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 xp1024.com
《鬼哭》


一(1)

裕田花园10号,楚家准bèi

举行酒宴。

关于这次请客安排,男主人楚歌和他的同居者凌娟曾产生过一点小小的分歧。凌娟主张在新开业的水上鱼翅城定座,大大的铺排渲染一番。她本是一个喜欢热闹的女人。楚歌的意见则相反,倒不是吝惜钱财,只为了躲避喧嚣,平日有太多推托不掉的酬酢已经使他不胜烦剧。于是反复商榷,最后采取了折衷的办法,从鱼翅城叫来几样菜肴,在家里招待宾客。

黄昏时分,最先登门的是三个年轻人,朱彦、小罗、毛波,他们是楚歌的同事,也是恒丰期货公司的经纪人,只是道行尚浅,还都是学徒级的角色.这回撺掇着楚歌做东,三个人异口同声,不遗余力。原因是前天交yì

所开市之初,大豆行情波澜不兴,众商家都在徘徊观望之际,楚歌却当机立断地买进了一千余张单子。周围的人们相顾失色,却又心存疑虑,不敢追随。不料到了下午,原本近乎凝结的大盘风起云涌,大豆价格一路攀升,空方纷纷逃逸,多头高歌猛进,渐渐地卖方消失,许多客户错过了入市追高的机会,只得扼腕长叹。直到周五收盘,已经出现了两个涨停板。

楚歌善于因势利导,随机应变,在交yì

所里是出了名的。虽非百无一失,大多数总能把握住良好的运气。朱彦等人钦佩不已,想要极力效仿,却又有望尘莫及的感觉。在瞬息万变的期货市场,操作者不仅需yào

灵活机智的头脑,缜密细致的准bèi

工作,还必须拥有确乎不拔的自信和临场发挥时的镇定。审时度势之余,楚歌往往有出人意表的大胆举措。朱彦等人稍作迟疑,行情显示屏上的局面已经改观。事实上他们的优柔寡断也情有可原,由于初出茅庐,难以取得客户的信任,手边掌握的头寸微薄,没有力量放手一搏。同时唯恐失误,就此砸掉了饭碗。

三个年轻人在交yì

场上虽然步履蹒跚,敲竹杠的功夫却是一流。每当楚歌得手,他们都不肯放过。一年来花样翻新,不知让楚歌做了多少回东道。好在楚歌生性敦厚,一贯是善气迎人,来者不拒。

楚歌的房子相当宽敞,面积大约有两百多平方。室内装饰豪华气派,家私摆设却不甚整齐,这是由于他和凌娟尚未成婚的原故。两人同居有半年左右,感情日益深笃,已经在商议着挑选良辰吉日举行典礼。

毛波自告奋勇去厨房帮zhù

女主人收拾荤素冷盘,.美丽活泼的凌娟也在恒丰公司供职,是一名出市代表。朱彦和小罗张罗着清洗杯筷,摆放桌椅。一切准bèi

就绪时,听到几下清脆的门铃声响。楚歌走过去打开门,不由得略感惊奇。

“陶先生,是你——”

来人是陶咏南,福达集团公司总经理,本市的商业巨子,也是楚歌最重yào

的客户。

“冒昧来访,不会扫你们雅兴吧。”陶咏南微笑着说,他大约四十余岁年纪,面色红润,保养极佳,身穿一套质地优良的浅灰西服。

“哪里,我简直受宠若惊。”楚歌笑着说,他和陶咏南虽然熟稔,却只是利害攸关的工作关系,私下里的交往并不密切。一则由于楚歌素来懒于应酬,二则陶咏南事务纷繁,更难得的是,日进斗金的他有着极传统的家庭观念,节假日若非公务缠身,一定会留在家中陪伴妻女,近乎刻板的作息安排令人费解,绝不同于那些一朝得志便夜夜笙歌的暴发户。

陶咏南走进门,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楚歌.楚歌打开看,里面是一瓶名牌法国红酒。

“陶先生太客气了,干嘛还要破费。”

“小意思,第一次上门总该有所表示吧。”陶咏南说,笑容可掬地与屋里的其他人打招呼,一边自嘲似的解释,太太和女儿外出旅行,因此才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朱彦等人少不了几句持家守则之类的恭维,陶咏南环顾左右,又问:“世杰怎么没有来呢。”

“可能是没有空吧,”楚歌说:“昨天我托小罗通知过他的。”

“庄世杰大概不出现了,”小罗笑道:“五百张单子被套牢,他哪会有心情来喝酒。”

庄世杰也是他们的同事,三个月前跳槽去了隆昌期货公司。和楚歌一样,他也是交yì

所内炙手可热的金牌经纪人,以精明练达,胆略过人而闻名。这一次却时运不济,手里持有的大量空单来不及平仓,面临的形势相当艰难。

然而小罗的话音刚落,又听见门铃在响。打开门看,居然是遭遇困厄的庄世杰,身后还跟着仇美云。

“为什么姗姗来迟,”楚歌说:“还以为你有别的事情呢。”

“你安排的节目我当然不会错过,刚才是和美云在公司里加班。”庄世杰微笑着说,双拳一抱,“恭喜恭喜,大发利市,这一单做得实在漂亮。”

他的目光炯炯,顾盼之间悠然自若,看不出丝毫沮丧不安的痕迹。身着一件明黄色的休闲服,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显得丰神俊朗,卓然不凡。仇美云基本上也算是一个美人胚子,唇红齿白,细腰肥臀。只是下巴部分稍显狭窄,给人一种单薄或尖刻的感觉。不久前她和庄世杰一起投奔隆昌,目前从事结算工作。期货市场分布着上百家的经纪公司,大多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相互间的人员流动十分频繁。

客人已经到齐,女主人凌娟宣bù

开宴。大家公推陶咏南首座,陶咏南再三谦让。庄世杰说;“屋里的人除了陶先生是大老板,其余的都是打工仔,谁能有资格坐上座呢。”

“世杰在开我的玩笑了,”陶咏南说,“如今的生意难做得很,有几个老板能顶得上你们呢。就算你们是打工的,也是白领......喔不,应该属于金领阶层吧。”他的话确是实情,随着期货市场的成立发展,涌现出一批以此为生的自由职业者。他们凭借着智慧赚取佣金,年纪轻轻便拥有巨万身家,开名车,住豪宅,成为一代城市新贵。楚歌和庄世杰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好了,不要再争了,”凌娟显然有些不耐烦,催促着说;“鱼翅冷了就不能吃了。”

于是陶咏南不再客气,众人依次落座。觥筹交错之间,话题自然离不开楚歌近日的得yì

之举。

“小楚,”陶咏南啜了一口酒说:“那天我真的捏了两手汗呢。这段时期的大豆价格走势一直不太明朗,你怎么敢突然做出大量吃进的决定。”

“其实也算不上突然,”楚歌看了一眼庄世杰,说:“事先我曾经通知过世杰的,最近的价格虽然动荡不定,却一直没有跌破过2320元的支持水平线,而在反弹过程中又几次穿过了2480元的阻力线。这就表示空头的信心明显不足。我观察了几天,估计会有一波上升行情出现,并且劝告世杰及早平仓。”

庄世杰的脸上微微一红,说:“我看到空盘量没有变化,成交量也在减少,还以为不会有太大麻烦,况且中兴,粮贸等几家公司都按兵不动......”

“世杰,”楚歌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早就讲过,交yì

所的情况已经是今非昔比了。随着各项管理制度的逐步完善,不可能再出现几家大户联合起来操纵市场的事情,遇到进退两难的时候,更需yào

头脑清醒,坐下来仔细分析。”

楚歌和庄世杰虽是同行,却有着不尽相象的工作方式。庄世杰为人四海,善于奔走钻营,在交yì

所里左右逢源,神通广大。他的买卖策略主要取决于八方搜集得来的信息。而楚歌除了耳目灵活之外,更注重于入市前的技术性分析。譬如把市场的日常交yì

活动,包括成交价格的波动,成交量和空盘量的变化等资料,按照时间顺序在电脑里绘成各种图形或图表,从中判断价格趋势,发xiàn

购入或抛出的信号。

也许是相形之下忧喜悬殊的原故,庄世杰难以接受楚歌的善意劝导,冷笑了一下说:“不提这些了,都怪我学艺不精,赔钱也是活该。”

语气虽然平淡,神情却明显怏然。陶咏南看在眼里,急忙举杯调解,笑着说:“胜败兵家常事,世杰,不要太在意一时的得失。不管怎么说,你和小楚都是近几年来最出色的期货高手,称得上交yì

场上的“绝代双骄”。

“嗨,我算什么,”庄世杰苦笑着说,“小楚才是独一无二的‘大豆王子’。”

“这个称呼挺好,”陶咏南说:“正好配得上我们美丽无双的女主人,‘大豆公主。’”

此语一出,众皆哄笑。凌娟笑颜如花,作无限幸福状偎向楚歌的肩头。楚歌清俊斯文的面孔泛起红光,殷勤地欠身替大家斟酒。朱彦三个年轻人最懂得凑趣,甚至在旁边热烈地鼓掌。只有庄世杰和仇美云的笑意不大真切,庄世杰掩饰得体,外人难以洞察它的内心世界。仇美云的目光中却闪动着几分捉摸不定的尴尬神色。

但无论如何,在老于世故的陶咏南的提调下,加上三个年轻人的热闹帮衬,席间的气氛相当融洽。饭后凌娟提议安排余兴活动,大家都欣然应允了。

于是摆出一桌麻将和一桌桥牌,雅俗共赏,各得其乐。凌娟,朱彦,小罗和毛波打桥牌,捉对厮杀,纯属娱乐。其余的人玩麻将,则下了重彩。

麻将属于概率***,楚歌和庄世杰每日面对繁杂多变的价格数字,自然思维严密,精于此道。仇美云的手段平平,却有幸坐在陶咏南的下首。至于陶咏南的牌技,简直糟不可言,令人难以置信。非但不懂得克扣的道理,有时甚至还善意地提醒下家,“美云,小楚刚刚碰了八万,这张五万你再不吃就没有了。”

仇美云如鱼得水,吃碰轻松,手风渐渐旺起来,接连做庄自摸。楚歌和庄世杰无奈之下,只有拼命牵制,以求自保。尤其坐在陶咏南上首的庄世杰,取舍牌越发小心翼翼,后来索性改打门清,唯恐放松了张子。

如此情形,这场牌打得就有些别扭了。八圈下来,楚歌和庄世杰堪堪平手,陶咏南一家大输。计算账目,向楚歌借了两万多现款给仇美云。仇美云喜眉笑眼地说:“多谢陶老板赞助。”

“今天玩得很痛快,只是我的手气太坏了。”陶咏南的牌品倒是一流,依然面不改色。楚歌和庄世杰都有点啼笑皆非的感受,却又不便多言。这时候另一桌的较量也结束了,大家纷纷起身向主人告辞,尽兴而归。

曲终人散之际,总会给人留下一些茫然若失的感觉。楚歌静静地站在盥洗室内,一边熄灭灯淋浴,一边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夜景。

晴朗的夏夜,月明星稀。距他的寓所不远,是一条不甚宽阔的环城河,据说历史相当久远,曾受到过工业废水的污染,经过市zf的大力整治清理,才恢复了澄碧明秀的原貌。两岸垂柳摇曳,相映成趣,随风飘来一股清新湿润的气息,其中隐隐夹杂着几声蛙鸣,显得沉静幽远,惹人遐思。

这种恬淡而空寂的氛围是楚歌所喜爱的,他厌倦嘈杂喧闹的环境。面对波谲云诡的人生图景,常常有几分莫名的惶恐,所以在与人接触的过程中,他往往保持着平淡矜持的态度。只因心地良善,才不至于养成孤傲偏执的性格。

财经学院毕业后,他主动投身于期货交yì

,试图凭借着真才实学吃饭,避免处理过多繁琐的人际交往。但很快发觉自己的想法过于幼稚,在当今错综纷杂的社会里,根本找不到一块返璞归真纯净安适的乐土,交yì

所里的倾轧争斗甚至更加激烈,楚歌也身不由己的被卷入滚滚不息的俗世洪流。

然而,现实不会给人留下太多的选择余地,何况他也想象不出更好的谋生手段,只有拥有了丰厚的经济基础,才有可能从容的安排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于是他勤奋工作,期待着及早达到富足安逸的境界,从此可以远离虚伪矫饰的面孔,抛开一切烦躁与忧虑。或者置身于天高云淡的黄山之巅,或者徜徉于风和日丽的西子湖畔,尽情享shòu

大自然的恩赐,感悟生命中的真谛。当然,如果身边有一个相知相爱的人陪伴会凭添更多的乐趣,譬如象凌娟这样的天生尤物。只是他难以肯定,凌娟会不会理解这一份萧然尘外的情怀。

冲洗完毕,楚歌仔细擦拭着身体,耳边传来女友的轻声呼唤。他围起一条干净的浴巾走向卧室,凌娟早已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等待,蜷曲着身子象一只温驯可爱的小猫。床头灯光幽暗,音响里播放着一支婉转悠扬的曲子,屋内的冷气调至最佳状态,使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楚歌刚刚躺下,凌娟立kè

靠了过来,大发娇嗔:“每次冲凉总是这么久。”

楚歌侧转身体正要解释,却发xiàn

她媚眼如丝,脸颊上两团潮红宛若朝霞。不由得胸中一荡,明白这是她意马心猿的征兆。

果然,凌娟的一只手似一条灵蛇般游动在楚歌身前,缓缓地触摸着清凉光滑的肌肤。楚歌微笑道:“忙了一个下午,你还不觉得累吗?”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凌娟腻声回答,“再说,难道你不想吗?”

凌娟是一个外向型的女人,深帷之中一旦春情萌动,便从不懂得忸怩作态.这一点在同居之初颇令楚歌惊异,甚至有一些难以适从的尴尬,渐渐的就习以为常了,并且乐在其中。面对恋人的蓬勃活力,他自然不肯拂逆,何况一个正常男子软玉温香抱满怀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伴随体内灼热激情不断的升腾蔓延,楚歌摸索着关闭了台灯和音响,又顺手扯下身上的浴巾丢在一旁。

两情缱绻,巫山路远。房间内的温度仿佛在迅猛地提升,几乎达到了可以燃烧的地步。凌娟热情如火,四肢摇摆的节奏越发激烈。

楚歌只得精进不休,竭力奉承,以至于喘息的声音显得粗重而紊乱。就像幸福的结果往往从痛苦中产生一样,愉悦的感受也常常和疲惫交织在一起。

但是,正当两**汗淋漓,准bèi

共同捕捉一个兴奋的极限时,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却石破天惊般的铃声大作铃声强烈而刺耳,就象原本温婉动人的小夜曲里突然出现了一串极不和谐的休止符。楚歌和凌娟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从销魂蚀骨的痴迷中惊醒,却又都感到茫然无措。

“不要管它......”凌娟懊恼地说,犹自娇喘未定。

“可是,”楚歌迟疑着,“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何况有一片煞风景的铃声作怪,两人也无法继xù

亲热.于是他重新打开台灯,同时调整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把电话听筒摘了下来.

“喂,哪位?”楚歌问,电话里面却悄无声息。查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喂,喂,请问是哪位?”他重复了一句,不免有几分困惑。

电话里的沉寂又稍稍持续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阵凄厉无比的哭声,“咿咿......呜呜......”那声音时而尖锐,时而低幽,如诉如泣,悲切至极。其中包含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之气,使人听后惊心掉胆,毛骨悚然。

“喂,你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楚歌冲着话筒呵斥,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看到身边的凌绢花容失色,显然也陷入了极度恐慌。而电话里依然无人应答,唯有凄侧缠绵的哭声在整个房间回荡。

“快把电话扣掉——”凌娟以几乎乞求的腔调喊道.楚歌立kè

照办,索性连电话线一起拔掉,紧紧地搂住女友,温言宽慰。

其实他情绪上的震动也相当巨大,方才生龙活虎的气势早已无可寻觅,所有喷薄欲出的渴望也烟消云散。如同一块炽热的红炭被骤然丢进寒气袭人的冰窖,悬殊反差造成的感觉非常难过,以至于身体的某些部位不由自主的产生了痉挛,歇息了许久才有所恢复。

“半夜三更,谁会打这样莫名其妙的电话呢?”凌娟心有余悸地说。

“不知dào

,也许打错了吧。”楚歌一头雾水,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看会不会是那三个淘气鬼干的好事?”

凌娟所指是朱彦、小罗、毛波三人。楚歌想了一会儿,很果duàn

地说:“不会,平日我待他们不薄,他们总不至于这么过份吧。”

凌娟的看法不同,数说着他们三人如何无赖。小罗喜欢无事生非,毛波尤其捉挟,朱彦貌似忠厚,实则奸诈,这个花样肯定是他们其中一人想出来的。楚歌却始终摇头,他向来与人为善,难以置信周围的同事心怀叵测。深宵来电骚扰,且不说败人雅兴,仅仅惊破好梦也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两人又猜疑辩驳了很长时间,直到睡意浓重才相拥而眠。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懒懒地起床,简单的吃过了饭,回想起昨夜的光景,不仅又好气又好笑。虽然仍有些纳闷,恐惧不安的心理却已缓解了许多。

饭后凌娟提出了逛街的建议,这是楚歌最感头痛的事情。拥有强烈的购买欲望也许是女人的天性之一,凌娟的表现尤为突出。她似乎具备猎犬一般的敏感嗅觉,永远知dào

哪一家商店有新款服装上市,平且每次追逐潮流的热忱不肯稍减。因而在交yì

所众多花信年华的女子中,凌娟不但天生丽质,妆点修饰方面也独领风骚,引人艳羡。楚歌的虚荣心虽然得到了满足,却也常常为四处奔波而觉得疲劳或乏味。

于是很多情况下,楚歌只在商场门外守候,任由女友一人进去大张挞伐。他坐在自己深蓝色的宝马车内,或是闭目小憩,或是欣赏音乐打发无聊的时光,总是要等到天昏地暗头晕脑胀之际,凌娟才会手提背挎着凯旋而归。反反复复的等待中,楚歌的郁闷越发加重,有时候甚至产生几分无奈而伤感的念头,倘若自己一旦失去了报酬优厚的工作,不知dào

和凌娟之间的恋情还能够维系多久。

一(2)

星期一上午九点,交yì

所重新开市。

楚歌坐在办公桌前,检点着已经成交过的合约,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今天的行势。他拥有单独的办公室,这不是寻常经纪人能够得到的待遇。除非手中掌握着巨额的客户资金,可以为公司创造丰厚利润,例如楚歌和庄世杰之类的精英才能获此殊荣。交yì

所每月都会评出个人合约成交量的冠军,并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大部分由庄楚两人分享,相比之下,楚歌的机会略胜一筹。

开盘之后的大豆价格正如楚歌所料,依然居高不下。和上周末不同的是已经出现了卖方,却只是稍纵即逝,成交量不大,看起来多头的斗志持续高涨。陶咏南打来电话,笑呵呵地说:“小楚,我看到行情了,形势对咱们很有利呀。”

为了及时了解信息,陶咏南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里也安置了一套行情接受系统,想必此刻正坐在荧光屏前。虽然是全权代理,楚歌也十分懂得尊重主顾的意见,以征询的口气说:“陶先生有什么打算么?”

“我看应该乘胜追击,首先按兵不动,然后逢低再吸纳一些怎么样?”

“我的意思也是先按兵不动,不过再要追高就太冒险了,”楚歌说,“这次价格反弹并不是大势所趋,今天开市以后空盘量已经逐步减少,经过两天的准bèi

,我估计空方会采取行动。多头的根基不算牢固,到时候不一定支撑得住,我们不如及早抽身,先把钱赚回来再说。”

“好,好,稳妥一点也好,”陶咏南连声附和,“待会儿我要到开发区视察工地,交yì

所就去不成了,一切由你做主吧。”

陶咏南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善如流,不同于一些昏庸愚钝的土财主,明明是外行,偏偏喜欢指手划脚横加干涉,以至于常常临阵忙乱,错失良机。放下电话,楚歌又观察了片刻,发xiàn

价位走至距涨停板两百点左右便停滞不前,显然受到了有力的压制,于是立即通知交yì

场内的凌娟输入卖出指令。

果然,十五分钟后,庄世杰来电话说,空方开始大举反扑。事实上显示屏上的价格已经大幅度下滑,新卖空者和获利回吐者同时出现。庄世杰只是道义上的提醒,也是相熟经纪人之间不成文的惯例,大规模行动前必须先打招呼,但若没有充足的准bèi

根本于事无补。期货市场的风云变幻难以捉摸,如果操纵者一意孤行或是贪得无厌,唾手可取的优势也无法化作胜势。就象一名穿越海面的冲Lang选手,看似踔厉风发地挺立潮头,然而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平衡跌落水中。望着一泻如注的大盘,楚歌暗自庆幸,却也又一次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触。

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是凌娟报gào

平仓的结果,随手拿起话筒接听,一颗心却立kè

收紧了。前天午夜那片凄惨怪诞的哭声又在耳边回荡,断断续续的极其可怖。无言的悲泣中似乎隐藏着一股难以化解的冤屈,即使在光天化日下,也令人感觉遍体阴寒,骨软筋酥。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这种电话?”楚歌厉声诘问,既愤nù

又紧张。而电话里的哭声依然如故,仿佛丝毫没有和他沟通交流的意愿。彷徨无计之余,楚歌的视线四处游移,透过一侧的玻璃墙,可以看到大厅内的情形。此刻大盘上跌势正猛,各商户和工作人员都在专注地凝视着电脑显示屏,其中包括朱彦、毛波、小罗等三人,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楚歌收线,满腹疑惑地暗忖,看来三个年轻人和蹊跷的电话没有关系,那么又是谁在装神弄鬼呢。苦思了许久也猜不出答案,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古怪而可怕的哭声绝不是出于偶然。

中午收盘,身穿红马甲的凌娟匆匆赶回办公室。得知楚歌又一次遭遇意wài

,她甚至忘记了去交yì

所的快餐部购买盒饭。事实上两人都已无心饮啖,愁容满面地坐在房间里商议着应对的办法。

“一定是周围的熟人在捣乱,”楚歌极有把握地说,“否则不会同时知dào

我们家和办公室的电话。只是刚才我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摸不到一点头绪。”

“干脆报警吧,”凌娟说,“追查一下电话来源。”

手忙脚乱地找出了附近报警点的热线号码,正准bèi

拨打,楚歌却显得踌躇了,说:“如果只是简单的恶作剧,我们报案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呢。”

“这样的恶作剧也太缺德了,”凌娟忿忿地说,“经常听到那种阴森可怖的声音会使人神经错乱的,今后我们总不可能不接电话吧。”

“报案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楚歌仍然难下决断,说:“假如警方立案侦查,也许要在我们的电话上安装监听设备,到时候会很不方便的。”

说到此处,凌娟也感觉为难了。临市准bèi

期间,楚歌虽然偏重于技术分析,但对市场动态变化的及时掌握也是必不可少的基本条件,所以平常要和一些重yào

商户或关键性人物保持密切联系。相互交换提供各类信息,譬如某两大财团联手下单,或者交yì

所即将出台新的政策,其中也包含了不传六耳的内幕。倘若通讯系统受到监控,就无法与人共商机密,从而造成许多意想不到的损失。

“那么只好听天由命,每日担惊受怕了。”凌娟郁郁不乐地说。

“我想,”楚歌沉吟着,“只要咱们处处留心,认真查访,总会找到一点线索......”

“哼,当局者迷,你想得太轻松了。”凌娟不以为然,“既然是熟人作怪,更不可能轻易暴露马脚,发xiàn

咱们加强提防,人家也会相应地收敛行迹。不过......”说到这里,亮丽的双眼频繁地眨了几下,仿佛灵机一动,“倒可以请一个局外人帮忙。”

“请谁?”楚歌不明所以。

“嗨,”凌娟笑吟吟地说,“难道你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位聪明绝顶的红粉知己吗?”

“秀秀。”楚歌脱口道,随即也露出了一抹微笑,方才笼罩于心头的阴霾一下子消散开来。似乎有了这个人的帮zhù

,任何烦恼和困窘都可以迎刃而解。

秀秀的正式姓名叫做钟秀文,是楚歌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在她的身上,体现出许多现代女性独立刚强的特点。和楚歌平淡安适的经lì

相比,她的生活轨迹颇有几分传奇色彩。毕业之初,钟秀文应聘进入泰和保险公司供职,归属于核保核赔部。

她平时的工作是与索赔的客户打交道,勘察现场,审视细节,以便按照规定的比例支付保险金。投保的主顾形形**,龙蛇混杂,也有一些利欲熏心的不法之徒,试图以欺诈手段骗取巨额赔偿,合格的核保人员必须具备明察秋毫的能力。短短一年间,钟秀文的非凡才智得到了充分展示,多次使公司的财产免受损失。其中有一件震动全市的骗保事件,涉嫌人员诡计多端,保险公司和警方合zuò

调查了许久也没有发xiàn

破绽。最后还是钟秀文独具只眼洞察其奸,经过一番夙夜匪懈的努力,终于使事情真相大白,罪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但就在保险公司对钟秀文大加赞赏,准bèi

破格提拔时,她却出人意料地递交了辞职信,并且重返校门,报读了一年服装设计专业。之后在本市繁华的商业街——复兴大道上开了一间服装精品店,取名“秀记服饰”,销售设计女装系列,兼营各类精美首饰。规模不是很大,布局格调却相当精致,服饰款式更是新颖独特,深受众多女顾客的青睐,生意非常兴隆。

钟秀文的改弦更张曾引起不少人的迷惑,不明白在服装业竞争日趋激烈的时候,她何以忽然放qì

了待遇不菲的工作,未免有些自讨苦吃。楚歌却可以理解她的行为,因为当初在学校里,钟秀文的为人处世就表现出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兴之所至,便立kè

付诸实施,绝不肯随波逐流,近乎偏执的性格令人难以接受。但在楚歌看来,那份超然脱俗的作派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

在同学中间,楚歌和钟秀文都不喜交游,由于气类相似,两人反而有更多接触来往的机会。心存仰慕的楚歌充满自信,以为钟秀文迟早会接纳自己的感情。然而当鼓足勇气倾诉衷肠时,钟秀文的婉言回绝再一次让他始料不及。

语调虽然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楚歌知dào

她并非情有所钟,于是惴惴不安地询问原因。钟秀文摇头微笑,没有提供具体的解释,只说愿意维持友谊,不肯涉及情爱问题。

楚歌的怅惘可想而知,但以他平和沉稳的性情,也没有继xù

死缠硬磨。因为他了解,钟秀文的意志别人难以违拗,同时也不愿由于自己的冲动而彻底失去一位意气相投的朋友。默默地将一片深情埋藏心底,直到遇见了娇憨可人的凌娟,无以渲泻的愁怀才有所缓解。

各自工作后,楚歌和钟秀文的交往并没有减少。对于这层特殊而微妙的关系,凌娟曾经流露出不满的反应。但日久天长,经过无数次的察言观色,看到两人谈吐自然,目光坦荡,绝无苟合迹象,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继而发xiàn

钟秀文才气纵横,情趣高雅,实在是一位值得亲近的女人。在楚歌的陪伴下,凌娟越来越多地光顾“秀记服饰,”并多次得到钟秀文的慷慨馈赠,渐渐地两人也成为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友。

楚歌方寸大乱之际,居然一时没想到求助于钟秀文,凌娟的提醒使他颇有茅塞顿开之感。钟秀文不但才智过人,高见远识,并且在保险公司工作期间,曾结交过不少各行各界的朋友,尤其是警方人士。调查阶段能够得到及时的支援,也可以省去一些无谓的麻烦。

楚歌欣然拨通了“秀记服饰”的电话,营业经理却说老板不在,去机场接货了,下午才能回来。那位经理姓赵,楚歌也很熟悉,是一个眉目清秀,言语伶俐的年轻姑娘。于是嘱咐她有要紧事找钟秀文,请她代为通知,约定晚八点在一家叫做“风铃”的咖啡馆里见面。

“风铃”位于青山南路,环境清静优雅,不仅有味道纯正的南美咖啡,还有洋洋于耳的Lang漫音乐。钟秀文工作之余,时常到此休闲小憩。晚饭后,楚歌独自驾车前往,要了杯饮品边喝边等,九点左右钟秀文才翩然出现。

“实在抱歉,机场回来的路上塞车,害你久候了。”钟秀文道,在楚歌面前坐下。她身穿一件宝蓝色套装,样式简单别致,一头短发乌黑亮丽,额前随意飘洒着一抹刘海儿。如今的女人为图方便,短发族日益增多。但也要因人而宜,相貌粗陋者倘若再舍弃一卷长发,会显露出更多的须眉气概。唯有面孔姣好者配之,才能于精明干练之中不失妩媚。钟秀文正是如此,她皮肤白皙,五官俊秀,尤其一双澄澈的眸子,不动时沉静无比,转动时又灵活异常,仿佛目光扫处,纤悉无遗,一望便知是个极其聪颖而可信赖的女人。

“没关系,总不能影响你的生意。”楚歌理解地说。

“想来你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会直接去店里找我。”钟秀文说,“小娟呢?你们不是一直如影随形吗。”

“她过一会儿才来,此刻正在美容院里装点门面呢。”楚歌自嘲似地笑道,不明白为什么貌不惊人者敢于素面朝天,姿色俏丽者反而更加热衷于修饰。凌娟隔三差五便去美容院报到,也不知糜费了多少金钱。钟秀文就不肯在这方面虚掷光阴,从来只是轻点朱唇,淡扫娥眉,却依然风仪不减。

“女为知己者容,你的艳福倒是不浅哪。”钟秀文笑眯眯地说。

“福兮祸所伏,”楚歌喟然,“我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

“哦,怎么回事?”钟秀文问。

楚歌说出了近两日接连发生的荒唐事,以及来此寻求帮zhù

的愿望。话未讲完,钟秀文却哑然失笑,说:“小楚,在我印象里,你的胆量也不算太小,怎么会被一个匿名电话吓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dào

,这两个电话格外奇怪。”楚歌郑重其事地说。

“是吗?”钟秀文说,“那么,对方是男是女?”

“声音尖锐,可能是个女人。但是......”楚歌回忆着那片凄侧的哭声,仔细分辨着。忽然又感到疑惑,无法想象一个寻常女人能够发出那种震撼肺腑的声音,即使捏着嗓子,其中一股莫名的诡异之气也难以模拟。

见他脸上闪现出惊骇之色,钟秀文也不禁悚然,说:“为什么不报警呢?”

楚歌讲出了不便报警的原因,钟秀文苦笑着说:“可是,我一个女流之辈有什么能力帮zhù

你呢?”

“不朽的女性引导我们永远向上。”为达目的,楚歌急忙大加恭维,“何况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有什么疑难杂症只能请你救治。”

“什么时候你也学的油腔滑调了,”钟秀文笑道,“不过,先要搞清楚电话的真zhèng

意图。如果是一般的捉弄,你只须心平气和,恬不为怪,暗中作祟的人自然感到无趣,事情也许会不了了之。”

楚歌深深点头,表示谨遵教诲。交待完正事,转入了海阔天空的闲聊。楚歌打听“秀记”近来的经营状况,钟秀文如数家珍地回答,眉宇间浮现着事业成功的喜悦,然后问及楚歌的婚事。“今年应该喝上你们的喜酒了吧。”

“今年可能还不行,”楚歌说,神情略显抑郁,“其实,我父母也多次催促过。”

“那为什么不赶紧顺应老人家的心愿。”

“还不是因为财力匮乏,”楚歌说,“凌娟打算婚后不出来做事,我俩的积蓄远远没有达到她所预期的标准。”

“噢?”钟秀文惊奇地说:“以你目前席丰履厚的情形,竟不能维持金屋藏娇的局面吗?”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楚歌的语气透着无奈,“凌娟的脾气你也了解,我赚钱虽然容易,也只能勉强配合上她的消费速度,什么时候你见她两天之内穿过同样的衣服?”

钟秀文心中释然,凌娟的确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享shòu

的女人。于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挎包里取出一盒薄荷型香烟,缓缓地抽出一支。

“秀秀,你有偏头痛的毛病,应该少抽些烟。”楚歌关切地说。大学时代钟秀文就患有神经性头痛症,发作起来苦不堪言。虽有几分西子捧心之美,蹙眉呻吟的娇弱模样也实在惹人怜惜,楚歌至今记忆犹新。

“最近不常犯了,况且和抽烟也没有关系。”钟秀文不肯听从劝告,仍然点燃了香烟,悠闲地吞云吐雾。

和抽烟没有关系,那么和什么有关呢,莫非感情纠葛,楚歌不免暗自揣测。钟秀文依然待字闺中,平日除了楚歌外,也没有什么交往亲密的男友,似乎全部精力只用在生意方面,对谈婚论嫁毫无兴趣。

关于这一点,楚歌和凌娟曾经私下猜议。楚歌认为钟秀文恃才傲物,自视过高,还没有遇见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凌娟却另有推断,甚至怀疑她患有不为人知的隐疾。但楚歌口德极佳,不肯作此假设。只是心中纵有困惑,也不敢贸然征询。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钟秀文好象越发忌讳谈及此类事情。

短暂的沉默形成一片尴尬的气氛,楚歌正想改变话题打破僵局,却看到店门开启,凌娟兴冲冲地走进来。经过一番昂贵的修整,果然更显得光彩照人。和钟秀文见面,少不了几句亲热的寒暄。

“你们俩也太夸张了吧,”钟秀文笑道:“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我来听候差遣。”

“没办法,谁让你是大名鼎鼎的“女诸葛”呢。“凌娟笑着看了一眼楚歌说:“怎么样,秀秀肯出山吗?”

“当然,刚才我虚心讨教的诚意决不逊于当年的刘皇叔。”

“太好了,这下子咱们可以高枕无忧了。”凌娟喜形于色,望着钟秀文,眼中忽然一亮。“哇,你这枚胸针太漂亮了。”

楚歌定睛看去,才发xiàn

钟秀文的衣服上原来有一件耀眼生花的饰物。刚刚专注于交谈,竟然没有留意。在凌娟的要求下,钟秀文把胸针摘下递给她。凌娟凑到灯前不住把玩,由18k金打造的底座式样典雅,四周点缀着七八颗碎钻。仔细鉴辨,质地并不算优良,难得的是当中镶嵌着的一粒翡翠。通体碧绿,色泽纯净,仿佛初秋的早晨,荷叶上流动着的一滴露水,分外晶莹剔透。

凌娟连连赞叹,爱不释手。钟秀文大方地说:“如果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凌娟讪讪的笑着,即使心痒难止,也不便公然掠人之美,却撒娇似地恳乞,“不过,秀秀,你得照样替我再做一个。”

“没问题,”钟秀文爽快地答yīng

,“其实,这枚胸针初看比较精美,制作方面还不够细致。目前我聘用的那个镶工手艺平平,正打算另换新人。等找齐了材料,一定做一个更好的给你。”

凌娟不迭地称谢,将胸针交还给钟秀文。谈笑风生之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声源来自于楚歌衣袋中的手机。

楚歌和凌娟不免相顾错愕,颇有几分杯弓蛇影般的惊惧。拿出手机,液晶屏上又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谁打来的?”凌娟小心翼翼地问。

“不清楚......好像不是那个号码,”楚歌望着手机发呆,迟疑着没有接听,铃声依然不知疲倦地作响。

“放心,”钟秀文轻轻地笑道:“如果是恶意骚扰,多半会使用公共电话。”

她的分析合乎情理,暗中使诈者绝不会轻易授人以柄。楚歌打开电话放在耳边,不料又一次听到了神mì

怪异的哭声。“啊啊......呜呜......”幽咽尖细,似乎是女人,更如同鬼魅。

“你听,就是这种声音。”楚歌嗓音沙哑,把电话给钟秀文。钟秀文倾听了片刻,也不由得神色大变,急忙关闭手机,稍稍等待了一会儿,根据来电显示的号码又打了回去,但所能听到的始终是一阵忙音。

看着楚歌和凌娟六神无主的样子,钟秀文也感到疑团莫释。凝眉苦思了许久才喃喃地叹道:“看起来你们真的遇上麻烦了。”

二(1)

楚歌的麻烦暂且不表,先请各位看官关注另外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的年月相当久远,比楚歌生活的时代早了将近一个世纪。皇帝的统治已经结束,四方豪强蜂起,互相征讨杀伐,世间沧海横流,处处不安,寻常百姓于苦闷惊慌中度日,分不清天下究竟谁主沉浮。然而,正象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可以看到傲立枝头的腊梅一样,风雨飘摇的环境中也能够存zài

一些宁静详和的地方。平安镇就是其中的一例。

平安镇的别有洞天得益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它处于两省交界,三面青山环绕,山势平坦延绵,无险可守,绝非兵家必争之地。镇南有一道曲折小路通往县城,其间横亘一条六七丈宽的河水,深逾百尺,水流湍急。平时河上架着吊桥,镇民过往行走,或去县里访亲探友,或者经商买卖,并无闭塞之感。桥边建有一座两层高的木楼,两名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日夜守望,倘若发xiàn

流寇侵扰,只须拉起吊桥即可躲避祸患。此外并没有通衢大道能够抵达平安镇,如果由附近的山路穿越,还要绕行数十里之远。所以不论早年间猖狂肆虐的捻匪,还是近时期啸聚山林的马贼,都不曾构成对平安镇的威胁。这里即使称不上绝无仅有的清平世界,千余户人家也得以在此安身立命,休养生息。

因为时局动荡,平安镇许多年没有由县里委派的镇长了,却有一个位尊权重的头面人物,负责维持镇上的秩序,掌理日常纠纷诉讼等事务。他的名字叫做谭广嗣,是本镇人数最多的谭姓族长,也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富绅。拥有青山脚下的数百亩良田,在周围县镇还开办了十几家米行典铺。

谭老爷为人恭谨明理,对待镇民的态度宽猛并济,既有怜贫恤老的和善,也有惩奸除恶的严酷。镇上的人们敬畏有加,平日安分守己,并没有太多逾越纲常的事情发生。即使有人受到责罚,也不敢心存非议。他们明白,如果另行申诉只能是自讨苦吃。不但历任县官对谭老爷言听计从,甚至在省城的权贵里面,谭家也不乏奥援。

但是,富贵荣华的人生际遇却不能使谭老爷常常保持怡然自得的心态,有一份烦恼始终挥之不去。并且随着年老体弱,所承shòu的煎熬也越发强烈。难言的苦衷和他的名字倒有几分关联,如果说平安镇的称谓算得上名符其实,那么谭老爷的尊讳却适得其反,甚至有几分自取其辱的意味。

谭家三世一脉单传,先辈替他命名“广嗣”,自然满怀了殷切期盼,希望从这一代起人丁兴旺,光大门庭,不料他却难达慈愿。自从十七岁成亲之后,就开始重蹈阴风蔓延、阳气衰微的覆辙。虽然府上年年添加人口,但无一不是千金临世。渐渐地等到大小姐出阁,并为他生下一个白胖可爱的外孙,依然无法摆脱膝下无子的尴尬局面。

究竟是风水欠佳,还是造化弄人,谭老爷积郁难消,烦乱之余又陷入深深的恐慌。他非常清楚,倘若香烟断绝,百年之后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将会被一帮偏房远亲瓜分殆尽。想起那些布衣粗食的穷亲戚,有的还在自己的田庄帮工,如今都虎视眈眈,渴望有一天平步青云,他就会感到万蚁噬心,夜不能寐。于是遍请名医高士,为自己诊视调理。好在谭家富甲四方,可以不断替他创造用以开枝散叶的条件,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会征选一名宜男之相的年轻侍妾进门,然后躬行实践,日夜辛劳。外人看在眼里自然艳羡不已,谭老爷却未必体会出太多的乐趣,因为原本轻松愉悦的事情已经被赋予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幸亏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四十七岁那年,千娇百媚的五姨太终于为他产下一子。谭府上下无不欢呼雀跃,谭老爷手忙脚乱地去祠堂拜祖,告慰先灵,又吩咐张灯结彩,大排酒宴,席间掀髯大乐的同时,激动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小少爷身体壮实,五官端正,眉目间颇有几分五姨太的灵秀之气。谭老爷爱如珍宝,替儿子取名“天赐”。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上天赐予谭家的不仅是一份迟来的惊喜,还有更多难以排遣的忧烦。

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谭老爷老来得子,未免失于娇宠。谭府上至各房姨娘,下至姐妹婢仆,对少爷更是百般呵护,犹如众星捧月,天赐便养成了一副刁蛮顽劣的性格。从小在府里摔碟砸碗,撒泼胡闹,谭老爷并未介yì

,甚至还觉得调皮有趣。慢慢长大出了家门,仍旧不改飞扬跋扈的作派,到处横冲直撞,惹是生非,很快就成为平安镇的混世魔王。有一回在私塾里,险些用砚台掷瞎了邻桌同学的眼睛。谭老爷爱惜羽毛,不肯落下偏袒独子的名声,连忙派人向受害者致歉,又赔了许多银钱,这才考lǜ

应该对儿子多加约束,不料为时太晚。多年形成的恶习积重难返,父子间的气势也早已此消彼长。面对桀骜不驯的儿子,素来威严镇静的谭老爷居然显得暗弱无能。词色稍厉天赐便寻死觅活,反而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波,搅得全府鸡犬不宁。谭老爷不知所措,唯有抚膺长叹。

后来老管家谭守德献上一计,说省城最近成立了新式学堂,科目无奇不有,管理井然有序,学生大多是体面人家的子弟。不如把少爷送去读书,改换一下环境,不良脾性也许会有所收敛。谭老爷深以为然,命人连夜替少爷打点行装,又亲自写下数封书札,拜托省里的知交好友代为照料爱子。

天赐在省城住了一年,放假回来后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首先是衣着打扮上的巨大变化,长衫马褂早就不穿了,挺括的学生制服十分合身。精致的金丝眼镜和锃亮的黑皮鞋让每一个平安镇的人感到惊奇,另外走路讲话的样子与以往也不相同,矜持之中透着练达,原先的骄纵之气似乎一扫而空。谭老爷喜不自胜,以为Lang子回头,谭家终于后继有人,不曾想新的隐患又出现了。

就在天赐重返学校的半年后,不知是贪恋省城的繁华似锦,乐不思蜀,还是受到新思潮的影响,他竟然在来信中斩钉截铁地宣bù

,从此与腐朽没落的家庭决裂,开始崭新而文明的生活。当然,有一桩事情暂时不能割舍,就是家里面按月支付的巨额费用。

谭老爷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准bèi

用克扣开销的办法制伏孽子。天赐却早有应对的策略,先以少东身份到谭家的店铺索取,接下来依次向省内的亲友告贷,最后由老父一并偿还。相峙不久,谭老爷便服首称降。一则恐怕有损颜面,二则实在没有勇气将宝贝儿子逼上绝路,只好仍然如数奉送,倒象一个逆来顺受的孝子贤孙。

默默吞咽着自己酿成的苦酒,谭老爷不由得黯然神伤。但痛定思痛,心里又有了打算。眼前的窘境完全由于子嗣不广的缘故,那么何不利用众多的妾媵重新创造一个希望。其实,传宗接代的工作他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在天赐之后谭家又多了三位小姐。也许是选人不当,以至于担雪填井,劳而无功。望着镜中花白的鬓发,谭老爷切实感觉有些力不能支,却又不肯向命运屈服,于是决定作最后的尝试。

这回他要娶的姨太太是本镇的姑娘,名字叫做采菱。

采菱今年二十出头,父亲沈正卿是镇上的私塾先生,三个月前害伤寒病死掉了。给她留下一位继母和两个稚气未脱的弟妹,原本不宽裕的家境更加艰难。

采菱迟迟未嫁的原因有许多,最主要是因为父亲的溺爱,念她自幼丧母,越发无限怜惜,想留在身边多看顾几年。另外继母悭吝刻薄,对她的婚事漠然置之,也乐得有人帮忙操持家务。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理由,采菱虽然生得杏脸桃腮,体态婀娜,在同龄的姑娘中以貌美而闻名,却是目前平安镇所有女人里唯一的天足。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采菱倔强偏激的性格。七岁那年,继母第一次替她裹脚,骨碎筋断般的痛楚令她难以忍受,拚死抗争也不肯就范,甚至独自跑进青山上的密林中躲藏起来。沈先生惊慌失措,急忙求人成群结队、高擎火把上山寻找,费尽周折才在两天后发xiàn

了奄奄一息的女儿。延医诊治,细心调养了半月总算保住了性命,从此缠足的事情只得作罢。光阴荏苒,春去冬来,采菱的一双大脚曾引起旁人的讥笑。但随着朝代更新,沧桑变幻,如今附近县镇已经纷纷成立放足会,她反而占据了风气之先。只不过在因袭陈规的人家看来仍然不成体统,决非为弟子选择的良配。

事实上采菱从小聪明机巧,倨傲不群,也没有把寻常碌碌无能的男子放在眼里。只因慈父仓促辞世,家计难以维持,才不得不作寻觅归宿的考lǜ

。况且继母薄情寡义,在失去依靠的情况下,恨不能立kè

将她撵出门外。

适逢谭家有纳宠之意,采菱的继母主动托人前去接洽。谭老爷对采菱的美名有所耳闻,心中颇有几分渴慕。于是在索取庚帖的第三天就送来了若干聘礼。

起初采菱并不同意,在以往春意迷离的梦幻里,如意郎君即便不是人中龙凤,也应该是一位英气勃勃的少年俊杰。虽然知dào

升斗小民的愿望总难实现,却也从未有过给人做低服小的思想准bèi

,更不必说对方是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老头子,如此荒谬绝伦的姻缘断然不能接受。但继母马上拉长了脸数落,“我说大小姐,做人总得分清好歹。就算你心高气傲,看不上前些天李婶提起的那几户人家,可这一头亲事也不该再挑剔啦,不知dào

有多少人争着要进谭府的门呢。”

“我不稀罕,”采菱凛然道:“只要是结发夫妻,吃糠咽菜沿街乞讨我也情愿。”

“算了吧,你一向娇生惯养,那里受得了半点苦。”继母一边反驳,一边劝解,“我和你爹也不是结发夫妻,还不是照样恩恩爱爱。谭家吃穿不尽,谭老爷又宽厚仁慈,过门后你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就不要太固执了。”

“不,”采菱赌气似地地说:“遇不上合适的人,我宁肯一辈子不嫁。”

“说的倒容易,”继母冷笑了两声,“你两个弟妹还小,你爹留下的家当又少的可怜,我哪有力量供养你这尊菩萨。再说了,就凭着那一双大脚,还能指望有什么王孙公子来把你娶走么?”

