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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撒沙》


第一章 鬼船 1

1959年,江西丰城还只是丰城县,并不曾被叫做丰城市。

同那个年代的很多小县城一样,这儿破旧,且落后。

人说,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境内却流经“三江一河八水“,也有人说是“三江一河七水”。

至于到底怎样。

总之,江河纵横,湖泊密布。

可这些,稻田里正顶着月光赤着脚弯着着腰的张家老二都不在乎。

田里的稻已经抽穗了。

对于土里泥里刨食儿吃的朴实庄稼人来说,在乎的只是怎么才能吃饱,让全家人吃饱。

张家老二已经和这片土地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了,这儿的每一方水土他都熟悉的如同自家的婆娘一样。

即便如此,他却仍琢磨不清当今的世道。

记得好像是去年七月份的时候,村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了。

村里的干部把村子里的人全部集合在村南江滩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听那个黑脸膛的公社书记讲话。

于是张家老二便也去了,闹哄哄的全是人头,问了才知道,十几个村子的人,全来了。

闷湿的天,能把人蒸熟了一样,咸臭的汗从头上啪嗒啪嗒往胸膛上砸,蛰的人眼睛都睁不开,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公社书记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北方口音,讲了半天,张家老二也不知所以。

没等公社书记讲完,天就下了大雨,讲话也就提前结束了。

糊里糊涂的去,又糊里糊涂的回来,回到村里,提起白天讲话的事儿,村里的一群糙汉子干瞪着眼,吭哧了半天,都说只记得挺热闹的,旁的啥也记不得了。

的确挺热闹的,没过多久,村里就闹了起来,因为每家每户家里的铁锅铁盆吃饭的家伙什都被收走了,不交的就原地砸,砸碎了,破烂一样又收走了。

据说是要大炼钢。

造饭的家伙什没了,家家户户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也跟着就没了,怎么吃?村里百余户人家一天三顿儿全到食堂去吃。

张家老二记得起初吃大锅饭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人多,赶集一样热闹,还能敞开了肚皮,谁不乐啊?

吃了没多少日子,就不成了,先是没菜可吃,只有干巴巴的咸菜团子下饭,慢慢的,咸菜也没了,开始按人头定量,稻草面,豆腐渣,豆饼渣掺和到一块儿蒸了,黑乎乎的窝头愣是没人肯剩一口……

……

********************

人一干起体力活来,脑子就会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而打断张家老二胡思乱想的,是隔着那一大片甘蔗地传过来的若隐若无的声音:“公社社员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赶上英国……”

这是村里的识字的人带着村里半大的孩子在开赛诗会。

张家老二擦着额头的汗渍,默然半晌,小声嘀咕:“一天等于二十年,老天爷啊,怪不得粮食不够吃!”

看了看夜色,入眼的,却是一团迷迷蒙蒙的月晕,惨凄凄的黄,长了毛一样。

连带着张家老二的那颗心,也跟着毛糙起来。

衣服已经被汗水打个通透,贴在背上,紧巴巴的有些痒。

稻田里好像已经没人了,黑不隆通的,寻不清来路的风打着旋儿从张家老二脚底下吹过去,吹的他后背嗖嗖的凉。

“该回去了!”有人悄默默的说话声。

“是该回去了……”张家老二把铁锹扛在肩膀上,闷着声随口答了句。

才走了几步,张家老二步子突然僵住,手心儿汗津津的,汗水顺着鬓角划过蜡黄的脸膛淌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沟壑来。

夜里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息声……

没人!仍旧是没人!

这个月份,正是甘蔗刚开始成熟的时候,又加上今年雨水又足,所以甘蔗长势很好,比人还高。

张家老二张着大嘴呼哧呼哧的跑在那片甘蔗地中间的小路上。

脚下小路泥泞,似乎无穷无尽。

他不敢看路旁那夜色中林林立立的甘蔗地。

他怕忽的会从里面冲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终于跑过那片甘蔗地的时候,张家老二已经依稀能看见村子里微弱的灯火了。

此处与村子,只隔了一条江而已。

赛诗会上传来的声音也更清楚了些,这仿佛是一剂镇定剂,让张家老二泛白的嘴唇微微有了些血色,心也微微落回了肚子。

“人民公社是天梯,共产主义是天堂……”

听见这样的声音,张家老二突然咧开嘴发出了一声轻笑,并不是因为这句诗,而是因为这念诗的声音。

他听的很清楚,公鸭一样的嗓子,是自家娃的声音,会念诗了,了不得!……想到这,张家老二就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

夜间的风似乎从来没这么冷过,吹的人耳根子冰凉,起了一层一层的白毛汗……

尽管离村子没多少路了,可张家老二此时还是有些犹豫,良久,拐了个弯儿便冲一处地方走去,那是公社铡草料的地方,他如果没记错,这个时间点儿,自己本家的一个兄弟应该在那儿,路上有个伴终究是好的!

自己这个本家的兄弟身子骨弱,干不了重活,所以公社里的干部便让那本家兄弟去给牲口铡草。

民间话讲:“寸草铡三刀,料少也长膘!”

常年养牲口的,都知道这个理儿,饲草铡碎了,牲口吃了才容易消化,不浪费。

而每铡够一百斤草料,公社里的人来过了称之后,就会给记三个工分,合一角多工钱。

张家老二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了草棚子里铡刀切草时发出的清脆咔嚓声。

月色不好,所以,堆草的木质草棚子外墙上那硕大无比的宣传画只能模模糊糊看个轮廓,但是张家老二知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他记得那画儿边上还配了诗:

“一个稻米煮一锅,一个玉米拉一车,一个萝卜当仓库,骑着黄瓜过黄河……”

听自家孩子学校里的老师说,这样的画,是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结合,是好作品。

张家老二并不懂“好作品”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高高在上,定是有学问的东西。

所以,他在经过那好作品的时候,照旧停下了身子仰着头一丝不苟的看了片刻,到了却仍没看出个好来,只好把肩上扛着的铁锹顺手搭在墙根,嘴里喊着那本家兄弟的名字走了过去……

第二章 鬼船 2

本家兄弟叫阿昌。

张家老二一连声喊了几次,没得到回应。

草棚子里铡草的喀嚓声却还在响,在夜里不断回荡,清脆而有韵律。

张家老二只当是草棚子里的人没听见,便兀自站住了脚,勾着头往里面张望。

惨凄凄的昏黄月色根本照不进来,而里面却连盏灯也没有点,乌漆墨黑的,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不断的抬起地上那几尺长的笨重大铡刀,然后咔嚓落下……

张家老二靠着墙根子慢慢将屁股挪在草垛子上,疲惫的舒了几口气,大手在腰间摸了摸,想卷根喇叭筒来抽,摸了遍却没摸到,只得岔开话题闷哼说:“阿昌啊,今晚月色不好,别干了,啥也看不见了!你若非要干,至少也罩盏灯挂上去啊,若是没带,我看,我看一会儿咱俩就一块回去吧,不忙急这几个工分!”

那黑色人影却依旧只是忙着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张家老二的话。

张家老二也不生气,自己这本家兄弟早些年上过学,处了个女学生做对象,为此还和家里起了争执,后来不闹了,那女学生却跟别人跑了。

从那之后,阿昌便不怎么爱说话了,沉默的厉害,到如今,老大不小的只落了一个光棍的名头,没有姑娘愿意嫁他,所以好几个村子都知道他,拿他做反面教材。

放在平时,张家老二自然也是不怎么乐意亲近阿昌的,可今天不一样。

见那黑色人影不搭理自己,张家老二站起身,抱了一捆未铡的草,拖着步子走到跟前,把怀中的草扔到那铡刀旁:“还差多少斤?我帮你!”

这话一落,那黑色人影忽然停住了,抬起的铡刀僵在半空中,呆呆的似乎在看张家老二。

张家老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不自在,又说不出来。

今晚的天,冷的邪乎!

张家老二紧了紧身上的襟褂,搓了搓手,干笑着便弯腰要去接那黑色人影手中的铡刀。

刚伸出手,草棚子外面却冷不防响起了脚步声,由远渐近。

张家老二满脸的疑惑,这么个时候,谁还会来?即使是公社里的人来过称,那也得等明儿清早啊!

难不成是外村的人从此过?张家老二琢磨着铁锹还在外面,可别让这人给顺走了,不然公社里要扣自己工分的!

如此想着,张家老二微微猫着腰,勾着头便往草棚子外走。

刚走了几步,便与外面那人撞在了一起。

张家老二揉着鼻子,正要抬眼去看,这人到底是谁,却不料对方先出了声,有些局促和惊讶:“张……张二哥?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听着极为耳熟,张家老二忽然浑身打了个哆嗦,脑子炸开了一般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如坠冰窖。

“阿……阿昌?”

“我刚去江边儿撒了泡尿,张二哥,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的确是阿昌!

张家老二鼓足了力气,回过头,身后,地上,草垛旁,除了那高高扬起的铡刀依旧张立着,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江面很宽,最窄的地方也将近一公里。

张家老二的脸水洗一样,惨白到了极点,拽着阿昌疯了一样头也不回的往江边跑,径直跳上了一艘夜色中辩不清颜色的槐木船,便抖抖索索的去解船头绑着的绳子。

任凭一旁的阿昌怎么问,张家老二也闷着头不说一个字,眼里的恐惧之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毛茸茸的凄黄月亮,倒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中,如同黄泉路上给死人引路的灯笼。

过了江,就到家了!

可张家老二浑身都在抖,巨大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冷,握浆的手都在打摆子。

眼看着江对岸离自己越来越近,张家老二眼中终于有了希翼之色。

船已经到了江面中央。

夜里突然很静,静的连那赛诗会的声音也没了。

对岸的灯火也不见了。

因为江面上起雾了,明明是在黑夜,可那雾却白的分明……成团成团的笼罩了江面……

张家老二张大着嘴巴,喉咙里因为恐惧呜啊呜啊的发出极为诡异的声音。

他疯了一样,挥动手中的船桨,带起哗啦啦的水声。

可那船却只是在江面上无力的打着转,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曾往前漂动一丝一毫。

阿昌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尖叫一声,踉跄着跌坐在船板上,指着江面。

原本的水面的灰白,正在一点点儿变的血红……

于此同时,江上响起了乐声,琵琶丝竹声……嘈杂又虚无缥缈……

成团的白雾涌动着往两边儿分开,那乐声越来越近……是一艘船,通体乌黑的古船……

那船上灯火通明,并不太高,上面的房间里,窗纸雪白,红烛正旺,青楼画舫一样……崭新如初,却唯独看不到一丝人影……

船身并不太高,张家老二痴痴的望着那艘船冲着他们驶过来……

唤醒他的,是阿昌癫狂的呼喊声:“粮食……张二哥,粮食……船上有好多粮食……”

张家老二也看见了,甲板上,房间里,白花花的大米仿佛能晃晕人的眼……

没等张家老二反应过来。身旁的阿昌便目光呆滞的跳下了江,游向了那艘装满粮食的古船。

游的时候,阿昌还不忘回过头,咧着嘴直勾勾的冲张家老二木然的笑着说:“张二哥,好多粮食……”

阿昌这样的表情,让张家老二说不出的恐惧,汗毛竖立,他知道,人只有在丢了魂儿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恐惧终究压过了那满船粮食的诱惑,张家老二大叫着,闭着眼不要命的划船挥浆,那打着转的船,终于动了……

划到岸上的时候,张家老二不要命的往村子里跑,一面跑,嘴里一面发出变了腔调的怪异嘶嚎声……

阿昌游向那古船时的诡异表情,依旧让他毛骨悚然……

还没到村子,村子里的人就被张家老二的呼喊声惊了出来,公社里的干部骂张家老二满嘴鬼话!

张家老二瘫在地上,面如土色,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个劲儿的说,救人,救人,阿昌还在那儿……

人命关天的事儿,不可能拿来开玩笑,公社里的干部这才信了几分,组织了人,提着大头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赶往了江边儿……

百十号人,找了半夜,可是,张家老二那口中所说的白雾,血色的江面,都不见了,那灯火通明黑色古船也消失了,更别提什么唢呐声乐声了……

当然,同样消失的,还有那读书读傻了的阿昌……江面是如此的平静,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三章 鬼船 3

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就是在江里淹死了,那也得留具尸体吧?

所以,到了第二天白天,公社里的王干部就组织了几十号汉子,十几条船,在江上轮着捞,可连着捞了两天,就不再捞了,不敢再捞了。

先是张家老二病了,病的很突然,脸色蜡黄,水米不进,额头烫的厉害,整日整夜的说胡话,嘴里嚷嚷着:“冷……水里冷……”

仅这件事儿倒还不算什么,人嘛,受了惊,生个病,不管怎么,总还算合理儿。

只要能找出道理来解释,人就不会那么恐惧。

可偏偏就有了解释不了的事儿。

那些下江找人的汉子都是三十出头的壮劳力,头天上午还算正常,到了下午,就有人哆嗦着嘴皮子撑着船上了岸。

岸上的人问起来怎么个回事儿,那汉子唾了口唾沫,搓着胳膊上一层层的鸡皮疙瘩说:“冷……冻的人心里发毛……”

岸上的人纳闷的看了看天上还挂着的太阳,虽然没了中午的热劲儿,可却无论如何是谈不上冷的,所以冲那汉子笑骂道:“莫不是晚上折腾空了身子……”

汉子仿佛遭受了天大的侮辱一样,气愤的拍着胸脯发毒誓。

闹了没几句,岸上的人,开始变了脸色,因为都回来了,江面上的船一个一个的都靠了岸,问起来,同样的回答,都说,冷!冷的邪乎!

祖祖辈辈活在江边吃饭的人,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儿!

再想起张家老二生病的事情,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劲儿了……

当晚,那些捞尸的汉子回家的时候,家里有养狗的,还没进门,那些寻常见了主人摇着尾巴迎上来的狼狗,那晚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后腿直立,龇牙咧嘴的冲着回家的汉子身后疯了一样的狂吠不止,怎么拉都拉不住。

胆子小的黄狗,夹着尾巴躲的角落里,嗷呜呜的哭一样,叫的人瘆得慌。

尽管如此,那王干部还是发了话,捞!继续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得给张家人有个交代不是!

都是一个村子,和张家人又是街坊邻居的,谁家出了事儿不是相互照应着过来的,所以,这群汉子也不好说什么。

可再次下江里的时候,一群大老爷们却连一上午都没撑下来。

都是打小在江边长大的,往日给条船哪个不能在水上呆一天?

所以,王干部气的跳脚,问:“到底怎么回事?”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讪讪的说,晚上没睡好,身子乏的厉害!

一个人没睡好,还说的过去,可是都没睡好,糊弄谁啊?

有人嗫嚅着嘴唇,神色犹豫,吭吭哧哧了半天,才嘟囔说:“那……那什么……你们都知道,我家里,床边大红柜子上面嵌了有老大一面镜子的!昨天晚上,脑子里迷迷糊糊,总觉得睡不暖和,半夜就醒了……”

说到此处,这汉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不好的事,脸上闪过一抹浓的化不开的恐惧:“我就看见……对着床的那镜子里边儿,我自个儿正咧着嘴冲我笑呢……”

王干部大概是没反应过来,气的冲上来噼里啪啦的照汉子头上抽了两巴掌,可是抽着抽着,手就僵在了半空中,微微发抖:“你……你没笑?”

汉子哭丧着脸:“娘希匹,你大半夜醒了照镜子傻乐?你是没见,那镜子里的脸,白的就不像个人……”

汉子的话说完,一群人都沉默,不吱声,只是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寻常的意味。

王干部的脸上难看的能拧出水来,半天,才说:“先不捞了!等两天再说,要真是死在水里了,泡两天就浮上来了,到时候再讲……”

有了定夺,一群汉子便谁也不愿意留在这儿了,逃一样的往家里奔。

可是,到了村里,便又生了变故。

江下游的邻村来了人,说要借几只船。

问清了缘由,才知道,邻村有几个想荤腥儿想疯了的,想趁着夜色捞些水货去烤了吃,结果不知怎的,连人带船到现在也没回来,也不见个踪影……

这几档子事闹出来之后,夜里变再也没人敢出来了,每逢晚上,除了巷中狗吠,一个人影儿也不见,诡异的厉害!

两个村的村干部扎堆儿商量了几天,最后,只得上报给了上面,乡里到县里,县里到市里……具体最后到了上面哪一层,没人知道。

后来,江里也并没有浮尸出现,反倒是,那些下过水的汉子,一个接一个的病倒了,症状同张家老二一样。

大概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上面终于有了动静,专门派了人来调查!

很奇怪,来的不是派出所的人,也不是穿军装的。

满打满算总共就五个人,三个上了年纪的,剩下两个挺年轻的一男一女,看样子顶多二十多岁。

很多年后,据经历过此事的人回忆说,来的那几个人具体长什么模样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就记得有两个老头爱吵吵,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吵吵了一路。

一个姓刘,叫刘元青,邋里邋遢的,腰间捌了个烟杆子,人挺瘦,脾气却好像大的很,鳖孙儿王八蛋这样的话张口就来。

另外一个老头姓杜,穿的倒是挺整洁,一丝不苟的中山装,戴了个金丝眼镜儿,胸前口袋还夹了只钢笔,人模人样,可是一开口,比那姓刘的老头儿也好不了哪去!

还有一个是个和尚,正儿八经的和尚,老神在在的在一旁不问世事一样。

两个老头儿前面吵架斗嘴儿,那一男一女的年轻人就跟在后面拉着手抿着嘴笑,眼里却对那几个老头尊敬的厉害!

男的叫宋城,女的叫叶青!

五个人顺着江,进了村子。

若不是村里干部提前给了通知,村里的人压根看不出来这是上面派下来的人!

“刘老头,老瓜怂,我那徒弟,可是有宿慧的,你拿啥子跟我比?”

“我呸!老鳖孙儿,你莫说大话闪了舌头,等着,老刘我要真收了徒,一准儿比你那徒弟强……”

“放你娘的狗屁,你咋不死呢你!”

……

姓刘的老头和姓杜的老头,这么一直吵吵着,到了村口,却罢了嘴,又好的仿佛完全忘了刚才吵过架一样。

几个人到了村子,稀奇的也不问吃什么喝什么住哪儿,见了村口侯着的王干部,首先问的便是那些诡异病倒的人,情况怎么样了……

第四章 鬼船 4

虽摸不太清楚眼前这些人的具体底细,可听那邋里邋遢的老头儿问起这事儿,王干部却犯起了顾忌,犹犹豫豫的不肯说。

那姓刘的老头便拿烟杆子戳着王干部的额头没好脸色的说:“磨磨叽叽,有甚不能说的?你们这屁大的村子,没了这些壮劳力,田里地里的活你来干?”

这些话,可以说是直接扎到了王干部的痛处,村子本就不大,总共百十户的人家,病倒的汉子,哪一个不是家里的顶梁柱?中秋前后又是地里甘蔗成熟的时节,眼看着就到了砍甘蔗的节骨眼,这可是真正的体力活,没了男人那可不成……

当初是他组织人下的江,虽说是为了找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阿昌,可如今若这些人真出了什么岔子,这个村子也就差不多等于垮了一半,他这个芝麻大的官还承受不起这后果……

咬了咬牙,王干部哭丧着脸,拽着刘老头的破衣角,边走边压着嗓子神色诡诡谲谲的说:“老先生啊,这病来的怪,我十里八村的郎中求了个遍儿,有说是染了风寒有说是风热!

后来镇上的西医来看了,也只说低烧不退,好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药也不敢开……整日卧床不起,好在地里的甘蔗能熬点糖浆出来,就全靠着这硬灌的糖水吊着命,就这样,还整天的吐,有的胆汁都吐出来了,瘦的稻草秧子一样,明明白天只剩一口气,一到晚上,说起胡话来倒是挺大劲儿……村里的老人都说……”

王干部说到此处,张了几次口,欲言又止。

刘老头唑了口烟,眯着眼:“说甚么?”

王干部神色诡谲的打量了四周,见村口的小路上没多少人,才一拍大腿苦着脸低声道:“说这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老天爷哎,咋可能?咱可都是上过学的人,科学!”

说到最后两个字,王干部还刻意加重了语气!

刘老头忽然驻足,不紧不慢的弯下腰,烟杆子在脚下的千层底布鞋上轻轻敲了敲,磕干净了烟袋锅里的烟灰。

那黑帮白底的布鞋,又破又旧。

空气很潮湿,且闷,乌云重重,要下大雨的兆头。

玩味的看了那干部一眼,刘老头漫不经心的说:“上过科学的那是你,不是咱!”

一旁,杜老头擦着金丝眼镜,嘿的乐了:“既然晓得科学,那江边的香灰黄纸怎么来的?鬼烧的啊?行咧,王干部,别跟我们打官面上那些哈哈,有啥说啥!”

被戳破了,公社王干部脸臊的通红,梗着脖子支支吾吾:“还不是为了救人,死马当活马医……最后不是也没用……我就说这是封建迷信吧……”

……

闷雷撕破了乌云,啪嗒啪嗒落了几滴豆子一样的雨下来,砸到人鼻子上,微凉。

只片刻,那雨便猝不及防的变成了倾盆之势,搅起了一地的黄泥。

灰瓦,青砖,土胚,混以木构的老房子,朴素却不单调。

顶着大雨,穿过陋巷,敲响了斑驳老门,门开了之后,隐隐还有残留的草药味儿缭绕鼻间,这是张家老二的家。

门里的老妇人瞪着有些浑浊的眼,张着没牙了的嘴茫然的看着眼前湿透了的一群陌生人。

王干部却不多说话,只猫了半具身子进去,勾着头急切的往里间看,里面正传出呜呜的女人哭声。

刘老头却背着手一脸凝重,直勾勾的打量着屋内深处,任凭雨水把灰白的胡子头发浇的一绺一绺的。

一直耸拉着眼皮老神在在的老和尚此时也微微睁开了眼。

王干部却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干站着不进去。

仿佛看透了公社干部的疑惑,刘老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屋的里间深处说:“莫急,怕吓走它……”

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刘老头却没有再多说,挪了眼亲切的冲老妇人问:“老嫂子啊,屋里病人的生辰能告诉老弟我吗?”

老妇人瘪着嘴,有些警惕,直到公社干部一脸不耐的解释了半天。

刘老头借着瓦檐挡了雨,从随身的油布包里摸了一角东西出来。

王干部看的分明,那是巴掌大小的一方黄纸,上面弯弯曲曲画了一个“镇”字模样的图案。

接着,刘老头又捉了一杆笔出来,写了几个小字在黄纸上面,公社干部认得,正是方才老妇人口中八字生辰。

写完了,刘老头双手送到老妇人手心,嘱咐说:“放在病人贴身处!老嫂子,相信我!”

老妇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手都在抖,抹着泪不住的点头。

王干部看的玄乎,满脸的疑惑:“这……老先生,您这是……”

那叫叶青的姑娘拿了随身手绢儿笑吟吟的给刘老头擦干了脸上的水渍:“被缠了这么久,活人的魂魄已经被磨的很弱了,三魂不稳,刘师是怕那东西跑的时候把活人的魂儿也带了出去,所以才用写了那人生辰八字的镇魂符以防万一……”

说着,那姑娘便又把手里的手绢儿往杜老头额头上凑过去,却不料杜老头一脸嫌弃的躲开,不满的嚷嚷:“小丫头偏心咧,那个老鳖孙儿用过的东西,我不用!”

一旁的老和尚却瞪了眼儿,笑眯眯的凑了过来,却不想叶青那姑娘已经收起了手绢儿,咯咯的掩着嘴笑。

老和尚兀自孤独的抹了把光头上的雨水,念了声佛号,便又老神在在的不问世事一般,耸拉下了眼皮子。

屋里忽然的传出了怨毒的嘶叫声,接着是女人孩子惊慌失措的大哭声。

刘老头闻声推门而入,拐了几道门,进了一间屋子。

下雨的缘故,屋里有些暗,靠着墙的老旧木床上,张家老二已经枯瘦的不成样子,正愤怒的欲挣脱裹在身上的破旧被褥,面色青灰,眼珠子半吊着翻上去,乍一看,仿佛只有眼白,诡异狰狞。

相学上,这叫面带死气。

看到有人进来,张家老二目光极为怨毒的冲着刘老头他们笑,笑的极为诡异。

王干部惊的连连后退:“干甚么,咋还疯了呢这是!”

“孽障!”刘老头忽然吹胡子瞪眼的吼了一句。

张家老二忽的安静了,愣住了一般,一脸的呆滞,随即望向刘老头的眼中,原本的怨毒之色渐渐的化成了恐惧,蹬着腿往墙根里缩。

屋外电闪雷鸣,倾盆暴雨,狂风呼啸,斜卷着雨丝吹开了木窗,溅起水珠落在刘老头的脸上,格外的凌厉……

退无可退之时,张家老二眼中的恐惧终于化成了一声怪叫……

第五章 鬼船 5

木床吱吱呀呀,声音令人牙酸。

没人知道张家老二此刻为什么会如此恐惧,甚至不顾一切的赤着脚跳下床,疯了一样想往门外冲,或者说是逃。

站在最后面的宋城,见此,便皱着眉头守在门口欲把张家老二按倒。

“小宋,莫拦他!”

杜老头轻轻拉住了宋城,鼻梁上的镜片映着窗外的电闪雷鸣,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宋城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停下身形,眼睁睁的看着张家老二赤着脚冲入雨中。

刘老头摘了挂在墙上的蓑衣,扔给了叶青那姑娘,看了一眼宋城:“莫急,跟上去看看他去哪儿,这事儿怪着呢,得摸清了这些东西的来路!”

说罢,不紧不慢的出了屋,同样钻入雨中。

王干部已经彻底傻了眼,老天爷啊,这上头派来的什么人啊这是……

想归想,王干部虽万般不愿去外面淋雨,还是迈脚跟了出去。

昏暗的屋里便只剩了那老妇,女人,孩子,抱紧了一团,不知所措的哭哭啼啼。

*******************

大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顺着青石板,不知淌向了何处。

王干部上气不接下气的跟在后面,可见那几个老头和一男一女面不改色,心里诧异,却又兀自觉得臊的慌,只得拿话来遮掩:“这张老二水米不进的病了这么多天,跑起来咋还这么欢实,莫不是装病……”

话出口,王干部就意识到这样的话说的有些蠢,暗自懊恼,却丝毫没注意到刘姓老头那几人已经停下了步子。

刘老头没接公社干部的话,眯着眼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他在拜甚么?”

王干部“啊?”了一声,半晌,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江边不远了,江面在风雨中翻涌,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彻底呆住了。

张家老二伏着身子,江水拍在身上犹如未觉,双手插在淤泥中,磕头如捣蒜。

江面空无一物,那他在拜什么?

“怪滴很!怪滴很!老刘啊,这事儿邪乎,这世上凡事儿总得有个由头!小鬼儿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缠人!按说,若仅仅是水鬼索命,找替身,这些出事儿的人根本撑不到咱们来!”

杜老头摘下眼镜,放到胸前口袋里,雨水太大,模糊了镜片,已经不能戴了。

叶青那姑娘把贴在额头的发丝撩到耳后:“杜师父,凡大江大河,必牵连龙脉,通常来说,水鬼儿找替身多生在湖泊水库等死水之地,可这赣江水脉,源自长江活水,活龙势旺,即便有横死江中之人,怨气也很难在其中真正聚集起来,而且……这村子如此多的人同时出事……”

说到这里,叶青不知想到什么,秀气中夹着几分英气的脸上,涌现了一抹担忧。

刘老头嘿的一笑,背着手,话语意味不明:“所以,老头子我才不敢轻易有动作啊!这样的水脉,无事则已,一旦生变故,便往往是大诡异,邪乎的让人心窝子里发寒!像那黄河,邪乎事儿还少吗,活水养人,同样也吃人……”

一旁的宋城忽然惊惧的打断了刘老头的话:“刘师,起雾了……江上起雾了……”

的确起雾了,却只有江面起了雾,水汽一样的白雾在慢慢弥漫。

那雾越来越浓,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掉雨中江面上本就不多的可见度,入眼,只剩白茫茫一片……

王干部一遍又一遍的揉着眼,他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这一幕,可那雾,却真真的出现了,甚至浓厚的在往岸边涌,几乎要吞噬了张家老二的身影……

刘老头脸色猛的变了,伸出手指头,掐了一个那公社干部从未见过的手印出来,怪异又复杂。

“青天白日,尔等就要出来作祟?还不滚回去!”

刘老头暴喝,手印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老头指落的一瞬间,王干部总觉得刘老头那副枯瘦的身板中,仿佛蕴含了莫大的威势,说不清,道不明!

之后王社干部只看见张家老二身侧的空气仿佛起了一道若隐若无的透明涟漪,就像火焰上空跳动的空气一样,接着,便是短暂的头昏目眩。

多年后,这个公社干部晚年回忆这件事时,对于那突如其来的头昏目眩感,只说,常人的魂魄,有点受不了那镇魂的咒……

白茫茫的雾气来的快,退的也快,完全褪去的时候,张家老二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江边,手臂上,脚上,缠满了已经断开的水草。

王干部上前在张家老二鼻间探了探,还有口气儿,背起张家老二的时候,一团湿乎乎的东西正砸在他脚后跟,王干部看的很清楚,那分明是之前那张写了张家老二生辰八字的黄纸……

那一刻,王干部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再看面前那几个底细不明的老头时,眼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敬畏……

回去的路上,刘老头似乎心事重重。

一直到了张家老二家里,公社干部把张家老二放到了床上。

原本挺壮实的汉子,这时憔悴的已经不像个人样。

刘老头让老妇人冲了碗红糖水,便从那油布包里摸出了一个棕黄色的半透明药瓶子,拧了盖儿,从里面倒了粒青绿色药片子出来,一点一点掰碎了放进碗里,药味儿很怪,却不难闻,让人神清气爽。

最后灌进了张家老二嘴里。

刘老头说,这是什么一个劳什子医字脉老不死的配的养魂方子,金贵的很。

之后,刘老头那几个人并没有在张家老二家里多停留,让公社干部带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去了那些病倒的人家里,在村子里还闹出了挺大的动静。

这样的动静一直持续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而那个时候,张家老二竟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人是挨个救过来了,可是刘老头几人脸上的担忧并未消失,事情也并没有就此而止。

而之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所带来的阴影,也注定将会永远刻在了某些人的一生之中,一辈子也挥之不去……

第六章 鬼船 6

临傍晚饭点儿时,下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停了,凉风习习,很清爽。

刘老头几个人拒绝了王干部为要为他们另开小灶的打算,只说饭好了,给他们盛好端到屋里就行。

到了吃饭的时候,王干部照例是要陪着的。

而王干部看的很清楚,如此简陋的饭食,刘老头他们却似乎吃的很有胃口,这是装不出来的。

唯一让人奇怪的是,刘老头他们吃饭很慢,就仿佛在刻意等着什么一样。

直到吃饭的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刘老头才放下了碗筷,看着王干部说:“老弟你莫急着走,还有些事得麻烦你!”

王干部猛的打了个机灵,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不麻烦,不麻烦!老先生尽管说!”

王干部说的这些话,倒是发自内心的,面前这几个人到底帮了自己多大忙,他心里清清楚楚,哪里还会嫌麻烦。

刘老头用皱巴巴的衣角擦干了烟锅子里的雨渍,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着的金黄烟丝,填了进去,就着灶底还未燃尽的柴火,吧嗒抽了几口,才烟雾缭绕的问:“村里附近有没有手艺人?”

王干部一头雾水,愣住了:“手……手艺人?老先生指的是?”

“能扎纸人纸马的手艺人,你寻几个,糊个纸船出来,另外再折些金元宝,记着,糊船的纸一定要用白纸,越白越好!”

“老先生,这都是死人用的东西……”

王干部话说到一半,忽然硬生生的打住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没由来的发毛,额头渗了一层汗,明晃晃的:“我这就去找……”

说罢,便出了屋。

大概是八点多九点不到,天已完全落了黑,那王干部便背着一个竹篓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人,抬着五尺多长的纸船,白森森的说不出的诡异。

刘老头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指着一个方向:“抬过去!”

那个方向,是江边!

下过雨的泥泞小路,走起来异常的难受,粘的人鞋底子又重又滑。

王干部打着惨黄色的手电,到底还是没按耐住:“老先生,就算是给死人用的东西,不都是扎的花里胡哨的吗,这……扎的不好看了,人家能乐意吗?”

杜老头背着手:“乐意?干啥子要它乐意?害人的东西,反了它还……”

王干部便沉默了,除了一遍一遍的擦着脑门的冷汗,他实在找不到话来说。

夜间的江面,若是没有月亮,那便格外的诡谲,手电惨黄的光照上去,连带着水的颜色,也黄的脓水一样。

到了此处,刘老头示意把纸船放下,折了几道黄纸塞到公社干部几人身上,语气分外的凝重:“一会儿看见啥都莫说话!”

王干部和那跟来的两个汉子彼此看了看,最后都点了点头。

看出了几人的紧张,刘老头抖着胡子笑了,自言自语一样:“莫怕莫怕,这扎糊纸啊,分红黄青白黑,红色多主火,黄色多兆丰年,青主风,白主水,黑主疫……既然这水上的东西不肯露面,老头子我今个就把它引出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说着,刘老头接过了王干部身后的竹篓,掀开了上面的白布,是黄纸折成的金元宝,满满的一竹篓。

那一瞬间,江面上的风,突然猛烈了些。

“嘿,人是贪财人,鬼是爱财鬼,活着死了都一样……”

刘老头瞥了一眼,自顾自的把那金元宝一个一个垒到了那白色纸船上。

叶青宋城也来搭手,直到垒的高高的,像金字塔一样,刘老头双手几人抬起来将纸船轻轻的放到了水中。

那纸船,却只是摇摇晃晃。

刘老头又不止从哪儿摸出了一截指肚长的白蜡出来,点了,滴了烛泪焊在了纸船船头:“没有灯笼,白蜡迁就着用吧!”

说来也怪,那蜡烛焊上去的一瞬间,那纸船仿佛平白稳定了下来。

一豆绿幽幽的烛火,摇曳着,在江风中挣扎,忽左忽右,明灭不定。

刘老头站起身,循着江面看了片刻,张口似吟似唱,腔调十分怪异:“纸钱纸钱谁所做,人不能用鬼行乐,船头烛火引路灯,船尾孤魂卷阴风……”

沧桑浑厚的声音,在夜间的江面显得异常的悠远。

而让王干部那几人恐惧的是,伴随着刘老头口中响起的古怪腔调,那纸船船头的蜡烛,绿色火苗如同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一样,火头撇向纸船正前方,接着,那载了满满一船纸元宝的白色纸船,自己动了……

就那么缓缓的漂向水中央。

原本平静的江面,突然有些躁动。

刘老头嘬着烟杆子,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游游荡荡漂向江中央的那艘纸船。

江面的躁动越来越厉害,以至于不止从何而来的怪风吹断了江边的枯草,枯枝,打在脸上,生疼。

可江上黑漆漆的,除了那一豆未熄的烛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风声,凄厉而刺耳。

刘老头杜老头还有那老和尚几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闷的厉害。

“老先生,这纸船也放了,咱是不是该回去了……”

王干部有些迟疑,这种心里毛毛的感觉,实在让人受不了。

“回去?江面上这么热闹,回去倒也是可以,可是以后,保不齐还是得出事!”

刘老头说的意味不明。

王干部听的似懂非懂,瞪着大眼在乌漆嘛黑夜里瞅了一圈,苦着脸说:“哎呦,老先生莫开玩笑了,除了咱们几个,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嘛,哪能说得上热闹……”

话,说到这,王干部的话便打住了,张着嘴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

因为水面上那纸船突然着了,连带着纸船上垒成金字塔的金元宝,就那么在江面烧的很旺,同样绿莹莹的火。

这突然的火光,微微驱散了黑暗,照亮了纸船附近的一小片儿水面。

而借着光亮,王干部看到的那一幕,让他的余生中每每想起,脊梁杆子都会嗖嗖的往外窜着凉气。

他看的清楚,那火光照亮之处的水面,一道又一道黑色影子围着那纸船,密密麻麻的把手伸进绿幽幽的火光中,似乎在抢什么东西。

是那些黄纸折的金元宝。

那金元宝每被抓走一把,便有一大片灰烬飘飘忽忽的从纸船之上落在江面……

噗通两声,王干部身后的两人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股子尿骚味。

“小宋,叶青丫头,你们俩在岸上看着这俩乡亲,王干部,劳烦你用船载我们几个老家伙去江中央!我倒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能招来百鬼齐聚于此……”

刘老头把烟杆子插进腰间。

王干部一百个不愿意,可他却是个能分清利害的,也算个爷们,硬是咬着牙忍着打颤的膝盖弯,应下了刘老头的要求。

第七章 鬼船 7

王干部挽起裤腿,把电灯噙在嘴里,便跳上了那已经积了雨水的木船。

船侧绑着的铁丝上,挂了一把浸的发黑的葫芦水瓢。

往外舀了几瓢水,王干部回头看着刘老头几个人说:“老先生慢些,船头滑!”

说着,便拿灯照着刘老头三人的脚下。

“你倒是个心思细的人!”

等刘老头三人上了船,王干部便操着船向那水中央仍燃着的火光处划去。

江面上冷的厉害,可王干部背后却湿透了,他甚至能感觉的到擦着身子吹过的一道又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凉风,那风,吹的人心里发堵。

欺山莫欺水,欺水变水鬼。

靠水吃饭的人,对水总会带着由心的敬畏。

黄纸燃后的焦味儿仿佛能钻入人的肺腑,从未有过的难闻。

离那纸船其实并不远,按说是费不了多大功夫的。

“娘希匹,怎么走不动!”

王干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正骂骂咧咧的时候,肩膀上冷不防的落下一只手掌,惊的王干部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莫怕,老大一个爷们,胆子咋就这么怂呢?”

刘老头拍了拍王干部的肩。

王干部快哭了:“老先生啊……这船走不动啊……”

一旁的杜老头轻轻按住了王干部撑船的手,意味不明的指着了指船下,低声轻笑说:“能走动才怪,水下面,有东西!”

王干部愣了,眨着眼:“东……东西?”

说着便下意识的拿手电惨黄的光去照。

“莫看!”

刘老头失声大喝,可已经晚了。

黄戚戚的手电光打在船侧的水中,只照出了一条隐隐可见的黑黑的东西来,紧紧的贴着船帮子浮着。

王干部浑身都松了口气,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笑呵呵的冲刘老头三人说:“老先生,狗日的哪来的浮木好巧不巧的卡在了船底,怪不得这么费劲哩……”

说着,王干部蹲下了身子,把手电夹在了胳肢窝里,便伸手准备去把那所谓的浮木捞起来。

手还未碰到,那黑乎乎的“浮木”忽的自个在水中打了个滚儿翻过身来,手电的光束正对着打了上去。

那一刻,王干部的脸,突然凝固成了土色。

浓重的恐惧,最终化成了一声变了腔调的怪异惨叫从王干部喉咙里牵出来,异常的凄厉。

手电的黄光照见的,分明是个头大如翁,通体泡的发白的人,只剩两条缝的眼中,绿莹莹的眼珠子满是死气,直勾勾的瞪着王干部。

除了惨叫,王干部甚至忘了其它动作,也忘了抽回已经伸出的手。

水中忽然伸出一只已经泡烂的白肿的手臂来,抓住了王干部的手、衣袖。

来不及让人反应,王干部便被拖进了水里,连挣扎都没有,只有那同样落入水中的手电还散着惨黄的光,蜉蝣一样在水里浮浮沉沉,忽闪了几下,便灭了,也可能是沉了。

那边,刘老头杜老头老和尚已经同时变了颜色。

岸上的宋城和叶青正大声询问着出了什么事。

刘老头却不做回应,沉着脸看着重新平静下来的江面:“水鬼是为数不多要人命的东西,凶厉,怨气也大!”

“老刘,这片江段,不会平白无故的生出这些古怪来!”

“混球儿老鳖孙儿,还管这弄甚,救人啊!”

刘老头抬手便抽了杜老头一巴掌。

杜老头便愣住了,浑身气的打哆嗦,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骂些什么。

一旁的老和尚把头撇向了一旁,胸口起伏,嘴里压着嗓子发出公鸭一样的嘎嘎笑声。

杜老头反手一巴掌抽在了老和尚光头上:“不长草的秃驴,笑啥子,救人啊!”

老和尚笑声戛然而止:“……”

……

人命关天的时候,三个人倒也没继续争执。

杜老头从身上的包里摸了一团东西出来,是一捆黑绳,散着一股子莫名的味儿,知道的都能闻出来,里面有有朱砂味儿,菖蒲味儿,还有……黑狗血味儿。

杜老头看也不看,把那捆绳子撒网一样铺入江面,那绳子入水,竟然火一样散着赤红的冷光。

是个八边八角的图案,中心的黑白鱼竟然在夜色中清晰可辨。

三个人同时倒吸了口凉气。

“阴气越重,这捆尸绳反应便越大,老刘啊,这地方,是一片死地啊……”

刘老头沉默着不回话,嘿的一声,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了个太极图出来。

同时,江中那捆黑绳中央的黑白鱼活过来了一般,互相交错流转。

一旁老和尚竖单掌念了声佛号,拇指捻动佛珠,嘴里诵了句:“南无阿弥多婆夜……”

接着便是漫天回荡的禅音。

江上打着旋儿的阴风,忽然纷纷停住了,然后是呜呜咽咽的飘渺的寻不到来处的哭声。

黑夜中的江面上,仿佛又有密密麻麻的身影对着老和尚叩拜……

与此同时,杜老头铺在江中的黑绳,忽然动了,随着江水的不平静,那黑绳捆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慢慢的收紧了。

“孽障,还不松手,非要老道我打的你魂飞魄散不成?”

刘老头语气凌厉,模模糊糊能看清,那泡烂的尸体怀中正紧紧缠着已经没了意识的王干部。

回应刘老头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呵呵嘶笑声,那声音,就像喉咙里灌了水一样。

刘老头胡子都竖了起来,双指掐出一道三角黄纸来,打了过去。

一声怨毒的低吼,王干部随即顺着水流浮浮沉沉的漂了过来,被刘老头伸手拉上船。

吐了几口水,王干部意识模糊的嘴唇蠕动:“阿……阿昌……”

声音里,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那黑绳,依旧紧紧的粘着那水中的身影。

水尸似乎想挣脱,可是,那黑绳却牢牢的索着不放。

刘老头掐了一个古怪至极的手印,冷声道:“害人的东西,就莫留余地了,你给人留生机,上天才会给你留生机,既然如此害人,老道今日便除了你这孽障!”

话音刚落,江面上狂风大起。

刘老头三人再一次变了颜色。

“正主儿要出来了!”

狂风吹的小船几乎倾覆,同时也吹出来了白茫茫的雾。

原本漆黑的江上,就像变了一副模样,灯火通红。

那笼罩过来的白雾,不断的缭绕在那黑绳索住的水尸身侧,接着,那黑绳一截一截的腐烂,断开。

那水尸,逃一样,潜入水下,冲一个地方游去。

顺着水尸游去的那个方向,一艘挂满了红灯笼的黑色古船,正缓缓的驶过来……

第八章 鬼船 8

“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短。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伴随着黑色古船入耳的,是萦绕在江中充满古韵的女子清词唱腔,声音不急不缓,却丝丝凄婉哀怨,似能沁人心神……

曲调柔美,听的人,却早已经渗了一头的冷汗。

与此同时,江上那些模模糊糊的黑影,突然停下了不断抓着那些纸元宝的手。

唱腔声渐渐的开始压过老和尚口中的梵音,原本呜呜咽咽叩拜状的黑影仿佛被生生唤醒了一样。

“啪嗒嗒……”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忽然断了,豆子一样在木船上蹦哒了几下,便落入了水中。

“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

那凄婉哀怨的清词唱腔声,唱到此处,突的戛然而止,一片寂静。

老和尚犹如未觉,单掌依旧竖立在胸前,指长的白眉在江风中飞舞,耸拉着的双眼静静的注视着那艘黑色古船。

杜老头不停的扶着鼻梁上的眼镜,脸色却难看的厉害:“能生生压下这老秃驴的念力,老刘,咱活了一辈子,这是头一次遇见吧……”

“嘿,是个女人的声音!”刘老头突然笑了,声音带了一抹不同寻常的意味。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一旁的老和尚和杜老头愣了一瞬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同时脸色大变:“长沙鬼市!”

刘老头蹲下身子,随手捞了一把江水,似笑非笑的说:“今年三月,长沙鬼市,有一黑袍人摆下三香,传言其封一阴年阴月阴时百年阴女怨,可无人敢收,后折香离去……数月过去,此地便现百鬼走夜齐聚此地……老杜啊,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小鬼儿索命,可是你看看……我估摸着,只怕今日的事儿,才是个头儿,里面到底藏着怎样的因果,你我都不晓得……”

多年的老伙计了,杜老头自然听出刘老头话语中的言外之意,神色复杂:“你意在就此罢手,不沾染此事?”

刘老头长长叹了口气:“不管是你卜字一脉,还是老和尚佛门一脉,对于因因果果的事儿不都比看的通透?没有金钥匙,咋开那暗门锁?不晓得其中缘由,硬是插手的话,只能再横生变故!这个理儿,你们俩老东西还能不明白?”

几人忽然沉默了,良久,杜老头迟疑说:“可这还有个村子,咋个能不管不问……”

话音刚落,寂静的江上,让人头皮炸开的凄厉鬼笑声,那无数道黑影密密麻麻的冲刘老头几人脚下的小船疯了一样涌了过来。

那黑色古船,却趁此时飞快的冲江岸驶去。

刘老头大惊:“这诡异之物,冲江岸去干什么?”

一直不曾开口的老和尚突然说话了:“诸果从因起,诸报从业起。即是如此,此鬼船为何偏出现于此,而不是别处?此地恐为因果所应之地!或此地将有因果所报之人!”

一席话,杜老头和刘老头双双变色,刘老头率先反应过来:“不好!小宋和叶青丫头他们还在江岸……”

江岸,隐隐能听到雾气蒙蒙的江中央刘老头若隐若无的怒喝声。

叶青轻皱眉头,看着黑漆漆的江面,神色写满了担忧:“定是出事了,刘师他们才如此动怒!”

“刘师杜师他们是有真本事的,一身玄门之术,高深莫测,出不了什么事!放心吧,此事之后,我便向部门告假,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事!”

宋城握了握叶青的手,提起玄门之术,眼中尽是向往。

叶青便蹭到了宋城跟前,开玩笑一般:“你啊,早些离开那部门才好!你总不能让刘师杜师他们帮你一辈子吧?这次你主动请缨独自接下此事,部门里的人你却一个不让来,刘师杜师爱护我们两个小辈,才不辞辛劳,来了固然好,可万一来不了,你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宋城眼神有些躲闪:“我……只是想……”

叶青在宋城身上佯拍了几巴掌,笑嘻嘻的说:“你想什么我能不清楚?你不通易数之道以特殊军伍之身入此部门,受人排挤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想让我体体面面的,可是啊,那些俗世的体面,我又不在乎,你又何必执拗于此,我打小天南海北的一个人野惯了,后来遇到刘师杜师还有你,才知长辈亲疼,被人爱护的滋味!无论体面还是不体面,我叶青发誓,余生都托付于你……”

宋城眼眶有些红,随即莞尔:“自然要让你体体面面的,难道成了家,还让你和以前一样仗着一点堪舆皮毛做个到处骗吃骗喝的女先生?”

提起旧事,叶青咯咯笑的直不起来腰,捶着宋城的肩膀:“我……哎呀呀……笑的不行了,老天爷一定是让我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才让我当初鬼迷心窍的骗到了你和刘师的头上……哎呀呀……不能想了,笑死人家了……”

宋城也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神色渐渐变了,江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灯火通红的古船。

先前从始至终都不曾看到啊。

叶青自然也看到了,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看看江面,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刘老头那只小船的轮廓,那小船划的终究慢。

“走!速速带着那两个老乡回村子!”

叶青宋城听的出来,是刘老头的声音,似乎非常焦急。

叶青面色有些白,刚要说话却正迎上宋城那双忽闪不定的眸子。

宋城咬了咬牙,松开叶青的手:“你先走,我上去看看这哪里来的怪船,听说有人在上面看到了满满一船粮食,我去看个究竟,回去也好交差,莫担心我,只是一艘船,它还真能吃人不成……”

说罢,宋城看了叶青两眼,几个箭步冲到没入腿弯的浅水滩,扣着船帮,翻身上了船。

原本灯火通明的船上,在宋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所有的灯火仿佛同时消失了,夜色重新坠入黑暗。

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船上空无一人,更没有满仓满仓的粮食,只有一条条的长黑木箱子。

宋城回过头,这才发现船上竟然看不见岸上的情形,明明离江岸如此近,可除了船上的事物,周围只有一望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也听不见……

摸着黑走到了一具长黑箱子跟前,看清了,却让宋城一阵阵的头皮发麻,是一口又一口的黑木棺材。

除了满船的棺材,再无他物。

察觉到了不妙,宋城慌乱中,很果断的转身便准备跳下船。

而转身的一刹那,背后忽的响起了让人凉到骨子里的阴冷笑声。

“何人?”宋城忽然僵住,猛的回过头。

汗珠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阴冷的笑声却没有回应。

宋城再次做转身状,目光余光却紧紧的盯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口黑木棺材,那阴冷的笑声响起的一瞬间,宋城忽然抬腿一脚踢向了那口棺材,或许年久的缘故,棺材在那甲板上翻了几个滚儿,竟然碎开,铛啷啷的棺材钉滚落一地。

宋城随手将那尺长的棺材钉握在手里防身之用,与此同时那打开的棺材中,滔天的黑气带着那熟悉的阴冷笑声弥漫出来。

宋城大口喘着粗气,再不做停留,纵身跳下船,江水冰凉。

而视线恢复之时,便听到了两声惊叫,那古船上弥漫的黑色雾气已经汇成一股,扑向江岸,绕过叶青,径直扑向那两个抬纸船的村里汉子的其中一个。

而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城瞳孔猛然骤缩,随即肝胆俱裂的一声嘶吼:“不要……”

慌乱中的叶青,伸手便欲去拉那已经吓懵了的汉子,自己却没入了那浓重的黑色雾气之中……

宋城疯了一样从水中往岸上爬。

也就是此时,刘老头他们的小船也到了岸。

“孽障!”

刘老头带着浓重的杀气,勃然大怒,道门翻天印拍过来,那滔天的黑气迅速拢去。

江上雾气散尽,黑色古船也不见了,又一次消失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江岸上,刘老头语无伦次,颤颤巍巍的指着宋城,嘴皮子哆嗦了半晌,良久,浑身无力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城噗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

后来,那神秘消失的黑色古船再也没有出现过,刘老头那几人便走了,离开了这个小村子,只是回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

再后来,那个老和尚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沿街要饭的小乞儿,穿的破破烂烂,老和尚不忍,便收了他做传承佛门衣钵的弟子,取名法号小六清。

几乎同时,刘老头也收了徒,是在离江西丰城这个小村庄很远很远的信阳,徒儿叫冷七……

而关于刘老头和他们的徒儿后来发生的故事,此处便不再去讲了,只说当初那个被叶青舍身救下的村里的汉子,那个汉子姓袁。

叫袁富贵,是袁屿的爷爷。

第九章 讨债鬼

1984年夏,枇杷树的枝叶张成了伞,遮住了大半的阳光。

枇杷果儿挂满了树梢,夕阳下分外的黄。

岁月难以给树木抹下太多的痕迹,却往往很轻易的便可以让某些事成为某个人的过去,如同那由黑变白的发丝,你念念不忘它过去的美丽,却只能颓然的看着它风霜渐满,茫然若失。

……

王老汉从江边的芦苇荡连踢带踹的把一群孩子赶到那枝叶繁盛的枇杷树下后,自己便歪歪扭扭的扣了顶草帽,靠着虬龙一样的树根坐下。

手上的苇拉子很轻易的便把一整根芦苇劈成两半,刮干净了丢到一旁,晚上用碾子碾成篾片,就可以拿来编芦苇席,晒粮食、晒枣、吊屋顶,甚至是铺来睡觉……

王老汉不让这些孩子去江里游水,所以这些孩子就很不满。

于是便有孩子趁老汉不注意,偷偷祸祸他的芦苇泄愤。

王老汉拿手去抽这孩子的头,不忘笑着骂两句。

骂完了,老汉将袋子里摘的枇杷果扔过去,罢了手,叹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崽儿啊,王爷爷知道天热,也知道那水里凉快,爷爷一把年纪了,能不晓得这些道理?”

这个年纪,鸡嫌狗不爱的熊孩子说的便是他们。

咬了一口枇杷果,有孩子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爷,我们水性好着呢!”

“那也少去,年纪小,阳气儿弱,水里的东西诡谲的很,少去!让你们爹妈知道了,回家准挨揍!”

听王老汉说这些,那孩子便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捧着手在草丛里捂蚂蚱玩。

这些孩子知道,别的村子里的大人,对于戏水的事儿也管,可从来没有像他们爹妈一样管的近乎苛刻的。

他们也知道,面前的王老爹在村里说话是极其管用的,甚至比村长还管用些。

一个剃着平头的孩子说:“爷,我妈说,这江里以前闹过鬼,我妈还说,那个讨债鬼的爷爷当初差一点就没命,被个城里来的女人给救了,你给讲讲呗……”

王老汉的脸突然变了,变的很难看。

刚要出言训斥,另一个偏瘦的孩子一把夺过了那平头孩子手里的枇杷果儿,将那平头孩子骑在身下,恶狠狠的说:“你再说小屿是讨债鬼试试?”

“他就是讨债鬼!没人要的讨债鬼!我妈说他是上辈子讨债鬼投胎,不让我跟他玩儿……”

“啪!”

响亮的巴掌声,王老汉浑身颤抖,哆嗦着手一把把那平头的孩子拉起来,铁青着脸说:“走,你把你这话当着你妈的面再说一遍,我看看她咋教的崽儿。好的不教,净把好好的孩子往黑了心的带!”

那平头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然后哇哇大哭。

王老汉站起身,刚抬起头,却忽然愣住了。

路上不远处,那个浑身打满了布丁显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孩子,正在默默的看着自己,他应该是听到了这些话的。

可那双眼睛却很平静,仿佛刚才那些话与他无关,平静的看不出有一丝情绪掺杂在里面,平静的让王老汉心里震惊。

这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眼神。

看了两眼,那浑身打满了布丁的孩子大概是觉得无趣,便一句话不说的低头走开。

讨债鬼,这便是村里的孩子对袁屿的称呼,至于那些孩子从哪里知道的这个称呼,那个平头孩子已经给出了答案。

袁屿挥舞着随手捡的树枝,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走累了,便坐在野枣树旁,看横在眼前的江,看江对岸一望无尽的稻田。

他可以这么呆坐一天。

袁屿出生那年,爷爷大病,不久故去,后来村子里接二连三的又陆续死了些人。

从袁屿记事儿开始,父亲似乎便已经是个酒鬼了,据说,那个醉酒后便破口大骂他和母亲的男人以前并不这样。

具体,袁屿不清楚,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他的记忆中,家徒四壁却酒气熏天的院里,每日便好像只有打骂,和哭哭啼啼。

后来,母亲便走了,去了哪儿,同样没人知道。

于是,被打的那一个便换成了自己。

刚开始,袁屿会哭的很厉害。后来,便学会了沉默,沉默的久了,受的打,吃的痛,都化成了眼中的麻木和漠然。

倔强,是袁屿唯一的抵抗。

即便如此,两年前,那个总是恼羞成怒的大声质问袁屿为甚么不哭的男人,也没了。

在一次喝醉了酒的夜晚,那个男人失足跌入江中,就是眼前这片江。

后来,袁屿便被村子里的人开始叫做讨债鬼了。

都说,只有讨债鬼的命,才会克的家破人亡。

但是这些,并不值得此刻的袁屿再去想。

他记得所有的事情,却偏偏对七岁那年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像被人平白抹去了这一年的记忆一样。

他也零星听人说起过,他七岁那年似乎出了趟“远门”,是被个当兵的北京人送回来的,回来之后那个当兵的便又急匆匆的走了,至今仍没有见过那个人。

这些,他毫无印象,所以,他常常好奇的去想,试图去想起一些七岁那年所发生的事来,但最终却是徒劳。

带着黄晕的夕阳渐渐的变成了染了红的晚霞。

江边的风吹的不急不缓,却微微有些冷。

猝不及防的,袁屿眼前便伸出来一双手,手心里躺着两个明晃晃的枇杷果儿。

“小屿,来,吃果子!”

那个偏瘦的男孩儿拿脏兮兮的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便贴着袁屿坐下来。

袁屿笑了笑,接过那两个汗津津的果子,点了点头。

没人愿意和讨债鬼一起玩,除了这个偏瘦的男孩。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胡仕辉,这样的名字在他们这群孩子之中是很少见的。

他父亲沾了改革开放的光,常年在外面倒腾东西,有了点钱和见识,自然就不满足于自己儿子以前土里土气的名字,所以胡飞就改成了叫胡仕辉。

“小屿,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和那几个家伙玩了!铁蛋儿再敢说你是讨债鬼,我就揍他!说一次揍一次!你不知道,今天王爷爷把铁蛋儿那个舌头长疮的娘给骂哭了,太解气儿了,那个毒舌的娘们,都是她,才害得你被人叫成讨债鬼!”

我就揍他!短短四个字,袁屿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暖。

人的倔强,都是装给人看的,说到底,也只是十岁的孩子。

所以,袁屿咧着嘴笑了,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点一点撕掉枇杷果金黄的果皮,递给了身边那握着拳头做揍人状的伙伴一个,袁屿吃了一个。

吃完了,袁屿才想起了什么说:“你太瘦了,打不过铁蛋儿……”

“谁说的,今天他都哭了,丢死人了,你就从来不哭,小屿,我要是打不过他,你会帮我吧?”

“嗯!狠狠的揍!”

“哈哈,我就知道,走吧,饿死我了,去我家吃饭吧,我让我妈炒了鸡子儿……”

晚霞,把两道瘦小的影子在地面上拉的很长。

这一年,袁屿十岁,胡飞十岁,他们一般大……

第十章 引魂猫1

暮色下的村子显的有些灰暗,隐隐带着饭熟的热香,这样的味道,沁的十岁的小袁屿心里发慌。

八十年代,很多乡村已经通上了电。

但即便如此,每逢夏天的时候,村子大部分时间是要和过去一样靠着煤油灯或者白蜡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的,匮乏的电力,还轮不到让这些破旧落后的小地方去肆意挥霍。

尽管“肆意挥霍”这个词和这些最底层的人们远远不沾边。

袁屿并不是第一次来胡飞家吃饭。

胡飞的母亲是个三十出头的干练女人,不算刻薄,却也不算热情。

所以,胡飞拉着袁屿的衣角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门的时候,小院里正就着月光浣洗衣服的女人“呀”的一声,在胡飞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便揪着胡飞的手按到了水盆里揉搓。

洗干净了自家孩子的手,女人才仿佛刚看到院里枣树下默默站着的袁屿一样,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呀,小屿也来了啊!可真赶巧,刚炒了鸡子儿你就来了!”

胡飞照例是听不出这话里隐含的另一层意思的。

袁屿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忙着搬家的蚂蚁,夜里可能会有雨。

“妈,掀锅吃饭吧,饿死了都!”

胡飞擦干了手把毛巾递给袁屿后便小跑着冲进了屋。

屋里响起清脆的拉灯弦声,接着屋子便亮了,橘黄色的光,从里到外暖洋洋的黄。

“小屿,有电!有电!今天晚上有电!”

胡飞探出半个脑袋,眉毛激动的挑成了一个八字,兴奋的一连重复了三遍。

这次,就连袁屿也跟着小小的有些愉悦。

整个村子,只有胡飞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带了两个旋转按钮的电视机,只能调出两个台,本地台和中央电视台,大多时候,却只有满屏滋啦滋啦跳动着的雪花。

袁屿知道,不大会儿功夫几乎全村的人都会扎堆到这里,因为中央电视台最近在播《射雕英雄传》。

每逢这个时候,袁屿就会少有的心安理得的和大家一起看电视里的郭靖大侠,和漂亮的天仙一样的黄蓉姐姐。

鼻子里缭绕着饭菜的香味儿,袁屿看见厨房里的女人偷偷把两个煮鸡蛋藏到了一个竹藤编的筐子里。

同时,女人也看见了袁屿,有些不自然的在围裙上擦着手。

袁屿便咧开嘴笑,笑的很善良,然后开始洗手,他不想这个深爱着胡飞的女人因此而愧疚。

有人给你饭吃,已是恩赐,人要识趣。

果然,饭吃到一半时,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的登门,最后不得不把那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里搬到外面,墙上、稻草垛上,都坐了人。

热闹和不着边的恭维声让女人红光满面,自己家里能有一台电视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白天被胡飞骑在身子下的平头铁蛋儿也来了。

到底还是抵不住看电视的诱惑,自觉没骨气的铁蛋儿一直都和胡飞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大概是不好意思上前来。

月上中梢,电视里再一次蹦满了雪花,众人才啧啧称奇,带着遗憾不甘的离去。

袁屿也该走了,随着四散而去各奔自家的人群,袁屿低着头,小声的和胡飞打了声招呼,便也出了胡飞的家门。

胡飞很想袁屿和他一块儿睡,袁屿照旧拒绝了。

人的精神没有寄托的时候,鬼神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信仰。

正因如此,对于自己这个“讨债鬼”的身份,没人欢迎。

袁屿知道,胡飞的母亲可以不介意自己来吃饭,但,绝对是不能容忍自己睡在这里的。

她怕那无形的晦气沾染给胡飞。

人的晦气,其实更多时候存在于人内心深处的偏见。

月色泛白了脚下的小路,路旁间有杂草,虫鸣蛐蛐儿跳,蚊子疯了一样的乱咬。

老婆婆摇着蒲扇,为自己的孙儿赶走烦人的蚊子,顺带着咒骂两句闷热的天儿。

一切就像一幅画,一幅过于美好的画。

而十岁的袁屿,就像画外的人,默默的看着这一切,无论多美的画景,都始终与他无关。

也并不是所有,至少,身后胡飞急促的呼喊声,能让袁屿找回一丝真实感和存在感。

胡飞喘着气,歪歪扭扭的衣衫扣歪了两粒扣子。

跑到袁屿跟前,胡飞笑的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我爹就要回来了,我妈跟我说的!给,你拿着晚上饿了吃,我爹回来肯定会捎好吃的!”

说着,便有两个圆鼓鼓的东西塞到了袁屿烂了一个洞的裤兜里。

煮鸡蛋,还隐隐的有些温热。

袁屿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小辉,我会做饭!”

“那多麻烦,你别叫我小辉,我叫胡飞,我爸起的什么破名,我自己都记不住!”

袁屿咧开嘴也跟着笑,伸手扣好了胡飞衣领前的扣子:“你快回去吧,晚了姨要骂你了!”

胡飞摆了摆手,便又飞一样的回去了。

胡飞走远的时候,袁屿仰头盯了半天的月,淡淡的乌云已经开始聚集起来了。

路上已经没了人。

回到家时,已经是雨气蒙蒙。

袁屿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三间房,一间已经被雨水冲的倾斜,似乎随时可以坍塌。

没有接电灯,桌上的灯盏,里面煤油还有大半,袁屿从来不点,没有原因的,他还是喜欢黑暗。

一到下雨,屋里就会很潮,袁屿就会坐在凳子上,一个人,呆呆的看外面的雨夜,偶尔,会打开床头布包里的那方木头盒子,里面是杆通体黝黑的毛笔,不漂亮,也不难看,朴实的有些土。

袁屿没怎么上过学,却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没人见过袁屿蘸着水写的字,那字,同样不像他这个年纪。

如同那七岁那年丢失的记忆一样,袁屿同样不记得,是谁教会了自己写字。

写的没意思了,袁屿就吃了一个鸡蛋,把另外一个放到存米的罐子里,打算早上吃。

夜已经很深了,人都睡了。

下雨的夜,村子外十几里处的狭窄乡道上,有人正冒着雨往家里赶。

胡国成背了大大的蛇皮袋,那里面是给自家儿子买的稀罕货。

原本打算着深夜前是能赶回家的,车晚了点,才弄到现在这个尴尬时辰,可不管如何,总算离家没多远了。

雨并不算太大,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从来就不把这点儿磨人的天气当回事儿。

只是,路不好走。

第十一章 引魂猫 2

脚下雨水浸湿的泥土有些粘人,很快就把鞋底儿糊了个严实,走起路来又沉又重,连带着整个人心里也跟着烦躁起来。

胡国成把那大的过分的蛇皮包往肩上扛了扛,在路边的野桔树上折了半截树枝,便弯腰一点一点的剔掉糊在鞋底的泥巴。

风卷黄雨落枝林,如蚕食桑叶,其音沙沙。

鞋底指厚的泥饼子啪嗒啪嗒掉落在水洼里,轻减了不少。

咧着嘴在裤管上抹去了手背上的泥浆,胡国成站起身回头看了看,除了一望无尽的雨幕,连个零星的人影也没有。

从小到大,胡国成是很少赶夜路的。

村里的张二叔,曾不止一次的给人讲他曾经的遭遇。张二叔身体不好,早在前些年就死了。

人虽然没了,可是讲的那些事儿,胡国成至今仍然记得。

都说赶夜路,最忌讳的便是把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挂在嘴边,或者心里。

所以胡国成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东西来,想自己的儿子,或者想蛇皮包里那一沓的票子。

胡国成是个精明人,这些年天南海北的跑,1979年初,由于国内的物价一直由国家计划规定,长期没有变动,许多商品价格偏低且比价失调,形成了国内外市场价格相差悬殊的状况。之后在双轨制经济下,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差异越来越大,很多人便逮着了其中的商机,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比如衣服,手表等等,小买卖,却有大利益。

这样的人,也就是俗称的个体户,也被人称呼为倒爷。

胡国成便是倒爷大军中的其中一个,从起初在乡下收来几百颗鸡蛋,小心翼翼的搬到城里换粮票,发展到后来在沿海论斤收来电子手表用军帽装了在全国各地大城市兜售,这几年胡国成着实也赚了些钱。

人都有虚荣心,富贵还乡是从古至今最能满足人虚荣心的一件事。

胡国成也不例外,每当赚了钱,他宁愿耽误一两笔生意,也是要回家一趟的,吹嘘一番后,再把蛇皮包里的东西七七八八的送给乡邻,得到的,就是虚荣心从未有过的满足,这种感觉,让胡国成每每都沉醉其中无可自拔。

如今的胡国成,绝对是属于村子里能说得上话的那些人。

只是天公不作美,今日赶回来的时间有些晚,天气也差的过分。

一个人走夜路,心里难免会膈应,所以胡国成便摸摸索索的从内衣兜里摸出红梅牌香烟,从里面抽了三根出来。

火柴盒受了潮,只能用那舍不得用的砂轮打火机,点了之后,胡国成东西南北拜了拜,便把燃着的香烟远远的扔到了路边。

据说,如此做,可以引走那些跟着自己的不干净东西,防止把脏东西带回家,至于为什么要点三根,大概是源于人有三团火的说法吧。

做完这一切,风雨忽的大了些,吹了胡国成一头一脸的细沙。

民间有话讲,黄雨夜路中,撒沙鬼示警。

胡国成没想这么多,随口骂了几句壮了胆,便背好蛇皮包准备继续赶路。

扭过头的时候,胡国成忽然登登退后了几步,惊魂未定。

路边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有绿莹莹的眼珠子在盯着自己。

盯的人脊背发凉。

胡国成从脚底下扣了团泥巴,气急败坏的砸过去:“没人养的野畜生,让你吓老子!”

砸没砸中胡国成并不知道,只是草丛晃了晃,便有东西迈着脚缓着步子钻了出来。

伴随着冷的渗入骨髓的一声“呜啊~”的猫叫声。

比夜色还要黑上几分的一只猫,就那么慢吞吞的从草丛里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小路中央,抬着绿的发亮的眼,冷冰冰的注视着胡国成。

对于胡国成的恐吓,那畜生似乎全无反应。

胡国成没工夫跟一只猫较劲儿,便准备从边上绕过去。

而让他惊恐的是,无论他怎么走,那只猫都始终半蹲在路中央,不远不近的看着他。

胡国成心里终于开始慌了,拿手电筒去照,手电的光束却直直的透过黑猫的身子打在了地上。

也就在这时,胡国成终于发现,那只冷冰冰盯着他的黑猫在这雨夜中,竟然寸毫未湿。

从未有过的恐惧让胡国成这一刹那脑子空白。

胡国成瞪着大眼,攥着蛇皮包便准备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这一转身,正看见自己刚刚丢在路边的那三根红梅香烟缭绕着青气,香烟边上,几个脸色白的没有血色的人正围成了一个圈,表情扭曲神色贪婪的嗅着鼻子凑在一起吸食那青雾缭绕的烟气……

蛇皮包噗通落在路上的泥泞之中,溅起雨水,砸在面色青白的胡国成身上,雨水越来越大,把胡国成浑身浇了个通透,可地上的胡国成,却没有一丝动静……

夜色凄凄,那通体乌黑的猫,冷冷的看了胡国成两眼,便突兀的被一双白皙的小手拦腰抱了起来。

围着香烟的那几个人影在这一瞬间,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飘飘忽忽的没入雨中不见,于是,那青雾缭绕的香烟,便也就被雨水浇灭了。

“前生前生苦命,潇潇潇潇雨中。知青天无眼,是非是非不明。恨生!恨生!恨不命绝此生。”

雨夜中,虚无缥缈回荡着的如梦令,腔调清冷稚嫩,隐隐夹杂着怨厉,让人脊背发寒。

这一晚,袁屿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第十二章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1

第二天清晨,雨后的薄雾还未散去的时候,袁屿便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早早的下了床。

从自家米缸里盛了米,加了水。灶底的柴有些潮湿,袁屿只能不断的拿嘴去吹引火的稻草,柴烧起来了,小脸儿也被熏花了。

袁屿家里本有几亩田的,可凭袁屿的年纪还照应不了,所以村里商量了之后,便由别人种,每年给袁屿些稻米算是当做租子了。

固然有些亲戚,可是在袁屿的父亲失足跌入江中之后,那些本就不冷不热的亲戚就很奇怪的同时“销声匿迹”了。

锅沿滋滋的往一角喷着热气,盛了粥,吃了鸡蛋,袁屿就百无聊赖的坐在门前,一遍一遍的想昨晚已经不记得的梦。

胡飞满头大汗的跑过来的时候,袁屿正拿着手里的笔在石头上一笔一画的写着字。

没有关自家院门,所以胡飞径直跑了进来,拉了袁屿的手便往外跑:“我……我爸回来了……”

胡飞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还隐隐带上了哭腔。

袁屿一路被胡飞扯着胳膊带着往前跑,神色却有些不知所以的茫然。

跑了一阵,大概是太累了,胡飞才停下来,拿手背揉着眼角,哽咽说:“小屿,我爹快死了……我就要跟你一样了……”

到胡飞家里的时候,不大的地方已经挤满了了人,闹哄哄的。

屋门口很奇怪的拿被子吊的严严实实的,黑里儿白面儿的被褥,如同吊丧一样。

有人在小声议论,也有人在偷偷的翻看着那地上的蛇皮包。

胡国成脸色蜡黄,躺在床上,眼神呆滞,没有一点色彩。

当胡飞拉着袁屿进来的时候,屋里的议论声压的更低了,望向袁屿的目光中,或多或少都带了些异样。偶尔会诡诡谲谲的指着袁屿嘀咕两句什么。

袁屿蓦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犹豫着想要出去。

却不曾想,床边哭哭啼啼的女人忽然疯了一样冲过来拍开了胡飞拉着袁屿的手,腔调愤怒而怪异的指着胡飞撒泼:“小杂种,人家都不和这个讨债鬼玩,就你能耐?把晦气带到了咱家!不听话的,你又把这个讨债鬼往家里带,你非要盼着你爸死了才干净啊你……”

袁屿猛的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

“看什么看,以后不许进我家门,你非要把阿飞害得跟你一样你才甘心吗?”

众目睽睽之下,没人知道,这样的话语,到底会给一个十岁大的小人儿留下多么刻骨铭心的痕迹。

扬起的头,再一次无力的垂下去了,袁屿肩膀都在抖,他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那些异样的目光,写满了抛弃和厌恶。

“哎呦,你看看,昨天我家铁蛋儿好心,还差点被阿飞给揍了,今天可好!看吧,我就说这个小讨债鬼,跟谁谁晦气……”

铁蛋儿娘扬眉吐气的抒发着昨日的不快。

袁屿脑子嗡嗡的在响,眼前天旋地转。

而一旁的胡飞涨红了脸,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挥起了拳头,捶在铁蛋儿娘的腿上胳膊上,仿佛倾泻了全身的力气,小野兽一样咆哮:“你个毒舌头的娘们儿才是讨债鬼,你全家都是讨债鬼……”

胡飞被自己母亲打了出来,脸上清晰的带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当然,还有袁屿。

江边不远的野枣树下,一直沉默的袁屿,低声说:“阿飞,你回家看你爸吧,我回去了!”

江风拂面,吹落了一地林影斑驳。

袁屿说完,就低着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任凭身后的胡飞大声喊:“小屿,你才不是讨债鬼……把我爸带回来的王老爹说,我爸是被猫儿河的野猫叫了魂儿了……”

说到猫儿河的时候,低着头闷声离开的袁屿,步子微微顿了顿。

他知道那个地方。

说是河,如今其实不过只是个有点水的沟渠。

二十多年前,那儿的确还是河,可闹饥荒的时候,饿死了人没棺材埋,就丢进去,丢的多了,那条不宽的小河莫名其妙的就断了流。

死掉的人的尸骨歪七竖八的暴露在外面,腐烂的恶臭尸气隔几里都能闻到,闻到了少不得都会生一场病。

后来,几个村的干部弄来了汽油,选了个日头毒的日子,在里面放了把火,大火在那河里烧了一天一夜,那些横七竖八的森森尸骨就都看不见了,之后,又用土把大火留下的骨灰埋了半人高的土,这才闻不到什么味儿了,只是原来的河也就变成了存不了多少水的沟。

村里的王老爹对这事儿记得最清楚。

只是让所有人都奇怪的是,尸气是闻不到了,可那地方有几年一到晚上莫名其妙的总会聚集些野猫在那儿。

清一色儿的通体乌黑的野猫,叫的人心里发慌。

村子里的老人说,猫属阴,也喜阴,喜欢待在阴气重的地方。

而或许是在阴气重的地方呆的久了,这样的猫就会通体黑的诡异,民间传言说,这样的,大多都是被地府派来的引魂猫,走夜路是断断不能碰见的。

这样的说法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袁屿同样不知道。

但是,袁屿想去看看。

因为没人愿意被叫做讨债鬼,袁屿也不想,特别是当胡飞咆哮着说出:“小屿不是讨债鬼!”的时候。

独自一人回到了那个冷清的破旧院里,袁屿一整天都没有出门,胡飞也没有来。

唯一不同的是,经过白天的事,村里的人从袁屿家门口过的时候,都会绕的远远的……

月色从云层钻出来的时候,一身补丁衣裳的袁屿一言不发的在破旧的家里四处翻找了起来。

乌云时不时的遮住月牙儿一角,这样的夜色,叫做月黑头。

同毛月亮一样,这样的月色,是主灾邪的。

第十三章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2

夜间很黑,翻遍了家里的角落,却只有一盏破满了洞的白灯笼,这是以前办丧事时留下的。

破了洞的纸罩,挡不住风,是不能用的。

所以袁屿两手空空的出了家门,只是,临走前在兜里装了两个中午剩下的白饭团当做路上吃的晚饭,猫儿河距此具体多远袁屿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来一回可能要走上一个多时辰。

刚从胡国成家里出来的王老汉,正顶着昏暗的月色往家赶,心里却暗自琢磨着一些事儿。

胡国成的模样,他是看见了的,这让他没由来的总是忍不住去想,去想二十几年前的事。

如果没有二十几年前那件事,王老汉绝不会是现在这幅模样的,那晚在江上所遇到的事儿,让他一向所秉承的认知遭到了从未有过的倾覆,也对冥冥中一些看不见的东西,真正意义上有了发自内心的敬畏。

闹红卫兵的时候,带着红袖章的年轻男女,高喊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镇上给人过阴的赵寡妇被人拉出来活活打死,打死了之后又扒光了扔在大路上晒,吐唾沫,那副凄惨模样,王老汉至今记忆犹新。

后来,镇上开会回来的王老汉到底于心不忍,便偷偷的把死人埋了,却不想第二天就被人检举揭发了,于是,王老汉便也就成了那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封建迷信分子的其中一员,仕途戛然而止,曾经的王干部也就变成了今天的王老汉。

可是王老汉至今不后悔,他甚至知道,揭发他的那个人就是当初一同开会回来的邻村同事,自己埋赵寡妇的时候,那个邻村同事就在一旁看着,那个同事还曾经到村子里问他借过船。

籍着揭发自己的事,那个同事升了一级。

但是王老汉仍不后悔,因为把赵寡妇活活打死的那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后来都死了,死相狰狞,五官扭曲在一起,七窍流血,只有放大的瞳孔中还残留着一丝惊恐。

而检举揭发自己的那个同事,也一夜之间变的疯疯癫癫。

只有自己,安安稳稳的度过了那个风雨飘摇病态的年代。

也就是从那时起,王老汉开始深信,人心的恶,纵然瞒得过别人,骗得了自己,可那些因你的恶而死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是洗刷不去的,就像一笔笔累债,是债,总是要还的。

抬手拍死了胳膊上贪婪喝血的蚊子,王老汉便看见了夜色下那道模模糊糊的瘦小身影。

“崽儿啊,天晚了,别胡溜达了,快回去睡吧!”

王老汉背着手,眯眼冲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喊。

袁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有些无措的靠着墙站住。

王老汉走近了,看清是袁屿,略微有些意外,放缓了语气说:“孩子,快回去睡吧,爷爷送你回去!”

袁屿拿手指头扣着墙缝里的土块,低着头拿眼去看王老汉,良久,低声说:“我认得路……”

“吃饭了吗?”

“嗯!”

似乎生怕王老汉再问些什么,袁屿又小声补充说:“家里闷,我出来透透气,爷,你先回吧,我一会就回去了!”

王老汉知道这孩子执拗的厉害,摸了摸袁屿的头,叹了口气:“那爷爷先回去,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玩会就回吧,别让爷爷担心!”

王老汉自然没注意到袁屿兜里鼓囊囊的两个饭团子,说了几句,就转身走了。

袁屿靠着墙跟,看着王老汉走远了,这才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村南小路上走去。

水里的青蛙成片的叫,惊飞的老鸹在树梢带落了两截枯枝。

猫儿河到了。

袁屿抬头看看乌云遮月的夜色,眼中没有平常十岁孩子该有的对于黑暗的恐惧。

他只是有些饿,身上已经有了汗渍,闷热。

路旁半人高的野草丛生,靠近草丛的地方往往蚊子也多些,所以袁屿走到那不宽的河边,拿衣角擦干净了碎石块,坐下,便一点一点的掰着手里的白米饭团子往嘴里送。

起风的时候,袁屿有些舒坦的伸了伸胳膊,想让那夜风把黏糊糊的腋角吹干。

月牙在乌云中露了脸儿,斜斜的拉出了一道小小的影子在袁屿身旁。

然后便是“喵呜~”的猫叫声。

袁屿转过头,发现身后几步远槐树下,那只通体乌黑的猫正瞪着绿莹莹的眼珠子看自己。

袁屿迟疑的看着手里还剩的半个饭团,晃着步子走到那只黑猫跟前。

“哇呜~”

野猫却对袁屿似乎有着很大的敌意,弓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往后退,难听的叫声如同婴儿哭泣一样缭绕在夜间。

袁屿忽然蹲下身子,想伸手慢慢的去摸那只猫。

猫弓起的身子,毛发炸开来,竖立着。

袁屿拿手臂枕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说:“我不是讨债鬼,你也怕我?”

自然是得不到回应的。

袁屿突然有些不开心,撇着嘴角把手里的饭团子掰碎了放在黑猫身前,央求一样说:“你吃吧,吃完了把阿飞爹爹还回去好不好?全村人只有阿飞肯和我玩,他不能没有爹爹……”

说到最后,袁屿低下了头,自言自语一样,有些低落:“我已经没有了……我只有阿飞……”

大概风也是孤独的吧,所以它不断的吹动树枝,拂过草丛,努力的弄出一点儿声响来。

一人一猫,就这么在荒凉的小河边儿僵持着。

野猫似乎对那沾了泥土的一地白米粒儿没有兴趣,也可能是觉得眯着眼睛打瞌睡的袁屿太过于无趣,所以挑着尾巴原地转了几圈,就三两下爬上了那歪歪扭扭的老槐树。

袁屿欣喜的睁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槐树上的枝叶说:“我回去抓鱼给你吃……”

站起身时,似乎想起了什么,袁屿又很郑重的说了一句:“嗯……老鼠也是有的……”

袁屿走了,迈着小步子很愉悦的回去了。

走后不久,那棵老槐树后忽然走出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好奇的打量着袁屿离去的方向,七八岁模样,碎碎的头发剪的只到耳根,嘴角带着些婴儿肥。

树上的黑猫呜呜了两声,跳到了那娇小身影的怀里,慵懒的蜷缩成一团,拿脸颊蹭那白皙的手臂。

“你家的猫才吃老鼠……”

轻轻哼哼了一句,那娇小的身影,便也抱着猫走了……

第十四章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3

胡国成做了一个梦,是一个很长很模糊的梦。

入梦的场景是一片荒凉和阴冷的夜,乌云,昏黄的月,还有丛生的杂草。

杂草旁的老槐树后似乎是一条干涸的河,自己就站在河边,只是站着,浑浑噩噩,就像被人抽掉了意识一样动不得,说不得,喊不得。

梦里的具体情形,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让他从未有过的压抑,胸口似乎有千斤重一样让他喘不过来气,一度近乎窒息。

后来,便听到小路上似乎有人来了,隐隐约约听到说起“阿飞”两个字还有野猫**一样的难听叫声,自己的儿子就叫阿飞。

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多久。

那股束缚着他的沉重感消失的时候,他只隐隐约约的感觉得到他在赶路,只是身子轻飘飘的,跟在夜色中另一道身影后面。

依稀记得那道身影从背后看过去应该是个孩子,背影让胡国成有些熟悉,但天太黑了。

胡国成在梦里想加快速度走到前面去看看那个背影到底是谁,可任凭他到底怎样拼尽全力的挣扎,身子都不听自己的使唤,只是不紧不慢的跟在那道瘦小的背影身后飘着。

那道身影,分明如此瘦小,却犹如黄泉路上的引路灯一样,让浑浑噩噩的胡国成一点一点儿的跟着他的方向走,心里却出奇的踏实感。

直到停在了一处院子门前,胡国成认得,那是自己的家……

那一刻,胡国成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要回家的,自己原本就是要回家的……

所有丢失的意识仿佛在一刹那全部都涌了回来,鼻子间的药味儿,耳畔的哭泣声……

于是,胡国成便醒了,喉咙里“咯喽~”一声便满头大汗的坐了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外面的天,已经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映入眼临的,是屋子里熟悉到骨子里的摆设,女人憔悴的脸庞,还有撇着嘴头发乱糟糟的胡飞……画面仿佛定格了一样。

或许是欣喜,也可能是被突兀醒来的胡国成吓到了,呆愣了半晌之后,女人手里的汤碗啪嗒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女人扑倒在床头嚎啕大哭,胡飞揉着眼,咧着嘴:“爹……我还以为你快死了……”

胡国成嘴皮子都在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恐惧什么,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惊悸感扶着桌子下了床,胡国成颤着手指着门外,几乎说不成完整的话:“飞子,去……去……去看看外边儿有没有人……”

女人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为何会这副模样,惊魂未定的将手放在胡国成的额头。

胡国成却有些急,推开额头上的手一个劲儿的催促:“去……去开门……”

胡飞愣了半天,撒丫子狂奔着冲出门外,开了门四处张望,除了早起在巷子里垫着脚儿打鸣的公鸡,和往日一样的安静,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胡国成醒来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了一遍儿,于是很多人来不及吃早饭便踏上了胡家的门,前来看望,努力的表示着这几日作为亲邻所付出的担心,在从胡家得到了或是一包香烟或是一块肥皂之后,这些前来看望的人才真正意义上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这天,胡飞这孩子是极为高兴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爹爹身子好起来了。

他特地在村里绕了一个圈儿,跑到铁蛋儿家门前狠狠的唾了几口唾沫,似乎并不解气,便又在铁蛋儿家门前的鸡笼子里撒了泡尿,才小声咒骂着跑开了。

见到袁屿时,袁屿还在睡觉。

胡飞只是有些奇怪,往常小屿都是起的最早的,今天可不对呀。

袁屿揉着迷糊糊的眼,被胡飞兴奋的声音喊醒:“小屿,我爹好了,走,去我家给你拿好吃的……”

……

见胡国成真的好了,袁屿站在胡飞身后轻轻的抿着嘴笑,这大概是袁屿为数不多发自内心开心的时候了。

袁屿在想,那只猫儿倒也是不算坏的,鱼很好说!可老鼠却是极不好抓的,狡猾,跑的还快……

胡飞的母亲已经没有再说什么了,讪讪的笑了笑,就不吭声了,只是眸子里,却依旧有些不舒坦。

倒是胡国成似乎很长时间没看到袁屿了,呵呵的笑着,大手从蛇皮包里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奶糖递到袁屿跟前:“来,小屿,叔给的糖,装兜里!”

袁屿低着头半晌,才伸手从胡国成的手掌里捏了一个,拧开了塞到嘴里,笑的有些腼腆:“叔,我回了!”

胡国成哈哈笑着拍了拍袁屿的头:“去吧,晚上来这儿吃饭!”

袁屿迟疑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一旁的胡飞把自己爹手里的糖捧了往袁屿兜里塞的满满的。

胡国成拿自家女人递来的湿毛巾擦了脸,看着自家儿子手忙脚乱的拉着袁屿在蛇皮包里乱翻,笑骂了两声。

翻了一遍,直到胡飞把能塞的都塞了,这才肯放袁屿回去。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晴的很舒爽了,万里无云。

王老汉提着两副药进了胡家的门,正撞上低着头往外走的袁屿和胡飞两个人。

王老汉在俩人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才想起了什么一样,随口问袁屿:“崽儿啊,昨晚没跑太远吧……”

袁屿因为嘴里含着糖,不好说话,就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娃懂事儿,去吧,玩去吧!”

王老汉说完了,才冲屋里喊:“国成啊,我让人在镇上带了两副安神的药,本来寻思着给你找个仙婆的,你就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长于人情的胡国成知道哪些人是真正的好意,所以起身出屋来迎王老汉。

到了门口,却正巧看到被胡飞揽着的袁屿的背影在门口巷子中一闪而过。

一瞬间,胡国成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那背影,和昨晚梦里的那道带自己回家的模糊身影,竟然渐渐的一点一点儿在脑海里重合。

胡国成脑子嗡嗡的响,猝不及防的又想起方才王老汉问袁屿的话来:“崽儿啊,昨晚没跑太远吧……”

这句话,让胡国成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荒唐猜测出来……

第十五章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4

这晚没电,所以没有电视可看。

日暮时分,村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便都捧了大瓷碗,蹲在墙根,或者半躺在稻草垛上,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张着大嘴一脸神往的听胡国成大着嗓门一遍一遍的讲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那样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就像电视里的郭靖黄蓉一样,离他们很遥远,且极不真实。

女人们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老人们眯着眼悠悠然的靠着墙角抽着手里的烟,烟抽到一半,手里的碗就会被步履蹒跚的老太婆顺路收走。

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儿四处叨食掉落在地上的米粒,咯咯的叫。

年纪小的则是最闹哄哄的一群,今晚胡飞碗里的饭菜最好,这个一点儿,那个一点儿,所以很快就没了。

不过胡飞在生闷气,却不是因为自己的饭菜被别人吃光的缘故,只因为没人肯把筷子伸向袁屿的碗,尽管,袁屿和他碗里的饭菜是一样的。

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个年纪,在他们藏不了太多东西的幼小心中,吃你的饭,其实更多的是在表示一种认同。

胡飞晓得这个道理。

因此胡飞拉着袁屿头也不回的回了家,回去的时候还扬言,以后再也不分给这些家伙零食吃。

在黑漆漆的屋里点了白蜡,却仍然很昏暗。

看着垂头丧气的胡飞,袁屿也不说话,他知道,自己这个伙伴在努力的尝试把自己融进那个大团体之中。

可是,自己仍然是那个被孤立在外的人。

袁屿帮胡飞重新盛了饭端到跟前,两个半大的人儿便守着摇曳的烛火捧着碗往嘴里扒着筷子。

“他们都是没骨气的白眼狼,算了,小屿,咱不搭理他们!”

吃着饭,胡飞嘴里仍然不闲着,恨恨的说。

袁屿有些哭笑不得:“阿飞,还是要和他们玩的!”

“不,就不!都是软骨头,以前放学的路上我被邻村的虎子兄弟俩骑在地上揍,就你肯帮我!我可是要做大侠的人,要讲义气,小屿,你是我兄弟,谁欺负我兄弟我就揍谁,揍不过也得揍!”

胡飞的话,让袁屿突然沉默下来。

自己只读到了二年级,后来那个整日醉醺醺的男人跌入江中死了之后,丧葬是几家凑出来办的,拿田地给他们种,其实这也是抵债的方式。

所以便没钱再读书了,赤贫如洗的家里,根本凑不出30块钱的学杂费。

胡国成心满意足的捧着空碗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袁屿和胡飞正借着烛光趴在地上玩挑棍儿的游戏,将一大把洗干净的冰棒棍扔在地上,再一根一根的抽出来,一次只能抽一根,动了别的就算输,谁抽的多谁赢,简单却乐此不彼,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最好不过。

这样的游戏,胡飞总是玩不过袁屿。

胡国成没去打扰玩到了兴头上的两个人,摸了一个凳子坐在一旁默然不语,心里暗自思衬着一些事儿。

夜渐渐深了,胡飞的母亲也打着哈欠从外面回来了,村子里开始有三两声的狗叫声,惹来一阵训斥后,便安静的回了窝。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胡国成拍着袁屿的后脑勺,亲昵的说:“小屿,别忙着走,叔送你回去!太晚了!”

一旁犯困的胡飞立刻来了精神,嚷嚷着也要去。

一大两小,走在月下小路上。

“小兔崽子,再让我听说你逃学,老子打断你的狗腿!丢不丢人你,再留级,你老子的脸非让你给丢光!”

胡国成说着便去拧胡飞的耳朵,只是听见胡飞喊了疼就松了手,到底不舍得用太大的力气。

常年在外,没时间亲自管教儿子,这多多少少让胡国成心里有些遗憾,子不教父之过。

所以为了不让胡飞再这么吊儿郎当的野下去,胡国成摸着袁屿的头有意无意的说:“小屿,还有一个月就快开学了,你也去吧,全当帮叔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兔崽子了!”

袁屿低着头,步子却放慢了很多。

胡飞呀的跳起来,惊叫出声:“你说话算话?你要是让小屿跟我一块去上学,我向老天爷保证,再也不逃学了!”

说的大义凛然,却被胡国成笑骂着在屁股上踹了一脚。

“叔,家……里,没钱!”说到家里这个词的时候,袁屿有些支吾,他哪来的家。

胡国成叹了口气:“说甚么话,叔以前也是和你爸从小玩到大的,这几年回来的少。你只管帮我看着这个兔崽子,要是考上了初中,叔还得谢谢你!”

袁屿还没有来得及多说话,就被兴奋过头的胡飞叽叽喳喳的闹了起来,连带着袁屿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快送到门口的时候,袁屿便不再让两个人送了。

胡国成看着夜色中格外破败的三间房屋,微微皱着眉头,却没多说什么。

最后,胡国成拍了拍袁屿的肩膀,神色复杂,意味深长的说:“好孩子,天晚了,快回去睡吧,别再出去乱跑了,挺累的吧?过几天叔带你和阿飞去镇上买几件衣裳……”

看着胡国成带着云里雾里的胡飞回去之后,袁屿揉了揉隐隐酸痛的小腿,便也就默默回了家。

袁屿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胡国成回去之后,和胡飞的母亲两个人小声争执了半夜,胡飞的母亲不愿意自己家白白的去供养一个拖累。

而最后,不知道胡国成到底和女人低声说了什么,女人的争执声突然就消失了……

第十六章 相人 1

按照往日来说,胡国成一向是在家里呆不了太长时间的。

这次却一直呆到了这一年的九月初。

也就是一直等到为胡飞和袁屿交了学杂费。

本地的小学学校,只有两所,离的最近的是在七八里外的一个相对较大的村子里。

学校很破,秃顶的校长带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拿根铁棍敲了几下已经严重生锈的笨重铃铛,就算是宣告正式开学了。

袁屿读三年级,胡飞读四年级。

每逢开学的时候,胡飞瘦瘦的脸就会皱成一个苦瓜,他不止一次的向袁屿抱怨,说班上的老师和他不对付,老找他岔,向家里告状。

这话没毛病,每一个爱逃学的学生都和老师不对付。

领了新书,便就正式开学了。

开学一周后,胡国成再一次离开了家,去了他口中那遥远繁华的大地方!

老爹不在家,安安分分了一周的胡飞,骨子里的毛糙劲儿便终于按耐不住了。

九月份的天气,已经褪去了七八月时火辣辣的燥劲儿,清晨还是很凉快的。

袁屿挎着蓝布缝成的布包,喊胡飞上学的时候,胡飞的母亲才一脸担忧的说胡飞病了!

病了?

袁屿自然是要看看的,才进屋就看见胡飞捂着肚子在床上呻吟,见是袁屿,便挑着眉头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胡飞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在长大后做个郭靖那样的大侠的,大概是觉得说话不算话有失大侠的风范,所以,

在袁屿离走近了的时候,胡飞挠着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讪讪的吭哧说:“我……我回头请假,这不算逃学,不算!”

袁屿不忍再看,重重点了点头:“嗯,不算!”

于是,这一天,曾在胡国成面前信誓旦旦的对老天爷保证再也不逃学的胡飞胡大侠,光明正大的翘课了!

没有胡飞,袁屿只能一个人慢悠悠的走在上学的小路上,村里其它的孩子是不会和他一路上学下学的。

一只雀儿,或者大的过分的蚂蚱,青蛙,都能让袁屿停下来看一会儿。

而在走到一处村庄的时候,袁屿坐在路边草地上盯着一户人家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最后突然嘟囔了一句:“不好,这个地方不好!”

便起身拍着晃来晃去的书包走了。

而不远处的地方,一个一身长衫的中年人,惊异的盯着远去的小袁屿,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那中年人同样在看那户人家,他也知道这地儿的确不好,房子孤零零独坐一处,不远处长势不好的稻田里,便是低低矮矮的坟,坟东侧,便是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水泊,死水一潭潭。

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可言。

水为阴,且恶水泄气,更何况是死水,风水上言,山不绝人水绝人。

所以,这地方不好!

可是,那分明是个孩子,这样的话,从一个十岁孩子口中说出来,就有些惊世骇俗了……

八点钟上课,上午四节,下午三节,这便是一天的课程。

袁屿咬着手指,站在斑驳的教室门口呆呆的看着语文老师夹着书走远,缩了缩脖子,心虚的回到了自己桌位上。

他来到学校的时候,上午的课已经上完了,他迟到了,迟到了整整一个上午。

班级里的同班同学都是比袁屿还要小些的孩子,通常他们这些离家远的,中午是不会回去的,把午饭用铁盒子装了带到学校吃。

不大的班里,很快就弥漫了一股子饭菜味,虽然凉了,但是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个时候的孩子,还没那么些穷讲究。

袁屿吃完了带来的米饭,就愣愣的看桌子上铺的大张黄色草纸。

小学到了三年级,便有一门课是写大字,也就是毛笔字,不定时的上,课程表基本上是不存在的,通常也都是语文老师负责担下这门课。

看样子,这大字,下午的时候老师是准备要收上去的。

所以吃过饭,班里就热闹了,有的人脸上被画了王八,或者是胡子,还有的画成了三只眼的二郎神。

一直到下午近两点,学校办公室里突然骚动了起来,学校来了一辆警车。

然后就临时宣布,学校下午的课不上了。

这些半大的孩子们自然是不会管那么多的,只知道放假了,所以一个个撒了欢的往校门外冲。

袁屿安静的收拾着书包,也准备回去的时候,眼角却扫到了那仍干干净净的黄色草纸,有些迟疑。

他没带笔墨,也没有和还不太熟的同学借。

好在,几十个孩子总有那么一两个粗心的孩子有丢三落四的毛病。

所以袁屿从别人的桌上拿了劣质毛笔,一笔一画的在自己黄草纸上写,写的是书本上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写完了,袁屿却有些不满意,笔不好,墨不好,纸也不好,字边儿有写水印,细看下去显的有些毛毛糙糙的。

不过,班里的人已经差不多都快走光了。

学校里的老师也差不多快走光了,回家,或者看热闹去了。

袁屿的语文老师姓黄,叫黄远,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恢复高考后,大学毕了业被分配到这里教书。

黄远周一值班,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老师,打扫一下办公室,然后每个班级的门也要检查有没有锁好,就是值日的全部内容。

检查完所有的班级,黄远想起了上午布下的大字作业,进了自己的班级,看着乱糟糟的课桌上黄纸上面的鬼画符,或者歪歪扭扭的笔画,黄远摇摇头苦笑,却仍然很认真的一张张摆整齐了放在一起。

铅笔的确方便,所以很多孩子连笔杆子都不会拿。

说不清好与坏,时代不同,没必要去执着于此,黄远只是有些遗憾和可惜,他即便肯用心的去教,可是这些孩子却往往提不起来兴趣去学,画起乌龟王八来却特别有劲儿。

暗自叹了口气,一张张的把黄纸叠成一摞,直到走到东南角最角落里的一张课桌前,黄远步子忽然僵住,失神之中,怀里的纸哗啦啦散落了一地,可他仍然无暇顾及。

那桌面上的黄纸上,除了李白的一首《静夜思》,黄纸下还有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写的入木三分,看不出是哪一家风范,字里行间虽还有些稚嫩之气,却极有韵味。

看到此时,黄远猛然醒过神来,这才想起,这个班里,都是不过十岁的孩子……

第十七章 相人 2

从学校回去的路上,才知道,原来是死人了,死人的地方就是袁屿来的路上看了很久的那户人家。

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那处房子四周拉了很长的黄线,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闹哄哄的指着院子里议论纷纷。

后来,便有穿着白衣带着口罩的人用担架从院子里抬了一个人出来,不过上面却蒙了层白布。

这些与袁屿没多大关系。

只是学校的课又停了一天,因为学校里的老师要配合调查,还有个长的挺好看的女老师,哭哭啼啼的被警车带走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袁屿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死的人就是那个开学时带着弥勒佛般笑容的秃顶校长。

听说是被人杀了,被那个长的挺好看的女老师的男人杀了,至于其中到底有怎样纠缠不清的关系,谁也不知道。

只是谈起那个女老师的时候,村子里的妇女们总是偷偷的骂“搞破鞋”,“狐狸精”。

袁屿并不懂搞破鞋是什么意思,他和胡飞正在努力的想办法去抓几只老鼠。

胡飞才不会去问袁屿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要抓老鼠,他只是觉的特好玩,比和铁蛋儿他们玩警察抓小偷还好玩,在玩这件事儿上,胡飞总会抱着很大的热情,比袁屿还要殷勤。

老鼠洞倒是很容易找,可是诱饵,烟熏,两个人弄得灰头土脸忙了一一上午连老鼠的影子也没见着。

胡飞却越来越有劲儿,脸兴奋的通红,一头的汗,最后拿桶往老鼠洞里灌水,连着灌了十几桶,倒是见着老鼠了,可那玩意儿滴溜溜跑的飞快,根本抓不住。

于是学聪明的胡飞就事先拿了个网兜堵在老鼠洞口,下午快过完的时候,胡飞意气风发的拎着四五只老鼠满村子的炫耀他的战果,却被自家娘拿着扫帚追了半条街,袁屿看的咯咯的笑。

被自家娘拧着耳朵揪回家的时候,胡飞还意犹未尽的冲袁屿喊:“小屿,以后有这活儿还找我啊,过瘾!”

所以在被胡飞娘狠狠的瞪了两眼之后,袁屿就搔了搔后脑勺,心虚的回了家。

趁着天没黑,袁屿再一次来到了猫儿河,四处找了遍,却找不到那只黑猫的影子。

袁屿觉得,黑猫是个说话算话的,自己就不能说话不算话。

找不到黑猫,袁屿就只好把网兜系了个死结,远远的扔到了路边半人高的草窝子里,他觉得,那黑猫定是害怕他,所以才不敢出来,把老鼠扔在这儿,等自己走了,那黑猫就会自己出来吃了。

却不想,老鼠刚扔进去,里面就“啊……啊呀”一连声的跳出一个匆匆忙忙拴着裤腰带的长衫中年人出来,眼里满满的惊恐,嘴里结结巴巴的骂:“不……不长眼的,往……往哪儿扔?不……不知道……爷最……最怕耗子啊?”

袁屿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上窜下跳的中年人,呆呆的愣在原地,实在是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好。

那人骂着骂着,突然好奇的轻咦了一声,围着袁屿转了几圈:“是……是你……你这兔崽子?哎……哎呀,哪……哪都能碰……碰到你啊!”

袁屿听的费劲儿,也记不起自己见过这人,只是咧着嘴嫌弃的看那人的裤子。

中年男人见袁屿如此打量自己,一头雾水,把大脸凑了过去:“小……小子,你看……看啥玩意儿呢?”

袁屿捏着鼻子一字一顿:“你没擦屁股!”

中年男人表情突然凝固了,脸上青一块儿白一块儿,抓着袁屿的衣领子气急败坏的骂:“走……走……麻溜儿的,去你家,让……让你老子赔……赔!”

“我爹妈都没了!”袁屿很诚恳的望着中年男人。

“放……放屁!不……不肖的逆……逆子,少他妈蒙我!走……麻……麻溜儿的!”

中年男人自然不信,踢着袁屿的屁股往前赶。

袁屿一脸的无辜,有些委屈的嘟囔说:“我……我没骗你!”

中年男人更气了,一巴掌拍了过去:“再……再学我说话,小心我……我揍你……啊!”

两个人就这么推推搡搡的消失在了晚霞中的小路上。

直到回到袁屿家里,看到了那破败的似乎随时可以坍塌的房屋,中年男人仍然不信袁屿家里只有他自己。

直到等到很晚,别人家的院子里已经开始往外冒炊烟的时候,中年男人神色才稍稍的缓了下来,半信半疑的问袁屿:“你……爹妈……真……真没了?”

袁屿神色有些黯淡,低着头坐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北极星不说话。

中年男人忽然把头伸过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袁屿的脸上,又翻开了袁屿的手掌,看了半晌:“不……不应该啊!我怎么看……看不出来……!”

中年男人说到此处,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玩味起来,捏着下巴琢磨了半晌,冲袁屿头上拍了拍:“去做……做饭去吧!饿……饿了!我……我叫周……周相人!”

家里平白多了个人,这让袁屿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过,他自己的确也有些饿了。

而袁屿却不知道的是,自己在生火煮饭的时候,那自称周相人的长衫中年男子,目光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看了很久,周相人嘴角渐渐地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来。

第十八章 压棺 1

袁屿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可周相人还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睡觉。

把地上的铺盖卷了,拍打干净了上面的土屑,袁屿便去院子里水缸里打水洗脸,丝丝清凉赶走了最后的睡意。

今天是要上学的,睡地上不舒服,浑身都不松快。

还没吃饭的时候,胡飞已经挎着书包来到了袁屿家里。

见袁屿刚起来,胡飞一脸惊喜的找了块儿木墩子拍拍屁股坐下:“没事儿,不急!不急!我不急!小屿你也不用急!”

对于胡飞来说,去上学自然是永远都不会急的。

见袁屿忙前忙后的,胡飞有些看不下去,支着肘子说:“小屿,以后早上我让我妈盛好饭我给你带过来吧,省的你麻烦!”

袁屿还没回答,屋里就嚷嚷了起来:“饭……饭好了?”

胡飞瞪大了眼,一脸的惊异:“屋里有人?小屿,你家还有亲戚来啊?”

周相人揉着睡得有些肿的眼,长衫甩啊甩的扶着门框蹭到跟前,眼睛也不睁:“吃吃……吃什么?有……有肉没有?”

胡飞咧着嘴,一脸的稀罕,探着头低声问袁屿:“小屿,这货谁啊?大男人还有穿裙子的?哪来的啊?”

袁屿想了半天:“路上捡的!”

……

晨露还未褪尽。

从来就没见过大早上就嚷嚷着吃肉的,袁屿家里自然没有。

所以周相人妥协了,不吃肉,吃鱼也可以!

鱼也没有!

周相人这就跳起来了,指着不远处的江面急赤白脸的:“那……那里面多……多着呢!”

这就不讲道理了!

是,江里有鱼,那也得抓不是!

没网子怎么抓!

当胡飞揉着鼻子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相人就拿眼角的白眼翻着看胡飞,鼻孔里的出气声都带着不屑,一脸的瞧不起:“用……用手抓!”

边说边捋着略显肥大的袖子,还真就施施然出了门,直奔江中而去。

胡飞瞪大了眼睛,拍拍屁股拉着袁屿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我的老天爷,他还真打算赤手去江里抓鱼?厉害啊!”

眼睁睁的看周相人衣服都不脱,纵身很潇洒的跳入江中,袁屿和胡飞都等着大开眼界了。

先是灰布长衫被江水鼓起一个大包来,里面的人上下扑腾了几下,才终于露出一个头,开口却是杀猪一样惊魂未定的嚎叫声:“救……救……救命啊!水……水深!”

惊飞了野枣树上寻虫的鸟儿。

胡飞脸皱成了一个包子,表情异常的精彩。

“他……他说水深?新鲜啊!江水能不深?小屿,你哪儿捡来的这么一个二傻子?”

袁屿拿手挠着后脑勺,最后找了根棍子寻了一处水浅的地方,和胡飞拖死狗一样把周相人拖上了岸。

上了岸的周相人嘴里吐了两口水:“咱还……还是吃……吃米汤吧!”

看着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瘸一拐拧着衣服往回趔着步子的周相人,袁屿和胡飞瞠目结舌。

老天爷,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一号子的人?

。。。。。。

黄远心情很不好。

当刚开始知道死的人是那个秃顶的校长的时候,黄远痛快的想大声喊出来,心里的抑郁似乎在那一刹全部发泄了出来。

他一点儿也不同情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早就该死的人!

可是被警车拉走的冯倩,却哭的让人心疼,那哭声,就像一根鞭子,一鞭子一鞭子的抽在黄远心坎里,让他没由来的心慌和自责。

来学校的路上,那些长舌妇恶狠狠的咒骂冯倩是搞破鞋的狐狸精,这样不堪入耳的话,让黄远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并不是,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冯倩。

他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一起来到这儿,从77年恢复高考,至今日,相识已七年有余,他很清楚那个让自己辗转反侧的女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冯倩的父母没有熬过那个动荡的年代,或许正是生活上的无依无靠,让那个女孩有着不同于旁人的独特魅力。

黄远其实很恨自己,恨自己骨子里的懦弱,当初刘洋追求冯倩的时候,黄远很想当着冯倩的面儿嘶吼出自己的心意,可是骨子里的懦弱让他选择了妥协。

刘洋是本地人,所以毕了业,冯倩也跟着刘洋来到了此处。

黄远便也来了这里,他想着,至少能每日看看心里的人,也是心满意足的。

黄远永远忘不了那晚,他回学校拿教案时,电闪雷鸣下的那一幕,雨夜中的冯倩就那么失魂落魄的蜷缩在办公室一角,衣衫不整,那个秃顶校长在阴狠的威胁自己后就拴着裤腰带离开了。

愤怒和恨意再一次没有敌过骨子里的懦弱,他又一次选择了妥协。

冯倩哭诉着央求黄远不要说出去,黄远也就真的把此事埋在了心底,只是每逢想起时,便心如刀绞,这股从未有过的卑微感让黄远日日夜夜受够了折磨,他是个如此卑微的人,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又能怎样呢?

而今日这一切,源于半个月前,刘洋请他喝酒的时候,自己酒后失言。

黄远也曾设想过老同学刘洋知道此事后会出现什么反应,他甚至为此想象过很多种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比如愤怒,咒骂……

可是刘洋听完之后只是铁青着脸,一个人闷闷的喝完了酒,什么话也没说。

黄远更没有想到,只是隔了半个月,也就在前几天,那个秃顶校长就这么死在了自己家中。

直到此时,黄远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样。

刘洋选择了最刚烈的一种方式,尽管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黄远在这一刻竟然有些羡慕,相比于刘洋,自己却只敢沉默卑微的选择隐忍和妥协。

人就是如此,越妥协,便就越卑微。

可无论怎样,学校里的课都还是要上的。

黄远停好了自己的自行车,便带着备好的课,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老师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个位子还在空着。

冯倩没来。

一直到上课都没来。

到下课,仍然没来。

看着那空荡荡的位子,黄远心里便也跟着空了起来,止不住的发慌感让他的心跳的厉害,勉强讲了两节课,黄远便再也撑不下去了,浓重的不安感,让他丢下课本疯了一样冲出门口,骑着车飞一样去了冯倩的住处……

第十九章 压棺 2

冯倩的住处并不算太远。

骑车的话,也就是十来分钟。

黄远骑着车,还未走到地方,便远远的听见了有女人扯着嗓子撒泼的骂街声,空气里似乎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怪味儿。

“狐狸精……贱货……”这样的词汇一个接一个的钻入黄远耳中。

黄远的心也就再一次提起来。

不大的斑驳木门紧紧闭着,外面围了很多人。

门前空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肥胖女人,蹲在地上的泥里土里打滚,拍着大腿干嚎,唾沫星子把嘴角都泛白了。

“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我家男人,害人的狐狸精……老天爷不长眼啊……”

黄远认得,是秃顶校长那个不下崽儿的婆娘,这婆娘往日便凶的如同母老虎一样,撒起泼来,人畜不分。

围观的人都带着同情的目光,人们习惯于把同情给于弱者,尽管,他们并不能分清谁才是真正的弱者。

看着紧闭的木门,黄远心里在滴血,他能想象的到,门里的那个女孩此刻该会是何等的无助!

人的同情,一旦给错了地方,往往比最直接的伤害还要伤人。

黄远支起了自行车,看着那不断指指点点的人群,脑子有些空白,他很想告诉这些人,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

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蚊子一样的嗫嚅声:“让一让……让一让……”

没人搭理他。

黄远脸臊的通红,鼓足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儿:“乡亲们,让一下……让我过去行吗,我是学校里的老师……”

老师这个字眼,多多少少还是能获得一些别人的尊敬的,至少起了些作用,终于有人拿正眼看了他两眼,身子在人堆里微微给黄远留出了一条缝。

地上撒泼的胖女人,见了黄远,拽着黄远的腿:“黄老师啊……您可得帮我评评理啊……”

黄远费力的想甩开,却被绊了一个趔撅,于是,黄远的脸臊的更红了,只露出了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便去推门,使劲推了推,却没有推开,里面被闩上了。

“冯倩,是我,我是黄远,你开门,没事……有我在……”

黄远一如既往的木讷,嘴里支支吾吾,他实在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没人回应,也没人给他开门。

这让本就脸皮儿薄的黄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加的不自在。

所以黄远一边说着,便拿眼扒着门缝里往里看,什么也没看到,倒是鼻梁上的眼镜儿被门挤掉了。

“骚蹄子,有本事勾引男人,怎么没脸出来见人……”

胖女人骂的更起劲儿了。

而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那股子淡淡的怪味儿,说了一句:“咋闻着像农药味儿啊……”

。。。。。。。。。

勾引秃头校长搞破鞋的那个女老师死了,喝农药自杀了!

这让附近很多村子里的女人和老太婆嚼足了舌根儿,嚼完了舌根儿,各自散去的时候,还不忘恶狠狠的骂上一句,活该!犯贱的人,都该死!

这两天是星期天。

袁屿已经有些习惯了家里多了个结巴嘴儿,嘴虽然结巴,可偏偏还馋的厉害!

抓鱼,掏鸟窝,满村满地的跑……

地里还未成熟的甘蔗,一身长衫的周相人搉了之后拖着甘蔗秧子跑的比狗还快!

袁屿很想说一声,那块儿甘蔗地,就是胡飞家的!

胡飞就站在一旁,瞪着大眼,一脸崇拜的看着偷了自己家甘蔗撒丫子狂奔的甘蔗贼,不,这时候是相人哥!

明明差了足足两个辈分的岁数,一身长衫的周相人非梗着脖子结结巴巴的让袁屿和胡飞喊他,哥!

相人哥!这便是袁屿和胡飞对周相人的称呼!这三个字,胡飞如今已经喊的很顺溜了!

这时候的胡飞,已经不再去向袁屿打听周相人到底是什么路子了!话说回来,袁屿也根本不知道。

因为,周相人在胡飞的心目中,已经从当初的“二傻子”演变成了现在志同道合的“忘年交”!

纵观这几日周相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是不对胡飞胃口的!

“相人哥,过瘾!下午咱玩啥?”

胡飞问起些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

周相人嘴里吧唧吧唧的嚼了一会儿,吐了一地甘蔗渣滓,看了胡飞一眼,挥舞着手里的甘蔗:“听……听没听说过……碳烤荷……荷叶鸡?”

胡飞眼里冒着星星,咽了口唾沫,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回答的很果断:“没!没没没!那甚么,这玩意儿,好吃么?”

“好……好……好吃!太……太好吃了!”

“那你给俺俩做呗!”胡飞擦着嘴角。

周相人捏着下巴,想了半天,拍了拍胡飞瘦小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没……没鸡啊!哥老……老想吃……不对,老……老想给你们俩做着吃了!”

胡飞抓耳挠腮的低下了头,似乎在犹豫。

一旁托着腮看两人说话的袁屿,心头突然有些不好。

果然,胡飞抬起头时,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自言自语一样的嘀咕:“铁蛋儿家的老母鸡养的可肥了……”

胡飞说这句话的时候,周相人的眉头清清楚楚的跳了跳,把手里的半截甘蔗臊子塞到了胡飞怀里,似乎对自己这个善解人意的小弟极为满意,亲昵的握着胡飞的手乐的合不拢嘴:“哎……哎呀……那就有……有劳贤弟了,哥……哥就喜欢你……你这样儿的!哥去找柴火烧……烧炭!”

看着胡飞摩拳擦掌的离开,周相人不忘挥着手:“贤弟啊,哥……哥等你凯旋归……归来啊……”

只剩袁屿在一旁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多年后,对于那只碳烤荷叶鸡的味道,袁屿其实已经差不多想不起来了。

他只是记得很清楚,铁蛋儿娘死了男人一样哭着在整个村子里找她家的老母鸡的样子。

那天晚上,事情败露之后,胡飞被他娘吊在槐树杈子上拿他爹留下的皮带一直抽到了月上中梢,胡飞的惨叫声,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周相人,已经在床上打起了鼾,秉着大侠要讲义气的江湖原则,胡飞咬死了没松口……

可是,就在胡飞挨过揍之后的几天里,周相人突然没了踪影……

第二十章 压棺 3

前阵子喝农药自尽的那个女老师,尸检过后在县城医院停尸房停了几天,闹出了很诡异的动静。

能算的上冯倩的家人的,也只有已经被抓起来的刘洋,刘洋被抓,医院里只得通知让刘洋的老父老母来把冯倩的尸体拉回去,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把尸体停放在医院。

医院里值班的人背后说,之所以这么急着让他们家里人把死者接走,是因为这具尸体有古怪。

医院的停尸房里,死尸是永远不会少的东西。

可是自打这具尸体来了之后,已经吓哭了不止一个值夜班的护士。

都说,一到晚上,停尸房里隔老远就能到听到女人的说话声,偶尔还会有哭声和笑声,这样的情况,对于这些没多大年纪的小护士来说,还是头一次。

值夜班的小护士大多也都或多或少的学过医学,又都是从打倒牛鬼蛇神的年代过来的,就如同那秉承着科学的王干部一样,初来乍到,是并不怎么信奉这些东西的。

所以,就有胆子大的值班小护士,喊了同事,又叫上了医院保卫科的几个大男人,准备去里面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打开停尸间的门,才发现,里面的灯坏了,拿灯去照的一瞬间,迎面的停尸床上的女尸,直挺挺的坐着,吊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带着诡异的笑,三个护士当场就吓晕了两个。

剩下一个,瘫在地上,就连那几个保卫科的人,也吓的面如土色。

后来医院里给了科学的解释,说是什么人体生物电的正常反应。

至于那停尸房里的哭笑声和说话声,却没有给个合适的说法来。

为了避免此事造成越来越大的舆论反应,医院才急急忙忙的让家属把尸体领走,至于是火化还是埋,这医院就管不着了。

可是刘洋的老父老母,并不怎么愿意过问!他们执着的认为,自己的儿子之所以会落得如此下场,全拜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所赐!

最后,是黄远登门,苦苦哀求,才勉强肯把尸体接回了那处院子,准备打算草草埋了。

当天夜里,附近的邻居都闻到一股子呛人的农药味,然后整夜整夜的做着同一个噩梦。

有人大半夜发疯说,床上的屋顶有张脸在瞪着瞅他。

埋人总要有棺材的,黄远不愿看到冯倩身后事如此寒酸,便请了一口棺材回来,至少,人死后也有个归处。

按照刘洋父母的意思,不办白事儿,直接找块儿荒地埋了算了,黄远仍不愿意,固执的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后,便去上课去了!

事情到此种地步,原本以为该没什么事儿了!

事实证明,并不是。

棺材合不上!

无论怎样都合不上,不止棺材合不上,棺材里的尸体,眼睛也合不上!死气沉沉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的人心里发慌!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儿!

刘洋的父母恶狠狠的说:“生前是祸害,死了还要磨人,眼睛闭不上,拿针缝上!棺材合不上,拿钉钉上!”

这样的话刚说出来,当时院子里就起了风,风声像哭一样。

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院子外面忽的来了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结结巴巴的指着棺材说,冤魂压棺,死不瞑目,不可再咄咄相逼!

刘洋的父母本就觉得晦气,又来了个结巴搅和事儿,便没好脸色的往外轰。

那结巴嘴儿,却摇摇头拉着刘洋父母的手来到那棺材前。

而眼前的那一幕,差点把在场的人吓丢了魂儿!

棺材内的尸体,直勾勾的眼睛里,两行猩红的血泪,顺着眼角滴滴答答染红了棺材板!

死了多少天的人,怎么还可能流血?

那结巴嘴儿叹了句,怨棺难葬!便离开了!

。。。。。。。。。。。。

秋笔卷书黄叶地。

路上的枯叶已经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对于周相人的消失,袁屿并不太在意,本来就是半路捡来的便宜货。

只是胡飞整日无精打采的,少了带头大哥,这让胡飞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而再次碰见周相人,是在那天下午放学。

胡飞等着和袁屿一块儿回家,可是袁屿被他们语文老师留了话,让去办公室谈话。

胡飞也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见袁屿来了,那个叫黄远的语文老师神色憔悴的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黄纸,拿给袁屿看,问,是不是你写的。

袁屿不知道自己的语文老师问这做甚么,看了两眼,还是点了点头。

黄远安慰一样笑了笑,说:“老师想让你参加一个青少年书法比赛,给咱学校争光,你看……”

“比……比比什么赛?不……不参加!”

袁屿还未说话,旁边忽然伸了一张大脸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梨子啃的汁水四溅,看了那黄色草纸两眼,就劈手夺过去,团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呀,相人哥!你咋在这儿!”

胡飞惊喜的几乎跳起来,拉着周相人的袖子不放。

袁屿小脸上也写满了诧异。

“周师父,怎么不能参加,这孩子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黄远极力的想说些什么。

周相人顿了顿,神色一反常态的很严肃,梨也不吃了,在屁股上抹了抹手,就拉着袁屿和胡飞往门外走:“不参加就是不参加!哪来那么多屁话!忙好你自己的事儿!”

说完了,周相人才在两人头上拍了一巴掌:“回……回家!明天不上课了!哥……哥带你们去玩!”

袁屿和胡飞根本不知道周相人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可是回家这两个字,多多少少让袁屿心中有些莫名的暖。

去哪儿玩,周相人当晚死活不说。

第二天一早,周相人很奇怪的是第一个起来的,大清早的坐在院子里掰着手指头不知道盘算什么。

等到胡飞和袁屿都来的时候,周相人才带着他们上了路。

却拐了个弯没有去学校。

袁屿犹豫着说要不要请个假,周相人摆摆手,意味深长的看了袁屿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第二十一章 逼死人的清白

周相人走的并不快,所以到地方时,一个上午已经快过去了一半。

尽管刘洋父母千不般万不愿,可是那处院子的门前到底还是扯上了几尺燕尾状的白绫。

这一天其实并不算是太好的日子。

但是刘洋父母仍然坚持今日下葬,多一天都不愿等。

事情既然办了,邻里多多少少也有人来帮忙,这几天的事儿实在怪的厉害,他们同样只盼着赶紧把人埋了,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只是人不多,所以,院里显的有些冷清。

袁屿和胡飞自然看出来了这是在办丧事。

只是袁屿很沉默,这样的情形,让袁屿有些恍惚,他记得当初埋那个打骂自己的男人的时候,家里便是这副模样!

今天的周相人很奇怪,严肃的和往日那个混不吝的相人哥截然不同,至少胡飞这么觉得!

周相人没说什么,拍了拍袁屿两人,找了条长凳让袁屿和胡飞坐下。

见周相人进来,院子里的人苦着脸围上来说:“结巴师父,这棺材还是合不上!”

没等周相人回答,刘洋的母亲就不情不愿的骂:“不等了!生是一把贱骨头,死了哪有这么多的事儿?”

周相人却看也不看一旁没有好脸色的刘洋父母,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到那合了半截的棺材前,伸手捏了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拜了拜,说了一声,死者为大,便回过头问院子里的人要钱!

且是硬币,只要三枚,面额无所谓,只是一定要一样!

古时传下来的习俗,出葬前,要在死者口中放几粒米,也就是所说的饭含,或者放玉器之类,后来就简化成了三枚钱币。

棺材内的女尸,有些狰狞,可是周相人面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神色庄重的厉害。

很奇怪,从周相人来到此处,就变的不怎么说话了。

任凭院子里的人好奇的问东问西,周相人始终都不发一言。

将那三枚钱币放到了棺中女尸口中,周相人又从屋里寻了一盏煤油灯出来,放在尸体头前,这就是常说的长明灯了,民间传说,长明灯为灵魂引路之用!

长明灯旁,还有一碗白饭,插了一双筷子,这筷子又叫打狗棒,是为死者灵魂打猫狗之用!

默默地做完这一切,周相人做了一个让院子里的人都惊呼出声的动作,他拿衣袖擦去了尸体脸上的两行干枯的血泪。

尸体原本直勾勾瞪着的眼,就那么随着周相人轻抚过的手掌而闭上了。

起身的时候,周相人低着头喃喃自语说了些什么,离的近的,听见了,周相人说的是:清白!逼死人的清白!

死的是女人,而且是背负着“搞破鞋”名头的女人,打穴找墓的那些讲究,也就没人在意了,只想草草葬了了事!

“结巴师父,这人是自杀的,怨气儿又重,不如趁着这会儿上午的日头重,赶紧把人埋了吧!”

有人低着声,商量一般凑过来跟周相人说。

正说着的时候,外面忽然吵闹起来,也就眨眼的功夫,一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胖女人哭喊着冲了进来。

“贱人,你以为你死了你就干净了!害死我男人,你死了也不得安生你……”

胖女人就那么在门口席地而坐,堵住了路,指着棺材骂。

这样的骂声不可谓不恶毒。

原本大晴的天儿,忽的暗了下来,风吹的院子里呜呜的响,直到那盖了一半的棺材盖,忽的哗啦一声翻倒在地,惊的院子里的人连滚带爬的往外散。

刘洋的父母瘫坐在地上,声音打着颤嚎啕大哭:“作孽呦……作孽呦……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招了这么一个祸害……”

闹喜不闹丧,闹丧雪上霜。

袁屿紧紧的拉着脸有些白的胡飞,长凳已经倒了,所有人都在往外靠,可是袁屿却仍然拉着胡飞站在原地,因为周相人没有动。

周相人只是脸色很难看,半晌叹了口气:“何……何必呢!”

说完,周相人转过头,看着风吹的极为厉害的灵堂下的棺材:“知……知道你想要个清白!赶紧儿的把你那吓唬人的一套收……收起来!吓……吓着孩子了!可……可不敢再吓人,惹……惹来山字脉的人,那你就……就真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外面看热闹的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周相人,乖乖,这是在跟死人说话?

冷不防,地上的女人一咕噜爬起来,肥硕的身子贴着周相人不放:“清白?你说那个小骚蹄子还要清白?你舌头长疮了你……”

眼看着唾沫星子往脸上喷,周相人急了,提着袖子往后躲,眼角却扫到了一个人,跳着脚招呼起来:“你……你终于来……来了!赶紧的,说……清楚,人都死了,到底咋……咋回事,你当面说清楚了!”

黄远更憔悴了,胡子拉碴。

见到袁屿,黄远土黄色的脸上微微有了一丝笑意,摸了摸袁屿的头,转身看着地上的刘洋父母说:“叔,姨,您自家的儿媳妇什么样的脾性,您还不清楚吗?扪心自问,您就真信冯倩她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吗?”

刘洋父母表情突然僵住了。

“别的不说,冯倩她爸妈死的早,没从那个年代熬过来,这些年冯倩她怎么对待您二老,您二老就一点儿感受不出来?冯倩要真是那样儿的人,刘洋……和我会这么迷着她?您二老糊涂啊!她要真是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我们学校里,哪个,哪个不比那老畜生强?”

“骂谁老畜生?哪个老畜生……天杀的,你给老娘说清楚了……”

胖女人插着腰,挥舞着手臂。

话没说完,便是是响亮的巴掌声。

黄远发抖的手掌僵在半空中,突然失声痛哭,咬牙切齿的指着胖女人:“你男人不是个东西,祸祸了冯倩,你也不是个东西,若没有你这泼妇行径,冯倩她何至于被你活活逼死……”

黄远哽咽着一点一点儿把整个事情经过说完,最后捂着脸痛哭。

胖女人的脸突然变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表情,挣扎一样扯着嗓子:“你和那骚蹄子是姘头……你说的话不能信……”

黄远双眼通红,指关节发白,最后却无力惨笑一声,摇头苦笑:“姘头?我做梦都想……”

刘洋的父母愕然的看着面前这一切,不知所措……

这时,院子里的人,忽然有人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刘洋父母跟前:“这几天,街坊邻居晚都在整夜做噩梦,没好意思说,梦见的,基本和黄老师说的一样,女娃儿若没有天大的委屈,平白咋能生出这些事儿来……”

一个人,两个人……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点了头。

每有一个人点头,胖女人的脸便白一分。

院子里的动静吸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唏嘘着,指责着,谩骂着,于是,熟悉的一幕便再次出现了……

只是,换了一个承受的人而已。

胖女人无助的看着四周,身影摇晃,费力的争辩着,声音却愈发显的无力,到最后,眼神突然涣散,语无伦次起来,时笑时哭,神色惊恐的抱着头冲了出去。

胖女人疯了,这样的结果,出乎意料,却又似乎是必然……

这件事过后,黄远便辞了学校里的工作,离开了,只是后来一辈子再也没碰过酒……

第二十二章 妖亲 1

世间人,到底谁是谁的过客,说不清。

这几日所发生的事,对于袁屿来说,也不过是他人生记忆中的一页而已。

只是事后,袁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毫无关联的一件事,周相人为何如此执着的非要把他和胡飞也带过去?

而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袁屿对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便宜大哥,第一次心里有了点小小的好奇!

那天院子里闹哄哄的乱起来的时候,周相人就带着袁屿和胡飞离开了。

去了镇上。

袁屿问周相人去镇子上干甚么。

周相人把手缩进袖子里,眨巴着眼愣了半天,突然拉过胡飞,神色异常的认真:“贤……贤弟,镇上都……都有卖啥的啊?”

胡飞搓着手,清瘦的脸上,眼睛都在放光:“哎呀,可多了,冻米糖、田螺辣酱、孙渡板鸭、豆腐乳、炆泥鳅、炖田鸡、香酥蛋……我爹说了,最好吃的,那还得巷子里的狗肉……”

话没说完,胡飞的嘴就被一双大手捂住了:“走……走……麻……麻溜儿的……”

“相人哥,你带钱了吗?”

跟着周相人跑了半天,胡飞擦着脸上的汗,终于还是迟疑着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周相人飞奔着的步子,忽然戛然而止。

良久,看着仰着头一脸期盼的袁屿和胡飞,周相人拍拍屁股,手掌举起又落下,如此反复,最终拍着大腿,把袁屿和胡飞拉到了近前,做贼一样打量了四周,见没人,才贱兮兮的凑上来低声说:

“我去给你们偷!”

在袁屿的记忆中,对于这个便宜大哥,有着说不清的不靠谱之处,可唯独有一点儿,即便时隔多年后的袁屿想起来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家伙从不说空话!

他说,我给你们偷,到了镇子上的时候,便真的去偷了!

可是整个镇子上,穿长衫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这贼,做的极不专业!

所以偷东西的行径很快就败露了。

袁屿和胡飞瞠目结舌的看着周相人被狗肉铺子里的老板伙计提着发黑的剔骨刀追了半条街。

狗肉铺子的老板是个壮实汉子,跑的也快,在周相人屁股蛋子上很利索的抬腿飞起一脚,周相人便“啊……啊呀”的在地上滚了几个滚,最后杀猪一样被后面追着的人按翻在地上。

狗肉铺子的老板一手挠着胸口黑乎乎的胸毛,一手揪着周相人的衣领子,拖死狗一样拖着周相人往回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往外溅,煞是威风。

周相人死命的扑棱着手臂,惊慌失措的想从旁边扒拉住一点东西来,末了,却只能杀猪一样扯着喉咙大叫:“贤弟……贤弟,贤弟救我啊!”

话音未落,狗肉铺的那汉子嘴里呀哈一声,大脸膛上挤出一丝冷笑来:“还有同伙?”

当袁屿和胡飞挠着头走出来的时候,那狗肉铺的汉子和一众伙计忽然捂着肚子泪花都笑了出来。

笑够了,狗肉铺的汉子弯身在周相人身上摸了片刻,摸得周相人叽儿叽儿的笑:“痒……哎呀,痒!”

摸了几下摸出一个油纸包出来,那汉子看了两眼,便随手扔到胡飞怀里,是切好的熟肉。

之后,便再也不看袁屿和胡飞,揪着周相人提了起来。

周相人拿手挡着那黑亮的剔骨刀,惊恐的说不成话:“你……你完了!敢动我你就没救了!”

便又惹来一阵哄笑。

周相人瞪着大眼,在那狗肉铺汉子脸上盯了会儿:“面有浮光,红如淡赤白如霜,你大祸临……临头了你!”

惹得看热闹的人捧腹,这明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反倒说别人大祸临头,着实可笑!

狗肉铺的老板揪鸡仔儿一样扯着周相人:“呀喝,你不止偷,你还坑蒙拐骗啊?”

“他没骗你!”

脆生生的声音,让听到的人面上有些诧异,四处寻找说话的人。

见是个长的颇为乖巧的孩子,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周相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屿,嘴角微微上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狗肉铺的老板却不买账,挥舞着刀子,嘿嘿的冷笑:“大的小的一块儿串通好……”

转过头,却正好迎上袁屿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间,喉咙里说了一半的话,忽然噎住了!他说不清,说不清那眸子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

“青黄不忌,赤白横面,主家破人离!”

袁屿这话一出,人群中尽是抽冷子倒吸凉气的声音。

狗肉铺的老板面色沉了下来:“小子,如此小的年纪,嘴里怎么能蹦出这么狠毒的话来?你若再得寸进尺,莫怪我犯混欺负小孩!”

袁屿却似乎没听见一样,拍着蓝布包:“你鼻头,天庭和内库黄气滞散黯乱,夹带着点点黑气,便成了邪气!”

狗肉铺的老板,脸色突然变了,变的很难看。

袁屿似乎想起了什么,脸突然有些煞白,喃喃自语一样:“额头发昏!”

“邪祟上门!”

周相人梗着脖子补充了一句。

铛啷啷~

狗肉铺汉子手中黑亮的剔骨刀突然铛啷啷掉落在地上。

人群忽然静了。

狗肉铺的汉子神色有些游离,一把松开了周相人,转过身就走,嘴里嘟囔着:“没!老子杀了半辈子狗,浑身哪个地方没沾过狗血,哪个恶鬼敢上咱家门……没……”

周相人笑吟吟看着,仿佛刚才挨揍的不是他一样,意味不明的甩了一句:“鬼不敢上门,别的东西……可说不定!”

狗肉铺的汉子身子猛的顿住了,下一刻,突然凶着脸轰散了人群,连着铺子里的伙计也被他赶走了:“回家吧!今个生意不做了!”

把人都轰走了,狗肉铺的汉子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了,上下打着哆嗦:“狗眼看人低,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救我一家!”

一旁的胡飞张大着嘴巴,他到现在都没明白过来,这偷东西的怎么反倒成了被敬着的那一个?

厉害啊,不愧是大哥!胡飞这么想着,便心里又暗暗的对周相人佩服到了极点!

所以在跟着那汉子往狗肉铺子里走的时候,胡飞拿胳膊肘捅了捅袁屿,低声说:“小屿,你和相人哥什么时候商量好的?太不够意思了,连我都不知道!”

袁屿猛然愣了愣,看着胡飞一脸崇敬的表情,嘴角便只扯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来。

第二十三章 妖亲 2

狗肉切成了薄薄的一片,蘸着碗里的酱油,辣椒粉,袁屿和胡飞滋溜溜的吃了一身汗。

周相人本来是个嘴馋的,可是这次却很奇怪,他只是坐在一旁,小口小口的喝着碗里的烧酒,至于那狗肉,他竟看也不看。

铺子门面并不大,也不算太干净,桌凳上都带着黑乎乎的油垢,此时,铺子里满打满算总共四个人。

门已经被铺子老板严严实实的关上了!

见周相人只喝酒,一旁一直有意无意打量着的狗肉铺老板眼中渐渐恭敬起来,直到周相人喝完了酒,那汉子才神情忐忑的递上一碗温度正好的茶叶水。

周相人也不客气,仰头咕咚咕咚喝完,摸摸肚子,站起身拍了拍袁屿和胡飞:“回……回去!别吃了。尝尝味儿就够了,小孩儿不……不能多吃!”

正埋头吃的欢实的袁屿和胡飞神情同时愣住,满脸舍不得,

一旁的狗肉铺老板脸刷的就急了,拦着周相人:“走不得,走不得,先生,走不得啊!”

周相人却头也不抬,拎着袁屿和胡飞站起了身,意味不明的说:“如……如何走不得?”

狗肉铺老板揪着周相人的长衫后摆不撒手,良久,神色颇为神秘的道:“先生若真要走,我也不留,这顿饭全当给先生赔罪了!张某虽是粗人,却不是个没脑子的!先生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此地,更不会做下偷盗之事,您来到我铺子定然别有用意。”

周相人眨巴着眼,一脸的无辜:“我……我就是来偷……偷你家狗肉的!你,爽快人儿!”

说完拉着胡飞袁屿就往外走。

狗肉铺老板这次便再也按耐不住了,几乎带上了哭腔失声道:“先生要是不管不问,那妖孽定真会如同你们先前所言,害我全家支离破碎……”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相人步子忽然顿住,缓缓的回过头,目光紧紧的盯着那汉子:“妖孽?”

说罢,周相人晒然一笑,神色意味不明的道:“这世上……早已生不出真正的妖了!不妨说来听听,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狗肉铺老板神色忽然松了下来,把桌上酒坛子里的残酒倒入口中,抹了把嘴,面上渐渐浮起一抹惊惧。

“咱姓张,镇上喜叫咱张屠,祖上几辈干的都是这一行的手艺!”

张屠顿了顿,突然冲着周相人弯身作揖:“方才见先生碰也不碰这狗肉,咱就知道,先生不是那些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周相人眉头跳了跳笑问:“何……何以见得?”

张屠哑然失笑:“信三教儒释道者,狗肉乃大禁忌,这一点儿我还是知道的!”

周相人脸上的笑容却渐渐的消失了,似乎不愿多在这一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有些不耐的嘟囔:“狗为阴物,夜间能……能见人不能见之物,杀之不详,狗肉太热,食之易躁……这且不说,说你……你的事吧!”

张屠点了点头,面上的恐惧愈发浓重,说话也发起颤来:

“咱干的是杀狗的营生,咱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行当,一来手上沾了狗血,煞气就重,二来这狗看家护院,劳苦功高,杀之不仁。可是既然只会这一门生计,那也别无他法!

咱们这老祖宗留下来的禁忌,狗肉不得上厨灶,更不能上正席,有卖狗的人卖了狗来,也只能在屋外,临时用石头搭个火灶,完事儿了就把灶毁掉。

记得是上个月中旬,往常每月逢十五十六,咱是不动刀的,因为月亮太圆,灵气儿太重的日子,畜生死了就容易生些古怪出来!所以,杀不得!

上个月农历十六,下半晌时,实在无聊,便自己个喝了点烧酒打发时间,准备早早的关了铺子门回家睡上一觉。

就是在我刚关上店门的时候,门口就来了一个人,那人我认识,平常喜欢耍牌,输多赢少,又没个正经手艺,所以总干些偷鸡摸狗的下作事情来!因为是昧着良心的东西,所以到我这我往往会给压两成价,那天他把一个麻袋扔在我这拿了钱就走了!

我寻思着这死掉的畜生,若不当天收拾干净了,等一夜,身子凉了,血就会凝固,放不出来,那就糟蹋了!

不得已,又加上喝了点儿酒,便把往日的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一时也就没在乎!

当时,店里帮忙的几个伙计也都回了家,就剩我一个了!我寻思着,就三两条狗,也费不多少功夫!

当时收货收的急,也就没怎么看那麻袋里的货,跟那人毕竟不是第一次做这买卖了,彼此也算混合个脸熟了,可谁想,我把那三两只还热乎着的畜生从麻袋里扒拉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愣住了!

你猜怎么?其中一条实在是太古怪了,长的吧,比平常的狗稍微小那么一点儿,鼻子短些,毛色黄中泛着白,看样子是条老家货!这样的,肉也老,不好卖,卖了只会砸招牌,所以我就有点不乐意,心里不舒坦!这小子不实在,下次见了得好好算账!

想归想,可是钱都给了,还是得收拾,至少不能赔本啊!于是,我便把那条老的放到了最后拾掇,中间也没啥事,放了血,我就拉着板车,在不远的靠河荒地上搭了灶,分三锅煮的!

煮了很久,煮第三锅时,天儿已经黑不愣噔的了。

也就是那一锅,出了大问题!那一锅的肉,刚扔进去煮了没一炷香功夫,便有老大一股子味儿,说不上来的味儿,又腥又臊又臭,反正说不上来,我当时吐了半天!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闻见过这样的肉味儿!吐完了,心里把那小子祖宗八辈骂了一遍,可货是自己收的,钱货两清的交易,谁也怨不得谁,不过,这锅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要了!

找了个地方埋了,之后把锅刷了好几遍,那股子味儿,却怎么也刷不干净。

折腾了大半夜,一闲下来,才注意到月色好的厉害,看着夜间的满月,我才猝不及防的想起老祖宗那些规矩来,心里也曾抱着点儿侥幸,可是回去的路上却碰见了……”

张屠说到这里,喉咙里似乎塞了一团东西,手掌攥的紧紧的,渗出的汗珠,把额头映的明晃晃的……

第二十四章 妖亲 3

泛黄的夕阳从木头格子窗户里斜斜的穿进来,照出了一束束空气中的尘埃,上下沉浮。

张屠似乎极力想稳定住自己的心绪,可不断抖动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张屠才继续往下说:“这铺子小,住不了人!所以,那天我回来之后,就把煮好的肉在铺子里吊起来晾上,就打算回家,从这里出门回去的时候,大概是夜里九点多那个样子,天变短了,九点多夜已经很深了!

我家里离的其实并不远,出了镇子往东,走四五里路左右就能看见我家屋里点的灯!

因为离的近,所以我平常根本不带什么照明的物什,再加上那天的月色实在是好,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月色,浓的,就跟铺了一地的霜一样!

虽然不带灯,可是我们这样的,干屠户生意的不管是杀猪还是杀狗,大多都会随身挎着平常用的家伙什,一来是向别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二来若万一丢了吃饭的家伙什不是好兆头,三来沾了血的刀,能吓走不干净的东西,古时候说,屠户杀孽大,死在他手里的牲畜会在阎王爷那告状,随身带着沾血的刀,那黑白无常鬼儿就不敢索你下去和那些牲畜对质!

我想着这个时间点儿也的确是有点儿晚了,本以为路上没什么人了!可是刚出了镇子没多久,我就看见那不宽的路那头,远远有一群黑乎乎的影子蹦蹦跳跳的,个头挺低,就像这俩十岁娃子差不多高!

不光如此,还有隐隐的哭声,那声音,说不上来,要多瘆得慌有多瘆得慌,大半夜的听的膈应人,就连我,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为离得有些远,我起初以为是哪个村不听话的娃子大半夜偷偷出来耍闹了别扭才哭!

可是再走近了点,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因为太多了,那一条路上,长长的一队,黑乎乎的看不到头,少数也得百十个!哪个村里的娃娃能同时在夜里出来百十个?

我当时就打了退堂鼓,想着回去算了!

可是摸摸腰里的刀,若是就这么回去了,被人知晓了,难免会被人笑话!

再说,我一杀狗的,即便真有什么脏东西,那咱也不怕他!

这么想着,我便硬着头皮往前又走了会儿!

可越走,我那心里就越不踏实,背后嗖嗖的凉!

强自撑着走了一段路,离那群迎面走来的影子差不多还有百十步的时候,我才终于能模模糊糊的看清了点!

当时脑子就炸了,嗡嗡的响,为啥?那群黑影子根本不是人,人该是什么样我会分不清?

那哭声也听的更清楚了!

我那时候已经走不动了,也不敢外往前走了,怕!怕的厉害!

我就悄悄的挪到了路边,随着哭声越来越近,借着明晃晃的月亮,你们猜那是一群什么东西?”

张屠说到此处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周相人面上不见反应!

袁屿和胡飞长大了嘴巴,冷不防猛的打了个哆嗦。

张屠见此却涩声笑了,笑的一点儿也不轻松:“我当时就跟你们一样的反应,浑身都在哆嗦!

为啥?嘿!

那一群黑影儿,全他妈是畜生!

贼头鼠脑的,有黄有白,双腿就那么直立着,真真的跟个人一样!

那时候我猛的想起来,下午那挨千刀的卖给我的三条畜生里面,有一条就跟这群畜生一样一样的!

根本他娘的不是狗。他娘的那个黑了心的拿了条老黄皮子来充数!那黄皮子实在是太大,又加上我又喝了酒,所以没分出来!

我当时心里就炸了毛。

可更诡谲的还在后面,明晃晃的月亮下,那成群结队的黄皮子,头上竟然都插了花,喇叭花,红的白的都有,就那么卡在耳朵上,打扮的就跟将出嫁的闺女一样!还有的,就夹了根狗尾巴草,在头上摇摇晃晃的走在最前面开路一样!

那群玩意儿蹦蹦哒哒的边往前走边抹着泪珠子哭,呜呜嘤嘤的。

说来也怪,我站在路边儿,那群黄皮子就看了我一眼,有的竟然还跟我作揖!老天爷哎,你不知道,我魂儿都被吓掉了!

若只是如此,那可能还没今天什么事儿,你们猜在那群黄皮子中,我看见了谁?”

张屠说到此处,低着头缓了几口气,才抬起苍白的脸说:“我看见了一人儿,就是白天蒙我的那挨千刀的!

说是人儿吧,他整个人儿飘飘忽忽的,脚跟儿似乎不沾地儿!被上百只黄皮子围在中间!

我心里纳闷啊。这他个大活人怎么好端端的跟一群畜生搅和在一块儿去了!还是这个点儿!

我就试着提起胆子远远的叫了他两声!没反应!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就跟个傻子一样!

等到离的更近的时候,我就住了嘴!不敢再叫了,那挨千刀的,手和脚,都被一群黄皮子用根草藤子一样的东西拴着,细细的,不仔细看都看不见!

当时我就知道,出事儿了!这挨千刀的是被黄皮子报复了!

我回头再想想煮的那一锅又腥又臊又臭的肉,心里没一点儿底!哪还敢多停留,那天晚上,那群黄皮子到底去了哪儿我不知道!我只是卯足了劲儿闷着头往家跑!

回到家的时候,我婆娘问我咋了,出了这么一头的黄汗,我哪敢跟她说!只让她把门紧紧的锁了,看了几遍,我心里还是不踏实,就找了根钉子,把腰里的刀挂在了门口!”

张屠说到此处,心有余悸的抬头看了看外边的渐渐发红的夕阳:“我已经连着好些天不敢搭夜回去了!”

“照……照你这么说,那也不没啥事啊?”

周相人站起身,拉着袁屿和胡飞,又看了眼张屠补充说:“不……不是什么妖孽!只是些开了点儿灵……灵智的畜生而已!这……这事儿我可不管!也没道理去管!”

张屠却慌了,声音都变了腔调儿,带着哭腔央求道:“如果真没什么事儿,先生也不能看出我脸上的邪气!那妖孽,是在之后几天出现的!畜生通人性这没啥。可是,你见过会说人话的畜生吗?先生要真不想救我一家,那之前又何必说出那些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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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妖亲 4

喝了烧酒的缘故,周相人脸有些红,发了一身的汗。

扯开了长衫,周相人有些无奈的看着张屠:“非……非是我不帮,只是这世间事,都有它的道理!同样,我提醒你自然也有我的道理,今日我说这俩孩子是我偷你东西的同伙,你却不曾恼怒,反而将从我身上搜出的赃物扔给这俩孩子,说明你人倒……倒不坏!既然人不坏,我若不提醒于你,只怕日后心中有愧!

再……再说了,我连你都打不过,刚被你踹个屁墩,那……那害人的东西,你这一身膘都怕成这幅样子,我……我就能拿它怎么样了?你也甭一口一个先生,我……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姓周!”

张屠仍旧不甘心:“这件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就是家里的至亲,至今也不知!周师父却能平白从我身上看出异样,肯定不是平常人!怎么能用寻常人来评判!如果周师父不管不问,那张屠就真的求天不应,求地无门了!”

周相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屠,甩着衣袖语结了半天,才自言自语一般:“我不能救,自然有人能救!”

张屠面色大喜,弯着身子就要跪下,却被周相人扶住:“男……男儿膝下金,受不起!”

说罢,周相人却又叹了口气:“你……你若能寻来,山字脉之人,莫说是黄皮子精害人,就……就算是真正的妖邪厉鬼,那也不在话下!可是,山字脉之人,岂是说寻就寻的……”

不知道是不是袁屿的错觉,周相人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有着说不出的疲倦,和厌恶……

袁屿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周相人,他很想问,何为山字脉?这已经是周相人第二次提了!

张屠却并没有体会到周相人话语中的隐含之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周师父说去哪里能寻到,我张屠生意不做,也要去请过来!事后定会重谢!”

周相人摆了摆手,神色有些不耐:“不必寻,等吧,也不必……谢我!等到了,那是你命不该绝,等不到,是天意如此!”

说完,周相人似乎不愿再多做停留,拉着袁屿和胡飞出了门。

天已经不早了,该回去了。

周相人今天根本就不对劲儿,完全没有了往日该有的样子,可到底哪个才是周相人真正该有的样子,谁也不知道!至少此时一直沉默着的周相人身后的袁屿和胡飞,是不知道的!

气氛一旦静下来,胡飞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挑着八字眉拽着周相人的手:“相人哥!你今天说的话,啥意思啊?”

“什……什么话?”

“啥是山字脉?”

周相人猛然愣了,哈哈大笑,不说话。

胡飞却不依不饶:“那山字脉厉害不?”

“厉……厉害!厉害的紧!”

“会降龙十八掌不?”

“不……不会!”

“那……那都会啥?不会降龙十八掌咋和人打架?”

“不……不能和人打架!你……你别学我说话!”

胡飞鼻孔里切的一声:“不和人打架那和谁打?一点儿也不厉害!”

周相人拍了拍胡飞的脑壳,随口敷衍了一句:“只要不是人,和什么都能打!”

胡飞那简简单单的的思维中还没有这么多小九九,所以无趣的抓耳挠腮去想今天没去学校,老师会不会和自己娘告状!

袁屿却突然冷不防的问了一句:“那你知不知道山字脉最厉害的是谁?”

话刚说完,后脑勺便迎来了周相人的一巴掌:“叫……叫哥!你什么你!没……没大没小!”

周相人深深的看了一眼撇着嘴一脸不情愿的袁屿,意味深长的说:“死……死了,最厉害的那个去年就死了,死在东北雪山老林子了!雪崩懂不懂?哎呀,那旮沓老……老吓人了!你问这干啥玩意儿?屁大点儿的兔崽子……好好上学,别管那么多!”

袁屿轻轻哦了一声,就不再做声,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出这些话!

胡飞嘴巴就停不下来,又拽着周相人一连声的问:“相人哥,你咋看出来那卖狗肉家里有事儿的啊……你啥时候和小屿串通好的?那黄鼠狼还真会哭啊?”

周相人眯着眼,被胡飞问的心里毛糙糙的,漫不经心的道:“说了你……你也不懂!

身体手足且不说,单单只说人的脸上,以鼻子为中轴线,从上至下有三停十三位一百四十六小部,每一小部,都有所应之相!

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印堂,为上庭!

山根、年上、寿上、准头,为中庭!

人中、水星、承浆、地阁,为下庭!

其中天中从右往左又分为天岳、左厢、内府、高广、尺阳……等等,同样,十三位都有其对应小部,总共一百四十六部!人之命理气运,何时贫贱富贵,虽不能尽显其上,但都有据可循!

相人者,观其气观其神闻其声知其人,所谓相由心生,相由心破,无非如此!说来洋洋洒洒一大堆,简单来说,与那中医看病望闻问切道理差……差不了多少!小子,我跟你讲,人之一世,最重要之本,非漂亮面孔,也非赏心悦目之形,而是身体上那无形中精气神的清与浊!清为贵!浊为厚,厚者多富贵,即使无大富大贵,一生安康殷实无病无灾!可若是无气无神,气短神离,则为软,多伴坎坷之事!但这样的人,一旦心境大改,则犹如那凤凰涅槃重生!

其中种种,非……非一日可道清!”

周相人罕见的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胡飞云里雾里,一旁的袁屿却听的入了神。

胡飞挠着头:“相人哥,谁的都能看?那你给我看看今晚回去我妈揍不揍我!”

周相人抬腿踹了胡飞一脚:“不用看,麻……麻溜的回去!今天指定挨揍!不用问!”

“为啥?”

“你……你看路那头是谁?”

“呀……我班主任……这老不死的,又去我家告状了……”

胡飞的脸猛的变了,撒丫子闷着头往家跑去。

看着胡飞跑远了,周相人才有意无意的看了袁屿一眼,随口说了句:“切记相无决法,不可乱言!

且世间有两种人是相……相不得也相不出的!一是有大因果轮回在身的人!

二是有童子命格的人!

所谓童子命格,又有仙童鬼童之分,仙童者,一生多难,历经磨砺而成金!

鬼童者又有三分,一、初世为人即前生不是人道者!二、鬼魅修行,附身于胎,只一时之兴,不为轮回!三、妖邪鬼怨,为报积世之恨,强夺轮回……”

说完,周相人深深看了一眼袁屿,不再说话,追着胡飞的身影而去。

只剩袁屿,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周相人,这些话,他是在和自己说的吗……

第二十六章 妖亲 5

天际的最西边已经看不见了太阳,泛黄的夕阳也只剩火烧一样的一片通红,映着成团的云彩。

送走了那一大两小的三个人后,张屠就不敢一个人在铺子里呆了,趁着天还亮,他想早些回家。

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张屠脑子却一刻不曾停的在想那个结巴师父的话。

山字脉?

张屠并不知道什么才算是山字脉,他只晓得杀狗,晓得怎么煮才能让狗肉吃起来更有味儿些。

屠户其实并不一定都如人们想的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正是因为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气儿,所以大多屠户往往比平常人对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更加的敬畏。

张屠心里其实是有些委屈的,抛开这门手艺不讲,他自问并没有做过什么太亏心的事儿,世上有人吃肉,那总要有人去做这杀生的事儿的,生计而已,谁不是为了活着。

而那个神神秘秘的结巴师父,根本没听自己把所有的事情讲完就走了。

有件事,张屠还没来得及说。

遇见那成群结队的黄皮子的那晚之后的第二天,张屠大清早便出了家门,把狗肉铺里的生意交给了几个伙计后,他便离开了铺子。

去了镇子最边上的一个小胡同里,那地方,游手好闲的人都喜欢扎堆在那儿耍钱,直到把钱输干净了,便会拍着大腿懊恼的妄想着回本。

可是钱输干净了。所以只能绞尽脑汁的去想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张屠平常是绝不会到这儿来的,耍钱就是个没底儿的窟窿,他知道这个道理。

来这儿,是想看看能不能等到一个人,庞德富。

也就是昨天晚上把卖给他狗的那人。

彼此做了很多次交易,张屠知道庞德富不喜欢玩筛子,他喜欢玩叶子牌,这种牌比麻将长,有竹子的也有纸纸,和麻将玩法差不多,也叫牌九。

这东西,是庞德富的命根子,昨天又刚从自己这儿换了钱,按往常来说,不出意外庞德富是一定会来耍上两把的。

有人认出了张屠,极为热情的招呼张屠来玩会儿。

被拒绝后,闲汉们就七嘴八舌的哄笑着取笑张屠的呆板本分。

一群什么也没有的闲人,扎了堆去嘲讽一个有家有业的殷实人,不可思议!

闲人总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那些比他们好的人变的和他们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差才心满意足!

大概正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故此,浑身上下也只有一张可怜的嘴能拿出来使唤使唤了!

张屠在巷子口墙根寻了个地方坐下,这一坐便是一上午,可也没看见庞德富的身影。

那时候,张屠心里就吊了起来,他想起昨天晚上被那群黄皮子用草藤拴住手脚的人影来。

下午时分,庞德富依旧没有来。

张屠便拉了一个输光了钱正看着别人打牌眼红的闲汉,问了庞德富家住哪儿,代价是“借”给那闲汉十块钱。

说的好听是借,但是张屠知道,耍钱的人,从来只会输钱,还钱是不存在的!

问清楚了之后,张屠就按着那闲汉说的住处,找了过去。

庞德富家徒四壁的院子里,只有一个神情悲苦胳膊上满是青紫淤痕的黄脸女人,见到长的彪悍的张屠,以为又是上门讨债的,便怯嚅着说,当家的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

张屠当时心里就凉了,他实在开不了口说出昨晚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来别人只会说他是疯子。

走的时候,张屠想着这女人从此可能便没有男人了,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儿,便把身上的钱,塞到了那黄脸女人手中,说是庞德富卖狗的钱,之后便在黄脸女人抽抽噎噎的声音中离开了庞德富的家。

从那之后,庞德富便再也没有在镇子上出现过,仿佛无缘无故的消失了。

那些耍钱的闲汉偶尔也会纳闷的惦记两下,这个输多赢少的老庞咋就没了踪影。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张屠整个人的心都会开始往下沉,那种没由来的恐惧感让他头皮发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张屠已经很能肯定,庞德富定是被那群黄皮子给报复了!

起初,张屠想着随着庞德富的消失,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了。

毕竟,那黄皮子是庞德富拿来滥竽充数当成狗卖给自己的,而且,卖给自己的时候,也已经死透了,自己也是受害者,所以说这账怎么也不能算在自己头上啊!

可是就在大概一星期后,张屠记得,那天晚上天色不太好,不算热,但是很闷,一点儿风也没有。

家里的女人带着孩子去娘家走亲戚去了,张屠闲着没事又没困意,就搬了藤椅坐在大门口借着40瓦灯泡昏黄的光线看大部书,看的是金庸的《侠客行》。

书里面往深处讲的道理他是看不透的,只是觉得里面的故事吸引人。

因为要管铺子里的账,所以张屠从小识些字,但是看这样的书的话,多多少少难免有些吃力,只能一句一行的慢慢看,因此,速度难免慢了些。

忘了看到了多久,张屠看的愈发沉迷的时候,冷不防耳边传来咯咯笑声,急不可耐的催促:“哎呀,哎呀,你快些,快些翻,急死人了……”

张屠下意识的为自己看书慢的行为有些讪讪,应了声之后,脑子嗡的炸开了,猛的从藤椅上跳起来,院子里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张屠脊梁背上嗖嗖的冒凉气,打着哆嗦搬着藤椅回去的时候,眼角却从墙头上瞥见一条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从那天起,张屠的家里,一到夜里,就老是不安生。甚至大半夜屋子里悉悉索索的动静能把人吵醒。

每逢这时,自家婆娘就会抱怨家里又闹耗子了。

张屠神色就会极度的不自在,心里的异常的不安。他总会忍不住的想被他埋起来的那一锅又腥又臊又臭的肉。

那是一锅黄皮子肉……

。。。。。。。。。

残阳卷着秋日的凉风吹过来,干枯的枝叶就会雨一样哗啦啦的往下落。

张屠渐渐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扭着脖子伸手去摸落在脖子里的枯叶。

转过头,却正好看见路边不远处的树下,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冷冷的看自己。

惊悸过后,张屠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树下,是个小姑娘,碎碎的头发,怀里还抱了只猫,通体乌黑的一只猫……

第二十七章 妖亲 6

那是棵银桂树,已经开满了花。

每每风吹过时,便有莹白的桂花乱舞着成片成片的撒下来,雪一样铺白了草地,也星星点点的落在那个小姑娘碎碎的头发上。

很好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干净。

已经是入了秋的天气,那小姑娘穿的有些薄,不合身的衣衫边角被风吹成了波浪。

张屠好不容易才把脖子里的枯叶抖擞干净了,那小姑娘却仍在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的看自己。所以张屠有些脸红,看看天色,张屠便问那小姑娘:“丫头,你家大人呢?”

小姑娘有些婴儿肥的嘴角轻轻撇了撇,没有听见一样,低下头开始看怀里的黑猫。

张屠以为是这小姑娘怕生,心里却有些怪,自己在这条路来回也走了许多年了,这是谁家的丫头,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黄昏欲晚,镇子上的人家,也都缭绕起了青烟。

张屠并没有转身就走,定着身子往四处仔细看了看,依然看不见大人的影子。

所以张屠迈着大步子走了过去,看着那满地的桂花,又一次问:“丫头,你家大人呢?天快黑了,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专门吃你这样的小丫头!赶紧回家去吧!”

张屠以前也拿这样的话吓唬过贪玩的小孩子,胆子小的孩子会揉着眼哭哭啼啼的回家。

可是桂花树下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反应一样,只是弯下身子,轻轻放开了手里的黑猫。

平常的猫狗,见了张屠都是要跑的,这只黑猫却瞪着发亮的眼,吐着舌头。

张屠心头有些不自在,他总觉得那只猫的神情有些过于贪婪,一种很诡异的贪婪!

握紧了腰间被狗血染黑的屠刀,张屠便拿脚去赶那只让他心头不舒服的猫。

而那蹲在地上的小姑娘突兀的抬起了脸,墨一样的发丝下,一双眸子漆黑如深渊,缭绕着让人沉沦的黑气……

张屠神情呆滞的站在原地,秋风吹折了桂花枝,也吹松了张屠握着刀的手,剔骨刀啪嗒落在地上,黝黑的刀身很快便被落下的桂花盖了个严实……

。。。。。。。。。。。

1984年10月1日,星期一,建国35周年。这一天,在北平天安门广场暂停24年的国庆阅兵盛典重启,那是一群真正经历过战场洗礼的部队。

那个时候的国庆,还只有一天的假。

所以胡飞家里的那台14寸黑白电视前再一次挤满了人。

而当村子里的人一脸敬畏的看黑白电视里的阅兵仪式的时候,袁屿家破旧的门外,来了两个人。

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公安局的!查案!”

周相人正蹲在地上撅着屁股看着面前挺大一水盆,里面两尾大青鱼游的正欢实。

两条鱼该怎么吃,这是周相人脑子里正在想的事情。

“问你话呢?哑巴了?好破的房子,这也能住人?”

不讨喜的话音儿惹来周相人回头看了一眼:“不……不告而取谓之贼,不宣而入谓之盗……”

袁屿抱了一捆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茫然的看着家里平白多出的人。

周相人摆着手冲袁屿打招呼:“快……快来把鱼收拾干净了,吃鱼汤!”

那不讨喜的声音又脆生生的响起:“咦~你臊不臊,你一个大人怎么不做……”

周相人这才回头仔细打量起了来的两个人。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大的面如冠玉,星眼剑眉,二十来岁,看打扮,不惹眼,却很让人舒服。

再看那小的,周相人突然笑了,白边的素黑厚麻道袍,裹了一具小小的青涩身子,头发扎了个道鬓,画里走出来的瓷娃娃一样,比袁屿可好看多了。

“下流,再看,小姑奶奶把你眼睛扣出来!”

呵,好一个刁蛮的小道姑。

周相人脸色难看的咧着嘴,在长衫上擦干了手指着那小道姑:“我……我我我……下流?”

小道姑脸上闪过一抹新奇,咯咯的捂着嘴笑:“你……你你你……你就下流!”

周相人憋红了脸,横着脖子翻白眼。

一旁的男子苦笑着躬身行礼,赔罪一样说:“道兄莫怪,小师妹自小被门中长辈宠溺,不经世事,性子唐突了些……”

男子说着的时候,一旁的袁屿轻轻放下了手里的柴,走到那小道姑跟前,伸出了捂着的双手:“我抓了只雀儿,你要不要看……”

这样的话,很轻易的便引起了小道姑的好奇心,睁着大眼,欣喜的嘴角带上了两个酒窝:“什么雀儿,好看么?”

袁屿抿着嘴角:“可好看了!你把手给我……”

小道姑看了看袁屿脏兮兮的手,还是咬着牙依言摊开了白生生的手掌。

入手有些凉,有些滑,这是什么雀儿……

小道姑睁大了眼,看清了掌心的东西时,脸色突然变的煞白,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跺着小脚泪汪汪的拉着男子的衣角:“蛇……师兄……蛇……”

那男子轻轻的把小道姑手里的泥鳅捻起,扔到水盆里,好奇的打量着袁屿,轻笑道:“小小年纪,怎么如此重的报复心,小师妹只是出言唐突了几句,你便拿泥鳅来吓他!”

一旁的周相人,神色闪过一抹诧异,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屿,随后目光变的有些柔和,这小家伙,是在为自己出气么?

周相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又复杂起来,良久,才看着那师兄妹两人:“道……道门也有公安局?新鲜啊!”

男子哭笑不得的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探出一张小脸儿恶狠狠盯袁屿的小道姑,才说:“小师妹调皮胡言乱语,道兄莫要计较,在下太一宗门下惜尘,师妹惜霜,此次前来,只为想问道兄一些事情,绝不多叨扰!”

周相人眉头微皱:“太一宗?找我们何……何事?”

惜尘道士沉吟了片刻:“镇上那个狗肉铺的张屠,失踪了!还有一个叫庞德富的人,同样也失踪了,只在镇子外找到了张屠随身的剔骨刀!”

周相人晒然轻笑:“这……又与我们何干?”

惜尘道士双眼直视着周相人,一字一顿的说:“镇子上的人说,张屠失踪当天,最后见到的便是你们!当天的经过在下知晓之后,觉知道兄当是同道中人!不满道兄,此事与我门中还真有些关联!”

周相人拍拍屁股,坐在那捆木柴上垂着眼:“有……有何关联?”

那小道姑忽然握着拳头,气咻咻的:“肯定是那妖女干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惜尘道士瞪了一眼,心虚的把头埋在惜尘怀里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院子里忽然沉默了。

良久,周相人指着袁屿意兴阑珊的说了一句:“这……这小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我该走了!”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完,周相人便施施然向门外走去。

袁屿更加茫然了,迟疑良久,才问:“你去哪儿?”

周相人回过头细细的打量了这处破旧的院子两眼,看着袁屿说:“你……你管我?”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去,走的毫无征兆。

反应过来的惜尘道士面色大急,想去阻拦,可是眼角却不经意间的扫过周相人长衫下那露了一角的物什。

那一瞬间,惜尘道士的瞳孔猛然骤缩,喉咙里的话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最后只冲周相人远去的背影远远的弯身行了一个大礼!

那灰布长衫下,来回甩动的是一块儿青色玉佩,上面刻了一个纹路极为繁奥的“玄”字……

再看袁屿时,惜尘道士的神色从未有过的的肃穆和疑惑……

第二十八章 妖亲 7

周相人真的走了。

果然是半路捡来的便宜货啊,说走就走!

袁屿垂着手,默默的看着周相人的身影消失,又默默地转过身把地上的柴一根根拾起来,抱到了下雨时淋不到的地方。

家里又要只剩自己了。

小道姑从惜尘身后侧出半张小脸偷偷的看袁屿,小心翼翼的说:“他不要你了!”

盆里的大青鱼还在若无其事的游,袁屿伸进去洗干净了手,看着大青鱼不断张合的鱼鳃,眼圈微红,闷闷的说:“本来就没人要。”

也就是这一句话,一直看着袁屿的惜尘道士,忽然就明白过来,面前这个十岁的孩子,其实并不是报复心强!

他只是太孤独了,所以才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去袒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小道姑提着道袍的下摆,踮着脚蹲在袁屿跟前,拿白生生的手指戳了戳大青鱼的脑袋,大青鱼却似乎不乐意,甩着尾巴扑棱出水花溅在小道姑的脸上,惊的小道姑呀的一声缩回了手,之后又大概是觉得有趣,那小道姑便咯咯的笑出了两个酒窝来。

“咱们俩把鱼放了好不好!”小道姑挽起了袍袖,问袁屿。

“鱼汤很好喝的!”袁屿挠着头。

小道姑神色也犹豫起来,最后只说:“那你留下一条咱们做鱼汤喝!”

“为什么是咱们?我又不认识你!”袁屿又问。

小道姑瞪着黑白分明的眼,抓着头上歪歪扭扭的道鬓,想了半天,突然开心起来:“刚才那个结巴叔叔说,把你交给我了,你要是去了山门,我就是你师姐了!”

一旁的惜尘道士忽然微微呵斥:“惜霜,休要胡言!”

天有些阴沉,满院子的落叶。

袁屿面上有些冷,擦干了手,站起身:“没有人能把我说交给谁便交给谁!小道姑,鱼送你,反正也没人吃了!就当为刚才吓唬你的事情赔罪了!”

小道姑大概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冷冰冰的对待,撇着嘴角,一脸的委屈。

惜尘面上有些尴尬,也有些诧异,这小子话不多,却是个有脾气的人。

惜尘苦笑着喊住了往屋里走的袁屿:“小兄莫误会,我呵斥惜霜,只是因她的话太没道理,过于无礼,并非是你想的那般,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袁屿面上这才好看了些,歪着头看了惜尘半天,才说:“我一会儿要去找阿飞玩了,你们有事快些问吧!”

惜尘低头沉吟了下,开口问的第一句却是:“刚才那位……是你什么人?”

袁屿垂下眼:“不是什么人,路上捡的!”

惜尘眉头紧皱,心里却在苦笑,捡的?说的如此简单……

于是惜尘便问了第二个问题:“张屠那天和你们说了什么?”

袁屿便把那天张屠讲的事重新说了一遍。

听完了,惜尘道士谢过了袁屿,便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小道姑走了。

。。。。。。。。。。。。

临傍晚的时候,两条大青鱼到底还是被袁屿端去了胡飞家里。

开门的是胡飞的母亲,看到盆里的两条很肥的大青鱼的时候,女人终于发自内心的笑了,喜滋滋的接过了盆。

袁屿说周相人走了,胡飞却依旧很高兴的说他已经知道了,原来周相人走之前是登门和胡飞告了别的。

吃晚饭的时候,胡飞的母亲反常的很热情,连话都好听了不少,且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关于他上学学费的事情。

袁屿知道,十月份到来的时候,田里的稻还有甘蔗等等,接二连三的都要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而每逢这个时候,便会迎来最忙碌的时节,稻要割,甘蔗要砍,胡飞家里人丁本来就少,而胡国成是不会回来的,为了这点儿庄稼,还不值得他为此耽误手里的生意。

秋天是大自然对人类最好的馈赠。

这样的活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是很繁重的,可是没有人会去多说什么,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干活做工,甚至连山上的野枣,野桔,也会有不怕苦的人去采的,闲人在这个时候是会被瞧不起的……

而十岁的袁屿,多多少少已经算了半个劳力。

唯一让胡飞母亲感到失望的是,周相人走了,这可是个好帮手。

所以袁屿也在想,自己那个好吃懒做的便宜大哥,会不会正是因为害怕干活才离开的,应该是!

富人怕热,贫人怕寒。入了十月,天已经一日日的开始凉了下来。

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袁屿忽然有些愉悦的想,终于可以睡床了!

那张不大的木床,已经被周相人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挺大的一个人了,睡觉却一点儿也不老实,枕头是金黄的稻草裹了一层布,布已经被枕的有些发黑了。

袁屿便准备拿去洗洗,抱起枕头的时候,才发现枕头底下,静静的躺着两本极小的册子。

秋风吹落了屋檐上的瓦屑,家蛇从墙缝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袁屿却犹如未觉,他满脑子的心神,都在那两本小册子上。

线装的册子,封皮已经泛了黄,笔走龙蛇的毛笔字,一本是《地理玄机◎相坟决》,还有一本,是《葬地◎吉丧五马占》。

轻轻翻开了略显柔软的纸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的蝇头行楷,看见第一行字,袁屿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就不见了:“见此物,兄当已离去,自有苦处,也该离去,不必细言!寻龙望气之术,兄已不必传你,时机若到,你自会知晓。此两册古籍,看后焚去,否则将引无妄之灾,徒增烦恼!另,道门传承至今,依据传承来源划分五派,全真、正一、真大道、太一、净明,其中后三派已经势微,甚至已近失传,只剩太一苟延残喘于世,故我料得你缘者,当为太一,所谓太一者,以老子之学修身,以道门五术御世,全真等教不重符篆道术,而太一宗独以此留名道史,比之正一部也不遑多让,甚至犹有甚之!再合你不过,然是去是留,你自去斟酌便是,此一别,终会再见,不必牵挂!太一势微,若有旁门欺你,等我抽他!”

两本册子不过五千言,但即便如此,真正一字不漏的背下来时,桌上的煤油灯,已经快干涸了……

当袁屿依言把那两份册子烧去准备歇息的时候,斑驳的院门外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呜咽着惊恐的跑进来。

小道姑惜霜头上歪歪扭扭的道鬓都已经跑散了,泪眼模糊的跌坐在院子里,嘴里含糊不清:“呜呜……师……师弟……师兄他……哇……”

说到最后,小道姑突然呜哇嚎啕大哭起来。

师弟?她在喊自己?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傻乎乎的师姐……

第二十九章 妖亲 8

想归想,可是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却哭的着实让人心软。

所以袁屿还是重新穿好了衣服,桌角油灯已经快是油尽灯枯的地步,豆大的烛火根本照不清一点儿东西。

袁屿弃了灯,下了床。

院子里很黑,秋夜的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力道。

见袁屿出来,那个小道姑抽抽噎噎的抹着鼻子,嘴里还呜呜的打着吭儿。

袁屿轻轻走到小道姑跟前,用袖角擦干净了小道姑哭的明晃晃的双眼,还有……明晃晃的鼻子。

袁屿不会给人扎道鬓,所以就借着朦胧的夜色给小道姑扎了个两个丑丑的丫丫辫儿。

最后,又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一个金桔,金灿灿的,塞到努力抽噎着的小道姑跟前。

金桔很快就被一只小手剥开了,往嘴里送的时候,小道姑还不忘鼓着腮帮子抽噎着跟袁屿说:“呜……师弟……你真好!”

袁屿突然就不讨厌师弟这个称呼了,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你真好这三个字。

袁屿嘴角微微扬起,同样盘坐在了小道姑对面,轻轻的问:“甜吗?”

小道姑嘴里被桔瓣塞的满满的,扑闪着大眼睛,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可甜了……”

袁屿更开心了,想了想,袁屿问:“师兄他怎么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小道姑蠕动着的嘴唇忽然停住了,缓慢的以一个弧度慢慢向下撇开,于是,院子里,便又响起了这个小道姑可怜兮兮的哭声。

袁屿哭笑不得的捏了捏小道姑的鼻子:“别哭啦,起来,咱们去救师兄!”

小道姑面上先是有些欣喜,随即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你去了会死的……那些东西可吓人了!”

袁屿却没听见一样拉着小道姑站起了身,进了屋,把自己满是布丁的衣衫往小道姑身上套了两层,天怪冷的。

最后,把床头笨重破旧的抽屉里的木头盒子装在了书包里,挎着书包,便出了门。

小道姑比袁屿矮些,可是走的却不慢,拉着袁屿的手,咬着嘴唇,挂着泪痕……

夜间的路,很长,也很冷。

袁屿不曾有过依靠,同样,他也从不曾是别人的依靠,唯独今晚,这个小道姑,把他当成了所有……

走了很久,直到把袁屿熟悉的路走完了,还在往前走。

武夷山脉,过江西、福建,东北西南走向,北接仙霞岭,南连九连山,也是赣江、抚河、信江与闽江的分水岭。

小道姑带着袁屿停下的地方,已经开始能看见连绵的山势黑影了,袁屿认得,远处东南方群峰拱卫之中最高的那一座,便是玉华山。

脚下的路,已经开始不平坦了。

到处有叫不出名字的果子被袁屿踩在脚下。

小道姑已经不哭了,只是紧紧的攥着袁屿的手,指着面前林林丛丛的野林子,有些害怕的说:“师弟,就是这儿,师兄追到这儿,就不见了!那些东西放的屁,可臭了!”

额头的汗,被风吹干了,紧绷绷的,又黏又干。

袁屿舔了舔被风吹裂的嘴角,迈着步子进了林子,从他踏入林子的那一刻起,林子里的杂草丛中到处都在窸窸窣窣的响。

林子很大,所以找一个人很难,袁屿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夜间的猫头鹰或者乌鸦,叫的人心里发毛。

有乌鸦的地方,就从来不是好地方!

果然,在拐过了一片很密的野茶树后,袁屿就看见了朦胧着一股说不出来气息的坟包,很多坟包已经被雨水冲刷的不成样子了。

小道姑手都在抖,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挺着小胸脯,声音打着颤安慰袁屿:“小师弟,你别怕……”

话没说完,鼓鼓的坟包里,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弓着身子四肢踩在坟包之上,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夜里让人发毛。

刚刚还在安慰袁屿的小道姑啊呀呀的就把脸埋在了袁屿怀里,即便如此,还不忘捂上双眼,萌的厉害。

袁屿脸有些红,烫的厉害,他从来没和人如此亲近过,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有雨丝轻轻打在脸上,似乎能赶走这一路的奔劳。

袁屿扯着小道姑的手,来到那坟包之前,看着那双死死盯着自己腰间的莹绿目光,袁屿掏出那方木头盒子,递到那黑猫跟前:“这里面是只笔,你不会吃的!对了,上次我和阿飞好不容易抓的老鼠,你吃了吗?”

这样的话,问的有些傻。

黑猫似乎对袁屿手里的那方木头盒子极为不喜,弓着身子低吼着往后退。

袁屿重新把那方木头盒子放进书包里,瞪着眼问那黑猫:“你见我师兄了吗?”

在袁屿没有注意到的夜间角落里,林影丛丛之中有棵很茂盛的老桑树,树枝上落了成片的乌鸦。

剪着碎碎头发的小姑娘,就那么若无其事的坐在树梢上,轻轻的晃着双腿,偶尔会摘一片桑叶,放在嘴边慢慢的嚼。

小姑娘似乎听到了袁屿的话,婴儿肥的嘴角轻轻的撇了撇,便懒懒的伸了伸胳膊,靠着树干闭上了眼。

黑猫往后退了几步,便软软的跳下了坟包,转身向一个方向走去,袁屿便拉着小道姑跟了上去。

尽头,是一个院落大小的湖泊,湖水带着淡淡的腥味儿,死水,里面应该会有好多鱼。

而岸边,正模模糊糊的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儿,津津有味儿的翻看着什么,袁屿辨认了良久,才认出了那人影儿翻看的是本书。

那道人影儿翻到乐处,还吱吱的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夜色,袁屿走近时,那道翻书的身影忽的回过了头。

看清了的那一刹,袁屿脑门子都在发凉发麻,小道姑撇着嘴,小脸煞白,泪眼巴巴的哭出声,揉着眼泪呜呜的说:“妖孽,呜呜,你把师兄还给我,你吃我好了……呜呜把师兄还给我……”

那只瘦小的身影忽然愣了愣,丢了手里的书,猴子一样吱吱的笑起来,探出了一张毛茸茸的脸:“我才不吃人,我姓黄,叫九儿!”

第三十章 妖亲 9

小道姑哭的更厉害了。

那毛茸茸的身影,却突然慌了,揉着脸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此时,深夜中的树林子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的踩着地上的枯枝走出一个来。

“师兄在这儿,谁敢吃我家惜霜丫头,不哭了不哭了,来,让师兄看看……”

惜尘背上背着一个人,走到小道姑跟前,语气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心疼。

看着小道姑头上的两个丑丑的丫丫辫儿,惜尘捏了捏小道姑的脸,微怒说:“不让你跟着下山,你偏要闹着来……不哭了啊!”

小道姑抽抽噎噎的打着吭儿,拉着袁屿衣衫一角摇啊摇的冲惜尘说:“我……我把小师弟找来了……”

惜尘有些诧异的看着袁屿,面上不置可否,冲袁屿说了一句:“张屠找到了,只是昏迷,没什么大碍,这群黄仙儿倒没想真正害他!”

袁屿只是点了点头,拿手指头百无聊赖的扣弄着身上的布包。

惜尘没有问袁屿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腾出了一只手拉着小道姑,又看了那毛茸茸的身影一眼:“黄仙儿若想去鬼市,那需赶在明年三月份之前!庞德富毁你同族一桩亲,死活都是他的因果,惜尘不会去过问,这张屠也算尝到了教训,黄仙儿们不如就此放过他吧!”

惜尘说完,便同小道姑和袁屿往林子外走去,刚转过身,林子里就窸窸窣窣的出现无数道瘦长的影子来,人一般直立着,冲着惜尘弯身作揖。

一直到惜尘三人身影走远了,黄九儿才重新捡起了地上的书,摆着手冲身侧的同族,毛茸茸的脸上闪过一抹落寞:“我也该走了,有要事在身,姐姐曾说过,天之道,只在于一个善恶有报!你们也该晓得这个道理……”

。。。。。。。。。。。。

张屠那彪悍的身子骨,少说也得二百斤,可显的有些文弱的惜尘背着张屠却似乎完全不费力。

小道姑拉了拉惜尘的衣角:“师兄,还有一个人,咱们不救了吗?”

惜尘有些溺爱的道:“世上人,有的该救,有的不该救!黄皮子虽是畜生,可是这些都是通了灵性的,畜生一旦通了灵性,就会处处模仿人类,比如张屠那晚遇见的成群结队头上插花戴草的黄皮子,那本是他们两个族群模仿人类一举一动办的一桩亲事,可是新郎却被那庞德富为了几文臭钱生生打死,卖给了张屠!你记不记得庞德富的妻子,那浑身的淤痕,都是被庞德富打的,师父教咱们济世救人,可是从来没有教过咱们救烂人!”

小道姑仰着脸,指着惜尘背上的张屠满脸的疑惑:“他卖狗肉……是不是也是坏人!”

惜尘脚步微停,叹了口气:“若世上无人吃,他又去卖给谁?鸡鸭被人养大,最后葬于人口,是一报还一报,也是它们逃不过的轮回,然而猫狗却和鸡鸭不同!况且,这几日的遭遇,对于张屠来说,何尝又不是他的报应呢?”

夜间的风没由来的又冷上几分,重新走到那油茶树后的坟堆之处的时候,惜尘说话的速度渐渐的慢了,也放缓了脚下的步子。

乱坟岗不知何时竟起了雾,青黑色的雾,雾里面,乌鸦扑棱棱的从他们三人身侧飞过,呱呱叫的人耳膜疼。

惜尘面上已经变了,把张屠放在了地上,提着衣摆,打量着已经浓的蒙住了视线的雾气。

被衣服裹得圆圆滚滚的小道姑拿手拍着袁屿的后背,一本正经的说:“师弟,别怕,师兄可厉害了……”

袁屿嘴角微微扬起,这样的感觉,说不清,没人会讨厌一个对你好的人。

浓雾之中有人唱歌,歌声哀婉凄凉。

惜尘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与那妖女有些关联!”

