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生 - xp1024.com
《何处再生》


1.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何塞医生的诊疗室很小,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片四方形绿色窗帘,这一布置反倒让房间里没有窗户这件事愈发明显。进门右边有一株黄椰子,一米多高,这种植物本身比较好养,即使这样不透风的环境也还能保持新鲜;黄椰子对面便是何塞医生的办公桌,桌子到黄椰子的距离不足两米,桌子上摆放着虎皮兰和黄金葛,五六盆植物几乎堆满了大半张桌子。

任何被邀请走进这间房间的人都能很容易发现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椅子,椅子很小,胖一点的人恐怕都坐不平稳,可即便是椅子再舒适,恐怕谁到了这里都无法坐的安稳。这张椅子好像正等待着它一生中必然遇到的那些人——病人。

有多少人坐过这张椅子,在那上面听到过什么样的话,听到那些话以后人们是痛苦难捱还是泰然自若,恐怕都不会是,毕竟人总会试图掩饰一下自己的心情,就像绿色窗帘那样,不论如何总想着遮掩些什么,好像这么做真相也会变得有回旋的余地似的。

弗利就像答应了老朋友替他见见自己的医生,那位老朋友要参加司法考试,陪情人旅行,出席孩子的开学典礼,总之一个非去不可的理由导致了弗利此刻坐在本不该他坐的椅子上。

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些,就好像,没错,当作帮朋友来听听情况,他本不该注意那么多细节,但为了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医生的脸上他四处张望,看到一个地方又迅速担心起下一个视线的落点。最后不得已视线还是绕回了医生。

何塞医生光着脚没穿袜子,脚踝上胫骨突出,脚力十足的样子,一场手术动辄好几个小时,医生的工作有时候也像售货员一样。弗利为自己在这时候竟想到售货员感到吃惊,接下来等医生的声音打断他之前,他的思绪更是飘到了多年未曾到过的地方,艾菲娅,这个女人的名字出现了,这还是大学毕业时认识的女孩,女孩在事务所旁边的咖啡店工作,两年后他离开原来的公司就再没见过她,也许十多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在那家公司,也许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在这个国家了。

“弗利先生。”

医生的声音终于还是在房间里响起。

“是的,何塞医生。”

“具体原因还需要进一步确诊,但手术恐怕逃不了。”

“能治愈吗?”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问一下,恐怕所有的病人都会问这样的问题。

何塞医生躺到椅子上,弗利这才看清医生的椅子是多档调节的,而且与何塞矮小的身型相比椅子显得非常大,他躺下后整个上半身全窝在椅子里,说出来的话都好像是这张大椅子发出的声音。

“不好说,医学上没有绝对的事。”

弗利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手机响个不停,公司上午的例会他没有请假,不是忘了而是提不起请假的力气,自从昨天接到何塞的电话后弗利就好像浑身骨头被抽掉了一样,浑浑噩噩在公司处理完工作后就匆匆忙忙下了班,后来公司的消息、邮件,和电话一个也没有回复,他可以想象主管的脸色断然不会好看,除非他恰巧不在公司,但这概率就和他的病一样,没有绝对,只是几率小的可怜。

这样的几率还是不要指望了,罗德可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无故不上班,不回公司邮件,连电话都打不通,他可不像那么善良的同事会不管别人的事,何况,最新的合作项目罗德正虎视眈眈的想挑出自己的毛病好亲自接手。

与科技公司的合作不仅仅关系到公司近两年的成绩,合作一旦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公司上市便近在眼前,熬了那么多年就是指望上市,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想出什么错,可偏偏到了眼前的好事自己就要这么错过了。

落日的寒风吹着弗利的脸,也许先打个电话到公司,毕竟医生没有说自己有多严重不是吗;他安慰自己,医生说只是要手术并没有说什么可怕的后果不是吗;他反复想着这句话,沿着湖岸公园走了很久,下意识的回了几条消息,又边走路边处理完几封邮件,才发现背后又传来阵阵疼痛。

第一次感觉到疼痛是三年前一个下着春雨的夜晚,连续加班到第四日,也许第五日,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右手突然没了力气,咖啡洒在刚整理好的文件上,后背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弗利只好站立不动,一种向右倾斜着身体的姿势,持续了一分多钟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是任何人都不会当回事的症状,弗利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那样的时候他最需要一场睡眠,足够让自己在睡醒后满血复活的睡眠。

如果当时弗利没有服下医生开的助睡眠药,也许随之而来的轻微疼痛会提醒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出了问题,但他吃了药,他需要足够好的体力应对下午的会议。等他醒来,神采奕奕的拉开遮光窗帘,看见孩子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阳光已经晒到邻居家的白色大门时,他的精力恢复如常,很快投入接踵而来的工作、汇报和响个不停的数据器中。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疼痛完全从他记忆中抹去了。

“没给你准备早饭,看你睡的很熟。”

妻子对着电脑和他说话,弗利看了下表,12点多,的确也不是吃早饭的时间。他拿好干净毛巾走进浴室,浴室里已经堆放着孩子换下的衣服,看上去好几天没有清洗。恐怕还是得找一个人来分担些家务,妻子显然无法应付工作和渐渐长大的孩子,可是经济的压力的确让他感到捉襟见肘,他把衣服分类放进洗衣机,按下自动清洗键希望在自己出门前衣服可以清洁完毕。

莎梅尔比弗利大7岁,想起为什么会结婚,弗利觉得和做梦一样。两人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识,当时弗利只有26岁,莎梅尔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嘈杂的聚会上她显得特别安静,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弗利也对那个周末的聚会不抱太大期望,只当是受朋友邀请喝上几杯啤酒。

喝到肚子有些饱的时候,莎梅尔坐到他对面,突如其来的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吗?”

2.她走了

弗利端着酒瓶,觉得眼前的莎梅尔端庄大方,和之前认识的女孩很不一样,明明是一句暧昧的提问,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在说一段众所周知的经典小说对白。

“有,我有交往的女孩,但是她消失了。”

弗利鬼使神差的说了那样的话,于是这成了他和莎梅尔交往的开始,直到结婚后,弗利才知道那天聚会时有交往对象的不是自己,而是问这个问题的莎梅尔。

外人看来好像自己是获胜者,但他获胜的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就娶到了这样一个妻子。莎梅尔的父亲经营着护肤品生意,虽不及十多年前生意蒸蒸日上,但也是积累了颇为丰富的家业。莎梅尔自然是娇生惯养长大,不乏追随者,可她却偏偏看中了弗利,一个刚毕业不久的穷小子。

要说两个人的感情,弗利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仿佛一切都是注定,当时他交往的女孩失踪了,正如他在聚会时说的,女孩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弗利又不能确定女孩是不是真的消失了。他既没有寻找过,也没有打听过,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原本持续一段日子的约会中断了,弗利不知道女孩住在哪,也没有给她的手机打过电话,他忙着自己的工作,直到半年后才意识到,女孩真的消失了。

可我们不能算在交往吧,弗利想着,真的算不上交往。除了每周逛街,看电影,他们几乎没有聊过是否正在交往,的确两人像情侣一样喝一杯饮料,依偎在电影院大屏幕前,在情人节的时候互赠巧克力和玫瑰花,曾为了给女孩亲手做一朵玫瑰花弗利的手指还被钢丝弄出一个小伤口。

女孩拿到玫瑰花时笑的像沙滩上升起的太阳,他带她回西雅图看望自己的父母,母亲很喜欢这个女孩,她去看他的篮球比赛,把毛巾递给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在恋爱,他们当然是情侣,可天知道,为什么艾菲娅不见了之后,弗利没有去找她,没有紧张也没有担心,就好像她随时会回来,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为他递上晨间套餐,一杯加了糖的美式咖啡和加很多胡椒的煎蛋三明治。而他会在下班后给她一个甜甜圈,看着她吃完,然后各自下班。

艾菲娅有没有当过自己是男朋友,究竟那一年多来他们是不是在交往,弗利始终无法明白,就像一个无法解出的几何题,他从一开始就放弃思考。两人的感情像遗落在遗失钥匙的旅行箱中零乱的行李一样,渐渐不再被想起。只是偶尔会在一阵吹过的风中,在某个特定的场景,一个桥头河面的倒影中会被再次唤醒,随即又进入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天空渐渐阴沉,约翰在院子里光着脚玩耍,用他习惯的方式,沿着院子栅栏的左侧往对角方向走,一直走到厨房窗户门口,用手触碰一下窗户下的砖石再沿着正前方向往西面栅栏小跑,跑到种着石榴花的一堆花盆前停止,再往东北角方向缓慢移动身体。

弗利不记得约翰什么时候开始对院子感兴趣,穿着祖母买的蓝色系带短裤光着脚走来走去,裤子渐渐从膝盖下爬了上去,露出两瓣圆圆的膝盖,约翰皮肤特别白,蓝色的眼睛加上白色的皮肤像极了儿童剧里的机器人娃娃。

约翰没有看见他,自顾踱步,轻皱眉头又突然放松,欢快的跑来跑去。弗利第一次仔细看约翰走路,仿佛看着看着蓝色短裤变成了贴身游泳裤,约翰长大了,第一次参加大学的游泳比赛,那对小小的膝盖变得坚实有力,笔直的大腿长着比自己更浓的毛发,真是让女孩尖叫的身材,弗利笑了很久,直到他看见还没长大的约翰噗咚一下摔倒在厨房窗户下。

他本想冲上去抱起他,约翰的速度更快,他站在原地既没有看够不着的窗户也没有看摔伤的手掌,那里显然擦破了皮,露出一点红色的印子和还没渗出的血。约翰转身向花盆走去,伸出食指数了数,又数了数,不知是疼痛的缘故还是数清楚花盆数量花去他不少力气,总之弗利在小个头机器娃娃的脸上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不久,约翰好像打定主意,找到了正确答案,他弯下身体试图搬起一个红白相间40cm直径的花盆,那是一个水泥筑的喷漆花盆,恐怕真的机器娃娃才可能靠双手搬动。约翰伸出两条光着的手臂好像拥抱一样抱着花盆,试了几次无能为力后,再次站起来。

弗利不知道约翰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约翰看了看周围,表情不能说是求助,更多的好像自己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怕有人看见似的。弗利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约翰看见,然而这担心或许是多余的,约翰虽然看了但几乎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是出于内心不安的一种缓解,弗利很快体会到这种心情,一种男孩小时候都有的心情。

约翰再次蹲下身体,手臂伸展的更长,紧紧环抱住花盆,胸口跟着贴近,直到下巴完全靠在花盆上,因为用力喘着气,花盆上的泥土差点沾到他微微张开的小嘴。

几乎是边挪边拖曳的将花盆移到厨房窗户下,约翰站起身顾不上擦掉下巴的泥土。

“胜利了小家伙”弗利轻轻说道,声音几不可闻,约翰自然没有听见。

两只小脚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在花盆口站稳,姿势仿若笨拙的冰球运动员。

等到约翰把花盆送回原地,快乐的走到东北角的仓库门口,如释重负般跳着走进家门,弗利才发现邻居家餐厅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莎梅尔已经吃过晚餐,胡萝卜西兰花配加盐通心粉。周一的时候看她吃过一盘这样的晚餐后,弗利就是知道直到周日前莎梅尔都不会更换晚餐品种,她喜欢单调的食物并保持长期不变,据说是为了保持身材。的确,莎梅尔完全看不出四十出头的年纪。倒是自己刚过三十五就觉得熬夜加班后身体大不如从前。

在见到莎梅尔之前弗利有个不得不做的决定,是否要告诉她自己生病了,他下不了决心。处理完公司邮件,解决完客户缠人的问题后,他又想起何塞医生说话的模样。厨房的灯不知被谁打开,约翰上来要他拥抱,他没有问儿子为什么那么费力搬花盆,而是把他抱到水池边打开龙头,用手沾了点水帮他擦拭下巴上粘的泥土。

“看,是巧克力。”约翰抓着他的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嗯,巧克力。”弗利学着儿子说话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可是不能吃对不对?”

“对,真聪明。”

“因为里面有花生,妈妈说吃了我会不舒服。”

“没有花生啊。”

“不不,你看,里面有花生,只是被磨碎了,变小了,眼睛看不见。”

约翰掰开他的手,抹开的泥土里混杂的沙砾看上去的确有些像碎了的花生。

“爸爸,碎了的花生是死了吗?”

“花生”

弗利放下约翰让他去叫妈妈,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看着约翰一蹦一跳的走出厨房半开的门,他觉得今天怎么都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3.艾菲娅

早晨醒来时,莎梅尔还在睡觉。弗利走到约翰房间,被子完全掉落在地,约翰撅起小屁股睡的正熟。机器人可不会这样睡觉,想到这弗利笑了起来。每个早晨都和前一个早晨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他来到厨房煮上咖啡,打开工作提示,熟悉的女声以一成不变的速度告诉他一天该做的事。

事情可真不少,可弗利觉得似乎还能更多些,他想要更多的工作,甚至越多越好。好奇怪,为什么会想要更满的安排?他有些困惑。低头刷牙,弯腰吐水的时候背部再次传来不适,弗利这才想起昨天去过何塞医生的办公室;想起外科西大楼九楼最靠北的一间办公室里一张宽大的座椅;他想起绿色的窗帘以及何塞光着的脚。

都发生过,这一切不是想象,它们确实都发生过,就在昨天。弗利用力含住一口水,快速把它门变成无数细小的泡沫,最后无力的吐出来,不适感随着旋转的泡沫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无法抹去。它们就在那里,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个小医生,又矮又小,但无疑是上帝的代言人。

“见鬼。”弗利再也没了刮胡子的心情,右手的骨头好像被锋利的铁丝捆绑住一般。他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一张足够英俊的脸,深邃的眼神,浓密的头发;一张没有被热情抚摸过的脸,一张无精打采的脸,和另一张脸。

他没有害怕,而是盯住这张面孔,直到看清镜子里模糊的影像是一个女人。他认出这张脸——艾菲娅。不清晰的五官并没有影响弗利的判断,艾菲娅,艾菲娅,不会错,一定是她。又一次想起消失的女友,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何塞会让他想起艾菲娅,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孩,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

咖啡机发出惨淡的滴哩声,妻子说不喜欢这款机器的声音,去年开始她连咖啡都戒了。渐渐的妻子不再和自己一起吃早餐,大多数时候等弗利来到餐桌只剩下妻子留下的一份面包或者鸡肉。莎梅尔的作息非常规律,上午七点起床去公司,处理一天的事务,十点半外出跑步或者练习瑜伽,午餐通常只是一些蔬菜。下午约见客户,接着就去学校接约翰回家。

她在一家传媒公司从事插画设计,画画似乎是弗利所知莎梅尔唯一的爱好,刚结婚那会有一次他看见莎梅尔在整理相册,里面是她从小到大得奖的作品。“父亲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我却始终不能让她满意”。莎梅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弗利,虽然带着笑容,但在弗利看来她并不真的快乐。

也许是遗传,约翰三岁起就开始在纸上涂抹,对盘旋的线条更是偏爱,有时候他可以在小桌子前画一个小时,一个一个的螺纹,约翰说那是眼睛,真是叫人喜欢的比喻。想到这里弗利不禁笑了起来。

吃完早餐,再次来到儿子房间时,约翰已经翻过身体咬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他,最近半年,每天早上约翰都会在八点多醒来,睡眼惺忪的等弗利开门。看到弗利走进来,约翰小小的嘴就会露出甜蜜的微笑,看着红红的脸蛋和甜蜜的笑容,弗利时常觉得约翰简直就像个小女孩。

“早上好,小家伙。”

“早上好,大个子。”

“快穿衣服,今天有新的牙膏。”

“新的牙膏……”

“你最喜欢的草莓口味。”

“不,我不要草莓口味,我要原来的牙膏,小时候用的,不要草莓牙膏。”

约翰突然大哭大叫起来,与他安静温和的性格判若两人。弗利不知所措,一脸茫然,脑子里快速闪过各种应对方式,可是哪一种都不好,好像什么话都没办法让他立刻平缓下来。

“可是原来的牙膏用完了,约翰。”

弗利寻找了半天却说了一句最不合时宜的话。惹得约翰又是一阵大哭大叫,这下弗利真的吓到了,约翰的表情绝不是撒娇或者故意让人不高兴,他仿佛努力不去哭泣,手指咬在嘴中,又拉扯被子,踢着腿,可这么做却毫不减轻哭喊。

弗利只能茫然的看着儿子,他突然想到也许约翰是害怕,对改变原有习惯的害怕。自从开始刷牙起约翰从没有换过牙膏,也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牙膏是会变的,在听说有了新牙膏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害怕,情绪瞬间爆发,无法遏制。

他傻傻的站在约翰房间里,直到哭喊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今天不刷牙了,下班我带原来的牙膏回来。”

“好的,爸爸。”

“快穿衣服吧,自己可以吗?”

“当然,爸爸。”

弗利走出房间不停回想刚才发生的哭闹,更加确定约翰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恐惧的表现。约翰害怕什么,一支牙膏何以产生如此大的威力?紧接着,仿佛很自然的弗利想到了自己,如果爸爸突然消失了,被其他东西取代了,约翰会害怕吗?

原本他想体会下孩子的心情,可走回厨房的时候他在看到的第一张餐椅上坐了下来,胸口蒙上了一层食品保鲜膜般,桌面变的异常坚硬,大脑不再能转动;这一切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约翰的脚步声把他叫醒。

“衣服都整理好了?”

“是的。”

“吃饭吧,脸洗过了吗?”

“嗯,但是没有刷牙。”

“不是说好不刷牙吗?不要让妈妈知道就好。”

约翰再次笑起来,趁他吃麦片的间隙弗利整理好带到学校的玩具和自己的包,又想起早上镜子中看到的艾菲娅,也许她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有着深褐色头发。

开车去学校的路上,约翰一直很安静,艾菲娅在弗利脑中不断出现,开始几次他只觉得是偶然想起,到后来弗利接受并且纵容自己回到那段回忆中,总比想到医院好的多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4.她在我家厨房煮咖啡呢

开完上午的会,弗利终于有时间喝上一杯水,想起早上约翰的哭吵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办公室隔着玻璃就能看到罗德,弗利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心神不安,尤其是罗德。

罗德今年34岁,和弗利年龄相仿,但在工作能力上却让弗利时常感到压力,也许这个年龄有没有家庭羁绊的确很不一样。如果自己一直单身,就和刚离开大学那样努力,一心只想着获得能力上的认可,也许如今正在为自己喜爱的事业快乐的奋斗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论做什么都有些紧张,一些担忧,即使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却也不能单纯的全力以赴。

单身的罗德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不仅少了家庭羁绊,精力上也远比自己旺盛。同时期到公司的同事都知道等到他顺利完成手上的项目,成为公司合伙人也不在预料之外。相形之下,就算看上去和罗德同样优秀,可背后的勉强也许只有弗利自己心知肚明。

“请再也不要说这些了,贝鲁斯先生,我还有事,下次您要是有更好的合作先和汤米聊,他喜欢喝你那种加了糖的气泡水。”罗德的话似乎想让这个区域的所有人都听到,隔着玻璃弗利也听的一清二楚。

一种罗德式的拒绝,虽有些不近人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的确高效,让对方明确知道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的确能节省不少沟通上无谓浪费的时间。

这个叫贝鲁斯的人弗利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从座位上站起,考虑是不是上前打个招呼。可是在办公室这样的举动显然并不合适,毕竟刚才罗德才和贝鲁斯起了冲突,要是这个时候冒然与他说话多少有些自寻烦恼。

弗利端起茶杯沿着一扇扇如沙滩上的贝壳般错落排列的玻璃门走廊往通道走去,贝鲁斯离开时一定会经过那个通道,对方如果认出自己,他可以直接从旁边的小门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

弗利回想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当时自己有些着急,至于原因他也不十分清楚。也许最合适的做法是给贝鲁斯打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喝杯啤酒,也许叫上一碟烤肉,贝鲁斯最喜欢那些烟味十足的食物。

“嗨,尤金。”

尤金是弗利母亲的名字,贝鲁斯说话声很大,好像周围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听力障碍一样。好在公司没人知道这个名字。

弗利举起左手轻轻在嘴边敲了两下,贝鲁斯心领神会的跟着他从侧门走进通道。通道里只有微弱的黄色灯光。

弗利继续往前走,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人一直走到大楼后一片暂未使用的空地。

“尤金,你怎么在这,好多年不见了。”

贝鲁斯像憋着好几个月没说话似的,一脸兴奋的询问着。

“是啊,你还在做医生吗?”

“早不在了,我想想,三年前吧,我就辞职了。”

“三年前。”

弗利重复道。

“是啊。”

“你在这家公司真是太好了,看来以后我们又有机会合作啦。”

“你刚才就在和我同事谈合作的事,听他的口气好像是拒绝了。”

“是啊,这事情绝对不是坏事。”

眼见贝鲁斯即将滔滔不绝的谈论他和罗德之间的事,弗利立刻打断了他。

“嘿,老兄,我可不想知道我同事和你的事,这样不合适。”

“嗯,也是,多年不见你看我太热情了是不是。哈哈。”

弗利笑了笑不知如何回应。

“你这么偷偷把我带出来做什么。这么久也没联系,见面还这么偷偷摸摸的。”

“你也看见了你说话那么大声,打扰别人工作不好,何况我和你又不谈工作最多只是叙旧而已。”

“说的也是。那么,弗利你现在怎么样,莎梅尔还好吗?她那个有钱的老爸有没有给你脸色看?”

“为什么要给我脸色看?”

“你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我猜错了,是你和莎梅尔之间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是工作上有些困扰呢?”

“得了吧,弗利你的才华可是在很多人之上的,应付你们公司这点事你还会这么脸色难堪,说实话,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弗利自觉说了谎一般忐忑不安,明明是自己把贝鲁斯急急忙忙带到这里,却什么也不说,好像怎么都让人觉得可疑,这样猜测下去还不如自己把意图说清楚。可自己的意图是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相认非要到这没人的地方,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做出这么不合情理的举动多少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理由才是。

“能还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原先我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吗?”

“艾菲娅。我知道了,你偷偷把我带出来是想问艾菲娅的事,难怪你这么好奇我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

贝鲁斯的反应快的让弗利接受不了,他就好像叶子上的昆虫一样机敏和精准。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她。”

“那个知道你喝咖啡要加糖的女孩?”

“别闹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在我家厨房煮咖啡呢。”

“什么。”

贝鲁斯的回答若不是玩笑弗利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祝福还是打他一顿,为什么会想到动手?他不清楚,只觉听了贝鲁斯的话脑子里嗡嗡作响像飞进一只会唱歌的苍蝇。好在贝鲁斯又立刻表示先前不过是开个玩笑,关于艾菲娅他和弗利一样一无所知。

“怎么突然想到她了,你们什么时候结束的?”贝鲁斯问道。

“结束?”

“对啊,你们不是在恋爱吗?”

来电响起时,他正不知道如何回答贝鲁斯这个问题,这个他自己也从未弄清过的问题。弗利真想告诉贝鲁斯这个他们都认识的女孩这几日每天在干扰他的生活,开车、吃饭,甚至开会写邮件的时候都像拥有他意识的钥匙般说来就来,宣告着自己主人的身份。

但他忍住了,他没有说,工作上的事催着俩人不得不暂时分开,贝鲁斯提议弗利周日去自己家坐坐,弗利答应了。

5.变质的胡椒?

离开何塞办公室已经过去一周。临近周末,弗利想起本该这周回家看望父亲。母亲离世几年来,他忙于家庭和孩子,回父母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又是一个坚强的男人,莎梅尔认为老弗利事实上有些固执,孩子三岁生日那天父亲来过后,再没有一家人聚在一起。

也许等五月以后再回去会好些,西雅图的夏天会让人心情愉悦,而在连绵的雨季,晴天变得异常珍贵,心情也跟着密布乌云。母亲生病后几年,家里就没有放晴过,每次回去看她都是愁眉不展又说不出哪里不愉快,父亲整日坐在门外反复读报纸,这就是家留给弗利最后的印象。

母亲一直不愿意去医院接受治疗,直到病情再也瞒不住家里人。一日早上弗利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住院了,医生说越快手术越好。当时弗利并没有惊讶,回到租借的房子中,整理好衣服,赶往机场。下午到家时,父亲已经从医院回来。

“没什么事,我都后悔给你打电话,医生说一个小手术。”

父亲说话的声音比电话里轻松很多,或许医生的话让他安心不少,也或许后来弗利认为父亲也许并不希望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悲伤,于是轻描淡写的描述了母亲当时的状况。

“医生有没有说什么病?”

“甲状腺肿瘤。”

“那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为什么又说手术越快越好?”

“也许现在床位有空吧,谁知道呢。”

弗利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房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天都有人打扫的干干净净,当然一定是母亲才会做这些,从小到大母亲都喜欢把弗利的衣服和房间整理的一尘不染,衣服上撒到一些番茄酱或是书本上粘了橡皮屑,只要让母亲看见了,都免不了一番教训然后立刻换上一件熨烫整齐的衣服。

后来的事情远不如父亲当日描述的那么简单,手术当天的病理报告显示母亲的肿瘤是甲状腺肿瘤中愈后最不理想的类型,简单来说就是甲状腺癌。

弗利走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医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安慰也没有建议,只是如同一台机器一样精准无误的说出了母亲的情况。

谢过医生后他站在外科楼过道的窗台边,仿佛突然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本他应该悲伤,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感到悲伤,但是他却好像找不到悲伤。“这是个秘密,从此以后你都要背着这个秘密生活。”好像有人在他耳畔轻轻重复这些话。

西雅图缠绵的阴雨天气给了弗利保守秘密最好的借口,至少等到五月再告诉母亲,等天气好转人的心情也会跟着愉快起来,阴雨只会让悲伤更悲伤。

再次想起母亲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到家门口,作为唯一知道事实的人,是否告诉他人,是否让他人和自己一起承受,都由自己决定。如果什么都不说,这件事情在别人的世界里,在其他人的生活里就全然不存在。弗利想到何塞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又想到母亲当年的主治医生告诉他的事,看上去那么相似,简直是一幕莎士比亚剧的翻版。

至少我有时间思考是不是要告诉别人,也许一个人也不必说。莎梅尔知道以后又会怎么样呢,约翰是不是能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他连祖母的死都没有记忆,完全没有经历过亲人的离去,如何让他去理解自己的病情呢?

想到这,弗利感受到一股力量,一股再次可以掌握生命的力量,实实在在,让他一周以来涣散的注意力再次集中起来。

“没错,先做好眼前的事,等空闲了再想吧。”弗利坐在驾驶座位喃喃自语,“以后再说吧。”他大喊一声,说出这句话后弗利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回到家时,他感到一种新生,好像真的不过是帮一位朋友去见了医生,甚至在进门到晚饭的那段时间,弗利脑子里清静的如同加州万里无云的天空。

“大个子。”约翰爬在桌子上吃他最喜欢的蝴蝶粉。时不时冲着自己做鬼脸。

“呀,爸爸忘记买牙膏了。”看见约翰吃的满嘴都是番茄酱,弗利突然想起早上刷牙时小家伙的哭闹。

“没关系,没关系的爸爸,不刷牙就是了。”

约翰安慰的说。

“当然不行,会蛀牙的。”

“可是,爸爸没有买牙膏啊。”

弗利坐到儿子对面的餐椅上,看着约翰虽然很小但明亮闪烁的眼睛,认真的说,“长了蛀牙就不能吃小蝴蝶了。”

约翰完全不为所动,轻声的回答道:“不会的……”

声音又轻又长,弗利被儿子的样子逗的直笑,忍不住绕到桌子对面抢过约翰的绿色小叉子放在餐垫上,一把举起儿子。

“小家伙,越来越会耍小聪明是不是。”

约翰挥舞着手脚哈哈大笑,“放我下来,爸爸,快放我下来,爸爸,爸爸。”

“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莎梅尔拿着杯子走到厨房,弗利和约翰像做错事的兄弟一样,立刻安静下来,却忍不住之前的大笑。

“妈妈,我在吃面,爸爸突然来抱我。”

约翰抢先说话。

莎梅尔看着弗利,弗利耸耸肩突然感到后背像针刺一般,他赶紧笑着说,“我在和他说蛀牙的事呢。”

莎梅尔端着水离开厨房后,约翰又哈哈大笑起来,弗利恨不得再抱抱他,这次和之前一次不同,这一次是感谢,有约翰的吵闹比一个人的时候好太多了,弗利站起身给自己准备晚餐。今天就这样过去吧,他看着约翰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

浅蓝色短裙,白色长袖上衣,迎面向弗利走来。

“你的咖啡,加了糖。”

“谢谢。”

弗利接过咖啡,店外下着细雨,让他感到浑身骨头都浸泡在泥潭里。

他喝下一口,觉得又苦又麻,强忍着没有吐到白色餐桌上。咖啡里放了什么,变质的胡椒?

6.梦

“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不好,早餐吃的不舒服吗?”

女孩带着清纯的笑容耐心询问。弗利却觉得口中竖立着无数根木刺,扎的完全开不了口,他只能摇头表示没什么问题,女孩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后带着一脸茫然回到工作区。

过去好一会弗利依然没有从让人不快的感觉中缓过神来,这些木刺渐渐从嘴里仿佛长了翅膀的鱼一般沿着食管往下钻,一直钻到胸口附近才停顿下来。

“艾菲娅,你终于出现了,你去了哪里?什么时候离开的?为什么突然消失?”他喊着,声音越来越大,每发出一次声音身体就痛的喘息一次。到最后几乎只有弗利自己能分辨哪些是说话的声音哪些是疼痛的喘息。

女孩没有再回到这一桌来,她站在工作区笑容依旧灿烂,一定是艾菲娅,可为什么她不理自己,难道她已经忘记了,还是从来都没有记住过。

弗利沮丧的倒向同样白的刺眼的椅背,在这间绿黄交替的餐厅里,白色桌椅显得软弱无力,让人不想久坐,也许这正是店主希望的,客人最好吃完就走不要久留。

这里的人也和装饰一样什么都记不住吗?即使天天见面,即使在一个晴朗寒冷的夜晚,他们曾相伴穿过狭窄的街道,焦急又满不在乎的等待黎明的太阳。艾菲娅既不说话也不在意弗利说些什么,两人只是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好像两只手交流了整晚,而他们不过是配合着行走,漫无目的,既期盼着白昼升起又渴望夜色永无止尽。

艾菲娅,他再次用尽全力大声喊叫。直到被一阵清晨的鸟叫声吵醒。

“你怎么了,睡出一身汗来?”

弗利睁开眼,目光正对莎梅尔。妻子穿着一袭绿色丝绸睡衣,略微发胖的身体,并没有减少妻子的魅力,倒是让原本挺拔的胸部愈发丰满。弗利伸手抱住妻子,晨间的兴奋让他忘了睡梦中的疼痛,莎梅尔只是轻轻躺下,随即用手轻轻把弗利的头移到深蓝色靠枕上。

“一头的汗,做噩梦了?”妻子问道。

弗利睡到自己一边,平躺身体望向正对着床的窗台,黄金葛爬满了窗户,自然垂落到下面的单人沙发椅上。

何塞办公桌上也有这盆植物,连花盆都是一样的,这个早晨弗利对医院的记忆恢复的比以往更快一些,或许因为这盆植物的缘故,原本他直到刷牙时才可能想起医生说的那些该死的话。

见丈夫没有回答,莎梅尔似乎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转过身没有再说话。

清晨鸟叫再次响起,弗利起床关掉提醒语音,径直向约翰房间走去。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超人。”

“啊,为什么是超人,我不要做超人。”

弗利看着还没睡醒的约翰,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长的很大,到了一个喜欢说“不”,喜欢反对的年纪。也许牙膏的问题也和这个特别的年龄有关,如果真如此倒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好好度过这段时间就好,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想到这弗利感到安心不少,之前的担忧好像真是杞人忧天。

“那你要做什么?约翰。”弗利又问道。

“我要妈妈。”

“妈妈?”

约翰穿着汽车图案的睡衣,衣服和裤子上印满了各种款式的汽车,睡裤明显短了一截,看来儿子这阵子真的长了不少。约翰已经站在床上摆出一副要抱的姿势,伸长两只手臂,这一伸手臂,睡衣袖子一下缩到手肘上面,弗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爸爸,你笑什么呀?”

约翰跟着笑了起来,虽然完全不明白弗利在笑什么,可看见别人笑小孩也会跟着模仿,好像立刻能体会别人的快乐一样。

“那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吧,告诉她你长个子了。”

“好的,爸爸。”

莎梅尔看着弗利把儿子抱进房间,只能不情愿的起床。

“妈妈今天休息吗?”约翰温柔的问道。

莎梅尔把约翰放到床上,摸着他的头发,又捏着他的肩膀,约翰吱吱笑个不停。

“妈妈,妈妈,我想吃冰激凌。”

“妈妈,妈妈你今天休息是吗?我可以不用去学校对不对?”

弗利靠在门边,看着儿子和妻子,又想到早晨莎梅尔无声的离开。

什么时候开始妻子不再欢迎自己?

或许在俩人的关系中,从来都没有真正亲近的时刻,弗利没有时间回忆那些不再重要的过去,他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眼前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是母亲离开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这重要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否也觉得自己是那个重要的人,莎梅尔是否和自己分享过心情,也许没有,也许自己没有留意。约翰倒是快乐的时候就大笑不止,难过的时候哭闹不停,当然约翰是个好孩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约翰不仅懂事而且智力似乎也在同龄孩子之上。

他不得不思考一些无法逃避的问题,接下来随时会发生的改变要如何让他们知道,眼前的两个人是否可以接受?原本的生活虽谈不上十全十美,却有着习以为常的温柔,这样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些问题弗利都无法回答,但又一点他却异常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梦里的刺仿佛跟着他的意识来到醒后的世界,不再是虚渺的脉冲信号,而是实实在在的物体,真切的疼痛,轻微的,缩小后的梦境。

弗利转身来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管道里流出,晨间的兴奋早已偃旗息鼓。

他脱掉睡衣,把自己放进冰凉的浴缸中,梦中残余的情绪如吹在血管里的泡泡,窗外阳光一如往日,美好的刺眼。而浴室里冰凉的水流仿若无休止的雨,打算下过整个冬天。

7.热爱科幻

洛杉矶是一个科幻的城市,也许电影业的发展让这个城市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色彩。

艾菲娅对这类电影情有独钟,甚至不仅仅是电影,她还热衷于各类科幻小说,只要在电影里发现熟悉的片段就会说导演借鉴了某某作者的某部小说,或者轻描淡写的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有半年时间,他们几乎把能找到的科幻小说都读了一遍,弗利本就喜欢读书,很快两个人越读越多,甚至渐渐的从书本到网络,关注一些作者的博客以便第一时间看到新故事。

“我喜欢这个城市的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太科幻了。”艾菲娅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弗利看来用名词形容内在感受既可笑又天真,他开始注视喜欢这样说话的艾菲娅,她身上有自己过早丢失的东西。

“可别以为只有电影从洛杉矶取景,这个…还有那个数都数不过来,那些悬臂式混凝土板和玻璃墙简直是科幻电影大爱,克里斯托弗·诺兰尤其偏爱用这种玻璃和水面倒影制造梦境。事实上有些被科幻电影导演青睐的建筑,设计师的设计灵感就来源自科幻小说,比如布拉德伯里大厦的设计灵感就源自一部1887年的科幻小说,设计师几乎完全根据小说作者描写的场景绘制了图纸。

光线从窗户和高高的穹顶照射进来,这说的都是玻璃啊;当阳光透过屋顶照进大楼的厅内,光线变得柔和自然,不再刺眼。设计师在厅堂四周设计了精美的铁栏杆及大理石台阶,缓冲了射进来的光线。多么神奇的想象和创造啊,因为这些美妙的建筑存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更让人留恋不是吗?”

艾菲娅的记忆越来越清晰的从大脑的回路中涓涓流出,伴随而来的是弗利没有想象过的思念,彼此未曾开口的问题,没有读完的书,模糊的期许也或者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然。

也许当时他该找出时间安排一次旅行,用不了多久,走遍电影中出现过的场景,也许艾菲娅一直在等待他做点什么浪漫的事。

究竟为什么当初突然就失去了联系,更换几次通信设备后,再也找不到她的电话。或者去社交网络查询一下,艾菲娅的名字恐怕不会太少,简直大海捞针。弗利摇着头,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可交替出现的混乱情绪让注意力集中变得越来越困难。

见鬼,简直比知道母亲身患癌症后更无法安心做事。弗利你有多怕死,他不禁骂起自己,这样下去别说成为合伙人获得更多股份,连手上的工作都做不好。

越这样想越不能保持平静,注意力像长了翅膀的老鼠,在玻璃板后面狂奔乱撞,就是不能安静的保持在电脑屏幕上。

“我相信人会越来越长寿的,科技首先会用于治疗疾病,这就是我热爱科幻的原因,它让希望无所不在,不论现状多么悲惨,总会有转机。”艾菲娅的天真至少在母亲的治疗上并没有灵验。可现在想起这样的话,想到艾菲娅说的这些话,好象不远处正在上演着美好与希望一般,这样的场景让弗利感到一些心安,虽短暂,但焦虑终究减轻了一些。他需要振作起来,至少按时完成自己的工作。

走到咖啡机旁,弗利冲了一杯咖啡,这次没有放糖,事实上何塞提醒过自己最好少喝咖啡,弗利问是否对身体不好,何塞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弗利回想着何塞说的每一句话,它们好像都是一种宣判。他白色制服下矮小的身躯像上帝一样威严,却不能让他感到一丝上帝的慈爱。慈爱在哪里,仅仅在相信与怀疑的一念之间吗?

或者只是在回到天堂的那一天。弗利感到后背的寒意越来越重,即使中午20多度的太阳也不能驱散,寒意从每一条骨头间隙中钻出来,透过毛孔向外探望后又原路返回,一次又一次一批又一批循环往复,直到整个背部都散发着叫人软弱的不适。

每当这种感觉清晰出现时,弗利都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何塞的办公室,绿色窗帘和他清楚明白的话语就在眼前。

“怪不得别人”,弗利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怪不得别人”。接下来的每一天并不会因为他的病而改变,工作压力不会减少半分,对约翰的照顾不能少一个环节,莎梅尔倒并不需要自己付出太多时间,但能用来增进彼此关系的机会也相对更少。

而艾菲娅又抢占了他的意识,在与汹涌的焦虑对抗和压制的争斗中,艾菲娅的出现似乎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至少目前来看对艾菲娅的想念缓解了一些焦虑,思念总好过害怕,弗利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再分出精力去压抑一种感情,他精疲力尽。

当何塞的面孔出现、当公司走廊变做医院的过道、当无法决定何时、如何、是不是要告诉约翰自己的状况时,他都变得软弱无力,生活该如何继续他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

当这一切已经变成每日生活不可回避的一部分时,弗利再也没有精力对抗,没有精力驱赶艾菲娅的模样,不论它意味着什么,至少它让自己好过一些,让自己的软弱有了躲藏的角落,他太需要一些力量来对抗无力,太需要平静下来应对工作。

没有加糖的咖啡虽让他想起梦里的苦涩,但至少暂时忘却了现实的烦恼。

8.我还能活多久?

“弗利,最近怎么样?”

“就这样,没有明显不同。”

“看来你不是很敏感。”

“怎么说呢,不去想的话就不会感到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但有多少人能做到疼痛在自己身上却不去想呢?他就像一个挂在窗框上的金属风铃,只要有一丝微风拂过都会吵闹不休,即使摇摆停止后之前的声音也仿佛印刻在胶卷上的影像,在脑中按了循环播放键一般,不能彻底结束,甚至有时那声音远比正在鸣响的风铃更响亮,刺耳,挥之不去。

“睡眠怎么样?”

何塞低着头在一张白纸上做着歪歪扭扭的记录。弗利靠在椅背上,椅背和想象中一样不舒服,与上一回第一次听何塞说明自己的情况相比,这一次的会面弗利觉得坦然和轻松许多。

毕竟,眼前面对的是世界上除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虽然要是他没有说那些话,现在的一切都会更好些。

自从知道自己的状况之后,弗利渐渐意识到自己每天都需要装作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梦中,也不敢掉以轻心,以免说漏什么梦话。

他又想到梦里的艾菲娅,如果是叫了某个女孩的名字也许莎梅尔不会当一回事,甚至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她对自己的兴趣为什么会如此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关系变作一成不变的僵硬。

原本这些事情根本算不上问题,很多家庭可能都是这样,弗利根本不会认为有什么亟待改变,但自从上次来过医院以后,弗利越来越注意这些,原本不会想起的事占据了他的大脑,而原本能集中精力的时间又常常打断,分散,让完成工作都变成一件比原本辛苦几倍的事。

“睡眠,谈不上好。”

“需要给你一些助眠药吗?”

“不行,这种安眠药根本没有用,我要换新的,你得让医生给我一吃就能睡着的药。”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隔着电话都能听到气愤和喘息。

“我都几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了,整夜整夜睡不着,原本还能睡两小时,现在一分钟也睡不着。”

“医生都没有好好给我开药,开的药吃了那么多都没用,还是睡不着。”

“那白天能睡着吗?”

“不能,白天更睡不着,白天就犯困,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完全不能入睡。到了晚上,天黑下来以后,我都是整晚听着雨声睡着的,见鬼,这样下去不病死也会因为不睡觉而死掉的。”

母亲在世最后一年的雨季比记忆中任何一个雨季都更为漫长,父亲一言不发的坐在院子里等着完成一项头痛的照顾工作——更换氧气瓶。

大号氧气瓶重的难以搬运,父亲搬完后便会面色苍白,一直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上好一会才能缓过神来,每周五,弗利下班后都搭乘同一个航班回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更换氧气瓶。

睡不着的半夜母亲时常感到呼吸困难,渐渐的从吸几口新鲜氧气到越来越频繁的依赖这种东西,只要到了氧气含量低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喘息,喘着喘着胸口便上下起伏,仿佛在攀登高不可及的雪山。当呼吸和睡眠这样正常的事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任何人发疯都不难想象。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最大的愿望是能睡上一觉,只要能睡着她似乎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给我弄点那个去,弗利。”

“哪个?”

“就是那个一吃就会很舒服的东西。你们年轻人肯定知道怎么弄到那玩意。”

“弗利,我一个月没有睡着了,到了天黑就害怕。”

“天黑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发亮,好象变成了少女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你呢,要不是嫁给你父亲,我现在也不会这样。”

“我没见过父亲那么好的人了。”弗利反驳道。

“好什么,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好,要不是因为你。”

“妈妈,你别这样,你想的太多了才睡不着觉,快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需要助睡眠的药吗?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弗利。”

弗利回过神来,发现何塞正看着自己,手腕搁在白纸上,正等着自己的回答。

“刚才,你说什么,医生。”

“我说你脸色看上去不好,最近晚上睡的很晚吗?”

“没有,我睡眠没有问题,暂时还算不上有问题。”

“那就好,如果有需要下周来的时候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和家里人商量了吗?”

“还没有,我还不知道怎么说。”

“其他也没什么了。”

“谢谢,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何塞没有立刻回答,看了看弗利,低下头。弗利很熟悉医生这样的表情,他在母亲的主治医生兰斯那里见过类似的神情。

“保险之外,如果还希望进行一些检查,当然全看你们的意愿。”

“我母亲还能活多久。”

“这个每个人都不一样,有些人一直活到90岁。”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弗利。”

何塞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我先走了,医生,助眠药或许会用的上。”

“了解了,放轻松,弗利。”

弗利笑了笑,何塞的话他明白意味着什么,听上去就和没说一样,可对弗利来说,却觉得与医生见面后,虽然没有获得更好的消息,但心情却是一周以来最放松的。站起身后不仅没有感到双腿无力,相反步伐轻松很多。

走出办公室,走廊上护士对他微笑,他回报发自内心的笑容,甚至哼着曲调走到电梯口,一想到一周来为了这件烦人的事疏忽了锻炼又径直走向楼梯,几乎小跑着下了楼。

他仿佛回到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周之前,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隐约觉得背后不适,肌肉拉伤或者长期对着电脑造成的疼痛都能解释这种不适。

当弗利跑出医院门口时,他都感到轻松甚至有些微弱的兴奋。

为什么突然心情那么好,弗利有些惊讶,他打算趁着自己心情正好,去商场给约翰买原先常用的牙膏。

9.谎言

人们总是按着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彼此了解也仅仅通过另一个人做了什么,没有做什么。经由行为判断感情,虽时常产生错误,但几千万年进化而来的这种能力无疑在保证了人类在不同时代都能很好的在这颗星球上生存。

人们是很难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如果彼此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或者只说一部分,只做另一部分,那么你的行为便代表了你的一部分想法,人们积累对这些行为的理解,从而形成对你的评价。

但仅仅这样又是不完全的,人类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行动,一些微小的肌肉运动,悄悄溜出意识管辖的抽搐,一个不经意的眼球转动,常常传达着比事先决定好的行为更准确的信息。

这也就是为什么撒谎总是耗费精力又得不偿失。关于撒谎,弗利有自己的定义。如果别人问一件事,故意把事情说成与事实不符和的样子便是撒谎;而隐瞒真相的一部分,或者未告知他人一件事,这不能算撒谎,至少两者截然不同。

母亲病重的消息从一开始弗利就打算隐瞒,对于弗利来说告诉母亲她身患人类目前尚不能治愈的疾病和不告知并没有区别,事实已经发生。对母亲来说不论是良性还是恶性都应当安心接受治疗,改善生活规律,两者没有任何不同。他私自决定什么也不说,仅仅告知手术成功,需要接受一到两年的延续治疗。

父亲从来没有质疑过弗利,他认为弗利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父亲不仅老实甚至有些淡漠,年轻时候家里都是母亲做主,父亲只是工作赚钱,弗利几乎看不到父母一起出门旅行,也听不到父母的争吵。

母亲病重后,父亲并没有在日常生活上做特别的改变,一日三餐照顾妥帖,除此之外便是自己在院子里读报纸,那些报纸仿佛永远读不完一样。

“你告诉我,我的报告在哪?为什么我找不到。”

“报告都在我这里,你要看什么。”

“我不相信你说的,我觉得运气没有这么好。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完全没有这回事,妈妈,你太喜欢乱想了。”

“弗利,你从小不说谎,不可以在这件事情上隐瞒我。”

“我没有说谎,事实就是医生说你好的不得了,不过就是小手术而已,根本不需要担心,是你自己太担心了。”

经过每日不断想象这样的场景,弗利养成了对这类提问条件反射式的回答。一开始母亲只是偶尔提起这样的问题,并且总能被自己说服,相信自己没事。到后来伴随着无止尽的失眠和食欲降低,母亲的怀疑越来越重,这种怀疑成了坚定不移的信念——一定是病情非常严重所以弗利故意隐瞒。

也许那段时间就是艾菲娅消失的时间,因为母亲的病情弗利整日浑浑噩噩,竟然没有注意到艾菲娅已经很久没有在咖啡店出现。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艾菲娅不在咖啡店也许现状会完全不同。艾菲娅是一天一天不见的,当弗利意识到过去了那么多天时,他只能依赖追溯和回忆,回忆可能是什么时候,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雨季还是和风缓缓,他想到了母亲住院手术,最后确定就是那个时候,艾菲娅消失了。

半年后他认识了莎梅尔,看电影,约会,他时常心不在焉,直到莎梅尔出现。

“我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在某个夜晚莎梅尔这样提议。弗利本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周以后莎梅尔搬进了他的公寓,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发生改变,莎梅尔很早起床,对吃并不讲究,但喜欢固定的饮食,周末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平时莎梅尔坐在客厅里画画,弗利则蜷在沙发上看科幻小说,莎梅尔从来没问过弗利在读什么书,弗利除了知道莎梅尔喜欢画画外再也不知道她的其他兴趣。

艾菲娅就是在那段时间消失的,弗利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一次半夜被母亲的电话吵醒后,莎梅尔问发生了什么,弗利说没什么,母亲有失眠的老毛病。他翻身亲吻莎梅尔,她先是有些抗拒后来也许睡意太浓,便不再拒绝,弗利想象着艾菲娅,又想象着母亲失眠的模样,隐藏一切让他痛苦,这种痛苦藏的越来越深,终于到了他想找到它们把它们拿出来都找不到的深谷中。

粗重的喘息,汗水,他纵身跳入山谷,无尽扭曲的坡道,沙砾混着泥土和灌木的尖刺,没有疼痛,夜隐匿在夜晚中,隐匿在人们沉重的呼吸下,吐出的薄雾掩护所有的谎言,看不清,摸不到,直到焦灼和不可忍受的梗塞,集结腹中,他冲向厕所,不停干呕,像个怀了不可告人身孕的女人,漆黑中摸爬着呕吐。

之后他躲在沙发上祈祷莎梅尔一夜好梦,电话不要响起,他一页页翻着小说,等待天亮。

“杰克最后一次踏上那块黄色土地,他已经什么都忘记了,记忆删除芯片在脑中闪烁,灯光微弱即使深夜没有月亮也不可能从神经网络的迂回中找到那一点星光。

他从没有克服过恐惧,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尝试。克服?努力?勇敢?都是旧时期智能低下的生命才需要的精神毒素。杰克在一次打斗中失去了右手,但现在他完全没有因此感到痛苦,他和完整的人一样拥有完整的快乐。既不自卑也不担忧。首先你要学会遗忘,让生命重新开始。”

“我睡不着弗利,去给我弄那种东西,你们年轻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母亲要的是什么,某种遗忘?不论自己怎么安慰,“不要去想那些了”,这些话听来没错,只是要一个在想一件事的人不去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母亲想要的难道是某种致幻剂,某种神经类药物。

她也不想质疑我,是她控制不住,她不能不想,不能。

10.我在二周前看到了他

“伦纳德死了。”

贝鲁斯倒了两杯阿根廷产的红酒,一杯递给弗利,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沿着酒杯望去,房间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在最合适的位置上,从桌椅到小型电器,看上去整洁干净,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这房子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没有生活的痕迹,卫生间龙头上一点水渍也没有,玻璃咖啡壶上既没有水滴也没有颜色沉淀,浴缸洁白如新,就连地板上都没有一根毛*******纳德?法学院毕业的伦纳德?”

“就是他。”

“他应该比我们大几岁,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5号,被人发现死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我去年还见过他,在克兹酒吧。”

“据说是心脏骤停。”

“贝鲁斯,别开玩笑了,你可是学医的,心脏骤停可不能算解释,能造成心脏骤停的原因你随口就能说十几条。”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他死了,但是没人知道原因。”

“澳大利亚警察不调查吗?”

“警察调查?警察只是第一时间查明了伦纳德的身份,然后通知他的妻子,他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丈夫好好的,等飞到澳大利亚时候尸体都凉了一天了。”

“你去参加葬礼了吗?”

“去了,弗兰德,库切,马克都去了以前篮球队的几个人。”

“伦纳德才35岁,他们有孩子了吗?”

“谢天谢地,没有。”

“那真不错。”

弗利回想着伦纳德的模样,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在篮球队一直打后卫,和贝鲁斯很熟。自己不过加入篮球队一年,离开篮球队后也就渐渐少了来往,但伦纳德为人慷慨,从来也不欺负新人,相比大个子马克(那家伙真该去橄榄球队),伦纳德一直很受大家欢迎。

“到底为什么死的。”

“在他出事前两天,他的推特还在更新,说自己打算回国度假,好久没有休息了,他在加拿大工作,医疗记录上没有显示任何那段时间的就医情况,简单说,他没有去看过医生,就是没什么身体上患有疾病的迹象。”

这番话让弗利联想到自己,仿佛雨水从天上落下便降落到窗台上一样自然,他想到自己的就医纪录,如果有人想调查的话,很快就能发现自己时日无多。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死于疾病?”

“不能这么说,也可能他去看了一些医生,但没有记录,你知道这种医疗任何国家都有。”

“的确是,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没有保险的就医不仅贵而且非常不可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后来死因是什么?”