采菱顿时满脸羞恼,却又无言以对,只有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桌子发呆。桌上有谭家送来的四样礼物,一副金灿灿的镯子,两对翡翠耳环,四只红蓝宝石戒指,还有全套簇新的绫罗衣裙。在蓬门碧玉的眼里,这些东西无疑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采菱苦心焦思,继母的话虽然阴损,却也不无道理。自己家境简朴,但从前有父亲竭力维护,倒也安适无忧,并未品尝过太多艰辛的滋味。如果委身于贫寒人家,到时候缺衣少食,挨饿受冻的情形实在难以应付。又想起和继母间的隔阂日益加深,与弟妹的相处也不友善,更有一份无处容身的悲凉感觉。犹豫了许久,终于含泪曲从,由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答yīng

做谭家的九姨太。”

采菱的继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喜滋滋地跑去给媒人回报消息,兴高采烈的就象自己即将做新娘一样。其实也不足为怪,因为谭家早有允诺,倘若好事可谐,除去送采菱的服饰外,还会给她五百块银洋做养老之用。

挑好了良辰吉日,谭府派人前来迎亲。纳妾不比娶妻,既没有鼓乐喧天的热闹,也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相反显得有几分冷清。夜幕将临,管家谭守德领着一顶两人抬的蓝呢小轿径直走进沈家狭窄的院落。

出嫁毕竟是女人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即使心怀怨怼,也不便等闲视之。采菱沐浴熏香,傅粉施朱,打扮的光鲜照人,在女方傧相李婶的搀扶下款款步出闺房。正要抬腿跨入轿门,却听谭守德发出一声诧异的轻呼。“咦,采菱姑娘,你怎么穿这条裙子?”

由于没有正式成礼,谭守德的称呼尚未更改。采菱隔着眼前的盖头问:“有什么不对吗。”

“前几天我不是送过来一套现成的礼服么。”谭守德说。

“我怎么能穿那么难看的裙子呢。”采菱说。谭家所送的裙子质地虽然精良,颜色却嫌暗旧,满眼墨绿就象刚从污水池中捞出来似的。采菱特意托邻居李婶的丈夫从县里捎来几尺布,做成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

“可是,这样子不大符合规矩,”谭守德说:“老爷看见会不高兴的。”

“什么规矩?”采菱不屑地说:“如今男人的辫子都可以剪掉,女人为什么不能穿红裙子。”

“别人家也许可以,在谭府绝对行不通。”谭守德温和地解释,谭家历代诗礼相传,最重体统,正室穿红,偏房戴绿是一条千古不变的定制。

“我偏要穿红,你又能怎样。”采菱忿忿地说。还没有过门,女儿家的爱美之心便不得满足,大大触动了原本愁闷的情怀。

“采菱姑娘,惹恼了老爷,恐怕大家都不好收场吧。”谭守德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话里的胁迫意味越发激怒了采菱,伸手一把扯下盖头,用力掷在地上,横眉立目地说:“我倒要看看怎么不好收场,姑娘不伺候了,你们另请高明吧。”转身就要返回屋内,慌得继母和李婶匆忙上前阻止。

谭守德自幼投身谭府,深受礼教熏陶,平常举止和善,从不曾有过仗势欺人的行为,此刻也不禁面白唇青,恶狠狠地说:“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整个平安镇还没有哪个人敢戏弄谭家的。既然收下聘礼,就算是谭府的人了,再想反悔也没有那么容易。”讲话的同时眼风向旁边一扫,两名轿夫立kè

会意,揎臂挥拳准bèi

采取强硬措施。

采菱却不是懦弱无断的角色,奋力挣开继母和李婶,敏捷地向后闪过一步,挨近墙壁,头颈微扬,疾声厉色地说:“来呀,如果你们抬回去是一具冰冷的尸首,想必谭老爷的心里也不会太舒坦吧。”

众人皆大惊失色,又不敢贸然上前,呆立着面面相觑。谭守德战战兢兢地说:“千万不要莽撞,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反正我已经穿上这条裙子,”采菱语意坚决,“就没有再脱下来的可能。”

“不如这样吧,”谭守德急中生智,以征询的口气说:“咱们采用一个折衷的办法。这条裙子你照穿不误,只须把原先的那条绿裙套在外面,等到行礼以后就可以脱掉。”

“那不成了‘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么。”采菱识破了他的伎俩,冷冷地说:“你干脆让我穿着红裙子睡觉,更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谭守德见枉费心机,不由得束手无策。但领教过采菱的执拗与暴烈,又不能轻易造次。只得不断地赔笑讨好,神情极其窘迫,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增添了不少。

采菱的性格中原有些吃软不吃硬的成分,看见两鬓如霜的谭守德一味地哀告恳求,暗自也感到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说:“谭大叔,我并不是有意和你做对,实在是因为这口气咽不下去。”

“我明白,但请姑娘也要体谅做下人的苦处......”谭守德垂首嗫嚅,随着夜色浓重,更加焦灼不堪。谭老爷执家甚严,延误了行礼吉时必将受到苛责。一张老脸颜面无光倒在其次,唯恐彻底丢掉了绝好的差事。万般无奈之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两滴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点点闪动。“好姑娘,赶紧起身吧,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这么一来采菱大动恻隐之心,只好做了让步。其实经过一段时间的耽搁,逞强好胜的意念早已有所褪减。并且随着降格相从,日后逐次体验了为人做妾的种种冷遇,才知dào

为一条裙子争执未免无聊而可笑。

在谭守德的引领下,蓝呢轿子抄捷径疾行快走,一路上悄然无声,不象是迎娶新人,倒更象在进行一桩见不得天日的勾当。直到穿过谭府角门,迤逦抵达堂屋,采菱才感觉周围灯火通明,耳边私语嘈杂,似乎有不少人聚集于此。

她纵然胆色不凡,也不禁忐忑不安,毕竟在平安镇百姓的心目中,谭府的堂屋形同于肃穆庄严的金銮宝殿。一名执事扶着她走出轿门上前几步,看见脚下有一个绛红色的**。执事轻声吩咐:“给老爷行大礼。”

采菱撩裙下跪,在一片高声宣唱中缓缓拜倒。“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好了,把盖头拿下来吧。”她听到一个深沉和蔼的声音。依言摘下盖头,只见面前檀木太师椅上端坐一位须发皤然的老者。采菱小时候有一次跟随父亲来谭府做客,曾经瞻仰过谭老爷的尊容。此后虽同在一镇,却再未谋面,印象早已模糊。如今看来,谭老爷并不象传闻中那样为酒色斫伤,仅剩下一副支离病骨,相反的方面大耳,肤色光润,格外显得富态,想必是谭家锦衣玉食、供养丰盛的缘故,只是在眉眼之间,多少透出几分憔悴的神情。

老爷端详了一会儿采菱,仿佛很满yì

地点点头,说:“你爹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不得善终。在他弥留之际,我曾去探视过一回,当时他请求我照管遗孤,我立kè

就满口答yīng

,并且一定恪守承诺。也好让平安镇的人们看看,品学兼优的读书人决不会落得个身后困顿的结果。”

老爷尊师重道的德行在全镇有目共睹。常常派人送些钱粮周济沈家的塾馆,闲时也会邀请沈正卿入府,把酒论诗,灯下对弈,相得甚欢。然而身负托孤之义,却行纳妾之实,未免有点不伦不类,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掩盖贪婪虚伪的本质。采菱深感鄙薄,却不敢流露丝毫厌恶之色,躬身低语:“多谢老爷。”

老爷豪迈大度地摆摆手,又指向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个女人,说:“这是二太太,你给她也磕个头吧。”

除采菱外,谭府众妾媵健在的还有六位,老爷的发妻和五姨太多年前已经下世。二姨太姓宋,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由于精细干练,府内日常事务大多交给她掌理安排,因而虽未公开扶正,也俨然一副命妇的派头。

这个额外的仪注出乎采菱的意料,当初谭守德交待过,进门以后只给老爷一人磕头,何况宋姨太和自己身份相同,本不该行跪拜之礼。她稍作踌躇,却发xiàn

老爷目光如炬,不怒而威,心中立即便气馁了,慌忙挪过拜垫跪了下去。

“快起来吧,妹妹长的真俊啊。”宋姨太笑容可掬,顺手拿出一只三寸长的锦盒递给她。采菱强忍满腹委屈道了声谢,又和其余姨太一一见面,还有几位尚未出阁的小姐。

叙礼完毕,宋姨太命人将采菱送回新房,除了应有的家什仆从,又专门挑了一名伶俐的小丫头贴身伺候。这丫头叫做如月,是前年少爷放假回来谭府新添置的。当时一共买来四个女孩儿,恰逢少爷雅兴大发,亲自替她们取名,按照风花雪月的字眼。如月是最小的一个,今年刚满十六岁。

采菱的房子在谭府内宅的西南角,是一座两重深的院落。屋里的家具摆设虽不曾重新更换,却也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红木桌椅漆色鲜亮,枕衾幔帐一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于正堂墙壁上的一幅《观音送子图》,昭示着此间女主人无可推诿的责任。

轻香缭绕,红烛摇曳,采菱靠在床头守候,忽然发xiàn

自己对于舒适安逸的环境有着与生俱来的适应能力。但想起深夜即将初承雨露的光景,又不免如坐针毡,难以排遣内心的羞涩与紧张。打开宋姨太所赠的锦盒,里面是一挂闪亮精美的珍珠项链。采菱欣喜不已,拿在手里百般展玩,同时禁不住默默企盼,倘若神灵眷顾,能够替老爷生下一个儿子,不知dào

还有多少富贵等着自己享用。

采菱的各种臆测和期待纯属多余,事情并没有象预想中的那样发生。或许老爷残年暮景,不急于贪图洞房花烛的乐趣。事实上却是无法抽身的原故,纳宠也算‘小登科,’谭府虽没有大肆张扬,赶来道贺送礼的人仍然不少。其中有位县里的官员携带的礼物最为贵重,是一张新发的平安镇长委任状。这无疑是锦上添花的喜讯,谭老爷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行使权威,因而情绪格外振奋,陪着客人畅谈痛饮,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

采菱吃过如月送来的晚饭,在床边枯坐了许久,始终不见新郎出现,失落幽怨的感受又一次郁结胸中,却根本无人倾诉。一直捱到钟鸣漏尽,神思倦怠,才不得不长吁短叹着熄灯安置。

二(2)

由于睡得太迟,第二天清早起床,采菱觉得有几分头痛脑胀。一边懒懒地穿衣,一边暗忖着如何开始在谭府的生活,不料外出打洗脸水的如月带回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昨晚老管家谭守德死了。

“啊,他....他怎么死的?”采菱瞠目结舌。回想昨天在家里和谭守德见面的情形,各执一词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虽说人生无常,但一夜之间曾近在咫尺的人便化作幽魂,并且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也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到底怎么死的我也不知dào

。”如月支吾着回答,显然也受了惊吓。她只在井边听到如花等几个丫头的议论,说是昨夜谭管家扶送老爷进房休息,回来时路过祠堂边的废弃花园,也不知什么原因,谭守德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老爷呢?”采菱追问,“老爷没什么事吧。”

“老爷好好的,只是喝多了酒。”如月说:“不过,天没亮就起床赶去省城了。”

“哦,为什么?”

“不清楚……”如月挠着头说:“好象半夜有人送信来,大概是省里的少爷又惹什么祸了。”

采菱低头不语,心思烦乱,想不到初进谭府就遇上诸多变故,对自己来说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果然,谭守德蹊跷的猝死引来了不少流言蜚语。先是有一种离奇骇人的传说,据那一夜与谭守德同行的小厮谭贵讲,当时他俩结伴走过祠堂边的小路,花园里面隐隐飘出一阵凄惨怪异的哭叫。谭贵吓了一跳,侧耳倾听又声息全无,然而转眼看谭守德时,却发xiàn

他惊恐万状,神情痛苦,紧接着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请大夫过来验视也查不出结果,一定是恶鬼附身的原故。绘声绘色的描述经过一帮仆役丫鬟的添枝加叶,越发将故事演绎的活灵活现,使得许多人栗栗危惧,夜不能寐。

风平Lang静地过去了几天,无形的恐慌有所消退,但关于谭守德的死因又衍生出另外的解释,下人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对采菱颇为不利。他们以谭守德在采菱家遭遇尴尬为依据,说新娶的姨太太生性尖刻,对老管家百般**刁难,以致谭守德急火攻心暴病而亡。还有人说采菱双腮带红,是天生的克夫相。并且她属虎,谭守德属羊,“羊入虎口”,在劫难逃,一条老命就此断送。

说白道黑的言论辗转传入采菱耳中,不由得切齿痛恨。记得八岁那年,镇东头的常半仙曾替自己算过命,声称宽额秀目,十指尖尖,会走三十年的帮夫运,怎么到了谭府下人嘴里竟差若天渊。即使命硬克夫,也是殃及老爷,和管家的生死又有何干,可见全是信口开河。

采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虽然生气,却能够洞察症结。明白那些卑琐小人之所以狂妄欺生,是因为看见她刚入谭家,老爷便不思温存出门远行,想必难获恩宠。自己只有施展逢迎手段,设法讨取老爷欢心,才能稳固在府中的地位,到时候下人们自然敬畏伏贴。打定主意,采菱不再烦躁,依然我行我素,对待任何闲言碎语都一笑置之,反而给人留下一个清和平允的印象。

几天下来,她对谭府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男仆杂役大多在外宅居住,只有少数心腹下人可以自由出入听候调遣。因此老爷不在家时,内宅就剩下各房姨太和几位小姐,以及成群贫嘴多舌的丫环老妈。采菱暗自好笑,难怪外人说谭府阴气浓郁,香火不继,这里面活脱脱似《西游记》中的西梁女国,只可惜没有一条可供繁衍生息的子母河水。

或许是近处无风景的道理,谭老爷选色喜欢从外乡着手,采菱是唯一的本地人。通过一番鉴貌辨色,她发xiàn

其余姨太虽然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但无论姿容、年龄,自己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于是很自然地生出得yì

的念头,甚至盼望老爷早些归来,只须尽心笼络,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自信带来的愉悦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被枯燥乏味的感觉替代。每天除了三餐睡觉之外几乎无所事事,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偶尔也会上其他姨太院里串门,尤其常去宋姨太那里。采菱十分清楚,想要在此安枕而卧,首先要收服这个女人,因为在谭府内宅,颐气指使的宋姨太如同统摄六宫的敕封皇后。

一日午饭过后,采菱领着如月在宋姨太屋里闲坐聊天。不一会儿门帘掀起,宋姨太出嫁的女儿梅玉带着孩子回来探望。采菱不愿妨碍娘俩说体己话,知趣地起身告辞。宋姨太也没有强留,笑脸相送。

宋姨太的院子位于谭府东南,距采菱的住处颇有一段距离。午后的阳光分外强烈,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生出一种四肢慵懒的感觉。于是采菱问如月有没有回返的捷径。

“是有一条近道”。如月迟疑着说:“可是,眼下已经没人肯走了。”

“为什么?”

“因为那条路经过花园。”

“哪个花园?”

“就是那晚老管家出事的地方……”如月吞吞吐吐地说。

“噢,”采菱立kè

释然。随着谭守德入土为安,众说纷纭的谣言已不再盛传,只是回想起来,依然是一团莫可究诘的悬疑。采菱一时好奇心起,怂恿着说:“咱们过去看看好么?”

“……您就不害pà

吗。”如月愕然。

“青天白日有什么可怕的,”采菱了无惧意,说:“我从来就不信那些稀奇古怪的鬼话。”

如月不敢违背主人的意向,领路来到花园附近,四周冷冷清清,阒无人声。花园荒废已久,又加上谭管家的中邪而死,越发蒙上一层诡异恐怖的色彩。胆小的人宁可绕道远行,也不愿涉足于此。

紧闭着的两扇院门黑漆剥落,当中悬挂一把锈迹斑驳的铁锁。采菱走上前,伸手推了一下,露出一道两寸宽的缝隙。凑脸过去,可以看到院内的世界。

花园的构造相当深广,顺着一条蜿蜒小径放眼望去,假山修竹,高下相间,凉亭石凳,一应俱全。虽然长期无人清理,多少透出几分衰败之气,但正值草长莺飞之际,仍旧遮掩不住春意盎然的景象。采菱兴致勃勃,遥想当初姹紫嫣红、群芳竟艳的全貌,不禁更加憎恶穿凿附会的流言,如此明媚秀丽的地方,又岂能是妖魔作祟的所在。

采菱后面的如月由于身材偏矮,看不见院中情形,只有左顾右盼,把风守望,一边小声催促。“太太,不要耽搁太久,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采菱却置若罔闻,只顾踮着脚尖恣意偷窥,并且有了新的发xiàn

。假山旁边的一片地上,杂草丛中生长着几簇五色缤纷的花朵,似乎是芍药。粉白紫红,极其醒目,虽然被人遗忘在荒芜角落,也不肯隐藏半分娇美。采菱既惊且喜,头脑里倏尔闪过一念,迫切地想要进入院子,采摘几枝鲜花回来。或者佩戴于发际,或者晾干留作绣花样子——其实,她并不擅长女工针线,只是闲来无聊,也算是一件消磨时光的乐事。

“你去找半块砖头来,”采菱转身吩咐如月,“咱们砸开园门,进去逛逛。”

“万万使不得,”如月摇首咋舌。“老爷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怕什么,”采菱满不在乎地说:“老爷不在家,况且也没有人看见。”

“事后被人知dào

了也不得了,再说不一定砸得开铁锁……”如月执意不从。

正在相持不下,听到路边传来一声清晰而严厉的呵斥。“喂,你们是哪房的丫头,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掉头望去。采菱立kè

呆住了,只觉得眼前金星乱闪,耳畔山呼海啸,周身的热血仿佛在刹那间凝结。

想不到这一望竟引出了一段纠缠不清的孽缘。

三(1)

楚歌和凌娟在家中相对无语,焦急地等待着钟秀文的调查结果。尤其是楚歌,不住地绕室徘徊,烦躁不宁的心情就象一名即将受审的被告。终于听到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急忙跑去窗边向下张望,果然看见钟秀文那部雪弗兰轿车疾驰而来。

不等钟秀文的双腿迈入家门,楚歌就迎上前匆匆询问:“怎么样?”

她没有即刻回答,随手接过凌娟递来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走到沙发前坐下,好整以暇地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才不紧不慢地说:“小楚,我先问你,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楚歌和凌娟满脸惘然,苦思冥想了片刻,不约而同地摇头。

“仔细想想,也许是无意之间发生的事情。”

楚歌再度陷入沉思,但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答案。钟秀文难以置信地叹道:“不可能吧。就算你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然而置身于纷繁复杂的社会里,只要存zài

与人接触的机会,就无法避免产生摩擦和误会。”

“你是知dào

我的,”楚歌无可奈何地说:“‘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若非一丝凡念未了,说不定早就遁入空门,怎么可能去得罪人呢。”

“是呀,”凌娟附和着,显得忿忿不平。“小楚在交yì

所里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对谁都是一团和气,想不到反而遭人捉弄。”

“这可不是一般的捉弄,”钟秀文郑重其事地说,看着他们惶惑的模样,稍作迟疑,然后从挎包里取出几张复印纸来进一步解释。“打去你们家和小楚办公室的号码已经查到,那是福园超市门口的一部公用电话。还有,这是我下午托朋友从电信局拿来的通话单,手机卡是上个月刚刚售出的。”她所指的自然是发出凄厉哭喊的那部手机,“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呼入信息,呼出的电话也仅有一个,就是昨晚我们听到的那个……”

“这么说,”楚歌错愕,“此人买手机的目的只是为了装神弄鬼。”

“还有更古怪的,”钟秀文说:“你们来见识一下购机者的尊容。”她从一叠纸里翻出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交给楚歌。凌娟也凑过来观看,却不由得同时怔住了。

身份证右上角有一个女人的头像。不知是复印机粉墨偏重,还是摄影技巧欠佳的原故,照片的轮廓线条不甚明晰。人物的五官还算端正,搭配起来却颇显奇特,流露出几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诡异神情,使人有一种不敢逼视的感觉。但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姓名,赫然印着“招魂”两字。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楚歌悚惧不安地说。

“怎么会有人起这么荒唐可怕的名字,”凌娟惊慌万状地望着钟秀文说:“难道她在购机时就没有引起电信局的怀疑?”

“电信局不同于派出所,没有义务审查身份证的真伪。只要缴足押金,任何人都可以办理购机手续。”钟秀文说。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人们的思想观念越发开通,神经也越发变得麻木。有许多从前足以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诸如当街拥吻,红杏出墙,未婚生子等等,如今也见怪不怪,仿佛面对天气预报中一些微小的阴晴变化。

“身份证一定是假的吧。”楚歌说。

“是的,包括她的担保电话,也是用同样的假身份证在一间退租已久的民房里办理的。这一点多亏陈探长的鼎力帮zhù

。”钟秀文说。陈探长是她一位在警界供职的朋友。“陈探长还表示,只要电话继xù

使用,就不难查出作案人的下落。”

“可是,”凌娟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这个女人从此销声匿迹,我们是不是就得不到一丝线索了。”

“不错。”钟秀文语气肯定地说。

“我想,”楚歌沉吟着,“既然她处心积虑,并且不惜工本地施展阴谋,肯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是不知dào

她的最终企图是什么。”

“她的企图也不难推测,身份证上的名字早已经表明。”钟秀文轻描淡写地说,眉宇间的神色耐人寻味。

楚歌和凌娟如芒在背,目光重新落在那张模糊不堪的身份证复印件上。“招魂”,阴气森森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莫非是索命?两人神志混乱,却无话可说,只有不停地倒吸冷气。

“所以,”钟秀文在烟灰缸里揿灭了香烟,十分镇定地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首先要弄清对方虚声恫吓的动机,才能够创造顺藤摸瓜的条件。这就需yào

依据你们的回忆,尽量找出有可能和你们结怨的人。”

楚歌又穷思苦想了一会儿,仍然一筹莫展,说:“以前凡是有可能与别人发生纠纷的时候,我总是采取退避三舍的态度,实在想不出什么人会对我怀恨在心。”

盯着他困窘而凄惶的神态,钟秀文又一次轻轻地叹息,唇边浮现一抹淡淡的苦笑。黑亮的眸子宛若秋潭,其中蕴含着的不知是同情还是失望。进退维谷之际,凌娟仿佛大梦初醒似的叫道:“嗳,我倒想起一个值得怀疑的人。”

“谁?”

“仇美云。”凌娟说,紧接着阐述自己的理由。原来,在楚歌和凌娟的恋爱关系尚未明确以前,楚歌由于人物俊雅,谈吐温文,深受交yì

所年轻女性的垂青,仇美云也曾向他暗送秋波。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歌始终不为所动。后来有秀色可餐的凌娟介入,仇美云更加难遂其愿,黯然退出竞逐行列。表面上虽没有恼羞成怒,但从恒丰公司毅然出走也可以反映一份怅然若失的心境。

“当初小楚拒绝时的口吻是否强硬,会不会伤害到她的自尊。”钟秀文问凌娟。

“具体细节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谁知dào

人家有没有更深的瓜葛。”凌娟脸上挂着一副讥讪的冷笑。

“绝对没有。”楚歌面红耳赤地表白,“对于仇美云,我一向抱定敬而远之的宗旨。其实我也明白,她所看中的并非我本人,而是我账户上日益增加的利润。”

当今的女人无不信奉拜金主义,在期货市场春风得yì

的楚歌自然具备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但同是贪慕浮华的性格,相对于单纯率真的凌娟而言,仇美云却显得唯利是图,欲壑难填,无法使楚歌产生好感。“不过,”他依然难以理解,“感情的事勉强不得,何况平时大家相处的也挺融洽,总不至于一言不合就反目成仇吧。”

“你想的太天真了。”钟秀文说:“在胸怀狭隘的人看来,满腔柔情遭到冷遇无疑是奇耻大辱。你们俩一个郎心似铁,一个横刀夺爱,都有可能被当作实施报复的目标。并且越是暗中使诈的人,外表就越装得若无其事,让人看不出破绽。”

她的分析合乎情理,楚歌和凌娟相顾失色。犹豫了片刻,凌娟说:“假定仇美云的嫌疑最重,没有证据,我们拿她也没办法呀,总不能找她当面对质吧。”

“当然不行,”楚歌说:“那么做太愚蠢了,反而会打草惊蛇。必须先认真调查取证,才能达到摆脱困境的目的。”

“但是,我们并没有明察暗访的经lì

,你知dào

应该如何下手吗。彼此都是熟面孔,仇美云更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唉,这种奇怪的事情讲出来别人也未必相信,谁又肯伸出援助之手呢。”凌娟心灰意冷地叹道,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钟秀文,目光中满含期许之色。

“只好任人宰割了。”楚歌明白女友的用意,也装作邑邑不乐的样子,说:“已经麻烦了秀秀一整天,总不能再耽误人家的时间,况且这件事情茫无头绪,任何人也难找出突pò

的缺口。”

钟秀文一直静坐无言,此刻却不禁莞尔,说:“算了吧,你俩简直是班门弄斧,还想在我面前表演激将法的把戏。既然我答yīng

过帮zhù

你们,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楚歌和凌娟相继解颜而笑,凌娟眉飞色舞地叫道:“我早就说过,交上秀秀这种朋友,咱们永远也不会品尝到烦恼的滋味。”

三(2)

凌娟的花言巧语并不能代替真实的感受,悬疑未释之前,她和楚歌始终彷徨于迷惘的十字路口。楚歌的变化更加明显,素来自矜于达观知命、荣辱不惊,如今却为缥缈无形的恐惧所困扰,处处表现得怯懦而畏缩。独自一人的时候,耳边常常回响起一阵凄恻惨烈的哭声,以至于魂不守舍,无法象以往那样心安理得的工作和生活。

接连数日,楚歌在交yì

所几乎没有成交什么合约,每天只在大厅里和同事们一起观察行情。即使价格波动,有机可乘,他也兴趣索然,裹足不前。其间有两位客户慕名来投,楚歌却一一婉言谢绝,首先是身心疲惫不胜烦剧的原故,另外也嫌对方的资金量过于薄弱。

拥有客户多多益善是寻常经纪人的观点,楚歌却始终坚持宁缺勿滥的原则,事实上也是多年积累的经验之谈。从本钱短小的客户身上非但赚取不了太多的佣金,反而有一种作茧自缚的隐患。他们的承shòu能力相对偏低,却又往往具有孤注一掷的心理特性。偶尔失手,便陷入绝境,或是撒泼叫骂,与经纪人胡搅蛮缠。或是泣不成声,如丧考妣。楚歌曾亲眼目睹过一场凄惨遭遇,有一位外地来此淘金的小户,变卖了积攒半生的财产投入期货市场。不料时乖命蹇,仅仅过了三天便似石沉大海。于是象一尊木雕泥塑呆坐在荧光屏前,热泪长流的表情让人看了无比心酸。最后还是楚歌大发慈悲,资助盘缠供他返乡。

人生如赌博,不止表现于反复无常的期货市场。例如婚姻与择友,也是充满热忱地付出,却要面对两种迥然不同的结果。楚歌为争取舒适安宁的生活环境,同样放置了沉甸甸的筹码——夜以继日的苦思钻研和不避风险的无畏气魄。饶是如此,仍然躲不开横祸飞灾。那片怪诞离奇的哭声就象一团愁云惨雾,弥漫在原本风和日丽的天空。他不知dào

前途未卜的命运将会怎样,倘若走投无路,更不知dào

自己的承shòu能力如何,是否也象那些资金散尽的小户一样脆弱。

到了晚上,楚歌和凌娟通常上街吃饭。饭后租一堆影碟回家,大多是热闹搞笑的片子,借以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影。两人倚在床上观看,直到双眼困涩才相拥入睡。

在交yì

所有几次碰见仇美云,相互之间依然笑脸迎送。但越是平安无事,楚歌越发心绪不宁。因为那可怕的哭声绝非虚幻臆想,如果仇美云解除嫌疑,一定另有其人幕后操纵,到时候重新分析考证,岂不是更加为难。楚歌坐愁行叹,食不甘味,唯有寄希望于钟秀文的调查行动顺利进展。

钟秀文虽然足智多谋,毕竟不是专业侦探。离开楚家,先回到店里巡视一番,告sù

赵经理最近自己外务缠身,嘱咐她细心照顾生意,然后将全副精力去完成对朋友的承诺。

关于仇美云的情况,钟秀文几乎一无所知,手边掌握的只有楚歌提供的一些片面资料,譬如外貌特征、家庭住址等。由于乘伪行诈者无意间会露出违反常态的形迹,钟秀文特别关照楚歌,要利用平日接触之便,详细查清仇美云的作息安排以及喜欢去的场合。

星期三下午,交yì

所因电脑故障停盘半日。楚歌及时将信息传递给钟秀文,随后借索取行情报表之名,径直来到仇美云所在的隆昌公司。庄世杰和一帮经纪人难得清闲,围坐在一起切磋牌技。见楚歌进来,笑容满面地招呼:“小楚,过来玩两把。”

“打扑克我十赌九输,不敢奉陪。”楚歌敬谢不敏。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佯作兴致盎然地观战,眼光却悄悄地扫向四周。

仇美云正在房间另一侧伏案工作,神情非常专注,双手如飞敲击着键盘。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结算完毕,她起身草草整理了一下价格清单,拿起挎包含笑与众人告辞。

楚歌也推托有事离开屋子,迅速跑回办公室叫上凌娟,两**步流星地冲向电梯间。来到交yì

所楼外,看见仇美云在不远处的街口伫立张望,似乎很急切的样子。

“要不要跟踪?”凌娟扯了一下楚歌的衣袖问,声音略显紧张,感觉兴奋而刺激。仿佛投身于007电影里的惊险场景,自己就是风姿绰约、才智过人的邦女郎。

“等一等……”楚歌说,盘算着暗自跟踪的意义有多大,万一被对方察觉,会不会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踌躇未决之际,望见仇美云拦下一辆出租车,敏捷地钻了进去。

出租车缓缓启动,凌娟不免焦灼,催促着男友。“想好了没有,我们该怎么办?”

楚歌尚不及开口,又听到一阵马达声响,随即看见那部极其熟悉的雪弗兰车从斜刺里驶出,紧跟着仇美云乘坐的汽车绝尘而去。

“有福之人不在忙。”楚歌微笑着拍了拍凌娟的肩膀,说:“秀秀出马,咱们只管稳坐钓鱼台、静候佳音就是了。”

钟秀文尾随出租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最后抵达位于西部开发区的万国大厦。

西部开发区依山傍水,地势平整,是一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zf提供了极优惠的政策在此招商引资,如今已经建成十数座规格不一的工贸园区,以及不少风貌各异的别墅群体,并且道路宽阔,交通便利,各项配套设施逐步完善。有人预言,本市未来的经济中心必将迁至于此,万国大厦正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

万国大厦外观雄伟壮丽,不但具备智能型现代化写字楼,装修豪华的餐厅、酒店,还附带着名目繁多、功效齐全的娱乐场所,是富商巨贾洽谈、休闲的乐园。由于物价惊人,普通百姓只能望洋兴叹。

仇美云下车后行色匆匆地走进大厦,钟秀文难免纳闷。据楚歌和凌娟介shào

,仇美云是一个相当吝啬的女人,怎么肯单独到此挥金如土的地方消费。于是麻利停妥车子,亦步亦趋地赶上前去。

仇美云正和一名服wù

生交谈,象是在征询着什么。钟秀文晏然自若地走向大堂东边的茶座,选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

大堂内衣香鬓影,贵人如云。钟秀文暗生感慨,不知眼前有几人的德行操守,能够配的上声势显赫的身价地位。

不一会儿仇美云也来到茶座。钟秀文向侍者要了一杯饮品和一份当天的早报,看似悠闲自在,一边却偷偷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台袖珍摄像机,按下开关瞄准了监视对象。

仇美云唇红齿白,长发飘逸,颇有几分动人之处。只是面色阴沉,仿佛心事重重,与邻座绅士淑女的神采飞扬相比,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差异。她不住地翘首企盼,好象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扭动着水蛇般灵巧的腰肢,不迭地拨打着手机。

仇美云对着手机横眉立目地诉说了一通。由于隔着一层玻璃,外人无法听清谈话的内容。只见她不拿电话的一只手用力地比划着,神态十分激动。直到重新坐回茶座,依然双颊绯红,凤眼含嗔,分不清是懊恼还是怨恚的表情。

钟秀文疑窦丛生,借着报纸的遮挡,小心翼翼地取出手机,拨通了楚歌的电话号码。

“喂,小楚,你在哪里?”她压低声音问。

“我在交yì

所楼前的停车场。”楚歌回答。

“五分钟前你收到过什么奇怪的电话吗?”

“电话?没有呀,怎么……”楚歌诧异。“是不是有什么新发xiàn

?”

“喔,暂时没有,你耐心等待吧。”钟秀文意兴阑珊地说,随即收线。其实在劳而无功的情形下,自己的耐心也有所动摇,正考lǜ

取消侦察计划,忽然瞥见一个中年男子惶急地走进大厦。

那男人西服革履,脊背略显佝偻,脸上罩着一副宽大的墨晶眼镜,似乎有掩人耳目的企图。但钟秀文还是立kè

辨认出来,他就是本市工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陶咏南。福达集团的事业蒸蒸日上,据说目前正在开发区兴办一座大型建材批发市场。

陶咏南左顾右盼,发xiàn

仇美云后,嘴角浮露一丝暧昧的微笑。仇美云袅袅婷婷地迎上前去,神色淡漠而诡秘。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陶咏南伸手在仇美云的腮边轻抚了一把。仇美云悻悻地跺了下脚,作势转身,眼神中却分明透出化忧为喜的迹象。稍作踯躅,便不再执拗停留,半推半就地和陶咏南相携走向电梯。

钟秀文顿时好奇心起,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陶咏南和仇美云上到二十楼,看看四下无人,情不自禁地搂作一团,飞蛾扑火般朝着一间客房走去,不料一切亲昵举动早已落在偷窥者的眼里。钟秀文接踵而至,看见两人进入的房间屋门紧闭,光可鉴人的把锁上挂着一条“请勿打扰”的标牌。侧耳倾听,里面隐约传来阵阵娇声Lang笑。

原来是一对野鸳鸯,钟秀文豁然开朗。明白了方才仇美云何以愤恨不平,一定是埋怨情人迟迟不见延误佳期的原故。

她知dào

陶咏南是有家室的男人,不由得替年轻貌美的仇美云感到惋惜,同时又不免蔑视。为追逐金钱而牺牲色相,就象为了保持身材而忽略健康,同样是舍本求末的蠢行。仇美云愚昧至此,难怪楚歌无动于衷。

钟秀文无精打采地走回电梯,又一次和楚歌通了电话。“对仇美云的防线可以撤销了。”

“为什么?”楚歌问。

“因为缺乏作案动机。在她的心目里,你已经失去了以往的诱惑力。”

“……这话是什么意思?”楚歌不明所以。

“你顶多是一部赚钱机器,并且有出故障的可能。”钟秀文淡笑着解释,“人家现在直接找到财富的化身了。”

三(3)

楚歌和凌娟在交yì

所外的车里守候,听完钟秀文的叙述,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的感觉。身边的同事洗脱了嫌疑固然值得庆幸,但是从此失去了追查目标,使他们又重新堕入迷雾之中。

“那天在咱们家打牌,”凌娟嗤之以鼻,“陶咏南故yì

放水输掉两万多块,原来是当作偷情幽会的订金。仇美云见钱眼开,自然一拍即合。”

“人各有志,管他们作什么。”楚歌不愿议论别人的是非,意态消沉地说:“咱们回家去吧。”

“我不想回家太早。”凌娟道:“听说‘绮梦’专卖店又成立了分号,咱们去瞧瞧怎么样?”

楚歌颇感意wài

,怏怏地说:“如此内忧外患的局势,你还有心情逛街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担惊害pà

是没有用的。”提起上街购物,凌娟忘记了所有的恐惧,轻轻笑道:“别人临终前都要吃一顿饱饭,不愿做饿死鬼。我只想多买几套好kàn

衣服,做一个漂亮鬼。”

楚歌啼笑皆非,却又经不起软语缠磨,只得勉强依从,发动引擎缓缓驶出停车场。凌娟见男友情绪低沉,有心调节气氛,笑吟吟地说:“不要太紧张了,听听音乐松弛一下。”

她从车前的CD袋里拣出一片enya的《树的回忆》。enya原属爱尔兰首席合唱团clannad家族成员,本身专精于电钢琴及电子合成乐器。其作品悠扬缥缈,意境清幽。仿佛包容了北海的潮音,森林的私语,溪川的呢喃,山峦的豪迈,层层叠沓,魔力无穷,深得楚歌钟爱,常常反复聆听不觉丝毫厌倦。

可是当凌娟装好CD,按下播放键后,竟然许久不闻其声。两人正感到奇怪,车厢里却回荡起一片阴森恐怖的哭叫。“咿咿……呜呜……”,凄厉而尖锐,就象在倾诉一段苦不堪言的往事,其中充满无数难以化解的冤屈。

由于车内空间有限,加上哈曼音响的高保真效果,鬼泣神号者仿佛就坐于身侧,诡异的声音几乎穿透了楚歌的耳膜。他面如土色,双手禁不住剧烈颤抖,险些同旁边的车子产生摩擦。

“快关掉——”他冲着凌娟大喊。凌娟也早已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不料乱中出错,反而将音量又调大了许多。

含悲饮恨的声音更加振聋发馈,并且和前几次的情况不同。除了哀绝幽咽的女子恸哭,又夹杂几声婴儿的啼闹,却完全没有寻常孩童的稚嫩可爱,就象是被沸水烫伤,抑或受了刀割斧斫般的无比惨痛。两者交织成一张撕心裂肺的音网,又似乎是一道无形的绳索勒向人的喉咙。楚歌只觉得胸闷脑胀,窒息难忍,急忙想停下车子。但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右脚踩向刹车片时,竟象踩在一团柔软的棉絮上,汽车仍旧锐不可挡地向前冲去。

“刹车失灵了。”楚歌汗出浃背,透过挡风玻璃,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岔口红灯闪亮,左右行驶的车辆川流不息。倘若继xù

勇往直前,必将造成车毁人亡的惨祸。然而紧迫的情势已不容多加思考,只得声嘶力竭地通知女友“快系好安全带……”,同时拨动方向盘,在凌娟的高声尖叫中,汽车朝道路旁边的隔离栅栏撞去。

钟秀文闻讯赶到裕田花园的时候,一对苦命的恋人正靠在沙发上休息,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楚歌唇角破裂,血迹宛然。凌娟额头青肿,不住地小声呻吟。

“伤得严重吗,医生怎么说?”钟秀文关切的问。

“不要紧,只是皮外伤”。楚歌讲起话来十分吃力,“幸亏当时车速不高,否则你现在只能瞻仰遗容了。”

“你的车子呢。”

“拖到修理厂了。经过初步检测,发xiàn

刹车片和离合器全都被人动了手脚。”

“事先就没有一点察觉?”钟秀文说。

“谁会想到发生这种事情呢。”楚歌沮丧地说:“我的车性能一向优良,买回两年多几乎没有出过毛病。看来,厄运到今天才算真zhèng

开始,就是不知dào

什么时候末日降临。”

“先不要太悲观,集思广益,细心查访,总会想出应付的办法。”钟秀文宽慰道,事实上也有几分莫可究诘的困惑。“哦,对了,那片被调换过的CD在哪里?”

楚歌从茶几上拿起那张enya的唱片。钟秀文并没有伸手去接,先走进厨房找到一张保鲜纸,轻轻地裹起CD,非常妥帖地塞入自己的挎包。说:“我会交给陈探长做技术鉴定。你在电话里讲哭叫内容有了新的变化,是什么意思?”

楚歌谈虎色变地提起婴儿悲啼的情形,只是怪诞奇异的声音难以用语言备述。说道骇人处,蜷曲在沙发上的凌娟又一次花容失色,仿佛重新置身于恐惧不安的氛围。钟秀文面露悚惶,任凭才气纵横,也参悟不透其中隐藏的玄秘。

“小楚,我必须重申以前的观点。”钟秀文若有所思地说:“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恩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很难揣测,只能依靠本身的细致回忆求解答案,千万不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楚歌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时难以意会。钟秀文缓缓地提示,措辞十分委婉。“你再好好想一想,是否偶然之间做过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并且牵连到一个柔弱的女人和一个无辜的孩子。”

“车祸以后,这样的问题我也想过千百次了,实在是莫名其妙。”楚歌愁眉锁眼地叹道。温和仁厚的男**多热***和孩子,楚歌也不例外,宁可损害自己的利益也要维护她们的安宁,又岂肯干出欺凌暴虐的勾当。但是回想起屡遭侵扰的情景,肝肠寸断的哭声并不象矫揉造作,竟似果有其事一样,不由得疑云满腹,迷离惝恍。“或许……还有一种意想不到的可能。”

“什么?”钟秀文和凌娟一起追问。

楚歌痛心疾首地说:“大概我前世罪孽深重,今生才会无可避免地受到报应。”

“你是不是被吓疯了?”凌娟愕然,“怎么会有这么荒唐古怪的念头。”

钟秀文也惊疑不已,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歌。见他劫后余生、六神无主的样子,已经失去缜密思维的能力。于是犹豫片刻,不再继xù

刨根问底,心平气和地说:“今天够难为你们了,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善后工作等着处理呢。”说着又安抚了凌娟几句便离开楚家。

三(4)

第二天清早,楚歌洗漱完毕走下楼来,看到雪弗兰车已在院门口等候,旁边是长身玉立的钟秀文。

“昨晚上没有睡好吧。”钟秀文留意到他的眼袋瘀黑,神容委顿。

楚歌苦笑着点头,说:“不论事情的结果如何,我恐怕要落下神经衰弱的病根了。”

钟秀文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唱片已经交给陈探长了,一旦发xiàn

疑点,他会及时转告,现在咱们先去解决力所能及的问题。”

楚歌的汽车保险当初由钟秀文代理,如今意wài

受损,需yào

洽谈索赔事宜,钟秀文自然义不容辞。她载着楚歌赶赴本市交通大队,和保险公司商议之前,他们必须领取一张突发事故的勘验证明。楚歌生性淡泊,社会交际并不广泛,面临困境颇有几分束手无策的感觉,但对钟秀文来说,一切不过是几年前司空见惯的工作程序。不少交通警察都是以往的熟人故交,根本不必奔走求告,疏理关节。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办完了所有手续。楚歌的愁怀为之一宽,有友如此,实在值得欣慰。不仅危难时刻能够充当自己的智囊,凭借她的通达谙练,日常生活里也可以省去许多繁琐周折。

接下来去往保险公司,钟秀文更加驾轻就熟,领着楚歌走进核保核赔部,首先看到从前的上司董学诚。董学诚头顶微秃,是一个细眉小眼的中年胖子,见了钟秀文,脸上立kè

堆满了笑容。“吆呵,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们的钟小姐大驾光临了。”

钟秀文微笑着寒暄了几句便讲明来意。董学诚慷慨表示,“只要符合规定,我尽量帮忙,保证不会拖泥带水。唔……我派志甫负责这件事好吗”。

志甫是一位聪明勤奋的年轻人,曾经是钟秀文最得力的助手。她感到非常满yì

,连声道谢。

热情洋溢的董学诚亲自陪同两人去找志甫,在走廊里却迎面碰上了衣冠楚楚的庄世杰,象是刚刚从志甫的办公室出来。

“世杰,你怎么会来这里?”楚歌问,开盘时间,想不到在此不期而遇。

庄世杰也颇觉惊讶,含糊不清地回答,“哦,我……我来看个朋友。”眼中闪现几许尴尬,瞬间又消弭于无形,但短暂微妙的神情变化却难以逃脱钟秀文敏锐的目光。

庄世杰似乎不愿耽搁,楚歌也无暇闲谈,简单的招呼后便分道扬镳。来到志甫所在的办公室,钟秀文少不得和旧同事一番相互问候。董学诚交待了公事,志甫一诺无辞地应承下来。并且很快与楚歌达成赔偿协议,约定进一步具体实施的日期。

走出办公室,钟秀文急忙询问楚歌:“方才我们遇见地是什么人?”

