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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谭草纸》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一节

岁月的流逝,疾如飞箭。

曾经百般折磨人心的哀痛,虽已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却仍似转瞬之间的事。不仅仅是感觉而已,停留在人身上的青春和美丽,也宛如溪流里浮出的泡沫一般,结成,又消失了。

时间的流转,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年岁徒长,我的头发已如夜雪般花白,身体也日渐衰弱,如今连日常的行动举止都无法随心所欲。

此时,对于光阴飞逝之速,感到的尽是惊诧。

那么——

如今说来,都已经是往昔的事了。有关染殿之后被附身的可怕流言,我想,谁都有所耳闻吧!

那是发生于贞观七年、清和天皇在位之时,将近四十五年前的往事了。

由于这是忌讳高声阔谈的事,在喜欢散播谣言的宫中,也无人敢公然谈说此事;在公开场合中,更没人敢在脸上露出半点迹象。可是在私底下,几乎是无人不知地被谈论着。

纵然我已决定在有生之年说出这件事,可是当时流言四起,自己也并未看出事件的真相。那些流言中固然也有事实,然而话题总是围绕着那个黑鬼有多可怕、皇后的模样有多可怜,以至于忘记那是什么样的事件,而事件的真实性到底在哪里?

染殿之后已在十年前过世了,相关的人物也都已离开尘世。直接知道整件事的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在我的生命即将前往另一个世界旅行之前,我认为把真相说出来让大家知道,是我的使命。如果你愿意听我讲到最后,随侍皇后左右的我——百济继子,将会倍感欣慰。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二节

染殿之后是清和天皇的母后,关白(译注:日本天皇成年后,辅助其总理万机的重要职位,为平安时代摄关政治所创之官位,后成为荣誉性官员)太政大臣(译注:律令官制名,是律令制度下最高行政长官,辅佐天皇总理国政)藤原良房公的千金。

也就是文德天皇之后,芳名叫作藤原明子。因为居于染殿,故称为染殿之后。

所谓染殿,就是位于四坊六、七町良房公的府邸。无论是庭园或池塘造景,都非常雅致。樱花或红叶时节,时常聚集着身分高贵的人们,举办歌舞宴会。后来,七町的南半边让给了清和天皇。这座有名的府邸至今仍保留在京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染殿之后长得非常标致,形体之美不似世间之人。肌肤滑润,恰似绝艳的白玉;柔软丰腴的红唇,宛如含着天上的甘露,浮现淡雅的笑容。不只是人类,就连天地间的木石精灵与魑魅之心,也为公主(译注:当时的风俗是婚后住于女方家,由男方往访。虽已封后,家中奴仆仍称公主,故本篇中皇后和公主为同一人)之美所夺。

公主似乎也看得见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早春,坐在外廊地板上遥望庭园时,眼神仿佛追着某种看不见之物,而在空中游移着;或是凝视着彼方,冷不防地忽然动一下,这样的事也常发生。有时,则是长时间盯着庭院里的石头或松树的树荫看,好像那里躲着什么东西似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屡次为鬼怪所作祟吧!

贞观七年的那个事件,也是始于公主为鬼怪作祟所致。

我还记得,事情发生在公主三十七岁那年的春天。

虽已到了那年龄,公主仍美得犹如盛开的花朵。一站出来,恰似芬芳绽放的大牡丹花。当时我只有二十岁,但是看起来,公主和我的年纪毫无差别。

且说——

附身在公主身上的鬼怪。

那年早春以来,公主的行为举止和谈吐说话,总让人觉得奇怪。

白天睡觉,晚上才起身,对于食物变得好恶强烈,穿着也变得不修边幅。

有一晚,公主突然不见了。大家四处找寻,却发现公主在庭院里满地爬,嘴里居然还衔着一只活生生的老鼠。

毫无疑问,公主一定被什么妖怪附身了。召来据说是道行高深的僧人和修行者,又是祈祷,又是施作种种法术,却毫无起色。

正感坐困愁城时,有人听说在大和国葛木山上,住着一位尊贵的圣人。

原来在葛木山之南,有个名叫金刚山的地方,有一位赴唐修行的真济圣人住在那儿,至今依旧筑庵修行。

圣人肚子饿了,就把钵掷飞到千里之外将食物带回;喉咙渴了,就把瓶飞出去汲水回来。

传闻是一位道行高深的修行者。

不管是文德天皇还是公主的父亲良房公,一听之下,立刻就想将真济圣人召来。

「还在修行中,无法胜任这个重大的任务。」

圣人以这样的说辞婉拒了,不愿下山。

一旦被拒绝就更加心仪,本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是尊贵的圣人,才会如此谦冲地回复。」

主上和良房公愈被拒绝,愈是热切,终于使得真济圣人难以拒却而下山。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三节

真济圣人一下山,立即步入染殿进行加持。

虽说进了府邸,但公主藏身在帘子和几帐(译注:布帷做成的屏风,用以间隔室内和防风,为贵族的家具)后面,真济圣人并没有直接见到她的容貌。

真济圣人一开始做法,几帐后头便传来公主痛苦的喘息声和呻吟声。

圣人更加用心加持,公主突然痛苦得犹如发狂般摇头猛晃,从嘴里发出男人的声音。

「到底在做什么啊?」

带着愤怒的斥责口气。

「啊,快住手!快住手啊!」

一阵高声大喊,公主突然一动也不动,接着从她身上冒出一股白烟,一溜烟钻进了最靠近公主的一名侍女体内。

那名侍女立刻起身,往庭院奔出去。

「哎呀!」

庭院里的壮丁赶紧围捕侍女,将她绑住。侍女盘坐于地,瞪着往上吊的一对眼睛环视着那些壮丁,口中还吐着白沫。

圣人走下庭院,站在侍女面前,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侍女一下子瘫软下去,细细的颈子几乎要断掉,整颗头上下摇晃。

「喵呀!」

「喵呀!」

然后,她发出一种既像婴儿又像野兽的声音。

圣人一边念咒语,一边将整个右手掌拍向侍女的胸口。她的嘴巴猛然张开,吐出一只全身都是毛的东西。

令人畏惧的、毛茸茸的东西。

原来是一只老狐。

哎呀!附在公主身上的,竟然是一只好大的狐。

正想溜走的老狐立刻被家丁抓住绑起来,吊在庭院的松树上。

「附在公主身上的可恶老狐,杀死它吧!」

「喂!还是在树下放把火,烧死它吧!」

家丁们正在七嘴八舌时,忽然传来一声:

「且慢!」

有个人走过来,正是真济圣人。

「虽说是畜生,却是一只修炼有年的老狐。倘若杀死它,死后的那股怨恨,也许会对你们和公主作祟。」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打算杀死老狐而鼓噪的家丁,听到圣人的话后声音也变小了,似乎都能够理解。

「那么,又该如何处置呢?」

「听我的话,放了它吧!」圣人说道。

「原来如此。」

「一切全听真济圣人发落吧!」

大家一致点头赞同。

圣人转向老狐,问道:

「喂!看来你是修炼有年之身,也懂得人语。方才的话都听到了吗——」

被吊着的老狐点了点头。

圣人把绳子解开,放走了它。在逃跑途中,老狐好几次回过头来,俯首向圣人致意,不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一位仁慈的人!」

「不愧是真济圣人!」

如斯的赞美传遍染殿上上下下。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四节

听完事件的经过,最高兴的莫过于皇上和良房公。

「真济圣人,请务必在寒舍多留些时日,不必拘礼!」

良房公既提出请求,真济圣人便在染殿多留了几天。

本来无须再说一次,事实上,真济圣人直到此时仍未见过染殿之后的容貌。当施作法术时,公主一直藏身在几帐后头,根本无法和圣人打照面。

就在真济圣人于染殿停留了数日、打算翌日就要回葛木山的时候,圣人恰巧走过公主的住处。

真济圣人和公主之间当然有几帐相隔,未料突然吹来一阵风,把几帐帷布给吹了起来,公主的相貌体态全都露了出来。由于是夏天,公主身上只穿着单衣(译注:穿在小袖外面,多为绫、绢所制),真济圣人全都看在眼里。

说好翌日辞别的圣人,到了当天却说:

「今天日子不好,请让我在府邸多留一天吧!」

说完这句话,圣人就在染殿多待了一天。

过了一天,又说道:

「再一天。」

又过一天,仍说道:

「再一天。」

就这样,真济圣人动身返庵的日子一天延过一天。

真济圣人既是公主的恩人,又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这种事对良房公来说可是求之不得,府邸内多出一人也不致造成困扰,良房公自是答允真济圣人的请求。

然而,圣人之所以一直住在染殿,其实是因为见到染殿之后——公主的容貌之故。

虽只惊鸿一瞥,窥看到被风吹起的帷布后的公主娇颜,真济圣人的心已为她所夺。

「从不为所动的心,见此端庄绝丽之姿,圣人为之心迷肝碎,遂生深切爱欲之念。」

《今昔物语集》所记载的故事,原来真有其事。

以下是我首次说出来的事。某天夜里,我因睁开眼睛醒来而睡不着,独自走到庭园中,此时耳际传来一阵不似人也非似兽的奇怪呻吟声。

我感到不可思议,蹑着脚步顺着声音走过去,怎么有一个人坐在靠近公主寝室的庭院地上,在月光下忍着声音哭泣呢?一看之下,居然是真济圣人。当时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如今想来,应该是圣人难耐对公主思念之苦的举动吧!

连真济圣人这样的修行者都对公主倾心,可见公主之美非比寻常。

古代的传说里,曾说在天上飞的仙人看见了女人的小腿而失去法力、掉落地面,应该确有其事吧!

「独自苦恼之余,胸中燃起熊熊的爱慕之火,片刻都无法忍受,终致失去理智,避人耳目地悄悄钻进皇后的几帐内,紧紧搂住正在歇息的皇后的腰。」

恋慕之情愈来愈深,圣人片刻都无法忘记公主。

胸口宛如火烧,然而对方是天皇之后啊!纵使真济师父舍去僧人的身分,又能如何呢?

百般懊恼之余,真济师父终于像发了狂一般。

某次趁着四下无人,真济师父潜入了几帐后头,搂住了正在休息的公主的腰,正如《今昔物语集》里所流传的故事。

公主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抱住自己的,竟是曾经救过她的真济圣人。

「哎呀!真济师父,您要做什么呢?您可是真心——」公主说道。

真济师父依然不松手。

那位德高望重、威风凛凛的真济圣人,此时已经不在了。

真济师父呼吸急促,眼中闪着有如野兽般的目光,说道:

「实在无礼之至。尚请原谅修行浅薄,佛道、人道全都舍弃。只要一次,能够顺遂心愿的话,连这条命也可以不要,地狱都愿意前往。」

于是用尽所有力气,把公主紧紧搂住。

我们只感到惊慌失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巧侍医当麻鸭继大人就在近处。

原来是接到皇上的圣旨,为治疗公主而来。鸭继大人听到喧哗声,急速来到公主跟前。

一看之下,真济师父已压在公主身上,正想顺遂自己的心愿。

「你在做什么呢?真济师父!」

鸭继大人大声叫道,一把抓住真济师父的手腕,又叫道:

「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然后将真济师父从公主身上拉开。

「不要坏事!鸭继大人。」

两人正在争吵之际,家丁赶了过来,把真济师父抓了起来。

听闻此事,皇上和良房公的震怒自是不在话下。

立刻把真济师父捆绑起来,拘禁在牢里。

「纵使是恩人,也不能向公主伸出魔手,真是无礼的和尚!」

「砍头吧!」

无论被如何严厉斥责,真济师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仰天流着血泪。

「立死化为鬼,皇后在世时,顺遂心愿一亲芳泽。」

「我希望立刻死去变成鬼,趁皇后还活着的时候,能够如我所愿,与皇后有通好之情。」

其意就是如此。

狱卒听到这话,赶紧跑去向良房公报告。

大臣们一听,皆十分惊恐,说道:

「真济师父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急忙将此事禀奏皇上。

真济圣人道行之高,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倘若死去化身为鬼,被作祟的当不止公主。

「回想起来,真济在老狐从公主身上逃走时,不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他说,杀死老狐之后也许会作祟,还是放走吧!」

一想起这件事,抓人的皇上和良房公不禁对真济师父感到十分畏惧。

「既然如此,就像真济处理老狐一样,饶了真济才是上策吧!」

「确该如此。」

于是免去了真济圣人的死罪,放他回葛木山。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五节

然而,纵使回归山中,真济圣人的心依旧放不下对染殿之后的思念。

只因不仅见到了公主的丽容,还以手抚摸过玉体,她肌肤的滑嫩、血的热度,至今仍留在指尖。

想着公主秀发的芳香、气息的芳香,还有肌肤的温度、肉体的重量,尽是叫人发狂,思念愈发厉害。

「那时只要能了遂心愿,即使死在那儿也可以。」

如此衷心希望。

却在最紧要的关头,给当麻鸭继坏了事。

「可恶的家伙,鸭继……」

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而庵外只有风吹过松叶的声响。

已无法使钵飞去取食。

也无法使瓶飞去汲水。

至今花了一辈子时间修行而来的法力,只因见到一个女人的容颜,就全都失去了。

如今的真济圣人,已不具有任何法力。

「我这一生,到底所为何来?」

自己的身体,仿佛和外界一样被风吹透。

然而,圣人又觉得,那何尝不是一种不可思议和轻松的感觉。

既然人道、佛道皆已落空。

剩下的只有对染殿之后的思念,在心中炽热燃烧。

以自己的手慰藉自己的激昂之物,一天都要好几次。

唯一的心愿,就是了遂对公主的思念。

但是,今生今世绝对不可能实现。

那么,倒不如——

倘若这一世无法实现,倒不如一死以求顺遂心愿吧!

那么——

「如原本所愿,化为鬼!」

真济圣人最后下定了如此决心。

「钵飞不出去,瓶子也飞不去,事到如今不是正好吗?」

于是真济圣人断食断水,一心只是思念公主,念念不忘化身为鬼,持续端坐着。

一动也不动,大小便也流在当地,念公主之名以取代念佛。

十天后,真济圣人死在那里。

这是后话。经过好些年后,据拜访过那草庵的人说,在那里发现了一具干枯的、如猴子般瘦小端坐的圣人尸首。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六节

应该是樱花盛开的时节吧!

那天是连作梦都不曾出现的风和日丽,却万万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

染殿之后正在几帐后方休息,我坐在外廊地板上,眺望着庭园里纷飞飘落的樱花。

一片花团锦簇,盛放的樱花使得树枝垂得低低的。

虽然无风,却仿佛耐不住自身的重量般,花瓣纷纷自枝头飘下。在阳光底下观赏花瓣缓缓飘落,可说别有一番风情。

且说——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强风,所有的樱花树枝猛烈摇晃,花瓣直接往天空卷起。

呼呼的风吹动着樱花树枝,抬头一看,无数花瓣在晴空中飞舞。

真是说不出的美丽景致。

在空中飞舞的花瓣再次卷起,此时天上涌起了一片乌云。

哎呀——

正在疑惑的当儿,乌云和花瓣已纠缠在一起,眼看着愈变愈大。咦,不是正往染殿移过来吗?

当那片乌云驾落于庭院时——

怎么在乌云之中,伫立着一个浑身是花瓣的黑漆漆厉鬼呢?

皮肤黝黑宛如涂漆,眼球好似塞进两个金碗,头秃得就像小孩发型。

身高约莫八尺有余。

「喀」的一声。

它张开血盆大口,如利剑般的獠牙上下突出。

敞开的红浴衣里,只见腰间插着柄大槌子。

我和其他看到的人,莫不吓得惊魂失魄,跌倒的跌倒,逃命的逃命。

厉鬼对那些吓跑的人连正眼也不瞧一眼,从容地踏上外廊地板,从脚软的我面前经过,直接往公主休息的几帐走去。

女官们有的吓到气绝,有的拿衣服罩住了头躲起来。而几帐后面,若无公主呼唤则不得进入,因此,没人看见厉鬼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想,公主见到了厉鬼,必定会惊惶失措。可是几帐后头并未传出惊叫声。

相反地,只听见厉鬼抽抽搭搭的啜泣声。

「许久不见了。葛木的真济,为了和您相逢而来……」

哎呀!厉鬼竟然是真济圣人。

果真如被捕时所说,真济师父顺遂了变成鬼的心愿。

「每天都像是被狗活生生地吃掉内脏般的思念您。」

厉鬼向公主诉说着,自从离别以来,没有一天不思念公主。

「公主的玉体,还有气息、声音、嘴唇、味道,再再都令我恋慕不已——」

厉鬼痛苦而恳切地倾诉着。

「想必非常心酸吧!」

这不是公主的声音吗?

语气中听不出畏惧厉鬼的样子。

「我实在太爱恋您了,以致焦虑而死,这才变成鬼哟!」

厉鬼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啊!公主、公主哟,我已经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到想把您吃下去哟!」

「啊!吃下去吧!全部吃下去吧!」

公主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哎呀!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模样——」

公主的心似乎已经倾向厉鬼。

这中间传来衣服的摩擦声,公主已将身上的衣物脱掉。

不久后,几帐后方传来公主的啜泣声和高昂的欢愉声。

「啊!好想这么做。好想对您这样做哟!公主啊!」

「请这么做。请尽情做。」

公主毫无忌惮,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当真无法忍受……」

「啊!还要再来……」

然后再度传来两人激情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后,厉鬼从几帐后方走出来。

它伫立在外廊地板上,嘟囔道:

「接下来,就是那坏事的鸭继……」

话一说完,厉鬼便驾上乌云,一溜烟地消失无踪。

公主则在厉鬼离去后,穿好衣服从几帐后出来,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般,跟平时毫无两样。我们当然也不敢向公主提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假如厉鬼不再出现,公主什么都不记得。我们暗自下定决心,一句话也不说。

然而——

翌日,鸭继大人逝世的消息传来染殿。

一向早起的鸭继大人,近午还不见起床,家人跑到寝室一看,鸭继大人躺在被褥中,胸前抱着自己已遭扭断的头颅死去。

啊!这分明是真继圣人所为。虽然谣言传遍了染殿,却没人敢告诉公主。

接下来的数天内,鸭继大人的几位子息也都因突然发狂而去世。

厉鬼离去后,染殿在平安无事中度过数日。当茂密的樱花开始凋散之时,骤然又刮起一阵强风,伴随着乌云,厉鬼再度现身。

厉鬼降落时,公主从几帐后走出来,现身外廊地板上,露出爱慕的微笑。

「久候您的到来。」

竟然说出这种话啊!

