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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1》


第一章 一份肥肠火锅鱼毁了分配 省教育厅表彰会

1993年5月10日,星期一。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岭西省教育厅大礼堂张灯结彩,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

副处长宁玥特意换了一件白衬衣,配上黑裙子。出门前,她在镜前摆了个姿势,仔细瞧了瞧,发觉黑白配稍显单调,又戴上一朵玫瑰形胸花。有了这朵花,整体形象端庄大方又不会死板。

“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宁玥走到大礼堂门口,怔了怔。在全省教育系统表彰大会上,一般来说不会放流行歌曲,尽管她很喜欢凤飞飞的这首《掌声响起》,还是皱了皱眉头,心道:“若是被浩厅长听到这首歌,只怕又要被批评。”

走到前台,果然听到副厅长浩存严肃的声音:“搞什么名堂,放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赶紧换掉。这是教育厅的大会,不是舞厅。”很快,歌声变成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宁玥暗自笑了笑,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走到第一排,自我介绍道:“各位同学,我是省教育厅的宁玥,我先点个名,然后讲一讲上台领奖的顺序,以及发言的注意事项。”

第一排是省级三好学生以及大学毕业生中的优秀学生干部。

第二排是各地区的三好学生代表。侯海洋是茂东市市级三好学生,佩戴着大红花,坐在第二排。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他既好奇,又略为拘束。当身穿黑裙白衣的女领导出现并开始讲话时,他眼前一亮。巴山中师里也有美女,并不比眼前的美女逊色,但是,眼前的美女领导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自信和从容,而中师女生多数都很青涩,气质明显不如眼前这位讲普通话的领导。

美女领导对前排的一位年轻人道:“侯卫东,你代表优秀学生干部发言,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略有改动,删掉了一小段,主要是压缩时间。”坐在前一排挂着缓带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接过稿子。

侯海洋成绩很好,由于家庭原因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遇。大学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梦,也是一种痛,每当遇到同龄大学生,失落就如幽灵一般,出其不意地溜进来,纠缠在心里。

省教育厅厅长秦路进来以后,表彰大会正式开始。副厅长浩存宣读表彰决定时,宁玥站在前排,指挥受表彰人员按着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和线路上台领奖。

在省教育厅有个说法,一次大会组织得好不好,就看领奖的秩序。

若是井井有条,说明会场组织到位;若是领奖时出现了队列不整齐、领奖人在台上找自己的奖牌等失误,则说明会场组织有问题。

当最后一轮受表彰人员往台下走的时候,宁玥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位来自铁州的学生一步踩空,从梯子上直摔下去,将整个队伍弄得乱糟糟的。坐在主席台上的浩存顿时虎了脸,狠狠地瞪了宁玥一眼。宁玥感受到了浩存的目光,却没有理睬,心道:“若是摔跤这种事都能预防,那就是神了。”

领奖完毕,就轮到学生发言。

学生代表侯卫东上台发言时,宁玥叮嘱道:“上台时走慢一点,别摔着。”

侯卫东微微一笑,自信地道:“放心,我会小心。”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背挺得很直,逐级上台,走得很稳。

“我是沙州学院93级的侯卫东……”

响亮的声音在大礼堂内回响着,句句都如热火一样烧在学生们心中。听到优秀学生代表侯卫东的发言,侯海洋内心又开始翻腾。

同为受表彰的学生,自己是灰扑扑的中师生,站在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却是天之骄子,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省教育厅将整个表彰会安排得很周到,会议结束,几辆大巴车停在会场外,戴着绶带和鲜花的学生代表鱼贯上车。大巴车在城区转了一圈,在省体育馆工地停了下来,几位老总模样的人戴着头盔,列队迎接诸位学生。等到省教育厅的领导到齐,一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拿着话筒,开始讲解体育馆的建设情况。

参观了建设工地和省一中的艺术馆,又浏览了市容市貌,参观活动才结束。大巴车开到了省教育厅宾馆,在宽敞的三楼大厅,省教育厅的领导们集体欢迎受表彰学生。

侯海洋是一个普通的中师生,平时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学校的头头们,此时骤然被捧在天上,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欲望。他被引导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圆桌边,心道:“这次分配,我顶了天就是一个东城区的小学教师,虽然比分到镇里的小学老师要强得多,可仍然是小学教师。这一辈子,我能和省教育厅的领导一样吗?”想到这里,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众多省教育厅官员或潇洒或稳重或挺拔的形象,几年时间里印象深刻的片段也闪电般地在脑中掠过。

1989年夏天,父亲侯厚德站在沙州市街道,满脸焦急地道:“学生娃懂个啥,懂个啥。”街道上走着长长的队伍,队伍由茂东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组成,他们拉着横幅,情绪激动地喊着口号。对于初中生侯海洋来说,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鲜活,让他很兴奋。若不是父亲在身边,他甚至还想混进大学生的队伍里。父子俩远远地跟着学生,来到巴山县中等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学生年龄小,他们聚在校门外,好奇地看着师专生的一举一动。

中午时分,又有几十个人冲进师范学院,他们穿着军裤或者警裤,一律是平底步鞋,这是巴山县城社会青年的标准打扮。他们冲进小伙食团,将小伙食团的米饭四处乱扔,高喊“打倒陈矮子”的口号。不一会儿,巴山县城关镇派出所陈所长带着十来名警察冲进了师范校。

一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侯厚德带着儿子侯海洋来到县邮局,给读大学的女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侯厚德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发这封加急电报时,没有心疼钱。

1990年9月下旬,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国家第一次举办综合性国际体育赛事,亚运会期间,中师校园内红旗招展,全校都如过年一般。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亚洲雄风》以最快速度在校园内传播,侯海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并成了新生们的领唱。学校在一食堂摆了一台电视机,无数学生围在一起看比赛,每当中国队拿了冠军,侯海洋就带头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亚运会的热情散去不久,1991年初,海湾战争爆发。侯海洋作为大一学生代表,向学校提出严重抗议,抗议的结果是宿舍每一层楼都安装了一台电视。吃饭时间,同学们端着饭碗聚在电视室,高度关注战争进展。现在,侯海洋将战争进程忘得差不多了,却清楚记得一件小事。有一天,同学们端着碗聚在一起看电视,瘦高的付红兵趁着沙军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沙军碗里叉了一块红烧肉,然后一边跑一边吃。沙军醒过神来,狂追十分钟,仍然没有将红烧肉夺回。两人累得像猪一样,以至错过了一段最精彩的战斗画面。

1991年,清秀的吕明在晚会时唱了一首《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侯海洋没有想到吕明的歌声如此忧伤和甜美,从这首歌开始,他在上课时总是用眼光寻找吕明的身影。

1992年刚开始,师范校组织同学们学习《东方风来满眼春》的系列文章。老校长声情并茂地在台上演讲:“你们说我们的实施设备是姓社还是姓资,如果为资本主义服务,就姓资,如果为社会主义服务,就姓社。”尽管侯海洋根本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作为追求进步的学生干部,他还是带头认真学习。

侯海洋回忆往事的时候,服务员不停地上菜,餐桌上摆了几样凉菜,两荤两素,卤鸭子和岭西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宁玥工作很细致,她到各桌去打招呼:“等会儿秦厅长有个讲话,讲完话,各位同学再动筷子。”

侯海洋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瞅着主席台方向,盼望着秦路厅长快一点讲话。在等待之时,他看见了坐在邻桌的侯卫东,这位在大礼堂代表全省学生干部发言的天之骄子,安静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他暗自感叹:“这辈子没有读大学,算是最大遗憾,可惜没有机会弥补。”

秦厅长一番冠冕堂皇的讲话后,大家都毫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向自己早就瞄准好的菜品夹去。宴会的菜品很丰富,除了传统的岭西菜以外,更有沙州风干野山鸡等特色菜。正在吃着香喷喷的野山鸡,身穿对襟衣的小姑娘端着一盆飘着鱼香草的浅色鱼汤放在桌上,用跑调的岭西普通话介绍道:“这是酸菜尖头鱼汤,尖头鱼产自巴河,是巴河特产。”

巴河是长江的支流,发源于巴山山脉,最后在茂东汇入长江。巴河最有名的特产是尖头鱼,尖头鱼喜阴,产量低,与沙州成津出产的河鱼同为岭西著名的野生河鲜。侯海洋家乡附近有一条柳河,是巴河的支流,河里也产尖头鱼。在他的眼里,尖头鱼是普通的河鱼,常常在农家餐桌上见到,他没有想到,尖头鱼在岭西居然成为巴山的特产,被隆重推出。

晚餐以后,侯海洋与众多学生代表一起走出餐厅。大厅里有许多鱼缸,养着花鲢、白鲢、鲫鱼等普通鱼,还有长江里的水米子,另外还有一个专柜,游动着尖嘴长身的尖头鱼。尖头鱼整体色彩略淡,身体修长,游动速度快捷,姿态优美,它们更像是观赏鱼,而不是等在鱼缸里被宰杀的食用鱼。

侯卫东被专柜里的鱼吸引住,停下脚步,正在观赏时,听到一声招呼,回过头,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自已身旁。

“你好,我是来自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巴山中师毕业,很高兴认识你。”侯海洋作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侯卫东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伸出手,与侯海洋握了握,道:“我是沙州学院的侯卫东。”

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站在众多优秀学生中间有着鹤立鸡群之感。

聊了几句,侯海洋略带着好奇地问:“你们大学毕业后一般分配在什么地方?”侯卫东道:“我通过了益杨县选拔干部考试,毕业后就要到益杨县某个机关工作,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工作单位。”

侯海洋道:“还是大学生有优势,毕业后能进政府机关。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读大学,初中毕业就考了中师。这次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才有可能留在县城教书。”他对侯卫东莫名其妙有亲近感,谈起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侯卫东鼓励道:“中师毕业生当高级领导的大有人在,我相信能参加省教育厅表彰的学生都不是无能之辈,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边走边聊,随着人流走出了餐厅。

第二天午餐后,教育厅的大小领导们站在门前,与学生们挥手告别,目送大巴车、中巴车离开。

在省城参加表彰会,受到教育厅领导们隆重接待,侯海洋感觉整个经历如在梦境中一般,充满着奇幻色彩。会议结束,他和其他几位学生代表坐着茂东教委派来的小车回到茂东。茂东教育局派了一位科长陪着受表彰的茂东学生代表吃了顿午饭,然后拿了几个信封,每个信封装了二十元钱,作为回程车费。平心而论,从茂东回到各县的车费最贵不过五元钱,二十元钱足够大家回家,教育局想得挺周到。可是,在省城,这些学生代表被领导们捧成了岭西未来的脊梁,受到隆重接待,获得无数鲜花、掌声,整个过程都有领导的陪同,顿顿皆是出人意料的美食。有了比较就有反差,茂东教育局对待这些学生代表简直就是敷衍。

踏上回巴山长途汽车的那一瞬间,侯海洋的成功感便荡然无存,他不再是鲜花围绕的学生代表,恢复成贫穷且为前途迷茫的年轻人。孤独地坐在车上,他明白茂东教育局还是不错的,至少派了个科长来陪着吃饭,还送了二十元车费。

从茂东市到巴山县有一个小时车程,从市到县的车程完美展现了繁华到落后的渐变。进入县城以后,原生木料为梁为柱、木板为壁的串架房不断增多,行人中挑担的、背背兜的也越来越多。

车站外是县城主街道,主街道是双车道,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行人随意走在车行道上。沿着主街走了七八分钟,侯海洋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半干涸的小河。此河道是老县城护城河,遇着下雨才有清清的河水流淌。走过小桥,便来到护城河内侧的老城墙。老城墙是历史名字,城墙早就没有踪影,变成了一间接一间的商铺。商铺房屋有青砖黛瓦白墙,更多的是使用串架房。老城墙有几百米,结束之时便是巴山师范的侧门。

行走在巴山县城,所有的海市蜃楼都消失,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有秩序。巴山中师校园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还原成中师学生侯海洋。

经过操场时,教体育的李老师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跑了过来,喊道:“侯海洋,明天我们要与巴山中学篮球队打比赛,下午五点,校队要做一次配合练习。”

巴山中学篮球队是县里面的强队,与中师篮球队长期都铆着劲,互有胜负,互不服气,如今队中的绝对主力侯海洋回归,李老师心里有底,大喜。

5月12日,巴山县中等师范专科学校的校园内,“让世界充满爱”的歌声费力地从高音喇叭中钻出来,音符失去铁皮约束,顿时获得自由,在空中飘来荡去。

一声口哨刺破了歌声的包围圈,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中学篮球队的友谊比赛正式开始。

篮球是巴山县第一运动,每年都要举行县级篮球比赛。决赛时,工人俱乐部的露天篮球场人山人海,县里主要领导一般也会到场观看。篮球比赛结束,县领导要为最佳球队、最佳球员颁奖。由于县领导喜欢打篮球,县城各单位自然都喜欢篮球运动,于是,篮球好手成了抢手货,大多调到县公安局、建委等有实力的单位工作,对象都是如花似玉的县城美女。

老人们说,巴山篮球运动是有历史的。

1949年以前,巴山县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篮球。1949年以后,刘邓大军以席卷之势解放了岭西省,在解放茂东的战役中,侯振华所部张大炮营长身负重伤。张大炮营长伤愈之后,战争已经结束,他脱下军装留在了地方,张营长变成了张县长,张大炮改名为张建国。

张建国是河北人,身材高大,在延安时学会打篮球,从此彻底迷上了这项运动。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一辈子第一喜欢打仗,第二就喜欢打篮球。在县长带动下,巴山县篮球运动得以蓬勃发展。四十年风霜岁月过去,篮球成了巴山县最具有影响力的群众体育项目。每年的全县性比赛,实力最强的县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县中学篮球队几乎都会进入决赛,经常招兵买马的县公安局篮球队只能屈居第三名。

篮球场左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篮球比赛。

站在一旁的是一位穿着背带牛仔裙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身材高挑,头发乌黑,剪着一排齐额留海,既干净又漂亮。她是从茂东过来看望爷爷的,看了一会儿比赛,想起奶奶的交代,在老人耳边提醒道:“爷爷,奶奶还等着我们带菜回去。”说话之时,她脸上出现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老人抽着烟,道:“乖孙女,让爷爷看一会儿,快突破,好,进了。”顺着爷爷的目光,少女看到一位穿着十号球衣的小伙子用一个漂亮的三大步突破了对方队员的封锁,将球送进篮筐。

老头子头发花白,腰板挺得直,精神矍铄,夸道:“十号的篮球打得好,有当年侯团长的风采。”

十号脸部棱角甚为分明,眉毛浓黑,抢球时表情有点凶狠。少女眼神在十号身上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侯爷爷也打篮球吗?”她在三年前见过侯爷爷,在她的印象之中,侯爷爷满脸皱纹,总是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哪里有半点生龙活虎的样子。

老头子嘿嘿笑道:“你别瞧着侯爷爷现在弯腰驼背,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当年可真是一条好汉子。他是知识分子,照样提着大刀砍鬼子,枪法准,仗打得好,滑得和泥鳅一样。”

在篮球场右侧,一位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人目不转睛地观看篮球比赛。他穿了一件白衬衣,白衬衣衣角发黄,洗得很干净,没有扎进皮带里,脚上是老式塑料凉鞋,塑料凉鞋间隙露出浅灰色袜子。中年人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十号。十号是个生机勃勃的帅小伙子,他是师范校篮球队前锋,身高一米八,动作协调,速度很快,三晃两绕就将对手甩过。他每次投进一球,总会引来一阵欢呼。

听到欢呼声,中年人侯厚德嘴角露出些笑意。

五六个女生聚集在师范校篮球队比分牌下面,每当师范队进攻,她们便会一齐喊加油。加油声激昂尖锐,如受惊的麻雀群扑腾而起。

两支球队实力非常接近,比分胶着上升。一位高个子女生站在操场边,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喊道:“还有最后五分钟,师范队,加油,加油。把球传给侯海洋。侯海洋,进球。”在她的鼓动下,女生们齐声喊道:“侯海洋,进球。”这群美女拉拉队吸引了球场边所有男生的目光,在她们的带动示范下,全场都在喊:“侯海洋,进球。”

吕明默默翻着记分页,她没有出声加油,视线总是追随着满场飞的十号前锋侯海洋。她个子娇小,相貌清秀,和前锋侯海洋是同班同学。

比赛进行到最后十来秒,分数出现了第七次平局。前锋侯海洋有些急了,这是他离开师范校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如果输掉比赛,会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当球被队员成功拦截以后,他大吼一声,道:“传球给我。”看着篮球在空中的运动轨迹,他如炮弹一样猛地向上一纵,伸手将凌空飞来的篮球抢到手中,然后独自一人运球朝着对方篮下冲去,甩脱对方两名队员的拦截,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对方最后一名队员扑过来盖帽,他在空中将身体扭曲成麻花,躲过对方的阻击,篮球准确而轻巧地落人网中。

最后三秒钟,一球定胜负,围观学生掌声如雷,吼声震天。

老头子向着十号队员举起了大拇指,道:“十号打得好,要是我还在当县长,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调到机关来,跟在我身边。”少女撇了撇嘴巴,道:“篮球打得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老头子背着手,摇晃着脑袋,道:“打篮球就和打仗差不多,既要有体力,也要讲究战术,脑壳不灵光的人打不好篮球。”

奠定胜局的十号前锋侯海洋与队员打了招呼,朝场边走去,来到提着人造革提包的中年人身边,道:“爸,你怎么来了?”

侯厚德道:“我来城里办事,顺便来看一看朱校长,打听一下你们师范的分配情况。”

读了三年师范,如今正面临着分配,这是所有毕业生最关心的问题,侯海洋自然也不例外,急忙问:“朱校长怎么说?”

几位女生从操场边上说说笑笑地走了上来。在场边当拉拉队长的高个子女生道:“蛮子,发挥得不错,立了功。”说话之人是同学陆红,班上最大大咧咧的女生。侯海洋原本想说笑两句,只是父亲站在身旁,他表现得很谦虚,道:“是大家努力才能打赢,成绩是大家的。”

听到侯海洋说得这样呆板,全无平时的幽默机智,众女生都笑了起来。她们见侯海洋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人,从相貌来看,应该是侯海洋的父亲,众女生也就不太好意思开玩笑,于是说笑着走上操场边青灰色石梯子。

陆红对吕明道:“刚才那位应该是蛮子的父亲,两人长得好像。我估计他是来跑分配的。”

“听说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他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能有什么关系帮助侯海洋?”吕明家境不好,对分配没有任何把握,学校倒有一个家里挺有关系的男教师主动要帮忙,可是这个男教师名声不太好,相貌猥琐,她不加思考地拒绝了。

陆红同意了吕明的说法,关心地问:“你的分配要抓紧点,如果不跑关系,说不定会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小学去,到时调进城就难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最多是哪里来回哪里去。”话虽然如此说,吕明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她的成绩在这一届毕业生中至少可以排到前十名,在女生中名列前茅,如果按照成绩来分配,她还是很有竞争力的。校长在分配工作大会上曾经讲过要按照学习成绩和实际能力向教育局推荐,这让她心生希望。

操场边,侯厚德看着几位女生走过,周边没有外人,才喜滋滋地道:“朱校长说,你是地级三好学生,又是学生干部,分配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特意向城区几个小学校长推荐了你,听说东城小学骆校长表态要你。”

侯海洋道:“如果能留在东城小学,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父亲心比天高,自尊心极强,为了自己的分配主动到师范校来找朱校长,是破天荒的事。

侯厚德忍不住有些自得,道:“朱校长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年纪轻轻当了师范校副校长,前途不可限量。他这个人记情,尊敬像我这样的民办小学老师,不容易啊。他们几位校领导在开会,在办公室不好说话,他非要留我吃午饭,还让你一起参加。”

侯海洋在师范读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听说过不少人情世故,道:“爸,我即将分配,中午这饭,是我们来请朱校长。”

侯厚德很自信地笑道:“我是朱永清的老师,他请老师吃一顿饭,应该的。我了解他,他不会如一般人那样世俗。”

父子俩在操场边谈完正事,来到侯海洋寝室。

室友付红兵也是刚从篮球场上下来,光着膀子同沙军吹牛。

付红兵,第一绰号斧头,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如竹竿一般飘逸,唯独头大如斧,被侯海洋取笑为斧头。

三年之内,斧头之名传遍了巴山县中师,守门大爷只知道学校有个高汉叫做斧头,不知斧头大名叫付红兵。第二绰号为恶贯满盈,此绰号来自金庸里的恶人典故。

沙军,掉号为沙袋,胖,结实,酷似打拳用的沙袋,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县城人。和瘦高个的斧头相较起来,显得又白又胖,当付红兵被称为恶贯满盈以后,他便被称为穷凶极恶。

两位听说来者是老大侯海洋的父亲,连忙让座。付红兵把自己的杯子洗干净,到隔壁寝室倒了开水。他找个机会将侯海洋拉到一边,道:“蛮子,我们寝室一个人打一个菜,凑在一起,请侯叔吃顿饭。”

蛮子是侯海洋的缚号,他在同学中身高体壮力气大,而且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冲到第一个,蛮子这个缚号在巴山中师中广为流传。

师范校学生多数都不宽裕,每次遇到节日需要改善伙食,同寝室的同学经常各自到伙食团打一个菜,凑在一起,就可以吃六个菜,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最主要方式。

侯海洋道:“不用了,有安排。”

付红兵神神秘秘地道:“你爸是来跑分配?”

侯海洋没有隐瞒最好的朋友,道:“姑且算吧,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侯厚德要来侯海洋的茂东市三好学生证书,将证书里的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然后郑重地将证书放进随身携带的人造革提包:“二娃,证书我帮你收着。”

侯海洋不以为然地道:“爸,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

侯厚德很严肃:“这是荣誉,怎么能说有用无用。”

在家里时,父亲如此说话,侯海洋觉得无所谓,可是在付红兵等人面前说这些话,让他感觉太正统,有些掉面子。

收好证书,侯厚德提着包站起来,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戴了十来年的旧表,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到了中师校门口,进进出出都是熟悉的同学,侯海洋不愿在门口被人参观,一个人走到校门不远处的报刊亭旁,拿着一份报纸胡乱看。等了一会儿,朱永清副校长出现在校门口。他老远就开始掏香烟,走到身边后,散了一支烟给侯厚德,道:“侯老师,海洋没有来吗?”侯厚德指了指报刊亭。

侯海洋放下报纸,快步走过去。

侯厚德客气道:“朱校长,我们别在外面吃馆子,就在家里吃。”朱永清不由分说地拉着侯厚德的胳膊,道:“侯海洋在师范校都三年了,侯老师还是第一次到师范校来,无论如何也得在馆子里喝一杯。”他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子,留着一头三七开的中分,鼻梁上一副宽边眼镜,既干练,又有知识分子的儒雅。

侯厚德没有过多推辞,他与朱永清并排朝前走,感慨道:“想来想去,还是你们那一届同学学习最刻苦,课间找老师请教问题的最多,毕业后考到巴山中学的也是历届最多。现在的学生条件比你们好得多,学习态度差得很,根本不明白是为什么学习,还以为学习是为了老师。”他想着调皮捣蛋不肯好好学习的学生,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街道上到处是张雨生尖锐的歌声,这首歌在巴山县城很流行,每隔几个门面便会响起。

朱永清道:“这一段时间,巴山城里最流行吃肥肠火锅鱼,我请侯老师吃最正宗的肥肠火锅鱼,那间店的店面不大,是最早的一家。”听说是肥肠火锅鱼,侯海洋禁不住流起口水。巴山县是岭西省有名的美食之乡,传统小吃经久不衰,新鲜吃法层出不穷。肥肠火锅鱼是巴山县城新近崛起的一道美食,短短时间内便盛名远播,侯海洋早就想一品真味。只是这道菜都用大盆子来装,分量足,价钱不菲,他这种穷学生可望而不可即。

肥肠火锅鱼馆子距离师范校只有七八分钟路程,名声不小,店面却不大,装修寒酸,人气却很旺。堂厅六张桌子全部坐满,桌上皆放着洗脚盆大小的盆子,红红的汤上浮着肥肠和鱼片,满盆都是花椒和红辣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朱校长,里面请,今天几位?”老板娘见到大客户,胖胖的圆脸上挤满笑容,热情得很。

“今天请老师吃饭,三位。”

见人少,老板娘略为迟疑,道:“大堂满了,只有一个二桌间。”朱永清推了推眼镜,道:“你别只想着赚钱,早就应该安一部电话,否则不好订餐。”

老板娘赔着笑:“安电话的初装费就要六千,太贵了,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哪安得起。”

朱永清指点道:“我说你脑壳不开窍,安一部电话,初装费贵了些,但是可以当做公用电话来经营。在门口摆个烟摊,放一部公用电话,收人绝对可观。”

老板娘一拍脑袋,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还是朱校长脑壳灵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只是安装电话很麻烦,得到邮电局排轮子要指标,朱校长面子宽,在邮电局肯定有熟人,帮我打个招呼。”圆脸老板娘的马屁不知不觉就拍到了朱永清心坎上,他笑道:“如果要安电话,来找我,我有个学生在邮电局。今天中午是私人请客,得给我打折。”

老板娘带着一行人走在梯子上,她的声音稍稍放低,道:“我给你挂在账上,下次找个机会冲了。”

朱永清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老板娘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将朱永清等人带到了二桌间,道:“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菜。”

朱永清道:“杀四斤鱼,多放点肥肠,来份小白菜煮豆腐,一盘卤猪头肉。”

圆脸老板娘在小本上飞快地记着菜名,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

听到这些菜名,侯海洋的口水已如洪水般泛滥,他陪坐在一旁,听着父亲与朱永清谈起陈年旧事。

侯海洋在上午打了一场篮球比赛,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便觉得上菜的时间格外漫长,肚子不停地发出响亮的“咕咕”声。朱永清听到这个声音笑了起来,害得侯海洋臊红了脸。

十二点,街道上开始例行播放高音广播。这种高音广播是巴山县的惠民工程,城里面大街小巷基本做到了全覆盖,农村的山坡、大树等高处也安装了很多。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透窗户而人。这部电视连续剧演了两年了,估计是放广播的那位特别喜欢这首主题歌,经常放,让大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唱完歌,电视台播音员用郑重的声音道:“现在播放省委蒙豪放书记在全省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随后,一个全省人民都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县城上空,响彻巴山的山水和楼房。

朱永清认真听了广播,评论道:“沙州这两年露了脸,蒙书记在全省大会上表扬了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这个周昌全,迟早要提成省级干部。”又道:“茂东和沙州也是一个级别,矿产资源丰富,现在是典型的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这些当官的都是饭桶。”

侯厚德自诩为书香子弟,可是距离官场太远;侯海洋纯粹是一个青涩少年,朱永清评论的官场事与他们相距甚远,他们只是听着,并不多语。终于,脚盆大小的一盆肥肠火锅鱼被圆脸老板娘端上桌子。肥肠金黄色,肥中带油,散发着大肠特有的香味。侯海洋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肥肠内的厚油在嘴里翻腾,让他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服。侯厚德讲究师道尊严,一直保持着老师的稳重形象,慢慢吃,细细嚼,不断用眼神示意儿子侯海洋吃慢一些。侯海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一个劲用筷子向脚盆发起进攻。

吃得正香时,又有五六个人走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短袖衬衣,衬衣扎进皮带里,裤子是少见的西裤样式,脚上是亮晃晃的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干部。

朱永清连忙打招呼:“彭局长,你好。”

来者是巴山县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他与朱永清握着手,道:“朱老弟,五一节那天,你不耿直,发动学校的老师来劝酒,我醉惨了,睡到第二天才起床。”

朱永清笑道:“彭局长是好酒量,你们两人喝我们四个,我们四个老师都喝醉了。”

彭家振今天带的人多,他有心报一箭之仇,道:“来,中午整两杯,我介绍几位校长。”

朱永清这才抽空介绍道:“彭局,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柳河镇二道拐的侯老师。”

彭家振这才注意到侯厚德,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说是谁,原来是厚德老兄。永清老弟,你不知道吧,我刚毕业时在柳河小学工作过,厚德老兄曾经是我的指导老师。”

侯海洋吃了一惊,他听过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的报告,但是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说过“彭家振”这三个字。此时他来不及细想,眼见着彭家振的热情笑容,暗自高兴:“父亲认识彭家振,那我的分配就更没有问题了。”

“厚德老兄,我们坐一桌,今天要好好敬一杯酒。”彭家振主动过来与侯厚德握手,坚持将侯厚德请到自己身边坐下,并向其他几人介绍道,“厚德老兄虽然是民办教师,水平不亚于正式教师,板书写得好,课也上得好,对我帮助很大,今天大家一定要多敬几杯。”

跟随彭家振的人除了教育局的人,还有几个镇中领导,他们听到副局长吩咐,轰然响应。

侯厚德一辈子在基层教育战线,长年窝在山沟沟里,难得踏一次教育局的门。此时与教育局领导和几位镇中头头坐在一起,浑身不自在,但是他内心又甚为高傲,当互相作介绍时,脸上表情很矜持。

“厚德老兄,今天怎么想起到城里来玩。到了城里,也不到我这里来,这就是厚德老兄的不对,见外了,是不是?”彭家振一口一个“厚德老兄”,很是亲热。

侯厚德还没有回答,朱永清抢先说道:“侯老师的儿子侯海洋今年中师毕业,他非常优秀,是茂东市三好学生。”

彭家振喔了一声,道:“茂东市三好学生,不错不错,叫什么名字,侯海洋,我有印象,听说过这个名字。厚德老兄,你的儿子是人才啊,今年毕业吧,放心,教育局一定会择优分配。”

侯厚德一辈子失意,女儿和儿子是他的希望所在,听到彭家振如此表态,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主动端起杯子,道:“感谢彭老弟。”他见彭家振如此仁义和客气,也就没有称呼其为局长,而是老弟。

等到另一盆肥肠火锅鱼端上桌,彭家振亲自开了一瓶巴山高粱酒,对身边的人道:“巴山教育能出成绩,不靠教育局的干部,靠的是成百上千个如侯老师这样一辈子扑在教育战线上的老教师,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好好敬一敬侯老师。”

侯厚德倒有些受宠若惊,道:“各位领导,彭老弟,你们客气了,我不会喝酒。”

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最先站起来,他端起杯子,道:“我是新乡学校的刘清德,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德字,侯老师,敬你,把这一杯干了。”

侯厚德看着大大的杯子,有些迟疑。黑脸汉子刘清德豪爽得紧,道:“侯老师,我先干为敬。”他仰头把酒喝了,把杯子晃了晃。

在平时,侯厚德会婉拒这杯酒,此时儿子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只能低头。

在教育局诸人的轮番敬酒之下,侯厚德以及朱永清都喝醉了。侯海洋毕竟还是学生,给桌上长辈和领导敬了一圈酒,就算完成任务,酒席散后虽然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没醉。

朱永清经常喝酒,酒量好,尽管喝了很多,行动仍然正常。

侯厚德很少如此大杯喝酒,脚步踉跄,站立不稳。他竭力保持着内心的一丝清醒,与彭家振告别以后,坚持将朱永清送到校门口。他的话比平常多了几倍,紧握着朱永清的手,道:“永清,当老师的这一辈子不成器,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你得帮忙。我一辈子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了。”

侯海洋听了父亲的话感觉颇为尴尬,自尊心似乎也被刺伤。

朱永清打了个酒饱嗝,道:“侯老师,今天机遇好,遇到了彭局长,没有想到你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彭局长以副局长身份主持教育局工作,他答应的事情,百分之一百的稳当。”他再打了一个酒饱嗝,道:“侯老师,到我家去耍一会儿,这鬼天气真鸡巴热。”他平时说话文质彬彬,喝酒以后,随口就带出粗话。

侯厚德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客走主人安,我走了,不打扰永清。”等到朱永清进了小楼,他脸色苍白地扶着侯海洋的肩头,道:“海洋,我醉了,赶快找一个旅馆。”

“爸,到我寝室休息。”

“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别让你的同学看见。快点,找个近点的旅馆。”

侯海洋将父亲带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旅馆,侯厚德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好几次,胃里的呕吐物都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吞了回去。

等到侯海洋办完手续,他才艰难地道:“我要吐,厕所。”

侯海洋将父亲扶向厕所。侯厚德看见一个拙劣的“男”字,如看到救星一般,冲进厕所,对着蹲坑一阵猛吐,吐得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一根鼻涕悬在半空,久久不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说了句:“我出洋相了,等会儿,你把厕所打扫了。”

“你先睡觉,我等会儿打扫。”

侯厚德胡乱抹了抹眼鼻,叮嘱道:“你要拿水冲厕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好,好,你先回房间,我晓得。”

“海洋啊,以前我错怪了彭家振,他是有缺点,这十来年,进步很大。”到了房间,侯厚德坐在床边,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以前看错了彭家振?从今天的表现看,他为人还是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侯海洋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8月,巴山师范93级应届毕业生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分配方案。看到这个分配方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侯海洋属于极度失望的那一类人,得知被分到偏僻的新乡镇,他当场傻掉,半天没有回过神。

巴山师范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特别优秀的师范毕业生经过师范校推荐,可以进入县城的小学甚至进入党政机关。最后一种情况是凤毛麟角,按照巴山土俗说法,只有祖坟冒烟才有这样的好运气。侯海洋家在巴山柳河镇,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分回柳河镇,然后由柳河镇教办依据小学情况,分到需要的小学。

在这学期,他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算得上德智体皆优的毕业生,师范校曾经向县教育局和城区小学校推荐了他,这让他对留在县城生出了很多希望。谁知在最后时刻,市级三好学生的牌子一钱不值,不仅没有让他如愿留在县城,甚至没能让他分到柳河,而是直接分到了巴山最偏僻的新乡镇。

据气象数据记载,1993年8月格外闷热,温度达到同期最高历史水平。在侯海洋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乌云密布。

侯海洋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回到住了三年的寝室。人去寝室空,稻草、残书、碗筷、破衣,胡乱摆在室内,一片狼藉。

往日的朋友连同欢声笑语都随着毕业分配而成过眼烟云。他坐在没有棉絮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在悲伤之时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可是不抽烟不喝酒就无法表达悲伤,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包烟,狠命抽。

从小,侯海洋就知道父亲的梦想是将民办教师身份转变成公办教师的身份,吃上公家饭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对侯海洋来说,吃上公家饭只是人生梦想的第一步,他心中还揣着更大的梦想,不仅要吃上公家饭,而且还要在县城生活,成为堂堂正正的县城人。甚至还要走出县城,和姐姐一样见识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在中师三年,无论是学习还是社会活动,他都力争上游,成为93级唯一的市级三好学生。眼看着梦想实现,不料飞来横祸,市级三好学生居然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

三年努力成空,让他心如死灰。

付红兵本已离开学校,他神经兮兮地回学校怀旧,先到操场站了一会儿,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寝室。看到抽烟的侯海洋,他惊奇地道:“蛮子,我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走了。”

侯海洋抬起手,将烟头弹到墙上。烟头撞到墙,又落到地面,引燃了角落的稻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燃烧的稻草,无动于衷,付红兵赶紧上前,将稻草火跺灭。

“给我一支。”付红兵了解侯海洋的性格,没有劝他,要了一支烟,两人坐在床边抽着。

袅袅轻烟,在空中升起,又被暗风吹散。

抽完最后一支烟,侯海洋似乎回过神来,道:“我回家了。”

付红兵道:“蛮子,到我那里住两天,我约几个同学。”

“没有心情,算了。”侯海洋拒绝了付红兵的挽留,坚决要回柳河镇二道拐。

出门的孩子受了伤,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两人一路步行来到巴山县客车站。

车站格外混乱,出租车、货运长安车、人力三轮车、电动车及人流聚集在此,拥挤得让人烦躁,大家说话都脸红脖子粗。

车站一楼是候车室,二楼是舞厅,三楼是旅店。二楼的舞厅在县城很有名,吸引不少青春少年和寂寞中年。一楼候车室里有一个录像室,白天黑夜不停地放录像,在白天放热闹港片,晚上总是偷偷放些三级片。侯海洋走进汽车站时,录像室传来震耳的枪声。以前,这种枪战片总是能让他热血沸腾,此时他对这些港片没有半点兴趣。

售票窗台前挂着“宁慢三分,不抢一秒”的标语,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侯海洋没能买到坐票,只买到一张没有座位号的站票。拿着站票,侯海洋对付红兵道:“这一趟班车挤得很,我要早点上车,否则要被挤死。你别送了,放心,就算伤心透顶,日子也要过下去。”又自嘲道:“以后我就挤着客车进城来看你,到时还认不认农村哥们儿?”

付红兵接连摇头,骂道:“妈的,学校还说要按成绩分配,你的成绩在我们班上绝对是第一名,结果分到新乡,吕明成绩排前五,分回铁坪,这是全县最差的两个地儿!他妈的,还说什么按成绩分配!”他分到城郊小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心满意足。

侯海洋满腹烦恼和苦闷,很想找人倾诉,道:“前脚从学校门出来,马上就感受到这个社会的虚伪。如果在学校里面,还真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是个理想主义者,总觉得教书教得好,看不起人,所以现在还是民办教师。”

他发起牢骚,将父亲的事都扯了出来。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内,道:“时间差不多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客人就要送到站内,听说你知道一条可进站的便道。”侯海洋道:“我带你走快捷方式。”他长期坐客车,早就将巴山县客车站这只麻雀解剖清楚,带着付红兵进了一道虚掩的木门,转了两个弯,大摇大摆进了站内。

付红兵顺利进站后,摸了摸大脑袋,问:“我在这里坐车也有十几回了,怎么不知道这个小门?”他看着站内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道:“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车站员工内部通道,没有几个人知道。等一会儿你出去时,只管大摇大摆走,没有人会问你,若是畏畏缩缩,别人反而会怀疑。”

“你是鬼胆子大,我不敢轻易走这条通道,夜路走多了要撞鬼,如果被抓住了咋办?”

“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抓住,即使被抓住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两人站在客车边上聊了一会儿分配的事,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拿着票上车,侯海洋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再不上车,连站的位置也没有了。”

付红兵对侯海洋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是才参加工作的菜鸟,同样处于被人摆布的状态,除了同情,再也拿不出任何办法。他站在车外大声道:“隔几天,我和沙军、陆红到二道拐来玩,你别到处跑,到时候找不到你。”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回过身,挥了挥手,故作轻松地道:“你们早些来,我带你们到柳河游泳。”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还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又过来两条粗壮汉子,看样子是要坐这一趟车,他赶紧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记得早点到二道拐。”一米八二的付红兵站在人群中,又瘦又高,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到四大恶人之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不断招手,张大嘴巴道:“到时,吕明也有可能要来。”

候海洋登上车回头:“一定要来,我等你们。”

上了车,侯海洋迅速抢占了车尾最里面的位置。

侯海洋家住在巴山县柳河镇。柳河镇到县城每天有两个班次的客车,上午八点和下午三点,客车班次少,害得每辆客车都如放三级片的录像室一般,人满为患,臭汗飞扬。如果没有买到坐票,站在车尾最有利,这是侯海洋多次挤车的心得。

他在车尾抢占了最有利的地形,在前面站着两位浑身散发着腥臭味的汉子。两个汉子都是杀猪匠,壮实得紧,腰间鼓鼓的也不知玩意儿。他们毫不顾忌地谈着养猪、选猪和杀猪的经验,带荤的语句和口水朝着侯海洋扑面而来。

侯海洋站在车尾,沉入自己的忧伤之中,没有理会杀猪匠的特殊臭味。除了留在县城的梦破碎,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焦虑。

他考入中师时只有十五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进校时一米六,三年后,他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脸上仍然稚嫩,体格已经完全成熟了。中师班上女孩子多,在头两年,他除了读书,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篮球场上。临近毕业,他的性意识突然间从混沌状态中苏醒过来,越看越觉得班上的女生漂亮起来,比如以前很不起眼的吕明出落得水灵灵的,很是耐看。每逢上课,他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朝吕明的方向扫去。凭直觉,他觉得吕明也对自己有点意思。这一次,吕明分在巴山县铁坪镇,与新乡镇一南一北。爱情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毕业了,这让阳光灿烂的小伙子心里满是忧伤和愤怒。

客车开动以后,两个壮汉如铁塔一般站在尾部,不让其他人挤进来。出城以后,沿途不断上人,核定满员只能装二十个人的中巴客车,已经装了五六十人,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密不透风。售票员仍然觉得不够满,他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声嘶力竭地喊:“柳河,柳河。”

车行半个小时,仍然有人上车,车头的人如加密型沙丁鱼,挤得水深火热,车尾的人相较起来就如闲庭信步。

售票员被挤得贴在了车门,伸长脖子不断朝里瞅,大声道:“往后走,里面还空得很。”吼了几声,见没有动静,他踏起脚,看见了车尾的两个杀猪匠和一个背书包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两人是这一带喜欢打架的蛮子,不敢造次,另一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八岁,显然是学生。

俗话说,半夜捡桃子选着软的捏,售票员朝侯海洋吼道:“背书包的,朝里面挤点。”

车尾几个人,只有侯海洋背着书包,他听到招呼,看了两个壮汉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继续低头想心事。

售票员吼了几声,见公路上仍然有几人没能上车,气急败坏地骂道:“背书包的,狗日的,耳朵聋了还是用来扇蚊子,退几步要死人?”得知分配方案以后,侯海洋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时在售票员的恶语中爆发了,他仰着脖子,瞪着眼,道:“你才是狗日的,长眼睛没有,里面还挤得下不?”他平时为人处世挺有礼貌,但是礼貌不等于怯懦,读中师时,有一次街上的混混到学校来调戏女生,第一个提着板凳冲出去的就是他。此时他极度郁闷,售票员的粗话激出他的野性。

售票员没有想到读书娃居然还骂人,恶狠狠地骂道:“你妈卖屁股,啷个走不动,里面这么空。你小子装怪,再不走,下车弄死你娃!”

侯海洋不服软,手指着售票员,道:“下车不弄我,你是龟儿子!”茂东市是沿江的山城,自古就是军事上的必争之地,这里的人性格强蛮,男人吵架的结果必然是一场打斗。

两人对骂几句,火药味十足,都有了揍对方的念头,无奈车上挤了太多人,他们只能隔着人群互相瞪眼。

听到有人吵架,两个壮汉喜笑颜开,漫长而拥挤的旅途,听人吵架不失为一种乐趣。一个汉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吵架的侯海洋,突然道:“你是不是叫侯海洋?”

侯海洋并不认识这个壮汉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汉子笑了起来:“我是你爸的学生,你出生的时候,我还送过鸡蛋。一转眼,你这个小屁眼虫长这么大了,你爸现在还洗冷水澡吗?”

侯海洋与售票员对骂两句,这才答道:“我爸每天都到柳河里面洗澡。”

粗汉一边说一边摇头,道:“你这娃儿长得像你爸,秀气得很,脾气比你爸要火爆,若是你爸当年有你这个脾气,早就不当民办教师了。你爸是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售票员又骂了几句,侯海洋觉得吵架像个娘们,便住了嘴,对着售票员竖了个中指。

客车摇摇摆摆,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二道拐。粗汉子从地上的背篓里摸出一块肉,道:“侯海洋,这块肉给你爸提回去,喊你爸到我家里来耍,我叫高土匪,你爸知道我。”

提着肉,侯海洋挤到车门处。

售票员脾气火爆,道:“你不要走,刚才还嘴硬。”说完,提起拳头就砸下来。

侯海洋读中师时,一天有三四个小时泡在篮球场,虽然只有十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好,长得高大且有一身蛮力。他抓住售票员的手腕,用力一拖,将售票员拉下车。

分到新乡镇,侯海洋知道肯定是被人整了,可是他连谁在整自己都说不准确,有冤无处报,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此时遇到愣头青售票员,也就发了狂性。

愣头青售票员之所以脾气暴躁,也是有原因的,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想去当兵。他父亲买这辆客车,最缺人手,让儿子当售票员。早上,两人为了是否当兵又吵了起来,愣头青售票员肚子里同样是鬼火直冒。

两人都是年轻蛮子,肚子里都积有一堆火气,在公路边打了起来,拳来脚去,难解难分。侯海洋相貌略有稚气,打起架来却有拼命三郎的劲头,接连两拳打在年轻售票员鼻子上。售票员鼻血狂涌,他抹了抹鼻子,又扑了上去。

司机见儿子吃亏,提着扳手从驾驶室跳出来。刚绕到车门处,车内跳出两条壮汉,手里握着杀猪刀。一条汉子瞪着眼道:“你龟儿子爬远点,把板手放下,老子的刀专吃肉。”

司机嘴硬,道:“关你屁事。”

高土匪提着刀,道:“这是我兄弟,要么让他们单挑,我们在旁边看,要么我们一起上。”

驾驶员认出来人是远近闻名的猪霸高土匪,看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他胆怯了,向着儿子吼道:“别打了,回去卖票。”

在车上,高土匪指着售票员道:“今天是你娃先动手,打一架就算屎了,若是找我兄弟麻烦,以后就别在这条线跑了。”

售票员嘴巴被打破了,鼻子也在不停流血,他没有想到学生娃打架还这么厉害。吃了亏,只得自认倒霉。

第一章 一份肥肠火锅鱼毁了分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辆皮卡车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尘铺天盖地直扑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猪肉。

皮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发白的牛仔裤,灰色衬衣的腰身收得极窄,普普通通的装扮显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书包,说:“同学,请问你个事。”

尽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紧,可是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仍然觉得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请问什么事?”

年轻女子用纤纤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镇政府是走哪条道?”

侯海洋道:“左边,直走,客车要走二十分钟。”

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尘,道:“李总,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老大饯行。”

李晶道:“这条公路是省道,烂成这个样子,今年肯定要扩建,我们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时心中才有数。”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现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们再来详查。”

李晶用撒娇的口吻道:“吴经理,既来之则安之,看完回去。”作为岭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总,她的资历很浅,对吴兴彬这类老经理,很是客气。

吴兴彬到底是下级,见领导如此说话,也就无话可说。

侯海洋提着猪肉在旁边听了几句,忍不住插话道:“这条公路要修吗?”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来岁,是什么老总,多半是冒牌货。”

李晶一边上车,一边道:“这是省道,迟早要修。”在抬腿上车时,腰间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皮卡车开走,又扬起满天灰尘。侯海洋赶紧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遥望西边,皮卡车所过之处,扬起一条滚滚灰尘。等灰尘散去以后,在阳光照射下,公路上蒸发出来的大量水汽不断升腾,从半坡处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闪闪的小河。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亲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学民办教师,母亲杜小花怀着侯海洋时,一家人搬进二道拐村小,从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围墙外是数百棵李子树,如一圈厚厚的绿色腰带将学校包围。李子树下长着杂草,草中有许多小虫,一群土鸡在李子树下闲逛,脚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树中间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无数的脚板磨得干净光洁,这些脚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脚板,前些年还有许多是不穿鞋的肉脚掌。

侯海洋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树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树经常意外得到新鲜肥料,最初因为太新鲜而不太适应,等到适应以后,便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侯海洋,果实特别甜,甜中带着微酸,有着浓郁的果味。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开铁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跃然人眼。小院右下侧角落里有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

母亲杜小花在墙角的菜园子忙碌着,父亲侯厚德拿着粉笔在斑驳的通知栏上写着什么,猪圈里传来哼哧哼哧的猪叫声。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亲杜小花最先看见娃儿,赶紧丢掉粪桶,走了过来。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气,看了父亲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询问。侯厚德喜读古书,做事讲究风度,扶了扶缠着灰白胶布的眼镜,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这才放下粉笔,拍了拍手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我分到新乡镇,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乡。”侯海洋沮丧地道,“今天我遇到两个人,他们说,门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分到柳河镇。”

侯厚德听到“新乡镇”三个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说好把你分到东城小学,怎么会到新乡?”他头上沾了些粉笔灰,星星点点,让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斑驳。

新乡镇是巴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镇,客车从县城出发到新乡,至少要两个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师范毕业后分到新乡工作,是最糟糕的发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乡镇户口,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户口在柳河,还是市级三好生,却被分到新乡,这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还把我分到新乡?”侯海洋话语中很有些情绪。

侯厚德把老花镜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边角被磨损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当初,在吃饭时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觉不妙。彭家振才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柳河小学,学校组织教师听他的公开课,然后请大家谈意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几句实话。这人心胸狭窄,从此记恨上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

杜小花开始抹起了眼泪,道:“那次公开课,别人都说好话,就你一个人提好多梭镖意见,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时他正追求柴老师,公开课后,柴老师就不和彭家振好,难怪别人要记恨你。”

侯厚德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彭家振讲课不用普通话,板书写得像狗爬,读了四五个错别字,他是语文老师,我不指出来,难道让他误人子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讲真话。还有,才毕业就谈恋爱,他没有一点进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说话,接着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娃分到新乡,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说不定和彭家振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错怪了他。没有任何根据就责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们别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杜小花气得捶胸跺足,道:“你这人髙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正人君子,说彭家振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当了教育局长?你这行的人怎么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让儿子分配到好点的地方?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

“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这三年来,每次杜小花生气时,她都会念着这句带着祥林嫂味道的话。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亲多提这个话题,不耐烦地道:“妈,你总拿这来说事。”母亲每次提起考大学之事,他就会被刺激一次。

侯厚德最怕听到老婆说这句话,仰着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儿子,又道:“你是男子汉,遇到点挫折不要紧。”

侯正丽从院外回来,得知弟弟被分到新乡,脱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点东西,现在办事都讲究送礼,没有礼,办不成事。”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学生,给他送礼,他能收吗?再说,我侯厚德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正人先正己,怎么能送礼?分到新乡就新乡,总是正式教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栏走去。走到通知栏处,又回过头来,道:“正丽,你读大学不好好学习,学会了这些庸俗的关系学。”

侯正丽气得跺脚,道:“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抱着廉者不吃嗟来之食这一套,吃的亏还不够。”

侯厚德回转身,神情怆然,道:“大妹,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祖的爷爷是前清进士,为人处世讲究浩然正气。你爸虽然不肖,可是作为侯家子孙,不会给祖宗丢脸。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为了二娃才去找了朱永清。”说到这里,他表情颇为复杂,竭力想平静下来,胸中翻腾得紧,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二娃以后要凭真本事吃饭,别去求人,别做丢人现眼之事。”他是民办教师,在二道拐村小当了十来年负责人,书教得好,字写得好,工作认真。提起他,远近乡亲都举大拇指,可是,当年全乡二十三名代课老师,有一半陆续转正,他得了一大叠奖状,却始终没转正。

这些话把侯正丽耳朵磨起了茧子。读高中时,她尚相信这些话,读了大学以后,所见所闻,已经将父亲的理论击得支离破碎。她闷头回到屋里,胡乱地拨弄吉他琴弦。

杜小花跟着女儿进了屋,道:“大妹,别听你爸的,在社会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实人一辈子吃亏。”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万别像他。”

“你爸是近五十岁的人,性子是转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学你爸的优点,认真做事,可是别太清高。”

在柳河镇,侯正丽和侯海洋从小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侯正丽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巴山县一中,顺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点大学。她考上重点大学时,侯海洋刚进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爷爷得了尿毒症,为了给父亲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里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侯正丽见家里条件实在艰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读大学。

侯厚德闻言狠狠地给了侯正丽一个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是祖上积德,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则,我侯厚德对不起列祖列宗。”

侯海洋在初中毕业时,家里为爷爷治病,债台高筑,家庭经济已经崩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侯海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毅然选择报考中师。中师不用交学费而且学校还有补助,三年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老师,这是一条很多农村孩子都羡慕的道路。不过,对于侯海洋来说,考中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远大,绝对不仅仅是当小学教师。农村孩子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一般情况下都会开欢喜大会,唯独他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躲到屋里闷坐了一天。在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师,侯海洋的爷爷没有熬到这一年春节。

侯正丽对于弟弟考中师一事怀着巨大的愧疚,她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让她放弃大学却又做不到。此时得知弟弟分到偏远的新乡镇,她又悲又愤。

杜小花站在门口与女儿说了几句,叹息一声,到厨房拿过儿子手里的肉,对傻坐在屋里的儿子道:“你哪里有钱买肉?”

听说是高土匪送的,她说了句:“高土匪也是在这个院子读的书,最调皮捣蛋。现在怪了,读书时的调皮学生和老师倒有感情,成绩好的学生反倒很少回来。”

夏天气温高,肉已经稍有异味,杜小花赶紧拿到厨房,捅燃了柴火,随着秸秆在火中的爆炸声,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在厨房忙碌的杜小花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笔一画地写着墙报。墙报是开学才用,自从儿子到县城等分配情况,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笔开始认真写墙报。杜小花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有了浓重的雾气。

侯海洋沮丧地来到大姐侯正丽的房间,低着头,双手使劲扭着。

侯正丽隐藏了心里的悲愤和怒火,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别哭丧着脸。”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无泪,没有想到会到新乡。这些当官的真卑鄙,口口声声说要以德智体来决定分配,实质上,实质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市级三好学生被分到新乡镇,这让十八岁的侯海洋抓破脑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隐约地认为此事的转折点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这种推测只是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侯正丽听完弟弟的叙述,肯定地道:“绝对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报复爸,除了这个推测,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我太倒霉,爸从来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门,还是这结果。”

“别怪爸,他就是民办老师,是最底层的老师,我们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丽又鼓励道,“二娃,你年龄还小,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必须继续读书。你可以想办法读电大,两年过后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时你才十九岁,比我拿到大学文凭时的年龄还要小。”

侯海洋苦笑道:“电大文凭也算是大学文凭吗?我想过真正的大学生活。”

“大学生活和中专生活差不多,只是名声好听一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一样,比如说吧,你读大学学的是吉他,我读中专学会了吹口琴。你的同学来自各个省,我的同学都是本地人。”

侯正丽安慰道:“难道吉他和口琴还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乐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满了痛苦,她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帮助弟弟走出县城。”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侯正丽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议道:“前几天下暴雨,田里的鱼被冲了不少下来,我们再去碰一碰运气。”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还不错的小庙,在“破四旧”时,小庙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远离城镇,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条发源于巴山的小河绕过了村小,河水清洌见底,夏天,侯海洋几乎天天泡在这条小河里。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我去游泳。”

侯正丽道:“我也去。”

杜小花站在厨房门口,对侯正丽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别跟着弟弟野。”

侯正丽道:“昨天钓了一条白鲢,今天我还要去碰碰运气。”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几条蚯蚓,提着渔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两个孩子离开小院子,在宣传栏专心写字的侯厚德停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将绑着胶带的眼镜取下来,用布擦,他手抖得厉害,只有将眼镜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杜小花用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和老伴并排站着,看着一对儿女朝河边走去。“二娃成绩这样好,没有读成大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不怪我们,当时爸在住院,家里确实没有钱,若是二娃也读大学,我们咋子办?”

“我觉得对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无所谓,可是二娃比大妹还聪明。”

“听大妹说,现在可以读广播电视大学,读出来也拿大学文凭。”“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蒋在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我去找找他,给二娃报个名。”侯厚德积了一些钱,准备给老伴做手术,想到儿子的前途,下决心先拿点钱给儿子报名读电大。

杜小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为了两个娃儿的事,她用钱从来没有吝啬过,道:“我这几天没有前一阵子痛了,手术能不能缓一缓?”侯厚德断然道:“书要读,手术也要做。没有钱,我想办法。”姐弟俩来到小河边。侯海洋没有急于下水,陪着姐姐来到上游的一处竹林下,再问:“姐,大学和中专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大学更注重自己的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学同一个专业的人,有的人大学毕业就有成果,当了专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没有学到。”侯正丽麻利地将鱼钩甩到河中间,答道。

侯海洋盯着河里的浮子,将一根壮实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断:“姐,读中专最没有意思,论动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论理论知识不如大学,我读了三年中师,除了会说几句普通话,写几个粉笔字,画几笔简笔画,什么都不会。”

“别灰心,事在人为。”侯正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她,从内心深处也看不起中师毕业生。

侯海洋将青草咬断,突然说了句粗话:“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锤子是巴山县的土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个锤子意思就是不怕。说完这句粗话,他对姐姐道:“你帮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丽在岸上跺脚,道:“二娃,你在水里扑腾,我还怎么钓鱼,到下面去游。”

侯海洋如泥鳅一样滑进水里,深吸了一口气,潜在水下,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侯海洋水性极佳,在柳河镇远近闻名。他出生之时,侯厚德按辈份给儿子取名为侯正义,杜小花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话是:“这个娃儿八字好,富贵命,一辈子走得顺。”第二句话是:“就是这个娃儿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则二十岁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话是:“名字取好了,这个娃儿要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杜小花将算命先生的话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坚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义变成了侯海洋。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从小在河里泡着,有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他在水里憋气,对着自己发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经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坚持着,发着狠:“我还要憋,还要憋。”

从水里冒出头时,他已经潜游到回水湾,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大姐侯正丽身着白色长裙,在竹林下专注地钓鱼,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只是她长期在户外活动,比小龙女更加健康。

下午六点多,侯海洋才从水里爬起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腹部有八块线条分明的腹肌,浑身透着用不完的劲。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喊道:“姐,有搞头没有?”

侯正丽喜滋滋地道:“一条白鲢,两斤多,还有一条尖头鱼。”

尖头鱼是巴山小河的特产,鱼肉细腻,鱼刺少,是上等河鲜。这种鱼在河里不多见,侯家虽住在河边,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为了煮尖头鱼,侯正丽在河边掐了一把鱼香草,往回走时,道:

“我带回来些英语书和磁带,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听磁带。”

侯海洋用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在新乡小学教数学,读英语有什么用?”

侯正丽郑重地道:“现在是知识爆炸的年代,对英语人才需求量很大,学好了英语,不愁没有饭碗。知识改变命运,你必须得不断学习,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你愿意吗?”

“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开始学英语,距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回到家时,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给菜浇水。见女儿和儿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锄头,端着豇豆朝厨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又心酸。

杜小花站在门口理豇豆,唠叨着:“二娃,别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侯海洋没有理睬母亲的招呼,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妈,我都闻到肉香了,是炖肉?有炒肉丝没有?”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炖的,少吃炒肉,才不会上火。”杜小花将她的炖菜理论说了一遍,又道,“听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们没有冰箱,这么大一块肉,只有一起炖。”她抬起头,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这块肉放在冰箱里,想吃肉就切一块,多好。”

侯海洋道:“老妈,冰箱不是梦想,我以后给你买冰箱。”转念一想,自己分到新乡学校,工资多半不高,买冰箱就如做梦一般。

杜小花明知儿子说大话,仍然心情舒畅:“二娃,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钱,第一个任务就是读电大,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想办法调到初中部。我相信,我们家的二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中学老师。”

对于杜小花来说,儿子能成为公办初中教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当初中教师并不是他的梦想。对于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未来是一团迷雾,神秘而美好,太具体的目标反而失去了梦想的魅力。

夏天,餐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个土盆子,土盆子里装着干豇豆炖大块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干豇豆炖大块肉是侯家几十年不变的吃法,豇豆是院子里种的,摘下后在太阳下暴晒,失去水分的豇豆就变成了干豇豆,用来炖肉味道极香。大块肉则是不经过切割的整块肉,直接丢在铁锅里,与干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炖煮。肉粑软到能用筷子轻松夹烂,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调料。对于侯家人来说,这道菜是无上美味。

开饭时,太阳渐次落山,夕阳下的山村带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四个人摆摆龙门阵,谈一谈学习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强烈吸引着侯海洋,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世外桃源。

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加上中师食堂油7欠严重不足,让他对杜氏干豇豆炖大块肉充满着饥渴。侯家家规极严,一家之长没有说“开始吃饭”,家人是不能动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来,盼着一本正经的父亲早日下发动员令。当侯厚德拿出筷子,说道:“开始吃饭。”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早已瞄准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专注,就如在用粉笔写字一般。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县城去一趟,找当年的同事询问读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关键的是儿子在新乡镇的二次分配问题。

中师生到了镇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条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则和二道拐小学没有差别,甚至还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想找的这位同事当年也是民办教师,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此时自己仍然是民办教师,对方已经在县城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绝对不会找对方,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将一张老脸抹了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侯海洋年龄只有十八岁,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暂时将新乡小学丢在脑后,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一脸平静的父亲心里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办事,对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难事,甚至易如反掌,对于一辈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来说则是天大的困难事。每当想起要求人办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梁,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被踩在脚底下,总觉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晚餐吃完,太阳落山。暮色之中,无数的雀鸟在院子内外追逐,微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杜小花借着月光在水泥洗衣台上洗着几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学校二楼的小平台,然后伸出脑袋,对着楼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电视,清楚了,你就喊停。”

侯正丽应了一声,放下吉他,来到父母的住房。

家里的一台小电视是前年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对于侯厚德这种家庭来说,四百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的工资就是七十来块钱,除去日常开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

在当时的农村,买电视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绿洲,极为稀少,对周围农村人家吸引力极大。侯家买电视的理由很简单,电视有教授讲课,侯正丽和侯海洋可以通过电视来学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让孩子们从电视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讨论是否买电视时,侯厚德痛心道:“我们侯家祖先很早就睁眼看世界,曾经引领着巴国潮流,如今我们这一代不肖之孙长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让儿女们变成愚昧狭隘的人。”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的,一向节俭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齿,拿出全部积蓄,又在春节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台熊猫电视。电视买回来时,引起巨大的轰动,附近两三公里的村民都过来看。每天晚上,电视还没有摆出来,就有村民自带板凳来占位置。侯厚德为人厚道,有村民来看电视,总是笑脸相迎,不会露出拥有电视的得意劲,也没有因为多用电费而给村民冷脸。三年时间过去,村民的新鲜劲过去了,逐渐有条件稍好的村民也买了电视,露天电视场才结束了历史使命。

二道拐村小距离镇政府稍远,镇广播站的闭路电视没有安装过来,侯厚德用几根荧光灯并排起来做成土天线,效果不太好,需要经常调整天线角度。侯正丽进屋时,电视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门口,对着父亲道:“还是麻子点点。”戴着胶布眼镜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围墙上,不停地调整着天线的角度,大声问:“清楚了吗?”父女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电视调到最佳效果。

电视连续剧还没有开始,侯厚德端着凉茶水来到门口,坐在院子中间歇凉。

侯海洋房间开着灯,光线从窗户和门缝里射出来,将黑暗的院子撕开了一条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来到门口,见侯海洋还在看书,宽慰地笑了。

在农村,为了节约电,村民用的电灯瓦数都很低,另一方面,农村电网远不如城市电网,电压低,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农村屋子总是昏暗模糊,隔远了就如鬼灯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节约,老花镜断了腿,他舍不得换,用胶布缠了又缠。可是只要涉及儿子学习的费用,他马上变得异常慷慨,儿子和女儿房间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灯,亮堂得很。

侯海洋躺在床上专心读《大学语文名篇选读》,这是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亲自给姐弟俩讲解,在父亲的影响下,全家人都喜欢读书,尊重书本。在大学里,如《大学语文名篇选读》等烂书,学完以后都是一丢了之。侯正丽每学期回家都将学过的课本带回家,尽管她也认为《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是一本烂书。

在姐姐房间里见到《大学语文名篇选读》,侯海洋立刻就喜欢上这本厚厚的书。吃完晚饭他就抱着书进屋,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杜小花端着一盆脏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应道:“我在看书。”听说二娃在看书,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觉自愿地接过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这才去洗衣服。

晚上八点,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渴望》的音乐。侯海洋想去看电视,又舍不得放下书,正在犹豫间,侯正丽来到门口,道:“二娃,《渴望》开始了。”

侯海洋仍然在看书,没有马上起身。侯正丽特别喜欢看《渴望》,她见弟弟无动于衷,又道:“《渴望》开始了,这本破书有什么好看,想看,拿到学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张纸作为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我在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是久闻大名,但是一直没有看,还不错。”

侯正丽对弟弟读书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结婚》是什么年代的书,你还看得这样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带了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本萨特的《文字生涯》,这两本书才是好书。这个暑假你除了学英语,还要把这两本书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维能力。”

来到父母房间时,《渴望》已经演完序幕,电视中,一个女人挎着背包站在树前,看着对面的“一切剥削阶级”标语,然后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么还是第一集,茂东电视台太落后了,这个电视剧播放了几年,还要播,我不看。”

侯厚德对《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百看不厌,只要有频道播放这部电视连续剧,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这部连续剧。在这事上,他格外固执。听了儿子的话,他扶了扶老花镜,道:“别说话,快看。”

电视里,刘惠芬、王沪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带入到情节之中,将小二黑暂时丢在一边。

看到批王沪生一段,侯厚德长叹一声,使劲拍床,道:“你们姐弟俩要多看这部电视,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现实,免得犯错误。”他提高声音,道:“小丽,你在大学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跟着别人掺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这些年,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最终吃亏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抢的,没有人有好结果。”侯正丽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始终是被统治阶级,关键还是要行动。”

幸好侯厚德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又会是一顿批评。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没有到黑成一团的厕所方便,在菜地边上“哗哗”地尿了一泡以后,转身回寝室,见姐姐房间里还亮着灯,门开着,便走了过去。

“姐,还没睡?”

“没有,进来吧。”

侯正丽穿了一件宽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几个字“别惹我,正烦着”,文化衫是纯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丽就将文化衫当成了睡衣。“别惹我,正烦着”这六个字虽然简单,可是代表着与乡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县城读中师,县城与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姐,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谈恋爱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这把吉他。

侯正丽捂着嘴微笑,脸微红,道:“这是我寝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给我的。”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说假话。”

被弟弟揭穿,侯正丽不恼,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计算机的,很有才华。”

“姐肯定在谈恋爱,爸妈知道吗?”

“爸妈不知道,我们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点意思。”侯正丽从眉眼都透着羞涩,不过转眼间神情变得严肃,道,“二娃,你成绩比我好,又是我们家的男人,只读了一个中专,确实委屈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人生规划。我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新乡找女朋友,在新乡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辈子被套在乡村。”

“原先以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县城,没有想到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气闷。

侯正丽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坏在彭家振身上。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会分到东城小学,看来这是你的命中劫难。不过,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到了新乡,你只要拼,说不定机遇就出来了。”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如果没有出路,我宁愿不要工作,到广东去闯。我们初中班上不少同学没有文凭,也一样能在广东找到工作,活人难道被尿憋死!”

侯正丽鼓励道:“人生能有几回搏,要出去闯也不急于一时,先策划,再行动。”

两姐弟都是初长成,一个还在象牙塔里读书,一个中师毕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此时他们已经感到了社会压力。

人的一生将会有很多的选择,青春期面临着最多的选择,这让初人社会的青年男女们格外迷茫。

回到房间,侯海洋闭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乡,罕见地失眠了。由于天热,且是一家人独在一个小院,侯海洋习惯睡觉不关门。母亲杜小花走了进来,坐在蚊帐前,道:“二娃,我听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着吗?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着蚊帐和母亲说话:“不难受是假话,原本以为能进东城小学,谁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小学,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说不定我还分得好些。”

杜小花叹息一声,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为了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去托人找关系。他是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来去求自己的学生,还大醉了一场。他已经尽心了,一个民办教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责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为什么将我分到新乡小学。”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毕业时,他得罪过彭家振。这个社会怪得很,彭家振说话有些结巴,讲课稀里糊涂,却官至局长,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师都要高,一辈子清贫,连站三尺讲台的资格都没有正式具备。”又宽慰道:“你也别生闷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农门,从此有了非农户口,吃上商品粮,到了学校,估计有一百多块钱,你的工资比你爸的工资还高。以后敲钟吃饭,签字拿钱,日子比我们要好得多。”

“已经取消了粮食供应,商品粮没有什么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亲的小见识,道,“我是男人,一辈子在偏僻乡村站三尺讲台,不甘心。”粮票曾是国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票证,能吃商品粮是一种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吃商品粮,粮油开始敞开供应,粮票成为了历史。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岁,黄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广播大学的文凭拿到,机会以后多得很。还有,你在中师读了三年英语,这是你的优势,其他中师生谁会英语?”

侯海洋咕哝了一句:“学了英语没有任何用处。”

在巴山中师,没有开英语课,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坚持在中师学了三年英语,记了无数个英文单词。学了英语没有实际用处,侯海洋难免有些懈怠,这全亏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侯正丽。她充分理解英语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坚持让读中师的弟弟学习英语,而且她的坚持格外固执,甚至有一次检查到弟弟在敷衍时,哭着要和弟弟翻脸。

杜小花道:“我问了你姐,她说你的英语水平还算可以,坚持学下去,考个你姐说的那个级没有问题。”她让侯海洋学英语的出发点和女儿侯正丽的出发点不一样,杜小花知道镇村学校缺英语老师,儿子多一门手艺,总归是好事。侯正丽的想法则是要让侯海洋凭着英语走出大山。

侯海洋道:“是英语考四级。”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渐渐地,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看着儿子在床上像螃蟹一样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帐,这才悄悄离开房间。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锅红菩稀饭。

侯厚德背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着些香蜡纸烛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巴山脚下一处依山的幽静之地,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坟地。此地偏僻,距离公路挺远,“破四旧”时,激情四射的红卫兵懒得到这个地方,侯家的坟地幸运地保存下来。

坟地最气派的一座坟是前清进士坟,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块的大青石垒成坟头,碑文记载着这位侯家进士祖宗曾经任过的官职,最高职位是吏部侍郎。

“我们侯家祖上前后出过一位进士、六位举人、秀才无数,是茂东最有名的诗书之家。为父不才,一辈子没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时候,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曾经站在坟头,讲过相似的一番话。一个家族崛起总是历尽千难并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烧纸,既快又彻底。侯家曾经荣耀一时,再度荣耀是所有侯家人的梦想,但几代人过去了,怀着梦想的侯家人仍然没能重新达到祖先曾经达到的高度。

“我的堂幺爸侯振华,也就是你的堂幺公,虽然是堂幺爸,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读了新式小学,很早就参加革命。解放岭西的时候,他就是团长了,还回来烧过香,后来听说到了南方,如果还在,至少应该是地厅一级的领导。还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还有过走动,这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估计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卫东来自沙州,说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见面时,问一问他的辈分,若排得起,就说明是同宗。”

侯厚德回忆着历史,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你作为男人,应该去读大学。可是,你姐成绩很好,又是如此喜欢读书,我不忍心让她只读中专。让你读中专,是爸爸对不起你。”

农村人家,女儿读大学,儿子读中专,已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家。侯厚德自居为书香传人,律己甚严,儿子只读了中专,此事始终如一柄尖锥刺于其胸。

从墓地回来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卫生间里洗了热水澡,回到屋里对着镜子认真梳理了头发,穿上了白衬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凉鞋。“爸,你要到县城去?”

“嗯。”

侯正丽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这件白衬衣泛黄了,领边也有磨边。还有,现在穿衬衣都要扎在皮带里。”

侯厚德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才把衬衣扎在皮带里。我的皮带用线缝过好几段,别人看见要笑话。”

侯正丽帮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衬衣依然皱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爸,你也应该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总想着我和二娃。”

侯厚德在女儿面前总能说点真心话,道:“二娃成绩好,受家里限制,没有读高中,我总觉得亏欠他。我今天跑趟县城,帮他办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将二娃留在新乡镇中心小学。”

侯正丽深知爸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做这样的事实违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对父亲的一点抱怨消失干净,作为大女儿,感觉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

打扮整齐,他将儿子叫到身边,道:“二娃,你参加工作,就算是立业了。你爸没有文凭,腰杆不硬,这辈子吃够了苦头,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县城去,帮你问电大的事情。”

侯海洋吃了一惊:“爸,电大报名用不着你亲自去,我到新乡报到以后,自己去报名。”

侯厚德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广播电视大学找熟人,找熟人办事稳当些。第一期的学费家里帮你出,以后拿了工资,就得你自己出学费。”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长彭家振,结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这些想法他闷在心里,没敢表露出来。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严肃地离开了二道拐小学。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从县城到镇里的客车每天两班,总是挤得要命,侯厚德没有买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在沙丁鱼一般的车厢里,他的白衬衣被挤得变形,加上汗渍和灰尘,就如从咸菜坛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杜小花赶紧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怯怯地问道:“娃儿的事情办妥了吗?”

侯厚德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道:“总算不辱使命,已经提前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了,开学后,只要学校同意,盖章就可以读书。还有,我的同学很耿直,他跟新乡学校副校长王勤写了一封信,据他说,王勤在新乡说得上话,与他关系也深,娃儿应该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家女,在丈夫影响下,也对读书有种偏执的热爱,听说儿子可以读电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边擦脸,一边问。

“上午读英语,看大妹带回来的书。下午写了一会儿板书,现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厚德点了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镇,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杜小花又道:“今天驻村干部来了,说是要交提留统筹,我说没有钱,他明天还要来。”侯厚德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田土,每年提留统筹农业税有好几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侯厚德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神采:“娃儿要到新乡上班,我们得给他留一百块钱添置点行头,到学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胆管结石手术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去做。”

“我就在镇里做手术,不去县城。”

侯厚德急了眼:“乱说啥子,镇里那个医生是什么水平,哪里会动手术,杀猪都不合格。我今天还到县医院去了,问了医生。明天我们到县医院,最近几天动手术。九月份开学,你哪里有时间动手术。”

杜小花脸色为难:“村里的款我们还没有交。”

侯厚德脸色为难得紧,道:“医病是大事,款子,我们还是要交的,缓一缓吧。”

夫妻俩正说着,镇党政办赵卫东主任和村支书段三来到小院。

赵卫东走得满头是汗水,他熟门熟路,打了声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师,我今天过来道歉。”

侯厚德道:“卫东,你道什么歉?”

赵卫东将水瓢放下,道:“我听说张劲松来催款,生气得很,侯老师家里的款,不准任何人来催。”

侯厚德觉得很过意不去,道:“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要缴,我不是故意拖欠,确实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马上要到县里动手术,手里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学校欠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等到工资发了,再交?”

支书段三脸上黑成一片,道:“那个驻村干部是新来的学生娃娃,逞能干,一个人来收款,也不向村里打听清楚。赵主任,现在是双向选择,我们村不欢迎这样的驻村干部。”

侯厚德脸皮薄,听了这话,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咬了咬牙,道:

“我明天交一百块钱,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交。”

赵卫东连忙站起来,道:“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以前家里穷,吃不饱,在你这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烤红苜,今天我和段三是过来道歉的。师母要做手术,这钱先别交,等到镇里补发了工资,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侯厚德没有逞强,尴尬地道:“这样说定,我一分钱不会拖,镇里补发了工资,我全额交清。”赵卫东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资很快就要发了,党政会上研究过这事。”

赵卫东和段三离开了二道拐小学校,赵卫东还在生气,道:“等一会儿回去,要把张劲松狠狠骂一顿。”

段三道:“张劲松这娃儿有点蛮,什么都不问,拿到一张拖欠表就敢人户来收钱,还有些屁眼劲。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驻村干部好得多,至少还帮着村里做些实事。”

赵卫东道:“无论如何,不能到侯老师家里来收。你我都晓得,像侯老师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难,怎么会拖欠农业税。”段三道:“这倒也是,镇里搞的什么名堂,民办教师几个吃饭钱都要拖欠。”

在二道拐院子里,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几次他想把拖欠的钱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又将交钱的冲动压了下去。

“婆娘,明天,带你到县城做手术。”

“老头,家里没得钱,娃儿刚参加工作,我们还得给些。”

侯厚德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道:“二娃当正式老师了,不需要我们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经济很快就要好转。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过。”

杜小花双手不停地搓着,焦虑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醒不过来,你和娃儿们怎么办?”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还在,她可以到医院帮忙。谷子已经收了,农活基本做完,喂猪、喂鸡、种菜这些事,可以交给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丽叫到了屋里。

自从毕业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处于对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之中,没有关注父母的事。听说母亲病情严重到要做手术,吃了一惊,责怪道:“妈,你的病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还天天种菜?”

侯厚德道:“不种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妈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觉,必须要尽快动手术。二娃,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关心人。你妈住院要耽误十来天,大妹跟着去照顾,你在家里要勤快点,把屋里的猪和鸡喂好。”

侯海洋点头道:“我晓得。”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丽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洗得发白的心爱的牛仔包里。

包里,还藏着从男朋友那里借来的录音机和英语磁带。

侯厚德取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想吃肉,厨房挂着腊肉,自己切。家里紧张,省着点用。”

侯海洋没有从父亲手里将钱接过来,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杜小花前往县城做手术,心里总有一种悲情,她担心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看着儿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将十块钱塞到了侯海洋手里:“你一个人在家里,身上总要有些钱。”

侯海洋仔细看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确实很瘦,脸上没有肉,显出骨头印子。接过带着父母体温的十元钱,他开始痛恨自己:“我光顾着自己的感受,怎么没有多关心妈妈,太自私!”

站在院门口,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绿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上午,他喂完猪,给菜地浇了水,然后在厨房生火,将昨夜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锅,味道还不错。将半锅饭吃完,他仍然觉得肚子空空,在厨房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欲望,打了一个鸡蛋,用菜油炒香。

吃完炒鸡蛋,侯海洋不饿了。他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花麻麻的,总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篮球,在破败且不规则的球场里不停地投篮、运球、抢篮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个人玩篮球没有什么趣味,半个多小时后,他将篮球扔到了一边。练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长拳,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这才结束了运动。

自从电影《少林寺》播放以来,李连杰成为少男们的偶像,神州大地兴起一股持续多年的武术热,这股热浪也波及了巴山县二道拐。刚上小学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练成天下无敌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乱地打拳踢脚。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亲的书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体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配有图和详细的文字。他是如获至宝,将这本破旧的体育教材当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练青少年拳法。当武术热消退时,他这套拳法已经练得精熟。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静,侯海洋想着妈妈就要上手术台,心乱如麻。

第二章 新人报到遭刁难 初恋

8月15日下午,侯海洋胡乱拨弄着大姐那把心爱的吉他,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喊声。侯海洋如被触电一般跳了起来,道:“斧头,你们来了。”他扔下吉他,拔脚出门,见到付红兵的大脑袋出现在院里。

跟着斧头出现在眼前的还有沙军。

沙军是城里人,对农村不熟悉,站在院口里,左瞧瞧右看看,叫道:“哇噻,住的是别墅,还带运动场和花园。”

侯海洋道:“你们两人站在门口像门神,小心我醉打蒋门神。”

沙军满脸是笑,道:“猜一猜,门后面是谁?”

侯海洋想着沙军说过的话,心中一动,将沙军和斧头推开,果然,门口站着两位穿裙子的女生,羞涩的吕明和大大咧咧的陆红。

陆红声音高昂,道:“蛮子,瞪着我们做什么,不请我们进来。”吕明微笑着,道:“侯海洋,你好。”

进了院,侯海洋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

陆红道:“嘴巴就是地图,只要张嘴问,有什么地方找不到。你们这些男生,最不喜欢问路,问个路就像要被割耳朵。”她在院子里看了看,道:“这就是有名的二道拐村小,你爸妈不在?”