可是雾很浓,夜色又重,惜尘垂下眼,低声呢喃一般:“今日我便看看应我太一宗百年之劫的妖女到底是何面目?”

言罢,惜尘小指轻勾合掌,掐了一个北斗决,浓浓的雾气之上的夜空,突然映出了七盏灯笼一样的黄晕。

惜尘指间决起,捻起一巴掌大小的黄纸,黄纸无火自燃,夜间原本朦胧的七团黄晕,猛的金光大亮,将夜间的浓雾穿个通透。

妖女的面目不曾看见,可是那地上的坟包,却在惜尘眼中渐渐的隆起。

漫天的腥臭尸气。

惜尘脸色微变,鬼祟易除,尸煞难消。

雾气中有人的清冷笑声传来。

小道姑笨手笨脚的也捏了个道指出来,却被惜尘轻戳了一下丫丫辫儿:“带着小师弟先出去,在外面等师兄!”

话音未落,一直盘旋在雾气中中的夜鸦,便成群成群的在惜尘头顶落下,将惜尘扑了个严实,也打乱了惜尘指间的决。

雾气中深处,那棵异常粗壮茂密的桑树上,衣衫单薄的小女孩正垂眼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看到惜尘被成群的夜鸦围了个严实的时候,眸子里的清冷渐渐有些不耐,开口,声音冷寂而空洞:“无趣!”

雾气疯狂的涌动起来,坟包中尸气熏天的尸煞疯了一样扑了过来,将袁屿惜尘惜霜围了个结实。

小道姑正手足无措的为惜尘努力的驱赶身侧的夜鸦,她知道,不驱赶走这些缠人东西,自己的师兄便无法掐诀。

惜尘大急:“小霜,你们快走……”

可是已经晚了。

袁屿面色泛白的看着缭绕着黑气扑过来的尸煞,手掌死死的攥着腰间的布包。

夜间北斗状的七盏黄晕已经渐渐的消失了。

坐在桑树之上晃着双腿的小女孩,冷冷的转过头去,那一瞬间,清冷的面上,却突然闪过一丝诧异,猛的回过头紧紧盯着袁屿的腰间。

那儿,一杆通体赤红的笔的轮廓,是如此的显眼,暖洋洋的红。

小女孩的眸子中,却似乎对那只笔充满了怨恨……

轻轻从桑树上跃下,抱起了黑猫,深深看了袁屿两眼,那小女孩便转身离开了,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于是,林子间的雾气便散了,地上只有散了一地的枯骨和夜鸦羽毛。

惜尘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面色难看的的重新背起张屠,拉上小道姑,喊上袁屿,匆匆向林子外奔去……

第三十一章 潇潇 1

出了镇子,西南五里处有个李家庄。

李家庄有个堂口,能给人看事儿,算命治病,驱邪送小鬼,据说,挺灵的!

开堂口的仙姑是个寡妇,四十多岁,姓杨,1980年的时候,杨寡妇去河边洗了一次衣裳之后,回来后就无缘无故的疯了,医院里检查说精神受到了巨大刺激。

刚开始的时候,庄子里的人,没觉得有什么,疯了就疯了吧,可后来,这杨寡妇疯疯癫癫了将近有一年的时候,竟然逢人便说,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庄子里的人觉得荒谬,就问她些事情,却没想到,杨寡妇不仅回答的极其有条理,甚至连别人不好意思说的家事和身体上的隐疾也能平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这就稀奇了,庄子里有上了年纪的老年人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拉着杨寡妇的手坐在屋里关起门说了半晌的知心话,出来之后,老年人就神色诡诡谲谲的说,这是有神仙来杨寡妇家坐堂了!

到如今,已经几年过去了,那杨寡妇的确也不再疯癫,不仅跟常人没什么两样了,还多了一身给人看事儿的本事。

由此,几年下来,杨寡妇也成了这附近颇有名气的神婆!

古书云:正仙不附凡人体。

民间对于神婆的解释,是荒仙儿野鬼,想要修行,所以便借人的地方开堂口为人看事儿顺便为自己积攒功德。

具体怎样,或许只有杨寡妇本人才知道。

而这个晚上,杨寡妇睡觉睡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突然就醒了,浑身不自在!

夜色阴沉秋风微凉,从醒来之后,杨寡妇眼皮子就一直在跳。

这份不安感,让杨寡妇心里发慌,所以便披了件衣裳,在自家院子里一直坐到天色将亮。

清晨第一声鸡叫响起的时候,杨寡妇听见自家门外似乎有猫叫声。

清早猫上门,不是好兆头,杨寡妇心头跳的更加厉害了,便打算去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猫。

开了门,杨寡妇脑子就愣住了,一个白衣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黑猫,低着头蹲在自家门口。

听到门开了,那小姑娘冷冷的看了杨寡妇一眼,便一言不发的进了门。

只一眼,杨寡妇的心便没由来的凉了半截,双腿发软,抽搐着嘴角死死的闩上了门……

。。。。。。。。。。

惜尘把张屠丢在了镇子外的桂花树下。

借着清晨灰蒙蒙的光线,能看清惜尘身上被夜鸦扑到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块儿触目惊心的黑癍,惜尘说,这是阴毒,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回山门,不能再多等了,不然会很麻烦。

小道姑揪着袁屿的衣角正在打哈欠,两个丫丫辫儿晃来晃去,憨憨的说:“小师弟,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山门吧?师姐一定好好疼你!”

袁屿有些腼腆的看着惜尘,想从惜尘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惜尘却哑然失笑,苦笑着为小道姑扣紧了衣服:“不必看我,山门里说话算话的,是惜霜这丫头!只是在山门日子会清苦些,你要想清楚!”

袁屿想了想,到底还是回绝了,固执的要再等上两年。

惜尘没有问原因,只是笑着揉了揉袁屿的头发,说:“两年后我和惜霜来接你!”

小道姑非常高兴,几乎扑到袁屿的怀里,拉着惜尘一脸的满足:“哎呀呀,师兄,我真的也要有小师弟了!”

……

惜尘拉着小道姑的手离去的时候,袁屿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很久。

路边的黄草,还挂着秋日的晨露,晶莹剔透。

路尽头的小道姑忽然回过头,晃着丫丫辫儿冲袁屿挥手,还不忘调皮的做个鬼脸。

袁屿突然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突然在想,其实,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师兄和师……姐的话,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他还不能跟他们走,袁屿知道,若是自己就此离开的话,胡飞那副德行,一定会考不上初中的,自己终归还是要帮帮自己这个伙伴的!

。。。。。。。。。

张屠是被自己店里的伙计喊醒的,醒来的时候,张屠脑子浑浑噩噩的看着铺子里那位因为激动而面色涨得通红的伙计。

那位伙计晃着自己的胳膊激动的语无伦次:“哎呀,张哥,你这些天跑哪去了,嫂子都找你找疯了……”

张屠的脑门却仍在嗡嗡的响,痛的厉害,就像做了一场深刻却又记不太清的梦。

茫然的听着那位伙计问自己的话,茫然的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张屠没有去管哭哭啼啼的婆娘和儿子,只是闷着头在家里翻找了半晌,最后,张屠面色苍白的跌坐在地上,那本大部书《侠客行》果然不见了……

之后的日子,对于张屠来说,似乎又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再有人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来找他的换钱时候,他说什么也不收了。

后来,县里搞经济,种果树,镇子外林子里那一片无主坟地便给平了,可是却在一个人脸大小的洞里挖出了一具枯尸,手和脚都被草藤子紧紧的绑着,已经看不清模样,张屠看见了之后,回到家的第二天,就默默把狗肉铺子关了,镇子上的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所以,很多人偷偷的背后骂张屠,败家子!

当然,这都是后话!

袁屿的那一天,是趴在课桌上睡过去的,下午放学的时候,袁屿迷迷糊糊的听见新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宣布说,有个新生要在他们班借读,这几天就会过来!

借读?听着很新鲜,所以班里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

据说,是西南李家庄杨仙姑的外甥女……

嘿,这可稀罕了,仙姑还有外甥女……

别人议论的热闹,袁屿却一点儿也不关心,反正不管是谁都是不大乐意跟他玩的,所以他只是背起了书包,去校门口等胡飞。

当然,他偶尔会很好奇的想象一下那小道姑口中的所谓山门,到底会是长什么样子……

第三十二章 潇潇 2

十月清霜,晚稻初香。

早稻七月,晚稻十月,早稻米腹白大,硬质粒较少,质松,品质较差,晚稻则反。

大部分人家,田里的稻不全是早稻也不全是晚稻。

胡飞家从他爷爷那一辈儿人就少,所以地也少,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来说,这几亩地仍然是个很艰巨的任务。

每到这样的农忙时节,村子里就会一如既往的沸腾起来,比春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论是割麦还是割稻,这大概是所有农活中最累最苦的活计了!

人们常常是下了田,便很少会直起腰,只有手里的镰刀不断的带起咔嚓咔嚓的脆响声。

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个时候,上学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学校里的课便改成了上午三节,下午两节,老师的家里也是有一大堆农活要干的!

小时候,只要能少上些学,即便多干些活也是心甘情愿的!长大了,却恰恰相反,懊恼着当初的不知所谓!

而语文老师口中的那个借读生来的那天,是星期五。

那天很凉快,没有太阳,也没有很重的乌云,天只是灰凄凄的,刮着些微凉的风。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脸上挂着笑,说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不大的班级里叽叽喳喳的炸开了锅。

袁屿懒洋洋的托着腮,班主任说的什么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只是周围响起参差不齐的鼓掌声的时候,袁屿才稍稍往教室门口挪了挪眼。

画面似乎定格。

站在教室门口的那个小姑娘,剪到耳根的碎发被风吹的有些乱,衣袖长长的遮住了手背,婴儿肥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健康的苍白,冷冷的,很干净。

这世上的相遇,有很多种,这是最平淡也是最让人意外的一种。

小姑娘身上的这种独特感让那些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忽然就噤了声,面上带着几分嫉妒和羡慕。

语文老师红光满面的冲那个小姑娘招手:“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秋雀儿落在枝头,嘤嘤的欢叫。

小姑娘却只是抬了抬清冷的眸子,一言不发的走进来,沉默的走到袁屿身旁的空位上,很安静的坐下。

语文老师有些尴尬,班里的其它孩子,却有些想不通,因为他们都不愿意和袁屿做同桌!

“潇潇!”

只有两个字,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淡漠,不知道是在和袁屿说,还是在回应讲台上一脸尴尬的老师。

可不管怎样,语文老师总算是有了台阶下,但有人愿意和袁屿坐一块儿,还是很让这位年轻老师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的!

袁屿同样很诧异,但也仅仅有些诧异而已,毕竟,班里也没有其他位子了。

上课的时候,袁屿才发现,小姑娘没有课本,只是很安静的坐着,低低的垂着眼睑。

所以袁屿把书往边上推了推……

。。。。。。。。。。。。

下午放学的时候,天还很早,回到家里还能干上半天的活!明后两天又是星期天,照例是不上课的,所以胡飞就很高兴,回去的路上喋喋不休的说着这两天准备去哪儿玩,最后还不忘怀念一下他的相人大哥!

袁屿只是负责听,边听边笑。

直到胡飞指着身后的小路问袁屿:“小屿,那个就是你们班里新来的借读生啊?看着怪怪的!”

袁屿这才蓦然发现,身后隔了几十米远的小路上,那个叫潇潇的小姑娘一直默默的在后面跟着。

袁屿轻轻点了点头:“是李家庄的!”

胡飞恍然大悟一样:“怪不得一直跟在咱俩后面,原来跟咱们村顺路!”

胡飞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所以不等袁屿反应,胡飞就摆着手冲小姑娘大声喊:“新来的,是不是也没有人和你一块儿上学放学啊!没关系,咱们顺路呢!”

胡飞还拍着胸脯很仗义的站在路上等了片刻。

可小姑娘路过胡飞的时候,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这让胡飞很没面子,揉着鼻子嘟囔了句不识好歹,胡飞便又重新喋喋不休的说起了其它的事情。

把书包放在了家里之后,袁屿和胡飞就下了田,最后一块田里的稻,胡飞的母亲已经独自一个人割了近一半。

割稻是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所以大多都会带着水和煎饼或者饭团子下地,饿了会吃上一点。

胡飞和袁屿坐在田埂上吃饱了肚子,就把地里已经捆好的稻秧子往田埂旁的平板车上抱,若是下了雨,会很麻烦。

直到一捆捆的稻把平板车堆得高高的,用绳子扎结实了,两个半大的孩子就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顺便捡起别人掉在路上的稻穗,这些稻子,是要拉到打谷场上去脱粒的。

打谷场上只有一台打谷机,是公用的,所以只能每家每户排好了队轮流着用!

轮到谁家,即便是深夜,那也是要干的!

这个时候,胡国成平常散出去的那些烟,那些肥皂毛巾,就起了作用了!

作用就是,胡飞家里获得了每年第一个用打谷机的资格!

一来胡国成不在家,女人孩子也的确不容易,二来,受了胡国成好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况且,还有事没事去人家里蹭电视,不紧着让人家先用,你也说不过去啊!

因此,对于胡飞家里总是排第一个,没人会不满。反而会有汉子笑嘻嘻的帮着袁屿和胡飞把稻草卸下来。

这样蚂蚁搬家一样的忙碌,一直要持续到夜晚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

田里的稻总算是拉干净了,女人买了猪肉,给袁屿和胡飞补充油水,过几日,甘蔗也要砍了!

袁屿和胡飞胳膊上脊背上,都是被稻草刮出来的红印,手上也磨出了燎泡,一身的臭汗,却异常的踏实。

稻子脱了粒,晾上几天就要收仓,这时候,最怕的就是下雨!

好在老天爷并不算不开眼,白天还阴沉沉的天,晚上的夜空竟然出了满天繁星,纯净的过分。

所以这天晚上,袁屿和胡飞是在打谷场上睡的,要看好自家的粮食,免得野物或者手脚不干净的偷拿了去。

打谷场上的打谷机轰鸣着响了一夜,灯火通明。

伴着稻草的奇特清香,袁屿和胡飞,却睡的香甜,他们说好了,准备明天去江对岸的山上采金樱子吃……

第三十三章 锋芒 1

金樱子,又叫山石榴、刺梨子,很好吃很甜,只是上面长满了刺,需要拿刀剖开才能吃。

听胡飞说要去山上玩,女人非但没有反对,还从屋里翻找了半晌,找了两个竹背篓出来,嘱咐他们别忘摘些野柿子回来。

刚摘下来的野柿子是不太好吃的,脆但太麻口,需要背回来在米缸里沤上一段时间,就会变成晶莹剔透的红色,那时候再吃,甜的蜜人!

拍掉了竹篓上面的积尘,胡飞和袁屿一人背了一个,便飞一样的往门外跑。

这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人所独有的记忆!

过了江,半个小时的路,袁屿和胡飞却磨磨蹭蹭的走了一个小时。

秋天的大山,连吹来的山风中都带着一股子甜味儿。

大山是属于所有人的,这个季节上山的人自然不仅仅是袁屿和胡飞。

大人们都在家里忙着田里的事,所以上山的多是附近村子里年岁不等的孩子,成群结伴。

如此一来,各个村子的孩子帮碰了面,难免就会起争执,而起争执的原因往往也让人啼笑皆非。

袁屿和胡飞来到山脚下半土半石的的山路口的时候,村子里的平头铁蛋儿他们正围了一圈,七嘴八舌的吵吵着。

胡飞他们的村子相对比较小,所以往往是被欺负的对象。

尽管当初自己和邻村的虎子兄弟打架的时候,铁蛋儿他们没有帮自己,可是胡飞却觉得自己不能不讲义气,好歹是自己村的,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被别人欺负。

胡飞的小身板,似乎永远藏着一股子与之不相符的斗志。

斗志昂扬的走过去的时候,胡飞却失望了,接着就是生气。

平头铁蛋儿他们并没有被欺负,反而是在欺负别人。

见胡飞和袁屿来了,平头铁蛋儿底气似乎更足了,他晓得袁屿和胡飞是真正敢和别人打架的人!不像他,只敢用你给我等着这样的话来威胁别人!

如果不是讨债鬼的名头,平头铁蛋儿其实是十分乐意和袁屿玩的。

“小飞,这个李家庄的野丫头,转了一圈儿跑到咱们这儿的山头采果子,这不是占咱几个村的便宜吗,我好心赶她走,你看看她这病恹恹的德行,搭理我都不搭理!别以为是那个杨仙姑的外甥女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要是再不走,你给我等着!”

平头铁蛋儿说的理直气壮,气急败坏。

剪着碎碎头发的小姑娘就那么站在中间,依旧冷冷的,小姑娘似乎也看到了袁屿,眸子抬了抬,便把头扭向了远处。

袁屿有些不好意思,他和这小姑娘并不熟,可是,毕竟这个小姑娘是愿意和自己坐一块儿的人,所以袁屿挠着头半天,才极为生疏的说了和这个小姑娘的第一句话:“潇潇,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让平头铁蛋儿很不高兴,嘟囔着:“这个讨债鬼,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话刚一说完,胡飞就猴子一样和平头铁蛋儿扭打到了一块儿,架窜起来不住胡飞一股子狠劲儿,也可能是平头铁蛋儿不敢真和胡飞打,毕竟,电视的诱惑对他还是很大的!

所以平头铁蛋儿就哭。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别叫铁蛋儿了,叫软蛋儿吧!欺负一个小丫头,你臊不臊你?山又不是你们家的,真小家子气,呸!”

胡飞有些顾忌铁蛋儿那个爱撒泼的娘,还是有些心虚的站松了手,拽着小姑娘的手很霸气的说:“以后跟我们一块儿上学,谁欺负你,我和小屿就揍他!”

。。。。。。。。。。。

十月的山楂,已经开始落了,脚下,路旁,草丛,红红的散落了一地。

山里的东西有很多,三月的野莓,清明的茶包,金樱子,十月乌,梨头草,地茄子,野葡萄,栀子花……一草一木都有属于它自己的四季。

金秋时节的山,泛着沉甸甸的青黄。

潇潇正在捡地上的山楂,想要往嘴里送,却被胡飞劈手夺下:“这玩意儿,落了就瘪了,你想吃,树上有的是!”

胡飞蹭蹭的爬上了树,抱着树梢挤着眼睛猛摇了几下,熟透了的山楂就下雨一样往下落,砸在头上,生疼……

袁屿缩着脖子,拿衣服接了好大一兜,才说:“阿飞,够了够了……”

接好了,胡飞下来之后,才发现,那个叫潇潇的小姑娘已经没了踪影。

胡飞挠着头,咧着嘴稀奇的说:“这个小丫头真怪,走了也不说一声!可别迷了路……”

柿子树不算太高,竹篓摘了半篓,多了太沉,背不动。

十月乌吃了不少,酸酸甜甜的,牙齿都染黑了。

回去的时候,山里突然响起了惊慌的哭声。

胡飞和袁屿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寻过去的时候,才在半山腰看见了哭声的来处,是和铁蛋儿一块儿的那几个孩子。

问怎么了,其中一个孩子指着山路旁的斜坡,脸上满是惊恐:“铁蛋儿哥……掉下去了!”

胡飞脸登的变了:“咋能掉下去?这路从小到大走了多少次了?咋能掉下去?”

那孩子抹着泪:“不……不知道……我就看见铁蛋儿哥走的好好的,突然就滚下去了……”

“赶紧回去喊大人!”

胡飞说完,转过头,却发现袁屿已经放下了背上的竹篓,借着山坡上的灌木正一点一点儿往下滑。

“小屿,你等着我,小心点儿……”

见胡飞也要下来,袁屿的脸唰的变的苍白,眼中带着惊恐,神色急切的阻止了胡飞:“阿飞,你别下来!千万不要下来!”

袁屿没有跟胡飞说,秋高气爽的天儿,这山坡下,看过去却灰蒙蒙的一片,那是死气……

第三十四章 锋芒2

袁屿并没有敢真正下到底下,只是在半山处远远的看着,那山下凹处,只有一座立了长寿碑的坟。

村子里的大人来的时候,残阳已经泛起了血色。

老远就听到了铁蛋儿娘的哭声,还有铁蛋儿爹语气惊慌骂骂咧咧的声音,身后还跟了十几个来帮忙的叔伯辈儿的汉子。

铁蛋儿爹是个性子急糙且小肚鸡肠的人。

又加上自家的儿子现在又出了事,招呼着七八个人火急火燎滑下来的时候,铁蛋儿爹他们这才看到了袁屿。

“叔,不能下去!”

袁屿额头隐隐渗着汗渍。

可是十岁的人,又是个孤家寡人的,说出的话分量自然几乎等于没有。

所以,铁蛋儿爹只是厌恶的瞪了袁屿一眼,唾了口唾沫,便接着往下滑。

袁屿更急了:“现在不能下去!”

也有汉子并不这么过分,只是拍了拍袁屿:“小屿啊,你上去吧,叔几个下去就行了!”

又有人好奇的问袁屿:“怎么不能下去?人还在下面,总得把人背上来,这么大功夫了,铁蛋儿连个动静都没,八成是摔昏过去了!”

袁屿神色迟疑,半晌才怯怯的说:“那个坟有问题……”

话还未落,铁蛋儿爹就已经翻了脸,指着袁屿摆脸色:“有娘生没娘养的小兔崽子,你胡扯什么?再胡说一句信不信老子撕烂你的嘴?”

看着面色阴沉的铁蛋儿爹,一旁的几个人这才想起来,坡下的坟里,埋的是铁蛋儿的曾祖父,四五年前埋的,因为老人长寿,所以是喜丧,为此,铁蛋儿爹当初还特意寻了看风水的先生,在此处选了个好地方让老爷子入土,如今倒好,平白被一个十岁的孩子黄口白牙的说祖坟有问题,扯他娘的蛋吗这不是!

铁蛋儿爹的话,有些难入人耳。

袁屿却突然沉默了,拿袖角擦干了额头,转过身一点儿一点儿默默的往上爬。

“嘿,小杂种,你干嘛去?还跟长辈耍脾气?没教养的东西!”

铁蛋儿爹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混合着厌恶、不屑、鄙夷、还有瞧不起……这样的表情,像一根刺,直扎人心底。

袁屿轻轻顿住了身子,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平静的厉害,直勾勾的盯着铁蛋儿爹。

这样的眼神,莫名的让铁蛋儿爹心里发虚。

最后,袁屿却突然咧着嘴笑了:“那你下去吧!去吧!”

轻飘飘的一句去吧,却没由来的让听的人心里发毛,这样的语气,就像在跟人说,去吧,去死吧,我不拦着你了!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袁屿神色很认真的说:“耍脾气的是你!不是我,所以,没有教养的也不是我!还有,你以后不要在我跟前提自己是长辈,我会恶心!师兄说过,救好人,不救烂人!”

铁蛋儿爹脸上涨得通红,卷着袖子骂着就要过来打人,却被一旁的人急忙拉住了,冲袁屿说:“你叔也是急的了,你看这孩子咋还这么大性子!小屿,不管咋,咱得先救人不是?”

上面的胡飞大概也是觉得不对劲了,大声喊着,让袁屿上来。

袁屿冲胡飞轻轻挥了挥手,冲那几个汉子说:“没说不救,只是你们看那座坟,边脚已经有些塌陷,龟状一样的裂纹,曲曲折折如同蛇一样曼延开来,这是地气被吞噬的迹象,是大凶兆!”

众人下意识的望过去,却果然见到那坟的边角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缝隙,仿佛随时可以裂开一样,而坟前青黑石碑已经有些歪斜了。

民间讲,斜,音通邪,碑斜,则尸邪!

到这个时候,即便真不信袁屿的话,这几个汉子心里多少也已经有了顾忌,不再怎么愿意下去了。

铁蛋儿爹脸色很难看,支支吾吾:“不……不可能,这是城里的蒋师父给选的地方,他说这儿前水后山,左后有靠,又是山凹盆地,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

袁屿定定的看着铁蛋儿爹,面上的讽刺一闪而过:“风水宝地,坟会裂开吗?会有尸气泄露出来吗?”

铁蛋儿爹脸上红白变幻,哑口无言,吭吭哧哧半天:“我……我赶明儿去找蒋师父,当面问问他……”

袁屿叹了口气:“你们没来之前,我已经让阿飞他们找了很多艾草,可是我们没有火,你们一会儿把艾草点了拿着,能熏散下面的尸气,然后再下去把铁蛋儿抱上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再晚些,铁蛋儿只怕真会出事了!”

“那你怎么不提前下去把铁蛋儿抱出来?平白让他在那什么尸气里面呆这么久?”

铁蛋儿爹恨恨的。

袁屿满脸的疑惑,看傻子一样看了铁蛋儿爹两眼,轻声质问:“凭什么?就凭铁蛋儿喊我讨债鬼?凭你喊我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还是我生来欠你们家的?且不说我能不能抱动铁蛋儿,尸气若是毫无防备的沾染了,少不得会生一场大病,我若生了病,你会给我治?还是你会养我?有这会儿功夫,你不如早些按我说的做去把你儿子救出来,艾草就在你脚下……”

袁屿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往上面爬去,身后铁蛋儿爹发出气炸了的牛一样的喘气声,袁屿犹如未闻。

世上,总会有这样的人,不知恩,只识恨,何为小人?便是这样的!

身后,艾草的烟气已经开始在林间缭绕起来。

铁蛋儿爹目光阴沉的看着袁屿的背影,这个小杂种今日让自己颜面丧尽,没爹没娘还如此猖狂不识好歹,嘿,也罢,明日便跑一趟城里,给铁蛋儿看看伤,顺便把蒋师父请来,看看老爷子这坟到底有没有问题,若是没有问题,自己便代替这小杂种的爹娘好好管教管教他,诬人祖坟,嘴巴子给他抽烂,谁也拦不得!还真就不信了,蒋师父一代高人,岂是这个小杂种黄口白牙说几句便……嘿!

铁蛋儿爹如此想着,抱紧了一束燃着的艾草,用绳子绑住了腰,一点儿一点儿滑到了底处。

铁蛋儿爹心里想的这些念头,袁屿是并不知道的。

他只是和胡飞背起了竹篓,悠悠然然的下了山。

山间的野菊已开,点点金黄,胡飞并没有问刚才发生了何事,只是咕哝着骂了铁蛋儿爹一路……

第三十五章 锋芒 3

铁蛋儿被抱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浑身泛着一股子不正常的青灰,解开了衣裳,背上只有一个乌青乌青的手印,触目惊心,看的人心里发毛。

那根本不像是人的掌印。

有人说,铁蛋儿是被山魈推下了山。

那晚回来之后,村里的大人就神色诡谲的一再警告自家的孩子,不许再去山上玩!

而铁蛋儿爹娘却连夜用平板车拉着铁蛋儿去了县城里的医院。

袁屿一个人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着漫天繁星,心里有些疑惑,为何上山的时候,不曾发现山路下的那灰蒙蒙的死气?

这些死气,就像是后来平白出现的一样,山魈?袁屿是不信的,他只是觉得古怪,可哪里古怪,他说不上来!

第二日果然没什么人进山了,铁蛋儿娘在县城医院里守了一天。

而临后半晌的时候,顺着江边的路上,村子里开进来了一辆黑色桑塔纳。

人都在地里干活,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以为是路过。

而那辆桑塔纳,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袁屿家破旧的门外。

大概是头一次坐这四个轮子的东西,铁蛋儿爹勾着脑袋,荣幸的一脸红光,见到了地方,才恋恋不舍的准备下车,却不知道怎么开车门,坐在里面抓耳挠腮的扣弄了半晌,最后惹来一声不耐的轻笑。

铁蛋儿爹很狗腿的把一个面带黄须的半老男人请进院子里的时候,袁屿正在一笔一画的写着字。

袁屿写的很用心,连自家院子里站了两个人也似乎没有发觉。

铁蛋儿爹谄媚的指着袁屿要说什么,却被黄须男子摆手打断。

看着青石板上蘸了水的笔走龙蛇,黄须男子脸上原本的不耐闪过一抹惊异。

这些字铁蛋儿爹是看不懂的,他只是发现身旁自己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蒋师父,脸色正变的越来越凝重。

“后生,你这一手字,是谁指点教给你的?”

黄须男子终于还是说话了,语气放的很缓,眼睛却死死的盯着袁屿手中的笔,活了这么年,他自问还是有几分眼力的,这笔,应该是个老物件。

袁屿抬起头,平静的眸子中微微有些意外,看见铁蛋儿爹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皱。

“小子,这是蒋通蒋师父,人家蒋师父可是咱江西龙虎山的外门俗世弟子,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派,你说人家看的坟有问题?嘿!”

铁蛋儿爹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袁屿,努力的想从袁屿的脸上看出一点儿胆怯或者惶恐出来。

可袁屿只是点了点头:“哦!”

只有一个哦字,这让铁蛋儿爹很失望,也有些不甘心。

袁屿却是不管的,他只是慢慢的收起了笔,很认真的盯着铁蛋儿爹:“若坟没问题,对你们家自然没有坏处,更没有什么损失,若真有问题,提早发现了,对你们家难道不也是有能防患于未然的好处吗?可是既然如此,叔,你为何对我不曾有过一丝谢意,甚至还特意到此处来刁难我一个孩子?”

一席话,听的一旁的蒋通眼中一亮,再也隐藏不了心中的诧异。

而铁蛋儿爹脸上却更难看了,面红耳赤:“你诬人祖坟……”

袁屿轻轻的把笔重新装进木头盒子里,面上有些冷,指着蒋通问铁蛋儿爹:“他为你家看坟,便是挑风水,你还要倒给他钱,我说出来,便成了冲撞你家祖坟?反过来要记恨于我?”

说到最后袁屿发出一声冷笑:“既然如此,你只当是我不懂事,胡说好了!不要跟我一个十岁孩子计较!那破家绝后的坟,你们家就继续供着吧!早晚会把自己全家性命也供进去的!”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不管是铁蛋儿爹,还是蒋通,脸色都变了。

对于铁蛋儿爹来说,袁屿的话即让他愤怒,又让他心里止不住的恐惧,因为自己儿子身上那触目惊心的掌印,让他做不到完全无视袁屿的话。

而对于蒋通来说,袁屿的这番话,则是彻底的让他心里沉了下来,因为风水是他看的,坟也是他点的,袁屿的话,几乎等于是赤裸裸的打他的脸,吃这碗饭的人,一旦出错一次,手里的饭碗也就等于砸了一半儿。

所以蒋通揪着颚下黄须,目光阴沉的看着袁屿:“后生,分金寻龙点穴阴阳宅的本事,我蒋通虽然学的并不算太精,可也断断不会出现这样害人主家的事!小小年纪,可知祸从口出这四个字?”

袁屿沉默了半晌:“你去看了吗?”

蒋通有些愕然:“我当初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是当初!你连看也不看,就来这里咄咄逼人,难不成看我无父无母,你们龙虎山的道长们,也要来欺负一下我吗?”

袁屿有些委屈,红着眼,胸口起伏。

蒋通神色微愣,面上闪过一抹尴尬,自知如此逼迫一个孩子确实有失风范:“小兄既然懂些门道,不如我们一同再去看一看?”

袁屿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车过不了江,要去江对岸山上的话,只能绕很长很长一段路才有桥,所以,三个人依旧步行而去。

刚到了那片山,袁屿的脸就变了,小脸煞白。

蒋通和铁蛋儿爹看着咬着嘴唇出冷汗的袁屿,满脸的不解。

袁屿看着蒋通,指着山坡下的凹处问:“你看不见?”

蒋通一头雾水:“看什么?”

袁屿便没有再说什么了,山凹下的那青灰雾气,只隔了一天而已,几乎有弥漫出来的冲天之势,青灰色雾气的最外侧,已经泛起了一丝的猩红。

尸气,有灰、黑、青、红不同的颜色,色愈重,而尸愈邪。

当初周相人能看到张屠脸上的赤白邪气。所以袁屿以为所有像周相人那样的人,便都能和他一样看见这种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是蒋通面上的困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装的。

而蒋通,眼睛狐疑的盯着袁屿,他很想知道这个半大的孩子到底看到了什么,良久,蒋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的骤缩,又在一瞬间恢复过来。

蒋通自嘲的一笑,不可能的!能凭一双肉眼望气的人,那都是手段通天的大存在,这个乡野间十岁的孩子?实在荒唐!

如此想着,蒋通轻笑着伸手在袁屿脑壳轻轻拍了拍。

越往前走,蒋通心里便却渐渐的开始下沉,有些不安了,因为鼻子里,开始有若隐若无的腥臭味儿钻进来,让人恶心难受想吐。

蒋通知道,这是尸气。

第三十六章 锋芒 4

闻到尸臭的那一刹那,蒋通到底还是忍不住又看了袁屿一眼。

铁蛋儿爹已经语无伦次起来,一脸的茫然,嘴里像在问蒋通,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这怎么这么臭……昨天下到下面的时候还没这么大股子味儿……”

当铁蛋儿爹捋着袖子,又一次准备下去看看的时候,袁屿只是冷眼默默不语。

一旁的蒋通却猛的抓住了铁蛋儿爹的后领子,拖了回来,厉声呵斥说:“你要是想死,就下去!”

铁蛋儿爹被这猝不及防的呵斥生训斥的有些发愣,嘴唇嗫嚅着,就在昨天,袁屿曾和蒋通说出过同样的话来。

蒋通却脸色极为难看,神色复杂的冲袁屿抱了抱拳,转身问铁蛋儿爹:“孩子怎么样了?”

听见问起自家孩子的情况,铁蛋儿爹脸上闪过一抹悲苦和绝望:“没有太大的伤,只是一直醒不过来,浑身黑青,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地方开始烂了疮,医院里查不出来咋会事,说得送到省城大医院,要花不少钱……”

说到此处,铁蛋儿爹猛的想起袁屿方才的话来,破家绝后!

蒋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才咬着牙有些肉疼的说:“晚上我把你送到县城,把娃子接出来吧,这病,医院看不了,别花冤枉钱了!”

铁蛋儿爹脸刷的垮了,噗通跌坐在地上,面色灰败嚎啕:“那咋能……蒋师父,那咋能不治了……家里可就这一个独苗……”

蒋通眼中有些厌恶,但还是努力的缓声说:“坟的确出了问题,我给你一个方子,接娃子回来的时候,你按着方子拿药,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冲服,每日晚间睡前拿艾叶水泡上几炷香的功夫,调理半年,当没大碍!”

铁蛋儿爹面上大喜,把头磕的邦邦响,抬起头时,却迎上袁屿满是讽刺的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对啊!不对啊,此地,明明是藏风聚气的好穴,缘何会来的如此大的尸气?”

蒋通捏着黄须,眯着眼,四周打量了一遍,满脸的困惑。

铁蛋儿爹更挠着头:“这老爷子,都死了多少年了,哪来的这么大股子味儿!”

铁蛋儿爹才刚说出这样的话,蒋通的黄脸上愣了愣,随即嘴皮子都在哆嗦,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惊惧,是啊,死了多少年的人,怎么会有尸气?除非土下尸骨不安,至今未腐……僵……

这个念头,让蒋通亡魂大冒,抖抖索索的从怀里摸了两张黄纸出来,短暂的迟疑了下,递给袁屿一张:“此符可暂时化解尸气,劳烦小兄随我一同下去!”

说完,蒋通再也顾不得其它,跌跌撞撞的几乎是朝着山下滚下去的。

蒋通的语气中的恭敬,已经让一旁的铁蛋儿爹云里雾里呆住了。

袁屿小心翼翼的滑到底下的时候,发现自己手里的符,边角的黄色已经淡淡的有些发乌。

只隔了一天,山坡上的草木,竟然已经枯死了一大半。

而那座坟,龟状的裂纹更大了,长寿碑已经倒了,蒋通一脸呆滞的站在一旁,面色苍白,嘴里不断的呢喃着:“坟裂碑倒,主家绝,大凶!大凶!不该……不该如此啊……”

袁屿找了一块儿还算干净的石头的坐下,望了望山谷上方,心里觉得这蒋通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便说:“你看,刚才我们在上面的时候,山风清爽,可是这下面,却死气沉沉!而且这片山谷凹的厉害,一日的阳光除了正午,其余时间都照不进来,所以这地方偏阴,四周的草木也长的低低矮矮就是最好的证据。

其实你选的并没有错,若是没意外的话,山风吹不进,气便不散,生机盎然时,这个地方的生气也会聚集的越来越重,因此铁蛋儿家这几年其实过的不错!可是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果这里一旦出了一点儿意外,有了一点儿死气的话,死气不散,同样会慢慢的越来越重,直到把生气吞噬殆尽,这里也就成了大凶之地,藏风聚气之地,不仅能藏生气灵气,同样也能藏死气聚尸气!”

袁屿一边说,一边好奇的翻弄着手里的黄符,他记得那晚见过惜尘也用过这东西,这只不过小小的一片纸而已,缘何来的如此大的作用?

蒋通看着若无其事一般的袁屿,脑子却在嗡嗡的响。单凭这一番话,便已经足以让蒋通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袁屿又指着那坟包上泛黑的土说:“坟上生草直朝天,为男,坟上生草卷如发,为女!若是草枯,当是土下尸残板不全!”

蒋通久久呆立,看了眼坟上枯草,面上却突然闪过一抹希翼:“小兄是说,坟下尸骨不全?”

就在蒋通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袁屿托着腮想了想,站起身走到坟边看了片刻,伸出小手扒拉了几下,便轻轻的把坟包上的枯草毫不费力的连根拔起,扔在蒋通脚下:“你看这草根!”

蒋通面上有些惭愧,问:“在下才疏学浅,这草根为何是黑的?”

袁屿脸色有些变了,拨弄着那束枯草:“生草枯死,草根泛黑却没有烂掉,这座坟……”

袁屿抬起眸子紧紧的盯着蒋通,直到盯的蒋通额头汗珠如豆一点儿一点儿滚落下来,才一字一顿的说了三个字:“养尸地!”

蒋通身子晃了晃,面如土色,咬着牙不知道想些什么,最后恨恨的道:“可是,何处来的死气,当初下葬时,一切顺利,后来我还特意来看过一次,草生气旺……”

袁屿脸上也跟着疑惑了起来,小声说:“我也正在奇怪,昨天上山的时候,还不曾有这些死气,今日已经如此浓厚了,就像是这两日凭空出现的一样……”

蒋通猛的抬起头,神色凌厉:“你是说,是被人刻意为之?”

袁屿轻轻摇了摇头,只说,不知道。

并不是敷衍,他的确不知道,周相人留给他的东西里,并不曾教他这些。

而即便如此,蒋通仍然带着敬畏再一次给袁屿施礼:“小兄师从何处?”

袁屿轻轻摇了摇头:“我一个兄长教的,他叫周相人!你不必问我这些,倒是怎么处置这座坟和坟下的死尸才是你的当务之急,我可没有一点儿办法!晚了的话,可能会生大变故!”

蒋通身上的冷汗已经把后背打了个通透,他很清楚,坟下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处置?凭他蒋通的本事,把自己折进去也不够!

袁屿并不知道蒋通准备怎么做,也不打算知道,之所以说这些,只是因为他觉得蒋通这个人还算说得过去……

而袁屿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个他觉得还不错的人,让他性命险夭……

(试着把更新时间调调,熬夜熬不行了,天天晕晕乎乎的。)

第三十七章 全真 1

回去的路上,铁蛋儿爹嗫嚅着一次又一次的问蒋通:“蒋……蒋师父,那坟咋办?那小兔崽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你可不能不管啊……”

这样期期艾艾的语气,让原本就心神不宁的蒋通没由来的更加烦躁。

所以在刚到县城的时候,蒋通敷衍了几句就把铁蛋儿爹赶了下去。

赶走了铁蛋儿爹,蒋通心里却仍平静不下来,他很清楚,一个养尸地,出现了如此浓厚的尸气那将意味着什么!

可是,缘何会横生出这些变故?蒋通便又想起那个让他颇为震惊的孩子的话来,凭空出现的尸气,除非有人刻意为之,蒋通再也想不出其它的可能来!

而铁蛋儿家只不过是一个乡野农户,谁会用如此大手段去对付一个乡野农户?值得吗?

夜间的街道有些冷清,塑料袋儿打着旋不知道被风带向了何处。

坐在车里的蒋通,额头豆大的汗珠却突兀的如雨一样往下落,铁蛋儿家的坟是自己点的,坟出了问题,若不是有人为了对付铁蛋儿家,那么,便只能是为了对付自己!

而这些年,若说没有得罪人,连蒋通他自己都不信,所以这样荒诞的念头一旦滋生出来,便不可遏制。

这个判断让蒋通心底发寒,坐立不安,他自己到底有几分几两,他自己清楚。

能翻手间聚集尸气,改变格局,这样的人要是真想在暗处谋算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且只会死的不明不白!

这样害人的手段,蒋通这些年并不是不曾对他人用过!

带着这股未知的惊惧,蒋通突然打开了车门,神色难看的走到了泛黄路灯下一个公共电话亭旁,迟疑了很久,蒋通才咬着牙按了一个号码打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却没人接。

“要钱的时候,催的比鬼都急,出了事人却没了踪影!”

蒋通沉着脸,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的重新钻进了车。

桑塔纳的车灯忽闪了两下,便飞一样冲着县城外的路上驶去。

常言说,佛家有八万四千旁门,道家也有三千六百旁门,只是经过那十年的动荡,这些旁门左道大多已经十去八九。

深夜时分,远在百里外的一个同样破落的小县城,蒋通停了车,又顶着月色走了几炷香的功夫,直到看见了两棵歪脖子老槐树,蒋通这才停下身影,槐树旁,是座院子。

但凡正常人家,是很少会在门前种槐树的。

蒋通努力的缓了缓脸色,这才敲响了那坑坑洼洼的门。

这个时间点儿,已经赶到了后半夜,可门却很快吱吱呀呀的开了。

灰愣愣的夜色中,门只开了一条缝,门缝里有人盯着蒋通的脸看了片刻,嘴里才发出一声轻笑:“嘿,是蒋师弟啊!”

蒋通心里再一次烦躁起来,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进去,嘴里带着不满:“打电话为何不接?”

等蒋通完全进来了,里面的人影才重新关结实了门,哑着嗓子:“有要紧的事,不如当面说,打什子电话,没要紧事,就更不要打电话!蒋师弟现在的日子过的好啊,气派啊!师兄几个可比不了……”

“师兄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这几年顶着龙虎山的假名头,门派的手段不敢用,借着手里那点儿风水皮毛去混些钱财维持着诸位师兄弟的花销,哪里来的一个好字!”

蒋通闷闷的进了院子,院子里看不见一点儿灯光,入眼处是一把把合的严严实实的黄纸伞,被红绳吊在槐树枝上,有风时,便摇摇晃晃如鬼影一样,在夜间显的极为阴森。

民间的旁门左道,喜欢用伞来封孤魂野鬼,很多有岁数的人都知道,路上的伞,捡不得,路上的盖碗,翻不得!

听到蒋通的话,院子里的人突兀的笑了,拍着蒋通的肩膀:“蒋师弟说哪里话,师兄只是说笑,你莫往心里去!”

说着,那人便带着蒋通往屋里走,屋里仍旧没有一丝灯。

而屋子里的阴冷,却让蒋通有些不适应,紧了紧衣裳。

黑暗处,有人影晃动,阴阳怪气的冲蒋通冷笑:“蒋师弟这才断了门中修行几年,就适应不了了?要是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蒋通心里沉得厉害,冷声回应:“我如果不弃门中修行,如何光天化日的抛头露面?但凡有些道行的,一眼便能看出我的底细,我暴露了,你们还能跑的掉?”

屋里忽然沉默了。

良久,屋里嗤的划着了一根洋火,点了一盏绿莹莹的煤油灯来,连着蒋通共照出五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来。

“好了,说正事儿吧,当年鬼市有人放走百年积怨阴女后,此地便有鬼船出没,听说刘元青那群人也曾来过,不过如今刘元青那些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听说刘元青那个曾经闹出了天大动静的徒弟,被雪崩埋在深山老林子里了,哎呦呦,可惜了嘿。

阴女重入轮回入世再生,命格必然奇特,对咱们门派是个大机缘,师父特地吩咐咱们在这江西地界多留意,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踪影,在这里平白呆了这么多年,你在明处,我们在暗处,知道蒋师弟不容易,但是你也要体凉师兄们的难处,整日憋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都快疯了!不过也没办法,这可是龙虎山的地界,你也知道,咱们控神道一向被这些名门大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蛰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容不得有一点儿粗心大意!”

把煤油灯放到了桌上一角,那人看了看蒋通,递了只凳子过来。

蒋通坐了,面上表情才阴晴不定的说:“的确出了点儿事,我不方便动手,还得几位师兄帮忙……”

蒋通把事情说完了,油灯旁的人影却面带讥讽的笑了:“一座坟而已,出幺蛾子就出吧,你还怕死人?值得蒋师弟如此大惊小怪?”

蒋通轻哼一声:“一座坟而已?此处平白多了一个能翻手间聚集尸气的人,不弄清楚底细,这地方还能呆的踏实?况且在这地界,若真出了飞僵害人的事儿,必然会惊动龙虎山天师府张家的人,以他们那副德行,会坐视不管?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大教,惹来了天师府的人,查到我这个顶着他们名头的冒牌货,他们会轻饶?倘若再被他们识出了我们的底细,下场会如何?诸位师兄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蒋通的话刚说完,那四道人影目光阴晴不定的彼此交换了眼色,最后有些好奇的问蒋通:“相比于你口中那座出了问题的坟,我倒更好奇你说的那个小子!小小年纪,何来如此大本领?”

蒋通脸上也跟着疑惑起来:“我也曾问过他师出何门,那小子却只提了一个名字,叫周相人!”

“周相人?没听过,哪来的野跳蚤?不过蒋师弟说的有些道理,也罢,咱们即刻便动身,明日赶过去看个仔细,师兄几个闷久了,也趁此机会出去透透气儿寻点儿新鲜乐子……”

第三十八章 全真 2

讲完了“掩耳盗铃”这篇寓言的时候,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也就上完了。

有捣蛋的孩子偷拿了老师的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写“XXX是小狗”。

也有混小子捉弄和自己同桌的小丫头,直到同桌的小丫头哭的鼻涕冒了泡嚷着要告诉老师的时候,混小子才笑嘻嘻的拿兜里炒好的落花生去百般讨好……

斑斑驳驳的老窗,落叶枯了三分黄。

秋意如此凉。

问风中远去的雁,又悄无声息的带走了一段怎样时光……

门口有个清瘦的脑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贼头贼脑的探了进来,左右寻摸了会儿,才挑着八字眉扯处一个笑脸来,招着手:“小屿,小屿!”

不等袁屿回应,胡飞就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很不客气的在袁屿对面坐下,拍着手里的铁饭盒:“我来找你吃饭了……”

潇潇似乎不怎么有精神,垂着头趴在满是窟窿眼儿的课桌上。

胡飞瞪着大眼,把脸凑过去,拿手指头捅了捅那碎碎的头发:“嗳,小丫头,吃饭了,别睡了……”

却冷不防一直趴着的小姑娘突兀的坐了起来,略显空洞的眸子死死的盯着胡飞。

胡飞惊的缩了缩手,挠着耳朵,一脸不自在的干笑:“吃……吃饭了!我娘炒的菜,拌米饭可香了……”

一旁的袁屿看了看潇潇空荡荡的桌子,默默的把自己饭盒掏出来推到潇潇跟前:“我吃阿飞的!”

学校后面有条小河,袁屿和胡飞喜欢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饭,主要还是袁屿喜欢,而对谁都是自来熟的胡飞更喜欢热闹。

潇潇抱着一个大铁盒子,跟屁虫一样慢吞吞的跟在后面,只是冷冰冰的眸子有些不合风景。

胡飞却搂着袁屿的脖子,神秘兮兮的问袁屿嘀咕:“小屿小屿,那杨仙姑也真不是个东西啊,自己外甥女来上学,不给买书吧,还不给饭吃,啧啧……”

胡飞的这些话,让袁屿愣了愣,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看垂着发丝沉默的潇潇,她和自己很像!可自己至少有胡飞。

所以袁屿想了想,指着潇潇怀里的大铁盒子说:“这个以后就留着给你用吧,我家里还有个旧的,早上盛好饭一块儿给你带过来!”

胡飞却抓着乱蓬蓬的头发附和:“对,李家庄从我们那过的,顺路,小丫头,以后上学放学干脆就跟我们一块儿算了,我跟你说,别看我和小屿身板瘦,学校里五年级的想欺负我俩,那也得掂量掂量!”

……

从树上折了两截细树枝,在水里涮了涮,就当筷子使了。

胡飞和袁屿吃的欢实,坐在一旁的潇潇,却依旧冷的像块儿冰,良久,还是打开了怀中那大的过分的铁盒子,白米饭已经凉了。

吃完之后,胡飞拉着袁屿嚷着去河西边儿浅水滩里抓两只小河蟹,说要上课时看它们斗架玩。

胡飞和袁屿走远的时候,潇潇眸子才微微垂了垂,看着铁盒子里的茄子闷白饭,吸了吸鼻子,似乎觉得闻着还不错,便轻轻夹起了一小块儿。

筷子却被突然伸出来的一双手轻轻的夺了去。

河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站了一个一身黑袍裹身的人,那人撩起斗篷一角,把茄子送到嘴里,轻轻的咀嚼,每一下咀嚼都很慢,似乎带着不舍。

片刻,黑袍人长长吐了口气,意味复杂:“好久不曾吃过了……”

潇潇眸子微抬,合上铁盒子,站起身抱在怀里一言不发的往回走。

黑袍人轻笑说:“那铁蛋儿只是惹你两句,你便让他滚落山下,不惜用本元动了他家祖坟,置之于死地!反观这小子,你却迟迟不动,你不是扬言要灭绝袁守定的子嗣以报当年之仇吗?这小子的爷爷,父亲,都死了,怎么就剩他一个了,你却如此拖延起来?”

抱着铁盒子的潇潇,蓦然驻足,黑气缭绕,回过头,一双眸子如同地狱。

黑袍人有些畏惧的退后两步:“哎呦呦,小姑奶奶,我可没有过问你的意思哈,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当年我放你出来,又为你苦苦找了这具合你三魂命格的女童身子,才让你重入轮回再现世间,那咱们之间的契约,你好歹也该办一点儿意思意思不是,我为你费了多少事儿我,你这老吊着一张黑脸不办事儿,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潇潇脸上的黑气渐渐散了去,眸子冷冷的看了一眼怀里的铁盒子:“会的,他会死的!”

说罢,垂着眼睑,低头离开,秋风过,碎发舞。

黑袍人把手藏进袖子,有些无奈的说:“小祖宗啊,你可急死个人了你,现在,找你的可不止一个太一宗啊!不是我啰嗦,就前天那事儿,我可得说道说道,你那本元是轻易能动的?姑奶奶嗳,你看那坟,那山,枯成什么样子了,嘿,你想弄出个旱魃出来啊你这是?这么大的动静,等着吧哈,早晚会引起人的注意,就这两天儿功夫,指不定多少名门大派旁门左道的人会被你这动静吸引过来!”

黑袍人连说带比划,潇潇却风一样眨眼便站在了他跟前。

说的正在兴头上的黑袍人蓦的住了嘴,扭着身子往后退:“姑奶奶,咱有话好好说……你这么瞅我,怪膈应人的!”

潇潇只是指了指黑袍人的袖子,神色冰冷:“筷子!”

……

袁屿和胡飞卷着裤腿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潇潇已经走了。

胡飞似乎已经适应了,耸耸肩便没说什么了,把饭盒在河水里洗了,就把河蟹盖在了里面,这东西,在铁盒子里拨弄两下,就会掐起来,上课就会不那么无聊了……

第三十九章 全真 3

放学的路上,到底还是又多了一个人,胡飞话痨一样,指着仍旧满满的铁盒子:“不吃饭,你能长个吗?身子能好起来吗?病恹恹的,铁蛋儿不欺负你欺负谁……”

垂着眸子的潇潇,冷冷的拨弄了两下碎发,便拉开了和胡飞的距离。

于是胡飞便又凑上来跟袁屿抱怨:“这小丫头,像个闷葫芦!你看你看,又瞪我……”

快走到村里的时候,碰见了王老汉。

王老汉大概是刚从田里回来,脖子里搭着毛巾,手上握着镰刀。

看见潇潇,王老汉满是皱纹的脸膛上挤出一抹疑惑,问袁屿和胡飞:“崽儿啊,这谁家女娃娃,爷咋没见过,脸生啊!”

潇潇只是盯着王老汉,不说话。

胡飞拍着书包:“爷,她是李家庄的,不咋说话!爷你这是去哪了?”

听见胡飞的话,王老汉面色有些不好,训斥胡飞:“赶紧回家!别胡溜达了!”

胡飞哪能耐得住性子:“爷,到底咋了,咱村的地里咋不见人了!”

王老汉拿镰刀戳着江对岸的山,有些诡谲的说:“都去山上了,烧坟!城里的几个师父来了,邪乎的很……多少年了,村子里咋就没个安生!”

“铁蛋儿家的坟,他爹让烧吗?”

胡飞两眼放光,却被王老汉在头上轻拍了两巴掌:“哪来这么多鬼心思,回家去赶紧,小孩子去不得,你又不是没见铁蛋儿成啥样了!那邪气,可不是你这半大的娃娃能受得了的!”

看见袁屿,王老汉欲言又止,最后只揪了揪袁屿的耳朵,叹了口气:“崽儿啊,以后别再瞎胡说了!爷送你们回去!”

一路回到村子里,等王老汉走了,胡飞把自己和袁屿的书包塞到潇潇手里指着袁屿家的破旧院子:“小丫头,把书包放屋里,你自己回家去吧,烧死尸那可是很吓人的!你别去了,明天上学来这儿找我们!”

直到胡飞和袁屿跑远了,潇潇看着怀里的两个布包,又看了看袁屿家的院子,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袁屿家的门,就从来不锁,岌岌可危的木门似乎动一下就能坍塌。

潇潇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个破落的已经不成样子的地方,这地方,几乎已经不能住人了!

对这个院子,潇潇其实是并不陌生的,最近的一次,是几年前刚下过雨的晚上,那个喝醉了的男人走到江边的时候,潇潇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

后来,那个男人便再也没上来。

院子里起了风,吹的很厉害,门外不知谁家的黄狗,一改先前的慵懒,夹着尾巴呜呜咽咽的惊恐跑开。

院子里的娇小人影,斜了一眼,书包被随手丢在地上。

屋内袁屿床边的老桌上,那方木头盒子突然躁动起来,似乎很不安。

残阳把屋门口潇潇的的背影拉的很长,进了屋,那长长的影子便没有了。

木头盒子啪嗒滚落在地上,散着如火一样的赤红色,像愤怒,又像是在警告。

潇潇缓缓蹲下身子,病恹恹的脸上,婴儿肥的嘴角轻轻扬起一抹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冷笑。

白皙的手掌,渐渐蒙上了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黑气,一点一点触向地上的木头盒子。

盒子中,那杆笔,通体赤红,红的刺人眼。

入手的一瞬间,潇潇冰一样的面上。突然闪过一抹狰狞,接着是极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

那杆笔,如同烧红的碳,被握在了手里,滋滋作响。

潇潇猛的松开,退后几步,看着掌心溃烂的伤口,眼中的怨恨,愈发的重了……

最后一丝残阳,也被乌云遮了去。

屋子里的那杆笔,安静的躺在地上。

潇潇拿衣袖遮住了手掌,出了袁屿家的院子。

才刚出院子,潇潇面上就突然变了。

不远处的枣树下,一道身影,静静的负手而立,海青色的宽松道袍,月白对襟道衣,十一二岁模样。

从来不怎么说话的潇潇,突然开了口,眼中尽是杀意:“你是谁?”

海青色道袍的人,却晃晃衣袖:“阴女积怨,强夺轮回,乃鬼童命格中,最怨最厉的一种!我没说错吧?”

潇潇的眸子,黑气缭绕,声音艰涩:“你是谁?”

海青色道袍的少年却扯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笑容来:“全真,徐宏晔!你想杀我吗?”

话音未落,野枣树上突然飞下一群夜鸦。

海青色道袍的少年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阴阳尺来,轻拍向飞来的夜鸦群,触之既散,只化成了一团团黑雾消于无形。

海青色道袍少年重新收起阴阳尺,神色很认真的打量着潇潇:“师父跟我说,我乃仙童命格,这一生,道途会很艰难,仙童鬼童生来势如水火,师父还说,能毁我道途者,乃应生之鬼童!可是如今看来,你还杀不掉我!”

说着,海青色道袍少年看着潇潇蜷缩在袖子中的手掌:“判官笔有阴阳,很多年前,判官笔丢落世间,每一只都有一桩泼天的大因果!只是实在是奇妙,黑白二笔竟然同时现世,黑笔至阳,白笔至阴,至阳的笔,你的命格还拿不了!倒是你手上的伤,估计会很麻烦,你想杀这黑笔的主人,不妨我给你出个主意?”

潇潇眸子微垂:“说!”

海青色道袍的少年,沉吟了会儿:“除非你把那白判阴笔拿到手!听师父说,那个白判阴笔已经现世了,相信过不了多少年,那白判笔的因果就该了结了,到时候你不如去趁机抢回来?”

海青色道袍的少年,一字一顿,说的极其认真,努力的怂恿着……

(前阵子说要跑龙套的兄弟,希望名字我没有记错,话说回来,你这名,跑龙套有点浪费了!)

第四十章 勾魂 1

对于海青色道袍少年的怂恿,潇潇只是抬手看了看钻心疼痛的伤口,便一言不发的走了。

野枣树已经枯了。

海青色道袍少年拿手轻轻敲了敲树干,有些可惜的说:“树啊树,我不站在你下面,你就不会枯死了……”

说完,海青色道袍少年看着远去的潇潇,又看了看袁屿家的院子,忽然耸了耸肩,有些心虚的说:“我可没害你的意思,反正……白判笔她是拿不到的!应该是拿不到的!”

“师父说,我这一生只有一劫!过则得道,唉!问了,又说此劫不定生死,可大可小,既然不定生死,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海青色道袍少年嘴里嘀嘀咕咕,如此想着,原本烦闷的心情,渐渐的也就不见了。

镇子上,一时老道正津津有味的吃着一碗素面。

海青色道袍少年坐到一旁的长凳上,嘴巴有些馋,馋的却不是素面,指着一处卖烧鸡的地方,撕扯着老道的衣衫:“师父师父,凭什么?”

一时老道吞了一口素面,拿袖角擦去了汤渍,抖着胡子一脸和蔼的看着自己这个徒儿:“好啦好啦,别扯了!师父又惹你不高兴了?”

海青色道袍少年气乎乎的转过头,赌气一样:“我要退出门派!”

一时老道刚送到嘴里的茶水忽的喷了出来,眉毛胡子拧成了一团。

见此,海青色道袍少年又指着那卖烧鸡的熟食店,两眼放光:“凭什么龙虎山的道兄们,能吃肉,能喝酒,还能娶媳妇?咱们就不能?”

一时老道捂着脸,似乎颜面扫地,左右瞅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才抖着胡子讨好一样的凑过来:“不一样不一样,人家是火居道士,是不出家的!咱们全真是真正的出家人!乖徒儿,你可知全真二字何解?无非是求一个全精,全神,全气的真我,修内为主,明心见性,返璞归真,不求肉体长生,只求精神长存,苦己利人,去鬼道而重归老庄,所谓万物与我并生……”

海青色道袍少年捂着耳朵,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不听不听我不听,老王八念的烦人经……”

一时老道喝了口茶水,老神在在的把袖子藏在了桌底下,再抽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肥大的鸡腿,在海青色道袍少年面前晃了晃。

少年一脸的惊喜,刚要说几句嘴甜的话来,却看见一时老道又从那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个不大的酒壶来宝贝一样搂在怀里,眯着眼嘿嘿的笑,嘴角的口水明晃晃的……

店里的伙计把毛巾在手里甩了个花,稳稳的落在肩上:“二位道长,店里的招牌菜要不要来上一点儿,还有比这更好的大曲酒,我们掌柜的早就说过,龙虎山的神仙们来吃饭,是不要钱的!二位道长下山,一路奔波……”

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愣住了,相视一眼,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对对对,俺们就是龙虎山那旮沓滴,肉,酒,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

袁屿终于知道,铁蛋儿爹为什么同意烧坟了,应该说,现在的铁蛋儿爹巴不得这坟早些烧了。

袁屿和胡飞来到山上的时候,铁蛋儿爹胳膊上正吊着绷带,是从县城回来时被车刮了几个跟头,差点没要了命。

见到袁屿时,铁蛋儿爹一张脸精彩至极,红白相间。

山下,艾草已经熏了一天,袁屿看见七八个大人正用布蒙了嘴巴鼻子在刨坟。

一旁,袁屿看见了蒋通,蒋通身边还站了几个人。

看到那几个人的时候,原本心里石头落了地的袁屿,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那几个人,浑身上下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蒋通似乎也看到了袁屿,指着袁屿和那些人说着什么。

近了的时候,袁屿目光便死死的盯着蒋通身旁的几个人,这几个人让人不自在。

耳根黑枯,这是气不足的征兆。鼻间赤腻脏如泥,血不润。颚骨青暗,嘴唇泛黑,瘦骨嶙峋,看不到一丝人气儿。

看着那几个人过来,袁屿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蒋通拱拱手冲袁屿说:“小兄,这几位是我的同门师兄!”

同门两个字,让袁屿心里有些发紧,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拉着胡飞说:“阿飞,我们回去吧,回去晚了姨要骂了!”

胡飞一脸的茫然,有些不舍:“你看,好些大人都在这呢!没事,我娘不会骂的!过几天还指望咱俩干活呢!”

胡飞话刚落,山坡下挖坟的汉子忽然有人喊了句:“挖出来了……”

说完,便接二连三的干呕着跑了上来。

一问,才说,难受,也不知道咋,明明没什么太大味儿,就是闻着难受,头晕目眩,眼睛都睁不开。

有人跟铁蛋儿爹说:“老爷子的坟,这怕是真出问题了!”

铁蛋儿爹已经面如土色,额头汗珠子往下汤,不知所措,良久噗通跪在地上冲那坟头磕的邦邦响,哭嚎:“爷啊,孙儿不肖……扰了您老安宁……”

隔得老远,就能看见坟里哭露出来的柳木棺材板一角。

柳木偏沉,棺材的木材,通常都是要用阴沉木类的,这样的木材不容易在土下腐烂。

而这才几年,那柳木棺材板已经烂的不成了样子,这不符合常理。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蒋通还是忍不住吃惊的看了袁屿一眼。

胡飞不怎么愿意回去。

蒋通身后的几个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身边的人,提着胸腔似乎在努力的让嗓音浑厚起来,可说出来却只是如鸭子一样难听:“不能等了,等到天黑就要出事了,赶紧的把干柴抱过来,来几个人用绳子把棺材拖出来!”

蒋通这几个同门师兄弟没事儿人一样把绳子牢牢的捆住了棺材一角。

于是,便有很多村里的汉子一同来拖,或许是人多,也可能是那棺材板已经不足以承受这些力道,众人刚把那棺材从穴里拖出来,那棺材吱嘎吱嘎两声,令人牙酸,然后轰然碎开。

一具尸体从里面滚落了出来,看清了尸体的人,先是咦的愣了会儿,接着拔腿疯了一样往上面跑,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啊呜啊声……

那具尸体,浑身长满了毛,就像发霉的馒头,厚厚的一层,黑的,白的,有的地方还有几片儿触目惊心的猩红,乌青色的指甲长长的打了卷儿……

第四十一章 勾魂 2

蒋通和他那几个师兄弟们,脸色变的很难看。

不管黑僵白僵还是其它怎么,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红白黑相间,归根结底来说,尸变也是要有一个过程的。

蒋通沉着脸,看着他身旁的几个师兄弟说:“果然,果然是被人用手段硬生生的改了坟地格局,才养出了这不黑不白不红的玩意儿出来!”

一边儿的铁蛋儿爹慌了,六神无主,瘫坐在地上:“我们家这是招谁惹谁了……”

蒋通有些厌恶的拿手去拎铁蛋儿爹,却发现拎不动,只得恨恨的骂:“赶紧去抱干柴,我车上那桶柴油你扛来了吗?”

铁蛋儿爹话都说不利索:“扛……扛了!”

“拿过来啊去,你没看天都什么时候了?你家老爷子沾了这么多人气儿,再他娘的等月亮出来了,你想让我们全死这儿还是怎么着?”

蒋通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这些话,他并不是在吓唬铁蛋儿爹。

骂完了,蒋通又指着周围的人:“把柴堆起来,都赶紧回去,不想死的都赶紧回去!”

人心惶惶,没有人愿意再呆在这儿。

蒋通的师兄弟阴阳怪气儿的说了句:“呦,怎么,如今的蒋师弟也做起好人来了?”

“还不是为了少闹些动静!”蒋通闷闷的回了句,便指着那长满了毛的尸体接着说:“赶紧烧了吧,太阳已经落山了!”

干柴垒成了长方形的柴垛,垒的很高。

见村里的大人接二连三的都回去了,就连铁蛋儿爹也闷不做声的偷偷溜走了,胡飞也可能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尽管仍旧好奇,可心里,却打了退堂鼓,他感觉得到,袁屿似乎很不想留在这。

转身要下山的时候,蒋通远远的冲袁屿问:“还不知道小兄名讳?”

“袁屿!”

袁屿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在此处。

话音刚落,忽的有一道尖锐的声音突兀响起,死死的喊住了袁屿:“慢着!你叫什么?”

袁屿扭过头,茫然的看着叫住自己的那个人,是蒋通师兄弟其中的一个。

袁屿皱着眉头,自己是不认识他的,难道他认识自己?

喊住袁屿的那人,正蹲在尸体旁边,准备把尸体抬到那柴垛之上,此时,却已经停了手里的动作,一脸狐疑的盯着袁屿。

不止袁屿,就连蒋通,还有随蒋通来的另外几个人,都愣住了,不解的看着那人问:“师兄,你怎么了?”

而喊住袁屿的那人,却紧锁着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半晌,嘴角突然咧开了,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声音更加尖锐了,指着袁屿有些癫狂:“他是秦岭开地脉那小子!”

话一出口,蒋通几个人面色剧变。

胡飞张大着嘴巴,瞅着那人:“傻了吧你?小屿他什么时候去过秦岭?”

说到最后,胡飞自己个儿也纳起闷来,他记得,袁屿七岁那年,是在村子里消失过一段时间的,后来还被一个人送了回来。而且胡飞还记得,袁屿被送回来的时候,是昏迷了好些天的。

袁屿忽然闭上了眼,拉着胡飞的衣角,脸上有些白。

“小屿,你怎么了?”胡飞急了。

天上的乌云,更重了,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隐隐扯着雷蛇时隐时现。

袁屿的手没由来的攥紧了,话音有些虚弱:“阿飞,咱们回去吧,我头有点痛……”

尸体旁的那人神色突然狰狞起来:“不能让他走,若带他回门派,定是大功……”

一旁的蒋通神色有些迟疑。

大雨突然倾盆而下,闷雷轰鸣着劈开了乌云。

那人话还没说完,脸突然煞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只是眼中带着浓的化不开的惊恐。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只青黑的手掌攥住了,乌青的指甲嵌入血肉,头晕目眩,感受不到疼痛,只有一阵一阵的麻木。

地上的尸,竟然睁开了眼,死气沉沉。

“救我……”

那人亡魂大冒,跳起来想甩掉那嵌入自己手臂的青黑手掌,可那手掌纹丝不动,只是眨眼,那人的半个手臂已经黑的如同墨染。

蒋通神色阴沉不定,咬着牙说:“先救大师兄!这小子家我知道,反正跑不掉!”

蒋通另外的几个师兄弟,惊惧的不敢往前,声音琢磨不定:“救?怎么救?咱们控神道,对付鬼魂,有的是手段,这尸煞,你说怎么救?”

蒋通嘴角泛起一抹冷意,沉吟两下,嘿的一声笑了:“师兄说的有道理,再晚一会,尸气入体,这尸煞,恐怕就变成两个了!”

“蒋师弟的意思是?”

“烧了,趁这尸煞还没完全醒过来,一块儿烧了,不能再等了,不然雨水彻底浸透了柴,就不好生火了!我们都得死这!”

大雨中的蒋通,面色冷的如一块儿石头,声音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感情。

“大师兄,以后给你多上柱香就是了……”

尸体旁的那人,不敢置信的看着蒋通,眼中愤怒,惊惧,最后便成了祈求……

推翻了一人多高的柴垛,将地上的尸体连带着人埋了严严实实,蒋通神色冰冷的拧开了那桶柴油,浇了上去,空气中,一股子刺鼻的味儿。

大火冒着滚滚黑烟,哔啵作响,臭不可闻,那具尸体,老鼠一样吱吱作响,接着便是惨绝人寰的凄厉怨毒叫声,久久不散……

冒着大雨往家赶的人,只是微微停下身子,往山上看了一眼,便又匆匆的埋头回去了,也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有没有来得及给稻草盖上棚子,遮一下雨……

整个山谷弥漫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味道。

袁屿回到家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了,院子中满是泥泞,袁屿轻轻捡起了泥水中的书包,里面的书,不知道还能不能看。

进了屋,地上的那杆笔,依旧散落着,袁屿愣愣的看着……

镇子上,一时老道心满意足的抹干净了嘴,又把手指头在道袍上蹭了蹭,看着外面滂沱的大雨,拍了拍一旁的海青色道袍少年:“乖徒儿,吃饱了随为师去消消食儿,烟雨朦胧好景致……店家,有遮雨的吗……”

店里的伙计听了,很痛快的就从屋里墙上摘了两副蓑衣下来……

第四十二章 勾魂3

雨夜无月。

泥路也难行。

夜色中,四道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的摸黑前行,这条路,是通往袁屿家的。

雨还在不紧不慢的下。

“蒋师弟,你当真知道那小子家在哪儿?”

“知道!”

“那就行,也不知道大师兄有没有认错,这小子能开地脉?我怎么就不信!当初咱们门派里曾经有师兄弟去过秦岭,后来说起过这事儿!听说当时这小子手上还有根笔,据说当时是被刘元青大徒弟拿了去对付那鬼判了,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这小子手上,秦岭那次,可死了不少人……”

路上的脚步声,忽然停止了,蒋通驻足,目光闪烁不定,良久,抹去了脸上的雨水,闷闷的说了声:“在!”

其余三人大喜,手舞足蹈,癫笑道:“妙!妙!妙!蒋师弟,我等大机缘到了!今日初三,逢三之夜,三魂不定,七魄浮游,今夜便先把那小子的魂儿拘了,能开地脉,这小子三魂命格也当不简单!哈哈哈哈……”

夜间的路上,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村子里静的厉害,湿漉漉的夜,狗都不愿意叫唤一声。

蒋通四人来到袁屿家的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的人,已经睡了。

院子泥土夯成的地面,已经被雨水浸的不能下脚,四个人咒骂着甩掉脚下糊了一层的泥巴。

借着仅有的一点儿屋檐,有人摸索着打开了一个油皮包,从里面拿了一把半个手臂大小的黄纸伞出来,又捻出了五盏油灯,有雨无风,所以那油灯很容易便点了,豆大的一点,夜里左右摇摆,诡异的厉害。

五盏灯,在袁屿家屋檐下摆出五星连珠之象,黄纸伞被撑开,放在五盏油灯之内,接着又点了三炷香……

一旁的蒋通垂着眼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又看了黑漆漆的屋内一眼,那小子今晚怕是……

蒋通说不出来此刻怎样的心情,他其实并不高兴。

做好这一切,蒋通那三个师兄弟嗓子间已经压抑不住的兴奋。

其中一人咬破了手指,血水淅淅沥沥,喉咙间阴死阳活的以一种怪异阴森的腔调唱:“天清地灵,兵随印转,将逐令行,弟子奉祖师敕令,拜请东西南北中五鬼显灵……”

夜间的雨,平白急了起来。

油灯中豆大的萤火,摇曳了几次,渐渐旺了起来,直把灯盏都盖住了,鬼火一般,绿油油的。

村子外的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披了蓑衣的人影,忽然站住了身形。

“师父,你看!”

少年仰着脸,雨水顺着斗笠淌成了珠帘,指着漆黑的夜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时老道抬起斗笠一角,顺着少年所指方向,看了两眼,惊咦说:“五鬼显灵术!何人用此手段!”

院子中,屋檐下的几个人,脸上更加的兴奋了,捧起了那黄纸伞,再次念道:“二景飞缠,朱黄散烟,气摄虚邪,尸秽沉泯,和魂炼魄,五鬼拘魂……”

念咒的那人,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似乎异常吃力,黄纸伞上的朱红色纹路不断变换,原本燃的正旺的五盏油灯,再次摇曳起来。

一旁的蒋通,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吃惊的看着那黑漆漆的屋内。

念咒的人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左手两指捻起一撮香灰,抹在鼻下:“开你七魄游魂门户,五鬼显灵,三魂七魄还不快快拘来……”

念咒的人几乎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起了猛烈的怪风,五盏油灯哗啦啦齐齐翻倒,灯油撒在黄纸伞之上,轰然火起,那三炷香,竟然被风雨齐齐折断,香头落在雨水泥泞之中,很快湮灭。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惊惧和不敢置信,踉跄跌坐在地上,嘴角血渍殷红,惶然的指着屋内恶狠狠的道:“果然有古怪,众师弟,一同进屋内,看看这举目无亲的小子,到底有什么幺蛾子!既然拘不来三魂,便封他游魂门户,带回门派再做计较,我还就不信了,区区一个黄口小儿,我等控神道还奈何不了他!”

这样的变故,让几人神色惊疑不定。

但几人还是依言,迈开了步子,沉着脸准备去屋内看看。

前脚刚起,后脚未落,院子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蒋通大惊,转过身低喝道:“什么人?”

“茅山五鬼显灵术,却被你们这些旁门左道拿来做这伤天害理之事,我道门泱泱大教,如今之所以势微,和你们这些道门败类,脱不了干系!”

一时老道摘下头上的斗笠,在墙上磕了几下,磕去稻草中的积雨。

一旁的少年看的有趣,便也照着样子学着做,无奈那斗笠太大,手太小,磕了两下便有些拿不稳,落在泥水中。

蒋通脸色大变,其余三人面色阴沉:“哪里来的牛鼻子野道士,少拿这些冠冕堂皇之词,这院子里,只是一个无父无母无门无派的孤崽子,你们休要过问!为了这件事和我控神道结仇,你考虑清楚?”

少年咧着嘴,好奇的问一时老道:“师父,控神道是个什么东西?比我们全真派还要大吗?”

全真,这两个字,蒋通四人听的清清楚楚,方才说话的那人,隐隐退后两步,神色却迟疑了起来:“龙虎山的地界,怎么可能有全真派的人,休要狐假虎威!”

一时老道却没有听见一样,拿手在少年后脑勺抽了一巴掌:“乖徒儿,还敢拿退出门派威胁为师不敢?你看见没有,无门无派,无亲无故,走到哪都是要被人欺负的!难道你也想跟这院子里的那孩子一样,被这些人动不动就用五鬼显灵术这样的手段欺负?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

一时老道揪着少年的耳朵,故意板起脸,教育起来。

一时老道正说着,院子深处,那黑漆漆的屋里,忽的传出了一声很……很恶心的声音。

“咳……呸!”

这世上,能把吐痰声吐的字正腔圆的,还真没几个了!

蒋通几人头皮都炸开了,这屋子里,一直都有人?

一时老道以为自己听错了,脸色很精彩的僵住。

黑漆漆的门口,摇摇晃晃晃出一个人影来,斜倚着门框,捧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不断的在里面捻起什么,送到嘴里,然后是“啪嗒”的脆响,再吐出来,半天才看清楚,是在嗑瓜子……

“老……老孙子,你哪只狗眼看见我贤弟被他们欺负了?我再问你一句,我周相人的兄弟,谁敢欺负?”

周相人磕着瓜子,指着一时老道,结结巴巴的骂。

第四十三章 冰山一角 1

一时老道,呆了半晌。

少年拉着一时老道的衣角,指着门口吊儿郎当的周相人,轻声嘀咕:“师父,他喊你老孙子,那我岂不是成他小孙子了?”

一时老道灰白的眉角微微挑了挑,只是按住了少年的肩膀,皱着眉头不说话。

而一旁,蒋通的目光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周相人,因为蒋通记得,那个叫袁屿的孩子,的确是说过他有个兄长,是叫周相人的!

蒋通的三个师兄弟,同样沉着脸。

院子里,突然静下来了,气氛却很古怪。

周相人似乎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磕完了瓜子,在屁股上蹭干净了手,很威风的指着蒋通几个人问:“哪……哪来的啊?我这才走几天,就打……打上门来了?五鬼显灵术?好……好手段啊!来来来,你不是要拘……拘魂儿吗?来,拘我的……”

蒋通身旁的几人,有人唾了口唾沫:“哪他妈来的神经病!师弟,不管他,去屋里看看那小子!”

周相人甩甩袖子,从门里晃出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蒋通几个人,轻声说:“劝你一句,别进去!”

“进去了会怎样?”蒋通迟疑不定,问。

周相人蹲下身子,随手捞了一把淅淅沥沥的雨水,眼中平静的厉害,幽幽的说:“会死的!”

蒋通身边的几个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冷声说:“凭你?还是凭屋里那小子?你算个什么狗东西?我控神道师兄弟几人再不济,还对付不了你个结巴嘴儿?有手段尽管使出来,屋里头那小子,今个我们师兄弟几个还非带走不可!”

周相人侧着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伸手摆了一个请的姿势。

那人只是冷哼了一声,抬脚便往屋里钻。

这时,周相人才突兀的说了句:“我说了会死的,屋里的人,听不见我的话吗?”

周相人的话,让蒋通和一时老道脸色同时变了,屋里还有人?

而回应他们的,是一声闷哼,接着,刚刚钻进屋子里的人便飞了出来,捂着胸口,跌倒在院子里的泥泞之中,弓着身子虾米一样,惊惧的看着周相人,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了两口粘稠的血水,便彻底没了动静。

蒋通几个人身影便僵住了,惊骇的站在原地。

一时老道看着周相人:“杀心怎么如此重?”

周相人挤出一个笑脸来:“老道,你全真派来此处,到底藏了些什么心思,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莫说他们控神道死有余辜,即便是你,今天要是踏进了这个门,那也得死!”

一时老道脸色也难看起来,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被人如此奚落,又是当着晚辈的面,任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后辈,说话当三思,小心祸从口出,我全真不与人结怨,老道来此处本是无意,可你如此言语,就有欺人之嫌了!”

“后辈?嗯,不跟你计较!”周相人揉揉脸,轻笑,有些厌倦,懒懒的又接着说:“若是无意最好,你若以为我是在激你,你只管进去试试就好!回去吧,回去告诉你们全真的老祖宗,还有龙虎山,总之,你们能插上话的所有势力,都告诉一声,这几年就先消停几年吧,他还只是个孩子!旁门左道也好,名门正派也好,都消停几年吧,如此惦记一个苦命的孩子,挺掉份儿的!”

懒懒的话语,却让听的人心中翻起了滔天骇浪。

一时老道震惊的看着周相人:“你到底是何人?世间大道三千门的动向,就凭今日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何等狂妄!”

雨水浇湿了一时老道的发鬓,却犹如未觉,只是死死的盯着周相人,想从周相人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周相人站起身子,神色很认真:“对,就凭我一句话!”

一时老道不知是气还是乐,捏着胡子大笑:“狂妄!狂妄!狂妄到了极点!你一个无名无辈之人,哪来的这么大底气说出此等荒诞之语来?”

周相人突然竖起食指,小声的说:“嘘,小点儿声,别扰了我贤弟歇息!”

一时老道还想说什么,却见周相人在腰间摸索了片刻,凌空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稳稳当当的落在自己怀里。

一时老道疑惑的拿起,雨夜昏暗,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才看清,这是一块儿玉佩。

而几乎同一刹那,一时老道猛的抬起眼,不敢置信的指着周相人:“你……你是……”

周相人有些意兴阑珊:“够么?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加上三个字,周玄祖!够吗?”

一时老道神色复杂,忽然双手捧着那块玉佩,弯身颤巍巍的送到周相人跟前。

周相人摆了摆手:“全当个信物了,省的别人跟你一样不信!老道,这些东西做我这句话的底气,可够?”

一时老道摇头苦笑,把那块儿玉佩重新系在周相人腰间,有些惭愧的道:“有那三字,已经足矣,此子未成人之前!我等再不踏此一步!有擅入者,死!”

说罢,一时老道行了两个道礼,领着那少年,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幕中。

蒋通几个人神色惊疑不定,良久,还是咬咬牙,抬着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走了。

院子里重新静下来的时候,周相人抬头望着漫漫雨夜,出神。

良久,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来,同样一身长袍,与周相人打扮无二,只是比周相人白净些。

那人负手站在周相人身后,看着周相人:“玄祖,为了这小子,值吗?”

周相人惨然一笑:“君子一诺,千金不改!”

那人沉默良久,沉声说:“该回去了,你装疯卖傻了这么些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洞玄掌道之位,已经空了好些年了!”

周相人弹去鼻尖的雨珠:“你不是一直要与我争吗?”

对于周相人的话,那人胸口忽然极度起伏起来。

周相人却摇摇头:“罢了罢了,回吧,也该回去看看了,明早再走吧,今晚再陪这小子一晚!我怕有些人不死心……”

第四十四章 冰山一角 2

一夜凄凉雨,空滴秋夜长。

“师父,咱们去哪?现在就要回门派吗?”

少年眯着眼,雨丝砸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又涩又凉。

一时老道把斗笠盖在少年头上避雨,定着身子,良久,说:“去那片山上看看吧!”

少年不知老道何意,有些不乐意去,脚上的布鞋已经湿透了,难受的厉害。

到山上时,已经是后半夜,雨总算小了一些。

磨人的秋雨,并不曾把山涧那股子怪味给冲刷了去,混着土腥味儿,反倒更加让人难受。

小心翼翼的滑下山坡,坡下更加泥泞。

柴油混着木柴,到底不曾把那两具尸体烧了个干净,只剩两具枯木一样的残骸,碳一样黑。

少年捏着鼻子干呕,拽着老道的衣裳:“师父,来这里做什么!难闻死了!”

“尸气不散,又积了怨气,总是要化掉的!这山谷风吹不进,日头照不来,若不化解掉,时间久了,少不得又会生出些祸患来!”

一时老道四处看了看,忽然轻笑:“我说此处怎么有两具尸骨,死的原来是控神道的人,也罢,也罢,无论你生前善恶,老道还是度你一场吧,生前的罪恶,到了下面,总会去清算的!”

一旁的少年却说:“控神道既然到处搜人魂魄以练鬼祟为手段,那怎么就不把他们死去同门的魂儿也拘了去?岂不是更加省事儿了!”

正掐诀吟诵度魂咒的一时老道,神色突然僵住了,惊骇的看着身旁的少年,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凉。

当年,晋惠帝执政,百姓饿死不计其数,晋惠帝问:“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

少年捏着鼻子,大概是潮乎乎的衣衫很难受,所以少年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见老道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少年一脸的疑惑:“师父,你为何如此看着我?”

一时老道声音莫名发紧,盯着少年,颤声说:“因为他们是同门!”

少年挠挠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老道话语间的意思,只是低声哦了一声。

一时老道心中堵了一块儿大石一般的沉重,拉着少年的手,走到一块青石旁:“你把度魂经在此处念上七七四十九遍!不念完,咱们便不回山门!”

少年嘟着嘴,有些不情愿:“只是个孤魂而已,徒儿把他收了,省了多少功夫!”

“念!”

一时老道语气不容置疑。

少年缩了缩脖子,便不再说话。

漫天的雨丝,一时老道木然的看着少年声音稚气的念度魂经,突然呢喃出声,神色复杂:“都说仙童天性薄凉,可何以薄凉至此?”

。。。。。。。。。。。。

袁屿醒来的时候,头很沉。

整整一夜,都在半睡半醒中,满脑子都是秦岭两个字。

他总觉得,他可以想起什么来的,可想时,昏昏沉沉的脑子,却依旧一片空白。

漫长的雨夜之后,清晨雨停时,就会有薄薄的一层雾。

秋意彻底来了,沁人的冷。

袁屿裹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却蓦的愣住,屋里一地的瓜子壳。

床边的破旧的黑木桌上,静静的放着一块儿玉佩。

袁屿拿起来,端详了两眼,便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泥泞中的大脚印,还有门口屋檐下七零八落的油灯。

最后只是随手把那块玉佩丢到了木头盒子里。

并不急着吃饭,袁屿只是把屋里的瓜子壳一点一点儿扫到了角落里,如此的琐碎活,袁屿却做的一丝不苟。

屋里屋外收拾干净了,抬起头时,却发现,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人儿,光着脚,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外往院子里看。

袁屿在屋里四处寻了遍儿,最后在床底下扒拉出两只很旧的水鞋出来,这本是下水田时穿的,下雨时,也会拿来穿。

袁屿没有问潇潇为什么起这么早,只是扯着潇潇进了屋,搬了个木凳,让潇潇坐下,拿破布擦干净了那双泥糊糊的脚,袁屿便把那水鞋往潇潇脚上套,鞋有点儿大,可是勉强能穿。

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潇潇侧着脸,发丝碎碎的垂到眉间,很安静的看着身旁忙来忙去的人影,院子外,村子里的人家,已经起了炊烟……

胡飞抱着三个铁盒子,啪嗒啪嗒的跑进来,看见潇潇,胡飞挑着眉毛笑了:“嘿,小丫头,来的真早!呐,你的饭……”

浸了一夜的路,根本没法下脚。

袁屿走了几步,索性也就脱了滑不溜秋的鞋,光着脚,三个人就这么一路到了学校……

1984年10月的这一天之后的两年,袁屿再没有见过周相人,同样的,他也再没有想过秦岭这个地方。

甚至,很多时候,他都是把周相人忘在了脑后的,只是偶尔会想起来,有过这么一个人,不止他如此,胡飞也是如此。

而这两年,不管是学校里,还是村子里,都知道,袁屿和胡飞的屁股后面多了个跟屁虫小丫头,走到哪跟到哪儿,三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只是,那小丫头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后来,也就习惯了。

上学的话,袁屿成绩最好,胡飞不好,至于潇潇的……

每当胡飞考试不及格,被他娘骂天下第一号大笨蛋的时候,胡飞都会理直气壮的拿出潇潇的卷子,潇潇的卷子上面,永远是个位数……

1985年,胡飞果然不出所料的没有考上初中,他老爹胡国成给学校老师送了好些礼,所以胡飞很光荣的又上了一年五年级,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

对此,胡飞只是拍着胸脯,美滋滋的跟袁屿和潇潇说:“咱们以后就一个班了……”

第四十五章 我师我兄我山门 1

按照胡飞自己的话来讲,他压根就不是上学的料,而对于胡飞贪玩的性子,袁屿从来不会说什么,喜欢玩,那就好好玩。

所谓岁月,不过是几个春夏秋冬的轮回而已。

春时梨花雨,夏至水中鱼,秋霜山中果,冬寒炉夜火。

这便是袁屿,胡飞,潇潇他们三个人的一年四季。

胡飞和袁屿玩的时候,潇潇就会坐在一旁看,偶尔胡飞和袁屿叫她一声小丫头,潇潇便会垂眼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是青梅竹马,亦算不得两小无猜。

只是,这段日子,过的出奇的平稳,静谧,让人几分留恋,仅此而已。

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87年夏,对于胡飞来说,这个时候就是噩梦,他是极不乐意的,因为又快要到考试的时候了。

1987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袁屿并不知道的事,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承受着沧桑巨变。

而对于袁屿来说,最要紧的事,莫过于临近考试的时候,胡飞说什么也不考了,他娘骂他,仍旧不去,打他,也不去!说是,不想上学了,执拗的厉害。

最后,胡飞娘拍着袁屿的头,抹着泪珠子,神色黯淡的叹着气:“阿屿,你自己去吧,反正我家阿飞去了也考不上的……”

胡飞可能有些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难为情,闷着头不说话。

那个时候读初中,其实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只有县城里有一所初中,离的很远,所以要住在学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去的时候,要背着几十斤粮食去上学,那时候的绝大多数家里,可没这么多余钱让你去买饭票,所以,只能拿粮食换。

六月末的时候,考试那天,胡飞没来,潇潇也没有来。

那个时候,袁屿才突然想起来,已经好些天没见这个小丫头了。

语文数学考完,也就没了。

回去之后,袁屿和胡飞跑了很长的路,去了李家庄,几年了,第一次到了杨仙姑家,问起来潇潇,杨仙姑想了很久,脸色有些白,支支吾吾的说走了。

再问,杨仙姑就关了门,关的死死的,怎么叫也不开。

胡飞气呼呼的说:“这小丫头,说走就走,一点儿也不讲义气!白眼狼!”

看着气呼呼的胡飞,袁屿低着头,沉默了半天,说:“阿飞,我可能也要走了,你好好上学!”

胡飞挑着眉毛,揽着袁屿的肩膀笑道:“别闹了!上哪门子学?我都没去考试,再说了,你要去哪,我都想好了,再过几年。咱哥俩长大了,就让我老爹带我们出去闯闯!听说外面可新鲜了……”

袁屿只是轻轻笑笑。

回去的时候,袁屿就听见人说,他们这里来了两个道士,长的可俊俏了,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于是,袁屿更加的沉默了。

夏日炎炎,有老蝉从树上跌落,扑棱着翅膀无力的嘶鸣,原地打着转儿,挣扎着似乎想要重新飞起来,可只是徒劳,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太过炎热的缘故,路上街上并没有多少人,胡飞热的受不了了,就嚷着要回家拿钱,等着下乡来卖冰棒汽水的。

冰箱,是买不起的,所以那时候都是骑个自行车,用一个泡沫箱子,用棉被蒙了,在县城里批发冰棍,走街串巷的叫卖,一毛钱就能买一个。

袁屿才刚进门,冷不防身上就黏过来一道人影,搂着着自己的胳膊摇啊摇:“师弟,师弟,咯咯……小师弟呀,你长高了呢……”

袁屿脸有些烫,这才反应过来,是惜霜小道姑。

小道姑穿了薄薄的长衫,脖子里起了几个红红的痱子,发丝汗津津的贴在额头上,笑起来却有两个酒窝。

惜尘正坐在院子里打水洗脸,见袁屿回来,惜尘拧干了毛巾,走过来为小道姑擦干净了脸,才笑着跟袁屿说:“今年出了些事,所以耽搁了一段时日,惜霜早就缠着我来了!”

袁屿轻轻笑笑,被小道姑拉扯着进了门,手心都汗津津的。

小道姑瞪着眼,一本正经的跟袁屿说:“小师弟,师姐可想你了……”

袁屿愣了愣,心中原本的几分生分感,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惜尘完全不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客气,屋檐下挂着的枇杷果,在水里泡凉了,惜尘一连吃了两个。

见袁屿看自己,惜尘拍拍手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师兄吃你几个果子,不会生气吧?”

这样调侃一样的话语,让袁屿脸有些红,只是摇了摇头。

“把你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吧,没什么事,太阳落了山就走,这天热的,只能赶夜路了!”

惜尘说着,坐在一旁把惜霜小道姑拉到跟前,有些疼惜的捏了捏小道姑的脸,温声说:“起痱子了吧,不听话,非要跟着来!”

小道姑只是冲袁屿做了个鬼脸。

于是,袁屿便进了屋,衣服没有几件,所以只背了布包,把木头盒子装了进去,连带着那块儿玉佩……

卖冰棍儿的嘴里呦喝着:“冰糕冰棍儿汽水儿~凉冰冰的冰棍儿~”

胡飞买了一把冰棍儿,揣在怀里,飞一样跑向袁屿家的院子,远远的就喊:“小屿,快出来,吃冰棍儿……”

可是,院子的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竟然锁上了。

胡飞默默的站了片刻,把冰棍儿扔到了墙边的草丛里。

回到家时,胡飞才听见村子里的人议论说,那个讨债鬼,出家当道士去了。

胡飞怎么也不信,小屿他还要上初中的,可是直到后来一段日子后,学校里的老师忽然通知胡飞,说胡飞考上初中了,乡里第三名呢……

胡飞母亲茫然的看着那老师,不知所措的端茶倒水。

那个时候,胡飞却突然明白过来,袁屿考试的时候,卷子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第四十六章 我师我兄我山门 2

夏夜虫鸣,草木阴阴,月照赶夜人。

袁屿并不知道此行到底去向何处,也不曾问,路上的袁屿只是有些沉默。

夜间的风,还是很清爽的。

惜尘走的很慢,不急不缓,甚至夜间林子里飞舞的萤火虫,惜尘看见了都要停下来给小道姑抓上几只,完全没有赶路该有的样子,反倒像在出来散步。

见袁屿只是在一旁默默的看,惜尘轻笑着温声问袁屿:“舍不得了?”

良久,袁屿还是点了点头,如何能舍得,虽无亲无故,那儿却有胡飞,院子虽破,却仍是自己的归处,潇潇,周相人……至少,在袁屿最孤独的时候,那儿有他全部的记忆。

人总要走的啊,关系好,并不能成为谁依靠谁的借口。

小道姑翘着嘴有些急,拿白生生的手扯着袁屿的衣角,生怕袁屿跑了一样,也不知道指着哪儿很认真的说:“小师弟,山上可好玩了,师父也可好了,师兄做的饭也好吃……”

袁屿看着小道姑歪歪斜斜的道鬓,便想起当初那两个丑丑的丫丫辫儿来,所以,袁屿也笑了:“那你呢?”

小道姑突然呆住了,咬着手指低头思索了半晌,才憨憨的咯咯笑着说:“我……我也可好了!”

惜尘摇头轻笑,弯身要把小道姑背在背上,小道姑却黏着袁屿非要和自己的小师弟一块儿走。

夜间的月,温柔如水。

一大两小三个人便就这样沿着乡间崎岖小路,渐渐消失在月色中。

小路上再也看不见三人身影的时候,夜色中的桑树上便跳下一只黑猫来。

潇潇只是头发长了些,用草绳随意的绑了,碎碎的垂在脑后。

黑猫慵懒的的伸了个腰,被潇潇抱在怀里,看着小道姑拉着袁屿离开的时候,潇潇清冷的眸子,便微微垂了下来,看不清是怎样的神色,或许,有些失落吧。

桑树旁,黑袍人斜倚着树干,揣着手酸酸的说:“别看了,人家现在是太一宗的人了!当年若不是你,太一宗也不可能没落至此,太一宗的那些牛鼻子,对你可没有一丁点儿好感!哎呦,我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我放你出来也没见你对我摆过好脸色,这才几年,就舍不得了?头发不错,这小子给你扎的?”

黑袍人翻翻身子,语气突然玩味起来:“且不说以后他就是太一宗的人了,单单只说他是那袁守定的后人,日后早晚还是要跟你……嘿,长沙鬼市上,已经传出来话了,今年冬日第一场大雪,这是个好机会,全真的那小子说的没错,你若能把那白判笔拿到手,杀这小子的话,也就不这么棘手了,如此一来,你当年的仇,也就报了……”

怀里的黑猫突然弓着身子对着黑袍人狰狞起来。

黑袍人悻悻的住了嘴,连忙改口:“小姑奶奶,我就那么一说,没逼你的意思,你看你咋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呢……”

潇潇回头往小路上看了一眼,转身离开,只冷冷的说了一声:“去!”

。。。。。。。。。。。。

惜尘说,要赶很远的路,对于远这个字,袁屿并没有太过于准确的概念。

后来证明,果然很远。

“世间曾经辉煌过的道门,比如天师府在龙虎山,全真祖庭在终南山,太极道在武当山……而如果按道书上记载的话,咱们太一宗祖庭在云台深处,只是这世上唤作云台山的地方,仅世人知道的,便有九处遍布七省。咱们的祖师爷萧抱珍,是卫州人,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汲县一带的地方,所以啊,我猜测咱们的第一祖庭当是河南焦作云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哪一座才是,已经弄不清了,咱们太一宗,当年也是道众满天下名门大派……”

火车上,惜尘望着窗外,满脸的憧憬和向往。

小道姑已经躺在惜尘怀里睡着了,很有节奏的打着鼾。

袁屿瞪着眼睛,很久,还是问了出来:“那到底在哪儿……”

一句话,惜尘脸突然涨的有些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可能……都不是,也可能都是……毕竟,咱们以前那可是名门大派!”

“那现在我们的门派在哪儿?”袁屿云里雾里。

惜尘揉了揉袁屿的头发,面上有些落寞:“小屿,准确的来说,咱们太一宗,已经没有山门了!这世间九处云台山,都有我们太一宗的过往,如今,却都不是咱们的祖庭!具体为何,师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据师父讲,和几百年前的一场大变故有关,当年那次变故之后,我们太一宗几乎不复存在了,更别说祖庭了!苟延残喘至今,已经不容易了。”

惜尘想了想,面上的落寞一扫而光:“何必说这些,咱们师父姓萧,号道子,当年我们太一宗辉煌时,传嗣有密篆法物,凡历代继承密篆法物者,皆改姓萧,即字祖师之姓为姓,这是门规,不过到如今,所谓的门规都已经丢失了,唯有这一条,延续下来!师兄也不瞒你,那密篆法物,同样也已经丢失了,谁也没见过,连我们的师父也没有见过!”

袁屿托着腮,良久很好奇的说:“师兄,咱们山门里,是不是只有我们几个啊?”

惜尘突然咳嗽起来:“没有的事儿!肯定不止我们几个啊!”

袁屿有些吃惊:“那是不是很多!”

“嗯,很多!”

“多少?”

惜尘扣着鼻尖,嘟嘟囔囔很久:“很多呢,足足有六个!”

袁屿眼睛睁的更大了:“算我吗?”

惜尘面色微红:“算!”

火车磨着铁轨的喀嚓声很有韵律,天际的鱼肚白已经泛了红。

袁屿掰着手指头,数了很久,笑着跟惜尘说:“一家六个人,真好!”

惜尘愣了愣,眼角亮晶晶的,笑着拍了拍袁屿:“睡会吧!”

于是,袁屿便闭着眼睡了,梦里,他梦见了自己的山门,宏伟壮阔,大气磅礴……

第四十七章 我师我兄我山门 3

火车上睡觉,自然是睡不太好的。

半睡半醒之间,惜尘拉着袁屿和揉着眼的小道姑下了火车。

这是袁屿第一次来蜀中。

蜀中的繁华,比之江西,是另外一种味道。

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蜀中天府之国,温柔之乡,好吃好喝好山水,是享受的极好地方,所以古人说少年人入川,便会慢慢的被磨去斗志,无论是美食美景还是妩媚而不失泼辣的蜀中姑娘,都会让少年人流连沉醉其中。

小道姑扯着着惜尘的衣角,站在路边儿张着小嘴儿可怜巴巴的看着路旁不挪眼。

“狮子糕哩,脆绷绷,绷绷脆,脆绷绷……”

烧麦皮,配上一碟滚了油的辣子,再来一碗海带汤,巴适的很!

惜尘微微捂脸,无可奈何的拉着袁屿和小道姑在路边的小摊上坐下。

酸辣豆腐花,拌了川北凉粉的方锅盔,皮薄鲜嫩炸得金黄的鸭儿粑……

惜霜小道姑不大的人儿竟然吃的比袁屿还多,嘴唇被辣的红通通的,还不忘憨憨的冲袁屿咯咯的笑着催促:“小师弟呀,你快多吃点,回去了只有羊肉泡馍吃……”

小道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的惜尘明显愣了愣,然后便又默默的叫了三碗酸酸甜甜的醪糟来……

袁屿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隐含了怎样一种另外的意思,但他仍旧吃了很多,因为,真的很好吃啊。

吃饱了,小道姑蹦蹦哒哒的跟袁屿说,太阳落山前,就能到。

说是太阳落山前就能到,其实,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朦朦胧胧的有些灰了。

鼻子间萦绕着一股子膻味儿,还有辣子滚油时的噼里啪啦声,呛得人嗓子痒痒的。

惜尘指着一处坐满了食客的地方极为不自然的干笑着说:“小师弟,到……到了……”

袁屿愣愣的看着街边用毛笔写成的几个字,愈发的茫然,下意识的念出声:“萧记羊肉泡馍道馆!”

字是好字,行云流水,字里行间隐隐透露着几分仙风道骨,只是这味儿……

袁屿突然就明白了小道姑为什么说回去只有羊肉泡馍吃了!

愣神的时候,烟气缭绕之中突然冲出来一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肥肉跑起来忽闪忽闪的配上那一撮胸毛,极其刺眼。

那大汉手里的托盘上,还摞了四碗冒着烟的羊肉汤,羊肉汤放在了桌上,大汉便拿毛巾擦了满脸的汗,擦脸的功夫,便一眼瞥见了惜尘,于是眼睛瞪得滚圆,指着惜尘张口却是一口天津卫卖狗不理包子的味儿:“老三,嘛呢?你介肆站那干嘛呢?眦不愣瞪眼儿的看嘛呢?赶紧脱了衣裳进来搅和面儿……”

又看见了惜霜小道姑,那大汉脸唰的就变了,忽闪着肥肉奔过来指着自己的粗脸膛一脸的谄媚:“哎呀,妹儿回来了?吃饭了没?来,给哥香一个……”

小道姑咬着嘴唇,揪着手指头绕啊绕,才说:“大师兄,我吃饱了,吃的可饱了,我嘴巴可脏了……”

一旁的惜尘脸已经绿了,刚要开口,却被那大汉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别打岔,没有一点儿眼力劲儿,别眦不愣瞪眼儿的装二乎!赶紧麻溜儿的进去搅和面儿去……”

惜尘铁青着脸,便挽起了袖子。

这个极具挑衅的动作,似乎刺激到了那大汉:“嘛回事儿?想干架儿?”

惜尘满脸的无奈,幽幽怨怨的说:“我进去和面……也不知道师父当年哪收的你这个大徒弟,瞎了八辈子的眼,丢死人了!”

大汉却抬腿踹了一脚:“瞎白话个嘛,搅和面儿去,你咋这么腻味儿人呢你……”

一旁的惜霜小道姑怯生生的拉着袁屿,嘟着嘴:“大师兄,小师弟来了,你把小师弟吓到了……”

大汉铜铃一样的豹眼里闪了闪,这才注意到一旁张着嘴巴仍旧没回过神来的袁屿。

大汉眦愣着眼,围着袁屿看了两圈:“哎呀,介倒霉孩子长的可真俊(zun)啊!妥了,进屋吧,以后你就是小五了!”

袁屿纠结了半晌,不该这样的啊,射雕英雄传里,人家郭靖拜师父不是还得磕头端茶的吗……

。。。。。。。。。。。。

一直到街边儿摊上没什么人了,收了桌凳,袁屿仍旧张着嘴巴没缓过神来,太刺激了。

收完了摊儿,大汉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儿,喝着泡好的茶,闭着眼嘴里咿咿呀呀的唱着不知哪门子戏。

惜尘正努力的洗着手上面疙瘩,脸黑的如同受了闷气的小媳妇一般。

小道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坐在桌子上晃着腿数星星玩。

惜尘洗好了手,才走到袁屿跟前,嫌弃的指着那个大汉:“没错,那是咱臭不要脸的大师兄,惜云!好好的名字,愣是让这幅腌臜相给糟蹋了!二师兄惜风……”

说到这儿,惜尘随手抄了个碗冲大汉砸过去:“腌臜货,老二和老头去哪儿了?”

碗砸到大汉身上,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大汉只是缩了缩身子:“败家玩意儿,挣个钱儿容易嘛?你说老二和老头儿啊?还没回来,出了点儿事,又有鬼玩意儿不长眼的出来害人了!”

惜尘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袁屿,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来:“小屿。坐这儿等一会儿吧,估计师父他们也快回来了,这地方也就那个腌臜货乐意呆在这儿,咱不住这儿,咱回山里……”

不知为何,袁屿突然长长的吐了口气。

一旁的惜云大汉扣着脚趾头,歪过来那张糙脸咧着嘴骂惜尘:“你说嘛?没良心的东西,没这个店,龟儿子养你们啊……”

惜尘扣着脑门儿,自动忽略了大汉的叫骂。

大汉讨了个没趣儿,挠了挠肚皮,美滋滋的吸了口水,便又兀自哼哼起了曲儿:“哎,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说,说一说武松打虎,武、二、哥……话说那么一天,武松抄家伙,直奔景阳岗,他心里乐呵呵……”

安静的夜,喧闹的人,终于不会再孤寂了……

第四十八章 我师我兄我山门 4

略显闷湿的夜,繁华过后,只余烟火残烬,人也就渐渐都散了去,各回各家。

所以惜云大汉哼曲儿的声音,便渐渐的在夜间街道上显的空旷起来。

不远处卖豆腐花的豆腐西施洗完了最后一摞碗,冷不防被人偷偷在腰间摸了一把。

豆腐西施便拿水去泼,泼完了之后,看清了眼前是个眯着眼的老头,才笑骂了声:“死鬼!”

老头只是嘿嘿的笑。

惜云大汉看见了,捧着茶壶滋滋的喝饱了,才扯着嗓子喊:“老头,你介肆干嘛玩意儿呢?小五来了,瞅你那不要二皮脸的德行!磕碜人不磕碜?”

老头提着手里的布包,背着手走过来,把布包往大汉桌上一扔:“去,进屋拿点钱儿出来!”

大汉眼睛睁的铜铃一样:“嘛玩意儿?拿钱儿干嘛玩意儿?老二呢?”

老头背着手:“打麻将去了,赶紧拿点儿钱,我也去搓两圈儿!”

大汉一拍桌子,很利索的说:“等着我,我也去凑个份儿……”

说着,大汉看看一旁的惜尘:“老三,带着小五儿先回去吧,这老二搓麻将不带钱儿,这也不肆个事儿啊,我和老头儿给他送点去……”

惜尘只是黑着脸,转身默默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把菜刀,直勾勾的盯着老头儿和大汉:“搓,去,你们俩搓一个给我看看!”

老头缩了缩脖子,抹着嘴巴子干笑:“哎呀,老三儿啊,你看你,弟兄几个就你脾气大,动气伤肝!年纪轻轻对身体不好,来,听师父一句劝,把刀放下来!四丫头,快劝劝你师兄!”

小道姑惜霜冲老头做了个鬼脸,指着屋里:“师兄,屋里还有一把更长的,我去给你拿……”

惜尘摇头苦笑,把凳子塞到老头跟前:“您老人家能不能正经点,小屿这孩子初来乍到,您这师父可有点……”

老头儿拿灰布袖子抹了抹板凳,坐下来,冲袁屿招手。

一直低头不做声的袁屿,迟疑着走到老头跟前,盯着老头的脸看了很久,没有想象中的和蔼,却也不凶,脸上蒙了一层油一样泛着红光,满是褶皱,却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总是微微眯起。

老头儿唤过了袁屿,说话声很随意,声音却有些发沧,让人捉摸不透:“咱们太一宗,就是这幅样子了,小五啊,你要是觉摸着寒酸,没人难为你!至于别的门派里的那些规矩,咱也没有!门派凋零至此,济世救人啊,正道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是咱太一宗如今该干的活儿,老头儿我啊,是个没出息的,不指望你们光复门派,咱这伶仃几人,好好活着,老头儿我就这么些念想!你要是觉得看不上眼,是去是留,老头儿我都不强人所难!”

一旁的惜尘突然动容,张嘴要说什么。

老头儿脸上却从未有过的的严肃,摆了摆手不让惜尘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袁屿。

桌子旁的惜云大汉也愣住了,小声的叨咕:“老头儿今儿是咋了……”

袁屿歪着头,突然咧着嘴笑了,笑的很好看,只轻声叫了声:“师父!”

夜间的月亮,从云层里悄默声的露了脸儿。

而这一声师父,到底有多沉重,或许只有此刻的萧道子自己心里才清楚。

沉默了半晌,老头摸了摸袁屿的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袁屿总觉得老头的手在微微的抖。

站起了身,老头看着一旁的大汉,惨笑道:“老大,去把老二叫回来,收拾收拾,把这店关了吧!”

惜云大汉茫然的瞪着豹眼:“嘛玩意儿?关了?”

老头儿只是点了点头:“关了,自今日起,没有要紧的事儿,谁也不得再私自下山!”

“我这就去把老二叫回来!”

惜云大汉神色迟疑了会儿,便拱手点头应了声,再没有多问,

老头儿望着惜云远去的背影,苦笑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呢喃了句:“该来的,到底还是躲不掉喽……”

袁屿名字中带了一个屿字,所以老头说取谐音雨。

惜雨,这便是袁屿的新名字,云风尘霜雨,从今往后,便是师兄弟五个了。

惜霜拉着袁屿,很欢喜的小师弟小师弟的一遍一遍的叫个不够。

惜尘想起了惜云的话,便问老头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头儿说的心不在焉:“前阵子,你走的时候,东边儿河里飘了具尸,身子都被泡空了,拿铁钩子捞的时候,一钩子扎下去,除了几个窟窿眼,啥也没有,骨架子都泡黄了!”

惜尘皱着眉:“没人来认尸?”

老头儿嘿的笑了,端着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认?怎么认?根本没捞上来,因为拉不动!怎么拉也拉不动,捞到最后,那尸辨不清面目的脸上,七窍却淌了血,把捞的人都吓疯了!再去捞的时候,就找不见了!”

老头儿说到这儿,吐了一口茶叶出来:“今天我和老二赶过去看了!老三,你猜怎么着?”

惜尘皱着眉头:“既然身子已经被泡空了,那不可能流血出来,除非,这东西怨气大的已经能够影响人的心神!”

老头儿叹了口气:“不止如此,我和老三去的时候,那天下河的老汤头儿,已经死了!才五十多岁,平常身体可好着呢,就这么死了!老汤头的老伴儿讲,那几天半夜总是有噼里啪啦的敲门声,老汤头儿死的时候是早上,身子下的被褥湿了一大片,就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好些年不曾有过这档子邪乎事儿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三,明天你跟我再走上一趟,让老二和老大他们留下把山里的院子好好收拾收拾,好久没住人了!”

惜尘脸上有些震惊:“那害人的东西,还没找出来?”

老头儿看了惜尘一眼:“差不多八九不离十了,这两天老汤头的孙女半夜总是哭着嚷嚷梦里有个花衣裳的女人……不说了,先把店门关了吧,老大老二也该回来了,不早了,还有老长一节子山路要走……”

第四十九章 喂,小道姑 1

把桌凳码整齐了堆在屋里的时候,袁屿终于见到了那姗姗来迟的二师兄。

老远便是股子酒味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头发枯草一样乱蓬蓬的遮住了大半张脸,胡子拉碴,也看不出个年岁出来,只是看身板儿,很结实。

惜霜小道姑笨手笨脚的从桌上倒了杯已经冰凉的茶水,捧到了那醉汉跟前,翘着嘴一脸的不情愿:“二师兄,你又喝酒!”

惜风撩开头发,接过茶水一饮而尽,随手扔了杯子,哈哈大笑着把惜霜小道姑举起来扛在肩膀上:“还是四丫头对二哥好!”

小道姑惜霜咯咯的捂着脖子娇憨的笑:“师兄,你胡子扎到我了……再喝酒不让你抱了……”

惜云大汉心疼的看着地上碎开的茶杯,跳着脚骂:“一个个都是败家玩意儿!我挣个钱儿容易么我!”

老头儿眯着眼儿:“咋回事儿,咋又喝上了?”

“嘛回肆儿?喝多了跟人干架了呗!老二介倒霉孩子,一喝酒就跟人干架,拉都拉不住!你干架就干架,一个个老摔我杯子干嘛玩意儿?我挣个钱儿容易么我,揍我这暴脾气,我还忍不了我……”

惜云大汉挠着肚皮,满脸的肉疼。

醉醺醺的惜风扛着小道姑,拍了拍惜云大汉的肥脸,喷着酒气:“抠门熊样儿!”

这还不算完,惜风又看着老头儿:“老头儿啊,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见了路上人家的大闺女小姑娘就挪不开眼?到老了你还想回个春咋的啊?”

转过头时,又看见了铁青着脸生无可恋的惜尘:“呀,是老三啊!不是二哥说你,天天装的正儿八经的,吊着个脸谁欠你钱一样,你也多跟老头儿学学……”

上来几乎把人损了个遍儿。

惜云大汉一脸嫌弃的指着惜风:“就他这张嘴,人家不干死他都是烧了高香……”

看见袁屿的时候,惜风脸上却明显的僵了僵,语气竟然稀罕的不那么尖酸了:“你就是小五?”

袁屿被问的有些猝不及防,所以有些腼腆的点了点头。

惜风晃了晃略显沧桑的脸,只是拍了拍袁屿的肩膀,涩声笑了句:“有事儿二哥罩你!”

说完了,惜风把小道姑重新举起来,仰天大吼了句:“回山门!哈哈哈哈……”

……

夜间的山路上,老头儿眯着眼背着手慢吞吞的迈着步子,老大惜云大汉死死抱着他的钱箱子,老二惜风敞着古铜色的胸膛,脖子上扛着咯咯笑的惜霜,惜尘拉着最小的袁屿,夏日的夜,六个人,便是一整座山门。

尽管面前这些人只是初见,且一个比一个不着调,可看着他们的背影,袁屿心里,却从未有过的安稳感。

袁屿一直在看惜风,或者说看惜风身上的那把……剑。

背着剑的人,在袁屿的记忆里,只存在于那虚幻而遥不可及的武侠世界里,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十几年前,我入山门的时候,二师兄便背着那把剑,十几年了,他仍旧背着,从未见他离过身,也从来没有见他拔出来过!”

惜尘揉了揉袁屿,突然很开心的笑了,像在对袁屿说,又像在自言自语:“好多年了,从我来山门的第一天,师父他们一直都如先前那般蹉跎的混日子活着,我从来没有见他们像今天这样过,小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方才惜风师兄喊着回山门的那一刻,他们所有人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惜尘说这些话的时候,把袁屿的手攥的紧紧的。

袁屿仰着头看着惜尘晶莹闪烁的目光,不知道这些话何意,低头的时候,袁屿突然在想,那从不曾拔出过的剑鞘里,到底藏了一段怎样不为人所知的过往……

。。。。。。。。。。。。

山,不是名山,也并不高,却连绵不绝,所以山路并不好走。

顶着月色走到了月上中梢,到了山势连绵深处,小道姑才笨笨的从惜风背上滑下来,扯着袁屿的手:“小师弟,到了到了,到家了,你放心吧,师姐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只是一座带着古意的院子,不大,也不小,能听见若隐若现的瀑布声。

院子里长满了树,有花香,虫鸣。

老头儿眯着眼掌了灯,点了两只白色纸灯笼,灯笼上映出的,是个道字,用梯子高高的挂了上去,袁屿终于看清,这靠山而建的第一间房子,竟然是个很小的道观,简陋木头牌匾上,太一宗三个字看的人心里发暖。

道观里面,供的是尊胖乎乎的像,太一宗的祖师爷,萧抱珍。

老头儿说:“都给祖师爷上柱香吧!”

于是,五个人便站成了一排,恭恭敬敬的下拜,磕头。

磕头的时候,小道姑眨着眼睛,凑到了袁屿耳根,憨憨的笑出了两个酒窝:“小师弟呀,今晚和师姐一块儿睡吧……”

然后,袁屿便红了脸,连手里的香都忘了给祖师爷供上,也不知道祖师爷会不会怪罪于他。

“太一玄宫,中黄始青,内炼三魂,鉴者太灵,唯得诣太一上清……”

一旁的老头儿语气繁奥的吟诵着一些袁屿听不懂的东西,念完了,老头儿又说,从明日起,修行不可再荒废,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屿,便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而袁屿他们走后,屋里的老头儿突然在祖师爷像前长跪不起,叩头良久,再抬头时,已经老泪纵横,看着落满了灰尘的祖师像,老头儿呜呜咽咽,仔细辨认,才听清,老头儿呜咽的是:“我太一宗,终于等到了……”

而到底等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外面,山里的野蛐蛐儿,唱的正欢,袁屿已经被小道姑拉着收拾房间去了……

(失眠了)

第五十章 喂,小道姑 2

小道姑起的很早,起来第一件事儿便是来拍袁屿的屋门,捧着毛巾很欢喜的喊:“师弟师弟,起来早课了!”

袁屿洗好脸的时候,老头儿和惜尘已经下山去了。

庭院里被打扫的很干净,晨露未干,鸟声嘤嘤,偶尔会飘下三两片落叶。

院子里的几棵梧桐树已经很老了,虬龙一样的树干,枝叶大伞一样,开满了素紫色的梧桐花,风吹过时,梧桐花就会三三两两的雨一样落下来,带着浅淡的香。

老二惜风就那么侧身半躺在梧桐树下,敞着古铜色的胸膛,背着他那把剑,却透着一股子慵懒。

这样的画面,袁屿打心眼儿里喜欢。

见袁屿来了,惜风微微睁开了一只眼,带着困意懒懒的说:“老头儿和老三下山去了,小五你初来乍到,今日早课二哥便只随便跟你讲一讲……”

每年农历二月十五、三月十五、十月初三、十一月冬至日,每月农历初一、十五斋期不食酒肉五辛,即葱、蒜、韭、辣椒、姜……

这些东西惜风讲的没趣,袁屿却听的认真,讲到画符的吉凶的时候,袁屿想起了以前蒋通拿出的那张符,便很好奇的问惜风:“惜风师兄,符本是一片黄纸,为什么画出来会有这么大的用处啊?”

梧桐树下慵懒的惜风忽的睁开了眼,有些诧异的看了袁屿两眼,坐起身来,意味不明的笑道:“仓颉造字,可传世人之语,这便是我们阳间的符号,而阴间也一样有阴间的符号,阳人看不懂阴符,阴魂也看不懂阳符,所谓道符,无非是通阴阳二气,在阴阳两界都可通行,所以古人称我们这些手段为阴阳易术,便是由此而来!所绘符咒不同,其意则不同,效用自然也不同!画符啊,就和画画一样,有的人画出的东西值钱,而有的人画出来,则是废纸一张,符篆一道,很复杂,日后你自然会有了解!”

惜风突然想起了什么,沧桑的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袁屿:“小五,知不知道我太一宗,最闻名于世的手段是哪一种?”

袁屿眼睛睁的很大,茫然了许久,摇了摇头。

惜风双指轻轻捻起一片残叶,神色复杂,轻声呢喃:“山者,符、咒、术、罡、决、指、印……龙虎山天师府以符咒而立足于道门,全真以决行世,据说,古时曾经有一个辉煌无比的大门派,其门中道术,天下无双,却只是昙花一现,在一次浩劫中荡然无存……而我太一宗,符、咒、决等只是小道,唯独手印一道,极其浩瀚,当年祖师爷萧抱珍……”

惜风正说着的时候,冒着炊烟的屋里,惜云大汉突兀的光着膀子钻出来,手里拎着大勺指着袁屿三个人喳呼:“嘛回肆儿?瞎掰扯嘛呢?吃饭了麻溜儿的!”

小道姑蹦蹦哒哒的,冲大汉喊:“大师兄,我要喝粥……”

惜云大汉变脸一样满脸的谄媚:“哎呀,妹儿,哥都给你盛好了,给你冷凉啊……”

惜霜小道姑咯咯的笑着扑到惜云大汉腰间,于是,惜云大汉也笑的更开心了……

一旁的袁屿嘴角也情不自禁的扬起来,冲小道姑喊:“喂。小道姑,你怎么总是这么高兴啊……”

惜霜小道姑扭过头,掰着眼皮,吐着舌头做冲袁屿鬼脸:“因为小师弟你来了啊……”

……

。。。。。。。。。。。。

袁屿在山上吃第一顿早饭的时候,惜尘和萧道子已经到了山下。

碗里的海带汤正冒着热气,惜尘有些疑惑:“师父,这么早就急着下来!”

萧道子拿筷子在惜尘头上拍了一下:“老大做的饭,你还没吃够咋的?老三啊,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太一本正经了点,心眼儿太正!”

惜尘:“……”

“不过也好,一个门派总得有一个正经儿点的,拿出来当门面不是……”

萧道子砸吧着嘴。

惜尘猛的咳嗽起来,擦干了嘴角,惜尘迟疑着说:“师父,徒儿到底还有一事想不通!”

萧道子唏哩呼噜的喝着汤,抬头看了惜尘一眼:“因为昨天我的那些话?”

惜尘点了点头:“弟子想不明白,为何小屿一来,你便严令我们不得私自下山门?还有昨日你对小屿说的那些话……”

萧道子摆摆手打断了惜尘的话,汤碗也放下了,默然良久:“老三啊,你不必多问,至少,今年第一场雪之前,小五必须得呆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当年秦岭有个开地脉的孩子,老三还有没有印象……”

惜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猛的抖了抖,极力压抑着眼中的惊骇:“你是说小五他……”

萧道子望了望清晨的早霞,渐渐地露出一抹笑来:“风雨欲来啊……我太一宗,已经沉寂的太久了,也罢,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不管是怎样的风雨,我们几个都得拼劲全力为小五挡上一挡……”

萧道子的话,让惜尘久久不能缓过来,最后惜尘突然眼眶泛红,身影晃了晃,踉跄跪倒在地,颤声哽咽:“弟子……弟子为山门招祸了……”

萧道子便又在惜尘头上拍了一巴掌:“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你这孩子,就是太正经儿了点!什么祸不祸,瞎想什么?再说了,小五这孩子什么样的心性,你不比我清楚?这孩子话少些,却是个重情的!”

惜尘仍然哽咽:“可是……”

“可是啥?你要觉得不行,那你把小五再送回去吧?”

“不可,若只他一人,处境岂不是更加危险,弟子做不到袖手旁观!”

“所以啊,我才说,既然是一家人了,是风是雨,咱们几个都要替他挡上一挡的!你这孩子,咋还掉泪儿了,出息……怕了?”

萧道子摸出几张毛票出来,放在桌上。

惜尘抬起微红的眼:“不怕,弟子也想见识见识世间道门的手段!尽管来,我们师徒几人替小五担着就是!只要徒儿命在,绝不言一声怕……”

“嘿,谁说只有我们师徒几人,等着看吧,小五这孩子的背后啊,可比你想的要远远复杂的多……”

萧道子站起身,目光死死的盯着街上大姑娘扭来扭去的俏丽身段眯着眼,拉着惜尘的胳膊肘:“啧啧,老三,你看你看,那谁家小媳妇儿,小腰儿扭的跟个长虫一样,你要是稀罕,老头儿我给你抢回来……”

惜尘:“……”

第五十一章 一面碑 1

晨时的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惜尘不是个太会和人胡闹的人,所以对于老头儿不正经的话,惜尘往往只是有些无奈的苦笑,便算是他的回应了。

一旁的萧道子,眼中突然复杂起来,有意无意的看了自己这个徒弟一眼,低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了句:“老三啊,你不怕,老头儿我心里却真真的是怕的厉害啊,可是,怕,又能怎样呢……”

老汤头儿家离的并不算近,萧道子和惜尘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前半晌。

山水环绕的小庄子,河不宽,却很深。

萧道子执意的要拉着惜尘去河边儿看看。

拨开了河岸上长的郁郁葱葱过膝的野草,直到脚下的泥土开始变的松软的时候,惜尘皱着眉头问萧道子:“师父,这河里,不像死过人的样子?更感觉不到一点儿阴冷的气儿,有怨气的地方,人多少都能察觉一些!”

萧道子却已经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嘴里美滋滋的念叨:“咦,河边儿就是凉快,跟昨儿个一样凉快!来来来,歇会儿!”

岸上的清风,带着水汽,神清气爽。

惜尘看看草地上的泥巴,只是蹲下身子:“师父,你和老二昨天一天都干啥了?这儿你们俩不是来看过了吗?怎么还来?”

萧道子揪了根狗尾巴草,拨弄地上的虫子玩:“凉快啊,老二说这地方是喝酒打牌的好地方……”

惜尘突然就不淡定了,试探一样的问:“所以……你们俩昨天……”

萧道子斜着瞥了惜尘一眼:“哎呀,你这孩子,真没趣儿,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说着,萧道子收起了眼里的懒散,意有所指的说:“你也感觉到了?这河里没有一点儿尸气,而且这风,也爽快的厉害!昨天老二也说没问题,老三,你就不觉得蹊跷?”

“师父,你不是说,这河里那具泡空了的尸体就是在这片水域消失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一点儿尸气煞气?”

惜尘往前迈了几步,挽起袖子,伸手在淤泥里掏了片刻,随手扔掉了活蹦乱跳的泥鳅,站在碎石边,洗净了手,若有所思。

萧道子却笑了:“若真有尸煞,哪可能如此生机盎然?”

惜尘愈发疑惑的厉害:“可是,明明很多人看见这河里有浮尸漂来,这么多人不可能同时看错啊?”

“怎么不可能同时看错?没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老三,那东西能影响一个人的心神,难道就不能影响其它人的心神?”

萧道子似笑非笑的话,让惜尘怵然一惊:“您是说,这河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浮尸,那所谓的泡烂的浮尸都是那邪祟控制人心神生出的幻觉?老头儿,那得要多大的怨气啊?”

萧道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昨天我问过了,这一片儿,除了老汤头儿年轻时干过捞尸的营生,所以啊,那邪乎东西才弄了这么一出戏出来,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老汤头儿上钩!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厉鬼能有的心智了!为师只是想不明白,一个与人无怨的老头儿,能有什么值得这鬼东西生出如此大的怨气来!”

惜尘似乎想起了什么:“师父,昨日你说过,老汤头儿的孙女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

萧道子站起身,微微背着腰:“走吧,老三,今天让你来就是为这事儿,成天在山里鼓捣些山水画儿,今个排上用场了!”

……

。。。。。。。。。。。。

老汤头儿的孙女大概五六岁模样,长的很乖巧的一个小姑娘。

只是气色不好,有些没精神,肤色病恹恹的白。

青砖瓦房的小院,小姑娘躲在角落里有些怯怯的看着惜尘,身旁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眉眼儿和小姑娘七分像。

萧道子提着笔在黄纸上写上了几个字,问女人:“看看,是不是这丫头的八字?”

女人嗫嚅着点了点头,有些惶恐不安。

“老三,莫用太大的力道,小丫头三魂已经被惊到了!”

萧道子把那黄符递给了惜尘,轻声说。

惜尘只是点了点头,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别怕,听哥哥的话,闭上眼,把昨天梦里的那个人再想一遍!”

说着,惜尘突然掐起了一个古怪的手印,小指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掐着那三角黄符,黄符无火自燃,直到化成灰烬,惜尘依旧不为所动,而那小姑娘。却已经沉沉的睡了去。

入魂印,借人生辰八字命时,入人魂。

惜尘闭眼片刻,便收了手,把手里的符灰捻碎,抹在小女孩的三魂门户,如此做,可定人心神。

事罢,惜尘垂眼接过箫道子手中的笔,在一幅早已备好的宣纸上,一笔一笔勾勒,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纸上便多了一个人的影子,栩栩如生的一个人,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姑娘,眼神阴婺的厉害。

萧道子端详着画,嘴里啧啧称奇:“老三啊,帮师父个忙,赶明儿你把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给我画下来,晚上睡觉我挂床头儿上……”

惜尘嘴角抽了抽,自动忽略了箫道子的话,夺过来递给那个女人,温声道:“大姐,你仔细看看,画上这个小姑娘,你认不认识?”

那女人抖抖索索的接过画,第一眼,面色忽然苍白,捂着嘴巴呜呜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异常惊恐的事情。

惊恐过后,女人突然顺着墙角瘫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嘴里一直喊着:“造孽啊……造孽啊……”

任凭惜尘和萧道子怎么问,女人却只是哭。

最后,才泣不成声的说:“把……把我们当家的叫回来!还有我……婆婆……”

女人口里的当家的和婆婆,也就是老汤头儿的儿子和老伴,这个时候,正忙着给老汤头整理棺材纸人纸马等后事儿。

男人和老太太回到家来的时候,茫然的看着角落里神色凄惨的女人。

女人却只是把那张画好的像颤着手递了过去。

很奇怪的是,老太太看了一眼,便捂着胸口昏了过去。

男人脸色蜡黄,汗如雨下,把老太太扶好了,才哽咽着捧着那张画儿,苦声笑了句:“都是报应……”

惜尘和萧道子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也不多问。

很久,男人才把那副画,拿到床上睡的正香的小姑娘跟前,惨笑着说:“二位师父,你看,是不是和我家小丫头有几分像?若是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就是画上这般年纪了吧……”

惜尘有些迟疑:“她是……”

男人看了惜尘一眼,良久,才神色痛苦的闭上眼说:“她是我们夫妻俩的第一个丫头,出生的时候,批八字的先生说,这孩子八字不好……很多年前,生了场怪病,就没了……”

说到最后,男人掩面痛哭:“潇潇啊,是我们对不住你……”

(昨晚实在太困)

第五十二章 一面碑 2

男人的神色,蓦然萧条了几分,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悲苦。

最后,男人只是轻轻把那张画了像的纸小心翼翼的折起来,冲惜尘和萧道子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来:“二位师父请回吧,都是报应,我们汤家应得的报应……”

“报应?”惜尘不知道是气还是如何,指着床上的小姑娘,语气有些不好:“就算是报应,报应是你们的,这小姑娘才多大,你也舍得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

男人肩膀微微抖动,却依旧闷着声,只是呼吸声异常的粗重。

惜尘轻笑道:“人死后,只会留恋阳世以及至亲,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死去的人带着怨恨回来报复自己至亲的!除非,对你们恨之入骨……当真是得怪病而死?还是有什么你不敢说出来的东西?”

说到最后,惜尘面上突然冷了起来。

男人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和痛苦之中,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面色苍白,甚至带着些轻微的愤怒,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她是我们夫妻俩的女儿,生前我夫妻二人不曾亏待她一丝一毫……”

一旁的萧道子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既然生前未亏待于她,那按你的意思,便是死后亏待这孩子了?”

男人脸上的表情猛的僵住,最后哆嗦着嘴皮子,慢慢的把脸埋在一双大手里,泣不成声。

“两位师父,到外面说吧!”

男人抬起头时,带声音中着浓重的疲惫。

林影斑驳,带着微风,让人意外的是,一直出了院子,男人也不曾停下步子。

惜尘和萧道子并不知道这男人要带他们去向何处,却也不问。

出了村子,一直沿着斜坡拐了几个崎岖不平的弯儿,才来到一处颇为偏僻的林子里。

到了这儿,男人突然噗通跪了下来,他的面前,是面碑,坟只有小小的一团隆起的土,相比于旁边其它的坟显的很不起眼,碑上写的是:“爱女汤潇潇……”

男人指着面前的这一片坟地,惨声问:“二位师父可看能得出来,这儿是什么地方?”

惜尘有些疑惑:“碑上人皆姓汤,想必是你们家长辈的安息之地,只是……”

“小师父是想说,未婚的姑娘家,大多不葬入祖坟是吧?”

男人涩声苦笑,见惜尘点头,才指着面前的墓碑:“这里面,只有一堆孩子生前的衣物!其实,这孩子并未葬在此处!”

惜尘和萧道子眉头忽然跳了跳:“衣冠冢?”

男人把头扣在碑前,良久,才哽咽说:“潇潇这丫头,命苦,从小身体就不好,实不相瞒,老爷子是个重男轻女的,这孩子又是病恹恹的,所以老爷子就更不愿意亲近这孩子了!

可是我们夫妻俩,却是把潇潇当做了心头肉的,没别的,这孩子懂事儿,虽然平常不像别的同龄孩子那般活泼,也不爱说话,可是却是个贴心的!要真论起知冷知热这点儿,谁家姑娘也不如潇潇……”

男人泪珠子忽然啪嗒啪嗒往下掉,拿胳膊肘子抹了一遍儿又一遍儿,喉咙都哑了:“潇潇出生的时候,批八字的先生说,这孩子八字偏阴,所以身子里的阳气儿难免就弱,如此的结果,就是整天病恹恹的!怎么调理也调理不好,再说,我们一个普通家里,拼了命的做工也省不出几个闲钱出来,更别说调理了。

所以我们夫妻俩只能在平日多注意着点儿,可是啊,我记得,那年潇潇过七岁的生日……那晚……那晚……”

说到此处,男人已经泣不成声:“那晚半夜的时候,潇潇突然哭了起来,这孩子平常很少哭,可是那天晚上,却哭个不停,怎么哄怎么问,也不回答,就只是哭,就像在害怕什么!

好不容易不哭了,却又安静的厉害,说不上来,就是瞪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一个地方!我们夫妻俩也没多想,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孩子就没了……我当时想,可能这便是咱们常说的命吧,咱们普普通通的人,哪儿能拗得过命这个东西!”

男人抹着泪光,语气中有几分无奈,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的惜尘和萧道子脸色却已经变了,眼底尽是骇然。

男人自顾自的继续说:“本来这孩子埋了就算把这件事儿过去了,小女娃夭折,丧事儿也不能有太大的排场!可是我爹当时却突然把我拦住了,说不着急埋,他托人给帮忙牵了个线儿!

当时我就明白了我爹口中的牵了条线儿是什么意思,按照咱们通俗的话讲,也就是配个童子阴亲,未婚的童男童女在死后,配个姻缘!我爹告诉我,说童男童女不给他们成亲,他们的鬼魂儿就会作怪,家宅不安!我不懂这个,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这么做不合适!我跟老头子争执了几句,老头子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最后才跟我说,人家给一万块钱,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些钱啊……”

萧道子背着手,看了看那面碑,又看着地上内疚自责的男人,叹了口气:“所以,你就答应了?”

男人惨然一笑:“没有,尽管家里穷,可我不怕穷,更不能拿我闺女去换这丧良心的钱!是我爹,他趁夜偷偷的刨了自己孙女的坟,把自己的孙女儿卖给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至今也不清楚。那钱我们夫妻俩一分钱也没要,反倒为此事,家里那口子大病了一场,整日以泪洗面……所以后来,我们夫妻俩把潇潇以前穿过的衣服埋了进去,立了这块儿碑在我们汤家祖坟里,好歹也是个念想,我们对不住她……”

说完了,男人低头邦邦磕了几个头,口里呢喃:“报应,是我家的报应,也是老爷子的报应,不怨她……”

第五十三章 平静中的波澜 1

残阳落去的时候,萧道子心事重重的拉着惜尘离开了汤家的院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半路上的时候,惜尘终究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问萧道子:“老头儿,这哪儿是结什么阴亲,这分明是夺……”

话说到一半,惜尘自己也不愿意往下说了,只是脸上惊疑不定的厉害。

萧道子却只是背着手,仿若无闻,在路上摇头晃脑的低声哼哼:“童子命,神仙根,不过二八必回魂儿……”

惜尘仍旧有些迟疑:“师父为何不把死去那孩子的鬼魂招来问问,问问当年,那夺她轮回的邪门歪道的底细?”

“招不过来了!都多少年了,老三,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那孩子死后的魂魄真对老汤头有怨恨,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为什么偏偏你刚出远门,就生了这邪乎事儿?而且,你不懂夺轮回这三字的真正含义,对夺者的魂魄和被夺者的命格有极为苛刻的要求,缺一不可,只有极其相似的两个命格才有可能成功。

从某方面来说,夺轮回已经是欺天的手段了,因为夺轮回和附身不同,所谓鬼附身,无非一体两魂!而夺轮回,不如说是夺者的魂魄强行附到被夺者的魂魄之中,两魂相合,再生一新魂,同有两魂生时过往、性情等等,如此才能瞒过天道,其情形之复杂,一言难尽!而一旦夺轮回成功,新生之魂,会有一段沉眠期,期间所表现出的特征,便是假死!所以汤家的人才说一夜醒来,这小姑娘便没了动静……”

惜尘呆立,久久不能言。

萧道子却苦笑一声:“老三啊,夺轮回成功之后再生之魂的性情往往会将两者兼顾,不过多少会偏向于魂力较强的一方,所以啊,害死老汤头的,不如说是带着潇潇曾经过往喜怒哀乐的另一个魂魄,说她是潇潇也行,说不是也可以!总之,说不清,说不清啊!”

惜尘仍旧疑惑:“如此说,那潇潇应当还在世上?”

老头儿点了点头:“算是还活着吧,至少,还在轮回之中,所以我才说,魂魄招不回来了!死人的魂魄能招过来,活人的,你让我怎么招!我敢肯定,那个还活着的潇潇,一定是来过的这儿的!”

“那她消失这么多年,又去了何处?这么多年不出现,怎么现在又回来害了老汤头?”

惜尘问到这里的时候,萧道子嘿的笑了,笑眯眯的望着惜尘:“你咋就不长脑子呢?我不是说了么,这档子事儿,什么时候出的?”

惜尘下意识的张口:“我去接小屿的时候……”

说到此处,惜尘猛然色变。

萧道子低头嘿嘿的笑着:“可不是吗,你接小五的时候老汤头死了,如今小五来了,害死老汤头的那位,却又走了!风雨欲来云满天啊……回山门吧,咱们太一宗的平静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回到山门时,老二惜风正有模有样的教袁屿打坐,自己个儿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惜云大汉张着嘴巴子,肚皮一上一下,微微打着鼾,小道姑神秘兮兮的从地上捡了梧桐花,蹑手蹑脚的在惜云鼻孔里拨弄几下,便会打个喷嚏。

小道姑就会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缩到树后探出一张脸来,咯咯的笑的直不起来腰,看见惜云大汉没动静,便又蹑手蹑脚的围上来。

于是,惜云大汉便翻个身,继续装睡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小道姑有模有样的给袁屿夹菜,却往往掉在桌子上的比掉在袁屿碗里的还多。

惜云大汉就会乐呵呵的把小道姑夹掉的菜重新夹起来放到自己碗里。

袁屿很喜欢这样的气氛。

很奇怪,惜尘今天并没有说多少话。

只是萧道子,很随意问了几句袁屿早课时的情形,问完了,萧道子唏哩呼噜的往嘴里送着饭菜,很不经意的又问了袁屿一句:“小五啊,你来的时候,和村子里相熟的告别了吗?”

袁屿神色忽然有些黯淡:“阿飞,他一定是很伤心的吧!就是不知道潇潇去了哪儿,师兄接我之前,她就走了,所以没来得及告别……”

“当啷啷……”

惜尘手里的汤碗,在地上滚了老远,碗里的汤打翻洒了一身。

惜云便又指着惜尘骂:“败家倒霉玩意儿,我挣个钱儿容易么我?”

而惜尘脸上只是挤出了一个异常难看的笑脸来,捡了碗,只说,去换身衣服去。

萧道子摸了摸袁屿的头,有些意味不明的说:“不打紧,以后还是会见面儿的!来,吃饭,从明天起,师父教你咱太一宗的修行之法!”

晚饭后,惜云大汉刷碗去了,老二喝的半醉,敞着胸膛看着夜空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惜尘一手拉着小道姑,一手拉着袁屿,跟袁屿说:“小屿,好好在山上呆着,有师兄们在呢……”

“师姐也在呢!”小道姑拍拍小胸脯。

袁屿不知所以,但只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

。。。。。。。。。。。。

蜀中地势复杂,高原丘陵盆地,所以也造就了其复杂的气候,不同于CD城冬日的温婉,蜀中西北西南的冬日还是很猛烈的。

1987年的末尾,CD府如往常一般,看不见雪花,而在遥远的东北老林子深处,大雪已经封了山。

而蜀中的山里,也落了薄薄的一层,不太厚,勉强没住了人的脚跟。

小道姑裹得圆滚滚的,瞪大着眼睛,盯着屋里的门。

门开了,袁屿有些不自在,这是他第一次穿道袍,身子裹得厚厚的,素布剪裁成的衣服,雪地里一点儿也不刺眼。

小道姑笨笨的晃着身子,为袁屿理理衣领,扯扯袖子:“哎呀,师弟,你比我还好看……”

早在入冬的时候,萧道子便让惜尘囤了好些粮食,惜云大汉为此还埋怨,说,像躲灾一样……

第五十四章 平静中的波澜 2

山上的日子,很安静,也很无趣。

大概袁屿天生便是个无趣的人吧,所以如此无趣的生活,袁屿反倒觉得津津有味。

但是,很明显,老大惜云不这么觉得,老二也不这么觉得,惜尘虽然嘴上不说,但是院子里的地,他一天能扫八遍还不够,剩下的时间,都被萧老头儿缠着画女人去了。

人闲的太久了,骨头渣子都是痒的。

就这么到了农历1987年的春节,好多年了,这是袁屿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春节。

春节那天,闷了一个冬天,吃了一个冬天咸菜腊肉师徒几个人总算受不了了,大清早一起来,围着桌子吃好了饭,一圈人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吭气儿,谁也不愿意动一步。

末了,萧老头唑着牙花子,试探的说了一句:“下山?”

昏昏欲睡的惜云大汉,抽出了袖子里手,腾的坐起来胳膊搂着老头差点没把老头勒死,乐的只见鼻子不见眼:“哎呀老头儿,我咋这么稀罕你呢,我去刷碗……”

走到一半儿,惜云大汉一脸嫌弃的指着老二惜风:“嘛回肆儿?老二,迷瞪个眼儿嘛呢?拿钱去!”

老二惜风搓了一把下巴,飞快的窜进了惜云屋里床底下,回来的时候,搬着一个大箱子猛的往桌上一砸,便往兜里揣。

于是,萧老头也不咳嗽了。

“都是一群掉钱眼儿里的!”惜尘一本正经的板着脸,手却不闲着,自己口袋里装满了,又往咬着手指头眼里一闪一闪的小道姑怀里塞。

都拿好了,钱箱子里的票子,却少了足足有一半儿,袁屿看的分明。

最后,老二惜风还很仗义的把钱箱子的钱推到袁屿跟前,神色诡谲,做贼一样:“赶紧,老大这货,抠门的一比……”

可惜已经晚了,惜云大汉进来时,屋里的人一股脑全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声:“老大,赶紧麻溜儿的快点,下山了,下山了……”

逃一般的走光了,只剩袁屿不知所措的看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闹着要上吊的惜云。

惜云瞪着泪汪汪的两只豹眼可怜兮兮的看着袁屿,打算从袁屿这儿听一些安慰的话来。

袁屿却误会了,怯生生的把手伸进钱箱子拿了两张面额最大大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大师兄,我拿这些就够了……”

耳听屋里惜云大汉的嚎啕大哭声,小道姑忽闪着大眼睛一步三回头,只觉得大师兄很可怜,但是摸了摸鼓囊囊的兜里,最后异常艰难的选择了后者。

临走前,惜云大汉万分郑重的嘱咐袁屿一定要看好他的钱箱子,因为经过投票,除了小道姑,一致同意袁屿留下来看山门,因为他是新来的。

“不管是哪儿,新来的总得收一下欺负。这是规矩,咱们太一宗也试试,试试总没错……”萧道子说这些话的时候,老脸都在发红。

袁屿长大了嘴巴,一脸的惊讶,这样的话,你一个当师父的说出来,那就有点儿……

袁屿到底还是没把无耻两个字说出来。

临走前,萧道子有模有样的嘱咐袁屿好好修行,却被老二在头上抽了一巴掌:“大过年的修个屁!好好看家是正经……”

小道姑有些心虚的跟袁屿说:“小师弟,晚上回来师姐给你带好吃的!”

一群师不师,徒不徒的人,就这么下了山,把袁屿自己扔下了。

袁屿其实并没有很想下山,他不喜欢热闹,无论到哪儿,都不喜欢热闹。

所以袁屿坐在院子里枯零零的梧桐下,看山中的日出和山野间朦胧的晨雾,雾里飞过的冬鸟,冬鸟落在了青石旁……

看久了,袁屿边会偶尔去想一下,师兄他们交给自己的东西,师兄他们总是说自己学东西很快……

袁屿也很好奇,因为他不止一次的从惜尘他们的口中若隐若无的提起过,关于老林子,关于第一场大雪,关于一个人,关于一场此时已成过去的动荡。

这些,似乎是袁屿无关的。

这一年的春节,原本是可以不提的,但是,那天下午的时候,这不大的院子,不大的山门外,有人敲门。

院子外有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袁屿正蹲在屋里的桌上翻看着一本《南云通天宝灵衿》。

院子的木门并不太高,袁屿想着是惜尘他们回来了,便握着了手中的书,起了身。

可接着,他就有些奇怪了,不大的院门,袁屿只是掩了起来,他仍旧没有锁门的习惯。

带着这样的疑惑开了门,袁屿蓦然就愣住了。

此刻的袁屿,头发微微有些长,握着书,一身素袍,当真如同一个道童子一样,干净的不像话。

雪迹未干,残叶挣扎未落,山风清冷。

潇潇只穿了脏兮兮的一件衫,赤着脚,冻的青紫,像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一样,有些狼狈。

潇潇就那么歪着头冷冷的看着略显陌生的袁屿,又看了看自己,便微微的垂下了眼。

“你……你来找我……”袁屿以为看花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潇潇转身就要离开。

袁屿一手握书,一手把潇潇拉了进来:“山路很长的,我该去接你的!鞋子呢?穿这么薄?何仙姑不给你买衣服,你可以去找阿飞的,你见到阿飞了吗?”

在炉子里生了火,袁屿按着潇潇的手怎么也搓不暖,这双手,太凉了。

袁屿煮了粥,拿了衣物,潇潇不喝,也不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的望着山外,神色有些顾忌,山下的路上,一行三人,拿斗篷遮了脸。

“蒋师弟,你确定那妖女逃往了这里?”

“确定,嘿,当年在江西苦等了多少年,也不曾见到这妖女的影子!不过,这妖女似乎刚从什么地方脱困,被耗尽了元气,不然我三个人还真拿不了她!”

“师父跟咱们说,东北老林子那场大动荡死了不少人,还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以让咱们哥几个去看看,弄不好能捡个漏,修道的人的魂魄,抓了可比常人强太多了!没想成,漏没捡到,却在那儿碰见了这妖女!哎,师弟,你说这妖女会不会刚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不可能,那种地方,大罗神仙去了也回不来!估摸着是被哪个名门大派伤到了!管她这么多,一路追到这儿,不能再让她跑了!”

“我听山下人说,这一片儿,是太一宗的山头,据说,这也是曾经的大门派,咱们如此上去,合适么?”

蒋通咕的笑了,冷哼两声:“太一宗?这是个屁的门派,早打听过了,什么太一宗,就是山下羊肉泡馍馆打的幌子。一群假道学,没什么顾忌的!”

蒋通说完,身旁一胖一瘦两个人,嘿的乐了:“师弟说的有理!”

第五十五章 平静中的波澜 3

炉内的碳,烧的通红,偶尔会有零碎的脆响,溅出三两火星,壶嘴儿正滋滋的往外冒着水汽。

潇潇的沉默,袁屿是已经习惯了的。

有话时,袁屿便自顾自的说上两句,说完了,就这么围着火炉坐着,随意而自然,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潇潇的手很凉,似乎怎么也烘不暖。

水烧开了,袁屿从屋里拿了两条干毛巾,在水盆里泡了,递给潇潇。

潇潇不接,所以袁屿只好亲自为潇潇擦干净了脸,潇潇似乎有些不适应,微微避了避,最后便只是垂着眸子,默不作声的看盆里热水荡起的涟漪。

脚,手,都擦干净了,袁屿便拿了另外一条还干的毛巾,这时,门外却响起了踹门声。

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袁屿愣了愣,茫然的把毛巾塞到潇潇手里说:“湿乎乎的会冷的你自己擦干了吧,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双鞋,就别走了,师兄他们人很好的……”

屋里的木窗,矮矮的半开着,一眼望去,能看见连绵不断的雪山,和山顶的未化开的雪。

在袁屿的记忆里,山门是很少会有外人来的。

出了屋,袁屿愣愣的看着院子里三个蒙了斗篷的人,他们正捂着肚子在笑什么。

良久,袁屿总算明白过来,他们在笑院子里那极为寒酸的道观。

的确够寒酸的,可袁屿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较胖的人影指着那写了“太一宗”三个字的小木牌牌笑的直不起腰:“这这……这也叫宗?我的天,笑死个人了!”

蒋通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如此破落的道观,只有那些断了传承的野道士才会住在这里,即便有些本事,也是上不了台面的,控神道虽被天下道门视为旁门左道,可千百年来能在那些名门大派的仇视下传承下来,这便是本事,即便是旁门左道,我也还不是这种寒酸破落的小道观能比的!

感觉到屋里有人出来了,蒋通便拍了拍身旁仍旧笑的直不起腰的胖子瘦子,转过头,蒋通却愣住了。

面前这小子,眉眼有些熟悉,认出是袁屿的时候,蒋通斗篷下的脸,却突兀的有些变了颜色。

“小道童,这山上可曾来了生人?”

较胖的那人忍住了笑,指着袁屿问。

袁屿低头想了想,摇了摇头,生人?的确不曾见过。

一旁的瘦子却掀开了斗篷,露出一张蜡黄的脸来,猫着身子便钻进了那寒酸的道观,瞅了一遍儿,嚷嚷着要让蒋通和胖子去其它屋里看看。

“这是我家!”

任谁家里被陌生人这么肆无忌惮的翻看,都是会不高兴的。

瘦子的身影蓦然僵住了,脸上闪过一抹不以为意的阴婺,冷笑着问:“你家?你家怎么了?翻的就是你家!”

袁屿闷了声,便不说话了,转身就要把屋门关了,他不准备和这样的人多说什么。

那瘦子却莫名的有些愤怒:“挺犟的小子,脾气还挺大!在山上做道童,不如到爷爷手里做个快活鬼!也能排上点用场!”

一旁的蒋通,袖子里的手动了动,想要阻拦,迟疑了下,还是停了手,冷眼旁观起来。

瘦子挥手从腰间拿了一把合的紧紧的黄纸伞,解开了上面的红绳,院子里徒然冷了几分。

那伞里,却飘飘忽忽的露出了一张狰狞的脸来,五官扭曲,似乎异常痛苦,泛白的双眼里,浓厚的怨厉让人骨子里发寒。

袁屿脸有些苍白,他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十几岁的人,对这种东西仍旧是恐惧的。

瘦子却对袁屿的反应有些诧异,也极度不满意,沉着脸嘴里咕哝念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狰狞着满是怨厉的脸便尖利咆哮着冲袁屿缠过来。

那极为怨毒的咆哮声,让袁屿脑仁有些疼。

如此情形下,袁屿却想起了惜尘的话:“世人怕鬼祟,无非是心生恐惧,即入道门,早晚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的,我太一宗印法百种……”

那胖子和瘦子同时发出了一声冷笑出来,可接着,他们眼中那没有威胁性的道童子,却做了一个让他们不解的动作出来。

大小二指掐玉文,中指竖立做剑指,右手翻掌……

所有的动作奇异生僻,却偏偏带了一种说不上来的独特韵味。

那不大的手掌,错觉一般似乎让冬日的空气都跟着静止了。

狰狞的鬼脸缠过去的时候,正抵上袁屿翻起的手掌,剑指直入那狰狞的面孔颚下。

惨叫声在整个山巅回荡,传了很远,那瘦子蜡黄的脸上猛的蒙上了一层血色,嘴唇却泛白,脚下踉跄不稳,跌坐在抵上,惊骇的望着袁屿,不敢置信的颤声道:“降魔印?”

身旁的呆滞的胖子,终于反应过来,瞥了一眼袁屿,和那化作缭绕青烟痛苦打转的鬼脸,声音阴沉:“不可能,你我在入控神也有十年有余了,这道童才多大年纪,降魔印没有这般大的威慑力,就算是那些名门大派,用出来的降魔印也只有镇魂一用,根本没有如此大的杀伐之力!”

袁屿却无动于衷,掐起的手印微微停顿,嘴里默念了两句。

其音节之古怪,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口中所吟出的一般,蒋通只听清了开头半句:“太一显迹分形……”

只此半句,蒋通便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惊骇的登登退后两步,压着嗓子吼了一句:“不好,这降魔印不是残缺之术!印、法、决怎么可能如此完整?那十年动荡,道门印法决几乎遭受灭顶之灾,这太一宗一个破落山门,怎么可能有如此完整的印法?”

袁屿却闭着眼,左手剑指竟然若隐若现有涟漪一般散开,那狰狞的鬼脸,眼中的怨厉突兀的变成了恐惧……

屋里的潇潇,清冷的眸子看着那挡在屋外的身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毛巾,想起了那日黑袍人话来:“那小子是太一宗的人了……”

炉子的水壶,还在冒着水汽,潇潇垂下了眼,伸手解开了发丝上仍旧系着的草绳,轻轻放在了桌上。

窗很低,却很大,所以潇潇只是抬了脚,便迈了出去,屋外的山风,很冷,吹的发丝有些乱,潇潇定定的又看了一眼袁屿,自己不是一直是想他死的吗,可……

如此清淡的怅然若失感,真真的惹人厌……

他还是要死的,对的,还是要死的!

碳火通红,蒙了一层白霜,火星依旧,窗外人影已无……

第五十六章 平静中的波澜 4

院子里,蒋通的话,让那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再次变了脸色。

瘦子恨恨的瞪了一眼蒋通,咬牙切齿:“蒋师弟,你害死我!”

蒋通闷闷的哼了句:“是你自己轻敌,不过两位师兄,你们今日若真抓了这小子回去,也是大功一件!不比抓那妖女回去差上多少!”

较胖的那人有些疑惑的问蒋通:“师弟此话何解?”

蒋通却压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冷笑,并未去管袁屿身侧那因为惊惧而徘徊不前的狰狞鬼煞,轻轻摘掉了斗篷,似笑非笑的看着袁屿大声说:“后生,还认得我吗?”

正掐指的袁屿,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微闭的双眼轻轻抬了抬,看清了,手上的动作却猛的有了迟疑。

道门念术掐指踏步罡,最忌讳的便是中途分神被打断。

袁屿自入山门,不过半年,满打满算,惜尘他们教给他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况且,这是袁屿第一次用这些东西,至于那些忌讳什么的,哪里会有心在意这些,只知道,面前这个人,他认识。

胸口突如其来的剧痛感,让袁屿脸突然煞白,弓着腰,扶着门,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蒋通。

袁屿对蒋通的印象,不太好,却也不太坏,至少,在他的记忆里,蒋通不曾害过他!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一个把自己称为后生的人,总不会生出太大的糟糕感,可当初蒋通那几个师兄弟,又让袁屿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既然是龙虎山的道长,总不至于是坏人吧。

所以袁屿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蒋通,最后只是忍着胸口的绞痛,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来:“你是龙虎山的那个道长?”

袁屿的话,没有原因的突然就让气氛安静下来了。

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愕然的看着蒋通。

蒋通眉头急剧跳了跳,使了眼色,最后意味不明的笑着点了头:“没错,就是我!”

“哦!”

袁屿依旧这么回应,可再也忍不住胸口的剧痛,捂着胸口顺着门框蹲下身子,声音却在打颤,剧痛让他眼眶里泪汪汪的打着转,是真的很疼,疼的泪珠子都不听使唤。

蒋通吐了口气,三两步走到袁屿跟前,俯着身子轻笑两声:“还真是个雏儿,虎头虎脑的,你不知道掐诀的时候分神会遭受多大的反噬吗?”

袁屿张开嘴,牙缝里却渗着殷红的血渍:“蒋道长,我师兄他们就在山下,你帮我去叫他们回来好不好,我难受……”

蒋通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听错了,最后气笑了,只觉得十分荒唐:“你……你让我?去帮你叫你师兄?我没听错吧?小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袁屿想了想,很认真的说:“我也是江西的啊!”

区区几个字,蒋通忽然愣住了,到此刻,蒋通终于明白,面前这个少年人,从始至终都还不曾把他当恶人来看,甚至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

很奇怪,蒋通明白过来这一点的时候,心口却蓦然堵的厉害,他故意在这个少年人掐诀的时候摘掉斗篷出声,就是为了让这个阅历尚浅的少年人分神遭受反噬,的确,他计谋得逞了,可是此刻,他心中原本的那份得意感,却莫名的被袁屿一句话浇的七零八落,不复存在。

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冷笑道:“还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蒋师弟,你认识这小子!”

蒋通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意气,反倒带了几分消极:“他是当初秦岭开地脉的那小子!要抓的话,就赶紧动手吧!迟则生变!”

蒋通说完,就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

那一胖一瘦两个人反应过来后,欣喜若狂,胖子大呼了一句:“赶紧把你那玩意儿收回来。我这有炼制的更厉害的鬼煞,这小子有古怪,我先用此煞封了了他三魂六识,你再拘了他魂,可惜练尸一脉已经在老林子里荡然无存,不然这小子的尸身练成童子煞也是不错的!”

一旁的瘦子,挥手合了黄纸伞,袁屿身侧那狰狞的鬼脸,没入伞中不见,红绳重新系好。

与此同时,胖子却忽的拜倒在地上,肥硕的身子抖抖索索筛糠一样,嘴角发了癫一样溢出白沫,最后从身上摸出一个陶瓷黑罐,罐口上,还用朱砂笔画了一个秤砣。

所谓,秤砣虽小压千斤,世人眼中,秤砣便是公正。

秤砣压魂,永不翻身!

那胖子,小心翼翼的掀开了罐口,山顶莫名的便起了风,阴冷刺骨,连一旁的蒋通都变了颜色,神色惊恐的看着那胖子。

天也有些暗。

整个院子都是虚无缥缈的鬼笑声,一片猩红血色。

一旁的瘦子有些艳羡的道:“胖子,你哪儿找来的这么怨厉的东西?”

胖子只是阴着脸嘿嘿的笑:“先封了这小子的三魂六识再说!”

一道血红的影子,带着腥风吹向浑浑噩噩的袁屿,那种溺水一样的沉闷压抑感,让袁屿只觉得灵魂深处近乎窒息,浑身都难受的厉害,胸口一直吊着的那股腥甜感,猛的顺着嗓子往外涌……

胖子五官扭曲,声音尖利:“吾以煞气请令,封魂夺识……”

神色痛苦的袁屿,半靠在门框上,微微抽搐的双手挣扎到最后,只无力的垂下。

一旁的蒋通,突然就扭过了头,神色复杂。

胖子和瘦子面上闪过一抹欣喜,可下一刻,院子里忽的响起了一声幽幽的猫叫,比之漫天冷风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瘦子厌恶的骂了一声:“哪儿来的野猫?爷踢死你……”

抬起头时,瘦子的表情突然僵住了,院子的房顶上,一只通体黝黑的猫,正神色空洞的看着自己,他看的分明,那黑猫只是张了张口,地上的胖子便吐了一口鲜血。

而接下来的一幕,彻底让瘦子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可置信。

那黑猫,跃下身子,张口咬住了那把袁屿封的严严实实的血红色影子,就那么一口一口吞到了肚子里。

阴风停了,地上的胖子连一声哼都没来的及发出,便翻着白眼躺了过去。

瘦子亡魂大冒,招呼着蒋通,抬起了地上的胖子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奔去。

黑猫吃撑了一样,有些懒。

黑袍人揣着手,和潇潇走近了,看着没有动静的袁屿,黑袍人在袁屿鼻尖探了探,轻笑一声:“昏过去了!小姑奶奶,你把控神道这几个人引到太一宗,不就是为了杀这小子吗?你看,昏过去了,你动动手指头他的命今天就是你的了!”

黑猫神了个腰,懒懒的蜷缩在潇潇脚下。

潇潇只是看了黑袍人一眼,却默默的转身进了屋,出来时,手上多了条半湿的毛巾。

清冷的嘴角微微撇了撇,潇潇弯身,好奇的看着袁屿的眉眼儿五官,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看起来还是很顺眼的,看了一会儿,觉得嘴角的血渍有些不喜欢,所以潇潇便拿白生生的手有些笨拙的擦了去……

抱起了黑猫,梧桐残叶飘落,春将至,新芽将生,风起,发丝纷舞。

黑袍人看看袁屿,又看看头也不回离去的潇潇的背影,久久呆立。

有些人,此时不杀,一辈子便再也杀不了了……

山下,镇上依旧热闹非凡,山中事,无人知。

繁华的街道,音响店里,磁带正在录音机里缓缓流淌,那年,齐秦的大约在冬季,火遍了大江南北……

第五十七章 平静中的波澜 5

蒋通和瘦子好不容易搀着胖子走的远了,这才寻了一块大石,把胖子扔到一边,气喘吁吁的瘫在地上。

蒋通半枕着头,哈着白气,眯着眼愣愣的望着山下依稀可见的喧闹处出神。

这一翻折腾,瘦子的脸,更加的枯黄了,拍着胸口兀自顺着气,嘴里喋喋不休的咒骂着今日的晦气,骂着骂着,却瞧见了一旁苦着脸的蒋通,如此,那瘦子便笑了:“嘿,蒋师弟,你这是闹哪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垂头丧气的怎么了这是?”

蒋通吾的一声,靠着冷冰冰的大石头挪了挪身子,却不说话。

瘦子见蒋通不搭理自己,鼻孔里哼了一声,嘀咕了句不识好歹。

蒋通却猛的坐起来,惊的那瘦子一脸的警惕,哑着嗓子问:“蒋师弟,你想怎样?”

蒋通有些不耐烦的拍了拍瘦子,接着满脸的疑惑:“不瞒师兄。我就是想不通!”

瘦子眯着眼,似笑非笑的道:“想不通?嘿,有什么想不通的?”

蒋通揪了把枯黄的草,在手里摆弄,半晌,才闷闷的说:“你说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咱们入控神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瘦子紧绷的神经猛的松了下来,捂着肚子嘎嘎的笑:“哎呦,蒋师弟,你这脑门子抽疯了吧?入控神道,当然是为了不受别人欺负,过上好日子啊!”

“不受别人欺负?咱们走到哪不是被那些名门正派追着逃?过上好日子?瘦斤师兄,你觉摸着咱现在这日子,过的好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算好?”

蒋通闷了闷,指着山下:“你看,那喧闹处,即便是卖豆腐花的,整日不也比咱快活?咱们这么多年,东躲西藏,大过年的胖两师兄又搞成这幅模样,你说咱们到头来能落得什么?连一个安稳年都没得过?这也算好?”

瘦子突然沉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蒋通的话,所以,到最后,瘦子支支吾吾的说:“咱们是恶人,自然跟那些普通人不一样……”

蒋通有些意兴阑珊:“谁他娘的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瘦子哑口无言,默然半晌,扶起了地上的胖子:“蒋师弟这些话,莫让门中元老听见,今日我权不放在心上,此后休要再提,不然你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蒋通倏然一惊,额头冷汗如雨,随即苦笑着自己背起了胖子,冲瘦子拱了拱手:“谢师兄高抬贵手!”

率先往前走了几步的瘦子,却只是摆了摆手,同样沉默了下来。

瘦子不知道的是,他身后,一直默默注视着他背影的蒋通暗暗将早已夹在指缝里的两道黄符重新收了起来。

蒋通只想活,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像山下喧闹处无数平平凡凡的人一样,心安理得的活在太阳底下……

。。。。。。。。。。。

日落西山,空气渐冷。

大年初一的夜,各家仍然喧闹,大多都是在为了明日的走亲戚做准备,女人们心里合算着带多少东西回娘家,才会显得风光一点儿,这样琐碎的事,对她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山道上惜尘一行五人,大包小袋的扛着,老二惜风美滋滋的拎着美多牌卡仓式收录机,说有了这玩意儿,在山上就没那么无趣了。

惜云却大声的抱怨,一脸的肉疼,三百块钱买个这玩意儿,纯属是烧的!

几个人哄闹着走到院子口,推开了门,看见屋门口那躺着的那道极其狼狈的小身影,蓦然都愣住了。

惜风蹭的便扔了那还没来的及听的收录机:“他妈了个球的,小五……”

屋里点了灯,萧道子皱着眉头,闭着眼探着袁屿的脉象。

小道姑眼睛都哭肿了,嘴里呜呜咽咽的说:“师姐不好,呜呜,小师弟,师姐再也不扔下你一个人了,你醒醒好不好……”

院子里,老大和老二已经吵吵的一晚上,眼看两个人拎着板凳腿就要干起来。

老二敞着胸膛,拿结实的膀子怼着老大惜云:“下山!下山!下你姥姥的山!这下好了吧……”

老大惜云一张肥脸被气的通红,无奈说不过老二,嘴里只嘟囔着:“来,干一架,有种出去干一架!”

惜尘挠着耳朵眼,推开了门:“都别吵吵了,小五醒了!”

惜尘的话刚落,老大和老二就各自拎着家伙什钻进了屋。

“小五,谁干的,告诉二哥,二哥弄死他!”

惜风的话,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

袁屿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是我自己分了心神!”

惜云大汉捋着袖子凑上来刚要张口,却被萧道子一巴掌抽了回去,转过头摸了摸袁屿额头:“小五啊,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动术,今天咱们山门是不是来了人?”

袁屿想了想,点了点头:“龙虎山的道长来过了!他们笑话咱山门寒酸……”

“哗啦啦……”

好好的板凳被老二惜风砸了个粉碎,掉头就往外冲。

“嘛回肆儿?老二,你嘛去?”

“上龙虎山,捣了他山头去!妈了个球的,如此欺负小五,欺我太一宗无人怎么的?我弄死他我!”

老二眼珠子都快瞪出了火,根本不等几个人反应过来,背着那把剑就出了门。

屋里,惜云和惜尘看了一眼,两个人便也猫着腰跟了上去:“老二,等我和老三,天师府那帮牛鼻子厉害的紧!”

萧老头急了,三两步探出了头:“三个混账玩意儿,都属炮仗的啊?一点就着?老三,你机灵着点儿,实在打不过就赶紧把老二拉回来,这混蛋瘪犊子打红了眼不要命……”

第五十八章 三个野蛮人 1

惜风,其名如人,静如疯,动也如疯。

所以,当天晚上,这师兄弟三个人当真的就坐上了去往江西鹰潭龙虎山的火车。

道门中人修道者,分出家和不出家两种修行,后一种又被称为火居道士,比如正一派龙虎山,前一种如全真派,此处不细说。

唐宋及之前,对于天师这个称呼,多是张家人自称和民间的敬称,元朝忽必烈时,《制》文称张宗演为嗣汉三十六代天师,自此,天师府总领江南道教,集各种符篆道派,始成闻名于世的正一道。

之所以称天师府为张家,因为天师承袭,“非我宗亲不能传”。对于天师继承人的血统,是有很大要求的。

正月初三,并不是走亲戚的日子。

所以这天,男人耍牌打麻将,女人嗑瓜子拉家常,小孩扎堆放炮仗。

张三会,六十四代老天师张源先最宠溺的徒孙,二十四岁,成婚两年。

大年初三的日子,张三会其实并不好过,喝酒耍牌打麻将,他也想,但也只能想想,搓衣板还是要跪的。

面前香炉里摆了拇指粗的香,香燃的还有一半,不过跪搓衣板的日子,从成亲到现在,张三会已经习惯了,起初的时候,对于这凶婆娘,张三会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去跟老天师告状,不料老天师笑呵呵的跟他说,男人怕老婆不丢人!被老婆揍了,那是福气!

对此,张三会彻底寒了心。

从那天之后,张三会就绝望了,彻底放弃了挣扎,到如今,搓衣板他已经跪出了几分心得。

屋外的路上,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一小道士,扒拉着门框探出了头,看见张三会在跪搓衣板,便缩了缩脖子,打算掉头回去,三会师兄跪搓衣板的时候,一向脾气不太好,他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果然,一股子大酱味儿的布鞋被张三会飞镖一样甩过来:“看什么看?没见过秀恩爱啊?”

小道士缩着脖子讪讪的笑笑:“师……师兄,您继续!”

“站住!”张三会猛的反应过来,目光殷勤的盯着小道士,眨巴着眼:“师弟,你找我一定是有事吧?你要敢说没事儿,等我跪完了搓衣板一定好好收拾你!”

小道士茫然片刻,拍着大腿:“有!有有有!三会师兄,你可不知道,府门外,有三个不讲理的打将上来了,一个肥头大耳,一个凶神恶煞还有一个……”

张三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神色古怪,幽幽的说:“是不是还有一个毛脸雷公嘴儿的和尚?师弟……你他妈西游记看多了吧?滚……”

说到最后,张三会已经近乎是吼出来的。

小道士瞠目结舌,忽的红了脸,一脸委屈:“师兄,真……真的!还扬言说要捣了咱龙虎山的山头!师祖他们都忙着谈事情,说没空搭理,这不让我来找您了,说您一准儿在跪搓衣板……”

张三会脸都绿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转过头跪着膝盖蹭到一张床榻前,讨好一般的捶着床上的腿:“媳……媳妇儿,你看,你也听见了,这都被人打到府门了,咱天师府什么时候被人欺负到这份上了,这搓衣板,您老先记账上,下次我保证,再也不喝酒了!”

女人鼻孔里轻哼了一句:“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事儿啊,还得从昨天回娘家走亲戚的时候说起,张三会的岳丈本家弟兄三人中排行第二。

天师府的人回娘家,做亲家的长辈自然都要来陪客以示郑重。谁料张三会这货喝多了酒拉着女人的胳膊醉醺醺的问:“媳妇啊,大伯三叔都在,咱二叔呢,是不是没了?”

这不,今天醒了酒,搓衣板已经跪到了现在。

嘴角说的起了白沫,好赖总算把女人哄住了,张三会随意披了件道袍,逃一样的钻出去,揪着小道士:“赶紧的,带我去,看看是何方好汉,我张三会得好好谢谢他们!师弟,你大恩大德,师兄记下了哈!”

小道士:“……”

。。。。。。。。。。。。

府门处,张三会拴着裤腰带,瞪着大眼茫然的看着面前满是杀气的三个人。

张三会清了清嗓子,拱拱手:“三位道兄,到我天师府有何贵干,今儿个,我还得谢谢三位道兄救我于水火之中……”

惜云大汉咧着嘴一脸嫌弃:“你脑壳儿进粪球了?臭白话个嘛……”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老二惜风已经捋起了袖子,抹了把下巴就冲了过去。

张三会看着砸过来的拳头和耳边的拳风彻底蒙了,绕着府门的柱子,有心要问,可是那拳风却厉害的紧。

府门可不敢被砸坏了,所以张三会便不再躲,只得动手招架。

两个人谁也不曾动术,就这么打了半天,张三会气喘吁吁的指着面不改色的惜风:“我招你惹你了?”

惜风唾了口唾沫,看了一眼张三会,动手掐起了指,张三会忽然变了颜色,神色也跟着慎重起来,压着嗓子道:“五雷印,阁下到底是何人?”

“给老子装个屁,欺到我家门口,真当老子怕你们天师府?”

惜风印落,漫天雷蛇,张三会仓促之间,随手掐了道符,立在身前,雷蛇劈碎那道黄符,张三会踉跄退后两步,气急败坏:“野蛮!野蛮人!你再打我生气了啊?”

大冷的天儿,惜风却一把扯掉了上衣,光着膀子,肌肉如虬龙,指着张三会:“生气?你生一个试试!怕你算我输!”

一旁的惜尘抱着惜风的腰死死的摁着,冲张三会道:“我太一宗无非想来讨个说法,两日前,天师府上山欺我师弟,辱我山门,若不给个说法,我师兄弟三人断断不会善罢甘休!”

张三会彻底懵了,扣着脑门想了半晌,无奈的耸拉着肩膀道:“太一宗?我没记错那是四川吧大哥!大过年的我天师府的人跑去四川?脑袋瓜儿被驴踢了?你以为都跟你们一样老光棍啊?我们天师府那可是有家有业的四好青年,有那功夫,我特么去喝酒打麻将了,大哥,别闹了成吗,我得回去哄老婆给孩子喂奶了,跪搓衣板很疼的啊……”

第五十九章 三个野蛮人 2

那天师府的小道士,很快就把有人打上府门,三会师兄去府门外应战的消息传了出去。

这样的事情,总是能轻易的便燃起年轻人体内的激情。

所以,张三会说话的功夫,离府门约三百余步的仪门甬道里,已经有人叫嚷着成群成群的出来,杀气冲天,颇有气势。

眨眼的功夫,已经把府门围了个严实。

那个小道士指着惜尘三个人,气急败坏的跟众人说:“就是这三个狂妄的人,扬言要捣了咱们龙虎山的山头!”

话刚落,张三会抓耳挠腮的冲过来抬腿便是一脚。

小道士捂着屁股,有些委屈的看着张三会:“三会师兄,你打我作甚!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吗?”

张三会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赶过来的师兄弟们,伸着胳膊把小道士的脖子勾的紧紧的,低声说:“你没把我跪搓衣板的事儿说出去吧?”

见小道士头摇的拨浪鼓一样,张三会晃着脖子长长松了口气。

却不料,一旁老二惜风看着眼前儿忽的多出来的这么些人,嘬着牙花子,斜着眼看着张三会:“孙子,说这么些有的没的,原来是为了等救兵,人怂话多,怪不得怕老婆,成天跪搓衣板!你该!”

全场寂静,那群天师府的道士们,忽的都把目光投到了张三会身上:“哎呀,三会师兄又跪搓衣板了……”

张三会一张脸红变白,白变黑,总之,很精彩。

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三会看着惜风沮丧的道:“打一架吧!”

惜风掰开了腰间惜尘紧紧抱着的手:“老三,你和老大一边儿呆着去!今天不打出个威风,老子就不叫惜风!”

说完,惜风把围了一圈的人指了一遍儿:“算你们一块儿上!”

“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我天师府还丢不起这个人,蛮子,我最恨旁人骂我怕老婆!”

张三会抬手,轻轻捻起一指,指端空气波动,水一样的涟漪荡起一道玄奥的纹路。

“凌空画符,不愧是三会师兄!”

小道士们神色艳羡。

张三会并不理睬,手指轻弹,那符印砸向惜风,越来越大。

让人意外的是,惜风不掐诀不动术,拿手臂硬生生的挡下:“你瞧不起谁呢?”

张三会愣了愣,会心一笑,神色突然认真了起来,脚下步罡缓缓踏起,嘴唇微微蠕动,却有大道之音回荡:“大道大神,名曰天丁。神王一怒,五岳摧倾……”

整片天地似乎都静了下来,静的只有张三会的声音。

张三会身侧,围绕他四周,星星点点出现七个方位。

一旁的惜尘,皱紧了眉头,满脸疑惑:“北斗星阵?不对,阵中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阵法气场波动!”

下一刻,惜尘的脸突的变了。

张三会的头顶,平白出现了七种玄妙之象,如同符篆一样来回围绕沉浮。

惜尘认得,那是七星之象,贪狼、巨门、文曲、破军……

同样的天象,却是惜尘从未见过的术法。

张三会迟疑了片刻,看了惜风一眼:“此为七星北斗神王符,乃我天师府不外传之法!你若败,不丢人!蛮子,来我山门不宣而战,没有一点儿礼数,我便拿天权文曲来对付你,你让你知晓一些礼数!”

张三会双指捻动,那七道星象,其中一个泛起青色寒芒,君子藏锋,风骨不外露。

那道符篆没入张三会眉心不见,那一瞬间,张三会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了,判若两人,那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谦谦儒雅感,让人生不出一丝敌意。

惜风咧了咧嘴:“听没听说过一句话?”

张三会茫然,呆了呆:“啥子话?”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前些日子欺负小五的事情不说清楚,讲个屁的礼数!”

六丁神将印,惜风身侧突的涌出六道若隐若无的虚影出来,手持兵刃,一字排列开来。

张三会脸突然就垮了,他算是看明白了,面前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要想以君子之礼服人,那首先对方得知礼!

所以,张三会便罢了手,再次捻起手指,其中一道紫红色符篆缭绕着血光涌入张三会眉心。

漫天的气场再次大变,张三会目光微红,神色带着几分扈气,北斗最凶星,杀伐破军。

张三会身旁的小道士神色忽然有些顾忌:“师祖一再叮嘱,破军象杀心太重,甚至会吞噬施术者原本的心神,一旦有不慎,施术者便会成为此术的傀儡,只知杀伐,六亲不认……”

看着浑身上下笼罩着扈气的张三会,惜风挥手,那六道虚影手持兵刃冲了过去。

张三会只是哼了一声,却似乎有千军万马之势。

眼见那六道虚影在张三会身前散去,一旁的惜尘和惜云都坐不住了。

张三会掐起了决,整个府门前,都起了狂风。

惜风看着张三会,默然片刻,缓缓迈出了步子,反手握起了地上的剑。

张三会冷笑道:“怎么,要动兵刃了?”

惜风的眼睛突然垂下来,看着手中合的紧紧的剑鞘,漠然的低声道:“拔剑?你也配?”

这样的话,就有些激人了。

更何况是此时的张三会,不止张三会,一旁天师府的人也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样,恨恨的看着惜风。

张三会不再多言,掐完了决,抬手低声道了句:“去死吧!”

话刚落,脑袋上却被轻敲了一下:“三会啊,你是要把府门也毁了才心甘情愿啊?”

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张三会一个踉跄,眼中的扈气竟然悉数散去。

张三会心有余悸的抬起头,额头冷汗直落,看清了来人,吞了口唾沫,涩声道:“师爷!”

老天师拍了拍张三会,又看了眼惜风和一旁的众人,挥了挥手里的拂尘驱散了空气中残酒的扈气:“都醒过来吧,一个个都被这破军象的扈气迷了眼,三会啊,这破军象,你还驾驭不了!差点闯出大祸来!”

一旁的惜风也猛然醒过神,愣愣的看了一眼手里的剑,冲老天师拱了拱手。

老天师却看着惜风,面上带了几分好奇:“怪了,连三会都被破军象的扈气遮了心神,生出了杀意,你心里却似乎只有……我说不清……”

张三会惊骇的看着惜风,能让自己师爷说出这样话,张三会如何不吃惊。

惜风却转过身,拎起了地上的衣衫,胡乱裹在身上。

老天师看着惜风的背影呵呵笑道:“我天师府的弟子,都是有登名造册的,我已经让人查了,这半月内,我天师府弟子的确不曾有人离江西半步!”

张三会的话,惜尘他们可以去不信,可是面前这个老头的话,却不能不让人正视!

再加上先前张三会说的也的确不无道理,所以,惜尘惜风惜云三个人,也约摸反应了过来,都红了脸。

惜尘羞愧的抱拳:“是我们唐突了!改日弄清楚了再来上门赔罪!”

张三会却懒懒的靠着府门柱子:“既然不是我天师府干的,各位不妨停下喝几杯淡茶,我也想弄清楚,到底哪个不开眼的敢往我天师府头上扣屎盆子!”

老天师点了点头:“今日我天师府贵客颇多,贵派同为道门,今日不妨也留下!”

张三会耸拉着肩膀,垮着身子:“师爷,全真的老头儿上门到底有什么事儿?哦,还有那个姓宋的,叫什么宋城是吧?您不是说过吗,公家的事儿,咱不掺和!”

第六十章 上元

1988年3月2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在这片传承古老的土地上,这是一年中比之春节还要味儿浓的日子。

这天会迎来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将是春节最后的狂欢,过了这一晚,便意味着要进入新一年的辛苦劳作之中。

萧老头这些天一直都心事重重,老大老二老三去龙虎山至今未归,这让萧老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三个人的安危。

袁屿的伤,萧老头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只是袁屿的年纪小,怕留下些什么暗伤,所以萧老头才多费了些心思。

惜霜小道姑已经惦记了一整天,说要等师兄他们回来带她去山下看灯会,舞狮子。

至于元宵这东西,袁屿是不爱吃的,他总觉得甜的腻得慌,小道姑却非常喜欢。

天儿很好,看不出有一丝阴沉的迹象。

临近中午的时候,萧老头在那寒酸的道观里上了香。

后晌过了,天灰不愣登的时候,惜尘和惜云总算回来了。

却唯独不见了老二惜风的身影。

萧老头有些气急败坏的指着惜尘和惜云的鼻子,数落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惜云大汉闷闷的靠着门框坐下,一句话也不说,惜尘的脸色也难看的厉害。

萧老头数落完了,这才伸着脖子往院子外的山路上东张西望的瞅,瞅了大半天,背着手茫然的问:“老二呢?又跑哪儿疯去了?”

惜尘和惜云大汉对视了一眼,兀自闷着声,梗着脖子不说话。

萧老头茫然的脸上,渐渐有些不自然,话音儿都有些变了:“我问你们话呢?老二呢?两个没良心的东西,跟我摆什么脸色呢?”

惜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走到梧桐树下的木桌旁,径自倒了杯水,一口喝了,才吭吭哧哧的说:“没回来!”

“没回来?咋个没回来?我不是让你们俩看着他吗?老二这混蛋什么性子你们俩不知道啊?怎么就没回来?死了?”

萧老头这次是真急了。

一直蹲在门槛上的惜云大汉挪了挪屁股,赌气一样:“我巴不能够他死了,为嘛没回来?老头儿,那你得跟我俩说说,你在哪儿收的老二这个破玩意儿?瞅他那二五眼儿的揍性,背个把破剑成天装嘛玩意儿!”

萧老头随手抓起脚下的扫帚砸了过去,惜云大汉缩着身子躲了躲,便怏怏的闭了嘴。

“老三你说!”萧老头黑着脸。

惜尘眼圈儿有些红:“二师兄他自己不回来!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跟咱太一宗都没牵扯,是死是活也不让咱问!”