公主伸出手来,牵着厉鬼进入几帐,接着扬起了猥亵的轻浮叫声。

大家俱感惊慌无助,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后——

「现在不正是樱花时节吗?」

刚听出是厉鬼的声音,就见到两人一丝不挂,以呱呱落地时的模样走到几帐之外。

就这样,两人走到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下,又开始做那只有两人在一起才做的事了。

厉鬼把乌云铺在地上,躺在其中,说道:

「亲爱的公主啊,想这东西吗?」

「很想,想得要死。」

公主把那又黑又大的东西往自己脸颊磨蹭,然后爱怜地放入自己的嘴巴内。

厉鬼已将公主迷恋得好似发狂般,公主毫不在意周遭的人,以自己纤细的手指握住那巨大之物,往自己高贵的地方塞进去,在上方激烈地摆动纤细的楚腰。

头顶上的樱花纷纷飘落。

我们只能守在那里,束手无策。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七节

此后,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厉鬼每日现身,总是和公主演出猥亵的丑态后才离开。

厉鬼一消失,公主的表情就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公主果然什么都不记得呀!」

「那么,不要把厉鬼的事泄露出去,大家要守密。」

我们不曾将此事向公主、或向主上报告。

然而纸包不住火,主上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主上相当震惊心痛,召来好几位阴阳师和僧人来祈祷,却丝毫不见效。

「这该如何是好?」

以主上和良房公为首,贵人们聚集在一起,商量公主之事。

「那么,睿山无动寺的相应和尚应该可以吧!」有人说道。

「是怎样的一个人?」听者问道。

「哎呀!就是传说中被不动明王背着上都卒天(译注:佛教欲界六天的第四位,据说是未来佛弥勒菩萨的住处,亦称弥勒净土)的和尚。」

「喔,原来是那一位啊!」

当场有人颔首称是。

话中提及不动明王,约略说明如下:

相应师父这位和尚,曾经在比良山之西的葛川三泷,开北岭山息障明王院葛川寺(译注:明王院位于日本滋贺县大津市葛川坊村町,为天台宗寺院,山号北岭山,通常冠以地名称为葛川明王院,亦称息障明王院、葛川息障明王院、葛川寺等)修行。

有一天,相应和尚向不动明王像祈求道:

「请背着我到都卒天内院弥勒菩萨的跟前吧!」

未料,不动明王竟然睁开眼睛,说道:

「真是难以办到的心愿。原本菩萨所在的都卒天,并非靠他力所能前往,得靠自身的修行和道德才能前去。既然你百般恳求,就带你去吧——」

「但是,先去把屁股洗干净吧!」明王接着说。

不动尊者既已这么说,相应和尚赶紧跑到瀑布下洗净屁股。明王轻轻地把相应和尚扛在肩上,飞快地登上都卒天。

来到内院的门前,只见门上有一块匾额,上头写着「妙法莲华」。

见此,明王说道:

「想由此参入者,得先背诵《法华经》。背不出来就不能进去。」

「这部经书,读倒是可以读,但我现在还无法背诵。」相应和尚道。

「那就太遗憾了。既然如此,你便无法参入。等到能够背诵这部经书再来吧!」明王如此回答。

相应和尚只好哭哭啼啼地又被明王背着返回。

此后,相应和尚一心一意修行,大部头的《法华经》终于能够背诵,于是完成心愿,让不动明王背着飞到都卒天。

「如何呢?」方才提起相应和尚的人问道。

「嗯……」有人答得并不起劲。

「怎么了呢?」

「曾耳闻相应和尚的那些风评,听说并不是一个认真的人,整天光只是睡觉。还不能背诵《法华经》就想上都卒天,不是很马虎吗?」

「不过,不动明王还是背着和尚去了。」

「难道木头佛像当真能动,还能把人背到都卒天吗?」

「不管怎样,会有如此传闻,想必是一位修行高深的人吧!」

「但是,会不会像真济圣人那样,又变成一个怪物呢?」

「一开始就说这些,那就谁也无法拜托了。」

大家各抒己见,最后还是决定请相应和尚来替公主祈祷。

于是派出使者前往睿山无动寺。

「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我实在无法承担这种使命。」

相应和尚如此说道,不愿下山。

「我胜任不了这场祈祷,倘若不能顺利完成,被人责备就很伤脑筋。」

「不,不,已经有好几位僧人和阴阳师都无法达成使命。如相应师父这般修行有道、处事圆满的人物,请千万不要再推辞。」

派出的使者双手合十伏拜,拼命恳求。

「主上如今只能拜托相应师父了——」

面对这样的恳求,相应和尚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那么,明天就参上吧!」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八节

翌日——

门外有访客的声音,染殿的家丁出来一看,外头伫立着一个脏兮兮的僧人。

穿着沾满灰尘、污秽不堪的粗信浓布的男子,脚下踩着平足木屐,手中持着木莲念珠。

「怎么回事啊?来了个肮脏的下流和尚——」

家丁向上禀告。

「那一定是相应和尚,快快引见进来。」

相应和尚一进染殿,众人才发现其肮脏的模样比传闻还要严重。

躲在暗处观看的良房公不禁皱眉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动尊者背他之前,要他先洗屁股。」

于是吩咐道:

「这般模样怎能进来呢?就在庭院祈祷吧!」

依着良房公的指示,相应和尚于是坐在庭院的地上。

相应和尚只是坐着,什么事也不进行、不准备,只是发呆似地眺望庭园和天空,时而打着呵欠。

连偶而跑来看看情况的良房公也半死心地说道:

「这样不行啦!厉鬼一来,立刻就会被打败。」

不久后,厉鬼驾着乌云前来。

厉鬼朝坐在庭院前的相应和尚瞄了一眼,便把他当作庭石般,迅即走上外廊地板,直往几帐后走去。

不一会儿,几帐后头传来公主和厉鬼的猥亵叫声。

即使如此,相应和尚依然无所作为,只是直挺挺地坐着。

当然没有祈祷,也没有加持。

不多时,厉鬼和公主从几帐后走出来,说道:

「今天又来了一个秃驴,就让他好好瞧一瞧我俩的亲热模样吧!」

两人就在台阶上的外廊地板开始激情缠绵。

看了一会儿,相应和尚徐徐站起,竟然背向两人,往门外走去。

一看到这情形,家丁赶忙追上相应和尚,问道:

「您到底有何打算呢?」

「回去。」和尚竟如此回答。

「为什么要回去呢?」

「这已经不是救不救、降伏不降伏的问题。这根本不是我的能力所及。」

「那又是什么问题?」

「已经跟这些树木、石头一样——」

「咦?」

说了半天,家丁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对着树木、石头加持或祈祷,要怎么救呢?又如何降伏呢?」

相应和尚只这么回答。

「但是,今天请至少试试看吧!」

倘若不这么做,邀请自己前来的人会很困扰吧!相应和尚只好返回台阶下,又坐在地上。

公主和厉鬼从方才就已变成一个身子、两个背的四脚兽,在台阶的外廊地板上极尽丑态之能事。

相应和尚只是从下方一直望着他们。

看着看着,相应和尚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泪水流到了脸颊。

哎呀!相应和尚看着厉鬼和公主那种说不出口的模样,却哭了起来。

察觉此事的厉鬼松开了公主的身子,在台阶上叫住相应和尚。

「喂!你到底是谁?为何看着我们哭啊?」

「我是睿山的相应。」

和尚一说,厉鬼吃惊地问道:

「什么?你就是那位相应和尚吗?」

「是的。」

「为什么看着我们哭呢?」

「我活了六十多年,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看到您随心所欲地成为鬼、随心所欲地和自己喜爱的女人缠绵的模样,实在太羡慕了!想到至今我每日的修行,到底算什么呢?自然就留下了眼泪。」

厉鬼由上往下注视了相应师父一会儿,突然间发出开朗的大笑声。

「哎呀——」

厉鬼提高声调,眼中流出泪水。

「哎呀!这位相应和尚羡慕的人,竟然是我呀!竟然是我呀——」

厉鬼又哭又笑了一阵子后,低声嘟囔道:

「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然后转向公主,轻声说道:

「公主哟!公主哟!后会有期……」

话一说完,便走下台阶,直往门外走去。

自此之后,厉鬼不曾再出现过。

厉鬼不来,公主恢复原状,染殿也回复到原本平静无事的日子。

主上和良房公非常高兴,打算任命相应和尚做僧都。

「像个肮脏乞丐的我,如何能够担任僧都呢——」

说毕,掉头就走了。

「京都是一个鄙视人的地方。」

此后,相应和尚不曾再踏上京都的土地。

染殿之后为鬼娆乱物语 第九节

那时发生在公主身上的事件,大致就此向大家报告。

我认为当中有众所周知的事,也有少部分不为人知的事。

最后,我将说出只有我和公主才知道的事,作为这故事的结尾。

如今公主已逝世,知道此事的只剩下我一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公诸于世。

那是发生在公主过世那年的春天,也就是十年前的往事。

公主那年七十二岁。

厉鬼事件,匆匆已过了三十五个年头。

阳光耀眼的暖和天气,我和公主二人坐在外廊地板上,眺望庭园中落英缤纷的樱花树。

好宁静的日子,我知道公主此时正是心旷神怡。

公主时而悠悠忽忽,时而睁开眼睛看着樱花飘落。

我尽量不去打扰公主的雅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然后——

「继子啊……」

突然间,公主叫我一声。

「是。」我低声答道。

「那天刚好也是这样的日子。」

「什么?」

我无法立刻明白,公主所说的是什么事。

「真济圣人化为鬼,跑到我跟前来的时候。」

公主这么说,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厉鬼不再来后,公主至今未曾提过那件事半句。

我们也绝不向公主提及,宫中的谣传更是不让公主听到,而公主竟然记得那件事,真是出乎意料。

「您记得吗?」我问道。

「当然记得。」公主明确地回答。「当然记得啊!自那件事以来的三十五年,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人。」

「那个人?」

「真济圣人呀!」

当时,我哑然失声。

三十五年来,公主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却把这件事秘密藏在心中。

「倘若有人问我,这一辈子何时最快乐,那就是和真济圣人缠绵的短暂时日,除此之外无他。」

「——」

「我是衷心爱慕着真济圣人。」

公主望着庭园里的樱花,露出怀念的微笑。

然而仅此一次,在那之后,公主不曾再提起那件事和真济圣人的名字。

数日后,公主就离开了人世。

我想向大家说的,就是关于染殿之后事件的真相。

公主说,她是衷心爱慕那个厉鬼——真济圣人。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一节

本朝自古以来,鬼和艺术家就能和睦相处。

鬼和艺术家,时而一起喝酒、吟诗、作对,时而一整夜于月光下吹奏乐器。

有时是朋友,有时是艺术的竞争对手,有时也是敌手。艺术家当中,也有人被鬼吃掉,这可说是好朋友翻脸不认人吧!

无论是否为好朋友,艺术家有时也会化成鬼。

有一位名叫良秀的绘佛师。

某次邻家起火,大火波及良秀的住家。

良秀逃出了屋外,但妻子和小孩还在屋内。

刚刚完成的佛画,也还留在大火中。

然而,良秀非但不哭不叫,还开心地自嘴角浮出笑容,望着自己正在燃烧中的住家。

附近邻居见此情状,感到十分好奇,向良秀叫道:

「怎么啦?」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呀!至今为止,我的确是一个差劲的绘师啊!」良秀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呢?难不成被鬼怪附身吗?」邻居惊讶地说道。

「难道我一定得被什么东西附身才行吗?」

良秀高声放言,自己并未被鬼怪附身。

「到现在为止,我所画出来的不动尊王的火焰,实在是差劲啊!如今我看到这场大火,终于明白了火的烧法。」

「但是良秀大师啊,被烧的可是你的房子。」

「哼——」

良秀嗤之以鼻。

「既然以此道立身,为了绘制优秀佛画,房子算什么呢?一百栋、一千栋也可以再盖。像你们这种无能之人,才会爱惜物品。」

确实是惊人的言论。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鬼吧!

诸如良秀这般极端的例子姑且不论,绘画的人、写诗的人,在他们心中,恐怕都栖息着某个鬼吧!

因为有这个鬼,才能感应鬼。

村上天皇(译注:九二六~九五七,第六十二代天皇,为醍醐天皇之子)时期,有一位吹笛名手源博雅。

某个月明之夜,博雅独自一人外出吹笛。随兴所至地一边吹笛,一边走到朱雀门附近。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也传来笛声。似乎有人在朱雀门楼上,跟自己一样正在吹笛,笛声非常悠扬。

听得心荡神驰,博雅忍不住也吹起笛来,与之唱和。

翌晚,博雅再度外出吹笛,又听见朱雀门楼上的笛声,与他的笛音相互唱和。此笛声只应天上有,一同吹奏实是说不出的愉快。博雅和对方一直吹到东方发白。

此后每到月夜,博雅就来到朱雀门,和楼上的吹笛者唱和。

某夜——

「如何?要不要试试这把笛子呢?」

有人从楼上对博雅问道。

「当然想呀!」

博雅一说完,就有一把绑在绳子上的笛子,快速地从楼上垂下来。

拿到这把笛子后,博雅便将自己的笛子绑在那条绳子上,笛子很快被拉起,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中。

博雅吹起那把换来的笛子,感觉实在太美好了,笛声简直令人为之销魂。

楼上也响起方才博雅还拿在手中的那把笛子的声音。

自此每次夜里,两人一直以互换的笛子唱和,那把笛子自然就留在博雅手边。

博雅死后,很多人都想试吹这把笛子,却吹不出声音来。

后世,有一位名叫净藏的吹笛名手,吹起了这把笛子,竟能吹奏出非常优美的笛音。

「到朱雀门去吹这把笛子吧!」

接到当时皇上的命令,净藏于月夜来到朱雀门前吹笛。

结果——

「那把笛子依然是个中极品啊!」

楼上果真传来赞美笛子的声音。

由于这把笛子的中身部分绘有两片叶子,一片红,一片绿,因此被称作「双叶」。

又由于是从鬼手中取得,故又称为「鬼丸」。

那么,我们把源博雅的故事继续说下去吧!

传说也是村上天皇之时,有一把名唤「玄象」的极品琵琶。

某次,这把玄象不知被何人从皇上跟前偷走。皇上非常惋惜懊恼,虽派人四处找寻,却还是找不到玄象的下落。

与此同时,有一晚源博雅值宿宫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琵琶声,竖起耳朵倾听,竟是玄象的弦音。博雅觉得甚为可疑,顺着乐音走出去,听起来琵琶声仿佛是从朱雀门附近传来。根据《今昔物语集》记载,这个门称为罗生门;但在《古今著闻集》等书中,此门却称作朱雀门。

来到朱雀门下方的博雅,侧耳聆听了一阵子,对着楼上说道:

「喂!不知哪位在弹奏琵琶,这不是皇上心爱的琵琶『玄象』吗?」

琵琶声忽然中断。

「这声音,不是博雅吗……」

低语声不久,只见一条绳子绑着玄象,很快地从楼上垂下来。

于是,琵琶便还给了源博雅。

「这肯定是鬼做的好事!」

「玄象的音色实在太美,连鬼也忍不住想弹弹看吧!」

「因为是吹笛名手博雅大师前来,鬼才会归还琵琶吧!」

宫中出现了种种传闻。

鬼和艺术有所关连,岂止音乐而已。

能解和歌与诗的鬼,何其多啊!

上东门院(译注:日本太上皇、太后等的居所,通称某某院,后转为对该人的称呼)——藤原彰子住在京极殿之时。

三月二十日那天,南边的樱花盛开得非常艳丽。

上东门院正从寝殿观赏樱花,在殿舍正面阶梯的两根柱子附近,忽有人以深受感动、极为庄严的声音咏道:

「满溢芬芳的樱花啊……」

这是出自《拾遗和歌集》中:「浅绿野边之霞,竟是满溢芬芳的樱花啊!」的下一句。

真奇怪!到底是谁在吟诗呢?上东门院走到那儿一看,却不见半个人影。

上东门院心想,怎会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呢?便对关白说道:

「竟然有这种事!」

「哎呀!其实每年的樱花时节,经常发生这种事。」关白答道。

这可能也是鬼在作怪吧!

看来,鬼好像也很喜欢绘画、音乐、歌及诗。

文人与鬼之间,也有许多的逸话。

有位名叫菅原文时(译注:八九九~九八一,平安时代中期的文人、政治家。祖父为菅原道真,父亲为菅原高视,人称菅三品)的文人,他是北野天满宫所祭祀的菅原道真(译注:八四五~九〇三,平安时代最伟大的汉学者、汉诗人,也是歌人)之孙。

身为文章博士。

是写下许多名文的高手。

某一年瘟疫流行,死了很多人。当时人们认为所谓的生病,就是受到鬼怪作祟,或是被下诅咒所引起。

瘟疫,也是瘟神——大家都相信是鬼神作祟。为了不让这些瘟神、瘟鬼进入自己家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贴上消除瘟疫的符咒,或是请阴阳师来做法。

然而,不管是怎样的咒语,对那年的瘟疫都起不了作用。

那时候,有个男人做了一个梦。

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面目狰狞的鬼群,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

「这家,死两个人!」

「那家,就三个人吧!」

「那么这家呢?」

听到群鬼如此交谈,看来似乎就是瘟神。

群鬼找到适合的人家,便随意进出,只有一家并未进入。当群鬼来到这户人家,就只站在门前,在门外揖拜后便走过去。

做梦的人觉得奇怪,向群鬼问道:

「为什么你们来到这家门口,恭敬揖拜后就走过去呢?」

没想到群鬼露出严肃的神情,念出两句诗。

陇山云暗处,李将军之家。

「这屋子里,住着写下此句之人。怎么可以无礼地走过去呢?」群鬼答道。

这是菅原文时的住家。

鬼口中所念,就是文时题为〈为清慎公请罢左近卫大将状〉文章中的一句。群鬼无疑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只因敬重这位文人的文采,才会避免作祟。

此外,还有一位名叫都良香(译注:八三四~八七九,平安时代前期的汉诗人、文人,其父为桑原贞继,本名言通)的人物。

他是学者,也是一位汉诗人。

贞观十七年成为文章博士,同时正如《本朝神仙传》所记载,和神仙道也有所关连。

良香来到琵琶湖竹生岛的弁天堂,作了一首诗。

三千世界眼前尽

据说作出的上句还算不错,下句却想不出来。

那夜——

良香睡觉时,梦见弁才天(译注:日本七福神之一,象征财富和智慧之女神)现身,接了下面一句:

十二因缘心里空

当这件事传遍宫中,有人就说:

「不愧是都良香大人,只有弁才天才能够为他的诗接下一句吧!」

「不,那应该不是弁才天!可能是附庸风雅的鬼,假借弁才天之名来唱和的吧!」

「哎呀!不管是弁才天还是鬼,都是因为都良香先生的诗太出色,才会发生这种事。」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

也许是神,也许是鬼,也许是天地的精灵。总之,若非出色的作品,是无法令人感动的。

鬼也会作诗,也会被诗所感动。

有时,鬼作诗,是希望博得人类的赞美。

鬼非常、非常渴望得到赞美。

有时,因为挑战知名文人的诗作而败阵。

菅原道真是一位以辉煌灿烂的文字结构成文的天才。道真所作的诗,有时甚至连意义也消失了,成为纯粹的文辞结晶,华丽璀璨的语汇不断涌出,以语汇来修饰语汇。

沉溺于自我修饰的语汇中,道真在失势左迁的太宰府过世后,化成了鬼。

当时的朝廷非常恐惧,于是将道真尊为神,奉祀于北野天满宫。

凝视政治家的道真,或思考作为人的道真,他的晚年既悲哀亦引人落泪。

文人。

鬼。

神。

然而,纵使三者集于一身,作为艺术家才是道真的宿愿吧!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二节

醍醐天皇时——

有一位名叫三善清行的文人。

他是与菅原道真同时代的人物,比道真年轻两岁。

贞观五年进入大学,十年后成为文章生。因受业师巨势文雄(译注:生卒年不详,平安时代前期的文人)的推荐,翌年被选拔为文章得业生。

元庆五年参加方略试,却因问头博士(译注:大学寮里的考试负责人)菅原道真作梗而落第,两年后才改判为合格。

五十五岁时,被举为文章博士兼大学头(译注:大学寮里的长官),后升至参议。世人所谓的善相公,就是这位人物。

三善清行也有异于一般文人。

身为文人却精于阴阳道,是一位熟悉如何跟鬼打交道的人物。

直到一把年纪了,三善清行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当上宰相后正打算买府邸时,恰巧觅到一幢好屋子。

那是位于五条堀川附近,一栋荒废的雄伟旧宅邸,其宽敞自不在话下。只不过,传闻一入夜就会发生灵异现象。

据说有魑魅魍魉之类威胁入住之人,使人无法在这栋宅邸安居。

「还是不要去住那栋屋子比较好……」

周围的人阻止道。

清行却蛮不在乎地说:

「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廉价到手。」

那年十月二十日酉时,清行轻车简从,携着一张薄席,进入了那栋宅邸。

庭园内,松树、樱花树、常青树等古木参天,爬山虎蔓藤纵横。

仿佛走进了深山之中。

庭院中,矗立着五间四面(译注:此为奈良时代至镰仓时代的建筑概略表现法,通称「间面记法」。一间为一丈六尺,五间四面即东西有五间长,南北有两间长)的寝殿。

踏着地上厚厚的青苔,走上寝殿阶梯,拉起正面两柱之间的板窗,往屋内一看,里面的格子拉门破烂不堪。

清行吩咐仆从将地板整理干净,铺上那张薄席,端坐其上,说道:

「明天一早,早些来!」

仆从全部辞去。

清行独自一人面南而坐,渐渐打起盹来。

深更半夜时分,上方忽传来不知何物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一看,天花板的格子上出现了一张脸。

「嗯。」

清行仰头望着,那张脸消失了。接着南面边房的地板上,有一群高约一尺的武者装扮男子,骑马由西往东而去。

人数约有四、五十人。清行见状,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原来如此。」

只是颔首望着这情景。

武者消失后,涂笼(译注:泥墙小屋,通常作为仓库用)的门打开,一名女子膝行而出。

坐着的高度约有三尺。

身穿桧皮色的衣裳,长发披肩。

气质高雅,肌肤白皙,清秀可人。

浑身散发一股麝香味,这香气芳而不艳。

她以一把红扇遮住眼睛以下的部位,眼神充满了妖媚。

「哦!」

清行正要探身时,女子撤下扇子,露出鼻子和嘴巴。

鼻子又高又红,嘴巴往左右裂得大大的,两端长着四五寸长的獠牙,上下参差不齐。

「哇!这不是很有趣吗?」

清行的嘴角泛起笑意。

女子消失在涂笼门后。外头的庭院好像又有动静。

清行往外望去,有个身着浅黄色衣衫的老翁独自伫立着。

「不管怎么做,好像都吓不着您——」老翁说道。

「为何要吓跑来此居住的人呢?」

「因为久无人住,我们已在此定居十年了。这是一个栖息的好地方,倘若有人想来住,就想尽办法教对方知难而退。其实做这些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徒子徒孙。」

清行一问,老翁如此答道。

仔细一看,在老翁伫立的草丛里,有好些闪着光芒的动物的蓝色眼睛。

「狐吗?」

「正是。」

「这屋子是我付钱向屋主买的。随意住进来的你们,居然使出各种手段要我出去,未免太没道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否则我放狗把你们全部咬死。」

「我没有任何辩解之词。使出种种方法之后,依然不为所动的就只有您一位。敢问您尊姓大名?」

「三善清行,这是我的名讳。」

「您竟然就是三善清行。久仰大名!」

老翁答完后,大声朗诵起来:

于是触物发感,见乐为哀,

庾楼夜月,君翫之而添愁,

矧薄暮之悲风乎。

河阳春华,臣观之而增叹,

矧穷秋之落叶乎。

「你怎会朗诵此诗——」

「请容我朗诵清行大人〈诘眼文〉中最令人醉心的一段。」

虽说是化为人形的老妖狐所言,清行倒也不觉得不愉快。

「既然是清行大人要来定居,我们欣然从命。大学寮南门之东有块空地,我们就迁移到那儿去吧!不知尊意如何?」

「原来如此,这主意不错。那便速速带着孙徒离去吧!」

「是。」

随着老翁的回答,庭院和屋子内外传来四、五十声应和,纷纷道:

「喔。」

接着传来忙里忙外的声音,感觉有一群什么东西离开了屋子。

「那么,后会有期!」

最后,连低头告别的老翁也消失了。

这是三善清行居住古宅的逸事。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三节

且说——

有位名叫纪长谷雄的文人。

他与菅原道真同龄,也就是比三善清行年长两岁。

他是纪贞范之子,由于是在长谷寺祈求子嗣而得,所以命名为长谷雄。

十五岁志于学,最初师事都良香,却一直怀才不遇。

贞观十八年,三十二岁成为文章生之时,进入菅原道真门下。

是一位才学兼优的秀才。

正因为大器晚成,文章和诗可誉为当代第一。

他的文章不似道真有过多的修饰,却也不过于素简。

道真、长谷雄,以及几位文人曾一起作连句。

首先由道真吟出第一句:

二蓝经一夏

接着,长谷雄吟出第二句:

朽叶几回秋

道真之句,意为整个夏天都穿着二蓝色(译注:二蓝色为平安时代人们所喜爱的紫色系)的衣衫。作为连句的第一句,不仅具有季节感,且导出下一句的趣旨,又不限定在狭窄的范围。可说是无可挑剔的第一句,低调却高明。

这首诗能否显出气势,全看长谷雄的第二句了。

「那么,如何呢?」

这句要对方使出本领的话,令人感受到道真威严的目光仿佛直逼过来。

受此挑衅,面部表情专心一致的长谷雄,抛出了一句「朽叶几回秋」。

长谷雄意识到「二蓝」和「一夏」的组合,以朽叶不朽地度过好几秋,显现其洒脱之情。

之后还有:

泡垂观药口

贫负泰能肩

艺阁二贞序

兰台八座贤

在这种情况下,吟出观药、泰能的其他文人虽也继续接下去,可是跟第一、第二句的道真和长谷雄的感性相比,不免令人觉得平庸。

根据《江谈抄》(译注:平安时代后期的说话集,为汉诗文、音乐等多方面的谈话记录)记载,后世的菅原文时对道真与长谷雄二人,做了如下的评论:

「菅家(道真)所写的文章,有如磨龟甲,将金粉、银粉及五彩色镶嵌其上。除了称为『才』外无他。凡人的心力,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纪家(长谷雄)的文章,有如磨桧木。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却也很美。」

文时如是发言。

「菅家的文章属于浑然天成,所以无法模仿。若要拿来当作范本,那就用纪家的文章吧!」

如果长谷雄尚在人世,听到这话,恐怕会发出不满之声吧!然而,长谷雄的不满之声不会让任何人听见,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发泄吧!