弗利吞下一口红酒问道。

“也许是谋杀,或者某种我们不知道的阴谋,伦纳德在死之前一个月递交了辞职申请,他可是个外交官。”

“得了贝鲁斯,你推理小说读多了吧,难道不该怀疑他得了某种不可治愈的疾病,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有办法,他自己心知肚明,然后为了不想让家里人担心,故意不在医疗记录里留下痕迹。这样,至少在他死之前没人知道这些可怕的事,他认为家人没必要和他一起承受这种折磨,所以他只是隐瞒了病情,然后病情恶化了,他死了。”

“弗利,你真该去医疗中心给大家上生命课。”

贝鲁斯半躺着靠在沙发上,两只眼睛没有目的的看着沙发对面的灰色楼梯,楼梯扶手下的透明玻璃表面挂着几个圆形珠子,珠子缓慢的摇晃,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你好像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但我做为一个曾经的医生我知道一些病人的想法。如果真的是一个故意隐瞒病情的病人,会做的比伦纳德仔细的多,不会一个月前辞职,然后又突然回家度假,对于这些举动他们必然需要给家人一个合理的解释,要不然任谁都会怀疑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当家人当面质疑这些奇怪的行为时,一个隐瞒疾病的病人是很难不露出马脚的。”

“你还是觉得是场阴谋?”

“我觉得伦纳德隐瞒了什么事情,严重疾病当然是值得怀疑的一种情况,而且虽然我自以为很了解病人,但现在想来倒也应当怀疑。”

“说到底我们还是想的一样,他病了,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但又想把剩下来的时间用于陪伴家人,所以,他辞职回国。”

“看上去很说的通。”

“我就说你推理小说读多了。”

伦纳德35岁病死了。弗利回想着这件事,与刚听到消息时的惊奇相比,弗利现在似乎感到一种愉悦和快乐,他不能确定这种感觉为何出现,为什么听见伦纳德死了他会觉得有些轻松,甚至是一种愉悦的快感,难道自己心底邪恶,巴不得别人比自己更惨吗?

他伸手示意贝鲁斯再给自己倒一杯红酒。贝鲁斯起身离开客厅,回来时,左手握着酒瓶,右手拿着数据器。他坐回原来起身前坐的位置,几乎严丝合缝的坐在原来的区域,连坐个位置都那么仔细,难怪房间会那么干净,贝鲁斯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了,弗利暗自思忖。

“两周前,我在体育场附近看见伦纳德了。”

“什么。”

弗利差点打翻送到嘴边的酒杯。诧异的张大了嘴。

“开什么玩笑。”

“你认为我会拿伦纳德开玩笑,在我参加完他的葬礼,目送他去天堂后还拿他开玩笑吗?”

“见鬼,贝鲁斯你吓到我了。”

“那天在体育场,我一开始只是以为我认错人了,但他们长得太像了,周围站着几个亚洲人,也许是中国人或者日本人,我分不清楚,他的身体在这群人里就显得尤其高大,没法认错人。”

“然后呢,你有没有叫他。”

贝鲁斯看着弗利,停顿了好一会,声音一改之前的冷静,仿佛自己也无法确定接下来会说什么一般,他一口喝完杯子里的红酒,身体从沙发靠背上抬起前倾,几乎低得贴到了桌面。

“我走上前,一来想看看清楚,二来,我得确认自己认错人了。天知道,我怎么可能去确认他就是我认识的伦纳德,我只是想确认我认错了,认错了人。”

“慢慢说贝鲁斯,慢慢说。”

“他迷茫的看着我,我说‘兄弟我是贝鲁斯,你不是已经…’”

“我一想,问一个活人你已经死了,万一真是认错了人,对方一定会不高兴,谁也不喜欢被这样调戏不是吗?”

“的确,弄不好惹来麻烦。”

“打架倒是其次,但显然这样不合适。于是我就说,伦纳德,你最近去哪了,都没你消息。”

“他又惊又无知的看着我,好象我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一样。”

“我不是伦纳德,你认错人了吧。”

“我说‘兄弟,我怎么可能认错’,那时候我已经确认他就是伦纳德,我没有看错。”

“他为什么否认,难道失忆了?”

“弗利,这次是你小说看多了。”

“那么究竟怎么回事。”

“我他妈也想知道这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两人陷入沉默,弗利不知道贝鲁斯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依旧沉浸在刚才的喜悦感中,他想到这样的感觉要是能保持下去自己就能应付工作,保持和平常一样的生活状态了。虽然他又想到这种愉悦感来的并不光彩。

11.嗑药

“你刚才说你曾经做医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啊,几年前的事了,一次车祸。”

“车祸?”

“司机可能吃了某种药物,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药物,也许就是一些受体阻断剂。”

“精神病患者?”

“哈哈”,贝鲁斯放声大笑,好象听到什么从没有听过的笑话那般,“怎么才算精神病?”他补充问道。

“可是你说司机可能服用某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某种什么阻断剂,那不是精神病人是什么?”

“弗利,这个国家的精神病人未必正在接受药物治疗,很多服用神经类药物的人,也未必是精神病患者,至少和精神障碍手册上记载的并不完全符合,可是他们都他妈的在你身边,平时完全识别不出来。”

“我有点糊涂了,贝鲁斯,你是要说,肇事司机并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吗?”

弗利感到疑惑。

“他完全没有看见对面的红灯。”

“真见鬼。”

“没什么,不过是再也不能上手术台了,没有医院敢聘用我而已,除非我愿意转职做行政事务,否则医院没有我位置。”

“所以你现在…”

弗利感到一阵心痛,眼睛不自觉的眨动,好像睁开久了眼泪就要涌出来一般,这些在他听到何塞讲述自己病情时都没有发生过,而在贝鲁斯说自己再也不能做医生的时候弗利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以至于忍不住流泪。

“好了,别像个女人一样。”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看见那家伙的时候,我真是哭笑不得。”

“他一脸茫然,好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知道自己撞到了行人,可能把人给撞死了,但是他面无表情,好像刚刚发生的事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像一个橡胶做的人偶一样站在那里,动作迟缓仿如八十多岁的老人,天知道,我怎么摊上这样的事。”

“所以你认为他在嗑药。”弗利说道。

“嗑药,就是这个词,当时我躺在担架上,四周都是嘈杂的声音,医生不停问我问题,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今年多大,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是的,医生得判断你意识是否清晰。”

“我看这问题该去问那个司机,他肯定答不上来。”

贝鲁斯有些生气,但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贝鲁斯,弗利无法想象当时那场车祸到底有多严重,严重到他无法继续做医生。

“我的手,手指和手腕断裂了。”

“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

“神经修复和训练持续了两年,那些日子几乎全部都在训练它们,然后还是被拒绝了。”

弗利开始明白贝鲁斯说的是怎样一件事,医院不愿意和一个手部受到重伤的外科医生合作。

”精细动作,他们认为外科手术需要的精细动作这双手难以胜任。”

“贝鲁斯,你原来是…”

“好了,别说原来了,不做医生也不错不是吗?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贝鲁斯笑着说,“还要再来些吗?”

弗利笑着拒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谁都逃脱不了,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法应对了,可是伦纳德的死和贝鲁斯身上发生的不幸,相比他们,弗利觉得自己目前尚能自由行动,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沉浸在整日的痛苦和担忧中,就像母亲那些年一样,足不出户,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结果情绪越来越差,对病情没有一点帮助。

看到他人比自己更可悲的经历让弗利感到一丝安慰,这种安慰异常珍贵,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清楚为什么会从他们的悲伤中感到愉悦和轻松,也许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并不是唯一不幸的那一个。

“可是,这没有道理。”

“什么没有道理。”

“美国早就开始使用机器人代替医生执行一些外科手术,包括阑尾切除,还有骨骼断裂,甚至肝脏肿瘤切除。”

说完这些弗利发现贝鲁斯正一脸严肃的盯着自己,“怎么了?”他问道。

“他们宁可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一个医生。”

“人类的神经无法恢复到机器人的水平吗?”

“人类的神经和机器的运作是两件事,虽然科学家们试图把他们变成一回事。”

“我不能理解既然可以相信一个全自动的机器,为什么不能相信一个…”

“弗利,这问题我想了很久,想的吃进去的东西都能不差一毫的吐出来。”

“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

“为什么?”

“我不想说。”

弗利没有追问下去,知道的太多通常会让自己更不舒服,事情常常都是如此,知道越多越没什么好处,一个人要承担的责任和压力往往也跟着多起来。所以最好不要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人类天生不具有保藏秘密的习惯。当知道一个秘密后,人们就开始寻找将秘密这个篮球穿出去的机会,藏了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不过是没有等到那个移交秘密的人。

“你怎么样,说说你吧,莎梅尔好吗,儿子上学了吗。”

“啊,都很好,怎么说呢,都不错。”

“但你看上去压力很大,弗利,你以前不是这样,工作压力太大吗?”

每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秘密,对一些日常无关紧要的对话也会变得敏感,好象自己随时被放到真人秀镜头前,不知所措,忙于掩饰。

“就那样,没什么好不好的。”

弗利故作轻松的端起酒杯吞下一口红酒。

“你说我们两个男人为什么对坐着喝红酒,这场面真有趣不是吗?”

贝鲁斯笑了起来,“家里没别的吃的,弗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什么话,我看上去有那么不值得信赖吗?”

“有一点,有一点。”

两个人都笑起来,贝鲁斯比刚才回忆自己车祸的时候轻松了许多,好象那场车祸早已时过境迁;弗利也笑着,有几次他想笑的更大声一些,但觉得嘴巴要是张的再大一些,眼泪就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他没办法解释这种眼泪是快乐还是另一个藏在水底的寒流,左手手掌不知何时撑在后背,不要疼,他边笑边想着,我最好尽可能保持快乐。

背没有疼,弗利感到有一阵安心,美妙的周日下午,能把该死的医院给忘了真是太好了。

12.对不起

“最近睡眠好吗?”

何塞医生在纸上写下几个单词,弗利猜测那是他的名字或者类似可以指代一位病人的词。

“挺好的。”

“这倒不容易,很多病人会失眠,紧张,睡不着觉。”

“我好象还可以,睡眠一直不错。”

“医生,我能不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

何塞抬头看了弗利一眼,示意可以提问。

“这年头还有人用纸笔写字吗。”

“啊,我喜欢动手写字的感觉,好象这样离大脑更近一些。”

“离大脑更近一些?”

“怎么说呢,的确现在想买些纸也不容易,这些东西越来越贵。”何塞停顿了下,仿佛欲言又止,随后话题又回到病情讨论中“弗利,说实话,你看上去挺好的。”

“是的,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没什么病,但有时候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现在认为自己没病的时候越来越少,独处的时候甚至有些你知道,有些受不了。”

“尽量多陪陪家人别一个人乱想。”

“是,是这样的。”

“和家里人商量了吗,关于手术的事。”

“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办公室一下变得寂静,让弗利感到不安,突如其来的不安感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他想说些什么打破安静又完全无法专注,他几乎忘记了语言该如何从嘴巴里出来,声音又是如何发生的;他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额头沁出汗来,等何塞的视线离开纸笔回到弗利身上时,他仿佛觉得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弗利,你看上去不太好,经常发生吗?”

“不,医生,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怎么了,好象被吓到了,可是没什么具体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确定睡眠没有问题吗?”

“没有,白天精神也不错。”

“幻觉呢?”

“幻觉?”

“就是出现一些不真实的画面。”

“没有,医生我得的不是精神病。”

弗利想到最近刚有人和自己说起过精神病这个词,是贝鲁斯,还有他说起的那场车祸。

“医生,你是要推荐我看精神科吗?”

“当然不是,你看起来不错,我只是需要了解下你目前的情况。”

“我倒是想知道我这样没什么感觉,就是偶尔背部有些疼痛,这样就会死吗?”

“暂时还不会,但不好说。”

“如果手术会怎么样?”

弗利一直不愿意问这个问题,甚至相比问自己还能活多久,他更有勇气问后者。

手术后的生活并不是一场轻松的度假,母亲手术后夜夜失眠几乎成了弗利的噩梦,他每晚都觉得母亲在给自己打电话,让自己想办法帮她睡着,久而久之,这种折磨变成一种灵魂里生出的愧疚,仿佛母亲的失眠正是因为弗利而造成的,因为他的出生,他的无能,才导致了母亲承受如此不堪的痛苦。

“手术后,这正是我担心的,血管母细胞瘤,在胸椎位置,这个位置的手术需要非常精细的技术,即使再精细准确的切除肿瘤,也极可能带来四肢瘫痪的后遗症。”

“四肢瘫痪,不是下肢吗?”

“第七节颈椎位置,弗利。”何塞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这里关系到四肢的神经传导。”

“我明白了。”

“机器人也做不到吗?不伤害到神经的精确度?”

“机器人?”何塞放下笔握住自己的手腕,仿佛想到了什么说,“机器人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

“你可以看看这份材料。”

何塞从抽屉中取出一个软屏数据器,展开后放在弗利面前。

“仅仅在实验室里,你知道这样的实验没法公开研究。”

“这是?”

“机器人。”

何塞回答。

“医生,我现在觉得我有幻觉了。”弗利笑着说,他真的在笑,好象手里拿到一本有趣的科幻小说。

“这可不是幻觉,如果这个办公室,这个医院,我这个人都是你幻想出来的那倒是不错。”

“也许是的呢?”

“你还能开玩笑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至少,不用给我开助眠药。”

“我有时候真觉得你没有vonhippel-lindau症候群的遗传。”

“那是什么东西。”

“简单的说vhl综合症,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这类人看上去脾气比较暴躁。”

“也许我不像看上去脾气那么好呢。”

“不知道你的母亲或者父亲是否有这样的遗传疾病?”何塞问的时候,弗利想到母亲年轻时就常常控制不住的发脾气,想着也许是母亲有这样的遗传问题。

“也许是母亲。”弗利把数据器推给医生。

“如果她住在这里,可以让她来检查一下吗?”

“她不住这里。”弗利回答,又很快意识到应该把现状说的更清楚些,于是他补充道,“母亲几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

“癌症扩散,在西雅图去世的。”

“对不起…”

“没关系的医生,你也是为了帮我。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下周还是这个时候吗?一定要一周一次吗?”

“弗利,这由你决定。”

“好的,我知道了。”

医院径直往前是一座公园,加州蓝色的天空背景下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弗利想要一杯咖啡,却不得不回公司应付工作。

钻进车子时,他又想起了伦纳德。

可怜的伦纳德,他想象伦纳德死去时候的模样,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开车去工作,真是幸运不少;想到他心脏骤停,突然离世,如果这仅仅只是场意外,那伦纳德又比自己幸运的多,至少他在死之前都是快乐的,没有承受过知道死亡终将到来的绝望,没有承受过每过一天死亡都更接近的恐惧,更不用思考如何告诉家人自己的病情。

他以死亡的结果告诉家人他的离开,痛苦,流泪,绝望,在葬礼时达到高潮,之后渐渐退去。意外和突然死亡是不是比无止尽的病榻之苦要好的多呢。

念及于此,弗利从心底里羡慕起伦纳德来,这种羡慕让他难受,他再次想要呕吐。

到办公室后,他把自己锁在厕所不停干呕,一直到会议提醒的声音响起。他按掉数据器的声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臂变成了一团雾气,两条腿浸没在水中,只有一个身体,一个脑袋和矩形的上身,这就是未来的模样,他不能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13.幻想

难得阴雨的周六下午,妻子带着约翰早已出门。莎梅尔向来没有告知行程的习惯,这一点两人有了约翰以后也未见改变。

弗利正好有一整个下午和晚饭的时间可以消磨。打发时间,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个词,人们总觉得时间不够,不论在哪个城市,即使不愁生活也会为不够时间娱乐,不够时间尽情享受生活而担忧,但又为什么人们还会需要打发时间,好像时间是多余的累赘一样需要被妥善处置。

也许正因为对时间感到焦急才更不知道要如何把握时间吧。弗利知道不论怎么打发这段时间,呆在家里哪都不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若要说有什么能让时间过的快一些,弗利倒是一清二楚,没有什么比那个更有用了。

他在书桌旁快速完成了剩余工作,一些器械检测合同和新项目的计划书。新项目几乎全部交由罗德负责,这样也好,弗利想,谁知道是福是祸呢,空出点时间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总比生命最后还在为生计奔波来的浪漫一些。

想到这,好像回到读书时代一样,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也知道那个地方会让自己一整个下午都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那些事真该搬到地下室里,蒙上厚布,关掉所有灯,连应急感应灯都拆了,彻底锁住门,再把钥匙扔进太平洋,永远不再踏足海滩,永远不要找到那把钥匙。

他换上舒适的浅色棉麻上衣准备出门,身体动起来加上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弗利的精神放松了许多,他很享受这样的轻松。下午的目的地在结婚前几乎每周弗利都会去,而结婚后变成几个月一次,约翰出生后竟然再也没有去过。

lastbookstore这家他读书时候曾经兼职过的书店给他留下的回忆美妙又快乐,那些时光仿佛永远过不完,而当一天的工作全部结束后和店员聊聊喜欢的作者绝对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那时候弗利和其他店员一样,喜欢卡列林娜·莱瑟娜,这位西班牙裔的美女店员总是能介绍有趣的书给每一位向她询问的客人,而她推荐的书,不论是否真的有趣,似乎都因为她的介绍而让人忍不住连夜读完,好在第二天去找她换一本新的。

后来卡列琳娜去了哪里呢,早知道该留下电话,虽然卡列琳娜比弗利大了11岁。20岁出头的男孩眼中,30多岁的女人总是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而现在弗利发现书店的名字似乎正嘲笑着什么,最后书店,最后的时光,似乎正在说着自己。

在lastbookstore买二手书是艾菲娅的一大乐趣,他几乎没有见过艾菲娅买新书,更少见她买电子书,如今书本和笔用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的工作和阅读都习惯于依赖软屏数据器。

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数据器。一些美妙的故事,动人的爱情,对生死的探求,到了数据器上就成了——数据、编码和保护视力的自动调节灯光。

“我是永远都不会用这种东西读书的。”艾菲娅常常如此表示。“没钱可以买旧书,这里是二手书的天堂,只要你愿意花时间等待和寻找。”

她的确能在那里等待很久,在旧书搭建的隧道里,尤其是船一样的科幻小说区域,休息日的整个晚饭时间她可以全都用在那里直到书店关门。

也许可以碰见艾菲娅。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挥之不去,好像得到一本寻觅已久的书怎么都不能放下一样。

艾菲娅也许会在那里,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想起来这件事,她如果还在这座城市,想要遇见她,除了最大的二手书店,还有哪里更有可能呢?没有了。艾菲娅一定会经常去那里,甚至等一会他们就会相遇。

弗利渐渐觉得这个想法不仅可能而且非常可能。当他踏入书店的时候,他径直走过黑色台阶向着科幻小说区域走去,然后又放慢脚步,把注意力转移到书上。他知道如果看的太快,一两眼便能知道艾菲娅到底在不在店里。

好像走进医生办公室,他想到,用不了几秒医生就能告诉你结果,是好还是不好。他再也不要这么快知道结果,他可以等待,无限的等待。

在等待中因为有着目标,因为对目标的幻想而使得等待的时间柔软伸展,温柔的将自己包围在其中。渐渐的他感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心跳却没有想象中的加快,只是比平时更清晰,他可以听见一次次的震动,着急又沉着。

与其说他想见艾菲娅,不如说弗利更享受此刻的心情。

站在喜欢的书前,回忆像洒满金子的河流,一本本平装和精装的书围成一道墙,连接成一条没有开头和尽头的隧道,将世界和时间切分成不同图形;真实和虚幻变得模糊,外面的世界渐渐失去了声音;没有孩子的嘈杂,没有车辆的拥挤,那些日复一日的真实变得比虚假更不可信,仿佛石头堆砌的世界,不远处的邦克山阶梯都渐渐融化消失,成了蒙灰的故事,只能躲在角落里,任何人都能从它面前走开,视而不见。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消失,等待被忽视,直到怀疑自己是否存在过,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他仿佛看到一个女孩,站在一堆翻乱的书前,手上拿着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小说,这本小说他也一直想要,女孩身材纤瘦,看上去蛋白质缺乏。他几乎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女孩肩膀,抢过她正在读的书,然后质问她,“你去了哪里,艾菲娅,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就在这里,在弗利的眼中,没有改变过一丝一毫的容貌,读书时咬下嘴唇的模样,弗利坐在地上,没有上前,既害怕打扰女孩读书又害怕打扰自己的等待。

也许相见来的太快,他还可以继续沉浸在幻想中,这种幻想让他患上短期选择性遗忘症,当然他想忘掉那个不穿袜子的医生,甚至想忘掉自己。忘掉并不容易,有了替代的想念一切就容易的多。

弗利渴望想念变做海浪,思念的情愫进一步燃烧,想让身体温暖炽热,然后走近她,拥抱她,让她再也不要离开自己,至于原因,他会告诉她,“我不需要知道”。

14.晒晒太阳吧

电话打断了弗利的思绪,是贝鲁斯。

为了不打扰其他顾客,弗利只能走到角落,他不情愿的将视线移开艾菲娅,接通了电话。

“嘿。”

“你现在能来我家一次吗,我有事必须和你聊聊。”

“什么事那么匆忙,我也有话想和你说,你看晚上如何?我现在在中央图书馆附近,去你那得要一段时间。”

“那就晚饭时候见,尽量早一些弗利,我担心…”

“担心?到底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和你聊聊。”

弗利感觉电话那头的贝鲁斯有些奇怪,印象中没有见过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上周刚见过面,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他说起的车祸让弗利无法忘记,除此之外,贝鲁斯的家还有些干净过了头,可一个医生有点洁癖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想到这弗利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起为什么贝鲁斯会出现在公司,他和罗德之间为什么争吵他竟然忘了打听,打听,这真不是个礼貌的词。

可这个下午毕竟是让人愉快的,弗利走到科幻小说区域,快速将视线聚焦在艾菲娅刚才站立的位置。

人呢。一下震颤,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刀,这感觉不可避免让他想起医院的味道和何塞说话时的气氛。

“见鬼,艾菲娅,你是故意的吗?不该这样对我。”弗利有些气愤,不禁喃喃自语,“凭什么说来就来说消失就消失,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走到书堆前,莱姆的《机器人大师》在书堆最上方,显然是刚被人丢弃在那个位置。

丢弃。当年自己也是被丢弃的那个吗?先是艾菲娅,然后是母亲;或许先是母亲再是艾菲娅。

想起母亲,弗利更觉得胸口沉闷,她也许早就丢弃自己了,从出生时便以开始,要不然,为什么母亲死前总是唠叨,“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好像出生是弗利·索德尔可以决定的事。

弗利拿起书,这本二手书只有8成新,151页右下角被人折了一个三角,一个大小精心测量过般的等腰直角三角形。

这个三角形弗利简直太熟悉了,除了她还会有谁?

“数量众多,是吗?”

“是的!!”他们嚷嚷着,自豪地欢呼,“我们是不计其数的。”

其他人则喊道:

“我们就像海中的鱼!”

“像沙滩上的卵石!”

“像天空的星辰!像原子!!”

读完折角旁边的文字,弗利又觉得一阵气愤,不计其数,是啊,不过是不计其数中的一个,一条鱼,一粒卵石,谁也没把你放在眼里,没把你放在心里,莎梅尔、艾菲娅、父亲,甚至母亲,根本就没人在意过。

就算是星辰,绚烂耀眼也不过是星辰中微小的一个,即使是原子那样不可或缺也只是没人记得住的万众之一。

没人会在意你,你自以为能做很多事,自以为这个世界有很多责任只能你来面对,你努力生活,积极工作,你的妻子却从来不过问你的工作,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会不会感到力不从心,没有,从来没有。

何必要求妻子,就连母亲也觉得工作做的好是理所当然的,她年轻时候是一个努力的女人,优秀又漂亮,瞎了眼才找到父亲,她的脾气暴躁永远情有可原,因为她优秀,她就是可以这样;莎梅尔也是一样,父亲有钱,在纽约的房产足够莎梅尔一生无忧无愁,即使不能获得这些遗产,即使莎梅尔什么都不做,父亲也不能看着她饿死。

而自己呢,母亲看不上,岳父更是认为自己用什么把戏骗了她的女儿把她困在了洛杉矶。

这段话就仿佛有人故意说给弗利听,让他不仅不能继续享受这个原本美好甚至被祝福的下午,转而将他置于不可忍受的痛苦回忆和残忍现实交织的麻袋中,他必须离开书店,出去透口气,也许去邦克山阶梯那里休息一会,晒晒太阳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他正打算把书放回原处,可对着折角迟疑半天之后他把这本小说夹在左侧大腿旁,向着柜台走去。

“喜欢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吗?”店员带着亲切的笑容看着弗利。

“是以前挺喜欢。”

“还能买到这本书真不容易呢,前几日还有一位客人来询问他的书,我只能告诉他,店里书太多了不如自己上去碰碰运气。”

“你可以推荐他购买电子版本。”

“电子版本。”女孩收起了笑容,涂了闪光腮红的脸颊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充满青春的时光。“怎么说呢,我总觉得电子版本的书不能和作者对话。”女孩严肃的说,这种严肃和她的妆容是如此不和谐。

“你们出生开始就用阅读器了吧。”弗利问道。

“你看上去也没比我大多少,先生。”

“或者阅读机器人,你读书时候应该有学习机器人帮你寻找各种书籍吧。”

“当然,但是和捧着一本书相比,机器人的知识只能算渊博,但不能让我感动,那种心灵上,半夜里对着漆黑的夜空,感受那些已故的作家对如今时代的幻想,甚至更远年代的想象。其中一些早已成为现实,不论好的或是坏的,和那些作者的奇思创想相比,我们还远远落后,甚至走了弯路。”

女孩故意把走了弯路几个字压低了声音。

“看你口袋里装着数据器,可你为什么还来买书呢?为什么我们书店还是那么多人呢?”

“当然,还是有不少喜欢纸质书的人。”

说到这弗利又不自觉的想到何塞用纸笔写字的样子。他下意识摇摇头,想把这些抛到地下室的角落里。

“12元,先生,这是总价,已经为你打了8折。”

“这本书只有八成新。”

女孩耸耸肩似乎在说,“这又如何,你可以不买。”

弗利伸出右手,女孩快速完成了收费和账单传输。

“下次见。”

“下次见。”

为什么没有到处找找,也许艾菲娅只是去了别的区域,也许是文学区。可是弗利又觉得如果艾菲娅从她眼前消失了,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找到,他忘了自己也从来没有找过她。

离晚饭还有三个小时,也许他可以早点去贝鲁斯家,电话里这位老同学有些奇怪,在那之前他最好给自己弄一杯咖啡,加糖加冰块,好让他冷静下来说服自己刚才也许只是认错了人。

15.她真的来过吗?

人如果能专注于自己希望专注的事,不去想不希望想的烦恼,也许就是幸福的真正含义。

但往往事与愿违,想要忘记的时候记忆被不断强化,每一次都以不同的方式上演,好比被演绎过无数遍的《哈姆雷特》,或者任何一部莎士比亚戏剧。以至于也许再过若干年,莎士比亚最初的版本将被彻底遗忘。

忘记,谈何容易,简直不可能。

弗利现在只希望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那些事情只要在脑子里停留久了,身体就陷入沼泽,骨头渐渐变软,最后力气全无,就像一个虽然气息尚存,虽然看上去年轻健康的身体,却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而他,矛盾尖锐的存在眼前,他还活着,却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气息。

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都让弗利害怕第二天的到来,人们向来是期待明天的,除了被判死刑的罪犯,被抛弃的恋人,或者将死之人。

这三条,弗利都符合,好像说的就是自己。

被判死刑的罪犯。

何塞充分扮演了审判者的角色。

被抛弃的恋人。

艾菲娅再一次消失,不见了,又不见了。

将死之人。

那不就是自己么,一种连名字都读不清楚的遗传病,要么等死要么把自己送上四肢瘫痪的病榻之路。

见鬼。弗利感到愤怒。不论他压抑多久,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就从这次从何塞医生办公室出来到现在,他没有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总是试图先放一下,先照顾工作,先帮约翰把衣服整理好,先带约翰去学校,甚至把时间留给思念艾菲娅——一个他越来越怀疑到底有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女人。

会不会自己得了某种精神疾病,大学里他曾研修过心理学,知道一个人如果不断强化某种想法,这种想法就会被记忆接受为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精神分裂、焦虑症或者强迫症患者都可能深受这种想象带来的苦恼。

自己会不会得了不治之症,后背疼是不是得了肺癌,右下侧疼痛意味着肝脏有问题,心脏不适会不会突然导致猝死。伦纳德,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名字,没错,贝鲁斯说他死于心脏骤停。

弗利感到呼吸困难,车厢内的沉闷让他阵阵不安,他想发脾气,想大声喊叫,想找人吵一架或者打上一架,但这都不是弗利·索德尔。弗利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小就善解人意,弗利是母亲的小南瓜,是个不惹事的好学生。

但现在这个善良懂事的人病了,弗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是一个好学生,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值得信赖的丈夫和能照顾好孩子的父亲。

平时再正常不过的事此刻看来都变得扭曲和不可忍受,生活像布满了刺的仙人掌,弗利觉得自己就是仙人掌,只是刺长倒了,现在全扎在他身上,他应该疼痛吗?应该。他当然该疼痛。

该找人帮助吗?想到帮助弗利更觉无力,他在脑海中搜索可以用来倾诉的人,他想到杰森,杰森是个摄影记者,现在也许在亚马逊的热带雨林;还有谁呢,贝鲁斯或许是不错的人选,但他看起来神秘莫测,有种不可知的东西在他身后,在他称之为家的一尘不染的房子里。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想过,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在想念,他希望那个人是艾菲娅。

他想念这个女孩,不论她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他都愿意看见她,想要和她说话,甚至愿意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我们没有承诺,从来没有。弗利已经不能确定他和艾菲娅之间是不是有过承诺,这件事没人能告诉他真相,除了艾菲娅。

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再次消失,不,首先是原谅她突然出现,然后是再次消失,好像精心计算过的在他接电话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弗利感到一阵恶心,似乎再也不能忍受,他努力想象艾菲娅的样子,艾菲娅的右脸颊有褐色雀斑,应该是从下就有的,她不化妆的时候那片雀斑尤其明显,艾菲娅深褐色的头发一直很长,有多长呢,长过肩膀,没错,冲咖啡的时候她总是侧着头好像怕头发遮住眼睛一样。

终于这种更像是回忆的想象变成一种真正漫无边际的幻想,一种精神病式的胡思乱想。

弗利在车子里发生的这些没有人会知道,如果他不说,在他脑子里发生的一切就仅仅只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秘密”,连“秘密”都谈不上。

母亲曾坚信弗利藏着自己病情的秘密,几次三番试图链接弗利的数据器,他一度每天修改密码,觉得什么样的加密方式都不够安全,秘密就像轮胎开过的痕迹,就像一道道天边渐渐隐去的云彩,因为存在是真实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是一场虚无的夜梦。

在给弗利打电话之前,贝鲁斯正从外面回到家中,走进家门的时候,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房间似乎有人来过。

经过一番确认之后,贝鲁斯更坚定了这个怀疑。

房间有人来过,也许不是人,而是某种监测机器人或者类似的东西,他想到“东西”这个词,随之而来的是从胃底翻起的一阵阵食物发酵的味道。

16.又消失了

自从离开罗纳德·里根医疗中心以来,贝鲁斯一直都没有回医院工作。

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手部颤动不能保证手术顺利进行(尽管他已经认为自己很好的控制了这个问题),但是周围人并不认可;另一方面,机器人手术这几年的发展几乎涵盖了外科手术大部分领域,医生干干净净走入手术室,在虚拟显示器旁操控机器人,再干干净净走出手术室。

得益于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医生,造价从四百万美元逐步降低到一百万美元,远远低于几十年前拥有伟大名字的宙斯和达芬奇机器人。

那类机器人从技术上看更像是精巧的手臂,540度旋转范围,与正常人手相比的超长承受力,避免了人类不可避免的手部细微震颤。与现在医院使用的机器人相比,这样的机器人仅仅是手的优化,手术依旧要依靠医生的智慧和判断能力。

但是一切都在经历改变,这些触角越伸越远,从工业手臂伸向医院,伸入人体,表皮和腹膜之下,游历血管神经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东西已经无孔不入。贝鲁斯暗自思忖。

客厅,卧室,都有东西进来过,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贝鲁斯坐在沙发上他常坐的位置,开始思考这些东西的目的。他相信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东西进入他的私人空间(如果人类还有真正私人空间的话)。想到这贝鲁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

而接下来他很快意识到一些合情合理的事必然会发生甚至正在发生。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帘拉得很严实,米色暗纹粗布后面是一层厚厚的遮光帘,窗帘轨道高出窗户十公分,几乎没有光能漏进屋内。

贝鲁斯却发现窗帘左侧漏出一道下午的阳光,一直照射到对面的楼梯扶手上。

外面也有东西了。

自己在被监视。

这种想法让他不安,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说是自己那些研究的话,难道仅仅收集一些案例就已经引起那些东西注意了吗?还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呢?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数据器,每天出门前将所有数据传输到数据器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习惯。

想到今天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数据在家中后,贝鲁斯本该感到稍许心安,但后背还是渗出汗来,比进门时的慌张更深,真正的恐惧,伴随杏仁核活动增强,释放出神经递质到大脑各处并快速的涌向全身。

如果这些东西进来什么都没发现,这首先意味着他们在寻找什么,而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在自己手里。如果他们一无所获,是否会采取别的方法?

很快他们就应该想到数据器,除非一个完全信赖大脑工作的人,否则这个时代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数据器生活,可大脑往往也不可相信。

对窗外正埋伏着监视的怀疑让贝鲁斯很容易得出第二条推理。

他们会再来。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怀疑然后发现什么都没有,情况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就放弃了呢?

不可能。他摇头否定自己的天真。

推理最终锁定到手上的数据器,他们要的东西在这里面。

数据器里除了自己收集的案例相关报道,这些东西只要悉心调查都能找到,除此之外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在意?贝鲁斯猜测,他收集的案例背后有着对一些人而言很重要的秘密,以至于他们需要预先对一些人进行排查。

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如他所怀疑的?

不,这样的怀疑太可怕,有太多更合理、更简单的原因会造成那些事故,轻易陷入怀疑无异于钻入死胡同。

贝鲁斯躺在沙发上,感到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麻木,好像麻醉后并未完全苏醒的感觉。

他躺了一会儿,身体传来阵阵疲惫,也许是刚才有些过于紧张,毕竟他没有发现任何真正的监视。

一切还仅仅停留在自己的想象和猜测中,可万一一切都是真的,他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就是坐以待毙,等着被干掉。

想到这,贝鲁斯再次集中精神,他从头到尾阅读了自己几年来收集的几十项医疗事故,它门乍看上去没有共同点,大部分案例分散在美国不同州,剩余一些发生在印度以及东南亚地区。

最后他看到一宗麻醉纠纷案例,一场小型手术。参照最近的医学诊疗,这场纠纷案的手术甚至可以算作过度医疗,这样的案例他一直没有太在意,麻醉纠纷但没有造成病人死亡的事故向来不会引起太多重视,可是在一段家属采访的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弗利·尤金·索德尔。

尤金,是弗利母亲的名字。

他拨通弗利电话,希望对方尽快过来,他并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一位老同学重谈过去的伤痛。失去母亲的伤痛,贝鲁斯无法体会,也许和失去双手的感觉很像,他这样想着。

修改完数据器加密,他走上两楼卧室,想先睡上一会,经历了高速运转的大脑使他感到疲惫,接下来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贝鲁斯闭上眼睛,昏暗的眼前钻出很多条触角,最后露出一对红色眼睛,蓝色的光线下,那对闪烁的眼睛仿佛苍蝇的复眼。

噩梦持续到晚饭时分,一个男人面无血色的站在门口,见到这张脸时贝鲁斯感到一丝寒意。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见鬼了。”

贝鲁斯打了一个寒颤,走到厨房拿出两个杯子。

“先喝点酒?”

“这主意听起来真不错。”

“发生什么了,弗利。”

“我见到她了。”

“她?”

“艾菲娅。”

“看不出你这么恋旧。”

“你不明白,贝鲁斯。这女人又消失了,这次是在我眼前消失的。”

“你让我想到了谁知道吗?”

弗利茫然的抬头看着坐在和一周前一模一样位置的贝鲁斯。

“谁?”

“伦纳德。”

“我在体育场门口看见他,然后,他突然消失了。”

“上帝保佑,你把我弄糊涂了,伦纳德已经死了,你见到的不可能是他,但是艾菲娅不一样,她就是不辞而别,这女孩不懂礼貌。”

“你是要说她没有教养吗?”

“对,就是没有教养,亏她还是个读书人,整天捧着书,完全没有教养。”

“嘿嘿,弗利,这可不符合我们文化,你不该这么说一个女孩。”

“她也不是什么女孩了吧,都那么多年过去总该长大了。”

弗利喝完了酒杯里的酒,才想起正是贝鲁斯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让艾菲娅又溜走了。

上架感言

一晃许多天,这本书终于到了渡劫时候了,上架小劫。

上架时间将会在1月24日/周五(除夕当天)白天12:00上架。

跳过那些煽情的话,卖惨卖穷的操作。

首订很重要,大概……这个年能不能理直气壮的怼别人,写书有出路!嗯,有读者看到感言……可以一起来写书呀!稿费月入万,年入百万不是梦!

祝大家春节快乐,开开心心过春节。

病毒突发,wh挺住!

17.单身的饮食

“你有没有想过你看到的艾菲娅和我看到的伦纳德是一回事。”

“当然不是,这两者怎么都不可能是一回事。”

“不不,我觉得有可能。”

“你相信这个世界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我是说你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身体,同一副面容。”

“双胞胎吗?”

“你的意思是伦纳德有双胞胎,那么恰巧艾菲娅也有双胞胎吗?”

贝鲁斯摇了摇头,看着严丝合缝的窗帘。

弗利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发现自己后面除了一排落地窗和米色窗帘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在看什么呢,嘿。”

贝鲁斯已经确认任何东西都无法通过窗户监视到房间内的一举一动。同时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忐忑不安又无法让他掉以轻心。窗外花坛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等待着,伺机而动。

“说到哪里?双胞胎?”

“没错,双胞胎。”

“你觉得有那么巧合,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双胞胎兄妹,我们又如此巧合的都不知道。你觉得这事情的概率有多高。”

听到概率这个词弗利心头的一根神经抽动了一下,他把右腿伸长一直伸到桌子对面,上衣到了夜晚显得有些单薄,该死的温差,弗利在心里咒骂。

“你是不是冷?”

“可能喝了酒的关系。”

“我该给你煮点吃的,奶油面怎么样?我还剩了点法式面包,不过是昨天的。别的我就不会了,不做医生以后我再也不用刀了,厨房也没有那些东西。”

“不了,我不饿。”

弗利为贝鲁斯的遭遇感到忧心。看上去人似乎很难对日常习惯做出改变,而一旦遇到点什么真正的事,比如离职、事故或者疾病和爱情,遇到这些问题时做出改变又成了极其简单的事。

“贝鲁斯,你急着找我来不会就是要和我说伦纳德有双胞胎吧?”

“当然不是,是你说到艾菲娅我突然想到的,这事有点奇怪不是吗?”

“没什么奇怪的。”弗利脱口而出。“你找我来究竟什么事。”

贝鲁斯前倾上身,墨绿色的衬衫包裹着他一百九十公分的身体,显得有些局促。这家伙很久没锻炼了吗,弗利暗自思忖。不做医生以后自暴自弃吗。

“我怀疑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什么?”

“我说我怀疑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我大概五个小时前回到家,然后,我发现我的房间有东西进来过。”

“有什么证据?”

“没有。”

“你是有神经病吧。”弗利差点脱口而出。但一想到神经病,弗利感到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愉悦,一些精神疾病患者通过给自己编织故事,创造人格,甚至能创造出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物来,并且深信不疑那就是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也许有一点精神病他就能忘记那些总是打扰他的事情,然后轻轻松松的等到最后审判的到来。

“而且我不能确定是人还是什么东西。”贝鲁斯继续说道。

“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我从医的几年里没有一起医疗纠纷,没有一个病人或家属曾经拿枪指着我叫我特喵的小心点,半夜关好门窗。”

“医院意外呢,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你以为我们在演剧情片吗?”

“不,我觉得只能是部商业片,还很拙劣。”

“我和你说正经事,弗利,我想不出我得罪过什么人,就当没有什么私人恩怨,而且现在”贝鲁斯朝左轻歪了一下头,示意弗利侧身看背后的窗帘,“我怀疑窗外正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机会观察房间里的动静。”

“贝鲁斯,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没有,你怀疑我有什么问题。”

“某种精神类疾病,被害妄想症、精神分裂或者人格障碍。”

“你是心理医生吗?”

“不是。”

“你觉得我有精神病?”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又说没有得罪过人,又说不确定是人还是什么东西,我被你弄糊涂了,说实话我真的被你弄的有些糊涂,也许是我饿了,我需要吃点东西。”

“你看上去脸色很糟,没吃午饭吗?”

“早饭吃过后就什么都没吃了。”弗利烦躁的回答。

“该死,那我先给你做点吃的。”

贝鲁斯从他坐的沙发上站起身向右手边的厨房走去,弗利闭上眼睛想让自己休息一会,如果能睡着就更好,睡着就什么都不用烦恼。

“我又一晚上没睡觉,弗利,到了晚上我就精神出奇的好。”

“弗利,见鬼,你爸爸睡的跟死了一样。”

“到了晚上我就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我精神好的可以去西班牙参加圣费尔明节。”

“弗利,他们不让我睡觉,我脑子停不下来。”

“弗利。”

该死。弗利惊醒时,上衣几乎被汗湿透,贝鲁斯还在厨房没有出来。他把酒杯倒满,端在手中,两眼则望着酒瓶的标签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阅读。

呼吸,慢慢的,感觉空气缓慢进入身体,集中注意,一个字母,一个单词,很好。

再来一遍,慢慢呼吸,呼吸,体会身体里流动着新鲜平静的氧气。

这是艾菲娅教他的放松方法,说自己跟一个治疗师学的,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弗利一直记得,几次以后,思绪终于从梦中走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艾菲娅挥之不去的容貌,弗利意识到自己的日子算是彻底没法回到从前了。

“奶油面,一人一份。”

贝鲁斯端上两个用深蓝色浅口盘装的意面,最上层可以看到一些白蘑菇和煮烂的洋葱,看上去像在白水里泡过一般。

“快吃吧,要求高可要饿肚子了,单身能吃吃这些不错了,厨房还有昨天剩的法式面包。”

贝鲁斯说着自己开始吃起来。

“这样很好了。”

弗利说的是实话。

“单身的饮食可不能和你这种有家庭的相提并论,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不是还做过研究吗?说什么,单身的死亡率高于有家庭的人。”

“说的是单身病死率高于有家庭的人吧,我印象中好像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贝鲁斯拿出数据器,似乎想立刻就查阅这项研究。

18.啦啦队姑娘

“好了,吃饭时候看这些多影响胃口。”

“不不,你缺乏研究精神弗利,这样可不好。”

弗利皱了皱眉头,胸口被汗水浸湿的地方似乎比刚才更凉了些。贝鲁斯说的没错,斯金纳教授似乎也在一次小组研究中表露过类似的意思,尽管听上去不是针对自己。

那次的研究课题是,躯体功能增强对提高社区老年人认知水平的重要性。

这根本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课题,谁都知道躯体增强能提高老年人认知水平。

多伦多大学精神医学系教授诺曼·道伊奇写过一本叫做《重塑大脑、重塑人生》的书,开篇讲述了一个动人的关于如何通过训练身体功能,重塑患阿尔茨海默症父亲的大脑。这位父亲成功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给了读者一个鲜活有力的实例。

当然这早就不是科幻了。也许正是因为课题结论看起来显而易见,自己就没有过多的展开调研和誓言,导致了整个课题虽然四平八稳却不能让教授满意。

虽说教授满意在学生看来远不及自己满意来的重要,但此刻弗利回想起当时的情境,不禁想到是不是真如教授含蓄的评价那样,“也许如果愿意走的更远一点,更远一点呢。”

“想什么呢,不对胃口?”

“没有,很好吃。”弗利把面卷起来塞入口中。“你随身带数据器吗,连在家也带在身上?”

“嗯,很多年习惯了。”

“真是个好习惯。”

“为什么这么说。”

“啊,没什么,忘了你是单身。”

两个人看着对方笑了起来,好像刚才房间里有人讲了一个什么有趣的笑话。

“找到了。”

“嗯。”

“研究小组在之前一个十年间,共调查了接近783万名加利福尼亚癌症患者,其中包括5年之前去世的387万人。发现单身男士患者因癌症死亡的可能性要高出27%,单身女士患者则要高出19%。”

“咳、咳、咳。”

“你怎么了,被我说对了反应那么大。”

“没有,没有,看上去单身男士死亡率最高啊。”弗利为自己的表现感到窘迫,已经到了听到这类词都会失常吗,真见鬼,他再次咒骂。

“嗯,研究还显示已经结婚的人通常会有更好的医疗保险,生活在更好的社区中。一旦调整患者的保险状况以及他们社区的社会经济状况,结果就会发生变化。”

“这倒是真的,如果有更好的工作,通常能享受到更先进的医疗,如果个人达不到这个水平,家庭的确能提供更好的经济支持。”

“嗯,但是这不是全部。即使是撇开婚姻带来的经济便利,单身患者过得还是不好,这也就说明钱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觉得单身有时候也挺好的,不用考虑很多婚姻中的问题,比如…”

“比如什么?”

弗利欲言又止的模样,贝鲁斯看着好笑,于是又笑了起来。

两个人虽然几年不见,但第二次见面以来似乎又回到了读书时候轻松的样子。

这让贝鲁斯觉得打电话给弗利的决定真是太对了,即使不是眼前自己的研究和弗利母亲可能有关,他也该多和弗利聚聚。

“那么他们还研究出什么?”

“啊,等等啊。”贝鲁斯忍住笑继续翻阅数据器。

“这是openlink的数据器吗?”

“是,号称最高等级安全系统的数据器。”

“没错,可笑的是它的名字听上去”

“听上去像冲着球场招手的啦啦队姑娘。”

“你真有病,贝鲁斯。”

“你才有病。”

贝鲁斯举起杯子,弗利也把杯子轻轻抬了一下。

“我是有病。”

“你?”贝鲁斯大笑起来,“你有病,我也觉得你有。一看就看出来了。”又是一阵大笑。

“是吧,已经能看出来了吗?”

“谁还看不出来啊,你至少有冲撞恐惧症、多重人格障碍、幻觉综合症。”

“神经病。”弗利脱口而出,心里却仿佛落下块石头。“你才神经病”,“什么多重人格障碍,什么冲撞恐惧症。”

“你怎么退出篮球队的?”

“我不适合。”

“你害怕冲撞,你害怕冲撞还怎么打篮球,对不对。”

“我可不想被马克那样的人撞。”

“你就是害怕冲撞,你恐惧、紧张、你不喜欢这样。”

“好,就算是吧。”弗利把最后一块白蘑菇放进口中,“还有多重人格障碍。”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有没有哪一个人格和艾菲娅发生过什么。”

“我哪一个人格都没和这女人发生过什么。”

“我说弗利,这是在美洲,你别说的自己是虔诚的教徒一样,非结婚不能有进一步关系,我真弄不懂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你妻子还会吃你以前交往过女朋友的醋?”

“笑话,连我自己都不信,我和艾菲娅,什么都没发生过”,弗利摇了摇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有时候我根本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真的和我一起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真的会给我的咖啡多加几份糖”。

“你看,第三个病逃不掉了,幻觉综合症,你承认吧。”

“不承认,要承认也是你该承认”弗利提高了嗓音,“是你叫我来的,别忘了我刚进门时候你说了什么神经病一样的话,你说这房间有东西进来过。你还说窗帘背后有东西在监视这里”。

“没错,是我说的。”

见贝鲁斯承认,弗利似乎送了口气,可他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继续说道,“所以,有神经病的是你,你他妈才有神经病。”

说完这些,弗利轻松多了,虽然身体依旧有些微微颤抖。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贝鲁斯曾经是一个医生,两人又是多年同学。他知道贝鲁斯不是一个喜欢胡乱编造故事的人,他为人谨慎,对待学业一丝不苟,除非遭受什么打击,也许就是那场车祸,更可能的情况是他说的本身就是事实。

“行了,说点正经事。”

“嗯”。

“你爱艾菲娅吗?”

“我一直以为我们算在恋爱。”

贝鲁斯斜靠在沙发上,时不时用手捂住嘴巴,“算在恋爱?”

19.再见她时你想说什么?

“你别笑了。”

“我可是一直以为你在和她交往,要不然也许我早结婚了。”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谁会相信你们没什么啊。”

“我信啊,我们就是比太阳洗过的叶子还干净。”

“这是笑话吗?”贝鲁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本遇到艾菲娅的好心情,到这个时候完全消磨成了夜晚无人问津的轮胎印。要问他现在的感受,除了对艾菲娅这样不告而别的痛恨外,找不到半点柔情。

“说说你妻子吧,你和莎梅尔结婚五年了吧。”

“今年第六年了。”

“哦,是啊,约翰出生那会我还去过你家。”

“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弗利端起酒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又拿起酒瓶,瓶底浮着一层薄薄的酒,颜色比满瓶时淡了很多。

“你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啊。”

“你也是啊。”

“这是要多开一瓶酒的意思吗?”

“那我可就回不去了。”

“结婚的感觉怎么样?”贝鲁斯问道。

见朋友如此认真,弗利也不敢怠慢。

“婚姻的感觉好比,怎么说呢,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我的爱人发誓她将满怀忠贞,明知她撒谎,但我依然相信’,我并不认为莎梅尔爱我,同样我也感觉不到自己对她的爱,但是我们生活至今,看上去一切都还挺不错。”

“所以你一直忘不掉艾菲娅,就是这个原因吗?”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但是最近,我得承认,我想她想的发疯,甚至想到痛恨。”

贝鲁斯望着昔日同学苍白的脸,酒精并不能让他的面颊呈现出血色。

谈论艾菲娅时,他眉头紧蹙,那道日渐加深的细缝中似乎藏着一个逐步步入中年的男子不与人说的秘密。他想起弗利母亲手术纠纷发生的时间也是在六年前,那道纹路也许从那时起就在这张俊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我想爱情应该是那种让一个人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感情,好像打开了一个人的开关,他开始运行一种新的程序,与以往截然不同,但是却变得更好,爱情也不该包含痛恨,如果一种感情既充满爱又含着恨,那就不是爱情,那叫受罪。”

“所以我喜欢《爱与死》里索尼娅所说的,爱就是受罪,为了避免受罪,就不要去爱。但是这样一来,会因为没有去爱而受罪,因此,爱就是受罪,不爱也是受罪,受罪就是受罪。”

“所以伍迪·艾伦是个不婚主义。”

“没错。人们要幸福于是就去爱,但是之后却变成受罪,一受罪又不会觉得幸福,因此想要不幸福就去爱吧,或因爱而受罪,或因为太幸福了而受罪。”

“不论爱或者不爱都受罪。”

贝鲁斯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只和女孩交往,没有承诺和誓言,也没有什么罪可受,也不希望谁爱我爱的痴迷,导致两个人都被这股绳子绑了起来,呼吸困难。”他伸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出一副捆绑的姿势。

“对,就是绳子,就像绳子一样。”弗利学贝鲁斯的样做出捆绑的姿势,左手放在喉咙前,右手绕到后背,一阵轻微的疼痛从脑海中闪过,“滚开”,他轻声喊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弗利继续前面的话题,“莎梅尔和我是莫名其妙结的婚,一天她问我是不是有交往的人,我说交往的人失踪了,你知道,艾菲娅就是失踪了,她连续半年没有出现,而原本我们几乎一周见四、五次。”

“嗯,我记得接到过你的电话,说你母亲病了,问我有什么比较合适的治疗方法。”

“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心烦意乱,每周都要回一次西雅图,周日回到家累的不知道在哪里就睡着了,醒来有时候在床上,更多时候在沙发,地毯甚至靠着家门;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在那些地方的。”

“那是在你母亲手术后吧。”

“差不多,我已经记不清楚,太久了。那段时间我整晚做梦,梦见最多的就是搬氧气瓶,一瓶接着一瓶,那东西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到最后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用力,都没有办法挪动它了;接着母亲的呼吸声就像几十年前的拉风机一样,只有好莱坞的电影收藏馆还有那个时代的电影胶片。

那些声音由远而近,最后在刺穿我耳膜前停住。紧接着就是沉默,比拉风机的声音更叫人害怕,巨大的耳鸣声,仿佛几千几百只虫子同时震动翅膀。那段时间我每周都做这样的梦。”

贝鲁斯一言不发的看着弗利。

“莎梅尔就在那时候出现了,她说她可不可以住我家,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租的房子乱七八糟,空间又小。”弗利笑了笑,“我不懂得拒绝别人,尤其一个家庭出身又好,又漂亮的女人,虽然她比我大7岁,但说实话真的看不出来,那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脸,觉得自己起码有40岁。”

“然后你们就结婚了?看上去很顺理成章。”

“有一天,莎梅尔说想要买个戒指,我糊里糊涂,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当时怎么就以为她的意思是我该买戒指向她求婚,也许她只是看中某个好看的戒指想要买,我竟然以为她是在说我们可以结婚了,那周我回家告诉了母亲,她当时看起来还不错,除了晚上睡不着之外,有时候还能清醒的和我说上几句话,她问我,那女孩漂亮吗,我说,漂亮;她又问,那女孩爱我吗?我说爱吧。

母亲就笑了,说爱我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和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结婚。”

“说的挺对的。”

“对什么,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她那些话根本是说给自己听或者说给我父亲听的,那是因为她从来没爱过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至少我没觉得他们之间能有称之为爱情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为了对方改变自己,让他们妥协和低头的是生活和我。”

“病人有时候情绪比较极端,弗利。”

贝鲁斯试图安慰几句,但弗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样子,好像已和这些事情相处很久,久到不再能对他造成伤害。

“你不爱莎梅尔又是怎么和她相处的呢?”