得知家里只有侯海洋一个,陆红高兴地道:“今天真是来对了,我们在院子里多住几天,帮蛮子喂猪、种菜。”

侯海洋从小被父亲侯厚德严格要求,作文写得好,粉笔字一流,普通话不标准却很流畅,加上是学校的篮球明星,十八岁的侯海洋在中师班上成为一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学生帅哥。老师喜欢,同学们也喜欢,暗恋着他的小女生十个指头数不完。

十八岁的年龄对爱情充满憧憬,特别是琼瑶小说在学校风行一时,害得象牙塔的少男少女们都梦想会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并在对爱情的想象中感动了自己。侯海洋对这场爱情梦也没有免疫能力,他经常在课堂上幻想着与吕明在一起的各个场景。此时,书中的爱情似乎变成了现实。侯海洋的目光若有若无与吕明触碰,吕明脸微红,害羞地低下头。看着吕明的神情,侯海洋觉得心脏被击了一拳,他敏感地意识到这种害羞里面含着欲说还休的意思。

陆红在院里随意地走着,她在侯正丽的小屋见到吉他,高声惊呼道:“吉他,蛮子,你会弹吉他?”

侯海洋见陆红用手胡乱地拨着琴弦,忙道:“这是我姐的吉他,她的宝贝。”

陆红白了他一眼,道:“吉他就是用来弹的,我学过一点,不会弄坏。”这样一说,侯海洋反而觉得自己小气了。

他带着四位同学在院子里转,心里想着晚上的生活:菜地里有菜,厨房里还有几块熏过的老腊肉,水缸里养着的草鱼和尖头鱼,还有十来个鸡蛋。想到这几样菜,侯海洋心里稍安,他对陆红和吕明道:“我现在交代任务了。等会儿我去买点酒,晚饭交给陆红和吕明。”

陆红挺着胸,道:“交给我吧,晚上绝对让你们将舌头吞进肚子里。”她的身材丰满,胸部饱满,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

侯海洋赶紧转移开眼睛,怀疑地问:“你烧过这种灶吗?”

陆红瞧了瞧面前硕大的土灶和大锅,吐了吐舌头,道:“还真没有烧过。”

吕明在一旁轻声道:“我会烧这种灶。”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但是身上没有干农活的痕迹,五官精巧,皮肤洁白,平时在班上安静如一只小鸟,说话就红脸,清纯如琼瑶笔下的女主角。

侯海洋将鸡蛋、草鱼和老腊肉交给了吕明和陆红,将篮球扔给了斧头和沙军,带着十元钱,直奔小商店。

小商店里有本地小酒厂的高粱酒,六十度,三块钱一瓶。侯海洋咬咬牙,买了两瓶,他原本想买点饮料,可是手头紧张,若是买了饮料,明天就没有酒钱了。

回到院子,只有斧头一人在打篮球,沙军站在厨房与陆红聊天,吕明在菜地角落里浇水。

侯海洋赶紧来到菜地,道:“吕明,怎么能让你来浇水。”

吕明脸有些发烫,道:“我过来摘海椒,看到菜都蔫了,就涕点。”

两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毕业之前,都有点互相看着对了眼,只是令人失意的分配让爱情滚到了一边,两人没有道别就分手。分手之后,他们从失落中清醒过来,又开始想着对方。

当真见了面,明明有满腔的话儿,却如被鱼刺卡了喉咙,说不出来。当吕明将一桶水浇完,侯海洋马上就去提了一桶。等到角落的菜地完全浇完,侯海洋提了四桶水,汗水湿透了衣衫,吕明后背也出了汗,衣服贴在后背上,露出胸罩带子的印子。

十八岁的侯海洋身体特别敏感,看见胸罩带子,顿时起了反应,下身支起帐篷。他赶紧转过身,道:“吕明,你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拿杯茶。”他快步走回到自己寝室,低头看,下身仍然直挺挺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为了转移注意力,侯海洋接连背了好几首古诗,低头看,帐篷依然坚挺。喝了一大杯冷茶水,又背:“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等到帐篷消退下去,吕明已经到了厨房。侯海洋这才拿着杯子跟了过去,在熊熊炉火映照之下,吕明脸上现出娇羞的红晕,皮肤吹弹可破。一时之间,侯海洋看得呆了,他虽然对吕明心有所属,经常在上课时偷窥,可是今天吕明美得不可想象,让他不敢直视。

沙军坐在灶边烧火,他不断将木柴加到灶膛里,让烈火熊熊燃烧。

陆红人高马大,站在大锅前并不怯场,挥动着大锅铲,将铁锅弄得哗哗直响。

吕明小口小口地喝茶,秀气,耐看。

付红兵一个人在球场孤独地投着球,他大喊道:“鸾子,来打球。我们两人来单打。”

侯海洋作为主人,特别是在双方遮遮掩掩没有挑明时,不能总是守在吕明身前,他应了一声,来到简陋的村小球场,与斧头单挑。斧头以一米八二的身高在巴山县中师90级1班占据头把交椅,侯海洋也不矮小,有一米八左右。两人都是中师校队的成员。单挑起来,侯海洋占据了优势,这让斧头很不服气。

吕明依在厨房门口,与陆红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眼光瞅着球场上的侯海洋。侯海洋打球时脱了上衣,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身体没有一丝赘肉,如猎豹一样充满着活力。脸孔因为剧烈运动而比平常多了几分野性,让略显稚嫩的他具有男子汉的味道。

陆红做饭的手艺颇为不俗,她用咸菜蒸腊肉,大块腊肉在灶火下变得晶莹透明,散发着好闻的腊香。草鱼切成了坨坨,用农家酸盐菜作底,加上了鱼香草、大蒜、葱和姜,汤色微黄,冒着腾腾的热气。还炒了三个鸡蛋,辅料是从菜院子里摘的苦瓜。

“苦瓜还能炒蛋?”侯海洋看到了这道菜,很有些惊讶,平常家里吃苦瓜,都是先用开水煮,去掉苦味,然后再炒。

陆红很自得,道:“现在流行养生,吃健康菜,苦瓜炒蛋在餐馆里很流行,大领导吃饭都要点这一道菜。”

沙军质疑道:“大领导喜欢吃这道菜,你怎么知道?”

“我的叔叔在巴山宾馆上班,经常接待大领导,他回来教我做过这道菜。我叔叔接待过最大的官是蒙豪放,他最喜欢吃苦瓜炒蛋,还夸这是健康菜。”

吕明家里姊妹多,家穷,吃肉是有次数的,对厨艺没有什么研究。看着一桌子好菜,对陆红佩服得很,甘心打下手。她将菜端上桌以后,又去端碗筷。

侯海洋学着大人的模样,打开酒瓶,倒在碗里,道:“我爸不喝酒,家里没有酒杯,今天我们做梁山好汉,大碗轮流喝,陆红和吕明也得喝,喝多喝少随便。”

面对着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餐,五个少男少女都不说话,以风卷残云的姿态开始扫荡桌上的美食。桌上美食被扫掉一半以后,侯海洋这个主人才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这是来自柳河镇的原度酒,酒精度数很髙,酒一入喉,一股热辣从腹部冒了起来。

付红兵喝了酒,十秒钟不到,脸红得如关公,汗水如泉涌。轮到陆红时,她很豪爽地喝了一大口,若无其事。吕明在众人再三劝导之下也喝了酒,辣得直吐舌,她和斧头一样,脸上迅速飞起了两朵红晕。

一瓶酒下肚,几个年轻人开始谈论起大家最关注的分配问题。在座的五个人之中,陆红和沙军分到城里的小学,付红兵分到城郊小学,坐一块钱的客车就能进城,在他们班上,这三人算是分得比较好的。分得最差的是吕明和侯海洋,侯海洋在新乡镇,位于巴山县的北部,吕明分到了铁坪镇的铁坪小学,位于巴山县的南部。在巴山县地图上,新乡和铁坪可以画一条基本笔直的对角线。

提到分配问题,吕明神情黯淡了下来,当酒碗轮到她时,她仰头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侯海洋对吕明的情绪感同身受,不禁暗自为她担心。

夕阳西下,半边天被染成了深红色,围墙外蛙声齐鸣,格外响亮。房间里电视里传来《新闻联播》特有的声音,沙军道:“《新闻联播》有什么看头,把电视关了,我们好好喝酒。”

侯海洋不同意沙军的观点:“大家都说《新闻联播》不好看,其实在我们这种小山村,《新闻联播》是了解世界的窗口,我可以看到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看到其他人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

在高度酒的作用下,陆红有了酒意,道:“大家别谈什么《新闻联播》,这个节目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想到蛮子会被分到新乡,听说那里校风不好,长期发不起工资。”

侯海洋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怯,在酒意作用下,声音挺大,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我不相信一孽子会留在新乡,那里只是一个跳板。我准备开学就读电大,争取早些拿到大学文凭。我建议你们几人也去读电大。”

沙军端着酒碗喝了一大口,道:“我不想当老师,家里找到县委的人,准备把我弄到城关镇政府。”他略带神秘地道:“若是运气好,还有可能到县里大机关。”

在巴山县城,往上追两代,十有八九是农村人。沙军是十分之一的城里人,他祖上居住在县城,解放前生意做得大。家里条件好,沙氏族人受教育程度就高,如今沙家有好几人在县里当干部,在今天到场的五个人中,条件最好。

斧头摇着脑袋,道:“我不想到政府,也不想教书,如果可能,我想到南方去闯一闯。如今机会最多的就是广东,说不定到了广东,几年之后我也就发了。”

听到大家谈理想谈人生,吕明忧上心头,低着头一言不发,让偷眼看着她的侯海洋感到无比难受。

五个人喝了一瓶半白酒,皆醉。陆红大声道:“有没有蜡烛?我来弹吉他,大家轮流唱歌。”

这一提议得到了众人拥护,只有侯海洋发出疑问:“你会弹吉他吗?”陆红道:“吉他最好弹,反正就是伴奏,会一点。”

蜡烛放在桌上,灯光在风中摇晃,始终未曾熄灭。

其实不需要吉他伴奏,五位青年男女坐在二道拐的小院子里,唱起了流行歌曲。中师生出去多半是要当小学教师的,写写画画、说说唱唱,正是他们的强项。

陆红最先唱,她的吉他技术确实一般,或者说根本不会,只是用手把琴弦一根根拨动,弹琴水平一般。她唱的《橄榄树》却很有味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在大家的鼓励下,吕明唱了一首《光阴的故事》:“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的这么想……”唱着唱着,她的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得知分配结果后,她如坠深井,没有同陆红等室友打招呼,悄悄地回到了家里。两天时间,她都以泪洗面,在第三天,她擦掉泪水,开始帮着父母做农活。这一次陆红来找她,她没有犹豫就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二道拐。

吕明唱的每一句歌词都似乎钻进了侯海洋的心窝子里,毕业以后,往日在学校单纯的日子就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永远不会回来。吕明的歌声中有一些忧伤,有一些迷茫。

斧头嗓音差一些,他唱了一首《乡间的小路》。

侯海洋唱了一首《海阔天空》:“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他们或是一个人唱,或是几人合唱,将港台流行歌曲唱了个遍。在酒精和春青的作用下,激情澎湃又充满着对前途命运的忧伤和迷惑。

侯海洋开头唱了的主题曲《铁血丹心》,他唱了男声,吕明唱了女声。

女:依稀往梦似首见心内波澜现

男:抛开世事断愁怨

合:相伴到天边

男:逐草四方沙漠苍茫

女:冷风吹天苍苍

男:哪惧雪腐扑面

女:藤树相连

男:射雕引弓塞外奔驰

女:猛风沙野茫茫

男:笑傲此生无厌倦

女:藤树两缠绵

男:天苍苍野茫茫

女:应知爱意似流水

男:万般变幻

女:斩不断理还乱

合:身经百劫也在心间恩义两难断

唱到后来,是五人一起高声唱,结束时,侯海洋跳了起来,脚踩马步,做了一个弯弓射大雕的郭靖式标准动作。然后打了一套从小练习的青年长拳,矫健的身手引来了一片喝彩。

二道拐小学是远离周边居民的小学校,歌声越过围墙,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沙军将最后半瓶酒拿了出来,他不断和陆红碰酒,唱了《一场游戏一场梦》《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等歌。两人唱得忘情,陆红手中的酒瓶被吕明拿走,她丝毫不觉。

吕明脸色红红的,她拿过酒瓶,仰头就喝,站在身边的侯海洋伸手将酒瓶夺了过去。

侯海洋道:“这是高度酒,别当饮料来喝,我记得你不喝酒。”正说着,他发现吕明泪流满面,下意识扶了扶吕明肩膀,道:“别喝了。”吕明不等侯海洋说完,抹了把眼泪,转身朝厕所走去。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句诗侯海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看到吕明的泪水,他深深领悟了此诗的意境。

村小厕所陈旧、昏暗,侯家讲卫生,天天冲洗,没有什么异味,柳河镇有十来个村小,这是公认最干净的厕所。

干净归干净,这种乡村厕所滋养了无数的老鼠。吕明从卫生间出来,恰好踩中了一只奔跑的老鼠。

侯海洋不放心,站在厕所外面等吕明,听到一声惊呼,几步就跑了过去,恰好吕明从厕所冲出来。

侯海洋急切地问道:“什么事?”

吕明惊魂未定,道:“踩到了一只老鼠。”

这一天,月光总是藏在云层后面,洒向人间的冷光淡了许多,在这淡淡光线之下,吕明看上去既清秀纯真又楚楚可怜。侯海洋内心涌起阵阵冲动,他大着胆子,握了吕明的手。吕明向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将自己的手安静地放在侯海洋的手中。

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这种形式握住年轻女人的手,心跳加速,荷尔蒙急剧地上升,汗水从全身皮肤一股一股地钻了出来,他表白道:“吕明,我喜欢你,我们是分得最差的两个人,一起奋斗,争取改变命运。”他是第一次说情话,每一个字都很艰难,说完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就如毒气弹一般,让吕明暂时失去了反应,她低着头,不说话,朝院内看了看。

在院子中间,付红兵喝酒太多,歪着头,坐在椅子上。沙军与陆红坐在一起,两人还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唱着歌。

吕明静静地站在侯海洋身前,淡淡的少女香味钻人侯海洋的鼻尖。侯海洋一只手紧紧握着吕明的手,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吕明稍稍向后躲,态度并不坚决。受到了默许,侯海洋胆子更大,松开握着吕明的手,张开怀抱,将吕明抱在了怀里。

握手与拥抱是两个概念,接触面成倍增加,而且增加的不仅是面积,还有体积。侯海洋感到一团温香入怀,触手处一片柔软。

吕明没有想到侯海洋是如此大胆,居然就这样抱着自己,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可是被抱在怀里的感觉真的很好,嗔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味,感受到坚强有力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她空落落的心突然就有了依靠。当热切的嘴唇接触到自己的嘴唇时,她脑里一片昏眩,腿一软,就要向下滑倒。侯海洋紧紧抱着吕明,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胸前的绵软紧挺,同时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生急剧变化。

“侯海洋,吕明,你们躲在一边说什么悄悄话?”带着醉意的陆红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两人在相对黑暗的角落拥抱着,大声喊了出来。侯海洋万分无奈地放开吕明,与吕明一前一后走出了角落。

从相对黑暗的角落走回到烛光下只有短短的几步,但是侯海洋和吕明的心境却有着天壤之别,前一段充满了愁绪,现在心中满是恋爱中人的甜蜜和幸福。两人的眼光透过烛光,化作两只蚊子,在黑色天空中尽情纠缠。两人互相暗恋已经有一段时间,总是隔着一层半透明的玻璃,在这个特殊的夜里,他们打开了这一层玻璃,前途仍然变幻不定,幸福却逐走了晦暗。

夜已深,侯海洋作为主人,开始安排住宿,道:“陆红和吕明住我姐姐的房子,我们三人就在教室里睡,把课桌全部凑在一起,就是床。”

陆红颇有醉意,她举起手表示反对,道:“天气这么热,在小屋睡不知多热,我和吕明也要到教室里睡,大家可以聊天。”

沙军马上表示了支持:“这是一个英明决定,等到工作以后,说不定很久都不能聚会,趁着大家在一起,好好摆一摆龙门阵。”

侯海洋与吕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喜色。

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付红兵扶进了侯海洋的房间,四人到了教室,很快将桌子全部拼在一起。四人并排躺在课桌上,侯海洋、沙军躺在左侧,吕明和陆红躺在右侧,男女之间隔了一张课桌。

透过窗,可以看到钻出云层的月亮,甚至清晰地看到了月亮上的小块阴影。

四人聊着中师生活,谈论着未来,黑夜的环境让大家少了伪装,谈话真诚而直率。陆红发起了一个真心话的主题:“大家同学三年,我们来谈一个真心话,在三年里,大家有没有人喜欢过班上的同学?男同学先说。”

沙军第一个抢答:“我喜欢一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陆红。”陆红“切”了一声:“别捣乱,说真话。”

沙军叫屈道:“我确实喜欢陆红。”

陆红顿了顿,道:“你喜欢就喜欢吧,蛮子,该你说了。”

侯海洋毫不犹豫地道:“我喜欢吕明。”

当陆红问话时,吕明的心莫名地悬了起来,听到掷地有声的回答,莫名的幸福涌到了心头。

陆红下意识地停顿片刻,问:“吕明喜欢谁?要老实交代。”

“侯海洋。”吕明的声音细如蚊声。

“哇,没有看出来,吕明居然喜欢侯海洋,我还以为你喜欢斧头。吕明,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和猴子好谈心。”沙军又道,“陆红,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喜欢谁,不会是我吧?”

陆红道:“我喜欢我自己,其他人都不喜欢。”她翻身推了推吕明,道:“你既然喜欢蛮子,那就过去。”吕明害羞,不肯动。

陆红翻身而起,走到侯海洋这边,道:“你过去,陪我们的小吕明。”侯海洋对这个建议自然是举双手欢迎,他望了望吕明,正准备起来。陆红已经不耐烦了,催促道:“快一点,否则我就要改变主意了。”侯海洋没有再犹豫,赶紧起来,来到吕明面前。在黑暗中,吕明眼睛闪闪发亮,既惊喜又羞涩。

睡在硬质的课桌上,原本不太舒服,可是有吕明在身边,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侯海洋观察着沙军和陆红那边的情况,如果不坐起来,视线只能看到沙军的身体,旁边的陆红完全被沙军挡住。有了这个判断,他握住吕明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去报到?”

“8月22号,我到铁坪小学。你什么时候去?”

“差不多的时间,到了学校,我给你写信,你也要记得给我写信。”

“现在只是明确了大地方,具体是中心校还是村小,大家都不清楚,没有地址。”

“那我们先通过斧头来转,我有了明确通信地址,就写信给斧头,你也写。”侯海洋沉浸在初恋的幸福中,完全没有想中心校和村小的区别。

“嗯。”

“还有,我要报名读广播电视大学,你有拿大学文凭的打算吗?”

“我还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我们都要考虑。”

美女在旁,暗香浮动,让侯海洋心潮澎湃如大海,他鼓足勇气,翻了个身,将右手放在吕明的肩膀上。

自从侯海洋睡在了身旁,吕明就一直睁大了眼睛,她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当肩膀上多了一双手,她紧张得浑身发抖,蜷缩了身体。

侯海洋摸着吕明的肩膀,就如一只进了鸡窝的狐狸,明知有危险,仍然被强烈诱惑而停不下口。他顺着肩膀往下摸,一步一步移动到了胸部隆起的部位。这个部位是年轻男人们经常目光流连的地方,也是在寝室里经常评论的地方,平时看得到想得到却摸不到,此时终于碰到这个神圣高峰,侯海洋似乎在做梦一般,手上的感觉既奇妙又显得不真实。

吕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两人刚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他就摸向了自己的敏感部位。

“别。”吕明用手紧紧握住了伸向胸前的那只手,低低地道。

侯海洋摸到了那个部位,第一感觉是厚厚的胸罩。被吕明阻止以后,他如开水般烧开的神经这才稍稍平静,有些嗫嚅地道:“对不起。”

吕明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此时她的动作与其说是阻挡,不如说是抓住一根稻草。

两人情窦初开,摸一摸已经很享受很刺激了,加上还有两个人在旁边,便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亲密的行动。

到了凌晨三点多,教室里没有了说话声。侯海洋用手肘撑起身体,观察了陆红和沙军的状态,低下头,用蚁声对吕明道:“他们好像睡着了。”吕明向前凑了凑,道:“沙军喜欢陆红,在我们寝室是公开的秘密”

两人为了低声说话,头靠得很近,吕明吐气如兰,清新的少女味道直逼心潮澎湃的侯海洋。侯海洋头脑一热,脸就凑了过去,亲在了吕明的嘴上。吕明就如被孙悟空的金箍棒打中,似乎失去了知觉,她静静地躺着,被动地接受亲吻。

十八岁的侯海洋看过很多的爱情小说,也在寝室里讨论过亲吻是怎么一回事,还在外面录像厅看过三级片甚至是三级以上的片子,他视亲吻为很神秘的事。此时亲到了吕明的嘴唇,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并不知亲吻的真谛,微张了嘴,嘴唇、牙齿一阵乱啃,弄得满嘴口水,有自己的,也有吕明的。亲了一会儿,他欲火中烧,右手摸到了吕明的腰上,摩挲了一会儿,手就顺着衫衣滑了进去。

第一次亲吻,他很笨拙,感受不深。第一次触摸少女的身体,少女身体火热且细腻,他感觉很舒服,又很震撼。

吕明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觉得衣服里的那只手是一道鞭子,鞭子所过之处,身体就火辣辣地燃烧了起来,烧得心很疼,疼得舒服且痛快,让她暂时忘掉了现实中的烦恼。当那条鞭子触到乳房时,她的意识恢复了,用手握着那条鞭子,再次阻止了鞭子的进一步动作。

早上,等到付红兵醒来,出了门,见到陆红一脸晦气地坐在院子中间喝稀饭,环顾左右,问道:“那三人跑哪里去了?”

陆红喝了两口稀饭,没好脸色道:“他们去钓鱼了。”

付红兵喝酒过量,头还在疼,到厨房去盛了碗稀饭,坐到陆红旁边。他几次找陆红说话,陆红都没有理睬他。付红兵没有气馁,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没有喝醉酒吧?”

陆红没有了昨天的兴奋,表情淡淡的,喝了几口稀饭,才道:“昨天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们几个人到教室睡觉,聊得晚了,没有精神。”付红兵遗憾得直搓手,道:“你们睡在教室里,这就是传说中的通床大被啊。昨天蛮子就没有安好心,把我灌醉,让你们成双成对。”陆红的心如被针刺一般,隐隐发痛,但仍故作潇洒地道:“我们班还真成了一对,吕明和侯海洋昨天当着我们的面表明了心迹,现在已经成双成对了。”

付红兵一拍大腿,道:“原来侯海洋真是喜欢吕明,这小子,以前在寝室打死也不承认。”他伸出了三根手指,满脸惋惜:“他们两人浪费了三年大好光阴,如今毕业各奔东西,他们一个在最南,一个在最北,实在是麻烦。我觉得迟早要出问题。”

陆红呸了一声:“我们班上好不容易成了一对,你这个乌鸦嘴,都在一个县里教小学,完全可以申请调到一起,有什么大不了。”

付红兵道:“我们班上就属他们两人分得最差,这说明两人家里都没有关系。在我们县里没有关系,乡镇老师想要调进城,几乎不可能。”陆红知道付红兵说的是实话,还是道:“别这样说,就是因为艰难,我们得好好祝福他们。”

摆了一会儿龙门阵,付红兵把碗放下,道:“以前蛮子常夸二道拐学校的柳河水是天然游泳池,我要去见识一下,你去不去?”

陆红道:“侯海洋走的时候,交代了喂猪的任务,我等一会儿帮他把猪草切了。”

付红兵打量了陆红一眼,疑问道:“你喂过猪没有?我看你没有喂过猪吧。干脆这样,我和你一起喂猪,然后到河边去?”

喂完猪,陆红和付红兵一起来到河边,隔得老远,就听到了沙军的声音:“你们两人磨蹭什么,我们一共钓了六条鱼,中午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柳河水发源于八百米高的巴山,二道拐附近恰好是一个回水湾,水面比其他地方更宽大。两岸长着茂盛竹林,遮住了阳光,格外幽静。河7尺缓缓流动,掉在河面的枯萎竹叶顺流而下。

侯海洋提着渔竿,吕明小鸟依人般站在身旁,经过昨夜剖明心迹,两人的感情一日千里。此时,吕明明目张胆地挨着侯海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侯海洋道:“陆红,你来钓,我要和沙军比赛潜水。”

陆红暗恋侯海洋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她平时用大大咧咧的行为将内心深处的感情掩饰得很好,此时侯海洋与吕明已经开始耍朋友,她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心迹抛露一分一毫。接过渔竿,她故意开玩笑道:“你们去游吧,别把裤子游掉了。”

侯海洋、付红兵、沙军三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侯海洋介绍道:“这是最深的地方,水深在三四米,跳水以后,我们潜水,看谁潜得远,潜得远的获胜。”

在读中师的时候,三人经常到水库游泳,水性都还不错。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又用河水在身上浇了浇,做了些预备工作,侯海洋最先跳进河里。吕明站在岸边,她看见侯海洋久久没有从水中冒头,紧张地用手捂着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河水远处冒起了一个脑袋,她才放下心来。陆红看着她的神态,心里酸味泛滥,嘴上仍然带着调侃语气道:“别紧张,他们几个长期泡水库,这条小河淹不到他。”

吕明脸红了红,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心道:“没有想到,他也是喜欢我的,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怎么感觉在梦中一般。”

陆红故意道:“你们昨天发展到哪一种程度了?”

对于陆红这位见证了恋情的同寝室好友,吕明忍不住要道出心中的欢喜,她一边忸怩一边道:“没有到什么程度,就是拉了拉手。”

陆红眼睛看着浮子,换了话题,道:“这里的鱼肯吃钓吗?”

吕明心里想着抚摸自己腰身的那一只手,脸上飞起了一大朵绯红,没有注意陆红在说什么。

沙军穿着母亲做的宽大内裤,内裤上还绣着几朵红色大花,跳入河中的时候,水的阻力将内裤上的橡皮筋拉断。在上浮时,他使劲蹬着腿,宽大的内裤如降落伞一般,从屁股上滑落下去。

沙军的头冒出水面时,在水里挥舞着手,对不远处的侯海洋道:

“我的内裤掉了,妈的。”他试着潜水找内裤,在水里睁着眼,只见一粒粒的水泡,哪里还有内裤的影子。

付红兵也是穿着家制内裤,这种内裤都是宽大橡皮筋制式,吸取了沙军的教训,他没敢扎猛子,而是提着内裤,一步一步进入水中。

三人在水中嬉戏,比速度,打水仗。

欢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转眼间,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这三天,对于侯海洋来说就如神仙一般,和好友一起摆龙门阵、唱流行歌曲、打篮球,还陪着吕明单独到河边竹林散步。在竹林深处,两人忘情拥抱,练习接吻。吕明始终害羞,每当侯海洋的手要抚摸敏感点时,她总会温柔且坚决地握着那只带电的手。

第二章 新人报到遭刁难 与冷艳美女一起去报到

8月19日下午六点,侯海洋听了一会儿英语磁带,开始给吕明写信。写信时,他面带微笑,表情格外温柔。写了一半,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他赶紧将情书藏到书桌下面。

杜小花脸色苍白,佝偻着腰,由侯厚德搀扶着从青石板路上走进院子。侯正丽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她见到弟弟傻站着,道:“二娃,快点接东西,累死我了。”

侯海洋迅速环顾了院子,吕明等人的痕迹已经被收拾干净,没有一丝破绽。他接过大包,问道:“这几天把我急死了,妈的手术还顺利吗?”

杜小花有气无力地道:“要是不顺利,你妈就回不来了,就是花钱多。”

侯海洋安慰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治好了病,是最重要的。”杜小花坐在床上,问:“猪喂好没有,院子的菜你忘记浇水没有?”侯海洋扶着妈妈,让她躺在床上,道:“你放心,都喂好了。”杜小花向屋外张望了几眼,道:“你坐在我旁边,妈给你讲事情。”讲话之前,她又朝外看了看,才道:“你妈住医院时,有不少老同事来看望。有一件事情,原本不想给你说,这几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你说。出来工作就是大人了,你要学会认识这个社会,不要像你爸那样较真,较真有什么意思,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妈,你先睡觉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侯海洋看到母亲脸色苍白,虚弱得紧,不愿意她多说话。

杜小花和侯厚德的教育方法大为不同,侯厚德以书香之家自傲,讲究正和直;杜小花表面上不反对侯厚德,暗地里却经常唱反调,特别是侯海洋读了初中以后,她经常讲如何为人处世,话里话外对侯厚德的那一套标准是不在意的。

“你别打岔,这话你爸不准给你说的。听以前的同事说,这次你分到新乡,就是彭家振有意安排的。”杜小花将在医院听到的事原原本本转述给了儿子。

“如果那天不遇到彭家振,说不定我就分到城里的小学了。”侯海洋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此时得知了真相,仍然出离愤怒,他狠狠地在墙上捶了一拳,发出咚的一声响,拳头上很快就沁出血迹。

杜小花拉了拉侯海洋的手臂,道:“你已经进入社会,所以我才给你说这些事情。你要学会像大人一样为人处世,不能把自己当成学生。这些事听到就藏在心里,别让别人知道。”她心疼地看着儿子拳头上的血迹,吹了吹气。

侯海洋愤怒地道:“我爸教了一辈子书还是民办教师,命运被彭家振这样的败类掌握着,这是什么世道!”

杜小花道:“你爸的清高是骨子里,老师和学生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唯独领导不喜欢你爸,因为他不会拍马屁,也不会送礼拉关系。你爸以前指点过彭家振,自以为彭家振还会感谢自己,这次住院才知道,彭家振报复心特别强,在很多年前就说过要让你爸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侯海洋用力咬着腮帮子,道:“彭家振,我要找他算账。”

杜小花早就被生活折磨得没有多少脾气,道:“我们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是教育局长,一手遮天,你有什么办法。”

侯海洋在屋里愤愤地问道:“彭家振素质这样差,都能当教育局长,他凭什么能当教育局长?”

“彭家振的爸爸是茂东市的大官,文革的时候靠边站,后来他爸爸回到台上,他调到了城里学校,后来当了校长,又当了教育局长。”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村妇女,又受到侯厚德多年熏陶,因而知书达理,这在农村并不多见。

侯海洋有些失落:“这样说起来,如果彭家振仍然是教育局长,我就没有办法调到城里?”

杜小花叹息一声:“也不一定,他不可能永远当教育局长,而且迟早有退休的一天。”

侯海洋道:“彭家振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教育局长,等到我拿到大学文凭,说不定他就调走了。在这一届中师,我各方面成绩都是第一,相信凭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在教育系统占一席之地。”

杜小花原本还想说什么,可是想到社会的虚伪和无情,欲言又止,交代道:“今天我给你说的话,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爸爸。你要吸取教训,在好好工作的同时,还得会来事,否则再有本事也没有用。”侯厚德端着开水走了进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正色道:“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廉者不食嗟来之食,这个社会最终还得有真才实学,你爸现在的处境只能说明没有真本事,这一点,别听你妈。”

杜小花只能一阵苦笑。

侯海洋刚走出院子,就见到姐姐侯正丽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道:“有谁到家里来过,睡过我的床,用过吉他?”

“这段时间几个同学来耍了几天。”

侯正丽更生气:“你们同学睡了我的床?”

“姐,别着急,来了两个女同学,我不会让男同学睡你的床。”

“不对吧,床上有酒味,女同学在一起还要喝酒?”侯正丽充满狐疑地看着弟弟,试探着道,“你是在谈恋爱吧,否则怎么会有女同学过来?”

这几天一人在家,侯海洋浑身幸福无人倾诉,此时无话不谈的姐姐回家,他拉着姐姐来到了房间,神神秘秘地道:“你弟弟谈恋爱了。”看了中师毕业照,侯正丽道:“这个女孩相貌还可以,配得上我弟弟,只是她分在铁坪,你在新乡,相隔这么远,以后怎么办?”

“我们想办法调到一起。”

“你的那个吕明分到了偏僻的铁坪镇,说明家里没有背景,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清楚,调到一起谈何容易,而且,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谈恋爱。谈了恋爱,也就一辈子留在巴山。你应该走出巴山和茂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你这么聪明,不能到外面去见识,实在是可惜。”侯正丽太在意自己这个弟弟,她所言都是真心话,既客观又真诚。

侯海洋初次谈恋爱,根本听不进意见,他道:“你没有见过吕明,如果见过,肯定会喜欢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侯正丽没有再劝,道:“不管你谈不谈恋爱,总之自己的学业不能放松。我给你的磁带听完没有?每天记单词的任务完成没有?吃完饭,我要听写单词。”

侯海洋一阵牙疼,道:“姐,你就饶了我,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明天听写单词。”

回到自己的房间,侯海洋心绪乱了,一方面是突如其来的爱情,另一方面是现实的困境。他坐在屋中,将《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拿出来,里面每个字都认识,可是聚集在一起的意思却不甚明白,字句之间都是吕明的投影。

以后的日子在思念、彷徨中度过,他每天就做游泳和读英语两件事。到了8月20日,他便起程前往最北端的新乡小学。

早上,侯厚德在六点就起了床,他和了些面,准备给即将工作的儿子做一碗酸菜面块。和好面,切了酸菜,又炒了腊肉颗粒,亲自做了一大碗酸菜腊肉面。平常家里做菜都是杜小花的任务,每当有客人或是重要节日,侯厚德才亲自上灶,他是极为聪慧之人,做事很有悟性,平时并不下厨,可是做出的菜就是比杜小花要好吃。

杜小花在屋里收拾衣服,衣服装满提包时,她就开始抹眼泪。家长养孩子的目的就是让孩子飞得更高更好,当孩子真的要自立门户独立飞行时,家长又会觉得很是失落。

一家人端着大碗,在院子里吃了早饭。

侯厚德把碗放在桌上,道:“二娃,你到房里来。”

来到房间,侯厚德站在书柜旁边,神情庄严肃穆,道:“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到了这几代才家道中落,现在穷是穷,家庭传统不能丢。到新乡小学教书只是你的第一个职业,如今社会不比以前,允许和鼓励自我奋斗。作为父亲,希望你遇到困难不要气馁,要有坚韧不拔的毅力,重振我们侯家。”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书架里滑动,最后手指停在了一本薄书上。

“这是培根的《论人生》,你以前也读过。但是,你以前没有生活体验,读这册书不能有深刻的体会。到了偏僻的新乡小学,你一定会体悟先哲的睿智。”

培根的《论人生》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边角已经略为发黄,随手翻开书,里面有父亲飘逸的笔迹,这是他写在上面的生活感悟。

“这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你也带走。”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侯厚德的枕边书,遇到不顺心时,他经常捧读此书,让自己沉浸于另一个世界。此时,他将这一套书当做父亲送给儿子的珍贵礼物。

握着父亲的礼物,侯海洋颇为感动。在巴山县,为了弥补教育资源的不足,全县有很多民办教师,据侯海洋所知,父亲是他所认识的民办教师中唯一省衣节食买了很多闲书的人。他送的书不仅仅是书,还代表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骄傲。

送儿子到院门,侯厚德不再向前,只是站在院门口,看着儿子提着大包,沿着青石板远去。他站在院门口,拉住杜小花的手臂,道:“送子千里,终有一别,送到门口就行了。”

侯正丽将弟弟送下青石板梯子,鼓励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要争气,到了新乡不能灰心。我很快要到广东去,到时肯定有办法帮助你。”

侯海洋只认为姐姐说的是安慰的话,并没有太在意,道:“你分配时再三考虑,一定要注意,吸取我的教训。”

“我很快就有结果,不一定是国家单位,现在还没有给爸妈讲,你也别讲。”侯正丽对工作早有安排,她只是暂时没有说。

儿子的身影越来越小,多愁善感的杜小花站在门前,不肯离开,开始抹起了眼泪。

侯厚德没有安慰她,回头拿了一把锄头,走到墙角的菜园子,不紧不慢地松土。

侯正丽安慰母亲道:“儿子长大了总要独立,你应该高兴才对。”杜小花道:“理是这个理,我还是觉得难受。”

柳河镇到新乡镇没有直达客车,必须要到巴山县城转车。侯海洋上了车,再次见到前次打架的年轻售票员。年轻售票员上次打架吃了亏,犹在心中记恨。他知道面前的人不是软蛋,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

侯海洋满腹心思,没有理睬售票员的眼光。对于他来说,前途充满着灰暗的色彩,心爱的人儿又在县城的另一个角落,与售票员的矛盾同这两件事情比起来就不值得一提。

他神游于车外,新乡学校的事终究有些抽象,他脑中渐渐充满了吕明的身影。想起与吕明躺在课桌上的每一个细节,想着吕明细腻火热的肌肤,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微笑。

下了车,他径直奔向邮局,寄了一封信到铁坪小学。按照邮政局的效率,等到这封信慢悠悠地来到铁坪小学,吕明应该已经到了学校。

寄完信,他来到县车站。新乡每天有两班车,早班车是八点从县城出发,晚班车是下午四点钟发车。

此时,距离上车时间还足足有四个小时。侯海洋来到老城墙边的豆花馆子。馆子正是午餐时间,由于生意好,翻台多,桌上有还未收拾的残汤剩水,地上丢着餐巾纸,一片狼藉。读中师时,老城墙边没有任何装修的小馆子价格便宜,味道鲜美,成为同学们的最爱。坐在这种混乱的小馆子里,侯海洋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没有一点拘束。他要了一碗豆花,然后到调料桌上打上满满一碗调料,红色辣椒、白色蒜泥、黄色豆子、青色葱粒混合在一起,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动。

“烧白、红烧猪蹄、肥肠,要不要?”得到否定回答以后,老板满脸不高兴。

一位提着行李的女子走进餐缚,她皱着眉毛看了屋内的环境,稍有犹豫,还是道:“老板,收拾一张桌子。”

老板一副爱吃不吃的不耐烦表情,指着侯海洋,道:“服务员出去了,那张桌子是刚才打扫的,就坐这里。”

女子看了一眼侯海洋,提着行李坐了过来,也要了一碗豆花。

老板坐在柜台上,大声问:“烧白、红烧猪蹄、肥肠,安逸得很,要不要?”

女子扭头看了一眼摆在门口的几个大锅,道:“炒一份青椒肉丝。”

老板脸上仍然没有笑容,转身去切青椒。

老城墙的小餐馆清一色都是豆花馆子。豆花馆子的标准陈设是门前放几个蜂窝煤灶,一个大铁锅里面是雪白豆花。另外还有几只大铝锅,里面炖着几样标准品种,一是萝卜烧猪手,二是大豆烧肥肠,三是坨坨肉藕汤,四是竹编的蒸笼,里面有烧白、排骨、肥肠等品种。

女子坐在侯海洋身旁,在等菜的几分钟时间里,拿出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侯海洋偷眼看了看,顿时惊了一跳,这个女子拿了一本英文书,而且不是阅读教材,应该是一本英文小说。侯海洋在假期一直在学英语,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记单词和做题,根本无法读懂这种原版英语小说。他对这位年轻女子的敬仰顿时就如韦小宝说的那般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女孩子长相斯文,气质沉静,她心无旁骛地读书,等到青椒炒肉和豆花端上桌,她将英文书放进包里,开始吃饭。

侯海洋原本只想要一碗豆花,眼前的青椒肉丝激起了他强烈的食欲,作了一会儿思想斗争,他还是没有加菜。

两人各自默不做声地吃着饭。侯海洋吃了三碗干饭,他吃惊地发现,那位女孩子吃了两碗干饭,将桌前的豆花和青椒肉丝一扫而光,吃相斯文,战斗力一点不弱于年轻男子。

凭侯海洋的直觉,这个女子应该是大学生,因为她和姐姐侯正丽身上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学女生味,更何况此女子还要看厚厚的英文书。从这本英文书的厚度来看,非专业人员不能读。

吃完饭,侯海洋没有在县城闲逛,再次来到邮局,找了一个角落,开始给吕明写信。在信上,诉相思之苦,谈未来的打算,提议让吕明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啰唆写了几大页,花去一个多小时。在写信封时,他特意用正楷一笔一画写下“巴山县铁坪镇铁坪小学吕明收”,他的正楷写得很漂亮,比最流行的庞中华字帖更有味道。在朝邮筒里塞信时,一个女子也拿着信封走了过来。

此人是在豆花馆子遇到的看英文书的女子,她目不斜视,等到侯海洋将信塞进邮筒,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信也塞进了信筒。侯海洋好奇地偷眼扫了一下,见到信封上的地址写着“岭西师范大学”的字样。

他暗自想道:“这个女子肯定是岭西师范大学学生,是那个学校的英语教师。”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她带着行李,坐在汽车站里,说明是到镇里去,岭西师范大学的学生,分到镇中太委屈了,更何况她是这种能看英文原著的老师。”

此时离坐车时间尚早,侯海洋坐在邮局里,慢条斯理又写了一封长信。写完六页信纸,他自嘲道:“如果早点谈恋爱,写作文的水平肯定会突飞猛进。”

写完信,侯海洋提着行李前往县车站。他对于农村学校的现状很熟悉,知道这个时间段,学校伙食团多半都没有开业。他买了些散装的大块饼干,作为晚餐。

县车站建于八十年代中期,设施尚新。候车室里散乱坐着些行人,不少人都摇着蒲扇。头顶的几把吊扇发着呼呼声,如无数把旋转的锋利大刀片。侯海洋寻了个位子,从行李中取出《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他老早就看过,当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无聊时倒也看得进去。

旁边来了一人,挑着两只笼子猪,放在侯海洋的脚边。笼子猪身体呈粉红色,肉嘟嘟的,两只猪眼没有神采,在竹笼子里面有气无力地肌着,不时哼哼两声。笼子猪的味道臭得很是鲜活,侯海洋赶紧提了行李到另外一排。刚坐下,又见到那个女孩子专心致志地看着英语原著。

一天之内接连遇到三次,侯海洋暗道:“今天还真是怪了,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女孩子专心地看着英文书,根本没有抬头观察周边的环境。

闷热的车站里人来人往,车站广播在播放站次的间隙,播放起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这是一首好听的歌,从喇叭里传出来变成了刺耳的噪声。歌声响起时,女孩子的目光暂时从书本中抬了起来,凝神着。她的瞳孔清澈明亮,眉毛弯弯,气质沉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她置身于巴山县的车站,相貌、穿着、气质都与县城车站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是被日军击落的飞虎队队员突然出现在了一个传统的封闭小村庄。

距离开车还有十分钟,侯海洋站起时,那女子也放下书,抬手看表。看着这个动作,侯海洋头脑中忽然迸出一个念头:“莫非这个女子分到新乡中学?”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可笑,道:“能看英文原版书的岭西师范大学学生,分到新乡中学,这是对人才的巨大浪费。”

很快,让他掉眼珠的事情发生了,那女子居然真的走上了开往新乡的班车,而且两人坐在同一排椅子上。

女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将行李放在腿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新乡班车的拥挤度比柳河班车,有过之而无不及,车上没有买到坐票的男男女女站在车道上,在弥漫着浓重鱼腥味和汗臭味的空气中被迫拥在一起。

一个胖大妇女站在侯海洋身边,她的前胸如巨大的面袋,随车有节奏地晃悠着。在人群挤压下,她肥胖的身体靠在侯海洋身上。侯海洋承受着压力,把背挺直,一路下来,费力得紧。

那女子将头扭向打开的车窗,回避着浑浊空气和拥挤人群。

一路颠簸来到了新乡境内。新乡位于巴山深处,峭壁悬崖,浅溪清澈见底,颇似旅游风景区。风景是游人对山与水的解读,生于此间的人们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侯海洋久闻新乡偏僻,到了实地,仍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此山水背后则意味着与县城的隔绝和封闭。

旁边美女侧脸看着崎岖的山路,露出一段洁白修长的脖子,如天鹅般优雅。

盘旋到半山坡,客车突然向右倾斜,冰美女正在愣神,猝不及防下重重地撞在了侯海洋身上。侯海洋正在与胖女人对峙,精气神都很足,被撞之后稳如磐石。

冷美女道:“对不起。”

从中午吃饭开始,冷美女与侯海洋数次碰面,这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她说的并不是巴山话,而是标准的茂东城里口音。对于岭西省城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很土气,对于巴山县城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则代表着现代和流行。

“没有关系。”侯海洋没有想到女子会为了这种碰撞道歉,看了她的行李,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是到新乡中学报到吗?”

冷美女点了点头,将脸扭向了窗外,明显不愿意继续交谈。

侯海洋没有想到新乡中学会分来一位这样有品位的美女,心里按捺不住一阵莫名兴奋,同时又涌起疑问:“能看原版英文书的岭西师范大学学生,怎么分到新乡中学这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

到了终点站,本地人如流水一样散向各条道路。只留下侯海洋和冷美女在镇场口东张西望。侯海洋见冷美女提着两个大包,主动介绍道:“我要到新乡小学,帮你提个包吧。”

冷美女稍有犹豫,将包递给了侯海洋,道:“你是中师毕业吧?”

侯海洋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师毕业?”

冷美女撇了撇嘴巴,道:“你只有十七八岁,到学校报到,只可能是中师毕业,这还用想吗。我到新乡中学报到,叫秋云。”

“我是今年中师毕业的,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侯海洋好奇地问,“秋老师,你教英语?”

“嗯。”

侯海洋见秋云没有说话的欲望,也就闭嘴不言,两人闷头前行。进了场镇,不少人家都将竹凉板放在街边,还在竹凉板周围洒上水。侯海洋提着行李走到一位坐在竹凉板上洒水的中年人身旁,问:“请问,新乡小学和新乡中学怎么走?”

中年人表情麻木地抽着烟,朝着街道另一边指了指,道:“中学、小学都在一起,朝这边走。”

沿着中年人所指方向,只用几分钟侯海洋和秋云就将新乡街道走完。站在场镇边缘的断头路上,秋云停下脚步,看着延伸出去的泥巴路,有些迷惑:“前面没有路了,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农村生活多年,对于偏僻乡镇的状况很了解,道:“地上有撕下来的作业纸,土路应该是学校的路。”

在土路上走了约十分钟,看见屋顶上飘扬的国旗。在镇里常年挂国旗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镇政府,另一个就是学校。镇政府有可能没有国旗,学校百分之一百有国旗。

新乡学校总体是略显破败,围墙的白灰掉了大半,露出土褐色泥土。十几步残缺的青石梯子,铁门锈迹斑驳,铁条脆弱得用脚能踢开,操场周边杂草丛生,足有半人高。

侯海洋站在大门处,将二道拐村小和新乡学校放在一起比较。从规模上来看,新乡学校有初中和小学,有好几幢教学楼,有简陋操场,这一点是二道拐村小无法比的。但是从管理上看,二道拐村小围墙完整,学校内干净整洁,看不到杂草,比这个学校强。

除了侯海洋和秋云两个提行李之人,整个校园内空空荡荡。

秋云保持着事不关己的冷静态度,提着行李,等着侯海洋东张西望地寻找方向。

侯海洋伸长脖子观察了一会儿,道:“秋老师,操场那边有人。”

操场对面有一排平房,房门上都有小牌子,写着“语文”“数学”等字。在一间没有标牌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黑胖汉子,他将脚放在桌上,头靠在藤椅上,从鼻子里冒着烟。“老师,你好,我是来报到的新老师。”侯海洋上前恭敬地打了招呼。

黑汉子叫刘清德,是教研主任,还兼任了后勤主任,对于侯海洋的到来心中有数,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侯海洋在说什么,昂着头吐烟圈,琢磨道:“上次和这个小子在一起吃过肥肠火锅鱼,看来他没有印象了。”

那一次在巴山师范外面的肥肠火锅馆子,刘清德和其他几个学校的头头陪着副局长彭家振一起吃饭。在彭家振的授意下,他们轮番敬酒,将侯海洋父亲侯厚德灌醉。

吃过午饭,刘清德陪着副局长彭家振打麻将。打麻将时,彭家振笑眯眯地道:“清德,你们新乡学校一直差人,友明和王勤总是吵着要分几位得力教师,中午吃饭那个侯海洋,是地区三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你敢不敢要?”

刘清德原本以为这是彭家振的一句戏言,没有料到,这一次分配到新乡镇的名单里赫然有侯海洋的名字。他到县教育局专门找了彭家振副局长的贴心豆瓣,这才知道彭家振与侯海洋父亲有旧仇。

作为彭家振的心腹之一,他准备故意找一找侯海洋的碴,打杀威棒,来个下马威。

等到侯海洋再次自报家门,刘清德突然拍了桌子,道:“你怎么搞的,这么晚才来,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侯海洋没有想到眼前的黑汉子会发如此大的脾气,愣在当地。

刘清德拿着本子看了看,说了一句粗话:“来了一个带把的,带奶的还没来。”

秋云站在门口,听到黑汉子恶劣的粗话,眼中涌出一股怒意,但是她的怒意转眼间就消散,保持着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黑汉子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指着侯海洋的鼻子,道:“巴山中师太鸡巴歪了,教出的什么烂学生,不遵守时间。再等十分钟我就走了,你晚上就睡在地坝里。”他说这些话,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口气,而是声色俱厉。

侯海洋火气腾地就升了起来,正欲发火,站在他背后的秋云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看了秋云一眼,将火气压在肚里,毕竟自己是新毛头。有求于目前之人,若是冲冠一怒,痛快倒是痛快了,他和秋云或许真的就没有去处了。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可以睡在教室、水泥乒乓台上,秋云这样气质沉静的女老师却不能。

侯海洋拿出了报到通知,道:“老师,通知书上写的是明天报到,上午十点开会。”

黑汉子一把抓过通知书,扔在桌上,道:“你这人脑袋被驴踢了,新乡一共两班客车,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明天十点开会,你只能今天到,为什么不坐早班车,害得我等到现在?别人说巴山中师就是烂学校,毕业生都是烂仔,是有道理的,你还别不承认。”

他正说得唾液翻飞,眼光不经意扫到门口,见到了一脸沉静的秋云。如此漂亮的女人如林妹妹从天而降,惊得他咬在嘴里的烟掉了下来,在前胸打了个滚,落在地上。衬衣被烟头烧了一个洞。

他用毫不掩饰的眼光盯着秋云,道:“你就是岭西师范新分来的大学生秋云?啧,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与那些土鳖不同。怎么现在才来?吃过晚饭没有?这个时间外面餐馆都关了门,我给厨房打个招呼,给你弄点吃的。”

秋云很讨厌刘清德如苍蝇一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麻烦您安排住宿,我带有食品,不需要麻烦伙食团。”

自从秋云出现,黑汉子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秋云,他对秋云的贪楚没有丝毫的遮掩,挥动着粗壮的大手,道:“都是老师,说什么麻烦,说麻烦就见外了,是不是。我马上让他们给你做,炒个青椒肉丝,打个鸡蛋汤。”

秋云用平和的口气拒绝道:“我累了,没有胃口。”她脸色严肃,口气平和,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黑汉子没有料到新来的女子还很有性格,自顾自嘿嘿笑了笑,道:

“不吃就不吃,我带你到宿舍。”

他对秋云如春天般温暖,对侯海洋则是冬天一般严寒,用不屑一顾的口气对静静站在一旁的侯海洋道:“若不是看秋大学的面子,我才懒得管你。”

侯海洋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初来新乡小学,脚跟没有将地皮踩热,忍住气,保持着礼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黑汉子后面。下了一段石梯,再转个弯,进了一个小门,又见一排平房。

黑汉子走到前面,热情洋溢地向秋云介绍新乡小学的情况。

侯海洋对黑汉子产生了警惕性,默默地跟在后面,集中精力听黑汉子说话。走到土墙灰瓦的平房时,他已经了解到,黑汉子是刘清德,似乎是政教主任,还负责保卫工作。他暗道:“就这种素质,还当领导,新乡学校是胡来乱搞!”

平房外站着几个无所事事的男女,看见了三人走来,全部把头转了过来,站在一旁抱着手臂冷眼旁观。一个矮个子小眼镜拿着烟,递给黑汉子,道:“刘主任,抽支马货烟。”马货烟是巴山土话,意思是质量不好价格便宜的烟,是一种自谦,就如犬子、拙荆之类。通常情况下,接烟人都会客气一下再接过来。刘清德面对这位老师毫不客气,直言道:“马货烟自己抽。”他从衣袋里掏出烟,道:“我只抽红塔山。”

红塔山十块钱一包,是有钱人和当官的才能抽的烟,在新乡,抽红塔山是身份的象征。

矮小个子赔笑道:“我这几个钱,哪里敢抽红塔山。”

刘清德扔了一支红塔山给小个子,然后指了指侯海洋,道:“这是马货中师毕业的学生,住哪个鸡巴地方,你去安排。秋大学是正牌大学生,不能委屈了别人,我们当领导的要爱惜人才。”

侯海洋一直挺有礼貌地陪站在身旁,多次被言语所伤害,他终于忍不住了,道:“马货中师也是中师。”凭着他对巴山县教育状况的了解,这个黑汉子最高学历绝对超不过中师。

刘清德不悦,瞪大了牛眼,道:“说一句马货中师,你还不服气,把你的文凭拿出来和秋大学比一比,你敢不敢?”

没有读大学是侯海洋心中永远的痛,他最不愿意被人刺伤此处,回击道:“张大山是马货中师毕业,彭家振也是马货中师毕业。”

张大山是县委副书记,彭家振是教育局长,这两人都是老师们的顶头上司。刘清德在学校里很少被老师如此顶撞,他怒道:“我说你就是一个马货,还敢和领导比!”

站在屋檐下的老师们都很冷漠,听着两人争辩。

小个子很有领悟力,从刘清德话中听出了那么一点意思,他抽着烟,建议道:“张老师调走了,这里空出来一间房,可以安排秋大学和李酸酸住在一起。”

刘清德道:“天天讲爱惜人才,都讲到鸡巴上面去了,秋大学是岭西来的大学生,我们要拿出最好的房间,有没有单套?”

小个子道:“刘友树和汪荣富占了一套房子,只有最角角那间房,其他都住满了。”

刘清德打断他的话,道:“秋老师是大学生,就住套间。”他对秋云是一见倾情,安排住套间是临时起意。那个套房是整个平房最差的房子,不仅极度潮湿,地上生满白毛,而且漏水,每到夏天,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如果安排秋云住进去,为了房屋漏水,她肯定会求到后勤上来,而且住单间有利于单独接触。

秋云第一眼见到刘清德,就对其怀有戒备,道:“我就和张老师住在一起,大学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搞特殊。”

刘清德想劝她住单间,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新乡中学从来没有专业英语教师,你这种人才来了,怎么能亏待。你一个人住在单间,读英语听磁带都要方便一些。”

秋云道:“谢谢刘主任关心,我就和其他老师合住。”

“秋大学,你考虑一下,若是你不单独住,学校甚至镇里都会怪我们不尊重人才。”刘清德见秋云还是执意合住,也就没有再勉强,道,“李酸酸这里还有一间空屋,你就和李酸酸一起住。邱大发,你把钥匙拿过来,给秋大学开门。”

邱大发转身拿了一串钥匙,每把钥匙上面都有名字,他找出李酸酸的名字,然后打开了门。

学校套间分为里间和外间,里间的门用挂锁锁上,门上贴着一副刘晓庆的彩色照片。外间房里有一张空床,床上散落着零星的稻草,角落里放着电饭煲、碗和筷子,还有一个油乎乎的煤油炉子。

刘清德跟在秋云身后,看着煤油炉子,骂了一句:“李酸酸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在外间煮饭。”又以主人的口气道:“学校就是这个条件,争取在开学前,找工人来刷刷墙。邱大发,找把扫帚,帮着秋老师打扫房间。”

住在外间,私密性差,秋云不满意,但是,她见刘清德过于殷勤,更是心生警慑,道:“谢谢刘主任,不麻烦你们,我自己来打扫,现在我想休息一下。”她将行李放下,坐下来休息,不说话。

刘清德道:“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给我说。我是搞后勤的,专门为老师服务。”

“谢谢刘主任,暂时不用。”秋云很有礼貌,但是用神情摆明了婉拒的态度。

刘清德纵横新乡中小学十来年,向来无往而不利,今天见到秋云,从第一眼就被这位气质不一般的女大学生老师吸引住了。他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出门之前,和蔼地道:“有什么需要,给我说一声,我在学校负责后勤,就是为老师和同学服务的。”

出了门,小个子仍然站在门口,满脸笑容。刘清德背着手,走出了房间,自语道:“这个妹儿脱光了睡在床上,肯定安逸。”幻想了一下床上的情景,他差点流了口水,傻笑起来。

小个子亦步亦趋紧跟在刘清德身后,带着讨好的暧昧笑容:“刘主任,这个大学生长得好乖,皮肤也白,好久约出来吃饭。”

刘清德又扔了一支烟过去,毫不隐藏自己的欲望,道:“打听下秋云的情况,到时你要牵线搭桥哟。”小个子没有接住扔来的烟,雪白的香烟掉在了地上。他连忙弯腰将香烟捡了起来,吹了吹,点燃,为了表示对刘清德的感谢,使劲抽了一口。

刘清德吸着烟,一摇一摆就走了,他完全没料到新乡学校会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大学生。走到半途,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真是失算,早知道会有这样一个大学生,我就事先打好分房表,秋云就得住进那个倒霉的房间,到了那时,她求我的机会就多了。”

侯海洋提着行李站在外面,等着分配房间,刘清德和小个子的对话一句不漏地听到了耳中。他不禁脸上变色,暗道:“这两人是老师吗?怎么有如此龌龊的想法?”

刘清德倒背着双手,一步一个脚印般在校园内巡视,就如一头充满着战斗力的雄狮。

小个子跟在他身后,问了些话,这才回到了平房,笑着对侯海洋道:“你是侯海洋吧,怎么现在才到,好房间都安排完了。”

侯海洋指了指末端的一间房,道:“刚才刘主任说,那边房子没有人住,我能不能住在那个房间?”

小个子笑眯眯地道:“既然小老弟要求,当哥的就安排你去住,不过话我要说清楚,那个房间比较潮湿。”

“潮湿点,没有什么。”侯海洋很瞧不起骨头软的小个子,提着包朝角落的房间走去。等到打开门,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提着秋云的行李。他走回秋云的房间,道:“秋老师,这是你的行李,放在哪里?”秋云站在窗边发呆,随口道:“放地上吧。”

在外间有一张光溜溜的床和黑黝黝的桌子,除此之外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让人吃惊的是墙壁不是砖墙,而是土墙,墙底还长着青苔。秋云早就预料到学校条件会很差,但没有料到会差成这样。

一天之内数度与秋云相遇,侯海洋这位十八岁的热血青年对同样年轻的美女同事产生了微妙的好感,特别是听到刘清德与小个子暧昧谈话之后,激起了保护弱女子的气概。他低声道:“秋老师,我刚才听到了刘清德和另外那个老师的对话,他们不怀好意,你要注意。”

秋云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道:“谢谢你,侯老师。”

侯海洋道:“我住最角落的那一间房子,有事你喊我。”

小个子老师仍然站在角落的房门口抽烟,侯海洋作了自我介绍,道:“我叫侯海洋,中师毕业的,老师贵姓?”

小个子态度很好,笑容从来没有中断,道:“免贵姓邱,邱大发,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平房角落有一丛竹,长得格外茂盛,一地落叶未扫,枯萎干瘪。一阵风过,竹叶哗哗被卷在空中。

小个子邱大发取出钥匙,打开房门,浓重霉味扑面而来。他随手将灯拉亮,道:“你这间房子清静,只有一个人住。”

侯海洋环顾房间,这间房子与秋云所住房屋格局一样。秋云房间里还有些生活用品,他这间房子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物品。

床上是传统竹板,竹板上空空的没有一根稻草。侯海洋看着又破又硬的竹板有些发愁,问:“邱老师,学校有稻草没有?”

邱大发态度挺好,道:“你到外面农家问问,才打了谷子,都有稻草。”侯海洋从内心深处很是鄙视邱大发,此人在黑汉子刘清德面前是一副奴才相,很让人不齿,他就没有刻意去客套寒暄。

邱大发态度着实不错,一直乐呵呵的,道:“有什么需要,找我就行了。”

侯海洋心中的恶感稍减,说了声谢谢。坐在竹板上,他将自己的行李解开,拿出了水杯、饭碗等读中师时用过的行头。走了一路,口渴得很,拿着水杯就准备到另外的房间讨口水喝。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镇政府差一个写手

侯海洋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上前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响应。他又敲了敲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哪个在敲门,敲啥子,进来。”四个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其中一人正是小个子邱大发。

“邱老师,有没有开水,讨口水喝。”

邱大发笑眯眯地道:“以后大家是同事,莫客气。”他对另外几位打牌的老师介绍道:“这是新分来的中师毕业生侯海洋。”

其他几位老师都见过侯海洋,此时集中精力打牌,不耐烦应付侯海洋。只有邱大发还热情,道:“水瓶在墙角,你自己倒水。”

侯海洋正在倒水时,秋云端着茶杯也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问了句:“请问老师,有开水吗?”

一位长头发男子如屁股安了弹簧一般迅速站了起来,殷勤地道:“有开水,请进来,我给你倒水。”

这位长头发男子身材瘦高,长得一副鹰钩鼻子,他两眼如一百瓦的灯泡,嗖嗖向秋云闪着热情。他等侯海洋倒好了开水,就从其手里接过开水瓶,给秋云倒了满满一水杯,道:“小心点,别烫着手。你有开水瓶没有,我这里能烧开水。”

侯海洋顿时成了多余的人,他端着水杯离开了房间,暗暗想着到了新乡小学碰到的同事,居然没有一个是正常人:黑汉子刘清德如恶霸,小个子邱大发是软骨头,长发男子一脸色相。

回到房间,侯海洋端着水杯在屋内乱走。热水通过弯弯曲曲的肠道向下流,将中午吃的食物残渣冲走,这让他感到饥饿。

吃了半包饼干,肠胃仍然在闹意见。

饼干作为零食尚有可取之处,作为主食就面目可憎,这让侯海洋特别怀念柳河的鲜鱼。河里的鲜鱼本身就是美味,放点盐和姜,抓把河边随处可见的鱼香草,白水煮熟就是比这饼干好上百倍的美食。

由美食联想开去,侯海洋内心突然充满了那一日在二道拐教室的风情。吕明身上散发的少女体香,热辣辣的肌肤,柔顺的发丝,口中淡淡的青草味,这些鲜活的记忆如野草般疯长,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将饼干扔到一边,从包里取出纸笔,趴在床板上,在纸上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

相思如老酒,在心中泛滥无数次,他下笔如有神,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思念由缥缈无形的状态被凝固成看得见的情书。

将情书装进信封,细细地封好,侯海洋如完成了一桩大事,心情轻松起来,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房间除了床空无一物,整理房间实质上就是整理床,床上除了竹板以外,没有稻草,没有垫被,也没有席子。

眼见天色渐暗,侯海洋没有迟疑,他将门关上,沿着来时路出了校园。走下青石梯子,围墙一边是学校,另一边就是广阔的农村。侯海洋径直走进了最近的农家小院,一个汉子正在洗红苕,红苕在城里是喂人的好食品,在农村是喂猪的好料。这个汉子将红苕堆在装满水的大木盆子里,用脚使劲踩。

侯海洋取了一支烟,发给了汉子,道:“我是新乡小学新来的老师,想找点稻草垫床。”那汉子吸了一口烟,斜了他一眼,道:“你是才来的,中学还是小学?”

“我分在小学,今天刚来报到。”侯海洋眼尖,见屋角堆了一些砖,主动挑起话题,道,“你准备修砖房?要花点钱吧。我们学校还是土墙房子。”

汉子对修房子的话题感兴趣,使劲踩着红苕,道:“娃儿初中毕业,到广东打工,我们又东借西借,这才凑了钱。”

侯海洋人长在二道拐,对农村人情世故很熟悉,两人聊了一会儿房子,他再次提出要点稻草。

交谈了几分钟,又抽了对方发的烟,汉子便豪爽起来:“稻草,要什么钱,去拿就是。”

侯海洋原本想提两捆稻草就行了,猛然间想到秋云应该没有在农村生活,他又散了一支烟给那个汉子,将一包烟散完了,就用扁担挑了两大挑稻草回学校。

侯海洋挑着稻草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经过秋云房间时,他眼光朝里面瞅了一眼,见秋云单手托腮坐在窗边,满带着愁容,宛如古画中沉思的美女。回到房间,侯海洋热出了一身大汗,拿着盆子和毛巾去院里的水井旁。

秋云此时正在为房间发愁,她的床上与侯海洋完全一样,没有稻草,要睡觉只能睡硬床板。她看到侯海洋挑着一担稻草从门口经过,心中一动。

来到学校以后,便发觉黑汉子、小个子、长头发等人皆面目可憎,俗不可耐,唯有新报到的侯海洋是一个健康干净的阳光少年。她拿着塑料水桶,赶紧来到了水井旁,道:“侯老师,能帮我提一桶水上来吗?”等到侯海洋将水桶放进井里时,她主动道:“这是什么年代,居然没有用上自来水。最不济也要有压水的设备,还在用桶从井里提水吃。”侯海洋道:“这是农村学校,很多都没有吃上自来水,这口水井的7欠质还不错。你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吗?”在二道拐,也是这种水井,因此他就觉得用这种水井毫不奇怪。

“没有。”

“你怎么分到这个地方?新乡中学在全县名声不好,条件不好。”

秋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问了另一个问题,道:“这学校没有浴室吗?”

侯海洋道:“我刚才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专门的澡堂,应该在厕所里。”

秋云已经到厕所去过,女厕所狭小而黑暗,布满蛛丝,让她不寒而栗。她又问:“你到哪里弄的稻草?”

“在外面的农家要的,我挑的稻草比较多,你要不要?”

“谢谢你,我要。”说了这句,秋云想起了大学寝室的笑话,赵疯子最喜欢用“我要,我要,我还要”来开有隐喻的玩笑。想到此,她的心微微一痛。

侯海洋提着稻草到秋云屋里时,恰好鹰钩鼻子等人打完了牌,走到门口。

“侯小伙,不错嘛,懂得惜香怜玉。”鹰钩鼻子在门口阴阴地说了一句。

鹰钩鼻子跟在侯海洋后面也进了房间,他阴沉的脸上挤出些笑容,道:“秋老师,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几人要到馆子去吃,跟我们一起去。秋老师你就别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侯小伙也一起去。”

秋云总觉得鹰钩鼻子眼神带着些色,干脆地拒绝道:“谢谢,我吃过了。”

鹰钩鼻子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招呼侯海洋,转身走了。

侯海洋家里的床都在用稻草,铺床水平不错。他见秋云面对稻草时有些束手无策,便道:“稻草沾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铺。”

论年龄,侯海洋只有十八岁,秋云已是二十三岁,论性别,秋云是女性,侯海洋是男性,可是来到新乡小学的第一天,侯海洋却像一个大哥哥一般,穿着印有巴山中师的背心,手脚麻利地将稻草铺好。

稻草铺好以后,秋云将大学里用过的床单和薄棉絮铺在床上,旧床便有了新颜。

新铺的稻草格外软和,散发着淡淡的农家味道,她斜躺在床上看英文书,全身才放松下来,想着父亲悲愤的神情,心情又沉甸甸的。

岭西与新乡小学的距离有两三百公里,很遥远,更遥远的是财富和文化的距离,往日令人心烦的人潮涌动成为梦境。

她取出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全部写进了日记,其中一句:“今天见到了新乡学校的老师,除了新老师侯海洋还算正常,其他人都充满了戾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学会在艰苦环境中保护自己。”

写完之后,她合上笔记本,放在腿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考取研究生,这是我的自我救赎,我相信,在新乡学校的经历将让我更加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这一段经历将是一笔宝贵财富。”

将日记放回时,她潜意识中觉得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床角有一只灰黑老鼠瞪着自己。作为一名生长在城市的女孩,平时很少如此近距离看到如此生猛的老鼠,秋云算是胆大的女孩子,仍然发出一声惨叫,拿着笔记本冲了出去。

侯海洋正在屋里看小说,听到秋云的尖叫,赶紧扔了书,跑了出来:“什么事,秋老师?”

秋云花容色变,距离门远远的,指着屋里道:“屋里有老鼠,在床上。”侯海洋道:“在这种地方有老鼠挺正常,没有才反常。”

秋云躲在侯海洋身后,道:“侯老师,你帮我进去看一看。”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此时,一只老鼠让其显露出本色。侯海洋在屋外找了一把无毛扫把,驱逐之下,三只矫健的老鼠飞快地跑下床,夺门而逃。

“还有吗?”秋云在门口使劲地踩了跺脚,见屋内无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仿佛屋内埋着密密麻麻的地雷。她怯怯地问道:“侯老师,这老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侯海洋指了指房顶。

平房是斜顶瓦房,抬头能看到木头房梁。这种房子四处透风,没有办法把老鼠关在外面。秋云顺着侯海洋手指环顾房顶,痛苦万分地道:“这怎么办啊?”

侯海洋道:“要解决问题,可以用老鼠夹子,还可以用猫,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搬家,不住这种房子。”

房梁上又有两只老鼠在奔走,脚爪在木质房梁上发出急促的声音。秋云吓得花容色变,抓住侯海洋胳膊,快要哭了出来。

侯海洋身上的男子汉气质显露了出来,道:“我带了一床蚊帐,还没有挂,你先挂,好歹能抵挡一阵,把老鼠和蚊子都挡在外面。”

秋云不好意思地道:“可是,我用了你的蚊帐,你怎么办?”

“买一盘蚊香就行了。”

“我去帮你买蚊香。”

侯海洋摆了摆手,道:“没有竹竿,蚊帐也没有办法挂,我去弄几根竹竿过来。”

秋云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弄竹竿?”

“我认识外面一家人,找他们要几根竹竿,应该没有问题。”

侯海洋离开时,秋云离开里间,站在外面的走道上。她不惧人世间的阴暗与争斗,却实在怕鬼头鬼脑的老鼠,在她眼中,这些老鼠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在外面站了约半个小时,侯海洋抱着竹竿出现在门口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秋云跪在床上仔细穿蚊帐,在一旁帮忙的侯海洋无意间透过衣领瞧见了胸罩以及雪白肌肤,他的心一阵猛跳,赶紧转移眼光。

到了晚上十点,侯海洋睡梦中被一阵狂喊声惊醒:“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

唱歌之人唱对了所有的歌词,却唱错了所有的旋律。侯海洋原本不想起床,可是调子太过怪异,他翻身起床,推开门,见到鹰钩鼻子站在院子中间。他明显喝高了,摇摇晃晃,光着上身,激情四射地狂吼着。

小个子和另外一位老师不见踪影。

鹰钩鼻子唱了几段,回了屋。侯海洋看四周无人,穿了短裤就朝厕所里钻。还未到厕所大门,一股混合了酒精味、厕所味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让人作呕。昏黄灯光下,小个子蹲在厕所里,鼻涕吊得老长,痛苦地呕吐着。

侯海洋赶紧退了出来,找了一个阴暗角落,哗哗地撒了一泡野尿。

鹰钩鼻子跌跌撞撞地回院子,手里还提着一把吉他。他站在院中,狂放地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他唱得很投入,全身都随着音乐在晃动着。

侯海洋强压着笑回到房中,然后关了门,实在忍不住,在小屋里笑得直打哆嗦。鹰钩鼻子不仅唱歌跑调,弹吉他略等于弹棉花。吉他原本是一件可以演奏出美妙旋律的乐器,能弹得这样如此难听如此不和谐,鹰钩鼻子倒也算得上怪才。

秋云睡在床上一直大睁着眼睛,有了蚊帐,老鼠和蚊子暂时不能进来,可是小屋内没有风,温度很高,她在蚊帐里闷得慌,左翻右转,床单已经被打湿了。听到如此难听的演唱,她先是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渐渐觉得有些心酸,想着大学的点滴,记起父亲倔强的眼神,院子内熟人鄙夷的表情,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到床单上,形成一片湿润。

第二天,侯海洋早早起了床。昨夜将蚊帐借给了秋云以后,他饱受蚊子的无情侵袭,无奈之下,只能穿上衬衣睡觉,并找了一件衣服将脸遮住。在黑夜中,嗡唆声从四方八面传来,蚊子如伦敦上空的鹰,将侯海洋的防线攻击得千疮百孔。

侯海洋到操场跑了几圈,打了几路青年长拳,回到院中,正从井里提水。秋云走了过来,昨夜蚊帐外蚊子的叫声没有断过,她猜到了没有蚊帐的后果,走到近处,一眼就瞧见侯海洋手臂上二三十个红肿小包,抱歉地道:“这里蚊子真多,害得你被咬惨了,不好意思。”

侯海洋将水桶提了上来,抬起手臂看了看红肿处,道:“山蚊子比想象中还要厉害,等会儿我到镇里买一包蚊香。”

秋云急道:“你别买了,等会儿我要到镇里去,我来买。”

侯海洋也没有假意去争,道:“昨夜听到唱歌没有,好难听,没有一句唱对,吉他纯粹是乱弹。”

秋云年龄比侯海洋大五岁,看法与侯海洋稍有不同:“老教师还要等几天才报到,他们几位留在学校过暑假,多半是无处可去,心里自然郁闷。”聊了几句学校情况,两人都是初来,所知情况相差不多,都不得要领。

“我爸是柳河镇二道拐村小的老师,这些地方我熟悉得紧。”侯海洋打量了秋云一眼,道,“我觉得你不是巴山的人。”

秋云含糊地道:“我是岭西师范毕业的,别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总之是有原因的。”

教师小院,除了侯海洋和秋云两人,其他都在睡懒觉。洗漱完毕,侯海洋到场镇去吃早饭,昨晚吃了饼干,若是早饭继续吃饼干,会倒胃口,他决定到镇里吃豆花饭。

新乡场镇比柳河场镇还要小,只有一条街道,有一家馒头馆子,一家面馆,一家豆花馆子。侯海洋来到豆花馆子,要了一碗豆花,吃了一半,黑汉子走了进来。

侯海洋主动招呼道:“刘主任你好。”

刘清德端着架子,交代道:“你也在这里吃,等会儿新老师要开会,莫要迟到了。”

豆花馆子是用小碟子来装调料,刘清德没有用小碟子,他拿了一个饭碗,舀了一瓢油辣子,半瓢蒜、葱,三瓢生菜油,调料足有大半碗。豆花饭是巴山的便宜土快餐,以价廉物美著称,大半碗调料比豆花本身的成本还要高。豆花老板熟知刘清德的习惯,心里隐隐作痛,装作没有看见。

喝了口豆花窖水,刘清德慢悠悠地道:“再来一碗肥肠,二两酒。”

喝着小酒,吃着豆花和肥肠,刘清德哼起歌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这是八个样板戏中《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唱段,属于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侯厚德高兴时也常哼几句,侯海洋听得烂熟于耳。他想与刘清德交流几句,努力想找话题,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在刘清德眼里,侯海洋是一个得罪了教育局老大的小屁孩,他自得其乐,很有猫玩老鼠的感觉。正在喝酒,秋云出现在门口,他双眼如通了电的灯泡一样,顿时亮了起来。

“秋老师,别站在外面了,来、来、来。”刘清德把酒碗朝桌上一放,大声打起招呼,道,“刘老头,打碗豆花,来份烧白。”

秋云见到黑汉子刘清德,又变成冷美人,她没有将脚伸进餐馆,道:“这是豆花馆啊,我不吃豆花。”说完,转身就走。

刘清德在新乡是个特别的人物,连镇长蒋大兵都要给面子,多数人即使心里有看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被当场拂了面子,他骂了一句:“狗坐箩兜,不识抬举。”目光看着亭亭玉立的背影,他又咽了口水,自语道:“这个女娃真是巴适。”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赤裸裸的话听得清楚明白,惊讶地想道:“这是学校的主任,怎么活脱脱是个流氓样?”他与秋云是同一班车来到新乡,很有亲近之感,刘清德的话让他起了同仇敌忾之意。

他原本还是想按照母亲的教导,为刘清德买单,此时心中有了想法,便放弃了买单的举动,几口吃完饭,说了声“刘主任,慢吃”,便离开了豆花馆子。

刘清德在馆子吃饭,向来都有人付钱,侯海洋扬长而去,他鼻子哼了一声,骂道:“小屁孩不懂事,都不知道替老子付钱。”他在豆花馆子吃饭即使没有人付钱,也不会付现金,而是采取挂账的方式,挂得多了,自然还会有人帮着付钱。

侯海洋在镇上买了些日用品,在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了秋云。秋云道:“我在场里转了转,没有蚊帐卖,等我到县城买了蚊帐,再还你,老鼠实在太多,我怕晚上醒来,枕头边就会有一只。”

“没有关系,我不怕老鼠。”

“抱歉,这几天你只能用蚊香了。”秋云将蚊香递了过去,又道,“侯老师,你能不能想办法买一只猫,有了猫,我就不怕老鼠。”她在刘清德等人面前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时面对阳光男孩侯海洋,她才露出年轻女子的本性。

侯海洋满口答应:“没有问题,稍稍等几天,一定给你弄只猫。”

八点,一名瘦瘦的眼镜来到平房前,道:“秋云、侯海洋、刘友树、汪荣富、赵明,等一会儿到教研室开会。”

到教研室聚齐以后,侯海洋才知道今天一共有五名应届大中专学生分到了新乡小学和新乡中学,秋云和刘友树是新乡中学的老师,其余三人是新乡小学的老师。

新乡中学校长代友明终于出现。他是典型的乡镇校领导形象,身穿质量低劣、样式老款的西服,衬衣发旧,戴了一条暗红领带,领带上还有亮闪闪的领夹,皮鞋灰扑扑的,鞋帮上有缝补过的痕迹。

代友明的形象是乡村教师的标准形象。因为有知识,所以他们选择了代表现代潮流的西服,由于工资低,所处环境闭塞,他们穿的都是价廉西服。

价廉与物美经常连起来用,其实价廉与物美多数时间都是对立的。

侯海洋对代友明有天然的亲切,代友明的形象也是父亲的形象,每一次父亲要参加正式活动,也是一身低档西装加一双旧皮鞋。

“:由于以上所说的特殊原因,新乡中学和小学一直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这一点和其他地方的初中和小学不同……新乡人民需要受过专业训练的老师,你们这些新鲜血液到来,会改变新乡学校落后的帽子……”说到这里,代友明笑眯眯地看着秋云,道,“秋云是岭西师范大学毕业生,正儿八经学习外语的,你到这里不仅仅要教学生,我看得把老师统统培训一次,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很多都是自学成材的。”侯海洋心中暗笑,他明白自学成材是什么意思。在农村中学,严重缺英语教师,多数英语老师都是通过磁带和广播自学英文,他们的英语既是哑巴英语,也是严重带着乡音的英语。很多老师学英语的方法和学生一脉相通,诸如goodbye,他们就注音“顾到拜”。

讲完开场白,代友明特意开始安排新老师的工作。秋云是任初中一年级的英文课,他特意强调道:“秋云老师教初一,初一学生是一张白纸,能绘出更新更美的图画。”

提到侯海洋时,他道:“中师高校长是我的老朋友,在假期我遇到过他,高校长对侯老师评价很高,侯老师不仅仅学习好,也能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老高还特意要求我给侯老师加担子。”

侯海洋听得有些迷糊:“这些当官的说话都不可信,如果这些话当真,我怎么能分到新乡学校?”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是听到代友明这样说,他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

“侯老师在一年级当班主任,要把学来的新知识,从头教起。”代友明见侯海洋很严肃的表情,提高声音道,“侯老师,这是校领导集体研究的决定,显示了组织对你的高度重视,你一定不要辜负了组织的希望。”侯海洋这才收回心思,谦虚地道:“我才参加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当好班主任。”

代友明鼓励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情,学校领导会支持你的。”

会议结束以后,代友明道:“今天是新老师报到,按照新乡学校传统,还得请大家吃一顿粗茶淡饭。”

五个新老师跟着代友明来到了新乡场里,迎新伙食安排在豆花馆子里。代友明和五个新老师坐下以后,黑汉子刘清德也走了进来,问道:“老代,中午喝点什么酒,瓶装酒还是新乡老白干?”