「不管是菅家的才华,还是自己的才华,难道不都是浑然天成吗?若说无法模仿,两者应该都无法模仿才对。所谓的文章,原本也该是如此啊!」

就某种意义来说,长谷雄比起道真,是一个情感更加强烈的艺术家。

他不喜欢和人争吵,不喜欢批评他人,也不喜欢与人争论。

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全放在自己心里,再将之表现于诗作。

他跟感情哀伤在心中产生途端、已化为华丽辞藻、从口中宣泄而出的道真迥然不同。

有时,道真为了陶醉于辞藻带给自己的快感,不得不把悲伤、泪水、和执拗显露出来。虽然懦弱,却有如以五彩的辞藻花瓣洒在自己的伤口上,医治不好却时常得抚按着伤口,这就是道真。

不得不以辞藻向天宣示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清行。

看起来好似胆小、没主见,其实是三人中感情最浓烈的,这就是长谷雄。

菅原道真。

三善清行。

纪长谷雄。

老天爷竟将这三个奇妙的文人,安排在同一时代。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四节

根据《江谈抄》与《今昔物语集》,有一次纪长谷雄和三善清行起了口角。

起口角的原因和经过,这两本书里都没有记载。

说是口角,其实几乎是清行一面倒地对长谷雄喋喋不休。

「老兄,怎么说你也是一个拥有博士之名的人啊!」

清行对长谷雄讲出这样的开场白。

「自古以来,包括唐与天竺,不曾听说过有不学无术的博士。不学无术的博士可说是从你开始的吧!」

这可是相当严厉的说辞。

过去曾因菅原道真而落榜的清行,对于道真门下的秀才长谷雄自是非常刺眼。一逮到机会,就要挑衅。

清行是道真的政敌巨势文雄门下的文人。

有一次,文雄赞美清行说,其才能「超越」同时代群伦。

听闻此事的道真嘲讽道:

「不是超越,是愚昧吧!」

发生这种事,清行当然觉得没趣,又不能鲁莽地跑去跟道真面对面争辩。将他的弟子当成箭靶,也是莫可奈何吧!

顺道一提,不久前道真在政治上失势遭左迁。在此情况下,清行竟跑去劝说身为右大臣的道真自行辞职。

那时,高傲的道真所受的屈辱,恐怕令他柔肠寸断吧!被地位比自己低的清行劝说辞职,真不如一死了之!

那么,再回到清行与长谷雄吧。

如此彻底地被愚弄,长谷雄却没有一句反驳的言语。

长谷雄当然不同意对方的说法,却只是默默聆听清行的连珠炮。

某宫廷沙龙的贵族对这件事评论道:

「敢对如此优秀的学者长谷雄说出那种话,善相公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听闻此言,时任大外记(译注:平安时代以降之官位,负责纠正、修改内记的诏书等)的学者惟宗孝言说道:

「不!不!哪一方胜?哪一方败?说来并不容易。这根本就是龙与龙在互咬,虽然有一方被咬倒了,也不能说被咬的就是弱者。其他的兽类,还是无法靠近龙的身边!」

听到这种说法的人,尽管都能心领神会,只有一个人不以为然,那就是纪长谷雄本人吧!

「为何要互相比较呢——」

独自一人时,长谷雄可能会如此嘟囔吧!

「无论是龙、是兽,世间人都想立刻比出孰胜孰负。其实这种事不容易厘清。硬要相比,实在够低劣。胜负之数,只要当事人自己心中明白,不就行了吗——」

长谷雄当然认为自己略胜一筹。

默默无语的长谷雄,真是执念深重。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五节

根据《长谷雄草纸》这本天下奇书记载:

「中纳言长谷雄卿学跨九流,精通百家之艺,任朝中要职。」

所谓九流,就是以下九个学派:

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纪长谷雄为精通诸子百家的秀才。

且说——

长谷雄于月光下踽踽而行。

虽已初春,一入夜,风依旧冷飕飕地,夜气中飘着梅花的香味。

不久前,独自一人走出了清凉殿。

「胆小鬼!」

长谷雄的耳际,还残留着三善清行的这句话。

其实,他大可不必用这种语气来说话。

过于直接——

长谷雄如是想。

不管是平日言行还是诗作,都是如此。

清行写的诗确实精采。所谓精采,难道不是善于修饰吗?倘若除去了修饰,剩下的只有欲望,只有傲慢。

「如何啊?」

「看我的!」

——读清行的诗,仿佛能听见他如此说。

诗,确实精采,但并非只是精采就可以。纵然可以骗过外行人,我却很清楚。

以美丽词句修饰而成的诗,一旦除去修饰,诗也将会从这世上消逝。就艺术而言,毋宁说道真的诗更为纯粹吧!

虽然没有说出口,长谷雄却这样认为。

写起诗来还会有所修饰,但从清行口中讲出的话,未免太过于直接了。讲那些话的目的,只为刺伤我的心罢了。

不久前,曾发生一件事。

有一只狗经常越过围墙,跑进长谷雄的府邸。

那是一只白狗。狗一跑进来,就在庭园里到处撒尿。派人看守不让它进来,狗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庭院,四处撒尿拉屎。

长谷雄觉得很奇怪,找来阴阳师占卜吉凶。

「某月某日,家中会有鬼出现!」

阴阳师断定府邸将有鬼出没。

「但那鬼却不害人,也不作祟。」

虽说是鬼,却不致对人有所危害,也就不必担心。

「某日斋戒沐浴,谨慎行事为宜。」

尽管如此告诫,等那日到来,长谷雄早把阴阳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未斋戒。

那一天,长谷雄和年轻学生们聚在府邸里写文章。

正在朗读诗文时,从涂笼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

听来有些令人生畏。

「这是什么声音啊?」

长谷雄和学生们屏气凝神。涂笼的门突然打开,从里头爬出一个怪物。

仔细一看,身长约二尺,身白头黑。四足,头上长着黑色的角。

「哇!」

长谷雄跳到后面想逃时,有个学生走过去,大叫一声:

「喂!」

冷不防地往那令人生畏的怪物头部踢去。

一踢之下,黑色的头竟被踢掉,露出白色的狗头来。

那只狗一边叫,一边往庭院逃走,然后不知去向。

原来不知怎地,那只狗昨日潜入涂笼,被一个涂黑漆的水盆盖住它的头而拔不起来。看起来仿佛长角,其实是水盆的握柄。学生一踢,狗就露出原形,逃之夭夭。

那是三天前的事。

三天后的晚上——就在今夜。

值宿宫中的长谷雄一进宫,这件事已在清凉殿里成为话题。

「哎呀!实在够泄气!」

发出此语之人,是也在宫中值宿的三善清行。

「阴阳师早就知道怪物正是那只狗,才会说人畜无害。纵使如此,把人家告诫的斋戒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真是糟糕!」

其他人接着七嘴八舌道:

「就算该斋戒而未斋戒,从涂笼跑出了什么来,只要泰然自若就可以啦!」

「听说吓得呆若木鸡哪!」

「哎呀!太丢脸了!」

总让人觉得时间太长的值宿夜里,这是最好的话题。

其实说话的人都知道,就在近处的长谷雄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

哪有什么吓得呆若木鸡——

长谷雄很想如此反驳。

不知是谁传出这种话,不过就是吓得叫出声音来而已。若说叫出声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叫出声来啊!为何只把我当成笑柄来讥笑呢?

然而,这些话他并未说出口。

长谷雄佯装没听见,只是沉着脸默默忍耐。

每当愤怒、激动时,长谷雄脸上的表情反而消失了。

愈是愤怒,愈是激动,长谷雄愈是面无表情。

这很明显就是在欺侮人!

当受害者默默承受欺侮而不回手时,加害者就会得寸进尺。

「胆小鬼!」

三善清行的视线往长谷雄一瞥,如此嘟囔道。

这有双重意义。

一方面是指把狗当成怪物而大惊小怪,另一方面则是被人家如此揶揄竟默不吭声。

确实如此——

长谷雄心里想。

自己确实是胆小鬼。

然而——

「世上真有不胆小的人吗?」

他很想大声呐喊。

碰上妖魔鬼怪时,任谁都会恐惧啊!若非如此,那人肯定是个傻子吧!

传闻清行得到堀川的宅邸时,把栖息在那儿的鬼怪赶走,到底是真是假?颇费人疑猜。

也许鬼怪之说只是谣传而已。任何事都想向世间人表态的清行,若仅是廉价地把那栋老旧宅邸要到手,说来也不光采,才会配合自己的状况而加油添醋吧!

他如此认为。

不过,长谷雄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愈来愈面无表情的脸,只是默默地忍耐着。

然而,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长谷雄站起身来。

清行见状,问道:

「怎么啦?」

「如厕。」

简短回答后,长谷雄就此走出清凉殿。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六节

穿过承明门,从朝堂院角落转一个弯,往南方走去。

右边是丰乐院,左边是朝堂院。

在夜气里信步而行,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

梅花的香气,依旧芬芳。

在夜气包围下,四周的梅花花蕾相继鼓起,迸开花瓣,把锁在苞里的香味释放于大气之中。

空气中,梅花的香气似有两层,一层是浓郁的,一层是淡雅的。每当穿过浓郁的气层,馥馥的梅花香味就会扑鼻而来。

是何处的梅花绽放呢?虽然看不到,想象在黑夜里,洁白的花瓣一朵、两朵地舒展,还挺风雅啊!

走到应天门附近时,浸淫于梅花香气中,心里觉得份外舒畅。

如此一来,「清行那家伙!」

一想到此人,情绪自然化为一股力量,使自己的诗兴泉涌。

倘若就此搁下,诗自然无法在心中生成。

哀伤也好,感动也好,愤怒或憎恶都好,无论何种情绪能把心田搅乱、动摇,此处就能产生诗文。

「清行那家伙!」

驰思至此,藉由嗅到梅花香的感动巧妙升华,撼动了长谷雄这个可以产生诗文的乐器。

若是拨动琴弦,美妙的琴音就宛如自动发出一般;若是撼动了长谷雄这个乐器,仿佛就会自动产生诗文。不!是不得不产生诗文。

这就是长谷雄。

从应天门来到朱雀门,舒畅地走着。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长谷雄自然而然念出脑海里浮现的诗句。

其意为:绽放在宫廷里的梅花,何时会被怎样的风吹动呢?何时又将如何凋落呢?真是难以判定!

当他第二次念出时,忽然传来一声:

「真是好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愧是纪长谷雄大人,真是绝妙好辞啊!」

听起来像是从步行中的自己的后方传来,又好似从旁边传过来,却又都不是。应该是从前方朱雀门传来的声音。

「果真是您啊!」那声音说道。

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影般的物体,自长谷雄的正后方跟过来。

「所谓入宫,确是如此啊!风怎么吹?花何时凋零?谁都无法知道。」

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鬼吗?

如此想着。

夜里,踽踽独行而遇见鬼出没吗?

但非常不可思议地,长谷雄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鬼的声音听来十分亲切,又赞美长谷雄脱口而出的诗句。

接着,那声音以一种古雅的韵律,开始吟诗。

有琴于是

成韵乎风

绕轸而弛张不定

拂徽以疾徐递通

琴之虚心

待而无厌

风之晦迹

和而不同

哎呀!他所吟的诗,竟然是长谷雄的〈风中琴赋〉。

「那是——」

「你的大作。」对方说道。

自己当然很清楚啊!

然而,对方为何知道这首诗呢?

翼翼洋洋

恶乎在而不应

入松易乱

欲恼明君之魂

流水不归

应送列子之乘

接着又吟出下阕。

「无论诵读多少次,总是令人赞叹啊!」

他以心荡神驰般的声音说道。

少女交语于七弦

有类而求

大王投分于繁韵

俾夫子期之伦

遂无取信者也

终于把长谷雄的〈风中琴赋〉整首吟毕。

「真是好诗!」

说完后,接着叹了一口气。

「纪长谷雄啊!你的诗才可称得上当代第一啊!」

说出这句足以令长谷雄醺醺然的话。

看来这个人似乎很喜欢长谷雄的诗作,老早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

「三善清行的诗不坏,道真的诗境也很迷人。不过,清行过于自我显露,道真有如花团锦簇的诗句骨子里,看不到本然。当代首屈一指的诗人,非纪长谷雄莫属。」

对方如此断言道。

说得可真好!

这番话恐怕会教长谷雄的心雀跃不已吧!

发此言者,不知是鬼,还是何方神圣?

不过,这论调让长谷雄甚觉心有戚戚焉。

「我很尊敬你。我喜欢你的诗!」

「是吗?」

长谷雄抑制心中的雀跃,只简短答道。

太高兴啦!

高兴是高兴,以长谷雄的个性,即使被赞美也不会溢满笑容。他不希望自己的心为人所看透。

愤怒时也一样,完全抑制住表情。

如果对方不在场,长谷雄可能会笑呵呵地手舞足蹈吧!

应该说他可爱呢?还是不可爱呢?

「如何啊?」对方说道。「方才你作的那两句诗,让我来接下句,好吗?」

「下句?」

「嗯。我接一句,您再接下一句,然后我继续接下去。如何呢——」

哎呀!对方竟然提出要和长谷雄对句。

「想要一决胜负吗?」

又是决胜负吗?长谷雄心想。

对方于诗似乎颇有造诣,不过,若要说出胜负就扫兴了。

在夜晚的朱雀门下,和陌生者相遇、唱和,对方竟有此雅兴,实在有趣!这番兴致既风流又风雅,生出的喜悦也令人感到愉快。可是,若被说是决胜负——

长谷雄心想,那是不该说出口的事。

自己比任何人都在意胜负,这是长谷雄对自身的评价。不过,这件事却不曾说出口。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诗和别人的诗,到底谁的比较优秀。可是,这种事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请指教!」

对方好似双手作揖地说道。

也许长谷雄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许吧!

「那么——」

对方自顾自地吟出:

惜之不得

其意为:纵然怜惜梅花的散落,也是莫可奈何。

「如何?不坏吧!」又说道。

确实不坏。

若是自己,恐怕也是吟出同样趣旨的句子吧!

「这次轮到你了。」

对方一说,长谷雄吟道:

留又无谋

即使想把花留住,也是办不到的事。长谷雄把对方的趣旨又重复一次。

如此,就有一种自然的流动感。

接下来,不得不将这股流动感转个方向。

这既是对方的任务,也可一试其功力。

到底会如何接呢?——对方将决定诗的走向。这首诗是好是坏,全在下一句。

「该接了吗?」

对方答道,稍稍停顿后吟道:

故树下移座

「如何呢?」

不坏。

虽然稍有停顿,对方即使是鬼,也相当有才华。

「相当出色。」

长谷雄坦白地说。

「果真如此?」

声音中充满喜悦。

被自己誉为当代第一的长谷雄所赞美,自是开心。

「那么——」

翫来忘疲

长谷雄接得利落。

其意为来到梅花树旁,坐于树下,爱花而忘记疲倦。

「嗯,嗯。」

对方声音中带着迟疑。

最初虽然气势十足,但随着句子的进展,压力反而变得更大了。

「嗯嗯,嗯……」

黑暗中不知在哪一处,传来了苦思声。

声音还在犹豫间,长谷雄的脑海里已浮现下一句。

事到如今,已经止不住了。

「若是想不出来,我就不客气——」

「稍、稍待一会儿——」

对方虽这么说,但这首原本就是长谷雄作的诗,对方却未等长谷雄答允,恣意要加入。

送日……

长谷雄准备继续念下去。

「哎呀!喂!不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声音显得很着急,但长谷雄已经停不住了。

即使会被鬼吃掉,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一口气结束这首诗。

「哼!你这家伙,实在——」

对方恨得咬牙切齿。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惜之不得

留又无谋

故树下移座

翫来忘疲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整首读下来,的确是一首出色的赋诗。

但是,仍可听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

看来非常懊恼吧!

「哼!哼哼!」

只因诗句收尾得很好,对方纵使感到愤怒,却也无话可说。

「如此羞辱于我,若是普通人,一定被我生吞活剥。读了这首赋后,我却办不到。」

有如呻吟般地说道。

「我一定要找机会,再跟你一决胜负!」

丢下满怀懊恼的这句话后,就不再听到任何声音了。

朱雀门下,月光洒在独自伫立的长谷雄身上。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七节

时序已入犀月(译注:阴历五月)。

空气中溶着一股光润的新绿芳香。

那天傍晚时分——

纪长谷雄做好了进宫准备。

束带(译注:官员进宫的正式礼服)的正式装扮。

身着黑袍,白色表袴(译注:日本和服的一种褶裤,后成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之下,穿着大红宽口袴。足下为白色绢袜,从黑袍的袖口可以看到里面穿有红色单衣。

门口已准备好长谷雄要乘坐的八叶车(译注:平安时代代步的牛车之一)。

正打算动身出门时,下人进来通报:

「外面有位客人求见长谷雄大人,请示该如何处理?」

「来者大名呢?」

「小的问过,客人并未回答,只说一见面就晓得——」

「一见面?」

「客人说梅花盛开时,曾一同吟诗作对。」

如此说来,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件事。

「请客人进来。」

乍见面,看不出那男子的年龄。

从三十多岁到五十来岁,看起来都像。

头戴折乌帽,身着柿色狩衣(译注:平安时代男性贵族的家居服),下穿黑白分染的袴。眼神带有一股凉意,留着胡须。

相貌堂堂,红唇边泛起高雅的微笑。

若说他是某地身分高贵之人,也不奇怪。

坐在箦子(译注:指厢房周边面积约一间的空间,地板高度比厢房略低,四周有勾栏环绕,最初作为通道用,后逐渐演变为游宴、仪式的观礼席)面对面时,男子恭敬问候:

「许久未见。」

听其声,果然是那晚的声音。

当时认为也许是鬼,见了面才发现跟一般人没两样。

长谷雄心想,这个人物该不会是装神弄鬼,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功力吧?