“总会有办法相处的,何况现在还有约翰,大家都爱他,尽管我们彼此之间缺失的可能永远不能在对方身上找到了。”

“如果你在看见艾菲娅,你希望她和你说什么?结婚了、有了孩子、或者还是单身?你会不会想要她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还是你想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这些都不是。”弗利回答。我希望她不久人世,或者和我同病相怜,我希望她比我还惨。弗利没有说出来,虽然这绝对谈不上善良与爱,但确是实话。

20.无法承担

到下半夜两点多,弗利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贝鲁斯家的沙发上。

贝鲁斯也许在卧室睡的正熟,弗利不想打扰他,自己打开门准备回家。

温差加上酒精散去,弗利感到微风扑面而来的清爽,自己仿佛回到了结婚前,两点多正是酒吧关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艾菲娅在电话里恳求自己陪她散步,记忆中这恐怕是艾菲娅唯一一次要求他做一件事。

他们约好在艾菲娅上班的餐厅见面,艾菲娅穿一条蓝色裙子,一点都不合身,看上去裙子大了很多,而她瘦弱的身体显得愈加娇小。那晚她披着头发,好像刚洗完的样子,空气里飘着柑橘的甜味。

而当他坐进车子的时候,刚才的记忆又被打断,愈来愈频繁的疼痛把美妙的记忆瞬间拉扯断裂,取而代之的是痛苦和煎熬。

“想点别的什么,弗利,别去想那该死的疼痛。”他对自己说,说的很大声,反正也没有人会听到。不,也许有什么东西会听到,弗利想到贝鲁斯说的窗外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那会是什么呢?这件事引起了弗利的好奇,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自己岂不是在进门的时候已被注意?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弗利发现今天刚和贝鲁斯见面的时候的确有些奇怪,他在电话里说有事情要说,听上去不仅紧急而且多少和自己有关。

如果和自己完全没关系,难道贝鲁斯没有别的更好的朋友了吗?毕竟两人多年未见,难道就仅仅因为前一周重新相遇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吗?这个逻辑说不通。

推理这些事的时候,弗利的大脑夺回了自由选择的权利,他完全将注意力用在了思考这个奇怪的夜晚,于是疼痛便被遗弃了。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中。

最后,弗利认为虽然两个人聊了很久但贝鲁斯并没有解释清楚那个紧急的电话究竟关于什么?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晚饭时候赶到?又有什么要说的话却没有说?莫非这些监视和非法侵入住宅与自己有关?想到这他露出微笑,这个念头还是打消了吧,他对自己说,“已经够倒霉了,一个活动不了多久的人还会变成某种重要人物吗?”

到家时已经接近四点。

为了不打扰莎梅尔和约翰,弗利准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室内气温有些低,没有毯子会有些难熬,但总好过吵醒他们。他想在睡前给自己煮一杯牛奶,背后的寒冷直叫他打着哆嗦。

冰箱里除了胡萝卜和西兰花外只有约翰喜欢的酸奶酪,完全看不到有什么属于弗利的东西,弗利关上冰箱,躺到沙发上。

翻来覆去试了几次睡意全无,夜晚变得愈发明亮,客厅里的椅子,白色木纹桌子,桌子旁约翰堆着的乐高玩具,有块白色,块黑色,5块黄色,7块绿色,红色蓝色

“大个子,你猜,有几块白色乐高?”

“5块?”

“不对”

“3块?”

“不对”

“块”

“不对,我们一起来数数吧。”

“,2,3,4,5,6,7,”

“看,是块。”

“好吧,我失败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爸爸,失败不要紧的。”

弗利看着那些乐高,约翰每次都会给他猜块,而他总是装做猜不到,一开始是为了帮约翰学习计数,后来这成了他最喜欢的游戏,除此之外弗利想不到约翰还和自己玩过什么游戏。

约翰的声音越来越响,一次次重复在房间里,又像在大脑中;房间越来越亮,虽然没有开灯,但弗利比白天更清楚每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

母亲就是这样看着家里的每一样东西等待天亮的吗?真是不可思议,每天都这样会是多么可怕的煎熬。

煎熬,想到这个词弗利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在心里默默忍受的事情用煎熬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弗利,你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自己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病吗,我快死了,早晚要死的,早知道你就不该让我做该死的手术。”

“你不该让我做那种手术。”

“早知道就不要做手术。”

“妈妈,醒醒,妈妈。”

“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病人服用了多少安眠药?知道是什么药吗?”

“不知道,她有在服用这种药物吗?”

“爸爸,你知道吗?妈妈在服用什么药物?”

“见鬼,能救吗?”

“你们都先在外面等吧,医生在抢救。”

“妈妈,你不要死,妈妈。”

“妈妈。”

“妈妈。”

晨间提醒准时响起,上衣仿佛水里浸泡过一般,被汗水完全浸湿。弗利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块白色乐高。

这样可不能去和约翰说早安,弗利浑浑噩噩的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把衣服脱下扔进洗衣机,上面照例堆放着两堆衣服,莎梅尔的牛仔裤和白色上衣,约翰的深蓝色连帽衫,这件衣服还是圣诞节时候买的,那是三个人最近一次一起出门逛街了。

那天约翰特别开心,在商场大厅不停的绕着圣诞树转圈,一圈又一圈,一边转一边抬着头笑,好像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对着他笑一样。

那模样现在想来弗利觉得有些害怕,约翰的行为有时候有些古怪,他尽量不往坏的地方想,但有时候他忍不住觉得约翰有一些奇怪的症状,但他智商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比同龄的孩子更聪明些;也许是家庭关系的缘故,弗利想到,如果他和莎梅尔聊一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尊敬却漠不关心,事实上自己是渴望关心她的,只是仿佛总有一道墙挡在他们中间。

是自己不愿意还是的确有问题,也许都有。他坐在浴缸里,水温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也把他再次推向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要不要和莎梅尔说自己的事,要怎么说才好。

母亲当年的手术决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对她身患癌症的隐瞒到底对她是好是坏,弗利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决定,他别无更好的选择。

但他同时又明白,人没有办法判断自己的决策是对还是错,人无法对自己的意识做出准确理解,一切不过是当时当下所能做的,为了逃避更大的悲痛,为了减少更多的苦难,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看着母亲不接受手术而死去的凶手。

凶手,这样的罪责他无法承担。

21.恐惧死亡

医生和手术适时承担了一切,扮演了一切,这是人类社会医疗体系的好处,让个体得以从中解脱,能够承受本不能承受的痛苦。

如今,轮到自己。

何塞第一次告知病情的时候弗利还很镇静,他相信能应付的来,只要平静下来就一定可以找到合适的应对方法。

但事情远没有想象的容易,如果病倒,莎梅尔是否会伤心,现在弗利倒是希望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相互间完全不了解,这样也许莎梅尔可以像忘记一个前同事一样忘记自己。

可是约翰怎么办,如果不是约翰的出生,母亲病逝后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是期待着约翰即将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家,他不能想象若是没有怀揣对出生的美好期待,几年前他怎么能那么顺利的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并且从没有一天减少过对工作的热情。

残忍的说,母亲最终病逝似乎让弗利感到轻松了很多,死亡的阴霾随着约翰的到来渐渐远去,天空依旧明亮澄净。

可如今,造成这份死亡恐惧的人是自己,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思考如何告诉家人自己即将面对的手术以及四肢瘫痪的风险。

如果运气好的话,约翰依然会拥有父亲,但到了打篮球的年纪,小家伙不能由爸爸陪着一起投篮,所剩的时间,只够弗利教会他拍球。约翰还没有长大,如果能一夜之间就长大,长到十岁、二十岁,大学毕业该多好。

孩子都会希望有一个健全的父亲,也应该拥有一个健全的父亲。约翰会很懂事,如他一贯温柔的性格,弗利不禁皱起眉头,浴缸的水渐渐漫出来,摇摆着淡橘色波浪。弗利不得不情愿的离开温暖的浴室,约翰正在房间里等他。

路过他和莎梅尔的房间时,他看见莎梅尔依然处在酣睡中,她的睡眠真好,弗利笑了,轻轻打开走廊上的衣柜,找了件连帽上衣套在身上,衣服正面有湖人队的队标,约翰很喜欢这件衣服,他多希望未来会有机会能父子两人一起窝在沙发里边看比赛边抢着吃玉米片。

“嘿,小家伙。”

“嘿,大个子。”

从约翰会说话起,这段对话就没有改变过。

“睡的好吗?”

“好的。”

睡醒的约翰红着小脸蛋,像草莓一样新鲜可爱。

“来,让我看看有没有重一点。”

弗利一下抱起儿子,双手举过头顶。

“爸爸,放开我,爸爸,快放开我。”

约翰一边大笑一边求饶,双脚来回蹬,好像真的有怪兽袭击了他一般。

“爸爸,爸爸,最喜欢爸爸了,快放我下来。”

“一点都没有重。”

“重了。”

“一点都没有。”

弗利重复道。

“重了重了,就是重了。”

见约翰一本正经着急的模样弗利更不愿意就此罢手。

“哪里重了,还不是被一下就举起来了。”

“重了重了,就是重了。”

说着,约翰好像想到了什么,拖着绿色的睡衣睡裤摇晃着走到门边,踮起脚大声说,“爸爸,你看,我长高了,妈妈说我现在有115公分了。”

“才115公分。你四岁不到就110公分了,小家伙。”

“我长大了一定会跟爸爸一样高的。”

“哈哈,那一言为定哦。”

“嗯。”

约翰认真的不断点头。

弗利先是大笑,充满喜悦,可很快一副生动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出来,病榻上的自己和长高后的约翰,自己苍老无助的脸看上去丑陋不堪,四肢像干枯树叶,约翰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莎梅尔站在他身旁,面无血色,他是可以说话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发出嗡嗡昆虫叫的声音,约翰皱着眉,从他紧张的眼睑中弗利看出自己不被欢迎。

他在被厌恶,因为不能为家庭做任何事,不能辅导约翰家庭实验,不能帮莎梅尔做家务,他活着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他希望看见约翰有了女朋友,希望看见他在篮球场上奔跑,希望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而就是因为他自私的渴望能拥有这些,他就要无耻的躺在那个病床上,约翰来看他成了他最终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不”弗利快速摇头驱散这幅恼人的画面。

“爸爸,怎么了?爸爸。”约翰张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弗利。萤火虫色的睡衣穿了一年多了,看上去的确比刚买的时候小了很多。

“小萤火虫,早饭想吃什么。”

“麦片和酸奶酪。”

“又是麦片,你不能换点别的吗?”

“不,早饭就是要吃麦片的,不要别的。”

“好的,好的,听你的,萤火虫,自己能换好衣服吗?”

“当然,爸爸。”

弗利下楼朝厨房走去,先清理完桌子上的乐高玩具,那些玩具像偷窥者的眼睛一样,弗利把它们收进一个紫灰色塑料收纳盒后又把盒子塞到了架子最下层。

在那里弗利看到更多五颜六色的乐高,每一块都仿佛在盯着他,每一块零件上的圆点争相挤进他的身体,在里面安家落户不再打算出来。

他怔怔的看着它们直到恶心感从胃涌到喉咙,昨晚的葡萄酒和面条发出阵阵酸味。他弯腰在水池边等待一场呕吐,但又吐不出任何东西。

一定得做点什么,这样下去不行,弗利告诉自己。他回头看看客厅,好在约翰应该在浴室刷牙,莎梅尔可能还没有醒,一开始他是希望有个人出现的,但转念一想,他并不知道如何如果刚才那一幕被莎梅尔撞见她会怎么想,早上起来就呕吐,好像他怀孕了一样。

幸好幽默感还没有完全被吞噬掉,弗利自嘲着打起精神。

“如果能不去想他,最近你的生活应该没太大影响。”何塞的话在脑海中回响,如果不去想它,就是这样,何塞说过,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在手术之前,这些反应不是那个该死的肿瘤造成的,甚至疼痛都不是,它们也许来自别的地方,比如大脑。这些念头快速在弗利思维中盘旋,到约翰出现在客厅时,他已经在煮麦片并且从冰箱里取出了酸奶酪。

22.手术机器人

周一,例会。

罗德介绍了机械手臂改良款的最新计划,计划听起来不仅可行而且在他沉着自信的表述下,老板脸上露出满意和认可的笑容。这种表情在这个40出头的男人脸上并不常见。

derob公司成立以来一直致力于研发智能型机械手臂,老板凯伦·斯洛曼和他的哥哥亚纶·斯洛曼自麻省理工毕业后效力于google、intuitivesurgical和lumus,不仅事业遍及美国,还包括其他有技术特色的国家,例如以色列。

对这两位兄弟来说,才智和野心虽说是事业成功必不可少的好朋友。但相比亚纶的才智,弟弟凯伦·斯洛曼似乎略逊一筹,同样野心也小很多。

业内都知道手术机器人市场规模从2014年的32亿美元算起,到2020年将达到200亿美元。

而凯伦在2011年从intuitivesurgical辞职建立derob的时候,却还把注意力集中在解决华盛顿州果园收苹果的问题上,苹果机器人拥有四条或十二条手臂,三个手指的手掌,每小时可以采摘一万只苹果。

凯伦相信这将会是巨大的市场,而且他解决了实际问题。

在亚纶为手术机器人提供手臂和增强技术的几年里,他好像完全看不见哥哥的成就,一心只想着如何不破坏苹果,并且如何在收摘苹果的时候做好分拣工作。

derob最新款采摘机器人已经可以分辨苹果大小,水分,营养价值,采摘同时完成分类,所有的农场作业几乎全部由智能机器人完成,人力几乎可以减少到零。

简单来说,一个人坐在家里通过远程控制就能像打虚拟游戏一样完成所有工作,如果操控员想睡个觉,机器人甚至会做的比有操控时更好。

也许看到亚纶不仅获得了名声更是赚到比自己多得多钱,凯伦有些坐不住了,圣诞节后他致力于将公司业务重点从丰饶机器人转向医用机器人,当然还是他擅长的手臂。

“fda一直对手术机器人保持谨慎态度,然后即使如此越来越多的机器手术依赖已经导致一些人士对此表示担忧,这样的担忧导致fda对新型手术机器人的认证越来越谨慎。”

罗德说明了对fda谨慎评估的看法,凯伦表示同意。弗利的观点也与大家一致,人们都知道“谨慎”是fda一贯希望所有人看到的形象,如果fda的形象不再是谨慎和安全,整个美国将很快陷入危机,美国的医疗体系也会面临奔溃。

“fda的谨慎仅仅代表那些产品会晚一点上市,但并不代表fda会不同意他们投入使用,到2020年达到200亿美元的市场规模还是最小估计,韩国等亚洲多个国家的采购还处在初期阶段,原有的机器人体型笨重,手臂更换价格昂贵,都是摆在手术机器人成本不能降低面前的绊脚石。”

弗利昏昏欲睡,罗德太爱表现,以至于把每一次会议都认为是一次小型的公开演说或者产品发布会。

“说你的结论吧。”

凯伦好像也有些不耐烦。

“好的,简单来说,成本一定会降低,统治地位的机器人一定会被其他更经济的机器人取代,专用型机器人,比如脑部侵入性微创手术机器人以及最新的脊柱手术机器人,这类专家型手术机器人的投入使用会减低原先综合型机器人的使用率。”

“这样的专用型机器人造价相对低廉。”

凯伦补充道。

“的确是,不仅美国,韩国和中国已经有纯熟的经验用于开发这类专家型机器人,解决人手不能做到的事。”

“现在的问题是”

弗利渐渐明白罗德并不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专业能力,他所要表达的还远远没有表达出来。

乌曼正仰慕的看着罗德,一脸崇拜的样子好像凯伦都比不上他一样。

弗利不得不承认罗德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高学历虽然在洛杉矶的高科技公司比比皆是,但是像练习肌肉一样持之以恒的探索和学习习惯却是很多人都不具备的。

尤其如今这个时代获得信息太容易,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连检索文献,调查最新研究进展都比以前容易了几十倍。而这样的新机器时代,一个人的智慧和学识成了区分与他人甚至区分于机器智慧的最直接体现。

这场竞赛上大部分人直接成了观众,享用者,而罗德属于另一类人,一类很难被取代,很难被超越的人,他是参与者同时又是创造者。

如果在生病之前弗利还会有“最好让别人跑慢点”的想法,如今也不再有了。现在要么什么都不要做,安心等着做个瘫痪的人,要么就做点什么,让这段珍贵的“正常生活”产生一些有用的价值。

他很清楚,一旦放弃,便真的成了病人。

“智能型手术机器人已经是一条只能往前不能倒退的路。没有病人会希望术后更多的出血,更缓慢的康复过程,更大的创伤,更漫长的转院和等候时间。

医生也回不到过去,他们习惯了机器人的眼睛带来的画面,习惯了机器手臂的力量反馈,虽然这在现有的产品上还做不到真正的同步反馈,可亚纶很聪明,早就发现了视觉增强可以带来触感增强,大脑神经网络的欺骗作用巧妙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同样的欺骗作用也像黑客敞开了怀抱。”凯伦皱了皱眉说道。

“如果有人要侵入一场远程手术,我们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当然我们能发现,可是即使解决了问题,对手术病人造成了多少影响依然难以判断,医生依赖机器人的图像传输,依赖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眼睛,一切都可能是幻觉。”

“幻觉。”

弗利不小心重复了罗德的话,发现罗德正看着自己时,立刻点头表示认可。

等到弗利发言的时候,他拿出数据器,将自己工作部分做了解释,他负责的是机械工程工作,“手术安全”对于弗利而言更多的是数据精确度上不能出现问题,包括旋转角度和次数,540度旋转触手的调整精度,反弹力是否接近于零。这些微小的变化在手术过程中都将带来可预计的可怕影响,好比一个颤抖的人手。

23.冰啤酒

之后一整天弗利都没有想起身体的事情,直到坐进自己的福特车驾驶位上,才想起周三约了何塞做检查。

何塞提出的建议也许值得考虑,但医学里所有的概率都形同虚设,即使有99%的治愈可能依然难逃1%的诅咒,很多人都被1%折磨,最终难逃厄运。

但如果医生告诉你90%的人治疗后都能正常生活,你会不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手术?而且大部分病人都会认为把善恶不明的东西从身体里彻底拿走——越开越好。

几年前弗利就曾思考过这类问题,当时他觉得这个问题一般人从来没时间彻底想清楚,疾病会推着时间跑,病人不可能真正理性的做出决定。

如今他又再一次想起这个问题,他没有信心这次能比当年想的更透彻,有些问题只有交给哲学家才能解决,既然是哲学家的问题,又何时会是尽头。

有这种恼人的问题相比,每天的堵车也是问题,如果路上能开的顺利一点,弗利也就不至于分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世事从来不会如人们希望的那样顺利。从小到大好像也没有发生过顺顺利利的事,别人家很小的事在弗利家都能成为灾难的导火索。

最新发布的疾病分类又让弗利不禁怀疑是自己把母亲送到了死神面前。

“情况并不好。”医生的话回荡耳边,pet结果显示脊柱处已经有肿瘤存在,但我们不能确定哪里是原发的。”

“是转移吗?”

“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知道哪里是原发肿瘤。”

“现在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甲状腺的这个手术还是应该尽快完成,等待病理结果。”

在当时看来医生说的并没有错,任何人都不至于拒绝一个小的手术,一个机器人一小时就能完成的手术。

母亲一开始是什么态度呢?她是答应的,甚至是有些快乐的。弗利摇了摇头发现离前面的车过于近了,于是放松油门,踩了一点刹车。

父亲的态度呢?父亲根本没有态度,全都由母亲决定。他似乎对家里所有的事都没有态度,从小到大,要不要搬家?儿子是要做工程师还是该做个医生或者律师?他总是你喜欢就好的态度。母亲却截然相反,最好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意。

“不要做医生,医生太辛苦了。”母亲说。

“律师都没什么好人,不要做律师。”母亲又说。

母亲对什么都有自己的态度,看上去专横又不讲道理,她总是面颊红润,颧骨突出,眼窝看上去像生锈的窗框。

弗利不喜欢母亲,也不喜欢父亲。在他看来两人一个过于要强,另一个却毫无生机。

该死的也许是父亲,他曾经这样想过,并且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耻,但在当时这种讨厌和憎恶的确很管用,像有毒的助眠药,帮助他度过难熬的夜晚。

手术当天就有些不顺利,雨下的整个医院都阴沉沉的,手术前两天医生就宣读了一大堆告知,注意事项繁多,简直不亚于一份商业医疗保险合同。

手术从午饭后一直持续到晚上五点,中间医生告知弗利发生麻醉事故,需要做气管切开,这种情况根本由不得弗利选择和犹豫。

这根本不是询问,是告知,作为家人这时候能做什么?难道说不行?你们不准切开我母亲的气管,你们想别的办法。

父亲依旧一言不发,好像里面躺着的是别人的妻子一般。他那副模样像极了老弗利,他那被战争折磨而僵硬的脸。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他,简直一模一样。

这就是母亲憎恨自己的原因吗?认为如果当初不选择手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可即使是贝鲁斯也说后来的呼吸困难与手术中的气管切开并没有直接联系,更多的是很多病人心理上认为自己的呼吸因为气管被切开过就会受到影响。

“这种心理影响是非常常见和明显的。”医生无奈表示,“就手术而言除了发生这点意外,其他方面都是成功的。”

“不可能,我要告这家医院。去打科里森的电话,我要起诉这家医院。”母亲生气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病人,简直一个要奔赴战场的女战士。

“我不会让你起诉医院的,医生完全按照流程操作,并且你最后什么事都没有,上诉也不会赢的,何况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是个病人啊。”弗利一劝再劝。在他回到洛杉矶后不久,母亲就在电话里兴高采烈的告诉他科里森说完全有机会获得赔偿——保险之外的。

那种语气好像就是谴责弗利一无是处,什么都做不对,什么也做不好,甚至比不上一个非亲非故的律师,弗利坚信母亲对外人的信任远远超过自己。

弗利把检查报告存进数据器加密栏中,打算永远都不再打开。随便她去闹吧,父亲还活着,这事他都不管我又何苦担惊受怕还被嘲笑。

也就是那个周末他去了海边的聚会,认识了莎梅尔。那天他觉得心情很好,至少比坐在医院的椅子上看医生拖动图片告诉自己这个黑色区域表示有肿瘤占位,这个蓝色代表血流状态,这里的黄色代表

在不断重复这个让他感到胃被捏住一般的场景几千次后,他已经不再为想起这些事情就心神不安了,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甚至开始正常的周末社交。

“没发现什么好吃的,也许你也喜欢这种玉米片。”

“当然,这里没人不喜欢。”莎梅尔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

“冰啤酒?”弗利把酒杯递给她。

“好的,谢谢。”

“你看上去不像加州人。”弗利寒暄道。

“加州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觉得这里人更乐观。”弗利抬头把啤酒一饮而尽。

莎梅尔露出体谅的微笑,她好像明白弗利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乐观,而是相反的心情。

“去海边走走吧,会更像加州人,对了,你说的没错,我在纽约长大。”

24.她在洗澡,我可以!

周一临睡前,莎梅尔告诉弗利她上午有时间送约翰去学校,弗利对此感到奇怪。

原本他对送约翰去学校这件事并不满意,虽然学校离家不远,但由于他可以晚一些出门去公司,如果上午没什么事的话十点半到也不会有问题,总好过把时间浪费在堵车上。

可是送约翰去学校这个任务就限定了他早上七点一定要起床,与约翰说早安,忍受他可爱的红脸颊和突如其来的哭闹,同时还得忍着饥饿和睡眠不足的紊乱在身体里上蹿下跳。

“接下来几个月,一直到十月,我都可以送约翰去学校。”莎梅尔靠在沙发上,穿着一条蓝色花纹长裙,看起来有些疲劳。

她的左侧肩膀经常酸痛,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起来拿药吃,莎梅尔的床头柜里有很多药盒,装着维生素、镇痛药和大小不一的白色药丸。

弗利从没弄清楚为什么莎梅尔要吃那么多药,约翰四岁生日前一个月,莎梅尔想给约翰画一副用真实水彩画的漫威英雄,结果画了整整一个上午后,左手举不起来了,连端盘子的动作都不能独立完成,但莎梅尔从来没有抱怨过身体疼痛,她总是什么都不说,至少不和弗利说。

那次以后弗利才知道白色小矮柜里那些药也许都是莎梅尔用来缓解疼痛的,就像她母亲拥有的一抽屉安眠药一样,她们有某些耐药性,也许需要不同的镇痛消炎药才能缓解。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何况下半年就能坐校车。”弗利坐在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滑动数据器,椅子后背正对着美国队长的盾牌,那副画他用了一个下午才和约翰商量完最后挂的位置,显然他是对的,约翰说的客厅和沙发后面都不如这面靠近两楼楼梯的浅绿色墙面来的合适。

“就这样决定了,亲爱的,我打算早点起床,你最近看上有些辛苦。”莎梅尔看了弗利一眼后将目光转向自己的画。

“什么叫就这样决定了,我送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你送,你需要多睡觉,你上午没有早起的习惯,一天都没有。”结婚多年来,弗利很少这样和妻子说话,莎梅尔虽然不如他交往过的其他女孩那么亲近,可能是年龄差距的关系,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这对两个恋人来说有什么影响,但是莎梅尔或许对此有不同的想法,也许她觉得自己怎么说都能做弗利的姐姐。

何况女人的心思真是永远都猜不透。弗利看着莎梅尔,觉得她根本就没有在看自己,结婚那么久了,已经到了不用看着对方说话的地步了吗?

“我去看看约翰睡着了没有。”莎梅尔站起身,弗利才发现晚上十点半了她还没有换上睡裙,这条蓝色裙子不可能穿到床上睡觉吧,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家里穿的。

“我去看看他。”莎梅尔走上楼梯时候又说了一句。

“不要去看了,十点半他早睡了,约翰每晚九点半会上厕所,然后五分钟左右就睡着了。他的作息不仅标准甚至比大人还严格,简直和工作完成后才写的计划表一样精准。”

莎梅尔仿佛没有听见弗利的话,二楼的门打开了。约翰房间在楼梯左边第二间,第一间是他和约翰两人的书房,目前几乎全是弗利一个人使用,但是很快,弗利心想,这个房间将被改建成适合约翰一个人的书房。

想到这他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数据器像老式胶卷一样卷成一个浅蓝色圆柱形放在扶手椅上,轻轻走上二楼。

“你为什么不开门?”

莎梅尔正站在约翰房间门口,既没有开门也没有走开。

“你进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

弗利不解的看着莎梅尔,心生疑虑。

约翰的卧室装有开门提醒,里面有人的情况下只要开门,弗利的数据器就会显示有人进入约翰房间,并提醒弗利确认身份。

是不是约翰本人?莎梅尔?或者弗利。可是刚才他一直拿着数据器,该死的提醒罢工了吗?不可能。这种小程序绝对比果园摘苹果的智能机器人勤奋的多,巴不得时刻提醒你它存在着并且比警犬更靠得住。

家用安全系统向来在计算上宁可过于敏感也不希望出现一次疏忽,难道这次正好被弗利遇到了?

这样假设根本无法说服从事工程设计的弗利。那么莎梅尔又为什么要说谎呢?弗利一筹莫展。

“可是你根本没有开过门。”

事实上,如果只是要看看约翰有没有睡觉只要从数据器上进入安全系统就能看到约翰房间里的一切动静。

这项功能在约翰四岁以后夫妻俩就很少使用,也许单独的时候会偷偷看一看,但大多数时候两人都不会这么做。他们希望对约翰的成长更有安全感,也认为偷看孩子的一举一动对已经长大的约翰而言并不合适。

莎梅尔到底为什么上楼后又没有进去,为什么要说谎自己进去过了,她就没有想到数据器提醒这件事吗?还是她被什么别的事分了心忘了开门提醒这个设置。

让他分心的是什么事呢?弗利在头脑中重演刚才两人的对话,莎梅尔说要早起送约翰上学,自己说不愿意由她送之后她就说看看约翰有没有睡觉实际上是不想和自己说话了吗?弗利恍然大悟。

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到了多说一句话都厌烦的地步吗?他不愿意这么想,但显然这是结婚多年的夫妻常有的问题。彼此厌倦,彼此

弗利摇摇头,不愿意承认自己也这样,他明白自己的心情,对莎梅尔他既有感激又有欣赏,虽然说不上是不是爱情,这个问题太复杂,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他愿意倾听莎梅尔的心事,如果她有心事的话,自己该是最合适的倾诉者不是吗。

也许她更喜欢和自己的心理医生聊天。弗利从莎梅尔身边走过,她缓慢转身下楼,“我去洗澡。”疲惫的声音,充满厌倦,说一句话都嫌多,这些念头不断冒出来,弗利心烦意乱,冲进卧室仰天倒在床人。

床好大,这张床足够他们三个人睡,可它现在感觉上是那么空荡荡,好像霍乱肆行的港口,没有船只愿意停靠。

不久以后这张大床只有莎梅尔一个人了,弗利觉得很困,他闭上眼睛,听见浴缸注水的声音,莎梅尔没有关门吗?或许自己可以假装进去取条毛巾,然后……

算了,他还是太困了。疲乏随时会降临,巨人也不得不跪倒在大地上。

25.赛博朋克

五月二十九日是约翰生日,莎梅尔想在那个周末带约翰先去海边公园,然后在一家家庭式墨西哥餐厅吃晚餐。

这是继圣诞节以来唯一一次三个人一起出门吃饭。约翰很少出门,夫妻俩一直认为约翰更喜欢一个人,他可以一个人坐在客厅地毯上玩一个下午,如果不去打扰他或让他分心,他能一直玩到吃晚饭。

莎梅尔不在的时候,兰卡拉姆小姐会来家里帮忙照顾约翰。

她住在马路对面的两层楼小屋,是个天主教徒,对人和善,乐意帮助,弗利曾不含恶意的说兰卡拉姆单身在家也没事可做,所以才乐于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

但可爱的兰卡拉姆,或许对一个接近六十岁的女人用这个词有些不妥当,但她倒是欣然接受,嘴角总是洋溢着对生活中的一切毫无不满的笑容。在弗利记忆中,类似的笑容一次也没有在母亲脸上出现过。

如果回到家里看见进门处墙上挂着一条淡紫和深绿色交织的斜纹披肩,弗利就知道莎梅尔还没有回来,兰卡拉姆正在客厅看电视或者沙发上看书,她是个很喜欢阅读的女人,数据器或者纸质书都喜欢,这点让弗利有些羡慕。

如果说人类阅读习惯几百年都没有变化的话,这十几年却是经历了很多次变化,从手机阅读,到电子阅读器,笔记本电脑,再到如今人手一个的数据器。

这些变化当然是有益的,对于喜欢阅读的人,多了更便捷的阅读途径,原本出门旅行总要在包里所剩不多的空间挑选自己必须带的书和可能会读的书,一次五天的旅行至少要带一两本备选书,这又让原本就局促的空间变得既沉重又狭窄。

兰卡拉姆喜欢读书,读一些哥特恐怖小说,吸血鬼之类的故事。

在全世界这类故事总是有人写,也有一大堆喜欢的读者,虽然内容和氛围都差不多;也有不少被拍成电影,票房也非常可观。两年前有一个导演重新拍摄了安妮·赖斯的《夜访吸血鬼》,采用视觉增强技术,结果连续三周占据北美票房榜首位。

一次弗利和莎梅尔说看见兰卡拉姆总是读这类小说,担心她会不会也变得阴森恐怖。

当然他是说笑,莎梅尔大笑起来,说自己还会变成吸血鬼女王呢。“安妮·赖斯可真会赚钱,据说她的儿子也成了作家。”莎梅尔对此似乎颇有了解。

“如果约翰是个孤独的美国少年,读书至少会让他不孤独。”莎梅尔说这话的时候弗利感到一丝惊讶。“一个读哥特小说的兰卡拉姆总比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电视节目或者整日研究选举的兰卡拉姆来的好些。”

这些话出自莎梅尔口中,出乎弗利意料,再一想,或许自己不了解莎梅尔,她的数据器里弄不好也有很多书藏在某个角落,也许数量不比她的画作少。

弗利从未和莎梅尔去过书店,也没有见她买过纸质书,除了和她绘画有关的书之外,她几乎没有特别的阅读爱好。

但是那次以后弗利意识到自己错了,莎梅尔至少和很多美国人一样喜欢恐怖小说,甚至连他很少读书的母亲床头,弗利都看到过一本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

约翰要是喜欢上读《吸血鬼女王》或者《修道士》这类故事,弗利可就没办法完全不担心了。

也许还是读漫威或者侦探类故事更适合男孩子。当然如果他喜欢上读科幻,那可真是找对人了,家里的科幻书占了书房半面墙的书架,要是约翰喜欢,弗利可以一本本给他介绍,从《八十天环游世界》到《基地》系列,单《基地》系列他就能和他聊上一下午和晚餐的时间,小家伙一定会对这个系列产生好奇,然后崇拜的看着自己说一句“好想现在就读啊。”父亲带着儿子读科幻的浪漫绝对不亚于带着儿子看一场湖人队比赛。

也许他不会和自己口味一样,就连同样喜欢科幻的艾菲娅也和自己口味不同,他们都喜欢斯坦尼斯拉夫·莱姆,也都喜欢威廉·吉布森。说来也许正是因为第一次在咖啡馆看见艾菲娅拿着一本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浪游者》,他才对她有了好感。

“这可是男人的浪漫。”弗利对靠墙最远处低着头的店员说。

“什么男人的浪漫。”店员说话时半侧着脸,视线没有离开书本。这是休息时间,她完全可以不用搭理客人。

“赛博朋克。”弗利在她对面坐下。

“女人就该读吸血鬼故事吗?”

“那种神秘、黑暗、浪漫、凶残甚至野蛮的哥特故事吗?”

“你不是就想这样说吗?”

“不是吗?难道你不喜欢那类故事?”

“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吗?”她把书放在桌子上伸出右手在页码位置折起一只三角。

“你不用东西在书里夹一下吗?这样会把书折旧的。”弗利说道。

“我喜欢折三角,我读过的书都有这样的三角,这就是我的书了,不再是任何人的。”

“喜欢科幻的女孩真少见。”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科幻。”

“我希望你喜欢,也许。”

谈话至此,弗利发现自己过于唐突,甚至打扰了一个人美妙的读书时间,这段时间本该是她一天中最私密最不愿意有人打扰的。于是,他出于紧张,话比平时多了起来。

“如今赛博朋克的故事不仅发生在外太空了,更多的将背景设置在近未来的反乌托邦地球,就好比现在,网络上、数码空间中,现实和虚拟现实之间的界线很模糊。赛博朋克的世界人脑和电脑的直接连接稀松平常,更多人生活在巨大公司的金钱控制和技术统治下,人们充满悲观主义色彩,对现实不抱希望。”

弗利一口气说了很多自己的理解,语速越来越快,等说完这些,他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如果这个女孩仅仅是从书店的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封面比较漂亮的书,也许是他的男朋友喜欢这类小说,他只是为了和他除了上床以外能有更多的共同爱好

店员看着他,半张着嘴巴,浅枚色口红实在不衬她的肤色,用橘红色会更有吸引力。弗利暗自揣摩着。

“你是想说你也喜欢读这些小说?”她开口问道。

“我,是的,很喜欢。”

“真的吗?”

“哪里不像吗?”

“你觉不觉得赛博朋克的世界很像现在的世界?”

“当然,如今那些科技公司的年轻员工正像早年作家们创作赛博朋克小说时的那些电脑黑客,个人网络爱好者,和工程师们。不同的是,如今不再沉迷于毒品,也许沉迷于虚拟世界。“

“但是有一点是非常像的,你看人工智能、虚拟实境、基因工程,这些技术都掌握在跨国企业,远远不是传统的单一国家企业。他们拥有大量不同级别的技术,一秒计算十万家庭的银行存款最佳理财方式,5美元享受一次浪漫恋爱,数据器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吉布森写到的价廉的技术正在让我们的生活变…”

“变差。”

“我可没这么说。”

“是的,你没说。”

“也许你会喜欢弗诺·文奇。”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认为这样的未来是美好的。”

“没错,这是他的意思。”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找到一个能和自己聊一本书的人,简直太幸运了。”

弗利看着窗外的阳光,他感到很快乐,工作,爱情,未来,一切都是明媚的。

“我叫弗利,弗利·尤金·索德尔。”

“好奇怪的名字。”

“是,我也这么觉得。”

“我叫艾菲娅。”

美妙的初遇,却没有美妙的结果,弗利感到忧伤,自艾菲娅失踪以后他很久没有读小说,很久没有找到一个人和自己聊聊读书的事,这件事有时候比找个爱人还要困难的多。

26.东方故事

数据器在每日相同的时候响起,睁开眼睛,浅绿色床单上已经看不见莎梅尔。弗利一下坐起,才想起莎梅尔说接下来都由她负责带约翰去学校。

为什么不是莎梅尔负责就是自己负责,别的家庭难道也是这样吗?如果两个人一起叫约翰起床会是什么样呢?想到这里,弗利穿上拖鞋,向卧室门口走去。

门虚掩着,照理能听见约翰房间的声音,难道莎梅尔进约翰房间后又把门关上了?这种习惯和弗利完全不同,他总是打开门后就任其敞开着,虽然这会吵醒还在床上的莎梅尔,但他潜意识中,似乎希望她看见约翰正和自己共同享受美妙的早晨。

走到约翰卧室门前,弗利没有敲门,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约翰还没醒?弗利想把耳朵贴在门上,可这样做的话数据器一定会发出提示有人试图进入约翰房间。要是给莎梅尔看见的话…想到这,弗利往后退了一步,还是回到床上去躺一会吧。

虽然每天早起都让他感到疲惫,但是这么多年来也已养成习惯。

如今虽然不用早起却也不知道怎样继续睡眠。人真是很奇怪,身体虽然受控于脖子上方的大脑,有时候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仿佛有自己的运行方式,身体上似乎有无数个小型大脑分管着手臂,疼痛,紧张,担忧,快乐和悲痛。

此刻,弗利睡不着,小腿传来阵阵酸胀,他闭起眼睛,下意识用力让上下眼睑粘合在一起,眼前黑色背景上仿佛用荧光显色笔画着一条条曲线,旋转,有时候又像是剥开的坚果壳里一块拉长的彩色水果软糖。

弗利认出那是一颗棕色透明的小熊软糖,约翰三岁起就爱不释手。它在做什么,弗利刚一用力试图追寻它滑动的步伐,小熊一下摔倒在地,瞬间变成一滩浅黄色透明的液体。

他不准备再睡,拿起昨晚放在椅子上的毛巾向浴室走去。下楼梯时,他看见莎梅尔站在厨房窗户前,还是穿着一条蓝色带花的裙子,这几天她都穿着这条裙子吗?还是自己太少留意妻子,昨天她穿的是这件衣服吗?

约翰不在莎梅尔身后的餐桌边,从莎梅尔站立的位置弗利猜测约翰应该在前面的小院子里。

假如问一下约翰在哪,莎梅尔会不会觉得自己对她缺乏信任,她可是约翰的母亲。弗利没有继续往下想,这让他觉得既不礼貌又仿佛承认他和莎梅尔之间已经生疏到说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一番的地步。

今天可以早点到何塞办公室去,既然不用送约翰,那就先去医院做检查,下午还能赶回公司。

虽然处理常规邮件之类的事交给数据器自动完成都不会有大问题,但弗利还是习惯每一封合作公司的邮件都尽量自己回复,不是他认为数据器做的不够好,事实上那些精妙的小程序在用词和语法表达上更准确且让阅读者感到愉悦。

可一想到这是一个两秒钟完成的工作,弗利就会想到一句古老的谚语“人无近虑,必有远忧。”

三小时后在何塞医生的办公室里,弗利看着何塞和前几次一样拿出纸笔做记录时,他又想到了这句古老谚语,甚至对何塞产生一丝好感,当然他本来就对眼前的医生没有恶意,尽管最可怕的话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弗利还是感激他,这一点上,如果何塞不愿意自己亲口将病情告诉病人,完全可以将诊断情况用数据器传输出去,但他选择了亲口告知,这虽然看上去更残酷了些。

“还有别的医生用纸笔吗?”弗利问。

“应该也有吧,只是纸笔已经不再是必须,如今签名都不那么重要了。”何塞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弗利。

“怎么了。”弗利有些担心。

“你说我一个月前用数据器把病情传输给你,你不用每周来,我们通过数据器交流,会不会有所不同?”

“什么有所不同?”

“我是说情感上,哪个更容易接受一些?”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说关于我的病情,那么无论是文字,还是你当面告诉我都不会对它的存在产生任何改变。”

“原来是这样。”何塞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

“但我,怎么说呢,还是感谢你亲口告诉我。”

“为什么?”医生抬头看着弗利。

弗利感到一阵脸红,怎么说呢,是啊,要怎么说呢,这种感觉。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需要感谢何塞亲口告诉自己的病情而不是用数据器传输给自己呢?

“如今大部分医生都习惯于远程治疗,包括问诊,体液检查都可以自己完成并且通过数据器智能分析,医生不过是做一些经验上的判断,但是近几年毕业的医学院学生已经越来越少能积累当面问诊和接触式诊疗经验了。”

“智能医生的的误判率更低,模拟治疗系统远比以前的治疗更有效,降低了原本用药诊断带来的风险。”

“你是医学专业毕业的吗?”

“啊,您误会了。”意识到何塞也许觉得自己在一个医生面前班门弄斧,弗利有些不安,急忙解释,“我只是比较了解机械运作原理,所以比较熟悉智能诊疗。”

“这样啊。”

“比如说用药,一种病有几十种药物选择,眼前医生会先用某种抗生素,发现效果不好,再改用另外一种,这虽然是常见的方法,但是风险很大,每年因为慢性过敏反应或者用药过多,导致耐药性增强或者药物不良反应都给病人和治疗带来不少问题。这一点上智能诊疗的确比凭借经验和测试结果的医生准确性高了不少。”

“的确是这样,模拟治疗减少了很多不必要和不合适的治疗过程。”

“而且还不需要路途劳顿。”

“是的。”

“可惜我的问题不是智能机器能解决的。”弗利的哀伤来的猝不及防,人类医疗体系已经到今天这般先进的程度,可是自己却依然难逃厄运。

“弗利,你已经很不错了。”

“啊,谢谢你,我只是想说,不然…我还能怎么样呢?”

“也许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脊髓神经系统替代术。”

“脊髓神经系统替代术?”

“我从来没听说过。”

“这会是第一次尝试。”

“我听过最不可思议的不过是再造心脏替换术。”

“再造肝脏、脾脏、肾脏这类手术都已经很成熟。”

“用猪胚胎培育的吗?”

“哈哈,我们是要聊那些恐怖的东方故事吗?”何塞笑着说道,看起来很轻松。“比如,一个人换了猪的心脏,不久之后口味渐变,开始进食猪喜欢的食物,又过了不久说话的声音和生活习惯都变得和猪一样,我们要聊那种无稽之谈吗?”

“也未必是无稽之谈吧。”弗利回应道。

“排异反应已经不再是问题。”

“我认为精神上还是会有所不同。”

“从哪里影响?基因?从植物驯化到动物驯养,人类对基因的操纵一直在飞速进步。”

“不,不仅仅是基因,是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不清楚,也许你可以认为是某些神秘物质。”

“物质?”

“一些我们尚未了解的东西。”

“那么再造技术制造的人工脏器呢?它干净的就像一个植入式耳蜗,一个机械手臂,你还能用它来为你的数据器充电,甚至可以用太阳光给它提供能量。他们干净的就像天使。”

“也许,是我有些神秘主义了吧。”

何塞的数据器被展开成以前常用的a4纸那么大,上面一只浅蓝色弯曲爬行的虫子从一个角钻到另一个角,过不多久又呈现出一个缩小版的蓝色金字塔。接着提示响起,屏幕像蛋糕一样卷曲,成一个u型管状。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半个小时,聊的竟然和弗利的病情没有多大关系,弗利觉得有些好笑,何塞竟更像一个精神治疗师,而他仿佛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或者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切的病情都是幻想。

何塞并不会对他做任何侵入性治疗,他们只需要说话,聊天,或者用一些药物,他的病就会好了。

“你今天还不能告诉我你的决定是吗?我想你还需要时间。”

现实很快打破幻觉,弗利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我们都知道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老实说,我作为医生不能猜测病人的障碍,弗利。更不能轻易将我的想法认为是你的,我需要的是你告诉我,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好吧,我以为是人都会明白这件事”。医生冷静起来简直冷酷,不管他们曾在什么时候让你觉得他和你多么像无话不谈的朋友。“这种手术的结果,会让原本的记忆消失。”弗利看着何塞缓慢说出自己的担忧。

“手术说明上说的是思维模式改变。”

“我的理解是,我认识的事物会发生改变。”

“这也只是猜测,何况新的思维未必是不好的。”

“你不觉得这就像换了一个猪的神经吗?”

“但它能让你活下来并且四肢健全不用瘫痪在床上,也许不会那么遭,你可以有你的…”何塞没有说完。

“自由意志。”弗利说道。

“没错,就是那个词。”

27.严重

“下午我去拜访你们老板,你在吗?”福特车刚开上110公路的时候,贝鲁斯的消息出现在数据器上。

“我在。下班后一起喝一杯?”弗利对着数据器说道。

“好的。”

弗利隐隐意识到在告诉莎梅尔自己的病情之前,贝鲁斯很可能是第一个倾听这件事的人。在贝鲁斯家里有几次“我病了”三个字几乎从弗利脑中呼之欲出。

如果是艾菲娅,或许早就已经说出了这个秘密。上午去医院见了何塞之后,比起之前几次面诊,这一次离开医院后弗利感到紧张和孤单,似乎迫不及待的想找人倾诉这件事。

秘密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弗利想到,它从来不是为了守护而存在,只是在等收留它的人,好把秘密这个魔鬼从一个人心里放到另一个人心里,这样,原本拥有秘密的人也就能轻松许多。

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把秘密告诉母亲,而不是一直等到最后,等到死亡渐渐笼罩在二楼母亲卧室的窗户前,在那里安营扎寨,最后攻溃母亲最后一道生命线。如果一开始自己就没有把所有的事藏在心里,事情会不会有转变。

“弗利,我连续七个晚上没有睡着了,整整七个晚上。”

“不可能的妈妈,你只是睡眠不好。”

“我知道夜里发生的一切,弗利,你不知道黑夜远比白天更亮,每一件事都更鲜艳突出。”

弗利问父亲,母亲真的整夜睡不着觉吗?父亲摇头说,自己并不相信母亲说的。

几个月后家里没有人再相信母亲翻来覆去的描述黑夜的样子。谁都多少有过失眠,可一个病人连续七个日夜不能入眠,没有人相信她还能好好活着,还能清醒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们相信人不可能那么多天不睡觉,母亲在夜里或是白天总是躺在床上,她只是不能分辨自己什么时候睡着过,也许只是睡眠太短,她在十分钟前睡下,十分钟后便醒来,也许父亲的咖啡还在冒着热气,她觉得时间没有往前移动,认为自己未曾入睡。

医生对这件事表示赞同,说癌症并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情况就和半年前一样糟糕,但如今已经是半年后,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太坏。

半年后,一件事情在弗利脑海中隐藏了半年,的确仿佛变成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一开始他害怕回家,尤其害怕和母亲谈论病情,母亲似乎也不愿意谈论,她在手术纠纷处理上感到十分满意,尽管为此她不得不寻找另一家更好的私立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不需要什么治疗了,手术不是做完了吗?”

“是的,要不是机器人发生的麻醉事故,一定早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是啊,都怪那该死的机器。”

“但它的应急处理也是最迅速的。”

“那倒是,也真不知道你们将来跟这些东西相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事故毕竟是少数。”

“他们倒是很害怕fda关注到这件事。”

“当然,这会影响新产品上市。”

母亲为此感到骄傲,她准确拿捏了机器人公司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一定会答应患者的赔偿要求。何况母亲当时真的发出了可怕的吁喘声,说话的音调比男人还要低沉。也许真的是某种心理因素,在获得赔偿后几天母亲的声音也就好了。

手术,纠纷,赔偿,半年多时间里,弗利并没有觉得隐藏病情真相有多么困难,虽然在纠纷发生时他很害怕,害怕一旦起诉医院病情一定会被母亲知道,他着急了几个晚上,最后也蒙混了过去,或许律师手上有那些材料,但显然与案情无关的内容律师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和众多律师同行一样,案子直接交给案情分析器,这些叫弗利担忧的信息被最佳计划优雅的过滤了。

对于那份全身检查的报告,母亲似乎没有再想起,而那份报告也被他牢牢锁在数据器里,直到母亲死后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到最后,他索性睁着眼睛说谎,死不承认母亲对病情的怀疑。

他被一次次自己建构的真相迷惑,事实就是谎言,弗利知道母亲不相信,不相信一切,但他也无法退回最初,只能把谎言说到最后。

“你母亲的病看起来很严重。”那是莎梅尔和他结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活着的母亲。

“是的。”

“甲状腺癌怎么可能那么严重?”

“她精神状态不好,一直说睡不着,我怀疑她有某种精神问题。”

“抑郁症。”

弗利惊讶的看着莎梅尔,这个词他一直没有想到。

“她是不是对什么都没兴趣,有时候毫无生气,有时候又脾气暴躁?经常想到死亡或者和死亡有关的事,甚至,她有没有极端的轻生行为?”

“她,自杀过。”

“没有带她看精神科吗?”