见一旁的袁屿神色黯淡的垂下了脸,惜尘摸了摸袁屿的头:“小屿,跟你没关系!那天来咱山门的不是龙虎山的人,二师兄不回来,也不是因为这事儿!”

院子里忽然沉默了。

良久,萧老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绷着的脸色,突然复杂起来:“那总得有个由头啊!不回来那也得有个由头啊!真么多年,就是养个雀儿那还知道恋窝呢!”

惜尘忽的抬起了脸:“师父,你认不认得有个叫宋城的人?这人什么路子?”

萧老头闻言皱紧了眉头,思索了半晌:“模模糊糊听过,像是公家某个部门的人,专门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诡谲事儿的!”

惜云大汉拍着大腿急赤白脸的骂:“就是这倒霉玩意儿,瞎掰扯了几句,老二这混球就变了一个人一样!说嘛也不回来了,你可不知道,我和老三就问了他几句,他那张嘴能把老槐树怼的脱层皮……”

萧老头眉头皱的愈发的紧了。

惜尘似乎在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不止那个宋城,还有全真的人,按全真那个老道说的话来讲,事情的起因,源于年前,他们门中有一个弟子失踪开始!那个小道童叫徐宏晔,极得全真长辈疼爱,甚至把门中阴阳尺传于他!就是这么一个道童,年前的时候晚上突然消失,屋内床上,只留下四个血淋淋的字,孤竹浮棺!至今下落不明!全真的人搜遍道门典籍,也查不出关于这四字到底何意,所以便向那宋城求助,希望能在公家部门里一些绝密档案中找到一些关于这东西的线索!才有了后来他们上龙虎山,恰巧被我们碰上!老二听了这事儿,入了魔障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二师兄这样,师父,你知道吗,二师兄他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抖,也就是那时,二师兄一直拖着日子不愿意回来,任凭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说!那天晚上半夜的时候,我起夜,却见到二师兄一个人站在月下,就那么站着,如同石头一样……后来,二师兄便跟我们说,从此不再是太一宗的人,是生是死,都不再和我们有一丝一毫牵扯……”

惜尘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了,只是眼眶红的厉害。

萧老头愣愣的半晌,突然惨然一笑:“老大老三啊,你们就感觉不出来吗?老二这是在……害怕啊!”

惜尘和正低着头生闷气的惜尘脸色忽然僵住了:“娘的,对呀,气昏了头了!老二这倒霉玩意儿往常嘴巴子虽毒了些,但是好端端的咋能说出这话,气昏了头了!”

萧老头仰天,良久叹了口气,语气苦涩:“进屋吧,你们不是想知道老二是怎么进的咱们山门吗?进屋说吧……”

。。。。。。。。。。。。

十五花灯夜,燃灯放焰,赏月猜谜。

这样的夜晚,烟花伴尽了无数人的浪漫,也细数了无数人的孤独。

总有些地方,与这繁华是无关的,世间的繁华似乎也不愿意浸透进去。

同样的夜晚,蜀中千里外的破落小县城里,那条巷子里,便是没人愿意进去的。

刷了白灰做底的寿衣店,阴森老头点了白蜡,将门口花花绿绿的纸人拖进了屋。

拖完了,才眯着眼看着夜间漫天绚丽的烟火出神,痴痴的看了很久,所谓盛世烟火,不过如此。

清冷的夜,清冷的巷子。

老头儿似乎也觉得静的过分了些,所以弯着身子冲不远处的那间灯火昏暗的铺子里扯着老痰嗓喊了句:“冷老板,烟花好看的紧,不出来看上两眼?”

铺子里慢慢的晃出一个人来,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掐灭了烟头,那个人远远的冲寿衣店的老头举了举酒杯,便又慢慢的进了屋,顺手带上了铺子的门。

烟花一半醒,夜放三分孤。

三分孤,一分寒,六分夜无眠……

第六十一章 人的过往 1

悲月,冷冷的撒了满山。

世间人沉浸于如此皎洁的月色之中。

却无人曾去问过月的孤独。

繁星从不曾是它的陪伴,只会愈发衬的它形单影只,嘲弄着戏看它的凄凉。

惜尘拉着小道姑进了屋的时候,萧老头就把屋门紧紧的关上了。

山下锣鼓齐天的喧闹声,若隐若无。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在低矮的方桌上摇曳,被惜尘他们围在中间。

一直都很沉默,萧老头似乎在努力的回忆着什么。

“老大,老三,你们可还记得你们两个是怎么入山门的吗?”

烛泪泣了半盏,萧老头终于抬起了头,有些苦涩的笑着开口问,枯瘦的眼皮子里,亮晶晶的。

袁屿突然觉得,这一刻的萧老头,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惜云和惜尘神色动了动,彼此看了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五味杂陈起来。

“师父!”

惜云大汉一双大手有些不自然的揉搓着。

袁屿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这是惜云大汉第一次喊萧老头师父,而不是老头儿!

“五几年的时候,咱比小五还小上几岁,家里连口饭都吃不上,爹娘把吃的省给了咱,他们却没挨过来……我记得后来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脸上还没这么多褶子,头发丝儿也黑亮……三十年了,徒儿……”

惜云说到此处,鼻子忽然酸了起来,糙脸上说不出的复杂,杵在地上把头磕的邦邦响,哽咽着在自己脸上甩了几巴掌:“师父带咱饿着肚子一路来的山门,要饭都没地方要……那时候山上还只有个破屋,又是师父带着咱搬着石头一块儿块儿垒起了院子……这么多年,徒儿对您老混不吝的,实在该死……”

萧老头轻抚着惜云大汉的肥脑壳,面容苦涩,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你是最早跟着师父也是过苦日子最多的一个,也是最勤快的一个。苦日子过的多了,所以你平常比谁都节俭的厉害!一粒米儿也舍不得扔,论道学天赋,你是最差的一个,可心性敦厚,这几年,山门里的吃喝用度,全靠着你一个人操心挺过来的,老大啊,可莫说这样的话了……”

话未说完,七尺大汉就已经泣不成声。

“我比大师兄晚些,十几年前,家父在重庆开药堂行医,那时侯到处都在斗,乡里之间在斗,街坊之间在斗,甚至兄弟之间,也在斗!半夜的时候,有老妇人来敲门,求家父救救她武斗中受伤的儿子,那老妇人家里一贫如洗,可家父终究于心不忍,不收分文,风雨无阻半个月,总算把她儿子的命救了下来。

家父说,医者行世,不可昧了一颗医者仁心。可后来过了大半年,药堂里突然冲进来一群人,把药堂里的药柜砸了粉碎,连我父亲也被带了去,在脖子里挂了小木牌牌,在街上批斗!而打骂我父亲最厉害的,你们可能都想不到。就是那个我父亲救过来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竟然理直气壮的指着我父亲的鼻子问我父亲为什么给他看伤不收分文!一定是在他身上有什么别的企图……家父因为羞愤,当天便大病不起,水米不进两日后气绝身亡!我家的药堂也在后来的武斗中毁于一旦,从此家破人离……惜尘举目无亲,靠乞讨裹腹,食不饱,衣不足,74年的时候,我正是小屿这般差不多年纪,在重庆桥下看到了襁褓中被抛弃的惜霜……为了养活惜霜,我开始做偷盗等苟且之事,直到四年后遇到师父您,茫茫人世,我和小霜才有了一个归处……”

惜尘眸子里满是追忆,看了一眼一旁撇着嘴拼命忍着哭的小道姑,捏了捏小道姑的脸,自己便也红了眼圈,呢喃一样:“这么大了呢,当年怕你冻着,怕你饿着,还怕你被路上的野狗叼了去,现在真好……”

这样的话,小道姑泪珠子噗嗽噗嗽的往下掉,突然扑到惜尘怀里呜呜咽咽的说:“师兄,你偷人家东西,人家一定会打你的吧……”

萧老头和惜云都慌了神,凑过来一边一个围着小道姑:“哎呀哎呀不哭了不哭了,可不敢哭了啊,心疼死人喽……”

袁屿默默的看着眼前因为小道姑的落泪而乱作一团的几个人,他以为,这世上苦命的人,只有他一个,原来不是,原来不是……

人的过往,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重到不敢轻易提起。

袁屿忽然就明白了,明白了那天救张屠的时候惜尘为什么如此执着的说,这世上,有的人该救,有的人,不该救!

这一刻,袁屿同样明白了,小道姑为何喜欢黏着惜尘,也突然明白了小道姑为何初见便对无亲无故的自己如此亲昵。

袁屿想起来那天晚上,小道姑哭着鼻子冲那个黄皮子小九说:“你要吃就吃我吧,放了我师兄好不好……”

一群被抛弃的人,彼此走在一起,拿他们的生命来守候着心中的温情,哪怕是小小年纪的惜霜……

袁屿在想,以后的日子里,对于眼前的这些师兄,小师姐,还有师父,自己一定也要拿自己的所有去守候他们的……

毕竟,他们对自己那么那么好!

第六十二章 人的过往 2

小道姑很快就不哭了,因为袁屿正在冲她做鬼脸。

袁屿不是个会闹的人,所以第一次做鬼脸,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道姑却咬着嘴唇扯着惜尘的衣角不松手,泪汪汪的看着袁屿,最后破涕为笑。

哄好了小道姑,沉默半晌的惜尘和惜云大汉,都把目光看向了萧老头。

到此时,仍旧神秘的,只有老二惜风了。

萧老头转身倒了杯茶,手到了嘴边,却不张口,茶盏就那么僵在嘴角,水汽升腾,让萧老头的脸都有些模糊。

最终,萧老头又重新把手上的茶水放到了桌上,幽幽的说:“老三今天提到了孤竹浮棺……那你们知道孤竹这两个字的来处吗?”

惜尘和惜云皱着眉头对视了一眼,皆摇了摇头。

“孤竹,亦写作觚竹,商初有国,国名孤竹,孤竹国之迷,存世千载。我道门典籍中,关于这些几乎是无记载的,所以全真教那些人查不到也是情理之中。也不能说一点儿查不到,至少在世间各种史料和地志中,都能零零散散见到孤竹二字的影子,不过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这些记载,对于寻找失踪弟子的全真教来说,基本上是没用的。

如《史记索隐》载:“高汤三月丙寅(前1027)封孤竹……是为孤竹侯国!”

这样的只言片语,一直都让孤竹二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不过孤竹国却曾走出过两位圣贤,伯夷叔齐。

昔年武王伐纣灭商,伯夷叔齐耻食周栗,采薇而死。

而关于孤竹浮棺,《搜神记》曾载有一段不知真假的文字,言灵帝光和元年,辽西人见辽水中有浮棺,欲斫破之,棺中人语曰:“我乃伯夷之弟,孤竹君也。

后世有传言,孤竹浮棺,择世而现,遇之则死。

关于孤竹浮棺的文字,世间能知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些文字也传世千年,所以全真想从这些野史一般的文字中查到孤竹浮棺的真面目,是绝无可能的,因此,他们才会求助于公家宋城那个神秘部门,你们应该知道,国家手里,掌握的有些东西,即便是我道门,也是无法窥得一二的,任何的宗教手段和势力,在一朝一代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惜尘和惜云眉头皱的更紧了:“可是,这些和老二又有什么关系?”

萧老头脸渐渐的变了:“千年来,孤竹二字一直都如同那神话故事一般,明明存于典籍文献之中,却在这世上找不到一丝一毫孤竹国曾经存在过的有据可考的痕迹!说来如同天方夜谭,73年,也就是乱的最厉害的那一年,那年,有村民去丘冈挖石头意外挖出刻着觚竹二字的青铜器,这件事,如同冥冥中预示着什么一样,就是三年后,唐山地崩……你们可能要问,唐山大难,与孤竹又有何关联?

呵,千年来,孤竹国国都成迷,但是,此青铜器现世之后,后来重重迹象都把孤竹国国都遗址指向唐山……”

萧老头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老大老三啊,你们俩可能好奇我为何会知道这些!接着,就是要说老二的事情了,老三,你和四丫头是78年来的师父这儿,你们来的时候,老二已经在山门了对不对?”

惜尘有些震惊,点了点头:“是,当年我入山门的时候,相比大师兄的勤勤恳恳,二师兄则只是整日半睡半醒,酒不离手,醉生梦死也不为过,可后来惜尘却异常奇怪,师父所授道法,惜尘每日勤练不辍,绝无偷懒懈怠,可是每每遇到困惑,整日醉生梦死的惜风师兄,却总能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惜尘有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感。门中道法,惜风师兄从不曾练习,可是论道法造诣,我师兄弟几人无人能及!最让惜尘惊异的是,一向不羁的惜风师兄,对小屿却极为青睐,自小屿来了之后,惜风师兄便断了酒,每日检验小屿道法,比之师父还要勤恳……”

微微闭着眼的萧老头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突然笑了,笑容满是苦涩:“遇见老二的时候啊……我记得,见到老二那一年,恰好正是76年,在唐山丰南一带,也就是地崩最厉害的那个地段……据当年的人说,地崩前异象频发,河里的鱼送死一样往外跳,河水疯涨,连晒网的地方都没有,天上蝙蝠飞虫如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大老鼠背着小老鼠成群结队,满院子的无头乱窜……

你们也都知道,遇到这样的事,我们正派道门以及佛门中人,是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因为每逢如此大难,阴门必将大开,身为道门中人,此分内之事,谁也不可逃脱,政府管活人,却帮不了死去的人,一旦阴魂积怨过多,便会再生大变故,也就是那个时候,为师才第一次知晓了那所谓的神秘部门。

我到丰南那片地方的时候,正是晚上,隔着数里地,都能听到满城的号哭声,几十万人的哭喊声,你们能想象得到是怎样一种声音吗?能把人的魂儿哭碎,你甚至分不清那哭声到底是人在哭,还是那冥冥中的冤魂在号哭!

阴兵借道押解亡魂入阴曹地府这样的事儿,当时根本不新鲜。

可是死的人多了,阴兵也押解不过来,为师沿着丰南已经不成样子的运河边走了半个晚上,那奇奇怪怪的事儿,为师就不和你们说了,只说一件紧要的。

为师记得,当时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忙活了大半个晚上,身子骨多少有些乏了,可是那个时候,除了国家派发下来的帐篷,废墟中,你根本找不到一个睡觉的地方,好在那是夏日,除了蚊虫扰人些,随便找个地方也能凑和歇一会儿。

为师寻思着,再走上一会儿,若见不到政府的人,就随处落个角,嘿,偏偏古怪的是,那满是淤泥死鱼的运河边上,多了一件屋,屋子外,密密麻麻的扎了一堆黑乎乎的人影,挺好的月亮,愣是看不清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到底长什么样,一堆黑乎乎的人影,偏偏在夜里安静的厉害,连个喘气儿声都听不见……”

第六十三章 人的过往 3

萧老头说到这里,胡子根微微抖了抖,枯瘦的手掌不断的来回摩挲着桌上渐冷的茶水。

半晌,才继续说:“老房子没有抗震这一说,再说都这个节骨眼儿了,半夜三更,又是在河边儿,这全唐山在这个时候也找不出几个完好无损的房屋出来啊。

密密麻麻的一堆人影,却没有一丝人气儿,老头子我不用脑子想,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

前面我也说了,大灾大难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事儿,没什么好奇怪的。更别提为师这么些年对这些东西,早见怪不怪了。

只是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这些小鬼儿,若是此次大难中死去的冤魂,那也该是被地府的阴兵鬼差押解回去啊,好端端的聚在这儿算什么回事?而且相比那些号哭声震天的的冤魂,这些黑影儿,安静的实在有些过分了!

越想,这心里头就越觉得不对劲儿!

来唐山就是为了处理这样的怪事,身为道门中人,更没有绕着这些东西走的道理,所以为师便凑近了些,准备看个清楚。

死去的阴魂,按说最喜遇到的,便是道门或者佛门中人,以求谋得一场度化往生,我当时也做好了度魂的准备,嘿,可惜,我走过去的时候,那些小鬼儿却丝毫没有反应,依旧只是簇拥着那间不大的屋子,似乎里面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也就是那个时候,借着月色,我总算看清了那间屋子,屋子是用石头搭了几根木头,木头上蒙了一层干草,就是这么简陋的构造,却偏偏完好无损。

唯一不同的是,那碎石垒成的墙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个暗红色的“屍”字,那是黑狗血干了之后的颜色。

这房子,是停尸用的。从古时候,这江河边上,人们总会习惯隔一段的在河边上搭一两间屋子。

如果江里河里意外淹死了人,这样的死尸多是本地人,有人来认领的话,是不会停在这里面的。

所以啊,这样的房子里,摆放的,是另外一种,没人来认领的,也就是所说的浮尸,从上游漂来的浮尸,这种尸体,无名无姓,你也弄不清他们的底细,那就更别说有家属来认领了!

通常摆了两天,就会烧掉,这种尸,不吉利!

茅山辨尸术中提过,若有百鬼围尸,则此尸大凶。

月色虽好,可是那屋里的情形,还是看不清,我怕便掐了印,准备把屋外这些扎堆儿的小鬼儿度了去,省的万一真生出什么大诡异。

谁料我才刚刚掐起了印,那围的密密麻麻的小鬼儿忽的齐齐转过了身来,依旧黑不隆通的,只看见他们转身的动作,晃着身形,具体的面目仍旧看不清。

可是,那一瞬间,为师明明白白的感觉得到,他们身上平白生出的怨气,甚至蜂蛹一样冲我围了过来,娘了个腿儿的,老头子我也是风风雨雨半辈子过来的,当时,我心里就生了火气,打算给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些教训。

我还没出手,那屋里突然生出了动静,飞出了一把东西,仔细看,才能看清,是把未出鞘的剑,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小鬼儿,愣是被那把剑硬生生的拆开一道口子,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丝毫不留余地的那种!

就连为师我,心里看的也是胆战心惊,因为如此杀戮,那是会背报应和因果的。

那密密麻麻的小鬼儿四散而逃的时候,那屋里,才慢慢的走出一个人来,我还未说话,那人张口倒指着我骂了起来:“老玩意儿,谁让你多管闲事的?平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嘿,你们没听错,第一次见老二,他便是这幅德行,三言两语就想让人揍他!

我当时心里也乐了,就问他:“这唐山的冤魂虽多,可也不是这么个处理方法,你不怕犯下如此大的杀孽最后造了报应?”

我这话刚一说出口,老二那边儿就沉默了,敞着胸膛二流子一样,走到我跟前,背起了那把剑,很久很久,才带着几分嘲讽跟我说:“冤魂?老头儿,你太一宗也曾经是大派,刚才那些东西是不是冤魂你分不出来?”

你们想不出来我当时有多震惊,他张口便道出我的底细,让我如何能平静?

那些小鬼儿的确有古怪,可是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确看不出来。

当时就和老三说的情形一样,老二背着剑,走到运河边,看着天上的月亮,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这是诅咒!”

诅咒这个东西在咱们道门中,你们可能不常听说,可是啊却不可能不熟悉,说白了,咱们道门各种咒术,便是诅咒的一种,据记载,最早的使用诅咒者是上古三苗一族,后来三苗被黄帝所灭,诅咒就分成了三个大的派系。

一是余下的三苗族所用的法术中的诅咒术,这种诅咒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有效的。

二是黄帝结合三苗术研究出的诅咒术,经过道门中人继承便成咱们所用的咒术,这种咒术,多是光明正大的。

三是苗族一部分族人流浪至泰国和东南亚后结合当地信仰研发的诅咒,这种诅咒以养鬼,降头为主流,上不了台面,也是邪门歪道中极其可恶的一种!

我不清楚当时老二口中的诅咒到底又藏着怎样的秘辛。

老二却气冲冲的指着我骂:“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我找了他们多久,好端端的被你打草惊蛇!”

我也被他气出了几分火气:“你狗日的,鬼知道?你不说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老不死的,打你是我欺负你!滚滚滚!”

这小混蛋,我还能怕了他,为师自然不能怕了他,谁知道这混蛋凑到我跟前,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了十几块钱,跟我晃了晃:“当你赔我了!哪有卖酒的?”

这唐山都那副样子了,那还能有卖酒的!

我当时却起了私心,为啥子。咱太一宗当时就我加个老大,总得有个混蛋坐镇压山头啊,老二这是现成的啊!所以我就问他叫什么,有无门派。

那货似乎知道了我什么意思,却一脸嫌弃的瞅着我问:“你太一宗,有什么?想招我?你们那儿庙太小!”

萧老头说到这里抹着下巴贼眉鼠眼的笑了起来:“我只跟他说,来了山门,什么也不用干,酒管够!这货就同意了!”

惜云拍着大腿:“我说嘛回肆儿,当初老二来了山上,非要嚷嚷着弄死你个老不死的,说诳他!”

惜尘却道:“那二师兄所说的诅咒,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萧道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那天晚上,我也问了老二同样的话,老二似乎有些不愿意说,可既然进了太一宗,老二还是不情不愿的拉着我进了那间屋子。

老二点了火把,我才看清,那屋子里,摆满了水淋淋的棺材。

老二说,这都是河里飘上来的,是浮棺。

只见过浮尸,却从不曾见过浮棺,更别提关于浮棺的诅咒,老二说,外面那些鬼影子,就是冲着河里漂出来的这些浮棺来的,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从老二口中知道了关于孤竹浮棺的一些只言片语,所谓孤竹浮棺并不是特指搜神记的那一段记载,关于水中浮棺,世人找不到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所以便用孤竹浮棺来统一称呼这样的大诡异!

相比于此,我更震惊的是,老二为何会知道这些,我很疑惑老二的底细,因为普通人,断断不可能知晓这些,更弄不清楚,这些所谓的诅咒与他有何关联?

对于我的疑惑,老二却抬脚,把屋里所有水淋淋的棺材一个接一个的踢开了棺材盖,那些棺材里,却都是空的。

直到最后,老二指着一具已经翻了口的空荡荡的棺材,轻笑一声道:“这具棺材,本不是不是空的……”

我就问老二,既然不是空的,那里面的人呢?

老二半躺在那棺材旁,歪着头盯了我很久,忽然诡谲的笑了,指了指他自己……

第六十四章 牵连 1

屋里,忽然安静了。

萧老头说的话太过于诡异,也太过于荒诞。

沉默了很久,惜尘似乎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张了张嘴,有些迟疑的问萧老头:“师父,怎么可能……如果按你所说,那孤竹浮棺,存世已不知多少年,二师兄他怎么可能……”

萧老头摆了摆手:“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所谓的孤竹浮棺,并不是非指孤竹,就如同和鬼打墙一样,这只是一种很诡异的现象。你也莫把老二当成什么百年不死的妖怪,你当年来山门的时候,老二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到今日,既然岁月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么他便是活生生的人!有些事,你们不知道,老二当初来山门之时,便和我说过,若有朝一日他要走,我不得阻拦也不得追问。我也曾试着问过原因,老二给我的答复却是,不愿牵连太一宗!已经很久了,久到我几乎已经忘了老二曾和我说过的这些话了。时隔多年,我只是好奇,好奇在龙虎山那个叫宋城的人到底说了什么,会让老二如此义无反顾。”

惜尘垂着眼,忽然拉着小道姑拍了拍袁屿的肩膀:“小屿,小霜闹着要看烟花,今天师兄不能带你们下山了,你们去外面断崖上看吧,不要跑太远了就成!”

一直很安静的袁屿,猝不及防的抬起了头,看着惜尘。

惜尘笑了笑:“看我做什么,若不是二师兄没回来,今晚一定带你们去山下上玩个痛快!”

袁屿咧开嘴角点了点头,笑的很好看,小道姑也极是高兴,拉着袁屿的衣角,迫不及待的就要往门外扯。

直到两个人出了院子,昏暗的烛光下,惜尘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就消失了。

萧老头嘴角忽然浮起一抹苦笑:“你这么明显的支开他,八成是和小五有关了!只是这孩子懂事的厉害,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惜尘笑的同样有些苦:“那又能怎么样呢,总归还是不要听的好!师父,当年的丰城鬼船案,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了吧?”

昏暗中,萧老头的脸猛的变了,看着惜尘:“这两件事怎么可能有牵扯?丰城鬼船案出的时候,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二和浮棺怎么可能与三十年前的鬼船案有关联?”

“起初,我也是想不明白的,这几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怎么可能牵连到一块儿,但是听完师父的话……”

惜尘面上闪过一丝苦涩,继续道:“丰城鬼船案当时几乎是被封了绝密的,流传不多,我们也只是耳闻,其中具体情形,我们都不得而知!不过,师父应该对当年鬼船案的主要亲历者知晓一二吧?”

萧老头点了点头:“断断续续的也知道些,不过,那些人到今日差不多都已经不在了吧,棺门刘元青,杜老头,还有佛门的空老和尚……这些人也所剩无几了,鬼船案其中的具体情形,也只有他们那些亲历者知晓……”

萧老头话没说完,惜尘忽然摇了摇头:“师父你忘了,据说,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两个人的……”

“宋城?你是说宋城他是鬼船案亲历者之一?”

萧老头直起了身子,目光死死的盯着惜尘。

惜尘长长吐了口气:“是,那天在龙虎山我也才知道,宋城不止是亲历者。他还是刘元青那些人中,唯一一个登上过鬼船还活到今日的人。宋城说,那鬼船上,没有粮食,也没有人影,只有摆了满船的棺材……而那些棺材,恰恰和你当年看到的那些棺材,一般无二,而且宋城还提起,当年鬼船案发生时,江中那些出没的鬼影也和师父遇见的那些鬼魂一样,辨不清面目……”

说到最后,惜尘又望着院子外,撕扯着头发涩声补充了一句:“小屿刚好是丰城人,二师兄又是为小屿出头,才去的龙虎山……师父,我把小屿接到山门,是不是错了?”

萧老头却没有回答惜尘的话,只是喃喃自语:“怪不得,当年唐山的那些浮棺,正是被宋城那个神秘部门最后带走拿去处理了……果然啊,我太一宗果然还是躲不掉的……”

惜云大汉脑子已经有些跟不上了:“我还是没弄明白,老二这家伙到底什么路子,为什么对那浮棺如此执着?”

萧老头惨笑道:“关于老二的过往,为师也只知这么多了!我虽赐他惜风二字,可是这之前他姓甚名谁,他从不曾对我提过!不过有一点,为师可以确定!”

惜尘和惜云茫然的看着萧老头:“师父指的是什么?”

萧道子沉吟了片刻:“当年,与老二见第一面时,老二对那些扎堆的鬼影出手时毫不留情!而如今听闻浮棺的线索,老二不顾一切甚至表现的如此决绝,除非他心中有大恨,不然不可能如此!你们俩仔细想想,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老二在山上平日里虽混账了些,可是对你我还有惜霜丫头的亲近你我有目共睹,甚至为了小五打上龙虎山,若说老二绝情,你们俩信吗?”

惜尘和惜云大汉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愧疚,躬身下拜:“既然如此,不管生出何事,二师兄的恩怨便是我们太一宗的恩怨,我们做师兄弟的,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明日我们便去把二师兄寻回来……”

木桌上凉透了的茶水,萧老头小口小口的轻啜饮尽,有些萧瑟的站起身子,扶起了惜尘和惜云:“一起去吧,做了他十二年的师父,总该为他做点儿什么,而且啊,老二心里到底藏了多少事情,我这个做师父的,也想知道啊……”

惜尘愕然的抬起头:“那小屿呢……”

萧老头嘿的笑了,在惜尘后脑勺抽了一巴掌:“他若要去,就随他吧,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老天爷要把雨下在咱们太一宗,咱们能做的,只有尽力为雨中的人撑上一把伞……以后说话别再避着小五了,这孩子心里敏感的很……”

第六十五章 牵连 2

山很高,至少是烟花飞不到的高度。

所以,那花花绿绿的烟火,就像绽放在自己脚下,只有人头大的一团,偶尔会有忽明忽暗的孔明灯,晃晃悠悠的飘过去。

“好看么?”

话出口,袁屿就知道根本不用问的,因为裹得圆滚滚的惜霜小手轻掩着半张的嘴唇,嘴里还时不时的发出“哇”的艳羡声。

果然,惜霜指着一朵伞状的烟火:“可好看了,师弟师弟,你看那孔明灯,它们会飘到哪儿去啊……”

面前这个小姑娘,似乎很容易满足。

飘到哪儿,都是会落的。

袁屿自然没有这么回答,只是轻笑着说:“我给你做灯吧!”

山上不缺纸,也不缺蜡烛,铁丝也容易找,只是没有胶水,不过袁屿和胡飞小时候都是用糯米浆糊的。

对于袁屿会做孔明灯这件事,惜霜觉得很了不起,围着袁屿手舞足蹈的很想帮忙,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最后只是咯咯的笑,一脸的崇拜。

白纸糊成的灯,有些单调,惜霜揪着头上插得歪歪扭扭的木簪子,想了很久,笨笨的跑进屋里,拿了的笔墨,在灯面上画了六个小人儿,眼睛是两个点,嘴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大概她自己也觉得画的有些丑,吐着舌头说,惜尘师兄画的最好看了。

袁屿知道,那六个小人儿,便是这太一宗山上的所有人。

白纸边角的糯米浆干了之后,惜霜就抱着比自己还大的孔明灯拉着袁屿到了院子外不远处的山崖上。

掏出火柴点蜡的时候,惜霜轻咦着指着从袁屿兜里掉出来的那条草绳:“师弟呀,你兜里装根草绳做什么?”

袁屿愣了愣,那天自己醒来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屋里的桌上静静的放着。

这是那年夏天在江边的时候,胡飞说潇潇的头发长长了,披散着不好看,看上去总是阴沉沉的,所以袁屿就编了草绳,给潇潇把头发随便绑了起来。

胡飞坐在一旁笑着说:“我爹给我娘扎头发的时候,跟你们俩像极了!”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因为在山上,所以这盏灯比山下的所有的灯都飞的要高。

放完了灯,山崖上已经多了几个人。

惜尘他们已经出来了。

惜尘有些内疚的看着袁屿,说:“小屿,你可要回家看看?”

袁屿不知道惜尘为什么这么问。

萧老头拍着袁屿的肩,指着那已经飞远了的孔明灯笑呵呵的说:“你看,四丫头在那上面画了六个人,所以啊,要把老二找回来,咱们太一宗,一个也不能少!龙虎山离你们那儿不远了,你若是想回去看看,让老三顺路带着你回去一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次日的时候,一早萧老头就起来给老祖宗上了香。

相比于之前,萧老头这天显的异常的郑重,崭新的道袍,连头发都打理的一丝不苟。

对此,萧老头理直气壮的说,不光是他,每个人必须都得打扮的体面些,这是他们这么多年,太一宗正儿八经的第一次出去抛头露面,自然不能丢了牌面。

只是惜云大汉穿道袍的样子,有些惹人眼,就像个披了道服的屠户,横竖不自在。

。。。。。。。。。。。。

袁屿到底还是回去了一趟,只是胡飞家里没人。

出家当道童这件事,在村里的人眼中,还是极其有传奇色彩的,所以总会有人不经意的从袁屿家那破旧的院子门口路过,伸着头往里看,看到干净的过分的袁屿,和瓷娃娃一样的惜霜,嘴里啧啧的不知在感叹些什么。

王老爹稀罕的揪着袁屿的衣角,左看看右瞅瞅,而对于一旁的惜尘却又隐隐的带着些敬畏。

末了,王老爹才跟袁屿说了胡飞家里锁门的缘故。

胡飞考上了初中,这是让村子里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对于胡飞娘来说,这更是天大的事情!

胡飞的性子,当爹的当娘的再清楚不过。

所以,为了不让胡飞逃学,胡飞娘锁了家门,在县城紧挨着初中学校的地方赁了房,卖些零碎东西……胡国成往常一样在家里呆不了多少天,因此,平日里胡飞家的门就锁上了。

袁屿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没由来的突然笑了,他能想象的出,此时的胡飞该是如何的气馁,袁屿敢打包票,这个时候的胡飞如果见了自己,一定会很沮丧抱怨袁屿为什么非要在卷子上写他的名字!

而此时的龙虎山上,人却越来越多了。

张三会很烦,他真的很烦。

不是因为跪搓衣板,而是因为这些天府门外断断续续的来的那些人,哪个门派的都有,不光全真,甚至连湘西赶尸的人也来了龙虎山了,这架势开武林大会一样。

不仅如此,龙虎山这些天已经被闹的天翻地覆了,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叫惜风的蛮子,这货,从来到龙虎山就不招好事儿。

更让张三会想不通的是,来的诸多门派中,几乎有一半都有意无意的提起过“太一宗”这三个字。

而那个太一宗的惜风,为此已经不知打了多少架。

张三会实在不明白,一个往日里不见动静几乎消失了一样的没落道派,如今缘何会引起这么多门派的注意。

门外小道士探进了头,犹犹豫豫的小声说:“三会师兄,又打起来了……”

张三会不耐烦放下了手里的奶瓶,把小道士揪进了屋,指着床边的摇篮恶狠狠的说:“去,把你侄子尿布换了去……”

小道士:“……”

第六十六章 牵连 3

出了门的张三会,脸慢慢的就变了,变的很难看。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张三会咬了咬牙,转身去了后庭,后庭是历代天师日常食宿所在,房室四问,宴厅一间,前有天井后有院。

可前后找了一遍儿,却没找见老天师的影子,问了打扫院子的小道士,才知道老天师去了中厅,中厅又叫狐仙堂,相传此处是天师祀奉“狐仙”之所。

到了地方,抬头看了看牌匾上的”道自清虚”四个金光大字,张三会斜着身子靠着门框,神色却突然有些犹豫起来。

香炉青气缭绕,半晌,屋里突的有人出了声,喊张三会:“三会啊,好端端的怎么无精打采的,这可不是你往日的模样!”

张三会脸兀自垮掉了,一脸的沮丧:“师爷,你不厚道啊!”

老天师笑呵呵的从屋里走出来,拉着张三会一直走到了庭院清静处的石桌旁,坐下了,才问张三会:“怎么,你这话说的可没道理了啊!”

张三会揣着手,有些坐立不安,张嘴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师爷,咱龙虎山这些日子的人一波一波的来,您们这些家伙倒好,自己个儿落得清闲,什么事儿都让我一个小辈儿出去应付,这我能应付得来吗?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太一宗的惜风,他是三天两头的打啊!还有那些天知道哪儿冒出的旁门小道,我就纳了闷了,他们属苍蝇的啊,嗡嗡的往我们龙虎山上贴?咱们龙虎山好端端的,招他们了还是惹他们了?谁乐意他们来啊?师爷,照我说,全给他们赶出去算了,烦不烦人他们……”

听出了话语里的不耐烦,老天师有些玩味的看了张三会两眼,哑然失笑,嘴角却泛起了几分苦涩:“的确是苦了你了,可是三会啊,不是师爷和门中长辈贪清闲,实在是我们不能出面啊!”

张三会愣了:“可这龙虎山您和那些长辈才是话事人……”

“是啊,连你都觉得师爷代表着龙虎山,所以那更不能出面了!”

老天师摇头苦笑,接着说:“你以为那些人来咱们龙虎山是安了什么好心思?他们是在逼着咱们龙虎山表态啊!”

张三会猛的松开了手,转过了身子,难得的认真了起来:“表态?表什么态?”

老天师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全真的一时道人曾给我们传了话,关于一个小娃娃!”

张三会眯着眼想了片刻,恍然道:“记得,好像和当年秦岭开地脉那小子有些关联,说是那小子成人之前,不能有人打他的主意!那小子关我们屁事,闲的没事干才会去打他主意!那周玄祖又是个什么货色,好大的底气,全真的老道竟然心甘情愿的为他传话,就连师爷您,也重视的厉害!”

老天师耸拉着眼皮,轻声道:“你不必知道他是谁,只需明白,那个人背后站着的势力,虽不出世,却是我们龙虎山也无可比拟的存在!这些事,我明白,全真的人也明白。

可世间的其它门派却似乎不是太清楚,或者说是不甘心,可他们又没有足够的底气,所以啊,听见了风声才扎堆的来龙虎山,想拉着我们去做那个大头鬼已达到和那不出世的势力分庭抗礼!

如今的世间道门,传承最大的就是我们天师府和全真两家了,而全真派的弟子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失踪,换句话说,对于此事,全真的人已经陷了进去,再想袖手旁观已经不可能了,所以这才来我们天师府想探探我们的口风……结果啊,那些早就坐不住的门派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巴不得我们天师府也牵连进去,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场面,三会啊,师爷如今可是被天下道门架在火炉上烤啊,哪一种态度都会让天师府陷入水火之中,为此,师爷只能躲着了,委屈你了……”

张三会眸子忽然沉了下来:“我天师府行的端做的正,他们想威胁咱们?师爷,咱怕他们干什么?”

老天师哭笑不得,指着张三会:“豪气的话容易说,豪气的事儿却轻易做不得,唐太宗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时曾有一个大门派,比我们天师府底蕴不知厚多少,可当天下那些旁门众矢之的时候,不也一样倾塌?师爷我可不敢重蹈当年的覆辙,而且咱们和全真也不能比,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师爷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害了你们……”

张三会震惊的看着面前胡子花白的老人,低声说:“师爷,有这么严重?”

老天师摆了摆手:“不止如此,到时候想抽身都难了!”

“那小子不过是开个地脉而已,让这些人如此惦记?而且,和太一宗又什么关联?还有那个惜风,如果太一宗都是他那样的实力,不可能沉寂这么长时间……”

对于张三会的疑惑,老天师摇摇头:“这些年,着实生了些大事,师爷这几年也一直刻意让天师府避着这些事,生怕沾染上不必要的因果,前些日子我让人查了查那孩子的去处,那孩子早在年前就拜入太一宗门下了。或许正是师爷这些年谨慎过了头,竟然有旁门左道在江西冒充我龙虎山的名头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张三会嘴里哎呀呀的挠着头,恍然大悟:“哎呀呀,怪不得,怪不得大过年的太一宗那个蛮子跑到我们天师府来讨说法,一口咬定我们欺负了他小师弟,原来是有人打那小子的主意不成最后把黑锅甩到了我们头上,挨千刀的!”

抓耳挠腮了半晌,张三会耸拉着肩膀,有些无奈得道:“那边儿又打起来了,师爷,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啊,只怕人越来越多,您得拿个主意啊,不然那些人岂不把我们当成了软柿子?”

老天师把手藏进了袖子,叹了口气道:“等等吧,再等等看吧……”

说话的功夫,又一个小道士小跑着进来了,见张三会和老天师苦着脸,有些茫然的指着府门的方向说:“师爷,三会师兄,府门外来了人,说是太一宗的萧道子……”

老天师半闭着的眼皮子忽然睁开了:“萧姓……”

见小道士点了头,老天师不知为何,突然长长松了口气:“三会,吩咐人,接贵客!”

第六十七章 牵连 4

“此处本为仪门,只是已经被毁,据记载,在古时,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萧道兄且看,那樟树下的铜钟为元至正十一年所铸,重达千斤,其旁的碑文为元代大家赵孟頫所书……”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天师府果然不同凡响,啧啧……”

“萧道兄哪里话,贵派若完整传承至今,只怕比我天师府也要强上几分啊……”

……

对于老天师的恭维,萧老头受用的很,满脸红光,只觉得倍儿有面儿,不时的抖着胡子有意无意的朝一旁的惜云大汉显摆,嘴里吹嘘着当年太一宗种种的辉煌,也不知是真是假。

而惜云大汉也瞪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与老天师联袂而行的萧老头。

的确,能让老天师如此接待,的确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张三会揣着手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见两个老头腻歪的紧,挠着头张嘴说:“师爷,咱先不忙着和萧老前辈叙旧,先把眼跟前的事儿解决了!”

萧老头蓦然站住了,上下打量了张三会一眼,抹着嘴巴子叹了口气:“好苗子啊,长的也俊俏!”

转眼又看了看一旁虎背熊腰的惜云大汉。

惜云大汉挺直了胸脯,咧着嘴角,一脸希翼的看着自家师父。

横看竖看,萧老头颓然叹了口气,最后只朝地上唾了口唾沫:“丑!”

奇怪的是,对于张三会的话,老天师和萧老头自动无视了一样。

直到过了院子,几个人停在一处殿门前,隔着红墙,能清楚的听到闹哄哄的喧哗声。

张三会吐了口气:“前面就是万法坛了,你听听,还打着呢……”

萧道子神色渐渐的凝重了,赔罪一样的拱了拱手。

老天师摇头苦笑。

万法坛,一千二百平方,极是宏伟。

形形色色的人。

而就数正中央闹的最厉害。

惜风脸色沉得能拧出水,袖子挽到了臂弯,指着面前的人:“五念门,算个什么东西,非道非佛,拿些邪术蒙骗世人,我太一宗虽小,也不是你们这些杂碎能欺凌的,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只管来!”

周围的人,三五成群的扎堆聚在一起,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惜风,鼻孔里时不时的发出一声冷哼。

萧老头拍着惜云大汉的膀子:“看,师父说什么来着,老二这幅样子,像是和我太一宗绝了干系的人么?”

惜云大汉还未说话,人群里忽的骚动了起来,有人叫了声:“老天师来了!”

看到萧老头和惜云大汉的打扮的时候,场上躁动起来的人皆愣住了,不知道老天师身旁这两人是什么身份。

惜风自然也是听到了动静的,回过头时,眼皮子却突兀的跳了跳,略显沧桑的脸上神色异常的复杂,最后却有些惊慌,犹犹豫豫的想张嘴,看了看场中的人,猛的转身头也不回的就要走。

惜云大汉却急了,在后面扯着嗓子:“老二,你个倒霉玩意儿,你去哪儿?”

这样的话一落,周围嗡的炸开了:“太一宗的人!”

惜云大汉茫然的看着周围人的反应,不知所以然。

老二惜风突兀的折回身子,嘴里狠狠地咒骂了声:“没脑子的!”

嘴里骂着,惜风却三两步走过来,拽着萧老头和惜云的袖子往外扯:“老头,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若要走,不得拦我,也不得问!”

萧老头看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拍开了惜风的手:“说的什么屁话,啊,我能不来吗?你要真光棍,刚才就别舔着脸说自己是太一宗的人啊!”

惜风梗着脖子,扭过脸,语气苦涩:“这次不一样,老头,对我很重要!这次事情过去,我若还活着,前前后后的原委,我一定跟你们说清楚,但是你们得走!走,懂吗?”

惜云大汉咧着嘴一脸的嫌弃:“咦,你酸不酸,交代后事呢?”

惜风气急败坏的就要伸手推惜云:“你懂个屁!”

萧老头按住了惜风的手,几次张口,最后才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惜风:“老二啊,你后不后悔师父当年把你拉进太一宗!”

惜风蓦的愣住了:“老头你烧糊涂了?”

“没跟你臭白话,你要是说后悔,那权当养了个白眼狼!”

萧老头话说的随意,眼珠子却一动不动的盯着惜风。

惜风晃了晃身子,最后伸着胳膊揽着萧老头的脖子,嘶着凉气:“我要说后悔,你们就会回去吗?”

萧老头嘿的乐了,依旧只是拿眼去看惜风,并不回答,似乎想从惜风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惜风颓然松开手,揉着头发,妥协了一般:“算了算了,狗日的这违心的话我也说不出来!说出来了你们也不会信!”

“那还扯个嘛?老二,老头儿说的对,不管你心里藏了什么不能说的事儿,虽然平日里你那二五眼揍性腻歪人,但是碰见了要紧的事儿,咱不能看着你不管啊!”

惜云大汉说着,指着周围的人:“你厉害啊,几天功夫把这儿的人惹了一遍儿?不要紧,咱一家子全来了!不怵他们!”

惜风的脸突然变了,声音有些低沉:“小五也来了?”

“马上就来了,老三带他回家去看看!”

惜风胸口极度起伏,指着萧老头的鼻子压着嗓子道:“老头儿,你以为他们来龙虎山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也不是冲咱太一宗来的,更不是冲那浮棺来的,他们是为了当年开地脉那小子!为了那小子的手中的……”

惜风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气道:“开地脉那小子是谁你不比我清楚啊?原本他们似乎还有所顾忌,如今倒好,你们直接把小五给送上门了……我的事儿暂且不提,一旦小五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以为他们还会有什么顾忌?倘若他们这群人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就凭我们几个?分身乏术!”

惜云大汉支支吾吾,良久,闷闷的转身就要走:“我去找老三!”

话刚落,周围三五成群的人,便把门口堵了个严实。

有人笑嘻嘻的冲老天师拱手:“老天师,我们来了这好些日子了也不见老天师露面!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自然不能和天师府比,只是这太一宗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们能让老天师如此厚待相迎,对我等实在是不公平……”

笑里藏刀的话,明着在和老天师说,话里话外,却直接把矛头抛给了太一宗。

张三会嘿的冷笑:“我师爷想怎么着,是你问的着的?”

那人依旧笑着说:“我等小辈自然是没那个资格去过问老天师的,只是这太一宗么……嘿那就另说了,鄙人只是个跑腿儿的,在我门中资质只算一般,所以这太一宗的惜风我敌不过他,还斗胆向老天师请求能容我向门中报个信儿,也不以多欺少,只让我门中修为翘楚之弟子来重新替我与这太一宗一较高下……”

这样的话,说的周围人眼睛一亮,纷纷附和:“对,我们都是跑腿的!还请老天师容我们通个信儿,不然天师府如此无视我等,却唯独对太一宗这小门小户的如此厚待,我等实在不甘!”

萧老头却突然笑了,看了一眼笑的得意的那人:“好一个暗度陈仓的手段,即拴住了我太一宗,又可以借此机会把门中骨干拉过来……啧啧,好手段,我太一宗应下就是!”

“老头儿,你疯了?”惜风多少有些急了。

萧老头眯着眼:“退不得了,人家计谋用的光明正大,赤裸裸的阳谋,他们想试探咱们太一宗的虚实,老二,我还是那句话,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从小五来的那天,咱们太一宗往日的清静日子,就没喽,所以我才让老大把馆子关了,今日若退缩了,以后,咱们就只能任人欺凌了……”

惜风舔了舔嘴唇,也笑了:“说的也是,那就打吧!”

不远处的大殿里,一时老道和宋城也闻声走了出来……

第六十八章 牵连 5

五念门,本出自天亲之净土论。

佛门中指往生阿弥陀佛净土之五种忆念修行门。

而此五念门却非彼五念门,传清年间,有妖人为祸民间,得祝由之术聚世间心术不正者开宗立派,此派非道非佛,却放言纵五念,方能得真正极乐净土,求心欲,方为道之本真,故自号五念心欲门,害人性命,***女,为佛道所不容。

后佛门有怒目金刚为护世间正法,血洗五念门,使妖人永堕阿鼻地狱,世受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五念门余孽自此收敛,以杂术为法,不敢再轻易作恶,才终可以在泱泱正道之中求得一线生机,残留于世至今。

千里之外,辽河流域,内蒙自治区,盖了四方块羊毛毡的圆形尖顶的蒙古包帐里,年轻的牧民正带着妻女很肃穆的进行着祈福仪式,新的一年,牛羊的安康和草原牧场的肥沃,都是他们所祈福的内容,虔诚而郑重。

主持祈福仪式的,是几个披着喇嘛服的僧人,黑瘦的脸膛,一双眼珠子却时不时的往地上牧民妻女丰润的身段上瞅。

喇嘛教、***教、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汉佛教和道教,都能在草原上找到他们的影子。

十年动荡期间,草原上的宗教同样受到了很大程度的破坏,尤其是喇嘛教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绝大多数寺庙被破坏,经书被焚毁,僧人逃离,如此的结果,就是草原上很多寺庙都空了下来,这些寺庙,便成了一些流落世间的三教九流的好去处,毕竟,剃了头,披了僧衣,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

那三两个喇嘛,出了蒙古包,走远了,其中一个看了看年轻牧民赠送的奶食,只咬了一口,便恶狠狠的砸在地上,擦着满是唾沫的嘴角:“每次都拿些膻不拉几的羊奶做成的玩意儿,真他娘的膈应人!”

另外一个萎靡不振的喇嘛捻起一块儿奶食扔到嘴里慢慢的嚼着,无神的眼里却冒着邪光:“刚才那两个女人着实不错,可惜了,放不开手脚……”

为首的枯瘦喇嘛看了身旁的两人一眼,枯瘦的眸子辨不清神色:“昨日门里的弟子传来了消息,太一宗已出世,很可能我们惦记的东西也会出现,就在龙虎山,你们两个走上一趟吧……”

闻言,那两人大喜,相比于枯燥无味的草原,那江浙的繁华才是让他们真正流连惦记的所在。

对于狂喜的两人,枯瘦的喇嘛却似乎并不看在眼里,只是望着西拉木伦河的黄水和黄沙,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拜了拜:“辽水浮棺现,五念菩萨生……”

差不多的情景,这一天在很多地方同时上演……

。。。。。。。。。。。。

而相比于此,此时此刻的袁屿并不知道那么多,对于他来讲,日子和往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重新回到自己家里这个破落的院子,袁屿仍然还是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的。

只是住了两晚,惜尘和袁屿便拉着小道姑要走了。

顺路去县城坐车的时候,是可以去看一下胡飞的,从王老爹口中问了胡飞娘赁的房子所在,清晨时分,袁屿便重新锁上了家门。

徒步走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县城不大,初中更没有几所,所以地方很容易找。

隔了很远,袁屿一眼就认出了那扎堆扯闲话的几个妇女中的胡飞娘,只有她手里用针线纳着一双鞋底。

对于胡飞娘的勤劳,这一点,袁屿从来不会去怀疑。

卖零碎东西的地方,那时候都叫小卖部,好听点便是杂货店。

因为紧着学校,所以除了针头线脑和日常用品所需,门口还用木板支了摊,卖些田字格的本子铅笔。

只是隔了半年而已,袁屿心里却隐隐的压抑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远远的叫了声:“姨!”

胡飞娘随便瞅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突兀的却又跳起来,手里的鞋底都顾不上了:“呀,阿屿,姨都没认出来……”

袁屿没由来的有些按耐不住的欣喜:“阿飞呢!”

进了屋,胡飞娘扯着袁屿的手不放,忽的抹起了泪:“阿飞要下了学才能回来,你知道的,他总是不好好写字……阿屿啊,你是个好孩子,姨知道,多亏了你,阿飞才能上初中的……”

袁屿笑的很好看,慌忙拉着惜尘和惜霜给胡飞娘介绍。

听到袁屿说自己是他的师姐的时候,惜霜呀呀的捂着脸,无处安放自己的兴奋,最后只得咯咯的笑着扑到袁屿身上:“哎呀呀,羞死人了……”

或许是有外人的存在,胡飞娘擦干了眼角,有些局促不安,对于怎么和陌生男人打交道,她是不擅长的,在她眼里,这一向是只有当家的男人才会掌握的本事。

所以,胡飞娘只说一定要吃了晚饭再走,阿屿回来了,一定要和胡飞见上一面的。

惜尘是个很温和的人,至少在外人面前是,对于袁屿和胡飞,惜尘多少是知道些的,因此,对于胡飞娘的挽留,惜尘也就应下了。

胡飞娘终究还是有些拘谨,所以只说让袁屿看着店,她自己就去菜市场买菜去了。

惜霜很新奇的坐在凳子上咯咯笑着装模作样的和惜尘说:“师兄,我……我也会做买卖了……”

惜尘摇头轻笑,袁屿也笑,笑的很开心,这一刻,他是很满足的。

门外果然有人来买东西。

年纪并不太大,只是头发比普通人长了些。

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单买卖,小道姑紧张的额头都冒了汗,指着那人问:“你要买什么啊?带钱了吗?要付钱的,我可不赊账!”

那人这才看见了柜子底下坐着的小道姑,有些不苟言笑,看到惜霜的打扮的时候,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轻声说了句:“拿包烟!”

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袁屿挠着头从屋里走出来,因为他并不知道烟该卖多少钱。

刚想说话的时候,袁屿却发现那人在看自己,说不清楚怎样的一种目光。

良久,那人自顾自拆了一包烟,有些生疏的点着了,抽了一口却把眼泪都咳嗽出来了。

袁屿好奇的看着那人:“你不会抽烟,为什么要买?”

那人止住了咳嗽,垂下眸子:“之前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喜欢抽,所以我想试试!”

说着,那人吸了吸鼻子,忽然似笑非笑的看着袁屿,眼睛里带着一闪而逝的困惑:“小子,你不认识我了?”

这样的话,袁屿茫然,一旁的惜尘脸却猛的变了,把袁屿和惜霜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神色警惕的看着那人。

“不必对我有敌意,碰巧遇见了而已!不过,你不记得我倒也不奇怪,你去秦岭那年,才七岁吧……明明只是几年而已,为何却遥远的像隔了一辈子……”

说到最后,元真子忽然摇头涩声苦笑,声音越来越小,已经近乎呢喃……

可能是觉得手里的烟实在没什么好抽的,元真子便掐了,随手扔在一旁……

第六十九章 牵连 6

能一眼认出袁屿,并直言不讳道出袁屿曾去过秦岭的人,惜尘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了心中的警惕。

可他不曾去过秦岭,所以,也实在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只是,眼前这个人的眼中,又的确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敌意来。

那双眼中,只有一抹历经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而重归于的平静的淡然,眼底的平淡之中,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茫然,除此之外,惜尘实在找不出其它的语言来形容面前这个人。

见惜尘仍然紧绷着身子,元真子倒也不在意,拿手扇开鼻前缭绕的烟气,很随意的又一次问袁屿:“你真不记得我了?”

袁屿愣愣的眸子里,微微有些痛苦,双手轻轻的抱了头和惜尘说:“师兄,我头疼……”

似乎要想起什么来,可脑海中却又似乎有东西一直在沉甸甸的刻意压着它,在即将浮现的一刹那,又重重的跌落回去。

元真子终于也有些意外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看惜尘又看看袁屿:“你叫他师兄?”

随即哑然失笑,神色渐渐趋于黯淡:“怪不得,我本以为,你也会在老林子出现的!原来是做了别人门下的弟子!”

惜霜咬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神色痛苦的袁屿。

元真子掐了指,指间青茫一闪而过,点在袁屿眉心,轻叹了口气:“真想不起来,那便不要想了!当年的人,很多都不在了,所以啊,碰见你便生了些亲切感来,即便只是当年一面之故,即便是个孩子……也想来说上两句话……”

惜尘心里却翻起了大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

见袁屿神色好了许多,惜尘才说:“小屿他好像……记不得那年的事情了!”

惜尘未明说到底是哪年,但他清楚,面前这个人应该知道。

元真子眼睛里分明有什么东西晃了晃,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了身,要往外走,似乎并未打算多做停留。

却猝不及防被喊住。

“你是……”

惜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喊住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元真子驻足,回过头有些戏谑的看着惜尘。

“历经秦岭和老林子,如今还活着的人,没有几个,你是冷……”

“我怎么可能是他那样愚蠢的人!”

很奇怪,惜尘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元真子一直平静的眸子里,神色动了动,最后竟有些落寞的低语:“不是愚蠢是什么……”

惜尘愕然的站在原地,他不曾想到面前这个人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小屿他到底……”

惜尘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有些语结,他终归是有些内疚的。

袁屿入山门不过半载,可是太一宗却似乎随着袁屿的到来,冥冥中被卷进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之中。从萧道子当初的反应,萧道子的那些话,包括老二惜风的变化,惜尘都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常常使他不安,而他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把袁屿带回了山门,他终究不能释怀,可他对于袁屿却又是情真意切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惜尘就这么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挣扎之中。

因此,他很想从面前这个人口中弄清楚一些什么来。

显然,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我和这小子只是一面之缘!关于这小子,我知道的,无非是当年秦岭开地脉的事而已。这些事,并不是什么秘密!随时都可以有人告诉他,不过没什么意义,事情已经过去了!”

说到这里,元真子有些惊咦的看着惜尘的反应:“我只是有些奇怪,这小子之所以想不起当年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封住了他三魂一角!封的很牢固,当年七岁便能开地脉,如今却只是一个看不到太大修为的道童子……”

惜尘震惊的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些,他从未察觉,毕竟,谁无端会去探查自己亲近的人的灵魂。

“人之三魂,其一胎光,为主魂!其二幽精,其三爽灵,又叫灵魂,人之意念逻辑记忆皆在其中!三魂转生,那孟婆汤洗的便是灵魂,洗尽前生爱恨情苦,转生为人,肉身再生七魄,便是常说的体魄。这小子的灵魂中有东西封住了一角,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的担上的东西,除了他该知道的那一天,旁人谁也道不清的!”

话说完,气氛便沉默了。

打破沉默的,是袁屿带着几分慌乱的声音,袁屿很认真的看着惜尘:“师兄,小时候他们都叫我讨债鬼,我真的是讨债鬼吗……”

惜尘心里猛的颤了颤,揉着袁屿的头发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来:“没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整个太一宗你是老小,不管出了什么事,师兄都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惜尘的手在抖。

而这样的话,却猝不及防的让元真子的心神有些恍惚,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心里止不住的发慌。

他亲眼见证了太多活生生的人从他面前一个一个死的如此决然,为了那荒唐的情义,就如同此刻面前一般的情义……

他更无法忘记,相比于那些人的决然,他那一刻的退缩,是如此的卑微,他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之后紧跟着支离破碎……

心中阵阵的发慌感,最终化成了一股未知的恐惧,元真子满头大汗的捂着胸口逃一样飞奔出杂货店,甚至连烟钱都忘了给。

一直到心疲力竭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朦胧的擦了黑。

元真子浑身如水洗一样靠着树干瘫在地上。

有时候,当几乎所有人拼尽全力死去,那个旁观了一切却活下来的人,一定是痛苦而折磨的。

撕扯着湿漉漉的头发,元真子神色忽然动了动。

有路过的人说话的声音,从他们的口中,元真子听到了龙虎山,听到了太一宗,也听到了关于秦岭开地脉……这样的只言片语……

所以元真子甩了甩黏在额头的发丝,摇摇晃晃的挣扎着站起了身子,他要去龙虎山……

。。。。。。。。。。。

胡飞娘做的饭菜很丰盛。也很可口。

《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一大堆师父里面,就有穿着道袍的牛鼻子,所以胡飞异常艳羡的看着袁屿,他不止一次的厚着脸皮的扯着惜尘问能不能教给他武功。

惜霜被胡飞逗得趴在桌子上的笑的喘不过气。

最后,胡飞酸溜溜的扯着袁屿的衣角气馁的说:“小屿啊,你把我扔在这里过苦日子,自己个儿跑去当大侠去了……”

对此,袁屿只是无奈的笑。

总有一日,胡飞终将会明白,这个世上,是并没有所谓的大侠的,那只是儿时一场充满了豪情、浪漫而又虚幻的梦而已。

也总会有一日,他会像很多人一样,被这个现实的近乎绝情的世界完美的驯养,直到忘记那曾经有过的豪情万丈的梦想,最后颓然的自嘲着安慰自己,原来,生活也只能这样了!

临走的时候,惜霜黏着袁屿咯咯的笑。

胡飞依依不舍的跟在袁屿后面,很八卦的感慨:“小屿,这丫头片子好像很喜欢你啊,潇潇知道了一定会吃醋的……”

说着,头上就被自家娘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好东西不学,净学些骚话,等你爹回来了,看不撕烂你的嘴……”

看着捂着脸哎呀呀害羞的惜霜,袁屿轻笑着想,应该是喜欢的吧,自己也喜欢,师兄,师父,山门,他都喜欢。

可是,袁屿又总觉得胡飞口中所说的喜欢和自己心里想的,是不一样的,而至于究竟哪里不同,袁屿挠着头半晌,却又实在分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年,袁屿他们已经过了十三个满岁,正式踏入十四岁的行列了……

第七十章 牵连 7

人越来越多的时候,老天师终于坐不住了。

为了不让那些不入流的人来瞎凑热闹,老天师神色很凝重的让张三会下了封山令。

老天师说,这几日天师府少不了会闹些动静,如此做也能避免引起外界常人不必要的注意。

日落时封山,闲杂人等入府恕不接待。

这便是老天师吩咐下来的话。

天师府的小道士们,终于松了口气,人多了,吃喝拉撒,最后忙里忙外的还得是他们,心里早就不痛快了。

所以,太阳渐渐挂了黄晕的时候,张三会领了几个小道士,在府门两里外,捏出了几张蓝色纸符,裹在了几根巴掌大小的令旗上。

夕阳正好的天儿,忽的就被浓的辨不清东西南北的白雾笼罩住了。

白雾外,又被张三会摆下阵石,阵法简单却实用,若是有实力不济者,入此阵,便如遇鬼打墙,可退不可进。

布完了阵,张三会就十分不情愿的和那几个小道士寻了一个不高的山头,在一块儿大青石上懒懒的一坐。

老天师给他留了话,府里的事儿,暂且不让他问了,让他留意着点儿,若万一真碰见了那死脑筋的,困在这里不肯出去,夜里天寒地冻的,怕是会出人命,所以让张三会时刻感应着点儿阵眼处的动静。

张三会真真烦透了这些人,搅的他们不得安宁。

天色越来越晚,张三会和那几个小道士愈发觉的无趣。

倒是来了几拨人,在阵里绕了几圈,恶狠狠的咒骂了几句狗日的天师府,便兀自垂头丧气的掉头回了去。

小道士有些气急败坏的和张三会抱怨:“连这最基本的奇门虚实真假都辨不清,也好意思来我们这儿蹭吃蹭喝蹭脸面?实力不济又反过来骂我们,真是不知好歹……”

张三会半闭着眼,耸了耸肩抽出手剥下了小道士的外袍,垫在身子底下,不然实在硌的慌!

垫好了正准备躺下的时候,张三会惊咦的抬起了头。

看着那白雾中第一次出现的两个人。

深红的僧袍斜着裹了身子,头发剃的也不干净,远远的看过去,头皮有些发青。

小道士有些迟疑的看着张三会,张三会却摆了摆手:“既然是凭本事进来的,那便没有拦着别人的道理!”

话虽这么说,张三会却一脸狐疑的看着那两个喇嘛进了府门,看打扮,是佛门中人,可张三会却从这两人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佛门该有的慈悲之色。

张三会兀自纳闷,之前没见有喇嘛打扮的人来龙虎山啊!

两个喇嘛,一个叫甲央,藏语中,是菩萨的意思,另外一个,叫桑吉,是佛陀的意思。

……

。。。。。。。。。。。

而此刻天师府万法宗坛上。

一时老道紧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站在一时老道身旁的,同样是一个朱颜鹤发的老道,相比于一时老道的心事重重,这位,却有些气定神闲。

而众人目光所集的场中央,惜风收了指间的坤末印,地上,两个人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冷汗如雨。

围观的人,脸色已经难看起来。

“一时道兄,你我已经看了整整一天了,这太一宗只怕远远不是你想的如此简单吧?”

听到这话,一时老道面色闪过一抹愧色,拿衣袖遮了脸摇头苦笑冲一旁朱颜鹤发的老道说:“念守道兄取笑了,无论太一宗怎样,我全真的颜面,都已经丢了六分了!”

世间的道门,抛开正一派天师府,和终南山全真派,传承比较正统底蕴比较浑厚的,那莫过于崂山一派。

当初徐宏晔诡异失踪,留下只言片语,全真毫无线索,之所以会来江西天师府,其根本缘由还在一时老道此前的崂山之行。

正一以符咒行世,全真修心,清心诀等都是至高无上法诀,而崂山一派,这些年的名声其实是不太好的。

因为很多在世间招摇撞骗的人,打的都是崂山的幌子,为什么?容易装!崂山南九水最有名,受法主要是治蛇咬、恶伤等。如果以符咒捉鬼降妖之术行骗,那你得有些入得了眼的基本功,而且万一遇到了真家伙,大多死相凄惨,所以需要很大的代价和风险。

打着崂山的幌子就不一样了,装模作样的,弄个润肠通气的偏方什么的,在那些信息交通并不发达的地方,还是很容易成功的,治不好,却也治不死,也不用担大风险。

所以那些跑江湖坑蒙拐骗的货色,慢慢的就把崂山的名声给败坏了,

当然,一时老道去崂山,自然不紧紧因为崂山一脉只会给人看伤,崂山道士术法比不得正一,决法又比不过全真。

而一个门派能长长久久的流传下来,自然便有它该流传下来的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捉鬼除妖符咒口诀印,只能算是小道。

古中国术数,有三大秘术,古人称为三式,最为让世人所闻名的非奇门莫属,每逢改朝换代乱世之秋,奇门定然现世,秦末汉初张良,三国诸葛武侯,元末明初刘伯温……

另外,便是大六壬,六十花甲十二神……为古代宫廷占术。

最后,还有一秘术,那便是太乙神数,所谓太乙神数,相传太乙神数参考大六壬而来,却反被很多术士称为三式之首。

符咒模拟阴阳两界之符号,而此秘术三式,却是模拟大道运行之根本。

因此啊,仿佛是一个定数,通三式秘术的人,凡精通者,好像都没有太好的下场,所以往往都轻易不会将此等秘术轻易示人。

如果有人曾在以前去过崂山附近,街头、集市、或者庙会等地方,一定会有摆摊卜卦之人,或者是有瞎子敲着探路棍儿,敲着报君知(竹板、铁片、或者是一面铜锣),嘴里念念有词,打着文王六十四卦,河图洛书等等偌大的噱头,不知真假。

当初,一时老道去崂山,寻故友孙念守,只为求一占,关于自己的弟子徐宏晔的一丝线索。

占过之后,孙念守当时变了脸色,犹豫再三,只给出了一时老道八个字:“应在江西,太一宗嗣!”

这让一时老道很迷惑,江西天师府和早已没落的太一宗,如何会扯上关联?

带着这样的疑惑,便来了龙虎山天师府。后面的事,都知道了,一时老道前脚根到了龙虎山,那边儿,惜风他们为了给袁屿出气,便打了上来。

言归正传。

听见一时老道的话,孙念守微微愣了愣:“宏晔携阴阳尺失踪,下落不明,事出有因,倒也算不得有欺人之嫌!这太一宗,人丁虽然不旺,却不简单!虽说今天和太一宗出手的都不是什么底蕴浑厚的门派。可即便如此,他一人斗了一天,尚有余力,已经容不得轻视!”

一时老道摇摇头苦涩道:“非也,欺人之嫌只是其一,我全真一直与世无争,唯求一心静自然,如今却悖了门中信条来这里搅动风云,愧见先祖……”

孙念守微微眯起了眼:“言过了,老哥哥且把心思放一放,太一宗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既然卦象如此,不妨接着看一看……”

而另外一边,天师府的小道士已经引着两个喇嘛即将来到万法坛之中……

第七十一章 牵连8

因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场中惜风身上,所以,那两个喇嘛的到来,初时并没有能吸引太多人的目光。

惜云大汉一张脸亢奋的过了头,拽着萧老头的衣角:“哎呀,老二这倒霉玩意儿真行啊,看这架势,没咱事儿了!”

萧老头眼中却看不到一点儿喜色,最后,只是朝四周拱了拱手:“今日便如此吧,诸位心中可还有不公?”

却没人回答萧老头的话。

萧老头却没由来的冷笑起来:“不说话,只怕诸位如此敌视我太一宗,并不是因为心存不公,而是另有原因吧?”

萧老头的话,让原本寂静的道场上,忽的起了骚动,诸人神色各异,就连惜风眉头也跳了跳。

“既然如此,那太一宗不妨说说,到底是何原因?”

突兀的冷声,带着些阴阳怪气儿。

紧接着,人群里便有人欣喜若狂的咋咋呼呼的喊:“上师……上师来了!”

循声望过去,地上噗通噗通跪了几个人,眼中狂喜的看着那两个喇嘛,倒头便拜:“弟子恭迎两位上师……”

众人神色忽的紧了紧,因为那拜倒在地的人口中的弟子之称。

是五念门的人。

那两个喇嘛眼珠子却动也没动,依旧直勾勾的盯着萧道子,似笑非笑。

还容不得别人反应的时候,老二惜风便斜着眼把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贴过来,抬手在两个喇嘛青灰色的头皮上抽了两个脆响:“看什么呢?装大尾巴狼啊?”

整个道场上,静的诡异,仿佛只剩这响亮的巴掌声。

拜倒在地的五念门的人,原本的狂喜之色就那么僵在脸上,然后是愤怒和屈辱。

两个喇嘛身子都在抖,神色阴婺,嘴里恶狠狠的挤出了两个字:“找死!”

老二惜风却没听见一样,拿手指头扯了扯两人身上的喇嘛服:“这身行头不错,哪儿偷的?你这五念门混不下去了?怎么还跑去当和尚去了?”

见两个喇嘛神色阴沉的愈发厉害,老二惜风咕的憨着嗓子笑出了声,连连摆手:“吓唬我?甭给我使这套,不好使,有能耐直接弄死我,那才是本事!”

萧老头砸吧着嘴,低声碎碎的念叨:“以前没发现,老二这欠揍德性,这么稀罕人呢!”

惜云大汉深深的看了一眼萧道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人要脸树要皮,两个喇嘛此次来江西,显然不是为了受骂而来,两人冷眼看了惜风,后退两步,各自从腰后摸出一个转经筒来拿在手里摇了起来。

道场上,随着那经筒转动,隐隐有肃穆之音响起。

有人惊呼了声:“六字大明咒!”

老天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大殿正门处,看着那两个喇嘛道:“藏佛把经文放于转经筒内,每转一遍,便等于念诵一遍。”

宋城一干人就站在老天师身后,宋城有些不解:“五念门的人本无佛根,缘何能唤起这佛门金石之音?”

老天师沉吟了下,轻笑道:“唤起金石之音的,并不是那两个喇嘛打扮的人,而是那转经筒本身!这转经筒应当是昔日佛门大修手中之物,因此自身沾染了些念力。”

宋城似有所悟。

转经筒在两个喇嘛手里越转越快。

惜风轻笑道:“无论是道还是佛,五念门学东学西,却总学个四不像出来,只是可惜了你们手里的两个好物件!”

那两个喇嘛却忽的盘坐在地上,各自将那转经筒立在面前,本是夕阳将尽的时辰,那转经筒却朦朦胧胧的覆盖上了一层金芒。

金芒之后,隐隐有一尊相貌狰狞的六足金刚像的虚影出来。

惜风紧锁了眉头。

而下一刻,惜风忽的退了两步,那六足金刚像,竟然笑了,全无佛像该有的威严,只有渗入人骨子里的诡异。

“好邪性的笑面金刚!”

一时老道和孙念守微微变了颜色,老天师眯着眼,沉吟不语。

围观的人中,有人惊骇的指着那两个喇嘛失声惊呼:“那是什么东西?”

六足金刚像身侧隐隐生出一片血海出来。

那两个喇嘛叩首在地:“童郎童子魂,葬下血海不生地……”

伴随着如此怪异复杂的音节,六足金刚身侧的血海之中,一张张小儿鬼脸哭啼声渐渐遮住了喇嘛的念咒声。

那血海,如同涟漪,荡漾开来,铺满了万法宗坛,整个地面如同化开了一般,抬脚时,脚底竟扯出了粘稠的血丝。

一直喜怒不动于色的老天师面色一震,忽的厉声暴喝道:“孽障,我天师府岂能容你动用如此邪术!”

老天师话落,一旁的一时老道神色几度挣扎犹豫,最后愧声道:“老天师,有我等在,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不妨看看这五念门到底有何手段,事后再做断决也不迟!”

孙念守也如此劝说老天师。

场中的人屡次从太一宗手里讨不了好,哪里又肯放过此等机会,自然同样出言劝说。

老天师脸色难看的厉害,沉得能拧出水来,最后只发出一声轻笑:“枉你们一个个自称名门正派,为了心底的私情私欲,嘴脸之丑陋,不堪入目!”

一时老道咬咬牙:“老天师,且再忍上片刻,念守道兄先前卜卦,卦象所示,我门中弟子无故失踪,门中至宝阴阳尺不见,卦象之契机,正应太一宗!还请老天师给我全真一个薄面!不然出了纰漏,我实在愧回山门面对掌教师兄!”

老天师闭目,胸膛极度起伏,最后拂袖怒道:“你全真把我天师府置于水火之中,可曾给我天师府留情面?你全真要怎样,老道不去管,一时,这么些时日,我天师府闹得上下不宁,你全真的脸面,我天师府给的还不够吗?休要得寸进尺!”

一时老道垂手不语。

场中,萧道子突然按住了惜风的肩膀:“老二,你歇会儿吧!”

惜风却甩甩膀子:“老头儿,知道你好心,我好着呢,你那老胳膊老腿儿的,还是歇着吧,人家门派里坐镇的老家伙没出手,咱太一宗也轮不到你,你得镇场子啊,不然岂不是弱了气势!”

似乎生怕萧道子不放心,惜风拍了拍手,解下身上一直绑着的布条,扔给萧老头。

完了,就很利索的握紧了那把剑。

惜云大汉拍着大腿:“哎呀。嘛玩意儿,老二他……我没看花眼吧?”

萧老头气急败坏连锤了惜云三拳:“你叫唤个啥?”

惜风回过头愣愣的看了萧老头两人片刻,神色复杂,最后摇头轻笑。

脚下,步子却忽然动了,他在踏步罡,错觉一般,惜风的步子宛若融入这天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味。

萧老头瞳孔猛然骤缩。

惜风笑的却有些惨:“莫看了,老头儿,这不是太一宗的东西!”

未曾出剑,惜风口中却轻喃了句:“启剑式!”

抬手,那把剑连同剑鞘整个没入血红色地表不见。

惜风冷眼看了看那两个的喇嘛,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了一道血印。

萧老头第一次觉得相处十余年的惜风陌生起来,看到那血印的时候,萧老头心里再一次翻起滔天骇浪,那血印竟与方才那把剑九分神似。

第七十二章 惜风 1

剑入地不见。

惜风持掌而立。

两个喇嘛嘴角只泛起了一抹冷笑。

那六足笑面金刚像带着身后的血海凌空而起,卷着血气镇向道场中央。

惜风身侧,突的涌出十数道血肉模糊的身影出来,都只有小儿般大小,将惜风身影围的严严实实。

一时老道等人微微退了身形,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两个喇嘛远远的看死人一样看着惜风:“血海金刚,驱魂离散术,散你七魄,度你三魂不生,永受折磨!”

话落,那六足笑面金刚像身后的血海渐渐的凝成一朵座下血莲,地上那血肉模糊的身影,竟然同时盘腿而坐,宛若一群血童子。

而最让众人毛骨悚然的是,那血童子同时张口,嘴巴只有瘪瘪的一条缝,张开却喷涌着猩红的血水,发出震人耳膜的咆哮声。

道场一旁的人,竟有过半瘫倒在地,面色惨白,双手捂着天灵盖,神色扭曲。

一时老道大惊:“那血童子在诵往生咒!”

孙念守道:“如此怨厉之音,修为不够者,三魂七魄足以被生生撕裂!”

老天师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一时,这就是你说的生不出意外?”

言罢,老天师叹了口气:“住手吧,我天师府还不是各位分生死之地!”

惜风第一次认真起来,看着老天师:“老天师,不劳您费心了!”

老天师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却有些不解的看着惜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惜风笑道:“先前贸然冲撞天师府门,惜风在此先赔个不是了!”

老天师苦言相劝:“识时务方为俊杰,你可知逞强的后果?你太一宗本就人丁凋零……”

惜风抬眼,神色复杂:“剑式已启,从无收回之理!”

言罢,惜风看了一眼脚下的血色,翻手,掌中血印燃起赤茫。

两个喇嘛只是冷笑连连:“嘴硬到几时?”

话出口,两个喇嘛神色猛的变了。

整个道场上的血气,在慢慢的聚集,其聚集的中心,正是惜风。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老道、孙念守、和老天师眼中尽是骇然。

思索了片刻,孙念守颤声道:“不可能,这是……”

老天师神色变幻的厉害,看了一眼孙念守,摇头苦笑:“的确是明王剑印!一时,你等的契机来了!”

一时老道茫然半晌,失声道:“剑家墨台氏明王剑印?”

老天师涩声笑道:“应当是了,明王剑印脱胎于密教明王印,剑家墨台氏籍此创出明王剑印七式,一直为他们独有,世间再无外人能施展!”

萧老头的脸色蓦然白了几分,身影摇晃,手指却死死的攥着惜云大汉的肩膀。

惜风却犹如未闻,道场之中的血气,依旧在脚下凝聚,已经渐渐凝成了一股宛若实质的剑锋。

身侧那十数道血肉模糊的血童子,生生的被那剑锋撕碎最后化成那血气中的一股。

惜风双指轻拭掌心,脚下燃着赤茫的剑锋如同地龙一般,呼啸而过,直达那六足笑面金刚像座下血莲底处。

没入地表的剑,破土而出,自下而上,带着那股赤色剑芒,把六足笑面金刚像穿了个通透,余势不减,最后定在盘坐在地上的两个喇嘛身子中间,入地三分。

那六足金刚像的诡异笑脸便定格了,数息之后,玻璃一样尽数碎去。

同时碎开的,还有那两个转经筒。

两个喇嘛脸色涌起一抹潮红,竖手指着惜风,最后喷出两口青黑色的血水出来。

惜风有些落寞的一步步走到两个喇嘛跟前,拔起那未出鞘的剑,又问萧老头重新要来了那布条,默默的系在腰间。

萧老头想说什么,惜风却有些厌倦的摆了摆手,看着地上那两个喇嘛:“能借佛门之术,施展如此阴邪之法,如此逆转阴阳的手段,凭你们五念门,还没有这样的手段!”

两个喇嘛神色阴晴不定,却嘿嘿的冷笑着看着惜风:“我五念门通天地之能,其中天机,岂是你能知晓的?”

道场上的血气,已经尽数褪去,那些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的人,仍然心有余悸。

初春的天,临近傍晚,依旧是有些凉的。

惜风背对着萧道子,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惜风不断轻颤的身子,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良久,惜风自嘲的一笑,看着两个喇嘛:“天机?呵,从你们动术的那一刻,我就从中看见了她的影子,不然就凭你们,还配不上我的剑式!过了好多年了,我也找了好多年了,生不如死,才醉生梦死!我惜风什么都可能认错,唯独她,即便是我死了!即便入阴曹,即便下地府,我也不可能认错,告诉我,她在哪儿?”

惜风最后的语气,几乎已经变成了央求。

可尽管如此,那两个喇嘛,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惜风,最后呲着夹杂着血丝的牙齿,诡异的在地上拜,嘴里疯癫了一样:

“辽水浮棺现,五念菩萨生……”

这样的话,萧道子,老天师,一时老道,包括孙念守等人,都变了脸色。

一时老道双手都在抖,眼珠子布满了血丝:“辽水……辽水!孽障,你所指辽水在何处?我那徒儿又在何处?说,如若不然,老道今日让你不得好死……”

那两个喇嘛却依旧疯疯癫癫的痴声呢喃:“辽水浮棺现,五念菩萨生……”

不知为何,这句话却似乎刺激到了惜风。

惜风指着两个喇嘛嘶声吼道:“菩萨?哈哈……菩萨,今日我留你二人性命,你们且回去问问她,她菩萨当的可还安稳?我墨台剑家上上下下三百条冤魂,她这菩萨当的可还安稳?她当的安稳吗?啊,你且如问问她,那待她如亲生的墨台夫妇,死时的凄惨她可还记得?你们且再去问问她,曾与她相约厮守的墨台风流落世间成如今这般模样,她可有半分愧疚半分心疼?你们告诉她,墨台家最后一把剑,我已背了二十多年,只为斩她项上人头,以洗我墨台家上上下下三百亡魂之恨……”

惜风猛的握紧了剑柄,铿锵拔出那把剑,回过头时,满是胡茬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明晃晃的泪痕,泣不成声。

朦朦胧胧之中,依稀能看清,惜风拔出的,竟是一把锈迹斑斑断了一半的残剑……

第七十三章 惜风 2

府门外,小道士拽着张三会的衣角,有些担忧的看着万法宗坛的方向。

张三会却不以为意的说:“有师爷在,你担心什么啊,就算出了人命,那也是那些人活该!”

话还没说完,躺着的张三会忽的一咕噜从石头上爬了起来,眼睛牢牢的盯着阵法方向,嘴里叫了声:“我去……”

浓重的雾里,袁屿手里正抱着两块儿刻着奇异纹路的石头,有些好奇。

小道姑看英雄一样看着袁屿:“呀,小师弟你太厉害了,可是,这好大的雾气啊……”

袁屿把那两块儿石头塞到小道姑怀里,挠着头发笑的有些羞涩,四处看了看,袁屿忽的转身径直走过去。

小道姑便也拉着愣住的惜尘跟了上去。

袁屿蹲着身子,拨开面前的枯草,土里,巴掌大小的旗子只露了一个旗尖,袁屿拔萝卜一样轻轻揪了出来,旗子上裹着的符纸便晃晃悠悠的飘落在地上。

雾气突的淡了几分。

袁屿头也不回的调转方向,又在另一边的碎石中拨弄出了另一杆同样巴掌大小的旗子……

惜尘震惊的看着袁屿捉迷藏一样手里多出的一把旗子,心里却翻起了滔天骇浪,他识得,这是阵旗。

袁屿拔掉了最后一根阵旗的时候,那漫天浓重的雾气,也就尽数消散了。

这旗子小巧的很,当个玩意儿还是很不错的,小道姑欢喜的厉害。

耳朵旁却猝不及防的传来脚步声,张三会拍着屁股气急败坏的指着惜尘喊:“喂,过分了啊!你特么过分了啊,破了阵还要把人家东西揣走,臭不要脸的,拿过来……”

惜尘冷不丁儿的反应过来。

袁屿却站起了身子,歪着头看着张三会,指着手里的旗子神色很认真的说:“这是我捡的……”

张三会蓦然愣住,脸色精彩的厉害:“捡……捡的?”

最后,张三会幽幽的说:“那是我扔的……”

话说到这里,张三会猛的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看着袁屿:“你不知阵法为何物?”

袁屿茫然。

张三会忽的倒吸了口凉气,惊疑不定的看着惜尘,此阵虽算不得什么精妙大阵,可即便如此,张三会仍旧有些不愿意相信。

惜尘苦笑一声,把袁屿手中的旗子递给了张三会,拱手赔罪,神色复杂:“小师弟确不识阵法,道兄见谅……”

张三会接过,手指头扣着脑门,最后轻笑道:“无妨,去吧,他们都在府中万法坛……这响儿过去,还赶得上……”

惜尘神色一紧,匆匆忙忙带着袁屿和小道姑直奔府门而去。

走远了,张三会嘬着牙花子,意味不明的看着袁屿的背影,最后神色玩味的自语道:“真是个怪胎,七岁能开地脉,如今我倒有几分信了……只是啊,羊入虎口啊……”

然后,便重新把那阵旗摆了上去,雾气再一次笼罩,他不信,还有如此的怪胎上来。

张三会前脚儿刚离开,阵外,元真子便慢悠悠的出现在小路上。

看着眼前的雾气,元真子有些不耐烦,脚下踏了禹步,最后跺脚,雾气之中,那数杆旗子竟齐齐折断。

而数道脆响声响起的时候,张三会的身影便僵住了,脸色吃了苍蝇一样的难看,捋着袖子泼妇一样就要张口大骂,看清来人的时候,张三会眸子突的凝重下来……

。。。。。。。。。。。。

万法宗坛上。

一时老道红着眼指着那两个喇嘛:“孽障,我徒儿在何处?那浮棺下落又在何处?”

可对此,那两个喇嘛依旧如先前一样,口中只癫狂了一样的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一时老道嘶声,挥起手中的拂尘,便欲甩向那两个喇嘛。

却被闪身站在跟前的惜风伸手牢牢抓住。

一时老道脸色难看:“小辈,你想干什么?”

“让他们回去!”

惜风嗓音有些沙哑。

一时老道全无先前的镇定和风范,怒极反笑:“你墨台剑家,二十多年前就已灭门,小辈,你凭什么拦我?就凭你区区太一宗几人?”

最后,一时老道看着萧道子:“萧道兄,你这弟子,好自为之!”

萧老头迈着步子走到跟前,惜风漠然的看了一眼萧老头,拳头却攥的紧紧的。

萧老头却笑眯眯的夺下惜风里那柄拂尘。

孙念守眉间一喜:“如此便对了……”

话未说完,脸色就变了,一旁的老天师眉头跳了跳,而一时老道脸色已经铁青起来。

萧老头拿着拂尘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忽的按在脚跟,那拂尘的桃木手柄被萧老头拦腰折断。

惜风动容,红了眼。

拍了拍手,萧老头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着一时老道:“你有你的徒儿,我也有我的徒儿,难道说你全真的弟子比我太一宗的金贵?”

“好!好!好!”

连道了三个好字,一时老道怒声说:“如此不识抬举!”

萧老头摇头叹道:“施舍来的抬举,不如硬着头皮博来的抬举实在!一时,你在全真也是有脸面的人,数十载的道心,缘何今日就失了心智?”

一时老道蓦然愣住,闭眼良久,神色复杂:“全真无意去生无谓的争端,也无意敌视你们太一宗,今日如此,实非本意,老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萧道子眉间涌出几分苦涩:“我何尝不知,只是昔年种种疑团未解,我太一宗没落至此,门中传嗣之宝,也下落不明数百年,一直为我太一宗历代掌门所不能释怀,如今到我这里,终等到因果之象初露,你全真弟子牵连其中实属迫不得已,而我太一宗又何尝不是?”

一时老道惨笑:“你可知我为何如此急切?”

老天师,萧道子和孙念守皆茫然不解。

一时老道面色痛苦的闭上双眼:“仙童生,鬼童现……仙童一生一劫,过则得道,坠则成邪。劫大劫小,无生定数,仙童之劫,应之鬼童!”

萧道子动容:“你那徒儿命格……”

一时老道颓然的点点头:“确是仙童,身为人师,我自然望他成道,如今大道衰落,若我那弟子成道,如何不是我全真一大幸事,甚至是天下道门之幸,故,我最恐惧之事,便是那应生之鬼童,处处留意提防,因我怀疑当年那开地脉的小儿为应生鬼童,故几年前我曾来江西……”

萧老头面色恍然,眯起了眼:“后来,那小子拜入了我太一宗门下,故此,你心中一直对我太一宗心有芥蒂……”

一时老道愧然不语。

第七十四章 惜风 3

“相传鬼童生来索命,童子出世,家破人离,小五他自小六亲皆无,身世悲苦,你怀疑小五为应生鬼童之命,倒也有几分道理!”

萧道子顿了顿,神色复杂:“一时,我那小徒入我太一宗之时,我也曾试着探过他的命格!”

一时老道猛的睁眼,直勾勾的看着萧道子。

萧道子晒然一笑:“实不相瞒,那孩子的命格,我探不出!”

孙念守神色有些犹豫,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萧道子打断:“念守道兄,我知你们崂山一脉通三式太乙秘术,但是,那孩子即入我太一宗,我便担有师父之责,不管他是鬼童仙童亦或者其它,我萧道子终究是他师父!”

一时老道皱眉:“老萧,若那孩子真为鬼童,你还要如此包庇吗?”

萧老头却笑了,深深的看了一眼一时老道:“包庇?人之好坏,岂能用命格来盖棺定论,若真如此,这世间多少人要遭受不公?抛开师徒身份不讲,一时,那孩子是个好孩子,行恶之人,天下弃之,纯善之人,天下庇之!我又何谈包庇之说?这样的道理还要我告诉你吗?他若作恶,我自不容他,反之,我这把老骨头,死也护他!”

一时老道哑然无语。

萧道子又说:“且不论这些,若真是劫数,一门一派在泱泱天道跟前也不过蝼蚁!远的不说,老林子那场浩劫,万人入其中,又有几人还?凭你一己之力便能改变什么吗?”

几人忽然沉默。

宋城胸膛起伏,老林子往事,历历在目,最后,宋城痛苦闭眼。

一时老道摇头苦笑:“我只是想找回我那徒儿,问出浮棺线索而已!”

萧老头瞥了一眼惜风,五味杂陈:“一时啊一时,你可真是糊涂啊!”

一时老道起初并不明白此话何意,直到看见惜风,冷静下来的一时老道才猛然醒悟过来,是啊,自己的确糊涂了,面前这个人,已经找了浮棺二十多年,还用自己去问吗?

而这一刻,一时老道突然想起,墨台氏,乃孤竹之姓……

仿佛没有听见萧老头的话,惜风抹了把眼,转身走到那两个喇嘛跟前,涩声道:“滚吧,告诉她,我墨台风,还活着!”

地上那两个喇嘛突兀的抬起头,恶狠狠的盯着惜风冷笑:“五念菩萨岂是你能亵渎的?也是你能攀得起的?”

棱角分明的的脸颊动了动,眼底闪过一抹无法言说的情愫,惜风惨然一笑:“菩萨?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她……”

话到此时,惜风突然有些恍惚,他仍然模糊记得,那年三月青柳树下,她笑吟吟的捧笛望他……

后来,便是漫天的杀意,遍地的血光,墨台剑家自此不存……

有些事,就如同那背后的断剑,早已在心底锈迹斑斑……

心口没由来的有些酸闷,惜风虚掩着胸膛,垂着头,只有鼻孔里的喘气声愈发的粗重。

那个时候,惜风从来未曾想过将来会有一天,支撑他活下去的念头,竟然是为了让她死!

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

地上的喇嘛眼中突兀的放起了精光,眼珠子直直的瞪着惜风身后。

身后,惜尘声音略带惊慌的喊了一声:“师兄……”

惜尘从来都是个儒雅而不失风度的人,他左右手牵着袁屿和小道姑慢慢走过来的样子,如一幅画。

小道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身上。

所以,她有些拘谨,有些怕,咬着嘴唇,带了微微的惶恐。

惜云大汉急赤白脸的走过来,指着惜尘的鼻子气急败坏的数落,张着嘴半晌,只垂头丧气的罢了手。

惜尘心底的不安愈发的浓重,拧着眉头迎上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

这样的气氛,没人会喜欢。

明明眼睛里泪珠子打着转儿,嘴唇都咬的泛白了,小道姑还是扯开了往常一般的笑脸,怯生生的看着神色陌生的惜风说:“师兄,我们回家吧!”

惜风心里突然颤了颤,三两步走过来,伸开臂膀,却猛然意识到,十三岁的小道姑俨然不是小姑娘了,最后,大手转了个弯在小道姑脸上捏了捏。

这一捏,似乎把泪闸给捏开了,抽抽噎噎的说:“师兄,我以为……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惜风有些不知所措,可转眼,脸色就变了。

袁屿神色痛苦的唔了一声。

惜风惜云和惜尘勃然大怒,看着孙念守。

萧道子眉目倒竖:“孙念守,你置我于何地?”

孙念守神色挣扎,看了一眼萧道子,咬牙再次掐手。

一时老道拉住萧道子的衣袖:“老萧,这小儿的命格,你既然探不清,恐怕也只有那上古太乙秘术能推演出来,你若此时打断,对那孩子的命魂,恐怕会有大损伤!”

萧道子眼皮子冷冷的看了一眼孙念守,站在一旁默然不语,只是嘴角的胡子,不断的抽动。

万法宗坛之上,繁星初现的夜空,星河忽然变幻。

袁屿的头顶,渐渐浮现一张星河组成的棋盘一样的九宫遁局图。

袁屿的目光渐渐有些涣散。

那星河组成的九宫遁局方位中,竟然隐隐有玄奥的符文流动。

老天师惊疑不定:“竟然把这孩子的三魂七魄抽开了一个一个的推演,只留一中枢之魄在体内吊着体内生气!”

萧老头抬头望着夜空,嘴角胡子抖的更厉害了。

一时老道颤着手迫不及待的问孙念守:“念守兄,可能探查得出?”

老天师突然皱起了眉,看着那太乙九宫遁局图中流转的玄奥纹路,三青六赤,青为魂,赤为魄。

而下一刻,老天师脸色突然变了,那三道流转变幻的青魂纹路,竟隐隐被一团紫茫覆盖,随后,九个方位的玄奥纹路,皆被紫芒遮掩,不可辩清。

老天师心中大骇,他突然意识到,遮掩住那青魂赤魄的,分明是因果啊……

要何等大的因果,能把魂魄完全的遮掩?

老天师心底发寒,失声道:“孙念守,术已出,够了!住手吧!”

孙念守全身颤抖,嘴角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眼中却闪过一抹狠色:“我不信,这世上有太乙秘术推演不出的命格!”

孙念守言罢,擦过嘴角血渍抹在左眼之上:“荧惑文昌,斗魁之前,台辅之象,照鉴万物,赐我天目求法……”

一时老道不敢置信的看着场中的袁屿,当年自己那徒儿徐宏晔的命格,自己同样探不出,后来借孙念守此术才知仙童命格,可那个时候,九宫遁局也只是一闪而逝而已,更不提什么天目求法,而如今……

一时老道看着那漫天星河中蝌蚪一样游走的紫茫,心底突然有些颤栗……

第七十五章 惜风 4

场中很静。

一时老道与孙念守相交十数载,多少对太乙天目求法知之一二。

借太乙入局之数,阳遁武徳起,阴遁吕申起,顺行十六神,得天目,可透世间万物表象,直达万物本源。

一时老道深知天机难测之理,也明白若出差错,其后果该如何。

孙念守不相信这世上有太乙秘术推演不出的命格,一时老道同样也不相信那小儿的命格会如此晦涩。

曲曲一小儿而已!

一时老道暗自咬了牙,不管那小儿命格到底如何,太乙秘术之下,今日定是能见个分晓的,若当真是鬼童……哪怕扔下全真百年清誉也要为自己那徒儿扫清隐患……

有人惊呼,指着夜色上空,清冷的月色之旁,一豆赤红的星茫一闪而没。

孙念守脸上突的涌出一抹狂喜来:“天目已现,此次定然能看清这小儿三魂命格!”

言罢,孙念守血迹斑斑的左眼竟然深幽得如同无底深渊。

一时老道如释重负,攥紧了指关节,抬头望着袁屿头顶那九宫遁局。

蝌蚪一样的紫芒中,不知何时竟然掺杂了星星点点的赤红,似乎想钻透那紧紧包裹着袁屿魂魄的紫芒……

紧紧守着袁屿的惜尘惜风惜云几个人同样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夜空。

直到那星星点点的红芒没入紫色纹路之中,惜尘的脸,蓦然变得煞白。

老天师骇然的看着孙念守,这便是太乙秘术么,窥天机于股掌之中……

一时老道已经开怀大笑:“果然,念守兄,任这小儿命格再如何诡谲,终逃不过你门中太乙秘术的法眼……”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孙念守的脸上突兀的涌出浓浓的恐惧。

那星河之中的九宫遁局中,离坎震兑四个方位所围的中宫位,那本已消失的红芒竟然渐渐凝结,如火一样化成一团,最后带着星尾,剑一般射下,直直的射入孙念守左眼之中……

万法宗坛上,突兀的响起惨绝人寰的惨叫声。

诸天星河散,九宫遁局消失不见……

孙念守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道鬓散乱,手掌死死的捂着左眼,血水顺着指缝淌过手腕最后把身上的衣袍浸泡出一片暗红出来。

任凭一时老道怎么问,孙念守都只是颤着枯瘦的手掌,惨叫声中带着恐惧,却始终不发一言。

惊悸为定的老天师走上前,附身看了看孙念守的眼眶,吸了口凉气,后背隐隐发麻,只摇头说:“保不住了……魂魄皆受道伤,永世残缺。”

明白过来老天师话语中意思的一时老道面色骇然,道伤,天道一旦留下烙印,无论轮回几世,都不可痊愈,换句话讲,即便死了,无论投何胎,那只眼睛,都是不可能再看见东西了。

“怎么可能……”一时老道惊魂不定,看着不远处的袁屿,身影竟情不自禁的隐隐退了退。

那边,袁屿软软的歪倒,被惜尘伸手揽住。

惜风看着袁屿,突的苦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我墨台家灭门,也只怕是你身上所背因果其中的一枝一叶而已……他孙念守算个什么东西,也妄想侦破……螳臂挡车……”

惜尘神色复杂,冲远处神色急切的萧老头投了一个并无大碍的眼色。

萧老头惨白的脸上,总算缓过来几分血色。

老天师已经唤了小道士过来,准备把孙念守扶走。

萧老头抖着胡子走到孙念守身前,咧着嘴笑道:“念守兄,好手段啊!”

额头的汗渍混着血水,蛰的孙念守右边的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听到萧老头的话,孙念守还是努力的眨巴了两下眼,朦朦胧胧中却迎来一个越来越大的巴掌。

萧老头嘴角的胡子抖的越来越厉害,脸上却笑眯眯的。

清脆的巴掌声,在夜里反复回荡,众人竟大多都没反应过来。

一时老道勃然大怒:“萧老道,住手!”

孙念守嘴角已经破了,发丝凌乱。

萧老头脸上的笑容忽的僵住了,直勾勾的盯着一时老道:“住手?”

说罢,萧老头枯瘦的身子忽的跳起来:“我打你个给脸不要脸自私自利的老东西!”

乱哄哄的闹做一团的时候,老天师苦着脸,摇摇头,也不去拉开。

惜云大汉看着三岁小孩打架一样扭打在一起的两个老头儿,咧了个嘴:“老家伙这是真生气了……哎呀,黑虎掏心……哎呀,好一招猴子偷桃……哎呀妈呀老头儿你往哪儿掏呐……”

瞎了只眼,又被萧老头抽了个咯嘣脆,自觉丧尽颜面的孙念守,一旁嘶声恨道:“太一宗,萧老道,你且等着,终有一日,今日之辱,我孙念守百倍还于你太一宗!”

萧老头从牙缝里扣出一撮花白的头发丝儿,扔在一时老道身上,轻笑一声:“我太一宗行的端坐的正,老孙,你要真真的不讲一点儿是非对错,那我萧道子羞于尔等为伍,你想怎样,来就是,磨磨唧唧,瞅你那个屁样!好死不死的恶心人你!”

对于萧老头的话,披头散发的孙念守,眼角余光扫了扫袁屿,忽的诡异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行的端坐的正?嘿,总有一天……”

话说到一半,孙念守脸色再次涌出一抹惊恐出来……

第七十六章 惜风5

孙念守终究未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天师府的小道士把孙念守搀走的时候,孙念守猛的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袁屿,最后癫狂的大笑起来:“萧老道,你真以为我太乙秘术什么也探不出?即便是冰山一角,我孙念守瞎眼也认了……萧老道,你莫后悔!”

地上狼狈的一时老道猛的抬头:“念守兄,你到底探出了什么?”

萧老头却冷眼看着孙念守:“那你不妨说出来我后悔什么,我若在一日,我这徒儿,旁人便动不得!”

这些话,似乎刺激到了孙念守。

而孙念守接下来的反应,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毛骨悚然。

明明月色正好,可夜间却突的滚起了旱雷,震人耳膜。

孙念守猛的挣脱开那两个小道士的手,挽起被血染红的道袍,神色惊恐的指着袁屿,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腔调似哭似笑的干吼:“今日此子不死,我道门,从此永无安宁,萧老道,你等着看吧,总有一日,你!还有你太一宗都将成为我道门的罪人哈哈哈……”

孙念守在笑,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笑声中,却总透着一股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那旱雷撕破云层,在残月之旁丝丝缭绕,蛇一般吐着信子。

萧道子眼底终于闪过一抹不安,连同老天师,一时老道,竟同时大喝出声:“住口!”

孙念守花白的发丝黏在脸上,血肉模糊的左眼染的他如同入了地狱的厉鬼。

而对于几人的大喝,孙念守置若罔闻,却忽的双膝跪倒在地上,发丝凌乱,极为狼狈,指着袁屿,声音由起初的尖厉竟变成了哭嚎:“杀了他……杀了他……萧老道,我求你杀了他……留不得啊……”

老天师须发皆张,冲过去一巴掌狠狠的把孙念守打了个迾蹶,冲一旁的小道士说:“给崂山发信!就说你孙前辈疯了!”

“我没疯!”

孙念守却一咕噜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嘴里含糊不清的嚷嚷着,掐了道指,脚底太极图流转,飞一样冲出去。

萧道子叫了声不好,这孙念守竟然直奔袁屿而去。

惜风惜尘惜云三人匆忙之中将袁屿牢牢护在身后。

孙念守却似乎完全不管不顾,直到见惜风三人挡在了袁屿身前,披头散发的孙念守仰天惨笑:“此子生,道法灭……”

“轰隆隆……”

月色之旁,雷蛇带着撕裂时空之势落下,将奔过来的孙念守淹没。

雷蛇炸开,地动山药摇一般,场中人竟多数站不稳,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雷蛇渐小。

只说了六个字,孙念守便再也未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万法宗坛的青石地板上,只留下一片乌黑的残骸痕迹,连一丝衣物的碎片都找不到,刚才的孙念守,仿佛从不曾出现过。

不管是萧道子,还是老天师,亦或者一时老道,面无血色的看着隐匿在夜间不见的雷蛇。

这一刻,没人再敢怀疑孙念守如此敌视太一宗那个小子仅仅是因为私念,代价太大。

惜尘看着昏迷之中的袁屿,孙念守的话,和刚才那凭空降下的雷蛇仿佛还萦绕在耳前。

惜尘忽的无力瘫坐在地上,看着萧道子,又看看袁屿,忽的闭上眼痛苦大哭起来:“师父……我……”

惜风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却突的一把扯起了惜尘:“哭什么哭,站起来!老三,别他妈让我瞧不起你!”

惜尘红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动小屿,先从我这儿跨过去……”

惜风愣了愣,笑道:“谁敢动?”

话虽如此说,可反应过来的一时老道声音悲恸呼了一声:“念守兄啊!”

而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的,此刻对于在场的人来说,孙念守以死为代价说出的话,无疑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理由!

孙念守的话,没人去细究他的真实性,因为此刻,他们需要一个这样的理由。

一个不再师出无名,也不用再顾忌以多欺少的理由,相反,此刻动手,其情其理,冠冕堂皇,占足了大义之名,为道门除患!

朦朦胧胧的夜间,人群疯了一样的涌过来,把惜风他们围的严严实实。

一时老道嗤声道:“萧老道,你太一宗区区几个人,若死干净了,就真的断了香火了!还要护着这小儿?”

萧道子轻轻用手遮了小道姑的眼,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出乎所有人预料,无论怎样,我太一宗百口莫辩!我只认我这一颗心,一双眼,这孩子,是好孩子!一时,我太一宗,可举门皆丧,不可一人苟活!老天师,你可愿说一句公道话?”

萧老头从未曾说过这样祈求的话。

小道姑的眼泪,已经把萧老头的手掌都打湿了,却硬着牙不出声。

所以,萧老头这一刻服软了,祈求能从老天师口中听到一些话来。

这毕竟是天师府的地界。

同样的道理,一时老道和那些心思不明的人,心里也都清楚。

他们很清楚,这个时候,老天师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太一宗这几个人是孤立寡援,或者势均力敌。

天师府的地位,连一时,连全真,那也是要顾忌上七分的。

一直努力不刷存在感的老天师,脸上突然犹豫了。

他终究还是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了。

孙念守的那些话,若说是信口胡诌,没人会信!那天雷之势,也只有泄露了天机之人,才会引下天罚!

既然是那些话是天机一角,那么孙念守的那句“道门的罪人……”便沉甸甸的压在了老天师的心头,压的老天师喘不过气来。

若太一宗此子日后真的如孙念守所说,引起道门永不安宁,那么,道门的罪人,就不止是太一宗这几个人了,连同天师府,也会背上这个名头!

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的性命,和天师府数百年年基业,孰轻孰重,很快便在老天师心里有了分晓。

所以老天师最后只是眼神有些躲闪的说了一句:“天师府家事繁多,不愿多问此事,只求一个清宁,今夜之后,天师府闭门谢客……”

随即,拂袖离去。

一句闭门谢客,萧老头脸上凄惨之色又多几分:“老天师,我这四丫头几乎未曾染指道门之学,我等若有意外,天师府可愿抚养这可怜的孩儿,我萧道子感激不尽……”

老天师身影顿了顿,也只是顿了顿……

一时老道和围了密密麻麻的人,欣喜的望着老天师拱了拱手:“天师府深明大义!”

人群里,却冷不丁的走进一个人来。

宋城走进来,站在惜风身侧,有些落寞的举了举手里的镇尸钉:“这是三十年前,鬼船之上,留下的唯一东西!我答应过他们,不再追查鬼船一案,我修行不够,挡不了他们太久,你们带着这镇尸钉离开吧,若日后能查清此事,诸位烧封信告诉我!”

一时老道极为讽刺的看着宋城:“你区区一个小部门,还压不了我们!你一个人的性命,和天下诸派比起来,只是微不足道,你死了,政府只会再选一个人来顶替你的位置,而不是为你血仇,其中利弊,你在宦海摸打滚爬多年,难道不明白?”

宋城笑了:“三十年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叶青永远停在了她最年轻漂亮的年纪,而我,却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也许,我早该死了!”

宋城话落,人群里便又走出十几个人来,站在宋城身旁。

宋城从腰间拔出了枪,对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说:“云杨,你莫跟着宋叔胡闹,回去吧!”

那年轻人却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一时老道神色有些难看:“好,我倒要看你,到底敢不敢开枪!”

话未落,宋城手里的枪便响了,子弹朝天飞去,弹壳在地上跳了几下,便不见了。

人群里有人嘿的冷笑:“十几个人而已,凭这些,还不够!今日,我等无论如何也要拿下这小子!”

话刚落,那人就被惜风一脚踹飞了出去,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杂碎,来多少都是徒劳!”

惜风笑道,可说完,惜风就皱起了眉头。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成片成片的人冷眼看过来,这些人身上的那股子味儿,显然都非同常人。

双全难敌四手,这诸多人中,自然是有实力不弱的,惜风他们很清楚。

可就在这时,张三会忽然远远的喊住了老天师,语气凝重:“师爷,有贵客!”

老天师茫然的回过头,看着张三会身后跟过来的人。

那道人影却根本不理会老天师,转身拨开人群,引来众人不满的目光,甚至带上了杀意。

“打吧,我就坐这儿,看你们打!伤我一根汗毛,拿你们全门试问!”

众人看着那人轰然大笑,讥讽道:“哪儿来的疯子?”

一时老道隐隐觉得不妙,冷声问:“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占尽了天下道门大半数的门派势力?”

“大半数?哪儿还有半数,老林子已经死了一半儿了……”

元真子席地而坐,看了一眼袁屿,元真子冷眼轻笑看傻子一样扫视了众人一圈:“得亏今晚来的是我,这小子好歹当年救过姓冷的命,若是被那姓冷的知道你们如此欺凌这小子,老道,你这样的,不是我说,再来十个也不顶用!”

第七十七章 惜风 6

元真子的突兀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天已经擦了黑的缘故,宋城看着眼前七分熟悉的背影,微微愣了愣,而听到元真子的声音的时候,宋城蓦然就反应过来了。

他和元真子其实说不上熟识,但绝对不算陌生。

惜尘自然也同样认出了眼前这人,他之前是见过的!

而其它见过元真子的人,大多已经埋在了那深山老林之中。

猝不及防听见元真子嘴里说起那姓冷的,在场的人,不管认不认得元真子,都愣住了。

反应不一。

萧道子眉头忽然急骤跳了跳,似乎已经明白过来了什么。

宋城的神色最复杂。

人总是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便是这个道理。

对于元真子嘴里所说的那姓冷的,一时老道的确听说过,但心里其实并不太放在心上。

关于此人,一时老道记得最清楚的,貌似是很多年前,此人号称年轻一辈最惊才绝艳之人。

不过再怎么惊才绝艳,也只是年轻一辈而已。一时老道深信,修行一途,没有捷径。

而不管身负何等盛名,若背后没有一个足以支撑他盛名的门派,也都只是虚妄。

一时老道依稀听闻过,棺门,差不多已经死绝了,想到这里,一时老道心便落回了肚子,眯着眼看着元真子:“莫说猖狂话,一个侥幸从老林子中活下来的人,有了几分声势,也值得你拿来如此压我?小辈,回去问问门中长辈我全真的底蕴再来和我说这样的话吧!”

一时老道没有注意到的是,人堆里,有几个人神色犹豫了几下,便默默的带着人转身离开了。

那是湘西赶尸一脉的人。

而对于一时老道的话,一旁的张三会脸色异常精彩,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和老天师说什么。

宋城同样神色极为古怪的看着一时老道。

元真子挠着耳朵:“我只是在跟你说事实而已,至于借别人的名头来压你,我当真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你全真有多少底蕴,我懒得管!既然不信我,那成吧,人啊,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不愿意信的,任我怎么说也没用!记吃不记打,都是贱骨头,早晚你也会混到这个份上的!”

老天师脸色已经变了,几次张口,最后说了句:“一时,你何苦如此不留余地,今日已经横生出如此多的意外了,你还想怎样?你那弟子生死未卜,浮棺线索今日初露,你却把心思都放在了一个无关小儿身上,如此咄咄逼人,你当真一点儿也不顾及你全真大派风范了吗?”

老天师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和立场,让在场的人都茫然不解,心头却也都渐渐沉了下来。

老天师的话,一时老道只是沉声道:“念守兄为此小儿身死,老天师,不除此小儿,你让我如何回去给崂山交代?”

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老天师却突然怒了:“你若不执着于此事,念守怎么会动用秘术?其责三分在你,念守明知天机不可测,不知难而退,反倒起了逞威之心,不甘罢手,最后只是自食苦果,此事休要再提!一时,你若再不识分寸,休怪老兄我不留情面逐你出府!”

一时老道脸色也变得难看了:“张天师,你怎变脸如此之快……”

话没说完,老天师突的伸手,甩了一时一个巴掌。

一时老道羞愤抬头,却迎上老天师极其复杂的目光。

而众目睽睽之下,老天师忽的拱手冲地上的元真子行了一个大礼:“洞神上教登门造访,天师府有失远迎……”

一时老道忽的呆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背后脊梁冷汗如雨。

元真子拍拍身上的尘土,并未倨傲:“贸然前来,天师莫怪,的确也乏了,劳烦天师为晚辈寻个歇脚的地方……”

“自当如此!”

老天师看着元真子的背影,又深深的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袁屿,脸色从未有过的复杂起来……

。。。。。。。。。。。。

老天师很会做人,以日后要找浮棺线索仍然离不开太一宗为由劝说,给了一时老道很大的台阶下。

一时老道走了,很不甘心的走了,不过没人知道的是,一时老道并未回全真,而是去了崂山,因为孙念守的死!

随着一时老道的离开,那些各自暗藏了鬼心思的人,不管愿不愿意,都暂时安定了下来,有的当晚离开了天师府,还有的,则留下继续旁观,因为袁屿的昏迷,所以太一宗的人,当晚便随着元真子一同在天师府过了夜。

事情到此地步,老天师长长松了一口气,至少,无论日后再发生何事,只要不发生在龙虎山,天师府就不会过多的牵连其中了!

而张三会依旧有些抱怨老天师的不血性。

对此,老天师不以为意,夜深时,老天师照例喜欢一个人在夜里走一圈,看一看这历朝历代破损了无数次也重建了无数次的天师府宗嗣,顺便为睡觉不老实的天师府弟子们掖好被角,这份宁静感,老天师最为留恋……

而当天晚上,打破这份宁静感的,是太一宗的惜风的嘶吼声。

老天师神色凝重的赶过去的时候,只在院子一角看到了一闪而没的一道白色残影,之后,便再也感应不到。

老天师皱紧了眉头,那道残影,没有一丝生气,更像是被人刻意分出的一缕魂魄,最让老天师心中不安的是,这一缕残魂,潜入天师府,他竟丝毫未曾察觉!

太一宗的惜风,就那么握着剑从屋里冲出来,衣衫散乱,疯了一样红着眼,涕泪横流,在院子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失态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嘴里嘶吼着:“阿寻,你出来,我知道是你!你出来……你为何不敢见我……”

没人知道惜风嘴里喊的那个名字到底是谁。

而那天晚上,那两个红色僧袍打扮的人,被人想起来时,已经不见了。

同样不见的,还有袁屿一直随身携带者的那方木头盒子,盒子里面,装了周相人给他的那块儿玉佩,还有他从家里便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只……笔!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袁屿还未醒。

ps:(这几天可能试着上架,和责编谈起的时候,心里是有点害怕的。

责编也和我说过,我不适合写网文,很难受。

熬了两年多的夜了,两年写完棺门,稿费216块,精神一直很差,因为白天有事情,所以更新大多只能在凌晨这个点儿,常常力不从心,忘了多久没睡过早觉了,起点收藏也一千多点,很凄惨,冷门灵异很难,真的很难!

感言什么的我就不写了,订不订阅也不强求,盗版也是可以看的,只是发自内心恳求诸位口下留情,感激不尽……)

第七十八章 阿寻 1

夜色浓稠如墨,一盏寒月,清霜无声落枯草。

天师府外,龙虎山山脚下的小路上,赶路的人影紧裹着身上不算太厚的衣衫,似乎对这湿冷的寒夜极不适应。

“哥,咱们就这么回去啊,从黔南到江西足足千里,咱们就这么回去啊,丢死人了!”

十七八岁的姑娘,拿手轻摇着系在发梢的一串儿银铃铛,垫着脚,有些不甘心,有一搭没一搭跟在后面问。

“我的亲妹妹,你还想怎么着,那太一宗的小子,咱不惹了!我此次来天师府本来也没打算干什么,犯不着讨了一身晦气回去!”

走在前面的人回答的却极为干净利落,回过头,扬手指着那姑娘的鼻子数落:“早就告诉你了,南方比咱们那儿阴冷的多,你偏不信,打扮这么好给谁看去?”

那姑娘笑嘻嘻的贴了脸来,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出远门嘛,自然要漂漂亮亮的……”

男子嫌弃的暼了一眼:“哎呀,我可算明白了,思春儿了?寨子里没人敢要你,出来祸祸别人了,哎呦,你可赶紧嫁了吧,谁娶了你,咱爹妈都得烧香供起来!”

被一语道破小心思,那姑娘气红了脸,便拿手去拧男子的胳膊:“卜羲怀文,你坏死了!”

……

自沈从文先生写了关于湘西的文章之后,蛊毒、赶尸、落洞花女,便成了湘西三邪的代表。

湘西的苗寨姓氏,大抵分两种,本姓和汉姓。

苗族过去没有文字来记载自己的本姓,历朝历代官府皆以汉姓为通行之准,所以,苗人以汉字取汉姓,故有本姓和汉姓之分,以至后人只知有汉姓,而不知有苗姓。

而那些传承仍在延续的老家族,大多仍旧以本姓对外相称。

苗族卜羲氏,汉姓章。

天真的冷。

那姑娘胡闹了会儿,也就安静下来了,只是不断吸着冻的微红的鼻子。

卜羲怀文看自家这傻妹子冻得可怜,就把外衫脱了去。

那姑娘撒娇一样哼了哼,就甩着长袖拍打着卜羲怀文:“哥,我看你是不敢惹那个姓冷的!”

卜羲怀文耸了耸肩膀:“阳判笔固然对于我赶尸一脉的传承有莫大益处,但是啊,也并不是说离了那阳判笔,我赶尸一脉就活不下去,若不可得,便不必去强求!妹子,咱们赶尸一脉的名字说出去并不好听,甚至让人生惧,世人也一直把我们赶尸一脉并列湘西三邪之中。但是,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并不重要,可若是连我们也如此看待自己,那我们赶尸一脉,就真的永远无法摆脱这个邪字了!”

夜路上,有寒鸦飞过。

那姑娘咯咯的笑着说:“你就是胸无大志!你就是懒!你就是怂!”

卜羲怀文歪着头想了想竟然很赞同的点了点头:“还是自家妹子了解我!”

那姑娘坏笑着说:“呸,脸皮真厚!”

卜羲怀文下意识的摸摸冻的有些僵硬的脸颊:“来龙虎山,其实,也并不为那阳判笔,妹子,咱们赶尸一脉的源头你可知晓?”

“神话里记载,几千年前,年咱们的祖先蚩尤率兵在黄河边与敌大战,为了把战死的弟兄尸体送回故里,于是命军师便装扮成自己的模样,以符节祈祷神灵,地上尸体林立而起……”

那姑娘想了想,一字一顿的说。

卜羲怀文却摇头笑了笑:“这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对于赶尸真正有记载的,源于清朝中叶,而且奇怪的是,咱们卜羲氏的传承,也恰恰只能追溯到清中叶……那之前,世上只有练尸一脉,而无我们赶尸一脉!”

说到这里,卜羲怀文砸吧着嘴角:“练尸一脉是真正的邪术,比我们可厉害多了,而且为祸人间,极其恶毒,不过我们与这一脉其中到底有何关联,清中叶又到底发生了何事,谁也不知道!而年前,练尸一脉尽数亡于老林子,那个姓冷的,他是个瘟神,咱还是甭惹他了!再说了,就算咱们把那阳判笔拿到手,那也没用啊……”

那姑娘呆了呆:“怎么没用啊?”

卜羲怀文有些郁闷的指着不远处的石头墙上的大标语:“自己看!”

顺着自家哥哥的目光望过去,月色之下,依稀可辨认出那一行歪歪扭扭的白漆大字:

破除千年封建土葬陋习,提倡火葬,树立当代文明丧葬新风——殉葬改革宣传大队语。

看到这里,那姑娘便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叹了口气:“对哦,人死了弄个小瓦罐罐一装就走喽,方便滴很呦……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撇了撇嘴,那姑娘便又兀自摇着发梢的银铃铛,拽着卜羲怀文的胳膊:“哥,咱还是回去种地去吧……”

夜渐渐越来越深。

霜也越来越重。

出了山,便要过山脚下好大一片野生的枣林子。

话总有说完的时候,走夜路对于卜羲怀文兄妹俩来说,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快走出林子的时候,突兀的有人一头扎了过来,扎到兄妹二人身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的人猛的醒过来了一样爬起来,嘴里嘟噜噜的打着哈哈,一连声的道歉:“阿弥陀佛,小僧……小僧不觉间睡着了,给两位施主赔罪了……”

那姑娘掐着腰就要生气,银白的月光顺着斑驳枯枝星星点点撒下来的时候,刚腾起来的火气,突兀的就散了,抿着嘴唇摇着发梢的银铃铛,说话的声音也如那铃铛一样好听:“不打紧不打紧,呀,小和尚,走路你也能睡着,若撞树上了怎么办……”

的确是个年轻小和尚,听了这话,小和尚大概也脑补了一下那画面,肯定会很疼,不觉揉了揉了额头,最后,低着头怏怏的捂着屁股跑远了。

直到小和尚逃命一样跑远了,那姑娘才收回了目光:“哎呀,好漂亮的小和尚,长得比女人家家的还好看……”

这话听的卜羲怀文浑身打了鸡血一样,拖着自家妹子头也不回的就往枣林子外扯,脸上火辣辣的烫,嘴里碎碎念:“回去就让老爹老娘赶紧给你说一门亲事,走吧,别看了,妹子,人家是清规戒律的和尚,咱可不能祸祸人家……”

第七十九章 阿寻 2

天一早,萧老头他们就回太一宗去了。

临走的时候,宋城沉默了很久,终究把那只陪了他很长时间镇尸钉交给了萧老头。

宋城说,他找了鬼船三十年了,不打算再找了,他老了。

老,从古至今,即便是圣贤,也说不清到底人活到怎样一个岁数才算老。

可能,很多时候,人觉得自己老,只是一瞬间而已,比如,此时的宋城。

放下手中的镇尸钉的那一刻,宋城宛若放下了自己的大半生,可耻而悲凉的大半生,萎靡的就如同丢了魂儿的垂死枯树。

袁屿昏迷了好些时日,昏迷的时候,总是有些很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的钻入他的脑海。

他似乎想起了七岁那年第一次从家中角落里翻出那杆落满了灰尘的毛笔时的情景,却又似乎没想起来。

孙念守动用秘术探他命格,同样,也让他灵魂深处一直被压抑着的某些东西有了松动。

袁屿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咋暖还寒落着毛毛细雨的清晨。

袁屿并不知他昏迷之中,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很诧异的看着起的很早的惜风。

因为惜风又开始喝酒了。

大清早的喝酒,只会把人的身子一点点的磨空。

可惜风却好像完全不在乎,看见了袁屿,惜风只是很落寞的笑了笑,便又一口一口抿着手中的酒,胡子也好长时间没刮了,胡茬蔓延到了颚下颈处,很邋遢。

看到元真子的时候,袁屿微微愣了愣。

这天,每个人似乎都在等着什么,连一向欢快的小道姑也没有露几次笑脸。

元真子拉着袁屿,掰着袁屿的手指头,教给他两个决。

元真子说,那是请神术,他当年便是被一个变态的过分的家伙,用这个简简单单不起眼的术法一点一点把他的骄傲击碎。

临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到太一宗山上,给萧老头递了一封不算太厚的文件。

这是惜风托付宋城找的的资料。

只要近些年来关于大江大河的诡异事情,不论真假,皆要!

文件里,大概记载了如下几件事:

第一、远在内蒙的一个地方,数年来,总是有半大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死去,草原上的法师去看,都只说不见了三魂,七魄尽散。

第二、河神童子,1987年的秋,有牧民在赶着牛羊回去的时候,在黄色的河水边,看见一个穿了红肚兜的孩子一头扎入水中不见,众多牧民当晚在河边虔诚跪拜祈祷,称之为河神童子,能在来年为他们带来好运!

第三、同一年,有牧民说,黄色的水中,曾冲出一具木棺,被当地一个寺庙的僧人带走诵经净化木棺上的怨气,后来不了了之。

文件最下方,宋城写了一句话:“那条河,叫西拉木伦河,意思是黄色的河,为西辽河的最大支流。”

收到同样文件的,还有天师府,自然也有丢失了门中至宝和弟子失踪的全真。

东海旁,有着海上第一山之称的崂山多了一座衣冠冢,碑上刻的,是:恩师孙念守之墓!

穿着道服的十几岁小道童,额头上只绑了一根白布条,含着泪三叩九拜之后,小道童咬牙切齿的在孙念守碑旁发誓,一定要为自己的师父讨回公道。

……

。。。。。。。。。。

看完了信纸上的文字之后,萧老头就把信纸烧了。

醉醺醺的惜风抬起了迷蒙的眼,直到信纸在火盆里烧干净了,才坐起了身子,痴痴的轻抚着掌中黯淡无光的剑鞘!

也就是那天,袁屿听到了他人生中最记忆深刻的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姓氏,墨台,也关于一个名字,阿寻!

阿寻!

袁屿直到晚年,也无法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惜风失魂落魄的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的语气。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语气,或许只有在爱与恨两种情绪浓重到了极点的时候,才会交织出如此复杂的意味。

墨台剑家,这要从那个中原垂危,神州陆沉的动乱之代说起。

魏晋南北朝,短短三百六十余年,三十多个王朝交替兴灭,兴灭皆是百姓苦。

所以,那也是一个中国玄学兴起,佛教输入,道教勃兴的异常年代。

八王之乱,晋朝元气大伤后,异族乘机举兵,大量百姓流离失所,五胡乱华的局面,由此行成。

自周灭商,伯夷叔齐不食周栗,采薇而死,孤竹墨台氏,似乎便再不曾从史书上出现过。

惜风说,中原王室无异人,故异族举兵而来,墨台氏慕先祖伯夷叔齐之风骨,不愿屈服于异族铁骑之下,举族而起。

奈何力弱,无力回天。

墨台氏反而几近灭族,被异族铁骑追杀流落世间,得佛门大成者相救,授以明王印。

墨台氏心存感激之心,但念及佛门之法不可做私家传授,故墨台氏中有天赋异禀之人,从明王印之中悟得大明王剑印雏形,南渡健康(今南京)投于晋朝宗室司马睿,助司马睿称帝,建立东晋王室,据中国南方大半领土,与北方异族南北而立。

而后百年战乱仍不断,世道不得安宁,民不聊生,直到隋朝文帝杨坚统一天下后,合并关东与江南人而形成新汉族,天下大一统,墨台氏不愿再参与世间争斗,携残族告世,隐于辽河水畔,再不出世。

传言唐时,世间狐妖作祟,食男子精魄,后天狐应劫而生,道门有隐世大派弟子惊才绝艳,斩妖卫道,人人赞之除妖第一人,后此隐世大派覆灭,那惊才绝艳之人,亦亡于天狐之劫。

其后,墨台氏族亲于山中救下一垂危老道性命,老道自称张正灵,老道见墨台氏明王剑印仍难脱佛门法印束缚,为报相救之恩,得老道指点,墨台氏明王剑印化剑决七式,后老道不辞而别,去向不明。

后来数百年,墨台氏以此剑决七式闻名于天下奇门异派之中,自此留名于世。

方外之人皆传言,辽水有古武世家者,言之墨台剑家,墨台剑家者,古武存世,大义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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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阿寻 3

第80章阿寻

地形地貌极不对称的大兴安岭,是内蒙古高原和松辽平原的分水岭,辽河流域。

墨台剑家,一个曾让惜风无比熟悉的名字。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什么萧道子,他只是墨台风。

墨台风记得,遇见阿寻,大概是,

二十多年前。

每逢春秋两季的时候,总会有成群的黄羊开始大规模远距离的迁徙,雄羊开路,食枯草灌木充饥,冬日积雪解渴。

在咸水湖畔低头舔舐的黄羊群很快就被冲散,机警的四散奔逃,跑远了,才重新组起了队伍。

墨台风飞奔着冲过去,黄羊很灵活,跑起来似箭,即便是墨台风,想要追上也要花很大的一番力气。

落在羊群后面的,都是黄羊群里的老弱病残,老的肉不好,残的抓回去了,只会让族里的弟兄笑话。

所以,墨台风径直冲进去,将一头最青壮肥硕的黄羊按到在地,青筋遍布的双手死死的按着黄羊的脖子和后腿。

地上的黄羊只能“阿卡阿卡”的嘶叫着威胁,最后看着自己的同伴远去。

从腰后抽出短剑,黄羊的喉咙一穿而过,被捅了个通透,黄羊也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嘴角只淌了温热的血沫出来。

墨台风敞开结实的胸膛喘着粗气,躺着身子望湛蓝的过分的天空,额头被汗水浸的发亮。

任由地上的黄羊抽搐着垂死挣扎。

远处山影延绵。

即便是有狼群来了,墨台风也是敢上去活捉一只回来的。

黄羊很快就没有了动静,尚有余温的身子被墨台风整个扛在了肩上,脖子软软的耸拉下来。

墨台风掂了掂,便满意的哈哈大笑两声,足有六十斤,已经是少有的肥硕了。

顶着丝丝秋日的凉风走了半个时辰,越过一个不算大的山林,便能听到活水流过声音。

赤条条跳进去洗干净了膀子上的血渍,便有人指着那流干了血的黄羊问:“你抓的?”

墨台风有些不自然的回应:“你转过身去!”

之后,便爬上来套了裤子。

“穿好了?”

“穿好了!”

墨台风闷闷的擦着头发:“不像是这儿附近的人,你是从外面来的?我听家里长辈说,外面很乱,道士和尚都被带红袖章的砸了窝,你是哪儿来的?”

女孩愣了愣,很优雅的坐在碎石旁,裙角被河水拍湿,最后只是模棱两可的微微点了点头,好奇的指着地上的黄羊问:“哪儿抓的,我怎么没遇见!”

斜阳把墨台风膀子上挂着的水珠照成了古铜色,略显得意的发出两声轻笑:“这些畜生喜欢去咸水湖边舔石头,上面有盐沫子!”

“抓它作甚?”

“自然是吃,入了冬,就很难再看到它们的影子了,明年开春儿才会回来!秋后的黄羊,最肥,放了血还有六十斤足,那帮王八蛋肯定比不过我!”

墨台风揉了揉鼻子,指着自己:“我,墨台风!”

女孩的目光却在墨台风脸上停了很久,轻声问:“墨台?”

“怎么?”墨台风有些诧异。

“没怎么!”

女孩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淡,淡到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河滩的龙胆草已经败了花。

大兴安岭山里四处都有人家,只是山里的人自然都多少沾染些大山的气息。

面前的女孩,是墨台风从未见过的感觉。

所以,墨台风便又一次问:“你叫什么?”

女孩只是笑笑,看着河里奔流的水:“与你何干?”

墨台风嘴里不服气的嘁了声,却又半蹲下来歪着头:“你跟她们不一样!”

“谁?”

“我见过的女人啊,你跟她们不一样!嗳,你腰里的……”

“笛!”

“你不废话,我能不知道是笛?吹一段,你来吹一段!”

墨台风挤着大眼。

女孩撇撇嘴,翻了墨台风一个白眼:“糙男人,又听不懂!”

说完,起身垫着脚走开了。

墨台风把脸伸进水面照了照,便又扛起了黄羊:“不吹就不吹,有什么了不起,我老子说了,男人不糙,女人不要,找男人,就得找我这样的!”

。。。。。。。。。。。。

篝火燃的正旺。

黄羊被整个剥了皮,用木棍穿了架在石头篝火上烤。

墨台风拿刀子在黄羊身上割开几道很长的口子,往上面抹着盐入味,喷香的时候,那羊已经烤的金黄了。

身边忙着收拾各种东西的人,也就围了上来,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隐世,并不等于避世。

每年入冬前,墨台家都会去一趟大山之外,布,盐,这些都是离不开的。

让年纪小的去,最合适不过,锻炼身子和筋骨。

墨台风把羊腿扯下来,递给了身旁一个人:“小庄,你去河里打些水来烧了!”

去打水的墨台庄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胆子最小的一个。

水没有打回来,墨台庄却哭着跌回来了。

问出了什么事,墨台庄哭的含糊不清,指着夜间的林子:“风哥,河里有鬼……”

这样的话,让一帮子年轻气盛的人哄笑。

墨台风笑的最为厉害:“鬼?哪儿来的鬼?小庄,咱们墨台家,就你胆子怂!”

被人如此嘲笑,即便是胆子小的墨台庄,也是要拼尽全力维护自己的面子的,所以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十分肯定的说,河里真的有鬼。

墨台风不笑了,从地上铺好的皮子下面握了自己的剑:“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墨台庄有些顾忌的说:“风哥,要不咱们一块儿吧!”

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安的墨台风,硬是压了下去:“有鬼又能怎样,墨台家的剑式,不是去跑江湖卖艺的花架子!吃你的东西去吧!”

那天的风,出奇的大,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憋着一场雨,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明明月色很好。

林子里的枯叶,被风卷起来,划到脸上,竟割的火辣辣的痛。

这个时候,墨台风心里终于开始不舒服了。

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依稀能看到的火光,墨台风才突然意识到,那篝火处,是感觉不到风的。

何处来的邪风?

大山里的路,墨台风走过不止一次,可是那所谓的鬼,墨台风真的从不曾见过,老虎豹子倒是遇见过几次,虎皮给了自己娘亲冬天暖身子,生完自己后,娘亲就落了隐疾,天一冷,身子就酸痛,而豹皮,就挂在了墙上。

和墨台家的男子结亲的,都是外面山里的姑娘,身子难免也有体弱的。

也曾听闻过关于鬼怪的传说,但是墨台风却一直都是不怎么信的。

过了林子,墨台风突然发现,自己来的这片地方,是白天来过的。

墨台风握着剑,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的缘故,那摇摇曳曳的树影婆娑,竟被吹的呜呜作响,如同成片的人在夜哭……

:,,!!

第八十一章 阿寻 4

当时的墨台风,对于阴气其实还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

也并不知道阴气浓到了一个点,则会成阴煞。

大概是因为白天来过此处的缘故,墨台风心里尽管有些发毛,可是他仍不相信,白日里还好端端的地方,晚上会闹出什么太诡异的事情来。

可这山林里呜呜咽咽的风,却实打实的让人有些冷。

从记事儿起,墨台风便很少会怕冷,家里的婶子大娘,都笑眯眯的说墨台风是个火炉子。

而此刻,胳膊上,脖子里,都起了鸡皮疙瘩,说不清楚这股子冷意是从哪儿来的,仿佛是从人的心底一点点的往外钻,每个汗毛孔都嗖嗖的喷着凉风。

像墨台庄那样被吓破了胆的跑回去,这样丢脸面的事情,墨台风干不出来。

所以,提了剑,墨台风便踩着混着土石的河岸走到了水边。

“哪里有鬼?”

墨台风蹲下身子,轻笑了一句,就把剑夹在肚子和双腿中间,探着头,去捧了捧水泼在脸上。

下一秒,就吐了出来,水泼在脸上,鼻子上,竟然说不出的怪味儿,腥的厉害,就像被太阳晒干了的血痂的那个味儿。

墨台风甩了甩头发,抹去眼中的水渍,低着头猛的僵住了,他胆子向来很大,可即便如此,那一瞬间,头皮就像有上万只蚂蚁在撕咬啃食。

风还未停,竟有飞沙走石之势。

惨凄凄的月光下,那河里的水,明晃晃的就像一面镜子,水下,同样一张惨白的脸,正瞪着眼直勾勾的冲墨台风笑。

那不是自己的脸!

人即便再迷糊,总不至于认不出自己。

墨台风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家里曾来过一些和尚道士登门拜访。

曾有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吓唬他说,人钓水里的鱼,鬼钓岸上的人。

鬼会花人的眼,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人哄骗到水里,就和人弄了诱饵钓鱼一样。人钓鱼为口舌,鬼钓人,为替死。

墨台风脑子里炸开了一样,嗡嗡的响,揉了揉眼,明晃晃的水下,那张陌生的脸眼睛里突的开始淌出了乌黑的血渍,嘴巴也张开了,只有黑乎乎的一个深不见底的口子。

“王八羔子,什么鬼东西!”

墨台风声音都变了腔调,人一旦对一件事一样东西生了恐惧而退缩,那便只能一辈子活在恐惧中。

所以,墨台风硬是咬着牙伸出了打着摆子的手,噗通伸进了水里,他想把那张脸抓住来。

入水冰凉,芝麻大的疙瘩从手背一直蔓延到了肩膀,手臂竟然僵了一半。

墨台风记得这里的水很深,可他的手掌,却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的按住了一样,沉甸甸的在水下抽也抽不出来。

巨大的恐惧,让墨台风面孔扭曲在一块。

水里,却同样伸出了一只手掌出来,长满了辨不清颜色的细毛,尖利的指甲抓向墨台风的喉咙。

河水就像一片沼泽,拖着墨台风的身子往下坠。

那根本不该是人该有的力道。

脖子里青筋暴起,墨台风反手抽出了剑,低吼着朝着水中那张脸刺过去,剑刃如同刺到了礁石之上。

那只张满了细毛的手掌却猝不及防的抓住了墨台风的衣领。

水面咕嘟起了水泡,那张脸就这么破水而出,泡的发胀的黄白相间的眼珠子贴到墨台风鼻梁,四目相对。

到这时,墨台风终于看清,自己伸进水里的那只手,竟被另外一只长满了细毛的手掌紧紧锁住了手腕。

碎石夹杂着枯叶,打在脸上。

让墨台风惊惧的是,那河里,竟涌出越来越多的惨白的脸来。

墨台风以下颚抵剑柄,空出一只手双指在剑锋划过,自剑身上画了一道血印出来,直达剑底。

墨台家剑决七式,不动明王降魔剑印。

墨台风重新反手重新握了剑,那剑身的血印,竟散着赤色冷茫,明亮却不刺眼。

以往的时候,剑印抹在剑身,平淡无奇,没有丝毫奇特之处,为此,墨台风还问过自己的父亲,墨台家的剑式,是不是真的如同老祖宗所说的那般神奇,父亲指着天空说:“天有阴晴,不管阴晴,天空总是平静的,唯独阴阳产生剧烈的碰撞之时,才会有雷电生成,同样的道理,天下之术,不管佛道之术,还是墨台家剑印,之所以平日看起来平淡无奇,无非是没有遇到与之截然相反的力量而已!”

墨台风问:“若遇到会怎样!”

父亲说:“若遇到,则势必如那滚滚雷光一样,生出法相!愈是相生相克,法相便愈是剧烈!”

墨台风震惊的看着那通体都开始呈现赤红色如火一样的剑身,心里没由来的炽热起来,手握剑柄,拼尽全力,狠狠的刺了过去。

奇臭无比,滋滋作响,脓水如同化掉的冰一样,顺着剑身滴滴答答落入水中。

那双黄白相间的眼珠子里,分明闪过一抹怨厉,紧接着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声在墨台风耳畔炸开。

墨台风被牢牢锁住的手腕,也终于松开,抽回了手,墨台风翻身,握起剑鞘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却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沙哑着嗓子冲着篝火的方向嘶吼:“小庄,救我……”

夜间的山里很静,所以往常来说,稍微有一点响声,都会在山中回荡得很远。

可唯独这次,不知是风太大的缘故还是怎么,墨台庄那些人,迟迟没有回应。

乌云遮了月,秋雨磅礴,打在林子中,沙沙作响,夜色也暗了下来。

墨台风抹去脸上的雨水,忐忑的看着河水里伸着胳膊往岸上爬的黑影,大口的喘着粗气。

电闪雷鸣,有雷蛇缠绕着撕开黑夜,将墨台风身后那一片林子劈的起了熊熊大火,在如此大的雨势中,火势不减。

而借着雷电落下的那一瞬间,墨台风终于看清了那爬上岸的身影的模样。

惨白而狰狞的脸,看清那些身影身上的衣服打扮的时候,墨台风心蓦然凉了半截,竟然都是古人打扮……

即便是墨台家,隐世千年的墨台家,也找不出几个穿这种打扮的人……

墨台风突兀的想起了小时候,长辈们的话来,长辈们说,辽河的深处,连着一条世人看不见的路,那条路通向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到达……

长辈们还说,因为辽河连着那条诡异的路,所以,当阴阳出差错,世间动荡生时,辽河之中,经常会漂出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来……

长辈们还说,他们墨台家的先祖,伯夷以圣贤之身入棺,以辽水借路警示世人,逢浮棺现,天道始生变,世人谓之,孤竹浮棺……

周灭商,浮棺初现,后,道祖骑青牛西出函谷关,道德经立世,自此巫消而术兴……

第八十二章 阿寻 5

墨台风从未想过秋末也会落如此大的雨。

头发和衣衫皆被浇湿。

剑身上的血印,也在一点点被雨水冲刷。

可那河中的古尸依旧在顺着岸往上爬。

辽河到底连着一条怎样的路,墨台风不知道。

抬头看着漆黑的夜,墨台风提着剑弓着身子一点点往后退。

好在借着林子里枯树燃着的火光,眼前的情形,还能勉强看个清楚。

上了岸的古尸,灵活的如同夜里的猫,泛黄的眼珠子只有沉沉的死寂。

墨台风提剑劈向一个扑过来的身影,剑身赤红如碳,破开古尸上的衣衫。

那一瞬,墨台风忽的惊惧后退,剧烈的喘着粗气。

尸身的胸膛,是一种诡异的铁青色,之上,赫然是一道血红的指印,十指交错,如同倒扣的血莲。

繁奥的指印下,是一竖密密麻麻的纹路,是梵文。

赤红的剑身劈在古尸的胸膛,竟只留下一道泛白的残痕。

再也顾不得其它,墨台风疯了一样转身奔逃。

回过头,墨台风面色微喜,因为林子里晃满了人。

“你们可来了,小庄,你们快动剑印……”

墨台风欣喜的冲过去,话说到一半,却猛的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打了个哆嗦,步子也僵住。

他墨台家,没这么多人!

嘶吼一声,挥剑砍断了正燃着的树,巨大的树干火把一样长长的歪到在了脚下。

墨台风终于看清了那些人,而正是因为看清了,墨台风嘴唇突兀的没有了一点儿的血色,良久,嘴里吼出来了与墨台庄同样的话来:“鬼!”

墨台风从小到大,并没怎么见过死人,更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死去的道士和尚还有一些明显不是汉人打扮的身影。

暗红色的桃木剑折了一半,斜斜的插在那些道士的心口,血迹犹如未干,掐了一半的决还僵在手中……

佛珠紧紧的勒着僧人的颈,凭空的吊了起来……

斑斑驳驳的虫子从那些异族人打扮的身影上不断脱落……

脚下血水淌成了沟壑。

仿佛每一个人都死于他们赖以生存的信仰……

墨台风脑子里紧紧绷着的弦便断了,踉跄着身影想冲出去。

直到在那密密麻麻的死人中,墨台风看到散落了一地的锈迹斑斑的剑,剑旁,是墨台家死去的人。

那一刻,墨台风胸口发闷,神色仓惶,跌坐在地上。

墨台风最后一眼,模模糊糊看见夜色深处,走出一道身影,接着便是悠扬悦耳的笛声……

。。。。。。。。。。。

墨台风醒来时,耳旁依旧热闹,鼻间萦绕的,依旧是羊肉金黄得香味。

黄羊仍在篝火上架着烤。

墨台庄正蹲在火边,嚼着羊肉指着墨台风笑的直不起腰:“风哥,你还笑话我,我好歹还能活蹦乱跳的回来,你再瞧瞧你自己,要不是阿寻姐姐,恐怕你被狼刁了去我们也不知道……”

墨台风的堂兄也快笑出了眼泪:“阿风,你平常总是说自己胆子大,这回见真章了吧!丢死人了,竟然吓晕了过去,被一个姑娘家背回来,你臊不臊的慌……哎呀不行了不行了,笑死我了……”

墨台风这才察觉,自己身上的汗,如同水洗一样,耳边的哄堂大笑声,并没有让墨台风摆脱那仍旧留在心底的恐惧,只是跌跌撞撞的收拾东西,颤声说:“快走,这地方不能呆,趁雨停了,我们快回去……”

突兀的寂静,让墨台风感觉有些不对劲:“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墨台庄放下手中的羊腿,把手探到了墨台风的额头,神色极为古怪:“哥,你莫不是病了吧?哪来的雨?”

篝火上的夜空,繁星点缀,明月高挂,竟是从未有过的好天色,地上也干燥的厉害,没有一丝一毫下过雨的迹象。

墨台风呆呆的望着,忽的一脚踹开了墨台庄,呢喃道:“怎么可能,走,现在就走,连夜回去,这地方不对劲,真的有……”

鬼字还未说出来,被踹了一脚的墨台庄再次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完了,才擦着眼角说:“风哥,你你你……你真是比我还胆子小,哪来的什么鬼,是我看花了眼,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就把阿寻姐姐错当成了什么鬼怪……哎呀,都怪以前来咱家的道士和尚没事儿总拿些鬼魅精怪的故事来吓唬我们,没成想,你比我还害怕这东西哈哈哈哈……”

墨台风终于注意到了墨台庄等人口中那个一直出现的名字,疑惑道:“阿寻?”

墨台庄指着墨台风的身后:“呐,你后面呢,你见过这么好看的鬼吗?”

墨台风猛的回过头,却见那姑娘正坐在皮子上,冲自己吃吃的笑。

阿寻轻轻的撕着一小块羊肉,有些不满:“对啊,我就那么吓人吗?”

墨台风便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河里……河里……”

阿寻放下羊肉,拍拍手,眯着眼睛笑着说:“河里有个一丝不挂的愣头青在洗澡,还是个胆小的……”

墨台风低着头,脸颊滚烫,吭吭哧哧,想说什么,可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月色,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不说话。

墨台庄坏笑着问:“风哥,你到底在河里看见了什么东西,说说呗!”

又有人笑道:“今天算是明白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墨台风,竟然怕见姑娘家,怕的都昏过去了……”

众人皆大笑。

墨台风瞥了一眼一旁捂着嘴偷笑的阿寻姑娘,怏怏的扣弄着手指头:“谁会怕她!”

最后,气恼的躺在铺好了的皮子上面,揉了揉汗津津的掌心,底气不足的说:“做了个噩梦而已,有什么好笑的,我先睡了,明天还要翻几个山头才能回去……”

双手枕着头,墨台风心里那份恐惧感,却仍没有褪去,脑子里一遍一遍的浮现那些死去的道士僧人不甘而又无力的目光……

辗转反侧,墨台风忍不住再一次看向那个白天便已经见过的阿寻姑娘。

阿寻姑娘则含着笑很温婉的给墨台风盖上了身子,侧着脸,确是好看。

这让墨台风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阿寻姑娘同那可怕的事情相连起来。

所以,墨台风也就垂头丧气的想,可能真是一场噩梦,毕竟,月色这么好,没有下雨,也没有打雷,更没有鬼……

如此想着,墨台风便沉沉的睡了去,只有身下没有合严的剑鞘,还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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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阿寻 6

第83章阿寻

墨台风问阿寻:“小丫头,你为什么叫阿寻?”

阿寻便吃吃的笑着反问:“你又为什么叫墨台风?”

墨台风哼了一声:“你管得着吗?”

阿寻睁着大眼睛:“你该学学小庄,他喊我姐姐的!”

墨台风便闷闷的不说话了,他懒得和女人争。

墨台剑家,和气派这个词,是沾不上边的。

一片坐落在山里的老房子,便住了墨台家世世代代的人。

到家门口的时候,老一辈们看到跟过来的阿寻时,都只是乐呵呵的,只说这姑娘长的俊,像是大家闺秀。

墨台庄嬉皮笑脸的指着墨台风,在叔伯们面前笑话墨台风半路捡个姐姐回来。

却被自家老子在头上狠狠的抽了两巴掌,怒骂了声不成器。

墨台庄怏怏的捂着头不乐意,成器?难道捡个姐姐回来就算成器了?

那也太简单了。

阿寻理所应当的住进了墨台风家里。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阿寻也没说什么。

墨台风的爹娘,墨台岩夫妇俩晚饭都来不及吃,给阿寻张罗了一床新的被褥出来。

为此,墨台家精神依然健硕的老族长还在夜晚的时候亲自登门,神秘兮兮的把墨台岩夫妇俩拉到灯下把话说的意味深长。

在院子里晒月亮的墨台风听的一清二楚。

老族长说:“如今外面的世道乱,乱的不成样子,逃到山里来的,不光是那些被砸了道观寺庙的道士和尚,城里很多好好的人家,也遭了殃,这会儿兴闹知青,这女娃娃怕也是家里生了变故,才来了咱们这偏僻地方,你们先莫要问起,免的提到了这女娃娃的痛处,这女娃看模样,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长的也挑不出毛病,既然愿意落脚咱这儿,也就是不嫌弃咱,不嫌弃你家那风小子,你们也知道,外面的女娃子,大多都不愿意嫁到咱墨台家,一个祖训不能出世的家族,又不是什么大门大派,在世人眼里,自然是长久不会有出息的……续个香火也越来越难,这么多年,咱墨台家的人丁始终旺不起来,日后若和这女娃子熟稔了,最好,若成了一家人,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老族长的话,说的不容置疑,墨台岩夫妇也晓得了老族长话里的意思,只说最后如何,要看这俩孩子,强求不得。

老族长点头应是,墨台家不能做出趁人之危的事来。

墨台家提起来渊源深厚,可老族长说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痛处,隐世的墨台剑家,并没有那么风光。

老族长说了很久,墨台风便一个人独自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是自小在山里长大的,到底有几分野性,除了家族里的剑式之外,墨台风和其他山里的孩子一样,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直的厉害。

所以,老族长走后,白天还和阿寻犟着嘴的墨台风,就推开了最东边的那扇透着昏黄烛光的窗。

墨台风站在窗外。

阿寻坐在烛火旁。

墨台风眸子里纯净的如同星海,却很认真。

阿寻只是侧着脸,眼睑蒙了一层烛火的余晖,目光略微有些意外。

墨台风问阿寻:“你不嫌弃我?不嫌弃我们荒山野岭穷苦的墨台家?”

阿寻便愣住了,一头的雾水,眸子一闪一闪的看着窗外的愣头青,最后抿着嘴轻笑着吹灭了桌上的灯。

屋子里黑了下来。

墨台风自以为得到了回应,便冲着那黑漆漆的窗里闷着声说:“我知道了,以后……”

后面的话,墨台风觉得说出来又笨又酸,就咽了下去,只是回去之后,墨台风睡了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觉。

往后的日子,墨台风总是起的很早,他总想,自己该有些担当,至少不能让家里多出来的那个姑娘过的和自己娘亲一样苦,山里的日子,真的很苦。

。。。。。。。。。。。。

那大概是过去了两年,墨台岩夫妇果真没有问起阿寻的过往。

性子最为跳脱,总是喊阿寻姐姐的墨台庄,不知道何时,开始改口喊阿寻嫂子。

这样的无理取闹,墨台风竟从不生气。

阿寻只是笑,仿佛墨台家的人说什么,阿寻都只是笑,所以墨台家的人都说,爱笑,是福气。

从阿寻来,墨台岩夫妇似乎便忘了有墨台风这么个儿子,总是捡最好的给阿寻。

晨起练剑,掐剑印,起剑式,同样是墨台家无数年来从不更改的习惯。

练完了剑,太阳才刚从山巅露了红脸,这时候,墨台风总会见阿寻一个人坐在东辽河的河岸,不知道在看什么。

墨台风同样会凑过去问阿寻要曲子听,阿寻照例会拒绝。

墨台风也不以为意,性子一向粗糙的墨台风,也只有在阿寻面前,才会完全看不出那股子糙劲儿,甚至有些拘谨。

说不出原因,即便朝夕相处了两年,墨台风仍时常会觉得,他和阿寻似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为此,墨台风便问自己的父亲墨台岩,墨台岩大笑着踹了墨台风一脚,最后才说:“阿寻是个识字知文的,你觉得和她远,只是没有那份书卷气,每日只知杀狼抓豹子老虎,算不得好汉!”

第八十四章 阿寻 7

墨台风扯着阿寻的手回去的时候,墨台家的人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墨台庄他们闹着起哄,嬉笑着说,族里恐怕不久就要办喜事了。

于是,老族长便再次上了门,召了几个长辈,真的开始和墨台岩夫妇商议亲事了。

这对墨台剑家来说,是天大的事情,马虎不得。

当时的墨台风,走路的时候,嘴角都是上扬的。

阿寻依旧喜欢在清晨坐在辽河边出神,只是,墨台风也再没有问过阿寻到底在看什么。

河里,只有湍急的水,拍着河岸的绿草流过。

墨台风认为,人的话一旦说出来,则必然是要算数的。

比如阿寻的那句:“好呀!”

对此,墨台风从不曾怀疑过,他也坚信,既然说一辈子,那便真的是一辈子的。

一辈子多久?

生与死!

开始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大概是老族长他们刚定好了婚事日期的时候。

那阵子,山外来了个和尚,很老,老的胡子都快掉光了。

老和尚来到墨台家的时候,饿的脸皮发青,干瘪的眼珠子总是低低的耸拉着,似乎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一身青布僧袍破破烂烂。

问了才知道,不是什么大寺庙里来的和尚,老和尚不杀生,连草丛里的蚂蚱都不肯踩一下,春季,山里的果子多还未长出来。

可即便如此,墨台家的人仍然异常恭敬,拿最好的素饭素菜招待。

墨台家敬佛,也敬道,敬世间所有的好人。

年纪一大把的和尚,喝了两碗粗粥,山里腌的干萝卜丝,老和尚又卷着吃了三张大饼。

吃完了,老和尚叹着气,摇头说外面的日子不好过,谢过了墨台家的人,老和尚看着周围忙忙碌碌的人影,便问老族长是不是要办什么事。

老族长喜滋滋的把墨台风和阿寻的事情说了之后,便想请老和尚为两人点个姻缘。

点姻缘,也就是为两人看看手相的姻缘线,然后用朱砂笔在两人眉心各自点一个红点儿,这样的事情通常都是道士和尚来做。

通常来讲,这也就是个象征喜气的仪式,点了姻缘以后,道士或者和尚再为一对新人说上几句“姻缘定三生,缘分天注定……”等一些祝愿道喜的话来,然后宾主皆欢,两全其美。

所以,老和尚自然也是乐意去做这锦上添花的事的。

老族长便让墨台庄去把阿寻和墨台风喊过来。

阿寻那一次,没有如往常一般的笑。

墨台风去抓阿寻的手,阿寻却僵僵的抽开。

老和尚笑吟吟的很是温和的拉起了两个人的手掌,第一眼看墨台风的时候,老和尚脸上便有些犹豫起来。

那条线,曲曲折折如断蛇。

看阿寻的时候,老和尚便不再笑了。

最后颤着手,捏起了那杆鸳鸯笔,点在墨台风额头,墨台风眉心如针刺一般的巨痛,他以为本该如此,便也就咬着牙没出声。

点阿寻的时候,墨台风想着阿寻也要忍受这疼痛,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心疼。

老和尚见点在墨台风眉心并未出什么问题,也就暗自松了口气。

阿寻睁着眼,看墨台风,嘴角紧紧的抿着。

墨台风便说,不要害怕。

阿寻依旧只是看他。

蘸了朱砂的鸳鸯笔,点在阿寻清秀的眉头的时候,纤细的笔杆脆响一声应声而断……

老和尚呆呆的看着两人,又看看老族长,张张嘴,只念了声佛号,便面色难看的离开了墨台家。

见老和尚一语不发的离开,墨台庄气的打骂:“这老秃子,真不识好歹,我们墨台家如此招待他,他却弄出这样不好的事情来!”

说完,墨台庄便去捡那断开的鸳鸯笔,为阿寻点了一点儿,得意的冲老族长说:“看,这不就行了么,我去把那和尚追回来,一把年纪,就是走,也带些干粮!”

呆呆的老族长终于醒过来,连声应是。

于是,这次点姻缘,就这么草草了之。

从老族长那儿回来之后,墨台风便总是心神不宁,额头的那朱砂红点儿总是如同蚂蚁一样,时不时的痒痒的咬上一口。

他弄不清楚,这种心神不宁感到底源于何处。

晚上的时候,老和尚死了,发现的时候,用僧袍吊死在了榕树上。

眼珠子瞪得滚圆,晃晃悠悠的身子下,木鱼和念珠散落了一地。

老和尚到底怎么死的,墨台家的人怎么想不起来。

那时,老族长突兀的想起来什么,便让人去找墨台庄。

墨台庄出去追老和尚之后,似乎便再也没有回来。

墨台风茫然的看着老和尚吊死在榕树上的尸身,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

其他人在找墨台庄的时候,墨台风正喘着粗气找阿寻。

他终于弄清楚了他那份不安的来源,今天整整一个下午没有看见阿寻了。

丢了魂一样的墨台风,踉踉跄跄的冲到辽河边,嘴里颤声呼喊着阿寻的名字。

看到辽河边月色下静静坐着的身影的时候,墨台风心里那份恐慌感终于淡去了些。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看不见阿寻。

阿寻坐在青石边,手里捧着竹笛。

墨台风走过来的时候,阿寻说,笛子裂了。

墨台风走到阿寻身旁笑道:“冬天都熬过去了,怎么到了春天,又裂了?你等着,我回去拿些铜线过来!”

阿寻看着手里的笛,又看看远去的墨台风,墨台风走远了,月下的辽河,一片血红。

墨台风回去的时候,老族长正气的破口大骂,骂墨台庄那个混小子,跑的不见踪影,声音里。三分骂,七分担心。

墨台风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点了蜡烛,墙角,正缩着一道身影。

墨台风有些诧异墨台庄为何会躲在自己家里。

墨台庄却惊恐的看着墨台风,涕泪的痕迹还未干涸,把脸颊都弄花了。

墨台庄死死的扯着墨台风的衣袖,泪珠子打着转,浑身都在发抖。

墨台风笑着拍了拍自己这兄弟的肩膀:“不就是和尚死了么,瞧把你给吓的!”

这样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墨台庄,反而让墨台庄缩着身子极度恐慌的哽咽起来……

:,,!!

第八十五章 阿寻 8

墨台风不明白自己这个同族兄弟到底在害怕什么,在躲什么。

更不明白,在这种情形下墨台庄怎么会躲到了自己房间里,老族长都已经找了他半个晚上了。

墨台风形容不出墨台庄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

就像被恐惧压垮了神经,思绪濒临崩溃一样,墨台庄缩在墙角开始咳嗽,甚至呕吐,紧紧抓着墨台风的手臂,哽咽着祈求一样看着墨台风:“风哥……不……不要……”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墨台庄浑身的力气。

墨台风神色凝重,很想问问墨台庄,不要什么……

可墨台庄再次剧烈的咳嗽,干呕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极其害怕的事情。

墨台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死去和尚的尸体,他也是看见了的,确是有些诡异,可还断断不至于恐惧到能把一个牛犊子一样的年轻人吓到这种程度。

墨台风拿手轻轻拍着墨台庄的后背,没等把话问清楚的时候,老族长他们就找过来了。

老族长气咻咻的问墨台庄:“你混账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族里人找你这许久,你哑巴了,应一声都不会?”

墨台庄却只是哭,打着颤的哭。

一直到阿寻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墨台庄突然钻出了屋门,逃一般冲了出去。

老族长让人把和尚的尸体埋到了林子里一处草旺水旺的好地方,至于老和尚好端端的怎么会上吊自尽,没人知道,或许,除了闭口不言的墨台庄。

很晚的时候,墨台风为阿寻端去了饭。

老和尚的死和白天发生的事,多少让墨台家的人心里有些闷,墨台风心里同样像堵了一块石头。

阿寻正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昏黄的烛光映的阿寻的眸子也跟着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放下了碗筷,墨台风便同样坐在桌旁。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沉甸甸的静,沉甸甸的慌乱感。

阿寻没有动冒着热气的饭菜,只是转过头,在烛火下凝视着墨台风棱角分明的脸看了很久,目光复杂的让人说不清。

墨台风被看的心里有些紧,不自在的挠头,神色竟然带了几分腼腆。

他总想和阿寻多待上片刻,可这份拘谨感,又每每让他不知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以至于慌乱的想离开。

“我……我去看看小庄好些没有……”

所以,墨台风支支吾吾找了个借口,便站起身想要离开。

阿寻抽开了头上的发簪,黑发便如瀑一样散了下来,星火点缀的面孔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清秀的眸子,如窗外的皓月。

墨台风下意识的便秉住了呼吸,连同脚下的步子,也秉住了,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当时的他想,能遇见阿寻,莫说一辈子,即便只是此刻这一瞬,老天爷待他就已经不薄了!

春日的夜,万籁俱寂,草长莺飞。

阿寻静静的抬了一下头,将下巴抵在墨台风的胸膛,抬眼凝望着墨台风……

风吹过,屋内摇曳的昏黄烛火,也就熄灭了……

。。。。。。。。。。。

阿寻和墨台风的婚事,不得不提前提上日程了。

只是后来,墨台庄碰到阿寻的时候,总会低着头,目光躲闪,神色匆匆的离开,甚至不和墨台风打招呼。

对此,墨台风有些无奈的苦笑,阿寻则垂着眸子,看着那个以前总是喊她姐姐的背影,茫然的有些不知所措。

初夏一个满月的夜晚,墨台家祠堂之前,墨台家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充满古韵的房檐上,挂满了红灯笼,在一片血一样的红色汪洋中,墨台风穿上了状元服,红缎裹身。

阿寻则带了凤冠霞帔,墨台风不知道怎么才算是风华绝代沉鱼落雁,只记得那天的阿寻,很美,美的让他窒息,刻在他的骨子里,自此越磨越深。

老族长张着嘴笑出了满脸的皱纹,气沉丹田,声音浑厚的喝了一声:“叩拜列祖列宗!”

说完,老族长便精神抖擞的推开了墨台家的祠堂大门。

墨台家三百余口人在祠堂大门口长长的排成两列,喧闹着簇拥着进去叩拜祖宗的新人。

这是阿寻第一次进墨台家的祠堂。

进了祠堂,拜了墨台家的列祖列宗,便是墨台家的人了。

祠堂里,除了密密麻麻的灵位,每个灵位之前,都点着一根红烛,众牌位中间,是两个人形石像,这是墨台家的老祖宗,伯夷叔齐。

人形石像的手中,共同捧了一口木棺,对于这口木棺的来历,墨台家上下,无人知晓,包括老族长,墨台家的风物志里,更没有关于此木棺的记载。

但这些,都不重要。

墨台风怀中疼惜的拥着阿寻,意气风发,立于祖宗之前。

老族长欣慰的打量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小人儿,高呼:“拜祖!”

墨台风弹膝下跪,阿寻盈盈下拜。

“今,墨台氏风,娶阿寻姑娘为妻,誓与阿寻一生一世,相携白首,生死与共……叩拜列祖列宗……”

墨台风语调激昂,三拜九叩只拜了一拜,偌大的祠堂,就起了狂风,那无数密密麻麻的牌位纷纷跌落,红烛尽熄。

风声如吼。

老族长神色呆滞,祠堂外墨台家的人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墨台岩夫妇冲进来,神色却也僵住。

墨台风忽的嘶吼,指着列祖列宗骂:“为何不同意我和阿寻成婚?”

风声停了之后,祠堂里只有满地的狼藉。

墨台家的列祖列宗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是阿寻。

凤冠霞帔的阿寻,拿眸子看着石像手中的木棺,又看看墨台风,缓缓的从地上站起了身子。

墨台风迷惑的呢喃:“阿寻,你……”

阿寻却笑了,如同初见时那般吃吃的笑,只是多了几分凄迷。

阿寻红唇轻启,在墨台风的额头一触即离,捧出了笛,冲老族长、墨台岩夫妇行了一个婀娜的蹲礼,最后目光重新落在墨台风脸上,说:“阿风,我给你吹曲子啊……”

清脆悠扬的笛声从阿寻口中响起,阿寻的眸子里,却随之滚落两行清泪……

屋外的满月,猩红如血……

第八十六章 阿寻 9

墨台风终于如愿听到了曲子,阿寻吹的曲子……

祠堂外摆下的宴席还来不及落座,桌上的喜酒还来不及饮上半杯。

墨台家的人,抬头凝望着夜空中那一轮猩红的满月,茫然的甚至忘记了发出一丝声音。

被笛声染成血色的,不止那轮孤月,还有月下辽河中明晃晃淌过的水,水中不断有黑影自上游飘下,竟是一具又一具的浮棺,密密麻麻的尸身从水下、棺中、破开,伸出青紫色的干瘪手臂攀爬着上岸……

而祠堂内,地上散落的一地的乌木牌位,意味着墨台家的列祖列宗,是不肯去接受阿寻的,甚至是排斥,他们的态度是如此的剧烈,剧烈到一地的狼藉。

从古到今,祖宗神位跌落这样的事,都是大忌,亦是大不吉。

而墨台家尽数跌落的灵位,无疑让老族长的天都塌了。

老族长颤巍巍的看着阿寻:“丫头,你先出去!”

这个老人即便心里有了几分不安,可他仍不愿因此而去贸然的责怪到一个姑娘身上。

而对于老族长的话,阿寻却似乎闻所未闻,指间仍然在笛孔之上跳动,身上大喜的凤冠霞帔,竟被月色映出了七分的诡异。

墨台风身为少年人的执拗和叛逆,终于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在列祖列宗面前,三拜九叩只拜了一拜的墨台风,站起了身,伸手拉住阿寻,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阿寻,墨台家的祖宗不愿要你,我要!即便祖宗不认我这个子孙,我也要娶你!”

这样的话,又是当着列祖列宗灵位的面说,理所当然的换来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墨台岩惊恐的喝骂了声逆子,便跪下为自己这个儿子向祖宗叩头赔罪。

一曲终罢,阿寻的眼里,再也没了清泪,没有悲也亦没有喜,平静的看不到一丝感情出来。

阿寻轻轻甩开了墨台风拉着她的手,只是冷冷的暼了他一眼。

墨台风的心口便僵住了,阿寻神色如此陌生的冰冷,让墨台风生生退后了两步。

阿寻木然的一步步走向那两尊石像,墨台岩夫妇、老族长、还有墨台风……似乎都从她眼里消失了。

等到阿寻把手伸向那口小木棺材的时候,墨台家的祠堂隐隐的震了震,木屑窸窸窣窣的落下,墨台家的先祖的无数灵位,竟齐齐涌出一道又一道半浮的虚影出来,怒视着阿寻。

阿寻轻轻拈指,捏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出来,如一朵倒扣的血莲。

那一瞬间,墨台风的脊背开始发寒,他想起了那场“噩梦”中,那河岸爬出的古尸……

可面前分明是阿寻,今日要与他成婚的阿寻……

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的老族长,肝胆欲裂的颤巍巍的指着阿寻,愤怒,不解还有自责把这个精神健硕的老人折磨的脸色煞白,呜的吐了一口血,捂着胸口倒地不醒。

墨台岩也意识到了什么,把自己痛哭着的女人推出祠堂,不甘的冲着阿寻质问:“我夫妇二人如此待你,为何要害我墨台家……”

可阿寻捻起的指,却勾起了无边的腥红,将墨台家的祠堂淹没,生生冲散了那灵位之上涌现的虚影。

墨台风仍旧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写着“百年好合”的大红灯笼,被漫天狂卷着的邪风吹的七零八落,在树枝上刮的破破烂烂,兀自清冷的飘荡……

墨台岩撕扯着墨台风的衣领,声音沙哑:“滚回去,拿剑!剑在,我墨台家便有一线生机……”

墨台风跌跌撞撞的冲出祠堂,祠堂内,再次传出自己父亲不甘而愤怒的质问:“阿寻,我墨台家无愧于你,何以恩将仇报……”

声音戛然而止。

而祠堂外,竟早已淌成了血海。

手无寸铁的墨台家三百余口,在那些长满了细毛的古尸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夹杂着恐惧的惨呼声,一声声刺在墨台风的心口,如同地狱。

墨台风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垂死之前仍然提醒自己快逃……

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脑子嗡嗡的轰鸣。

遍地的血光,同族长辈。同族兄弟,一个又一个在自己身前倒下。

墨台风撕心裂肺的冲着祠堂里那道穿了婚服的身影仰天长啸:“阿寻,真的是你吗?”

阿寻垂着眼捧着那道小木棺材缓缓从祠堂的黑暗中走出来,漠然的从墨台风身侧擦肩而过,身上的新婚打扮的凤冠霞帔是如此的刺眼……

血月之下,宴席上的酒,还在安安静静的摆着,酒坛上,血水还在滴滴答答的淌,之前的喧闹,恍如隔世。

从阿寻出来的那一刻,那正冲墨台风扑过来的狰狞古尸,忽的顿住了,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缓缓扑倒在地。

胸口如同燃烧了一团赤红的火焰,让墨台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那些古尸,竟是在拜阿寻。

血气笼罩下的阿寻,就那么静静的站着。

婚服的下摆,还长长的拖在脚跟,竟妖异的如同邪魅。

阿寻木然的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包括,着了状元服的墨台风……

仿佛这场大婚,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角落里,突然怒吼着冲出了一道几分熟悉的身影。

墨台庄双眼挂着泪痕,他是今晚墨台家唯一一个握了剑来参加婚事的人。

从老和尚死去之后,墨台庄的剑,就从未离过身。

墨台庄握着剑,就那么耿直的野兽一般嘶吼着刺向阿寻。

反应过来时,剑已经刺到了阿寻身前,却被那竹笛一扫而过,断成两截……

墨台庄身子虾米一样扭曲着,痛苦的躺在地上,眼睛里泪珠子却啪嗒啪嗒的落。

墨台风冲过去扶起的时候,墨台庄浑身都在抽搐,夹杂着黑块的血水从嘴里往外冒,无力的抽噎。

墨台风仰天大哭:“小庄,你可以说的啊,你本可以告诉我的啊……”

墨台庄眼珠子艰难的动了动,最后看了一眼静静站着的阿寻的身影,委屈的如同孩子一样泣声哭诉:“我……以为……阿寻姐姐……是不会害我们的……她那么好看……”

说着,墨台庄颤巍巍把手中握着的断剑递到墨台风眼前,眸子越来越黯淡,血水染红了胸膛:“风……风哥,剑……剑!”

剑!

这是墨台庄说的最后一个字,而到死,他都在喊阿寻姐姐。

墨台风死死攥着那把断剑,泪眼朦胧,低头冲阿寻嘶声道:“杀了我!”

阿寻看也不看墨台风,双手捧着那小木棺材,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辽河的血色中……

树梢的大红灯笼,仍在夜风中飘摇着,如染了血的招魂幡一般,幽幽怨怨的唤着死去的墨台家亡魂……

恨,也是要一辈子的。

第八十七章 人生取一味,苦

墨台风放火烧了墨台家的祠堂,连同身上那大婚的状元服,也一同抛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一夜之间,仿佛那曾经的所有,都伴随着这场大火化为灰烬。

烈火焚烧的墨台家废墟之前,墨台风一夜长跪不起,凌晨第一缕晨雾起的时候,墨台风咬碎了牙,背起了墨台庄留给他的那柄断剑,此恨一日不雪,此剑一日不解,誓杀阿寻!

背起了剑,也背起了他注定将在仇恨中度过的一生。

往日情,今日恨!

墨台风疯了一样的找阿寻,从当初辽河相遇之地开始找。

可那辽河的水,却已静的如同往日。

墨台风在那相遇阿寻之地,守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可那夜晚下的辽河,却始终平静的生不出一丝波澜,静谧的让墨台风心里发慌。

而阿寻,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出现过一般,任凭墨台风如何寻找,都始终找不到关于阿寻一丝一毫留下的痕迹。

可关于阿寻的记忆,却又真真切切的刻在墨台风的骨子里,无时不刻在撕裂着他的心肝肺腑。

那个时候,墨台风突然意识到,从始至终,对于阿寻,他甚至不知道她从何处来!阿寻也从来不曾对他提起过!

想到此间种种,墨台风突兀的明白过来了,阿寻从一开始,从一出现,所做的这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有目的的图谋墨台剑家!

而不是为了他墨台风!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便不可遏制。

墨台风怒火攻心,身影踉跄,撕心裂肺的冲着辽河惨声咆哮:“假的,都是假的!什么大婚,什么一辈子,都是假的!阿寻,你骗的我好苦……”

任凭如何声嘶力竭,却注定是得不到回应的。

从未有过的无助和失落,让墨台风无力的跌倒在辽河岸边,失声痛哭:“为何要骗我……骗子……骗子……”

那个时候,墨台风再一次想起了小时候族中长辈们所说的话,辽河,连着一条世人看不见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只有死人才能抵达的地方……

墨台风想起了阿寻,想起了遇到阿寻的那晚,若辽河真的如长辈们所说连着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那么阿寻她……

这个念头,让墨台风如同着了魔。

人若没有希望,是活不下去的,哪怕只是虚假的希望!

从那之后,辽水旁,便多了一个背着剑的疯子,一个沿着辽河没日没夜的寻找的疯子,他要找一个很可能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地方。

这一找,便是从山东,到河北,从青涩,到沧桑,从墨台风,变成了如今的惜风……

。。。。。。。。。

太一宗的山上,夜色渐深,三月杏花微雨,缠缠绵绵,连带着人的心里,都潮的厉害。

屋里的惜风已经醉醺醺的了,讲到最后的时候,每说一句话,便要佐以一口酒,似乎没这一口酒,便没了去说的勇气。

话没说完,酒却已经空了,惜风便不再说了,只是喘不过来气一样,拿手不断的抓挠着已经撕扯的通红的胸膛。

最后,惜风咧着嘴,拼命的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直笑的让人心疼。

谁都能看得出来,惜风只是在强撑着。

袁屿静静的看着面前自己的二师兄惜风,脑子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个故事中的墨台风联系到一块儿。

眼前的惜风,长年酗酒的缘故,气色已经没有那么红润,胡子拉渣的黄脸上,眼角也微微的耸拉了下来。

他除了没那么年轻了,还脾气不好,且说话尖酸刻薄……

那时,袁屿还不懂这么多,更不懂一个人要忍受怎样的孤独才能把自己的过去一藏二十多年。

能改变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岁月,而是在岁月里不断发酵的爱与恨。

萧老头神色复杂,几次欲言又止。

惜风嘴角微微颤了颤,声音也在发颤:“老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当初为什么会在76年河边那一堆棺材里出现?”

说到这里,惜风兀自惨笑一声:“阿寻……”

惜风顿了顿:“我一直都在找,找阿寻,找辽水连着的那个只有死人才能抵达的地方。因为,我越来越怀疑阿寻很可能就是来自那里。可,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丝线索,唯独那次,是我最接近那个地方的一次……唐山地震的时候,鬼门关大开,阴阳会有一个短暂的紊乱,同样,很多往日看不见的,找不到的,也会有很大的可能出现。抱着这样的念头,我沿着辽河走了很多天,当时,辽河中,果然有浮棺出现,可很快,我发现,那浮棺之中,都是空的,当年我墨台家曾遇到过的古尸,却根本没有看到它们的影子。

而当初的古尸和阿寻,出现之后,最后都是莫名其妙的又消失在辽河之中,仿佛辽河当真连着一个世人看不见的地方,若那些浮棺是从那个看不见的地方而来,则必定还会在辽河之中消失,重归原来的地方,所以,我便躺进了其中一口棺材,以胎息之法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想借此瞒天过海,抵达那个神秘地方的所在,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是遇到了老头儿你……”

惜风忽的痛苦的闭上眼,嘶声道:“到那时,我方明白,若无契机,再如此找下去,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也找不出一个结果来,所以我便入了太一宗……我入太一宗,醉生梦死,整日麻痹自己,话语尖酸……老头啊,你莫怨我,我一个生不如死的人,活下去,便已经花光了我浑身所有的力气,你还指望我能活出一个什么人样儿来?”

屋里很静,静的只有惜风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而惜风声音却已经渐渐哽咽起来:“我每日,一闭眼,便是墨台家的遍地血光,便是阿寻……便是那日的大婚……二十多年了,我本以为,如此下去,那个契机直到我死也不会再出现了,这辈子也不可能会见到她了,可是,师父啊,她就这么出现了,我该怎么办……”

说到最后,惜风紧紧的拥着怀里那把残剑,泣不成声。

第八十八章 无妄

惜风的话,却是没人能回答他的。

即便总爱吵吵的惜云大汉,也只是吭吭哧哧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眼来。

末了,只是手足无措起身出了屋,说:“喝了一天的酒了,我去给他弄点热汤垫吧垫吧!”

惜云大汉的手艺,做厨子绝对是合格的,白菜香菇木耳葱姜辣,屋里的人便都不说话了,只是闷着头喝碗里的三鲜汤。

喝完了,萧老头嘴里嚼的咯吱咯吱响,放下碗,冲惜风问:“老二,你咋想的?”

惜风似乎反倒平静了很多,仰着头看着屋顶,声音沙哑:“我想去见她!”

萧老头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却仍旧问:“见了之后呢?”

惜风目光忽的颤了颤,手里的断剑猛的铿锵握紧,在地面擦出一道火花,面上的复杂,最终化成了一抹浓的化不开的冷意,语气决绝的说:“若见,杀!”

袁屿总觉得,惜风说这些话时的样子,那个曾经苦念着阿寻的墨台风的影子,仿佛真的完全不复存在了,就像眼前还活着的,不过是一颗千疮百孔为恨而生的心而已。

不止袁屿,或许惜尘,惜云,甚至萧老头也都是这么想的,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与这些事情不相干的元真子,脸上突然有些挂不住的说:“你们太一宗自家的事,我一个局外人就不掺和了!”

元真子脸有些红,毕竟,听了人家的故事,还与人家坐在一个屋吃了人家的饭,到头来却说这样的话,未免显的太不仗义了些。

……

一宿各怀心事的睡去。

次日一早,细雨仍旧缠缠绵绵,下了这么久,地上也只是微微有些湿。

西拉木伦河,西辽河北源,与老哈河共同汇聚成西辽河。

在老宋送来的文件中,西拉木伦河不止一次的出现,所以惜风此行,是西拉木伦河上游一个叫克什克腾旗的地方。

也就是老宋的文件中,曾说起过漂出浮棺的地方。

太一宗的山下,元真子和几人告了别。

而看着袁屿跟随着萧老头离去的背影,元真子蓦然苦笑:“到底谁才是局外之人?”

。。。。。。。。。。。。

无妄小和尚牢牢记得自己师父的话。

即便雨落的连绵,脚下的步子,却依旧是没有停的。

无妄小和尚至今也不知自己此番漫无目的的行走,到底有何意义。

很小的时候,师父说,行世,是最大的修行。

师父还说,行脚路殊途,方知人世悲欢苦。

可还未曾等到无妄小和尚长大,自己的师父,那个信奉行世便是修行的老和尚就一去不回了。

无妄想,老和尚应当是死了,对的,应当是死了吧,因为无妄只在后来偶尔的梦中梦见过老和尚,在梦里,老和尚被人吊死在了树上……

无妄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悲伤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感到恐惧的,死不过是人的另一个起点而已。

他只是有些遗憾,遗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师父修行路上的不圆满,没有死在修行的路上,却被人吊死在了树上。

所以无妄小和尚理所当然的重新拾起了老和尚的衣钵,背起了经笈,一步步的踏起了自己的修行路。

世人总是嘲笑着问他,问他是不是真正的和尚!

如果是真正的和尚,哪里犯得着去受这份苦!

无妄小和尚每每便疑惑的反问:“僧人出家,受苦不该本是常态吗?”

他不理解世人的话,世人同样不理解他的修行,但是,很奇怪,当他用这些话如此反问那些嘲笑他的人时,那些人反倒会对他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后来,无妄小和尚听说在遥远的印度,同样有一群僧人在以苦行的方式修行的时候,无妄小和尚便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孤独的。

可后来具体知道的更多的时候,无妄小和尚又觉得自己对那些苦行的僧人,是不太赞同的。

在他看来,修行虽苦,却并不是一味的去刻意追求极端的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方式,所以,无妄即便不赞同,也不会去多言什么。

雨停之后的黄昏时分,显的有些阴沉的过分。

无妄小和尚背着经笈,冲贴着炉子打烧饼的小贩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乐意于施舍的。

倒是小贩的女儿两眼放着光给无妄小和尚怀里塞了两个烧饼。

只是还不等无妄小和尚说声谢,怀里的烧饼就又被小贩劈手夺了去。

小贩斜着眼冷笑说:“细皮嫩肉的和尚,庙里香火钱定是不少,还来这里蹭吃蹭喝,不给!”

无妄小和尚说,行脚僧不留隔夜钱。

小贩说:“滚!鬼才信你们那一套!”

无妄小和尚弯身陪笑,便转身准备离开了。

结果,那小贩却挨了揍,打烧饼的炉子都被掀翻了。

小贩的女儿惊恐的看着眼前的漂亮姐姐叉着腰宛若一个母老虎。

卜羲怀文苦着脸把兜里的钱全抖落了出来,塞到了小贩女儿手里。

小贩的女儿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老爹,酸溜溜的看着那个漂亮小姐姐凑到了小和尚跟前,兀自气的直跺脚。

卜羲希摇着发梢上的银铃铛,拽着小和尚的衣角不松手,语气糯的麦芽糖一样:“呀,小和尚。你饿啦!”

无妄小和尚惶恐的抽了几次身,无奈衣角被面前那姑娘死死的攥着,所以,神色更加的惶恐了:“阿弥陀佛,施主,你松开……”

一旁的卜羲怀文焦头烂额的凑过来,伸开大手,拦腰抱起了无妄小和尚。

无妄小和尚面如土色:“你们要干什么,我只是一个行脚僧人,身上并无分文……”

卜羲怀文露出一张拧成了包子的脸,苦声说:“当什么行脚僧人,跟我回去!”

无妄小和尚茫然:“阿弥陀佛,施主,你要带我……回哪儿……”

卜羲怀文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家!黔南贵州!”

“施主,你带我回你家做什么?”

“自然是成亲!哦,和我妹子成亲。和尚以后就别做了,做我妹夫吧,到了家,你先准备准备,先把头发弄出来……”

卜羲怀文闷喝一声,把小和尚整个儿扛了起来,拍拍屁股:“我妹子好不容易相中一个,跟了你一路,我这当哥的,不得做点儿什么……”

第八十九章 遮眼 1

为了自家妹子,卜羲怀文生生的豁出去了脸面,做了一回抢亲的土匪勾当。

即便如此,那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土匪,会去抢个和尚成亲的。

无妄小和尚遭过世人冷眼,也受过世人的敬佩,可唯独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如此盯上,那真真的还是头一次。

着实的不知所措起来。

卜羲怀文斯斯文文的外表,力气却比无妄小和尚要大的多,扛着无妄小和尚飞一样的冲出去。

卜希姑娘自然揪着发梢,喜滋滋的跟在后面,银铃铛摇摇晃晃的风一样的脆响。

打烧饼的小贩被人掀翻了火炉子,哭喊着倒地撒泼叫起撞天屈,希望籍此能博得路人的同情来,结果,两眼暼见卜羲怀文塞到自家女儿手里的那一把票子之后,立刻就住了嘴,一咕噜爬起来,拉着自己女儿鬼鬼祟祟逃一样跑掉了,连自己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

卜希姑娘俏生生的说:“哥呀,你慢点儿跑!小心颠着人家!”

早已被颠的七荤八素的无妄小和尚已经含糊不清的在求饶:“施……施主,放小僧下来!”

卜羲怀文喘着粗气:“不能放,放了你就要跑,你跑了,我去哪儿找妹夫去?”

卜希姑娘赞同的附和,且没有一点儿姑娘家该有的羞涩:“对,不能放!”

无妄小和尚已经没工夫去纠结什么妹夫不妹夫的问题了,只得改口说:“施主总不能把我一路扛回黔南吧?即便你不累死,小僧也要颠死饿死渴死的啊!此地到黔南,怕是还有千里之遥啊!”