代友明略一迟疑,刘清德马上就道:“就喝新乡老白干,我看这几个人也没有什么好酒量,莫糟蹋了好酒。”代友明没有表示反对,刘清德就开始招呼餐馆老板。

秋云有意无意选了一个距离黑汉子最远的位置,凭她的直觉,这个黑汉子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下三滥,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敬鬼神而远之。等到五人坐下来,又进来一个中年女子。代友明介绍道:“这是王勤副校长,主管新乡小学。”

侯海洋父亲虽然是民办教师,可是民办教师也是教师,侯海洋对于镇乡学校的结构还是比较熟悉的,在他的印象中,镇乡学校中学和小学都是分设的,新乡学校这种中学和小学合二为一的结构,实在是很例外。他听到王勤的名字,想起了父亲的话,知道就是这位副校长帮过自己,眼神中便多了些友善。

王勤是典型的农村女教师形象,穿了一件类似于中山装的墨绿色上衣,样式呆板,颜色陈旧,唯独衣领是小方领,透露出女性爱美的天性。她坐下后打量了几位新老师,道:“欢迎你们,科班生越来越多,新乡教育力量越来越强了。”

豆花、肥肠陆续上了桌子,代友明对着屋外喊道:“刘主任,开席了。”刘清德站在外面,迟迟不进来。代友明又喊了几声,他才进来,坐下,对代友明道:“刚才我遇到朱所长,他今天值班,我叫他一起过来吃。”

代友明原本已经拿起了筷子,闻言又放了下去,道:“朱所长要来,那我们等一等。”他向几位新老师道:“新乡在山区,穷山恶水出刁民,没有派出所给我们撑腰,学校的日子不好过。”

侯海洋年轻,消化功能好,早上的豆花饭被消化得无影无踪,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在等待派出所朱所长的时间里,看着豆花和冒着热气的肥肠等物,直咽口水。

十来分钟后,派出所朱所长这才露面。朱所长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肚子颇有规模,眼圈和嘴唇发黑。坐下以后,面无表情地用眼光扫过几位新老师,然后就视几位新老师如空气,他对代友明道:“代校长,学校伙食团怎么还没有开,别让现在的老板来承包了,伙食办得孬,态度也不好,去年为了伙食团的事学生打了两次架。我给你介绍一个老板,绝对比现在的要好。”

以前的学校伙食团是教办金主任的小姨子承包的,她不是搞伙食团的料,承包了两年时间,搞得民怨沸腾。学校为了照顾他的生意,不让学生外出吃饭,为此专门制定规章,发了通知,每天中午派老师轮流到大门守候。为了不让学生在吃饭时间出校门,学生和老师还动了粗。

代友明早就想换掉金主任小姨子,可是县官不如现管,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得罪教办金主任,做了不少工作,赔了不少笑脸,这才勉强压服学生和老师。今年七月,金主任从糠箩究跳到了米箩究,调到了郊区一个镇当教办主任。

对于金主任来说是荣升,可是对于代友明来说,金主任就不再是现管。听了朱所长的建议,他心动了。但是,金主任人才走,新乡学校的茶就凉了,同为教育系统,传出去不太好听,想到这一点,代友明又犹犹豫豫。

刘清德加了一把火,道:“朱所长为人实在,介绍的人肯定不错。有了朱所长保驾护航,学校就不怕刘老七这些地痞来捣乱。”

朱所长丢了一块肥肠在嘴里,享受着满嘴肥油带来的快感,道:“我介绍的人你们都认识,包琴。”

刘清德道:“包琴这个人不错。”他凑到代友明耳朵边,道:“包琴的哥哥在县里组织部,大老板也得买账。”

代友明支支吾吾,不肯痛快答应。

又有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豆花馆子门口,刘清德眼尖,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道:“蒋镇长,还没有吃饭嗦,加到一起。”

蒋大兵的特点就是黑和瘦,头发卷曲,贴着头皮,从发型到相貌都和非洲人相似。他走进来以后,代友明赶紧将屁股下的木板発让出来,自己取了一张胶板凳。刘清德对着几位新老师道:“你们几个人怎么像根木头,屁股都不知道动一动,你们去坐胶発子,让代校长坐木板発。”这一张圆桌并不大,坐了十一个人就显得很挤。侯海洋见其他几人都将占地方的木板発换成了胶板発,也就起身进行了调换。

刘清德一改平时的傲慢,笑容灿烂如花,道:“蒋镇长,这是几位新分来的大中专生,如今学校科班生越来越多,人才济济啊。”

蒋大兵与朱所长碰了酒,说了些废话,然后才与代友明说话:“代校长,镇政府差写手,今年这五个大中专生,有没有能写文章的,党政办想借调一个。”

言者似乎无心,听者相当有意,侯海洋从这句话中看到了一步到镇政府的台阶。他有两个有利条件,一是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从小临摹颜贴,颇得颜氏刚劲端庄之风。二是读了不少中外名著,经常在巴山中师校报上发表文章,还有两篇文章被《巴山报》发表过。有了这两样本事,他自我感觉完全能够胜任镇政府的文秘工作。

“大学生,别愣起,给领导敬酒。”刘清德兴致颇佳,大手一挥,开始发号施令。

侯海洋年龄最小,他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等着年龄稍大的人先敬酒。第一个敬酒的人是赵明,他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耸头耸脑,手足无措。刘清德便指点道:“先敬蒋镇长、朱所长,再敬沈主任、代校长和王校长,每人敬一碟子,不能打批发。”

豆花馆子喝酒很有特点,用圆形小碟子装酒,小碟子看着浅,由于开口很敞的原因,实质上比一般小酒杯的容量还要大一些。赵明接连喝了五碟,脸涨得通红,脑袋搭在了桌子上。

刘清德指着另外几位老师,道:“赵明喝了,哪个上?今天蒋镇长在这里,想要调到镇政府去的,就得好好表现。”

到镇政府工作自然比教书要强,侯海洋颇为向往,他又看不惯刘清德等人在老师面前趾髙气扬的神情和语调,心道:“我们这几位老师都是正规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乡镇干部都是些泥腿子,顶了天就是读过初中,凭什么在我们面前得意?”他头脑中有了意见,行动上就迟疑,坐着未动,看着其他老师。

紧接着,刘友树端着酒杯离开座位,来到蒋大兵面前,毕恭毕敬地道:“蒋镇长,我叫刘友树,茂东师专中文系毕业,特向蒋镇长毛遂自荐,如果有机会到镇政府工作,一定能完成领导交办的各项任务。”蒋大兵打量了他一眼,道:“好啊,什么时候写一篇文章,让我这位大老粗看一看。”

刘友树腰弯成了六十度,道:“蒋镇长,出个题目,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

侯海洋很瞧不起刘友树弯腰的弧度,他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碗中的豆花,不知不觉吃了两大碗干饭。

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先后敬了酒,最后只有侯海洋和秋云没有敬酒。代友明喝了几杯酒,脸变得黑红,他眯着眼,摇头晃脑,似乎在品着美酒的滋味。朱所长挺着肚子,他只跟蒋镇长说话,偶尔与刘清德说两句,将其余人特别是新教师们当成了透明人。刘清德最为活跃,不停地劝新老师们敬酒。

上次在豆花馆子吃饭,侯海洋没有主动付账,让刘清德心里有了看法,他见侯海洋稳坐在板凳上,道:“侯海洋,你是真的懂不起还是装傻,这里都是领导,敬酒。”

侯海洋心思转了几圈,心想:“若是不喝,倒是在刘清德面前出了气,可是蒋镇长面前挂不住,我进镇政府的希望就小了。”想了想,他站起身真诚地道:“蒋镇长、刘校长,我今年中师毕业,没有喝过酒,若是有不妥之处,请原谅。”

蒋大兵听侯海洋说得真诚,道:“现在参加了工作,就要学着喝,今天来试一试酒量。”侯海洋见蒋大兵态度不错,心气稍平,便开始敬酒,五碟酒下去,没有醉。蒋大兵道:“这娃的酒量还不错。”刘友树听到这一句表扬,心中难受紧张起来,他端起酒杯又敬了一圈。蒋大兵也夸了一句:“这娃的酒品好。”听了蒋大兵表扬,刘友树松了一口气,酒劲顿时涌了上来。

刘清德火力又对准了秋云,道:“秋老师,你还没有敬酒。”

秋云端起身边的茶水,道:“敬各位,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她言语中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决,表情有一种不开玩笑的严肃,让几位男人都不好多说。

午餐结束,刘友树、赵明、汪荣富三人都喝醉了,第一个敬酒的赵明完全不能行走,被汪荣富和代永明校长扶回去。喝醉酒的刘友树变得很兴奋,他端着酒杯站在蒋大兵面前不走,一个劲地吹嘘自己的文章写得好。蒋大兵开始还耐着性子同他说话,最后被弄得烦了,道:“老刘,你的家门喝醉了。”

刘清德喝得面色潮红,用手指着侯海洋,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扶一下刘友树,啥子鸡巴酒量,还想到镇政府!”

侯海洋一点都不想在豆花餐馆多留,搀扶刘友树离开馆子。刘友树还不愿意走,站在蒋镇长面前作自我推荐:“蒋镇长,我是师专校学生会的宣传部副部长,写文章没有问题,不信可以给系里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刘友树是在吹牛,他在学校就是班上的宣传委员,从来没有在系学生会当过干部,更别说在校学生会了。

“刘老师,我们回去了。”侯海洋见蒋镇长脸上满是不耐,不禁替刘友树感到害臊,他与刘友树同为新乡学校的新教师,刘友树失态,他也感到脸上无光。他将刘友树半扶半拖着带回学校。走到半路上,刘友树情绪突然异常低沉,抱着侯海洋痛哭流涕,道:“海洋,新乡是什么破烂地方,我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分到这里,女朋友要跟我分手,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

回到平房,刘友树用手拉着门柱,不肯进去,道:“这床没有办法睡,潮湿得很,蚊子又多,还没有风扇,昨天我们三人到汪荣富家里去睡,他是本地人,条件好。”说到这里,他又哭又骂道:“我们不是本地人,为什么分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侯海洋想着刘友树在蒋镇长面前的猥琐,又看他哭得这样伤心,一时不知如何评判,到了房间,将他扶到了床上,这才出了屋。

第三章 成为镇小学老师 渴望改变环境的内心冲动

秋云拿着蚊香走了过来,她站在门口,道:“镇里没有卖蚊帐的,我只有到县城买了再还你。”

侯海洋蹲在地上用砖头塞住课桌的断腿,这张课桌断了一条腿,被丢在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寝室除了一张床以外就空无一物,他将这张课桌捡了回来,修修补补就变废为宝。

他大大方方地接过蚊香,随口道:“你真不喝酒?在乡镇里,男女老少都能喝几口。”

秋云抱着手,道:“我其实能喝两杯,就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在我们面前充当大爷。”

这句话让侯海洋大有知音之感,道:“刘清德平时又凶又恶,在镇长面前和哈巴狗一样,没有一点当老师的人格尊严。我讨厌的不是蒋镇长,而是在一旁帮闲的人,我们老师是弱势群体,自己不尊重自己,更别想被别人尊重。要想别人尊重自己,必须要自己尊重自己。”给出了这个评价,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语调和用词居然与父亲十分相似。

秋云道:“我能理解代校长,他的乌纱帽被乡长拎在手里,学校经费也被管着,他能怎么样。刘清德是社会上的混混,代校长都要看他的脸色,对这种人,你得小心点。”

侯海洋年轻气盛,道:“我尊重他是领导,不跟他计较,若是真惹了我,一样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嘘。”秋云将手指放在嘴边,道,“小声点,让别人听见了不好。”侯海洋道:“这里没有人,有人我也不怕。”

“初来乍到,小心无大错。”秋云叮嘱一句,回了寝室。

侯海洋把桌子鼓捣好以后,喝了一大杯白开水,屋里闷热得紧,刚喝进去的白开水很快变成汗水从毛孔中钻了出来,顺着肌肤不停地往下滴。他脑中浮现出刘清德色迷迷的眼神,心道:“也不知吕明在铁坪小学会遇到些什么人,若是遇到刘清德这种杂皮,她的胆子小,还挺麻烦。”

铁坪镇和新乡镇在地图上的距离并不远,走一趟却颇不容易,首先要坐车到县城,然后转车,没有六七个小时,无法到达。其二是缺钱,来到新乡小学前,母亲杜小花给了一百块钱,他买了一些日用品,到豆花馆子吃了几顿饭,手里的钱便有些紧巴巴了。在席间,代友明向蒋镇长敬酒时多次请求镇政府好歹发点工资。这说明新乡小学工资有点悬,他准备省着点用,免得到时没有饭钱。

傻想一会儿,侯海洋铺开作业本,写道:“吕明,你好。”写了这个开头,他觉得不满意,又重新写道:“亲爱的吕明,你好。”与吕明初步确定恋爱关系以后,他给吕明写了好几封信了,这是第一次在其名字前加上了“亲爱的”。写下“亲爱的”三个字,他恍然间又回到二道拐小学的课桌上,心里充满渴望和温情。

写完书信后,关上房门,侯海洋回到里间,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将手伸进了内裤,脑海里回想着与吕明交往的点点滴滴,想象着与吕明更深入的交往。随着手的节奏加快,秋云的形象不知不觉地钻进脑海之中,他回想着秋云被汗水打湿的后背,以及她优雅的脖子。

一阵阵热浪喷涌而出,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浑身软了下来。

发泄以后,侯海洋感到一阵空虚。在巴山有一种说法,认为精液是比血更贵重的东西,耗精对人体相当有害。读中师以后,侯海洋知道精液不过是一种蛋白质,可是古老传说仍然在其心中产生了影响。他产生了一些内疚,暗道:“正直而有理智的人不会自慰吧,我这样做是不是心理阴暗?”转念又想道:“既然书上都有专章论述自慰和遗精,想必是很多人都做过相同的事。”

他找来卫生纸,将身体揩拭干净,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毕业以来的事情。

从师范校大门来到新乡学校大门,虽然都是学校,感受截然不同。在中师学校里,他是学生,有老师管着骂着护着,他只要认真学习就没有太大的麻烦。到了新乡学校,由学生变成了老师,身份的差异让他必须独自面对成人社会的虚伪和无情。

难道就在这个乡村学校过一辈子,然后如父亲一样慢慢老去,想到这一点,他不寒而栗,这是他面临的第二个问题。头脑中翻腾着这个问题,暂时将自慰后的内疚赶走。

突然,他翻身坐起,心道:“蒋镇长说镇政府要能写文章的秘书,我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字也写得不错,应该还有竞争力。”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起床开始写自荐信。为了增加分量,侯海洋决定用毛笔来写这封信,他五岁开始临帖,毛笔字水平在师范校当属第一,这个第一是指全体老师和学生,而并非单指学生。

从行李中拿出了一套毛笔,摆在了桌上,唯独差墨汁。他急不可待地到了场镇。

在文具店买了墨汁,付钱以后正准备离开,卖墨汁的中年妇女把他叫住:“你是新来的老师,能不能帮我写几个字?”

侯海洋停了下来,道:“写什么字?”

中年妇女道:“今年进了一些化肥,把牌子和价钱写出来贴在外面。”她手里握着一张单子,里面是肥料种类和价钱。

中年妇女把白纸铺开以后,侯海洋提起笔,照着单子写起了大字。

几个字出来,中年妇女眼睛就亮了,夸道:“到底是老师,字写得真好。”

侯海洋对自己一手毛笔字很自负,并不认为中年妇女能真正识货,淡然一笑,继续写。在新乡场镇,日子贫穷而悠闲,不赶集的时候,周围门面都清淡无聊。有人写毛笔字,也算一件稀奇事,周围门面的人三三两两围了过来,不断发出啧啧之声。

秋云在镇上买了卫生巾,经过此处,也停了下来观看侯海洋写字。

侯海洋最喜欢的是草书,写起来酣畅淋漓,狂放自在。但是按父亲侯厚德的观点,楷书才是百书之王,因此他从小练习最多的就是楷书。

一笔颜体字很上档次。这次在新乡第一次动笔,他拿出了看家本领。写完之后,自我感觉这幅广告确实写得很棒。

秋云在大学学的是英文,没有正儿八经练过毛笔字,由于字写得不算好,她挺佩服能写一手漂亮字的人。此时见到侯海洋的书法,不禁对这位中师生高看一眼。

中年妇女将广告贴在门面前,喜滋滋地回到店里,拿了一瓶墨汁,道:“这位老师,你帮了忙,没有啥子送的,再给你一瓶墨汁。”

侯海洋道:“小事一桩,不用。”趁着中年妇女还没有追出来,逃也似走了。

旁边有人喊:“这位老师,我们以后写东西都要来找你,要帮忙啊。”中年妇女拿着墨汁,笑道:“这个老师,跑得还快。”

隔壁的人打趣道:“唐大姐,这个娃儿长得这么俊,又是老师,干脆介绍给你家老三。”

中年妇女看着侯海洋的背影,大声道:“我们老三耍了朋友,在政府工作。”

侯海洋写出一手漂亮毛笔字,得到了预料之中的赞赏。他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得到众人赞扬,心情高兴,行走之时还在小道上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

秋云在侯海洋身后,远远地看着侯海洋蹦跳的步伐,暗道:“还是年轻好,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离开大学以后,她总是被家中的噩梦惊醒,醒来以后久久不能安睡,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学校,远离了尘嚣,却仍然没有摆脱那个噩梦。而且来到新乡第一天,她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作出了错误的选择,远离城市的乡村并非人间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秋老师,买了东西啊。”黑汉子刘清德突然从操场上冒了出来。秋云客气地道:“刘主任,买了点日常用品。”

刘清德态度很和蔼,道:“新乡生活艰苦,你缺什么就给我说。”

“谢谢刘主任。”作为一位漂亮女子,从小就有人额外关照,秋云对这类问好很有免疫力。

刘清德眼睛不停地在秋云身上瞄,道:“今天朋友打了一只野鸡过来,晚上到家里来吃饭,代校长也要来。”

秋云顿时心生警揭,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刘清德,道:“我有事,来不了。”

“伙食团还没有开伙,你吃饭不方便,大家都是同事,你可不要太客气。”刘清德目光在秋云的胸膛扫了扫,不由分说地道,“就这样定了,晚上我来叫你。”

秋云甚为厌恶刘清德赤裸裸的目光,说了一句:“晚上确实有事,来不了。”她没有啰唆,说完就走。

刘清德站在操场上,他用手摸着下巴,嘿嘿笑了几声,啧啧连声,自语道:“这个女人身上有刺,在床上一定比其他几个贱货安逸。老子不把你弄上床,刘字倒着写。”

下午时光,几位新老师被叫到教务室开会。

教务室秦大光老师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头发,他说话特别啰唆,简单的问题总是颠三倒四反复讲,让人索然无味。侯海洋最初还挺认真,听到后来就神游九天,脑子里全是对吕明的思念。

五点钟,散会,几个新老师一起往平房里走。

汪荣富不屑一顾地道:“听说秦大光还是骨干教师,怎么话都说不清楚?他这个样子都当教学骨干,我们都可以成校领导了。”他与侯海洋是同一年级但是不同班的同学,在学校默默无闻,两人只是点头之交,谁都没有想到会分到一个学校。

刘友树和秋云是分到初中部,他的年龄稍大,相较之下,客观一些,道:“秦老师讲的事还是挺实用,他说农村学生和城里学生不一样,小学新生没有读过幼儿园,初中新生基础普遍不行。”

汪荣富道:“我是本地人,对这些情况都熟悉,新乡中学的教学质量差,不管从老师到学生都没有把精力用在教学上,吃喝玩乐和打牌赌钱是老师们的主业。”

刘友树叹息道:“这是恶性循环,学校放松教学,教学质量越差,大家也就越没有出息,最终都在学校窝囊死。”

汪荣富道:“这些事我们新毛头管不了。我给大家透露一些消息,镇政府一直拖欠教师工资,每个人到手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我们也要做好被拖欠的准备。”

刘友树骂了一句:“昨天我听邱大发说起过此事,他们老教师准备开学以后向学校反映,若是学校不能答复,就到镇政府去,若是镇政府不给个说法,他们就罢课。”

那一天在饭桌上,刘友树多喝了几杯,在席间向蒋大兵进行了毛遂自荐,这就引起了侯海洋的注意。在心中,侯海洋将刘友树当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暗自比较道:“我和刘友树相比应该是各有优势,我的毛笔字写得好,发表过文章,刘友树年龄比我大三四岁,是大专文凭,这是他的优势,鹿死谁手,难说得很。要是我有大专文凭,刘友树哪里是我的对手。”想起大学之事,他的心又隐隐作痛。

秋云默不做声。两个月前,还在岭西师范大学时,同学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两个月后,新同事们说着巴山土语,谈论着微不足道的小事。尽管她早就准备将这一段经历当做人生的宝贵财富,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其间巨大的反差仍然给她很大的冲击。

“有这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广大的农村腹地是最真实的生活场景之一。在大城市里,大学生们每天忧国忧民,实际上多数忧思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但是在这里的生活也不能太久,等到明年考研,这一段特殊的日子就会远去,目前最关键的是抓紧复习。”

她是怀着一种过客心思来到新乡,总是以一种超然的眼光看待发生在这里的人和事。目前所有困难尚能适应,就是那个黑汉子刘清德如一只苍蝇般纠缠着自己,着实令人生厌。

回到寝室,戴上耳机,她迅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带来十几盘原装正版的英文电影磁带,每当心烦意乱之时,插上电源,戴上耳机,她立刻就进入了超脱于现实世界的另一个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有浪漫、惊险和刺激,有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是梦中天堂。

听了一阵,她取下耳机,才听见敲门声。

邱大发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扬了扬手指,道:“我都敲了十分钟了,手指都肿了。”

秋云道歉道:“我戴了耳机在听磁带,没有听见,对不起。”

邱大发道:“刚才刘主任给我说,晚上请你到家里吃饭,我和你一起去。”

“邱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早些睡觉,就不去了。”秋云没有想到邱大发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情。邱大发个子矮小,相貌也不端正,更关键的是在领导面前骨头太软,这让秋云颇为可怜他。

邱大发赔笑道:“秋老师,其他新老师都没有请,专门请秋大学。这是几位领导交给我的任务,你不去,我要被批评。”

他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岁月在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此时赔着笑,小心翼翼站在门口,在秋云眼里,这是一个极为卑微的小人物。卑微已经在他的心里发了芽生了根。

秋云没有给邱大发甩冷脸,耐心地解释道:“邱老师,同事间请客吃饭都是很好的事。我是女同志,女同志每月都有身体不舒服的日子,今天我特别难受,实在不想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邱大发一脸尴尬,道:“那我先走了。”

邱大发走远以后,秋云轻轻将房门关上。屋里潮湿闷热,汗珠争先恐后从皮肤中渗了出来,将衣服完全打湿。她将外衣脱掉,穿了内衣裤,坐在床边正在听磁带,无意间又看到一只奔跑的老鼠。此时她对老鼠的适应能力明显提高,没有惊叫,只是动作敏捷地钻进蚊帐里。

在蚊帐里待着,将寝室其余地方让给了老鼠。老鼠极通人性,等到秋云进了蚊帐,它们放慢了四条细腿,在屋里悠闲起来,甚至还跳到了桌上,围绕着秋云的饭碗转来转去。秋云最初感到很恶心,等到老鼠在饭桌上转悠时,她终于急了,嘴里发出嗬嗬之声。老鼠听到声音并不惊慌,转过尖尖的小脑袋,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蚊帐。

门外再次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老鼠为声所惊,跳下桌子,顺着屋角一溜烟地上了房梁。敲门声很有耐心,隔一会儿敲几下。

秋云从蚊帐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开门。门口站着矮小的邱大发。“秋老师,几位领导一致邀请你去吃晚饭。”邱大发怯怯生生地说道,仿佛秋云是校领导。

秋云看着可怜巴巴的邱大发,道:“邱老师,我不是为难你,确实不想去吃饭。”见到面显尴尬手足无措的邱大发,她甚至感到过意不去,温婉地道:“邱老师,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何必由你来出面?”邱大发赔着笑:“秋老师,刘主任请校领导和你吃饭,这是好事,同事之间互相请吃饭,在新乡学校很普遍。”

秋云态度坚决,很认真地道:“感谢刘主任好意,我,不,去。”邱大发见秋云态度坚决,再次退走。

鹰钩鼻子从隔壁门旁边伸出头,冷笑数声,骂道:“邱大发这人真。他妈的贱,甘愿给老流氓当狗腿子,没有人格。秋老师,这个刘清德是老流氓,好几位女教师被搞大肚皮,别上他的当。”

秋云从第一眼看见刘清德便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此时听到鹰钩鼻子如此说,仍然大吃一惊,道:“难道学校不管他,任由他胡作非为?”“还不是他妈的官官相护!老流氓家里有三兄弟,他是老三,大哥在县委组织部当官,二哥刘清永是新乡党委副书记,他本人和派出所朱操蛋一起开煤矿,是新乡的土霸王。蒋政府和乐党委都要给刘家几分面子,代友明处处看老流氓的脸色。”鹰钩鼻子眼神极为阴沉,道,“和你住一起的张老师,肚子便被他搞大了,她原想贴住老流氓,还是被一脚蹬了。”

回到屋里,秋云再次把磁带放在耳朵上,脑子里总是回想着鹰钩鼻子之语,心道:“我的运气也太差了,原本以为找了一个世外桃源,没有料到走到土匪窝子!天下乌鸦一般黑,难怪爸爸说我天真。”随后她取出了日记本,记下了自已的感受。

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她感到肚子饿了,拿出早上买来的冷馒头和邻县特产豆豉,将冷馒头撕开一个小口子,将黑色豆豉夹在小口子里,做成土法三明治。咬在嘴里,细细地嚼,别有一番滋味。

天空渐渐昏黄,站在门口可以看到挂在天边如咸鸭蛋一般的夕阳。

秋云换掉打湿的衣服,出门,沿着石板路在夕阳下漫步。教室、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黄昏之中,非常宁静,若不是有黑汉子,这里倒还真是一个适宜逃避世事的桃源之地。

散步到操场,传来了一阵篮球声。侯海洋一个人在操场上来回奔跑,他跑得很卖力,三大步、上篮、与不存在的对手争抢篮板。

这是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在空旷的球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动作不逊于大学里帅气的篮球明星。秋云眼里,新乡学校目前出现的老师中,侯海洋是最正常、最健康的一个。

今天下午,侯海洋在邱大发房间意外发现一个篮球,这让他格外欣喜,他试着开口借篮球时,邱大发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太阳落山以后,侯海洋便邀请汪荣富和刘友树打球。两人对打球不感兴趣,吃过晚饭,约在一起,跑到场镇里溜达。

停下来喝水时,侯海洋见到站在操场边上的秋云,人运动以后,心情总是会开朗起来,他喊道:“秋老师,运动一下。”

秋云刚刚走进操场,侯海洋开了个玩笑,假意将球抛了过去。秋云吓了一跳,连忙朝一边躲闪。等到发现上当了,她扬了扬手,道:“你这位小同学,还敢戏弄大姐姐。”

在侯海洋眼中,秋云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冷美女,此时扬眉而笑,冰山顿时消融殆尽。他问:“会打篮球吗?”

“以前读大学时被体育老师赶鸭子一样打过篮球,随后就没有摸过了。”秋云接过篮球,拍了两下,靠近篮板才投球,篮球撞在篮筐上,弹了出来。

侯海洋在半空中截住篮球,拉到三分球线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最后一步时,他在半空中来了一个180度扭曲,将篮球送进了篮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充满着如猎豹一般的爆发力,体现了男性的阳刚之美。

“漂亮,再来一个。”秋云在一旁拍了手。

侯海洋拿着球到了三分线外,道:“我给你表演一个三分球。你猜一猜,我能投进吗?”

秋云反问道:“我还能选择吗,当然猜你投不进。”

侯海洋吸了一口气,篮球在手中滑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进了篮筐。

“瞎猫遇到了死老鼠,不算,投十次,进五个就算你厉害。”

为了在美女面前逞英雄,侯海洋屏气凝神,又接连投了九个球,十投七中,这个成绩让他很是得意,道:“我投得还算准吧,你也来投,就在两分线投,十个球投进两个就算优秀。”

秋云不服,道:“别小瞧人,我投给你看。”

太阳逐渐落山,天边还是充满着光明,头顶上的天空渐渐黑了。秋云投球时,侯海洋视线不由得落在她的身上。这种气质佳相貌美的女大学生,对他很有吸引力。另一方面,面对着秋云这种大学生,在内心深处,他又有几分自卑。

秋云投了十个球,只进了一个,她不服,又投。

从学校石梯子处走过来几个人,几人穿过篮球场,朝学校大门方向走去。

“秋大学,还会打篮球?”几个黑影中走出一个大汉,他喝醉了酒,走的是企鹅步,摇摇摆摆。

见到刘清德,秋云脸就沉了下来,她将球丢给侯海洋,转身就要回寝室。刘清德张开手臂,拦住秋云,满嘴酒气:“秋大学,我请你吃饭,你说身体不舒服,那个来了,吃饭都不舒服,怎么还能打球?”

秋云的隐私被人当面说了出来,她又羞又气,朝旁边闪了闪。刘清德如老鹰捉小鸡一般,跟着她的动作移动身体。

秋云停了动作,虎着脸,怒道:“刘主任,你是领导,放尊重一点!”刘清德喝了太多的酒,此时的秋云如仙女一般,道:“什么尊重不尊重,请吃饭你不来,在这里陪小白脸打篮球。”

侯海洋见刘清德欺负秋云,早已是怒火中烧,他热血上涌,上前一步,站在秋云和刘清德中间,道:“满嘴脏话,你还是不是老师?”

“小杂种,给我滚开。”刘清德骂着去拉侯海洋。

侯海洋怒道:“倚老卖老,给你脸不要脸。”

说话间,两人就扭在了一起。刘清德是黑汉子,一米七五左右,体胖力大。侯海洋人年轻,经常运动,身体强壮。拉扯几下,带了酒意的刘清德吃亏,踉跄着连退好几步。

与刘清德同来的几个人围了上来,一人道:“你是新来的老师,屁股没有坐热,不要这么冲动。”又有一人道:“算了,回去打牌,吃了酒的人。”在劝架时,刘清德扬起手臂又抡了过来。侯海洋抓住抡过来的那只手,用力将其反扭过去。刘清德被压得弯下腰,痛得叫了起来。

秋云彻底冷静了下来,她上前一步,拦住准备拉偏架的男人,又对侯海洋道:“你放手,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侯海洋也不愿意事情闹得太大,猛地一推刘清德,同时向后退了两步,与一群人拉开距离。

“小杂种,你等着,老子跟你没有完。”刘清德右手被扭得很痛,他倒吸着冷气,跺脚大骂。

侯海洋早就看不惯刘清德,听到骂声,火气上来了,道:“再敢耍流氓,老子捶死你。”

刘清德气得就要去拿散落在地上的石头。与刘清德一起吃饭的都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拉住刘清德,边劝边朝外走。刘清德的骂声如乌鸦一般在夜空中飞舞。

秋云关心地问:“你受伤没有?”

“我没有事,他这种醉汉,没有什么战斗力。”侯海洋骂道,“刘清德哪里有一丝老师的样子,是披着教师衣服的流氓。”

秋云与鹰钩鼻子有过一次对话,对刘清德认识更深,她担心地道:“刘清德是地头蛇,与社会上的关系复杂,他的哥哥还在县里当官,我们得提防他报复。”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到了这个破地方,已经是悲惨得不能再悲惨的事,若是被人欺负还不敢吭声,这日子更无法过。”

连接操场和教师院子的石梯子处站了四个人,有刘友树、汪荣富、鹰钩鼻子赵海、邱大发,他们仰着脖子,看着侯海洋和秋云从操场走下来。鹰钩鼻子赵海皮笑肉不笑地道:“侯小伙胆子不小,敢跟刘清德打架,刘清德这人从来没有吃过亏,侯小伙惹麻烦了。”

在邱大发眼中,刘清德是无所不能之人,比校长代友明更有权威,他调戏一下女教师是很正常的事。他万万没有料到新毛头侯海洋居然敢和刘清德打架,强烈的反差让他失去了判断。

刘友树一心想调进镇政府,侯海洋与刘清德打架,他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心里暗自高兴,表面上关心地问:“侯海洋,你怎么跟刘清德打起来了?”

秋云不想把事情弄大,道:“没有打架,都当老师,打什么架。”汪荣富打起了抱不平:“刘清德好歹是主任,这样做纯粹是欺负人,秋老师,若他再来找事,我们到乡政府、到教育局去告他。”

在这孤寂的校园里,没有任何娱乐,任何能闹出动静之事都可以当做娱乐项目,这四人听到吵闹声,赶紧跑出了宿舍,到操场边看戏。四人站在石梯子上,听见刘清德所骂内容,大体上猜到是什么事,此时,只有汪荣富义正词严地站在了侯海洋一边。

秋云不愿意站在这里议论此事,岔开话题道:“邱老师,你那里有烧开水的工具,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邱大发急忙点头道:“我有,我有,就是工具简陋些。”

秋云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平房。侯海洋为人不笨,见秋云不愿意谈论此事,便和大家一起走回平房。

回到房间,邱大发将简易开水器提了过来。简易开水器确卖简易,主要工具是两块普通银片、一块竹片和一段带插头的电线。使用方法是将竹片隔离两块锯片,电线分别接到锯片上,插上电,放在水瓶里,不一会儿就能将水烧开。

邱大发介绍完使用方法后,叮嘱道:“这家伙我们叫水乌龟,简单实用,只是容易触电,千万要记得拔插头。”

秋云将简易开水器水乌龟放到新买的开水瓶里,坐在板凳上,专心看着开水瓶口。她想着家里被检察院搜查时的情景,两滴泪水流了下来。不一会儿,热水瓶里开始冒出热气,就如妖怪嘴巴里吐出了妖气。想着家里的事,她痴痴地有些走神。当开水瓶口翻滚出水珠时,她下意识地提出了水乌龟,但左手碰到了锯片。一股电流奔涌而入,她如握着块烧红的恪铁,手臂又烫又麻又痛,十分难受。长到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被电击,看着被扔到地上的锯片,心有余悸。

将开水倒进了水桶,她又提着水桶到了井边,费力地提井水上来。调好水温以后,气喘吁吁地提着塑料桶进了昏暗的女厕所。然后又回平房,搬了一张板発。

新乡学校老师宿舍并没有专门的洗澡间,洗澡就在厕所里,这是秋云觉得最为难受的地方。开学以后,其他女教师在方便,自己在一旁洗澡,想想都觉得这是一件让人难堪之事。初来新乡时,她没有想到这些具体困难,甚至还抱着些陶渊明的田园情结。

女厕所并没有门,秋云将板凳放在门前,堵住了大门,同时也可以放置衣物。当然,这只是心理意义上的堵塞,若是真有人要进来,这一张板竟毫无抵抗能力。

黑沉沉的厕所散发着特有气息,秋云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脱掉衣服,依着顺序在板凳上放好。脱下内裤时,门外有一阵风吹来,皮肤敏锐地感觉到了。

越是美丽的鸟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是美女越是珍惜身体。秋云略有自恋情结,脱下衣服,低头审视着身体,腹部扁平,胸前的两朵果粒坚强而骄傲地挺立着。她蹲下身,用温水轻轻済在身体上,温水如情人手掌般细致,抚慰着皮肤和心灵。

这时,隔壁男厕所也响起了冲水声,男女厕所以一墙为隔,墙上还有一个方孔,隔音效果出奇的差。男厕所的动静清晰地传了过来,害得秋云立马停止动作。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人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隔壁传来了侯海洋的歌声,他的嗓音挺好,唱得也准,还有点齐秦的味道。

听到侯海洋的声音,秋云心情放松下来,轻轻地用毛巾擦拭着身体,听着隔壁的歌声。这是一个相貌英俊、阳光健康的大男孩,能写一手好字,会打篮球,歌也唱得不错,是新乡学校里唯一让她有好感的人。侯海洋又唱起83版的主题曲,秋云发自内心喜欢。当侯海洋饱含着深情唱第二遍的时候,她低声哼着女生的曲调。

侯海洋洗澡的方式与秋云不同,他没有用热水,而是找邱大发借了一个桶和一个水瓢,加上自己的一个大桶,提了两桶冷冷的井水来到男厕所,然后用大瓢往身上浇水。他唱着郭靖和黄蓉的歌,脑袋里想着远在铁坪镇的吕明。

社会进步到九十年代,两个相恋的人同处于一个县,互相思念着,除了缓慢如蜗牛的信件,他没有其他办法同吕明联系。

想着吕明,下身不安起来,翘得老高。侯海洋想试一试其坚硬程度,将湿毛巾挂在上面,果然应了歌词中那句话:“万里长城永不倒。”

唱了两遍,侯海洋想起了黑汉子刘清德,他骨子里的不服输不怕事的劲头被激发出来。他唱起了另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的主题曲:“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惊呼,人皆赞叹,人谓满身是胆……”

随着男厕所哗哗水声,这首带着些豪迈的歌声通过孔洞传到了女厕所。秋云仔细听着侯海洋的歌声,暗道:“其他四个老师缩头缩脑站在一边,没有胆子,侯海洋把这首歌唱得很豪迈,很符合他的性格。”想起黑汉子刘清德被推得踉跄后退的画面,有些感动。

洗完澡,侯海洋在寝室里点上蚊香,坐在桌边,拿着姐姐带回的英语教材,随手翻看着。按照姐姐的规定,他每天要记十个新单词。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他心不静,没有完成任务。今天与刘清德打了架,反而让他有了学英语的欲望。

正在记单词,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秋云用漂亮发夹将头发束成马尾巴,脸上未施粉黛,洋溢着青春女子特有的光洁和弹性。她递了一盒清凉油给侯海洋,道:“在场镇上买到一盒清凉油,给你。”

侯海洋诧异地道:“清凉油,给我做什么?”

秋云道:“你的蚊帐我还要用几天,等我到县城买了新的再还给你。”尽管觉得霸占着蚊帐不太好,可是她实在怕老鼠,应该还是要霸占着。

侯海洋爽朗地道:“我没有催你还蚊帐,你送我清凉油,是让我被蚊子咬了以后擦。”

眼前年轻人的笑容如春天般温暖,让秋云胸中暗藏的抑郁稍稍退却几分,她道:“谢谢你,没有你,我还会被刘清德纠缠。”

“没事,刘清德这种人很贱,你硬他就软,你软就要被欺负,他不怀好意,你切莫给他任何幻想。”

这几句话很对秋云的性子。她读大学以来被无数男人追求,积累了相当经验,自然知道不能给男人幻想的道理。她夸了一句:“你中师毕业也就十七八岁,说起话,办起事,比实际年龄老成。”

侯海洋开了玩笑,道:“秋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比我稳重得多,那天我们坐一辆公共汽车,几个小时没有说一句话。”

秋云道:“那时我们又不熟,跟你说什么。”她又道:“这里没有什么娱乐,我看隔壁几位老师天天在打扑克,你在闷热的屋里做什么?”“刚才打了篮球,等会儿记几个英语单词,十点睡觉,早睡早起,明天六点起来跑步。”在专业英语教师面前提起学英语,侯海洋还略显得羞涩。

秋云吃了一惊:“在记英语单词?我记得中师是不开英语课的。”

“都是我大姐的要求,她在北京读书,患上了英语综合征。”

得知侯海洋姐姐在北京读大学,秋云讶异地道:“茂东重男轻女,一般情况都是姐姐退学,让弟弟继续读高中,你们家里不一样。”

侯海洋讲了讲家里的情况,道:“我和大姐的成绩都还行,若是读高中都应该能考上大学,这一点不是我吹牛。我考高中那一年,恰好遇到爷爷病重,家里借了好几万,我读中师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全家就得累死。”

秋云暗自感慨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想着爸爸还在受审查,她心情暗淡下来,甩了甩头,尽量将不快扔在脑外,道:“我们在新乡都是权宜之计,你姐让你学英文,就是希望你能走出新乡。你读一段文章让我听一听。”

侯海洋谦虚地道:“中师没有开英语课,我的英语早被初中老师带坏了,是典型的哑巴英语。”

“你读一段,我听一听。”听罢侯海洋读英语,秋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道,“你学英语还真厉害,居然还有巴山口音,佩服。”解下了保护自己的冷面以后,语言倒也幽默。

侯海洋自嘲道:“语言这东西,自学肯定不行,这一点我也知道,我姐也纠正了一个暑假。你读一遍给我听一听。”秋云没有推辞,拿过课本读了一段。从秋云嘴巴里迸出来的句子,充满着灵动和韵律,很有范儿。与侯海洋自学成材的哑巴英语大不一样。

侯海洋真诚地感慨:“没有想到你读出来的英语还真好听,英语也没有我用毅力坚持时那么面目可憎。以后你上英语课,我若有时间就来旁听,不知你能否收我这个学生?”

“当然没有问题,你学英语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想好,大概有用吧。”

“你刚才说每天都要记单词,现在词汇量有多大?”

“至少一万个,虽然读不准,阅读能力还不错。”

侯海洋稚拙的语音和一万的词汇量形成了鲜明对比,秋云感受到侯海洋改变环境的强烈的内心冲动。

第四章 走访农村失学儿童 到处漏雨的宿舍

在县城里,新老师要集中在教育局开展思想品德等方面的教育。在新乡中小学,代友明校长坚持要搞新老师任前培训,但是新老师人数少,弄起来很不成样子,流于了形式。

王勤副校长讲“教师行为规范”时,刘友树和汪荣富明显懈怠,不时交头接耳。侯海洋刚与刘清德打了架,显得特别低调。秋云则是在神游天外。

下课以后,王勤道:“侯海洋,你留一会儿。”

果然不出侯海洋所料,王勤是来询问与刘清德打架之事,她是新乡中学副校长,分管新乡小学,代友明特意让她来问一问此事。

王勤熟悉刘清德的为人,完全站在侯海洋一边,不过她作为校长也得维护领导层的威信,她淡淡道:“你这人也是,跟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侯海洋没有注意王勤说话的语调,仿佛见到了“官官相护”四个大字,争辩道:“我记得法律规定,喝醉酒做坏事并不能免除责任。”王勤看着梗着脖子的侯海洋,笑道:“不存在谁有责任的问题。在乡镇,谁还不喝点酒,以后注意就是。最近别再跟刘清德起冲突,刘清德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根深叶茂,好汉不吃眼前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海洋听懂了王勤话语中的关照之意,道:“我是新兵蛋子,别人不找麻烦已是谢天谢地,我绝对不会惹事,请王校长放心。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王校长批评。”

王勤询问了一会儿侯海洋的家庭情况,在离开教室时,突然说了一句:“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坏人总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话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他不太懂得王勤说这句话的含义。王勤在侯海洋的思考中渐渐走远,一米五多一点的身影看上去很矮小,可是挺得笔直。

王勤给新老师开了会,便出了校门,沿着田坎小道前往镇里。大小知识分子历来都有田园情结,王勤是读书人,胸中自然有着一点小情怀,行走在如画的田园风光里,她的心情开朗起来。

想着如好斗公鸡一般的侯海洋,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心道:“这个孩子还真把狗日的刘清德打了,有点男子汉的气概。邱大发这种没有骨头的男人太恶心了。”到了镇里,她直接到了镇政府三楼,看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办公室开着,赶紧走了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口,笑着询问:“乐书记,你回来了?”

乐彬刚从茂东市委党校学习归来,回到办公室以后,先是与蒋大兵镇长碰了个头,问了问近期工作,随后,他的办公室就成了集市,镇里的副职以及二级班子负责人轮番进来汇报工作。刚刚松得一口气,听到了王勤的声音。

他抬起头,道:“王校长啊,进来坐。”说完低头继续看文件。

王勤规规矩矩地坐在乐彬对面,等到乐彬再次抬起头并问话,才道:“乐书记,我说话不会拐弯,直来直去了。”

乐彬笑道:“我又不是县长,说话没有什么讲究,直来直去最好啊。”他是一年前才到新乡镇,以前是县农委副主任,在县农委之前是部队里的正营职干部。四十刚出头的年龄,一头短发,老练沉稳。

王勤果然是直来直去,道:“在整个巴山县,初中和小学都是分开的,唯独新乡中学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教育局领导在不同场合都提到过这个问题。合并在一起,弊病太多,不利于教学,不利于学校管理。”乐彬道:“新乡初中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是历史形成的,无论是从教室、操场等硬件,还是师资等软件,以及镇里的财力,现在分开都不太合适。”

王勤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合适,这可不是几个人在等,而是新乡小学六百五十二名小学生在等待,这六百多小学生等不起。”最后一句话,让乐彬心中一动,缓和了口气,道:“分校是大事,总不能一说就动,改天我到新乡学校调研一次,看是否迫在眉睫。”说完这话,他抬手看了看表。

王勤心里略有失望,乐彬话没有封死,又给她留了希望。她知趣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道:“乐书记,其实初中和小学分开挺容易,先在行政上分开,教室等硬件现在各依现状,慢慢分开也不迟。”

乐彬没有轻易表态,道:“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从镇政府出来,王勤回到位于新乡学校的宿舍楼,迎头碰上了刘清德。刘清德脸阴沉得像有块冰,拉长声音道:“王校长,新来的小学老师要加强教育,狂得没有边,没有基本素质,怎么能够为人师表?”

小学向来是王勤的地盘,不能容忍刘清德明目张胆地染指。她仰着脸,目光直视刘清德:“刘主任,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是哪一位新老师狂得没有边,做了什么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我下午就召集小学老师开会,你来摆事实讲道理。”

昨天晚上的烂事只能在私下谈,绝对不能拿到桌面上。刘清德被王勤一番话顶得还不了嘴,阴沉着脸,道:“年轻人不晓得山多高水多深,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王勤回了他一句:“刘主任,你泛泛而谈,没有具体的人和事,我可不好教育。你若是想给年轻人指点人生,明天的会就由你去开。”说了这句,她抬起头,直着背,上了楼。

刘清德低声骂了一句:“开个卵子会,这个傻婆娘。”

在新乡,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也有几个人并不买他的账,比如眼前这个王勤,个子不大,胆子不小,说话不阴不阳,酸不溜秋。王勤家里没有人在县里或镇里当领导,但是王勤爸爸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在新乡颇有威信,加上王家是新乡大姓,王家子女招呼一声就能聚上百人,他还真不能将王勤怎么样。他咬牙暗道:“秋云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迟早是我的人。侯海洋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要放你的血。”

八月天气,说变就变,刘清德带着一肚子闲气回到家。天气阴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一阵风来,几个塑料袋被吹到了半空。

刘清德是老新乡人,对新乡气候熟悉得很,眼见着厚厚的云层压在了头顶,知道一场大雨将至,他幸灾乐祸地道:“侯海洋这个小王八蛋,就等着被水淹吧。”

教师宿舍的最角落那一套间,地面格外潮湿,屋瓦多年没有翻捡,多处漏雨,屋外下大雨,屋内就下小雨。由于这间房子曾经死过一位老师,因此一直没有人敢住这间房,一直空着。

当大颗大颗的雨点滴下来时,刘清德很解气地道:“再下大点,让小杂种受受活罪。”

此时,侯海洋已经非常狼狈了。暴雨急至,屋内四面漏水,最初他还找了盆子和桶接水,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把书和衣服抱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望天长叹。

他抱着衣服和书来到邱大发房间,里面正在打牌,打牌的四人是邱大发、鹰钩鼻子和刘友树、汪荣富。邱大发为人最热情,笑道:“你那间房肯定漏水了,先把东西放在这边。”

侯海洋心道:“这些人真是的,明知道房屋漏水,硬是没有人给我说一声。”

放好东西,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无数水柱从房顶倾泻而下,屋内一片汪洋。他暗自叹息一声:“我当初还以为捡到了便宜,一个人住一个套房,看来,天上真的不会掉焰饼!”

暴雨来得快也走得快,四十分钟以后,太阳从乌云中迸了出来,将温暖洒向了人间。雨过天晴,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空气格外清新。

阳光穿过窗户将屋内积水照得发亮,反射在灰黑墙上,形成了变幻多端的图案。侯海洋接受了被水淹的事实,搬了一张板凳坐在积水边,顺手折了一个帆船,放在水中,任船在水中漂浮。

秋云最喜欢雨过天晴的天气,她来到院中,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抱着手臂在院子里散步。她看见侯海洋门前放了不少杂物,便走了过来。

“怎么,屋里漏水了?”

“这不是漏水,是漏瀑布。你看我做的小船漂亮吗?”侯海洋随手正在做第二条船,他双手灵活,不一会儿,又一条精致的纸船做好了。他递给秋云,自嘲道:“这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你来放吧。”

秋云拿着小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赞道:“没有想到你还有一双巧手。”

“我是中师毕业,教小学生嘛,除了专业以外,普通话、写字、画画、唱歌、手工、打篮球,这些杂七杂八的邪门歪道学了不少,不过都登不得大堂,除了教书没有什么用处。”

秋云对侯海洋已是刮目相看,道:“你的个人素质很好,如果窝在新乡实在太可惜。”

侯海洋眼光从积水中的小船收回来,看着秋云,道:“我觉得你把新乡当成一个驿站,自己还有明确的目标,是不是?”

秋云想起了自己的事,眼中有一层雾气,她朝打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你别跟着那些人打牌,越是打牌,越是往下坠,到了后来就爬不起来了,只能埋在新乡。”她是心高气傲的人,来到新乡这个偏僻之地,唯一看得起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忍不住劝说几句。

王勤副校长喜欢夏天的雨,站在窗前欣赏着无边无际的雨,雨点打到树叶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很有“雨打色蕉”的意境。雨过天晴,她下了楼,在校园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传达室,传达室桌上堆着一些散乱的报纸,多数是前些日子的《岭西日报》和《茂东日报》,还有几封信件,有一封是新教师侯海洋的。老教师还要隔两天报到,王勤也就没有管,拿起侯海洋的信,朝着教师宿舍走来。

王勤走近房门,道:“侯老师,你的信。”

听到“信”字,侯海洋如一颗炮弹般弹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出门,接过了王勤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地址是铁坪镇小学。这是一封侯海洋盼望已久的书信,一场暴雨之后,终于翩然而至。

王勤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皱着眉毛,道:“屋顶还有水滴往下掉,太湿了,怎么能够住人?”

侯海洋接到了这封信以后,心里比蜜还要甜,他准备在一个人时安安静静读这封信,因此并没有马上撕开信封。他对王勤道:“王校长,房子漏得太凶,学校能不能派人捡捡瓦?”

王勤是分管小学的副校长,小学教师侯海洋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困难,正应该向她反映。但是王勤深有苦衷,小学和初中没有分家,财务在一起,教务兼后勤的刘清德跟校长代友明穿着连裆裤子,她在财务上基本上没有发言权。这也是她极力想要将初中和小学分开的原因之一,分开以后,小学经费将直接对镇里面,不再受到代、刘两人制约。她不愿意在新教师面前透露困窘,道:“你先克服一下,我来想办法。”

原本王勤还想同其他老师聊一聊,遇到这等尴尬事,找了个借口,走了。她走回宿舍楼时,稍有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敲了敲刘清德的房门。

连敲数声,里面才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刘清德穿了一条大裤衩,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了肥大的身躯,见了站在门口的王勤,道:“难得,难得,王校长主动敲我的门。”

王勤道:“刚才我到了教师宿舍,侯海洋住的房间漏得特别厉害,能不能搞一搞维修?”

刘清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代校长手紧,只给了这么点维修经费,总得先把教室整好,有主有次吧。再说,姚老师死了以后,那间房好几年没有住人,漏雨很正常。”

王勤打断道:“现在住了人,不能让新老师总是在水里泡着吧,我刚才看了,屋里的水至少有十厘米。”

“你是校领导,知道学校经费紧张,如今还欠着教师不少工资,谁敢乱花钱。”刘清德皮笑肉不笑地道,“现在年轻人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以为自己是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可以万事不求人。”

看到王勤脸色变了,刘清德笑嘻嘻地又道:“王校长有了指示,等有了钱,一定首先安排翻修教师宿舍,这下总行了吧。”

关上门,刘清德心情万分舒畅,一方面是让王勤吃了瘪,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侯海洋被水淹七军了。他端着茶杯,看着教师宿舍方向,惬意地道:“侯海洋,老子慢慢玩死你。”

此时,侯海洋正沉浸在幸福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厚厚的信纸如同吕明温润的身子,安静地躺在自己手上。

“亲爱的海洋,你好。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来到了铁坪小学。从县城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三个多小时,才来到了铁坪小学。虽然这里是我的家乡,我还是越走心越凉,我们一南一北,车多行一米,我们的距离就远了一米。我听说新乡镇要走两个半小时。我算了算,若是你到我这边来,花在公共汽车上的时间就得五个半到六个小时,如果加上转车的时间,早上你从新乡出来,要到晚上才能到铁坪。同在一县,咫尺天涯,命运为什么对我们不公?我们这样的中师生到底有没有出路?我爸安慰我,说我总算是吃上了皇粮。是啊,比起回家务农的同学,我们又算是幸运儿……来到学校,很是盼望你的信,孤寂的灯光下,你的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你可不能偷懒啊,要多给我写信……来到新学校,要谦虚谨慎,不要和老教师发生争执,受了委屈就给我写信吧……明。1993年8月22日。”

这是侯海洋收到吕明的第一封信,信中谈了近况,诉了相思之苦,在最后的落款上,吕明将“吕”去掉了,只留下一个明。这种落款透着情人间的亲密。“机、肌”地亲了这封信,侯海洋将信捏在手里,脸上一扫被雨淋湿的忧虑。

侯海洋兴高采烈地清理着积水。他拿了铲子将积水伊进木桶里,倒出去九桶水以后,屋内积水这才清理干净。积水中的小船完成了短暂的历史使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清扫了积水,第二步就是整理床。席子被雨水洗了一遍,湿漉漉、沉甸甸,他将席子拖到走道上晾晒。柔软的稻草成了一团糟,变成了无法利用的垃圾。

将稻草清理出去以后,侯海洋赶紧到上一次的农家去找稻草,不料这一家放稻草的屋子也被水淋得一塌糊涂,只得作罢。

漫无目的到了下一家,这一家的主人是胖大女子,听说是老师要稻草,张口道:“十块钱。”

侯海洋到了新乡学校还没有领到工资,身上只有母亲杜小花给的一百元钱,买了生活日用品以后,如今只剰下三十七块五角。听说新乡学校拖欠工资厉害,他不知道这点钱到底能撑多久。

“能不能少点?这些稻草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胖女人翻着眼睛道:“十块,爱要不要。”她对新乡学校怨气颇大,这一口气就出在了这位新老师面前。

受了窝囊气,侯海洋不愿意再问,灰头灰脑地回到学校寝室,自嘲道:“不要稻草,睡硬床,有利于身体健康。”

回来以后,趴在桌上写起情书,诉说了相思之苦以后,发起了邀约:“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争取在城里见上一面。”

晚上,长夜漫漫,侯海洋点上蚊香,又在手上、脸上都擦了风油精,仍然抵抗不了无孔不入的蚊子。睡到晚上十点,他翻身而起,一个人来到黑暗操场。沿着凹凸不平的跑道,他不停地快步走着,头上身上满是汗水。

“我要改变生存环境,必须要抓住进镇政府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侯海洋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挥舞着拳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侯海洋,一定要闯出名堂。”

转眼之间,到了27日,老教师纷纷来报到。这一长溜的平房多数是单身教师,也有三间住着一家人。老教师到来以后,小院顿时热闹起来,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责骂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谈笑声。到了吃午饭时,不少人家都响起了炒菜声,有好几户将蜂窝煤搬到屋檐下,阵阵香气引得侯海洋馋虫大发作。

侯海洋从外面吃了豆花饭回来,刚打开屋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你是小侯吧,听说被淋惨了,你怎么住这间屋子?”

侯海洋客气地道:“学校安排我住这房子。”

“我姓李,在初中部,教数学,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事找我就是了。我和秋大学住一个房间,过来耍啊,别客气。”女教师热情一番,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不晓得,这房间几年前死过人,好多年都没有人敢住了。”

侯海洋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几个老师都过来看稀奇。一位近四十岁的男教师端着饭碗,一路闲聊着来到侯海洋寝室。他坐在侯海洋床上,扒拉着碗里的饭,道:“你是中师毕业的吧,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敢和刘清德叫板,好样的。”侯海洋心道:“这些老师耳朵还真长,自己跟刘清德拉扯几下,马上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口里道:“谈不上叫板,没有那回事。”男教师道:“我叫赵良勇,也是中师毕业的,算是你的师兄。我听他们讲了事情经过。刘清德这人很不地道,算是地头蛇了,你得小心点。”

8月27日,星期五上午,接到了家里信件。

信是由母亲杜小花执笔。第一层意思照例是注意身体;第二层意思是好好工作,在以前则是好好学习;第三层意思是要把大学文凭拿到;第四层意思是叮嘱要听领导的话,和同事搞好关系。看到母亲的字就如见到母亲,想起啰唆的母亲,他感到一阵温暖。随信还寄来一份《巴山日报》,里面有侯海洋写的一篇散文,文章不长,登在第四版。

意外得到这张报纸,自己的竞争力明显增强,侯海洋摩拳擦掌,准备单刀赴会,去找蒋大兵镇长,争取能在镇政府谋一个岗位。

等到上午开完会,他拿出白纸和墨汁,关上门,开始构思如何写这封自荐信。

他用毛笔写道:“蒋镇长。”想了想,将这张纸撕掉,写道:“尊敬的领导:我是巴山中师毕业的学生,分到新乡小学。我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写到这里,他有些写不出来,如果写真话,就是不愿意当乡村小学老师,想到政府去工作,这个话不应该在纸上写下来,可是不写真话,又没有合适的理由。

撕了两张纸,他干脆回避了理由,写道:“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我希望能到镇里工作,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我的优势有三条,第一是作文好,在中师时,在中师报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还有两篇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第二是我从小练习毛笔字,至今有十年时间,得过巴山县书法比赛二等奖。第三是愿意到镇政府为老百姓服务,用学到的知识为人民服务……新乡小学侯海洋。”

这份自荐信用一张作业本大小的白纸写成,正文是正正规规的颜体,签名是用行书,谋篇布局很漂亮,是一副中规中矩的书法作品。

侯海洋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欣赏了一会儿,等到墨水干透,他将作品折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出了门。

镇政府是被红砖墙围住的两层楼,里面有一株硕大的黄桷树,如一把巨大的伞,挡住了阳光,给院子带来清凉。在楼门洞前,挂着“中共巴山县新乡镇委员会”、“巴山县新乡镇人民政府”两块牌子。没有这两块静静的牌子,这幢小楼很普通,有了牌子,小楼就显现出庄重和神秘。侯海洋不觉有些口干,他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最坏的结果就是不能进政府,如果成功,我就有了一条新路。”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政府大楼,两眼一抹黑,对政府的架构等等情况基本不知道,他只是凭着直觉去找镇长或是书记。在老师们的日常谈话中,这两人说话才能算数。

一楼是党政办、农技中心、计生办、国土办。二楼有团委、妇联、民政办、农办。三楼还有一个党政办,其他就是当官的集中地,有副镇长、副书记。

侯海洋探头探脑地张看着。上了三楼,挂着镇长牌子的办公室关着门,另一间挂着书记牌子的房间大门敞开。

他与蒋大兵镇长吃过饭,混了个眼熟,与这位听说叫做乐彬的党委书记没有打过任何交道,贸然投书是否会有效果,心里实在没底。正在犹豫时,一人从书记室里走了出来,此人不满四十,留着短发,举止干练,神情严肃。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侯海洋,问道:“你找谁?”

侯海洋道:“您是乐书记吧,我叫侯海洋,是新乡小学的新老师。”乐彬又问:“你找谁?”

书记的眼光尖锐,让侯海洋发虚,不过现在到了刺刀见血的时候,他没法退后,拿出自荐信,双手递给了乐彬,道:“乐书记,这是我的自荐信。”

“自荐信,什么自荐信?”乐彬接过信,看了一眼,脸上神情缓和下来,露出一点笑容,道,“是你写的?字写得很不错。你到我办公室来,写两笔。”

侯海洋松了一口气。

在办公桌上,有一个笔筒,上面插着各式毛笔。乐彬取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道:“你的颜体很见功底,能写一个条幅吗?”

侯海洋拿起笔,自信心立刻回到了身上,他用颜体写了一首小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看了侯海洋这手字,乐彬眼前一亮:“好,不错。你没有吹牛,能写草书吗?”

草书是侯海洋的最爱,等到乐彬将另一张宣纸放好,他提笔一挥而就,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镑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乐彬看着酣畅淋漓的草书,连说几个好,问:“看你的自荐信,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过?”看罢侯海洋递过来的报纸,他伸出大拇指,道:“小伙子不错,是个人才。今天有事要出去,改天再同你聊。小侯只有十八九岁吧,不错,不错,好好干。”

得到书记赞扬,侯海洋心花怒放,跟随着乐彬出门。

下楼梯时,乐彬问了问家庭情况。到了楼下,一辆黑色小在院中,乐彬弯腰坐上了车,小车猛地发动,留给侯海洋一团黑雾。

居然见到了新乡镇党委书记,这让侯海洋信心大增。“都说乡镇干部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其实也不尽然,这位乐彬书记很和蔼。”侯海洋又想起一个细节,“乐彬书记办公桌上有毛笔,有宣纸,说明他也喜爱书法,那我们就是同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随后又自我检讨道:“我光顾着一个人表演,应该请乐彬书记也写两个字,我拍拍马屁,说不定效果更佳。”

侯海洋沉浸在见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心无旁骛,一路快步,轻快地穿过了短短的街道。经过一处新开业的餐馆时,他踩着满地的鞭炮碎屑,继续往前走。

刘友树、邱大发、赵海、赵良勇、李酸酸等人相约在新开业的馆子吃饭,为刘清德捧场。

这一家馆子是刘清德老婆所开,实质是刘清德和大哥刘清永合伙开的。今天是开张日,镇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安排在二楼,乐彬书记也过来了。新乡学校的老师来了不少,全都在一楼大厅。

赵良勇最先看到从镇政府方向走过来的侯海洋,他小声道:“没有请侯海洋?”

赵海不阴不阳地道:“刘大主任最讨厌的人就是侯海洋,你想想,在新乡场,有谁敢跟刘大主任打架。”

由于知道侯海洋是不受刘清德欢迎的人,众老师坐在馆子里面,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李酸酸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问道:“刚才侯海洋是不是到镇里去了,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知道拜码头,比我们那时厉害多了。”

赵良勇道:“李酸酸硬是怪,你看见侯海洋到镇政府去了?再说,镇政府的人都在这里吃饭,他到镇里去做什么。”

李酸酸指着镇政府的方向,道:“他没有买东西,又是面带微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若不是到了镇政府去拜码头,脸上怎么会有这种幸福的微笑。”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那天豆花饭以后,刘友树心里同样惦记着镇政府借调干部一事,他是茂东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由于读过复读班,毕业那年已经24岁了,相较于未满十八的侯海洋,社会经验更加丰富成熟。

此时,他看见乐书记、蒋镇长都来捧刘清德的场,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要充分利用刘清德这条线达到借调镇政府的目的。

刘友树借故到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里搜出五张十元纸币。想着这五张纸币就要进入别人的口袋,很是心痛,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将五十元钱放到另一个口袋里,走到了大堂。

越是偏僻闭塞的地方酒风越盛,新乡镇和铁坪镇是巴山南北酒风最盛的两个地方,天髙皇帝远,中午喝醉就回寝室睡觉,大家都觉得正常。整个新乡酒店被酒味笼罩。刘清德和老婆在二楼敬酒以后,又来到一楼敬酒。刘清德脸原本就黑,此时在酒精作用下,黑中带着红,很有黑脸张飞的气质。

刘友树一直盯着刘清德的动向,当刘清德送一位镇干部出去之时,他也跟了过来。找个机会将五十块钱塞到了刘清德手里,道:“刘主任,恭喜发财,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刘清德低头看了看手掌里的钱,放到口袋里,拍了拍刘友树的肩膀,黑脸上带着豪气,道:“好好喝酒,下午一起打牌。”

“要得。”刘友树也跟着作出豪爽气概。

他这次来报到,带了两百块钱,原本还剩下一百二十块,送了刘清德五十块,等于从他身上剜了一块肉。他狠狠地喝一口酒,又夹了一块烧白,再盛一碗汤,既然送了五十块钱,多吃一块肉多喝一碗汤,就能减少一点损失。带着这样的心态,精瘦的刘友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

酒宴结束以后,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将和扑克。刘清德咬着牙签,搂着刘友树的肩膀,道:“小刘,会不会打麻将?小意思,一块钱一炮。”刘友树在大三时,经常在寝室里打麻将,也带点彩头,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比较自信,此时急于想将送出去的钱赢回来,跟着刘清德去打麻将。

侯海洋带着兴奋在豆花馆子吃了午饭,回到教师宿舍时,见整个宿舍格外安静,连小孩都没有一个,觉得很是奇怪。他见到正出门洗碗的秋云,何道:“今天怎么这样奇怪,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秋云道:“今天刘清德请大家吃饭,应该没有请你。”侯海洋摸不着头脑,道:“刘清德请大家吃饭,他为什么要请人吃饭?”

“刘清德的老婆开了一家饭馆,请老师们吃饭。”

这一次刘清德老婆的新乡饭店开业,除了侯海洋,住在平房的教师都接到邀请,秋云也得到了邀请,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有去。

侯海洋恍然大悟,道:“我刚才在街道上,看见一个馆子开业,放了许多鞭炮,没有想到是刘清德开的馆子。”

秋云指了指侯海洋的房间,道:“我听说,那间房子好多年都没有住人了。”她原本不喜欢饶舌,只是瞧着侯海洋一个人被孤立,心有同情,将压在心里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侯海洋没有太在意此事,道:“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不怕这事。”秋云又道:“伙食团要开张了,听说是派出所朱所长介绍来的,但愿比以前的伙食团要好一些。”

侯海洋来到学校以后,最盼望的便是学校伙食团早日开伙,听到这一次承包伙食团的还是关系户,抱怨道:“这些当领导的什么钱都看得上,伙食团本应该是为老师和学生服务的,现在成了他们的赚钱工具,想必伙食团质量也不高。等发了工资,我置办行头,自己开伙。”

在这一排教师宿舍,自己开伙的有好几家,侯海洋住进了最漏水的房屋,意外好处是他自己相当于住了一套房屋,可以开伙做饭。

“你会做饭吗?”

“我爸是民办老师,属于在教育局备案登记的民办老师,一家人住在二道拐村小,家里还有承包地。每当农忙,爸妈要去忙农活,都是我和姐姐在家做饭,做饭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秋云夸道:“看不出你还是多面手。”

侯海洋道:“我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等于什么都不会。”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进了大学以后,一个班的同学差异很大,关键是看自己如何努力。”说到这里,秋云有心将自己学英语的录音机借给侯海洋。这部录音机是在上海买的,音质极佳,因此,借录音机的念头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回到屋里,取出《约翰·克利斯朵夫》,读了几页,脑子里总是想着中午吃饭的事。由于和刘清德闹了矛盾,他似乎被新乡教师这个群体孤立了,至少表面如此。对于长期受到同学老师欢迎、处于中心位置的侯海洋来说,这种反差挺大。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握着吕明的手在中师校园内漫步。随后场景发生了转换,他和吕明躲在了操场边的密林之中,紧紧拥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吕明的体温以及头发触到鼻孔的痒酥酥感觉。最终的梦境是他紧紧抱着吕明,身体不停地用劲。

醒来之时,裤裆处一片湿滑、难受。

侯海洋赶紧换掉裤子,用纸擦干净下身,他发出两个感叹,第一个感叹是这个房屋毛病多,不过也有好处,没有人跟我竞争。第二个感叹是我的身体真是好,睡个午觉都要梦遗。

换了内裤,侯海洋到井里提了水,在厕所一阵猛冲,顺便快速地洗了内裤,清清爽爽走了出来。

此时,教师们吃完饭,聚在新乡饭馆里打牌,院子里仍然安安静静。秋云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出来,道:“侯海洋,帮我个忙。”

她满头汗水,头发前一圈刘海儿贴在额头上,手里拿了一块板砖。“你拿板砖要砸谁?”侯海洋摆脱了刚才的郁闷,变得神清气爽,开了个玩笑。

“我想做一个隔断,你帮我拉一拉帘子。”

“砖头给我,女娃儿提着砖头也不像使板砖的人。”侯海洋说笑着接过了砖头,跟着秋云进了房间。

教师宿舍是前后间,老教师李酸酸在前间房里放了不少杂物,甚至还有煤油炉和油盐酱醋。

“李老师在外间煮饭?她煮饭,应该到里面去煮,在外面煮你怎么受得了。”侯海洋进了门,马上就明白了秋云的意图。

秋云自我宽解道:“学校伙食团马上就要开伙了,等到开伙以后,有些话才好说。”

今天早上,她正坐在床沿听磁带,李酸酸在外间房下面条,如果是纯粹下面条倒也没有什么油烟,她在下面条之前还炒了一个鸡蛋。屋里原本通风不畅,秋云顿时被炒鸡蛋的味道所包围,偏偏李酸酸炒鸡蛋本领了得,普普通通的鸡蛋炒得真是香啊,让秋云不断地流口水。

李酸酸依在她的木门前,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吃着黄金般灿烂的炒鸡蛋,谈着另一位已经离去的张老师的闲话:“以前是张小桃住在这里,她老公还在部队,难得回来一次。张小桃假装正经,其实浪得很。后来肚皮大了,肯定不是她老公的娃儿,后来他老公去找了县武装部,把张小桃调到城里去了。”她呸了一声:“现在是什么世道,乱搞男女关系还有功了,居然调进城去,我们这种老老实实在新乡教书的人,不会走歪门邪道,反而调不进城。我们女人要想搞名堂,其实很容易,两腿一张,自然就会有男人像狗一样扑过来,什么事情办不成!”

尽管秋云戴着耳机,可是这些如村妇般的话语仍然如针一样刺进了耳中,她既为闻到炒鸡蛋流口水感到羞愧,也看不起李酸酸的刻薄。

等到李酸酸吃完面条洗碗时,秋云摘下耳机,快步来到场镇,愤然要了一碗炸酱面。她从来没有发现炸酱面居然如此好吃,里面的肉臊子明显是肥肉,以前她从来不碰这种来历不明的肉臊子。今天她觉得肉香扑鼻而来,便用筷子在汤里不停地寻找着稀少的肉臊子,并且坚决消灭之。吃完早饭,买了钉子、塑料布和绳子,她要在外间房建一个隔离带,在蜗居中隔一片属于自己的单独空间。

刚回到宿舍,秋云便瞧见了刘清德大模大样地坐在她的床上,与李酸酸有说有笑。

女孩子的房间叫做闺房,都有着私密性。秋云有轻微的洁癖,看到黑汉子宽大的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胃肠蠕动起来,喉晚痒了起来。她捂着嘴巴,到门外打了几个干呕。

刘清德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秋老师,你不舒服?”他很坦然地面对秋云,仿佛操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秋云脸上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

刘清德笑脸依旧,发出了邀请:“新乡餐馆今天开业,请老师们去热闹热闹,你等会儿和李酸酸一起来。”

秋云没有想到刘清德脸皮如此厚,心理素质如此好。她不习惯于当面与人撕破脸皮,仍然保持着礼貌,道:“对不起,我身体确实不舒服,不去了。”

刘清德很有风度地道:“你才到新乡,和卫生院的人不熟悉,我陪你去,医生都是我的兄弟伙。小病别忽视了,拖着拖着就拖成了大毛病。”李酸酸太了解刘清德,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骂了一句道:“女人的毛病,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别管了。”

秋云实在不能忍受刘清德坐在自己床上说话,她终于下了逐客令,严肃地道:“刘主任,请你回避一下。”

刘清德讪笑着道:“秋老师,等会儿同李酸酸一起过来。”

李酸酸张开双手,做出一个驱赶小鸡的动作,道:“快走了,别守在秋老师床边。”她这一句话说得很是暧昧,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清德离开以后,秋云马上将席子重新擦了一遍。收拾完床,她发现在窗边桌子上,还摆着李酸酸未洗的面碗以及打开的调料盒子。

李酸酸住在里屋,里屋有一道木门,平时总是锁着。这样一来,李酸酸可以随时侵入秋云的空间,秋云只能在外屋活动,两人的处境是不公平的。李酸酸是老教师,是这套房子的原住民,她在心理上占有优势,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给秋云带来了不便。

刘清德刚走,副校长王勤来到房间。她站在门口,对秋云道:“秋老师,我有事找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秋云跟着王勤上了石梯子,王勤停住了脚步,很热情地道:“秋老师,我今天来找你是私事,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大学生,业务水平很精,能不能在小学搞个特色班,专门教小学生英语。”

王勤身上衣服样式落后于时代了,可是甚为干净整洁,秋云对其挺有好感,或者说,王勤是唯一一位令她有好感的校领导。她满口答应:“没有问题,我听从安排。”

两人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然后沿着学校周围散步,谈得甚为融洽。到了十一点,王勤问:“刘主任馆子开张,请你没有?”

秋云直言道:“请了我,但是我不去。”王勤太了解刘清德,知道秋云不去的原因,委婉地建议道:“都是同事,必要的应酬还是可以参加的,你就算有什么想法,心里明白就行了。”

“不,我不愿意去。”秋云婉拒了王勤的邀请,独自回到了寝室。整排教师宿舍的老师都去参加刘清德餐馆的开业庆典。她在寝室里吃了些饼干,坐在窗前听了一盘英语磁带,然后开始安装布帘。安装之时,才发现没有必要的工具——锤子。

在屋外找了板砖,她听到了侯海洋的声音,便请他帮忙。侯海洋接过砖头,站上长板凳,“嘭蟛”几下将钉子敲进了土墙里。

在买布帘时,秋云让布店老板做了几个挂圈,穿上绳子就是可以移动的门帘。侯海洋三下五除二将门帘挂好以后,秋云顾不得感谢,试着拉了拉布帘,甚感满意。有了这道布帘,至少她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且能将油烟挡在外面。

第四章 走访农村失学儿童 与秋云亲密接触

终于盼来了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侯海洋与吕明约好,在这个周末见面。

星期六,侯海洋满怀着憧憬之心,换上短袖衬衣,准备在巴山县城与吕明约会。正欲出行,听到院子里有一人声嘶力竭地出通知:“所有教师到大会议室开会。”

不少教师都准备进城,听到这个消息,有的生气,有的沮丧。李酸酸站在走道边,率先开火道:“国家规定我们有休息的权利,凭什么要加班,加班又没有加班工资。”

鹰钩鼻子赵海也站在门口,不阴不阳地道:“别说加班工资,拖欠我们的工资不知什么时候发,他妈的,再不补发工资,我们罢课。”侯海洋此时同样感到了工资的压力,他此时荷包里只剩下二十三元钱,再不发工资,只能借钱度日了。

大家心里不情愿,可还是陆续来到了会议室。

代友明、王勤坐在讲台上,代友明脸上常见的笑容消失了,道:

“现在学习一份教育局的紧急文件,《关于适龄儿童零失学的通知》。”读完文件,代友明道:“下面我先宣布各班未报名的学生,一年级一班,7名,二班,8名……各班要在明天进村入户,深人学生家中了解情况,认真宣传《义务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准确掌握其失学原因,并逐户逐人动员,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劝失学的适龄儿童返校就读。明天下午四点,在大会议室开会,汇报掌握的情况。”

他又补充一句:“这是教育局下发的紧急通知,不是我代友明有意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

听到如此安排,侯海洋欲哭无泪,他从小生活在二道拐村小,对学校的工作约知一二,知道在这种大事面前,自己无法放下工作,私自到巴山县城约会。

回到寝室,侯海洋想到吕明有可能在中师学校等候自己,心如猫抓一般,恨不得马上飞到县城。

在屋里跺了半天的脚,侯海洋无奈之下找到了邱大发,道:“邱老师,打篮球去。”邱大发笑眯畔地道:“今天不打篮球,吃了晚饭,约了李酸酸打麻将。”

侯海洋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邱老师,能不能把篮球借给我?我去打一会儿。”邱大发乐呵呵地道:“篮球就是给老师们打的,你客气啥,自己去拿。这个篮球就放在你那里,我反正不打。”

侯海洋赶紧拿了篮球,放在屋里,再到伙食团去打饭菜。伙食团的饭又硬又黄,菜无色无味,让人没有丝毫食欲。他将饭菜放在桌上,抱着篮球到操场。

不能去约会的恶气,此时全部发泄到了篮球场。侯海洋一次又一次地向篮筐发起了凶猛的进攻,每一次进攻,他的表情都是恶狠狠的,如一匹饥饿的狼。

疯狂地投了四五十分钟,侯海洋汗如雨下,他心里始终没有将吕明放下,暗道:“吕明,你千万别傻傻地等我。”想起了吕明在中师校园里傻傻地等,他就感觉要发疯,又拿起篮球一阵猛砸,如困兽。

秋云戴着耳机,独自一人在校园内散步。学校不大,操场旁边有些树木,算得上散步的最好去处。

她倚在树下,看着侯海洋打篮球,虽然隔得远,她仍然能感受到侯海洋的愤怒,暗道:“侯海洋在新乡被孤立,究其原因是为了帮我。从各方面条件来看,他都称得上优秀,但是几年内如果不想办法离开新乡,他就要被同化掉。”

侯海洋打了一会儿篮球,又在操场角落里打起了长拳。这套拳他打了近十年,熟悉得形成了条件反射,行云流水一般,很是流畅。

看了一会儿,秋云沿着操场围墙,低头沉思着,慢慢回到了教师院子。走到门口,听到隔壁传来哄笑声,李酸酸的声音在一群男声中格外尖厉。

秋云如今对这个声音有了几分反感。以她的想法,大家同住一室应该能互相体谅,她安上布帘也是对李酸酸暗示自己的意见。谁知,今天晚上,李酸酸在伙食团打了饭,又吃炒鸡蛋,煤油炉子距离布帘不过一米,呼啦啦的油烟在屋里飞扬跋扈。

秋云实在忍不住,坐在小床上,用力拉了拉布帘,让布帘发出哗的一声。李酸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秋云的提醒,又取了一盆莴笋叶,哗哗炒了起来。

秋云咬着嘴,心道:“李酸酸确实太不自觉了,煤油炉子完全可以到外面走道去炒菜,炒完了再搬进来。”腹俳一阵,等到李酸酸拿着碗到隔壁去打平伙,她打开布帘,透了透风,这才拿着耳机去操场散步。

等到散步回来,李酸酸仍然在鹰钩鼻子房间内说说笑笑。

在读大学时,同寝室室友也有小矛盾,但是总体来说大家都非常友好,有什么问题能沟通,也能聚在一起谈谈心里话。毕业之时,互相搂抱着哭一场,然后各自奔天涯。此时,到了新乡学校,她立刻体会到社会的现实,没有了大学的优美校园,没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有了素质不高且行为粗鲁自私的室友,有了难吃的伙食团饭菜,有了不怀好意的主任。

她心道:“刘清德就和猪八戒一样,丑陋,又好色。呸!”