她指的自然是庄世杰,楚歌略作介shào

,钟秀文说:“你没有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么。”

“好像是有一点……”楚歌迟疑着说:“不过,我俩的交情虽不算深厚,却也从未产生过芥蒂,他总不会和那阵哭声有关吧。”

“为什么不会?”钟秀文说:“‘同行是冤家’这句话你难道没有听过吗。”

“可是,他是个男人啊。”楚歌说,回忆着尖利刺耳的哭声,不由得难以置信。

“男人就不能模仿女人的声音吗,你的想象力也太贫乏了。”钟秀文奚落着说:“少等片刻,我去查一查他来保险公司的意图何在。”

她转身重返志甫办公室,不一会儿步履轻盈地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采,仿佛是拥有独得之秘的矜持。

“小楚,福达集团老总陶咏南是你最重yào

的客户对不对。”

“不错。”

“这就不难解释庄世杰刚才的紧张表现了。”钟秀文冷笑着说:“而且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朋友。”

“他来干什么?”楚歌屏气凝神。

“替一个九岁的女孩儿购买一系列保险,”钟秀文悠悠地说:“包括平安、教育、婚嫁、医疗等。这女孩儿的名字叫做陶念慈,正是陶咏南的独养千金。”

“噢,”楚歌愣住了。在交yì

所里,每个经纪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循一条戒律,除非客户自行选择,不得挑拨离间暗中争取。如果玩弄手段,趁火打劫,会被看作类似于夺妻之恨的无耻行径。陶咏南起居豪奢,地位尊荣,身边不乏可供驱使的手下。庄世杰为其女办理保险手续,必定出于毛遂自荐的结果,不免有阿谀逢迎之嫌,难怪他面露惶恐,撒谎敷衍。

“听志甫讲,”钟秀文说:“庄世杰有许多手续要办,此刻大概还没有离开保险公司。”

“那么,我么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呢。”楚歌茫然,“如法炮制继xù

跟踪,是不是太辛苦你了。”

“不必,昨天我也是一时欠缺灵感,才会使用最原始的调查方法。”钟秀文说:“其实,只要进行一个小小的心理测试,就可以取得察人入微的效果。”

“什么样的心理测试?”

钟秀文轻轻笑道:“你尽管听我的安排就行了。”

办完所有手续,庄世杰走出保险公司,发xiàn

楚歌正在台阶上驻足观望。他稍作犹疑,迎上去搭讪。“小楚,事情搞定了吗。”

方才简短的交谈中,他知dào

楚歌发生了交通意wài



“是啊。”楚歌显得格外轻松。

“以后开车可得当心,如今的交通状况太差劲了。”注视着楚歌唇角的伤迹,庄世杰的口气相当诚恳。他矫情镇物的功夫已臻化境,即使做了亏心事,旁人也很难窥破端倪。

“天有不测风云,也许该我流年不利。”楚歌自嘲般地一笑,象是不经意地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动作?”

“也没有什么大动作,无非每天炒炒短线,增加一点成交量……”庄世杰说,衣袋里的手机信息铃声响起,于是拿出来察看。

“可能是客户找你吧。”楚歌心不在焉地说,同时却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庄世杰。实jì

上他清楚信息的来源,是隐蔽在暗处的钟秀文发出的。钟秀文将计就计,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短信内容里加拨了神mì

人物“招魂”使用过的手机号码。假如庄世杰瞒心昧己,纵然城府深沉,也难免局促不安。

“咦,这个号码我不认识,说是有急事让我回电……”庄世杰漫不经心地按下发射键,放在耳边倾听许久也没有动静,苦笑着说:“谁这么无聊,发过短信却不开电话。”

语调虽有几分迷惑,神态却异常冷静,和料想中的震惊相去甚远。楚歌感到失望,不由得怅然轻叹。不知是自己眼光昏蒙,还是又一次判断有误。

“小楚,要不要趁车回交yì

所?”庄世杰收起手机说。

“哦,谢谢,我有些头疼,今天就不去了。”

目送庄世杰离去,钟秀文又翩然出现,问及所观察的结果,楚歌垂头丧气地如实回答。说:“我想,即便出于同行相妒的心理,庄世杰只需悄悄地拉拢陶咏南就是了,又何必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呢。”

“如果每个人都象你一样心慈手软,”钟秀文说:“这一连串蹊跷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唉,都说善恶有报。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百思莫解之际,楚歌怒气填胸。话音未落,自己的手机也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取下来看,上面显示着“凌小姐请速回电话”的字样,所留的并非手机号码,而是裕田花园院门外的ic卡电话。

楚歌倍感惊奇,凌娟由于娇颜受损,羞于见人,今天也向公司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可是,她为什么不使用手机或家里电话直接联系自己,却要费此周折,莫非又有意wài

出现?

他先拨打凌娟的手机,不料处于关机状态,于是又拨通了那个ic号码,正准bèi

讲话时,耳边却又一次传来“呜呜……咿咿……”哭喊,几乎和那盘唱片里的声音如出一辙。

楚歌匆匆关闭了电话,面色煞白地望着钟秀文。钟秀文也不寒而栗,手足无措地僵立了片刻,急切地说:“快打回家里,看看小娟还在不在?”

楚歌依言而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然而铃声响了十数下却始终无人接听。

四(1)

采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花园门口竟然遇见了阔别多年的谭少山。

谭少山是已故老管家谭守德的次子,也是采菱记忆里最难忘的儿时伙伴。当初,随着谭家少爷启蒙入学,谭少山以伴读的身份每日去往沈正卿的塾馆。说是伴读,实则替少爷研磨倒茶,收拾文具。由于少爷并无悬梁刺股之志,谭少山的差事就显得比较轻松,大部分时间只在课堂外闲坐守候,因而得以结识沈先生的女儿采菱。正如“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情形,两人言语投机,相处融洽。或者悄悄溜到沈家后院捉虫斗草,或者偷偷跑去河边捕鱼捞虾,平安镇的青山绿水间,留下他们太多嬉闹的欢笑。

寒来暑往,转眼间谭少山和采菱都到了渐通人事、春情萌动的年纪。但因为少爷骄纵顽劣,无法在家乡安身,被谭老爷送至省城读书,谭少山奉命陪同服侍。采菱经lì

了人生第一次痛苦别离,自然依依不舍,郁闷难释,夜里泪水浸湿了大半个枕头。同时也明白从此天各一方,几乎相见无日。即使以后少爷学成归来接掌父业,谭少山也许象其长兄一样,替谭府管理镇外的店铺生意。而自己已到了待嫁之年,更不知花落谁家。

岁月荏苒,埋藏于胸中的情愫越发淡漠,偶尔生起云树之思,也仿佛渺不可盼的妄想。如今骤然重逢,看到昔日单薄稚气的少年已经变成结实挺拔的清俊男子,采菱不禁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少山,真的是你回来了吗。”她的声音颤抖,目光盈盈。

谭少山方才一声断喝,原以为两个丫头在此玩耍。他自幼长于谭府,深知老爷定下的规矩。走进细看,从服饰上发觉有异,继而认出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是旧时乖巧活泼的小姑娘,内心也不由得掀起一层波澜。

“采菱,哦,不……九姨太,”刚刚开口,谭少山似乎有所警悟,连忙收敛了惊喜之色,肃然应答,“我和老爷是中午到家的。”

这样的称呼使采菱忸怩不安,又象是冷水泼面,顿时清醒了许多。知dào

自己和少山之间已非几年前的光景,尤其当着如月在场,更不可能畅所欲言。然而一颗芳心狂跳不止,有一股说不出的激动和胀痛,并且再没有了私闯花园、寻幽探秘的兴趣。和谭少山简短的攀谈了几句,便带着如月缓缓离去。

晚上,采菱从如月打听到的消息里得知少山归来的始末缘由。原来,白天一幕不期而会竟是拜谭家少爷所赐。

就在采菱初入谭府的那夜,少爷从省城寄来了一封家书,事实上也是对老爷的最后通牒。和僻远清静的平安镇相比,省城已太过繁华热闹,谭少爷却意犹未餍,与几个要好同窗约定,准bèi

一起留学西洋开阔世面。老爷闻讯叫苦不迭,既怕儿子一去不返,又担心他受到蛮夷谬论的误导,今后更加难以管教。于是撇下新宠,星夜赶往省城,邀请诸多亲朋好友进行轮番劝解。不料少爷去意坚决,情急之下甚至以死相挟。老爷无奈,只得曲从妥协,又赔上两万元白花花的银洋作为儿子远游的旅费。

在老爷省城之行的过程中,谭少山一直秉承主人意志,对少爷善加规劝,不惜舌敝唇焦。虽然毫无成效,但一片虔心孝思和无碍的辨才颇得老爷赏识,便决定超擢起用。其实,这也是谭少山计深虑远的结果。跟随少爷多年,他早已看穿那个纨绔膏梁的本性,口口声声追求自由平等,实jì

上最暴虐不忍,远不如老爷懂得体恤下情。谭少山久存脱离念头,今天终于找到了机会。老爷黯然返乡途中,他有幸侍从左右,一则回家为父奔丧,二则继任谭府的新总管。

想到从此又可以和少山朝夕相处,采菱不啻百感交集,除了阵阵难以名状的振奋,还有一丝无法排遣的隐忧。虽然老管家的暴毙与自己无关,谭府下人中的流言并未完全销声匿迹。众口铄金,倘若传至少山耳里,不知dào

会不会引起极深的怨恨。

然而无怨无恨又如何,采菱转念暗忖,自己已经是谭老爷的禁脔,岂敢再有重续前缘的奢望。就算和少山同住谭府,平日也不可能有单独会晤的空暇,颇有一种“近在咫尺,如隔天涯”的惆怅。

想到这里,采菱紧锁愁眉。如果最初不为富贵所动,寸步不让拒绝继母的提议,坚心守志等待少山回来,难以意料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即使好事多磨,也胜过眼前形影相吊,强忍一份“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落寞。

采菱苦思焦虑,辗转难眠,想象不出少山此时的感受如何,更不清楚在他的头脑里,还残存着几许少年绮梦。

谭少山也有不同寻常的感触,却不如采菱那样神昏意乱。自从接受了老爷的委派,他已经成为谭府上下最忙碌的人。大到各房姨太小姐的吃穿用度,小到丫鬟仆佣之间的口角是非,都需yào

仔细安排调解。除此以外,还须花费精力去劝慰情绪低糜的老爷。

老爷的心境简直糟透了,儿子的飘然远翥令他五内如焚。就象一名克勤克俭的农夫,披星戴月地耕耘始终见不到丰收场景,好不容易种得半亩满yì

的禾苗,指望着秋后结成累累硕果,不曾想一阵狂风暴雨过去,所有美妙的憧憬全部化作泡影。如同偷渡昭关的伍子胥,老爷原本花白的头上更加找不到一茎乌发。

经过三五天的喘息,在家人的不断安抚下,老爷的伤感有所平复。同时意识到,难以挽回的局面完全由姑息纵容导致。假如神灵庇佑,再赐给自己一个儿子,一定从小严加教导,决不会重蹈覆辙。一面暗立宏誓,一面强打精神,准bèi

在采菱身上开辟新的天地。

老爷回来后,采菱就在默默估算着圆房的日子。和起先的羞涩紧张不同,如今的感觉惶恐而迷乱。但又非常明白,这件事正象周而复始的日升月落一样无可避免。终于有一天傍晚,专门供应老爷膳食的小厨房将一桌饭菜抬进她的屋里。除了一般的鱼肉米面,还搭配着几样补品,如三鞭酒,虎骨汤之类。采菱心中一沉,知dào

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即将结束,迷离恍惚地坐在床头描眉擦脸。尚未妆扮停当,已经听到院子里传来老爷浑浊的咳嗽声。

老爷只身前来,采菱房内的下人无不敛手束脚,如月侍立餐桌旁斟酒布菜,其余的人站在门外俯首听命。老爷神容恬淡,语气温和,看不出任何焦躁烦忧的迹象,然而对满桌菜肴浅尝辄止,似乎有些食欲欠佳的症状。

采菱殷勤相劝,把一只鸡腿挟到老爷面前的碟子里。

“够了,我差不多饱了。”老爷微笑着说:“你倒是要多吃一点,一个女人若是太瘦了,长得再好kàn

也会显得没有福气。”

采菱听人提起过,老爷偏爱体态丰腴的女人,从前的五姨太就是因此而深受恩宠。可惜她虽然替谭府留下唯一的血脉,自己却不幸红颜早逝,算不上福祚绵长之人。但采菱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愿,频频举箸,做出努力进食的样子。只是饭量有限,也吃不下许多。

饭后品茗闲坐,采菱亲自为老爷添装水烟。以前她多次服侍过父亲,因而得心应手,十分熟练。

“采菱,最近在家里住得习惯吗。”老爷说,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

“嗯。”

“如果缺什么东西,尽管叫人去找少山要。少山到底在省城磨历了几年,脑筋灵活,腿脚也比他爹勤快,看来是个肯上进的孩子。”

“这还不是老爷仁爱宽怀的结果。少山世受谭府厚恩,若不是忘本负义之徒,原应心存感念,黾勉从事。”

采菱对答得体,谈吐雅致,老爷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暗中赞叹,读书人家的女儿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庸脂俗粉,心里油然增添了几分怜爱。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兴趣费舌劳唇,看看夜色已浓,吩咐如月铺设衾枕。

等到宽衣解带后,采菱才真zhèng

发xiàn

,和自己同入罗帷的男人并不象外表上看去那样气色清健、保养有方。他的四肢僵硬乏力,动作迟缓笨拙。一身苍白松弛的赘肉,仿佛枯藤之外缠绕着的团团败絮,触手绵软,令人生腻。

老爷的观感却完全相反。借着床边若明若暗的灯光,采菱优美匀称的胴体暴露无遗,每一寸细润光嫩的肌肤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如麝如兰,幽香扑鼻。尤其一双冰清玉洁的天足,纤巧生动,就象经过一番精心雕琢。老爷欣喜若狂,爱不释手。

反复的抚弄使采菱麻痒难当,杏眼微合,双腮通红,五脏六腑似乎正被烈火烤炙,周身上下滚烫无比,如同在尝试一种不堪忍受的酷刑。

“不必害pà

,”老爷轻轻地说:“女人的第一次总有点不大适应,我会慢慢来,尽量不让你觉得痛苦。”

采菱含糊地称谢,声音细若蚊鸣,心里却不禁升起洋洋得yì

的念头。老爷平日倚红偎翠,妻妾成群,有几个女人能得到如此温存的对待。看起来曲意奉承的效果显著,已经初步赢得老爷的眷顾。于是越发摆出无所畏惧的姿态,舒展腿脚,准bèi

迎接雷轰电掣般的冲击。

不料,事实与想象中的情节天差地远。老爷颤颤巍巍地爬到采菱身上,象是历经了翻山越岭的艰辛,然后全力以赴,鼓噪而进。纵横驰骋之余,却达不到直捣黄龙的目的,数度冲锋陷阵都以折戟沉沙而告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老爷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就象一头负重拉犁的老牛,只得颓然落马,灰暗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惧与疑惑。

采菱茫然无措,纵有一知半解,也不敢正视老爷凌乱的目光,唯恐他懊丧至极,迁怒于人。其实老爷已无暇维护惨淡的尊严,蹙额皱眉,困心衡虑,搞不懂是近来遭遇窘迫、劳神费力的原故,还是年迈体衰,已经堕入“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的境界。

平躺着歇息了许久,老爷忽然又抬起头来,附在采菱耳边小声说:“有几个办法倒可以试试,就是不知你肯不肯。”

“只要老爷高兴,我有什么不肯的。”采菱言不由衷地回答。

老爷慢声细语地讲明了自己的企图,温婉的口吻近乎于央告。采菱不由得心旌动荡,面色灿若朝霞。自幼在父亲的熏陶下,她曾读过不少诗书,虽然称不上博古通今,学问见解也远远超过寻常目不识丁的女人。但直到今夜才第一次得知,世间居然还有一本专门论述男欢女爱的典籍《素女经》。

采菱默默无语,思绪紊乱,浓重的屈辱感在心头积压沉淀。但她是一个明辨事理的女人,对于目前无异寄人篱下的际遇看得格外透彻。倘若执迷不悟,不仅难以自保,甚至惹祸招灾。因而稍作迟疑便含羞应允,好在万籁俱寂,轻贱龌龊的丑态不至于落入第三者眼中。

在老爷的引导下,采菱的娇躯颠倒腾挪,模仿着虎豹狼虫的交媾姿势,即使感觉别扭,或者品尝到令人作呕的滋味也毫无怨言。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呈现于帐内,相信任何得道高僧也会禁不住凡心蠢动、血脉贲张。然而老爷的激情就象一只被紧锁于樊笼的弱小山雀,眼看着栏外晴空万里,却终究不得振翅高飞。

渐渐地兴致衰竭,老爷凄然叹道:“算了,今晚太累了,咱们睡觉吧。”

采菱听出话里的无限沮丧,急忙偃旗息鼓,温驯地蜷缩在老爷旁边。一只手伸向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不停地轻柔摩挲。老爷于悲愁不安之际,感到一阵阵和煦的春风拂遍全身,枯槁败落的心情顿时有所起色,不一会儿便悄然入梦,鼾声如雷。

四(2)

接连几天,老爷都在采菱屋里安寝。新婚燕尔两情绸缪本是一件不足为奇的事情,但没有人会想到,老爷的感受绝非蜜里调油的欣悦,而是在新人身上一点点的印证了自己的腐朽无能。无论采菱如何娇喘呻吟,香汗涔涔,他却始终无法入港。老年得子的愿望就像一片随风飘摆的落叶,摇摇欲坠,最后被吹得杳无踪影。

值得庆幸的是夜夜有采菱陪伴,仿佛于茫茫苦海中寻觅到了一丝慰藉。以往和其他姨太同床共枕时,每当谈及房中秘术,那些平庸愚钝的女人不是惺惺作态、推三阻四,就是照本宣科、顽梗不化,根本领略不到风情旖旎的乐趣。

采菱的慧心灵性使老爷相见恨晚,她的善解人意和放荡形骸又有区别。采菱从不主动撒娇献媚,却能在循循诱导下举一反三。对于丈夫的心余力绌,也从未有过丝毫厌倦或幽怨的表示,脸上常常浮现一团甜笑。老爷既欢喜又感动,即使画饼充饥也甘之如饴。

当然,老爷内心偶尔会产生几分歉疚,搂着爱妾柔软的腰肢问:“每天这样子折腾,你会不会感觉太辛苦了。”

“能够伺候老爷是我的福分,怎么会觉得辛苦呢。”采菱嘤咛低语,眼看着花龄蹉跎,何尝不感到纡郁难释,只不过久存于心中的信念尚未动摇。老爷毕竟风烛残年,不可能夜以继日地贪欢取乐。自己只须奉令承教,敷衍搪塞,便不愁得不到格外的宠幸。事实上经过几夕缱绻,谭府上下有目共睹,采菱的地位正逐步提高,素来谨言慎行的老爷说起她时也常带溢美之词。虽然还不能凌驾于宋姨太之上,却大有分庭抗礼的趋势。

“你真是懂事,让我不疼你都没有法子。”老爷蔼然可亲地说,有意论功行赏。“这样吧,想想看喜欢什么首饰,我派人去县里买。”

“我倒不爱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只是……”采菱说:“白天老爷不在的时候,一个人觉得挺闷的。”

“家里地方这么大,你可以到处转转嘛,找她们几个打打牌,聊聊天。”

“其他姨太没有和我谈得来的,见老爷天天住在这里,都恨不能咒我早死呢。”

“肥豕必烹,甘泉必竭。只怪你生得太标致了。”老爷笑道,又换作叮嘱的语气。“所以更要明白持盈保泰的道理,避免与人发生争执,否则你的日子就难过了。”

“我一向安守本分,怎么会和人争执呢。”

“是呀,看你温柔体贴的样子,也不象是个张狂的女人。”老爷呵呵笑着,伸手在她泻粉似的脸颊上抚弄了一把。

趁老爷精神愉快,采菱不失时机地说:“上回路过祠堂,看见旁边的花园环境清雅,为什么不叫人把门打开,空闲时我也可以陪着老爷进去散散心。”

“晤……那园子,早年间我就下命任何人不许入内了。”老爷支吾着说。

“为什么呢,那园子有什么不好?”

老爷顿口不言,眼神蓦然暗淡下来,似乎蕴藏着深深的隐痛。采菱十分识趣,没有继xù

追问。沉默了片刻,老爷说:“其实,咱们家西面还有一块不小的空地,等过些时候再找人造一个园子好了。”

采菱立即疑窦丛生,放着现成的园子不用,偏要舍近求远,究竟是什么原因,莫非仅仅为了老管家谭守德的离奇猝死。想想又决不是,老爷深闭固拒的禁令由来已久,一定另有不可告人的缘故。犹自暗暗揣测,老爷微微笑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我气啦?”

“不不……”采菱强作欢颜,说:“我在想,眼下正是繁花似锦的季节,锁住满园春色是不是太可惜了。”她还惦记着园内几簇缤纷绚丽的芍药,不知dào

那片诱人的色彩是否消褪。

“这个容易,”老爷说:“既然你爱惜花草,过两天我让少山找人先在你的院子修一座花坛。”

采菱闻言心中窃喜,想不到一番随意间的感慨,竟然获取始料不及的功效。

老爷果然重诺守信,第三天早晨,谭少山走进采菱的院子,身后有四个人推着一辆小车,上面堆放着砖泥瓦刀等物。他们在院门附近选定了位置,随即破土动工。

近两日镇东头有几户人家因争夺田产闹纠纷,老爷忙着处理诉讼,并未在采菱房里安歇。她独自吃过早饭,神情泰然地走出来和少山打了声招呼,便重新返回屋内,隔着一道竹帘悄悄观望。

四名杂役手忙脚乱地干活,谭少山在一旁监工。他穿着一件浆洗得极洁净的蓝洋布长衫,脚下是一双白边软底的黑布鞋。站在那里如同鹤立鸡群,时不时开口发号施令,指挥若定的样子沉稳中不失潇洒。采菱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入非非,脸红耳热,心湖间泛起无数涟漪。

由于工程规模较小,不到中午一座花坛已基本建成。杂役们停工开饭,略作休息,谭少山的饮食在厢房另行安排。采菱午后照例小憩,然而躺在床上全无倦意,眼睁睁瞅着帐顶发呆,直到院内又有了动静也未能入睡。

经过一段时间的日晒,新砌的砖泥差不多已经晾干。两名花匠正向花坛里填土铺草,栽种花卉。采菱起身凝神察看,却认不出那些花草的品种。眼前除了一片纷红骇绿以外,剩下尽是不断晃动着的少山的影子。

她忽然似梦方觉,暗暗责备自己。平日和少山极难相见,即使有几次会面,也有老爷在侧,两人无不低眉顺目,噤若寒蝉。如今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白白错过呢。

于是喊来如月说:“把四太太送的碧螺春沏上一壶,请谭管家进来喝杯茶。”然后梳拢鬓发,整理衣裙,静坐等待。

她的心绪杂乱无章,根本不知dào

自己的希冀和渴望何在。看着少山随如月一起进来,一边欠身让座,一边故作镇定地搭讪:“你们种的是些什么花呀,我怎么都不认得。”

“有月季、剑兰、海棠……”谭少山道:“老爷说了,过两天派我去邻县的花圃,再买几样名贵的品种。”

“让你受累了。”

“九姨太太客气了。”谭少山说,语调虽然恭敬,神态已不象往常一样拘忌。

采菱瞥见身旁呆若木鸡的如月,不免心生厌烦。沉吟了一下说:“如月,你去看看厨房里的金丝芙蓉卷还有多少,收拾一盘给二太太送去。再问她最近有没有空,如果有空请过来赏花喝茶。”

如月领命而去,屋内便剩下孤男寡女的局面。采菱一时无所适从,眼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谭少山宽大的腰带上,发xiàn

上面系着一绺洁白的布条。那是服孝未满的标志,少山身在谭府为仆,自然不可能遍体缟素。

“谭大叔的后事都料理妥当了吧。”采菱恳切地说。

“是的,有劳九姨太费心。”

句句“九姨太”使采菱颇感刺耳,轻笑着说:“没人的时候,如此称呼就免了吧。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这样叫我不觉得难堪吗。”

“尊卑之分总不可轻易僭越吧。”谭少山淡然一笑,似乎认同了她的观点。谦厚腼腆的笑容给采菱留下崭新而深刻的印象,隐隐地察觉,少山虽然长的魁梧高大,却并不是一个勇武粗野的男人。

“有一桩事一直令我忐忑不安,”采菱踌躇着说,“不知dào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什么事。”

“关于谭大叔的遭遇不测,下人之间有一个危言耸听的传说。他们讲因为我的属相和谭大叔不合,两者相克,才造成了……”采菱面带惭惶,小心留意着少山的表情变化。

“纯粹是无稽之谈,”谭少山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爹早就有心绞痛的毛病,和属相不合有什么关系。那班蠢材只会无事生非,造谣惑众。你从小读书明理,怎么也相信那些荒唐的话,更不该因此耿耿于怀。”

采菱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胸中陡然冒出一股暖意。见多识广的少山毕竟不同于浅薄无知的乡民,有此通情达理的答复,真不枉自己数年的朝思暮想。

“听说沈老先生不久前也过世了。”谭少山啜了口茶说,神情肃穆。

“是啊,否则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采菱面含戚容,幽幽叹息。

谭少山无从应对,只有岔开话题。“你家后院那棵枣树还在吗,应该长得很粗壮了吧。”

“是长大了许多,但为了替我爹置办寿材,去年已经锯掉了。”采菱说,突然想起一段往事,立kè

忍俊不禁。“少山,你还记得那年夏天的事吗,咱们一起去我家后院摘枣子……”

那一天沈先生监考学生背诵《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颂声刚起,采菱和少山偷偷跑到沈家后院玩耍。看见枣树上的果实将熟,不由得动了馋念。少山自告奋勇攀援而上,采菱取来一只簸箕站在树下,一边接枣,一边大尝其鲜。

少山正尽兴采摘,不防脚底一滑,只听“刺啦”一声,从枝干间翻滚跌下。幸亏遍地蒿草丰茂,不至于摔伤,然而一条葛布短裤留在了树上,被树杈刮得七零八落,随风飘摆。少山虽然年幼,也感到无比窘迫。双手捂住羞处,蹲在草丛中不敢起身,苦苦乞求采菱相助。

采菱又好笑又着急,把簸箕里盛的枣子倒掉扔了过去。少山却嫌其缝隙过大,且形状窄小,不能尽掩下体。采菱无奈,只得回家拿来继母的一条围裙,少山匆匆裹在腰间,打开后院角门,做贼似的一溜烟飞跑而去。

“当时我的样子实在狼狈。”提起陈年趣事,谭少山失声大笑。刹那间忘却了所有的繁文缛礼,直勾勾地盯着采菱,见她双腮潮红,眼波流动,一副不胜娇羞的媚态。忍不住心神一荡,目光也变得痴迷不已。

采菱向来得yì

于自己的美貌,却从未被人如此失魂落魄地逼视。方寸大乱之际,头脑里滋生出荒诞不经的想法,倘若每晚与自己坦腹相对的是面前的男人,不知dào

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念未了,毛热火辣的感觉便迅猛地袭遍了全身。

她慌忙装作低头饮茶,避开少山炽烈的眼光。过了许久才恢复原有的从容,重新开口道:“近几年在省城过得好么?”

“侍候人的日子在哪里还不都一样。”谭少山说,神色也渐趋平静。

“省城比平安镇大多了吧。”

“大倒不见得,只是热闹多了。”

“可怜我连县城也没有去过,想象不出那份繁华景象。”采菱喟叹着。

“去县城有什么难的,”谭少山说,“老爷这么宠你,你提出的要求他会不答yīng

吗?”

“他……真的会答yīng

?”

“当然,”谭少山很有把握地说:“县城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一天功夫就可以转个来回。”

采菱仿佛豁然开朗,积蓄已久而不敢企及的愿望似乎变得非常贴近。于是兴致更加昂扬,又向少山询问了许多镇外的风土人情。两人无拘无束地交谈着,直等到如月归来才恋恋不舍地告别。

次日老爷又下榻于新宠的香巢,一场有惊无险的短兵交接后,瘫倒在白皙温润的臂弯里。喘息良久,开始了枕边私语。

“采菱,新修的花坛还满yì

吗?”

“满yì

,多谢老爷。”采菱展颜笑道,伸手在老爷的肩头揉捏了几下,却又转喜为忧。“只是花无百日红,过不了几天枯叶凋零,我就不知靠什么打发时光了。”

“哈,你这个丫头贪心不足,得陇望蜀。”老爷神明未衰,察见渊鱼,笑着说:“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采菱被看穿心事,索性直言不讳,将身体越发靠紧老爷,软语相求。“听人讲县城每年都有不少庙会,下个月初一是娘娘庙,初四花儿市,初八土地庙。不但场面热烈,还有许多好吃好kàn

的玩艺儿,老爷就不能抽空带我去开开眼界吗?”

“这……”老爷面露难色,“谭府一贯遵从礼教,女流一般不允许在外抛头露面的。”

“如今是什么世界,皇上都被撵出宫外了,咱们为什么非得抱残守缺。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跨出过平安镇一步,想起来心里就觉得难受。”采菱泫然欲泣地说。

老爷深感怜惜,却又犹豫不决。自从苦劝逆子未果,颓然返乡后,早已万念俱灰,不愿远离家门。面对眼圈泛红的采菱,他不忍严词拒绝,只得温和地解释。“我刚刚接任不久,有许多繁杂公务需yào

清理,这时候陪着你外出游玩,恐怕会遭人非议的。”

见他心思松动,采菱急忙趁热打铁,说:“老爷脱不开身也没有关系,反正县城不远,有如月做伴,我们悄悄的去逛半天就回来了。”

“只有一个小姑娘跟着能让我放心吗,”老爷抚须摇头,盘算了一会儿说:“干脆叫少山陪你们走一趟吧。他在外闯荡多年,凡事也能多加照应。”

采菱差一点笑出声来,心中默念“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脸上却不见丝毫喜出望外的迹象,反而若有隐忧地问:“可是,少山是老爷的左膀右臂,放他同去会不会有什么不便呢。”

老爷不知是计,很爽快地说:“近来家里倒没什么大事,就让少山也去玩一天吧。”

四(3)

初一的早晨,曙色尚未尽透,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缓缓驶出谭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采菱坐在其中,同行的除了贴身服侍的如月,还有谭少山及两名下等仆役——分别负责赶车和装卸礼品。老爷圆融世故,不肯错过爱妾出门的机会,命人在车厢后载满了山货土产,顺便捎给县里相熟的官吏。

过了河,道路渐宽,车夫策马扬鞭,行程加快。采菱挑起车帘,只见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虽然没有什么迷人的景致,却也倍感心旷神怡,身轻气爽,骋目流眄之余,满面春风地和少山谈天解闷。

刚接到老爷的指派时,谭少山先是难以置信,旋即兴奋莫名,能够再次与采菱结伴同游无疑是梦寐所求。但是身临其境,却有一份举止无措的感受,尤其想到车上还有另外三人无所不在的视线,更不敢过于脱略形迹。

县城距平安镇有三十余里,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以谭家在县里的米店作为歇脚的地方。采菱扶着如月,被延入内室休息,谭少山则足不沾地,带领两个下人赶赴县衙递交赠品。

米店掌柜姓康,是个勤谨老成的中年人,知dào

九姨太独蒙老爷厚爱,自然特别巴结。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糕点和时令水果,又让女眷出来陪着喝茶说话。谭少山完成使命重回米店时,采菱已经了解了不少关于庙会的情况。

于是整装待发,康掌柜张罗着找来一顶青衣小轿,采菱却嫌太招摇,又不够自在,婉言谢绝了。只和少山如月一起安步当车,十分写意地向县城东面走去。

迤逦来到娘娘庙附近,游人香客摩肩接踵,各行小贩沿街叫卖。娘娘庙是碧霞元君庙的俗称,全国各地多有分布,本县这一处规模虽小,却因四周花木繁茂而闻名。每年逢春开市,若非刀兵泛滥,必定吸引方圆百里的人前来赶会。

进庙烧香,采菱只不过随人俯仰、虚应故事。并非傲慢不逊,轻渎神仙,而是细想之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祈求庇佑的。饱食暖衣养尊处优的境遇已经安然享用,承恩受孕开枝散叶的奢望犹如镜花水月,唯一萦绕于怀的期盼是,今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多的与少山单独相处,拥有一些快乐无忧的时刻。但若碧霞元君有灵,想必也不会为这等凡思俗念所动。

出了庙门,三人径直往熙攘喧嚣的方向移动,由于时间紧迫,只能作走马看花似的观瞻。即使如此,采菱已觉得心满yì

足,不停地东张西望,仿佛对一切感到陌生而好奇。偶尔品尝到一串甜脆的冰糖葫芦,或是一碗热气蒸腾的油茶,都会令她兴高采烈,赞不绝口。

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谭少山也大受感染,笑着说:“区区一个县里的庙会就能使你忘乎所以,如果到了省城,一定更加乐不思蜀。”

“是吗,省城好玩的东西比这里还要多吧。”采菱嘴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一个杂耍摊子,献艺者正在表演“顶缸”绝技。

“当然喽,”谭少山说:“除了这些,还有西洋的马戏,东洋的魔术,无不精彩纷呈,令人叫绝……”

津津有味地听着介shào

,采菱不胜向往地说:“看来回去还得缠磨老爷,请他大发慈悲,让我也上省城玩一次,那样才不算白活一遭,到时候只怕还要麻烦你引路。”

“没关系,我乐意效劳。”谭少山诚心实意地表示。

“但是……”采菱忽然又有点忧虑,“到了人多嘴杂的省城,在街市上男女同行也许会惹人耻笑吧。”

“嗨,”谭少山满不在乎地说:“省城无所不有,没有人会大惊小怪。不但经常看到男女同行,还有手挽手一起散步的呢。”

“胡说,我才不相信。”采菱目瞪口呆,虽说省城风气开通,也不致达到不拘礼法的地步。

“先别急嘛,我指的是洋人……”谭少山慢吞吞地解释。

“真讨厌,怎么能拿洋人和我们相比。”采菱“扑哧”笑了,一张俏脸容光焕发。旁边的如月也抿嘴偷笑,暗自觉得谭管家诙谐可亲。

一路说笑着继xù

行进,发xiàn

娘娘庙西侧人头攒动,欢声如雷,近前打听,原来是一个“跑飞车”的场子。三人挤到地势较高处观看,竹篱围着的宽阔场地内黄尘滚滚,四匹神骏非凡的快马撒蹄狂奔,身后各拖着一辆轻便坚固的飞车,上面的竞技者皆健壮有力,神采飞扬。

采菱过去曾听说过这个名目,相见之下,果然气势恢宏,妙趣横生。禁不住翘足引领,恨不能化作男儿身亲自参与。

跃跃欲试的神态被少山察觉,笑道:“我来献丑,下场跑一圈如何。”

“从前你玩过飞车吗?”采菱问,“会不会很危险。”

“我虽然没有试过,但多次看少爷玩,也没有什么危险。”说着少山离开采菱,沿竹篱朝闸口方向走去。找到车主缴纳若干银钱,等着安排出场。

不一会儿凑齐人数,闸门又一次开启,四匹快马拉着轻车,急不可待地冲了出来。长鞭“刷啦,刷啦”没命地抽打着马股,马也是没命地往前飞奔,呈现出一派惊心动魄的景象。

须臾间四辆飞车将至面前,如月眼尖,指着第一辆车喊:“看哪,谭管家跑在最前面。”

谭少山驾驭一匹毛色纯净的白马,配着他一身黑衣非常显眼,那辆车子也漆成了黑色,车檐下深红丝线的流苏剧烈摇摆。

当然,车马都不及人来的注目。跑飞车不仅讲究快,更讲究稳。谭少山坐在车辕上,手执缰辔,控zhì

自如,腰板挺得笔直,上身纹丝不动,模样简直帅极了。

虽然风驰电掣,他的神情依旧保持安逸。顾盼之间发xiàn

了采菱,立即抛来一个温柔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

这一下有许多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身来看采菱,使得她又窘又得yì

,心里涌动着一种无可捉摸的甜蜜滋味,以至于魂不守舍,直到少山跑过终点健步返回才稍稍缓过神来。

“累了吧。”采菱说。

“不累。”谭少山笑眯眯的,额前却已渗出了几粒汗水,并且沾染了些许灰尘。采菱动了关爱之情,不由自主地掏出手帕想要替他擦拭,刚刚伸出手去又恍然警觉,连忙左右察看。许多人正留意这边,但并没有惊奇质疑的目光,大概围观者误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

萌生此念,采菱越发面红耳赤,一条手臂僵在半空不知所措。谭少山嗅到一股触鼻心荡的幽香,肺腑之间遽尔腾起一片难以遏制的灼热。

“时候不早了,”他刻意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米店,康掌柜已经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虽没有什么山珍海鲜,却也精美整洁,尤其一碗醋椒鱼汤色味俱佳。采菱胃口大开,就着香喷喷的白米喝了不少。

饭后康掌柜殷勤留客,采菱纵然流连忘返,无奈老爷约法严明,仅答yīng

他们在县里盘桓一日,只得吩咐杂役收拾车马,依依不舍地离去。

出城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霾密布,未至黄昏,四周已暗淡无光。采菱催促杂役快马加鞭,想要在下雨之前赶回平安镇。不料纵马疾驶的行速终究不及骤然降临的风雨。

起初是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继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其中还夹杂着黄豆般大小的冰雹。车夫用一块厚毡布裹住脑袋,仍觉得无法忍受。更加糟糕的是,一条土路经过暴雨冲刷,顿时变得泥泞不堪,车轮深陷,转动艰难。回望县城已有十里之遥,重新掉头也不可能,而两侧旷野又无人家,真zhèng

是进退失据,势孤计穷。

“怎么办呢?”采菱愁眉苦脸地问少山。

“看情形今晚难回家了。”谭少山叹道,也感到束手无策。

“可……”采菱焦急地说:“总不能在荒郊野外困一夜吧。”

彷徨四顾了片刻,谭少山说:“记得这条路上有一家小客店,离我们大约还有两三里远。只好全力以赴,先赶过去再说。”

于是由他亲自驾辕,两名仆从跳下来牵拉车马,一步三滑,行走维艰,不知捱了多久,终于找到那家平安镇与县城之间唯一的客栈。透过列风yin雨,依稀可辨门外残旧的木匾上刻着“孟尝君子店”几个字。

众人陆续仓皇入内,颇有如蒙大赦之感。店主人是一对年老夫妇,无儿无女,惨淡经营。或许是腿脚不利的原因,家什摆设长久不曾修缮,墙皮剥落,桌椅破败。当年孟尝君倘若以此寒窘环境待客,只怕无法赢得慷慨尚义的美誉。

然而穷猿奔林,岂暇择木,采菱等人毫无烦言。老夫妇百般奉承,烧水煮茶,供大家解渴擦洗,然后忙着铺排房间。店里并无其他客人,只有三间采椽不斫的客房。唯一一间完全不漏水的自然让给采菱和如月,谭少山与两名杂役分别入住剩下的两间。

时辰已晚,一路颠簸劳顿使每个人都相当困乏,便不再絮语闲谈,各自上床安置。老夫妇替客人烤干衣裳,检点灯烛炉火后无事可作,也慢慢地回房歇息。店内渐渐地悄无人声,只能听到屋外的风吼雨落。

也许在康掌柜那里喝多了鱼汤,采菱躺下不久,感觉内急难忍,虽然眼皮涩重,也得硬撑着起床方便。旁边的如月早已鼾声隐隐,采菱没有点燃油灯,蹑手蹑脚地找到鞋子,把一件夹袄披在身上。

客房设施简陋无比,并没有预备马桶。她轻轻打开房门,向走廊尽头跑去——方才曾留意到那里有一处茅厕。匆匆解决之后,迷迷糊糊地返回房间,随手掩上门,摸索着来到床边。走廊寒气甚浓,她急需钻入温暖的被窝。

但是,当她掀开被角,不假思索地躺进去后,却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男人身上的气息。她不由得惊恐万状,所有倦意一扫而光,头脑中立kè

清醒,自己于昏沉迷乱之间走错了屋子,并且由一下短促的诧异声可以分辨,床上的人正是谭少山。

谭少山也没有睡熟。下午和康掌柜一起喝了两斤陈年竹叶青,路遇艰难险阻,倒没什么太大反应,此时安枕而卧,却觉得口干舌焦,浑身燥热。聆听着窗外阵阵风雨,仿佛声声击打在自己的心头,层出不穷地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回想白天庙会上的情景,越发神思迷离,辗转难寐。正在空虚和怅惘中挣扎,忽然一缕香风飘袭,采菱温软的身体挤上床来。谭少山不禁精神一振,这份意wài

的惊喜近乎从天而降。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无须赘述。误入歧途的采菱早已没有解释或逃避的机会,遐思朦胧的谭少山如旱苗得雨,也根本不在乎任何理由。许多人将两情欢洽的男女拟作干柴烈火,事实上更象一块未熄的煤炭掉进了满满一桶炸药中,虽不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彼此却能充分感受到对方体内激情的迸发。

和老爷的羸弱判若云泥,谭少山宽厚的胸膛和坚硬的臂膀令采菱几乎透不过起来。喘息之余很快也变得亢奋,报以积极地回应。似漆投胶,梦魂颠倒,既是一段情缘的彻底延伸,又是两颗心灵最为贴切的碰撞。当然,苦闷积郁得以酣畅淋漓的解脱时,采菱也深刻体验到最初的灼痛,只不过压抑不住的呻吟被隆隆的风雨声淹没了。

清晨,雨逐渐稀落。如月醒来,看见采菱侧身靠在枕上,望着窗外房檐下的滴水发呆,双腮红晕未褪,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

“太太,昨晚没有睡好吗。”

“雨声太吵,睡不着,我一直还有择席的毛病。”采菱淡淡地回答,目光凝结,仿佛心事重重。

如月不作声了,暗中嘀咕,到底尊卑有别,未免太娇贵了点。但她那里想到,这一夜风吹雨打竟使九姨太由黄花处子变成了真zhèng

的女人,从今以后命运也截然扭转。

五(1)

楚歌和钟秀文匆匆赶回裕田花园,身穿睡裙的凌娟趿着一双拖鞋走过来开门,看样子刚刚起床。

“小娟,你没有什么事吧?”楚歌劈头盖脸地问一句。

“没有呀。”凌娟莫名其妙。

“你的手机怎么没开?”

“没电了。”

“上午你也一直没有下楼?”

“没有,我这模样怎么好意思出门呢。”凌娟轻抚着额头说:“出什么事了吗?”

楚歌将不久前收到冒名短信的情况告sù

她,凌娟闻言色变,惴惴不安地说:“难道又要发生可怕的事情了……”

楚歌黯然垂首,无从答复,沉思了片刻说:“可是,我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接听?”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怎么敢接电话呢,万一又是鬼哭狼嚎的声音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楚歌对女友的解释不甚满yì

,想要继xù

盘诘,瞥见一旁的钟秀文目光深沉,轻轻摇头,似乎暗示着不必追究。他没有理会,转向凌娟说:“不是有来电显示吗,你就不能看一眼?”

“昨夜我服了安眠药才睡踏实,整个上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懒得动弹一下。虽然隐约听到几声铃响,又怎么会想到是你打来的……”凌娟要言不烦地说,忽然注意到楚歌的表情奇异,仿佛疑团莫释,不由得深感迷惑,稍作犹豫,随即怫然不悦。“小楚,你该不会以为我就是装神弄鬼的人吧。”

楚歌紧闭双唇,不置可否。默认的姿态令凌娟更加恼火,涨红了面孔娇叱:“你就没有一点辨别是非的能力吗?如果我打算害你,每时每刻都有机会,干嘛还要想出许多古怪的花样,更不可能陪着你同车冒险,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说着鼻端发酸,眼眶里泪光闪闪。

“不要误会了,”钟秀文急忙上前劝慰,“小楚也是因为心里烦闷,才会胡思乱想,言不由衷。”

不料,楚歌竟不肯配合她的善意调解,执而不化地说:“我并不是胡思乱想。真相大白以前,任何人都不能摆脱嫌疑。”

钟秀文和凌娟相顾愕然,似乎不曾想到,平素敦厚温和的楚歌一下子变得偏激暴躁。凌娟越发伤感,禁不住嘤嘤流泣。钟秀文也相当尴尬,踌躇了许久,平声静气地说:“小心提防固然重yào

,但也得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信任范围吧。否则无异于作茧自缚,反而给调查工作添加不少障碍。”

楚歌明显流露出负固不服的神色,说:“起初是让我怀疑一切,现在又嫌我大惊小怪,横竖都有你的道理,我真的不知dào

该怎么办了。”

钟秀文怔住了,脸色青白不定,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既然你坚持钻牛角尖,我无话可说。小娟都已经成为怀疑对象,我当然也在所难免,又何苦自讨没趣呢。好吧,请多珍重,我告辞了。”

她的眼神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正要转身迈动脚步,却难以抑制似的发出“哎呦”一声呻吟,紧接着腰背弯曲,双腿颤栗,险些栽倒在地。凌娟及时抓住她的一条臂膀,惊慌地问:“秀秀,你怎么啦?”

钟秀文蹙额锁眉,面色极其苍白。楚歌不止一次见过这副神态,知dào

她的头痛病又犯了,于是也不迭地过去帮忙,说:“快,先把她扶到沙发上。”

在两人的架弄下,钟秀文斜倚在沙发上,花容憔悴,精神涣散,尽失往日超尘拔俗的风采。楚歌看在眼里,又怜惜又懊悔,想起她近来为自己的遭遇殚精竭虑,不仅出谋划策,并且躬行实践,四处奔波,可谓雪中送炭,仁至义尽。到头来却由于自己意气用事,冷语相伤,以致急火攻心,旧疾复发。

“秀秀,何必动这么大气呢。就算我小题大做,也绝不是指你……”楚歌惭惶不安地说,话一出口,便觉得大为不妥,当着凌娟的面,岂能作这样厚此薄彼的表示,莫非想造成更深的龃龉。他暗暗自责,不明白向来沉稳持重的自己,今天何以突然显得愚昧无知,不识大体,顷刻之间,已经同时得罪了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女人。

钟秀文大概察觉到他的迷惘,挣扎着开口:“不要太多心,我只是最近休息的不够……如果你还算通情达理,应该先向小娟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楚歌有一些局促,却不敢再次违拗钟秀文的意志。迟疑了片刻,讪讪地对凌娟说:“小娟,都怪我一时糊涂,你不会太在意吧。”

“我才没有功夫跟你计较,”凌娟白了他一眼,美目之下泪痕宛然,说:“现在最要紧是照顾秀秀,是不是需yào

去一趟医院?”