所以,卜羲怀文便停住了,因为他发现,小和尚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的。

被放下之后,无妄小和尚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自己身后经笈中的经书是否丢失,确认完好之后,方才坐在地上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至于成亲?

无妄一点儿也不担心,谁会较了真的闲的发慌去跟一个和尚成亲?没脑子的人才干这样的事!

他是正儿八经的和尚!剃了度,守了清规戒律的。

面前这两位施主,定是在和自己逗乐,一定是的!

卜希姑娘蹲下身子色眯眯的打量着无妄:“小和尚呀,你怎么长的比姑娘家还好看呀!”

无妄小和尚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卜希姑娘如若未闻,含着笑意:“饿了吧?哥呀,快去买好吃的去!饿坏了你陪我一个啊?”

卜羲怀文自认是赔不起的,干笑两声,摸了衣兜,才发现兜里已经干干净净的了。

再回过头看那打烧饼的小贩,哪里还有个人影儿。

不过,这也难不倒卜羲怀文,从地上捡了几个散落了一地的烧饼,拍打掉了上面的灰尘,卜羲怀文便扭扭捏捏的回来了。

看着自家妹子喷火的目光,卜羲怀文指着无妄小和尚讪讪的笑着说:“妹夫……妹夫他吃素……”

。。。。。。。。。。。。

吃的,倒是可以将就。

身无分文,卜希姑娘也不担心,有老哥在,费脑子也轮不到她!

风餐露宿惯了的小和尚更不担心这些,他只是在发愁该如何向面前这兄妹俩表明自己的意思,和尚不能成亲,这是宁死不屈的原则问题!

卜羲怀文却真真的犯了难,发愁今夜的住处。

雨后的夜,即便是清明前后的细雨,也断断是不能在外露宿的,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暮色沉沉。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中国经济的过渡时期,外汇管理上的漏洞,黑市以及官倒的存在,让当时的中国经济,通货开始出现膨胀,成为后来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抢购风潮的导火索,有的人一下子买了200斤食盐,有的人一下子买了五百盒火柴,认货不认钱,人们蜂拥而至把商场抢购一空,才有了之后八月份的物价改革。

而钱多的,又有些关系和见识的人,已经早早的嗅到了经济市场上暗藏的危机,提前做了准备。

而1987年到1991年,正是中国房产经济的起步阶段,所以,某些嗅觉灵敏的人,已经不满足于囤黄金这种死通货。

买什么,开始赌博式的买宅子,买地皮等等这些,中介手里的二手房,奇怪的开始变得紧俏起来,这其中,不乏一些不干净的房子也浑水摸鱼的甩了出去。

卜羲怀文两兄妹都不是汉人的打扮,无妄又是个和尚。

没钱,招待所和旅馆那种认钱不认人的,根本不会留你。

所以卜羲怀文舔着脸低三下四的开始挨家挨户的扣门,想借宿一晚。

无奈那个时候,社会上闹了几次震惊全国的大案子,悍匪层出不穷,流窜各地,不安分的厉害。

人心,也就跟着提防起来,特别是夜里。

所以,在江西这个小城里,卜羲怀文的借宿,自然是讨不到好结果的。

无妄小和尚一遍遍的提出自己还要行路修行,都被卜羲怀文没好脸的顶了回去。

卜希姑娘生怕无妄小和尚跑了,干脆寸步不离的贴着无妄。

三个人,就这么在夜里晃晃荡荡,没有归处。

而,他们三个人,却早早的被一个人盯上了。

同胡国成一样,郭胖子也是倒爷起家,发了些投机倒把的横财,只是,最近却烦的厉害,就像有块儿石头堵在心里,吐不出来,落不下去,只是塞的慌。

郭胖子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见识了外界的灯红酒绿之后,郭胖子做梦都想离开他祖祖辈辈守着的一亩三分地,他想变成城里人。

所以,郭胖子买宅子,倒没有其他的意图,只是为了想把家小接过来,就是为了住!

宅子算不得贵,也不算太豪华,但不失气派,这样的便宜,让大中午去看房的郭胖子欣喜若狂的过了头,完全没意识到其他的一些东西,当即和前房主敲槌定音,把宅子弄到了自己名下。

把老婆和两个女儿接过来,准备住的时候,郭胖子终于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搬进房子的第一天,兴奋劲儿过了之后,郭胖子突然觉得,人站在那房子里,胸口闷的厉害,脖子里被什么东西无形的紧紧束缚住了一样,喘口气都异常的费劲……

第九十章 遮眼 2

(猫扑中文)尽管如此,郭胖子还是忍住了那份不适感,毕竟,已经搬进了新家,若是第一就些不好的话,不吉利,且未免会扫了老婆孩子的兴。

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可接下来,郭胖子就发现,自己从乡下搬到新房的老婆,神色同样渐渐没有了开始的欣喜,几次冲着郭胖子欲言又止。

心中都有所顾忌的夫妻两人,最终彼此都把这份不适感压在了心底,谁也没有出来。

但奇怪的是,向来活泼的两个女儿,从进了屋,也出奇的不再打闹了。

四岁的女儿抓着郭胖子的手,躁动的来回扭动着身子,:“爹爹,咱们回家住吧,这里不舒服!”听见女儿这样的话时,郭胖子心底猛的抽搐了下,背后没由来的发寒。

但是这房子的的的确确是花了钱买来的,若是不住,郭胖子怎么也不甘心。

所以郭胖子便安慰女儿,这是因为新地方不熟悉,等熟悉了,就和自己家一样,不会感到不舒服了!

搬家是个苦差事,郭胖子夫妻俩白进进出出忙活了一整,早已疲惫不堪。

心事重重的吃了晚饭,冲了澡,郭胖子就早早的躺到了床上。身为倒爷大军中的一员,郭胖子睡觉并没有认床的习惯,以前即便是在稻草堆里随便一歪,他也是能打着鼾沉沉的睡上一觉的。

可偏偏在那晚,郭胖子失眠了,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脑子里就像有什么东西一样,始终无法让他放松下来,被子无论怎么裹,后脑勺都丝丝的透着凉意。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郭胖子的老婆突然开了灯,问郭胖子睡着了没有。

郭胖子诧异的看着自己同样一脸疲惫的老婆,心中那份不安感,越来越浓重。

于是,郭胖子便连夜给前房主打电话,问这房子怎么睡起来这么不是滋味。

大半夜的,前任房主竟然很稀奇的接了电话,对于郭胖子的疑问,前任房主支支吾吾的胡诌了一阵之后,便推,这房子装修的风水有些不合理,吊灯过大,且正对着床,金气过重,磁场过强,所以人会睡不好,不如把床挪个位置再睡。

郭胖子心里晦气,却依言照做,然而,情形非担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原本靠着墙的床,挪开了之后,四面不沾,头脚悬空接着,楼上两个女儿所住的房间里,忽然传出了女儿的嚎啕大哭声。

刚刚躺下的夫妻俩匆匆忙忙的上了楼,灯都来不及开,进了屋,才发现女儿正抱着腿躲在在床角哭的不成样子,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大女儿却罕见的睡的很好。

郭胖子把女儿抱起来,哄着:“不哭不哭,爹爹来啦,乖女儿,不哭了,一会儿把姐姐吵醒了!”女儿却呜呜的扯着郭胖子的衣领:“有个个子很高头发很长的红衣服阿姨在摸姐姐的头”郭胖子脑子嗡嗡的就愣住了,背后的鸡皮疙瘩成片成片的炸开。

而郭胖子的老婆早已经吓的不出话来,只踉跄着去打开了卧室的灯。结果,床上的大女儿,根本没有睡,睁着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夫妻二人,眼珠子上翻着吊了上去,白中泛黄,如河里翻身的死鱼一样郭胖子的老婆当场就软绵绵的昏了过去而这,还只是第一个晚上而已,后面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让郭胖子不敢再轻易去想,时至今日,郭胖子一家,已经不得不另外租了一处地方。

。。。。。。。。。。不算太冷的夜里,郭胖子冷不丁儿的打了个哆嗦。

肩头,却忽的被人拍了一巴掌,惊的郭胖子惨叫着跳了起来。看清面前站的人的时候,郭胖子猛的松了口气,这一会儿的功夫,额头竟明晃晃的都是汗。

卜羲怀文看着被自己一巴掌吓的魂不附体的郭胖子,眼中的诧异一闪而没,拍着巴掌轻笑着质问郭胖子:“胖子,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做什么?”能做倒爷发家致富,郭胖子这张嘴自然是有几分功夫的,抹去了额头的汗,郭胖子才干笑两声,打量着卜羲怀文和无妄和尚陪笑:“兄弟哪里话,方才我只是看兄弟和这位师父在到处借宿,未免好奇跟上来看看!您也知道,这年头,师父这样的行脚僧,在世间还是不常见的,没想到惊到了三位,郭某给三位赔罪了!”卜羲怀文见郭胖子话的也算诚恳,也就不什么了,只是纠正:“不是行脚僧,这是我妹夫!行了,我们这样的人,哪儿都能凑合,你就别管我们了!”卜羲怀文摆着手,意兴阑珊的转身要走。

郭胖子犹豫了很久,还是出了这样的话:“三位,我有处空房,若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卜羲怀文咧着嘴猛的回过头,亲热的攀着郭胖子的脖子乐的只见鼻子不见眼。

郭胖子浑身不自在,因为他有自己的心思,那些显的龌龊和卑鄙的心思,他只是没有出来。

郭胖子到底还是舍不得那套房子卜羲怀文三个人被郭胖子带到地方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路上,卜羲怀文热情的厉害,可郭胖子却似乎有些莫名的心虚,一直不愿意多什么。

房子坐落不算偏僻,也不算繁华,自成一院。无妄和尚低声念着佛号,迟迟的不肯动脚。

卜羲怀文看着房顶来回盘旋着却始终不肯落脚的不知名的鸟,忽的冲着郭胖子意味不明的笑了:“挺好,总比露宿在外面好!”完,卜羲怀文率先进了院子。

郭胖子应付了两句,就头也不回的找借口离开了,走远了,又犹豫着回来把钥匙丢给了三个人。

郭胖子听,不干净的地方,那些脏东西不磨够了人的生气儿,是不会离开的可郭胖子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后,卜羲怀文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突然指着二楼的一个房间冲无妄和尚:“妹夫,那个屋,不能住,其它随你挑!”卜希姑娘贴着无妄和尚的衣角,问卜羲怀文:“哥,很严重吗?”卜羲怀文伸个懒腰:“没那么严重,住时间长了,顶多也就会死个人而已!”那间屋,正是郭胖子两个女儿先前所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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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遮眼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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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遮眼(3)

雨后的院子里潮的厉害,所以,卜羲怀文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也就慢悠悠的进了屋。

无妄小和尚却迟迟的不愿动脚。

卜希姑娘垫着脚探过身子,凑到小和尚额头的高度,抿着嘴摇头晃脑的半天,却只是猫一样哼哼了两声,便转过身去追自家兄长去了。

无妄大概被卜希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哼哼声给弄的茫然了,揉着脑壳,他实在不怎么懂女儿家的这些怪心思。

见都进了屋里,无妄小和尚才一个人慌忙的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四处点着头嘴里念着佛号:“阿弥陀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叨扰了……”

不管是西南苗寨里出来的卜羲怀文兄妹俩,还是一直在苦行修行的无妄,都是不曾住过这么好的地方的。

不同于卜羲怀文的啧啧赞叹,无妄小和尚进了屋子,却一个人寻了个安静的角落,安心的翻看起经笈里的经书来。

四处看够了,卜羲怀文便觉得索然无味,指着小和尚轻笑着挖苦道:“做和尚,你倒是挺认真的!”

见小和尚不搭理自己,卜羲怀文便使了坏心思,关了灯,屋里便黑摸摸的暗了下来。

小和尚也不生气,只是兀自又盘着腿,入定一样闭了眼。

卜羲怀文便没脾气了,倒头歪倒在沙发上。

一旁的卜希姑娘却苦着脸托着腮,劝说无妄:“小和尚呀,他这么过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啊?”

小和尚语气里的确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意思,说:“佛曰,宽恕众生,原谅众生,方能不苦自己!”

卜希姑娘便有些急了:“净说些歪门邪理,别人害你,你就该好好教训他!宽恕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无妄小和尚却又说:“心是恶源,皮肉之苦,渡不回真善!”

卜希姑娘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泄了气的坐下,苦恼的自言自语:“长的好看是好看了些,就是没有一点儿血性,这可怎么办呀!”

。。。。。。。。。。。。

夜半的时候,卜羲怀文睡的正熟,屋子里却嗡嗡的有碎语声。

直到觉得有人在颤着手拽自己衣角的时候,卜羲怀文才猛的睁开眼。

隔着窗,晴好了的夜,月色已经初露,屋子里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哥,是我!”

卜希姑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带着异样,话语声压的很小。

卜羲怀文拽过自家妹子的手,却发现那手心里,已经满是冰凉的汗渍,黏糊糊的。

也就是这时候,卜羲怀文才弄清楚了那碎碎念念的话语声的来处,是角落里的无妄小和尚在诵佛经的声音。

卜羲怀文拉着自家妹子的手,轻声安慰了句:“莫怕,小和尚他发什么神经,这半夜的时候念什么经。”

摸着黑,悄默默的站起了身,卜羲怀文却发现,漆黑的屋子里,竟隐隐的泛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色。

卜羲怀文猛的便去摸墙上的灯,入手同样是黏糊糊的。

心里道了声好大的怨气,便放弃了开灯的打算,径直冲到门口,一脚踹开了那忽扇的房屋正门。

终于有微微的光线洒了进来,卜羲怀文便打算去拉无妄小和尚,同时,也纳闷的看着无妄:“妹夫,你修行这么久,经文中没怎么有一点儿念力,叨咕叨咕的瞎白活,鬼听着都烦!”

却不想,无妄小和尚非担没有理自己,嘴里诵经文的声音,突然更加的急促了。

卜羲怀文虽是赶尸世家,可佛门中的一些咒,卜羲怀文还是知道的。

随着他靠近,无妄小和尚嘴里的吟诵声猛的多了几丝劝诫驱镇之意。

卜羲怀文听的清楚,这是阿弥陀佛一字心咒,只是没有佛门念力加持,徒有其形,而无其神。

“你这驱邪的咒,对着我叨叨什么!换个屋,接着睡!”

卜羲怀文说着也不知冲屋里哪个方向喊:“喂,你也听见了,就把神通收了吧,大不了我们换个地方睡!爷不想招你!”

无妄小和尚,却猛的睁了眼,而让卜羲怀文心中大惊的是,一个吟诵经文都加持不了念力的废和尚,睁眼时,眸子里却如同佛门金刚一样,微微有金芒闪过,那一瞬间,从无妄小和尚眼里倒映的影子中,卜羲怀文看到自己身侧,是一团模模糊糊的血红。

卜羲怀文猛的想起一句话来,佛门金刚眼,识人世一切相。

同一时间,楼上响起一道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哥,快救我出去……”

卜羲怀文身后汗毛便炸开了,猛的松开了一直攥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双手翻动,袖筒里落出一块系着黑紫色金绳的角状东西出来。

耳畔忽的响起一道毛骨悚然的怨厉鬼笑声,回过头时,扑过来一张泛着血红,面目模糊的脸。

卜羲怀文仓惶的退后两步,心有余悸,神色渐渐的阴冷下来:“孽障,爷本不想招你,你却变着法的跟爷凑上来跟我玩障眼法这一套,还想害我妹子!”

卜羲怀文抬起头时,正对上黑暗中一双惨黄却布满了青绿色血色的眼珠子,死气沉沉。

而卜羲怀文的肩上,却从背后,慢慢的探出了十个乌黑的指甲,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笑,猝不及防的掐了进去。

卜羲怀文脸上却冷笑:“我赶尸一家,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与死尸冤魂打交道,若没有点儿手段,能吃的起这碗饭?孽障,你怨念如此之深,灵识已远超寻常的邪祟,也不知道那郭胖子一家是怎么从这儿活着出去的!”

说着的时候,卜羲怀文颈间突兀的浮现出一道道奇异暗红色纹路来,那乌黑的指甲触了火一般哆嗦着松开,那死气沉沉的眼珠子里,闪过一抹扈气和不甘心。

卜羲怀文揉了揉脖子:“僵尸最喜欢咬脖子,不得不防!”

说罢,将手里那绑着黑紫金绳的角状东西的尖角轻轻放到了嘴里。

正诵经的无妄小和尚突然止住了,茫然的看着卜羲怀文,他说不出从卜羲怀文口中吹出的是一种什么声音,只觉得那声音一响起,压在自己胸口的那份沉甸甸的毛糙沉闷感,便突然散去了。

而那惨黄的眼珠子里,分明闪过一抹惊惧,接着,朦胧在整个屋子里的血红,都被那股奇异浑厚的声音给冲散了。

卜羲怀文脸色难看的开了灯,屋子里空空如也。

两个人匆匆忙忙的奔上了楼,传出声音的那间房子,诡异的是,屋门,竟是被锁上的。

卜羲怀文挥手掐了指,运足了气,只一脚,那房间的门便应声而碎。

卜希姑娘面色泛白,正委屈的站在屋里,泪汪汪的跺着脚冲无妄小和尚气道:“你都不救我,你走吧,不要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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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接煞 1

无妄小和尚觉得有些羞愧,可佛门的修行,不妄语、不逞舌,又注定让无妄小和尚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所以,无妄小和尚竖着单掌,低着头念着佛号,对于卜希姑娘的埋怨,他只是尽数认下了。

而原本还只是有些委屈的卜希姑娘,见无妄这幅样子,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揪着发梢的银铃铛哼声说:“你还真是一点儿脾气没有!”

卜羲怀文见自家妹子安然无恙,松了一口长气,却又安慰道:“妹子,这可真怪不得小和尚,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本以为只是寻常的怨魂,冤有头债有主,没打算招她!可是……”

卜羲怀文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门上还挂着的锁,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而当卜羲怀文问起卜希姑娘怎么出现在二楼房间的时候,卜希姑娘脸突然红了红,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无妄小和尚,怕怕的拍着跳的厉害的胸脯,把嘴巴凑到卜羲怀文耳旁,含糊不清的说起了悄悄话。

卜希姑娘说:“哥呀,我梦见我迷迷糊糊的回咱家了,和小和尚成亲呢,就快入洞房啦,小和尚却睁开眼看我,眸子是金色的呢,然后,花房就不见了……”

眼见自家妹子说到最后,目光中闪过的遗憾,卜羲怀文呆了呆,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可听了自家妹子的话,卜羲怀文深深的看了一眼一旁的无妄小和尚,怪的很!一个一点儿念力也没有的云游野和尚,哪里修成的佛门金刚眼?佛门金刚眼,那从来都只听说过,真正碰见,这还是第一次!

卜羲怀文敢打赌,自己往上数三辈儿,也没人遇见过修出佛门金刚眼的大法师!

下一秒,卜羲怀文却笑出了声,了不得,这妹夫,娶回家,值!

卜希姑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在咧着嘴笑什么,说:“哥,你看看这间屋子!”

卜羲怀文渐渐收起了笑容,眼中的神色沉得厉害,拉着卜希姑娘一言不发的下了楼。

身后,无妄小和尚再次冲着屋子里东西南北角念了几声佛号,便低着头也离开了。

卜羲怀文后半夜都没有睡,一直牢牢的守在卜希姑娘身旁,只是后半夜,卜羲怀文的眉头却皱的厉害。

冤魂哭,生前苦,怨魂笑,索人命。

而让卜羲怀文心里顾忌的是,这屋子里的东西,似乎不止怨那么简单。

怨念的再深的厉鬼,也始终都是灵体,能惑人心神,固然正常。

可,能装出自家妹子的声音来蒙蔽自己,这已经不仅仅是普通怨魂混混沌沌只知报复的怨念了,一个生出灵识的怨魂,卜羲怀文深知那意味着什么!

而另外,让卜羲怀文不解的是,能蛊惑了自家妹子的心神,勾引到那间房中,这固然还能解释的过去,可把那门是怎么锁上的?

俗话讲,怨魂拿针,也有千斤!

一根针,对于没有实体的怨魂尚如千斤重,更何况,是一把秤砣一般的锁?

而想起脖子间那乌黑指甲真真实实的冰凉触感,卜羲怀文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的一惊,突然亡魂大冒。

古时,他们赶尸一派,赶尸途中,常有行尸尸变发生,赶尸人经常因此造祸,为此,赶尸一派,自生下之时,便有养符之说,为克尸气,养符于体。

卜羲怀文突然明白过来,自己颈间的符文暴起,只会在遇到尸气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明显!

也就是说,那掐向自己的乌黑的双手,并非只是煞气怨念所化的虚像,而是有真真正正的尸气出现……

有尸气,便有实体。

卜羲怀文惶然的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背后的冷汗,不住的往外渗。

天未亮,卜羲怀文就拉起了卜希姑娘和无妄小和尚去到了院子里,说什么也不愿意在这房子里多待片刻。

可卜羲怀文却并没有提离开的事情,他们本可以直接离开的。

卜希姑娘很好奇自己这个怂起来时干净利索的哥哥,怎么罕见的要管起了闲事。

卜羲怀文神色难看,良久,才说,这座屋子里的东西,很可能涉及到他们湘西的一种巫招之术!

卜羲怀文弄不清楚,一种在西南鬼地尚且近乎失传的巫招之术,缘何会在江西可疑的出现?

。。。。。。。。。。。。

对于一个没有做过太坏的事情的人来说,害人其实是一件艰难且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事情!

郭胖子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在第二天的清早回到自己那处宅子。

一路的忐忑,让郭胖子备受煎熬,推开门,看到院子里安安静静坐着的三个人的时候,郭胖子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的松了下来。

强行挤出了笑脸,可还不待说话,那异族打扮的年轻男子就神色冰冷的冲自己看了过来。

卜羲怀文冷冷的看着郭胖子,直到郭胖子面色惨白,双腿发软的时候,卜羲怀文笑的眼中尽是寒芒:“你很害怕来这儿?”

郭胖子故作茫然的不知所以,强颜欢笑说:“兄弟你说哪里话,怎么可能,这儿是我的房子,我怎么可能害怕来这儿?”

卜羲怀文轻笑道:“好啊,既然是你的房子,呐,那你去那个屋看看,有东西等着要你一家的命呢!”

郭胖子瞥了一眼,便抽回了眼,随后,做出一副极为生气的样子说:“兄弟,你良心何在,我好心供你们在这儿住宿,你不道谢就算了,怎么反过来咒我一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卜羲怀文也不生气,笑盈盈的从腰间解下一串东西下来,竟然是一串五帝钱。

卜羲怀文轻轻捻下其中两枚,递给郭胖子,幽幽的说:“我没骗你,你看,那房子里,真有东西呢!”

郭胖子这次,有些不自在:“有什么东西?”

卜羲怀文唾了两口唾沫,把两枚生了铜锈的五帝钱不由分说的贴在郭胖子眼上:“自己看!”

郭胖子只是知道自己这房子不对劲,当然,仅仅是知道和感觉的到而已,这种感觉,是源自于人的气场对负面气场本能的排斥,却并非是眼见为实。

当初小女儿说那些胡话的时候,郭胖子也试着去看过,可在他看来,那房子,只是透光差了些……

因此,对于卜羲怀文的话,郭胖子实在没怎么在意,反倒觉得那两枚沾了口水的铜钱,有些恶心。

可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过去。

下一秒,郭胖子的脸,就变成了土色,喉咙里咯喽一声,瘫倒在地上,四肢手舞足蹈,嘴角不断的抽搐,吐着白沫,这是生生给吓得……

第九十三章 接煞 2

卜羲怀文捻起了那两枚铜钱,便拿手去掐郭胖子的人中,涌泉穴,又随手抄了碗凉水泼在郭胖子脸上。

郭胖子眼皮子晃晃悠悠的睁开时,嗓子里也紧跟着挤出一声不成腔调的尖叫,接着便惊恐的拔腿往外跑。

卜羲怀文死死的揪着郭胖子的后衣领,把那肥硕的大脑袋按倒在自己脚下。

郭胖子模样狼狈的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呜作响。

卜希姑娘有些看不下去,迟疑的说:“哥,你下手太重了!”

无妄小和尚也有些不忍看。

卜羲怀文脸上却冷的厉害,冷笑着冲郭胖子问:“胖子,这房子虽不干净,可先前也不是你逼着我们来住的,我没道理去怪你,可是,有件事儿,你必须得告诉我,这接煞的手段,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郭胖子似乎仍未从惊恐中反应过来,扑腾着身子,浑身哆嗦的厉害。

卜羲怀文眼中闪过一抹困惑,揪着郭胖子衣领的手下意识的松了松。

郭胖子却趁这功夫,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卜羲怀文面色一变,三个人紧跟着在后面追了出去。

极度惊恐中的郭胖子一直跑了很远,筋疲力竭的时候,才被三个人气喘吁吁的追上。

新枝初抽的老柳下,郭胖子脸色煞白,忽然仓惶的跪倒在卜羲怀文三人面前,嚎啕大哭。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幅德行,卜羲怀文原本的火气立刻就没了,有些局促的手足无措:“哎,你哭什么啊?我又没说要怎么着你!”

郭胖子仍只是哭,抹着泪儿的哭,挺大的身板子,哭的让人心里膈应。

卜羲怀文垂头丧气的道:“行了,看你这幅德行,怎么也不像懂巫招之术的人!”

“哥,你神神秘秘的到底想问什么?有这么重要吗?”

卜希姑娘看着自己的兄长,有些不满。

听了自家妹子的话,卜羲怀文神色有些复杂,坐在郭胖子身旁,拍了拍郭胖子的肩膀,有些不耐烦:“别哭了!”

顿了顿,卜羲怀文看向自家妹子:“卜希,我们赶尸一脉,时至今日,没落已成必然。世人对我们又多少是有些畏惧的,从古至今,世间之人,敬道,礼佛,而对我们却总是异眼看待,所以,到我们这儿,家里的长辈族亲,已经在刻意避免让女娃儿接触过多的赶尸之术,你也是如此!找个好郎君嫁了,过上和世间所有普通的女孩儿一样的生活,是哥哥和家里长辈最想看见的结果!所以,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是,哥哥就不一样了,从小时候,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外面闹,我却只能安安分分的守在家里,接受族老们的口传身授,我也曾问过,如此这些,有何意义,既然注定要走向没落,又何苦逆势而行?”

卜希姑娘蓦然愣了,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家兄长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话。

卜羲怀文轻轻笑了笑,解下腕上的那绑着紫金绳的角状物:“识得吗?”

卜希姑娘点头:“识得!族老们说,这是龙角吹,是道门的法器!”

卜羲怀文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是啊,道门法器,缘何会沦落到我们赶尸一脉,成为我们这一脉世代传承之物?”

不待卜希姑娘回答,卜羲怀文似乎不愿自家妹子多知道些什么,叉开话音说:“古时候,我赶尸一脉,有三不赶,病死者,不赶!投河吊颈自尽者,不赶!雷打火烧肢体不全者,不赶!

病死者,人死魂去,三魂难召!故不可赶!

投河吊颈自尽者,通常会是替死之身,怨念极重,召魂回尸,易成煞!凶多吉少,故不赶!

雷打而亡者,多有罪孽,故不赶!火烧者,尸骨不全,面目全非,七魄皆损,不能赶!

而赶尸之根本,其前提,第一便是召魂,横死之人,死有不甘,思念家乡,惦念亲人,我们赶尸一脉,便会以巫祝之术,召死者游荡之魂,借符咒将散去三魂暂时镇以死者各自尸身之内,以术驭以翻山越岭,上船过水,此便是我赶尸一脉巫招之术!”

卜羲怀文双手擦拭手里半透明的黄玉一般的龙角吹,喃喃自语道:

“尸无魂而动,谓之僵。

有魂无尸,谓之灵,谓之祟,谓之鬼。

有魂有身,生为人!

死身入死魂,则谓之尸煞!

僵尸无灵识,鬼祟无实身,唯独尸煞,是最难消,最诡异,最违背天道的存在!

古时,我们赶尸一脉,以巫招之术召死者之魂暂时入体,死者之魂,当然不甘就此结束此生,所以,有的游魂,一入自己尸身,便生出怨意,不愿再离去,则会有成尸煞的隐患!也就是所说的尸变。

可是,寻常情况下,那些游魂虽然入了自己尸身,却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破开我赶尸一脉所镇其上的符咒,除非遇上大变,如雷雨之时,阴阳两气激烈碰撞紊乱,为符咒震慑力最弱之时,再如月满之时,月华之下,为死魂力量最强之时,所以,这样的大变之下,赶尸途中,最易尸变!一旦成尸煞,那些尸煞第一个要害的,自然是驭尸的赶尸人!

所以,在古时候,我们赶尸人赶尸之时,对于天时,都会极为谨慎注意回避雷雨,另外,所赶尸体,都会蒙上黑色尸布,便是为隔绝月色。

而且为绝生气,无论所赶尸体数量多少,大多都只能有一个活人,便是赶尸人!

为明地气,不管什么天气,都要穿着一双草鞋。

身上穿一身天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天青布帽,为顶天立地之意,腰包也要时刻藏着一包符,为镇那些不安之魂!

赶尸之时,手摇摄魂铃,不打灯笼,不走常人行走之路,要回避世人聚集之地,走荒山,挑野岭,因为,一旦有尸煞起,赶尸人几乎为必死之境地,回避世人聚集之所,可尽量避免尸煞殃及无辜!

赶尸人招魂,为送死者还乡,可是,所谓的接煞,不同于我们赶尸人的招魂之术,接煞者,人死之后,刻意召魂入尸,成尸煞!

据族老所说,很久很久以前,湘西有心怀不轨者,与我们赶尸一脉对立成派,专门在我们所赶尸体上动手脚,以接煞之术残害我赶尸一脉,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赶尸人间接死于他们手中,只是后来,为我赶尸一脉所除,那巫招接煞之术的传承,差不多也已经断绝了!

我不曾见过真正的接煞之术,也不敢盖棺定论,可是,妹妹,昨日遇见的,我怀疑,不是鬼祟,有很大的尸煞之嫌,只是我不敢确定,因为在那房子里,我没察觉到尸气,更不曾看到有尸身,可是哥哥身上世代传下来的克尸符咒,却断断不会无故出现,诡异的厉害,不管是不是接煞之术,那东西既然要害人,哥哥弄清楚一点,总不会有错的……”

在住院,还得一段时间。

诸位保重身体,抱歉了,在住院。

《鬼撒沙》在住院,还得一段时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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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走无常 1

远在西拉木伦河上游的克什克腾旗,这个不起眼的地方,相对于别处,却有着一种格外的文化厚重感。

《荀子·成相》里说:“契玄王,生昭明,居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

契玄王,殷商的老祖宗。

砥石,也就是克什克腾旗西南的白岔山,亦是西拉木伦河的源头所在。

所以,克什克腾旗,是商民族真正的发祥地。

同为古中国三大文明的源头之一,西拉木伦河其实并不如长江、黄河那般为世间人所知。

可不管知还是不知,千年积攒的历史沉淀,是谁也无法去否认的。

但凡蟠龙一般的江河,神圣和诡异永远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同长江黄河一样,西拉木伦河那土黄色的滚滚河水,哺育了多少生命,便藏了多少的诡异和密辛……

萧老头一行人,便踏上了去往西拉木伦河的途中。

从蜀中成都府,到内蒙东部的克什克腾旗,足有四千里。

对于太一宗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倾巢而出,虽然总共只有六个人。

已经坐了一夜的火车了。

慵懒而疲惫的车厢里,萧老头斜靠着火车并不太敞亮的窗,清早的雾还未散。

眯着眼把手里好大一张地图看了又看,最后才抖抖灰白的眉毛,把地图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口袋里,说:“还要坐上一天,老头儿我还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地方……”

不宽的床铺,小道姑蜷着手,睡的很安稳,小脸晶莹剔透。

惜尘就坐在小道姑的脚根,怕小道姑翻身的时候掉下去,胳膊便一直按在床边。

惜尘的头顶,歪歪斜斜的垂了一只露着腿毛的小腿,晃晃荡荡的,被惜尘不耐烦的一巴掌拍过去,惜云大汉便稀里糊涂的坐起来了,含糊不清的骂了句:“嘛回肆儿?老三,欠收拾啊你!”

便又倒下睡了。

惜尘无可奈何,只好避开了身子,不去讨这份晦气。

惜风则一直抱着胳膊,愣愣的看着车厢顶的空白,脸上时喜时怒,最后又不免会闪过一抹让人琢磨不清的慌乱。

袁屿其实早已经醒了,他只是没有睁开眼。

萧老头给他塞被子的时候,袁屿还装模作样的嗯嗯啊啊的梦呓了几声,但他依旧不愿意睁开眼。

对于袁屿来说,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一刻让他贪婪不舍的了,不需睁眼去看,只是听,小道姑的鼾声,萧老头和惜尘的小声说话声,惜云大汉被惜尘气冲冲拍醒的怒骂声,让袁屿忍不住撇起了嘴角偷笑,他仿佛靠一双耳,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幸福和安稳。

那个时候,年幼袁屿就在想,坐一次行程很久的火车,原来竟然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只是后来,袁屿在火车上尝过了另一种让他厌烦的乏味和枯燥之后,他才恍然才明白,那所谓的坐火车的趣味,不过是因为师父,师兄们,小师姐他们都在而已……

开始有人下站台的时候,萧老头嘱咐惜尘去买些早上吃的热饭回来。

那个时候,袁屿脑子里的思绪,早已经飞远了,他很好奇的在想元真子,想元真子教给他的那个叫请神术的东西……

那个人去太一宗,似乎什么也没干,为何偏偏非要教给自己这些……

。。。。。。。。。。。。。

另一边的清晨,没吃早饭的无妄小和尚已经饿起了肚子。

大概是从未见过自家兄长如此严肃的模样,卜希姑娘有些怯怯站在原地,摇着发梢的银铃铛不吭声。

卜羲怀文难得在自家妹子跟前有了些威严,却恍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便轻轻拍了拍郭胖子的肩膀,似笑非笑的道:“胖子,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郭胖子早已因为之前卜羲怀文惊世骇俗的话听的呆住了,赶尸,尸煞,等等这些,离他都太过遥远,如同天方夜谭,更让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冷不丁儿的缓过神,被卜羲怀文问到了这里,郭胖子浑身打了个哆嗦,面色惨白,又一次吭吭哧哧的哭了起来。

卜羲怀文有些不耐烦了:“瞧你这一身膘,也像个男人,怎么动不动就哭!”

郭胖子抹干了眼角,再睁开时,已经充满了惊恐,说,他在那屋子里看见一个没脸的女人。

听了这话,卜羲怀文脸色没由来的突然僵住了。

不为别的,在给郭胖子用那五帝钱开眼之前,卜羲怀文也试着去看了那房子,可卜羲怀文却只从房子里看见了外涌的浓重煞气,至于那女人,除了夜里出事的时候看见了一点儿影子,之后,卜羲怀文就怎么也不曾看见了。

而郭胖子接下来的话,又让卜羲怀文浑身发冷。

郭胖子支支吾吾的说:“那个女人脸都被一团黑气给蒙住了,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我却总觉得,那黑气中,有双眼珠子在直勾勾的瞪着你……”

卜羲怀文眼角猛的跳了跳,还未说话,那边儿,卜希姑娘小脸已经变了:“哥,不好!”

赶尸匠古时的规矩,最避讳三事,猫叫魂,人不应,尸盯人。

赶尸途中,夜行猫叫,容易唤来怨魂厉鬼。

若正午遇人,呼之三声不应,非人哉!

尸盯人,索命!

不管是尸煞,还是鬼祟,被它们盯上,都不是好兆头。

而这一刻,卜羲怀文心头没由来跳的很厉害,回过头,从柳树下远远的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那房子的一角。

卜羲怀文迟疑了下,重新捻起一枚五帝钱,抬手画了个决,透过那圆形方孔的铜钱眼,那房子里,一道红色身影一闪即逝。

收起了铜钱,卜羲怀文坐不住了,嘴里悻悻的骂了声:“有心不招惹你,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反倒盯着我不放了!”

卜希姑娘也满脸的不解,担忧的道:“哥,奇怪了,咱们赶尸一脉,阴阳之术虽不如那些臭道士,可也不是那些鬼祟好相与的啊,我们只是住了一晚而已,那鬼东西不但不躲着我们,反而像是处处都在主动缠着我们!咱们湘西巫术世家,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

卜羲怀文皱紧了眉头,没有去答卜希姑娘的话。

末了,只是问无妄小和尚借了抄写经书的红笔,卜羲怀文在自己掌心写了五个字:天地君亲师。

见无妄小和尚看的茫然,卜希姑娘才说:“小和尚呀,这是天地旨,可厉害着呢!”

(Ps:动了个手术,一直在输液换药,才拔了针,嘴巴都是苦的,诸位久等了,很抱歉!)

第九十五章 走无常 2

在无妄小和尚的出家生涯里,除了无休止的行走,似乎便还是行走了。

他牢牢继承了死去老和尚的衣钵,独自一人坚守着苦行的修行。

所以,无妄小和尚并不知卜希姑娘口中的天地旨到底为何物。

逆来顺受的性子,让无妄小和尚从来不会去主动好奇一件物什,更不会去开口去问。

因此,对于卜希姑娘的话,小和尚只是很温和的念了声佛号,便低着头小心翼翼的从卜羲怀文手里索回了自己抄经书用的红笔,便低着头不说话了。

只是这样的动作,看在卜希姑娘眼里,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小家子气总是不讨人喜的,即便他长的再好看。

而且,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过度的温和以及礼让,只会给人以浓重的生疏距离感。

自觉热脸贴了别人冷屁股的卜希姑娘便哼了一声,就真的不理小和尚了。

女儿家的这些心思,一心想做好和尚的无妄是怎么也猜不透的,当然,他也没有去猜的兴趣。

他只想做个和尚而已,最后老的走不动了,便死掉,仅此而已。

卜羲怀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掌心的“天地君亲师”这四个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五个字,便代表了古人心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

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或多或少的削减了天地二字的分量。

道家的清静无为和安贫乐道,又无视了束缚世人的君法。

佛门的斩断七情六欲,亦斩掉了血缘之亲。

但无论怎样,凡所谓正派者,这五字是绝做不到全部割舍的,全割舍了,便等于自断了脊梁,古时的中国,是容不下没有脊梁的宗派的。

因此,天地旨,便成了很多地方逢年过节供奉的最高牌位。

卜羲怀文双掌合十,拜倒在地。

郭胖子面如土色,因为他眼睁睁的看着光天化日之下,从卜羲怀文伏身的肩头窜出来一道道肉眼可见黑气,那黑气熏到柳枝,刚生的新芽,便枯了。

卜羲怀文起身的一刹那,不止郭胖子,小和尚他们所有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耳畔,同时响沁入骨髓的咯咯冷笑声,一闪即逝,寻不清来处。

郭胖子裤子淅淅沥沥湿了一片。

卜羲怀文便怒了,冲着那隐隐泛着血气的房子冷眼道:“跟我磕上了?行,走着瞧!”

回过头时,卜羲怀文看着地上面如土色的郭胖子,不说话。

卜希姑娘也生气了:“这么凶厉的东西,我不信你们一家住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出一点问题,哥,这人心眼坏透了,一定有他搞的鬼!”

郭胖子扑腾着起身,终于捶足顿胸的说:“这房子,是我买的!”

卜羲怀文神色便顿住了,扯着郭胖子的衣领扯了起来,故作凶相:“前任房主呢?”

恐惧和委屈,把郭胖子折磨的不成样子,颤着声说:“联系不上了……”

自此,郭胖子终于打开了话茬子。

从那晚,郭胖子和自家老婆被女儿惊到之后,便几乎被吓破了胆子,坐在那房子里,汗毛都是竖着的,更别提睡觉了。

大女儿和小女儿,也换了房间,就在他们夫妇隔壁。

白天的时候,郭胖子便起了退房的念头。

找那个房主的时候,却找不到了,郭胖子便花了点钱,去所里去查了查这个卖给他房子的张姓房主。

结果倒好,压根没这人,近十年的登记表里,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不甘心的郭胖子,便又试着打了电话,怪的是,电话是通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那人才沉着嗓子说,只需买一把香,一盆纸钱,弄个老公鸡在正午杀了之后,上香烧纸钱就可以了。

之后,电话那头,就只剩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了。

再打,无论怎么,都没人接了。

无论何种境地,心怀侥幸,是所有人的通病。

抱着这样的心思,郭胖子依言,从香烛店里,买了燃香纸钱,跑了几十里的山路,从乡下绑了一只鸡冠红的发黑的大公鸡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卜羲怀文渐渐变了脸色,问:“杀鸡的时候,可有异常?”

郭胖子诧异的看着卜羲怀文,忙不迭的说:“有有有!那鸡仔劲大的很,从一进门,折腾个不停,叫声都变了腔调,疯了一样胳膊都给我叨青了!”

卜羲怀文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鸡还是杀了?”

郭胖子茫然:“杀了!”

卜羲怀文眼皮子跳了跳:“鸡头朝向哪个方向?”

见郭胖子不理解,卜羲怀文又道:“你下了刀之后,那灵禽定会挣扎,死时最后一刻,鸡头指向何处?”

郭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来:“那鸡仔死了还想咬我一口,只是蹦跶了会儿就起不来了,最后扭着脖子,没动静的时候,似乎是……南偏东方向……”

卜羲怀文却突然笑了,只是笑的有些冷。

郭胖子被卜羲怀文这样的笑容弄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嗫嚅着问:“有……有什么不对吗?”

卜羲怀文拍了拍郭胖子似笑非笑的道:“村里死过人没有?你见没见过埋人之前,要杀只大公鸡的?知道老公鸡意味着什么吗?”

郭胖子已经完全懵了:“兄弟,你说的这事儿我的确见过,小时候家里老娘说,杀只公鸡是驱邪镇煞用的……”

“镇个屁的煞!哪有镇煞这么简单!”

郭胖子话没说完,就被卜羲怀文不留情面的打断了。

深吸了几口气,卜羲怀文指着郭胖子:“听好了,玄门中人,以巽为鸡,位指东南,再者,五行属木,应人身之位,为肝,《黄帝内经》记载,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精志也。人死,魄消魂离,那公鸡,是用来领魂用的,因为传说中,鬼门关便是在看不见的东方日出之地,杀鸡,是为了领着刚死之魂,为之引路,好去鬼门关投胎转世,也好震慑一路潜藏的各路煞气以免冲到死人的三魂。可是,这是丧葬时引死人三魂用的,你房子里那是什么东西?能引吗?到最后,非担不能把魂引进去,恐怕,还反倒会把已入鬼门关之魂给召回来吧?

以公鸡之血强行索已去之魂,这本就是古时邪门术士接煞用的手段,那香火,供奉的不是你房子里那玩意儿,是供奉给鬼门关的小鬼儿的,还有那纸钱,说不好听点,也是贿赂那难缠的小鬼儿用的,那前任房主,根本不是寻常之人,动用如此邪术!

他吩咐你做这些之前,那房子,你战战兢兢却还能住,做了这些事之后,祸事恐怕就来了吧?万幸的是,尸煞的起煞过程,要有一段时间,胖子,你命大提前搬了出去,不然,嘿,你一家,早就被喂了那鬼东西了……”

卜羲怀文说着,郭胖子嘴唇已经惊恐的苍白如纸……

第九十六章 走无常 3

卜羲怀文的话,戳到了郭胖子的痛处。

按郭胖子的话来说,烧了香火和纸钱,杀了大公鸡之后,头两天的日子是安稳的。

至少,夜里两个女儿再也没有说出什么让他们夫妇俩毛骨悚然的话来。

可后来,就不成了。

当时,郭胖子有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听说郭胖子买了新住处,就来串门拜访。

往日一块儿喝酒的交情,虽不算深,可生意场上的有些事情,还是能说到一块儿去的。

而且,郭胖子是非常乐意这房子里多些流动的人气儿的。

来到房子里,郭胖子就发现,自己那朋友迟迟不肯落座。

郭胖子一再相请,那朋友才迟疑不决的坐在了沙发上,坐是坐下了,可屁股还没坐热,那位朋友就支支吾吾的起身告辞,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把人送到门口,那朋友抹了一把汗,松了一口气,才一脸愧色的和要留他吃饭的郭胖子推辞说,身子有些不舒服,改日再来。

说是改日再来,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之后的日子,断断续续的也来了家里几个亲戚,或者同乡。

可几乎皆是如此,从来就没有一个客人能在家里逗留上一炷香的。

郭胖子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词汇来形容那些客人的之态。

如坐针毡!

对,不管是朋友亲戚还是同乡,他们坐在自己家屋里的时候,就像坐在了针毡上面,坐立不安,以至于郭胖子留都留不住。

这不是好兆头。

再几日后,家里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开始不愿意吃饭,不愿见太阳光,整日缩在屋子里,也不说话。

那个时候,郭胖子猛然发现,他们这所房子里的光线,出乎寻常的暗,外面朗朗晴空的天,屋里,大白天的却要开着灯!

温度也比外面要低上好几度。

郭胖子终于意识到异常,是源于一次争吵。

自己的老婆,向来是个踏实本分温婉的女人,可竟日复一日的开始暴躁起来,总会莫名的和郭胖子撒脾气!

这份暴躁感,让郭胖子愈来愈不安,而最让郭胖子心里发冷的是,当他们夫妻二人争吵的时候,他的两个女儿,竟坐在一旁角落里很欢喜的笑。

郭胖子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家,老婆和女儿,如同换了人一样的让他感到陌生。

这样的日子,没法过!

那时,卖给他房子的前任房主已经完全没了踪影。

除了每晚睡的更差之外,郭胖子的老婆,开始隔三差五的在夜里一个人呜呜的哭。

郭胖子发现的时候,自己老婆那双眼珠子,竟如同先前的女儿一样,死鱼一般的翻着上吊。

大概是刚过完年的时候,屋外的路上,路过一个小道童。

郭胖子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小道童,衣着干干净净,两方红黑字样标明着的乌木尺,不长不短的叠在手心成一把。

小道童捧着着那不短不长的乌木尺围着郭胖子的房子绕了两圈之后,面色有些苍白的拿手掌在郭胖子天灵盖上拍了拍,说:“你快走吧!宜早不宜迟!”

任凭郭胖子怎么问,小道童却似乎有所顾忌,行色匆匆的便离开了。

小道童走后,想着小道童的话,郭胖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这么长的时间,他竟从未有过搬离此处的念头!

郭胖子想起来小时候老家的人说,有些怨厉的东西,会用煞气遮住人的思维和逻辑,俗语称呼就是人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的“盖”住了!

鬼迷心窍大概便是如此。

当天,郭胖子终于试探着和自己的老婆提出了搬家的想法。

却不想,老婆和女儿都沉着脸,神色看着郭胖子,带着几分怨毒,竟然没有一个愿意离开。

晚上半夜三更的时候,郭胖子发现在暗摸摸的地方,自己的老婆带着两个女儿,梦游一般。

郭胖子打开了灯,房梁上,赫然悬吊着三根已经绑好的绳子……

。。。。。。。。。。。。

巨大的恐惧之后,郭胖子真的怕了,跑到了附近乡下,慕名找到了一个杨姓仙姑。

听说这仙姑灵的很,可通阴阳。

也果真没有让郭胖子失望,杨仙姑说,那是有东西在找替身,已经盯上了他们家的人,迷住了他老婆女儿的心智。

杨仙姑让郭胖子在夜里的时候,把生石灰撒在他老婆女儿床边,清晨太阳初升之时,再用黑狗血抹在他老婆孩子的眉心,必须赶在清晨第一声鸡叫之前离开那处房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郭胖子又问,那房子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此丢了吧,况且闹出来这样的事,总得把里面的东西送走,求个安宁才是。

杨仙姑却支支吾吾,最后里不情愿的阴阳怪气儿的说,既然是找替身,除非让那屋子里的东西吸够了人气儿,不然,是不可能离开的!

从杨仙姑家离开的时候,半路上,郭胖子咬着牙犹豫了半晌,打算拐回去再问问有没有其它法子的时候,却正碰上杨仙姑颤着身子的从家门口送了两个人出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穿了一身的黑袍,看不清面目。

小的,是个没多大的小姑娘,头发很长,很随意的披散在头上,冷冷的眸子看都没有看郭胖子一眼。

送走了两个人,杨仙姑的目光却躲躲闪闪,紧紧关了门,任凭郭胖子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郭胖子只好悻悻的离去,但万幸的是,按照杨仙姑的法子,果然是有用的,一家人在别处重新赁了住处!

也就是那时候,郭胖子猝不及防的听说,杨仙姑竟然死了,死于惊惧!

换了住处之后,心里那份不安感终于稍稍褪去了些!

郭胖子一直在琢磨杨仙姑的话,怎么才能让房子里的那东西吸足人气儿?

那些阴暗的念头也不是没有滋生出来过!

可郭胖子害怕,他没那个胆量去把心思打到本地人身上,而且,本地人也不缺住处,都是些苦哈哈,谁会把钱花在住这种房子上面!

所以,郭胖子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外乡人身上,可即便如此,逢年过节的节骨眼儿,又实在找不见那所谓的外乡人。

恰逢夜里看到了没有归处的卜羲怀文兄妹俩,还有云游世间的无妄小和尚,郭胖子便咬了牙,心想,只是借点儿人气儿而已,自己住了这么长时间,不也没有一点儿事……

前前后后说完,郭胖子才哭诉着祈求卜羲怀文,一再强调的说,他没想着害人性命……

而卜羲怀文却无视了郭胖子再一次的哭嚎,只是脸色难看的托起了郭胖子,语气不容置疑:“你住哪儿?带我去!”

郭胖子忽的跪下,以为卜羲怀文要把怒气牵扯在他老婆女儿身上。

卜羲怀文却又急又怒的踹翻了郭胖子,气笑道:“你要是不想她们变成别人养煞的罐子,就赶紧带我过去……”

第九十七章 走无常 4

郭胖子蓦然呆住了,雷击了一样,半天才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兄……兄弟,我不懂你的意思……”

卜羲怀文仍旧扯着郭胖子的胳膊往前走,意味不明的道:“你就没觉得不对劲?”

郭胖子慢腾腾的吞着步子,不敢接卜羲怀文的话了。

见无妄和自家妹子跟了上来,卜羲怀文沉默了很久,板着的脸上幽幽的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来:“那小道童和你说的什么来着?”

“让我赶紧搬离,宜早不宜迟!”

“是啊,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一家!”

话到此处,卜羲怀文便打住了。

郭胖子的脸,突然就变成了暗青色,身体骰子一样哆嗦了两下,一把撇开了卜羲怀文,醉了酒一样的冲出去,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呜响,愤怒又像是在惊恐。

跟在后面的卜希姑娘赶过来,攥着卜羲怀文的衣角,竟有些不安,央求说:“哥,咱们回去吧……阿爸和叔公他们都在等我们回去……”

卜羲怀文伸了个拦腰,咧着嘴笑了,笑的有些无奈:“妹妹啊,走不了啦,人的天灵盖是人与鬼神交流之窗,为人三魂七魄的门户,寻常来说,人三岁之时,天灵穴骨就会开始渐渐闭合,对鬼神之灵体的感应也会越来越迟钝,但是,天灵穴若被鬼气蒙蔽,人的思维便会混沌,很多看似简单的决断都会做不出来,甚至显的有些昏蔽,所以,先前郭胖子宁愿一直住在那房子里遭罪,却始终不知道搬离,就是如此原因!

那小道童执掌拍了拍郭胖子的天灵盖,其实是为了拍散郭胖子天灵位蒙蔽的鬼气,鬼气拍散了,郭胖子思维才逐渐清明。

妹子,你想啊,小道童若想救人,那便断断没有只救一人之理,再加上郭胖子口中他老婆孩子那些诡异的举动,嘿,这是怨煞入体的征兆啊……恐怕小道童也看出了他老婆孩子的不对劲,我就说嘛,在这种凶厉的地方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能好端端的呢!”

卜希姑娘小脸儿僵了僵:“如果有煞气入体,生石灰属阳,围在床前撒一圈,岂不是成了囚魂之术,黑狗血点在天灵盖,也就封住了三魂门户,连那怨煞……也就一同封进了活人的身体……那杨仙姑为什么要害郭胖子……”

卜羲怀文看着郭胖子仓惶的身影,眯着眼道:“郭胖子说她惊惧而死?嘿,仙姑能过阴通阳,她身为仙姑,定然也知道如此做是会害郭胖子一家的,不积德行善,反而害人,传言中,这样的所作所为到了阴界司,可是要是要受刀山火海之刑的……所以,杨仙姑才惊惧而死,但反正无论怎样都已经死了,且不去管,纵观前后,封煞入体,这样的手段,是在养活煞啊!接尸煞、养活煞这样的邪术同时出现踪迹,你说咱们身为赶尸一脉,哥哥怎能置之不理?若连这也无视,咱们赶尸一脉存于这世间,还有何意义?即便是寨子里阿爸和叔公他们来了,也没有离开的道理,事关传承,而哥哥的身份,又注定了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避开的理由!

更何况,嘿,你说它怎么就那么巧啊……”

卜羲怀文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着眉,眉间闪过一抹狠色:“哥哥只是不喜惹闲事儿而已,却不是懦弱,趋利避害,也并不是愚昧糊涂。小希,你觉不觉得郭胖子口中那个小道童的模样和出现的时间点儿,有些熟悉?”

卜希姑娘揪着发梢,良久,忽然掩住了口,惊声道:“全真派失踪的那个……那个……啊呀,哥……”

卜羲怀文苦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已经出了太阳的天空:“是,谁也想不到,全真派找疯了也没查到一丁点儿下落的弟子,却在这儿出现过……摆下天地盘,撒下众生子,老天爷的心思,琢磨不透啊,离开了龙虎山,本以为跳了出来,却不想,咱们其实只是换个方向,一头撞了上去……”

说罢,卜羲怀文摇摇头,招呼了无妄小和尚两声,便冲着郭胖子的背影追上去了。

无妄小和尚挠了挠青皮脑壳,兀自嘟囔了一句:“既然明知要遭受刀山火海之刑,那杨仙姑一个女人家,为何还敢去害人呢……阿弥陀佛……”

。。。。。。。。。。。

相比原来的房子,郭胖子重新住的地方,就显得普通多了。

众多紧凑密切的院落中的一处。

可能是郭胖子一家新搬来不久的缘故,郭胖子面色难看慌乱的跑回来的时候,低矮而拥挤的巷子里,竟没有一个人和郭胖子打招呼,甚至还在回避。

郭胖子已经淌了一脸的黄汗,推开了木门,郭胖子的一身肥肉边晃晃悠悠的挤了进去。

卜羲怀文三个人紧随其后,进了院子。

院子里平白多了人,况且,不管是为人妻还是为人女,郭胖子回来了,老婆孩子总得出来招呼一声吧。

可是没有!

除了清晨树梢乌鸦垫着脚弄折了枯枝落下的声音,整个院子,都没有一丝的声音。

卜羲怀文一脸的惊骇,拉着卜希隐隐退后了两步。

无妄小和尚却紧闭上了眼,低着头。

郭胖子抽搐着明晃晃的脸颊,猫着腰,敲了敲堂屋门口斑斑驳驳已辨不清色彩的年画,小声的说:“闺女,爸爸回来了……”

阴暗的屋子里,只回应了两声垂死挣扎的猫一样的笑声,微乎其微。

听见这样的声音的时候,卜羲怀文飞身冲过去,一脚一个,踹开了紧紧闭着的两扇木窗。

阳光斜着打进去,竟隐隐泛着墨灰色。

阳光正落在屋子的角落,那微乎其微的笑声,就变成了痛苦的凄厉哭喊。

郭胖子脸上的泪哗哗的流,冲进屋拿身子挡在了窗前。

卜羲怀文三个人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三个眸子都已经开始浑浊的狰狞面孔,脖子上,脸上,密密麻麻的黑气,细蛇一般来回蠕动……

卜羲怀文指着郭胖子怒骂道:“都这样了,你还惦记你那个房子!”

郭胖子捂着心口,泣不成声:“我哪是惦记着房子,我只是想把屋里那东西供奉好请走了,好求它饶过我的妻女啊,天地良心,不被逼到份儿上,谁会去起害人的心思啊……”

第九十八章 走无常 5

屋子的透光很差,人站在屋子里,鼻子间隐隐的萦绕着一股子潮乎乎的霉味。

对于郭胖子声音中夹杂着委屈的哭诉,卜羲怀文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不喜欢拿自己的标准去过多的苛责别人什么。

活生生的人,身体无端的被封入怨煞,是会很痛苦的,煞气会如同酒曲一般在活人体内渐渐发酵,逐渐蚕食掉活人的生气,活人不知道痛苦的时候,也就不再是人了。

这种邪术,极其恶毒,为厉来道门以及官家所深恶痛绝。

自明清以来,各地府志,史册,多有记载,言江南多妖术害人……

卜羲怀文眯着眼蹲下身子,透过斑驳的屋门去看清晨并不太强烈的日头。

郭胖子的两个女娃娃年龄都很小,浑身却愣是笼罩着一股子死气,干瘦的猫一样蜷缩在一角,眸子沉沉的盯着卜羲怀文。

地上散落了一地枯黄的头发,是郭胖子老婆的。

卜希姑娘到底还是心善的,脸上闪过一抹心疼,弯着身子伸出手想要安抚角落里的两个小姑娘。

却被卜羲怀文粗鲁的扯开了手。

卜希带着哭腔,看着自己的哥哥:“哥,怎么办,才几岁的孩子,这也太狠毒了吧!”

卜羲怀文揉着眉头:“咱们赶尸一脉,对付尸煞倒是有些手段,可是,若是救人,特别是这种半煞状态的人,还真没有好办法!”

卜希有些不甘:“哥,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变成活煞?”

卜羲怀文无奈的叹口气:“煞气侵蚀她们的身体已经很久了,哥哥就算拼尽手段,也只能保她们不死……”

话没说完,郭胖子连滚带爬的便滚到了卜羲怀文脚下,嘴里说的,无非是些做牛做马的央求。

卜羲怀文却笑的有些苦:“保她们不死,也就是说,只能半人半鬼的活着,而怨煞已侵入五脏六腑周身,即便半人半鬼,也只不过是拖延三五载而已,三五载后,很可能是浑身溃烂而亡……”

郭胖子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呆滞,卜羲怀文的话,似乎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同时,卜羲怀文从随身的布袋里翻了半天,只有画好的黄纸符散落了一地。

卜羲怀文便扭头出了院落的门。

好在刚过上元节,红纸并不难找。

见到人家酿的糯米酒,卜羲怀文也厚着脸皮问左邻右舍要了一坛。

所以,卜羲怀文回来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些好奇心重的人,却也只敢远远的趴在门口张望。

拍开了封酒的陶罐,米酒已经微微泛了酸。

卜羲怀文把酒坛子递给无妄小和尚:“喝了!”

无妄小和尚有些迟疑,却还是仰头竟一口喝了大半坛,面色沱红的低声道:“阿弥陀佛,若是为救人,佛祖也自当不会责怪于我!”

卜羲怀文却坏坏的笑了,不理会小和尚,兀自转过头,点了三炷香,立在郭胖子妻女身前。

怪的是,青烟缭绕的时候,郭胖子的妻女便安静了下来。

从小和尚那里拿了笔,蘸着朱砂,卜羲怀文捏开了角落里最瘦小的女孩的嘴巴,卜羲怀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牙缝里都是黑色墨汁一样的东西,舌根已经泛成了青色。

“若再晚十日碰到我们,此地恐怕又要生出一装悬案了!到时候,你们一家子,就只能烧了!”

卜羲怀文神色阴沉,看了一眼打着哆嗦的郭胖子,便把那杆蘸了朱砂的笔深深的撬进了小姑娘的喉咙,飞速的带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从喉咙直到舌尖,赤红如火。

明明是一杆轻飘飘的笔,那一瞬间,卜羲怀文执在手中,却似有千斤重。

卜羲怀文又拿红纸折了几下,咬破手指点在小女娃黑气涌动的眉心,红纸紧紧的按了上去。

下一刻,小女孩的身子忽的以一种不正常的幅度扭曲起来,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沙哑尖叫声。

尖叫声只出了一半,小女孩便伏身剧烈的呕吐起来,一瞬间,卜羲怀文拿糯米酒的坛子接了过去。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

小女孩不吐的时候,眼睛的混沌之色渐渐有了几分清明,冲着郭胖子有气无力的哽咽着喊了一声:“爸爸!”便倒地不醒。

郭胖子木然的神色终于活过来一丝神采。

卜羲怀文说:“去熬粥,糯米粥,备上红枣红糖,记得多熬些!”

这样的事,郭胖子根本没有二话,忙不迭的飞身去办了。

人成煞的过程中,力气会比往日大的多,如此反复三次,燃着的三根香却只燃了不过一半,卜羲怀文却虚脱了一般,额头汗如雨下,跌坐在地上,看着剩下的半柱香,卜羲怀文面色有些白。

“快!胖子,别熬了,来不及了,去外面粥店买些回来,娘的,老子低血糖,饿昏了快!”

说着的时候,卜羲怀文抖着手捏了几张黄符贴在坛口便扔到了一边,坛子里面,原本的米酒沸腾了一般滋滋作响,颜色也变成了浓厚的青黑色。

郭胖子把尚温的粥买回来的时候,卜希姑娘端着给卜羲怀文喂了几口,卜羲怀文嘴唇才渐渐有了些血色,接过碗,冲郭胖子道:“灌,给你老婆孩子灌,灌了粥,若能在香灭之前醒来,尚有生机,不然,准备后事吧!胖子,莫怪我,尽力了,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了!”

郭胖子茫然而又诧异的看着卜羲怀文,良久,重重的扣了三个响头。

缓过劲来的卜羲怀文,扶着门框站了起来,甩甩有些发昏的头脑,便抱起了那坛子,招呼着已经醉醺醺的无妄小和尚:“小和尚,酒戒已经破了,回去老老实实把我妹子娶了吧,色戒也不必再受了!”

无妄却张嘴呵呵傻乐,步子也走不稳了。

卜希姑娘问卜羲怀文去哪儿,卜羲怀文眸子里杀机一闪而过:“去把那幕后之人找出来!”

出院门的时候,卜羲怀文蓦然回过头,才神色复杂的看着仓惶给老婆孩子灌粥的郭胖子,迟疑了很久,卜羲怀文才说:“若想救你妻儿痊愈,如今只有道门已经凋零的医字一脉了,胖子,非是我打击你,医字一脉存世者,凤毛麟角,据我所知的医字一脉的人,最年轻的,也应当已经死了,只是……你若真不死心,太行山往北,有一处小城,或许,道门医脉一途,那人还能懂些,你姑且去找他试试吧……”

卜羲怀文出门的时候,屋里,郭胖子只是默默的拼命揉干了明晃晃的眼角。

第九十九章 走无常 6

出了门,无妄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不断的拿手去抓挠脖子间的酡红。

不理会巷子里众人新奇的议论,卜希问自家兄长:“哥,你怎么还抱着那些污秽!”

卜羲怀文却似乎并不嫌脏,拍了拍那黄符封住的米酒坛子,说:“留着还能用得着!”

街面上的早点摊,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撤了去。

衣着打扮奇异的卜羲兄妹俩再加个醉和尚,格外的引人注目。

卜羲怀文饿的厉害,有心想吃点东西,兜里却穷的叮当响,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回去找郭胖子。

三个人,一路径直再次走到了那略显荒凉的房子门前。

挺高的院墙隔三差五种了成簇的柳槐,黑褐色的树皮暴裂,露着浊黄色的骨干。

卜羲怀文沉着脸轻轻放下手里的米酒坛子,同一时间,无妄和尚突然靠着那树皮爆裂的老槐树沉沉的醉了过去,人事不省。

卜希姑娘便再也没用之前那般糯糯的目光看小和尚了,只是有些恹恹的说:“哥呀,你瞧他这幅不堪的样子……”

卜羲怀文歪着头意味深长的看自家妹子:“小希,一开始黏着招惹人家的可是你,呵,怎么?”

卜希姑娘垂头丧气的摇着发梢,闷闷的说:“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看他越来越不称心意,他……他不是我想的那样的人!”

“是啊,依你心中所想的,他该是个气盖山河的英雄,即便不然,也得是个血性的俊郎汉子!对吗?可惜啊,到头来,他却只是个长的好看了些的和尚而已,和尚终究只是和尚,做的了佛陀,却做不了英雄,所以你感到失望……”

卜羲怀文见自家妹妹苦着脸,又不禁放缓了语气,轻笑着宠溺改口道:“你喜欢的,哥哥拼劲力气也要帮你,不喜欢的,哥哥也要帮你,总之,哥哥站你这一边就是!”

话刚落,高高的院墙上,突兀的窜出了一道黑影,跃上枯零零的老槐。

卜羲怀文皱着眉,仰视着枯树叉上那只通体乌黑的猫。

漆黑的眼珠子,幽深的让卜羲怀文心里刺挠挠的发毛。

卜羲怀文知道黑猫招灵,所以,也就并未驱赶,不再去管。

揭开了米酒坛子口已经发黑的黄符,卜羲怀文屏气不去闻那浓重的腥臭,双掌交错,最后十指变换出一个古怪的手决出来。

卜羲怀文目光死死的盯着院落之内,嗤声道:“孽障,此煞与你同根同源,今日我以此煞为引,叫你无所遁形!小希,摆引魂香!”

卜希姑娘点点头,随手翻掌捏出三炷香来,黄纸无火自燃,引了香,插在黄土之中。

青烟袅袅,渐渐盘旋在那米酒坛口,烟气迷蒙,近乎凝成实质。

槐树上的黑猫,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树下。

酒坛口的烟气已经变成了浓浓的青灰色,噗嗤嗤的燃起绿莹莹的火苗,一刹那,坛口黑煞喷涌一般压过那火苗冲天而起。

远处闹市的街上,行人忽的缩了缩衣裳,嘀咕着何处来的凉风。

坛口喷涌的黑气一闪而逝,飞入院中,墨一样在一扇窗前化开。

卜羲怀文面色难看的捻起两枚帝钱划过双眼,接下来,脸色突然变了。

窗口,错觉一般,猩红的血水从那窗台曼延,直把整个房子都蒙了进去。

那曼延了猩红血水的墙上,渐渐凝起一个女人的脸来,面目模糊,却依稀是在邪邪的笑。

卜羲怀文登登后退两步,起身,面色苍白,颤声道:“孽障,何人养出你这么一个半罗刹出来!”

卜希姑娘闻言,脸也蓦然白了一半。

于此同时,卜羲怀文解下腰间的龙角吹,放至唇边,沧桑而繁奥的吹奏起来。

那一瞬间,整栋房子的血气突然涟漪一般起了波动,那邪魅的女人面孔狰狞着,翻起巨浪一般的煞气席卷而来,却被那龙角吹奏出的宛如实质的音波击的节节后退。

卜羲怀文另一只手已经暗暗掐起了一道黄符,而变故徒生。

卜羲怀文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分明是一个温婉的唱腔,嘤嘤细语的唱着三分凄凉词,

让卜羲怀文惊恐的是,从那嘤嘤低语声响起的时候,他嘴里的龙角吹,似乎便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了。

卜希张大着嘴巴,指着那扇窗惊恐失声:“哥……”

不用自家妹子提醒,卜羲怀文也看到了。

窗台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黑发碎碎的铺在身后的小姑娘,晃荡着小腿,十三四岁模样。

天尚凉,小姑娘却只着了大的过分的素色复古长衣,袖口空荡荡的遮到了手背。

眸子,却如同她的衣着一般的清冷。

一切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猩红的血气,在小姑娘眼下,如同儿戏。

卜羲怀文没由来的突然头昏目眩,从骨子里泛起的冰冷和恐惧让他脑海短暂的空白。

小姑娘只是茫然而又好奇的看着卜羲怀文手里那块黄玉状的龙角吹,良久,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的清冷闪过一抹异样。

树上的黑猫拿漆黑的爪子抹了把毛茸茸的腮,便纵身扑向卜羲怀文,将那龙角吹按在地上,随即,黑猫却猛的弓起了身子跳了开来,毛发竖立,敌视着那龙角吹。

那院子里,却缓缓的走出一个人来,浑身蒙了黑袍。

黑袍人不紧不慢的走到黑猫跟前,讨好一般给黑猫挠着痒痒:“这东西,你可碰不得!会要命的!”

已经面如土色的卜羲怀文,汗如雨下,嘶声直视着黑袍人:“你是谁?”

黑袍人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龙角吹,用袖子擦干净了沾染的尘土,细细的打量了很久:“你们湘西苗寨的百年禁忌还在,我去不了,所以,你们刚出寨子,我就在此地布好了养煞阵等你了,本以为,要与你错过了,看样子,你们赶尸一脉对接煞养煞的手段还是恨之入骨啊……”

卜羲怀文满脸惊骇,颤着手刚掐起那道黄符,就被黑衣人摆摆手止住了:“莫做无用功,你们赶尸一脉的手段,对我没用,放弃吧,我没想伤你,只是,若不识时务的话,就莫怪我了!为你妹子着想,罢手吧,我想拿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卜羲怀文沉声道:“你到底是谁?与我湘西一脉,又有何渊源?如何对我们如此了解?这龙角吹为寨中长老交于我手,我卜羲怀文死也不会让你拿去!”

黑袍人低着头,只露了半个苍白的下巴,语气有些不耐:“别多问,你救了那母女仨,也就等于毁了我养的三个活煞,此事我不与你计较,已经给足了你们卜羲家的面子,莫蹬鼻子上脸!你要是不甘心,尽管出手试试!”

卜羲怀文面上闪过一抹冷意,飞身上前,挥拳砸向黑袍人。

拳头未落下,那窗边的猩红女人面孔便涌了过来,阴冷的锁紧了卜希的身子。

卜羲怀文眼中惊骇:“你……”

黑袍人指指二楼的那扇窗,漫不经心的说:“嘿,几年前我从这里路过,眼见那间屋子里,原任的房主悄无声息的勒死了他的发妻,把尸体藏在了那屋子地板下,后来就消失了,这房子也就无主了,所以我摆下了养煞的阵,又转卖给了姓郭的那一家四口,哼,贪便宜,会要命的,多简单的道理啊……”

100章 走无常 7

太阳突然就没了,隔着灰蒙蒙的云层,只有一团白。

潇潇却不知何时已经缓缓走到了跟前。

黑袍人下意识的把手里的那龙角吹握的紧了些:“这东西对你无用!”

潇潇却似乎没听到一般,漠然的把白生生的手伸了过去。

黑袍人有些犹豫,攥的更紧了。

只是短暂的犹豫,潇潇墨发已经轻轻扬了起来,整个面上都升腾起了朦胧黑气。

卜羲怀文登登退后两步,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

因为从这个小女孩身上曼延出的煞气,让他如坠冰窖,浑身都透着冷意,他实在想不清楚,一个十三四岁芳华正好的小女孩,从何处来的如此大的煞气。

卜希姑娘似乎非常痛苦,嘴唇苍白,赶尸一脉克制煞气的符文不断的在卜希裸露的皮肤上时隐时现,被如此浓重的怨煞锁了生门,让她有些摇摇欲坠,眼皮子无力的上下挣扎。

而更让卜羲怀文惊恐的是,这个神秘莫测的黑袍人,只迟疑了片刻便把那龙角吹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潇潇来回翻弄着那龙角吹,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神采,至少,不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该有的神采。

“你,再吹一遍!”

卜羲怀文蓦然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承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怒道:“哪里来的妖女!”

潇潇却仍旧双手高高的举着那泛着古黄的龙角吹,举到了卜羲怀文面前,不带一丝情绪,却又不容置疑:“不然,我杀了她!”

话落的时候,锁在卜希身上的那朦朦胧胧的猩红身影,突然狰狞,卜希身上,赶尸一脉流传了百年的镇煞符文竟然有裂开的趋势。

卜羲怀文舔了舔干裂的嘴角,这个小女孩,在说“杀”这个字的时候,仿佛只是在漫不经心的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微微眯起了眼,卜羲怀文突然嘿的笑了,寨子里的长老说过,这龙角吹,化世间一切邪煞,从小到大,湘民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不管多么凶厉,还没有不畏惧角声的,若动用玄门之力,真正的催出这龙角玄音,即便是这凶厉的罗刹鬼,卜羲怀文也有几分把握叫它魂飞魄散。

接过了龙角吹,卜羲怀文神色阴晴不定,不再似之前的随意,闭上双眼的一瞬间,手上的龙角吹宛若有了生命,第一声起,地上的黑袍人便轻轻颤了颤身子。

吹出来的声音并不如之前的大,甚至显的很单调,却隐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平淡中带着一股肃杀,直入灵魂深处。

突如其来的静谧,仿佛来自深山的清风,摇落了初春最后一片枯叶。

老槐下,潇潇挥手散去了卜希身上神色痛苦狰狞的罗刹鬼影之后,便垂下了眼,微微蜷起了身子。

卜羲怀文身影已经开始摇晃,面色煞白,只是十数息的角声,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在卜羲怀文的记忆里,他赶尸一脉整个寨子里的人,也没有一个能把这龙角吹真正意义上完整的吹出来。

卜羲怀文之所以从小就怀疑这个东西,根本不属于他们赶尸一脉,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角声开始虚浮,飘摇不定,最后戛然而止,卜羲怀文俯身大口喘着气,嘴唇已经被刺开,带着殷红的血渍。

角声停了,潇潇抱起了猫,一言不发的离开。

黑袍人衣衫竟然已经湿透了,踉跄着颤声喊:“你去哪儿!”

潇潇仍不回头,无视了黑袍人的话,只低低的说了一句:“你吹的不好!”

却是跟卜羲怀文说的。

可只这一句,卜羲怀文头皮就炸开了,他已经十分的断定,这小女孩和这龙角吹有渊源了,而且渊源定然不浅!

一直都颇为沉稳的黑袍人,竟然开始有些慌乱了,追着潇潇嘶声吼:“只是一段角声而已,你要知道,我助你重入轮回,你我各取所需,我虽奈何不得你,但是你若违背当初契约,也定然不会有好下场的!”

潇潇蓦然止步,黑猫一跃而下,弓着身子直勾勾的盯着黑袍人。

黑袍人似乎冷静了下来,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太一宗视你为百年应劫妖女,袁家那小子未入太一宗门之前,太一宗的三弟子惜尘,一年有大半都奔波在外,不就是为了找你!况且,此太一宗也早已非当年太一宗,怎么,睹物思人了?难道你还妄想重回萧姓不成?可笑,你与太一宗之仇,百年前便早已不可化解……”

卜羲怀文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骇浪,而接着,耳膜便撕裂了一般的剧痛。

潇潇突兀的回过头,嘴巴眉眼皆如不见底的黑色深渊,缭绕着黑气,厉声尖叫,晃眼便站在了黑袍人跟前,席卷着黑气近乎把黑袍人吞噬。

透过一角,卜羲怀文那一瞬瞥见了一眼黑袍人的面庞,不甚清楚,只觉得苍白而年轻。

卜羲怀文捂住了地上昏倒了的自家妹子的耳朵,自己耳膜却涨裂一般的刺痛。

同时,便是恐惧,卜羲家典籍中记载的尸吼也没有如此伤人心魄吧!

黑袍人同样惊恐的挣扎:“我当初敢放你出世,就必然留了手段,你想好了再杀我!这些年,你我虽是各取所需,可是,我自问不曾有一点儿不顺你心意,我今日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你当真要杀我?”

黑袍人近乎绝望的声音。

可潇潇却宛如地狱中归来一般,摄人心魄。

黑袍人突然很后悔,他从未曾想到,他那一席话竟然会如此激怒潇潇。

卜羲怀文无力的看着那道瘦小的身影,同样不曾想过,他一向引以为持的赶尸一脉的传承和修为,这一刻竟会如此的不堪!

而此时,卜羲怀文只觉得眼前一花,方才看清,两道盘旋着的黑影交错成一方太极图,立在自己身侧不远。

那躁动的煞气,竟盘旋着被那太极图缓缓化开。

潇潇扔下黑袍人,目视着太极图。

盘旋的太极图渐渐散去,两把乌木尺缠绵着打了几个旋儿,当啷落在原地。

“哎呀呀,小鬼女,原来你生气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一点儿也不好看!若是被那个叫袁屿的小子看见了,会吓到他的吧?

徐宏晔白白净净的面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缓缓走过来捡起了地上的乌木尺,一点一点擦干净了,又接着说:“我跟了你一路了,前不久深夜,有人悄无声息潜入全真山门,趁我夜里打坐的时候想偷我阴阳尺的,就是你吧,害我遭了反噬,可不能轻饶你!”

101章 走无常 8

卜羲怀文有生以来,心里第一次如此的不是滋味儿。

不管是这面如冠玉的小道童,还是那身份扑朔迷离的小妖女,他赶尸一脉的那点儿手段,似乎都找不到一点儿存在感。

无妄依旧醉的正香,半坛子米酒,便让这个滴酒不曾沾过的小和尚醉的昏天地暗了。

徐宏晔轻轻背着手,带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相称的从容。

对于徐宏晔,潇潇似乎有几分不喜,眸子里沉沉的黑气翻涌的更加厉害。

徐宏晔笑的很好看,说:“此处离喧闹之地不远,我且不与你动手,小鬼女,我只是好奇,你要我门中阴阳尺到底有何用?”

回应他的,却是扑过来的黑猫。

徐宏晔侧开身子,轻轻抬手,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

潇潇却摊开了手掌,通体黝黑的猫突兀的张开了口,喷出一团黑气来,化成十数道鬼影,缠向徐宏晔。

徐宏晔皱紧了眉头,眼看着手臂被缠过来的鬼影浸的渐渐乌黑,抬起那两方乌木尺轻轻拍了过去。

穿过那十数道鬼影,乌木尺重重的拍在黑猫身上。

“哇呜~”

凄厉的惨叫,黑猫竟被拍的腾空飞起,身上墨一样散去了一层虚影,重重的跌在潇潇脚下。

徐宏晔蹲下身子,歪着头好奇的看着那猫,良久,颇为新奇的轻咦出声:“原来是只九魂猫,应当是食了死尸而死,猫魂又在死人坑里沾染了太多的尸气怨气,渐渐聚集成了实体,勾人魂,害人性命!畜生,你信不信我今日把你剩下八魂也给你打散了去?”

黑猫身子耸立,惊恐的缩着身子,垫着脚掌缩到潇潇脚下。

徐宏晔又抬起头看潇潇:“阴阳尺,曲尺八寸阳,丁兰十寸阴,两尺丈世间阴阳二气,有匠阴工阳之能,小鬼女,你若只有驱使煞气的手段,定然不是我的对手!奇怪,为何师父总是说鬼童对我道途最有威胁呢?”

潇潇却只是很平静的目视着徐宏晔,嘴角尚未完全褪去的婴儿肥微微抿了抿,身影竟然有些摇晃。

如此细微的动作,却并没有瞒过徐宏晔的眼睛。

茫然的愣了愣,徐宏晔突然笑了,直视着潇潇:“你有伤?”

短短三个字,潇潇却如惊弓之鸟,警惕的看着徐宏晔。

“怪不得,怪不得,小鬼女,年前的冬日,你果真去了那个地方?”

徐宏晔恍然一般,突然咧嘴笑的很开心:“其实,我也很想去的,但是我师父一直看着我,不让!据说,那个道门中刘元青的弟子,号称山字脉最有天赋之人,我一直很想见识!你从那个地方逃出来,怪不得会受伤!”

徐宏晔似乎异常兴奋,自顾自的说着,没有敌意,也没有亲近的意思,只像是少年人谈起了什么趣事一般。

地上的黑袍人身子似乎也僵住了。

潇潇低着头,安抚着惊魂不定的黑猫,宽大的袖子里,突兀的滚落了两截物什来。

通体苍白的笔,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中间断口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如同是被外物生生斩断了。

低着头的潇潇,神色中的警惕之色微微缓了下来,抿着嘴角,抬眼瞥了徐宏晔一眼,伸出手,脆生生的指着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笔,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些无辜:“断了!”

这样求助邻家大哥哥一样的三分依赖性的语气,前后喜怒变换之快,让黑袍人和卜羲怀文都猝不及防。

除了碎碎的散开的头发衬的有些潇潇整个人有些阴郁之外,对于面貌,实在是挑不出什么的。

自古八字全阴之女,貌若天仙,是非不辨,善恶一念间……

徐宏晔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少年人。

当初,是自己怂恿人家去那个地方的,可是,断了

徐宏晔一手一方乌木尺,呆呆的比划了半天,最后伸进领口,搔了搔脖颈的痒痒,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怎么会断了呢?哦~你趁夜去全真潜入我房间,不是为了让我帮你修复这根笔吧?”

潇潇深以为然的同样蹲下身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动了动,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两个半大的人,面对面着面蹲在地上,像极了过家家玩泥巴的兄妹俩。

潇潇很理所当然的认为,当初是你怂恿去的,断了,不找你找谁!

而徐宏晔似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所以,挠好了痒痒,把那两方乌木尺扔到了潇潇跟前,有些悻悻:“要不然,我帮你讨些胶水粘起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黑袍人:“……”

可是,不等徐宏晔迷糊过来的时候,那阴阳尺当啷啷落在那断开的两截笔前的时候,两方黯淡无光的乌木尺上刻的繁体文字突然亮了起来,财、病、离、义、官、劫、害、吉……

那一瞬间,那断开的两截笔,竟然当啷啷带着脆响结结实实的吸附到两方乌木尺之上,接着,便是滔天汹涌的煞气喷薄而出……

只顷刻间,天就变了。

几里外的破落小街上,墙根木头墩子上的老阿婆茫然的抬起无神的眸子,良久,突然仓惶的把鞋底拍的邦邦响,瘪着掉光了牙的嘴唇:“打……打天狗啦……”

整个天空,漆黑的如同夜晚。

而与此同时,紫金色的雷丝不断撕裂云层。

即便是那黑猫,也惊恐的呜呜出声,逃一般的跳离那喷涌的煞气!

卜羲怀文脑子已经空白,呆滞的望着眼前这一切,望着那冲天而起的煞气,

徐宏晔面色苍白,却惊恐的发现,那喷涌的煞气中,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

煞气在喷涌,乌木尺颤巍巍的不断跳动,那两截白笔,如同无底深渊,喷涌出的煞气,两方乌木尺根本承受不住……

明明空无一物,可是徐宏晔脑海中,却似乎有万鬼伏哭,恍惚中,徐宏晔隐隐约约看到一副地狱之像,残破的石碑,伶仃而立的剑,一张张悲壮却无悔色的面孔……

黑袍人惊惧的嘶叫:“不好……”

可他张嘴,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煞气,无边无际,以那两截白笔为中心,一点点把众人吞噬……

卜羲怀文胸口剧烈的疼痛,皮肤几乎要被那如刀的煞气割开,近乎昏厥之中,卜羲怀文晃着昏昏沉沉的头部,直勾勾的看着昏暗之中,凭空打开了一片幽幽的大门中,若隐若无的走来两道模糊的身影,一黑一白。

卜羲怀文以为自己看错了,极力压抑着灵魂深处的剧痛,却惊恐的发现,那脚不沾地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轮廓愈发的明显。

他想大喊出声,可那黑白两道人影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卜羲怀文从未觉得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一步步,就要走到跟前,卜羲怀文喉咙里呜啊作响,因为恐惧,表情已经开始扭曲……

几乎被卜羲怀文忘却的树旁的小和尚,突然打了个酒嗝,那弥漫来的煞气,竟涌动着退了退。

一黑一白挂着锁魂链的模糊身影踏到跟前的时候,无妄小和尚突然睁开了眼,眸子金茫如炬,不带一丝感情的呆呆直视着,直入苍穹中那滚滚雷丝……

冲天的煞气,如同触到了什么禁忌,竟然生生的自动退回。

黑白两道模糊身影僵了僵,惊骇的瞥了一眼无妄小和尚,迟疑良久,身影忽然渐渐散去……

102章 断肠 1

天狗要吃太阳了,得赶!

老阿婆如临大敌,蹒跚着腿脚从院子里摸出了脸盆,可还未来来得及敲上一个响儿,那乌黑的云层,竟然开始渐渐的散开了。

老阿婆站在门口愕然的愣了许久,半晌,茫然的看着手里的红瓷脸盆,千沟万壑且浑浊的眼睛里渐渐黯淡下来,这次的天狗,胆子太小了,早早的就被吓跑了!

天慢慢的又变了回来,短暂的黑夜,对于大多数人,并没有让他们有太多的惊慌感。

所以,当那些人看见老阿婆的窘态的时候,便好笑的冲老阿婆说:“哪有什么天狗啊,这叫日食,阿婆,就算真有天狗,也不是您这一大把年纪的人能赶走的!”

于是,街上的人都跟着轰笑了起来。

见所有人都在笑自己,老阿婆非担不生气,浑浊的眼睛反而微微有了些光亮,一手系好头顶的蓝布巾,咕哝着含糊不清的开始讲自己小时候打天狗的故事……

讲完了,却发现街上的人,早已散了去,没人对她含糊不清的故事感兴趣。

老阿婆目光重新黯淡下来,孤零零的在破旧的门前站了一会儿,便瘪着嘴满身落寞的进了家去,关紧了门,再也不出来了……

。。。。。。。。。。。。

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

可卜羲怀文却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遭鬼门关,即便一切都已重归于平静,可卜羲怀文仍然心有余悸,额头土黄色的汗,怎么也擦不完。

身后传来无妄小和尚哇哇吐的昏天地暗的呻吟声,卜羲怀文神色动了动,僵硬的回过头去。

老槐树下,无妄小和尚脸红的像关公,无辜的瞪着卜羲怀文,突然委屈的哭了起来:“我……我……我破戒了……”

卜羲怀文疲惫的闭上眼,猛的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身疲力竭的背起了自家妹子。

徐宏晔蹲坐在地上,苍白的脸上稍稍回复了点儿血色,随即有些欣喜的望着地上仍断开的笔:“断开的笔尚且蕴含有如此磅礴的阴煞之气,小鬼***阳尺在我手上,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修好此笔对付那个姓袁的小子的!”

潇潇垂着眼,疑惑的看着徐宏晔。

徐宏晔架起胳膊撑着脸,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才苦着脸撇着嘴说:“装模作样,我讨厌他!”

潇潇一语不发的站起身子,黑猫紧紧的跟在身后。

黑袍人犹豫的看着卜羲怀文,最后还是气馁的跺了跺脚,跟在潇潇后面,干笑说:“小姑奶奶,咱也走吧,浮棺已现,当初我放你出来时,咱们之间定下的契约,也该到了实现的时候了!那袁家小子你杀与不杀我都不多嘴过问,可是,你承诺下的事情,总不能违背吧?”

潇潇微微放缓了步子,让黑猫跳上自己的肩头来,最后,对于黑袍人的话,只淡淡的点了点头。

徐宏晔仍旧带着如沐春风的笑,眸子里却有些深邃,浮棺?徐宏晔低头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偷偷下山时留下的字。

师父他们若看到自己留下的字,定然也会去那个地方的吧……

卜羲怀文背着自家妹妹,无妄一路都在打着酒嗝诵经忏悔。

没有再去郭胖子家,走之前,卜羲怀文花言巧语骗了街上小娃娃几个硬币打电话报了警,说那栋房子,地板下面和院子周围的树下面有尸体……

后来,穿制服的人撬开了所有地板,果然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发现了一具干尸,干枯的头发有两米长,乌青的指甲打了卷……

干尸旁,还有一具只剩下骨头的男尸……

院子周围的那些树,石头,全都被抛了一遍儿,尸体自然不会再有,只是如此一来,黑袍人布下的养煞的镇法,就破掉了,这房子,终于可以住人了,也亮堂了,可是,郭胖子却无论如何也没心情住了,他听了卜羲怀文的话,带着妻女,去北方寻找那位能给她们治病的人去了……

。。。。。。。。。。。。

火车靠的站是个小站,所以,只有十分钟的停靠时间。

火车上的饭太难吃,萧老头那几个破玩意儿还一个个儿都是嘴刁的。

惜尘下了车,吸了口清冷的空气,伸了个懒腰,换了如同的衣裳,所以有些不习惯。

这个时间不算早,可附近卖吃食的摊子,却没有一个撤走的,都等着呢。

跨过了铁路,绕了个圈儿饶过了两米高的站口,那边儿卖吃食的,热米糕,包子油条豆浆胡辣汤,南南北北的吃食都有,就是不太正宗,味儿吃起来有些四不像!

萧老头喜欢吃面食,惜霜喜欢吃甜食,袁屿最懂事,从来不挑不捡,至于老大老二那俩货,有他门口吃的就感恩戴德吧!

想想老二心情正不好,惜尘买了包子油条等,又顺手拿了瓶梨花酿,度数低,烈酒伤身,姑且让他喝着解闷吧!

塑料袋兜的满满的,惜尘哈着白气儿,火车越往北赶,这阴郁的天儿就越觉得冷。

刚跨过两道铁轨,提着大包小包的行客中,突然有人惊咦着看过来,随即惊咦又变成了惊喜。

所以,惜尘猝不及防的,身旁就伸了一只爪子过来,抓向了惜尘手里的塑料袋。

惜尘转过头,正看见张三会凑过来的一张笑的很谄媚的脸,头上油光抹亮的梳着三七大背头。

惜尘吓了一跳,伸手夺下张三会即将递到嘴里的江米糕:“这玩意儿太甜了,吃了长蛀牙!”

说着,惜尘扔了个馒头过去。

张三会咬了个空,看着手里凭空多出来的馒头,脸色异常精彩。

惜尘不自然的咳嗽两声,转移话题:“头发剪了?行头也换了?演汉奸呢?”

张三会揪了口馒头扔到嘴里,不以为意,讨好的凑过来身子。

惜尘自觉不妙,始终与张三会保持距离。

张三会吧唧吧唧嘴,幽怨的看着惜尘:“老爷子把我赶出了山门,说天师府传嗣人,不能总在山上窝着了,这不,我来了!”

“挺好啊,关我什么事儿?”

惜尘依旧不为所动。

“哎你这人!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张三会原地打着转儿,随即又眯着眼咧开嘴,裤兜翻了个底朝天,谄媚的道:“老爷子只给了一张车票钱,尘……咳,尘哥!这一路,照应照应!”

惜尘有些嫌弃的打量了两眼,便转身钻上了火车。

张三会急忙叼着馒头跟了上去。

一路跟着进了车厢,惜尘放下东西,转手就把那热腾腾的江米糕递给了刚睡醒还在犯迷糊的小道姑。

张三会一旁看的一愣楞的,伸着脖子小心翼翼的问:“丫头,甜吗?”

小道姑揉着犯困的眼,迷迷糊糊的点头,嚼的含糊不清:“甜,可甜了……”

“长蛀牙……”

103章 断肠 2

小道姑肉乎乎的嘴角还粘着半透明的米粒儿,努力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睡眼惺忪的睁开了一条缝。

张三会坏坏的笑着,眼珠子却死死的不离小道姑的手:“丫头,别吃了啊,长蛀牙可疼了!”

话没说完,脑壳儿边又飞来一条枕头。

张三会猫着腰跳开,指着上面的惜风气急败坏的骂:“野蛮!野蛮!”

却不料惜云大汉又揉着毛茸茸的腿,探了半个身子下来:“干嘛,找茬儿?”

张三会立刻就泄了气,脸不红气不喘:“哎呀,都在呢!还是馒头好吃,我可不是稀罕这丫头那两口糕点啊,主要是这东西吃多了……它它它牙疼!”

正喝水的惜尘冷不丁儿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啃包子的袁屿茫然的看着,认出张三会的时候,袁屿挪了挪身子,腾出了一小片地方来。

张三会见缝插针的坐下,唏哩呼噜的喝着汤,喝饱了才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冲萧老头恭恭敬敬的拱了拱手:“萧老前辈,叨扰了!”

萧老头眯着眼嘿嘿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二惜风鼻孔里闷闷的哼了一声,提走了那瓶酒,便又望着车顶沉默了。

张三会话匣子不停,不断的诉说自己这一路辗转的辛苦,也不断的哭穷……

检票的时候,张三会死皮赖脸的不下车,他是从江西坐的另一列车,按他的话来说,兜里连个响儿都没有,不跟着惜尘他们,早晚得饿死在另一趟车上。

惜尘只得无奈的给张三会补了票,堂堂天师府的传嗣弟子,撒泼打浑的功夫,竟也如此厉害。

吃饱了,小道姑拉着袁屿,两个人贴在窗边,看外面一闪而过的树,窗外的风景。

除了瞌睡打盹儿,这漫漫长途,实在无趣。

时间久了,窗外的风景最容易勾起人的瞌睡虫,惜霜小道姑就偎着袁屿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瞌睡。

袁屿则侧脸看着自己这个小师姐,她睡着时的样子,晶莹剔透。

从蜀中,过陕北黄土百里秦川,到山西,再过河北……

日落昏黄的时候,过河北经天津北京的时候,惜云大汉猛的翻起了身子,扣着车窗眼珠子瞪得滚圆,满是眷恋的感叹说:“哎呀妈呀,介肆天津卫啊,跟我小时候不一样了……”

没有多少文化的惜云大汉,以这种方式表露着他的思乡之情。

在一个没有过完的深夜,车停了。

火车上的人已经很少了。

迷迷糊糊的被叫醒,迷迷糊糊的下了车,袁屿才从萧老头嘴里知道,这个地方叫赤峰。

五十多年前,这里的牛肉八分前一斤,鸡蛋一毛钱能买十个。

而日本人建立伪满洲国的第二年,日本人侵占了热河省,将西拉木伦河以北划为兴安西分省。

当时的赤峰叫做“满洲国热河省翁牛特右翼旗赤峰街”。

旗,在蒙语中是县的意思。

日本人的“满铁”通常会把车站建立在远离市区的地方,日本人就住在周围,因为在日本人看来,守着车站,便守住了这片地区的血脉,一旦发生了什么事,“犯人”则没有机会乘火车逃跑。

日本人就是如此以同样的方式,的把侵略的触角慢慢布满了中国周围每一个角落……

。。。。。。。。。。。。

夜色晴的很好,月色明亮,可是却又干又冷,春天在这个地方来的格外的晚。

下了车,所有人齐齐的同时打了个哆嗦叫着冷。

尤其是张三会叫的最厉害,他只穿了毛衣裹了个马褂。

惜尘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戏法一样把小道姑裹的圆滚滚的,这是谁也学不来的绝活。

小道姑却眼睛亮晶晶的挣脱了,跑到路边的土山下,借着月色,那儿竟然还有不惧寒冷的人在卖糖炒栗子。

小道姑捧了一大包过来,递给了袁屿,又把袁屿的一只手按在自己厚厚的衣衫里,一本正经的说:“小师弟,我给你暖暖手……”

张三会抖抖索索的过来,捏了一个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就蹑手蹑脚的钻一边儿剥去了。

夜还深,几个不长心的大老爷们却并没有多少厚衣裳,干哆嗦。

所以,匆匆忙忙的赶了两里路,才看见了一个亮着昏暗灯泡的骆驼店,那灯泡,实在太暗了,甚至不如月色明亮。

最严寒的冬天已经过去,远行的骆驼队已经陆陆续续赶了回来。

之所以叫骆驼店,是因为破旧的店里,供行脚商们住宿的客房没有几间,反倒是供骆驼躺卧休息的棚圈的面积异常的大。

兴许是袁屿一行人的脚步声闹出的动静,借着昏暗的光,棚圈里跪卧了一列的骆驼们睁着异常清澈的眼睛看着这一群扰了它们安寝的不速之客。

有的骆驼在吃草,大把的干草在嘴里不断地咀嚼着,那么大的门牙上下不断的交错磨来磨去,大鼻孔翻着热气,白沫粘在胡须上,那么丑,那么安静!

惜霜小道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骆驼,觉得有趣,便鼓起嘴唇学骆驼吃草的样子……

店里的老板却是个汉人,披着满是破洞的旧大衣,拿着忽明忽暗的手电为几个人带路。

老板说,每年,骆驼商们都要跑很远的地方,只是如今的年月,骆驼队已经越来越少了,养骆驼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袁屿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听自己的师父和老板说些大人之间的闲话,分明是陌生的人,可这种彼此之间的亲切感,却让袁屿异常的喜欢。

老板人很好,见袁屿他们人多,收拾干净了两间客房,又为他们提来了自己铁壶,里面是蒙古汉子们最喜欢的烈酒,闷倒驴。

原本该歇息的夜晚,萧老头几个人竟然拉着店老板围着柴火堆就着牛肉干喝起了夜酒。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张三会的脸膛最先红了。

烈酒最容易让人敞开心扉,也最容易拉进男人之间的距离。

当然,袁屿这时候还不在所谓的男人之列。

算上店老板五个人很快都醉了酒,一个接一个的进了屋。

木板土床上,干草铺了厚厚的褥子,萧老头,惜尘和袁屿还有小道姑睡一间,张三会颠倒着步子被和惜风、惜云大汉揽着肩膀进了那屋,进去之前,张三会还大着舌头骂惜尘:“死人脸!”

惜尘鄙夷的切了一声,进屋便倒头昏睡不醒,萧老头模样也好不哪儿去,红着脸色眯眯的不知道想起了谁。

外面的柴堆灭了。

袁屿还没睡着,因为,睡在一旁的小道姑总是拿冰凉的手调皮的挠他的痒痒。

夜里很静,远处火车的呜呜长鸣,那是世上仅存的还在运行的一条蒸汽机车的铁路线了,听醉酒得店老板讲,那辆火车通向的地方,就是克什克腾旗。

如此静,静的能听到小道姑躲在被子里的偷笑声。

不知何时,小道姑把嘴巴贴到袁屿耳旁,调皮的小声说:“小师弟呀,师姐可喜欢可喜欢你了……”

袁屿背过身去,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如此寒夜,愿君好梦,莫为相思愁断肠!

104章 断肠 3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也或者是这一路的奔波劳累,第二天几个人醒的格外的晚。

袁屿依旧起的很早,怕吵醒睡相很难看的萧老头,袁屿蹑手蹑脚的穿好衣,又把被子为小道姑掩的严严实实,这才推开了门。

清晨的寒气有些刺人,异常大的棚圈里,骆驼已经不见了,里面显的空荡荡的。

院子里,带着毡帽的骆驼商正在用草绳挨个的把骆驼栓在一起,袁屿数了数,一共有十七头骆驼。

最后一头骆驼的脖子下面,系了一个黄铜铃铛,走起来会叮当叮当的脆响。

上了年纪的骆驼商用布满了沧桑的声音告诉袁屿,说,赶路的时候听见驼铃的响声,就会知道最后一头骆驼还在,骆驼队尚且安好!

骆驼商牵着他的一连子驼队叮当叮当的走了,袁屿也就不再看了。

看到不远处寒气朦胧中的山势连绵,袁屿才知道,原来蒙古也并不一定都是草原。

而附近入眼的,多是一种暗黄色,黄褐色的山,黄褐色的路,黄褐色的枯草,冬日的肃杀,还不曾完全褪去。

张三会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棚圈旁解开了裤腰带,末了打了个哆嗦之后,舒坦的松着筋骨,四处张望了几下,就要在袁屿头上揉一把。

袁屿望着张三会那双有些湿漉漉的手,神色惊恐的躲开……

张三会没得逞,悻悻的骂了一句刁娃子,最后把手在自己屁股上蹭了蹭。

都起来时,太阳已经起的很高了,可仍然不是很暖和。

骆驼店的老板说,这片地方西高东低,南沙北草,接大兴安岭南端和内蒙古高原,到秋季的时候,美的很!

店老板把他们当成来散心的游人了,并且很好奇的说,这时候来内蒙玩的,还真没几个!

萧老头打着哈哈不回答店老板的话,只摸索着衣兜要付住宿钱。

店老板却是个直爽的性子,固执的认为喝过酒就是朋友了,他从不收朋友的钱!

萧老头看着店门口的清冷,很含蓄的说:“生计还是要维持的!”

店老板愣了愣,甩着蒲扇大的巴掌拍着萧老头哈哈大笑。

他说,指望这个地方挣钱,早就饿死了,他虽是汉人,可是祖辈往上数三代就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了。

民国的时候他爷爷就是远近闻名的骆驼商,足足有百十头骆驼,每逢寒冬的时候,骆驼队就会往南跑很远的地方,跑到北平天津那边,卖掉带去的煤炭,换成货物拉回来再卖掉,如此经年累月的积攒。只是,在后来不断打仗,每个安稳日子,家业也一点点的被冲散了去。

好在积累下的人脉还在,所以到他这一辈,娶了草原姑娘为妻,也有了孩子,每年牧场上的牛羊,也足够他安稳的过着日子。

至于这传了不知多少代的骆驼店,纯粹是为了守住心底的那一点儿香火。

他几乎认识这里所有的骆驼商,可即便如此,每一年从他们这里经过的骆驼队也已经越来越少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店老板神色有些复杂:“赶上好时候了,咱们从前的那些老行当,慢慢的也就真的老了!”

萧老头默不作声的收回了手,他明白,有的人,钱财是信物,有的人,钱财是侮辱。

果然,看见萧老头收回手的时候,店老板面上的喜色又浓厚了几分,指着惜风说:“你们这些朋友,交定了!兄弟,你好酒量,昨晚没喝够,今晚继续!”

小小年纪的袁屿并不懂那辛辣的酒水为何如此让店老板他们着迷,可袁屿小小的心里,是有几分艳羡的。

他以为,喝酒,便是大人所独有的象征了,他很想长大。

初来乍到,仅仅靠着宋城给的那些档案资料,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萧老头并未急着动身。

店老板姓陈,有一个和他粗犷外表极为不相符的名字,陈谨言,亦字亦名。

整整一天,陈谨言都在给萧老头讲他爷爷做骆驼商那时候的事情,南南北北各种稀奇古怪的事。

袁屿听的神往,他不懂为什么他们都有那么多的故事,相比于他们,自己薄的像片纸,除了孤苦伶仃的身世,他其实并不曾经历太多。

陈谨言面色微醺,拉着萧老头他们的手,直呼痛快,豪言壮语的说,若是在这儿出了什么事情,他陈谨言三教九流积累下的人脉,说一说话还是管用的!

陈谨言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他称兄道弟的人,到底什么来路。

张三会拨弄着火堆,很诚恳的拱手道谢。

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已经五分醉意,一直寡言少语闷头喝酒的惜风张张嘴,却被萧老头拉住了。

萧老头挑着眉,感慨的说:“一方水土一方人,这辽河母亲河当真养出爽快人啊!”

“话不能这么讲,蒙古族从来没有去定义过哪一条河是母亲河,他们从来都是游牧没有固定之所,哪里水草丰美便在哪里生活,所以,牧人们对每一条河流草场都有着独特的感情。”

陈谨言说到此处,忽的凑近了脸,很正色的说:“只是,这水旁,还是少去为好!邪乎的紧!”

萧老头摆摆手:“能有多邪乎?那长江黄河哪一个不邪乎?”

陈谨言咂咂嘴,暗红色的脸膛搓了很久,才叹声说:“不一样,那不一样,那长江黄河的事儿,还不都是一点点传出来的,你们谁经历过?”

萧老头掰起了手指头:“那我得好好数数……”

陈谨言愣了愣,大巴掌拍过去,哈哈大笑:“吹,你就吹吧,,牛皮吹上天!老头儿,远的不说,单单说去年那被公家封起来的河神童子的事儿,我要是说出来,诸位今晚,都别想好好睡觉了!”

陈谨言自己个儿先打了个哆嗦,猛的灌了一口烈酒:“这事儿啊,倒也不是秘密,只是公家不让说,传出去了谣言,那是要蹲号子的,几位,知道什么是河神童子吗?他马勒戈的,就是从死人肚子里钻出来的玩意儿……”

105章 断肠 4

“从死人肚子里钻出来的?”

张三会,惜尘他们动作忽然慢了下来,好奇的看着陈谨言。

而店老板陈谨言却起身,关紧了院子里的低矮木门,神秘兮兮的把大脑壳凑到几个人中间,声音低哑的挤出两个字:“鬼种!”

张三会眼皮子微微跳了跳,低眼瞥了一眼袁屿。

小道姑正捂着耳朵,钻到了惜尘怀里。

烈酒,烈火,而随着店老板的开口,空荡荡的院子里,却似乎徒然蒙了一层冷意。

陈谨言把衣领子竖起来,抱着胳膊开始回忆:“旁人不知道,我确是晓得的!

为了草场不被吃的太厉害,草原上的游牧,在一个点儿上最多逗留不能超过十四天,超过了十四天,就会被骂的!

那年七月份的时候,我的草原邻居,是个叫苏合的汉子。

他老婆是七月十五晚上凌晨那会儿死的,怀了七个月了,巧不巧?咱汉人的鬼节!

没一点儿征兆,我和苏合兄弟在账外喝着酒的时候,他们家的羊群开始叫个不停,我和苏合以为是草原上的狼来偷羊了。

狼这东西吧,鬼着呢,我记得有一次,回去的时候,帐篷里挂的羊皮里鼓囊囊的,不对劲,我拎了马刀走过去,里面却窜出来一条绿眼珠子的畜生,挨了我两刀,砍在那畜生脑门上邦邦响,滴着血跑掉了,回头再看看帐篷里惊醒的两个孩子,妈的,我头皮都炸了,这畜生是在等着我们都睡着呢……

话说回来,因此我对狼这玩意儿,又怕,又恨!

当时,和苏合一人拿了把刀,就在羊圈里看着,也就是那个时候,苏合那帐篷里突然有孩子的笑声,那笑声,一点儿也不好听。

我和苏合彻底懵神了,我说,苏合兄弟,莫不是弟妹生了?

苏合扔掉了马刀,飞一样冲出去,跑到一半,就停住了,我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即便早产,哪有孩子一声下来就咯咯笑的?而且,这笑声,不似其它婴儿那般……那般有生气儿,反正,娘的,狼崽子一样,笑的你两腿发软。

还有吧,就是,那帐里是点着灯的,你们也晓得,晚上的时候,帐篷里若是亮了灯,从外面看是能看到里面人影儿的。

苏合大吼着,谁?

因为,那帐里,密密麻麻的竟然晃满了人影子,影子的形状很奇怪,像人又不太像人,很矮,开会一样。

可是,我和苏合一直在帐前喝着酒的,草原上的牧民,至少也要隔着一片草场的距离,互相拜访也从不会无声的来。

可那帐里,的确是赶集一样,晃满了人影!而且,随着人影越来越多,孩子的笑声,也就越来越大,羊圈里的羊群很多都瘫在地上。

这事儿吧,现在你让我去讲,我他娘的真的怕,可当时,却没感觉什么,就是拎着马刀和苏合冲了进去!

你们猜,怎么着?”

店老板嘴皮子有些发青,来回拨弄着火堆,火星四溅,夹杂着一声轻笑:“嘿,娘的,我和苏合冲进了帐里,毛玩意儿也没有,小孩儿的笑声也没了!

就这么转眼的功夫,帐篷里的女人,已经没气儿了。

女人身子已经湿透了,肚皮上的衣服,也被她自己扯开了,肚皮上全是她自己挠的红手印,哦,还有,乌青乌青的,像小孩子的巴掌印……”

店老板缩着身子打哆嗦,看着几人:“怎样,还听不听?莫怪兄弟我没有提前打招呼!”

张三会弹去腿上落下的灰烬:“你那苏合兄弟,如今怎样了?”

店老板似乎没有意料到张三会竟如此问。

张三会却摇头道:“不以他人之灾为我耳中之趣。”

萧老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张三会,半晌,只说了一声:“张家后继有人!”

店老板愕然了,惭愧的低下头:“是我喝多酒了,苏合兄弟在天之灵,莫怪罪于我!”

说罢,店老板将烈酒洒向地面。

张三会却诧异的抬起头:“死了?”

店老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原本的几分恐惧,变成了愤怒:“早就死了,这些事,已经很早了,我还是说完吧!

草原上的人信奉神灵,同样,也相信有邪灵!

苏合始终相信,他的妻子,是邪灵害死的,邪灵不仅害死了他的妻子,还害死了他未出世的孩子!

可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

苏合请来了萨满老巫师,为他死去的妻子盖上了写满经咒的布。

蒙族中,死去的人要放在草原野外举行很神圣的天葬仪式,隔一段日子后,若尸体消失,则意味着死者的灵魂归天!

可老巫师为苏合的妻子盖上白布的时候,突然惊恐的告诉苏合,说,他的妻子,万万不能不能举行天葬,要烧掉!

起初国家禁止土葬的时候,遭受了多大的抵触,换过来在苏合身上也是一样的。

苏合说,他妻子是被邪灵害死的,可他妻子却并不是邪灵!为什么要烧掉他妻子的尸骨,不让灵魂归天?

老萨满却也不辩解,只是一声不发的离开了。

苏合没想到老萨满会走的如此果决!

只要老萨满能帮他除掉害死他妻子的邪灵,苏合愿意拿出一半的牛羊!

可老萨满还是走了!

这些事,是我最后一次见苏合的时候,苏合告诉我的!”

店老板低声说着。

“那后来呢,这和你说的那个,那个河神童子又有什么关联?”

张三会茫然的看着店老板。

店老板神色有些复杂:“苏合告诉我,老萨满走后不久,便来了一群喇嘛,为首的喇嘛说,菩萨能帮他除掉他妻子身上的邪灵……苏合还告诉我,他见了那个菩萨,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哗啦……”

惜风失手打碎了酒碗……

105章 断肠 5

店老板以为惜风醉了,重新拿来了新的酒碗。

可惜风并没有接递到跟前的酒碗,沉默的拨弄着面前的柴堆,眼里映着跃动的火光。

“兄弟今日怎么有些不胜酒力了?”

店老板半开玩笑的看着惜风,这个男人昨日的海量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惜风嘴角露出醉醺醺的笑:“总是不能喝太多的!”

店老板自以为今日在酒量上胜过了这个有些邋遢的男人,得意的坐回去,便继续讲那女菩萨的事情。

那些喇嘛告诉苏合,女菩萨可以驱除他妻子身上的邪灵。

在往日,苏合只听说过喇嘛教里的活佛很灵验,却很少听说喇嘛教里也有女菩萨。

苏合从不会去质疑神灵,而真正让苏合妥协的,是她死去的妻子。

人死之后,血液不会再流动,所以血液淤积,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在人的最低部位淤积出尸斑。

苏合为妻子擦拭身子的时候,他却毛骨悚然的发现,他妻子的背部,干净的诡异。

这让苏合和苏合的族亲更加笃定,邪灵仍然没有离去,他们更怕这个女人身上沾染的邪灵为他们带来厄运。

更让苏合惊恐的是,妻子肚皮上那乌黑的巴掌印,却愈来愈多了。

所以,当那些喇嘛说要带走妻子的时候,苏合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就同意了。

那天的草原,似乎朦朦胧胧的笼罩了一层浑浊的淡黄色。

这样的草原,让苏合心里提不起一丝的亲切,而远处,山影如刀。

离开后,喇嘛们走了很远,苏合也跟了很远。

黄昏的夕阳,沉沉的有些阴郁,苏合渐渐的已经看不到身后的草原。

苏合问喇嘛,寺庙为什么这么远,菩萨就在寺庙里吗?

喇嘛指着远处,默不作声。

而苏合顺着红衣喇嘛的手指看过去的时候,那黄色的没有尽头的河岸,似乎能吞噬掉人的心神,让苏合有一种溺水的惶恐。

一路上,这些喇嘛都在无声的走,抬着他妻子的尸体。

似乎一切都透着与往日不同的诡异。

那些喇嘛终于停下来时,天已经沉沉的黑了。

苏合吃了干粮,就着烈酒,靠着土石滩,风很大,夹着尘土往人嘴里灌,噎的人喘口气儿都难。

这样恶劣的夜晚,喇嘛们靠着河点了很多的火堆,风吹的火苗噗噗的往河里钻。

苏合误以为喇嘛们要烧掉自己的妻子,挣扎着起来跑过去。

“菩萨要为你的妻子驱除邪灵了!”

红衣喇嘛死死的攥着苏合的手臂,像是被风沙吹坏了嗓子,声音有些毛糙。

“菩萨?菩萨在哪儿?上师,我们赶了这么远的路,菩萨到底在哪儿?你为何要把我的妻子带到这人烟稀少的地方!”

苏合吃惊的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挣扎,却无法摆脱红衣喇嘛枯瘦的手臂。

火烧的更旺了。

红衣喇嘛手掌却如铁箍一样始终锁着苏合。

火堆旁的喇嘛把尸体抬到了河岸,大风吹走了尸体上蒙着的白布,布上,是萨满老巫师写的咒文。

那白布飘飘摇摇,却顶着风落在了柴堆上,火焰里,那画满了的咒文,散发出血一样炙热的光芒。

苏合离的并不算远,揉了几遍眼睛,那白布却已经在恍惚之间化成了灰烬。

“上师,既然驱除邪灵,为什么还要烧掉我妻子的尸体?”

沙石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响。

红衣喇嘛拉着苏合往前走了几步,示意苏合不要出声。

此时,其余的喇嘛们忽的盘坐在了地上,从身后解下布包,里面是抄好的经文残页。

漫天都是喇嘛们的古怪吟诵声,吟诵一句,便大把的把经文洒向河水中。

苏合背后突然开始发麻,因为那火堆旁的河岸地面上,竟然多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影子,蹦蹦跳跳的涌过去。

没有人,只有地面上一个个没来处的影子。

那些影子涌向的,正是自己妻子的尸体。

苏合惊恐的看着自己死去的妻子睁开了绿油油的眼珠子,上扬着嘴角,露出很狰狞的笑。

乌黑的血水从尸体的嘴角开始往下淌。

到此时,苏合终于不再执着于什么天葬,央求着红衣喇嘛:“邪灵,就是邪灵害死的我的妻子!”

说着,苏合愤怒的抽出随身的弯刀。

红衣喇嘛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苏合却从心口凉到了脚底板。

那一眼,苏合便笃定,这不是慈悲之人该有的目光。

而火堆旁盘坐的喇嘛们,嘴里的吟诵声徒然急促起来,从脚下的罐子里抓出一把把灰白色粉末洒向噗噗作响的火堆,那是骨灰。

淡黄的火苗噼里啪啦崩了几个火花,渐渐的就变成淡蓝色鬼火一样的东西,也不再随风摇曳了。

河岸忽然有婴儿的哭声。

苏合看到那淡蓝的火,凝成了一个又一个婴儿的面孔。

河岸的尸体忽然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苏合,咧嘴露出诡异的笑。

苏合脑门嗡嗡的响,挥起弯刀砍断喇嘛的手臂,伤口却无血流出,干柴一样的支棱着,透过被风吹散的衣衫,苏合看见,那喇嘛胸口,一个倒扣的血莲一般的图案,那图案很黯淡,似乎已经经过了很久的岁月。

苏合飞奔着冲过去的时候,才愕然的发现,那淡蓝的火苗所映的地方,一道身影,正静静的站在河岸旁。

光线太暗,几乎没有月。

苏合不知道这个身影什么时候出现的。

苏合听见那些诵经的喇嘛们念着,女菩萨。

女菩萨很年轻,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那狰狞的尸体,很温柔的走过去。

除了温柔,苏合找不出其它的字眼来形容。

而接着,苏合看到,地上,猝不及防的多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是爬出来的,依旧不见人,只有薄薄的影子,从尸体身上一点一点的脱落,尸体的大肚子也一点一点的不见。

苏合满脑子都充斥着狼崽子一样的凄厉叫声。

说不清的愤怒,妻与子,一个汉子所有的尊严。

苏合嘶吼着愤怒的冲过去,他要砍死这个夺他妻儿性命的邪灵,砍死这个邪菩萨,哪怕他自己搭上性命。

人怕鬼怕神怕妖怕邪,怕的归根不过是个死,若不怕死,鬼神妖邪,就全然无惧了。

可苏合冲过去的时候,自己妻子的尸体,却张口,喷涌而出一团乌黑的血来,喷到苏合脸上,手上的刀,应声而落……

苏合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的正午,浑身乏力,眼冒金星,胸腔止不住的恶心。

河岸上,除了一地裹了红布的干尸,什么也没有,没有喇嘛,没有女菩萨没有尸体,也没有鬼影。

苏合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相识的牧民。

牧民第一句话就问他:“苏合安达,你去哪儿了,那天你魂不守舍的自己往南去了,我远远的叫你,你也不答应……”

……

苏合回去后,蒙古包里,自己的妻子尸体还安安静静的躺着,蒙着的白布上,萨满老巫师写那些咒文却已经一团团的花掉了,掀开白布,尸体已经成了干尸,肚子也瘪了……

店老板沉着脸,一字一句说到这里,六十多度的烈酒一口饮尽,发出撕心裂肺的轻吼。

惜风垂着眼:“后来呢,你那苏合兄弟?”

店老板面上突然有些恐惧,回忆道:“我见到苏合时,他已经瘦的只剩骨头了,脸上是一种不正常的青色,他给我讲了这些,他说,给别人讲,别人不信!”

“他死了?”惜风身子有些抖。

店老板脸上露出一个很奇怪的笑,点头说:“死了!见他那次,没多久就死了,听萨满教的老巫师说,是中了尸毒而死,化解不掉的那种尸毒,总之,没人能解释清楚,死的时候,满身都烂了……”

107章 断肠 6

盐粒大小的雪沫子噗窣噗窣的落。

骆驼店外显的更加的冷清了。

小道姑已经趴在惜尘怀里睡着了。

袁屿仰着头,好奇的看着夜空中这些零星的雪沫,长这么大,他很少见过雪。

他想,老天爷真是有趣,蜀中的三月初已经落了雨,这儿竟然还能看见雪。

早春三月,与暮冬三月。

店老板搓着手在火上烤,看了夜色之后,说不打紧,天气不算太坏,至少今晚情况不会太糟!

袁屿并没有在意店老板在说什么,他有些心疼被火苗烤化的雪。

小道姑揉揉脸,雪粒打在脸上,凉凉的有些痒。

寒夜温酒烤雪,本该沉醉其中。

奈何有人全然不懂去欣赏这样的意境。

“老头,该走了!”惜风说这些话的语气,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就像是在很平淡的告诉你一件事一样。

而但凡是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原本就没打算接受任何反驳。

“连夜走?”萧老头没有去端自己师父的架子,很小心翼翼的问。

“连夜走!”惜风抽了抽鼻子,从屁股下面抽出垫屁股的长布条。

惜风短而硬的胡茬挂上了雪粒之后,看上去竟比萧老头还要老。

店老板有些猝不及防,愕然的看着惜风:“走?兄弟,你醉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又下了雪,这儿不比中原江南,说是百里无人烟也不夸张!”

话说着,店老板轻咦的探过了头。

惜风没答话,正低头解着那包的严实的布条,一点一点剥开。

“兄弟,你拿把这玩意儿做什么去?”店老板一脸的新奇,把脸凑过去,刀在这种地方很常见,割肉宰羊,少不了。可剑这种东西,只有家里的小娃娃才会拿着当玩具玩。

君子剑,嗜血刀。

在这些汉子眼里,剑这种东西,透着一股子文绉绉的酸气,真打仗,还是刀实在,要不当年咋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而不是大剑向鬼子们的心窝刺去呢。

惜风仍旧没答话,一直在火堆旁摩挲着生了铜锈的剑鞘。

张三会却看的清楚,剑鞘上,血一样铭了三个暗红色的字:墨台庄。

惜风粗糙的手指把剑鞘上的名字抚摸了很久,才终于抬起头,咧嘴笑笑,回答店老板:“诛邪!”

店老板听了惜风的话,愣了大概有足足两秒钟,哈哈大笑起来,捶着惜风的肩膀说:“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

惜风也跟着大笑起来,眼角明晃晃的。

重新把剑系在了背上,倘若坐火车的时候背把剑,一定是上不去的。

店老板也就继续把后面河神童子的事情说了。

其中具体的情形,和老宋递给的文件差不多,只是店老板很笃定的说,河神童子出现的地方,就是他那苏合兄弟去的那个地方!

因此,店老板信誓旦旦的认定,他那苏合兄弟所说的一切,定然是真的,那河神童子就是那从死人肚子里爬出去的鬼种。

至于那河神童子为何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到底长什么模样,自诩亲眼经历过这些的店老板却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听完了,惜风竟起身真的要走了。

店老板很是舍不得,把自己的毡帽送给了张三会。

惜风问店老板讨了根烟,塞在嘴里就头也不回出了门。

小道姑还在犯迷糊,迷迷糊糊的站起身,迷迷糊糊的等着惜尘他们收拾好东西,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就站在门口的小路上不断揉着眼角的芝麻糊。

惜尘他们在前面走,一时竟然也没有察觉到犯了迷糊的小道姑。

而另一个方向的路上,两道身影却刚好看见了灯火昏黄的骆驼店。

小道姑揉好了眼,才发现师父师兄们已经走了几十步远,身影都有些看不见了,不由啊呀呀有些气馁的晃晃小辫子。

这声音多少引起了那新来的两人的注意。

小道姑也看到了他们。

见到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姑娘和小道童,小道姑心里先生出了几分亲切感,歪着脑袋用朦胧的目光和他们对视了会儿,小道姑笑嘻嘻的冲小道童和小姑娘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就笨笨的转身追师兄们去了。

潇潇也学着小道姑的样子,微微侧着脑袋看小道姑跑远时的样子,空洞而清冷的眸子闪过一抹新奇。

“好傻的丫头!”徐宏晔淡淡一笑。“倒是挺可爱……”

潇潇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睑,眸子深处竟有一抹自卑一闪而过,如坠落的星辰。

徐宏晔诧异的看着潇潇,半晌,才讷讷的说:“你也很可爱!”

换来的,却是潇潇涌起的无限杀机。

雪粒子冰雹一样密了很多,寂静的夜里,砸在地上哗啦啦的脆响。

骆驼店空荡荡的院子里,正收拾着残烬的店老板满心欢喜的以为又来了客人,见到只是两个半大的娃娃的时候,那份欢喜就彻底的烟消云散了,他实在提不起兴趣和小孩子吹牛皮……

黑袍人说,他的打扮太过显眼,所以并未一同出现。

“小鬼女,你要记得,我帮你,只是因为我也讨厌那个姓袁的小子,帮完你之后,我还是要除掉你的,我是仙童,你是鬼女,咱们俩天生水火不容……”

房间内,徐宏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的立场。

潇潇依旧不理会他。

徐宏晔依旧说:“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可不怕你,怕你,我就不会帮你了!我听那个黑袍人说了,你的心愿不就是杀死那个姓袁的小子吗?你快些找到他,杀了他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潇潇却趴在床榻上的窗前,安静的看外面不大的雪,头发长长的散在腰间。



“其实,你也不惹人厌,我并没有那么想杀掉你,可是我师父,哎,你见过我师父吗?他整天在我耳边啰嗦,他哪一点儿都好,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与我应生的鬼童。哦,应该就是你!他做梦都是要除掉那个鬼童,整天烦死人了!一开始,我以为姓袁的小子是鬼童,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你更像,我只好跟过来了,除掉你,师父他就不会再这么烦人了,我也好安心的回终南山做我的道童去!”

徐宏晔依旧在啰嗦,坐起身子:“你也别怪我,咱们俩无论如何是做不了朋友的!当然了,要是我死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潇潇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窗台上那薄薄的一层雪下,埋了一截不长不短的草绳。

轻轻捻起了草绳,潇潇空洞呆滞的大眼睛里,忽然有些慌乱……

108章 断肠7

潇潇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失落,却被徐宏晔误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徐宏晔便不再说话了,反复看了看那破了洞且闪着油光的棉被,最后撇嘴扔到了一旁,自己缩到墙根紧着身子闭上了眼。

屋里只剩沉沉的灯。

窗外,雪色越来越紧,寒气呼啸着往屋里钻。

潇潇凝视了那根草绳很久,有些笨拙的往自己头发上绑,却无论如何也绑不出想要的模样。

徐宏晔睁开一只眼,有些不屑:“还真是个可怜的,人家扔的破东西,你就不要捡了!寒酸!”

潇潇捧了草绳,最后看了一眼雪夜深处,便吱呀吱呀的关了木窗……

。。。。。。。。。。

有些事情,张三会不清楚,所以对于惜风挑在这个时候离开,张三会是一百个不乐意的。

骆驼店虽然破了些,可暖和,且有酒有肉有火,寒夜里,有这三样东西的地方,那就是天堂。

不过张三会也不抱怨,一句话不说,只是顶着破毡帽一个劲的在惜风跟前转悠,鼻子里不断的发出诸如:

“哼~哼!”

这样的响声,以此来表达心里的不满。

惜风终究是被哼哼的烦了,拍点头上的碎雪,直视着张三会:“你猪啊?”

张三会一拍大腿,刚要把心里一股脑的的不乐意说出来,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是要跟着眼前这几位爷混饭吃的,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帽子热,捂的慌!”

“你真他娘的事儿精!”惜风恹恹的看了张三会一眼,顺手把毡帽扣在了一旁的袁屿头上。

袁屿又把帽子挪给了惜霜,不料帽子太大,两个棉护耳如同猪耳朵一样在惜霜两侧忽闪忽闪的晃。

风夹着雪,砸的人眼睛有些睁不开。

惜云大汉搓着手,在惜风身前停下,憋了半晌,吭吭哧哧的说:“老二啊,你看,这地界儿大了去了,咱这是去哪儿啊!”

惜风胸膛忽然极度起伏起来,猝不及防的加快了步子,哽着嗓子说:“你们带四丫头和小屿回去吧!”

几个人蓦然都愣住了!

“别介,不着调的玩意儿,跟谁装大尾巴狼呢?”

惜云大汉难得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

惜风却头也不回:“走吧,老大,以前你不是整天嫌我嘚吧嘚吧讨人嫌吗?那回去吧,管我干什么呀,瞧你那个没出息的熊样,你跟来能干什么呀?你是能打啊还是能怎么着?跟着来下灶啊?丢人现眼!”

惜云大汉瞪大了眼,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遭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大脸涨的通红:“二的,你说真的?是,打架我不如你,脑子瓜不如老三,我窝囊!可你良心呢?这些年,没我,狗日的去养你这白眼狼啊?这一路,在你跟前,我们哥几个哪个不是小心翼翼的,为什么啊?还不是我们哥几个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千方百计的顺着你,我们不管,谁他还妈把你当回事啊?”

一直沉默的萧老头把手缩进袖子里,慢腾腾的走过去,慢腾腾的说:“老二啊,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萧老头的话落,一旁的惜尘倏然一惊,拉住了红着脸的惜云大汉。

惜尘突然意识到,面前的惜风,是曾为了找一个人,踏遍了辽河的,那么,对于辽河的诡异,恐怕没人再比他了解了!

果然,惜风几近绝然的转过身,叩倒在雪地上,伏在萧老头脚下,撕下一缕发丝,双手捧给萧老头:“自古情义最难还,今日,还请师父收回惜风二字!”

萧老头伸手不断摩挲着惜风头顶,颤巍巍的接过那一缕发丝:“好!好!师父收回!墨台风,那为师最后问你一句,那个地方,很可怕吗?”

墨台风抬头,眼里明晃晃的,闪过一抹畏惧:“大恐怖!”

萧老头眯眼:“有多恐怖?”

墨台风惨笑:“若墨台风去,则必死!”

萧老头红着眼哽咽:“既然如此,为何仍知死而往?”

墨台风咬牙切齿:“我要见她,死也要见她!”

萧老头嘿然一笑,转身摆手:“去吧!那你就去吧!”

墨台风起身没入雪夜。

萧老头伫立在风雪中,良久,忽然指着远处蒸汽机车冒出的滚滚白烟冲惜云大汉说:“那列车,明明直通克什克腾,老二却偏偏挑这样的走法,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咱们跟过去啊!”

惜云大汉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小道姑惜霜茫然的拉着萧老头的手,怯怯的问:“师父,二师兄他,不要我们了吗?”

萧老头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小道姑,白纸一样的人儿,日后,若没了太一宗,谁还能如此护她。

要活着,太一宗要活着。

惜尘有些疑惑的看着萧老头:“师父,你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真的让老二一个人走了?”萧老头有些苦。

惜尘点头。

萧老头有些疲惫的道:“赤峰与那儿还有数百里,让老二一个人先走,我才能有机会赶在他前面找到那个地方,了解了此事!大恐怖?呵,为师这些年见过的大恐怖还少么!我不管那个所谓的菩萨到底有何古怪,总之,要还想再祸害我徒弟,那就是不知死活!”

说到最后,萧老头神色猛然凌厉起来:“老二执念太深,我们谁也不能拦他!为师是怕了,这几年,因为一念之执,死了多少本可以活下来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二再重蹈覆辙!哪怕事后,他怨我,恨我,只要咱们太一宗还全乎,就行了!”

。。。。。。。。。。。

小巷很窄,很暗。

夜已经很深了,两侧破旧的店里,却依旧摇曳着昏昏暗暗的烛火。

寿衣店阴森的老头勾着头翻着浑浊的白眼珠子打量着郭胖子。

郭胖子抹着额头止不住的冷汗,刺鼻的烟气让他有些咳嗽。

郭胖子还是硬着头皮凑了上去,噎着唾沫问:“老爷子,这儿可有个姓冷的先生……我……我找他给老婆孩子看病……”

巷子深处,铺子口吊的两个白灯笼下,坐了两个人,夜色中看不清脸。

一手捧了捞面碗,一口咬蒜瓣。

“额社,七爷,你告诉我么,标爷他们都去哪了么?”

“成亲,成了亲,就告诉你!”

第109章 断肠 8

从五六十年代开始的时候,蒸汽机车就已经渐渐的开始退出世界的各个舞台。

但在有些地方,因为煤炭的价格仍低于石油,这让这个工业时代的老古董在这片土地上至此仍然有着它的价值。

袁屿并不知道他的二师兄惜风独自一个人背着那把残剑去了何处。

他们下车时,雪已经停了,稀奇的是,积雪并没有多少。

已经干了很多年的老司炉工得空蹲在铁轨旁抽着烟丝,告诉袁屿他们说,他们下车的这个地方,是克什克腾下辖的一个苏木,也就是乡镇。

老司炉工还说,这是个好地方,山上长着甘草、麻黄、白芍和枸杞……还有黄羊、天鹅和灰鹤,当然,还有狐和狼……

可在袁屿看来,这儿是十分……姑且称之为荒凉吧。

路旁厚实的黄草,顶着癞痢头一样的雪,一直曼延到远处视野尽头低矮连绵的土山上,一览无余的黄色原野。

唯一称得上让袁屿喜欢的是,土山尽头的天空,是一种很纯净很彻底的蓝,交织着渐淡的云。

仅仅如此,袁屿便不讨厌这儿,虽然很冷。

看不见人烟。

袁屿拉着小道姑的手,跟在萧老头后面走了很长很长时间,面前依旧是枯黄的草。

从昨晚惜风走后,萧老头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这一路,连张三会都很少说话。

袁屿隐隐的能嗅到一股压抑感,而这股压抑感,是从萧老头、惜尘、甚至张三会他们心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而一直到那个时候,袁屿无论如何都未曾想过,这所有的压抑和诡异,在此行的最后,都会换一种面目,齐齐落到与之看似毫无关联的自己身上来。

天冷,从早上几个人都没有吃东西。

萧老头青瘦的脸上有些疲惫,眯着眼瞧了瞧四周,说这么走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只怕走到天黑也寻不到个落脚处。

所以,萧老头就带着几个人岔开了路,往远处一个较高的土梁子上走过去。

站的高一点,兴许能看见哪里有人家。

只是土梁子的高度却终究很局限,不足以达到登高望远的目的。

可总算不是太倒霉,几个人翻过了土梁子,土梁子的另一侧,却有一间软趴趴的屋子,说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真寻不到落脚处,这软趴趴的泥屋子,也好歹是个歇脚的地方。

不料,几个人冲那泥屋子走过去的时候,土梁子下面远处的原野上,忽然响起了呼喊声。

袁屿随着萧老头他们几个人驻足停下身子,张望着寻找那声音的来处。

很远的地方,袁屿看到了一个黑点,似乎是在摆手,只是听不清那人到底在喊什么。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那黄草遍地的土路上,急匆匆的踏来了一辆马车。

车是板车,穿着蒙古服的汉子斜坐在木板床上,脚跟很滑稽的拖到了地上。

离近了,袁屿才听清,那汉子正焦急的喊:“下来!快下来!”

萧老头和惜尘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马车停在土梁子正下方,赶马车的汉子来回趟着脚下的枯草,却始终不肯往前一步,嘴里却又焦急了几分:“汉人兄弟,快下来!”

萧老头面色缓了下来,揉揉袁屿的头,又捏捏小道姑的脸,重新背着手呑着步子下了土梁子。

看到萧老头几人下来,赶马车的汉子似乎松了口气,把右手贴在左胸,单膝跪地,嘴里还念着什么。

袁屿顺着那汉子行礼的方向,却突然意识到,他竟然是在拜那个泥糊的土房子。

萧老头有些尴尬,以为自己冲撞到了什么乡俗信仰。

可那蒙古汉子却并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转身收拾起了满满当当的板车。

车上,是枯藤编成的筐子,里面满满当当的堆满了一块一块的干粪球,至于是马粪还是牛粪,袁屿就分不出来了。

蒙古汉子把筐子挪了挪,腾出一小片儿地方,仍旧为难的看着萧老头他们:“朋友,委屈你们挤一下了!”

萧老头拱手道谢,问:“老弟呀,这附近的人烟,应该不远了吧!”

蒙古汉子道:“不远了,只是房子都被这连绵的土梁子挡了,所以看起来荒僻了些!”

张三会却一脸稀罕的凑到那粪筐子上闻了闻,揉了揉鼻子又退回来。

萧老头卷起袖子,从马车上抽出扁担,将粪筐挑在肩上:“既然不远了,就让这俩娃娃坐上吧,有劳带路了!”

蒙古汉子很爽快的应下。

张三会却仍旧对着那筐子的粪球犯嘀咕:“还真有人拿这玩意儿来烧火啊,从前只听说过。还着没见过……”

袁屿怕脏了小道姑的衣服,就让小道姑坐在自己的腿上,小道姑却得寸进尺的贴在袁屿怀里咯咯的笑。

板车摇摇晃晃,吱呀吱呀走的很慢,惜尘接过了萧老头的扁担,不紧不慢的跟在一旁。

萧老头好奇的看着身后土梁子上的方才那软趴趴的屋子,便问起了方才的事。

从蒙古汉子嘴里,几个人才知道,那软趴趴的泥屋子,竟然是间庙。

荒废了很多年的庙。据说是很久之前求雨用的,这样的土庙,早就荒那儿没人过问了。

至于为何如此急匆匆喊萧老头他们下来,蒙古汉子说,这样的庙,不干净,不能靠近!

传言说,庙里的神灵因为没有了香火,便对人生出了怨气。

前阵子,便死了人!

蒙古汉子说,前阵子有个赌鬼,夜里骑摩托车赌钱回来从此处过,走到此地,只觉得胸闷,喘不过气来,脖子里像被人掐住了一样,车子也重了起来,回过头,摩托车后座,却坐了个看不清脸的白衣女人。

车翻了,赌鬼眼睁睁的看着那白衣女人飘进了那庙里。

赌钱的人啊,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赢了钱,那是要请吃酒的。

这赌鬼仗着酒胆,就跟着进了庙里,可进了庙,除了几尊破神像,什么也没有。

清醒过来的赌鬼就魂不守舍的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家,把这事儿惊恐和老婆说了。

第二天天亮就死了,脖子里乌漆墨黑的三道手指印……

110章 断肠 9

颠簸了许久,萧老头几个人才看看到了镇子的影子。

而真正到了地方,他们才发现,这儿的汉人,比蒙人还要多。

镇子上黄土碾成的路,依旧随处可见的黄草。路旁除了几家冒着烟气的馆子,支着大灶,里面熬着浓白色的羊肉汤,这周围倒没什么别的过于热闹的地方了。

街上偶尔会有三两匹骆驼,或者老人牵着马匹。

好言谢过了为他们带路的蒙古汉子,告了别,萧老头几个人就一头扎进了羊肉馆子。

撕开的羊肉,撒了盐和香菜,还有金黄松软的油饼,张三会吃的很欢实。

可惜尘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坐在桌子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揪着手里的面饼子,看着萧老头,似乎有些迟疑。

萧老头轻轻看了惜尘一眼:“老三,那所谓的庙,你觉得有什么古怪吗?”

惜尘皱眉,良久,苦笑道:“我根本没看出那是间庙,更别说看出什么古怪了,师父,那样的老庙,偶尔会落宿一些游荡的野仙小鬼,这不奇怪!可是,能进庙的,通常也不会害人!不瞒着师父,我一点儿也没觉得那老庙有什么不对,只觉得破的很干净!”

张三会自顾自的吃着饭,不时的看上惜尘一眼。

到最后,总算闷不住了:“干不干净你说了不算!”

惜尘忽然僵住。

张三会扔下筷子,拍拍手很随意的蹲在凳子上:“前些日子,在龙虎山,有白衣女人夜闯天师府,老天师让我来,也不是纯粹的来凑热闹的,这其实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眼见惜尘脸色不太好看,张三会讪讪笑道:“没想瞒着你们呀,我这不是说了么,你别这幅表情,我害怕!好吧好吧,之所以跟着你们一块儿,没别的原因,那天晚上天师府被人闯了之后,你们家那老二疯了一样!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事儿和他有些关系!我不跟着你们,跟谁啊?还有就是,老天师的确没给我几个钱儿,这不顺便找你们救济一下贫困户吗?”

惜尘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三会脸色渐渐严肃起来,敲着桌子:“惜尘,那白影夜闯天师府,我师爷竟然毫无察觉!这样的玩意儿,这世上,你掰掰手指头,还能有几个?”

惜尘皱眉道:“你认为方才听说的那庙里的野鬼害人,和夜闯你龙虎山的那个女人有关联?”

张三会忽的一笑:“不用我认为,只怕你也这么想了吧?真要说起来,这事儿其实你们比我知道的多,倘若庙里的东西真的和潜入我龙虎山的是同一个的话,我师爷都察觉不出来的东西,凭你我那点儿本事,能感觉出来什么呀?”

袁屿忽然抬起头,挠了挠后脑勺,就又埋头喝起了汤。

张三会坏笑着把冰凉的手伸进袁屿的衣领里。

袁屿脸涨得通红,他很不习惯于有人这般和他嬉闹,扭着身子躲开了,有些迟疑的说了一句:“那间庙,周围没有长草!”

袁屿依稀记得,当初周相人给他的那本吉丧五马占中,曾说过观地之法,鬼气聚集之地,草色有异,或片草不生。

萧老头,张三会,惜尘,蓦然都愣住了!

张三会脸上的笑容很诡异的僵在脸上,看袁屿的目光闪着一抹异样。

而惜云大汉仍旧茫然的稀里糊涂的喝着汤,不明所以,只嘟囔着说,这羊肉汤里,定是放了羊奶的。

而萧老头三个人却都不说话了,神色各异的低下头,各自吃着饭,味同嚼蜡,根本吃不出个酸甜苦辣咸来。

吃完了饭的时候,萧老头看着惜尘和惜云大汉道:“老三,你和老大去寻一下出事的那个赌鬼生前的住处!我和三会去那庙里看看!”

临走的时候,萧老头忽然鬼使神差的转过身,笑眯眯的摆着手招呼:“小五,你来,你也跟师父一块儿去!”

袁屿微微愣了愣,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

路很绕,即便已经走了一遍,可萧老头三个人再度找到那个庙的时候,也已经是月明星稀。

站在山坡上,张三会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屿冲萧老头说:“还真的没有长草,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几个年长的竟都没有去注意!”

黄草绵延,在夜里显的格外的空旷。

袁屿却抬眼细细的打量着夜间明亮的过分的月,忽然凌空拿着手指比划起来。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手势,不急不缓。

萧老头和张三会眼中早已经波涛汹涌,可依旧默默的站在袁屿身后。

张三会把头凑到萧老头跟前,以一种很不自然甚至是惶恐的腔调低声喃喃自语:“萧老前辈,这小子所用的不像是你太一宗的东西吧?你看,他一举一动之中,这附近的星辰地势,囊括了七分进去,这分明是相字一脉观气上乘之法,这不是你们太一宗能有的东西,当然,也不是我天师府能有的东西……”

袁屿脸却越来越白,仰望着漫天的月光,忽然停住,目光所顿之处,正是那土梁子上的那间软趴趴的破庙。

而那一瞬间,袁屿后背忽然猛的发麻,眉心剧烈的刺痛。

袁屿从小到大,一个人吃饭,睡觉,无论是白天黑夜,甚至他独自一人在深夜去猫儿河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怕过。

而此刻,却从未有过的恐惧,袁屿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如此浓重的恐惧。

十三岁的袁屿忽然身影颤抖,不断的倒退,拿手抓了几次才扯住萧老头的衣角,最后撇着嘴呜哇一声的哭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哭,当着萧老头的面。

萧老头泛着黝黑的瘦脸上闪过一抹诧异,随即猛然变色,双手在天灵盖一扫而过,捏印暴喝道:

“灭了头顶灯,六魂离身赴地冥。不踏前尘黄泉路,直抵冥王神帝宫。冥神护我身成圣,天上地下任我行。六魂回身开神眼,遍察乾坤鬼神通,开眼!老道看你何方鬼祟……”

萧老头捏印,一指天,一指地,额头有淡红色一闪而过,随即黯淡下来,此乃灭自身阳火,开阴阳天眼之术。

111章 断肠 10

开了眼的一瞬间,萧老头脸色就变了,那一刻,萧老头也总算明白了此地的月色为何如此诡异的皎洁了,旋即,后背便起了一层白毛汗。

那野庙里,有东西在望月。

野庙的四周,朦朦胧胧的黑气不断的被月色中和。

萧老头摸着袁屿的后脑勺:“莫怕莫怕,看师父去庙里收了这吓唬人的东西!”

而更让萧老头诧异的是,他话刚落,胳膊就被袁屿死死的攥住了,看见袁屿的表情的时候,萧老头心底没由来抽动了几下。

袁屿脸上,分明是惶恐。

萧老头很快就明白了,袁屿是怕他进那庙里,一去不回。

从袁屿进山门开始,萧老头对于袁屿,心里其实一直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总之,对袁屿,并不是对小道姑那样纯粹的亲切。

其中具体缘由,或许只有萧老头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而此时,萧老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异常酸涩的,这孩子是的的确确把他当成依靠的。

于是,萧老头拉起袁屿极为护短的说:“走,师父带你去那庙里,就是阎王爷,咱也抽他两巴掌给你解解气!莫哭了!”

对于长辈,做孩子的,总会有一种莫名的信赖和安全感。

袁屿一直都不是一个太会用语言来表达感情的人,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没说出自己恐惧的来源。

可尽管恐惧,袁屿还是很听话的扯紧了萧老头的手,跟着萧老头一步步走向了那座庙。

多年后的袁屿,从来不曾后悔过那晚自己进了那座庙,尽管,那是他自认为一生中最错误的选择。

萧老头雄赳赳气昂昂的拉着袁屿走到了那庙门口,从怀里捏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黄纸符,扔到庙顶,坏笑着说:“老道把日精月华给你隔了去,看你引个屁的月!”

说完,猫着腰一头钻了进去。

跟在后面的张三会微微顿了顿,在萧老头扔出那几张黄符的时候,张三会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阴冷的笑。

这样的感觉让张三会很不舒服。

庙是那样的小,却是那样的暗。

可能是萧老头那几张符篆的原因,外面如此皎洁的月色,竟不能从庙门口洒进来半毫。

三个人在庙里眯着眼适应了很久,可庙里的情形,依然看不太清。

萧老头很奇怪,方才在外面,那朦胧的鬼气,还能看到几分,到了庙里,除了阴嗖嗖的冷,萧老头眼光所到之处,却没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

庙里似乎供奉着神像。

张三会揉着脸,纳闷的道:“怪了哈,我还以为是什么野仙儿在吐纳修行!却也没有呀!”

可袁屿却浑身都在抖,似乎受到了什么超出他承受能力之外的东西,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呻吟。

萧老头从未有过的纳闷,蹲下身子把手探在袁屿的额头,却发现袁屿额头滚烫。

“好端端的,这孩子七魄怎么紊乱起来了!”萧老头皱眉。

张三会却猫着腰钻了出去,再进来时,怀里却已经多了一团枯草。

枯草被随手扔在地上,张三会摸了很久,从怀里摸出一个很洋气的打火机来。

借着火光,萧老头才发现袁屿额头红的厉害,额头脑门处青筋暴起,眼珠子却直勾勾的盯着那神像。

萧老头顺着袁屿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神像,是个清朝打扮的官员模样。

已经破损的不像话的香炉旁,还摆了一个神位。

袁屿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祖爷爷……”

就虾米一样弓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脑海中那始终空白的一片地方渐渐有零星的碎片浮现……

在那些零星的碎片中,袁屿甚至看到了那抛下自己离去的母亲,不,不算是抛下……

记忆里,七岁那年,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雨,风卷着雷劈倒了村子里很多老树,村里人都说,这是龙王爷在抓鬼,要是谁家不干净,龙王爷的风雨雷电就会落到谁家。

而袁屿家里土砌的院墙,被雨水冲刷的沟沟壑壑,大风吹过来,便倒了!

风雨停的时候,破落的院墙竟然倒了一大半。

可那个脸色枯黄的男人,却仍旧不管不问醉醺醺的回到家倒头便睡。

那时候,袁屿尚且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开朗,甚至带着点儿调皮的焉坏,村子里也还没人喊他讨债鬼!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那个男人突然就染上了这些毛病。

院墙被风雨吹塌了,那个男人看都不看一眼。

袁屿那个神色悲苦的母亲踩着泥泞把青砖一块块垒起来。

晌午,醉酒的男人醒了,跳起来喝骂着推到了青砖,连带着把袁屿的母亲一同推翻在了地上。

男人骂骂咧咧的指责女人不做饭,误了饭点儿,随即摇摇晃晃的从罐子里倒出最后几个毛票头也不会的出了门。

女人坐在泥水之中抽抽噎噎的哭泣,黄色的泥水把女人满是补丁的裤腿浸了个通透。

袁屿在屋里隔着窗,静静的看着外面这一切。

那天下午,瘦瘦的胡飞跑过来,拉着袁屿重新的把那一块块青砖抱了起来,用泥巴垒了上去,歪歪扭扭,路过的村里人的窃窃私语声让袁屿脸上火辣辣的烫,从那个时候,袁屿心里便埋被了一颗自卑的种子进去。

那天晚上,家里爆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从家里吵到外面。

袁屿那个母亲神色悲苦的拉着醉醺醺的男人,哭哭啼啼的要去找村里的王老爹给评理。

把大半个村子都闹的沸沸扬扬。

袁屿自己躲在家里满是油腻的老旧乌木桌下,却无意中翻到了那方装着毛笔的木头匣子,匣子被淡蓝色的纸片包的严严实实,落满了灰尘,就在那方笨重的木头桌一个不起眼的缝里。

睡觉的时候,袁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个长着胡子很是威严的祖爷爷。

祖爷爷说,他们家里已经开始遭受厄运了,还会有更大的厄运降临到他们袁家的头上,如果想度过此厄,袁屿要去找一个人,只有那个门派的后人能救他……

那似乎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袁屿醒来的时候,一个人背起书包,悄无声息的离了家,他不想家里总是吵架,总是吵架!

如果找到祖爷爷说的那个人,度过此厄,那个男人就不会再打骂母亲了吧,母亲很疼他……

112章 断肠 11

仿佛灵魂中某处一直紧绷着着的东西断开了一样。

袁屿记得自己一路的走,后来的一个晚上,遇见了那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年青人,一开口却混不吝满嘴京片子。

他让自己喊他,标子哥。

也就是那天晚上,袁屿猝不及防的第一次在标子哥手里看见了那杆白玉一样的笔。

明明是很漂亮的一杆笔,可给自己的感觉,就像被人用锥子扎进了骨头缝一样,浑身阴冷的厉害。

那杆笔,和祖爷爷留给自己的那杆竟是如此的像。

再之后,便是秦岭乌云滚滚的天空,扯着雷丝,如同末日……

标子哥,还有,祖爷爷让自己找的那个人……很多很多似曾熟识的面孔。

原来,自己七岁那年,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

紊乱的地气,滔天的尸气,惊恐的鬼影,和活着的人绝望的面孔……

这些,不断的冲击着袁屿的脑海,似乎要在灵魂中炸开来一样。

自己笨拙的掐诀,施术,山中的大地崩塌了一样裂开,喷涌着鬼气……

袁屿恍然明白,为何从自己进入太一宗起,师父师兄他们口中总是小声的提起开地脉这样的字眼……

浑浑噩噩之中,穿军装的标子哥坐火车抱着自己回到了江西老家。

从那个时候,便不见了母亲的影子。

院门口的荒地上,王老爹叹着气和标子哥说:“都以为孩子丢了,怎么找也找不见,甚至以为这孩子八成是死在外面了……孩子他娘也这么认为,几乎哭瞎了眼,后来就走了,做娘的,没了孩子,对这个家唯一的留恋也没了,算算日子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

标子哥放下钱,最后看了自己,就离开了,走的很迟疑。

之后,那个破旧的院子里,就剩那个男人和自己了。

男人仍旧醉酒,变本加厉。

钱,也被拿去赌了,整日的打骂,袁屿从始至终,对那个男人,都只有怨恨,不曾有过一丝的亲情。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那个男人失足跌入江中死去的时候,袁屿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甚至有些开心……

可标子哥那些人他们呢?

袁屿努力的去想,却很失落的发现,那些人,后来的日子里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那些曾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的人,昙花一现般的消失了,再也没有见过。

是啊,他们与自己无亲无故,没有道理去时时刻刻的注意自己啊,自己一直不都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吗?

原来自己始终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标子哥走了,相人哥也走了……他们都在抛弃自己。

没人在乎自己,从来都没有……

。。。。。。。。。。。

破庙里,地上的干草残烬还在忽明忽暗的闪着火光。

剧烈的疼痛感已经让袁屿麻木,可那种不断被人抛弃的失落和孤独感却让袁屿委屈的想哭出来。

袁屿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喉咙里呜呜咽咽,最后睁开眼,下意识的拉紧了额头那双粗糙的手央求一般抬起头看着萧老头:“师父,不要扔下我……”

萧老头浑身颤栗的看着袁屿渐渐猩红的眼。

张三会一脸的惊骇,他惊恐的发现,从袁屿身上荡漾开来的那股气磅礴到让他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有的气场。

人气,和怨气。

张三会亡魂大冒,脊梁杆子都在发寒,失声道:“老头,这孩子身上怎么突然这么大的怨念!”

袁屿血一样的眸子,却仍旧直勾勾的盯着萧老头,带着哭腔:“不要扔下我……”

破庙里的怨念愈发的浓重,如此的气场,凝聚成了呼啸着的风,摇摇欲坠的神像摔倒在地,支离破碎。

袁屿的脸,一刹那狰狞,哭一样挂着诡异的笑。

哗啦啦的碎裂声如同长钟一样猛然的在心里敲响,惊醒了萧老头。

萧老头蹲下身子,轻抚着袁屿的后脑勺,如同爷爷照顾病倒的孩子一样,声音平静,却带着说不清的安全感。

萧老头沙哑着嗓子,轻声呢喃:“小五,师父不会,师兄们也不会,惜霜丫头这么喜欢你,以后啊,都还指望着你照应她啊,来,跟师父走,咱们回去……”

破庙里翻涌的怨念,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张三会咬破手指,殷红的血迹在袁屿额头,掌心脚心飞快的各画了一道玄奥的符文。

萧老头抱着袁屿,神色复杂,走出庙门外,月色已经不见,那滚滚的乌云中,似乎有雷声渐渐遁去。

张三会心有余悸的看着萧老头颤声道:“老头,天知道你太一宗收了个什么玩意儿进来?”

萧老头猛然僵住,耳听那远去的雷声,满脸的酸楚,神色动容,泣声长叹:“罢了,天不怜我太一宗!”

张三会刚刚走出庙门,神色骤然大变,连滚带爬的逃一样奔开。

随即,那本已远去的雷声,竟轰鸣着劈下,旱雷撕裂黑夜,那破庙应声沦为一片废墟。

直至三人离开,那破庙的废墟中,隐隐有黑影缭绕。

破碎的神像旁边,竟不知几时,已经多了一道通体模糊的血红身影。

细看,那身影竟与袁屿无二,蹲坐在神像的碎片旁,目视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刺耳的声音充满了怨念:“抛弃我的人,都要死……”

而同时,夜里曼延的荒草原野中,隐隐有清脆的笛声响起。

阿寻一身白衣,竹笛在掌中平添了几分出尘,静静的走到那血红色的影子旁:“我借孕妇阴阳胎生之气,才将你从辽河中唤醒,你不要冲动,我虽以人魂养你这些时日,可若误了我事,我自会灭你!”

阿寻说罢,便不再看那满地的废墟,双手摩挲着那竹笛上陈旧的裂纹,眉头微微皱紧了。

夜里咋暖咋寒的清风吹过黄草,荡漾起的涟漪,波浪一般高低起伏,拂过山丘,原野。

连带着扰乱了阿寻的心绪,方才,那一老一小的背影身上,有一股她似曾相识的气息……

113章 断肠12

夜色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抑感的阴沉。

张三会看着这样的夜色,几次欲言又止。

相比来时的月明星稀,这天色变的也太快了些,快的有些诡异。

而如此的变幻,张三会十分不愿意相信那其中的原因会是萧老头背着的十三岁的袁屿。

他们天师府正一道虽以符令见长,可道门命数天理之往复,因果之轮回,他张三会却并不是一无所知。

也正是如此,张三会心底才对于袁屿隐隐的萌生出一种恐惧感。

当初孙念守以太乙神数之术欲推演袁屿三魂命格,却受反噬而死……

而方才,那天际中又时隐时没的滚滚雷声……

张三会突然毛骨悚然起来,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非万般因果缠身之人不会有此怪象。

而对于袁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三会总觉得萧老头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萧老头方才说,天不怜他太一宗!

到底何意?

张三会眯着眼困惑起来。

以他所知,书载:自周昭王二十七年,道祖在蜀中云台讲道传法,始为太一道之源,此后历朝历代太一道传承支系众多,至西元萧抱珍创立太一宗时,达到鼎盛,之后比起他天师府,也不遑多让,而就是这样一个曾鼎盛无比的传承,其在道门历史记载上的衰落,却仿佛是一个天大的谜团。

在他天师府所有典籍的记载中,关于太一宗的衰落,也没有只言片语去说这个门派曾遭受过外界的冲击的。

只说,太一宗传至七代宗主萧天佑,始渐渐淡出世间,再出世时,骤然分崩离析,道庭不复存在……

。。。。。。。。。。。

要找一个离奇死掉的赌徒家里所在,这并不难。

打听到了具体所在的时候,惜云大汉就回去守着等萧老头他们回来了。

院中破落的屋里,隔着窗还晃着昏黄的灯火。

门关的很严,惜尘试着推了推门,里面却被木棍结结实实的顶上了。

门外的动静惊到了院子里看家的老狗,色厉内苒的叫唤了几声,就夹着尾巴绕着树桩转了几圈呜呜咽咽把头埋进了身子里。

黄脸女人颤着声从屋里钻出来,询问外面的来人。

惜尘却有些无法回答,最后搪塞说是这家主人的朋友。

这样的话,却不知何故激怒了黄脸女人。

女人挥舞着扫帚的样子吓坏了身后正吃着小零碎的小道姑。

隔着低矮的土墙,惜尘躲开扫帚,刚要解释,却不想院子里的女人哭骂道:“你们这些坏良心的,若不是当家的和你们这些坏良心的狐朋狗友耍钱,我怎会受了寡!你们不得好死,是要下地狱的!”

惜尘把小道姑挡在身后,有些无奈,他有些瞧不起那死去的赌徒,却又有些可怜这女人。

惜尘万般无奈的说:“我们是以前的旧识!”

而警惕的黄脸女人却执意要惜尘说出自家男人的姓名来。

这惜尘如何说得出,半晌,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钱数了一半,用土块压在墙上,便拉着小道姑的手离开,他没道理继续再让这可怜的女人去受无谓的惊吓,也不忍心。

转身的时候,院子的门,却吱呀开了。

黄脸女人死死的捏着钱,似乎是在犹豫到底是拿还是不拿。

惜尘定住身子,放缓语气道:“大嫂,实不相瞒,我只是听说大哥死的有些诡异,怕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特来问问!”

黄脸女人目光在小道姑身上来回打量了几次,眼里的警惕才放松了下来,有些畏惧的问:“你是庙里的法师?”

惜尘笑道:“不是!”

黄脸女人满脸悲苦:“连庙里的法师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害了我家男人!你走吧,是我男人耍钱自己遭了报应!这钱,我……我……”

惜尘摇头打断女人的支支吾吾的话:“我是道士!”

黄脸女人眼里分明亮了亮,却仍旧质疑:“哪有这么有钱这么干净的道士……”

惜尘愕然,挠头半晌,不知该作何回答,总不能说这是老大开羊肉馆子挣的吧。

可黄脸女人还是松了口:“我……我给孩子看了病,就把钱还你……”

惜尘不置可否,拉着小道姑,跟着女人进了门。

墙根下,是辆半破的挎子摩托车,和以前小鬼子骑的那种差不多,所以很多老头老太用爱称呼这种摩托车为鬼子车。

惜尘满脸的困惑,在那个二八大杠自行车尚且为主的年代,这东西,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这东西,与这寒酸的院子,格格不入。

已经腐烂的木头窗台下,摆了两颗焉了吧唧的冻白菜,还有冻豆腐。

这不是蒙族人会有的贮藏习惯。

那个时候,总体来说,还是尚且贫困的,三月不知肉味,甚至更长。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讨生活的人,却永远成为不了这一部分其中一个,很奇怪。

死去的那个赌徒已经埋了,屋里寒酸的连个香火都没有。

黄脸女人用还沾着黏糊糊米粒的黄瓷碗给惜尘倒了水。

惜尘皱着眉头在屋里站了片刻,萧老头让他来看那赌徒死的到底有何古怪,可人已经下葬了。

吸引惜尘目光的,是床榻坐着的那面色极不正常的孩子,七八岁左右。

额头黯淡,印堂青紫,怯生生的眼里,毫无生气。

那孩子却在看惜霜,或者说是在看惜霜手里握着的肉串子。

那是一种想要,却又不敢说的目光。

小道姑很懂事的全部递过去,糯糯的说:“姐姐给你吃!”

男孩眸子亮了亮,一旁的黄脸女人却红着眼眶神色悲戚的埋怨男孩的没骨气。

可惜尘眉头却皱的更厉害了,那孩子只咬了一口,刚吞下去,就又吐了出来,青黄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

惜尘面上大惊:“大姐,你抓碗白米过来,混上麻、黍、稷、麦、菽!”

黄脸女人手足无措,面色惶恐无助:“家里没有这些东西,粮店也关了门……我我去叫门……”

说罢,黄脸女人就匆匆忙忙的出了门。

黄脸女人离开之后,惜尘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截红绳,系在小道姑的手腕上,揉了揉小道姑的头发:“小霜,掐师父教给你的童子印,守着门!”

114章 断肠 13

红绳结成了四耳,系在小道姑的手腕。

这是万字结,脱胎于印度佛门,为万相之意。

在太一宗,萧老头从来不会去主动教授给惜霜什么,通常都是小道姑闹着要和师兄们一样学东西的时候,萧老头才会教一些不算繁奥的手印决法之类的东西。

萧老头说,入玄门愈深,只会枉惹一些因果出来,自古玄门中人,一旦入世,无论正邪,都罕有善终。

这一点上,老天从来都是公平的,这也是多数玄门中人隐世的原因。

小道姑抹干净了巴掌,便带着一种很郑重的使命感,异常高兴的去门口守着去了。

屋内,那斑驳的老床上,小男孩缩着身子,眼泪花子都已经呕了出来。

小道姑端端正正的在门口掐起童子印的时候,正干呕的小男孩忽的抬起了头,有些凶狠的盯着小道姑的背影,冷不防嘶吼一声,向小道姑冲过去。

惜尘沉着眸子,一手掐住小男孩的手腕,一手掐出一道黄符,黄符无火自燃,将灰烬撒入桌上茶碗之中,双指搅拌之后,将茶碗端到小男孩面前,厉声喝道:“孽障,看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那碗里的灰烬忽的飞速打起了旋,黑白分明如太极,最后化为一面缭绕着青气的镜。

屋里猛的冷了几分。

看清那碗里映出的影子时,惜尘面色剧变,茶碗失手跌落在地上。

那碗里,是一张猩红却让惜尘极为熟悉的脸。

惜尘吓然松开手,倒退两步,看着小男孩,眼中尽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小道姑到底是好奇的,掐着印,就要回头。

惜尘面色苍白,声音都有些颤抖:“小霜,不可分神!”

言罢,惜尘眼圈突然红了,神色慌乱,哽咽喃喃自语:“怎么可能……师父,怎么可能会是……我把他领进太一宗,真的错了么……”

。。。。。。。。。。。。

黄脸女人终于敲开了粮店的门,粮店主打着哈欠,没有好脸色的埋怨女人的不识趣,谁家大半夜的来买粮。

可等到女人哭诉一般说出自己要的东西的时候,粮店主的睡意,忽的消了大半。

粮店主神色匆匆的把女人招呼了进来,面色有些迟疑:“你要这五谷做什么?麻、黍、稷、麦、菽,和稻、黍、稷、麦、菽,此为南北五谷,除了麦米,其余四样东西,少有人来买!”

黄脸女人被粮店主突变的话语惊到了,只是有些畏惧的摇头:“我不知道……啊,给我家孩子看病用的……”

粮店主深深的看了黄脸女人一眼,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转身拿了五个麻布粮袋,很稀奇的用称均匀的各称了九两九钱,塞到女人怀里:“拿去,不要钱!”

女人更加茫然了。

粮店主犹豫了半晌:“这粮店,我祖祖辈辈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粮店祖训,凡有人同时要这五谷者,各称九两九,分文不取,不要问我原因,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只管拿去,若收了你钱,我这粮店怕也没了庇佑……”

粮店主话还没说完,粮店的门外便又挤进了三道人影来。

一胖一瘦一黄须。

那黄须男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女人,神色不明的笑道:“稻、麻、黍、稷、麦、菽,六谷九两九,一谷一轮回,此乃引煞之用!”

粮店老板打了个激灵,惊骇的看着来人:“你……你怎么知道!”

黄须男子面上毫无波澜:“古有三教九流之说,上三教,孔、佛、道;中三教,文(道情歌曲)、武(踢脚打拳)、匠(匠业工人);下三教,指须(花头画相)、绰(摆场盘猴)、敝教(叉鸡收晒)。

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斗兮六流秤,七工八商九庄田。

中九流,一流药草二流戏,三流地藏四流推,五流外裸六流勺,七拳八命九长随。

下九流,一流王八二流龟,三流戏子四流吹,五流抬轿六抹杠,七修八摸九吹灰。

哼,只要是老行当,各有各的规矩,各有各的隐秘,可到了这年月,还固守着以前那些老规矩的,倒是少见了!”

粮店主面色惊疑不定,神色却有些恭敬。

黄须男子扯出一个黄鼠狼一样的笑脸,施了一个道礼:“这位大嫂,家里应该是生了怪事吧,我们师兄弟三个陪你一同去看看吧,万一有个好歹,我们也能帮些忙,哦,我们哥仨是龙虎山来的道长!”

这话一出,粮店主恍然过来,眼中的敬畏,却是货真价实的。

黄脸女人大概也是知道天师府盛名的,受宠若惊一般的不知所措,只是红着眼圈不断的说着感激的话……

。。。。。。。。。。。

羊肉店门口,萧老头放下袁屿,拍醒了打瞌睡的惜云大汉。

惜云大汉迷糊着眼,揉了揉袁屿说:“咱们去找老三和四丫头吧,嘛回肆儿,小五这脸色不对劲儿啊……”

张三会却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四周望了望,打着哈欠嘟囔说:“哎呀,这一路颠簸的,怕是染了风寒了……”

。。。。。。。。。。。

惜尘抹去了指尖的血,看着小男孩额头时隐时现的青紫,眉头皱的很紧。

外面有脚步声传过来,小道姑糯糯的喊了一声:“小师弟来啦,咯咯……”

惜尘眼睛里,却闪过一抹慌乱。

院子里,小道姑看着惜云大汉背上睡着了一般的袁屿,有些着急,抓着袁屿的手摇啊摇:“师弟呀,别睡啦,起来和我玩啦……”

萧老头还未来得及喊惜尘出来,院子外,黄脸女人就带了那三人回来了。

大概是对院子里突然多了这么些人有些不适应,黄脸女人满脸的警惕。

张三会是个自来熟,摸摸脑袋,歪着头看了黄脸女人身后那三人一眼,拍着黄须男子的肩膀:“嘿,兄弟,你们几个,哪儿来的!”

黄须男子有些厌恶的拍开了张三会的咸猪手,冷哼道:“我们几个,是龙虎山天师府张家的人?”

张三会茫然的僵住了手,脸色异常的精彩,嘴巴子吧唧了很久,却似乎忘记了怎么说话,最后只抬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115章 断肠 14

不明不白的被人抽了一巴掌,蒋通愣在了原地,懵眼看着神色不断变换的张三会,一时脑子里空白了起来。

腮帮子麻木之后火辣辣的痛感,又忽的让蒋通异常羞辱的愤怒起来,咬牙切齿的盯着张三会:“兔崽子,活腻歪了,你敢打我?”

这突兀闹出的动静,让原本就错愕的黄脸女人更加的茫然起来,怀里抱着的粮袋砸落在地上发出两声闷响,犹然未觉。

院子里,萧老头他们终究被吸引了出来。

对于蒋通这师兄弟三人,萧老头他们并不认得,可张三会总归是和自己一块儿来的,生出这样的事,萧老头刚要张口询问,却不料沉沉的夜色里,张三会突然阴恻恻的盯着蒋通,冷声问:“怎么着,抽你你还敢有意见?”

蒋通被人掌了嘴巴子,同为师兄弟的那一胖一瘦的两人,自然同样觉得颜面扫地,两人骂了声找死,便抬手揪住张三会的衣领子。

张三会也不躲闪,只是斜着眼看着面前这几人。

胖子眯着一双眼,居高临下的指着张三会:“不知死活的东西,信不信老子让你生不如死。”

“哎呦嘿,天师府的人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张三会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响,说罢,又受气的小媳妇一般转头冲院子里喊:“娘的,惜尘,你个死年子,给我出来!”

惜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走出院子,探着头看鸡崽儿一样被人拎着衣领子揪起来的张三会。

张三会怒道:“道歉,你个死年子,给我道歉!”

“道什么歉?”惜尘皱着眉头,厌厌的看着张三会,他实在没心思和张三会胡搅蛮缠。

张三会却以一个很狼狈的姿势指着自己,幽怨的道:“你们哥仨揍我那顿!”

背着袁屿的惜云大汉猛的睁大了眼,寻思着张三会这厮又想找茬怎么滴,出来把袁屿塞给萧老头,叉着熊腰:“姓张的,你个不招人待见的二五眼,你说嘛玩意儿?想干架怎么滴?”

姓张的?蒋通听到此处,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夜色虽然有些昏暗,可惜云大汉出来把袁屿递给萧老头之后,蒋通好奇的打量了几眼,脸色却还是猛的变了。

蒋通要拉着那一胖一瘦的两人离开,对此,那一胖一瘦的师兄弟俩很不满意的嘲讽蒋通:“蒋师弟,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个娘们一样如此怯懦了?这脸,你丢的起,我们哥俩可丢不起,咱们师门也丢不起!这小子算是个什么东西,今天我便拘了他三魂,让他尝尝求死不能的滋味儿!”

张三会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固了:“你们到底是何人?还想顶着我天师府的名头招摇多久?”

胖子猛的下意识松开了手,退后两步,骇然的看着张三会。

张三会拍拍衣领子,顺手从胖子腰间摘下那挂着的巴掌大小的成串的黄纸小伞,在手里细细把玩着。

胖子却一脸忌惮的盯着张三会,方才的嚣张,到此时却改了口,阴沉不定的看着张三会:“把东西给我,你是天师府的人?哼,此处离江西千里之遥,你以为我会怕你?”

张三会把手掌轻轻放到那一串合起来的黄纸伞上,闭眼感应了片刻,睁眼时,眼里却满是杀机:“造孽呀!”

说罢,张三会在指尖蘸了口水,一点一点抹去那黄纸伞上暗红色的诡异纹路。

那一瞬间,地面忽的起了打着旋儿的阴风,隐隐有哀嚎声。

张三会掐指,捏了决,重新合上了那巴掌大小的黄纸伞,叹口气道:“如此封禁人魂,有违天道,早晚会有报应的!”

清清楚楚看到眼前这一切的萧老头和惜尘他们,神色也已经沉了下来。

当初在天师府门前闹出误会后,惜尘他们回到太一宗仔细问了袁屿当天的一些细节,按袁屿所言,当时萧老头说天师府为正一道正统,使不出如此歪门邪术。

而眼前这一幕,无论是这三个人体貌形态还是所用之物,却和袁屿所描述的都极为相似。

张三会气急败坏的问惜尘:“怎么样?你但凡有一点脑子,现在就该明白我天师府是背了黑锅了的吧!”

惜尘却不理会张三会,直视着蒋通三人,垂眼道:“年初无缘无故擅闯我太一宗,伤了小屿的,就是阁下几位了吧?”

抱着袁屿的萧老头忽然的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惜尘,眼中满是诧异。

同样诧异的还有张三会。

张三会很不满的冲惜尘道:“我说,你怎么了这是?这还用问吗?啊,当初你们哥仨打到天师府的时候,你们可没问这些话啊?”

惜云大汉同样不解的看着惜尘:“老三,嘛回肆儿,你和他们墨迹嘛呢?”

惜尘喉结滚动了几下,垂着的眸子深处,却写满了酸涩,小屿是自己领入太一宗的,可那孩子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听到惜尘的话,蒋通却突然盯着惜尘冷笑:“无缘无故?无缘无故鬼才懒得去你们那破地方!哼,这小子入了你们太一宗,我控神道倒是可以不再去理会他,可是这小子那天阻挡我等抓那百年鬼女,以至于我们错过最好的时机,死不足惜!至于你们太一宗,嘿,等着瞧好吧,这小子既然是你们太一宗的人,那么他包庇那百年鬼女,你们太一宗就也逃不了干系,总有一日,你们太一宗会成为众矢之的,大祸临头的!”

小道姑惜霜冲蒋通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本正经的说:“呸呸呸,我们太一宗才没有小鬼女来过,你这个大坏蛋!小师弟才不认识什么鬼女!”

说着,小道姑挠着昏迷中袁屿的下巴,咯咯笑着说:“师弟师弟,你只有师姐一个人对不对呀……”

小道姑的清脆的笑声此刻挺在惜尘耳中,是如此的刺人,刺的他胸口发闷。

这阵子,太一宗波澜横生……二师兄惜风性情大变,从不离江西的师父他们亦不远千里来到内蒙……

此刻的惜尘惊恐的意识到,这一切的因由之源,却似乎在看似无关的小屿身上……

自己把小屿领入太一宗,真的是大祸之源吗……

116章 断肠 15

惜尘的思绪,这一刻竟从未有过的清晰,可正是因为如此,心底的那份惶恐感也越来越重。

惜尘从来就不怕死,让他惶恐的,也不是自己的生死,有时候死亡的真正意义,只在于留给活着的人的痛苦。

感受到了张三会、惜云大汉和萧老头望向自己时目光中的诧异,惜尘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胸口的沉闷感,让他几近窒息。

夜里枯零零的树梢上,黑顶的雀零零散散的叫了几声。

紧紧的揽过小道姑,惜尘似乎在努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绪,声音微颤向萧老头说:“师父,夜深了,咱们走吧!”

张三会更加错愕了,气道:“呵,你什么意思,为了你家那老幺,当初我天师府的门都差点被你们给砸了,这祸害你太一宗的正主出来了,你反倒要走?惜尘,瞧你这意思,是觉得我天师府比这些杂碎还好欺负是吧?哈,我天师府是不是好脸儿给你们看多了?”

蒋通那三人对于惜尘的话,也是有些意外,旋即只是从鼻子里不屑的轻哼,原来是个软柿子。

可还没反应过来,方才拎张三会衣领的那胖子,嘴里只来得及一声闷哼,便飞出去重重的撞在树干上,哗啦啦的枝干,惊走了树梢的雀。

夹杂着骨碎的声音。

喉咙里的血块堵住了嗓子,胖子呜啊呜啊挠着心口,神情恐惧的看着张三会。

黄脸女人掩着嘴巴,瘫倒在地上,嘴里五呜呜咽咽:“杀人了……”

惜尘却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此多留,拉起了小道姑,转身就要走,自始至终,沉默的没和萧老头、惜云大汉说一个字。

已经极度惶恐的女人看到惜尘要离去,却很慌乱的在地上摸索起了粮袋,跌跌撞撞的拉住了惜尘的衣角,神色悲怆的哭声祈求:“救救我孩子,小师父,救救我孩子,没有孩子我也活不下去的……”

默默看着这一切的萧老头,涩声长叹道:“老三,你或是忘了师父当日曾说过的话了……”

黄脸女人抹着眼泪,把怀里的粮袋紧了紧:“小师父,你是好人,救救我家孩子,你让我买的东西,我都买过来了……”

惜尘双肩颤抖,猛的回过头时,已经红了眼,哽咽的冲萧老头说:“师父,固然救人,可是,谁又来救我太一宗啊……带小屿走吧……”

萧老头大概一时没明白过来惜尘所说的“带小屿走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另一旁,张三会冷着脸,直勾勾的冲地上的胖子笑出了一口森森白牙:“听到了吗,天师府也是会杀人的!”

蒋通身边的瘦子有些顾忌,却依然阴声冷笑道:“你若伤了人性命,老天师定会责罚与你!”

张三会撕起胖子的头发:“我师爷责不责罚我,这些家事,不劳你们这些歪瓜裂枣操心!”

蒋通总算骇然的反应过来,整个天师府,叫老天师师爷的,就只有一个。

两人拖起了生死不明的胖子,脸色很难看的仓皇逃去。

然而,刚走了十几步,几人身影又蓦然顿住了。

如果说这世间对于鬼气和煞气等等负面气场最为敏感的,有两种人,便是站在正与恶的两种极端的人,然而世间从未有至正至善之人,却可以轻易的生出至恶至毒之人。

原本昏迷着的胖子,忽的瞪大了眼珠子,忘了呻吟,只是看着那院子深处。

那院子深处,隐隐有啜泣声。

萧老头有些厌恶的冲黄脸女人说:“你家男人,死有余辜!他生前可否有过一段腾达日子,发了些横财。”

黄脸女人惶恐的点头。

“民间有邪术,以指甲毛发生辰八字覆于白饭之中,起坛烧咒,可改财运,以此奉鬼招财,可是术者往往却不会有好下场,财也只是一时之财,必不长久,鬼越厉,则术越灵……”萧老头摇摇头,再看那孩子,眼里忽的生出一抹疑惑。

黄脸女人嚎啕大哭:“的确是赢了很多次钱,可从赢钱开始,家里的孩子就出了问题……花干了所有钱也不见好转……”

“招鬼养于家中,可是恶鬼终究是恶鬼,你男人把它招来之时,这孽障就已经入了这孩子的身,它为你们招财,然后再让你们用招来的财去补孩子的三魂七魄,可到最后,滋养的,还是这他自己……”

萧老头说罢,探了探袁屿额头,便从女人手里接过了那几个粮袋,摆摆手自己进了院子先前那屋子里。

惜尘震惊的看着萧老头的背影,因为,刚才萧老头话里,一口一个孽障,可惜尘竟未从中听出一丝的愤怒,甚至更多夹杂着的是一股惜尘说不上来的无奈与复杂。

屋内的灯火尚且亮着,萧老头看着屋里地面上打碎的茶碗,未干的水渍上,还飘了一层符灰,萧老头伸手把符灰在指尖捻了捻,默默的看着床头破镜子前蹲着的小男孩。

萧老头轻轻走到那孩子跟前,同样的和那孩子并排坐下。

小男孩抬头,眼里却淌了两行血出来,咧着嘴冲萧老头笑的有些腼腆。

萧老头伸手,颤巍巍的擦干净了小男孩的血泪,一开口,嗓子却像是塞了沙石一般,萧老头抚着男孩的额头,温声说:“知道你心里仍有恨,可是,人家孩子是无辜的,放过人家吧!”

小男孩只是歪着头看着萧老头笑。

萧老头晒然一笑,尽是苦涩,自嘲一般:“是啊,都化成这般的厉鬼了,你怎么还会听师父的啊!咱们太一宗呀,也不是当年那副样子啦,其实哪还有太一宗啊,从我见到小屿那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晚还是会找上师父的,我……我很失败,无论做师父……还是做……父亲……”

小男孩摊开手,一双手掌却血一般猩红,流窜着黑气。

萧老头搬来凳子,把那粮袋的五谷全部倒在了地上,按着小男孩的手,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揉搓,青烟缭绕……

小男孩看着镜子极为狰狞的呢喃:“我是谁……”

萧老头眯着眼回忆一般,眼底深处闪过一抹痛苦:“你是谁啊……你是我亲手封入辽河下那不轮回之地的弟子……”

117章 断肠 16

挂满破蛛网的房顶,木梁上吊着的灯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灯丝滋滋作响,明灭不定。

不知为何,当萧老头说出“你是我封在辽河下那不轮回之地的弟子……”的时候,地上坐着的小男孩忽然暴躁起来,扭过脸目光狰狞死死的直视着萧老头,整个屋子里里的气场突然极度紊乱起来,怨气涌动。

萧老头微微侧过脸,眼底有些黯然,灰白的胡子抖动了数次,才如同蚊子一样涩声挤出了几个字:“谁放你出来的……”

话才刚说出口,那剧烈摇晃的灯泡便砰的碎开了,屋子里彻底的暗了下来,阴风猎猎作响……

门外有惊呼声,接着便是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最先冲进屋的,是惜云大汉,诺大的汉子,因为慌乱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头呀,你咋啦,我们在外面叫你也不应,院子的门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进不来一步,张三会那二五眼说这是怨气化成的怨障……你吓死人啊你……”

接着是惜尘,拉着袁屿的小道姑……

翻了很久,屋里却连个手电筒也没有。

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很久,才传来萧老头极力压抑的颤抖声音:“慌什么,我还没死!”

手足无措的女人点了白蜡,屋里才有了些朦朦胧胧的光,映出了萧老头蹒跚着站起的身子,脸颊上还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玻璃片,却没流太多的血,被萧老头随手捏掉。

“他走了……”萧老头看了看地上面色尚且苍白的小男孩,却突兀的苦笑了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惨然道:“你这算是最后一次听为师的话吗……”

转身的时候,却猝不及防的迎上小道姑身后虚弱的袁屿,萧老头步子竟微微退了退,直到面上的恍惚之色尽去,才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张张嘴,却只是揉了揉的袁屿的头发,沉默的走出院子。

外面,蒋通三个人却早已经急匆匆的没了踪影。

萧老头步子很缓,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这后半夜要去什么地方。惜尘他们只是在后面跟着。

可很快,小道姑脸色就变的煞白,呜哇嚎啕大哭:“师父师父……师兄师兄……小师弟他……他傻了……”

心事重重的惜尘面色大变,回过头,才明白小道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袁屿的确是醒了,可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只是木然的被小道姑拉一步走一步,目光毫无神采,任凭小道姑怎么哭喊,都没有一丝的反应。

萧老头却只是看了一眼,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张三会叉着胳膊,围着袁屿转了半晌,一脸好奇的道:“我的老天爷,这小子,根本没醒,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惜尘茫然道:“什么意思?”

张三会嘿的一笑,之前的不快倒似乎被他转眼间给忘了一般。张三会拍着惜尘的肩膀:“也不怪你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也的确少见,我天师府的《阴阳·魂相》中曾说过,这样的,叫假醒。魄醒而魂不醒,叫假醒。魄通俗点说也就是指身子,这小子现在情况就这样,身子骨没一点问题,自然不会昏太久。可是,这三魂儿……”

张三会啧啧两声,指着萧老头的背影:“问你家老头!”

萧老头回头看了一眼:“假醒之因,有三,其一,三魂过于虚弱。其二,三魂不全。其三……三魂中某些暂时被藏起来的东西被重新唤了出来,就像吃东西要慢慢消化一样……等小屿三魂中把那些曾经是空白的东西重新适应了,自然就醒了!”

惜云大汉张着嘴,茫然的道:“嘛?这孩子能想起来嘛?”

话刚说出口,惜云大汉就缩了缩脖子,左右看了看,迟疑良久,才探着头带着兴奋小心翼翼的低声试探道:“你是说这孩子七岁那年生出的事儿?开地脉?乖乖,老头儿,那咱太一宗岂不是多个宝贝疙瘩……”

萧老头猛的愣住了,哈哈大笑:“那可不是。”

眼看惜云大汉和萧老头两个人对着眼儿傻乐呵,一旁的惜尘和张三会眼底深处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惊骇,张三会暗自吸了口凉气,朝着江西天师府所在的方向凝视良久,才低声自言自语道:“这样的命格,从来都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变故,师爷,你欲让我身陷此因果之中,到底有何用意?”