刚想此节,门口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秋老师在不在?”

秋云连忙整理了衣服,走到布帘外停了下来,布帘里是她的私密空间,她不愿意刘清德再次闯人其中。

“刘主任,有事吗?”

刘清德手里拿着一张纸,道:“明天大家都要到村里走访,我看了名单,我联系的好几户与你联系的学生在一个村,你不熟悉路,我带你去。”秋云不想与刘清德有任何瓜葛,道:“不用了,我自己安排,就不耽误刘主任的时间了。”

刘清德脸色黑黑的,道:“这可是学校安排的任务,明天你不去走访,星期一办不了交代。”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单,道:“明天早上九点,我在校门口等你。我人熟地熟,容易说话。”说完之后,他没有给秋云说话的机会,背着双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秋云将布帘拉上去,坐在屋里生闷气。她将未报名的名单拿出来一看,六个未报名的学生分布在四个村,这四个村在什么地方,她确实是两眼一抹黑。对于一个生长在城市里的女孩来说,乡村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概念。熟悉,是因为绝大多数市民追溯到前三代都来自乡村,所有的城市都是乡村中的一个孤岛,课本和文学作品中有太多关于乡村的描述。陌生,是因为她关于乡村的概念都来自二手材料,真实的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没有任何实际经验。到现在为止,她隐约知道村里面有个书记,还有个村长,不过,村长和村委会主任是什么关系,她还有些模糊。

“侯海洋,给你说个事。”秋云听到走道外传来砰砰的篮球声,赶紧走到门口,喊住了侯海洋。

“什么事?”通通透透地出了一身大汗,侯海洋心情好了起来。得知是走访未报名学生之事,咧嘴笑道:“这事简单,走到村里面,问几句就能找到。你没有在农村待过?”

“小时候跟爸妈回老家玩过,十来年没有到农村了。对农村情况一点都不熟悉,被你笑话了。”秋云微微红了脸。

侯海洋爽快地道:“明天你跟着我,我们两人加在一起有十来户,还得早些走,否则来不及。”

秋云道:“那就八点钟出发,我请你吃豆花饭。”

侯海洋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龄,对秋云这种漂亮女生有天然好感,想到要与秋云一起去调查未报名学生,他内心有着隐隐的期待。

夜晚,他汗流浃背地写了一封情书,首先解释为什么失约,然后尽诉相思之情,再写在学校遇到的事。写完之后,认真用饭粒将信封粘好。一夜多梦,在梦中,他从一棵树上落了下来,坠落的感觉极为真实,掉到地上以后,又被一群穿制服的持枪者追逐,他拼命逃跑,从很高的坡往下跳,将自己藏在一片密林之中。

早上起床,洗脸刷牙完毕,侯海洋在外屋做俯卧撑。

秋云和李酸酸爆发了一场争论。

“李老师,屋里窄,通风不好,能不能不在这里煮饭炒菜?”自从李酸酸开始用煤油炉子以来,秋云一直在忍耐,今天早上她刚刚起床,正在对镜自怜,布帘外李酸酸又开始炒鸡蛋。这一次,她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酸酸毫不在意,道:“你可以去买点煤油,到时可以一起用煤油炉子。”

秋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道:“这个房间通风不好,煮饭炒菜会影响到我。”

李酸酸背对着秋云,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道:“伙食团的饭菜太难吃,长期吃会营养不良。”

秋云直接说出了目的,道:“能不能把炉子搬到外面?我看见好几个老师都是在外面煮饭。”

李酸酸炒好了鸡蛋,加了点水,开始煮面。她用无所谓的口气道:“外面日晒雨淋,不方便。再说,这么多年都在这里煮饭。”

“李老师,房间就是这个条件,要么到外面去煮饭,要么不煮。”

李酸酸生气了,提高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住在一个寝室要学会宽容,要学会互相帮助。”

秋云道:“对,是要学会互相体谅,煤油烧起来有油烟,这是我的寝室,是睡觉的地方,不是厨房。”

“要想有专门的厨房,有本事就分到县城去,我们新乡中学就是这个条件,你分到新乡来,就得克服。”

秋云态度严厉起来,道:“如果要继续煮饭,就交换房间,你住外面,我住里面,否则就不能煮饭。”

“我就要煮,你能把我做啥子?”李酸酸发起横来。

教师平房不隔音,听到吵架声,同事们都跑了出来看热闹。

邱大发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门口劝架:“两位都歇点火气,有话好好说嘛。”他在教师中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对谁都好,因此谁也不在乎他。

几位女教师将李酸酸劝走,这才暂时结束了争执。围观人群见无吵架可看,也就散去,各归各位。

秋云坐在床边,对一位相劝的女教师道:“杜老师,我不是想和李老师吵架,确实是油烟太重,她炒鸡蛋的时候,满屋都是烟。我的喉咙不太好,总是发炎。”秋云要抗拒刘清德,又与李酸酸交恶,她不愿意成为孤家寡人,因此在杜老师面前尽量态度温和,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里外间的矛盾,在新乡中学是见怪不怪,杜老师很能理解,道:

“以后注意点,讲究方式方法,李老师是老教师,为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嘴巴有些碎。”

侯海洋洗罢澡,只看到了吵架事件的结尾。他换上姐姐从上海带回来的纯棉文化衫,上面写着“别惹我,烦着”几个字,来到秋云房门前,道:“秋老师,走吧。”

杜老师问道:“你要出去?”秋云道:“学校安排到未报名学生家里去家访,我和侯老师一起去。”

杜老师是第一次与侯海洋说话,道:“侯老师好年轻,十七八岁?”侯海洋的父亲是老师,他对杜老师严肃审慎的目光相当熟悉,道:“中师毕业,十八岁。”

杜老师道:“新乡虽然远点,毕竟是正规小学,小侯能跳出农门,好好工作才对得起父母。”

侯海洋有几分好奇,问道:“杜老师,你为什么说我是跳出了农门?”他虽然出生在二道拐,可是父亲脑袋里顽固地认为自己家庭有书香传承,从小就按照知识分子的标准来要求侯海洋,从气质、身体和语言上来看,他确实和普通农家子弟不搭边。

杜老师直率地道:“这还不简单,考中师的人成绩都不错,如果继续读高中,考上大学的概率很高。你既然读了中师,又分到新乡,难道还是城里人?”

侯海洋被弄得很无语,他还是有着小小的虚荣,不愿意被人当成农村人,可是杜老师的分析完全合逻辑,与现实丝丝入扣,让他反驳不得,只得承认。

侯海洋和秋云带着学生名单一起走出场镇。秋云阴沉着脸不说话,快步走到前面。

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他的视线不时停留在秋云身上。秋云身材并不丰满,盈盈一握的腰身与臀部构成了流畅优美的曲线,散发着诱人的女人味。他不由得将吕明与秋云放在一起比较,吕明是山间的野莲花,秋云则是一株高贵的郁金香。

侯海洋没有见过真实的郁金香,他是从一份旧画报上看过郁金香的图片,不知什么原因,郁金香从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甚至在梦中也会出现。此时,他觉得秋云就如郁金香一般。

前面的秋云突然回头对侯海洋道:“侯海洋,这个地方不宜久留,我肯定要走的,你应该有远大前程,不要被新乡的污秽毁掉。”

侯海洋道:“刚才杜老师说得很准,我是因为没有任何关系才被分到了新乡,要离开新乡谈何容易。”

秋云真诚地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是百年不变的真理。你不能放弃,要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如果想学英语,我可以教你。”

侯海洋道:“好,我有问题一定向你请教。”

走进场镇,没有看到刘清德。

在豆花馆子里,侯海洋向豆花馆老板姚胖子详细询问了到各个村的走法,并画了一张简图。有了这张简图,他心里有了底,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干饭。秋云仍然为了吵架一事闷闷不乐,没有吃饭。

徐家村的徐家大院子,侯海洋和秋云各有一户失学儿童,还未进院子,三只土狗争相跑了过来,成品字阵形,目露凶光,龇嘴露牙,咆哮着。秋云吓得花容色变,直朝侯海洋身后躲。

侯海洋扯开嗓子喊:“徐亮和徐小红家在这里吗?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来家访。”

吼了几嗓子,过来一位弯腰驼背的妇女,她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对着三只凶猛的土狗挥了挥手。土狗们夹着尾巴飞快地溜走,躲在角落里使劲用鼻子嗅着,还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两位陌生人。

驼背妇女把侯、秋两人带到家门口。听了秋云说明来意,用含混不清的巴山土语道:“徐小红是我孙女,高小毕业,不读书了,她到广东打工去了。”

“徐小红已经走了吗?”

“就跟着同村几个人走了。”

秋云翻了翻名单,道:“徐小红才十二岁,能找到工作吗?”

“十三岁了,同乡带口信回来,她在厂里上班,我不知道什么厂,反正是打工,找的是现钱。”

“现在国家正在逐步普及义务教育,徐小红应该在学校读书,不应该到工厂上班。”

“农民家的女娃儿,认几个字就行了,家里就这个样子,打工赚钱比读书强。”

秋云依着她的人生经验,同农家老妇周旋着。这位农家老妇长得土,一脸皱皮,脑袋还挺好使,有一肚子坚定的主意,三言两语,秋云就没有话说了。再说,徐小红已经到了广东,多说无益,她给侯海洋递了眼色,就从板凳上抬起了屁股。

侯海洋没有动身,道:“老人家,徐亮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孙子。”

侯海洋道:“你的大孙子不读书,以后成了睁眼瞎子,一辈子逞不了皮。”

农家老妇生气地拍了大腿,道:“我儿这个遭雷劈的,跟着别人赌钱,被公安关起来了。媳妇带着娃儿回娘家,现在都没有回来。”侯海洋吓唬道:“如果这几天不到学校报名,以后就不能来读书,你想不想徐亮一辈子认不到字?”

农家老妇用枯枝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道:“我带你们到媳妇家里去,给娃儿报名。”

三人到了媳妇家,见到了侯海洋未来的学生徐亮。徐亮穿了条短裤,从后山回来,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侯海洋问他是不是要读书,他没有看当妈的脸色,痛快地道:“我要读书。”

媳妇明显与婆婆关系不好,虎着脸,一直在猪圈忙着。侯海洋来自于二道拐村小,对这种情况见得多,跟到猪圈,把刚才的一番话说了。媳妇软了口,道:“我家的那个败家子,把钱输光了,我没有钱交学费,能不能免点?”

侯海洋道:“你想要娃儿有出息,说什么都要读书,现在当睁眼瞎,只怕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至于少不少钱,你到学校,给当官的说。”媳妇还是想让儿子读书,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明天送娃儿来,只有找娘家借点钱。”

第一回合,侯海洋顺利完成了任务。秋云在路上生气地道:“这家人是重男轻女,孙子就要送去读书,小女才十三岁,就到广东打工。”侯海洋心情蛮好,道:“孙女是读完了小学,孙子还没有认字,不一样的。”

随后,两人都没有进展,侯海洋是小学一年级,相对容易做工作,而秋云是初中一年级,困难更大。

有一家人甚至把进门做工作的老师当成了仇敌,对秋云吼道:“你们这些贪官,收这么高的农业税,还有提留统筹,还有农林特产税,还有生猪屠宰费,他妈的,还让不让农民活?”

秋云被搞蒙了,道:“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不是当官的。”中年社员青筋暴跳,声色俱厉地道:“老师一样心黑,我们娃儿在学校伙食团,花了钱,吃的是啥子。你们良心被狗吃了。随便咋子说,老子就是不让娃儿读书。跟我学木匠,都比读书强。”

出了门,秋云眼泪奔眶而出,哽咽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让孩子读书,是帮他,怎么把我们当敌人?”

侯海洋安慰道:“我看他这个样子是对镇政府和生产队有意见,如今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搞得怨声载道。”又道:“这家人素质太低,你看他们家那个渗样,还住土墙房子。他不让娃儿读书,以后更难翻身,一代不如一代。”

两人拿着名单,一共走了七家人,侯海洋三家,秋云四家,侯海洋成功率在百分之一百,秋云只劝了一家人到学校报名。

午饭时间,两人从第七家人家里走出来。走了一上午,肚皮饿得咕咕叫,秋云情绪不高,沮丧地垂着头,不说话。

侯海洋此时像个大哥哥,道:“上午差不多了,中午到镇里吃个饭,下午抓紧时间跑完。秋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不愿意读书,有老思想影响,也有经济原因。”

来时,这条小道还能看出些风景,回去时,小道上什么风景都没有。走到小道转弯处,远处传来了阵阵划拳声,空中还飘着酒香。秋云闻声色变,她已经听出这是刘清德的声音。她和侯海洋对视一眼,侯海洋摊了摊手,道:“没有办法,这里只有一条小道,只能从这边走。”

硬着头皮走到转弯处,他俩想悄悄地走过,不惊动喝酒的诸人。但是刚露出头,就听见一声招呼:“秋老师,你们也在徐家村,过来一起吃饭。”这是黑汉子刘清德的声音,秋云顿了顿足,道:“不用了,下午还要走好几家,我回镇里吃饭。”

代友明也在这里吃饭,他招了招手,道:“秋老师、侯老师,过来一起吃,客气哈子嘛,都是为了革命工作。”

听到代友明招呼,秋云和侯海洋交换了一个眼神。秋云想起王勤所说的话,道:“走吧,代校长在喊。”

侯海洋低声道:“我看不惯刘清德。”

“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在是代校长在叫我们两个,得罪了所有领导,日子会很难过。”

侯海洋不情不愿地跟着秋云上了坡。

秋云悄悄对侯海洋道:“别哭丧着脸,否则还不如不来。”

桌上是农家菜,一大钵鸡汤,一盘肥厚的回锅肉,还有生蒸腊肉和一些小菜,碗碗碟碟摆了一桌子。在座的除了学校领导,还有镇教办张主任、党政办汪主任、徐家村徐书记和徐主任。

侯海洋走得饥肠辘辘,嗔到饭菜香味,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代友明喝了些酒,笑容满面,道:“小秋、小侯,你们今天完成了任务吗?”

秋云道:“侯老师效果不错,我这边没有什么收获,七个未报名学生,有五个女生两个男生,我走访的几家,都去打工了。”

代友明拿着酒杯,对党政办汪主任道:“这事你得给呼吁,光靠学校的力量,难以完成教育局交代的任务,还得请镇里出面做工作。”村支书老徐道:“镇里出面有个屁用,农村娃儿读了小学,能认几个字,算算账,也就差不多了。到南方找的是现钱,寄回来的是硬邦邦的票儿。”

秋云上午屡受挫折,听到村书记也是这种认识,马上辩论道:“文化程度不同,打工的岗位也就不一样,票子多少也就不一样。比如,小学毕业到广东只能找到每天10块钱的岗位,初中文化的就能得到20块钱的岗位,高中文化有可能得到50块钱一天。”老徐支书同意了这个说法,道:“这位老师讲得有道理,春节我被岗娃喊去喝酒,他是村里的高中生,当了小组长,现在能拿七八百块钱。”

代友明眼睛带着血丝,道:“吹牛,乐书记一个月才拿五六百块钱,打工能赚这么多钱,我当这个校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工。”说话之时,一块辣椒落在了他的胸襟上,他随手将辣椒扫落在地,胸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

秋云道:“我们岭西省经济不太好,工资普遍偏低,在沿海地区,各种补助高得多。其他行业不说,我们有同学在沿海的私立学校,工资有三四千块钱。”

代友明惊奇地道:“沿海还有私立学校?我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准许私人老板办教育?”

秋云没有想到校长代友明的消息如此闭塞,道:“茂东都新开了一家私立学校,平均工资在一千元。”

代友明感慨地道:“镇政府拖了我们四个月的工资,与其不死不活吊着,还不如到私立学校打工。”

刘清德在新乡称王称霸,对外界事物接触得甚少,是农村所说的在家门口恶的土狗。听到秋云介绍外面的情况,瞪着她不转眼。他内心深处对外面的世界还是很向往的,秋云就是外面世界培养出来的美女大学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在晚上经常都会想起这个如花似玉来自城里的秋妹妹。他对侯海洋则存着报复之心,在新乡这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被这个小兔崽子扫了面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刘清德看着眼前的土碗,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侯海洋,我给你介绍徐家村的头头,这是徐书记,你敬一杯。”

侯海洋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动了两疾子,刘清德就开始发招,他自恃酒量还行,没有推托,端着酒碗,道:“徐书记,敬你一杯。”

敬完徐书记,又敬徐主任。在新乡,酒文化相当发达,刘清德是酒桌高手,最善于挑起酒桌战争,此时他有意让侯海洋出丑,热情高涨,因此极尽劝酒之能事。

一口气敬了一圈,侯海洋肚子里的酒可以划小船了,他强忍着酒意,赶紧喝了一口鸡汤。

刘清德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端起碗,道:“我敬你一杯,喝得下就喝,喝不下就打白旗。”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刚烈,不会认输,因此就用上了激将法。

侯海洋果然上当,端着土碗又是一饮而尽,这一碗下去,肚子里马上就翻江倒海,一股酒气直往喉晚上涌。侯海洋自尊心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丢脸,咬着牙,将涌到嘴巴里的呕吐物咽了回去。试着喝了一口鸡汤,总算没有当场喷出来。

秋云早就看明白了刘清德的意图,只是在酒桌上,刘清德是按着规矩大大方方出招,她只能给侯海洋使眼色,却不能当场翻脸。

眼见着侯海洋就要出洋相,秋云还是想办法解围,她端了茶水,道:“代校长,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刘清德大声道:“怎么能用茶来敬,心不诚嘛,用酒。”

秋云不理睬刘清德的起哄,端着茶站在代校长身边,道:“代校长,我敬你。”

代友明在秋云面前端着长辈和领导的架子,拿起酒杯与秋云的茶杯碰了碰,道:“下午你们再辛苦一些,早点跑完。”

秋云又端着茶杯敬了其他几人,总算让侯海洋得到了些缓冲。

刘清德瞅准机会,又开始发动战争:“徐书记,侯老师到徐家村是为了失学少年,你作为书记,无论如何也得感谢一杯。”

徐支书是老油子,早就瞧出刘清德的意图。酒桌上的人最大方,恨不得所有的酒都让对方喝掉,他也乐意看到侯海洋喝醉,道:“小侯老师,我们碰一个,下午我让莫主任陪你去家访。”

莫主任是徐家村的妇联主任,朴实敦厚的一个农村女干部。

侯海洋牛劲上来了,强压住酒气,与徐支书碰了酒。此时,他脸青面黑,眼神也迷离。

代友明毕竟是校长,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小侯不能再喝了,下午也别去家访,要么回学校,要么就在这里睡一觉。”侯海洋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还行。”他不敢喝酒,也不敢吃东西,却也不愿意丢了份,就在桌上硬撑着,肚子里犹如一个烧红的烙铁。

党政办汪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指着侯海洋,道:“侯海洋,我想起来了,乐书记提起过你。你是不是想借调到镇政府,还交来一份自荐书。那份自荐书我看过,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没有想到,小侯还有这样的好酒量。”汪主任的酒量不行,每当有接待之时,总是为了喝酒之事苦恼,此时见侯海洋酒量甚好,动了心思。

刘清德听到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刘友树前天跑到家里来找过他,想通过二哥刘清永的关系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他自然愿意刘友树调到镇政府,不希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侯海洋进入镇政府。他马上出言语进行挑拨:“侯海洋,老师是阳光下最高尚的职业,你既然瞧不起老师,为什么要考师范?既然当了老师就得安安心心工作,代校长,你说是不是?”代友明果然不太高兴,道:“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大家都不想当老师,谁来教书育人?”

侯海洋咬着牙,同身体里的酒精作着斗争,没有精力反驳。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散场,秋云悄悄劝道:“下午别去了,回学校。”侯海洋瞪着血红大眼,道:“去,坚持就是胜利。”

他与妇联莫主任一起,朝另一户徐姓人家走去。转过几个弯,侯海洋确信刘清德等人见不到自己,迅速寻了一处草丛,蹲在草丛中,吐得翻天覆地,鼻涕和眼泪齐流。

侯海洋正欲用手背擦,眼前递过来一张卫生纸。

秋云见到满脸鼻涕和泪水的侯海洋,心里莫名痛了一下,道:“你还挺逞强,喝不下就别喝了,谁也不能强迫你。”

莫主任道:“小侯老师酒量好,这个土碗开口宽,看上去很浅,实际每碗至少一两多酒,小侯老师走了一圈就扯进肚皮七八两酒,别人再回敬一杯,至少是一斤。”

侯海洋听到酒字,胃里一阵难受,转身又对着草丛一阵猛吐。

接连吐了三次,侯海洋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对秋云和莫主任道:

“今天丢丑了,让你们笑话。”

莫主任道:“哪个男人没有喝醉过,小侯老师人年轻,身体素质好,若是换个人,绝对要喝趴下。”

三人沿着小道前往受访人家。一路上,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头脑昏成一团,到了受访人家,他只是充当门神,不交谈。走完最后几家,已经五点多钟,与莫主任分手以后,两人返回学校。

等到莫主任离开,侯海洋道:“狗日的刘清德,整了我。”

秋云道:“他不是针对你,是想打我的主意。”

侯海洋怒不可遏:“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想到老师中居然还有这种杂皮。”

秋云道:“刘清德根本不是正经的老师,他初中都没有读完,先是当民办教师,然后借着关系调到学校。”

沿着小道返回场镇,山风吹来,侯海洋酒劲上来,走路左脚打右脚,摇摇摆摆,忽左忽右,好几次差点走进水田里。秋云使劲抓住侯海洋的胳膊,免得他跌进水田。

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场镇边上,迎面在小道上碰到新乡小学的几位女老师,她们吃了饭,在学校附近散步。李酸酸远远地看到侯海洋和秋云,故意夸张地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几天时间就开始拉拉扯扯,比我们开放多了。”

新乡是偏僻之地,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生活基本靠手,见到牵手的少男少女,自然是一个精彩的话题。

巴国方言,农耕时代的AA制吃饭。

第五章 错失借调镇政府的机会 刘友树的门路

刘友树一直在谋划着调到镇政府,听说党委书记乐彬表扬了侯海洋,焦急万分地道:“刘主任,你一定要帮忙。”

刘清德剔着牙,不紧不慢地道:“我肯定会帮忙的,否则也不会给你说这事。乐彬不愿意要老教师,想从这一批新教师中选人到镇政府,目前是你和小兔崽子都在做工作。镇政府马上要召开党委会研究借调人的事情,我哥和蒋镇长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刘友树听懂了话中之话,道:“刘主任,我不认识蒋镇长,他家的门朝哪里开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引见?”

刘清德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等到刘友树再三央求,才道:“谁让我们都是刘家人,这个忙我就帮到底。晚上八点,你准备一条红塔山和两瓶茂东特曲,来找我。”

怀着既喜又忧的心情回到宿舍,刘友树将所有的钱都翻了出来,一共四十八块二角,而一条红塔山和两瓶茂东特曲至少得要两百块钱。一分钱急死了英雄汉子,他在屋里抓腮挠脸,最后还是准备向教师们借钱。借钱是一件令人难堪之事,新乡学校的教师都不富裕,加上镇政府拖欠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大家的荷包都播了下去。为了调动之事,刘友树厚着脸皮借了一圈才借到九十多块钱,还不够买烟酒的钱。

无奈之下,他找到刘清德家里,脸红筋涨地道:“刘主任,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买烟酒还差点,能不能借点钱?”刘清德二话没说,转身到了里屋,取了一百块钱,道:“赶紧去,晚上我带你去见蒋镇长。”接过钱,刘友树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哗哗直转。

晚上八点,刘清德带着刘友树来到了蒋镇长家。刚到门口,听到哗哗的麻将声。刘清德贴着耳朵听了几句,脸露喜色,对刘友树道:“我哥也在里面打麻将。”

开门的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脸相挺和蔼。刘清德喊了声嫂子,带着刘友树进了屋。

“蒋镇长,手气好不好?”刘清德满脸堆着笑,给打麻将的人散了一圈烟。

蒋大兵看了一眼刘友树,问:“清德,有事?”

刘清德弯了弯腰,凑到蒋大兵耳边,道:“给蒋镇长汇报点事,耽误几分钟时间。”蒋大兵接连点了两个炮,急着打回来,道:“你坐会儿,我再打两圈。”

刘友树提着烟酒傻傻地站着,在刘清德示意下,他把烟酒放在沙发边上。两人坐了一会儿,蒋大兵才离开麻将桌子。

刘清德道:“蒋镇长,我们到里屋汇报工作。”

蒋大兵咧了咧嘴巴:“没有外人,有啥事快说。”

“这是刘友树,茂东师专毕业,分到中学教语文,文字功底很不错,他想到镇办公室为你服务。”

蒋大兵眼睛从刘友树身上扫过,毫不客气地道:“我们这次专门找的是写手,到底能不能写,说句准话。”

刘友树对自己的笔头功夫还是有几分自信,道:“蒋镇长,我是学的中文专业,在学校经常在校报发表文章。”

蒋大兵急于打牌,不愿意啰唆,道:“嗯,那就好,明天送一篇写过的文章到我办公室来。”

离开蒋大兵家里,刘友树自然对刘清德是千恩万谢,回学校之际,身体发轻,如要飞起来一般。

下了石梯子,走过操场,听到砰砰的篮球声。刘友树给镇长送了重礼,信心十足,暗道:“现在的社会不请客送礼,怎么能办成事?侯海洋胆子不小,想法也多,但还是太嫩了!”

他站在操场边,道:“侯老师,这么晚你能看得见?”

侯海洋将篮球运到操场边,做了一个传球姿势。刘友树吓了一跳,下意识躲闪一下。侯海洋哈哈笑道:“刘老师,你们躲哪里去了,害得我一个人打篮球。”

刘友树道:“新乡学校不流行打篮球,最流行的是打麻将和扑克,现在回寝室,绝对都在鏖战。”聊了几句,他先回去了,一边走,一边哼着:“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

星期一,王勤带着几位小学骨干教师到各个班上去观察,主要是观察新教师的上课情况。

侯海洋从小就生活在小学环境中,对眼前的鼻涕小孩很熟悉,不管从课堂秩序还是教学水平来说,都无可挑剔。巡视完,杜老师道:“王校长,没有想到侯海洋很有点水平,从课堂的表现来看,完全不像个新老师,比汪荣富强得多。”

王勤故意介绍侯海洋的情况:“侯海洋在中师是学生会干部,毕业时是茂东市三好学生。”

杜老师老于世故,闻言道:“这么优秀的年轻人,怎么会分到新乡学校,肯定是家里没有关系,这个社会真的生病了,应该下猛药治一治。秋云是岭西师范的,也分到这个鬼地方,太扯淡。”

王勤道:“侯海洋的父母都是民办教师,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看好侯海洋,是金子总会发光。”

杜老师道:“最后一句话是精神鸦片,毒害人的,若是侯海洋在新乡这个大染缸多泡几天,肯定也会被同化掉。王校长,你还是得找一找乐书记,让他下决心,将新乡中学和小学分开。”提起新乡中学和小学的现状,她满腹牢骚,道:“新乡学校中学和小学不分,成了巴山县教育系统一怪,每次遇到其他学校的老师,都要问这事。”

王勤与杜老师是同期分到新乡的老师,两人算得上知音,高一句矮一句都没有关系,她同样憋着口气,可是作为校领导,无法发泄,劝道:“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中学和小学分设是大势所趋,分家是迟早的事。”

中午放学,刘清德把刘友树叫到了一旁,道:“你的运气不错,昨天晚上去得及时,下午镇政府要开党政联席会,要商量从新乡学校借调老师的事情。”

听到这个好消息,刘友树既高兴又忐忑,小心地问:“刘主任,还有变数吗?”

刘清德道:“这事谁说得清楚,开完会就知道了。”他背着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刘友树追了上去:“晚上我请刘主任喝酒。”

刘清德笑道:“如果是好消息,我请你吃饭,你那几个钱就算了。”秋云从初中教学楼下来,远远就看见刘清德和刘友树。她假装没有看见,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刘清德马上将刘友树扔到一边,迎上前去,拦在秋云必经之地,道:“秋老师,我们交换一下意见。”

刘清德兼任了初一一班的班主任,秋云则是初一一班的英语教师,如此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接近秋云。

秋云问:“刘主任,有什么事?”

刘清德咳嗽两声,道:“我在初一一班收集到同学们的一些意见,要同你讨论一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到我办公室去。”

秋云道:“现在是吃饭时间,晚了没有饭菜。”

刘清德道:“这好办,等会儿让包琴炒个单份,送到办公室。”秋云不容分说地道:“下午第二节没有课,到时我到办公室来,中午我要休息。”

“你一定要来,我收集到一些老师和家长的反映,很重要。”刘清德看着秋云娉婷的身影,收不住眼,感觉口水如济南趵突泉一般奔涌。

秋云到伙食团打饭之时,遇到了侯海洋,她问道:“听说你上课很不错,同学们都很欢迎,老师反映也好。”

侯海洋课上得好,心情不错,道:“我祖上有前清进士,最高官当过侍郎,我们当后代的就算不济,当孩子王总不是问题。”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秋云却认真了,道:“难怪你身上有与其他老师不一样的地方,这种书香气是长时间养成的,装是装不出来。我见你有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能否借一本给我看一看?”

“没有问题,等会儿你过来拿吧。”

秋云在寝室里吃过午饭,到侯海洋房间里借书。

侯海洋肌在桌上写教学计划,他已经写了长长几页。第一页是“我是小学生了”,分为几大类,一大类是教育与教学目标……四大类是教育与训练过程,认识校名、年级、班级……为鼓励学生达到愿望,可设计一些图表,如:贴小红花、登上“三好山”、看谁小红花多等。开学的几天里,教师可以每天点一下名,让学生起立应答“到”,以帮助学生互相认识。

第二页是“按时上学,按时回家”……请每个学生估计好时间,按时上学,按时回家。与家长联系,配合学校督促孩子按时到校,按时回家。进行到校、离校、离家、到家的礼貌用语训练,并请家长协助进行训练,养成习惯。

……这一页是“做好课前准备”,使学生懂得做好课前准备是上好课的前提。学会按要求做好课前准备,并逐步养成做好课前准备的良好习惯。

秋云更注重专业知识的学习,对教学基本没有做研究。她翻看了这几页一年级第一学期行规导训教案,赞道:“你还很有专业水平,看来我也应该钻研一下教学方法。”

侯海洋道:“这些都很简单,稍稍留意一下就行,最难学的是专业,特别是英语,这才是真功夫。”

秋云接过《约翰·克利斯朵夫》,随手翻开,见到上面评语,道:“好飘逸的字,这是谁写的评语?”

“我爸。”

“你爸写得真好,你的字也不错,果真是书香门第。”秋云这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侯海洋自嘲道:“算什么书香门第,两代孩子王。”

下午,侯海洋按照他的设计,又讲了一节高质量的课,在后面旁听的王勤等人都赞不绝口。

就在侯海洋沉浸在教学的时候,新乡镇政府党政联席会上正在进行一次可以影响他命运的会议。

在镇政府党政联席会上,前面三个议题都顺利通过,第四个议题是借调一名教师到党政办。

分管副书记刘清永道:“镇里要在县里出成绩,一半靠实干,一半靠宣传。新乡这几年做了不少实实在在的事,但是很少获奖,在领导眼里工作很一般,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宣传工作不够,上报县委办的信息量排在全县倒数第二名。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可以考虑从新乡学校借调一名老师。按乐书记的要求,这次调一名新教师,不要老教师。”

乐彬任新乡镇党委书记一年多时间,他听说了关于新乡学校老师不少吃喝玩乐的传闻,特意打招呼不要老教师。

“经过前一阶段考察和学校推荐,我们有两个备选名单,一个是茂东师专毕业生刘友树,汉语言文学专业,24岁,在初中部任课;另一个是巴山中师侯海洋,在小学任课。”

等到刘清永介绍完毕,乐彬道:“请大家发表意见。”

蒋大兵没有玩虚的,直截了当地道:“刘友树和侯海洋都经过了初试,说明两人都具备基本条件,刘友树是大学生,年纪也大一些,我觉得刘友树更适合基层工作。”

乐彬环视其他几位副职,道:“大家都发表意见。”

蒋大兵抢先表了态,其他副镇长和党委委员都不说话。

乐彬点名道:“老刘,你管组织,说说意见。”

刘清永慢吞吞地喝了口水,道:“实话说,侯海洋的字写得漂亮,文章还上过报,可是他年龄太小,还没有满十九岁,而且是个中专生,从工作的角度来说,我个人觉得刘友树更合适。”

乐彬与侯海洋有过接触,挺欣赏小伙子身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当然,他与侯海洋只有一面之交,没有到非用侯海洋的地步。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在会前,他给刘清永提起过侯海洋,就是要试一试刘清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副书记刘清永在自己提醒过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支持蒋大兵的提议,这就是一种态度。

他又问了一遍:“大家有什么意见?”

其他的副职没有说话,只有一位老资格的副镇长说了一句:“就是借调个老师,你们定了就是,没有意见。”

乐彬用眼光走了一遍,进行了最后拍板:“那就定刘友树。”对于他来说,借调刘友树和侯海洋到办公室,没有太大的区别,最大的收获是他将镇里的形势看得更加清楚,这对下一步的工作是有好处的。

党政联席会上凡是涉及人事的消息,毫不例外会快速传播。下午,在伙食团,等到刘友树出现,有的教师就开始打趣:“刘政府,你是从新乡中学出去的,得为娘家着想,什么时候把拖欠的工资发了。”

付出了轻微代价,刘友树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他压抑着满心欢喜,故作谦虚地道:“我只是借调,迟早还要回学校,只是暂时打工。”邱大发肯定地道:“你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他又对站在身旁的侯海洋道:“侯老师也不错,能进入镇政府视线,以后还有机会。”侯海洋心高气傲,他将沮丧之心深深地藏了起来,用微笑来响应老师们的询问和安慰。

晚饭以后,他站在窗台喝开水,鹰钩鼻子站在院子里,喊道:“三缺一,三缺一。”很快,就有几个人回应。

李酸酸回来之时,见麻将已经搓了起来,她也站在院子里,张嘴喊道:“一缺三,谁来打?”不一会儿,又凑齐了一桌。

侯海洋时常嘲笑父亲口里的“书香门第”,嘲笑归嘲笑,这四个字在父亲的教导下,已经在心底扎了根。到了新乡学校,这些老教师们不怎么备课,不批改作业,闲来最大的乐趣就是打麻将,如此玩物丧志,让侯海洋很是看不起。

在与刘友树的竞争中失败,侯海洋感到沮丧,却没有灰心。他下决心一边读电大,一边加紧学英语。虽然在新乡暂时看不清楚出路,但是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后一句话是中师副校长朱永清经常讲的一句激励话,这一段时间经常出现在侯海洋的头脑里。在麻将和扑克声中,他拿起篮球又到操场,一个人孤独地奔跑在空旷的篮球场,将身体里多余的精力发泄在无辜的篮板上,砰砰之声,回荡在渐渐黑去的校园里。

早上,侯海洋将那份电大报名表放在衣服口袋里,等到早上两节课结束,就来到教务处办公室。

“我想读广播电视大学,这是报名表,需要学校盖个章。”

“不行。”刘清德看了报名表,嘴巴里迸出了两个字。

“我不会影响工作的。”

刘清德没有看报名表,慢条斯理地道:“去读书,是好事,学校支持。”他弯腰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件,道:“这是学校关于读广播电视大学等学校的规定,所有要读书的老师,都得由学校统一研究。你这种情况,暂时不考虑。”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侯海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刘主任,我已经同广播电视大学那边联系好了,能不能考虑一下?”

刘清德此时是猫,见到倔强的小老鼠终于自动来到自己的掌下,他没有掩饰其得意之情,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制度,对事不对人,小侯老师啊,你刚刚到学校,还得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要一会儿想调到镇政府,一会儿想到广播电视大学学习,把工作搞好,是你当前最重要的事,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

侯海洋被奚落了一顿,火气腾腾上来,又狠狠地往肚子里压:“我自费读书,不需要学校报账。”

刘清德态度挺好,有问必答:“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制度问题。学校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去学习,就得有老师顶课。再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老教师也在排轮子,凭什么你才来就可以学习?”

侯海洋无话可说,悻悻地回到教室。

他随后去找了王勤,王勤也提到了这份文件。

没有去成镇政府,到电大学习也成了泡影,侯海洋郁闷到了极点,坐在办公室,无心翻看教案。

“活人不会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逃离新乡这座坟墓。”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要实现并非易事,现实如一张大网,牢牢束缚住网中人,让人无法呼吸,无处用力。

“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侯海洋在心里默背培根《论人生》中的一段话,这是父亲经常拿来鼓励儿女们的一句话,此时恰好符合其心境。

第四节课是班会课,侯海洋走进教室,暂时将心中不快扔在脑后,在门口,他努力挤出了一些笑容。

从小到大,侯海洋上过不少班会课,到了新乡学校,几位新老师还一起去听了一堂赵良勇的班会课。听课结束,新老师都觉得好,侯海洋不以为然,赵良勇口才不错,只是形式比较呆板,他要采用激励教学法,提高学生们学习的自觉性。

侯海洋来到后面的黑板报,大声道:“今天我们做一个游戏,大家看着我。”一年级小朋友初到学校,都很懵懂,特别听老师指挥,全部转过去。

“这块黑板是一个大展台,就是一块田,我现在把这块田分成了很多块。”侯海洋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卡片,道,“我这里有一些卡片,哪一位同学表现得好,我们就贴一张小卡片,等凑够20张,换回一块地,这块地就要写上这位同学的名字,同时画一间房子,作为你这个学期的表现记录屋。等再凑够20张之后,就可以用来换取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等各种家电来装饰自己的房子。装饰多的小朋友就是期末的优秀生,可以得到不同的荣誉和奖品。”

等到学生们听懂以后,侯海洋宣布了头五张卡片的获得者。班上同学情绪被调动起来了。

恰好王勤、刘清德等人过来看上课情况,听到班级的喧闹声,两人停了下来,站在后窗朝里看。

刘清德哼了一声:“搞什么名堂,课堂纪律这么乱。不好好上课,尽弄这些花架子。”

王勤翻了翻夹板,道:“这是班会课,我觉得不错,低年级和高年级不一样,得开展一些活动,死板板的班会课,小孩子根本不喜欢。侯海洋这个小伙子上课很有一套,完全不像是新老师。”

刘清德素来与王勤不对付,一个说好,另一个就要唱反调,他哼了一声:“侯海洋这个人就算能干也不能重用,新乡学校留不住他。”

王勤没有与刘清德争论,她转了话题,道:“侯海洋住的房子漏水严重,屋里还往外冒水,太潮湿了,是得想办法整一整。”

刘清德既是教导主任,又实际管着后勤,他道:“这间房子整了好多回,都没有解决问题,下次找个好师傅。”王勤听到刘清德的口气,知道他是在拖时间,既生气,也无可奈何。

中午放学,侯海洋先到伙食团打了饭菜,闷闷不乐地回到寝室。刚下石梯子,就听到了几声争吵。

李酸酸叉着腰,道:“秋大学,你到底要咋样,我搬到走廊外面来炒菜,碍着你了吗?”

秋云毫不示弱,道:“你这是猪八戒倒打一钉耙,你看看煤油炉子放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偏偏放在窗子下面?”

“风要朝这边吹,我有什么办法。不放在这里,难道还放在邱大发门口,你这人太自私了。”李酸酸以前一直在房间里炒菜,张老师性子柔和,一直忍着,没有提出异议。新来的秋云比张老师要强硬得多,吵了几次架,眼看着秋云要扔炉子了,她这才妥协下来,把煤油炉子搬到走道外面来炒菜。在走道上炒菜,有风来时,煤油炉要受点影响,这让李酸酸很不爽,今天点燃火,她见到有风,便将炉子放在窗户下面。

秋云见老师们端着碗陆续回来,不愿意像耍猴戏一般让别人围观,她将窗户关掉,拉下布帘,慢慢吃着没有味道的饭菜。

侯海洋端着饭菜走过,李酸酸故意大声道:“小侯老师,来,吃点炒鸡蛋。”

侯海洋一向看不惯李酸酸,他没有表露出来,客气地道:“谢谢,不用了。”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了。

在寝室里吃着饭,想起父亲从巴山县城回来时的高兴样,侯海洋一阵难受,既为父亲难受,也为自己难受。他翻出那本培根《论人生》,找到《论逆境》那一章,默默地读着:“他曾坐在一个陶瓮或水壶之类的东西上,渡过茫茫大海……亦即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

这句话以前看过,看过亦就看过,并没有太多的感想,此时在新乡学校过得不顺,重读先人哲思,感觉如面对面说话。

几口吃掉无味的饭菜,侯海洋找出姐姐给的英文书,写下了今天要记住的十个单词。他知道自己读音不准,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先把单词记住再说。

下午放学,侯海洋习惯性地走进传达室,他在等待着吕明的信件。上次未能赴约,他一方面担心吕明会在县城久等,另一方面也担心吕明生气,接到不能赴约通知以后,他当即写了信作解释,然后就忐忑不安等着回信。天天去看信,一次次失望而归。

今天刚走进传达室,李酸酸扬着手里的信,道:“小侯,你的信,是女同学写的吧,怎么分到铁坪小学,比新乡好不了多少。”

侯海洋有意压制住幸福感,道:“我没有去过铁坪,据说也偏僻。”拿了信,他迫不及待想一睹为快,等到了操场就打开,又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读,总是担心看完。

“太好了,原来吕明也失约了。”

吕明所在的铁坪小学同样面临着普六的问题,她不能赴约,心急如焚,连忙给侯海洋写信解释。分别发自铁坪和新乡的两封信带着少男少女的情思,慢悠悠地在邮局会了个面,再不慌不忙各奔南北。经过几天旅程,这才各自到了目的地。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得知吕明也没有赴约,侯海洋心情欢喜,一边走一边唱着这首曲调高亢的老歌,上午的霉气一扫而空。

到了星期六下午,学校要进行政治学习。代友明正在台上讲得欢喜之时,赵良勇举了手,道:“代校长,我请假,要去坐客车。”

代友明正讲到兴奋处,怫然不悦,道:“这是政治学习,等一会儿教办张主任还要来,他在镇里开办公会。”

赵良勇不冷不热地道:“学校不发工资,我揭不开锅,必须要回家拿钱,如果代校长肯发工资或者借钱给我,我就继续参加政治学习。”此语一出,教师们纷纷响应,一来是政治学习太无聊,二来确实是镇里拖欠工资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侯海洋正是心如猫抓,恨不得上去抱住赵良勇亲几口。

代友明看了时间,他与王勤对视一眼,王勤道:“老赵说的是实情,今天早点放,况且张主任什么时候来还说不准。”

代友明这才道:“好吧,散会。”

急着回城的教师飞一般地回到寝室收拾好东西,侯海洋早就有所准备,他没有回寝室,而是直奔场镇。等了一会儿,一辆客车带着灰尘出现在眼前。旅客鱼贯而下,侯海洋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像一百米短跑运动员一样,当最后一名旅客下来,他游鱼般地挤上了车,抢到一个中间的位置。

几分钟时间,客车便坐满了。新乡学校的几个老师提着包,这才从场镇边快步走过来。看到这几个老师,侯海洋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这几个老师上来,应该会站在中间8我到底让不让位置?早知如此,刚才应该选最后的位置。”

果然,几个老师上来,便站到了中间位置。

李酸酸也在其中,骂道:“代友明的官瘾大,政治学习就是他显摆,害得没有座位。”她瞧见侯海洋,道:“小侯老师跑得还真快,抢到一个位置。”

侯海洋见李酸酸大包小包,不太好意思坐着,道:“李老师,你来坐吧。”

李酸酸早有此意,假意推托道:“这怎么好呢,有两个小时呢。”话已出口,侯海洋心有不愿,还是让了位置。

几位老师站在过道上,谈笑风生。售票员上了车门,道;“买票。”此语如孙悟空的定身法,将几位老师的谈笑定在半空,他们故意不看售票员。

大家在一起坐车,只买自己的票似乎显得小气,可是给大家都实票实在划不来,而且,有的人心理素质好,总是装聋作哑,绝对不会主动买票,这让脸皮薄的人经常吃亏。

赵良勇站在最前面,他主动打破了沉默,道:“没有发工资,大家都没有钱,各买各的。”

侯海洋松了一口气,他衣袋里着实没有几个钱,是瘌子头上的跳蚤,每一个都有数,用一个就少一个。买了一张车票,他觉得自己很小家子气,暗道:“等我有钱了,包一个车给老师们坐,免费。”

站了两个多小时,汽车终于来到了巴山县城。车站外来来往往的行人,满街的流行歌曲,路面上飞快的出租车,一下就将侯海洋从封闭的新乡拉回到具有现代气息的巴山县城。

巴山县城靠近茂东城,而茂东城与岭西省会岭西市只有五十公里,从地理位置来讲,巴山县城深受岭西省会辐射,虽处内陆,并不封闭。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这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在这条街道上集中了所有政府机关和商业门店,人来人往,挺热闹。

与赵良勇等人分手后,他正在街道上东张西望,背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侯海洋。”

这一声轻呼如春雷般直敲在了侯海洋的心窝里,在新乡学校的日日夜夜,在无数白天和黑夜,他都在盼望着这一声呼唤。四目凝视,对方依然如读中师时的相貌,只是在眉宇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收到信了吗?”

“你收到信了吗?”

两人几乎说了相同的话,说完,同时笑了起来。

同学三年,没有说过几句话。毕业以后匆匆谈起了恋爱,相见只有两天,又各奔南北。两人走在巴山街道上,心里有千言万语,一时无法说出口。

在街道上胡乱走了一会儿,侯海洋问:“铁坪拖欠工资没有?”

“怎么会没有,前几个月没有发,从这个月开始发一半,其他奖金都不发。”

侯海洋道:“你们还有奖金,比我们好些。如今各个学校都没有钱,看来把学校划到乡镇是大败笔,如果还是由教育局发钱,不会惨到现在这个模样。我从家里带了一百块钱,用得只剩下七块钱了。”

“大家都差不多,都等着补发工资。”想起家里的窘迫,吕明神情稍有黯淡。

聊了几句,气氛融洽起来,吕明如水中的莲花一般素净,侯海洋目不转睛,看得呆了。

吕明害羞起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有见过。”

“这一段时间不见,你变得好漂亮。”

“真的?”

“不骗你。”

两人经济都不宽松,为了节约,来到中师侧门附近的老城墙。读书时代,同学们有时到这里打平伙改善伙食,对这里的馆子熟悉得很。他们挑选了一个既熟悉又安静的角落,点了一份炒肉、一份白菜汤和炒莴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新乡伙食团的菜确实如猪草一般,此时侯海洋吃到小锅炒的青椒肉丝,几乎咬到了舌头。

吕明吃得少,她将炒肉大部分倒进了侯海洋的碗里,然后托着下巴,含情脉脉地看着男友席卷桌上的菜。当最后一口饭吃进去,她道:“老板,再炒一份青椒肉丝。”

“吕明,我够了。”

“我知道你食量大,在学校里都有名。”

在等着新一盘青椒炒肉时,侯海洋目不转睛地看着吕明,心道:“吕明成了我的女朋友,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么好看,三年中师有大把时间没有利用,太可惜了。”

吃过饭,两人从侧门进了中师学校。在中师学校读了三年书,院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在操场上,有十来个同学在踢球,稍远处的篮球场上,有口哨声响,似乎有一场正规的比赛。尽管离开学校也才两个多月,此时回到校园却没有了往日的感觉,总觉得是隔着玻璃在看校园,看得清楚,却触摸不到校园真切的温度。

两人沿着操场边缘走了一会儿,来到最南侧的围墙。

此处围墙断掉了部分,围墙背后是一个荒废的小山头,罕有人至,是中师同学约会的圣地。爬上围墙,侯海洋蹲在半边围墙上,向下伸出手,将吕明拉了上来。

侯海洋握着吕明的手,便不肯放开,吕明脸微微一红,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来到山坡树林最密处的一段围墙,侯海洋找了块大石头,道:“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色将黑未黑,树林中显现出一片神秘之色。与佳人依偎在一起,看着最后的霞光沉入天际,山风从树梢刮过,发出哗哗声。侯海洋感慨地道:“吕明,我们浪费了三年大好时光,以前这个时候,我基本上是在篮球场上度过,你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我一般都在校园内散步,或者是到屋顶去看书。”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讲起了在新乡的遭遇,特别是提到电大梦成空之事,吕明深有同感,道:“我也被拒绝了,开始想不通,后来想想,那些老教师都在等着读书的名额,我们这种新人,等一等也在常理之中。”

“新乡中学的老师多数都没有进取心,课余时间就知道打牌、喝酒,没有几个人有看书的习惯。”

“海洋,你要换一个思路看这个问题,这些老师们苦守在乡下,看不到希望,能甘于清贫守在学校,算不错了。”

说话时,侯海洋试探着将手放在吕明腰间。在二道拐学校,两人拥抱过,接吻过,只是那一次发展得挺快,又很突然,两人回忆那一天的事都觉得是在梦中。这一次在围墙边的会面,是将梦中的情境转化成现实生活中的行为。

天空渐黑,一颗闪亮的星星出现在天际。

侯海洋抱紧了吕明,让其斜躺在自己怀里,他低下头,亲吻着心爱人的额头、鼻子、眼睛,然后,两张渴望的嘴巴凑在了一起。

亲吻的滋味,在小说中传得很神奇,可是对于两位干柴烈火的年轻人来说,还有着比亲吻更加激动之事。侯海洋的手伸进了吕明的衣服里,在后背上摩挲着,年轻女子细嫩的肌肤在雌性激素作用下更具弹性,让他流连忘返。

吕明闭着眼睛,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她从小生活在乡村,受到比较完整的传统教育,这让她很难主动追求肉体的享乐,但是传统教育压抑不住青春萌动,当那一双手握住胸前那一对饱满时,她舒服得呻吟出来。当呻吟声即将冲破口唇时,她豁然醒悟,赶紧睁开眼睛,迎面正是另一双火热的眼睛。

借着月光,侯海洋如捧着珍宝一般握着两只雪白坚挺的乳房。抚摸是一种享受,在月光下细细观赏是另一种层次的享受。

在激昂的荷尔蒙催动下,下身积累已久的能量如破堤洪水,不断想冲破大堤。侯海洋忍不住将一双渴望之手向下延伸。

吕明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裙子被撩起,山风吹拂到皮肤上,她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动。当那只手隔着内裤来回抚摸时,她亦没有动。当那只手伸进了内裤时,她这才抓住了那只手。睁开眼睛,看着另一双闪亮的眼睛。

“我爱你,海洋。”

“我也爱你,吕明。”

两人拥抱在一起,从九点到十点,再从十点到十二点。到了凌晨五点,吕明坐在山坡上,侯海洋躺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

天亮时分,侯海洋醒来,问:“你没有睡吗?”

吕明用手抚着侯海洋的短发,目光中透着柔情,她俯下身,主动亲吻了侯海洋,低声说了句:“侯海洋,你是我的心肝。”

相聚的时间甜蜜却格外短暂,两人吃过早饭后,又回到校园,绵绵情话没有说够,转眼就到了分手的时候。

到铁坪的客车和到新乡的客车基本上是同时出发,两人在车站依依话别。侯海洋道:“虽然不能读广播电视大学,但是我仍然在学英语,只要英语学得好,是金子总会发光。”

吕明想不通学英语有什么用处,她的想法很现实:“学英语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钻研业务,若是教书教得好,出了名,也有调到城里的机会。”

想着新乡镇政府、教育局以及学校领导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侯海洋感到了压力和失望,道:“没有关系,只靠老老实实教书,难上加难!我爸无论是教学水平和教学态度,在柳河镇都有名气,还不是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也不知道到退休有没有转正的希望。”

吕明到铁坪教书以来,心情一直颇为压抑,在整个约会过程中小心翼翼不提这个话题,就是怕影响了心情。在站台分手,两人还是得直面这个现实。她安慰道:“你不是常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吗,走一步算一步,现在空想没有意思。”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你放心,我会杀出一条血路的,但是要给我时间。”

上了车,吕明透过车窗看着朝另一辆客车上的侯海洋,眼角出现了泪水。从读书以来,她就对英俊潇洒且才华横溢的侯海洋有了相思之心,毕业以后,两人奇迹般地走到一起。本来应该幸福的她却始终觉得空落落的。

“身上只有十来块钱,在新乡小学当孩子王的他,能否将自已的弟弟和妹妹带出农村,这实在是个遥远的未知数。”

吕明看着侯海洋的眼光中充满着柔情,这个男人是她心底深处的最爱,不管什么情况,永远是她的最爱。

侯海洋心思也复杂,不过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改变现状。坐在客车上,他陷入沉思之中:“如何才能改变命运?这是摆在当前最重要的课题,自己的优势在于毛笔字写得好,能写几笔文章,会打篮球,上课亦行,劣势在于这些东西除了教书以外基本没有用处,自己只有中专文凭,位于全县最偏僻的新乡镇,而且还得罪了教导主任。”豪言去掉以后,现实问题就变得很棘手,左思右想,他心中实在无底。

从县城回来以后,吕明脑里总是回想着与侯海洋在一起缠绵的甜蜜时光,禁不住脸红心跳。到了铁坪,她仍然沉浸在幸福之中。

“大妹。”一声熟悉的称呼打断了吕明的思绪,她这才看见父亲提着口袋站在公路边。

“爸,你怎么来了?”

“这是家里的米。”吕明的父亲吕思进是个老实巴交的社员,名字是好名字,五官也端正,穿了一件乡镇赶集时买的地摊货,还是中山装样式,套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土气。

“我在这里吃伙食团,用不着米。”

吕思进道:“家里的米还是好吃些。”

父女俩一起回到了学校,铁坪学校与新乡学校大体相似,稍有不同的是铁坪小学和铁坪中学是分开的,各有各的地盘。铁坪小学住房是不太正规的套房,两间房带了一个面积比较小的客厅。一个老师一间房子,不需要两名老师挤在一起。

“你们住这种房子?”吕思进家里住着土墙房子,见到红砖墙房子,感到很满意。

“县里正在搞普六,学校房子很快就要重新修过,到时有可能一个老师一套房子。”吕明知道父亲所来何事,与情郎见面的幸福感被一洗而尽。

吕思进搓了搓手:“那就好,那就好。”

“爸,你过来有事吗?是不是二妹的事?”

吕思进憨憨地笑了笑,道:“弟弟成绩好,肯定考得起县里头的初中,家里的情况你晓得,为了供你们三个读书,借了不少钱。”

吕明打断父亲,道:“爸,别说了,在暑假我就说过,让二妹到我们学校来读初中。我已经给校长说了,他同意了。”

吕思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二妹放到吕明这里,意味着以后二妹的生活费、学费都要由大妹来负担。他赔着小心道:“二妹的成绩好,她以后有了饭碗,不会忘记姐姐的。”

“别这样说,我是姐,应该的。”吕明从柜子里取了一把干面,又拿了两个碗,放了酱油和猪油,道,“爸,我去隔壁煮点面条。”

隔壁住着一位拖儿带女的朱教师,平时自己煮饭吃,与吕明关系处得挺好。当吕明借锅煮面之时,朱老师还特意拿了点肉臊子,趁着吕明不留意,挖了两勺到面碗里。

一位白白胖胖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条鱼,进门道:“姑妈,给你带了两条鱼。”他进门看到正在煮面的吕明,明显愣了愣。将鱼放进桶里后,年轻人一边与姑妈说话,一边用眼光瞅着吕明。等到吕明端着碗离开,他眼里冒光,道:“姑妈,吕老师有男朋友没有?”

朱教师点了点年轻人的额头,道:“柄勇,你是不是看上吕老师了?眼光不错。”

“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听说有一个,是中师的同学,好像分到新乡教书,另外还有县教育局的人给她写信。”

详细问了吕明的家庭情况,得知其家庭困难,朱柄勇信心百倍,他站在门口,朝外瞅了瞅,道:“姑妈,我看上吕老师了,一见钟情,只要她没有结婚,我就有机会。那个在新乡教书的老师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至于县教育局的人,远水不解近渴。”

第二天早上,吕明出去买馒头。刚进门,就听到朱老师的声音:“这是我的侄儿,大家都是邻居,别客气。”

吕思进手里提着三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正在朝一个年轻人手里推,道:“这咋子要得,咋子要得。”

年轻人道:“我叫朱柄勇,朱老师是我姑妈。我在财政所工作,管到农林特产税,与鱼塘老板熟得很,以后吕老师要吃鱼,给我说一声就是。”吕明被弄得有些蒙。朱老师热情地道:“吕老师,快点把鱼放到桶头,这是我的侄儿小朱,给你说过的。”见吕明还在客气,便假装生气:“吕老师,我们是邻居,你这样,那就见外了。”

吕明性格内向,情感细腻,敏感地觉察了朱老师的意思,低头不说话。吕思进瞧了女儿一眼,将三条草鱼放到了桶里。

朱柄勇取出一包烟,白色底子,红色的塔,是十元钱一包的红塔山。“吕叔,抽烟。”吕思进下意识将手在裤脚上擦了擦,刚刚接过烟,朱柄勇啪地打燃了火机,将火递到了吕思进嘴前。

吕思进面有猪相心头嘹亮,见小伙子机灵,又是财政所的干部,心里便满意了几分。他慢慢地抽着烟,仿佛见到眼前的年轻人成了自己的女婿。

第五章 错失借调镇政府的机会 把新乡当成南泥湾

从县城回来以后,侯海洋总是不停地回想与吕明在一起的甜蜜时光,甜蜜的外壳之下带着深深的忧虑。转眼间,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在这个星期,侯海洋给吕明写了三封信,收到了吕明的一封信。

星期六,很多老师都没有离校,缩在学校里过周末。

晚饭以后,侯海洋照例一个人打球。他看不惯新乡学校老师的业余爱好,这些老师个个体质虚弱,下班以后就想办法吃吃喝喝,吃完喝完相约打牌,几乎没有人锻炼,也没有人看书。就连巴山县第一运动的篮球也没有人参加,害得他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篮球场上疯跑。

在篮球场上跑了一会儿,一股股汗水顺着肌肤朝下流,他长期锻炼,加上年轻人新陈代谢旺盛,打造了一副好身板。肩膀宽阔,腹间有几块棱角分明的腹肌,小腿修长,大腿在运动时会有几块竖形的肌肉,在跳跃奔跑时,身体如猎豹一样灵巧有力。

打完篮球,肚子饿得咕咕叫。

由于镇政府没有及时发工资,他只得压缩开支,晚上自然没有肉吃,中午只能隔一天到伙食团打一份肥肉多瘦肉少的炒肉。从某种程度来说,在新乡学校生活水平还不如在巴山师范。

回到教师平房,依次从其他老师的门前走过。天气闷热,大家都没有关门,从不同房间分别传来扑克牌砸在桌子上的噼啪声,麻将相互碰撞的哗哗声。走到秋云老师的门前,他听到了英语广播。

稍事休息,侯海洋提着水桶到井边接了水,到厕所里,将水桶举在头顶,一桶井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痛快淋滴。他穿着运动短裤出了厕所,到井水边,再提一桶水,又从头顶浇下来。

秋云关了电灯,坐在窗边,在黑夜中听着英语广播。在其心目中,新乡学校是人生的一次停留,她一直采取超然事外的态度,无欲无求,心情宁静。

听收音机时,她看见侯海洋抱着篮球回来,又过了一会儿,看见他提着水桶,光着上身提水。她处于黑暗之中,可以毫不顾忌地打量着侯海洋。

在这个世界里,男和女是阳与阴的关系,天然是互相吸引的。只是男人的表现更加主动、更加明目张胆,女人的表现则更加隐晦、更加善于伪装。

秋云躲在黑暗的屋里,脱下了有意无意的伪装,专心欣赏在院中提井水的男人的身体。相较女性身体而言,男性身体两极分化更加严重,既有如侯海洋这种健康、干净、充满着美感的身体,又有刘清德那种满肚肥油、肮脏的身体。每次看见刘清德背着手,在校园内走来走去的得意样子,她禁不住感到恶心。

冲了几桶井水以后,侯海洋舒坦了,他拿条板凳在小院里乘了一会儿凉。

月朗星稀的夜空充满着神秘之感,空中不时有一股股来自田野的凉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若是有几位好朋友在院中聊聊天,也是人生快事。只是老师们都不喜欢这个调调,沉入麻将或扑克的游戏之中,侯海洋只能一人独守天空。

坐了一会儿,蚊子如大海中嗔到血气的鳘鱼,蜂拥而来,侯海洋被迫回到屋内。

在屋内,吕明的身影无孔不入,再次出现在脑海之中。在那梦幻般的夜晚之后,在侯海洋心灵最深处,隐约留下了忧郁。两人目前的生活状况都有些糟糕,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改变的希望。从长远来看,他有信心改变现状,从短期来看,具体步骤和时间又显得格外茫然。

听到从秋云房中飘来的英语广播,他禁不住想起吕明的话:“学习好有什么用,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要讲关系,就算我有一个大学文凭,可是拿了这个文凭又有什么用?”

侯海洋铺开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在鼓励吕明的同时也给自己打气。空气闷热得很,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汗水从毛孔中不断地挤出来。

凌晨,一连串的惊雷打破宁静,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空扑了下来,砸在屋顶上,发出马蹄一般的轰鸣声。

侯海洋从睡梦中被惊醒以后,赶紧起床,将衣服、被子和书等容易被打湿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用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遮住。他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事先预演过的程序。此时屋外暴雨倾盆而下,屋内雨水连成了线。不一会儿,屋里开始积水。他打着伞坐在椅子上,在闪电中,欣赏着穿透房顶晶堂剔透的雨线。雨水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炸雷一个接一个,天空时明时暗,尽现浄狞。

侯海洋坐在椅子上,看雨、听雷,不知何时,他低着头睡着了。等到醒来时,雨已停,远处还能看到闪电的光。

打开房门,教师小院里的流水发出哗哗响声,在昏暗路灯下,站着好几个人。

“小侯,你的房间怎么样?”大家都知道侯海洋所住的房屋是最漏的,见他出来,都围了过来。

侯海洋无奈地道:“早就水淹七军了,我的鞋子都要漂起来了。”众人来到侯海洋房间,看了现状,先是倒吸凉气,后又笑得不可开交。

杜老师披了件衣服,道:“小侯老师,屋里成了这样,你没有办法睡觉了。”

“没事,刚才我就在屋里眯了一会儿。等会儿坐在椅子上再打个盹。”赵良勇提醒道:“何必在这里耗着,到教室,把几个桌子拼一拼,一样能睡觉。”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侯海洋拿了一盘蚊香,直奔教室。

刚下过暴雨,空气清新,负氧离子成群结队在空中飞舞,让人感觉很舒服。点燃了蚊香,躺在硬邦邦的课桌上,侯海洋很快进入梦乡。

早上,当侯海洋出现在食堂里,众多老师都用一种特异的表情看着他,有的是同情,有的是幸灾乐祸。

赵良勇拿着一个大馒头,对侯海洋道:“你那间房子漏得不像话,如果学校不维修,没有办法生活。我建议你去找一找王校长,把实际情况给她说一说。”他是资深教师,知道刘清德的头不好剃,侯海洋直接找他多半会碰一鼻子灰。副校长王勤分管小学校,找她反映,由她去找刘清德,或许还有些希望。

刘清德实际上管着后勤,维修房屋原本是他的责任,可是在新乡,责任总是和权力连接在一起,和义务隔得很远。

上班以后,侯海洋直接再去找王勤。

王勤刚刚巡了早自习出来,脸色不佳,耐着性子听了侯海洋的话,道:“那间房子一直都漏,我等会儿与刘主任商量一下,尽量维修。”她话锋一转:“我问你一件事,最近是不是有人煽动要消极罢课?”

侯海洋听到过风声,不过他没有出卖老师,道:“我才来,不是太清楚。”

王勤道:“如今学校里有一些不好的风气,不钻研业务工作,天天说牢骚话,还有人更恶劣,煽动老师们消极罢课。”说到这里,她的口气严厉起来,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学生,觉悟高,能力强,以后肯定要在新乡学校挑大梁。若是你发现了这种情况,一定要主动报告学校,你要记住市级三好生的荣誉。”

侯海洋能留在新乡小学,王勤在里面起了决定作用,当时,她在校务会上对代友明说过这样一句话:“新乡学校成立这么多年,来到这里的老师都是挑剩的,大家不要的,现在好不容易分了一个茂东市三好学生,不管是啥子情况,我坚决要求将侯海洋留在新乡小学。”在王勤的坚持之下,侯海洋才避免被分到村小。她之所以坚持,一是受人所托,二是爱惜侯海洋的才华。

侯海洋早就将市级三好生这个事实忘在脑后,听到王勤口口声声提起这茬,道:“王校长,放心,我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他在新乡,唯一发自内心尊重的就是王勤。若不是王勤,自己百分之一百被分到了村小。村小和中心小都是小学,村小更偏僻更艰苦,跟村小相比,中心校算得上福地。

等到侯海洋离开以后,王勤再次去找刘清德。

刘清德下巴抬了抬,道:“王校长,学校的维修经费一分都没有了,要修,得有钱啊。”他看到王勤要说话,又拉长声音道:“当然,房子漏了,还是要补的,等把工资发了以后,自然会考虑此事。”

刘清德叫穷叫苦,王勤这位副校长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她更加坚定了分校的决心:“中学和小学一定要分开,否则什么事都做不成,还要夹在代友明和刘清德中间受气。”

没有办成事,她心怀愧疚,又来到了教师小院。仔细看了侯海洋被7欠浸透的宿舍,道:“小侯老师,你去小黑屋里拿点生石灰。我给刘主任说了,经费拨来就可以维修房屋。”

最初漏雨时,侯海洋还对校方抱着些希望,此时他决定自力更生来解决漏雨的问题,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只是道:“谢谢王校长。”王勤道:“这是工具室的钥匙,你赶紧去拿点生石灰,既消毒,又能吸水。”侯海洋不愿意拂了王勤的好意,接过钥匙,到小黑屋去拿石灰。小黑屋子是放体育器材的,里面长期都有一些用来给操场画线的石灰,这些石灰在农村里值不了几个钱,就随意堆放在小黑屋里。

侯海洋装了些石灰,刚出门就被一个黑大汉堵在了门口。

刘清德黑着脸,道:“你干啥子?”

侯海洋最不爽的人就是刘清德,扬了扬脖子,道:“屋里太潮,拿点石灰。”

“这是公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

“屋里漏水,太潮了。”

“就算潮湿也不能拿公家的石灰,场镇里就有卖石灰的。”

侯海洋把桶朝地上一顿,道:“房屋是公房,应该由学校来维修。现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学校为什么不管?出现这种情况,是学校失职,我拿点生石灰,有什么不应该?”刘清德提高了声音,道:“你拿公家的东西,还有道理了,小兔崽子。”

侯海洋阴沉着脸,上前一步,道:“刘清德,有本事再说一句小兔崽子。”

刘清德的这一句“小兔崽子”只是一句口头语,未料到会引起侯海洋这么大的反应。他被侯海洋如狼一般的眼睛盯着,没来由有些心虚,稍稍退后一步,道:“你为什么拿公家的石灰?”

侯海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道:“是王校长同意我来拿的。”说完,他不再理睬刘清德,一转身,提着桶走了。他回到院中,将桶放下,然后来到杜老师的房间门口,里面传来王勤和杜老师的说话声。他敲了敲门,平静地道:“王校长,还你钥匙。”

王勤接过钥匙,道:“这些石灰能起点作用,隔一段时间,你再去拿点。”她无法命令刘清德派人来维修屋顶,就想尽量帮助侯海洋,就如上次关于侯海洋的分配一样。

交还了钥匙,侯海洋来到场镇,他沿着场镇问过去,寻找买瓦的地方。问到一位女摊主时,这位女摊主很热情地道:“你是新来的小侯老师吧,我娃儿在你班上。”

侯海洋问道:“你娃儿是哪个,叫啥子名字?”

“我娃叫魏官,你记得不?他最喜欢上你的课,回来常常讲你。”侯海洋还当真记得魏官,按巴山县的读法,魏官的名字是“为官”的谐音。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还暗笑:“谁的父母这样官迷,给娃儿取这样一个名字。”

“魏官这娃儿聪明,也肯学习,好好培养肯定有出息。”

魏官从小调皮,难得被人夸奖。儿子被老师夸,当妈妈的自然高兴。她高兴地转过身,将一个清瘦的小孩拉了出来。她指着魏官的脑袋道:“魏官子,侯老师夸你,你可要认真学习,否则就对不起老师。”魏官怯怯地笑着,躲进妈妈的身后,又被妈妈一把扯了出来。魏官妈妈热情地道:“现在农村都盖预制板房子,都不用瓦了,你也别去买,我家老房子没有人住,马上要垮了,魏官带你去取瓦,要多少拿多少。”

魏官挑了一个箩兜,跟着侯海洋。魏官个子矮小,扁担长,箩兜大,如漫画一般不成比例,侯海洋忍不住笑了起来,接过箩兜。

“老师,你会挑箩兜?”

“当然,农民娃儿怎么不会挑箩兜?”

魏官好奇地道:“老师现在是非农户口?”

侯海洋没有想到这么小的魏官会问起户口,道:“我以前是农村户口,读了中师就有了城市户口。”

魏官激动地道:“哇,我以后也要有城市户口。有了城市户口,可以进城当工人,还可以当兵,当了兵就有工作。”这个梦想和侯海洋小时候基本是一样的,他顿时喜欢上这个相貌清秀的孩子,道:“既然你有梦想,就要付出行动,从现在做起,从小事做起。”魏官很郑重地点了头。

魏官家的老房子是土墙瓦房,早就没有人住,墙上裂出了数条大口子,侯海洋让魏官站在肩膀上,取了一桶瓦片。

“侯老师,还要吗?”

“我也不知道瓦片烂了多少,暂时取一桶,如果不够我们再来取。”

“那我先回家取梯子。”魏官走到场镇,主动要求回家取梯子。秋云为了考研,十分用功,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后坐在窗前听英语广播,看见侯海洋穿了一件旧衣服站在院中,脚边放着一个桶。过了一会儿,一个学生扛着长梯子过来。两人动作麻利地将梯子搭在屋檐上。她纳闷地想:“侯海洋要做什么?”

侯海洋将梯子安好,抬头看看天,天空仍然飘着乌云,有下雨的迹象,他赶紧顺着梯子上了楼,查看一翻后,开始翻捡瓦片。二道拐小学也是这种瓦房,侯海洋从小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上房揭瓦,对这一套技术很熟悉。

秋云是城里姑娘,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她站到院子里看热闹。平房顶部呈倾斜状,侯海洋站在上面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她喊道:“侯老师,小心点。”

侯海洋手拿一块烂瓦,晃了晃,故意用金鸡独立的姿势站立,笑道:“没事,我练过轻功。”秋云心揪紧了,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道:“你别乱走,小心滑下来!”

侯海洋充满了活力,还有一种敢作敢为的气质,与秋云以前接触过的大学同学不太一样。看着房顶上忙活的年轻人,她暗道:“诸凡与侯海洋相比,诸凡是大学本科,现在又在读研究生,知识水平肯定高过侯海洋,但是他肯定不会到房上去揭瓦。”想到了诸凡,她一阵心烦。

刘清德制止了侯海洋拿石灰的行为,心情甚是舒畅。其实这些石灰值不了多少钱,让侯海洋拿一些完全是小事一桩,只是侯海洋不服管教,屡次让自己不爽,他就是要让这个小年轻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新乡学校是他的领地,副校长王勤根本不在他的眼里,甚至校长代友明也只是他手里的木偶。他背着手,披着外套,漫步在学校里,就如老虎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在教室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了教师平房。刚到门口,遇到了匆匆出门的邱大发。

“邱大发,走这么快,饿死鬼投胎啊。”

邱大发走得匆匆忙忙,听到刘清德的声音,马上停下脚步,脸上显出招牌式的笑容,道:“刘主任,星期天都不休息?”

刘清德含糊地道:“四处转转,转转。”

邱大发弯了弯腰,道:“今天晚上不开伙,我去买把面,晚上吃。”刘清德骂了句:“你们这些人好吃懒做,饭都懒得煮,天天吃面。”在巴山,米饭为主食。在比较贫穷的农村,面条是一种菜,有客人来时,炒点小菜,抓一碗咸菜,煮碗鸡蛋面条放在中间,就是迎接客人的主菜。新乡学校里,面条还不至于被当成主菜,只是由于制作方便,成了牌友们的首选食品。

邱大发赔笑道:“刘主任你忙,我先去了。”他口里说着,却没有动步,观察着刘清德。

刘清德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道:“去吧,去吧。”

邱大发这才飞也似的离开。

刘清德望着邱大发,骂了一句:“这个兔崽子,跑得倒快。”从邱大发畏缩的眼光中,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背着手进了小院。

秋云站在院子里,抬着头,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子,这段脖子与新乡女人不一样,优雅、细嫩。

刘清德晒了咽口水,眼光在秋云的胸部停留片刻,又朝上移动,在那一段漂亮脖子上逡巡。当眼光顺着秋云视线方向朝上移动,看见长长的木梯子以及上面的人。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冰冷,上前一步,吼道:“侯海洋,你给老子下来!”

秋云的注意力全部在侯海洋身上,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侯海洋扭头看了一眼在底下咆哮的刘清德,没有理睬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在上面检瓦。

教育局老大彭家振不喜欢侯海洋,刘清德要给侯海洋下马威,这是最初故意找碴的原因。后来,两人的矛盾就与彭家振无关,而是男人与男人的矛盾。新乡学校绝大部分老师在他面前都是恭敬有加,唯独侯海洋敢于在他面前动手动脚,他必须要找回面子。

刘清德吼道:“你给我下来!”

侯海洋好整以暇地道:“还没有检完,捡完就下来。”

刘清德取出香烟,慢慢地吸了起来,吸到两三口,他将香烟往地上一扔,上前抓起梯子就走。

魏官颇为畏惧这位黑脸的老师,怕归怕,他仍然鼓起勇气守在梯子前,怯生生地道:“这是我家的梯子。”

刘清德不耐烦地伸手将魏官的手拨开,道:“爬开,让侯海洋来找我要梯子。”

侯海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不怀好意的刘清德,当刘清德搬走梯子,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了身旁装着水的桶。

秋云根本没有想到刘清德会直接搬走梯子,道:“刘主任,你别拿走梯子,小侯老师还在上面。”

“房屋是公家财产,不能谁都在上面乱整。而且,站在房顶上太危险,若是出了事,谁来负责,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表现。”刘清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脸皮抽动数下,扛着梯子就要走。

随着刘清德的咆哮声在小院响起,陆续有老师出来看热闹。

刘清德扛着梯子,对站在走道的老师们道:“现在的年轻人无组织无纪律,三天不打,就真的上房揭瓦了。”他抽掉梯子,开始调侃被困在楼上的侯海洋。

正暗自得意时,一桶水从天来而降,浇到了刘清德的头上。水里还有些泥浆子,全部糊在了刘清德的头发和脸上。

秋云吃惊得用手捂住嘴,她没有料到侯海洋会如此大胆,居然敢当头泼水。

刘清德被这一桶水浇得麻木了,过了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将湿淋淋的外套脱下来,提着梯子,走到院子中间,开始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他妈的,你活得不耐烦了。”

“快点滚下来,老子打死你,小兔崽子。”

刘清德跳脚大骂,甚至还想架着梯子到楼顶上去。他在愤怒中还保持着一些理智,这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最是胆大妄为,若是在楼顶上打起来,谁吃亏还真说不清楚。

“不好意思,水桶打倒了。”侯海洋大声说了一句,他根本不理睬刘清德的辱骂,点了一支烟,有条不紊地继续捡房子,将刘清德当成不存在。

众老师都在围观,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支持侯海洋的,幸灾乐祸地看着如猴子一般在院子里暴跳如雷的刘清德。

刘清德一个人唱着独角戏,终于,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如小丑一样,悻悻地提着梯子要走。

魏官急了,不顾刘清德凶恶,跑过去拉住梯子,道:“这是我家的梯子,还给我。”刘清德怒火中烧,将魏官推倒在地,道:“去去去,找侯海洋这个屁眼虫拿梯子。”

等到刘清德离开,一群老师都来到小院,仰着头,兴高采烈地与侯海洋说话。新乡学校的生活单调和贫乏,见到侯海洋勇斗刘清德这种稀奇事,大家都很快活。李酸酸道:“小侯老师,等会儿你这边捡完了,帮我这边也看一看。”

秋云房间也有些轻微漏雨,其他事情她还可以忍耐,屋内漏雨之事就完全不能忍耐,也道:“小侯老师,我这边也有些漏雨。”

侯海洋没有多说话,招了招手,算是对下面老师的答复。他听清楚了李酸酸和秋云的话,平心而论,他更愿意帮助秋云,李酸酸平时既刻薄又势利,让人心生厌恶。

秋云对站在一旁的魏官道:“这位同学,梯子是你家的吗,还有没有这种长梯子,要不然,侯老师下不来。”

魏官用手臂抹了抹鼻涕,道:“舅舅家还有一架梯子,我这就去拿。”他是小孩子,急着拿梯子,没有同侯海洋打招呼,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巴山天气多雨,屋顶颇为湿滑,少数地方还生了青苔。侯海洋胆子大,却不鲁莽,他将刘清德丢在脑后,专心致志在屋顶操作。

小院的老师们议论一会儿,见没有什么看头,纷纷散去。

秋云是最后一个离开,她将双手拢在嘴边,作了一个喇叭,喊道:“侯老师,注意安全。”她回到屋里,坐在窗边,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精力,心里焦急:“那个拿梯子的小学生怎么还没有来?”