「是的。自从那晚后,就没再见过您了。」

长谷雄也恭敬地回答。

不知此人登门来访,所为何来。

他想,鬼化为人形也不无可能。但是,对方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不像是鬼。

此时,招呼的下人已经退下,只剩长谷雄和男子单独面对面。

男子往四周一瞥,确认只有自己和长谷雄两人时,突然一改口气,说道:

「喂!之后我想了又想,吟诗作对到底还是无法胜过你。」

男子对长谷雄所言之意,就是说作诗你比较在行!无论男子的口气如何,长谷雄听来并无恶意。

「怎么样?我们以双六来一决胜负吧——」

怎么又要决胜负呢?长谷雄心想。

作诗是你比较有才华——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却又说不比作诗而来比双六,明显是在挑战,长谷雄为之气结。

诗,不是用来决胜负的。

双六,却可以决胜负。

这就是博弈。

所谓双六,后来称为「道中双六」,是一种广为人知、非常有趣的游戏。

说是双六,不如说是类似象棋的游戏。

原本发源于古代印度——天竺,后经中国才传入本朝的一种游戏。

双方隔着游戏盘对战。

盘上纵十二、横十二——全部划分为一百四十四格。

对战者以白、黑两种棋子决胜负。白、黑各持十五颗——同数的棋子并排为自军,交互掷骰子,以开出的点数移动自己的棋子。

率先攻入对营者为胜。但在过程中,运使棋子也可见高下。掷出好的骰子数,却没有运筹帷幄的本领,亦可能吃败仗。

这应该是日本最早流行的博弈吧!掷骰子时,将两颗骰子放进一个筒子内,筒子翻过后拿起来,依照两颗骰子开出的总数,作为移动棋子的基准。

如同博弈般,玩双六时也是说「吃」。

这种双六,在奈良朝以前已传入本朝。

有一有二,还有五六三,连四都有,双六的骰子。

这是《万叶集》(译注:现存最早的日本诗歌集,收录四千多首诗歌,分为杂歌、相闻、挽歌等)里记载的〈双六骰子咏歌〉。

其意为:不只有一和二,五、六、三、四都有哟!双六骰子数有很多种啊!——这是一首朴实无华的诗歌。

然而,这些都另当别论——

由于博弈积弊过深,持统天皇三年十二月开始,多次发出双六的禁令。

不过,赌博人口丝毫不见减少,今昔皆同。

顺道一提,比《古事记》、《万叶集》还要久远的年代——纪元前一二〇〇年左右,天竺的古籍《梨俱吠陀》(译注:Rig Veda,约成书于公元前一二〇〇年前后的印度赞美歌集,现存十卷)中,就有一首告诫赌徒之歌。

我们继续谈双六吧!

其实,长谷雄也玩过好几次双六。

表面上是在玩游戏。但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结果当然有赢也有输,长谷雄心想。

由于这不全以实力决胜负,而是依照掷出的骰子数目移动棋子,所以输赢也得加入偶然因素。这种玩法,让长谷雄感觉很好。

尽管如此,一开始就说要决胜负,那就不能不在意。

「不要。」长谷雄说道。

「不要这样说。还是跟我下一盘双六吧!」

「我不想玩。」

玩与不玩的争辩持续不久后。

「那我就吃掉你!」

男子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

长谷雄的心脏怦怦而跳。

男子的模样猛然一变。

眼睛从前方直直盯着长谷雄看。

眼神中潜藏着方才所没有的一股威慑感。

「你、你……」

长谷雄的话声带着颤抖。

「还是不愿意跟我用双六来决胜负吗?」男子说道。

「但……但是,我现在必须进宫啊!」

「派下人去说临时有急事无法进宫,不就好了吗?」

男子尽说些毫无道理的话。

「来吧!」

男子的语气一变又近乎哀求。

「倘若答应了,我就不吃掉你。只要你愿意和我下双六,无论胜负,你都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

说这话时,男子的嘴里突然长出两颗獠牙,从嘴唇外头可以看到尖尖的齿端。

「你、你……」

长谷雄目瞪口呆。

「你是鬼吗?」

「一开始不就告诉你了吗?」男子说道。「来吧!相信我。作诗输给你时,我就可以吃掉你了呀!但我不是没吃吗?」

仍尽说些任性的话。

长谷雄很想「哇」地大叫一声,赶紧逃离现场。

然而,身体瑟缩得动弹不得。

若是一般人,恐惧的脸上可能会吓得痉挛,长谷雄却仍是面无表情。

「好啦!」

「知、知道了。」

长谷雄终于首肯。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八节

傍晚的朱雀大路上,长谷雄和男子一同步行。

只有两人而已。

以长谷雄身为中纳言(译注:平安时代的官名)的身分,不带随从,连车也不乘却徒步而行,真是少见的事。

已依男子所言,派下人禀告无法进宫。

太阳渐渐没入西山,四周开始暗了下来。

走在路上的行人,都加快脚步赶回家中,人迹愈来愈少了。

——怎么会跟着这个人走呢?

长谷雄后悔不已。

不久前——

长谷雄同意下双六时,

「那就走吧!」男子立刻起身说道。

「去哪里?」

「去我的住处。」

「你的住处?」

「我的住处已准备好双六。」

「我家也有双六啊!」

「不行。到我的住处,用我的双六。」

男子拉起长谷雄的手,要他站起来。

「走吧!」

男子牵着长谷雄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长谷雄害怕得想高声大叫,喉咙却干渴得叫不出声来。

「出去一下。」

对犯疑的家丁如此说道,又派下人到宫内。当时何以不大声呼叫求救,或是逃走呢?

一方面被男子抓住了手,无法脱逃。一方面也怕高声叫喊,引起骚动时自己就被吃掉。

此外,也怕这名男子是故意装鬼来骗自己。

方才男子的嘴里长出獠牙,说不定是自己的错觉,也许那男子根本就是人。至少现在并没有看见那两颗獠牙,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若是引起骚动,结果才发现那男子根本是普通人,比起上次的白狗事件,一定会被三善清行修理得更厉害。

正在考虑种种结果时,已经被带到这里来了。

「到了。」

男子停住脚步,四周已看不到任何人影。

夜幕低垂。

仰头一看,上方星光点点的夜空中黑黑地耸立着的,正是朱雀门。

「这里不是朱雀门吗?」长谷雄问道。

「对呀!这就是我的住处。」男子答道。「进来吧!」

男子拉着长谷雄的手,爬上朱雀门。

长谷雄已经没有活着的感觉。

「喂!你在发抖呀!」

男子握着长谷雄的手说道。

不能发抖吗——

很想如此大叫,但长谷雄的口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九节

自古以来,传说道路和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是灵界的接点,也是妖魔和百鬼夜行出没的场所。

屋子的二楼和门的上方,既是前往灵界的通路,也是魑魅魍魉的住处。

从前面几则轶闻看来,住在朱雀门上的鬼,非常喜好艺术。

且说——

长谷雄被男子抓住手,一脚踏入灵界。

登上门往上方一看,那里点着两盏灯,双六棋盘已摆设妥当。

长谷雄坐在棋盘前,面对着男子。

帅气的男子眼眸中闪着光,对长谷雄说道:

「输赢该如何下赌注呢?」

「下赌注?」

「这是当然的啊!这可是双六,不下赌注哪能叫双六呢?」

被如此要求,一时间却想不出该赌什么才好。

「那你又赌什么?」长谷雄反问道。

「我吗?我赌女人。」男子答道。

「女人?」

「等同全世界的美丽女人。」

他以断然的语气说道。

「你要赌什么呢?」男子再次问道。

「我、我——」

长谷雄为之语塞。

「你呀,你就赌你的全部吧!」

「全部——」

「对。身为诗人的你,名声、府邸、财产,还有你所拥有的全部。」

真是毫无道理!

「怎可如此不讲道理……」

「我赌的可是你前所未见、不似人世间的美丽女人哪!我不是告诉你『等同全世界的女人』吗?所以你呀,你就赌你的全部。」

「不要。」

「赌吧!不赌的话,我就在这里吃掉你。」

话一说完,男子嘴里喷出熊熊的青绿色火焰。

已经毫无可疑。

对方根本不是人。

是鬼。

「赌吧!」

「知、知道了。」

长谷雄以颤抖的声音答应道。

「那么,就开始吧!」

男子仿佛很开心地说道。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十节

关于住在朱雀门的鬼,有几种说法。

其中最有名的说法,就是皇宫清凉殿「鬼间」(译注:清凉殿西边的一室)里鬼王的化身。

滋野井公丽(译注:一七三三~一七八一,江户时代中期的公卿,号五松亭)在《禁秘御抄阶梯》中的〈鬼间〉曾如此记载:

「关于在所谓『鬼间』内的画作,谁也不曾见过。几年前,我曾向『绘所』的官署询问此事,却被断然回绝,最后对方才说没有这样的画作,我又能如何呢?为长说:自古以来流传于世间的所谓『鬼间』,是否真有这样的屋子呢?真假不明。

(中略)我如此回答:鬼王有三张脸和三只眼睛,还长着一根角。其色为赤。听说在『鬼间』的东北角绘有它的样子。这个鬼被画成在逃命的模样,而且还一面逃,一面回头望着要来消灭自己的勇士。此时,为长又说道:朱雀门的鬼,就是画在『鬼间』的那个鬼王所现形的吧!只是朱雀门的鬼为青色。根据《长谷雄卿记》一书记载:『鬼间』的鬼王为赤色,朱雀门的鬼为青色。关于颜色相异的说法,何者为确,容后再厘清吧!」

这个鬼有三张脸、三只眼睛,长着一只角。

至于颜色,有说是红色,也有说是绿色。

和长谷雄对坐下双六的,正是这个鬼。

翻开筒子内的骰子,依开出的点数移动棋子。

看来长谷雄这方占优势。

男子居于劣势。

随着胜负的进展,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呜呜嗯。」

「呣呣呣。」

每呻吟一次,就看见这帅气男子嘴里吐出不相称的獠牙,火红巨大的舌头正在跃动。

接着鼻子遢陷,整个眼球露出来,额头上也开始长出角来。

脸庞的两边,现出两个青面鬼脸,咬牙切齿的声音嘎嘎作响。

「你、你……」

自言自语的恐怖模样,在两盏灯的照射下,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长谷雄汗流浃背,尽量不去看那张脸,只盯着棋盘看。然而,鬼的可怕模样还是不时地映入眼帘。

「这是老鼠啦!这是老鼠啦!……」

每当鬼的模样投入眼中时,长谷雄便强迫自己转换念头,一边在心中努力祈求,一边全神贯注地摇动筒子,掷出骰子。

然后——

哎呀!最后长谷雄打败了鬼。

「你,长谷雄小子。你是什么东西?连双六也打败我啊!」

对方以凄厉的声音叫嚷着。

那已经不是人的形体。

全身已化为鬼。

「不……不是约定好吗?不会吃掉我。」

「不吃。」鬼嘟囔道。

「虽然很想吃掉你,但因为有约在先,所以不会吃。」

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声。

「女人也给你!」

鬼一说完,黑暗中放出朦胧的蓝光,好像有什么东西站在那里。

然后,静悄悄地靠过来。

原来是一位身着樱袭色裳唐衣(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正式礼服)的女子。

「多么——」

一见到这女子,长谷雄已把身旁的鬼抛到九霄云外,忍不住叫出声来。

果真如鬼所言。

「多么美啊……」

那是长谷雄从所未见的美——以后只怕再也不可能见到这样的美女,他心想。

她的美,让人觉得不属于这个人世间。

乌亮的长发——

白腻的肌肤。

朦胧夜色中也看得见的红唇。

鬼的三只眼睛流下眼泪。

「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怎会将这女人拿来当作赌注呢——」

鬼一边说,一边哭。

「这个女人可是我的全部,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鬼斜眼注视着长谷雄,说道:

「好吧!依照约定把这女人给你。但是有一个条件。听好了,从现在起百日之内,不可以抱这个女人。听好!务必要遵守约定喔!」

「为什么?为什么呢?」

「若是你在百日之内抱这女人,你将会失去她。」

「——」

「听好!务必记得我现在所说的话,千万别忘记……」

说话声愈来愈细。随着声音的消逝,灯火和鬼也从这儿消失了。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第十一节

长谷雄把女子带回府邸。

问她叫什么名字,答说不知道,长谷雄便为她取名露虫。

长谷雄虽和女子一同在府邸生活,却听从鬼的话,百日之期未到之前,连手指都不敢去碰她一下。

如果露虫只是个普通女子,长谷雄对鬼的话根本会充耳不闻,可能十日不到就出手了。

不过,这女子长得实在太美了。

万一如鬼所言,这女子从自己手中消失的话——

长谷雄认为自己将会活不下去。

等同全世界——

鬼说的丝毫不假。

对长谷雄而言,失去露虫,等同失去了全部的世界。

万一失去这女子——

无论如何贵重的物品,无论何等美丽的女人,恐怕都无法慰藉自己吧!

即使能创作出多么华丽璀璨的诗句,也无法交换这女子。

只要有露虫在身边,已经不需要诗句。

比起过去到现在所作的一切诗句,比起未来到永远所作的任何诗句,对长谷雄来说,只有露虫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长谷雄不敢对露虫出手。

连她的手都不敢去碰——

对长谷雄来说,这是比任何严刑拷打都还要痛苦的处罚。

八月十五日,美丽的月夜。

长谷雄点起灯火,翻开卷子。

旁边有座黑色漆器的二层书架,摆放好些卷子与典籍。

长谷雄的眼睛扫过卷子好几回,但里面的内容丝毫进不到脑海里。

内心挂念的尽是坐在外廊地板上,隔着屋檐仰望月亮而叹气的露虫。

现在好想立刻跑到露虫身边,从她身后紧紧搂住,吸吮她的嘴唇,以自己的手抚摸她的肌肤。但是,他压抑住了。愈是压抑,自身的肉体愈是积压,连吐出气息的温度也节节上升。自己的肉体和肌肤,因这股热量而变得更炽热、更燃烧。

还剩最后三天——

鬼所说的百日,还剩最后三天。

再忍耐三天,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露虫的身体。

「长谷雄大人……」

听到露虫的呼叫声。

长谷雄抬起头来。

方才还背对着自己的露虫,已经转身背向庭院,注视着自己。

「长谷雄,长谷雄……」

露虫反复地呼喊着长谷雄的名字。

每次被她一叫,长谷雄就觉得有些惊愕,心脏怦怦地跳。

因为这有两层含意。

一者,露虫在呼叫自己的名字。

另者,和自己的名字有关。

平安时代,有关男性性器的俗称。

其中之一称为「OhASE」。

「OhASE」即为阴茎,汉字可写成破势、破前等。

《本朝文粹》之〈铁槌传〉中记载:

「为人勇猛精悍,能战胜权势之朱门。

天下号之破势。」

朱门和玉门同义,即女性的阴部。

这个「OhASE」,和他自己的名字「hASEO」(译注:长谷雄三字的日文读音)读音有些相似,长谷雄不会没意识到。恐怕三善清行也会利用这种类似音,作为揶揄长谷雄的笑柄之一吧!

连着两次呼叫长谷雄、长谷雄(hASE-OhASE-O),其中也包含「OhASE」的发音。

长谷雄抑制住自己的表情,以嘶哑的声音问道:

「什么事呢?露虫……」

他觉得喉咙非常干渴。

「长谷雄大人,为何不让我成为你的人呢?」

「——」

「您不喜欢露虫吗?」

「哎呀!露虫,露虫,快别那样说。我爱你爱得快受不了,就像我经常对你说的那样啊!」

「那么,让露虫成为长谷雄大人的人吧!」

「可是还有三天,我不可以碰你的身体。」

「怎么又说这种话呢?事实上,您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不!依照约定,倘若我碰触你的身体,你就会消失。」

「没有的事。为什么被您碰触,露虫就会消失呢?身体如此热呼呼的我,为什么会消失呢?若是被长谷雄大人搂抱而消失,露虫也愿意,总比就此焦躁而死得好……」

露虫一边说,一边迅速巧妙地当场脱掉了身上的衣物。

露虫白嫩的肌肤完全展露出来。

屋檐撒下来的月光,从她两肩后方照过来,灯火则映照着她的正面。

美丽而浑圆的乳房。

还有乳头。

细细的柳腰,全都展示在长谷雄眼前。

露虫走到长谷雄跟前坐下,拉起长谷雄的手。卷子从长谷雄手中掉落。

她将他的手拉往自己胸部,按在乳房上。

手上有种柔软滑润的触感。长谷雄心想,世上怎会有这般令人心荡神驰的触感呢?

他感到手掌中露虫的乳头变硬了。

「不是热呼呼的吗?」

确实是热呼呼。

连血的温度、心脏的鼓动都可以感觉得到。

「怎么会消失呢?」露虫说道。「这个身体怎么会消失呢?」

露虫的手,抓起长谷雄放在乳房上的手掌,一边在肌肤上游走,一边往下滑。

「想不想吸我的嘴唇呢?」

「嗯,很想。很想吸你的嘴唇。」

露虫润泽饱满的红唇,往长谷雄的嘴唇贴过来。

长谷雄不假思索,立即闪开。

「等、等一下。」

「已经无法再等了。」

嘴唇又贴过来。

被强力吸住。柔软的舌头直钻入长谷雄的嘴里,他的舌头被紧紧缠绕。

手掌还在往下的途中。

「想不想用您的手搓揉我的乳房呢?」露虫说道。

「嗯,很想。」长谷雄答道。

长谷雄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和方才不一样的另一个乳房。

啊!看到洁白的贝齿间,宣泄出露虫热呼呼的气息。

「想不想吸吮乳房呢?」

「很想吸。」

被用力握住的乳房,乳头坚挺往外凸起,长谷雄一把含在嘴里,用力吸住。

长谷雄的手指,已经摸到露虫那热切、湿润而暖烫的地方。

露虫发出低低的喘息呻吟声。

露虫的手伸进长谷雄的束带内,纤细的手指握住那东西。

「变得好大啊!」

露虫带着喘息声说道。

「变得又硬、又烫啊!」

长谷雄以宛如女人的声音轻声道。

「我要比长谷雄大人所认识的任何人,用嘴巴使它更舒服。」

果真如她所说的去做。

「露虫!」

长谷雄轻声呼唤,将露虫的头仰起,紧紧搂住她。

「忍不住了。」

已经无法再忍耐了。

压抑又压抑的欲望,就像溃堤的水坝一般,从体内不断不断地涌出来,长谷雄的意志力已不知被冲到何处去了。

无法忍耐。

长谷雄推倒露虫,用力吸吮,自己的身体也扑过去。

「露虫!」

「长谷雄大人,请将OhASE……」

方才被手指触摸过的地方,这回露虫以手指引导长谷雄进入。

就在这时……

「哎呀……」

细细低低的声音,从露虫的嘴里泄出。一瞬间,某种冰冷之物把长谷雄的身体沾湿了。

露虫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还压在长谷雄身下,那热呼呼的温度、实实在在的肉体感,全部都消失了。

地板上徒留一摊水,连露虫脱下的衣物也都沾湿了。

「露虫——」

长谷雄低声呼唤,仰头站起身来。

四周不见露虫的身影。

只剩地板上的一摊水。

「露虫——」

长谷雄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四处都不见有女人的踪影,也听不见回答声。

正呆然不知所措时——

「呜呜,呜呜……」

庭院里忽然传来不知何人的啼哭声。

长谷雄顺着声音抬头一看,月光下,朱雀门的鬼伫立在庭院中。

「你到底在做什么呀?真可恶!你到底在做什么呀?长谷雄,你这小子……」

鬼哭哭啼啼地说道。

「那女人,是我花了百年功夫打造的。我从各式各样的女尸身上,撷取眼睛、鼻子、嘴巴、头发、乳房、脚、手指、指甲,找出相称的部位才合成的。我把最好的部分收集起来,这才完成……」

鬼恨得牙齿嘎嘎作响。

「那是我一生的杰作,已经无法再重造了。为何不再多等三天呢?只要再过三天,就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鬼继续哭哭啼啼地说。

长谷雄对于鬼的一番话,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一切,而这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复得。

长谷雄木然地望着庭院中的鬼。

月光正洒落在那儿。

八月十五夜者

天之秋

月之望也

长谷雄口中轻轻地吟道。

更阑人定

云净月明

「长谷雄,你这小子!这时候还有心情作诗吗?」鬼说道。

十二回中

无胜于此夕之好

千万里外

各争于吾家之光

况复思感于秋

心疑不夜

长谷雄没有回答。

只是从口中滑出了诗句。

长谷雄明白。

他明白这是非常出色的诗句。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华丽的诗句,仅仅是从自己的口中流泄出来,他对这些已没有任何感动。

宛如行尸走肉在吟诗一般。

澄澄遍照

禁庭之草载霜

皎皎斜沉

御沟之水含玉

「长谷雄!你到底是什么家伙啊?」

鬼在说些什么,长谷雄都已经听不见了。

「长谷雄!长谷雄!……」

鬼的声音渐渐远去。

于时高天早晓

繁漏频移

怜秋夜之可怜

翫清景之可翫

不知不觉间,长谷雄赤脚走下庭院,于月光下吟唱诗句。

已经听不到鬼的声音。

更及杯无算

令叙事大纲

臣不胜恩酌之重

已为醉乡之人

恐对明月之辉

以述暗陋之绪云尔

月光洒落下,长谷雄只是空虚地吟诵着华丽的诗句。

篁物语 第一节

小野篁,嵯峨天皇至仁明天皇时期的宫廷人物、官人。

他是早于菅原道真、纪长谷雄时代的文人,其文才在同时代里可说无人可匹敌。

他曾有几次机会搭乘遣唐使船渡唐,却因遭遇暴风雨而未果。

当时唐朝的诗人白乐天闻及小野篁的文才,也说:

「希望能与他会面。」

结果小野篁没能入唐,两位文人未能相会。

小野篁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沉默寡言,极少言笑。

必要的时候,只讲必要的话。他给人的观感——与其说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自己,不如说对于俗世的事物不感兴趣。

承和十三年秋,擢升为太政官左中弁。以周围的眼光来看,他是被硬推上去,且硬着头皮完成那职务的。

然而,工作上无可挑剔。

若要挑毛病,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酬酢。

虽然此人不善于交际应酬,也没人说他坏话。因为朝廷中居于上位者,对他尽皆敬而远之。

谣传小野篁和冥界有往来,有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经常依偎在他身边。这个谣言的奇特处,在于二十年来始终不变,身旁的女子一直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姑娘。

值宿宫中时,理应独自一人的小野篁,身旁却坐着个女子,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看到这景象的,不是只有一两人而已。

乍看小野篁,瞧不出他的年龄。

年轻时,看起来像是历经岁月磨蚀的怪物般。

这个小野篁,在当上左中弁时——

因事参奏的高藤卿,和小野篁一道辞出宫来。

两人同乘八叶牛车,牛拉着座车离宫。

夜里。

西方的天空挂着如猫爪般的细细弦月。

当牛车来到约莫朱雀门附近时——

「且慢——」

小野篁突然对高藤卿说道。

外头的随从叫住牛童,牛车停步。

「你们暂且躲在门后方,不要出声,也不许吵闹。」

小野篁如此言道,要他们都到对面去。

「有什么事吗?」高藤卿问道。

「何不一起来观看有趣的事?」

篁一说完,便掀起帘子,走出车外。

「请!」

高藤卿被篁牵着,也步下车子。

两人并排站在停于朱雀门前的牛车旁。

「什么有趣的事呢?」

「安静!」篁低声道:「走吧!」

高藤卿顺着篁望出去的视线看去,朱雀大路的对面,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

那盏灯,竟然笔直地往这边靠近。

感觉有不明物,正密密麻麻地往那盏灯周围的黑暗中直逼过来。

愈来愈近了。

仔细一看,那些接近而来的不明物,竟然是一群怪物——鬼群。

最前头的,是一只以两脚行走、双手抱着骷髅的蟾蜍。

骷髅的眼睛里,还闪烁着绿色火焰。

其后为牛头鬼,手里持着一只人的手臂,边走边啃。

还有宛如蛇般的长身躯,无手无足地在地上爬行。

人面马。

长着脚的琵琶。

抱着自己血淋淋的头,无首的武士。

长着手脚的锅、釜。

旗子。

仿佛内脏的东西。

双头狐。

这到底是——

「难不成是百鬼夜行(译注:日本的民间传说,夏夜里各式各样妖怪倾巢而出的大游行,称为百鬼夜行)吗?」

高藤卿把这句话给吞回去。

因为群鬼很快地就要从自己眼前走过。

实在太恐怖,很想大叫一声,逃之夭夭。

「安静!擦身而过的这一群,不会危害我们。」篁说道。

此时的高藤卿,根本不觉得还能活命。

倘若那群怪物笔直前进,一定会遇上两人站立的朱雀门。如此一来,篁与高藤卿就会挡住它们的去路。

该如何是好呢?