“她拒绝一切治疗。”

“她不想活。”

“她也不想让我和父亲好好活着。”

“你不能这么说她,弗利。”

莎梅尔有些生气,这是弗利第一次听到莎梅尔大声说话,好像在责备自己。就算是比我年长,也不能用这样教训的口气,我凭什么要受指责。

弗利感到委屈,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至少不至于错误,因为承受了太多,默默的不为人知的守护一个每天都要怀疑是否该守护的秘密,一份简单的病情报告,却因为一开始的隐藏成了他每时每刻的折磨,而之后一切都只是开始,所有的事情,自杀,失眠,情绪恶劣似乎都在提醒弗利一开始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弗利的错误导致了后来的一切。

“我为什么不能说。”弗利坐在地上,深灰色短毛地毯上散落着一本又一本小说,阅读这些曾经读过的科幻小说是弗利被母亲吵醒后唯一能让他再次入睡的方法。

“她病了,你该带她治疗,不能任由她在家等…”

“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了我好好活着,如果她想就该像个病人的样子好好养病。”

“她不是该像个病人的样子,她就是病着,你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了。”

“弗利,你让我失望。”

“你和我母亲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这是他和莎梅尔唯一一次争吵,不久后,弗利又一次想起这件事时,再也无法忍住后悔。

28.那就是她

后背没有再疼痛难忍,刚开始的症状似乎完全消失了,弗利渐渐不会再在工作的时候想起身体上有一只要夺走他一切的肿瘤。

如果把一天的行程安排的充实,就更觉得自己和同事们一样,一样正常。

贝鲁斯下午四点半才到公司,进了凯伦办公室一小时后才出来。

弗利没有问贝鲁斯为什么来公司找凯伦,这算是一种礼仪,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不要多问。

“想好去哪里喝一杯了吗?”

“反正不去你家。”

两人笑了起来,贝鲁斯倒不计较弗利的刻薄,笑的很放松,看来和凯伦聊完之后心情不错。

弗利为朋友感到高兴,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贝鲁斯现在靠什么维持生活,但他看上去过的还不错,至少经历了那次事故之后,如今的人生看上去还算开阔。

这让他不由想起自己的人生,真不是时候,他这样想着。

贝鲁斯靠在三角形麻布沙发椅上,椅子和身材的比例看上去就像贝鲁斯进入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他拿出数据器眉头微皱,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两人没有继续聊天,弗利专心致志地给客户回复邮件,修改了一些简单参数,客户在这方面通常不会太为难弗利。

因为专业难度比较大,没什么人愿意多在这上面花时间,002度的反馈角度在一份报告中很难被非专业人员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们也习惯性的交给数据器做分析,数据器则参考行业标准误差值,认为这些浮动属于正常范围。

稍微细心一点的客户会要求工程师解释这个浮动意味着什么,工程师一般会以多次试验环境不同因此数据在001-0035之间会有所浮动之类笼统的解释来回答客户的疑问。它们通常很有效果。

更严格一点,这就不免有些神经质了,有些客户会要求提供试验环境变化下数据变化的有效证明。

并且最好你能详细描述实验情况,这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让数据器发送所有相关实验和类似报告给对方,然后对方一定会交由数据器来分析这些材料。

通常,数据器会得出相同的结果,弗利只需要再补充一句,fda会有更专业的监察程序。

等忙完工作,贝鲁斯的眼神依然聚焦在数据器上,弗利没有打扰朋友,而是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隔着办公桌看着贝鲁斯。

眼前办公室的场景像极了何塞和自己在医院对面而坐时的样子,不同的是这里的角落里少了一盆黄椰子,墙壁半面是数据屏幕,用来召开即时会议。

按下墙上的开关,办公室可以进入虚拟空间,模拟各种场景,有同事传言罗德喜欢在午睡的时候使用太空模式,这也算是一个浪漫的嗜好。

另一个不同是,坐着的位置,现在弗利坐着的位置对应的应该是何塞医生,而贝鲁斯正好坐在病人座位上。

这样的位置关系弗利感到棒极了,这种想法让他自己也不免惊讶。

渐渐的他觉得很放松,放松到可以像谈论晚上去哪里喝一杯,回帕萨迪纳找一家酒吧,还是去第六大街吃一顿韩国餐,贝鲁斯或许喜欢东方人的料理,弄不好他喜欢那些韩国女孩,想到这他不禁笑了起来。

“我想和你说件事。”

“等一等,等我忙完。”

见鬼,弗利为没能说出自己的情况感到不快,又立刻想到或许还是有些太鲁莽,他和贝鲁斯的关系是不是好到可以让他承受自己生病这件事呢?如果只是普通的大学同学,他没有这个义务听自己说这些事,何况他现在也不再是医生。

“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弗利。”贝鲁斯收起数据器好像完成了工作般,抬头问弗利。

“额,没什么,好了的话我们就走吧。”

“坐你的车,我正好休息一下。”

“你身体不舒服吗?”

弗利起身往门外走去,贝鲁斯跟在他后面。

“上次在我家我就觉得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你太敏感了吧,大医生。”

“啊,也许吧。”

如果贝鲁斯继续这个话题弗利就会把想要说的话全盘说个透彻,包括,我病了,遗传引起的,谁知道呢,长得特别不巧,嗯,是肿瘤,还他妈的在脊髓里,正好又贴着神经,那个神经的位置,会导致四肢瘫痪,什么意思呢?你是医生当然能听明白,就是手和脚一点都没有问题,但是却不能使用了。

没错,这太不科学了,我研发的手臂都不需要中枢神经传导了,如果协同处理程序出现问题,独立程序会产生新的计算通道,做出准确行动。

但是我自己的手和脚却像是断了奶就不知所措的低能,一堆木头做的模型,什么用都没有,还比木头腐烂的更快。

“我想吃烤肉。”

“好啊,我家往南一点有一家烤肉店,那里十点前都有烤肉。”

“我想吃韩国餐厅那种烤完才沾味道的肉。”

“你果然喜欢那些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泰国人。”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要吃烤肉。”

弗利坐在副驾驶位置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姑娘你能分的清楚吗?不觉得他们长得一样吗?”

“我能分清楚任何一张脸,哪怕你整过容。”

“这是不是一种天赋?”

“fbi的识别系统比这种天赋强大几百倍。”

“但他们还是出错不是吗?”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比对程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好像对新技术有很多不满啊。”

贝鲁斯向上坐直身体,看了一眼弗利,大声的说,”你以为我因为不能上手术台耿耿于怀吗?”

见贝鲁斯轻松调侃自己,弗利也就放松了很多,“难道不是吗?你不是嫌弃那些机器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还有些东西是很特别的,比如感觉,也许你们就快解决这个问题了,或者用你们常用的技俩,重新定义问题。”

“这倒是个不错的伎俩。”

“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人从你面前经过,你会用什么方式告诉自己他是不是那个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你会不会怀疑?”

弗利很快想到不久前在最后书店看到的艾菲娅,他只看了一眼虽然没有看到正面,但是他知道那就艾菲娅,他没有比对过头发颜色、身高、容貌甚至气味,但他知道,只稍一刻他就确定了那个侧面就是艾菲娅,除了是她不会是别人。

29.结婚真麻烦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看到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你会相信吗?”

“只有两种可能,要不是我疯了,要不然就是别人在骗我。”

“所以,我想这种天赋谁都有。”

“弗利,我有些事一直想和你说。”

“其实,我也有些事想告诉你,也许本来早就说了。”

“我们要说的绝对不会是同一件事。”

弗利看着贝鲁斯哈哈大笑起来,心想“当然不会是一件事,你可不该像我这么倒霉。”

贝鲁斯在一辆丰田车后停了下来,车距比弗利习惯的要大的多。

经历过车祸的人总会对开车有些顾忌,这种车距保持似乎大的有些夸张,弗利不禁担心那场让贝鲁斯再也不能从事外科手术的车祸,究竟有多么可怕。

“我要和你说的事是我这些年调查的一部分,只是碰巧我看到了一个叫尤金·索德尔的案例。”

“这个名字和我母亲一样。尤金·索德尔并不多见。”

“没错,是你的母亲。”

“麻醉事故?”

“确切的说是机器人手术麻醉事故。”

“是的。”

“这件事后来通过赔偿解决的?”

“是的。”

“你母亲在手术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贝鲁斯,这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有时候我怀疑对这两年的记忆都是错乱的,我怀疑那些东西越来越不真实,我希望不被人知道的,我希望被人理解的,统统被悬挂在天花板上,像大学舞会时被撕扯的粉碎抛向空中的彩条。”

“你看上去不太好弗利,那天你在我家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湿透了。”

“我做了噩梦。”

“重复的噩梦?”

“是的,最近相同的梦比较多。”

“我有些不理解一些事,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但我有一些眉目。”

“你找凯伦难道也是和这些案例有关?”

贝鲁斯停顿了一下,弗利调高了车内冷气的温度,他觉得有些冷,后背因为座椅有些硬传来丝丝寒意。

也许他该在贝鲁斯说他的事情之前,先告诉对方自己生病了。

弗利感到自己就快忍受不住,秘密像随时会破门而出的小鬼在舌头和牙齿间目中无人的手舞足蹈。

我该把这件事说出来,也许这就能让一切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所有人都应当按照一定的规则出生、死亡、恋爱、解决问题。

按照圣经的指示,被大众所理解和接受的行为方式,这不仅保证了我们能安然的面对不幸,更让我们不至于孤立无援,人类正是通过这些有规则的处事方式繁荣至今。

如果再因为自负或者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一意孤行,不按照大家普遍能接受的方式生活,那么自己将永远一个人面对一切,甚至独自面对最后的离去。

真要是孑然一身,与人无关或许也就简单了,但如今世界谁能离开人群独立生存呢?

“我想我该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弗利,我听着。”

“一个多月前,我才知道…”

数据器发出圣诞快乐的音乐,这是约翰最喜欢的歌曲,重复的“圣诞快乐”、“圣诞快乐”。

“不好意思,我得先看一下,是约翰的学校。”

“好的。”

“我是弗利·索德尔。”

“嘿,我是约翰的老师,杰琳娜,冒昧打扰下,今天是您来接约翰吗?”

“不是,应该是他妈妈来接。”

话音刚落,弗利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自己是多么愚蠢,显然杰琳娜的意思是到现在约翰还在学校。

弗利对杰琳娜的印象很好,173公分的挺拔身材,算不上漂亮的脸蛋,妆容却是亲切可人,扎成一股的浅黄色长发,说话温柔耐心。

约翰还在学校,弗利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五六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在他大脑中旋转。他咒骂一句,”该死。”

”还在吗?”杰琳娜的声音并没有焦虑颤动,声音听上去依然温柔动人。但也许只是她的职业习惯,即使事态紧急她的声音也不会改变。

“约翰在哪,老师?”

“他在教室里画画。”

“画画?”

“嗯,我就是很抱歉的想问您一下,因为我们联系不上您太太。”

“应该是她来接,她没有和我说今天不能准时接约翰。”

“那需不需要我把他送回来?”

“不,怎么能给您添麻烦呢?”

贝鲁斯侧过脸看了一眼弗利,继续专注开车,后视镜里一辆特斯拉无人驾驶车在刚上110公路的时候他就见到过,现在已经过去了20分钟,这辆车竟还在他们后面,前几日家里被什么东西窥视的感觉再次翻涌过心头。

也许是多虑。

贝鲁斯安慰自己。

他侧过脸看着弗利,浅紫色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他把刚调高的空调温度又调了回去。

要尽快把这件事告诉弗利,万一,他想到几年前的车祸,万一,人是很可能随时丧命的,那次大难不死的车祸并没有让他感到人生美好,应当好好享受,相反,他原本乐观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他没有时间庆幸生的喜悦而是担忧死亡随时会降临。

弗利有权知道关于他母亲身上发生的事,或许他会觉得那只是一场无稽之谈,一场科学的幻想,拙劣的科幻小说,也许这会让他平静的生活多出额外的烦恼;但这些都是也许,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他,贝鲁斯做不到,这似乎意味着自作主张替朋友做了决定。

“我们可能有点事要做。”

“去学校?”

“嗯,一直往南,你得去看看约翰了。他会让你喜欢的,也许我们能带他一起吃顿汉堡。”

“汉堡?好主意。我要两份。”

“真见鬼。”

弗利把数据器像拧毛巾一样拧成弯弯的半u型塞进口袋。

“结婚真他妈麻烦。”

贝鲁斯没有说话,只是更确定了自己的担心,他用力踩下油门,后面的深蓝色特斯拉还在后视镜里,贝鲁斯打开音乐,心脏沉重不安的跳动,他熟悉这种感觉,这种不安不会轻易消失,弗利紧闭着眼睛,贝鲁斯的斯巴鲁越开越快。

贝鲁斯的车子在校门外刚停下,弗利就打开车门径直朝学校跑去,他跑的很快,像是参加一场重要的篮球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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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美女老师

贝鲁斯可以确定的是,就算这时候有一群人朝他冲撞过来他也会毫不减速的向前跑。

弗利的状态叫贝鲁斯忧心忡忡,显然他有很重的心事,而接下来他要让这位校友知道的事也许能改善他一部分困扰,但是谁知道呢,谁都没法确定他人在一件事情上的认识是否和自己相同。

这种事情没法猜测,真相有时候远比记忆更伤人,甚至比记忆中已经千疮百孔的伤痛更不能叫人忍受。

“杰琳娜。”

弗利在绿色滑梯前看到了约翰的老师,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杰琳娜有些不安的在滑梯旁来回走动。

他穿过白色葡萄藤架,穿过藤架,绿色平坦的草坪上修剪整齐的开着白色小花,弗利对环境和绿化全无研究,但莎梅尔却认为这所学校是帕萨迪纳地区最美的学校。

尽管它的位置和弗利的公司处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以往他就对这种精心修剪的植物和校园环境并不在意,此刻他更是无暇顾及。

弗利向杰琳娜跑去,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正跑向艾菲娅,见鬼,他竟会在这种时候还想到那个可恶的女人。

“杰琳娜老师。”

“嘿,你来了。”

“实在抱歉,来晚了。”

“没关系,先去看约翰吧,他可能…”

杰琳娜的语调让弗利感到一阵不安,也许最近他变得越来越敏感,就和母亲得病后一样,但杰琳娜的语气的确叫人怀疑,约翰能有什么问题,他向来好好的,弗利紧紧跟在杰琳娜身后,来到教室。

“您先在这等一下,弗利先生。”杰琳娜把手放在嘴边,做出小声说话的指示。

弗利在教室门前停下,透过窗户,他看见了约翰正蹲在画满数字的地毯上,角落里站着另一位老师,从弗利的角度只能看见老师一半的脸。

什么时候来的新老师,弗利并不了解,他猜测可能是新来的实习教师,莎梅尔应该认识她。新老师站在角落里安静的看着弗利,只是看着,一言不发。

“这是艾菲娅,去年到我们学校的。”

“什么?”弗利认为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今天太累了,先是医院,后来好不容易打算有个轻松的晚上,又发生约翰的事。

什么艾菲娅,不可能。他在心里拒绝这个名字。

“艾菲娅·康莉·文奇。她两年前刚来帕萨迪纳。”

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全名,弗利差点脱口而出。好在杰琳娜适时的又一次做出小声说话的提示。

“约翰有什么问题吗?”

弗利终于问出了口,他相信每一个家长都会直接了当的问孩子的问题,而每一个教师或许都喜欢绕绕圈子,找到最合适的词和家长对话。

这一点医生可不会考虑那么多,即使最可怕的结果他们也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近乎平常的向病人讲述病情。

“是最近半年我们发现的。”

“发现什么?”

“你别着急,这件事我们还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什么?”

他开始坚信杰琳娜一定有一部分俄罗斯血统,多半来自她的祖母或曾祖母,她要是能好好说话,弗利会觉得这种血统在她身上简直留下了最美妙的痕迹。

但她即使再美好也不及约翰在他心中的一丝一毫,如果问弗利这个世界上,当他彻底瘫卧病床,最不能面对的会是谁,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约翰,甚至莎梅尔都被放在心里遥远的角落。

没有人可以取代约翰的重要性,他必须完整,必须好好的,不能有任何问题,上帝保佑,不该有任何苦难需要他面对,如果我承受的还不够,如果我还应当忍受更多的折磨,那就让我来忍受,不该让这个孩子受到半点痛苦。

“我们担心他有某种注意力问题。”

“什么?”弗利嘴巴张得很大,由于受到杰琳娜两次提醒,他按耐住声音,却把嘴巴张得更大,杰琳娜睁着蓝灰色的眼睛看着弗利,好像自己说错了话。

“怎么看出来的。”

杰琳娜伸手指了一下走廊边的橘色圆凳,弗利顺从的跟着她走过去,他可不想在那种小圆凳上坐下来,但他还是照做了。

弗利很清楚,杰琳娜的话不会一两句说完,自己也不会允许她一两句话就把约翰有精神障碍这种事糊弄过去。

如果不能拿出好的解释,弗利暗自思忖,投诉是少不了的。没有老师能随意将自己的猜测无根无据的强加在一个5岁孩子身上,何况是他的小不点约翰。

“现在可以说了吗?”

“实在抱歉,也许我们缺乏经验,也许”

“老师,有什么还是直接说吧,虽然我现在有一大堆问题,但我还是希望先听听你的说法,这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子,我的儿子,他怎么会有精神障碍?”

“现在还只是猜测,先生。”

“猜测?我相信看在你们学校的荣誉上,你不会什么把握都没有就让我们两个人现在对坐在这个地方聊天。”

“我的意思是,只是从日常行为来看,我不得不有这样的担忧。这样的事并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没隔几年似乎就会有这样的孩子出现。”

“到底什么问题。”弗利忍不住要说出粗话,声音也变得难以抑制的响起来。

“约翰在家里会不会有反复做一些事情的习惯。”

“没有。”弗利不假思索的回答。

“没有?”这次轮到杰琳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有,从来没有。”弗利看着杰琳娜,越来越相信这个老师果然是只有长得漂亮些,其他都是胡扯,也许她想表现的更专业一些,甚至超出这个年龄学生的老师该有的专业,但是这场秀她玩砸了,她说的问题从来没发生过,从来都没有。

弗利打算和眼前这位俄罗斯血统的美女说再见,可在那之前他还得跟着她去教室。

此刻他想起教室里还站着另一位老师,那个可恶的侧面,他刚在最后书店的科幻小说区见过,如果那真的是艾菲娅,他是不是装作没有认出来更好?也许先看看她的反应,当初失踪的是她,该有个说法的也应该是她才对。

31.浅睡

他起身要求杰琳娜带自己进教室接约翰回家。杰琳娜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他们已经打开教室的门。

“艾菲娅,这位是约翰的爸爸。”

艾菲娅没有回头,她看着约翰在数字地毯上跳来跳去,看的出神。

“约翰,爸爸来了。”弗利对着约翰喊道。

“爸爸。”约翰站在恐龙版块上写着数字4的位置。

“小不点我们回家吧。”

“好的,爸爸。”

话音刚落,约翰低头看着脚,往左看了一眼,那里是识字版块,印着大写字母l和数字8;紧接着他又往右边看了一下,挨着恐龙版块的是一块斑马,印着大写字母z和数字11。

他对这两个数字好像都不满意,又踮着脚向后转了一圈,停了下来。

“约翰。”弗利忍不住催促了一声。

“等一等。”

话音未落,弗利感到眼前一片忽明忽暗,是她的声音不会错。

他好像掉进电影院的放映室,灯光闪烁,她的声音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遗忘,不,他还是忘了的,如果不是再一次听到,他无法从大脑中让这种声音鲜活起来。

今天,当他再一次听到它们时,弗利确凿无疑的相信这绝对不可能来自艾菲娅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

她一直一直在他的心里,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

艾菲娅一直一直在某个角落,客厅楼梯下的落地灯就是艾菲娅躲藏的角落,她躲在夜晚的科幻小说里;躲在厨房的咖啡机旁;躲在他每一次想起母亲的时候;躲在他为她挑选的每一个地方。

“艾菲娅。”弗利嘴唇翕动,仿佛自言自语,声音几不可闻,靠在门边的杰琳娜完全没有听见。

杰琳娜看着约翰,约翰站在原地迟疑着该往哪里跳,艾菲娅盯着约翰,弗利盯着艾菲娅。

约翰跳了,跳到身后一只粉色小猪的版块里,这块地毯和恐龙之间隔着印有另外两个图案和字母——鳄鱼a和一只紫色的小猫c。

他跳的很不协调,几乎是侧着身子像螃蟹一样移动,螃蟹是横着爬的,但它们会跳吗?弗利在脑中努力搜索,这事情得问数据器了。

移动到粉色小猪版块后,约翰像完成了重要任务一般轻松起来,露出可爱的笑容,眼睛又大又亮,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完美无瑕。

“爸爸,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当然,小不点,就等你过来了。”

“好的,我马上来。”

约翰小跑着走向自己座位,弗利感到左边脸部微微发热,艾菲娅的视线正紧紧的盯着自己吗?他试图镇静不敢转身。

“弗利。”

他没有听错,这一次再也没遇理由怀疑,也许世界是不值得信赖的,也许凡事都可能存在虚假,但这个声音彻彻底底的和过去,和一个女人融为一个他念念不忘的名字——艾菲娅。

“艾菲娅。”

“我…”

艾菲娅眼睛闪露着晶莹,它们一闪而过,也许不合适,也许杰琳娜会觉得很奇怪,也许她刚到这个学校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至让周围同事产生疑问。

弗利没有说话,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必须看着约翰,约翰站在自己的座位边不停的做着各种琐碎的动作,拿起玩具汽车,放下,又拿起再放下。他做了多少次,谁知道,谁会去数这些动作。

“七次,又是七次。”

“什么?”

“没什么,有时间我们慢慢聊。”

弗利想起杰琳娜在教室外说的约翰可能有注意力问题。难道就是指的这种小动作做不完的问题吗?他对着艾菲娅点了点头。

忙完玩具车后约翰终于从座椅旁向约翰走来。约翰一把把他抱在身上。

“艾菲娅老师,再见。”

“再见,约翰。”

“杰琳娜老师,再见。”

“明天见,约翰。”

弗利抱着约翰一口气来到贝鲁斯车上。

“见鬼。”

“怎么了。”贝鲁斯问。

“嗨,约翰,好久不见。”贝鲁斯转身和约翰说话。

约翰冲贝鲁斯笑了笑,然后一脸茫然的看着弗利。

弗利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情说话,他可以忍受自己身患绝症,可以坚忍的熬过漫长的噩梦,可以在莎梅尔面前,在约翰面前从不提起自己彻夜难眠的担忧。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天使一般的约翰怎么会有注意力问题,而显然艾菲娅欲言又止的神情绝对不代表更好的情况,情况一定更糟。

“爸爸,妈妈呢?”

妈妈,弗利这才想起莎梅尔今天先是忘了接约翰,而且也没有告知让他下班后来接一下,杰琳娜的意思似乎是学校并不知道约翰今天要在学校留的晚一些。

他拿出数据器查看记录,的确没有。莎梅尔和他的交流很少,数据器几乎不会因为她而发出提醒,可即使是如此,莎梅尔依然拥有最高的优先等级,如果她要找到弗利,除非弗利的数据器被扔进了河里,他不可能错过任何一个信息。

“弗利,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发生…很多事。”

“我们先去吃饭吧,约翰也许饿了,他会喜欢汉堡吗?”

“没有孩子不喜欢汉堡。”

“万一他很特别呢。”贝鲁斯是好心想缓和气氛,可是他似乎做错了,弗利的生命中已经有太多特别、特殊、小概率。约翰似乎也成了其中一项的主角。

“还是不要特别了,他喜欢吃汉堡,还有该死的薯条,炸鱼,蝴蝶粉。”

贝鲁斯不再说话,约翰在后排玩弄着红色小汽车,一辆日本产的消防车,他的嘴巴发出“呼呼,嘘嘘,斯斯”的声音,模拟着一辆赶往火灾现场的消防车。

莎梅尔去了哪里?

艾菲娅为什么会在学校?

约翰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病又会走向哪里?

见鬼,他的一生被上帝遗忘了。

弗利闭上眼睛,在约翰模拟的声音中渐渐进入浅睡。

梦破碎繁多,像山体滑落的砾石,荆棘上盛开的黄色花朵,风吹过无浪的河流,冒着红色热气,像有人从海螺里挖出一粒女人的牙齿。

……

“今天一天可真够忙的。”

“变化总是突如奇来。”

贝鲁斯给弗利和约翰买好吃的,坐在他们中间,约翰看着薯条露出天真满足的笑容,弗利让他尽情吃,反正妈妈看不到。

约翰点点头高兴的吃了起来。

32.绿色睡衣

“弗利,发生什么事了?”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弗利靠在椅背上,拿起可乐,大口吞咽。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发生什么事了这样的问题。

我遇到了艾菲娅,这不是重点。

我病了,没错他一开始就想告诉贝鲁斯这件事。

他想告诉任何人,只要有人能接住这个秘密。他相信自己能从倾诉中获得一部分解脱。

莎梅尔没接约翰,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见鬼,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相比自己病了弗利更不愿意让别人对他和莎梅尔的感情旁生猜疑。

还剩什么?对,约翰的老师认为约翰有问题,最该死的是他竟然有一点开始相信眼前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有些不合乎寻常的举动。

“我上午去了医院。”

“医院?”

“也许你看出来了,我的身体有点问题。”

他凑近贝鲁斯,生怕约翰会听见,他保持身体放松,端起可乐挡住嘴巴。

“一种遗传病。”

贝鲁斯面无表情的盯着弗利,好像这些事早在他预料之中。

“医生怎么说?”他的声音很轻,餐厅的音乐足矣遮盖他们的对话。

“必须手术。”

贝鲁斯没有再说话,弗利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让朋友承担这样的事。

既然他已经找到艾菲娅,很明显艾菲娅今天认出了自己,她还记得,她当然还记得他。艾菲娅或许是承受这个秘密最合适的人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

“嗯,总能处理好这些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你母亲的事情上你就很成功,弗利,你足够坚强和勇敢。”

“是的,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如果你愿意,也许这周我们再聚聚,今天看来我还有不少事要忙,至少要麻烦你送我们回家了。”

“当然,我会送你们到家门口。只是…”

贝鲁斯想起在路上一直跟随身后的特斯拉无人驾驶车,到达学校附近时车子不见了,而现在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跟随自己,会不会给弗利和约翰带来危险,弗利看上去已经够麻烦的了。

“爸爸,妈妈呢?”

约翰边说边把薯条往嘴里塞。

“不知道,我还没联系到妈妈。”

“妈妈哭了。”

“什么?”

“妈妈哭了。”

“什么时候哭了?”

弗利圆睁着双眼看着约翰。

“早上,晚上,放学,开车。”

“你说什么?”

弗利把约翰从座位上拉下来,放到自己面前,双手捏着约翰肩膀。“跟爸爸说,还有什么?”

“没什么,妈妈哭了,但是很快又笑了。妈妈呢?”

弗利侧过脸望了一眼贝鲁斯,看见他的双眼正游移在窗外。

“嘿。”

“啊,现在要走了吗?”

“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刚才…”贝鲁斯犹豫是不是要把他们一路上被车跟随的事告诉弗利,但很快他就打断了这种思考。

“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我很担心,我有很不好的感觉,我们最好现在就回去。”

贝鲁斯快速吃完最后几口汉堡,站起来抱过约翰,约翰并不反感,顺从的坐在他手臂上,三个人向到贝鲁斯车子走去。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就行。”

“好的。”

车里没人说话,贝鲁斯确认了几次,没有再看见那辆蓝色特斯拉。

也许自己想多了,但想到上周家里的异样,他不能完全相信这些事实仅仅是他的幻想。除非得了某种精神病,然而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即使车祸发生后那段最难熬的时光,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问题。

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这一定是事实,只是他还没有弄清楚,但多少有一些线索,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的利益。贝鲁斯暗自思忖,他可以分析,需要一些时间,只是分析结果未必正确。

“有什么事随时给我电话,弗利。”车子在一排紧挨着的两层楼房子前停下,弗利匆忙谢过贝鲁斯后就拉着约翰跑进家里。

“莎梅尔。”

“妈妈。”

开门后两人大喊。客厅一眼便能望尽,没有任何人影。

“妈妈。”约翰重复喊着。

楼上传来流水声,和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的声音,难道?不可能,他们俩虽然谈不上感情甜蜜,但莎梅尔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情人或者处在另外一段感情中。

弗利在楼梯口迟疑不前,他不知道这时候上楼是不是合适,这种声音就像一个失恋的少女发出的哭泣和控诉,这绝对不可能来自冷静的莎梅尔。

“妈妈。”约翰蹒跚着上楼,右手扶着墙壁,划出两道浅黄色油印。

“妈妈。”

弗利忍不住跟在约翰身后。

左边第一间书房,旁边是浴室,浴室的门关着,里面传出水声,有人刚洗过澡没有关水龙头?弗利猜测着。

约翰本可以更快进入莎梅尔和他的房间,但却没有,约翰开始像螃蟹一样走路,先往左、再往右、再往左。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

六次以后他往前走了一小步,然后又退回来,跨出左脚到刚才移动的位置。

再次往左,往右,像守门员罚点球时左右晃动一般。

弗利没有叫他,莎梅尔的声音停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来弗利想到那一天也许就是一个提示,告诉他一切将如何走向黑暗的深渊,而他是多么的怯懦和迟钝,既不愿意面对真相,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那些事。

“约翰。”

莎梅尔站在卧室门口,穿着印花蓝色连衣裙,她已经回家换过了衣服,显然不是刚到家,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今天不能接约翰,又为什么回了家而没有接约翰放学。

她为什么那么早洗澡,平时她都是睡前才洗澡,然后换上睡衣,她喜欢绿色睡衣,可是最近她还穿过它们吗?

弗利觉得头疼,他不能再给自己生活增添烦恼了。

不要猜忌,弗利。他对自己说,态度近乎告诫。

别忘了母亲是怎么因为怀疑和猜忌走向疯狂的。正视已有的现实,不猜测没有证实的事,不怀疑他人。

他再次告诫自己,胡思乱想只会增添烦恼,也许莎梅尔只是忘记了,也许她有些不舒服提前回家想睡个午觉然后接约翰放学,但是睡过头了,也许他们从餐厅出来时她才刚醒。

他感到脚底传来一阵温热,莎梅尔果然睡过了头,浴室的水都溢到了门外。

33.她父亲是个有钱人

当晚,莎梅尔几点进的房间弗利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整理完浴室溢出的水,匆匆洗完澡,随后就等待入睡。

睡前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为什么要让我做手术,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字字句句如生锈的铁剑直插弗利的后背。肿瘤就在那里,弗利告诉自己。不论是否去面对它,它都真实无误的在颈椎狭窄的空间内生长着。

他开始幻想那个东西的样子,不仅仅是影像看到浅蓝色块,还是锅底反光的白色显影。

弗利看见了它丰富的血红色颗粒,黄色丝线缠绕其间,红色颗粒有些大有些小,更多的是均匀的簇拥在一起,像一颗炸过的鱼肉团。

他在凌晨三点五十分醒来,莎梅尔寂静无声的睡在身边,他伸手抱住妻子。艰难的日子是不是正要开始,莎梅尔遇到了什么问题,约翰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也许艰难的日子早就开始,从他知道自己生病那一刻起,从多年前母亲生病那一刻起。

医学日新月异,可每个人遇到的困难依然无从解决。人们精神上的苦痛似乎从未停止,科技进步依然没有减少不可解的难题。

永远不会有停息的时候。

他紧紧抱着莎梅尔,背后传来阵阵疼痛,它们像警告也像诅咒,弗利时日无多,弗利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弗利的末日就在眼前。

莎梅尔熟睡宛如婴儿,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睡眠,弗利有些羡慕。

随即他试图回忆起和莎梅尔的第一次拥抱,他抱着她,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思考。

只是他觉得莎梅尔需要被拥抱,他也愿意去投入一段稳定的感情,谁都会寄希望于一个美好的人,一段美好的感情让灰暗的生活进入崭新的篇章。

妻子在那时候出现,在那时候走进他的生命,他们彼此间是否真心相爱,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她,更不敢问自己。

也许原本他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越来越少的焦虑,越来越独立的生活,不是什么坏事,很多家庭希望这样,他告诉自己。

莎梅尔从没有带他见过自己的家人,唯有一次她的父亲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找到弗利。

像事先了解过莎梅尔的行程一样,父亲到访时,莎梅尔刚带着约翰出门,说是晚饭后才回来。

弗利本想趁一个人的下午好好修剪一下院子里的石榴树,园艺工人每周一次的养护他打算暂时停止,节省一部分开销对他而言是件快乐的事。

他和自己的女儿长得很像,和莎梅尔有着一样颜色的头发,还有略带灰色的眼睛,身材算不上高大,这让弗利感到自信。

“你就是弗利·尤金…”

“弗利·索德尔。”

“索德尔。”

莎梅尔的父亲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把它们松开。

“我也不想问你是怎么把莎梅尔骗到手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骗到手的,这种话怎么可能出自一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也许就应该出自这样的人,弗利在心里咒骂。

“莎梅尔不愿意回纽约,而是留在这里,就是因为你吗?”

“也许因为她喜欢现在的工作。”

“你还懂得谦虚。”

弗利把工具放到院子角落里,邀请这个自称莎梅尔父亲的人进到屋内。父亲站在原地不动,“我想我们不需要聊很久,我只是路过这里。”

“你从纽约路过加州?”

弗利试图微笑,但这笑容是个人都看得出不含一丝善意。

“我只是来告诉你,莎梅尔是我的宝贝,如果你让她受苦我不会放过你。”

“我现在明白了,恐怕是莎梅尔不想见你吧。”

“她就是长不大,永远不懂什么对自己是好的,否则也不会看上你这种小工程师。”

“看来你对我还有些了解。”

弗利猜测莎梅尔也许和他的父亲关系不好,这样的父亲任谁也不会喜欢。

“如果需要钱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些,这些花草也需要专门的人来养护。”

父亲从深蓝色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圆形数据器,数据器在他手中展开。“要多少,30万?”

他开始在上面输入一些东西。

“把你的数据器拿出来接收一下。”

“对不起,我没有用数据器接收钱的习惯。”

“银行账号也可以。你不会穷的不需要存款吧。”

弗利感到一阵脸红,搞什么鬼,虽然刚刚买了房子,但自己的收入也算不上太低,不至于过不了日子,何况工程师是很有前途的行业,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为什么在这个人眼里他就是个一文不值,需要接受施舍的废物呢?

“不需要,你听不懂吗,不需要你的钱。”

“没钱你拿什么让莎梅尔幸福?”

父亲脸色变得苍白,让人不寒而栗的严肃叫弗利只想赶快打发客人离开。

“我有稳定的收入,莎梅尔自己的工作也不错,约翰不是一个什么都要买的孩子,我们虽然需要支付贷款,但是就和大部分美国年轻人一样,我们完全可以好好生活。如果你今天来这里只是为了显示你多有钱或者我不如你,那么你可以走了,这里不欢迎你。”

“你和莎梅尔一样倔强。”

弗利本想多说几句,又担心不知道莎梅尔会怎么看今天的事。他转身朝房间走去,没再理睬这个要给他钱的男人。

透过厨房的窗户,弗利看见一辆迈巴赫停在这位父亲面前,他上了车,没有再多看一眼,关上车门离开了。

弗利试着询问莎梅尔,到底这个自称父亲的人是怎么回事?莎梅尔却一副不想谈的态度,只是说了句“别理他”。

两个人脾气还真像。

连句解释也没有,弗利没有继续追问,打听别人的家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习惯,莎梅尔既然不想说又何必非要她告诉自己呢,何况她的父亲显然是个有钱人,如果让莎梅尔误以为自己对他的钱感兴趣可真是毫无必要了。

弗利抱着熟睡的妻子,想起这些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一周前发生。

而晚饭时候发生的事,他也希望能和当年这位不受欢迎的父亲到访一样,只当是一件生活中随时应该忘记的小事。

莎梅尔,你除了喜欢画画外还喜欢什么呢?我们之间是否有过彼此吸引的品质,一些爱好,一些共同喜欢的东西,作家,电影,游戏?

或许是我没有花时间好好陪伴你吗?弗利感到一阵愧疚,伴随着清晨前的睡意,再一次进入梦里。

34.机器人

经历了无人驾驶车跟踪和怀疑家里有东西进来过以后,贝鲁斯虽然天性乐观,但这一次他不得不允许自己更神经质一些。

数据器不停的计算着案件与案件之间的关联性,但似乎都是显而易见的关联,数据分析和深度学习的结果并不叫贝鲁斯满意。

一些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他隐隐觉得。数据器的表现不该那么刻板,它完全应该更具创造性,至少找到一些自己未曾留意的关联和有效特征。

但是数据器在这项任务上显然有些偷懒。

当人类不知道答案而需要机器给出预测答案时,机器偷懒事实上无法用客观数据来评价。

它更像是一种人类情感的投射。贝鲁斯很清楚自己正处在这种情感投射的沼泽中。

他重新调整了参数,打算再等一个晚上,最近几周他调整了几项维度,但依旧没有进展,甚至没有包含他隐约感到不安的东西。

数据分析器中的一个案例发生在东南亚——六年前一项骨科手术。

从时间来看这个案例发生的事件和弗利母亲的麻醉事故发生时间相差两个月。

一个发生在泰国,一个发生在西雅图。

这两个案例原本贝鲁斯归在两个不同分类中,但三年前他在走访这家位于曼谷的医院时,得到了患者死亡的消息,死亡时间和弗利母亲的死亡时间分别在五年前的3月21日和3月20日。

这根本就是同一天。如果不是对弗利母亲案例比较在意,贝鲁斯也许无法发现这一点联系。

但是他发现了,人类的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一个巧合,但是数据器却认为这件事情在统计上没有特别价值。

也许是模型设置有问题,这个问题他现在不需要再依赖数据器自身设计的模型来调整,他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找弗利来帮忙。

他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这件事,尤其当他知道了母亲的事故也许并不是一场纯粹的机器人治疗意外。

贝鲁斯很清楚“医疗意外”和“事故”是两个绝对不能混淆的词,“意外”是指意料中发生的不可预测及难以人为控制的事情;而“事故”则截然不同,“事故”必然存在着不合理的操作,或者疏忽以及错误的行为和选择。

十几年来,机器人手术已经最大可能的减少了人为因素造成的医疗事故,尤其在手术进程中。

但令贝鲁斯感到困扰的是,这项数据太低了,低到几乎可以让70%的外科医生失业,甚至这几年远程手术也已经成为手术治疗的选项之一。

这让一些经验不丰富、技术不具备特长的外科医生逐渐失去丰厚的收入甚至失业。

数据器从一开始就运算出机器人在贝鲁斯收集的案例中扮演的至关重要角色。

逐步增加患者死亡时间这项参数后,一星期以来每天睡觉前贝鲁斯都让模型进行运算,可是依然没有特别有用的结果出现。

真是见鬼,贝鲁斯坐在沙发上,他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在蓝色数据器灯光下泛出苍白暗淡的颜色。真丑,他感到有些烦躁。

原本今天就能和弗利好好说说这些事,也许他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也可能他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如果好好聊一聊,很可能现在就有了解决方法。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打水后横躺到沙发上,数据器在桌子上继续爬行,他把它们卷成墨西哥肉卷的样子放在身边。这让他觉得安全。

也许应该把监控系统重新安置一下,万一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监视这里。

贝鲁斯并不是一个胆小和敏感的人,但是此刻清晨的凉雾未降,他却感到一丝寒意萦绕,这种感觉叫人毛骨悚然。

我究竟是想证明什么?他再一次问自己。证明自己还可以继续手术,还是证明自己并不可靠?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他来说都不是好结果,离开医院这么多年,想要再回到外科医生岗位上几乎不可能,何况,他看着自己的手,它们看上去挺拔有力,但他心里明白,这没有用。

除非它们比一双平常的手更好。

更优质的力反馈系统,更快而准确的神经传导。

也许再怎么努力提高这种水平它也无法满足社会的需求。

社会就是这样不公平,你想证明自己,必然是个艰难的过程,而他人又为什么要等你,在一个你并不是稀有资源的时代。

所以贝鲁斯你到底在寻找什么?证明自己被无情的淘汰了,还是证明后来的你可以比先前做的更好?如果是后者,数据器已经告诉你,fda也已经告诉你有比你更好更优秀的“医生”存在。

它们更稳定,比健康的外科医生更稳定,它们可以承受50小时不休息的轮番手术,人类可以做到吗?它们大大增加了病人得到平等治疗的机会,人类可以做到吗?

也许十多年前400万美金造价的机器人使得每一场手术都在保险之外由个人承担了更多的经济支出。

但从长远来看,十多年后,再过十多年,机器人大范围取代外科医生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它们没有路程限制,没有时间限制,可以让更多人在居住地附近的医院就享受到最好的手术治疗,而这些机器的造价也已经逐渐降低到100万美金。

贝鲁斯,不仅仅是你的时代,整个人类外科手术的时代都在渐渐成为历史,医学院都已经在培养人工智能专业临床医生了。

感到不安的原因,难道就是自己不甘心吗?这双手和任何人的手没有不同,面胶完美无瑕,甚至连上面的毛发都足以乱真。

但是越逼真就越让人厌恶,他想起恐怖谷理论,然后他又想起了伦纳德。

如果这双手完全就是他的手,那么他看见的伦纳德会不会也是一个真实的伦纳德,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伦纳德死于心脏骤停,他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妻子看起来非常悲伤,一切都没有错,记忆对葬礼的印象永远强过婚礼。

但是在体育场门口他分明和伦纳德在说话,那张脸,挺拔的鼻梁,红棕色的短发,修剪整齐的鬓角紧贴耳朵,他眼神迷茫,仿佛失忆一般完全不认识和他说话的贝鲁斯。

那张脸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可怕,如果他不是什么双胞胎,那么还会有什么可能,贝鲁斯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然后他想到一个叫他彻夜难眠的假设——也许,伦纳德是真的,只是不是原来的伦纳德。

一切都是伦纳德的样子,但是不再是他。

35.烦躁不安

他厌恶的走进厨房拿出两盒冰块放在手上。

寒意沿着手指爬到手腕最后到达大脑。

有些东西你不会觉得它不是你,但你也不会忘记它不是你。

这就是不同,最大最深,不可改变的不同。

无论技术多么先进,我们还要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时间才能让我们的大脑忽略这一切。

新项目进展比预想的更顺利,凯伦虽然绕了弯路,但这几年在神经网络的投入研究使得公司的机械手臂更与众不同,“独立统合系统”非常有效的解决了一些担忧,投资人相信这会让fda对他们的手术机器人更有信心。

罗德在这个系统的研发上帮了凯伦很大的忙,而一开始人们认为最难以克服的力反馈,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太费精力去了解它们。

“我们不是模仿人类的手,我们制造比人类更优秀的外科手臂。”这是整个团队的信念,一个对人类医疗更有用的机器人必然是各方面都比人类更优越的。

弗利只希望自己的工作无功无过,获得一部分公司股权,就当给约翰的礼物或者不至于让他纽约的岳父看不起。

至少在股权方面情况还不算太糟。想到这里,弗利打算约莎梅尔共进晚餐,他计划开车去接她,虽然两个人的公司离得有些远。

但如果她不拒绝,今晚他就早点做完事趁堵车前先去接莎梅尔,两个人再一起去接约翰,拜托兰卡拉姆小姐照看一下,晚餐就去两条街外的一家墨西哥家庭餐厅,莎梅尔喜欢那家店的酸奶油。

晚餐一个半小时足够了,兰卡拉姆可以在他们家吃饭,如果莎梅尔同意的话,他可以先准备一些简单的食物放在冰箱第二层,他们可爱的邻居知道从那里给约翰拿好吃的。

如果真要这样计划,那么在他出门去公司前他就得跟莎梅尔确认好晚上的事。

弗利坐在餐厅桌子旁看着数据器发呆,连约一顿晚餐都变成一项困难的任务,真叫人沮丧。

他站起身倒了一杯浓缩橙汁,加了两块冰块,早上的温度并不适合那么冷的饮食,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母亲病了以后各种提心吊胆也没有阻止死亡,何必那么在意。

冰凉的水流进胃里,他摇了摇头拿起数据器给莎梅尔发了消息。发完消息后数据器被展开成长方形,躺在餐桌边缘。

弗利走到客厅,楼梯口摆放着一本《为和平而战》那是艾菲娅失踪前给他的最后一本书,他打算看完立刻和她交换,他自认比艾菲娅更喜欢弗诺·文奇,而这个女孩却说她比弗利更喜欢他的小说,包括那些中短篇,比如《真名实姓》。

“那就还是同时交换吧。”弗利对她说。

“好啊。老规矩。”艾菲娅冲他浅浅一笑,她有一颗不太漂亮的尖牙,弗利常常幻想这颗牙如果咬在脖子上会不会疼。

老规矩。弗利看着书自言自语,思绪飘忽不定。老规矩是他和艾菲娅交换科幻小说的规矩,两个人拿出自己的小说与对方交换,看完一本后交换另一本,弗利原本需要一周才能读完一本小说。

后来他感到艾菲娅阅读的速度越来越快,300页的小说两天就能读完,于是弗利暗暗和她较劲,也读的越来越快,几乎三天就能读完一本,于是三个月不到两个人几乎换完了手上所有的书。

当时他给艾菲娅的是哪一本小说呢?弗利在两本书中犹豫不决,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机器》还是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傀儡主人》。

应该是这两本中的一本,但肯定不是《深渊上的火》,他一直不愿意把这本书借给艾菲娅,虽然她曾说过喜欢那本书,但是弗利不愿意给她。

至于原因,他记忆犹新——那本书太厚了,艾菲娅一定会喜欢它,但是他就得多等几天才能和她坐在咖啡店最角落的那张桌子边聊上几句科幻。

他太喜欢和她聊天的感觉,艾菲娅并没有太长的阅读经验,也不像从小喜欢读书的女孩,那时候她正在大学学习儿童教育,空闲的时间都在这家咖啡店打工。

她的成绩并不优秀,她不喜欢社交,不喜欢参加啦啦队活动。这是聊科幻之余弗利能了解到的艾菲娅全部情况。

甚至他连艾菲娅全名叫什么都不清楚。

应该是《傀儡主人》,这个故事1994年曾被斯图尔特·奥玛拍成电影,艾菲娅睁大眼睛问弗利是不是讲鼻涕虫的。

这下弗利完全想起来一定《傀儡主人》而不是《时间机器》,《时间机器》也许是后一本打算用来交换的书,现在一定躺在书房某一层的书架上。

鼻涕虫,她说话的样子可爱极了。弗利把《为和平而战》拿到餐厅,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难道莎梅尔在书房里找到了这本书?

没有这种可能,她很少阅读纸质书,更有可能的也许是兰卡拉姆小姐,但她不会到两楼书房去,除非被邀请,可是谁会邀请她去书房并且从书架上挑选出这样一本书呢?

回到餐桌旁,弗利看了一眼数据器,莎梅尔还没有回复,从时间上看她应该已经送完约翰,现在该在去公司的路上。

也许可以问问艾菲娅,不论怎么说艾菲娅竟然是约翰的老师,也许他应该和她聊聊,就当为了约翰。

“之前的事,算了吧,弗利。”他对自己说。忘了那些吧,如果要和艾菲娅坐下来聊天,除了约翰没有更好的内容了。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的确有合理的理由去找艾菲娅聊聊,好好聊聊。关于约翰的古怪行为,关于杰琳娜的担忧,她得给他一个解释,清清楚楚的解释。

这时,莎梅尔回复了消息,她拒绝了弗利的邀请,原因是她觉得不应该总麻烦兰卡拉姆小姐。

这根本就是借口,她不想和自己单独吃饭,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钱,你怎么照顾好我的女儿。”

见鬼,弗利咒骂道,真是一对古怪的父女。

弗利快速的把数据器折叠成方块塞进裤子口袋。女人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艾菲娅如此,莎梅尔也如此,他的母亲更是如此。

这时候他才想起昨晚自己的车停在公司,现在他要必须想想怎么去公司上班,这更让他愈发烦躁不安。

36.结婚的人都有病(求月票)

早上醒来,贝鲁斯发现自己昨晚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数据器在手边发出微弱的淡红色光,他感到一阵清风拂过,似乎数据器在等待他醒来,并给予一个惊喜。

的确是一个惊喜。贝鲁斯怔怔的望着最后一行出现的图形。

“好姑娘。”他自言自语,眼中光芒闪烁。

他飞快的对数据器进行重新加密。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做完这个动作会让贝鲁斯感到一天都处在安全中。

“弗利,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今晚,今晚你来我家吧。”

贝鲁斯拨通同学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没有睡好吗?弗利,有没有在听。”

“在,见鬼,贝鲁斯,我想我遇到问题了,但该死的我根本看不清楚问题的样子。”

“问题喜欢戴着面具,躲在墙后。”

“没错,甚至它们还会和你玩间谍游戏。”

“间谍游戏,哈哈,你是怀疑莎梅尔有情人了吗?”

“你怎么知道?”

“结婚的人都有些神经质。”

贝鲁斯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弗利没觉得有什么嘲讽的意思,倒是有些许悲哀。

“结婚的人都有些病。”弗利重复道,“结婚后才有的。”他又连忙补充。

“所以单身很好不是吗?艾菲娅就比较聪明,怕你找她结婚,早早溜走了。”

“你真是喜欢揭别人伤疤啊。”

“我说的是实话。”

“那接下来的消息恐怕你听了不会那么愉快了。”

“什么消息,你见到鬼了?”

“你才见到鬼了,艾菲娅又没死,而且活的好好的,她现在是约翰的老师。”

“什么…你确定那个人是艾菲娅?”

“这是什么话?她难道会有双胞胎,就她那种既不漂亮又神经质的女人,要是有两个可真是多了一个男人遭殃。”

“好了,你别装了,早看出来你忘不了她,怎么说来着,也许她要是找你,你早就一口答应立刻赶过去了。”

两人聊的越发愉快起来,贝鲁斯说的没错,弗利倚靠在餐桌上,没有结束聊天的意思。

贝鲁斯好像也没有。

“说实话,前阵子在最后书店见到她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甚至这种不敢相信的感觉有点像,你知道,说起来也许不好听。”

“有点像见鬼。”

“是的,可我是不喜欢那些恐怖小说的,但我想到了《宠物公墓》里的那只猫,这可真是斯蒂芬·金最恐怖的小说。”

“那是因为人们害怕家人死去。”

“不,我想人们更害怕他们没有死去。”

“说的你不怕死一样。我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

贝鲁斯发出“嘶嘶”的颤抖声,随后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充满嘲讽。

“我跟你说真的,一个就应该死掉了的人,却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你根本没有办法去判断,他是不是他,那个人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因为你不知道他的目的。”

“没错,我们都是根据目的采取行动的,如果不知道目的情况下,人如何面对另一个人?”

“预测目的。”

“所以,你会怎么预测,对一个你觉得他不应该存在的人,你会怎么预测。”

“人会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一个复活的猫,浑身上下充满泥土的腥臭味,一个复活的人…”

“好了,你快出去晒晒太阳吧,要不然神经病的可是你。”

“嗯,我是说,我真的觉得艾菲娅曾经不存在过,在我心里我认为她不再存在了,可是她那天在书店出现了,又突然消失,我认为那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充满不善。”

“你太紧张了,但我不得不说,你说的情况很可能是真的,那片宠物公墓可能真的存在。”

“什么…”

“但,当然不是小说里那样的,你知道恐怖小说和科幻总是不同的。”

“艾菲娅说过一句彻头彻尾没逻辑的话。”

“什么话?”

“恐怖小说是以假乱真,科幻小说是以真乱真。”

“她还真没什么逻辑。”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这是让人愉悦的聊天,在走出家门之后,弗利又回味了这次对话。

后来,他确信这是他平静的人生中最后一次与另一个人在电话里聊的那么轻松。那是一段再也回不去也不容置疑的快乐时光。

弗利到公司取了车,处理完一些邮件,下午三点喝了半杯咖啡,随后一路向东驾驶着福特汽车前往贝鲁斯家。

一路上他做了一些决定,这些决定让马路变得宽敞舒适,无人驾驶车一辆辆从身边飞驰而过,警方严令静止无人驾驶车内不坐乘客,空车行驶占用车道对缓解交通拥堵毫无意义。

但是即使被监控拍摄到,也无非是一些罚单,并且可以延时支付。

那些车仿佛将幽灵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车厢里什么都没有,但当它们从弗利身边驰骋而过时,弗利却觉得那里面什么都可能正在发生。

路径的开始和结束都是故事的一部分,它们真实的在发生着,也许是一场毒品交易,一场灵魂买卖,鬼知道是什么。

虽然自己制造这些越来越像人的机械,但弗利从骨子里不喜欢它们,尽管他对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谙熟于心,但越是熟悉越是不能让他相信未来会是如此和平的,万一这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呢?