时间过得甚快,转眼到了中午,秋云时而坐在窗边听英语,时而跑到小院内看楼顶。一些老师又开始聚在一起打牌,另一些老师去赶场,除了秋云,似乎没有人关注被困在楼顶的侯海洋。

秋云正坐在窗边发呆,听到楼顶上哗哗响了起来。她抬起头,见到漏雨的地方被打开,一只手伸过来摇了摇,接着传来侯海洋的声音:“秋老师,是不是这里?”

秋云站了起来,道:“是这里。”

“等会儿有灰要落下来,你把东西搬走。”侯海洋透过小洞,从上俯看秋云,透过领口能看见秋云胸口细嫩的肌肤。

秋云房间只有两处轻微漏水,换了瓦,很快就被侯海洋搞定。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仰头问道:“你等会儿怎么下来?”

“魏官家里亲戚多,肯定还有梯子。”

“你别着急,那位学生若不来,我去给你找一架梯子。”秋云还有一句话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院子里的老师太冷漠,似乎打牌就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侯海洋忙完了秋云的屋顶,也累了,他忘记给李酸酸捡瓦,小心地沿着屋脊朝厕所方向走去。在他的印象中,厕所旁边有几棵大树,距离房顶很近,树下是带有预制板的厕所。

他走到了屋顶的左侧,记忆果然没有错,大树树干距离屋顶只有一米五六左右,树叶已经伸展到了房屋的方向。

秋云在院中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侯海洋站在屋顶,飞身朝厕所旁的大树扑了过去,她惊叫了一声:“不要。”

侯海洋从小在二道拐长大,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十分娴熟,跳这种树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危险。他抱着树干,如猴子一样就到了地面,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酸酸正从女厕所出来,见到从树上跳下来的侯海洋,夸张地道:“哇,小侯老师太厉害了,和兰博差不多。”

侯海洋拍了拍手,道:“小事一桩。”

秋云小跑过来,与李酸酸擦身而过,道:“你太莽撞了,若是摔下来不得了。”又道:“刘清德太不讲道理,明明是学校失职,倒把责任推到了你的身上。”

侯海洋脸上的笑容消失干净,道:“我和刘清德结了梁子,总有一天要爆发。”他转身就走向青石梯子。

秋云在后面追问道:“你做什么去?”

“拿梯氕”

“别和刘清德起冲突。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在地方上很有势力。”秋云看侯海洋的脸色,拦着他,当侯海洋执意要走,赶紧扯住了其衣服。侯海洋停下脚步,道:“秋老师,放心,我不会乱来。梯子是我借的,肯定要还。梯子六七米长,刘清德只有放在院子外面,我拿了就走。”侯海洋直奔刘清德所住的小楼,他的判断没有错,梯子太长,无法进屋,就放在小楼前面的围墙旁。他二话不说,拿起梯子就走。

刘清德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侯海洋。当时他拿走梯子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此时就装作没有看见。他在屋里转着圈,暗自后悔:“当初耳根子软,让侯海洋这个小兔崽子留在了新乡小学,一定要找机会将侯海洋赶到村小去,小兔崽子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老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侯海洋似乎意识到了窗后的眼睛,他没有回头,提着长梯子,扬长而去。

提着长梯子出了校门,遇到了魏官。魏官提着一个桶,兴奋地道:“侯老师,昨天晚上下雨,河里涨水,从田里跑来很多鱼,我舅舅在河里捞鱼,这是给你带来的。”

“你这娃儿,把给我找梯子的事情忘了。”

魏官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看见捞鱼,把这事忘记了。”

看着桶里的白鲢和七八条鲫鱼,侯海洋着实欢喜,提着鱼回寝室时,他作出自己开伙煮饭的重要决定。

侯海洋的住房在最西端,平房旁边是一块阴暗潮湿的空地,长了许多杂草,杂草中隐藏着不少垃圾,从来没有人清理过,算是一块无主空地。侯海洋决定把这块空地整理出来,种几棵小白菜,还可以放个蜂窝煤炉子。

自去年开始,巴山县乡镇老师的工资交由地方来发放,乡镇经费普遍紧张,干部和教师工资均被拖欠。

侯海洋早已囊中羞涩,他不喜欢叫苦,更不喜欢坐以待毙,此路不通就走彼路,他决定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魏官家里开着一个小商店,侯海洋凭着当老师的信用,赊了锄头、铁锅、蜂窝煤炉子和三十个蜂窝煤,买了盐、醋、味精和半斤菜油。魏官的妈妈很热情,帮着他用铁锅熬制了肥肉,还用大口玻璃瓶装了半瓶猪油。

侯海洋将这些东西如蚂蚁搬家一样搬回寝室时,赵良勇走了过来。

赵良勇问道:“小侯老师,你和刘黑胖弄了两回了?”

侯海洋抬头看着天,道:“我若是不主动翻瓦,今天晚上肯定又要水淹七军。他抽走梯子,把我困在楼上,我才泼他的水。”

“房屋维修原本就是学校的事,学校让老师淋雨就是失职,现在你不要学校出一分钱,自己维修,他还扣你一顶损公肥私的大帽子,这个刘黑胖就是龟儿子。”赵良勇又放低声音道,“若是其他人问起此事,你一定要坚持说水桶被无意中打翻,千万别说是有意泼水。”

侯海洋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赵良勇看着屋里的蜂窝煤,惊奇地道:“你要自己开伙?”

“穷得叮当响,吃不起肉,只能自己想办法。”

赵良勇最深恶痛绝的事就是拖欠教师工资,他骂道:“教育局彭家振软弱得很,教育系统就应该统一起来,怎么能将权力放给乡镇?乡镇领导是什么素质,一群初中生来领导知识分子。”

赵良勇发了一顿牢骚,走了。

中午时分,准,备工作做好。

侯海洋将一些柴块放在炉子下面,柴块下面是一张旧报纸。点燃后,浓烟滚滚。他没有抽烟筒,就用蒲扇使劲地扇,火焰在浓烟中渐渐欢快起来。

在铁锅中倒入井水,拍了一块生姜丢进去。烧水之时,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剖了四条鲫鱼,淋上点白酒,抹盐。十来分钟以后,将鲫鱼丢进了冒着热气的锅里。“还差锅盖、锅铲,没有大蒜、花椒、辣椒。”他记下了缺少的用具和调料。

侯海洋自己开伙,引来了老师们的围观。当老师散去以后,秋云才来到了角落,她惊讶地看着熊熊燃烧的炉子:“哇,你真要自己开伙?”侯海洋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对于这位同一天到达新乡的漂亮女同事有着天然的好感,道:“你等会儿来尝尝我的土手艺。”

秋云肚子里也没有多少油水,馋虫早就爬了出来,她没有拒绝,点头同意,问:“你买的鱼?”

“昨天下暴雨,冲了不少鱼到河里,魏官的舅舅在河里携的。下午我要到河里去钓鱼,去不去?”

“我要去。”秋云在大学读书时是活泼分子,到了新乡,她将自己装进了英语做成的套子,天天躲在角落里听英语,天性被隐藏在故意营造的冷漠之中。

鱼汤起锅以后,侯海洋悄悄来到秋云窗边,向她招了招手。

来到侯海洋小屋,接过雪白鱼汤,秋云小小地抿了一口,居然没有想象中的鱼腥味,而是纯正的鱼鲜。

“真好喝的鱼汤,你也没有用什么作料,怎么这么好喝?没有一点鱼腥味?”

“我的家乡叫二道拐,那里也有一条小河。我从小就自己煮鱼,手艺还是不错的。等会儿到河边扯点鱼香草,味道绝对霸道。”

鱼汤顺着喉咙流进肚腹,简单而纯粹的香味让秋云陶醉。她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道:“下午钓鱼,你一定要叫上我。我从来没有钓过鱼,你别笑话我。”

侯海洋喝着鱼汤,快活地道:“我的钓鱼技术绝对一流,现在就收下你这位学生。以后想改善伙食,自己到我这个炉子来弄。要想吃鱼,我们到河边去钓,不花一分钱,吃最新鲜的鱼。”

正说着,李酸酸也走了过来,道:“好香啊,小侯老师,看不出你还是居家过日子的好手。”她看到秋云也在,故意大声道:“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好吃懒做,小侯老师很能干嘛,比好多女人都能干。”

李酸酸这一番攻击性颇强的言论,让秋云很是不爽,她不示弱,回击道:“小侯老师很不错,晓得把炉子放到外面,不影响其他人。现在很多人都不讲究公德,占用公共空间,不顾别人的利益,不接受善意的批评,歪理还一箩筐一麻袋,这些人最自私,我最看不起。”

秋云说话清晰,语速又快,李酸酸几次想开口,都被压住了,气恼之余,张口便准备骂人。秋云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有理讲理,无理走开,骂人,最没有本事。”说完,端着鱼汤扬长而去。

李酸酸在背后骂了几句,见无人应和,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对侯海洋道:“侯老师,你看看这人,什么德性,是个大学生就了不起。听说她在读大学时就乱搞男女关系,这才被分到新乡学校,否则,堂堂外语系大学生怎么会分到新乡?”

秋云到底是什么原因被分到新乡学校,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侯海洋对于李酸酸恶意的解释很是不屑,盛了鱼汤,自到屋里享受。

自从来到新乡学校,这一餐吃得最爽快,侯海洋沉醉于鱼汤的美味之中,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收拾完锅碗,侯海洋抬头望着天空,天空远处仍然有乌云,头顶甚是明亮,微风穿屋而过,带来一丝丝凉气。休息一会儿,门外响起魏官的声音:“侯老师,走吧。”

侯海洋翻身而起,来到门口。魏官提了两根钓鱼竿,钓鱼竿十分简陋,是用河边水竹所做,挂上鱼线、鱼钩和浮子,成了钓鱼之利器。

来到秋云窗前时,秋云睁眼望着窗外,与侯海洋对视一眼,马上就站了起来。

三人在校园内没有说话,仿佛在学校里有无穷的绳索,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走出校园以后,无形绳索便断掉,秋云要过钓鱼竿,与魏官边说边笑。

小河也是发源于巴山余脉,没有涨水时,河面只有几米宽,暴雨过后,河面足有十来米宽,变得狂放不羁,水声轰鸣,势不可挡。

三人来到一处水流缓慢的回水沱,已经有十来个人在钓鱼,还有几人用大网捕捞。这种大网做法简单,用两根木棍做十字交叉,四个角绑上渔网,用一根绳子系于木棍的十字交叉点,将渔网放到水中,再拉起绳子时,渔网里总有些收获。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学校和场镇,根本没有行走于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今天算得上离开学校束缚,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在这条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满眼都是新鲜的叶绿素,河水奔放豪迈,她灰暗的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你们钓鱼,我在旁边看。”秋云如一个小女孩,在河边跑来跑去,看着什么都新鲜。

“魏官,把鱼竿给秋老师,你去扯点鱼香草。”侯海洋及时给魏官布置了任务。

秋云看了一会儿,也举起了鱼竿。她是第一次在真正的河水里钓鱼,浮子在河水里上下浮动着,几次以为有鱼上钩,拉起来却什么都没有。有时用力过猛,还将鱼线挂在附近的树上或是草丛中。她总是喊:“魏官,帮我取取鱼线。”

侯海洋如武林高手一样气定神闲,十分钟不到,他的手轻轻往上一提,水中有一条腹部雪白的小鱼被提了上来。

当侯海洋将第三条鱼钓上来时,秋云忍不住把鱼竿还给魏官,专心看侯海洋钓鱼。

侯海洋开了个小玩笑:“你没有钓上鱼,主要原因是你的心太慈了,不愿意看到自由自在的鱼被困在木桶里。”

秋云道:“我不会假仁慈,该吃还得吃。晚上想吃红烧鱼,我做红烧鱼很拿手。”

整个下午,鱼儿仿佛认准了侯海洋一般,一条条凑到了他的鱼钩,最后,几个村民也站在旁边观看。

“哇,这是一条尖头鱼。”侯海洋喜悦的叫声引来了秋云。秋云蹲下来,看着桶里的尖头鱼,道:“这河里也有尖头鱼,以前我只在大餐厅里见过,没有想到这条河里就有。”

“尖头鱼是巴河特产,巴河有许多支流,都是发源于巴山,汇在一起形成巴河,巴河有少部分支流出产尖头鱼。今天,我们有口福了。”侯海洋用手捏了捏尖头鱼的尾巴,尖头鱼全身摇摆得厉害,活力四射,如在电视里表演健美操的美女。

第六章 挑战新乡镇地痞恶霸刘老七 一场暴雨引发的命运改变

下午五点钟,桶里的鱼已经满了,最大的一条草鱼足有三斤多,最多的是二指宽的鲫鱼。三人满载而归,到了场边,侯海洋停了下来,道:“魏官,你拿几条回去。”

魏官跟着两位老师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最有趣的是跟着秋云老师学了几句英语。他不停地将“三个药、拜拜”挂在嘴上,最让他感到好笑的是“再见”居然在英语读“拜拜”,而“拜拜”在巴山话中是瘸子的意思,想到这里,魏官笑个不停。

“侯老师,我舅舅拉了网,家里鱼吃不完。”魏官离开时,故意大声说“拜拜”,说完这句俏皮话,他拿着鱼竿,一路小跑回家。

秋云停了下来,道:“我到场镇去买些东西。”

侯海洋提着桶就回到了小院。到小院之前,他耍了个心眼,摘了两片南瓜叶子放在桶上,让人看不到桶里的鱼。为什么这样做,侯海洋也说不清楚,似乎是防止李酸酸的闲言,似乎是躲开鹰钩鼻子赵海的冷眼,可是认真一想,他实没有必要如此偷偷摸摸。

到了小院时,院里无人,从老师的门前走过,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以及扑克落在桌上的啪啪声。

下午钓鱼无疑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从内心深处喜欢与秋云在一起。这个女生表面上是个冷美人,拒人千里之外。深人接触以后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爽快女孩,活泼大方,对陌生事情带着好奇和可爱的笨拙。坐在桌边喝冷开水时,他下意识将吕明和秋云进行了比较,平心而论,来自于城市、毕业于大学的秋云更有新奇之感。当他意识到自己将秋云和吕明进行比较时,赶紧将这个想法扔在脑后。

桶里的鱼在不停游动,一条鱼突破了南瓜叶,掉在地板上,不停地蹦来跳去。

秋云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小院,径直来到侯海洋房间,道:“等会儿我来做红烧鱼,这是豆瓣,还有白糖,还有些姜蒜。”

侯海洋笑道:“那我就可以享受美味了。”

秋云站在门口,道:“下午你立了功劳,晚餐就交给我。我不喜欢剖鱼,你剖鱼,我负责最后的加工。”

侯海洋道:“你就是厨师,我当墩子。”

“什么是墩子?”

“墩子是给大厨师打下手的,切菜、剖鱼就是缴子的事。”

两个青年男女就站在平房的角落,开始做红烧鱼。

秋云果然没有吹牛,她对农村这一套不熟悉,在小河边钓鱼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是她对厨房不陌生。侯海洋中午所做的清水煮鲜鱼是野路子,秋云晚上所做的红烧鱼则是来自历史悠久的川菜。

“慢点,别嘻着。”秋云见侯海洋狼吞虎咽,先笑,后来就有些难受,问道,“你的经济是不是挺困难?”

侯海洋没有掩饰自己的窘迫,道:“学校没有发工资,从家里带的钱也就差不多了,所以才弄了这些行头,准备自力更生。”

“如果需要钱,我那里有。”

“我尽量支撑,实在过不下去,再开口。”

两人坐在侯海洋的前屋吃着,邱大发闻香而至,他站在门口笑道:“秋老师,侯老师,你们也自己开伙了?”

邱大发是无心之语,秋云闻者有意,解释道:“河里涨水了,冲了许多鱼,小侯老师的学生提了些鱼来。”

侯海洋招呼道:“邱老师,进来尝点,都是刚从河里弄起来的鱼。”邱大发急忙摆手,道:“你们吃,我吃过了。”他走出门时,脑子里想着金黄色的红烧鱼,舌底生津。回到房间,赵海、李酸酸等人围在一起打牌,邱大发笑嘻嘻地站在一旁观战,道:“看不出小侯老师还很能干,不仅能上房翻瓦,还买了蜂窝炉子自己开伙。刚才我到他那边去了,他和秋云做了红烧鱼,色香味俱全。”

李酸酸呸了一声:“小侯老师年纪小,我看他是被狐狸精勾引了,可惜了,标标致致的小伙子。”

赵海冷笑一声:“别人在一起吃顿饭就是勾引,我们在一起打牌是不是有私情?”

李酸酸道:“赵海是不是也被那狐狸精迷住了,还要帮着她说话。”赵海在学校老师中是比较“愤”的一个人,当秋云出现在学校里,他内心便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他经常在打牌的时候坐在面对大门的位置,每当秋云在门前走动时,他就会用眼光悄悄地看。此时他的心思被李酸酸无意说破,尖刻地道:“李酸酸以前与张老师搞不拢,天天说张老师爱占小便宜,现在又和秋老师有矛盾,我看李酸酸同志要作一下检讨,是所有人都对不起你,还是你自己有问题。”

李酸酸气得将牌朝桌上一扔,道:“你们这群人都是色鬼,见到漂亮女子就软了骨头。”

赵海扬了扬最有特色的鹰钩鼻子,道:“邱大发,你来打。”

邱大发一向是老好人,从来不得罪人,听到赵海招呼,坐了下来。赵海问:“听说学校要配电视机和录像机,钥匙由你来保管?”邱大发赔笑道:“保管室的钥匙我是有一把,不过录像机估计是要锁在柜子里的,代校长和刘主任交代,没有校领导同意,谁都不能动电视机和录像机。只有星期五的下午政治学习,可以放一些教学片。”近来,为了推动电教化,茂东市教委给各个中心校配送了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新乡学校的老师都很激动,他们终于也可以看电视了,在精神生活无比贫瘠的新乡,这是一件大事,大家都很盼望。

赵海道:“有录像机更好,我们可以租些香港连续剧来看。”此议一出,大家皆高兴,将侯海洋与秋云在一起吃饭的事抛在了脑边。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一直痛恨学校伙食团的粗劣伙食,这一顿红烧鱼她用尽了本事,做出的红烧鱼色泽红润发亮,鱼肉鲜嫩咸香,完全超水平发挥。有了红烧鱼,她吃了两碗用蜂窝炉蒸出来的米饭,仍然意犹未尽。

“还有一点,再添半碗。”侯海洋将最后半块饭盛到了秋云碗中。秋云倒了些鱼汤泡到饭中,闻到香味,埋怨道:“这样吃下去,恐怕得长成大胖子。”

“无妨,吃了饭,加强锻炼就行了。”

“好,我以后也不能太懒了,否则真的没有奋斗的勇气。”

侯海洋听她用词奇怪,道:“奋斗的勇气,你有什么打算吗?”秋云道:“我到新乡学校的原因比较复杂。原以为在乡村的日子会很好过,没有料到乡下并不是一方净土。我一直在复习,准备明年考研。”

侯海洋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怎么办?”他想到自己不能去读广播电视大学的经历,又道:“如果学校不准你去考研究生,怎么办?”秋云很是坚定:“为什么不准我考研究生?凭什么不让我考?这是我的权利。若是真不让我考,就算是辞职也要考。我是英语专业的,只要不考英语专业的研究生,考教育学或是其他的专业,都很有优势。你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难道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侯海洋被这个难题问住了,想了想,道:“我实在想不出能做什么事情改变命运。”

“那你为什么要学英语?”

“我也不知道,先学罢,艺多不压身,总会有用处的。”

秋云本身是学英语专业的,她对英语的认识很现实,原本想劝侯海洋别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毕竟在这个封闭的小环境里,有点事情做,总比一天到晚玩物丧志要好。

吃完饭,聊了会儿天,秋云回到了寝室。在门口,恰好李酸酸出来,两人撕破脸皮好久了,都不说话,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副校长王勤吃过晚饭,到传达室去走了一圈,在看报纸时,见到地上有一封信,拿起来一看,是写给侯海洋的。她拿了信,在校园内转了一圈,来到了教师小院。

“这是你的信。”

侯海洋看到信,还以为是吕明的,顿时激动起来,他努力控制情绪,接过信,只见字体娟秀,是个女生的笔迹,却不是吕明的笔迹,而是姐姐的笔迹。他略为失望,姐姐虽然亲近,可是他现在最想收到的还是女友吕明的信。

“女朋友的吗,还在北京?”

“我姐姐,在北京读大学。”

王勤对侯正丽的情况很感兴趣,仔细问了几句,道:“听说你读初中时的成绩也很好,考县一中没有问题,没有读成大学,很可惜。”侯海洋道:“当时爷爷重病,没有办法,只能读中师。”

“你没有来我就知道你,当初还有分到村小的方案。”王勤是第一次主动说起此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调整了话题,道,“听说你自己捡了瓦,以后别这样干了,房顶很滑,摔下来不得了。”

经过一番交流,王勤在侯海洋眼中变得更加高大,尽管她身高刚刚超过一米五。

送走王勤,侯海洋坐到床边,拆开姐姐的信。

“弟弟,你不要沉沦在新乡,如今社会发展得很快,可以用‘日新月异’四个字来概括。在上海有一个人叫杨怀定,他炒股赚了不少钱,我们说万元户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他炒股赚了一百万,弟弟,是一百万啊!你一年的工资最多三千多,就算四千吧,十年才四万,一百年才四十万。你算算,在新乡小学当老师,要两百五十年才能赚到一百万……以前有句口号,叫做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北海,我今年跟着同学到了北海,看到大建设的场面,让我热血沸腾,我毕业以后也不会要工作,直接到北海去创业……假期就要到北海去……”

看了姐姐的信,想起秋云所说,侯海洋心情更为沉重。屋里格外闷热,他感到颇为烦躁,信步而出,来到学校操场胡乱走着。他并不是散步式走法,而是一路快步,在操场转着圈。

转了十来圈,已是浑身大汗。回到寝室,提着水桶到厕所,刚走到门口,听到“咚”的一声,接着鹰钩鼻子赵海走了出来。赵海看见提着水桶的侯海洋,只是略为点了点头。

侯海洋也没有在意,脱掉衣服,开始往身上浇冷水。

这时,隔壁女厕所也传来了水声。新乡学校老师小院的男女厕所修建得很是奇怪,在中间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类似天窗的四方孔,在侯海洋眼里,这个四方孔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可却又莫名其妙地存在。洗澡时,对面的浇水声不时传来,侯海洋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进门时传来“咚”的一声,这个声音只能是从上往下跳才能发出,他带着疑惑走到了四方孔下面,只见厕所蹲坑半人高的隔墙上有不太明显的脚印。

“太卑鄙了,赵海居然站在隔墙上通过四方孔偷窥对面女生洗澡,对面的女生是谁?”侯海洋作出了如此判断,并对赵海的人品极度鄙视。三下五除二,洗澡出门,然后站在院子里的黑暗角落,等了一会儿,见到秋云提着桶出现在路灯下。在路灯之下,她身材苗条,模样较之白天更多了一种清丽。

“他妈的,赵海是偷看秋云洗澡。”经过一起钓鱼和吃晚饭,他感觉和秋云似乎有了老朋友的关系,此时老朋友被人偷窥,他格外生气,胸中涌动着愤怒。

他差一点就要给秋云讲此事,可偷窥只是合理推测,谁都不会承认。而且,将此事嚷出去,秋云将会很尴尬。

生着闷气坐回寝室,他拿出姐姐的信。姐姐的信如一缕新鲜的空气,将外面发生的精彩故事带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外面的世界愈是精彩,新乡学校的现实越发地无奈。

“秋云就是一个女生,她都能破釜沉舟考研,我有什么理由如此消沉,在新乡学校这个牛滚凼里消磨自己的青春,浪费自己的生命?”侯海洋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如此一段话。

夜来,做梦,侯海洋自己站在了厕所的矮小隔墙上,正透过四方孔朝里偷窥,对面,是一个模糊的裸体女人,刚开始是吕明,随后又变成了秋云。这时,听到一个人在后面大声吼叫:“侯海洋,你做什么?”

侯海洋在惊吓中醒来,只觉下身还胀鼓鼓的十分奔放,一道白光闪过以后,外面是惊雷一串,炸得天空似乎被撕裂成碎片。雨点如从脚盆倒出来一样,大地被冲得颤抖起来。

经过检修的房屋居然抵挡住了这场大雨,只有三处在漏水,用脚盆、脸盆接住以后,屋内很是安全,没有打湿地面。

“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他捡瓦成功,很高兴地站在门口看着下雨。

秋云也被雷声惊醒,条件反射地拿起脸盆,抬头张望,屋顶安稳如山,没有半点雨水下来。

里屋传来李酸酸的起床声以及咒骂声:“什么鸡巴鬼天气,又下雨了,代友明死人,王勤去死,刘清德龟儿子,修的什么鸡巴房子!”雨水太大,她手忙脚乱都没有阻止雨水下地,很快地面湿成了一片。她最终放弃了努力,站在门口。在以前下大雨时,外屋同样会水淹七军,今天情况有些不同,里屋下着中雨,外屋没有丝毫动静。

李酸酸站在门口,气急败坏地道:“侯海洋也是屁眼虫,只晓得帮狐狸精捡瓦。”平常她只是在背后喊秋云为狐狸精,今天脱口而出。

秋云自然很痛恨“狐狸精”这三个字,她今天得了便宜,暂时将李酸酸的挑衅记在心里,没有发作。

雨越下越大,小院里开始积水,老师们被大雨所惊醒,纷纷站在走道上。刘友树是借调到镇政府,仍然住在教师宿舍,他原本也是站在院里看热闹,可是看到雨水越来越大,心里焦急起来,穿上筒鞋就朝镇政府跑。

刘友树朝雨点里跑,赵良勇道:“友树,你到哪里去?外面在打雷。”刘友树没有回头,道:“镇里安排了防洪值班,我得去。”

顶着大雨和惊雷,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镇政府办公室,镇委书记乐彬穿着雨靴站在大门口,身边站了十来个镇政府的干部。这些干部有些是值班干部,有些干部家住在镇政府大院,并没有值班,听到乐彬书记招呼,也来到大院。

乐彬抬头望着天,脸色沉重,扭头问道:“老汪,蒋镇长接电话没有?”老汪道:“现在天上打炸雷,接大哥大很危险,蒋镇长昨天走的时候,说是到县里办事。”

“值班领导是哪个?”

“刘书记。”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来?”

“昨天下午几个村支书过来开会,晚上在伙食团吃饭,刘书记喝醉了,估计叫不醒。”

乐彬脸色很难看,回头对站在门洞的干部道:“能主动来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今天雨大,必须得到村里去看一看。我们分成四个组,到村里去,带上手电筒,注意安全。”

刘友树和老汪都是党政办的,加上农办的老蔡,四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朝着五村奔去。五村是蔡家村,全村姓蔡的人比较多,算是大姓,老蔡也是这个村的。新乡河从蔡家村穿村而过,若是河水漫坝,将有一部分村民被水淹。从全镇的情况来看,蔡家村是最容易被淹的村,因此乐彬直奔蔡家村。

四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蔡家村村支书的家,使劲敲了一会儿门,支书老婆才开门。乐彬在家里吃过饭,她是认识的,道:“乐书记,这么大的雨,快进屋。”

乐彬高声道:“老蔡在不在,跟我们走。”

老蔡老婆道:“喝醉了,在镇里喝的,醉得像个死鬼,喊不醒。”

乐彬躲了躲脚,又往前走。在河边时,听到河水咆哮着往下流,用电筒照,只见一片大水已经漫过河床。

四人往山上爬,走了七八分钟,来到村长家里。村长爱人站在门口,张大嘴喊道:“到村里去了。”

村里,就是指村办公室,也就是村小学。在镇里,最好的房子是小学,小学会留两三间房子作为村两委的办公室。在新乡,村小和村办公室基本上是重合的。

滑下山坡,转了几个弯,四人来到了村长办公室。除了喝醉酒的村支书,村里的两委成员基本到齐。

乐彬沿途走过来,对基本情况了解得清楚,没有啰唆,道:“我们分头动员,让沿河的村民全部到村小来,这个雨下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绝对还要继鎌水。”

他对村主任道:“老张,你最熟悉村里的人员分布,安排下去,马上撤离人员,家里的东西都别带了,最关键是要把人撤出来。”

分工以后,村里干部和一些基干民兵、治安积极分子就沿河行动。乐彬坐不住,由村支书老张带着到了河边。

敲开第一家,里面有老两口在床上坐着。乐彬道:“涨水了,赶紧到学校去,再不走就要被水淹。”两位老人反应很慢,半天不说话。老蔡急了,吼道:“二伯妈,你这家没有啥东西,这么大的雨,没有偷儿来,放在家里不会丢,赶紧到学校去。”四个人连拖带劝,将两位老人拉出屋,让两位老人自己走到学校去。

一面走,一面遇到被镇干部带着离开家园的村民,他们拖儿带女,有的还牵着猪,拿着值钱的东西,朝着村小方向走去。

看到村民们主动离开房屋,乐彬稍稍轻松一些,他抓住一位中年人,道:“我是镇里的,还有没有人?”

中年人道:“大部分都过来了,朱家湾那边还有一个大院子,有七八家人,我没有见到大院子的人。”

老蔡熟悉地形,知道要到达朱家湾就得经过一段河道,如今涨大水,说不定有危险,他对乐彬道:“乐书记,大部分都出来了,我们换个方向去看一看。”

乐彬满脸是水,他咬着牙,用不容置疑的严肃语气道:“我们不能放弃一处,到朱家湾。”

村主任老张走到最前,老汪在其后,乐彬第三位,刘友树则紧跟着乐彬脚步,老蔡走在最后。

一行人来到了朱家湾,刘友树看了地形,朱家湾位于河湾处,是少见的一块平地,河水已经漫了上来,眼看着就要逼近住房。

几人进了河湾,村民们已经聚集在一起,他们地处于小河湾,每年都能看见涨水,并不在意。

乐彬大声道:“镇里接到县防汛办的通知,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这里地势低洼,不安全。”他并不是新乡镇的本地干部,很多村民不认识他,对他的喊话很冷漠。

村主任老张道:“镇里的乐书记给大家传达了县里的通知,我们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众村民才知道眼前之人是镇里的书记。一位村民不愿意走,道:“年年涨水,我们这里都没有事。”

张主任大声道:“乐书记说了,今年是特大暴雨,肯定涨水,现在跟我们走,在村小住一晚上,若是不走,淹死了我们不负责。”

村民们议论一会儿,不远处的河水轰响,与往日是有些不同,也就听从了安排。

在前往村小时,村民们走到最前面,乐彬一行在后,暴雨不停,河7尺暴涨,往日温顺的小河变得狂躁不安。

经过最后一段河岸,村民们就可远离危险。当乐彬看到村民们都朝半山坡走去,他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刘友树一声大吼,他回过头,只见自己刚刚走过的河岸垮了一段,刘友树刚好站在培塌岸的前面,若是再晚跨半米,后果不堪设想。

刘友树紧跑两步,脱离危险,他脸色苍白,指着河,声音颤抖:“蔡主任在我身后。”

黑夜之中,众人乱成一团急急行走,乐彬倒没有注意到老蔡,听闻刘友树之言,脸色顿时变了,道:“老蔡在你身后?”

刘友树身体轻微地颤抖,肯定地道:“蔡主任肯定在我身后,刚才我们还说了几句话。”

乐彬还抱着一丝幻想,亲自跑到队伍里找了一圈,老蔡确实不见了踪影。此时,暴雨更加粗野,砸在地上汇成隆隆的响声,河水逐步上涨,水声混杂着风声,如无数列火车同时开动,竟是多年未见的阵势。村民们都意识到若不是镇、村干部劝着大家离开,说不定就要遭难。

“蔡主任”

“老蔡。”

“蔡主任。”

所有人站在安全处,朝着河水大声地喊,大家心里明白,水势如此之大,真要落水,就算是浪里白条也没有活命的机会。

在老蔡落水时,新乡学校走道上站了不少人,这场大雨让不少楼房漏雨,他们缩着脖子望泼天大雨,看闪电,听惊雷。

赵良勇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感叹道:“这场雨下来,河里要涨大水,也不知要拷塌多少房屋,人定胜天,可笑。”

刘老师体弱,穿上了长袖衬衣。这场大雨让房屋漏水,床被打湿了,这让她很生气,不停地骂刘清德,指责他失职,没有及时搞好维修工作。

赵海在一旁煽风点火:“学校当局不顾老师的死活,说是暑假要翻修房屋,结果并没有翻修,明天我们一起,去找代友明请愿。如果学校不答应赔偿损失,不答应马上翻修屋顶,我们就去找镇里面,去找教育局。就怕有些人嘴巴上说得凶,到时不敢去。”

李酸酸道:“明天我们都去,不去的人就是叛徒,是龟儿子。”说话时,她眼光不停地瞟着秋云的床,又含沙射影,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翻个瓦,都是重色轻友,只给某些狐狸精翻,不肯给我们这些老太婆翻,以后肯定要吃亏。”秋云睡在床上,将李酸酸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好几次想要反击,她明白只要反击,就会将纯粹学雷锋做好事的侯海洋牵连进来,因此忍住。

李酸酸如祥林嫂一样,站在走道上,将侯海洋只帮秋云捡瓦的事情给每一个站在走道上的老师讲了。

赵良勇讲了一句公道话:“侯老师是纯粹帮忙,没有帮你捡瓦的义务,再说,你明确向侯老师提出来了吗?”

李酸酸争辩道:“我给他说过的,他也是答应的。”

赵良勇道:“侯老师捡瓦的时候,你在打牌吧,自己的事情不主动,还怪侯老师,没有道理。”

李酸酸生气地道:“老赵,我们是一起到新乡的,你屁股是不是坐歪了?”

赵良勇呵呵笑道:“我就是说实话。”

李酸酸道:“说个鬼的实话。”

雨下到天亮,没有停。早上六点,校长代友明、副校长王勤和刘清德被叫到了镇政府办公室。七点钟,三人面色沉重地回来。

无精打采的老师听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昨天夜里,农办蔡主任因公殉职。按照镇政府要求,因为暴雨学校暂停上课,中心校老师组成三个组,到村小检查校舍。

在抗洪抢险期间,侯海洋跟着副校长王勤将新乡镇的村小跑完。新乡各村小在大雨过后,校舍普遍存在着问题,这让王勤心急如焚,检查完以后,没有回学校,直奔镇政府。

镇政府院子里面,来了七八辆小车,在门口,还摆着花圈。农办蔡主任在疏散群众的工作中牺牲,县里很重视,县委副书记张大山代表县委、县政府来主持追悼会。

刚上二楼,见到刘友树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见到王勤和侯海洋,以为他们也是来参加追悼会,道:“王校长,追悼会就要开始了,你们赶紧到四楼会议室。”

会议室布置得很庄严,刘友树跟在乐彬身边,乐彬不时低头跟刘友树说话。

侯海洋原本也有机会站在乐彬身后,此时见到满脸严肃的刘友树,心里很不是味道。王勤与镇政府机关很多女同志都熟悉,几颗脑袋凑在一起,开始说些女同志关心的话题。侯海洋是新人,除了忙碌的刘友树以外,他一人也不认识,也就站在了王勤身边,几个女人的话直朝侯海洋耳朵里钻。

“刘友树是新乡镇的第一个大学生,为人处世也可以。”

“这娃儿有前途,跟着乐书记一起参加疏散群众,以后绝对要受到提拔。”

“听说就要转编制了,正式调到政府来。”

林林总总的信息传到侯海洋的耳中,他想道:“刘友树在竞争中胜利,调到了镇政府,凭着他的大专文凭以及还算不错的能力和工作态度,说不定很快就要当官,调到县政府也不是不可能。而自己没能借调到镇政府,只能在新乡学校教书,现在得罪了刘清德,说不定某天就会被弄到村小去教书。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自己都看不到改变现状的任何希望。”想到这些问题,侯海洋心里充满了嫉妒,对自己的状态更加不满,心里如有一团火在烧,让其焦躁不安,庄严的灵堂在眼中变得缓缈起来。

县委张大山副书记讲话时,侯海洋想起了往事,眼前一亮。

在读师范时,同寝室在熄灯夜谈时,城里人沙军经常发布新闻,其中就有张大山的新闻。侯海洋这才知道叔公侯振华部下还有一个三营长张大炮留在巴山当了县长。当然张大炮已经是历史人物,退休很久,不过他的儿子张大山也在县里当官。

此时,看着一米八的张大山,他突发奇想:“如果我去找张大山,说侯振华是我的堂叔公,他会是什么态度?”转念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侯振华从来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张大炮的儿子是否还会记得几十年前的往事。”

侯振华所部解放了巴山,但是大部队随即离开了巴山,留在巴山的时间并不长,张大炮因为重伤而留在了地方。侯厚德曾经猜测过张大炮应该与侯振华关系不错,但是,猜测归猜测,事实如何,没有人知道。作为书香之家,侯厚德自尊心极强,他基本上没有动过走张大炮后门的念头。

大姐侯正丽曾经提过此事,侯厚德顾虑重重:“第一,侯振华和张大炮是不是一个部队的,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人证实。若是张大炮不认识侯振华,贸然去找,尴尬得很。第二,侯振华与张大炮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不清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张大炮走过麦城,这些事不好说。”当时,侯海洋提出了心中疑虑:“为什么堂叔公不回来?”

侯厚德道:“解放前,你堂叔公是共产党,家里日子不好过,特别是解放前一两年,乡里好几家有共产党的家庭都遭到迫害。你爷爷做了几个墓,有真墓,有假墓,我估计你堂叔公回家乡以后,看到了这些墓,以为侯家已经没有人了,所以不愿意回来。当然,这些都是我推测的。”

“那堂叔公现在在哪里工作?”

“听说他在广东工作过,文革时被打倒,现在恐怕早就离休了。你堂叔公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还在不在,都说不清楚。”

想着堂叔公侯振华纵横岭西省的英姿,看着眼前的县委副书记,侯海洋心里涌出一阵激情。

“……愿英雄安息。”张大山父辈是山东人,从小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最后一句话从胸腔里发出来,震得房间嗡嗡作响。

侯海洋的念头在脑中不停地盘旋:“张大炮是叔公的部下,在那个年代极度缺人才,我爸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为什么就窝在二道拐,不肯去见一见张大炮?就算张大炮不认识侯振华,最多找错了人,没有任何损失。若张大炮真是侯振华的部下,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都齐了。”他恨不得当面询问父亲侯厚德:“为什么你就这么傻,清高,难道能当得饭吃,什么书香门第,只是自欺欺人。”

此时,侯海洋脑中有了一个念头,要找到张大山,告诉他自己的堂叔公是团长侯振华。当追悼会结束时,乐彬、蒋大兵等人簇拥着张大山往三楼走,刘友树一本正经地跟在身后。

侯海洋正想追上去,王勤发了话:“小侯老师,我们赶紧到教办去讲一讲村小的情况。你的笔记很详细,等一会儿你给教办张主任讲,这是急事,也是大事,不给镇里讲透,说不定再来一场大雨,校舍就会垮掉,我们就会成为罪人。”

上午检查村小校舍时,侯海洋手里拿了个本子,将各村村小的大体形状画了出来,并且标注了损坏情况。此方式简明扼要,将暴雨造成的损害表达得清清楚楚。王勤擅长于形象思维,对空间和数字很不敏感,对侯海洋画的图很感兴趣,到镇政府汇报暴雨对村小造成的损害情况,她就拉上了侯海洋。

侯海洋只得跟着王勤到教办去汇报校舍损毁情况,汇报完了以后,王勤和教办张主任又讨论了一会儿。在他俩讨论时,侯海洋不停地想着如何能自然而然地与张大山接触,他设想了在厕所偶遇、在走道上等候好几个场景。正在思考这些问题,他听到外面汽车响了起来,来到窗口一看,只见好几辆汽车离开了镇政府院子,其中有桑塔纳。

“张大山难道不吃午饭就走了,怎么会这样?”侯海洋看着汽车扬起的灰尘,充满了疑惑和遗憾。

王勤与教办领导谈完了,拿过侯海洋所画的草图,要到三楼去汇报。两人走到楼梯口,她道:“小侯老师,你先回去吧,我还要找领导汇报。”侯海洋看着王勤朝领导办公室方向走去,他没有离开,拐到了党政办公室。党政办公室有四张办公桌,三个男女各自坐在办公室,没有人理睬侯海洋。

“请问,刘友树在吗?”

问了两遍以后,一位男子从桌子后边抬起头,干脆地道:“不在。”

“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冷遇如刀,挫伤了侯海洋的自尊心,他忽然有些明白父亲的选择,他找刘友树并没有急事,听说不在,转身就走。

走在楼下,恰好遇到刘友树上楼,侯海洋招呼了一声:“刘老师。”刘友树抬头见到侯海洋,道:“昨天雨好大,听说村小被破坏得很厉害。”

刘友树的态度很正常,不卑不亢,可是侯海洋刚才受了冷遇,便觉得对方有了些官腔,道:“村小都是老房子,还有土墙,下了暴雨,不少都有危险。”

刘友树道:“乐书记有意逐步改造村小,只是镇里财政困难,得编些钱才行。”

“昨天暴雨,县委张书记今天就来了,很快啊。”侯海洋有意将话题朝张大山身上引。

刘友树道:“新乡是小镇,难得来县级领导,原本想留张书记吃顿饭,结果张书记接到电话,急着赶到县里开紧急会。”

得知张大山离开了新乡,侯海洋很失望,他准备回家一趟,详细向父亲问一问张大炮和张大山的事情。

巴国方言,夏天水牛滚澡的水坑。

第六章 挑战新乡镇地痞恶霸刘老七 录像室小团体

暴雨过后,蔡主任因公殉职事件如波浪一样,在岭西省引起了强烈反响,岭西省成立了宣讲团,专门汇报蔡主任的先进事迹。老蔡牺牲时,刘友树距离他最近,加上他又是大学生,就被挑选进了巡回演讲团,在全省各地巡讲。

刘友树上电视当天,新乡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县教育局承诺的一台电视机和一台录像机终于送来。经过代友明、王勤和刘清德开会研究,电视机和录像机由刘清德同志负责管理,由刘清德负责制定电视和录像播放、借出等管理制度。

刘清德道:“管理制度很简单,钥匙就由邱大发来管,平时在七点钟开电视,九点半结束。”

代友明道:“原则上同意,我加一条,看电视的时间也要规定一下,三、五、六、七,这四天可以看,其余的几天还得让老师读读书,备备课,不能让老师玩物丧志。”

刘清德暗自腹诽:“老代也是太迂腐了,你自己就是电视迷,从《新闻联播》到广告,再到连续剧,什么节目都不落下,每一天都不放空,反而要给老师们上紧箍咒,这个老代。”他没有表态,给了代友明几分面子。王勤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看四天总比没有看要好,也就没有持反对意见。

当电视在学校会议室开始播放时,所有的老师齐刷刷地到齐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请假,包括侯海洋和秋云。

刘清德和代友明一起来到放电视机的会议室。代友明穿了一件长袖衬衣,穿着一双带着泥尘的皮鞋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意气风发地道:“从今天起,老师们的业余生活就更加丰富了,可以看电视,还可以放录像带学习其他老师的先进经验和知识。”

讲了好几分钟,代友明仍然意犹未尽,李酸酸发了大炮:“代校长,等到政治学习再讲,现在先放电视。”这是所有老师的呼声,所有人都附和。代友明的激情受挫,演讲也就结束了,道:“以后电视机就由刘主任管理,现在由他宣布管理制度。”

听说只有星期三、五、六、七才能看电视时,老师们大哗。代友明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拿着钥匙的手停在了空中,始终不给邱大发。老师们对代友明的固执无可奈何,为了早点打开电视,暂时停止了喧哗。

代友明拉了拉有点歪斜的西装领带,道:“今天《新闻联播》以后,转播省里宣讲团的演讲,第一个就是刘友树同志的演讲,这个节目—定要收看。”李酸酸道:“行了,行了,赶紧放电视。”

代友明这才将钥匙递给了邱大发。

七点钟,所有频道都开始播放《新闻联播》,守在电视机前的老师们陆续离开。侯海洋不肯离开,一个人专注地盯着电视机,不放过每一个画面。

《新闻联播》即将结束之时,在代友明督促之下,老师们这才回到电视机前。广告以后,茂东电视台便开始转播“蔡有志同志英雄事迹宣讲团”。

刘友树是第一个演讲的,他头发吹得整齐发亮,白衬衣、红领带。当他演讲时,聚光灯将其照得透亮,看上去高大、威武。

曾经生活在身边的人居然上了电视,在电视里还显得十分光鲜,老师们开始议论纷纷,一致认为刘友树前途不可限量。

为了借调进镇政府,侯海洋与刘友树曾经当过短暂的竞争对手,这一场竞争刚开始就结束,过程并不曲折,但是这次竞争的结果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从小到大,侯海洋无论在哪一所学校读书,都处于视线的中心,他由学生变成了老师,突然变成了边缘人,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局外人。这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落差,只觉得电视节目是如此的索然无味。

等到刘友树演讲完毕,老师们不愿意继续听演讲,一致要求看电视连续剧。众怒难犯,代友明尿遁而去,不再管这台电视机。连续剧开始以后,老蔡的英雄事迹就被大家忘在了脑后。

演讲团到各地巡讲,各地报纸反响强烈。

国庆节当天,演讲团来到了省人民大礼堂,为省直机关做了一场演讲。省委朱建国等省级领导都来到了大礼堂,专心地听了演讲,演讲结束以后,省领导纷纷上台,与演讲团成员握手。演讲结束后,刘友树回到了新乡镇。好事接踵而至,他被正式调到新乡镇政府,还被任命为党政办副主任,成为新乡镇政府最夺目的后起之秀。

侯海洋高度关注刘友树一点一滴的进步,刘友树每一次的进步都会在他的心脏插上一刀。每当嫉妒到心痛时,他一次一次用培根的话来鼓励自己:“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又用古代的名言来鼓励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他再次拿起了英语书,不停地记单词,并且还真诚地请秋云帮助纠正读音。除了读英语以外,侯海洋有空就到河边钓鱼,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河里的鲜鱼成了他最主要的肉食。秋云手艺不错,红烧鱼、家常鱼、麻辣鱼都很地道,她大大方方地开始与侯海洋合伙吃饭。

转眼间,十月就要结束。

在这一段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在王勤的大力推荐下,侯海洋讲了一节由县教育局组织的公开课,大获成功。参加听课的东城小学校长胳云早就认识侯海洋,对其印象深刻,他没有想到这位市级三好学生居然被分到了新乡学校,大摇其头。

从九月到十月这两个月,由于镇财政经费紧张,每位老师只是暂时发了一百块钱。在十月底,侯海洋领到这一百块钱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

拖家带口的老师们群情激奋,上课都如吃了火药,动辄批评学生,受了批评的学生心情不好,学生打架斗殴事件急剧上升。

星期六,政治学习结束以后,没有回家的老师聚在了小院,先骂校长们,再骂镇政府,最后骂教育局。

侯海洋从参加工作以来,先从家里拿了一百块钱,学校发了一百块钱,他就用这两百块钱添置了基本的生活用品,精打细算过起日子,仍然捉襟见射,还负债累累。若是没有蜂窝炉子,没有从河里钓出的鱼,估计早就断肉了。

他拿起篮球准备去锻炼身体,走出院门,听到院中老师们群起骂娘,于是停下了脚步。

李酸酸手舞足蹈,唾液横飞:“我们当教师是上辈子作了孽,现在连饭都吃不起,老师们,今天晚上都不吃饭,一起到乐彬和蒋大兵家里去吃饭。”她一边说,一边使劲用疾子敲碗。

邱大发站在一旁,缩着脖子,笑呵呵的。

鹰钩鼻子赵海满脸冷笑:“李酸酸,你别吼得凶,别说到蒋大兵家里去吃饭,下个星期一不上课,这事简单,你敢不敢?”

李酸酸道:“你敢,我就敢,就怕有些人光说不练。”

头发花白的杜老师情绪也很激动,道:“现在啥子都要钱,镇政府拖了这么久的工资,有些人的餐馆天天都有公字号的人在大吃大喝,我们凭啥子还要上课?”

赵良勇不紧不慢地道:“罢课还是不对的,我们还是要去上课,给学生布置作业,让他们自习,我们守着就行了。”

秋云坐在窗前,端着水杯,慢慢地喝。

侯海洋来到学校以后,很是看不起新乡学校的老师,听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球到球场打球。

村小教师也都要过来参加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这些村小老师大多是最近几年分来的中师生,被分配到各个村小,平时孤单单地在村小当山大王。政治学习以后,不少村小的教师都留在学校,三五个老师邀约在一起,到镇外餐馆或是老师家里喝酒。醉了酒,就在教师小院里找个空床睡一晚上。

村小教师生活比中心校教师更加单调,更加孤独寂寞。每个星期的政治学习实际上是一种聚会,一醉方休是一种快活。此时他们聚在教师小院,人多胆壮,就跟着起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侯海洋是很有个性的新老师,来到了新乡以后,并没有完全融入教师群体生活中。除了教书,他专心致志地做好两件事情,打篮球和读英语,而老教师们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是喝酒与打牌,因此,侯海洋显得并不是很合群。

打完篮球,侯海洋擦洗了身体,准备下面时,这时才发现挂面只剩下一个空纸袋。他走到秋云门前,里面没有传来英语广播,也没有灯光。“秋云进城了吗?”他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不过没有细想,他拿了几块钱,穿过操场,出了学校,准备到场镇买挂面。

走到场镇口,就听见了一阵吵闹声,其中鹰钩鼻子赵海的声音最为响亮:“你要做什么,还讲不讲道理!”赵海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吵闹声中,然后就传来一阵噼啪、哗啦声。<u>?99lib?</u>

吵闹声来自场镇边上的豆花馆子,四个在新乡场很有名气的混混正在围攻赵海、赵良勇、李酸酸和几位村小教师。论人数,老师占优,可是论武力值,这些混混长期打架斗殴,很是凶悍。赵海脸上挂花,鼻血被打了出来,赵良勇被两个混混按在了地上,李酸酸和其他几位老师在与一位脸上有条刀口子的光头汉子理论。光头汉子是新乡场一霸,叫刘老七,进过劳改队,在周边的几个场镇算是一个人物。

侯海洋透过人群缝里见赵良勇被人按在地上狠揍,他热血上涌,分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进去。他长期坚持锻炼,手上很有几把力气,扯着一位混混的衣领,使劲一抡,将这位还算壮实的混混甩出几米远。另一位混混没有回过神,鼻子上被狠狠揍了一拳。打鼻子,这是侯海洋打架的心得体会,只要对手鼻血迸裂,多半会有片刻慌乱。

赵良勇这才翻身而起,他刚才吃了大亏,怒火中烧,抓住那位流鼻血的混混,抡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刘老七原本不想动手,他如旁观者一般,让手下兄弟们揍人,没有料到突然冲出来一个愣头青。他扔下了几位说理的老师,右手摸出一把尺把长的尖刀,朝着侯海洋冲了过去。

“侯海洋,快跑,有刀。”李酸酸将那把尖刀看得清楚,惊叫了起来。刘老七没有废话,提着刀,也不管什么部位,恶狠狠地朝着侯海洋捅了过来。

侯海洋顺手拎起倒在地上的一条木竟。场镇的木発都是实木做成,分量很重,他见刘老七凶狠,抡起木発就砸了过去。

刘老七是老江湖,身上有股狠劲,侯海洋天生不服输,更有股初生牛犊的蛮劲,两人刚一照面,就互相见了血。

刘老七根本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敢拼命,眼见着木竟带着风声迎头而至,赶紧朝旁边躲闪,木発带着风声,重重地砸在了肩膀上。他为了闪避木発,手中的刀偏了方向,捅伤了侯海洋的手臂。

侯海洋知道若是在关键时候软弱,肯定要吃大亏,他举着木竟,朝着刘老七的光头又砸了过去。

木凳是长兵器和重兵器,能有效克制尖刀,刘老七向后退了好几步,这才避开木凳,他骂道:“龟儿子,老子捅死你。”

侯海洋抡起木発,再次冲上来。刘老七又往后跑了几步,再骂。侯海洋又追上去,用板凳砸中刘老七的手臂,刘老七被板登的威势所迫,不断后退。两人一进一退,很快就打通了一条街。这时,其他教师和混混都成了看客,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海洋提着発子狂追刘老七。

刘老七跑到刘清德餐馆时,派出所朱所长与刘清德带着酒意,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朱所长叫了一嗓子,道:“狗日的刘老七,又在搞什么鸡巴。”

刘老七将手中的刀藏了起来,道:“我没有搞事,是他在闹事。”

侯海洋提着木発站在旁边,手臂上流出一股血迹。

“星期六,都回家日屁股,别在街道闹事,走了走了。”新乡是巴山县最偏僻的镇,海有盗,山有匪,新乡人性格中带着些蛮横,打架斗殴是常事。朱所长的绰号叫做朱操蛋,办事不依常规出牌。他急着和刘清德去打牌,不想为这点小事浪费时间。

刘老七趁机溜了。

侯海洋提着木凳,转身就走。

朱操蛋问:“老刘,这个娃儿面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刘清德趁机撒烂药:“这个人是今年分过来的师范生,素质低,经常打架斗殴,没有一点老师的样子。”

朱操蛋睁着醉眼,望着侯海洋的背影,不以为然地道:“这个小伙子追着刘老七到处跑,气度不凡。”

刘清德生气地道:“老朱,刚刚是流氓当街打架斗殴,你这个治安当局长官,怎么不作为,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朱操蛋与刘清德在一起开煤矿,有着共同的利益,接触得非常紧密,但是,朱操蛋很有些性格,并不肯与刘清德穿连裆裤。他眯着带有酒意的眼睛,盯着远去的侯海洋,道:“要是打个架就抓起来,新乡修个看守所都不够。这个娃儿不一般,我劝你一句,笼络这个娃儿,以后肯定用得着。”

刘清德哼了一声,道:“到了新乡,是虎得趴着,是龙得盘着,这个小娃儿不懂事,终究要吃大亏。”以前,他是由于彭家振的原因才有意给侯海洋难堪,自从经过操场的纠纷以后,侯海洋扫了他的面子,让他很生气。最近,秋云经常与侯海洋在一起吃饭,这让他格外愤怒,一直在寻找收拾侯海洋的机会。

侯海洋和赵良勇、赵海三人在卫生院简单包扎以后,回到教师小院。在小院里,教师们搬了两张桌子,上面摆了胡豆、花生以及从馆子里带回来的热菜,桌上还放了两瓶酒。

赵良勇对着围在一起的老师道:“刘老七那一伙人经常来骚扰学校,不仅骚扰学生,还欺负老师。学校当局软弱无力,镇政府和派出所不作为。今天居然公然来欺负秦老师,是可忍,孰不可忍。侯老师敢和刘老七对打,是条汉子,敬小侯老师一杯。”

小秦老师也是中师毕业,她是侯海洋的师姐,分到距离新乡学校不远的村小。她是本村人,平时住在父母家里,并不住在村小。这一次和大家一起吃饭,刘老七过来先说些流氓话,还动手动脚。她眼泪汪汪地端着酒杯向侯海洋敬酒。

侯海洋没有推辞,端着酒,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一群老师围在院子里,继续喝酒。

这个时候,侯海洋突然有了融入这个群体的感觉,他见热菜不多,道:“我那里还有两条草鱼,我去剖鱼,红烧。”

李酸酸挽着袖子,自告奋勇地道:“小侯老师喝酒,我去杀鱼。”两条草鱼有近四斤,原本是侯海洋留着与秋云打牙祭的,此时众老师因为打架事件团结一致,就将这两条鱼拿了出来。

李酸酸为人尖酸,做菜的本领着实不错,一条草鱼红烧,一条草鱼做成最流行的麻辣鱼。有了两道新鲜菜,众老师酒兴更发。

众老师不停地向侯海洋敬酒,侯海洋来者不拒,十分豪爽,终于醉了。他被扶上床时,脑子里迸出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早上起床,侯海洋突然翻身而起,他突然间记起,在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秦老师给自己说了一句话:“县里有一位干部在追求吕明。”在屋里愣怔了一会儿,他疑惑地想:“秦老师怎么知道我的事,我是不是听错了?”在巴山有句俗话,叫做酒醉心明白,想来想去,侯海洋确定秦老师说过这句话。

小院里,昨夜的狼藉已经被清除,恢复了原来特有的平静和淡淡的慵懒。

侯海洋昨天顾着打架,应该买的面条还没有买。他正走上石梯子,被赵良勇喊住了,道:“侯老师,你别一个人出去,小心刘老七报复。”又道:“小秦老师说你在中师的绰号叫蛮子,果然有点蛮劲。”

侯海洋道:“没有想到,当了老师,还得靠蛮劲来保护自己,想起来真是悲哀。我要买面,肯定要上街,不可能打一架后就成缩头乌龟。”赵良勇走到近处,道:“等会儿一起吃饭。”又压低了声音道:“有好东西,等会儿我们去看录像。”

“什么录像?”侯海洋很好奇。

“香港的片子,周润发的《英雄本色》第三集,从县里弄来的。”

周润发的《英雄本色》传至巴山时,侯海洋还在读中师,看到第一集,便疯狂地迷上了“小马哥”。“小马哥”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电影旱面“我不做大哥很久了”那句台词,成为班上男同学里很酷的台词。他看过周润发主演的很多电影,恰恰没有看过这部。此时他就如闻到腥味的猫,毫不迟疑地跟着赵良勇走向电视室。

在楼上,抬头就可以看到电视室,电视室的窗口被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没有声音传出来。赵良勇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他又敲了敲门,木门才拉开一条缝。

开门的是赵海,道:“你这么啰唆,大家都等你。”

赵良勇道:“我把小侯老师带来了。”赵海看了侯海洋一眼,没有反对,只是交代道:“学校不准平时开电视,大发这次耿直,冒了风险把电视打开,你别声张,更不能给别人说。”

围在一起看电视的有四个人,赵良勇、赵海、邱大发和新加人的侯海洋。当梅艳芳的歌声传出来时,八只眼睛就再也没有从电视屏幕上离开过。《英雄本色》第三集的故事背景发生在越南,小马哥从香港到越南去救出堂弟梁家辉一家,其间碰到了不少波折。他在机场无意中认识的梅艳芳帮了他很大忙,并且引发了三人之间一段微妙的感情。周润发在片中的表现仍具神采,梅艳芳塑造的乱世女英雄的形象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侯海洋看完录像,胸中澎湃着一股英雄气。

赵良勇对三人道:“大发耿直,冒着风险打开电视,各位不要说出今天的事,免得给大发惹麻烦。还有,新乡没有出租店,大家各显神通,弄点录像带回来。”赵良勇在老师中是没有官职的大哥级人物,大家听了他的号召,都发出了响应。

出门前,赵海道:“今天中午我过生,请大家吃豆花饭。”

邱大发怯怯地道:“若是又遇到刘老七,我们怎么办?”

赵海摸了摸鹰钩鼻子,道:“我们躲是躲不过去的,若是遇上,就跟他干。”

侯海洋是打心底不怕刘老七,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三人都把眼光看向赵良勇。赵良勇想着刘老七被侯海洋追得狼狈逃窜的样子,道:“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们不可能永远当缩头乌龟,要向蛮子学习。”

经此一役,侯海洋在中师的绰号又被引进到了新乡学校,“蛮子”名字大振。

四人将偷偷看录像视为超越新乡绝大多数老师的幸福,格外珍惜。离开电视室时,他们为了隐蔽,没有集体出来,一个一个分别溜出来,然后到豆花馆子集合。

赵海过生日,自然由他请客。他站在豆花锅前,点了四碗豆花,又要了一笼肥肠,半斤卤肉,还有些60度的老白干。大家喝着酒,又开始骂学校,骂镇政府,骂教育局。

赵海酒量不行,鹰钩鼻子在酒后变成鲜红,道:“教育局那批傻瓜、宝器,怎么能把钱拨到镇政府?镇政府雁过拔毛,没有把我们教师当人看。”赵良勇要客观一些,道:“造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镇政府的经费同样是捉襟见肘,我问了刘友树,他的工资也只发了一半。”

赵海要偏激得多,借着酒劲,痛骂道:“政府那些文盲干部都发了一半,我们也应该发一半。”

邱大发不说话,只是赔着笑,不停地剥花生。

喝了酒,四人都有酒意,一路骂着镇政府和教育局。

侯海洋走在最后面,他发现,邱大发换了一个新钥匙扣,将钥匙挂在皮带上,电视室的钥匙格外显眼。带着醉意的侯海洋猛然间意识到,对邱大发来说,这枚钥匙代表着进出电视室的一种权力,虽然是小权力,也是一种足以拿出来摆在腰间的权力。

“打牌。”赵海酒意勃发,进院就喊。

侯海洋道:“我四个荷包一样重,不打牌。”

赵良勇道:“我们都是四个荷包一样重,不打钱,打双扣。”

在中师读书时,侯海洋就打过双扣,听赵良勇说不打钱,同意了。

在打牌时,不断有老师进来,看到坐在桌上的侯海洋,都有些惊讶。李酸酸最夸张:“小侯老师,你终于和我们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了,不读英语了?”

在新乡学校里,坚持天天读英语的有两个人,一是秋云,她原本就是英语专业老师,读英语很正常。另一位则是侯海洋,侯海洋苦读英语被广大新乡教师视为了宝器。在巴山话中,宝器的意思就是傻瓜,巴山人在调侃人时,总喜欢说:“说你是个宝,你又不发光。”因为一次偶然事件,侯海洋意外地插入了这些老师们的生活之中,融入这个集体,他觉得挺温暖。他对老师们的观感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觉得新乡老师们自甘堕落、颓废、不可救药,如今觉得这些老师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打牌、喝酒是对生活不满,同时也是为了适应生活。

星期天,秋云坐晚班车回到学校。她回了趟茂东,从家里拿了五百块钱,在商店里买了各式正宗作料,她实在不能忍受伙食团粗劣的菜饭。在侯海洋的简易蜂窝炉子里吃了天然野生鱼以后,她下定决心到侯海洋那里搭伙。即使被人怀疑是否与侯海洋耍朋友,她也不在意了,反正明年一定要考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考研成功以后,自然与眼前这一群在偏僻环境中烦躁的人群分开,他们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

她提着一大包各式作料与一些干货来到了学校。经过走道时,她惊讶地发现,侯海洋居然坐在牌桌上。她下意识地减缓了脚步,飞快地朝打牌的房间里看了一眼,坐在里面的人确实是侯海洋,他手里握着一大把牌,脸上还挂着几张纸条。

秋云暗道:“怎么侯海洋也同流合污了?”在新乡学校里,她唯一看着顺眼的就是侯海洋,过了一个周末,侯海洋居然就与这些老师们搞在了一起,而且李酸酸还站在侯海洋背后。

她将提包往凳子上重重一扔,心里莫名烦躁,还有些失望。

稍事休息后,她情绪恢复正常,心道:“侯海洋打牌,是他的自由,我生什么气,真是莫名其妙。”

秋云坐在床边,嚼着张飞牛肉,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了熟悉的英语广播。

收音机这玩意儿真是奇怪,有的收音机总是播放着又臭又长的旧戏,有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总是轻音乐,有的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总是各种评书和故事,秋云的收音机放出来的总是英语。其实放什么节目是由人所控制,你喜欢什么节目,自然会在收音机里选择什么节目。不同收音机里放出的节目是如此不同,禁不住让人怀疑收音机是不同的。

秋云回来时,侯海洋并不知道。当英语广播的声音穿透了房间,他就知道秋云回家了。他希望马上能回到自己的房间,打起牌就有些心不在焉。可是,赵海等人打牌打得髙兴,自己走了,会让他们扫兴。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的时间,汪荣富等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侯海洋越发坐不住,终于寻了一个机会,将手里的扑克交给了站在背后的汪荣富。

从厕所里出来,他走到了秋云门前,停下来问道:“回来了?”秋云假装没有听到,仍然低头听着英语,脸上没有表情,这倒让站在门口的侯海洋尴尬起来。

小院门口又传来说话声,其中有李酸酸尖厉的声音,侯海洋在李酸酸出现之前离开了秋云的门口。

秋云一直注意着侯海洋,见到他离开,不禁惊讶地责问自己:“秋云,你这是在做什么?侯海洋打牌是他的自由,太正常,我为什么要给他冷脸,凭什么要生气?”女孩的心思如七月的天气,随时发生变化,前一会儿是太阳,后一会儿是暴雨。女孩的心思又如化学反应,在复杂的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

她脸上有些红,深挖灵魂最深处:“秋云,你好歹是大学生,难道会对一个中师毕业的小弟弟产生感情,这太荒唐!”

在进行心理调节时,李酸酸走了进来,她昂着头,无视秋云的存在,打开里屋的门,然后重重地关门,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秋云戴上耳机,低头哼着英语歌。戴着耳机哼英语歌,对外界充耳不闻的同时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秋云对付李酸酸的最佳手段。

李酸酸在寝室里坐了一会儿,嘴里嘀咕着,气冲冲地出了门。

经过李酸酸打岔,秋云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她摘下耳机,提着准备好的口袋,来到侯海洋的门前。

“给你。”

“什么?”

“你看嘛。”

侯海洋接过秋云手中的袋子,打开一看,笑道:“这下有口福了。”他看了看平时放鱼的木桶,又道:“昨天我们把鱼吃了,我马上去河边甩两钩,如果运气好,晚上能吃鱼。”

“现在能钓鱼吗?”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绝不能怀疑我的技术。我去钓鱼时,你把饭煮起。”

秋云回到屋里,坐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侯海洋提着用竹竿做成的简易鱼竿上了青石梯子。他穿着运动衣裤,脚上穿着回力球鞋,身体轻捷,充满着阳光男孩的健康活力。

她失了一会儿神,脑子里想起诸凡的样子。

将诸凡和侯海洋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尽管侯海洋年龄要小得多,可是他身上的男子味道反而更浓一些。“如果侯海洋有大学文凭就好了。”这个想法一出来,吓了她一跳,暗道:“我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侯海洋只是一个中专生,起点低,不论如何奋斗,也没有什么好发展。新乡只是我的暂居之地,终究是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来到侯海洋的简陋厨房,用扇子把炉火扇旺,取水淘米、煮饭。又取出牛肉干,放在新带来的白色瓷盘子里。

在侯海洋钓鱼时,打双扣的场子散了,赵良勇、赵海、邱大发和汪荣富等人各自拿着碗筷前往伙食团。汪荣富一边走,一边用筷子敲碗,嘴里念着:“侯海洋跑到哪里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没有人影。”赵海不阴不阳地道:“侯海洋重色轻友,刚才他为什么不打牌,还不是因为有人回来了。”

在伙食团里,四人点了些饭菜,凑在一起,围坐在水泥做的兵兵台上,边吃边聊。汪荣富神神秘秘地道:“我回家,拿了盘带子,是禁片,带色的。”

自从有了电视机和录像机,赵良勇几人的业余生活丰富了许多。新乡偏僻,没有租录像的商店,录像片源成了稀缺资源。这次汪荣富带来了录像带,而且是带色的禁片,让几人心花怒放。

赵良勇道:“等到十点钟以后,我们几个人悄悄到电视室,不准给其他人说,也不准带另外的人,除了我们几个,还有蛮子。”

吃过晚饭,到了七点,老师们准时去看电视。

在天色灰蒙蒙的时候,侯海洋提着一条白鲢回到了院内,他来到秋云窗前,晃了晃白鲢鱼。此时,多数老师都去看电视,李酸酸也端着茶水去看电视。

秋云走到侯海洋房间,道:“我还以为黄昏不能钓鱼。”

侯海洋道:“我给你传授点经验,有谚语叫夏天钓早晚,在早晨钓叫早黄昏,晚上钓叫晚黄昏。我今天原本想钓一条鲤鱼,没有想到来了一条傻傻的白鲢。白鲢也不错,刺多了些,但是肉质嫩。”他蹲在地上,手里握刀,三下五除二将鱼剖了。

秋云提着剖好的鱼,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带了些酸菜,就做酸菜鱼,酸菜鱼是我家乡津福的一道名菜,吃过吗?”

酸菜鱼是茂东市近郊一个大镇的传统菜,侯海洋又好奇地问:“你是茂东人?”

秋云点了点头。

侯海洋好奇心越发地浓厚,问:“分配原则一般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怎么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秋云没有正面回答,道:“新乡也是茂东管的地方,我分到新乡没有违背分配原则。”她不愿深人谈此事,扬了扬手,将几粒大蒜递给了侯海洋,道:“你去剥蒜。”

每次问到关键处,秋云总会打岔,侯海洋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站在一边剥大蒜。

做菜时,秋云将长发盘了起来,用一只蝴蝶发夹固定黑黑的头发,细细脖子如天鹅般优雅。侯海洋注意到这不一般的美丽,心脏仿佛触电一般,剧烈跳动起来。秋云不时扭头说几句,清澈明亮眼睛更让侯海洋怦然心动。

吕明是来自乡村的少女,有着清新的美。秋云来自地级城市茂东,有着城市女孩的俏丽以及大学毕业生的知性。扪心自问,侯海洋既喜欢来自乡村的吕明,也从心底愿意与秋云在一起。

顺着修长而精致的脖子向下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浅浅的颈窝,浅浅的颈窝蕴藏着无穷的魅力。侯海洋正在注目时,秋云转过头,他连忙转移了眼光。

秋云敏锐地看到了侯海洋的慌乱,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虽然并不认为自己会与眼前的男孩子发生点什么,可是得到了他的欣赏,还是挺高兴。

鱼下锅以后,发出滋滋声响,散发出浓浓香味。秋云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怎么也开始打牌?别被同化了,同化以后就很难离开这里。”

“老师们身上都没有钱,现在不赌钱了,就是打双扣,戴胡子。”

“你怎么想着打双扣?”

“星期六晚上,赵良勇他们几个老师在豆花馆子吃饭,与杂皮刘老七弄起来了,我帮了点忙。”

“你打架了?”

“嗯,我不能看着老师们挨揍。”侯海洋想了想,道,“经过打架,我和赵老师他们才算是真正接触,一句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要互相理解。”

秋云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轻轻咬了咬,道:“河里鱼确实鲜,比菜市场的池塘鱼要好得多。”顿了顿,又道:“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如果一辈子都窝在这里,太遗憾,我不会留得太久,明年考研一定要成功。你也要有自己的规划,否则过了几年,就和赵海、李酸酸一个样,想起来可怕。”这个观点其实正是侯海洋心中最大的隐痛,他看着父亲一辈子留在了二道拐小学,由英俊的年青教师变成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的中老年人。年初,民办教师转公消息传来时,他一人躲在屋角抹眼泪。侯海洋无意中看到这一幕,那情那景如凝固的水泥,牢牢地粘在自己的头脑之中。

侯海洋道:“吃了饭,我读英语。”

“你也别吃了饭后读,我做饭,你在我旁边读。”

侯海洋拿起英语书,站在蜂窝炉子前,开始读了起来。秋云一边麻利地做菜,一边随口指点。

鱼是才从河里钓起来的,作料是从城里带来的,手艺是从小培养的,气氛是孤身男女不知不觉营造的。

色、香、味俱佳的家常红烧鱼端上来以后,斑驳的旧房子变得光亮起来,侯海洋和秋云坐在灯光下,慢慢吃着,用不太流利的英语交谈着。吃过晚饭,天已暗淡,浅白的天空挂着。几粒星星。

秋云回到了屋里,先写了日记,然后打开了收音机,躺在床上听起了英语广播。为了考研,她把一切业余生活都用在学习上,天天听英语广播更是必修课。侯海洋看了几页英语阅读,觉得无趣得紧,拿起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躺在床上随意翻看。

读了二十来页,他放下书,来到电视室。

电视室里满满地坐着老师,几个烟枪们在吞云吐雾。电视里穿着皇帝衣服的郑少秋与温柔端庄的民女赵雅芝脉脉含情地演着对手戏。侯海洋原本是想看几眼就回去读英语,看了一段还想看,欲望与理智交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在人群中将连续剧看完。

当《戏说乾隆》的“愁莫愁过”片尾曲响起,气氛活跃起来。李酸酸道:“邱大发,傻坐在这里做啥,换台。”

刘清德为了管理好电视机,只准邱大发一人换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电视机做了一个小木门,小木门锁着换台和声音的旋转钮,钥匙掌握在邱大发手里。

在催促之中,掌握钥匙的邱大发走到电视机前,打开小锁,换了台。在近郊镇上,广播站都开始安装闭路电视,新乡偏远,据党政办刘友树说,镇里也有安装的意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实,目前只能用自制天线收到两三个较为清晰的频道。

到了十点钟,邱大发拉了电灯线,笑眯眯地对大家说:“各位老师,到十点了,明天再来。”

李酸酸没有过瘾,骂道:“狗日的邱大发,拿起鸡毛当令箭,多看半个小时要死人。”

邱大发脸色不变,仍然笑眯眯地看着李酸酸。李酸酸已经站了起来,她这人嘴快,总是图嘴巴说个舒服,其实并非离经叛道之人,她还是遵守着大家都要遵守的规矩,走了。

下了楼,赵良勇拉了拉侯海洋,道:“蛮子,有片子,老规矩。”上一次演了《英雄本色》,让侯海洋大呼安逸,他问:“什么片,是周润发的吗?”赵良勇道:“到时你来看,就知道。”

一行人为了掩人耳目,随着人群回到了小院,等到十一点,几人陆续鬼鬼祟祟出门,躲在黑暗中,轻手轻脚朝着电视室走去。侯海洋进电视室时,所有的窗帘全部被拉上,赵良勇、汪荣富和邱大发已经在屋里,半分钟以后,赵海也走了进来。

汪荣富脸上全是兴奋,道:“我拿的是最新的三级片,李丽珍演的,听说在香港的票房高得很。”他看着侯海洋等人脸上迷茫之情,道:“李丽珍长得太鸡巴漂亮了,等会儿你们看了就知道。”

侯海洋能进入十一点的晚间电视室,是因为帮着老师打了刘老七,汪荣富能进入此间房,是因为手里握着录像带。打架和录像带就是进入电视室的投名状。

录像开始不久,女主人公挺着赤裸的胸膛出现在屏幕上,五个男人如沙漠中饥渴的旅人,屏幕上的光身子女人如清冽的泉水。

侯海洋只觉得有一颗小型原子弹在身体里爆炸,后果是下身极度充血,喉咙极度干渴,眼睛被钢丝捆在了屏幕上。

放到一半,他的身体到了爆炸边缘,可是看到女主人居然与另一个才认识的男人睡在一起,他变得出离愤怒,仿佛最心爱的宝贝被别人占有,这是一种扯肝连心的痛,痛在内心深处。最后,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经历了情感磨难以后,终于走到一起。结局虽然圆满,侯海洋仍然感到内心深处的痛楚,这个痛楚没有来由,格外真实。

看完录像,五人男人都沉浸在情节之中,呆呆地盯着闪烁的屏幕。过了半晌,鹰钩鼻子赵海仰天长叹:“这个女人好美的乳房,若是能和她睡上一觉,死了都值。”

这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思,赵良勇也长叹息一声,默不出声地站了起来。

第七章 第一次见识县城黑道大哥 县入选县篮球队

夜晚,侯海洋做了春梦。

梦中,他使用吃奶的力气紧紧拥抱着吕明,下身不停地摩擦着对方柔软的身体,双手抚摸着饱满的乳房。拥抱中,怀里的女人不停地发生着变化,一会儿是吕明,一会儿是电视上的女子,更多的时间是秋云。最终,在一阵猛烈的奔突之中,发生了梦遗。

侯海洋在迷糊之中醒来,内裤上是黏黏的液体,感觉很不舒服。他换掉内裤,简单擦了擦,继续睡觉。

早上,侯海洋在操场跑了一会儿,意外地看见一身运动装的秋云也来到了操场,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也来跑步?”

秋云的长发扎成了马尾巴,马尾巴随着跑动的步伐上下跳跃,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不好一事无成,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侯海洋用手臂抹掉额头的汗水,道:“欢迎加入晨练的队伍,跑一天两天容易,难在坚持。”

“你能坚持学英语,我就能坚持跑步。”秋云运动得不多,微微喘着粗气。

“那我们互相监督。”

侯海洋已经跑了十来圈,满头汗水,没有陪同秋云跑步,他停了下来:“你慢慢跑,我先回去。”

停下来以后,他的目光仍然追随着秋云的后背。侯海洋脑海中涌出了昨日梦中的情景,身体情不自禁又有了反应,他低头看到短裤撑起的帐篷,赶紧将思路转向其他地方。

上午,接连有两堂课,由于准备充分,教学方法亦灵活,师生间配合得挺不错。上完课,侯海洋心情还算不错,站在操场上看学生跑来跑去。王勤走了过来,在远处看着侯海洋挥手。

“祝贺你,被抽到了县队,要代表巴山县参加茂东市的篮球比赛。”侯海洋觉得有些突然,道:“怎么会抽到我?”到了新乡以后,他总有一种被人遗忘在这个偏僻角落的愤懑,此时突然被人恼记上,反而觉得不习惯。

王勤将一份通知递到了侯海洋手上,鼓励道:“是金子总要发光,一个地级三好学生,总有特别之处。十一月六日,你先到县委招待所报到,参加集训,十二月开始打比赛。”

巴山县是篮球之乡,历任县领导都喜欢打篮球,在县委招待所后院有一个篮球场,是巴山县最好的篮球场。县里重要的比赛以及县队集训,球队都住在县委招待所。

侯海洋压抑着兴奋,道:“我的课程怎么办?”