且说——

它们从朱雀大路由南往北行,一到两人站着的朱雀门就左转,从二条大路往西继续前进。

但奇怪的是,群鬼中的一只,还是该说一头呢,都一个接着一个,朝篁低头致意后才通过。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鬼却不向西行,走到了两人跟前。

那是一个鸡头人身的鬼。鬼向篁深深一鞠躬后,看了高藤卿一眼。

高藤卿咽下一大口口水。

腥臭味扑面而来。

害怕得叫不出声音来。

鬼将高藤卿仔细端详一番后,嘟囔道:

「哦,尊胜陀罗尼在这里。」

说完便往西走去。

群鬼一一通过,全部消失于西边后,高藤卿已然瘫坐在地。他的膝盖直发抖,根本站不起来。

「刚、刚、那、那个鬼说些什么啊——」

高藤卿坐在地上问道。

「你的衣服里,缝着写有尊胜陀罗尼经的纸。」

篁气定神闲地说。

因此群鬼才无法对高藤卿下手。

「篁大人,难不成您一开始就知道此事吗?」

「是呀!」

篁点点头,平静地说道:

「所以才请您观看啊!乘车来到此处,就知道那些东西已经来了。固然可让他们就此通过,不过这机会千载难逢——」

后来一问,才知道尊胜陀罗尼是高藤卿的乳母缝上去的。

此外,有一次高藤卿生重病。

昏睡了三天后,第四天晚上死去。

家人们悲伤嗟叹,岂知一到清晨,高藤卿突然苏醒过来。

全家人欣喜若狂,只听他说道:

「请小野篁大人来。」

篁一到,高藤卿撤下所有人。

只剩两人时,高藤卿对篁鞠躬作揖道:

「感激不尽!」

虽只一句话,看来篁已心知肚明。

「不必言谢,此事不宜随便对他人提起。」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

两人的交谈仅止于此。

关于这件事,不论家人如何询问,高藤卿却什么都不说。

过没多久,宫中便流传一则仿佛真有其事的传闻。

据说死去的高藤卿被阎罗王的鬼差押走,要问生前之罪。

带到了阎罗王殿,拖到阎罗王面前。

高藤卿猛然望去,只见阎罗王的臣子并列两旁,其中站在阎罗王身旁的,不就是小野篁吗?

篁看了高藤卿一眼,便附在阎罗王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你的阳寿本应尽于今日,经篁申述,暂给予缓期。」

阎罗王如此说道。

「速速返回!」

篁对着押来高藤卿的鬼差说道。

鬼差赶紧抓住高藤卿的双臂,退出阎罗王殿。

等到高藤卿回神时,已经在自己家中醒来。

原本只是传闻而已,可是听闻此事的人当中,就有人说道:

「倘若是那个篁,这种事可是办得到的!」

宫中曾传出对篁的恶意谗言,百般替篁辩白的,就是高藤卿。

无论是让他观看百鬼夜行,还是在阎罗王殿搭救,这么做正是高藤卿对篁的报恩吧!知道传闻的人都如此说。

根据《三国传记》(译注:日本室町时代的说话集,因及于印度、中国及日本,故称三国)书中记载,曾对篁如此描述:

「身仕于朝廷,魂通于冥途。」

篁物语 第二节

小野篁,为文人。

汉诗人。

具有稀世之才,也曾有卖弄自己才华之事。

据《江谈抄》记载,他十二岁时,已在内宴之始书写《翫樱花》之序。

二十四岁所作、题为〈秋云篇示同舍郎首〉之诗,收录于《经国集》中:

气憀慓具品之秋,客在西而岁欲遒,

登山临水耶楚望,移目寒云远近愁,

初触奉石一片起,盲风吹猎九围浮,

阴连潘岳晋阁上,色映刘王汾水流。

笼山暗湿长年叶,带日高韬短晷晖,

紫府欲迎仙驾养,青天曾助鹏翼飞,

朝为巫岭神姬气,夜作银河织女衣,

富贵人间如不义,华封劝我帝卿意。

这是一篇充满神仙思想的诗。

嵯峨天皇之时——

帝传呼篁至宫中,欲试其才。

当时,唐诗人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业已传入本朝。不过,那还是帝的私藏品,篁自是无缘过目。

帝从文集中找出两句诗:

闭阁唯闻朝暮鼓,

登楼空望往来船。

却故意将「空」字写成「遥」字,拿给篁看。

「觉得如何呢?」帝问篁。

篁毫不停顿、语如贯珠地答道:

「当真是极好的佳作!但若能将『遥』字改为『空』字,可就更妙了。」

还有一次——

嵯峨天皇想在宫内立一个牌子,命篁题些什么字。

篁婉拒了,帝却一定要他写。

篁只好提起笔,流利地写下三个字:

无恶善

帝无法读出其意。

读不出来直教人冒火,只得命篁退下,改传呼其他人,却也都读不出来。

过了约莫十天,高野山的空海来访。

提起空海,他可是当代最擅长书法的名家,也是文章高手。

他是曾渡海至唐、将真言密宗带回本朝的高僧。

「如何?会读吗?」帝问道。

空海以认真的神情,点头说道:

「是的。」

「读读看!」

「不能读。」

「刚才不是说会读吗?」

「是的。曾经说过。」

「那为什么不读呢?」

「虽然会读,却不能在这里读。」

「不要这样说,读吧!」

嵯峨天皇如小孩撒娇般说道。

「这应该叫小野篁本人来读。我不能在这里读。」

空海说罢,就回高野山了。

嵯峨天皇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人,又擅长书法。

同时自信满满。

自己读不出来而叫篁来读,实在有伤自尊心。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

将篁叫来,苦着脸低声说道:

「关于你前次写的字……」

「怎么了?」

「其实不会读。」帝坦白地说。「你读来听听看吧!」

「不能读。」篁的回答竟和空海一样。

「怎么不能读呢?那不是你写的吗?朕忍着羞耻,告诉你读不出来。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肯读吗?」

话已说到这般地步,篁实在讲不出「不」字。

「明白了。」

「读吧!」

「我会读。不过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读完之后,您绝对不能生气。」

「你写了这样的事吗?」

「是的。」

「嗯。」

帝一时语塞。

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心。

「知道了。不生气就是了。」

「是的。」

篁将头一点,背一挺,气定神闲地读道:

「无恶(嵯峨)则善。」(译注:原文为SAGANAKUtE YOKARAN)

「什么?!」

只听一次,嵯峨天皇一时不能会意。

「再读一次!」

命令篁再读一遍。

「无恶(嵯峨)则善。」

篁面不改色地又读了一遍。

第二次,帝果然就懂了。

「你,篁——」

帝脸色大变,愤怒地说道:

「你是说朕不在就好吗?」

所谓SAGA(译注:日语中,「性」、「恶」、「嵯峨」皆可读成SAGA),是指天生下来的善恶。《节用集》一书里,有将「恶」读成「SAGA」之例。

因此,写成「无恶」时,可以读成「SAGANAShI」。

总而言之,「恶无」和「嵯峨无」读音相同。

一方面有嵯峨天皇与恶相同之意,另一方面也有嵯峨天皇不在就好了的意思。无怪乎天皇要动怒。

「不是说好不生气吗?」

篁平静地说。帝只能闭上嘴,气得脸红脖子粗。

「罢了!」嵯峨天皇说道。「那么,这个如何呢?你读得出来吗?」

嵯峨天皇命人拿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文字:

「一伏三仰不来待书暗降雨恋简寝」

篁流畅地读道:

「月夜等不到来人,乌云密布天降雨,纵然心灰意冷,可否入眠呢?」

嵯峨天皇哑口无言。

因为他读得一点也没错。

「『一伏三仰,即为月夜』,有书记载——」

所谓「一伏三仰」,能否解读为「月夜」,是有问题的。不过,依据《十训抄》的内容,说是「わらはべのうつむきさぃ」上有记载。

我们并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本书。帝既然能由此出题,很显然篁也未必没读过吧!连如此罕见的书都读过,篁的学识教养真是深不可测啊!

「那么,这个又如何呢?」

嵯峨天皇再度提起笔,写下这样的一排字: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原来连续写了十二个「子」字。

「猫之子、子猫、狮子之子、子狮子。」(译注:日文读音为NEKONOKO KONEKO ShIShINOKO KOShIShI)

篁依然流畅地读出来。

因为「子」字在日文中的读音有「NE」、「KO」、「ShI」、「NO」四音。

至此,嵯峨天皇也不得不折服。

「篁啊!朕真是不如你!」

被如此赞美,篁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

只是默默地垂着头而已。

小野篁——

纵使爱惜其才,大概也是一个令人退避三舍的人物吧!

然而,才华却不断地从他身上洋溢出来。

嵯峨天皇并非喜爱这个人,而是爱惜他的才华。

承和三年——

担任遣唐副使的篁,七月二日从筑前(译注:约位于现今日本福冈县的西北部)出发渡唐。

却遇上暴风雨而发生船难,渡唐不果。

翌年,也就是承和四年,篁再度搭乘遣唐使船,却又遭遇暴风雨,依然无功而返。

又过一年,篁于承和五年第三度搭乘遣唐使船出使。

总共四艘船。

大使藤原常嗣。

副使小野篁。

然而,当大使乘上第一艘船时,却发现船板有个破洞会漏水。

大使于是改搭原本应是副使乘坐的第二艘船,命篁坐第一艘船。

篁对此深表不服,因而不肯上船。

以己福利代他害损,

论之人情,

是为逆施。

既无面目,

何以率下?

篁如此说道,结果仍是未能渡唐。

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篇〈西道谣〉的文章,讽刺遣唐任务,并故意送交朝廷。

这篇文章并未留存下来,其内容如何只能作推想,恐怕是相当辛辣吧!

《续日本后纪》记载,指这篇文章为:

「其词牵兴多犯忌讳。」

嵯峨太上皇大为震怒,将小野篁流放隐岐国(译注:今岛根县外海的隐岐岛)。

承和六年,篁被剥夺正五位下的官位,贬为庶民。

从摄津(译注:今大阪一带)的难波搭船前往隐岐国时,可以从篁的临行歌中读其心情。这首歌收录于《古今和歌集》:

谨告都城之人,海人之舟,驰向海原八十岛!

承和七年,篁获得赦免,重返都城,恢复正五位下的官位。

官位遭夺,在当时的宫廷里如同被宣叛死刑。篁却认为当庶民只是一时,反而趁此机会随心所欲地到处游玩。

这件奇怪的复位案背后,也许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使然吧!

关于篁入唐之事,出发三次,三次都因故而未能顺利成行,难不成也是背后有什么力量所造成的吗?

篁物语 第三节

高藤卿辞出宫后,乘坐牛车从二条大路返回自家宅邸的途中,看见一个貌似小野篁的人。

在傍晚时分。

太阳即将落入西山之时——

由于车内昏暗,高藤卿打算让外头的光线照进来而掀起帘子时,不经意瞧见了那身影。

正当经过神泉苑前的时候。

一名穿着白色狩衣的男子从北门进入神泉苑,那背影和篁一模一样。

「喂——」

高藤卿命随从停住牛车。

步下牛车。

「在这里稍待片刻。」

吩咐了仆从后,打算向前走去。

「您要去哪里呢?」其中一名随从问道。

「神泉苑。」

「只有一个人吗?」

「嗯。」

「这样太危险了。」随从出言阻止。「听说一入夜,妖怪就会现身,也曾出现百鬼夜行。」

神泉苑的确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这里原是模仿唐长安城东南角的兴庆宫而建,空海等高僧曾多次在此祈雨,亦屡屡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

不少人夜里来此,都曾见过灵异现象,有人因此生病,更有人一命呜呼。

「知道。」高藤卿说道。

自己曾经看过百鬼夜行,而且还是方才进入神泉苑的小野篁带他去看的。

只要跟小野篁在一起,百鬼夜行也不觉得可怕。

然而,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去的。

「我陪同您一道去吧!」一名随从说道。

「不必杞人忧天。」

高藤卿决定独自前往。

如果那人是小野篁,会不高兴其他人跟着来吧!

可是,若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高藤卿如此思索。

若在晚上,自己也不致说出这般毫无道理的话吧!但太阳才刚落下,外头还亮着呢!

再过半刻,不点灯就难以行动了。

问题在于方才见到的背影是否就是小野篁呢?没错!那确实是篁。

自己还认得,那看起来宛如女人肩膀般的优美曲线。

「您到底为了什么事而去呢?」

即使随从追问,高藤卿也不回答。

「在这里稍等一下——」

只丢下这一句话,便往神泉苑走去。

从门进去往里一看,却不见篁的身影。

该不会走到了池子那边吧?再跨步一看,里头非常宽广,有如森林般林木繁茂。

可能长时间未修剪吧?散落的树叶一层层堆积于地,踏上去有种柔软的感觉。

已是青叶时节。

头顶上枫树和樱花树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四周静悄悄地,万籁俱寂中,耳边只听得见树叶的摩挲声。

高藤已经开始后悔了。

周围渐渐有些昏暗。

神泉苑里头可能比外面更暗吧!

跟着独自一人的篁来到此处,并非有什么要事。

为何要跑进来呢?

纵使找到了篁,究竟打算做什么呢?只因看到他的背影,便不假思索地追到这儿,也许篁并不喜欢自己跟着前来。

嗯,应该是不喜欢吧!

冷静一想,只能说是有什么奇妙的力量驱使自己前来。

绕着池子走了半圈,高藤卿停下脚步。

决定打道回府。

正当——

高藤卿转回方才的来时路,却发现对面昏暗中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是篁。

篁大人——

他正想呼叫,随即闭上已张开的嘴巴。

因为他看到篁的身旁,站着另一个人。

而且是个身穿唐衣的女子。

何以此处会有个穿着唐衣的女子呢?

仔细一瞧,她的模样并不像是随从。

方才进入神泉苑的,明明只有篁一人呀!

或许他和这女子相约在这儿见面吧!女方先来此处,独自等待篁的到来。这么一想,似乎可以说明女子之所以在这儿的原因。不过,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不像有牛车停在某处的样子,门外也没见到牛车。

难道篁和那女子都是徒步前来吗?

女子肌肤白皙。

年纪约十五、六岁。

女子好像跟篁正在谈些什么。

高藤卿所在之处,听不见两人的谈话声。

虽然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仍可看见女子似乎哭着向篁诉说什么怨恨般,篁则是温柔地倾听着。

原来如此,看来是在树下互诉相思与柔情蜜意吧!

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吧!——心中这么想,高藤卿的脚却没移动。

已经错过招呼的时机,高藤卿只能站在树荫下远眺两人。

不久,两人的交谈好像结束了。

接下来又会如何呢?他正瞪大了眼睛想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女子的身形竟然变单薄了。

就在高藤卿盯着看时,女子的身形逐渐变薄,竟然薄到能透过身体看到后面的风景。

喔——

正当高藤卿吞下这一声时,女子突然消失了。

那女子,难道是幽魂吗——

然而,对于女子的消失,篁并不特别惊讶。

高藤卿不敢吭声地望着,只见篁将右手衣袖拉到眼角,似乎在擦拭泪水的样子。

看到不该看的事——高藤卿忍不住把视线移开,仰天叹息。

怎么会看到小野篁在偷偷哭泣呢?

霎时间感到非常惶恐。

不知何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己偷窥到篁的秘密吧!

抬头望去,青叶妖娆摆动,沙沙作响。

高藤卿调整呼吸,移回视线。

然而,篁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篁物语 第四节

高藤卿每天都过着心神不宁的日子。

因为在神泉苑偷窥到小野篁和女子幽会。

那一天——

站在那里好一阵子都不敢移动。

总觉得一移动,就会撞见篁。

高藤卿好不容易走出来时,几乎已是夜里。

一走到外面,拿着火把的随从赶紧跑上前来。

「总算平安无事——」

虽说稍待片刻,但高藤卿进去得实在太久,随从正打算要进入搜索。

「不必担心。」高藤卿说道。「更重要的是,有没有看见谁从神泉苑出来?」

站在高藤卿面前的所有随从都摇摇头。

「没有。除了主人以外,没见到任何人出来。」

那么,篁还在神泉苑内吗?——高藤卿心里想,却没说出口。

竟然有这样的事。

为何走进神泉苑?在那儿看到了什么?高藤卿至今未向任何人提起。

然而,他却很在意。

原来篁的身边一直有个年轻女子的传闻,是事实。

而且——

「不是活人。」

高藤卿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让这句话从自己嘴里溜出。

在那之后,在宫中和篁碰面过好几次。

一如往常般打招呼。

和之前一样。

哪里都没变。

但是——

高藤卿心想:

篁恐怕知道那件事吧!

自己在神泉苑看到的事。

毫无疑问,他必然知道。

那么——

「为何要跟去看呢?」

篁为什么不这么问呢?

宁可被篁如此质问,感觉还来得轻松些。

还是,篁根本没发觉呢?

不!不会有那种事。

自己曾看过篁和群鬼打招呼,往生时也看到篁。小野篁是个可以在阴阳两界自由来去的人。

那个篁,没理由不发现我。

之所以什么都不说,用意是要自己依然故我就行了吗?