。。。。。。。。。。。。。。。

瘦斤喘着气,费劲的把胖子扔在地上的荒草之中,擦去黄汗,面皮被夜风吹的发紧。

瘦斤踹着胖子,有些不耐烦的冲蒋通道:“蒋师弟,换你背会儿。”

说罢,便一脸晦气的一屁股蹲在地上,神色沮丧,又和蒋通说道:“你说得对,咱们图的什么,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

还不等蒋通回答他,耳边就有人幽幽的说:“怎么,你想走?”

如此毫无感情的声音,原本还喘着粗气的瘦斤,呼吸突的屏住了,枯黄的脸,一瞬间没了血色,眼睛也不抬便仓皇的把头埋倒在地上的枯草之中,喉结滚动,带着巨大的惊恐:“饶……饶命……属下失言……”

来人拿脚轻轻勾起了瘦斤的下巴:“好啊,饶你不死,只要你把那三条背了大因果的魂儿给我抓来,我可以绕你……”

瘦斤一脸上瞬间的欣喜,突兀的又黯淡下来,迟疑的仰视着头顶那冰冷的铁面具:“可是……那太一宗,还有天师府的张三会……凭我们……”

说到这里,瘦斤指着地上的胖两:“胖子伤的不轻,若是再耽搁几日,怕是会丢了性命……”

来人点了点头:“嗯,你说的有道理,那便现在就死了吧,生是我控神道的人,死是我控神道的鬼,这才是忠心耿耿,以后学着点……”

荒野上的风突兀变的更加剧烈了,地上的胖两,只痛苦的来回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微微皱了两下眉头,便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118章 断肠 17

夜风很紧,这样的夜在外面很不好过。

起初,政府没有实行公民身份证制度之前,招待所这样对内服务的地方,寻常的人没有单位介绍信是没资格入住的,直到1986年前后,才有了稍微的松缓。

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只是在核实几个人身份的时候,盛气凌人的接待员瞪大了眼珠子,看着张三会扔出的乱七八糟的小本本,什么中国龙虎山天师道皈依证、传度证……

看的惜云大汉花了眼。

直到几个人住进去的时候,那接待员仍然对张三会那稀里糊涂的证件将信将疑。

不知道为什么,惜尘执意的要和萧老头一个房间,这时候,已经将近夜半。

萧老头却躲着惜尘一般,罕见的冲起了热水澡,而且一冲就是小半个时辰。

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床边坐的端端正正的惜尘,萧老头眸子竟是一种异常悲苦的无奈之色,对于自己这个徒弟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正是因为如此,萧老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望着萧老头那瘦骨嶙峋带了八分迟暮的的身板,惜尘鼻子酸了酸,起身在桌上倒了杯热茶,便再次端端正正的坐下,目光却不离萧老头半分。

师徒两个人如此对视了半晌,萧老头轻笑一声,背着手坐下,眯着眼喝了口茶:“老三,睡吧!”

惜尘却默然不出声,只是低着头,良久,嗫嚅着说:“师父……”

“作甚?如此扭扭捏捏作甚?”

惜尘喘气声猛地急促起来,红着脸:“师父,我们师兄弟几个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可徒儿……徒儿还从未听过您的事情?”

萧老头端着的茶杯忽的僵住了,吐了一口茶叶沫子:“这很重要吗?”

“徒儿只是想知道……”惜尘站起身子,情绪极度不稳定,“你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师父,徒儿从小到大从不曾问过你,你也从不曾提起过……”

萧老头只是嗯了一声,啜完了茶,揉着脸有些疲惫的道了声:“为师乏了!歇吧!”

惜尘哽着嗓子,低声嘶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除非……除非师父心中从未把我们看作至亲……”

回应惜尘的,是萧老头的巴掌,清脆而响亮。

萧老头罕见的生气了,眼眶泛红,手掌抖抖索索的停在半空,老泪纵横:”我从小就教导你,可是你这钻牛角尖的性子却从来都不曾减过半分,老三,你如此只会越活越累!“

惜尘却倔着脸,任凭泪珠子往下落,低声吼道:”那刘元清一脉的下场还不够吗?难道师父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直到我们太一宗死得一干二净支离破碎才愿意告诉徒儿吗?早知如此,徒儿宁愿不带回小屿,任他自生自灭……“

“混账!”萧老头再次抬起的巴掌却迟迟落不下去,最后只是撕挠着把自己的胸膛挠的通红,仰头大哭:“老三啊老三,不是为师不愿说,只是有些事,你让为师从何讲起啊……”

惜尘揉了揉眼,搀着萧老头到床边,又为萧老头铺好了被褥,挤出一抹笑来:”那徒儿便不问了,总之太一宗生,惜尘便生,太一宗散,惜尘也跟着一块儿散就是!“

。。。。。。。。。。。。。。

百年的怪树虬龙一般斜斜的在河边扎了根,光秃秃的树干死气沉沉,却冷不防的又横生出一节枝桠微微吐了新芽。

墨台风其实并不知道这成片的怪树叫什么名字,当地人叫它怪柳。同样,墨台风亦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有合眼了。

眼皮子都干成了青褐色,可墨台风仍然毫无睡意。

拿手在那怪树上轻轻一抹,便会有成片成片的虫子哗啦啦的雨一样落下。

尽管夜里冷的能把人手背的皮肤给割裂,可墨台风望着月下那一望无尽的浑黄河水,忽的撕开了自己薄薄的衣衫,任凭河岸的冷风肆虐着自己的胸膛。

弯身捧起那浑黄河水,泼在自己脸上,才勉强把心里燃着那团让他近乎窒息的压抑感消了几分。

往事似曾昨日一般,有些东西,岁月并不能抹去它存在过的痕迹,反而会随着时间,沁入骨髓,愈沁愈深,只是啊,那水面模模糊糊映出的人,却早已经没了当年徒手扑倒黄羊的风采。

墨台风闭眼,有些舒坦发出一声呻吟。

解下身后的残剑,立在河岸,墨台风凝视良久,盈盈下拜。

在骆驼店老板先前的讲述中,曾说过,那个蒙古汉子苏合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骆驼店老板描述的地方,萧老头他们可能不知,可是曾沿着辽河踏遍了辽河每一处河岸的墨台风,却不可能不知道。

辽河岸的每一寸地方,都刻在他的脑海里,当年,他独自一人踏到此处的时候,这片土地,还没有那所谓的女菩萨。

女菩萨?墨台风忽的惨笑,冷眼看着河对岸不远处的的几间喇嘛庙。

庙里还燃着朦胧的青烟,顺着夜风钻进墨台风的鼻子里,钻入肺腑。墨台风有些慌乱,重新提起剑,便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

庙里的枯瘦喇嘛正异常谨慎的重新在那庙墙上挂满了异常繁奥的经布,拧开了陶罐,却是扑鼻的血腥味。枯瘦喇嘛拿刷子一遍一遍的在经布上刷满,才惊悸的最后看了一眼那闭紧的三世佛殿,弯身远远的退了出去。

弯身退到庙外的大门的时候,那枯瘦喇嘛猛的警惕的抬起了头,

相比于别处的喇嘛庙,这几间庙宇却显的有些寒酸,正门外台阶下的两尊轮廓粗糙的石狮子甚至断了一半。

墨台风见那枯瘦喇嘛看自己,从石头上跳下来,笑着问:“敢问上师,那三佛殿里面供的是什么?”

枯瘦喇嘛身子微微退了退,合掌弯身说:“既然是三佛殿,自然供的是三世佛,过去佛燃灯古佛,现在佛释迦牟尼,未来佛弥勒佛。”

“即是三世佛,上师为何如此畏之如虎?”墨台风吸了吸鼻子,伸手握向背后的剑柄,把头贴在了枯瘦喇嘛的脸上:“什么时候供奉佛祖要用黑狗血了?那不成这世道佛祖也开始嗜血了不成?”

枯瘦喇嘛猛的抬起头,眼中荧荧绿光在夜里变的异常诡异,毫无感情的道:“施主,夜深了,莫搅了佛祖安宁!”

墨台风点点头,剑鞘却落在了枯瘦喇嘛颈间:“我不找你们佛祖,我来找你们菩萨叙叙旧,无妨吧?”

119章 断肠 18

那剑鞘,分明也是生了铜锈的,如肉长的心,你永远不知道那锈迹斑斑的外壳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枯瘦喇嘛以为自己听错了,笑的很不自然:“菩萨度人世苦厄。施主即便有苦难,这半夜时分,怕也不合适吧?庙宇虽破,歇脚的地方还是有的,施主风尘仆仆,今夜先休息一晚……”

墨台风却不知为何,忽的咬牙切齿起来,神色狰狞:“是,我确有苦,只是这苦,要拿你们菩萨的命来解!”

至此,枯瘦喇嘛合十的双掌弹开墨台风压在自己颈间的剑鞘,如金石相撞,溅了一片的火星。

墨台风顺势收剑,兀自退了两步才卸去手腕上的力道,撩开枯草一样的乱发,墨台风却沉默不语,只是死死的盯着那枯瘦喇嘛,神色不断变幻,从那枯瘦喇嘛的身上,他感受不到一丝人该有的生气。

确认什么一般,墨台风野兽一样从喉间发出一声怒吼,握剑的手劈了一个剑式,剑下风起,直指那枯瘦的喇嘛。

衣衫碎裂的声音在夜间如此的刺耳,可那枯瘦喇嘛毫无反应一般,木然的立在原地,静视着墨台风。

而墨台风干涩的眼中,却一刹那变得血红,那枯瘦喇嘛暗青色的胸口,倒扣的血莲图案刺的他心口绞痛。

当年辽河岸边,第一次见到这个图案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遇见阿寻。

时隔二十多年,这个图案也早已伴随着那生不如死的仇恨一同刻入了墨台风的骨子里,而此刻,那倒扣的血莲图案却犹如一个引子,让墨台风二十年多来一直努力压抑、麻痹的情绪彻底的崩溃,墨台家祠堂前那晚的尸山血海与初见时阿寻温婉的面容不断的在墨台风眼前变幻,可无论如何却始终无法重合在一起。

当所有的神经最终被压垮的时候,墨台风便如疯子一样,提着剑跌跌撞撞的冲向了三世佛殿。

无论是先前枯瘦喇嘛的诡异举动,还是那枯瘦喇嘛胸前的血莲图案,都让墨台风错误的以为,三世佛殿里所供奉的,便是五念菩萨,而那所谓的菩萨身上,有着墨台风所有的血海深仇,也有着他所有的刻骨铭心。

墨台风却从未想过,倘若三世佛殿里供奉的真的是五念菩萨,那枯瘦喇嘛是断断不会用刷满了黑狗血的经布把三世佛殿封起来的。

对于几个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墨台风来说,他赤红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即便整日醉生梦死却无时不刻不在心底的人。

情与恨,活人与死人。

这所有,都化成了墨台风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阿寻,我墨台风来杀你了……”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夜里惊飞的几只寒鸦。

墨台风步履踉跄,喉咙里呜呜咽咽,如丧家之犬的悲鸣,得不到的回应和寂静,却只是让墨台风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愈发的卑微和愤怒。

所以,墨台风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头,努力稳住脚下醉汉一般的步伐,惨笑着撕下了那三佛殿墙外铺满的充斥着血腥味的经布。

布帛撕裂的刺啦声,在夜里是如此的刺耳,很奇怪的是,原本一直无视着墨台风的枯瘦喇嘛,在墨台风撕下那经布的时候,干瘪的嘴巴忽的张开了一条缝,发出一声极其诡异的尖叫,声音打着颤。

没有说一句话,枯瘦喇嘛甚至来不及去对墨台风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转眼间扑过来,捧着那碎开的经布往墙上按,可那原本牢牢黏在墙上的经布却只是无力的再次垂了下来,最后只落在地上燃起了绿莹莹的火。

枯瘦喇嘛眼底涌出深深的绝望和恐惧,凄厉的嘶叫着望向墨台风。

墨台风却根本无暇去注意这喇嘛,只是望着地上经布燃起的绿色火苗厌恶的吐了口唾沫:”呸,腌臜东西!“

说罢,墨台风仍旧不愿干休,冷眼淡漠的看着那三世佛殿紧闭的殿门,殿门的门梢上,挂了两个紫金色的五角木头牌子,一面杀字起头,一面镇字起头,墨台风虽只把那上面刻的符咒认出个三分,可也知晓这是比符篆还要繁奥的东西。

就连那大门上,也刻满了奇奇怪怪的童男童女的画,只是奇怪的是,那栩栩如生的童男童女画的眼底,却似乎都藏着恐惧痛苦和怨厉。

墨台风试着伸手推了推那门,沉旧的木头殿门纹丝不动,可墨台风却面色惊变,骇然的倒退了十几步。

推门的手掌已经变得乌黑。

墨台风又气又怒的指着大门骂:”阿寻,你这恶毒的婆娘,害我墨台家上上下下三百余口性命也就罢了,可是这些童男童女魂何其无辜?你把他们的三魂禁锢在此处,你于心何忍?“

自然还是得不到回应的。

恼羞成怒的墨台风便抬脚去踹门,可殿门依旧纹丝不动。

地上的喇嘛尖叫着冲过来,伸出发青的手掌,牢牢地攥住墨台风的手臂,刺耳的叫声仿佛能割裂人的灵魂。

墨台风皱眉,看着那喇嘛面上没有一丝生气的面孔,微微皱眉,神色复杂,涩声道:”尸吼?阿寻对尔等施了什么手段,让你们这些没魂儿的东西光天化日的人一般活在世上!“

大概觉得叫声太过聒噪,墨台风捏指掐印,拂过那断剑,剑身的赤红一闪而过,没入那枯瘦喇嘛的胸口。

推开了已经没了动静的喇嘛,墨台风挽了剑式,立身不动,冷眼笑道:”真当我墨台风破不开你这两块木头?“

言罢,墨台风一手持断剑立在眉间,一手竖指搭在剑柄:”天清地灵,降降三世三昧耶会明王心咒……“

断开的剑,残缺的剑身上的铜锈,忽的开始窸窸窣窣的抖落,剑刃的断裂处,却如同活了一般,一把半虚影的剑自断刃而生。

墨台风舞了两个剑式,忽的泣不成声,哽咽道:”二十多年不曾出鞘,我墨台家的剑,一直在我心中,阿寻,墨台剑家剑印七式,只为杀你……“

120章 断肠 19

墨台风持着剑,注视了良久,才缓缓起身,剑影自那两块繁奥的符令中间自上而下缓缓划开,门上栩栩如生的童男童女画一瞬间活过来了一般,如剥落的纸轻飘飘的落在墨台风脚下,化成无数道夹杂着哭声的旋脚风。

墨台风看着起风的夜,惨笑道:“此处就不要再逗留了,若我敌得过那恶毒女人,你们的仇我就也一同报了。”

话落,脚下嘤嘤诉诉的阴风徘徊了几次,便各自散了去了。

或许是错觉,阴风尽去之时,那三佛殿的殿宇忽的晃了晃,晃的墨台风头有些发晕,像站在了摇摆不定的甲板上,自肺腑而蔓延开来的呕吐感让墨台风呜哇呜哇的有些站不稳。

墨台风有些惊异,这分明是地气动摇的征兆,他只是破开了门上禁锢人魂的恶毒禁忌,却缘何会动了地脉?

剑起剑落,三佛殿的厚重木门裂开,墨台风飞身几步撞了过去,那木门就彻底的碎了开来。

那三佛殿里,黑的没有一丝杂质,隔着门口望过去只能依稀的看到几盏燃着的蜡烛摇曳着豆一样的绿色火苗,扑鼻而来的,是刺鼻的热浪,夹着血腥味。

紧接着,便是墨台风毕生难忘的一幕,三佛殿如泄开的闸口,血气自顶上而下滚滚而落,浓重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墨台风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这样的景象,也从未遇见过,那股来自灵魂上的沉甸甸压抑感,让他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不远处辽河的水,不知道何时已经变的波涛汹涌,尺长的鱼张圆了嘴,喘着粗气逃一样跳上了岸,在泥土中扑腾着挣扎了两下,翻白的鱼肚,渐渐黑掉的时候,便僵住了。而伴随着水浪起伏之中,四四方方的木头一角一闪即逝。

夜也变了。

墨台风仰望着夜空中翻涌的乌云,直到那乌云中扯出一道狰狞的淡青色闪电的时候,墨台风面上已经是黄汗如雨。

“阿寻……”墨台风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呢喃的语气已经开始迟疑,失魂落魄的滚入那三佛殿中。

然而三佛殿里,那燃着的蜡烛却带不来一丝一毫的火光,反而是如同实质的煞气,刺的浑身肌肤撕裂了一般的痛。

扯下敞开的衣衫,墨台风捏指,黄符燃起,又引着了衣物,抛到了那供奉着蜡烛香火的佛案之上。

终于看清了……

三佛殿里,冷不丁的响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这儿,并没有什么阿寻。墨台风神色扭曲,浓重的惊恐之色忽的凝固在脸上……

。。。。。。。。。。。。。。。

河岸旁,空气里的烤羊肉味儿似乎把夜里的寒气驱走了不少。

徐宏晔举着比他半个胳膊还大的羊后腿有些不好意思的碎碎念说:“你别怪我,我没钱了,住了店就吃不起肉了,我现在吃了肉,所以咱们就不能住店了!晚上冷是冷了点,可是羊肉还是很好吃的!我以前在终南山的时候,每天都吃大米饭菠菜叶子,油也是菜籽榨的,都是道士,凭什么我吃了肉就要挨师兄揍,我师父还经常偷酒喝,我一直也想尝尝。小鬼女,反正你也是不怕冷的,我虽然怕冷,可是我更想吃羊肉。对了,你让那个穿着黑袍的高个子去弄点儿钱,不然明天晚上我连羊肉也吃不上了……”

潇潇略显苍白的嘴角漠然的撇了撇,扭过头不看徐宏晔,只是皱着眉看河中越来越躁动不安的水。

徐宏晔却提溜着一条子撕下的羊肉,提溜在潇潇的面前晃来晃去:“来,张嘴!”

这样的语气,潇潇似曾相识,她记得那时候,胡飞拿着从家里摸来的钱买了好吃的,总会耀武扬威的路过平头铁蛋儿家的门口,然后就这样当着平头铁蛋儿的面冲他们家门口的小黄狗用这样的语气说:“来,张嘴……”

等到那狗崽儿真的憨憨的张嘴时,胡飞就吧唧扔到自己嘴里,然后打胜仗一样飞一样拉着袁屿和自己跑开,为这事儿,平头铁蛋儿没少揍他们家养的那没出息的狗崽子。

当时的潇潇并不明白胡飞怎的就这么容易开心,就连袁屿也会跟在后面腼腆的笑,潇潇从来不笑,只是看幼稚鬼一样看着他们两个。

徐宏晔只是无趣,他本以为这样的动作定是会激怒这小鬼女的。

可潇潇的脸上,徐宏晔却并未见到潇潇变脸时的那副冰冷又狰狞的面孔。

潇潇只是拿白生生的手指碰了碰,目光却罕见的柔和了下来。

徐宏晔仿佛被惊吓到了,缩着身子说:“你别以为你对我脸色好一点我以后就不敢对你动手了!”

潇潇茫然的看着徐宏晔,只觉得面前这人比被胡飞逗的那狗崽儿还要没脑子。

潇潇才不会管这些,只是指着徐宏晔的腰间一个布包。

徐宏晔很快明白过来,放下羊肉翻开了布包,里面是两面乌木尺,两截断开的笔,徐宏晔却把那两截断开的笔扔了出来,讥笑说:“你以为我真要帮你修笔啊?切,你是鬼女,我帮了你,回师门是要受大惩罚的!呐,还给你!不过我也没骗你,我跟你来这儿,就是想看你怎么对付那姓袁的小子!听说太一宗的人都来了!反正他们也没几个人,你别指望我出手帮你,你是鬼女,我们是道门正派,我最多不帮着他们欺负你就是了!”

潇潇的眸子渐渐的阴沉下来,目光落在地上那断开的两截笔上,只逗留了片刻,便挪开眼光厌厌的转身离开。

徐宏晔重新嚼起了羊肉,又随手把那两截笔扔进了布包里,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说:“这断笔,我全真的阴阳尺倒是的确有八分把握修好它,可是,这如此邪性的东西,要弄好它,是逆天而行,而且只怕修好了这笔,我全真的镇派之宝阴阳尺灵气也会十去八九,就成了两块废木头,沾了这样的因果,即便老天爷不降雷劈了我徐宏晔,拿两块废木头回师门,师祖他们也会活活剥了我的皮,为了你这个小鬼女这么做,除非我徐宏晔疯了……”

徐宏晔话落,天际乌云之中的淡青色雷丝蛇一般缠绕而过,惊的徐宏晔呆呆的坐在原地。

与此同时,招待所里躺在床上的萧老头忽的惊醒,面色剧变,颤身跌下了床……

121章 断肠20

夜里一闪即逝的雷丝,对于极大多数人的生活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在次日清晨,拾粪的老汉照旧重新用扁担挑起了他的筐,馆子里的灶,也照旧重新燃起了火,而早起的人也照旧做着昨日做过的事,世事寻常不过轮回反复而已,大概只有在如此反复中,人心才能生出安全感来。

对于昨晚夜半惊醒跌下床的事,萧老头只字不提,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可是,只有惜尘知道,昨晚萧老头跌下床的那一幕,究竟有多失态。

而想起昨晚萧老头跌下床后告诉自己的话时,惜尘手里的筷子却猛的哆嗦了下,碗里油腻腻的奶茶也洒了张三会一裤子。

萧老头说他做了梦,梦见了老二墨台风。

梦里,墨台风嘴里喷着血,张着已经合不拢的嘴说:“老头儿,我酿下大错了……你快回太一宗!”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把断剑,就插在墨台风的心口处。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梦境,让昨晚的萧老头手脚冰凉了半宿。

只是今日一早起来,萧老头就若无其事的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甚至在招待所门口的早点摊吃饭的时候,比谁吃的都有胃口。

惜尘虽然觉得这样的梦带了七分的荒唐和不真实,可依然让他心里惶恐。

饭到了嘴里,嚼到了喉咙,却始终无法咽进肚子里,毫无心思吃饭的惜尘猛灌了一大口汤水,喉结如反刍的骆驼一样咕的吞了下去,才问萧老头:“师父,咱们今日走不走?”

“等等吧,小五还未醒!”萧老头神色莫名的有些疲惫。

袁屿其实是已经醒了的,醒来也未多久,只是发现屋子里的人都不在,袁屿也就只好趴在窗户边看远处以西人头攒动的街。

被子很薄,可屋里的煤炉子却把整个房间都烤的暖烘烘的,可能是窗子开的太小的缘故,碳气有些重,心口闷闷的,浑身也不舒服,头疼还未散去,自然也没有什么吃东西的欲望。

袁屿把窗子开大了些,才觉得扑面而来的凉气让人骨头都轻快了不少。

萧老头他们吃饭地方离得很近,况且在这样的地方,视野又格外的开阔。所以,袁屿只微微推了些窗,便看到了坐在油腻腻长条凳上的师父师兄小师姐。

长相凶恶,却异常安静的蒙古獒,懒懒的趴在桌子下面,对小道姑偷偷扔到跟前的食物闻也不闻。

看到师父师兄他们的时候,袁屿心里忽的踏实了很多,就连那折磨他一宿的头疼感也褪去了不少。

小道姑很是失望这极为威武的狗子不吃自己的投食,然而抬起头时,却正恰巧看见那半开的窗里袁屿投过来的目光。

感受到了那目光中含着的笑意,小道姑也由心的咯咯笑起来:“小师弟呀,肚子饿不饿?”

小道姑这猝不及防的声音,萧老头、惜尘、惜云大汉还有张三会同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顺着小道姑的目光诧异的看过去。

袁屿有些不好意思的搔着后脑勺,索性把窗全推了开来。

惜尘有些慌乱的站起身,话语里却带着欣喜:“小屿,你刚好起来,不要乱动,等着,师兄去背你!”

即便是师兄,袁屿仍有些羞于如此的矫情的让人去背。

袁屿牵着惜尘的手来的时候,桌下卧的蒙古獒翻翻身子一声不响的走了。

而远处,车声忽的重了起来,是那种拉着响的车声,还未坐定的袁屿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人头攒动处,多了好些蓝底白身的便三轮,写着公安。

这时候,馆子里上了年纪的男人探出个头,挥舞着毛巾用六分东北味儿的口音吆喝了一句:“噶哈呢那是?“

远远的有人回了句:”熊了,死了,外面的!“

那人或许是馆子老板的熟识,搓着手跑过来坐下,瞥了一眼袁屿他们:”像是外面来的,也不知咋,没气儿了!手上攥着个铜盘子!照我看,不是寻常人!“

馆子老板擦擦手,递了一碗热茶来:”难怪,我寻思着要是本地的,该有哭丧的响儿才是!“

那人喝了口汤,满不在乎的甩甩手:”谁知道,估计顶多拉走了也就算完事了,不管它!“

张三会撂下勺子,扔到碗里,看着惜尘,皱眉疑惑的道:”铜盘子?“

说着,张三会率先起了身,后面惜尘他们结了钱也脸色不太好的跟过去。

到了地方,趁着得乱的功夫,袁屿跟在惜尘后面挤开人群钻了进去,而就是这个时候,几个人的脸色真正的变了,袁屿看的分明,那所谓的铜盘子,原来是个黑底儿金字的风水盘。

地上的人浑身如泥猴子一般,看不清年岁,衣服上干掉的青泥又蒙了一层清晨的白霜,头发紧巴巴的刀子一样支楞着。

只是死攥着铜盘不放的手,有些怪异,食指自手掌根处,像被什么东西连皮带骨的咬了去,而裸露的指关节骨,已经如同墨一样。

带着警帽的人用套了白手套的手想把那铜盘子给拿下来,刚碰过去,尸体的巴掌却如烂掉的豆腐一样,成块的的掉了下来。

张三会不知为何突然骂了声娘,冲过去撕扯住死人身上满是泥巴的衣服一角整个儿翻了过来,张三会扯掉死人最外面穿的早已无法辨认的衣服,冲着惜尘几人道:”惜尘,你们来看,这人穿的里子!“

说着,张三会又挽起死人腿上宽大的过分的裤腿,入眼的,却是打的整整齐齐的绑腿。

张三会有些话没说出来,可是惜尘很明白了张三会的意思,死的人不是那些为以先天八卦八煞黄泉地盘正针二十四史山分金术等寻墓走险的,不管是那斜对襟的天青色里子,还是那打的整齐的绑腿,都意味着,这人很可能是正儿八经的道门中人,盗墓贼很少有独自行动的。

惜尘下意识的抬了抬自己的膝盖,自己的腿脚,也打着绑腿,只是打在了里面,外面用稍微的裤子套上了而已,萧老头、袁屿、小道姑、惜云大汉甚至张三会皆是如此。

别无他意,这只是他们的习惯而已。只有正儿八经在山上或者观里呆惯了的出家人才会有这样的习性,散道士却很少会如此做。

可是张三会这样贸然的冲进去,几乎等于破坏案发现场,这样的举止,在执法的眼里,是很有嫌疑的。

张三会又摸索着从死人身上抖落一个布包来,里面叮叮咣咣的散落了一地在常人眼里很奇怪的物件来。

这时,为首穿制服的喝了一声,三五个人朝张三会扑了过来……

人堆里不起眼的地方,当张三会扯开死人身上的外套露出那天青色里子的时候,卜羲怀文的瞳孔,猛的缩了缩……

122 断肠 21

热闹越大,看热闹的人便会越欢喜,只要与自己无关,任凭那热闹之中的人会有怎样的结果,他们大抵都是不会去关心的。

所以当三五个穿制服的扑向张三会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劲头更足了,甚至有人吹起了马哨。

可是如此纷乱的时候,卜羲怀文脑子里却空白的厉害,脑门嗡嗡的响,他不认识张三会,也自然不会去关心张三会怎样,他在乎的,是地上死人的布包里被张三会抖落出来的东西。

朱砂、青墨、三清铃,三皇、斩鬼、道经师宝印……

这些东西,他全认得,他们赶尸一脉,其实算不得道士,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借术数衍生出来的一个登不上台面的旁门而已,可对于这些东西,卜羲怀文却自认远远要比那些牛鼻子了解的多,毕竟,这些东西,是他们黔南赶尸一行自古仰仗吃饭的家伙什。

把自己这一脉的传承说成饭碗,可能会有些俗气,甚至对传承有些不尊重,可事实就是如此,只是如今的世道,他们这碗饭,已经端不起来了。

三清摄魂铃,朱砂青墨,绘符点天灵,道经师宝印,驭使鬼神,五雷斩鬼印,尸变者,印于尸体印堂,镇尸怨化死煞……

这些东西,是每一个领尸的师父随身保命的东西,青布衫,青布帽,铜盘铜锣烂草鞋……世人称穿着这样道袍的法师叫赶尸匠。

而地上的死尸,只孤身一人,也正应了卜羲怀文记忆中长辈所说,赶尸者,无论尸多尸少,尸队中,只能有一个活人,这唯一的活人便是赶尸匠,如此只是为了避免尸体过多接触人之生气。

一旁的卜希姑娘没见过自己的哥哥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摇着卜羲怀文的手臂:“哥,你怎么了……”

无妄小和尚正低头诵着超度的经文,头上套了一个大皮帽,借此来掩盖他和尚的身份,以免引起人的注意。这是卜羲怀文要求的。

卜羲怀文似乎完全没听到自家妹子的话,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如同很多充满禁忌的老行当一样,他们赶尸一脉,到如今其实也只活在了古书典籍和长辈老人的口中,至少卜羲怀文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意义上的赶尸人,徒有其术,无有其用。

卜羲怀文依然记得家中长辈回忆起时说:“那时候,赶尸一脉,如这漫天散星一般,隐于黑夜之,每当太阳升起之时,便在世人眼中肖匿身影,赶尸一脉散于天下各地,隐于繁华喧闹之中,每逢世间大乱的时候,赶尸一脉便会自暗中倾巢而出,顺天意,明人心,非客死他乡者不赶,非以财货为目的,赶尸一脉就如同当今这世上的铁路一样,只是他们赶尸人所架起的,是芸芸众生死去之后一个落叶归根的归途……”

说到最后的时候,那位长辈却很释怀的笑着说:“众生祸,赶尸活,然众生祸,却非吾等之福,若世间安定,我等赶尸人便是永消又何妨?”

世间传言,最后一个赶尸之店,存于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有人曾在重庆打铜街一个青砖黑瓦的破落屋檐下的破旧的门框上看到过一行青墨所写蝇头行书,上面写着”代办赶尸还湘“。

还湘,却不是还乡,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赶尸一脉的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开始刻意的收拢,最终真正意义上消失于瓦市之间。

据卜羲怀文所知,他们家中长辈最后一拨穿上天青道袍,天青布帽各自陆续外出的,是他二爷为首的一众,而那时候,正值抗美援朝,只是那些人出去之后,便至今不曾回来过,家里的族亲说,他们很可能死在了异国他乡之地,为别人赶了一辈子尸,他们赶尸人死后,却无人送他们的尸骨落叶归根。

卜羲怀文也曾问过,近十年的混乱期间,也是死了不少人的,却为何不见他们赶尸一脉的影子?

长辈苦笑着告诉他,丧失人性的人,比丧失生命的尸要可怕的多。

后来,卜羲怀文渐渐明白了长辈话语中的含义。

那么,既然这近几十年,赶尸人早已销声匿迹,这地上的死尸从何而来?若真有赶尸人再次出世,他黔南卜羲一脉身为世间赶尸势力之中最重的其中一个,不可能不知。

最让卜羲怀文茫然的是,是这地上死尸被张三会扯下的外袍,那外袍被泥土裹了一层,怎样的死法才能如此狼狈凄凉?

即便是盗墓之人死后的灰头土脸也远远不及如此。

这人,仿佛是活脱脱从河水淤泥之中滚落出来的一般,只有如此,只有浑身浸湿,外袍才能被泥土裹成这般模样。

卜羲怀文木然的从嘈杂的人群中一步步走到那尸体之前,附身嗅了嗅那死尸的外袍,入鼻的,却是河中淤泥独有的腐烂腥臭之气。

摊开死尸的脖颈,乌黑的颈间,灵势已经涣散开来的符咒,映入卜羲怀文眼中,之后,卜羲怀文便拍拍衣袖,匐到在地,久久不起。

卜希姑娘有些不知所措的蹲在卜羲怀文身前:”哥啊,你别吓我,爹娘如果知道你对一个不明不白的死人行咱们一脉的大礼,还不扒了你的皮!“

卜羲怀文目光渐渐的凝重了起来,拉着自家的妹子的手,涩声道:”卜希,给长辈见礼!“

卜希姑娘便傻眼了,看着自家哥哥,呆呆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边,三五个穿制服的人奈何不了张三会,自觉脸上无光,而一旁脸颊消瘦的派出所老所长却一直拿狐疑目光的看着张三会腰间与地上死人颇为相似的黄布袋,出于一个老警察的直觉,老所长非常笃定张三会的身份与地上死的这人定是有些什么关联的,可当老所长眼角余光扫到人堆里的惜尘萧老头他们的时候,脸色猛的白了白,这些人,是有组织的……

可猝不及防的,却听到死尸旁边有人说”给长辈见礼……“这样的字眼。

打量了许久,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老所长没由来的长长松了口气,擦去额头的淡黄的汗渍,皮笑肉不笑的裂开嘴,食指和大拇指搓的极为厉害,冲卜羲怀文说:”哎呀,那个小伙子,这是你长辈啊,这就妥了,你说吧,这个案子看样子悬的很,叔干了这么长时间,死时这怪样儿的,还真没见过,你说吧,你要是说立案,那咱这就往上面领导报,就是啊,这不清不楚的,可要费一番功夫啊……“

卜羲怀文却看也没看老所长,低声道:”不用了,查不出什么的!“

老所长有些失望,随即又开心起来,爽快的拍着卜羲怀文的肩膀说:”节哀顺变,要是这样,那行,你抽空到所里做个笔录,签个字儿,这尸……啊,你是哪儿的,叔派人开车把人给你送过去,好好葬了……“

卜羲怀文自然又拒绝了。

如此,落得一身轻松的老所长赞许的看了两眼通情达理的卜羲怀文,就挥着手遣散了人群,自己个儿带着人也一溜烟的散了。

只留下张三会、袁屿萧老头他们几个人疑惑的看着卜羲怀文。

123章 断肠 22

没了热闹看,人群便又觉得大清早的这尸体不免过于晦气,所以尽数散了去,有不走的,也被家中人连扯带骂的赶走了。

地上除了那已经烂掉的黄纸,散落的其它东西都被卜羲怀文极为小心的捡了起来。

古墨可入药,墨越老,便越珍贵,但时间太久的墨,会碎掉。而地上散落的青墨还算结实,卜羲怀文却看不出这墨的年代来。

一切收拾停当,卜羲怀文却迟迟没有去动地上的尸体。

“你那手上的墨,当有几百年了,存至这副模样,已是难得,明古墨至今多已不能用,所以,你手上那块青墨应是清时之物,旁人不识货只知看热闹,你小子有眼光,胡乱认个死人当长辈就捡了个大便宜,这墨若拿出去,能在俗世卖个天价来!”

萧老头眼睛挪也不挪的看着卜羲怀文。

张三会猛的一拍脑袋,诧异的看着萧老头:“那岂不是说,这地上的死人也是清时的?”

卜羲怀文头皮猛的发紧,这才抬起了头,细细的看了萧老头一行人,方才人多混乱,如今冷清下来,卜羲怀文却忽的觉得梳着三七分油头的张三会那张白净面皮异常眼熟起来,而看到袁屿的时候,卜羲怀文眼皮子猛的睁了睁。

他这才想起来,眼前跟这些人,是见过的,都是见过的!

在江西时,龙虎山天师府,有过一面之缘。

而卜羲怀文在去龙虎山的众多人中,一直充当的只能算个不起眼的路人。

见张三会他们并不识得自己,卜羲怀文也不点破,只冲张三会说:“古人拿不得今时之物,今人却能拿得古物,凭一个古墨,证明不了什么!”

张三会无以反驳,萧老头又说:“不止这墨,你拿起来的其他东西也一样!你既然说这是你长辈遗骸,那为何迟迟不动作,莫不是想拿了东西把这尸骨还弃在这里不成?”

“自然不是……”卜羲怀文语气忽的激动起来,顿了顿,良久,忽的又涩声说了一句:“尸毒入骨,侵腐全身……”

这后半句话,已经隐隐能说明什么。

萧老头突然笑了:“即知是尸毒,便不是外行人!”

见卜羲怀文不说话,萧老头又道:“不管怎样,人死的时日,绝对是不短了的,我只是不解,这尸体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而袁屿忽的指着远处:“是从那儿来的!”

袁屿指的方向,在尽头处,是横流而过的西拉木伦河。

袁屿说,那条河面之上,黑气蒙蒙,顺河而至,似乎在一同涌向一个地方……

话没说完,袁屿的嘴巴,就被脸色苍白如纸的惜尘堵住了,然后,拉着袁屿急匆匆的回了招待所……

。。。。。。。。。。。。。。。。。。。。

尸体被卜羲怀文烧掉了。

夜幕降临之时,卜羲怀文兄妹俩和无妄小和尚站在了辽河岸边。

卜希望着自己哥哥略显凝重的背影,问:“哥,寨子里长辈让咱们出寨,不就是去龙虎山吗?咱们跑到这里来图什么啊?还有啊,那死人要真是咱长辈,尸体怎么可能落入河中?”

卜羲怀文蹲下身子,悠悠然的道:“小希,古籍记载,清初,我赶尸一脉最早其实被称为运尸,因为起初,我们一脉运尸所走之途实为水路,以尸船运尸,只是不知何故,运尸之船,往往易途中突然倾覆,不知所踪,有人说乃是水中暗礁之故,也有人把原因归于河流湍急,可是诡异的是,为何唯有尸船变故横生?从一开始,都没有人知晓其具体原因!因为凡是倾覆的尸船,从未有一个运尸的人活着出来过!小希,你还记得今日,太一宗萧长辈所说的话吗?他说,今日那尸体上所带那些东西,都是清时之物……”

卜希姑娘更加茫然的看着自家哥哥:“那哥哥,我还是不明白,咱们到这鬼气森森的河边做什么?”

卜羲怀文却突然拉了小和尚过来,作揖行礼,惊的无妄小和尚手忙脚乱。

卜羲怀文说:“无妄,我有一事相托!”

无妄小和尚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带小希回去!”卜羲怀文看着自己妹子,话语却异常坚决。

卜希姑娘自然不愿意,责怪道:“哥,你又让我回去!不回!除非你也回去”

卜羲怀文笑道:“带你来此处,只是让你认认路,托你回去,自然是有事情,我写了一封书信,你交给寨子里的长老,这封信对我们黔、湘赶尸的传承异常重要!有大事将生,我赶尸一脉数百年大秘辛或许能揭开它冰山一角,哥哥一人在此处,到底是势单力薄!”

说着,卜羲怀文将用红蜡封好的信封塞到卜希姑娘手里。

这次,卜希姑娘到底没有再使性子,握紧了书信,撇嘴看无妄:“不要他送,整天闷得像个葫芦,除了念阿弥陀佛,人家打他骂他,也不还手,不还口。气死人了,路上真出了什么事情,我还要看着他!”

无妄红着脸不说话。

卜羲怀文皱眉:“无妄是出家人,本就没有必要同我们一路,当初是你要闹着缠着人家同我们一块的,这会儿又说这些,是不是家里把你宠的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了?让无妄把你送到黔、湘地界,有了苗家寨子,我才可以放心,”

卜希姑娘自觉理亏,嘟囔说:“我在自己也能回去,小和尚还是云游去吧!”

卜羲怀文气道:“赶紧去吧,坐今夜的车,越早回去越好!”

无妄小和尚低着头慢慢吞吞的跟在卜希后面走了。

。。。。。。。。。。。。。。。。。。。。

招待所里的气氛有些沉默。

袁屿并不知道这样的沉默,只是因为自己白天的几句话。

良久,萧老头突然坐起来,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咱们也该去了”

惜尘他们猛的抬起头。

“去找老二……”萧老头笑意敛去,手指微微颤抖。

卜羲怀文独自一人在河岸边盘腿坐了很久,身旁摆着研好的墨,直到估摸着自家妹子差不多也该走远了,卜羲怀文才眯着眼看辽河中的河水,水面的风,带着几分腥气。

那缓缓流动的河水之下的暗处,似乎总有模糊的黑影顺水流过。

卜羲怀文拿青墨在黄布之上写下‘三魂居左,七魄守右,回神反婴,奉召醒魂……“

写罢,卜羲怀文将黄布包了一截焚烧过后的残骨进去,抛进了那缓缓河水之中。

黄布立在水中,卜羲怀文又拿出了那尸体留下的三清摄魂铃,迎风摇动起来,那黄布突的打起了旋,河水以黄布为中心,突的停止了流动,那河中,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在不甘的嘶吼,似乎想奋力的挣扎着冲破什么……

124章 断肠 23

人其实都不喜欢孤独,卜羲怀文也不喜欢,他之所以固执的骗走卜希和无妄,说到底,其实是在害怕。

和苗疆的蛊寨不同,赶尸一脉这些年一直在避开寨子中的女眷过多的接触他们的传承,这一点卜羲怀文很清楚,就连寨子这几年最新诞生的男丁,家中的长辈也很奇怪的没有去主动的传授什么,甚至已经开始着手把他们送到了外面,如此做法,日子久了,就会出现传承的断层。

而寨子里的长辈却似乎在刻意的去斩断自己这一脉的传承……

无妄这时候应该带着自家妹子走远了,卜羲怀文从来不会去担心无妄会辜负自己托付的事情,他对无妄的品性有着充分的信任,可是,却也有点惋惜,惋惜的是,无妄是个和尚,还是个本分又虔诚的小和尚。

河里的水已经开始翻腾起来,卜羲怀文的脸色慢慢的就变的煞白,死在水里的人,通常灵魂也会徘徊在水中,亦或者游荡在河岸。

卜羲怀文不知道这水中到底葬了多少冤魂,才会引起如此剧烈的景象。

水中的黄布猝不及防的铺展开来,在月光下泛着黑色的河水中平平整整的铺成四四方方的一块金黄,任凭那河水如何的沸腾,那黄布都始终安稳如一,而黄布原本包裹的残骨,就那样安静的躺在的黄布之上。

清时,尸船总是倾覆,这引起了最早一批赶尸匠的注意,而但凡去试着揭开其中谜团的赶尸匠,最后也没逃脱魂丧茫茫河水的厄运。

河水拍在卜羲怀文的身上,刺骨的冰凉让卜羲怀文浑身打了个哆嗦,口中的醒魂咒却猛的又凌厉了几分,在狂风呼啸中,显得格外的单调和诡异。

而让卜羲怀文开始心悸的是,夜里的乌云被狂风吹的涌动,遮住了那轮月,这不是好兆头。

似乎正是为了应验卜羲怀文的预感,夜里突的起了惊雷,凌空炸开,电闪与雷鸣只在一瞬就同时迸发开来。

卜羲怀文面如土色,醒魂咒怆然断开,戛然而止,只是腔调怪异的踉跄着啊啊跌倒在地。

卜羲怀文惊恐的望着河面,那如血一般的浓稠河水,翻着浪打过来,随着河水起伏的,是人密密麻麻的头颅,枯黄的眼直直的望着卜羲怀文,仿佛极力的挣扎着想从河水中挣扎着跳出来,可从始至终却只能露出一个面目可憎的头颅,最后愤怒张着嘴呼啸着发泄自己的不甘,卜羲怀文甚至能看到他们张口时腐烂的喉头。

人嬉笑怒骂哭泣,会发出声音,其实也就是气与魄所引起的共振频率,尸吼其实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气,尸内淤积的负面气场,如同一个风口,所以尸吼声多如风哮。

当尸吼声浓重到一定地步的时候,足以把活人的灵魂撕裂。

卜羲怀文眸子恍惚片刻,就渐渐的呆滞起来,木然的直起身子,一步步迈向河水中央,只是浑身在不断的抽搐,嘴角有白涎淌在胸口,这是三魂无主的征兆。

眼见卜羲怀文一步步的跨过来,河水中漂浮的的面孔,猛的扭曲起来,青白的嘴唇上下开合,如蛇吐信子一般嘶嘶的迎上卜羲怀文。

当卜羲怀文一只脚刚刚离开河岸,那血红色的河水中便猛的伸出无数道手臂来,死死的攥住卜羲怀文的脚腕,又狠狠的落下去。

卜羲怀文的头发自河面散开,在一片血红中荡漾开的墨晕,极为的刺眼,最后,头发也不见了,只有闷闷的气泡,咕咕的越来越小……

炸雷再一次落下,把黄布中的残骨劈成了粉末,月亮不见了,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河岸上淤泥中的三清摄魂铃突然自己诡异的自己剧烈摇动起来。

那黄布上却渐渐的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青衣青帽烂草鞋,模糊的眉眼,却带了一股清气,那人眉目倒竖,冷眼看着身下的血红,还有河面上嘶嘶吐信的人头,忽的张口愤怒的发出一声轻吒……

河岸上的三清铃摇动的频率似乎超出了自己能承受的极限,最后发出一声哭一般刺耳的响,便裂的粉碎。

只剩倾盆大雨还在肆无忌惮的下着,泥水汇入河中。

镇子里,起夜的人茫然的看着这猝不及防的大雨,伸手接了一掌雨水,凑在鼻下闻了闻,浓浓的土腥味,起夜的人脸上的茫然也就化成了浓浓的喜悦,自顾自的低声嘀咕,下大雨了,这就意味着,冬天彻底过去了,这种程度的大雨过后,草原上的草,会生长的很快,就是啊,很奇怪,这春日的第一场雨,也未免大的有些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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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南卜羲家的祠堂里摆满了油灯,一列列呈梯状摆到了祠堂最顶处,不下万盏。

而绝大部分的油灯,已经灭了,落满了灰尘,油灯里的油早已经枯了。

而参差不齐还燃着的油灯,只有最下方的三列,那意味着还活着的三代人,那些还亮着的油灯,每日清晨都会有人来为它们添满灯油,而每一盏油灯下的灯柱,都用三角黄符裹住了一个人的姓名。

最下方中间的一盏,已经亮了二十多年,这时候却忽的灭了,只剩灯芯上一个暗红的火星,忽闪忽闪的挣扎着,与此同时,最上方的中间的一盏古迹斑斑的油灯,却遥相呼应一般,生出了一丝莹绿色的火,那盏老灯下的黄符,早已经烂掉了,露出灯柱上充满古意的几个字,卜希辰砂。

辰砂,古人以湘西辰州朱砂为最,称辰砂,朱砂对赶尸一脉虽重,但拿来做自己名字的,非痴则傻!

火车上,无妄小和尚自然没有多余的话讲的,费心费力的讨女孩家欢心,实在太难为他了,所以只是只是从经箕中捧了一本经书来默念。

卜希姑娘忿忿的不理会无妄,只是翻来覆去的打量着手里用红蜡封好的信,她的性子,恰恰与无妄反了过来,心里想着,哥哥好端端的去写信都不愿告诉自己到底藏了什么事,真是坏死了,如此想着,卜希姑娘缩着脑袋,眼睛狡黠的转了转,便一点点的刮去了凝固的红蜡,大不了,看了之后用蜡再封上就是……

卜希姑娘满怀期待小心翼翼的取出了信,看了一眼,便愣住了,接着,面上的红润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煞白的脸色和惊恐。

因为那信封里,封的只有一张白纸。

“哥!”卜希姑娘只带着哭腔长长的喊了一个字,便昏了过去。

惜尘他们刚出了们,就猝不及防的下起了瓢泼大雨,手忙脚乱的去寻东西避雨。

萧老头抬头看着雨夜中的电闪雷鸣,没有来的发出一声惨笑:“红毛绿鬼不化骨,夜肥昼瘦害人精……”

125章 断肠 24

卜希的突然昏迷,着实吓坏了无妄。

而无妄还来不及去做些什么的时候,卜希却又突兀的翻身起来,明明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却哭喊的像个泼妇,闹着要回去找哥哥。

无妄非常不理解卜希为何如此的无理取闹起来,只是涨红了脸,死死拉着她的衣袖:“你哥哥说了,让我把你送到地方!”

卜希只是极为不耐的红着眼眶,甩翻了无妄,声音尖利:“滚!”

无妄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份生气表示出来,只能把脸涨的更红。

卜希双手举着那张白纸,身子软软的瘫在走道上,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封白纸,意味着什么!哪里是让自己去送信,哥哥他分明只是在找个借口赶自己离开……

。。。。。。。。。。。。。

惜尘他们躲在屋檐下避雨,惜云大汉说要为袁屿和小道姑寻两幅雨具来,他们身子骨还没长成,天又冷,受不得冷雨激。

被雨水浇湿的衣裳紧紧的贴着皮肤,所以动作起来就很难受,张三会随手撩开散落在额头的头发,目光却忽的呆滞了,惊悸的说:“你们看,你们看!”

张三会指的地方,乌云中如裹了一团赤红的火,随着乌云聚集的越来越浓厚,那赤红色正逐渐暗淡。

惜尘揉着被雨水浸的酸胀的眼,也惊住了,颤声问萧老头:“师父,这是何天象?雷势已成,却为何能被乌云遮蔽,迟迟不落?”

“狗屁的乌云,惜尘,你看不出来吗?”不等萧老头回答,张三会惶恐的拽着惜尘的肩膀:“那他妈是尸气!天雷本至刚至阳,却被滔天聚集的尸气,硬生生的阻了将落的雷势,不是天雷不落,是落不下来!”

“怎么会这样?”

“还能怎么,无非是有东西想要出来,老天爷又容不下它们……”

张三会的话只说了一半,惜尘的心底就飕飕的窜着寒气。

镇子上的路不太好,也可能是走的太急,冒雨晚回的夜归人,在惜尘他们跟前跌了几个跟头,那人抬起头目光狐疑的看着惜尘他们,最后缩着脑袋推开了自家的门钻了进去,临了,又探出个头来喷着酒气:”快来家里避一避,狗日的闹邪了!河里闹邪了!“

见惜尘他们只是发楞,那人一脸的恐惧:”满河都是船,前阵子还在落雪,这节骨眼的河,还未完全解冻,按理,不走船!“

张三会迟疑不定看着眼前这半老的精瘦汉子,问了,才知道,这人是码头守夜的。

辽河古航道,乾隆至光绪年间曾达到鼎峰,曾一度是东北方地区和中原沟通的黄金水道,但由于本身的水量、淤患、以及季节性等诸多不利因素,日渐衰落,民国年间政府欲重振辽河航道未果,新中国成立后,陆路连通,辽河航道终成昨日黄花。

但这时候的惜尘他们没心思去想这些,也没工夫听这满嘴酒臭的人把他的遭遇讲个痛快,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惊骇和不安。

之后,便再也顾不得这漫天的磅礴大雨,冲入雨中。

袁屿被惜云大汉扯着手,走得飞快,袁屿听了那人的话,却不知为何隐隐的有种熟悉感,他还记得,当初在家里的时候,总会听人有意无意的提起过,他们村子的江边,当年曾出现过的鬼船。

一直跑到河岸旁的时候,袁屿才明白,方才那个人并未骗他们。

确是满河的船,几米长的乌木船挂着惨白的破帆,饺子一样铺满了河面,只是那些船,明明近在眼前,却总是让袁屿生出一股不真实感,因为那些船,都是逆水而行的。

而真正让袁屿奇怪的是,每条船上,都站了一个人,他们甚至连打扮也是如此的相似,天青色的道袍似乎不知道浸泡了多少岁月,烂掉的草鞋夹在脚趾缝,满是淤泥,似乎连雨水也冲刷不去。

唯一能让袁屿生出亲切感的,是他们身上背的剑,暗淡无光的桃木剑。

那些人就如此的站着,任凭风雨吹打,船身摇晃,他们都只是木然的站着。

惜尘惊悸的指着水下:”水下有东西!“

袁屿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终于明白那些船为什么能够逆水而行了,每一艘船的底侧,都有两排枯瘦的如同骨架的手掌在托着船前进。

袁屿轻轻捂上了小道姑的眼,因为他渐渐发现,河水中央的那艘船,却是不动的,雨水汇集到河中,水势湍急,自那艘船两侧划过,参照着划过的波浪一样水流就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那只船也在逆流而上的错觉,可是,那艘船,却是真真切切的没有动,不逆流而上,也不顺流而下。

之所以蒙上小道姑的眼,是因为,那艘船上站着的人忽的转过了头,同样的青衣青帽烂草鞋。

那人转过头,面目并不是袁屿想象中的可怕模样,反带了几分俊朗,只是那眉宇间的洒脱中却又间而带了几分愁苦。

看见了袁屿,那人忽的轻轻笑了,如释重负一般,站在船头儒雅的冲袁屿拱了拱了手:”兄台,你来了!“

那人笑着,眸子却渗了两行的血……

袁屿恍惚了片刻,脑子便嗡嗡的炸开了,如断开的琴弦,满脑子的都是那人拱手说话时的模样。

袁屿很难过,说不清楚这难过到底来源何处,接着便听见耳旁有大喝声,反应过来时惜云大汉硕大的手掌已经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儿尸气太重,小五你进山门到底时日太短,修行不够,容易被尸气扰乱心智!“惜云大汉一手揽着袁屿,一手揽着小道姑:”放心吧,师兄在这,莫怕!就是不知道白天遇到的那小子怎么好端端的上了鬼船!“

袁屿抬起头,循着惜云大汉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河中央的那艘乌木船上,根本没有冲自己拱手的那道人影,反倒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趴在了船上,毫无生气的被雨水浇成了一团。

126章 断肠 25

船上的人似乎没有动静。

惜云大汉脱下外衣,用两只手撑成一个小帐篷遮在小道姑和袁屿的头顶。

小道姑很懂事,紧紧的抿着挂着雨珠的嘴角,可是身子却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袁屿和惜云半分,小孩子就是这样,只要身子挨着大人,恐惧便似乎没有那么忍受。

但大人的心里,却没有这样脆的如玻璃一样的依靠,所以他们在面对恐惧的时候,如果不想被恐惧压垮,就只能咬着牙去试着打碎这份恐惧。

眼看着惜尘纵身跳入河中,艰难的想靠近中间载着卜羲怀文的那条船。

袁屿突然恐慌起来,挣脱了惜云大汉,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河岸旁,嗓子里带着惊疑:”师兄,回来……“

萧老头不解的看着面色苍白的袁屿,张三会转头,带了一丝戏虐的笑道:”小子,你担心什么,对付这些东西,我天师府有的是手段,这河里阴气虽重,但是你也不要太小看你太一宗的传承!你家老头子在这,你瞎担心个什么,保你师兄无恙还是没问题的!“

袁屿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好转,只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河水,捂着脑门,似乎在努力的思索着什么。

张三会说完,拍了拍袁屿的肩膀,便冲河水里的惜尘喊道:“雨太大,雨水都从山坡漫到了河里,水势急,你当心些,水下面的东西我帮你看着!”

张三会的话不知为何刺激到了袁屿,袁屿猛的抬起头,抓紧了萧老头的手。萧老头只觉得袁屿得手冰凉得厉害,只当是大雨天寒得缘故。

袁屿红着眼,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师兄,白虎衔尸……”

河水里那些举着船逆流而上的手臂开始抓向惜尘,惜尘兀自捏了一个手印,眉心赤红,这是在用自身的阳火保护自己的魂魄,震慑阴邪之物不敢近身。

而听到袁屿突兀的如此喊,惜尘愣了愣给了袁屿一个安慰的笑脸,他并不知何为白虎衔尸。

张三会同样不知道,袁屿痛苦的想了很久,才说:“支水冲穴,白虎衔尸!”

“这水脉虽蜿蜒多变,可此处并无支水,哪来的什么支水冲穴?”张三会不解。

“此处的确本无支水,可是风水之势千变万化,雨水在山坡汇集,自上而下汇入河中便与支水无异,你看,河对岸,那股水流一泄而下,汇入此河,直指河中船身……东西南北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而且,我们脚下,也有雨水在不断汇集,一旦也成支水之势,此处便成了青龙吞冢、白虎衔尸的大凶之地,水龙多变,所以自古很少有人会在死后选择水葬,如果这里不曾葬过尸体也就罢了,可是此地偏偏何尸气如此之重,一旦凶地势成……必有大祸……”

袁屿说的很快,尚未过变声期的嗓音显得有些稚嫩。

萧老头拳头握得的咯咯直响,张三会却在一旁干笑道:“怎么可能这么巧……”

话说到一半,张三会汗毛倒竖,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场雨,来的本就不寻常。

当惜尘终于接近了河中央那艘乌木船的时候,夜间的雨突然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雨夜中凭空生出的一股沉闷感,压的人胸口堵得厉害。

袁屿眼睁睁的看着惜尘攀上了船,也眼睁睁的看着惜尘扶起了船上披头散发趴着的那个人,那个人的衣衫袁屿还是很熟悉的。

可是,当惜尘扶起船上的那个人影的时候,袁屿心底仿佛有一股惶恐感,从内心炸开,遍布全身。

“不要碰他!”

相比于淅淅沥沥的雨声,袁屿的嘶吼显得有些无力。

那一瞬间,船上的人忽的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毫无感情的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虽穿着白日那人的衣衫,却根本不是白日见过的那人。

等不及惜尘反应,那张陌生的面孔上,原本清晰的轮廓,就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最后只剩下一条血缝的嘴巴,却微微的扬了起来,目视着萧老头似乎在冷笑:“你忘啦,太一宗,都要死!”

袁屿无法形容那声音,像长了倒刺,刮得人耳膜疼。

小道姑终于忍不住哇哇的哭了起来,她最依赖惜尘的。

头顶的天雷不甘到了极点,却仍落不下来,雨丝似乎都成了猩红色。

萧老头佝偻着身子,声音都在哆嗦:“孽障,你何至恨太一宗如此?”

惜尘惊骇的想要倒退,探手抹过眉心的红芒,掌印变换,拍向那已经没了轮廓的面孔,一瞬间,整个河岸都回荡着惜尘惨绝人寰的叫声。

血水顺着惜尘的指缝开始往下淌,滴到船上,引得船两侧的水中猛的探出一排干瘪的人头来,贪婪的咬向惜尘。

萧老头惨笑着撕开了衣袍:“自甘堕落为妖,祸害人间,你初时何其孤傲啊!我太一宗举门以你为希望,可你执迷不悟!”

萧老头说着,脚下竟迈起了步罡,面色却愈发惨淡,央求一般:“太一宗已经没几个香火了,如此地步你还不解恨吗?放了他!算我求你!”

“咦~你求我?当初我也是这样求你放过我的啊……”

“萧老头似乎被戳到了痛处,捂着心口发出一声闷哼,便艰难的闭上了双眼:“雷落十方,妖恶消亡。万邪随符灭,千妖逐咒亡。吾令将吏千千万,尔等凶妖不敢当。三召雷火降,镇祟伏魁罡……”

这是袁屿第一次见萧老头动术,袁屿在想,师父他明明很愤怒,可为什么浑身却透着一股子万念俱灰的凄凉?

从萧老头口中吐露第一个字的时候,张三会就惊住了,因为他赫然发现,天际被乌云裹住的雷势,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当萧老头最后一步踏在地上,河中的飘过的船突然接连倾覆,与此同时,那酝酿了不知多久的雷丝终于撕开乌云,酣畅淋漓的落下。

眼看着惜尘一同没入水中,萧老头枯瘦的双臂的忽的布满了青筋,双掌扭出了一个手印,大喝了一声:“开!”

漫天未散去的雷丝,搅得河水沸腾起来,一人高的浪翻卷着拍向河岸,萧老头探手从浪花中扯出一个人来,惜尘翻了几个滚,跌倒在河岸,一脸的狼狈,却支着身子委屈的看着萧老头:“师父,辽河浮棺,你知道,对不对?”

萧老头却蓦然苍老了几分,神情萎靡的摆摆手:“走吧,不出意外,顺着这条河,天亮之前就能找到老二了,他应当还活着,应当还活着……”

127章 断肠 26

“弟子难道不曾问过你吗?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弟子?你早该告诉我们的啊!我们或许可以躲过去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和二师兄说清楚,眼睁睁的看着他独自一人去了险地?”

惜尘踉跄着从泥水中站了起来,满腹的委屈。

萧老头蓦然回过头,涩声笑说:“其中虽有因果,但辽河浮棺,师父真不知道!”

惜尘拿脚把泥水踢得四溅,哽咽道:“你还在隐瞒,你算什么师父?”

萧老头一点一点抹去惜尘脸上的泥渍,很认真的说:“老三,辽河浮棺,师父确不清楚!”

惜尘指着暗流涌动的河水:“那刚才那个……”

萧老头苦笑:“这是师父种下的报应,与你们无关,也与老二无关,总之,是我连累的太一宗,也连累了你们!”

“他到底是……”惜尘惊疑不定。

“我很早的一个弟子,也是太一宗的逆徒!我用最恶毒的手段,亲手把他的灵魂葬在了这河水之中,永不入轮回!”

“弟子入山门许多年,为何不知有此事?”

“很早了,久到为师也不愿去提了!他应该很恨为师,恨太一宗恨到了骨子里,只是啊,为师就是想不清楚,是何人以手段把他的怨念唤了出来,为师想不通,凭他一点残念,还生不出这般的动静来,或许,找到老二,此间事了,就什么都清楚了……“

夜间河边的路不好走,一路的沉默之后,张三会凑到惜尘耳边,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的落在萧老头身上:“就凭先前那一手,你家老头子,了不得,只是怪了,当初在天师府,袁屿这小子被欺凌成那般模样,都不见你家老头出手……”

。。。。。。。。。。。。。。。。。。。。。。。

徐宏晔顶着漫天的雨丝,蹲在河边一颗枯死的巨大树干下避雨,雨水把树干冲刷得很干净。

见一旁的小鬼女正神色鄙夷的看自己,徐宏晔耸耸肩膀,缩缩脑壳:”不成不成,我不能出去,打死也不能出去,看见没,那个眼珠子滴溜溜到处乱瞅的,就是我师父,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到这来,我要是没事儿人一样出现在他跟前,天晓得他会不会扒了我的皮!哎,小鬼女,你也不要出声啊,被我师父他们听到我在这就完了!“

潇潇抿抿嘴,就不看徐宏晔了,她总觉得,一个絮絮叨叨还嘱咐别人不要说话的人,八成是脑子有问题。

雨水把潇潇的脸浇的愈发的白,潇潇却异常警惕的看着那不大的庙宇,那所庙宇里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感到有些不安,而那庙宇门前雨水汩汩而流的地方,则躺了七八个喇嘛的尸体,歪歪斜斜的尸体旁边,又围了些人,不算太多,至少,还达不到引起外界注意的那种程度。

黑袍人依旧没有出现,潇潇再次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正往树上抿鼻涕的徐宏晔——她宁愿和黑袍人在一起。

可徐宏晔并不在乎,他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别人不曾有的骄傲感,而这种自以为是的骄傲感,足以让他不去在意外界任何人的看法以及想法,除了他那个整日挂在嘴边的师父,即便是眼前正厌恶的看着他的小鬼女,徐宏晔也只是执着的认为,面前的小鬼女紧紧拥有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朋友照旧是做不了的,徐宏晔很清楚这一点。

相比于徐宏晔的毫无根基可循的莫名骄傲感,袁屿恰恰相反。

如果没有胡飞,没有遇见小道姑,袁屿是永远也摆脱不了那股无时不刻不笼罩在他心底的自卑和孤独感的,而即便如此,那股孤独感也从未离开过袁屿。他似乎和这世上所有热闹都格格不入,他从未真正开心过。

而这样的日子,也注定开心不起来。

从袁屿在那个庙宇前林立的人影中看到了一时老道的时候,袁屿步子就变的迟疑起来,这老头不待见自己。

袁屿看到了,师父师兄他们自然也就看到了。

这些人很奇怪,林林立立的站在雨中,仿佛对落下的雨水不管不顾。所有人都在望着那座庙。

惜云大汉呸的吐了口口水:“介群鳖孙玩意儿!”

这口水吐的极有气势,尽管雨声很大,但袁屿很肯定,那些人肯定是稳稳的听见了的。因为好些人已经回过头眼中带着怒火看过来。

一时老道看见了袁屿,两条眉毛就拧成了一团。

只是还不等一时老道说话,雨夜里就忽的响起一道极为悲愤的声音出来:“小贼,就是你害死了我师父?血债血偿,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今天我定要取你性命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袁屿看着从一时老道身旁跳出来的一个少年人,满脸恨意的看着自己。

萧老头满脸鄙夷的看着一时老道:“一时,这便是孙念守那弟子吧?孙念守怎么死的你自己不清楚?用得着使这些腌臜手段把人家弟子也挑唆进来?你安的什么心思?孙念守刚愎好强,却并不坏,枉孙念守把你当挚友,你扪心自问,所作所为,于心可安?”

少年人红着眼,咬牙切齿:“你休要辩解,就是他害死了我师父!”

一时老道脸色有些羞愤:“人家崂山的长辈带着小辈为孙兄讨个公道!有什么错吗?”

萧老头这才看见,那少年人身旁,的确还有几道上了年纪的身影与那少年人的打扮无二,脸色便难看了起来:“公道?真正的公道从来就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倘若道门都是你这样蝇营狗苟之辈,岂有长盛之理?”

少年人从怀里掏出白布条缠在了自己额头,指着袁屿:“我师门长辈虽也在此处,但我不欺负你,你我堂堂正正斗一场术,听闻你引下天雷使我师父尸骨无存,我今日一人战你,生死不论,不管孰生孰死,今日一战过后,恩怨就此勾销!”

萧老头诧异的看着眼前这少年,惊异的道:“为何?”

少年人挺直了胸脯,眼中含泪:“我山门有训,不与人争斗,我师父虽被人挑唆利用,以致最后丢了性命,可我师父却是实实在在的死在了袁屿手下,身为弟子,若无报仇之意,实为不肖,而道门本不该是恩怨缠斗的地方,所以,我和袁屿今日只此一战,此后恩怨就此作罢!”

一时老道震惊的看着少年人,萧老头却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啊,枉你修行几十年,到头却不如一小儿!”

袁屿皱着眉头,看着那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挠着头:“我没有害你师父,而且,我不太会用道士的规矩打架!要不咱们撂轱辘吧!”

袁屿的话一落,便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徐宏晔也笑翻了,抱着树干,咬着牙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笑,一脸不屑的指着袁屿和潇潇说:“小鬼女,真丢人,别人要和他斗法,他竟要和人摔跤?笑死人了!”

从袁屿出现的那一刻,潇潇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袁屿,至于徐宏晔说什么,潇潇根本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当她想起几年前袁屿和胡飞为自己出头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没由来的也微微抿嘴笑了起来。

徐宏晔突然不笑了,愣愣的看着潇潇出神的侧脸,那抹挂在潇潇脸上的浅笑,如冰雪初融,沁的人心里清凉。

而再次看袁屿的时候,徐宏晔眼神里从未有过的嫉妒……

128章 断肠 27

袁屿的确不太会用道门的那些手段和人斗法,他进太一宗也不过大半年而已。不管是之前周相人,还是萧老头亦或者他的几个师兄,也都从不曾教过他这些东西。至于孙念守,无论怎样,他的确是死了的,徒弟要为师父报仇,尽管这样的仇恨来的让袁屿觉得很是荒唐莫名其妙,可师仇徒报,这样的道理却让袁屿不知如何去反驳,所以他不拒绝,只是如实说,他不太会打架。

袁屿却不明白自己坦坦诚诚的话语,对方却为何如同遭受了羞辱一样的愤怒。

有老道士喊了那少年一声,春沅。

中元通玄理,福泽自念春……这是崂山门中的辈分。

吴春沅死死的攥着双拳,咬着牙把满腹的委屈咽下去:“谁信你的鬼话,连我师父以太乙秘数都窥不得你的命格,你何故又拿这些骗三岁小孩的话来羞辱于我?”

袁屿便沉默了,命格,他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格,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格到底得罪了别人什么,如果可以,他倒宁愿当初孙念守窥清了真相,没人喜欢被人怨恨。

小道姑拍着胸脯,冲吴春沅说:“小师弟他可好了,他从来都不骗人的!我可以证明的!”

人堆里,却冷不防的有人阴恻恻的道:“黄毛蠢丫头,你能证明个屁,你心心相念的小师弟,和鬼女勾结,去年冬日山神点卯,在东北那绝密之地盗取了那白判笔,如此不祥之物只会祸害人间。如果没有你的好师弟包庇,那鬼女根本就逃不掉!这都是你的好师弟干出来的事情呀!整个太一宗,也就你这个又蠢又笨的丫头片子信这个小子!”

这道声音一出来,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因为,这句话里所包含的信息,让人过于震惊!

可是,没人去找这声音的来处,众人只时把目光落在了袁屿身上。

惜尘,萧老头他们也都骇然的看着袁屿,良久,惜尘目光阴沉的扫视了一圈:“冬日事发时,我太一宗无人离开山门半步……”

人堆里却只回应了一声嘿的冷笑声,便没有反应了。

第一次被人骂做又蠢又笨的丫头片子,从来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惜霜小道姑有些手足无措,撇着嘴,似乎在努力的压抑着什么。

心思没那么复杂的人,一旦生气眼圈就会控制不住的泛红,所以小道姑鼓着肉肉的腮帮子,眼睛里却蒙了一股子水雾,不知是雨还是泪,扯着袁屿的衣角:“师弟,你告诉他们,师姐说的都是真的!小师弟才不会包庇什么鬼女!”

信誓旦旦的话,却无论怎样,都遮掩不了一股子孩子气。

袁屿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拿两根拇指抹着惜霜小道姑的眼角,可雨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你是小师姐呀,谁会忍心骗你呀!”

冷不防凑过来一张脸来,惜尘盯着惜霜小道姑看了片刻,一双眼珠子就喷出了火:“小霜哭了?”

说完,惜尘就扎进了雨夜中,揪住了一个人,拳头就砸了过去。

张三会茫然的道:“他怎么了?就因为……这丫头哭?

萧老头苦笑。

可惜尘的拳头却并未如愿的落下,只因为那人身上猝不及防的升腾起了一股子浓重的死气,自那人袖中猛的喷出两道血红的鬼影来。

那人讥笑道:“你是来给本尊送魂种的吗?”

惜尘抽身倒退,也不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人,食指勾住由中指外伸进来的名指,大小二指掐玉文,右掌翻向那缠过来的鬼影,喝道:“太一显迹分形,黎杖一现幽夜光明,尔等敢有侵犯……”

那人神色微楞:“太一印法果然是有些玄妙的,只是功底不行,根基不稳,扫了你太一宗颜面!照我看,你太一宗,也就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家伙能撑得起门面!”

说罢,那人勾动手指,忽的凌空画起符来,那符却不同于道门,只是死气沉沉的带着一股压抑感,符首是一个毫无生气的狰狞鬼脸状符号,鬼脸下,却是依稀可辨的几个朦胧着灰气的繁奥文字:食人魂,掩人身!

到此时,张三会忽然怒道:“旁门左道,孽障,你也敢当着我们的面害我道门中人?”

可张三会突然发现,他这话出口之后,气氛异常的诡异。

没人应自己的话,反倒是一个个都在闭目养神一般,似乎没有看到那人使的阴邪手段。

张三会忽然明白过来,能凭空写符的,不管是道门也好,旁门左道也好,在如今的世上,都找不到几个。张三会自己是绝对达不到这种地步的,纵观天师府上下,也只有师爷他们那一辈中能找出这种程度的人。

而今天来的,都是各怀心思的,没人愿意管这样棘手的事,况且,太一宗对他们来说,这时候,死一个,也不是坏事!

整日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名门正派,所谓的旁门左道邪术,到了此时,似乎被他们共同无视了。

张三会脸上的愤怒渐渐的削减下来,最后只剩一抹冷笑凝固在脸上,冷冷的看着这些往日见了面自己要叫长辈的人,他突然明白了当初在天师府自己师爷的处境,也隐隐明白了师爷为何如此执着要自己去龙虎山外看看,至于看什么,或许是那道貌岸然的嘴脸下挂着的冠冕堂皇的丑陋……

而惜尘掌印符文流转,只是片刻,在那道鬼脸一样的符文拍过来的时候,就彻底的溃散,那两道鬼影接着鬼符之势,很快将惜尘浑身吞了个严严实实。

画鬼符的那人,冷眼走到惜尘跟前:“是个练大怨煞的好苗子!”

萧老头却抬手,和惜尘先前一样的动作,只是萧老头嘴唇轻启之时,漫天的雨丝似乎都微微停滞了那么一下。

画鬼符的那人蓦然惊住了,骇然的看着萧老头。

萧老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人道:“你看我如何?”

说罢,萧老头远远的挥动手掌,漫天的雨丝突兀的从中间倾成了弧形。

雨夜中,吞噬着惜尘的那两道血红鬼影凄厉的惨叫声让人头皮发麻,最后尽数散去。

惜尘喘着粗气,脱困的第一反应,便是挥拳再次砸了下去,这次结结实实的砸在那人脸上。

眼看着自己拳头落下,惜尘喘着粗气,回过头咧开嘴冲惜霜小道姑做了个异常狼狈的鬼脸:“小霜丫头,不哭了,你看,哥哥揍他了!”

129 断肠 28

惜尘掀起胸口已经湿透的衣服去擦脸,却把脸上的雨水抹得更花了,人也愈发的狼狈。

有时候打架的意义并不是输赢,更不关乎打不打得过。

至少,当小道姑惜霜抽抽噎噎的慢慢止住了哭泣的时候。在惜尘看来他就不算输,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被那神秘人揍得很惨。

惜云大汉却满脸的欢喜,因为他觉得自家老头子刚才属实威风,太一宗从来没这么威风过,连带着自己也跟着长脸。

只是随即又有些抱怨,老头子这么厉害,当初在龙虎山何苦藏拙,害的他们被人咄咄相逼,一股子窝囊气。

萧老头似乎不想理会惜云大汉这个夯货徒弟,咬着牙把手按在袁屿的肩膀上。

长辈拍小辈的肩膀,这无可厚非。

可袁屿却讶然的抬起头,透过蒙蒙的雨幕看着萧老头的脸,因为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重的厉害,且隐隐的在抖。萧老头把自己身上大半的重心支撑在了袁屿的身上,像拄了根拐杖。

萧老头脸上闪过一抹惨然,用力的要收回自己的手。

袁屿却扯过了萧老头那青筋暴起的手,缓缓的按在小道姑手上,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地上说:“师父,师姐她哭了,你坐下好好哄哄她!”

萧老头愣了几秒,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注视着袁屿,眼眶红的厉害。

袁屿看着那些人,又看着吴春沅,忽然道:“我跟你打!就咱们两个!”

吴春沅紧紧额头上的丧布,很郑重的点头:“好,就咱们两个!”

“奇门?”也就是吴春沅话落的时候,四周突兀的变了,而这样的变化,让其余的人都惊的倒退,一时老道忽的阴沉着眸子盯着吴春沅,而旋即,一时老道目光又变得极为意味不明:“不对,非奇门!”

而正当一时老道神色变换的时候,耳旁忽的有人极为不满的怒哼声:“一时,你道心已蒙尘!这世上的好苗子,不止你徒弟一个,一个门派的道统,从来都不是靠自私嫉妒兴盛起来的!怎么,你还想害我崂山晚辈,这世间除了你那徒儿,是不是所有的好后生你眼里都容不下?”

一时老道突然惊醒过来,却见崂山的那几个老家伙正闪着寒芒看着自己。

漫天的雨,如钢针,刺得人脸颊生疼,当雨势化成数股分开的时候,雨幕中的其它人忽的反应过来,失声道:“此乃太乙八门,八门之名与宫位虽与《奇门遁甲》、《大六壬》相同,但太乙八门的用法与意义却不同,此子借雨势转眼在此地化出八门之象,想使什么手段?”

“开门直乾位,位在西北,休门值坎,生门值艮,位在东北……景门值离,位在正南,主鬼怪亡遗;死门值坤,位在西南,主死丧埋葬……这个年纪,还推演不出真正八门之局,多是有其身,无其神,如此也算了不得了……”

此时,吴春沅忽的望了望不远的辽河,此时,正汇入河中的雨水,忽的倒涌回来,渐渐聚集,雨幕化开的雨势竟然渐渐凝结出四道幻影,各执一方而立,冷冷的看着袁屿。

这次,张三会脸也变了:“不行,惜尘,这崂山小子有点不对劲,你家老幺怕是招架不住!”

惜尘脸色也变了,可冷不防一时老道迈出了一步:“怎么,刚才口口声声约好,这两个后辈之间的恩怨,只有他两人来解决!你太一宗若破了规矩,我等是不是也能如此?”

惜尘攥着拳头,看着那些人数明显多过他们的那些人,从未有过的屈辱感。

挨了惜尘一拳头的那神秘人冷笑一声:“局中化出太乙四神,你去了管个屁用?”

惜云大汉却受不了了,张口骂道:“贼孙子,瞅你那揍性?老三,输人不输阵!”

张三会脸色难看道:“他说的对,太乙四神属水,本就是半凶半吉之神,崂山小子又借水势化出四神,其性便更诡谲变化莫测,贸然插手,很可能会把这俩小子都害了!”

话未落,突兀的生了变故,那四道雨势化出的影子在绞向袁屿的时候,突兀的散发出了滔天的死怨之气。

这样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呆楞在了原地,四神为天道一角,天道无情也无怨,此象反常,但凡沾染到一丝一毫,便是大诡异。

而吴春沅不知为何也突然慌了,刚刚还在为自己此次如此轻易的凝结出八门之局四神之象而有些少年意气,此刻,脸色却煞白的看着随自己而来的师门长辈:“师伯师叔……我,我没有……我控制不了……我并未想真正害死他……”

到此时,那死神虚影,忽的更加面目可憎起来,到最后,分明是四个青皮黄眼的尸煞,胸口的渐渐的有殷红图案涌起……

袁屿瞪大了慌乱的眼,踉跄着步子往后退,手上结的却是太一宗入门之时的印法,一旁的萧老头手臂猛的炸起,可抬手却又颓然无力的垂下,只是厌恶的看着自己的这副身子,目呲欲裂,最后只绝望捶胸嘶吼:“老废物……”

那四道虚影从四方绞来,袁屿后退也只躲得了眼前,顾不得左右身后,手印还未完全捏出,脖子里便闪过一抹彻骨的寒意和不适,垂眼时,已经能隐隐看到颈间探过来青绿指甲。

小道姑掩着嘴唇,从地上做起,晃着步子笨笨的扑向袁屿,嘴里哭的嚎啕。

袁屿声音有些颤:“别来!”言罢,一手堪堪的推开小道姑,惜霜跌入泥水中。

吴春沅也后退着步子,面色祈求:“我真没想真的害你,我只想出气……”

一时老道哈哈大笑:“死定了!死定了!”

很奇怪,诺大的雨声风声,在这雨夜里,竟遮掩不住一只猫的叫声,那叫声,哭一般,能撕裂人的头皮,让人自头顶冰凉到了脚底板。

在场的人,包括一时老道,他们从未感受过这样莫名的恐惧,只是他们更想不通,这样的恐惧的根源,却源自一只畜生。

那猫很慵懒,毛色比没有月的夜还要黑,雨水仿佛沾染不到它的毛发半分,连踏过泥泞积水的时候,都泛不起一丝涟漪。

黑猫纵身跃到袁屿的身前,像是有些不乐意和袁屿相处,只是懒懒的吞掉那雨势化出的虚影,也吞掉了漫天的死气,眸子更加的黑亮。

于是那乌黑的猫便弓着身子冲一时老道那群人再次毛骨悚然的叫了一声,雨幕中的那些人便绷着身子惊骇的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那三佛殿的门前。张三会早已经摸向腰间,掌中黄符上的赤红纹路忽明忽暗。

吴春沅早已经瘫坐在地上,仿佛丢了魂魄,张大着嘴巴望着那猫深的如地狱一般的眸子,痴了一般。

在众目睽睽之下,袁屿抬脚踢了踢猫屁股,把黑猫踢了个趔趄,栽了个跟头,威风全无。

乌黑的猫便压着身子,张牙舞爪的恐吓。

袁屿很开心,他蹲下来,揪着猫爪子欢喜的说:“我没带饭团子,老鼠你又不吃,胡飞说,不吃老鼠的猫,都是傻猫!”

(杂事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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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章 断肠 29

墨一样的夜,呻吟着闷出了两声虚雷,泼天大雨便终于有了收敛的迹象。

地上通体乌黑的猫终究对一口一个傻猫的袁屿不耐烦起来,挣扎着从袁屿手中抽出了自己的爪子。

袁屿却不依不饶,继续蹲在地上,询问着黑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黑猫的这只猫的时候,是胡飞爹出事的那晚。

袁屿很茫然这通体乌黑的猫为什么会从家乡出现在这里,即便是再野的猫也不可能穿过千里之遥跑到这儿,更巧的是,这只猫竟然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

袁屿从来没有把黑猫和潇潇联系在一块儿过,他见过黑猫,也见过潇潇,可是,唯独却没有同时见过黑猫和潇潇……

况且,胡飞是极其痛恨那次差点夺走他老爹性命的东西的,只是胡飞却对潇潇没由来的好。

可是袁屿却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和黑猫做出如此亲近动作的时候,惜尘的脸色难看复杂到了极点,但眼中,却仍旧有着一丝自我安慰一般的希翼。

张三会悄悄收起了掌中的忽明忽暗的黄符,深深的看了一眼袁屿,神色变得愈发玩味起来。

惜尘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像在和张三会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小屿这孩子,总是这样……”

而躲在角落里的徐宏晔已经快疯了,异常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欺骗,恶狠狠的冲潇潇瞪着眼:“你不是一直想要他死吗?为什么还要救他?”

潇潇照旧撇撇嘴,眼神却自始至终都不看他一眼。

徐宏晔便更加气急败坏了,连解释都懒得给,自己何时被人如此无视过,看着与黑猫逗乐的袁屿,咬牙切齿的徐宏晔眸子更加的阴沉起来。

实在摆脱不了袁屿,黑猫索性便妥协了,颓然的在袁屿身侧来回踱着步子,垂头丧气摆出一副随你摆弄的架势,袁屿伸手揪着猫脊梁骨上的皮毛便提了起来,走到还没反应过来的吴春沅跟前。

暗处崂山的那些老道士神情猛的紧张起来,闪身已经过来,但凡袁屿想做什么,他们抛去颜面,也会不顾一切的动手,只是那只猫,实在让他们恐惧。这一次,一时老道奇怪的闭上了嘴。

可袁屿并没做什么,只是很诚恳的和吴春沅说:“我真的不会打架,你既然只是想出气,我不还手就是了,你比我厉害,我打不过你!”

吴春沅呆滞的眼睛动了动,有了些光芒,压着发抖的身子,悲愤的看着袁屿颤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如此邪物勾连在一起,却还要如此理直气壮的做出一副与人无害的模样?”

袁屿茫然的举了举手上的黑猫,举到了吴春沅的眉眼处,而与吴春沅四目相对的黑猫很应景的吐了吐泛着青黑的舌头,两根尖锐却极短的獠牙很狰狞,只是被袁屿提在半空中后,就没了半点威风,反而有些呆。

吴春沅仍然惊恐的几乎要昏厥过去,脸色煞白,却在黑猫的注视下一动不敢动,只是跌着嘴皮子:“你可知道这畜生是何物?你可知道这东西要阴气尸气浓厚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滋养出这样的东西?你也是道家人,蓄养这样的邪物,可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袁屿看看黑猫,又看看吴春沅,挠着湿漉漉的头发,依旧很诚恳的说:“我是太一宗的人,不是道家的人!它也不是我养的,你看,它也没有害人,为什么生在道门的就一定是好的,而生在阴气和尸气之中就一定是坏的?它再坏,也不过是只猫而已,它帮了我,我若忘恩负义,那才是坏的,况且,它还是只连老鼠都不吃的傻猫!”

黑猫晃晃脑袋,闭上眼,权当听不见。

一时老道勃然大怒,指着袁屿大声呵斥道:“一派胡言,阴气尸气所滋养而生,不是邪物是什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何人所教?”

袁屿抬起头,迎上一时老道的目光,再次重复道:“它只是一只猫而已……还是一只能吃掉不好的东西的猫。”

一时老道冷笑道:“狡辩,如崂山一脉春沅侄儿所说,你蓄养邪物,已经侮逆了道门!”

“老家伙,我以前还在龙虎山敬你是个长辈,今天怎么如此不知廉耻起来?拉我龙虎山下水不成,就跑到此处来做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你全真教的掌门前辈是不是该清理门户了?”

张三会满脸的讥讽。

一时老道神色难看到了极点,才要开口说话,却又听张三会道:“你口口声声说袁屿这小子侮逆了道门,你也不看看你身后站的那位,这满天下的旁门左道,凌空画鬼符的本事,也数不出几位来吧?你和他们勾连,倒是有脸因为区区一只猫就去祸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了?”

张三会依旧满脸的嘲讽。

只是等不到一时老道说话,一开始那着了黑衣的神秘人忽的嘿嘿笑着走了出来,目光尽是贪婪,死死的盯着袁屿手上的黑猫。

黑猫似乎感受到了敌意,浑身的毛发竖立起来,呜呜低鸣。

神秘人冲四周拱了拱手,声音阴沉道:“天师府张家小子说的对,我一旁门左道之人,近日就不掺和诸位道长之间的家事了,想必诸位也不会费工夫拦着我离开吧!”

能站在这里的,而且先前受了萧老头一记印法却无大恙的人,哪里会简单,众人心知肚明,不愿意这时候横生枝节,又如张三会所说,与这人在一块儿,也着实有些自辱身份。

所以,这些人尽管再怎么不满,也都只是低低的哼了一声,不说话。

可那神秘人却再次压着嗓子,话语间夹杂了几分狠劲儿,指着袁屿手上:“这只黑猫我势在必得,不劳诸位出手,我自擒来就是,擒了这黑猫我自离去,省的诸位纠结心烦,反正,这黑猫在尔等道长眼里,也是邪物,对不对!不妨近日成全了姜某!与姜某有恩怨的,日后再言,如何?”

一时老道等出身道门之人,脸色忽的变了,目光充满杀意的的看着这神秘人。

张三会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低声道:“控神一脉姜家?”

惜云大汉不明所以,却听张三会回忆道:“这控神一脉,起先和民间那些神婆活着过阴人所走的路子是一样的,通阴阳,借控制鬼神之术,受人钱财,予人消灾。我们道门行此种事只为立道行善,讲究因果,而他们却是纯碎的为利而生,只要有钱拿,即便十恶不赦之人,也会出手,可若不能得利,良善之人他们也见死不救!所以,对于这一脉,并不能说真正的好与坏,至少,他们的存在是合理的。只是,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控神一脉渐渐变得臭名昭著,搜罗世间各种命格的魂魄,炼制极为怨厉的鬼煞,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打上我道门弟子的注意,你看,那些老道长之所以如此充满杀意,就是因为他们的弟子很可能就有人被控神一脉拘了魂魄练成了怨煞,因此,道门中人对他们没有好感!”

惜云大汉更不明白了:“嘛回肆儿,好好的来钱儿营生不干,介是找揍呢吧?控神一脉疯了?”

张三会揉着脑壳,思索了很久才迟疑说:“天知道怎么回事啊,只是,据听说,这姓姜的,当年有个独生子,不喜家里这些阴晦之术,上学的时候赶上那阵子混乱,就跟着知青大队跑了,后来便没了,听说是死了,死的那地儿还闹了旱魃,不知是真是假,我问师爷,师爷不肯说,总之,那之后,这姓姜的就疯了,带着控神一脉干了很多腌臜事儿,有些着实耸人听闻……”

131章 断肠 30

萧老头揽过了惜霜小道姑,或许是这样的天气,雨水浇湿衣服过于寒冷,小道姑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努力的为小道姑擦过身上的泥污,萧老头抬头时,蓦然发现,袁屿的身影是同样落汤鸡一样的狼狈,相比于太多人,袁屿的背影如此瘦小,如此孤独,却带着一股萧老头无法言明的倔强,扎的萧老头心底直发疼。

姜姓黑衣人撩开了掩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略显苍老的脸,只是眼底却是散不去的阴鹜,看向袁屿时,姜姓黑衣人忽的轻蔑的笑了,冲袁屿说:“把那畜生放下吧,仅仅太一宗那些老弱病残,还护不了你,放了那畜生,我暂且不欺你!”

袁屿低头看了看那猫,那黑猫也在看他,袁屿便把黑猫藏到了身后。

姜姓黑衣人戏谑的道:“你不怕死?”

生与死,袁屿的确不曾仔细的去想过,袁屿没死过,所以他并不清楚死亡到底有没有世人眼中那样可怕而以至于世人如此恐惧死亡,可是袁屿却深切的体会过比死亡还要让他难过的东西。自记忆中,这世间给他的便只有疏离这样的东西,因此,当世间忽然赠与他一丝好意的时候,他便格外的珍惜,胡飞、小道姑、太一宗……哪怕,这份善意仅仅来自一只猫。

姜姓黑衣人突然大笑起来,他并不觉得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带给他什么威胁,只是说:“你命格诡谲,总会落到我手里的,让你早些知道我控神一脉煎熬人魂的手段也好!”

姜姓黑衣人伸手,袖子里忽的飞出五道残影出来,摆成一个不大的五星阵,恰好把袁屿围住,吴春沅打量了一眼那些围在袁屿脚下的东西,神色畏惧的刚要张口,就被崂山的老道士伸手拖到了一旁。

那是五杆令旗,令旗最顶上,分别挂着一个不知什么练成的鬼头,东南西北中,依次为青红白黑黄,五色鬼头旗立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夜里似乎便有怨毒的鬼哭声响起。

“你敢!”萧老头咬牙切齿,眼珠子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血丝。

姜姓黑衣人脸上的忌惮一闪而过,盯了萧老头良久,嘿声笑说:“老东西,以你为我闻不出你身上有什么蹊跷?”

萧老头惨然道:“对付一个十三岁的小童,竟动用召请五方十路五鬼煞神的手段,何必如此狠毒?你敢动他,我弃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又何妨?”

姜姓黑衣人讥笑道:“那便试试,老东西你出手试试,看在你动术法时,是先杀了我还是先被反噬杀了你自己?”

萧老头闭眼,默然不语,神情苦涩挣扎。

而此时,姜姓黑衣人却自指尖弹了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五方鬼头旗正中,开口念:“一声令咒在人间,五方五路五鬼落坛来……”

吴春沅吞了口口水,看着崂山的老道士变色道:“师伯,这是五鬼阴兵术,太一宗的那个人……”

崂山的老道士只是皱着眉示意吴春沅不要多做口舌。

五鬼旗上的鬼头忽的剧烈的摇动起来,阴冷的风如刀子一般呼啸。

袁屿想要跨出那巴掌高的五鬼旗围成的祭坛,可刚抬脚,那令旗上的青色鬼头突兀的如活过来了一般,绿莹莹的眼珠子散着狰狞冷冰冰的注视着袁屿,而另外的几个鬼头竟化成几道黑影缠在了袁屿身上,只半刻,袁屿的手腕就乌青一片。

黑猫呜呜咽咽的嘶叫一声,四只爪子铺开,看着令旗上的鬼头,吼间低低的发出呜呜声。

姜姓黑衣人冷笑:“小畜生,你吞得掉外来气场的阴煞之气,可我祭养出的法器,你也能吞掉么?嘿!任你再如何,也不过是靠吞噬阴煞而生的畜生而已,若把你体内的阴煞反过来滋养我这法器,这五方鬼头旗的威慑力当再进一步,如此一来,我可省去八成功夫!”

说罢,夜里忽的有越来越浓重的黑气不断的在五方鬼头旗上凝结,黑猫从未有过的躁动起来,爪子抓破了袁屿的手,逃一般向五方鬼头旗外跃去,耳畔响起凄厉的惨叫声,冲出五方鬼头旗外的黑猫滚落了很远,才悲惨的呜呜着慌不择路的窜去。

袁屿痛苦的握着伤口处,流出的血渍也在一点点的变黑,且这黑色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往袁屿手臂处蔓延。

姜姓黑衣人扫了袁屿伤口一眼,注意力便不再落在袁屿身上,狰狞笑着冲黑猫逃去的方向冷哼:“小畜生,你逃得掉么!”

五杆鬼头旗突的冲天而起,凝结出无道相貌凶恶却有些模糊的轮廓,呼啸着跟着黑猫而去。

姜姓黑衣人看得很清楚,那黑猫窜向了一颗歪倒的枯树后便消失不见。

“小畜生,任你再跑,鬼头旗下,你也得给老子束手就擒!”

姜姓黑衣人挥手,面上闪过一抹欣喜,五方鬼头旗突然在夜里带出几声虚无缥缈的鬼笑声,扑向那歪倒在地的枯树杆后面。

而也就是这时,在场所有的人脸色齐刷刷的同时变了,就在那五方鬼头旗落下的时候,这场中,似乎平白横生出一股滔天的怨气,仿佛时突然出现的一般,他们这些人,都是道门正统且资历颇深,这股怨厉之极的负面气场,他们所有人竟都未察觉到。

姜姓黑衣愣了良久,忽的捂着胸口倒退,不敢置信的瞪着五方鬼头旗落下的地方。

萧老头这一刻同样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忽的睁开眼……

张三会、惜尘……同样望了过去。

那光秃秃的枯树杆上,再次响起了猫叫声,只是这次,那黑猫却撒娇一样。

枯树杆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小姑娘,一身白衣,衣袖长长的遮住了手背,黑猫就安静的躺在那小姑娘的腿弯,小姑娘宠溺的抚了几下猫身,轻轻摇着白生生的双腿,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小姑娘脚下,是那几杆五方鬼头旗,这时候,却已经齐齐的断开了。

树干后,徐宏晔一张脸极为精彩,可偏偏不敢露头:“小鬼女呀,你可把我害惨了,要是被师父知道我和你在这儿躲了这么长时间,我就完了……”

潇潇抬起头,看到袁屿的时候,空洞冰冷的眸子里微微的有些发亮,之后便闪过一抹慌乱,躲闪着再次垂下了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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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章

袁屿蓦的愣住了。那一瞬间,脑子里是近乎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直到有人狠狠的拽了他一把,拉他的人力道很大,让他整个人都有些踉跄不稳。

回过神的袁屿抬头时,却发现惜尘已经站在了他身边,身子绷的很厉害,袁屿甚至能在渐小的雨声中清晰的听到惜尘如鼓的心跳。

姜姓黑衣人神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看着那地上已经断开的五方鬼头旗,姜姓黑衣人目光数变,最后没由来的忽然笑了起来。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的时候,袁屿脸色就变得雪白,白的吓人,而惜尘的如临大敌,莫名得让袁屿心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不安。

潇潇抱着猫,轻轻得从树杆上跳下来,白生生的脚丫子便微微的溅起了些水渍,潇潇没说话,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兀自的抱着黑猫,转过身,要离开,似乎现在这场中发生的任何事,任何人都与她无关,也似乎对那一道道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提不起一丝兴趣。

姜姓黑衣人终究掩饰不住自己的泼天喜色,声音因为亢奋而变得有些尖利:“想走?”

姜姓黑衣人话刚落,夜色中不起眼处,突然滚出两道人影来,两人身上都扛着大大的包裹,在黑衣人说话的时候,两人便把身上的包裹解开扔在了地上,从里面滚出三样物什来,之后,其中一人便在地上摆了一方木板,雨夜里突然多了几柱明晃晃的香火,忽明忽暗,雨丝打落上去,只是把香火袅袅的青烟驱散了些,火红的香头仍旧在夜里格外的显眼。

这时,才看清,滚落的那三样物什,竟是三颗畜生的头颅,没了身子的羊头瞪着僵住的眼,加上被雨水洗的发亮的两根角,显得异常的诡异狰狞,而另外两颗,则是猪头和牛头。

那香坛,不偏不倚正堵在潇潇要离开的路上。

“蒋师弟,焚五鬼符!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鬼女逃去!”瘦斤绷紧了神经,说话的语速很快,却极为低沉。

蒋通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是摸索了很久,手中忽的燃起了三道画着画着五鬼的黄符,蒋通轻喝了一声,三道黄符带着犹未燃尽的火苗刀子一样钉到潇潇的脚下,一字排开。

看似不起眼的三道黄符,却让潇潇微微退了退。

蒋痛拔开了一个黑罐子的塞子,空气中有一股子让人胸口发闷的腥臭味儿弥漫开来。

一旁的人群里,有人惊骇的看着蒋通这几人:“作孽啊,尔等怎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你控神一脉将来就不怕受天谴吗?”

饶是一时老道再怎么存了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此时脸色也难看起来,与那姜姓黑衣人下意识的拉开了些距离,一时老道很清楚,控神道拿出了这些违背天理的东西,自己不管出于什么缘由,都绝不能沾染此物分毫,一旦沾染,这有伤天和之物轻则断他半生修行,重则会损他全真一脉的气运传承。

佛门有言,造一所寺,不如救一人多物命。

这世间众生,最纯碎的时候,莫过于为胎之时,三魂初聚,肉魄始生,此是一次轮回之始,也是一次轮回之末,女子柔弱,为母则刚,这大概是天道所赋予女人的天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所孕育的,不止是生命,也是一具灵魂的阴与阳,生与死的又一次转换。

所以说,女子十月怀胎,寻常百邪不敢侵犯,只因代价太大。

蒋通所打开的那黑罐子里所装的,竟是脐带血,死婴的脐带血。在很多年后,安然无恙的婴儿出生后,很多父母会选择把婴儿的脐带血存起来,以应对重症。

死婴未成功降世,本就存怨气,婴儿血肉依托脐带而生,安然降世固然为喜事,可如若生了变故,脐带血也是怨气聚集最重的地方。

一时老道他们之所以如此顾忌,是因为自蒋通手上的罐子里所发出让人心底倍感压抑的怨念,远远比一般的死婴脐带血要浓重的多,之所以如此,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控神道在取死婴脐带血的时候,连带着死婴饱含怨念的三魂,也一同化进了那脐带血中。

如此恶毒手段,已经有伤天和。

而蒋通他们对于这样的呵斥声不为所动,只是挥手将那罐子里的粘稠液体泼了过去。

潇潇那一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后如墨的发丝在雨夜中飞舞。

眼看着黑罐子中的腥臭液体透过染着的五鬼符在地上化作一片青绿色的火焰,姜姓黑衣人脸上的喜色愈发的浓重起来,颤巍巍的伸出布满青筋的枯瘦手掌,掌中一道巴掌大小的暗紫色小伞缓缓张开:“我为你这夺了轮回的阴女魂魄费尽了心思,寻你多少年了,每次都被你逃脱,孽障,近日你别想有之前的运气!”

潇潇猛的回过头,面上的清冷已经不见,双眼缭绕着黑气,漆黑的眸子空洞洞的只有不断沉沦的死气,让人心悸,望着姜姓黑衣人,潇潇狰狞的面上尽是愤怒和怨毒。

姜姓黑衣人冷笑两声,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咬破食指在暗紫色的小伞上画了下一道鬼脸为符头的符文,那暗紫色的小伞便飞速的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潇潇脚下那燃着的一片青绿色鬼火竟毛骨耸然的腾空而起,自半空一道道的打在潇潇身上,自潇潇身上一穿而过,似是无穷无尽,最后没入姜姓黑衣人的暗紫色小伞之中。

而那些鬼火,每一次穿过潇潇的身体,似乎都会隐隐的带出一些东西,那是一道半虚无的灵魂虚影,被那些穿身而过的鬼火一点点的往体外剥离,那半虚无的灵魂虚影却又再次挣扎着回去,如此反复……

潇潇的脸也愈发的狰狞可怕,面目五官已经完全被黑气所笼罩。

姜姓黑衣人脸上的喜意却在一点点的小事,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艰难起来.

当最后一缕鬼火没入姜姓黑衣人掌中的小伞上的时候,姜姓黑衣人神色突然剧变,此时,一道口凄厉刺耳之极的尖叫声突兀的刺破黑夜,场中竟有人闷哼着跌坐在地上,耳膜处淌出的两道血渍很快被雨水一点点化开,

姜姓黑衣人突然惊慌的大喝起来:“诸位道长,此鬼女之凶厉,诸位也都看到了,这时候不和我一同降了这鬼女,我等今日生死难料啊!”

到此时,众人才纷纷惊醒,被潇潇扰乱的心神略微安定之后,众人迟疑了半晌,彼此看了一眼之后,各自掐出了手印,场中一时间都是踏步罡念咒的声音……

惜尘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萧老头,极为惊恐的开口道:“师父,我太一宗要找的妖女会不会……”

萧老头紧紧的抱起小道姑,浑身哆嗦着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指关节攥的发白,不敢看一眼已经同样捏起手印的惜尘。

当漫天的道音压过那怨毒的凄厉叫声之后,潇潇布满黑气的面孔渐渐的开始扭曲,而那漆黑的眸子中,却终究闪过了一抹畏惧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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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章

躲在树干后的徐宏晔只觉得手脚冰凉,世间常会有闹鬼祟不安宁的地方扰乱人世,而倘若是这种地方闹出的邪事过于诡异的时候,通常就会布下道场,以达到驱鬼镇邪、斩妖伏魔、祈福消灾或超度亡灵的目的,而布道场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用一种人为的聚集出来的极正极阳的气场来镇压或同化掉那些不好的气场。

徐宏晔面前的这些人无论按年岁大小来算,还是按修行的时日来算,都算得上徐宏晔的长辈,他们或许没有徐宏晔的天分,只是,单论念道经施展步罡术法时所表现出的声势和韵味的话,这些人其中任何一个都是徐宏晔远远达不到的,而这些,其实也是气场的一种。

若此刻闭目凝神念念有词的只是这些人其中一个,徐宏晔或许并不会在意,甚至以他的傲气,还会嗤笑一声华而不实,外强中干。可当这些上了年纪且有着实实在在修行的长辈们真真正正的聚集在一起同仇敌忾的时候,所达到的震慑力,就远远不是寻常道场所能比的了,即便是徐宏晔,也变的惊骇起来。

徐宏晔能感受得到,那个浑身笼罩着黑气的身影,此刻一定很痛苦,她自己终究压不过那漫天的道音。

徐宏晔情不自禁的站起了身子,可一瞬间又坐了下去,堵着耳朵,神情异常的烦躁,靠着树干把湿漉漉的身子藏的严严实实,嘴里兀自不停恨恨的嘟囔:“一群人欺负一个,说出去也不怕丢脸……哎呀,我是道家人啊……她是小鬼女,还骗了我,本来就是该死的,我说这些做什么……”

潇潇怀里的黑猫眸子忽然亮了起来,是那种阴森森的让人发毛的绿油油的亮,躁动不安的黑猫悲鸣两声便挣脱了潇潇的臂弯,只是三两下跳到了最近的一个念咒的踏步堽的身影跟前。

呜呜咽咽的猫叫声,在漫天的道音之中,也没有了先前的声势,只是那踏步堽的身影终究顿住了,双手捂着脑门,眼神也渐渐的呆滞下来,与此同时,黑猫嘴里却叼了三团泛着青色冷芒的火,这是人的三盏阳火,也是人三魂赖以存在的根本。

此刻的黑猫似乎异常的暴躁,张牙舞爪的将那三团青色火焰撕得粉碎,同时,那神色呆滞的人只是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便直挺挺的倒了过去。

人群里有人抱着那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身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之后,便是充满怨恨的怒骂,也有人踏完了步罡,亲眼看到了跳过来的黑猫撕裂了那三团青色的火焰……

黑猫分散了这些人的注意力,可大多数人,依旧把自己手中捏着的术齐齐的砸到了满身黑气的潇潇身上。

潇潇身上的黑气冲破了一个缠向她的黑白鱼太极图案,任那打过来的泛着赤红纹路的黄符落在自己的身上滋滋作响,冒出青烟……

崂山的老道士们须发皆张,怒视着潇潇,喝道:“妖女,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说罢,明明是雨夜,夜空中却隐隐率先泛出七道拳头一般大小的星芒,正是北斗七星的轮廓,而此后,在破军与武曲两颗星位之间,有朦朦胧胧的渐渐涌出两道星芒,至此一白、二黑、三碧、四绿、五黄、六白、七赤、八白、九紫,九道星芒闪烁在夜间,似乎把那浓厚的乌云层都穿透了,投射在潇潇脚下,凝结成一个井字形纹路,九种星芒来回流转,将潇潇正围在井口中间。

潇潇身上的黑气突兀的滔天而起,却被那井字形星芒图案不断的化去,融入黑色星芒之中。

潇潇的身影突然有些摇晃,双手也显得有些无力。

崂山为首的老道士轻哼了一声,捋了捋鄂下白须,沉声道:“诸位道兄,此时不如共同以镇魂经来将这妖女魂魄永消于此!”

姜姓黑衣人才要出言反驳,但看到那些牛鼻子眼中的杀意,姜姓黑衣人就不说话了,他明白,今日,这妖女魂魄,自己八成是得不到了,这群道门中人已经铁了心要诛杀此妖女,毕竟镇魔驱鬼、诛妖镇邪,也是这些牛鼻子的拿手手段……

对于崂山老道士的提议,其余人自然没有反驳,长道门风头的事情,他们如何会不乐意去做。

镇魂经响起的时候,漫天的雨似乎都静止住了。

潇潇双眼渐渐黯淡下来,唯一能帮她的,只有那黑猫而已,尝试了无数次,也踏不出那井字形的星芒图案后,潇潇有些落寞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纷舞的发丝也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人眼中露出了喜色,以为这妖女放弃了挣扎。

可潇潇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辽河水域,辽河里的水,正淌的凶猛。

能抵挡得住道门镇魂经如此庞大的气场,那就需要另外一种更加庞大的气场来抗衡。

树干后的徐宏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面色巨变。

而此时,徐宏晔抬起头时,便看见辽河中的水近乎沸腾起来,水色如墨。

夜间突然响起了两声咯咯的笑声,充满怨气,渗的人骨头发麻。

地面上突然有蛛网一样的黑气自辽河水中不断的涌到潇潇脚下,那不断流转变换的九色星芒凝成的井字形团案也跟着躁动起来,九种颜色在蛛网一样的黑气不断吞噬下,隐隐有销声匿迹的趋势。

崂山的老道士眼中忽的惊恐起来:“不可能……”

潇潇再次抬眼,眸子里的死气几乎将几个崂山老道士魂儿都给吓散,崂山老道失声道:“此女大诡异,不可放她!”

当蛛网一样的黑气越来越浓重的时候,那漫天吟诵的镇魂经似乎也没有了威势,崂山的几个老道士面孔已经开始有些绝望。

可,那汇聚过来的黑气,却忽然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辽河畔,隐隐有清脆的悠扬笛声传来,笛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地脉上蛛网一样的黑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开始褪去……

九色星芒凝结成的九宫格也再次焕发出生机,没了那些黑气气场的抗衡压制,镇魂经也再次沉沉的席卷过来,潇潇茫然着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旋即,面对着那压的她喘不过气的镇魂经的浩大威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惜尘闭眼正沉浸在这漫天的道韵中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被人轻轻推开了,惜尘心中一震,吼间微甜,却生生的咽了下去,睁眼时,却正对上袁屿满是委屈的眼睛……

“小屿,你要干什么……”

袁屿却不管不顾,没有听见惜尘的话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扑到潇潇跟前。

从袁屿站在身前的那一刻起,潇潇的眸子就恢复了清明,静静的注视着袁屿。

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姜姓黑衣人就冷笑连连道:“太一宗的杂碎们,我早就说这小子和鬼女有勾结,如今,尔等可还敢狡辩?”

惜尘渐渐攥紧了拳头……小道姑呆呆的看了很久,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低声哭喊着:“小师弟,你快回来……”

袁屿茫然的站在原地,小道姑的哭声不断的在袁屿耳边回荡,喘气声不断的加重,他从未如此的委屈艰难过。

可是,有些人却根根不给他选择的计会,一时老道声音尖利:“这小儿勾结鬼女,我等不需再有什么顾忌,一同连这小儿三魂镇去就是,以防后患……哈哈哈,自作孽不可活,我等共同使出的镇魂之法,你一区区小儿,拿什么来抵挡,勾结鬼女,祸害道门,我看这次谁还能救得了你性命!”

一时老道自不必说,崂山老道士还有其余人等与这鬼女已经结怨,不除后患,日后若来报复门中子弟,后果不堪设想,众人也只能无视了袁屿,咬咬牙同时出手……

寂静的夜空忽然镜子一样颤了颤,荡漾起一道道涟漪,磅礴的气场带着压碎魂魄的气势落下。

袁屿胸口发闷,眼眶已经泛红,看着小道姑眼中是慢慢的愧疚。

断断是不能躲的,他身后还有潇潇……可是啊,不躲的话,大概会死吧,他打架连崂山的小道童吴春沅都打不过,怎么敌得过这些人呢……

直到很多年以后,袁屿都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为什么要念那几句咒语,那个叫元真子的人教给他的咒语,元真子教他咒语时说,曾经有一个人用这些简简单单咒语打败了他很多次……

“天地自然垢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扶命普告九天

乾罗但那洞斩妖缚邪杀鬼万千持诵一

篇劫鬼廷年接行五岳八海知开魔王首

持卫我斩道即常存急急如律令……”

咒语叫请神咒,可袁屿念过之后,并未感觉自己身上请来了什么引兵鬼将神,只是天际的九星忽然隐去了,之后便是狂风大作,万千的鬼哭声,如同伸冤一般……

紧接着,那一干老道士吟诵的镇魂术所夹杂着的逼迫人的威势也颓然无力的消散了……

袁屿的身后,渐渐涌现出一团漆黑的模糊轮廓,方方正正如一道门……

一时老道、崂山的那些老道士、姜姓黑衣人、张三会、惜尘……所有人的脸上都凝结成了一个惊骇的表情,随后,他们面上的惊骇就变成了恐惧,而接下卡的情景,则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亡魂大冒……

因为,袁屿的身后,慢慢的浮现出了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

134章

夜突然静止住了,雨也停了,月亮竟然偷偷的露出惨黄的一角。

谁都知道这是请神术,从袁屿仓促生疏的念出第一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可是此刻却再没人流露出不屑,他们眼中连最后一丝对袁屿的敌意也没了,只是张着合不拢的嘴,恐惧的一退再退。

一时老道喉咙里咯咯作响,仍然不愿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的响,袁屿身后的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所散发出的气息,除了死亡,一时老道再也想不出任何其它的语言来形容,

黑白两道身影只是负着手,手臂粗的锁链扭曲着斜斜的缠在他们腰间。

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低低悲鸣的猫叫声在夜间就显得格外的突出了。

袁屿回过头要寻那黑猫,可回过头时,仍然还是控制不住轻轻“啊呀”了一声,退着身子险些坐在泥水里,这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笼罩在一团雾气之中,他只能看个模糊。

黑猫窜着身子跳了过来,却被黑白两道身影一人一脚皮球一样踢飞了出去,他们踢的是如此结实,猫的惨叫声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黑白两道身影那隐隐泛着死气的眸子却好奇的在黑猫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略微有些诧异的闷声说:“原来是当年秦岭尸气聚集之地跑出来的灵猫!这畜生倒是有些造化!”

秦岭两个字,便没由来的又让袁屿有些难过。

“黑白使,两位贸然来此阻止我等诛灭妖女,实在是罔顾阴阳之道……”

有自认为见识不凡的老道士,战战兢兢,鼓起勇气,只是话没说完,就被阴阳怪气儿的笑声打断。

白鬼儿笑的夜风都紧了些,吹的人心里发凉:“阴阳之道?你们这些人记吃不打,就凭你们这些人,我们哥俩才懒得去管,人做自有天看,尔等来此处到底为了什么,自己个儿心里还不是不门儿清?那阴阳二笔当年因变故而流落人世,如今断去其一,可毕竟是阴司至宝,也是尔等能觊觎的?觊觎我阴司至宝不说,倒反过来说我二位罔顾阴阳之道,臭不要脸的磕碜谁呢?要不跟爷下去好好唠唠?”

一句臭不要脸的骂的是理直气壮,可相反的,恰恰这一骂,把那些老道士一个个骂的神色古怪,脸上的恐惧倒是淡去了不少。

这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要能讲道理,他就是个人!

张三会却彻底迷茫了,咬着牙根儿,瞪着眼珠子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转了几遍,匪夷所思的挠着脑袋,目光在黑白鬼儿身上来来回回的晃悠。

黑鬼儿有些不耐烦,大黑手指着张三会:“你瞅啥?”

“瞅你咋滴!”张三会几乎是不过脑子的接了一句,可旋即一张脸就憋成了茄子,抡圆了手抽自己个儿的嘴巴子。

黑白鬼儿身上暴躁的气场这才稍稍平复了些。

张三会抹了一把额头的凉汗,咧着嘴挤出一丝难看的笑:“那什么,听二位的口音,小的就想知道,您二位,到底是从东北那旮瘩来的,还是从四九城儿那片儿来的?”

“滚!”

“嗳!”张三会滚的干净利索,心里这才自顾自寻思起来,原来大名鼎鼎的黑白无常使,是俩串串儿!

当然,这世上的奇葩永远不会单独出现,张三会话才落,那边人堆里就咕叽咕叽的有人笑了起来,黑白无常鬼儿看过去的时候,那人跪下连连告饶,可嘴上说着告饶的话,喉咙里却仍旧咕叽咕叽的笑,到最后捂着肚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指着张三会:“哎呀……妈呀……你个傻……二傻子,你要害……害死我……二位阴差老爷,不……不是我要笑话你们,是这……这傻子害我笑的……我死了做鬼也……也不放过他!”

张三会心情很糟糕:“你他娘神经病吧你!”

那人又咕叽咕叽的笑:“你傻……傻子!”

两个人就这么鸡生蛋,蛋生鸡的来来回回的骂,除了这两人的叫骂声,其它再无一丝声音,气氛异常的诡异尴尬。

张三会气的袖子捋了起来,他实在受不了了,不揍这该死的家伙,这辈子都要做恶梦!

可恶的是,张三会刚作势要冲上去揍人,那咕叽咕叽发笑的疯子撩起袖子抬了一下脸扭屁股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要嚷嚷:“张傻子杀……杀人啦……”

张三会气的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没记住这欠抽的长什么样,至于那句张傻子,张三会并没想这么多。

可是,当那疯子抬起脸扭屁股撒丫子狂奔的时候,袁屿清澈的眸子里忽的亮了亮,渐渐的蒙上一层水汽,低下头咧开嘴角开心的笑了起来。

。。。。。。。。。。。。

那疯子跑了很远,才赤着脚慢吞吞的挪到辽河岸边,蹲下身子,犹自对着河里流淌的水呵呵笑上两句。

直到身边站了一道身穿长袍的身影,看着他神色复杂的道:“玄祖,你不惜千里,装疯卖傻的在这里露上一面,图的是什么?没人会在意一个疯子的!也不会有人因为一个疯子而对那小子手下留情!”

疯子突然不笑了,在河水里随手捞了几下,看着黑漆漆的河水呸的吐了口浓痰,干笑一声:“我终究是他的便宜大哥,把他送到太一宗,到底是对是错,我也不清楚!刚才那小子看见我了……”

疯子拿浸湿的手掌擦了擦脸,沉吟道。

“然后呢?有何用?”

疯子回过头:“让他知道,无论怎样,他的便宜大哥没有丢下他,这就足够了,你也知道,那小子以前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抛弃……”

“可是你仍然阻止不了那些人,就凭太一宗那些人,今晚难以护他周全!”

疯子望着惨黄的月亮一角,又冷冷的扫了一眼辽河中翻涌的河水,突然轻轻笑了:“无妨,我没打算阻止他们,今天只要阻止住一个人,就足够了!”

“谁?”

疯子神色蓦然冰冷起来,站起身:“尸妖阿寻!”

说罢,疯子揪着下巴上的胡茬,淡淡的对那人道:“洞玄山门里的那摊子破事儿,你去管吧,我早没那个心思了!”

135章

无人知道此刻袁屿的内心是如何的欢喜。

即便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影只把面孔短暂的露了一瞬,可袁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那便宜大哥,倘若不疯不癫,反倒就不像自己记忆中的相人哥了。

尽管不明白自己这不着调的大哥为何匆匆出现一面又匆匆跑开,可袁屿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袁屿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所惦念的那些,并未曾真正离开过自己。

所以,袁屿便转身重新寻回了被黑白鬼儿踢飞的黑猫,拎着递到了潇潇跟前。

袁屿几乎没有多想的就拉起潇潇的手,那只手冰凉。

凉的如同惜尘的嗓音:“小屿,不要碰那妖女!”

袁屿渐渐僵住了,可还是努力的挤出一丝笑,怯怯的说:“师兄,潇潇不是妖女!”

惜尘忽然红了眼,踉跄着奔过来,双手攥着袁屿的肩膀,话音都在颤抖:“答应师兄,不要碰她!算是师兄求你……”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惜尘咬着牙在哀求。

袁屿蓦的想起,当初惜尘和小道姑带他踏上去太一宗的火车上时,惜尘曾和他说过,关于太一宗,关于太一宗一直在寻找的妖女……

袁屿有些不敢看惜尘的目光,只是低着头,声音很小,说的却极为认真:“师兄,潇潇他真的不是妖女!”

惜尘把头杵在袁屿的肩上哽咽起来:“不管是与不是,小屿,你若牵连了她,今晚我们太一宗真的就逃不过去了!师兄只想好好的,和以前一样……”

。。。。。。。。。。。。。。。。。。。。

周相人似有所感,立着身子望向方才离开的地方,距离虽远,可惜尘杵倒在袁屿跟前的情景,他依旧是能看清楚的。

那一身长袍的人见周相人如此,叹声道:“玄祖,你或许真不该把他送到太一宗,你看,如此场面,那小子会很为难的!”

周相人笑的有些苦:“那还能怎样,早晚都会为难的!毕竟,当年留下的尸妖余孽活到今日的,不止那尸妖阿寻一个!”

长袍人猛的动容:“此话何意?”

周相人指着那群人中佝偻的瘦小身影:“姓萧的老头若是好好的活到今日,他太一宗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一个连太一宗印法都不敢轻易使用的掌门,你见过吗?”

长袍人大惊:“怎么可能?”

“我不确定,只是那姓萧的老头只用了一记印法,便再无施展之力,你不觉得奇怪吗?况且,那控神道算什么东西?若搁在寻常,太一宗能容忍一区区旁门如在骑在头上欺凌?我想了很久,无非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那萧老头一身道行,都用在压制体内的尸气之上了,体内存有尸气,怎能容他动用道术啊,道门修行之力与尸气本就是两种水火不容的东西!从始至终,这萧老头都不曾出过手,藏拙也不能藏到此种憋屈的地步啊!”

周相人说罢,长袍人并未立刻接他的话,沉默良久,才说:“那尸妖阿寻呢?今晚这一切,总归还是要了结在她身上!”

周相人怪笑了两声:“快了,只是她应该还在等,可我估摸着,她怕是等不到了,这世间的因果谁又能真真正正说得清呢,即便她尸妖阿寻打的如此巧妙的精密算盘,可这天道因果,终究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

“我不明白,你说她在等,指的是什么!”长袍人更加不解。

周相人看了看那破旧喇嘛庙旁的三世佛殿,神色渐渐有些不耐烦,摆摆手:“你屁话真多!罢了,她不肯露面,我便催催她!”

周相人目光渐渐冷下来,再次望向辽河中奔腾的河水的时候,忽的闪过一抹厌恶,拍拍身子,走至河边,把手伸进河水之中,那一刻,周相人的手掌突然变的赤红,很快,河里的水就沸腾起来,渐渐的随着周相人手掌搅动,河水也隐隐的笼上一层淡淡的赤红来。

周相人擦了擦手,再也不看那暴躁的河水一眼,转身萧瑟的离开……

。。。。。。。。。。。。。。。。。。。。。。。

夜间毫无征兆的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嚎,又像是在怒吼。

而这怒吼声,竟隐隐是从那三佛殿里传出来的,直到最后怒吼声越来越大,化作一道疲惫的咆哮:“孽障,我拼尽最后一丝血气,也绝不放你出来!”

众人惊恐的回过头,望着那距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三佛殿门。

潇潇默默的从袁屿手中抽回手。

而惜尘和袁屿却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震惊的望着那咆哮声的来处。

不远处的惜云大汉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最后几乎带着哭腔:“哎呀妈呀,老二,是老二,老头子,老二在里面!”

不等萧老头回答,夜色中突然升腾起滔天的怨气,与此同时,还有竹笛声响起,只是那竹笛声伴随着怨气,却并不再悠扬悦耳,那曲子中仿佛挂满了倒刺,刺得人心里毛糙糙的难受。

一曲未终,那怨气却越来越浓重,河水也越来越暴躁,此时,终于有人惊恐的失声,指着眼前所能及的辽河水面:“棺……棺材……”

河面上飘满了棺材。

横七竖八,有的似乎在努力的冲破水面。

而那三佛殿里的咆哮声也越来越大,甚至撕心裂肺起来。

这时候,一时老道那些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身后的三佛殿有大诡异,而面前,那河里飘满的棺材上,却站了一个女子,一身白衣,明明不食人间烟火,如仙子下凡,可一时老道他们却压抑的喘不过来气。

那笛声似乎在和三佛殿里的咆哮声胶着着要分出一个胜负来,如此带来的结果,便是那附近的气场也越来越暴躁。

“阿寻!”

肝肠寸断的咆哮声,那三佛殿的门忽的粉碎,整座庙宇都坍塌了下来。

至此,就着惨黄的月光,惊的连连倒退的众人才看清,那庙宇里,竟盘腿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剑柄插在同样血肉模糊的胸口,头发被血渍粘成了一团,血水还在顺着剑柄滴滴答答缓慢的的淌着,滴落在中央的一方巴掌大小的棺材上面,把棺材通身都浸成了暗淡的乌黑色。

只是那缓缓低落的血水,似乎随时要枯竭了一般。

竹笛缓缓的离开了阿寻的唇,皱着眉头看那道血肉模糊的人影。

墨台风挣扎着艰难的撩开了披散的头发,死灰色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有了些许光芒,分不清是仇恨还是其它。

墨台风神情恍惚,贪恋的注视着阿寻那张脸,那张面孔啊,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和当年一样的让人挪不开眼睛,墨台风脸上的恍惚之色越来越重,摇摇欲坠,干瘪的嘴唇张了张,梦呓一般:“你穿婚服还是这么好看……”

阿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袭白衣,眉头皱的更紧。

墨台风咧开嘴,仿佛在笑,只是一张口血水就顺着泛黄的牙缝往外涌,到此时,众人才明白,墨台风的神智,早已不甚清楚了。

从阿寻出现的那一刻起,这个带着滔天仇恨的汉子,心中最后一根弦就轰然崩塌了……

136章

这是袁屿第一次见到阿寻。

在山门,当墨台风失魂落魄却又咬牙切齿的说要取阿寻性命的时候,袁屿以为,他真的会杀了阿寻的!毕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师兄他是如此的决绝。

可如今,那柄断剑,却插在了自己的心口。

似乎是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的缘故,墨台风艰难的上下翻动喉结,便再次把涣散的目光投向阿寻,嘴里,却只能又涩又哑挣扎出:“阿寻!阿寻!”

两声阿寻,一声轻,一声重,其中到底夹杂了多少,或许只有此刻墨台风他自己清楚。

阿寻眼里带着微微的怒意,不知这怒意源自何处,冷冷的注视着狼狈不堪,凄惨入骨的墨台风。

虽是第一次见,可对于这样的阿寻,袁屿生不出一丝的喜欢,袁屿的年纪还来不及去体会这其中包含的更多东西,仅仅觉得有些不公,即便是一块石头,捂的时间长了,尚会有余温。

袁屿不知道该如何帮自己那模样凄惨的师兄,只能张口喊:“阿寻姐姐……”

阿寻姐姐这样的称呼并未得到好脸色,阿寻蓦然转过头时,目光漠然的让袁屿心悸,只是在看清袁屿的面孔的时候,阿寻眼中就有了些莫名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没由来的让袁屿身后的潇潇猛的睁开了清冷的眸子,迎上阿寻的目光中满是警惕,竟从未有过的凶狠。

阿寻这才不屑的转过头,移开了停在袁屿身上的目光。

只是阿寻姐姐这样的字眼从袁屿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刺激到了墨台风。

神色萎靡的墨台风一刹那仿佛有了些清醒,强行顿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睛一点点的变得通红,当年,在墨台剑家的时候,墨台庄总喜欢叫阿寻姐姐……

每逢墨台庄如此叫的时候,阿寻总是甜甜的应下,连着墨台风自己心里也微微泛着甜。

神色凄惶的墨台风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手掌抓挠着自己涌着鲜血的心口,于是,血水涌的更厉害了。

小道姑小脸泛白,也跟着哭,茫然的摇着萧老头的手臂呜咽:“师父……师父……你让二哥他不要碰自己的伤口了好不好,流了好多血,师父……二哥他胸口已经被剑刺伤了,为什么还要去撕扯自己的伤口啊,那样会更疼的……”

是啊,原本就已经很疼了,为什么还有去撕的更疼……小道姑不明白,袁屿也没有想明白。

只不过没等他们想明白的时候,嚎啕大哭的墨台风就扬起了那张灰败的脸,失魂落魄的问:“阿寻,你与我相识,相知,相亲,相诺,仅仅为了此物?”

墨台风指着座下的小棺材。

阿寻总算回应了,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仅为此物!”

墨台风痛苦的闭上眼:“杀我墨台家三百余口,也仅为此物?”

阿寻:“不然为何?”

墨台风泣声道:“那我今日杀你,可会有怨言?”

阿寻:“灭家之仇,毫无怨言!你能杀我?”

“毫无怨言?”墨台风仰天惨笑:“我不信,可有人指使,灭我墨台满门,可是你本意?”

阿寻讥诮的打量着墨台风:“是我本意如何,不是我本意又如何?”

墨台风无力的垂下眼,良久,才带了一抹愧疚,一字一顿道:“倘若不是你本意,我死就是!”

阿寻的讥诮渐渐凝固在脸上,声音小了许多:“那便是我本意!”

“骗子!骗子!你为何拿些荒唐话骗我至此地步?”墨台风突然踉踉跄跄的跌下那香坛,神色绝望,在一片惊呼声中拔掉了自己心口的那柄断剑,握在手中,地面忽的颤了颤,那三佛殿供奉的香坛忽的急促的躁动起来,以至于整个三佛殿残垣都渐渐的笼罩上了一层猩红的血怨。

那些一旁的老道士,匆匆退了退,却惊骇的看着那躁动的三佛殿,终于有人察觉到了端倪:“这三佛殿中,供养的有东西!”

黑白无常鬼儿模糊不清的脸上,黑白两团雾气涌了涌,彼此对视了一眼,黑鬼儿沉声道:“大凶,阴阳不容!”

白鬼儿声音也变了:“多事儿之秋,多事儿之秋,一事方了,变故又生,此凶比之杨成风如何?”

黑鬼儿沉吟道:“两者不同,一属阴一属阳,且两煞都极为极端,你看这血怨之浓厚,非是养足了罡煞,不能到如此地步,那杨成风有阴笔在手,又夺了了不知多少活人的生魂,死后才能那般棘手,这东西缘何……”

说到这儿,黑白两鬼儿突然亡魂大冒,嘴里齐齐的骂了声娘,挥起大手便在那三佛殿的残垣断壁中摸索,良久,那香坛上,滚落在地上一只黑色毛笔来,笔杆子早已经秃了,滚落到地上时,腐朽了一般木屑纷纷而落。

黑鬼儿渐渐哆嗦起来:“孽障,怎敢倾阳笔之力养凶煞?”

白鬼儿却惶恐的拉着黑鬼儿:“甭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我去想法子才是,这尸妖,有身无魂,有魄无神,你我两个阴差奈何她不得啊,再不找法子,只怕我们俩这顶乌纱帽要不保,如此回去也没个交代,十殿阎罗还不严惩我们哥俩……”

黑鬼儿扯开白鬼儿烦躁的道:“想个屁想,你说,有啥法子?就凭这群玩意儿?老的老,小的小,还一个不顶用!你说想啥法子,十殿阎罗也是不讲道理,我哥俩在深山老林里枯守了多少年,一点功劳不给算,如今又派上这等腌臜差事。那牛头马面儿两个孬种货成天倒是勾魂儿勾的痛快,你说我们哥俩多长时间没沾手了……”

白鬼儿也道了声晦气:“那你还能怎滴,这如今世道也变了,谁让人家牛马脸儿是从外边儿过来的,他娘的这世道,外面来的丑玩意儿都比咱土生土长出来的金贵,没道理啊这是……”

(牛头马脸儿随佛教外传而来,《五苦章句经》说:“狱卒名阿傍,牛头人手,两脚牛蹄,力壮排山,持钢铁钗。《铁城泥犁经》说:牛头“于世间为人时,不孝父母,死后为鬼卒,牛头人身”《楞严经》卷八称“亡者神识,见大铁城,火蛇火狗,虎狼狮子,牛头狱卒,马面罗刹,手持枪矛,驱入城内,向无间狱。”)

黑鬼儿道:“你快说想啥法子?”

白鬼儿有些迟疑,琢磨了良久,闷声说:“还能咋滴,找那人去吧,思来想去,这阳间道儿,我哥俩相熟的,就剩那人了……”

黑鬼儿似乎明白了自家兄弟说的那人是谁,吭吭哧哧半晌,连连摆手憨声道:“不去不去!那小子恨咱俩恨的要死,不去不去!”

白鬼儿拉着黑鬼儿:“脸皮重要还是乌纱帽重要?你心里没点儿数吗?快走,越早越好,阳间道儿的远近束缚不了我哥俩,也就一会儿就到……”

说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儿耸拉着脑袋一溜烟儿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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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章

还是那条巷子,今夜无月,格外的黑,铜盆里的纸钱忽明忽暗,静静的躺在巷子墙根的角落里。

过了四月的深夜,已经渐渐褪去了入骨的凛冽感,至少外面已经可以呆人了。

郭胖子重新把自己准备好的那两沓崭新的票子塞入大衣内兜,百感交集,全是最新发行的100元面额的大票,上面还印着毛、周、刘、朱四个伟人像,一沓一百张,郭胖子甚至来不及及拆开上面的银行纸封。

在人均工资一月不过百的情境下,郭胖子直到此刻仍不敢置信有人会对这些钱无动于衷。

财不露白,郭胖子胆小惯了,不敢在白日里揣着这些钱,只能选了个深夜时分,可他犹自记得方才当他咬着牙敲开了那扇破旧的店门把钱递过去的时候,那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愣住的表情。

木门里面一如既往的轻烟缭绕,并不好闻的淡淡香火气熏得郭胖子喉咙里痒痒有些想咳嗽的欲望,只是被他强行压了下来,心里却慌的厉害,他以为对方是嫌钱少,刚要说出自己还能再去取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突然冲郭胖子笑了。

郭胖子看过这世间的千百种真冷假热的面孔,却唯独形容不出那个年轻人的笑容。

那人招呼他进了屋,桌上的电话话筒还在一旁孤零零摆着,看样子是在打电话。

捧着温度刚好的热茶,再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三道叠成三角的黄纸,郭胖子有些惊慌失措的茫然:“冷老板,使不得……”

那人笑着摇摇头不以为意,似乎知晓了自己的来意,只是指着三道黄纸:“给孩子随身带上,以后应当无事了!”说着,又探手从那两沓钱中抽了一张:“算是卖你的,铺子里总没生意,不吉利……”

之后就不看那钱了……

巷子不算太深,却和郭胖子初来时不同,来时那些觉得诡异阴森的香烛寿衣店,此刻郭胖子离开的时候路过那些阴森的门口,总不免要拜一拜。

走到巷子尽头,郭胖子忽的站住,拜倒在地,磕头如蒜。

只是当郭胖子抬起头时,额头却猛的被惊出了一头冷汗,夜风一吹,额头干巴巴的发紧。

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两道人影,一胖一瘦,只是看不清,郭胖子拿手电筒去照,惨黄的光晕打过去,却是一个黑大壮和一个白秀才,穿的,都不是当下时兴的衣裳。

那两人看了自己一眼,就慢步向巷子里走去了。

只是,郭胖子突然发现,那两人迈动步子时,鞋底儿似乎卷着风,吹的他们身子似乎随时要飘起来一般,这次,郭胖子浑身打了个哆嗦,就顾不得什么,死死攥着那三道黄纸缩着脑袋僵着步子快速走开了,这种地方,终究不是他一个普通人能呆的,那冷老板,该是个活半仙儿……

。。。。。。。。。。。。。。。。。

“三儿,你们且在那四合院住下吧,春末我和方夏会过去……”

扔下了话筒,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里面的人独自站了很久,似乎不知该何去何从,最后只摸了支烟,就着香炉上的火星点了,香案上的木头盒子里,照片里的姑娘,正冲他笑的一脸宠溺……

起风了,仅有的一扇破旧木窗被不安分的夜风吹的有些躁动,屋外铜盆里燃后的灰烬便趁此机会盘旋着扑进来,捻在手上,一触即碎,如这世间事,心中人。

屋里的人随手在衣襟上擦掉指尖的灰烬,叼着烟愣愣站在了窗前,却似乎并没有关紧窗户的意思。

墙根下,黑脸的胖子探手从铜盆里空空的捞了一把,也不知捞了什么便想揣进怀里。

火红的烟头儿猛的亮了亮,吐出一口白色的浓烟,窗前叼着烟的男人烟气朦胧中微微眯紧了眼,神色却出奇的冷:“放回去!”

黑脸胖子有些难堪,动作僵了僵,揣进怀里的手却迟迟不肯再抽出来。

“我让你放回去!”窗前的人似乎强调。

黑脸胖子不情愿的扭过脸,比夜还黑的脸让人看不清楚面容,轻哼道:“烧这些东西有何用,那些人又拿不到,你没见老天爷又顺着窗户还给你了吗,倒不如给我拿去当些打点钱!”

“呸!”的一声,没有掐灭的烟屁股便溅着火星飞了出来,屋里的男人揉了把眼踹开门冲出来一脚踢翻了那墙角的铜盆,咣当当的滚出老远,在胡同里异常的刺耳。

铜盆里的灰烬被夜风刮的乱七八糟不知去向,那年青人喘着粗气,指着空荡荡的夜:“全他娘的给那些鬼魂野鬼儿拿了去,小爷也不乐意给你!”

一旁的白衣秀才模样的人影凑过来,扒拉开了黑胖子的手:“放放放!放回去!”

黑胖子虽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一双眸子却森森的冒着阴冷的光,幽幽的瞪着这年青人:“冷七,胆敢如此不敬我二人?”

“敬你?小爷我可以敬这全天下的人,就是他娘的不敬你们这些当差的!怎么,到这儿来跟我耍官架子呢?当这是东北老坟啊?我连老天爷都他娘的想弄死,我敬你?你丫疯了吧?瘪犊子玩意儿,哪来的滚哪儿去!小爷不待见你!”

年青人用脚尖碾灭了脚下的火星,头抬也不抬。

黑胖子浑身突然升腾起了黑气:“天道也是你可以随意蔑视的?”

年轻人神色古怪的看了两眼,似笑非笑的进了屋,指指浓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上空:“你有能耐让它劈死我,我回头一准儿谢谢您嘿!”

说罢,便干净利索的关紧了门。

白色人影儿飘飘忽忽的从窗户里面探进了头,语气尽是谄媚:“咱们好歹是老相识,冷七,不管怎么,你怪不到我们哥俩头上啊,为那事儿,我们哥俩吃的苦跟谁说去啊?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哥俩还是被你牵连的啊,再说,你们三个小子当初刚到东北龚牛屯当什么知青那会儿,我们哥俩没少照应你们啊,你不能不仗义啊!这要是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们俩也不求到你头上啊,这阳间道儿,我实在琢磨不出别人了……”

屋里忽然沉默了。

138章

没有得到回应,白鬼儿渐渐的也不说话了,有些萧索的从小木窗上退下身子。

黑鬼儿有些不情愿,闷闷的想再说什么,被白鬼儿扯着身子扯到了一旁,两道人影最后看了一眼屋里昏黄的灯,似乎准备离开了。

只是在转身时,屋里的人开口了,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说不清的落寞,带着几分惨笑:“无常啊,你们在这阳间道能找到的老相识至少还有我,可我的那些老相识呢,你们告诉我,该去哪儿找……”

门外的黑白鬼儿飘飘忽忽的身影木然的顿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屋里的人却自顾自的说着:“三爷问我,那些人哪儿去了,我怎么知道他们哪儿去了……几年前的这儿,还不曾这么清冷,走之前答应过三爷,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是我一个人,无常啊,等活着的人也死了之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了……”

黑白鬼儿木立良久,语气复杂:“所以你要好生活着才是……”

屋里的人情绪有些不稳定,只有粗重的喘气声。

“我们兄弟俩,来都来了,你总是要问问到底生出了何事吧!”白鬼儿抬头,见屋里的人并未出声拒绝,终归犹犹豫豫的开了口:“还不是因为阴间司流落出来的东西……”

屋里的人轻笑:“怎么,斩断了那支笔,要找我算账?”

白鬼儿一脸的晦气:“若是都被你给斩断了,断了也就断了,只是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个姓袁的小子?”

屋里的人有些疑惑:“姓袁的小子?”

白鬼儿却一字一顿的吐出两个字:“秦岭!”

砰,破旧的铺子,闭紧的木门猛的开了,力道太大,两扇门吱呀吱呀的抖落一层尘土下来。

黑白鬼儿微微退了退步子,相视一眼:“那小子手里的另一枝笔,你或许已见过,冷七,你若今夜袖手,只怕,那小子最后终究难免步你后尘……”

整条寂静的巷子里忽然弥漫起了漫天杀意,这杀意不知道来自何处,只有一声压抑至极的咆哮:“贼老天,为了那所谓的因果轮回,你还要逼死多少人……”

黑白鬼儿似乎长长的吐了口气:“那小子身上背负的,恐怕不比你少,一旦沾染……你想清楚……”

年轻人眸子有些泛红,笑的有些狰狞:“天要怎样,我便非不让它怎样!我知你们兄弟两个是在激我,可是无常,你记住,世上怕死之人固然有,人人皆可言怕死畏惧牵连,可唯我冷七,即便这一身骨头碎成了渣,也会咬着牙不说一个怕字来!”

黑白鬼儿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只得仓促搪塞,转口说:“此地与那儿相距几千里之遥,我兄弟二人无妨,可你到底是赶不过去,得想些法子才是……”

年青人冷眼看着黑白鬼儿:“那便勾我的魂儿去……”

。。。。。。。。。。。。。。。。。。。。。。。。。

辽河岸。

墨台风无视了那三佛殿处弥漫出的滔天扈气,此刻他还活着,在一旁的众人看来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人的血气干枯至此,又拔掉了伤处剑刃,心口的血水涌的又厉害了。

阿寻看着墨台风,意味不明:“值吗?为了阻我,耗尽一身血气!这般模样,如何杀我?”

墨台风摇晃着撩起眼前的乱发,转过枯败的脸,看了一眼三佛殿那祭坛上被自己血水浇成暗红色的黑木小棺材,努力睁了睁眼:“我虽不知此物到底是何来历,可总是我墨台剑家的东西,我墨台家将绝,怎敢还让此物在我眼前祸害人世……阿寻,是我错了。”

阿寻难得笑了,问墨台风:“错在不自量力?”

墨台风也笑,微微摇着头,笑得很开心的时候,把手中断剑立在脚下,嘶声说:“何来不自量力,墨台家明王剑印七式,系剑在鞘中之形,化剑于心而非在身,阿寻,我至今不知你有何诡异,可你既然有心觊觎我墨台剑家祠堂世代存放之物,那便多少与我墨台剑家有些渊源。那你该知道,从古至今,不知生过多少次大劫难,又有多少名门大派就此湮灭,而我墨台家能存活至今,自有我们的道理,你高估了你自己,也低估了我墨台氏,你说我墨台剑家自不量力,只是你不知,我墨台家满门会死,只是输在了那个红纱凤冠的阿寻身上,而非你……”

断刃入土,残身悲鸣哀泣,玄铁剑身轻颤嗡嗡作响,地表忽的泛起一道淡金色涟漪,如同一道轻薄却异常坚实的屏障,连带着把三佛殿汹涌的滔天扈气也一同隔绝了去。

剑风吹的墨台风发衫飞舞,猎猎作响。

阿寻眉头微微皱起,捻指而立,直到墨台风手印第一次起了变化,阿寻眼中才微微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意外的不止阿寻,一旁有人疑惑道:“这剑诀印法虽然玄妙,可是为何剑气没有半分杀意,从未见过如此清冽的剑韵!听闻传言中墨台剑家剑势如虹,破世间万邪……”

“还能怎样,要么,此人油尽灯枯,剑势不足以达到鼎盛时期,再要么,墨台剑家传言不实,最后一种可能,或许此人,心中根本就无杀意……”

似乎是为了反驳此人的话,话还未落,漫天清冽的剑气似乎如秋风遇雨,一瞬间冷冽下来,沁的人心里发寒。

“奉天明命,普渡幽魂,剑势朝天起,灭不可渡邪……”墨台风闭紧了眸子,脚下那柄断剑似乎活过来了一般,一道道剑式虚影没入地表之中,如鬼裂一般,青紫色的剑气在地上化成一面蛛网。

墨台风翻手轻抚剑身,眼角却明晃晃的滚落一片热泪下来:“墨台剑一式,明王度厄朝天印,化可度之厄,杀执怨之邪……自当年,张姓老道指点我墨台家明王剑印化剑诀七式后,墨台剑家祖便有训,凡执剑者,必不可以慈悲立世,不可纵世间百恶,不可以杀戮立身,不可纵本心之煞,唯杀戮与宽恕并存,方为剑法永世君子之道……”

墨台风低声呢喃这些话时,辽河岸,黑白鬼儿身后的那个年青人,含泪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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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章

剑吟萦绕不绝。

地表淡金色的涟漪之上,清冽而又带了七分寒意的的剑气微微颤了颤,青紫色的剑式虚影便大网一般循着阿寻涌过去。到阿寻跟前时,剑式虚影竟嗡嗡颤吟着破土而出,一瞬间宛如实质,青紫剑刃挂了一层金茫,铺天盖地牢牢锁紧阿寻。

然剑势并未弱下半分。

墨台风只是双目微闭,不愿看阿寻一眼,二指捏出的剑诀猛的落下,漫天剑吟便如决堤一般汇聚成了一泻千里的剑啸。

剑风四起,场中人竟掩面相扶高呼跌倒者不计其数。

阿寻眼中的意外之色越来越重,眉头也皱的愈发厉害了,看着那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的剑阵,阿寻终是抽手,那根竹笛静静横在身前。

墨台风不知为何,微微颤了颤,竹笛上,有他亲自绑的鱼线。

而,如今,那竹笛被阿寻拿在手中,一缕一缕的拨开了他的剑、还有墨台庄的断剑。

剑啸声终响起墨台风一声怒吼:“妖女,何以用旧情缚我!我从不信这世上有心如铁石之人,阿寻!你根本就无心可言!”

言罢,墨台风双指剑决忽然化开,合掌掌心相对,右手中小无名与左手中无名五指以一个晦涩古怪的姿势缠绕在一起,其余五指却反扣而出,直至地面,如佛门菩萨座下金莲,墨台风脚下的断剑渐渐凌空而起,剑柄在墨台风掌心处三寸之处滞空,而后飞速的旋转,断去的剑身由暗淡的玄铁本色涌起一抹赤红,与此同时,地表的金茫也渐渐蒙上一层血色,那被阿寻拨开的剑式虚影一改先前之势。

墨台风一张脸此刻凌厉的如刀砍斧凿一般,双目深邃,双唇微微动了动,只道出了一个字:“启!”

剑式化作剑雨,随着那柄断剑渐渐赤红的剑身转动,一望无际的剑雨汇聚在阿寻头顶,盘旋不绝,一时映得死寂的夜如同喝多了烈酒,熏染了一片红晕。

在场的这些人,都不是没见识的,所以当剑雨成形时,有人惊魂方未定,却又失声不敢置信:“五品莲花诀,这不是全真的诀法吗,为何成了剑诀……”

一时老道眼望着阿寻头顶汇聚成的莲花模样的剑阵,神色难看:“形似而神异,我全真此诀,可没如此大的罡气!”

躲在角落的徐宏晔双眼放光,却又撇撇了嘴嘀咕:“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头你直接说没这么厉害不就行了,不过当年指点墨台剑家的那老道什么来头,怎么随便指点他们一二便演化出如此逆天惊艳的诀法出来……”

阿寻眼里渐渐生出了警惕,与此同时,辽河中的河水再次汹涌,那些飘满的密密麻麻的黑木棺材,也被剑气映出了一抹血色,格外的诡异。

可血色莲花剑阵,似乎并没有落下的意思,只因墨台风那青筋蛰起的手掌,再次变换,掌心前后向上,右中指居后紧扣前左中指,一瞬间,阿寻头顶的那莲花剑阵边缘忽的铺开层层叠叠的剑影,如塘里的莲朵在众人眼前活生生的绽放。

夜色突兀的变了,那红晕渐渐如烟雾一般缭绕起来,席卷着夜色浓如墨,渐渐的与那赤红掺杂不断变幻,如画魂调色,渐生色彩斑斓。

墨台风低语:“五品莲花诀,九色莲花印,阿寻,墨台剑已出三式……”

阿寻嘴角仍挂着淡笑:“落剑吧!”

墨台风却不为所动,沧桑的面上只是抬头望了望天际,深邃的眸子忽闪不定,声音嘶哑,只呢喃一声:“北斗剑来……”

似是有所反应,天际深处,九色星芒再次涌现,这次,崂山一脉的那些老道士忽的坐不住了,若只是北斗七星之势,这些崂山老道不会如此失态。

角落里的徐宏晔砸吧砸吧嘴:“那个指点墨台家的老道,莫不是妖孽所化!”

九色星芒落下,一一围在墨台风身畔,星芒围绕在那断剑残刃之上,至此,那断剑如白骨生肉,剑锋自剑柄而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九色星芒褪去,泛着冷意的剑身寒光晃的人眼花,竟是一柄三尺长剑。

漫天的剑影已经弥漫到遮住了那惨黄的月,刚落雨的夜,却在此刻异常的沉闷压抑,到此时,没人再敢轻易的言语一个字,生怕夜空的剑影会落在自己头上。

没人敢去硬憾如此这般的剑势。

有人在瑟瑟发抖,剑势威压过于雄厚。

此刻,似乎没人会再去怀疑墨台剑,也没人再怀疑眼前这个墨台风,这个本已垂死的墨台风……

更没人想到,一个古武剑家,只是被指点剑诀七式,便如此震骇。

所有人都以为墨台风要出剑了,毕竟,剑势到此地步,已足够了……

可并没有,当墨台风手掌再次变换的时候,人群里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瘫在地上,冷汗如雨,而潇潇怀里的黑猫则异常的不安。

上清、太清、玉清三清印,在墨台风手中凝结,容不得那些人不失态,但凡道门中人,就没有敢对此印不敬之人,可让他们近乎疯掉的是,墨台风仍未停下,双手背立平方,交错出两指如牛角一般,那朦胧的三清虚影之势忽的叠在一起,整个夜间,渐渐的回荡起一声浑厚的青牛叫声:“哞~”

从三清印,再到老子倒骑青牛印,只是一个手印的变换,辽河岸就呼呼啦啦的拜倒了一地的人,包括早已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张三会,从那一声浑厚的牛叫声响起的时候,双膝就已经不再受他控制了……

只是萧老头却吐了一口鲜血,额头隐隐有青气缭绕……

众人拜倒,墨台风却握起了那把寒芒刺人的三尺北斗剑,一瞬,之前所有的剑势仿佛都被勾动了起来,墨台风握剑迈动步子,每一步,脚下便有剑影伴随左右,如踏剑而来。

墨台风眸子深邃,注视着阿寻:“妖女,你知何为墨台剑?何为墨台剑诀七式?当年,我墨台家得明王剑印,老道说,明王剑印虽精妙,可只有一式,杀伐之气不够凌厉,不足以震慑世间百恶,老道又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故,老道以明王剑印为剑诀第一式,以道门之法衍生六式融于剑式之中,所以,墨台家剑诀七式,六式起剑,剑法七诀,却只有一剑,阿寻,尝我墨台家家一剑如何……”

地表上的金色涟漪不断荡漾,符文遍生,辽河水忽然咆哮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墨台风手中握着的剑身之上,似乎有一道青色蛇一样的东西一转而过,带着一声轻吟。

袁屿揉了几次眼,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

墨台风却一步一语冲阿寻冷眼道:“人禀天地之气而生,受阴阳之节,而大江大河亦有龙脉相生,阿寻,你以尸怨之气聚集辽河,龙脉被死气所缠,不生不死,辽河航道也日渐淤堵,生气不再,你断了一龙脉之源,这水龙自然对你有怨,今,我墨台风此一剑,上应天理,下承地气,你尽管接下便是……”

阿寻突然变了神色,回头看了一眼辽河,掌中竹笛轻舞,河中那些吗、黑木棺材突然疯了一般被水浪拍打着送上了岸,滔天的尸气聚集在阿寻身后,不断的冲击着地表那淡金色的涟漪,却纹丝不动。

墨台风举剑,漫天剑影如倒坠的星河,倾泄而下,整个夜间,眼前,身前,都被剑影充斥着,阿寻头顶上方的那莲花剑阵也随着墨台风举剑而彻底绽放开来,如牢笼一般倾泻而下一度把阿寻淹没,辽河中有刺人耳膜的尸吼声从那些黑木棺中传出,可漫天剑影却顺着这尸吼声涌了过去,碎裂声不绝于耳,那些黑木棺被剑影搅得粉碎。

墨台风这一瞬间突的提剑,化作剑影中最凌厉的一抹,破开将阿寻彻底淹没的莲花剑阵,映出阿寻苍白如纸的脸色。

竹笛忽的跌落在地上,墨台风的剑芒直刺阿寻眉心,却蓦然停下了,墨台风贴近了脸,似乎要把阿寻整张面孔记下来,静静的看了阿寻很久。最后,突然抛去了手中三尺寒锋,拿手指轻轻捏了捏阿寻鼻尖,嘴角笑的有些坏:“傻姑娘,怎样,我可配得上你?”

说罢,直挺挺倒了过去,漫天剑影散去,如墨台风身上的血气,散的彻彻底底……

天地似乎都静了,不知过了多久,阿寻捡起地上的竹笛,摩挲着竹笛裂处的鱼线,低低说了什么。

袁屿离得最近,所以他听见了,阿寻说:“我不还手,你怎么都杀不了我啊……”

依然很静,落针可闻,只是辽河的水,温柔的如同抽泣。

140章

墨台风倒下的那一刻,黑白鬼儿脸色猛的变了,回过头脸色难看的道:“莫冲动,那墨台风体魄血气干枯,早是强弩之末,你救不了他!”

身后的年青人身畔已经起了罡风,声音却淡的厉害:“寻我来此,就为了劝我别冲动?”

黑白鬼儿哑口无声的时候,年青人却已经沿着辽河岸走了过去。

身后再次响起黑白鬼儿的声音:“血尽魄消,你当真救不了他了,你来之前,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又用如此大术透支三魂本元……”

年青人随意的摆摆手:“没想着救人,我棺门当与墨台家有些渊源,既如此,墨台家护不了的,我来护!墨台家镇不了的,我来镇!杀不了的,我来杀!”

黑白鬼儿相视一眼,目光尽是惊骇,犹自不敢置信:“他何来如此大的扈气!”

白鬼儿苦笑,指着远处墨台风落剑之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怎能没有扈气,这小子脾性你该也晓得,也不知道寻他来到底是对是错!”

黑鬼儿闷闷的哼了口气:“顾头顾不了腚,且走着看吧,无论怎样,咱俩受着就是了,只是,好重的尸怨……”

。。。。。。。。。。。。。。。

惜尘慢慢的背起墨台风,脸色很平静,却每一步都走的很沉重,走到惜云大汉跟前的时候,惜云大汉探过大脸,颤着声叫了声:“老二……”

“老二啊!”惜云大汉一屁股坐在地上,垂足顿胸蹬着腿打滚嚎啕的像个妇人。

惜尘身子僵了很久,看着萧老头,笑着说:“师父,二师兄的事了结了,咱们回吧!”

可萧老头只是垂着脸,不出声回应,枯瘦的手指鸡爪子一样箍的很紧,甚至有些扭曲。

袁屿心里总是若隐若无的隐着一层不安,整个人都在哆嗦,他从未如此的恐惧过。

还不知到底何为死亡的小道姑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哭闹或者悲伤,大师兄哭的很狼狈,小道姑却更在意惜尘说的那句回吧,回家总是会让这时的小道姑倍感欣喜的,她总觉的,回去之后,照旧是那样,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二师兄照旧还是会翘着腿躺在那儿,等着大师兄造了饭来骂骂咧咧的喊,只是,她没想到,骂骂咧咧脾气粗犷的大师兄哭起来会这么丑。

可是师父他怎么就一直不说话,要回去了呀!

小道姑吸吸鼻子,鼻尖冰凉,歪着脑袋探到了萧老头脸下去看,之后便栽了个屁蹲,仰起脸,一双眼睁的很大,脸却很白。

小道姑拿白生生的手指戳了戳萧老头的脸,抿着嘴把惜尘惜云和袁屿看了一遍,说:“师兄,师弟,师父他变的好丑……可吓人了……”

久未得到回应的惜尘突然打了个激灵,还未开口的时候,萧老头忽然轻轻推开了小道姑,手背的筋络,乌黑如墨。

没有去找惜尘,小道姑跌跌撞撞的扑到袁屿跟前,藏到袁屿身畔,脸上的惊恐似乎还未散去:“师弟,师父让我离他远远的来找你……”

袁屿目光有些黯淡,伸手遮住了小道姑的眼:“别看!”

潇潇眸子依旧清冷,只是静静的看着缠在袁屿跟前那扎着蒜头道鬓圆乎乎的人,良久,撇撇嘴垂下眼抱紧了自己怀里的黑猫。

地面上的凝结出的淡金色剑气已经慢慢的褪去,而那三佛殿的断壁残垣之中,隐隐有咯咯笑声,辨不清声音源处,只是诡异的厉害。

萧老头佝偻做一团,艰难的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张三会揉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无论是由坐入站,还是由站入坐,关节,身体的屈伸,都是自然而然的动作,而萧老头,张三会看的很清楚,此刻是扭动着身子把自己的双腿从地上硬生生的拖起来的。

之后,张三会就骇然的退后几步,却犹自不定的看着惜尘,希望能从惜尘脸上看出一些答案出来。然而,当看到惜尘比自己还要惶恐的神色的时候,张三会的心里,就一点一点的在往下沉。

那三佛殿里的怪笑声依旧在若隐若无的吊着人的神经。

萧老头忽然声音低哑的晃着身子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巴不得让太一宗死个干净,在老二他误破了阿寻为束缚你布下的禁阵之后就告诉我说他闯下大祸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还是不肯放过老头子我,也不肯放过太一宗。若没有你这孽障耗尽老二他一身血气,今日老二他也不会死,他墨台家的剑式,凭一个被诅咒的尸妖,不见得伤的了他!你看看,这河里还在往外涌的棺材,为你死了多少人了,师父我当初不惜代价镇你在此,以慰藉这些同样因诅咒而不得翻身之人,以全冤死你手之人一个交代!我知晓你一直恨我,恨太一宗,所以每一次你欲挣扎出世,辽河龙脉都不得安宁,水脉阴阳倒转,亡魂水尸现……为师也大江大河的防了你很多年,第一次遇到老二,他身上那把剑就瞒不过我,只是当我再也没看到除了老二之外其它墨台家的人的时候,我就明白,人终算不过天,之后,我就不曾离开过太一宗半步,想着能过小半生人该过的日子,只是啊,太快了,太快了,小屿也才来太一宗还不到一年……太快了……”

萧老头嘴里呢喃着,慢慢抬起了脸,那一瞬间,所有人同时倒抽了口凉气,那张面孔,满脸都是汹涌的尸气。

而下一刻从萧老头话语间品味出什么的其它老道士皆亡魂大冒。

控神道姜姓黑衣人看着萧老头,有些得意的笑:“早说你这老东西有古怪,原来是体内一直暗藏了尸气,亏你以一身道行一直镇压如常人行走于世,怎么,你先前那计印法耗了心神,被体内尸气趁虚而入,又被你那弟子老君倒骑青牛印所展现出的道韵勾动了道心激荡暴躁……”

然而,控神道姜姓黑衣人的话却似乎没有引起那些老道士们的注意,那些老道士,已经乱了,除了一时老道仍旧犹豫不定,其余人竟然已经兽散状的在疯狂离开,身为道门中的人,他们比谁都能敏感的嗅到因果的味道……

崂山的老道士轻哼了一声,不满的看着一时老道:“你不仁,我等不能见你去送死,一时,你为何如此愚蠢!还停在此地做甚?”

一时老道面色难看,刚要反驳,额头的冷汗突然雨一样落了下来,他终于从萧老头的话里意识到,太一宗的覆灭和劫乱,在数百年之前,再看萧老头这幅面容,一时老道突然惊惧起来,他突然明白,眼前这桩牵扯到太一宗的泼天因果,只有疯子,才会不知死活的去往上扎……

一时还要说话,道袍却被人拉了拉,回过头,徐宏晔缩着脑袋咧着嘴笑:“师父,快走吧,徒儿感觉很不好……”

张三会感受着那自辽河、三佛殿下滔天而起的尸怨,尽管异常惶恐,张三会却始终迈不动自己逃离的步子,若无人过问,这滔天尸怨天晓得会给世间带来怎样的阴阳之祸,此时若逃,半生难安……

此时,却冷不防听到耳畔有人讥讽一样的冷笑:“若尽是此类,天不灭绝人自灭!”

张三会惊异的回过头,却见辽河边自己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影,三十出头模样,板寸支楞着,穿的更随意,张三会见那年轻人伸进兜里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摸烟动作,最后晦气的呸了口口气,便皱着眉头盯着辽河和三佛殿不断汹涌的尸气一言不发……

张三会心说,这他娘的哪儿来的憨子,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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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章

辽河岸的那年轻人并不管张三会如看疯子一样看自己的表情。只是脚步虚无的缓步走过来,经过张三会时,年轻人低头看了一眼张三会手腕上戴着的刻着玉纹的串珠,鼻子里不冷不热的发出一声轻哼:“小子,那帮驴日的都跑了,你不跑?我还以为你张家天师府和那些人一样也是孬种!”

尽管听着应该是在夸自己,可这不咸不淡的语气,让张三会心里总窝着团火,有些不舒服的问:“嘿呀——叫我小子?装神弄鬼的,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你?你比我大多少啊你就叫我小子?收拾你信不信啊?”

年轻人有些愕然,良久,或许是意识到如此老气横秋的语气的确不是自己这个年纪该说的,冷七突然苦笑,冲张三会拱了拱手:“唐突了,在下冷七!”

张三会懵了许久,低声叫了句:“我草!“

一时老道牵着徐宏晔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徐宏晔扭着脸,眼珠子瞪了潇潇好久,直到脖子都酸了,潇潇也没回头看他一眼,这让徐宏晔心里很失望,只回过头跟在自己师父后边泱泱的回去了,嘴上默默骂了句死鬼女。

穿道袍的不穿道袍的都走得差不多了,而三佛殿里的怨气还在不断的往外弥漫,只剩下太一宗、阿寻、张三会等人。

袁屿仍然在捂着小道姑的眼,而他自己也有些不敢看萧老头。

当看见那个穿着普通长相普通,总之什么都普通的人走过来的时候,袁屿迟疑了那么一瞬间,确认那个人也在看自己的时候,袁屿心头没由来的很热,热的像一团火。

一旁正时刻盯着四周一举一动的惜尘,满脸的警惕,惜尘不愿意太一宗再生一丝一毫的变故,包括一些与太一宗毫不相干的人。

张三会神神秘秘的走过来,拉着惜尘的衣服连连摇手道:“别看了别看了!惹不起惹不起!”

冷七走到袁屿跟前,蹲下身子,潇潇怀里的黑猫局促的叫着,被冷七瞥了一眼之后,那黑猫就缩着脑袋钻到潇潇胳膊肘里安分了。

袁屿看着面前这张前不久才在梦里出现过的面孔,又看着那半虚的身影,带着鼻音说:“你死了吗?”

冷七乐了:“哥哥我活的好好的,别他娘的咒我?魂儿而已!”

袁屿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师兄死了,他的魂儿能不能和你一样?”

冷七说:“魂儿散了,就不能了!”

袁屿又说:“标子哥呢,他就该和你一块儿来的,为了让我去秦岭找你,他骗我说要给我买天上飞的飞机!我又不会开飞机……”

袁屿见冷七咧着嘴呵呵的,第一时间觉得他是在哭,可没有眼泪,袁屿就姑且认为他是在笑了,只是这个人笑起来也是很难看的。回头想想标子哥骗自己买飞机的事情,也觉得有点儿傻,袁屿也微微的有些开心,只是二师兄再也回不来的这种悲伤和见到旧人的欢喜这么如此杂糅在一起,就异常的难以言明了。

小道姑吸着鼻子,满脸的泪痕,生气的扒开袁屿的手站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呆子,二师兄死了,师父也变丑了,你还笑?”

小道姑越说越气,最后抽噎起来,冷七却有了一刹那的失神,良久,最终明白过来,那声呆子原来喊的不是自己。

冷七站起身子,看着翻腾的河水和还在不断涌现的一具又一具棺材,面上恍如隔世,

只是看到三佛殿的小棺材的时候,冷七瞳孔猛然缩紧,迟迟缓不过神来。

指着惜尘身畔的墨台风,冷七冲阿寻戏谑的说:“死的你男人?“

阿寻轻轻抬脚彻底踩碎了竹笛。

冷七再次重复:“你男人死了!”

阿寻凝望着河岸旁已经从碎裂的棺材中爬出来的尸影,又看向那四散离开渐渐走远的那些穿了道袍的人:“都活不了!”

阿寻话落,与此同时,河水倒幕一样悬挂起来,夜色之中充斥的尸怨也越来越重,三佛殿祭坛上那染了血的小棺材忽然剧烈的抖动,夜间四周渐渐的有惨嚎声传过来。

张三会看着乌云中渐渐凝出的一点猩红,恐惧一点点的在瞳孔中放大,那一点猩红,如脓血滴入墨中,一点点化开并吞噬掉了周围的墨色,把夜空都染成了猩红,最后与那河里的水幕连接在一起,侵染的河水草木入眼处无一不是猩红,刺得人眼花,头昏脑胀。

猩红中,突然有声音电流一般滋滋的笑声说:“师父,这滋味,好受吗?”

萧老头痛哭流涕,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其它,从他体内荡漾而出的尸气,已经让他的面孔都有些扭曲,干瘪的眼中,眼白正渐渐的浮现出一抹由浅入深的青灰,死气沉沉。

张三会死死的抱着情绪已经崩溃的惜尘,萧老头仰天嚎啕,竟引得那些河中涌出的尸影也一同呜呜长啸起来,竟带了几分尸吼的意味。

萧老头嘶声看着阿寻:“阿寻,你到底图的什么?你害墨台家,负墨台风,千方百计得到阳判笔助此孽障出世,我太一宗断尽传承香火,倾一宗之力尚且不能控制他,你修三佛殿,以镇魂之术封印束缚于他,即便没有老二误破封印,你以为你就控制得了他吗?不要以为你是尸妖,便可以操控一切!当年五念门之祸,你还想重演吗?你到底图的什么?”

黑白鬼儿已经快疯了,他们本为阴界司两阴差,这漫天煞气弥漫,又吸收尽阳判笔中的阳煞,此刻的黑白鬼儿如同入了火海,折磨的厉害。

对萧老头的责问,阿寻依旧那般不以为意:“五念门之祸?重演又如何,萧前辈,你却忘了,若没有五念门,何来我尸妖阿寻?”

阿寻说着,一只手渐渐的搭上袁屿的额头,掌中那血莲图案若隐若现,阿寻看了一眼袁屿,眸子微微敛了敛,冲萧老头说:“你太一宗的大弟子昔年判师入我五念门下,生前能为我五念门所用,你怎知今日我就控制不了他?也好,一个是你太一宗大弟子,一个是你太一宗的小弟子,两个命格如此相像之人,天助我我五念门大计将成!就是不知道,如果当年你太一宗门下死去的那些人知晓萧前辈你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该作何感想?”

萧老头指着阿寻,忽的吐出一口脓血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道:“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当初与墨台家何尝不是一段善缘?墨台家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阿寻,如此过余生不好吗?为何执念于数百年前的因果,人不可只活在过去!”

阿寻垂眼,轻声道:“因为我是尸妖啊!墨台家对我虽好,可当年灭我五念门时,也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凡屠五念门之人者,我阿寻宁世为尸妖,也不愿就此罢休!”

萧老头:“如何才肯罢休?”

阿寻:“灭我五念门者,道门,便屠道,佛者,便灭佛,古武者……”

阿寻看了一眼已无生息的墨台风,终究没再说下去,手掌却猛的贴在袁屿额头:“今日,便先从剥你三魂开始吧!”

“不如从我先开始?”冷七大概是烟瘾犯了,显得有些急躁,看阿寻时,眼中也有些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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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章

阿寻并不识得冷七。

只是冷七说话的时候,阿寻贴在袁屿额头的手掌突然翻过来,自手中蔓延出一团黑雾来,最后黑气笼罩冷七身侧,化成密密麻麻锁字模样的纹路来,中间还有似笑非笑的鬼脸,直直没入冷七眉心。

冷七轻笑:“祭魂接煞?半巫半术!”

任由那鬼脸没入自己眉心,冷七抬手轻轻挥了挥,那缭绕在自己身边的黑雾凝成的怪异纹路便散了去。

阿寻抽回手,凝视着冷七,想从冷七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此时,黑白无常鬼儿已经焦急的远远的叫出声:“小子,万万不敢让那东西出来!”

“我见过世上阴怨之气最浓重的人!”冷七看了一眼阿寻,便转身,目光循着黑白鬼儿的方向看过去,三佛殿中央的那小木棺材似乎在疯狂的吸收着漫天血气,直至渐渐的在其下凝实,而从那凝实的血红身上,正散发着让人心神不宁的扈气。

辽河中,万鬼伏哭,似乎都在挣扎着对那即将出现的东西充满了恐惧。

天际有雷声滚滚,紫金色的雷蛇鬼裂一般在血红中撕开,像人手背暴起的血管。

冷七不顾黑白鬼儿的嘶吼,抬手,低声念‘翻天灵印结吾掌心!打天天开,打鬼鬼消!’自冷七掌中巨大的手印穿破空气中的扈气,拍在那小木棺下正凝结的身影之上。

整个地表都微微颤了颤,那凝结出的猩红人影,却不曾有半分停留,冷七收手,看着自己被灼烧的手掌,皱紧了眉头。

黑白鬼儿愕然的看着冷七。

冷七苦笑:“魂属阴,魄属阳!我三魂在此,身魄却离此地千里,这东西即吸引了阳判笔之中的阳煞之气,我以三魂的状态,动一切术,怕是也奈何不了这东西,阴与阳,虽说如水火相生相克,可是说到底,人的魂魄其阴属的程度还没有浓厚到可以正面抗衡阳判笔中的阳煞之气,少量的水只会助长大火之势更旺,便是这个道理!除非,我是杨成风!亦或者,拿阴判笔来!如同当年秦岭的境遇一般,若没有小屿拿阳笔前来,面对持阴笔的杨成风我等人数再多,也是无法奈何他!”

冷七说话的时候。张三会揉着鼻子,明白过来的惜尘,早已骇然的说不出话来。

黑白鬼儿犹自不肯罢休:“起初,在老林子,你无阳判笔,不也是断了阴笔?”

冷七坦然道:“那是七夜和星吟!不是我冷七!”

黑白鬼儿咬牙:“今日就没办法了吗?”

冷七看着袁屿,笑了:“有!”

阿寻似乎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安,张口,面目之上青气缭绕,原本窈窕的身形一点点的撕破,如聊斋里撞破了原形的画皮。

袁屿和小道姑已经被吓住了,这个模样的阿寻,袁屿只愈发的替二师兄他不值起来。

可见冷七在看自己,袁屿便拉着小道姑躲在了冷七身后。

冷七冲黑白鬼儿道:“你俩看住尸妖,给我腾出时间来!尸妖无魂有智,真等她发起怒来,比旱魃还要难收拾!”

黑白鬼儿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另一边儿,张三会却捋起袖子,翻手拧出一个极其繁奥的手印,两手拈花,不知道从身上什么地方捻出一个铜碗和一块铜镜出来。

那碗,叫甘露碗,铜镜叫照妖镜,至于能不能照妖,反正道门中的人,就这么个叫法。

铜镜扣在甘露碗之上,张三会一手叉开,五指分别扣在碗、镜上下,另一指咬破按在眉心,遂又在铜镜面以血渍画了道符文,随后,那铜镜突然凌空翻了过来,镜面邪立碗中,天际那紫金色迟迟落不下的天雷如同受到了接引,透过血气劈在镜面,又剑一般反射到阿寻狰狞的面上。

冷七饶有兴趣的看着张三会,说:“你要泄她尸气?尸妖的尸气,你是泄不完的!”

张三会轻哼,又从怀里捏出一道只花了太极图和老君圣号的黄符出来,黄符无火自然,被张三会甩入碗中,空空如也的碗中,符灰忽的化成半碗清水,飞速旋转起来,自阿寻身上开始有青黑色的蒙蒙尸气,不断的涌入碗中,铜碗中的水愈来愈黑,最后铜镜裂开,铜碗轰然飞出,碗里青黑的液体倒在地上滋滋作响。

张三会脸色难看,在此掏出七面令旗,上写“敕召万神”,七道令旗飞出,自阿寻脚下结成旗阵,张三会将三道黄纸卷成筒状,以指尖血,写下“行刑拷鬼除魔魔降妖孟元帅”字样,这是俗称的打鬼棒,寻常邪祟,三棒下去邪消怨散。

而当张三会飞身持打鬼棒冲过去的时候,直筒打在阿寻身上,黄纸飞速变黑腐烂,张三会如同受到巨力,闷哼着倒退。

张三会却被弄出了火气,一头钻进惜尘怀里,翻了很久,才摸出一把红绳出来以及其它一些零碎,又从惜云大汉腰里解下一把黄铜制的短剑,剑锋很钝,前端呈椭圆形,柄上串有铜钱,形状颇为怪异,此物乃是师刀。

而此时,萧老头挣扎着站起来,已经严重变形的手指,突然捏了一道印,嗓音含糊不清的低语:“人道渺渺,仙道茫茫。人道贵生,鬼道贵终,人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萧老头身形依然扭曲,可青灰色的眼珠子,却渐渐的蒙上清明,萧老头身上的尸气依然浓重,可眉目之间的那份道韵此刻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张三会、惜尘、包括冷七,都很诧异,他们从未见过,尸与道这两种不同的法道此刻竟在一个人身上得到体现,而且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萧老头捻手,双指轻轻弹在愈发狰狞的阿寻眉心,阿寻那比萧老头扭曲不知多少倍的身子就那么滚出十几步远。

萧老头看着冷七,拱手行礼:“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您,称前辈不是,晚辈亦说不过去,可你好歹是刘元清徒弟,我与你师父交情不重,却也算相识,老头子我姑且以长辈自称吧,你若真有法子,叫这孽障魂飞魄散,我太一宗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这尸妖阿寻,让我这个老废物看她吧!”

冷七忙拱手:“太一宗与五念门因果过去,冷七实不清楚,可既然小屿入太一宗门下,我便没有坐视之理,我三魂在此,能力多有束缚,想重封此怨,事成与否,不在我,还是要看小屿,况且,恕我多言,封与此,不是长久之计!”

萧老头摇头,意兴阑珊:“只能这样了,能缓则缓吧,小屿尚小,幼子何辜,总该给他多留点时间才是!”

143章

一时老道带着徐宏晔走远之后,就渐渐放缓了脚底下的步子。

对自己这个师父,徐宏晔自认为摸的门儿清,所以不等一时老道完全停下身子,徐宏晔就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泱泱的说:“徒儿知错!徒儿知错!您别打我!”

一时老道脸上神情不断变换,拿手指头杵着徐宏晔脑壳:“错在哪儿?”

徐宏晔仰起头,努力让一时老道杵的更舒服些,对一时老道的质问,徐宏晔摇头晃脑半响,又有些不以为然,埋怨:“反正错了就是错了!”

一时老道颓然的道:“如果我不是你师父,你怕是连个错字也不会敷衍于我!宏晔啊,你何时才能学会真心实意去面对一个人!而不是发于口,违于心!”

徐宏晔站起身嬉笑着说:“这世上,能让徒儿只真心实意对待的只有徒儿自己,其余人还没那个资格,坦荡面对本性,有何不好!假心假意,只会虚伪的让人作呕!”

一时老道神色复杂:“师父也不可以?”

徐宏晔面上不见本分犹豫:“我无父无母,养育之恩大于天,徒儿无论到何时都是不敢忘的。”

一时老道有些失望:“我忧你安危,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豁尽脸面,宏晔,阴阳尺可在你手里!”

说罢,见徐宏晔毫不犹豫的把两方乌木尺塞进自己手里,一时老道额头的冷汗终于止住了,长长松了口气:“万幸!倘若师父不能从你手上找回阴阳尺,师父这一生再也难回全真了!你不知道在你携阴阳尺出山之后,山门何等震怒,为师差点被你逼入死地!”

徐宏晔有些鄙夷的轻哼:“那全真山门,师父留恋,徒儿却早就厌了,管这管那,烦人的很!今日你也看见了,从我下山,再到此处险地,除了咱们师徒,全真可还有人顾我安危?师父你之所以玩那些阴谋诡计,还不是因为势单力弱,无人帮你!就连那崂山的傻小子吴春沅,下山来还有一众师伯师叔长辈帮衬,可怜师父你……”

“休要胡言乱语!”一时老道大怒,最后又恨铁不成钢的补了一句:“还不是你害的!”

徐宏晔不屑:“徒儿才不稀罕他们帮衬!”

一时老道大概心情不好,揣紧了阴阳尺在怀里,率先起身先走,走了十几步,回头叹气道:“还不随我回去,好好认错。掌门已发话,这阴阳尺,封入全真镇山杀伐大阵之中,你道心不宁,一生不得触碰!再碰阴阳尺,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徐宏晔懒懒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动。定定的一时老道的背影,徐宏晔一脸的淡然,低声道:“原来,说到底,阴阳尺和山门的分量在师父心中,还是要重过徒儿,非是徒儿薄情,实在是这世间人,当不起徒儿的情义!”

徐宏晔一脸不情愿,心里却泛苦,回山门认错,那是大阵仗,让自己在这样的场面说违心的认错话,做那只儆猴的鸡,徐宏晔自觉比杀了自己还要难受,只是看看一时老道湿透的衣衫,徐宏晔到底慢吞吞的跟上了步子。

辽河的水不再那么暴躁了,深夜的河畔,怪树林立如鬼影,有些东西悄悄从棺材里伸出了手,半爬半走的摸上了岸,岸边的路上,是那些刚散回来的人,吴春沅就跟在自己的师伯长辈们后面。

吴春沅的长辈们心情也并不太好,嘱咐吴春沅:“那个姓袁的小子,虽很古怪,却绝非庸才,还有全真一时老道那弟子徐宏晔,自诩仙童命格,虽不懂为人之道,不受全真教长辈所喜,天分连你师父也赞叹!春沅啊,与他们相比,你只算中人之姿,我崂山人丁不旺,所以,你万万不可懈怠!”

吴春沅异常郑重,咬牙重重点头,还未说话,脚下就被冷冰冰的一双手握住了脚裸,低头看时,地上却映出一张面色惨白,张口却血红的脸出来……

相比于吴春沅他们,河里爬出来的东西,带给蒋通和瘦斤的,就是恐惧了。

蒋通和瘦斤两个人不敢跑,即使姜姓黑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蒋通和瘦斤依然不敢跑,拘不来那鬼女的三魂,蒋通和瘦斤自知死路。

而照眼前的光景,这鬼女,也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在太一宗面前拘走的,更不要提那个姓袁的小子,至于辽河中怨厉的能引下天雷的那个诡异存在,蒋通和瘦斤,两个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可即便如此,他们两个人仍然不敢后退,身为控神道的老门徒,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违背了姜姓黑衣人,到底是个什么下场,绝不仅仅是死去那么简单。所以,在那些浑身干瘪的没有一丝血气的尸体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蒋通两个人生生吞下了遮阳符,躲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他们宁肯因被遮阳符耗尽体内阳气死在此处做个自由鬼,也不愿回到控神道,受姜姓黑衣人的折磨。

遮阳符隔绝了人的阳气,很短的时间里,体温会降到一个近乎死人的温度,四肢冰冷。

可是人都不愿意死,特别是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掉的时候,这种等死带来的恐惧感,足以让人崩溃。

而崩溃的人,往往是最疯狂的。

蒋通终于忍不住了,打着寒战,即便开口,嘴里冒出的也是白森森的寒气:“瘦斤师兄,想不想博一个生路出来?”

目光黯淡的瘦斤缩着身子往蒋通身边贴,却异常的冷了,又远远避开,眼睛却一刹那亮了亮:“动谁都是个死,师尊让我俩抓鬼女三魂还有袁姓小子回去,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敢轻举妄动,咱哥俩怎么办,我算是明白了,师尊他根本就没在意过咱们的生死……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清静了!”

蒋通伸手把地上的泥土死死的攥在手里,目光从未有过的凶狠:“是啊,动不得,要想活命,只有给师尊找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代替品,这儿就有现成的,能被两个无常鬼差带来的鬼魂儿,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我敢肯定,那人阳魄离魂魄至少几百里,最是孱弱,咱们哥俩动不了河尸,也奈何不了这群活人,可是这现成的三魂儿,只要咱们哥俩速度快,绝对没问题,咱们控神道,最拿手的,不就是拘魂儿吗,拘禁现成的魂儿,可比夺活人体内的魂儿省劲儿多了……”

瘦斤听完,眼中精光大盛,透过枯草缝隙,目光贪婪的望着在袁屿身侧打哈欠的冷七。

144章

见冷七不断的打着哈欠,袁屿问冷七:“你是不是很想睡觉?”

冷七有些愕然,摊摊手有些无奈的道:“没办法,活人三魂与体魄离的过远,就会出现这样的毛病,精气神就像被抽走了根儿,乏的厉害。”

袁屿看了看萧老头,又看看目光凶的厉害的阿寻,转眼低下头,说:“我不喜欢这儿,我想早点回去,和师父师兄他们一起回去!”

冷七放下打哈欠的手,感受着那仍在凝结聚集的怨气,看向袁屿的目光忽然有些不忍,轻笑道:“那就把这些不好的事儿早点结了,早点回去!”

袁屿抬似乎在拼命忍着什么,眼眶红的很厉害,仰着头问冷七:“二师兄对我很好,为什么对我好的人,不能好好活着?”

冷七神色复杂,无言以对,只是指指头上:“因为它的眼睛从来都是瞎的!”

袁屿顺着冷七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夜空深处,除了那一抹猩红,连一颗星也看不见。

冷七惨笑着摇摇头,招呼袁屿:“跟我来!”

袁屿一直跟着冷七走到了河岸旁,袁屿面色苍白,惊恐的看着伸出河面涌出的黑棺下的无数道干瘪青黑的手臂,挥舞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就像溺水的人在生前做的最后一丝垂死挣扎。

冷七掐诀,掌中符印赤红如火,抓住一只探向袁屿脚裸的手,那双手枯败的只剩皮包骨节,很奇怪的是,冷七掌中掐出的赤红符印对那青黑的手臂并未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

“你看!”冷七蹲下身子。

袁屿不知道冷七要让自己看什么,却仍然茫然的贴着冷七身畔蹲下。

冷七却竖起了自己的双指,袁屿这才看见,冷七双指的指尖皮肤处,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等到再看河面伸出那些手掌时,袁屿终于发现,那些枯瘦青黑的手掌,竞和冷七一样,双指几乎没有完好的,有的指尖甚至隐隐露出了暗褐色的骨头。

冷七脸上有些落寞:“小屿,道门五术山医命相卜,山字一脉,镇邪,驱鬼,除魔,降妖!维护人间道,所以,这指尖血,是用的最多也是用的最频繁的!指尖咬破,小伤口,按理自不会留疤,只是常常是旧皮还未长好,新伤又出!所以,疤痕自然难免!”

袁屿有些不敢置信的问冷七:“他们都是……道家人?”