楚歌举棋不定,说:“看看家里有没有镇痛药之类,先拿两片给秀秀吃。”

“不必了,”钟秀文咬牙吸气,忍着疼阻止,“找一盒清凉油给我就行了。”

“清凉油?”楚歌茫然。目前虽正值盛夏,然而他的寓所空调设施完善,并未预备驱暑散热之物。但也难不倒他,立kè

义不容辞地说:“我马上下楼去买。”

他的汽车还在修理厂,只得步行前往,而且也不清楚究竟哪里出售清凉油,于是一路衔枚疾走,沿着社区附近的大小商场超市逐次打听查找,终于在一间保健品店得偿所愿。付款之后,转身向家快跑,恨不能象水浒里的戴宗一样,双腿绑上四个甲马,口念神行法咒腾空而去。

异乎寻常的关切连楚歌自己都觉得惊讶,何以对钟秀文的安危如此紧张,甚至于五内如沸,感同身受。难道早年间的一段相思仍未了结,倘若任其发展,又将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但他已无暇深思,心里只想着及早替钟秀文解除痛苦。

看见楚歌满头大汗地赶回来,钟秀文虽没有直言道谢,眉宇间却浮现几分感激之色。她打开清凉油的盖子,用手蘸了少许搽在额角两端的太阳穴上,反复揉搓了很久,症状渐渐的缓解。

中午在家开饭。楚歌和凌娟平时极少买菜,冰箱里没有什么可口的食物款客。好在和钟秀文熟不拘礼,并无简慢之虞。凌娟进厨房泡了三碗速食面,佐以酱瓜煎蛋。事实上钟秀文头痛未愈,只吃了一点就离开餐桌,重新坐到沙发上休息。

“怎么样,好些了吗?”收拾完碗筷,楚歌也来到客厅。

“好多了。”钟秀文淡淡一笑,掏出香烟点燃,意态闲适地问:“小楚,你有多久没有外出度假了。”

“去年春节和小娟去了一次香港,以后就一直待在本市。”楚歌说。想起日夜面对颠扑跌宕的期货行情,劳神苦思之外几乎毫无喘息时间,生活的内容实在乏味,以至于心灵空虚,神经麻痹。

“干脆你再和小娟出去玩几天吧,”钟秀文说:“登山临水,远离喧嚣,也许有益于你的身心健康。”

“眼前这种错综纷杂的情势,怎么适合外出旅行呢。”楚歌略显犹疑。

“正因为近来遭受的刺激太多,才更要好好的松弛一下。”钟秀文说:“以你现在过分敏感的状况,既不能正常工作,也不能冷静地应付困难。”

“那么就一走了之,袖手不管吗。”

“不是不管,只是事缓则圆,还得从长计议。”钟秀文耐心地说:“假如庄世杰身上的疑点不能澄清,我们上午的试探已起到打草惊蛇的作用。他一定匿影藏踪,不会继xù

兴风作Lang。假如恐xià

事件和他并无关系,一切又将变得茫无头绪,到时候敌暗我明,防不胜防。但如果你暂时离开本市,对方就无的放矢,危及不到你的安全。”

“可是……”楚歌仍有顾虑,说:“万一陈探长那边需yào

配合怎么办?”

“这方面我来处理。”钟秀文当仁不让地说:“反正所有细节我都掌握,有什么消息会和你保持联络。”

楚歌心中坦然了。同时感觉,无计奈何的形势下出门远游,改换环境,调节情绪,也不失为一条上策。恰巧凌娟走过来,听到钟秀文的建议,非常热烈地响应。“太好了,我早就想出去散散心,每天回到家里都担惊害pà

,简直快把人憋闷死了。”

“想想看,”钟秀文微笑着说:“你们准bèi

去什么地方玩。”

“前几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楚歌似乎来了兴致,说:“华夏旅行社新近开辟一条‘丝绸之路’的游线,东起西安,西至吐鲁番。其中经过嘉峪关、敦煌、哈密等多处名胜古迹,想必值得一去……”

其实,楚歌在大学时代就有沿着丝绸之路旅行的梦想,后来苦于终日繁忙,不得空闲。经钟秀文一提旧念复萌,迫切地渴望实现夙愿。或者置身于莫高窟中虔心访古,或者流连于月牙泉畔浅斟低唱,还有长城尽头,玉门关上,可以纵情领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凄美风光。”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凌娟便大声叫嚷:“跑去西北干什么,风沙又大,又缺水,最重yào

是经济落后,没有东西可买。”

和楚歌怡情悦性的目的不同,凌娟只把外出旅游当作一次逐新猎奇的良机。

“小娟,”楚歌哭笑不得,“除了疯狂购物之外,你就没有一点其它的追求吗。”

“不错,我就是这么庸俗浅薄,”凌娟反唇相讥。“只懂得及时行乐,不象你那样假清高。”

楚歌脸色通红,却又不便发作,唯恐引起更大的风波。钟秀文笑着打圆场,“不要争了,为什么不采用一个折衷的办法呢。”她不急不徐地说,“我看不如去上海吧,既是国际大都会,繁华热闹。又毗邻苏杭、南京,不乏名胜风景,能够同时满足你们两人的要求。”

凌娟随声附和,相当满yì

。楚歌虽无异议,内心却多少有些遗憾。

五(2)

打定主意,向公司请假。恒丰老板把楚歌当作摇钱树,素来格外眷顾,很爽快便答yīng

了。于是收拾行囊,两日后搭乘飞机抵达上海。

随着浦东开发逐步深入,上海已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经济中心,外商云集,广厦千万,在昔年繁荣的基础上更增华丽。楚歌和凌娟下榻于锦江饭店,每日逛街游览,看似逍遥自在。

凌娟算得上不虚此行,几天下来,差不多走遍全上海所有著名的商店,并且斩获颇丰,又添置了不少衣服首饰。楚歌只能充当保镖兼听差的角色,紧随女友身后,手提肩挑,停辛伫苦。

由于体会不到旅游的乐趣,原有的烦恼就象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雾笼上心头。偶尔谈及庄世杰的反常举动,凌娟的态度却不以为然,说:“不会吧,世杰是个爽朗热情的人,虽然有时爱开玩笑,也不至于使用卑鄙的手段。何况无冤无仇,他没有必要害你呀。”

楚歌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也难下定论。胡乱猜疑之际,却开始考lǜ

另外一桩困扰多时的心事,就是关于自己和凌娟的感情问题。

他和凌娟之间的性格差异由来已久,虽不似冰炭难容,也存zài

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自从在家里发生那场半真半假的争执,两人的隔阂越发深刻,即使表面上看不出端倪,彼此却心照不宣,谨慎维系着一份虚伪的和谐。

楚歌明白,他和凌娟绝不象外人津津乐道的那样朗才女貌,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的背后衬托着几方面非常关键的因素,包括自己温厚宽怀的禀性、舒适安逸的环境等。倘若一系列支撑点产生变化,他实在不能想象未来的生活方向将如何延续。

凌娟的购物计划接近尾声,见楚歌神情萎靡,不免有一些歉意,软语抚慰道:“这两天是不是觉得太无聊了。好吧,明天咱们去杭州,我陪你一起逛西湖。”

楚歌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对于近乎施舍的陪伴兴趣索然。第二天转投杭州,首先前往的并不是碧波荡漾的西湖,而是位于市区西面的灵隐寺。

由市区过来的灵隐路原本平坦宽阔,但楚歌和凌娟不幸挑了一辆外强中干的计程车。虽然车漆光可鉴人,内部零件却过于陈旧。尤其减震系统失灵,颠簸晃动,噪音刺耳,仿佛坐上了摇摇欲坠的泰坦尼克号。好不容易到达终点,凌娟已是娇颜惨淡,呈现出几分眩晕的症状。

楚歌扶她走进路旁的茶社休息,一杯清香飘溢的龙井下肚,凌娟的气色渐渐红润。楚歌说:“如果没事就出发吧,咱们得抓紧时间,上午逛过灵隐寺,我还想去飞来峰看看。”

“你自己去好了,”凌娟搔首踟蹰,说:“我头昏的要命,说不定闻到香火味儿就会呕吐出来。”

“可是……把你一个人留下怎么行呢?”

“没关系,待会儿我歇过神来,就去街对面转转,然后在山门附近等你。”凌娟说着伸手一指,楚歌掉头望去,透过精致的百合窗,看见一间工艺品商店的杏黄色招牌。

楚歌不由得苦笑了,难怪凌娟裹足不前,对她而言,青山翠谷,名刹古佛,都不及一串斑斓亮丽的项链更具吸引力。

于是不再劝说,独自离开茶社,缓步踱入寺内。放眼四顾,曲径通幽,花木扶疏,景致果然不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游客众多,人生嘈杂,无端破坏了一片静雅氛围。

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年间,五代吴越定都杭州时规模极盛。大雄宝殿高达十余丈,人在其中,油然有一份自我渺小的感受。楚歌翘首仰视,只见佛身雄伟,宝相庄严,顿时肃然起敬,虽非释门弟子,也禁不住生出顶礼膜拜的念头。

他在大殿门口买了一把香烛,跟在鱼贯而入的香客后,不一会儿来到专供叩拜的**前边。双膝下跪,一颗心又茫然了,究竟应该祈求些什么呢。顺利渡过难关,恢复以往的平静吗。但从前的日子是否真zhèng

愉快,和凌娟之间的芥蒂如何消除,倘若无可挽回,又将如何面对。还有庄世杰的奔走钻营,是否已经影响自己与陶咏南的合zuò

关系。继而想起钟秀文,越发思绪烦乱。不知dào

是继xù

优柔克制,维持友朋之乐,还是执迷不悟,深深隐藏着一份暗恋。他猛然发xiàn

周遭不如意的事情数不胜数,纵使佛力无穷,也难免顾此失彼。

然而,摩肩连踵的人群不容他仔细忖度。略作祷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接下来照例供奉香资。隔着一层玻璃,看见募箱将满,但里面充斥的大多是硬币零钱。楚歌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幼稚而荒唐的想法,世上有太多蒙昧狭隘的人,佛祖宽大为怀,岂能在乎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换而言之,假如佛祖量财施法,眼前的涓滴微利也难与众多的贪欲奢望成正比。但若真的能够心想事成,为什么还要吝惜身外之物呢。他脸上挂着鄙薄的轻笑,又一次显示了性情中的偏颇,从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足有三四千元,看也不看,很随意地塞进募箱上面的开口。

出手如此豪阔,立即引来四周香客的咋舌惊叹,纷纷投以奇异的目光。楚歌似梦方醒,感觉自己的行为过于张扬,同时有违“财不露白”的古训。慌忙站起来分开人群,低头匆匆挤出殿外。

沿着青石板路行进不远,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施主,请留步……”

蓦然回头,见一个三十余岁年纪的僧人向自己走来,穿着一件褐色袈裟,慈眉善目,精气内敛,手里拿着一本长方形的红纸册子。

“有事吗?”楚歌问,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以为有什么物件掉在大雄宝殿里了。

“是这样的——”和尚先自作介shào

,他是寺内的知客僧,法号圆清。随即阐明用意,原来,本寺有几间偏殿年久失修,以致墙缝开裂,雕塑残破,急需翻新。但当地zf拨款有限,尚且入不敷出。经众僧商榷准bèi

向八方施主求助,并有一个决议,凡捐赠两千元以上者,皆可在缘簿上留下姓名,待日后工程完峻,镌刻于殿墙以示褒奖。这则规定就张贴在寺门外,方才楚歌不曾留意,因而错过了自己的权利。

“喔,多谢了。”楚歌淡淡地拒绝,“区区几千元敬请笑纳,我才疏德薄,并没有流芳百世的打算。”此行他带着一张十万元的金卡,目前已花销过半。心中暗想,与其让凌娟肆意挥霍,还不如敬奉神佛,普渡众生。

“施主乐善好施,虚怀若谷,实在值得钦佩。”圆清也没有强求,奉承了一句正要转身,却见楚歌眉头紧锁,神情颓废,不由动了慈悲心肠。“恕我冒昧,施主面色欠佳,气宇消沉,莫非有什么排遣不开的心事?”

“唉,”楚歌怅然叹息,仿佛一言难尽。本不愿吐露原委,转念又想,自己的烦恼怪诞离奇,寻常俗世中人难解其详,即使聪慧如钟秀文也爱莫能助。而面前修身洁行、得其三昧的僧侣或许通幽洞微,岂不是一位极好的倾诉对象。

“师父,请这边稍坐,我有几句话讨教。”楚歌换作恭敬的姿态,指着路旁的一圈石凳说。

“不敢当,施主有话请讲。”

两人依次坐在石凳上,楚歌简略地叙述了近来遇到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现象,最后再次感慨系之。“真是不明白,我一向乐天知命,不骄不伐,为什么偏偏遭此横祸。”

“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圆清微笑着说,矜持的神色里透出一点质疑。“也许施主无意间做过触怒他人的事情,自己却想不起来了。”

“佛门净地,我怎么敢打诳语。”楚歌的口吻既诚恳又坚决。“我已经缜密反省过千百次了,绝不存zài

自欺欺人的可能。实jì

上我从小到大都不善于勾心斗角,也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足以引起报复的冲突。”

见他措辞激昂,一副剖心沥胆的模样,圆清只得信有其事,表情也趋于凝重。“这么说,施主大概是因为前世的宿业深重,才会惹下今日的麻烦。”

“啊!?”楚歌倏尔惊惧,想起不久前曾对钟凌两人所发的牢骚,竟似不幸言中,急忙追问:“师父,难道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的事情吗。”

“当然,”圆清正色回答,“欲知过去因,见其现在果。欲知未来果,看其现在因。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不在六道轮回中循环往复。”

“假设我前世造下罪孽,今生面临的灾难注定无法逃避吗?”

“是的,”圆清说:“不过也无须恐慌。其实在日常生活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种因,又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报果。以施主仁厚忍耐的本性,也定会得到另一重圆满的回报。”

楚歌轻轻苦笑,不敢作此渺茫的企盼,只关心自己将得到如何的惩罚。“照师父的意思,我只有安于现状,等待着报应从天而降。那么,国家法律岂不是也没有用了。”

“这倒未必,”圆清阅历颇广,随机应变。“施主完全可以凭借外力保护自己,但也只是暂时延缓报应,并不能彻底脱离苦海。甚至还会形成冤冤相报,永无了期。就象一个人欠债越久,偿还的利息也越多。”

楚歌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如果泰然面对报应又会怎样呢?”

“报应过了,冤孽消除,彼此都会得到超生。”

“噢,超生。”楚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报应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呢,会不会置人死地?”

“这就莫可究诘了,要以前生的宿业而定。报应的方式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彰明较著的如天灾人祸、病魔缠身,也有的若隐若现,始料不及,如邻里纠纷、朋友反目,还有夫妻……”

“……夫妻也指的是一双怨偶。”楚歌若有所悟地抢着说:“不断的蛮争触斗,相互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想必前世是一对冤孽。”

“不错,施主深具慧根灵性,一点即通。”

楚歌却神昏意乱了,默想着和凌娟之间的恩怨情结,虽不至于忍辱负重,但一份无所适从的拘谨总难释怀,莫非前世也欠下对方一笔孽债。

两人的高谈阔论引来几位游客驻足倾听,圆清似乎不肯造成围观局面妨碍寺内环境,说:“施主,外面太喧闹了,我们不如去禅房里继xù

清谈,共同切磋佛法精义。”

“不必了,”楚歌摆摆手说:“师父的一番开导,我已经收益良多,再给我讲佛法精义就是对牛弹琴了。”

说着站起告辞,圆清合什相送。走出寺外,楚歌如同一名贪饮过量,宿酲未醒的酒徒,虽然渐已恢复理智,头脑间依旧隐隐作痛,并不能做深入细致的思考。而且感觉身心疲惫,四肢懒散,没有了登山远眺的雅兴。很快的找到凌娟,相偕返回市区。

一路上楚歌沉默寡言,时而失魂落魄,凝眉苦思,时而又似笑非笑,仿佛豁然贯通。凌娟深感蹊跷,说:“小楚,你怎么啦?刚才在灵隐寺到底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和一个出家人闲聊了半天。嘿嘿,挺有趣的……”楚歌随口敷衍着,痴迷的眼光望着前方。

淡漠的神态使凌娟越发不满,碍于司机在旁也不便细问。回到宾馆,吃过午饭,凌娟赌气不理睬男友,一个人靠在床上歇息,胡乱调看着电视节目。楚歌走进浴室冲凉,刚把洗发液倒在头上,就听到屋外自己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嘀嘀”作响。

为防不测,楚歌最近很少接听手机,短信的接收率则相对有所提高。旅行以来也曾收到过不少信息,大多是公司和客户打来的,或是询问近况,或是交换意见,其中陶咏南的责难值得一提。

也许是出门时太匆忙的原故,楚歌竟然忘记了和最重yào

的主顾打招呼。事隔不久,交yì

所里的大豆行情风云突起,庄世杰趁时顺势,日进斗金。陶咏南由于不知楚歌擅离职守,痛失发财契机,因而在电话里颇有微词,埋怨他独行其是。

楚歌婉言告罪,内心不免蔑视。陶咏南已拥有千万身家,争名逐利的欲念却丝毫不肯懈怠,莫非滚滚财源果真能够带来更多的幸福吗。他不以为然,至少从婚姻状况看,陶咏南就享shòu

不到比翼双飞、伉俪情深的乐趣,否则也不会拈花惹草,和仇美云暗约私期了。另外楚歌也想象不出,在宾主关系产生裂痕的过程中,庄世杰的挑拨离间究竟发挥了多少效用。

钟秀文也和他联络过,主要陈述关于那盘唱片的情况。经过警方鉴定,发xiàn

唱片并没有显著疑点,里面阴恻诡异的哭叫由电脑拟音技术合成,随便一家稍具规模的音像制作公司就可以刻录生产。至于唱片表面,除了楚歌和凌娟的指纹外,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只能算作一条价值不大的线索。

“小娟,看看是谁的信息?”楚歌把脑袋伸出浴室门外喊道。

话音未落,就听见凌娟发出了一声呼叫。楚歌吓了一跳,连水莲蓬都不及关掉,抓起一条浴巾裹住身体冲了出来。“怎么啦?!”

“又是她……”凌娟手握电话,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楚歌凑过去,看清了显示屏上的信息“招女士请速回电话……”,后面缀着一串他所居住城市的号码。

“咦,好象是青山区的号码,”楚歌喃喃地说,反应相当平和。“看来这个招女士真是狡兔三窟,行踪莫测。”

“管她在那里,不要理会就是了。”

“为什么不理会,我正愁没有她的消息呢。”楚歌说。

“你有毛病吗,”凌娟瞪大了眼睛,“那种可怕的声音还没有听够?”

“怕是没有用的,”楚歌神色自若地接过手机。“既然她不死心,咱们跑到天边也躲不过去。哼,我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新的伎俩。”

凌娟苦劝不住,远远的蜷缩在沙发上,微微颤抖的双手抱于胸前,象是随时准bèi

捂住耳朵的样子。

电话通了,里面却没有传出凄惨恐怖的哭声,而是一个男人的轻轻询问。“喂,找谁?”

“刚才有一位女士发短信吗?”楚歌说。

“发短信?没有,你拨错号码了吧。”

楚歌复述了一遍显示屏上的电话,对照无误。那男人奇怪地说:“可是,我一直守在这里值班,并没有什么女人来过呀。”

“请问,你那里是什么地方?”楚歌疑惑地说。

“青山公墓。”对方平静地回答。

楚歌愕然失色,手忙脚乱地关闭电话。额前水珠滑落,不知是方才沐浴未干,还是因骇惧渗出的冷汗。凌娟不安地望着她,目光既惊且怨,似乎新的困扰完全是楚歌咎由自取的结果。

“先不要慌张,慢慢想办法。”楚歌试图安抚女友,同时也是自我宽慰。垂头思索片刻,拨通了钟秀文的电话。钟秀文正在店里忙碌,眼下已进入夏秋之交,服装品种需yào

作及时的更换调整。

听了楚歌的诉说,钟秀文也觉得浑然不解。“怎么……又牵扯上了青山公墓?”

“谁知dào

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楚歌五色无主,即使是虚张声势,也足以令人股战而栗。

“好吧,”钟秀文说:“我马上约陈探长去察看一遍,有情况会通知你。”

放下电话,楚歌又不知所措了。呆在房里静候回音,但和凌娟愁眉相对,彼此都难忍受郁闷枯燥的气氛。于是重新穿衣外出游逛,借以减轻沉重的压力。然而此时的“柳Lang闻莺”已不再秀丽妖娆,虎跑泉水也不再清冽甘甜,两人敛手束脚,心神恍惚,暗暗臆测着青山公墓将会出现的意wài

场景,终于消磨到了日影偏西,才精疲力尽地返回宾馆。

坐下不久,钟秀文就打来电话,急如星火地说:“小楚,你们立kè

结束旅行,尽快赶回来。”

“出什么事啦?”

“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见面再说吧。”钟秀文的语气没有了往常的从容。

楚歌疑云满腹,但深知她的个性强毅果敢,最厌恶婆婆妈妈,只得隐忍不言。按照吩咐订购机票,和凌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双双踏上归程。

五(3)

或许是时乖命蹇的原故,飞机在航行中多次遇上气流,左右摇摆,起伏不定。满舱乘客惊恐万状,失声尖叫,楚歌却始终安之若素。决非他超凡入圣,而是由于切身感受的凄惶早已胜过眼前的险象。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飘荡在不知名的远方,只剩下一颗迷惘的心穿梭于云合雾集之间。并有一个伤感无奈的念想,反正总要面对报应,倘若发生空难,未尝不是一种极好的解脱。

但是一场虚惊过后,飞机安然无事的降落地面。在一片嗟怨声中,楚歌和凌娟走出闸口,一眼望见前来迎接的钟秀文,身边还站着一个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的男人,不用说就是她的朋友陈探长了。

他们帮着楚凌两人提取行李,开过车子——所驾汽车正是楚歌的那部蓝色宝马,经钟秀文督促,保险公司按时赔款,如今已经修整一新。

坐进车里,并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钟秀文对陈探长说:“走吧,咱们直接去青山公墓。”

“能不能先告sù

我发生了什么事?”楚歌急不可待。

钟秀文看了看他,又侧脸看了看凌娟,忽然欲言又止,仿佛担心两人承shòu不了自己提供的事实。果然,不等她开口,凌娟已经被瞬间的犹疑所震慑,身体不由自主地捱紧了楚歌。

最后还是由驾车的陈探长代为介shào

。昨天,钟秀文接到电话,随即和陈探长赶赴青山公墓。探查虚实的进程中,竟发xiàn

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位于十八墓区一座新墓的石碑上,赫然刻着“楚歌”两字。

楚歌悚然心惊,说:“……会不会是重名重姓?”

“不会,”陈探长说:“因为除姓名之外,墓碑上方还镶嵌着一张你的近照。”

楚歌瞠目结舌,凌娟脸上的血色也在迅速消退,颤声道:“……是什么人干的呢?”

“不清楚,”陈探长说:“据墓园的管理员讲,这座墓是一个月前被人买下的,当时来接洽的是一个女人。”

“她就没有留下一点线索吗,例如电话、住址之类……”

“有,但显然是编造的。购置手续上的签名极其潦草,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招魂’两字。可以肯定,和打匿名电话的是同一个女人。”

“她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有什么图谋呢?”楚歌气愤地说。

“我们也觉得不可理喻,”钟秀文说:“所以想打开墓室察看究竟。由于不是丧属,又没有墓主的身份证明,未能获得墓园方面的准许。”

楚歌缄口无言,明白了急召自己回来的目的。头脑里浮现许多荒谬怪诞的画面,只是不知dào

现实与推断之间还存zài

着多少距离。

“你不必胡思乱想,”陈探长好意安慰着,“这类案件以前我也遇到过不少,其动机不外乎两种,第一是复仇,第二是勒索。听秀文讲,平时你温文尔雅,并不曾和什么人结怨,而且除了上次轻微的车祸外,再没有受到过其它的人身伤害,看起来复仇的可能性极小。要说是勒索,也有些不太符合,因为从没有人和你进行正面或侧向的接触,提出讹诈的具体数目。另外,对方作案期间不惜工本,好象并不在乎钱财,否则不会买下那座造价昂贵的汉白玉墓……”渐渐地,他的案情分析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却又急转直下,说:“总之,有我和秀文在,你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知dào

吗,我俩一直是战无不胜的最佳拍挡。哈哈。”说着向钟秀文抛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钟秀文正在凝眉沉思,听了他的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陈探长友善的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暧昧,楚歌看在眼里,心头陡然漾起一层酸涩,并伴随着强烈的憎恶。连他自己也觉得惊疑,火烧眉睫之际,居然生出如此不伦不类的情感,甚至于刹那间忘记了所有的忧患。

凌娟无暇领会男友微妙的心理变化,紧贴在车门边的娇躯瑟瑟发抖,失神的双眼频频闪动,如同一只等待着被人宰割的弱小羔羊。

钟秀文关切地拉过她的一条手臂,说:“小娟,你太紧张了。许多事情就象覆水难收,无论多么害pà

也避免不了。如果局面并非预计中的那么严重,自己吓自己就更没有必要。哦,对了……”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递给凌娟,“上回你要的胸针已经做好了,看看喜不喜欢。”

凌娟打开锦盒仔细端详,这枚胸针的样式和钟秀文的不尽相似,却也纤巧精致,有异曲同工之妙。周围点缀的碎钻更加璀璨夺目,只是当中所嵌的翡翠好像不及原先的那颗晶莹纯净。

“你自己的那枚呢?”凌娟有意比较,看见钟秀文的胸前并无饰物。

“早上换衣服时忘在家里了。”

凌娟其情若憾,却也不再多说,毕竟心里的浓愁尚未驱散。“谢谢,回头和你算账。”

“不着急,你先戴着吧。”

车行四十分钟,进入了青山区的范围。青山公墓负阴抱阳,衔山望川,四边环境幽雅,是一处宜于长眠安卧的所在。楚歌等人在陵园门口下车,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公墓管理员。

这个管理员姓黄,三十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留着极短的平头。见到楚歌,神情立即变得震惊迷惑,似乎亲眼目睹了《终结者》里的未来战士飘然降落。楚歌也从声音中认出,他正是自己曾在杭州通过电话的那个人。

由于事先已有关照,省去了许多周折。看过楚歌出示的证件,小黄领着他们走向墓园深处,紧随其后的还有两名手持钢钎铁锤的工人。这天并非节假日,又值正午时分,墓园内空旷无人,格外静谧,偶尔传来风吹草木的沙沙声。

一边缓缓前进,楚歌一边向小黄打听详细情形。

“那天好象下着小雨,”小黄回忆着说:“那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身材很苗条,相貌记不清了。她手捧鲜花,独自来到墓前。当时我在附近和客人谈话,隐约听到阵阵哭泣,声音十分悲惨,但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

“后来呢?”

“后来哭声停止,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你们的管理制度实在松懈,”楚歌忍不住指责,“才会使罪犯有可乘之机。”

“市内几家公墓的规定是一样的,”小黄苦笑着说:“只要交足钱,任何人都可以办理购置手续。况且谁也想不到,这种事情还有弄虚作假的。”

楚歌不再追究,神态越发委顿。凌娟早已恐慌至极,既不敢走前,也不敢落后,穿插于众人之间,犹自胁肩累足,左顾右盼,仿佛面前是一片刀山火海。

终于来到十八墓区,该区的档次较为高级,清一色的汉白玉结构。刻有楚歌名字的墓室在六排中央,墓前的地上残留着焦黑的纸屑,显然有人曾在此祭奠焚化。墓碑上没有生卒年月、称呼题款之类的铭文,镶嵌于上方的头像非常醒目。楚歌记得,那是自己交yì

所会员证上的照片,倒也眉清目秀,神采奕奕。他不禁毛发尽竖,暗暗喟叹,大概世间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奇遇,能够亲身站立在自己的墓前瞻仰。

“动手吧。”陈探长发号施令,两名工人扶钎抡锤,开始了工作。随着几下沉闷的敲击声,墓室上面原本平整坚固的石板四分五裂,露出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黑洞。

即使光天化日,人们也感到一股阴凉之气迎面扑来,不约而同的噤若寒蝉。陈探长虽然身经百战,表现得也相当悚惕,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胯后的佩枪。凌娟的反应尤为突出,柳腰颤栗,双腿摇晃,幸亏有楚歌的搀扶才不致跌倒。

最后还是陈探长具备兼人之勇,抢先一步上前,拨开碎石板,从墓室中取出一只硕大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两面镂花,制工精细,仅从外观上看并无特别之处。其他人轻手轻脚的围拢过来,凌娟依然面如土色,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陈探长取出一把水果刀,用力撬开盒盖,里面所盛的不是骨灰,而是一幅七寸大小的三人合影。照片四边微微发黄,显得年深日久,其中的男子正是楚歌,神容肃穆,穿一件旧式长衫。旁边的女子身着旗袍,额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双眼。

“就是她——”黄管理员伸出手来失声喊道:“就是这个女人!”

其实,楚歌几人也已辨清,那人就是不久前在假身份证上见过的自称“招魂”的女子。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裹于襁褓中的婴儿,面目不甚清晰,也分不出性别,五官轮廓却和楚歌有几分相似。母子俩紧紧依偎在楚歌身侧,看上去象是一桢全家福像,但是人人神情哀婉,仿佛凄苦难言。背景灰涩昏蒙,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和神mì

,令人深感刿目怵心。

“啊呀……”凌娟忽然惨叫一声,似乎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无比惧惮的泪水夺眶而出,踉跄地退后几步转身就跑。楚歌和钟秀文尚未从莫名惊愕中挣脱,因而都没能及时拦阻。事实上也来不及拦阻,凌娟哽咽不止发足狂奔,须臾间消失于视野之外。

神魂颠倒的楚歌望着钟陈两人,急切地想要征询对策,却发xiàn

他们的眼里同样是一片迷茫,并且隐含着无数的疑问。

“不要这样子看我,”楚歌惴惴不安,告哀乞怜般的表白:“我真的不知dào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明白,”钟秀文做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手势,说:“不过,事已至此,看来形势比当初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我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小楚,不管你愿意与否,都只能借助警方来解决难题了。当然,有什么需yào

,我也决不会作壁上观。”

楚歌听出了她话里的无奈,垂头丧气地说:“也只有这么办了。”

陈探长郑重叮嘱小黄:“妥善保护现场,我会再派人来重新勘察。”

三人步伐沉重地走出墓园,却不见凌娟的踪影。向值班门卫打听,回答说曾见一个俏丽女子仓皇万状地跑去附近的公车站,估计她承shòu不了肝胆俱裂的惊吓,已经先行返回市区。

“回去后要好好安慰小娟,”钟秀文婉转地说:“难怪她会失态,一个姣弱的女孩子,怎么能经得起这样强烈的刺激。”

楚歌摇头叹息,脸上流露一片无法形容的苦闷。

在钟秀文和陈探长的陪同下,楚歌来到警局申请立案侦查。由于身心遭受了激烈震撼,他的神志略显昏愦,以至于叙述案情时语无伦次,令人不知所以。幸而钟秀文镇静自若,口角伶俐地向警方提供了一份详细的备案。除了已经掌握的CD唱片、骨灰盒里的照片,目前几乎找不出任何突pò

口。然而,替纳税人排忧解难是警方责无旁贷的义务,于是决定成立一个三人专案组,由陈探长全权负责。

费舌劳唇了一个下午,楚歌和钟秀文分手,顶着淡薄的夜色驱车回家。刚刚打开房门,却不由得愣住了。他看见凌娟泥塑木雕般的坐在沙发上,身前摆放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小娟,你这是……”

“对不起,小楚,”凌娟目含哀怨,带着哭腔说:“我……我要搬走了。”

楚歌的心向下一沉,似乎是意料中事,却又从未想过来势如此迅猛,以至于猝不及防。呆立了片刻,自语似地说:“是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理由再让你和我一起坐困愁城呢。”

“我何尝不愿和你患难与共,”凌娟抽泣着说:“但真的不知dào

该怎么做才好。再说,我留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增添一些无谓的猜忌。”

“难道……对上一次的误会你仍然耿耿于怀?”

“不,那件事算不了什么。”凌娟说:“其实,最近你的性格变化很大,狂躁敏感,喜怒不测,使人难以捉摸。我能够体谅你的苦衷,可是,你替我设想过吗?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一点疑虑呢。……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我还不停的思索,如果你始终光明磊落,纤尘不染,别人为什么要死缠不放呢?”

楚歌恍然大悟,胸中充满了委屈与懊丧,却已懒得申辩。

“不要怪我,”凌娟抹着泪水,说:“你也知dào

,我是一个热爱生活,贪图享乐的女人。但是现在随时随地都在忍受煎熬,总害pà

某天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不必多说了,我怎么会怪你呢。”楚歌温和地说:“来,我这就送你走。”

“不用了,我向出租车公司定了车子,大概快到了。”

楚歌帮她把行李提到楼下,果然看见一辆出租车在门口等候。互道珍重之后,目送着汽车慢慢离去。

孤身孑影地回到屋里,空荡荡的环境更添寂寥。楚歌明白,凌娟此去绝非短暂分别,却是宣告一段情缘的无疾而终。虽然两人存zài

着不少分歧,但骤然星离云散,楚歌的肺腑间也感到了一阵阵刺痛,眼前不断浮现出凌娟的娇憨笑颜,仿佛完整的生命已经被粗暴地撕去了一角。

他无心茶饭,四体绵软地躺在床上,双目微合,任凭时光点点流逝。偶尔想起在灵隐寺和圆清的一番对话,胸臆间的积郁似乎涣然冰释。也许应当直面危机,将生死荣辱全部置于脑后,但一念未已,遂又生出深深的怨怼。那和尚无非老生常谈,企图劝人皈依佛法,哪里能够体会自己的切实感触,更不可能频繁陷入痛苦的泥沼。

神思迷离之际,距楚歌寓所不远处的护城河忽然水波喷涌,其间悠然冒出一个人来,长发飘飘,白衣如雪,透过皎洁的月光,可以认出就是那个冠名“招魂”的女子。她身轻似燕,落地无痕,一霎间窜至楼前,旋即攀墙附壁,如履平地,径直爬上楚家的窗台,毫不费事地穿越了玻璃,悄无声息地跳在地板上。就象《画皮》中的女鬼一样,她吐出血红的长舌,伸出尖利的指甲,一步一步的走向床边。

楚歌骨颤肉惊地张大了眼睛,看到身边安然如故,才知是一场梦魇,从而困意皆消,一颗心霍霍乱蹦,汗水浸透了衣服。他慌忙下床走出卧室,打开所有房间的灯聊以**。

经过电脑旁,突然心念一动,与其闲坐悚惧,何不借工作排解烦忧。他的微机与交yì

所的行情相连,每日自动输入各项品种价位。平常在家整理分析,研精覃思,孜孜不倦,只因近来祸不单行才荒废多时。

他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坐在电脑前凝目审视。通过一系列的描绘勾画,有一个十分意wài

的发xiàn

。半月来的大豆价格明显呈现一种细长的三角旗形状,并且旗尾向下,是非常稳定的卖出信号。

楚歌倍感侥幸,历尽坎坷之余,竟会让自己捕捉到一拨走势强劲的行情,莫非是上天给予的补偿。即使不能摆脱厄运,至少也可以缓解和陶咏南之间的僵局。于是他不辞辛苦,运筹策划,制定出一套细致的建仓方案,直到疲乏不支才伏在键盘上昏昏睡去。

六(1)

鲜衣美食的生活可以带给人健康与安适,脉脉温存的情爱却能使人欢欣鼓舞,神采飞扬。这一点在采菱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印证,就像一颗稚嫩娇弱的蓓蕾,经过和风细雨的滋润,终于绽放出艳丽缤纷的花朵。

从县城回来不久,谭府上下都发xiàn

了采菱的奇妙变化。原先过于苍白的面色渐渐地红润细腻,吹弹欲破,略显呆滞的目光也灵活闪亮,秋水盈波,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越发突出了细腰肥臀。众人惊羡之余,内心顿感释然,难怪老爷过分偏爱,如此尤物,只怕世上的所有男子都会青眼有加。

这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温煦,宋姨太应邀到采菱院里赏花闲聊。一般情况下,宋姨太不喜欢四处游逛,以深居简出来显示不同寻常的地位,照例由各方姨太前去问安致意。如今肯降尊纡贵,足以表明采菱已经接近了扶摇直上的目的。

天井中间摆着两把藤椅,花坛前的矮几上堆放着香茶糕点,如月和如雪手持毛巾纸扇,肃立在一旁伺候两位女主人品茗闲话。

“二姐,听说前几天润儿又来了。”采菱说,润儿是宋姨太唯一的外孙,生得白胖机灵,不仅是她的心头肉,也深得老爷的宠溺。

“是呀,润儿爹去省里办事,梅玉就把他带回来了。”

宋姨太大女儿梅玉的丈夫是邻县一家盐商的少爷,最近官瘾大发,倾囊倒箧,钻头觅缝,打算在新成立的省府衙门谋求一个差事。

“润儿有五岁了吧。”

“哪里,还不到四岁呢。他长得壮实,看上去要大一点。嗨,就是淘气得很。”宋姨太笑着说,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儿。

“男孩子哪有不淘气的,太老实木讷反而惹人讨厌。”采菱说,“什么时候抱来这里住些日子,我最爱逗小孩子了。”

“既然你有这份心思,干嘛不自己生一个呢?”宋姨太笑道。

采菱红了脸,低头不语。宋姨太说:“有什么难为情的,目前你的当务之急不就是生孩子吗。何况来到府上的时间不短了,也该有喜信了吧……”

采菱又羞又急,大声咳嗽着制止,同时向身后望去。如月和如雪倒也识相,见她神情窘迫,连忙抿嘴窃笑着躲到远处。

“没关系,她们不会乱讲的。”宋姨太满不在乎地说:“要不要给你配一两付‘调经种子丸’吃吃看。”

“我吃那东西干什么。”

“也许是用不着,你这么年轻,气色又好,想必没什么毛病。”宋姨太煞有介事地说:“不过,近来老爷的身子还硬朗吗,你可得多劝劝,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

采菱腮边的红晕更深,又有几分困惑。宋姨太向来沉稳持重,今日何以为老不尊,涎着脸大谈房帷秘事。转念一想,似乎有所顿悟。自己进入谭府以后,老爷便情有独钟,其余妾媵从此失去了当夕伴寝的机会。表面上虽然相安无事,内心却无不掀起醋海波澜,尤其几位正处虎狼之年的姨太,恐怕早已将她视作眼中钉,也难免跑去宋姨太那里说长话短。

采菱觉得十分好笑,暗想,倘若让她们得知眼下的老爷就像一堆咀嚼剩下的甘蔗残渣,再也榨不出丝毫甜美的汁液,愤愤不平的情绪可能会缓和许多。然而,采菱绝不是没有头脑的女人,深深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于是装作对宋姨太的旁敲侧击茫然不解,摆出一副不胜羞怯的姿态,娇嗔着说:“二姐,瞧你瞎说些什么,叫人家都没法回答。”

宋姨太识不破她的矫揉造作,也感到一丝难堪,苦笑着说:“你这丫头的脸皮也太薄了,姐妹之间说点悄悄话有什么可害臊的……”

“不说了,不说了,”采菱打断她的话,乱以它语。“看,我的这些花漂亮吗?”花坛四周又添置了十几盆新花,是老爷特意命谭少山去邻镇买来的,有珠兰、牡丹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嗯,是不错,”宋姨太微微颔首,说:“只是我从没有养过花,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我来讲给你听,”采菱饶有兴致地指点品评,“这一盆红的是‘瑶池春’,这一盆紫的是‘乌龙卧墨池,’还有那一盆‘娇容三变’相当名贵,在省城要值二十块大洋呢……”

听她津津乐道,宋姨太赞叹:“到底是秀才家的小姐,果然博学多才。”

“二姐取笑了,我也是现学现卖。”

“哦,跟谁学的呀?”宋姨太问。

“少山呗,这几盆花都是他亲自挑选的。”采菱说,脸上洋溢着欣喜与满足。宋姨太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诧,神色峻然地说:“菱妹,我可要提醒一句。少山虽然世居谭家,和别人稍有不同,毕竟也只是一个下人。你千万要洁身自重,不能疏忽了府上尊卑严明的的规矩。”

采菱即刻警觉,慌忙拈了一块糖糕塞进嘴里,唯恐再度失言。默默相对了一会儿,宋姨太悠然道:“看呐,这院子快变成一座花圃了,也不怕有蜜蜂蜇你。”

“这院子里从没见蜜蜂飞过。”

“有这么多香气扑鼻的鲜花,还怕引不来狂蜂Lang蝶吗。”宋姨太皮里阳秋地笑了笑。

语气不甚分明,采菱无以应对。宋姨太却觉得出言过于露骨,掩饰着干笑了两声,说:“看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什么人?”

“从前的老五,也是喜爱一些花花草草的。”宋姨太说。

“——你指的是五姐吗,”采菱目色一凛,只知dào

五姨太是一个艳光四射,风华绝代的女人,至于如何香消玉殒却不得而闻。“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唉,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宋姨太感喟着,忽然闭口不言,眉宇间显露出一片怪异的神采。采菱见状不敢追问,胸中的迷雾越发升腾旋绕。

谈话出现了障碍,气氛就变得沉闷。宋姨太又坐了片刻,觉得yì

兴索然,便扶着如雪告辞离去。

晚饭时采菱问如月:“谭贵今天来过没有?”