虽然这么想,但经常和一如既往的篁碰面、一如既往地相互打招呼,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高藤卿终于忍耐不住。

有一次,逮到机会悄悄地叫住篁,只剩两人相对时,高藤卿低头说道:

「对不住。」

「为何道歉呢?」篁平静地说。

「其实我全看见了。」

「什么事呢?」

「在神泉苑的事。」

高藤卿愧疚地告诉篁,如何看见他而追到神泉苑的事。

「我知道您在场。」篁说道。

「好吗?」高藤卿问道。

「什么?」

「我看到的事情。」高藤卿坦诚以告。

「好也罢,坏也罢,都已经是看见的事。没必要道歉。」

「但是——」

「我知道您的口风很紧。」

篁的声调毫无改变。

但是——那时您不是在哭吗?想这么问的高藤卿赶紧煞住。

不能说得这般露骨。

「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呢?」

高藤卿换成这种说法。

「帮上忙?」

「不!并不是我比您有什么过人之处——」

想找更适当的措词,却结巴地说:

「总之……」

觉得很为难,先闭上了口。

「我受您许多照顾!」又说道。

篁默默无语,只注视着高藤卿。

高藤卿红着脸说道:

「我是想,如果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尽绵薄之力……」

篁的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仿佛微亮灯火般的笑容。

「高藤卿……」

篁的笑容消失了。

「您是一个好人。」

就像小石头从嘴唇迸出来般的说话方式,表达了篁的感动之情。

「有一个故事,您愿意听吗?」

「故事?」

「小小的故事。」

「当然,愿闻其详。」高藤卿答道。

篁注视着高藤卿,深呼吸一次,又再深呼吸一次,好似要从心底搜索那故事般地沉默着。

不久——

从不曾有过地,篁将视线从高藤卿的脸上移开。

「这是……」

仿佛并非对任何人说话般地张开嘴唇。

「很久以前,住在某地的一位小姐的故事。」

于是,篁开始述说那个故事。

篁物语 第五节

都城某座宅邸,住着一位小姐。

「有一位甚得父母宠爱的小姐。」

作者不明的《篁物语》中曾如此记载。

父母宠爱倍至,自小便吟诵诗文,女子该有的教养几乎都已学成。

「接下来该是汉文了。」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岑守(译注:小野岑守,七七八~八三〇,平安初期的贵族、文人)。

「即使什么都学,也犯不着学汉文吧——」

母亲和周围的人都反对,岑守却听不进去。

其实,小姐有一个哥哥。

这个哥哥是大学的学生,和小姐是异腹兄妹。所谓异腹,就是同父异母之意。

此时,岑守脑海中浮现的人选,正是这个哥哥。

「让她跟着哥哥学汉文吧!」

这对兄妹挺疏远的。

几乎没见过面,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小姐很排斥哥哥来当自己的老师。

「不如找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还好些!」

但是父亲心意已定。

这个哥哥,就是小野篁。

篁在对高藤卿叙述时,故意不提自己的名字。

而是以「哥哥」来称呼自己。

中间垂着帘子,还立起围屏,隔着这两样东西,妹妹开始跟着篁学习汉文。

那是夏天——青叶时节的事了。

虽说有帘子和围屏相隔,哥哥还是有机会见到妹妹的容貌。只要往帘子靠近些,多少还是能瞥见彼此的模样。

妹妹的样貌,当真有沉鱼落雁之美!

隔着帘子和围屏的交谈声,也非常文雅!

虽说哥哥是男人,却拥有如女人般纤细的肩膀和白皙的肌肤。

所谓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文质彬彬,他的样貌在当世者中无人能比。

「生得如此秀美,可能会短命吧!」

从少年时起,就有人在篁的背后议论纷纷,这些话当然也传入妹妹耳中。

一见面,果真名不虚传。——不!比传闻中还要俊俏。

刚开始时,彼此只是教与被教的关系;随着每天的见面,慢慢地也会闲聊几句。

哥哥手持象牙角笔教授妹妹时,拿着角笔的手指,竟比象牙还白、还细。

有一次——

哥哥将阅读汉文必备的句读标点图交给妹妹时,附上了一首和歌。

吉野之水若为浅,吾将越过妹背山,只为与汝相会面。

这首歌的意思是:如果隔在你我之间的吉野川江水变浅,我就能越过妹背山与你相会。

假如没有帘子,又或者你我不是兄妹,就能够和你更亲近。——这是哥哥想对妹妹说的话。

妹妹回了一首返歌:

期待吉野水混浊,至妹背山影不可见。

我希望吉野川的河水混浊到连妹背山的影子都看不见,相会之事太离谱。

对于妹妹的返歌,哥哥又回了一首:

河水混浊为短暂,流水终究会澄清,吾与汝可相会也。

河水混浊只是一时而已,水一流动,终究得能澄清,那时我就可以与你相见。

对此,妹妹返歌一首:

沧海亦可变桑田,世人不知明日事,君何以知我心?

昨日的沧海变成今日的桑田,世间人也难料明日事,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心意呢?——如此一说,哥哥又回歌一首:

沧海也好,桑田也罢,吾心不知吾身,一意越妹背会汝面。

管它变成沧海还是桑田,连我都不了解我自己。总之,我只想越过妹背山与你相会而已。

就这样越过帘子互诉心曲,彼此的心灵契合也与日俱深。

不过,两人之间并没发生任何事。

兄与妹的关系,哪一方都无法立即跨过去。

师走(译注:阴历十二月,亦称极月、腊月)之时——

月色皓皓之夜,两人坐在外廊地板上遥望月娘。

在皎洁的月光下,只是望着庭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彼此的心中都悬系着对方。

撤下帘子面对面,原本是男方该有的魄力,不过在此之前,兄与妹——这条血缘的鸿沟,仍在两人之间奔流着。

两人各站在鸿沟的一岸,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般情景不意落入了某人眼底。那人说道:

「眺望师走之月,未免太扫兴!」

兄——篁也不是个被呛却能默不吭声之人。

于是,即兴咏歌一首:

思及待春冬尽月,别有滋味在心头。

对此,某人返歌一首:

经年不厌此月亮,敢是心头藏秘事?

在《篁物语》一书中,「某人」只写作「人」。所谓某人或人,可能是两人的父亲,亦或是衔其父之命而来,拐弯抹角想要刺探两人情况的使者吧!

父亲岑守已微微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情愫。

千万不要做出逾矩之事,快快回房睡觉吧!——这是「某人」的弦外之音。

对此,才华横溢的篁以歌回应:想到这是寒冬将尽的最后之月——所谓的师走之月,令人感触特别深。

面对哥哥——篁的这首歌,「某人」也以歌回应:对于心照不宣的两人来说,赏的是什么样的月亮呢?想必心中特别有感觉吧!

兄和妹是隐藏在最后那首歌中的秘密当事人,若以此来诠释也可以,或以一般情侣来诠释也说得通。

其间的微妙安排,隐隐有规劝两个年轻人之意,真令人玩味不已。

这个「人」离去后,女方说道:

「时间太晚了,恐怕会引人误会。」

于是便回房去。

这句台词,在《篁物语》中有记载:

「女曰勿启人疑窦。」

无论这个「人」是父亲,还是衔命而来之人,总算圆满达成任务。

只留下篁独自一人于月光下。

篁物语 第六节

开春后的二月——

初午之日,妹妹为了祈福,前往伏见稻荷神社参拜。

随侍的共四人。

女房(译注:天皇或贵族家侍奉主人的女性仆人)两人。

童女两人。

加上篁,总共六人一同前往参拜。

女房穿着自己喜欢的颜色的褂衣,童女童男则一律是柳色褂衣。

妹妹身穿红色单袭。樱花色的薄衣上,套着染花的绫。

比身高还长一尺多的长发垂落下来,分外艳丽动人。虽然是黑色长发,其发色却因观看角度不同而有种种微妙的色彩变化,宛如发丝间宿着一位不可思议的精灵。

娇颜不似世间人,丽色无之可与比。

称得上是闭月羞花、美似天仙的容貌。

就像不小心被阳光一照、随即融化消失的雪一般柔弱晶透。

正准备从都城乘坐牛车出来时,妹妹却说:

「和风煦煦,令人精神愉悦,我们徒步而行吧!」

于是停下牛车,命童女童男待在那里,大家一起走路。

因为是参拜神社,迟早都得下车步行。

参拜完的归途中,妹妹显得很疲倦,哥哥篁一看,便靠近妹妹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

「你如果累的话,就靠在我肩上。」

「不!不必担心。」

妹妹客气地说,推开了篁的手,恰巧路旁有一块大石头,于是稍坐休息。

此时,有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男子也要到神社参拜,正巧乘牛车经过。

看来像是兵卫府次官的人物。男子看到妹妹,掀开车帘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太可怜了,连牛车也不乘就去参拜吗?」

妹妹正想回答,却见篁无视男子的言词而故作不知,也只好默不作声。

没想到男子竟走下牛车,一副也要休息的模样,又向妹妹搭讪道:

「我想打造一部唐车(译注:最华丽的大型牛车,乃天皇、皇后所乘),并在这附近架设木崎围屏。」

篁依旧无视于男子的存在。

木崎影射皇后(译注:两者读音皆为KISAKI)。我想为没车的你做一部牛车,待你如皇后般尊贵。——这就是男子想对妹妹说的话。

「如果你是皇后,那皇帝该是谁呢?」

你觉得我如何呢?正是男子的弦外之音。

篁依然装作听不懂。

妹妹也不能不顾及篁,径自回答。

篁叫女房拿出破子——便当盒,便开始用餐。

为了让这名年轻男子先行离去。

然而,这名兵卫佐却不觉自己给篁添了麻烦,命随从取出笔墨砚台,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

写好之后,命随从交给左近的妹妹。

那是一首歌。

卿若为知人心之神,慕卿之心当可知。

对此,妹妹返歌一首:

即使为神当是石神,实在无由知人心。

对此返歌,兵卫佐不知又在写些什么。

事到如今,篁也不得不打退堂鼓。

「走吧!」

草草用完餐后便起身,催促妹妹赶快回去,把男子晾在一旁。

然而,男子仍不死心。

「瞧她往何处去?」

兵卫佐派人尾随车后,直到见到她进入某一户宅邸。

篁物语 第七节

隔天早晨,妹妹满脸发烫地醒来。

起身时,脸颊还微微泛红。

昨夜几乎不能成眠。

因为想起了篁。

昨天的篁,到底是怎么了呢?向来云淡风轻、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篁,昨天却把自己的情感全都暴露出来。虽然之前也收过篁的好几首歌,总不排除那或许只是对自己的慰藉而已。

哥哥对妹妹的揶揄,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

那应该不是真心。

纵然是真心,再怎么说都是兄妹。

怎么能生出爱情呢?

那个篁——

昨天怎会如此嫉妒呢?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篁。

那个冷静的篁,已被嫉妒扰乱了心神。——明白到此事,妹妹的心不由得加速跳动,双颊泛红。

一整晚都在思考这件事。

虽然夜不成眠,情绪却非常高昂。

兵卫佐的使者童男,送上信函交给妹妹。

打开一看,上面如此写道:

神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才能将此信送达。昨日石神处,今日还能相见否?

「等待您的回函——」

童男正在庭院等候时,却被篁撞个正着。

「这童男从何而来?是哪个好色之徒的使者吧!」

篁这么一说,童男好生慌张,回函也没拿就赶紧离去。

翌日——

童男等到篁前往大学不在家时,又带着兵卫佐的书信来拜访妹妹。

信函中附上一首歌:

玉影消失叹无奈,千鸟砂上留指爪。

对此,妹妹返歌一首:

偶然路旁擦身过,本似千鸟踏雪泥。

兵卫佐对倩影难再一见的妹妹,比喻为千鸟踏在砂上的足迹消失,因而感叹不已。

对此,妹妹回应说:两人只是路边不期擦身而过,即使不留任何痕迹而消失,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兵卫佐又送来一首歌:

几番空叹息,若行旧时路,能否再相会?

童男送信前来时,又像上回一样被篁撞见。

篁替妹妹收下信函,那首歌已映入眼底。

「虽然特地送来信函,很不巧地,收信人正好不在屋内。」篁如此说道。

「坦白说,昨夜小姐被男人盗走了,我正打算出去搜索。难不成盗走小姐的,就是这个写信的人吗?你来得正好,带我到那人的住处去吧——」

童男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跑回去向兵卫佐报告。

自此之后,男子不敢再捎信来。

日子又回复到从前,篁和妹妹之间也一如往昔。有一天,篁正在教授汉文时,妹妹突然迸出一句话:

「最近都没送来了。」

「什么事呢?」篁问道。

「在伏见相遇的那一位。前阵子几乎每天都来信,最近却一封也没有——」

这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妹妹当然不知道,童男最后一次送信时,跟篁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但这句话听在篁的耳里,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更加没有表情,只生硬地说道:

「还在说那件事。」

篁接着又说:

「你竟然是一个会跟在路边相遇却不知底细的人通信,还会喜欢上陌生人的人啊!那人迟早会娶你回去当妻子吧!不过,最好有媒妁之言比较好吧!若没有父母同意可不行啊!」

这是相当恶意的言词。

「我为何要去留意那个人?我根本不认识他,根本没理由去挂念他啊!」

「你不明男女之事,才会口出此言。要察觉是否真心思念这种微妙的感觉,可能连本人都不清楚。男女之事,不像你口中说的那般简单。你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你是说,我还是个孩子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了『不懂人情世故的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正因为你不懂人情世故,正因为你——」

篁说话时,可能自觉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感情,因而闭紧双唇。

然而,妹妹依然情绪激动。

「反正如你所说,我是个不懂世间事的女人——」

妹妹起身,就此回到房内。

篁物语 第八节

翌日,两人依旧若无其事地读汉文。可是占据篁整颗心的,正是越过帘子的另一边、近在眼前的妹妹,教授时根本无从专注。

妹妹似乎也是心不在焉,一颗心已不知飞往何处。

就这样过了数日。

「您怎么了?」

那天妹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同一个地方,篁已经教过三次。

「今天,这里已经教第三次了。」

「小姐啊……」

篁好似要把鲠在喉头里的东西吐出来般说道。

「我的心不知将飞向何处,好苦好苦,连呼吸都感到不顺畅。请你原谅!前几天对你说了很不得体的话。我们如此相近,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心中挂念的不是我,而是别人,我的心就像是快被撕裂了一般。」

近在眼前不相顾,心向神往是他人,日思夜想尽心酸。

篁如此咏了一首歌。

在帘子那端的妹妹轻轻哀叹一声,说道:

「尽管你说什么男女之事,却丝毫不明白女人的心。」

话一说完,也返歌一首:

劝君勿多疑,吾心只有你。

「那只是你的猜疑,千万不要怀疑我。」

对于妹妹的这番话,篁又送上一首歌:

叹息声愈听愈愁,相思之情更加浓。

读完后,妹妹的唇间发出细细的「啊」的一声。

不久——

帘子下摆被掀起,从下方先露出白嫩的手指头。

手指。

手。

手腕。

然后,手臂——

妹妹的右手从帘子下方伸出来,好似要抓住什么般迟疑着。

她的手,终于抓住篁的双手。

「小姐!」

「篁哥哥!」

妹妹的左手又伸过来,两人双手紧握。

自此之后,两人一到学习汉籍的时间,便趁机见面、双手交握,不过仅止于白昼,夜里还不曾相会。

夜夜思汝不得见,梦中皆汝亦不足。

只因夜里无法与你相会,每晚都梦见你。——篁如此歌咏。

对此,妹妹返歌一首:

夜夜思君不成眠,无梦叹息至天明。

相对于篁夜夜梦见妹妹之歌,妹妹也是夜夜都在思念篁,却因无法入眠而做不了梦,只能不断叹息到天明。——这是妹妹以歌向篁告白。

不管如何,因为是兄妹关系,不得不瞒着双亲和周遭的人。

但是,某一天夜里,仿佛要撤掉两人之间的屏障一般,篁终于向对方走过去。

篁物语 第九节

妹妹被篁一把抱住,睁开了眼睛。

起初还有些惊慌,但很快就知道是谁从背后抱住自己。

那股令人思念的味道。

而且强而有力。

「篁哥哥……」

「小姐!」

篁在妹妹的耳际诉说衷情。

「你说谎!你晚上不是都睡不着,而起来思念我吗?」

「若是我没睡着,一定会叫出声来,你不就进不来了吗?」

「现在你不叫了吗?」

「因为你通过我非叫不可的地方了,都已经来到了这里。」

「我们之间所隔的,只剩下你身上的衣物。」

「篁哥哥!」

「一起沉沦吧!」

「不!不是沉沦,只是随心所向而已。」

篁的右手滑进正在说话的妹妹的领口,一把抓住丰满的乳房。

啊——

妹妹发出细细的叫声。

手掌中有个尖挺的东西,篁以两指夹着,再以指尖捏住。

「篁哥哥的手指好巧,什么事都会。」

篁的手托住妹妹的脸颊,将她的脸往上仰。

篁把头从背后探过来,将脸贴在她脸上。

乌黑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彼此凝视。

「篁哥哥……」

篁的嘴唇,覆盖住那呼唤男子名字的双唇。

嘴唇分开——

「篁哥哥的舌头怎么如此不安分呢?」

期间,篁的手也不曾停止过。

温柔地、不停地来回磨蹭。

「篁哥哥对于男女之事,还有许多事都很懂——」

对于这个问题,篁无话可答。

覆在仰躺的妹妹身上,篁温柔地撑住自己的体重。

「我爱你……」篁说道。

篁物语 第十节

一入夜,篁就前往妹妹的住处。

几次幽会后,虽说是姑娘家,也能逐渐感受到热血澎湃的舌头相互在嘴里交缠的快感,进而主动将白嫩的手指伸向篁的东西。

「好热!」

当指尖初次触摸时,妹妹如此说道,立刻把手缩回去。

然后,再度局促不安地抚摸着,继而握住。

宛如握住火块般的感觉吧!

「如此大的东西……」

妹妹有些不安、胆怯,却明显地发出赞叹。

首先,对于如此又硬又大的东西将放入自己体内而感到惊讶,还有,对于身为女人的自己那不可思议的肉体而心生感动。

篁将嘴巴靠近她的耳边。

「任何能让你感到快乐的事,我都愿意做……」

宛如老虎呼气般的热气灌入妹妹耳内,什么理性与矜持全都融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狂风暴雨卷起了波浪,自己犹如被波浪摆弄的一片叶子。

篁一边细诉热情的甜言蜜语,一边以舌头探入妹妹耳内,再以牙齿轻轻啃着耳朵。

「任何事都愿意做……」

「这也愿意吗?」

篁的手指一动,妹妹的声音变得高昂。

「是。」

妹妹的声音变得更高昂。

「这也愿意吗?」

「是。」

妹妹拱起腰部,篁的手指压于其上。

拱起的腰慢慢扭动起来。

「可爱的小姐哟!若是这般扭动,小豆豆就会逃跑了。」

「可是——」

妹妹意乱情迷地说道。

「可是,篁哥哥的手指弄得人家……」

妹妹皱着眉头、咬着牙强忍,然而忍着忍着,还是从洁白的齿间迸出声音:

「已经无法忍耐了。」

好似从焚火中徒手取出烧得火红的树枝般,妹妹握住那东西想贴向自己。

「你的手想做什么呢?」篁问道。

妹妹默不作声,紧闭双眼,仿佛在说「不、不」般地直摇头。但是对握住的东西却无意松手。

篁的嘴唇贴近妹妹耳际。

「敢问小姐,白天里气闲神静拿着书的手,现在到底想做什么呢?」

妹妹睁开眼睛。

「干嘛说出这般使坏的话呢?」

妹妹的手指用力一握。

「你的这个已经这般大——」

往篁的脖子吹出一股热气。

「那又如何呢?」

篁故意装糊涂,他也跟妹妹一样气喘吁吁。

若是一方情绪高涨,另一方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若是一方兴奋,为追过那种感觉,另一方也会跟着兴奋起来。

「哥哥喜欢我,对不对?男人是否都喜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使坏呢?」

妹妹红着脸说道。

「不错。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爱我吗?」

「爱、爱,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篁好似非常苦闷般,一边说,一边抓住妹妹的乳房又吸又咬。

「篁哥哥!」

「小姐!」

嘴唇相吸,舌头交缠,快要成为两个背、四只手臂的四脚兽,两人的嘴已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了。

「啊啊!」

「嗯!」

如此直到东方发白,两人共度了好几个花夜良宵。

篁物语 第十一节

不久后,妹妹怀有身孕了。

早晚餐都不太吃,反而爱吃花柑子、橘子之类的东西。

父母尚未发现女儿有孕时,皆顺从她的要求,给她花柑子和橘子。不久,母亲发现女儿怎么怪怪的,不像普通的身子。

「月事该不会没来吧?」

不仅如此,还派人暗中查看两人的行为。却发现怎么一入夜,哥哥就跑到妹妹的住所?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

母亲严厉地责备道。

原本希望她跟着哥哥篁学习汉文,习得一身教养,好送入宫中。

然而,竟和兄长发生这样的关系,甚至有孕在身,已经无法送进宫了。

「不准两人再见面!」

于是把女儿关在房内。

得知此事的篁,恳求母亲无论如何让两人再见一面,母亲却不同意。

「让他们说说话,倒也无妨。」

父亲虽然这么说,母亲却断然拒绝。

「绝对不准让哥哥进入妹妹的房间。」

如此交代家人并严密警戒,连女儿的房间都不准篁靠近。

不过一入夜,戒备难免松弛,篁伺机潜入屋内。

来到妹妹被关着的房间前,才知道钥匙孔已经给泥土紧紧封住。

无计可施之际,只能在房间附近徘徊,发现到墙壁上有一个小孔。

篁将嘴唇靠近小孔,轻轻呼唤妹妹的名字。

妹妹一听见,立刻靠到小孔边。

「好可怜!怎么被关在这种地方呢?」篁说道。

「好想见你啊!」妹妹呜咽饮泣道。

篁听着妹妹的哭泣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相互倾吐心中的痛苦,不知不觉天色已亮。

「明晚再来!」

「一定要来喔!」

两人约定后,篁便和妹妹道别。

然而,似乎知道篁昨夜曾经来过,夜间的戒备变得更严密了,以致那一夜篁无法依约前来。

又过一夜,篁依旧无法潜入妹妹的住处。

听说妹妹不饮不食,整日都在房内哭泣。

篁坐立难安,希望妹妹多少能进食,于是亲手烹调,请相熟的小厮帮忙送进去给妹妹。

不过,妹妹对于篁亲手做的食物,似乎也是一口未沾。

篁何时才来?篁何时才来?因思念而柔肠寸断的妹妹,等到的却只是篁亲手做的食物而已。

「为什么篁哥哥不来呢?」

妹妹日益消瘦,哭哭啼啼地咏歌一首:

若为君当惜此命,否则愿魂消灵灭。

「一想到为谁而活的这个生命,纵使即将消失,也不惜要留住这身体。但若那人已经不在,我只好就此死去。」

听到这个情况,篁更是寝食难安,夜里又偷偷跑到妹妹的房间。

认为篁暂时不会再来,母亲一放心,戒备便松弛下来,篁于是顺利地来到妹妹房门前。

嘴巴贴近墙壁上的小孔,呼唤妹妹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从洞里传来妹妹微弱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篁哥哥……」

好不容易才又听到她的声音。

「真是对不住!母亲大人派人戒备得很森严,以致无法前来。」

「我太高兴了……」

篁着急地想伸出手去摸摸妹妹的身体,无奈中间隔着一道墙。

妹妹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咏歌一首:

吾身消失若化灰,如梦魂魄将伴君。

篁返歌一首:

魂魄未伴吾之身,纷飞散去当如何?