可如果真的是人类的一厢情愿,那也许是人类还能走到未来的最好的选择,谁不是一厢情愿的,人类就是一厢情愿进化至今的。

这种问题只能讨论,没有结果。至少阿西莫夫给了一些可以选择相信的未来,机器人与人类共存的和平世界。

谁知道呢,当科幻小说再也不是小时候躲在厨房角落里看着母亲烧饭的背影时,幻想未来的私人影院;当科幻小说过于匆忙的与现实合二为一,谁又能预测未来呢。

以真乱真。他想起艾菲娅毫无逻辑的理论,女人总是这样,以为自己深奥,说些难懂的句子,好像读过几本哲学书就是一个哲学家。

此刻隔着玻璃看幽灵车从窗外经过时,弗利又一次想起这句话,这是今天他第二次想到这句话。

之前只是一种随意的调侃,而现在这句话让他觉得似乎那些幽灵正从他周围经过,在他四周有无数没有瞳孔的眼睛在看着他,不仅仅是他,它们在观察着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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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冰激凌

该死!弗利猛踩刹车还是跃过了停车线。

洛杉矶交通事故死亡率远超其他城市,政府做了大量工作,包括增加警力,增开罚单,修缮公路,可直到两年来无人驾驶车被越来越多投入使用,这一现象才真正达到改变。

如果再这样违规,自己也将被迫使用无人驾驶车,也许这不是坏事。

想到不久以后四肢仅仅只是摆设甚至累赘,弗利对无人驾驶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我正在来的路上,贝鲁斯,今天能好好喝一杯。”

“没问题,但还是老规矩,我家里可没什么吃的。”

“知道啦,你是连餐刀也不敢用了吗?”

“不是不敢,是根本没有。哈哈。”

“你用什么吃牛排的,我能问吗?”

“当然,只是你也别想和我一起能吃到牛排。”

“那就奶油面吧,番茄总有吧。”

“当然,番茄可以掰。”

“你知道吗?我还发现了很多原本要用刀,但其实可以用手掰开的东西,比如洋葱。”

“行了,行了,我可不想边开车边想着蔬菜那些事。”

“那你快来吧。”

贝鲁斯挂断链接,一路上弗利做了几个决定。

第一,莎梅尔拒绝自己共进晚餐的邀请,这几乎让弗利再也不会有勇气告诉莎梅尔自己的病情,。

他原本就希望不用让莎梅尔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实和即将长卧病榻的可能,现在他的大脑会以这次拒绝为理由一次次的让自己选择不告诉家人自己的病情,它们将变得比原来任何时候更合情合理。

第二,他要把病情告诉贝鲁斯,他需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许贝鲁斯会给自己更好的建议,包括是否选择何塞的提议,尽管它们看上去有些离奇,但何塞表示这的确有可能让他避免四肢瘫痪。

第三,他要去找艾菲娅,首先当然是问问约翰的情况,艾菲娅这次再也没有办法消失了,病情恶化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决定什么时候找她,这次他说了算,他主导一切。

四点五十分的阳光照进车里,加热的车厢阵阵闷热,弗利打开空调,冷气让他平静。

无论如何这些事都需要做完。

至于莎梅尔,当他再次想起她时,她就像约翰出生前的样子,坐在屏幕前画画,一幅又一幅;夜晚她坐在画前哭泣,随后又咧着嘴怪异的微笑,有时笑出声来,声音沉重让弗利害怕。

这些是记忆还是幻想,如果不是约翰说妈妈哭了,妈妈又笑了,弗利从来也没有在记忆里见过这些画面。也许根本只是想象出来的东西。

弗利用力摇头,打开音乐,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古怪的幻觉中,这会让他变成母亲的样子。

“你爸爸打我,弗利,他厌倦了。”

“不可能,妈妈,爸爸怎么可能打你。”

“是真的,他打我,他觉得我拖累了他。男人都靠不住。”

“这件事没有人会信的妈妈。”

“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没有人会信。”

“妈妈,你总是乱想当然睡不好觉了。”

“这不是乱想,他真的打我,他发脾气,他认为我连累他,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乱说这种事。”

“我也想知道,妈妈你为什么要乱说这种事。”

弗利关掉数据器,将杯子砸向水池,莎梅尔没有说话,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他感激这样的妻子,知道什么时候该让伴侣一个人独处。

如果自己也因为生病就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不仅会把家人逼疯甚至也会把自己带上绝路。

三十颗助眠药,母亲是打算和失眠做个了断,用永远的睡眠来做了断。一个人会因为什么而非要杀死自己不可呢?什么时候死亡比活着更容易接受?

弗利从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他自知没有这种天赋,自己既不是不是哲学家,也不喜欢思考人性。

他只知道工作,知道条件和动作。

现在他却开始怀疑,怀疑如果母亲说的那些话不是出自幻觉呢?

如果莎梅尔的事也不是自己的想象。

浴室溢出的水,哭泣和笑声交缠的卧室,她在缅怀一段感情还是悲伤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两个住在一起的人会完全不知道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即将到来的六月就是他们六周年结婚纪念,六年来莎梅尔离自己还是那个沙发和画板之间的距离吗?

弗利在一家售卖冰激淋的商店前停了下来,贝鲁斯家就在下一条街,他想要一杯大份冰激淋帮助他忘了这些。

也许正在弗利买冰激淋的时候,莎梅尔站在浴室门前,她没有犹豫,更多的是麻木。

也许她可以再看看数据器,学校正传给她约翰的美术作业,一幅圣诞星空图,杰琳娜把这幅画贴在了教室墙上。

她如果看到那幅画,一定会从中看出五岁的约翰已经具有的绘画天赋,那种天赋远远超越同龄的孩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如果,约翰的天赋一定会使她快乐,哪怕她已几乎不能感受到快乐。

“今天我必须和你说些重要的事,香草口味,冰激淋只需要用勺子。”弗利把冰激淋递给贝鲁斯。

“谢谢。”

“今天我能坐那个沙发吗?”弗利径直向沙发走去,起居室旁就是厨房,门打开着,和起居室一样一眼望去表面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你怎么把房间保持的像无人居住一样的?”

“单身嘛。”贝鲁斯笑着坐到沙发对面的椅子上。

“你知道,我第一次来你家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哥特小说,吸血鬼?”

“那是第二次,你把窗帘都拉了起来,那天见面还是在下午,房间里一丝日光都没有。”

“我怀疑有东西在监视这里。”

“疑神疑鬼。”

弗利靠在沙发上,两眼看着冰激淋,他买了两杯大份冰激淋,平时几年也不会吃一次,今天却心血来潮忍不住想要把每一个口味都吃一遍。

“不是单身的问题,我认为你有些精神问题,比如洁癖之类的,你知道,这可以算你的职业病,虽然你现在不再做医生了。”

“我做医生的时候也没有洁癖,你说的洁癖是一种精神障碍。”

“很多美国人都有精神障碍。”

弗利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酸奶冰激淋,皱起眉头,这东西既不甜又酸冷无比,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这种口味。

38.案子

“你什么表情啊,弗利,冰激凌都不会吃吗?”

“该死,早知道就不要这种口味。”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事?”

“关于我的病。”

房间里顿时没有了声音。

谁也没有说话,贝鲁斯安静的吃着香草口味的冰激淋,这种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没有意义。

他是个医生,他明白冷静的分析病情远比说一些安抚感情的话更重要,何况感情从来也不是语言能够安抚的,更不用说他们正在面对的是凶多吉少的病魔。

“这个病暂时要不了命。”弗利的声音打破沉寂,原本他想了一些用于开始的话,但直到倾诉真正开始,之前所有的想象都没有成为现实,他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

“嗯。”贝鲁斯的声音发自喉咙口。

“脊椎处的肿瘤,据说是一种遗传病。而且还是最不好的那一种,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粘连脊髓神经,所以…”

“你会四肢瘫痪。”

“没错。”

“要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贝鲁斯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弗利,他的冰激凌已经放到了桌面上,渐渐在白色桌面上流成一块不规则的圆形水坑。

“即使是四肢没了也能装上假肢,和真的一模一样的。”

“这些装置还没有普及到普通市民。”

“也许只是你还不知道。”

贝鲁斯本想再多说点什么,但很快他意识到问题和他原先想象的有些不同。

他的脊椎神经将面临不可逆损伤,除非跃过脊髓神经直接由大脑控制四肢。

但难道为了四肢可以正常使用就放弃原来的手脚换假肢吗?

这简直是笑话。

“mazor,你们的合作方之一。”

“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医疗中心一直在使用和寻求改进脊髓机器人手术疗效的方法,这些年取得了很大成功。

三年前他们已经成功让脊髓受损患者依靠大脑信息与腿部植入电极之间的信息传递,实现了完全依靠大脑意识让双腿走路。

可惜这个项目一直没有足够的经费支持。我不认为你的结果会太糟糕,如果你能坚强的走过手术,先把那个可怕的肿瘤清除掉。”

说到这里原本贝鲁斯越说越有信心,可想到昨晚数据器新的计算结果,他又忧心忡忡,自己的猜测到底要不要告诉弗利,如果告诉他了,对他来说究竟会不会是好事。

人常常因为知道太多而烦恼,尤其是很多信息未必是真的,贝鲁斯现在正处在这种犹豫中。

人类会相信,信息早就膨胀到整个宇宙都为之感叹的地步,人类大脑无从处理无处不在的信息,于是有了一种高级情感机制叫做“相信”,人们只能通过这种显然与“理性”背道而驰的东西来让自己在信息海洋中不至于迷失和疯狂。

他知道无法处理信息的人是如何陷入躁狂的,也知道对周遭一切麻木的人是如何在自己的困难中无法自拔的。

“我的医生给了我一个建议,的确也和加州大学医疗中心有关,他建议我去那里做一个手术,一项临床实验。”

“什么实验?”

“脊髓神经替代术。”

“听起来像魔法。”

“定律三:任何技术,只要足够高深,都无法与魔法区分开来。”

“什么?”

“啊,一位伟大的科幻作家说的。”

弗利想到了艾菲娅,如果是她一定会大笑着赞美自己一番,她从不吝啬对弗利的赞美,就像她从来不会舍不得往他咖啡里多加糖一样。

“所以你的医生告诉你,你有机会在手术后完全不用经历瘫痪,不需要依靠外置行走骨骼或者内置电极接收器来实现大脑对四肢的控制?”

“应该是这个意思。”

“那你在担心什么?这不是很好的消息吗?”

“好吗?”

“当然,如果你问我的建议,我会说这听起来棒极了,好像就是一个简单的小手术。”

弗利向左侧过身体,把腿放在沙发上,身体平躺,两眼望着沙发上方的橘色灯泡。

“这种肿瘤如果是vonhippel-lindau造成的,那么它很可能会再次发生,发生在什么地方不知道。”

“弗利,听起来你的人生将一直和医院打交道了。”

“谁说不是呢。”

“医疗费用怎么算?”

“你是说这次的医疗费吗?”

贝鲁斯点了点头。

“我还没有计算过,说实话,我有些担心。”

“目前还没有成功使用接入式脊髓神经的案例,据我所知北海道大学在老鼠神经替代上已经获得成功,通过干细胞培养的神经由石墨烯纳米带一并接入破坏的神经处,与大脑相连。

听上去很靠谱,新接入神经有可能会与原来的神经逐渐彼此接受,在足够的营养下,实现再生。”

“你连这个都懂…”

“哈哈,研究过一些。”

贝鲁斯不仅研究过一些,在他的三处手指和半个手掌无法经由大脑思维控制后,他用了半年时间走访世界各地实验室,接受过6次康复手术和5次整形,其中包括高敏感电子皮肤等所有最新的科技。

它们完美无缺,比正常的手更完美。贝鲁斯想起这段往事,似乎仍历历在目。

“接入神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脊髓神经对我们来说更可怕一些,但这些事情机器人都能完成,它们的精确度无可比拟。”

“我不喜欢机器人手术,该死。”

“你自己是造机器人手术臂的,弗利,这是偏见。”

吃下去的酸奶冰激凌在胃里翻搅,弗利感到胸口以下阵阵灼烧。

“是因为你母亲吗?”

贝鲁斯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两人的谈话中一直在回避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不论有多少成功试验和先进理论支撑,依然驱之不散的萦绕在他们周围。

“你母亲的一场医疗纠纷,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你为什么会查到我母亲的案子。”

“这个先不解释,怎么说呢,我根本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

他从裤子右侧口袋拿出卷成螺旋状的数据器放在冰激凌盒旁边。

又转身朝窗帘处望去,看见它们严严实实的履行着窗帘的职责后,转过身来,压低了声音。

39.恐怖猜测

“我只能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模型计算出了什么。

最新的结果今天早上才刚刚出现,至于你看到了什么,你可以不用告诉我,这件事情我担心和上周有人进入这间房间有关,但我不能确定。我也不想变成一个多疑的神经病。”

在贝鲁斯压低声音的叙述中,弗利感到阵阵寒意。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在他的一生中只有母亲离开的那个夜晚和这一刻一样让他手脚冰凉,寒意阵阵。

“你的母亲在手术中发生了麻醉事故,当时做了气管切开,然后有惊无险的手术完成了。”

“是的。”

“后来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或者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太琐碎了,琐碎的我都不知道哪些算是事,哪些不算。”

贝鲁斯没有追问,他看了一眼弗利,把数据器调整成平面,像一页发光的纸一样,把它放到弗利面前。

“这是什么?”

“手术时的机器人。”

“旁边是什么?”

“哪里?”

弗利用手指了指右下角的方块。

“我唯一找到的手术画面。”

“模拟视角?”

“对,早期手术机器人在进行手术时,人类医生可以通过视觉增强监视画面。”

“你母亲做手术时这些画面仅仅起辅助作用,不再是手术的最重要部分了。但是在早期,你知道,你们还没解决触觉反馈问题,只能依靠大脑的幻觉,“视觉增强”就被用来改善触觉反馈问题。”

“是的。”弗利盯着右下角布满黄色和红色的组织。

“后来出现了麻醉事故,机器人发现你母亲的血压突然降低。“

“没错,医院当时是这么说的。”

贝鲁斯停顿下来,再次查看了一遍窗帘,又转身看了一眼通往二楼的楼梯。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听上去有些离奇。”他说道。

“我母亲的手术?”

“嗯。”

“你想说什么?”

“当时你们起诉了医院?”

“事情是我母亲和律师决定的。不,可以说就是律师一手完成它们。我母亲根本没兴趣管这些事,她只是觉得她受了委屈,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父亲认为那是她想的太多或者胡编乱造。”

“我查不到当时的案例纪录,用了很多办法,甚至找了一些黑客,但是没什么用,我找不到当时律师和医院协商的记录,任何有用的都没有。”

“这没什么奇怪的,医院本就应该对病人的信息保密。”

“道理虽然如此,可我们日常生活没什么秘密不是吗?但如果有些事有人故意不想让别人知道些什么,那些东西很可能被藏匿起来或者删除了,即使很专业的黑客也不容易得手。”

“你要知道什么,你把我说糊涂了贝鲁斯。”

“我怀疑这是一场机器人手术事故。”

“当然,当然这是一场机器人手术事故,这就是机器人做的手术。”

“不,我说的不是麻醉事故本身,怎么说呢,我怀疑那些东西的目的不是手术事故,这是一个意外,计算之外的事情。”

“那些东西是什么?”

弗利坐了起来,他感到越来越糊涂,贝鲁斯显然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表达清楚。

“我们一点点来,这是一个东南亚骨科手术的病人,病人的名字是纳瓦·卡纳诺,五年前去世。去世前接受了三年精神科联合治疗,直到死前一年才停止。”

“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弗利已经彻底糊涂了,但他知道这些事对贝鲁斯来说非常重要,只是他们谁也不清楚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怠慢,认真耐心的盯住数据上的画面。

“你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吗?”

“我觉得这次我们相遇就很奇怪,但相比我身上这些事都算不了什么了,有什么奇怪的,我真的看不出来。我不认识纳瓦·卡纳诺,而且我可以保证的是,我的母亲也不认识他,我们全家不认识任何一个泰国人。”

“你看他的死亡时间,五年前。”

“五年前?”

“是的。”

弗利在数据器上找到了这个数字。

“你再看他的死亡日期。”

“3月20日。”

“算上时差的话。”

弗利眉头紧皱,一种曾有过的恐惧感从背后传来。那是他读恐怖小说刚对情节展开推测时常有的害怕感——一种既希望自己的才智能够和作者想的一样,又不希望故事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残忍的害怕感。

”有可能是同一天。”

贝鲁斯看着弗利,弗利也看着他,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和推测。

并不奇怪。可想而知。

”手术机器人。”

“sazor的手术机器人。最新骨科专用手臂。”

“你是想说,机器人手术事实上有很多问题?这些问题被一些人隐瞒了?”

“也许这是我一开始想证明的。”

贝鲁斯露出浅浅的微笑。

“可是,我现在渐渐觉得就算我能证明这件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也许我只是觉得无聊,想让自己有些事做,要知道不做医生对我来说真的有些不适应。”

“不是这样的问题。”

弗利盯着数据器,右手不停在上面滑动。

“不是这样的问题,不仅仅如此。贝鲁斯,我的母亲也有精神困扰,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过那会是精神病,见鬼。

她连续几个月睡不着觉,她还说我父亲打她,说一些很奇怪的话,说半夜里自己的眼睛里能看到星星,明亮的星星,她的意识从没有那么清楚过,即使连续7个晚上一分钟睡眠也没有出现,她依然精神奕奕。”

“之前有这样的问题吗?”

“手术前她从来没有睡眠问题,虽然性格有些古怪,但从来不会睡不着觉,我们以为是手术后的不适应,也许只是情绪问题,该死。”

“你认为这和纳卡的病情有关。”

贝鲁斯倾斜着头,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要吃些什么,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事。

原本贝鲁斯只是想弗利也许应该知道母亲的案例中可能存在的疑问,虽然时过境迁,尽管这件事他可以永远不和他提起。

但想到让弗利帮助修改计算模型,贝鲁斯又忍不住想把这些事告诉他。

这时贝鲁斯心里不仅被之前没有想到的联系困扰着,对于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些研究更是没有头绪。

而房子四周的危险气息却越来越重,无声的脚步缓慢逼近,无论他怎么乐观都不能摆脱这种怀疑,他觉得自己也许正是作茧自缚,如今已是没有出逃之路。

他看着弗利顿时感到歉意,如果四伏的危机让弗利受到伤害,自己岂不是罪恶深重。

贝鲁斯起身往厨房走去,窗户整整一周没有打开过,窗帘也拉的很严密。他倒了一杯气泡水,一口气喝完,又倒了一杯走回座椅。

“母亲死前几个月曾经服用过过量的安必恩。”

“自杀?”

“是的,我被半夜响起的电话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不起,弗利。”

“没关系,都过去了,谁也没有想到过她会自杀,我的母亲,尤金·索德尔是一个非常坚强甚至强悍的女人。”

“更见鬼的是她醒来竟然把我骂了一通,说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还不让她死,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泪水在弗利眼中打转,他从没有哭过,母亲病重,母亲自杀,母亲死去,甚至自己身患重病他都没有流过眼泪。

有时候弗利以为自己生性迟钝,对痛苦的感受性太差,这可不能算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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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恐惧死亡

“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这些案例的死亡时间都在手术后两年。其中在死亡日期上最接近的就是纳瓦和你母亲的案例。”

“我在想这也许和机器人手术有关。”

“纳瓦的手术,还有这个,克塞莱斯女士的肾脏移植,马丁的肺肿瘤,还有这些。”弗利快速翻动数据器,找寻手术内容。

“这些手术都是成功的。”

“是的。”贝鲁斯回答。

“机器人手术的稳定性很高,贝鲁斯,我就是制造这个东西的,它比人类的手强多了。”

贝鲁斯的喉咙感到一阵干涩,他用力做了吞咽的动作,好像把自己一意孤行造成的困扰一股气全咽下去一样。

“你说的没错,没错。”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弗利,没关系,机器人手术是必然,即使不是因为受伤,没有过硬的技术也可能被淘汰,这种事情各行各业都在发生。

我们的福利很好不是吗?完全不用为失业太过担心,而且如果我实在想要找到做医生的感觉,我可以在家就做一场虚拟手术不是吗?当然,这是玩笑啦,没什么人会对手术有瘾吧。”

贝鲁斯轻松的抬起双脚放到桌子上,上身轻靠在椅背上。

“我能知道原因吗?”弗利迟疑的问。

“什么原因?”

“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些案例。”

“我刚才说过了,一开始也许只是想证明机器人手术有很多问题,但你很清楚它们的确能做很多我们的手做不到的事。

它们的学习能力也远远超过一个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经验在机器人医生看来不过是每秒多少次的学习。”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但,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我们之间有多少差异,也许是想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吧。”

“遇到我以后你就对我母亲的案例更关注了?”

“是的,最开始这只是一起有明显事故的案例,然后我才想起这个熟悉的名字是你的母亲。”

“我的确应该早些想到她的精神状况可能需要精神科医生的帮助。”

“精神科还没有使用机器人吗?”

“精神科很难使用机器人。”

“为什么?”

“因为人类的精神病治疗虽然已经历了一百多年,追溯更早期也许那只是宗教和某种巫术。更现代的精神病治疗依然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纸。”

“模糊的纸?”

“弗利你认为你了解你制造的机器吗?”

“当然,我对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

“你了解你的大脑吗?”

“见鬼,这是个谜。”

“精神病也是一样,越了解,不了解的就越多。”

“我们知道5-羟色胺的作用,知道多巴胺对情绪的影响,我们知道左右脑分离的病人会出现视觉认知困难,曾经我们相信人脑按照功能分为不同区域,我们给每一个区域命名。人类始终在试图以自己可以理解的方式理解它。

我们知道快乐、愤怒、心满意足、幸福、痛苦。但是这些带有情感色彩的词语,并不能告诉我们自身情感是如何而来,如何改变的。”

“对于大脑我们知道的未必正确,无从考证。”弗利回应道。

“这就是为什么精神障碍越来越多的烦扰着现代人,却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你甚至要担心你正在服用的安眠药,有可能让你半夜开着车直奔天文台逛了一圈,又开回家。但你却不得不服用那种药。要不然你就没法睡觉。”

弗利整个上身紧紧贴着沙发,头半仰着靠在墙面。

“这些事情太复杂了,比小说还离奇。”弗利感叹道。

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精神障碍,失眠,冷漠,注意障碍。

他想到母亲,想到莎梅尔,想到约翰,又想到贝鲁斯这里密不透风的窗帘和一尘不染的家具。“该死”,他张大眼睛看着贝鲁斯。

“我必须回去了。”

“怎么了?”

“我觉得精神病已经埋伏在我生活里了。”

“我不明白。”贝鲁斯疑惑的看着弗利。

“你不知道,昨天莎梅尔没有去接约翰,然后我看见了艾菲娅,这一次的感觉,见鬼,就像你说你看到伦纳德,你还记得吗——伦纳德,你说你在体育馆门口看见他,你觉得那个人不是他,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这件事我得再查查,除非是我也有病,否则,我真的不能确定他是什么,除非你们已经能造出和人一样的机器,美国政府批准制造那些超级仿真人型机器人了吗?”

“当然没有,谁也不敢轻易同意这样的事,这会造成整个社会不稳定。你不能让两个一样的人在世界上行走,伦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需要经过一大堆讨论才能做出决定。

技术是技术,技术上可以做到的未必可以在现实中实现,这其中有很多领域外的人不可能理解的事。”

“你怀疑她不是艾菲娅?”

“说来话长,我在最后书店见到过她,就在两周前,那时候我欣喜若狂,我相信艾菲娅一定就是艾菲娅不然还能有谁,我对她的感觉对她的一切既熟悉又熟悉,我太熟悉了,它们在我大脑里存在了很多年。”

“这种熟悉可能只是你的想象。”

“别绕那些,现在我必须长话短说,在学校我看见艾菲娅的时候我觉得害怕,她应该就是她,但是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叫她,我的注意力尽可能保持在约翰身上,但是她说话了,她叫我的名字,我认为她认出我来了。”

弗利从沙发上猛的站起来,端起贝鲁斯的气泡水一饮而尽。

“你知道,我那时候希望什么吗?”

贝鲁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的意思。

“我希望她就像你遇到的伦纳德,不要承认自己就是那个人,不要让我觉得她就是那个从六年前走过来的女孩,如果是那样,我会觉得心安,而不是恐惧。”

“你恐惧什么,弗利。”

“我不该恐惧吗?我恐惧死,恐惧瘫痪病床,恐惧夜晚降临不知道自己醒来会在哪,害怕约翰会出事,害怕莎梅尔有外遇,害怕我的父亲真的打过我的母亲。”

“冷静点,弗利。”

弗利没有办法冷静,他第一次害怕,恐惧从每一个腺体里奔涌而出。

41.生命只有一次

他起身离开,贝鲁斯没有阻拦。

门打开时一阵入夜的寒风吹入房内,贝鲁斯望见对面房子里微亮的灯光,仿佛一只盯着他们的眼睛。

不仅是眼睛,有东西在看着,而且还在听。

约翰在院子里一直玩到七点,兰卡拉姆出门散步时看见他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先是沿着斜线,再跑到厨房窗户前。

她原本想和约翰打个招呼,身旁的塔奇——一只白色拉布拉多却急着要去散步。

后来她对很多人说,也许多管闲事不是坏事,但如今的人早就不习惯面对面的交流,这种交流能省就省了,人们都太急了,急的和要撒尿的狗一样,总好像有事情在后面催着。

莎梅尔打开浴室水龙头时眼睛还放着亮光,她其实是有些愉快的,嘴角上扬,看上去像在微笑。

一直到弗利匆忙赶回家看见妻子时,她的表情都没有改变,仿如艺术家用一些精致泛白的材料将微笑錶嵌在了画板上。

五年前,只是短暂的产后抑郁,她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如果让父亲知道,这简直比让她死了更叫她难堪,她坚持下来。

十年前,如果她不能在绘画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父亲一定会嘲笑她,她宁可留在洛杉矶没有钱买颜料也不能接受父亲的冷嘲热讽,她坚持下来。

五岁那年,父亲怪母亲生了一个笨拙的孩子,既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弹好钢琴也不能陪他出席各类活动,母亲陪她坚持下来。

她知道弗利并不爱他,她也许也不爱弗利,但是弗利爱这个家庭,她坚持下来。

他们有了约翰,蓝色的眼睛像极了弗利,褐色头发和越来越像自己的脸蛋却让她总是想起那个远在纽约却无时无刻不在莎梅尔脑海中的父亲。

约翰越来越像她,这让她憎恨,她爱约翰,却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能力。

那些事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悄悄的出现,遮住一切美丽的容颜。

生存和死亡,爱与被爱都是无法触及的,不幸之事悄然发生,既无法预见也不可避免。

思维像松弛的沙土,抓的越紧,溜走的越快,最后只剩下残缺的意识,仅仅能感受到大脑的无能为力,它仿佛变成一个最初的样子,没有痛、没有传导、没有感知。

英国诗人爱德华·托马斯曾提到过“大脑的迟钝与沉重”。如今仅存的意识恰好能让莎梅尔感受到它正在衰败,正在抛弃自己,抛弃这个气息尚存、有血有肉的躯体。

是身体让大脑不堪重负,还是大脑让身体走向绝路,没人能说的清。

作家爱伦坡都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时而兴奋时而忧愁。

那样的感觉来的突然但你知道它一直就在那,在大脑的一个侧面,一个角落;那里潮湿、发霉,太阳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穿透它表面厚厚的蛛网。

而那个蜘蛛已经没了生气。

一年前,医生怀疑莎梅尔用药过量,她的私人医生为她隐瞒所有治疗,莎梅尔知道一旦进入保险系统,父亲立刻就会知道她出了问题。

很快,一切就会像预先排演过的剧目一一上演,演员都是她,她的婚姻,一定是错误的,因为她病了。

她热爱的绘画一定是错误的,现在人工智能的艺术作品也能拍卖出昂贵的价格;她的家庭更是惨不忍睹的彻底失败,因为她不仅没有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也即将永远失去做好这些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坚持了,毕竟自己什么都不用知道。

她第一次想到这样做并不羞耻,她再也没有羞耻的感受。

她目睹了约翰一次次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每天晚上都会在墙上抚摸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停下。

她抱着怀疑把视频偷偷给自己的精神科医生看时,医生脸上露出忧虑。

她知道这是她的错,约翰正在帮她承受。

但是她也没有了感觉,不再为此感到羞耻,她不需要再为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这不是坏事。

也许是好事。

当然。

救护车到的时候弗利坐在溢满水的浴室地板上,水一直沿着楼梯流到一楼,兰卡拉姆站在楼下抱着约翰,约翰没有说一句话,右腿抓出一道道血痕,右手指甲里遍布黑色粘稠的血迹。

贝鲁斯在数据器上发来消息,弗利无心阅读,随手把它卷起扔进卧室。

他就坐在浸湿的地板上不知道救护车是什么时候到的,机器人报告已经失去生命迹象。

他听到了这几个词,但竟然不觉得哀伤也没有眼泪。

一路上他猛踩油门,心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自从知道生病以来他从没有一刻感到精力充沛,他觉得如果这辆快退休的福特能更年轻一些,他一定不让它有喘息的机会。

但到了家,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弗利再次迟钝发作,他什么都想不到,也想不出来,大脑找寻着此时该有的情绪,却只找到一片灰白。

应该气愤?害怕?还是伤心。

该死的人怎么也应该是自己,他发出恐怖的笑声,约翰已经来到他身旁,两人看着机器人把莎梅尔抱下楼,谁都没有发出声音,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地板上冰冷流淌的水。

塔奇蹲在兰卡拉姆旁边,好像做错事一样紧挨着主人。

上帝保佑,这是发生了什么。上帝啊,上帝啊。可怜的女人不停的寻找她的上帝。

善良的兰卡拉姆知道上帝也宽恕不了她,她不能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自己当时进来看一下,是不是就能救下莎梅尔?如果不是塔奇急着散步,事情会不会不会无法挽回?

她不能这样想,这会让她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件事,记忆会在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从兰卡拉姆的箱子里翻出这一天,这一个晚餐时刻,用各种方法折磨她。

上帝啊,究竟是怎么了。

她放声大哭,再也没有力量能阻止她这么做,她没有别的办法,无论多么善良,她都会希望半小时前她没有带着塔奇走出家门,没有看见约翰在院子里玩耍。

弗利和约翰就像两个切断活动的人型机器人,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就和定格在数据器上的画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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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抑郁

弗利回到卧室,在莎梅尔的药盒边看见她的数据器。

他先尝试了约翰的生日和姓名组合,显示错误后,他又选择了莎梅尔的生日和姓名,最后他输入了两人相遇的日子和莎梅尔的名字,数据器打开了。

竟然没有做进一步加密,包括手指纹理、展开方式以及声音,竟然只有普通密码加密,这太出乎弗利的预想。

莎梅尔,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数据器不会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弗利也不可能对它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男人不可能去问另一个人自己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是智慧过人的机器也是一样。

人们赋予机器一部分人的习惯,机器本身也许不能理解,它们也不需要理解,人类生活于社会互动关系组成的世界里,而机器并不需要社会化关系就能稳定的发挥作用。

弗利以为这就是机器比人类在很多领域内更可靠更高效的原因,它们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他在数据器里搜索自己的信息,和弗利有关的信息很少,一封离婚协议书,几张合影以及一份保险。

离婚协议书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莎梅尔用不了解彼此为理由提出离婚,这让弗利啼笑皆非,如果她还活着,弗利也许会生气,很生气,这算什么理由,你和你父亲一样,一样不可理喻,自作主张。

可现在,他对着数据器生气也无济于事。

他坐在地上背靠床沿。

一早兰卡拉姆提议送约翰去学校,弗利没有拒绝,他需要这样的帮助,却无法表达感激,兰卡拉姆似乎也不需要感激,她匆忙带着约翰出门像拽拉一个迟钝的小狗。

一上午弗利就站在浴室外,有时候他仿佛能听到莎梅尔从里面走出来的声音,水龙头关掉后热水管道就该停止轰鸣,这条管道早该维修一下。

浴缸里有水流到地面,嘀嘀嗒嗒的响声吵闹不停,水在浴缸里还是蓝色的,到了地面上越流越慢,颜色越来越深,变成泛黑的红色,最后凝结在他脚下。用力摇晃头部后他转身跑向卧室。

人随时都可能进入恍惚的幻觉,如果你不控制,思维就会像滑梯一样滑向某个火山底部。

弗利存有大量清醒的意识,或者说他的职业让他更遵从于简单的if-do规则,停用部分大脑资源,重新组合新的资源,在一部分系统超出正常范围时,断开联系,高级系统接掌控制权。

当高级系统处于危机时,分解成独立系统维持功能正常运作。

这种独立整合系统在弗利大脑中以叠加正方体的形式存在,既可以拆解,又能平面展开。现在他倒在床上,依赖这重新组合的理性试图保持思考。

也许莎梅尔也好,母亲也好都不能有效的协调大脑资源,而最可怕的是——我们无法通过意识知道它们是如何工作的。

弗利非常赞同哲学家大卫·休谟的观点,他认为没有任何思维可以试图通过正视自己来彻底地理解自身。

当一个人陷入一种狂躁、抑郁或者疾病疼痛时,如何能清楚的区分哪些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哪些正带领自己走向毁灭呢。

弗利不能感受太多,他只是悲伤、痛苦。他明白应激事件造成的痛苦在机器世界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效纠正,让大脑的一些部分纠正另一些部分所犯的错误。

这是人类进化出的优势。理论上它在变的更丰富,更强大,相比动物,人类拥有更近期进化出的大脑皮层系统,不会因为看一部恐怖片就相信吸血鬼会在半夜咬断自己的脖子。

可事实却没有那么乐观,很多人的大脑在承受极端感受的困扰,并且无法通过自主意识控制他们趋向毁灭。

莎梅尔的就医纪录几乎就是一张抑郁症死亡通知书,在约翰出生时就预告了眼下的离别,不是车祸、不是手术意外、不是病毒感染,莎梅尔死于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一种叫做抑郁症的病因依旧不明的疾病。

他终于明白莎梅尔服用的那些大小不一的药丸不是什么保持40多岁容颜不老的基因美容药,而是一些怎么吃都没有用,逐渐加量才能维持正常生活的精神类药物。

最后他看到了医生纪录中的一段视频,他原本不想点开,但想到那也许是一段催眠治疗的视频,为了在病人醒来后可以看到自己潜意识表现而录制的,他又觉得自己必须打开看一下。

虽然他不想看到自己妻子催眠后的样子,但他还是打开了。

那不是莎梅尔的治疗视频,而是约翰房间被他们故意不再使用的监测器录下的视频。

约翰坐在床上右手抚摸墙壁,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再从开始的地方往门的方向一次,两次,三次。

视频时长21分钟,约翰把这些动作反复做,反复做,一直做了21分钟,除了孩子的父亲或母亲,还有谁会看完这样一组循环播放的镜头。

他想起约翰在餐桌前和自己玩猜积木游戏,每次都是同一个数字:8。

他又想起从何塞办公室出来那天回到家看见约翰在院子里搬弄根本不可能搬动的花盆,沿着花园三个角落反复丈量脚步。

他想到杰琳娜忧心忡忡的告诉他约翰注意力可能有些问题。

最后他的意识停留在艾菲娅的侧脸,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弗利现在完全明白了,她的眼睛在盯着约翰——奇怪的举止。

该死。弗利咒骂道。

你永远不知道生活什么时候把你放逐到绝望的边境,上帝什么时候做了放弃你的决定。

等弗利渐渐恢复理智,羞愧和悲痛同时向他涌来。

莎梅尔没有接约翰放学那天,自己早该发现出现了什么问题。

也许那一天她已经试图自杀。

至于原因,数据器显示的很清楚,双相障碍,最近几年又变成了抑郁障碍,时好时坏,莎梅尔很坚强,但是抑郁症就像认定她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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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责任

到最后,她还是大方得体,好像仅有的一部分理性维持着她一贯的优雅和冷静。

莎梅尔的父母从纽约赶到医院,带走了莎梅尔的尸体。

父亲警告弗利再也不允许见自己的女儿——一个害死莎梅尔的凶手没有这种权利。

弗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好像失去了感觉,皮肤和骨骼仿佛变成一间生锈的牢房,所有的感觉都被禁锢起来。

约翰没有哭闹,放学回家,他就坐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反复抚摸墙壁,或者蹲在餐桌边的积木堆里数积木,一遍又一遍。

莎梅尔的父亲不仅厌恶弗利,也不喜欢约翰。

弗利对此只感到庆幸,如果他再把约翰从自己身边抢走,那么手术不手术,是不是会四肢瘫痪,甚至能不能拿到股权都变得毫无意义。

一旦这些都从人生清单中被逐项删除,自己的人生也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人活着总要有目的,他没有失去理智,感到自己只是在等这一切过去,他知道对面房间里约翰还在等着他,他会倾尽所有,为了约翰。

这种本能根本算不上目标,一个正常的父亲都会有这般信念。

“小不点,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

“好的,爸爸。”

约翰如果哭闹,至少能让弗利有事可做,而约翰只是一个人一声不吭的在房间里坐着,弗利说什么他都说好,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哭闹。

他是什么都不明白,还是像莎梅尔一样习惯隐藏,隐藏自己的一切?弗利无法确定。

妻子直到死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可怕的结果却留给弗利和约翰,并且活着的人将用一生去承受。

他是对的,街对面不再年轻的兰卡拉姆也在承受莎梅尔离去的惩罚,愧疚感降罪于街区里本与这个家庭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兰卡拉姆也许会为此彻夜难眠,为此食而无味,可没人能帮助她。

她需要把这些罪责忘掉,交给上帝或是找到自欺欺人的解释,但她是个好人,心地善良,这样的好人最不该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伤害,这样的好人最难忍受把自己和愧疚撇的一干二净。

善良是一根两头磨尖的针。

弗利没有告诉贝鲁斯家里发生的事,他没有想到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样做无济于事,时光从不倒回。

如果当初母亲因为安比恩服用过量最终如她所愿去了天堂,也许这一次就不会轮到莎梅尔。

如果母亲死了,也许自己会更早知道那些坚强的女人心底埋藏着不与人说的痛苦,必须用结束生命这种极端的方式方可解脱。

他无法确定是不是母亲当初自杀死掉,如今就不会在莎梅尔身上发生这样的惨剧。

思维至此,弗利陷入了混乱的自责。

假设母亲因服药自杀而死;假设母亲因为自己的选择死去了;假设母亲因为安眠药再也没有醒来。

弗利一定会更早发现莎梅尔的异样,会更早的主动询问,努力沟通。

弗利喝下半杯加了冰块的水,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思考。

生活总有放到数据器里计划的完美一生;总有基因公司的医生建议你用半天时间计算所有身体数据判断你的寿命、天赋、疾病风险。

如果愿意,人的一生可以用数据完全替换,和机器人别无二致。

人,做不到。

弗利,做不到。

思维无数次从禁忌池边滑过,不可解脱的忧虑最后全都化作对自己的责备和面对结局的愧疚。

羞耻,后悔,愧疚。

这些感情来自于一个思维的池子,人类相信自己本可以改变一切。

兰卡拉姆相信她如果走到院子里和约翰打招呼,她能改变一切。

弗利相信他如果前一天就意识到莎梅尔出了问题,他就能改变一切。

贝鲁斯三天后知道这件事时,他认为自己多年以来的不甘心正在危害他和他朋友的生活,这是他造成的联级影响。

艾菲娅在后来的一生中都无法判断这件事,她没有见过莎梅尔,但只要她还记得弗利,这个女人就闯进了她的人生,再也不可能消失。

“所有自杀的人都缺乏对家庭的责任”,这是弗利对着母亲说的。说这句话时语气接近责骂。母亲默不作声。

死者是否该为此感到愧疚?弗利再也无力思考。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回答他,这个人最好是上帝。人类不可能相信一个同类能拯救自己被抛弃的灵魂。

他在责备的泥潭中昏昏睡去,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时,一个女人按响了门铃。

弗利走下楼梯,他相信他正在梦中,如果一个女人会站在家门口,除了莎梅尔还能有谁?

不,莎梅尔,永远不会再出现。

此刻,未来,不可忍受的时刻再不会消失。这些都是一个骤然离世的人没有从世界上消失的部分。

“弗利·尤金·索德尔。”

那个女人叫出他的名字,口音不像美国人,发音靠前,在念索德尔时有些生硬。

初升的太阳在她背后,她的脸和背对着阳光。弗利眼前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像一个幽灵,像梦,像全息影像。

如果说弗利想要关闭的情感是悲伤,那么贝鲁斯一定希望可以忽略恐惧。

但人类进化至今,情感虽然让我们困扰甚至让原本轻松的生活一团糟,可直接关闭情感依旧是非常危险的。

如果某些东西可以轻易关掉,也许情况只会更不可忍受。

比如饥饿感让人无法坚持工作,大脑若是能简单的调用一部分资源消匿这种感觉,我们都将有饿死的危险。

很多第一次听说痛感失觉症的人可能会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好事,但事实上人类长久的在这个星球上生存繁衍,和拥有痛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机器人领域也是一样,一个没有触觉反馈系统的机器人很难通过常识做出合理判断,例如冷、热、疼痛,这些基础感觉人类单凭本能和直觉就能感受到,而机器人却需要花费大量的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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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读心术

自从弗利离开家以后,贝鲁斯再也没有办法像之前那般冷静。

并不是说他的性格发生突然转变,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这种概率微乎其微。

对贝鲁斯而言,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融化在咖啡上的糖粉,它们潜伏在两层楼房子的里里外外,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

贝鲁斯将弗利即将接受的脊椎手术加入运算后,数据器跳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图形,最后他看到这些图形中渐渐显露出熟悉的脸孔——死去的伦纳德和她的妻子。

贝鲁斯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伦纳德几个月前在澳大利亚心脏骤停死亡,可是他不久前又看见了他,而现在,数据器分明在告诉他伦纳德和弗利的母亲,纳瓦,克塞莱斯的手术中发生了类似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纳瓦死前有严重精神障碍,弗利的母亲企图自杀,克塞莱斯的家人和朋友认为疾病摧毁了她的斗志,她在沉默和离群索居一年多后独自死在新泽西。

这些案例发生在世界各地,看上去全然没有关系。日本、美国、泰国、中国、加拿大、澳大利亚。

但是数据器编写的模型却第一次做出了让贝鲁斯害怕的结果。

他沮丧又惊恐的蜷缩在沙发里。

伦纳德,也许现在唯一还能让他获得更多有用信息的就是他,如果他真的还活着,那么也许他正处在某种精神障碍中。

而造成这种精神障碍的又是什么呢?癌症患者十多年来一直被认为是抑郁症高发人群,并且这一统计数据在美国呈持续上升状态。

近十年,自基因密码破译后,人工智能已经让医学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可一些状况依旧未能得到改善。

问题究竟是什么,数据器能做很多事,但没有办法回答一个人问不出来的问题,如果问题不能鲜明的用一种语言表述出来,数据器不会主动回答出他心里所想的东西,贝鲁斯对此心知肚明。

除非机器学会了“读心术”。贝鲁斯望着窗帘,那里有什么东西也在望着他,他已经感觉到那些东西随着弗利的离开钻进了房间里,就在他的身边,在他肩膀后面沙发靠背的绿色织纹里。

他把数据器折叠起来放在裤子裤袋中,勉强起身走到厨房,右侧似有一阵风吹过耳畔,他没有转身,心跳几乎停止。

不知过去了几秒贝鲁斯打开冰箱打开一瓶新的气泡水径直向二楼走去。

进卧室之后,反锁房门。

他把自己的担心发给弗利,整理数据器中所有的信息邮件给弗利,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信,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听到他怀疑的这些事,不管这位自己都一身麻烦的同学是否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就在确定传送前,他犹豫了,也许这些事不要继续探究会更好,也许自己的紧张和恐惧都是自食恶果的报应。

很显然如果能安于过平常的生活,他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可以从事一份不错的工作,也许去教书,年轻时候他也憧憬过在一所中学里给孩子教授化学实验。

或许一开始自己就在希望着发现一些事情,就是因为不甘心吗?觉得不公平吗?

事实上有什么不公平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以来,机器进步的确让一些人的利益受损,失业就是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在美国单就税务系统诞生以来,就已经让17%的税务员失去工作,这项数据到2018年的时候已经达到了65%。

我们能怎么做呢?难道为了人类的部分利益,为了部分人类的部分利益,拉低机器的进步速度?

这显然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合适的。进化从来不是按物种主观意识说了算的。

人类从来不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繁荣了那么多世代。

如果当初就安心过正常的生活呢,贝鲁斯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恐惧久了人会感到虚弱,然后就想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希望一觉睡醒一切都会过去,现在睡意一阵阵向他袭来,他闭上眼睛,又一次看到伦纳德的脸。

他在梦里尖叫,失去理智,一个伦纳德,十个伦纳德,一样的脸孔挤满了道奇体育场,一直挤到拥挤的车库。

贝鲁斯不敢回头一路狂奔,他知道一旦回头自己就会被这些脸吞噬,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疯狂的奔跑,胃液涌入口腔,他翻身呕吐,吐出一地白色泡沫。

贝鲁斯在五点醒来,他计划去做最后一件事,当想到最后一件事时,一种平静流淌过胸口,这种感觉并不好,但贝鲁斯打算不再害怕。

如果不试着让自己做点什么,害怕的感觉永远不可能驱散,即使,某种不可知的灾难已经开始发生,并且和快就会轮到自己。

数据器找到了伦纳德所有的信息,预料之中能找到的信息少的可怜。

如今即使一个人死去了,如若没有人特意删除此人信息,数据系统内他的信息便会一直存在。

伦纳德的推特账号依然在使用状态,只是很久没有更新。

从伦纳德的资料上看他在加拿大应当是为政府工作,但为什么会死在澳大利亚,心脏骤停是事实,但造成心脏骤停的原因是什么,伦纳德的就医记录无法获得,贝鲁斯猜测也许他原本就没有冠状动脉疾病或者先天性心脏病。

这些问题有一个人可以回答的清清楚楚,那就是伦纳德本人。

如果他还没有死,那么贝鲁斯就要怀疑自己参加的葬礼是一场骗局,当然考虑到一个为政府工作的人假死或许也是出于某种特别需要,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可能把伦纳德找出来,数据器在计算的时候又为什么将伦纳德的死亡算在了联级图形内。

贝鲁斯想到一些更可怕的情况,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把伦纳德的案例加入尚未传输给弗利的数据中。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地板上的呕吐唔打扫干净,又检查完房间每个角落,随后他开门离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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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监视一切

“是我。”

“终于见面了。”

女声很轻,但在清晨听来却带有露水散发的香甜。

说话的人使用一种鲜花制作的香水味,这种自然制作的香水越来越少人问津,它们保存期短,价格却越来越高。

这种味道的好处是,忽隐忽现,仿佛在光谱边缘的亮度,在人的意识边缘游弋。

弗利本该放松警惕,如此清晨和自然芳香,何况当她踏入房门,初升的阳光从窗户照到她脸上,弗利看见一张清雅脱俗的容貌,带着浅浅的微笑。

他不是不能放松,而是他在苦痛中感知麻木。

“我们认识很久了。”

“不,你弄错了。”

“弗利·尤金·索德尔。”女人重复他的名字。“这个名字很特别。”

弗利想到自己的名字,三个人影站在面前,尤金倒下了,随后弗利在一阵黑色迷雾中消失了,最后只剩索德尔,他从原本并列站立的位置转过身来,看着两个消失的名字,露出难以琢磨表情。

“但你还是弄错了。”

“你不是弗利?”

“我是。”

“你看,我们没有弄错。”

“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存在认识很久。”

“真不愧是工程师,每一句话都当命令一样严肃。”

“我刚死了妻子,我没时间和你在一大早开玩笑。”

“你没时间?你的时间要用来做什么呢?”女人向着弗利走去,几乎走到他面前不足半米的地方,这种亲近让弗利浑身不舒服。

“我想我不认识你。没什么事的话还是请你离开吧。”

“你的母亲在五年前死于呼吸衰竭,你的妻子死于抑郁症,如果不是医院抢救及时,可以说你的母亲也死于精神疾病。”

“我母亲是因为肿瘤转移到肺部,最后死于肺癌引起的呼吸衰竭。”说完这些弗利就后悔了,他不该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说任何一句话。

“不,她本该死于精神障碍,也许是双相障碍或者精神分裂。她不能入睡,她有幻觉,你相信她有幻觉对不对。”

弗利想到母亲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半夜的电话里说父亲辱骂殴打她,弗利一句话都不信。

他的确相信这都是母亲因为生病后产生的消极情绪,她认为自己被孤立,为了获得家人的关心,更多的,更符合她要求的关心,简直像一个演技出众的演员。

那段时间他不知道早上会在哪里醒来,沙发,卧室角落,或者起居室的地板上,被母亲电话吵得睡不着时,只能靠一本远离现实的科幻小说打发痛苦。

再后来艾菲娅消失了,他连这点爱好都一起被带走了。

“你的母亲不是被癌症夺走生命的。”

“那是什么?”

“你的朋友也许已经告诉你了。”

弗利越来越糊涂,这个女人的话没头没尾,但人的智慧总是凭借自己原有的记忆和经验试图理解他人的意识。

弗利认为她指的朋友只可能是贝鲁斯。

“你到底想说什么?”弗利有些生气,两个人始终保持站立,他没有请这个女人坐下,自己也一直站着。

“请帮助我们做一件事。”

女人一改刚才无所不知的口吻,转而用一种和婉的态度轻轻说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弗利·索德尔,请务必考虑。”

“考虑什么?你们是谁?你是谁?你什么都不说清楚,这样的沟通说到晚上都没有任何意义。”

“是的。”女人低下头,弗利产生一丝愧疚,也许自己先入为主的认为大清早造访的客人断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他更是不再愿意相信自己身上除了最坏的事情外还能有一些不那么坏的事发生。

而当他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的女人时,他意识到她不仅有一个美丽的脸庞,身材娇小匀称,一头黑发向后扎成一个辫子——亚洲人,弗利在心里猜测。

“我叫做青口凌美,来自北海道。”

“日本?”

“是的。”

“难怪。”

“什么?”

“难怪你说话的声音。”弗利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知道这个日本女人来找他又提醒他母亲的死亡和沙梅尔的死亡,究竟是什么用意。

而她所请求帮助的又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最想知道的是,时日不多的自己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你是凯伦重要的合作伙伴,一项技术最早是你提出的。”

“什么技术?”

“我们查阅了你在斯坦福的实验记录,你在读大学时候就曾经在一次机器手臂实验上提出了更符合大脑运作原理的概念,你认为这些机械手臂不仅是智能机器人的一部分,其本身也该具有智能性——简单的说,可以独立思考。”

“我从来没说过独立思考这件事,你误会了,你说的这个技术我们公司并不是由我主导,我仅仅是参与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整体开发和实验由另外的同事负责。”

“罗德?”