冷七苦笑道:“应当是!而且是极其依赖道术一脉之人,只有常年以术镇尸镇怨,双指才会如此不堪!从我来此处的时候,就发现,这河水中,阴阳并济,我是说,这里有浓重的怨气,同时也存在着另外一种克制着这些怨气的气场,而这么多年,这河中极少生怪事,恐怕离不开这些正面气场的功劳,这气场应该就是源于死在此处的道门中人!而今日,因为那尸妖,怨气浓重了不知多少,阴阳倒置,才会生出这样的景象。你再看,这河水中,那些充满尸怨的黑棺材仍然在不断的涌出,而这些死于此处的道门中人,却如同溺水之人,呈现垂死挣扎之象,只能露出手臂,始终无法逃离此地!我敢断定,这些人,死的痛苦,且极为不甘,他们克制着河水中的尸怨,那些尸怨也在反过来压制着他们!”

冷七皱眉,沉吟:“我想不出,到底是生出怎样的事,到底是对这些黑棺有着怎样的恨意,才能让道门之人死后其执念仍不愿散去,反而凝结在一起死后还在不断的抵抗!”

或于是对于对道家本能的好感,袁屿听了冷七的话,伸手握住那只手臂,想要同冷七一同把它从水下扯出来,可用尽了力气,袁屿猛的仰过去,手里却多了半截手掌,即便如此,那剩下的残臂仍然在不断的挥舞着。

袁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半截手掌落在地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的成一团淤泥,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在集市上看到的那具同样浑身乌黑的打着绑腿的道士尸体……

冷七制止了袁屿的举动,拍拍自己的手,说:“除非是他们自己靠着生前的那一丝残识,冲破这河水中生生世世压制着他们的那层束缚,否则,你就是把他们扯个浑身碎骨,他们也无法逃脱出来!所谓的诅咒,便是如此,外人看起来,破开诅咒轻而易举,甚至像个吓唬三岁小儿的笑话,觉可只有身在诅咒之中,才会明白,诅咒到底有多么诡谲!看似虚无缥缈,可它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袁屿似懂非懂,指着那些胡乱挥舞想要抓住什么的手臂:“如果,被他们抓到了会怎样?”

冷七抽了一口气:“溺水的人如果抓住了一根稻草,会怎样?”

袁屿想了想:“可能会把稻草一同扯下去!”

说到这里,冷七就示意袁屿离的远一点,因为冲上了岸的黑棺,棺盖正在慢慢的被推开,里面爬出的是异常苍白且没有丝毫生气的脸孔。

冷七说:“如果想要把这些东西再次封禁,就只能把河中阴阳倒置的气场硬生生的平衡回去!”

袁屿低头,垂着手不断的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冷七似乎知道袁屿在想什么:“总要试一试,我是山字脉,说到底,阴阳气理,比不得你!”

袁屿默然,低声说:“我忘了很多东西!才刚刚想起来一些……”

冷七愣了愣,说:“也难怪,凡是大术,无不耗人心神,你当初年幼,又比不得自小便入道门修行之人!开地脉之后,灵魂透支,遗忘一些东西,其实灵魂自我意识的修复!其实,忘掉,没什么不好!只怕最后忘不掉!”

见袁屿在看自己,冷七笑了笑:“我三魂在此,你不必耗太多力气,况且,该做的事,你墨台家的那二师兄,已经拿命为你做了大半!”

袁屿下意识的便回头,去看自己的二师兄。

冷七却缓步过去,探手,那血迹未干的小棺材,却轻飘飘的落在冷七掌心。

正凝结的猩红人影一刹那忽然狂暴起来,漫天的尸怨似乎没了顾忌,凝结的速度,比原先快了不知多少倍,地面开始有血水往外涌。

冷七却对此不管不顾,只是歪着头,好奇的打量着这副小棺材,他不知这小棺材的来历,可这上面,却有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感觉,这股熟悉感,源自于自己的那位师伯,张正灵。

145章 修心的和尚

老和尚还没有失踪的时候,无妄小和尚问他,世间有万丈土地,为什么自己非要枯居深山野庙中?世间好看的文章不知几万言,为何非要日日埋头于经书之中?

老和尚说,念佛人,心清净,静心念佛方能静心听。

无妄小和尚又问,山中除了蚊虫叮咬,豺狼虎啸,还能听什么?

老和尚并不回答,从虫蛀斑斑的床下寻出一个崭新竹藤编好的经箕,装满了经书,塞到小和尚怀里,对唇角刚长出绒毛的无妄说:“你心不静,能听见的自然只有豺狼呼啸!行脚,亦是修行,你去吧!”

无妄小和尚满心欢喜,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荒山野庙了,无妄仍然记得,自己走的时候,老和尚眼中古井无波,并无半分挽留。

那座荒山很深,无妄从日出走到月落,草鞋磨破,脚掌起泡,可入眼处,仍是无尽头的山,无尽头的树。

少年人总是如此,人生第一份期待最是容易被冲击的支离破碎,无妄开始觉得苦,庙虽破,虽只整日诵经念佛,却异常安逸。

后悔舍弃了这份安逸去自讨苦头吃的无妄踌躇了很久,终于垂头丧气的折返,回去时,老和尚已经不在,只剩烧掉的破庙残迹,青石上写着老和尚留下的话:入世间,尘俗堪破天地宽,净悟真禅!

无妄站在石头前,看了良久,满脸羞愧而去。

无妄执着的以为,当自己真正修得心静,便是自己行脚尽头之时,可时至今日,无妄却发现,行的越远,心越难安!所以,无妄便愈发的依赖经箕中的经书,以期能从中寻出只言片语,来解自己心中之惑。

卜希姑娘哭闹着要找自己哥哥的时候,无妄就不得不放下经书,低头整理着被卜希踢翻的经箕。

列车员含笑哄着卜希,眼中却满满的不耐,那笑容像是被人用手硬生生的撕扯出来的。

车上的男人们看的饶有趣味,这个寨子里出来的姑娘,哭闹着要下车的时候,腰肢会不经意的露出来。

无妄红着脸,却又茫然,可好在终于到了一站的时候,无妄顾不得也想不起问这是哪里就拉着卜希逃一样的下了车。

下车之后,无妄自顾自走得闷闷不乐,倘若女人都是这般无理取闹,那念佛倒没有坏处,如此想,无妄便回头下意识的去看卜希。

卜希并没走,原地站着,附近塑料棚搭起的热食店里,食客并不太多,掌勺的汉子在煤灶上冒热气的锅里搅了两圈,就嘿声扛起了面疙瘩,面片随着刀子一片片的掉进热锅里的声音,好听的厉害。

煤火映的卜希眼中亮的厉害,嘴边腮帮子似乎哭肿了。

无妄小和尚怯怯懦懦的凑到那棚子地下,掌勺的汉子斜了无妄一眼,牛肉块丢在嘴里嚼的垮垮响,没嚼几下,牛骨头就落在无妄脚底下。

无妄刚合起双掌,来不及念出一声佛号,那汉子就反驺一般咕的咽了下去,手上却递了一个大碗过来,上面红艳艳的压着几片牛肉。

眼眶泛红的卜希姑娘吃好的时候,嘴巴便也红了,这时才想起来无妄。

无妄艰难的从飘着牛油的汤碗上移开眼,挪挪身子,背起经箕,低着头默默离开。

吃饱了,也就没那么悲伤了,卜希姑娘站定身子,说:“小和尚,我要回去!”

无妄诚恳的说:“我只能把你送回家!”

卜希姑娘有些气:“你烦人的很,我只是告诉你,谁说要让你送了!”

眼看着卜希转身,无妄提了提肩上的绳子,他实在弄不清楚,这卜希姑娘,一开始粘着自己的是她,如今嫌自己烦人的也是她,自己只是修佛!

一样物件,从喜到厌,似乎总能找到与其对应的理由!无妄摸着脑壳,仍苦思无果。

当无妄在自己那光秃秃的脑袋上,摸到了扎手的发根时,无妄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怪不得自己最近总是心难静,原来是这惹人厌的烦恼丝又偷偷的钻了出来,要赶紧剃了才是!

想完这些的时候,卜希姑娘已经走了。

剃刀这东西是要随身带着的,以前无妄刚出山时曾刻意带了一面小镜子,只是在自己刮头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就换来了一顿揍。

那些人打完他,走的时候还唾着唾沫说:“小四旧,要不是看你年纪小,定要把你抓起来,好好斗一斗!”

之后,无妄小和尚抱着经箕哭了一整晚,庙外面的人原来这么不讲道理!反思了很久,无妄坚决的认为,是那面小镜子惹的祸,佛书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然佛祖这样说了,那么肯定是佛祖看见自己照镜子才派人来惩罚自己来了,和尚臭美的照镜子,人家不揍你揍谁!

从此以后,无妄就扔了镜子,果然没再挨过打,只是常把头皮刮出血。

原地等了一会卜希,不见这姑娘回来,无妄丧丧的自己转身也走了,师父说,佛渡有缘人,帮人也是如此,不能强求!只是不知道以后见了卜羲怀文,该怎么交代。

以前的日本人总喜欢把火车站建在比较偏远的地方,因此,本就漫无目的的无妄出了站,胡乱走了大半个时辰,基本上就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这让无妄彻底断了借宿的念头。

靠水而居,绕水建城,这是人从远古就留下来的习性,无妄在那条长河边点了火,借着火光,可以从河水中模模糊糊的看清自己脑壳和剃刀的轮廓位置。

小时候,老和尚在给自己剃头的时候,总是会念:“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圆领方袍僧相现,我佛座下又生孙!”

老和尚剃头的时候很轻柔,也不会刮破头皮,所以当无妄小和尚借着水面,仍然把自己剃的头破血流时候,无妄此刻就格外的怀念老和尚,佛门虽断七情六欲,但无妄从来不把对老和尚的思念归入这俗世的七情六欲之中。

无妄呲牙咧嘴的撅着屁股把头埋进冰凉的水中清洗血迹的时候,冰凉与刺痛让头皮有些麻木的眩晕感。

那血迹并未融入水中,反在夜色中隐隐的泛着金茫,河底下,那隐隐要张开的棺材盖,如同触到了火一般,不动声色的合上,蚯蚓一样的血丝,顺着河水逆流而上,被吸引了一般飞速的消失不见,在无妄连蹦带跳的拿僧袍擦干净光头的时候,河面已没了异样。

而顺着那条河往上游百十里,那儿的河水,黑红相间,隔三岔五会有断臂在河面打着旋,然后被河水中突兀钻出来的人脸张嘴撕咬着沉下去。

再往上的怪树林子里,穿着道袍的道士们,面色惨白,惶恐的缩作一团,眼中尽是死寂和绝望。

而袁屿,正呆呆的看着望着那小棺材出神的冷七,不知道该不该唤醒他。

146章 鬼门

还未等到袁屿拿定主意的时候,冷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快速升起一抹希翼,又飞速的在眼中消逝、黯淡,最后嘴角涌起一抹惨笑。

把那小棺材放到袁屿手中,冷七远远的冲黑白无常鬼喊:“这世间人但凡听见你俩的名头,无不闻风丧胆。你俩就这么看着?不觉得掉份儿啊?”

没等回答,冷七指着附近:“总该拿出些些手段,无常,你二人在阴界司当差,是不是只学会了畏头缩脑?你俩真要眼看着道门中人被这些尸煞夺了命去?”

黑白无常鬼不以为意,飘飘忽忽的远离了这怨煞聚集之所,说:“我俩是阴差,只管死人,不管活人!”

冷七冷笑:“你俩生前不过是凡夫俗子,死后得广王青睐才落一阴差,天晓得这些大门大派的老头子羽化之后会落个什么差事!”

虽离得远,可不难看见黑白无常鬼两人的身影犹犹豫豫的晃了几下,就一路朝着惨叫声最厉害的地方飘过去了:“道人通阴阳,功德无量,我兄弟二人自不会袖手旁观!”

瞧着黑白鬼儿飘远了,冷七语气发腻的告诉袁屿:“你记着,走到哪儿,到什么时候,都不要跟当差的讲道理,如果不能让他们高兴!就想法子让他们心里顾忌!如此,不花钱,也能办事儿!”

袁屿听不懂,只看着萧老头,和异常愤怒的阿寻,张三会身上已经挂了彩,正吸着凉气,用小刀轻轻的割开伤口,握着一把糯米,往外排着腥臭的血,而惜尘额头的汗已经打透了衣服,目光恍惚,似乎随时会因为透支而昏厥过去。却仍咬着牙在硬撑。

袁屿问冷七:“到底什么才算是尸妖?我师父也是吗?”

冷七想了想,打量了阿寻的狰狞之色良久,确定不是装出来的,才说:“相比于僵、煞、怨,到阿寻此地步,表面看来与人无异!阿寻可控制自己体内尸气,不然,也不至于墨台家所有的人都察觉不出阿寻的异样!而你师父之所以和常人无异,是以一己之力硬压尸气于体内,两者本质不同,你师父,应该算不得尸妖!”

袁屿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只是有点不放心小道姑,遂冲小道姑说:“小霜呀,你和潇潇在一块,不要乱跑,到处都是可怕的东西!”

眼见自己的最亲的人都身处险境,小道姑脸上写满了恐惧,却又带了说不出的委屈,哭鼻子说:“你……你叫我名字,师姐很……很生气,我才不要和她在一块,师兄说她是妖女……”

见小道姑跺着脚,一手抹泪,一手却把潇潇攥的紧紧的,生怕会跑掉一样,袁屿这才挠挠头,安心的跟在冷七后面。

天雷猛的落下,与此同时,隐隐约约有咒声响起。

冷七忽的顿住步子,眸子闪烁,地气凝结之处,那道猩红的人影,五官轮廓竟渐渐的涌现出来,就那么半蹲在地上,甚至隐隐可见那人的嘴唇在呢喃低语,只是声音刺耳:“阳魂返汝残,阴魂入我幡,北斗天地尺,玄武开幽关……”

随着这咒声,最先变色的,是萧老头,他甚至不去管阿寻,带着几分悲愤,嘶声说:“孽徒,休想得逞!”

袁屿满脸疑惑:“师父他为什么这么失态!”

冷七沉声道:“这妖孽欲把此地化成鬼门关!这河中藏了多少尸煞怨魂,根本弄不清楚!以前,我师父他们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来到内蒙,我问他时,他只说,来内蒙捡马粪!现在想来,倒觉得蹊跷了!”

“鬼门关还能化出来?”

冷七神色复杂,苦笑:“天为阳,地为阴,天有其象,地有其形,借天地阴阳,可幻化无常,古人又称方外之人为阴阳术士,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世间大道、术法不计其数,却总是都脱不开阴阳之本!”

袁屿脸色有些白:“他很凶!”

冷七意味不明的看着袁屿:“怎么这么说?”

“《葬经》里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葬穴之所,若山缠水绕,才可以藏风聚气,使龙气休止,真气聚集,这儿有水无山,气本易散,而先前二师兄说,此处龙脉被尸气蒙蔽,不得翻身,藏风聚气,聚的乃是生气,可现在这儿并无生气,只有死气,聚生气者吉,散生气聚死气者凶,这儿大势也已经散了,如果化出鬼门关,会怎样?”袁屿抬头看冷七。

冷七渐渐露出笑容,目光却很慎重:“五行金木水火土,木越旺,生气越重,可你看,这儿拦腰合抱古树,倾倒于河岸,尸虫遍布其上,五行阴阳之道,你应当最清楚,我只能说,此地若化鬼门,方圆百里,无可生者!”

这时,起了大风,气场扭曲的让人发晕,雷影闪过时,河面之上,竟然林林立立站满了人影,看不清面目,只是随着那咒声,有铺天盖地的鬼笑声传出。

萧老头疯了一般,此时并未掐印,却抬脚迈双脚,第一步落下,萧老头就哇的吐出一口血出来,身上的尸气与大道之韵越发的胶着,似乎随时可以撕裂那枯瘦的身躯。

步罡踏下第二步,萧老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眼中血泪交杂,滴滴答答:“北斗七元军,天罡大神圣,离邪大法王,天真护我身,通明三界路,照彻北幽宫,吾奉天地旨,吾奉天尊令,踏破九幽门,碎开丰都城!”

在萧老头语落之时,长河之岸,枯木火起,哔啵有声,大火随风飘落,挂满河岸,火苗入水,猛的爆开,火星竟隐隐化成数道身影,各持法姿而立。

萧老头望着那猩红人影,想伸手去抓,却又悲恸大哭:“太一宗从未想过害你,是你自己把自己逼进死路!为师何以救你!”

话落,河岸火星忽然散去,涌入河中,如银河倾落的繁星,星芒将那些林林立立的鬼影淹没,在那一瞬间,河水暴涨,翻起大浪,浪起,水势凝成一面巨大的招魂幡,上面符文流转,将那猩红人影身侧的渐渐扭曲的气场尽招入内,最后轰然落地,除了遍地的泥泞,再无他物。

而那猩红人影,似乎被萧老头激怒,转过头冲萧老头咆哮,自地上跃起,只是闪身,掐指按在萧老头眉心,萧老头浑身脉络暴起,呈现不正常的诡异青红色。

惜云大汉怒吼着:“敢动我师父三魂,完蛋艹去!”便撞了过去,却从那猩红的人影中撞了个空,跌在地上,痛苦的打着滚,嘴里只喊疼。

冷七看了一眼袁屿:“小屿,你的状况我不太清楚,总之,你以前能开地脉,我便该信你才是!去吧,天意难违,但总要违抗一下试试,尽力就行!那孽障,我去应付!”

冷七说完,就不管袁屿,走到萧老头十步远停下,看了两眼那猩红的一团,可劲儿揉了把满是困意的脸,揉出一个巨大的哈欠道:“我还整不了你了?”

潇潇眼见着袁屿最后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就自己蹲在地上边抠泥巴边敲脑壳,撇撇嘴,不知道这孩子在闹哪样!

身旁却冷不防伸出一双惨白的手,拨开小道姑攥着潇潇的手。

小道姑不情愿的扭过头,却看到一个全身隐藏在黑袍中的人,只有一双眼睛冰冷的让人不敢对视。

黑袍人看了一眼小道姑,嘴里却冷冷的呵斥了一声:“滚!”

147章 自诩旱魃

黑袍人的呵斥,让小道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受了委屈,小道姑扭着脸看了一圈,最后却只能鼓着腮帮子,眼里亮晶晶的。

潇潇垂眼,半羡半妒的说:“就知道哭……”

小道姑觉得自己万万不能给师父师兄小师弟丢人,所以,使劲哧溜了一口气儿,撇着嘴说的极为艰难:“我就不哭!”

这种小孩子斗气的吵架方式,潇潇自然是不屑于理会的,也没兴趣理会。

黑袍人撕扯着潇潇到一旁角落里时候,目光闪烁,只是刚张嘴说了几个字,潇潇一直清冷安静的眸子就忽然泛起了浓浓的杀意,直视着黑袍人。

黑袍人此刻却罕见的没有对潇潇的目光做出避让,眼中同样是不肯示弱的凶狠。

虽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可见潇潇与黑袍人这副随时要斗起来的模样,小道姑便开心的觉得自己也跟着出了一口恶气,遂转头去看袁屿。

蹲在地上抠泥巴的袁屿,终于站了起来,望了望天地,又看了看那长河,没头没脑的冲冷七说了句:“天快亮了!”

冷七有些愕然,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他以为袁屿是在提醒他,人魂离身不可过太久。

地上惜云大汉的呻吟声惨绝人寰,肥壮的身子上已经有殷红的血丝,顺着皮肤的汗毛孔渗了出来。

冷七冲惜尘道:“罡煞太重,损了他的脉络,你太一宗应该有化煞之法,莫耽误太久,不然浑身血气不顺,落了残疾就不好了!”

惜云大汉颤着声:“老三,帮师父!”

惜尘看着萧老头,又看着地上的惜云大汉,攥的指关节发白,原本因透支力气而惨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潮红。

张三会摇摇头,叹气道:“去帮你家大的去吧!你家老头这儿,我尽量!”

惜尘红着眼感激的点点头,便踉跄走至惜云大汉跟前。

一旁袁屿定定的看着惜尘,指着仍旧泛红的夜空,说:“师兄,月为太阴之精!可化罡煞!”

惜尘有些意外的抬起眼,泛红的夜中,并不见月影。

袁屿笑道:“阳重月则隐,阴清月则现,可看不看得见,它都是在的,此地罡煞过重了,暂时蒙蔽了夜中的月,今晚大雨又刚过,阴云浓重,这原本算不得好天时,可是此时拿它来对付这罡煞过重的孽障来说,却是很好的!”

见惜尘仍在看自己,袁屿很认真的说:“师兄,如果我能等到一个阴阳相济的时刻,咱们就能回家了!”

惜尘并不知道袁屿口中所说的阴阳相济之时,该是何时,也没有多问,低头掐指做印。

张三会扔了一个玉如意过来,道:“玉气温润,如意首尾为云成芝形,中有节,我师爷曾说,如意三节呈心字,象征道祖一气化三清之意,可辟众邪,而这把如意,被我师爷养了很多年,赠与我防身之用,你借此引以月煞,对化去你家老大体内的阴煞有大用处!”

玉如意落在惜尘手中,被惜尘以一个古怪的手印持在手中,夜色微红之中,渐渐渗出朦朦胧胧的白雾,只转眼间,那玉如意之上,竟结出一层白霜。

张三会如释重负,看着扑在萧老头身上的猩红人影,站起身,捏起道指,双掌紧合,眉目之间闪过一抹凌厉:“天清地宁,永保长生,鬼神自灭,妖魅潜行!”

此后,张三会脚跟突然变换,右手道指化为剑诀,步走七星,左手执雷印,脚下五方雷印流转。

阿寻面色回复如常,带着嘲讽的看着张三会,当张三会雷印裹起剑诀试图要劈开萧老头身畔的那猩红人影的时候,阿寻笑道:“你天师府的剑诀,还比不得墨台家!雷印剑诀本为罡,我倾尽阳笔罡煞养它出世,凭你这些手段能怎样?”

张三会脸色难看:“私入我天师府,这事儿不算完,尸妖又如何,待你碰到我师爷,教你尸消身散!”

阿寻抿着嘴笑得很好看,丝毫不以为意,反倒看冷七:“也不知道那黑白无常鬼儿,哪儿找来的野魂儿,看你三魂古怪,今晚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了!”

冷七看阿寻,似乎没有听到阿寻的话,只是眯着眼打量着阿寻的眉眼,直到看的阿寻目光发冷,才说:“我夸你长的好看!怪不得墨台家的人被你迷的颠三倒四!”

阿寻面上冷意尽消,平添了几分妩媚,摇着手,在冷七面庞虚逗了几下:“跟着姐姐,死了比活着好!”

“都说妖孽迷人眼,惑人心!乱人世,怎么,你一早该臭了的死人,想魅惑我?”冷七嗅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阿寻吃吃笑道,眼中却尽是杀意:“不试试怎么知道!”

冷七却猛的反掌,五道大山虚影自身后凝出,只是瞬间,巨大的威压便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张三会明知施术之中不能分心,可还是骇然的退后两步,生生咽下胸中翻涌而出的腥甜。

雷印裹着剑诀落在那猩红人影身上的时候,冷七突然轻喝了一声,五岳虚影自身后朝阿寻落下,阿寻脸色突变,面孔扭曲,尸气喷涌而出,却被那五岳虚影牢牢的禁锢,尸气散不出一丝一毫。

冷七红着眼,指着阿寻:“凭你这下三滥的媚术也想魅惑我?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可知晓什么叫真正的魅倒众生?你不知道,老子知道!”

阿寻不明白这个一直不怎么张扬的年轻人为何被自己惹得突然暴怒,只是她惊恐的发现,凭她自己引以为傲的力量,竟怎么也冲不破这看似薄弱却一张坚固的五道大山虚影。

冷七大笑,笑着又哽咽起来:“五岳之精,可禁上古大妖之魂,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一具成了精的皮囊,小爷我若真身在这儿,假使我早三日知晓此事,哪还能轮得到你在这呈威?”

阿寻面目狰狞,嘶吼声充满怨念,几乎穿透了这片天地:“我尸身成妖,万岁不死,尸比旱魃,等你力尽之时,我定屠你满门!”

远处,黑白鬼儿也听到了,彼此看了一眼,同时吐了口气,黑鬼儿一脸庆幸:“兄弟,还是你高明,把这小子弄过来,果然还是还是管用的!”

白鬼儿得意的笑道:“这尸妖看来也没太大出息,自诩身比旱魃,笑死我了!这尸妖阿寻恐怕不知道,她口中自诩的旱魃,当年杨成风可是生擒了当宠物玩,而今呢,那杨成风不还是被这小子给弄没了……”

黑鬼儿愈发的欢喜:“屠姓冷的这小子满门,哎呦喂,这可是真触他霉头了,满门早就死干净的人,如今又被这尸妖提起来,不是自找死路吗?”

说着,黑白鬼儿相视大笑起来。

徐宏晔紧贴着一时老道,听着黑白鬼儿的笑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148章 咒净天地之法

相比于一时老道脸上的灰败,徐宏晔除了被黑白鬼儿的笑声给刺挠的难受,倒没太大的异样。

打了个哆嗦,抖掉了那一身鸡皮疙瘩之后,徐宏晔就有些无奈的冲一时老道说:“师父,如果都是冤魂厉鬼那些灵体,倒好说的很!可是,这些明明已经成了尸煞,您又常说尸煞最难对付,想要彻底的镇消一个尸煞,比对付厉鬼要难上百倍!照这样下去,尸煞越积越多,咱们只能累死在这儿!”

一时老道伸手揪掉泛白的嘴唇上翘起的死皮,咽了一口干黏的唾沫,说:“莫要惊慌,附近我道门中人离得与我们应当不远,等我们找机会,去和他们汇合,如今事态紧急,突生变故,寻常的恩怨也该放一放,聚众之力,才有可能博处一线生机!”

徐宏晔不情愿的说:“我才不去!他们算什么,能

有什么资格让徒儿去求他们!!”

一时老道费力的拿手中的残破的拂尘抽在一个伸过来的手臂之上,噼啪作响,干瘪的手臂冒着青烟缩了回去,一是老道的拂尘也应声而断。

一时急忙拉着徐宏晔,靠在三棵树间,红绳拉破手掌,沾染了一时老道的掌心血,贴着三棵树干围了起来,一时又贴满了黄符,直到那红绳如活过来了一般泛着通透的红光,火一般将地上飞速爬过来的死尸隔绝在外,一时老道才摇了摇鬓角几缕斑白的乱发,护着徐宏晔说:“生死关头,不是逞强的时候,也不是要脸面的时候!”

徐宏晔笑着说:“师父,你把阴阳尺给我,有徒儿在,不必求人!”一时老道眯起眼,怒道:“你还想打阴阳尺的注意?你非要害死为师啊你!”

徐宏晔显得极为冤枉,叫起了撞天屈:“我就是用一用,这既然是咱们全真的镇派之宝,对付这些寻常的尸煞,应该没问题!徒儿要是真想打阴阳尺的注意,之前又何必亲自交到你手里呢!”

一时老道脸有些红,抽了徐宏晔后脑勺一巴掌:“少给为师耍什么花样!”

说着,一时老道还是把阴阳尺随手丢在了徐宏晔手里,带着些恶趣味道:“阴阳尺虽是我全真镇派之宝,可咱们门中,能真正使用阴阳尺的,却也不过五指之数,此物很是奥妙,包括掌门老祖,至今也完全参不透这阴阳尺到底有何用途,只是据门中一代代老祖记载,此物关系甚大,所以你私自携阴阳尺下山,掌门老祖才会如此动怒,为师不是说你,就算阴阳尺给你,在你手里,也就是两块能拿来丈量阴阳宅子风水的木头而已,如果真有这么大的用途,为师还用你提点,早就用此镇派之宝把这些孽障给荡清的一干二净了!”

徐宏晔怀里抱着阴阳尺,两眼放光:“师父,连你也不会用阴阳尺?”

一时大概是脸上真的挂不住了,踹了徐宏晔一脚,挑着眉毛:“你能耐,给为师用一个看看!”

徐宏晔歪着头想了片刻,笑的异常好看,挥舞了几下手中的两块木头板子,拨拉掉那红绳上的黄符,对着外面探过来的一个布满死气的尸煞脑袋,轻轻跃起,大喝了一声:“呔!”

尺板子重重的落在那尸煞脑壳上,一时老道目光闪烁不定,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难不成……

可尺板子砸在尸煞脑壳上,如碰到了金铁之物,铛铛两声之后,阴阳尺就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飞的远远的,落在泥巴窝里。

一时老道那块跳出来的心脏,转眼就化成了破口大骂,气的面庞通红,来不及打量眼前情形,一时老道就很麻利的撞断红绳,猴子一样跳着去捡那泥巴窝里门派至宝去了。

徐宏晔看着空空的两手,笑嘻嘻的看着一时老道:“师父,小心,那些尸煞都冲你扑过去了……”

阴阳尺刚窝在手里的一时老道脸色蓦然变的惨白,颤着手指着徐宏晔:“孽徒,混账东西,怎敢如此胡闹,回去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你了……”可一时老道话还没说完,那些密密麻麻扑过来的尸煞,却在那一瞬间停下了,之后,竟然有些畏惧的,发着尸吼声,往河里褪去,没走到河里的,身子竟如夏日的冰雕,一点点的融化进泥土里,最后变成灰烬,与泥土融为一色。

一时老道突然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徐宏晔那异常刺眼的笑嘻嘻的面孔,巨大的惊骇和恐惧几乎让他昏厥。

可徐宏晔却收起了笑容,惊疑的说:“咦,师父,这些孽障怎么,什么人这么大的能耐!”

一时老道挣扎了几次,没能站起来,指着徐宏晔逼问:“不是你?”

徐宏晔一脸茫然。

一时老道再次逼问,声音都显得扭曲:“宏晔,你老实交代,当真不是你?”

徐宏晔走过来,搀起一时老道:“师父,徒儿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徒儿也正好奇,你仔细感受一下,这边天地,气场似乎正在改变!”

一时老道拂袖颤巍巍的把额头的汗渍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有了些力气,稍微安下心时,一时终于也感受到,这片天地气场的变化,具体,他说不出来,只知道这天地之中一直笼罩着的死气和怨气正在慢慢消散,像是被生生驱赶走了一样。

这时,天地之中,突然想起了一道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时老道和徐宏晔忽的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望去,声音来源处,正是那猩红最浓之地,此时夜间的猩红屏障,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缓缓的搅动,直到渐渐有了龟裂碎去的迹象。

随着那道声音越来越重,其中隐隐包含的道韵和天地之威让一时老道心底发颤。

而声音中所吟唱的咒声,一时老道也听的越来越清楚,似穿透灵魂一般,入每一个人耳中:

“天地始自然,秽气自分散,洞中玄虚,晃郎大元。八方威神,唯我自然,灵宝符篆,音告九天。乾罗恒那,洞罡泰立,斩妖除魔,杀鬼万千。中山神人,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鬼延年。

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前。凶秽消亡,道气永存。奉请玉封九天纠察正一英烈侯、风火院通郎天、地君、清白衣童子……卫天地之玄宗,正天地万气之根……”

电雷风起,如刀砍斧凿,狂风又将那猩红之气席卷,原本凝聚的猩红怨气颓然散去,不远处林子里,崂山一脉的老道士按着吴春沅双膝跪地,呵斥吴春沅说:“此,当得起我等一拜!”

张三会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施术,嘴里啊啊的说不出话,到最后只挤出几个字:“疯子,怎么可能……”

他实在不明白,眼前此人仅以三魂之力所诵之咒,为何会有如此旷天动地之能,而最让他惊惧的是,这人所吟颂的,若不出意外,当是他天师府张家所存的《咒净天地之法》。

相传,此法,乃他张家天师府未建之时,张家老祖得于唐道士袁天罡晚年所授,为天师府不外传之秘,而传留至今日,便是他天师府,此法也只省残咒一二句,与之相配应得步罡和符篆纹理之法早已失传。

冷七脚下收起踏了很久步罡,步罡所走之处,竟是一副道韵流转的大符令,将冷七三魂映的格外神秘,而上面的符文道字张三会竟不能认全,只依稀可辨:“末云道法本无多,南辰贯北河……都来二十一拏嚍世间魔……”

冷七冷冷的看了五岳虚影中的阿寻一眼,冲张三会道:“你掌中雷法剑诀,可以起作用了。”

张三会从头顶凉到了脚跟,他突然觉得,今天所见到的,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或许才是那个真正的妖孽……

149章 青龙戏日月

蒙蔽着天空的秽气渐渐散去的时候,夜空的的最东边,已经呈现出了一抹青幔一样的晕绵延成一条线,映的鱼鳞状的云层,也渐渐的有了轮廓感。

远处墨台风已经落了霜的脸庞,也被映成了淡淡的青色。

张三会即便心里很不平静,却仍然抬手,墨台风身旁插在泥土中的半柄剑破土而出,融进张三会的雷印和剑诀之中。

张三会看着墨台风,神色复杂,低声呢喃说:“不管怎样,你是条汉子!”

剑诀雷印轰然而出,劈在萧老头身前的猩红之上。

自猩红人影身上,升起滔天的血气,硬生生的将那融入了雷印的断剑挡在三步之外。

冷七划动脚步,轻轻在脚下道字流转的符头之处踮了踮脚,低喝了一声:“起!”

地面微微颤了颤,那些流转的道字如水一般,离地凭空半浮,萦绕在冷七身侧,最后汇聚在一起,如一股清流汩汩而去,水势轻柔,却在一瞬间泄去了那升腾而起的浓重血气。

自此,张三会手下那融入雷印剑诀的半柄剑,势如破竹,生生断开那猩红人影紧紧束缚着萧老头的两只手臂。

根本容不得张三会反应,那两只残臂,带着刺耳的嘶叫声,拍向张三会面旁,衣衫碎裂声之后,张三会整个人就被血雾淹没,只剩地上碎裂的衣物,连带着清冷的空气中,也夹杂着一股子腥甜的血腥味。

反应过来的惜尘红着眼狂奔着过去,却被血雾中伸出的一条毛茸茸的大腿挡住了去路。

血雾被风吹散之后,张三会那张被血污糊的面目模糊的脸就露了出来,鼻子,嘴巴,都在躺着血水。

光着膀子掐道指而立的张三会,胸膛之上,画的却是几个长须飘飘的老道身影,随着张三会胸口的剧烈起伏,那些老道士的半闭的眸子,隐隐竟在一开一合,映的此时的张三会别样的威风。

惜尘揉眼说:“我以为你死了!”

张三会眼珠子这才动了动,接着就扑倒在地,抱着惜尘的大腿,边蹭边尖着嗓子哭:“俺的孩儿啊,差点没了爹呀,师爷啊,徒孙再也不下山了,这他娘的玩命了啊!”

脸上的血污在惜尘裤腿蹭干净了,张三会也不哭了,拉着惜尘衣角,扭头恶狠狠的冲那猩红的人影说:“这家伙被我打残了,你去弄死他!没有历代祖师爷画像护身,我今儿算是完了!”

见惜尘盯着自己身下胯处仅剩的画满了密密麻麻各种符咒的短裤,张三会揉揉惜尘屁股,很坦然的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命根子!护的严实点,不过分,你没老婆,不懂!你屁股真结实!”

悄悄赶回来的黑白鬼儿,满脸的兴奋,冲着冷七喊:“快啊,趁他病要他命!”

冷七脸色难看,瞪了一眼这两个阴差,再度掐起指,指诀刚起,冷七步子却晃了晃,醉酒一般站不稳,双脚后跟隐隐离地,整个人身影淡去三分,连带着刚凝结起的咒势,也一同涣散。

黑鬼儿神情大变:“不好,出来的太远,时间又太长!到底不是本身在这儿!夜色也将近,再耽误,这家伙怕是会出问题!”

白鬼儿神色犹豫,半晌:“反正这家伙不怕死,不如再让他坚持一会……”

暗处,浑身落了霜的蒋通、瘦斤,已经不似活人,此时,脸上却涌出巨大的喜色。

萧老头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着粗气,却指着惜尘和张三会满脸的绝望:“老三,小心些,带三会离的远远的!”

惜尘和张三会脸色猛然大变,等他们转过头时,才发现,那猩红人影断去的手臂不知何时已完好如初。

另一边袁屿忽然很开心的扭过头,看着萧老头,又看看惜尘、张三会、惜云大汉,最后冲小道姑高兴的说:“小师姐,我们可以回家了!”

如此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就连冷七也一脸茫然,可几乎就在袁屿话刚落的时刻,天际那片鱼鳞状的云层,由先前的淡青色变成了透着暖洋洋的火一样的红,大地荒草连绵不绝的尽头,只露了一团清冷奶白色的圆。

袁屿见众人都在看自己,指着天际另一侧晦暗不曾完全消去的地方,满脸欣喜:“日月共存,阴阳并济!”

冷七突然笑了,张三会敲着脑壳拉着惜尘的手:“我就说,这小子也是个妖孽!”

惜尘却苦涩道:“小屿,日月确实会在短暂一瞬同现人前,你入道门不过半载,你不明白,日月共存之时,其实也是日月之力处于最弱的时候,你怎能借到日月之力!”

袁屿摊开满是泥巴的双手,里面,泥巴捏成的残月和初阳,就那么躺在手里,配上袁屿的年纪,显得格外的可笑。

袁屿在裤子上抹干净手指,走到河畔,将手中捏的极其丑陋的日月抛入棺材沉浮的水中,袁屿看了片刻,来回在河岸踱步,走走停停,每前进几步,都要伸手在河岸旁的淤泥中摸索很久。

直到在一片长满了腐烂水草的地方停下,袁屿低声念叨:“出来吧出来吧!你应该就在这儿了!”

张三会愕然:“他在找什么?”

话落,袁屿突然面色苍白,啊呀呀的叫着撒丫子跑开:“这条蛇好大!”

循着袁屿的声音望过去,众人才震惊的发现,那腐烂的水草中,一条成人手臂粗细的大青蛇,蜿蜒着身子,匆匆的钻过泥巴一头扎入水中,而众人看得清楚,那条大青蛇,尾巴处竟然是扇子一样分成了叉,尾部,青黑花纹如同鱼鳞状,在黎明下晃的人眼花。

张三会不淡定了,一骨碌爬起来,光着毛茸茸的双腿,趴到河边,惊骇不定:“我滴娘,早就听师爷说,凡是龙脉,皆有化象之生灵,我滴娘,惜尘,这他娘的是龙脉啊……”

袁屿直到确认了那大青蛇入了水中,才挠了挠张三会的尾巴骨,把张三会拉回来,张三会不情不愿的勾着脑袋离开,眼珠子却一直往河里瞅。

离远了,袁屿才张口念了一句:“寻龙捉脉观山水,阴阳真伪秒难穷……”

河中,那原本沉底的两团泥捏的日月,再次浮浮沉沉,最后泥巴化入水中,水中竟出现了清晰的日月倒影,天际,那残月和初阳,竟在一时间,随着河水的波动,不断的在天空变换位置。

袁屿搅了搅河水,声音清脆的叫了一声:“青蛇戏日月,龙气化阴阳!”

长河突然暴起数十丈的水柱,而那条粗大的青蛇,众目睽睽之下,绕着水柱盘旋而上,接着整个河岸,突兀的响起一声似有似无的龙吟,一条由水汽凝结的透明水龙,尾随着着青蛇而去,水龙头尾两侧,竟然卷起河中的日月倒影,一红一白宛如实质,此时,天空突然暗淡,如黑墨清水浇在一起,丝丝缕缕,黑白相间,不见日,也不见月。

袁屿掰开手指,在河岸旁再次走走停停,脚掌不时划下一道脚印,停下时,说:“生死本相替,死龙翻生魂!”

大青蛇随着袁屿话落,盘旋到水柱最顶处,如鱼跃龙门,高高跃下,将水龙虚影上的日月吞入口中,那一瞬间,河水翻腾,原本死气腾腾的黑灰色河水,一瞬间青绿晶莹剔透,将那灰黑色河水压至河底。

河岸上的猩红人影暴怒,嘶吼着伸出大手拍过来,而与此同时,随着冷七的三魂弱去,那禁锢着阿寻的五岳虚影也散去。

阿寻面色狰狞,张口,一股宛如实质的尸气,径直缠向袁屿和跃向河中的大青蛇。

蒋通和瘦斤哆嗦着身子,恶狠狠的吼了一声:“就是这个时候,师弟,摆拘魂术!”

说时,两人扭开小黄伞,燃了拘魂符,又掐起三炷香,拘魂符冒着火光,直奔冷七而去。

黄符打在冷七身上,蒋通却惊骇的发现,黄符湮灭,手里拘魂的小黄纸伞,也突然爆碎成了一地纸屑。

冷七挠挠身子,回过头,满是疲惫的眸子正对上神色呆滞,不知所措的蒋通和瘦斤。

瘦斤打了个哆嗦,跪在地上,挪动双膝一步步蹭到冷七跟前,把三炷香插在冷七脚下,哭的很伤心:“爷爷,我给您上点香火,补补魂气儿……”

150章 七夕劳动节快乐

民间禁忌,三不捡,路上被车碾过的衣服尤其红衣不能捡,十字路口折好的钱不能捡,路上合起的伞不能捡。

冷七只是看了一眼蒋通手里碎掉的黄纸伞,就基本上明白了前后因由。冷七自不去搭理,因为他注意到,远处的黑白无常鬼,身子上的躁动的黑气白气缭绕的如同火焰一般。

无常鬼儿看蒋通和瘦斤的时候,阴森森的眸子里,如看两个死人。

在黑白鬼儿眼皮子底下想拘他们亲自带过来的人的魂儿,胆子大的把脑子挤走了……

没工夫去管这些不疼不痒的事儿,冷七只是担心袁屿。

阿寻和那猩红人影冲袁屿而去,早就透支的惜尘和鼻孔挂着血丝的张三会,根本没法子挡在袁屿跟前。

河中的大青蛇,吞掉了那日月二气,就要跃进水中。

而阿寻和那猩红人影似乎异常顾忌这条大青蛇,尸气和煞气直奔袁屿和大青蛇而去,而同样就从袁屿身后的那泥巴窝里,突然钻出了一只比碗还大的浑身长满金疙瘩的蟾蜍出来,在泥水里蹬着腿一步一步爬上岸。

怪的是,那蛤蟆爬的路径,竟然是完全按照袁屿先前用脚划下的脚印,一直走到袁屿脚下。

袁屿脸很白,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东西。当那尸气和煞气冲过来的时候,癞蛤蟆突的张开了嘴,碗大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了球状,浑身的疙瘩如落了地腐烂的大黑枣。

袁屿忍着恶心,把瘌蛤蟆翻过身子,说:“它浑身毒气,先前一直压着青蛇,所以这河里的水气很难翻身!现在好了。”

大青蛇似有所感,猛的跃入水中,在这时,滔天的水柱泄去,水墨画一般的天空也渐渐重归宁静,日月重新挂在天际。

袁屿脸上涌出一抹欣喜,最后一步,只要青蛇吞噬掉这蟾蜍,就再无意外可生,就可以回家了!

可袁屿的欣喜之色只在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就被一声刺耳的长啸震得耳膜发疼。

猩红人影抬头,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只猩红巨大的手掌竟遮蔽了半个天空,用力的搅动,口中煞气冲天而起,将天际的清明二气渐渐遮掩。

袁屿面色煞白,咬着嘴唇,惊恐的望着天际的风云变幻。

黑白无常鬼儿尖声厉叫着:“这厮想重新把阴阳搅乱,阴阳二气不平,河中龙脉终究难以真正恢复!”

阿寻突然咯咯大笑起来。

那只巨大的猩红手掌在天际搅了很久,猛的半握,带着漫天的腥风,日月倒转,浩浩荡荡的拍向河中正四处游荡的大青蛇,青蛇有所感应,半弓起身子,便欲钻入河中躲避,可随着漫天的腥风将河水吹的浪起,青蛇游至岸头,望向袁屿的目光,带了浓浓的祈求。

袁屿红着眼,不说话。

腥风落下,长河半开,浪分两畔,猩红人影暴起,欲将河中青蛇挥手斩断。

青蛇人立,绝望的的将头顶两片肉叶竖起。

张三会闭眼,不忍道:“龙气化象之生灵,有它自己的傲气,它想自断双角,这样一来,龙气入河,日后有别的青蛇吞噬,龙脉一样会获得新生。”

闭眼的张三会却被惜尘摇醒,睁开眼时,张三会彻底傻住了,当猩红人影的巨大手掌将要斩断青蛇的时候,河中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漫天佛唱,却无一丝慈悲之意,只有庄严和肃杀。

那河中,蚯蚓一般的金色血丝,摇曳而来,至青蛇旁,忽的冲天而起,整篇天地都被染成了金色。

猩红人影的巨大手掌忽然停下了,河面上一具十丈高的金色虚影腾空而起,巍然而立,浑身沐浴佛光,虬龙蛰伏一般的身影极其雄壮,左手单掌斜立在腰间,右手却持了一根巨大的锋利金刚杵,眉头印了一枚殷红如血的点丹砂,宛如天眼,而眸子里,望去却如一片森森白骨,看不见一丝佛门圣意。

阿寻突然咬牙切齿,猩红人影却隐隐倒退两步。

阿寻道:“你还敢出来!”

说时,猩红人影嘶吼一声,双掌皆抓向那和尚虚影。

和尚虚影却挥了挥手中的金刚杵,声音似从天地之间发出,余荡不绝:“灭一门而度苍生,金刚亦有杀戮!”

巨大的金刚杵落下,刺破那两只巨大的猩红手掌,直落那猩红人影印堂,难以言说的惨叫声,扑面的气浪将袁屿、张三会、惜尘掀翻在地,地上躺着的惜云大汉更是打了几个滚。

猩红人影只来得及看一眼额头的金刚杵,漫天煞气就爆作一团,冲天而起,黑白无常鬼儿面色疯狂,大喜,两人分执一侧而立,将那漫天的罡煞之气,一点点引入自己手中……

阿寻双目怒张,看着那冲自己而来的金刚杵,转身留下一片尸雾,消失不见。

随后,那金刚虚影,也一点点散去……

河水翻了几个浪,袁屿死死抿着的嘴唇动了动,抱着那巨大的蟾蜍,开心的说:“吃了它,这条河里,就没有脏东西能压着你了!”

青蛇闻声跃出水面,吐了几个信子,蜿蜒而来,却突的响起一声猫叫,袁屿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青蛇已经不见。

潇潇手里捏着青蛇七寸,青蛇纹丝不能动弹,气息奄奄。

袁屿脑子很空,愕然良久,被惜尘的怒喝声惊过神来:“妖女,你若动此地龙脉,必遭天怒人怨!”

潇潇眸子冰冷,斜了一眼惜尘,就把青蛇递到黑袍人手中,黑袍人摸出一枚金针,在青蛇头顶贯穿而过,嘿嘿笑道:“先封了它的龙气再说!”

袁屿喊了一声潇潇,潇潇低着头,满眼的杀意,随黑袍人而去。

见黑袍人和潇潇越走越远,袁屿突的哭了,哭的很自责,看了一眼手中的蟾蜍,摸出一个巨大的锥子,闭着眼刺死了蟾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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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畔清静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露了红彤彤的脸,映得早霞醉醺醺的红。

河面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叶乌篷船,卜羲怀文站在船上,呜呜咽咽的吹着龙角吹。

良久,河面扬起一抹红晕,破水而出,跃到乌篷船上,血气褪去,竟是一道着了太一宗月青色道袍的年轻人影,满脸英气。

卜羲怀文收起龙角吹,蹲下身子,从船舱板下摸出坛封的严实的老酒,以黄符折了两个杯子,摆在船头,两人盘腿而坐。

卜羲怀文举杯示意,苦笑道:“长清,几百年,不必再演了!”

长清一饮而尽,淡然笑道:“恶人也要做得有头有尾,老袁不仗义,尸妖又想以我为棋子,可我总觉得不该如此简单,不演得真一点,她怎能信,怎能知晓,她背后何人,欲谋何事,不演得真一点,师父他又怎会将我封禁于此!做了这么多年孽徒,师父他也老了……”

卜羲怀文连干三杯,红着眼道:“如今,此地龙脉尽去!难了!我们皆把性命终于此,也不知到底是否在最后能争出个一二来!”

长清不语,提起酒坛,痛饮过后,涩声道:“我等,只挣扎出你一人,辰砂兄,保重!”

卜羲怀文跳下船上岸,打量着自己,苦笑呢喃自语:“借你身子几年!”

看卜羲怀文走了,长清砸吧砸吧酒味儿,揉了肩,低声骂道:“臭和尚,下手没轻没重……”

乌篷船起了火,沉入河底,连带着船上的人……

151章 人总在抗争

对于袁屿他们来讲这异常漫长的一夜,在世间绝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眼睛的一场睁合,唯一不同的,或许是这一晚做了些美的或者不美的梦而已。

黔南贵州,这个24万年前就有人类居住的地方,人称八山一水一分田,钟灵毓秀,却也有着古老的神秘感。

苗岭北,卜羲家的寨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往往是起的最早的,寨子里的石阶,并不能阻挡满脸褶皱的老太爷,连拐棍都不用要。

头上裹了厚厚的蓝布巾,老太爷背着手,照例去打扫寨子里的祠堂,自己也顺便去看一看祠堂里的故人,人死了,就会在祠堂里留下一盏枯灯。

老太爷推开祠堂厚重的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祠堂排列的最顶端,那盏枯了数百年的油灯,此刻正摇曳着淡蓝色火苗,

看到这些的时候,老太爷整个人就停那了,略显浑浊的眼里写满了惊愕,良久,老太爷哆嗦着嘴皮子,退出祠堂的大门外,把佝偻的身子屈到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重新紧紧的关上的祠堂的大门,至于下面几列中,那盏写着卜羲怀文名字只剩一个将灭未灭火星的油灯,并未引起老太爷的注意,毕竟,这偌大的祠堂,枯掉的灯,实在太多了!

每一个活在这世上的人,似乎都在努力的与命运做着抗争,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抗争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也并不是每一片大山连绵,都可以很好的养活一方人,衣食无忧的人眼中所看到的靓丽风景,给另外一群人所带来的,只不过是更坚韧的活着而已,这份迫不得已的坚韧感,延续了上千年。

贵州东南,中国南部边缘,广西十万大山。

山里不通路,常常零星几户人家,便勉强成了一个村落。

梁栓的老母亲,凌晨四点天未亮就早早的起了床,四壁透风的草棚顶木头房,便也紧跟着起了些烟火气。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屋子一如往日的潮湿感还未褪去,梁栓老母亲还是叫醒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见儿子起的有些不情愿,梁母不忍责怪,只是话语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担忧。

梁栓到底还是起了床,坐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屋顶上被灶火烟气熏得乌黑的木头梁上,挂了很久的腊肉已经不见了,再闻着烟气里弥漫着的香味,梁栓吞了口唾沫,沉默的帮母亲做好那些简单琐碎的事后,自己就去盛了饭。

粮油米面,往日里都是梁栓从那望不到尽头的山路上一点点背上来的,来回走一趟通常要三个时辰。

梁母未吃饭,把锅里几条腊肉贴在了梁栓碗里后,就坐在地上,一点一点的用带着拇指大小的破洞的干净床单为儿子收拾打包行李,屋里只有母子二人,该说的话,往日都说尽了,所以到此时,就显得格外的沉默。

收拾好行李,连带着剩下的腊肉,也一块为儿子装了进去,梁母才坐在一旁,拿粗糙的手背抹着泪。

饭很好吃,肉也很好吃,上次吃这样的饭,还是在过年。

可梁栓今天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丝胃口,即便如此,他还是努力的往嘴里塞着饭,努力的吞咽,因为,吃过饭,还有近几十里的山路,等着他。

吞完了饭,梁栓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挂着的唯一一张领袖像,这是梁栓在山下十几里外的地摊上买来的,母亲视若珍宝,梁栓知道,这是母亲最崇敬的人,尽管,他们这儿,还是一如既往的穷困,一如既往的艰难。

细细擦干净了画像,梁栓就穿好衣服,把不多的行李挎在瘦瘦高高的肩膀上,一直沉默的梁栓极为不习惯的张口,想安慰自己的母亲,话说出来,却又情不自禁的带上了几分不以为然:“哎呀,阿妈,哭啥子哭啊,大哥说了,去黑龙江,那儿的煤矿多的很,好好干一年能挣三千块,挣钱回来我带你去北京,去看天安门!”

与梁栓隔了一座山的村里,有梁栓从小认识的人,梁栓很喊他,大哥!

大哥说,这山里,熬不出个头,媳妇都娶不了,不如去外面闯一闯。

黑龙江?

梁栓真的不知道黑龙江在哪儿,他也从未听说过。而梁栓的母亲则以为,黑龙江,是一条淌着水的河,如同长江一样。

梁母并没有挽留儿子,只是说不出话,往日一天到晚要和自己吵三晌的儿子要走了,梁母心里发慌,像被人剜走了一块肉。

可听见儿子这么说,梁母用力的抽打了儿子几巴掌,嘴里不住的埋怨儿子吹牛皮,说大话,天安门在她心里,那是很大很大的人物才能去的地方,普通人要是敢迈进去脚,是要被抓起来的。

巴掌落下来,一点也不疼,梁栓被抽了几下,反倒咧着嘴笑起来,心里安定不少。

山路的那边远远的有人大呼小叫声,大山是个很好的传话筒,梁栓听见有人在喊自己:“梁栓儿!梁栓……”

梁栓心里莫名的兴奋,背着床单系成的包袱,扯着嗓子回应了,就告别母亲,沿着尺宽的崎岖小路,去了。

见到同行的除了自己那大哥,竟然还有七八人,这样的队伍,让梁栓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豪壮感,相识的大哥,一直不停的描绘着矿上的生活,还有城里那些花花绿绿天仙下凡一般的女人。

等到大哥喷着唾沫星子,一再保证说只要不怕吃苦,每天吃饱喝好,还能攒下钱的时候,梁栓就对自己能挣钱风光回来的事情,并不觉得那么虚无缥缈了。

假若带了那样花花绿绿天仙一般的媳妇回来,老母亲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梁栓蘸了口水,梳理了头发,就在想,天上的仙女,到底该长的是个什么样!

大山里,回荡着的兴奋交谈声,渐渐的远去了,初次远走的人,总是习惯于兴奋的忘却身后,那山上一直贪恋和担忧的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母亲们。

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们都不知道,黑龙江并不是一条江河,从这座山到那儿,整整横跨了中国的一个版图。

152章 师兄,何不留我

这几天,卜曦家寨子里的祠堂被人看守的很严实,外面寻常人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已经不能踏入寨子一步。

与此同时,寨子里出去了很多人,前往黔、湘众多的苗寨之中,而外面路上相识的山民问起时,只说,要祭祖。

这场祭祖来的着实无缘无故,只有一小部分人才知道,老太爷之所以要急着召集所有赶尸传嗣之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卜曦家,家祖的魂灯亮了……

而这时候,长河岸边,卜希姑娘正哭的伤心,她没找到自己的哥哥……

一时老道带着徐宏晔来到重阳宫的时候,天色已尽黄昏,所以重阳宫里就显得有些冷清,除了几个外地来的游人,新奇的打量着这座具有传奇色彩的道观外,其它就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见一时老道和徐宏晔着了道服过来,就来问一时老道,询问金庸先生《神雕侠侣》中所写的活死人墓是不是真的。

据记载,王重阳早期曾经在活死人墓中修炼两年,留有七绝诗一首《活死人墓赠宁伯功》,诗中说:“活死人兮活死人,风火地水要只因。墓中日服真丹药,换了凡躯一点尘。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闲寂真虚静,隔断凡间世上尘”

至于《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一时老道并不曾看过,而且这时候的一时老道也根本全无心思回答这样的问题,这些年早已回答的倦了。

随便敷衍了几句,一时老道就拉着徐宏晔,过了几个门,入了一处更清净的地方,那儿老藤搭成的乘凉架下,几个老道士,正烧水煮茶,只闻茶香,却不见几个老道士有任何言语。

到了此处,一时老道整个人都变的规矩起来,面色严肃,揪着徐宏晔到了跟前,率先躬身行礼。

徐宏晔极不情愿的上前,提起滋滋冒着烟气的茶壶,给几个老道士斟了茶,才咧着嘴说:“拜见几位师伯!”

一时老道巴掌落下来,抽的极为结实:“好好说话!教你的礼数都被狗吃了?”

徐宏晔呲牙咧嘴,缩着脖子邦邦邦磕了三个头:“弟子徐宏晔给几位师伯见礼了!”

老道士喝了茶,眉眼淡然,笑着搀起了徐宏晔,就摆摆手作罢。

一时老道眼珠子无时不刻不在打量着这几个老道士面上的表情,见几人面上并无不满,一时老道心里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再次行礼,告别之后,出了门就直奔终南深山而去。

山路上,徐宏晔跟在后面,神秘兮兮的问:“师父,这几个师伯,从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就不曾说过话,莫不是哑巴?整日里下棋喝茶,这也算修行?”

一时老道轻哼一声:“你知道什么,你这几位师伯,持的是不语戒!”

徐宏晔不以为意:“什么不语戒,明明会说话,非要做个哑巴!”

一时老道大怒,拿手指头戳着徐宏晔脑门:“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了山上,看山门怎么处置你!”

徐宏晔撇撇嘴哎呀呀不耐烦的叫:“大不了,弟子从这山上跳下去就是……”

。。。。。。。。。。。。。。。

小道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袁屿说话了。

袁屿本就不是个热性子,更不会拿那些好话去哄别人,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小道姑要喝水,袁屿就递过水去,要吃东西,袁屿就把吃食递过去。

递过去的水,小道姑不喝,吃食,小道姑也泪汪汪的不吃。

就这么一直到了山门,惜尘背着长满尸疮的萧老头轻轻推开了那不大的木门,惜云大汉默默不语的轻扫院子。

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发了新叶,再过两三个月,梧桐树上就会重新挂满淡紫色的梧桐。

可小道姑看到梧桐树的第一眼,就哇的哭了出来,张着双臂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的扑到粗大的树干下,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二师兄。

惜尘身子僵住,惜云大汉手里的扫帚也停了,袁屿只是低着头,垂手站在院子中央。

惜云大汉过来要抱小道姑,被异常委屈的小道姑狠狠的推开,鼻涕冒着泡:“还我二师兄,我要二师兄,我不要小师弟了,他认识妖女,我要二师兄……”

火车不载死人,为此,他们还被迫在公安局里呆了半晚,萧老头的伤又很重。

提到妖女的时候,惜尘和袁屿身子很明显的颤了颤。

袁屿抬起头,嗫嚅了两下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目光黯然的厉害。

惜尘下山去拿药了,驱尸毒的药材种类很少,也很难找。

夜晚,屋子里的小道姑哭累了,就传出惜云大汉压着嗓子的呜咽声,粗犷的汉子哭起来有些吓人,袁屿自己回了房。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袁屿红着眼轻轻推开了自己的那扇木屋的门。

落了小雨,袁屿走到梧桐树下,默默的站了很久,雨丝打穿梧桐,一叶叶,一声声。

不知道袁屿站了多久,袁屿忽然咧开嘴,说:“师兄,原来我真的是讨债鬼!”

回应他的,只是一脸的冰凉。

袁屿轻悄悄的推开了太一宗院子的门,回头望了一眼屋里摇曳将息的那盏油灯,惜云和小道姑睡得很熟,所以没人添灯油。

袁屿轻轻拜了拜,就转身朝着下山的路走去了。

只是,刚刚走到山路口的时候,袁屿就有些不知所措的站住了。

昏暗的山道上,手里提着草药包的惜尘,一样错愕的站在那儿。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相视沉默,惜尘将草药包往怀里紧了紧,避开了落下的雨丝。

袁屿绞着自己的手指,扣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埋着头,走到惜尘跟前的时候,袁屿的步子挪动的很艰难……

惜尘木然的站着,一直到袁屿从自己身旁走过,惜尘抹了把满是雨水的脸,提紧了手里的草药,就踉踉跄跄的飞奔着朝山门跑了上去。

耳听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袁屿不敢回头,只是嘴唇咬出了一丝腥甜,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响起木门吱呀呀关闭的声音时,一直低着头的袁屿才猛的加快了步子,滚烫滚烫的泪珠子却顺着脸颊颠簸着滑落下来……

153章 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

终南山上,只有一片破落的建筑,倒塌的草棚顶亭子歪歪扭扭的支楞在山石树木之上,风雨不动,这些东西,从来不会有人去修缮,而徐宏晔也早就看的厌了,这儿可比山下的重阳宫要寒酸的多,除了全真一脉的弟子,通常数十年也不会有外人来这儿的,至少,徐宏晔从未见过。

徐宏晔长这么大,其实从未见到过自家师父口中山门的话事人老祖宗,自入山门,至今,从未见过!

自家这位老祖宗似乎从来未曾露过面,仿佛真是天上的老神仙,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说话,徐宏晔只能偶尔会从自家师父口中知晓一些消息。

走了很久,夜间上空除了乌黲黪的云什么也没有。

徐宏晔照例被扔下,眼睁睁的看着一时老道的背影在石间小路上远去。那儿徐宏晔是不能进去的,所以只能守在这儿,至于自己到底会受什么惩罚,徐宏晔也只能等一时老道回来的时候才能知道,不过,徐宏晔对此并不太在乎。

百无聊赖的徐宏晔看着少言寡语的师兄从山侧的菜地上摘了菜回来,这个时节,也没太多菜样,白菜、萝卜,淡的人嘴里发苦,最让徐宏晔受不了的,是山上长了很多香椿树,这东西的叶子,切碎了拿盐和辣椒稍微腌些时间,就能充菜吃,一时老道很喜欢吃,可徐宏晔实在受不了,总觉得里面有股子臭虫味儿。

少言寡语的师兄踩着夜色走来,看到徐宏晔也不觉得诧异,只是驻足,微微顿了顿,点点头,往徐宏晔手里塞了根白萝卜,又踏着夜色而去,清冷的厉害。

徐宏晔晓得山门里没什么搭理自己,给了萝卜,那么晚饭看样子是不准备给自己吃了,饿极了的徐宏晔嘬着牙花子,狠狠的在白萝卜上咬了一口,辛辣味刺鼻,趁着种菜师兄走远了,徐宏晔就跳着脚把这玩意儿扔到了树林子里。

这时,一时老道也回来了,出奇的没有带着愤怒,只是话语恬淡的告诉了徐宏晔结果,罚他后山禁足三年,每日为山门大阵刻画阵石晒药砍柴,期间不得踏出半步,至于山们大阵,今夜子时过去,就会开启,启阵难,闭阵也难,大阵开启尚由人力而行,开启之后,何时能关闭,就听天由命了。

后山徐宏晔知道,那儿是存放干药材和干柴稻草以及一些用不完的黄纸香烛地方,只有几间很差劲儿的屋子,充当是柴房、药房和仓库。

徐宏晔很茫然,这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只是很磨人,徐宏晔茫然只是因为,他从踏进山门,并没有感受到一时老道先前所说的全真山门上下对他私自携阴阳尺下山的愤怒,一切照常,整个山门,不正常的,似乎只有他们师徒俩。

把徐宏晔送到了后山,一时老道就自顾忙他的去了。

徐宏晔把柴房里堆的木柴摆放整齐了,把干草铺上去,透过窗,能看到远处屹立的龟状山峰,龟形吞吐纳气,是整片山最灵秀的地方,也是大阵阵源所在,不出意外,阴阳尺也将被封在那巨峰的乌龟嘴巴里。

徐宏晔全无睡意,倒不是惦记那阴阳尺,这世上还没什么能真正让他去从内心里想要的东西,也没什么能让他去从内心想要遵守的东西,包括什么仙童、什么得道,归根结底,这些东西从未真正勾起过他的欲望,当抱着一切无所谓的态度去混日子的时候,除了不断的寻找新鲜感,别的就更加显得不重要了。

与整个世间格格不入的时候,就不要强行去融进去了,徐宏晔也不屑于如此做。

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徐宏晔忽然猛的从干草床上坐起来,肚子叫的厉害,听到脚步声伴有细微的猫叫声时,徐宏晔心口却扑腾扑腾的跳。

自柴房探出头,后山口,先前种菜的师兄就提着食盒过来了,一身素道袍的种菜师兄把食盒放到徐宏晔跟前,打开了,除了两碟素菜一碗米饭,出奇的还有一个野鸡蛋,这在徐宏晔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徐宏晔吃的心不在焉,嘴角时而撇起,又时而目露凶光,最后重新有些欣喜。

徐宏晔吃饭,种菜的师兄就安静的在一旁坐着,不喜不悲,待徐宏晔吃完了,就又提着食盒离开,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掏出针线,为徐宏晔补好了衣服。

徐宏晔瞪大了眼睛,惊骇的看着师兄一语不发的离开。

直到确认自己的师兄离的远了,徐宏晔眼睛里就显得有些不自在了,跳到柴房外面,恨恨的在乱草丛中踢了一脚,踢出一只黑猫来,那猫甚至没叫唤,打了几个滚,只是奄奄一息的无力看着他,艰难的挪动着身子。

一路跟着黑猫,徐宏晔果然在后山口附近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看到了同样奄奄一息的那个小鬼女。

徐宏晔看着浑身是伤的潇潇,噗的冷笑道:“怎么?被姓袁的小子弄伤的?”

徐宏晔刚说完,转而又摇头,自语道:“不对,你受伤了该去找那那黑袍人才是,你们不是一伙的吗?找我做什么?”

听到黑袍人,潇潇眸子猛的充满了杀意。

徐宏晔到底是聪明的,露出一口白牙,笑的很讥讽:“你跟他闹翻了,你想他死,却被他伤了?是也不是?”

见潇潇不回答,徐宏晔又好奇的问:“你告诉我你要杀姓袁的小子,可那晚,你却不顾一切的去救他,骗我一事且不说,你和那姓袁的既然相好,怎么不去找他救你?”

潇潇恹恹的揽过黑猫,眸子却渐渐黯淡。

徐宏晔愣了愣,就变的异常愤怒,尖着嗓子道:“我明白了,那天晚上有人说太一宗勾结鬼女,说的就是姓袁的那小子和你吧?你若找了袁屿,就会牵连到他害死他,所以才来找我是不是?”

潇潇眼里涌起一抹戏谑,不答话。

这一抹戏谑,刺的徐宏晔咬着牙,扯起潇潇的袖子,把她拽出来,怒道:“小鬼女,你怕牵连那小子,就不怕牵连我?利用我师兄给我送饭的机会,跟着他找到我,我难道就不怕被牵连吗?你把我徐宏晔当猴子耍了?黑袍人敢伤你,我徐宏晔就敢杀你!”

松开潇潇,徐宏晔恨的牙痒痒:“子时之前下山,离我远远的,不然,你就要死!”

徐宏晔说罢,甩袖离去,而潇潇淡淡婴儿肥的嘴角动了动,漠然的抱着黑猫挣扎起身子……

小半个时辰之后,烦躁不安的徐宏晔抱着包裹折返回来的时候,后山口已经空空如也,憋了一肚子抑郁之气的徐宏晔暴躁的把布包裹摔在地上,咆哮道:“子时山门大阵起!”

包裹摔开,散落了一地药材和瓶瓶罐罐……

154章 好人与恶人

袁屿走到山下小城的时候,毛毛雨落的也更密了些,落的久了,便润的人心里也跟着潮乎乎的。

茶铺、台球室、是属于这个年代的流行,也是最容易聚集时髦小年青的地方,所以即便夜已经很深了,这些地方仍旧会断断续续的走出些人,或男或女,或男男女女,他们嘴里话说的再如何放肆,却也仍旧遮掩不了满心的惘然和浮躁,这样的浮躁感,或许只独属于这个年代,也或许将会成为此后每一代年青人的常态。

当这份浮躁和惘然变成无所适从的时候,金钱和物欲就成为了他们最好的精神寄托方式,同样也成为了他们眼中大多数事物的评判标准,总之,无论如何,在此之后,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短时间内注定不会再把自己的信仰寄托于某一个人身上,即便是孔孟老庄和漫天神佛,也不成!

录像厅旁边总是伴随着摆了很多串串,开到很晚的麻辣烫,做生意的人,总是精明的,他们晓得哪些人手里的钱最好赚。

这样下着毛毛雨的深夜,麻辣烫小店的老板从来不会主动去拉那些从录像厅里出来的小年青来照顾自己的生意,因为小店的老板很清楚,这个时候出了录像厅就头也不回离开的小年青,大多都是花干了口袋里的钱的。

这条宽巷子的尽头拐几个弯,就是惜云大汉的羊肉泡馍馆子,可袁屿连一把伞都没有,袁屿其实很想在太一宗待一辈子,可他更想让小道姑和师父师兄他们好好活着,即便在他们好好的生活着的时候,那生活中没有自己存在,袁屿也是十分心甘情愿的。

袁屿没想过去抱怨什么,从小别人就骂自己是讨债鬼,总是不断的害死身边亲近的人,有胡飞在的时候,袁屿还可以鼓起勇气去抗拒,可是当潇潇成了鬼女,太一宗的安逸也不复存在的时候,袁屿心底的那份抗拒,就只变成了失落,尤其是惜尘一语不发的关上院门的那一瞬,袁屿心底的那份落寞感,足以把他十三岁的心思整个吞噬掉。

一个讨债鬼,或许根本就不该去奢求拥有太多。

饭馆子的屋檐其实可以很好的挡去大部分的雨丝,但袁屿并未在那下面久留,呆久了,怕被师兄他们找过来,万一呢!

有些倔强,总是要倔强到底的,这无关于其它。

活着也同样重要,比如吃饭。

从小家里没有钱,所以袁屿也没有养成带钱的习惯,摸遍了浑身上下,袁屿也只从衣兜里摸出邹巴巴的三毛钱,这还是在去内蒙的时候,萧老头强塞过来让自己和小道姑买零碎吃花剩下的,除了这些,就剩周相人留给他的那块刻着“玄”字图案的玉佩了,那支笔是找不到了。

一碗三两的米粉,要五毛。

所以袁屿思量很久,冒着雨自然而然的走到了那条开满录像厅、台球室的宽巷子,因为这样的时间,也只有这里,还能买到些吃食。

麻辣烫的店老板是个异常好说话的人,见袁屿年纪小,多问了两句,知道袁屿没爹没娘,店老板就很好心的只收了袁屿三毛钱,米粉却给了一大碗,还有烤好的几串豆腐片。

袁屿并不是想引起谁的同情,他只是很诚恳的向人交代自己的事实,毕竟,他是要亏欠别人两毛钱的,何况,在他看来,本就没有必要去拿些荒唐话诳别人。

这样的场面很怪异,烟气缭绕的房间,满是时髦小年青的推杯换盏嬉笑怒骂中,袁屿吃的很安静,甚至不往其它地方看一眼。

袁屿吃的差不多了,就坐着摆弄那块玉佩,他在想,自己到底该去哪儿,回家太远,再者,村子里没有胡飞,胡飞娘也不在,自己回去,无非是更遭人冷眼而已。

所谓的家,不过是几间将倒塌的破房子罢了,既如此,那便不回了。

倘若能找到相人哥,自己跟着他疯疯癫癫的去要饭,也是要比回家过的开心的。

袁屿闷着头,满腹心事的时候,抽着大烟的店老板,就好奇的凑过来,目光烁烁的凑过来,袁屿桌上就又多了些撒着孜然辣椒面的肉串子。

店老板试着从袁屿手里扣出那块玉佩,不曾想袁屿攥的竟异常的紧,迎上袁屿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店老板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说:“这玉不错,你把玉佩给我,叔今儿让你随便吃!”

袁屿觉得很莫名其妙,吃饭填饱肚子不饿就是最舒适的了,再吃就没有意思了,所以袁屿回答说:“我吃不下了!”

袁屿说的很诚恳,店老板却翻了脸,一拍桌子,抓着袁屿的手腕冲他要饭钱。

袁屿更茫然了,饭钱给过了啊!

可那店老板很有江湖气的把烟叼在嘴巴皮子上,另一只手指着桌上说:“三毛钱就想吃荤吃素,你当老子养儿子呢?”

袁屿的眼睛渐渐睁大,眼中也有了些怒气,他总算晓得了,这世上赠与的好意,并不是都如小道姑那样来的简单纯碎。

在这个时候,袁屿就在想,如果师兄他们现在找过来,狠狠的把眼前这个人教训一顿的话,那一定会非常解气。

可生活并不会伴随着人的意志所向而发生太多改变,所以袁屿在手腕被攥痛的情况下,玉佩就很自然而然的被店老板抢了去。

袁屿强忍着被怒气涨红的眼眶,央求一般说:“那些差的钱,我以后会给你!你把玉佩还给我!”

店老板哪里相信这无爹无娘的小子说出的逞强一般的话,何况,他也不缺那块儿八毛的。

抢到手了玉佩,麻辣烫店老板晶亮的眼珠子里却狡黠的厉害,最后暗暗发了狠,丝毫没有要放袁屿走的意思。

等到店里最后的客人也走了,店老板才握着玉佩,要挟袁屿,要袁屿把店里的桌凳碗盆收拾好,充当饭钱,玉佩自然而然的还给他,说罢,就自己个儿攥着玉佩鬼鬼祟祟的到路对面停车棚下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打完电话,店老板就关紧了门,坐在凳子上,等袁屿收拾个差不多了,才笑嘻嘻的咧起嘴,眼里却带了几分阴狠,冲袁屿道:“小兔崽子,爷给你找了个好差事儿,到地儿了,听话好好干,说不准,还能活着出来,这玉啊,就当爷收你的中间费了哈……”

155章 何为好人

袁屿并没有听懂这店老板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到了后半夜,那麻辣烫的店里,就来了两个人,从这两人来的时候,袁屿就被其中一人蒙上了眼睛和口鼻,塞进了什么东西里。

屋里,店老板不满意的数着钱:“五百?就他娘的五百?”

另外一个精瘦的男人冷笑道:“瞧那小子的年纪,到了矿上能干什么,能挣回本钱吗?”

店老板不情愿:“没爹没娘,哪儿找这么安全的货色去?再添五百!”

精瘦男人吐了口唾沫,黄脸上涌起一抹讥讽:“没爹没娘?你看那浑身打扮,像个没爹没娘的主儿吗?”

店老板猛然反应过来,语结,眼底的神色却不安起来!

精瘦男人拍拍店老板肩膀:“慌个屁,那小子外地口音,咱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的是,再给你添两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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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掀开蒙在头上的布的时候,袁屿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面包车里,袁屿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打开车门。

前面座位上抽着烟的两人看袁屿滑稽的可笑,扭过头安慰道:“锁住了,到地方干几年工,管吃管住,过上几年,回来时还能挣些钱!”

袁屿突兀的就不再想下车了,很认真的看着两人:“我年纪小,不打紧吧?我还是有些力气的!”

座位上,正掐灭烟准备开车的两人,冷不防被袁屿这一句话给问住了,良久,摇头:“不打紧!不打紧!”

车子走的时候,袁屿斜斜的最后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麻辣烫小店,店里的窗户已经打开了,透着窗,店里柜台一角的龙龟石雕摆件,在店老板打电话时,袁屿偷偷往那石雕上浇了些沸水,再浇些冰水,石雕很快就出现了几道不起眼的裂纹,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

面包车走远了的时候,麻辣烫的店老板还坐在躺椅上,美滋滋的盘着手上的玉佩,越看,越喜欢,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的车棚,雨水正淅淅沥沥的沿着海浪状的棚顶沟壑滴下来,而那些海浪状的铁顶棚,不偏不倚,恰好横对着这不大的门面。

袁屿很清楚,这东西对着门口,就会形成风水上的刀刃煞,至于店里那龙龟形的石雕摆件,正是用来化煞用的,这是最传统的“龙龟化煞”手段,以龟壳为盾,遮挡住刀刃煞的恶性影响,所谓刀刃煞,主血光、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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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那两个男人,袁屿并不清楚自己在车上坐了两天还是三天,可不管几天,袁屿却没什么可以去介怀的,只看这两人相貌的话,并不能让袁屿从心底有真正的踏实感,可这几天来,吃饭住宿,这两个男人对袁屿到很是周全,按那两人的话来说,是因为袁屿这小子比较懂事儿。

也就是当天晚上,到了湖南长沙附近,那两个男人把袁屿塞给了一个满口广西话的山里汉子,就自己开着面包车走了。

袁屿听不太懂那山里汉子说什么,费了半天口舌,才明白,他们接下来,要经湖北、河南、河北、沿着内蒙边界最后到黑龙江……

十三岁的袁屿,懵懵的想,黑龙江会有多远。最后实在想不清楚,但考虑到自己才刚刚到过内蒙古,从上次的距离估算来看的话,怕是会很远很远……

最让袁屿茫然的是,他们并未去坐火车,而是随着那带头的人,上了一辆很大的半旧巴车,巴车里的座位被卸掉了,所以里面的空间就显得格外得宽敞,不到二十个人坐进去,可以很舒服的半躺在里面……

看着这么多人,袁屿心底反而踏实了不少,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这些人和坏人联系在一起。

人就是如此,群居的本性决定了人在同类多起来的情况下,会油然而生出一股安全感,尽管这种安全感和美好的月色一样脆弱的极不真实。

袁屿是个另类,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在他上车的时候就格外的显眼,车里的汉子就闷闷的憨笑着说些打趣袁屿的话,有些上了年纪的,则默默掐掉了烟。

关于好人这个概念的定义,其实向来是很笼统且模糊的,处处与人为善的,那叫圣人,在保证自己的同时,不为恶他人,如此,便是好人。所以,照此讲,这个车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好人。

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跟着他们一群糙男人出来做工,这样的娃娃,可想而知家里的条件定是不好的,而且,如此懂事的孩子,总能平白的得来作为大人作为长辈的更多好感。

并没有人觉得十三岁出来做工很奇怪,若真想找一个他们能接受的理由,倒也有,穷!在他们看来,这一个字,就足以胜过千百种娇柔做作的理由。

车里的大人们并未问袁屿证实就心照不宣的接受了这个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理由,并且没有谁去嘲笑谁,在座的老大不小的,哪个不是穷才出来的?

所以,袁屿在车上,就格外的受照顾。

当有人递给他一条子做好的腊肉的时候,袁屿对这个叫梁栓的年轻人就充满了感激和好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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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袁屿坐上闷罐子一样的巴车的这晚,小城宽巷子里的那家麻辣烫的店,熊熊大火正烧的厉害。

据说,是因为有小混混看完香港警匪片,在店里喝多了酒,和另一波小混混打了起来,满屋子的血不说,还踢到了涮东西的煤气罐,炸伤了好几个,颇江湖大哥范儿的店老板劝架的时候伤的最重,结果店里烧起来的时候,受伤的小混混都忙着跑医院救自己性命了,那充满江湖气大哥范儿的店老板就自然而然的被人扔在了里面,又是半夜生的事儿,在煤气罐的助力下,大火凶猛,一连把旁边的录像厅、木制茶楼全都烧了个干净。

第二天晌午,火才终于被勉强扑灭,至于里面人,去找的时候,连骨头都没找到。

骚乱的人群中,惜尘在那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看到那块袁屿的玉佩的时候,整个人摇摇欲坠,吐了口血,就不省人事了……

156 人总是不甘心

袁屿本以为,这样可以半躺在巴车里的舒适日子将会一直持续到目的地,可显然,他想错了。

从湖南到湖北的时候,巴车里上来一拨人,躺着,就变成了坐着,到河南再有人上来的时候,袁屿就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闷罐子,即便是站着,也变成了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了。这样又热又充满味道的行途,很难受,也很折磨人。

好在,在河北转内蒙的时候,有另一个带头的人领着下去了一拨,只知道好像是要去山西。

临分别前跟儿,带头的几个人商量好了准备撮合着五十多口人一块吃顿饭,肉杂面,热包子,热汤。

可这样浩浩荡荡的人马走在路上的时候,一点也不威风,因为袁屿能够从路边的行人眼中看到那刺人的异样目光,那是一种带着居高临下,亦或者说是看土包子一样若隐若现的鄙夷。

袁屿从小就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的,所以,在袁屿低头沉默的时候,就带了一丝坦然。从小袁屿就明白,无法改变别人的时候,你只能坦然一些的去接受,只有如此,你才不至于难过到忍受不了的地步。

可身旁从未遭过这等目光的大人们,朴实的思想中还想不来这么多,他们面对这样异样的目光,手足无措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通常就是大声的讲话,或者彼此间浮夸到极点的大笑声。如此做,他们只是纯碎的想通过夸张的声音和动作来努力的显示出他们微末的存在感,和安抚他们心底的惶恐、不安、以及在外人看来那过于廉价的尊严。

原始森林中,误入陌生领域的动物,会用叫声来彰显自己的到来,借以避免未知的凶险。

人和动物其实都一个样,比如狮子老虎走到哪儿,都无所顾忌。

有时候,如果承认自己是弱者,反而会活的更加松快,只是,哪儿会有人甘心去做一个弱者啊。

残酷的是,不管弱者呼喊的如何大声,都永远改变不了他们是被掠夺被人吸血的那一方的事实。

所以,当袁屿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抵达了路边的餐馆的时候,路人望向他们的目光中,异样感就更加的重了,别的客人见此情形,也丢下未吃完的饭,默默的皱眉离开了。

人愈发脆弱的时候,便越会抱团取暖,所以那顿饭,五十多个萍水相逢的人,吃的格外的熟络和亲近。

袁屿总开心不起来,哪怕是假装开心,他总觉得,这些和自己吃饭的这些人身上,蒙了一层说不出的暮气感,这种感觉,袁屿从未经历过,所以他无法形容。

只是在餐馆柜台的报纸上,袁屿瞥见那极大的黑色“矿难”字眼的时候,心里闪过一抹茫然和困惑,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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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山西的那一大拨人离开之后,只剩了十几个人不到的巴车里就重新显得宽松起来。

剩下的,差不多恰好是在湖南袁屿见到的梁栓那群人。

可能是才刚刚吃过饭的缘故,人都懒洋洋的彼此靠着,车厢隔绝了外边的世界,在这里面,他们显得自在的多。

梁栓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把话说的就像他极为熟悉此行的情况一样,告诫袁屿:“你年纪小,算童工,到了地方可能要把你藏一段时间,上面人家会查,查出来了,是要罚大钱的!”

袁屿瞪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梁栓长满了雀斑的脸,摇摇头说:“我没钱!”

话说出来,车里的人都笑了。

梁栓似乎对去往山西的那群人念念不忘,问守在车门前的大哥:“哥,我听河南的那些工友说,山西是煤矿大省,那儿的矿井,出煤量大,咱咋不去山西?我寻思着,去山西会不会比去黑龙江能多挣些钱?”

守门的大哥显然有些不满意梁栓质疑自己的决定,指责梁栓说:“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信他们还是信我?中国那么大,哪儿没有大煤矿,别人说啥你就信啥,你咋就没个自己的主心骨啊你?我看啊,你就该多往外面跑跑,见见世面,成天躲在老家山里,能有多大出息?”

梁栓尴尬的说不出话,挠头挠了半晌,又张口问:“哥,我咋还听说,从年初开始,这煤矿上不怎么景气啊,积压了很多煤卖不出去,这咱们去了,能挣到钱吗?卖不出去还挖煤干啥,咱到了岂不是没活干?”

守门的大哥极不耐烦的把手里的包砸到梁栓身上,气急败坏的骂道:“哥哥哥,谁是你哥,不信我就别叫我哥,那矿上景气不景气,你说了能算?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啥,屁都不懂,胡说个啥?我跟你说,那矿上,越是不景气,煤越便宜,那就越是要挖,挖多了,钱才能卖的多!”

这些话,梁栓的确是不懂的,他也不在乎懂不懂,他只在乎能不能体面的挣着钱回家,不过,只上了小学一年级的梁栓,仔细思量之后,并未觉得不对,价钱便宜了,煤老板要挣钱,不就得多挖多卖?所以,如此想着,梁栓的一颗心,也就渐渐的安稳下来。

车子启动的时候,守门大哥开了窗,一个人把烟抽的很深沉。

抽烟的时候,梁栓却半跪在地上扒着窗户,极为没出息的直勾勾瞪着窗外,目不暇接的看了很久,拉着抽烟的大哥的手,吞着口水指着外面,迫不及待的说:“哎哥哥哥,你看,你快看那女的,屁股蛋子绷得可真紧啊,哥,你还真没诳我,这外面的女的,打扮的就是比山里边儿的好看,穿的真花,哥,你说,这样的女的,人家会愿意跟着咱这样的回家当媳妇儿?”

一旁的大哥把带着火星的烟屁股弹了出去,明明心不在焉,回答的时候拉长的嗓音却带了几分意味不明:“你挣了钱,等你挣了大钱啊,她还能不跟着你……”

说完,大哥冲着窗外吹了口极为响亮的流氓哨,便猛的缩了回来,只剩车窗口的梁栓被外面的女人跳着脚骂的面皮通红。

车里哄笑做一团,守门的大哥也笑,眼里却闪烁着浓浓的不甘……

157章 矿

其实,煤矿能挣大钱的迹象,是从2001年开始出现的,之后一直延续了十年达到巅峰而又再次衰退,期间,也造就了煤老板这个极其复杂的标签性词汇。

在此之前,煤老板,并不如今人印象中的那么好做。

应该是从80年代开始,私人开始进入煤炭开采领域,其原因最主要的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为解决能源短缺问题,国家鼓励煤炭大省山西加快产业发展,从此之后,山西以及其它位居其后的产煤省,开始大量的涌现小煤矿,如同雨后春笋,村村有煤矿,就是当时的最好写照。

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煤价的低迷,村矿基本上都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大多撑不下去了的村矿,都会选择承包给个人,至此,国有企业开始私人化,中国最早的一批“煤老板”就此诞生。

话说回来,不要认为承包煤矿在当时是件很风光很有身份的事儿,恰好反过来,那年头,在普通人的眼里,承包煤矿靠挖煤生活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破落户,成天不务正业,不干正事,只有这样的人,才选择去挖煤,乡里乡亲瞧不起,在一开始的时候,矿坑白送都没人要。

而最早一批的煤矿主,按他们的话来说,当时吃碗面都要考虑很久!有些头脑经营的好的,还能够养家糊口,经营不好,逢年过节,都不敢在家呆着,要趁夜出去躲债。

这样的情况,过了几年才好上一点儿,但好日子并没过太久,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煤矿行业开始下跌,到九一、九二年,每吨煤只能卖到20-40块,怎么都起不来,陷入了从未有过的低谷期,即便是国营矿,也时常发不下工资,那些私人煤矿主更是几近绝望。

而袁屿和梁栓来黑龙江的这一年,恰好是煤炭跌价迹象刚刚显露的开始,跌了价,想多赚钱的煤矿主要支付工人工钱等等一系列花费,只能多挖多采,当每个煤矿主都这么干的时候,煤炭就开始大量的积压,为几年后的低谷,做好了铺垫。

当然,在那些鱼龙混杂的私人煤老板看来,要度过难关,且要赚钱,那么只有不用支付工钱的工人,才最划算,煤,总要沾点血,才够黑。

“某某某被人骗到了黑厂子,到现在也找不到!”这样的故事和例子,总会被当时以及后来的老人拿来吓唬家中一代代的年轻人。

而每一年,都会有随着黑劳工逃出来而浮出水面的黑色交易呈现在人前,黑劳力这样的事情,古时至今,从未能杜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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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袁屿来讲,到地方的时候,他都还未想过,自己会被人卖到这灰不愣登的地方。

的确是灰不愣登的,这座临着小兴安岭和松花江西边的小城,连人穿的衣服都似乎都显得灰突突的,饭店和商场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

袁屿和梁栓一伙人下车走在路上的时候,袁屿甚至经常能看到和自己这样半大孩子拿着粮食袋在露天矿上捡着一块块儿乌黑发亮的煤块。

袁屿以为自己到了地方,好奇的打量着,一旁的梁栓问自己那大哥:“哥,我还听说,去了矿上干活,以后在饭店吃饭签个字儿就行了?”

梁栓那大哥讥笑着回答说:“人家那是在国家的矿上上班,你跟人家比?再说,什么签字,说白了还不就是打欠条!”

梁栓其实并不明白自己这大哥的脾气,为何这一路越来越暴躁,仿佛越接近地方,他的脾气就越是反复无常。

梁栓很想问问,他们是不是也要去国营的矿上干活,如果是,那可是进单位了啊,这在梁栓的平民老百姓思想里,是极其有派头的一件事。

但终究,梁栓没有问出来,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在这个小城里多做停留,而是沿着一路的车轱辘印记,一路走到城外,坐上了一列小火车。

这种小火车,车身乌黑,是国有的矿山企业铁路专用线,也就是拉煤的,跑不太远,车头要有老师傅不断的往炉里加煤加水,把水烧沸了,车就跑起来了。

这种车,同样也拉客,坐一趟也便宜,若是煤矿上做工的,那会更便宜。

在抵达矿山之前,那大哥带着他们转了弯,沿着另一条山路走了很久,走到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袁屿才模模糊糊看见前面山影起伏之中,有一盏巨大的灯,正透着惨黄的光,依稀还能听到柴油机的声音。

累极了的梁栓欣喜的抹着额头的汗,和周身的人抱怨着总算到了,众人欢喜,话也多了起来,可那带他们来的大哥,反而却异常的沉默了,只是默不作声的在前面领路走着。

袁屿却有些奇怪,步子也放的越来越慢,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昏黄的灯光下,矿山上太过于安静了,这就不该是是一个做工的地方该有的景象。

除了零星的几辆推车,就是用木头随意搭起来的木棚子,里面还乱七八糟的堆着电线和一堆破铜烂铁。

煤块混着泥土石子儿,随意的散落在矿井口,支撑矿道的钢筋撑子面从矿井里露出来,甚至已经断了。

领头的梁栓那大哥让这十几人在一旁等着,一个人走远了,钻进一个勉强有点模样的屋子里。

袁屿从门缝打开的一角,看到了门口正中央挂的一面八卦小铜剑,两侧,还贴了些字体不明的黄纸,血红的朱砂色刺的袁屿心里扑通扑通的跳。

离袁屿最近的梁栓应该是感觉到了袁屿的不安,只是还没等到开口问,那大哥就从屋子里面出来了。

袁屿看的分明,在梁栓那大哥出门的一瞬间,是往自己裤兜里装了一沓厚厚的东西的。

走到几人跟前,那大哥掏出两盒红梅烟,塞到梁栓手里,吩咐梁栓把烟散了,又摸出三百块钱,一脸歉意的说:“兄弟几个这几天先在煤矿主住下,半个月,矿井就能下人,这点钱,算是我自己拿出来给弟兄们掏的伙食费。”

梁栓茫然问:“大哥,咱们山里的人都在这,你不留这儿吗?”

那大哥脸颊僵硬的抽搐了几下,挤出一抹笑脸道:“兄弟,外面还有一拨工友,等着我去接,大工程,要的人多,你们在这待几天,啊!等我回来,钱不够了,吃完了都算我账上,回来一块儿结!”

众人松了口气,点了烟,嬉笑怒骂了两句,也就不介意了。

说时,那大哥告了别,就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拐回来,往每人手里都塞了一百块钱,包括袁屿,塞完了,那大哥心不在焉的道了声保重,就拖着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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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带血的帽子

等那大哥走了,梁栓这些人才突然想起来,大晚上的,他们到底住哪儿去啊,矿上具体怎么安排的也没给他们交代清楚,总得有个落脚得地方才是!

梁栓他们都是第一次从山里面出来,又不太会讲普通话,跟外地人说话时都不好意思张口,所以一群大男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去那亮着灯得屋里问个清楚,初来乍到,贸然进人屋子里,不太好!

但好在,一群爷们扭扭捏捏的时候,那亮着灯的木房子门口,紧跟着钻出一个人来,由于背后顶着灯光,灯下黑,所以这人面朝他们时,面孔就看不清楚了,只瞧见黑糊糊的一个人影晃了两下,就踮着脚勾头猫到了几人跟前。

四月多,夜晚还是有些冷的,那人耸耸肩上披着的破褂子,一句话没说,倒是嘴里嗯嗯啊啊费劲的咳出一口痰,之后瞧了众人一眼,就招招手,转过身往前面去了。

梁栓他们都跟着走了,袁屿站在原地不动,梁栓拉了拉他,袁屿仍旧不动身子。

梁栓他们就奇怪了,袁屿不是个不懂事儿的人,更没道理在这时候耍小孩性子。

前面那矿上的人,回过头,有些惊奇的轻咦了一声:“咦,小瘪犊子,你迷瞪啥玩意儿呢你?”

梁栓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领导,小孩子,怕生!”

说时,使劲儿拽了袁屿,焦急的拍了拍袁屿后脑勺,袁屿才慢吞吞的迈了一个步子。

那人一开口,不似个年轻人,摆摆手说:“我算个啥玩意儿领导,我姓罗,赶紧,天儿不早了,麻溜儿的睡了,别耽误晚上的事儿!”

袁屿脚步在往前迈,身子却在往后退,绷得厉害:“我不去……这儿死过人,我不去!”

原本就寂静的夜,随着袁屿这一句话,变的更安静了。

前面带路的罗头儿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打了个哆嗦之后,缩紧了衣服,勾着头走过来,满是老茧子的大手抓住袁屿就往前拖,不管袁屿怎么扯,都扯不开



脚底下的石头子儿,被踩的哗啦啦响,绕过了矿井,罗头儿带着几人在零星的几个顶上搭了苇席的木房子前停下,大门口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毛笔字:工人宿舍。

不知道什么木头,高高的埋在土里,当了电线杆子,半截中间吊了只黄灯泡,算是照明用了。

借着亮儿,才瞅见,这罗头儿没五十也得四十多,不知什么缘故,腰似乎总是直不起来,蜡黄的脸挂满了胡茬子。

罗头儿压着一双斜眼皮子,看袁屿,盯了半晌儿,指着里面说:“这半个月安全维修检查,不上工!最东边儿三间,你们住!”

见这老头要走,梁栓搓着手,吭吭哧哧半天,才说:“领导啊,这老板不让我们见见了?”

罗老头儿把脸一冷:“见老板干啥?”

一句话把梁栓噎住了,脸皮又紫又红:“工……工钱总得商量一下!”

罗老头不吭声,把人一个个的推进去,咣当关上了大门,透着破栅栏,罗老头儿喷着唾沫星子骂:“工还没开,就想钱,熊玩意儿想发财想疯了吧?”

梁栓尴尬的把手里掏出来的烟重新装回去,他实在不明白,这做工换钱,不是天经地义吗,出力气挣个干净钱,怎么也得像个孙子一样。

无论梁栓他们此刻心底怎么不解,但相同的是,他们对于袁屿的那句“这儿死过人”似乎都没在意。

毕竟,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话又说的极为荒唐,鬼才会去在意。

同梁栓来的,加上袁屿,他们一共有十二个人,东边三间屋子,一间住四个,都是山里人,能吃苦,这木房子在他们看来,已经不错了。

分好了住处,各自把自己扛着背着的被褥扔到了屋里,没电,没灯,毕竟这年月,用电灯到底还是很奢侈的,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袁屿没被褥,梁栓就抽了条被单,横着铺下,反正不大的木屋里也是那种从南墙根到北墙根的通铺,住四个人还是可以的。

黑灯瞎火的,屋里同来的那俩都姓蓝,是亲兄弟俩,比梁栓还要稍微大些,壮族人。

那兄弟俩不知道从哪儿摸到了半截白蜡,点了,把蜡油滴了几滴焊在床板子一角,借着蜡烛要点烟的时候,梁栓不满意的说,屋里有小孩儿,不能抽烟。

这话却遭来蓝姓兄弟的反感,骂骂咧咧的嫌弃了袁屿几句,点好烟就要出门抽,走到门口,却夹着烟好奇的蹲下来,从门后扒拉出一堆破烂。

那蜡烛却摇曳着缩了几下火苗,灭了。

蓝姓兄弟俩重新点了,端着蜡照过去,那堆破烂,都是黄色的安全帽,上面有的还绑着灯。

只是帽子没有完好的,都是缺边儿少角,有的则彻底碎了。

袁屿发现举着蜡的蓝姓兄弟神色似乎非常不安,等袁屿凑过去了,才看见,那安全帽上,全是干在上面的不知什么东西。

蓝姓老大喊去外面水缸里盛了碗水,浇在上面,清水就变成了红色淅淅沥沥的滴下来,惊的蓝姓老大丢掉了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很久的气儿,才站起来,发了恨把那堆东西全扔到了外面远远的,连同屋里剩下的锅碗瓢盆,也一同扔了。

蓝姓兄弟俩就坐在屋子门口,闷着头抽烟,一声不吭……

。。。。。。。。。。。。。。。。。。。。。。。。。

赶路是最疲的,晚上发生的这些不愉快,并不能阻挡人的困意,他们甚至来不及去多想这一切。

只是半夜的月亮明亮的厉害,半夜醒来的袁屿从未见到过这样浓的月色,像天上吊了一盏没有热度的灯,苍白而清冷。

袁屿是被吵醒的,坐起来时,恰逢蓝姓兄弟推开门进来,他们怀里,抱着睡前扔出去的那些安全帽还有锅碗瓢盆。

见袁屿在看他们,两个人目光都有些躲闪,被月亮照发白的脸上神色也不对劲,半夜起来把这堆破烂捡回来,无论怎么看,都是极其不正常的……

159 锁紧的房子

袁屿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和这兄弟俩也不算太熟,准确的说,袁屿和这儿所有的人其实都不太熟,包括梁栓。

即便一路上走来这么久的时间,袁屿的性子注定了他很难和人真正的熟络起来。所以,对于袁屿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大人们同样也不会在他身上用掉太多注意力。

可蓝姓兄弟把那些破烂一样的东西重新放回原处的时候,蓝家老二转过头冲袁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袁屿忐忑的回以一个腼腆的笑,准备躺下重新安睡的时候,蓝家老大却操着一口乡音,打着颤问袁屿:“小……小屿啊,你没做什么梦吧?”

袁屿茫然的摇摇头。

蓝家老大却哭丧着脸,垂头丧气的坐在床边,一双眼睛显得极为黯淡,像是和袁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哥俩做梦了,梦见好几个人围在我们床跟前,跟我们要东西……胸口闷得难受,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蓝家老二瞅着门外,一张脸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不断的揉着身子,仿佛身上很冷,嗫嚅说:“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能做一样的梦啊是不是……”

袁屿渐渐的就没了睡意,坐起来,手心有些发凉,沉默半天,说:“那些东西,留着吧,别扔了!”

蓝家兄弟俩一连声的点头应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此时为何会甘心听这小娃娃的话。

今晚注定是睡不着了,没有别的原因,宿舍外面的铁栅栏响了,有人来了,隔着没有关紧的门,能看见是叼着烟的罗老头,铁栅栏外面还停了辆桑塔纳。

罗老头儿一进来,就挨个敲响了门,说话却似乎有什么顾忌,喉咙里话音压的极低,老烟嗓子搞地下党一样:“起来,都起来,起来吃饭了!”

蓝家兄弟俩瞪大了眼:“你娘,吃饭?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这个点儿造饭给鬼吃啊?”

说完,就自己个儿给自己脸上抽了两嘴巴子。

可不管再怎么邪门诡异,那罗老头话说得却异常的清楚,就是吃饭,这群穷苦哈哈,手表这东西是没有的,所以只能看着月色估摸出,也就是夜里两点不到那个样子。

传统里,这个时间点儿,生人安歇。

加上袁屿,十二个人,大多睡眼惺忪的在外面站成了一小嘬儿,含糊不清的问罗老头,去哪儿吃饭。

罗老头儿嘿嘿干笑两声,难得的有了好态度:“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初来乍到,晚上也没吃饭,这不,老板刚回来,吩咐我弄了点好酒好菜,给诸位接个风。”

罗老头说话的时候,外面的桑塔纳就开了门,里面走出一个穿着一般的中年男人出来,脸上挂着笑,从后备箱里兜了大大小小的食品袋和木头盒子,还有装在金光灿灿的纸盒子里的白酒。

山里人哪儿见过包装的这等高级的东西,睡意差不多也跟着散了大半,罗老头说的是事实,他们从晚上到现在,的确连个米粒子也没进。

至于这半夜赶饭点儿的事,谁还会去在乎。

十几个男人大大咧咧的帮着从后备箱把东西拿了出来,摆好了,那中年男人抱抱拳,有意无意的露出脖颈间直过肩膀的盘龙纹身,陪笑说:“兄弟们远道而来,罗某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别人给的面子,老实人总是喜欢加倍还回去。

客套完了,那中年男人脸色才渐渐郑重起来,一字一句的说:“做工的事情,来日方长,一切好说!今晚只拜托诸位,这后半夜,烟酒荤素管够,劳烦各位能帮罗某守过这半夜,千恩万谢!”

众人愣了楞,眼里却紧跟着带了些敬畏,看摸样,眼前就是自己的大老板了。

至于这后半夜不睡觉,有烟有酒有菜,人家说话还给足了你脸面,这能算个事儿?

守就守吧,管他是为了什么,怎么算,都不亏啊!

如此想着,一种年轻爷们,自然答应的痛快,那中年老板,也重重的松了口气儿,转身回了桑坦纳,透过门口昏暗的灯,那车里,分明还是坐了一个人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灯光照过去,车里那人,眼珠子总有些森森的发绿,那绿色,长了毛一样。

罗老头帮着一众人打开了烟、酒、菜,自己个儿往兜里揣了两包,就急匆匆的要追那辆桑塔纳去了。

袁屿却觉得异常的奇怪,民俗里的谚语经常讲,纹身纹龙不过肩,纹虎不下山,纹佛不开眼,观音闭眼不救世,睁眼关公杀人间。纹身不纹唐三藏,九九八一劫难扛。纹身不纹小哪吒,龙(指生肖属龙)遇哪吒命丧涯,纹身不纹老钟馗,避鬼不成反遭贼,人生在世苦难短,无论纹啥别开眼。(要纹就纹喜羊羊,眼睛越大越漂亮。)

连袁屿都晓得的最基本的忌讳,这中年老板不可能不晓得,不过袁屿也没仔细去多想,毕竟,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眼下吃东西才是最要紧的。

菜都是好菜,袁屿根本没见过,只是吃到了一半,袁屿无意间瞥见其余的几间屋子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两下,再也没胃口吃饭了。

东三间,中两间,西三间,正好九间屋子,最西边的屋子里都堆满了杂货,不知是什么东西,唯独正中那间,也就是第五间,是被牢牢的锁上的,就连窗户,也是被死死的封着的,屋门口,斜斜的插了两束干艾草。

梁栓他们喝了酒,就来了兴头,脑子里的烦恼也没了,犹其是那蓝姓兄弟,两个人不要命的喝。

袁屿不知为何,心底总觉得不安,背后的脊梁骨像在被人不断的抽走着身上的热气,因为,这儿,不偏不倚只有九间屋子。

倘若按天上九星位来算的话,那中间锁上得屋子恰好位于五黄中,郭璞《葬书》里九星吉凶论中,言二黑、三碧、五黄、七赤,乃九星中之凶星。

其五黄廉贞星,在人的九星运程中意味着,得运忠良,失运损丁,而倘若以此星位放置于风水理气之中,成则旺生镇邪,失则败元成煞。

最让袁屿心底惶惶不安的是,仔细看来,这儿的木屋,八成可以确定是新建的,就连屋顶上铺的苇席,都是新编的。

所以,袁屿就面色苍白的在想,在这处处透着诡异的地方,那件屋子里,最可能锁着的,到底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做了不短时间的记者,实在融不进那个圈儿,上个月给辞了,先过两个月无业游民的日子再说,在思路保证的情况下,会尽量多写点,毕竟最近的更新量,实在是磕碜了点儿。)

160章 出马仙儿

不管是烟还是酒,都不是袁屿这个年纪能碰的。

喝酒喝到兴头上的人,眼里通常是看不下那些不喝酒的人的。

二十岁出头的梁栓,其实还很年轻,刚刚摆脱了家中母亲唯一的管束,这样肆意妄为的烟酒氛围,只要是个年轻些的人,对此就生不出抵抗力。

袁屿找不到亲近的人,只能拉了拉相比之下和他还算相熟的梁栓的衣袖,拉了几次,梁栓才勉强回过头,一双醉眼配上红脸上的黄斑点,显得有些可笑。

袁屿放下筷子,只好借口说去尿尿,梁栓拍拍袁屿的肩膀含糊不清的说了句不要乱跑,算是做出亲近的回应了,之后,就又沉浸在一群爷们的酒话连篇之中……

袁屿穿好垫在屁股底下的布鞋,犹犹豫豫的想靠近最中间那间被封死的木头屋子看看,可只是往前走了十几步,袁屿就实在迈不动步子了,寻常人碰见些不好的事情,亦或者有不好的预感的时候,眼皮子会跳,可袁屿只是稍微往那间房子靠了靠,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在控制不住的跳。

黑龙江四月份的温度,多是在5~15℃之间,可袁屿却觉得异常的冷,手脚冰凉,步子也有些僵,也就是这时,前面忽的有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惊的袁屿心里发毛。

正喝酒抽烟侃大山的梁栓他们,显然也听到了这阵子鞭炮声,一群人勾着脖子探着头看了两眼,没看见个所以然,嘟囔两句,就没了好奇心。

倒是梁栓看见了傻站在那儿的袁屿,扯着喉咙醉醺醺的嚷了句:“别跑远,赶紧回来,菜多的很!”

袁屿重重的喘了口气,点点头就小跑着拐了几个弯跑到一片巨大的碎石堆后面,这时候,已经看不到梁栓他们了,皎洁的月色足以让袁屿看清脚下的路,也看清了前面不远矿井旁正清扫着鞭炮碎皮的罗老头。

那辆桑塔纳就停在后面,中年老板打开车门从里面请出了一个人,的确是请,只是那个人却瘦的像只猫,身子很长,走路的样子也极其别扭,不男不女的。

袁屿看到罗老头在清扫好的矿井旁摆好了一坛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炉边,沿着矿井周围的边儿摆满了金元宝,黄纸叠的那种,高高的摆成了塔状。

中年老板这个时候竟然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完了,抱起一碗白米饭,倒叩在地上,拿走了碗,就从香炉里取出三炷香插在倒叩的白米饭上面,也就是这个时候,起了些风,袁屿整个人紧跟着打了个哆嗦。

人的恐惧感,其实很奇怪,有些人在死人堆里摸打滚爬也没生过怯意,却唯独会在面对未知的诡异时,吓的尿裤子。

袁屿在内蒙时,那一口口的棺材,亦或者是阿寻他们,袁屿都没有太大的惊恐,可偏偏当那矿井下传出嬉笑怒骂声的时候,袁屿脖子里像被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

那矿井下,这个时间点儿,绝对是没什么人的。

而那嬉笑怒骂声,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正常的做工,各种各样的方言乡音,混淆在一起,由清晰变的逐渐杂乱,偏偏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气。

中年老板早已经瘫在地上。

这时候,矿井下又传出喝酒划拳的声音,袁屿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煞白到了极点,这分明是梁栓他们的声音……

声音并未就此戛然而止,杂乱过后,又变成了水流声,哗哗的如泉水一般,然后就是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救命,最后又哭又笑……

袁屿看到那矿井口如井喷一样的往外涌着黑雾,罗老头裤子都已经湿了一片,紧紧的贴在腿肚子上,可嘴上却不停的指着井下骂:“我日你娘,老子看你们可怜,给你们上香摆饭,别给脸不要脸,天要你死,谁也没法,熊瘪犊子玩意儿,别以为死了就可以祸害活人,觉得老子好欺负是不是……”

民俗里讲,鬼神怕恶人,可显然,罗老头的话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井下面继续哭喊着:“救我上去……”

中年老板整个人身子都因为痉挛而扭曲在一块,手里的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出了火,一把点了那堆的非常高的金元宝,推到了矿井下,手里的钱一把把的往里边扔,袁屿看得清楚,都是真钱!

袁屿听到那中年老板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说话语无伦次:“十几个……找来了十几个……我给你们找来了十几个,都是年轻的……”

这些话让袁屿眸子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转身就跑,却被勾着身子的罗老头听到了声响,眼看黑着脸面无表情的罗老头浑身僵硬的走过来,袁屿躲在碎石堆后面,急匆匆的扒拉着裤子,瞪大眼瞅着罗老头,低声说:“我……我尿尿,他们在喝酒!”

罗老头眼里阴晴不定,嗓音却沙哑的厉害,有些低沉:“尿!我看着你尿!”

那是袁屿第一次发现,原来尿出来也是这么难,等到袁屿提裤子的时候,罗老头紧绷着的僵硬脸色才缓了缓,骂道:“赶紧回去吧,耽误了黄大仙儿来瞧事儿,要你好看!”

袁屿根本不等罗老头把话说完,就喉咙里喘着粗气疯了一样的飞快跑开了,地上的石子,被踢撒了一片。

袁屿跑远了,罗老头背在身后的手里,才轻轻扔下了那块碗口大的坚硬煤块。

袁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去的,回到地方的时候,整个人头都在发晕,而梁栓他们,却仍在兴奋的喝着,一箱白酒,只剩下了一半,袁屿神色恍惚的蹲在梁栓旁边,一步也不愿意离开,麻木的往嘴里塞着吃剩下的菜,却咀嚼不出什么味道。

喝多了酒的梁栓哇哇的在一旁掏着喉咙,空气弥漫着又酸又臭的难闻味道,还有那嬉笑怒骂声,在袁屿耳边回荡着,只有一股莫名的不真实感。

呕吞完了的梁栓大叫着继续喝,坐下的时候终于注意到了袁屿,凑到袁屿跟前拿鼻子嗅了嗅,嘴里咦的咕咕取笑起来:“多大的人了,尿个尿还能尿裤子上面……”

围了一圈的人,也跟着哄笑。

袁屿缩紧了身子,渐渐睁大的眸子里,慢慢的溢出一股朦胧的水气,他从未如此怀念过太一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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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打死的红蛇

在很小的时候,袁屿就时常会听老人们讲起,关于村外那条江里,所发生过的诡谲传说。

听的最多的,就是,时常有人隔三岔五的死在江里同一片水域。

村里的老人们说,这是死去的水鬼,在找替身,找了替身,他们就可以投胎了。

有人说,水鬼找替身的手段,常常是幻化成金色的大鲤鱼,勾引江边人的人去捉,引到水最深的地方活活溺死。

要么,就会在妇女洗衣服的时候,拖走她们洗好的衣服,把妇女引下水。

假如有老人带着小孩儿去了水边,当老人离开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在天灵未闭的小孩儿眼前化成老人的模样,把小孩儿骗下水……

等等诸如此类的说法,袁屿从小听过很多,他其实是不信的,他一直觉得这些总归是大人吓唬小孩的。

可是当他从矿井前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就一直徘徊在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

小孩子就没有不怕这些东西的。

袁屿脑子里有很多东西,有祖爷爷教给他的看地望气,也有周相人留给他的《地理玄机·相坟经》和《葬地吉丧五马占》以及太一宗的一些简单手印。但是关于人死后会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东西,妖邪精怪,袁屿脑子里其实是空白的,相人哥还在的时候,告诉他说,这些东西,都是道门山字脉术之一道的东西。

何为山字脉,其实袁屿到现在都不懂。

袁屿不会画符,不会捏诀,抛开他脑子里知道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其实和平常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所以当初在内蒙,崂山的吴春沅要和他比试的时候,他才说,自己不会打架。

再好的酒,也总有喝完的时候,喝完了,这些人大多也就不省人事儿了,夜色差不多也到了尽头。

袁屿睡得浑浑噩噩,他总觉得最中间锁紧的屋子里有很多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门外面梁栓他们大多已经行了,酒精的亢奋过后,就是精神的萎靡不振,袁屿出来的时候,稀奇的发现,最中间的那间屋子,锁已经开了,门也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很干净,似乎里面什么也没存放过。

蓝家兄弟俩正在卸窗户上钉死的木板,卸完了,蓝家兄弟俩就走过来,在屋里抱了被褥,经过袁屿时,袁屿忍不住捏起了鼻子,屏住呼吸,也不知道是酒臭味还是怎么,味道不大,袁屿却异常的抗拒。

蓝家兄弟俩见袁屿目光怪异的看他们,停下来犹豫着说:“我兄弟俩抽烟厉害,搬出去住那屋!房子好好的,空着不可惜了,小屿,你也知道,睡这屋,我们兄弟俩老是做怪梦,睡不好,耽误干活!”

蓝家老二揉揉毫无血色的脸,冲袁屿说:“敲开了窗户,那屋里总算有点光亮了,邪了门的,窗户咋还封这么紧,这中午的大太阳照进去,愣是冻的人哆嗦……”

袁屿没说话,为蓝家兄弟俩提了些衣服,蓝家老二拿一双大油手揉着袁屿的头:“这孩子懂事儿!”

踏进那间屋子里的时候,袁屿头皮都在发麻,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时候,袁屿看蓝家兄弟俩的目光,像看两个死人。

袁屿开始闷着头,一样样的把蓝家兄弟俩的被褥往外扔,蓝家兄弟懵了,之后就有点生气:“你咋回事,刚夸你懂事儿,就在这胡闹?”

袁屿死死的抓着墙角的两束艾草,很认真的说:“这儿不能住!”

蓝家兄弟一边捡回被褥,一边埋怨:“怎么不能住,我看,原来那个屋子里才不能住!”

袁屿不说话,跑到外面拿烟盒里的火柴把两束艾草点了,冲进蓝家兄弟那屋里,拿冒着火头和白烟的艾草不断的抽打两个人的床铺,和门框,抽的满地火星。

蓝家兄弟俩这就生气了,夺过两束艾草,按到地上踩灭了,铁青着脸说:“找揍不是?”

袁屿默默退了两步,低声说:“这屋子里,没有人气儿!”

蓝家兄弟愣住了,赶走了袁屿,带着讥讽的嘟囔说:“人气儿?啥是人气儿?我们兄弟俩两个大活人,说没有人气儿?稀罕了!”

。。。。。。。。。。。。。。。。。。。。。。。。。。。。。。。。

并没有如袁屿所担忧的那般出事儿,蓝家老大和蓝家老二这兄弟俩,足足住了半个月,除了眼皮子越陷越深,精神头却好的厉害。

十二个人自然是不能都顿顿有荤有素的,所以,商量了下,十二个人把手里的钱凑起来,一个锅里吃饭,省钱还省事儿。

这样的事儿,一拍即合。

除了梁栓偶尔会念叨两句自己那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其余人压根没有提起过。

只是,每逢吃饭的时候,袁屿总会离蓝家兄弟俩远远的。

蓝家兄弟俩不止一次的因此嘲弄袁屿,可袁屿打死了不理他们,包括他们脸上笼罩的那层越来重的黑气。

开工的第一天,是在四月底,这个时候正是不冷也不太热的时候,穿件薄衫子正正好。

那时候挖煤,没什么机器,也没这么多讲究,这种私人的矿,和国营的更是没法子比,通常是见了煤,先用铁锹挖一个半人高的洞,人钻进去,再一点点的挖开,露天矿还好说,这种在地下,直上直下的竖井,人上人下,全靠一辆绞车,和一口罐笼子。

第一天,没什么大活儿,袁屿又年纪小,所以跟着下去,把矿道上的那些支护什么的维修加固,袁屿也叫不上来名字,就这么一天瞎倒腾着过去了。

就是这天晚上,生了件儿很怪的事儿,由于晚上天色有些不好,大部分人先一步走了,蓝家兄弟俩就打算把矿井边上照明用的电线收一下,怕被雨淋了。

也就是他们快收完的时候,矿井口里,爬出了两条长满了血红条纹的小蛇,被蓝家兄弟俩顺手打死了,见死蛇掉到了井里,这兄弟俩就拿灯去照,只是井下面黑不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兄弟俩也就走了,回去吃饭时顺口和一帮人说了这事儿,众人也只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话谈资,谁也没去在意。

可不知怎么的,第二天,罗老头儿就问起了这事儿,只是问完了,脸上的神色就变的很难看了……

162章 只死了一个

第二天清早太阳还没完全出来的时候,就开始上工了,早上要挨个点名,无故旷工,这是要受惩罚的,做老板的,不可能大清早的就来矿上,所以负责点名的,就是罗老头。

对于罗老头这个人,梁栓他们总觉得这个整日直不起腰的老头子阴里阴气的,很难让人生出好的印象来。

之所以知道蓝家兄弟俩打死蛇的事情,是因为这两个夯货,在大清早来到井口的时候,就勾着头扒拉着身子往里面看,口口声声的要嚷着把死蛇的尸体

找出来给大家伙看。

罗老头听到之后,稀奇的发了很大的脾气,指着两个人的鼻子把蓝家兄弟骂的没脸没皮。

年轻人谁还没个脾气,这罗老头说话又死难听,一来二去争了两句,气的罗老头把那点名的小本本摔到两个人脸上,吭吃瘪肚半响说不出话。

一帮子人围过来好生劝了半天,罗老头却不领情,喷着唾沫星子把人骂了一遍儿,掉头就走,只说,今天的工,不开了!

剩下梁栓一众山里出来的汉子干瞪眼,他们出来,还不就是为了挣点儿钱风光点儿回家去,不上工哪儿来的钱,总闲着,这换谁也不乐意啊!

等罗老头走远了,一群人才扣着安全帽,骂罗老头不是个东西,猪鼻子插大葱,瞎摆谱。

还有人提议说直接去找老板,告罗老头的状。

人的骨气是有时限的,他们说的言辞凿凿,抱怨完了,却没人真的会去,转眼就在议论是用赌钱还是喝酒的方式来打发这一天的空闲。

但蓝家兄弟两人,显然骨气要比别人重一些,蓝家老大嘬了两口烟,把安全帽随手扔进矿井里,接着跳进那罐笼子里拉开了绞车的电闸。

蓝家老大愤愤不平的拍着胸脯,气骂着说:“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罗老头算个什么东西?今天非要把那两条死蛇找出来给大家伙瞧瞧!”

说完,在一群汉子随口的恭维附和声中一脸满足的下了井。

不管打牌还是耍酒,无非是找个乐子打发时间,蓝家老大下井找死蛇,也算个乐子,所以剩下的人都跟着围了上去。

袁屿个子小,力气小,挤不进去,他也没心思去往里面挤,在野外,蛇这个东西,邪的时候邪的很,灵的时候,灵的很,但不管是邪还是灵,袁屿都觉得,离它们远远的都是最好的选择。

蓝家老二靠的最近,见绞绳不往下落了,就瞪着眼急切的大叫着问自己兄长看没看到那两条蛇。

但是,没听到动静,静的厉害。

矿井上面的人又紧接着喊了两句,还是没人应声,渐渐的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所以就有人赶紧的呼喊着袁屿把矿灯拿过来。

袁屿的力气小,挖煤是不可能的,所以提着矿灯给梁栓他们在矿洞里打个下手,就是给他安排的活儿。

这种大号矿灯,十几斤重,亮,打的远。

蓝家老二接过了,就顺着井口往里面打,照了过去,就看见几十米深的井下,蓝家老大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见人没事儿,众人松了口气,蓝家老二就更加迷茫了,扯着嗓子喊:“哥,你干啥呢,那两条蛇找见了没有啊?”

扯着嗓子喊了很大声,井下的蓝家老大才似乎终于听到了呼喊声,仰起脸,举起胳膊,把手里的东西举到头顶,张着嘴喊着什么,看神色,似乎异常的兴奋。

井上的人同样有些听不清,一个个摒住了气,才听见井下那因为回音而显得异常空荡虚无缥缈的声音,那声音,像是蓝家老大的,又好像不是蓝家老大的,那声音说:“发财了,发财了,元宝,元宝!我挖到金元宝了,井下面好多金元宝啊……”

梁栓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了几句,眼珠子都红了,伸着头凑过来,却被蓝家老二一个个的推远了,眼珠子都是血丝,嘶吼着说:“我先下去,这是我哥挖到的,我是他亲兄弟,我先下……”

所以蓝家老二就把绞车的电闸往上搬了,井下的那罐笼子,也随着绞轮上的绳子匝数越来越多慢慢升到了井口,而井下的蓝家老大依旧诡异的笑着呼喊:“金元宝,你们快下来啊……”

蓝家老二疯了一样抬腿就要迈进那罐笼子里,一旁的袁屿不知为何,突兀的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不能去……”

随着袁屿这一声呼喊,围在井口的人,都跟着一瞬间愣了愣,包括蓝家老二,迈起的双腿也停滞了那么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矿井旁的绞轮,却咕噜噜的往下掉,那载人的罐笼子,眨眼间,便顺着井口掉了下去,只有一声闷响,还有蓝家老大微弱到极点的一声轻哼。

井边,梁栓他们都傻了,呆楞楞的看着,反应不过来,蓝家老二先是一张脸变成土色,裤子里一股子屎尿味儿,之后干嚎了一声:“我滴娘啊……”就瘫在地上,目光呆滞的说不出一句话。

有人颤巍巍的冲下面喊了一声蓝家老大的姓名,这次,是真正的没人回应了,再拿矿灯往里面照的时候,只能看见那一二百斤的铁笼子下,猩红一片……

。。。。。。。。。。。。。。。。。。。。。。。。。。。。。。。

下井的罐笼子没有了,绞轮也断了。

所以,找到罗老头的时候,罗老头舔着干瘪的嘴皮子,就走了。

一直到了下午,蓝家老二神色仍旧是异常恍惚。

临近傍晚,天色看不清什么东西了,那中年老板才开着桑塔纳,过来,稀罕的是,没有救援队,也没有帮手。

这是袁屿再一次看见那个浑身瘦的如同一只野猫一样的人,长头发,不男不女,就跟在中年老板的后面。

走到出事儿的矿井旁边的时候,那个不男不女的人,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些袁屿听不懂的东西,从怀里摸出两张通体乌黑到了极点的方形纸片,烧了扔进去。

最后,那不男不女的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意外的看了蓝家老二一眼,疑惑的低声说了句:“不应该啊,怎么只死了一个……”

这句话,站在一旁不起眼处的袁屿听的异常的清楚!

163章 夜里的红肚兜小孩

不管怎样,井下面的人,总归是要捞出来的。

梁栓这些人的状态此刻都不是太好,已经蹲在矿井旁的石头块儿上抽了一天的闷烟,谁也不说话。

不怎么会抽烟的梁栓,脸色煞白,只要一想起来活生生的人被一二百斤重的铁笼子从几十米高砸在头上的下场,梁栓心里就一阵阵的发凉。

中年老板给了高价钱,让他们下井把蓝家老二弄出来。

本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同乡,不管是死是活,把人弄出来是作为一个同乡的本分,何况,又有钱拿!

考虑到作为弟弟的蓝家老二看到老大的时候情绪会失控,所以,商议了后,精神恍惚的蓝家老二就被几个人先送回了住的地方。

之后,除开袁屿,九个大老爷们,找了几捆儿大拇指头粗的尼龙绳,双了起来,吊了一个很大的竹篮子下去,九个人下去三个胆子大的,六个人在上面拉。

折腾了近两个小时,蓝家老大总算被弄上来了,第一眼,在场的人就捂着肚子呕吐起来,此刻的蓝家老大,根本就没个人形儿了!

只能找床单先盖起来。

除了这事儿,那中年老板好生安慰说,会赔钱,这倒是让梁栓等人心里好受了不少,至少,这老板会给蓝家家里人一个交代!

只是死人的事情,总不可避免的在众人心里扎下了根,就有人提议回去,这工,不想做了,钱重要,命,更重要!

但是十分晓得这种情况处理方式的中年老板,一人拍给了10张印着伟人像的票子,并信誓旦旦的保证,尽快把绞车什么的全部换成最新的,并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梁栓他们活了一辈子,也没见到过这么多钱,在那个底层家庭逢年过节时也攒不够200块的年代里,这些钱足以把梁栓他们的晃的眼晕。

所以,提议要走的人,心里动摇了!

人活着,还不是为了个钱!即使命没了,为家里换来足够的钱,也不亏了!他们的思想转变的如此之快!快到匪夷所思,又似乎理所当然!

上工的日期,不可避免的因为此事,而耽搁了!

只是,那天晚上,梁栓他们回住处的路上,总有人在偷偷的打量袁屿,眼里有不解,还有夹杂着的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

他们终于想起,刚来到地方的时候,袁屿说的话了,这儿,死过人!

尤其是下井捞蓝家老大尸体的那三个人,他们下井时,其实是留了心眼儿的,因为蓝家老大手里捧着金元宝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看的分明,可,等到他们亲自下到井底的时候,翻找了一遍,除了一地的煤渣一样的纸屑灰烬和刺鼻的血腥味,什么都没找到,根本就没有什么金元宝……

蓝家老大在下面遇见了什么,在他们心里,是个谜!

最让他们惊恐的是,倘若没有十三岁的袁屿哭的那一嗓子,今天他们捞的死人,或许就应该是蓝家兄弟俩两个人才对!

民间有禁忌说,拿了冤死鬼的钱,就要背冤死鬼的债……

。。。。。。。。。。。。。。。。。。

袁屿没有想这么多,他心底依旧不安!即便是那个中年老板笑眯眯的塞给他两张票子的时候,他心底仍旧安定不下来。

这个深夜,很多人都做了噩梦。

梁栓一定是梦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咧着嘴身体扭动着,含糊不清的叫着爹娘,即便脸上湿漉漉的,却仍旧没有醒来。

梁栓的狼狈模样,被睡在他旁边的袁屿睁大着眼睛看的一清二楚,袁屿根本就没睡,满屋子都是梁栓的臭脚味儿。

即便如此,袁屿仍不愿睡别处,再难闻,也是人气儿!

可当隐隐约约有小孩子的嬉笑声传过来的时候,袁屿一张脸尽管煞白,却还是穿好鞋子衣裳,推开了门。

外面,最中间,蓝家老二的屋门,不知道被谁打开了。

屋里,除了些灰蒙蒙辨不清的雾气,袁屿并没有看到蓝家老二的身影。

袁屿知道,那嬉笑声,来自碎石堆前不远处的矿井。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一种黄白相间,不死不活的样子,毛糙糙的让人难受。

袁屿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走到地方,绕过碎石堆,袁屿就看见了蓝家老二,不止蓝家老二,还有一群穿着红肚兜,却没有影子的小孩儿,围着矿井,欢喜的跳、唱、嬉笑。

蓝家老二就这么被那些穿红肚兜的小孩儿一人揪住身上一角,摇摇晃晃的往矿井里拽,脸上带着麻木呆滞和诡异的笑容,袁屿甚至能听到蓝家老二嘴里在毫无感情的喊着:“哥,哥啊哥,咱爹娘让我带你回家了……”

袁屿浑身汗毛孔都在发麻,步子挪动的极为艰难。

可,从袁屿出来那一瞬间,那些穿红肚兜的小孩儿,就不在嬉笑了,回过头看着袁屿,眼珠子里,是沉沦着死气的漆黑一片。

袁屿把手缩进了袖子,低着头,咬紧嘴唇,一步步的挪过去,然后拉紧蓝家老二的手,就要往回扯!

蓝家老二的身子,从未有过的沉重。

一旁围了一圈的穿着红肚兜的小孩子开始伸手去抓袁屿,袁屿嘴唇灰败,只是低着头,一步步的拽着蓝家老二往回走。

袁屿没有注意到,那些穿红肚兜的小孩儿,在触到他的时候,手掌在飞速的碎开着,就像燃烧后的纸片。

袁屿拉着蓝家老二走远了,矿井旁,夜色里渐渐走出一个人影,看着矿井旁已正燃烧着的十二个红纸糊成的童子,一双阴沉的眸子里,满是惊骇,惊骇过后,那不男不女,瘦的野猫一样的人影,就冷笑起来:“有意思,原来是你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在作怪……”

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袁屿索性把蓝家老二扔到了地上,一个人坐在木屋在门口,就这么一直守到了天亮。

很奇怪的是,这天早上,见袁屿在打瞌睡,别的房间,有早起的大人,很体贴的为袁屿盖了层衣服,就连吃饭时,都特意为袁屿端到了跟前,体贴的厉害……

至于蓝家老二,他到醒来时,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梦游到了这儿睡觉,但想到自己那亲大哥,就又六神无主的嚎啕大哭起来……

164章 黔南古道和义庄

世间还存有赶尸传承的各姓苗人,都赶来了卜曦家,所以卜曦家的寨子里,气显得格外的诡异。

如今的卜曦家,其实并无这么大的声望,然而赶来卜曦家的他姓苗人,却心甘情愿的受此支使。因为,卜曦家的老太爷很隐秘的传达出了一个让所有苗人震惊的消息。

卜曦家祠堂里,宗祖卜曦辰砂的魂灯亮了。老太爷发出去的信笺里,用的是宗祖这个字眼,而不是家祖!

没人觉得不妥,认卜曦辰砂为赶尸一脉之祖,哪怕是从古至今的赶尸人找过来一遍,都不会有人说一个不妥出来!

尽管传言说,他们赶尸一脉的这位宗祖,死时还未过而立之年!

而只有人活着的时候,魂灯才会亮……

。。。。。。。。。。。。。。。。。。。。。。。

同一时间,无妄小和尚脸上正挂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

笑,并不一定就真的开心。

修行路有多远,无妄小和尚其实并不知道,就如他同样不知道这样的夜晚,自己到底是该去学着习惯,还是该试着去看破。

对于人在世间所遭受的一切,佛书上,总是在教人去看透,去放下。

可行了很多路的无妄小和尚却仍旧难以做到,所以他只能笑。

弥勒佛背着布袋,行缘普渡的时候,世人会在他的布袋里,放砖头,石子,嘲讽。弥勒佛总是会带着笑容来回应这一切。

弥勒佛说,在我布袋里放砖头,石子,我便拿它去为无归处的人添砖筑墙。赠与我恶,我便回以他缺少的善。

卜曦苗寨不接外人,所以卜希姑娘有没有安全回家,无妄也不得而知,只能灰泱泱的离开,所以,当清晨饿极了的无妄小和尚被人从家门前辱骂着赶走的时候,无妄小和尚便只能怯懦的微笑着拿这些话来解心中的卑意。

我佛慈悲,我佛慈卑!

无妄其实很向往古时候,逢山有庙,僧脚遇水可安。

可修行,到底是苦的,挨饿受冻,无妄不敢有怨言,也不曾有怨言,明明有自己的修行,无妄却总觉得比谁都茫然。

老和尚教导自己的时候,说,出家人,入世修行的时候,无论走到何处,万万不可回头看,无妄小和尚不理解,老和尚也不曾解答。

一整日水米未进的无妄小和尚,正靠着一颗过了花期的老杏树枯坐着,身旁是两小块儿已经出穗儿的麦田,大季种稻,越冬小季种麦,只是麦子,在这儿的产量不会太高。

无妄其实一直不理解老和尚的话,身后走过的路,也是自己的修途,为何不能回首?

卸下身上沉重的经箕,疲惫的站起身,无妄挣扎了许久,迈步走到麦田,做贼一般掐起一把尚青的麦穗,捧在手里慌乱的揉搓了几下,吹了口气就往嘴里提塞,麦芒刺的喉咙疼,却依旧无法挥去无妄浮萍一样的杂乱的心绪,不告而取是为贼也。

若是老和尚,即便是饿死,也不会去动这麦田一丝一毫的。

所以,无妄只掐了一把,就不敢过于贪图了,这一口,已经是对自己信念的亵渎了。

然,转过头时,满脸疲惫的无妄就呆住了,入眼处,山下万户人家,灯火如萤,如此盛世之景,美不胜收。

看了两眼,无妄就红着眼,恸声呜咽起来,良家万户灯盏,无一为我而留!

无妄踢翻了经箕,佛祖啊,我生时便已入你门下,不曾入过世,就已出世,不曾有过家,却睁眼时便已出家,未曾感受过七情之慰藉,却已遍尝世间之冷暖,我不知六欲滋味,就教我看透放下,我如何看透,如何放下?

师父啊,你叫我修行渡人,我渡人,何人渡我?

无妄顾不得一身寒衣,抖抖索索的弯下腰,又为自己行为的贸然感到自责,或许,人真的不能回头看,自己身后的那路上,画满了多少繁华美好,就写满了多少落寞孤独,繁华美好与自己无关,唯有孤独落寞塞了满心。

月色不好,贵州潮湿多雨,人说此地天无三日晴,不是没有道理的。

湿寒入体,人就容易得病。

无妄小和尚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收拾好了经箕,也强行收拾好了躁乱不安的心神,就沿着愈发偏僻的半石半土路默默往前走,去不了卜希姑娘家的寨子里,无妄自觉也没有继续停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脚下的这条路,极其难走,窄的地方,只能容三匹马并列而行,一边靠山,另一边,就是长满了野树的断坡,然而,就是靠着这条渝黔古道,清朝时的黔商,一点点的把货物从黔南经由今重庆再转水路发往全国,除了土产,也有鸦片、盐、洋纱等高收入货物……

相传,有古黔商走货途中,路遇一单独走货的同乡突发疾病病故,这名黔商点清死者钱货将死者收硷入棺,自己掏钱请人将灵枢运送到义庄暂放,携带死者钱货脱手又回购新货,回程途中特地从义庄接灵护送还乡,将原货新货交易款项、余款、死者遗物如数交付死者家属,黔商信誉可见一斑。

而无妄之所以往这条路上走,只是因为他知道,但凡是古道这种地方,半路定然会有古时商人修建留下的歇脚停留之处的。

当年,为救济那些长期往返于渝黔两地跑货而遇到突发情况的土腿子,部分黔商会捐赠钱财在半路修建住所,毕竟,落土归根,人一旦翘了辫子,哪怕再艰险也会托人运回家乡安葬,路途遥遥总要过夜,活人住客栈,死人也要有个落脚之处,所以,在道途极为艰险的渝黔古道上,便有了集各种功能于一身的“義莊”这样的地方。

600多年前,江南巨富沈万三来到贵州,与奢香夫人结识,并为黔商古道建设献计献策,贵州高原由此呈现了商业贸易的基本雏形,而后在清时渐盛。

然而清朝末年,战乱不断,黔商的命运同样摇曳不定,为求自保尚且格外艰难,救济就更难顾忌,义庄的原职能名存实亡,院落被废弃,空留下暂存的棺木,它彻底成为免费的停棺场所,而为避忌讳,来的人更少了,就连那些头铁的红卫兵,也很少踏足这里深处,所以,时间一长,人气儿少了,这种地方自然怪诞事情横行。

无妄小和尚是没考虑过的的,那儿即便再荒凉,避开这样湿气极重的夜晚,却是极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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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章 金刚僧和佛塔

世间的客栈,有给活人住的,自然也有给死人住的。

活人不进阴宅,一来,是因为有忌讳。二来,停放死人的地方,总会避免不了有些怪诞的事传出来。

从军阀混乱,再到日本鬼子打进中国的时候,整个诺大的中国,都找不出一个能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话事儿人出来。

鬼子杀人,土匪也杀人,所以,人活不下去了的时候,那些寻常听起来可怖的鬼祟妖孽,相比于鬼子土匪们,就显得和善的多了。

因此,往上推个几十年,義庄这样的地方,就成了很多乱世中活不下去的老百姓的避难所,那些发生在義庄中零零碎碎的怪诞故事,大抵也多是从那个时候的避难者的口中一代代传下来的。

再往后,就到了剿匪的时候,同样没了活路的土匪,自然而然的就再次占据了这些死人窝子,而神神鬼鬼的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捣腾些怪力乱神的事儿出来,以此弄得过往路人不敢一探究竟,所以,这种地方,经过路人口口相传,也就愈发的神秘起来。

等土匪们也被清剿干净了,这种地儿,渐渐的就真的没什么人气儿了,只剩些断壁残垣,满地落叶,偶尔会忆起那些曾弥漫在此地的只言片语,到最后,就连这样的只言片语,也随着时间渐渐的烟消云散了……

。。。。。。。。。。。。。。。。。。。。。。。

无妄小和尚很冷,僧袍似乎被夜间的露水打湿了,潮乎乎的贴在身上,难受的厉害。

因为是山路的原因,月亮照下来的时候,弥漫在山涧的水雾,就会把夜色衬托的呈现出一种半朦胧的青白色,缭绕的让人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活着。

阳间道,阴间路,罪孽人。

无妄照例合着双掌,对着四周胡乱念叨着,初来贵地,多有叨扰的自我安慰的话,就一头扎进了那塌了一半的大门,他甚至来不及细看那斜吊着蜘蛛网的破落门匾上写的什么。

蜘蛛网这东西很烦人,过了大门的无妄脚下踉跄的踢翻了些杂乱的树枝和木板,就一个人原地抓耳挠腮的去揪黏在脸上的蜘蛛网,蜘蛛丝太细,不好揪,刚揪起来就会被风吹到嘴里,一股子腐烂的灰尘味儿。

站定了,无妄不由得愣住了,这儿的房子,建的应当极为仓促,也极为简单,一面靠着山体,就省下了一面墙,只是如此一来,空旷的院子里草木就显得极为旺盛了,加上潮气,青苔很容易的就覆盖了墙根零散的石头块上。

上木下石的房子,显然有些年代了。

无妄擦去脑壳上凝结的水气,探着头,小心翼翼的看墙上画满的符号,有些能看懂,有些则看着眼熟,只是不知道什么意思。

房间倒是不少,上下两层,只是每间屋门上,是斑驳的阴阳鱼图案,年代久远,黑白两色已经不甚清晰,图案上面,写了繁体的靈、鎮、亦或者画了什么“火马大将军……”等等的符号。

无妄抱紧了经箕,随便拿肩膀轻轻的撞开了一扇门,刚进去了半个身子,就跳着脚又匆匆的窜了出来,月亮照进去,屋里散了满地的棺材板,有些棺材板上,还刻着些已经模糊的字,这应该是寄放死人时为辨认留的名讳。

才出了屋子,无妄就又呆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去是留,只能低着头嘴里乌泱泱的胡乱念着往生经……

正中间的屋里,亮堂堂的透着火光,无妄记得很清楚,自己来的时候,连个人影子也是没有的。

火光并不太旺,但在此时此刻,却格外的不合时宜。

出家人修行,本不该过分的害怕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无妄乌泱泱的念了几句往生经,身子却慢慢的在往外面山路上靠,是个人都不喜欢这些东西。

可不曾想,那透着火光的门却开了,先伸出一只火把来,随即就站出了一个人,倒映着火苗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注视着无妄,看清了无妄时,那眸子里就透露出了几分欣喜和笑意,开口取笑说:“你这满身杀戮的臭和尚,今日见了几具棺材,怎么倒害怕了起来?”

无妄低着脑壳,反复咀嚼了这话良久,觉得说话的应该是个活人,心里的忐忑感缓下了不少,又觉得这声音异常的熟悉。

抬头时,无妄清秀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诧异的说:“怀……怀文施主,你怎么在这儿!我今天清早还去了你们寨子,却没能进去,正放心不下卜希姑娘的安危,这倒好,在这里碰见你了!”

那人愣了愣,眸子里带过一抹茫然,又闪过一抹落寞,只苦笑了句:“进来吧!”

无妄再不犹豫,背着经箕匆匆进了屋门。

里面很乱,只是相比之下异常的干净,无妄放下经箕,把屁股坐在上面的时候,屋里已经生起了火。

等到眼前跟儿递过来一壶酒和半只熟鹅的时候,无妄一张脸就变的惶恐起来,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怀文施主,莫要打趣小僧!”

火光下,那双眸子盯着无妄盯了很久,神色变换,极为复杂,最后缓缓收回了手,轻笑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呵,怀文施主?倘若是叫萧长清那厮知道,原本成天喊打喊杀、张嘴总是唤我俩辰砂狗贼和长清神棍的秃驴学会了叫人施主,还不笑掉大牙?怪哉,连烧鹅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你这辈子倒越来越有个出家人的模样了!”

无妄听不懂这些话,只是扭扭捏捏的架了根棍子,把潮湿的僧袍脱下来搭在上面准备烤干。

卜羲怀文吃着烧鹅,含糊不清的拿脚踹了无妄一脚:“真不吃?”

无妄低低的念着阿弥陀佛,才有些怯懦的答非所问:“卜希姑娘可还安好?怀文兄,你为何不回寨子里你住的地方?”

卜羲怀文敷衍一样嗯了一声,道:“寨子这时候我不适合回去,再说,这儿也曾是我住的地方,回来看看,有什么可奇怪的!金刚僧,我倒想问你,你来此地做何事?”

无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了旁人,无妄才迟疑的说:“施主,小僧无妄,不是金刚僧,你怕是叫错了!而且,不是施主你让我送卜希姑娘回来吗,路上闹了些意外……”

未等无妄说完,卜羲怀文冷哼一声,丢掉烧鹅,拎着无妄的衣领,便大步出了门外,走了数步,一脚踢翻一扇门,毫无敬畏的踩着棺材板边上树枝一样满是窟窿的骨头渣子,绕过了这房间,就出现一个楼梯。

见无妄一脸敬畏和内疚的对着地上的枯骨喋喋不休的诵着佛号,卜羲怀文轻哼一声,拉过无妄,道:“看那骨头上残留的血气,不是土匪就是强盗,为他们诵经干什么,死了倒干净,你随我来!”

卜羲怀文踩着那吱吱呀呀的木梯,停到了楼上一个满是腐烂木头味儿的小隔间,卜羲怀文把火把探了过去,却看见这隔间之后的山石之中,一座两人高的金字形矮塔,辨不清颜色。

卜羲怀文停下手,眼珠子却先红了,看着无妄:“金刚僧,可还识得此塔!”

这东西,无妄他的确是识得的,确切地说,只要是佛门中人,就应该认得这东西,这是佛塔,又称为宝塔、浮屠、方坟、圆冢,最早是佛门用来供奉和安置舍利、经卷、以及各种法物之用……

无妄满脸郑重:“这佛塔在此荒凉之处,却保存完好,实属罕见!”

卜羲怀文神色渐冷:“敢动这佛塔的,都死了,你以为下面那些枯骨是哪儿来的?”

说话时,却见无妄和尚正撅着屁股对着佛塔行叩拜大礼,卜羲怀文再次踢翻了无妄和尚,骂道:“好你个金刚僧,拜你自己作甚!”

166章 狗贼

单从层数来看,佛塔多则三十七重,少则只有三重。

无妄小和尚对卜羲怀文已全无好感,只是从那七层佛塔之下揉着身子起来,语气泱泱的夹带了三分埋怨:“见佛行礼,乃是小僧分内之事,不知为何却招惹到了怀文施主?无缘无故的打骂于我?”

卜羲怀文听了,脸上却不见有半分内疚,反而气急败坏,拽着无妄和尚的衣领子:“你拜佛行礼,关我屁事儿,你不认得我,还不算招惹我?怎么,我揍你不乐意?不乐意你揍回啦啊,在这娘们唧唧的算什麽回事儿啊?”

无妄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卜羲怀文,把卜羲怀文的脸仔细看了一遍,神色很认真的说:“我确是认得你的!咱们见过!”

卜羲怀文大喜,连忙松开了箍着无妄衣领的手,抽掉绑着头发的绳子一角,一缕发丝披散在额前,晃着脸贴近无妄,兴奋的道:“你果然识得,哈,仔细看看,我以前头发这样,嘴巴子有点歪,往左边儿歪的,对对对,被你抽的,你想起来没有!想起来没有?”

无妄咧开嘴笑了,笑的满眼秀气:“怀文施主,你莫逗弄小僧了,都是您打我的份儿,小僧不动手与人争执!咱们一个月前才见过,我怎会不认识你!”

卜羲怀文的笑意就渐渐的凝固了,无妄身子倒退着跌倒在楼梯,腐朽的木头被无妄砸的七零八落,卜羲怀文胸口起伏,像被逼急了的野狗,要咬人,却无处下口。

卜羲怀文插着腰,拿手指头指着那七重佛塔,吼着说:“老子是卜曦辰砂,现在是卜曦辰砂!你,金刚僧,血洗五念门……这些你当真不晓得了?好好好!只怕是你喝了孟婆子的迷魂汤了,不对,你金刚前身在此,待我破了这佛塔,替你找回金刚魂,你便什么都晓得了!”

无妄闷哼着,胸口的翻涌震得他喉咙里痒痒,不断的咳嗽,至于卜羲怀文说的话,无妄和尚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卜羲怀文做什么,咳的满眼酸泪,视线模糊的无妄也看不清。

只是等无妄和尚扭动着身子蚕蛹一样挣扎过来的时候,卜羲怀文手里握着腰间的苗刀,静静的站着,在他面前,那七重佛塔,已经支离破碎。

无妄面色大变,双掌合十,嘴里呢喃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卜羲怀文神色平静的回头看了一眼无妄,轻轻嗤笑了一声,呢喃低语了一句:“那张老道骗我!你金刚魂不在此处!”

就转身两步跳下楼,再没说一句话。

无妄惊恐的追随者卜羲怀文,爬到栏杆旁边,低下头,发现月色下卜羲怀文安稳无恙的落了在院子里,无妄才暗自松了一口,又看了看距离,发现这二层木楼实在太高,犹豫了几次,无妄还是没胆量学着卜羲怀文那样潇洒的跳楼,最终老老实实的从楼梯走了下去。

无妄下来的时候,卜羲怀文已经在火堆旁默默的喝起了酒,无妄进来的时候,喝酒的卜羲怀文眼皮子抬也没抬,木柴上高高升起的火苗,映在卜羲怀文的眼睛里,不断跳动,相比方才,卜羲怀文的话,仿佛一下子少了很多。

无妄小声怯怯的问:“施主,你怎么了!缘何又不理小僧了?”

卜羲怀文喝酒,说:“没心情了!”

无妄茫然,木讷的说:“因为你拆了那佛塔?”

卜羲怀文不理会,把酒硬塞到无妄手里,憨憨的抬着手示意:“喝一口!喝一口!你喝一口,就当渡我了!”

无妄只得轻轻沾了一点在舌头上,呲牙咧嘴,像只猴子。

卜羲怀文高兴了,转着酒坛子,想起来了什么,闷闷的道:“我前几天去买酒,问店家,最好的酒要几钱银子,店家却骂我疯子!”

无妄不说话,卜羲怀文开始抬脚踩燃得正旺的木柴,嘴里继续说:“现在这世道跟我想的不一样,所以我回来这儿看看,找些往日的念想!原想着会有个能说话儿的人,可惜了!人一辈子,回头想想,身边总有些人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他们来的时候,你觉得没什么,可等他们倏忽走了,你就晓得他们有有多重要了。”

燃着的篝火,终于被卜羲怀文一脚脚的踩灭了,只剩火星忽明忽暗。

无妄有些舍不得,没了火,晚上睡觉怕是会冷,这儿湿气太重了。

卜羲怀文拉开门,晃晃悠悠的出去了。

无妄等了很久,不见卜羲怀文回来,就自顾自的出去张望了片刻,仍旧没看到卜羲怀文,到这时,无妄才终于确定,卜羲怀文是走了/

无妄开开心心的重新回了屋,拿干草重新吹起了火,就乐呵呵的靠着火堆睡了,至于卜羲怀文,无妄丝毫不担心,这儿离他们卜曦家的寨子这么近,他一定是回家了。

只是,这一晚,无妄怎么也睡不踏实,他似乎总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嚷嚷着,辰砂狗贼,长清神棍,酒肉和尚,还有那吃人的妖,喝血的尸……

。。。。。。。。。。。。。。。。。。。。。。。。。。

卜羲怀文并未回寨子,他也不可能真的回寨子,吃了酒的他,摇晃着步子,连夜走了很远。

连走了四五日,出了贵州地界,卜羲怀文就犯了难,肚子饿的紧,这是小事,就是喉咙干的厉害,喝了满肚子水不顶用。

跑江湖的人,来银子的手段多的是。

眼珠子瞅了一圈,瞧见一户人家,红砖青瓦,两进的院子,黄昏下,那户人家的门楼子底下,老太太正牵着孙子的手,晃晃悠悠的教孙子学走路。

嘴里吐着奶沫子的小孙子着实可爱,银项圈挂在脖子里,随着小孙子颠簸的脚步不断晃动。

卜羲怀文笑嘻嘻的走上去,迎上去捏了把小孙子的脸:“叫伯伯!”

小孙子仍旧吐着奶沫子,好奇的瞪着眼打量卜羲怀文。

老太太一旁为自家孙子开解:“还不会说话呢!”

卜羲怀文朝家里看了一眼:“我兄弟在家吗?”

不等老太说话,卜羲怀文佯装生气,板着脸,再次捏着小孙子肉嘟嘟的腮帮子:“快,叫伯伯!不然伯伯生气了!”

说着,卜羲怀文摘掉了小孙子脖子里的项圈,拿在手里扬了扬:“叫伯伯,就还给你!”

小孙子依旧瞪大了眼无辜的看着眼前人。

卜羲怀文走几步躲在墙后,又走出来猫着脸拿银项圈比划着:“不叫伯伯,不还给你了!”

小孙子被逗的咯咯直笑,老太太也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切。

卜羲怀文又躲了起来,时间比上次更长了,良久又猫着腰露出脸来:“快叫!快叫!不叫伯伯就拿走了哈!”

小孙子咯咯笑的更厉害了。

卜羲怀文这次躲的更远了,远远的拐弯进了街道旁的巷子,老太太和小孙子都瞪大了眼,准备等着卜羲怀文再次出现,左等右等,却仍旧不见了人影……

另一边,卜羲怀文,拿着银项圈换来的酒肉,坦然的重新上了路……

167章 行骗 1

骗走了小娃娃的银项圈,再把银项圈换了手里的酒食,卜羲怀文做的很是娴熟,也很缺德,可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亏心。

按照赶尸人养成的行路习惯,应当日落而行,日出而歇才是,但现在这副身子,自己一时是调不过来的,所以,也只能随着寻常的作息规律去了。

行至天黑,连着赶了这许久路,身子到底是有些乏的,春末夏初,恬淡舒缓,夜雨密而不急,疾而不骤。

卜羲怀文瞧着最后一丝月亮也被这小雨阴沉沉的蒙了去,只得抱着酒,怀里鼓囊囊的躲在一面破了大半的土坯墙下。

躲雨不躲墙根,否则雨沁墙塌,人命危,但卜羲怀文不在乎,身上潮乎乎的,最是让人心里烦躁,若墙塌了砸死他,是墙的能耐。

骗了那小娃娃银项圈子后,卜羲怀文去买酒的时候,看到那种透明瓶子装的酒,坚决不要,那酒,隔着瓶子,都刺得他鼻子不舒坦。

后来去了家散酒作坊,看到那些大坛子,卜羲怀文就异常的开心,只是看到散酒作坊门口挂着的牌子上,繁体字所写的“勾兑酒精死我全家”这样的字眼,卜羲怀文大惊,他还不晓得酒精为何物。

他拍着桌子质问那店家:“我且问你,这世道,酒也能成精不成?倘若那酒精欲祸害你全家,我可助你降了这妖孽,救你全家性命!”

店家大概觉得自己遇到了秒人儿,所以也跟着打笑道:“你若能救了这天底下千万酒家的良心,自然也就降了这妖孽!”

卜羲怀文买了酒,就切了三斤熟牛买了整只熟鸭,心里,却对店家那话,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雨水淋下来,经过土坯墙,夹杂着黄泥再淌下来时,就会变得异常的浑黄。

剥开了装着熟食的油皮纸,土坯墙后,就明显的有声音传过来,卜羲怀文起初以为是雨水打落的声音,后来才发觉,是有人在吞口水,那吞口水的声音是如此的响亮。

不等卜羲怀文伸头过去看,透过墙面的窟窿眼,就探出半截棍子来,不断的用力杵在他的腰间。

卜羲怀文大手握住了那棍子,墙后便有吃力的哎呀声。

卜羲怀文抬脚,本就不牢固的土坯墙就轰然变成一堆黄土,最后变成泥水。

看着黄土微微隆起的地方,卜羲怀文冷笑一声,大手抓过去,便小鸡一样拎出一个骨瘦如柴的泥人儿来。

那泥人儿拍打着卜羲怀文的手,一双眼睛却似乎会发亮,盯着卜羲怀文的另一只手:“你占了我地方,把吃的分我一半,不然我饶不了你!”

卜羲怀文乐了,也不搭理,随手把这人扔到一旁,自顾自的把酒食包起来,躲到一棵树下,吃的很欢实。

那泥人儿利索的从地上爬起来,才堪堪到了卜羲怀文肩膀的位置,泥人儿咽着口水,却对着大块头的卜羲怀文犯了难,想抢,却犹豫着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绕着卜羲怀文走了两圈,那泥人儿忽然拍着手,上蹿下跳,嘴里嚷着:“”瞧一瞧,看一看,这里有个穷要饭,大娘好,大爷善,可怜我这穷光蛋,给口饭给口汤,大爷长命又健康……“

卜羲怀文停下手来,斜倚着树杆,饶有趣味儿的看着这上蹿下跳的人影。

那骨瘦如柴的泥人儿见吸引了卜羲怀文注意力,唱的更加卖劲儿起来。

卜羲怀文眯着眼,把酒食递过去,笑道:”叫花子?哪一支的?“

泥人儿喝了口酒,脸被酒气憋得通红,最后猛的出了一口气,说:”要饭的就是要饭的,什么哪一支的?“

说罢,吃的狼吞虎咽,也不怕噎着。

卜羲怀文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原来是个假江湖,看你会唱些瞎子歌,还以为你是要门的小喽啰!“

叫花子愣了:”要门?什么要门?你武侠看多了吧?“

卜羲怀文道:”江湖八门,测字算命,占卜看相,江湖游医,走访郎中,赌博杂耍,青楼娼妓,风水先生,阴阳宅地,为官之道,纵横之术……江湖一行一业,莫不在八门之中,要门,也就是靠要东西过活的,比如真乞丐,假和尚,都是!你既不懂,与你说了也无用!“

人饿的久了,胃就吃不下太多东西。

叫花子抹着嘴角的油一脸崇拜的看着卜羲怀文:”我小时候被人贩子骗走了,同我一块被骗去的那些小孩,都被打折了骨头或着砍断了双腿,养在陶罐子里,养了两年,就摆到大城市车站,和街上,去求可怜,要饭要钱!“

卜羲怀文抬了抬眼:”那你为何好好的?“

叫花子得意的拍着胸脯说:“从小爷爷教我唱戏,我会唱上两句,能讨些钱,那些人也就没割我舌头!“

卜羲怀文嗤笑道:“有什么得意的?这么些年,家里爹娘只怕都已经忘了你了!”

叫花子也就黯然的低下头,低声说:“我不想挨那些人打,逃了出来,也不敢往家里跑,怕他们会在路上守着我!”

卜羲怀文道:“这就是了,要门不外乎这几种,当街唱瞎子歌讨饭的,去人家里捡破烂的,路上撒泼打滚碰瓷讹人的,还有就是借着残忍手段赚人同情钱的。”

叫花子微微张大了嘴:“你懂的真多!”

雨下到了后半夜,也就停了,睡醒天亮的时候,卜羲怀文才发现那叫花子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卜羲怀文驻足,那叫花子便慌乱的转过身,佯装往别处走。

卜羲怀文有些不耐:“你告诉我,这什么地界儿啊?”

叫花子殷勤的回过头:“湖南,长沙城里好吃的,可多了!”

卜羲怀文眯起眼,半晌,有些落寞的道:“晓得了,把你棍子扔了吧,跟着爷爷,还用不着打狗棒!”

叫花子便利索的扔了打狗棒,生怕卜羲怀文反悔一样,拽着卜羲怀文的衣角不松手,揉着眼角可怜巴巴的说:“只要不挨打不挨饿,十一就跟着爷,做牛做马!”

卜羲怀文哼了口气,自语道:“我一死人,你能跟我多久,罢了,都是晓不得明日的人,与你计较作甚!十一?”

见卜羲怀文在叫自己,叫花子便说:“小时候和我一块被骗的有11个,排了号码,我是最后一个!”

卜羲怀文又问:“不曾有真名?”

叫花子又挠着脑门说:“小时候只有小名,只记得姓父亲姓桃,家里怕我夭折,希望我长命平安,就叫我桃夭!”

卜羲怀文皱紧了眉头:“不能叫妖,不然我总想除掉你!还是数字好记!”

叫花子急忙点头:“是的是的,数字儿好记,我也这么想,好记也好写,两根筷子插在碗里,再摆一个桃子,就是我的名儿!‘

卜羲怀文满意的点点头,指着路上的积水:”去把脸洗了,身上也擦一下,一会给你小子买套新衣服!“

桃夭瞪大了眼,做梦一样,说:”爷你真有钱!“

卜羲怀文看着跑到大老远树后擦身子的人影,骂了一声瞎讲究,就不以为意的道:”钱?爷走江湖,从不用钱!“

168章 行骗 下

生怕耽搁卜羲怀文的时间,那小叫花子很快就又窜了出来,脸自然也洗的不干净。

卜羲怀文懒得计较,只觉得这小叫花子倒没有那么瘦,只是身子小,衣衫又破又大,所以晚上看就显得格外的骨瘦如柴。

卜羲怀文话少,小叫花子也识趣,跟在屁股后边,也不打搅。

一路走到了长沙城,那小叫花子终于忍不住了,眼巴巴的看着卜羲怀文,要新衣服,毕竟,穿得破破烂烂的,谁也不愿意走到哪都被人用瞧不起嫌弃的眼光看着。

卜羲怀文也不含糊,带着小叫花子径直大步的进了一家成衣店,卜羲怀文瞧了一圈,没有长袍马褂,也就没了兴趣,倒是小叫花子桃夭,眼里瞅哪件衣服都喜欢,却缩着手摸又不敢摸。

瞧着那目光透露着疑惑和犹豫的成衣店老板,卜羲怀文鼻孔朝天,不满的哼了一声。

那成衣店老板眼里咯噔一下,就慌忙的掏了洋烟卷儿递过来,卜羲怀文甩手打开,目光不忘露着鄙夷。

店老板心里更加没底儿了,脸上陪着笑,讪讪的把香烟收了回去:“孬烟,孬烟,入不了客观的法眼!”

卜羲怀文照旧仰着鼻孔不搭理,扭头对小叫花子桃夭说:“兄弟,有瞧上的只管和哥哥说,哥哥把这店给你盘下来也是小事儿一桩!”

成衣店老板一听这话,麻溜的去端茶倒水。

卜羲怀文不晓得抽烟卷儿,茶却能品出个一二三来,先闻后品,浅尝了两口,点头终于露出笑脸来,对店老板无奈的摇摇头说:“哎呀,掌柜的,莫见笑,谁家还没个穷亲戚,你瞧我这远房表弟的德行,这身行头,跟着我出门,我都不好意思啊,爷家里那是什么都不缺,可是却不能因为弟弟这身破烂行头让人给当臭要饭的看了啊!”

成衣店老板连忙应是,再想想自己的亲戚,满脸的感同深受。

喝完了茶,卜羲怀文让小叫花子挑了几件中看的,让成衣店老板给包了起来,卜羲怀文刚要掏钱,忽然停了手,似是想起了什么,敲着脑壳,冲成衣店老板道:“掌柜的,这衣裳且放你这,我和兄弟再去街面逛逛,手里提着东西,走起路来都不利索,一会等逛完回来了,我让管家随我同来,一并算钱给你!”

成衣店老板脑子也是很活泛的,卜羲怀文这点儿要求,往日的客人里并不是没遇见过,再说了,就算卜羲怀文最后真不回来买他衣服,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衣服都在自己手里呢。

出了成衣店的门,卜羲怀文仔仔细细的记住了这地方,又顺着这条商业街往前走,拐了几条胡同,卜羲怀文眼珠子就没停下过,终于,目光落在了一家卖金银首饰的店里,瞧见里面的店老板,卜羲怀文眼珠子亮了亮,大步阔气的走进去,金项链,银镯子,耳环吊坠摆件挂饰,卜羲怀文一股脑挑了十几个。

这就是大生意了,首饰店里的小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半老头子,穿着长衫,打扮的像个秀才,眼珠子却露着精明。

卜羲怀文挑好了金银首饰,嫌弃的指了指门外的小叫花子,冲金银店老板道:“本想买些首饰哄家里家外的婆娘,却不曾想,碰见家里乡下来的穷亲戚,没见过世面,连门都不敢进,丢了我的人,真是晦气!”

首饰店老板看着门口怯怯懦懦不敢进来的桃夭,嘿的笑了一声,也就不以为意了。

这时候,金银这东西的价格,还不是常人能买的,首饰店里能接这一单生意,这就是好几天的赚头,盛世黄金难保值。

等到那掌柜的把金银首饰用盒子装了,算了价格时,卜羲怀文又道:“掌柜的,我是做裁缝生意的,这出来的紧,没带那么多钱,您看看,不如陪我回去取去,再说了,我自己带着这叫花子亲戚,拿这么些真金白银,路上被不知道好歹的盯上了,多危险!你不如随我去把钱先取了,回头你派几个人把东西送到我宅子里,我这一会还得带我这穷亲戚去趟澡堂子,这脏的不像话这!劳烦掌柜的!”

金银店老板表示理解,让卜羲怀文等了会儿,从里屋招呼了个伙计出来,掌柜的左思右想,怕这年轻伙计没见过世面,万一出了岔子,就自己个儿跟着卜羲怀文去了,留了伙计看店门。

卜羲怀文指着前方:“掌柜的辛苦,拐几个胡同就到了!”

说着,卜羲怀文走到前面带路,身后那小叫花子和那掌柜的一左一右,倒真有了几分当家大少爷的派头,就这么一路又回到了原来那成衣店老板的门口。

那成衣店老板,也早就留着眼神巴望着金主回来拿衣服呢,却瞧见卜羲怀文后面果真多了个戴眼镜的管家,心底就又对卜羲怀文生了些巴结之心,远远的就在店里喊:“哎呦,老板您可回来了,快来屋里喝杯茶!您选好的衣裳,都给您包严实了!”

卜羲怀文摆摆手,示意稍等,就转头笑着对首饰店老板说:“烦请掌柜的稍等,这十几件金银首饰,可不是小钱,我得让店里的伙计给您去准备钱!浪费您些时间了,我先进去为我这穷亲戚挑几件体面衣裳给他换上,您稍候!”

金银首饰店老板连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老板您只管去,钱准备好了唤我一声!”

卜羲怀文应下,自己进了成衣店,拿了衣裳,又对成衣店的老板说:“掌柜的,我那远方表弟身子脏,也没敢试试衣裳,不知道合不合身,您可晓得这附近有什么你相熟的澡堂子,我带那远方表弟洗干净了,试试衣裳,我让管家的在门口等着,试好了衣裳,马上就算钱给你!可行!”

成衣店老板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外面规矩候着的那“管家”,打消了心底几分疑虑,道:“巷子那头,进了院子,有家澡堂子,老板与我相熟,您去了只管在那儿洗!”

卜羲怀文拿起了包好的衣裳:“成,那谢过掌柜的,一炷香功夫,若我这兄弟还没洗好,你只管问我管家要钱就是,不多耽搁您生意,若衣裳不合适,我还退还与你!”

成衣店店老板听了这话,心底踏实多了。

卜羲怀文出了成衣店的门,举着手里的衣裳对那戴眼镜的长衫老头,也就是金银首饰店老板,轻声道:“掌柜的,一炷香功夫,我把钱给您备齐了,您稍等,我先带着这穷亲戚去巷子那头的澡堂子洗洗身子,若一炷香我没回来,你只管去店里问伙计拿钱就成!”

说到一炷香的时候,卜羲怀文可以提高了嗓门,让成衣店的老板听清楚了。

而那戴眼镜的长衫老头也没什么意见,自己没什么损失,顶多浪费掉一炷香的空闲功夫而已,这买卖,自然能做。

说着,卜羲怀文就嫌弃的呵斥着小叫花子桃夭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溜烟的直奔澡堂子去了。

到了澡堂子,卜羲怀文只报了成衣店老板的名头,又把成衣店老板包好的衣服递给了小叫花子,卜羲怀文嘱咐小叫花子洗澡的时间不能超过半炷香,小叫花子桃夭懵懵懂懂的记下了。

卜羲怀文忙着和澡堂子老板攀亲带古,却没注意,小叫花子进的,是女澡堂子。

或许是过于听话的缘故,小叫花子洗澡用了不足半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卜羲怀文没时间仔细看,只觉得这桃夭桃十一洗了澡,清秀了不少,就拉着桃夭和澡堂子老板说:“半炷香,我家管家的,把钱给您送来,实在不行,您先记裁缝店的账上!”

澡堂子老板自然不觉得能买这么些牌子衣裳的人会差这几毛澡堂子钱,又加上这人谈吐不俗,自然很豪爽的表示:“小钱!小钱!兄弟只管去忙,日后再来!”

于是,卜羲怀文带着小叫花子离开了。

澡堂子老板自然不会把这几毛钱放在心上,只是过了半柱香,澡堂子门口果然来了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还有他相熟的那衣裳店老板。

只是两个人撕扯着似乎在争执,成衣店老板嚷嚷着问那戴眼镜的长衫人要衣裳钱。

戴眼镜的长袍老头却气的满脸通红:“我一个做金银生意的,会给人当管家?会讹你店里的破衣裳?你瞎了狗眼!”

正争执的两人,见了澡堂子老板,慌忙进来,开口就是问澡堂子老板要人,还口口声声要扒了那混蛋的皮!

澡堂子老板懵圈了,扒哪个混蛋的皮啊?这是怎么了这是?

……

而他们口中的混蛋,早已混进了人群,跑远了,提着得来的几件新衣裳,卜羲怀文心里又盘算着,去哪儿弄顿好饭,打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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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章 孤儿寡母

长沙五月,梅雨初迎,街上人多会随身备上雨伞,倘若日子波澜不惊,久了就会觉得乏味,可若又如这天色一样多变,又觉得疲累,责骂这时雨时情的鬼天气。

这世上最难顺应的,大概就是人心,连老天爷也做不到圆满,圆满这个词,从来都只是存在于臆想之中。

可桃夭已经很满足了,她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洗过热水澡了,虽说洗的不痛快,可桃夭依旧很满足。

卜羲怀文是个老油子,是个骗子,桃夭孤身能在这没有人情的江湖中安安稳稳的活到十七八岁,一个人的好坏,她还是看得清的。

可即便认定了这是个老油子,是个骗子,但桃夭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卜羲怀文不是一个好人。

骗来的新衣裳,都给了自己,热水澡,也是自己洗的,因为是自己记忆中第一次穿到新衣服,所以就格外的珍惜,邋遢了好久的小叫花子,一旦穿了新衣,就干净的连一丝别物也舍不得沾染了。

只是风吹来时,就会有海棠斜着落下,如此,就难为了这个一身新衣的小叫花子。

卜羲怀文极度看不惯站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抖落身上海棠花的桃夭,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嘴里满是嫌弃:“花花草草的,是男人能沾的?爷们,就得糙一点!”

巴掌打的过重,桃夭捂着头抬起脸,泪汪汪的看卜羲怀文。

卜羲怀文仿佛受了惊吓,后退两步,骂了声,娘气!就撇过脸,不再看了。

桃夭不情愿的抖落干净了衣裳,后面却乖乖的跟上来,拉着卜羲怀文:“你当骗子好厉害,教教我吧!”

这样夸人的话,卜羲怀文却听的很不舒服,立定了身子,教诲桃夭:“堂堂正正,才叫爷们!”

桃夭理直气壮:“堂堂正正,没有新衣穿,没有好饭吃!你看你,喝酒吃肉,永远不缺钱!”

卜羲怀文瞪大了眼,又抽桃夭:“你懂个屁!滚!”

察觉到卜羲怀文似乎真的有些不痛快,桃夭就抱紧了怀里另外的几件新衣服,不说话了。

卜羲怀文却忽的把手伸了过来,脸上写满了不耐和反感:“爷若想要钱,天下千金入我怀,他人行骗为财,我为消灾!拿这几件新衣,去换饭吃!”

桃夭就蹲下身子,把新衣裳严严实实的捂在膝盖和肚子中间,说什么也不起来。

卜羲怀文手掌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滚滚滚!能耐你就蹲这,爷看你可怜,你别不识好歹!”

海棠花粉钻进了鼻子,卜羲怀文痒痒的打了个喷嚏,就烦躁的转身走开。

前脚走,后边桃夭就又跟上来。

卜羲怀文三两步冲过来,扬着拳头:“你还赖上我了不是?”

桃夭眼中惊恐,话说的却极为有气势:“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能走,我也能走!”

卜羲怀文看看脚下的小路,又看看桃夭:“你离我远远的,爱怎么走怎么走,爷走的,是条死路!还有,我告诉你,这世间,凡邪术歪道,下场皆不好!现世不报来世报,我骗那娃娃的银项圈,是因金银外露招灾,我替他消了那份血气。至于刚才,贼者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晴雨多变的天儿,正是贼偷盗匪夜间出没最频繁的好节气,我骗了那店老板几件衣裳,你又怎知我不会为他们免去更大的损失!”

桃夭瞪大了眼,大概头一次看到有人把行骗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反驳:“胡说,怎么避免?”

卜羲怀文哼道:“生意人遭了骗,这叫失财,失财晦气,不是好兆头,但凡供奉着财神爷的生意人,都晓得这时候该闭门谢客,不是所有的登门客,都是来给他们送钱的!”

桃夭愈发的茫然:“那里这么热闹,你要真这么厉害,如果把整条街都骗一次,他们岂不是永远无灾无祸?”

卜羲怀文懒得再讲,只说:“爷不是神仙,也从来都不是好心人,看你可怜,允你新衣,此为因,后为果!一切顺缘而行而已!”

桃夭对卜羲怀文拿这些云里雾里的话来敷衍自己很不满,低声嘟囔:“说了这么多,你骗了人,还不是好好的,有酒有肉不缺钱花!”

卜羲怀文蓦然愣住了,痴痴的望着云气朦胧的头顶,眸子里目光涣散的不似活人。

不知为何,桃夭突然很害怕这样的卜羲怀文,她说不清,只觉得眼前明明站在阳光底下的人,竟与这朗朗白日,透着十分的格格不入。

卜羲怀文漠然的垂下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像自嘲:“我若能有好下场,老天当初才是开了眼!”

话说到这种地步,就没有了再说下去的必要了,而桃夭又不敢再随意讲话,至少,走路的卜羲怀文,还像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

走了很久,走到连桃夭也饿了的时候,桃夭仍不知道卜羲怀文要去哪儿,踌躇良久,还是把怀里的新衣拿出来,极为不舍,她想,眼前这人,大概是饿坏了脑子,才对自己无端的发怒。

可接着,桃夭就发现,卜羲怀文似乎对自己递过去的新衣裳完全看不见,眸子里惊疑的看着一户人家小院。

这种地方已经很偏了,看不出长沙城里该有的热闹。

有人家的烟囱,已经冒了青烟,这种炊烟气,曾让无家可归的桃夭,魂牵梦绕。

那户人家看样子没什么人,才二十多岁年纪的妇人忙活着抱着木柴往厨房里钻,烟囱里起了烟,夹杂着妇人的咳嗽声,之后,妇人又匆匆忙忙的跑到堂屋里,提起暖水瓶熟练的冲奶粉。

桃夭咒骂着这家的男人不负责任。

卜羲怀文却满脸疑惑,嘴里道着“怪哉!怪哉!”这样的话。

良久,桃夭才明白,卜羲怀文似乎是在看堂屋门口的那孩子。

然而,卜羲怀文其实是在看那婴儿腰间挂着的一块桃木道牌。

农家人没有婴儿车这么高级的东西,把椅子倒放过来,椅子腿就可以很好的把不会走路站立的小孩儿围在中间。

那块桃木牌,刻的东西很是玄奥,玄奥到卜羲怀文也为之动容。

桃夭见卜羲怀文走了进去,犹豫挣扎了几次,也跟着走上去。

卜羲怀文先到墙角,拿手拨开泥土,拨开了半尺,就看到一块已经裂开的五角令牌,卜羲怀文的脸上也再次骇然,随后不动声色的把拨开的泥土小心翼翼的又埋了进去。

见那孩子在看自己,卜羲怀文忍不住走到那孩子跟前,把手探向孩子腰间的道牌,同时,卜羲怀文不经意间也看到了那孩子鬓角一缕白的雪一样的发丝。

就在他快要拿到那块道牌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掌,死死的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个死人,平白无故擅自走进人家孤儿寡母的院子,想死想活?”

平稳又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却让卜羲怀文头皮都炸开了。

回过头,才发现,一个三十出头的寸头年轻人,正安静的望着自己。

这时,屋里冲奶粉的女人听到说话声也出来了,女人看到院子里多出来的人,意外的没有惊讶,把奶瓶放在孩子怀里,女人擦干净了孩子胸前的口水,满是苦涩的脸上,才有了些笑意,指着寸头年轻人细声哄着孩子:“君一呀,你冷七叔叔带朋友来看你来了……”

170章 袁屿的三年之危

女人很快就把饭做好了。

小叫花子桃夭确实饿了,拿筷子扒拉着酱油拌饭,吃的很快,也很香甜。

冷七端着碗,沉默的看碗里的饭,迟迟不动手里的筷子。

而握着奶瓶专注于喂孩子的女人,看到冷七如此,似乎反应过来,面孔涨的有些窘红:“不知道你要带客人来,饭食简陋了些……”

冷七却苦笑:“我有何所谓?只是每日如此,只怕嫂子亏了身子!我明日再拿些钱来,孩子父亲托我照拂于你母子,可我一男子之身,终不宜多来家中走动,倘若有什么难处,嫂子只管告知我就是!”

女人把孩子放在腿上,略显消瘦的脸上涌出一抹感激:“上次的钱,足够我和君一过活了,哪能一直问你要钱!只是君一还小,每日忙着照顾孩子,才没有时间在饭食上瞎捣腾功夫。”

冷七终于有了些笑意:“那我便去寻一个下厨的老妈子来!”

见怀里的孩子吃饱了在打瞌睡,女人疲惫的脸上就多了些满足,拒绝冷七说:“自家的孩子,还是要自己带,哪天君一长大了,我也有底气去见他父亲了!”

冷七就沉默了,愧疚的说:“知道嫂子心里有结,可有些事,终究不能和嫂子说!”

女人神色黯淡,再次失望的点点头,转而又有些犹豫,望着院子外,语气带着对未知的惶恐:“我和孩子父亲自相识到成亲,不算长也不算短,可我对他所知甚少,我也不曾去问,只是他走之后,总会有些奇怪的人来到家中,送些钱财衣物……”

冷七愣了愣,轻笑道:“无妨,应是孩子父亲以前鬼市的故人,没有恶意!有他们在护着,我倒可以放心不少!”

女人脸上愈发茫然,并不知晓鬼市何意。

冷七望了望已经睡熟的孩子,只回答说:“孩子还小,长大了自然会知晓!”

女人也没有再问,只是把睡熟的孩子抱到了里屋床上。

这时,天外最后的黄昏残晕渐渐的变成乌青色,夜幕初降时,就有细小的雨丝一点点稀疏的落下来,然后愈发的紧密,砸在树叶屋檐木桶上,夜晚也就显得更加的沉寂。

屋檐下躲雨的卜羲怀文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杯里沏好的茶水,却十分的不自在,他察觉得到,身旁那靠着门槛坐着懒散抽烟的年轻人总在拿目光打量自己。

这种被人浑身看个通透的感觉很不舒服。

所以卜羲怀文就挑起了话头,有意无意的指着屋里:“我见那孩子鬓角生白,刚生下来就沾染了暮气或者说死气,应该是受了波及吧?”

冷七掐了烟,烟头的火星沾到雨水,轻响过后,升腾起最后一缕烟气,就彻底灭了。

冷七死死的盯着卜羲怀文:“他父亲背了很重的因果血怨之气,重到威胁到了妻儿性命,却又化解不掉的地步,只能拿自己的命去填了!”

“甭管这因果是怎么沾上的,就冲这一点,他到算个男人!”卜羲怀文揉揉鼻子,突然眯着眼,压低了嗓子:“你对我有敌意?”

冷七斜倚着门框,愈发的懒散:“已经死掉的人,用三魂强行征用别人的身子,和鬼上身有什么区别?换了以前,你走不出这院子!”

卜羲怀文不以为意,笑道:“没有我,这副身子的主人早在河里淹死了,能活着出来,这副身子的主人该感谢我才是,况且,就算这副身子的至亲来了,见了我也只能下拜!”

冷七懒懒的哦了一声,就起身要进屋。

见对方显得很没兴趣,卜羲怀文脸上诧异过后,笑的异常的诡异,冲冷七嘿嘿笑道:“我看见了!”

冷七蓦然顿住身子,茫然的回过头:“你看见什么了?”

“死人!”卜羲怀文眸子涣散,盯着冷七,一字一顿:“死人!你和我一样,背后都站了一堆的死人,是不是?”

见冷七不说话,卜羲怀文语气愈发诡谲:“有时候活着真是比死了难受啊!”

冷七反而释然了,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活着比死了难受,那你为何还要回到这世上,安安稳稳做个死人不好么?”

卜羲怀文一口吸干了杯底的茶水,闭上眼细细的品味片刻,脸上忽明忽暗,涩声道:“寻一个交代,给我自己,也给我身后的死人们!”

桃夭提着烧的滋滋作响的茶壶走出来,给两个人再次倒上了茶水。

冷七欣赏的指着桃夭说:“这丫头倒是勤快!你既然是个死人了,这与你同来的丫头八成也是个无家的!”

卜羲怀文眉头挑了挑,微张着嘴巴:“丫头?”

桃夭手忙脚乱的打翻了茶盖。

冷七提高了嗓音:“丫头,愿不愿意留这儿给那姐姐帮衬着照顾孩子,日后还能给你说个好人家?”

桃夭回过头缩缩脑袋,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喜滋滋的:“愿意!愿意愿意!”

卜羲怀文也不嫌烫,闷头只喝水,他这才发现,将一头疯子一样的乱发绑起来的桃夭,可不就是个水灵灵的大丫头。

卜羲怀文愈发觉得烦躁,指着桃夭说:“没良心的,合着你防着我呢?”

桃夭回的照样理直气壮:“我一直不曾说过我是男的啊,是你看的不仔细,再说,谁晓得你是个好人坏人!”

卜曦怀文不耐烦摆摆手,骂了声滚,就站起身,冲冷七道:“我打算去鬼市!”

冷七道:“鬼市尚未开!”

卜羲怀文握紧了拳,显得很急切:“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到这上边儿,这副身子我也不能侵占一辈子,所以我必须得去!”

卜羲怀文见冷七不理会自己,嘶声道:“你丫得帮我!”

冷七愕然。

卜羲怀文转了几个圈,看着冷七:“实话告诉你,辽河!我在辽河边儿见过你!你若想帮老袁的后人,哦,也就是那姓袁的小子,就必须得帮我!否则,我给你保证,那小子三年之内,必死无疑!我现在必须得弄清楚,到底哪个天杀的不怕遭天谴,把鬼**魂放了出来……”

冷七笑道:“鬼女传闻,听过一些,只是一个命格奇特的女子罢了,有这么要紧么?”

卜羲怀文闭上眼,似乎在回忆,面上竟隐隐有些泛白:“那是你不曾亲眼见过,成年时的鬼女,如何把一城之地转烟变的成幽冥地狱……”

171章

煤矿上的老板这几天特别好说话。

因为蓝家老大的死,还有矿上那些说不清楚的古怪,梁栓他们谁也没有干活的心思,另一方面,矿井边上下井的设备,也要修,这些都要耽搁时间。

蓝家老二闹了几天,同来的梁栓他们看样子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袁屿知道,梁栓他们其实,只是商量好了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再争取涨些工钱。

蓝家老大的死,固然让身为弟弟的蓝家老二伤心了一阵子,可也仅仅是一阵子而已,在彻底接受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安慰话之后,蓝家老二就开始忙活着盘算自己亲哥哥这条命,能在煤老板那儿换算成多少钱落在自己手里,他可以用这些钱在以后盖一所怎样的房子,讨一个怎样的老婆,亦或者经营一门怎样的营生,总之,忙着思考这些东西的蓝家老二,渐渐的就没有时间去伤心了。

如此,兔死狐悲之感过后,蓝家老大的性命,就成了同行人为各自争取利益的最大资本,人的价值多少,似乎永远只能在别人身上得到体现,而无私的人,却通常都是过的最凄惨寒酸的那一个。

煤矿老板不仅一口应下了梁栓和蓝家老二他们的所有要求,要钱,给!要涨工钱,涨!甚至拍着胸脯保证,这些不开工的日子,工钱照算!

不仅如此,煤老板甚至再次送来了卷烟,酒,还有成条子的五花肉,油腻腻肥的发亮。

蓝家老二也跟着就不闹了,煤老板和他说,要把他哥哥的尸体火化了,把骨灰装起来让他带回去,这也算个落叶归根。

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了,尽管袁屿不断的试图告诉着他们这矿上夜间所发生的那些怪事儿,可他们最多只是迟疑一下,在他们看来,按照这样的工钱来算,到了年底,那会是很丰厚的一笔钱,值得他们冒一下险。

因此,每逢晚上,袁屿总能看到屋前他们抽着卷烟的身影,烟头忽明忽暗,像在蚕食着他们不甘却又无奈的人生。

到了深夜里的时候,木屋子里,梁栓铺好了已经被他睡的黑乎乎的床单,也看到了几次欲言又止的袁屿。

小孩儿学大人说话,只能惹来哄笑。

梁栓自然从来没有把袁屿当作大人来看待过,当袁屿开口的时候,梁栓愣了愣,袁屿问他说:“梁栓哥,你小时候抓过鸟吗?”