「请不要再说那些香消玉殒的可怕事。你的魂魄太脆弱,没法伴随在我身边,倘若纷飞四散,教我该如何是好……」

篁如此说道。

然而,并未听到妹妹的回答。

「喂……」

篁再次轻声呼唤。

仍旧没有回应。

一股可怕的寒意从篁的背脊窜上来。

「喂!」

篁大声呼喊妹妹。

「你回答啊!你再回答一次啊!」

篁的叫声惊动了家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听到母亲的质问声,篁只是如发狂般,一边叫喊妹妹的名字,一边拼命敲打墙壁。

这时,家人也都发现屋内的妹妹没有一点动静。

「把锁打开!」

门一开,篁赶紧冲进去,却发现妹妹已倒在地上。

「啊……」

篁抱起妹妹的身子,激动地大声痛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妹妹已然气绝。

小野家宣称女儿是病死,对于兄妹间的事、有孕在身的事,全部秘而不宣。

篁物语 第十二节

妹妹死后的第七天夜里——

篁在卧房中独眠。

醒时,思念妹妹;睡时,梦见妹妹。早晨睁开眼睛时,已然泪湿枕巾。

这种情况,已经连续七天了。

对妹妹的思念,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脑海。

到了第七天夜里,篁仍是边睡边不停地流泪。

妹妹的声音。

妹妹的气息。

妹妹肌肤的温暖。

妹妹身体的重量感,乳房的触感。

闺房内的交欢,无数的甜言蜜语。

无法不想起妹妹流露出的种种娇态。

到底夜已多深?当他思及此——

猛然察觉到房内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房间下方有个如风般的不明物飘进来。

然后——

感觉有某个温暖的不明物正伏在自己身边。

但仅止于感觉而已,用手却摸不到,也抱不起来。

由于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见,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总觉得伏在自己身边的不明物,散发出一股似白似绿的磷光。

无论是白是绿,都非常短暂。

那个绿绿的、淡淡的、如梦幻般的不明物,忽然以妹妹的声音说道:

「哥哥……」

篁吃惊地叫道:

「谁?」

「篁哥哥。」

那声音回应道。

那的确是妹妹的声音,而且是伏在自己身边的不明物发出的。

「你是我妹妹吗?」

「是的。」

实在太想念了!篁抓起理应在自己身边的妹妹的手,想要抱她起来时,双手却扑了个空,竟是自己环抱住自己。

「你在哪里呢?若是还在,请赶快现身!让我看清楚!」

妹妹并未现身,只传来说话声:

「在这里。」

妹妹确实在那里,但却触摸不到她的身体。

篁过于心急,身子竟然在发抖。

「啊!小姐,小姐,多么想念你啊!再这样下去,真会想死我了。」

不管后果如何,衷心希望能紧紧抱住妹妹热呼呼的肉体,再做一次那私密的、淫猥的狎戏。

然而,再无法摸到妹妹。

篁咏歌述怀:

泪眼相对阴阳隔,几番风雨难缠绵。

妹妹返歌一首:

相知相爱太匆匆,如梦如幻似泡沫。

篁虽然触摸不到妹妹的手,两人仍一整夜促膝长谈。

东方渐渐发白,到了破晓时分,篁发现身边已没有任何人。

回过神之后,篁抱着自己的身子,一边落泪湿透枕巾,一边呆望着洒入晨曦的房间。

篁物语 第十三节

自此以后,女子的幽魂每晚都出现在篁的身边。

即使看得见形体,也无法以手触摸或拥抱。

一见面,篁和妹妹就是一边哭泣,一边倾诉衷曲。

姑娘家就是姑娘家,能够和哥哥说话觉得很开心,对于哥哥碰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会感到难过。

几次相会后,篁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

每过一夜,妹妹的形体就逐渐变得愈来愈淡薄。

一个月后,她的形体几已变成透明,透过身体连另一边都看得见。

「小姐!小姐!」

篁问妹妹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现在处于人死后应最先前往、称之为『中有』的地方(译注:人死后四十九天之间,尚处于生与死、阳与阴之间,亦称中阴)。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我的形体终究得消失,声音也听不见了。」

「啊!你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微弱,形体也愈来愈稀薄了。」

「真是伤心啊!一想到迟早再也无法和你相见,就觉得好痛苦啊!但是,连这种一想到就痛苦的心情,还有不能相见的悲哀,终究也将随风而逝,就如梅花香般愈变愈薄,真教人伤心啊!」

「如果不仅不能拥抱你,连你的形体也将看不见,你的声音再也听不到,那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一旦看不到你的形体,那时我将拿刀刺向自己的心脏,也要一死了之。」

「千万不可以!」

妹妹以哀伤的眼神凝视着篁,说道:

「虽然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开心,但是哥哥千万不可为了我,而缩短自己的生命——」

「啊——」

「篁哥哥,等到你阳寿将终时,我一定、一定会来迎接你。所以无论如何,绝不可以做出缩短自己性命的事……」

「明白了。我已不再去想结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你变得愈来愈薄弱,最后会在哪里消失呢?我该怎么做呢?应该往何处去找你呢?倘若你真的消失,我死之后,又该如何来迎接我呢?」

妹妹被篁一顿抢白,无言以对。

只是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篁。

「一定会去迎接你的。」

妹妹只说了这句话。

「啊!心爱的小姐啊!那时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找到你的形体呢?即使你来迎接我,我也看不见你,那不是莫可奈何吗?」

话一说完,篁就像个撒娇的孩子般,一个劲儿地左右摇晃自己的身体,说道:

「不要!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小姐啊!」

「不要再说那些遥远的事了。你即将要从我眼前消失了,我能不难过吗?现在,我将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脸,再无法跟你相会,我感到非常伤心啊!」篁又道。

「篁哥哥!」

「小姐!」

两人一夜流泪到天明。

然后,随着天色渐亮,妹妹的形体愈加淡薄,最后消失在晨光中。

篁物语 第十四节

西之京——

杳无人迹,多是荒废的屋舍和杂草丛生的庭园。牧童从倾圮的围墙边,将牛只赶进去吃草。

这当中有一座破寺。

荒烟蔓草的平野上,仅仅残留着正殿,其他则一无所存。

本尊神像老早就被盗走,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屋顶掉落了一半,风雨就从这儿吹进来。

地板塌陷,冒出了杂草。

夜里——

在几块还像样的地板上,侧躺着一个男子。

他的身体向右边侧卧,右肘拄在地板上,右掌撑着右脸颊。

年纪约四十来岁。

发须杂乱丛生。

似乎不曾修剪过。

身上所穿的水干(译注:平安时代平民的日常衣着)也是褴褛不堪,原本应是白色的,现在的鼠灰色实教人想象不出原来的颜色。

在他胸前的地板上,摆着缺角的瓶子和缺角的杯子。

男子左手拿起注满酒的杯子,缓缓送入自己嘴边。

屋顶破洞射入青色的月光,撒在男子身上。

篁坐在男子跟前,默默地等待男子开口。

男子的嘴唇离开了杯子,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

把杯子摆回地板上。

「……希望令那女人复活。」

他以低沉浑浊的声音说道。

在男子满是污垢的脸上,双眸却宛如野兽的眼睛般放射出光芒。

看起来四十岁的脸上,因闪动着光芒的眼睛,意外地让人觉得或许该更年轻些吧!

而男子体内所蕴藏的某种东西,才是教人感觉到男子老成的原因吧!

似乎是一种深沉的哀伤。

厌世观。

男子体内所积蓄的,可能就是这个吧!

不仅如此,总觉得男子的状态有些恐怖。

仿佛是历经岁月的野兽,躺在那里发出人语。仿佛不是人,却硬要装出人的模样来。

宛如野兽般的男子。

篁却毫无畏怯地坐在他跟前。

「为何不去拜托宫内的阴阳师呢?」男子问道。

「拜托过了。道摩法师——」

「怎么说?」

「这种事情,说是办不到——」

「这样说吗?」

「是的。」

「办不到吧!」

「因此,我又四处去找和尚、阴阳师。」

「然后呢?」

「都说办不到——」

「是呀!」

「不过,所到之处多次听闻您的大名。」

「哦?」

「说自己办不到,若是道摩法师或许——」

「若是我吗?」

「是的。」

那男子——道摩法师,凝视着正在点头的篁,眼神宛如老虎看到猎物一般。

「那小姐的尸体呢?」

「已经火化。」

「火化……已经烧掉了吗?」

「是的。」

「既已烧掉,即使施作回魂术,也没法复活。」

「不能复活也没关系。」

「哦?」

「现在还可以看见的形体,有没有方法不让它消失?」

「没有。」

道摩法师毫不犹豫地说道。

「生者死后,魂魄经过中有,就得赴黄泉,这是天地之理啊!」

「但是,是否有什么方法……」

待篁把话说完,道摩法师凝视了篁一阵子,接着问道:

「你不怕我吗?」

「怕呀!」篁答道。「但是我还有更害怕的事。」

「哦?什么事?」

「无法再和妹妹相见。」

「呵!」

道摩法师凝视着篁的脸庞。

月光洒落在篁的头顶,他明朗俊俏的脸上闪着皎洁的光芒。

「你有个奇特的面相。」

「奇特的面相?」

「千人中只有一人。不!是万人中只有一人!」

「那、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也许办得到!」

「什么办得到?」

「把那位小姐留置在中有。」

「办得到吗?」

「我说也许。」

「拜托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什么事我都肯去做。」

「哦?什么事都肯去做?」

「是的。谢礼也在所不惜——」

「不必谢礼。」

「不必?」

「只要让我观看就可以啦!」

「观看?」

「看看你的后果啊!」

「我的后果会如何?」

「倘若不顺利,也许会被鬼给生吞活剥。那时,就让我来欣赏啊!」

「顺利又如何呢?」

「我就欣赏顺利的过程啊!」

「那么,请您尽情欣赏。」

篁的话一说完,道摩法师便缓缓起身,说道:

「走吧!」

「天涯海角都去。」

篁也在道摩法师跟前站起身来。

篁物语 第十五节

篁伫立于及膝的草丛中。

夜里的原野上。

柔和的草香味弥漫在夜气中,令人心荡神驰。

月光朝篁的头顶撒落下来。

叶尖上的露珠,在篁的四周宛如星点般闪闪发光。

篁的正前方,则是闇黑的山峰耸立于夜空中。

山谷之中,有一片小小的原野。

山的那一头,森林树木沿着山坡一路延绵下来。

道摩法师把篁带到这里来。

篁估计这里应该是离嵯峨野不远的山里,却无法具体说出究竟身在何处。

篁孤身一人。

「可以吗?」

带篁来此的道摩法师说道。

「你就站在这里,可能会有什么东西从那座山上跑过来吧!」

「会有什么跑过来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应该是很可怕的东西。也许是大蛇,也许是鬼,也许是饿狼——」

「——」

「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无论多么可怕,你一定得倾出全力,抓住最早跑到这儿来的东西。」

「抓住?」

「你我的谈话到此为止。如果办不到,小姐的魂魄就无法留置于中有。你肯做吗?」

「肯。」

篁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我要走了。」

话一说完,道摩法师便即离去。

只留下篁孤身一人。

留下他独自等待从山上跑下来的某种东西。

篁伫立于月光下。

过了半刻。

过了一刻,山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样做好吗?每当脑海里涌现这种不安时,他就告诉自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之间,夜露沾湿了衣服,变得愈来愈沉重。

感觉又过了半刻——

突然间,有个声音传到篁的耳里。

那是——

「呼、呼……」

好像是野兽的呼气声。

而且愈来愈大声。

「呼、呼、呼……」

确实是野兽的呼气声。

声音逐渐逼近过来。

视线转到山那一头,只见前方一片黑暗的山腰附近,有个时隐时现的火焰正在晃动。

黑暗中的火焰之所以时隐时现,是因为被途中的树丛给遮住。

那——

「呼、呼、呼」的声音以及火焰,的确是从山坡朝篁的方向冲过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

篁定睛望去,火焰渐大,呼吸声也渐大。

「呼、呼」的声音,现在已经变成「咯、咯、咯」的急促喘息声。

终于从树林里冲下来,现身在原野上。

原来是一头巨大的野猪。

如针一般的鬃毛长满全身,身躯环绕着红色的火焰。

而且,每当野猪发出呼气声时,它的口、鼻还会喷出「咻、咻」的大火来。

原来就是这头野猪吗?

自己非得抓住它才行。

犹豫仅一瞬间而已。

篁一个箭步向前,挡住那头巨大野猪的去路。

野猪的速度丝毫不减,往前直冲。

近距离一看,它所吐出的气息愈来愈大,体型也大得如同一头小牛。

赤红色的眸子闪闪发亮。

野猪已经挨近了。

当它逼近眼前时——

「哇!」

篁大叫一声,奋力抓住野猪。

篁物语 第十六节

抓住野猪的同时,剧痛与炽热向篁袭来。

野猪身上的鬃毛刺进篁的身体,火焰也烧到篁的身上。

从野猪口鼻喷出的火焰,烧到了篁的脸上。肉被烧痛着,猪蹄则踢破篁的肚腹。

即使如此,篁抓住野猪的手依旧不肯松开。

这时——

「好啦!」

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好啦!可以松手了。」

一看之下,道摩法师就站在身畔。篁不解地盯着他。

至此,篁才回过神来。

以为抓住的是野猪,却竟然是一根残株。

「好热!」

篁松手一看,方才还在燃烧的残株,依旧噗噗地冒着烟,好几处都烧成了火红的炭块。

篁身上到处可见擦伤、烧伤与红肿,不过倒不是动弹不得的大伤。

「野猪呢?」篁问道。

「你看到的野猪,正是这根残株。」

「怎么会呢?」

「我在山上点燃残株,再从山坡踢下去。」

但是,篁方才所看到的,千真万确是一头野猪啊!

「施作了神仙方术吗?」

「对!不过就是如此。」

「是在试炼我啰!」

「是的。这样看来,也许勉强办得到吧!」

「勉强?」

道摩法师对于篁的询问置之不答,只是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观察月亮倾斜的样子,就这样望了好一阵子。

「后天晚上……」

道摩法师自言自语。

「后天晚上?」

「己酉后的第五个晚上。」

「那又怎样呢?」

「天一神和百鬼夜行动身的日子。」

虽然这么说,篁却不知所指何事。

「在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的交叉处就可以了。」

「在那儿做什么呢?」

「三更时分,站在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交叉口的正中央,等待就可以——」

「等待什么呢?」

「天一神和百鬼夜行通过啊!」

「——」

「不管要往何处去,必定得经过那里。」

「喔!」

「百鬼夜行会在你面前络绎不绝地通过。普通人是看不到的,站在交叉口正中央的你,应该看得见吧!」

「是。」

「这可是叹为观止喔!凡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见到天一神的动静。」

「所以,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嗯,首先是大多罗法师和裸身入道两个大妖怪吧!」

「——」

「接着,就是泥尝妖、畔尝妖、马转妖,然后牛头大王、马面大王也都会加入吧!还有其他连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妖怪,都会群聚过来。可不能让那些家伙看见你。也不能发出声音,才不会被发现。」

「是的。」

「若是发出声音,被它们发现你站立的所在,你可是会连骨头都不剩地被那些家伙给吃掉。」

「——」

「那可不是我的方术,而是真正的百鬼夜行。千万得小心行事!」

「然后呢?」

「群鬼当中,会混入一个奇特的怪物。」

「奇特的怪物?」

「约莫像猫一样大的蟾蜍啦!」

「蟾蜍?」

「应该是在天一神乘坐的轿子后方吧!那只蟾蜍就跟人一样以两条腿走路——」

「是的。」

「蟾蜍背上背着一颗约有鸡蛋大小的蛋。」

「是的。」

篁只能点头。

「一看见那只蟾蜍,你就立刻加入行列,向那只蟾蜍搭讪。」

「可以搭讪吗?」

「加入百鬼夜行当中不会有问题,可能还会有很多妖怪向你搭讪呢!只要回答说自己不是人就行了。」

「那么,要怎么向蟾蜍搭讪呢?」

「你就说『那颗蛋很重吧!』」

「是的。」

「蟾蜍大概会回答:『很重啊!』你就说:『我来替您背吧!』」

「是的。」

「蛋一到手,你不必背,而是立刻吃下去。」

「吃下去?」

「对!千万注意,不要把蛋弄破,得整颗吞下去。」

「然后会怎样?」

「这个嘛——」

道摩法师颇为耐人寻味地将左右唇角往上扬。

「之后的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接下来得全凭你的随机应变和智慧了。」

道摩法师望着篁,说道:

「肯做吗?」

「当然。」

篁毫不犹豫地回答。

篁物语 第十七节

那一晚——

篁伫立于月光下。

朱雀大路和五条大路的交叉处——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从己酉算来第五天的夜里。

篁背向北方,默然地盯着罗城门的方位。

虽然道摩法师说,今晚是天一神和百鬼夜行动身的日子,但群鬼果真会聚集而来吗?

事到如今,除了相信道摩法师,已别无他法。

已是道摩法师所说的三更时刻了。假如道摩法师所言属实,纵使见到百鬼夜行通过也不足为奇。

驰思至此——

篁的耳中猛然听到什么声音。

非常微弱的声音——

小小的笛声。

也有鼓声。

还有琵琶声。

笙的声音似乎也混在其中。

不知从何处顺着风传过来的乐音。

而且,渐渐大声起来。

乐音逐渐接近。

到底从何处传来的呢?

篁转头环顾四周。

然而,无论是朱雀大路还是五条大路,都只有皓皓明月相对,没见到半个人影。

视野倒是很好。

虽说在夜里,月光却很明亮。

乐音更加接近了。

能够听到如此清晰的笛声和琵琶声,必定是可以清楚看到演奏者的距离。

但是,却不见任何演奏者。

然后——

朱雀大路的南方——罗城门和五条大路之间,怎么好似有一团乌云盘踞?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片乌云呢?同时,这片乌云竟往篁移近过来。

随着乌云的逼近,乐音也愈来愈大声。

乌云中,还有几道细细的闪电。

可以看见乌云中有些不知名的物事。

有红、有青、有黄。

那些颜色还在移动。

「嗯。」

篁不禁发出声音。

「鬼。」

那确实是群鬼。

有红鬼。

有穿着黄色丁字裤的鬼。

有鸟面鬼。

有两脚行走的猫。

有持着青旗的狗。

有长出手脚的琴。

群鬼聚集。

数不清的鬼手里拿着鼓,一边打鼓、吹笛、弹琵琶,一边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法师模样的高大汉子。

只有一只眼睛。

这就是大多罗法师吧!

泥尝妖。

畔尝妖。

马转妖。

牛头大王。

马面大王。

两位大王皆身着盔甲,手持着枪,腰插着刀。

其后跟着抬轿的鬼。

这应该就是天一神乘坐的轿子吧!

乌云已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大多罗法师揪着鼻子猛嗅,一面说道:

「有腥味!」

「有腥味!」

一面从篁的身旁走过。

真是壮观!

泥尝妖、畔尝妖、马转妖。

牛头大王。

马面大王。

无数的鬼群。

果真如道摩法师所言,全都没发现站在十字路口正中央的篁。

眼看就快要撞上了,却又自然避开。就算撞了上来,也好像不觉撞上什么的样子。

如同道摩法师说的,天一神乘坐的轿子正从篁的身旁经过。

坐在轿中之人,作唐风装扮,头上戴着装满饰品的四角帽,是个约十来岁的小孩。

「这个小孩就是天一神吗?」篁心想。

不过,可不能只顾着观看。

跟在轿子后头走过来的,对篁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过来了。

的确如道摩法师所言。

轿子后面,有一只如猫般大的蟾蜍,用两脚走了过来。

它的背上背着一颗白色的、圆形的、如鸡蛋大小的蛋。

当背着蛋的蟾蜍经过时,篁赶紧跨出脚步,混入鬼群之中。

正要走过去的途中,忽从后面传来一声:

「喂!你是谁呀?」

一看之下,原来是人面犬。

「从刚才就一直没见过的脸。」

人面犬走了过来,靠近篁的脸,鼻中发出猛嗅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的味道呢?」

一瞬间,恐惧自心底油然生起。但是,自己原本连性命都可舍去呀!