谭贵是老爷的贴身仆从,但凡老爷在采菱的屋里安歇,都由他先来通报,以便有所预备。

“没有,”如月说:“这两天老爷忙着分派秧苗的公事,一直睡在书房。”

“噢,”采菱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去把那盆文竹放到窗台上。”

采菱有一株盆栽的文竹,枝叶纤巧,清丽雅致,平时点缀于书案,隔三差五吩咐如月摆到朝向院外的窗台上,藉口屋内通风不畅,不利于文竹生长。但又非天天如此,有时候即使闷热无比,她也坚持把花留在房中。如月仰附由人,根本不为这些细致末节费思劳神。其实,稍加用心就不难发xiàn

,移花决定和老爷的是否莅临有着密切的关联。

随着采菱摆脱了寂寞孤苦,老爷的心境也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晚年得子、重现豪迈的期盼就象被熊熊烈火焚烧,残余的灰烬又经过一阵狂风席卷,早已烟消云散。但老爷饱读诗书,惇信明义,绝望无助之际,神志反而趋于通达清澈。暗忖,与其扼腕兴叹,颓废哀伤,倒不如澡身浴德,颐养天年。好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慧黠可人的采菱陪伴,犹如拥有一叶忘忧草或是一朵解语花,给苍凉暮景添增了不少乐趣。

事实上老爷的风月情怀大不如前,和采菱同房时也不再热衷于徒劳无益的狎戏,多数情形下只由采菱捏脚捶背,说笑解闷,仅此已颇感快慰。至于其他姨太的秋波招挑和殷切挽留,或以公务繁忙推托,或是装作浑然不觉。老爷是个极重颜面的男人,不肯让第三者知dào

自己元气衰竭的秘密。同时对采菱的歉疚越发浓重,可惜她春宵虚度,心中的怜爱源源不断。但他绝不会想到,看似花期蹉跎的采菱已经得到了美妙而充实的补偿,更不会想到,他的难言之隐也早被另一个人洞悉无遗。

当然,这个人就是谭府的年轻管家谭少山。对他来说,县城归途夜宿荒店的奇遇象是一道迅猛的列缺霹雳,骤然照亮了整个生命。耳边聆听着强忍痛楚的婉转呻吟,清晨看到床铺上宛若蔻丹的点点落红,他不禁目瞪口呆,百思莫解,等采菱讲出了真相才豁然开朗。随后感到一份意wài

的惊喜与温暖,甚至不免自我陶醉,难道是上天的刻意安排,让采菱保留着洁白无瑕的身体献给自己。品尝甜蜜的同时,潜藏多年的渴慕和蓬勃的精力一起奔涌宣泄。而采菱既然寻觅到释fàng

情感的方向,也象是开闸的洪流一发不可收拾。回到府上,两人继xù

密约偷会,尽享鱼水之欢。

六(2)

夜静如水,采菱独倚床头,手里握着一本翻开着的《老残游记》,意态悠闲而懒散。其实她心乱如麻,视线所及只是一片模糊的油印字迹,书中的内容几乎毫无印象。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四周依然悄无声息,不由得神思倦怠,暗暗气馁。正准bèi

熄灯就寝,却听到窗纸上传来一阵小鸡啄米般的响动。

采菱从床上一跃而起,如同服了一剂提神醒脑的良药,方才交织于胸的焦灼与忧虑一扫而空,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振奋,快步走过去推开窗户。

谭府内宅有大小十余座院落,分别供各房姨太居住。采菱卧室的窗外是一条两院之间的甬道,相邻是对面六姨太的后墙。这条小路即使在白天也极少有人走动,因而成为谭少山窃玉偷香的最佳途径。

谭少山身手敏捷,似一只狸猫钻进窗子,沿着书案跳到屋内,衣服上散发少许酒气。

“又跑去哪里喝酒啦。”采菱皱着鼻子问。

“晚饭后老爷派我去北街的薛老三家催一笔款子,嗨,很费了半天口舌。”谭少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从洋洋自得的表情可以看出此行不负使命。

“我说呢,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怎么会?看见文竹摆出来,我哪里还坐得住。其实,就算有事脱不开身,一颗心每天也要来这屋里转几趟呢。”谭少山笑嘻嘻地说,走上前来抱采菱。

“就知dào

花言巧语的哄人。”采菱笑着搡了他一把。

谭少山没有防备,身体向后歪去,险些碰翻了书案上的一盏油灯。急忙用手扶稳,蹙眉提醒:“轻一点,小心给如月听见。”

“不要紧,如月早就睡熟了。”采菱说,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如月住在仅有一屋之隔的西耳房,采菱并非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晚间一般不需yào

端茶递水之类的服侍。

“千万不可大意,”谭少山慎重地说:“如月这样的女孩子,正是怀春善感的时候,夜里一定睡不踏实。”

“她才多大年纪,就懂得怀春了。”采菱不屑地笑道。

“不小了,身上该长的地方也都长齐了。不信让她今年嫁人,明年准能抱上儿子。”

“听你说的这么下作,八成早就不怀好意。”采菱冷笑着说:“干脆我改天劝老爷一句,把如月赏给你算了。”

谭少山本想接着调侃,却瞥见采菱的神色阴郁,心底忽生警觉。通过一段时日的送暖偷寒,他发xiàn

采菱逞强好胜的性情丝毫未减,并且多了一些偏执与狭隘,倘若信口开河,或许会造成极深的龃龉。于是装出敬谢不敏的样子,陪笑说:“谁会去做舍本求末的傻事呢。有了你,别的女人在我眼里全是一堆行尸走肉。”

“哼,不要口是心非了,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撒谎,天诛地灭——”谭少山满脸赤诚。

采菱的火气消散了大半,却又黯然轻叹。“唉,我一个穷门小户的丫头,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话不能这么说,”谭少山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的家境虽不宽裕,可总是小姐的身份。我又算什么货色,一个供人驱使的奴才而已,心里面更不敢存半点自以为是的念头。今天能够和你如此亲近,实在象做了一场白日梦,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分。”

采菱屏气凝神,若有所思。难怪最近察觉,少山表现出许多拘谨怯懦的迹象,原来一直为沉重的自卑情结所羁绊。刚才自己一番无心的感慨,越发触痛他屈身辱志的伤怀。采菱深深失悔,充满关爱地拉住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坐在床沿,温柔地解释:“少山,你应该明白,我向来不在乎什么等级之分,只重视咱俩从小到大的情意……”

“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是……”谭少山一把揽过她的腰肢,用嘴封住了她湿软的双唇,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喁喁私语通常不能维持太久,很快就会被膨胀的激情淹没。欢娱嫌夜短,他们都懂得如何把握时光,才不致辜负了良辰美景。

谭少山恳切的表白确是实情。在采菱的香闺里,他已经领略了无数旖旎动人的风光,其中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竟是拜老爷所赐。老爷嗜好收集春册,有不少改七芗、仇十洲的作品,也有大名鼎鼎唐伯虎的手笔——相传唐伯虎当年落魄宁王府时曾画过春宫。虽然老爷的珍藏大多是赝品,却也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带进采菱屋里原本为了添加帐中情趣,然而始终达不到血脉贲张的效果,最后弃之不用,不料为谭少山创造了大开眼界的条件。翻云覆雨之余,和采菱展视把玩,细细品味。另外,采菱从老爷那里学来的床上技巧也找到了用武之地,千姿百态,妖冶入骨,****的过程中,谭少山隐隐觉得自己才是谭府真zhèng

的主人。可怜老爷不知,否则只怕会象《卧龙吊孝》里的周公瑾一样,狂喷鲜血,坠马昏厥。

疾风骤雨过去,一切总要归于平静,相对愁苦而言,快乐永远显得短暂虚渺。也许是快乐的根基过于脆弱,正象一口沉寂已久的古井,不可能掀起汹涌澎湃的波涛。和少山卿卿我我的时候越多,采菱就越发厌倦与老爷同床共枕,仿佛闻到那一股苍老衰败的气息,自己也会随之渐渐僵化腐蚀。但她又只得强作欢颜,曲意迎合,默默忍受着水深火热般的煎熬。并且她毕竟知书达理,自幼深受名教熏陶,想到贞节已失,难免怀有一份无法抹煞的羞惭。每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唯恐东窗事发,惹人耻笑。

果然,就在几天后,她所担心的尴尬局面几乎变成了现实。邻县的财主周大善人家有喜事,派人送来一张贴子,请老爷过去喝酒听戏。老爷和周家素有交谊,便带着谭贵欣然前往。两镇相距四十余里,采菱估计老爷当日必不回返,因为以前周善人来访也多有留宿的例子。采菱几天未见少山,心里十分挂念,只待老爷前脚出门,随后就命如月把文竹摆上了窗台。

谁知料事不准,夜晚时分,尚不见少山的踪影,院子里忽然传来老爷沉闷拖沓的脚步声。采菱遽尔起身,来不及将花盆端回,老爷已昂然直入内室。他的鼻息粗重,脸庞通红,细望之下却并非酒气,而是一团激愤之色。

采菱惴惴不安,猜不出老爷怒从何起,莫不是自己和少山的形迹已经败露。呆立了片刻,不见老爷发作,便搭讪着上前说话。“今天真是意wài

,我还以为老爷会留在周府过夜呢。”

“哼,我有百十间深宅大院,倒稀罕住在他家里。”老爷鄙夷地冷笑,好像一下子和周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采菱困惑莫名,趁如月伺候老爷更衣洗漱,悄悄地溜到屋外,向谭贵打探白天的情形。盘问之后,才知dào

老爷的懊恼与自己毫无瓜葛,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

老爷的无名孽火缘于周善人的举措失当。周家在送发的帖子上并未注明请客事由,老爷兴冲冲地赶去,才发xiàn

原来是添丁之喜。

看到别人望六的年纪依然老树开花,香烟不继的老爷自然深感失落,坐在席间无精打采,不苟言笑。也许周善人过于得yì

忘形,竟不曾体察贵客的触目伤怀,反而变本加厉,不断吹嘘起自家新建的一座戏台如何华丽非凡。虽然引来其他宾客的连声赞誉,却也进一步牵动老爷妒忌憎恶的情绪,无法容忍他趾高气扬的丑态,仅仅看了半出戏就奋然离去。

采菱只觉得好笑,看来老爷的确年迈智衰,居然为了一点琐碎小事大动肝火。暗自盘算后翩然进屋,鉴貌辨色,专拣轻快俏皮的言语敷衍,又殷切地奉茶打扇。过了一会儿,老爷的抑郁似乎稍稍平复。

采菱一边替老爷捏肩揉背,一边说:“再过几个月就是老爷的悬弧之辰,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顿饭罢了。”

“那有什么意思,做寿不光是图热闹,还要过得新鲜有趣。”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么?”老爷侧脸询问,知dào

这位爱妾才思机敏。

“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采菱犹疑不决,“也不知会不会触犯府上的忌讳。”

“没关系,尽管说吧。”老爷宽容地挥了挥手。

“是这样的,从我过门以来,就感到有一件事情挺奇怪的。咱们家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户,为什么连一座象样的戏台也没有呢。难道祖上曾定下规矩……”

“没有,没有什么规矩。”老爷怦然心动,不迭地回答。其实,谭府先辈为劝诫子弟上进,确实传下过两条不成文的定例,不允许在府上开赌唱戏。但随着谭家子息零落,陈规旧章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娶姨太太可以毫无节制,建一两座戏台有又何妨。只因老爷早年求子心切,根本无暇于此。从前听戏或是赶赴外乡,或是请几个角色在院子里清唱,既不过瘾,又无排场。如今由采菱提起,老爷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那么,”采菱接着说:“府上西边的空地老爷曾答yīng

替我造花园,不如改建一座戏台吧。等到祝寿的日子,叫上一班名角儿,再把省里县里的官老爷请来几位,痛痛快快的玩两天。”

“唔,‘正合孤意。’”老爷眉眼舒展,禁不住念了一句戏白。暗想,何苦和周善人怄气,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待到谭家盖成一座更加气派的戏台,看那些井底之蛙还有什么脸面矜能自夸。

不过,想起镇上几个手艺虽精,却目光短浅的木工石匠,老爷不免踌躇,喃喃地说:“戏台的工程虽小,却也要讲究美观得体。派什么人统筹规划,还需仔细斟酌。”

“这还用发愁吗,有现成的人选,老爷怎么忘记了。”

“你是指……”

“少山嘛。”采菱笑道,举贤不避亲。

“不错,少山见过大世面,他来监工督造,一定胜任有余。”老爷抚髯大乐,最后一层顾虑也消除了。

说起少山,采菱的心又揪作一团,立kè

想到那盘文竹还在屋外。倘若少山贸然前来,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自己也将百口难辨。情急之下,面孔由红转黑,幸好灯色昏黄,不易察觉。她不停地绕室蹀躞,身体有意在窗前来回晃动,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用以警示不明底蕴的情郎。

“干吗这么大声音说话,”老爷纳闷地笑道:“你以为我真的眼花耳聋了。”

“见老爷高兴,我也觉得快活。”采菱笑得很狼狈,却忽然灵机一动,说:“据说老爷年轻时在县里串过票友,能不能唱一段让我饱饱耳福呀。”

“算了吧,年岁大了,嗓子不利索啦。”老爷不知是计,流露出几分忸怩的神态。

“就赏脸唱两句嘛。”采菱伏在老爷肩头软语央求。老爷一则心情舒畅,二则总觉得平日亏欠采菱太多,于是不再固拒。

他缓缓从床上站起,清了一下嗓子,一条腿微微弯曲,做成一个不大规范的“金鸡独立”的姿势,并且双手合在一处轻轻搓弄着,似乎是耍手铐上链子的“身段”。起初采菱不解其意,听他“咿咿呀呀”唱了一会儿,方始明白是一出《白门楼》。

采菱的父亲生前也是戏迷,闲暇时常爱哼上几段,采菱耳濡目染,腹笥甚宽。见老爷以偌大的年纪饰演小生戏,不由得有点啼笑皆非,但又暗感庆幸,无论如何,令少山闻声止步的动机已经实现,一场不测之祸也消弭于无形。

虽然中气不足,老爷却唱得格外用心。一曲刚完,采菱拊掌喝彩,连连叹服。“太妙了,老爷把吕温侯穷途末路、万般无奈的心境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听了直想落泪。”

“是吗?”老爷略显惊奇,顿时有一份得遇知音的满足感。暗忖,也许自己在唱戏的时候,不知不觉把独子远行、香火断绝的哀伤糅合于其中了。

“可不是吗,此刻我还觉得鼻子发酸呢。”采菱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将一杯茶水递给老爷,说:“花好月圆的夜里,实在不宜听这种苦戏,请老爷换一个唱吧。”

“好,就再换一个清雅的,《琵琶记》如何?”这一回老爷非常爽快,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张口便唱:“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

采菱的知情识趣使老爷兴复不浅,悠然高唱的同时,又不断停下来现身说法,详细**,直到三更天才意犹未尽地上床休息。

六(3)

第二天晚上,谭少山潜入采菱房里,首先说了一堆感恩戴德的话。由于采菱的保荐,老爷已正式将建造戏台的工程托付给他。

“这可是个难得的肥差,”谭少山喜眉笑眼地说:“两三个月下来,抵得上四五年的工钱呢。”

“不要得yì

太早,”采菱漠然道:“还不知dào

你能不能活到发财的日子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谭少山错愕地说。

“我先问你,”采菱说:“昨天干什么去了,没有看到我窗台上的文竹吗?”

“昨天我闹肚子,一直躺在床上懒得动弹。”谭少山抱歉地说:“最后托人向西街的徐大夫讨了一剂药吃才好了,所以根本没有往这院来。”

“你倒真会挑时候生病,”采菱奚落着,“害得人家整夜担惊受怕。”

“怎么回事?”谭少山问。

采菱把昨夜的情景讲了一遍,谭少山立kè

呆若木鸡,方才招财进宝的美梦化作泡影,只剩下满脸的烦忧和恐惧。

出离震惊的反应使采菱稍感奇怪,又忍不住有几分失望,说:“紧张管什么用,还不赶快想想办法。”

“我哪里有什么办法……”谭少山嗫嚅着。

“什么!?遇到紧急关头,你一个大男人不拿主意,难道让我独自承担吗?”采菱忿忿地说。

“我虽然是个男人,可是,迄今为止自己从没有拿过一次主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更不必说这种性命攸关的情形了。”谭少山愁眉苦脸地说。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杜绝后患的办法,就是釜底抽薪,从此结束一段露水姻缘。然而当着凛若霜雪的采菱不敢口出不逊,何况还有良知dào

义的束缚,也不便直言奉告。

迷惘杂乱的思绪采菱无可探究,但从竦惶的神色中却愈发了解他性格中的软弱畏缩,仿佛和那个驰骋于飞车上的谭少山判若两人。采菱微微叹息,对他的缺乏主见没有继xù

苛责。说:“无论怎样,今后咱们见面的地方需yào

改换一下了。”

“换地方?”谭少山惊疑地说:“谈何容易。你能够无缘无故的夜不归宿吗。”

采菱的目光慢慢的扫向窗户,不以为然地说:“你可以从这里钻进来,我就不能从这里跳出去么。”

“跳出去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走投无路。”谭少山苦笑着说:“反正我那里是去不得的,隔壁住着一帮无赖东西,每天偷偷的赌钱喝酒,常常整夜不睡。”

推三阻四的态度令采菱顿生反感,说:“着什么急,我也没讲过要去你那里。”正欲大发娇嗔,转念又想,唇枪舌剑的争执并不利于商讨对策。只得强忍懊丧,轻声细语地说:“少山,谭府各院的钥匙是不是都由你保管?”

“差不多吧,怎么……”

“我倒想起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采菱忽然浅浅一笑。

“什么地方?”

“祠堂边的花园,”采菱说:“晚上悄悄打开园门溜进去,既然有老爷的禁令,别人也猜想不到。况且目前天气转暖,不必担心受冻着凉……”

即使没有避灾躲祸的考lǜ

,采菱对花园也悠然神往。尤其那几朵明媚秀丽的芍药,时常在她眼前浮现,如今春尽夏临,大概已是绿肥红瘦,但还有百草繁茂,凉亭石椅,仍不失为一处清静幽雅的所在。倘若和心爱的男人隐匿其间,耳鬓厮磨,两情缱绻,胜过神仙境界。想到这里,禁不住桃腮泛红,芳心摇曳。

“开什么玩笑,那种鬼气阴森的地方怎么能去。”谭少山的厉声驳斥象一柄利斧,将采菱的美妙憧憬击得粉碎。

“花园究竟有什么古怪?”采菱满腹疑云,“为什么人人谈虎色变呢。你从小长于谭府,应该明白其中的秘密吧。”

“我……我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我是不会去的。”谭少山闪烁其辞,流露出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神情。

采菱怅然若失,却没有继xù

盘问。毕竟心神不宁,连寻幽探秘的兴趣也不复存zài

。两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似乎第一次为扑朔迷离的前景担忧,也是第一次经lì

了同携罗帷而没有肌肤之亲的夜晚。曙色微明,谭少山起身告辞,说是约了几位工匠谈建造戏台的事情,必须及早过去应酬。

对于修房造舍谭少山本是外行,只因眼界开阔,机警干练,老爷才委以重任。接手之初,他带领四五名工匠来到谭府西侧,勘察地形,勾画草图。当年在省城,他经常陪着少爷出入轻歌曼舞的场所,见过不少格局新颖的剧院戏台。此刻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并且结合自己独到的见解,又提出许多有别于陈旧式样的建议,引得众匠人交口称赞,心悦诚服。

以后的两个月里,谭少山采办土木砖瓦,调度搬运移送,督察起造修盖等等,兼功自厉的同时没有错过中饱私囊的机会。当然,奔波操劳的日子并不能磨灭心头的隐患,想起独守深闺的采菱,总觉得郁烦焦躁,抽空也会去那条两院间的甬道徘徊观望。

采菱经受的苦难更加深刻,起先风声鹤唳,栗栗自危,随着时间推移,发xiàn

老爷仍处于懵然不觉的状态,沉重的压力才有所削弱。惊悸和忧虑终究隔不断牵肠挂肚的思念,渐渐的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孤单落寞之际,重新把那盆文竹摆上了窗台。见到了晒得又黑又瘦的少山,心中自然流淌出百般怜爱,不由得关怀备至,恣意温存,似已淡忘了上一次的虚惊。

转眼秋风乍起,有一天谭贵进入采菱院里,说谭少山监造的工程已经完峻,老爷请九姨太陪同前往巡视。

采菱略作装扮,带着如月,跟着谭贵来到谭府西侧。走过一扇崭新的朱漆大门,眼前顿时一亮。说是搭建戏台,实则造就了一座奢华无比的园子。当中的戏台通明开阔,雕梁画栋之间支撑着四根浑圆粗壮的石柱。台面有上佳的木板拼成,严丝合缝,平整如镜,适于在上面随意颠扑跌宕。戏台正对是一片环绕错落的看台,足以容下三四十桌酒席,上方飞檐突起,阴雨天也无碍赏戏。并附有更衣休憩的厢房,皆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采菱挢舌不下,目不暇接,迤逦走向戏台后边,有一排供伶人妆饰歇脚的屋子。老爷正在此驻足浏览,面前有七八只打开的木箱,盛放着质地精良的五彩行头。见了采菱,老爷笑眯眯地说:“怎么样?对这个园子中不中意。”

“太好了,既舒适又排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壮观。”

老爷显然也心满yì

足,乐呵呵地说:“少山挺争气,我总算没有看错人。”

“老爷慧眼识才,适得所用。”采菱微笑着恭维,试探着说:“论功行赏,是不是该嘉奖一番?”

“嗯,我一向赏罚分明,”老爷深以为然,捋须沉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赏点什么给他……”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采菱欲言又止,眨动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她一直暗中努力,设法提高少山在谭府的地位,以便日后更多密切的接触。

“说说看。”老爷鼓励着。

“是这样的,”采菱尽量委婉地说:“少爷出外求学,三年五载不能回来,老爷未免膝下冷落。而少山父母双亡,纵有满怀孝思却无从寄托。老爷何不将他收作螟蛉义子,也算添了一个心腹相依之人,有了这一份深恩厚德,他从此定会更加结草衔环,竭力服侍……”

“不行,不行,”话未说完,老爷就使劲摇手,“这成何体统,毕竟少山只是个下人,况且会招来同族众人的非议。”

采菱缄口结舌,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在老爷的头脑里,等级森严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贵贱尊卑之间绝无混淆僭越的可能。

“不过,”老爷迟疑着说:“少山这孩子是够可怜的,从小没了娘,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父亲又突遭横死。看在他一贯忠厚老实的份上,理应给予特别关照。干脆由我来做主,替他说一门亲事好了。”

“说亲!?”采菱目眩神摇,头顶上猛然响起了一声焦雷。

“是啊,你有没有想到合适的人?”

“下人的闲事我才懒得操心,其实老爷也不该……”采菱心急如焚,想极力打消老爷的念头,然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讲不出半句。

老爷未曾留意她的失态,只顾费神思量。眼光游移不定,不一会儿落在了侍立于门口的如月身上,忽然精神一振,笑着说:“嗨,对了,如月就不错嘛,模样齐整,手脚麻利,和少山正好相配。”

“如月怎么可以?年龄太小了吧。”采菱脱口道,只觉得胸闷气喘,热血上涌,痛悔方才的节外生枝。又感觉惊骇不已,想不到曾和少山讲过的戏言竟成了报应不爽的谶语。

“如月不算小了,当初老五进门的时候也是刚满十六。”老爷谈笑晏然,为自己即兴点下的鸳鸯谱感到得yì



他所提起的“老五”自然是香踪缥缈的五姨太,采菱却已经无心究诘,用一种近乎恳乞的语气说:“可是,离开如月我会很不方便的,这件事还是暂且搁下吧。”

“奇怪了,前几天你不是还抱怨如月呆头呆脑的不听使唤吗,怎么今日又舍不得啦。放心吧,我会再挑一个机灵的丫鬟给你。”老爷慢条斯理地说,显得心志已决。

采菱恐怕引起猜疑,不敢继xù

强词夺理。忍气吞声地陪着老爷四处察看,当夜就召来谭少山共商应对的举措。

听到消息,谭少山也惊讶万分,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你是不是正求之不得,暗自狂喜呢。”采菱冷冷地说,满腹恼恨无可发泄。

“冤枉,”谭少山委屈地说:“谁会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皇天在上,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女人,从来没有动过任何邪念。”

“很好,”采菱斩钉截铁地说:“明天老爷说起这件事,你就一口拒绝。”

“拒绝?!”谭少山哭笑不得,“整个谭府除了老爷,还有谁敢轻易说出拒绝两字。何况对我来讲,这件事情是莫大的恩惠,倘若不知好歹,一定会惹祸上身的。”

“那么就不必管我的死活,等着娶新媳妇好了。反正你刚刚发完财,还差一步桃花运呢。”采菱怒气冲冲地说,一阵急火钻心,忍不住双泪直流。

“先不要激动,容我慢慢想法子。”谭少山长吁短叹地说:“就算鼓足勇气拒绝,也得摆出道理吧,但我能找到一条什么样的原因呢。”

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既非受戒的僧侣,又无恶疾缠身,凭什么理由坚持偶影独游,总不至于效仿“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万丈豪情吧。拿谭少山和忠勇奋发的霍去病相比,实在有些荒诞不经。设身处地的构想片刻,采菱也觉得无以为计,只得伏在枕上嘤嘤抽泣。

谭少山害pà

惊动隔房而睡的如月,不敢大声哄劝,唯有轻轻摩挲着采菱的脊背,送上一份于事无补的体贴。采菱哭过了一阵,勉强坐直身体,擦拭着泪水说:“少山,在你看来,老爷的为人如何?”

谭少山目露犹疑,似乎连私下里议论主人的胆量也没有。踌躇了许久,才支吾着开口:“老爷修身慎行,安富恤贫,算是个很厚道的人。”

“是呀,”采菱点头附和,“从我进府以后,就发xiàn

老爷心和面软,平易近人,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那又怎样,难道你还有什么想法……”谭少山惶惑地问。

“不错,”采菱忘乎所以地说:“与其坐困愁城,我们不如双双跪在老爷面前负荆请罪,把相恋多年的事实和盘托出,恳求他老人家成全。”或许忽然联想到破镜重圆的徐德言夫妇,采菱渴望老爷也有杨素一样的雅量高致。

“简直是痴人说梦。”谭少山断然否决,说:“因为你入府后的表现并没有明显的差池,只能看见老爷宽容仁慈的一面。但若有丝毫犯上作乱的动向,等待你的还有粗暴严峻的一面。老爷始终把伦常理法奉作金科玉律,约束镇民,从不懈怠。你没有听过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吗,百行孝当先……”

采菱愣住了,“百行孝当先”对照的是“万恶yin为首”。在顽梗不化的老爷眼里,自己与少山间的情爱无疑归于首恶之列。

“想必你不会忘记韩寡妇的遭遇吧。”谭少山气宇阴沉地补充。

采菱闻声色变,头脑中立kè

闪现出一段噩梦般的回忆。在她十岁那年,平安镇发生了一桩轰传九巷的事情。东街的韩四海家娶了一位外乡女子,虽称不上十分绝色,却也眉清目秀,骨肉匀停。然而福薄命蹇,过门仅三月丈夫就抱病身亡。她贪图夫家的百十亩田产,立下文书矢志守节。前两年清静无事,第三年上却出了岔子。韩寡妇素来爱俏,经常托附近的吴裁缝进院量体做衣。日久天长,两情相悦,终于携手共赴巫山。不料行迹不密,被韩家的小叔发觉,义愤填膺地告到谭老爷那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谭老爷率领十余名气势汹汹的壮汉,将一对正尽兴**的男女赤条条的堵在帐中。韩寡妇和吴裁缝伏地求饶,声泪俱下,老爷却疾言厉色,毫不通融。次日先把他俩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以儆效尤,然后按古法施以酷刑。吴裁缝被乱棍打死,韩寡妇则被押至河心,颈系磨盘沉入水底。

也许是捆扎磨盘的绳索不够结实,抑或受到了鱼蟹吞噬,过了几天,韩寡妇一丝不挂的尸体竟然从河里冒了出来,在岸边的水草之间漂浮摇摆。恰巧被一群到此玩耍的孩子发xiàn

,其中包括稚气未脱的采菱和少山。他们看见遍染淤泥的躯体青白肿胀,乌紫的舌头长长伸出,一双眼睛足有鸡蛋大小。众孩童惊呼四散,有两个胆小的甚至吓得溺湿了裤子。

失魂落魄地跑回家,采菱接连数日食不下咽,睡不安稳。至今想起,依然觉得骨软筋麻。同时隐隐地预感,对于自己的的一份悱恻情怀,老爷也决不会姑息迁就。于是凄楚万状地望着谭少山,哀痛的泪水又一次缓缓滑落。

七(1)

交yì

所的办公室里,楚歌两眼失神地望着电脑显示屏,仿佛正迷惘地看着一面天方夜谭中的魔镜。跻身期货行业多年,虽然他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却从未象此刻一样出现了相去天渊的差异。近两日陆续投放了八千余张卖单,起初行情还算平稳,但时隔不久便呈现截然相反的走势。循序上升,空盘扩大,迄今为止,早已突pò

了楚歌设定的阻力线,仍没有丝毫回落的迹象。

反复审视手中的技术分析图,楚歌百思不解。价格变化何以如此违反常规,莫非压制的火候不够。他拨通了交yì

现场的电话。“小娟,替我再卖二百张单子,按市价成交。”

“还要卖呀,这会儿多方的势头很猛,先等一等吧。”凌娟忧心忡忡地说,即使分道扬镳,仍旧保持着一份关切之情。

“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我不是不相信你,”凌娟婉言相劝,“在我周围的席位上,除了平仓以外几乎全是多头。你的持单量已经不小,并且绝大部分又被套牢,要当心头寸亏空啊。”

楚歌稍作犹豫,却发xiàn

荧光屏上的行情又起波动。成交量不断增加,价格大幅提升,迅猛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须臾间直逼涨停板。他不禁汗出浃背,只得依从凌娟的建议。刚刚放下电话,急促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揿下接听键,扩音器里传出陶咏南焦灼的叫喊:“小楚,我们的空单跑出来没有?”

“没有,我想先看看再说……”

“还看什么,”陶咏南怫然不悦打断他的话,“现在不跑,以后还有机会么!”

楚歌惴惴不安,黯淡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屏幕,随即心惊肉跳。行情已经在涨停板的位置凝固,卖方也逐步消失。但他对自己的分析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幻想,恳切地说:“陶先生,请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我马上过去。”陶咏南不由分说地扣掉了话机。

楚歌怅然长叹,却不难理解陶咏南的懊恼。为了出奇制胜,这一回他选择了临近交割的月份下手,倘若眼前的恶劣态势延续发展,极有可能陷入无法补救的绝境。

陶咏南尚未赶到,恒丰公司的老板李敬贤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身后还跟着张皇失措的朱彦。

“怎么搞的,行情和你的预测完全不同嘛。”李敬贤横眉质问,一改往日谦和忍让的作风。

“空盘量成倍放大,看来多头的信心十足。”朱彦说。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按照近两天的分析,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出入。”楚歌捏着那张精心绘制的分析图表,情绪烦乱地说。

“期货市场千变万化,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因素互相牵制,怎么能简单依据一些图形表格妄下定论呢。”李敬贤声色俱厉地责备。

其实在以前的交yì

中,恒丰公司无论自营或是大小客户的合约运作,大都唯楚歌的马首是瞻,并因此而所向披靡,获利可观。不料这次近火先焦,楚歌就象一名视力模糊的领航员,懵懂不觉间把整个公司带到一片Lang高风急、礁石林立的危险海域。交yì

所是个虚荣冷酷的名利场,偶尔严重的过失足以抹煞全部的辉煌业绩。

朱彦拿起桌上的分析图仔细研究,忽然发出一声奇怪的惊叹:“咦?上个月的大豆价格没有这么高呀。”

“什么?”楚歌和李敬贤都凑过身去。

“看,上面几处收盘价显然和事实不符嘛。”朱彦指点着说。

“好象是有点不对,小楚,你也太大意了。”李敬贤紧盯着图表,毫不掩饰脸上的怨恚。

“这……这怎么可能呢。”楚歌瞠目结舌,嗓音干涩。朱彦去而回返,取来一份交yì

所印发的行情报表。参照对比,果然有一组价格数字不同,尽管差别不大,却已经彻底改变了行情走势。重新输入电脑分析,依然呈现出一幅细长的三角旗形,只不过旗尾朝上,与楚歌企图迎合的方向大相径庭。

李敬贤和朱彦相觑无言,不知所以。楚歌留意到,微妙变化发生的时间恰好是自己神思昏乱外出避祸的那段日子。恐慌疑惑之余又深深地感觉,身边的一切事物越发难以捉摸,甚至连命运也早已被别人掌握。

一筹莫展之际,气急败坏的陶咏南大步走进来。李敬贤和朱彦连忙起身招呼,殷勤地递烟敬茶。“顾客是上帝”一语风行多年,但是许多行业充斥着为数广泛的无神论者,唯有从事期货交yì

的人们个个如同心虔志诚的基督信徒。然而,倒屣相迎的热情也无法融化陶咏南眉宇间的严霜,铁青的面孔仿佛涂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铅粉。

“陶先生,实在对不起……”楚歌满脸惭惶地说。

“你的道歉代价太高了,”陶咏南冷笑着说:“只怕任何人也难以接受。”

“先不要着急,”李敬贤赔笑,“我们会尽量想办法,争取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没有用的。”陶咏南忧愤交加,说:“九家大公司联合出击,绝不会轻易撒手。刚才在路上我已经盘算过,至少要搭进去六七百万。”

楚歌黯然垂首,不敢否认陶咏南的观点。怔怔地望着那张纰漏百出的分析图,原有的侥幸心理早已不复存zài

。事实上孤注一掷的结果不仅使陶咏南大破其财,连同他自己也濒临倾家荡产的边缘。

“小楚,我真是不明白,”陶咏南忿忿地呵斥,“据说事前世杰通知过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他只说最近不准bèi

做空,”楚歌愁眉苦脸地申辩,“并不曾暗示会有大规模的行动。”

“太滑稽了,”陶咏南的怒容更盛,说:“点到为止的提醒还不够吗。你也不是第一天进交yì

所,怎么能指望别人泄漏商业机密。”

楚歌无言以对,平日不善于阿谀逢迎的他同样不善于告哀乞怜。李敬贤低声下气地代为求情,实jì

上想替恒丰挽留一位举足轻重的主顾。“陶先生,请再给小楚一次机会……”

“不是我不愿意给机会,只是不允许重复错误。”陶咏南换作开诚布公的口吻,“小楚,以前我们有过十分愉快的合zuò

经lì

,但不足以弥补你操作方法中难以根治的弊端。譬如说上次不辞而别出外游玩,平白丧失了不少扩大战果的良机。近两天又闭目塞听,反行其道,充分暴露出刚愎自用,生搬硬套的个性。虽然我是个很念旧的人,却也不能轻忽纵容。你应该懂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再多的财富也经不起肆意挥霍。”

“不要说了,陶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会理解我的决定。”陶咏南说:“你我之间的委托合同从即日起作废,尚未平仓的单子我会移交世杰处理。”

楚歌还没有做出反应,李敬贤的脸色却涨得通红,双唇翕动着想要竭力劝阻,发xiàn

陶咏南一副置之弗论的神态,只得隐忍不语。楚歌默默地感喟,八面玲珑的庄世杰终于达到了鸠占鹊巢的目的。但他没有更多的震惊与埋怨,只想尽早解开心中的悬疑,于是对陶咏南和李敬贤的淡漠视若无睹,象一个梦游患者似的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外。

驱车赶回家里,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脑,勘察校对以后,澄清了事情的真相。可以肯定,此番误入歧途决非粗心浮气的原故,而是有人暗中篡改了电脑里储存的数据。并且偷梁换柱的手法极其巧妙,若非逐一审阅就很难发觉。

楚歌胸闷气悸,分辨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究竟是恐惧,憎恶,还是痛苦。他当然明白,这件事情和鬼哭神泣的“招魂”女士必有关联,却又无从揣测,那个潜踪匿影的神mì

人物最终有着什么样的打算。就象一只被猫捉住的小老鼠,原以为顶多一死了之,不料还得在尖牙利爪下苟延残喘,饱受折磨。万般无奈之下,他拨通了陈探长的电话。

自从钟秀文知难而退,陈探长的刑侦小组全面接管了楚歌的案子。先是雷厉风行地布置了一系列举措,在楚家安装监听设备,又去青山公墓对那个姓黄的管理员重新盘问,并将所得到的证物详细检点查验。但延以时日,毫无进展,办案的节奏便明显缓慢下来,每天只是象征性绕着裕田花园巡视一圈,在楚歌眼里不过是三个碌碌无能的饭桶。

这一点绝非刻薄讥讽,有例为证,为敦促三位神探蹈厉奋发,在钟秀文的陪同下,楚歌曾两次设宴款待。席间三人食欲旺盛,酒量如海,令楚歌大开眼界。

楚歌的反感不仅局限于他们蜗行牛步的办案效率,尤其不堪忍受陈探长对钟秀文一往情深的态度。每当提起秀秀,陈探长的眼睛就熠熠放光,并且言谈暧昧,隐约流露志在必得的强烈愿望。楚歌如芒在背,大口大口的酸水吞落肚中,情急时分恨不能立kè

夺下他腰间的佩枪,当胸一阵猛射。

但冷静下来反省,楚歌又觉得莫名困惑。秀秀并非自己的禁脔,有什么权利干涉别人对她的仰慕,何以生出许多狂悖虚妄的意念。穷思极想,大概是多年的痴情依恋刻骨铭心,越是遭遇坎坷,对秀秀的渴盼反而越发迫切。好像一个自私执拗的孩子,对于心爱的东西,即使自己得不到,也决不许旁人随意染指。

陈探长闻讯前来,了解情况后,指挥手下在楚家开始了清查搜索工作。楚歌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并没有奢望奇迹出现,却也不肯让这帮靠纳税人供养的废物安享清闲。

平心而论,陈探长三人还算尽职尽责。不遗余力地在宽敞的房子里寻觅翻找,床底灯后,窗台柜角,甚至连盥洗间的厕纸也没有放过。由于不停地弯腰俯身,一会儿都累得汗流满面,然而始终毫无所获,又愁眉不展地回到客厅。

陈探长来回轻踱,两条手臂紧紧地抱于胸前,姿态相当优雅。倘若头戴礼帽,嘴叼烟斗,手中再握着一根司迪克,倒颇有几分福尔摩斯的神采。只可惜思前虑后,讲出了一句不大高明的结论。“罪犯行事慎密,狡猾无比,如果和你不期而遇,一定要及时地告知我们。”

“如果是那样,”楚歌苦笑着,“就不需yào

诸位劳神费力了,哦,连解剖验尸也不必,直接把我送到殡仪馆就行了。”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陈探长神色凝重,并不介yì

话里的揶揄。“我只是感到非常纳闷,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一尘不染的作案现场。没有留下指纹还可以解释,也许对方戴着手套或者指端涂了胶水,但地板上竟找不到一只多余的足印就难以捉摸了。难道他会象《碟中谍》里的汤姆克鲁斯一样,倒悬着身体敲击键盘。可是,你家的天花板是全封闭结构,他又是如何完成行动呢……”说着挠首踯躅,显得计穷智尽。

楚歌的心却怦然抖动,不敢继xù

轻鄙陈探长的手段,同时一股阴冷之气迅速席卷全身。悚然忖度,难怪钟秀文和警方都感觉无能为力,莫非潜入家里改动数据的疑犯真是一个来去如风、无孔不入的幽魂。

“既然他可以调整电脑里的数据而不被你察觉,一定具备丰富的期货常识。”陈探长说:“我怀疑多半是周围的同事暗中作祟,请你再谈谈最近交yì

所里的情形……”

楚歌微微摇头,只得配合调查,一边作例行公事般的答复,一边仔细掂量着自己的处境。虽然许久未听到可怖的鬼哭,虚无飘渺的恫吓却转化为现实而苛刻的惩戒。陶咏南的断然离去不仅使他财源枯竭,也造成了遗患无穷的影响,只怕从此将失去招徕客户的号召力。即便拥有一份淡薄名利的超然胸怀,但骤然由风光无限的巅峰跌至暗无天日的谷底,内心深处仍不免生出一种“千年苦修得道,一朝被打回原形”的凄惶。

七(2)

搬出裕田花园后,凌娟似乎越来越远离了恐惧,却又难以恢复到从前的快乐。每天出入交yì

所,偶然与楚歌四目相望,就会从对方的眼中发xiàn

一抹往日的温情,这时她的心里禁不住涌出一片无法排解的歉疚,也悄悄留意到楚歌的面容憔悴,神态委顿,显然仍未摆脱困厄。她感同身受,却爱莫能助,渐渐地也变得郁郁寡欢。

然而,以凌娟不甘寂寞的性格,十分擅长调节自己的情绪。为避免令人尴尬的邂逅,尽量减轻沉重的心理负担,闭市之后,她很少返回本公司,大部分时间在其它单位逗留游逛,常去的地方是仇美云和庄世杰所在的隆昌公司。

和凶多吉少的楚歌相比,近来庄世杰可谓“春风得yì

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仅做单连连获利,又有许多客户慕名来投,其中地位最显赫的当数福达集团的老板陶咏南。青云直上,自然神采焕发,举手投足之间顾盼雄飞,加上一班攀龙附翼者的交口赞誉,俨然成为交yì

所里一颗耀眼的明星。

庄世杰能言善道,豪迈洒脱,工作之余也是众人围绕追随的中心。往往由他牵头组织牌局,或者安排花样繁多的娱乐节目。这天下午收盘,五六个经纪人和客户等着领取结算单,有人提议:“世杰,闲坐着无聊,给大家说个笑话吧。”

庄世杰答yīng

一声,瞥见凌娟正在窗边翻阅报纸,缓步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环视左右笑道:“说笑话太没有品味,我来讲一个鬼故事吧。”

凌娟闻言神色微变,立kè

觉得浑身不自在,但看到别人依次落坐,都摆出一副准bèi

侧耳倾听的架式,不便扬长而去,只好强作镇静。

庄世杰收起笑脸,开始了声情并茂的叙述:“故事发生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有一家地理位置非常偏僻的医院,白天登门求治的患者就不多,晚上更显得格外冷清。并且医院的规模狭小,急诊室和停尸房之间的距离不过百米。大约午夜两点,整座医院只剩下急诊室里的一盏灯光,有一个年轻大夫值班。他胡乱看了一会儿杂志,感到双眼困涩,正要熄灯睡觉,忽然刮过一阵寒气袭人的阴风,面前的门无声地开启了……”

庄世杰嗓音低沉,言语生动,极尽渲染之能事,很快制造出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房间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门打开后,一个全身裹在灰色斗蓬里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夫眼前。风帽拉得极低,几乎看不见脸上的一寸肌肤。年轻大夫毛骨悚然,颤声问:‘你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我从停尸房来,到这里看病。’灰衣人含糊不清地说。

‘从停尸房来……是人是鬼?’‘以前是人,自从吃过你们医院的药后,我也不知dào

自己是什么了。’‘既然你想看病,总得露出真实的面目吧。’大夫战战兢兢地说。

‘好吧,’灰衣人说,随即徐徐拉开了斗蓬。年轻大夫顿时惊呆了,因为除了一张颜色灰败的面孔,他只看见一具白森森、空荡荡的骨架。”

庄世杰的神情相当诡异,屋里的听众胁肩累足。有两位试图表现非凡的胆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又显得极不自然。大家不约而同地屏声息气,唯恐打断了抑扬顿挫的演绎。

“年轻大夫说:‘你身体内的器官怎么都没有了?’‘原来有的,吃过你们的药就变成这样子了。’灰衣人少气无力地说。

‘哦,你的胃是怎么没有的?’大夫问。‘化掉了。’灰衣人凄凉回答。

‘你的肺呢?’‘化了。’‘肝呢?’‘化了。’‘肠子呢?’‘也化了……’‘那么,你的心呢,’大夫说:‘如果没有心,谁也救不活你了。’‘有的,有的,我的心——’灰衣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

事实上是庄世杰的语调提高了许多,并且叉开五指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猛然伸向凌娟的胸前比划了一下,厉声喝道:“我的心在这儿哪——”

包括凌娟在内,四周发出一片失声尖叫,随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但凌娟所受的震动出人意wài

,一张俏脸由通红转为惨白,眼眶里充溢着恐惧的泪水,魂不附体地站起身来,丢下手中的报纸,呜咽着向门口跑去。

众人不由得愣住,庄世杰更觉得难堪,讪笑着不知所措,有人说:“世杰,你这次的玩笑开得过火了,还不敢紧跟上去赔罪。”

庄世杰如梦初醒,急忙追了出去。凌娟的步伐极快,找到她时,已经站在交yì

所楼前的台阶上。此刻外面细雨霏霏,她正彷徨四顾,如有所失。

“凌娟,对不起……”庄世杰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轻轻地开口。

凌娟的目光中布满了惊惶和幽怨,甚至情不自禁退后了一步。看看附近无人,蛾眉倒蹙着说:“想不到在背后捣鬼的人真的是你。”

“捣鬼……捣什么鬼?”庄世杰莫名其妙。

“不要装腔作势了,”凌娟怒形于色,“若不是你设计陷害小楚,怎么会讲出那样古怪离奇的故事。”

“你说的话我怎么全不明白呀,”庄世杰越发摸不着头脑,“我不过一时兴起,逗大家一乐,和小楚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大惑不解的模样不象出于做作,凌娟也感到迷茫。深思默想,楚歌的祸生肘腋似乎和庄世杰的信口开合并没有必然联系,于是迟疑着说:“你真的不知dào

吗?”

“真不知dào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庄世杰说。

凌娟犹豫片刻,如诉如泣地说出了近来荒诞怪异的经lì

。庄世杰听得目瞪口呆,恍然叹道:“难怪这几天小楚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原来是碰见鬼了。”

“你也不必幸灾乐祸,”凌娟悻悻地说:“每个人都难免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庄世杰解释,然后郑重其事地问:“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浅薄无行的人吗。”

“反正不见得多么高尚,”凌娟冷笑,“否则就不会玩弄手腕,暗地里拉拢陶咏南,使小楚陷入被动局面。”

“这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嘛。”庄世杰不以为然地说:“当今的社会,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任何人都有权利追求更加美好的未来。换作小楚如此,我也毫无怨言,那毕竟属于公平竞争的范畴。”

凌娟难以应付他无碍的辨才,只得紧闭双唇,脸上依然挂着不屑的神情。

“你不该再怀疑了,”庄世杰苦口婆心地表白,“就算我和小楚的交情不够深厚,也决不会干出卑鄙龌龊的勾当,何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狠不下心来……”

凌娟微微一怔,遽尔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眼里一点炽热的光芒,不由得面红耳赤,转身欲走,却发xiàn

雨越下越大了。

“我来送你,好不好?”庄世杰温和的请求令人不忍拒绝。

凌娟六神无主,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庄世杰的座驾是一部银灰色的奔驰梅塞德斯,两人匆匆上车,庄世杰却改变了主意,说:“时间还早,干脆先一起去吃顿饭吧。刚才把你吓坏了,理当为你压惊。”

“不行……至少今天不行,”凌娟的语气已经趋于轻柔,说:“我要去看个朋友。”

七(3)

她要看的朋友是钟秀文,一则为交付制作胸针的费用,二则想找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倾诉苦闷。

由于阴雨天气,“秀记服饰”里的客人不是很多,却仍然十分热闹。钟秀文正手忙脚乱地指挥员工拆箱取货,将簇新的服装挂在衣橱内,看见凌娟进来,展颜笑道:“稍等五分钟,马上就好。”转身吩咐赵经理如何协调布局,又说:“凡是出现皱褶的衣服先搁在一边,烫熨平整了再放上去。”

“走,咱们进里面谈。”钟秀文对凌娟说,把她请入一间专供商洽业务、接待贵宾的内室,亲自沏了一杯香气弥漫的茉莉花茶。凌娟从挎包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说:“胸针钱我带来了,不知dào

够不够。”

“太见外了吧,我又没有催着你要。”钟秀文笑着说。

“我已经占了不少便宜,不能得寸进尺。”凌娟说,目光移向钟秀文的前襟,“哎,你的那枚胸针呢?”