袁屿的话似乎打开了梁栓的话匣子。

“抓过,怎么没抓过,小时候我们那儿山上,老多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逮住了,都烤着吃了!”梁栓得意的炫耀。

袁屿却抬起脸,说的很认真:“我们把米洒在地上,支起竹筐等着鸟儿雀儿进来,你说,这些鸟儿,也是真的傻,放在平常,稻田里的雀儿多吃了一点儿稻子,都会被人打着骂着赶走,如果我们不是为了抓住它吃掉它,谁会舍得把白米给它吃?梁栓哥,你说对吗?”

梁栓脸上的得意渐渐的消失了,不说话了,只是蜷着腿倒在床上,把被毯子裹在身上。

袁屿明白自己的话说的很不讨人喜,梁栓不搭理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木头房子不怎么挡风,虽然夜间的风已经没那么凉,可吹在身上,睡不安稳。这样的感觉,很多人都会有,过于敏感的人,甚至在炎炎夏日,吹着电风扇睡不香甜,关了电风扇即使热的满头大汗,反倒能睡得更好一点。

同样的道理,人在房子里面总会比外面睡的安稳,因为人本身的生气就是一个气场,睡眠也是人体自我气场调节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流动的风很容易会把人身上这股看不见的气场吹的紊乱,一旦气散紊乱,睡醒之后反而会更加的疲惫,而房屋四面有墙,可以折射回这股气场并聚拢起来,在这样与自身越来越契合的环境中,人睡得自然也就更加安稳,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个房子住没住过人,大部分人一踏进去就能感觉得出来,人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袁屿踮着脚拿木头板卡在窗口堵严实了,放好了木板,袁屿就十分的想念太一宗,也想念胡飞,想起潇潇时,袁屿心里就有些失落,那只黑猫既然是潇潇养的,那么,以前胡飞爹丢魂儿昏倒的原因,一定也是和潇潇有关系了。

袁屿觉得自己像被人骗了,自己和胡飞对她那么好,像亲妹妹一样……再想起最后潇潇在自己眼前让黑猫叼走了辽河里的那条龙脉,袁屿心里就愈发的难过。

似乎,自己走到哪儿,都不能安安稳稳的。

梁栓并没有睡,在袁屿出神的时候,辗转反侧的梁栓,轻声喊了袁屿两句。

袁屿回过头,梁栓微微坐起身子,闷声说:“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外面和山里的生活会差的这么大。”

不等袁屿说话,梁栓呵呵笑了笑,对袁屿说:“我想以后过的体面点!像咱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冒些险,不亏!无非是井下危险点,干活的时候,自己多留个心眼就是了!”

梁栓说完这些话的时侯,袁屿回过头,惊的退后了一两步,梁栓以为生了何事,起来点了灯,看着袁屿泛白的脸,问袁屿:“你怎么了!”

袁屿摇摇头,只说想尿尿,就推门出去了。

在出门的一瞬间,袁屿就打定了主意,他不打算再回来了,方才点起灯的那一刻,袁屿看得更加清楚,梁栓的嘴角似乎凭空长出了一片泛着青色的绒毛,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而嘴角往下,不知道是不是烛光黯淡的原因,显得极其的晦暗。

这些气色,仿佛就是在梁栓的脸上一瞬间生长出来的一样。

以前相人哥曾告诉过自己,说,青晕遮口,神仙难救,而地阁处蕴映黑气,则主灾星立至。

袁屿绕过了那口在月色下隐隐泛着血光的矿井,绕过了罗老头住的那间小房子,能做的,袁屿都做了,论打架,他打不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绕过了这片矿区,即将看到来时的路口的时候,袁屿耳边,就再次有小孩儿的嬉笑声响起,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些穿着红肚兜的小孩儿,围着他打圈圈。

袁屿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月光下并没有影子的小孩儿咧着血红的嘴巴冲他笑。

宁见鬼哭,莫见鬼笑,会笑的小鬼儿,都是来索命的!

172章 接煞人

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面对恐惧时选择退避,同样也是本能。

而在退避的时候,人又总是习惯性的选择退往自认为最踏实最具有安全感的地方,如同小孩儿会把头埋在父母怀里,都是打小就有的本能。

勇气这个东西,其实和袁屿是不沾边的。

小时候自己睡在黑暗破落阴冷的屋子里,也会怕,可袁屿只能把头埋在自己的十指缝里。

后来,袁屿再次害怕黑夜时,就会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夜间的院子里,寻找这片黑暗里让自己感到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久了,这种寻找,就变成了很无聊的看月亮,数星星。

那时候袁屿就明白了,不管什么东西,弄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了。

当那些浑身透着诡异的红肚兜小人儿围过来的时候,袁屿麻木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的往后退。

可身后,终究是没有可退的地方的。

至于梁栓哥,他不是个坏人,却也仅此而已。

月色把地上一片一片的碎石照的像堆在一起的糙米。

爱咳嗽的罗老头仍旧在咳嗽,咳嗽声很近,毕竟,罗老头住的那间小木屋离这个路口并不远。

袁屿希翼的回过头,把目光求助一样的看向那仍透着着昏黄灯光小木屋。

随后,那木屋的窗就关紧了,灯弦也拉灭了。

袁屿撇着嘴,忍着喉咙里的哭声,他想起了冷七哥,冷七哥是不怕鬼的吧!相人哥说过,山字脉的人,最是厉害!

那太一宗呢,太一宗算是山字脉吗?

夜里冷,袁屿只能缩着肩膀,一遍一遍的回忆着在太一宗萧老头教给自己的那几个简单的手印。

捻香印,燃灯印……萧老头说,这是道门科仪基本的印法,道士都要会,怎么执香、点香,是给老祖宗上香时的礼节。

这些手印其实很简单,可袁屿却怎么也掐不好,他在太一宗的日子,终究还是太短,而且,那极为简单的手印,他统共也就用过一次,潇潇来找自己那次!还被坏心眼的蒋通给打断了!

红肚兜的小鬼儿月色下看不见影子。

有威慑力的印法,袁屿在太一宗只学到了“荡秽”,执剑决半跪之态,步走封户罡,以地为纸,指决为笔,由兑向艮书“敕令荡鬼”,口念“敕封鬼路”。

萧老头和袁屿说,此印法,可阳日斩鬼头,阴日斩鬼脚!

至于何为阳日阴日,袁屿只记得,萧老头秀才念经一般摇头晃脑扯了一堆的天干地支。

地面上满是石子,划拉了几下,袁屿只觉得手指头疼,看着那些小鬼儿把白的渗人的手掌抓向自己的胳膊,袁屿忍着痛,有些委屈,又有些失落:“我想上学,家人就没有了,去太一宗做道童,二师兄就死了,想挖煤,这里就死了人,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生下来呢?看样子,讨债鬼就是要早些死掉才是!”

手指头磨破了皮,血水渗着碎石块红艳艳的在地上留下几个印决的轮廓。

红唇白齿的那几个小孩儿,却突兀的不再往前走了,身子显得有些飘飘忽忽。

袁屿伸开手掌,感受着夜里的风,风很轻,远远不足以达到吹的人身子不稳地步。

可那些小鬼儿的身子,却像干瘪了一样,原本饱满的五官形态,皱巴巴的萎缩成了一团。

袁屿听到有人恶毒的咒骂声。

再回过头时,却发现,地上只躺了几个红笔化成的纸片,被风吹的忽高忽低。

袁屿迟疑的捏起一张,才觉得腥臭无比,撕开了,隐隐有老鼠一样的惨叫声。

未等袁屿起身,身后响起碎而乱的脚步声,之后,就有人把袁屿踹翻在了地上。

袁屿手里攥着一把石子,却抛不出去,手掌已经被人攥在了手里。

攥着他手掌的,是那开桑塔纳的煤矿老板,满是血丝的眼珠子,异常的怨毒,身后那不男不女的人影,嗓子里像塞了碳:“前些日子,我就说,这个小杂种要坏你的事儿!”

煤矿老板似乎异常的暴躁,撕扯着袁屿的头发,力气大的根本容不得袁屿挣扎。

罗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了,照旧佝偻着腰,指头里夹着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

罗老头吐了一口撕心裂肺的痰:“砸死,扔那头废井里埋了!”

不男不女的人撩开枯草一样的头发,眼珠子死鱼一样翻着白:“别慌,这小杂碎,是道门儿玄支里的,交给我有大用!”

煤矿老板,大概没听明白,只想着得这小子是个道士,有句话说,惹正道别惹黑道,惹黑道别惹宗教!

正道可以用舆论来摆平,黑道可以用利益,宗教就麻烦了。

而煤老板还在犹豫的时候,那边儿,梁栓或许是久不见袁屿回来,叫了人出来找,却正看见煤老板和罗老头几个人抓着袁屿不放!

梁栓有些慌张的赶过来,色厉内苒:“跟个小孩儿咋还动起手了,下手没轻没重?”

罗老头把梁栓推了回去:“这杂种偷东西想跑!关他几天!”

袁屿终于红了眼,绝望的看着梁栓:“我从不偷东西,梁栓哥,你们也走吧,这里不好!我是讨债鬼,死了不要紧!这里没有生气运行的痕迹,山石疏松散乱雨日水气易渗,而死气浮于表层,上糙下虚,地气不实,适合安置在这里的,只有腐棺和枯骨!”

煤老板脸色数变,罗老头不经意间哆嗦掉了手里的烟头!

那不男不女的人面上却又多了几分笑意:“小孩儿的话你们也信?明天就上工了,干一天是一天的钱,这孩子不老实,关几天送公安局!你们别管闲事儿!”

煤老板也连忙附和:“对,明天上工!都回去睡觉!”

梁栓有些手足无措,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亲昵的把手放在煤老板的肩膀上,兄弟朋友之间说话一样:“小孩子送公安局这辈子岂不是毁了,教训教训就行了!”

煤老板面无表情的推开梁栓的手,似笑非笑的看着梁栓:“你是他爹还是他娘?”

说罢,扯着袁屿和那不男不女的人进了桑塔纳,只留了罗老头,没好脸色的回去睡觉了!

袁屿跟着上了车,那不男不女的人看了袁屿很久:“是道门的吧,骗不了我的眼!这年头入道门的不少,会点真东西的就不多见了!”

袁屿不说话,那不男不女的人又道:“你管那些死人做什么?管好你自己也就行了!小小年纪真死在这儿了,谁知道?亏不亏得慌?”

袁屿回头望了一眼车后,再次认真的说:“那是凶地!”

不男不女的人笑了,悄悄凑到袁屿耳根:“下面死了不少人,怎么能不凶!你放心,以后还会死更多!”

袁屿突然惊恐的睁大了眼,望着眼前这个面目枯瘦的人。

那人却笑了:“离开这地方,你就死不了了,只要帮我办件事情!”

袁屿低着头,有些沉默,半晌,才说:“我不会打架,也不会抓鬼!”

那不男不女的人笑的更厉害了:“放心放心,只要是道门的人就成,晓不晓得崂山在哪儿?听说太一宗掌门萧道子尸气缠身,命不久矣,举门入山东,求卜于崂山太乙之术……”

袁屿的脑子,在听到萧老头命不久矣的时候,就嗡嗡作响。

那不男不女的人又讥笑道:“也不知为何,同样是道门中人,崂山却似乎异常仇恨太一宗,不愿出援手!还是太一宗的一个弟子带着小丫头跪了两天两夜才博来崂山的于心不忍!以前偶尔也听过太一宗,却不想,这门派落魄到这种地步,真是有趣儿!”

袁屿强行忍住胸口喘着的粗气:“那,崂山有办法吗?”

不男不女的人面色意味不明:“这世上,对尸气最为熟悉的,便是那赶尸一脉!”

袁屿越发的忐忑,而,同时,袁屿从这不男不女的人脸上,竟看到了一抹憎恨!

“现存的赶尸一脉的传承,或许救不了太一宗的萧道子,可是,崂山的老道士经过太乙神术推演得知,赶尸一脉宗祖卜羲辰砂,竟有返世之兆!”

说罢,那不男不女的人,此时竟咬牙切齿起来,又嘶声说了句:“本以为赶尸一脉终将没落消亡,可倘若他卜羲家宗祖返世,赶尸传承必将死灰复燃,另起生机,那么,我等接煞人隐忍这么多年,还有何意义?”

173章 为了师父

次日晌午的时候,渐入夏的日头,暖中已经带了点躁意。

矿井下相比就清冷多了,重装好的供人上下井的升降梯看样子比原来的结实很多。

干活的起的都早,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人的精神头就特别的容易倦,容易犯困。

除了梁栓偶尔会担心下袁屿,别的人似乎全把袁屿忘了,在他们看来,袁屿偷没偷东西,其实都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吃饭,上工,照常!

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没那么矫情,也没那么冷漠,适度自私的过着千篇一律的今日往日,偶尔夹杂一些不寻常的臆想。

矿井口有细细的太阳可以照进来,光束里弥漫着懒散浮动的尘埃。

如此一来,这片不冷不热地方就成了打盹的好地方,两个人上去轮流做饭,剩下的人就随意的铺了块破床单,各自靠着打盹,饭好了会有人来喊。

蓝家老二梦见了自己的兄长,梦里面,蓝家老大哭着对蓝家老二说,他想家了!想回家!不想待在这儿,地下冷!

蓝家老二同样悲从中来,问怎么才能带蓝家老大回家!

蓝家老大说,旁边有煤块,抓几把煤块放在安全帽里,就可以带他上去了!

梁栓是被吵醒的,看见蓝家老二呜呜咽咽的抽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拍醒了蓝家老二,这时候,上面有人喊让吃饭。

蓝家老二心情显得极为低落,让梁栓他们先上去,自己随后就来。

梁栓拍了拍蓝家老二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闷闷的说:“那你快点啊,上去吃了饭,后晌还要干活!”

说罢,梁栓随着他人一同乘了升降梯上去了。

所谓的升降梯,其实是个铁笼子,里面的绞轮上有升降柄。

等人走了,蓝家老二一个人咧着嘴抹了会泪,一边捧着煤块往黄色的安全帽里装,一边念叨:“我的哥啊,黑龙江离咱广西老家老远了啊,兄弟先把你带上去,上面暖和!”

进了升降梯那铁笼子,蓝家老二死死的抱着安全帽里的煤块,像搂着自己的亲哥。

升降梯走到半空中的时候,蓝家老二突兀的觉得那细细的日头,竟从未有过的刺眼,像在黑暗中待久了,蓦然遇到强光,刺的眼睛酸涩。

也就是同时,升降梯指头粗的的钢丝绞绳嘎嘣嘎嘣的绷紧,锈住了一般,怎么也转不动了。

蓝家老二茫然了,原本七八个人一块上,这升降梯还轻轻松松的,现在就自己一个人,怎么好端端的就升不动了!

蓝家老二低头看自己怀中安全帽里的煤块……哪儿是什么煤块,一块块沾了血的骨头碴子,血糊刺啦的。

而升降梯下面,却吊了一堆的人,没一个身子骨是完整的。

蓝家老二后背发麻,失手扔掉了那安全帽,脑子落到井底,哐当当的空响,而那升降机,却恢复了正常……

。。。。。。。。。。。。。

那分不清男女的人姓章,叫章彦,这该是一个很正常的名字。

昨晚,章彦把袁屿关在一个无人的院子里,就神色匆匆的又做着桑塔纳走了。

屋门是在外面锁上的,袁屿没想过要逃,惜尘师兄和小道姑在崂山跪了两天两夜!

在山门时,那个总爱在自己跟前自称小师姐的惜霜小道姑,从来没人肯让她受这样的苦!

袁屿也不肯!

所以袁屿不打算逃,他只是愧疚,愧疚于自己在师父性命垂危的时候离开,尽管,师兄他没有留自己!

可师兄他们在受苦!袁屿脑子所想的都是这些!

袁屿无法想象,倘若师父没了,那太一宗,可还能存在?

袁屿没听说过接煞人,也不知道赶尸一脉的宗祖卜羲辰砂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也不在乎章彦仇视赶尸一脉的具体缘由!

赶尸家的祖宗,能救师父!仅此,袁屿就不打算逃,况且,到现在,也早已经饿的没有了逃跑的力气!

袁屿此时只生怕章彦忘了自己!

除了章彦这个浑身透着一股怪味儿的人,袁屿实在不知道如今自己还有何法子可以去接触到赶尸一脉的人进而帮到师父。

至于梁栓他们,袁屿只能默然。

临近黄昏的时候,院子外才有木门推动的声音传过来。

章彦是一个人来的,换了身衣裳,竟有了几分人样,只是脸上那股子死人味儿,还是遮掩不住。

章彦推开了门,看袁屿还活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儿,目光迟疑不定的打量了袁屿很久,问袁屿:“小子,昨天走得急,没来的及问你,你这身乱七八糟的本事,跟谁学的?”

袁屿想当然的以为,这是章彦在问他看凶宅的本事,至于掐印,他不觉得自己会!袁屿性子清淡,清淡若不是愚钝。

袁屿拿同样的目光打量了一圈章彦,有些失望:“章大哥,你没给我买吃的?我肚皮饿紧了!”

章彦却把一个油纸包很暴躁的砸在袁屿脸上,另一边儿巴掌还要抽过来,见袁屿脸上沾染的油腻,才膈应的停了手:“谁他·妈是你大哥,我还当爷伺候你啊?”

袁屿捂着脸,油纸包的棱角很硬,章彦的力气又很大,很清晰的就带出了几道泛着血丝的伤口。

火辣辣的刺痛感难免的让袁屿下意识的想要捂脸。

可手刚伸出,袁屿就把手硬生生的扭到了别处,咬紧了牙关,不出声,泪花子都闪了出来,并不是想哭,只是被疼痛感刺激的眼睛酸涩,一个本打算弄死自己的人这么对自己,袁屿不觉得有什么可委屈的。

袁屿捡起了那油纸包,打开了,是烧饼和牛肉。

章彦却似乎不愿罢休,按住袁屿的手臂,又问:“我问你话呢!”

袁屿抽动着脸颊上的伤口,疼了抽了口凉气,话音打着颤:“周相人,周大哥教我的,他说他是相字脉!”

章彦这才松手,脸色缓和,轻笑:“行了,没事儿了,什么狗日周相人,哪儿的杂碎!”

看到袁屿脸上的伤,章彦越看越别扭:“一会自己上点药!”

章彦翻了药出来,扔给袁屿,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自己个儿仰着脸自言自语:“我总算弄清楚了,就是不知道真假,听说,崂山念字辈的道士孙念守因太一宗弟子丢了命,这具体啥情况咱也不清楚,所以,崂山才不肯用太乙神数帮忙,后来太一宗那在崂山跪了两天两夜的弟子,和崂山道士说,那害死孙念守的太一宗弟子已经被火烧死了,尸骨无存,只剩了一块随身佩戴的玉佩,崂山道士看了那玉佩,这才肯出手帮助,哎呀,可真有意思啊!一旁那小丫头听了,哭的一个惨啊……”

袁屿忘了饥饿,也忘了脸上的疼痛,牛肉烧饼什么味儿,他也浑然不觉,只是一个人木然的咀嚼,木然的下咽,原来,师兄他,到底还是下山去找自己了……

章彦冲袁屿说了声明天带他去一个地方,就自己个儿到了院子里。

很奇怪,章彦这样的人,竟能用竹箫吹出极好的一曲《云门夜雨》来。

仅闻箫声,这该是一个谦谦君子才是……

174章 生气和死气

残阳的余晕笼罩下来,院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微微泛着黄,多了些静谧和苍凉。

一个人呆着的的时候,孤独亦未尝不是享受。

惜尘师兄到底还是下山去找自己了,这是最近唯一能让袁屿开心的事情。

可,袁屿同样是为难的。

在崂山看来,孙念守老道士的死,就是袁屿一手酿成的,这让袁屿百口莫辩。

这就好比,提着刀杀鸡的人,最后却误伤了自己,还要责怪那只不听话的鸡崽子害了自己。

袁屿就是那只可怜的鸡崽子!

人一旦认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

所以,袁屿就有些担忧,倘若崂山的牛鼻子们知道自己还活着,会不会迁怒于太一宗,迁怒于师父师兄他们。

而师父他们如今又正在崂山有求于太乙神术!

进退两难,两相取舍之后,袁屿就有些失落的打定了注意,自己一定不能去崂山找师父师兄他们!

挨揍也不去!

外面,章彦的箫声,呜呜咽咽打了几个颤,就彻底的沉寂了下来。

袁屿狠下心,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被章彦打死也认了!

屋门没锁,只是虚掩着,袁屿心怀忐忑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章彦斜倚在一块碾稻壳的石碾子上,泛黄的残阳光晕映在身上,就像长了一层细小的绒毛。

袁屿没听见章彦发怒,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喜怒无常的人,往往是最让人畏惧的,这样的人过于善变,善变到相处多久都不会有安全感。

兴许是听到了动静,章彦回过神时,目光就有些阴郁。

袁屿慌忙说:“你吹的很好听,就是听的人心里不得劲儿!”

事实证明,马屁话到哪儿都是受用的!

章彦嘴角竟然挂了些腼腆的笑,和这张奇丑无比的脸很是违和,坏蛋就该笑的狰狞一点看起来才顺眼,温和起来,反倒更加的吓人!

这样的笑容也只在章彦脸上出现了一瞬间。

袁屿问章彦:“崂山在山东,你不会带我去山东吧?太远了!”

只是一句无关的话,章彦脸上就重新变得不耐烦,目光也渐渐的暴躁。

袁屿非常识趣儿的退了回去,脸上被章彦砸出来的伤疤血迹还未干!

这个人就是个神经病!

等到伤疤起初的剧烈疼痛感过去之后,失去水分渐渐开始凝固的血痂就有些冰凉感。

袁屿竟然觉得十分的快意!

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袁屿把章彦给自己的黑色药膏胡乱涂在伤口上之后,那张原本很干净的脸就没法看了!

晚上自然是没饭吃的,到了四更天时,章彦就很不耐烦的冲进来把袁屿拉了起来。

心里存着心事,睡的自然不好,袁屿摇摇晃晃半睁着眼皮子跟着章彦出了院子门。

这个点儿是没什么人的,偶尔有人影路过,抖抖衣裳,用咳嗽声给自己壮胆。

夜里的雾气把袁屿的困劲儿赶走了不少,这时,袁屿才猛的反应过来,自己身旁站的是那个喜怒无常的章彦!

这要带自己去哪儿?

袁屿不认为,章彦是带他去什么好地方享福的,所以,扭着头看了几圈后,袁屿就彻底清醒了!

这儿很荒僻,算上之前那个院子,入眼的,也不过六处房子,却都是坍塌的,根本没人住

这个点儿,从这路过的,大部分是赶早去附近的集上做小本买卖的。

章彦很快就带着袁屿和那些零星赶集的人岔开了道,走上了一条不像路的路!

半个时辰,袁屿发现,这里的草木,生长的很怪,要么郁郁葱葱,要么就是彻底枯败。

过水,绕山,往前走了七八里,天总算开始亮堂起来,六月前后,天明的早。

袁屿有些不舍,在黑夜不能给人带来恐惧之后,他就更喜欢夜晚多一些。

章彦却停下了,回过头猝不及防的掐住袁屿的脖子,一张脸上青筋暴起,似乎在强忍着骨子里的扈气。

袁屿脸涨得通红,使劲扒拉卡在自己脖子里的那双手。

章彦双手用力,将袁屿推倒在地,脸上找不到一点儿感情:“我不管你小子以前道门哪儿的,乖乖听我的,办好事儿!”

袁屿有些无奈,并不怕章彦:“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章彦对袁屿这样的说话语气显然很不满。

袁屿并不理会,他算看明白了,章彦这样的人,你讨好不讨好,他对你的态度都不会变,这人很独!

袁屿往后退了退,免得章彦再来掐自己,很认真的道:“你让我帮你办事情,可直到现在,都不说到底要让我办什么事情!皇帝还不差饿兵!你就知道打人!”

章彦哼了一声:“早就没有皇帝了!”

袁屿就不说话了,这样的人就没法理喻!

这儿三面环山,有水流绕山而过,而山脚围起的空地,两侧,树木长的极为高大。

清晨雾气散去,太阳还未露脸,袁屿却发现空地四周,有隐隐约约的微茫白晕,远看有,近看无,侧看极其清楚,正看却又模糊。

袁屿费尽脑子,想了很久,才确定这股似有似无雾气一般的光晕,叫太极晕。

但凡生气聚集之所,常有此晕,有此晕,必有真穴所在,葬死者于此处,后人福泽无限!

然,袁屿很快就又困惑起来,既生气聚集此处,缘何会四周树木旺盛,唯独中间裸露了一大片空地出来?

那空地,泥土松散,泛白如沙,裂纹恒生。

袁屿想了想,脸色就有些发白,能造成此象的,只有一个可能,这下面埋了死人!埋了不止一个死人!而且,都不是正常死去的人!

常人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死气透过地表曼延出来!

而那生气聚集的太极晕,又刚好的将这些死气包裹起来不至于外泄,而,看那空地上不断曼延的裂纹,显然,此处的死气,正不断的吞噬者生气,一旦生气绝尽,不能制衡这片死气,那这附近方圆十里的大山,将再无生机!

袁屿下意识的就转头看向四周,目光却又停留在水流对面的山头之上,那山,势如仰刀,刀锋直对这片空地以及空地侧玄武位的案山,刀刃仿佛随时会落下来,斩向玄武。

玄武斩头,入脉无首。

袁屿恍然,怪不得此地明明生气聚集,却被这死气一日日的得了势,原来有这仰刀在抽丝剥茧的泄着生气为死气助势,山势如刀仰,穴地灾祸藏!

袁屿以为,这章彦,找他应该就是为了这事儿,同样,袁屿在担忧,此地如果处理不好,终成祸患!

正当袁屿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去发现,章彦正纳头跪拜,拜的,正是那死气曼延的空地所在的地方。

章彦扭头看了一眼袁屿,说:“我接煞人一脉,除我之外,都在此处!我今日,引煞入你三魂,才可放心用你,如若日后你敢欺瞒与我,就下去滋养我那些同门吧!”

说这些话时,章彦在笑,袁屿却头皮发麻,面色煞白,一步步的往后退,这是个疯子!

175章 苗乡

一人一碗豆腐脑,两个韭菜盒子,韭菜盒子很香,但味道太重,袁屿不太喜欢,他有些怀念家乡的各种米粉。

饭钱是袁屿给的,因为章彦竟然是个穷光蛋!

这在袁屿看来,是匪夷所思的。

煤矿上的老板那么有钱,袁屿仍然记得很清楚,带他们来的那个男人走的时候,领走了厚厚的一沓票子,还给袁屿他们每人发了一百块!

章彦这个坏到骨子里的人,为煤矿老板做坏良心的事,竟然没有钱?

袁屿很想问问章彦昨天的牛肉烧饼是不是抢来的,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触怒于他!

一个人做坏事如果不是为了钱,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变态!

早点摊子上收钱的老板娘,狐疑的打量着一脸狗皮膏药,满身穷酸相的袁屿,把钱展在头顶,对着晨起的太阳翻看了很多次,才翻箱倒柜的凑够了找给袁屿的零钱。

袁屿捧着一堆零钱哗啦啦的撒慢条斯理喝豆腐脑的章彦脸跟前:“这是我的私房钱,只有这么多,你要带我去湖南贵州那一片儿,这些钱可能不够!”

章彦愣了愣,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意思。

袁屿其实挺高兴,只要不去山东不去崂山,他心里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反正,到哪儿,都是流浪!

就当自己真的被大火烧死了罢,这样,师父师兄他们就可以好好的了!

手心里的青紫还带着着些冰凉的麻木感,袁屿明白,这是章彦引了地脉之中的煞气入体的缘故,短时间内,是不会消失的。

死煞入体,封禁了袁屿的三魂门户,袁屿知道,假如有面镜子,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天灵盖以及眉心处,定然也是灰暗无光的。

章彦说,如若袁屿敢欺瞒他,他勾动袁屿三魂那股死煞,可腐蚀袁屿五脏六腑七魄,三日内就能化成一片尸水,让他在这世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章彦还给了袁屿三枚刻着“神气灵宝,天门泄尸”的桃木钉,很细,说是如果袁屿体内那股死煞发作,桃木钉刺入三魂门户,可暂化死气。

袁屿也就收下了,他不晓得死煞发作之时,该会是何等感受,也没去想过!

他只是在想,既然自己是讨债鬼的命,那跟着章彦,或许挺好!

老天爷既然打定注意不让自己有家可归,那便随老天爷的心意而去吧,反正,即便自己讨债鬼的命牵连到了章彦这个坏蛋,自己也没什么愧疚的!

终究有些苦涩,是要自己去尝的,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一定很丑,小师姐见到了,怕是不会再喜欢自己了吧。

袁屿使劲咽了一口拌了酸豆角的豆腐脑,或许被呛到了,眼泪悄悄流了一大把,又被袁屿偷偷的擦去了。

章彦看也没看面前那一堆有毛票还有硬币的零钱,只是让袁屿在这儿等着。

袁屿把桌上的零碎拨拉进口袋里,老老实实等了章彦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早点摊子都要收摊的时候,章彦回来了,把两万块钱拍到袁屿跟前。

袁屿像个傻子一样瞪大了眼,不知道章彦这是几个意思。

章彦说:“不够,我再去要!”

袁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章彦又说:“我不管钱,管我吃管我喝,老实帮我办完事情你就滚,剩下的钱多少都是你的!”

袁屿第一次觉得,章彦这个人,他其实还是有点儿道义的!

可是,老天爷啊,你这么明目张胆的露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袁屿把钱捂在怀里,拉着章彦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可到底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出了这个镇子,往西南,有条山道,山道两边都是林子,像极了水浒传里,鲁智深走过的那片野猪林。

这是袁屿第一次看到章彦的狠毒,五个提着砍刀钢筋棍子的男人围上来,其中提着砍刀的人,把手伸进袁屿怀里掏钱,只是掏钱的手,被章彦攥住。

袁屿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只近在眼前的手掌生气全无,最后溃烂,腐肉烂泥巴一样落在地上,而人偏偏还活着……

袁屿忘不了那个提着砍刀的劫匪挣脱掉自己半个小臂,捂着半截胳膊呜呜咽咽惊恐逃走时的神情,那个劫匪甚至恐惧的忘记了喊“救命”的本能!

袁屿不知道沾染了死煞,那个劫匪究竟能不能活下来,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章彦说的,引入死煞封禁了自己三魂门户的话,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袁屿心都在颤抖,这种恐惧感,还不是他十几岁的年纪能承受的,过了五月,他就十四岁了。

这种对章彦的恐惧感源自于章彦的漠然。

无论是太一宗,还是龙虎山,亦或者其它,他们或许有恶人,他们作恶时,或哭或笑,可,他们像一个人,至少也是在人性的范畴之中!

而章彦不一样!袁屿从来没有遇到过像章彦这样的人,贪婪、自私、嗜血……似乎章彦样样都沾却又都不沾边,在无数关于人的词汇中,袁屿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后来,袁屿才勉强明白,章彦这个人身上所表露出来的那种东西,叫狼性!

这天晚上,没有任何行李,章彦带着袁屿启程,湖南或者贵州,这两个地方,章彦并未明确的说到底去这两个地方哪儿,章彦只说,去有苗人的地方!

这两个地方,袁屿都曾路过,却都不曾停留过。

人都是贱性子,明明前一刻还在恐惧章彦,坐上了火车之后,袁屿就捂着心口的钱睡着了。

乱七八糟的做着梦,小师姐,花盖头,红枕头……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章彦坐着睡觉的样子像大头鹦鹉。

袁屿脸红的滚烫,起了一身汗,翻手时,两个巴掌心的青紫,已经淡去了不少,拍着胸脯手忙脚乱的的喝了几口水,袁屿这才又慌乱的重新睡了去。

到贵州,六月六,农历四月中,苗族的姑娘家刚刚在上个月和情郎们对完了歌,踩着这草长莺飞的季节,正是俊郎君俏妹妹恋爱的时候。

满山你侬我侬,只有袁屿,跟着章彦坐在大油桌子低板凳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油茶,油炸的金黄的爆米花掺进去,喝一口,袁屿忍不住又吐了出来惹来店家的怒视,太苦了!又苦又涩,一点儿也不好喝!

倒是章彦,吃的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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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章 进寨

袁屿的江西老家同样也有山,只是不如贵州来的多,山看的多了,就会腻。

坐在凳子上,就能看见远处连绵的武夷山。

铜仁地界儿,临着湖南,又挨着重庆,辖区住着土、汉、苗、侗……等近三十个民族,汉人占了三分之一。

袁屿瞅着那些衣着传统打扮的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只觉得有几分新鲜和羡慕。

很奇怪,汉武大帝当年倾尽举国之力用拳头奠定了一个基数最庞大的汉文化民族,千年之后,倒是这个民族最先摧毁掉了自己大部分的传承,还不忘往上面啐两口唾沫,这倒罢了,外洋的白骡子反倒在这片土地成了人上人。

等到章彦有滋有味的喝干净了油茶之后,就带着袁屿出了铜仁往西,在城里,章彦还有些生分,钻到了山林子里的时候,章彦竟然格外的轻车熟路。

绕过两个山头,天儿也差不多黑了。

当章彦用一口当地方言和人攀谈的时候,袁屿就对章彦这个人隐隐有了些好奇心,他们接煞人一脉的坟窝子都在黑龙江,那么,一个在黑龙江呆了这么久的人,缘何会如此利索的操着这么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

攀谈过后,章彦就领着袁屿在临近边上一个土家寨子里住下,改革开放的风还没把铜臭味儿刮到这些角落里,所以这儿的人也很实在,比如当袁屿习惯性的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饭的时候,就遭来了主家的怒目而视,差点儿被轰出去,最后,袁屿才晓得,妇女和外来客坐在堂屋门槛,是对门神不敬,会遭来惩罚。

袁屿恭恭敬敬的给门神又是道歉又是作揖,让主家异常的错愕,这汉家娃子怎么比他们还要敬鬼神,主人家自然不知道,他眼前这个汉家娃子是正儿八经的遇过鬼的。

或许是真的冲撞了门神的缘故,深夜的时候,袁屿梦魇不断,梦里打骂自己的爹跌入江中,胡飞,潇潇……乱七八糟荒唐且怪诞。

直到心口涨得难受,血管被抽干了一样浑身冰凉的时候,袁屿才大口喘着气哇的趴在床沿上,晚上吃的饭过喉咙腥臭无比,全给吐了出来,乌黑的如墨水一样。

袁屿吐个干净,胃里却又吞了刀片一样的绞痛,偏偏四肢冰凉麻木的厉害,袁屿觉得自己像六月天的冰棍,软趴趴的要化掉,艰难的挪过眼,发现盗了一床的汗,手掌心紫的像茄子,而另一边的床上,章彦歪着头,笑眯眯的正看着自己,那笑容,直让人发寒。

袁屿蚕蛹一样蠕动着身子,想开口,舌头却像分了岔,只能嘶嘶的如蛇一样,最后只能泪眼巴巴的祈求一样看章彦,这些年,他几乎从来没有因为感官上的痛苦流过眼泪,他觉得这样没出息,可他很难受,难受到他这个年纪根本克制不了……

章彦嗅了嗅鼻子,把一柄极小的铃铛藏入袖子里,上面还有一道没有烧干净的黄符:“装可怜了?兔崽子,明天你进山,进苗家寨子,稍微打听就会知道卜曦家的寨子在哪儿,敢跟我耍什么猫腻,你就等着瞧哈!今天只是是让你尝一点苦头,给我打听清楚喽,卜曦家的家祖返世应在何人身上!不然,你的苦头还在后头!”

说着,章彦起身不耐烦的从袁屿身上翻出桃木钉,刺破袁屿手掌心外皮,就有黑气喷涌而出。

随手扔掉了那枚已经不能用的桃木钉,章彦冷笑:“去了机灵点,深山里面都是正儿八经不怎么出世的生苗,不是外头这些汉化的苗人可比的,触犯了他们,你小子的命,有十个也不够死的!还有,这桃木钉现在还剩两个,用完了再回来问我要,你体内的死煞,不发作,单凭脉象,谁也查觉不了,嘿,要是想跑,除非你遇到天王老子般的人物,不然,跑到哪儿都是个死!你自己好好寻思掂量吧!”

袁屿擦干了泪,看着手掌心的钉眼已经泛红有了结疤的迹象,才扭过头,背对着章彦说:“怕我办不好,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块儿去?”

章彦没看到袁屿侧过去的脸上满是恨意的神情,把一样物什放在袁屿床边,冷声说:“如果卜曦家的家祖真有返世之兆,卜曦家的祠堂,十里之内我都近不得!你有道家的身份,方便许多!进了寨子,去祠堂,将此物倒入祠堂最顶端的魂灯之中,不管卜曦家祖借何人返世,都能让他永不超生!”

袁屿攥紧了拳头,声音却异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些虚弱:“知道了,我才十四岁,哪儿见过这么多钱,我爹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我怎么舍得这些钱跑了……”

章彦嘿嘿一笑,阴阳怪气的躺倒在床上,不再搭理袁屿。

袁屿爱干净,忍着痛苦不适下了床,一点点清扫干净后,已经出了一身虚汗,后半夜,袁屿就没了睡意,这个世界上,总是没有那么多的善意,人的成熟,其实大多时候是被一点点逼出来的,冷暖和苦难是人生最好的催熟剂。

次日一早,尽管主家对这个满脸黑药膏的汉家娃子没什么好感,但见到面如土色,精神萎靡到极点的袁屿时,终归吃了一惊,然后异常虔诚的供奉了神位,希望神灵可以宽恕这个没有礼数的汉家郎。

土家族的男人为袁屿指了个方向,强忍着呕吐感喝了一碗粥的袁屿带了些干粮就出门了,他要独自翻过重重大山。

身体虚弱的人翻山路,那就是一种折磨。

袁屿不是娇生惯养的身子,可胃里没食儿,两腿就没劲儿,还没到晌午,就两腿不断打摆子,头昏目眩。

好不容易逮着人问了,费劲了力气才听清楚,卜曦家的寨子已经封了好些时日,外边的人寻常情况根本进不去。

袁屿站在乱石荒草的山道上呆立半晌,委屈的望着老天爷,心中郁结良久,直挺挺的躺了过去。

荒山野岭,毒虫遍布,对外界人固然处处危险,可对苗家姑娘来说,就没什么威胁了。

当初卜希姑娘在火车站半路折返,辞别了无妄和尚,一个人在内蒙古河边哭了很久,又找了哥哥好多天,也没找到卜羲怀文的影子,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全靠着苗家姑娘天生的坚韧性子,风尘仆仆的总算的有惊无险的回到了贵州,满肚子的委屈和伤心,正等着赶紧回家告诉族亲和长老们,让他们派人寻找自己哥哥的下落。

走到半山腰,却被脸色蜡黄,模样狼狈的袁屿吓到,待确定是个气息尚存的少年人时,卜希姑娘这才把袁屿整个儿背起来,娇小的身板,却硬是背着袁屿翻了几座山在天黑前走到了寨子所在的山脚下。

听山下人说不让进寨子的时候,卜希姑娘抽出缠在腰间的鞭子就背着袁屿怒气冲冲的上了山,哥哥生死不明,这些老不死的王八蛋的竟然还有心情搞这些的虚头八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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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章 论道

袁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卜希姑娘叉着腰怒气冲冲的模样。

守着寨子大门口的,是和卜希姑娘一同长大的青年小伙子,可这些人死活不肯放他们进寨子,准确的说,是不肯放袁屿进寨子。

卜希姑娘自然是不乐意的,眼瞧着袁屿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她哪里敢把袁屿一个人扔在外面。

袁屿总觉得卜希姑娘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至于卜希姑娘对袁屿则压根就没有半点印象。

这样一直闹到半夜,灯火通明的寨子里,有老头领着人出来,卜希姑娘见到来人就哇的哭出来蹲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告状说:“阿爷,我哥丢了,这些王八蛋还不让我进寨子……”

老族长先是拿拐棍狠狠的戳了看门的几个小伙子之后,就疼惜的跑过来给卜希擦眼泪,问了卜希这一路的情况。

卜希姑娘气哼哼的站起来,讲完了一路所遇,话语之间仍在担忧自己的哥哥。

老族长看得很淡:“男儿出外闯荡,生死由命,况且,最近祠堂里没见有魂灯熄灭,想来,怀文孙儿应当无碍!倒是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卜希诉完了委屈,怒气自然也散了大半,想起了什么,满脸后怕,说:“阿爷,我在内蒙回来的路上,听人说,哥哥消失的那晚,下了很大的雨,有人看到河里爬出了死人,后来天上还落了天雷!可我回去的时候,那儿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可安静了!”

老族长脸色有些变了,转移了话题:“瞎说,都什么年代了,河里还能爬出死人,天雷是这么轻易能引下的,能引下天雷的邪物,早就生出了大乱子,那还能让你活着在这说瞎话!”

“我哪儿有说瞎话,阿爷你看看这个!”卜希姑娘赌气的从怀里掏出半块巴掌大小的木头。

这块木头辨不清颜色,近看表皮呈黄褐色木肉却染了血一般,远看又黑的发亮。

老族长接过,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平和的目光就变得剑一样锋利,低声呢喃:“雷击木,击而不焦不起火,的确是天雷!”

老族长没有再说话,不动声色的藏起来,拉着卜希往寨子里走:“丫头,跟爷爷回去,过几日,去访访在山外上大学的姐妹,沾沾文气儿,最近咱们寨子里客多,你女娃子不要搀和,不然别家会有意见!”

卜希不乐意了,腾地站起来:“他们敢!在我家还敢有意见,翻了天了!”

老族长苦笑,央求一般:“咱家老祖宗的魂灯早就油尽灯枯了,最近却有了动静,这可是大事儿,赶尸一脉的旁枝传承血脉,都被爷爷请来了寨子,这样的大事,爷爷可真做不了主!”

卜希姑娘瞪大了眼,最后撇嘴说:“那……那我早知道不回来了,我可不去学堂,那些姐妹们上了学就老取笑我没见识,我可不找她们,过两天我去洛家蛊寨玩!”

老族长蓦然愣住:“洛家蛊寨?哪个洛家蛊寨?爷爷怎么不知道你在蛊寨还有朋友?”

卜希哼了一声,骄傲的昂起头:“我可是大姑娘了,阿爷,就是十二蛊寨里蛊术传承最厉害的那个洛家寨,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小鬼儿挡道,蛊寨的姐姐救了我,还送了我好长一段路呢!”

老族长恍然一样点了点头,倒带了些欢喜:“哦,那好那好,蛊寨和咱们不一样,蛊术传女不传男,咱们则传男不传女,你去了蛊寨,可要学的懂事儿点!”

卜希也十分乐意的点点头,随即指着袁屿:“那阿爷,他怎么办?不带他回寨子,万一出了事,就不好了!”

老族长见袁屿精神萎靡,脸上少年人的稚气还未褪去,探手抓住袁屿的手腕,良久,神色犹豫了很长时间:“看脉象,这汉家娃子像是被伤了元气,身子调理下就好了,没有大碍,按说,这段时间爷爷不该让外人进寨子,但是一个孩子,总不能任他自生自灭,就一同带回去吧,不过也不能在寨子里停留太久,你去洛家蛊寨的时候,带上他吧,日后再带他回去寻找家人!”

卜希姑娘了却了心事,又得知哥哥性命无恙,心里的石头自然放下了,带着袁屿安排了住处,自己满心欢喜的去寻父母请安去了。

母亲没有见到,卜希这时才得知,寨子里的女眷,竟然都被老族长借由头支出去了,到这时,卜希心底,再次隐隐有了些不安。

回来后,卜希姑娘给袁屿擦干净了脸上的药膏,熬了药粥,喂袁屿吃下,见袁屿除了脸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眉宇之间并不讨人嫌,卜希咯咯笑道:“长得倒不讨人厌,你好好睡一觉,调理好了身子,姐姐送你回家!”

袁屿想了想,倒并未辩驳,一直到卜希姑娘离开了,屋里只剩自己的时候。袁屿这才挣扎着起身,在衣兜里摸出章彦给他的那个封的严严实实的小罐子,打开了一角,味道令人作呕。

章彦说,把这罐子里的东西倒入卜曦家祠堂里供奉的魂灯里面,那卜曦家的家祖就会永不超生。

这个姐姐是个好人,而且师父还要卜曦家的家祖帮助才能驱除体内尸毒救回性命……

袁屿握着那罐子沉默了片刻,扬起手,用尽浑身所有力气,透过窗户,把这令人作呕的东西狠狠的扔了出去,至于自己,袁屿心底有些失落,这辈子,怕是见不到师父师兄他们了……

苗家寨子里,住的房屋,多是吊脚木楼,第一层用栅栏围起来,不住人,养牲畜或者放杂物,同时隔绝了了蛇虫鼠蚁和地面的湿气,二三层用来居住的房子里梁上还刻着稀奇古怪的太极八卦、荷花莲籽图等图案亦或者繁奥的古文符案。

和袁屿相距不远的,正是卜希家所住的地方,那罐子,跌跌撞撞,最后落入一层的栅栏之中,角落的打盹的鸡群,骚乱之后就又安静下来。

这一晚,卜希的父亲卜曦绍礼蓦然惊醒,就着月色,房梁上刻画的太极图竟晃得他有些眩晕,而正堂挂壁上,斜挂着的古旧桃木剑,竟通体如血一样,自己跌落下来。

桃木剑的下方,则叠着整整齐齐的天青帽,天青衫,稻草鞋,香炉正对的墙上,则是一副画像,画像下印着“宗祖卜曦辰砂”。

这样的房屋布置以及打扮,在寨子里,随处可见。

同一时间,在山东至贵州的路上,惜霜小道姑已经在车里睡着了,车后的座位上,萧老头面色灰败,毫无生气。

车驾上的宋城挂了电话,轻声说:“入了贵州深山苗区,不能通车,我就不能再送你们了!”

惜尘摇头苦笑:“已经麻烦宋大哥了,卜曦赶尸一脉宗祖具体如何还不知晓,死了几百年的人,怎么还能返世,而我太一宗,又和赶尸一脉素无交集,师父他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也总好过没有希望等死!”

宋城笑笑,不置可否。

山东崂山,清明观,清明道人在道君像前闭目沉思。

吴春沅有些迷惑的看着眼前闭目打坐的老道士:“师公,我师父因太一宗而死,你为何还要施太乙神术帮太一宗的人?照我看,那个害死师父的袁屿根本就没死!那些人很可能是在骗我们!”

清明道人递过一个蒲团,拍了拍吴春沅,吴春沅盘腿坐下。清明道人这才开口道:“念守心性有亏,咎由自取,不可怪罪于人!入道之人,了无牵绊,妄入因果,何谈清净自守?”

吴春沅仍旧茫然:“那师公您帮了太一宗,岂不是也算妄入因果?”

清明道人微微一笑,睁开眼,眸子清澈:“那玉佩,你可认得?”

吴春沅摇头:“不认得!太一宗的说那玉佩是袁屿的贴身之物!”

清明道人摇头:“那其实是洞玄之物,我道家道藏三洞四辅十二部,洞真、洞玄、洞神、四辅太玄、太平、太清、太玄、正一部……你且看,此子袁屿,无根无源无依无靠无所属,看似与我道教命缘无几,可,你仔细想,在龙虎山,旁门左道百教齐聚,更引出洞神嫡传弟子元真子,前不久内蒙辽河一难,鬼女出现,竟也与此子有着莫大的干系,此子生死之际,黑白无常两兄弟,辽河怒目金刚影,棺门遗徒冷名七,今又有洞玄玉佩,看样子,洞玄与此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甚至,那古武墨台剑家,也是此子同门师兄……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所有玄门中事,是否都有此子存在的身影?仅那秦岭一劫,便是通天的因果,你说,这样的人,这样有着泼天大因果在身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啊?”

清明道人越说,语气便越重。

吴春沅沏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捧向清明道人:“既然这么大的因果,师公您该远远的避开才是啊?”

清明道人眼底闪过一抹异样,注视着道观里的三清像,那里青烟缭绕,清明道人忽然道:“这因果,只怕是老天降给我等所有玄门术士的……”

当啷一声,吴春沅失神呆立,失手打落茶盏,犹自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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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章 请君入瓮

卜曦家的祠堂很好辨认,在遍处吊脚木楼的寨子里,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宗祠建筑就格外的显眼了。

旧时的家族族规甚严,一姓一祠,外姓人一旦擅自闯入,被本姓抓到是可以处置惩罚的,即便是官府,也没资格过问,而且族内的妇女和未成年儿童平时也不能擅入祠堂,这就是封建礼教的糟粕所在了。

袁屿醒得晚,隔着窗看到寨子里步履匆忙的人,似乎寨子里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

没人会去在乎一个外面来的汉家小子,袁屿就很无聊的把手臂叠在窗上,枕着下巴,袁屿觉得自己像一只灰不愣登的麻雀,没人多看他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停留在这里有何意义。

肚子有些饿的时候。卜希姑娘就用木盘端着饭菜进来了,见袁屿已经能下床,卜希姑娘很开心的揪着袁屿耳朵喊他来吃东西了。

如此亲近的动作,让袁屿心底对这个苗家姐姐越发的有好感。

饭菜又酸又辣,却很开胃,吃到一半,卜希姑娘拍拍手,有些神秘的告诉袁屿:“快些吃,吃饱了养足精神,晚上姐姐带你去看大戏!”

袁屿张大了嘴巴,愕然的看着卜希。

卜希姑娘撇撇嘴:“今天晚上寨子里祠堂要唱大戏,阿爹一早起来就神经兮兮的,慌里慌张饭也没吃就去找了族长阿爷,然后族长阿爷就放话说要唱戏,说是有外邪侵寨,唱个大戏压压邪气!”

袁屿重重的点了头,他只在胡飞家里电视上看过唱戏,活人唱大戏,他也稀罕的紧。

祠堂里唱大戏,袁屿并不觉得奇怪,通常来说,大家族的祠堂、以及大一些的土地庙前,都有戏台,如此一来,活人看戏的时候也可以顺便带着土地爷和祖宗们热闹一下。

袁屿只是好奇,为什么这深山老林的寨子里还有戏班子,卜希姑娘知道了袁屿的想法后,拿手指头戳着袁屿的脑门子说:“傻,是我们寨子里的人自己扮演的,我从小到大,也就见他们演过一次,也就这时候我这样的姑娘家才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入祠堂,记得好好看,和外面的戏不一样!”

唱戏么,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画成大花脸,背上插几个旗杆,然后哇呀呀~的转着圈大喊大叫嘛。

袁屿其实看不懂也听不懂这样的戏曲,而且每当身处在这种汹涌的热闹之中时,那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就会愈发的强烈和清晰,但至少,这种热闹感,可以让袁屿知道,自己还实实在在的活着,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慰藉。

吃完了饭,卜希姑娘看着袁屿说:“你啊,年纪不大,怎么暮气沉沉的,一点不像个小孩子!”

见袁屿在看自己,卜希姑娘连忙收拾了碗筷:“这个年纪就该哭啊,笑啊,你却像个木头!没趣的紧!”

袁屿目光沉默,胡飞会哭会笑,小道姑也会,自己不会,或许,自己天生就该是个没趣不讨喜的人!

傍晚的时候,卜曦家的祠堂前,挂满了红灯笼,很长的一挂鞭炮放完了,祠堂前的戏台下就坐满了人。

卜希姑娘带着袁屿来,照旧没有人注意。

戏一开场,袁屿就明白了卜希姑娘为什么说他们唱的戏和外面的不一样了。

没有大花脸,也没有插着旗杆拿着大刀的人,最先上来的,竟然是一个道士。

的确是一个道士,袁屿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道士唱戏,那道士是个中年人,并未粉墨打扮,只是青帽青衫烂草鞋,青色道袍上的八卦图让袁屿异常的亲切。

只是,那中年道士走了几个怪异的步罡,忽的睁大了眼,怒视着前方,高呼了一声:“呔,天清地宁,阴阳五行,尔等尸鬼邪祟,听我号令!”

此时,戏台上有人咣的敲响了铜锣,锣声震得袁屿两耳轰鸣,头晕目眩。

之后,戏台上上来两个戴着斗笠的麻衣打扮人,直挺挺的走路,袁屿头晕目眩之中,心想,这可能是打扮的死尸吧!

中年道士熟练的拔出桃木剑,打飞了那两人的斗篷,露出两个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

卜希姑娘兴奋的拍打着袁屿:“这是打扮的僵尸呀,可惜啦,现在的人死了都烧了,没有僵尸了,太威风了……”

袁屿丝毫没有听进去卜希姑娘在说什么,只觉得两耳轰鸣的愈发厉害,戏台上演什么他也看不进去,只知道大概是某个地方闹了尸害,前去除害的赶尸一脉不断有人死在那里,直到卜曦家的领袖前去……

袁屿强打起精神,可见戏台上的中年道士又摇起了摄魂铃,那铃铛声不知为何,异常的诡异,袁屿抱着头堵起了耳朵,可这时,台上传来一声冷笑,周围原本坐着的人忽的都站了起来,从腰后抽出同样的铃铛,同样的摇……

袁屿开始呕吐,面色惨白。

戏台上的中年道士摸出一把黄符,贴在那两个青面獠牙的人头上,高呼:“妖孽,我辰砂神符在此,还不速速现形!”

台下的人齐声高呼:“辰砂神符,妖孽现形!”

老族长一把拉过傻掉的卜希姑娘,同时,众人一同举起桃木剑,指尖血抹过,将桃木剑刺入地下,牢牢的将袁屿围起来,剑身上贴满的黄符开始涌现各种奇异的纹路,勾动着夜间上空的星芒月晕,笼罩着袁屿。

此时,台上的中年道士忽的跳下来,剑指袁屿:“妖孽,来我卜曦赶尸一脉,有何意图?”

袁屿张口,却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出来,掌心眉心快速的青黑发紫,身体里仿佛有万条蛆虫,让人生不如死。

袁屿强忍着要瘫倒过去的眩晕感,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枚桃木钉,抬头看见那中年道士打扮的人,怒目圆睁,手里握着的黑罐子的时候,袁屿心底就陷入了绝望,只想把桃木钉刺入掌心。

老族长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桃木钉,脸色就变了,夺过来厉声道:“接煞人余孽?好小子,我赶尸一脉好心救你,不曾想却是救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被人夺走了桃木钉,袁屿双眼就彻底的死寂了,费尽力气,咬紧牙关,含泪说了一声:“我……我是道家人,太一宗……”

台下赶尸一脉的人有人诵起道斩三尸咒,三尸即道门三尸神,亦为魂魄鬼神之属,人死之后,三尸离体化为鬼,赶尸一脉认为,人死,魂归天,魄归地,唯三尸游走化为鬼。

袁屿满身尸煞之气,赶尸一脉只当袁屿是三尸作祟的尸煞,斩了三尸,袁屿三魂怕也是要跟着散了。

老族长却一个巴掌抽在诵道斩三尸咒的人头上,怒骂:“事情尚未清楚,何以如此下死手!倘若真实道门中人,我等还有脸面出世?”

那人委屈道:“族长爷,咱赶尸一脉空守着一身本事,今日刚好拿这小妖孽祭天!这人满身尸煞之气,你看他眉脸手掌,哪像个活人该有的味儿!”

到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寨子外有三个人自称是道门太一宗的人,自称有求于卜曦家。

老族长冷眼看了一眼昏在地上虾米一样弓着身子满身黑气的袁屿,就神情凝重的出去了。

寨子外,惜尘背着萧老头,神色忐忑,小道姑咬着嘴唇怯生生的站在惜尘背后。

见卜曦家的老族长脸色难看的匆匆赶过来,惜尘正要行礼,却听老族长开口就质问:“你太一宗,可有一个年纪十几岁的弟子?”

惜尘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萧老头,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决然道:“老前辈说什么玩笑话,先前确有一小师弟,不过早已经命丧在蜀中大火之中了!”

小道姑听了,就低着头,拿手背抹着眼,哭的渐渐的伤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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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章 难以启齿的事

袁屿死了,至少惜尘是这么认为的,蜀中那场大火将房屋烧了个干净,应该没人能从这样的大火中活下来,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惜尘都会内疚,也会有些如释重负……

小道姑的哭声终究把惜尘从麻线一样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往日里小道姑但凡有了一点委屈,惜尘都是要花尽心思去哄她开心的,可这次,没法哄。

惜尘沉默了很久,后被有些冰凉的麻木感,这是萧老头体内尸气已经开始外泄的原因,前阵子,萧老头曾醒过来一次,只神志不清的嘱咐了一句:“如若事不可为,莫让我步阿寻后尘!”

就是这一句话,让惜尘惊恐的浑身发冷,阿寻是尸妖,师父他身后到底还藏了多少事情!

老族长见惜尘的目光望向寨子里祠堂的方向,那儿异样的星辰月晕很容易就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更瞒不过道门中人,所以老族长开口说:“有些家事,寨子里糟了外邪入侵!”

既然惜尘否认了太一宗弟子的事情,那老族长就自认为家中私事没必要让外人知晓了。

惜尘听得懂老族长的话外之意,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可需太一宗相助?”

老族长笑着摇了摇头,自古族中之事,都没有让外人插手的道理。

老族长不认识萧老头,却还是被萧老头浑身流露着的死气吸引了注意,萧老头探手上前翻了翻萧老头的眼皮子,却发现萧老头的瞳孔已经皱缩的只有黄豆大小,眼底布满了蛛网一般青黑色的血丝,而等到就着月色看到萧老头皮肤表面若隐若现的一层红色细小茸毛的时候,惊得连连后退几步,愕然的看着惜尘。

惜尘红了眼,拜倒在地,一语不发,惜霜小道姑也跟着笨笨的跪下,扯着老族长的衣角:“爷爷救救我师父!”

同老族长一同前来的人脸色惊慌的看着惜尘:“你当这还是几百年前,令师已到这种地步,怎么救?听我等一句劝,赶紧烧了吧,体生红毛,必为飞僵,你身为道门中人,当知道,这世上,百鬼之厉,不如一僵之凶!我赶尸一脉虽说有些驭尸的传承,可论术法一道,怎么也比不得当年那刘元青一脉,连那些人对付僵煞都要赔上百条人命,你让我赶尸一脉如何帮你如何救?”

惜尘抬头哽咽道:“常闻赶尸一脉最是擅长尸煞化解镇压封禁之法,望救我师,太一宗当感激不尽!”

老族长面有苦涩,苦笑道:“汉家郎,玄门术士,遇厉鬼,常先化解其怨气,渡鬼入轮回,度化不得,才选择以术灭其三神使其烟消云散不为祸人间。可是,纵观玄门典籍,凶僵出世时,你可曾听过有人要度化僵尸?就连佛门慈悲法师,遇见僵煞,也要挺身灭之,这其中道理,你怎会不知?我赶尸一脉确如你所说,有些雕虫小技,如若令师化为红毛飞僵,我赶尸一脉倾全族性命,也能镇压,可化解这股凶气,你就太高看我赶尸一脉了!”

老族长沉默片刻,眼底越来越凝重,望了萧老头一眼,沉声说:“看令师模样,如此道行,尚不能压制体内凶气,况且尸煞初次泄露体外,便已有飞僵之象,如若不出所料,令师体内尸毒,恐怕不仅仅是红毛僵煞这么简单,终会酿成何等后果,我甚至没有底气去妄自揣测!听我一言,早早处理掉,以免酿成大祸!”

说罢,老族长转身,已有了逐客之意。

惜尘眼底闪过一抹不甘,嘶声道:“赶尸一脉与我道门不无渊源,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老族长止住步子,似乎也急了,厉声道:“你这个娃娃,怎么好生不讲道理,不是不为,而是不可为,如此不可为之事,你怎么非要为难我这一把老骨头,非要害我赶尸一脉性命吗?”

惜尘冷声道:”我离山门之前,曾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翻阅我太一宗残缺典籍,当年,少数民族姓氏繁杂,朝廷官府为完善户籍,彰显天下大治,与山民商议改姓易俗,你卜曦家自此分化两支,一支遵循本性,另一支改汉姓为章!后两支为夺传承,彼此反目,后至清朝时,章姓一脉穷极手段,害你卜曦一家,导致满天下尽是僵煞之患,民不聊生,最后更是牵连佛道等数百玄门,自此玄门大乱,为镇此患,你卜曦家宗祖卜曦辰砂出面联合百门,以全真、天师府、崂山、太一宗等百门之力,章姓一脉则勾结天下旁门邪道,而你赶尸一脉宗祖卜曦辰砂与我太一宗少掌门萧长青私交甚好,我太一宗为助你等,身陷此漩涡中心不能自拔,此后,章姓一支覆灭,玄门大殇,而你赶尸一脉宗祖卜曦辰砂陨落,我太一宗少掌门萧长青也下落不明,太一宗道场尽毁,传嗣之宝丢失,传承不复存在,自此凋零!而你赶尸一脉原本如夜间繁星一般星罗密布,昼伏夜出,可自那之后,你卜曦一支就开始收拢,到今日龟缩在深山之中,我太一宗当年为帮你们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如今你们却忘恩负义,我师有难,却将我们拒于门外,假如你赶尸一脉宗祖真的返世,尔等忘恩负义之徒怎么向他交代?“

惜尘说到最后,泪珠子开始往下滚落:”你赶尸一脉龟缩深山,想躲掉因果,可我太一宗,却因此牵连,至今难以逃脱,师兄身死,恩师不人不鬼,太一宗支离破碎,你让我亲手烧掉我恩师,恕惜尘难以从命,即便我恩师最后化为尸妖,残害人间,我惜尘也认了!“

在听到尸妖这两个字眼的时候,老族长原本颤抖的身子有些踉跄,认认真真看了惜尘良久,才郑重的问惜尘:”你还知道什么?“

惜尘擦干眼泪,面上闪过一抹无力:”我也想知道真正的真相,可翻遍典籍,也只有这些模棱两可的记载……“

惜尘没有说,在他翻阅典籍的时候,曾在一处被人撕掉的残页上,发现了一个人的名字,萧道子!当年,太一宗的掌门,便是萧道子,也就是他身后的萧老头,自己如今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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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章 疑问

满夜寒星,月色渐冷。

老族长犹疑的看着惜尘,沉默了许久,示意惜尘背起萧老头,跟他进寨子。

惜尘原本死寂的眼中,这才渐渐的恢复了一丝生气,一言不发的腾出一只手扯起了小道姑。

老族长又忽然张口问:“后生,你真以为你太一宗当年是因为帮我卜曦家才导致你们传承尽毁,门派凋零吗?”

惜尘背着萧老头,一手牵着小道姑,愕然的愣在当场,张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回答,他不明白老族长这话何意,只能回答说:“我太一宗正是在帮你们卜曦家之后,道场传承才突然凋零,一个偌大的门派怎么可能轻易的说毁就毁?不是因为此事,还能为何?”

老族长满是褶皱的眼皮子低低的垂了下来,眼底神色看不清道不明,只是声音有些意味深长:“若照你所说,那天师府,崂山,全真,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是好好的?就连我们赶尸一脉如今也比你们太一宗下场要好?你要明白,自古以来啊,都是身处因果中心之人,才会受到最大的因果牵连……”

明白过来老族长的话外之意后,惜尘面上的愕然就变成了惊骇以及不敢置信,同时也有些愤怒,红着眼看着老族长质问:“你是说我太一宗才是因果根源?我太一宗如今这般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怎么可能,太一宗典籍上记载的很清楚,我不会弄错,此事明明是因为你卜曦家两支为夺传承而起,如何又怪得到我太一宗头上,前辈,你若实在不想帮惜尘,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羞辱于我!”

老族长看着惜尘,叹声道:“儒家,道家,佛家,出家,在家……无论在哪家,人都是有私心的,但你这后生说的对,有一点是怎么也否认不了的,就是当年,你太一宗确确实实帮了我卜曦家!你太一宗少掌门萧长青,确与我宗祖卜曦辰砂私交甚好,仅凭此,老朽也不该拒你师徒于门外,只是你要明白,能救你师父的那一线希望,全在我宗祖卜曦辰砂身上,实不相瞒,时至今日,就连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我卜曦家宗祖返世之象所应在何处!罢了,你且随我进寨子吧!”

惜尘有心想问个仔细明白,但老族长只是摇头不语,到了前寨,老族长让人收拾了一栋木楼安顿了惜尘师徒三人,自己就急匆匆的赶往祠堂那面去了。

惜尘已经能够听到那边的骚乱声,但知道那儿是卜曦家的祠堂之后,惜尘就断了前去探看的心思,他晓得祠堂绝不是自己这种外人能进的,他们与卜曦家几百年没有交集,能进寨子,全靠着典籍里记载的当年少掌门和卜曦家那点不知真假的情分,惜尘是个知晓好歹的人,也明白,那点情分放到现在一文不值,毕竟,亲兄弟的后代过上个几百年后,也还不是彼此形同陌路?

把小道姑哄睡着了,惜尘枯坐在床边,看着毫无生机的萧老头,满心的酸涩。

就这样枯坐到后半夜,祠堂那边的动静才小了些,也就是这个时候,老族长派年人给惜尘送来了一方古旧的乌木盒子。

惜尘疑惑地打开了,才发现里面有一本书和三道暗青色的符,来人说,这三道符,乃是从数百年前留下来的真正的辰砂神符,青纸黑纹,乃卜曦家家祖以黑砂所书,可暂压萧老头体内尸煞之气。

至于那本书,线缝的边角已经有些烂了,手指头触上去就会有泛黄的纸屑往下落,上面的字迹虽略显模糊,但还不到辩认不了的地步。

大致讲的是他卜曦家这些年的繁荣落败恩怨纠葛,直到惜尘翻到似乎被人刻意标记起来的一页,那一页上写着:“雍正八年,卜曦家乱,辰砂出苗山,至湖南,遇同年进士守定知会同县令,得其相助,求于数百玄门,有所不应。后遇太一萧长青,结为至交,始平卜曦家乱,然太一祸患未有定数,辰砂携长青三人而往,过五年,不知所踪,时年,太一宗散!”

语言并不晦涩,然而等惜尘看完这一段之后,整个人就翁的炸开了,总共不过百字,且字里行间极为笼统,只言一“乱”字,却连何乱都未说明,还有一点可以确认的就是,当年卜曦辰砂出山,曾相继求助于很多玄门中人,却都被拒绝了,直到遇太一宗,才平定了卜曦家的乱子。

按这里所记载,并不是都如惜尘先前所以为的那样,很多道门其实都拒绝出手相助卜曦家,唯独太一宗,惜尘也终于明白为何老族长说,无论儒家道家佛家出家在家,哪家人都是自私的。

最让惜尘心中情绪难以平复的是,文字里面所说,“卜曦家乱平,然太一祸患未有定数!”

为何到了此处,事情变成了太一宗有祸患而非卜曦家?

后又说:“辰砂携长青三人而往,过五年,不知所踪,时年,太一宗散!”

三人而往?去向何处?另一人是谁?太一宗又因何而散?

惜尘满心疑问,却又面色涨的通红,如若真如这段话所记载,那么,就不是赶尸一脉的因果牵连太一宗,而是太一宗的因果牵连赶尸一脉了!如此一来,情份上,就是太一宗有所亏欠了!

惜尘想不明白,这里记载的,和自己在师门典籍上所看到的,有大不同,何真何假?

惜尘猛的睁大了眼,因为老族长才刚说过,只有深在因果之中,才会受牵连越深,想至此处,惜尘心中已有了七分定数,太一宗为何要在门派文献中自欺欺人?到底要隐瞒什么?

可不论哪个真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两个版本的记载,都似乎有些东西不敢或者不愿意说出来!

惜尘迫切的想弄清楚这一切,所以至于那文中的“雍正八年进士守定,知湖南会同县令”一句,他只觉得这个进士的名字有些极其微弱的熟悉,可相比于自己的师门,自然而然择重就轻,脑海中下意识的将这不相干的给忽略过去了。

烛光摇曳,墙上灯影晃动,映的惜尘心里越加的烦躁。

来人见惜尘放下了书,就又安静的把书重新装起来拿走了,走的一瞬间,却被惜尘猛的拽住衣袖。

惜尘问:“老前辈可曾告诉你,我太一宗当年到底是何祸患?”

那人摇头道:“老族长也不知道,毕竟,过去的点点滴滴,即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记载在书里,放在今天,也不过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而已!”

惜尘苦笑,片刻又道:“还有一事,莫怪在下多嘴,我见寨子祠堂那边古怪,甚是喧哗,到底何事,能否告知一二?”

那人听见这话,脸色就变了,咬牙切齿的道:“有接煞人余孽装可怜,混入我寨子中,今晚子时,我卜曦家要在祠堂祖宗牌位前前将那孽障就地正法!被我等擒住了,明明满身死煞之气,却还口口声声冒充道家人,实在该死!”

181章 卜曦家的目的

倘若没有那只黑毛乌鸦飞进屋里的话,后面的事情是决计不会发生的。

乌鸦叫的极为难听,被惜尘愤怒的赶出去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地尾毛。

乌鸦喜啄腐肉,惜尘知道,这扁毛畜生是被萧老头身上的那股子死人的气味儿吸引过来的。

小道姑被吵醒了,揉着眼迷迷糊糊的下床拽着惜尘的手掌心喊饿,迷糊过来了,小道姑抿了嘴,很自觉的喝碗凉水,又爬床上去了。

见惜尘在看自己,小道姑揪着自己的道鬓,有些心虚的看惜尘:“师兄,我不饿,这不是咱家,睡着了就忘了!”

惜尘把小道姑又抱下来,声音发涩:“你不饿,师父也该饿了!”

小道姑紧紧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说:“那我就吃一小点儿,师父不会怪我的!”

惜尘又笑了,却笑的有些苦,萧老头进不了食,只能拿米磨成粉,加些糖顺着萧老头嘴角往里面滴,能进胃里多少,全靠天意。

下了木楼,诺大的寨子里显得很清冷,没有多少人,只有祠堂方向高高的飘着黄纸糊成的灯笼,灯笼上以红砂写着一个“尤”字,苗人认蚩尤为祖,当年九黎巫部以蚩尤为首,败于黄帝,三苗时代,又被大禹征讨后,苗人一部分融于华夏,一部分从黄河流域、长江中下游徙至云、贵、湘等深山苗岭,所以惜尘看到卜曦家寨子里挂这样的灯笼,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惜尘有些为难,通常来说,但凡非紧要时候,寨子里寻常是不会布置如此大的仪式的。

民俗性根深蒂固的苗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允许外族人靠近的,能接纳他这样的外人进寨子,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惜尘只是想过去讨要些糯米,给小道姑和师父熬了,犹豫了很久,惜尘还是远远的跟着一个抱着干稻草的人影过去了,到了离祠堂百米,惜尘就让小道姑在原地等着自己,毕竟,小道姑终为女童。

并未看见老族长,惜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地上桃木剑刺进土地围起来的莲蓬一般的牢笼。

一旁戏台上有人扔下一捆红绳,众人将红绳绕剑阵铺开,惜尘眉头皱了皱就又重新舒展开来,这分明是八卦金灯阵法,这些赶尸一脉的人,举手投足间,竟处处可以窥见奇门遁甲的痕迹。

有人提着一只割断脖子的公鸡,淅淅沥沥的在往往桃木剑上淋血,粘稠的血迹顺着剑身扯出一条红线。

人群都在各忙各的,惜尘只能原地看着,苗人多不出世,说话也直,等到有人发现了惜尘,就很不客气的围上来,话里话外透着不满:“前天才救了个接煞人的杂种,今天卜曦老族长就又放了你个外人进来,还封锁寨子,不准外人出入,我看订的规矩就像个屁一样!”

听了这话,惜尘就知道,说话的这人应当不是这寨子的人,很大可能是赶尸一脉来此的旁支。

戏台上青布道袍打扮的男人跳下来,扯过那人的衣领子甩到一边。

那人怒骂道:“卜曦绍礼,你还别跟我动手动脚的,老爷子口口声声说,咱们赶尸一脉老祖有返世之象,我等才大老远应召而来的,这多少日子了?女人生孩子也该有个动静了吧?闹哪出啊?烽火戏诸侯?”

卜曦绍礼脸色很难看,扫了那人一眼就说:“往上数个三辈,你敢说出这话?接煞人余孽百年未出,为何偏偏如今出现在我等面前?油尽灯枯,人死魂灭,如若我卜曦家祖没有返世之兆,那祠堂中家祖魂灯枯灯复燃如何解释?古时,我等赶尸人昼伏夜出,日夜与死尸相伴,处处凶险,甚至身死异乡,化为枯骨,族人犹自未知。为此,我祖辰砂惊才绝艳,以人三魂为印,为赶尸人传下刻制魂灯之法,三魂聚则灯长明,散则灯灭,你是在质疑我卜曦家,还是在质疑你我共同维护了数百年的传承?”

那人泱泱的低下头,好半晌才说:“我只是不信,不信死了几百年的人,还能返回世间!绍礼,你我年纪相当,赶尸一事,多少也经历过一二,自然心无疑虑,而你卜曦家隐于深山,尚能勉强保持完整,可我等身在俗世之人,子孙分割分化,又加上时势动乱,长辈以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都多被祸害,我等苟活于世,十数年不曾碰过桃剑符纸,至今也差不多只剩了些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偶尔向子孙口骧传授,他们也只当故事来听,世道变了!多年前,由于我等玄门中人多遭无妄之灾,之后民间再生尸祸,玄门中人有能力镇压者竟万中无一二,即便镇压,折损也异常严重,我听闻,就是为此事,当年棺门刘元青曾向官家进言,推行火葬防范于未然!而今,世间已有安定之势,我等传承已无用武之地,何苦还如此强求?逆势而为?”

卜曦绍礼脸色缓了下来,低声说:“我很清楚你们为何如此不情愿来我卜曦家的寨子,昔年,晚清腐败,民不聊生,尸横于野,我赶尸一脉才得以辉煌,而被俗世所知,可,我等赶尸人冒死行走,日夜与阴晦死人相伴,所为的不正是维持天下一个安定,即便被世人所排斥,我等也从不辩解。可是,你要知道既然我等的辉煌是从世人的疾苦中而来,那么我们的没落,就没有什么可惋惜的,正如你所说,倘若子孙晚辈乐业安居,即便不知传承,也未尝不是好事!多少年了,我卜曦家再一次召你们来寨子,绝不是为了打扰诸位的安定日子!”

那人面色肃然,拱手俯首长揖,与此同时,其后多半人都肃然行礼,有些年纪略长的颤声开口道:“卜曦家大义!”

卜曦绍礼苦笑,笑的有些悲怆:“老伙计们啊,你们万万莫要有怨言,我卜曦家从不做坏人安生之事,倘若事不关尔等老伙计,刀山火海,我卜曦家在一天,卜曦家的子侄存世一个,卜曦家就断断不会将无关祸事牵连到诸位身上!”

那些行礼的人猛的抬起头,惊骇的看着卜曦绍礼。

卜曦绍礼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扔到诸位面前。

有人惊呼:“雷击木,天雷?大凶存世,天雷当现,这……”

卜曦绍礼道:“此雷击木,乃我小女卜希自北带回,家祖辰砂曾言,龙从云虎从风,鬼祟藏于阴寒中,天雷起尸凶。还有,前不久,阳判笔一事沸沸扬扬,卜曦家遣怀文我儿去一探虚实,诸位真觉得我赶尸一脉狂妄到要贪图此笔么?”

众人相顾不语,惜尘面色惊骇。

卜羲绍礼讥声冷笑道:“世人何其愚昧,我玄门中,无一门无一派无一不是呈衰退之势,世间怎么就好端端的在这时候又是阴判笔,又是阳判笔,那十二祖巫风波过后,苗岭又少了多少巫寨?世间少了多少玄门?尔等又可知,我卜曦家,为何在很多年前江山未定之时就开始勒令诸位收拢,连我卜曦家也隐于深山?”

众人又是茫然,而接下来卜曦绍礼的话,却让每一个人自此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卜曦绍礼道:“我祖辰砂曾得一老道相告,言命有回光返照,世有假死还生,道有假生还死,阴阳笔落,玄门始断绝。这些话,起初我族中长辈并不在意,可自七十年前那一日我曾祖亲眼见到孔丘像被众人推到之后,就回山闭门不出数日,之后我卜曦家劝告诸位家族,苗岭之大,可安万家,可当时,诸位的长辈,不愿枯居于深山,以大隐于市反驳,此后如何?倭寇犯边,战乱连绵数十年,今,不管我祖辰砂是否真的返世,召诸位来,都不是为了重振我赶尸传承,只想协同诸位共度难关,存我族人香火……”

182章 鬼火

章彦踩着一叶乌篷船,半蹲在船头,手里从船舷挂着的布袋里抓了一把麦黄色的婆婆酥,往嘴里咬了半颗,满嘴的芝麻甜香沁的腮帮子痉挛,章彦就毫不犹豫的随手洒进了江水里。

曾经,长江水每逢流经此段就会变的异常浑浊。

而由于打井至深时地下涌出的水呈黄色,又加上人死后埋于地下,所以民间常常认为,黄水通阴阳,即能养活人,也能引渡鬼魂至地下死亡之地。

撑船的土家族男人十分不理解章彦为何如此的作贱粮食,却也不好搭话,只能惋惜的看着水面争食的鱼一点点的把点心啄了去。

按照撑船的土家男人所说,这片江水,常年青绿,除非是在下雨的时候,才会变的浑黄。

章彦只是敷衍的应了一声,远远的看着苗岭的方向,就吩咐把船靠岸。

土家男人自然没话说,这个身形枯槁,相貌不讨喜的客人在自家住了两晚,就挑在这个时候,让自己把他送到这儿,日落而出,夜深方至。

土家男人并未埋怨客人的无理要求,只是很奇怪,这条水路,客人反倒显得比自己还要熟悉。

下船的时候,章彦只带走了随身的东西,撑船的土家男人好心的提醒章彦有东西落下了,章彦也不停下。

土家男人只好作罢,那布袋里装满了客人路过江边古镇时买的东西,糕点小吃,买了很多,可这客人也不知嘴刁还是如何,一路只见咬了半块点心。剩下的大部分都在鱼肚子里。

粮食很金贵,没得到理会,土家男人看了看天色,就调转了船头,此时回去,还能在天亮时赶回家里。

章彦并未走远,他只是花了些个时间,以黄纸折了七只巴掌大小的纸船,人渡河需船,鬼也是。

咬破了手指,章彦小心翼翼的想用血渍在纸船底各写一个“冥”字,但无奈那枯枝一样的指节已经挤不出足够的血液出来。

章彦知道,他的身子还会继续的枯败下去,到有一天,形如枯木,那他便再也吃不进这人世间的美食了。

仅有的一只纸船放在江面的时候,倒映在江水里的月影就变得斑驳起来,自船底,渐渐有墨一样的红晕开始扩散。

撑着船还未走太远的土家男人从船舱里随手扯了件衣裳穿上,撑船很费力气,满身的汗,血管里火烧一样,却偏偏脊梁上像贴了一块冰。

回过头时,土家男人两腿就有些软了,身后满江绿莹莹的鬼火,孔明灯一样漫无目的游荡……

。。。。。。。。。。。。。。。。。。。

苗岭,曾一度代表了贵州,这条位于湖南西部长达二百公里的山脉,几乎隐藏着湘西所有的神秘。

每逢夏至,气候和雨水都达到了虫类所生存的最佳状态,这个时候,对于蛊寨的姑娘家们来说,是最为郑重且庄严神圣的时节。

洛家蛊寨的姑娘们,在年满十二岁的这一年初夏,就可以出来寻找适合自己的昆虫幼虫作为本命蛊的蛊种,十八岁之后嫁了人,这一辈子可能就再无拥有本命蛊的机会了。

为何是十二岁,相传,是源于古时雪岭山脉的一个神秘部落。

世间蛊有很多种,洛家蛊寨的姑娘们是决计不会养毒蛊的,她们甚至是痛恨那种把毒虫养在封闭容器里彼此吞噬的恶毒养蛊方式的。

洛家蛊寨的蛊女,得了本命蛊,便有了习蛊术的资格,这样的姑娘家,在寨子里以及整个苗岭,都是很有地位的。

寻蛊种不能白天寻,白天见不到幼虫,长大的昆虫不是太丑就是太臭,姑娘家们不喜欢,比如蝉和蚕,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一代代传下来,洛家蛊寨的姑娘家,夜晚的视力会显得格外的好。

不需要手电筒,也不需要挑灯笼,带上爹娘打好的糯米糕撒上糖霜,洛家蛊寨的姑娘家们就可以在苗岭里过一晚上,自然,还是要有一个长辈一同陪着的,以防万一。

很少有姑娘家能在十二岁的这一年就能一次性寻找到适合自己的本命蛊的,洛归荑知道,到了十七岁的年纪还未找到适合自己的蛊种,再想把寨子里的蛊术学好,已经没有太大的可能了,同自己一般大的姐妹们很多已经放弃了受这份罪,归荑姑娘不甘心,至少,得了本命蛊,蛊术且不说,至少本命蛊会守护着自己有个平安无病的身子,容颜也老的慢些。

归,通假字馈,荑,初生的茅草,古有赠白茅草以示爱恋,爹娘给自己取名归荑,取于诗经《静女》,就是希望自己做个文静的姑娘长大了嫁个好郎君。

归荑也确实如自己爹娘所愿,只是性子还是少不了苗家姑娘骨子的执拗。

好月,微风,寨子里特制的香包挂在身上,蚊蝇也不敢来骚扰。

归荑姑娘指尖挑着一只肥硕的幼虫,有些欢喜的给同来的长辈看:“阿婆,这个怎样?”

洛英向来是和蔼的,从不会去责备什么,看了一眼那肥硕的虫子,就让归荑带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妹妹们换个地方。

归荑姑娘不明白,却依旧听话的弃掉了,安静的搀起洛英:“阿婆,您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让寨子里的姐姐们陪我们下来呢,您好好歇着才是!”

洛英眼底闪过一抹哀色,并不回答,只是指着被归荑姑娘丢掉的那蛊种说:“那是尸虫,练尸蛊用的,能长这么大,应该吸收了不少尸气,这附近啊,多不是什么好地方!”

归荑姑娘脸色有些白,丧丧的说:“我怕是和本命蛊没有缘分啦,真羡慕那些在十二岁就能找到本命蛊的姐妹!”

洛英叹口气:“不比以前了,现在能做本命蛊的蛊种,越来越难寻了,况且,得了本命蛊,与本命蛊相融的过程,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况且,有了本命蛊,固然能守护你有个好身子,可是啊,从此也就与本命蛊不能割舍了,本命蛊离体,就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很虚弱,而且人蛊一体同命,人死蛊消,蛊消人亡,咱们寨子里啊,也只有一个丫头在很早就得到了与自己异常契合的本命蛊,契合度越高,人蛊越是难以割舍分离。”

归荑姑娘自动过滤了洛英后面的话,羡慕的说:“阿婆,我知道,你说的是洛离姐姐,真好!当初她是怎么找到本命蛊的?”

洛英沉默了会,眼中也浮现了一抹疑惑茫然和遗憾:“小离的本命蛊,是雪虫,是当初本命蛊自己找向她的,这雪虫啊,活人命,唤生魂,可阿婆至今也只见过这一次,这种蛊虫只在雪岭有,咱们这儿从不曾出现过……”

归荑姑娘吹响了手腕上莺啼声一般的哨子,唤回四散的姐妹们去另一片山林子。

可就是这个时候,有小姑娘大哭着跑过来扯住洛英的袖子,直说外面的江河上,有一大群鬼火飘过来了……

183章 失落的人

老族长来了,这个满脸白胡子的老族长端来了很多好吃的点心的时候,小道姑就很开心的认为这个比师父显得还要老的老头是个很好的人。

她把点心拨成了两份,衣裳上缝的两个宽大的衣兜装的满满的后,就抱着盘子不再松手了,很甜!

而对于惜尘这个外人贸然的闯入祠堂,老族长则给予了很大的包容。

只是,关于接煞人和赶尸一脉,终归是他卜曦家一家的恩怨,老族长告诉惜尘,说:“卜曦家实不愿牵连外人,是福是祸,自看族人造化了!”

卜曦绍礼也说:“人死后生气未散,尸体入土僵而不腐,残存的生气转变成死气,就会遇活人而诈起,谓之僵尸,此种尸没有灵识,畏光惧火,且多为黑僵白僵,只知嗜血,难成气候,泄去其体内残存尸气即可,即便是死尸机缘巧合化成红毛飞僵,我等联合起来,以众人之力,也不是不能降伏。再往上变成旱魃、活犼之类,自会触发天谴,或天地大旱,或天降雷劫,总之,这种情况,极其少见,纵观古书记载,但凡出现这两种逆天邪物,不等它们为祸世间,天道就会借契机扼杀。可是,倘若死尸得魂入体,则成煞。此种尸煞怨念极重,又有怨魂厉鬼之灵识,起煞之后,害死人命,吮血食肉之后还会夺去人的生魂,以魂养煞之后,就会隐匿起来,与常人无异,狡诈的厉害。即便我家祖辰砂在世之时,也无太多应对手段,多有族人死于其手!”

惜尘疑惑:“鬼上身虽不少见,可厉鬼附活人之身,还会遭到本体三魂排斥,导致凶性大减。更何况人死后,阳火也一同散去,体魄渐冷,如那辆废弃的汽车,即便有再多的燃料,也无法载人行路一样的道理,那些孤魂野鬼又怎么可能入死尸之体,并且成煞?”

卜曦绍礼神色凝重,苦笑道:“寻常来讲,自然不能,可经过某些旁门左道的手段之后就未尝不可能了,因此,我们把能使用此手段的人称之接煞人。昔年,接煞人常暗中以阴邪手段召来游荡世间的怨魂厉鬼,引煞入尸,等我赶尸一脉赶尸上路之时,尸煞暴起,赶尸人无一幸免,我一脉偏偏对这种恶毒之术祭练出来的尸煞几乎没有应对之法,历来为我赶尸一脉宿敌,更为匪夷所思的是,此种尸煞一旦成功起煞,多会还继承死尸生前思维中残存的记忆片段,如此后果就是,死者出现在世间,死者亲属看到,常常欢喜的以为逝者起死返生,并深信不疑。在尸煞隐匿于尸体之内时,单凭脉象和外表,根本无法驱分,直到等到尸煞外露,大多已酿成绝户惨案,所以,当年,民间才频频闹尸祸,我宗祖卜曦辰砂才不得已出山寻求破解之法……”

惜尘不知想到了什么,惊恐的抽了一口凉气,面色苍白:“那我师父……”

老族长面色变换,最后释然,安慰道:“令师体内的确是尸毒,可与书中记载接煞之术还有些出入,一来,凭你师父在道门多年修行,接煞人应该还没这个本事在你师父身上动这些邪门手段,你太一宗也曾是大门大派。这二来,自我宗祖卜曦辰砂出山,我卜曦一脉一度以为这些败类已经彻底灭绝,接煞一脉数百年不曾于世人眼前出现,观你师父年岁,应当和你一样,与接煞人没有交集才对!只是我不解的是,当今世道,能中如此尸毒,实属罕见!”

听到老族长话语间或多或少的询问之意,惜尘不知该如何作答,面露苦涩:“我恩师体内尸毒似是由来已久,前不久因动用门中术法,心神松动,遭来反噬,才有今日,至于那尸毒,惜尘入门不过十载,有些事,恩师至今不曾告之!”

说罢,惜尘转移话头,望着戏台下那被赶尸一脉用桃木剑围起来的牢笼:“既然是接煞人余孽,不知前辈如何处置?”

话落,老族长的脸色就变得凌厉起来:“倘若不是我们以辰砂符探出此子体内煞气,我卜曦一寨,危在旦夕,自然不能轻饶!”

说时,老族长从卜曦绍礼手中接过那个巴掌大小的黑罐子,打开了,扔入那桃木剑围成的剑阵之中。

此时,月亮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气,漫天的怨念充斥而起,寨子中的鸡鸭也不再安宁,老狗呲牙狂吠。

戏台下桃木剑上淋得公鸡血早已凝固,却在此时,凝固的暗红色血滴晶莹的如红宝石一般,剑阵中有人痛苦的呻吟。

听到这呻吟声,正把花生糖仁嚼的津津有味的小道姑迟疑的停下,把头转向那阵纹渐起的八卦金灯阵,这一转头,却恰好看见,桃木剑上凭空多出了几道乌黑的爪印,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的向外挣扎。

同时,痛苦的呻吟声外,又响起几道凄厉的惨笑,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剑阵上方,多了几道盘旋的猩红鬼影,怨气缭绕。

小道姑惊恐的捂上眼。

一旁,众人退后几步,卜曦绍礼恨声道:“此物就是这接煞人余孽带来寨子的,不慎遗落,当晚,我从梦中惊醒,见墙壁上通灵木剑剑身不稳,才明白有邪物入寨,果然,如此凶厉之邪物,倘若入我卜曦家祠堂,吞掉我卜曦族人魂灯,我族内恐再无活人!”

惜尘见小道姑无恙,暗自放下心,解开衣衫,露出胸前绘着阴阳鱼的太一宗道服,正色拱手道:“卜曦家愿救我恩师,我太一宗无以回报,尸煞我太一宗虽无应对手段,可对付这种凶魂厉鬼,太一宗还有些手段!自不能袖手旁观。”

说罢,惜尘不愿卜曦家看轻自己,翻手捏印,自怀中摸出黄符,那黄符上的纹路,以鬼字起符头,纹路颇为玄奥,下写有金木水火土,童子护命,以镇字收尾。

惜尘指印捻符而起,黄符飞至那桃木剑阵之上,化为灰烬,同时惜尘掐印,那剑阵上符文渐渐凝结,不断蚕食着那几道鬼影。

惜尘喝道:“山精水怪,桃木花精,蛇虫狐狸,魑魅魍魉,见印则散,破一切邪魔妖魅之形。”

卜曦绍礼也从腰间解下一只铃铛,轻摇:“天地有灵,卦象有形,卦为灯,剑为芯,金灯阵起!”

余者众人一同摇起摄魂铃,满寨铜铃铛的响声,当那些桃木剑身犹若隐若无的金红色魂火亮起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诛邪,众人齐齐拔起桃木剑,咬破舌尖将舌尖血喷在剑身上,斩向身体扭曲躬在地上的瘦小人影。

袁屿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人撕裂了,心中不断的有怨念滋长,老天向来待他太薄,他亦不曾埋怨,只是分外的珍惜着老天爷在世间吝啬的施舍给他的那微乎其微的善意……

袁屿掌心的刺痛感越来越强,心底也从未有过的失望,若老天爷不愿自己活着,死就是!

夜色从未有过的明亮,只因皎洁的月光北侧,北斗七星赤红如灯,然,七星排列却极其怪异。

明明夜空依旧宁静,可祠堂畔众人却不知为何浑身汗毛竖立,只觉得有大祸将生。

惜尘只抬头望了一眼,就亡魂大冒,近乎瘫痪在地,嗓子都变得沙哑:“阳斗顺列,阴斗逆行,为何两斗阴阳之象同现,此乃阴阳紊乱之兆……”

老族长须发皆起,眉目狰狞,嘶声大喝:“斩!”

斩字一落,卜曦家祠堂内犹如风穴,狂风扑面,竟然炙烤的人难以呼吸,祠堂内魂灯摇曳,灯火不宁。

袁屿抬起头,众人齐齐后退,这时,袁屿却蓦然愣了愣,眼中的怨毒一丝丝的褪去,有些惊喜的拿手揉了揉眼睛,欢喜的挣扎出声:“师兄……你来救我了?”

惜尘终归瘫倒在地,神色木然,呆立,痴痴的呢喃:“为何?”

袁屿依旧难掩欢喜:“师兄,我想家了……”

惜尘只满脑想着卜曦绍礼所说的关于接煞人的话,最后悲愤的指着袁屿:“妖孽!恶贼!此仇我太一宗必报!”

袁屿听不懂,歪着头,直到眼底的欢喜渐渐消失。

袁屿失望的低下头,撇着嘴哽咽低声说:“原来,师兄和师兄,也是不一样的,如果二师兄还活着就好了!”

他想念那个不问缘由,会盲目的护着他去和别人打架的男人了。

漫天的怨念越来越重,袁屿孤独的缩起身子,泣声自言自语,像在努力的安慰自己:“假如从来没有拥有过,就不会失望了吧,可是,师兄,既然不愿接纳我,为何要带我上山,给我虚假的幻想呢……”

那种压抑窒息感越来越重,夜色上空的阴阳星象愈发的诡异。

当众人以为这份压抑感来自于那几个怨念极重的鬼影时,却惊恐的发现,那些鬼影畏惧的徘徊在袁屿身侧,不敢近身半步。

众人狠下心,欲将剑刺出。

另一边,小道姑一次又一次的揉着眼,每揉一次眼,泪珠子就顺着下巴尖啪嗒啪嗒的往下淌。

点心盘子滚落在地上,笨着身子跑过来。

惜尘面色大变,只喊:“小霜,不可!”

小道姑却已经跑到袁屿跟前,把手伸进衣兜,攥着手伸到袁屿跟前抽抽噎噎的说:“小师弟,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袁屿茫然的抬起头。

小道姑伸开湿漉漉的手掌心:“麦芽糖!不是泥鳅!”

袁屿突然笑了,伸开手,伸手的一瞬间,小道姑哇的大哭起来,那手掌心上,满是木钉扎过留下的针眼。

小道姑捧着袁屿的手掌使劲的吹着气,鼻涕泡都吹出来了,边吹气边哭,嘴里还嚷着:“不疼不疼!吹吹气就不疼了!”

众人惊骇的察觉到,那满天的压迫和死亡的恐惧感,竟在这一瞬间,干干净净的消散了……

184章 不会起名

一直以来,袁屿其实都像个在世间烟雨中流浪的旁观客,倘若有人给他一把伞,亦或者把屋檐借用他一下,他都要报以深深的感激。

世上的仇恨太多,背负起来比较累。相较而言,恩情太少,所以,袁屿总是试着强迫自己去忘掉莫名憎恨自己的那些人,然后记住让自己避雨的人,以及这微乎其微的恩情。

并不潇洒,反而可怜卑微到极致。

因此,抛开恩情道义,对于袁屿来说,在他生命中其实并没有哪个特定的人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倘若别人给予自己的恩情戛然而止,或许会失落,但失落过后,或许还会怀念、感激,但绝不会再伤心了。毕竟,伤心这种东西,仅仅是幸福人生活中的调味剂,对于过分孤独的人来说,这就是堪比鹤顶红的毒药,烂骨噬心。

当小道姑朝自己手掌心的伤口吹凉气儿时,袁屿觉得,自己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重新活过来了。

等他长大后,才明白,重新活过来的,其实是他自己。

至少,从这一刻起,小道姑惜霜,这个乖巧却并不机灵的小姑娘,在袁屿心底就再也抹不去了。因为,所有人质疑自己是好是坏的时候,只有这个小丫头跑过来,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然后心疼的哭鼻子。

沁的发潮的麦芽糖有些咸,袁屿抽回了手,笑笑,对小道姑说:“快回到你师兄旁边去!”

小道姑没能听懂袁屿话里的意思,点着头:“小师弟,治好了师父,咱们一块回去。”

不等袁屿再说话,已经有人过来拉起了小道姑。

看到是惜尘时,小道姑才没有了不情愿。

卜曦家的老族长像是从中间察觉到了什么,这个处事果断的老家长面上,第一次出现了犹疑不决的神色。

还好,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台阶,然而这个台阶并不好下,寂静的猫头鹰都睡着了的夜晚,忽的响起了异样的声音,似有似无,毛糙的让人耳膜难受。

自夜间南边,绿幽幽的飘来了一片孔明灯。

容不得卜曦家的众人反应过来,那片绿油油的孔明灯,就如流星一般坠落,雨点一样直入卜曦家的祠堂。

卜曦绍礼面色灰败,因为惶恐,尖利的嗓音拉的很长:“魂灯!”就率先冲入祠堂。

然而,祠堂内的景象让卜曦绍礼亡魂大冒,每一盏魂灯之上,都有绿油油的鬼火摇曳着缠上去。

惊恐过后,就是愤怒,卜曦绍礼双手捻出黄符,跃起将高挂在祠堂门框上的八卦镜取下,又自香炉下取过一个烧纸钱的铜盆,铜盆里的灰烬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卜曦绍礼划破手指滴了两滴血进去,那铜盆里的灰烬就隐隐的泛起了红芒,八卦镜浸在铜盆盆底,此时,已经生了铜锈的八卦镜面渐渐的透明,宛如一轮燃烧的圆月。

卜曦绍礼黄符捏在指尖,带着悲壮嘶声喝到:“列祖列宗庇佑子孙万代生魂!”

话落,卜曦绍礼身影摇晃,神情恍惚,同一时间,身上涌现出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符文纹路。

祠堂外的众人已经骚乱起来。

老族长看着寨子里的男丁体表涌现出的形形色色的纹路,又看着乱了手脚的众人,脸色也变了,斥声道:“尔等安稳百年,难不成已经丢掉了我祖的胆魄?生死小事儿尔,万万不敢让外邪侵入我等生魂,成为接煞人手中害人的傀儡!”

可只是说话间,已经有年轻的男丁体表的符文开始崩溃。

老族长朝掌心唾了一口唾沫,猛的拍在那人的天灵盖上,声音沙哑:“为防我赶尸一脉生魂被接煞人一脉侵夺,我等自出生起,就以宗祖秘法在三魂刻下符文,外邪不可能轻易击破,莫让恐惧搅扰了心神!”

老族长说完这句话,见那族中年轻后辈空洞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恨声看着漫天坠落的鬼火:“恶毒之极,竟在苗岭之中暗养如此多的魂煞!直入我祠堂魂灯而来,如若魂灯被魂煞侵占,我赶尸一脉必亡,且成你接煞人余孽驱使的傀儡,打的好一个如意算盘!”

突如其来的混乱,惜尘紧紧的抱起了小道姑,把小道姑的脸埋在自己怀里。

地上,袁屿费尽力气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体内发作的死煞依旧让他痛苦,袁屿抬眼,看着惜尘,一言不发。

惜尘避开袁屿的目光,感受着袁屿身上散发出的浑身死气,颤声说:“我以为你死了……”

袁屿落寞的看着惜尘,又笑着说:“没关系,我总归是活不太久了!师兄,你……你能带我回去吗?”

清楚的感受到了袁屿话语间的忐忑和紧张,惜尘脑门嗡嗡的响,浑身都在抖,最后,只掏出了那块玉佩,丢在袁屿怀里,木然的一步步离开。

小道姑挣扎着在惜尘耳边哭喊:“你抱小师弟,我能走……你抱小师弟呀……”

惜尘却听不到。

袁屿看着惜尘离开,摩挲着那块余温散尽的玉佩,奄奄一息的自言自语说:“我只是想,只是想在我死后,能埋在太一宗,和二师兄埋在一起,师兄……我可能真的快死了,章彦在我体内种了死煞……”

头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原本就站不稳的袁屿踉跄着再次跌倒,回过头,却迎上卜希姑娘苍白的脸。

卜希姑娘神色惊恐而又愤怒,指着漫天的鬼火,话里带着哭腔和委屈:“我好心救你,你却想害死我寨子里的人!”

袁屿低头不语。

卜希胸膛起伏了几下,拉起袁屿,见袁屿一脸疑惑,卜希恨恨地说:“我只把你送到寨子外!死活我可不管了!”

……

祠堂内,卜曦绍礼将燃着的黄符丢到八卦镜上,镜面似乎被点燃了一般,赤红色的光晕在一瞬间照亮了祠堂顶部,这时才看清,祠堂的顶上,竟然挂满了同样的八卦镜,彼此反射着红芒,将香炉上方的每一盏魂灯都笼罩在内,之后,魂灯中摇曳着的灯火,竟短暂的安宁下来。

卜曦绍礼见祠堂内的魂灯暂时没了大碍,就脸色狰狞的提着桃木剑冲向祠堂外,却遍寻不到袁屿的影子,便问老族长:“那接煞人余孽何在?斩了他,看他体内死煞逃向何方,正好将剩余的接煞人余孽连根拔起!”

老族长面色复杂,意味不明的指指头顶上的夜空,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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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深山,章彦看着天际,神色有些失望,自语了一声:“可惜了!既然尔等魂灯没有可乘之机,那且让我再试试,你赶尸一脉传承还残存多少,倘若处处靠那辰砂恶贼留下的自保手段,你卜曦家,终究难逃我手!把赶尸一脉清理干净了,即便他卜曦辰砂返世,空有一缕残魂,又有何用?”

章彦撕碎了手里的纸船,那纸船上,竟有乌黑腥臭的血液落下,侵入到泥土深处。

章彦在地上跺了跺脚,混着碎石的泥土中,渐渐的隆起十数个坟包出来,坟包龟裂,有碎裂的棺材板滚落到章彦脚下。

章彦捏出一道乌黑的纸符,吞到肚子里,冲着满地坟包低声说:“既然已经发现我了,我就好人做到底,诸位,送你们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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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叫花子总是容易饿。

湖南长沙的院子里,桃夭在厨房里把猪蹄子啃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日子,桃夭实在是太满足了,当然,前提是那个叫冷七的男人多来几次,因为这个男人每次回来,好像都会给自己丢下些钱,然后让自己去买很多吃的,比如肉啊,小叫花子最爱吃的,当然还是肉。

被人差遣,桃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乐意,每次买完,自己都要剩下,那个冷七也不问自己讨要剩下的钱,甚至自己花了多少都不问。

所以桃夭觉得,这是个怪人,但她不敢问,她心底是有些怕这个人的,至于原因,桃夭说不清楚!

米仓里的老鼠一样的桃夭吃饱了,就抹干净了嘴,直到揪起来上嘴唇在鼻子尖也闻不出腥味儿了,才蹑手蹑脚的从厨房里钻出来回房间,可不敢让人知道自己趁着起夜的机会去偷吃东西,不然多没面子。

路过卜羲怀文住的房间的时候,桃夭照例鄙夷的往里面做了个鬼脸,每天白吃白喝不干活,桃夭自己的脸皮都没这么厚。

可,桃夭今天觉得不对劲,因为里面太安静了,这家伙往常打呼噜贼厉害,今天踏实的不像话!

所以,桃夭好奇的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眼直接把桃夭吓的呆住了。

屋里,趁着月光,卜羲怀文正盘坐在床上,身上的紫金色纹路如蛇一样来回游动。

桃夭到底惊醒了卜羲怀文,卜羲怀文扭过头,赤红色的双眼冷冷的看了一眼桃夭,说了一句:“吃饱了就赶紧滚回去睡觉!”

185章 。

惜尘回来之后就关紧了门,独自瘫在屋外栅栏的角落里,像一个深夜垂死挣扎的人。

不管是小道姑的哭声,还是卜曦家如临大敌的骚乱,他似乎全然看不见也听不见。

有人说,人最后都会把自己活成自己心底最看不起的那种人的模样,但是,却很少有人是纯碎为了自己而抛弃自己,总有一些缘由,你厌恶,鄙视,甚至咒骂它,可却始终无法摆脱它,毕竟,束缚在心底的枷锁,是挣不脱的,所以你只能小心翼翼的独自躲在黑暗角落中痛不欲生。

惜尘很多次想过,在辽河如同二师兄惜风那样死去,惜尘坚信,相识这么多年,辽河那一晚绝对是二师兄最痛快的时候。只是,那个充满仇恨的男人却终究还是将生命中最后一丝眷恋,留给了那个他穷极一生都无法再触碰到的阿寻,而不是太一宗。

然而即便是如此酣畅淋漓的死,对惜尘来说也只能是奢望。

一个错入道门的人,乱入了一场天大的因果,竭尽心力的想守住最后的家,却卑微而不甘的发现,无论走到何处,渺小的自己都是狂风中席卷着的一片不能左右自己方向的落叶,任命运摆弄。

谁又不是在被命运摆弄呢?

惜尘惨笑着嚎啕大哭,离开袁屿,小道姑才更有可能好好的活着,这个他靠偷和抢才从襁褓中养活下来的小丫头终究才是他最在意的。

时间大概过了很久,因为天际孔明灯一样的鬼火已经渐渐不见了,只是卜曦家的祠堂,依旧骚乱,依旧灯火通明。

木楼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惜尘以为是小道姑跑出来了,有些慌乱,扭过头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姑娘,很秀气,很文静,却满脸疲惫,手里还提着被磨破的花鞋,看样子应当急匆匆的赶了不少路,就着洒过来的微弱月光,能看见鞋尖上还绣着两只在莲花上起舞的彩蝶。

这不是卜曦家寨子里的女孩,只有蛊寨的姑娘家才多会在鞋子上绣“蝴蝶闹莲”的图案。

惜尘挤了挤红肿的眼,努力让自己的样子更加的自然一点。

女孩显然比惜尘还要不自在,惴惴不安的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镯子,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看寨子大门外没人,就进来了……”

惜尘有些庆幸女孩没有发现自己的窘态,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洛归荑满心的不知所措,眼前这个人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太好,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自己所来的目的,归荑才慌忙说:“我是来报信的……”

。。。。。。。。。。。。。。。。。。。。。。。

初夏的时节,后半夜的大山已经变的很潮湿了,蚊子多,也比外面的大,咬一口就是一片红肿。

袁屿头晕目眩,蚊子叮在身上并无感觉,麻木僵硬的手脚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夜间的路很难走,特别是山路,袁屿尽量的选择树木最多的地方,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至少,袁屿扶着树杆,多少还可以迈动自己的步子不让自己滚落下去。

山风迎面吹过来,袁屿忽的绷直了身子,僵立片刻,干呕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因为山风中夹杂了一股子说不清的味,像尘封了许久的腐朽味,又像尸臭味。

与之而来的,是若隐若无的铃声,就像招魂的风铃,却比风铃还要空旷飘渺。

袁屿强忍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头时,才明白这铃声的来处。

袁屿说不清是该悲还是喜,他看见了章彦。

章彦腰间系了七八个极小的铃铛,有些像养狗的人系在狗脖子间的那种,却细长,两边一高一低的翘起,反倒像个铃铛版的棺材板子。

章彦后面跟了一群人,披着黑布,这些人整齐的厉害,一举一动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和章彦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就像跟在章彦身后的影子。

风把黑布吹起来,袁屿看见了这些人的脸后,就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往树干后缩了缩,烂掉的铜钱镶嵌在残缺不全的脸上,干巴巴的嘴唇像两片褐色的纸,似乎永远不能闭合,故而显得黄色牙齿格外的长和大。

袁屿还在太一宗的时候,听自己的师父说起过,古时候旁门左道的人把用黄纸一枚枚包好沁在黑狗血里,然后串起来遮在死人的脸上,就可以蒙过来勾魂的鬼差。

袁屿莫名的有些惊恐,他怕自己也变成这副模样。

小路狭窄,章彦显然也看到了袁屿,可此刻的章彦显然对袁屿并无太大的兴趣,章彦只是稍微顿了顿,抬脚踢开袁屿,随意的像踢开挡路的一块石头。

“到哪儿都是个废物!”章彦话语间没有丝毫的感情,离开的时候,似乎多看袁屿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袁屿忽然觉得悲凉,他努力的站直身子,他不喜欢这样,就像一条毫无存在感的流浪狗!

而流浪狗,连为别人看家的资格都没有!

袁屿压低了嗓子呜咽,手掌心似乎要把树杆捏碎,可他捏不动!

袁屿却突然注意到,章彦身后,那若干披着黑布的人影中,有一个死人掉队了。

或许连章彦自己都不知道黑夜中自己身后到底跟了具体多少个尸体,按他的性子,是不会去数的。

直到章彦走远了,那个死人才从隐藏的树干后闪出身来。

袁屿突然开始有些怀疑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死人了,因为他看见那个人影掀掉了身上蒙着的黑布。

可袁屿仍旧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黑布下,是一身黑袍。

黑袍人走过来,打量着袁屿,袁屿分明能感受到这个黑袍人压抑着的兴奋。

黑袍人探手摸了摸袁屿的脸颊,说:“面上的毫毛都已经有些扎手了,你就快死了!”

黑袍人的手比自己的身体还冰凉,袁屿伸开乌黑的手掌,不反驳,沉默了片刻,只是问:“我死了会不会也变成那种模样?”

黑袍人似乎很意外,意外袁屿死亡面前表现出的平静,黑袍人说:“不会,顶多……嗯,血气被死煞吞噬干净,最后干枯,烂掉,没血没肉,就像虫蛀的木头!”

黑袍人转身找了一圈,从地上捡起一块朽木,捏在手里,木头碎屑就面粉一样哗哗的往下落。

袁屿面色苍白,却仿佛舒了一口气,低声说:“还好,不害人就好!”

黑袍人愣了,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袁屿似乎在解释,固执的说:“我不想做个坏人!”

黑袍人更惊讶了:“你不想报仇?”

袁屿显得更加的惊讶:“什么仇?”

黑袍人有些气急败坏:“那个章彦,甚至是卜曦家?”

袁屿很认真的思考了片刻,然后很认真的摇了摇头。

黑袍人冷笑:“我告诉你,你血气最后会干枯,所以在体内死煞的影响下,你会不受控制的想嗜血,但是,别人的血始终流淌不进你自己的血脉,所以死煞会腐蚀你的体魄,最后整个人烂掉,也就是说,你不想做个坏人的愿望,是注定实现不了了!”

袁屿神色有些慌乱,说:“那我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黑袍人想拂袖而去,却忍着怒问袁屿:“你怎么就不想活?”

袁屿愣住了,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低声说:“有人在乎你,才有活下去的理由啊!”

黑袍人急了,躲着脚追上来,指着卜曦家寨子的方向:“太一宗,你太一宗的人还在那儿,你总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吧?你就不想救他们?”

袁屿转过身,胸膛起伏,他恍然反应过来,章彦带着那群尸煞是要去卜曦家,而小道姑,还在卜曦家。

黑袍人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蛇皮袋,蛇皮袋上贴满了黄纸符,袋子口,被红绳紧紧的捆着。

袁屿亲眼看见黑袍人从袋子里摸出一条奄奄一息的头上长角的青蛇的时候,就张着嘴惊恐的啊呀呀的往后退,他认出了这个黑袍人,那天在辽河……

黑袍人忽的发出两声冷笑,两手拨开蛇身几寸处,挤出在夜里泛着青黄色冷芒的蛇胆,在袁屿啊呀呀惊叫的时候拍进袁屿嘴里。

袁屿似乎能看见那条青蛇绝望的目光,然后,那条青蛇就在袁屿的注视下,双角剥落,最后化为寻常的水蛇模样,干瘪下来。

袁屿觉得自己胃里像吃进了一团火,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袁屿强忍着昏厥,悲愤的看着黑袍人,眼底第一次出现了仇恨。

黑袍人低头看了一眼,话语有些酸:“在乎你的,可不止太一宗那个小丫头,为了你,鬼女差点杀了我!奶奶的,都什么玩意儿,没良心,老子救她养她帮她,像个祖奶奶一样供着她,还他娘的抵不过你一个野杂种,娘的,鬼女天天跟我嚷着弄死你,现在倒好,杀着杀着给老子杀了个祖爷爷出来!一河龙脉,龙气、龙怨,还有里边儿几百年积攒下来的诅咒,都被你小子一口给吞了,狗日的你个白眼狼还不乐意,亏大发了!”

说到最后,黑袍人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意味不明的道了句:“如此也好!”就悄没声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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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章 镇尸纹

桃夭觉得自己一定看花了眼,亦或者是在做梦,可咀嚼过卤猪蹄的嘴巴里,回味的是如此真实,真实的让她咽口水。

等到屋里卜羲怀文呵斥她滚回去睡觉的时候,桃夭终于跌了一跤,使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她想喊有鬼啊,这个江湖老骗子原来是个红眼紫身的老妖怪。

自打小流浪讨饭的时候起,桃夭就不怎么信这世上有啥子鬼怪,因为她没见过,她怕狗其实远远怕过那些没见过的鬼怪!

可是鬼这个字还没张口喊出来,桃夭就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一双大手捂上了,手上还带了点熟悉的味儿。

桃夭呜呜叫着挣脱了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掌,回过头看自己身后,才发现,月色下,那个嘴里叼了一根大猪蹄子的男人,神色平静的厉害。

在松开自己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忘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块骨头。

桃夭神秘兮兮的说:“屋里那人是妖怪变的!我看过西游记!”

冷七示意桃夭不要吵醒了屋里睡觉的白家母子俩,就扭着头,不知道是在埋怨屋里的卜羲怀文还是在安慰桃夭:“镇尸纹,辩生眼,鬼还能给你找找,妖怪早就死绝了,哎,我说屋里的孙子,你大半夜没事儿发什么神经,不看这什么地方啊?惊醒了我干儿子睡觉我收拾你啊!得亏我回来的是时候,瞧你把这丫头给吓的!”

桃夭有些不服气,站起身反驳:“那电视里的妖怪,就爱吃小孩!我没怕!”

冷七没心思去揭破桃夭的狡辩,可看见桃夭转身又折回了厨房的时候,冷七这才明白,这丫头确实没怕,脑子里竟全装着吃了。

厨房里重新探出了桃夭的头,小心翼翼的问冷七:“你怎么大半夜回来啦?”

冷七晃晃手里的猪蹄子,随口回道:“嘴下留食儿,饿着呢!”

桃夭便乖乖的把头缩了回去。

被人骂做了孙子,卜羲怀文冷着脸出来:“你早生三百年,也得喊我声长辈!”

冷七照旧吐着骨头:“哦,这么说,是我自降辈分了!”

卜羲怀文心底一惊,这才忽的想起,自己这双眸子竟看不出这个人三魂一丝一毫的灵相。

冷七却在这个时候岔开了话头,自顾自说:“辩生眼,据说当年清朝尸祸,冤魂厉鬼寄居于已死之人体魄之内,混迹于达官显贵、百姓人家之中,与常人无二,难以分辨,唯有你这双眸子,可透人三魂灵相,辨清真假生人,这镇尸纹,也是你留给赶尸一脉的,对吧!”

冷七拍拍手,站起来,指着卜羲怀文的鼻子:“我告诉你,啊,在这个院子里,你丫少给我惹事儿!”

卜羲怀文眸子气的更红了,恨恨的拍掉指到自己脸上的手指,可看看女人孩子睡觉的屋里,只得作罢,气急败坏的问冷七:“我吩咐的事儿怎样了?”

冷七嘿的贴过脸来:“吩咐?你脸比我大咋地?爷要不是惦记着小屿那孩子,我剥了你的皮信不?”

卜羲怀文体表镇尸纹流转的愈来愈急,双手似乎要把指关节捏碎,嘶声道:“我没时间跟你扯皮!”

冷七神色重新平静的看不出喜怒哀乐,淡声说:“你体表的镇尸纹,应该只有在卜曦家遭逢大敌的时候,才会不受控制的涌现,灵符护主啊!你不回去救你族人?”

卜羲怀文痛苦的闭上眼:“不回,你不明白,有些事,远比我卜曦家一族的生死重要!”

冷七发出一声轻哼,意味不明,背过身,却又有些失落:“对不住,鬼市的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只能等到明年开春,鬼市重开。还有,你托我去寻的血海金刚图,我也没找到。”

身后,传来卜羲怀文压低了嗓子低吼的声音,愤怒不甘却又无奈,在安静的夜里回荡的很远。

冷七又问:“那东西很重要?”

看不清卜羲怀文的脸,但能听到卜羲怀文话说的很重:“或许能唤醒我一个故人,有个老道士跟我说,这东西被封在一个佛塔里面,后来我去找了,原来这老混蛋是在骗我,倒也不算骗,我的确见到了那个故人,只是……”

冷七嗤笑:“如果你那故人如今过的挺好,何必害他?”

卜羲怀文身子微颤,一言不发。

夜间起了白雾,再过几个时辰,这些白雾就会彻底凝结落下来变成露水。

桃夭很识趣,知道冷七饿着,就在这个时候煮了面,白水面煮好捞出来盛碗里,浇上辣椒油芝麻酱蒜末丁,就端了出来,三大碗。

桃夭不明白,这两个人都不是关中人,却都喜欢吃面条喜欢到比关中人还要变态的程度,当然,桃夭自己也是喜欢的,吃的,她都喜欢!

三个人都暂时不说话了,闷声把碗底扒拉干净了,又哧溜了几口盛的面汤,这才吐了口气。

冷七夸奖说,桃夭是个勤快伶俐的姑娘。

卜羲怀文一脸冷漠,用鼻子孔鄙夷的发出一声冷哼。

看着一声不响刷锅洗碗的桃夭,冷七笑道:“有这丫头在,我就放心了,下半年我可能就不来了!”

见卜羲怀文迷惑,冷七起身,看看堂屋:“我得去北京了,现在就走,就不和她们道别了!你好自为之!”

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冷七忽然回过头,问卜羲怀文:“你信命吗?”

卜羲怀文愣了,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惨白,苦笑:“我们这样的人,谁不信命?谁敢不信命?”

冷七沉默良久,茫然的呢喃,继而又笑了,笑的很诡异:“我不信!以前不信,现在也不信!忘了告诉你,东西我没找到,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八成与你有点联系,你最好亲自过去问问。”

卜羲怀文眸子跳动,似乎有一团火:“你如何确定和我有关?”

冷七不为所动,转身往外走:“回来之前不确定,但看了你身上这些镇尸纹,我倒有点把握了,那老小子懂些门道,以前是个颇能在黑白两道吃得开的土夫子,后来改了行,你最好快点动身,这老小子活不长了!”

“什么意思?”

“多年前下土,让东西给咬了,生死关头,被个没发迹的金店老板用一把糯米把命给吊住了,我今年来长沙时,那老小子曾托人找我救他性命,但是已经晚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若不是他身上那些镇尸纹和你有些相似之处,恐怕他连今天也撑不到。”

187章 门下何人

卜羲怀文自然是不会耽误时间的,冷七前脚走出院门,卜羲怀文后脚就跟上来,从冷七口中得了地址,卜羲怀文就转身走了。

桃夭跟出来,又被冷七一眼瞪了回去。

片刻,冷七才想起了什么,喊还未走远的卜羲怀文:“卜曦家的,你还认路吗?”

卜羲怀文步子不停,只背着身轻轻拱了拱手,表示谢过了,身影就渐渐的消失在夜间的小路上。

卜羲怀文从未如此的急切过,正如他所说,有些事情,重过他卜曦家的生死。

而冷七给他的地址在老照壁,一个野味儿店。

卜羲怀文自然是晓得这条老街的,自打康熙爷起,大清国的《长沙县城图》便有‘老照壁’这个街名,此处曾为明吉藩四将军府前照壁所在地,大概也是因此,才有了老照壁这街名。

民国时,这条街茶馆遍布,极其繁华,是个打探小道消息的最好地方,到了后来,80年代,这儿不知为何就成了野味儿一条街,直到十几年后,被拆建成时代购物中心,这条街所有的过往,也只存在于文字和一些人的记忆了。

当然,民国以及之后的事儿,卜羲怀文是不知道的,他之所以对这条街如此记忆犹新,完全是因为,在雍正爷年间,民间尸患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有个叫卜曦辰砂的江湖行脚骗子在这儿骗走了一位穷酸书生模样的人所有盘缠,而后,他的通缉令就贴满了湖广官道,被骗的那位,原来是个新晋的知县老爷。

“该死的,最记仇的,还是文人!”卜羲怀文唾了口唾沫,呸的一声骂出声,口里在骂,而嘴角却情不自禁的挂着笑,这样的笑容,他许久未曾有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念起旧来,就像掉进了一张大网,再也挣扎不出来。

而走了一圈之后,卜羲怀文就渐渐的落寞下来了,他所熟识的,也只剩一个街名了。

但,靠着路上的指示牌,他到底还是找到了的,进了街口,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很淡却很奇怪的味儿,像是各种不经处理的毛皮堆久了散发的那股子臭味儿。

拐进了一条巷子,才看见里边儿有些影影绰绰的人,正一箱一箱的往皮卡上装东西,走近了,卜羲怀文才发现,都是些兔子大小的畜生皮毛。

卜羲怀文没多看,这辆皮卡的街对面,就是家野味店,这个点儿还能亮着昏暗灯火的,也就剩这一家了。

看到卜羲怀文顺着虚掩的店门二话不说就要直接冲进去,外面往皮卡上装皮子的那些人忽的哗啦啦围上来。

卜羲怀文不动了,原来是腰间被什么东西顶上了,刺的腰部有些痛,这时候,卜羲怀文冷笑一声:“最好把你那破铜烂铁给我收起来,蛙二爷在哪儿?”

如此大口气的话,并未威慑到这些人,脖子上反而又明晃晃的架了一把雪亮的刀子,还有一股子畜生的骚味儿。

不知道是出于谨慎还是怎么,身后拿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人忽的压低了嗓子:“既然识得二爷,敢问掌柜的从哪里来?端的哪碗饭?”

卜羲怀文轻笑一声:“吃隔念的!”

话语刚落,卜羲怀文就感觉到脖子里短刀明显的松缓了不少。

身后那人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排琴,当你是个鹰爪孙。”

这些常人听起来不明门道的话,都是江湖八大门中,跑江湖的切口,他们问卜羲怀文是干什么的,卜羲怀文回答说自己是跑江湖吃江湖饭的,最后那些人略微放松了警惕,说,原来是江湖上的兄弟,还以为是办案的便衣。

这些黑话,对于卜羲怀文来说,自然没什么难度,江湖上素来讲究“宁舍一锭金,不教一句春。”意思是宁可赠你一锭金子,也不教你一句江湖切口,在过去,这样的切口,都是由师父带徒弟一句一句教出来的。

可同时,卜羲怀文又觉得奇怪,既然通了话,就该把刀子放下才是,再不济,江湖上的兄弟来了自己地盘,也要招待一番聊表心意的。

那人却仍旧执着刀子,问卜羲怀文:“找二爷何事?”

“救命!”

“救谁的命?”那人继续不依不饶。

可下一刻,卜羲怀文就翻身,单手钳子一样卡住了那人的手腕,微微一拽,就把那人整个翻了过来,又三两脚踹飞了其余的人,卜羲怀文才闷声骂了句:“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个时候,木质二楼的窗影旁,有人影晃动,接着就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有气无力的喊:“远来是客,上来坐坐吧,石头儿,给贵客备酒!”

倒在地上的人中便有人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翻身起来,钻进了屋里。

卜羲怀文踩着楼梯,到了二楼的口子,就微微皱了眉头,这个时候的天儿算不上太热,可绝不至于冷到门口吊毯子。

进了屋,就是扑鼻而来的香火气,中间还有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

屋内光线昏暗,乌烟瘴气,好大功夫,卜羲怀文才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形。

卜羲怀文下轻轻掩了口鼻,径直走到摆着香炉的香案旁,双手捻起了桌角白底黑边儿的瓷碗,里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暗红色血迹,只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就把碗重新放回原处,意味不明的说:“还好,是鸡冠子血,若是人血,你也没活着的必要了!”

坐在床榻上的人支着身子靠在床头,一双眼珠子,皱缩的已经看不见瞳孔,眼仁浑浊的像两颗泡发了的黄豆,那双眼珠子阴冷的斜了一眼卜羲怀文,嘿的笑道:“后生,你倒有些门道,二爷我虽这副德性,可你不递拜帖登门,这不合江湖上的规矩,今儿个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二爷虽不堪,可在老长沙城,还是有点儿手段的!”

卜羲怀文似乎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掐断了那香炉上燃着的香火,这个时候,床上那双浑黄的眼珠子就猛的冷了下来,泛着寒光,直勾勾的盯着卜羲怀文:“小子,你可知道,上门断人香火,如同砸了人家的锅底,这可是大忌!”

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卜羲怀文依旧不理,又自床下扯出七个用铜烛台锻打在一起的灯盏,吹灭了:“七星灯续命?如此伤阴德悖天理的事情,于你只是饮鸠止渴!”

床上的二爷脸上本就不多的血气,便在这一瞬间快速的消去,脸色变的青暗,并吐了一口腥臭无比的血在床头脚的痰盂里。

屋外有人进来利索的换了一个干净的痰盂,出去之后便传来了干呕声。

屋内的卜羲怀文却毫无反应,似乎这股浓烈的腥臭味并不存在一样

“常言道,江湖一把伞,许吃不许攒,身怀手段,有口饭吃就可以了,可若是拿这些手段谋财谋权,天理难饶!”

卜羲怀文说着,扯了一把竹椅,顺势坐下。

“嘿,二爷我一大把年纪,轮得到你个黄毛后生来教我江湖的规矩?”床上的二爷冷笑,继续说,“你今日若不拿个章程,今夜这酒,权当你的断头酒了,二爷一辈子还没沾过人血,怎的,到老,你要送上门来给爷开开荤?”

卜羲怀文猛的捉住二爷裹在被子里的胳膊,顺势掀翻了被子。

二爷大怒,江湖上的人,越是到老便越是在意脸面,可这个不知底细的年轻人自打进门,就没有在他跟前表现出过一点敬意,可喝骂声还没说出口,二爷脸上的愤怒就变成了惊恐,最后变成一股难言的神色。

因为卜羲怀文撩开他的胳膊,解开了胳膊上已经血渍浸的乌黑的黄布,里面,赫然是两个触目惊心的牙孔,那牙孔周围,如干在饭锅里的锅巴一样,青黑色的死皮高高的翘起,却不见有血渍,只有乌黑粘稠的脓水,不时的渗出来,明晃晃的泛着油光。

于是,屋里的腥臭味儿,更加的刺鼻了。

卜羲怀文吸了吸鼻子,语气复杂:“体魄上的镇尸纹,已经被尸气沁的七零八散了吧?”

二爷的眼眶便猛的红了,手掌死死的箍着卜羲怀文,颤声道:“小兄弟,小兄弟,你可是冷老板找来的人?”

卜羲怀文不悦的冷哼,双手捏指,顺着二爷枯守的身板五脏六腑的位置走了一圈,也就是这时,二爷身上,便渐渐的涌出满身蛛网一样的淡红色纹路出来,可那些纹路,却显得毫无灵气,有表无神。

送酒的人来了,被二爷斥声骂着滚了出去。

卜羲怀文却把酒抢了过来,一口饮去过半,屏住气回味良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二爷挣扎着,依然乱了分寸,全无一个这般年纪该有的稳重:“不对,你到底是谁?这镇尸纹,外人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催发出来,更何况,我身上的镇尸纹,早已崩溃,你为何能如此轻易的完整复原出来……”

“你是哪家的?”卜羲怀文问。

二爷全然不顾自己的身子,身子剧烈颤抖:“你到底是何人……”

“回我的话,你到底是我门下哪一旁支?”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二爷再次问,一字一顿。

卜羲怀文撩撩衣袍,闭目品味着含在嘴里的酒香,回味良久,不舍的咽下去,直到辛辣的酒劲儿刺的喉咙发干,才声音嘶哑,说:“卜曦辰砂!”

哐当!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二爷痛哭一声,不知悲喜,从床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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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章 血色佛影 上

一个人一死,他真实的一生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一段故事一场戏。

当卜羲怀文询问蛙二爷到底为卜曦家旁支哪一家的时候,蛙二爷沉默了良久,才对卜羲怀文讲了他的故事。

讲完这个故事不久之后,蛙二爷就死了,卜羲怀文甚至来不及去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假,正如冷七所说,尸气已经严重侵蚀了这个人的心肝脾肺肾,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二爷大概出生在民国四年,在民国六年的时候,父母双亲死于兵祸,然后他被街上乞食的孤寡老太捡走,所以二爷到最后都不知自己何名何姓,无法回答卜羲怀文的问题。

那个老太用讨来的不多的残羹剩饭把二爷养活到了八岁,直到民国十二年那个到处充满枪炮声的冬夜,一早出门讨饭的老太没能回来,次日,饥寒交加的二爷迈着无力的步子在满是兵匪的破落街道旁找到老太的时候,老太已经被大雪埋成了一个冰雕。

二爷很疑惑,疑惑老太为何不回来,回到那个四壁透风勉强可以称之为“房子”的地方,至少,那里有火,可以不被冻死。

后来,看到老太空空如也的碗,二爷才明白,老太没有回去仅仅是因为没有给他要到果腹的饭食儿。

好在,撑到了雪停,天晴,满街的兵匪也就被另一波兵匪拿着枪杆子大砍刀赶跑了。

二爷从死去的兵身上摸出了几块留着牙印的干饼子,在嘴里一点点磨碎了,恢复了点力气,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想,留在这儿早晚是要被打死或者饿死的。

两年后,二爷逃到了河北一个相对安定的偏僻庄子后,在一个地主家做庄客,也就是所谓的吃大户,平常有活帮着干些活,忙时吃干,闲时喝稀,而地主家的老爷太太们一天三顿都能吃白花花的大米饭。

那时候,他第一次觉得,人和人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地主家的孩子连吃的棒子面馍馍上都有一个红枣。

那时候的二爷,热衷于出风头,比如,村里打了口井,刚出水,二爷敢跳下去,喝两口土黄色的水,然后叉着腿在村民稀罕的目光中蹬着井壁爬上来。神色得意。

其实他并不渴,而之所以如此热衷这样的事情,仅仅是因为二爷发现,那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地主家少爷在这方面是个怂包,也只有通过这样的事情,二爷才觉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比不过生在地主家的孩子的。

最让二爷得意的,是他通过这样出风头的方式为自己挣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名字,二子。

一般,村里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傻子,但二爷不在乎,仍旧乐此不疲。

肥胖的地主老爷用看猴子一样的眼神指着二爷教诲地主少爷说,这是低等人的脸面,不值钱。

就这样,二爷一直呆到了民国十七年,也就是1928年。

这年五月份,槐花刚落,村子里就一趟一趟的过了兵,那些兵比村子里的人穿着还破落,狼狈的像被人打的落荒而逃的野狗。

家家户户闭紧了门,当兵的兵头子用枪托砸开了地主家的门,进去见了地主老爷一面,就心满意足的离开了,留下了地主家满院子的哀嚎声,如此,村子里的门闭得更紧了,连狗都不敢叫一声,敢叫的狗都被兵痞子宰了打牙祭了。

但二爷却想出一次大风头,倘若自己能在兵痞子跟前出次大风头,被兵头子吓哭的地主一家说不准会更加的高看自己。

所以,二爷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敢骑在树杈子上看那些兵痞子过村的人,二爷琢磨着那些乌漆嘛黑的烧火棍为什么能打出子弹,还能杀死人。

当一群兵推着锈迹斑斑的大炮出现的时候,二爷惊呆了。

树下推着大炮的老兵瞧见了树上的二爷,把眼皮子眯的只剩一条缝,笑嘻嘻的招呼:“小老乡,帮个忙要不要得?”

二爷第一次被人当作大人来看待,就殷切的回道:“啥子忙?”

“下来帮我们推一下这个铁疙瘩,就推到村外,赏你半块银元,咋样?”

二爷想也没想就利索的从树上跳下来,他也着实想摸摸那威风尚存的铁疙瘩。

一直推到了村外,半块银元还未见到,那老兵扯着二爷的裤子:“再推一会儿嘛,不远不远,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二爷只好又推,这一推,就推了近两个月,推到了一个叫马兰峪的地界儿。

到这时,老兵照旧笑嘻嘻的对他说,这两个月的军饷,够发给他半块银元了。

二爷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忽悠了,稀里糊涂被人抓了壮丁,也就是这时候,老兵告诉他,他们的司令,是位姓孙的,在姓冯的那儿吃了败仗,又被姓蒋的收编了,可是老蒋一直没给他们发军饷,再不发响,怕是要激起兵变了,日子不好过。

二爷听不懂什么叫兵变,老兵口里说的这些人他也不认识,可即便如此,二爷还是认了,有口饭吃,哪儿都一样,索性留下来。

这年七月份,二爷被老兵带着在马兰峪的各个街道路口,张贴了许多布告,识字的老兵告诉他,布告上写的是,即日起,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将在清东陵进行军事演习,并限令居民必须从速迁出,否则,后果自负。

二爷问,清东陵是个什么地方。

老兵神秘兮兮的告诉二爷,清东陵是埋葬清朝皇帝的地方。

老兵还告诉二爷,他们这支队伍的司令小时候,老爹和镇上的旗人闹了矛盾,被旗人给打死了,所以,司令格外的恨满清,如今崩了清朝皇帝的坟,也是革命,是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

二爷记得,在之后没过几天,部队里来了个风水先生,在附近看了一圈,称此地乃中华龙脉之首,山龙水龙皆美,是一块金锁玉关的风水宝地,每年此地会下七十二场浇陵雨,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但是当司令官问那风水先生,能否推断出陵墓地宫入口的时候,风水先生脸色却变了,只言盗取帝陵,乃弥天大罪,便不再言语。

后来,二爷再也没见过那位风水先生了。

那几天,在折磨死了好几个守陵的旗人后,司令官从一个当年修筑陵墓的老石匠口中得到了地宫入口。

而就在当天半夜,这位姓孙的司令官,派遣了两支部队,用炸药炸开了四道地宫门。地宫门炸开的一瞬间,有黑气喷涌而出,率先进去的兵痞子们闻了这黑气都似疯癫状,自相残杀,最后死于墓中。

清朝棺木,外椁内棺。

第二波进去的兵痞子们,刚打开了棺椁最外的一层,就有绿火喷涌而出将那些兵痞子烧的面目全非。

二爷是第三波进去的,踹进去的。

二爷身子小,打不过这些年纪大的兵匪,只好走在最前面,老兵和其余的人拿了大号手电筒跟在二爷后面。

战战兢兢的二爷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次,很安稳,没任何事情发生,打开棺材的时候,二爷清楚的记得那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财宝,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尸体。

多年后,有亲身经历者描述当时情景,“霞光满棺,兵士每人执一大电筒,光为之夺,众皆骇异。俯视棺中,西太后面貌如生,手指长白毛寸余……”

那尸体就如同活得一般,扑上来咬在二爷颈间,怪的是,当时二爷身上在那一瞬突兀得涌出许多青褐色的纹路,从颈间渐渐蔓延至全身。

二爷身后的兵痞子只当二爷已经完蛋了,拿枪托击倒了死尸,才发现,那尸体嘴角尖锐的两颗牙已经没了,二爷颈间却仅仅只留下了两个泛白的牙印……

那之后,老兵便给二爷起了绰号,叫他蛙伢子,因为老兵说,当时二爷身上涌出的那些纹路,就像水塘子里的青蛙一样……

这是二爷这一生中,身上第一次涌现出镇尸纹,而且也就是这一次镇尸纹的涌现,彻底改变了二爷之后的一生……

189章 血色佛影 中

如果说中国最疯狂的盗墓时代,那么非民国莫属。

官贼,民贼,兵贼,外贼,甚至连那些长着马脸的洋传教士也会勾结地痞流氓挖坟盗宝。

二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跟盗墓结下了不解之缘。

次数多了,很多人就发现,那些地底下的阴晦之气,或者隐晦之物,别人一旦沾上,少不得大病或者丧命,可唯独二爷,安然无恙。

这样的本事,让别人又妒又羡,直到后来,一个懂些门道的人得知了二爷身上的镇尸纹,恭恭敬敬的把二爷尊为座上宾,从这个人口中,二爷第一次知道了赶尸一脉的消息,也是从那时候,二爷对自己身上的这镇尸纹留了个心眼。

但毫无疑问的是,凭着这身与生俱来的神秘本事,二爷的地位是越来越高的,连部队里的司令官都记住了他,每每用到他的时候,旁人都会酸了吧唧的骂一声:“他奶奶的,这小子上辈子是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吧!”

渐渐的,二爷就混成了老兵油子,而原来忽悠他进了部队的的老兵则在打仗的时候被日本人打死了。

这种好日子持续到了1943年,这年四月,二爷所属的部队在太行山被日本人打败,司令官带头投降了日本人,如此以来,连带着二爷也理所当然的做起了汉奸,打着“和平曲线救国”的旗号,成了穿着黄皮的伪军。

按二爷的话说,自打穿上这身狗皮,二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就像被人抽走了脊梁骨,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

这年四月份的一个下午,外面下雨,二爷和一群兵痞子就在新乡一个县城炮楼里打叶子牌,打的正兴起的时候,队长撅着屁股跌进来,满脸的惶恐,质问二爷:“你狗日的,又惹什么事儿了?”

二爷瞪大了眼:“老子他娘的啥事儿也没干,穿着这身皮,有打日本子的心,那老百姓也不信你啊!”

队长火急火燎的拉起二爷:“没干?没干狗娘养的小鬼子能指名道姓的找你?你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老子给你顶一会儿,你能跑多远跑多远!”

二爷冷笑:“我跑了,你他娘的能活?老子从生下来,没饿死,没冻死,上了战场没给枪子打死,今儿还能被日本狗给吓死?瞧你那点出息!”

话说完没多大会儿,外边儿就来了辆插太阳旗的偏三轮,下来的人配着军刀,肩膀上顶了三颗铜星。

当时,二爷心底反倒踏实了,如果是要命的事情,轮不到日本大佐这样的军官来找自己。同时,二爷心底也在想,这下着雨的天儿,大佐都坐三轮了,要么是来得急,要么就是,这小日本的家底儿打的差不多了。

抛开第二种可能,自己一个小卒子,有什么地方值得日本人如此急切的指名道姓来找自己。

想不通,二爷索性不想,不管是福是祸,横竖是躲不过去的。

小鬼子态度不错,至少二爷觉得如此。

翻译官说了一堆,二爷才听明白,日本人是有件事儿要自己帮忙。

具体什么事儿,日本人没说,只在第二天给自己派来了两个通晓中国话的日本兵,陪着自己上了火车。

二爷后来回忆时,说,那两个日本兵和别的日本鬼子不一样,像是念过书,可手掌上,又全是茧子,那些茧子毫无规则,不是刀柄磨出来的,也不是枪托扳机磨出来的,说不清,而这两个日本兵中国话说的也很流利。

二爷很清楚,说是陪,倒不如说是监视自己以防自己中途跑掉的。

那列火车开了很长时间,期间在车厢里,那两个日本兵不止一次的打量二爷,似乎要把二爷浑身上下看个透彻。

几个日夜之后,火车停在东北,当时的东北还是所谓的伪满州政权,溥仪还做着他的傀儡皇帝。

下了火车之后,那两个日本人当天晚上就带着二爷去了一个很荒僻的地方,看不见人烟,方圆几里都被人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进了大门,二爷就被蒙起了眼,只感觉两只脚一直在往下迈着台阶。

二爷甚至不知道自己蒙着眼走了多久,只记得撤掉眼前的黑布的时候,整个下面吊的都是那种惨白的马灯,墙壁上画了些二爷看不懂的东西,有长着眼睛的黄伞,尾巴分了的黑猫,三头六臂的绿眼珠子**,还有一些闻起来腥臭无比的鬼画符,看起模样,似乎是刚刚画上去不久。

入眼处到处都是日本人,却没有穿军装,二爷形容不出那些人的穿着,黑色或白色的大长袍,头顶带着纯色的高帽子,有的胸口还绣着丹顶鹤,腰间系着绘有太极图的木牌。

跟随自己而来的那两个日本人很恭敬称呼他们叫大人,还有一个二爷从未听过的词,阴阳师。

那两个日本人用日本话说了几句之后,那些长袍高帽的人就围上来,其中一个割开了手掌心,把血滴到腰间的太极图木牌上,按在自己眉心,当时的二爷第一感觉就是愤怒,说不清那种愤怒从哪里来,二爷其实是个怕死的人,可那一刻,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感要远远高于他对死亡的恐惧感,仿佛是自己灵魂深处某种潜在东西遭受了极大的屈辱。

好在,那些人只是把木牌在他额头停了很短的时间,之后,二爷就被关进了一个铁门里面,在那铁门里面,二爷又一次见到了浑身长者黑白毛的尸体。

不出所料,那具长满了黑白毛的尸体在扑过来的一瞬间,二爷身上的镇尸纹再一次涌现,那尸体触到自己身上的镇尸纹,就如同触到了烧红的铁板,整个屋子里都是刺耳的惨叫声和臭不可闻的焦臭味。

二爷惊慌之余,却看到铁门外那些穿着长袍的日本人脸上夹杂着震惊、兴奋。

可惜二爷听不懂那些人交流的话,只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从铁门里出来之后,那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就唱着红白脸审问了二爷很久,而翻来覆去所问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就是二爷身上涌现出的镇尸纹从何而来,以及把这些纹路刻在灵魂中的术法传承。

这二爷哪知道,他甚至不晓得镇尸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注定得不到结果的日本人,愤怒的在他身侧点了四十九盏红色蜡烛,将他牢牢的围住,还在二爷身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符纸,其中一个审问过他的日本人说,此术可剥离人的三魂。

二爷记得,那些长袍的日本阴阳师手里各执了一把绘着日月图的素白色折扇,另一只手里则摇着一把长柄像拨浪鼓一样的东西,鼓面各绘了一张鬼脸。

当晚,二爷脑子里满耳充斥的就都是这些日本人唱戏一样的念咒声。

伴随着这样的咒声,二爷大脑深处撕裂一样的痛的要涨开,可灵魂深处却似乎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与之抗衡,直至自己忍受不了昏迷过去。

二爷觉得自己应该昏迷了很长时间,可醒来时,身边的那些红色蜡烛却仅仅燃去了一半。

而那些日本人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走过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二爷,日本的阴阳之术,和中国的术法同根同源,倘若他肯去一个地方,取出一样东西,不仅放他回去,还有重金酬谢……

然后就有人搬来了一个大箱子摆在二爷面前,打开了,里面全是泛着土色的金银珠宝,二爷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同时,摆在二爷面前的,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二爷选择了活命。

日本人做事儿很紧密,就在二爷做出选择之后,那些长袍的日本人就带着他去了一个隧道的最深处,隧道里没有点灯,二爷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是摸着触感独特的墙壁走了许久之后,二爷心底就猛的反应过来,这是个墓道,这些日本人用铁丝围起来的整片地方,根本就是一个大墓。

想到这儿,二爷心底对自己中国人身份的负罪感反倒减轻了,毕竟,这年头,盗墓的人多了去了,自己下过的墓,也早已数不过来了,不差这一回,再说了,司令官都投了日本子做汉奸了,自己个小人物,保命就行了。

就这样一直走到墓道尽头,二爷伸手,摸到了一个巨大的石门,身后的日本人拿出手电筒,把水桶大小的惨黄色光晕照过去,看清石门的第一眼,二爷就奇怪了起来,因为,那石门上首先映入眼临的,是一行竖刻的大字,二爷和老兵学过几个字,却认不清上面写的什么东西,不是大篆也不是小篆,更不是隶书,他从未在墓门上见过这种文字。

那个手执手电筒的日本人告诉二爷说,上面刻的是梵文,写的是“我当灭度无量众生”,出自佛门金刚经。

二爷愣了愣,下意识的低声默念了几句,随即心底就有些发凉,从这句独立刻出来的经文中,二爷没有感受到到佛门一丝一毫的慈悲之意,相反,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沁到骨髓里的镇杀之意。

190章 血色佛影 下

二爷从未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人把佛经刻在坟墓之中。

即便真有这样的人,那也该刻往生咒以拔除今生业障,得往生净土。而不是这样一句充满歧义的经文。

二爷认识很多盗墓贼,而但越是顶尖的盗墓贼,越是不怎么怕机关暗道。富贵险中求,墓室里再厉害的机关,有点本事的贼,一眼就能看出些端倪,只要是人设下的,总会有破解之法。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种看不透门道,又处处透着诡异的墓穴。

二爷更不认为,能让日本人花费这么多心思并且用几大箱金银珠宝来收买自己的墓穴会没有蹊跷。

再说,皇帝的墓都能让炮弹给炸开,更何况寻常的墓?日本人有枪有炮的,犯得着来找自己?

越往细处想,二爷心底的不安感就越重,心头像压了一杆称砣。

可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枪子儿打在脑壳上,却是实打实的能要自己的命的。

二爷便开口问日本兵要手电筒仔细打量眼前这面墓门,可怪的是,那日本兵并不给他,似乎怕他看到什么东西。

二爷急了,要想马儿跑,总得给把草,这道墓门不打开,接下来的事儿都是扯淡。

日本兵像是知道了二爷的意思,把手电筒的光打到墓门最中间的地方,就在那句经文的下方,有个小臂大小,两头不等宽,中间细窄的竖坑。

二爷懵了,这像个暗槽,却又不是,通常的暗槽里,都有能触发墓门机关的东西,如同钥匙开锁一样的道理。

二爷下意识的把手伸进去摸索了会儿,却什么也没摸到,抽回手,二爷脸色就变了,那墓门上的梵文,如同火一样散发着金芒,那一瞬间,二爷脑门嗡嗡的响,一道没有敌意的轻喝声自耳畔炸起,直达人的灵魂。

二爷慌不迭的往后退,却发现身边儿的日本人仍旧只是满眼警惕的看着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之后,那个穿着丹顶鹤长袍带着白色帽子的日本人捧着一条长形木盒走过来,看着那墓门上经文一闪而过的金茫,眼中涌出一抹欣喜和贪婪。

有日本人问二爷,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二爷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他不想说,那声喝斥,是从墓门之后传过来的。

丹顶鹤长袍的日本人打开了那条长方形木盒,木头盒子显然是新的,里面用黄布包了厚厚的一层,二爷甚至能看到黄布上写满的他同样看不懂的字符。

黄布打开了,二爷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身子就下意识的撇开了几步,但从日本兵手电筒在上面映出来的光泽,应该是块老玉器。

二爷既然吃上了盗墓的饭碗,自然晓得些忌讳,通常来说,盗墓贼下墓一般不会碰三样东西,一是墓里随葬的兵器,杀气太重,又久不见天日,常人的气场压不住。当初,乾隆墓里的那把九龙宝剑,自己的孙司令官何等喜爱,最后还不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托人送给了老蒋。其二,就是玉器,玉器聚阴,容易成煞。最后就是墓里的铜钱,一方面是大多铜钱都卖不出什么价钱,另一方面,死者含在口中的铜钱在民间看来,是打点给阴差的财物,拿了不仅不能避灾消难,反而会有损寿元。

而这黄布里包裹着的那块玉器,约莫有婴儿小臂长,一头如灯笼,中间像是刀的握柄,雕刻了一张闭眼青面獠牙的神像,眉心中间用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血色宝石做点缀,再往下,玉身却如同开了刃的长矛,通体透着隐隐的寒光,没有一丝一毫玉器该有的温润。

丹顶鹤长袍的日本人满脸的忌惮,把木头盒子递到二爷面前,用极其僵硬的中国话说了一会。

二爷勉强能听清,那日本人嘴里,把这东西称为降魔杵,并让自己把这降魔杵放到那竖起的暗槽里。

二爷只是迟疑了片刻,就有日本人把长刀架到了自己脖子里,迫不得已,二爷咬着牙用手拿起了那根降魔杵,入手第一瞬间,二爷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脊梁骨不断的发麻,那降魔杵异常的沉重,且冰凉,像抓了一块冰,凉气儿自手心往身上窜,最让二爷不明白的就是,从自己握住那根降魔杵的一瞬间,自己身上的镇尸纹,就莫名的暴躁起来,浑身滚烫。

二爷颤手握着降魔杵靠近石门,可还不待他把那降魔杵塞入暗槽,整个地下就响起了警报声,本就绷着根弦儿的二爷猝不及防的一哆嗦,降魔杵失手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日本人在整个地下接起来的灯泡都亮了,二爷也看清了这个所谓的甬道其实是两方石阶,石阶上都是一具具干瘪发霉了一样的死尸,每一个尸体,牙齿都长的诡异,而那些尸体的姿势,则几乎都是双掌合十,面朝石门,半匍匐着跪倒在地上,密密麻麻的紧挨着,如两面尸墙。

最诡异的是,头顶之上的空间,竟凭空漂浮着看不到尽头的人,之所以说是人,是因为二爷觉得那些人的神态完全不似死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或绝望或悲壮,但都栩栩如生,那些人的衣衫仿佛还在飘动,有手持铜铃的道士,有手握破碎念珠的长眉和尚,甚至还有负手半握书卷的皓首儒生,更有手持兵刃,一身侠骨的江湖人……他们满是死寂的双眼就那样望着石门,像在回望他们同样死寂的一生。

着了丹顶鹤长袍的日本人脸色变了,目光也阴毒起来,跪坐在地,其他穿着长袍的日本人如临大敌以同样的姿势跪坐在地上,手中的折扇飞速旋转,口中念着让二爷头疼欲裂的文字,恍惚中,二爷看到那折扇上的日月图在飞速旋转中竟然生出了漫天的星河,之后,日本人手里的拨浪鼓鼓面上的鬼脸就活过来了一般飘飘忽忽的冲向外面,紧接着那些墙壁上日本人所绘的尾巴分叉的黑猫地狱一般的眸子闪了闪就从墙上跃下来,还有那三头六臂的绿眼珠子**娇声笑了两句,就画皮一样扭着身子从墙上钻出来……

二爷一度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因为只有地狱才会有如此恐怖的场景,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先前所处的世道,和眼前的,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巨大的恐惧,让二爷瘫在地上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除了屁股缝里趟过的的温热还能让二爷自己感觉到自己仍然还活着,直到二爷耳朵里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顺着声音,二爷看到,那只尾巴分叉的黑猫被一张破空而来的黄纸打落在地上,随即被大火淹没。

之后便是那绿眼珠子的**在地上凄厉尖叫着翻滚,一条青蛇吐着信子缠过她颈间。

而其余的独眼鬼童以及长舌红发的束腰青面女鬼等等一众鬼影皆被数十道阵旗牢牢的钉在地上……

二爷听到两声轻微的咳嗽声,接着,就走进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年纪都算不得太大。

那群人最前面领头的,是个梳着大背头皮夹克打扮的三十多岁的人,面庞瘦削,却极为凌厉,只是一双眼睛,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眼中不羁散漫的目光,像是看不起这世上的一切,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说不清的意气。

那人歪着头吐了个烟圈,右手插着裤兜,身子微微倾斜,所以显得右肩膀高,左肩膀低。

“杂碎们,用从我们这儿学了些阴阳术就来对付你们的老祖宗,一个个脖子上顶的是个棒槌吧?枪炮不如你们这些狗日的,可论起这玄门术法,在这一亩三分地儿,我刘元青还当得起你一声爷爷!”

这人吊儿郎当的开口,满嘴皖北的口音,每走一步,脚下似乎都有一道若隐若无的太极黑白鱼缠绕的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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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章 金刚杀戮 佛门血海

二爷并不认识也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叫什么刘元青的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二爷佩服他,毕竟,敢在这么多有枪有弹的日本人跟前当面说是日本鬼子爷爷,这人是个好汉。

另一方面,冲这些日本人如临大敌的模样来看,来的这些人,应该都是有些本领的。

只是,让二爷好奇的是,这些人是怎么活着进来的,二爷清除的记得,地面上,这片区域是被铁丝网严严实实的围起来的,还有大铁门锁着,十步一岗,百步一哨,日本人盯的很紧。

就这十几个打扮古怪的人,乱七八糟的,手上连条汉阳造都没有,在日本人戒备如此森严的情况下,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进来。

于是,二爷就想,是自己命大,兴许就在自己被关的这几天,国军大部队趁机打到东北,把日本狗子赶走了也不一定。

这样的想法,让二爷精神一振,心头沸腾。

大老爷们谁也不愿意当孬种,二爷张着嘴,用口型冲那个刘元青比划着,说日本人手上都有枪,你们小心点!

果然,还不等刘元青朝自己这看一眼,二爷就发现,身边的日本兵就拉响了枪栓。

随刘元青来的那群人依旧没动静,二爷急了,喊:“好汉们啊,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废什么话,赶紧亮家伙啊……”

话没说话,日本人拿枪托砸在二爷前脸门子上,短暂的麻木之后,就是剧烈的酸痛,真如那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般的感觉。

二爷蹬直了身子,忍着疼不出声了,只把希望全寄托在来的这群好汉身上了。

唯一让二爷庆幸的是,日本人的兵力绝大多数都在地面上布置警戒了,地下的日本兵也没几个人,那些穿着长袍黑白帽的日本阴阳师,似乎是不屑于用枪的。

刘元青见日本人拉了枪栓,也不怎么急,只是招呼了声:“老陈!”

二爷茫然,哪有什么老陈?可如此想着,二爷接下来就震惊的看见自己这边手里拿枪的日本人一个个都软绵绵的倒地了。

只留了两个日本兵还站着,看清了这日本兵的模样,二爷就惊恐的发现,这人竟然是随自己一同从新乡坐火车前来,看守并且曾审问自己的那两个。

那俩日本兵一个轻哼一声,一个嘿嘿笑着摸出了副金丝眼镜带上,俩人扒下了自己的日本帽子扔在地上,二爷这才发现,这俩人都很秀气,气质却又截然不同,估摸着也就三十来岁。

戴金丝眼睛的人仔细往地上瞅了两眼,吸了口凉气:“断魂灭魄,额社老陈啊,你医字脉的杀起人来没想到也如此歹毒啊!”

那叫老陈的只是冷着脸随手从一个日本兵脖子里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看了一眼,就扔掉了。

金丝眼镜的人疑惑的问:“老陈,你扔了作甚?”

“沾了狗血,不要了!”

老陈面无波动,刘元青却夹着烟指着老陈骂了起来:“你个狗日的你敢骂我?别以为我喊你一声师兄,老子他娘的就不敢打你?”

老陈面色快速的涨红,又变的青紫:“师父当初怎的就收了你个无赖!”

当然,最愤怒的,还是地上的日本人,那些丹顶鹤长袍的日本阴阳师冷不丁的发现自己这儿有奸细,其中一个愤怒的反转了手里的折扇,

日本人用铁丝吊起来的浑黄灯泡渐渐的朦胧了起来,似乎有淡淡的黄雾从折扇中涌出,弥漫在整片空间里。

二爷只觉得浑身难受,弥漫的淡黄色雾气让眼前一片模糊,之后,那黄雾中似乎有火焰一般的东西不断的跳跃,扑面而来。

身旁戴金丝眼镜的那个人猛的拉了自己一把。

等到黄雾扑到跟前时,又突兀的化成了数道裹着青袍犬首人身的怪物。

金丝眼镜的人轻笑了一声:“老刘,日本的死灵,你麻溜的,别让这玩意儿恶心我!相传日本明治期间,日本海常有无名之火出现,笼罩海面,日本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就称这种火为不知火,这群阴阳师还有点东西,用冥火把犬神当死灵驭使!”

二爷当时听到这种话,心底是极为骇然的,同时,这群人的身份也更加的神秘起来,二爷当兵这些年,听过许多故事,也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人物,却从未遇到过这样一群满身荒唐的人……

可,荒唐吗?等到二爷听到有人念出某些东西的那一瞬间,二爷突兀的有种错觉,或许,自己以前见到的那个酒色财欲的世道,才是真正荒唐的,包括自己。

声音是刘元青的,二爷甚至能听到他念的每一个字,却又听不懂,那些话音,仿佛自天地而生,沉稳而又极具穿透力。

声音落下之时,这片空间里的雾气竟开始散去了。

刘元青的身侧,竟站了数条半虚空的模糊轮廓,手执长刀,刀尖上挑着几条不断挣扎的狗头怪物。

二爷揉了几次眼,才确定眼前这一幕是真实存在的。

不等二爷多问,戴金丝眼镜的人和那个老陈就拉着自己冲了过去。

刘元青却似乎有些急,伸手拍了金丝眼镜的人一巴掌:“老杜,那玩意儿你怎么不拿回来?回头又被日本人拿了去!”

金丝眼镜笑笑:“你急什么,那东西碰不得,你没见日本人也不敢碰,用七层黄布隔着,又用了沉香木盒封起来!”

二爷知道他们说的,是那降魔杵,一脸疑惑:“我碰了怎就无事?”

金丝眼镜神色诡异的笑了笑:“还记得日本人把你关起来时,屋里那个白毛僵尸吗?”

二爷不知所以,只能茫然的点头。

金丝眼镜目光沉重:“那个白毛僵尸,是这群日本阴阳师里面,道行最深的一个,也是第一个在墓里遇到这根降魔杵的人,同样也是唯一一个触碰过这降魔杵的人,之后,就变成了你见到的那副模样!若是没有你身上的镇尸纹,什么下场,你自己个想去吧!”

这时,一个俊俏的短发姑娘吹响了哨子,地上的小青蛇顺着哨子声钻进了那短发姑娘的袖筒,看的二爷背后发凉,下意识的离那姑娘远远的。

却不想,那姑娘却围上来,毫不顾忌的抓起二爷的手臂,轻咦道:“小兄弟,你是哪一脉传人?为何这纹路之中,有我苗疆蛊寨赶尸一脉的味道?”

二爷更傻了。

刘元青却一把拍掉了那姑娘抓着二爷的手,满脸痞气:“洛英,跟你说多少次了,男女授受不亲,你是以后要做我老婆的人,你这小手,以后只能我拉,你再碰他,我断他胳膊!”

这话却触怒了一旁的老陈,老陈指关节攥的发白:“你要点脸!”

刘元青插着口袋:“嘿呀,瞧把你个王八蛋给酸的!醋瓶子倒了?方才你拐着弯骂我那事儿,老子还没跟你算帐!”

洛英捂嘴咯咯大笑,不露痕迹的抽出手,说:“元厚大哥,你就不要和刘大哥计较了,他自小就入青帮,是个混不吝的,若不是被您师父强行收入门下,刘大哥现如今也是个最年轻的通字辈大混混了!”

刘元青似乎不愿意听这话,招呼了一个穿着邋遢,如乞丐一样的和尚过来。

刘元青摸着那和尚寸草不生的头顶:“秃驴,你来看,那降魔杵本是你佛门之物,可为何如此邪性?”

那和尚却似没听到,只上上下下望着刘元青,打了个佛号:“刘哥,有朝一日,我也定要弄一身你这样的行头来!骚气!”

二爷听到了响亮的巴掌声,然后刘元青骂道:“你他娘的信不信我在你头上再戳六个香疤出来?那些日本杂种还看着呢!”

那和尚不以为意,躲到一旁,望着那降魔杵行了一个佛礼,闭眼沉声道:“金刚杀戮,佛门血海!”

192章 佛尸 上

二爷只听过高僧度人,却从未听过和尚杀人,杀戮的和尚还能算得上和尚?沾染血气的佛门,还能称得上慈悲?

二爷想不明白。

一旁那和尚却继续说:“金刚降魔杵,乃佛门最具杀伐之器,可消一切罪障,能断除所有鬼神、非人、恶咒之害。”

刘元青面上有些震惊,随即又讥诮的问那和尚:“贼秃,你整日喊着我佛慈悲,而佛门却存有这等邪器,你那慈悲岂不是个笑话!”

和尚微微抬了眼,丝毫不理会刘元青话语里的挤兑之意,道:“一声佛号一声心,我自修我慈悲心。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伏尸千里。说到底,不过是佛法万相罢了。”

刘元青嘿的一笑,无赖的揽过和尚的肩旁,亲昵的说:“知道老子为甚瞧不起你么?你修这慈悲的佛心啊,处处忍气受骂不说,就连那日本人残害百姓,你也只是悲声骂一句阿鼻地狱,当真窝囊!照我说,你不如修那金刚的佛心,在这乱世,杀伐果断,惩奸除恶,岂不痛快?”

和尚眉毛抖了抖,沉默不言,许久,才低声念念有词:“金刚无心!”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刘元青怵然一惊,松开胳膊,皱眉看着和尚,神色认真的问道:“什么意思?”

和尚面色悲悯的指着上方那些栩栩如生的人影道:“金刚杵本为西域古战争兵刃,后来,持此兵刃者被收编入我佛门下,称之为金刚护法神,藏传佛教也正是借此典故,将密宗的护法金刚佛像雕刻的狰狞无比。

而我中土禅宗所说的金刚,则独指一种特殊的佛缘命格,即金刚魂命。

具体缘由,要从西晋说起,当时适逢八王之乱,妖邪立说,又攒动五胡乱华,生灵涂炭。

有高僧竺法护,一心向佛,为开众生之苦,向世人示现无穷佛法,竺法护译得西域《正法华经》,并参照经文中观世音菩萨演化金刚之法门,悟出金刚、般若、大小明王等印法,在世间行走之中,将这些印法传于中土诸多古武世家,以共同驱魔平乱。东晋建立之后,推崇他的信众多达万千,以至于南北朝时,佛法达到兴盛,其景象如后世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是由此。

而在竺法护晚年,佛法修行得大圆满后,根据一生在世间亲眼所观,亲身所历的不同魔境,将参佛所悟的金刚魂相,留于六道轮回之中,每逢世间邪魔动乱,便有命格独特之人借金刚魂而生,保世间正法、护佛门弟子不被魔扰,救苍生于邪魔苦海之中,此种命格独特之人,世人统一谓之金刚僧。自此,金刚,才成为我禅宗僧人的一种独特而隐秘的象征。

佛门按佛法修为境界,有三等果位,在这三等果位之中,

其一等为佛,乃指彻底放下分、妄、执,修行至大圆满境界。

其二等为菩萨,即放下分念、执念,却还存有妄念,仍会起心动念,未得大圆满,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便是如此。

其三等为阿罗汉,也叫尊者,所谓阿罗汉,乃放下执念,脱离六道,却还有妄念和分别心,乃佛门最小乘境界。

世人常把佛法精深之人,称之为尊者,却鲜有人称之为金刚,这是为何?只因金刚不在果位之中。

金刚者,因得金刚魂而生,虽有佛缘,遇事却常忿眉怒目,怒则伏尸千里,正因性情受金刚魂命影响,才很难受到佛门戒律的束缚,难以放下五年七情,更难以彻悟。在佛法修行一途,也难得大成,所以得金刚魂者,终生难入果位,虽天生一身异法,却常浪迹于世,至死方休!故,我说,金刚无心,无不变心,无放下心,无慈悲心,也无佛心!”

和尚一口气说完,遂看着那满目死去的尸体,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元青却听的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贼秃,如此说来,我反倒高看你佛门一眼了!这金刚僧的一生,该何其痛快!”

和尚却神色愈发悲悯,悲声说:“痛快?我只从中看到了悲哀!宿命之哀!”

刘元青茫然,疑惑问:“得金刚魂命有何不好?”

和尚怆然,反驳质问道:“你道门童子命可好?”

刘元青张张嘴,忽然沉默。

和尚摇摇头:“世人只如你一般,只说得了金刚魂命一生该何其痛快,却不曾想过,一个生下来就做不了自己的人,不可悲吗?

按你道门所说,人之三魂,灵魂、生魂、命魂,灵魂属阴,生魂属阳,命魂则定命格。

金刚僧得金刚魂,应因而生,得果而死,生死轮回,往复不休,如圆轮中奔跑的蝼蚁,行至尽头便又是重复的开始,任你挣扎,却始终只能活在那宿命之中!”

片刻,刘元青忽的在和尚头上抽了一巴掌,轻笑:“外面饿死、病死、受兵祸殃及之人不知凡几,讲宿命?天下人谁人不在其中?轮得到你?你若想成佛,我给你指条明路,下辈子投胎做块石头就是!”

和尚愣了愣,眉头渐渐皱紧,随即便又舒展开来。

金丝眼镜的老杜却仍旧疑惑,问那和尚:“照你所说,金刚僧到底也是与你佛门有所关联,算是你佛门中人,既然如此,金刚僧所持的那法器降魔杵,怎么也不该有如此大得邪气啊?”

和尚神色郑重:“白玉蕴于深山,则长灵气,藏于墓中,则生晦气,这世间万物,还有何物能比白玉更能酝藏气场?我佛门降魔杵,常以金铁铸成,刻以嬉笑怒骂佛,金铁锋利,杀贼镇恶,护佑佛门弟子。唯独这白玉刻就的金刚杵,和尚我从未见过!而据你先前所说,东瀛阴阳师为首者仅仅只是触碰了这降魔杵,便遭尸气攻心,体生白毛,渐变为白毛僵尸。修行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由此可见,此降魔杵中,蕴养着你我都不可想象的尸气。”

和尚话一落,众人皆惊,道:“人养玉,玉养人,常人佩戴玉器时日久了,玉器则会沾染佩戴者的气场,若持此降魔杵者,为你佛门金刚僧,那这降魔杵日夜陪伴在金刚僧身侧,只会日渐蕴养出金刚怒意,成为佛门至刚至阳之物才是!这尸气又从何而来?”

和尚苦笑,指着那片匐倒在地上长满红毛白毛的尸体:“你看墓中这些死去不腐的尸身,无生气,也无死气,就像一片枯木荒石。不管你道门还是我佛门,都知道,如果尸气不散,常年封闭于地下,其气场只会愈生愈重,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更不可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所以啊,这墓中此时气场如此干净,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些尸煞,是被这降魔杵在一瞬间镇杀干净的,而在镇杀过程中,降魔杵却因杀戮时侵染尸气过重,渐渐逼散了器中金刚镇杀之意,才日渐变成邪物,这股尸气日渐浓重,却又被金刚杵法相所禁锢,不能外散!”

刘元青皱眉:“那持此法器之人呢?”

那和尚将目光移到石门,看着那石门之上所刻经文‘我当灭度无量众生’,轻轻念了一声佛号,便不再言语。

刘元青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不以为意的笑道:“如此说来,我倒十分好奇,这石门之后,到底有何古怪了!”

一旁的陈元厚脸色却变了,拉过刘元青:“不可,师父只说让我们阻止这些日本阴阳师打开石门,却并未允许我们擅自决定做出行动!”

刘元青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拍了拍陈元厚的肩膀:“哎呀我的好师兄啊,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老实人,可师弟我不是啊,你想想啊,倘若这石门后真有这般英雄人物,我刘元青怎能不一睹其盖世风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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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章 佛尸 中

打起嘴仗,陈元厚是远不如刘元青的,只能自己个一旁甩着冷脸。

洛英便又上来劝,陈元厚只恨恨的甩了甩袖子,神色旋即又有些无奈,落寞的说:“他这一张嘴抹了油一般的滑,我是个嘴笨的,说不过他,也没有他那样三言两语哄你开心的本事,你心里就只管向着他去吧!”

洛英笑嘻嘻的拥着陈元厚的肩膀:“妹妹我心里向来是公平的!两位哥哥我谁也不曾向着偏着!元青大哥说话风趣,当个乐子听就是了,元厚大哥你又何必如此孩子气的当真!”

陈元厚忽的愣了愣,目光复杂,抬眼望刘元青,却见自己这师弟同样神色自嘲的看着自己,良久,二人相视苦笑。

陈元厚抽回胳膊,轻轻捏了捏洛英的脸,只叹了口气:“办正事儿吧!”

说完便一语不发。

洛英不晓得陈元厚为何突然间意气如此消沉,茫然的站在原地,回过头,却发现刘元青同样如此,便更加的不知所措了,往日,这两个人闹别扭时,自己说话一向都是管用的……

老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拉过洛英,嘿的笑道:“我道门向来是尊师重道的,你手里的两只碗端的再平,可时日久了,早晚是要碎一个的。”

见洛英仍不明白,老杜摇摇头,只骂了声迷糊的丫头。

冷不防的头顶有稀稀疏疏的枪炮声响起,之后便密集起来,震的人头晕目眩。

二爷打过不少仗,听到那些隐隐传来的炮弹破空声,二爷心底就咯噔了一下,声音也打了颤,央求道:“好汉们,完蛋了,迫击炮,步兵炮,九二式重机枪,这是打起来了啊!在这伪满洲界儿,咱国军可配不了这样的重火力,你听听,你仔细听听,还有些炮声我打这么些年仗,压根就没听到过,小鬼子这是下了血本,铁了心要把咱们埋下面,咱得赶紧撤啊!”

陈元厚吐出震落在嘴巴里的泥土,冷哼一声,目光把二爷看的浑身发凉:“先前见你在日本人面前没松口,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原来也是个孬种,卖国的汉奸玩意儿,刚才就该送你下去和那些日本杂碎做伴儿!”

二爷想起刚才这姓陈的从日本人脖子里拔针时的情景,头皮发麻,他不是卖国的孬种,却也算不得是为国家民族大义豁出命去的好汉,对他来说,民族大义就是做国军时,在战场上多放两枪,做伪军时,打仗少放两枪而已,做个蹭口饭吃然后活下去的小人物,二爷就很满足了。

受了炮弹影响,墓道里的灯泡,滋滋拉拉的忽闪几下,就灭了,只剩下挂在墙上的几盏马灯,里面的灯芯被煤油浸了,灯影摇曳几下,光线愈发的昏暗了。

见二爷害怕的厉害,老杜拍了拍他肩膀:“这些年,你们打明面上的仗,我玄门中人也在打暗处的仗,但不管明处暗处,咱们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以后能挺直身上的脊梁!起初南京沦陷,短短数日,南京城一片焦土,尸山血海,这些不入轮回的日本畜牲,破我河山,杀我同胞,毁我龙脉,此仇此恨,当刻骨铭心,你堂堂七尺男儿怎可敢忘?国仇未报,又怎可畏生惧死?

你可知道,在那之后,南京城被怨念笼罩,生出了很多邪门的怪事儿!据日本军部的情报说,那几日,夜晚的南京城常能听见有冤魂嚎哭嘶吼,并且不时有日本兵暴毙而死,更有夜晚巡逻的日本兵声称看到牛头马面等阴差月下借道而行,一度吓疯了很多日本兵!为平息此事,日本军部便从日本本土请来了不少阴阳师到咱这地界儿兴风作浪!对此,我玄门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啊,几年前,有一批阴阳师却在东三省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嘿,后来才知道,是在此地有大图谋!你今日若真助这些日本杂碎打开了这扇门,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二爷抬头,看不清老杜的神色,但那双金丝眼镜映出的寒芒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老杜说:“日本要造病毒武器!如果被日本的阴阳师找到了掌控这降魔杵之法,只怕我大半个国土都要成为鬼地了!连这些通晓阴阳术,知晓鬼咒之力的阴阳师都承受不了这股尸气,更何况普通百姓?真到那时候,你觉得你自己作为罪魁祸首有可能活下去吗?”

二爷欲哭无泪:“我……我连自己个儿从哪个娘胎里蹦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我哪儿想过这些啊我!再说了,这些日本人想开这石门,随便找个法子弄开就是了!找我干什么啊!”

老杜冷笑:“随便?你以为这些阴阳师不打开石门是因为他们不能奈何这降魔杵?他们只是不敢!你看这些死尸,都呈朝拜之状匍匐跪向石门,天晓得这石门之后是什么逆天的存在!不完全掌控这降魔杵,贸然打开石门,如果石门之后,有更加诡异恐怖的存在,那就无异于是引火烧身!可想掌控这降魔杵,就必须要有克制尸气之法,而这镇尸之术的传承偏偏唯有湘西赶尸一脉才有,为从湘西卜曦赶尸一脉手中得到此术,日本人不惜三次举兵入犯湖南,好在天不亡我华夏,长沙三次血战,国军誓死抵抗,彻底粉碎了鬼子企图,稳定了湖南这一大片地区局势的稳定。

去年时,鬼子兵败退至捞刀河,又退过汩罗江,最后撤回原阵地,无力进犯湖南,这一算盘也随之落空。偏偏在今年,孙殿英部投了日本做了伪军,当你这个身怀镇尸纹的无名小卒出现在日本人视线里时,日本伤亡十几万兵力也没有得到的东西,就这样凭空出现在你身上,他们会放过你吗?幸好我和老陈为钻研日本阴阳术卷轴,通晓日本那些鬼画符,才在得到消息之后废大代价扮成日本人找到你,阻止日本人打开石门!趁此机会,我和老陈也好到此墓中一探究竟,顺便接应老刘洛英他们,清理掉这批阴阳师。你刚进来时,倘若日本人从你身上得到镇尸纹的术法传承,你小命早就没了!而现在日本人得不到传承,又无人敢触碰这降魔杵,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通过暂时收买你以达到他们的目的,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反而救了你自己一命!至于上面的炮弹,嘿,我来的时候,在他们上边儿顺手摆了几个奇门大阵,又让老陈用医字脉的本事使了些迷惑人三魂心智的药,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反正就算打到天明儿,也不会死一个中国人的!”

194章 佛尸 下

老杜说完之后,二爷就呆住了,什么术法传承、阴阳咒术等等这些东西,他当兵这些年,闻所未闻,更不知道老杜嘴里所说的玄门,又是个什么东西。

但没人给他多想的时间。

甬道里,忽的响起两声板子的脆响,显得格外的虚无而空旷。

二爷抬起头时,却发现石门前一直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阴阳师,不知为何竟齐齐的撩起宽大的袖袍,以袖遮面,似古时女子饮酒,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二爷感觉很奇怪,也很诡异,光线昏暗之中,自己虽只能看清这些阴阳师身子的轮廓,却能清楚的感受到这些阴阳师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阴冷,这种阴冷感,二爷说不清来处。

继那两声板子的脆响声之后,那些以袖遮面的阴阳师突兀的开始用怪异的腔调吟唱着充满着死寂的曲调。

同时,二爷听到一声不屑夹杂着鄙夷的冷哼,是陈元厚的。

最中间的日本阴阳师弹出手指头,扯出三根辨不清颜色的细弦,轻轻拨了拨,豆子落地一样的脆响,却让二爷耳根子刺痛。

也就是下一刻,二爷看到了他不敢置信的一幕,地上忽的多出了十数道影子,在那些盘坐着的阴阳师身畔扭身舞动。

明明满地影子,肉眼望过去,却又空空如也。

旋即是急促的箫声、鼓声,地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影子也围绕着阴阳师身侧跳动的越发紧凑,到最后,那些影子竟渐渐的与阴阳师身影重合。

中间的阴阳师猛的扭着身子站起来,扯下衣袖,却露出一张墨唇白面,目流血渍的女人脸来。

刘元青往前走了几步,挡在几人身前:“作甚?有招使招,拿这些丑女人来作贱我?洛英,你也扭一个!”

洛英咬着牙根恨恨的不说话。

那和尚却色迷迷看的有滋有味。

“老刘,小心些,日本阴阳道大致有八术,但说到底不过咒、灵、式神、鬼怨这四类!”老杜扶扶眼镜说。

这时,那女人忽的张口,从嘴里吐了一口黑气,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刘元青后退几步,掐出黄符,符火升腾,将那黑气驱散,黑气之中却伸了一条卷着绿毛的舌头过来。

刘元青只骂了两声晦气,竖起手指头要咬破指间,犹豫两下,大概是嫌恶心,两手拍了拍巴掌,掌心涌出一黑一白两个阴阳鱼图案来,化掌做刀,径直劈过去。

那墨唇白面的女人嘴里就哇的吐了一口血出来。

刘元青挽起衣袖,掸落身上的尘土,似笑非笑的竖指自眉心一划而过:“给老子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杂碎信奉的鬼神都是些什么东西!”

和尚仰慕的凑上来恭维刘元青:“刘哥好风采!”

刘元青踢开和尚:“你他娘给我滚远!”

说时,刘元青却从身侧的布包里抽出一炷香夹在指间在头顶虚晃一个半圆,便有青烟缭绕而出。

刘元青指尖折了燃起的香头,顺着那卷着绿毛的舌头弹过去,香头触及那群阴阳师忽的溅起漫天火星,那火星笼罩之处,那些阴阳师竟早已没了人的面目,与此同时,那群阴阳师的颈部竟慢慢的开始剥落,最后十几个人头冲天而起,扑向的目标赫然是刘元青身后的群人。

“飞头蛮?相传日本有鸟,其名为枭,日本以阴阳术将此鸟灵魂练成怨灵,寄于己首,以已身天灵血气滋养,再以咒催动,因飞起之时,仿佛施术者人头剥落而得名。据我所知,被此物扑身之人,七日之内必化为枯骨,极为恶毒,不是寻常怨灵可比!容我布阵将此物困住,和尚以念力化去其中邪气,老刘你去将这些杂碎诛杀!其余人各自小心!”

老杜面色微变,说是就要拿阵旗,陈元厚面上却无动于衷。

刘元青却笑了:“老杜,看来我道门山字一脉当真没落了,连你卜字一脉之人都对我不抱信心!也好,我等即因国难所聚,这些年常同去同归,也是我等缘分,今日我便让你看看我山字一脉的本事,也免得以后诸位说我刘元青狂妄!”

刘元青说罢,一把扯掉身上的外衣,只穿了对襟短褂的左手臂之上纹着一条青龙吐珠,纹身部位的珠子位置,却是空的,没有纹任何东西,只是在刘元青手腕处却戴了一串浆清如镜的檀木珠子。

刘元青摘下珠子合在掌心,脚下迈动,低声念道:“吾书名上清,普及幽冥。北帝鬼部,悉是我营。我之所御,何鬼敢生?有犯者戮,有干者刑……”

“青龙养珠?”老杜猛的抬眼,眼中满是欣赏。

而那些阴阳师却似乎突然间有些心神不稳,当刘元青口中咒术念完之时,手中那串珠子凭空生出滔天的镇杀之意。

而那些已飞至跟前的飞头蛮,竟徘徊着有了后退之意,刘元青张口轻喝一声,自串珠之上浮出数道盘绕着的虚影,向那些飞头蛮席卷而去。

刘元青站定,那几个阴阳师却手中的折扇却啪嗒啪嗒跌落在地,雾气散尽之时,那几个阴阳师颈间赫然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线,眼中却一片死寂。

唯有最中间那个化出墨唇白面女人鬼影的阴阳师面色不甘的盘腿坐在原地,看着刘元青说了一通话。

刘元青听不懂,下意识的望向懂日本话的老杜和陈元厚,却发现两者面目已经剧变。

老杜道:“此人说,他在此蹉跎数年,在临死之前要看一眼这石门之后到底有着什么神秘的力量!否则,死不瞑目!”

大概是观察到了陈元厚一干人面上神色的变化,那仅剩的一个阴阳师忽的仰天哈哈大笑,扑向地上的那降魔杵。

先前飞头蛮的情形,早已把二爷吓瘫了,所以此时他只是下意识的往后退避。

陈元厚满脸惊惧,看了一眼二爷,犹豫之后,飞身要去阻止,被刘元青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

陈元厚诧异的看着刘元青:“可是……”

“哪来的可是,你任他开便是!”刘元青拍了拍陈元厚肩膀:“师父既然传你医术,传于我山字秘术,就自然是让我挡在你前边儿的,师兄,你总得相信你师弟我不是?”

已经容不得陈元厚去选择相信亦或者不相信了,因为那个仅剩的阴阳师身上的血气已经在飞速的干枯,身上青褐色的经脉蛛网一样密布,自毛孔生出黑毛,黑毛又逐渐泛白,在最后,那阴阳师将降魔杵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按入槽孔之中……

墓道墙壁上挂着的马灯忽的灭了,随后爆碎开来。

同时,那石门之上‘我当灭度无量众生’的经文渐渐猩红,然后模糊成一滩血迹,血迹不断顺着石门滴落,最后成一只倒竖的眸子。

一旁的和尚突然大难临头一般,念了声:“金刚血目!”便盘腿坐在地,双掌颤抖难以合十。

石门上倒竖的眸子渐渐的睁开了,却只有漫天的杀意。

刘元青惊骇,不容他反应,那石门处掀起一股迎面如刀的罡风,将众人掀翻在地,刘元青眼中第一次涌现出恐惧和懊悔,却仍然掐指作诀,挡在最前,那罡风扑来,刘元青衣衫猎猎作响,最后碎裂,连同自己跌飞在地,吐出两口血在胸前,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石门裂开,夹杂着血色尸晕的金色佛芒刺的人睁不开眼。

刘元青一手扯过浑身涌现镇尸纹的二爷:“降魔杵,拿回降魔杵!否则我等必死无疑!”

二爷脑子一片空白,踉踉跄跄,摸索着将那降魔杵握在手中,却在下一刻痛苦惨叫出声,那金刚杵似有千百枚钢针,刺的浑身疼痛,只短短一瞬间,握金刚杵的手臂就不断的往外渗着血丝,而身上的镇尸纹自手臂处竟如断弦一般不断崩落,直至整条手臂上的镇尸纹溃散干净,二爷终于不堪重负,那降魔杵重新掉落在地。

二爷扭曲着身子,痛苦的蜷缩在地上,手掌却再无力握起那金刚杵。

二爷永远忘不了,在石门后看到的那个身影,那是一个平顶的高塔,塔顶上一座不知何物形成的莲花台,莲花台上,盘坐一个浑身赤裸的僧影,二爷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看到他身后无尽的血色汪洋,而那血色汪洋之中有一道金茫来回游荡,却似乎怎么也无法冲出这片血海的束缚。

更让二爷惊惧的是,那个阴阳师尸体上的白毛已经脱落,身体不断干瘪,口中牙齿却飞速的增长,最后整具尸体都呈现出一股诡异的青红色,二爷只看了一眼,灵魂便如同遭受了重击……

剧烈的痛苦和心中那股毛糙糙想要茹毛饮血的欲望不断的增长,近乎将他压垮。

“佛门金刚尸,沾之即化犼!元青儿,你孟浪了!”

声音很苍老,也很平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气,将二爷所有的痛苦的驱散干净。

二爷抬头,只看到一个朴实的像田里做伙计的老农一样的方脸老者,除了那身破旧不堪的道袍。

刘元青和陈元厚神色各自复杂的叫了那老者一声:“师父!”