「我不是人。」

篁依着道摩法师的指点回答。

「不是人吗?」

人面犬此话一出,周围的鬼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

人面犬赶紧说道:

「没有啦!有一个没见过的,因为身上发出人味,才叫住他啦!」

「傻子!」

「人可以混入我们当中,跟着一同夜行吗?」

「新面孔吧!」

「丹波入道的亲属吧!」

面对群鬼的询问,篁一律答道:

「我不是人。」

「因为他说不是人,应该就不是人吧!」

「虽然很像,却不是人,大概就是这回事吧!」

「嗯,是吧!」

「对吧!」

群鬼尽皆点头。

「哎呀!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今夜大家都要跟着天一神前往冥府啊!」

「对呀!」其中一个鬼答道。

就在此时,有个鬼从背后跑过来,抓住了篁的胯下。

「哎哟!」

跑来抓篁胯下并大声叫喊的,原来是身穿水干的鸟面鬼。

「做什么?」

「睾丸果然好端端地在阴茎下垂吊着。」

「哦!睾丸?」

「如果是人,睾丸会往身体内缩啊!」

「嗯。」

「你的东西很气派啊!」

「哎哟!若是很气派,我的小妹妹很想要哟!」

有个长着四颗乳房、一只眼睛的女鬼,笑着对篁频送秋波。她只在腰间缠一块布,其他什么都没有穿。

乳房和肚脐一览无遗。

「千万不要啊!一插进去,阴茎会给咬得粉碎!」鸟面鬼说道。

群鬼哄堂大笑。

「我要吃掉你的东西!」

长着四颗乳房的女鬼一把扑过去,一副要吃下鸟面鬼的模样。

「嘻嘻嘻!」

鸟面鬼一边笑,一边跳着逃跑了。

笑声再度扬起。

一会儿后,可能对篁的话题已经不感兴趣,群鬼不再过来搭讪。

见此情形,篁赶紧从后头追上背着蛋的蟾蜍。

已经看得到位于正前方的朱雀门了。

「怎样?不重吗?」篁问道。

「不重。」蟾蜍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很重吧!」篁又问道。

「不是说不重吗?」蟾蜍气喘吁吁地说。

「因为看起来很重,我想替你背。」

「什么?」

篁一说完,蟾蜍的语气立刻改变。

「你刚刚说什么?」

「若是很重的话,我帮你背。」

「当真?真的要帮我忙吗?」

「真的呀!」

「怎么不早说呢?」

蟾蜍将蛋从背上卸下来,双手抱住。

「那就拜托你了。其实这比想象中还重。」

蟾蜍一边走,一边把双手抱着的蛋交给篁。

「还不赶快接过去?光是这样就很累人了。」

「知道了。」

篁伸出右手,蟾蜍把蛋放在他手上。

这颗蛋重得让篁的右手往下顿了顿,差一点就把蛋掉在地上。

怎会这么重呢?

应该有一个小孩的重量吧!

篁停步站好,岔开双腿,用力踏地。

倘若错失时机,更待何时?

「就是现在啦!」

篁毫不迟疑。

若在犹豫不决时有什么障碍出现,妹妹当真会从这世上——中有永远消失。

提起右手,将蛋往嘴里塞,用力将它整颗吞下去。

仿佛有生人的血裹在蛋里,吞起来温温的。

「啊——」

蟾蜍一声惨叫。

「你、你、你……」

蟾蜍大声喊叫,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还是说不出话来。

篁和蟾蜍站在原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群鬼从后头跑过来,围在篁和蟾蜍的跟前。

「怎么了呢?」

「这不是刚才那位,说自己不是人的先生吗?」

「发生什么事啦?」

面对那些七嘴八舌不停发问的鬼,篁只是平静地微笑着。

「哎呀!这个新面孔把狐魂给吞下肚了。」蟾蜍说道。

「什么?狐魂?!」

「不得了的事情!」

群鬼大吃一惊。

篁从道摩法师口中听来的状况,就到此为止。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又该怎么做才好?此刻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因此篁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他只能默默地微笑。

自己吞下去的东西称为狐魂,直到现在才晓得。即使知道名字,也不清楚所谓的狐魂究竟有何功效?

「今夜,天一神非得把狐魂送交阎罗王不可啊!」

蟾蜍惊慌地说道,不断以两脚跺地。

「不是人的老爷,请您还给我吧!」

蟾蜍低头恳求道。

篁依旧只是默默微笑。

就算不回答,已经吞下去的东西,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吐出来的。

「没关系啦!若是不还来,就剖开这家伙的肚子,把狐魂给拿出来不就得了?」

「傻瓜!若是这么做,万一狐魂破了,岂不是要把这家伙咬得粉身碎骨,然后逃之夭夭吗?」

「那么,等这家伙从屁股把狐魂给拉出来吧!」

「笨蛋!等他拉出来,狐魂早就在这家伙的腹中给溶掉了,不是一样的结果吗?」

「你骂谁笨蛋?」

群鬼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等到篁察觉时,乐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停止,轿子就停在篁的前面。

轿内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却以成人的声音说道:

「什么事?」

「赫赫——」

话声未了,蟾蜍已经跪伏在地上。

「有一个自称不是人的家伙,把狐魂给吞进肚子里。」

蟾蜍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这还不是因为你忘记自己的使命,而把重要的狐魂托给他人所致吗?」

天一神——小孩以大人的声调口吻说道。

天一神向篁望去,盯着他的脸一会儿后,轻轻地说道:

「你,是人吧……」

事到如今,如果否认反而不好。

「诚如所言。」篁低下头,坦白地道:「我是人。」

「什么?!」

「果然是人?」

「是谁说你不是人的?」

「说不是人的,就是我本人。」

「你说的话,我竟然就这么相信了。」

「笨蛋!」

「你说什么?」

群鬼的声音变得有些愤怒。

「且慢——」

制止群鬼骚动的正是天一神。

「大家安静!我有话要问此人。」

天一神注视着篁,问道:

「姓名?」

「在下小野篁。」篁答道。

「篁,为何以凡人之身做出这种事呢?」

话未问完,篁的泪水已从眼中扑簌簌地直落下来。

「为何哭泣?」

「其实在四十八天前,我的妹妹已经死去。」篁说道。

他把跟妹妹之间的事毫不隐瞒地全说出来。

「如此说来,你和令妹之间有私情。」

「是的。」篁点头道。

「哦?」

「怎么会这样?」

「那种事情——」

群鬼间的窃窃私语愈来愈大声。

「七七四十九天——只剩下一天,我妹妹就要从中有前往黄泉了。」

「希望能阻止这件事吗?」

「是的,所以才会做出这等事来。」

「若是如此,那就不在我的管辖范围。这是冥府阎罗殿决定的事情。今宵夜行,正打算带着狐魂前往冥府。你也一起去吧!」天一神如此说道。

篁物语 第十八节

雄伟的、唐式风格的大宅内,篁和阎罗王面面相对。

阎罗王——是一位穿着一层一层、共十二单衣的美女。

小孩模样的天一神站在一旁。

此处只有阎罗王、天一神和篁三人而已。

宅殿的广阔竟无法估算。

三人的周围,点着无数根蜡烛。

数不清的蜡烛群。

有长蜡烛,也有短蜡烛。

深广无尽头的黑暗底层,几乎都有蜡烛的火焰在晃动着。朱色的粗柱子支撑着不知有多高的屋顶,同样有数不清的柱子矗立着。

那是十个大人来抱,都抱不住的粗大柱子。

外观看来犹如神殿般的大宅,里面却比外面所见还要宽敞。这就是所谓里比外宽的建筑物吧!

能够来到这里,当真感到不可思议!

在此之前,篁和轿子一起走出朱雀门,接着左转,往左行,然后右转——在都城的十字路上左转又右转、右转又左转地不停走着。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不见了,建筑物也看不到了,连脚踏在地上的感觉都消失了,只有百鬼夜行的群鬼和轿子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等到察觉时,篁已伫立在这座大宅前。

抬轿的鬼和其他鬼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坐在已落地的轿子内的天一神和篁两人,伫立在黑暗中。

不久——

「那么,走吧!」

天一神说着缓缓起身,走进雄伟的大宅内。

异常宽广的大宅。

而且不是普通大而已,仿佛是给比人的身高还要长十倍的什么「东西」住那般的大。

好比是门,不仅柱子又粗又大,就像要配合从这里进出的高大身材般,也是既大且宽。

原本心想,必定有个巨大的人物住在里头吧!没想到迎面而来的,竟是篁眼前的这位美女!

「这里是阎罗宫中的阎罗殿。」小孩模样的天一神说道。

「在下小野篁。」篁说道。

「我是阎罗王。」那女人说道。

但是从她嘴里发出的,竟是粗犷的男人声音。

「为何惊讶?」阎罗王看着篁说道。「因为我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却以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吗——」

「是的。」篁坦率地点头。

「以你的眼睛来看,天一神也是个小孩模样吧?」

「诚如所言。」

篁一点头,天一神和阎罗王便放声大笑。

他们的声音也开始有所变化。

阎罗王是女人的声音,天一神则是小孩的声音。

「如何呀?」

「这样就好吗?」

女人的声音和小孩的声音说道。

篁不禁目瞪口呆。

「一切根本,如释尊所言,物之存在无实体。因此,我们也没有特定的形象。」

阎罗王说着,又恢复原本的男人声音。

「随着当时的心情,改变自己的形体。」

天一神也以男人的声音说道。

其形体仍是小孩模样。

「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变换不同的形体。」天一神说道。

「何不就在这里,变化成你所希望的形象?」

对于阎罗王的提议,篁答道:

「保持原状就可以了。」

阎罗王于是转向天一神,问道:

「那么,特地带一位生人来到阎罗宫,不知有什么事啊?天一神!」

「是的。」

天一神点点头,说道:

「事实上,这个人把理应送到此处的狐魂给吞入腹中了。」

「什么?」

阎罗王惊叫一声。

篁把告诉天一神的故事,在阎罗王面前又说了一遍。

说完,篁和天一神一同望向阎罗王。

「原来如此,希望将令妹留在世间——」

阎罗王点了点头。

双掌拍了一下。

又拍一次。

黑暗之中,只见穿着盔甲的牛头和马面,好似踏在烛火之上,轻盈地迈开脚步往这边走来。

正是百鬼夜行中曾出现的牛头和马面。

「牛头!马面!」阎罗王呼道。

「小的在。」

「小的在。」

牛头和马面答道。

「方才这男子所言,你们都听到了吧?立刻查查看是否属实。」

「遵命!」

「明白!」

牛头和马面恭敬低头,立即消失,不久后便折回,报告道:

「此人所言属实。」

「这人的妹妹还在中有,只剩一天就要送出去了。」

「原来如此。」

阎罗王点了点头。

「如果肉身还留着尚未火化,倒是有可能让她复生。肉体既已烧毁,便无法使之苏醒了。」

「——」

「不过,若想把她留在中有,倒也可行。」

「那就——」

篁拉高声音,一步步往阎罗王靠近。

「办不到!」

「为何办不到?」

「你想想看!如此一来,不就坏了这世间的规矩吗?如你这般想法的人何其多,倘若每次都顺其所愿,又会如何呢?」阎罗王如此说道。

「——」

「不过嘛……」阎罗王低声道。「你不是普通的人。」

「不是普通的人?」

「因为你吞下了狐魂。」

「狐魂?」

「嗯。」

「狐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既不知此物为何,又何以吞下肚呢?」

「是的。」

「所谓狐魂,就是出生前便死于母胎内的狐之魂,收集八九七十二个,才能形成圆形的蛋,称之狐魂。」天一神解释道。

「东海中的龙王,千年受孕一次,费十年功夫产子,而且总是难产。在生产的十年中,惊涛骇浪不断,还会引发大海啸,往往造成可怕的后果。」阎罗王说道。

「此时,若能让祂吞下狐魂——」天一神说道。

「狐是一种灵性很强的生物,历经岁时修炼,亦可成为我族。因此,吞下狐魂可以安产。但不是一颗、两颗就足够,必须吞下七千两百颗狐魂,方可顺产。」阎罗王说道。

「所以,我们才会收集狐魂,每个月送到阎罗王宫。」天一神说道。

「然后再一颗一颗呈给东海龙王。」阎罗王说道。

「十二年后就要开始生产了,还需要一百四十四颗。」

「你吞下去的狐魂,是非常珍异的物品。」

天一神和阎罗王接口说道。

「原来如此珍贵啊!」篁点头道。

「不过,你既不知狐魂这东西,又怎会做出这种事呢?」

「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是谁教你这方法的?」

「说出来!」

被问及的那一瞬间,篁犹豫了一下,但事已至此,已没法再隐瞒了。

「道摩法师——」他坦白地回答。

「怎么会是道摩法师——」

「原来如此。」

「这种事情,那个人倒是做得出来。」

「嗯,有可能!」

天一神和阎罗王都点点头。

「您们识得道摩法师吗?」

「嗯。」

「虽说是凡人,却属于我族。」

天一神和阎罗王对望一眼,接口说道。

「他能够在我们的世界和人世间自由往来,却常常做出不少逾矩的事来。」

「想惩戒他也不只一次了,却因他擅长各种方术,而拿他莫可奈何。」

「继而一想,人世间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倒也无妨,便放过了他。没想到这回却惹下如此争端,也许已到了不得不惩戒的地步了。」

「嗯。」

「嗯。」

天一神和阎罗王又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现在如何处置狐魂呢?」

「喔!」

「怎么做?」

「除了要小野篁归还之外,别无他法。」

「对啊!」

「嗯。」

两人同时把视线转向篁。

「将狐魂还来吧!」阎罗王说道。

「归还?」

「虽说你为此事赌上自己的性命,但是把狐魂交给你的蟾蜍也并非全无责任。因此,只要你把狐魂平安归还,就不再问罪。考虑情况,你的愿望也不会全然不听。」

「那就把妹妹——」

「嗯。是不是暂时将她留在中有呢?」

然而,说要归还狐魂,篁却不知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行呢?」

「这倒有些困难。」

「只要您同意帮助我妹妹,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这个嘛,说来还真困难啊!」

阎罗王吞吞吐吐地。

「怎么个困难呢?」

「若是放任不管,不久后狐魂就会溶于腹中,七十二只狐全部会被肠子吸收掉。」

「——」

「狐魂非常柔软,既不可用吐的,也不能用拉的。因为吐出或拉出时,经喉咙或屁股一挤,压坏后的七十二只狐同样会被你吃掉——」

「——」

「除非剖开腹部取出——」

阎罗王难以启齿地说。

「明白了。那就剖开我的肚子吧!」

篁毫不踌躇地说。

「不过,却也不是这般简单。」

「倘若因此而丧命,我也不在乎。我早已觉悟了。」

「不!在这冥府里,即使是活人也不致随意教人去死。虽然不会死,但是……」

「但是?」

「肚子切开时会痛呀!剖开肚子所带来的痛楚,会让人觉得不如一死还来得轻松。」

「我可以忍受这痛楚。」

篁不假思索地说道。

「问题不在是否能够忍受痛楚。纵使只有一瞬间嫌恶那痛楚,那一瞬间就足以使狐魂破裂,结果还是一样。」

阎罗王一说完,只见篁竟以澹然的神情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

「比起无法和妹妹相见的痛苦,加诸于我身上的痛又算得了什么?为了妹妹,无论是何种痛,只要一想起她可爱的模样,又怎会嫌恶呢?」

篁回答得毫不犹豫。

天一神和阎罗王不禁发出了惊叹声。

「我就自行剖开肚子,取出狐魂吧!」篁说道。

只见篁拔出插在腰间的小刀,松开大领。

右手反握刀柄,刀尖毫不迟疑地往自己的腹部刺落。

「哼。」

篁哼了一声。

然而,却面带微笑。

「啊!很痛吧?」

「哈!很高兴。」

篁唇边含笑地说道。

「痛吗?还是高兴呢?」

「很高兴,也痛。」

血从腹部流了出来,连束带都沾湿了。

篁割开腹部的肉、割开胃,取出狐魂。

「这、这就是了。」

「喔!」

「没错。」

天一神和阎罗王同时说道。

「那么……」

马面靠近篁身边,从他手中将狐魂取过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

篁的脸因痛楚和喜悦而扭曲。

「好了。」

「没问题了。」

听到这声音,篁已瘫坐在地。

「放心吧!伤口很快就痊愈了。」阎罗王说道。

果真如他所言。

以手压住的腹部,眼看着血止了,伤口也愈合了。

不一会儿,腹部只留下一个红色的伤痕而已。

「太神奇了!」

「太神奇了!」

阎罗王和天一神都发出赞叹声。

「您的愿望也被听到了,篁大人!」

「我很欣慰。」

篁带着微笑,站起身来。

「我会向东海龙王报告此事。篁大人,今后若向东海龙王祈愿,无论何时何地,不管是风平浪静还是狂风暴雨的海上,都会达成您的心愿。」

「唔。」

天一神和阎罗王接口说道。

两人对篁又称赞了好一会儿,天一神接着说:

「不过,道摩法师的事……」

「是呀,道摩法师呀!」阎罗王点头说道。

「那人与此事有关,他要你如何答谢呢——」天一神问道。

「答谢?」

篁侧着头思考。

若有答谢之事,自己理当听道摩法师提起过啊!

然而,道摩法师确实说过不必答谢,但是,他不也说过要以什么来代替吗?

篁终于想起来了。

「只要让我观看就可以啦!」

「我的后果会如何?」

「倘若不顺利,也许会被鬼给生吞活剥。那时,就让我来欣赏啊!」

「若是顺利,我就欣赏顺利的过程啊!」

「道摩法师说想要观看——」

「什么?」

「观看?」

「是的。」

篁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么,道摩法师一直都在偷看啰!」阎罗王说道。

「总之,当百鬼夜行时,道摩法师已经混入其中了吧!」天一神说道。

「那么,道摩法师也跟着百鬼夜行来到这里了吗?」

「现在可能就躲在某处偷看吧!」

「若在人世间也就罢了,如今在冥府里,怎容道摩法师如此乱来?」

「牛头!马面!去把道摩法师找出来,带到此处。」

牛头和马面恭敬地低头领命,道:

「遵命。」

「遵命。」

这时,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且慢,且慢——」

「不能让马面出去!」

从黑暗中现身的,竟然是马面。

这个马面,跟与牛头并立的马面,无论相貌、体型、声音,就连身上穿戴的盔甲也都一模一样。它就站在阎罗王跟前。

「诚惶诚恐啊!不知为何,小的一回到冥府就昏昏沉沉,忍不住倒头大睡。从方才的话中推想,原来是混在百鬼夜行中潜入冥府的道摩法师做的好事。」

「……」

「……」

「站在这里的马面,正是化成我形象的道摩法师——」

「啊!」

「怎么会?」

阎罗王和天一神同时叫出声来。

「不,不要被骗了!阎罗王、天一神,我是真正的马面,现在出现的这个才是道摩法师。」

「大胆!」后来的马面叫道。

「大胆!」原先的马面也叫道。

「道摩老道头!」

「道摩老道头!」

两人走向对方,开始互相对骂起来。

一时之间,阎罗王和天一神也无从分辨谁是谁。

只知手持狐魂者为原先的马面,却不知何人为真?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马面一直拿着狐魂。

「牛头!将马面手中的狐魂拿过来。」

阎罗王一说完,后来的马面出其不意地从原先马面的手中夺过狐魂。

夺得狐魂的马面火速地往后飞,站在蜡烛的火焰间哈哈大笑。

一看之下,那张脸已经不是马面,而是道摩法师。

「哦?」

「道摩法师!」

天一神和阎罗王叫道。

「好久不见!天一神、阎罗王——」道摩法师平静地说。

「道摩法师——」篁也惊讶地开口。

「真是大开眼界啊,篁大人!确实有趣啊!」道摩法师说道。

就在这时候,从黑暗中哗啦哗啦地跑出无以计数的鬼来。

蟾蜍。

裸身妖。

泥尝妖。

畔尝妖。

连马转妖也现身。

鬼群全都往这里冲过来。

「看着!」

道摩法师将持着狐魂的右手移向嘴边。

「不要靠过来!否则我就吞下去。」

道摩法师此言一出,群鬼便不敢再往前进。

「请放心!阎罗王、天一神,我无意将它带走。」

道摩法师带着笑意,环视群鬼。

「只要我走出冥府大门,便立即归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道摩法师慢慢往后退。

「篁大人,不一起回去吗?一旦做了承诺,阎罗王和天一神不致于不守信用。」

篁听他说完,视线转向天一神和阎罗王。

天一神和阎罗王不禁苦笑,先后说道:

「去吧!篁大人。」

「放心吧!就如道摩法师说的,我们会信守承诺。」

「喏!」

道摩法师笑道,望着天一神和阎罗王一会儿。

「那就——」篁低头行礼。「承蒙允诺所求,衷心感谢!」

篁也往后退,退到了道摩法师身畔。

「这就走吧!篁大人——」

道摩法师缓缓地往旁边走去。

篁跟在其后。

篁物语 第十九节

「接着,回过神来后,男子独自一人伫立在夜晚的朱雀门下。」篁对高藤卿说道。

好长的故事啊!

「所谓的男子,篁大人,就是您本人吧!」

高藤卿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那么,男子的妹妹还留置中有,经常回到男子的身边相会吧!」

篁点了点头,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那都是故事中的情节——」

篁物语 第二第十节

小野篁在妹妹死后,娶了一妻。

篁和妻子过着淡淡的夫妻生活,生下几子。

小野篁于仁寿二年过世,时年五十一岁。临终前,他睁开眼睛望着空中,说道:

「小姐!小姐!你终于要来接我了。」

他含笑说完这句话后,就此断气。

某物语记载:传说他死后,脸上的微笑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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