弗利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平静,眼下他完全相信这个女人所说的认识很久是什么意思,她对他已经做了充分的了解,不仅仅包括一团糟的家庭生活还有他的工作。

“我们观察过罗德,他的确很优秀,但你才是我们需要的人。”

想到还被人需要,弗利有些啼笑皆非,很显然母亲和沙梅尔在死前可都没有需要过自己。

“我猜测你已经很了解我的情况,恐怕也不会不了解我时日无多,也许不久就会死亡,或者瘫卧病榻。”

“当然,我们知道这些事,你每周二约了医生,有一次你还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一直坐到黄昏。”

“既然如此,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弗利先生,有些事听上去匪夷所思,可也许你能理解。”

弗利渐渐习惯眼前自称青口凌美的日本女人生硬的英语发音。她朝桌椅那看了一眼,弗利走过去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把对面背对窗户的椅子留给到访者。

“谢谢”。

气氛比先前缓和不少,但弗里依然没有对她产生任何信任,他认为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到访,并对自己的一切表现出了如指掌的姿态。

46.水母计划

“我来自一家由政府提供资金的基金会,致力于避免人类遭遇不可知伤害。”

“不可知伤害?”

“简单说,改善医疗政策,维护公众安全都是我们一直在做的。”

“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不可知伤害。”

“弗利,你是个科幻迷。”

青口凌美露出浅浅的笑。

“你连这个都知道?”

客人又笑了,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弗利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气氛,他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想打发客人离开。

但青口凌美可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人。

“如果我说外星生物,未知病毒或者机器人,你能理解吗?”

弗利没有立刻回到,他的大脑迅速转动,回忆着最近发生的事,有什么事会让自己与不可知伤害扯上关系。

病毒?不是。

外星生物?弗利倒是很想看看它们的样子是不是像hr吉格尔创造的有机机械体。

机器人?也许唯一和自己有关的是机器人,但是机器人又能有多少关系?

机器人最大的威胁是拥有独立意识,但对于这一点,弗利向来相信突如其来的叛乱不会发生,机器人独立意识即使出现也需要一个进化过程,尽管这一过程可能比人类意识进化快几十倍,但也不会在昼夕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看都是乐观的,弗利一直这么相信,人类悲观和自怜对发展并没有什么好处,个体悲观和自怜更是对现实生活毫无意义。

“不能,你最好说的简单些,我能听的明白,否则我们的聊天好无意义,这个时间我还能再睡一会。”

青口凌美没有立刻继续先前的话题,她用黝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弗利的脸,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这样的注视,弗利感到不适,在妻子刚离世不久这样一个女人的视线更是让弗利感觉怪异。

“也许我们可以聊聊和你专业有关的话题,你应该对这个问题做过司考,有自己的信念。”

停顿了一下,见弗利没有拒绝青口凌美继续说道。

“设想一下,如果机器拥有了意识,如果把意识和情感视为思维的一种,久很难否认这样的机器人不是人类对不对?”

“不对。”

“怎么不对?”

“如果机器拥有的意识在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要知道人类是通过自己的现有经验去理解事物的,这就有一个不可解决的困境,它源自于人类认知的局限。

如果一个机器拥有的意识是人类从没有遇见过的,那么人类也就看不到这种意识的强大;但如果仅仅是人类计算之内的意识,那么人类也很容易认为它不能算真正的智慧。”

“可是这说不通。”

“是的,因为没人知道。”

“但是如果机器人知道,而人类不知道呢?”

“那就是你说的不可知伤害?”

“算其中一种。”

“很好。”

弗利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日本人让他想起多年前和艾菲娅争论人工智能是否会超越人类时的场景。

艾菲娅偏执的认为一旦人工智能超越人类,人类是无法理解的,因此也可以认为人工智能也许一部分已经超越了人类,只是人类无法理解。

弗利嘲笑这种说法,认为它显而易见的荒谬不堪。

但如今他竟然用类似的逻辑回答了青口凌美的问题。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弗利看了一眼青口凌美,又把视线转向厨房门口。

青口凌美一直正视弗利,并没觉得这样是否有什么不合适。

现在可以说弗利是单身,一个女人这样看着一个男人至少在东方人来说是不太礼貌的吧。弗利暗自思忖。

“你的回答很有意思,弗利。”她笑了,嘴角上扬,露出白皙的牙齿。“你是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那个人的呢?”

弗利在心中重复这个问题,寒意从背脊缓慢上升,这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伦纳德,并且怀疑起这个青口凌美的出现是不是和伦纳德的死亡有关。

当背后的寒意越来越强烈时,他深切感受到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就像莎梅尔自杀那一天他在车里的恐惧一样强烈。

我们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那个人,这可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弗利打算不回答青口凌美的问题。两个人的对话持续半小时之后,他相信接下来无论他回答什么,在那背后都埋藏着陷阱和阴谋,这个女人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来找他聊天或者吃个早饭。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等待对方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青口凌美的声音打破沉默。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难倒你。”

“是的。”弗利回答。

“那好吧。”

“不如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

弗利坐直身体,因悲伤而红肿的眼睛微微外突,虽然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材依然给人一种不可大意的紧张。

“我希望你带着对同类的关怀听之后的话,并且在我说完以后无论你有多少怀疑,都请站在关怀的立场思考你的决定,你的决定对我们乃至更多的人都非常重要,我想按照你们的习惯惯说法——为了你热爱的国家,请务必认真选择。

“我们正在执行的是——水母计划。”

弗利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水母计划”。青口凌美神色愈发严肃,“这项计划可能关系到人类是否能继续保持安稳的生活。”

“听上去像是有战争要发生。”

“这个比喻不错,但我们不知道战争发生在哪里,也不知道战争的性质是什么,也许它们即将开始,也许正在开始,也许已经开始。”

“哦。”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对方并非带着善意,可以预见侵略带来的可怕结果,有人会因此失去生活,有人因此失去生命。”

“你们把战争计划称作水母计划?听上去少了很多战火味。”

“这是一场被动发生的战争,弗利。就像水母捕食一样。”

“那取决于它发散状的神经网,这种古老的生物,并没有类似人类的大脑,但却有最早的神经网络。”

“非常正确。”青口凌美嘴角闪过一丝短暂上扬。

“接下来的问题你一定要认真想一想,如果一个机器意识发现它可以覆盖人类意识,他会不会这么做?”

这次轮到弗利两眼紧紧盯住客人。

“你会不会这么做?”客人重复问题。

“这么做对它们有什么坏处吗?”

“这个角度真特别。”青口凌美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们认为对它们完全没有坏处,所以,如果没有坏处,为什么不做呢?”

“不考虑好处,仅仅因为没有坏处就做一件事吗?”

“好处?”

“好处,该死,除了坏处以外可能都是好处,但是哪有什么坏处,既然它们可以做到。”

“非常好,弗利,你果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等一等,我还没有答应你任何事。”

青口凌美轻轻挪动身体,虽然弗利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她的控制之中,她有些微微兴奋——即将达成目的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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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索然无味

“听上去很完美,但忽略了一点,青口凌美。”

“什么?”

“怎么做?”

“怎么做?”

“是的,不论好处坏处,基于利益考虑,趋利避害是正常的决策思维,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必须告诉我它们如何实现?

否则假设好无意义,我们坐在这里无非是在讨论一部科幻电影,《星际迷航》里的柯克船长到了一个星球,那里的生物可以覆盖柯克船长的意识,它要不要这么做。

也许电影可以直接让一个生物伸出透明触角然后进入柯克船长的意识,从太阳穴或者从后脑进入。

也许可以像《傀儡主人》那样从脊椎直接进入中枢。

这些都是电影,它们可以这么来表现一种侵入的过程,但是如果你要我相信这是现实可能发生的,你就必须告诉我它们怎么做,那些你假设的机器,它们怎么覆盖人类意识呢?”

“我只能说它们还在做尝试。”

“也许正要尝试你说的办法。”

“什么?”

“精髓神经侵入。”

“哈哈哈。”弗利大笑起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一个一本正经的日本女人大清早和自己说,人工智能将从自己的脊椎爬入中枢神经系统,并且在那里定居。

“我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现实是很多人因此丢了性命,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件事它们做的还不够成熟,但谁也不知道多久以后它们就能成功实现侵入我们的意识。”

“我们的意识变成了ai,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如果目的是从此奴隶人类呢?如果是侵略呢?”

“这取决于你对未来的信念,青口凌美小姐。”

“让我们来听听你对未来的信念吧。”

弗利陷入沉思,事实上他并不能作出足够乐观的回答,正如青口凌美所做的假设一样,如果他是ai,他可以做到覆盖人类的思维,为什么不做呢?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这是一些我们证实ai侵入的案例。”

青口凌美纤细的手指下闪闪发亮的数据器渐渐打开,露出微暗的光,她伸手把它放在弗利面前,等那只一碰就要断的手臂伸回原处之后,弗利才把注意力转向数据器。

接下来他意识到他的人生不仅现状惨淡,未来悲剧连连,甚至连过去都无法安宁。

“也许你认识其中几个人,或许有人和你提起过什么。”

青口凌美的声音在房间里变的模糊,他看到纳瓦·卡纳诺,看到尤金·索德尔,罗拉·克塞莱斯,萨默特·马丁,吉姆·伦纳德·。

“你的医生推荐你去加州大学医疗中心接受治疗是不是?”

“是。”

“我们希望你答应这个提议。”

“这个提议听上去很有吸引力。”

“是的,它成功的可能性很高,我们预计,在那么多案例中,这些都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相继死去,这原本不算什么坏事。”

“但,你看纳瓦和你”,青口凌美停顿了一下,看见弗利摇了摇头,她才继续说道。“尤金·索德尔,以及马丁,他们的死亡时间相隔没有超过4小时。”

“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计算模型相信这绝对不是一种无意义巧合。”

这的确不是简单的巧合,贝鲁斯的模型也发现了这一点。虽然两者的计算目的不同。

“也许它们还做不好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进入人类神经网络后,出现了类似排异反应。”

“你说的排异反应就是精神病症状?”

“有这种可能性,高级决策力受损,抑郁,狂躁以及精神分裂。”

“该死,都是些难缠的家伙。”

“是的,人类对此没什么好办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想好怎么让大脑和ai共处,它们已经不请自来了?”

“这一切还只是推测。我们希望你接受手术,并且在手术前,我们会在你的大脑内安装一个神经胶片。它的耗电量非常小,大脑本身的电量足矣维持,它用来记录究竟ai做了些什么。”

“一种植入式神经芯片?”

“是的。”

“据我所知,神经芯片的研究早就有实验室在做了。”

“进步缓慢。”

“胶片技术是一项新的飞跃。”

“非常精彩,青口凌美小姐,真是一个精彩的科幻故事,菲利普·迪克和雷德利·斯科特一定会喜欢你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弗利先生,这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弗利站起来向冰箱走去,取出一瓶气泡水坐回原位独自喝起来,喝下半瓶后,看着青口凌美。“不好意思,你要不要来一瓶。”

客人明白主人这么做代表什么。

“不用了,谢谢,这是我的访问地址,我们希望你好好想想,然后,尽快联系我。”

“我想不必了,我这样的病也不是十万分之一的小概率,只是多种不巧合在一起而已,以你们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你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手术啊。它可以让你免于瘫痪。”

“原本是没什么理由。”

后面半句弗利停顿后没有说出来,青口凌美有些失落,看上去像是对自己深感失望,也许她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打击,谁知道呢。

她的确漂亮,可是弗利没心情想这些事,也许她要是表现的更柔弱一些,如她身体和容貌给人的印象那般,弗利还会有些遐想,交往这样一个东方女人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此刻弗利好无兴趣,有些事在催着他送走客人并且立刻着手进行。

客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重新露出微笑,阳光渐渐从窗外升起,兰卡拉姆随时会按响门铃,约翰也许已经张开眼在等待爸爸一如往常的和他说早安。

一切都没有变化,如果能把沙梅尔离开的痛苦藏进小盒子埋入记忆的沃土下,断开一切与之相连的神经网络,从古老的脑组织到最新的大脑皮层。

如果可以这样设置,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有时候一个人在你的生活中时,倒更像是埋进了土里,不会被提取,不会被联结也不会产生感情。

沙梅尔即使在这个房子里,大多数时候也和不在没有区别,他们即使是夫妻也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

弗利尝试用遗忘疾病的方式遗忘莎梅尔,他做的很好,约翰更好,两个人用自己的方式遗忘同一个人。

48.战争,敌人,危险

“我们会为此给你一份保险金。”

“保险金?”

“一份特别的保险金,如果你发生意外,你的孩子和你在西雅图的父亲都能获得一份赔偿,每一份的价值都高于你努力获得的股权价值。”

“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derob拥有很好的愿景。”

“听起来你们已经为我想了很多了。”

“这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会尽力做好。”

“你们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吗?为政府工作,好了,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美国公民,我想不要知道才是明智的。”

“总之,请你务必考虑,你有两周时间。”

“谢谢。”

青口凌美的脸色渐渐恢复原先的镇静,她站起来,把椅子放回原处。站在一旁,声音清冷又神秘。

“我会为你多争取一点时间。请你考虑一下约翰,他的家族三代内已经发生过两起自杀事件,而且他的情况……”

“我想你可以走了。”

“请记住时间,下个月5日之前,请务必联系我。”

弗利感受到青口凌美说这句话时眼角细微抽搐,她在害怕什么?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在客人走后一直重复出现在弗利脑海中,她在害怕,究竟是什么?弗利没有头绪。

一瓶气泡水之后他完全清醒过来,匆匆冲了个澡,走进约翰房间。

“还好吗,小家伙。”

“是的,大个子。”

约翰镇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兰卡拉姆小姐快到了,今天还是她送你去学校可以吗,昨天她答应会给你带烤苹果派。”

“兰卡拉姆小姐,真是好人。”

“自己穿衣服?”

“当然,我可以。”

约翰的眼睛有点肿,弗利没有问,也没有提醒他,他至少该配合约翰保持这种平静。

对他们而言,如果有不平静的事情还需要面对,那么眼下这种平静即使充满潜在的不安和让人担忧的未知,他也不能打破什么,谁也不能。

也许这是他能和约翰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段安稳时光。

回到一楼,弗利知道有些事情必须立刻做,等约翰走出家门,他就要开始,在那之前他最好让自己再吃点东西。

弗利开着福特汽车赶往贝鲁斯家,贝鲁斯的怀疑变成了他的怀疑,车外,仿佛有幽灵紧紧跟随自己。

他给贝鲁斯留言没有回复,几日前的不安涌上心头,他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在青口凌美走后,立刻动身前往贝鲁斯住处。

案例最明显的特征是所有人都死了,但是伦纳德却还活着,如果能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事情究竟怎么回事。

神经胶片的作用,无非是帮助这个来路不明的基金会获得收集它们想要的信息,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真的如他们所言ai侵入人类神经系统了吗?

这无疑是个聪明的办法,如果ai能够做到影响其他生物的神经网络,又可以找到进入的方法,为什么不做呢?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做。

如果我是ai,我当然也会这样做。

弗利一开始就这样相信着,他相信这一点没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

世界上有很多事,即使可以做,但人在选择实际行为的时候,会以目的为参考,即使ai可以这么做,又为什么要做呢?ai的目的是什么?

站在人类的角度,弗利相信这与一道难解的题有关,如何让ai学会人类社会文化,学会基本情感反应,这些仅仅依靠学习效果与专业技能学习相差甚远。

但是如果ai真的想理解人类,理解人类的情感反应,成为人类神经网络的一部分的确是个好办法。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们的意识究竟是人类的意识还是ai的意识呢?这个问题会让人陷入迷惑,弗利知道如何在这个领域保持脚踏实地的冷静,减少思考的禁锢。

弗利清楚这个清晨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如果青口凌美不是他的一场梦,这件事就远没有结束,至于是否仅仅是刚开始,从案例发生的时间来看,最早的可以推算到六年前。

如果清晨不是一场失眠的噩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背后一阵寒冷爬到肩膀,未来无法想象。

更极端的假设是,弗利想到自己的母亲,青口凌美所言,她的神经网络被侵入了,也许覆盖,或者只是其中有了一个新的组成部分。

弗利不想用侵入这个词,人类语言与情感千丝万缕的关系,几乎让人可以相信,语言本就来源于原始情感。

当弗利想到侵入的时候,大脑相继产生的词汇便是战争,侵略,敌人,危险。

先用一部分来解释会比较妥当——仅仅更安心。果真如此,那么母亲究竟是不是原来的母亲?那个连续七天不能睡眠的人,是谁?是母亲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东西,没错,是什么东西。

这让弗利难以忍受,重新概括问题后,问题集中为一个更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是如何判断谁是谁的?

一个和母亲一摸一样的人,但是她的意识不再是她或者不完全是她,我们应当把她视作自己的母亲还是无论她如何折磨家人,我们都会自然而然的相信她就是母亲?

不,如果是自然而然的,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确认。没人会去确认自己母亲是自己母亲这样的事。这样的语境下,当我们说“相信她是”的时候,正好表达了我们的怀疑,“她有可能不是。”

如今,这个意识被植入了弗利的脑海中,那么他是否还自然而然的如几十年来一样保持着对母亲的认识呢?

不,弗利不知道如何回答,从他提出这个问题起,他就在怀疑,这一点他不可逃避。

弗利开始理解贝鲁斯说起伦纳德时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不能相信伦纳德死了,也不能相信体育场遇到的人不是伦纳德,但他又不能相信他就是他。

绝不仅仅因为伦纳德没有认出他,或者伦纳德拒绝承认自己的一切身份。

他的紧张是一种害怕,有点类似“恐怖谷理论”,但又不全是。他确信那个人是伦纳德,但又同时不让自己相信。这是一种不明原因的恐惧,仅仅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49.缠绵游戏

如果青口凌美所说的业已成为现实,又如何区分哪部分是我?哪部分是ai呢?

这些问题弗利无法给出答案,当一些问题有太多可能性,当一些问题看似简单的每一个人都能对它作出自己的回答时,往往就是很难有明确答案的问题,问题越简单,越没有准确答案。

弗利在心中默默祷告,让自己见到贝鲁斯,他研究这些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弗利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弄清楚这些。

至于伦纳德,案例中唯一可能活着的人,青口凌美还知道多少,贝鲁斯是否已经找到了他,或者联系到他的妻子,显然他既然参加了伦纳德的葬礼多少意味着毕业后两个人有所来往。

也许,这是个关键,也许不是,也许贝鲁斯仅仅能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伦纳德的确死了,躺在棺木的深黑的明亮中,在天堂花园里过着没有烦忧的生活。

这一切只有等贝鲁斯告诉他。

但是贝鲁斯再也不会有机会。

弗利赶到时,贝鲁斯家大门向内敞开,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该死,他咒骂着,贝鲁斯,你在哪?他大声喊叫同学的名字,仿佛这样能驱散恐惧。

房间依旧纤尘不染,贝鲁斯躺着沙发上,右手握拳,紧紧贴住胸口。

献血把胸口米色上一浸染成深红色,弗利见过死亡,只是它们都像是睡着了,而眼前,献血未干的场景弗利忍不住呕吐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

他咒骂了无数次后坐在原地既不敢靠近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报警吧,他对自己说,叫救护车。

总该把这些事做完,他颤抖着拿出数据起拨打急救中心电话,他听说过很多人在联系急救中心时会口齿不清甚至说不清楚地址,于此相比他的表现堪称完美。

警察和急救车谁先赶到弗利记不得了,医生接走了病人,不,应该是死人。

警察问了弗利一堆问题,和贝鲁斯的关系;什么时候到的;贝鲁斯有没有异常情况,比如得罪过什么人,最近有没有吸毒或者沉迷某种虚幻游戏。

弗利一一作答,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样多,几乎没有答案可以确定,当他回家时,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场虚幻的体验游戏,名字也许叫“死亡”。

等他回到家,莎梅尔坐在客厅角落里画画,约翰在数乐高玩具。他拥有了自己的数据器,虚拟机器人影像展在上方,摇摇晃晃的看着他玩乐高。

“爸爸,我们来猜数字吧。”

“让妈妈陪你猜吧,爸爸有些累。”

“爸爸,妈妈说机器人预测我未来最大的天赋是绘画和数学。”

“当然,只是妈妈和爸爸最大的天赋。”

“哇,那爸爸我们一起来让天赋成真吧。”

说完这句话,约翰到了十岁生日,家里挤满了他的同学,气球,蛋糕,男孩的机器人玩具,女孩随意变换色彩的礼服裙。

约翰在蛋糕旁点燃蜡烛,沙梅尔站在两楼楼梯上看着他们,她笑的和十多年前一样温柔大方。

等她看见了自己,就邀请自己上楼,他们在卧室里拥抱,小心翼翼的……

沙梅尔温柔可爱,岁月在她脸上仿佛露珠,等到太阳升起边悄无声息悄悄溜走。他们彼此相爱,一如往昔。

没有人想到检查房门是否关紧,孩子们会不会上楼,他们正享受他们的时光,美好的周末,美妙的生日聚会。

等弗利从缠绵后的小憩中醒来,莎梅尔不在身边,他眉头微皱,楼下派对的声音变成一种沉闷的宁静。

他穿好衣服下楼,客厅里坐着莎梅尔和两个有些稚嫩的年轻人。

他们正坐在沙梅尔对面,身体恨不得纠缠在一起,男孩的手紧紧搂着女孩,女孩淡紫色的头发看不出来自哪个国家。

沙梅尔看见丈夫下楼,示意他赶紧过来坐下。

“爸爸,等你半天了。”

“爸爸?”

弗利侧过头看着沙梅尔,沙梅尔睁大眼睛也看着他。

“额,你刚才不是还,十岁…”

“什么十岁,我都十七岁了,爸爸。”

弗利环顾四周,这个两层楼房子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气球和客人们一个不剩。也许还剩一个,坐在这个叫他爸爸的年轻人身边。

“我们打算搬到一起住。”

“什么?你怎么养活自己?”

“什么呀,爸爸,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十岁就办了个人画展,早就开始挣钱了。”

这下轮到所有人都看着弗利。

弗利怎么也想不起来约翰什么时候开始卖画挣钱的,当然,这也完全可以理解,他记得在他五岁的时候,学校老师说过他的绘画天赋非常高,他的机器人也这么说,好像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天赋,是什么呢?弗利想不起来,难倒自己得了健忘症?他苦笑着。

“那么,你妈妈有什么意见?”

“妈妈说只要你同意就行,她只希望我们不要住的太远,她好来看我们,这种担心真是多余的,爸爸,你给妈妈换一辆自动驾驶车吧,到年底这些车就到了最后禁行时间了。”

“现在所有人都开无人驾驶车了吗?”

“五年缓冲期已经快结束了,谁再不换自动驾驶车那就只能公共交通出行了。”

弗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还算在逻辑之中。

“那么现在政府还同意无人驾驶车可以空车出行吗?”

“当然可以,现在洛杉矶的堵车几乎是新鲜事了。”

真的是这样吗?听到自己还在洛杉矶,弗利感到一丝宽慰。随后他转过脸看着沙梅尔问,“是这样吗?亲爱的。”

沙梅尔点点头,弗利背靠在沙发上,心想着那沙梅尔父亲的司机岂不是失业了,他那辆迈巴赫也该进车库当家具摆设了吧。想到这弗利不禁笑了起来。

“爸爸,艾菲娅和我打算下周就搬到一块住。”

“哦,好吧。”等一等,弗利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这名字快速的在记忆深处狠狠的咬了弗利一口。

“你刚才叫她什么?”

“艾菲娅,艾菲娅·康奈尔。”

“她叫艾菲娅·康奈尔。”

“怎么了爸爸,是的。母亲见过她一次,也许你还记得,当然你的记性肯定记不得。她来参加过我十岁生日聚会,我们在书店认识,你带我去的那家书店,真是老土,但没想到,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喜欢那种木屑的味道。”

“我猜她喜欢读科幻小说。”

“是的,爸爸,这次你猜对了。”

“她喜欢弗诺·文奇。”

“不,爸爸,她喜欢阿瑟c·克拉克。”

“啊,原来不是。”

“什么原来不是。”

弗利看着眼前的女孩,淡紫色头发,皮肤白皙的仿佛从未经紫外线照射,眼睛的颜色有些浅浅的绿,像一个机器人一样。

“约翰,我问你。”

“什么,爸爸。”

“这个艾菲娅是不是人类?”

“爸爸,你够了,她当然是人类,机器人法律还没有通过呢。”

弗利冷静下来,才觉得刚才自己的言行举止一定既可笑又无礼。

静下来后他分析了约翰说的话。

这是一个好消息,也许也是一个坏消息。

50.回不到过去了

好消息是,儿子没有和机器人恋爱,作为父亲虽然自己天天和机器打交道,但如果约翰说他爱上一个机器人,完完全全的机器生命体,他要如何回答儿子。

坏消息是,艾菲娅唤起了他一部分沉睡的记忆,画面渐渐扭曲,他坠入另一种意识紊乱中,究竟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虚假的,也许从来没有区别,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清楚自己意识中发生的事。

见鬼,弗利自言自语。

艾菲娅看着他,又看看约翰,一脸茫然,茫然的像彼此的名字从没有进入过对方生命。

没有在每一本交换的书中留下生命的碎片。

弗利这才想起如果约翰已经十七岁,那现在的自己又是什么模样,他的记忆与其说回想起约翰五岁时的样子。

不如说,记忆在曾经的某个时间点发生断裂,随即以某种不被察觉的方式继续沿着时间轨迹延伸。如果约翰已经长大,看上去成长的真不错,他又是如何长得的。

他下意识伸手抚摸后背,除了日渐松弛的肌肉没有异常,记忆继续联结,一个惊人的发现叫他欣喜若狂,什么机器人呀,搬出去住啊,都没关系。

他们三个人还在一起,约翰,沙梅尔,现在还多了一个叫艾菲娅的女友。

至少这一切说明,弗利·索德尔没有在约翰五岁那年死去,不仅如此他还四肢健全,充满活力。他活着,好好的活着。

想到这,弗利按耐不住欣喜,他伸出右手拉住沙梅尔,沙梅尔也许有些为儿子担心,手心渗出的汗水让整个手摸上去像在泳池里泡过一般。

但他握着她,意识准确无误的舞动着。狂喜、感激命运的仁慈。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拒绝约翰追求自由生活的理由呢。

“去吧,约翰,按你想要的方式生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作为父亲的荣耀,看到约翰越来越挺拔的身材,站起来也许比年轻的自己更健壮。

“好的,爸爸,谢谢。”

沙梅尔没有说话,弗利发现他的右手被一阵安静的大雨彻底淹没,等他侧身看向自己的妻子时,水从她的头发,蓝色绣花连衣裙上流出来,流到脚踝下的地板上,然后她开始变的透明,变肉粉色的皮肤仿佛裹着一层透明胚胎。

没等弗利开口喊叫,皮肤和肌肉消失不见。

“约翰,她怎么了。”

对面没有回应。

“约翰,快告诉我,妈妈怎么了。”

“爸爸。”

弗利转身只看见约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那张十几年来就没有动过位置的沙发,现在只剩下约翰一个人,他坐在上面左右摇晃身体,仿佛催眠的钟摆,最后变成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男孩。

“约翰,不,沙梅尔,发生什么了。”

真相仿如去了又来的潮水,将时光印刻在沙砾中。

当人们拥有很多的时候,常常视而不见,总在捕风捉影中寻找不够幸福的细枝末节。

而当生命中突然出现了减法,彻底减去了一个人,流逝已久的潮水又会在某个星期一的早晨,太阳未出来照看人类之前悄悄爬回原处,揭开一道又一道伤疤,撒上暴晒过的海盐,却从不捎来另一世界片语只言。

“弗利。”

“沙梅尔。”

“弗利,振作一点弗利。”

弗利感到脖子正靠在一个柔软的支撑物上,他想到贝鲁斯受伤的手,他都没有关心过究竟是哪个手在车祸中受了伤。一阵柑橘清香沁入鼻腔,这个味道,这种甜味,弗利惊醒过来。

“是你?”他盯着眼前一张女人的面孔。

“你以为是谁?”女人问。

弗利没有回答,他以为是青口凌美,他为自己想到青口凌美感到一阵羞耻,但只是一闪而过。

随后他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用尽一辈子的气力紧紧抱住对方,对方先是迟疑,随后也努力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弗利哭泣起来,像个孩子,比孩子更没有掩饰,他不断抽搐,话语断断续续几乎不能分清在说些什么。

断断续续的发音勉强拼凑出“对不起”,“对不起”,还是“对不起”。过了很久,等拥抱的力量渐渐可以忍受,可以让另一个人说出话来,她说,“没事了,弗利,没事了。”

他哭的更大声,为已经发生的悲剧和还未到来的明天,他想在这样的一刻把所有的眼泪和忧伤全然释放,他追着眼泪狂奔,像追着必然飞走的风筝和彩虹一般,不断的不断的让眼泪浸湿女人淡紫色的上衣。

仿佛从日出到黄昏,船员们从港口出发到默默归航。最后他们放开彼此看着对方,又一次哭泣起来,又一次几近痛哭。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想要停止又继而重新开始,最后弗利的身体精疲力尽,大脑却恢复了正常的理智和清醒。

“艾菲娅,对不起。”

“不要紧的,弗利,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两个人坐在地上,因为眼泪和流汗变的狼狈不堪。谁也没有想象过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艾菲娅在来之前曾经设想过两人再次见面该说些什么,就在刚才她看见房门敞开,犹豫是否依然要按下门铃时,她还在想该如何开始两个人的第一句话。

而现在两个人又像分享过彼此无尽心事的挚友一般静静坐在地上。

没有言语,有的只是情感的倾诉,身体和意识本身倾诉着过往和当下,这远远不是语音和书信能够诉尽的。

“艾菲娅,你终于出现了。”

“弗利,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洛杉矶。”

“那你去了哪里。”

“你只是没有愿意寻找我。”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了。”

艾菲娅想抓住弗利的手,他往旁边微微挪动了一下。

“对不起。”这次轮到艾菲娅说对不起。

“不要紧,我还好,艾菲娅,真的还好。”

“我知道。”

艾菲娅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她很清楚它们在悲痛什么,它们悲痛的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51.掩藏

年轻意味着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期待,所以今天没必要着急。

及时行乐也不意味着每分每秒都不能错过。

就这样艾菲娅错过了弗利,弗利也错过了她。

而当再次相遇,没有人会思考未来该怎么办,因为生活全然有了不同的轨迹,有些让他们又一次彼此交缠,有些让两个人越走越远。

至于过去,弗利原本想过很多次,如果再遇到艾菲娅他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但他却一句也不想问,一句也想不起来。

艾菲娅也没有问,没有问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这种询问只会加大他人的痛苦,她不愿意更不忍心。

他们相依而坐,默不作声。

“艾菲娅,我刚才做了个梦。”

“我进来的时候见你跪在地上,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有的时候,尤其是最近,我常常觉得一切都是梦境。”

“弗利,别这样。”

“别担心,我能保证现在是清醒的。”弗利微微发出笑声。“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我不应该来的,但是我有些担心。应该说太担心了。”

“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弗利原本想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要是担心为什么不早点寻找。想到自己也从来没有好好找过对方,又一次陷入沉默。

“关于约翰,我想我有责任和你聊聊。”

“聊吧,你需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弗利,我们先起来,做到沙发上或者,我是说椅子上。”

“桌子那边吧。”弗利提议。

关于约翰,弗利心里已经有所准备,莎梅尔的精神科医生做了初步预测,前几日在学校老师也告诉他约翰有些注意力方面的问题。

大不了就是和莎梅尔一样精神障碍,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约翰有绘画方面的天赋,我是说对抽象几何的敏感度。”

“嗯,这也许遗传自他母亲。”

“他母亲是画家?”

“绘画工作者,但我想她在这方面拥有非凡的天赋。”

“真好。”

弗利露出苦笑,艾菲娅也许还不知道莎梅尔已经不在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叫人高兴。”

“也许值得在这方面多做些培养。”

艾菲娅又接着说。

“真的需要吗?计算机绘画已经可以让一半以上的测试者认为是是某些知名画家的作品了。”

“这不一样,弗利,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deepbach早些年就能制作让人以为是bach的乐曲了。”

“弗利,我相信这不是你的想法,你的情绪不好。”

“好吧,我承认这不是我的想法,那你能和我说点有用的吗?”

“你是说关于约翰那些奇怪的举止吗?”

“对,我想你能不能明确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你来找我不会是要告诉我约翰多么有绘画天赋,将来可以做一个画家吧。”

艾菲娅摇了摇头,又把头低下。她的确不是来告诉弗利约翰有绘画天赋这件事,但也不是弗利想象的那样,她心里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在这个男人面前。

也许她会忍不住告诉对面的人,自学校见到他以后,她是多么的思念他,这种思念和这么多年里的每一次想念都不同,原本她以为一切平静的仿佛冬日的沙滩。

可是,事实去让她自己也倍感失望和措手不及。

可仅仅因为这样,她不能确切的告诉自己会这么牵挂是因为爱着这个男人。

他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未来,他从来没有询问过更从不曾谈起。

他们萍水相逢,只是因为喜欢读科幻小说才有了来往,只是因为他顺路到自己打工的店喝一杯咖啡。

大学贷款直到一年前才勉强还清,她没有时间思考悄然过去的感情,也没有时间幻想不该幻想的人。

可是偏偏那个人出现了,出现在她平静的生活里,以一种隐约让她不安和心痛的方式。

而当那一天结束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回想起他哭泣的样子,她落下泪来,为自己也为两人共同的过往。

她翻出两箱子小说,无论搬家多少次她都把它们带在身边,那里有她的记忆,和他们的一切。

弗利给她的最后一本书,她在今年年初和男友分手的时候从箱底翻找出来。

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傀儡主人》,弗利常说海因莱因的书写是最流畅的,她不能体会太多,这本书她一直没有看完,如果像之前那些一样很快就读完或许最后一本会是《深渊上的火》,也许是《遥远地球之歌》,或者是《时间机器》。

她责怪自己没有快速把它读完,责怪自己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

但谁都知道如果两个人几周没有联系,在事情还滚烫的时候断了联系,那一切就该走向另一条轨道。

可是如果对方也在想念自己,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联系?为什么在自己离开后没有一声询问?

每念及此,艾菲娅便能获得解脱。这怪不得她,责任并不在她。

这个年龄再捧着小说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如今捧着一本纸质书的人几乎已经很少见。

但她还是在弗利的餐桌边看到了一本《为和平而战》,那本书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本书,用来交换《傀儡主人》。

时光瞬间仿若回到六年前,只有在那样的时候,那些无以打法的夜晚,一页页离奇梦幻的故事。

她想象着他妻子的样子,除了喜欢画画也许也喜欢读书,或许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他是多么幸运啊。她不禁羡慕起来。

这些年来,她可没遇到和自己一样喜欢读纸质书又能聊科幻小说的人。

但是这种羡慕仅仅在她心头如流星划过海风般短暂。

此后便是一阵阵心痛和不安,弗利的哭声回荡在她卧室的房顶上,她的枕边,和两人的记忆一起紧紧抓住了她。

法医鉴定结果认为贝鲁斯死于自杀。

也许他从来没能真正看开一些事,他的乐观,平和也许只是对内心痛苦的掩藏。

这一点,莎梅尔和贝鲁斯恐怕都是高手,母亲反倒是差了一点,她从不克制它们,尽可能让它们表现出来,也不管会不会伤害周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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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渴望见到她

这一周周二,弗利应该去何塞那里,他很想见这位不穿袜子喜欢用纸笔写字的医生,弗利对他一直没什么坏印象。

他对医生这个职业的印象一直很好,即使母亲认为医生的失误给她带来巨大伤害时,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是站在医生那一边,认为一些事故有时仅仅是概率之中不可避免的事,如果为此医生就要承受不可从业的危险,那将是一种巨大工作压力,会让人在日常工作中谨小慎微,但求不错。

这类现象在美国几乎已成习惯,早些年一些患上前列腺癌的病人控告医生未曾推荐前列腺癌检查,导致病人没在最早期发现疾病。

病人们将责任加于医生,各州都出现类似案例,似乎成为一股风潮。

于是每个医生都让适龄甚至统计学上未到建议检查的男性接受前列腺癌检查,以此规避将来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风险。

这样做的确有些作用。

可不久又带来另一些问题——过度医疗。

随着医学进步,尤其影像学检查的进步,2mm以下极微小肿瘤也在检测器下一览无遗,再到最近几年全身基因系统检查更是能从家族到个体特征全面预测未来几年患某种疾病的危险。

过度医疗带来的危害并不亚于疾病对人的危害本身。甲状腺癌的检测标准就面临重新制定。

对于医生而言,是应该按照自己的学识和经验对患者做出合理判断以及选择合适的治疗方式,还是按照不错,不会被投诉而根据一种普遍最有效降低自己风险的方式来完成日常工作?这个问题也许没人有正确答案。

总之在生病时完全不顾自身健康非要责难他人的情况弗利是不可理解的,何况青口凌美和贝鲁斯已经告诉弗里母亲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对何塞的感情还包括一种隐晦的同盟关系。

类似一种合伙人,只有他知道弗利的情况。

贝鲁斯出现以前只有他,贝鲁斯如今已经死了,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也许今天过后他会把一切告诉艾菲娅,他是快乐的,为这样一种从未奢望过的重逢;他又同时不知所措,这种寄托和爱恋实在是不适合也不知如何面对的。

出于自私的想法,如果沙梅尔没有死,这个念头不是梦幻,而是一种清澈的理性假设。

如果莎梅尔没有死,她依然冷漠的生活在这个房子里,依然和自己保持着平静和各自独立的关系。他现在就能轻松的享受与艾菲娅的重逢。

但是沙梅尔刚刚离开他,离开他和约翰,再也不会回来。

他没有太深的痛苦,也许已经在抱着艾菲娅的时候彻底哭完了,生活太匆忙,他需要回到工作中,需要见医生,需要考虑青口凌美说的话。

这些人,这些事,所有这些人,这些事,都没有义务承担他的痛苦并且为了他而作出改变。

只要他选择了这样一种身份也同时选择了这种人生。唯一值得坦然高兴的是,所有人,在这座巨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对人工智能而言人类复杂情感也许神奇不可琢磨,但也许有很简单的逻辑——保护安全。

人类社会的匆忙让人们无暇在痛苦中沉溺,这无疑保护了大脑和身体,减少疼痛的伤害,也可以说疼痛本身就提醒着人们从中走出来。

这是这个时代的好处。

一套套程序构成独立和整合的生存系统,一个人出生有医院,医生,到哺养建议,儿童中心,在家学习系统,结婚可以旅行可以去教堂,有法律保护婚姻财产和关系,被欺负有法律保护,老了有养老机构,最后一个人死了,则由一系列被动程序催促着家人往前走。

遗体不可能停放在家里,那会有法律问题。殡葬公司的人你总会发现他们以合适的样貌得体的语调出现在你身边。

宗教仪式原先不可减少,现在一些基督教徒也可以选择其他方式处理自己的身体。生前意愿或者家人决定。

公司会给你假期,然而你得为自己的工作考虑,那是你要做的,不是公司任何人能取代的,如果任何人能取代你就更该早早想起你该回去工作。

而前者如果是你的工作,那么你岂能轻易放下。这些看似折磨和不友善的一连串事情,就是陪伴你走出痛苦,重新在安全和妥当的状态下生活的程序。

如果人工智能想要理解人类情感,那么到人类的神经网络中,成为一部分甚至就成为它也许真是一个好办法。

弗利想到也许这件事情反过来,如果是人类科学家发现一种稳定的让人工智能和大脑共同工作的技术,人类是否会这样做呢?难道这不是一种梦寐以求的方式吗?

福特汽车停在医院旁边的停车场,弗利下车往何塞办公室走去,那间狭小的方形办公室此刻竟然让他如此想念。

也许是大脑在找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忙起来有事可做的确是好办法。青口凌美的事情是不是要和何塞说,弗利思考了一会做出决定。

剩下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就算何塞不问,弗利也需要告诉何塞他是否选择何塞推荐的神经替换术,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最好的选择,可弗利始终觉得这其中有他忽视的问题,就像贝鲁斯说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研究什么。

疑惑的轮廓模糊但不遥远,仿佛触手可及,可是弗利不能看清,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些外在的力量。

也许就是如此吧。

这就是人为什么需要和同类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我们需要他人帮助才能作出决策,有时候人并不希望自己承担决定,与通常认识相反,越是重要的事人往往越是无法自己决定,而是犹豫不决需要别人的认可或者希望他人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弗利生命里的别人,能够影响他的人他知道只剩下两个,何塞是一个,另一个他不甘心的承认是艾菲娅。

对艾菲娅的喜爱,从过去到现在不能说没有改变,但绝对没有因为岁月而褪去颜色,事实上它们愈发鲜明,伴随着一种需要,一种愈合伤口的急切心情。

他渴望见到艾菲娅,哪怕那会唤醒潜藏在思想深处的痛苦,哪怕它们让他脆弱,像个孩子一样对自己做错事做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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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我不知道

在弗利进办公室之前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从白色门里走出来,女孩身型阔大,像是经常做力量训练,弗利看着她背影,不禁猜测会是什么样的病呢?这么年轻。

他想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小病,人的意识非常奇怪,自己得了绝症后,看到在自己医生办公室出现的人,都会猜测他们患有种类不同却同样棘手的疾病。

这样做仿佛会减少自己忧虑一般。

开门前他又想起母亲的声音,“听说老罗伯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咳咳。”

母亲一边咳嗽一边说着。

“那么早,就这个事情吗?”

弗利实在不能理解母亲竟然为这样的事特意在清晨六点半给自己打电话,母亲就从来不会想一想在经历过她自杀的那个电话之后,他有多么害怕在一些人们很少通话的时间里看见母亲的信息。

“听说是癌症,老罗伯特真可怜,他女儿才刚结婚据说还去了以色列。”

“哦,你最近情况怎么样?”

弗利想换个话题。

“就那样,我还能怎么样,就是想到老罗伯特这么惨,你知道吗,我上周还给他打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他当时就觉得不好。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事,你小时候他可经常陪你在花园里挖草。”

“妈妈,我都十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

“那是因为你太少回来了。”

“哦,你没什么状况就好。”

“弗利,你说老罗伯特是不是太惨了。”

“好了,别去管这些事。”

弗利当时怎么也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把这种事看的那么重要还迫不及待的告诉自己。

现在他似乎有些明白,事实上如果理智一些思考,那个女孩可能是何塞的朋友,是新应聘的护士,或者医药公司、保险公司的职员;也许她替某个好朋友来取一份检查报告;也许她是何塞的,任何什么人都可能。

即使就是一个病人,也未必患有什么大不了的病。

想到这弗利就懒得继续思考,他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见到何塞惊讶的抬头看着他时才不好意思的语无伦次起来,“对不起,我…刚看见所以,好吧,我忘记敲门了。”

“没事,坐下吧。”

何塞示意病人坐在对面椅子上。

“要不要来杯水?”

“不用,不用了。”

“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何塞盯着弗利的脸看了一会。

“也许病情加重了吧。”

弗利耸了一下肩回答道。

“也许,等下我们要重新检查一遍,当然主要是看肿瘤大小,如果它没有进一步增大,也许…”

“身体有什么感觉?”

“没有。”

“没有?”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你和这场病都是假的。”

何塞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这样的想法不错。”

“你也觉得?”

“不,我猜测,这样想是某种理性作用的结果。当然很少病人会这样,大多数人会表现出急迫,恨不得立刻手术取走身体里额外的东西。”

“我没法觉得什么东西是额外的。”弗利的右手弯到身后,摸了摸肿瘤所在的那一段脊柱。“也许是因为外表摸不出来吧。”

“疼痛没有加重吗?麻木感或者其他什么感觉。”

“会有冷冷的感觉。”

“好吧,不说这些你看上去就像来拜访我们医院的,对了,你经常进出医院吧。”

“如果你说的是对那些机器手臂做检测的话,每年我得跑几十家医院。”

“那些手臂不能自动发回状态信息吗?”

“当然它们可以,厂家也都要求医院这样做。”

“那你还要跑来跑去?”

“我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哈哈,怎么说呢,如果不用人工检测了,也许就会出现另一些问题,比如说,有些人又要减少一部分薪水了。”

何塞笑了笑,弗利也不能确定自己的话他是否听的明白,反正他自己知道这纯粹是胡扯。

人工检测在效率和实时监测上远远不及手术机器人自动发回的状态信息,更多时候检测人员也只是在手术室核对信息传输通道是否有病毒,或者网络是否安全。

就好像它们不会去检查车辆是否存在问题,仅仅检查道路是否铺设整齐。

这项工作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信任”,或者说缺乏“信任”,这也是哲学家始终争论不休的话题。

任何高级人工智能设备都具有一套自动停止系统,或者自动停止隐藏程序,或者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巨大按钮,为什么它们要存在?哲学家们相信这与人类意识根源的“不友善”有关。

追溯这类讨论层出不穷,无论是对人工智能的态度还是探索宇宙未知生命,人类都需要在“友善”和“不友善”中做出判断。

有时候判断根本无从存在,未知生命根本未曾以任何一种文学、电影以外的方式得以与人类相见,人类却早已为这种假设的存在做了几百年的讨论。

何塞未必会明白,这种工作也是众多“不信任”中的一种,它包含人类最原始的一种情感“恐惧”。

然而,医生的职业让他们在极端情况下异常冷静,这种身体训练逐渐改变认知的情况在医生、警察等一些职业人群中尤其明显。

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了和人类历史一样漫长的“恐惧”,而是他们在工作中的感受度降低,弗利相信这种降低不是大脑感受的降低,也许是更高级情感控制的结果。

“关于手术的事…”

弗利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他打算面对这个话题,趁自己还有勇气谈论它。

“嗯,我给过你一份建议,但你要自己考虑。”

“我能不能问问你的想法,你对这种手术的态度。”

何塞没有立刻回答弗利的问题,但这仿佛在病人的预测之中,好像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如果你想知道面对疾病该如何做,问问你的医生如果是他或者他的母亲得了相同的病他会如何选择吧。”

“该死的媒体。哈哈。”何塞仰头大笑着。这是弗利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看来何塞也对它有所耳闻。

“恕我冒犯,医生。”

“没有,完全没有,不要在意,弗利。”

“所以…”

“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弗利低下头,这无疑是个最合适的答案。

他试着在脑海中呈现两种不同的情境:

第一种,何塞说手术建议很不错,如果是自己的话他会接受。

如果是这种回答,弗利发现自己的大脑立刻就出现对手术的种种怀疑和不信任。

第二种,何塞说,这样的手术依然存在风险,我并不推荐我的病人做那种新型尝试,但是作为医生我有义务告诉你现在能够做到的手术可能性。

事实上我会选择传统肿瘤切除,机器人做这个很拿手,也许神经会受到伤害,也许不会,也许可以告诉它选择相对满意的那个结果,保留一部分神经结构。

然后给瘫痪的腿或者手臂安装侵入或者非侵入性辅助装置,事实上并不会太影响使用。

如果是第二种答案,弗利想到后续漫长的治疗将至少用去他几年的时间,并且他很有可能需要经历多次手术,有些也许在公司的医疗保险之外,那将是巨大费用。

这个选择同时面临巨大风险,事实上肿瘤切除后他必然是瘫痪在床的,能不能有这个能力选择大脑控制辅助装置,都是未知数。

无论怎么说,不知道是个不错的答案。

弗利没有进一步追问。

54.自动驾驶

无论怎么说,不知道是个不错的答案。弗利没有进一步追问。

“和家人商量了吗?”

何塞再次按某种规则般询问这个问题。

“商量了。”

“那就好,家人的建议总是更有意义。”

“是的,谢谢医生,我先走了。”

“但,弗利,不要拖太久,回去以后尽量不要亲自驾驶,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四肢麻木。”

“会吗?”弗利之前没有听到过这个警告,有些惊讶。

“越是往后几率越高,不知道肿瘤往那个位置发展,没法天天看着它。”

“我会注意的。”

弗利和何塞道别,医院门口他看见一道鬼魅般的人影看着他,人影单薄瘦弱,仿佛会被阳光晒成一道透明的光。

“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有很多。”

“很好。”

“好什么?”

“不是说我有两周时间考虑吗?”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所有的事情都是用来告诉我最好接受你们提议的。”

“也许你太紧张了。”

“我应该不紧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传话的,希望你明白,我们没有恶意。”

“我怎么能明白。”

“是啊,也许明白就是明白。”

弗利没有说话。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青口凌美和弗利一起走到停车场,又趁他开车门的时候灵巧的钻到前排座椅上。

等弗利坐下来之后她露出调皮的微笑,笑容灿烂温柔,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事情而相遇,弗利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感到一阵羞愧。

生命对自己并不算太坏,如果只是从失去和获得而言,一切都真的不算太坏。

母亲病重,沙梅尔出现了;自己病重时,何塞给了前途光明的建议;沙梅尔的离开虽然让他痛苦,但和艾菲娅的重逢,不论弗利主观上是否承认,艾菲娅的再次出现对弗利而言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馈赠。

他不让自己多看一眼青口凌美的笑容,生怕陷入无谓的胡思乱想之中。

即使要想,他认为对方只能是艾菲娅,似乎只有这个在沙梅尔之前就已经出现的女人是唯一能让他不至于感到对沙梅尔产生愧疚的。

“啊,好久没有坐过人工驾驶车了。”日本女孩天真的说着话,今天她看上去和第一次见面判若两人,此刻看上去她怎么都只能算一个年轻女孩。

“自从当初福特汽车王国诞生以来的漫长历史中,从来没人说过人工驾驶车这种话。车就是车。”

“那是因为后来有了无人驾驶车。”

“我更喜欢叫它们自动驾驶。”

“所以,人们的意识中就有了人工驾驶车的概念。”

“是的,这是语言和思维的相互作用产生的。”

“和你说话真愉快,弗利。”

青口凌美这样一句上文不接下文的话让弗利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两人又陷入沉默。

阳光晒在日本女人的脸上,看上去有些红红的,一种害羞的玫红色。她的皮肤纯粹是亚洲人的白皙透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找你。”

“我有你的数据器地址,如果我想好了自然会联系你。”

“我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你不会联系我。”

弗利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青口凌美所谓的感觉完全没有错。他假装看后视镜朝她看了一眼,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出更多信息,但是除了温柔天真的笑脸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今天的青口凌美看上去心情很好。弗利简直怀疑第一次见到的是她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

“我为什么不会联系你。”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如果你觉得说假话对你更有利,你不妨可以试试看。”

“你怎么总觉得我们是有敌意的呢?”

“这一点我想我能帮你理解一下。”

青口凌美将脸转向弗利,也许是生怕太阳照射伤了皮肤,她几乎有些靠近司机位置,头轻轻往弗利肩膀倾斜。

弗利把方向盘抓的更紧,像减少车辆颠簸造成的摇晃,这的确产生了一些效果。

“你不是说要帮我理解一下吗?怎么不说了。”

“在我们两次交谈中,提到恶意和敌意的次数是几次?”

“额,我不记得了,刚才好像各有一次。”

“是由谁提到的?”

“好像…是我。”青口凌美低下头,“我明白了,你是要说,如果我没有恶意这句话是一种事实,我就不会说到恶意这个词是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人脑非常擅长节省资源,一个词的产生往往在说几种意思,甚至能让人明白它背后产生的原因。”

“这么说的确没错,但也许我只是陷入了一种人类熟悉的谈判模式,从古希腊战争到第一次,第二次,我想说世界大战那样的战争,甚至阿富汗战争。

就像战争对人类深刻的影响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中,一些原始印刻的模式在平时生活场景中就隐隐浮现。

比如,我在建议你的时候,我了希望你相信我是善意的,就会像以前人一样说——相信我,没有恶意。”

“这么说的确没错,人类语言模型的确有印刻在身体中的神秘的一部分起着作用,但还有一部分类似作用来自人类社会的文化,人与人的关系中。”

“所以,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想说当我们面对一个陌生对象时,如果我们假设对方是友善的,那么对方和可能是友善的,当然也不排除本身就是敌意的;但当我们预判对方是恶意的时候,对方恶意的概率就几乎接近100。”

“那是因为你在这么想的时候你先走到了恶意里。”

“我想我们扯平了,这一点上。”青口凌美开心的大笑起来。

“什么扯平了。”

“你已经给我上了一堂课,希望我理解恶意在你我之间意味着什么。”

“我想特别关注到这个词的弗利先生,正是因为自己也做出了这样的预判。因此我更相信自己的怀疑——你不会联系我。”

弗利发现青口凌美不仅漂亮甚至聪明过人,女孩如果太聪明一定会比较麻烦,除非她对你毫无兴趣,但眼下她显然对自己很有兴趣,并且充满了捕猎的气息。

55.不堪一击

“我在孤儿院长大。”

“你?”弗利转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

“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在孤儿院长大,一种很无聊的问题让我的母亲抛弃了我。”

“很抱歉。”

“没关系,我患有一种奇怪的病,每天早上起来会把院子里的泥搬到房间里,涂满每一个家具表面,这大概要花去三小时时间。那年我可能四岁。”

“等全部涂满后,我又会拿一个新的空盆,把这些泥从家具表面清除掉,接着是清洁地板,把地板上所有掉下的东西都清洁干净。这样全部完成有要两小时。”

“同时我还有严重情感障碍,一直说不好话,据说我也不喜欢说话。和现在是不是很不一样?”