钟秀文下意识地低了下头,说:“大概丢在家里了,唉,最近忙得晕头转向,谁还顾得上打扮。怎么?对你的这一枚不满yì

吗。”

“不是,”凌娟说:“我只想再看看你那粒翡翠。”

“噢,改天再说吧。”钟秀文轻描淡写地转换了话题,“过一会儿出去瞧瞧有没有你喜欢的衣服,我又争取到一家名牌的代理权,晚上的电视会播出广告。”

“真不愧是独立女性的典范,既有头脑,又有魄力,恐怕你不想发财也难了。”凌娟笑眯眯地恭维。

“不要取笑我了,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

因为彼此心里萦绕着一份愁绪,轻松的交谈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被无所适从的沉默替代。钟秀文犹疑了片刻,低低的声音道:“小娟,听说你已经和小楚分手了。”

“嗯。”凌娟无精打采地答yīng

一声。

“我知dào

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钟秀文温婉地说:“可是,危难之际离开小楚,会不会给他造成无法医治的创伤呢。”

“在别人看来,我是一个背信忘义的女人。”凌娟乞求似地望着她说:“秀秀,你总该明白我的苦衷吧。”

钟秀文却紧锁眉头,缄口不语,仿佛有一段解不开的心事。

“小楚的性情你是了解的,”凌娟萎靡不振地说:“本来不善交流,自从接二连三出现意wài

,就变得更加内向。整天不言不语,目光呆滞,胸怀也不象以往那样宽厚,显得偏执而暴躁,让人难以适应。我俩在一起,已经不能相互寻求安慰,反而避免不了无端的猜忌,给对方带来更多的痛苦。说句良心话,我也不愿舍弃这段感情,但实在忍受不了无所不在的惊恐和压抑。时间长了,恐怕会导致精神失常的。”说着悲不自胜,几乎流下了眼泪。

钟秀文的疑惑涣然冰释,感触极深地叹了口气。正象两个幸福的人相伴,能够衬托出更多的喜悦与欢乐,两个落寞的人苦守一处,却会衍生出无数的辛酸和哀痛。纯真柔弱的凌娟的确难以承shòu沉重的负荷,畏怯逃避也无可厚非,楚歌却无从寻觅得以解脱的途径,只能抱屈衔冤地面对困窘。想到这里,关切地询问:“近来小楚的状况怎么样?”

“糟透了,”凌娟愀然答道:“上星期操作失误,不但亏损惨重,外部的工作环境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陶咏南反目无情,后来又有几位客户提出解约的要求。现在小楚手里的资金量所剩无几,基本上丧失了运作的能力。我们老板是个标准的势利小人,上午刚刚宣bù

取消经纪人每月的津贴,就是针对小楚而言,我想他还将不断采取落井下石的举措,小楚留在公司的日子也许不会太久。”

钟秀文面含激愤,却无以为计,目色迷惘地望着窗外。

“秀秀,”凌娟说:“我来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小楚有三天没来公司了,估计一个人闷在家里。”凌娟邑邑不乐地说:“你能不能抽空去看看,顺便劝他想开一些。真害pà

他抵抗不住巨大的打击,动了轻生的念头……”

“不会吧,”钟秀文陡然心惊,却露出为难之色,说:“可是,连你都感到无能为力,我去了也未必管用呀。”

“不,”凌娟说:“在小楚耳里,你一句话顶得上我一百句。”

钟秀文立即忸怩不安,眼睑低垂,双腮泛红。

“你不要多心,”凌娟诚挚地说:“我当然相信小楚的为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绝无非分之想。经过前一段的挫折,我才真zhèng

清醒,自己和小楚之间存zài

着无法弥补的隔阂,虽不至于同床异梦,也永远达不到心灵沟通的境界。而你却不同,小楚一直对你怀着一份近乎敬仰的情感,起初我非常嫉妒,但渐渐的就想明白了。秀秀,你确实是一位才华出众、知情识趣的好朋友,并且除你以外,目前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使小楚恢复信心了。”

钟秀文专注聆听,颇感惊奇,心里面对凌娟的印象也大为改观。或许是一番苦难磨砺的原故,原有的稚嫩虚浮之气逐步消散,凭添了不少睿智和成熟。她慨然叹息,深深体会到一种无可推诿的责任,若有所思地说:“好吧,我试试看。”

七(4)

辞别钟秀文,凌娟冒雨走出服装店,放眼巡望,准bèi

拦车回家,却看见那部梅塞德斯仍在街边守候。车窗玻璃缓缓落下,露出来庄世杰怡然自得的笑脸。

“你怎么还没有走?”凌娟错愕不已。

“没有取得你的原谅,我怎么能安心离去。”

“咳,”凌娟淡淡地苦笑,说:“事情既然说清楚了,我也不会吹毛求疵,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那么,”庄世杰微笑着,“你也无须计较和我一起吃顿饭吧。我知dào

你不是矫揉造作的女人,希望不要单单对我拒之千里。”

凌娟顿时语塞,想不到自己的宽容竟被巧妙的利用,刹那间又找不到回绝的藉口。

“别磨蹭了,当心淋了雨生病。”庄世杰催促。

凌娟浑浑噩噩地坐上车子,隐隐感觉眼前的局势已不受自己控zhì

。实jì

上她也不打算继xù

敛手束脚,毕竟忍耐了太久的压逼与窒闷,早就有一股何妨疏狂的冲动。

庄世杰载着她来到一家装修豪华的饭店,挑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把菜单递给了凌娟。

“你随意吧,我无所谓。”凌娟说。

庄世杰当仁不让地指点一番,不一会儿侍者端上来四道菜肴——青煸鲜蚕豆,糖醋瓦块鱼,盐蛋蒸肉饼,生炒青椒,另附一瓶极品干红。

“咦?你怎么知dào

我喜欢吃苏州菜。”凌娟诧异。

“你原本是苏州美人,自然偏爱家乡菜。”庄世杰诡秘地笑道:“除此之外,我还知dào

你爱吃‘天使牌’冰激凌,爱喝瓶装可乐,平时爱听摇滚乐,并有一点轻度的恐高症……”

凌娟如堕五里雾中,想不通他何以对自己的生活习性了若指掌。

“其实,”庄世杰的神态忽然变得持重,目不邪视地说:“在交yì

所里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已经被无条件的征服,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有和你朝夕相伴的机会,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无不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但……这些事我怎么从来没有察觉啊。”凌娟脸颊绯红,惶恐不安。

“那是我苦苦掩藏真情的结果。”庄世杰轻喟着说:“有了小楚的捷足先登,我只得退避三舍。大家是要好的同事,总不能不顾一切地争风吃醋吧。不过,我对你的关注始终没有停止。”

凌娟的羞色更浓,双手摆弄着餐桌上的一只汤匙,不敢正面接触那一片激情充溢的眼光。

“小楚称得上一位笃诚君子,”庄世杰侃侃而谈,一边替凌娟斟满酒。“可惜秉性过于刻板,似乎和如今瞬息万变的世界格格不入,也难以与你这样活泼爽朗的姑娘相处和谐。我早就疑心你俩貌合神离,果然不出所料,前天掌握了你们分手的确切消息,再也不肯等待观望,急于向你坦露肺腑……”

凌娟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头脑间眩晕胀痛,就象是刚刚跳下一辆风驰电掣的快车,无意中又搭上一条颠簸摇晃的舢板。呆坐了半晌,优柔失断地说:“但是……我已经跟了小楚这么久,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心理障碍么?”

“嗳,”庄世杰任达不拘地笑了,说:“二十一世纪的新人类,居然讲出这样荒唐可笑的话,大概是受小楚的感染太深,思维方式也显得迂腐了。事实上我也曾有过其它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找到自己的最爱。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挑拣衣服,更换职业,对待爱情为什么偏要一成不变呢。你应该明白,赌博似的结合决不会带来幸福的前景。”

凌娟心乱如麻,紧张的神情更象面临一场生死抉择。

“我并不是说自己就是你理想中的爱人,”庄世杰穷追不舍,“但也不可忽略两年来牵肠挂肚的思念。凌娟,我能够想象得出你此刻的心境,一定是愁苦无助,混沌不堪,让我陪你共同渡过难关,好不好?”

“世杰,”凌娟终于开口,声音低不可闻。“事情太……太突然了,请给我时间考lǜ

。”

“好的,”庄世杰如醉如痴,“但不要耽搁太久。人生苦短,我们没有多少青春可以Lang费。”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凌娟没有任何表示,默然举杯在手,浅浅地啜了一口,却已辨别不出其中的滋味。

七(5)

斜风细雨过后,街道上的空气清新湿润,钟秀文踏着夜幕来到裕田花园。按下楚家的门铃,许久不见动静,正想掏出电话打给楚歌,却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询问。“外面是谁呀?”

“是我。”

“哦,秀秀,进来吧,门没有锁。”

钟秀文推门而入,轻笑道:“为什么不锁门,犯罪率逐年上升,你的防范意识也太淡薄了吧。”

“我家的门早已是形同虚设,锁来锁去反而麻烦。”楚歌懒懒地回答。

钟秀文自知失言,不再搭腔。屋里光线很暗,地板上一片狼藉,书报、影碟、以及吃剩下的方便面碗筷扔得到处都是。电视中播放着色彩纷呈的画面,音量却开至最低,几乎听不到什么内容。楚歌蜷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一手持酒,一手拿着一包打开的虾条,颇有一种“忍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唱”的闲豫。

走近细看,钟秀文吃了一惊,数日不见,楚歌竟象是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平时极修整的短发凌乱不堪,明显凹陷的两腮胡茬密布,倘若请他在电影里客串一个穷途末路的角色,化妆师根本不必费一点手脚。

“不要客气,随便坐。”楚歌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双眼赤红,好像已有几分醉意。

钟秀文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说:“小楚,心情不好就不要喝太多酒。”

“没有勇气喝毒药,还不许我借酒浇愁吗。”楚歌自嘲般的咧着嘴说:“嗬,父母替我取的名字倒也贴切,眼下我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钟秀文怜惜而忧郁地看着他,从一副绝望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精神崩溃时的伤痛。

“可是,我的境遇又不能和楚霸王相比。”楚歌心灰意冷地说:“当年项羽如果不是太倔强,汉高祖也许会放他一条生路。而我呢,面对重重危机,除了闭目等死,却不知dào

该向谁屈服忏悔,更不知dào

变本加厉的摧残将延续到什么时候。”

“无论如何,”钟秀文平心静气地说:“意志消沉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事到如今,我还有振作起来的理由吗。”

“走投无路之际,任何人都会感到心慌意乱。”钟秀文徐徐地说:“但只要能够置身事外冷静思考,或许原来茫无头绪的现象会变得简单明了。”

“你指的是……”楚歌喃喃道,未曾领会话里的深意。

“在你的客户里面,”钟秀文反问,“陶永南是不是一个极为重yào

的人物。”

“当然。”

“我有个主意,”钟秀文的眸子里闪烁着亮丽的光彩,说:“可以迫使他取消毁约的决定,不知dào

你肯不肯采纳。”

“噢,快说来听听。”楚歌翘首以望,暗忖,倘若如此,便不愁没有峰回路转的余地。同时又一次体会到,只有和钟秀文在一起,梦幻和希冀才不致彻底破灭。

“福达集团是本市企业界的泰山北斗,所以陶咏南才有傲慢不逊的表现。”钟秀文说:“但你知不知dào

,他还有一个致命的性格弱点。”

楚歌懵懂地摇了摇头。

钟秀文哂笑说:“此君惧内成癖,并有不少广为流传的轶闻趣事。”

虽然和陶咏南相识多日,楚歌却素来不喜牵扯是非,也从不热衷于打探别人的隐私,迟疑着说:“我只知dào

他的作息安排十分规律,不同于一般‘重利轻别离’的商人。”

“那么,你更不会了解其中的原因了。”

“不了解……”

“其实,”钟秀文说:“陶咏南出身寒微,能够跻于富豪之列完全依靠裙带关系。当初他大学毕业,一个人来到本市工作,由于仪表出众,才思机敏,受到建材大王独养千金的青睐。不久后两人结成连理,陶咏南得以执掌岳家的产业,从此发迹变泰。但直至今日,他也只是福达集团的第二号首脑,实jì

的权力和董事长的职位仍有陶太太保留。据说陶太太貌丑而尖刻,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雌老虎,生孩子以后,原想退居家中相夫教女。然而有一次外出游玩,从卜卦者口里得知,陶咏南四十五岁时将命犯桃花,于是翻然变计,准bèi

等丈夫度过此劫再作打算。陶咏南为求富贵不惜摧眉折腰,处处承颜候色,装扮得就象一个安常守分的住家男人。”

“果然是消息灵通人士,竟掌握这么多内幕。”楚歌淡淡一笑,说:“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钟秀文露出了狡黠的笑意,从挎包里取出一只小巧的录影机。说:“还记得上一次跟踪仇美云的事吗,我曾拍下她和陶咏南私会的情形,其中不乏亲昵的镜头……”

楚歌豁然大悟,她是想让自己以次要挟陶某人,从而达到重敛资金的企图。

“如果他不肯就范,就把影像公诸于众,陶咏南一定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楚歌的反应迟钝,目光散乱,说不出是怅惘还是惊异,最初的兴奋却已经逐渐消褪。沉吟了良久,说:“算了吧,秀秀,我自己流年不利,何苦拉上旁人蒙羞受辱呢。陶咏南熬到今天的地位,想必也耗费了不少心血,仇美云还是待嫁之身,更不应该因此受到牵连。”

钟秀文深感惊愕,神情有几分尴尬,又掩饰不住无比的失望,却也没有执意怂恿,苦笑着说:“但愿你的仁慈可以换来应得的回报。”

“没有回报也不要紧,”楚歌说:“只要心安理得就行了。我和陶咏南本无友情可言,相互之间的合zuò

也是基于利益攸关的前提下,既然害得人家赔了钱财,就应当承担责任。何况如今对我来说,损失的又岂止一些账户上的数目。”

他大口的喝着酒,神态极度颓废。钟秀文自然懂得他胸中的苦涩,接踵而至的灾难不仅剥夺了原本丰厚的财产,也断送了赫赫扬扬的声誉以及对待生活的美妙企盼,甚至还包括一段众口称颂的爱情。

“小楚,”钟秀文柔声劝慰,“千万不可怨恨小娟,她也是迫不得已才做出了痛苦的选择。”

“我怎么会怨恨她呢。”楚歌凄然道:“即使没有飞来横祸,我和小娟也很难白头偕老。唉,感情的事情好比钻井取水,遇到干涸贫瘠的环境,纵然掘地百尺也无济于事。但若在水源充足的地方,就算填土掩埋,也挡不住一股股清泉喷涌而出。”

钟秀文心弦拨动,却佯作浑然不解,讪笑着说:“你的譬喻太玄妙了。”

楚歌思绪如潮,仿佛有千百句话压在舌底,却没有畅所欲言的胆量。一张脸憋得通红,只觉得喉咙奇痒,非常难过地说:“带烟了吗……请给我一枝。”

钟秀文掏出香烟,楚歌急不可待地取过一枝点燃,刚吸一口便呛了嗓子,忍不住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脸色也由红变紫。

“不会抽就不要勉强了。”钟秀文的声音犹如和煦的春风,从楚歌手中拿下香烟,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揿灭。

她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包含着一份令人感动的体贴。楚歌的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暖意,借着幽黄的灯光,见她双瞳似水,神色恬静,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美丽。

近乎痴狂的凝视使钟秀文不免惊讶,问:“你……你怎么啦?”

楚歌体内激情鼓荡,趁势坐在她的身旁,不顾一切地说:“秀秀,你怎么会不明白我话里的含义呢。多年以来,我梦寐所求的人生伴侣只有一个,就是你——”

钟秀文的脸上立kè

浮现两团红晕,说:“你醉了,这个时候似乎不宜谈论儿女私情吧。”

“我没醉,”楚歌高声反驳,正心诚意地说:“并且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小娟的离去使我不再受道义的束缚,可以毫无顾忌地坦白襟怀。秀秀,难道你是铁石心肠吗?为什么对我如此苛刻。我不在乎任何威胁和恐xià

,但若没有了你,就真的万念俱灰了。”

“小楚,请你不要……”钟秀文仓皇无措,想要耐心的引导解劝,楚歌却已经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也许仗着酒力,也许终于按捺不住沸腾的热血,楚歌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低头迅猛而准确地吻了下去。钟秀文莫名震骇,又羞又恼,扭动着身躯极力反抗,却难以摆脱一双坚强的臂膀。情急之下,伸出右手拼命地向楚歌脸上打去。

“啪”的一声,这一掌相当沉重。楚歌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抚摸着火辣辣的面颊,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你……你怎么能强迫我。”钟秀文怒容可掬,目中泪光隐隐,继而疾首蹙额,似乎头疼症又发作了。

楚歌诚惶诚恐地站起身说:“我去找清凉油。”

“不必了。”钟秀文漠然制止,取出纸巾擦拭眼睛,又轻捏了几下太阳穴。

“对不起,我……我太莽撞了。”楚歌愧悔无地,所有膨胀的欲念烟消云散。

钟秀文置若罔闻,只顾垂头整理着被揉皱的衣服。

“我实在是糊涂透顶,”楚歌自怨自艾地叹道:“到了这般潦倒失意的地步,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要惺惺作态了,”钟秀文睥睨着说:“你很清楚我不是随风转舵之人,却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接受你的示爱。你和女友分手不足半月,谁能保证不是想用我来填补心灵的空虚。”

“秀秀,”楚歌象是蒙受莫大的冤曲,剖胆倾心地申辩,“我对你的留恋由来已久,莫非你没有一点感觉吗?你向来明察秋毫,怎么会看不出我一直在克制自己……”

“够了,不必再说了。”钟秀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拾起沙发上的挎包。“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楚歌虽有不甘,却不敢强留,提出开车相送,被钟秀文拒绝了。亦步亦趋地跟到门口,忽然若有隐忧地说:“天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怎么放心呢。”

“我独来独往惯了,难道你只有今天才不放心吗?”钟秀文冷冰冰地回答,掉头而去。

八(1)

好运和厄运就象一对性情迥异的孪生兄弟,总是显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面对美好的憧憬,好运往往吝啬无比,人们只有苦苦地期盼。然而,遇到孤立无援,唯恐招灾惹祸的时候,厄运却又格外慷慨,根本不给你留下躲闪逃避的空隙。

采菱如今正厄运缠身,既无法扭转老爷的意志,也想不出搪塞拖延的良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别人的新郎。

下人之间的婚嫁迎娶无须张扬,但老爷一来兴致不浅,二来为体现布德施恩德本意,有心烘托出十分热闹的场面。不仅降尊纡贵,以男家长亲自居,还特地委托采菱作为女方的大媒,赠金下聘,一切遵循礼制。此外拨了三间宽敞的屋子当作洞房,整治了十余桌酒席款待贺客,大多是谭府里的头面执事及其内眷。

成亲当晚,衣团锦簇的谭少山和如月在众人的环绕下相携走进喜堂,两人均父母双亡,拜过天地之后,最应叩谢的自然是恩同再造的老爷和九姨太。老爷精神饱满,笑逐颜开,采菱却如坐针毡,苦不堪言,随着司仪嘹亮的唱和声响起,感到面颊火烧般的滚烫。幸而四周张灯结彩,烛光辉映,赤红的脸色不易被人察觉。

如月毕竟久居深宅大户,规行矩步,裣衽为礼,矜持之中不失柔媚,可惜红披盖头,看不出羞涩欣喜的模样。相形之下,平时沉稳练达的谭少山却显得几分拘忌,始终低眉垂眼,不苟言笑。旁人或许以为是兴奋过度流露出的紧张神态,采菱却能够了解其中的隐衷,只是无从揣测,在近乎呆滞的目光里究竟蕴含着多少愧疚。

行礼结束,老爷少不了有一番语重心长的训导,诸如“勤俭持家,夫妻和睦,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之类。句句话都象是遍缠荆棘的藤鞭,猛烈地抽打着采菱的脊背,她却要强作从容,甚至摆出一副宽厚体恤的姿态,送给如月一盒价值不菲的饰物,事实上内心的酸涩已经达到极点。有了老爷不厌其烦地安排,她反而也变成这一段姻缘的牵线撮合者。

等到酒宴齐备,尴尬的时刻终于熬了过去,采菱被一帮女眷簇拥着入席落座。耳边笑语不断,感觉越发惆怅,即使眼前是龙肝风胆也难以下咽。于是未动杯箸便托词身子不爽怏怏离去,陪同一起的还有新分拨来的丫环莲子。

“太太,哪里不舒服啦?”莲子在路上好奇地问。

“可能昨夜睡得太迟,头有点发昏。”采菱敷衍着。

“唉,满桌的好菜一口也没有尝。”莲子惋惜地叹道。

“你要是嘴馋,尽可留下享用,不必跟着我。”采菱鄙夷地说。

莲子憨憨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不无谄媚地说:“都说太太是府上最宽容体贴的主子,能够服侍您真是天大的造化,我一定会比如月更加尽心尽lì

……”

采菱听出话里的艳羡之意,冷笑着打断她的恭维,说:“莲子,你觉得如月的亲事还算趁心吗?”

“当然,谭管家一表人材,又深受老爷器重……”莲子无可置疑地答复,为如月的风光无限而眼热心动,巴望着有朝一日苦尽甘来,同样蒙主人恩典觅得佳婿。

“你难道没有留意,”采菱的神色忽然凛若霜雪,说:“谭少山两眼无光,印堂发黑,八成快交墓库运了,只怕来不及消受这一份艳福。”

“啊,”莲子愕然,仔细回忆方才谭少山的举止神情,的确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大祸临头,九姨太何以有此恶毒的诅咒。她怔怔地盯着采菱的背影,纵然满腹疑窦也不敢直言征询。

回到住处,采菱和衣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绵软无力,骨骼筋脉似乎已被悉数抽去。尖刻的抱怨丝毫不能缓解胸中的焦虑,她感受到自父亲下世后的最深重的恐慌。

接下来的几天,她茶饭不思,方寸如割。顾影自怜的同时,常常想起一床两好的少山和如月,体内蔓延着熊熊不灭的妒火。若不是咬牙忍耐,说不定会狂性大发,砸碎屋里所有的家什器皿。

莲子觉察到主人的古怪,几乎不敢正视那一张阴霾密布的俏脸,言谈举动稍有差池便会招来雷霆般的呵斥。她想不到花容月貌的九姨太竟是如此刁蛮暴虐的女人,原有的印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叹命薄之余,颇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压抑。

一天下午,莲子擦拭书案的时候,看到那盆文竹的枝叶大半枯黄,小心翼翼地请示:“太太,这盆花快要死了,是不是扔掉它。”

“好好的花干吗扔掉,”采菱没好气地说:“你才吃了几天饱饭,就学会大手大脚了。”

莲子噤若寒蝉,继xù

干活。采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微微摇曳的文竹上,眼前掠过无数激情荡漾的画面,不由得椎心泣血。但转念又想,与其忍辱负重,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还不如直接找到少山,看看他是否已经淡忘了以往的深情厚意。

“莲子,”采菱若无其事地说:“先不要干了,咱们去串个门。”

“去哪里呀?”莲子刚刚开口便觉懊悔,知dào

九姨太最讨厌下人多嘴多舌。

然而这一次采菱的态度相当温和,说:“去如月那里,瞧瞧她近来过的怎么样。”

莲子暗暗欢喜,早就想亲眼目睹如月酒酽春浓的婚后生活,顺便向她多加讨教,如何与苛刻挑剔的女主人相安无事。

两人缓步当车,来到如月和谭少山的新居。采菱却有些举棋不定了,忽然冒出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感觉自己象是一只入侵良宅的孤魂野鬼,门楹上“百年好合”的大红喜联仿佛一道镇妖驱魔的护符,直刺得双目昏花,心神紊乱,脚下一个趔趄几欲跌倒。

“太太,你怎么啦?”莲子诧异。

“没……没什么,”采菱深深吸了口气,说:“走,咱们进去吧。”

院门大开,如月一个人正在屋里喂一缸金鱼,样子十分惬意。看见采菱,急忙丢下鱼食迎了出来,惊喜交加地说:“太太,真想不到您会来。”

“你找到了如意郎君,”采菱揶揄着,“还会记得我这个太太么。”

“做人岂能忘本,何况太太对我恩重如山。”如月笑着说。比起未嫁时分,气色丰润了许多,原先的一条大辫子也减掉了,在脑后梳成一个乌黑光圆的发髻。向采菱施礼后,又拉着莲子的手嘘寒问暖,把她们请入堂屋,张罗着沏茶倒水,铺排点心。

“不必费事,我说会儿话就走。”采菱说,环视左右,家具摆设虽然简朴,却也收拾得停当洁净。如月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象足一位快乐无忧的少妇。

如月忙前忙后,克尽地主之谊,又陪坐闲话,相互谈及近况。谭府的惯例,凡出嫁婢女,即使不离家门,也不再于内室贴身侍从,往往由宋姨太或管家另派事体。如月夫荣妻贵,多半会分领一项轻松的差使。

“我俩早就惦记着去探望太太,只是他……他一直忙得很,抽不出功夫。”如月说,腮边泛起一抹浅浅的红晕。

“能不忙吗,府上大小事情都要让他操心。”采菱不动声色,似乎很随意地问:“少山对你还好吧。”

如月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烟波温柔如水,也许正默默品味着被翻红Lang、旖旎万状的衾底风情。采菱感到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却又勉强克制,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还算好吧,”如月含羞说:“到底都是不懂礼数的下人,总不可能象老爷疼太太那样细致入微。”

采菱啼笑皆非,暗忖,假如能从老爷身上得到充分的关爱,自己哪里有这么多挥之不去的烦恼。但立kè

又有所警悟,少山由于久为僮仆,一向怀有自惭形秽的心态,或许到了如月面前,卑微轻贱的感受才会彻底消除,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示丈夫气概。倘若如此,他必定甘之如饴,乐不思蜀。

意识到处境岌岌可危,采菱却无法倾吐衷曲,只有旁敲侧击着打听,企图更加准确的获悉少山的各种表现。于是包括平时的梳妆洗漱,一日三餐,以及夜半私语一一问遍。

莲子困惑不已,没有料到淡漠的女主人也有蔼然可亲的一面。如月更是百思不解,在她的记忆力,倨傲的采菱从不肯对婢仆假以词色,何以今天突然变得絮絮叨叨。

转眼间天色暗淡,采菱尚无去意。如月陪笑说:“既然太太高兴,干脆留下来吃顿便饭,我去烧几样小菜孝敬太太。”

“哦,不用了。”采菱恍然清醒,站起身来,一边向外走,一边艰涩地笑道:“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举案齐眉呢。”

如月苦留不住,殷切送至院外。采菱又象是陡然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我的那盆文竹有点缺肥,等少山回来,请他过去帮忙修理一下。”

八(2)

如月和莲子都不会明白,采菱整个下午的劳唇费舌只是为临行前的一句话作铺垫。急迫热切的渴望却得曲折婉转地表达,不仅需yào

足够的耐心,还必须忍受无穷的伤感和委屈。这一份悲凉的情怀只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就是如月的新婚丈夫谭少山。

成亲前后,他尽量处处回避着采菱,并不是决定辜恩负义,而是因为实在提供不出令情人满yì

的结果。听了妻子的转告,更感到进退两难,冥思苦索了半夜终究不敢执意违拗,第二天早上拿了剪刀,手铲,取了一小包花肥,一步懒似一步地来到采菱的院子。

一双夙孽久别重逢,心头都不免波澜汹涌,碍于莲子在场,又不便直抒胸臆,只能以扑朔迷离的眼光交换着焦灼或惭惶的情感。

“太太,要不要把花搬出去,恐怕弄脏了屋子。”莲子说。

“不行,”采菱说:“这花儿的性子喜阴,受不了太阳晒。”

谭少山心领神会,却装作浑然不觉,欠身行礼后,将文竹放在地上,蹲下来开始了剪除败叶,松土施肥的工作。莲子呆呆地守立一旁,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惊奇于谭管家纯熟的手法。

“莲子,”采菱忽然发出疑问,“我的那只描金梅花簪怎么不见了。”

“什么……我不知dào

呀。”莲子的脸色微变,转身在床前枕下翻腾寻觅了一番,依然一无所获,额头上不禁渗出了汗水。

“先不要慌,”采菱徐徐地说:“可能是前天丢在老爷房里了,你去找找看。”

“是,”莲子不迭地答yīng

,急于证实自己的清白。谭府戒律森严,如果仆役有盗窃嫌疑,必将受到苛刻的处罚。事实上那只梅花簪正藏于采菱袖中,这不过是一条早已想好的调遣之计。

莲子匆匆跑出门外,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空气渐渐变得凝重而窒闷。谭少山觉得身体被一股无形强dà

的力量所牵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径直冲着采菱走去。采菱四肢僵硬,头脑混乱,嘴唇轻轻翕动了几下,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看着高大的身影越发逼近,两条腿一软,猛然倒向了曾带给自己无比温暖和安适的怀抱。谭少山不失时机地拥吻了心爱的女人,动作迅捷而热烈,直到彼此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受,似乎要把所有悬悬在念的相思与悲苦都倾泻在这一吻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采菱奋力推开了谭少山,眼里又一次蓄满了幽怨,说:“若不是我移樽就教,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吧。”

“怎么会呢?”谭绍山讪笑着分辨,“我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挂念着你。”

“哼,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采菱冷冷地说:“如今你沉醉在温柔乡里,哪里还有空闲挂念我。”

“你错了,采菱。”谭少山愁眉不展地说:“娶如月完全是老爷的主张,并不能表明我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其实,在成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曾来到你院后徘徊观望,没有看见这盆文竹,才不敢贸然露面……”

采菱颇感意wài

,当少山和如月的亲事已成定局,她便放qì

了以前的密约暗记,不再把花盆放置窗台,考lǜ

到新婚燕尔的少山必将收敛形迹,无暇夜半偷情赴会。此刻听了对方的慷慨陈辞,似乎是自己误解了一片痴心厚爱,于是垂首默然,愤恨之色褪减了许多。

“我知dào

你一定耿耿于怀,”谭少山怅然道:“但我实在是万不得已。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眼前的遭遇。”

“办法是有的,”采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就看你有没有胆量一试了。”

“说吧,”谭少山毅然决然地,“只要能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宁愿赴汤蹈火。”

“那么,”采菱确乎不拔地说:“你马上带着我走,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带你走……去哪里呢?”谭少山始料不及,惊慌失措。

“去哪里都行,天地之大,还怕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吗。”

“可是……”谭少山惘然道:“离开平安镇,我们举目无亲,又身无长物,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这个无需担心,”采菱胸有成竹地说:“我手里有一部分老爷赏赐的珠宝珍玩,变卖之后足可从容度日。何况你当差多年,也应该有一点积蓄吧,上回监造戏台,不是很捞了不少吗……”

话音未落,瞥见谭少山的神色怪异,说不出是慌张还是羞愧。采菱顿生疑惑,心念甫动,又惊又怒地诘问:“怎么……你……你的钱是不是全给如月了。”

谭少山嗫嚅着不敢回答,越发作实了采菱的推测。她不禁痛心切齿,饱满的胸膛激烈起伏,说:“看来你要死心塌地和如月做一对恩爱夫妻了,方才又何必说出一大堆哄骗愚弄的话来。”

“不,不,”谭少山面红耳赤地说:“我的意思是……钱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关键是我世受谭府厚恩,如果做下有违纲常的事情,只怕咱俩将永远背上无耻叛逆的骂名。”

“什么是有违纲常?什么是无耻叛逆?”采菱声色俱厉地驳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可以同时霸占七八个有苦难言的女人,我为什么连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都不能拥有。”

谭少山搔首踯躅,若有所失地叹道:“但……如月太无辜了,过门的时候还是一个黄花闺女,总不能让她的一生毁在我手里吧。”

采菱的胸口象是挨了重重的一击,随即怒不可遏地说:“谭少山,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月是黄花闺女,难道我就是残花败柳吗?对她你可以大发慈悲,对我却不妨始乱终弃,是不是?!”

谭少山深悔失言,不由得汗出如浆,弭口无语。一方是神昏意乱,另一方又怨气冲天,采菱的提议很难达成共识,直到听见莲子回来的脚步声,两人仍处于抑郁迷茫的僵持状态。

谭少山趁机告辞,采菱无可奈何,唯有意在言外地叮咛了一句。“这盆花不见得就弄好了,过两天你记得再来看一看。”

谭少山唯唯诺诺地答yīng

,如蒙大赦地离去。以后的日子里,凡是无须陪老爷共寝的夜晚,采菱照旧把文竹摆上窗台,渴盼少山及时出现,继xù

商榷逃脱樊笼的计划。然而过去了大半个月,少山却始终没有露面。

一次次的失望后,采菱开始煞费苦心地回顾两人之间的情感历程,甚至怀疑最初干柴烈火般的爱恋纯粹维系于肌肤之亲,眼下少山有了温驯可人的如月,早已没有了望风怀想的情结。但她又不愿轻易肯定自己的判断,毕竟多年来的目成心许和切切思念并非虚妄的梦幻。

原以为能够和少山相濡以沫,种种真伪莫辨的迹象却使采菱逐渐觉醒,继而郁郁不乐。倘若少山暗存见异思迁的念头,自己只能深陷困顿无依的境地。但她并不是怯懦无用的女人,决不会甘受束缚,忍辱偷安,一边顽强抵御着惶或和哀怨的压逼,一边悄悄寻找着翻云覆雨的机会。

八(3)

一日采菱上宋姨太院里问安,闲谈时提起了少山和如月。宋姨太夸赞道:“这件事也算成人之美,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就懂得行善积德的道理。”

“我哪有那份兴致,还不是陪着老爷凑趣罢了。”

“少山和如月看上去挺般配的,”宋姨太说:“不知dào

在一起合不合的来。”

“不清楚,谁有心思管他们的闲事。”采菱漠然答道,胸中隐隐刺痛,事实上几次想再去如月的新居打探消息,却恐招致非议,只得裹足不前。

见她神容委顿,宋姨太改换了话题,说:“菱妹,最近你好象消瘦了许多。”

“是吗,我倒没觉得。”采菱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虽然柔软如初,却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滑嫩。

“老爷还常去你那里住么。”宋姨太说。

采菱脸庞微红,轻轻摇头。自从替少山筹办婚事起,老爷似已习惯了独宿书房,一来便于及时处理公务,二来也避免屡屡沉沙折戟的狼狈,并不能成为采菱色衰爱弛的明证。同样地,采菱也从未因此而烦躁不安。

但宋姨太有另外的想法,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物伤其类,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莫可究诘的表情,微喟着说:“男人总是喜新厌旧。不过,你算是够幸运的,至少曾讨得老爷欢心,不象倒霉的老六,进府十几年了,老爷从没有拿正眼瞧过她。”

采菱心里明白,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她的误会,也不愿多作解释,却从宋姨太的议论之中感受到不少新的愁绪。

“我知dào

你平时不同俗流,”宋姨太恳切地说:“不屑和老四她们一起打牌消遣,但在这样的大家庭里熬日子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者抓紧时间生下一男半女,或者尽快找到一项适合自己的乐趣,否则孤苦伶仃的滋味够你受的……”

说着,一个四五岁年纪的男孩子蹦蹦跳跳跑进屋子,正是宋姨太视若心肝的外孙润儿。胖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乌黑闪亮,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如雪。

看见一位盛装丽人坐在外婆旁边,润儿略显迟疑,站在门口发愣。

“快过来,润儿,”宋姨太喜眉笑眼的说,一只手指着采菱。“叫姨婆。”

“姨婆——”润儿稚气地喊了一声。

采菱暗暗苦笑,如此的称呼仿佛使锦瑟年华骤然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却只能强忍失落的感觉,表现得分外亲热,笑眯眯地说:“润儿真乖。”

其实,喜爱孩子是女人的天性。从初解风情开始,采菱就一直企盼着拥有自己的儿女,当然,最好是秉承少山的血脉。记得有一回两人并枕戏语,曾共同想象描述着子女的相貌,必定既有父亲的健硕,又不乏母亲的清秀,当时只觉得渺不可期,一笑了之。但经过深思远虑,如果挣脱了重重桎梏,美丽的意愿未尝不可实现。想到这里,采菱的心头一阵热血翻腾,越发坚定了破釜沉舟的信念,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断绝少山随遇而安的退路。

润儿见年轻的姨婆满面痴迷,并没有发放礼物的意思,不免有点气馁,掉头走向屋外。恰巧一只大白猫从门边经过,便奋起一脚踢去,不料白猫的身子极其敏捷,猛然一蹿闪开,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门槛上,润儿“哎呦”叫着险些跌倒。

如雪和莲子慌忙扶住润儿,宋姨太和采菱也赶上前仔细验视。润儿的脚趾并无大碍,一只八成新的鞋子却开了口子。

“唉,”宋姨太抱怨着说:“这孩子也太顽皮了,整天乱踢乱跑,不知dào

糟踏了多少双鞋子。下月初就要给老爷拜寿,只怕都没有新鞋可换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采菱的脑海里蓦然灵光闪现,说:“二姐,县城有一家叫做‘步云斋’的老字号鞋店,你听说过吗?”

“没有。”

“据说那里有不少小孩子穿的虎头鞋,做工精细,花样好kàn

,怎么不叫少山替润儿买几双回来。”

“可是……”宋姨太懵懂地说:“少山近来会去县城吗?”

“怎么会不去,”采菱把握十足地说:“老爷做寿的时候要下帖、请戏班、采办酒席材料,恐怕去一趟还不行呢。”

“是呀,”宋姨太眉目舒展,吩咐如雪道:“听见九姨太的话了吧,过一会儿取钱交给谭管家,让他上县里给润儿买几双漂亮耐穿的鞋子。”

采菱将机就计,回去的路上告sù

莲子,说自己的胭脂头粉即将用尽,让她到如月家里托少山购买,顺便打听一下谭管家进县城的详细日程。

片刻后莲子归来禀报,说谭少山后天动身,大概需yào

三日光景。采菱沉吟不语,牢记在心。等到少山返乡的日子,早早地派莲子在内宅门口守望,不待风尘仆仆的谭少山盥洗更衣,就请他即刻前往采菱的院里复命。

谭少山原以为采菱满腹牢骚,免不了一场口沫横飞的责难。然而身临其境,却发xiàn

她的神情异常恬适。

“一路辛苦了吧。”采菱婉言道乏,悠闲自得地喝着茶水。

“还好,”谭少山说,毕恭毕敬将一兜胭脂头油之类放在桌上。“太太,您要的东西都带来了。”

采菱看也不看,眼睛只盯着谭少山身后的另一个蓝布包裹,象是很好奇地问:“你背着的是什么呀?”

“噢,是给润少爷买的几双鞋子。”

“我看看可以吗。”采菱柔声说。

谭少山自然不敢回绝,解下包裹双手呈上。其中共有八双虎头鞋,图案美观,布料考究,颜色略有区分。采菱细细把玩,啧啧赞叹,显得兴致盎然。

忘乎所以的神态令谭少山倍感蹊跷,呆立了半晌搭讪着说:“那盆文竹长得还好吧。”

“也不知摆在窗外多少天了,谁还顾得上它的死活。”采菱淡淡地说,依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只鞋子。

谭少山似乎领会了言外之意,面含愧色低下了头。又过了一盏茶的辰光,采菱如梦方醒般地惊呼:“嗨,我真糊涂,这几天谭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我怎么敢耽误你的功夫。”说着急匆匆把鞋子重新塞入包裹,示意茫无头绪的少山退下。

谭少山的确忙得焦头烂额,老爷的生日临近,有无数大小事务需yào

铺谋筹划。虽然府内有不少婢仆可供差遣,他却唯恐旁人轻渎简慢,不论是整备酒水筵席,置办彩灯香烛,或是打扫厢房庭院,款待远来贺客,无不尽忠竭力,事必躬亲。并且和上一次建造戏园不同,即使有许多唾手可得的利薮也分毫不取,倒不是因为忽然变得廉洁方正,而是由于和采菱之间的隐情纠缠不清,希望通过自己的任劳任怨弥补内心对老爷的歉疚。不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问题出在润儿的鞋子上面。老爷寿辰当天,宋姨太教人将外孙打扮得焕然一新,熨贴合身的宁绸小马褂,配上一顶嵌宝石的瓜皮帽,又专门挑了一双大红色的虎头鞋衬托喜庆。谁知刚刚套在脚上,润儿就发出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众人皆大惊失色,急忙脱下鞋子察看,才发xiàn

有半根细小的绣花针插于其间。幸而刺入皮肤不深,却也流了不少血,雪白的袜子殷红一片。宋姨太心疼得直掉眼泪,一面搂紧润儿哄劝,一面命人速请大夫。

大夫未到,消息先传至老爷耳里,慌慌张张地赶来探视,看见哭得死去活来的润儿,也不禁触目伤怀。纠察详情,知dào

鞋子由少山代买,立kè

火冒三丈,虽然明白他不至于蓄意使诈,却也难逃浮漂轻率的罪责。于是传来少山大加申斥,盛怒之下狠狠地掴了他两记耳光。

直挺挺跪在宋姨太的院子里,谭少山承shòu着颜面扫地的沮丧,纵然满腹冤屈,也不敢公开心中的疑虑。他几乎可以肯定,绣花针是采菱偷偷放进鞋里的,其用意不言而喻。谭少山认识到,搪塞拖延的办法已经无法应付采菱的偏执倔强,但一时又想不起更加有效的措施,不由得忧心如捣,进退失据。耳边聆听着老爷的咆哮喝骂,眼前却不断涌现出采菱赛雪欺霜的冷笑,焦躁烦乱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八(4)

润儿的伤口经过包扎已不妨事,老爷的寿酒如期开宴。酒席设在新建成的戏园内,一边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另一边是吹丝弹竹,八音迭奏。静静地看着自己苦心操持的热闹场面,谭少山却没有任何松弛愉悦的感触。好不容易捱到曲终人散,立即大步流星地赶回家里,找了些食物草草充饥,对如月说外出查夜,重新魂不守舍地离开。

先去几处灯火稠密的地方巡视了一遍,然后就在内宅的过道上来回游荡。隆冬的天气,夜色深沉,即使不停行走也不能尽驱寒意,直到四周万籁俱寂,他才蹑手蹑脚地溜至采菱的窗下。

轻叩窗纸,窗户应声开启,看来采菱已经等候多时。诡计得逞并未使她愁云消散,反而增添了一份凄惶和忧郁,甚至害pà

把事情搅得难以收场。当然,面对姗姗来迟的谭少山,也不可能笑脸相迎。

“大管家日理万机,半夜还有空潜入妇人的闺房,真zhèng

雅兴不浅呐。”采菱阴阳怪气地说。

对于讥讽谭少山置若罔闻,缓缓地坐在床边,叹息着说:“采菱,何苦用这么毒辣的手段捉弄我呢。”

“哼,这不过是牛刀小试,”采菱傲睨自若地说:“我还有更厉害的招数没使出来呢。”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商量么,”谭少山疾首蹙额,“为什么偏要意气用事。”

“心平气和的劝告已经毫无作用,我只得行此下策。”采菱说:“你可以逢场作戏,也可以不管我的痛苦,但也休想在谭府舒舒坦坦地过日子。”

“不要只顾指责我的软弱,”谭少山愤愤不平地说:“你想过没有,一旦事情败露,我俩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什么下场,”采菱撇嘴道:“大不了你丢了差事,我下堂求去,反倒落得自在。”

“嗳,”谭少山哭笑不得,“如果象你说的那么简单,我也不会一味退缩忍耐了。”

“不必危言耸听,”采菱负固不服地说:“又搬出韩寡妇的往事吓人。最近我前思后想,已经有了更加深刻的见解。到底是亲疏有别,老爷即便察觉我俩的关系,也不可能如法炮制,况且大半年来我投其所好,相得甚欢,他总不至于狠下心肠赶尽杀绝。”

“哼,真是坐井观天,”谭少山轻蔑地反驳,“不要觉得自己曾经承恩邀宠,就可以为所欲为。当年的五姨太不知比你显赫多少倍,最后还不是难逃凄惨的结果。”

采菱一怔,留意到他的面孔紫胀,象是酝酿了足够的决心和勇气。果然,谭少山的目色沉迷,艰难地开口:“老爷严令封闭祠堂边的花园,你不是一直想了解其中的缘故吗?”

采菱的一颗心倏尔绷紧,几株纤姿摇曳的芍药花浮光掠影般地在眼前闪过,刹那间引发太多的疑问,却又噤声不言,屏气凝神等待着他揭示隐藏已久的秘密。

“迄今为止,谭府里明察真相的人也寥寥无几。”谭少山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始终守口如瓶,就是不愿让你感受更多的恐惧……”

事情追溯到二十余年前。有一回老爷出外经商,夜晚下榻于朋友家里。朋友知dào

他纳妾成癖,酒酣耳热之际提起了一桩亲事。说当地有一位乐师的女儿,正值破瓜之年,因为父死母病,家道窘迫,亟待寻觅一处安身之所。老爷起先不以为意,一笑置之,翌日安排相见,却大吃一惊,原来那女子竟生得眉目如画,宛若天仙。于是毫不犹豫地谈拢了条件,量珠聘来,列为第五房姨太。

五姨太不仅明眸皓齿,风姿绰约,并且能歌善舞,妙语解颐。老爷可谓春风得yì

,快慰平生,偶尔听说她偏爱奇花异草,便下命修葺祠堂边的花园,种花植木以外,又添置了许多山石亭榭。三年后,五姨太破天荒的替谭家产下一子,老爷更是欣喜若狂,从此倾心供养,视如拱璧,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意味。

然而,哀乐相生,变动不居,谁也没有料到月圆花好的背后却孕育着一场弥天大祸。当初老爷春秋鼎盛,振兴家业的壮志未已。常常出游四方,或是抱布贸丝,将本求利,或是访亲探友,广结援奥。即使留于府上,也有许多琐事杂务需yào

料理,何况妻妾成群,分身乏术,不可能心神专注地同一人周旋。日复一日,五姨太不免暗存尤怨,口中多有烦言。由于久蒙恩宠,早已养成一股虚骄之气,对谭府严明不替的礼法也视若等闲。

那时谭府的账房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做田可相,口角灵巧,写算俱佳,颇得老爷赏识,因而和管家谭守德一样,也获取了自由出入内宅的殊荣。有一次从老爷房里出来,邂逅了闲逛消食的五姨太,顿时魂飞天外,流连忘返。五姨太也为对方的风流仪表所吸引,寂寞难耐的情怀象是点燃了一团翻腾蹿扬的烈焰。两人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互通款曲,很快便桴鼓相应,水**融。为避人耳目,他们选择祠堂边的花园作密约佳期的地点。虽有幕天席地之苦,但星光辉映,花影斑驳,却也享shòu

了无限的春情野趣。

梦魂颠倒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终于被老爷洞察其奸。痛心入骨的同时,满腔的珍爱化作冲霄怒气。他自然不肯家丑外扬,没有大张声势实施惩戒,而是在一天夜里,命谭守德等几名心腹家人将一对无耻男女绳捆索绑,抬至花园中的假山下,扔进一个事先掘好的深坑内。

“什么……活埋了,”采菱瞠目结舌,觉得遍体阴寒,“他们的行藏隐秘,如何会被察觉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谭少山说:“五姨太恃宠而骄,久已招致众姨太的不满,忠厚老实的敢怒不敢言,逞强好胜的心怀叵测,除了在老爷面前搬弄口舌,还随时收集关于她异端劣迹的证据。”

“那么,暗中作梗的人究竟是谁?”