“你是代表县里参加比赛,这是新乡学校的光荣,课程上的事学校会安排,你不用操心。”

对于侯海洋来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他恨不得马上与吕明分享这个好消息。第三节课有空闲,他偷偷地在办公室给吕明写信,这是有史以来给吕明写的最短的情书,只有两页,一页写相思,另一页写了篮球的事,约定十一月六日在巴山县城见面。给吕明写信时,他脑中禁不住浮现出《蜜桃成熟时》的画面。这部来自香港的三级片,居然能拍得如此青春和自然,能将女人的身体拍得美丽诱惑却又不淫荡,给了侯海洋感官和感情以很大的刺激。

午饭相对简单,秋云在跑步前,到镇里去买了一把空心菜,以昨天的鱼汤打底,两人吃了一碗鱼汤面,味道好极了。

侯海洋原本想低调处理被抽调到县篮球队的事情,但是在秋云面前到底没有忍住,谈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这是一次机遇,在读中师时,我经常代表学校去打篮球,与巴山县打篮球的高手们接触得多,公安局、教育局这些大机关都喜欢招一些篮球打得好的。我要抓住这一次来之不易的宝贵机会,争取能调到县里去。”

在他心目中,从中师学校毕业,已经失去了两次机会,一是毕业时没能留在城里,二是新乡镇借调干部时,输给了刘友树。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遇。”

秋云最知侯海洋的处境和心境,她真诚地祝福道:“这是一次机遇,衷心祝愿你能心想事成。”另一方面她觉得空落落的,在新乡学校里,侯海洋是唯一能谈得来的朋友,若是他真的借着打篮球调到县里,自己几乎就没有人可以聊天。

侯海洋道:“我是十一月五日走,钥匙你拿着,可以在我这边做饭。还有,我教你钓鱼,学会钓鱼以后,想吃鱼就可以到小河里去钓,既经济实惠又美味营养。”

从年龄上来看,她比侯海洋要大,可是从生活经验来看,她比侯海洋差许多,经常得到对方的照顾。秋云感动之后,说话就特别温柔:“打比赛运动量大,你要吃好一点。”

侯海洋开心地笑道:“打比赛都是吃工作餐,伙食好得很。”

为了能在篮球赛上有优异表现,侯海洋开始疯狂地练球,早上起来跑步,以前跑两百米跑道十圈,现在跑二十圈。晚上,他一个人默想着以前学过的各种战术。天黑以后,还将以前学过的战术画成图片,反复琢磨。

在这期间,赵海从县城里带回了好几套录像带,有《喋血双雄》,鬼片《倩女幽魂》,还有陈宝莲的一部叫不出名字的三级片。赵良勇、赵海、邱大发、汪荣富等看录像小团队如饥似渴地看着黑道英雄、林间倩女以及三级美女的表演。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四日,经过高强度的自我训练,侯海洋脸被晒得更黑,肌肉紧绷绷如猎豹一样充满着力量,随时都可以蹦起来摸到篮圈。下午,侯海洋特意带着秋云去小河边钓鱼,收获了三条白鲢和几条鲫鱼,养在桶里。

“省着吃,能支撑一个星期了。魏官下个星期会给你带鱼过来。”秋云道:“我们两人将这条河的鱼祸害惨了,本来它们在水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被我们用尖厉的鱼钩刺破嘴唇,捉上岸来被剥鳞、剖腹,然后放进锅里,做成红烧味、家常味、麻辣味,人啊,真是最残忍的动物。”侯海洋开玩笑道:“那我把鱼放回河里。”

“那也不必,感慨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鱼肉还是要吃的,没有蛋白质,肌肉会失去弹性,皮肤会松弛。”

秋云这句话,让侯海洋笑个够呛,往日的冷美人,熟悉以后,变成了有着点冷幽默的可爱女子。

星期五早晨,侯海洋带着行李出发了。

赵良勇端着面碗站在小院,与穿着运动衣裤和回力球鞋的侯海洋挥手告别。秋云坐在窗前,躲在角落里,看着侯海洋挺直的背影上了梯子,直至不见。突然之间,她觉得心里特别空虚,如飘在空中的羽毛,东飘飘,西荡荡,没有根基。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秋云摸了摸发烫的脸,心道,“我只是巴山的过客,更别说是新乡了,侯海洋人不错,可是年龄比我小,还是个中师生。”她将侯海洋与另外一位男子的面容放在一起比较,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男子,一个才华横溢,是大学里耀眼的明星,另一位如山间生机勃勃的树木,有一股阻挡不住的向上力量。

“别想这些事了,好好复习,明年一定要考上研究生,离开这个鬼地方。”秋云戴上了耳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有丘吉尔震惊世界的讲话,还有浪漫抒情的乡村音乐,沉醉于其中,会忘掉世间的烦心事。

此时,前往县城的侯海洋既有希望和憧憬,更有许多的烦心事,最大的烦心事是身上没有钱了。新乡镇政府干部的工资只发了三分之二,老师的工资则欠得更多。钱是男人的腰,有钱则硬邦邦,无钱则软绵绵。侯海洋直奔城郊小学,找斧头付红兵借钱。

城郊小学位于新乡镇到县城客车的必经之地,侯海洋提着包下车以后,步行五分钟来到城郊小学。

在偏僻的新乡学校过的时间久了,视线中都是斑驳校舍,此时见到拥有几幢白色瓷砖蓝色玻璃的城郊小学,感官立即受到强烈冲击,不觉有了陈奂生进城之感,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

看到付红兵以后,这种忐忑之情马上就消失了,作为93级中师班的老大,侯海洋始终在付红兵面前是有自信的。

付红兵高兴地擂了侯海洋一拳,道:“蛮子,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收到信不来。”

侯海洋愣了愣,道:“斧头,你说什么?”

付红兵吃惊地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

“什么信,我给你写了两封信,你这小子一次都不回。”

“一个月前,我给你写过信,公安局要招干,昨天报名,你到底还是来了。”

侯海洋脸色大变,道:“什么,要招公安,我不知道啊。手续,需要什么手续?”他想报名读电大,没有学校的公章,事情就黄了,此事给了侯海洋很大的刺激,他在第一时间想起了考公安要什么手续。

“我在信上写得很清楚,没有单位的,要在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盖公章,若是有单位的,必须要到学校盖公章。”

侯海洋不禁捶胸顿足,骂道:“狗日的,这么重要的信,我怎么没有收到?”

付红兵奇怪地问:“你不是来报名?今天还在上课,怎么就进城?”侯海洋胸膛里胀满沮丧,道:“茂东市举行篮球比赛,我被选进巴山县篮球队。”

“牛啊,能人选县篮球队了。”

“篮球打得好有什么用,这一次错失了考干的机会,也不知下一个机遇在什么地方。”侯海洋没有放弃这次机会,他摸出学校开给的介绍信,道,“这封介绍信是让我到篮球队报名的,我想用这封介绍信来鱼目混珠,也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报名。”

“我也不知道,试一试吧。等一会儿我陪你到县公安局办公室。”两人边说边谈,进入城郊小学的老师宿舍。城郊小学的老师宿舍是新修的八层楼房,统统都是三室一厅,没有家的老师是三人住一个套间,卫生间、厨房都有,条件比新乡小学好得太多。

付红兵的房间很有男子气息,贴着许多健美照片,还有篮球运动员的照片;桌上放着《公文写作》《法律普及教材》等书。《法律普及教材》摊开在桌上,上面画了许多红勾。

两人聊天的主题自然是毕业以后的近况。相较之下,付红兵对前途要乐观许多,他一门心思报考公安,而侯海洋比较迷茫,至少没有明确的目标。

侯海洋原本想借一百块钱,当他提出要求以后,付红兵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灰绿色百元钞,道:“刚好发了课时费,我们兄弟伙,你拿去用就是,借什么借。”

付红兵和侯海洋是中师最好的同学,两人都是青春热血的青年,又没有家庭负担,钱财在眼里并不是太重要。侯海洋没有客气,接过钱,道:“我想到公安局试一试能不能报名。”

两人赶紧坐车来到县公安局政工科。政工科一名心不在焉的女同志道:“昨天报名结束了。”侯海洋放下高傲的身段,求道:“我是从新乡镇赶过来的,能不能给一次机会,让我报名?”女同志指了指楼上,道:“报名表在办公室杜主任手里,你去找他。”

找到杜主任办公室,侯海洋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有节奏地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声招呼。

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相貌还算清秀的中年人,他低着头在写字,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不停地升上空中。

等到侯海洋说明来意后,杜主任吸了一口烟,道:“下次早点来报名,现在名单已经送到人事局去了。”

侯海洋的心一下就沉到了最低点,他弯下了腰,道:“杜主任,能不能给我这一次机会?”

他正想介绍自己是茂东地区三好学生,这次被抽到了县篮球队,桌上的电话响了。杜主任接到电话,屁股马上离开了板凳,一边说话一边弯腰点头,仿佛电话里的人就在身边一样。

放下电话,杜主任急急忙忙朝外走,道:“报名时间过了,报名表在领导手里,下次有机会再来考。”

侯海洋只得离开了办公室,面对着付红兵,失望地摇了摇头。

杜主任从局长高智勇办公室出来,在走道上,没有见到来报名的高个子。他刚坐回办公桌,点燃一支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彭局长,老兄有何指示?”他背靠着椅子,吐了个烟圈,又道,“老兄,你怎么不早点,报名时间过了,报名表都交了。”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杜主任从抽屉里拿过报名表,在表上增写了一个名字及其基本情况。

“彭局长,酒就免了,你的酒量有几人比得过。我上次说过的事,真是我的小姨子,呵呵,堂小姨子也是小姨子,她在镇里教书六年,能不能考虑进城的事?”

与付红兵挥手告别时,侯海洋强展笑容。

侯海洋知道自己错过了考公安的机会,原本开始明亮的心情又灰暗起来。都说青春期是激情飞扬的时代,其实这是中年或老年后的美好回忆,时值青春期的时候,会有太多的迷茫、徘徊、不安和焦虑。更有很多的艰难选择。

住进县委招待所,侯海洋见到了同寝室队友张明。巴山是县城,打篮球的高手不多,基本上都互相认识。县建委干部张明从部队转业后,原先分到县氮肥厂,因为篮球打得好,被建委主任看中,亲自将他从氮肥厂调到了建委。当时县氮肥厂效益不错,经常发加班工资,比建委的效益要好,张明还有些不愿意。只是家里人认为建委是国家行政单位,比起工厂饭碗更铁,这才同意。三四年时间以后,氮肥厂突然困难起来,效益越来越差,张明暗自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

两人在一起打过好几次球,并不陌生。聊了一会儿天,张明腰间传来一阵蜂鸣声,他伸手取过一个小小的黑黑的东西,看了一眼,自语道:“这些人真是,什么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我被抽出来打篮球,也不得清静。”出门时,他对侯海洋道:“我去回个电话,等会儿队里要集中开会,下午就要练球。”

张明腰间的东西是8?机,在市面上要卖两千多块钱。在巴山师范和新乡学校都没有人用这个洋玩意儿,他是第一次看到身边人用传呼机。

由这个传呼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人与人的不同。张明部队转业从氮肥厂进了建委,用得起两千多块钱的传呼机,自己中师毕业到了新乡学校,出来参加篮球比赛还得找朋友借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侯海洋想起了卖刀的杨志、卖马的秦琼,所幸自己还只是借钱,并没有卖什么东西。他回头又想:“杨志能卖刀,秦琼能卖马,都是有资产的人,自己除了长了十八年的身体,一无所有。”思绪随着穿堂风在县委招待所乱走,他站在窗口,随手扯了一片绿叶,心道:“吕明应该收到了我的信,明天,她能到县城吗?”他的心情和身体都渴望着与吕明见面,既消除积累起来的欲火,又倾诉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麻烦。

论见面时间,侯海洋与秋云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在一起吃饭。只是,他与吕明是契约意义上的男女关系,在一起拥抱、亲吻、抚摸,有了极为亲密的接触,尽管见面时间少,却有深度。有了深度,意义自然不一样。

下午,开始了正式的训练。对于大多数队友来说,这只是一场比赛,对于侯海洋来说,他想将这一场普通的比赛变成改变命运的一次机遇。他在训练时格外用心,奔跑时不吝体力,对抗时机智灵活,如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

训练完,四十来岁的李教练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小侯,你体力很好,平时还在坚持锻炼?”

侯海洋实话实说:“我分到新乡学校,穷乡僻壤,没有任何娱乐,只能天天打篮球。”

李教练是文体委干部,三年前便认识侯海洋,说话也就没有绕弯子:“大家都没有想到你被分到新乡,这次比赛是一次机会,好好表现,到时我向公安局或建委还有烟草公司推荐,这几个单位的头头都是篮球爱好者。”

望着李教练黑色且充满疙瘩的脸,侯海洋充满了感激,他跟在教练的身后,抬着一个箩筐,里面装着七八个篮球。

李教练父辈是山东人,性格豪爽,很喜欢球技突出又格外卖力的侯海洋。他站在保管室门口,道:“明天上午要搞对抗赛,是与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对抗,你来参加。领导们年龄都大了,打球的时候注意分寸,不要有肢体接触。”

侯海洋把任何一次机会当成人生的一次转机,点头道:“李教练,放心,我知道轻重,保证配合好。”

晚饭安排在县委招待所,篮球队围了两桌,八个菜,四荤三素还有一个汤。侯海洋坐上桌子,闻到诱人的香味,顿时口水如泉涌。菜人口,顿觉美妙异常,红烧排骨根根滋润,回锅肉片在口中冒油,青椒肉丝在舌中翻滚,接连吃了三碗干饭,他还没有打一个饱嗝。

第二天下午训练完,已经六点,侯海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洗了热水澡,换上了衬衣,出门后来到车站迎接吕明。

铁坪到县城的最晚一趟班车,大约在七点半钟左右到达,如果吕明收到信件,应该在七点半到八点钟到达县城。

坐在车站内,听着车站广播,时间如乌龟一样缓慢,爬啊爬,叫人心焦难耐。每一次有旅客从车站内出来,侯海洋都要跑去张望,他希望吕明如林妹妹一样跃人眼里,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吕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八点以前,侯海洋还心存侥幸。过了八点,他知道事情不妙,吕明十有八九不会来。

“为什么不来,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没有接到信,二是有事走不开。到底是哪一种可能性更大?”过了八点半,侯海洋问过车站工作人员,知道班车已经到了,他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反复分析吕明为什么不到县城来约会。

错失考公安的机会,女朋友又没有如约而来,让侯海洋心情变得很糟糕。他在篮球场上漫无目的走了几十圈,又爬上了招待所顶楼,在顶楼上走来走去,眼睛一直望着大门,他希望吕明会如翩翩的仙女,不期而至。

县委招待所是一个相对的制高点,基本上可以俯瞰半个县城。

在距离县委招待所不远处,是县财政局的招待所。县财政局是县政府的一个管钱部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理具有普适性,财政局管着钱自然靠钱吃钱。财政局招待所没有县委招待所占地大,里面装修却很精致,设施比县委招待所要好。

吕明坐在财政局餐厅靠窗的桌前,神情忧郁,眼睛望向县委招待所。“吕明,这是卤鸡爪子,财政局招待所的绝活,晚上睡觉之前,看电视,啃一啃卤鸡爪子。”说话之人是一个白胖胖的小伙子,身上穿着财政局的墨色制服。

县里多数单位都有制服,检察院、交通、工商、税务、城建监察等单位的制服脱胎于军装,财政局以前也有军式制服,这两年进行了改革,将制服的肩章等符号取了下来,改成墨色的中山服。这种服装深受广大财政干部欢迎,以前的军式制服在日常生活中别扭,改成这种中山服,工作以外,穿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一年发春夏秋冬几套服装,算是一笔福利。

白胖小伙子朱柄勇原来是铁坪财政所所长,在铁坪期间,一直在追求吕明,追求既热烈又勇猛,不仅天天到学校,还主动到了吕明的老家,提着烟酒去看望了吕明的父母家人。尽管朱柄勇有过一次婚姻,但吕明父母对朱柄勇很是满意。

吕明心情格外矛盾,这一段时间以来,她由最初的坚决反对到犹豫迟疑,再到现在的见面试探,内心挣扎如石磨磨肉一样痛苦。她深爱侯海洋,可是爱情不能当饭吃,两人条件都不好,一南一北都是偏僻乡镇,要调到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相比之下,朱柄勇条件好得多,他已经调到了县财政局,经济条件宽松,如果与他结婚,调到县城的可能性无疑将增大许多。

她是痛苦的,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初恋的美好,便遇到了最现实的生存问题。

她接到侯海洋的信件时,朱柄勇也发出邀请,请她去看在县城里的新房子。这个新房子并不是真正的新房子,而是财政局分给朱柄勇的宿舍。宿舍原本是旧的,朱柄勇花钱请了装修公司,将旧房子重新装修过,看上去比新房子还有新房的味道。

朱柄勇在纸上画着家具摆放图,道:“刚才看了房子,你知道房屋的结构,我简单布置一下,你有什么想法,我马上就改。”

吕明道:“这是你的房子,我能有什么意见。”尽管她开始与朱柄勇交往,可是她并没有完全接纳这位财政局干部,从女性角度来看,侯海洋无疑更有男性的魅力。

朱柄勇傻笑了两声,继续道:“房子要预留冰箱的位置,还要做一壁电视墙……对了,还要加上一圈墙裙,这样打扫卫生方便。”

吕明脑子里想着侯海洋,心不在焉地听着朱柄勇规划美好的未来。两人谈了一会儿,吕明道:“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吧。”

朱柄勇不愿意走,道:“现在城里流行吃烧烤,集中在天然气公司那一块,我们去吃烧烤。”

“我不想去。”吕明又觉得话说得太硬,道,“晚上吃得太饱。”朱柄勇是结过婚的人,对女性心思掌握得挺好,知道烈女怕郎缠的人生哲理。吕明拒绝以后,并不气馁,继续道:“这两年县城环境变好了,日新月异,我陪你去走一走。”

耐不住软磨硬泡,吕明最终还是接受了朱柄勇的邀请。

县天然气公司门口有一块三角空地,这两年,烧烤摊子如雨后春笋一样从三角空地长了出来,逐渐吞噬了三角空地周边的门面,如今这里成为县城夜晚最热闹的美食一条街。美食产生于极为简陋的场所,卫生条件根本无法保证,可是人们不在意这些,人们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肚子胀了就随便找个角落稀里哗啦。

小城人们都喜欢这样的地方,烧烤味道不错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个三角空地吃烧烤很自由,无拘无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随地撒尿。

朱柄勇和吕明坐下不久,陆续有人过来敬酒。朱柄勇在财政局工作,职务不高,位置重要,接触面也广,加上他为人比较灵活,所以在较短时间内,认识了各部门不少财务人员。

吕明越来越觉得惊讶,这些敬酒的人都是很显要的干部,甚至还有一位副局长。在铁坪镇里,一位镇干部都能在学校里耀武扬威,更别说是县城局行的局长了。等到第四个领导过来碰酒,她看着朱柄勇的眼色稍有些变化了。在社会上得到尊重是很愉快的感觉,绝大多数心智正常的人都会喜欢。

当第五个敬酒的人离开时,远处走来一群牛高马大的汉子,这一群汉子身高多在一米八左右,在食客中十分突出。

侯海洋等不到吕明,在楼上站了一会儿,郁郁寡欢地回到了房间。刚到楼梯,碰到了张明。张明兴冲冲地道:“我正在到处找你,晚上吃烧烤,喝夜啤,蒋刚请客。”

蒋刚以前是一个镇上的体育老师,被借调到公安局,工作几年后,解决了编制,成为正式公安,如今在治安科工作。吃晚饭时,大家起哄,他就答应晚上请队友吃烧烤。

到了天然气公司,两个穿西服留短发的汉子已经安排好桌子,见了众人,不停发烟。蒋刚大模大样坐在首席,嘴里叼着烟,却不点燃,道:“七刀,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伙,等会儿安排一下,找点漂亮妹妹。”

短发汉子坐在蒋刚身旁,道:“没问题,蒋哥,我安排好了。”

侯海洋听闻七刀之名,顿时大吃一惊。“七刀”完整的称呼应该是刘七刀,这个绰号大有来历,巴山县城分为东城和西城两个区域,东城是老城,以土著为主,西城是工业城,很多是来自北方的三线单位。东城和西城都有不少混混,两边互相不服,经常在街头打架。香港黑道片传入以后,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了街道混混的行列,这些混混身边经常跟着年轻幼稚且漂亮的小女孩子。刘七刀那时还不叫刘七刀,有一次,他与东城的混混打架,被砍了七刀,仍然提着刀狂追对方。这一战是刘七刀的成名之战,他由小混混一跃而成了大混混,得了一个绰号叫做“刘七刀”。

师范学校恰好在西城,属于刘七刀的地盘,刘七刀的名字对中师生来说是如雷贯耳,甚至代表着江湖好汉的传奇。此时这个传奇人物坐在蒋刚下面,不停地给各位敬酒。他敬酒的方式很豪爽,举着大号啤酒杯子,一瓶640毫升的啤酒只能分两杯,他左手拿着两个杯子,右手提着啤酒瓶子,敬到一人面前,就倒满两杯,自己先端起一杯,一口就喝了。侯海洋暗自咋舌:“这一轮啤酒喝下来,至少有六瓶酒,这还不算其他人的回敬,刘七刀还真有梁山好汉的风采。”

在另一个角落里,吕明躲在暗处,恰好能看见侯海洋。

读中师三年,有近两年的时间她在暗恋着侯海洋,但是直到毕业以后,两人才确定了恋爱关系。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压力与挣扎却远远大于爱情的甜蜜,她是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女子,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读书。为了生弟弟,家里交了超生罚款,罚款都是从亲朋好友家里借的,要逐年归还。作为唯一跳出农门的长女,她有责任为家里承担重任。沉重的责任压在肩上,爱情只能让位于现实,深埋在内心深处。

经过了反复激烈和痛苦的思想斗争,吕明的爱情之花刚刚开放就凋谢,她接受了现实,要依靠朱柄勇来改善自己和家人的处境。此时,与朱柄勇在吃着烧烤,远处的侯海洋如钢针一样刺在自己的心窝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吕明,怎么了,不舒服?”朱柄勇注意到吕明的神色不对,关心地问。

吕明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在灯光之下,吕明相貌格外清秀,文静素雅如一朵雨后鲜花,这让朱柄勇心花怒放。他的前妻是绢纺厂女工,心眼不错,就是性格粗疏,脾气暴躁,稍有不对就发火。离婚以后,朱柄勇一心一意要找个老师,如今得偿所愿,看着吕明就如发了大额奖金一样让他兴奋。

吃了一个多小时,朱柄勇提议道:“差不多了,我们回去。”此时侯海洋还未走,吕明摇头道:“再坐一会儿吧。”朱柄勇如听了圣旨一般,来到烧烤摊子,又去点了几盘菜。

在另一边,侯海洋对刘七刀的酒量无比佩服。

这个刘七刀不停地喝,至少喝了十瓶啤酒,喝完酒以后,还能正常说话,虽然话多了一些。

“够哥们的都别走,到我的夜来香去玩。”刘七刀很有江湖大哥的豪爽劲,拉着蒋刚,大声道。

夜来香是巴山县城的第一家夜总会,里面有神秘的小姐。

侯海洋听赵海说过好多次,每次赵海说起夜来香时,总是口水滴答,一副向往天堂的模样。“老子有钱了,一定要到夜来香去潇洒”成了赵海的口头禅。

侯海洋在这群人中最没有发言权,只能是随大流,来到夜来香门口时,一股妖异的音乐透过厚厚的帘子传了过来。

“我居然进了夜来香!”进入了夜来香大堂,里面灯光昏暗,顶上是旋转灯光在人群中穿梭,一个黑影站在屏幕前唱《一场游戏一场梦》。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来到了刘七刀面前。

此时的刘七刀没有了在烧烤摊的笑容,而是恶狠狠地道:“给我找些人来,陪蒋哥。”

那女的道:“今天晚上生意好,没有几个小妹。”

蒋刚道:“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从外面喊几个过来。”

刘七刀安排一番,转过脸时,又变得笑容满面,他把手放在蒋刚肩膀上,低声说了一会儿。

那个旗袍女将众人带到另一个房间,她介绍道:“各位大哥,这是夜来香最大的包间,今天晚上生意好,好几位老板都要订这个房间,刘哥硬是不同意,给各位大哥留着。”等到众人坐下,旗袍女又道:“你们先坐一会儿,小妹一会儿就来。”

侯海洋是第一次来到鼎鼎大名的夜来香,对如何在里面潇洒一窍不通,他坐在角落里,观察着其他人是如何玩,然后跟着学。

服务员如走马灯一样进来,放了牛肉干、花生、瓜子以及水果,还有几箱啤酒。旗袍女亲自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两瓶带着外文的酒。

不一会儿,过来几位衣着暴露的女子。刘七刀将一位女子拉到蒋刚身边,直接推到蒋刚怀里,道:“把我们大哥弄巴适,要不然老子收拾你。”那女子顺势粘在了蒋刚怀里,身体有意朝蒋刚的敏感部位碰。

侯海洋早就听说夜来香的女子放得开,百闻不如一见,此时见到公然坐在蒋刚怀里的美女,还是受到极大冲击。

蒋刚在这种场合很放得开,搂着那位女子喝酒,点了一首郑智化的,他一边唱,一边在女子身上摸来摸去,丝毫没有顾忌。

旗袍女不断带着女人进来,当一个热乎乎的身体靠着侯海洋坐下时,他只觉口干舌燥,不知道手脚往何处放。女子用牙签挑起了一块水果,直接喂到了侯海洋的嘴里。趁着女子拿水果时,侯海洋认真看了女子,那个女子不算丑也不漂亮,最大的特点是衣领开得很低,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肉。

坐了一会儿,那女子似乎觉察出眼前之人很羞涩,主动道:“帅哥,请你跳舞。”在读中师时,每周要举办舞会,侯海洋也算会跳,不过,他不清楚在舞厅里跳的什么舞,心里颇为忐忑,担心自己跳舞的技术不行会出丑。等到跳起来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女子根本不讲究舞步,只在很小范围内移动,轻微扭动着身体。在中师的舞厅里面,舞技好的同学跳舞经常会绕着舞厅转一个大圈子。

当女子柔软饱满的胸膛靠过来时,侯海洋思想进行着激烈斗争,一方面觉得和这种女子跳贴面舞,对不起吕明,另一方面,他没有勇气和毅力推开眼前的女子。女人身体的强大诱惑最终击败了内心的不安。

女子看穿了侯海洋的不安和欲望,她经常遇到肚子和孕妇一样大的色迷迷的老男人,对眼前的羞涩帅哥挺有好感,有意挑逗眼前这位帅哥。她将右手从侯海洋掌中抽了出来,双手环抱着侯海洋,将脸贴着对方,同时有意无意用髋部去碰对方的敏感部位,她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坚挺的力量在成长。

在第三曲舞的时候,女子搞了个恶作剧,突然伸手握住了那股坚挺的力量。侯海洋如被点了穴道一样,顿时停住了舞步,用力抱紧了眼前的这个女子。

凌晨一点,巴山县篮球队这才回到了县委招待所,侯海洋和张明用冷水冲了凉。两人关了灯,躺在床上侃大山,摆龙门阵。

侯海洋猜到今天晚上的消费是免费的,但是他还是想证实一下,问道:“听说在夜来香消费很贵,今天晚上,得花多少钱?”

张明在床上吐了一个烟圈,道:“蒋刚是治安科副科长,恰好管这些牛鬼蛇神,敢收钱,除非不想做生意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做这种生意的人,若是没有公安的关系,早就死翘翘了。”

想到与社会混混在一起搞这些事,侯海洋心里觉得蒋刚太大胆了,大胆到无所顾忌的地步。

“这个社会复杂得很,大家都在搞钱,搞到钱才是本事,其他事都是假的。”张明吐着烟圈,开始给侯海洋上人生课。

这一天的生活十分丰富,训练、喝酒、进夜来香,原本应该很累了,侯海洋却是精神亢奋,睁着眼睛,听着张明渐渐含糊的声音以及随后而起的鼾声,思绪万千。

早上,他起得很早,趁着张明还在睡觉之际,给吕明写了一封信,诉相思之苦,讨论着人生,并谈未来的规划。写完了三页信,他取出随身带的信封和邮票,仔细粘好以后,将这封信塞进了招待所门口的邮筒里。交完信,在操场做了一会儿准备活动,队员们陆续来到了球场。训练完毕,李教练宣布:“吃完早饭,大家在寝室里休息,十点钟,县委、县政府领导组成一个队,趁着今天是星期天,要来和我们搞友谊赛。大家抢球不要太猛,但是也别缩手缩脚,要多打配合,打出县篮球队的水平。”侯海洋站在队伍里,暗道:“也不知县委张副书记来不来打球,若是他要来打球,我是不是找机会讲一讲堂叔公侯振华的事?若是张副书记还认账,我就建立起一个关系,说不定能改变命运。”

他的性格与父亲侯厚德不同,侯厚德面子观念很重,从来没有试着与张大山副书记建立关系。

当家人提起这事,侯厚德总是说:“这些事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冒昧地找上去,别人肯定要拒绝的,到时面子朝哪里搁。”他心里存在着无数的顾忌,始终没有迈出或许很能改变命运的一步。

到了十点,县领导组成的球队来了,侯海洋很失望,张大山副书记没有出现在队伍之中。

在队伍外,县委、县政府这边来了二十多个拉拉队员,当县领导出场时,他们使劲地鼓掌。张晓娌陪着爷爷站在场地的另一边,她撇了撇嘴巴,道:“爷爷,这场球有什么看头,一边是县队,一边是老弱病残,根本没有悬念。”

“这你就不懂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老爷子是篮球迷,在退休以后,逢球必看,听儿子无意中说起这场比赛,尽管知道这一场不会很精彩,仍然带着从茂东过来看望自己的孙女准时来到球场。

篮球比赛开始以后,侯海洋是作为绝对主力上场,他记着李教练的话,小心翼翼地不与县领导们发生肢体接触,但是球一到手中,立刻滑如泥鳅,在场中穿行如人无人之境。

“好,这小伙子球熟。”张老爷子眼前一亮,拍了拍大腿。

张晓娅今年十五岁,身高腿长,有着少女的纤细,她说了句:“那个投球的前锋是中师生,上一次在师范校,他得分最高。”

这一次侯海洋打球,县队的服装正在印,他仍然穿着中师时代的球服,张晓娅一眼就认出了他。男人对美女的记忆比较深,同样,女人对帅哥也会留有印象。

张老爷子道:“你爸现在还锻炼吗?你看他的肚子,比怀儿婆的还要大,以前在部队,这样大的肚子哪里有脸见人。”张老爷子是巴山第一任县长,在部队里原名张大炮,他天天坚持适度锻炼,身体棒得很。他对现在的许多事情都看不惯,比如大吃大喝、比如每个县领导都配小车。儿子张大山是县委副书记,挺着一个大肚子,每次看见这个大肚子,他就禁不住想骂人。

张晓哑人小鬼大,明白爷爷的心思,道:“现在社会进步了,吃得好,长点肚子有什么了不起。当年你们闹革命,目的就是要让全国人民吃得好穿得好,如今这个目的达到了,爷爷发什么牢骚。”

张老爷子眼睛一瞪,道:“让老百姓吃得好穿得好,不是让县委副书记长大肚子,为人民服务才是党的宗旨。”

张晓娌吐了吐舌头,道:“爷爷,看球,十号又要进球了。”

侯海洋接到队友传球,他看到前面没有领导,有意玩了玩球技,带球上篮以后,他采用了一个旋转360度的侯氏动作把球几乎是扣进篮筐。张晓娅长期跟随爷爷看球,也是懂篮球的,见到这个漂亮动作,拍起手来。

此时,站在旁边的观众越来越多,县公安局长高智勇闻讯而至,这么多县领导在这里打球,他接到县委办的电话以后,亲自带了几个民警过来保卫。保卫是本职工作,顺带着他也可以欣赏篮球比赛。看到侯海洋精彩的进球以后,高智勇指着侯海洋,对跟在身边的办公室杜强主任道:“这个十号是哪个单位的?这种人才,我们公安局欢迎。”

办公室杜强主任总觉得眼前的人比较面熟,他找到在场边指导的李教练,问了侯海洋的情况,这才想起此人曾经来报过名。

整场比赛,县队以十分优势战胜了县领导队。县队忠实执行了李教练的布置,若是县队输给了县领导队,马屁嫌疑太重,甚至会让领导怀疑县队的水平,赢十分,恰到好处,既让领导们过瘾,又能体现县队的水平。

李教练道:“好好表现,刚才公安局杜主任问了你的情况。”

侯海洋浑身是汗水,问:“杜主任问我的情况?”

李教练拍着他的肩膀,解释道:“公安局高局长是球迷,经常到县队来挖人,蒋刚就是从我手里挖的人。看来,你也有希望。”

这一句话如太阳光一样,驱散了侯海洋头顶上的乌云,“拨云见日”这个成语就如量身定做一般,他内心的阴霾被公安局长的注视消融得干干净净。

李教练和侯海洋等人收拾衣服朝寝室走,遇上了张老爷子和张晓娅。李教练见到了眼前这位弯腰驼背的老人,立刻换上了恭敬的笑容,道:“张县长,来看球?”

张老爷子也露出笑容,道:“小李,你在带县队?”

李教练恭敬地道:“张县长,这一届县队还行吧?”

张老爷子毫不讳言地道:“一般化,只有十号打球有点看头。”李教练嘿嘿笑了笑,道:“张县长,你到不到茂东去看球?”

张老爷子道:“要来,看看你们这一队能拿第几名,可别给我们丢脸了。”

侯海洋站在一旁,听到李教练的称呼,他才知道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头是新中国巴山县第一位县长——自己叔公的部下张大炮营长。他心中一热,决定要抓住这一次机会,礼貌地道:“张县长,您好。”

张老爷子用手指着侯海洋,道:“十号选手,打得不错,要给巴山争光。”

侯海洋道:“我叫侯海洋,是……”

他正准备介绍自己与侯振华的关系,四五位参加打篮球的县领导快步走了过来,纷纷与张大炮打招呼。张大炮伸出手,与县领导们一一握手,他是河北人,几十年过去,仍然是一口河北口音,与他说话的县领导有一半也是河北口音。县领导们都很尊重老前辈张大炮,几人拥着他朝前走。

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让侯海洋觉得很是遗憾,他看着张老爷子的背影,怅然若失。

张晓娌在篮球场上见过侯海洋两次,此次近距离见面,她觉得侯海洋英气勃勃,男子汉味道很浓。跟着几位县领导走了一段,她回头又看了侯海洋一眼,微微笑了笑。

侯海洋正在凝视一群领导,没有注意小姑娘的微笑。

来源于高晓声小说《陈奂生上城》,写一个农民进城的遭遇。

第七章 第一次见识县城黑道大哥 为荣誉而比赛

训练一个月以后,巴山篮球队正式前往茂东市参加比赛。

茂东市古为嘉州之城,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个县,秋池区、中山区、新江区、巴山县、棠城县、碧河县、7欠安县、英山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

坐在窗明几净的金杯车上,侯海洋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是成功人士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可幻觉只能是幻觉,内心深处随时有个声音跳出来提醒:“你就是新乡小学的老师,所有的荣耀都是打篮球得来的,当篮球比赛结束,你就会如白骨精一样,被孙悟空的大棒打回原形。”

这个念头钻出来以后,他脑中又会响起李教练关于公安局经常从县队中挖人的事情,琢磨道:“我在茂东比赛,县公安局的人看不到,他们凭什么挖人?”

公安局要招篮球尖子,这无疑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他回想起刘友树借调镇政府之事,自己傻傻地被动等待,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方法。

刘友树如何与刘清德接触,称呼刘清德为大哥,这些事都是李酸酸讲的小话。尽管这些小话无法证实,侯海洋还是从小话中学到了一种办事的方法。他想道:“是不是要找一找李教练?让他给公安局的那位杜主任说一说。”

来到茂东宾馆,这是茂东第一家三星级宾馆,新近装修而成,玻璃大门后站了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子,当队员们进入宾馆时,女子礼貌地弯腰问好。李教练经常带队走南闯北,发出了感慨:“以前都是住在靠近体育场的体育宾馆,没有想到会住三星级宾馆,硬是上了档次。”

侯海洋是第一次走进三星级宾馆,踩到厚厚的地毯时,顿时被震撼了。新乡学校是土墙房子,墙面斑驳,地面生霉,老鼠横行,蚊子纵横,充斥着一种怪味。宾馆的房间墙壁有带着花纹的壁纸,雪白的床上用品,气派的长虹电视,浴室里还用马桶。两者对比之强烈,让侯海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同寝室的仍然是建委张明,他将行李朝地上一搁,张开双臂躺在床上,道:“好好休息,明天第一仗就是秋池区,秋池区是传统强队,赢了秋池区,至少能进入前三名。”

“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定干掉秋池队。”说到打篮球,侯海洋信心就回来了,经过一个月的集训,他凭着超强体力和娴熟球技成为巴山县队的头号杀手。

张明躺在床上随手翻起了报纸,他看到一条新闻,大声道:“难怪张大山没有来打球,原来他调到了茂东。”

侯海洋赶紧拿过报纸,在报纸角落有一个巴掌大的新闻,这是茂东市委的任命通知,其中一条是免去张大山县委副书记职务,另有任用。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张大山说调走就调走。”在侯海洋心目中,张大山就是画在纸上的饼,虽然吃不到嘴里,好歹能增加点心理安慰,如今连这一点心理安慰都离开了巴山,这让侯海洋更觉前途迷茫。“不管这些事,先把篮球打好,做好当前事,才是老正经。”侯海洋下意识地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纷杂的烦恼抛在脑后。

进了厕所,看着发亮的马桶,侯海洋有些发愁,他听说过马桶的大名,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他琢磨道:“马桶有一个盖子,还有一个圈圈,这个圈圈起什么作用?我解大手的时候,圈圈是放下来,还是拉起来?”他蹲在马桶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最终作出了判断:“马桶这个圈圈应该是用来塾屁股的。”

他将马桶的圈圈放了下来,屁股坐在上面就感觉很踏实。坐上去的时候,又产生了新问题,因为坐在马桶上,屁股问题解决了,但是前面的小弟弟很容易就会碰到马桶壁。他小心翼翼地解完大手,发出了感慨:“这个马桶是洋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还没有农村厕所蹲坑好用。”休息一天以后,茂东市篮球比赛正式开始。在比赛当天,茂东市市长亲自宣布比赛开始,侯海洋举着巴山县的红旗,昂首走在最前面。岭西省电视台、茂东市电视台以及一些平面媒体都派人进行了现场采访。侯海洋举旗的画面被《岭西晚报》拍得很漂亮,被不少报纸转载。茂东张家,张晓娅看到这篇报道,不觉对英俊帅气的旗手生出些好感。十五岁的少女怀着美好的梦想,总是想象着有一个英俊的王子在等待着自己。报纸上这位旗手有着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唯一可惜此人不是王子,只是一位偏僻乡村的小学老师,而她脑中模糊的梦中情人应该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

张老爷子戴上眼镜,先把比赛时间表用红笔勾上,然后细细地看了侯海洋的画面,自语道:“这小子篮球打得好,很有团长当年的风采。”想起坐轮椅的团长,又叹息一声:“再强的人也敌不过时间,团长这么猛的人也坐轮椅了,如果不是被红卫兵那些臭小子伤了腿,说不定还能打球。”他将报纸放在桌子上,又捡起来看:“你别说,这小子还与团长有点挂相,他姓什么?我好像听他自我介绍说是姓侯。”

张晓娅道:“他姓什么,我怎么知道。”说着,拿过遥控板,开始看电视。

张老爷子用疼爱的眼光看着孙女,道:“你妈说了,少看点电视,以后戴了眼镜,样子才难看。”

张晓规撇了撇嘴巴,道:“戴了眼镜,才显得有文化。”

“鸡脚蛇戴眼镜——假装斯文。”张老爷子到巴山有几十年,早就本土化了,脱口说了一句巴山人常说的歇后语。

下午六点,张晓娅妈妈回到家中,她是茂东市委宣传部干部,梳着短发,精明而干练。

她将提着的一包卤猪头肉放在桌上,道:“晓娌,明天是星期天,你不上课,陪着爷爷去看球,爷爷年龄大了,千万别摔着。”

“到了篮球场,爷爷比我还要精神。”

“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看着点,年龄不饶人,千万别让爷爷摔跤。”

早上,张晓娅还在睡觉,张老爷子就过来敲门,道:“臭丫头,快起床,今天是第一场比赛,巴山队对秋池队。”张晓娌瞟了一眼闹钟,不满地对爷爷道:“爷爷,还没有到七点,早着呢。”张老爷子佯装生气,道:“我到点就走,不等你。”

磨磨蹭蹭到了八点,一老一少来到了体育馆。市体育馆红旗飘扬,馆内回荡着旋律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双方队员在各自半场内练球,在巴山球队里,李教练站在罚球线附近,将篮球抛给列队而进的队员们。侯海洋接到半空中传来的篮球,没有等篮球落地,来了一个漂亮的三大步上篮,上篮时,他有意将身体扭曲了180度,手腕轻轻一送,将篮球送进了球筐。

张晓娅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侯海洋,这是一个怀春少女对英俊少年的下意识好感,几乎多数少女都有过,极少数少女将好感付诸了行动,但往往会收获苦涩。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侯海洋双腿微蹲,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篮球,队友蒋刚顺利地触到了篮球,朝着侯海洋的方向拍打过去。按照教练制订的战术,侯海洋脚上如弹簧一般,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右手一抄,将篮球掌握在手中。他眼光一扫,见对方的球员没有贴身跟住自己,瞬间发力,直扑对方篮下。等到对方两个高大球员追过来时,侯海洋已经完成了第一次进攻,将球送入篮筐,整个用时不到三秒。

球场沸腾起来,观众吼声和掌声如雷般响起。球场里多数观众都是秋池区的人,他们同样因为这个进球的精彩而大鼓其掌。侯海洋进了球,欣然接受众人的欢呼,当张明、蒋刚等人跑过来时,他们互相击掌,以示祝贺。

“这个小子,好。”张老爷子拍着大腿,赞了声,又道,“两军相逢勇者胜,这小子是当尖刀的好手,可惜现在不打仗了。”当了几十年的和平官,最让张老爷子留恋的还是战争岁月,相较于血与火的战争,和平年代的争斗实在太猥琐,太不男人了。

实话实说,秋池队的水平很高,以前与巴山队比赛也是有输有赢。在秋池区观众万众一心的喝彩声中,秋池队开始向巴山队发起猛烈的攻击。在上半场,双方的比分交替上升。下半场,侯海洋精力旺盛得如上足了发条的机械,在场内反复冲击篮板,随着秋池队多数队员体力下降,他的威力越发明显。在最后五分钟,他用灵活的步伐和无人能敌的爆发力,不断地发挥着千里走单骑的套路,接连投了五个球,巴山队一下就领先了十分。

最后一分钟时,秋池队见扳回比赛的可能性为零,放弃了比赛。

秋池区的观众一边大骂自己的球队,一边给巴山队的十号鼓掌加油。十八岁的侯海洋成了第一场比赛的决定者。最后二十四秒,他接过队友的传球,旋风一般攻到了对方篮下,秋池队员站在场边,没有人对他进行封堵。

最后三秒,侯海洋没有强攻上篮,他运球到三分线外,冷静地投了一个三分球,篮球带着漂亮的弧线进了篮筐。

这时,终场的哨声响起。全场静了静,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第一场比赛,侯海洋进了第一个球和最后一个球,全场得分高达38分,获得了名副其实的当场最佳球员。

散场以后,《茂东日报》的记者采访了侯海洋,然后发了一篇热情洋溢的球评。

星期一下午,张晓娅放学回家,端着茶几上冷好的温开水,喝了一大口,眼光就落到了报纸上。昨天看比赛时,每当侯海洋进球,她情不自禁地拼命鼓掌,比赛结束时,手掌都拍红了。见了报纸上的采访,这才得知这位小学教师姓侯。

张晓娅家里生活条件在巴山算是不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各级官员,包括国有企业的厂长、书记,因此眼界甚高。放下报纸时,侯海洋身上的光环就开始褪色。

张老爷子倒是兴致不减,坐在客厅里,见到小丫头回家,笑道:“星期二还有一场巴山的比赛,可惜我们家的晓娅看不到了。我看今年这个架势,巴山队说不定能拿冠军。我看你哥的水平也赶不上那个十号。”张晓娅是哥哥的天然维护者,辩道:“篮球打得好有什么用,我哥正在考研究生,十号就是一个小学教师,坐火箭也好不过我哥。”

张老爷子脸上的伤疤跳了跳,提高声音,严肃地道:“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张晓娅知道捅了马蜂窝,吐了吐舌头,赶紧回里屋去了。她原本想告诉爷爷这位小学教师叫侯海洋,也没有说出来。

星期二,第二场比赛结束,巴山县队对阵市宣传系统队。宣传系统队主要是茂东城区的体育老师组成,7欠平很高,历届比赛都能打到前三名。此次,两强相遇,打得极为激烈,十分钟以后,两队开始了全场盯人。这是李教练根据侯海洋突出的体力制订的战略战术,在上半场就将宣传系统队拖入全场紧逼的节奏。

李教练一副老奸巨猾的表情:“这些体育老师球技都是不错的,但他们经常喝酒打牌,没有几个人早上起来跑步,体力都不行了。到了下半场,海洋大显神威,拖死这些疲兵。”

在上半场,侯海洋只上了十分钟,帮助巴山队分数领先以后,就被李教练换下场,坐在替补席,他很是磨皮擦痒。

上半场结束,巴山队落后五分。

在半场休息时,李教练把侯海洋叫到身边,道:“下半场就看你的,全队以你为核心,打快攻,将宣传队拖垮。”

等到上场时,憋了半场的侯海洋如出笼猛虎,在场内使劲跳了跳,大吼了一声。现场观众有不少看了第一场比赛,见到十号出场,不少人吹起了口哨。

市教委主任熊有志陪着市委宣传部几个部长也来看球。巴山县新任的教育局长彭家振凑了过来,轮番给市里的领导散烟。熊有志抽着烟,开玩笑道:“今天的比赛,家振是帮谁?你是巴山人,应该帮巴山队,你又是教育系统的人,帮宣传系统队也没有错,这是两难选择。”

彭家振赶过来看球,主要目的是与熊有志接触,他坐在熊有志身边,道:“我是上半场帮巴山队,下半场为宣传系统队加油。”

熊有志大笑,道:“家振,你是快刀切豆腐,两面都光。”

下半场比赛开始以后,彭家振总觉得十号很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见过侯海洋一次,当时注意力在侯厚德身上,只是记住了侯海洋的名字,没有将他的相貌记在心里,他就随口问了一句。

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过话头,道:“你们都没有认真看《茂东日报》,十号是这次比赛的明星,叫侯海洋,独进了38分,厉害啊。他是巴山新乡学校的老师,秋池区教委都在商量着把这个小伙子调到秋池来,老彭,你可得先下手为强。”

彭家振吃了一惊,道:“是新乡学校的?”他将“侯海洋”这三字吞到肚子里,装作从来没有听说侯海洋。

在分配时,侯海洋是市三好学生,原则上可以进城区小学的,彭家振是个记仇的人,他将侯厚德给予的无私帮助忘在了脑后,只是记住了侯厚德曾经给予的难堪。此时侯海洋的命运被自己掌握,他报复性地将侯厚德的儿子发配到最偏远的新乡学校。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总是担心会被人报复。彭家振一边看球赛,一边动起了脑筋,无论如何,他要让侯海洋没有翻身机会。

侯海洋自然不会知道巴山县教育局长彭家振坐在看台上,此时他在球场上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停地进攻,用速度将气喘吁吁的对手拖垮。到了最后五分钟,场上出现了侯海洋时间,在侯海洋快速冲击之下,宣传系统队不得不派出两名以上队员去拦截他。这就给巴山队造成了极大的机会,接连失分以后,宣传系统队溃不成军。在最后两三分钟,宣传系统队出现了跟秋池队相同的情景,失去了进攻意识,防守也只是做做样子,眼睁睁看着巴山队发起进攻。

下场以后,李教练给侯海洋来了一个熊抱。

此场比赛,侯海洋只上场半个小时,得了27分,干净利索地将宣传系统队斩于马下,同时获得了最佳球员称号。新闻记者以“小将发威,巴山再赢一局”为题目,配发了侯海洋的一张进攻照片。

从中师毕业以后,侯海洋心情一直没有真正舒畅过,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心事。这一次篮球比赛,让他大为扬眉吐气,篮球就是他的武器,他用男人的力量、速度与勇气,将对手彻底打败。在不停地进攻之中,收获的是满场的掌声以及新闻媒体的赞扬。

第五场比赛时,巴山队已呈现冠军相,干净利索地将碧河县斩于马下,侯海洋是当仁不让的主力球员。

侯海洋一直不喜欢打牌,更不喜欢赌博,吃了晚饭,他一个人躲在寝室里给吕明写信。在信中,他照例是先抒发相思之情,然后又写:“今天公安局的蒋刚接到了公安局办公室主任的电话,来问我的情况,据说高局长有意借调我到公安局去……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我要充分发挥能力,争取帮助巴山队拿到冠军。巴山县队打冠军还是十年前的事情,若是这次能拿冠军,我算是有功之臣,机会就来了……”

由于他在篮球队中,没有固定的地址,他没有指望吕明能回信,坚持写信,更多的是抒发内心的思念。

写完信,贴上信封和邮票,侯海洋出了门,他沿着茂东市的中山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明亮,人们在干净整洁的街道散步,无数打扮时尚的漂亮女子行走其间。

城市的韵味与乡村是截然不同的,此时,侯海洋心中充满了对大城市的向往。街边楼房渐次亮起灯,每一个灯光的房间都有一个家庭在演绎着他们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细细说起来都很值得回味。但是能被写在历史和小说中的故事很少,大量普通人的故事被无声地掩埋在流逝的岁月之中。

来自乡村的青年侯海洋独自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街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唯一能带来温暖的是写给吕明的那封信。随意走了几条街道,终于找到了邮政所,将信投放到邮筒以后,侯海洋在邮筒边站了一会儿,这才走开。

1993年度的茂东市篮球比赛,于12月底结束,巴山县队一路过关斩将,夺得了冠军,侯海洋被评为最佳运动员。颁奖仪式上,茂东市刘副市长亲自给冠军和最佳运动员颁了奖。侯海洋与刘副市长握了手,刘副市长的手柔软且十分厚实,让人感到温暖。他暗道:“刘市长是大领导,对人如此和蔼可亲,刘清德就是一个不算官的鸡毛官,每天还摆着官威,算是什么玩意儿。”

整个运动会期间,侯海洋出尽了风头,获得了无数荣耀,随着比赛的结束,所有的荣誉都将结束,他要回到偏远的新乡学校。在新乡学校里,重新变回默默无闻的小学老师,没有了照相机的闪光,没有掌声,没有报纸上的新闻。

坐着中巴车回巴山时,车上之人兴致很高:一来是巴山队得了冠军,对于篮球文化十分繁荣的巴山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荣誉。二来是每个人都得到了1000元钱的奖励。这一笔款对于大多数队员来说只是一笔丰厚的款子,侯海洋是最佳球员,另外还多得了500元钱,这1500元钱,对他来说是一笔天大的财富。他在新乡学校工作这么久,只得到200元钱,这笔奖励足以支撑他过上一段幸福时间。

“既然公安局的话都递到了嘴边,我还得去试一试运气。”想通了这一节,侯海洋就将目光寻到了蒋刚。

下了车,众队员提着包各自散去。侯海洋找到了蒋刚,道:“蒋哥,公安局杜主任曾提过想招点能打篮球的,你能不能帮我引见?”

蒋刚为人豪爽,道:“走吧,我们这就到局里去。”他看了一眼侯海洋,道:“杜主任烟瘾大,你是不是给他提两条烟去。借调这些事要局党委开班子会研究,实质上就是杜主任给我们老板提出来,老板同意以后,在班子会上走走过场。”

能够被借调到公安局,自然是天宽地阔,侯海洋道:“蒋哥稍等,我去拿两条烟。”

蒋刚见侯海洋挺上道,办事就更加积极,道:“那边就有个卖烟的,我去给杜主任打电话。”治安科与办公室在一幢楼办公,治安科的优势在于掌握了一大批社会资源,管理着县城的吃喝玩乐行业,办公室的优势在于紧跟着领导,说说小话或提提建议都很方便。治安科副科长蒋刚与办公室主任杜强手里握着不同的权力,能够互相交换,加上蒋刚足够爽气,因此,他们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

杜强办公室没有人接电话,蒋刚就打了传呼,他一边等杜强回电话,一边观察着侯海洋。

侯海洋在心里稍有犹豫,他不是犹豫买什么烟,而是在思考买几条烟。经过短暂思考,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买三条红塔山,一条送给蒋刚,两条送给杜强。买烟时,他一点没有心疼钱,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自己的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蒋刚最瞧不起那种小手小脚的人,见侯海洋买了三条红塔山,暗自赞许。

“你给我买啥子烟,我们是兄弟伙。”蒋刚试着推辞。

侯海洋道:“蒋哥,别客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烟朝蒋刚手上塞。两人推了一会儿,蒋刚接过了红塔山,道:“我们再等一会儿,杜强应该会回电话。”

接到杜强回话以后,蒋刚抬手打了出租车,直奔公安局办公大楼。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杜强出现了,他亲热地道:“蒋刚,刚才在高老板办公室。这位就是小侯,篮球打得很好,请坐。”

在侯海洋眼里,杜强是一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他恭敬地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腰。

杜强接过蒋刚散的烟,侯海洋马上站起来,点燃了打火机。

聊了一会儿这一次篮球比赛,杜强拿出一张纸,道:“你写一写基本情况,别到茶几上写,就坐在这里。”

侯海洋坐在杜强办公桌的对面,略为想了想,刷刷开始下笔。杜强原本是将头仰在椅子上,头朝上吐烟圈,无意中看了一眼侯海洋的字,顿时来了精神。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侯海洋背后。

侯海洋停笔,转过头。

“别停,你继续写。”杜强是公安局的一支笔,文章写得好,书法也漂亮,此时见到侯海洋有一笔好字,顿时兴趣大增。

杜强拿起侯海洋写的基本情况,用手指弹了弹纸,道:“人才,人才。不错,茂东市三好学生,还在巴山报上发表过文章。”看完简历,他将纸往桌上一放,骂道:“教育局那些屁眼虫,将这种文武双全的娃儿分到新乡,真他妈的有眼无珠。小侯,你以后就到局办来,写几年文章,出去当所长。”

侯海洋恭敬地点头,他没有说曾经见过面。聊了一会儿,蒋刚给侯海洋使了个眼色。侯海洋瞧瞧左右无人,拿起用黑塑料袋子装着的红塔山烟,放在桌上,道:“杜主任是大笔杆子,我如果有机会跟着杜主任,肯定会学到很多东西。杜主任有什么安排,我一定会尽全力完成,不会让领导失望。”

杜强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有才能的小伙子,他对蒋刚道:“小侯才出来工作,有几个钱,你还教他来这一套。”

蒋刚呵呵笑了笑,道:“这是小侯的心意,还望杜主任要多指点我这位小兄弟。”

杜强将两条烟扔进了抽屉,道:“中午别走了,到霸道鱼庄吃饭。我们先说断,这是我请客,谁都不能和我争。”

霸道鱼庄是杜强老婆以小姨子的名义所开,平时由小姨子管理,这在公安局内部是公开的秘密。霸道鱼庄的招牌菜是尖头鱼,公安局局长高智勇最好这一口,有时开会到深夜,他就会靠着椅子,拍着肚子,道:“老杜啊,叫你小姨妹弄几条尖头鱼,多放点酸菜,我们去过瘾。”鱼庄生意好,以前的小店难免显挤。杜强租了一个足有五百平方米的二楼作分店,生意又略显冷清。蒋刚管着特种行业,吃喝玩乐是常事。杜强请他到分店吃饭,是为了以后的生意。

出了办公室,杜强跑到高局长办公室送文件。

蒋刚道:“没有想到你还是书法高手,搞定杜强,此事成了百分之九十,你就等着好消息。”

侯海洋真诚地道:“谢谢蒋哥,没有你,我找不到庙门。”蒋刚开起了玩笑:“以后成了领导身边的人,别忘了我们这些兄弟伙。”

杜强很快就从高智勇局长办公室出来,道:“给老板请假了,我们走吧。”

与杜强、蒋刚一起走在公安局院内,侯海洋神清气爽,一扫分到新乡以后的阴霾,见到穿着制服的民警,只觉无比亲切。杜强亲自开着警车,直奔霸道鱼庄。

霸道鱼庄位于老城区商业区,在大门左侧柱头上雕刻着两条在水中翻腾的尖头鱼。尖头鱼身子细长,被刻画成了水中蛟龙。

杜强挥着手,对走到近处的服务员道:“来三斤尖头鱼。”

服务员面有难色,道:“尖头鱼只有十来斤,还有五桌订餐。”杜强一脸苦相,道:“怎么只有十来斤,够个狗屁,给那几个卖鱼的打电话,让他们送过来,不许给老子藏私货。”

看到服务员为难的样子,杜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来到前台,拿起电话,大声武气地道:“大头,龟儿子还有没有尖头鱼,少废话,快点给我送过来。”接连打了四五个电话,才放下电话。

进了雅间,杜强发着牢骚:“格老子,尖头鱼比长江的水米子、黄辣丁还要少,每天都有贩子到巴河沿岸去收,还是不够。”

侯海洋道:“我以前在新乡和柳河镇,都在河里钓到过尖头,以后钓到尖头,给杜主任送过来。”

杜强摸了烟,甩给蒋刚和侯海洋,道:“侯海洋,等会儿我把鱼庄电话给你,你有多少尖头鱼,都给我送过来。有个十来条,我还可以派人过来取。至于价钱,绝对公道。”

侯海洋接过写着电话的纸条,叠好以后,放在衣服口袋里。

十来分钟以后,酸菜尖头鱼汤端了上来,酸汤入口,鲜香无比。侯海洋接连喝了两大碗,只觉好喝得一塌糊涂。

篮球比赛获得了荣誉和金钱,结交了杜强,喝了酸菜尖头鱼汤,侯海洋带着希望走在巴山县城的街头上。行人熙熙,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至少有三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回二道拐见父母,还是到铁坪会吕明?”

内心进行了短暂交战,与吕明见面的念头明显占了上风。侯海洋提着行李,直奔县车站。

铁坪和新乡都是偏远镇,客车比起其他镇更加陈旧,外表斑驳,内部设施简陋,过道上还堆放有箩筐等诸多杂物。坐在侯海洋旁边的是—位包着头巾的老年男人,他抽着呛人的叶子烟,不停地朝地板上吐口痰。头上包巾是巴山旧俗,如今很少有人如此打扮,配上他黑中带黄的脸色,犹如从历史中走来的人物。

与宽大整洁明亮的依维柯相比,乡间客车令人呕吐。侯海洋暗自给自己鼓劲:“我一定要回城,要带着吕明一起回城。”

客车边走边停,缓慢如乌龟,从下午两点钟出发,终于在接近六点之时来到铁坪镇。

铁坪在巴山南部,地势总体来说比北部平坦,以农业为支撑产业,做生意的人相较来说比北部片区更多。在巴山有一种说法,叫北方人傻干煤矿,南部人精开公司。在侯海洋眼里,南部和北部的偏僻乡镇同样贫穷和愚昧,远离了现代文明。

踏上铁坪的石板街,侯海洋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街道两旁多是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有的灰白色,有的黑色,散发着数十年来积累的陈腐气息。如果换个说法,这些建筑承载着历史,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以侯海洋目前这种求生存的心境,这些数十年的建筑就是闭塞的代表。

铁坪小学位于场镇旁边的一座小土山上,国旗在最高处飘扬。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吕明,侯海洋激动起来,深吸一口气,沿着石梯子飞快向上行。

在巴山,每个小学都如复印机复制出来,操场上泥土和杂草混杂,国旗飘扬在红砖教学楼最高处,最大的不同是小学部与中学部分得很清楚,不像新乡那样合在一起。

与吕明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长着大圆脸的教师,她站在门口,和气地问:“你找吕老师?”

侯海洋道:“我叫侯海洋,中师毕业的,是吕明的同学。”

大圆脸老师向后退了一步,露出笑脸,道:“是吕老师同学,进来坐。”等到侯海洋进屋,她略带夸张地感叹一声:“好高的个子。”

寝室相当拥挤,摆满了锅碗瓢盆,墙上贴着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女明星孟庭苇的照片,还搭了些花布,显露出强烈的女性特点。与新乡学校住宅相比有两点不同,新乡学校房子是土墙,铁坪是红砖房,新乡学校每一套房是前后间,铁坪是不太正规的套房,两间房带了一个面积比较小的客厅。

“我姓何,与吕明住在一起的。屋里有些乱,你喝水。”大圆脸第一眼看到侯海洋,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带着好奇心打量着侯海洋,又故意问,“你是吕明的同学,在哪里上班?”

“我在新乡小学。”

圆脸胖女子道:“在北边,很远啊。”

侯海洋喝了口水,问:“何老师,吕明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圆脸胖女子心道:“今天吕明与朱柄勇吃饭去了,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回来,最好不要让两人遇到,遇上就麻烦了。”她热情地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到隔壁去问一问,看吕老师到哪里去了。”

圆脸何老师转到隔壁朱老师家中,把门掩了,低声道:“吕明在新乡那位男朋友来了,在隔壁坐着。赶紧给小朱说说,叫他别过来,免得碰上了,尴尬。”她又道:“小伙子叫侯海洋,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朱老师脸色阴沉,不高兴地道:“吕明给这个小伙子写过信,表明了要断绝关系,这个小伙子脸皮厚,还跑来纠缠。”

何老师道:“小伙子看上去知书达理,不像是闹事的人。”

朱老师道:“我赶紧到侄儿那里去,给他说说这事,你把那个人稳住。”她匆匆出门,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道:“麻烦何老师,你就给他说吕明到县里学习,要三天才回来。然后给那人煮碗面,等会儿我回来,就带他到镇政府那边的招待所。”

圆脸老师对英俊高大、彬彬有礼的侯海洋挺有好感,她于心不忍,道:“我给这个小伙子煮碗面,至于吕明的事,解铃还需系铃人,得朱老师自己说。”

朱老师急急地道:“行,行,行,这事我来说,你给那人煮碗面,我厨房里有肉臊子,多挖点。”肉臊子是朱老师的绝活,吃面时加一点味道便不一样,有画龙点睛之妙用。

侯海洋看着关闭的房门,他很想进去看一看自己爱人住的房间是什么模样,甚至想象着关上门与吕明在房间亲吻时的情景。

“侯老师,你没有吃饭吧,我是今天才出差回来,没有见着吕老师,等一会儿,我再帮你问一问。”圆脸何老师开始在厨房里拿碗,问了问她认识的新乡老师。

两人聊天时,何老师手脚麻利地用煤油炉子下面条,当作料调好以后,她端着碗来到朱老师的家里,打开装肉臊子的盆子,狠狠地舀了一块。看着何老师忙来忙去,侯海洋觉得甚是过意不去,解释道:“何老师,真是太感激你了。我是参加了巴山县的篮球比赛,比赛结束以后,还有点时间,没有给吕明写信,就来了。”

何老师道:“你来之前,其实可以给校办打个电话,让校办的老师给吕老师带个话。”

在新乡中学,校办的电话就安装在刘清德办公室里,侯海洋与刘清德关系不佳,他从来没有打电话与吕明联系的想法。

肉臊子面特别香,侯海洋原本想斯文一些,可是他没能抵挡住香味,将一大碗面一扫而光。

何老师圆脸上满是笑容,道:“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好的胃口,以前胃口好时缺衣少食,去年开始不用粮票,可以敞开吃,胃口又不行了。”她一边聊天,一边暗道:“这个朱老师也真是,为了给侄儿找女朋友,活生生将这个好小伙子拆散,真是没有良心。”

终于等到朱老师回来,何老师松了一口气,走到门口,悄悄做了一个手势。朱老师已经做好了安排,走了进来。何老师介绍道:“侯老师,这是朱老师。”

朱老师身穿灰色长裤,小方领外套,廉价皮鞋,头发上还带着粉笔灰似的花白,形象气质完全符合巴山乡镇小学老师的典型。进门以后,她满脸堆笑,道:“你是新乡来的侯老师吗?新乡在最北边,铁坪在最南边,跑一趟不容易,比跑茂东还要累。怎么不提前联系?吕明老师出差了,得有两三天才能回来。”

侯海洋有些蒙:“吕明出差了?”

朱老师点了点头,道:“吕老师是我们学校重点培养的教师,这一次教学交流是很好的机会,全部派的是年轻人。”

在新乡学校,侯海洋从来没有见到小学教师出差,根本没有考虑到吕明不在铁坪的情况。他没有怀疑眼前这位中年女教师,失望地道:“那真是不巧。”略为停顿,又问:“现在还有没有回县城的班车?”

朱老师一直在揣度着侯海洋,听到他这样说,悬着的心完全放了下去,道:“现在没有班车了,这里老师的住房挺挤的,我带你到镇政府的招待所,内部的,不对外开放。”

“谢谢。”

“你这小伙子,还这么客气。”

侯海洋真诚地道:“我在铁坪是人生地不熟,吕明又不在,若不是朱老师安排,我今天晚上就惨了。”

朱老师笑了笑,道:“明天早上七点钟,有一趟班车要回县城。小地方,班车不准时,你得早一些。”她有意试探道:“早上过来吃早饭,朱老师家的面条还是不错的。”

侯海洋忙道:“明天早上我自己安排,不麻烦朱老师了。”

铁坪政府的招待所在铁坪镇政府大院外的一个小院子里,是一层平房。朱老师用侄儿给的钥匙打开院门,道:“这个地方还算可以,是镇里唯一的招待所,县里领导也住过,挺安静的。这是我的开水瓶子,你早上就放在这里,不用管,到时我来收。”

“我早上给朱老师提过来。”

“不用了,我晚上失眠,只有早上才能睡好。你就把水瓶放在这里,我中午过来取。”

站在招待所的门口,目送着朱老师身影消失,侯海洋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郁闷,仰头看天,自语道:“吕明啊吕明,为什么偏偏这两天出差?”天空彻底阴了下来,一阵北风吹来,冷气逼人。

“吃顿饭,跑这么远?”吕明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缩着身体,用自制的围巾将脸遮住,只露出眼睛。

机动三轮车是镇财政所的制式装备,用于收农业税、农业特产税以及猪儿税费。开一辆蓝白相间的机动三轮车,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在镇里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朱柄勇脸被吹得麻木了,心情却格外愉悦,大声道:“我找了一条腊土狗,小妹用慢火熬了几个钟头,等着我们去吃。”这段时间,朱柄勇经常从县城下来,天天与吕明见面,两人已经分别与双方的家人见了面。只不过吕明态度一直挺消极,很少主动与朱柄勇联系,而且不肯与朱柄勇有亲密的接触。

朱柄勇是过来人,只要吕明不是旗帜鲜明地拒绝,自己就有着大把的机会。

四十来分钟后,到了清水镇,朱柄勇差点被冻成了冰棍,吕明也被冰得僵了。

机动三轮车进了小院,在“汪汪”的狗叫声中,两人进了门。

朱柄秀在镇里开了杂货店,还开了一家饭店,做狗肉的手艺很有一套。等到两人进屋,她道:“里边坐,饿了吧,我把狗肉端过来。”

在暖和的屋里坐了一会儿,吕明才缓过气来。朱柄秀端了满满一盆子腊狗肉,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朱柄秀老公被称为王木徵,素来没有多少话说,手里提了一瓶酒,倒成了四碗,道:“喝。”

吕明道:“我不喝酒。”

朱柄秀不容分说地将酒碗放在吕明桌前,道:“吃狗肉,喝白酒,神仙日子,你随意喝,喝多喝少都没有事。”

吕明不好拂朱柄秀的面子,吃了两块煨得耙软的狗肉,喝了一小口高粱白酒,肚子里升起一股暖流在全身游走。四人吃过狗肉,吕明趁着朱柄秀收碗,道:“朱柄勇,我们早些回去。”

朱柄勇用很无奈的神情道:“没油了,明天加了油,早点回去,晚上只有住在妹妹这边。”

朱柄秀站在门口,高声道:“这么大的风,走啥子,翻了车,谁负责任,听我的话,都不准走。”

晚饭后,朱柄秀洗碗,朱柄勇悄悄地凑了过去,道:“大妹,晚上给我们准备哪一间房?”朱柄秀翻了个白眼,道:“这个吕妹子是个本分人,你要好好对别人,别猴急。”朱柄勇道:“下手晚了,有风险,煮熟的鸭子才飞不脱。”朱柄秀没有理睬大哥,道:“少鬼扯,在我这里不行,你们各睡各的房。如果你再去打牌,我找把刀把你手剁了喂狗。”十点,吕明正准备休息,朱柄勇轻轻敲了门。

“谁?”

“是我。”

“有事吗?”

“想聊会儿天。”

“晚了,明天要早起。”

吕明态度很坚决,她不想弄得太僵,挤出一个笑脸,然后把门关紧。她背靠在门上,听着脚步声离去,心情格外萧瑟,在心灵深处,始终站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让她在面对朱柄勇时没有丝毫幸福之感。

第八章 聚众看色情录像带被抓 意想不到的失恋

侯海洋保持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一大早,起床,用冷水冲了脸,在空落落的长满黄色杂草的院子中做了一百来个俯卧撑,微微出汗。

“这么早起来,还在锻炼?”朱老师身影出现在了院子外面,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子,里面用碗装着肉臊子面。

侯海洋接过面条,大受感动,连声道谢。

朱老师道:“别谢,大家都是老师,老师是弱势群体,我们不互相帮助,更没有人看得起我们。”

吃过面条,侯海洋急急忙忙到场口公路边等长途汽车。长途汽车昨天下午就到铁坪,司机住一晚,第二天早上由铁坪到县城。侯海洋上车时,车上已有十来个人,车上弥漫着馒头、咸菜的味道。

朱老师提着面碗,远远地看着车站方向,自言自语道:“柄勇这个娃儿,条件这么好,自己不好好珍惜,但愿和吕明结婚以后,有了拴马柱,能好好过日子,好好干工作。”

侯海洋坐在车尾,缩着脖子,深情地注视着恋人吕明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对铁坪印象非常好,没有见到吕明,却受到其同事的热情接待,在失望之余也存了温暖。

七点,客车准时开动,行了半个来小时,在满天灰尘中,开过来一辆蓝白两色的机动三轮车。开车的是个男子,船形轮上坐着一个披着墨绿色大衣、戴着厚帽子、围着红色围巾的女子。

侯海洋没有认出这个女子是谁,他暗道:“这个女子围了这么鲜艳的一条围巾,很有特点。机动三轮车只有政府才用,看来这是铁坪镇政府的干部,两口子在外面过了夜,赶回镇里上班。”想着自己寻吕明而不得,他回头看了看带起满天灰尘的机动三轮车,感叹道:“还是这两口子安逸,成双成对,不像我这样孤独。”带着满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怨,侯海洋在汽车摇晃中到了巴山县城。

在汽车上,侯海洋下定了决心,要去买一个传呼机。以他的财力,买一个传呼机以及接受传呼服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三件事情促使他买传呼机:一是巴山县招考公安,付红兵及时写了信,自己没有收到,错过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二是他要与蒋刚随时保持联系,若是再发生收不到信的事件,则悔之晚矣,三是为了保持与吕明的联系,有了传呼机,至少能让吕明随时联系上自己。

来到传呼机专卖店,他的心咚咚跳得厉害。传呼机分为数字机和汉显机两种,论实用性来说,汉显有明显优势,只是汉显的价格高得离谱,最便宜的一台也要一千五百多元,入网费两百多元,每年服务费有三百六十多元。数字机则相对便宜,最便宜的一款摩托罗拉要六百七十五元,人网费五十元,每年服务费一百八十元。

专卖店老板穿着皮衣,留着小胡须,头发梳得如香港录像中的杀手,他看出了侯海洋的犹豫,拿起了一款摩托罗拉,道:“兄弟伙,这一款机子卖得最好,去年要卖一千多,今年降了下来,我们正在搞优惠酬宾活动,六百七十五的机子,千值万值。”

这款机器通体黑色,机身竖向,文字单排置顶,典雅大方,雍容华贵,让侯海洋很满意,他唯一犹豫的是价格。

专卖店老板双手抱在怀里,坏笑道:“有了这款机子,往腰杆上一挂,泡妞方便得很。”在巴山县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都是些没有工作的浪荡子。专卖店老板以前在粮站工作,喝酒打架,重伤他人后进了监狱,出狱以后只能做点小生意。他有个亲戚在邮电局工作,介绍点小业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90年开始卖传呼机,后来卖大哥大,如今早就过了万元户的阶段。

侯海洋终于下定决心,拿着方形的传呼机,道:“就要这一款。”

花了九百多块钱,终于成了有传呼一族。加上买烟所花的钱,侯海洋一下就由巨富变得紧巴巴的,如果还了付红兵的钱,基本上就入不敷出了。他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传呼机:“花了这么多钱,但愿值得,能给我传来天籁之音。”走到街上时,侯海洋总觉得腰间鼓鼓胀胀的,至少在表面上有了虚假的自信心。遗憾的是在冬天,传呼机挂在皮带上,外人看不到。而且,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的传呼号,腰间自然不会响起“88”的声音。

“蒋哥,我买了一个传呼机,这是我的号码。新乡偏僻得很,联系很不方便,如果蒋哥有什么消息,给我打传呼。”

在一起打了一个月的篮球,蒋刚把侯海洋当成了哥们,他惊讶地道:“你买了传呼机,好小子,还真舍得。”

侯海洋深有感触地道:“这次考公安,同学专门给我写了信,我没有收到,错失了一次机会,哪怕再贵,我也不想失去这次机会。”

蒋刚也是靠着打篮球而进入了公安队伍,继而当了副科长,他对侯海洋的遭遇深有同情,因而提髙了声音,道:“杜主任已经认了账,高局长也点了头,这事板上钉钉,跑不了。”

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声音,侯海洋终于放心。

他在邮局里,给吕明写了信,迫不及待地将传呼号告诉了她。然后,又给姐姐写了信,在写传呼号的同时,要求不能给父母提起此事。两位勤俭一辈子的老人绝对不会容忍花近千元去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他甚至能想象母亲的话:“传呼机不能吃,不能穿,完全就是浪费钱。”最后一句话应该是:“你这个败家子!”

将两封信放到邮筒以后,他再给付红兵写了信,在信中没有隐瞒买传呼机之事。借朋友的钱,暂时不能还,话说到明处就不算是欺骗。

从购买传呼机以来,传呼机很安静,没有声音,也没有振动,侯海洋站在街道上,总觉得花了近一千块钱,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觉得很不安,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126,电话里传来了轻柔的女子声音。侯海洋是第一次打传呼,有些紧张,客气地报上自己的传呼号。不一会儿,腰间就响起了“88”的声音。侯海洋没有马上取下传呼机,他走了一段时间,拐个弯,离开了公用电话的视线,这才取下了传呼机,上面清晰地显示了一串电话号码。

在看传呼机时,侯海洋还是有点小虚荣,他感受到了行人注视的目光。在巴山县城,有个传呼机,毕竟还是很牛的。

将传呼机重新挂好,刚走几步,一人拦在身前,手里拿着一张纸片,上面画着各式宣传品,低声道:“要不要碟?香港原版正宗,有色的。”此人一直站在街道上观察着行人,他看见侯海洋取出了传呼机,马上粘了过来,试一试运气。

在新乡学校,赵良勇、邱大发、汪荣富等人都轮流带过录像带,唯独侯海洋没有带过录像带,神差鬼使之下,他跟着小贩来到街道小屋里,选了一盘《纵横四海》,又选了一盘据说是李丽珍的最新片《爱的精灵》。

挂着传呼机,带着两盘录像带,侯海洋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新乡学校。

出去参加篮球比赛,到了巴山县和茂东市,认识了不少朋友,侯海洋内心受到了很大冲击。此时他觉得回到新乡学校,站在青石梯下,新乡场镇仍然如千年老龟一样,保持着与两个月前完全一样的姿态。“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侯海洋踏着新乡街道的青石板,心中暗暗发誓,他如今的目标就是借调到县公安局。

在场尾,他看到一家有卖新乡酸白菜的商店,酸白菜是新乡特产,家家户户都有,各有各的特色。仔细挑了一包成色不错的酸白菜,在走回学校的路上,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酸白菜鱼汤的香味。

到了传达室门口,侯海洋停下脚步。传达室空无一人,报纸、信件零散地放在桌上。看着这个乱劲,他自语道:“难怪我收不到信,谁都可以进来乱拿信件。”

在零乱的信件中翻了一会儿,没有自己的信件,侯海洋作出了判断,道:“付红军明明给我写了封信,早就应该到了,为什么没有?吕明和大姐也应该给自己写信。这说明,我的信件被某个人截获了。”他用手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传呼机,欣慰地道:“现在我有了传呼机,要想断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没有这么容易。”

回到院子,赵良勇、汪荣富、邱大发、赵海、李酸酸等人都在院中,摆了张桌子,鏖战双扣。邱大发站在背后,裤腰上吊着一串钥匙。

“哈,我们的大球星回来了。”李酸酸面对着小门,最先发现侯海洋,发出了夸张的喊声。

众人放下手中的扑克,围在了侯海洋身边。

赵良勇道:“蛮子,现在你是篮球明星了,是不是有所变动,我们新乡学校装不下这种大明星。”

侯海洋没有把公安局可能借调之事说出来,谦虚地道:“啥子明星哟,打完球,提起背包回学校。”李酸酸开玩笑道:“到了茂东大城市逛了一圈,给我们带礼物没有?”

面对着同事们善意的玩笑,侯海洋感到很温暖,最初接触这些同事们时,他在内心是看不起他们的,甚至还有些厌恶。

经过了近五个月的接触,他渐渐融入了这个环境,发现这些老师们各有各的苦衷,当生活过得不如意,他们又无力改变时,只能以喝酒、打牌、发牢骚来宣泄情绪。

秋云正在侯海洋家里,魏官昨天送来两条白鲢鱼,她剖好鱼,正准备下锅,就听到了侯海洋的声音。连忙来到窗边,看着众人围绕着侯海洋在说话。

前几天,在《茂东日报》上,有关于篮球比赛的很多报道,其中有一幅是侯海洋上篮的特写。在这幅近镜头中,侯海洋高高跃起,身边是两名夹击他的球员。他仰着头,咬着牙齿,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看到这幅图片时,秋云有些挪不开眼睛,在她的印象中,侯海洋就是一个带着稚气的大男孩,在这幅照片之中,侯海洋完全没有了大男孩的稚气,英俊中带着野性,很有男性魅力。平心而论,诸凡五官比侯海洋更加端正,侯海洋比诸凡更有男人的力道,尽管侯海洋年龄不大。

“在剖鱼?”侯海洋站在门口,看到秋云在忙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魏官送了两条白鲢,我准备红烧一条。”秋云脸色带着轻微的红润。侯海洋道:“水缸里还有尖头鱼,我来弄酸菜尖头鱼汤,等会儿请赵良勇他们一起吃饭,行吗?”

秋云来到新乡学校以后,一心准备考研,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集体中的一员,与老师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除了单位集体会餐,她没有与这些老师在一起吃过饭。

侯海洋知道秋云的心结,见她没有说话,他开导道:“秋老师,你与这个集体保持距离,集体也就抗拒你,这样一来,活得最不开心的就是你。今天,我弄酸菜尖头鱼给老师们吃。”

秋云完全没有想到十八九岁的侯海洋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愣了愣,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不太习惯。”

与秋云商量好了以后,侯海洋走到外面,道:“赵老师,你们慢慢打牌,我买了酸白菜,等会儿弄酸白菜尖头鱼。秋老师弄红烧白鲢。”李酸酸朝着秋云所在的方向翻了一个白眼,对侯海洋道:“现在大餐馆都流行吃酸菜尖头鱼,小侯老师手艺如何,别糟蹋了这么好的鱼。”

“放心,我家在柳河二道拐,旁边就有一条河,我也算是在河边长大的渔民,绝对巴适,等会儿你们尝一尝。”

侯海洋离开以后,李酸酸尖刻地道:“我不跟那个人吃饭。”

赵良勇在一边劝道:“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他又表扬道:“侯海洋去参加了一次篮球比赛,人成熟了。”

在单调的学校生活中,一位漂亮女教师的存在,对于单身男人来说是一种诱惑。赵海第一眼看到秋云,就对她产生了翩翩联想,只是秋云一律是冷脸对人,他根本没有与秋云单独说话的机会。有一次,他上厕所,听到对面传来哗哗水响,当时在里面洗澡的只有可能是秋云,他心里产生了类似魔鬼一般的冲动,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站在了厕所的半截隔墙上,朝对面窥视,透过雾气,他隐约看到了一团白色。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这次偷窥当真被人发现,结果肯定是身败名裂,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每当夜深人静,寂寞难耐时,他就要想起一团雾色中若隐若现的白色。这团白色模糊不清,更增神秘和诱惑,多少个夜里,他都将秋云当成了自己想象的目标。

赵海道:“李酸酸,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和秋云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牙齿和舌头都要打架,是不是?”