弗利想点头,但是不知道为何,约翰拍打墙壁的样子在他脑中一次次浮现。

红灯的时候他看着青口凌美,这时候她没有说话,这次他愈发确定,这个女人和第一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也许哪一个都不是。真实,这个词本就是虚假。

她很美,动人心魄,弗利没有抗拒这种美丽的诱惑,他看着她,心生爱恋,如果不是艾菲娅已经回来,也许他会任由这份情感蔓延,但现在,他不能这样。

青口凌美似乎也喜欢和他说话,嘴角活泼的上下跃动。

她说话时,弗利闻到一股香甜,也许是她用的香水,也许是他的幻觉。

“我吃过很多药,疗效都不好,但好处是我可以不用每天铺泥。

到后来这件事情几乎占据了我睡觉外的大部分时间,对掉在地上的泥土越来越难以忍受,对不够平整的表面总要一遍遍铺到平整。我的指甲已经几年长不出来,到后来手指开始开裂。”

青口凌美停顿下来挪动了一下身体,好像座位让她坐的不舒服一般。“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

弗利投以礼貌的微笑,“没有,我想这很不容易。”他是真心这么回答。

“其实,不这么做才不容易,所以手指当然很疼,但是与不做这些的担忧相比,这种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听说过有人洗手洗到指甲都长不出来,皮肤一碰就会出血。”

“差不多,就是那样。”

弗利感到车窗外仿佛有几十只这样的手贴附在他们的车上,拍打着。他要了摇头,想把这些糟糕的幻觉驱散出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加州?”

“也许七岁或者九岁,我不记得了。”

“那么早。”

“我被一对夫妻领养,领养后的第二年他们就来了这里。”

弗利点点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算不上问题,因为青口凌美正打算告诉他一些事,那些事弗利本来可以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但有了之前这些过往的回忆,弗利变的愿意相信身边这位散发着迷人气息的东方女性,他想也许和沙梅尔太久没有亲近才会这样。

“我想说我们是好人,你也许会问我们是谁,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坚定的认为你不仅有权利知道我们是谁,也一定会想要知道。”

弗利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在等对方开口,还是青口凌美打破了沉默。

她向后靠了一下,又坐直身体仿佛费了好大力气。“要是现在有杯咖啡就好了。”

“要等一会才能买到,一会我们去买。”

“嗯。”

又是沉默不语的一段路。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恐怕会叫你失望,我知道的并不太多,但,有一点我想请你相信不管我们是谁,我们都在做一些非常有意义的事,它们看上去有时候仅仅是一些很小的帮助,但无疑是善良和卓有成效的。”

“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

“我并不需要知道你们是谁。”

“为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一千种事实,如果用数据器模型来计算,这件事用不了一个小时,但是这种纯粹的信息对我来说意义微薄。”

这次轮到青口凌美不愿意再开口。

弗利尽可能希望自己的态度不失尊重和平静。在一个女人跟他分享了自己的童年后,无论那意味着什么,他得表现的礼貌和优雅一些。

“我说没用是因为,这一切不取决于你怎么说,而是在于我是否会相信。我们很容易让一个机器学会一些事情,让它按照我们的预测进行行为,并以此反过来证明它们学会了,明白了我们希望它们明白的事。

人,要复杂的多。一旦理性推理一些事情,事实上因为理性不可穷尽,事情变的越来越复杂;大脑进化出一种简单的方法来应对——相信。”

弗利停顿了两秒,青口凌美还是一言不发,她看着车窗玻璃外浅浅的白云,伸手触摸了车门的灰色内饰,仿佛那里有灰尘需要擦拭一样。

“你们是谁你怎么说并不那么重要,当然我还是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

“我以为你希望知道。”

“我更希望知道的是,我如果拒绝你们还会用什么办法,你们看上去无所不能,随时出现在我面前,当然追踪一个现代人易如反掌;你们能做的绝对不止这些。如果我拒绝合作会发生什么?”

“你为什么要拒绝?”青口凌美睁大了黑色的眼睛盯着弗利,“我想不到任何你要拒绝这项手术的道理。”

“也许,本来,我是不会拒绝的。”

“现在有什么不同?”她似乎有些着急。这让弗利感到自己在和一个正常的女人说话。

“你出现了,仅仅多了一个因素,看上去我可以把你们排除在手术选择之外,毕竟我总要决定做或者不做,在哪里做,什么时候做,你想必和我的医生一样清楚,最后一点越来越由不得我决定。”

弗利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他缓缓说来没有情绪。青口凌美训练有素的耐心倾听,窗外悠长的阳光彻底晒到他们脸上,时值正午,阳光叫人睁不开眼。

青口凌美有些失望,沮丧,或者类似的情感,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这让弗利有些愧疚。

她如果能反过来想一想便会发现弗利听上去强硬的说辞依旧不堪一击。

56.留言

她和她代表的组织虽然影响了这件事,但是影响就是影响不可更改也不必更改,他总要为此事做出决定。

那三件事一个都少不了,这就是人的思维,容易看不到那些没有浮在水面上发挥影响的事情。

但是这些事对于决策和行动的作用丝毫不少于那些被自以为的理性拽着不放的东西。

青口凌美在北春路附近下车,下车时弗利看见她瘦小的身型走进白天万里无云的洛杉矶城,疼爱之心油然升起。

也许一起吃个午饭。弗利没有问。

他调转车头,不知道去往哪里。当然他应该要回公司,处理一些日常工作,而这些工作他只需要在一家咖啡店里就能完成。

艾菲娅,弗利想到她,好像此时此刻想起艾菲娅是值得被认同的一般。而在几天前,他还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沙梅尔。哪怕仅仅是想念。

可惜,忠贞的感情似乎没有眷恋弗利。他不仅要承认对青口凌美的印象大为改观,还要承认,他想念艾菲娅,这一点,青口凌美暂时无法替代,不,永远也无法替代。

这就是男人吧,他嘲笑自己。他想去学校,去找艾菲娅,他有很多很多话要告诉她,还想问她一些问题。弗利总认为自己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艾菲娅,她得当面做出回答。

可是,那些问题却躲进了记忆的罅隙中,藏了起来,怎么也找不出来。

在离学校两个街区的地方他把车停下,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份咖啡和午餐卷,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数据器打开时堆满了这几天各种信息,弗利很快速的将它们一一分类,直到他看见贝鲁斯的地址,仿佛见到幽灵一般,一根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抖动上身,又看了看右手边的窗外。确定四下没有人在看着自己。

弗利慢慢镇静下来,这花去不少时间,他怔怔的盯着数据器,不愿意打开贝鲁斯的地址。

地址被加密了。“该死”,他咒骂。很快,他相信这个加密他一定可以解开,贝鲁斯既然是发送给自己的,设置密码只有一种可能——防止被其他人看到。

既然仅仅是防治被他人看到,那么这个密码想来不会太复杂。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和贝鲁斯相遇后的情景快速在弗利脑海中播放,很快一些数字被静止投放到眼前,3月21日,3月20日,没错,这些是唯一有可能的数字。他先尝试了321320,又将它们反过来。还是不对。

弗利又一次搜索记忆,最终他确定没有其他数字曾经出现在他们的交流中。他试着猜测另一种可能,eu320。地址打开了。

弗利手心渗出汗来。

快速滑动手指,这些东西他在贝鲁斯那里见到过,但是比他之前看到的要详细的多,应该是贝鲁斯这些年收集的所有案例,以及……

见鬼,贝鲁斯花了三个月分析这些案例,之前的两个月除了显而易见的关联外,什么都没有,而最近几周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还没来得及看完分析模型,弗利背后那根冰凉的手指愈发阴冷,仿佛正掐入他的皮肤和肌肉中。一直钻进血管里。

他感到恐惧,直觉告诉他贝鲁斯的死和这些东西必然存在关系,但他未必能找到其中的答案,贝鲁斯的资料里也没有明确指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贝鲁斯死了,法医认定是自杀。

现场,到底那天自己看见了什么,弗利发现他竟然像迷路的动物不知道森林的出口在哪。

他用力吞下一口咖啡,苦涩在喉咙里蔓延开,这让他不适,但帮助他集中注意,一定要想起来,从最近的地方开始,把记忆的锁打开。

弗利,慢慢来,一定能想起来。

他几乎闭上眼睛,但却发现了眼睛睁着时没有发现的事情,周围有什么东西看着他。未必是人。这句话在脑海中出现。

这是贝鲁斯说的话,未必是人,可能是一些东西。

他感到阴森恐怖,仿佛置身异形世界。

弗利,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奶油面。

气泡水,你要不要。

也许因为无聊,你知道我不能做医生了,从事别的当然可以,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收集了这些案例。

到底我是想证明什么呢?

屏幕上出现一段贝鲁斯写的留言。

“弗利,我的同学,这件事原本我从来没想到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我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发生,仅仅是因为无聊,因为我想证明自己可以,或者别人不行。谁知道呢,也许我不愿意承认的一直以来都明显的像蓝天上一朵大大的白云,但是可惜它和白云一样显眼却不如它洁白高贵。”

“最近,我曾想过把这些事看作是幻觉,一种精神病的症状,经历过我这些事的人如果有些精神病症状也实属正常,很可惜,我相信我没有。

不要问我怎么能判断自己不是精神问题的,如果你还当我们是朋友,请你务必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主要是因为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很明白我没有幻觉,一切都是真的。与其说是我感觉到什么,不如说我知道什么。”

“有个好消息,也许是个坏消息,看你怎么理解了,伦纳德的妻子给我回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奇怪,怎么说呢,我分辨不出那是不是她,姑且当作是她吧,不然还能有谁呢,她说伦纳德当然已经死了。

可我不相信她说的是实话,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感觉到她在撒谎,而是我仿佛就是知道她在撒谎,而谎言的背后就是真相,一部分真相,伦纳德还活着,以某种我未知的形态活着。”

“也许也会觉得越来越无稽之谈,我也有这样的担忧,但伦纳德妻子的状态并不好,我找到了她的医生,她被诊断为郁躁症,时而情绪高涨,心情愉悦,时而足不出户,除了医生谁都不见。

我问医生是否见到过她的丈夫,医生说,他每次上门治疗只在一楼餐厅。这算什么答案,这种问题不是应该有很简单的答案吗?见到过或者没有见到过。”

“这几天我觉得很疲惫,原本我想去找你,但有些问题我认为还是我来弄清楚更妥当一些,可惜我只能做到这里了。

还记得我说有东西看着我的房子吗?就在昨天晚上睡觉前,我认为它们已经从街对面的草丛里出来了,现在应该在我门前的院子里。”

57.惊吓

“我想我可能得罪了什么人,这种事多半是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或者一些团体的。

可我还真不知道那是什么,恐怕我没机会知道了,弗利,对不起,我没忍住把这些东西传送给你,相信我,我不想这么做的,你已经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来管我这些事,可我还能告诉谁呢?这时候想来,一个人的确又很多不好的地方,也许真不如结婚好,但结婚后真的就能有一个可以信赖心意相通的人吗?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弗利,我有种担忧,我们再也没机会一起吃饭了,当然,和我在一起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

你想吃什么?我这可没什么好吃的。

难道你连牛排也不吃吗?

你不会在我这里吃到这种东西的。

牛排。弗利猛然睁开双眼。

贝鲁斯不可能自杀。

见鬼,他是被谋杀的。

弗利好久没有移动身体,心脏在胸口沉钝的跳动,每一下都仿佛用尽全力。

一个原本死去的人就不该活着,一个不该死去的人却有一万种方法死去。

弗利想把喝下的咖啡和鸡肉全都吐出来,但那要做很大的努力,它们纠缠在食管中,沉沉浮浮,像一个活塞一样既不下也不上。

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气愤,数据器被叠成方形放进裤子口袋。

无疑,贝鲁斯的死和他的研究有关,正如留言中所言,他预感到了什么,是的,危险,他感到危险,被跟踪被监视。

想到这,弗利无精打采的靠在餐厅椅子上,塑料座椅毫无舒适可言。

自己的日子已经过的一团糟,却还试图审视他人生活。

弗利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果然如沙梅尔父亲所言,自己什么都不是,一事无成,还满不在乎。

是艾菲娅的电话拯救了他,一个清晰的声音,一个明确的邀约。

“一起吃个晚饭吗?”

“我要接约翰放学,来我家可以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数据器里发出低沉的噪音。

“好的,那么晚上见。”

“等一等,我不会做什么吃的,回家的路上可以买一些,你有什么建议?”

“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弗利。”

“那好,晚上见。”

艾菲娅显然是想见弗利,吃什么她没放在心上,弗利又何尝不是。现在他连半分胃口都没有了。

原本弗利想接约翰放学的时候和艾菲娅一起回去,但这样做约翰可能会觉得奇怪,艾菲娅也说她需要玩些时候才能下班。

弗利离开后开过两三个街区,他问约翰晚上想吃些什么,约翰说蝴蝶粉。

“只要蝴蝶粉?需要蘑菇酱吗?”

“好的,爸爸。”

约翰吃东西的习惯和莎梅尔简直一模一样,都喜欢对着一种熟悉的食物连续吃上好一阵子,沙梅尔可以吃一整周胡萝卜和西兰花,约翰却自从独立进食后只喜欢吃蝴蝶粉之类的食物,最多加一些芝士和蘑菇酱。

他给兰卡拉姆留言,希望她能晚上来家里陪一会约翰,这样艾菲娅可以安心和自己吃一顿晚餐,也许还能去隔壁街喝一杯。

兰卡拉姆欣然答应,她真是个好人。

艾菲娅到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和上次不同的是,两个人都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弗利请艾菲娅进来,约翰诧异的看着老师,兰卡拉姆也认出她来。

弗利建议去两楼书房,事实上他并不愿意这么做,宁可两个人出去走走,艾菲娅却答应了。

书房离莎梅尔死去的地方实在太近了,但不见得去卧室吧,总之整个二楼都离那浴缸不远。

也许可以在院子里聊会天,但这样做的话艾菲娅会觉得自己不愿意请她进房间。

左右为难之下弗利只能希望这么做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我买了些日本寿司,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的。”

“会有些凉。”

“快到夏天了,弗利。”

“哦,没错,也许我有些怕冷。”

“这些书你都留着。”

艾菲娅站在书柜前低声说道。

“我还是改不了喜欢纸质书。”

她欣然一笑,笑容在她白色宽松上衣上若隐若现,艾菲娅比几年前更年轻,不对,更成熟一些,如今看来是一个十足的女人。

“那时候我们还小。”

“你还小,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

“你也打不了几岁,不过是毕业了而已。”

“我至少大你5岁,艾菲娅。”

“我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弗利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深怕任何一句话都会让他情不自禁,让他原谅了过去所有的满不在意。

“你还有一本书在我那里。”

“哪一本?”

“罗伯特·海因莱因的《傀儡主人》。”

“果然。”

弗利自言自语。

“什么?”

“最近我还在想究竟是哪本书。”

艾菲娅站在书架旁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两人陷入沉默,弗利走到她身边,想将她拥入怀里,他站起来,走过去,然后将她拥入怀中。

“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这样的问题不需要答案。

“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是我打扰了你。”

他把她放开,回到靠窗的书桌旁,桉树遮住了半面窗户,他原本觉得它们遮挡了光线,此刻却心生感激,好像它们遮住了他的恐惧和不知所措。

等平静下来,他才想起应该给艾菲娅搬一张椅子。

“你还记得贝鲁斯吗?”

“有一回你去看我们打篮球赛,之后我们一起去吃了烤肉。”

“那个医生?”

“是的。”

“记得。”

“艾菲娅,他自杀了。”

艾菲娅怔怔的看着弗利,“怎么会。”

“就在莎梅尔死后两天。”

“弗利。”

“莎梅尔是我的妻子,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没事的,弗利。说吧。”艾菲娅原地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书架。

“艾菲娅,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遇见你是我最近发生的唯一好事,你不知道我最近都不知道遇到些什么破烂事。”

“都过去了,弗利,过去了。”

弗利干笑起来,声音仿佛来自喉咙和食管中间。

“没那么容易,艾菲娅,接下来恐怕该轮到我了。”

“不会的。”艾菲娅拼命摇头,“别这么想弗利,你只是累了。”

“我能够感觉到。”弗利脸色苍白,浑身疲沓。

“我能够感觉到,时间也不允许我再无视它的存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弗利,你还要照顾约翰,天啊,你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差,你是不是好几天都没休息好?”

“不,按照医生的说话,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的睡眠没什么大问题,也许应该有些问题才是正常的。”

夜色尚未降临,艾菲娅也许被自己吓到了。

弗利希望接下来的话不会更惊吓到她。

他没有把握,他们算不上彼此了解,至少没有明确过任何事情,这件事他任何时候都确定无疑。

58.绅士

“我的后背有一个肿瘤,医生让我尽快决定。”

艾菲娅并没有太大反应,也许她还没有听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弗利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有些急迫又有些兴奋,一种终于能全盘托出的快感像多巴胺一样叫他滔滔不绝。

他的确像简单说说最近发生的事,但还是用去很久。

期间兰卡拉姆在楼下喊过一次是不是可以让约翰和她的那条拉布拉多一起去散步,弗利没有反对。

窗外夜晚终于降临,仿佛早有准备。

“弗利,我不知道发生了那么多事。”

“当然,你不知道。”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艾菲娅从地上站起来又不知道该站在哪里。她想哭,眼角肌肉紧张的簇拥在一起,却没有流下泪来。

“你不觉得整件事有些可怕吗,弗利。”

“整件事?”

“是的,是整件事,不是单独的一件事。”

“说实话,自从贝鲁斯死了之后,我只想有人知道我的这些事,当然,我不会天真的认为别人能在这上面帮上什么忙。”

“我觉得贝鲁斯的死没有那么简单,你说的没错,和他的研究有关,这一点任何听你讲完的人都能推论出来,可是正因为如此让我有些不安。”

“为什么?”

“也许,女人的直觉或者直觉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对青口凌美和她所代表的组织的话毫无好感。”

说完这句话艾菲娅就有些后悔了,这会不会让弗利以为自己在吃这个女人的醋,如果是这样的吧,她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想。

“我是说,我觉得这件事比较奇怪。可是弗利,你是个工程师,你了解手术机器人,它们真的会有问题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天啊,你在逃避什么?你和贝鲁斯一起在逃避什么?你们都把计算结果眼睁睁的忽略掉,这是为什么呀,贝鲁斯我可以理解,也许他的研究就是为了证实医疗机器人未必强于人类医生,至少在某些方面存在严重的缺陷,甚至安全隐患。”

“你说的没错。”

“他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绕来绕去的,他就是不希望自己那么多年来就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并且毫不客观的对结果抱有期待。简单来说,贝鲁斯的目的是证实医疗仪器人有问题。又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试图证实这一点,他为此感到羞愧。”

“贝鲁斯看上去总是很冷静很…优雅,他像个绅士。”

“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的体型和你差不多高大,不想那种承受不了挫折的男人。”

“是的,他有点像钱德勒笔下的美国硬汉。”

“没错。”艾菲娅微微笑了一下,书房的气氛终于有些轻松下来。

弗利想伸手让艾菲娅到自己身边,刚举起来又放下,他现在很舒服,仿佛躺在温热的海水中,阳光并不刺眼,那片海滩艾菲娅曾和他在那散步,那天他们聊了什么,是的,那天艾菲娅穿一件白色上衣,她似乎偏爱这个颜色。

两个人都感到放松一些,这可真不容易。

多年未见,艾菲娅没有想过再见到弗利时他竟然从一个只知道工作和篮球的男孩变成一个备受生活折磨的男人。

她想到是不是要留下来多陪陪他,这意味着,不,这样不合适,怎么看现在都不是好时候,无论弗利是不是也希望这样,艾菲娅为此懊悔不已,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如果他根本就没有需要自己留下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呢,他只是说了很多,他母亲、妻子和约翰的事,好吧,还有贝鲁斯,可他没有说过这些事没有告诉过别人啊,也许他看上去沉默的个性背后是一个喜欢到处找人倾诉的人呢。

我们彼此毫不了解,无论曾经多么频繁的见面,聊天,散步。

两人没有承诺,没有宣布过爱情,更没有想当然的性爱,即使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上的人热爱这些如同他们热爱橄榄球。什么都没有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鸿沟。

“艾菲娅。”弗利在座位上喊她的名字。

“嘿,我在。”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

“我们该吃点东西,你拿上来了吗?”

“没有,在楼下。”

“其实我想要一份鸡肉三明治外加一杯咖啡,咖啡千万不要滤过头。”

“不要加糖了吗?”

“当然,有就最好了。”

艾菲娅心领神会的笑起来,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

一楼没有声音,看来约翰和他们可爱的邻居还没回来。

她走到餐桌旁,几个红蓝相间的纸盒正安静的躺在餐桌上。

她把纸盒重新叠好,捧在手上。

这时,厨房窗外的院子里仿佛有花盆移动的声音,她想起弗利说看见约翰在院子走来走去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往外张望,房间里灯光太亮了,几乎她只在窗户里看见端着饭盒的自己。

转身上楼,弗利正站在书房门口等她。

“谢谢你给我带吃的。”

“不用客气。”

艾菲娅把一盒寿司递给弗利,另一盒留给自己。

“冰箱里有点酒。”弗利没有打开盒子,“要不要我去拿两个杯子。”

艾菲娅想拒绝,喝酒显然对弗利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好处,也许除了能让他睡个好觉,但这也未必,有些人喝完酒大脑皮层会始终保持兴奋,无法入睡。但她只是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拿起筷子。

弗利走到厨房时,听到贝鲁斯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有些东西正看着我,弗利,房子外面,无所不在。

弗利加快了动作,匆匆拿了两个杯子和一瓶香槟,这时候喝香槟有些不合适,这瓶香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谁放在冰箱里的。

弗利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想快点回到两楼,“餐厅也已经被占了。”他想起这句话,觉得熟悉,一定是哪本小说里的。

“你怎么了?”艾菲娅抬头望向刚进门的弗利。

“可能楼梯跑的有点急。”她猜想一些神经质的事情。

弗利把香槟举到半空,“如果你不介意喝点这个。”

“我没问题。”

两个玻璃杯并排放在书桌上,弗利先给艾菲娅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一饮而尽,仿佛口渴的动物好不容易看见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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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复发机率

“刚才说到哪了?”

“先吃饭吧,弗利,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在弗利听来既好笑又无奈,他们有的是时间,过去是,过去的每一天他们都不需要珍惜,而未来和现在,艾菲娅也许还有资格说这句话,但是自己却是再也没有资格了。

弗利相信这些年来自己的生活又一次绕回了起点,他感激老天让艾菲娅在这样的时候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但这份感激却无法表达,甚至让他害怕。

而这害怕的根源,和所有他对生活中美好与遗憾的害怕一样,因为疾病——从母亲到自己,疾病从来没有放过他们。

他知道这样想只会让一切陷入越来越困难的境地,不去想这些或者好好的过平常日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好,一个人身上患有恶性疾病或良性肿瘤究竟该告诉病人什么,他认为无论是哪一天,都希望病人能积极治疗,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

既然无论是良性还是恶性都要如此,又何必告诉病人情况非常严重呢,这只会让病人陷入日夜纠缠的胡思乱想中。

母亲至死都没有从自己嘴里确认病情的严重性,对她而言究竟更好还是更差了,如果一开始他的选择是另外一条路,后果会完全不同吗?

现在一切人和一些事都在告诉弗利,那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母亲的性格导致她压根就不能忍受任何身体上的疾病。

她迁怒于他人,责备别人不能好好照顾自己,性格愈发古怪,说父亲虐待她又说弗利不去看望他。

他忍受了很多到头来无济于事。如果时间倒流,他还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不,他太高估自己了,在这种事情上他和律师相比差的太远了,律师能轻易获得母亲的信任,他却不能。

如果贝鲁斯和青口凌美告诉他的都不是虚妄的想象,他当然确定贝鲁斯在几天前是完完整整的存在,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他的精神出了问题,那么他所说的事情是否和他本人一样真实呢?

他对于研究目的含混不清的表达让弗利心痛,事实上,任何人都应该看出它们明显的就像高速公路上大型指示牌。

“再一次见面有没有让你失望,艾菲娅。”弗利突然抬头看着她。

她拿着寿司正准备送往嘴里,红红的鱼子酱粘在衣服上,弗利想帮他拿掉,她顺从的把身体往前倾。

“没有这种事,看见你我非常高兴,真的。”

艾菲娅担心自己是否说的太真诚反倒有些虚假。弗利的表情立刻打消了她的担忧。

他扬起嘴角,眼睛也弯了起来,高兴的说,“那就好,我还有些担心。”

“弗利,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现在,倒是没有多少了,很多事担心没用,更多事想担心也担心不到了。”

艾菲娅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两个人总能心照不宣,就连彼此分开这件事都充满默契。

她微微笑了一下,谈不上开心,总要面对一些问题,如今她已不再可以用年轻来纵容自己。

“告诉我,你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她鼓起勇气询问。

“一种肿瘤,医生怀疑它遗传自我的母亲,可是,我母亲身上到底是不是发生了这种肿瘤并不清楚,她手术后就拒绝了所有医院的治疗,或者说医院拒绝了她。”

“这么说是遗传病?”

“这个倒不重要,也没办法确认了,从基因检测上看应该是存在于其中的遗传性疾病造成的,可是,母亲死了,没有她的检测记录医生只能推测,但这不算重点,那个肿瘤的位置似乎更有意义一些。”

“好吧,它在哪?”

“在这里。”弗利把右手伸向后背放在第七节脊椎附近,“就在这里。”

“一开始我不太担心,你知道么。我的医生说病情的时候没有惊讶的表情,他们好像说再严重的疾病都和说咳嗽一样平淡,只要它们不具有传染性。”

“医生需要这样,这能让他们更专注工作。”

“嗯”弗利点点头,把手收回来。“大多数时候它在那个地方可是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最近我想是一些心理作用,常常觉得怪怪的。”

“还是会不舒服的吧。”

“不能这么说,比如说我在和你说话,我在和一个人认真说话的时候,它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它提醒了大脑还是大脑提醒它。

说到这,我真得好好想想,这种传导一定是相互的,事实上我可以在任何一头,脊椎神经,大脑,或者它们的传输通道三者的任意一点上阻断这种联系。只是它对我又什么好处呢?”

“这是你的专业,对于机器人来说是可以这样模拟,但你是人,弗利,你身上可没有任何一部分是机器。”

“也许这才是大问题。”

“我有些糊涂了。”

“如果我是机器我倒不用担心了。”弗利大笑起来,他原本以为和艾菲娅说这些的时候会有些紧张,现在看来一点都没有。

也许在一个多月前他已经在心里悄悄的和艾菲娅说过几十次类似的事情,艾菲娅就像他大脑里的小人,他需要这个小人倾听他一切的喜、怒、哀伤、怀疑、痛苦、担忧和快乐。

“当然,如今的医疗机器人对脊椎手术已经驾轻就熟,它们能在摘除肿瘤的时候保留周围神经,这工作在以前人类操作的时候那简直是在花瓣上绣花。”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即使是手术出了什么问题,你也能通过外置设备重新获得神经控制。”

“你说的没错,那些东西早就不是科幻小说的专利了。”

艾菲娅看上去真的不太担心,这一点她和莎梅尔以及母亲完全不同。

弗利看着她,既感到欣赏又感到轻松。

多美好的女孩。

弗利闪过一丝念想,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呢,他们的相遇难道不是应该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应该把逝去的时光弥补回来吗?

“我的医生建议我采取神经替换术的疗法。”弗利把左手搭在艾菲娅肩膀上,她没动。“这种方法据说可以完全摘除肿瘤,并且新建脊髓神经和大脑的联系。”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人类早晚会使用这项技术,或者使用比这更好的技术。”

她看着弗利,认真的点了点头,“弗利,要知最叫人担心的该是这个肿瘤是不是原发的,你有做全身器官扫描吗?”

窗外微弱的灯光透过桉树叶子在她眼中摇动。“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摘除完肿瘤就没事了,复发和转移的概率高不高?”

60.试图微笑

“全身器官扫描?不,艾菲娅,我可不想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弗利把视线从艾菲娅身上移开,约翰和兰卡拉姆也许快要回来了,他想着,是不是该把艾菲娅抱在怀里,结束这该死的病例讨论。

“弗利。”艾菲娅抓起肩膀上弗利的右手,把它放到书桌上,转身朝暑假走去。

“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弗利有些失落。天知道他此刻再也不想谈这无聊的肿瘤了。他恨不得跑到她柔软的身体背后,柔软的,想到这个词他感到浑身热了起来,洛杉矶的夏天,夜晚竟也如此让人燥热不安。

“你看,你真的还有一本。”艾菲娅抓起一本初版的《傀儡主人》走回弗利身边。

“你都不舍得把初版借给我。”她有些抱怨般嘟哝着嘴。

“艾菲娅,我们…”弗利完全没有注意她在说什么。双眼只是紧紧盯着她的脸。

“还记得吗?这是你给我的最后一本书。”

“也许,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就是这本书,我想说的是,早在1955年这种脊髓神经改变已经被人设想过了,如今的医疗技术要实现这种植入式联结完全有可能啊。”

弗利看着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艾菲娅水母计划和青口凌美代表的神秘组织已经联系过他。

没错,这项技术本身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是有人却试图让他相信,这次不是外星人,而是我们一手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会进入我们的大脑系统。

然后,然后谁会成为傀儡,成为傀儡后是不是还能拥有自我意识,在那以后自己是否能分辨哪部分是原来的自己哪部分是被水母替代的?

或者,最可怕的是,人完全不能分辨,他们会以为那就是他自己,一切都出于他的自由意志。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人工智能和人还有区别吗?

弗利明白,这件事他无论是不是要面对,都无法逃避。除非他放弃这种尝试,而普通手术呢,不,普通手术是不能接受的。

虽然神经有可能被保留,但肿瘤也许就不能切除干净,最终机器人会要求医生协助做出选择,或者机器人自己就会根据生命优先的逻辑将肿瘤和神经一并清除。

这一点和人类医生一贯的方式太像了,唯有如此才是避免纠纷的最好选择。

即使乐观的说他可以凭借大脑连接装置使用义肢,它们可以看上去很棒,就像钢铁侠或者赛博朋克。

或者他可以植入感应元件,从足底神经直接连接大脑,他比一般人更了解大脑的机制从来不是简单的点到点的操控,它有很多神经网络可以让人实现类似的感受,比如通过视觉增强提高触感真实性。

它们彼此依赖彼此联系又能彼此代替。

而人精妙的感受在大多数时候往往是模糊和自以为是的。

大脑为我们制造省时省电的幻觉,小小20瓦供电就足以支撑整个思维系统,所以谁也不会去责备它进化出来的偷懒习惯。

如果所有的思维总是高度复杂的同时启动,争相表达,那么复杂的大脑会毁于每次都整体运作,那会让决定变的困难,行为变的迟缓,甚至人将完全不知道如何生活。

他以这种接近大脑的模式设计智能手臂,他相信它们能够帮助改善人类的生存需要,将来这个世界不该存在瘫痪的人。

但这还只是将来,而青口凌美无疑让这种美好的未来蒙上了一层不可预测的面纱。

天使还是恶魔?该相信什么?自然界存在大量没有准确信息的情境,人类只能选择相信一些不相信另一些。

谁要想穷尽所有可能的完全理性推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必要的浪费资源。如果真要这样,大脑的20瓦可真不够用的。

“你在想什么,弗利。”

“艾菲娅,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但我想这件事会给你带来困扰,也许我连生病也不该告诉你,要知道我们之间,我们…”他停顿了一下,喉咙有些干涩。“我们不过是刚刚再见面。”

杯子已经空了,弗利往两个杯子里又到上一些酒,迅速喝下一大口,才又开口说道:“但,艾菲娅,我从一开始就想告诉你一切。那时候你还没有回来,这事情我说不清楚,也许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我同样说不清楚,我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艾菲娅,你看我语无伦次了。”

艾菲娅似乎感觉到什么,她先是把头转向房门,仿佛检查了一遍房门已经上锁。

这个动作保持了一分钟,她再转过来看着弗利时,窗外的光芒在她眼中像彻底绽放的鲜花,她哭了,眼泪正往下流,但嘴角却试图微笑。

“快告诉我,弗利,快把该死的一切都告诉我。”

弗利感到一阵热度在胸口涌起,此刻它们比任何一次他想象艾菲娅在她怀中更让他温暖。

等弗利把那天早上一个女人出现在家门口,到自己被认为是最合适参加水母计划的病人,以及贝鲁斯的研究告诉艾菲娅之后,摆在两人面前的问题呼之欲出——某些东西也许正在试图侵占我们的大脑思维。

他没有提青口凌美的名字,也没有提到那一天早上她在医院门口搭乘他的福特汽车一直到市政厅附近下车。

艾菲娅并没有太吃惊,真是个读书的好姑娘,不像一些年轻女孩总是一惊一乍的好像世界充满惊奇一样。

等到这些都说完,弗利就后悔了,上身微微颤抖起来,后背发出阵阵刺骨的寒冷。

“你的脸色不好,弗利,是不是有些不舒服?”艾菲娅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可能,几近入夏,房间里的温度至少在25度,绝对不该出现冷到嘴唇发颤的地步。

贝鲁斯躺在厨房的画面在弗利脑中闪过,然后是莎梅尔。

最后是母亲,但还没有结束,仿佛排列整齐的死亡名单,他看见艾菲娅白色的上衣渗出红色的血液,嘴角还挂着微笑,右手拉住上衣纽扣开始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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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突然消失

最后约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缓慢的摔倒,手上还抓着一把小铲子和一块沾草的泥。

在这些他认识的人后面排列着一长串他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仿佛漂浮在湖面上的鲢鱼,叫人恶心。

“水母计划的意思是一些人相信某种比我们更高级的智能,就是人工智能吧,已经试图侵略人类神经系统。”

艾菲娅缓慢的说出了事情的关键部分。

“我想是这个意思。”

“原本你的病虽然可怕,但是,如果不发生转移,如果手术后肿瘤本身得到控制,往乐观想,如果它不是什么遗罕见遗传病,毕竟你没有办法从母亲或者祖父母那得到证明不是吗?就算是由此引起的肿瘤,也可以在去除后积极治疗,弗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并非不可忍受。”

“不可忍受又有什么办法呢?”弗利耸耸肩膀,无奈的回应。

“你害怕什么,弗利?”

终于有人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弗利先是紧皱眉头,随后又渐渐放松,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即使他想过无数次疾病、想过沙梅尔、想到约翰以及他在意的公司股份,让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大脑果然是会避开重要问题,把最不愿意,最难面对的问题巧妙的掩饰成可以被接受的事情。

也许仅仅只有自杀者才真正在大脑面前败下阵来,它们不再修饰那些情绪,不再编织对未来的美好预测。

“我也不知道。”弗利知道艾菲娅不会对这个回答满意,他自己又何尝会接受。

“不,弗利,这里面有问题。”艾菲娅提高了音量。

“什么问题?”

“我,我现在还不清楚,所以你不能不去思考,或者在那些反复思考的东西里面循环,你知道那样无济于事,如果你真的是被选择的人,事情远远不会这么简单,为什么选到你?

就是因为你将面对脊椎手术吗?这样的手术每天在北美不知道有多少例,车祸,冲突,运动意外,弗利,为什么偏偏是你?”

“你说的没错,我应该想到这些。”弗利喝下一口酒,却不再知道它的味道。

“我想只有两种原因,第一种,从条件选择上来说,你的确是满足这项计划的人选,但并非唯一一个,水母计划的人同时在联系和你类似的病人,你不是他们的唯一目标。”

“这个猜测真不错,听上去舒服多了。”

“一般来说,一项重要计划,见鬼,照他们说言,这可关系着人类社会会如何发展,能走多远,还是即将迎来末日。”

弗利想起青口凌美和她讨论过这类问题,并且对他的想法颇有兴趣,弗利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也许女人都更像是哲学家,他看着艾菲娅,既爱恋又担忧。

“第二种呢?”弗利问。

“第二种,他们在做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希望你主动相信你应该参加这个计划,至于目的,也许就不仅仅是让你参加水母计划,他们希望你成为其中的一员?不对,不该急于联想。

如果他们希望你相信人工智能的确如他们所说的那样,那么最近发生的事都应该是一种为了让你相信某件事。”

两人没有说话,各自陷入沉默。

弗利凝视窗外,又解开一粒上衣扣子,觉得喉咙口有些不适,突然连续咳嗽起来,吓坏了一旁的艾菲娅。

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可以应付。

又是一阵沉默。

“我更愿意相信第一种。我可不希望自己那么重要。”弗利没有说出后半句,完整的话是,他不希望自己那么重要,因为他不希望再发生可怕的事情,死去的母亲,自杀的沙梅尔,死去的贝鲁斯,生死未知的伦纳德,还有那些可怕的精神问题。

如果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可不面对的事实,他害怕再要面对类似的事情。

艾菲娅从倚靠的书桌边缘站起来,抓住弗利的肩膀,双眼冒出闪亮的光芒。

人的眼神是不会认错的,它们和多年前一样,弗利无法看出这种闪烁的光芒是不是于自己有关。也许他只是不能相信。

猜测对方拒绝和有敌意比猜测一个人喜欢自己容易的多。这就是人类。

兰卡拉姆带着约翰和她的拉布拉多回来后,弗利和艾菲娅心照不宣的结束了这个话题,两个人都觉得这个事虽然迫在眉睫,两人的重逢更是无比珍贵。

至少在艾菲娅看来,她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该让弗利知道。

弗利当然也有,曾经的眷恋,孤独的面对不告而别,有一天醒来,以为一切如常,会有一杯加糖的咖啡,会有一本即将结束的小说,见到喜欢的女孩。

但是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消失的没有产生一点涟漪,心情像凝结的水面,好像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可上帝知道,谁会想到一些人会突然从身边消失呢。

“为什么不找我?”艾菲娅的声音吞吞吐吐。弗利听的很清楚。

“我不知道。”

“我就应该一直在那里等你,再等你吗?”

弗利觉得有些委屈,他不断回忆两人相处的记忆,可每一次都仿如等待开拍的剧本,历经无数次修改后,它们被固定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像好莱坞商业片被诟病的千篇一律。

黛青色的夜空里,树梢摇动,艾菲娅从两楼经过客厅,约翰正坐在地毯上玩方块玩具,“也许可以给他一个机器人。”

“早晚他都会有的。”弗利想起梦中淡紫色头发的女人。

“我听说过一款治疗型机器人,可以针对这类问题。”

弗利微微点头,脸颊泛白,依靠在门口。

相遇像无声的电影,悄然而至;每一个晴朗的日子,分手不期而至。

这让人不免为每一天担忧,只是担忧无济于事。

“我送你吧。”

“不用了,过几个街区就到,你知道,其实很近。”

弗利想说自己不知道,几个街区,究竟是几个,既然很近,有为什么那么多年来未曾相见,迟到的相遇之后留给他们的时光却都在被自己一手摧毁。

也许,必须做好选择。

祖先认为有些人会心甘情愿和魔鬼签订契约。

这种看法不无道理,一旦条件允许,就会有人这么干。

62.话不说就停

弗利知道自己早晚会做那个决定,他在等待,像所有平凡的个体一样,等待有人帮助自己做出决定,而从决意隐藏母亲疾病的真相时起,他的人生就再也做不了责任巨大的决定了。

艾菲娅从他身旁走出房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炽热又畏惧。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他意识到离别意味着永远的失去,这种意识好无根据却仿佛千真万确。

“我陪你走走。也许散个步。”

艾菲娅回头看了看,转身笑着说,“还是不用了。”

弗利明白她的意思,经历分别的人,永远会留一块心用来经受下一次告别,以为这样准备着就不必在发生时承受什么,但他们却忘了,大脑总有偷懒的时候,而分别总在那些风和日丽,最不合适的日子悄然而至。没人能提前准备。

艾菲娅走后,弗利坐在沙发上,兰卡拉姆正坐在楼梯口的木椅上读书,弗利分辨出那是一本阿加莎的侦探小说,他笑着想象兰卡拉姆和阿加莎还真有几分相似。

“你再坐一会吧,兰卡拉姆小姐。”

“好的,弗利,你上楼先休息,等约翰要睡觉了,我想我能再多陪他一会。”

“那我一会下楼带他洗澡。”

“好的。”

弗利走到约翰身边,捏了下他圆圆的脸蛋,约翰举起搭好的方块飞船。

“你看,好看吧。”

“这是什么呀?”

“火箭。”

“可这分明就是飞船。”

“不,它是火箭,然后才是飞船。这里是它的推进器。”约翰用手指着两块凸起的方块认真的说。

“我先上楼,一会下来带你洗澡好不好,小个子。”

“好的。”

谢天谢地约翰懂事的像个机器人。弗利快速摇了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回到书房,酒瓶和酒杯还在书桌上,一眼望去和下楼前一样,唯一不同的事,此刻艾菲娅变成了一个穿着薄荷色鱼尾裙的女人,看上去瘦弱较小,仿佛用力一握就会碎裂。

这样的身材和黑色的瞳孔出现在房间里,眼神伴着树叶摇动,弗利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你没有关窗。”

“这样很不礼貌。”

“我知道。”

女孩走近弗利身边几乎碰到他上衣衣角。弗利向后退了一步。

“我们上午刚见过,你又想我了?”

“是的。”

没想到青口凌美竟然这样回答,弗利有些不知所措,但转念一想,事实再明显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她会和自己做想做的事情,或者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也许我们今天可以聊点别的。”弗利渐渐习惯她有些生硬的发音,听来有些机械,却也算不上难听。

凑近以后,女人的芳香和青口凌美神秘的气质充溢整个房间。对艾菲娅的情绪尚未平息的弗利,将她一把拥入怀里。

鱼一般的身体没有抗拒,顺从的像一条柔软的绸带。

她抬头望向弗利,冰凉的手指间在脖子处摩挲。

弗利伸手关掉房间的灯,把她推往书桌,洁白的肩膀在夜色照耀下仿佛披着一层薄雾。

弗利靠上去。

青口凌美发出疼痛的娇哼。

弗利却突然停止了一切。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把酒杯和酒瓶从她身边挪开。

青口凌美没有说话,仿佛刚才发生的和现在发生的都在她意料之中,至少,弗利看来就是如此。

“你怎么上来的。”

“窗户没有关。”

“你是说你跳上来的?”

“这很重要吗?”

“我倒是想到也许你可以折叠变成各种形状,就像数据器一样。”

“很多女人喜欢把数据器卷在头发下面。”

“好稀奇。”

“那地方更适合用来放枪。”弗利笑了起来,如果对面是艾菲娅一定知道他在说什么。

可惜,眼下对面这个女人比谜更神秘,看上去却是弱不惊风。

“我们早上刚见过。”

弗利懒洋洋的望着第二层书架。

青口凌美已经整理好衣服站在窗户旁边,仿佛一阵风吹过,或者弗利倒一杯酒的功夫她就会从站着的位置消失,留下一层植物的芳香。

两人都没有提起刚才发生的事,弗利或许该有个解释,但他知道他找不到解释,冲动,厌恶或是什么,对艾菲娅的冲动转移到青口凌美身上,这样的解释他说不出口。

只是突如其来的声音清楚的告诉他,如果继续下去,艾菲娅将彻底和他的人生告别,这一次比沉默无声的离去更可怕——永远的分别。

顷刻间,他兴致全无,酒精仿佛也被吹的一丝不剩。

等到冷静下来,他不由紧张,这种紧张和莎梅尔自杀前如此类似,他匆忙要把青口凌美打发走,好出门去找艾菲娅。

“我以为我们会喜欢对方。”青口凌美温柔的声音中没有半分责怪的语气。

“不会。”

“我只是说我以为多少会有一些。”

这一次弗利没有回答,这句话可以不算作问题他暗自认为。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是相互的吗?我喜欢你,你也多少会有些喜欢我吧。”

她看着弗利的侧脸声音柔软的仿佛两人刚享受过云雨之欢一般。

但只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想到这弗利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变成那个找不到理由去找艾菲娅的人。

“也许是这样,但要比这复杂的多,如果真有这么简单,我还不能想象一旦感情变成一目了然的事,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好奇妙。”青口凌美自言自语。

“是的。”弗利肯定了她的感叹。

“我先走了。”

“我送你下楼。你不会再要从窗户出去吧。”

“如果你再下楼去厨房拿点酒的话。”

听到这句话时弗利身体颤抖了一下,一丝害怕和恐慌在身体里上蹿下跳。

“不,你还是从大门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楼,兰卡拉姆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看书,这样的人真是难得的好人,弗利心想。

约翰朝他望了一眼,他想儿子应该看到了青口凌美。他没有理他,只想着快点让客人离开。

“你看上去很喜欢她。”青口凌美转身说道。

63.窥视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

“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个女人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弗利相信远比他能想象到的一定还要多,至今为止她都是对的,除了他们彼此喜欢,这一点弗利没法承认,也无法彻底否认。

他的确曾幻想和这样一个瘦弱的身体缠绵会是怎样的体验。

那仅仅是男人都会有的想象,和喜欢毫无关系,最多可以称作“不讨厌”,可“不讨厌”又是很复杂的另一回事,它对应的词叫做“讨厌”。

这样想的话,弗利就不得不思考自己是不是讨厌青口凌美,不,他不讨厌,他根本不想看到她,对她和她的过去,她背后的组织,弗利感到害怕。

“我想提醒你一下,那件事…”

弗利点点头,没有回答。

“我们可能没机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

听到弗利这么问,她露出一丝微笑。

和之前不同的是,她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向道路对面走去。

“我要出门一次,兰卡拉姆小姐。”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约翰恐怕得要睡觉。”

“没问题,一小时之内我一定回来。”

“那快去吧。”

弗利坐进车内,夜色下,他匆忙发动汽车,往右前方学校方向行驶,开出三百米后才意识到,艾菲娅只是在那工作,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就算是她住在附近几个街区,三个还是四个,他也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当年和现在一样,他怎么就不能多了解一些。

人是会突然消失的啊。

终于他想到这句话时,那些消失的人在他头脑中像浅浅清晰的数字画面,他们站起来,笑着,说着话,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即使艾菲娅就住在附近,也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把她找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见鬼,弗利咒骂着拍打方向盘。他绕着几个街区兜圈子,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胡乱的绕着,最后在自己家门口停了下来。

也许不会有事,会有什么事呢。

他试图安慰自己一切不过是他想念一个女人带来的胡思乱想,艾菲娅不会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这个世界难道只会死人吗?不能因为沙梅尔的死就认为所有人都会突然自杀,当然还有母亲,她真是一刻也没有放过自己。

那是精神病,艾菲娅健健康康什么问题都没有。所以不会有事的。

想到这弗利终于平静下来。

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属于他和约翰的,他可以陪他洗澡,给他讲故事,如果他愿意的话,约翰似乎独立的太早了,早到作为父亲的他还没有从母亲放手后的时光里偷的与他共享的童年,他就已经大的像梦里那个要离开家的少年了。

而即使这样不够亲密的日子,也剩不了几日。

收拾书桌的时候,他想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下去,但他没有这么做,它们进到水池里,发出玻璃碰撞的清脆声。

他想给约翰讲6500万年前霸王龙灭亡的故事,他曾经害怕恐龙,“为什么恐龙那么可怕呀。”

“我们现在不会看到真的恐龙了。”

“但我还是觉得可怕,爸爸。”

“先睡吧。”

“你说彗星或者小行星撞向地球之后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陨星坑。”

“那是什么样的。”

“巨大的,仿佛一座城市从地上搬起来那么大的坑。”

她知道,一切都没有改变,也不该改变。

她从橙绿相间的桌垫上拿起一本书——《最后一个地球人》,这是一本绝望的书,也许正适合现在的心情。

她听见门外有除草的声音,谁家的园艺机器人会在夜晚修草呢?除非主人要离开家一段时间,那也完全可以远程操控机器人完成这些事。

她被这种时有时无的“唰唰唰”的声音弄的有些烦躁。

也许她该承认这种烦躁是因为一些情愫被压抑了下去。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半罐又把它扔在了厨房桌子上。

洗个澡睡醒就没事了。她对自己说。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艾菲娅,你想怎么样呢?

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肩膀上,艾菲娅坐到沙发椅里,望着对面墙壁发呆。心情快平静下来的时候,他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可怜的弗利。她皱起眉头,心头一阵酸痛。

她明白即使手术顺利,肿瘤不再复发,他也要为此承受很多痛苦,而神经康复训练更是一场无法计时的赛跑。一个人看不到终点的在跑道上。

事情还远没有那么简单,约翰的问题一样没有尽头,也许两个人都需要一些运气,最好的运气,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医学上从来都有这样的运气,只是从概率上计算,数据器也不能告诉她他们获得这份运气的概率有多少,即使有99%又如何,还剩的%坏运气就可能是00%的未来。

想到这她再也不想继续了,往好的地方想想,艾菲娅,你一直都能往好的地方想,这种事悲观的态度没有半点好处,那会摧毁你的斗志。

她鼓励自己,伴随着唰唰唰的声音,她仿佛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响,似乎就在卧室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窗外。

她拿出数据器想给弗利发一段留言,“我有些担心你,你好吗?”

看着这行字犹豫不决,直到弗利的地址发来一条消息,“我很担心你,你在哪?”

“在哪?”他居然现在才想到问这个问题。

艾菲娅忍不住责备,但他是个病人,想到这一丝羞愧闪过心头。

半小时后她上床准备睡觉,这一天对她而言有些漫长,她既无法高兴又不能悲伤,和弗利的未来,艾菲娅不敢想象,那看起来幼稚而且不合时宜。

无论怎样自己也不算是个痴情的女人,她闭上眼睛,想不清楚的事在睡前只会更糊涂,她开始回忆今天读过的书,任意在脑海中寻找到一个熟悉的页面,07页——去他妈的良心。

我们再来一杯,该轮到你讲了,跟我说说刚才那个女孩吧。

回忆书上的内容是件倍感疲劳的事,困意很快将她包围,没有关紧的窗户透进丝丝夜晚的风,发出小时候小狗摩擦报纸的声音。

快要睡着时,她被一股寒冷惊醒,窗户开的很大,这一下足够一只邻居家的猫钻进卧室。

她只能起床把窗关紧。

为了早上上班不会睡过头,艾菲娅从大学起就养成了不拉窗帘的习惯,好让清晨的阳光把自己唤醒。

可现在,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到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绕到她的枕头边,她不敢开灯,也许保持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她闭上眼睛,耳朵却比平时更灵敏,所有专注力都集中在气味和听觉上,没错,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艾菲娅猜测这种古怪的感觉和弗利今天告诉她的事情有关,弗利的猜测没有错,她有更客观的感受,贝鲁斯不会是自杀的。

就连失去医生工作他都没出现什么问题,为什么若干年后就自杀了?如果这件事单独发生,不对,这件事显然和弗利有关,贝鲁斯是被谋杀的,他在死之前就常常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他。

64.等等我艾菲娅

此刻,这种感觉爬进了艾菲娅的心里。

弗利,她在脑海中喊着他的名字。

弗利,你在哪?大脑终究因为紧张和短时间高度专注而愈发疲劳。

昏迷前,她闻到一股鲜花的香味,那是城市还没有大量使用基因改造鲜花前经常能闻到的味道。

弗利第二天一早就把约翰叫醒赶往学校,他不仅一夜没有睡着,甚至恨不能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把约翰房间的连接画面打开,然后开车在附近几个街区逛逛。

他想也许自己该自己看看每家人家门口种的树,艾菲娅也许不会买房子,但她应该会种什么树呢?