老者却只淡淡的说:“带着人快出去吧!”

刘元青道:“师父你不走?”

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甩手扔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乌木棺材给刘元青,道了声:“我之命也……”就握起那降魔杵,迈步到那塔台之上,狠狠的将莲花台上的僧影击的粉碎,自己掐指,盘腿而坐。

整座墓道这一瞬间开始摇晃,似乎随时要坍塌。

刘元青木然的看着那老者发丝飞速变白,最后体生黑斑,面容枯槁。

陈元厚眼中因为悲愤而布满了血丝,扭过头看刘元青时,眼神中满是恨意……

195章 命轮 上

二爷从下面出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出来之后,却发现,战火却已经停了。

大概是硝烟还未散去,所以月色显得有些昏沉。

奇怪的是,二爷并没有在地面上看到一个日本兵,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往前走了十几步,二爷就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看到了沙袋堆起来的防御工事,上面的九二式重机枪还安静的架在上面,却看不见机枪手,这不符合军事常理,更何况是行军作战严谨到病态的日本人。

没人出声,二爷也只能默默的把心底的疑惑埋在心里。

洛英失足踩进一个炮弹坑里,惊叫出声。

二爷循声看过去,心底蓦然凉了半截,昏沉的月色下,弹坑里的那片炮弹碎片,锈迹斑斑,像历经百年侵蚀。

二爷突兀的便想起那个老者盘坐在莲花台上快速老去的情景……

疯狂而荒唐的念头不断的在二爷心底滋长,终究,二爷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摸到那个隐蔽的角落里,二爷终于看清,那挺机枪,枪身同样的斑黄,子弹链发霉一样的锈在一起,成了铁疙瘩,至于那些沙袋,二爷拿手一碰,便千疮百孔,里面的黄沙窸悉簌簌散了满地……

众人都很沉默,走到了几里外一个矮山林子的小河边,其中一个人说:“之前的炮弹响,恐怕已经惊动了附近的日本人,我们得尽快散了!”

刘元青陈元厚他们都闷闷的不说话。

另一个背着木头匣子的人,蹲在地上翻找出了两瓶药水,递给金丝眼镜老杜和陈元厚。

老杜道了谢:“有劳魏兄了,若没有你这易容乔装的本事,我和老陈是断不能如此轻易的混进日本军队里的!”

就在二爷的眼皮子地下,两个人拿药水往脸上搓了,就从各自脸上揭下一层面皮,换了副面孔,然后在河水里洗干净了脸。

到这时,那人重新收拾好了自己的木头匣子,也不道别,干净利落的转身走了。

金丝眼镜的老杜嘟囔了声怪人。

人接二连三的都相继散去了,只剩下四个人的时候,陈元厚突然嘶吼着扑到刘元青身上,刘元青并不还手。

打完了,陈元厚便恸哭起来。

陈元厚走之前,咆哮着质问刘元青:“信你?师弟?狗屁!”

刘元青只是面无表情的舔着嘴唇,一语不发。

看着陈元厚的背影消失在夜下树影之中,刘元青冲洛英说:“你也回去吧!”

洛英有些局促不安。

“早知你全把我俩当做兄长来看,我还和他争个什么劲儿?”刘元青点了根烟,“这次啊,怕是解不开了!”

。。。。。。。。。。。。。。。。。。。。。

二爷记得老杜说过,长沙会战之后,湖南的局势相对稳定。

二爷也不想再打仗了,更不想当个二鬼子做伪军,打赢打输都被人戳脊梁骨。

因此,这件事之后,二爷后来便一路辗转去了长沙。只是,让二爷觉得诡异的是,一直到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二爷都再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不管是日本人口中,还是普通的老百姓口中。

到了长沙之后,二爷自然而然的也渐渐把这些事儿忘了,若无意外,这些经历,应该只会成为二爷茶余饭后偶尔的谈资了,说出去别人还不一定信。

至于刘元青这些人,以及通过这些人见到或听到的关于道门、术法,佛门、赶尸一脉等等这些在二爷生命中昙花一现的词汇,二爷也渐渐的淡去了。

然而,当后来二爷发了疯一般用尽全力试图想要再去找到这些人、却无疾而终的时候,二爷才突然意识到,这世上有一类人,只有他们主动出现在你人生中时,你才会觉得他们稀松平常。

据二爷回忆,他在长沙真正站住脚跟是在四十年代末。

眼看着那时候的老蒋快被打败了,这让当时的二爷很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回军队是个十分明智的选择。

初来乍到,二爷除了会打枪,就剩一身力气了,在长沙卖了几年的苦力之后,二爷就很悲哀的发现,如果全靠身上一把子力气,一辈子累死也是熬不出个头来的。

于是,那时的二爷逐渐想起,自己生下来,老天爷就给了自己一身吃饭的本事啊!

还能干什么啊,盗墓啊!

自己亲眼所见,外面打仗打的再厉害,长沙城古玩街上的人也没见人少过!那些个还沾着土的物件,被穿着长衫或者西装的人用大把的银元换走的时候,二爷一旁眼珠子都看红了,人谁还没个赌性。

可是,都说隔行如隔山,一行是一行的江湖。当兵的有当兵的江湖,做贼的有做贼的江湖,不入江湖,不知江湖之深,就是这个理儿。

二爷人生地不熟,想投门拜帖,都找不到路子。

二爷同样也不懂风水,观星、堪舆,以及什么五行八卦、龙脉阴阳气理,所以,大墓他也没那个能耐找到,只能找些寻常的破坟烂冢,却连肚子也塞不饱。

人的命运,谁也琢磨不透。

二爷真正被长沙的那群有势力的盗墓帮派正眼瞧上,是他在古玩街混的脸熟之后。

在当时,有钱有势的体面人都会结交有江湖朋友或者地头蛇,而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几个盗墓贼。这些达官贵人盯上了哪座墓,自己出钱做雇主,盗墓贼觉得价钱合适,就负责下墓,挖出的东西好坏都会交给雇主,东西不好,不值钱,雇主认命!同样的,若是盗墓贼在下面有个三长两短,盗墓贼也认命,雇主不担责任。生意买卖,好坏各听天命!

而有头有脸有真本事的盗墓贼,是不会做这种交易的。

二爷不一样,他穷的吃不上饭,俩腿塞一个裤筒子都嫌肥,这种交易勾当,他巴不得!

在长沙古玩街卖破瓷烂罐的次数多了,脸熟了之后,二爷逐渐就被人找上了,这人是当时长沙国民政府里一个有点头脸的人,给二爷开出30个洋钱的高价。

可二爷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当时,连年的打仗,物价飞涨的厉害,国民党为了筹措内战的军费,变着法儿的从商、民手里里套钱,打着“金圆券”改革的借口,不断的发行纸币,面额动辄上百万,你背一捆金圆券,也不见得能买上一石米,二爷听说,上海的米价已经一石要四亿多金圆券了。

可银元不一样啊,这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哪个地方都得认!放在长沙,这三十块银元,也够他饱吃饱喝一阵,还能换上百来斤大米。

只是,二爷纳闷的是,从应下了这门交易之后,就发现整个古玩街的破落盗墓贼同行们都在有意无意的拿眼瞥自己,嘴里嘀嘀咕咕。

二爷起先以为是这群人羡慕自己,本着雨露均沾,不被人妒的做人原则,二爷请了几个平常能说得上话的同行吃了酒,推杯换盏之间,那几个同行才看死人一样看着他:“我说老弟,一看你啊,就是刚入这行,屁门道不懂!”

二爷慌忙端酒:“哥哥有话就请说,好坏兄弟我都感激你!”

那人就拍着二爷的肩膀,意味不明的道:“这可是三十个银元的美差,怎么就不找别人呢非要找上你呢?你以为我们不惦记啊?实在是弟兄们没人敢接啊!这次的买卖,嘿……”

听这人冷笑连连,二爷心底到底急了,他本来就是个惜命的,忙问倒酒好言询问缘由。

那人渐渐喝的微醺,听着二爷话语里的恭维祈求,心理满足了,便得意的扬起嗓子,生怕人听不到一般:“你要去的这坟,葬于岳麓山北,湘江西岸乱山之中,据说啊,乃是当年清时一个大户人家之墓。在咱们这行里,谁不知道有这个墓啊?可是没人敢动啊!你是没见过那墓两边的地形,其两侧,山状如仰瓦,那墓所处又凹藏于草木乱石之中,当初,咱这行有些眼力劲真本事的把头,曾去看过,说此墓之气理,远观如死狗翻身,下面少不得会生出邪气邪物!又不是什么富贵大墓,没由来的进去折损人命,不值当!故此啊,这墓,到现在也没人去碰!要钱也得有命花啊!”

那人说罢,打个酒嗝,又悄没声的凑近了,小心翼翼的低声道:“我说兄弟,你是被这人刷耍了,我听说,湖南马上就要和平解放了,这些国民政府里的老米虫真他娘的不是东西,这明摆着是想最后捞点东西溜之大吉,你可不能为了30块大洋把命给搭里头啊!”

这人说的声音虽不大,可这酒馆里的人,竖起耳朵听的人却不少。

二爷愣了愣,忽的笑了,江湖此时不扬名,更待何时?

拍了下桌子,豪气干云的喝干净了碗里的酒,二爷吐了口酒气,乱七八糟扯着嗓子说了一通:“替人拿钱办事儿,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生死小事尔!待我事成拿了银钱回来,与众位弟兄喝顿好的!”

196章 命轮 中

二爷曾经抱怨过,总觉得老天爷待他不厚道,别人生下来就是地主豪绅家的少爷,小时候下人巴结着,身子长结实了,俊俏婆娘倒贴着,一生下来就是神仙日子,快活的不得了。

再瞧瞧自己,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可见了太多不公道的事儿之后,二爷这份抱怨心也就看淡了,至少,这镇尸纹,就是自己吃饭的依仗,或许,自己天生就该干这挖坟掘墓的勾当!

和那几个同行吃了酒后,二爷拿雇主给的三个银元定钱,简单买了点趁手的家伙什,就回去早早的睡了。

和雇主约好的日子,是两天后,即农历七月初七。

二爷之所以直到多年后,仍然能把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记得一清二楚,完全是因为,倘若没有那晚发生的事,他这后半辈子,很大可能会是安然无恙的度过去的。

二爷后来回忆时,无奈的发现,在自己当初接下雇主给的那三个银元的定金时,同时接到自己手里的,其实还有自己那后半生早已经被写好的命运。

1949年的七夕那天,二爷一觉睡到了晚上,随意啃了些干粮后,就扛着铁锹

,背了一捆绳子,凿子等物件出了自己那间小破屋的门,踩着步子前往湘江边儿。

月色在路上洒满银辉,如此好的夜晚,路上的行人反而比往常还要少了点。

二爷看看头顶,牛郎织女星亮的耀眼,全天下的喜鹊都为这一对儿搭桥去了。

到了湘江边儿,二爷却发现,那雇主已经在等着了。

见只有二爷一个人来了,那雇主有些意外,愣了愣,话语里却有些焦急:“你怎的来这么晚?就你一个人?会不会耽搁时间?”

连珠带炮的询问,把二爷一时给问住了,好半晌,二爷才拍着胸脯:“一个人足够了,力气咱有的是,再说,您也知道,盗墓的这行,人多了并不是好事儿,那见钱眼开,杀人越货的勾当,也不稀罕,我要是多叫了人,就怕您也不放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二爷清晰的看到雇主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难看。

“少给我耍花招!我只给你半夜时间!”雇主话说的有些冷,还不忘拍了拍腰间。

二爷这才看到,这人腰里,还别着一把八音响。

对方手里有枪,二爷气势就先弱了三分,陪笑一声:“贵人您只管在上面等着,子时之前,土底下的明器,一样不少的给你带上来!”

两个人过了江,往偏僻处的山林子里走了小半个时辰,那人指着一处乱草丛生的石头窝下面,说声到了,就让二爷把上衣脱了,下半身只留了条短裤衩。

二爷心里不爽快,这人分明是怕自己私藏东西,好歹天热,脱了也不打紧,二爷也就没说话,脱了衣服小心的踩着乱石,下去了。

走到近前,借着明晃晃的月色,二爷就看到了一面石碑,石碑残破,碑顶刻了一个阴阳太极图,太极图中间,一把剑状的兵器一穿而过。上面碑文大部分已经辨认不出,看其形式,颇为贵气,至少寻常人家倒置办不起这样的阴宅,

一块块的搬开墓旁的较大的碎石,二爷便开始抡起铁锹往下挖。

挖了约莫一人深的时候,就碰到了青砖,二爷便又拿凿子撬开了一条砖缝,结果抽出第一块砖,二爷就心里就毛了,里面往外嗖嗖的窜着凉风,像是挖开了一处冰窖。

撬开了一人宽的口子,二爷叼了手电筒,划了根火柴扔进去,见火苗还燃着,就往里瞅了两眼,然后缩起身子钻了进去,洞口相对墓室地面不算太高,滚落在地上时,身下有些软绵绵的,二爷拿手抓了一把,才发现地面竟是一层细沙。

里面空间不是太大,也不算太小,二爷佝偻着身子刚好能站起来,只是整个墓顶上,都滴滴答答的渗着水。

墓室渗水,即便二爷再不懂风水,也晓得这不是好事儿,小则家业破落贫寒难有富贵,大则子孙短命衰败断绝。

整个墓室,并未如二爷先前所想的那般复杂,方方正正,也并未如同行所说有什么邪物生出,反而干净的厉害,除了沙地之上露出了半个棺材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二爷咧开嘴笑了,不管有没有宝贵东西,自己那三十个大洋,都是少不了的!

来都来了,二爷总要带上点东西上去,所以,开棺是避免不了的,如果棺材里也没什么东西,即便抓一把沙子也要带上去,这是求个吉利,和贼不走空一样的道理。

整个棺材都被埋到了沙子里,二爷想整个刨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二爷拿榔头拔掉了棺材钉,用铁凿子掀开了一条缝,就费了老劲儿把棺材板推开了。

即便二爷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棺材版看清楚后,二爷还是骂了声晦气,棺材里,除了一套铺的板板正正的衣服,连个瓦片儿也没有。

“他娘的,是个衣冠冢!”二爷说不清的丧气,第一趟给人办差,就没见到金银,实在不是好兆头,二爷也没细看,骂骂咧咧的将棺材里的衣裳卷了个干净,棺材板也不盖,就钻了出去。

二爷正寻思着,该怎么向雇主交代,其中的规矩虽说都已经知道,但是真拿这些破布出去,心底总有些惭愧,显得自己是个扫把星一般,净给雇主带来晦气,以后传出去,谁还敢雇自己?

但是二爷的这些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了。

灰头土脸的刚爬到地面,二爷脑门上就被十几条冰凉的枪管子抵住了!那个雇主,正被两个穿着军装的人按倒在地上。

为首一个浓眉阔脸的人从那雇主怀里抽出一个信封,拍到二爷脸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二爷瞪大了眼,瞅清楚之后,亡魂大冒,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敢吭声,那信封上写的是《湖南和平起义通电稿》。

浓眉阔脸的人又问二爷:“你是做什么的?”

二爷指指被按在地上的雇主,又指指那墓,才结结巴巴的说:“军……军爷,小的为了三十个大洋,才干此龌龊勾当!你放心,小的一个字儿不会说出去!”

浓眉阔脸的人捏捏二爷怀里抱着的衣裳,稍微翻了翻,笑了:“不打紧了,大局已定,不过,你这是准备出家做道士么?就是有这个想法,你怀里这身衣裳,穿你身上也太小了些!”

二爷赫然一惊,低头仔细看,这才发现,自己从棺材里卷出来的那身衣裳,灰襟白里,袖口处还有八卦图,只是小了些,正是道童才会穿的衣裳。

那人又说:“挖坟掘墓,是要损阴德的!不过,今夜多亏有你,倘若文件被这个军统特务提前两天送出去,长沙就少不得要横生战端!这帮蛀虫,大事儿跟前,还贪图这些不义之财,国民政府当真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说完,浓眉阔脸的人叹口气,意味不明,带着人走了,只剩二爷自己茫然的蹲在原地。

半炷香的功夫,二爷才缓过神,却一肚子窝囊气,恨不得把怀里的衣裳撕碎,三十个大洋,竹篮打水一场空,奶奶的!

站起身穿好衣服,正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二爷不经意的从那道服里抖落出个东西掉在地上。

二爷捡起来,翻看了两眼,就乐了,是个玉簪子,想来是这些道士簪头发用的,只是,寻常的道士,簪头发用的簪子,多是桃木削成的,玉的极为少见,非是极其受宠的弟子不会有。

二爷把那簪子对着月色翻看了几下,却恰好看到簪子上雕的一行蝇头大小的字清晰可辨,上写:“云台太一萧姓女潇”

二爷觉得荒唐,长沙几时有过云台这地方?

没有多想,二爷随手扔了那衣服,把簪子揣进怀里,自回去睡觉去了,这簪子,或许还能在古玩市场卖个好价钱!

197章 命轮 下

次日清晨,二爷还未睡醒,就被长沙城街里巷外闹哄哄的人群给吵醒了。

二爷推开了一条门缝,见外面满街大学生模样的人欣喜若狂的奔走相告,嘴里高呼着:“人民政府万岁!”

报童手里的报纸,只消拿出来,一会儿便卖光了,连带着报亭门口都挤满了人,未买到报纸的,便凑过头贴到别人脸上,也没人动怒。

二爷悄悄的关紧了门,他晓得,国民党大概是真的完了。

相比此事,二爷更惦记的,是去古玩街,看看这根簪子别人到底会给到什么价钱。

到了古玩街之后,二爷却发现,除了他,古玩街上没几个人,整条街都是冷冷清清的,更别提买东西的人了。

见二爷过去,前阵子一起喝过酒的那同行就拉着他,满脸得意的说:“怎样,兄弟,哥哥早就说过,咱们是要和平解放的!哥哥这嘴里的消息还算靠得住吧?这下好了,国民政府倒了,你那雇主没了,想必差事也黄了,三十个银元自然也没地方要了,可好歹你落了三个银元的定钱,里外怎么算都不吃亏,以后好差事多的是,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老吊着一张苦瓜脸算怎么回事?”

二爷张张嘴,想反驳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干这行的,都讲究吉利,自己没摸出好东西也就罢了,连带雇主也跟着被抓了,虽说那货是个军统特务,可说出去,少不得影响自己的名声!

二爷意兴阑珊的拉着那朋友进了茶馆,他满脑子都是这簪子,也没心思聊天,只随便磕了点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了两杯茶,就走了。

就这么又过去了一天。

1949年8月5日,合农历七月初十。

这天下午,心里到底按耐不住的二爷,又出了门,想拿这簪子让那些同行掌掌眼,可出了门,二爷就被眼前的景象彻底吓住了,好家伙,路两边,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敲锣打鼓的,路中间则是穿五星军装的部队,走马灯一样,一拨一拨的过。

二爷当过兵,所以什么样的部队能打仗,什么样的部队不能打仗,二爷还是能分辨出来的,瞧着这些当兵的精气神,再想想自己那会儿,二爷心里琢磨着,老蒋输的也不亏!

好不容易到了地儿,见了人,说了来意,那同行接过簪子,看了看,只干笑了两声,却不言语。

二爷懂这意思,自古掌眼不落空,找了处还开业的酒馆子,弄了俩便宜菜,喝了两口酒,那同行嘴巴就活泛起来了:“这簪子,成色不错,可是没个名堂!再说了,咱们头顶这片天,马上就要变了,那些有能力出高价钱的贵人,都忙活着眼下的局势呢,谁还有功夫来买你这破玩意儿!听哥哥我的,你要是急用钱,便宜给我得了!”

二爷犯了难,心里却骂,娘的,手里有钱,还变着法的蹭我酒喝,什么个玩意儿。

尽管有些不情愿,可人情这回事,拒绝了,以后就不好再来往了!

犯愁的时候,桌边却围过来个老道士,穿的破破烂烂,手里提着大酒葫芦,凑过来毫不客气的把二爷碗里的酒喝了又一口喷出来,满脸嫌弃。

二爷气乐了:“我说,你一个臭要饭的,还嫌酒不好?”

提着酒葫芦的老道士半眯着眼,直勾勾的瞅着那簪子:“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二爷眼皮子一跳,还未开口,自己那同行却急了,甩起手就要撕扯那老头:“嘿,你个臭要饭的,欠打是不是?”

二爷眼见这老道士也没怎么动,自己那同行却一头跌在了地上,满心的诧异。

老道士打着酒嗝,笑说:“这玄门圈子里的东西,在俗世,自然没个好价钱,你要想卖高价钱,我给你指个去处!保管你要多少,有多少!”

二爷是再一次听到玄门个词,惊疑问:“当真?若真有此处,我事后少不了你好处!”

老道凑过来头,在二爷耳边,只低语了两个字:“鬼市!”

地上二爷那同行爬起来,骂:“疯子!疯子!看老子不教训你!”说着,扬手要打!

老道士睁开通红的眼皮子,看了这同行一眼,那扬起的手就忽的僵住了,连带着其气势减了大半,半晌,那同行才色厉内荏的说了句:“老子不跟疯子一般见识!”

说完,酒也不喝了,转身就走。

老道士重新眯起眼,指着二爷冲酒馆里的伙计说:“拿最好的酒,记他账上!”

二爷还想再问,那老头却只是似笑非笑的喝酒,喝多了,就醉醺醺的说些生死命理的胡话,当真像疯癫了一样。

事后,二爷打听了很久,也不知道鬼市所在!二爷以为自己又被骗了!

直到许多年后,二爷渐渐有了些名气。

这名气得益于期间一次帮雇主下墓,刚打好了盗洞,还没下去,洞里就钻出一个浑身长满黑毛,青面獠牙的怪物出来,那怪物咬向二爷的脖子时,被二爷身上的镇尸纹轻松摆平了。被吓的丢了魂的雇主,反应过来后,提着尿湿的裤子倒头就拜,直呼二爷是活神仙,有金刚不坏之身,粽子都奈何不得!

此事传出去之后,二爷就被一个颇有实力的总把头招到了手底下!

人的身份高了,接触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这时候,二爷才从自己那总把头的嘴里得知,那个疯道士并没有骗自己,这鬼市,原来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至于那个压箱底的簪子,也被二爷重新翻了出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不甘于一辈子被人雇着,倘若真如那疯老道所说,拿这簪子换些钱回来,然后自己招些人手,做些买卖,岂不是更好?

事实证明,二爷并没有做美梦!

买走这簪子的,是个浑身蒙着黑袍的人,但是,这种打扮的人,在鬼市里面并不少见,二爷也没有太过于好奇。

谈到价钱时,二爷心脏都快跳出了喉咙眼儿,那人说,价钱随便他要,只是附带着一个条件!

自古钱财动人心,二爷根本没去想那个条件是什么,他就咬着牙,和那个黑袍人说:“我只要金子!其他什么条件都好办!”

二爷受够了钱币贬值的苦,所以他只认定了金银!

那黑袍人却轻笑了一声,从身上摸出一块长长方方的东西出来,在二爷跟前晃了晃,就扔进二爷怀里:“大黄鱼,五十根!不过,我要你再下一趟那墓!”

二爷眼珠子都红了。

黑袍人却又递给二爷一个碗口大小的酒坛子,那酒坛子上,极为诡谲的画了一个招魂幡,坛口用暗红色的布团子结实的塞住了,那人说:“进了那墓,黄沙埋棺,拨开黄沙,下有九星封魂阵,棺木所在之处,乃为阵眼!我要你劈开棺材,再以槐木灰洒在其上浇上蛇血,到时,不管下面出现什么,你只需拔掉此坛口红布就可以了!”

黑袍人接过簪子,告诉二爷:“一个月后,如果还活着,来此处找我,钱财两清!”

二爷应下。

二爷走后,那黑袍人细细打量着那根玉簪,自言自语,语气意味不明:“倘若百年阴女魂魄现世,你们这些藏了几百年的家伙,也该现出原形来了吧?不知道,这阴女魂,能不能引出尔等在鬼市露面!”



怀里的金条,二爷捂热了都不舍得撒手。

可是,有些事儿自己一个人办不了,所以二爷只能再次找到了那几个以前认识的同行,强忍着不舍,把这根大黄鱼许给他们做了报酬!

这时候的二爷,百邪不侵的名气早就传出去了,再加上有金子分,正儿八经的金子,这些人自然乐意掏力气,一口一个爷叫的极为殷勤。

花了几天时间,二爷就带人把竹篓、斧子、铲子,等等一应工具置办齐全了,又把老槐树烧成木炭灰,烧了足足一麻袋,就是蛇不好抓,废了好大功夫,才弄了小半桶。

一切弄妥当了,二爷便再次去了那墓。

这次去,说实话,二爷心里是有点不在乎的,毕竟,那墓,他已经是早就去过的!

就连自己先前挖好的洞,都还在那,只是布满了枯草!

把洞口挖的大了些,二爷招呼几个人,用背篓把黄沙一点一点的背出去,等到把黄沙弄干净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吃了饭,歇了会儿,二爷就抱着那黑袍人给的坛子,率先钻进去了,黄沙之下,是一层石板,简简单单的用线条画着一辆垂着青幔的车辇,青幔之中,一神态清冷的紫衣女子端坐其中,唯一让二爷感到奇怪的是,车辇周侧随行的,竟都是些面目奇特的鬼怪,二爷心底有些发毛,这女人是要多邪性,才能让百鬼为之驾车随行?

二爷壮着胆子让人用斧头劈碎了那棺材最底的木板,劈开的一瞬间,竟有一束宛如羊脂玉一般的月光穿透墓顶,不偏不倚正落入那棺木之中,此时,墓顶凝结落下的水珠,落地成冰。

从未有过的寒冷。

二爷看见随自己而来的那几个同行面目惊恐,眉发之上都结了白霜,这才惶恐的想起了那槐木灰和蛇血,按那黑袍人所交代的洒在其上,二爷仿佛听到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是石板裂开了。

蛇血顺着那些诡异的线条一点点蔓延,最后,那些画上的人,画上的鬼怪,逐渐的充实,也愈发的狰狞,直到那石板碎开,一只指甲乌黑的手臂便从中伸了出来。

眼睁睁的看着随自己而来的那同行被那青黑的手掌真个人拖下去,二爷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手臂上剧烈的疼痛,脑子嗡嗡的响,二爷低下头,惊惧的发现,自己胳膊上,两个乌黑的牙孔正汩汩的往外淌着墨一样的血渍。

二爷想不通自己身上的镇尸纹这次为何没起作用,可伤口很快就有些麻木,连带着麻木的,还有自己的意识,最后关头,二爷依稀看到那棺材中,坐起了一个半虚影的紫裙姑娘,二爷心想,这该是他一生中见过的面容最好的姑娘了,只是啊,那双眸子,却冷的让二爷害怕,这股恐惧,让二爷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拔掉了坛口的红布,墓下所有的冰冷,似乎被这坛子吸收的干干净净。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二爷便跌跌撞撞的抱着那坛子飞一样的往外跑。

可脑子里越来越混沌,胳膊上的伤口像一个无底洞,不断的抽干着身上的力气,到最后,二爷只觉得胸腔像被人扎破了的肺泡,无论怎么大口呼吸,巨大的窒息感还是让他眼前一遍一遍的发黑。

直到看到不远处的荒地上,有一个被人搭起来的破棚子,二爷挣扎尽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那棚子边,无力的用手指头抓挠着那棚子,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

看到那棚子里有人出来时,二爷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恳求那人帮他寻些糯米、艾草,来救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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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章 我本天地一蝼蚁

糯米敷在伤口,一把把的糯米顷刻间全变的乌黑了,歇息了片刻之后,二爷问得了那人姓名,晓得这人叫胡三金,是个上海来长沙谋生的落魄户。

人在江湖,知恩图报,方有立足之地。记住了这人姓名,二爷就急匆匆的走了。

二爷走时,不远处的月下林中,先前见过的疯老道正提着酒葫芦,眯着眼看着二爷走远,又转头看那胡三金所住的破棚子,笑而不语……

对于二爷来说,虽说这次出了意外,可这体内的阴煞之毒,二爷初时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长沙这地界儿,盗墓贼既然如此之多,对付这尸毒,应当是有些法子的,更何况,自己身上有这镇尸纹,体内的尸毒日后会被镇尸纹一点点的化解干净也说不定。

可后来,二爷,才发现,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

回到了住处,二爷拖着虚弱的身子,动用自己那点关系,为那胡三金寻了个开车的肥差,权当报答了恩情。

之后,二爷又特意寻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去寻找那几个陪自己一同下墓的同行,可找遍了附近,也没寻得一个人的踪影,连带着那墓,也没了,只剩一堆坍塌的碎石,本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念头,二爷带人翻遍了碎石,却只找到了几个残破不堪的竹篓,这是当夜二爷他们往外背沙子用的……

和黑袍人在鬼市约定的时间,在一月之后,而在这期间,二爷跑遍了长沙城大大小小的药铺,把打听来的化解尸气的药方子都试了一遍,可身子照旧一日一日的冰冷,别人夜晚睡觉要清凉透风的时候,二爷却要烤着火炉,裹着厚厚的被褥,心神不宁,半梦半醒,常常醒来,手脚麻木冰凉,身子却已经盗了一身臭汗,这都是一个人血气亏损,生机严重损耗的迹象。

到这时候,二爷心里才开始渐生惶恐,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

如此,挣扎过去一个月,二爷抱着那瓷坛子,到鬼市找到了那黑袍人。

而黑袍人也并未食言,数十根金条用黑木匣子码的整整齐齐,放在二爷跟前。

等到黑袍人要走时,二爷拉住了那黑袍人,声称如若黑袍人能够让他的身子好起来,自己愿意用这一半的金子去换!

那黑袍人掀开二爷的伤口,啧啧冷笑两声,便一脚踢翻了那箱金子:“我要它作甚?”

黑袍人抱着坛子走了,二爷木然的捡起地上的金条,一根根的丢回箱子,箱子里的金子每碰撞发出一声脆响,二爷身子就会忍不住哆嗦。

金子装满了,二爷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搬起来了……

那晚,二爷不断的做着噩梦,梦见满是白雾的松林道上,百鬼随行,车辇上,那面容清冷的女子,看他像看个死人。

噩梦醒来没多久,二爷就开始牙疼,疼了约莫三两天,水米不能进,嘴巴子里却扣出一块朽木一样的大牙来,而二爷身上,那镇尸纹暴躁的厉害,唯独被咬的那条胳膊上,镇尸纹没有丝毫动静。

惊惧绝望到底谷的二爷开始疯狂的去回忆,为何这胳膊上的镇尸纹没有出现,为自己挡下此次灾难!

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二爷猛然记起,那次在东三省,在那个极其诡异的大墓下,自己拿手握起那降魔杵时,胳膊上的镇尸纹一点点崩溃掉的情景!

想起此情景,二爷惨然痛哭!

而后,二爷便想起了刘元青,陈元厚,等等这群身份迷雾一样的人,自己和刘元青他们也算是相识,或许,刘元青这些玄门之人,对自己体内这日渐侵蚀自己生机的尸毒,有破解之法!

这成了二爷唯一的救命稻草,而那阵子,又恰逢新中国刚成立,官家还未顾得上什么文物保护法,于是二爷拿那箱金子做资本,以各种渠道做起了古董生意。

一年一年过去,手上钱财积攒,手下人手也越来越多,可二爷却已经食不得粥粟,见不得日光,女人也碰不得,空守金山,守之无用,只剩一股嗜血的欲望。

为掩人耳目,二爷在长沙城寻了一条街,做起野味行当,每日拿畜牲血续命。

与此同时,二爷疯狂的遣人打听,关于玄门,关于刘元青,关于镇尸纹,关于赶尸一脉。

可,老天弄人,长沙城偏在这时又闹起了红袖章,高喊着打到封建迷信,搞武斗,搞批斗,连同鬼市,也不得不销声匿迹了几年。

二爷只得暂时作罢。

直到这纷乱不安的局势过去,二爷才听闻,多年前,有黑袍人携百年阴女魂魄在鬼市现身,扬言要放阴女魂魄出世,后,多地传出百鬼走夜。

二爷听闻此消息后,愈发惊惧不安。

只是,关于玄门,关于刘元青,二爷却仍旧得不到一点消息,只听说,玄门在那纷乱不安的sh年之中,几近遭受灭顶之灾,真正的玄门中人,所剩无几。

二爷自然不知道的是,他苦苦寻找的刘元青和老杜,那会儿正在内蒙古马场捡马粪。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二爷再次见到刘元青,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是刘元青主动找到二爷跟前的。

找了许多年的人,就这么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让二爷有一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这个时候,二爷已经很老了,老到他心底那股想如正常人一般过日子的欲望已经没那么强了。

而二爷无论如何没有意料到的是,刘元青这个当年意气如此风发的人,却也能够老成这般模样,像黄土里刨食儿的老农。

只有那戴着金丝眼镜儿的老杜,眉宇之间尚能辩认出几分当年的风采。

二爷听那老杜话语里提起,说,洛英多年前在收养了个女娃娃,取名洛离,养做了孙女儿,如今也十七八岁了。

刘元青听了,垂下眼,半晌,神色落寞的说:“我已经给洛英去了信,老一辈儿的缘分总归不能断了,还有陈元厚,总总归是我的同门师兄,他收了个徒弟,唤作李梦凯,如今都该成人了,老一辈的那些陈年旧事儿,莫牵连到娃娃们身上。那洛离小丫头,还有七娃子,小马,连同李小子,这些小一辈儿既然继承了我们的衣钵,那总该互相见一见吧,等咱们都老了没了,他们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老杜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二爷听了,这才晓得,这些人都不曾婚娶,刘元青只收了个徒弟,唤作冷七。

而问起刘元青和老杜此行找他的目的,更让二爷始料未及,他们此来竟是为了找自己平息一桩尸祸。

刘元青说:“新乡一处县城,护城河中有水尸害人,已经害了多条人命。那水尸煞气极重,按我那徒儿所描述,和多年前江西丰城赣江鬼船一案所遇到的水煞有几分相似。

因水中尸煞比寻常墓中所生黑僵白僵要凶厉上许多,为免生意外,才想起身有镇尸纹的您,故此,才来找你希望你能与我和老杜一同走上一趟。”

这丰城鬼船一案,二爷并不知晓,只是他这般模样,有心也无力。二爷只能痛哭流涕,告知刘元青自己的身体状况。

刘元青和老杜查看了二爷身子,摇头不语。

二爷一再追问刘元青这身子是否还有痊愈的希望,刘元青说:“你体内尸煞极为蹊跷,若是寻常尸毒,你早已如同那坟墓里爬出的黑僵白僵一般模样,哪儿还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不然,恐怕我第一个要平的尸祸,就是你了!”

二爷这次真的绝望了,再三请求刘元青为其指条明路。

老杜拿铜钱为二爷卜了卦,看了卦象,脸色变了变,叹气道:“你体内这尸煞,只怕是有命格因果沾染其中,此等因果业力,非我道门之术所能根除!你身上既有镇尸纹,那你身世多半与卜曦赶尸一脉有所关联,只是这卜曦赶尸一脉,自很多年前便开始收缩势力,隐于苗岭深山,少有出世!故,你若想化掉体内尸煞,一则,重回卜曦赶尸一脉,此脉宗祖卜曦辰砂对尸煞一道颇有应对之法,倘若那卜曦家传承仍在,你或许还有痊愈希望!二则,如若,卜曦家传承已断,那你只能等天道因果轮回转至你身,你方有解脱之日!”

二爷听不懂这些因因果果、生死轮回的事儿,便问:“那卜曦赶尸一脉为何隐世不出?”

刘元青道:“我若知道,还来找你做甚?”

二爷惨然,最后自嘲轻笑:“只恨我自命不凡,妄图富贵,到如今这万贯家业,我又要之何用?”

刘元青只摇头不语,从布包里翻出七盏油灯,置于二爷床下:“观你之气色,怕所剩岁月无多,人生而有死,往复轮回,生死不足为惧。我能帮你不多,以此七星灯勉强能暂缓你体内生机流逝,虽能延寿,可也只是饮鸠止渴罢了!”

二爷又问:“能延多久?”

刘元青轻声道:“昔年诸葛亮手段通天,七星红灯续命,尚且被魏延所误,病死五丈原。这种事,谁又能说得清呢?说到底,一切不过看天意造化罢了!我以此法助你,只能让你在因果所结之前,过的好受一些罢了!至于到底能助你续命几时,看你因果造化了!”

二爷拜谢。

此番言罢,刘元青同那老杜便走了,走时,刘元青叹气道:“自当初江西赣江鬼船一案,叶青生死下落不明,宋城便为此结下执念,从那至今已二十多年,宋城一直不曾放弃寻找鬼船的蛛丝马迹,这水僵既然和当初鬼船一案中我等所遇的水煞如出一辙,想必此番宋城定会借他部门之力,搅合进来!我只担心,宋城如此执妄,早晚酿成大祸!”

老杜苦笑,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刘元青和老杜走后,二爷每年都要派人去苗岭寻卜曦赶尸一脉。

直到多年后,卜羲怀文找上门那前一段时间,二爷才终寻得眉目,那时节,卜曦寨子正四处召回赶尸一脉还存于世间的旁支,只言,卜曦赶尸一脉宗祖卜曦辰砂有三魂返世之兆。

得此消息,二爷欣喜若狂,只拜谢老天终究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只不过二爷受身子所限,只能将自己身世,以及身上的镇尸纹等详细口述书信一封,命人写了,送往了卜曦寨子,以希望能得卜曦赶尸一脉出手相助,恰巧,那封信才送出去不过数日,卜羲怀文就找上了门。

也正是如此,二爷听闻卜羲怀文自称卜曦辰砂之时,才受宠若惊的从床榻之上跌落下来。

可,二爷并不知道的是,卜羲怀文找上门时,那封信,其实还没有到卜曦家,二爷更不知道的是,遇见卜羲怀文,并非是他那一线生机所至,实则是如老杜所言,因果所至,解脱之时!

他二爷,不过是这因果网中一个偶然咬断了丝线的蚂蚁罢了。

。。。。。。。。。。。。。。

天儿已经到了后半夜凌晨了。

二爷闭目躺在床榻之上,给卜羲怀文讲完他的一生,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门外的喽啰是个机灵的,始终附耳注意着屋里二爷的言语,生怕错过了什么吩咐。

闭目休息了片刻,二爷招呼外面的喽罗进来,让人搀起他,走到窗边。

外面街上,勤快的店家已经早早的生起了火灶,灶下柴火烧的正旺。

二爷静静的看着,看了很久,恋恋不舍的回过头,问卜曦怀文:“宗祖,我还有救吗?”

卜羲怀文转过头,不去看二爷的眼睛,神色复杂的说:“人有三魂,当初在东北墓,你破开那石门封印之后,在那金刚尸身之后的血海中所见到的那道金芒,便是金刚命魂!那降魔杵,尸气冲天,而金刚僧却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持之为降魔兵刃,只因金刚魂生来压制一切尸气,若早上十年,我寻来金刚僧魂,定能保你无恙!如今……”

卜羲怀文没有再往下说。

二爷点点头,拿鼻子轻轻嗅了一口窗外清冷的人间烟火气,便再也没舍得吐出来……

有人一生种荒了一块地!有人一生住空了一间房!有人一生终了,惹哭了一群人!也有人把一生的心愿活成了一生的遗憾!怎样才是一生?怎样都是一生!

二爷死了,没人伤心,那机灵的小喽啰满心只想着卜羲怀文方才说的话,金刚魂克制一切尸气,既如此,倘若把这金刚魂的消息拿去鬼市卖掉,当能换来不少钱财,足够他快活一生了!

199章 我来还钱

二爷体内尸毒未净,死后忌入土,否则难免生出变故,惹出祸乱,这是卜羲怀文离开时交代给那些喽最后的话。

出了门,路上还未有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卜羲怀文揉着脸,满心的茫然。

他不想评价二爷这糟糕的后半生,人总得给自己找个希望活下去,不管那希望真假存在与否,自己坚信就好,实在找不到的话,那就编一个,然后欺骗自己到终老。

相比于二爷,卜羲怀文此刻更在意的,是那金刚魂,还有二爷讲述中,所遇到的那老道,当然,还有今夜卜曦家的大难。

。。。。。。。。。。。。。。。。。。。。。。。

卜曦家寨子里的木楼上,惜尘半倚着栅栏,把脸藏在残月照不到的阴影处,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倦色的蛊寨姑娘,这姑娘方才说她是来报信的!

只是不知道报什么信,惜尘不是卜曦家的人,便犹豫自己该不该开口询问。

洛归荑站了会儿,见没有得到惜尘的回应,便踮着脚丫靠着栅栏在惜尘身边坐下来,苦恼的看着手里磨破的鞋子,蹙紧了眉头。

惜尘却显得更加慌乱了,绷直了身子站起来。

洛归荑眼睛亮了亮,眉头舒展开来,仰着头满脸惊喜的看惜尘:“你是个道长?哭鼻子的道长?”

惜尘身子便绷的更紧了,干巴巴的站住,像被人戳破了面皮,愠声说:“关你何事?”

归荑姑娘穿好鞋子,怯怯的垂下手,把手臂埋在身子里:“洛英奶奶很喜欢道家人呢!”

惜尘愣了愣,沉默着迈步走到窗前,见屋里的小道姑已经睡了去,才放下心来,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回过头涩声和洛归荑说:“你若要报信,寨子里的人都在祠堂那边!找我是无用的!”

归荑姑娘已经全无了分寸,只一连声的哦哦应着,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身子却不动分毫。

惜尘疑惑:“你还不去?”

洛归荑这才啊呀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却差点又绊倒在楼梯上。

惜尘深吸了口气,从屋里挑了灯出来:“你不看路的么?”

洛归荑下意识的接了灯,点头却又摇头:“能看清路的,不用挑灯我也是能看的清路的,我只是第一次见到活的道长!”

话还未说完,洛归荑的脸色渐渐的白了。

清脆的铃铛声在夜间若隐若无,惜尘竖耳听了片刻,头皮忽的炸开了,这铃铛之声,初闻清脆,再闻便能嗅出一丝诡异在其中,听三声之后,这铃铛声仿佛能摄走人的魂魄。

惜尘紧紧的关好了小道姑的屋门,翻身跃下了吊脚木楼,在地上顺势打两个滚儿卸去力道,就牢牢捏起手诀守在不远处的寨子门口。

山间水气重,愈发显得夜色迷蒙。

惜尘抬头看看,那一弯残月已经被乌云遮住,而此时,又来了一阵急促的风,风散时,寨子门口渐渐的走来数道人影,看到惜尘,为首那个骨肉如柴的人,停下摇晃手里的铃铛,用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了惜尘一会儿,无所谓的笑了笑。

惜尘有些动怒:“哪来的妖人?”

那枯瘦的人舔舔干裂的嘴角,左右四顾的看了看,扯着怪异的腔调:“昆仑峰上一窝草,昼夜青青不见老!”

这人话落,惜尘还未及明白这人喊这半句咒语是何意思,身后忽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族长死死攥着拐杖,面色凝重,看着来人,低声回道:“冥冥元始天上尊,邪师邪法鬼无门,若遇青脸鬼面人,天罗地网杀其身!章家接煞人的余孽,你既然记得我宗祖卜曦辰砂所留谒言,还敢前来受死?”

章彦笑而不语,抬手轻摇了铃铛,身后的人影身上蒙着的黑袍脱落,露出张张残破不全狰狞的脸来。

惜尘看到那些脸上沾染的烂铜钱,额头就渗出了微微的汗渍,古时邪士以铜钱覆死人之面,避过鬼差引魂,便可把死人的三魂牢牢的锁在尸体之内,再以秘法葬于地下,成养煞之局,时日越久,煞气便会越重。看那烂掉的铜钱,显然这些尸煞绝非是短时间内养成的。

而另一边,卜曦家的众人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些。

老族长看了卜曦绍礼一眼,后者也不多言,抽出木剑,双指自剑锋划过,血渍染红桃木剑身,剑身之上密密麻麻的淡青色冷芒的符文不断流转,在赤红的剑身上格外醒目。

卜曦绍礼之后,卜曦家其余众人也皆如此。

卜曦绍礼冷笑,冲章彦道:“你即是章家接煞人余孽,便于我等同根同源,既如此,你该知晓,你这些养煞之术,我之一脉都有应对之法!”

章彦仍不言语,只是眼中的嘲弄之意愈发的明显。

如此神色,卜曦绍礼自然不快,捏剑而起,脚下迈动步罡。

随着脚下步罡迈动,剑刃在地面上刻下一个‘’字,惜尘自然认得,此乃五雷讳字其中之一。

步罡踏毕,卜曦绍礼立身于五雷讳字之上,手中桃木剑却带着雷霆之音斩向章彦,而让惜尘略微震惊的是,这剑身之上所包含的雷意竟勾动夜空,使之隐隐有了雷势滚滚作响。

可正是这样一柄带着五雷讳字的剑,在斩至章彦面前时,却被一双枯瘦的手指掐住了,连带着那雷势销声匿迹。

惜尘皱眉。

卜曦绍礼满脸惊骇,质问章彦:“你区区一个章家接煞人残门余孽,历经数百年,传承怎会比我卜曦家还要完整?”

章彦双掌托起剑柄,细声嗤笑:“你才刚说过,我章家与你卜曦家本同根同源,我章家的手段,你们熟悉,你们的那些手段我章家又何尝不熟悉?倘若,倘若当初没有卜曦辰砂那厮,你当真以为,被悉数灭绝的,还会是我章家吗?”

说到最后,章彦几面上浮现一抹悲色和愤怒,然而,只片刻,章彦眼中的怒火就散了,换之嘲弄的看着卜曦家的众人:“卜曦一脉存于世间不知几千年,而卜曦辰砂年纪轻轻,死时不过而立之年,未曾婚娶,更不曾有后代留下,尔等为何奉他卜曦辰砂为你一脉宗祖?还不是因他卜曦辰砂一双辩生灵眼,可堪破我接煞人一脉的接煞之术,又传下镇尸纹、刻魂灯之法于尔等,才使我接煞人一脉手段毫无用武之地!他一人天资,救了尔等一族!可惜啊,他卜曦辰砂一人占尽了你赶尸一脉几百年的天资气运,自他之后,你赶尸一脉再无奇才出现,只剩尔等这些庸碌无为之辈,传承十去**,难堪大用!废话少数,倘若他卜曦辰砂已经返世也就罢了,如若不然,嘿……”

章彦眯着眼,望向卜曦家祠堂方向。

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会不舒服,老族长沉声说:“即便我卜曦家传承不复往日,也不是你一个接煞人余孽带几具养成的尸煞便能撼动的!”

言罢,老族长盘腿而坐,自怀里小心翼翼的摸出一沓符篆来,看到那些符纸颜色的第一瞬间,一旁的惜尘眉头就跳了跳,画符一道,金银紫蓝黄,少数人能画出青色,而旁门左道之人所使的符篆,因修行术法之故,多偏乌色。其中黄色符篆最为普通,只因这世间玄门画符之人,大多数人的道行资质过于平庸,只能画出黄符。而能画出金色符篆的,惜尘即便在道门典籍上,也没有翻找出几个人来。

老族长手中那一沓符篆蓝色居多,间或有几张青色紫色。

而让惜尘最为动容的是,那一沓符篆之上,每一张符篆最下方,都留有一行小字,最怪异之处在于,那行小字,细看时,只觉得头昏眼花,粗看却又无法辨认。

惜尘只能依稀辩认出那几张蓝色符篆写着的卜曦某某的字样,倒像是人的名字。

听到惜尘嘴里的默念声,老族长轻轻抚拭着那一沓符纸,有些意外的看着惜尘说:“这都是我赶尸一脉历代有天资之人晚年以魂力所留,只是,这里面最年轻的一人距今也有近百年了!的确如那接煞人余孽所说,我卜曦家,已经百年无天资卓越之人出现了,我那怀文孙儿倒勉强是不错!汉家郎,你算是个有天份的,若道行不够,是无法辨清这上面我祖上之人以魂力所留的字迹的!”

老族长将那一沓符篆高举在头顶,向祠堂方向盈盈下拜,这时,那一沓符篆渐渐凭空而起,分立在卜曦家寨子上空,与此同时,卜曦家的祠堂里飘飘忽忽的飞出十数道摇曳着的灯火虚影来,最后各自融入一张符篆之中,灯火散开化成十数道青袍青帽的虚影捏剑指而立。

老族长忽然开口:“百神安位,列代神公,护佑我等灭煞除凶!”

老族长话语一落,半空中那些青衣青帽的虚影便各自睁眼,眼中气势凌厉,各自抬手指尖翻转,缓缓张口,十数道虚无缥缈的吟咒声传出,与此同时,卜曦家祠堂屋檐上所悬挂的那一排招魂铃竟微微的摇晃起来,每逢卜曦家一人故去,逝者所留招魂铃便会悬挂于此。

卜曦绍礼大喝:“捆尸索!”

便有卜曦家的人各自从怀里摸出极细的一团绳子出来,那绳子却是用不认识草编成的,在以前,卜曦家行尸赶路,若所赶尸体过多,则用这种草绳把所赶之尸相隔六七尺绑上连成一排。

卜曦家众人将绳索相连,围在章彦身侧,牢牢的将这一片空地分成七个区域,章彦以及那几具尸煞位于中间。

空中那十数道虚影,齐齐抬手,那一排招魂铃中,十数只铃铛同时散出青芒,落在那十数道虚影手中,漫天急促的招魂铃声。

“我早说过,倘若你卜曦家只能用祖上留下来的手段保命的话,那也就到此为止了!”章彦静静的看了良久,突兀的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马灯,掀开灯罩,自拿指头捻灭了其中一豆绿油油的火苗。捻灭火苗的那一瞬间,地面混着露水的泥土如跳蚤一般来回滚动,圈内鸡鸭横冲直撞,家蛇吐着信子出洞,如亡命奔逃之状。

空气中一股滔天的扈气冲天而起,惜尘勃然变色,脱下身上的道袍铺在身前三尺处,咬破指尖在道袍上太极图上横画一道血印:“人来如隔纸,邪来如隔山!”

同时,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说出口,章彦身畔,那十数道尸煞的身影已经冲到了跟前,却在那道袍之上徘徊,始终无法再往前迈一步。

正当惜尘松口气时,让所有人惊恐的一幕出现了。

那十数道尸煞,干瘪得嘴唇分明蠕动了几下,几道怪异刺耳的声音传出,接着,那十数道僵煞竟同时扣指掐诀,脚下步罡起,动作之快,让惜尘猝不及防。

反应过来时,惜尘终于意识到这几具僵煞的恐怖之处了,他从未听说过有邪物可以掐诀使咒的。

夜空的月色竟随着这十几具尸煞迈动的步罡变得猩红,步罡踏毕,那十几具僵煞自夜空引下一道猩红月光,在各自掌心写下一个‘镇’字,拍向半空中的虚影。

惜尘身前那道袍轰然破碎,前所未有的恐惧,向来道术都是用来杀鬼除恶,可今日这般,当真如乾坤颠倒。

当那猩红的镇字落下时,惜尘再顾不得其他,双指捏印,挡在卜曦家众人身前:“赫赫阴阳,日出东方。天尊真人,护我身旁,赐我灵光,扫尽不详!”

惜尘言罢,巨大的金芒笼罩在身前,却又转瞬碎去,惜尘衣衫尽裂,倒地挣扎,半空虚影散去,卜曦家中人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镇尸纹涌现又消失如此反复,似随时有崩溃之势。

老族长骇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绝望的指着章彦:“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即便接煞人一脉手段最歹毒之时,也做不到如此逆天之举!”

章彦咧嘴冷笑:“我说了,除非卜曦辰砂今日在此,谁也保不了你卜曦家!”

身后的木楼里,有人在喊:“师兄!”

惜尘擦去嘴角的血沫,眼中闪过一抹恐慌,回过头,小道姑睡眼惺忪。

章彦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拿来练鬼娃娃!”

话未说完,膝盖处却一痛,惜尘张大了嘴从自己膝盖上咬了一块布下来。

章彦一脚踢开惜尘,正要往前走,身子却颤了颤,猛的转头看向老族长,却见老族长手里捧了一块黑狗皮缝成的锦囊。老族长拿刀子剪开了上面绑着的金线,里面的物什只露出一角,章彦就遮起眼连连后退。

惜尘也下意识望过去,眼睛却如针刺一般巨痛。

“此乃我祖辰砂得一高人所赐,言若我卜曦家五百年内遇劫,燃此金符,生机当现!”老族长近乎虔诚的颤声说出这些话。

而那锦囊中,却抖落出一张闪着金茫的符篆来,起初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待落至地面,便化作一团火星,依稀有一‘命’字若隐若现。

待火星消失,天际却突兀的下起瓢泼大雨来,毫无征兆,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就这么落了下来。

章彦看着漫天的雨丝,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捞了一把雨水,递到老族长跟前,拍着老族长的脸:“我的族长爷爷,这…哈哈…这就是你说的生机?”

老族长木然不语。

笑着笑着,章彦却停了,因为大雨之中,卜曦家寨子门口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一个人影。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那人影走近了,老族长万念俱灰。

章彦却长松了一口气,怒骂:“你个废物还过来做什么?”

雨水落在袁屿身上,如同浇在沸石之上,蒸腾起一团团的白雾。

袁屿站在章彦跟前,不为所动。

章彦揪着袁屿衣领子把袁屿撕扯到跟前,:“我问你话呢!”

袁屿仰起脸,头发黏在额头上,眼神盯着章彦。

章彦忽的有些怯。

袁屿摊开攥紧的手,露出满手的灰烬:“我来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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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章 生机与祸根 1

山里的雨,下起来要么沾衣欲湿,要么带着铁马冰河一样的凌厉。

对于章彦来说,这世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对他来说大概都是无意义的,而无意义的东西,自然也没有记得的必要。

章彦拍开袁屿的手,被雨水浇湿的纸屑便软趴趴的从袁屿手里掉落在地上。

章彦惊异于袁屿那双滚烫的双手,人的手是不可能这么烫的。

大概是雨水淌进了眼里,袁屿揉了半晌的眼,蹲下身子,在地上拼了很久,无奈那些碎纸片怎么也拼不出一张完整的钱币来,这才挠着头放弃,抬头跟章彦说:“章大哥,我总算想明白了!”

没头没脑的话,章彦蓦的愣住了。

惜尘听袁屿开口喊章彦大哥,面色一瞬间悲愤起来,质问袁屿:“小屿,太一宗可曾亏负于你?你何至于与这些邪门败类纠缠在一起?”

袁屿在身上擦干净了手,从地上捡起了那件沾染了泥泞的道袍,用力的拧出些水渍,抖干净了,轻轻的披在衣衫破碎的惜尘身上。

袁屿看了看章彦,低声说:“我从来如此,只是师兄今日看我时带了偏见而已!师兄啊,连你都容不下我,还有谁会肯接纳我啊?他吗?”

袁屿忽的涌出一抹笑意,冲小道姑挥了挥手:“小师姐不算!”

那双手掌,仍旧有青褐色的血渍不断的渗出来,却又被雨水冲淡。

袁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低下头,有些落寞的道:“我想了很久,原来,师兄也是怕我的!就像胡飞娘害怕我害了胡飞一样,师兄怕我害了太一宗,我原以为,师兄你接我回山门,是不害怕讨债鬼的,原来竟也是怕的。但,师兄,我还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惜尘张张嘴,手足无措,涩声哽咽说:“你才十三岁,哪里懂师兄的苦楚……”

袁屿摇摇头:“十四岁了,师兄,你的苦楚无非是太一宗的苦楚,你觉得我不懂,不过是因为在你心里,太一宗是太一宗,我是我罢了!”

章彦一旁冷笑起来:“小子,原来你是太一宗的人?”

袁屿扭过头,神色认真:“现在不是了!”

不知为何,章彦哈哈大笑,遂又咬牙切齿:“不是就好,我恨太一宗,如恨这卜曦家!与我一同杀了这些人,也算为你出气了,如何?”

袁屿站起身子,扣着手指:“凭什么?”

章彦以为自己听错了,神色蓦然变冷。

袁屿把脸埋在双手之间,雨声太大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以至于听不清袁屿声音到底是在颤抖还是在哽咽:“凭什么啊!我总是习惯拿我全部的生命去坦诚的对待你们每一个人,然后谨小慎微的活好我自己。不管是村子里的人,还是太一宗,或者你章彦,我始终如此!可你们呢,你们只是在拿全部的生命活好你们自己,然后用那些可有可无的施舍来回应我的善意。即便如此,这份施舍我都要捧起来藏起来。到最后,我活不好自己,顾不好别人,我不曾害人,却成了的恶人,我接纳你们的欺辱,你们便以为我软弱,我记你粥饭之恩,忘你剐薄之恨,你们便以为我毫无尊严,而当我真的痛苦难捱孤苦的时候,却人人都以为我在假装,凭什么啊?”

章彦眉头跳动,心情没由来的异常烦躁,这份烦躁感,来源于今日袁屿的反常。

是的,反常!

章彦终于意识到,今日的袁屿,反常的厉害,就在之前,自己来时的路上看到袁屿的时候,还未有这样的感觉,先前,袁屿的身上,并没有这一股躁动感。

同样有此感觉的,莫过于惜尘了。

而惜尘终究是没有开口说什么的。

章彦从腰间捏出了铃铛,章彦不信,即便再反常,先前接种的煞气,也不可能是袁屿能承受的了的。

铃铛声淹没在雨里,有闪电劈过。

章彦惊声后退,袁屿双手淅淅沥沥的滴落着乌黑色墨一样的血水,而夜色下,袁屿那双眸子隐隐泛着青色冷光。

任凭章彦如何摇动铃铛,袁屿似乎都没有反应。

整个夜空落下的雨势,似乎都和袁屿融在一起了。

章彦掐起符篆,身后那几个僵煞便暴起探手抓向袁屿。

沉沉黑夜,忽的在这一瞬间变了颜色,五色交集,最终水桶一般落下一道雷蛇,没入袁屿脚下地表,整个卜曦家的地面如同一片淡青色汪洋,径直将那几具僵煞淹没。

章彦手里的铃铛轰然爆碎,骇然的看着袁屿,仍旧不敢置信,片刻,章彦想要后退,抬腿却跌在地上,口鼻耳目皆有血渍渗出。

雨夜中的汪洋还在汹涌,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另一边,惜尘惊恐看着自己身上汗毛孔不断的往外渗血,嘶声想要唤住袁屿,而袁屿却似乎没有听见。

“一河龙脉之力虽然暴躁,但还不至于引起如此天象,只是,你将术法咒力与煞气共同养在尸身之内蕴养百年,我该说你异想天开,还是该说你狂妄?这样逆天而行,自然会勾动天罚,即便这小子不来,你下场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多年前你口口声声说,要以你一己之力为章家接煞人一脉报仇雪恨,就凭此手段吗?哼,倒是我高看你了!”

淡青色汪洋之中,款款走进一长裙黄衣女子,站在章彦身后,挥手替章彦挡住了席卷过来的雷势。

地上章彦张口干呕,雨水冲刷着他枯黄的脸颊,显得更加消瘦无神。

“与你何干?”

章彦支着身子,望向那女子的目光之中却满是屈辱。

黄裙女子冷笑:“与我何干?若不是我救下你,你章家,早已经死干净了!怪不得,你血气日渐枯竭,原来都拿体内血气养这几具尸煞了!愚蠢!”

章彦目呲欲裂,愤怒的攥紧拳头看着那女子,惨然大笑:“若我章彦有朝一日重振接煞人一脉,第一个灭的,便是你!只是可怜我章家以举脉之力,借通天手段蕴养尸妖三具,却无一具能够掌控,我祖上本欲借此手段一举铲平卜曦家,却不曾想与虎谋皮,反受其害,身为章家后人,当初被你尸妖阿寻救下,实乃我章彦一生之耻!有朝一日,我必除你,再灭卜曦家!”

阿寻冷笑:“你拿什么除我?”

章彦看着阿寻的脸,哑然失笑,笑着笑着面色就多了几丝嘲弄。

阿寻眸子忽的冷了下来,姣好的面目之上满是杀意,掐起章彦的脖子将他整个提起来,厉声尖叫:“你知道那贼和尚的金刚魂在哪儿?”

201章 生机与祸根 2

章彦被扼紧的喉咙中艰难的发出几声咳嗽,对阿寻眉目间流露出的杀气似乎并不畏惧。

章彦只是冷笑着迎上阿寻怨毒的目光:“怎么?怕了?”

阿寻扼住章彦喉咙的手便又重了几分。

章彦面庞涨的青紫,嗤笑:“我章家举族都奈何你不得,你若要杀我,不过如捏死蝼蚁一般,我根本无反抗之力!何苦在此惺惺作态?”

阿寻愣了愣,忽的愤怒的将章彦甩开,神色复杂:“谁都可以杀你,我阿寻不能!”

章彦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听闻阿寻的话,仰面任凭雨水滴落进嘴里,惨笑哽咽道:“章家举族,独留我一人,却只能苟活在你尸妖阿寻之下,家仇难报,求死不能,耗尽心血,却又被此子所误,我章彦一生屈辱,今日即便碎我三魂,也要同尔等拼个鱼死网破,否则,有何面目愧对列祖列宗!”

不及众人反应,章彦反手掐诀,此时,雨夜中那几具僵煞还未散尽的尸气忽的化作一团浓重得腥红雾气聚集起来,没入章彦体内。

一瞬间,章彦身上衣袍碎裂,露出枯瘦的胸膛,胸膛心口处,却有团墨一样的黑晕逐渐散开。

章彦张口,雨夜中徘徊着的雷丝滚滚而下。

章彦血泪泣下:“接煞人最屈辱的,莫过于如我这般了吧!”

言罢,章彦目光中清明之色渐渐淡去,逐渐浑黄起来,最终仰天长啸。

雷丝不断滚落,章彦却忽的拔地而起,将袁屿周侧的淡青色雨幕彻底冲散,直奔卜曦家祠堂而去。

面色枯败的老族长绝望的闭上双眼。

而此时,漆黑的夜空中突兀的涌出一抹莹白色光晕,那光晕越来越重,最后在卜曦家寨子上空聚集在一起,如流星一般坠落而下,仿佛重如千斤,章彦只发出一声闷哼,便再无动静。

木楼旁,一直守着小道姑的洛归荑忽的惊喜的喊了声:“洛英奶奶!”

洛归荑话音刚落,雨夜中就响起密密麻麻的清脆骨哨声。

那团莹白色的光晕渐渐散开,密密麻麻如数不清的萤火虫,顺着骨哨声没入黑夜中。

片刻后,卜曦家寨子门口,第一个进来的,是卜希,看到寨子里的惨状,卜希哇的哭出声来。

而后,便是洛英,身后莺莺燕燕,跟了一群年轻的姑娘们上来。

老族长看到洛英,以及洛英身上衣服所绣的独属于蛊寨的蝴蝶闹莲图案,老泪纵横,俯身作揖。

洛英扶起老族长,只说:“老哥哥,眼下还是一同将这些孽障清扫干净吧!”

老族长刚要说什么,洛英看到阿寻,先是皱紧了眉,而后忽的闪过一抹骇然,厉声道:“丫头们,莫要擅动!”

洛归荑正和姐妹们扶起地上的伤残,听洛英如此说,便不解的道:“奶奶,这人太邪了,先前我们在山中遇到的鬼火,便是此人招来的!”

洛英眉宇间的越发的凝重和不安,声音都有些发紧:“快,听奶奶的,和姐妹们救了人赶快走,一刻也不要停留!”

洛归荑心底闪过一抹惶恐,她分明能从洛英的语气中听到浓浓的恐惧。

这些年,蛊寨里的人无论遇到怎样的邪祟厉鬼山精野怪,只要落英出面,洛归荑就从未见到过洛英面上有过忌惮。

阿寻望向洛英,身上尸气滔天,冷笑:“走的掉吗?”

然而,洛英却又再一次愣住了,无论阿寻身上尸气如何滔天,洛英似乎都闻若未闻,目光只牢牢的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章彦。

章彦破开的心口,乌黑的血渍正汩汩往外淌,照理说,如此伤势,断断是活不下去的。

可,章彦心口,那一抹蠕动着的极其微弱的雪白色,却晃的洛英心口一阵阵的发疼。

阿寻眸子血红,双手扣出一个雪莲出来,漫天煞气。

洛英却浑身发颤,声音上了哭腔,目光死死的望着阿寻:“姑娘,你,你告诉老婆子,这地上之人,和雪岭巫蛊一脉,到底有何关联?你和雪岭一脉又有何关联?如今雪岭一脉可还存在?”

漫天的煞气,仿佛都颤动了那么一瞬。

阿寻看了洛英一眼,抱起章彦,闪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雨夜中。

袁屿歪着头,看着蛊寨的姐姐们一个个救起地上的人,忽的有人拉了拉他衣角。

回过头,小道姑正冲他做鬼脸。

袁屿笑着拧了拧惜霜的鼻尖,轻声道:“小师姐,我要走啦!”

小道姑的鬼脸渐渐消失了,眸子里仿佛如这天气一般就要下起雨来。

袁屿不忍,强颜欢笑道:“我还会回来的!我去找法子,给师父看病!”

小道姑显得很委屈,问:“师弟呀,那要多久?”

袁屿想了想,说:“很久,等我回来,娶你可好?”

小道姑咯咯大笑,扑到袁屿怀里,糯声说:“哎呀,那我就可以天天和师弟睡一块给你挠痒痒了……”

袁屿转身走了,他怕多说一句就再也迈不动步子,编不下去谎言了。

至于惜尘,袁屿甚至没有和他告别……

。。。。。。。。。。。。。。。。。

长沙城小院,睡熟了的桃夭被突兀的破门声惊醒。

屋里未点灯,江湖上流落惯了,桃夭晓得,遇见贼人和遇见鬼是不一样的,盲目的叫喊只会引起贼人的愤怒。

对她来说,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桃夭捏紧了被角,嘴里却气势凛然:“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休伤我性命!”

见来人不回话,桃夭缩着身子:“若是劫色,我……我我我……”

话未说完,桃夭就哎呀整个人被扯下了床。

卜羲怀文神色狼狈瘫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怒骂:“要劫那什么,我瞎了眼来找你?”

卜羲怀文眉头紧皱,神色痛苦。

桃夭挥挥拳头,恨恨的不说话,眼前这个人,桃夭简直快要烦死他了。

卜羲怀文却倒抽着气,额头汗珠不断的顺着眉角往下淌,颤着声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阿寻在寨子里出现了,我要回去一趟!”

桃夭楞了,她不晓得阿寻是谁,只问:“你又要去哪?”

卜羲怀文却不回答,只随手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捻出灯芯,扯下一缕发丝与灯芯缠在一起,同桃夭说:“莫让灯灭!”

“灭了怎样?”

“卜羲怀文会死!”

。。。。。。。。。。。。。。。。。。。。。

卜曦辰砂自然不知道,阿寻已经走了。

天际微亮的时候,雨势已经停住了,黔俞古道边,一个废弃的破庙边,阿寻看着枯瘦如柴的章彦,神色闪烁,呢喃道:“愚蠢的东西,我救你,只想让你好好活着,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好好活着,才是真正的对得起列祖列宗!至于章家,我自一生下来,便被他们剥夺了做人的权力,害我兄妹三人,忘记宗姓,骨肉相残,不该死么?你说我假慈悲,我是尸妖啊,又怎配有感情!”

阿寻生了一堆火,烤干了衣衫,便放下章彦,一个人离开了。

。。。。。。。。。。。。。。。。。。。。。

另一边,陕西秦岭中部,雨后的山涧,带着一副说不出的灵气。

“啊!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小姑奶奶,王维此诗当真是写出了终南仙境其精髓所在啊,你看,这儿的灵气儿多重啊,怪不得从古至今,圣贤大能提起隐居便想起终南山,小姑奶奶,在此处养伤,对你再好不过了呀……”

黑袍人拍着巴掌,手足舞蹈,唾沫星子从黑袍中不断飞出,落在潇潇脚跟。

潇潇微微挪开了脚,神色请冷的喂着黑猫从山里采来的何首乌。

黑袍人说了一堆,央求道:“姑奶奶,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哎呀,那辽河龙脉的龙胆,我全喂了那小子呀,我可是救了他啊!我没骗你,那小子可是个白眼狼,他就没惦记过您,满心眼儿的都是那太一宗的傻胖丫头……”

听黑袍人说起袁屿,潇潇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冲黑袍人说:“饿了!”

黑袍人大喜,拍着巴掌:“我……我去全真给你偷点好东西补补!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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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章 徐宏晔的道理

章彦其实并未完全昏迷过去,至少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这得益于他与众不同的身体。

当阿寻升起火烤干了衣服离开的时候,躺在地上的章彦,泪珠子就顺着眼角滚下来了。

柴堆里的木柴焦躁的崩出火星散落在地上又转而灭去,像极了此刻章彦纷乱的心绪。

章彦很清楚,在卜曦家寨子的时候,阿寻已经生出了杀意,而那个蛊寨的老婆子,无论如何也是奈何不了阿寻的,倘若阿寻出手,连同蛊寨那些年轻女娃们,一个也跑不掉。

可是,当那个蛊寨的老婆子颤声问出“雪岭”这两个字的时候,章彦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阿寻的杀意,迟疑了那么一瞬,随后便如潮水一般散了。

雪岭!

章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时隔几百年,能够在一个蛊寨老婆子口中听到这个本该早已绝于世间的名字来。

打小起,在章家接煞人一脉中,章彦或许不是得到传承最完整的那一个,可绝对是最有天分的那一个。

这样的天份,换来的,是章家老一辈对他的器重,却很少允许章彦独自出门。

自孩童起,族中别的晚辈外出玩耍的时候,章彦不能。

章彦唯一可以接触的,是书房,即便是那些书,也多是讲章家与卜曦家的恩怨的。

这样的书看的多了,对卜曦家仇恨的种子,也就在那个时候早早的埋下了……

而这种生活,以及章家老一辈对章彦的言传身教,让章彦自小就生出一种使命感来:压过卜曦家,彻彻底底的断绝卜曦家的传承。

可是,这份使命感,还未等到他开始有所作为,就在那个满月的夜晚碎掉了,那个破门而入,手握降魔杵的青皮和尚,还有那个嘴角总噙着笑的道人,以及那个该死的卜曦辰砂……这三道人影,如梦魇一般,折磨了章彦百年……

然而,对于此时此刻的章彦来说,这些事儿,都比不过阿寻那一句话,‘章家害我兄妹三人忘记宗姓,骨肉相残……’

短短十几字,却字字如针。

章彦很清楚,尸妖没有道理去骗人,也当不屑于去骗人。

地上的章彦嘶吼着猛的坐起身子,看着心口的血痂破开,再次流出鲜血,也看到那蠕动的雪白色虫子的时候,章彦压低了嗓子,野兽一般咆哮。

章彦记得,在很久以前,大概是他十岁那年,章家到处挂满了红灯笼。

水一样的夜晚,陪着他的,仍旧是那些翻烂的书。

除夕守岁,鞭炮声不断响起,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子炮仗味儿。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出于对鞭炮声的恐惧,院子里的狗狂吠不停,搅得人根本看不进去书。

章彦放下书卷,望着窗外出神的时候,那只乳白色的虫子便如冬日飘落的梅花一样落在手心,扭捏了两下,便消失不见了,只剩掌心一粒细小的血珠,擦掉血珠,甚至连伤口都没有。

冬日哪来的虫子?太古怪!

被这虫子搅的心神不宁的章彦很想找个人来倾诉此事,可惜没有,同龄同岁的人都被父母带着去了正宅,吟诗作词,做对子讨长辈们的开心去了。

章彦若是有父母,自然也会去的,他很想去,他也会做对子,可那些长辈们从未喊过他。

除夕夜过去了,虫子这事儿也就忘了。

卜曦家深藏苗岭,后来那些长辈们很理所当然的让他了解蛊术,也就是在这些关于巫蛊的书中,章彦无意间再一次想起了身体里的那只虫子,书里说,雪岭蛊脉,一蛊一主,此蛊结茧于雪山极寒之地,冬日破茧,入宿主体,谓之雪虫……

整个章家,有此蛊虫的,只有他章彦一人而已,而关于雪岭,更多的,再也没有了,在这片土地的版图上,章彦甚至找不到雪岭此地的影子……

。。。。。。。。。。。。。。。。。。。。。。。。

梅雨季节过去了,天自然也就放晴了,紧跟着,徐宏晔的心情也就好起来了。

他讨厌这种晴雨无常的山里天气,一如讨厌情绪反复无常的自己。

天气过于潮湿,在后山,只有山里的师兄会在清晨给徐宏晔送来早饭,白粥馒头,徐宏晔就着萝卜丝又吃了两个鸡蛋,就懒洋洋的坐在石头上看远处的终南山主峰太乙山。

这是全真师门上下几百人的父母山,全真不大受人香火,有香客给的香油钱多了,守殿的师兄是绝对不会乐意的。

太乙峰产药,产果子,《本草纲目》里,把太乙峰称作草药祖庭,就连山下的小孩儿都会唱:“太乙山,遍地宝,生病莫烦恼,上山扯把草!”

药性淡的草药,全真的师兄们就拿来做菜,苦兮兮的,徐宏晔只觉得十分难吃。

药商常来,山门里的师兄就把采来的即能当水果又能当药材的五味子等换些钱,有好的药材,照例卖七留三。

太阳完全出来之后,徐宏晔就十分不乐意的推开半木半石的那道门,捏着鼻子拎出一个又一个麻袋来,里面全是药。

道士不大生病,药材总会剩下不少。

而前阵子下了好久不大不小的雨,药材受了潮,若不晒上,怕是会发了霉。

晾好了,徐宏晔就去刻阵石了。

刻阵石是最无聊的,无聊到刻一个时辰睡半个时辰。

山里的师兄又送来午饭的时候,徐宏晔眸子里就闪过一抹异样,等师兄走了,徐宏晔不动声色的把玩着晾在石头上的鸡头黄精,放嘴里咬了一口,就呲牙咧嘴的重新扔掉,这玩意儿,野生的最珍贵,挖出来时像大块的姜,依照古法九蒸九晒之后,就变的黑乎乎的像干牛粪。

而现在,徐宏晔十分的肯定,这后山,来了偷药贼了。

黄精补气,利五脏,徐宏晔眼珠子扫了扫,见石头上还晾着干参灵芝等补元的药材,就打着哈欠在阴凉处里躺下了。

黑袍人鬼鬼祟祟的从山楂树后边钻出来,耗子一样摸过去,干参灵芝往布袋里装。

在手里颠了颠,觉得差不多了,却又猫着腰摸进屋里,把徐宏晔还没来得及吃的午饭也一并连盆带碗给卷起来了。

正待走时,徐宏晔托着脸,嘬着牙花小声说:“触动了护山大阵你就死定了!”

黑袍人愣了,见是徐宏晔,干笑两声:“你不说,谁知道!”

徐宏晔跳下来,夺过黑袍人拎的布袋,摸出了碗碟,就又还了回去,轻哼说:“碗碟丢了,师兄会骂我的,明日我吃双份儿!”

待黑袍人走了,徐宏晔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忽的咧开嘴笑了:“我就说,有护山大阵在,你离不开全真的,还不是要在这儿陪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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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章 生死悲欢

人一生要撒很多谎,大多数谎言说出口之后,说的人与听的人,转眼也就忘了。

然而,少数听的人误把谎言当真,而后念念不忘,这世上就有了所谓的骗子。

袁屿偶尔会很难过,他不想当骗子。

或许,小道姑能够在长大后忘记自己那晚说过的玩笑话,然后顺便在时间这个庸医手里,把自己这个人也一同忘了去。

这样的结果,是再好不过的,如此想,袁屿心里会好受许多。

毕竟,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在世间找到替代品,如同这地里的庄稼,砍掉了玉米秸秆,会重新长出麦子、水稻,这样的道理,并不荒唐。

人也是如此,不过,代替人的,会是另一个人而已。

袁屿一个人在外乡过完了中秋,不悲不喜,如同流浪一样的日子,没太多的苦头,也没太多的甜头,平庸的厉害。袁屿却很满足,没有了陪伴,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承担丧失陪伴的痛苦与失落,当真真正正孑然一身的时候,这世上别的东西,反倒变的无所谓了。

当初离开卜曦家不久后,袁屿就听闻卜曦家的宗祖卜曦辰砂的魂相出现在了卜曦家祠堂,这或许会为萧老头留住最后一线生机,所以,袁屿把心底对太一宗最后的挂念也放下了。

叶子照旧在秋天落下,河岸拂过的风也变的萧瑟起来,带着凉意,泛黄的草在地上铺成了毯子。

河水枯了,不远处,四五个孩子用袋子裹在屁股下面玩滑梯,从岸上滑到河底,满头大汗,却乐此不疲。

袁屿坐在河滩的草地上看的很认真,他其实很想玩,却怕生,也没有换洗的衣服。

紧挨着河岸的田里,大人正把捆好的玉米秸秆往板车上装,每一捆枯黄的麦秸杆都会抖落出一群饥不择食的蝗虫和蚂蚱扑棱着飞出来。

秋日天凉,草黄,叶落,这些东西也就活不长了。

另一边不大的枫叶林,地上却一片红,红的发亮,树木叶落时,本该衰败萧瑟,枫树却在衰败中走向辉煌。

袁屿顺手捉了飞过来的蚱蜢,捏住尖脑袋,用狗尾巴草穿成串,在光秃秃的河底生了一把火,就丢了进去。

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儿或许是玩腻了,就窃窃私语艳羡的围上来。

水和火,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烤蚱蜢这种事,更是引起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兴趣。

方言有些难懂,费尽了力气,袁屿才听清那个满身泥土的小胖子瞪着大眼说:“你老子不揍你吗?我以前把麦杆子点了,我爹揍的可狠了!”

袁屿愣了愣,看着光秃秃的河滩,确信没有引起大火的威胁,才摇了摇头。

小胖子扣着嘴,瞅火堆里手指头长的蚱蜢:“你要烤着吃吗?”

袁屿摇摇头:“不好吃!你要想吃,烤红薯才香!还顶饱!”

袁屿把顶饱这两个字咬的很重,那小胖子流着口水,很郑重的说:“我家有,你别走!等我去拿!”

小胖子说完就撒丫子跑开了。

残阳泛红的时候,袁屿如愿有了烤红薯吃,嘴上吃的一圈黑。

秋意凉,不断的有蚱蜢被温暖吸引着落在火堆不远处,那几个小孩儿便捉了,捏住后腿嚷嚷着:“扁担扁担钩,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熬粥,我熬粥。过家家,过家家,小小子当爸爸,小丫丫当妈妈,大榕树下过家家。哎……和泥巴,蒸馒头,捡碗碴,切葱花,跨上树棍骑大马,回娘家,回娘家。

扁担扁担钩,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熬粥,我熬粥。过家家,过家家,小小子当爸爸,小丫丫当妈妈,大榕树下过家家。哎……过家家,过家家,不吵不闹,不打架,一群燕子也飞来啦,过家家。哎……哎……过家家。”

袁屿难得的开心起来,只是当那些小孩子各自被田里大人呼唤着名字喊走的时候,袁屿的开心,就只剩下了满心落寞。

以前,学堂里的语文课文上,说,这世上的悲欢本就是不相通的,大概真的是如此,鲁迅先生应该看的很透彻,才会说,别人的悲欢,我只觉得吵闹。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袁屿顾及到了周围是否有枯草,却并未想到秋日的风会如此的孩子气。

以至于那堆火中的几团燃着的树叶被吹走的时候,袁屿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就看着河岸上的枯草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起来,转瞬便淹没了田里未来得及收走的玉米秸秆。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袁屿嘴唇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在想清楚了逃跑之后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袁屿还是选择了喊人。

一直到夜幕降下,火势终于扑灭了。

袁屿也被几个恶狠狠的大人拎着脖子,质问家里的大人在哪里,好做赔偿。

袁屿理亏,没什么狡辩的。

而对于这些质问,袁屿自然又是回答不出来的,这终于激怒了那些庄稼地主人,嘴里大骂着野种、二流子,挥手就要打。

袁屿没有去躲,犯了错,自然是要认罚的。

然而,这些人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来,被一个带着腕表的大手掐住了。

袁屿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在做梦。

带着腕表,穿着得体的男人三言两语问清楚了事情原委,就数了几张钱,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麦秸杆值几个钱!烧在地里来年不还是自家的肥料,亏不了外人!这些钱,总够了!”

庄稼地的主人抽了抽手,还是把钱接在手里,色厉内荏的嚷嚷:“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辛亏救火救的及时,要是晚上几个时辰,天晓得大火会不会把村头的房子烧了,闹出来人命可还得了!大人可不能这么惯孩子,有钱杀人放火就不犯法啊!”

带腕表的人显然有些生气:“少扯些没用的,你要把这孩子打了,我跟你没完你信不信?”

庄稼地主人被这城里派头的人镇住了,却仍旧不情不愿:“你是他谁啊?”

带腕表的人回答的理直气壮:“我是他叔!”

这人没撒谎,袁屿楞楞的看了半天,确定自己没认错,才愕然的开口问胡国成:“叔,你咋在这儿?”

胡国成揽过袁屿满是灰烬的肩膀,骂骂咧咧的带着袁屿离开了。

前脚刚走,身后那几个庄稼地的主任就为自家该拿多少赔偿的事儿吵吵了起来,甚至有打起来的趋势。

胡国成唾了口唾沫,没好气的说:“嘴上嚷着不是钱的事儿,一转身还不是为了俩钱儿打起来!真他娘的虚伪!”

人都是虚伪的,袁屿觉得如此,只是他很识趣的没有说出来。

胡国成带着他上了辆面包车,后面堆满了纸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胡国成摇开了玻璃,点根烟,才骂袁屿:“你小子不是去当道士了,咋个能跑这儿来,要不是我下来撒尿,你可要吃大亏了,一顿揍少不了!”

袁屿很认真的说:“我不怕挨揍!犯了错,要认的!”

胡国成愕然的看着袁屿,惊讶于袁屿的话,半晌只说了一句:“有骨气!”

袁屿丝毫没有听进去胡国成的夸奖,只因为,车坐上扔着几张报纸,上面写着,黑龙江某处的私人矿场发生了瓦斯爆炸,无人生还。

报纸上载的黑白图片上,袁屿看到被挖出来的人,骨头都在地下被压变形了,可袁屿仍旧认得出,那是梁栓。

袁屿抿着嘴唇,说不清的委屈,当初,为什么都不相信自己啊!

而,在图片的另一角,章彦神色平淡,目光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胡国成抽完了烟,夺过报纸擦了鼻涕,团成团扔出去,拍拍袁屿的肩膀:“走吧,找个馆子,咱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袁屿满脑子却只有章彦那双眼,良久,低声哽咽说:“害人的人,就不该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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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章 生意

八十年代末期,粮票已经很少用了。

掉漆的红色嵌玻璃木门,窗户也任性的少了一块,只是两侧的青砖墙面上写着“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而中间又贴了颗闪亮的红色五角星,这就是老国营饭店。

服务员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少有年轻女孩子。

胡国成带着袁屿推门进去的时候,扑鼻的烟气儿和饭味儿。

另一边儿,坐在饭店墙角里的年青食客正和一个妇女文邹邹的争吵。

缘由是,这年青人等饺子的时候,用桌子上的醋涮了碟子,恰巧被这女人看见,就被这酸脸刁嘴的女人义正言辞的指责他不该用国家的醋涮自己的碟子。

年青人想讲道理:“怎么啦,我花了钱的,要你管我这些闲事儿?”

那妇女就瞪大了眼,眼神中充满了蔑视,居高临下的指着年青人的鼻子数落:“你花了钱,倒掉的也是国家的醋,浪费的也是国家的醋,有能耐你自己回家酿去,泡醋里头洗澡,老娘也不愿意管你!”

年青人手里擦着眼镜也不惧,双方你来我往,直到饺子上了桌,也没分出个胜负来,然后便偃旗息鼓:年青人闷头吃饺子,妇女替这年青人擦干净了桌子,也就走了!

店里稀稀拉拉坐的几个客人甚至没人去抬头看一眼,仿佛这已是平常事,司空见惯。

这个时候日子虽说好了许多,但大多数人终究还是没有奢侈到有事儿没事儿吃馆子的地步。然而,胡国成却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喝标价八块钱一瓶的茅台了。

然而这照旧得不到那些服务员的好脸色,不管你是吃几毛钱一盘的饺子,或者喝八块钱一瓶的茅台,她们对你统统一视同仁,如此尖酸,却偏偏很难使你生厌。

饭菜分量很足,门外亮起了几盏路灯,天儿也就完全彻底的黑了下来。

胡国成显然已经喝多了,手指头夹的香烟矗满了烟灰,话痨一样红着眼拍袁屿的肩膀:“前些日子,你婶婶电话里说,胡飞那浑蛋考试考及格了,你婶子赁个房子日夜看着,那混蛋到底不敢逃学了!小屿啊,多亏了你啊,你小子仗义啊!叔一辈子记着你的情……”

袁屿听了,嘴角微微扬起:“阿飞本就比我机灵!他若学,应当比我学得好!”

看见袁屿眉间的欢喜不是装出来的,胡国成眼眶更红了,揉着袁屿的头发:“娃子,你知不知道,你让出去的,不止是区区一所学校,那可能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啊!”

袁屿抬起头,目光短暂的茫然,又挠挠头:“一辈子,对我来说,怎样都行的!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成为什么样子,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成为什么样,所以,对我来说,怎样都是行的!”

胡国成愕然,迟疑了片刻,给袁屿倒了些酒,低声含糊不清的说:“不管什么样子,总之,不该做个道士……”

酒,袁屿没有喝,因为胡国成已经喝的够多了。

扶着胡国成出了门,刚要钻进面包车里的时候,冷不防被人抓住了。

胡国成喷着酒气,叉着腰,以为是来找茬的。

却见是个穿了一身崭新中山装的年青人,这一身衣裳少说也得小300。

袁屿认得,这是刚才馆子里吃饺子用醋涮碟子的那位。

年青人见胡国成喝多了,先赔个笑,又递了根烟来:“大哥可是往北京去的?”

胡国成瞅了一眼那烟,凑鼻子尖闻了闻,就满意的叼进了嘴里,点头应了声是。

年青人笑着说:“小弟方夏,是从南京来的生意人,小弟本是要去北京的,不过途径河北,想起此地有几个家父生前的挚友,却不想拜访无果,匆匆在这儿吃了饭,却误了时辰,这路上也没什么过往的车辆了,只是见到大哥您的车牌号是61号段的,才上来问问能否捎带一程!”

胡国成其实是个好说话的,拍着胸脯让方夏上了车说:“出门在外,谁还不遇见个难处,权当交个朋友,方家兄弟你只管上来,夜里车少,油门踩到底,几个时辰的功夫也就到了!”

胡国成开起车,飞的很低,差点飞进河里之后,开车的人就换成了方夏。

方夏指着面包车后面堆满的箱子,装作不经意的问胡国成:“兄长应该也是生意人?就是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胡国成摆摆手,脸上忽的犯起了愁,几句话之后,袁屿才知道,这几年,胡国成并不好过。

随着经济体制的逐渐改变,倒爷的日子也越发的难捱,据胡国成所说,他认识的倒爷里边儿,已经因为投机倒把罪抓了好几个,到现在还能吃的开的,大多数是关系户。

方夏笑了笑:“兄长对我毫不避讳,我自然也就实话实说了,兄长做这种生意,不过是如米仓里的耗子,咬破口子钻空子,得一时之财,却并非长久之计。”

胡国成哼哼两声,往车窗外唾口唾沫:“大不了,再混个一年半载,去俄罗斯,听同行说,去俄罗斯倒腾,一星期能弄一辆大奔!”

方夏仍旧不以为意,笑说:“外乡之地,凶险不说,一家老小,一年能见上几回?到头,手里还是没有一点产业,得了钱财,却少了人伦之乐,这法子,不高明!”

胡国成有些不服气:“兄弟黄口白牙耍起嘴皮子倒是轻巧,你给说说,怎样才算高明?”

方夏摇开窗,任风吹着脸:““孙子兵法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应势而谋,因势而动,顺势而为,借势而进,乘势而上,逆势而退,方为高明之道,兄长若不懂顺势,那任凭时代百般更迭,万般精彩,都无你一席之地!”

胡国成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低着头沉默不语,嘴里只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什么……

他们这些生意人之间的话,袁屿听不太懂,却觉得很舒服,这种不牵扯尸、妖、道、鬼、邪、煞的平常话,他总是觉得听不够,车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袁屿就睡着了,他其实很累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一处静寂的胡同口。

方夏进去拍响了四合院的门,拱手告谢,要留胡国成在此住一晚,胡国成却因为急着去给买主交货推脱了。

方夏还要说什么,却听四合院的门忽的打开了,有人打着手电筒抹黑走过来,满口的关中话:“哎呀额社,是方夏兄弟来咧!”

方夏笑着叫了声:“三爷,搅了你好梦了!”

同时,胡国成拍拍满是困意的袁屿,就开车走了,干净利索。

后面,三爷拉着方夏进了院子,低声说:“小声些,七爷最近总是睡不好,今儿个好不容易睡安稳了……”

。。。。。。。。。。。。。。。。

北京菜市口,几辆二八大杠正歪歪斜斜的停在路边,影子被昏沉的月色模糊成一团。

旁边忽明忽暗的几个烟头被掐掉了,顺着月光才露出几张满是痞气的脸来,有人拿起砖头打走了树上盘着的流浪猫。

其中一人蹲在地上,面色有些怯:“要不咱先回吧,那姓胡的指定发现了猫腻儿撂挑子了,这地儿邪性,大晚上膈应!”

“哎我说,你这人办事儿怎么二五八档啊?那姓胡的是江西人,没什么根地儿,怕什么?断了这批货,哥几个倒手出掉,保准吃香的喝辣的!”打猫那人急了。

“能成吗?”

“一准儿成!我早打听过了,那孙子来北京城没几年,没什么根底儿,他要敢报警,嘿,先定他个投机倒把罪,你丫忒怂!等着就是了,不差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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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章 刀马旦 1

受了惊的野猫尖叫着彻底跑开了。

二八大杠自行车被哐里哐当的扶起来,中间还间杂着恶狠狠的叫骂声。

夜色再次安静下来时,地上只留下淅淅沥沥几道血水,月色下出来觅食的老鼠鬼鬼祟祟凑近那血水,伸舌头舔了舔,就惊恐的窜着跑掉了。

胡国成握着片儿刀的手在发抖,烟往嘴里送了很多次,摸出打火机又掉在地上。

即便如此狼狈,胡国成还是张着发白的嘴冲袁屿笑的很狂:“怕啥?”

袁屿并不怕,他知道,其实是胡国成自己在害怕。

不愿意让这个男人丢了面子,所以袁屿还是老老实实的贴着胡国成坐下来。

胡国成拿宽厚的手掌放在袁屿的头上揉了几下,身子才多少不那么哆嗦了,胡国成说:“小子,别以为叔是坏人,你记着,人,但凡来到了这四九城,就得变坏点,你不懂!”

袁屿不置可否,懂不懂并不重要,方才疯狗一样的胡国成,表现的,足以称得上是个爷们,这就足够了。

毕竟,能逼着人变坏的,不止一个北京城,大多数人出了家门,总是不可避免如此的。

胡国成魂不守舍的抽完了烟,拉扯着袁屿上了车,到这时候,胡国成大概也彻底醒了酒,车开的慢了许多,即便袁屿不认识路,也能感觉的出来,胡国成在刻意的绕弯子,大路几乎不走。

一直绕过天桥,最后上了条大路,油门才踩的飞起,一炷香的功夫,胡国成回头看了无数次,确定没被人盯上,才猛的把车开进一个没灯的胡同,停下车,摸索着打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才开始小心翼翼的往下搬那些纸箱。

上前搭手的袁屿随手拨拉开最上面的纸箱,却只模模糊糊看到双皮鞋的轮廓。

袁屿捧着那双鞋愣住,茫然的不知所以,总共算下来,百十双鞋,胡国成犯不着狗急跳墙和人动刀子吧?

胡国成随手提起那双鞋扔进屋子里,只说:“进去自己挑双合脚的,以后跟叔混,那劳什子破道士,咱不做了,尽跟着受苦,叔得让你过几天快活日子!”

东西快搬完了,胡国成麻利的换了车牌,也进了屋,顺手闩紧了铁门。

屋里只有个四十瓦的灯泡,暗的厉害,床上乱糟糟的还有股子霉味儿,总之,配不上胡国成喝茅台酒时的派头。

袁屿瞅着无处下脚的地面,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另一边儿,胡国成变戏法一样的竟从床底下一堆垃圾箱子里抽出瓶啤酒,咬掉了盖,仰头灌了大半瓶,舒坦的长吐了口气,一身臭汗消了大半。

见袁屿不说话,胡国成有些难堪的笑了笑:“别看这破,破点儿没什么不好!小子,这可是叔挑了好长时间才挑出来的住处,破点不惹眼,再说从这儿朝东走上小半个时辰,就是天安门,紧跟着就是前门大街大栅栏,大栅栏知道不?前些年我刚来时,随便弄些背心裤子、磁带收录机往那儿一站,抢着买,只是现在不如那时景气了……”

在袁屿记忆中,胡飞就已经是个话痨了,而今日来看,胡国成这个当老子的打起嘴炮来,甩胡飞八条街。

胡国成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按胡国成的话来说,他之所以选这么一个破地儿,不过是因为这方圆十里内,囊括了北京城近半鱼龙混杂的场所,茶楼酒馆戏园子,古玩买卖耍把戏,把这些地儿摸的门儿清,这北京城

的江湖,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即便胡国成不嗜茶,不听戏,这些地方,有事没事儿他总要去逛逛的,胡国成没上过几年学,但高低知道,这二道贩子是做不长远的,如那方夏所说,太平世道,能钻的漏子只会越来越少。

话说到这儿,胡国成把酒瓶子随手扔进床底下,扒拉了好长时间,才挑出五个封的相对严实的纸箱子来,当着袁屿的面小心的拆开一个,里面却是一块砖头一样的东西,插着电线。

胡国成拿手婆娑着那东西冲袁屿道:“摩托罗拉3200,小屿,看过港台片没有,听说里面的黑老大人手一个,威风的很,我可告诉你,这玩意儿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的,你手里要拿个这,那就是面儿!两个月前,我在酒楼遇见那几个孙子喝高了说起这玩意儿,摩托罗拉去年在北京设了办事处,市面上两万一个,紧俏的厉害,根本买不到!在黑市,已经卖到了五万,就这还有价无市。我听了,就和他们要了传呼,说好,我去广东弄货!如果弄到了,我呼他们,他们给四万一个,然后再转手,还能挣一万。原本谈好的生意,结果他妈的差点阴沟里翻了船!老子也是蠢,忘了留个心眼,那群孙子也不带个能拿出钱的样儿!这可是宝贝啊!你叔在广东为了找门路,耽搁一个多月,票子送出去一大把,才弄到这些!全部家当,都压在这玩意儿身上了,可不能砸手里了!”

袁屿睁着睡眼惺忪的眼:“那叔你咋不去黑市卖?”

胡国成愁眉苦脸:“你以为叔不想啊?咱一个外地人,没路子啊!黑市那都是啥人小屿你怕是不清楚,遇见了狠茬子,钱拿不到命也得搭进去!叔完了,你婶子和阿飞还怎么活?我要是真有路子,你想想,转手净挣十几万,这一趟抵得上你叔忙活三年,不管了,绝对不能砸手里,豁出命去也得冒次险!”

袁屿点点头,脱掉露了脚趾的布鞋,问胡国成:“叔,我睡哪儿?”

胡国成显然没有想到袁屿的注意力竟不在自己嘴里那十几万上,最后反倒笑了,拉掉床上的竹席,自己个随便躺在地上,把床空给了袁屿。

关了灯,胡国成张嘴问袁屿:“这批货叔甩出去了,赚了钱给你留出几万,过几年,讨个老婆……”

袁屿没说话,只有轻微的鼾声。

胡国成点根烟又掐灭,翻翻身,嘟囔着:“胡飞啊胡飞,你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啊,老子就是给你生也生不出这么个兄弟来啊!”

说完,兀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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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章 刀马旦 下

胡国成对袁屿表现出了一个长辈该有的慷慨。

然而胡国成心里并不爽快,这个侄子在他看来有些没趣儿,汽车,照相馆儿,歌舞厅,溜冰场……按胡国成心中来想,对于新兴事物,袁屿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土老帽应当表现出很剧大的热情才合乎常理,然而袁屿并没有。

好比讲笑话的人,若得不到旁人反馈的哈哈大笑声,那么他一定是不满意的。

胡国成是个爱面子的,嘴上不说,心里却较上了劲儿,他带袁屿去天桥看别人耍拳脚,袁屿说,太一宗的师兄们比这厉害多了!

然后胡国成又带袁屿去看别人变戏法,三仙归洞,三个球来回转换,神鬼莫测,引来众人一轮一轮的喝彩,袁屿蹲着身子看了片刻,就转身去不远处的摊子上买了两个透明的玻璃碗,他想知道那些球到底是怎么跑进碗里的,最后耍把戏的给悄悄给袁屿捧了茶,说了些袁屿听不懂的江湖话,就连轰带送的把袁屿和胡国成给赶走了。

又遇到角落里猜瓜子儿的,胡国成没忍住,上去眨眼输了百十块,就被袁屿给拉走了。

胡国成觉的自己在晚辈面前丢了人,吃饭的功夫,胡国成嘬口茶,把抽剩的烟屁股按倒茶缸里,颓然又无奈的问袁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多热闹,多好啊,你小子咋就高兴不起来呢?”

袁屿隔着窗往外看,外面人来人往,几个小孩正分喝一瓶汽水,店伙计手里的茶壶还滋滋的冒着热气。

袁屿点点头:“挺好的!”

挺好的,只是与自己无关而已。

胡国成拍拍桌子,算了饭钱,也不再提带袁屿去哪儿玩了,随口只说了一句:“世上比你糟糕的人多了去了,大老爷们可以可怜任何人,唯独不能可怜自己,懂么!”

袁屿身子不易察觉的僵了僵,可怜吗?从来不是!

前朝时期的这座城,属实是座闲人之城,六十万京旗清政府养着,再加上京官、京吏,亦算不得忙人,穿长衫的读书人又格外的多,这些人不种庄稼不事劳工,自然想法子寻乐子打发寂寞,所以茶馆,戏园子就格外的多,到今日几经破落,虽大不如以往,总归还不在少数。

加之从康熙到乾隆这爷孙儿都是顶尖儿的戏迷,“一口京腔,两句二黄”自然成为京人之态,至清末,每逢到戏园子散场,下场小雨都不湿地皮。

下午在录像厅里睡了几个时辰,胡国成带着袁屿去赶了夜场儿,胡国成指着广和剧场说:“当年,康熙爷曾在此楼看戏,并赐联,日月灯,江海油,风雷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物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可惜了啊,要搞城市建设,这许多老园子都要被推翻重建作他用了,只留了几个大些的。”

胡国成嘴上说的厉害,却并未真带袁屿进去,按胡国成的话来说,剧场里边儿已经早已没了戏园子当初的滋味儿与景致,寻常剧场演出时,落座的多是些时髦小年轻恋爱搞约会。

天儿渐渐的暗了,太阳眼瞅着也逐渐没了那股子劲儿,蔫巴巴的黄里透着红,胡国成在前头拐了几个弯儿,最后一丝残阳也就抹去不见了。

袁屿远远的隔着墙能听到些若隐若无的喧哗声。

胡国成带袁屿去的戏园子相比前面见到的那几个,显得有些不上档次甚至破旧的厉害,设施很简陋,收拾的干净了些,热闹劲儿却显得很足,胡国成说,这家戏园子,只晚上唱,白天打烊,虽然古怪,却极为热闹。

还没跨进门槛,里面就有人不断嚷嚷着喊胡国成:“胡爷,好久不见,来喝杯茶!”

也有喊胡老弟的,但总归都是有些年纪的人,看得出来,胡国成在这儿是个熟面孔。

袁屿在门口僵着站了很久,努力的想看清这戏园的园名,或是天色渐黑的缘故,怎么也看不清楚,直到被胡国成招呼了两声,袁屿才不情不愿的迈过门槛。

胡国成挨个寒暄了几句,就拉着袁屿仅剩的一桌四椅坐下,才刚坐下,就有腰间挎着布袋的伙计上来熟练的沏壶茶来,又捧出两个茶碗,问胡国成当面结了茶钱,说是茶钱,其实也就是戏票钱,甭管你茶喝不喝,这钱都是少不掉的。

袁屿看那人手腕一转,接到手里的钱就落到了布袋里,就问:“这处座位位置如此之好,怎会空着?”

伙计只笑:“这是留给熟客的!”

胡国成听了,觉得这伙计可真他娘的会给人长面子,老子不就是熟客吗,每次来,这位子都给自己留着。

正前方桌椅对着的地方,是个木戏台,台上“林冲”正唱: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哪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江西老家时,袁屿也是听过戏的,或是那时年纪小,总听不出什么滋味,同胡飞一样,喜欢电视里的武侠更多一些。

中间换了几壶茶,野猪林也就唱完了。

短暂喧闹之后台下忽的静了,台上忽的闪出一道身影来,在舞台中央周旋,顾盼自若、提刀带马。

台下人都在看戏,袁屿在看人,看台上那个满身巾帼之气却又风情万种的樊梨花。

戏唱完,台下看客开始散去,袁屿仍旧盯着台上看,直到这简陋的园子里的看客只剩了他们两人。

胡国成拉了袁屿几次,并未拉起,正要开口取笑袁屿,台上的樊梨花却一身戏装施施然走下来。

胡国成显然有些紧张,开口想为袁屿的无礼赔罪。

袁屿却率先开了口,质问那樊梨花:“你为何要害我叔?”

胡国成愣住了,满脸的茫然,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袁屿身子绷的很紧。

那樊梨花眉目流转,张口笑道:“我唱戏,旁人听戏,何来害人之说?”

很意外,声音颇为温和,却是个男的。

袁屿却抬起手,脸上有些怒:“你唱的是鬼戏!整片园子,只有他一个活人,活人沾染如此晦气,怎能不走霉运?时日久了,难免丢了性命!这还不是害他?你给阴人唱戏,本是积德,可眼见生人误入,不仅不以实相告,反倒作壁上观,是何道理?”

那樊梨花眸子死死的盯着袁屿手上掐出的手印,半晌,如释重负,拱手,道了声:“屋里说!”

言罢,又冲收拾茶壶的那伙计道:“闭门!”

伙计一脸欣喜:“爷,不唱了?”

樊梨花神色有些暗淡:“不唱了,今日权当是最后一场了!”

那伙计闻言,解下腰间布袋,从布袋里摸出一沓零碎的钱,捧到胡国成跟前:“胡爷,您的票钱,如数奉还!”

胡国成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伙计兀自将布袋倒过来,猛的隔空一撒,漫天圆面方孔的纸屑,随风飘走了一大半,至此,胡国成喉头滚动,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冷汗。

绕过戏台,进了处院子,胡国成和袁屿在屋里坐了会儿,那樊梨花卸去了一身脂粉,竟是个文邹雅气的男人,只是眼角刀刻一样的细纹平添了些沧桑。

那人啜了口茶,只低眼打量袁屿。

袁屿有些不自在:“你认得我?”

那人突兀的笑了,摇头又点头:“见了自然认得!”

不等袁屿分辨其中含义,方才弄茶倒水的伙计捧着一幅画进来,而后很自然的在几人旁边坐下,全无一个下人该有的姿态。

在桌上铺开了那画,画上仍旧是个戏园子,很老,只是画的,却尽是台下的听客。

胡国成只消看了一眼那画,就猛的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气结结巴巴:“这……心这……这些人……”

是的,这画上的人,胡国成很眼熟,方才还在招呼他喝茶来着,只是,这画的落款,却是雍正十一年。

捧画进来的伙计深深看了一眼胡国成,冲袁屿道:“这画,是我们第一任班主所画,您不知道,我们班主,那可是当年鼎鼎有名的角儿,青衣花旦刀马……就没有咱班主驾驭不了的,宫里头都乐意听咱班主的戏,就您方才坐的位子,就是画上这几位的!他们当年才是咱这真正的熟客,和我们班主有着莫大的交情……”

袁屿手在抖,那画上四人,一僧一道一书生,还有一位,只闭着眼满脸的享受,桌子上的,却拍着一把苗刀。

袁屿仿佛能听到画里那和尚的呼噜声,道士的嫌弃声,书生的无奈苦笑声,以及那苗人跟着戏台上的角色哼小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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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章 因果难宁 1

夜间风起,满地桂香。

胡国成问那文雅中年男人,说这画中的人,除了那书生,为何都没有留辫子,定不是清时的人,哪儿弄的赝品,合起伙来忽悠他。

中年男人听胡国成质疑他,只苦笑着拿手指头指向画中人的打扮,说:“都是出家人,俗世规矩自然束缚不了他们!”

除了庙里念经的和尚之外,胡国成其实分不太清出家人与未出家人的区别,只看到画里那些人都穿了青布长袍。

胡国成又嘟囔着说,画上这些人除了长的和方才自己听戏时身边的人像一些,穿的也都不一样。

中年男人只好无奈的指着袁屿:“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故费尽心思来捉弄与你!如这小相公所说,胡老弟你自误入我这戏班起,沾染阴气,运势是否一直衰败?”

胡国成想起自己那批货差点被劫的事情,忽的就不言语了。

中年男人又面色急切的看向袁屿:“这画中四人,你可见过?”

袁屿默然,画上这四人,袁屿并不真正认识,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他见过这些人。

这四人,他的确见过的,画里的书生,和他年幼时梦中的祖爷爷是如此的像,不过十分年轻罢了。

画上打呼噜酣睡的和尚,袁屿也见过,在内蒙时,这个和尚畏手畏脚,躲在那个漂亮的卜曦家姐姐身后,只是在内蒙见到的小和尚,相比画中,少了几分的豪气。

还有那提着苗刀的人,过辽河时,河中那一晃而过的人影,冲他拱手行礼。说:“兄台,你来了!”

至于那个年轻道人,袁屿并未见过他的面孔,可他身上穿的那身衣裳,袁屿却十分的熟悉,太一宗师兄们穿的,便是这种印着太极图的灰白道袍,不久前在太一宗时,他也有两套。

可是,胡国成没有看错,那画上的落款,的的确确是雍正十一年!

袁屿觉得头疼的厉害。

中年男人看到袁屿如此反应,原本平静的脸上,突兀的涌起莫大的喜色,声音有些不稳:“你当真见过?”

袁屿不知如何回答,只问:“你们口中所说班主是谁?她为何留下此画?你又怎么认得我?”

中年男人忽的倒地痛哭,一旁的伙计,也紧跟着俯身哽咽,外面院子里的风吹的越发的急,仿佛要下一场暴雨。

袁屿僵着身子,看着中年男人不言语。

外面的狂风吹进来,吹落了地上中年男人和那伙计顶在头上的帽子,赫然露出一头盘起的辫子来。

胡国成哎呀的站起身,指着地上的那两人,说不出一句话。

中年男人不管不顾,只痛声哭道:“我左秋虽不识得小相公你,可你身上有袁老相公留下的影子,他的后人,我左秋还是能辩认的出的,当年,老相公以身安魂镇怨,为我家班主谋一世轮回之缘,唯有借此画,方可重新寻回我家班主……”

或许是屋外风势太紧,左秋的声音越来越难以辨清,然而预想中的风雨并未落下,那剧烈无比的风,仿佛只是把这夜色吹了个天翻地覆,风停雷净之时,袁屿只觉得身上冷的厉害。

胡国成却早已经软在了地上,嘴里还叼着被咬烂的烟屁股。

满地的废墟,荒草之中只留了几处破梁烂柱,并未看见什么中年男人,更没有什么院子,除了脚下镶几片沾满泥污的碎瓷陶片镶进泥土之中,远处的荒草之中只有一颗硕大的老桂树,桂花开的无比旺盛。

袁屿翻了翻手里似乎还沾染着茶水余温的画卷,便揣进了兜里,拉起胡国成,说:“叔,回吧!”

胡国成动了几下盘在地上的腿,有气无力的道:“等老子尿完!这是哪儿?”

袁屿四下望了望,荒草太深,看不见灯,也不见人家,只好沉默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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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成领着袁屿肩并肩站在马路牙子旁,看着周遭连绵低伏的山影,满脑子茫然,不断的嘟囔,老子看个戏,怎么就跑了二十几里地到了石景山。

袁屿说,是鬼打墙。

胡国成吭吭哧哧的不承认,以他的见识,却又解释不了,只好怪自己喝多了酒。

袁屿很清楚,胡国成压根儿就没喝酒,不过,也没心思继续和他争这些无意义的事情。

天色晚的厉害,月亮已经斜斜的挂在了树梢,胡国成看了表,却发现表针已经不走了。

在马路牙子上蹲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好不容易看到辆车过来,胡国成自然不肯放过,点根烟,穿着裤衩子把车拦下,也不和司机说一声,就拉开车门招呼着袁屿钻了进去。

刚进去,那司机轻笑了声:“哎呦,老哥,你这味儿,去哪儿下馆子去了!”

胡国成烦躁的数了几张票子扔过去:“不少你钱,甭废话!”

开车的年青人只干笑了两声,那钱接也没接。

相比于胡国成的烦躁,袁屿只是在满脑子的想,想那画中四人,像中年男人左秋口中所说的那个留下此画的班主。

左秋说,他们戏班的班主和画中那四人有着莫大的交情,袁屿其实想不明白,隔了数百年的人,彼此之间能有什么交情。

至于方才看阴戏的时情,袁屿反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相比于往日遇到的那些人来说,袁屿更喜欢这些因情谊所累而困顿于世间的鬼魂,和鬼相处,比和人相处简单多了。

不晓得是车里太颠了,还是太累了,总之,胡国成睡着了。

袁屿不认识路,索性闭着眼任由开车的司机随便转了。

可即便袁屿不认识路,还是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北京城再大,开车也断断用不了这么久,久到车子停时,袁屿已经很瞌睡了。

果然,胡国成揉着眼下车看了一眼,就抡着膀子和开车的那年轻人打了起来。

袁屿看着胡国成和开车的年轻司机大耳刮子抡着扇,就觉疼。

胡国成鼻孔忽闪忽闪的像头牛,喉咙里还不断喊着:“小屿,老子的刀呢!老子的刀呢?”

袁屿在车里找了一圈,把胡国成解下来的裤腰带给递了过去,胡国成赞许的接过去,把裤腰带在手里甩的啪啪响,骂那年轻人:“小兔崽子,这是哪儿,你把老子拉到哪儿来了?坟地?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老子虽然是外地人,可也是绿林道上响当当的人物,都是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谁怕谁啊!”

那年青人看到袁屿给胡国成递裤腰带,眼皮子跳了跳,身子往后退:“有帮手是吧,行,你有种!”

说完撒腿就跑。

胡国成往前追,年青人往前跑,跑的慢了,皮带抽在后背上一抽一个响,伴着惨叫。

可是跑了一会儿,胡国成步子就慢下来了,嘴里骂了句脏话,调头跑的飞快。

可还没跑多远,就被早已绕到后边的两个身影按倒在地上,连带着袁屿也被人从车里揪着衣领子薅羊毛一样薅了出来。

见到这一幕,胡国成脸都红了,扯着嗓子骂:“道上有道上的规矩,祸不及家小,放了这小子,你弄死我也认了,不然到了下面我都没脸见他老子!”

年青人不搭理胡国成,只扒拉开身上的衣服,呲牙咧嘴的揉着后背,揉了好长一会儿,这才蹲到胡国成脸跟前,从胡国成兜里摸出烟,点了根扔到自己嘴里:“我说你老小子属狗的啊?见人就咬啊?小爷白捎你一路,你……你就揍我啊?”

胡国成岸上的鱼一样不断的扑腾,说话太用力以至于脖子通红:“小贼,老子看你是个正经人才上你的车,你把老子拉坟地来,老子死也要换你半条命,你个黑了心的王八蛋!”

年青人捡起胡国成的皮带,甩了两下:“嘿呀,美国货啊!”

说完,满意的拴在自己裤腰里。

胡国成又骂:“臭不要脸的要饭的二流子,瞧你那磕碜样,放老子起来,一对一单挑!”

那年轻人揉揉肩:“单挑?差点被你丫抽死!丫的小爷祖坟儿都被人刨了,我还跟你单挑,我脑子进水了我?德性!”

208章 因果难宁 2

年轻人叫叶永!

胡国成并不晓得这人的底细,只想着,既然此能使唤这么多人,大小也应该是个人物,北京城卧虎藏龙,这种事儿不稀罕。

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胡国成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可是,一个大老爷们被人这么摁在地上,好生没面子!

特别是在自己侄子面前丢了面子,这比要了他半条命还难受。

只是,又怕牵连到袁屿跟着挨揍遭罪,胡国成哼哼两声,摆出张臭脸,却到底没有再说话。

叶永并不想在胡国成身上多花心思,见胡国成横着一双驴眼,说:“你老小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我车,凡事儿咱得讲道理不是?你要不服,有事儿跟你身后的警察同志说去,今儿我懒得理你!”

胡国成眼珠子猛的瞪大了,回过头小声问了两句,确定了摁着自己的是警察,不是什么打手,长松了口气!

被警察同志摁两下,这不叫丢份儿!

可是啊,一听要带回去做笔录,胡国成就软了,他不想和这些官府的人太过近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太清楚不过了,钻国家经济空子的蛀虫!弄不好那是要蹲号子的,万一自己进去了,胡飞娘俩还怎么活!

胡国成那张驴脸转眼就谄媚的笑开了花,嘟嘟囔囔好一阵,又急赤白脸的让袁屿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包洋烟。

可是那包烟还没等散到警察同志手里,就被那叶永夺了去,叼在嘴里。

胡国成又急眼了,骂叶永:“你个破落户注意点身份,要饭的啊什么都抢?老子这是孝敬警察同志的烟!你要饭不要脸啊你?”

叶永丝毫不以为意,把烟揣进了兜里,笑眯眯的说:“不是孝敬给警察同志的吗,谁抽不一样?”说完,又冲一旁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警察道:“”吴队,这老小子,你仔细看看,看清楚了,他可不是什么好货,趁这次机会,把他带局子里好好问问!”

后边那老警察只骂了声忙你的去,叶永就悻悻的叼着烟走了。

胡国成听叶永的话,忽的懵住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人满身痞子气,竟也能是个警察?

年纪大些的老警察却松了手,拿手电照在胡国成脸上,看了两眼,枯瘦的眼皮子里就闪过一抹厌恶,却再不提让胡国成回局子里做笔录的事儿,只问胡国成为何袭警?

胡国成先报了姓名,说自己带着侄子看戏,遇了鬼打墙,迷了路等等交代清楚,那老警察脸色更难看了。

一旁叶永却蓦的顿住步子,回过头看胡国成,眼角不断的跳动。

胡国成见他们不信,从袁屿身上翻出那张画,摊开来,上面却什么也没有。

“拿块破布,蒙谁呢?”说话的却是又凑过来的叶永。

胡国成傻了,嘴里啊呀呀的扯着袁屿说不上来话。

那叶永却踩灭了烟头:“得了,甭搁这编些撞鬼的瞎话了,今儿这事儿就这么着吧,抽了你的烟,小爷跟你的梁子就算结了!今儿我们不是公差,也没心思管你们二道贩子那些破事儿!就你现在倒腾的那些破衣裳烂鞋,和别人一比,连个屁都算不上!”

胡国成脚底板子有些发软,张口要辩解。

那老警察却瞥了一眼胡国成:“少废话,你当北京的警察都是吃闲饭的?你这张脸,我认识!”

胡国成只干笑,越笑心里越是发虚,打定主意,过了今晚,就收拾家当,趁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那批货,彻底离开北京城。

叶永把头贴近胡国成,贼眉鼠眼,话里却满是鄙夷和挖苦:“怕了?不是我说你,你这人越来越没出息了啊,刚来北京头两年时,你这老小子还倒腾些手表传呼机什么的电子玩意儿,现在怎么越整越落后了?和你那些倒腾外汇彩电的同行是越来越不能比了!”

胡国成下意识的东张西望,脑门却明晃晃的全是汗:“警察同志,先前我先动手是我不对,可你可不能公报私仇,诬陷我啊?”

叶永撤回了脸,冷笑一声,意味不明的道:“诬陷?郑贵那伙人在北京接头时,就是我和吴队亲自带人抓的,你以为当初,你老小子躲在暗水沟里我们就看不见你了?就你那些破事儿,要不要现在一件一件给你掰扯掰扯?”

胡国成背后湿了一片,叶永嘴里说的这人,也就是郑贵,被抓的时候,那场份额不小的生意里面,有他胡国成一份儿,就是为着这笔生意,胡国成才来的北京,只是后来听说被抓的郑贵那些人,都作为投机倒把的典型,判了重刑!胡国成自认侥幸逃过一劫,可胆子从那之后却凉了一半儿,只敢畏畏缩缩的倒腾起些服装,只是挣得少了,胡国成又不满足,总想着再做票大的,最后打上了大哥大的注意。

可是,现在被这叶永提起郑贵那伙人,胡国成脊梁骨都在发毛,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被早已曝光的老鼠在大街上窜来窜去,还愚蠢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胡国成清楚,投机倒把罪这个东西,定义很不明确,轻重全靠官府一张嘴,进去了,自己就做不了主了!

胡国成使劲吞了口烟,舌头已经有些打结:“老子说了不认识就不认识!”

叶永笑了,拍拍胡国成的肩膀,胡国成却打了个哆嗦。

叶永轻嘿了声,小声道:“你爱承认不承认,抓那些人的时候,就你的档案老子记得清清楚楚!知道为什么没抓你不?有人把你保下来了!上面给了死命令,只要你不干杀人害命的勾当,谁也没权限动你!我和吴队对你的身份想了无数种可能,可是啊,把你的档案研究烂了,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线索来印证我们的猜想!嘿,今儿个碰巧遇见了,你这老小子吧,除了混了吧唧,就的的确确是一俗人儿,我还还真看不出来你哪儿特殊,能够让上级指名道姓的给你搞特权!我们做警察的,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搞特权的!”

叶永越说,火气越大,却被一旁的老警察喝住了口!

叶永朝胡国成唾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胡国成脑子里嗡嗡的响,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很清楚,自己哪来的什么特权,祖宗八辈算下来就没一个不是在地里刨食儿的。

胡国成想不通,可是又觉得虚荣心在这一瞬间得到极大得满足,这些做警察的恨不恨他,他现在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特权那两个字。

老警察是个好警察,这一点,胡国成可以确定!

老警察刀子一样的眸子,恨不得吃了胡国成,可上来说话,却仍是客气:“你等一会儿吧,回去的时候,顺路送你回去!”

胡国成不敢有意见,只扯着笑脸套近乎。

另一边,叶永忽然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给我住手!”

袁屿茫然的从墓坑边的黄土中抽回了手,擦干净了手上的湿泥,满脸无辜!

叶永似乎很生气,一张脸在月色下格外的狰狞,骂完袁屿,叶永又扯过胡国成:“管好你侄子,再碰老子祖坟,我不介意跟小孩儿动手!”

胡国成这次倒没说什么,祖坟这东西意味着什么,胡国成很明白,就好比自家祖坟,也绝对是不让外人轻易染指的。

胡国成便喊:“小屿,过来老实呆着!”

叶永忽的回过头,问胡国成:“这小子叫什么来着?”

胡国成答:“袁屿!”

叶永眉头忽的跳了跳,他记得当初出警抓人时,关于保释胡国成的机密文件里,保释理由只有六个字:袁屿同村叔伯。

颁发那份机密文件的人,叶永认识!那是叶永曾发誓感激一辈子的人,六年前,没有那个叫宋城的人,叶永或许已经死了,还会死的很窝囊,没有那个叫宋城的人,叶永这辈子也不会如此体面的做上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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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章 消失的时间 上

没有宋城,叶永他自己都解释不清自己的前半生。

小时候的叶永,认为,人之一生,最圆满不过于少时入学堂,束冠立公堂!

所以,学堂和公堂,是叶永年幼时心中最干净纯碎的两个地方,干净到一尘不染,纯碎到里面只有书香和浩然正气。

后来长大了些,叶永发现并非如此,而后,他便开始痛恨所有侵犯这份净土的人。

不过,始终有些遗憾的是,叶永这前半生,从未曾真正入学堂沾染墨香,也不曾真正立于公堂捍卫世间正气。

雍正初年,康熙爷兴办的义学已经多数荒废了,没有油水的地方,自然没有先生愿意教。

叶永少年时侥幸在义学识了几个字,便向往真正的学问。

家里老娘知道他的心思,母鸡下了蛋,老娘便小心翼翼的捡起来放在竹篮子里,有天,篮子终于满了,老娘便把崭新的麻布叠的方方正正,小心的盖在篮子上面,然后拉上叶永,提上鸡蛋,敲响了村里唯一秀才的家门。

叶永记得很清楚,敲门的时候,老娘把自己的手攥的生疼。

门开了,老娘拘谨的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扭扭捏捏的把自己拉到秀才跟前,狠狠的用巴掌抽,只说这孩子调皮,自己管教不好……

叶永茫然的抬头看着自己老娘,不知道这顿巴掌是何缘故!

抽完了,那慢慢一篮子鸡蛋被老娘双手给秀才捧过去。

抽人如此霸道的老娘,面对秀才时,却仍旧嗫嚅的一个字也说不出,脸倒憋了个通红。

叶永心想,这满满一篮子鸡蛋,能换好些盐巴和铜钱了。

可是,那个秀才只是仰着脸斜着眼,居高临下,从鼻子里砸出来一声冷哼,那声冷哼,包含了太多了东西,每一样都能砸的叶永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老娘笑容有些发涩:“先生是嫌束脩太少?”

叶永看到那秀才眼皮子抬了抬,随后僵硬的扔下一句:“你,明日再来吧!”转身离去。

叶永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老娘却懂了。

回家的路上,叶永问老娘为何要打自己,自己从来都是懂事的!

老娘揉揉叶永被抽过的后脑勺,满是内疚,晚上,犹豫良久,老娘煮了一个鸡蛋,给叶永。

叶永吃完了鸡蛋,破落院子里的鸡叫声就没有了。

第二日,老娘又一次拉着叶永敲响了秀才家的门。

秀才捏着鼠须,大概是看到了竹篮旁边绑着嘴、脚的母鸡,眼睛终于眯出了一丝亲近,说,秋后来进学吧。

回到家里,老娘抑制不住的欣喜,却又自责的和叶永说,昨日不该给你吃掉那个鸡蛋的,做人心要诚!

儿子可以读书了!

叶永如约去了秀才家,可是,只迈进门槛两步,就被那秀才猛的给捉住了。

叶永迎着秀才脸上僵硬的笑容,茫然问:“先生,学生有何失礼之处吗?”

秀才干笑两声,问叶永有书没有。

叶永答,没有!

秀才道,回家拿买书钱!否则,别来了!

说罢,秀才家的门,就重重的关上了。

叶永魂不守舍的回了家,买书的钱?

决计是没有的,家里的铜钱一个手指头能数的过来,《千字文》《弟子规》印一本就要六贯钱,据说,有当朝大员,为了买书,甚至当掉了自己的衣服。

叶永的衣服不值钱!

所以,书?叶永买不起。

老娘问起,叶永只好撒谎说,自己不读书了!

老娘气急,浑身发抖,揍了叶永一顿之后,才反应过来,按自家孩子的脾性,说这种话有些反常。

叶永便被老娘第三次牵着去敲响了秀才家的门。

问清了原委,老娘求着秀才,说先生家里定是有许多书的……

不等老娘说完,秀才就暴怒,呵斥说:“此等圣人之物,怎可随便外借!”

书念不成了!

老娘便委婉的要求退回束脩。

听了这话,秀才的暴怒就变成了破口大骂:“我自拜在圣人门下,寒窗苦读至今十载有余,方得一秀才公的名分,汝黄口小儿,歌妓之后,出身下作,此等贱籍,也妄入学问之途?不知好歹!可笑之极!”

叶永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这个所谓的圣人弟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收自己为学生。

老娘嚎啕大哭,秀才只是重重的闭上门,关门的那一瞬间,透过门缝,叶永看见秀才只着亵衣的小妾,握着鸡腿啃的满嘴血渍。

叶永吸吸鼻子,努力的挺直脊梁,从地上拉起老娘,默默回了家。

老娘说,报官!

叶永便傻乎乎的去报官。

然后,老娘成了刁妇,扰乱公堂,叶永咬着牙替老娘挨了板子。

那个时候,叶永才晓得,秀才见官可以不跪!甚至和县令有师生名分!

这样的人,就该死!

可是,该死的人,并没有死,照旧好好的活着,有肉,有酒,甚至有小妾,那样的生活,叶永觉得如此虚幻!

不该死的人,却早早的结束了那卑微的一生。

不过半载,老娘郁郁而终!

临终前用那双宽厚的满是老茧男人一般的手掌,死死的抓着叶永的衣服,说,儿,是老娘害你遭人轻贱,娘出身青楼,娘是贱籍!

贱籍?歌妓?叶永惨笑,只觉得十分的愤怒和悲哀,愤怒的是,都是活着,为何要分贵贱?

悲哀的是,别人吃了自己的血肉,然后再踩上一脚,自己的老娘却仍只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贱籍,骨子里的卑微啊!

叶永觉得荒谬,他厌恶这份卑微感,叶永不打算成为这样的人,也不想成为秀才那样的人。

叶永觉得,老娘受了一辈子活寡,卑微困苦,死后无论无何也该体面一些才是。

卖了家里仅有的半亩田,换了七贯钱,叶永拿两贯给老娘立了碑,立碑时,叶永刻下母叶氏这几个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甚至不知老娘的名字,女人出了嫁,就不再有名字了。

比这更可怜的,是从来没有过名字。

穷死不卖地,所以认识的人骂叶永是败家子。

叶永不在乎,正如那些骂他败家子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在乎他一样,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儿子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做了几身合身的衣服,剩下的铜钱换了几块银饼子揣在怀里,叶永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想尽可能做一个不下跪的人,至少,不用给打自己板子的县令那样的人下跪!

所以叶永选择去京城,清兵入关后,叫北京城京师顺天府,叶永不喜欢,如同不喜欢自己头上甩来甩去的辫子一样。

京城离的其实并不太远,连夜赶几天路就到了。

叶永心想,这世上总会有真正爱惜学问的人的!

城门官变着法子讹诈了叶永两个铜钱后,叶永就对这座城没了好感。

唯一好看的,是紫禁城,叶永看天神一样注视着那朱红的城墙,同样也看到城墙下靠着墙根睡觉的人,衣衫褴褛,一切变得索然无味。

原来,活在京城的人,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叶永虔诚的洗去一身风尘,梳理干净辫子,便往书院跑。

任凭他跪破膝盖,也无人问津,那几两银饼子,也如此的微不足道。

有人嘲笑他,说,这京师的书院,哪个不是大儒大学问家,人家旗人官宦子弟,挤破了头皮还混不到一个名额,你算个什么东西?

叶永转过头,却发现一个醉酒的老乞丐,披头散发,骂了叶永两声,癫着步子走开了。

叶永突然笑了,他不再寄希望于能得到书院先生的赏识,他把几两银饼子全给了牙行,条件是,能给找一份进书院打杂的差事。

牙行的人觉得这是个傻子,这几两银饼子够底层勤俭人家半年花销了,这样的傻子,牙行喜欢!

牙行到底说话算话,金台书院的管事儿招杂役,叶永便进去了。

进书院大门的时候,叶永有些恍惚,抬头看康熙爷亲笔提的‘广育群才’,只觉得十分的刺眼!

挑水劈柴扫地的活,叶永最乐意的,就是清扫院子。

叶永爱惜书院的读书声,不舍得弄出太大动静,教书先生也喜欢这样的有眼色的下人,所以,日子久了,这份差事儿,就很自然的成了他的了。

书院学子休沐的时候,书院里读史疲累的先生就忍不住拿叶永打趣:“我见你除了一日三餐,全把时间花在了这扫地上,这扫帚,难不成比那茶园里唱戏的姐儿身段还要醉人不成?”

叶永就红了脸,低头不说话,他没看过戏,但他晓得这不是好话。

见叶永不答,那先生摇头只说无趣,便唤叶永去换壶茶来。

提了热茶,倒水的时候,叶永贪婪的瞥向案上的书卷,已经翻到《史记·陈涉世家》:“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叶永读到这一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就连茶水把先生从桌上烫起来犹自未知……

叶永真想把满腹的不甘都化作如陈胜王一样的怒吼和质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是,后来,叶永绝望而又悲哀的发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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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章 消失的时间 中

几乎世间所有人,都曾认为过,自己是不平凡的!就像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王一样,叶永也是如此。

司马迁把陈胜与诸侯同列,叶永没这份做王侯的心思,他只想把这世间还原成它该有的模样,至少,叶永希望世上像自己老娘那样的人,再也不会郁郁而终,再至少,也该被人践踏了颜面之后,不被公堂上那些所谓的大人们骂一声刁民,然后抽板子!

何其简单,何其难?

叶永坚信,自己的不平凡是绝不会败给时间和那些与生俱来的权贵的。

所以,即便到此时,即便他只是一个书院打杂的杂役,叶永仍希翼着,自己可以在这里识更多字,然后跳出这份人前人后的卑微。

可是,卑微并不曾跳出去,他烫伤了先生,便紧张的匐着身子,心里想着该说些卑微的话来请求先生宽恕才是,可那样的话,到嘴边,叶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堵得他胸口一阵阵的发闷。

谁都不想下跪,可,脊梁与膝盖,你总得被逼着弯一个!

因此,叶永即便是跪着,也努力把脊梁挺的笔直!

被烫伤的先生并未责骂,只是弹去衣袖上的水渍,看着叶永叹口气,说:“陈胜,项羽,皆是被骨子里的自命不凡与刚愎所误!人,有时候承认自己,认清自己,或许会活的更自在一些!”

先生去药房拿药了。

叶永弓着腰,身子扭曲,颤抖着蜷缩在一起。

一句自命不凡,冰冷而残酷的击碎了多少俗人最后的一丝尊严!连带着那最后一块遮掩卑微的遮羞布,也一同给你揭了去!

叶永不信,同样也不甘,他把先生遗忘在桌上的书偷偷揣在怀里,明目张胆,不计代价,愚蠢之极!

先生敷完了药,回来不见了桌上的书,只垂着眉喝完了残茶,靠着椅子小憩了起来。

所以叶永又揣起了先生的笔,先生的纸……至于那方刻着梅兰竹菊的砚台,叶永终究没有拿,退下的时候,叶永在门外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这一次,他跪的心甘情愿。

杂役的差事,叶永一做便是两年,白日,扫帚便是手中笔,那院子,便是案上之纸,书院的先生学子吟诵什么,他便一遍一遍的挥着扫帚直到烂记于心为止。

雍正四年末,京师迎来前所未有的酷寒。

鹅毛大雪三日未停,积雪过膝,道路行走不便,富贵人家锦帽貂裘,拥炭火,煮热酒,不耽玩乐。

街上的衙役搓着手,拉着独轮车,从城墙下抬出一具又一具冰雕一样的尸体,随手扔上独轮车,还不忘唾两口唾沫,骂这些死人给他们平白添了这许多受罪的苦差事。

书院的学子们的课,到这时便也停了,只拿了先生布下的课业,各自回家造化了。

书院里的先生们闲着无事便聚在了一起,在书院后亭中烧酒行令。

叶永便和两三个杂役一旁烧炭添茶倒酒。

只是雪实在大了些。

饮酒的先生们却觉得这是雅致,以雪为字,行起了诗令。

叶永听的如痴如醉,却发现只有为首的那位先生,蹙紧的眉头就从未展开过,叶永偷过这位先生的书!

先生们到底都是有大学问的。

诗令行至半个时辰,无分胜负,先生们的诗令就从‘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变成了孔孟诗书礼易春秋。

即便是四书五经,在座的先生们竟也都对答如流,难分伯仲,酒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竟无人饮下第一杯,诸位先生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出口成章,这样的神采,让叶永艳羡。

酒终归要有人喝,才能算得上酒!

因此,四书五经就变成了诸子百家,《老子》《庄子》《荀子》……

到这时,终于有先生摇头苦笑,面带愧色,陆续饮下几杯酒。

为首的那位先生,仍旧未动一杯酒。

文人起了争胜的心思,就好比这天上的雪,一旦落下,就纷纷扬扬,不把世间变得素白便不罢休。

诸子百家,最后成了二十一史,《史记》《汉书》《晋书》……

桌上的酒,明显的越来越少了……

待为首的那位先生念出“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时,终于冷清下来,少刻,其余先生齐齐举杯,只道:“若瞻兄高才,吾等自愧不如!”

又有人说:“朱兄累官文华殿大学士,又曾督学陕西,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那位朱先生却仍旧蹙眉不展,似有心事。

正当众人举杯自罚时,忽的听到身旁有人脱口接到:“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不得自冠自嫁,语出《梁书·卷三十八·硃异贺琛》!”

诸先生手中酒盏停下,惊异的望向叶永,一时间,其面色赤红,目光交集,神色复杂……

叶永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为首的朱先生怒斥:“你一贱役,侥幸得识文章两句,也厚着脸皮前来卖弄……”

叶永面色煞白,心中说不出的悲凉,捧酒的手不断颤抖,要说什么,那朱先生却意兴阑珊,道:“冬末竟如此奇寒,降下如此大雪,只怕,田土被冰雪所覆,春时难化,如何耕种……天生如此怪象,百姓怕是又要受苦!”

说罢,摆摆手,离去了。

刚走至庭外,便有小厮捧着一封信捧到朱先生跟前,朱先生检查了那信上红蜡完好,才看那信封上笔迹,上面只写:“恩师朱公亲启”。

房内,朱若瞻拆了蜡封,只看那笔迹间透露的清宁洒脱之意,他就知道是何人所书。

见纸上写:“恩公在上,弟子叩拜,自弟子入县学两年有余,终不负恩师教诲,得举人之名,待春后天暖,弟子便自江西启程赶京,以备朝廷科试……“

落款是:弟子袁守定。

这总归是个好消息,朱若瞻嘴角轻笑,眉目间尽是欣慰,只是这弟子,虽好学,却留恋于易数之道,实为不好!

朱若瞻按下此事,脑中却想起方才亭中,那被自己训斥的杂役,不训斥不行啊,在座的皆是多有才名的学问大家,如此唐突,实属不知好歹,日后若入了学,你叫这些先生如何自置?少不得受排挤,仕途堪忧!

朱若瞻闭目苦思,与此子交往甚少,不知心性如何,怎可贸然举荐入学,可是,两年时间,学至此等地步,其中苦处……

倘若如此错过此等勤苦后辈,他朱若瞻又于心何安,枯坐至夜色昏沉,朱若瞻起身,摇头苦叹,罢了,只看他自己造化!

朱若瞻拿定主意,待天亮之后,便问清那杂役姓名,自己陪上老脸,为他换了良籍,也算无愧于心了!

大雪下了一夜,此日天明,积雪又深了。

朱若瞻赶至书院,却听书院杂房有谩骂之声,朱若瞻平时并无心关心此等俗事,但今日要为那杂役更改良籍,只好挪步过去。

步子刚踏进去,就听那管事儿破口大骂:“下贱的奴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书院里一堆的事儿等着去做,这厮反倒撂挑子偷跑了去,往日看他勤奋,本以为是个踏实伙计,谁想今日……”

管事儿拍着大腿:“哎呦,这可如何是好,这院子里的雪要扫,柴房柴也不够了,供先生们的暖碳也该采办了……”

朱若瞻垂眉走进厢房,屋里奇冷无比,只有床上一副薄被,被子上用洗干净的布裹着东西,朱若瞻取过,打开了,却见里面是爱护的很好的厚厚一册《史记》……

对有些人来说,卑微久了,那一文不值的脊梁,反倒愈发的重要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211章 消失的时间 中 (2)

大雪未停,鹅毛一样的雪片之中却又夹上了米粒一样大小的冰雹子,只不过半日,积了厚雪的屋檐下就挂起了长长的琉璃冰,闪着寒芒的冰琉璃从房檐上落下来,扑簌入地半尺。

路旁的树皮成了怪异的白灰色,枝桠子上裹了雪,雪上又裹了厚厚的一层冰,透着一片死寂,这场冰雪,似乎要把这人世彻底的冰封起来,把所有的肮脏都封尽冰雪之中!然后死亡!

开始有百姓的房子被积雪陆续压塌,寒风中到处是哭声,京城中已经如此,更何况周边村镇。

这种天气,没了避寒的住所,无异于是等死,冻死的人越来越多……

执政刚满四年的雍正皇帝披上铠甲,率领三千八旗子弟兵,登上城楼,在寒风中叱骂苍天:“苍天无眼,降下如此妖雪,害朕大清百姓……”

然而,雍正皇帝的怒吼声很快就被风雪淹没的干干净净经!

午时,朝廷颁布抗灾诏书,布告天下,抚慰百姓,后,朝廷命工部尚书绰奇紧急搭建救灾院,并重建民宅。另命户部尚书徐元梦开官仓,发放赈灾米粮、过灾冬碳……

突生的变故,当今圣上颁下了诏书,天寒地冻的京城,气氛便开始从未有过的忙碌起来,书院里的先生们同样如此,朱若瞻自然也把心思放在了这场雪灾上面,他知道,冬日过后,田里的庄稼多半长不出了,粟米无收,那才是更大的一场灾难,至于那个不告而别的杂役叶永,在这个时候,显得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全被朱若瞻全抛在脑后了。

然而,或许是雍正皇帝的如此挑衅的斥骂惹怒了苍天,当日晚上,夜幕初降时,有通天黑雾自南方涌来,没入京城民宅,待官府上门查探时,骇然发现,宅中一家六口尽数昏迷不醒,头、脸、四肢后背,浑身涌出黄脓,京城医官查探,竟不知这怪病出于何因。

而后,夜半时分,有更夫敲更之时,见京城官道积雪之上,有人影飘过,其状各异,不似人形,这诸多怪影之中,相拥抬着一驾车辇,辇中有女子神色冰冷,其貌若天仙,却令人望而生寒。

更夫惊惧之下,报到官府,只说京中有百鬼走夜,夺人性命,食肉饮血。

一时间,流言蜚语充斥整片京师,人人自危。

流言蜚语传入朝堂之上,满朝震惊,雍正皇帝只说,此乃反清复明之徒,心怀叵测,祸乱民心,将那更夫推出午门候斩,后命御林军值守京城各道,日夜巡逻,并颁旨昭告天下,再敢有妖言惑众者,诛九族!

可是流言蜚语并未因此而止,次日清晨,紫禁城宫苑之内,有夜间巡逻军士暴毙而亡,死因难明。

雍正四年十二月初五,夜,天降妖火,将救灾院烧成一片灰烬,院内灾民伤亡过半,几乎同时,东四街朝廷储存皇粮俸米要苍南新仓同时遭遇天火,粮仓连夜只救出十之四五。

雍正皇帝大怒,连夜命户部、工部尚书绰奇、徐元梦进宫面圣。

谁知,工部尚书绰奇、户部尚书徐元梦面容苦涩,只言,救灾院、南新仓,当夜有黑气落下,盘卧于檐角之上,其状如青面厉鬼,并能张口咆哮,吞吐黑气,才引得天火落下,酿成火灾!

据传,当夜,雍正皇帝怒翻桌案,质问两部尚书:“爱卿,当我是汉文帝吗?”

当年,汉文帝夜间召见贾谊,不问其治国之策,却向贾谊询问了半宿鬼神之说!后世李商隐以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讥讽,传为千古笑谈。

雍正四年十二月初六,户部尚书徐元梦,工部尚书绰奇,以莫须有罪双双革职。

大雪连下了七日,终于有了停下的迹象。

正当朝堂之上雍正皇帝松下一口气时,有黄门送上八百里加急文书,这些文书来自江西、陕西、河南、福建、浙江、广西……除去四川、云南、贵州,几乎各省官员齐齐上书奏报,其中内容,竟如出一辙!

妖雾!

尤其以江西最甚,奏折中言:“自冬初以来,常有妖物夜出,四散啮人,其状毛骨悚然,夜入人家,或啸于梁,或坐于塌,状如青衣。百姓惊惶不安,夜不安寝,小儿见之,动辄惊惧而死。其妖物,手齿异长,爬人肤如针画,流黄水乃死……”

一封封奏折被捧上雍正皇帝龙案之上,雍正皇帝面色亦越来越难看,后将奏折掷于地下,提起龙榻之上所悬龙头剑劈于龙案之上,厉声喝到:“既有鬼怪,漫天神佛就无动于心吗?今,百姓遭灾,即便真有妖孽祸乱,朕也无惧,定当斩之!”

雍正皇帝心中第一次起了动摇之心,大清王土如此之大,各州官府不可能串通好来谋一个欺君之罪!雍正很清楚!

“这世上,当真有妖孽吗?”

下朝之后,雍正握紧双拳,凝视着宫墙之上得冰雪,心里同样渐渐冷下来!

是夜,满京师都在雪落之中入眠之时,御书房内,雍正皇帝沉着眼,再次问出那句:“爱卿,这世上,当真有妖孽吗?”

地上,朱若瞻闭口沉默,他晓得,这种话,一旦说错,将万劫不复!

“这世上,当真有妖孽吗?爱卿,你乃我朝饱学之士,朕心头之惑,你可解得?”

雍正皇帝话语间已经有了三分寒意。

朱若瞻抬起头,神色自如:“前朝大明成化十二年,大暑时节,有黑雾入京,京中有百姓横死!再往前,宋神宗元丰末年,皇宫寝殿檐角,亦有黑雾盘卧其上,目击者众!元符末年,妖雾再度出现,盘踞皇宫达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彻底消失!”

朱若瞻不再说话,雍正皇帝嘴角却浮出一抹笑意:“既如此说,不是我大清所独遇?前朝不惧,朕又何惧?”

可见朱若瞻眉头忽的紧蹙,雍正皇帝不悦,问其何故。

朱若瞻答:“元丰末年,妖雾现,宋神宗归天!元符末年,妖雾再现,宋哲宗驾崩!期间妖雾盘卧皇宫四十年之久,期间宋徽宗虽未遭此覆辙,但就在妖雾散区次年……陛下可知晓此后是何年?”

雍正面色突变,面目之中满是杀气:“靖康?”

朱若瞻闭目沉思片刻:“靖康二年,女真铁骑将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及其子钦宗沦为阶下囚,北宋灭!”

雍正皇帝躬身暴起,剑指朱若瞻,眼中寒芒毕露,压低嗓子厉声道:“朱轼,你在咒朕,咒朕的大清?”

朱若瞻哑然失笑:“陛下缘何如此失态,大明并未亡于成化!成化皇帝也并未因此而亡!”

雍正绷紧得身子忽的松缓下来:“是,明成化后,国祚延续近二百年,朕知晓什么千秋万代只是虚妄……爱卿,你来说说,若真是这妖雾作祟,为何相较之下,成化年间平安无事,朕,又该如何应对?”

朱若瞻笑道:“明时,天下诸多玄门尽出!”

只说了这一句,任凭雍正皇帝再如何发问,朱若瞻,只闭口不言。

雍正皇帝轻抚着案上书卷,神色反而慵懒起来:“爱卿退下歇息吧,朕乏了!”

出了御书房,朱若瞻苦笑呢喃自语:“守定啊,为师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若助圣上渡过此难,日后朝堂之上当不会有人以你留恋易数崇信鬼神为由,弹劾与你了!”

为人师,朱若瞻,向来是合格的!

然而,此时此刻的叶永,靠在朝廷新建的救灾院中,吃着半碗冷粥,看着外面严阵以待的军士,嗤之以鼻,鬼神?妖雾?他叶永,打死不信!

212 消失的时间 3

帝王开国,鬼神助兴。

这场罕见的大雪完全停下之后,雍正皇帝颁发了这一年最后一道诏书,却不是颁给世间臣民,其矛头直指方外之人。

诏书说,天降大雪,百姓遭灾,令各府、州、县辖区内一切道观、寺庙三日内纳所存钱粮一半,用以赈灾,凡不纳钱粮者,僧道流放,改寺为院,改观为宅,用以安置灾民。

时,京城有名寺僧人叩拜于城门之前,雍正皇帝宣见。

僧人道:“沙门不入世,陛下为何扰乱沙门清净?”

雍正皇帝笑问:“方外之人不纳税,世人求平安,奉之以香火,今,世间遭难,汝等方外之人,是否该还一个平安给世人了?”

僧人道:“佛渡世人,何人渡佛?”

雍正仍笑问:“佛若需渡,要佛何用?”

僧人面色愤慨:“陛下不怕佛祖怪罪吗?”

雍正笑容敛去,以长枪掷于地,喝问:“沙门可不敬王者乎?朕的圣旨,能号令大清,却号令不动你那三尊金佛吗?”

僧人面色如土,匐身瑟瑟发抖如筛糠,谢罪而去。

然,雍正皇帝并未罢休,责令各州府县衙,清查僧道档案,倘若有为僧为道者,出家前有犯事之举,一律令其蓄发还俗,后按律法严办。

若无犯事之举者,也令其僧道每五抽一,以下山以助百姓渡灾,余下留庙者,使其所得铜钱十税七,粮米十税八,违者,斩!

僧道自愿出山者,州府按九品发放俸米,持读碟文书领取米粮。

此诏一出,满世哗然。

京中茶园之内,有酸儒忧心道:“圣上此举,官仓粮米空矣!”

另有白须老者哑然笑道:“此言差矣,自前明覆灭,世人不愿活在满清之下,借此遁入空门,致使田地荒芜,无人耕种,更有犯事者削发躲避刑法,如今,圣上一纸诏书,我朝人口添丁无数,再拿寺庙道观所得钱粮粟米,去发放离庙离观者的俸禄,还多有剩余,如此一算,官仓粮米恐怕只多不少!而,同时,世间又多了些助百姓渡灾之人,此一举数得,于黎民百姓有益无害,实为上上之策!”

酸儒陷入沉思,随后恍然,面露愧色。

茶园内,戏台上的女子,一身青衣,咿咿呀呀的笑着,众人停了话头,只神色迷醉,全沉浸在这清脆的唱腔之中。

世人还未明白当今圣上为何突然向出家人发难的时候,书院的朱若瞻心里却十分的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逼出真正的玄门中人对付祸害人世的妖雾罢了,这件事,已经困扰当今圣上很久了!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可以利用鬼神,却从来不会崇拜鬼神!

同样,一个合格的帝王有求于你的时候,手上一定是握着刀的!

与此同时,自雍正皇帝颁下诏书之后,距京城八百里外山东,五岳之首泰山山腰的寺庙之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英气的和尚被四个瘦和尚连哄带骗的赶了出来。

虽说留在寺庙,香火钱粮要上缴大半,可这样的怪天气,谁想出去遭罪?

留在庙里喝粥,那也比叫花子一样到处流浪要好上许多。

那大和尚背起包袱,不耐烦的将四人踹翻在地:“洒家说去便去,你等四个矬鸟,推我作甚?”

地上的和尚爬起来,拍着身子无辜的道:“金刚僧,咱们僧房之中,就你膀大腰圆,身材孔武有力,我们四人出去了,少不得受人欺负,你说是不是!再说了,你每日经也不念,只偷摸看些禁书,整日里学书里那群造反的杀星耍酒打诨,寺里上上下下哪容得下你,如今,朝廷有令,你若下山,还可按月领取钱粮,如此好事,哪儿找去?我等四人都是为了你好,你到了外面,就是杀人放火,只要不被官府捉了去,谁能挡得住你逍遥自在?”

其余几个僧人连声应和。

金刚僧唾了一口浓痰在那说话的瘦和尚脸上:“我呸!你个腌臜货,洒家下山救人,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这等乌烟瘴气之地,和尚我也受够了,你这厮回屋去把洒家降魔杵抬来,洒家这便走!”

等瘦和尚搬来了那手臂长短的降魔杵,金刚僧夺过来挎在腰间,路上大雪未化,寒风骤起,这金刚僧却扯开了胸脯,摇摇晃晃的冲着山下去了……

。。。。。。。。。。。。。。。。。。。。。。。。。。。

对于叶永来说,这场雪灾,其实是件好事!

自离了书院,叶永便再无去处,倘若没有这场大雪,朝廷便不会搭建救灾院,更不会开粥送碳。

没有这些,身无归处的叶永,怕是要饿死冻死在皇城根下了。

虽说大雪已停,可是天儿反倒更冷了!

叶永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只道,自己,想通过学问以科试跳出这份卑微,绝无希望了!

明清两代书生,若想以读书进身,童生、县试、府试、院试,是每个学子必考之试。

其中,童生试倒好说。

及至县试,便要求有4名村庄里的人和1名秀才保举,方可参加考试。

府试要求5名村里的人和一名秀才保举,方可参加考试。

院试要求有6名村里的人和2名秀才保举,方可参加考试。

叶永自离家之后,村庄里的人便视他为败家之子,不可相交!至于秀才保举,叶永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年那个致使老娘郁郁而终的黄须秀才,是决计不会为他作保的,这一点,叶永很清楚!

当那个朱先生开口骂自己是贱役的时候,叶永进取科第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就碎了。

人一旦没了希望,什么也就无所谓了,叶永亦是如此!

外面的粥棚又开了,叶永向来都是最后一个去领粥的,每次的粥,也都是凉的,凉粥很难喝,又冰又黏,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叶永知道,积雪再厚,终有一日还是要化的,待雪化了,灾民住宅重建,该有家的人仍旧有家,他这样的人,也同样只能继续三餐不饱,自生自灭,到那个时候,这世上不过多了一具尸体罢了。

叶永年未弱冠,他还不想死。

领完了粥,外面就有戴着尖顶帽,挎着腰刀的衙役冲了进来,挨个盘问户籍,但凡非京籍人口,一律重枷锁走。

所以,叶永自然也被锁走了。

听路上的衙役讲,最近这几日,命案徒增,倒不是再因为那所谓的妖雾,据官府通文所讲,京城混入了许多真正的心怀叵测之徒,不愿放过如此好的机会,暗地杀人害命,散放留言,只道满清无德,方有妖孽乱世!

这种事,向来为帝王所忌惮。

雍正皇帝也履行了之前的诏书旨意,妖言祸乱者,斩!可是,要想真正查出这些反逆之徒,就只能动用大量人力,逐一排查可疑之士,故,封城十日,许进

不许出。

衙门里的巡捕没一个好脸,看谁都像贼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叶永入书院做杂役时,有牙行的保书,他虽是贱籍,可,到底,也勉强算是个清清白白的贱籍。

叶永在牢房冻了一夜,便被放出来了。

虽被放出来,不过,官府却责令其封城结束之后,折返原籍。

叶永心如死灰!家中薄田已卖,回去如何生活?这无异于逼着他去死!

离开官府的时候,叶永听见身旁提着枷锁出门锁人的巡捕衙役抱怨:“这该死的贼人,哥几个统共不过百十条腿,京城如此多人,把哥几个腿脚跑断,十日时间也查不出贼人在何处!”

叶永攥紧了拳头,他自信,虽只在书院做了几年杂役,可论起学问,他叶永不输书院任何一个贵人子弟,那些酒囊饭袋之徒,科举入仕,一生荣华,他却走投无路,为一口冷粥,只能自甘下贱,世事缘何如此不公?

叶永转过头,红着眼,再一次弯下了他的脊梁,问那巡捕头子:“大人,可缺人手?”

那巡捕头子扭过头,似是意料不到,看到叶永,嘴角扯出冷笑:“你想做捕快?”

叶永点头。

巡捕头子在掌心唾了两口唾沫,拍牲口一样拍了拍叶永的肩膀:“身子骨倒还算壮实!可是老子凭什么招你?你多吃一口饭,老子便少一口饭!”

叶永咬紧牙关:“小人识字!”

巡捕头子眼珠子猛的亮了起来:“你会写字,写一个给老子看!”

叶永颤着手,用树枝在地上艰难的写下,正大光明。

四个字,却似乎耗尽了叶永所有的力气!

巡捕头子反倒收起了冷意,正色道:“你可想好了,班房端的也是一口下贱饭碗,寻常人家,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让子孙充当衙役,一旦做了衙役,削出族谱,不得葬入祖坟,子孙不得参加科举!你是读书人,你想清楚了再说,若是同意,我现在就去给你登名造册,一旦画押,再无反悔!”

叶永忽的释然了,看了一眼地上那正大光明四字,这四字,本该悬于昭昭天日之上,如今,只能淹没于这满地污泥之中了。

看着那四字,叶永面上满是讥诮,轻笑着回答那巡捕头子:“给我三日,城中贼人,倘若遗漏一个,我叶永,悬梁自尽!”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213章 消失的时间 4

落草为寇,还要递交投名状。

人无论走到何处,只有给别人带来好处,才能最快速的为别人所接纳。

叶永从来不是一个爱出头的人,可是投名状的道理,叶永还是明白的。

官府衙役三班,壮班又称民壮,是由衙门临时召集来的人手组成,主要负责打杂工,在危急紧要关头,也负责看守衙门。

其次是皂班,皂班即那些在县太爷审案时,负责给县官老爷站班和做仪仗,在升堂时,敲击水火棍,口喊“威武”,同时,兼做审案时的行刑手,帮同县太爷震慑犯人。

最后,就是快班,又分为马快和步快,后世所说的捕快也就他们了,负责侦查案件,缉捕盗贼,搜集证据,以作公堂之用,同时还负责巡街守夜,催租赋税等。

各班皆有班头,互不干涉。

其中最苦最累的,当快班莫属了,快班的衙役,多是市井泼皮混混,身子强壮,有些手上功夫,同时脸皮要厚,胆子够大,走在街上顺便东吃一个瓜,西拿两颗枣,沾些小便宜。

总之,这些人,没有壮班的民壮那么木讷实在,也没有皂班的衙役那么明事理,这群人,是最没学问的一群人,也是最清楚京城中三教九流的那些人,当然,也是百姓大多时候唾骂最多的那一群人。

连平常良家子弟都以去快班当职为羞辱,更别说读书人。

巡捕头子姓刘,往日里,刘班头但凡有催租收税的差事,都要提上两壶好酒去找衙门里的主簿师爷请教,没法子,刘班头不识字,赋税这种差事一旦办错,要掉脑袋!不得不如此。

可是衙门里的王师爷,每次都不耐烦和刘班头这等下贱粗人打交道,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还总要狮子大开口,从刘班头裤腰带里勒索些银钱过去,这种鸟气,刘班头敢怒不敢言,毕竟,有求于人!

所以啊,当叶永说出他会识字的时候,刘班头心里欢喜的就差骂娘了,他们这班衙役,甭说会写字了,平常让谁去摸一下笔杆子做个记号,一个二个手都直打哆嗦,宁愿用刀划个口子按血手印,也不敢碰笔杆子,动起刀枪,眼睛眨也不眨!

刘班头打定了主意,这识字的叶永,怎么也得留在自己身边,其余两班哪个敢跟自己抢人,娘的,自己火并了他,受够了不识字的窝囊气了!

生怕叶永反悔,就在刘班头急不可耐的晃着身子准备去给叶永登名造册,把事儿给敲定的时候,却冷不防听那叶永说,要三日之内把京城所有贼人揪出来,刘班头猛的顿住步子,掏掏耳朵,瞪着大眼把一张满是麻子的丑脸凑到叶永面前:“小子,你说啥?啥玩意儿?”

刘班头说话都在打哆嗦。

叶永把话又说了一遍。

刘班头和其身后的那些衙役,一时间沉默了,面面相觑,只有刘班头脑门的青筋瘌蛤蟆一样鼓鼓的跳着。

一口气憋的脸通红,刘班头压低嗓子说:“叶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从小子,再到叶兄弟,再到叶相公,刘班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叶永的称呼变化。

见叶永点头,刘班头猛的踹走了一个身边的衙役:“愣什么,你他娘的还不快去给叶相公造册子去,就说是我刘老五的远房亲戚!”

踹完了,刘班头在腰里摸索了半晌,丢给叶永半个银饼子:“小子,你听着,老子今日权当信了你的话,我给你五天,从明儿起,三日之后,你要抓了这城里的贼人,老子绝不亏你!可是,你要抓不了,只是说些瞎话来糊弄俺老刘,你那钱,怕是有命拿,没命花。到时候,老子会让你知道,在这京城的地牢中,阎王爷跟的到底是谁的姓!”

仿佛没有听见刘班头威胁的话,叶永捡起地上的半块银饼子,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笑着说:“若是食言,人头奉上!银子是个好东西,我叶永,以后还指望着它呢!”

拿了银钱,叶永兀自走了。

刘班头看着叶永的背影,面色很精彩,忽明忽暗,呲牙咧嘴的让一个衙役去盯死了叶永,自己领着其余的弟兄四处转悠去了……

。。。。。。。。。。。。。。。。。。。。。。。

刘班头再次见到叶永,是次日一早。

刘班头一见到叶永,就挤出了一张笑脸,抖着脸上的麻子问叶永昨夜为何在酒楼宿醉,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

叶永丝毫不在意刘班头派人监视他的事情,只张口问刘班头要了三样东西:其一是人,不低于三十个,要胆子大的人,最好面生一些。

其二,兵刃,不要官府发放的佩刀!

其三,火药!

刘班头眼睛都直了,一连问了三遍叶永的酒醒了没有?

确认无误,刘班头反倒气笑了,人倒好说,胆子大的信得过的,他刘班头还能凑出来,至于兵刃,不要官府发配的兵刃,衙门仓里还积着不少抓捕凶犯时缴纳上来的凶器。

至于火药,刘班头差点就有点哆嗦了,火药是禁物,在朝廷是有备案的,动用火药,那得上报兵部,不是他一个班头能左右的!

叶永听了,犹豫良久,到底没有再要火药……

雍正四年十二月初十,夜。

叶永脸上蒙了白布,带了斗笠,身后二十几个人同样如此打扮,东城巷子里,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大声嘶喊:“抓贼人!抓贼人!抓天地会的贼人!”

刘班头喊完,呼啦呼啦的比划着手里的佩刀,紧张的低声问叶永:“兄弟,我演的还成吧?叫的够大声吧?”

叶永有些焦急,叫的都他娘的比杀猪声都大,像被人强暴的黄花闺女一样,低声骂刘班头:“你倒是动手啊!”

刘班头呆住了,僵着一双大眼,嘴里吞了几口唾沫:“真……玩真的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墨迹个屁啊!”叶永怒急,说着,忍不住喝道:“砍!”

刘班头冷不防被这一声轻喝吓得手哆嗦了一下,咬咬牙,闭起眼砍了一刀。

叶永惨叫一声,胳膊上破袄子翻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刘班头已经哆嗦的握不住刀了:“兄弟,你不打紧吧!下手重了些……你莫怪俺……”

叶永呲牙咧嘴,挤出两个字:“再砍!”

……

叶永带着人慌不择路的跑了,刘班头和一干衙役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追上去:“恶贼,休走!”

可是看着叶永后背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刘班头心里却直打抽抽,嘴里吸着凉气,读书人刘班头见的多了去了,敢对自己动刀的,这是第一个,即便避开了要害,眼睁睁的让别人砍自己五刀,刘班头想到这儿,身子忽的打了个哆嗦,娘的,老子到底招了个什么玩意儿进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214章 消失的时间 5

血流的多了,同样是会死人的。

好在刘班头是个玩刀的好手,后背那几刀,虽然口子比较大,却都避开了血脉筋骨。据说,这是刘班头年轻时特意向医馆大夫请教来的学问,靠着这门学问,刘班头在京城和人逞凶斗狠时,从来没手软过,却罕见的从来没闹出过人命。

可是,手臂上那一刀,却是结结实实的砍断了血管。

这是叶永之前强烈要求的,做戏不做真,是没有效果的。

从听说这城里出现贼人的那一刻起,叶永几乎就可以断定,这些贼人,绝不是京外之人!

冬末京城下如此罕见怪异的大雪,本就突然,更何况一连下了七八日,草木成冰,天寒地冻,路不能行,京外的贼人不可能在这种天气下长途跋涉行远路来到京城,然后再完美的隐匿起来散播谣言制造事端!

最重要的是,在刘班头连夜带人抓的几百名非京籍人口中,有偷盗行径的人倒是不少,至于这散播谣言恶意杀害无辜百姓的贼人,却一个也没有,如此大的网,却一条鱼也没有捕到,这就很让人奇怪了。

再者,从朝廷开始封城之时,包括灾民中,竟无一人有向外逃的迹象,如果真有贼人不怕天寒地冻,趁乱摸进京城,混迹于灾民之中,那么,按刘班头如此排查下来,那些人被捉起来,只是早晚的事儿,瓮中捉鳖的情况下,这些贼人,要么趁现在雪灾未过,彻底撕破脸,在京城中大肆暴乱,可是京中有五千御林军日夜在道路巡逻,如此做,无异于找死!没人想死,更别说是无意义的找死!

所以,这些贼人要想有活路,就必须逃离京城!

而,京中坍塌民宅在朝廷动用所有灾民、闲置劳力紧修的情况下,已经修复十之七八,最多再过两日,那些持有户籍的正当百姓,回归住处,这时候,再抛去刘班头抓的人,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灾民中,贼人再想隐匿就会变的十分困难。

故此,若真有外地贼人潜入,那么这两日,城门处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种种迹象,叶永断定,祸乱京城之贼人,绝非外籍人士!

能如此悄无声息的隐匿的京城之中,除了长期久住京城之人,叶永想不出其他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刘班头抓了这么多外地人,却一无所获!

也只有如此,贼人才不担心封城!也不需要冒险从城门逃出!

清楚这些,叶永选择了去赌,用自己的侥幸,去赌那些真正贼人的侥幸!

赌输了,只能说自己是个庸才,活该一辈子卑微,死了也不可惜,倘若赌赢了,至少,在刘班头跟前,他叶永,以后可以直着身子说话了!

按照目前的情形,封城十日,也不会抓到任何一个贼人!到那时,暴怒的朝廷有很大可能会反应过来,然后把搜查的目光转移到京内百姓的头上……这不是那些隐匿在百姓之中的贼人想看到的。

叶永能明白这一点,那些贼人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那些贼人如果想万无一失,确保自己不暴露,就只有想方设法让朝廷在封城结束之后停下继续搜查的步子。

能转移注意力的,就是那妖雾再次出现在京城!

可是贼人恐怕也不知那妖雾为什么东西,不然也不会在杀了人之后把死者伪装成妖雾所害的特征,伪装的很像,只是,被妖雾害死的人的内脏,是黑色的。

还有一种,就是找替死鬼!可是啊,京城这个时候的替死鬼不好找啊,特别是能让朝廷相信的替死鬼!

想到这,叶永忽的笑了,找不到,如今我叶永给你们送上门了!

胳膊上被砍翻的伤口还在滴滴答答的淌着血珠,叶永用手死死的握紧伤口一侧,让血流的尽量慢一些。

按照之前计划好的,其余的人在叶永身后边撤边打,佯装掩护叶永撤退。

所以,叶永理所当然的跑掉了。

跑了小半个时辰,挑了个小巷子钻了进去,叶永视线已经开始有些花了,后背发冷,两腿发软。

可是叶永晓得,自己还不能停,自己必须让那些真正的贼人看到自己。

京城中忽的冒出另外一股不明的势力,叶永相信,那些贼人绝对不会不动心思。

对于那些真正的贼人来说,这时候,简直就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啊!当然,真正的贼人或许会怀疑,可是,只要这些贼人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就有希望!到时候,叶永自然留了法子打消他们的疑虑。

越往前走,叶永越是失望,除了雪,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如果引不出贼人出现,叶永今晚即便不流血留死,也会被冻死在街头,总之,抓不到贼人,他叶永,死路一条。。

叶永不知道自己走了哪儿,可看到那一排排翘起来的屋檐之后,叶永心里忽的慌了。

自己情急之下,不知何时,竟误闯进了内城,清时北京,分内外两城,外城贫民百姓,内城则是富贵人家。

按叶永所想,贼人最大可能是在外城隐匿于普通百姓之中,所以,当他看见那一排排宅院之后,心里突兀的凉了,苦笑着只道人算不如天算。

叶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靠在一户宅院门前,轻微的喘着粗气。

自拐角处出来六人一队的巡逻军候,那些当兵的看见自己,为了立功,自己绝对没有开口争辩的机会。刘班头也不会替自己争辩,到时候,自己这个替死鬼,做的货真价实。

叶永做好了等死的准备,可是,门,却突然开了,一只大手把他拉了进去。

被拉进去的那一刻,叶永原本逐渐死寂的心脏,猛的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有人给叶永上药……

伤口上传来丝丝清凉感,是顶好的麻醉散。

叶永听见有人说话声。

“别让他死了,先吊住一口气,待明日官府出了告示再做打算,天地会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

“先生!按照现在的局面,不管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听完这两句,叶永只暗自庆幸,老天爷到底照顾自己一回了,松下心神的叶永,铺天盖地的困意席卷而来。

。。。。。。。。。。。。。。。。。。。。。。。。

第二日天还未亮,京城的城楼门子上就挂满了血淋淋的人头,寒风中,鲜血凝固成的冰碴挂在死灰色的人头上,极具狰狞。

官府贴了告示,宣称此乃妖言惑众的贼人,砍头示众,另有逃掉的贼人余孽,凡有察举者,得钱两贯。

只有叶永和少数人知道,这些人头,其实都是死牢里将要问斩的囚犯。

而此时昏迷中的叶永,正被人五花大绑,抬向了官府。

刘班头挎着刀,站在衙门门口,将之拦下。

“管爷,哪里领赏钱,告示上说,能得钱两贯呢!”

为首的人点头哈腰,冲刘班头说道。

刘班头笑眯眯的点头:“有有有!”说着,猛的抽出刀,大喝了一句:“拿下!”

衙门里早已埋伏好的衙役尽数出来,长刀,水火棍,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装作恐慌的模样,惊道:“官爷这是作何,小人把逃跑的贼寇给您带回来了,不给赏钱怎得还要刀兵相向?”

叶永自地上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的讥笑道:“贼寇?你们不就是吗?刘班头,人手都布置好了吧!”

刘班头狰狞一笑:“昨夜见这贼人把你抬进院子里之后,俺老刘就去禀报了府尹大人,赌上了整个脑袋,府尹大人才下决心联和五城兵马司连夜布置人手,剩下的,交给哥哥我,事成了,哥哥少不了你好处……”

说罢,刘班头挥着刀砍了过去,这一次,刘班头手里的三尺刀锋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而叶永,在一群人争斗起来的时候,就再次昏睡过去了……



215章 消失的时间 6

叶永再醒过来的时候,贼人一事已经尘埃落定。

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班头那张满是麻子的粗脸。

见叶永醒了,那张丑脸满是惊喜,话语间抑制不住的激动:“哎呀,哎呀呀,叶兄弟你可算醒了,可把老哥哥我担心死了……”

叶永皱着眉头抹干净脸上的唾沫星子,才推开刘班头,问贼人是否都抓到了。

听叶永问起这些,刘班头满面红光,眼中满是亲热,只说这次立的可是泼天的大功。

按刘班头所说,抓的第一波贼人,进了刑部大狱,一开始倒还算硬气,可是老虎凳辣椒水那些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了一遍,这些贼人就全招了。

叶永昏迷期间,官府按口供拿人,仅在官府有登名造册,有着京籍的贼人,就抓了二百多口,其中读书人占了一半不说,甚至还牵连到在朝官员。天子脚下,竟成了贼窝,朝野震惊,雍正皇帝大怒,连坐之下,京城的牢房都快不够用了。

据刘班头所透露,这些贼人乃受前明已故余孽吕留良反清思想所影响,从贼人家中搜出大量吕留良生前所著文章、诗词,其诗词之中,多有“谤议及于皇考”言论,雍正皇帝读了之后,当朝大骂吕留良:“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留良于我朝食德服畴,以有其身家,育其子孙者数十年,乃不知大一统之义……”

至于吕留良,叶永其实知道此人,康熙五年,吕留良拒应清试,后来,康熙皇帝为拉拢和软化明遗民,下诏征聘天下山林隐逸,吕留良于十七年、十九年,两次不应征辞,后决意削发为僧,法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在吴兴隐居讲学,门下弟子众多……

雍正四年春节过去,直到雍正五年上元节左右,街上抓人的衙役终于停止了抓人。

而叶永因为养伤,故特被刘班头准许修养三个月,刘班头到底算是个不错的人。

雍正五年,元月十七,北京城三百人头滚落,血流成河,其余受株连的家眷,则流放为奴,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乡野,皆噤若寒蝉。

元月十八,朝廷于各州府发布告示,道,敢有著作藏阅反文者,其罪通谋反……

叶永忽的沉默,他知道,此案一过,文字之狱,必在当朝大兴,他叶永,破了大案,也害惨了世间读书人。可是,叶永并不知道的是,此案风波,日后持续之久,超乎了他叶永的想象。

“哎呀,我的叶兄弟,哥哥找你许多时了,如此寒风,兄弟怎不好生在家中养伤……”

未曾等叶永读完城墙上的告示,就被人拽走了。

是刘班头,手里还提了两坛酒,油纸包了两只鸡,目光之中流露出的狂喜,丝毫不加掩饰。

大字不识一个的刘班头说起话来竟如此文邹邹的装腔作势,让叶永十分难受和不习惯。

路上任凭叶永怎么问,刘班头都只哈哈大笑不回答,只卖起了关子。

回到了客栈,刘班头扶叶永坐下,仰天大笑三声,惊跑了店中许多酒客。刘班头不以为意,将坛子里的冷酒径直饮下半坛,冻的打了个哆嗦,才抹干净了嘴巴,刚要开口,却被叶永打断。

“刘班头如此欢喜,看样子,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叶永喝着热茶,头抬也不抬。

刘班头愣了愣,悻悻的也坐下了:“叶兄弟当真料事如神,俺老刘这点心事,还真瞒不过你!”

叶永不置可否,只问:“咱们只是不入流的下等捕快,朝廷封赏还落不到我们头上吧?”

刘班头有些惭愧,扭扭捏捏的说不出话,末了,只捧了一大包银子出来,放在叶永跟前:“兄弟说的对,苦差累差,都是咱们兄弟干的,兄弟你豁出去了性命,那更不用说,只是,府尹奏表报功的时候,咱们这班人,只提了哥哥我一句……”

叶永继续喝茶,不言语。

刘班头一张脸憋得越发的红了:“托兄弟的福,哥哥我捞了个刑部司狱的从九品职,也算光宗耀祖了,府尹更是官升两品,至兄弟你,我……我……”

刘班头还要说,叶永却笑着打断了,拱起手:“恭喜哥哥!只要上面不曾亏了哥哥你,我叶永,自无话可说!”

刘班头有些诧异,死死的盯着叶永的神色,见其神色不似作伪,反问道:“此言当真?”

叶永很认真的起身拱手:“哥哥不必觉得愧对于我,说句心里话,这种天大的功劳,我叶永还担不起!哥哥你和府尹把功劳领了,自然是最妥当的!”

刘班头攥紧了拳头,长出一口气:“兄弟你这辈子要是不出人头地,那老天才真是瞎了狗眼!我这就回去找府尹,哥哥走了之后,这班头的位置,就兄弟你来做,这贼人一案,兄弟你有胆有谋,你来坐哥哥的位子,谁也没话说……”

说罢,刘班头将那一包银子留给叶永,拍着胸脯走了。

叶永却很开心的笑了,雨露均沾道理,他还是明白的,而最让叶永开心的是,他又看到了希望,如刘班头这等粗鄙之人都能以功劳进官身,他叶永,只要再破几个大案,如何会没有希望?

月末,叶永正式正为叶班头,手下捕快人手可驱使者一十八人,因叶永学问不俗,为人又知礼节,只上任月余,竟在市井颇得名声,而新任府尹以及衙门师爷主簿,也都对叶永刮目相看,礼待三分。

叶永豁出性命,终于不用活的再那么卑微了。

清明时节,天气有了暖意,大雪也渐渐化了干净,只是路面仍有泥泞。

这些时日里,京城也随着天暖变得重新太平安逸起来,至于那妖雾,似乎被人忘了……

叶永向新任府尹告了几天假,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早早的穿戴打扮干净,回家祭拜老母去了。

离京的时候,城门外有个醉酒的老乞丐仰望着那些风干的人头,似笑非笑的说:“元月杀戮,大不吉!”

叶永丢了两枚铜钱,就走了。

同一时间,山东平阴县。

县衙门口,衙役捕快躺了一地,重者口吐鲜血。

中间,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和尚满脸怒意,把文书摔在地上,指着衙门里躲在桌子下的县令骂:“狗官!我应当今陛下旨意下山游方,度牒籍贯文书一应俱在,如今腹中饥饿,来领钱粮,尔等鸟人不给钱粮倒也罢了,却为何要冤枉我是谋逆反贼?”

桌下那县令惊惧不能言,下袍浸湿一片。

大和尚在县衙搜刮了些钱财,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了,至于那地上的度牒和身份文书,大和尚看也没看一眼。

待大和尚走远了,那县令才钻出来,捡起地上文书再次翻看,看到上写:年幼饭量奇大,家中难养,弃之于吴兴,遇僧人不昧,从其两载,后不昧僧人故,流落至山东……

再三确认之后,那县令颤着手提笔写下折子,连同那读碟文书一并封了加急文书,派人送往京师去了……

消216章 消失的时间 7

叶永觉得自己是个不孝子。

村里有人在路上看到叶永的干净打扮,竟争相来问话,叶永没搭理,于是,那些人照旧又骂起了叶永败家子,只是看到叶永腰间的刀,又识趣的闭上了嘴。

叶永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对于这个村子,他唯一的牵挂,只剩那座埋着老娘骨骸的土坟包了,三年没有回来看一眼,不知老娘会不会生气。

坟上长了很好的草,绿的晃人眼,甚至有松柏冒了出来,这是好事。

叶永将包袱里洗好的捕头衣服拿出来,板板正正的穿在身上,给老娘看!

坟上的草被风吹的摇摇晃晃,能做到班头,老娘应该也是开心的,这一刻,叶永情愿去相信这世上有鬼神!

红着眼沉默的跪了会儿,在坟上添了把土,叶永就走了,曾经想说而没来得及说的话,已经没必要说了,老娘懂他,他亦懂老娘。

矫情是用来让人可怜的,唯一会可怜他的老娘已经死了。

当叶永准备回那个破院住上一晚,次日返京的时候,听到路上有人说,秀才死了,一家人全死了。

全村只有那一个秀才。

叶永心里本该高兴,可他如今是个捕快,到底还是决定去看上一眼,若是凶案,看看倒没坏处。

秀才死了几日,没人知道!

早时,附近的邻居闻见了臭味,才犹疑不定的去敲门,敲门未应,这才破开了门,却只见满院子的鲜血和内脏。

村里的长辈找了几个胆子大的人,在秀才家里找了一遍,最后在鸡舍里,找到了秀才的尸体,脖子被咬断,且已经开膛破肚,内脏流了一地,血也流干了,死状很惨。

秀才的老婆就歪在秀才尸体身边儿,五官扭曲,神色狰狞,瞪大了眼,同样没了生气儿。

叶永赶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秀才尸体被人抬出来,短短几年时间,秀才老的像块朽木,毫无生气的眼珠子里,满是未散尽的惊恐。

有人去报了官。

叶永仔细打量了院子周围,却没看出一丝端倪,他实在想不通,杀人的手段多的是,可破腹挖心喝血,也太过残忍。

官府来了人,一群衙役相互扶着呕吐了许久,才封了秀才家的门,用白布裹了两具尸体,给抬走了。

大概天将黑时,官府的布告出来了,说经过仵作验尸之后,查明,秀才是被夜间偷鸡的野兽咬死,其妻亲眼目睹,惊惧而死,还说,寒冬方过,山野凶兽出外觅食,村中人当加倍提防,以免再失人命。

一时间,家家闭紧门户,再不外出,叶永也兀自回去了。

可是,这案子,竟这么结了!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结了?

叶永其实是可以不去管这桩闲事的,只不过官府县衙如此草草结案,叶永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要多蠢的人才会真以为秀才是被野兽咬死的啊?

能把一个活人咬成如此模样,是要多大的猛兽?如此猛兽出没,怎么可能没有一丝踪迹,甚至连一泡屎尿也不曾留下?

更何况,那秀才倘若被野兽咬死,包括其妻子在内,竟没有发出一声喊叫?

秀才家的门,一直是闩着的,野兽成了精不成?吃完了人还晓得把门闩上?

叶永想笑,在这活了十几年,附近有没有野兽,他自己很清楚!

他对秀才没好感,可是,灭门惨案,如此儿戏,他叶永只觉得荒唐的厉害。

灭门!

这两个突兀的字眼,在脑海中如刀子一般闪过,枯坐在破院子门口一点点嚼着干饼的叶永,猛的抬起头,把饼子揣在怀里,提了刀,就匆匆的跑了出去,秀才一家,还遗漏了一个人。

叶永路上一步不停,喘着粗气重新跑到秀才家门口的时候,叶永骇然发现,秀才家封上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秀才家院子里有隐隐的火光。

叶永抽出刀,靠着墙根蹑着脚蹭到院子里面,火光是屋子里传过来的,同时,里面有说话交谈声。

叶永冷笑,提刀冲进去,压低了嗓子道:“狗贼,还不束手就擒!”

屋里那两人捧起蜡烛,回头看了一眼叶永,愣了愣,其中一个年青书生打量了一眼叶永手里的刀,见刀柄处的官府铭文,朗声笑道:“贼在何处?你一小小捕快,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死吗?”

叶永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挥刀逼过去,却被另外一人用剑稍微一挑,叶永手中的刀,便轻飘飘的飞走了。

而在这时,屋里两人面上一动,忽的吹熄了蜡烛。

叶永将后背贴近了墙壁,以防被人前后夹击,嘴里仍问:“尔等何人?”

话未落,叶永就感到自己被一只手捉了过去。

那人把叶永拉在身后,失笑道:“听问有猛兽害人,贫道自然是来除害的!”

叶永想反抗,可那人身材纤瘦,却似有极大的力气,任凭叶永如何挣扎,竟不能动其分毫。

屋外,却突然有了动静,有叫声响起,叶永说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叫声,就像春日里发春的猫,却又比猫叫的尖厉凄惨许多,让人毛骨悚然,头皮有些发凉。

透过半开的窗户,叶永看到院子里,如水的月光下有人影半躬着身子,从墙上翻进来,落地时又如猫一样跃起几丈高,鼻子里嘶嘶的狗一样的嗅着,到最后,将头转向窗边的叶永,还未等叶永看清,那人影便厉叫一声破窗跃入屋里来。

叶永大惊失色,他从想过,一个人可以有如此快的速度,快到他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可是,那道扑过来的身影还未落地,叶永就听到有剑声呼啸而过,那道影子随之落地,扑鼻的腥臭。

刺耳的惨叫声只在耳边持续了那么一瞬,叶永却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尽管如此,叶永还是忍着头痛,怒道:“你敢当庭杀人?”

那书生摸出火折子吹燃了,再次点了蜡烛。

重新有了火光,叶永才发现,除了那书生,握剑的,竟是着了月灰道袍的年轻道士。

那道人笑道:“杀人?太一宗从不杀人!”

叶永下意识看向地上那身影,看清了却面色大变,惊惧跌倒在地,地上,正是那死去秀才的小妾,只是整个面部,都被硕大无比的牙齿撑的四分五裂,眼仁,也缩的只有米粒儿大小。

那道人淡声道:“你这个小捕快,倒还算聪明,秀才夫妇尸首俱在,唯独少了他那房小妾,我和易斋兄今日途经此地,见那秀才颈骨折断,且有牙孔,便生了疑虑!只是尸体被官府抬走,我等也不好计较,打探之后,得知,四年前,镇上十里铺,有个员外死了女儿,下葬之时,女儿却又死而复生,只是行为举止极为怪异,喜食生肉,茹毛饮血,员外一家惊恐,却查不出病因。这秀才见这女子颇有姿色,又因成亲多年,妻子却不曾诞不下一儿半女,所以便起了色心,以薄礼纳之为妾!却不知,其所纳小妾,早被邪物所侵,与之交嬛行房,阳气尽损,盛年早衰,到如今,惨丢性命!”

说罢,道人摇头叹息,将蜡烛置于床榻之上,火势蔓延。

而道人和那手握羽扇的书生无事一般,离开了。

叶永寻回自己的刀,满脑子都是三年前,秀才那个小妾咬着鸡腿满嘴血渍的场景。

叶永心烦意乱,摇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合刀入鞘,见火势已然凶猛,叶永匆匆逃离,出了秀才家的门,却见那书生和道人已然走远,便喝声道:“妖道,休要说这些蛊惑人心的话为你杀人放火找借口!日后我叶某人若寻到真凭实据,定拿你归案!”

那道人驻足,回过头,扬扬手里的剑:“太一宗萧长青,恭候大驾!”

说完,与那书生相视一眼,仰天哈哈大笑,只留叶永面红耳赤,狠狠的握紧了拳头,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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