赵海牙尖嘴利,素来是李酸酸的克星,李酸酸被赵海说了几句,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侯海洋突然发现,自己还真是做厨师的料,他吃过两次酸菜尖头鱼,仔细看了配菜,然后学着做,等到起锅时,无论从色、香、味各个方面,都不逊于大餐馆。

当大盆酸菜鱼、大盘红烧白鲢起锅以后,赵良勇等人积极配合,将桌子搬回寝室,从各个房间搬来凳子。赵良勇拿出一瓶茂东大曲,这在茂东是能上台面的酒。李酸酸去炒了一大盘鸡蛋,鸡蛋里放了不少葱花。邱大发则打开了一包豆豉,由李酸酸用油炒了。

秋云和李酸酸在一个门进出,两人互相都不给对方好脸色,搞得互相都很尴尬,此时坐在了一个桌上,仍然显得尴尬。

赵良勇拿了自己的酒杯,倒满,道:“今天祝贺蛮子在篮球比赛中的优异表现,我们小小的新乡学校,还是有人才的。”

大家举杯,喝了。

喝了两杯,侯海洋主动给大家倒了酒,道:“我来新乡半年多时间,感谢各位老师的关心,这是说的真心话。新乡学校偏僻,学校的教学成绩等等方面都不理想,工资也被当官的克扣了。没有各位老师关心,我真不知道日子怎样过。我觉得,住在一个院子就是一种缘分,大家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最后几句话,侯海洋是有感而发,到了新乡,他一直在刘清德的压制下,诸事不顺,若是没有老师们帮扶,这日子还真的不好过。同时,他也是对着秋云和李酸酸所说,两人针尖对麦芒,旁人看了也别扭。

秋云对侯海洋很是刮目相看,这个小伙子从学校进入社会也就半年时间,进步神速,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一般来说,这种话应该是赵良勇那般稳重的老同事才能说出,她暗道:“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

酒入愁肠愁更长,座中诸人多有难言之隐,平时大家都绷着,不表达情感,消极地对待艰难的处境。李酸酸则采用了更极端的情绪,经常攻击与她最近距离的同性,以前是张老师,如今是秋云。

喝到第三杯酒,李酸酸来了情绪,不知赵海说了句什么,她骂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人!”

“呜,呜,我的娃儿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凭什么被人打?

“呜,呜,我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十来年了,凭什么别人能调走,能进城,我就不能进城?我知道是什么原因,进城是要交钱的,到郊区两万五,进县城得三万,这些都是明码实价的。

“呜,呜……不交钱也可以,要陪当官的睡觉……”

赵良勇等人受了李酸酸影响,也不劝她,喝闷酒。

秋云见李酸酸眼泪鼻涕弄了一身,邋遢得很,实在看不过眼,扶着她回到寝室。

李酸酸紧紧搂着秋云’就如搂着救命的稻草,不停地哭诉。

女人走了,五个男人重新喝酒。

赵海吃着酸菜尖头鱼,大赞:“没有想到小侯老师还有这种手艺,比馆子弄得好吃。”他将碗重重往桌上一顿,道:“我若有你这种手艺,绝对辞职不干,开个饭馆,专卖尖头鱼,比在这里死耗着要好得多。”侯海洋道:“手艺有,可尖头鱼是稀有品种,一年也捞不上几条,开尖头鱼饭馆,早就饿死了,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开了家尖头鱼为特色的餐馆,他还经常为尖头鱼货源发愁。”

吃了一会儿,赵海又道:“好久没有新碟子了,蛮子,到外面跑了一趟,有没有新货?”

侯海洋回头看了看秋云的房间,道:“有两个带子,一盘《纵横四海》,另一盘是李丽珍的。”

自从看过《蜜桃成熟时》,众人对李丽珍的兴趣暴增,听说又有李丽珍新碟,个个眼睛瞪得如牛眼。

吃过酒,大家约在一起打双扣。时间在玩耍中飞快地过去,在九点半钟,邱大发到电视室去关电视,到了十点半,几人带着录像带,偷偷跑到电视室。

赵良勇道:“先看《纵横四海》,晚点看那一部。”

赵海道:“《纵横四海》有什么看头,还不就是打来打去,先看李丽珍的。”

两人争执片刻,赵良勇道:“我们大家决定,先看哪一部。”

邱大发笑眯眯的不说话。侯海洋道:“我觉得先看《纵横四海》。”大家商定以后,先看了周润发的片子。《纵横四海》有周润发、张国荣和钟楚红三个明星,是带着国外风情且有爱情线索的枪战片,这对枯燥的新乡老师格外有吸引力。看完这部精彩纷呈的片子,随后播放《爱的精灵》。大家对女主人公的恋爱故事不感兴趣,只是希望女主角早点脱衣服,让大家很遗憾的是,相较于《蜜桃成熟时》,这部片子就要逊色许多,脱倒是脱了,看得不够真切,也就不太过瘾。

离开电视室,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录像情节。赵海没有过瘾,发着牢骚:“蛮子,你太没有水平,上次小汪弄的录像,看着舒服,那对奶子又大又挺,啧啧。”

侯海洋辩解道:“第一部枪战片还是好看的。”

赵良勇道:“蛮子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以后大家出门在外,要想着我们这些兄弟伙,多弄些录像带回来。”

经过树林时,几人没有注意到一条隐入黑暗中的人影。

刘清德此时已经得到正式任命,成为新乡学校的副校长。他在以前其实早就行使了副校长的职能,甚至比另一位货真价实的副校长王勤更有实权,但是没有副校长职位,名不正言就不顺,至少在场面上他经常被王勤顶得下不了台。如今大家都是副校长,他自然不怕那位牙尖嘴利的女“泼妇”了。

晚上,与派出所老朱在馆子里喝了酒,席间,刘老七端着酒杯来敬酒。刘老七在新乡场上长期称王称霸,打架斗殴是平常事,这种人物不怕镇政府,独怕派出所。他进来敬酒时,嬉皮笑脸中,自有一分讨好的意味。

喝了几杯酒,刘清德故意道:“老七,你这人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很。”

刘老七混在新乡江湖,脸皮早厚,道:“刘三爷,你老人家经常吃草帽,一肚子的圈圈,给老七讲讲。”

刘清德道:“你在新乡算是个人物,听说被那个姓侯的打了顿,吃了个大亏,让新乡场笑掉大牙。”

被侯海洋追打,是刘老七很丢面子的事,他脸红一阵青一阵,看了派出所朱所长一眼,将酒杯一口干掉,道:“老子在新乡场掉了面,还怕找不回来?”

碰了酒,刘老七带着怨念回到了自己的桌席。

朱所长道:“清德,刘老七本身就是玉皇大帝的鸡巴一一天棒,你这两句话一说,恐怕他要去找那个姓侯的年轻人扯皮,出了事,你这个新校长得添麻烦。”

刘清德道:“这个姓侯的也是个天棒,早该受点教训。老七这人我清楚,吼得凶,胆子并不大,说不定还搞不过姓侯的小杂皮。”

喝完,刘清德脑袋昏呼呼,带着酒意,倒头就睡。前几个小时,睡得挺沉,在十一点醒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床,披着外套,背着双手,在校园内乱逛。凡是有力量的雄性动物都有占地盘的习惯,刘清德是校园雄狮,最喜欢在校园的角落里巡视。走到教学楼,无意中发现了电视室透出隐隐的一丝亮光,他暗道:“邱大发这个小子,表面老实,也懂得玩花样,把电视开这么久。”对于电视开多久的问题,刘清德以前是立过规矩的,邱大发违了规,可是他违规时用窗帘遮住了光,说明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刘清德也就不在意是否违规。

他没有理踩邱大发违规,继续在小树林里漫步。漫步并不是文人的特权,大凡清高的人吃过晚饭都喜欢散步,通俗的人则喜欢聚在一起玩耍,男的在一起喝酒打牌,女的则挤在坝子里跳舞。刘清德既有清高的一面,又有通俗的一面,此时,他恰好选择了清高。

看到是这一群人在看电视,又躲在阴暗处听到赵海所言,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伙人鬼鬼祟祟,不正常,肯定是在看带色的片子。”

五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中,刘清德脑袋转得和电风扇一样快,两眼闪闪发光。如果真能抓住这五人的把柄,以后,要这五人扁就扁,要他们圆就圆,特别是那个年轻气盛的侯海洋,一定要让他尝尝专政的铁拳。

这天以后,刘清德眼睛都盯着五人,不断地摸着他们的规律,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是星期一,这几人铁定会看录像。这就说明五人中有人在星期天回到县城,搞来了片源。

在1993年12月,刘清德收到一封群众来信,揭发新乡学校老师经常聚在电视室看淫秽录像,并注明了大体的时间。这封信是他的撒手锏,不仅能让他的所有行动有合法的依据,而且有了这封信,五人皆会怀疑对方,这五人团体自然不攻自破。在新乡混了三十多年,经历了许多事,学到了许多与人斗争的方式,拿来与五位老师做斗争,实在是手到擒来。

1994年1月1日,星期六,刘清德有意不安排政治学习,这让所有老师都异常高兴。刘清德背着手,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陆续离开学校的老师们。在离去的人群中,有侯海洋、赵海、赵良勇等人。看着这几人,刘清德哼道:“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安下了钩丝布下网,只恐亲人难提防。渔船若是一举桨,顷刻之间要起祸殃。”

鱼儿很快就要上钩,这让刘清德格外愉快,他暗中想到把侯海洋弄到派出所,将他的头蒙住,自己狠狠地打他的耳光。转念又想道:“为什么要用口袋遮住侯海洋的眼光,就是要睁眼看看谁才是大爷。”

回到餐馆里,服务员赶紧给他泡了一杯茶。刘清德很享受服务人员的殷勤,一边喝水,一边用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等了一会儿,镇长蒋大兵、老朱来到餐馆。

刘清德老远就看见了这两人,他对服务员道:“蒋镇长来了,赶紧把茶泡好,就用我喝的茶。”他见服务员动作慢,又吼道:“他妈的,动作快点好不好。”他和老朱开了煤矿,有许多事都从蒋大兵手里过,两人商量着要将蒋大兵喝醉,然后打麻将,多输点钱给他。

酒至中场,刘友树急急忙忙跑来找蒋大兵,耳语一阵,蒋大兵放下酒杯,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

剩下两人是合作伙伴,也是酒友,继续喝酒,喝到晚上九点,两人这才分开。

“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安下了钩丝布下网,只恐亲人难提防。渔船若是一举桨,顷刻之间要起祸殃。”刘清德哼着最熟悉的唱腔,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学校走。

他来到了电视室,站在门口,六七位老师聚精会神地看电视。邱大发最先发现刘清德,赶紧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刘校长,你也过来看电视,你老人家快坐。”

刘清德酒醉心明白,他拍着邱大发的肩膀,道:“邱老师管电视,功不可没,没有辜负老子的希望。”

邱大发笑道:“刘校长交代的事,我永远记在心上的。”

“是不是哟?”

“刘校长,你放心。”

李酸酸最讨厌邱大发的小样,很鄙视地瞟了他一眼,继续看电视。

刘清德在电视室坐了一会儿,拍了拍邱大发的脸,离开了。拍脸是很挑衅的动作,可是邱大发受之泰然,甚至还有些高兴。自从他掌管了电视室的钥匙以后,在教师群体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他知道上升的原因是这把钥匙,而钥匙是刘清德交到自己手上的。饮水思源,他对刘清德心存敬畏和感激。

离开了电视室,刘清德带着酒意在校园内走动着,教师宿舍里,一部分老师回城,另一部分老师在电视室里,整个教师宿舍静悄悄,没有声音。

刘清德来到厕所里,走进里面,看到一股白烟从厕所隔墙上冒了过来,不用说,有女教师在对面洗澡。他静耳听了听,对面没有浇水声音。对准黑不见底的坑位“哗哗”一阵喷洒,着实痛快,刘清德将淋在手中的少许尿液在裤子上揩了揩,走了出去。迎面看着秋云提着水桶走了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刚刚洗过澡的秋云脸色格外红润,肌肤吹弹可破,比平常更美了十分。

刘清德被秋云的美貌惊得呆了,结结巴巴地道:“你没有回家?”

秋云没有料到会是刘清德,昂着头,走了。

刘清德跟在背后,又问:“怎么没有看电视?”

秋云走到门口,用左手推门,她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挺直了背,很高傲地没有理睬。

刚打开门,一股大力突然从身后涌来,她只觉两只巨蟒一般的胳膊紧紧锁住了腰部,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腾空抱了起来。

酒入肥肠壮了色胆,刘清德根本不管是否还有老师在宿舍,将秋云扑倒在床上,用全身重量压住秋云,伸出一只手去摸胸。

当胸部被袭时,秋云猛然间从懵懂状态清醒了过来。她俯身趴在床上,被厚实的刘清德牢牢压住,根本无法挣脱,因此,她放弃了挣扎,甚至没有阻止袭击自己的咸猪手,而是用力抬起头来,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

她在洗澡前,坐在床头写了一会儿日记,此时钢笔就在枕边。

刘清德使劲揉着秋云的胸部,正处于亢奋状态,突然腹部一阵剧痛,而且疼痛持续不断。

秋云有着一股狠劲,她拿到钢笔以后,单手将笔筒弹开,猛地朝着刘清德的下身扎去。她是在清醒状态下发的狠劲,钢笔尖直指那个硬硬的对象,刺中以后,还用力搅动着笔尖。

刘清德痛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小腹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顾不得再理会秋去,转身狼狈逃窜。到了操场的黑暗处,他停了下来,解开衣服,查看腹部的伤情。所幸冬天衣服厚,小腹左侧只是被笔尖划了一条口子,鲜血不停往外冒,身体却无大碍。

“妈的,这个小泼妇,下手真狠。”在冬天,用钢笔将厚衣服刺穿,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摸着自己的伤口,刘清德感受到了秋云的愤怒和力量。他愤怒地道:“你就算是孙悟空,也跑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秋云从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就朝侯海洋的房间走,她在厨房里摸到了菜刀,转身走到院子里,将牙齿咬得蹦蹦作响。

“拿着菜刀去砍刘清德。”秋云怀着这个念头走到青石梯子上,又停下了脚步,心道,“砍了刘清德,是拿玉石去碰瓦块,划不来。”

“去告发刘清德,又能怎么样?他这种行为是强奸未遂,或者说是猥亵,公安来调查,要弄出些是是非非,说不定没有将刘清德告倒,反而毁了我的名声。而且这个时候不能给爸爸添麻烦。”秋云知道刘清德与姓朱的所长关系不错,便打消了报案的念头。

钢笔隐约有血迹,秋云感到很恶心,用手指尖捏起钢笔,就如捏着一只死老鼠,扔进了厕所。

等到李酸酸看完电视回来,宿舍里多了些人气,秋云心里才稍稍安定。李酸酸回来,又在窗台外煮面条,她拿起空空如也的醋瓶子,拿到手里甩了甩。秋云早就发现李酸酸的醋瓶子空了,主动道:“李老师,我这里有醋。”

上次在一起吃饭时,李酸酸与秋云开始说话,只是隔膜得太久,两人说话不自然,仍然保持着能不说就不说的状态。当秋云主动把醋递过来时,她颇不习惯,说了声谢谢,随口道:“侯海洋没有回来吗?”秋云道:“不知道。”

此时,侯海洋与付红兵两人坐在小床上,两人各点了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扔进嘴里,道:“培训三个月,明年四月份,你就可以穿警服了,祝贺你,终于跳出了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行业。”

付红兵已经带着酒意,他打了一个酒饱嗝,道:“我们这批人肯定要到派出所的,而且可能是农村派出所,你以后是在局办工作,领导身边的人,我们小民警难得见到领导,你是天天见面,以后要多关照兄弟伙。”侯海洋嚼着花生米,斜靠着床,道:“杜主任说借调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事情没有办成,心里总是悬起的,而且借调只是借,随时可以还回去。只要没有办正式调动,我就是土八路,你才是正规军。”两人从中师毕业,教了半年书,现在同时到了县公安局,一个考进来的,一是借调,也算是这一届中师生中的佼佼者。

到了晚上十一点,喝了半瓶酒,付红兵酒量不如侯海洋,酒意一阵阵往上涌,话开始多了起来。当侯海洋再一次拿出传呼机时,付红兵终于忍不住了,道:“你在等吕明的电话吧?”

侯海洋买了传呼机以后,第一封信就是写给吕明,急不可待地告诉了她传呼号,然后才给付红兵等人写信。此时,蒋刚、付红兵、陆红甚至大姐侯正丽都打过传呼,唯独吕明从来没有打过传呼。联想到在铁坪的遭遇,侯海洋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苦笑道:“我到铁坪,没有遇到吕明,买了传呼机就给吕明写了信,现在还没有接到传呼。”

付红兵道:“女人真的善变,我听说一些事,不知应该讲还是不应该讲。”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常用句式,凡是讲到最后一句话时,结果都是讲出了心中的秘密。

“我听陆红说,铁坪镇财政所有一个男的在追求吕明,那个男的调到了县财政局。”

侯海洋猛地站起来,瞪着付红兵,道:“你给我说实话,吕明到底和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付红兵正在考虑措词,被侯海洋揪住了衣领,勒得直翻白眼,他掰着侯海洋的手,道:“你松点,我出不了气。”

“给我说实话。”

“大部分是陆红说的,我只在城里遇到过一次,那个男的三十岁左右,与吕明并排着在街道上走。我远远地看见一眼。”

侯海洋如遭雷击,不停地喘气,眼睛瞪得铜铃般大。

付红兵被侯海洋的表情吓着了,劝道:“男子汉何患无妻,当断则断……女人心海底针,最善变……”他本身没有谈过恋爱,凭着些想象,不停地劝慰着侯海洋。

侯海洋在新乡,时常用吕明的爱情来支撑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他心里,他与吕明的爱情是最纯洁、最坚韧、最美好的,虽然暂时会有困难,最终将会突破所有阻碍,成就一桩美满婚姻。此时用爱情构筑起的精神支柱轰然坍塌,他的感觉就如有一把菜刀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将五脏六腑砍得支离破碎。

这种时候,任何劝解都没有用处。侯海洋呆坐了一会儿,道:“我到院子里走一走。”付红兵劝道:“你可别做傻事。”侯海洋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不就是失恋,我还不至于做傻事,你别把我想得太脆弱。”

独自走在城郊小学的操场上,一桩桩往事浮现在头脑之中,吕明长期不同自己联系,还曾经失约,这些现象串起来,吕明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侯海洋很沮丧地断定:“那天我到铁坪,吕明肯定是故意躲着我,那个朱老师提来早餐,将我带到车站,其实是怕我与吕明见面。”想通这一点,除了痛苦以外,他还浮起一股怒火。使劲抽了一支烟,他猛地将烟头按在自己的手腕上,烟头的高温烫伤了皮肤,疼痛钻心。

第八章 聚众看色情录像带被抓 夜路走多了撞鬼

星期天晚上,侯海洋失魂落魄地回到新乡学校。

在新乡学校,秋云一直坐在窗边,看着北风将院中树枝吹得哗哗作响,满腹心事,无处排遣。看到侯海洋的身影,她不由得眼前一亮,随即又皱起眉毛。走进院子的侯海洋脸色沉郁,落落寡合,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侯海洋坐在硬木凳上抽烟,一条尖头鱼在水桶里游走,打在木桶边缘,发出砰砰的声音。他如老僧坐定,什么都不管。

秋云走了过来,轻轻敲了敲门。

侯海洋回头望了一眼秋云,道:“进来。”接着一扬手,将手中的烟头从窗户弹了出去。

秋云问:“你遇到什么事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侯海洋自嘲地道:“被人蹬了。”

得知是此事,秋云反而轻松下来,道:“谈恋爱,分分合合太正常,看开一点,没有必要哭丧着脸。”

侯海洋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大学毕业也失恋了,以我的经历来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很快就会过去。”秋云话虽然说得轻松,诸凡温柔的笑容出现在脑海中,如尖针,在她的内心深处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别做小女人样。”

最后一句话很提气,让侯海洋觉得自己很小家子气,他站起来,道:“妈的,我不想了,活人不会被尿愁死。晚上请老师们来吃尖头鱼,魏官还不错,知道关心老师。”

秋云道:“我也喜欢魏官,这个娃儿聪明伶俐,若是放在好学校,会很有前途。”

聊了一会儿,烦闷的侯海洋给秋云讲述了自己与吕明的故事。

当得知侯海洋与吕明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秋云道:“我从女人的角度有点感受,恋爱中的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吕明三四个月不跟你联系,说明她肯定有另外的想法,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没有与吕明见过面,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手,不甘心。”

“我觉得吕明肯定也有她的难处,她采取这样的做法,是不愿意伤害你。”

与秋云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正提着桶想出去剖鱼,秋云忍了半天,还是道:“我也遇到一件事。”

听着秋云叙述,侯海洋的嘴巴越张越大,他猛地拍了桌子,道:“狗日的刘清德,他是找死,秋云,你有什么想法?”

秋云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告到派出所去,对我的名声也不好。而且公检法都很黑,我这点事还没有后果,说大就很大,说小就很小。”在新乡,侯海洋与秋云最有缘,很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他透露了自己的秘密,道:“我很有可能要借调到县公安局,杜主任已经承诺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把事情捅大。”

秋云想起父亲的遭遇,摇了摇头,道:“算了,我的最终目标是考研究生,没有必要在这里把事情闹大。刘清德尝到了厉害,我相信不会再来第二次。”

侯海洋胸中怒气喷涌,道:“即使不告到派出所,也不能轻易放过刘清德。”

秋云彻底冷静下来,道:“他现在是副校长,我们能怎么样?而且,事情闹出来,我的名声不好听。”

侯海洋咬着牙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绝不能让刘清德好受。那只钢笔在哪里,上面有血迹,这就是证据。”

“钢笔太脏,我扔厕所里面了。”

侯海洋想了一会儿,觉得闹大了也不能将刘清德怎么样,毕竟没有什么恶劣后果。

晚饭,有了酸菜尖头鱼,众位老师吃得很快活。李酸酸和秋云关系也发生了转折性变化,两人互相礼让,还有说有笑。

在李酸酸和秋云一起去洗碗时,赵海急切地道:“今天哪些有新带子,晚上好过瘾。”侯海洋、汪荣富、邱大发都摇头。赵海失望地道:“那只有等赵良勇,他有事明天才能回来。”

侯海洋在暗自筹划着晚上的行动,不想看录像。

到了晚上十点,赵海等人开始看电视,侯海洋借故没有去。

刘清德被刺伤了腹部,虽然只是皮外伤,却影响了行动。他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电视室,暗道:“这些小杂种,让你们多快活几天。”

侯海洋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胸中积累了熊熊烈火,在冥冥之中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事。他是出自农村的书香之家,在读书的同时,也学了不少乡野招式。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侯厚德有很大不同,侯厚德经历了从建国到现在的许多事,种了几十年的地,仍然没有扫掉他的书卷气。侯海洋从懂事开始,在被父亲牢牢管教着读圣贤书的同时,在母亲的纵容下,经常奔跑在田间地头,小孩子能做的调皮事,他一样都没有落下。

如果说侯厚德偏重于思考,侯海洋则是偏重于行动,父子俩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不同。

很快,他想出了四种方案,一是给刘清德放在院子里的摩托车放气。在新乡,出门就爬坡上坎,骑自行车的很少,刘清德有一辆摩托车,经常在场镇里骑,给摩托车放气纯粹是出口气。二是用石头砸刘清德的玻璃,吓他。三是可以搞点粪便,抹到刘清德门上,恶心死他。四是在刘清德的水瓶里面放点巴豆之类的东西,拉死他。每天早晨,学校老师都提水瓶到伙食团打开水,刘清德的水瓶写着一个大大的刘字,其他老师的水瓶都是自己打开水,唯独刘清德的水瓶是由伙食团帮着打开水。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实施巴豆计划。

“刘清德每天要到学校伙食团打开水,到时我趁机给他的水瓶里放巴豆,拉死他。”侯海洋到底是年轻心性,回到院里,悄悄把秋云叫了出来。

秋云吃惊地道:“这样都行?”

“凭什么不行,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得了十五,绝对不能姑息养奸。”自从父亲出事以后,秋云受到太多压抑,听了侯海洋的办法,没有反对,隐隐还有些兴奋。

巴豆在中药铺子都有卖,不过巴豆有毒,得有药方才能买到。侯海洋道:“我到镇卫生院去装病,借机拿一张空白处方,然后模仿处方医生的笔迹,去买巴豆。”

秋云摇头:“你去药房买巴豆,容易被发现,不妥当。这样,我星期六出去一趟,找点巴豆回来。”她来到新乡以后,星期天很少离开学校,显得颇为神秘。学校的老师对其身份暗自里也有疑问,流传着不少说法。

“你能买到巴豆?”侯海洋对小道消息不感兴趣,他只是怀疑秋云这么肯定能买到巴豆。

“应该能。”秋云简单地应付了一句,没有过多说明。

制订好策略,侯海洋就等着秋云弄来巴豆。有事情做,能冲淡失恋的痛苦。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他想起与吕明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涌起一股撕心裂肺的痛。痛得睡不着觉,他坐在床头,点燃香烟,挽起了衣袖,用视死如归的心情将烟头按在手腕上。

抽了三五支烟,手腕上多了好几个疤。

纵然烫了伤痕,侯海洋还是忘不掉吕明。他开始给吕明写信,这封信,他既述相思之苦,同时追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要躲着自己,最后表明态度,谈不成恋爱仍然可以做朋友,但是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一句话,成不成,说一声。这封信写得声情并茂,到最后,侯海洋自己都被感动了。

写完这封信,算是正式向吕明挑明了态度。侯海洋将信件折好,放进信封里,贴上了邮票,他似乎完成了某种仪式,心情轻松起来。

星期一早上,侯海洋拿着信件去邮寄。

来到镇里,他郑重地将信件放进了唯一的一个邮筒。回学校时,看到刘清德提着黑色提包正在等客车。

“刘清德到哪里去,看他的样子,似乎要去开会。”侯海洋存心教训刘清德,对其行踪特别敏感,他将自己隐在角落里,观察刘清德。

客车司机属于县车队,在新乡是很牛的。他有一个臭习惯,凡是人多时,他打燃汽车后就不开门,反而要开上几百米,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众旅客跑来抢座位。

刘清德是新乡名人,站在那里等车,不一会儿就有好些人过来说话、递烟。当汽车司机拿着杯子过来时,刘清德招了招手,道:“老顾,今天你开车。”

老顾提着水杯,似乎没有听见刘清德招呼,上了客车,回头看了一眼,见等车的人挺多,打燃客车后,依惯例向前行驶了近百米,然后才打开门,坐等一群旅客跑过来争位子。

看着蜂拥而来的人群,老顾很满足,点起了一支烟,慢慢抽。

刘清德为了占位子,也只能跟着旅客一起跑,他跑动起来姿势很怪异,一瘸一拐,不利索。

侯海洋观察得很细,看到这个动作,心道:“刘清德的样子被伤得不轻,秋云在那种情况下保持着清醒,不简单。”

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得很快,刘清德到星期六上午才回到新乡,回来之时已行走如常。

在这个星期里,刘清德在开会的空隙,特意到巴山教委查了秋云的档案。按照传统观念,分到新乡来的人都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他懒得去查看秋云的档案。这一次他猥亵了秋云,心中始终有些忐忑不安,就去查了查秋云的底子。当看到秋云父亲是茂东公安局的警察时,吓得脸青面黑,心脏差一点迸了出来。随后又托人打听秋云父亲的具体情况,得知秋云父亲已经停职,正在接受茂东纪委和茂东检察院的调查,他才彻底安心。不过,得知秋云父亲的身份以后,他的色心就收了起来。

在星期六下午,秋云离开学校。离开学校时,她特意来到侯海洋寝室,手里拿着录音机和磁带,道:“我回城,这里有磁带,英语原声带和一些歌曲。”

侯海洋道:“你回家是为了哪件事?”

秋云很爽快地道:“弄巴豆。”

“你真的有办法?”

“嗯。”

秋云提着手包走向石梯子,在北风中,马尾巴来回跳动着。

录音机上全是外国字母,功能很多,明显比姐姐侯正丽的录音机要高档,磁带有四盘,大多是英语磁带,还有一盘是英文歌曲。侯海洋戴上耳机,淡淡的香味飘入鼻尖,他总是觉得在与秋云的耳朵和头发亲密接触。英语歌曲磁带上有“四兄弟”白金唱片的字样。他试着将磁带放进去,一阵清新质朴的天籁之音通过耳朵直奔侯海洋的心灵。静静听完这首没有听得太懂的曲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拿起磁带盒仔细看,第一首歌名叫做《离家五百里》。

晚上,身体强健的他居然再次梦遗,梦中的女子一会儿是吕明,一会儿是秋云,还有一会儿秋云和吕明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楚。

醒来以后,他暗自叹息道:“我这人也是花心,明明刚刚失恋,梦里就开始想秋云。”

想起吕明,侯海洋抬起了手腕,手腕上被烟头烫出的好几个吓人的疤,提醒着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失恋。他暗道:“吕明有选择的权利,事情已成定局,何必像一个娘们一样把气窝在心里?”

星期天下午开始,侯海洋独自一人来到操场打球,他将所有的郁闷之情全部发泄在球场上,不停地三大步上篮,直至汗水打湿了全身。到后来,他干脆脱了上衣,在北风中,裸露的上半身被汗水打湿,在冰冷的空中冒着热腾腾的白烟,甚是奇异。

魏官父亲打到了一条尖头鱼,他知道侯老师最喜欢吃这种鱼,赶紧叫魏官提到学校去。魏官随口道:“爸,尖头鱼好吃,为什么我们不吃?”魏官的父亲当头给了一个爆栗,道:“没有老师,你学不到知识,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秋老师和侯老师都是正规学校出来的老师,有真本事,你得好好学。侯老师那一手毛笔字,全新乡没有人比得过,你找机会学学。”

魏官捧受了父亲的说法,新乡老师很多,他唯独喜欢秋老师和侯老师。提着尖头鱼来到教师小院,见侯海洋不在屋内,他将尖头鱼倒在木桶里,急匆匆地直奔操场。侯海洋老师上了报纸,这给小小的魏官带来极大震撼,他将侯海洋当成了榜样,对篮球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到了篮球场,魏官远远就见到冒白气的老师,他立足未稳,篮球便带着风声扑面而来。

侯海洋站在篮下,看着魏官将篮球运至两分线,吼了一声:“三大步上篮。”魏官毕竟年龄小,对篮球掌控不熟,上篮时,篮球脱手而出。侯海洋下令道:“绕球场跑一圈。”

一大一小完全沉浸在打篮球的单纯快乐之中,天将黑,侯海洋穿了一件背心,光着膀子,带着一身大汗回到小院。

秋云从城里回来,等到侯海洋回家,她神秘兮兮地跟了过来。

侯海洋站在屋中央,大口大口喝水,手臂、肩膀的肌肉发达,散发着十分浓烈的男子汉味道。秋云将一个胶瓶子递给了侯海洋。

侯海洋打开胶瓶子,里面装着些卵圆形的黄色小豆子,道:“巴豆?”秋云点了点头。

“你怎么搞到的?”侯海洋很好奇。

秋云没有回答,指了指瓶子,道:“还得磨成粉。”

侯海洋取了一粒巴豆出来,道:“巴豆兄啊巴豆兄,明天就看你的本事了,一定要让刘清德拉在裤子里。”

晚上十一点,刘清德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头疼欲裂。

今天他和税务所高所长赌了酒,高所长是税务所老麻雀,五十岁不到,为人滑如泥鳅,在新乡一带号称高大爷。刘清德在新乡开煤矿就绕不过高大爷这一关,他多次约请高大爷,高大爷左推右阻,不愿意来,这一次还是镇长蒋大兵出面,才约请了高大爷。

大家喝得高兴,刘清德醉了,高大爷也醉得厉害。

揉着额头,刘清德朝着电视室的方向,自语道:“让小兔崽子多看两天,现在高兴,以后有哭的时候。”

在电视室里,侯海洋是第三遍看《纵横四海》了,放完之后,他问:“赵老师,还有没有新碟子?”

赵海是录像室里最忠诚的成员,每天必须看两部录像,没有新带子,他就翻来覆去地看老带子,看得最多的是周润片的片子和香港的三级片,他起码将《蜜桃成熟时》看了五遍以上。他拖着长长的声音道:“这几天断了粮,下个星期,大家还是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无论如何得弄到新片子。”

有了录像室为依托,侯海洋与赵良勇等人发展出了友谊,他不再是局外人,而是融入了这个集体,成为新乡老师中的一员。

与几位个性完全不同的老师一起离开录像室时,他暗道:“才到学校时,看这些老师都不顺眼,觉得他们只知道打牌,不求上进。现在才知道,他们在这种环境下,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麻醉自己,否则日子更加难过。幸好,我就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了。”他从小就对公安局充满好奇和崇拜,即将到这个地方去工作,让他内心暗自得意,他甚至带着冷悯之心看着仍然窝在这个地方的同事们。

晚上回到家,他将窗门紧紧关掉,到里屋,用两块鹅卵石将巴豆砸烂,磨成粉,再将粉末装进小玻璃瓶子里。小玻璃瓶子是太阳神的瓶子。李酸酸吃饭前必须喝太阳神,她留下几十个太阳神的小瓶子,此时这些小瓶子派上了大用场。

在装粉末的时候,侯海洋想到一个问题:“水瓶是一家人喝的,刘清德老婆也要喝,这样岂不把刘清德老婆一起伤了。”转念又想:“反正刘清德家里没有小孩,刘清德老婆教夫不力,吃点苦头也应该,居然猥亵秋云,真是茅坑里头打灯笼——找死(屎)。”

早上,他提着开水瓶来到厨房。

自从策划用巴豆整刘清德以来,侯海洋每天早上都暗自观察伙食团的情况。学校伙食团没有锅炉,是用一口大铁锅烧开水。开水烧开以后,将伙食团的铁皮漏斗插在水瓶口里,就可以很方便地用水勺打开水。伙食团一般从六点四十左右开始烧开水,七点以后,原则上就可以打开水。学校伙食团是承包出去的,伙食团的人是势利眼,水烧开以后,他们只是为刘清德等几位当官的打开水,普通教师必须自己动手。

一般情况下,刘清德老婆在七点左右就提两个水瓶到厨房,她将水瓶放在伙食团后,先打馒头、稀饭回家。

八点,刘清德老婆才来提水瓶。在七点半之前,打开水吃早饭的老师不多,恰好是放巴豆的绝佳时间。

侯海洋属于早起床那一类,经常早早来到伙食团,不会引人注意。七点十分,伙食团冷冷清清,铁锅里的开水正在冒泡,即将烧开。在灶台前面,放着六七个水瓶,其中就有刘清德家的两个大水瓶,水瓶上红色的“刘”字格外醒目。侯海洋见左右无人,摸出准备好的太阳神瓶子,快速地将巴豆粉放进两个水瓶里。

放完后,他依旧站在灶边,三四分钟以后,铁锅里的开水便涨翻了。他将打满开水的水瓶提回小院时,秋云正在窗边朝外张望,见到他经过窗边时,她满脸轻松,点了点头。

看到侯海洋的笑容,秋云的心怦评地跳将起来,从小时候到两年前,她都是公认的乖乖女,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让人出丑的恶作剧。想到刘清德狂拉肚子的滑稽场面,内心是无比痛快。

上课以后,刘清德端着他的大茶杯,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了他在初中部的办公室。

代友明进了门,坐在刘清德对面,忧心忡忡地道:“清德,教育局的意思,还是要将中学和小学分开。”

刘清德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以新乡学校的条件,没有政府投入,根本分不了家,新乡政府现在工资都发不起,哪里来投入?”

代友明打心眼里不愿意将学校分开,现在他管着中学和小学,学校分开以后,他就只能管中学,权力至少缩了一半。他习惯性摸了摸红色的领带,问道:“刘书记是什么意思?”

“我哥还不是得听……”话至此,刘清德肚子咕咕响了一下,他将杯子放在桌上,道,“肚子不舒服,我上厕所。”

他拿了纸来到厕所,稀稀哗哗地拉了一通。回到办公室,代友明问:“昨天吃了啥,怎么拉肚子了?”刘清德揉着肚子,道:“现在肠胃坏了,喝了酒,第二天就要拉肚子。”代友明关心道:“少喝点,别当拼命三郎。”

拉了两次肚子,刘清德没有太在意,他天天喝酒,肠胃不好,拉肚子是常事。早自习结束以后,他照常到初一去上课。上课不久,两位同学交头接耳,他瞪着眼睛发了火,把两位同学叫到墙角。正在训话,肚子里发出一阵急促的咕咕声,他转身就走,直奔厕所。

初一一班距离厕所最远,他一阵急走,眼看着就要走到厕所,一股热意控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

李酸酸第一堂没有课,她正在慢悠悠地去上厕所,刘清德从身后超过她,步伐急促。

刘清德就要到厕所时,李酸酸见他突然慢了下来,身体僵硬,姿势怪异,一只手还捂着屁股,略停了三五秒,又是一阵急走。

李酸酸跟在他身后,隐隐闻到一股怪怪的臭味。

李酸酸闲来无事,好奇心重,从厕所回到办公室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走道。过了一会儿,姿势怪异的刘清德出了办公室。她不动声色地跟到门口,只见刘清德没有到教室,而是径直朝宿舍方向走去。

这时,赵良勇从厕所走了过来。“赵老师,没有课?”李酸酸怀着浓烈的好奇心,与赵良勇打招呼。赵良勇很奇怪地看了李酸酸一眼,道:“我这节没有课,你知道的。”

李酸酸努了努嘴巴,道:“我们的刘校长课没有上完,就回家了。”

刘清德在三合土坝子前蹒跚而行,他走路姿势怪异,就如胯下有尿片一般。

李酸酸问:“赵老师,刚才刘清德是不是拉肚子?”

“嗯,他进了厕所,拉得哗哗的。”

“刘清德把屎拉裤子里了。”李酸酸得出了结论,眼泪差点笑了出来。中午下课时,新乡的老师们都知道刘清德在上课时将稀屎拉到了裤子里。在平静的新乡学校,娱乐资源实在太少,这个消息太有娱乐性,顿时成为老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始作俑者侯海洋和秋云两人努力抑制着喜悦,表现得很寻常。

刘清德吃了大把的药,肚子总算安静下来。接连几天,他脸上都没有笑意,脸上露出吃人凶光。人们在看热闹看稀奇的同时,也忍不住回避这位黑汉子吃人的目光。

侯海洋和秋云联手搞了一个恶作剧,这事成了两人心中的秘密,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1月6日,侯海洋正在上课,接到了传呼。他抽空看了传呼,上面是一个来自公安局的号码。他按住激动的心情,终于等到下课,然后一溜烟地朝校外跑。来到了镇上的公共电话亭,侯海洋与店主打了招呼,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拿起电话。

“蒋哥,我是侯海洋,刚才在上课,没有及时回电话。”

“刚才问了杜主任,你借调的事下个星期要正式在党委会上研究,事情基本成了。”

借调之事一直悬在侯海洋心头,终于得到相对肯定的答复,放下电话后,他兴奋地跳跃着走在小道上。

中午吃饭时,他终于忍不住将秋云叫到了寝室。

秋云道:“怎么,今天又有好吃的?”

“今天吃粉蒸肉和尖头鱼,我来弄。”

“只有一条尖头鱼,不是要等到星期天与老师们聚餐?”秋云瞧着侯海洋满脸笑容,道,“你笑得这么灿烂,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侯海洋看了门外,将声音稍稍压低,道:“我有可能借调到公安局。”秋云从小在公安局大院里长大,对这个机构很熟悉。她惊讶地问道:“借调到公安局?是到派出所还是局机关?”

“我参加篮球比赛,被公安局高局长看上了,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觉得我能写文章,字写得还行,就想把我留在局办。刚才得到消息,下个星期公安局要开党委会进行研究。”

秋云很内行地道:“如果能拿到局党委会上研究,那就基本上确定了。是金子总要闪光,留在新乡学校是屈才了。”

侯海洋脸上闪烁着幸福的笑容,道:“只可惜还是借调。”

秋云认真地道:“我相信你在公安局能做好。”

被一位漂亮女子夸奖是愉悦的事情,侯海洋心里乐滋滋的,但是他还没有忘记谦虚:“我读的是中师,学的是写写画画,这些东西除了在学校里,没有什么用处。”

秋云道:“其实,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在生活中并没有多少用处,关键是训练思维,以及继续学习的动力。凭我的感觉,你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不少大学生的毛病是空有一张美好的蓝图,没有将蓝图变成现实的决心和能力。比如说房子漏水,很多老师都在骂学校骂领导,就是没有人抬起楼梯去捡瓦,从这一点来说,你比他们要强得多。而且即使你不能被县公安局借调,以后也肯定还有出头的机会。”

人逢喜事精神爽,侯海洋剖鱼时低声唱起了的插曲,又唱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从下午到晚上,侯海洋都沉浸在快乐之中。

十点过后,五人聚在电视室里,看一部香港最新的三级片,演员的名字叫做陈宝莲,身材火爆,看得诸人口水长流,身体亢奋。

当两个裸身男女正在亲热时,赵海觉得声音太小不过瘾,起身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赵良勇为人持重,道:“声音小点。”赵海不以为然,道:“鬼都没有一个,声音小了不舒服。”

看到精彩处,咚的一声响,电视室不甚结实的大门被一腿踹开,几支电筒光射来,刘清德一声大吼:“都别动,坐着。”

派出所老朱带着两个临时工跟着刘清德走了进来,老朱经验丰富得很,没有等到几位老师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控制了录像机,迅速将录像带拿在手里。

刘清德内心充满了得意,脸色沉如水,他先指着邱大发,道:“邱大发,你他妈的管理得好,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邱大发脸色苍白,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侯海洋与刘清德的目光对接一下,暗叫糟糕。

派出所老朱摇晃着录像带,冷冷地道:“你们都是为人师表的老师,聚众看黄色录像,这是什么性质,你们都跟我到派出所去,接受调查。”五位老师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老朱突然吼了一声:“起来,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邱大发第一个站起来,垂头丧气地站在刘清德身边。

老朱长着一张死人脸,没有一丝表情:“每个公民都有到派出所接受调查的义务,哪一位不到派出所也行,等到证据收齐了,没有过来做笔录的,情节严重十倍。”

侯海洋从刘清德隐约的笑意中觉察到这是一个圈套,他最先冷静下来,道:“我们为什么要到派出所,难道看电视有罪吗?我不去。”他用目光示意赵良勇等老师,若是五位老师团结起来,都不承认是看黄色录像,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老朱再次扬了扬手里的带子,指着侯海洋道:“你这个人是鸭子死了嘴巴硬,录像带就是证据,你们跟我走,来了,大家还讲点人情。如果不来,性质就严重了,到时吃不了兜着走,我老朱把话说到了前面,到时莫怪我不讲情面。”

老朱转身就离开了录像室,邱大发最先动摇,跟在老朱背后,其次是汪荣富,再次就是赵良勇。赵海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摸着鹰钩鼻子,自语道:“我们就是看录像,凭什么到派出所,不去。”

刘清德哼了一声,道:“朱所长讲得很清楚,要死要活你们自己选择。”侯海洋和赵海相对而视,同时摇了摇头。

刘清德一言不发,跟着老朱离开了电视室。

赵海眼神中有些慌乱,道:“怎么办?”侯海洋素来大胆,此刻他完全冷静下来,道:“我们先回寝室,把那几盘带子全部藏起来。免得派出所的人反应过来。”

两人急急忙忙朝教师宿舍走回去。侯海洋将自己的那盘三级片录像带的磁带抽出来,一把火烧掉,再将残渣扔到了黑暗角落。赵海依葫芦画瓢,也将自己的带子烧掉,有一盘带子是他借的,就用塑料袋包了包,藏在屋外的乱砖瓦堆里。

赵海来到了侯海洋的房间,他拿出烟来抽,手不停地颤抖着:“不知赵良勇他们会不会乱说?”

此时,侯海洋更像个大哥,安慰道:“我们能有多大的事,就是看了盘录像,我最担心的是汪荣富和赵老师的家里,他们都还有带子。”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派出所老朱带着汪荣富等人走了进来。汪荣富垂头丧气,就如被押解的罪犯,他打开了与赵良勇的房门,很快,老朱手里又多了几盘带子。

侯海洋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民警。

老朱走过来,道:“侯海洋,将三级片交出来。”

侯海洋道:“我没有三级片。”

老朱此时成竹在胸,道:“你不老实,《爱的精灵》,是不是你带来的?”

跟在身后的刘清德调侃道:“侯海洋,做了错事还不承认错误,错上加错,到时悔之晚矣。”

侯海洋抱着手臂,道:“没有。”

随着刘清德的声音,许多老师被吵醒。秋云隔着玻璃朝外看,借着路灯昏黄的灯光,她看到唾液横飞的刘清德,面色严峻的派出所民警,以及抱着手臂的侯海洋。

民警走了以后,秋云、李酸酸、老刘老师等人出来,赵海将门关上,在里面猛抽烟,不和这些老师见面。李酸酸来到了侯海洋门口,她的声音很大,道:“蛮子,公安到我们这里来做什么,凭什么要抓赵老师?”

侯海洋避重就轻地道:“派出所是小题大做,拿起鸡毛当令箭,刘清德在借公安的手来整我们。”

李酸酸急了,道:“公安在整你们,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在夜间很响,听得侯海洋头皮发麻,他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啥子大事,我睡觉了。”

在派出所里,赵良勇等人看到被带回来的录像带子,都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在老朱的办公室里,老朱将腿跷在桌面上,笑呵呵地道:“他们这些人的胆子都只有针尖那么大,轻轻一吓就什么都招了,进了白公馆渣滓洞肯定当叛徒。那个叫侯海洋的年轻人还算条汉子,难怪敢和刘老七打架。”

刘清德摸着肚子,道:“侯海洋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必须得给他教训,否则要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老朱弹了弹烟灰,道:“录像的事,这些人都做了笔录,我就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情你看着办。”

刘清德成竹在胸,笑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我党的宗旨。”离开派出所时,他拿了两盒录像带,要批评教育这些老师,就要深入了解他们犯了什么毛病,因此,拿两盒录像带回去研究是很有必要的。将电视室的录像机拿回家,安装之前,他先给县教育局彭家振打了电话,道:“彭局,我是新乡刘清德,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汇报一件事。”

彭家振听说侯海洋和其他老师一起看了录相,道:“清德啊,我要批评你了,局里把年轻老师交给你,发生这样的事,说明你们没有教育好,是一个教训。对年轻人还是要以挽救为主,当然,必要的措施还是要有的,否则不能触及灵魂,反而不利于年轻教师成长。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就行了,我只提一个要求,处理方式要稳妥,不要给教育局抹黑。”

刘清德琢磨着彭家振的意思,道:“最艰苦的地方才能锻炼人,我准备派侯海洋到村小去。”

彭家振对刘清德很满意,夸道:“这个方法好,接受群众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放下电话以后,冷笑道:“侯海洋就算再优秀,也得窝死在村小。社会是残酷的,个人是渺小的,不顺从大人物,最终难逃灭亡。”

他在桌旁坐了一会,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文革时候的场景,他父亲被押上了主席台,戴着高帽子,挂着厚厚牌子,深深地弯下腰,阴阳头在人群面前晃来晃去。在台下,他被同学们拳打脚踢,抽着耳光,而最狠的打人者是自己的同桌。

刘清德与彭家振打了电话以后,心情舒畅得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他将录相带放进了录相机里,鼓捣了半天,终于放出图像。刘清德选的带子恰好是《蜜桃成熟时》,当看见光着身体在家里乱走的漂亮女主人公,他半张着嘴,喉咙急剧地上下移动。

“妈哟,世上还有这样风骚的女人,能和这样的女人睡觉,才不白活了一世。”看到一半时,刘清德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当夜,他将两盒录像带都看完,又采用快进的方式重新品味了精彩情节。回到床上,他不顾老婆的反对,骑在上面,凶猛地插着。闭着眼时,满脑子是秋云的身体。

刘清德老婆被弄醒之时,心里还恼火得很,随着丈夫的物件在身体里进进出出,她身体彻底苏醒过来,嘴里发出愉快的哼哼声。结束时,刘清德老婆很满意,掐了丈夫一把,道:“你这个死鬼,是不是吃了药,今天咋就这么硬。”

刘清德翻身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脑子仍然满是秋云的影子,他暗道:“但愿秋云的爸爸被判刑,只要被判刑,秋云这个小婊子,老子不把你弄上床,就不姓刘。”

早上,秋云起床,找到在操场打球的侯海洋,劈头就问:“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单独面对秋云,侯海洋道出了实话,说话之时,脸有些红。

秋云跺了跺脚,道:“事情倒是没有什么,就怕刘清德借机整人。你又处在关键时期,若是因为这事耽误了借调,那就太划不来了。”

事情发生以后,侯海洋内心深处最担心的就是此事,被秋云点了出来,脸色变得苍白,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

秋云家里曾经出过类似的事情,此时的侯海洋完全和当年的父亲是一样的神情,便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得提前想些法子,否则就被动了。”

侯海洋苦笑道:“喉晚被别人卡着,我能有什么法子。”

第九章 借调县公安局的事黄了 看黄色录像被处理

新乡学校校长办公室,教办主任老张仔细看了派出所的笔录,道:“地上有一堆屎,原本不臭,挑开才臭。”作为教办主任,他不希望教师队伍出现这些烂事,只是派出所有了笔录,此事已经抹不掉了,必须得处理。

刘清德听出了老张话中之意,知道他不想把事情弄大,道:“这件事情整个新乡学校都知道,我是接到了老师的举报信这才和朱所长一起查看究竟,谁知抓了个现形。”他梗着脖子道:“如果这种事情都不处理,以后学校就没有办法管教了。”

老张慢吞吞地道:“乐书记有要求,在新乡内部处理,不能把事情捅到上面去。”

校长代友明不说话。

王勤没有想到侯海洋也参加了看黄色录像,如今证据确凿,她无话可说,沉默着。

刘清德是铁了心要收拾侯海洋,更何况还有彭家振旨意。只要处理了侯海洋,其他几位老师都可以放过。他的目光扫过了代友明和王勤,道:“此事丢了新乡学校的脸,既然乐书记表态,我建议将认错态度最不好的侯海洋和赵海调到村小,牛背砣小学缺教师,让侯海洋去,八阳小学的张光明与赵海对调。”张光明这一段时间,经常到馆子来吃饭,春节还送了礼,其目的就是想调到中心小学来。刘清德如今一箭双雕,既将毛头小子侯海洋和阴阳怪气的赵海赶走,又将张光明调进中心小学。

王勤道:“看录像的有初中老师也有小学老师,为什么只处理小学老师?这样做不公平。”

刘清德此时与王勤都是副校长,平起平坐,他的态度就很强硬:“我不是针对小学老师,看黄色录像的五名教师,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都写了检讨,承认了错误,认识很深刻,唯独侯海洋和赵海,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给他们教训,是教育他们怎样做人。另外,我们这也不是处理,而是正常的工作调动。”

王勤不服,两人争执起来。代友明仍然不说话,只是用目光去寻教办老张。老张咳嗽两声,道:“大家静一静,我来说两句。首先,这件事情是恶劣的,集体看黄色录像,传出去不得了。其次,镇里乐书记态度很明确,此事不出新乡,内部解决。第三,综合校领导的意见,我同意将侯海洋和赵海调到村小,侯海洋到牛背砣,他是年轻男老师,住到牛背砣,比较合适,赵海与张光明对调。第四,学校要认真研究村小的事情,如今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要考虑到合校的事情。”

教办老张代表新乡镇政府表了态,三位校长都无话可说。

1月9日,侯海洋和赵海灰溜溜地离开中心校。

在离校时,赵海坐在侯海洋曾经的房间,哭了:“没有想到会有人写信检举揭发我们看录像,大家都是造孽人,还互相踩。我对各位老师不薄,至少从来没有整人害人,为什么要把我赶出中心校?”又骂:“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三人没有卵子,不是男人,到了派出所屎尿都吓出来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五位老师集体看黄色录像事件早就在新乡镇传开,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一位老师写了检举信。众老师们把此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又暗自在推测是谁如此可恶要写这封检举信。

赵海正在抹眼泪时,秋云走了进来,她没有料到平时看上去很男人的赵海居然会如娘们一样流泪。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你们还年轻,要努力,别窝在这个鬼地方。”赵海擦了眼泪,顶着一窝乱七八糟的头发,弯腰驼背地走了。从背影看,往日还算潇洒的赵海至少老了十岁。

秋云望了一眼门外,道:“出了这事,恐怕借调之事要受影响,你考虑过没有?”

侯海洋满心苦涩:“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事,课余时间看点录像,有什么大不了?是刘清德想整人,故意上纲上线。”

秋云相较于侯海洋,更熟悉政府的操作流程和潜规则,道:“你现在只是从中心校调到村小,并不是受处分。若公安局是通过人事局直接发来借调函,你就不会受影响,最怕的是公安局派人到镇里调查,需要由镇里面签字。”

侯海洋忙道:“我这就给蒋刚打电话。”话音未落,他腰间的传呼响了起来。

“这是公安局蒋刚的电话,我马上到外面去回话。”侯海洋转身出门,一路小跑,他心里忐忑,如有几条尖头鱼在扑腾。

“侯海洋,你搞什么名堂?”蒋刚在电话里火气很大。

侯海洋心里冷了半截,小心翼翼地道:“蒋哥,什么事?”

“今天上午开党委会,讨论借调的事,有领导在会上说,新乡中学发生了老师集体看黄色录像的事,你就在其中之一,而且态度格外不好,是不是?”

侯海洋几乎站立不稳,道:“蒋哥,我的事就黄了?”

电话那一头,蒋刚的声音稍稍缓和,道:“想借调的人挺多,你既然出了这事,肯定黄了。可惜,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放下电话,侯海洋心一下被掏空了,他脚步沉重,慢慢朝着学校走去。借调到县公安局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料到风云突变,煮熟的鸭子居然飞了,煮熟的谷子居然发了芽。

他在新乡学校一直不受重视,借调到公安局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麻木着脸,回到学校。

邮政所的临时工小刘背着绿色挎包,与侯海洋擦肩而过。以前,侯海洋总是盼望着吕明的信件,如今他对信件毫无兴趣。刚到校门口,赵良勇从传达室伸出脑袋,道:“蛮子,你有一封信,刚刚到的。”侯海洋尽力让自己平静,他接过信时,还说了一句:“谢谢。”

这一封来自铁坪镇的信,是吕明的回信。吕明的字体依然是如此的娟秀,侯海洋的心里没有了一丝链滴。他撕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侯海洋直接看了最后一行字:“祝福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女友,请忘掉我吧。吕明。”

他的心刚刚被铁锤敲过,这封信又如利刀,把他的心肠肺全部砍断。痛到极处,他反而淡然了,没有看前面的内容,将单薄的信纸放回信封里,放进口袋。

秋云仍然坐在侯海洋的寝室里,焦急地问道:“你的借调问题公安局研究了吗?”

接连而至的打击反而让侯海洋感受不到痛苦,他甚至还咧嘴笑了笑:“屋漏偏遇连夜雨,有人已经把我们看录像的事捅到了公安局里,我调不成了。而且,我刚刚收到一封信,女朋友在信里正式提出分手。”秋云见侯海洋笑得比哭还难看,心中一酸,道:“海洋,男子汉要经受得住打击,挺直腰杆,这些事情都会过去。”以前她一直称呼他小侯老师,这一次她脱口叫了一声“海洋”。

侯海洋用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让僵硬的脸放松,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大不了辞职不干。”

秋云劝道:“等冷静以后再作决定,我送你到牛背砣。”

捆绑好铺盖、蚊帐以及零碎的东西,正欲出门,赵良勇和汪荣富也来到房间,要帮着搬东西到牛背砣。

由于赵良勇、邱大发和汪荣富跟着老朱进了派出所,随后又向学校写出了深刻检查,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处理。正因为此,赵海已经将他们视为叛徒和阶级敌人,数次在侯海洋面前破口大骂。侯海洋的观点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三位老师同样是受害者,实在没有自相残杀的道理,若真是互相攻击,反而中了刘清德的奸计。

侯海洋强撑着精神,豁达地道:“谢谢赵老师,谢谢荣富,中午我在牛背蛇请三位老师吃鱼。”

赵良勇平时是五人中的老大,这次在派出所下了软蛋,心里憋得慌,拍了拍侯海洋的肩,道:“当哥的上有老下有小,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报此仇我不姓赵。”

四人拿着简单的行李就朝牛背砣走去,侯海洋感到后背有着许多的探视目光,他没有回头,将背挺得直直的。

走到场镇,恰逢赶场天,刘老七和三个小混混在场边喝酒,他们没有在馆子里面喝,而是摆了一张桌子,挡在行人比较集中的道路中间,所有行人都要从他们身边绕行。他们要了豆花、肥肠,剥着花生,喝着60度左右割喉咙的烈酒,很享受地看着人来人往。

刘老七身旁一个光头小混混看着提行李的侯海洋,幸灾乐祸地喊道:“小兔崽子,滚出新乡。”又有一位光头混混道:“把三级片给老子欣赏,以后到了新乡,遇上事找我们。”刘老七是杂皮的头头,他放纵手下惹事,自己有滋有味地喝酒。

侯海洋接连遇到了三件烦心事,身体就如巴尔干的火药桶,一点就燃,一点就爆,听到混混们的挑衅声,他将行李往地上一放,走过去,抬腿将桌子踢翻,满桌的豆花、肥肠飞上了天。一碗老白干砸在刘老七脸上,把他辣得直跳:“他妈的,今天要弄死他。”

侯海洋宛如疯子一般,踢翻桌子以后,他抓住了那位光头杂皮的衣领,劈头盖脸地用拳头砸了过去。砸了四五拳,眼见着光头杂皮口鼻冒血,他松开手,抬脚踢在光头的胸口,将他踢翻在地。另外两个杂皮完全被打蒙了,等到光头杂皮被踢翻,他们才扑将上来。

侯海洋如见血的鲨鱼一样勇猛,他提拳猛击,将最前面的一位杂皮干净利索地打倒在地。另一位杂皮弯着腰,上来抱住侯海洋的腰。侯海洋伸手提起他的皮带,猛地用力,将抱腰的杂皮举了起来,朝刘老七扔了过去。刘老七被砸倒在地,爬起来以后,气得七窍生烟,从腰里摸出刀子,怪叫着冲上来要给侯海洋放血。

侯海洋冲到最近的一个商店,店里是卖家具的,他顺手提起一把铁锹。刘老七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平时带着把匕首,在乡里耀武扬威,此时又遇到了侯海洋这个拼命的家伙,心虚了。他挥着匕首,招呼着手下,道:“好人不跟疯子斗,算了,我们倒霉,遇到一个疯子。”

光头杂皮捂着脸,看着对面年轻人吃人的眼神,他明白若真是冲上去,对方的锋利铁锹绝对会朝着自己砍下来。若是被这铁锹砍着,就是断胳膊断腿的事,他是混混不是傻瓜,躲在刘老七的背后,骂道:“你狗日的不要落在我们手里,到时弄死你。”

侯海洋举着铁锹直冲过去,刘老七见势不对,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骂。

等到刘老七等人没了影子,侯海洋将铁锹拿回商店,提着行李就走。赵良勇是真怕刘老七报复,摸了钱,就要买铁锹,想了想,又将铁锹放下,买了一把锄头。

秋云被暴烈之战震住了,半天没有合拢嘴巴,等到赵良勇买了锄头,她才回过神,小跑着去追侯海洋。

围观的村民多数都认识远近闻名的流氓刘老七,他们没有料到刘老七四个人会被侯海洋一个人打得鸡飞狗跳,居然还不敢报复,都有些畏惧侯海洋。当侯海洋走近时,纷纷闪出一条道来。

秋云紧跑了几步,追上侯海洋。她侧身看侯海洋,只见侯海洋犹自带着满脸的杀气,一副蛮霸的样子。陪着侯海洋走出场镇,她忍不住问道:“海洋,刚才你真敢用铁锹砍人?”

侯海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刚才我是真敢,现在不愿意了。这几天憋了一肚子气,终于发泄出去了。”

“你的表情好凶,刘老七完全是被吓住了。”

侯海洋苦笑一声:“我是生错了时代,若是在战争年代,我肯定要去参军。以前我爷爷的堂弟弟就参军,打了不少仗。”

这时,汪荣富和赵良勇提着锄头和一个大桶追了上来。锄头是赵良勇买的,大桶却是汪荣富买的。

“你们给我买锄头和大桶做什么?”

赵良勇道:“我怕刘老七追上来,买把锄头防身,牛背砣有不少空地,可以种点小菜。牛背砣村小有点特殊情况,周围的一家住户是浑人,他把围墙推倒,占了学校不少地,还在学校的小操场上种地。学生踩到菜,他家的人跑到学校来骂,害得牛背砣没有住校教师。”

侯海洋对牛背砣的情况略有了解,上次与牛背砣的马光头到场镇喝酒,喝醉以后,他痛骂流涕,既骂学校,也骂周边的一户村民。

牛背砣前面是一弯清水,背后是嘉陵山系的一部分,嘉陵山系在巴山这一段平均海拔在七八百米,山体宽厚、连绵,有许多小河发源于此山。

马光头在学校等着侯海洋,见面就道:“终于有人肯到牛背砣,再不派人到学校,学校就要变菜园、变鸡场了。”

侯海洋问:“马老师,你咋不住在学校?”

马光头用手抚着头,不停地摇头:“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有老娘,不能住在学校里。”他叹息一声:“我们村的村办公室在老庙那里,没有和村小在一起。如果村办在这里,也不会这样。村小旁边有一家人,还和我是本家,这家人最不讲道理,把学校弄得乱七八糟的。侯老师是正规的师范生,知识高、能力强,你来了,学校就没啥问题。”

侯海洋、秋云等老师跟着马光头在小学校里转了转,小学校原有围墙断了一截,围墙外是茂密的竹林、杂树和高高的野草。一群土鸡在校园内逛来逛去,鸡爪子将操场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在围墙边,还肌着一头灰白的瘦猪。

马光头看着土鸡和瘦猪,不停摇头。

赵良勇道:“太不像话了,马老师,无论如何都得将围墙重新修好,否则哪里像个学校。”

“我和隔壁吵了好多架,他们是浑人,不听那一套。”马光头只能摇头叹气。

马光头曾经在牛背砣学校住过一段时间,厨房灶台都是能用的,旁边还有些柴禾。侯海洋查看了厨房,道:“秋云帮我收收东西,汪老师帮我生火,我剖鱼,中午喝酒。”

侯海洋的桶里还有最后一条尖头鱼,他取出刀,麻利地剖鱼。马光头蹲在侯海洋身边,道:“没有想到侯老师还有这一手,外面这条河水里就有尖头鱼,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最好钓。”

烧火后,厨房飘出滚滚浓烟,冷清的牛背砣村小便恢复了生机。

一个胖女人端着个碗,大摇大摆从围墙处进了院子。她斜着眼看了看院中几位老师,然后将碗里剩饭菜倒在地上的一个黑盆子里,不断有各种颜色的土鸡从草丛和树林里跑过来吃食。

侯海洋大踏步走过去,对胖女人道:“我是新来的老师,明天要上课,你家的鸡就不能放过来。”

胖女人叉着腰,仰着胖脸,道:“你算是哪根葱,管老娘的事?这个学校以前都是我家的田土,让你们建学校就算是支持了。在自家的田土上喂鸡,犯了哪条王法,你这人吃饱了没事干,管得还宽。”依着胖女人的经验,学校的老师都是斯文人,只要吵几架,他们就会连屁都不敢放,她根本没有将这位大个子年轻教师放在眼里。

侯海洋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吐出来的钉,明天若是有一只鸡过来,我就不客气了。”他屡受挫折,火气大得很,他甚至希望隔胃的浑人真来打一架。

那个胖女人火气上来了,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动老娘试一试。”侯海洋凭着一股血勇,将刘老七打得落荒而逃,此时面对胖女人,倒是狗咬乌龟不好下口,他沉着脸,道:“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口唾沬一口钉,话先放在这里。”

胖女人自然不服,在院内骂骂咧咧,见众老师不理睬她,又站在围墙边骂了一会儿。

马光头一脸无奈,道:“这个女人还算好,只是动口,那边马蛮子最喜欢喝酒,平时还算讲道理,喝了几口马尿就完全没有章法,好几任老师都被他打过。”

赵良勇见识过侯海洋打架的勇猛,他语重心长地道:“蛮子,你最好别动手,若是伤了人,是要判刑的,与这些农民闹,划不来。”

到了接近一点半,大家才围坐在一起吃午饭。

尖头鱼酸菜汤、炒土豆丝,散发着阵阵菜香味,侯海洋闷着头,接连吃了三大碗饭,这才作罢。

“你们回去吧,我没有事。这么多人都在村小工作,凭什么我就不能?”侯海洋心情着实糟糕,很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秋云能体会到侯海洋的痛苦,却又无法为其分担,在离开之前,鼓励道:“这里清静,是学习的好地方,你要坚持学英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机会是给有准备的大脑。别灰心。”

侯海洋在三重打击之下,要说不灰心是假话,道:“这几天烦乱得很,哪里有心情学英语。以前有弄不懂读不准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你,现在隔得这么远,想问你都难。”

秋云故意开玩笑道:“我周末可以过来,不过有个条件,你得给我弄好吃的,比如粉蒸肉、豆花、尖头鱼什么的。”

“学校的伙食太差劲,周末就过来打牙祭,我准备认真种点小菜,喂几只鸡,平时钓钓鱼,这就是陶渊明向往的田园生活。”侯海洋挤出些自嘲的笑容。

走到回新乡学校的路上,秋云想着侯海洋所受到的种种挫折,眼泪一串串地落将下来,充满着对他的同情。

侯海洋将床安好,缩着脖子,坐在屋里听北风在树顶上呼啸。

马光头在门里向侯海洋招手。到了小院,他递了一把大钥匙给侯海洋,道:“这是大门钥匙,平时也没有锁。还有,你跟我来看个洞。”教室背后杂草丛生,围墙修在半岩上。马光头道:“这个洞子原来是天然的溶洞,后来备战备荒的时候,人工又进行过开挖,以前生产队还用来藏过红苕。这个洞子挺深,岔洞很多,学校为了安全起见,堆了些乱石头在洞口,千万不准学生跑进这个洞口,免得出危险。”

这个洞口比寻常的大门要大一些,侯海洋走进去几米,隐约见到一些乱石。

马光头站在背后,道:“我经常编些鬼故事讲给学生听,讲久了,自己都信了,走到洞里觉得瘆得慌。侯老师,别再走,我们出去。”马光头和侯海洋走出岩洞,听到围墙外面胖女人在破口大骂:“你龟儿子喝不得马尿就少喝两口,每一场都要喝酒,下回摔在田里淹死,我立马就带着娃儿改嫁。”

马光头凝神听了一会儿:“今天马蛮子喝到位了,若是喝得半醉,他一准要过来寻衅。那边的菜是马蛮子的,你别去动。”

侯海洋搬到牛背砣,除了一把挂面、半包米、小半罐猪油和盐醋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打定主意晚上要摘菜地里的菜。

两人走到校外,马光头指着小河道:“若是喜欢钓鱼,那个河湾里可以钓,运气好,还能钓到尖头鱼。现在天冷,没有多少人来钓,在春夏两季,每天都有人在这里钓鱼。”

唠叨的马光头离开以后,牛背砣校园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侯海洋烦躁不安。他把每间住房和教室都巡视一遍,来到院里,见院里居然还有一个简易且破旧的单杠,一口气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单杠发出了像人磨牙似的嘎嘎声,终究还是抵抗住侯海洋的折腾,没有折断。

此地就是柳河二道拐的翻版,二道拐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家,充满了家的气息以及勃勃生机。牛背蛇满眼是衰败和陈旧,弥漫着一股令人悲伤和压抑的气息和腐败之气。

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取出传呼机看时间,居然才到两点钟。侯海洋干脆取了竹制的钓鱼竿,来到河水转弯处。穿好浮子,在鱼钩上放了特制的傅料,专门钓处于深水的尖头鱼。

枯黄的竹叶漂浮在小河上,缓缓流动。不远处传来胖女人的骂声,经久不绝。当炊烟升起以后,侯海洋收了杆,他居然钓了一条尖头鱼和一条草鱼。尖头鱼在茂东的餐桌变成了高档鱼,在牛背砣就失去了身价,成为穷小子侯海洋的盘中餐。

巴山县的农网改造从1992年开始进行,在新乡进展极慢。新乡的电压不足,灯光显得格外昏暗。侯海洋在昏暗灯光下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菜尖头鱼汤,只有孤独的影子陪伴着他。以前觉得新乡学校生活得很压抑,来到了牛背蛇小学,虽然只是第一天,他仍然觉得这种生活暗无天日,令人无法忍受。

“人生的路到底应该如何走,为什么越走越难了?”当侯海洋放下碗筷时,向着天空,对命运进行了一声追问。

早上,马光头来到学校时,侯海洋早已经起床,在单杠上练得热气腾腾。

“侯老师,真是好身板。有你在,我们体育课也有人教了。”马光头往四处看了看,道,“过得还习惯吗?”

侯海洋没有在马光头面前抱怨,道:“有什么不习惯,两碗饭吃了,眼一闭就睡觉。”

隔壁一群鸡争先恐后地通过围墙进入学校院子,侯海洋见到几位少年在单杠下追逐,他将几位少年招到跟前,指着那一群鸡道:“我是新来的老师,你们把这些鸡赶出院子。”

马光头急忙摆手,道:“使不得,隔壁马蛮子是癞儿找不到擦痒处,我们得罪不起这种浑人。”

侯海洋无所谓地道:“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他是马蛮子,我是侯蛮子,看哪个凶。”失恋、借调失败、发配到村小,这三重打击让侯海洋变得稍稍有些玩世不恭,加上他胆子原本不小,他还真没有把马蛮子瞧在眼里。

四位村小教师到齐以后,简单聊了几句,村小生活便正式开始。侯海洋从小就在相似的环境长大,此时奋斗了十来年,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他在教室里看着讲台下面的学生,总觉得自己就是年轻版的侯厚德。

课上了一半,楼下传来叫骂声:“……哪个龟儿子再赶我家的鸡,老子的拳头认不得人。”这个声音颇为粗豪,在院子内回响。

马光头嘴巴一阵泛苦,村小旁边有如此恶邻,真如噩梦一般。

“这是学校教学场所,无关人不准进来。”院内传来了侯海洋的声音。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最终的结果是一场混战。马光头急得手足无措,他从玻璃窗外偷偷伸出脑袋,看到了令人吃惊的一幕。

侯海洋与马蛮子面对面站着,侯海洋手指着围墙方向,厉声道:“我再说一遍,这是学校,不是菜市场。”马蛮子瞪着牛眼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掉头而去。

马蛮子回家,马娘子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小学来了一个新老师,恶得很,不给他尝点厉害,他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马蛮子坐在长条板凳上,闷了一会儿,道:“这个新老师是个蛮子,昨天赶场,他和刘老七他们打架,一个人打四个,将刘老七追得到处跑。”

刘老七是新乡场的杂皮头头,几乎每场都要打架。马蛮子欺负老师不敢打架,在家门口蛮横得很,此时见到揍了刘老七的侯海洋,他如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回来了。

课间休息,马光头把侯海洋拉到一边,道:“小侯老师,我听到马蛮子来骂了几句,他怎么就走了?”

侯海洋道:“我也不知道,刚才我说了两句话,他自己就走了。”

马光头搓着手,高兴地道:“真是卤水点豆花,一物降一物,这下终于可以清静了。”

侯海洋道:“我们组织点学生,把围墙修好,有了围墙,学校管理上要规范些。”

马光头点头如鸡琢米,道:“要得,我听你的。”

牛背砣老师们得知侯海洋居然是马蛮子的克星,喜出望外,迅速组织学生将教室后面的乱石头搬出来,砌了一段石头围墙,将断掉的围墙补上,在石头围墙附近还插了些刺桐枝条。这段围墙缺了数年,联系村的镇领导、驻村干部和村支书、村主任都来做过工作,发过各种指示,都因为马蛮子太蛮横而没有落到实处。一个名声不佳的年轻老师居然就将马蛮子镇住了,这事令马光头颇为感慨。

平淡的日子如水般逝去,转眼间,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过了半个月,他心中的愤懑渐渐消去,更多的是无奈、惆怅。白天上课时,人来人往,日子还好过一些,放学以后,学校人去楼空,孤灯伴黑暗,寂寞到了极点。

这几天,他没有闲着,挖空心思改造牛背砣小学的生活条件。一是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马蛮子在校园里开辟的菜园子。二是找了些石灰,将住房抹了一遍。三是自己动手,用现成的条石砌了一间单独的厕所,免得和学生用过的臭烘供的厕所混在一起。四是利用闲置的房屋造了一间浴室。他生长在二道拐,从小习惯于自给自足的生活,生活常识足,动手能力强,在学生帮助下,顺利完成了这些工作。

“侯海洋。”秋云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寻找着侯海洋。

接连叫了好几声,才听到教室后面传来了回答声。侯海洋握着电筒,手里还有些粉笔。

秋云好奇地道:“你做什么,大白天用手电?”

来到牛背蛇一个月,以前新乡学校的老师们,只有赵良勇和秋云来过,其中秋云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到牛背蛇小学。

“闲得发慌,想去探洞。”

“探什么洞?”

“你跟我来看。”

秋云跟着侯海洋来到了教室后面,由于修围墙,堆在洞口的石块被取出了大部分,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子。

“你别进去了,太吓人了。”看着黑暗的狭小的洞,秋云摇头道。“没事,我家二道拐附近也有一个山洞,冬暖夏冷,我光屁股时就在里面玩。这个山洞也差不多,都属于略斯特地貌。”侯海洋见秋云伸长脖子朝里面看,道,“现在是冬天,蛇在冬眠,最安全。”

秋云仍然摇头,道:“别钻山洞,有危险的。”

“我一人在这个鬼地方,不鼓捣点事情出来,日子难过。”

“你别走得太深,万一迷路怎么办?”

侯海洋毫不在意地道:“我除手电筒,还带了两支蜡烛和粉笔,绝对不会迷路。水缸里有鲫鱼、尖头鱼,还有草鱼,今天应该你煮饭,我从洞子里出来,就吃现成的。”

秋云道:“何必要冒险,没有任何意义,我还有事找你。”

听说有事,侯海洋暂时就没有进洞。

第二天,侯海洋闲来无事,探险的念头再次升起,这一次没有秋云阻拦,他带着简易设备进了洞。

溶洞是天然喀斯特地貌,除了进洞口约百米有人工平整的痕迹,其他的都是天然生成的大洞。摸索着走了约五六百米,洞口变窄,开始出现岔洞。他选择了最大的岔洞,又前行几十米,再遇洞,他胡乱选了一个洞口,继续前行。又走数十米,这时前方并排出现了三条岔洞,最窄的一条只能一人通过。

在作出选择时,侯海洋先休息一会儿,他坐在一块大石头前,点燃香烟,慢慢吸。同时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他意外地发现,烟雾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吸引,飘进了最窄的那个洞口。

这引起了他的好奇,扔掉香烟以后,他在入口处画上记号,钻进了洞口。

走了十来米,洞口转了个弯,又有两个岔洞,侯海洋只管跟着香烟飘行的方向前进。又走了十来米,前方隐约有光线和水流声。再走几米,顿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约两个篮球场面积、高近八九米的宽阔空间。石壁的最高处是一个半径一米多的大洞,洞口垂下了一些植物枝条,在石壁的最低处则是三四百平方米的一潭清水。

在喀斯特地貌中,溶洞和潭水都是常见的景色。侯海洋坐在潭水边,享受着自己寻找到的桃源之地。

这潭清水是一条暗河,水流平缓,到了这个溶洞后恰好形成一个小水潭,再流向地底,不知所踪。河水清冽,虽然光线从头顶进入,却见不到底。

侯海洋眼睛突然睁得滚圆,在潭水里,居然游走着不少鱼,而且是在河里很稀少的尖头鱼。尖头鱼很密集,足有好几百条,或者更多,它们在水底游来游去,看上去颇为壮观。

“这条暗河说不定也与外面的小河是相通的,小河里的尖头鱼极有可能来自这条暗河,有这么多尖头鱼,我有口福了。”

侯海洋又坐了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沿着自己所做的记号往回走,眼见着前面有隐约光亮,他猛然想起:“城里收购尖头鱼约十元一斤,我每个星期送几条到杜主任的馆子,就算是送十斤鱼,我也有一百元钱。一个月算四个星期,我有近五百元的收入,比我的工资收入高得多。”

想到这一点,他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走到洞口,天已近黄昏。

侯海洋回过头去看牛背砣学校后面的山体,在山体左侧是一处陡壁,陆壁下面是小河,他暗道:“这种地形让人很难发现洞中风景,我是误打误撞发现了好东西。老天还是公平的,在打击我的同时,也给了我一条生路。算命先生说我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有点道理。”

自从给刘清德喝了巴豆汤以后,侯海洋与秋云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进了一步。他拿着桶进了溶洞,捉了两条鱼,准备和秋云一起改善生活。

下午,他来到了学校,悄悄找到秋云,道:“我又弄到了两条鱼,晚上你过来,改善伙食。”他意外探到宝,心情很不错,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和挣扎,他决定保留这个秘密。

等到秋云来到了牛背砣小学,侯海洋道:“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你生火,我去剖鱼,另一个选择是我剖鱼,你去生火。”

秋云道:“你去剖鱼吧,我烧火。”她在心理上不再将侯海洋视为中师才毕业的小弟弟,而是将他视作可以平等交流的伙伴。

在牛背蛇小学有个土灶,是以前马光头专门请匠人来做的,既好烧又省柴。他还买了不少煤炭堆放在院子角落,原本是准备在学校长期吃住,没有想到马蛮子喝酒以后经常发酒疯,三天两头过来骂人甚至砸东西,他被迫搬回家里去住,侯海洋过来就捡了个落地桃子。

秋云用火钩将灶孔里的薄薄煤层捅开,加了一些干木柴,火焰迅速在灶膛里升起,等到燃了三十秒,她才加了些大块的煤炭。不一会儿,锅里咕噜咕噜冒起了热气。坐在灶前,烤着火,浑身暖洋洋的,自然比剖鱼要舒服得多。

侯海洋端着切好的鱼来到厨房,走到门口,见到秋云托着腮在灶边沉思,在红红灶火的映衬下,脸色红润,线条柔和,比平常更加好看。他站在门口,看得呆了。等到秋云转过头,连忙将盘子放在了灶上。

“换个口味,别吃酸菜味道,弄点麻辣味。”

侯海洋道:“红辣椒还有,就是少点花椒,等会儿我去隔壁要点。”“听说隔壁住着一家恶人,马老师都被他打过。”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马蛮子是个牛性子,他自称练过盘丝拳,前几天非要和我切磋,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秋云道:“你练过拳?”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凡是看过电影《少林寺》的,哪个没有练过几手。我爸以前有本体育教材,是那种很老的教材,上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我当时是如获至宝,像得到《九阴真经》一样,藏在床铺下面,很快就将这一套长拳练得精熟,天天压腿、劈腿,还在一棵老松树上绑了很多草纸,练习拳功和腿法。你别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侯海洋走出厨房,在操场上摆了一个姿势,双腿并拢,双手自然垂下,然后蹲马步,开始打长拳。他穿着巴山中师篮球队发的运动衣,更衬得人高大健壮,矫健灵活,一套大开大合的长拳打起来虎虎有风,很有些精气神。

秋云情不自禁地鼓掌。等到侯海洋回来,她夸道:“你还挺有特长,字写得好,篮球打得好,还能打一套像模像样的长拳。”

侯海洋习惯性地自嘲道:“这些特长有什么用,除了当个孩子王,没有任何用处,全部是花架子,不是实实在在的本领。”

秋云道:“这些特长就是一个好老师应该具备的,说明你的专业很强。”说起这个话题,侯海洋脸色又开始阴郁起来。

“你既然觉得在这里不如意,干脆就考大学。”

“考大学,我是中师生,能考大学吗?”