谭少山犹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是……是二太太。”

“啊!”采菱惊诧莫名,想不到慈眉善目的宋姨太居然掩藏着一副蛇蝎心肠,难以置信地说:“可是,老爷就这么安忍无亲,竟不肯给五姨太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妒火中烧之际,哪里还顾得上念及旧情。”谭少山说:“当夜老爷亲临花园坐镇,为防止五姨太和田可相大声呼叫,特意让人用核桃塞住他们的嘴。五姨太泪流满面,磕头如捣蒜,却终究没能唤起老爷的一丝怜悯。唉,那一年天赐少爷还不足两岁。”

“如此看来……”采菱忽然疑窦丛生,“谭家唯一的儿子也许是田某人的后代。”

“极有可能,”谭少山面色沉郁,说:“所以老爷讳莫如深,次日就下令封锁花园,凡是参与其事的人都作了相应的处置,或是遣返原籍,或是寻衅纠过送进了牢狱。由于我爹一贯忠心耿耿,得以侥幸过关。后来有一晚他酒醉失言,才把这一段盘根错节的悬案透露给我。”

“事实上老爷的苦心孤诣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目的,”采菱喟叹着说:“否则谭府也不会有花园闹鬼的传闻了。”

“那些传闻多半是捕风捉影,没有几人能够掌握真zhèng

的内幕。”

采菱缄口不语,似乎明白了老管家暴毙的确切原由。只因无法泯灭早年纵恶帮凶的印象,一份沉重的负疚感始终积压心头,以至于杯弓蛇影,旧疾突发。少山迟迟不愿泄漏实情,大概也有替父亲保留声誉的孝思在内。恍惚间发觉,整个谭府仿佛一座鬼影幢幢的阎罗殿,若要摆脱禁锢和折磨,除非等到投胎转世的时候。

见她神思不属,谭少山以为自己的肺腑之谈已经起到了震慑作用,和颜悦色地劝慰道:“你也不必紧张,至少咱们目前的情形还算差强人意,如果铤而走险,未免太不明智了。记得从前你爹曾讲过一句话,‘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很多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于登天。”

采菱依然沉默,目光深邃莫测。此刻已过午夜,寒气侵寻,冷瑟无比,两人宽衣上床,不由自主地依偎一起,许久不曾同居一室,少不了一番柔情密意。采菱即使兴趣索然,也没有峻色拒绝,痴痴地望着帐顶,任由少山恣意温存。

滑若凝脂的身躯随着情郎的冲击轻轻颤抖,零乱不堪的思绪却飘向虚无空荡的远方。时而想象着五姨太临死前的惨状,禁不住惊心悼胆,毛骨森竦。时而忖度着老爷变化无常的性格,猜不出宽厚与粗暴各占据了多少比例。她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和老爷的境遇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同在自欺欺人的幻象里挣扎,只不过老爷引以为憾的是血胤不明的独子,而令她黯然神伤的是一段参差错落的情爱。

谭少山纵横驰骋了一阵,却不见采菱有任何激动的表示,不免心灰意冷,旋即不攻自破,弃甲倒戈。屋里又归于沉寂,只能听到一片微弱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儿,采菱如同梦中呓语般地说:“少山,你还喜欢我吗?”

“当然,”谭少山的口气里透着疲惫,“就算今生做不了夫妻,你也是我最钟爱的女人。”

采菱凄然一笑,觉得他的信誓旦旦就象天外仙音一样渺不可闻,却也没有继xù

追问。侧转身子,将谭少山的一条手臂拿在眼前,微启樱唇,用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在上面轻轻摩擦。

“别这样,我最怕痒……”谭少山忍不住笑道,另一只手抚摸着采菱的秀发。

不料话音未落,她竟猛地一口咬了下去,凶狠的气势犹如饿狗在吞噬一块骨头。谭少山感到一股钻心的痛楚,拚命拉扯也不能挣脱,却又不敢高声叫喊,咧着嘴“嗞嗞”吸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直疼得几欲昏厥,采菱才渐渐松口。

“你干什么……”谭少山低声呵斥,又惊又怒,看见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齿痕宛然。

“在你身上留下一个印记,教你这辈子无法把我遗忘。如果今生注定无缘,但愿它能保存到来世相见的时候,好让我拥有识别你的标志。”采菱慢声细语,幽暗的烛光里,白皙的脸庞若隐若现,唇角残留一丝血迹,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谭少山如堕云雾,瞬间忘记了一切痛苦,呆呆地凝视着采菱,一份前所未有的怵惶悄然而至。

九(1)

在家里蛰伏了两日,楚歌越发觉得六神无主。事业和爱情的相继失败使他不堪重负,更加无法释怀的是那一夜对钟秀文的冒犯。如今亲尝香泽的体验已经毫无印象,愧悔无地的感受却难以消除。苦思冥想,甚至有几分惊奇,虽然对钟秀文心仪已久,却始终保持着徐志摩般恬淡超脱的态度,“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以忽然变得粗鲁狂妄。不啻唐突佳人,简直是对心中至爱的一种轻亵。他不肯将自己的失礼归咎于酒后失德,迫切想找到钟秀文当面谢罪。

驱车来到“秀记服饰”,看见门外的橱窗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不禁颇觉诧异,钟秀文非常注重维护经营环境的清洁,平时决不容许脏乱迹象出现。

推门进入,更感纳闷,店堂里狼藉一片,衣架柜台被拉扯得横七竖八,地板上乌黑混杂的鞋印比比皆是。赵经理正指挥着三四名员工,向几只纸箱内填装衣裤。瞥见楚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真不巧,老板刚刚出去了。”

“店里发生什么事啦?”楚歌问。

“唉,我们走了霉运了。”赵经理用手轻拂散落在眼前的头发,长吁短叹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由于复兴大道商业繁华,交通拥挤,市zf早就有意兴建一条立交桥缓解车辆堵塞的状况。计划公布后,却因资金筹备不足未予实施。钟秀文起初有所顾虑,打算另选店址,但看到工程一直搁浅不提就渐生懈怠,何况生意向来红火,也不忍改弦更张。不料前两天突然接到通知,立交桥即将动工,勒令包括“秀记”在内的十余家商户立kè

搬迁,最后期限还不足一个月。

“这些衣服先收起来,找到了房子就拉走。”赵经理双眉不展,指着地上的箱子说:“但如果找不到,只好拿去批发市场减价处理了。”

“那么一来是不是损失很大?”楚歌说。

“当然,几乎是血本无归。”赵经理说:“除此以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们才签过一份品牌代理合同,逾期销售不利,又得赔上一大笔保证金,‘秀记服饰’的招牌今后也要大打折扣了。”

楚歌倏尔动容,说:“秀秀这几天一定很犯愁吧。”

“还用说吗,着急上火,茶饭不思,嘴边长出了一串燎泡。你也知dào

,服装零售最讲究门面位置,只是时间太紧迫,不容易遇见合适的空房……”

楚歌久处逆境,深知进退两难时的感触。想象着一个弱质女子辗转奔徙,颠连无告的情景,不由得忧心如焚,暗暗琢磨着如何想方设法,相助钟秀文一臂之力。苦思尚未结果,听见柜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

赵经理抓起话机,刚听了两句脸色突变,口不择言地应答:“……什么……在医院……是,是,我马上带钱去。”

楚歌莫名其妙,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赵经理面孔煞白,颤声说:“我们老板出车祸了。”

九(2)

和楚歌的时运不济相似,钟秀文近来也连遭无妄之灾。驾车离店不远,由于头脑里构想着求租铺面的问题,精神无法集中。经过一个十字街口的时候,竟未曾留意红绿灯的转换,犹自加大油门行驶,当一辆旅行轿车陡然出现在眼前,早已无暇躲闪。相撞之后,虽有安全气囊保护,但由于车速较快,冲击力猛烈,一条左腿还是被挤轧骨折。在交通警察的协调帮zhù

下,附近医院的120救护车赶来接走了她。

楚歌载着赵经理匆匆赶赴医院,钟秀文已经做过全面的身体检查,除却腿伤别无大碍。医生将她的断骨接好,打上石膏后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等待。

楚歌和赵经理分头忙碌,办理入院手续,把钟秀文推进病房。一路上钟秀文不停地问医生,“大夫,我的伤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啊。”

“这要以个人的身体素质而定,”医生说:“至少也得休养一个月吧。”

“嗨,来不及了……”钟秀文愀然轻叹,浓密的愁云甚至掩盖了痛楚的神色。原本自信坚毅的面容流露出颓唐与凄迷,更加惹人无限怜惜。楚歌似乎从未见过她如此柔弱无助的模样,惶恐不安的同时,脉脉关爱自心头汩汩涌动。

将钟秀文扶上病床,一切安顿就绪,趁赵经理外出领取膳食卡时,楚歌温言宽慰道:“秀秀,现在最要紧的是静下心来休息,千万不可有太多杂念,否则对配合治疗是没有好处的。”

钟秀文依然纡郁难消,说:“都怪我太大意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楚歌婉转劝说:“你不必自责了。每天不知发生多少起交通意wài

呢,幸好吉人天相,不过落得一点轻伤……”

“我指的不是车祸,”钟秀文说:“只是为那爿店担忧,恐怕再没有挽救的余地了。假如从市zf第一次公告时就做准bèi

,也不会象今天这样毫无退路。”

“千金散尽还复来,”楚歌微笑道:“以你超凡脱俗的性情,总不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闷闷不乐吧。”

“我可以不在乎金钱上的损失,”钟秀文楚楚可怜地说:“但是,总不忍心眼看着多年来的辛勤努力半途而废呀。”

楚歌顿口不言,感慨良深。钟秀文素来自矜于亲手创建的一番事业,并且倾注了无数心血,蓦然面临溃败的局势,实在是一件难以遣怀的憾事。

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暂时不能身体力行,也不值得过分焦躁。赵经理机敏干练,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再说我也很愿意替你分忧。”

“小赵的确挺机灵,”钟秀文说:“不过,店里还有许多善后事宜需yào

料理,换了别人我放心不下。至于你——隔行如隔山,更帮不了什么忙。”

“没那么严重吧。”楚歌不以为然,“不就是在热闹地段找几间门面房吗。”

“仅仅热闹是不行的,”钟秀文说:“菜市场倒很热闹,能卖高档服装吗,还要将许多因素放在一起统筹考lǜ

。比如整条街区的行业结构,附近居民的收入状况、着装品位、以及文化素养等等。”

楚歌暗暗泄气,不知是她过于挑剔,还是自己庸碌无能,难以胜任。这时候赵经理回到病房,提起了陪床护理的事情。

钟秀文在市内别无亲属,住院期间尤其显得孤苦无依。楚歌本欲自告奋勇,转念一想却踌躇不决,毕竟男女有别,彼此又无名分,每日盥洗更衣有诸多不便。赵经理必须看管店铺,平时更难分身,最后只得请了一名专职护士妥善照顾。当然,两人抽空也会常来探望。

次日上午,楚歌首先来到交yì

所。他已经没有了具体的工作,呆坐于办公室里,连虚应故事也谈不上,只能是一种生活中的惯性使然。在公司老总李敬贤的眼中,无力招徕客户的经纪人如同一只不会捕鼠的家猫,除了糟踏食料外毫无用处。于是对待楚歌的态度越发淡漠,时常摆出阴冷刻薄的晚娘脸色。朱彦等三个年轻人还算客气,偶尔凑过来闲聊几句,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恭谨。

盯着荧光屏看了半晌,始终没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楚歌忽然发觉,变幻反复的期货行情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早已遥不可及,此刻萦绕于怀的唯有钟秀文的伤势,便不肯继xù

耗费时光,伸手关闭了电脑,径直走向门外。

在楼下的大厅里,意wài

遇见了偷空从会场出来取水的凌娟。凌娟和庄世杰的交往日趋密切,交yì

所中有目共睹。楚歌也略有耳闻,却没有产生丝毫嫉恨心理,相反地感到一份莫可名状的轻松与慰藉,默默地为昔日情人祝福,希望她能够及早摆脱惊惧和迷惘的束缚。友好而含蓄的寒暄里,楚歌谈起了钟秀文的事故,凌娟颇有忧色,托他先代为问候,自己择日去医院看望。

告别凌娟,楚歌又光顾了附近的一家甜品店,买了一些钟秀文爱吃的零食,如松子糕、糯米饼等,然后马不停蹄直奔医院。刚来到病房门口,里面传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侧耳倾听,知dào

是陈探长大驾光临了。

果然,推开房门,发xiàn

陈探长眉飞色舞地坐在病床旁,象是方才正讨论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硕大的水果礼盒,想必出自他的一片盛情厚意。楚歌的情绪立kè

低沉,一声不响地将食品放在床头,找了张椅子紧挨门边坐下。

“小楚,最近情况怎么样?”陈探长热情招呼。

“唔……还好。”楚歌随口敷衍,悄悄察看钟秀文的气色。经过一夜安睡,她的神态稍显平静,只是双眼仍然黯淡无光。

“有没有再接到骚扰电话?”陈探长负责任地询问。

“……没有。”

“呵呵,我早就说过,”陈探长神气十足地说:“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只是跳梁小丑,看看难达目的,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或者通过其它渠道得知,在你的周围有警方密切保护,更不敢为非作歹了……”

楚歌禁不住嗤之以鼻,虽然许久不曾听到凄厉的鬼哭,内心深处却没有任何侥幸的念想,并且有一种莫可究诘的预感,不远的将来又会突发横祸。既然苦无良策,只得闭目等待。面对从前的种种悬疑,陈探长同样茫然无措,如今却把短暂的宁静归功于他的威慑作用,未免近乎牵强附会。楚歌不便流露鄙薄的表示,轻轻干笑了两声作为回应。

由于话不投机,陈探长也懒得多费口舌,转身望着钟秀文说:“秀文,听说你急着找房子搬迁,我在工商局认识几个朋友,要不要替你张罗张罗。”

“不必麻烦了,大家都挺忙的。”钟秀文竟婉言谢绝。

“不麻烦,这几个朋友都很够交情,也乐于助人。”陈探长殷切地说。

“哦,是这样的,小赵已经替我安排得差不多了,不用再费心了。”钟秀文深闭固拒。

楚歌大惑不解,他清楚赵经理另有职责,租房子的事情至今毫无进展,钟秀文何以言不由衷。细细思量,似乎有所顿悟,也许摆在面前的难题太多,钟秀文早已万念俱寂。其一,服装业受季节局限,倘若天气转冷,“秀记”所进秋装便无人问津。其二,钟秀文为代理品牌投入甚巨,资金方面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困境,即使亲自出马也未必力挽狂澜,更不愿徒劳无益的假手于人。

实jì

上陈探长也没有继xù

慷慨请缨的机会,警局打来电话,有紧急公务命他速行。楚歌暗自称快,心想,司法界早该明正纲纪,凡警员工作期间访亲探友者一律严惩不贷。

钟秀文所住的病房并无其他患者,陈探长离去,就剩下她和楚歌两人。楚歌慢慢地把椅子挪至床边,犹豫了片刻,说:“秀秀,对不起——”

“咦,为什么道歉?”钟秀文不知所以。

“关于那一夜对你的失礼……”楚歌嗫嚅着。

钟秀文恍然忆起遭遇强吻的情景,不禁满面绯红,立即打断他的话说:“噢,那件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

“但我时刻不能忘怀,”楚歌的神情相当激动,说:“每次回想都会觉得万分愧疚。其实我从未有过冒犯你的念头,却还是控zhì

不了自己的荒唐行为。唉,或许是本身劣根性的一种体现吧……”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钟秀文淡然置之,并没有为他的诚挚所动,眉宇间透出几许落寞,仍旧无法驱散拘窘困顿的阴影。

“不好,”楚歌却寸步不让,说:“如果不能取得宽恕,我的心里会长期不得安宁的,请你现在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料,他的偏执却无端地惹恼了钟秀文,骤然发出一声轻叱:“小楚,你不要逼人太甚——”

楚歌愣住了,张口结舌。钟秀文象是忍无可忍地说:“你这个人看似宽厚,实则自私,平时的温和友善不过是一种掩人耳目的表现。你过分注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刻意维持洁身自好的形象,但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地替别人着想过。昨天还装模作样地劝我静养,今天却又来胡搅蛮缠,说实话,我早已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功夫应付你的无理取闹了。”

她的斥责近乎苛刻,甚至有些言不对题,却还是带给楚歌一份强烈的震撼,扪心自问,竟致汗流浃背。和钟秀文相识以来,一直怀有类似于依赖的倾慕,凡遇疑难惶惑总是向她求教,每每受益匪浅。然而仔细回顾,给予对方的关照却不够贴切。适逢钟秀文倒悬之急,自己不思扶危济困,反而为一桩小事剌剌不休,不但无聊,简直委琐。想到这里,耳根发热,羞惭地垂下头去。

一顿娇嗔发作,钟秀文的愤懑得以缓解,感受着屋里的沉闷气氛,多少觉得有点难堪。迟疑了片刻,以平和的语气对楚歌说:“柜子上有苹果,自己削着吃吧。”

那是陈探长的赠品。楚歌几乎脱口而出“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却又强抑醋火,神志混乱地摇了摇头。呆坐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上午公司还有点事情……我先回去了。”

钟秀文自然听出是托词,也没有挽留,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油然生出局促不安的感觉,懊悔方才的措辞严厉。好在了解他的为人敦厚,不致轻易心存芥蒂。

谁知楚歌一去杳如黄鹤,接连几天踪影不见。钟秀文试图打电话联络,却始终没有应答。惘然若失之际,凌娟前来探视,结伴同行的还有庄世杰。

钟秀文对庄世杰并不陌生,细看之下,才发xiàn

其俊朗不凡。和楚歌相比,虽然少了几分庄重儒雅,却也多了一份练达明快。

察颜辨貌,钟秀文洞悉两人之间牵连不断的缕缕情丝。凌娟起初颇显尴尬,钟秀文却报以宽容的微笑,对她的忸怩之色视若无睹。

“早就想来看你,”凌娟说:“可是最近的行情格外火爆,成交量猛增,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从前你取笑我急功近利,”钟秀文笑道:“如今也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吧。”

“嗨,真没办法。现在我才明白了‘小病是福’的道理,象你这样把工作暂且抛于脑后,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几天,有多舒服。”

“想得倒美,”钟秀文忍俊不禁,“等到出院的时候发xiàn

两条腿长短不一,恐怕就该寻死觅活了。”

“不会的,骨折是小意思。”凌娟笑吟吟地说:“何况以你的天生丽质,就算跛了一条腿也依然风采不减。”

说笑了一阵,钟秀文象是心不在焉地问:“好久没有看到小楚了,近来他也很忙吗?”

“他不忙,”凌娟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说:“公司已经正式和他解聘……小楚失业了。”

“什么?”钟秀文骇然,“小楚在恒丰可谓劳苦功高,只不过一次操作失误,就被扫地出门了吗。”

“交yì

所里就是这么残酷。”庄世杰接过话茬说:“不过,我们几个同仁在一起商定,准bèi

举办一次募捐活动,帮zhù

小楚渡过难关。”

期货市场风云莫测,今天还是腰缠万贯,明日或许囊空如洗,庄世杰的建议不乏兔死狐悲的意味。钟秀文却暗暗冷笑,心想,假如不是你巧取豪夺,小楚也不会落魄至此。但见他满面真诚,不便出言讥讽,转向凌娟说:“如果遇到小楚,请他来医院一趟。”

“好的,有什么事吗?”

“唉,”钟秀文叹息着,毫不掩饰深深的关切。“前几天我心情欠佳,和小楚发生了两句口角,可能伤其自尊……真害pà

他经受不住双重的打击。”

“这个无须顾虑,小楚并不是小器的人。”凌娟安抚道,又凄然一笑。“再说,对于各种各样的挫折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钟秀文痛心疾首,想到楚歌内外交困,已经将自己视作唯一可以倾诉衷肠的对象,嘘寒问暖之余,偏遭恶语相向,心境何其懊丧。她的神思恍惚,追悔不已,再也没有从容闲谈的兴致。凌娟和庄世杰见状,知趣地提出告辞。

九(3)

第二天赵经理过来,向老板陈述了近期的工作情况。通过她的积极交涉,品牌厂家终于网开一面,答yīng

降低发货价格,调整销售计划。

钟秀文说:“咱们在报纸上刊登的求租广告有没有回音?”

“有一些人打电话联系,却都不符合你列出的条件。”

钟秀文神容颓废,默然慨叹。倘若不能及时找到合适的营业地点,所有重整旗鼓的努力都是妄想。但此时最牵挂的还是行踪渺茫的楚歌,于是又问:“你在店里见过小楚吗?”

“小楚……他怎么会去店里?”赵经理奇怪地反问,表情十分夸张。

钟秀文自嘲般地苦笑,不再多说。以后的日子里,仍然没有楚歌的消息。她越发心乱如麻,经常凭窗远眺,抑或倚床遐想,和楚歌同学交游朝夕相处的往事不断浮现脑海,渐渐地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变得多愁善感,无比热切地渴望一片真挚的关怀与抚慰。

光阴似箭,转眼间在医院住了将近月余,钟秀文的伤情基本康复,下地行走自如。恰巧赵经理又来看望,便吩咐她去办理出院手续。

“先不要急,再观察两天嘛。”赵经理说。

“我已经没事了,干吗还要耽误时间。”

“好吧,”赵经理频频眨动双眼,神情颇为古怪,象是费尽一番思索。“后天上午我来接你出院。”

“为什么非等后天呢?”钟秀文懵懵懂懂地问。

“哦,我看过皇历,明日诸事不宜,我们生意人总得处处讨个吉利吧。”赵经理说,脸上不经意露出一丝狡黠的轻笑。

钟秀文更加诧异,却没有深究其故。大概是心灰意懒的原因,她早已失去了惜时如金的热忱,并且也相信赵经理的操守,绝不会做出欺罔视听营私舞弊的行径。

九(4)

两天后的上午,钟秀文将随身物品收拾妥当,坐在床边等候,好整以暇地翻看着一本杂志。大约十分钟左右,有人推开房门,却不是赵经理,而是久违了的楚歌。

“小楚……怎么是你?”钟秀文惊讶莫名,手里的杂志险些滑落。

“我来接你出院。”楚歌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心怀积怨的样子。只是皮肤稍显黝黑,眼袋下有两抹淡淡的青影,象是睡眠不足的印证。

“这些天你跑去哪里啦?”钟秀文起身询问,抑制不住喜出望外的口吻。

“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告sù

你吧。”楚歌不即回答,若无其事的拿起床上的提包。“咱们先走,回头赵经理会来结账。”

钟秀文浑浑噩噩地随他走出医院,看见一辆杏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门外。楚歌上前一步打开车门,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钟秀文越发蹊跷,说:“你自己的车子呢?”

“噢,朋友借去了。”楚歌轻描淡写地说。

两人相继上车,司机也不问地址,便发动引擎,平缓地驶向街面。钟秀文暗忖,也许楚歌早有嘱咐。彷徨四顾之间,忽然发xiàn

汽车行驶的方向有异,既不是回家的道路,也不是开往“秀记服饰”。

“小楚,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她满腹疑虑地说。

“洞中方一月,人间已千年。我先领你逛逛街景,看看本市近来的沧桑变化。”楚歌微笑着,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光采。

钟秀文猜不破其中的玄机,只得浅笑不语。心想,率真质朴的人卖弄关子倒也别具一格,分外有趣,但又深信绝无恶意,索性不动声色,陪他周旋到底。好在窗外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坐在平稳舒适的车中驰目流眄,也是一种难得的享shòu



楚歌指点风物,口若悬河,一本正经地客串导游角色。“……过一个路口向左转就是华龙街,两旁有许多精品专卖店,包括服装、百货、电器等等。经过几次拓宽修整,开发重建,目前的规模相当可观,堪称本市的王府井,或者南京路……”

钟秀文忍不住莞尔,说:“你真的把我当作外地来的观光客了。”

“你还不知dào

吧?”楚歌郑重其事地说:“市zf刚刚颁发文告,禁止机动车辆从华龙街通行,准bèi

建成本市最大的一条步行商业街。”

“我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

“我想,”楚歌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把‘秀记’搬来这里,也许不会违背你的心意吧。”

“那当然求之不得,只是谈何容易。”钟秀文其词若憾,“首先,这样的黄金地段房价昂贵,我的财力有限。其次,平日竞相征逐者不知凡几,而我与华龙街的开发商宝康公司素无瓜葛,根本搭不上关系,所以从不敢奢望。”

“你的态度未免太消极了,”楚歌暧昧不明地笑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妨再去瞧瞧,说不定还有空余的位置呢。”

“算了吧,何苦硬着头皮去碰壁。”钟秀文意兴萧索。

楚歌却固行己见,说:“不做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下去走一趟,权当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嘛。”

钟秀文无奈,只得依从,在华龙街口下车,迤逦向里走去。街道两边鳞次栉比,商家林立,门面招牌华贵不凡,交映生辉。即使不是客流高峰时刻,来往购物的行人依然络绎不绝,场面繁荣而有序。光怪陆离的橱窗令钟秀文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受,眼底不自禁折射出艳羡之色。

然而,没过多远,猛地从缤纷亮丽的招牌中看见一行极其熟悉的字样——“秀记服饰”,深紫色的字体格外醒目。她如同泥塑木雕般地呆住了,错愕地转身。“小楚,这……这是怎么回事?”

“咦,真是怪事,”楚歌也象是浑然不解,却遮掩不住唇边浓重的笑意。说:“先进去看一看。”

钟秀文明察秋毫,纠结于胸的万千臆测似乎理出了一丝头绪,却又一时难以置信,只能迈动僵硬的双腿,亦步亦趋地跟着楚歌向前走。尚未进入那间店铺,已经看到赵经理和几名“秀记”员工在门口列队迎候。

钟秀文恍若梦中,一把抓住赵经理的手臂,催促道:“小赵,快点告s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切出自小楚的手笔,”赵经理喜笑颜开,说:“事先不曾泄露,就是想带给你一份惊喜。”

方才钟秀文隐约察觉,楚歌近似造作的表现必有原故,也许要在自己伤愈出院的时候,送上一样特别的礼物。然而,任凭她天资如何聪颖,也没有料到最后的结果竟大大的出乎意wài

,犹如镜花水月的企盼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走进钛合金包边的玻璃大门,顿有耳目一新之感。店里的格局比原先的“秀记”宽敞许多,装潢布置无不精美,色彩搭配典雅气派,想必经过一番细心设计。钟秀文热血沸腾之际,又生出不少困惑与迷茫。楚歌的性情淡泊闲散,社交范围并不广泛,何以忽然大显神通,短时间内就解决了一件海底捞针般的难题。

“说起来也是一段奇遇,”楚歌笑着解释:“还记得我曾资助过一位破产客户返乡的事情吗?”

那位仁兄铩羽而归,从未丧失追求理想的信念,在朋友的扶持下投身宝康公司做事,经过数年的发愤图强,竟升至总裁助理的位置,并随着业务的扩展重新杀回本市。一天在华龙街巡视,邂逅了四处探访问租的楚歌,了解情况后,立kè

动了感恩回报的心思。不但将留存自用的三间门面出让,又介shào

了一家声誉极佳的装修公司帮忙,楚歌才得以乘时顺势,马到成功。

“天道好还,”钟秀文眉眼尽舒,啧啧感叹。“乐善好施的人总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也不见得。我一向与人为善,还是摆脱不了厄运缠身……”楚歌一言未尽,瞥见钟秀文的欣喜之色一扫而空,急忙收声,不再说出煞风景的话。此刻店内已有顾客出入,为避免影响生意,楚歌说:“走,去你的办公室看看。”

新办公室里的环境也更加考究,用具摆设处处迎合钟秀文的口味。她却没有太多振奋的表示,似乎被楚歌一句无意间的牢骚引发了伤感。忽忽不乐地想到,楚歌已是举步维艰,首先挂念的却是替自己排忧解难,虽有因势利导之便,但为了如期完工,日夜辛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此情可感,无以复加,她觉得有一团热烘烘软绵绵的东西在胸腔里升腾涌动。

钟秀文久久不语,背对楚歌坐在沙发的一角,望着墙上的一幅风景画发呆,曲线优美的双肩微微颤抖。楚歌好奇地走上前,遽尔大吃一惊,见她俊秀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秀秀,你怎么……”楚歌张皇无措。

“你已经是自身难保,却还要为我操心……”钟秀文怆然道,看着他因劳累而明显消瘦的脸颊,越发痛惜无比。

“别这么说,”楚歌谦和地笑着,“比起以往你对我的照顾,眼前的事情不值一提。”

“我什么时候照顾过你了……”钟秀文赌气似的极力否认,又象是受尽委屈声泪俱下。

泣涕如雨的样子使楚歌大动恻隐之心,正要伸手轻抚她的肩头,却想起上回冒失的教xùn

,立kè

不敢造次,只有婉转相劝。“不要哭了,过一会儿有朋友来,红肿着眼睛不大好kàn

。”

钟秀文掏出纸巾拭泪,抽噎着问:“……谁会来?”

楚歌说,为庆贺新店开张,他和赵经理在附近的鸿兴楼订了三台酒席,以钟秀文的名义邀请了一批客人前来捧场,其中有宝康公司的房东,工商税务机关的官员,以及凌娟、庄世杰等好友,甚至包括陈探长在内。

周全细致的安排令钟秀文感激万分,同时尽量收敛悲喜交加的情绪。从挎包里取出化妆盒,轻敷脂粉,淡扫娥眉,看似闲静安适,却仍旧神驰心荡,并且想到了一个新的疑点。“秀记”的装修美轮美奂,地板、壁纸全部采用品质优良的材料,加上必须交付的一年房租,统共下来不会少于百万。她清楚楚歌的处境,自从变生不测,早已是阮囊羞涩,如何负担起这一笔所费不赀的开销。但她毕竟灵犀透彻,略加思索,便悟出了其中的关节,不由得失声诘问:“小楚,你是不是卖掉了汽车……”

楚歌直认不讳,笑着说:“这次多亏世杰仗义疏财,听说我卖车,以超出三成的价格收购。其实他并不需yào

车子,只不过趁机相助一臂之力。”

钟秀文啼笑皆非,说:“你这个人哪,真不知是厚道还是愚蠢。人家全盘接收了你的客户和女友,非但不落埋怨,反而赚得一片歌功颂德声。”

“那只是机缘巧合,怨不得别人的。”楚歌不以为意,神态却趋于萎靡。

钟秀文连忙转换话题,说:“你替我垫的钱先记下,等营业上了轨道慢慢偿还。”

“何必太认真呢,”楚歌说:“你我至少还能维持通财之谊吧。”

钟秀文钳口不言,明白锱铢必较的结果会再度伤害对方的尊严。

将近中午,贺客陆续登门,钟秀文走出去应酬答谢,热情而自然,重现往日雍容优雅的风度。大家对新开的店面交口称赞,有的人兴致勃发,当即选购了一两件衣饰。钟秀文格外慷慨,一律七折优惠。

楚歌难以适应喧哗的氛围,正欲躲出店外,却见庄世杰和凌娟携手光临,彼此颔首微笑。庄世杰象是在人群中发xiàn

了熟友,走过去招呼,凌娟则径直来到楚歌面前。

“小楚,”她说:“午饭以后你有没有空?”

“哦,我不和你们一起去鸿兴楼了。”楚歌说。

“怎么,你……”凌娟颇感惊异,想不到一系列庆祝活动的策划者居然缺席最重yào

的酒宴。

“是这样的,”楚歌解释,“《期货导报》的冯主编约我同去午餐,说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谈。”

“噢……”凌娟释然,显得yì

态郁闷。

“有什么事吗?”楚歌问。

“我有两张光盘忘在你家里了,上面的资料下午急着用……”凌娟如有隐忧。和楚歌分手后,她已将裕田花园寓所的钥匙完璧归赵。

“这还不简单嘛,你自己去拿好了。”楚歌笑眯眯地说,从衣袋里取出钥匙。“许久不曾莅临寒舍,总不至于迷路吧。”

凌娟面带羞红,轻笑着接过钥匙,犹疑了片刻,说:“小楚,最近又听过那种可怕的声音吗?”

“没有,两个月来一直风平Lang静。”

“太好啦,”凌娟喜形于色,说:“也许苦尽甘来,从此平安无事了。”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楚歌苦笑道:“太多怪诞离奇的风波过后,暂时的沉寂反倒让人无所适从,正象临终前的回光反照,或许更加惨重的灾难就快出现了。”

凌娟花容失色,说:“小楚,你不该胡思乱想,否则不等意wài

出现,自己的精神就先垮掉了。”

“不会的,”楚歌故作洒脱地说:“我有充分的思想准bèi

迎接最恐怖的结局,只是在坐以待毙的日子里,感觉有些空虚而已。”

语气虽然轻巧,眉目间却闪露出一丝怵惧与迷惘。凌娟清醒的意识到,三翻四复的神mì

恫吓已经使他的心灵发生了强烈的扭曲。然而,存亡断续的关头,自己却拿不出半分肝胆相照的勇气,退缩逃避,以至移情别恋,实在有负于楚歌往日的温柔。

由于受一份歉疚之情困扰,凌娟在午宴上的表现十分拘谨,不苟言笑,浅尝辄止,稍坐一会儿就拉着庄世杰向主人辞行。钟秀文以为他们赶着开市,也没有执意强留。

两人前往裕田花园,庄世杰守候于车内,让女友独自上楼。回到了曾经和楚歌双栖双飞的爱巢,凌娟自然百感交集,可惜时间仓促,不能尽情地抚今追昔,于是收藏起浓浓的惆怅,走向电脑桌旁。

键盘下面的桌架上堆满了磁碟和光盘,凌娟逐次查找,手忙脚乱中将一摞光盘碰翻,撒的遍地都是,有两张滚至桌底。她俯身收拾,把手伸向桌底,指尖却触到一粒光滑圆润的东西。

取出来细看,内心陡然一震,头脑里的思维先是于瞬间凝结,随后又象拧足发条的齿轮转动不息,并且摩擦出许多闪亮刺目的火花,无数惊疑和茫乱的感受掺杂一起,忍不住高声呼喊:“世杰,世杰——”

九(5)

突如其来的喜悦和悲哀相似,总是需yào

反复品味才能真zhèng

铭肌刻骨。夜幕降落的时候,钟秀文一个人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后,眼前是一本摊开的账簿,她却无心审视上面稠密繁琐的数字符号,依然沉浸于神魂颠倒的幻境里。只是除了白日升仙般的兴奋外,更多了一种辨别不清的感觉。

迷离惝恍之际,听见店门响动,大概小赵临走时忘记悬挂下班的标识,钟秀文猜想。头也不抬的说:“对不起,本店已经打烊了。”

没有人应答,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蓦然仰首,看到凌娟和庄世杰缓缓地走进办公室。

“小娟,”钟秀文愕然,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又回来啦?”

“有一件事想来问你。”凌娟慢吞吞地说,神色极其怪异。

“什么事?”

凌娟却欲言又止,侧脸看着庄世杰。庄世杰轻轻点头,投以激励的目光,她才象是下定决心似的说:“秀秀,你的那枚胸针给我看看行吗?”

“嘿,怎么忽然想起要这个?”钟秀文感到不可思议,说:“那枚胸针我并没有带来。”

“真的吗?”凌娟的口气充满质疑。

“当然,我刚刚离开医院,连家也没有回呢。”

“恐怕你回到家里也找不见吧,看来‘秀记’的镶工确实手艺欠精,”凌娟语义深沉,徐徐伸出右手,掌心里赫然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不要否认这就是你的东西,因为我对这粒翡翠的印象太深刻了。”

“你……你在什么地方捡到的?”钟秀文的眼光闪烁不定,表情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

“裕田花园,小楚的电脑桌下。”凌娟屏气凝神盯着她,说:“这件事情难道只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钟秀文展颜一笑,笑容却显得牵强。说:“你以为是怎么回事?”

“我首先以为你和小楚历尽周折,终于峰回路转,共坠爱河……”凌娟全神贯注地说,“但转念一想又没有可能,小楚对你神往已久,如果有心接纳,不必拖延至今。即便横刀夺爱,我也决非敌手。何况以你崖岸自高的秉性,既然当初无动于衷,以后就更不屑做出类似乘人之危的事情。”

“就算是两情相悦,送暖偷寒,”庄世杰补充道:“随身饰物也不该出现于电脑附近,也许会丢在床边,或是沙发上……”

钟秀文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不等她开口,凌娟已经继xù

鞭辟入里的分析。“整个下午我挖空心思,许多错综混杂的现象似乎变得明朗起来。以前我和小楚一叶蔽目,不见泰山,总想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寻求突pò

。然而,纵观全局,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小楚的性格,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的弱点。小楚的电脑数据被篡改的时候,正是我们去杭州旅行期间,事先掌握我俩去向的好象只有你一个人。另外,你的胸针分明早已丢失,却屡屡不肯承认,这一点还不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吗。”

言辞激昂地讲完,凌娟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等着对方巧语争辩。不料钟秀文的反应相当平和,只是神情浮动,难以揣摩,有遗憾,有凄迷,也有几分羞惭,最后化作一丝淡淡的苦笑,幽幽地叹道:“谁说我们的小娟单纯幼稚,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竟先被你识破了。”

“这么说,暗中装神弄鬼的人真的是你……”凌娟目瞪口呆,周身颤栗,判断得到证实,反而更加震惊。

钟秀文却三缄其口,眼睑低垂,仿佛极度疲倦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凌娟厉声喝问,刹那间想起苦难深重的楚歌,还有自身承shòu的恐惧和郁悒,所有的疑惑与压抑都变成了切齿痛恨。“小楚始终把你当作知己,为什么要三番五次的陷害他,莫非你精神分裂,还是心理变态……”

若不是她的修养良好,也许一切恶毒粗鄙的咒骂都将脱口而出,却见庄世杰连连摇手,示意凌娟稍安勿躁,说:“钟小姐不象是无事生非的女人,既然有不同寻常的举动,想必有不得已的隐衷。”

“不错,”钟秀问应声附和,额前的秀发略显凌乱。由于从未受过气冲牛斗般的呵斥,腮边的红晕愈加鲜明。“你们不要认为抓住了我百密一疏的把柄。其实,假如我矢口否认,任何人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件事情在心里积压太久,象是沉甸甸的铅块塞住胸膛,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早就想找人一吐为快。”

庄凌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噤若寒蝉,唯恐打断她的思路。

“你们请坐吧,”钟秀文说,点燃一支香烟,将自己笼罩于一片青雾氤氲。“先听我讲一个年深日久的故事……”

十(1)

小时候每逢过年,采菱最羡慕深宅大户内的奢侈场面,似乎总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门前檐下张灯结彩,烟花爆竹此起彼伏,处处展现纷华靡丽的人间富贵。然而,当她嫁入谭府,度过第一个珠光宝气的新年,却感受到生平未有的抑郁和凄惶。周遭的金迷纸醉非但引发不了一点兴趣,相反勾动一份孤立无援的愁绪,不禁回想起宋姨太讲过的一句话,置身于偌大的谭府,如果寻求不到感情的依托,面临的前景将会极其暗淡。

如今她才真zhèng

领悟话里的深意,也切实品尝到其中苦涩的滋味。老爷久已不恋床笫,毫无恩爱可言,即使态度还算温和,也不比最初的视若珍宝,更象是对待点缀于房中的一株名葩,抑或家里桊养的猫狗之类的宠物。其他的姨太各得所乐,有的含饴弄孙,享shòu

天伦,有的三五聚会,斗牌饮酒,生性倨傲的采菱却显得落落寡合。唯一可共心腹的情郎,此刻也成为别人的丈夫,教她如何不悲凉万状。

谭少山许久不曾前来相会,采菱并没有太多的怨恚。她明白年节期间琐事烦剧,身为管家自然繁忙无比,几乎瞬息不得安宁。于是希望扰攘喧嚣的日子尽快过去,重新恢复以往的平静,也许能够从容的设想筹划,至少可以拥有鱼水和谐的机会。不料,这一点微弱可怜的期盼竟难实现。

采菱的月信一向准时无误,近来拖延了二十余天仍不见动静。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一天清早起床,正准bèi

漱口洗脸,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过,紧接着干呕不止,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吓得在旁边服侍的莲子脸色发白,说:“太太,您怎么啦?”

“不要紧,大概是昨晚的绿豆粥有点夹生……”采菱勉强回答,头脑间如同闪过一道响遏行云的列缺霹雳。

“要不要回禀老爷?”

“胡闹,你不知dào

我最讨厌小题大做吗。”采菱轻叱阻止,打发走了莲子,自己却象中了魔魇般的呆坐床上,掰指掐算,立kè

惊出一身冷汗。

以前每当和少山绣衾同欢,为避免节外生枝,两人总会采取一些相应的防范措施。但上一回房帷燕好之际,由于讨论着五姨太的凄惨往事,彼此神摇意夺间失于轻忽,想不到这一次竟致珠胎暗结。

采菱的心霍霍乱跳,知dào

大祸临头了。和昔年五姨太的情形不同,以老爷眼前朽木难雕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混淆视听的可能。就好比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家,忽然接到高中状元的喜报,不但会引起街坊四邻的猜疑,只怕连自己也难以置信。

采菱惴惴不安,绕室蹀躞,恐慌和焦虑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窃喜,那是与生俱来的母性使然。毕竟这件事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怀上了所爱男人的孩子,更能够激发一股莫可名状的振奋,不由得陷入虚幻奇妙的遐想,逐渐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无论多么艰苦,都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并给予世上最真挚的关怀与呵护。有一条原则尤其重yào

,即生男不得与人为仆,生女不得与人为妾。就算布衣蔬食,谨身节用,也要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

前思后想,惶急之情慢慢消褪,采菱反而有几分自鸣得yì

。孩子的出现未尝不是福音,事既至此,除了远走高飞,少山已没有退缩回旋的余地。从今后两人唇齿相依,再也不会星离雨散。

但是,费尽周折将谭少山约至房中密谈,对方的反应却超乎她的想象。不啻股战而栗,眼里还流露出一片如丧考妣的绝望,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有什么好奇怪的,”采菱说:“你我都是很正常的年轻男女,既行夫妻之实,发生这种事情迟早难免。”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谭少山六神无主。

“如果我知dào

该怎么办,也不会找你过来商量了。”采菱怏怏不乐地说。

谭少山无言以对,不住地长吁短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采菱颇感气馁,愤懑不平地说:“到了今天,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选择,或是等着东窗事发,听候老爷处置,或是马上带着我逃离谭府,另谋生路。”

“带着你走……”谭少山支吾着,依然摆脱不了畏首畏尾的神气。“万一被老爷察觉可不得了。”

“等老爷察觉时,我们早就远离平安镇了。”

“离开平安镇又如何,”谭少山紧皱眉头,说:“你还没有见识过老爷手眼通天的法力吧。无论县里或是省城,大小衙门他都熟悉,只需一纸文告,就会撒下天罗地网捉拿我们,到时候一样性命难保。”

“照你的意思,我们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采菱凤眼圆睁。

“那倒不至于,不妨先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只是……”谭少山踌躇着说:“不知dào

你肯不肯?”