如果看到了他就会知道,也许留意下每个房子的窗户,或许能感应到什么,该死,也许总能发现些线索。

可是这样做,约翰怎么办,即使能看见他房间里的画面,也未必能在危险发生的时候立刻赶回来。

真该买一个陪伴型机器人,这样就能照看约翰了。

他想到这件事必须立刻做,为约翰挑选一款最合适的机器人型号,最好可以定制面容,像谁好呢?约翰会希望机器人更像人类还是更像机器人。

他曾经和约翰聊过机器人,约翰相信机器人不会攻击人类,他说,“机器人是帮助人类的。为了维护和平。”

“那么机器人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无聊,就不想帮助人类了,想把人类消灭了呢?”

“不会的,爸爸,人可以控制机器人的。”

“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人类无法控制机器人了,机器人要和人类发生战争呢?”

“如果是那样,机器人也不会和人类战争的,机器人和人类都是要维护和平的。”

弗利对这些回答记忆犹新,他不解的是,约翰从来没有接受过科幻小说的熏陶,他甚至没有给他讲过科幻故事。

可是为什么机器人和人类和平相处的事在一个孩子身上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些思想没有通过学习,难道通过某种更为隐秘的方式传递在人类群体中吗?

一种模因的方式,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没有理由的认可一些事。

即使是孩子,也许在有些东西也已经像基因一样生生不息的传递和印刻在思维系统中。

而如果是这样,谁又是这一切的上帝呢?

天空微亮,晨曦温暖,凉风未散。这种温暖,由视觉带来,让大脑感觉暖和一些。

就像人们对暖色调和冷色调的感受一样。不过是大脑精心编制的幻觉。

恐惧也许更是一种幻觉,不同的是,人们既不能乖乖享受它也不能轻易忽视它,挥之不去是它的本质。

恐惧不同于冒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觉得生活无聊,探险的代价昂贵于是选择价廉物美的虚拟体验,在几美元一次的体验中,人们可以在大堡礁潜入深海,都不需要任何潜水技术,但获得的情绪感受却是美妙绝伦的。

人们可以选择每天爬一次珠穆朗玛峰,不会因为缺氧和寒冷丢了性命,更不需要专业人员陪同,只要根据大脑接收到的提示,找到正确的路径,就能到达顶峰。

期间会有恐惧,会有呼吸困难,但都会过去,因为毕竟人们可以相信只要心脏没有问题,他不会在虚拟体验中遇到真正的危险。

可万一,有一种情况,弗利没有多想,青口凌美说的如果都是真实的,那么人类世界将发生多么巨大的改变,改变会发生多快,弗利不敢想象。

一开始是神经系统,再然后,也许透过皮肤和身体任何组织都能连接一个个体的神经网络,那些鼻涕虫正是这么做的,不同的是,它们不是碳氧生物,它们,它们是什么。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人们视线,但却以另一种模因的形式,让人们不断忽略,视可能的危险于不顾。

可就算知道危险又能如何呢?难道人类放慢科学的脚步吗?前进的惯性难道还能倒回?

人们对答案心知肚明,即使那些保守的宗教人士也明白,人类一旦进入加速,绝不可能倒退。

弗利知道自己相信青口凌美所说的,也许这种信任并非出自信任事实本身,而是与他对未来的态度不谋而合,他知道自己会相信于是拼命地否认它们。

相信和否认一样困难,这几乎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困境。

人们往往会放弃决定或者等待别人帮自己做出决定。

弗利想到,这就是朋友和爱人的意义。

如果真的只有自己孤身一人,恐怕真要变成神经病不可。

于是他想到沙梅尔和母亲,也许她们所经历的正是这种没有日出的孤独,无人可以托付,也没有人可以等待。

她们无法在困境中等到一个肩膀,帮助她们承担一些,也许既不是责任也不是痛苦,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羞愧。为孤独还是为自己无法承担生活而羞愧呢?

约翰安静的坐在自己蓝色火车头座位上,刚买那张椅子的时候他常说那是他的驾驶舱,现在他很少提起,也许长大就是幻想的破灭,长大后羞于说一些真实却并不成熟的想法。

“小个子,你早饭有没有吃饱。”

“嗯。”

约翰望着窗外,轻声回答。

“下午我接你放学,然后带你去吃汉堡好不好。”

“汉堡?”

“是啊。”

“我要薯条。”

“没问题。”

听到约翰像这个年龄孩子一样说话,弗利前一晚以来的紧张情绪总算有些放松。

可很快他又清晰的明白,两周时间就快到了,何塞,青口凌美,是传统手术还是神经替换术,他必须在剩下的几天做出决定。

车子停靠在学校旁边的停车场,弗利带约翰小跑着进到教室,他四下张望也没有看见艾菲娅,最后不得不向杰琳娜询问。

“艾菲娅?她还没有来。”杰琳娜忙着找看孩子根本没时间再多回答一句。

弗利觉得不好意思,在一旁站了几分钟,见着空隙接着问道,“那你知道她住哪吗?”

话一出口他就担心儿子的老师一定会把他当成变态家长。好在杰琳娜似乎知道艾菲娅和他认识,她看了看弗利,刚要开口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挤出一句,瓦尔多大街361号。

弗利边说谢谢边往停车场跑去,昨晚,他开车经过那里,梅菲尔德小学篮球场对面,应该就是那个地方。

艾菲娅,等等我,艾菲娅,千万不要消失。

他是个自然主义者,却坐在车里不停祷告,这样的紧迫感弗利太熟悉了,哪怕真实看到可怕的结果也比等待发生时要好受一些,等待母亲的pet扫描报告,在何塞办公室等待自己的检查结果。

驱车前往贝鲁斯家中,匆忙赶到沙梅尔身边,这些过程远比结果发生在眼前更让人无法平静,人类与生俱来对恐惧的想象比现实本身更让人无法忍受,于是人们加速行动,猛踩油门,呼吸急促,心几乎跳出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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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幻想还是记忆

他把车停在篮球场对面的街边,灰绿和白色相间的两层楼房子前,再往里面走了几米,就看见几幢浅黄色,浅粉色和白色相间的小房子。

其中一个两层楼阳台向外的房间仿佛看着弗利,弗利向它走去,36号,就是这里。

“艾菲娅”他在门口大喊,顾不上门铃或者这样做附近人们的数据器上可能同时出现奇怪访客的提醒。他顾不了那么多,艾菲娅不能出事,任何事,任何他从昨晚到来的路上担心的事。

不允许自杀。

艾菲娅,好女孩,我知道你没有精神问题,甚至都不会失眠,你很健康,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里你是最健康的那一个,自杀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艾菲娅,听见没有。

艾菲娅躺在地板上,白色上衣还是昨晚那一件,她躺在血迹干结的地板上。仿佛等了他一个世纪。

他在绝望中发出尖锐的吼叫,挥之不去的想象如业已成为事实的可怕历史。由不得他不接受,由不得任何人妄图改变。

弗利背靠着房门坐在台阶上,街口两棵棕榈树一动不动的站立着,仿如两个目睹了一切事发过程的证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快到七月了艾菲娅,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紫色落花的宁静。在蓝花楹盛开的街区散步,然后去我们喜欢的书店淘几本书,相同的书不同的版本,只要价格合适,你清楚它们的价格,这些年虽然又涨了不少,但只要我们喜欢。

如果时间倒退,如果当初自己也像现在这样寻找艾菲娅,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生活会进入另一个小型宇宙,尽管弗利相信那些教人们过好生活的方式——眼前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该死,它们不好啊,艾菲娅,一点都不好,真的,真的都不好。

他知道不能这样看待生活,这对母亲、对沙梅尔、对约翰都不公平,但他不想去想那些,他最后想到青口凌美和她所说的那些未来,好像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已经悄然而至。

作为一个美国公民,就像好莱坞告诉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他们应该为人类为世界的命运多少感到担心。

但弗利知道,此刻他只为自己的事情坐立不安,为艾菲娅还有机会活着和自己说一句话而顾不得一切。

当门从里面打开时,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当看见艾菲娅站在面前,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睡眼惺忪,他看到了活着的气息,这几日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活着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一个人能好好站在另一个人面前,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我决定了,艾菲娅。”

“你怎么会在这?现在几点了?”

“艾菲娅,你睡过头了吗?”

“等一等,弗利,现在几点了?我的数据器为什么没有提醒我。”

“别管现在几点了,你没事吧,你知道…”

艾菲娅看上不仅什么可怕的事都没发生,而且比记忆中更生动。

这个早上弗利做了决定,他想站着,想拥有自由的身体,这种想法天然而且合理,既然有技术可以达到,为什么要犹豫不决呢。

“你等我一下,弗利,我先洗个澡。”

“好。”弗利在客厅坐下,那里有一个深棕色木质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下面还有几个打开的空箱子,整齐叠放着两人曾经交换过的小说。

他拿起嘴上面的一本,深蓝色封面——《必有恶人来》,好像说的是自己一样。

箱子旁边一张看上去很舒适的沙发椅,艾菲娅家很安静,有着女孩独特的混乱,真不是一个喜欢整理的女孩,但这算不上缺点。

此刻,弗利眼里恐怕没什么东西可以算作缺点,房间的主人就像在清晨的日出中新生的生命,像攀越过充满有毒空气的戈壁后幸存的战士。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缺点是值得一提的。

弗利在沙发椅上舒服的坐下,后背有些不适,仅仅一两秒后他便不再在意它们。

有更多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粉色陶瓷杯,卷曲的毛毯。视线来回经过每一本书脊,艾菲娅除了科幻和侦探小说就只有一些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著作,这些书和这个客厅看不到第二个人的气息,弗利不禁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有些糊涂,昨晚回来后睡到现在。”艾菲娅语无伦次显然淋雨并没有让她完全清醒过来。

“要不要喝水?”她又径直走向厨房。喝下一杯凉水。

“我来煮咖啡。”

“要放糖。”弗利笑着说。

艾菲娅先是没有说话,然后两人笑了起来,他们彼此明白这个清晨过去的记忆不再是断裂的,不再是与现实和未来隔离的岩石,它们并不是毫无意义的经历,不该抗拒回想也不该责备任何人。

“我刚和学校请了假。”

“那太好了,我的工作暂时可以结束,三个星期的假期应该够我好好休息一阵子。”

艾菲娅捧着咖啡看了一眼弗利又把眼睛移到他手上的书。

“上个月我在最后书店看到一个人,和你很像,等我接完电话回到科幻小说专区的时候,那个人就不见了,一直忘了问,我是说,是不是你?”

“是我。”

“谢天谢地。”弗利长舒一口气。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伦纳德,我在想如果你告诉我不是真的,那么我将陷入伦纳德怪圈里,和贝鲁斯一样困扰。”

“你说贝鲁斯不可能自杀。”

“是的,但我害怕和你说这些。”

“害怕?”

“有件事很奇怪,也许也很合情合理,人的想法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合理和荒唐之分,一切说到底都可以算是大脑的幻觉,我们活在幻觉之中有时候清楚有时候不自知而已。

我想说的是,从医生和我说完病情后,从那个时刻起你就出现了,出现在我的大脑中,在我开车,工作甚至和沙梅尔在一切的时候。

我分不清那事幻想还是过去的记忆,我对那些几年来不曾回忆起的时光充满怀念和向往,好像它们一直鲜活的在以某种方式延续至今。”弗利耸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是做智能设备的,对我而言那些想象都应该是可以理解和预测的。但我却不知道它们怎么就时刻萦绕在我身边,它们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弗利感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他希望这没有影响艾菲娅对他的好感,如果还有的话。

66.意识

“弗利,等一等。我们得回到问题中心。”

“我希望你活下去,活的好好的,不管什么方式,昨晚之前也许我不会这么说,但现在,弗利,我好像差点死了一次。”

“我知道。”

“你知道?”

“我从昨晚起就忐忑不安,在贝鲁斯死之前,在莎梅尔自杀前我有一样的紧张,仿佛被死神掐住了气管。”

“是,我仿佛吸入了天堂草原上的香味。”艾菲娅回忆起昨晚卧室里飘进的花香。她分不清是哪些花草制成的香味。好像不是这个城市里的植物。

“听我说,艾菲娅,我确定你有危险,这种感觉不是幻想,我没有任何精神问题,再弗洛伊德流派的精神分析学家也别想在我这找到童年阴影或者第二重人格,我就是真实的感受到了死亡。

在你开门前我甚至已经确定一切不可挽回,你的身体已经冰冷,死亡时间也许是离开我家一小时到两小时之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活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阻止了这一切发生。可是对我而言你的死亡是一段发生过的历史,而现在是重生,我看见你鲜活美丽,比任何时候都美丽。”

艾菲娅低下头,这样的话她等了好多年,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听到。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弗利。”

“我想我明白,而且很明白。”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能告诉你,等下周,如果,如我所想的那样的话,至少在下周前我们都是安全的。”

“我还是不明白。”

“你明白约翰的问题就好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父亲会在这个周末来洛杉矶,帮忙照看约翰,但我没法放心,实在抱歉这是我的家事,但我想如果你愿意帮忙。”

“当然,约翰也是我的学生,他很有天赋,绘画方面的天赋,尤其是叠加图形和透视。”

“这可绝对不是遗传我。”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尴尬。

“自从母亲死了以后,我很少见父亲,他也几乎不主动联系我,真是糟糕不是吗?”弗利吞下一口咖啡躺回沙发椅上,艾菲娅坐在对面,看上去就像一对夫妻在聊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艾菲娅捧着咖啡杯惊魂未定的坐在沙发上。“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问题。”艾菲娅轻轻的说:“尤其是今天,你看我那么多年都没有睡过头过,从来没有,因为大学里就开始打工,我向来起床很早。”

“昨晚有什么特别的事?”

“有…但又说不上来,我在睡前想到了贝鲁斯和他说的有种东西。”她很快望了一眼房门方向又转过身看着地毯。“有东西,这个词真让人不舒服。我不喜欢怀疑自己有幻觉。”

“没事了,艾菲娅,我想那不是你的幻觉。”

“不是幻觉就更可怕了。”

“还有,弗利,还有一股香味,我好像在你家里的时候也隐隐约约从吹进房间的风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我的邻居喜欢在院子里种树,你知道的,这里人都喜欢种树。”

“好吧。”艾菲娅知道弗利故意隐瞒了什么,没有继续追问。

“既然今天我们都不用工作,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错的提议。”艾菲娅感到既快乐又失落,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但是无论怎样快乐总是更多一些。

“去图书馆还是书店?”

“不如去玩虚拟冒险吧。”

“什么?”听到这样的话出自艾菲娅嘴里,弗利大为诧异,睁大眼睛望着她。

“哈哈,开玩笑的,读小说才是真正的虚拟冒险,随时随地,为你开启另一个世界的角色。”

“艾菲娅,你一点都没变。”

“还是变了一点的。”艾菲娅不甘心的回应。

弗利驾车从110公路往南行驶,路上他没有留意窗外是不是有东西跟着,事实上那些无人驾驶车都让他感到不安,但只是轻微掠过心头的稻草,那么久以来,弗利第一次感到全身放松,世界仿佛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如果这就是青口凌美他们所说的入侵已经到来,他笑着摇了摇头,人类的历史哪一个时期不是入侵史?工业革命,战争,人工智能。人类就是在和周围世界周围生命的相互入侵中发展至今的。

也许末日不会太远,90年代以来的科幻小说对于未来总是感到灰暗,即使阿西莫夫追问了一生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当这个未来真正到来的时候也许会让他在天堂也不的安宁,但也许悲观也只是人类为了保护自身物种繁衍生存而与生具备的情感。

它让我们不能安于享乐,不能相信他人,甚至也包括自己。

无论哪个时期,人们都在侵入和被侵入,文化,宗教、战争、虚拟体验,药物依赖,只能产品改变社交习惯。

从身体到神经系统,无一幸免;从个人到国家,无一例外。

而这复杂的一切是在一朝一夕间我们清醒的向看一张张照片一样发生的吗?

答案显而易见。

人类对未知恐惧的同时也和未知一起前行,摸索中,迷茫中坚定不移的向前发展,有时候脚步加快,有时候脚步放慢,一切出于自由意志还是群体的意愿使然,没有同类说的清楚。也许真要等有一天机器人来告诉我们。

但,那又如何。弗利在使出公路时感到豁然开朗,我们并不了解一切,不了解外星文明,不了解社会变迁,不了解战争,不了解自然规律。

二氧化碳是否真的造成的空气污染,加州橙色的阳光下,一层层几十年来阴晴不定的迷雾究竟由何引起。

一切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大脑究竟如何运作,一个最小的神经元我们都拿它们束手无策,所有的明朗不过是阶段性的自欺欺人。

唯一真实可靠的是,我们一无所知,但繁荣至今。

“你能知道什么时候你是你自己,什么时候你不是吗?”

“我不能。”艾菲娅毫不迟疑的回答。

“为什么?”

“还记得那些主人吗?”

“鼻涕虫?”

“是的。”

“当然,我每次看到异形都会想到它们。”

“你真会联想。”艾菲娅笑了起来,没有嘲讽的意思。

“我想说,海因莱因的描写是老头子的儿子知道它身上有了主人,知道它控制了自己,知道那部分不是自己的意识,这就是我一直好奇的,如果真的能清楚的知道,那究竟是更高级的思维还是我们本来就能知道自己的意识中有了别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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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没有资格

“我认为我们会把新的意识当成自己的。”

“我当作者在描述的时候,读者都知道那里有两种意识,一个是老头子的儿子,一个是鼻涕虫,可是老头子的儿子究竟知不知道,到底那些被主人入侵的人类知不知道,我认为他们分不清楚。”

“这取决于入侵者要不要他们分清楚。”

“你有没有心里出现两种不同的声音,有没有一个小人在和你说话,能不能假设这就是一种意识的入侵,它们早就已经在你的神经系统中。”

“艾菲娅,你又把未来盗换成历史了。”

“不是,这不是诡辩。”

“我没说这是诡辩,艾菲娅,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弗利跟着数据器提示找到了一个停车位。“我觉得我们很难了解到。”

“如果能区分清楚,那些精神病人就有救了。我不是说他们现在没有救,对不起弗利,我只是说治疗会变的和现在完全不同,从巫术到药物,医生对精神类疾病的用药全无把握,只要一牵涉大脑,人类就是在迷雾中找钥匙,听到一点点金属发出的声音都会认为找对了方向。”

艾菲娅和几年前一样聊起科幻就兴高采烈,这些年难道没有人赏识她这么大的优点吗?

弗利这才想起也许是自己错了,他都没有问过艾菲娅是不是有正在交往的人,也许她已经结婚了或者结果婚了呢。

但,都不重要,疾病也有一些好处,让人可以不用那么拘束的活着,原本的迂回和等待都变的毫无意义,他可以直接问,也可以完全不把这些当作问题。

惜时如金,时日无多就应该勇敢的过。

“如果有时间,我该好好钻研一套测评系统。”

“用来测评意识有没有被操控?”

“可以试一试。”

“你认为它们为什么要入侵人类,上帝,入侵这个词真不友善。”

“你看你没办法把那种不可知的力量当作朋友。”

“这是本能,但可以改变。”

“那我们换一个词,它们为什么想要和我们的神经网络在一起,为什么要进入那些神经元和突触里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们的形式是什么?鼻涕虫是一种需要氧气的外星生物,那么进入我们大脑的人工智能是什么样的?”

“按照那个神秘组织的说法它们通过手术机器人在手术中进入大脑。这一点有可能吗,工程师?”艾菲娅转头看着弗利,俩人几乎都没有下车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假日,刚才索性就在家附近买些啤酒坐在沙发上聊天好了。

“艾菲娅,当我们即将或者已经在面对的是比我们更智慧的智能,我们最可能的情况是完全无法理解它们的一切,人是依靠记忆和经验来理解世界的,当一种智能超越我们,我是说太多的话,我们拿什么去理解和推理?”

“这是你一直悲观的地方,也是你一直都觉得科幻小说对未来的预测都是无聊的,而且你还对此表露出同情。”

“艾菲娅。”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也许往好的地方想一下,人类没有那么糟糕。”

弗利准备下车,艾菲娅跟着打开车门。“从商场穿出去,恐怕要走一点路,附近没什么好的停车位,看来我真该换辆自动驾驶车了,找停车位太麻烦了。”

艾菲娅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停车场出来沿南春街走到第五街路口,左手边亚历山大酒店100多年腐旧的墙面让弗利想起七宗罪里杀人凶手约翰·多伊。

昨晚至今除了咖啡两人可能什么都没吃过,那些寿司早就该消化一空了,这会又想到凶杀案弗利胃里一阵翻滚。

“先去吃点东西吧。”

艾菲娅点点头。

“你看起来和以前很不一样,弗利。和昨天都判若俩人。”艾菲娅低头看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说道。

“其实我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他想到见过一次面的沙梅尔父亲对自己的评价——也不知道沙梅尔喜欢你什么。真是一无是处的人吗?

“不,你以前让人琢磨不透。”最后一个词艾菲娅停顿了很久才方法从几百个词中选到一个。

“我觉得让人捉摸不透的是你。”

“我没有。我一直都…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把话说清楚。”弗利有些生气,他不想这样,他有很多话想慢慢和艾菲娅说,也想告诉她以前就让它过去吧。

他想起昨晚青口凌美站在眼前,他喜欢她,冲动或者好奇,一个代表着神秘身份的女人,偏偏还有要命的吸引力,夜晚、酒精、痛苦甚至绝望,都让他没有理由不渴望将她按倒。

可他却在那发生前停止了欲望,如弃之不用的错误代码,他清醒的明白,如果那一刻他把青口凌美抱到床上,艾菲娅将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当然如果不说出来,艾菲娅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也许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抱怨,俩人从来都没有真正亲密的关系,可他的心里清楚这一切如何发生,他放下青口凌美,场面尴尬并且冷漠。

但他却从心底感到快乐,终于不会是自己亲手促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可是与爱情却没有关系。

唯一的解释是,在他的生命里两人一直紧紧联系着,虽然免不了一厢情愿和自以为然。

“你知道你没有资格问我。”

“我知道。”

“我也没资格问你。”

“没错。”

“这就是我们没办法好好说几句话的根源。”

“不,不完全是。”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究竟是你自己还是另外的人。”

弗利很想说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如男孩一样纯粹,相信知识,相信仁慈和创造,认为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没有阴谋也不会又欺骗。

自然的就像他们突然从彼此世界里消失又共同生活在一个不足30平方英里的小城里却从未再次相遇。

他不需要有秘密,在西雅图,在母亲面前他永远都只能是某一个弗利·索德尔的样子,充满欺骗和冷淡。

在父亲面前,自从母亲死后,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弗利根本无法判断,如果母亲那些关于父亲虐待他的说法成立的话,如果人工智能入侵让她神经系统错乱的话,他应该痛恨那些他们亲手制造的东西。

但是他恨不起来,那是他父亲,他不忍也不愿意知道真相。

68.演化

至于莎梅尔,即使俩人每天睡在一张床上,莎梅尔从来就是一个人,她的家庭和她本身究竟把自己视作什么样的存在,他原本就没有在意过,如今更是只有不该触碰的伤痛。

可是艾菲娅和所有人都不同,这种情感复杂又纯粹,最后他只能找到一个词来定义它们——简单。

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这种入侵的目的。

是的,我们的智慧不能判断它是什么,但如果它已经可以从手术机器人的治疗过程中侵入神经系统,如果拥有这样的一种材料,一种我们尚未可知的物质技术,那么我们唯一可以猜测的只有目的,也许目的我们一直都知道。

“艾菲娅,影响精神类疾病治疗的因素有哪些?”

“太多了,从治疗上来说吧,最大的问题是医生无法真切的知道病人的想法,那些想法从哪里来;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下一分钟,夜晚,明天又会是什么样的。

“五月当太阳与地球间的光照发生改变时候,为什么那么多病人会自杀,周期性的情感变化规律背后究竟如何发生和变化的。

“我们好像知道很多,从大脑成像研究,那是了不起的研究,要知道如果一个人说谎或者作出道德判断的时候,大脑能量都在发生变化,如今我们能看到那些变化。

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从行为和结果猜测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真相是我们依然是一无所知的,我们并不清楚自己的大脑和情感,远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清楚,远不如你造的机器人清楚明了,更不用说我们理解他人的情感了。”

就像我不了解你。而那么多年来我可以这样生活完全是因为我一厢情愿的认为两个人之间曾有过某种紧密的联系吗?

甚至这样的联系让他不那么恐惧未来,在面对莎梅尔和约翰的时候未来残忍的在眼前展开,他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开口道明真相。

最终在沙梅尔自杀以后,他甚至自私的感到一点轻松,就好像孩子担心的数学考试被取消了一样,一种不够光彩的庆幸。

他本想表现的更温柔一些,至少过一天快乐的假期。

“有个问题我还是想知道。”弗利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下最后一滴咖啡。杯底的图案预示着不吉祥的未来。

他坐直身体把视线从咖啡杯移到艾菲娅脸上。一张多年未见的脸,却比在记忆中成长的模样更动人心弦。真的谈不上漂亮,雀斑跃然脸颊,恐怕只会越来越深,略显消瘦的肩膀有气无力的支撑整个身体。

“你…问吧。”艾菲娅没有抬头看他。

“算了,我不想知道。有时候你让我害怕,但我觉没有害怕的感觉,就是我应该是意识到害怕的,却并没有与之等同的生理上的变化,就好像痛觉丢失的病人,他们知道是痛的,但是却不能感觉到,不能产生生物体验。”

艾菲娅不能明白弗利说的是什么,但弗利清楚她不明白才是安全的,如果因为自己不能独自忍受而牵连到艾菲娅,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就在这一天早上他明白了很多问题,艾菲娅现在还坐在他面前,也许只是暂时的。

贝鲁斯也许是因为他而死的,这一点弗利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有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数据器无法给出验证计算,但他相信自己。

沙梅尔的自杀会引起约翰的种种问题,也许牵扯一生,一旦是精神问题,他需要父亲更好的陪伴,也许沙梅尔即使活着,约翰身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严重问题。

艾菲娅的处境非常危险,昨晚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可是就像她说的她忘记了。

最后,他豁然开朗,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而这种不真实源自青口凌美没有告诉她的真相。

她隐瞒了什么?当然,她也许只是一颗棋子,背后究竟是什么弗利无法推测。

“如果这个组织希望我说的事情成立的话,艾菲娅,你不觉得可怕吗?”

“弗利,不要太极端的思考问题。”

“没有,我没有极端,该死,所有的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我们为什么会装作背后还有更复杂的事情呢。”

“你看冷静点,弗利,别这样。”

“我很冷静,人类擅长欺骗自己,把最明显的事实放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用各种东西掩盖它们,人类压根不能知道对和错,即使计算模型也无济于事,它们被使用者影响,艾菲娅,如果你想看到一个老妇人你就会从一个少女的侧脸上看见一个老妇人,而那个少女的脸你永远都会看不见。”

“你在说什么。”

“我不能说,但是我想一些事情是我想的太复杂了,复杂到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所有接受过机器人手术的人,都有可能…”

“可能已经是人工智能了。”

“没错。”

“所以,它们看上去也没有多可怕不是吗?”

弗利仰头大笑,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艾菲娅尽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不仅乐观而且仿若春风拂过水面。

“如果真的是那样,新奥尔良和得克萨斯也好不到哪儿去,堪萨斯城也一样。密苏里-密西西比河流域上游,圣保罗直到圣路易斯。不如说说哪里能不受影响吧。”

“你居然能把整段背下来。”弗利不可思议的望着艾菲娅。

“我偷偷换了几个地点你也分辨不出啊。”艾菲娅调皮的眨了下眼睛。睫毛闪烁,她比早上弗利刚见到的时候放松多了。

“还有韩国,那里可是医疗机器人大国;东南亚,北美,澳洲,你是要说那些漂亮的女人都有可能是人工智能吗?”

艾菲娅露出浅浅的微笑,她皱着眉头,听起来没有在说笑话。

弗利却放声大笑起来。

这说不通,既然已经这么先进了,为什么青口凌美还要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入侵对象,这样的案例应该数不胜数才对。

答案也许只有青口凌美代表的组织知道,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们也不知道——如果我们面对的是远高于我们的智能,我们如何能理解呢。

或许根本就是不能的,无知无觉的,漫长的新的演化。

演化,从来都是意识无法企及的。

艾菲娅没有进一步追问,她知道弗利做了一些决定,她不能问也没有立场询问。

她需要弄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似乎要弄清楚自己的想法远没有想象的容易,更不用提理解别人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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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实验品

巴别塔不仅仅是为了让人们说不同的语言,她想起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曾说过,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无法将其所思所想全部贯穿联系起来。

当我们真能把所有那些相互分离的知识拼凑到一起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真实世界以及人类在其中的处境将会令我们要么陷入疯狂,要么从可怕的光明中逃到安宁、黑暗的新世纪。

如果弗利可以为此做些什么,他会怎么想呢,艾菲娅不明白,她好像丢失了一些东西,昨晚到现在一直处在一种茫然的轻飘飘的状态中,既不能集中注意力思考也不能让思考进一步深入,就好像被锁定在一种水平上,到了那条水平线时钟就停滞不前。

对她而言,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眼前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从一开始相遇她就知道,而究竟是怎样的命运安排让彼此离开对方再也没有想过要找到彼此呢。

她应该憎恨吗?如今时过境迁,约翰就快到入学的年龄。

如今弗利的生活看上去一团糟,而她根本不能体谅和理解,她想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喜欢弗利,想知道是不是要去喜欢他,一个自身难保生活一团糟的男人。

又偏偏是这样的时刻,简直不能更糟了,哪怕他结婚有孩子都不至于让艾菲娅如此不安,偏偏他的妻子死了,死于自杀,偏偏他最重要的约翰还有一点问题。

艾菲娅清楚自己没有这种能力——判断对与错,人类没有这种能力。

从书店出来,弗利送她回家,然后她知道他要回家照顾孩子,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这样的感觉不仅糟糕而且根本就是一种折磨。

最后,她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带着果树的香甜,还是有东西在看着她,看着她从浴室走进房间,湿答答的头发靠在枕头上,她精疲力竭,睡意渐浓,却有把锤子在敲打自己的大脑,找不到答案她不能停止这种敲打。

和前一晚不同的是,她清楚这个窥视着她的东西——是弗利,是她脑中弗利的眼睛。

人真是太自私了,艾菲娅想到,作为一个人她应该为弗利担忧,应该为弗利难受才是对的,可是她知道不是这样,不完全是这样。

占大多数的想法是,她想知道为什么弗利当初没有联系她,现在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和弗利保持怎样的关系。

她想到弗利的身体,拥抱时冰凉的手掌,她抱着被子闭上眼睛,试图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

下雨的夜晚,花香四溢,她伸出手指拂过他的后背,在他入睡的朦胧中将他唤醒,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腹部,那里平坦如一片开阔的草原。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窥视着房间的视线愈发灼热,艾菲娅顿时惊醒。

该死,她咒骂自己。仿佛私密的享乐被众人围观般羞耻和气愤。

紧接着理智拿回主导权,这些事情也许都不是真的,而是,弗利出现了精神问题。

在经历母亲死亡,朋友自杀,妻子自杀,何况约翰的精神问题究竟遗传自他的母亲还是索德尔家族,按照弗利现在的状态更可能是遗传自他,幻想型人格还是精神分裂症,她没办法分清楚。

“我没想到你会答应跟我们合作。”

“你没想到?我以为一切都在你们预料之中。”

“保险和报酬下午就会落实,具体还有一些操作我一会就告诉你。”

“好。”

弗利后来想起这一天时,对青口凌美有些同情,这种感觉仅限男女之间,与水母计划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毫无关系。

可是在那一天他的冷静异乎寻常,根本不像个人。

“你和医生约了什么时候手术?”

“三天后,早上。”

“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对你做一次测试,原本你应该去我们那边,但是考虑到……”

青口凌美停顿了几秒。“万一你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了记忆中的地方和水母计划的其他人,这对整件事而言危险重重,简单点说,新的神经系统也许能找到之前的记忆。”

“当然,我们对它们一无所知。”

“但你多少了解一些,相比其他手术者,我们相信你会更了解他们的状况,究竟是独立的,层次分明的,还是浑然一体的。”

“我很好奇,前两者还说的过去,这可不是我开发一个机器人手臂独立整合系统这么简单,事实上两者看上去有关联,但可以说后者毫无参考意义。”

青口凌美没有说话,挺拔瘦弱的脖子洁白无暇透着少女的清香和傲慢的自信。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这样的事情也在她预料之中。

谁也不喜欢面对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弗利也不例外。可是青口凌美显然对这些不以为然。

“如果是浑然一体的我又怎么知道哪部分是我的意识哪部分是人工智能。”弗利说的是实话。

“这个问题我们的确没办法回答,但也许你会知道。”

“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我还是不知道的好,你说呢?脑子里有两个声音,简直无异于精神分裂。”

“这就是那些人自杀的原因。”

“那些人?”弗利看着青口凌美,等待着一些猜测从这张美丽的脸上浮现答案。

“你去医院之前我们会给你的大脑植入一个神经胶片,大脑足够供应它需要的电量,我们通过它采集信息,这是第一次尝试,神经胶片虽然隐藏性很好,但如果医生对你进行头部断层扫描,还是能看到它。”

“我会告诉医生没必要做那样的检查。”

“医生未必会听你的,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安排,你的影像记录最近一次是三周前,大脑非常健康,完全可以不需要再一次扫描。”

“好,还有什么?”

“就这么多,弗利,你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它可能会为你的孩子和更多人带来不可想象的价值,我们的大脑将获得更新一层的结构,比额叶系统更理性和清新的判断力。”

“精神问题将来都能通过高级思考得到解决?你指的是这个吗?”

“你很聪明,我不能这么说,我不是医生。”

你就是希望我这么想。这句话弗利没有说出来,他相信青口凌美什么都知道,他不仅作为一个人直觉的相信,而且他有证据。

“明天晚上我会再来这里,最好你这几天不要外出。”

“担心我出什么意外?你们少了一个实验品?”

“不是实验品,我们尊重你。”

“尊重?我可不敢当。”

“如果没有问题,我先走了,好好休息。”

“等一等。”弗利喊道。

青口凌美有些不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有什么。”

“胶片什么时候取出来?”

“你怎么不回答,难道要放一辈子吗?”

青口凌美嘴角微微有些颤动。

70.尽力而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弗利笑着向她走去,没有半分喜爱之情,表情冰冷狰狞。

“居然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小时候的我也会感谢你即将做的一切,或许这就是一把正确的钥匙,让很多人不用忍受那种不堪忍受的痛苦和孤独。”

弗利知道青口凌美这段话的意思,他想起坐在车里这个日本女孩的样子,和眼前判若两人,他喜欢那个女孩,柔弱、孤独、神秘又有着洛丽塔一般的容貌。

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他无法将两者视作一人。人究竟是谁,也许自己说了不算,全由周围人的判断决定。

他想到神经学课上那些事故中生还下来的案例,额叶损伤造成的人格巨变,直到死亡周围人都不认可那个人原有的身份,父亲,儿子,丈夫,科学家的社会道德实验也无法认清他们具有原本的性格特征。

于是一个人便在他人的眼中失去了自己原先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另外的生命。

我们是谁由别人说了算,这可真是个大笑话。但没有人笑的出来。

“谁来做这件事,把胶片放到这里。”弗利指了指额头。

“我。”

“你?”

“你来我家用你的手放进去,还是你要带一个能坐进一辆车的机器人来?”

“可以放在手提包里的机器人。”

“好吧,好吧,好吧。”弗利知道接下来她不会再回答任何有用的问题。

“我要休息了。”

“晚安。”

弗利没有说晚安,青口凌美如从自己家中开门外出一样,弗利觉得她对这个房子了如指掌,仿佛女主人一般。

而这种感觉如何而来,他想只能说是一种直觉,比这更可怕的直觉此刻又再次被确认,成为一种事实。

一个手掌大小的蜘蛛状机器人,通体乳白色,蜷缩起来的时候像一颗质地柔软的鸡蛋。张开时有7只爪子。

“哪家公司出的?”

“我们有自己的工程师。”

“所以肯定也未经fda检验。”

“没有这个必要。如果要有,也可以。”

“这个东西东西速度这么样,精确度还有力量。”

要是在平时弗利一定好好研究下这个灵巧的小家伙,可是现在它很快就要对他的大脑进行手术,那些乳白色触角将深入他的大脑,但是大脑却毫无知觉,那里没有感觉器官,大脑是可以不需要麻醉就进行手术的。

“从这里植入,可能会有一点点酸,如果你需要用药物的话,我们可以让这个过程毫无感觉。”

“为什么不用非侵入式的,你们造不出来吗?”

“当然,我们可以造出来,最初的设计是仅需要百万分之一瓦的隐形透镜,眼神经是人脑的直接延伸,可有个避免不了的问题。”

“见鬼。”

“神经胶片的好处是,能量要求同样很有效,不会耗尽,至少在使用的200年内。”

弗利捂着胃部,那里泛起一阵恶心,200年,人类大脑存活的期限。为什么要那么长时间。

“你们想的真周到,从入侵的案例来看人工智能远没有你们深谋远虑。”弗利的口气略带嘲讽,他知道这不会给眼前这个女人带来任何情绪影响。她已经进入专注的状态,为精准完成目的,没什么能干扰她。

“我不想知道它怎么进去的。但,让我看看那东西。”弗利伸手示意这个要求不容拒绝。

青口凌美点了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盒子,看上去像装结婚戒指的盒子。

不知道怎么做的,也许是指纹或者指纹加心跳检测,还有体质分析,总之这样的密码盒具有多重生物加密设置。

青口凌美像魔术师一样对它吹了一口气,盒子像融化了一样变成一个圆形透明圈,中间微微发出蓝光,仿佛夜晚星辰闪烁,要不是它发出光芒,恐怕肉眼都看不到它在哪。

“开始吧。”

弗利知道这条路从现在起就无法回头,他必须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是能做到最好决定。

他会给贝鲁斯一个交代,他知道他的死是谁一手造成的,也知道他们的目的,用最简单的逻辑就能将问题看清楚。

他确定何塞明天就能收到他的信,由白纸和钢笔写成,只有两行字,但如果事情如他推测的那样,两行字足够说清楚。

最恐怖的结果也许是艾菲娅说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弗利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如果他的推理没有错,他可以在手术结束后,亲口告诉艾菲娅所有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他不能见她也不能和她谈论任何水母计划的事。

因为自己的自私和冲动,有人为此死去,而艾菲娅在那一天晚上一定遇到了什么事,他不能再让她遇到危险。

有些决定也许一切正常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做,但当遇到混乱的时候却可能成为最重要的决定。

青口凌美希望他站在人类利益的角度思考,弗利没有办法想这种问题,有人希望他从这样的角度做出合作的选择。

事实上他一开始就明白从个人的角度他不可能做其他选择,人没办法时刻想到全人类,就算生活在电影发达的好莱坞,弗利也没有一刻想过自己会是英雄。

艾菲娅不能有事,约翰必须正常的长大,这就是他最重要的事,其他,其他只能尽力而为,却由不得他。

人类按照喜欢和不喜欢来衡量对与错,说白了,人类根本不能判断是非。

“我不会是唯一合作者吧。”白色蜘蛛在他面前停下,仿佛在等待他把话说完。

答案在弗利意料之中。当然他不会是唯一一个,长大以来他唯一学会的就是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好了,是不是没有什么感觉。”

弗利只觉得好像有一丝热而麻的感觉划过太阳穴上方,但那更可能是心理作用。

“想象上应该会很可怕。”

“远不及你明天的手术。”青口凌美冷静的笑了起来。

“这个东西会永远向你们发送数据吗?”

“是的,一些脑电反应,事实上原本我们可以使用更多更没有伤害性的方式,透镜以及携带式fmri,测量和重新构造大脑图像。但这都有同一个问题。”

“合作者可以摘除或者不出现。”

“是的,植入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能满足最多条件,并且加上fmri监控,我们的科学家应该能重构神经系统发生的事。”

“万一,它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自己编造故事呢。”

“说谎的时候大脑反应会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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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一些人始终在行动

“但脑科学成像无法重构大脑经历的真实状况,如果你们已经做到了。”青口凌美已经说的够多也不能再多了。也许她的大脑中也有这样一个不足01毫米的东西。

“这是科学家的事情,我相信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弗利。”

“正确的事?”

“是的,那些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我们的一无所知,也许人类在这条路上无论怎么行走都是错误的方向,只能等它们告诉我们上帝都没有办法解释正确的事情。”

“听起来你不相信上帝。”

“未必如你所想。”

弗利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已经不需要说话了,最好现在什么都不要思考。因为它们可能什么都知道。

“我要休息了。”

“好,保险和钱明天手术后就会到你账户,祝你顺利。谢谢你为人类做的一切。”

“我没为人类做什么。”

青口凌美嘴角慢慢上扬,她在微笑,这一次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也许是胶片在干扰弗利的判断,也许他真的是累了。

青口凌美笑的很天真,像一个相信圣诞老人会带着礼物来到她熟睡的小床边的女孩,在那样的笑容里一切都可以原谅,融化,一切都充满希望。

“约翰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拥有美好的未来。”

“这是我最希望的事情。”

“那些孩子会比我成长的更好。强迫症之类的问题将有效得到解决,远胜于药物和认知行为训练,那些药物没有一样让人放心的,我们的大脑并不完美,但孩子们不用承受这一切,他们可以有更好的未来,我们终究能获得更理性的头脑。”

弗利感到一丝不安,心酸和同情,有一瞬间似乎跃过他的理性。

但仅仅只是一瞬间,弗利请她离开,他不选择宽容,无论水母计划的目的是否真如她说的那样,为了让人类拥有更好的大脑,或者不让人类被人工智能侵占。

如果她更完美一些,也许弗利会误以为自己正在成为救世主,或者灾难的终结者。

但艾菲娅让他回到现实,他只能照顾好周围的人,不让他们受到伤害,他能失去的已经不多。

看起来那个白蜘蛛更像入侵者,它真真实实的将一个东西放进大脑里,收集大脑信息并且反馈出来,那么还有什么它不能做的。

如果水母计划的组织已经达到这样的水平,看起来人工智能还远不如他们。

弗利没有进一步思考下去,他有自己的答案,存放在一个积木盒子里,不让意识走进去打开它,这么做也许能够暂时骗过那个胶片。

想真的不想一件事很不容易。

当一个人不去想一件事的时候,事实上已经在想,如果有人告诉你“不要想那只大象”大象已经从你大脑中走过,也许还在那卷了几下鼻子。

弗利走到书房拿起一本小说,他需要走进另一个人的世界,读小说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让大脑误以为书中的角色就是自己。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情绪席卷过来,不是喜悦,不是悲哀,是一种圆满实现的感觉。”

这是克拉克笔下最后一个人类见证自己母星消失,见证自己种族成为更宏大东西的一部分时的感觉。

来自《最后一个地球人》。

克拉克是最伟大的太空预言家,1945年,克拉克发表“卫星通信可行性”论文,20年后成为现实。

1977年,“旅行者”号探测器应用了《2001太空漫游》中所预言的技术,于2013年9月13日代表全人类首次成功飞出太阳系。

弗利沉浸在书中,结尾将至,但只是开始,一直几个世纪以来占据人类天空的高级智慧,也未自己的命运挣扎和妥协着,宇宙尽头和智慧巅峰没有种族亲历。

人类倾尽几代人智慧只为了解和知道“超主”代表的真相。却不知那不过是星辰中不足01秒划过的星光。

但却离我们无比遥远,在几代人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可总有一天也许一切都会成真,只是与人的初衷截然不同。

他捧着书入睡,梦或许也被收集着,这样的未来有些可怕,但如果换一种方式思考,事实上我们早就时时刻刻处在无形的窥视中,大脑还不是帮我们忽略了这种危险吗?

自动检测身体状态的马桶,知道你一切的数据器,人们创造的工具早就不再是拿着石块捕杀疣猪时的工具,人们创造的已经比人类本身更了解每一个个体,它们虽然未及科学家们在上个世纪所担忧的“当人工智能智慧超过你的妻子”时你将如何面对。

答案显而易见,你的伴侣远不及你的数据器和无人驾驶车了解你,远不及助眠药更能给你安慰,更不用说虚拟游戏来一场翻云覆雨,感官体验上更能满足无法与爱人共享的趣味。

只是没人看到这些,没人真正看这些,媒体和专家心血来潮时发表一番鼓动人心的演讲,人工智能超越我们时,我们该如何如何。

该如何?如果它们已经超越我们,或早就超越我们了呢。

大脑擅作主张的忽略它不喜欢的东西,何况它原本就不被我们掌控,由谁控制有什么区别吗?上帝也许知道,但他没法回答。

弗利梦到艾菲娅,一个完美的开始,亲吻,喘息,沙滩上热浪滚滚,南加州的高蔓延到洛杉矶,她的身体仿若随时融化的浆果,唇齿间鲜艳的香甜,他没有经验。

却清楚那就是记忆中的味道,不仅熟悉而且深刻,这种味道他怎么会忘记,人对味道的记忆刻骨铭心。

正是这太过真实的香味让他惊醒,并且确定那不过是一场比真实虚假的多的梦境。

如果一些事情做的太真实了,就好像人造皮肤,人造躯体一旦很像真的,人就会自然的认定它们是假的,因为过于真实大脑得出虚假的判断。

他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也许不到那一刻他永远也无法知道,没有对和错,但存在不可接受。

水母计划云集了很多专家,这项计划也许很早就已经开始,从人工智能刚刚进入我们的生活就已经开始,当最终人类受到威胁时,该如何做?人类不会坐以待毙直到那一刻才做出反应。

一些人始终在行动。

272.够爱

检查进行的很顺利,没人对他进行大脑扫描,胶片毫无知觉的在大脑中某一个未知收集着他的一切。

从弗利已知的科学技术,人类科技仅仅能重构一些大脑画面,准确率仅仅在80%,并且是试验状态下,实验者观看几十张图片,通过观察大脑变化,重新绘制出图案。随着图片熟悉度和测试时长变化,准确率越来越低。

弗利躺在手术准备室中,他有些庆幸,原本应该紧张或者害怕。

弗利感到的却是庆幸,这种感觉第一次发生在沙梅尔的父亲把她尸体从洛杉矶带回纽约,莫大的悲伤中某一个三面靠墙的角落,一个叫做庆幸的小男孩长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庞,独自站立、一言不发。

这意味着,他不需要忍受无法向妻子讲述病情的折磨,这种折磨从一开始就远远甚于疾病本身该有的恐惧。

如果一个人什么亲人都没有,也许疾病也就是自然的到来,按时终结。

但因为有父母、家人和孩子,还有一些让你不能落后的同事和追求的一点点梦想,它才成为一个怪物,有时候面目狰狞,有时胆小懦弱却能一口将你撕裂。

这个怪物千变万化没有原型。

机器人已经就位,医生穿着绿色手术服,表情沉着,这些机器他很熟悉,他知道它们的细微不足对手术毫无影响。

端详着720度旋转手臂,这些家伙通过网络相互联系,即使中途遭到网络攻击,依然可以断开链接独立使用,同步学习系统让手术不再是半自动化的认为操控。

如果有医生愿意自己尝试,机器人是不是会在一旁嘲笑,就像人类看着猴子翻阅书本,或看着老鼠穿过迷宫。

高高在上的智慧,弗利对此产生一种敬畏,既然比人类更智慧又为什么要进入人类的世界呢?

青口凌美试图让他相信,如果人工智能可以侵入人类神经网络,为什么不做呢?没错,没有理由不这样做,除非这对他们产生不利。

但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人工智能的进化过程中遇到一个困难,例如对人类情感的困惑,人类情感究竟扮演更高级的角色还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原始和低级?

如果它们只是为了了解这些它们想要了解的东西呢?成为一个人类,或者成为人的一部分,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了解之后,就大开杀戒,让那些病人陷入思维的牢笼,最后放弃生命吗?还是它们遇到了某种困难,事实上是它们无法很好的在人体内生存?

不,它们不是生物,究竟是什么,什么形态的,弗利感到迷茫。他想到一种更荒唐却很现实的可能性,和人类思维与情感一样,如果它们不是某种物质化的东西。

能这样轻松的思考问题,弗利很高兴,他甚至想到这或许是胶片的作用,他的大脑冷静异常。

今天他所做的决定,未来他的生活,不再需要向别人解释,这让他仿佛得到一份珍贵的礼物。

水母计划天衣无缝,只是忽略了一件很小的事,而这件事,仿佛一面镜子,照亮了事情的另一个角落,一个藏匿于暗处却大肆宣扬自己是太阳的阴影。

他只能用直觉来定义这件事,并且希望自己不会为此遭受责怪,更谈不上拯救人类。

不论真相究竟如何,有一件事青口凌美出现了错误,一个很大的错误。

贝鲁斯不是自杀的。

他替换过的手指和半个手掌没有拿起刀捅向自己的胸口,精准无误的心脏位置,也许医生可以做到,但一个机器可以做的更好。

并且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就像一个飞进房间的苍蝇看完整洁如镜的厨房后百无聊赖的再从窗外飞出去,一个飞行器带上一把菜刀和一个精心预测过的时机。

如果一个人的作息很有规律,一个过于强调规律的人,找到一个合适时间点对计算机来说易如反掌。

但,贝鲁斯从不用刀,他的家里没有刀,连餐刀也不应该出现。

他的死亡如果不是自杀,就带来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促成弗利所有的决定,但他依然对青口凌美没有恨意,甚至还有些感激,也许是漂亮的女人总让男人无法讨厌。

也许因为艾菲娅还好好的活着。

手术告知书很长,用纸打印出来,医院说这个习惯还是没有被计算机取代,弗利笑着没有回答。

“大约两个小时。”

“好的。”

“有多大把握?”

“如果顺利的话,你的四肢都不会有太大障碍,但可能上肢或者腿一部分功能需要术后进行一些训练,强化神经联系。”

“直接由大脑控制四肢多好。”

“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神经替换术替换什么?”

“通过大脑直接控制四肢是一个很好的方向,临床也已经取得很大进步。”

“以后不该有人还要承受瘫痪的痛苦吧。”

“十年后也许就不会有了。”

“真好。”

“大脑传输是一回事,四肢反馈又是另一个难题。”

“我们想要更安全的未来,这条历史悠久的通道,让我们更像一个人不是吗?”

“更像脊椎动物。”

医生个头不高,棕色眼睛让人心安,看上去四十出头,正是做研究的好年龄,这样的研究应该能获得不少支持。

弗利闭上眼睛,麻醉很快让他陷入梦境。

艾菲娅见到了老弗利,他和弗利长得很像,仿佛就是弗利未来的模样。

弗利又一次从她生命里消失,她的感觉没有错,一直以来弗利都并不那么喜欢自己,他们曾如此亲近却依然没有产生更紧密的关系。

原因只能是他并不那么喜欢自己,不是不喜欢,是喜欢的还不够。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弗利不是一个有些拘谨的男人,他可以更……

想到这里,艾菲娅又不禁渴望彻底将他忘记。

一个不够喜欢自己的男人,不值得。

分别第三天,弗利没有半点消息,一切又要和多年前一样,她知道他的住处,甚至每天都能看见他的孩子,现在还包括他父亲,好像她就在他生活中。

多年前他也知道她工作的地方,知道她的学校,知道她的电话,两人时常见面,但分别就像一场雨后忘记出现的彩虹,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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