“你这是有思维误区,凭什么中师生不能考大学?就算不能考,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变通,到时我可以帮你。我们来分析一下具体情况,你只能考文科,文科有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英语、数学,除了数学以外,其他课程你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侯海洋考上中师以后,心理上就觉得失去了大学生活的资格,最大的愿望就是读电大拿一个大学文凭。秋云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似乎为他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我还有机会读大学?”

“你凭什么不能读?大学考试是目前国内最公平的考试,若是你认为有才华,就到这个最大的竞技场上去比一比。”

侯海洋的眼睛明亮起来,在最灰心失望之际,这个建议就是一根闪着金光的救命稻草:“英语考试,难度大不大?”

“以你的英语词汇量,问题不大,关键是对考点把握。我觉得最难的还是数学,除了数学,其他科目你都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秋云看见另一个房间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问:“这个房间准备做什么?”

侯海洋神秘地一笑:“现在保密,到时你就知道了。”

第九章 借调县公安局的事黄了 积跬步才能致千里

生活有了追求,精神头自然就足。侯海洋从隔壁马蛮子家里要了农家花椒,加上马光头老师留下的干辣椒,煮了一锅麻辣尖头鱼,与酸菜尖头鱼相比又是一种风味。秋云吃得鼻尖带汗,大呼过瘾。吃过饭,还主动站在灶台边洗碗。

她的手腕洁白纤细,手指细长灵活,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此时这双钢琴手在粗大的锅台上翻飞,很是灵巧。到了八点,秋云要离开牛背砣回新乡,侯海洋拿着手电筒送她出去。

在下山时,小路上竹叶多,路极滑,侯海洋用手电筒照亮,在最陡的几步梯子里,伸手牵了秋云。下了坡,走上了水稻的田坎。7欠稻田坎随着地形伸展,弯弯曲曲,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亮下摸索着前进。

走完水稻田坎,侯海洋正在犹豫着是否放手,路旁房屋里传来猛烈的狗叫声,在夜空中格外凶狠。秋云习惯了城市明亮的路灯,黑灯瞎火的农村道路在眼里颇为凶险,她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躲在其身后。

走上了公路,侯海洋抬头看天,道:“满天星星很漂亮。在城里看不到这么纯净的天空。”耳边传来侯海洋轻松的话语,秋云松了一口气,此时,才感觉到与侯海洋手拉手肩并肩的姿势颇为亲密,她并没有抗拒,反而觉得暖洋洋的。

没有灯光的路有三里长,侯海洋觉得很短。

到了新乡学校的门口,侯海洋将秋云送上青石梯子,这才松开手。

秋云扬手理了理头发,温柔地道:“回去路不好走,慢点。”侯海洋涌出把秋云抱在怀里的冲动,强忍住,又问道:“星期天回家吗?”

“不回。”黑暗遮住了灰色表情的秋云。

“那你到牛背砣来,教我学英语,我请你吃尖头鱼。我还准备煮点烧白,解博。”烧白是巴山特色菜,用三线猪肉为主料,切成薄片,在锅里爆油,再和农村土盐菜放在一起蒸,肥而不腻,正是解馋的好菜。“嗯。”

侯海洋又问:“刘清德还敢来纠缠你吗?”

秋云用手在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道:“他若真敢来纠缠不清,我就让他断子绝孙。”

侯海洋听其话音,还是觉得刘清德并没有死心。此时他呒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又有考大学的想法,还有做生意找钱的想法,就是没有一点点留在新乡牛背砣的想法,再次教训刘清德的想法在心中扑腾:“哼,我迟早要教训他一顿。你走吧,星期六下午我要进城,星期天上午回来,下午你过来吃鱼和烧白。”

“好吧,星期六我吃一天素,专门在星期天打牙祭。”

秋云沿着青石梯子走回新乡学校,侯海洋离开了学校平房,赵海也离开了,多数老师到电视室看电视去了,教师宿舍更加冷清。回到寝室,戴上耳机,熟悉的英语立刻扑面而来,顿时将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渐渐地,又从英语世界回到现实世界,将那只被握过的手放在鼻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汗水味道,很男人的味道。

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暗道:“我这是怎么回事,老是想朝牛背砣跑,侯海洋只是十八岁的小男孩,和我不合适,再说,我迟早要读研究生的。”在心里列举了与侯海洋的种种不合适,手心却总是感觉被一张宽大温暖的手掌握着。

侯海洋同样是心猿意马,自从与吕明在信中分手以后,他就没有再与女生有过亲密接触,与秋云牵手走了一段路,让他一股心火朝上涌。

在院子里,他接连打了两遍长拳,又在单杠上翻飞。

马蛮子喝了酒,在隔壁追打老婆。蛮子老婆一边跑一边骂:“你这个挨千刀的,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狗日的,还真打。”

“侯老师,来救我。打死人了。”

侯海洋翻过围墙,见两口子在院子里厮打,马蛮子醉得不行,扯着老婆的头发,一拳拳地狠揍。马蛮子老婆身胖力不亏,无奈头发被抓住,被打得嗷嗷叫唤。翻过围墙以后,侯海洋用力从后面抱住了马蛮子,马蛮子左蹬右踹,也挣不掉如铁箍一样的手臂。马蛮子婆娘双手叉腰,喘了几口气,然后绕到侧身,一把抱住马蛮子的双腿,两人如抬死猪一样将马蛮子扔到床上。不一会儿,马蛮子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看到马蛮子睡了,马蛮子老婆脸上露出笑容,她鼻子和嘴唇都在出血,这个笑容看上去颇为怪异。“吃几个广柑。”她拿了几个薄皮大个的广柑,塞到了侯海洋怀里。

侯海洋知道这夫妻俩都是粗拙之人,也没有客气,拿着柑,翻过围墙,回到学校。

坐在屋顶平台,树梢滑过的冷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侯海洋吃着冰冷的广相,想了一会儿远在铁坪的吕明。吕明的选择如慢刀子割肉,他越是回味越觉得疼痛难忍。此时的秋云恰如一碗草药,一点又一点地减轻身心的疼痛。

当脸颊被吹得麻木以后,侯海洋来到了楼下,他在心里盘算:“明天给公安局杜主任打电话,约谈野生尖头鱼之事。他的收购价是每斤鱼十块钱,我的货源稳定,可以提高收购价,我想杜主任应该会同意。”

他仔细回想了杜主任餐馆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以及杜主任催促卖鱼老板赶紧送货的焦急表情,觉得自己的方案没有错。

侯海洋出生于具有书香传统的农家,书香传统能提高眼光和思维能力,农家生活经历让他比城里孩子更早接近市场经济,让他不至于眼高手低,也不至少于陷入空想。

上午,侯海洋正在上课,透过窗台,他看到从校门口走进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镇委副书记刘清永,后面跟着教办主任老张、校长代友明、分管小学的副校长王勤以及刘友树等人,他们手里提着些文具等礼品。侯海洋对三尺讲台总是心怀敬畏之心,他看着这些所谓的领导们走进校门,没有理睬,继续讲课。尽管村小的学生调皮捣蛋且基础不好,但是站在讲台上,他就是老师,就有责任好好讲课。

教办主任老张走进了教室,他朝侯海洋点了点头,然后大声道:“同学们,春节将至,镇党委、政府非常关心同学们,今天刘书记来看望大家,给大家送文具来了。”

然后,王勤、刘友树等人将手里的篮球、乒乓球等文具搬了进来。王勤见侯海洋虎着脸将书本放在讲台上,便主动招呼道:“同学们,过来领文具。”

同学们乱哄哄地到前排来领文具,领完文具后,教办主任老张道:“同学们,现在请镇党委刘书记讲话。”

同学们对镇党委刘书记没有廿么概念,只是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大人,都老老实实地留在座位上。

刘清永副书记与刘清德长相酷似,刘清德长得牛高马大,五大三粗,虽然在学校工作,气质更像个江湖好汉。刘清永皮肤相对白晳,更具有基层干部的稳重特质。

刘清永对教办主任老张道:“我就不讲了,让刘主任代表党委、政府讲两句。”

经过了洪水之役,刘友树在巴山县名声大振,不仅解决了编制,还被提拔成巴山县新乡镇党政办副主任,纳入了组织部门的视线。听了刘书记的话,他急忙摇手,正待客气,刘清永道:“刘主任,小伙子就是要经常讲话,多锻炼自己,否则怎么能挑得起重担,莫客气了,你讲。”

刘友树这才走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同学们,春节即将到来,党委、政府很关心你们的学习,分成几个组到各个学校慰问同学们,给同学们带了些礼物。”他没有做好准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咳嗽两声,又道:“在学校,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春节回到家里,要帮助家里做事,减轻家里的负担。”

等到刘友树讲完,教办主任老张等人带头鼓掌,学生们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在老张、刘友树讲话时,侯海洋拉长着脸,走到窗口,背对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

等到刘友树讲完话,这些人离开教室,侯海洋这才转过身,走回到讲台上。他不是反感镇里领导来看望学生,而是反感这些人不给讲课老师打招呼,闯进教室就开始讲话,将任课老师视为无物,严重扰乱了教学秩序。

咬着牙生了一会儿闷气,他才开始讲课,没有讲几句,下课铃声就响了起来。

侯海洋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他找到马光头,道:“下节课我要到镇里去,你帮我带一节课。”

自从侯海洋镇住马蛮子以后,他的形象在马光头眼里顿时高大起来。马光头将老资格的架子扔到一边,热情地道:“你去吧,有什么事情交给我。”

侯海洋走出校门,脸色阴沉了下来,走在路上,他进行了自我剖析,今天除了讨厌官员不跟任课老师打招呼就直闯教室以外,他还在暗自嫉妒刘友树。当初他和刘友树同时跑借调之事,结果刘友树赢了,如今他被贬到牛背砣村小任教,刘友树成为新乡政府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次看似普通的竞争,实则造就了两个不同的人生。

“活人不会被尿悠死,凭什么我就不能飞黄腾达?”侯海洋走到路上,咬着牙,胸中憋着一股气。

由于不是赶场天,场镇显得很冷清,侯海洋走到经常打电话的那家商店。还未开口,店家满脸笑容,道:“侯老师,要买点什么?”侯海洋道:“我打个电话。”店家见左右无人,凑在侯海洋身边,道:“侯老师,你得注意点,刘老七最近一直在放话,说是要收拾你,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得小心点。”

侯海洋拨着电话号码,随口道:“有种就来试一试,我正愁找不到擦捧的地方。”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长拨号声,店主还想凑过来说话,侯海洋将话筒放在耳朵旁,脸扭到一边。店主明白侯海洋的意思,讪讪地走开。

“杜主任,我是小侯,侯海洋。”

杜主任在电话里叹息一声,道:“我说小侯,遇到这些事怎么不说一声。屁眼大的事情,我给老朱打个电话就搁平捡顺,居然还捅到党委会上去,煮熟的鸭子都飞尿了,我还没有办过这样窝蠹的事。”

一通抱怨,将侯海洋数落得无地自容。趁着杜主任稍歇,他道:“杜主任,今天我打电话是为了另一件事。”

杜主任口气比以前冷淡,道:“啥子事嘛?最近借调人员都已到岗,借调的事得等上一段时间。”

“不是谈借调的事,我现在被踢到牛背砣小学了,不过坏事变成好事。牛背砣小学旁边有一条小河,里面也产尖头鱼,数量还不少,我想帮杜主任收鱼。”

杜主任开的鱼馆以尖头鱼为特色,生意火爆得很,最麻烦的事情是尖头鱼比较稀少,人工还不能饲养,货源因此供不应求。有一次高智勇局长想吃尖头鱼,特意带着局班子成员来到馆子,恰好那天餐馆尖头鱼断货,搞得杜主任很是尴尬。

“你一个星期能收几斤?我这边是有多少收多少。”

侯海洋道:“牛背砣小学就在河边,我平时也能钓到几条,还可以沿河收一些,每个星期估计能收到十多条。”

最佳的尖头鱼在两三斤左右,十条鱼应该有二三十斤。杜主任顿时心动,道:“小侯不错,我还是刚才那一句话,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侯海洋委婉地道:“餐馆标的价是十块一斤,我到河边去收鱼,也得十块钱给别人。”

杜主任明白其意思,道:“新乡这一片你帮我收鱼,每斤鱼我给你三块钱提成。”

“杜主任,我们教师工资低得很,长期发不了工资,我要运鱼过来,算上运费,还得添置些密闭桶,三块钱提成低了些。”

“好嘛,每斤鱼就涨一块钱,再多我也就没有利润了。”

侯海洋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四块就四块。”

杜主任在电话里呵呵笑道:“明年,等看黄色录像的风头过去,我再向局长提借调的事情。身边缺写手啊,遇上写大文章,还得由我来提笔,真希望小侯能赶紧过来给我撑起。”

交完电话费,侯海洋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钱。虽然现在还没有钱,可是有钱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他先去杂货店买了一个有盖子的大桶,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到豆花馆子,大大方方地要了一份豆花、一碗红烧肥肠,再要了一份烧白,风卷残云般将几碗美食吞进肚子。

离开场镇时,新乡学校的下课铃声传了过来。侯海洋不愿意与新乡学校的人遇到,他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将新乡学校抛在了脑后。走远以后,回头远眺,新乡学校已经被愈来愈多的杂草树林所遮挡。

星期六下午,村小早早放了学。

侯海洋到山洞里捕捞了近十五条尖头鱼,十二条鱼放进水桶,扔了三条在水缸。尖头鱼生长在暗河,暗河水冷,尖头鱼皆瘦长,野性十足,在桶里和水缸中快速地游动着,发出哗哗的水声。

正准备出发,马光头找了过来,他神情有些腼腆,摸着光秃秃的脑袋,道:“侯老师,有件事我不好意思出口。”

侯海洋道:“马老师,有事请说。”

“你知道的,我还是民办教师,一直没有转正,今年又有转正的指标。”马光头长长叹息一声,“我们站了这么多年的讲台,工资少得可怜,全靠老婆种点小菜卖,否则娃儿的学费都凑不齐。我想去找一找代校长,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你能不能借两条尖头鱼给我。等哪天我钓到尖头鱼,再还给你。”

侯海洋的父亲就是民办教师,他深切体会到民办教师的酸甜苦辣,痛快地道:“马老师,你自己去拿就行了,何必跟我客气。”前几天钓到的尖头鱼已经进了肚子,幸好他刚刚从山洞里捕了鱼,才不至于嫌尬。

他瞧见马光头手里还有几张纸,借过来一看,居然是一份手抄的《国家教委、国家计委、人事部、财政部关于进一步改善和加强民办教师工作若干问题的意见》。他赶紧拿起纸笔,为父亲也抄了一份。

加盖且有透气孔的木桶足有五十来斤,侯海洋将木桶提到车站,累得气喘吁吁。

赵良勇等老师也在坐车,他惊奇地问道:“你提个木桶干什么?”侯海洋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道:“在河里弄点鱼,给朋友送过去。”

两人在车上坐在一起,赵良勇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新乡学校。侯海洋被逐出新乡学校以后,最不愿意听的就是有关新乡学校的事,他敷衍着应答,眼光瞧着窗外的冬水田以及在冬水田里出没的白鹭。

白鹭是从北方飞来过冬的候鸟,有着长长的秀腿,它们在水田里享受着南国的温暖。侯海洋不是候鸟,没有感受到北国的真正寒风,自然体会不到南国的那一丝暖意。

到了县城车站,天已黑,车站里充满着回家或是得离家的旅人,他们匆匆忙忙散入四方,空气中带着特殊的离愁别绪。

侯海洋与赵良勇分手后,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吃尖头鱼的霸道鱼庄,几块钱?”

“五块。”

“三块。”

“你带着桶,重得很,四块。”

讲好价钱,三轮车师傅卖力地蹬车。上坡时,他完全站在踏板上才能骑上坡,尽管是冬天,汗水透过数重衣衫,打湿了外衣。侯海洋暗道:“三轮车倒是能找钱,就是太累,不能吃苦的人做不了三轮师傅。”到了目的地,师傅用毛巾擦着汗水,道:“你这桶里装的是鱼吧,太重了,能不能加一块钱?”

按常理,先讲好价,就不能加钱,侯海洋看人力车夫确实辛苦,也就没有计较,大方地给了五块钱,双手提着大桶进了餐馆。

“你做啥子的?”刚到门口,就被吧台的一个女人叫住。

大桶分量不轻,侯海洋提着桶走上楼梯,头上开始冒汗。他用手背擦了汗,道:“我给杜主任联系过的,送尖头鱼过来的。”

那女子带着挑副的眼光从柜台里伸出头,看了看桶,扯着嗓子道:“老傅,过来看鱼。”

老傅是大圆脸的光头汉子,他从厨房窗口伸出头,凶巴巴地道:“把桶带过来,放在吧台谁给你过秤。”

厨房湿滑,弥漫着一股鱼腥味。侯海洋将桶盖子揭开,主动介绍道:“我是从新乡过来的,收了一个星期,才弄到十来条。”

老傅用血淋淋的大手指了指一个空鱼格子,点了一支烟,道:“以前我们还没有从新乡收过鱼,倒进格子里,我先看看成色。”

十二条尖头鱼被倒进了鱼格子,这些鱼被闷在桶里,早就不耐烦,入了水,立马窜来奔去,激起不少水花。

老傅当了多年厨师,眼光不俗,盯着尖头鱼不转眼,赞道:“冬天不好打尖头鱼,你咋就弄得到这么多?而且个头是一般整齐,真是神了。”侯海洋微笑着道:“那帮我过一过秤。”

老傅安排手下将鱼过了秤,叼着烟,写了一张条子:收到尖头鱼二十七斤,傅。侯海洋接过条子,道:“我到哪里去拿钱?”老傅道:“第一回来送货吧,你拿着条子到柜台盖个章,一个月来结一次账。”侯海洋是打定主意现钱交易,道:“我沿河收鱼,都是给现钱。若是拿不到钱,下个星期就没法收鱼了。”

老傅摆手道:“这个我不管,规矩是老板定的,我只管收鱼开票。”说完,背转身,与另一位厨师说话,不再理踩侯海洋。

侯海洋只得拿着条子到柜台。

老傅等到侯海洋出门,马上把另外两个厨师招呼过来,道:“你们快点过来看,这十来条尖头鱼真他妈的霸道,鱼背是浅青色,说明河里的水质好,水质差了就泛黄。”另一个厨师抓起一条鱼,观察一番,道:“鱼嘴上没有伤,看来是用网捕的,这大冬天用网捕,有些邪门。”侯海洋在吧台旁与中年女子争执起来。

“鱼的品质绝对好。我是借钱收的鱼,能不能付现钱?”

那女子道:“我不管这些,对所有送鱼的人都是这些规矩。还有几天就是月底,你等几天有啥子。”

侯海洋耐着性子道:“我是从新乡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长途车过来,不容易。”那女子翻了个白眼,道:“你不容易,我还不容易。给你说得清清楚楚,月底结钱,少不了你一分钱。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咋子这么小气?”

“上午,我给杜主任说好了,不信,你给杜主任打个电话。”

那女子无动于衷,道:“这种事打啥子电话。你这人,送货就送货,板眼还这么多,不想送,就爬开。”

侯海洋胸中一直郁结着一股闷气,最受不得剌激,听闻“爬开”两个字,他生气地道:“不拿现钱,我就不送。我就不信除了你这一家就没有其他人要。”他提着桶直奔厨房,将条子还给老傅,道:“我不卖鱼了,条子给你。”

老傅越瞧这些鱼越是喜欢,劝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你晓得这是哪个开的酒店?”

侯海洋将鱼朝水桶里放,道:“上午我给杜主任打了电话,说好了的,咋子柜台上的那个女的这么不讲道理,说话还那么难听,好像我是要饭的,还喊我爬开。”

柜台的女子是杜主任小姨妹,脾气怪异,餐馆里人人皆知。老傅无奈地摇头,道:“你别收完了,给我留两条。”

“不卖,我一条都不卖。”

老傅实在是瞧上了这十来条尖头鱼,劝道:“小兄弟,别这样冲,我老傅又没有惹到你,我私人出钱买两条。”

侯海洋想起杜主任到底是帮过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道:“好嘛,师傅是实在人,我给你留两条,算送给你,不要钱。”

老傅举了举大拇指,道:“你这个小伙耿直。”

“这些尖头鱼都没有受过脏水污染。”侯海洋紧了紧眉头,道,“算屎了,不说这事。明天我把鱼送到茂东,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老傅找了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道:“山不转水转,你这个人耿直,对我的脾气,我写个号码给你,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要打交道。”原本以为能马上将尖头鱼换成钱,没有想到遇到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侯海洋极为郁闷,他提着桶走了几百米,又饿又累,一屁股坐在街道上,摸了一支烟,慢慢抽。

“蒋刚和杜主任对我还是不薄,等会儿找个落脚点,再给蒋刚打个传呼,让他给杜主任解释今天的事。”他只有蒋刚的传呼号,却没有杜主任的传呼号。

想到柜台上女人的恶劣语言,侯海洋既气愤又气倭,他盯着桶,暗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明天我到茂东,价钱还要高得多。”

抽了两支烟,正准备找旅馆时,侯海洋腰间的传呼发出了“BB”的声音,他拖着木桶,找了一个公用电话。

“小侯,既然送来了,怎么又拿走,你脾气还不小嘛。我在餐馆里,送过来。”电话里传来老杜乐呵呵的声音。

“柜台上的那个女的喊我爬开。”

“好男不跟女斗,男人家的心胸要宽点,我跟他们说了,结现钱。”如此一说,侯海洋反而觉得自己的心胸小了,他提着桶又气喘吁吁地返回霸道鱼庄。老杜站在柜台外面,正在和柜台里的女子说话。见侯海洋上楼,道:“小侯,今天的事是老哥不对,我忘记给柜台上说这事了。以后你收鱼过来,直接找李姐拿钱。”

柜台上的女子脸倒是转得快,道:“小侯老师,你这人也是,说清楚是姐夫介绍的,不就结了。这是378元。”

侯海洋道:“没有这么多,那两条鱼我是送的。”

杜主任道:“别送,我们做生意就讲生意的规矩,你也是花钱收来的鱼,而且还有车费,还得添置工具,这些都是成本。”

侯海洋默默地将钱收起。他一个月的工资未突破一百元,如今卖一次鱼就有近四百元,他表面平静,内心已经被这些钱烧得烫了起来。

几位穿西服的客人从包间里出来,李姐迅速走出柜台,招呼道:“赵局,我们今天收到一批质量好的尖头鱼,明天过来尝尝。”高个子赵局停下脚步,与老杜打了招呼,故意调侃李姐:“你这么说,今天晚上的尖头鱼是孬的?”

杜主任把话圆了过来:“霸道鱼庄没有孬的尖头鱼,只有顶尖和一般的尖头鱼,给你们上菜以后,才收到从新乡送过来的尖头鱼,我给你留两条,明天过来尝鲜。”

赵局脸微红,带着三分酒意,嘴里喷着酒气,道:“新乡没有什么污染,尖头鱼想必不错,明天给我多留几条,我有客人。”

“要得,明天我给赵局把包间和鱼都留起。”李姐妩媚地笑着,站在门口向着客人挥手。

侯海洋这才明白,李姐长着两副面孔,对待上帝自然是春天般温暖,对待送货的这类有求于酒店的人则很挑剔。此时,他对自己的鱼有了信心,暗道:“杜主任态度这样好,看来还是因为我的鱼质量好,交情倒是其次。要强得自己强,没有实力始终不会受人尊敬。”

“没有想到新乡的尖头鱼质量不错,以前新乡那边怎么没有人送过?”杜强比在公安局办公室更加和蔼,在公安局他是办公室主任,在这里他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侯海洋明白保守机密的重要性,含糊地道:“尖头鱼产量少,收购的人自然也少。”

杜强仗义地道:“你有多少尖头鱼,我这边就收多少,见货付钱,―分不久”

经杜强这么一说,侯海洋的怨气也就消了。

看着侯海洋离开的背影,李姐撇了撇嘴巴,道:“姐夫,你的心太慈了,对这个青屁股娃儿太客气了。”

“你这人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刚才差点把一个财神赶走了。我问过老傅,侯海洋送来的尖头鱼质量好得很,价钱也合适,只要他能够按时送货,你自己算一算,能给我们赚多少钱。”

霸道鱼庄外装并不是太好,内装也不豪华,以野生尖头鱼为主要特色,每斤尖头鱼价钱在六十块钱一斤,加上耍点秤,每斤尖头鱼至少能赚四十块钱左右。能进霸道鱼庄的人非富即贵,富者有一部分是冲着公安局办公室主任而来,贵者则全靠鱼正宗且味道好。老杜赚钱赚得欢,深悟其中三昧,很看重侯海洋送来的鱼。

李姐也明白这个道理,略红了脸,道:“我看他秀秀气气,不像是做生意的料,说话也就不太注意。”

杜强断言道:“侯海洋帮着收鱼,他肯定不会是十块钱一斤,我们就算他是五六块钱一斤从农村手里收来,除掉收鱼的成本,十条鱼他有几十块钱赚头,我们是几百块钱的赚头。要想赚钱,就得对这些下力人好一些。而且,侯海洋是正儿八经的中师生,写一手好字,篮球也打得好。十八岁就下海,绝对不要小瞧。”

侯海洋把桶暂存在霸道鱼庄,步行一段,来到城关镇派出所。城关镇派出所冷冷清清的,一位穿着黄色警服但是警服没有肩章的人坐在斑驳的桌子后面出神。

“同志,请问付红兵在不在?我是他的同学。”

中年人朝里面努了努嘴,道:“最里面的那一间。”

走到门口,屋里传来了一阵骂声:“你做的啥子事情,老子早就晓得……你给老子装傻。”

侯海洋太熟悉付红兵的声音,他这样骂法,说明已经是气急败坏。推门进去,见身穿便衣的付红兵叉着腰站在屋中央,窗台边上手铐铐着一位穿平底布鞋、吊裆裤的长发男子。

在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吊裆裤风行一时。所谓的吊裆裤实质是军裤和警裤,年轻人普遍比老一代瘦高,他们穿上老一代的军蒈裤,屁股显得空荡荡的,俗称为吊裆裤。最初是部队和公安子弟们常穿吊裆裤,后来社会青年纷纷穿上吊裆裤,成了街道上一景。

平底布鞋、吊裆裤和长发就是当年社会青年的三大标志。

侯海洋是第一次以如此方式来到派出所办公室,他和付红兵打了个招呼,好奇地站在一旁。

付红兵是第一次独立办事,面前这个小偷油盐不进,让他大失面子。侯海洋进门以后,他耐着性子又问了几句,长发男子仍然斜着眼睛不肯老实交代。

“你还不老实,是不是要受点苦头?”付红兵抬手噼啪扇了七八个耳光,再将手铐升高,这实质上是用手铐将长发男子半吊了起来。长发男子必须努力垫脚才能减轻身体重量对手臂的压力。

付红兵摆了摆头道:“让他一个人爽一会儿,我们出去。”两人出了门,站在门口聊天。

几个耳光并没有让长发男人服软,可是吊在窗台上没过多久,屋里传来哭声。侯海洋跟着付红兵进屋,长发男子已经鼻涕纵横,哭着道:“放我下来,我全部都说。”

付红兵上前又是两个耳光,道:“你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长发男子鼻涕吊在空中,晃来晃去,糊在脸上,他哀求道:“我错了,我不懂事,放我下来,我交代。”

办公室走进一位穿警服的中年人,他看了长发男子的手腕,道:“放下来录口供。”说完转身就走。

付红兵这才骂骂咧咧地将长发男子放了下来,开始录口供。这一次,长发男子是豌豆滚竹筒,将所犯之事全部讲了出来。付红兵作完笔录,将长发男子提到黑间,再拿着笔录去找所长。

所长就是那位穿瞀服的中年人,他看完笔录,道:“你今天下手重了,再吊一会儿,手就要废掉。”

付红兵没有意识到情况会有这么严重,道:“我还以为这人是个软蛋,吊一会儿就哭,没有在意。”

“特殊材料做成的人毕竟是少数,下回做事不要莽撞,要懂得保护自己,为了案子把自己搭进去实在划不来。”所长瞟了一眼付红兵,又道,“案子办得不错,回家休息吧。”

得到了领导表扬,付红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到了楼下,髙兴地道:“怎么现在才来,走,想吃点啥?”

侯海洋从新乡一路过来,还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道:“肥肠火锅鱼,想起就流口水。”

付红兵道:“别吃肥肠火锅鱼,现在流行吃大排档,我们到那里去。”侯海洋第一次到派出所就见到付红兵打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斧头,你们都是这样办案?这就是刑讯逼供,违法行为。”付红兵道:“刚才那人是个惯偷,可恶得很,反侦察能力强。这叫做不用霹雳手段,不显菩萨心肠。”他又用兴奋的语调道:“我的警服马上就要发下来,在今年七月,茂东实行警衔制,到时我们就和国际接轨。”侯海洋从付红兵的话中听出了深深的职业自豪感,他内心更是失落。

大排档在县天然气公司前面的三角地带,侯海洋参加县篮球队时,在这里吃过几次,感觉还不错。两人没有坐三轮车或者坐出租车,步行十来分钟,来到了大排档。

付红兵听了最近发生的事,吃惊得嘴都合不拢,道:“老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啥子倒霉事都让你遇上了。下一步咋办?”

“暂时没有办法,我有两个考虑,一是考大学,我正在跟着学校一位英语老师学英语,加上我语文、政治、历史、地理都不错,只有数学要差一些,考大学还是有希望。二是学着做生意,条条大道通罗马,我要从收购尖头鱼开始,挖自己的第一桶金。”

付红兵觉得这两条道路都匪夷所思,道:“老大,这两条路都不太现实,还是得想想别的招。公安局的人手一直紧张,你这次没有借调成功,还可以考虑下一次。另外,刘清德的哥哥是党委副书记,他们一家人都是实权派,你跟他斗是鸡蛋碰石头。”

“现在鸡蛋和石头已经撞上了,迟早要打上一架。大不了辞职,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人不会被尿愁死。”

两人聊着天,到了天然气公司前面的大排档。

巴山大排档很奇怪,在寒风和酷暑这两种极端天气时,大排档反而更热闹。付红兵双手抄在裤子口袋上,背微驼,带着侯海洋来到“钟家绝味大排档”。钟家妹子迎上来,道:“付公安,进来,我这边还有位置。”钟家小妹是巴山少有的高妹,足有一米七,腰身细,对着付红兵甜甜地笑。

付红兵迟疑一下,跟着钟家小妹走进了用屏风围起的简易大排档。他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

侯海洋跟在付红兵身后,轻轻推了一下,道:“别像个门神挡在这里,进去啊。”

付红兵转过身,道:“我们换一家。”小钟美女站在身旁,扯着付红兵的胳膊,道:“付公安,请了你几次,都不来。来了就不准走,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的小门小店?”

侯海洋的目光越过付红兵,与里面的一个女人对视。

吕明一直不愿意直面侯海洋,她希望面对面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可是,县城只是屁股大的地方,要想永不见面太难,这一点她很清楚。不过以这种方式见面,还是让她心如刀绞。

她的眼光与侯海洋眼光接触以后,匆忙躲开,低下头。

侯海洋的目光从吕明身上移向其身边人。吕明这一桌有六个人,三男三女,从气质、相貌、穿着来看,这些人应该是县城里的机关干部。机关干部与学校老师从理论上没有区别,实际上这两类人还是很容易区别出来。吕明身边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两人并排而坐,凳子之间相互接触,男子一只手放在吕明凳子的扶手上。

初到新乡的日子里,思念吕明是侯海洋日常重要的感情生活,也是他度过单调生活的重要法宝。此时,这个法宝变成了蝴蝶,翩翩然飞到另外的山头。

侯海洋身体僵硬了片刻,对付红兵道:“斧头,走吧,换个地方。”两人离开了小钟美女,走了十来米,付红兵又转了过去,招手将小钟喊过来,问:“正对着门那一桌,对,就是六个人的那一桌,你认识吗?”小钟笑道:“怎么,遇到了老情人?”

付红兵道:“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那个女的是不是经常和旁边男的一起?”小钟嫣然笑道:“那一桌是财政局的,经常在这里吃饭。女的好像姓吕,与朱科长在耍朋友。”

付红兵又问了些细节,这才返回。

“我问清楚了,吕明是和财政局一位姓朱的科长在谈恋爱。”付红兵拍了拍侯海洋的肩膀,道,“兄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侯海洋满嘴苦涩,满脸苦痛,他佯装洒脱,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怪吕明,只怪自己没有本事。我不相信凭着我们的智商,当真就比不过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招聘干部。”

付红兵道:“蛮子,我最信任你,是金子总要闪光。咱们和那个财政局姓朱的干部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吕明总有一天会为自已的选择后悔。”

想着吕明和姓朱的坐在一起的画面,侯海洋黯然神伤。他既担心吕明上当受骗,又伤心她的断然绝情。

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当夜,吕明找到了县城里的陆红,她抱着陆红痛哭一场。

第十章 痛打仇人刘清德 从天而降的爱情

星期天,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小街的豆花馆子吃过早饭,然后分手。侯海洋转到五金店里,订了一只大铁桶,同时要求在铁桶下面安一个水龙头。付了定金以后,他转到新华书店。昨夜,当付红兵呼呼大睡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大学,混一个光明前程,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吕明作出了一个错误选择。

侯海洋失望地发现新华书店居然没有教材,他不甘心,来到一家私人的小书店,刚进门,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秋老师,你怎么也进城了?”

秋云身穿白色的带帽的防寒服,围了一条米黄色的围巾,身材窈窕,气质出众,根本不像是小县城的人物,更不像是新乡学校的老师。她脸上表情带着喜悦,道:“我是来买点资料,你也来买书?”

侯海洋道:“我下定决心要考大学,来找书,刚才去了新华书店,居然没有找到高中教材。”

秋云道:“教材都是提前征订,不太好买,我先帮你选几本参考书。等会儿你陪我到车站去,从茂东来巴山的客车捎带了一套教材过来,是我用过的。”

侯海洋顿时被一阵温暖所包围,道:“谢谢你,你买回程的车票没有?我们先去把回程车票买好,免得到时站着回去。”

两人商量着买了几本历史、地理和数学的参考书,又到了车站。此时,到新乡的班车经过了调整,最晚到新乡的班车是六点钟,若是坐晚班车回去,天已经大黑,在侯海洋的建议之下,两人买了下午两点钟新增的客车。

侯海洋排队买了车票,秋云要给车票钱。他退后一步,摆了摆手,道:“你别跟我客气,我现在比你有钱。”

“你怎么会比我有钱?”

“县城里有个霸道鱼庄,你记得吗?我昨晚过来,实际上是在给他送尖头鱼,十四块钱一斤,我送了十来斤。这点车票算我的,中午我还请你吃饭,想吃什么尽管说。”

秋云听说侯海洋是来卖鱼,心中暗自一疼,目光更加温柔,道:“现在学校当局应该惭愧,把优秀的年轻教师逼成了鱼贩子。”

侯海洋道:“我不这样看,革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鱼贩子都活得挺滋润,不比老师差。现在发了财的老板十有八九在以前是打烂仗的人,很多都是没有工作的混混、从劳改队出来的劳改人员,他们如今生活得最舒服。”

秋云并不同意侯海洋的说法,辩道:“拿手术刀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脑体严重倒挂,这种偏差必定不会持久,最终还是知识决定命运。”

走出书店,侯海洋又问:“你还有什么安排?”

“没有了,就是等会儿接茂东的客车。”

“那我们去吃饭。”

如果昨天没有与吕明意外相见,侯海洋或许与秋云在巴山县城里逛街会有心理负担。如今他与秋云一起走在街道上,也就没有了任何心理负担,甚至还隐隐有一丝报复感。

转了一会儿,距离师范学校不远了。秋云道:“听说在师范校附近有一家肥肠火锅鱼,很有特色,你发了笔小财,就请我吃鱼。”

“要吃肥肠火锅鱼?好吧,我们这就去。”侯海洋听到肥肠火锅鱼的名字,不禁有些感慨。

这大半年来,侯海洋经常思考自己从中师毕业以来是如何从市级三好学生的高峰坠入新乡牛背蛇村小,其间有许多曲折,追其起点,实质上是从这家肥肠火锅鱼开始的。在这家火锅鱼馆,他和父亲遇到了教育局常务副局长彭家振,从此命运就发生了转折,他留在东城小学的梦想被无情击碎。经过半年的思考,他基本上认定了那一顿肥肠火锅鱼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肥肠火锅鱼餐馆依然如旧,只是在柜台上多放了一部电话,写着“公用电话”四个字。侯海洋清楚地记得,上次在餐馆吃饭,副校长朱永清建议老板娘安装一部公用电话,看来老板娘采纳了建议。

堂上有六张桌子,已经有两桌人在享受美味。侯海洋知道经常有师范校老师过来吃饭,自己衰成这样,没有脸面与老师相见。他特意选了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背门而坐。老板娘过来,侯海洋点了一斤肥肠、两斤鱼和一份青菜汤。

“少点些菜,我们两人吃不了这么多。你收购尖头鱼很辛苦,好不容易赚些钱,不要就这样浪费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说到这里,秋云自嘲地笑了笑,道,“今天吃肥肠鱼本身就是奢侈消费,就这一顿,下不为例。”

侯海洋与秋云初见面时,秋云是一脸冰霜,此时两人面对面而坐,等着肥肠火锅鱼上桌,像一对热恋情侣。侯海洋昨日的伤痛似乎也被稍稍抚平。

餐馆还没有到最热闹的时候,厨房人力充足,肥肠火锅鱼很快就端了上来,依然是脸盆大小的盆子,金黄色的肥肠、雪白的鱼片、绿色的葱花、鲜红的辣椒,构成了强大的视觉冲击。腾腾热气中有浓郁的香味,从味觉上让人舌底生津。秋云在新乡工作半年时间,饭菜都很清淡,此时食欲被勾了出来,道:“我若狼吞虎咽,你别笑话。”

侯海洋吃了几块,他猛然想起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停下筷子,道:“你喝啤酒吗?”秋云正在嚼肥肠,满嘴是肥肠特有的香味:“我不喝酒,喝了要脸红,你怎么想到喝酒?平时也没有喝酒。”侯海洋这才道:“我也是才想起,今天满十九岁。”

为了庆祝生日,秋云喝了半杯啤酒。半杯啤酒喝下去,她的脸红到脖子上,肌肤如火烧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水汽。

正吃着,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刘部长,别看地方小,味道绝对不错,很有特色。”

侯海洋没有回头,他凭着声音就知道这是师范校副校长朱永清,在他的心目中,朱永清是既有能力又正直的少壮派,对自己很照顾也曾寄予厚望,如今自己混到了牛背砣村小,实在无颜面见老师。

“朱局长,你太客气,听说教育局伙食团办得就不错,非得到这里吃。”另一个声音听起来也很熟悉,带着轻微的新乡口音。

老板娘的声音随后响起:“朱局长,我把包间留好了,现在上不上热菜?”

侯海洋暗忖道:“朱局长,难道朱校长到教育局当局长了?那个刘部长是谁,莫非是刘清德的大哥。”

新乡学校原本就是最偏僻的地方,信息至少比其他地方晚上几个月,而牛背蛇相较于新乡学校则更加封闭,他在新乡慢悠悠地生活着,县城的政治格局已经发生了许多的变化。

侯海洋内心闪过一阵自卑,马上又很自傲地想道:“从今以后,你们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看谁能笑到最后。”

吃过午饭,侯海洋和秋云先到了霸道鱼庄。侯海洋到厨房将自己的桶取了出来,提着空桶,他道:“我还定做了一个桶,不是装鱼的,另有妙处。”

在五金店,大桶已经加工完成,侯海洋买了胶管子、水龙头、螺丝刀、透明胶等工具,放在装鱼桶里,又将装鱼桶放进了大桶。出了店,侯海洋指着大桶上的水龙头,问:“你猜,这桶是做什么用的?”

“不是用来装鱼的?”

“当然不是,这是简易的淋浴设备。我把这个桶放在房顶,把管子接到楼下,打开水龙头就是一个简易淋浴系统。我把牛背砣当成了南泥湾,哪怕只住一年,也要尽量过得舒服。”

秋云眼里闪出了小星星,她到新乡是准备过艰苦生活的,过了半年时间,其他的苦处都能适应,唯独没有淋浴让人特别难受。她急切地道:“今天下午能安装好吗?”

侯海洋拍了拍胸口,道:“所有细节我都考虑好了,安装以后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洗热水澡。”

到了车站,接近一点钟,侯海洋带着大桶守在了新乡客车停车位,秋云去等茂东过来的客车。过了半小时,新乡客车泊到了停车位,侯海洋将大桶带上车,将自己和秋云的位置占住。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秋云还未过来,他拿出传呼机看了几次,开始着急起来。客车司机上车时,秋云终于气喘吁吁上了车,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怎么才来?这里的车不等人。”

“从茂东过来的客车晚点,这包东西是给你的。”

侯海洋打开袋子,眼睛顿时直了,袋子里面全部是书,更准确地说,全部是高中文科的教材,历史、地理、数学、英语、语文、政治。他拿起了一本历史书,随手翻了翻,书的内页上写着“茂东一中秋云”,在正文的书页里有许多娟秀的字迹,是对课本的注解。

侯海洋心里顿时充满了感动,道:“你的书保管得真好。”

秋云伸手摸了摸袋子里的教材,道:“以前我还用牛皮纸包过,牛皮纸磨破了,书还是新的。”

当客车离开城郊以后,车厢挤满了行人,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坐在侯海洋的大桶上,他一只脚有节奏地敲着大桶,发出咚咚的响声。秋云小声地向侯海洋介绍高考细节,有人相伴,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也就不再漫长。

到了新乡场镇,秋云到杂货店买了一条新毛巾,还买了一块香皂、一把牙刷。侯海洋提着大桶和书,秋云抱着杂物,两人一起走出场镇。在公路上走了一段,再走一段小路,穿过几块水田,半个小时以后,回到了牛背砣村小。

将钥匙插进铁质挂锁,轻轻转动,只听得嗒的一声响,锁舌弹开。镑迹斑斑的铁门发出嘎嘎声,被侯海洋拉开。秋云看着围墙处浓密的树林,道:“这个地方白天都这么阴森,聊斋里的小倩就在这里活动。”侯海洋提着大桶和大袋子走了半个小时,眉毛发梢都在冒汗,汗水蒸腾遇到空中冷气,立刻变成一股股的白烟。他稍事休息,提着大桶到了厨房旁边的房间。

房间长期不住人,原来地面潮湿得生了青苔。侯海洋为了改造浴室,特意推倒了一小段围墙,取下来的砖块就铺在了这间房里,砖缝则用三合土细细地抹了,四周墙角铺上马蛮子提供的竹筒,这样可以将水导流出门,形成了能排水的浴室。

侯海洋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道:“村小有四间房屋,可以住两家人,现在我一人住,可以随便安排。这间房子经过我的改造,是新乡最高级的浴室。”

秋云吃惊地道:“上次来,这间房堆了不少石灰、沙子,原来是做浴室。”她用脚踩了踩平整的砖块,道:“你当老师太可惜,应该去做建筑工程师,绝对一流。”

大桶安放在二楼平台上,由塑料管道连接二楼大桶和底楼浴室。塑料管道到了底楼浴室后,固定在一块自制的三脚架上,尾端安了一个水龙头,洗澡的人可以用这个水龙头控制水量。浴室的原理非常简单,侯海洋却把此事当成一个大工程来做,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他甚至还在浴室里挂了一面小镜子。

秋云看着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将浴室的最后设备安装好,她爱煞了这个浴室,忍不住道:“海洋,你能不能多烧点热水?”她到底是年轻女子,说话时颇为羞涩。

侯海洋端正面容,提高了声音,严肃地宣布:“牛背砣浴室今天正式开张。”

秋云到厨房里捅燃灶火,特意交代道:“铁锅多洗两遍,别浮油在水上面。”

侯海洋又仔细洗了一遍铁锅,直起腰,道:“行了,再洗,铁锅都要穿了,放心,平时我这里没有吃几回肉,铁锅里没有多少油水。”秋云道:“明天,我要去买一个大铁锅,专门烧洗澡水。”

灶孔里火焰熊熊,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冒起了水泡。水彻底烧开以后,侯海洋先装开水瓶,然后将开水舀到桶里,飞快地提到了二楼大桶里。秋云伸手量水温,道:“海洋,还要加点热水。”侯海洋将锅里剩下的水全部提了上来,倒进大桶里,水温又稍烫。秋云有些不好意思,道:“再来一点冷水,一点就行了。”

水温调好以后,秋云脸上现出些红晕,道:“我要多洗一会儿,等会儿多加点水。”

秋云拿着毛巾、香患进了浴室,提进来一张放衣服的椅子。放好物品,关门时她才发现,木门换上了新的铁门栓,在木门的缝隙处还钉了些木条。

试着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水倾泻而下,尽管比不了大学里的专业水龙头,可是在新乡这种偏僻乡村,如此淋浴已经是高级享受了。脱掉外套以后,不知从何处钻来的冷风,让细嫩的肌肤起了不少鸡皮疙瘩。秋云脱掉内衣时,隐藏着的娇艳顿时显现出来。乳房并不太大但是很挺拔,乳头小巧精致,小腹平坦结实。

在冷风中,她颇为自恋地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然后打开水龙头,一股水流冒着热气从天而降,从皮肤上滑下,让她舒服得差点呻吟起来。

侯海洋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从木门顶部冒出来的水汽,心里感觉有些异样,一位漂亮女子在淋浴,若是没有一点幻想,就不是好身体的正常男人。

等到铁锅里的水冒水泡,他就将热水舀进小桶,调好水温,提到二楼,加在大桶里。每次大桶的水所剩不多时,他都能及时将热水补上。

洗澡出来,秋云头发披肩,肤色红润如脂。在美女映照下,牛背蛇村小围墙外的树林变得绿色喜人,不再阴森恐怖。

随后,侯海洋也进了自制浴室,浴室内的热气还没有散尽,空气中隐约有着淡淡的秋云味道,想着秋云刚才就在这间浴室里洗浴,他脑中顿时涌现出腾旎的风光。下身的小兄弟不受控制地勃起,剑拔弩张,骄傲得紧。

洗完澡,星期六以来的奔波风尘一洗而光,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剑眉星目,鼻如悬胆,年轻人的英气在镜子前显露无遗。

在侯海洋做饭时,秋云拿着一本英语书,站在厨房边,道:“抓紧时间,我听你读一读卡尔·马克思的那篇文章。从今天开始,你学英语也不能乱读,精读高中课本,单词全部记住,每一课都有语法点,我在书上多半都有标志。”看着捧着英语书的侯海洋,她暗道:“侯海洋其实是挺英俊的男子,而且是那种很男人的英俊。”

侯海洋树立了考大学的远大理想,前途光明,道路却很曲折,没有读过高中,要在一年内把课程学完,且没有教师指导,着实是一件艰难之事。

学英语时,北风渐盛,树林发出哗哗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从天空中飘下星星点点雪花,巴山县地处长江以南,下雪的概率不高,秋云最初没有意识到这是雪花。经侯海洋提醒,她才兴奋地喊了起来,张着双手来到小操场上,仰面朝天,迎接着从天而降的白色使者。

“过来,你别站在屋里,享受雪花带来的清凉。”

侯海洋被秋云所感染,来到了操场上,笑道:“下雪天不是清凉,是寒冬腊月。”

“你这人一点都不浪漫,瑞雪兆丰年,下雪是好兆头。”秋云双手合十道,“我要许个愿,你也许个愿吧。”

侯海洋初见秋云时,秋云完全是冷美人,此时站在操场上,双手合十,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念念有词。

“你许的是什么愿?”侯海洋有些好奇。

秋云一脸神圣,道:“许的愿不能说,说了就不灵。”

观雪到天黑,两人回屋吃饭。到了晚上八点,秋云准备回寝室,这才发现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地上、屋顶皆铺了厚厚一层雪。秋云站在门口看了远处,有些傻眼。路上多是小道,上坡下坎,还有田坎,如今罕见的大雪将平时走路的痕迹全部遮住了,黑咕隆咚的,实在不好走。

侯海洋怕秋云在路上出意外,道:“别走了,就在这里住。”

秋云看着厚厚的雪,还是道:“慢点走,应该没有关系。”

侯海洋见秋云执意要走,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给你找点草绳子。”他出去转了一圈,拿了些草绳子过来,蹲下来,绑在秋云的鞋上,道:“增加点摩擦,防滑。”

秋云坐在椅子上,心里感觉热乎乎的。她俯着头准备看侯海洋绑绳子,不料她俯头之时,侯海洋恰好站了起来,秋云被挤得朝后仰,侯海洋身手敏捷,伸出双手抱住秋云。

屋外雪花飘飘,屋内温暖如春,侯海洋与秋云拥抱在了一起。

秋云脑袋轰响了一声,她想抗拒那有力的手臂和宽阔的胸膛,身体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将头俯在对方的胸膛上,隔着厚厚的衣服甚至听到一阵急过一阵的心跳声。侯海洋首先清醒过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一时冲动将对方抱在了怀里,对方柔软的发丝就在鼻端,让他感觉痒痒的,忍了忍,才没有打出喷嚏。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秋云将头从对方宽厚的胸膛上抬了起来,不料,一个火热的嘴唇寻了过来,有些霸蛮地印在自己的嘴唇上,同时用力地侵略了进去。如果说秋云刚才只是头脑轰响,此时被亲吻,头脑则燃烧起来。略作抗拒,她的舌头便与侵略者搅在一起,纠缠着、吸吮着。这是烈火与烈火的交战,所有的理智全部被烧掉。

十来分钟以后,侯海洋腾出一只手,转身将木门关掉,插上门栓,搂抱着怀里的佳人来到床边。秋云平躺在床上,脸上一大片红晕,眼睛蒙着层雾,温柔地注视着半跪在床上的侯海洋。

侯海洋感觉到唐突了佳人,讷讷地道:“对不起。”秋云竖起十指,放在侯海洋的唇边,轻声道:“别这样说。”

自从侯海洋被赶出了牛背砣小学,秋云一有时间就总想朝这边跑。在这之前,她不承认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受委屈的大男孩,此时,亲吻以后,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喜欢这位能干的、健康的、聪明的且又经受着挫折的年轻男子。

侯海洋跪在秋云身旁,慢慢俯下身,在其额头上亲了亲,又顺着额头朝下,亲吻着如秋水般的眼睛,亲吻着那长长的睫毛,深吻着柔软温情的嘴唇。秋云最初还有些僵硬,很快就开始热情地回应着,当一只手钻进了衣服,她缩了缩身体,道:“好冷。”

侯海洋听到秋云叫冷,将手从秋云衣服里缩了回来,放在自己身上先暖和一会儿,然后再重新开始,一路上行,握住胸前饱满且柔软的敏感部位。秋云身体随着那只手的节奏而颤抖着,内心的那一团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侯海洋的手伸进秋云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地将其衣服拉起来,他心里激动地想道:“这是秋云的身体,这可是秋云的身体,她对我没有防备,情重如山。”

用“情重如山”这个词在这个环境并不是太妥帖,可偏偏就是这个词总是朝着脑子里面钻。侯海洋将脸紧紧贴着紧绷绷的小腹,不停地亲吻着,同时脑袋朝前拱,手和嘴巴轮番使用,不知不觉中就侵略到了乳罩的位置。

白色的乳罩,外围是金色花边,这本身就是一种优雅的事物,更何况此时一件优雅事物遮掩的是另一件更优雅的事物。侯海洋抬起头,双唇紧闭,目光坚定,他如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伸手到秋云背后,摸索着解开乳罩带子。

一对俏生生的乳房毫无遮掩地出现在眼前,侯海洋咽喉轻轻抽动,下身涨得难受,浑身如一团火在燃烧,他如狼似虎地压了上去,手在乳房上一阵乱揉。

此时此刻,他箭在弦上,迫不及待要发射。可是到底应该如何操作,他还是一团乱麻,与吕明在一起时还没有进入最后的程序就分手了,香港的三级片又总是玩花样,关键步骤总是虚枪假炮,因此,他空有许多的幻想却是一个菜鸟,不知道如何操作。

侯海洋心急火燎地抱着温香软玉,试了几次,还未入港,就一泄如注。在《蜜桃成熟时》里就有这个情节,门前早泄被称为“送牛奶”,扔在门口就走,是一件挺无能的事。侯海洋自尊心挺强,又挺自负,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结局,他挺懊恼,用力地捶了一下床。

秋云脸发烫,推了推侯海洋,道:“你有纸?”

侯海洋这才发现秋云大腿上有着几块自己的精华,他大窘,逃也似地下床,扯了几张自己用的纸。他用的纸是浅黄色的草纸,颗粒粗,较硬,这种草纸便宜,是农村常用的厕纸。侯海洋从小就用这种纸,丝毫没有觉得用这种纸有什么不妥之处。

秋云接过土黄色的草纸,诧异地问:“你就用这种纸?镇上有卖卷筒纸,也不贵。”

侯海洋自嘲地道:“从小就用这种草纸,习惯了,从来没有想到过换纸。”他坐在床头,看着秋云擦拭着大腿,此时她的内裤已经被拉上,露在外面的修长的大腿洁白细腻,顿时又将侯海洋这把干柴点燃。他探身上前,从秋云手中夺过草纸,道:“我来将功补过。”秋云不许,两人开始争夺草纸,在床上扭来扭去。

侯海洋再次箭在弦上,他以男人压迫性的力量,三下五除二将秋云衣服剥下来。当衣服全部被脱下时,秋云停止了对抗,她平躺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着应该发生的事情。当强硬且火热的物体急切地闯入身体时,一股股热浪就从下腹部向全身冲击,她咬着牙,脖子朝后仰,禁不住发出了“啊”的一声长长的呻吟,双手抬起,紧紧抓住了侯海洋宽厚结实的肩膀。

这一次,侯海洋野蛮的体力展现得淋漓尽致,等到他力尽时,秋云双手抠着床沿,脸颊红如落山的夕阳,双眼紧闭,似乎昏了过去。侯海洋没有经验,见着秋云的状态,吓了一跳,他拍着秋云的脸,着急地喊着。过了一分多钟,秋云终于睁开眼睛,嗔怪道:“你把我弄疼了。”两个年轻人初尝云雨,整晚都黏在一起,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

早上六点多,放着葱花的鱼汤挂面放在秋云面前。秋云双手捧着挂面,放在鼻尖闻了闻,喝了一口汤,赞道:“真香啊。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鱼汤面。”在她准备出门时,侯海洋拦腰抱住了她,双手伸进了衣服,握着那一对柔软不停地搓揉着。秋云道:“别闹了,我要回学校。”侯海洋不理睬她,继续上下其手,不一会儿,秋云眼睛又迷离了,她转过身,抱住了侯海洋,道:“来,我的男人。”

这是侯海洋到了新乡最幸福的一夜,将秋云送到镇边,他就踏着白雪而归,一边走一边唱:“乌溜溜的黑眼睛,在我的心头……”

快要走回牛背蛇小学时,他脑中闪现出吕明的身影,以前想起吕明总会如刀绞一般疼痛,现在吕明仿佛离自己很远。

伴随着甜蜜和忧伤,侯海洋回到了牛背砣小学校,此时的小学校不再单调寂寞,而是充满了秋云温暖柔软的气息。

白天的时间格外漫长,总算到了下午下课的时间。马光头啰唆着留在学校不肯离开,拉扯些小学校杂七杂八的事情,侯海洋耐着性子听他磨机。到了五点半,马光头这才摇晃着离开了小学。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马光头走后不久,在院里就无法看书。

侯海洋将院门打开,烧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开水,然后站在院门口等待。等了一会儿,见到秋云身影从竹林中显现出来,她为了防滑,穿了一双带齿的运动鞋,脖子上围了一条浅色的围巾,在侯海洋眼里,她就如仙女一般。

侯海洋第一个动作是关掉小学校的陈旧铁门,锁好挂锁,这才和秋云一起走到厨房。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侯海洋与秋云只有七八小时未见,也如隔了三秋。侯海洋道:“灶这里暖和,烤火。”秋云默默地坐下,伸出手放在灶孔前,红红的火光将手掌映得通红,同样被映红的还有灶火前的两双年轻的眼睛。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坐在炉灶前,柴火噼啪响着,锅里的开水翻滚起来,冒出一个个气泡,从锅底升至水平面。

侯海洋率先打破了轻微的僵局,他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秋云背后,然后摸了摸黝黑的长发,顺着长发往下,将秋云揽在了怀里。

秋云指了指大门:“大门关好没有?”

侯海洋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在腰肢处摸索了一会儿,顺理成章地握着胸前的饱满处。秋云在白天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做爱的情景,每次回想起旖旎的情景总是心跳加速,脉搏加快,她内心盼望着夜晚早点到来。此时靠在侯海洋宽阔胸怀中,她暗道:“我这是怎么回事,太放纵自己了,难道真的就要坠入对身体快感的追求?”她再次提醒自己:“我今年考研究生是志在必得,导师也很明确这一点,而侯海洋才十九岁,他很难脱离新乡场镇。”

欲望与理智在秋云脑中博弈,最终是欲望战胜了理智。她转过身,坐在侯海洋腿上,热烈地亲吻着,在激情之前,秋云叮嘱道:“今晚我要回学校,长期不回,会被怀疑。”

到了八点,侯海洋取过长手电,送秋云回新乡学校。这只长手电是新买的,比原来的那只手电至少要长十来厘米,光照强度也提高许多倍。走了半个小时,两人来到场镇边,秋云道:“别送了,我自己回去。”侯海洋握着秋云的手,道:“场镇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我还是送到门口。”

此时两人初尝性爱,好得蜜里调油,一路搂抱着来到了学校的围墙边。侯海洋关掉手电,躲在青石梯旁边的树林里,将秋云抱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

秋云主动吻了侯海洋,道:“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明天李酸酸就要回来,我就不过来了,星期六过来。”

侯海洋不依,道:“你别管李酸酸,准时回学校就行了,再说,新乡伙食团的饭菜难吃得很。”两人黏在一起,小声地说了一会儿话,秋云这才走上学校的青石梯子。侯海洋原来准备就送到青石梯子,可是他想多看一会儿秋云,就跟着走上青石梯子。

在黑夜中,她双手拢在怀里,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孤孤单单地努力向前走着。跟到操场口,侯海洋停住了脚步,看着秋云的背影进了教师院子。

第十章 痛打仇人刘清德 激斗牛背斗砣

自从被赶出新乡学校,除非迫不得已的事,比如开老师大会、领工资等事,自尊心很强的侯海洋不愿意踏入新乡学校,更不愿意回到以前居住过的教师院子。此时为了送秋云,他进了学校大门,却不愿意走到教师院子。

往回走,在下青石梯子时,一个黑影子出现在青石梯子下面,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是谁?”从身影和声音来看,侯海洋知道来人是刘清德。他没有理睬其问话,继续走。

刘清德是从馆子处回来,他带了些酒意,见到有人出来,条件反射就想举着电筒朝来人脸上射过去。他还没有看清来人,对方手里更亮的手电筒直直地射过来,让其睁不开眼睛。新乡场镇是刘清德的地盘,他在这里向来是可以横着走路的,被对方射了眼睛,令他很不爽,脱口就骂:“是哪个,你妈卖麻批,把手电关了。”这是一句具有新乡特色的土骂,问候的是女性生殖系统。刘清德是本土本乡人,骨子里就熟悉这些话,张嘴就来。

与秋云有鱼水之欢前,侯海洋痛恨刘清德,放了巴豆来作弄他。两人关系有了质的飞跃以后,侯海洋想起刘清德曾经猥亵过秋云,又加上自己被弄到牛背砣也是他一手造成,新仇旧恨,顿时在心中爆炸,他恨从心生。听到骂声,一声不发,咬着牙齿,抬脚就踢向刘清德。

刘清德身高体壮,是一条黑蛮汉子,真要与侯海洋放手打架,两人还算是好对手,可是他晚上喝了不少酒,走路摇摇晃晃,战斗力锐减。他只觉腹部如被锤击,抱着小腹,身不由己地蹲了下去。

侯海洋咬着牙,对着刘清德的胸口又是一腿,这一腿极狠,让刘清德仰面朝天倒地。侯海洋发挥了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在刘清德即将倒地的瞬间,再来了一个正蹬。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刘清德摔进了冬水田里。干脆利索地把刘清德踹进了冬水田,侯海洋不着一语,抬腿就朝场镇走。转了几个弯,身影隐入黑暗以后,他一路小跑,很快就回到了牛背蛇小学。他回想了一会儿打人的细节,特别是最后几句骂声,肯定刘清德没有认出自己,转念又想:“在新乡场,除了我谁还敢教训刘清德,他肯定会带人找过来,我得做些准备。”

眼珠一转,侯海洋提了一桶水出门,走到门口,又将吃鱼剩下的油汤倒进水桶里。找了一段最陡的小路,将这桶油水倒在上面,然后又扫了些竹叶在倒水处。完成了这几个动作,他锁紧铁门,提了一把铁锹放在床边,静等着来人。坐了几分钟,他又想起一计,提起水桶到了二楼,将淋浴用的大桶里装满水。再将家里所有的桶和盆皆装满了水,提了放在铁门前。

此时,在派出所宿舍里,浑身湿淋淋的刘清德敲开了老朱的门,道:“老朱,我被人打了,你带人跟我去,把那个小兔崽子抓起来。”晚上,老朱和刘清德一起喝的酒,他正斜躺在床上看电视,狼狈不堪的刘清德就跑了过来。他不紧不慢地道:“别急,怎么,摔到田里去了?赶紧换身衣服。”

刘清德的内衣都泡湿了,他眼里冒着火,一边骂,一边讲了事情经过:“肯定是侯海洋那个兔崽子,你把他拘留起来,让他吃点苦头。”老朱笑嘻嘻地道:“你人都没有看清楚,怎么能肯定是侯海洋?来来来,先裹我的军大衣。”他从心里也相信打人者是侯海洋,在新乡场,此人还算是一条汉子,将社会青年刘老七打怯了胆,作为参加过越战的军人,他对这种血性汉子带着些好感。

刘清德脱下外衣,背上、腰上都是乌青一片,他用手轻轻一触,倒吸一口凉气,痛得龇牙咧嘴:“老朱,快点带人将侯海洋抓起来,至少拘留几天,我得出口恶气。”

老朱道:“你到底认清楚来人没有?还有,两人打架,你打到他什么部位,对方有没有伤?”

刘清德穿上了军大衣,骂道:“他手里有一个手电筒,射了我的眼睛,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狗日的偷袭了。”

“这样说来,你一没有看清来人是谁,二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就被打倒,那凭什么就说是侯海洋,他不承认怎么办?”老朱一边说,一边回想起在公安局开会时杜强的询问,他认定侯海洋与局长红人老杜有特殊关系,因此一直采取开玩笑的态度。

刘清德稍稍回过神来,道:“百分之一百是他,把他抓过来,让他吃点皮肉之苦,啥子都交代了。”

老朱态度很好,就是不肯去抓人,道:“老刘,这无凭无据,我怎么去处理?要是胡乱来,我这个所长也当不了几天,这一次,你只能吃亏了。”

刘清德火了,指着老朱骂道:“我们也不是一天的交情,遇到事情,你就下软蛋。”穿着大衣离开派出所,刘清德越想越窝囊,他又去敲开了刘老七的门。

侯海洋所料不差,静静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屋外传来了扑通扑通数声。他料到是刘清德带人来报复,束紧了皮带和运动鞋鞋带,提着7欠桶来到了铁门前。

五条黑影中有三人滑倒在小道上,爬起来时,被摔得七荤八素,锐气先失。来到了门前,其中一个人伸手就来摸铁锁。侯海洋早就等在铁门后,他将水桶提在手里,朝着铁门泼了出去,外面的人没有料到铁门内会有一桶水泼过来,来不及躲闪,顿时被泼成了落汤鸡。

巴山县虽然在长江以南,寒冬腊月的温度仍然在零下几度,被淋成落汤鸡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刘清德顾不得新乡学校副校长的身份,霸蛮性子显露无遗,站在铁门外,破口大骂:“侯海洋,你给老子开门,今天不弄死你,我不姓刘。”

刘老七最倒霉,刚上坡就摔了一跤,然后从头到脚又被済得湿透,冷风过后,牙齿不争气地打起抖来。

刘清德就如疯狗一般,恶狠狠地道:“我们翻门进去,今天晚上一定要把侯海洋收拾了,否则我们老刘家还有什么资格在新乡场混。找两个人翻门,我们拿石头砸,打死了我负责。”

侯海洋头脑异常清醒,当两人翻上铁门时,他意识到守不住铁门了,劈头盖脸地将水泼完,直接退回到二楼。

在退回二楼时,他将二楼楼梯的路灯打开。

刘清德爬过了铁门后,一马当先朝二楼楼梯冲了过去。

刚到楼梯口,一股瀑布一般的大水从天而降,五人一个也没有躲过,当先的刘清德和刘老七更是从头顶到袜子都被冷水打湿。

在楼顶,侯海洋站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楼梯狭窄处,手里提着一把铁锹,铁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他冷冷一笑:“我还以为是强盗进了小学,原来是刘校长,不知刘校长深夜到学校来做什么?来检查工作,不必这么晚,还带着社会流氓。”他用铁锹猛拍墙壁,吼道:“刘清德,你还是学校的校长吗?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你就是一个地痞流氓!谁敢上前来,我就当成强盗打,打死了活该。”铁锹拍在墙壁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墙上落下了很多粉末,随风飘荡。

刘清德是带着一股怨气而来,此时站在楼道上,看着侯海洋毫不退缩的神情,他明白,若硬往上冲,绝对会发生流血事件,这不是流鼻血的事件,而是断手断脚开脑袋的大事件。可若是这样退走,他将在侯海洋和刘老七等人面前丢了大面子。

刘老七见势不对,他拉着刘清德,道:“哥,到外面去,我说两句。”犹豫中的刘清德借机退了出去,北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寒战。

刘老七劝道:“哥,好人不跟疯子斗,今天弄不好要出大事。侯海洋就是一个疯子,哥有家有业,当了校长,又是老板,生活过得逍遥自在,何必跟这个疯子打斗?”刘清德打了一个喷嚏,道:“我就不信,在新乡治不了这个小崽子。”

刘老七跟着打了个喷嚏,劝道:“这个批娃儿在新乡,我们还愁找不到教训他的机会,现在大家的衣服都打湿了,再弄下去,全部要得病,赶紧回去,再拖下去小事变大事了。”

刘清德彻底清醒了过来,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道:“今天就便宜了他,我们退吧。”在离开之前,刘老七为了显示他的地病劲,跑到侯海洋屋里砰砰乱砸一气。

侯海洋原来的计划是将刘清德逼走就完事,没有料到刘老七居然砸东西,他火气上冲,蛮劲大发,打定主意跟这群人不罢休。

刘老七将侯海洋的屋子砸了个稀巴烂,得意扬扬砸铁锁时,隐忍多时的侯海洋冲了出去,他是打定主意下狠手,就闷头冲了出来。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打人的人也不会乱喊乱叫,只听得一声闷响,一个混混的大腿被铁锹拍中,惨叫一声,抱着腿在地上鬼哭狼嚎。

侯海洋一击得手,迅速跑回到楼梯最窄处。他打人时倒拿着铁锹,实际上是用木棍打人,这一棍敲在对方的小腿骨上,硬碰硬,小腿不断都要痛得脱层皮。

刘清德此时是骑虎难下,他深刻体会到侯海洋的难缠和凶狠。他带着刀,站在楼梯下与侯海洋对峙,却没有再踏上楼梯的勇气。这时,刘老七走过来,道:“哥,锁砸开了。”刘清德道:“腿断了没有?”刘老七暗自庆幸:“还好,没有断。”刘清德狠狠地看了一眼侯海洋,虽然心有不甘,还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走吧。”

侯海洋眼见着刘清德退走,他的蛮劲发作,提着铁锹抄小路追了上去,埋伏到一个三盆路口。刘清德等人离开了牛背砣小学,他们的衣服全被淋湿,在冷风下牙齿发抖身体发颤,小腿被砸中的那个混混走在中间,一瘸一拐,骂人时犹带着哭腔。

第四人走过三岔路口以后,侯海洋从竹林中冲了出去,对准最后一位混混就是一棍打去,这一棍不是迎面打在小腿骨上,而是拍在小腿肚子上。被打中的混混号叫着扑倒在地上,等到其他人回过神来,侯海洋早就在黑夜的掩护下,不见了踪影。

刘清德被弄得欲哭无泪,暗自叫苦,开始后悔今天晚上的行为。附近院子的看家狗听到响动,狂叫起来,狗叫声如星星之火迅速蔓延,沿途院子里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还有一条狗叫得如狼嚎。

五个人浑身冻得发僵,狼狈不堪往回撤,此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回到镇上,换上干衣服,至于报仇,那是以后的事了。

侯海洋没有罢手,他如野狼一样紧紧跟着五个侵略者。在一条长田坎处,他再一次抄近路赶到了五人前方。

侯海洋以百米赛的速度冲了出去,对着最后一人猛地一推,然后转身就跑。扑通一声响,刘老七摔进了冬水田里。跑了一段,侯海洋一头钻进附近的林子,沿着小道又爬上一处小土坡。站在小土坡上,他看见了落水之人从冬水田里爬了起来。这是他能实施的最后一次袭击,再往前走,就到新乡镇边缘了。

刘老七浑身湿淋淋地从水田里爬了起来,满身是泥,长吁短叹地对着刘清德道:“哥,这人已经疯了,以后我们和他井水不犯河水,要不要得?”刘清德转过身,望着黑暗处,狠狠地跺了跺脚,一言未发。

回到家里,他铁青着脸,对老婆道:“啥都别问,赶紧给我烧水,我要洗澡。”换掉了湿衣服,裹在大衣里,仍然牙齿不停地打战。等到老婆烧好水,他就去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一看,前胸后背都是青黑的肿块,摸着就疼。

洗完澡,喝了杯自制的药酒,这才上床睡觉。

在新乡这种山乡小镇,有点钱的人都喜欢泡点舒筋活血的药酒,药酒用材越高档则越有身份。刘清德的药酒里有五步毒蛇,还有海马,算是土洋结合,中西合璧。

半夜里,刘清德不停地做着噩梦,在梦中,侯海洋五官扭曲如鬼子,提着一柄铁锹要杀人,他使劲地想跑,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最后,雪亮的铁锹砍进了脑袋之中。他从梦中被惊醒,睁眼看见老婆关切的眼神。老婆伸手摸了摸刘清德的额头,道:“你发烧了,还说胡话,有谁要杀你?”刘清德自己摸了摸额头,也觉得烫手得紧。

在牛背砣村小,侯海洋裹了床被子,提着铁锹坐在二楼,眼睛盯着小院,若是任何人想进入院子,都逃不过他的金睛火眼。

就这样如金刚一般过了一夜,天亮时,马蛮子在门前探头探脑。侯海洋提着铁锹在院子里乱走,见到马蛮子,道:“马蛮子,你不讲义气,昨天我这边闹得这么凶,你都不过来帮忙。”

马蛮子昨天晚上被自家的狗闹醒以后,就悄悄到这边来看了,他认识刘老七,赶紧躲在黑暗处不敢动弹,将整个过程也看得清楚。此时,一人独斗五人的侯海洋在他眼中完全就成了武林高手。他嘿嘿笑道:“昨天喝醉了,嗜都没有听见。”

马光头来到学校,听说门锁被砸,侯海洋房间也被人砸了,吓得脸色发青,暗道:“幸好我没有住在学校,否则就要趟这祸水。”

侯海洋昨夜已经想好了应对措施,对马光头道:“有强盗进入了学校抢东西,这是大事。麻烦马老师,你到派出所去报案,再去找代校长、王校长,请两位校长务必到学校来看。”他决定不提刘清德,而是将此事说成强盗抢东西。

派出所老朱接到报案,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听说侯海洋没有受伤,暗道:“老刘脾气急了点,下手还是有分寸的,至少没有伤到人。”他在所里啰唆了一会儿,处理了日常事情,带着一位民警来到了学校。

看了被砸开的锁,还有被砸得稀巴烂的房间,老朱冷冰冰地问道:“你看清楚是哪些人没有?”

侯海洋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昨夜有人闯进来,我怕得很,顺手拿了把铁锹乱挥乱舞。然后跑到学校外面躲起来,他们是谁,来做什么,我都不晓得。”

老朱道:“你有一米八的个子,这么大的块头,还怕几个偷儿?”“我是老师,又不是警察,当然怕。”侯海洋道,“我有两百块钱放在衣柜里,不见了。”

老朱让手下民瞀给侯海洋作了笔录,他抽着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暗道:“有五个人,刘清德肯定去找了刘老七,嘿,五个人都搞不定侯海洋,反而被弄成了入室抢劫。侯海洋这家伙拳头够硬,脑袋灵光,确实是个人物。”

从牛背砣小学出来,老朱沿途问了些村民,村民反映在夜里有一段时间狗叫得特别凶。回到镇里,老朱直接来到刘清德家里。刘清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床边有一瓶吊水,胡子拉碴,满脸憔悴,样子极为狼狈。老朱道:“你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做起傻事来了?今天早上牛背砣小学报案,说是五个人入室抢劫,侯海洋被抢了两百块钱。”

刘清德吃了大亏,反而被“恶人”先告状,大骂道:“侯海洋简直是放屁!”

老朱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帮你分析一下,你再发言。第一,昨天和你打架的是谁,你自己都没有看清楚,只是感觉像是侯海洋,对不对?”

刘清德点了点头。

“昨天夜里,你带着刘老七那四个人来到了牛背砣,砸了侯海洋的房子,对不对?”

刘清德眼睛望着天,不说话。

老朱道:“还拿了两百块钱,对不对?这就是入室抢劫,被抓到要判刑的。”刘清德青筋暴胀,道:“这纯粹是诬告,我们绝对没有拿钱。”他听老朱说得严重,就将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给老朱讲了。

老朱吸着烟,思考了一阵子,道:“此事可大可小,大家都不追究此事,到此为止。侯海洋和公安局办公室老杜有点关系,如果他跑到公安局报案,把事情往大处搞,你这次是吃不了兜着走。”

刘清德已经意识到找刘老七是一个大败笔,他心犹不甘,道:“我就吞不下这口气。”

老朱道:“侯海洋这个小子不是一般人物,现在还年轻,阅历不够,手法不老练,他只要在社会上多打磨几年,绝对是了不起的人物。老刘,欺老别欺小,你最好别惹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说到这里,他把笑脸收了回去,道:“刘老七这几个人,打架斗殴,吃喝嫖赌,没有什么出息。你要护着他们,就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别在社会上混,迟早要出大事。”

刘清德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嘴上不服,心里却对侯海洋生出了怯意,道:“我听老朱的话,将这口气忍了,否则,捻死侯海洋就如捻死一只蚂蚁。”

老朱见刘清德终于服软,道:“现在什么社会,有钱才是王道,有了钱,啥子事做不了,你别跟这些青屁股娃儿斗,弄赢了,你不是英雄好汉,弄输了,你就丢大脸了。这一次,若是侯海洋咬到这事不放,朝公安局捅,朝县政府捅,你就惨了。”刘清德点了点头,一脸衰相。

下午,派出所老朱接到镇党委书记乐彬的电话。乐彬专门询问了牛背砣小学的事,语气还挺严肃。将乐彬敷衍过去以后,老朱再次来到了牛背砣小学。他对案情大致有谱,并不准备破案,只是以破案为名,反复询问了案件发生的细节。

侯海洋话很少,说来说去就是昨天的那几句。

了解得越多,老朱越觉得侯海洋是个人物。在临行前,真心实意地点拨了几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好汉难敌双拳,就算你次次将这些人揍成猪头,若是有一次失了手,事情就麻烦了……我在新乡当所长,求的是平安,你为了自己的前途,不能在这里惹事……当然有困难可以找我老朱。”他相信凭着侯海洋的机敏,也应该听得懂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侯海洋听说过关于朱所长的许多传闻,知道他在和刘清德一起开煤矿,此时听到他如此循循善诱,不禁感觉意外。他想了想,决定通过朱所长转达自己的意思,道:“朱所长,我听你的,规规矩矩教书,我不会主动惹麻烦,但是也不怕麻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昨天入室抢劫案,有些人看上去面熟,若想起是谁,我马上给派出所和镇党委、政府报告。入室抢劫,性质太恶劣了。”

老朱是真心实意在刘清德和侯海洋之间当和事老:“你和刘老七打过架,我会警告刘老七,若是他再惹事,我会不客气的。你也要考虑自己的教师身份,在新乡遇到事情找派出所,找我老朱,天大的麻烦也能解决。哈哈,现在是法制社会,你说是不是?”

事情如此结束,顺利得让侯海洋感到惊奇。朱所长走了以后,他站在门口想了很久,突然觉得兴味索然,暗道:“我与刘清德、刘老七这伙人打架,就算胜了,又有什么意义I完全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自己始终还是牛背砣的村小教师。”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潘晓的故事,禁不住鼻子发酸,仰天长叹:“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艰难!”

巴国方言,骂人的话。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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