“什么办法,你说吧。”

“西街的徐大夫是一位妇科高手,不仅擅长安胎调理,还能够反其道而行之,配制一味清血化淤的凉药,曾经替不少走投无路的女人解决了难言之隐。不如向他讨两付来给你服下……”谭少山的措辞相当婉转,语音也极低沉,但是话未说完,采菱已怫然作色。

“你想让我打掉孩子……”她既惊悸,又愤慨,“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居然下得了如此狠心。”

“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谭少山小声辩解。

采菱目光凄楚,伤心欲碎,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因为情势所迫,谭少山没有初为人父的欣喜倒可以谅解,却也应当处心积虑设法保全,不料竟动了惨无人道的念头,要彻底剥夺孩子生存的机会。况且,吃下堕胎药后吉凶未卜,倘若导致崩漏,继而气血两亏,缠绵病榻,不但难以掩人耳目,只怕就此红颜凋零,可见他对自己毫无怜惜之情。

“这个主意还不大高明,”采菱睥睨着说:“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一起杀掉,然后毁尸灭迹,岂不更加省事。”

谭少山满面羞惭,说:“不同意也不要发火嘛,咱们可以再作打算。”

采菱夷然不屑,连连冷笑。

“就算要逃走,也得三思而后行。”谭少山赔声下气地说:“你知dào

这几天我忙得不可开交,元宵节又快到了,还有许多事情需yào

张罗,实在腾不出功夫仔细揣摩……”

“这些我不管,”采菱漠然打断他的话说:“反正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假如你不愿和我同归于尽,就趁早回去准bèi

。”

“我明白,我明白,”谭少山不迭地说,伸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先不必心急,容我回去好好的想一想。”

虽然满口答yīng

,脑海里却仍是一片迷茫,就象一个素食多年的人,面对一盘油滑肥腻的红烧肉,即使饥肠辘辘,也难免产生畏怯抵触的情绪。但对暗含胁迫的叮嘱又不敢掉以轻心,自从上一次啮臂为盟,他身上的疤痕时常隐隐作痛,越发认识了采菱的偏激与刚烈,也猜不出这种性格的蔓延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神志昏蒙之际,仓皇跳窗离去,以至于险些跌倒崴了双脚。

谭少山的失态采菱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几分不安,却别无缓解之计。她非常清醒,想要改变少山狃于故辙的观念绝不容易,唯有疾言厉色,一针见血。好在来日方长,等到逃脱虎口,再以百倍的温柔弥补。自我安慰着,她全神贯注地期待,但一腔痴情始终得不到回报。元宵节很快就过去了,转眼间又到了龙抬头,谭少山依旧安分守常,丝毫没有见机而作的动向。

白天偶尔相遇,多半有人在场,无法畅所欲言,只得投以质询催促的眼神。谭少山纵然意会,却一直装聋作哑,脑袋恨不能垂到裆下,就象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饶是如此,也可以感觉到采菱呼之欲出的懊恼,近乎怨毒的目光仿佛无数黄蜂的尾针,疯狂地刺向他的脊背。这时候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早已火烬灰冷,残存的只有责难与推诿。

采菱不甘虚耗光阴,事实上握蛇骑虎的形势也不允许多作迟疑。每天早起都要经lì

胃酸涌动,肠腑翻腾的过程,有两次差一点被莲子发觉。长此以往,秘密必将败露,她忍无可忍,便决定故伎重施。

十(2)

傍晚,老爷难得空闲,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泡了壶香气弥漫的铁观音,手执一卷,自得其乐。忽见门帘掀起,采菱翩然入内。

“有事吗?”老爷和颜悦色地问。

“没事,吃过饭闲逛消食,顺便来给老爷请安。”采菱的口气十分轻松,“老爷看的什么书呀?”

老爷扬起手,是一本陈明善选编的《韦苏州诗钞》。说:“韦应物的诗你读过吗?”

“读过一些,当年我爹也最爱看这类刻画田园风物的诗,譬如陶渊明、孟浩然、白乐天等人的作品。”

“哦,”老爷昂首伸眉,意兴勃发,说:“那么,你以为韦诗中那一首称得上绝佳呢。”

“当然要数《滁州西涧》了,”采菱笑语嫣然,“尤其末尾两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看似无所寄托,实则道出一段恬淡而忧伤的襟怀。”

“不错,”老爷击案称赞,对采菱的博闻强记和独到见解大加激赏。他读此诗也常常感慨系之,既有老病侵寻的苦闷,又有后继无人的悲哀。本欲韬光晦迹,息交绝游,却恐家道中落,愧对先祖,只得听天由命,与世浮沉。

“可惜你是个女人,”老爷喟叹着,“不然我送你去省城求学深造,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

采菱暗忖,倘若自己不是女人,也不会任人摆布委身谭府,更不会招灾惹祸,进退无门。内心虽有非议,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继xù

和老爷谈文论诗,一边悄悄的四下巡视,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借题发挥。

书案左上角放着一张三寸大小的照片,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半身像。穿着玄色西服,头戴白色礼帽,神情桀骜不驯。采菱认出正是谭家唯一的儿子谭天赐,说:“少爷又来信啦?”

“嗯,”老爷阴沉着脸答yīng

。儿子离家后一共寄回过两封信,全无思乡慕亲之念,除了介shào

一些无关痛痒的异国见闻,就只是抱怨生活用度拮据,十足象一个讨债鬼。老爷纵有不满,也得照单缴付,不忍心让天赐沦落到沿街乞食的地步。

“少爷穿上洋装,更显得英姿焕发了。”采菱笑吟吟地说。

“哼,不伦不类的象什么话。”老爷露出轻蔑的神色,在他看来,老父在堂,居然头顶白帽,就是一种大不敬的表现。

采菱却不顾他的懊丧,只管拿起相片品头论足。“少爷面如满月,眉目俊秀,果然仪表堂堂,由此可见当年五姐的绝世风采。”

老爷闭口不言,气宇越发颓唐,眼底掠过一片怅然若失的阴影,尘封已久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打开了。

采菱却不曾留意,忽然惋惜地说:“唉,只是有点美中不足……”

“什么?”

“少爷的鼻子长得似乎有点……”采菱沉吟不决。

谭少爷长着一只硕大的鹰勾鼻,仔细端详,显得五官搭配不谐,又透出几分阴鸷与霸道。老爷苦笑道:“这孩子的鼻子是长得奇怪,既不象我,也不象他娘。”

采菱双眸转动,象是漫不经心地问:“老爷,咱们家有一个叫什么……田……相的人吗?”

老爷的脸色倏而发青,眼角下的肌肉簌簌抖动,低声诘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采菱若无其事地解释:“有一次闲谈时少山提起,整个谭府只有两人长着鹰勾鼻,一个是少爷,另一个就是田……相……”

“混账!”老爷厉声喝止,身体猛然上蹿,就象一只被踩断尾骨的老猫。“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别的……没说什么。”采菱吞吞吐吐地说。

“忘恩负义的畜生,”老爷羞怒不已,感觉犹如被当众剥得一丝不挂,转身冲着门外高喊:“来人,传少山——”

谭少山闻讯慌忙赶到书房,看见门口站着发指眦裂的老爷,不由得心惊胆寒,却不敢询问原由。但从门帘的缝隙间发xiàn

裙幅摆动,顿时似梦方觉,必是采菱又在主人面前搬弄是非,却也无可辩白,唯有伏地告饶。

“我把你这个胡言乱语的王八蛋……”老爷咆哮着斥骂,又忽然警悟,碍于难以启齿的隐私,不便直抒胸臆。于是不再多说,吩咐谭贵。“取家法——”

采菱第一次目睹老爷雷霆发作,狰狞可怖的面孔仿佛凶神恶煞,不禁暗暗叫苦,手足无措,想要劝阻已经来不及了。

谭府的家法是一根长四尺,宽三寸,厚一寸六分的黑漆樟木板,一头有圆孔以供系绳悬挂,两面刻有龙虎花纹,另附八字“禁乱止非,罪疑惟轻”。谭贵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请示:“老爷,打多少?”

“不论多少,打死算完。”老爷脱口道,毫不理会“罪疑惟轻”的古训。

谭少山被两名家丁按翻在地,木板雨点般落在后腰两股之上,忍不住惨声嚎叫,只打了十数下,鲜血便渗透了衣裤。

采菱五内如沸,自忖出面调停已不济事,连忙从书房侧门溜出去,找到一个小丫环,命她火速报知宋姨太。不大一会儿宋姨太带着如雪匆匆赶来,也无暇细问究竟,只是不住劝解。“何苦跟下人怄气呢,老爷要多加保重身体。”

费了半天口舌,老爷的怒意稍稍平复。家丁将皮开肉绽的谭少山抬出院外,他几乎已经不省人事。

回到自己的住处,采菱心如悬旌,一方面惊诧于老爷的严酷,一方面追悔莫及,深恐弄巧成拙,产生无法控zhì

的结果。魂不守舍地度过两日,时刻牵挂着少山的伤势,终于按捺不住千愁万虑,便抛开所有顾忌,在第三天晚上独自来到如月家里。

如月先是错愕,转念一想,就不觉奇怪了。毕竟主仆一场,采菱还惦记一点香火之情。另外她也知dào

,采菱与少山是总角之交,或许九姨太看待丈夫的态度和其他下人有所区分。至于两人间的爱恨情仇,她却从未窥破端倪,甚至也不敢妄自臆测。

“太太,累您又亲自跑来一趟,”如月说,除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感激涕零。“若不是太太代为求情,少山的一条命只怕早就丢掉了。可是我至今搞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老爷发那么大的脾气。”

“谁知dào

呢?老爷喜怒无常,别人很难揣摩的,以后让少山处处留心就是了。”采菱淡淡地敷衍着,随如月来到堂屋西侧,通过旁边一扇门,可以看见俯卧在床上的谭少山。

他的身上覆盖一条宽大的棉被,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双目似张似合,略微动弹,就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采菱心痛如割,却强作镇静。如月沏茶倒水,陪着说了几句话,见女主人并无离去的意思,起身告便道:“太太,您请宽坐,我火上还煎着药。”

“噢,你忙去吧,我稍待一会儿就走。”采菱神昏意乱地说。

等如月走开,她迫不及待地扭过头来,充满关切地问:“少山,你好些了吗?”

“暂时还死不了,”谭少山少气无力地说:“不过,有你变本加厉地设计陷害,我也不会活得太久。”

“我只想间接提醒你一下,没料到老爷的手段如此辛辣。”采菱愁眉锁眼地分辨。

“把我置于死地,你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吗。”谭少山满腹怨气。

“时间越来越紧,你却无动于衷,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采菱委屈地说。

“事缓则圆,总得将各种细节都盘算好吧。”谭少山艰难地开口,“其实,前两天我刚刚有一个构想,正准bèi

通知你……”

“哦,什么构想?”

“省城的蔡督军下月初嫁女儿,已经派人送来了帖子。”谭少山说:“老爷有意躲懒不去,但一定会命我前往送礼。到时候我乘机先找一处安身之地,然后回来接你。省城人烟稠密,鱼龙混杂,你我隐匿其中,想必可保一时无虞。”

采菱专注聆听,深以为然,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面红耳热,懊悔不该操之过急,致使少山被祸受罚。

“那么,”她局促地说:“你的伤会不会耽误了行程?”

“不知dào

,”谭少山沮丧地叹息,“一切都是天意,就看咱们有没有缘分逃脱此劫了。”

采菱积郁难消,却已没有乞恕商榷的机会。如月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她立kè

敛手束脚,装作静穆安详的样子,又简单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怀着一份焦虑缓缓离去。

事实上她的担忧纯属多余,谭少山的伤势远远没有猜想中的那么严重。执行家法的谭贵和少山素来交好,下手时极讲分寸,高举轻落,虽有皮肉之苦,却不曾损及筋骨。敷以金创药,七八日后便已痊愈。

老爷不谙内情,只当少山既受重责,必定迷途知返,因而也不计前嫌,仍然把进城的差使委派给他。一天早晨,整备礼品,收拾车马,谭少山带着两名家人上路了。

事后采菱得知,心绪紊乱不堪,一半兴奋,一半惘然,难以预料他此去境况如何,是得偿所愿,抑或劳而无功。关键是事态紧迫,急如星火,没有更多的辰光可以延误。停经至今将近三个月了,倘若提前显怀,隆起的身段必然惹人侧目,那时再多的努力也于事无补。苦思冥想,如同瑟缩于一叶扁舟上面,行至江心,忽遭狂风暴雨。小船颠簸摇晃,岌岌可危,放眼四顾,一片白Lang滔天。惊恐战栗之际,只得将全部希望倾注于同船的艄公身上,盼着他坚定不移挥动双桨,及早划向彼岸。

这个肩负重任的艄公无疑正是令采菱梦牵魂绕、爱恨交加的谭少山。

十(3)

夜夜祝祷,翘首以望,终于在十天后等来了回音,却是一个出人意表的消息,甚至谭府上下都为之震动。同去省城的仆役回来说,谭管家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谭少山一行抵达督军府,递交了老爷的礼单,受到十分热情的款待。吃过饭,两个家丁羡慕省城繁华,提出逛街游玩。谭少山慨然应允,自己却不肯同往,约定一个时辰后在西门汇合。谁知当家人意犹未尽地赶到西门,却迟迟不见谭少山的影子,又去督军府问询也无人知晓。眼看天色渐晚,城门将闭,而地疏人生,根本无处寻找。两个家人无奈,只好先返回平安镇禀报。

老爷闻听颇感惊奇,暗想,少山在省城居住多年,总不至于迷失方向,然而世道艰险,难保没有猝不及防的横祸发生。念在少山向来忠实勤勉,不忍袖手不顾,于是派遣谭贵等人重去打探,并且亲笔写下几封书信,托省城的至交好友帮忙查找。

采菱起初精神一振,以为少山随机应变,开始了力挽狂澜的行动。但细细想来,不免疑窦丛生。这一趟进城只是投石问路,过早销声匿迹是否有打草惊蛇之嫌,即便找到安身之所,届时又如何与自己取得联系,仅是应付老爷的重重盘诘就要大费周折。她不禁心乱如麻,百思不解。

谭贵进城尚无结果,谭府内外却冒出了不少风言雾语。有人说少山遭遇绑匪,被谋财害命,也有人说平安镇外兵荒马乱,或许少山陷落军营。莫衷一是的猜测传至采菱耳里,越发疑神疑鬼,直到有一天如月跑进她的房中——这时候曙色微明,神思朦胧的采菱还没有起床,只见如月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显然未曾梳洗。进门后疾走两步跪在床前,呼天抢地地叫喊:“太太,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啦?慢慢说。”采菱心里一动,遽尔坐起,明白如月的焦灼一定与少山有关。

“少山撇下我不管,自己一去不回头了。”如月呜咽不止。

“什么?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采菱瞠目结舌。

如月痛哭着解释,原来,和少山成亲后,夫妻俩的积蓄一直由她保管。大约有五六根条子,两三千块光洋,还有若干金银首饰,放在一只描金红漆木箱内,藏于家里隐秘的地方,时常取出检点一番,便会感觉得yì

洋洋。这次少山出外不归,同样引起如月的困惑,回忆丈夫临行前神情怪异,更加茫无头绪。夜半寝不安席,搬出木箱查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触目惊心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少山不堪忍受老爷的苛刻,愤然离家出走,从此飘零四海。

“啊!”采菱面如死灰,多日来悬浮心头的谜团似乎猛然解开,却又陷入另外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整个身体象是掉进深不见底的冰窟,并且在永无休止地下坠。

“太太,我嫁给少山后,从来安分守己,克尽妇道。如今遇见这样的事情,教我怎么活呀,您可得替我做主……”如月依然泣不成声地哀告。

“别在这里嚎丧,自己的男人看不住,谁又能帮得了你。”采菱断喝,既是呵斥如月,又象是深深的自责。虽然极力不愿相信,未曾泯灭的理智却已承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发xiàn

九姨太的面孔扭曲变形,气色无比难看,不敢继xù

纠缠,哽咽难鸣地退下。

采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顺势瘫倒在床上,一颗心如同被尖锥狠狠刺破,奔腾流淌的热血迅猛地淹没了五脏六腑。哀哀欲绝地暗忖,少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为什么还不肯带着自己共同脱险,偏偏选择一个人逃之夭夭。

苦思良久,似乎有了结论。看来,以前对谭少山的认识过于浅薄盲目了,他所表现的彷徨也并不是人慎而智短的反映,最根本是缺乏一份忠贞不渝的情意。辜恩负德的缘故无非两种,其一,对于采菱两度嫁祸于人的举动心存怨怼,以至弃之不顾,扬长而去。其二,他自始至终就没有与采菱同舟共济的设想,领着一个身躯日渐沉重的妇人上路,不便于辗转奔徙。何况,将红杏出墙的采菱留在谭府,也可以牵制老爷泄愤的视线。谭少山可谓善自为谋,穷凶极恶。

采菱的唇角露出一抹饱含讥讪的笑意。既笑自己有眼无珠,明昭昏蒙,又笑如月冥顽不灵,自食其果。谭少山这样豺狐之心的男人,能够将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亲生骨肉全部抛于脑后,又岂会在乎一个新娶不到半年的妻子。

但回顾自己的处境,又惊惧万分,浑身发抖。前两次对少山的警诫不过是蜻蜓点水,而这一回得到的报复却足以致命。仍旧象挣扎于一条穿越波涛的小舟上,风雨愈加狂暴,船舱积水渐多。善泳的艄公忽然丢开双桨,独自跃入江中逃生,只剩下无依无靠的采菱,眼看着就要葬身鱼腹。

然而,神志恍惚的她不甘放qì

最后的尝试。从清晨捱到日暮,趁莲子不备,整理一包细软揣于怀内,悄悄出了院子,向通往外宅的角门走去。情急之中无暇多想,反正先离开谭府就有一线生机。

角门旁边站着两名年轻男仆,看见采菱,其中一个笑问:“九姨太,您这是要去哪里?”

“屋子里面太闷了,想出去走走。”

“府上地方如此宽敞,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呢?”仆人说:“老爷定下的规矩您也知dào

,内眷不经允许是不准外出的。”

“我的手帕丢了,想去附近买几条……”采菱改口道。

“这些事情何用姨太劳步,小人去买好了。”

“你清楚我想要什么样子的吗?”采菱勃然作色,“干吗这么罗嗦,我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姨太果真要出去,小人也不敢阻拦。”仆人赔笑说:“不过,请您先稍候片刻,等我回禀老爷一声。”

老爷一旦得知,计划便无法实施。采菱颓然摆手,说:“算了,我不买了。”悻悻掉头而去,眼风扫处,是角门两侧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仆人恪守职责,自然无可厚非,恨只恨残忍无情的谭少山,采菱一边步履蹒跚的往回走,一边恶狠狠地诅咒。怒火中烧之际,嘴里泛起一丝甜腥的滋味,随即胸闷气悸,蓦然弯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沉重的打击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采菱终于恹恹成病,一蹶不振。每日头昏脑胀,食不下咽,死亡的威胁似乎触手可及。两天后的晚上,忽闻宋姨太前来探望,她勉强支撑着坐起说话。

“菱妹,几天不见,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宋姨太惊讶地说。

“不碍事的,可能是夹袄脱得太早,受了点风寒。”采菱微弱地说,脸色苍白,双目深陷。

“唉,”宋姨太皱眉叹道:“也不知冲犯了哪路神仙,咱们家今年真是祸不单行,先是不见了少山,紧接着你又病成这样……”

“二姐,”采菱匆忙打断她的话,象是不愿听到负心人的名字。“……你用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宋姨太转身对如雪说:“快把东西放下吧。”

如雪将一只红布包搁在床边的矮几上,采菱问:“是什么?”

“是我们姑爷送来的茯苓、燕窝,”如雪回答:“太太专门挑了些给您炖汤喝。”

采菱油然感觉一股温暖,想不到落寞至此还能获取一份关怀,旋即却心生怵惕。她知dào

宋姨太是一个笑面夜叉,也许热忱的背后隐藏着异常的动机。果然,细望之下,宋姨太的神情虚伪,眼光游移,仿佛在不停地探究着什么。

采菱婉言道谢,说:“二姐,你近来身子还好吧。”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身子向来结实。”宋姨太笑着说:“只是最近大小事情都归我一人料理,实在有些吃不消。不晓得少山跑到哪里了,府上缺了他还真的不行……”

哓哓絮语的同时,抉瑕剔衅的目光又一次瞟过来,采菱只作懵懂不觉,晏然自若地说:“可惜我心拙口苯,不然等病好了,也能替二姐分担一点家务。”

“不用操心了,还是静心养病吧,明天我叫人请徐大夫过来替你仔细诊治一下。”

“不必麻烦了,”采菱惶急拒绝,额头上立kè

渗出一层薄汗。“我已经吃过不少药,很快就会好的。”

“你怕什么,病不讳医嘛。”见她神色紧张,宋姨太越发坚决,善气迎人地笑道:“小病也不可大意,万一调理失当,酿成沉疴,后悔都来不及了。”

采菱如芒在背,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暗自感伤。宋姨太略坐了片刻,就扶着如雪回去了。

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采菱默念着死期将至,明日脉案一出,底蕴尽泄,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希冀也化作泡影。过去每当想起韩寡妇和五姨太的惨状,总感觉骨软筋酥,如今设身处地推算自己的结局,竟比她们两个更为凄怆。

以老爷的偏执暴戾,争取宽宥是不可能的。平时与各房姨太素不和睦,也不会有人替她鸣冤申辩。下人们惯常趋吉避凶,或许都在盼着看一场明正典刑的热闹。至于继母和弟妹,早就恩断义绝不相往来,更不肯因为她的遭遇而切切在心,说不定身后将弃尸荒野,连一个前去收殓的人也没有。

泣血捶膺,无以为计。但她毕竟是个倔强刚毅的女子,即使彻底绝望,胸臆之间也充斥着一团凛凛傲气,绝不能容忍别人肆意蹂躏,与其饱受**,还不如自行了断。然而一念甫动,肝肠寸裂,滚滚热泪喷涌如泉。

十(4)

阴霾密布的早晨,祠堂边的花园里悄无人声。采菱沿着碎石小路向前走,举步维艰地来到假山附近,已是细汗涔涔,喘息不停。

方才撬锁开门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其实,那柄铁锁锈迹斑斑,用硬物打开相当容易,但她不肯使出摧枯拉朽的手段,以免将门锁毁坏得一塌糊涂,因而颇动了一番脑筋,把断裂处巧妙地遮藏起来。这也是铺谋定计很重yào

的部分,也许等到被人们发xiàn

殒命于花园的时候,她早已同尘埃化为一体。

采菱今日的装扮格外隆重,红裙红袄,满头珠翠,浓妆艳抹几乎掩饰了原有的憔悴,不象是凄凉赴死,倒更象是喜迎花轿。

倚树而立,将随身携带的几样东西放在旁边的石凳上,一把张小泉剪刀,一只盛满水的紫砂茶壶,还有一条折叠整齐的蓝布手帕。关于自戕的方式,她曾有过多种考lǜ

,先是准bèi

投井,却骤然想起五官肿胀的韩寡妇,不由得畏葸不前。悬梁也是如此,同样的目裂舌突,遗容恐怖。继而想到了服毒,但在住所内外,砒霜之类的药根本无可寻觅,最后只得另做打算。

环顾四周,百草权舆,绿意盎然,采菱万感交集。“一年之计在于春,”最绚烂的季节刚刚来临,自己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视野里有那一片时常惦念的芍药,大多含苞待放,有几株已经绽开美丽的花朵,粉红浅紫,芬芳淡淡。

她忽然大惑不解,据谭少山讲,假山下正是五姨太和田可相的葬身之地。自从老爷约法禁行,谭府内无人胆敢逾越雷池,那么是谁在此种下许多争奇斗艳的花草,莫非是含屈衔冤的魂灵所致。

这时天色更加阴暗,零星小雨飘落下来,滴在芍药花瓣上面,立即融化为片片生动诡异的色彩,就象是泪湿妆残,又象是点点殷红的血迹。

采菱仰天长叹,泪眼迷蒙。相形之下,五姨太要幸运得多,虽然薄命,却能够和心爱的男人同穴而眠,黄泉路上可以厮守陪伴。自己即便死去,也是一只孤魂野鬼,若干年后,“生前无知己,青蝇来相吊,”其情其景何等悲惨。

她不忍再想,也不愿再想,缓缓打开蓝布手帕,取出一枚黄澄澄的戒指,用剪刀绞成一绺绺金丝,就着尚且温热的茶水一口口咽下。这正是她最终选择的通往冥国的途径,即使有些痛苦,也不会持续太久。然而,金丝还没有吞完,腹内就产生一阵轻微的动荡,竟是一种从未经lì

过的感觉。

是胎动,采菱恍然惊醒。禁不住喃喃自语:可怜的孩子,难道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吗?可是,天底下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生存的余地。千万不要怪做娘的狠心,要怨只能怨你丧尽天良的父亲。由于他的残忍恶毒,才使你未曾出世,就遭灭顶……采菱涕泪横流,哀思如潮。

雨越下越大了,伴随着呼啸而至的狂风,在空旷的花园里飘忽回荡,其中掺杂着一个极其凄厉的声音,是采菱临死前的惨号:“谭少山,我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十一(1)

“故事讲完了,两位感觉如何?”钟秀文长长吁口气,神情怅惘,似乎还没有从凄楚灰涩的意境中挣脱出来。

“的确哀感顽艳。”凌娟轻轻叹息,瞥了一眼男友,庄世杰同样满脸惶惑。

“那么,”钟秀文问:“象谭少山这样毫无心肝的人,应不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当然,这样没有人性的男人实在少有……”凌娟无可置疑的回答,却又忽然停顿,凝眉反问:“可是,这个故事和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关系呢?”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钟秀文淡淡地笑了,说:“楚歌就是那个薄情寡义的谭少山,而我正是含冤屈死的采菱。”

“啊!?”凌娟毛发直竖,震骇不已,声音颤抖着说:“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不是人?”

钟秀文脸上的笑意更浓,象是感到非常滑稽,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徐徐抬起一条手臂。

“你要干什么……”凌娟呼吸急促,娇躯不迭地靠向男友。庄世杰也不寒而栗,攥紧双拳准bèi

采取防卫措施,却发xiàn

四肢早已变得格外僵硬。

“不要怕,你摸一摸看。”钟秀文笑容和蔼,语气里充满鼓励的意味。

凌娟踌躇片刻,伸出手去轻轻一握,只觉得对方的肌肤温润柔滑,一颗心顿时稍感安稳。然而余悸犹存,神昏意乱地说:“……电话里那片妖异鬼怪的哭声也是你发出的。”

“不,”钟秀文说:“但也不足为奇,以当今科技的发达程度,更加恐怖的声音效果也能够制造出来。”

“你和小楚分明年纪尚轻,”庄世杰提出质疑,“怎么会是将近一个世纪前的人物?”

“抱歉,刚才的话有语病。”钟秀文说:“我所指的是我俩的前世而言。”

“前世?”庄世杰和凌娟不约而同地惊呼。

钟秀文重新坐下,又点燃一支香烟,缓缓地说:“在我四岁那年,哦不,应该是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像常常在脑海闪现,有完全陌生的生活场景,也有装束奇特的男女对话。起先十分害pà

,向家人诉说。父母也觉得蹊跷,领我去医院检查并无意wài

结果,又见我其它方面的表现都很优秀,渐渐的便不以为意,只当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看到无人理睬,我也就闭口不谈。但是,五色纷呈的画面却越发清晰细致,并且其中的恩怨纠结紧紧牵动着所有的情感,如同亲身经lì

过的一样。我心绪茫乱,惶恐不安,就象跌入一个纵横交错的迷宫。直到后来长大成人,见识增广,才突然醒悟,那一幕幕离奇的景象正是自己前世真实的反映。”

“这……这怎么可能呢?”凌娟张眼失落,表示不可思议。“你所讲的未免太荒诞了。”

“是呀,”庄世杰目光闪烁,说:“我曾看过一些关于六道轮回的书籍,据说每个人投胎转世之前,都要在孟婆亭中喝下三口‘铁忘茶’,也有的称为‘迷魂汤’。从此前事浑忘,后事不记,以便重新做人,为什么唯独你居然例外呢。”

“不知dào

,”钟秀文懵懂地说:“其实,在我的记忆里,从采菱吞金到自己懂事之间也是一片空白,根本不清楚有什么事情发生。或许有一个极其偶然的原因,才使我不能抹煞对前生的印象。”

庄凌两人相继摇头,说:“这样的解释难以服人。”

“我并没有解释,”钟秀文平静地说:“事实上也无力解释,我阐述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切身体验。但世界上无法解释的现象何止于此,譬如ufo,埃及的狮身人面像,玛雅人的水晶头骨等,又有谁能参透其中的玄奥。就象《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所说的那样,‘天地间未知事物之多,远超出我们的哲思冥想’。”

庄世杰和凌娟相顾嗟叹,仿佛感触良深,却依然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态。犹豫了一会儿,凌娟说:“你能肯定这一切不是梦呓幻觉,或者是……神经失常所致吗?”

“我也曾怀疑过,”钟秀文苦笑着说:“所以多次求助于心理学和脑神经学方面的专家,但各种各样的测试都没有问题,甚至智商指数还略高于常人。就在这一回出院前,我又做过一次精细的脑电波扫描,喏,检验报gào

在这里……”说着,从挎包内取出一份证明文件放在桌上。

凌娟的眼光投向桌面,却没有伸手去拿的意思。似乎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在以前相当频繁的交往中,早该了解钟秀文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

“为了印证那些萦绕于心的情景并非虚幻,”钟秀文补充道:“我还做了大量的收集调查工作,最后在市郊的图书馆里有了突pò

性的发xiàn

。原来,本市的青山区二十世纪初叶就叫做平安镇,当时也确实有一户谭姓的豪门望族。不过,谭老爷以及少山采菱的事迹却已散落无考。”

凌娟和庄世杰悚然动容,问:“难道上述情况小楚一直闷在鼓里?”

“如果他洞悉无遗,就不可能和我保持多年的朋友关系了。”

“那么,”凌娟又问:“你什么时候已把小楚当作谭少山的化身,开始实施一系列的报复。”

“这件事说来话长。”钟秀文黯然神伤,说:“还没有见到小楚的时候,我已经控zhì

不了自己的情绪。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采菱的悲惨际遇令我感同身受,还有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更是时常唤起我一份饱含辛酸的母爱。唉,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出,那种万蚁噬心般的哀痛多么深刻,因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渲泄胸中的愤恨……”

“且慢,”庄世杰忽然打断她的话,说:“就算你所言不虚,能够提供一些真伪莫辨的旁证。但揆情度理,整个事件还是有许多模糊不明的环节。比如说,你不忘前生,两世为人,已属奇谈怪论。可是无独有偶,竟然在同一时代、同一地点,和昔日的负心郎不期而遇。即使从投胎的时间上推算勉强符合,也显得有点神乎其神了吧。”

“不错,”凌娟随声附和,“茫茫人海里,你何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小楚,莫非也是一种巧合吗?”

“我……也说不清,”钟秀文支吾着说:“但你们不能否认,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里,有许多存zài

概率性极小的物象,好比……”她眼波流动,左顾右盼,最后停留在凌娟一段欺霜赛雪的玉颈上,发xiàn

一条浅褐色的琥珀项链,正是出游杭州时带回的纪念品。

“好比你脖子上的项链。”她侃侃而谈,“远古时代的树脂化石,不曾在无数的沧桑变幻中湮没,反而于千万年后点缀你的美丽,如何不算一种始料不及的巧合呢。我想,也许是采菱和谭少山之间的爱恨情仇过于纷乱混杂,一团浓重的哀怨之气久聚不消,才致使冥冥中有此阴差阳错的安排。”

凌娟和庄世杰顿时语塞,即便不认同她的观点,却也找不出辩驳的理由。稍作缄默,凌娟心有不甘似地开口。“出于天意也罢,但总得与前世有一点藕断丝连的牵扯呀。不然凭什么来识别小楚的身份,难道他的相貌身材和前生竟无二致吗?”

“你还记得吗?”钟秀文沉吟着说:“小楚的左手臂上,有一块榆钱大小的淡红色标记。”

“噢,是有一块,”凌娟如梦方醒,腮边却泛起绯红,说:“我曾经好奇地询问过,他说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但那样子的胎记的确不同寻常,既象是被火灼伤,又象是一排齿痕,莫非就是采菱留下的……”

钟秀文不置可否,意态萧索地吐了口烟,说:“就算没有什么印记,我也同样可以认得出小楚,其中的道理却莫可究诘。就象受到一股无形而神奇的力量驱使,又似乎是一种心灵间的感应。所以,当父母决定举家移居澳洲的时候,我执意留在本市发展,就是为了等待目标出现。”

“你和小楚同窗四年,有很多机会能够达到复仇的目的,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呢。”

“原因有两点。第一,当初年龄尚小,势单力薄,并没有出手得卢的把握。其次,对仇人简单的惩戒无法化解满腔的悲愤,必须处心积虑痛施辣手,才能够一雪前耻。为此我做过不少精细的铺垫,包括辞去保险公司的工作另起炉灶,也是为了在循序渐进的行动中提供物质保障。”

庄世杰说:“你为什么认为今年就是实行计划的最佳时机呢。”

“我倒没有刻意挑选,”钟秀文回答:“只是今年各方面的准bèi

已经基本就绪,例如刻录CD,配钥匙,窃取电脑密码等。并且小楚的事业生活都正处于一个巅峰阶段,倘若从此厄运降临,势必在内心造成难以适应的强烈反差。但我又熟知小楚的为人,他的性格静穆沉稳,对于偶尔的外来侵扰不一定感到惊慌失措,只有接连不断的严酷打击才能使其意志消沉。”

“果然心狠手辣,亏你想得出那么多荒唐诡异的花样。”凌娟倒吸冷气,回忆起楚歌的种种遭遇,仍然感觉惊魂未定。先是鬼泣神号的电话,莫名其妙的车祸,继而是令人毛骨森竦的墓场见闻……想到这里,忽然又生疑惑,问:“青山公墓的管理员说过,他曾亲眼目睹那个叫做‘招魂’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姓黄的管理员是我一位远房表兄,”钟秀文说:“前几年家道艰难,他儿子上中学的费用由我负担,因而很乐意做我的帮手,虽然并不知dào

我的动机是什么。”

凌娟释然,怔怔地说:“在裕田花园外,冒充我的名义给小楚发短信的人也是他了。”

“触类旁通,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钟秀文似笑非笑地说:“我之所以那么做,无非想要制造你和小楚之间的嫌隙,让他深陷众叛亲离的窘境。”

“可是,”凌娟追问:“后来你又煞有介事的举荐陈探长加入,就不怕被识破机关吗?”

“我不想小觑警方的办案能力,”钟秀文傲睨自若地说:“然而陈探长从最初接手就处处受到我的影响,一旦判断方向接近于真相,我就会设法扰乱他的思路,往往南辕北辙,毫无进展。因此他们的介入只能加剧受害人的焦躁心情,对我的行动却构不成任何障碍。”

“嗨,”庄世杰喟然,“整件事情策划得滴水不漏,细节安排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谁也不会料到,一位古道热肠的好朋友竟是真zhèng

的幕后主使。小楚画地而趋,寸步难行,只能一点点的濒临绝望。可以这么说,你报仇雪恨的夙愿已经大致完成了。”

“不,”钟秀文说:“实jì

上我还差最后一步棋没走。”

“什么?”凌娟和庄世杰异口同声。

“小楚被陶咏南解聘后,我曾拿着一盒录影带去找他,里面是陶咏南和仇美云秘密幽会的镜头。我怂恿小楚以此要挟陶某,换取新的合zuò

机会。但是他如果接受建议,到了需yào

出示录影带的时候,我就会趁其不备调换内容……”

“那样一来小楚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凌娟愕然。

“岂止尴尬,”钟秀文说:“说不定陶咏南盛怒之下,会以诽谤罪名提出起诉,和小楚对簿公堂。想想看,小楚破产不久,又惹官非,所有生活的支撑点几乎全线崩溃,即使没有寻死的念头,也必将神思颓废,了无生趣。”

凌娟不寒而栗,说:“后来你的阴谋为什么没有得逞呢。”

钟秀文垂头丧气地说:“小楚不肯暗箭伤人,我也无可奈何。”

“哈,真zhèng

是善有善报。”凌娟拊掌庆幸,“小楚的正直宽厚挽救了自己,你纵然诡计多端也无用武之地了。”

“是的,和小楚相比,我不仅极度狭隘,也实在太歹毒了。”钟秀文的声音低沉,双颊赤红,既似汗颜无地,又似痛心疾首。

庄世杰的眼里却透出一抹狐疑,随即发出异议:“不对,据我所知,近两个月来小楚一直平安无事,凭你的胆识气魄,应该有充足的时间调整策略,另作布置。但面对一个毫无招架之力的人,为什么突然又变得优柔寡断了呢。”

“是呀,到底为什么呢。”凌娟也觉得奇怪。钟秀文却蹙眉锁眼,弭口无言,夹着香烟的两根手指微微抖动。

“如今看来,”庄世杰望了一眼女友,十分肯定地说:“钟小姐早已放qì

了自己的初衷,即使我们没有发xiàn

那粒翡翠,她也不打算继xù

对小楚实施制裁了。”

“是这样的吗?”凌娟急切地问。

钟秀文沉默了许久,缓慢地抬起头来,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说:“当我最早接触小楚的时候,就发觉他是一位笃诚坦荡的君子,和记忆中谭少山的自私畏缩大相径庭。但在我的潜意识里,始终摆脱不了前世的血海深仇,必须以苛刻的方式对待,为此经常心神恍惚,彻夜难眠,甚至落下了顽固的偏头疼症状。总感觉就象是和邻居发生了纠纷,由于无力与大人抗衡,却拼命去折磨一个无辜瘦弱的孩子……”

一言未尽,终于潸潸泪下。凌娟表现出极其可爱的涵养,报以理解而同情的目光,温和地说:“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苦处。”

“你不会明白的,”钟秀文如痴如醉地说:“没有亲身体验,谁也不会明白。我是个有血有肉有良知的女人,不可能永远处于麻木不仁的状态,小楚给予我的热忱友善你是知dào

的,即便风声鹤唳,进退两难之际,也从未对我产生过半分猜疑。尤其令我愧悔莫及的是,当他失意潦倒,几乎已无立锥之地,首先想到的却是替我分担忧虑。唉,那时我真的认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恶毒无耻的人。”

见她满面羞惭,泣涕如雨,凌娟越发心生怜惜,不住地劝慰。“不要过多自责了,毕竟你也是情不得已。好在及时悬崖勒马,所有的风波都已经过去。”

“可是给小楚造成的创伤却无可补救,还有连累你所受的委屈。”钟秀文神容痛楚,哽咽着说:“我罪大恶极,绝不会原谅自己。不过,向警方自首以前,我会跟小楚解释清楚,使你们可以重归于好。”

此语一出,庄世杰脸上立kè

呈现莫可名状的局促和紧张,凌娟的面孔也胀得通红,忸怩不安地说:“秀秀,你误会了,我还是觉得和……和世杰在一起更加合适,与小楚最好是……做朋友。”

钟秀文略感迷惑,转念一想又恍然意会,于是不再多说。

听了女友的表白,庄世杰心满yì

足,微笑着说:“这件事多亏钟小姐成全,若非你推波助澜,我和小娟也不会有今天这么甜蜜的日子。”

凌娟半嗔半喜地白了他一眼,刹那间灵思泉涌,转向钟秀文说:“秀秀,我倒觉得你和小楚才是一对真zhèng

理想的伴侣。长久以来小楚对你的情意一成不变,如果你不受一份隔世冤仇的羁绊,或许早已和他共结连理。如今阴霾消散,苦尽甘来,为什么不开始建立一段崭新的感情呢。”

钟秀文脸红耳热,心潮鼓荡,眼中流露几许惊喜与憧憬,很快却归于暗淡,抑郁难释地说:“我罪孽深重,哪里还有资格奢望小楚的感情。”

“怎么没有,”凌娟神采飞扬地说:“小楚经lì

过一番磨难,恰好可以平复你原本失衡的心态,从此无须对往事牵肠挂肚。反过来讲,小楚近来损失的只是身外之物,倘若得到了你的爱情,对他而言是一份最完美的补偿,并且劫后余生,也会加倍珍惜所拥有的幸福。”

“太好了,”庄世杰对她的提议赞不绝口,同时感慨系之。“纠缠不清的积怨可以使厚重的感情破裂,同样的,诚挚无私的关爱也能够化解深刻的仇恨。钟小姐和楚歌之间,真称得上一段旷古未闻的奇缘。”

“只是……”钟秀文泪眼婆娑,欲言又止,显得无所适从。

“秀秀,别再迟疑了,”凌娟笑着说:“尽管解脱束缚,敞开心扉,等待你的只会是自由和快乐。没有必要向小楚坦白真相,更不必去自首,我保证除了咱们三个,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dào

这件秘密。”说着郑重其事地向男友投去一瞥,代替无言的叮咛。庄世杰目色沉凝,轻轻颔首,表示谨遵教诲。

“谢谢,谢谢你们……”钟秀文呜咽难鸣,几乎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整晚剖肝沥胆的倾诉使久藏于胸中的积滞烟消云散,庄凌两人的劝勉与祝福更令她感激不尽。心驰神越之余,只觉得眼前五彩缤纷,原先阴暗昏蒙的世界蓦然变得无比灿烂。

十一2(2)

楚歌通常起床很早,吃过自己准备的一份牛奶煎蛋,坐在沙发上收看当天的财经报道。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使远离了期货交易,仍不忘及时关注国内外的各种经济信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已经适应了形影相吊的寂寞氛围,却难以忍受由于无所事事而带来的空虚和压抑,无论生活的方向如何发展,他都希望眼前的局面尽快改变。财经报道播完,胡乱调换着频道,却始终找不到具有吸引力的节目,百无聊赖之际,听见一阵清脆的门铃声响。

丢下遥控器去打开门,竟是两日未见的钟秀文。楚歌颇感惊奇,一方面因为钟秀文的过早出现,另一方面诧异于她焕然一新的装扮。

钟秀文穿着一件草绿色的套头休闲衫,下面是一条极富弹性的石磨蓝牛仔裤,脚蹬一双雪白软底的运动鞋,与以往职业女性的风格迥然不同。肩上挎着一只精致华丽的皮包,仿佛即将远行的样子,周身散发蓬勃的青春气息。并且脸色格外红润,剪剪双瞳内蕴含一股似水柔情,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楚歌几乎看得呆住,僵立在门边不知所措,直到钟秀文轻笑着提醒才缓过神来。连忙收起绮念,将她请入房里,微笑着问:“你怎么会来的?”

“我受了那么大的恩惠,倘若不知回访拜谢,未免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钟秀文笑语嫣然,显得精神愉悦。

楚歌明知是戏言,却也深受感染,情绪顿时松弛下来。冲了一杯香气扑鼻的咖啡放在茶几上,说:“我正打算去‘秀记’,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哦,什么好消息?”

“前天《期货导报》的冯主编约我吃饭,说他们那里缺少一位具备实践经验的评论主笔,鉴于我的资历符合要求,便决定高薪聘用,下月初就可以到任。”

“好极了,真是一场及时雨。”钟秀文兴高采烈地说:“我早就觉得,以你率真平和的性情,并不适于在喧嚣纷乱的环境里拼争。但你的头脑冷静,心思缜密,从事理论研究游刃有余,千万不要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她的语气里透出发自内心的欣喜,楚歌也愈加振奋,同时暗暗感动,体会到一种温暖如春的关切,顷刻间淡忘了所有的忧郁。

针对楚歌将要投入的新工作,钟秀文又要言不烦的叮嘱了几句,随后转变了话题。说:“我今天来这里,也有一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她眼里的笑意更浓,从挎包内取出一份彩色印刷品。楚歌接过来,赫然如目是一幅苍茫悠远的大漠风景画,有一队坚忍不拔的骆驼在沙丘间迤逦前进,彤红的落日下隐约可见古关巍峨。画面一角附有细密的路线图,翻开看,夹着一张某旅行社的收款凭证,其中注明是两个人的费用。

“秀秀,你这是……”楚歌迷茫不解。

“你不是一直向往西北风光吗,”钟秀文笑颜如花,说:“如果不嫌弃,我很愿意做你的游伴。”

“真的吗?”楚歌张口结舌,“但……你不用做生意啦。”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钟秀文说:“经过上一次的挫折,我才豁然领悟究竟什么事情对我最重要,日复一日的追逐名利绝不会给自己带来真正的乐趣。”

“可是,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陈探长呢。由他做你的护花使者岂不是更加合适……”楚歌目眩神摇,如同在焦沙烂石的戈壁滩上艰难跋涉,饥渴交加,昏厥倒地。猛然苏醒,却发现面前清泉流淌,草木繁茂,不远处还摆着一桌令人口角垂涎的美味佳肴。狂喜之余不免困惑,怀疑自己是否正置身于海市蜃楼的幻景里。

楚歌素来宽以待人,唯独对陈探长耿耿于怀,可见由爱生妒,难以排遣。钟秀文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自矜,心平气和地说:“我选择和什么人在一起自有分寸,不需要你来妄下定论。还记得上回医院里的事么,就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仍不肯接受陈探长的帮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我也纳闷了很久。”楚歌说。

“我早有察觉,”钟秀文说:“陈探长对我的态度超出了友谊的范畴,为防止日后拒绝的时候问心有愧,我只得采取敬谢不敏的方式……”

“噢,”话未说完,楚歌的满腹顾虑涣然冰释,回想起钟秀文进门后的种种迹象,不由得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眉飞色舞地叫道:“这么说,我还有一线生机,嗨,请恕我反应迟钝……”他语无伦次,“秀秀,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多年的痴心妄想终于盼来金石为开的时候。”

钟秀文双腮绽放出玫瑰般鲜艳的红晕,柔声说:“过去全怪我不懂得珍惜,一味抱残守缺,虚掷了太多美好的时光。”

“不,不,美好的时光等再久也没有关系。”楚歌按捺不住冲动,快步走向心爱的女人。钟秀文含羞微笑,准备迎接狂热的拥抱,不料他刚刚来到身前,眉目间却陡然掠过一团浓密的阴云,而后颓然坐在沙发上,无限凄婉地说:“不行,秀秀,你还是另挑他人吧,我俩只怕是没有缘分。”

“怎么啦?”钟秀文错愕地看着他。

“我是不详之人,”楚歌无精打采地说:“和我在一起你也会厄运缠身的。”

钟秀文胸中泛起层层波澜,脸上浮现许多深不可测的变化,不知是愧疚,还是怜爱,却又稍纵即逝,很快便恢复常态,慢声细气地说:“不要这么想,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不肯袖手旁观,我又怎么会在乎与你一起同甘共苦呢。何况现在风平浪静,更不必把伤痛的回忆当作一种负担。”

楚歌依然踌躇不决,说:“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或是又一次遭遇车祸,或是突然听到一片撕心裂肺的鬼哭……”

“放心吧,那样的情形今后再也不会出现了。”钟秀文说,长长的睫毛不停眨动,乌黑的眸子里闪露出自信的光采。

“咦?凭什么这样肯定。”楚歌疑问。

“凭我一种强烈的预感,”钟秀文笑道:“你相信我的预感吗。”说着凑过身体,在楚歌的嘴角轻轻印上一吻。

楚歌心旌摇荡,愁怀为之一宽,激情洋溢地说:“相信,你的话我怎么会不相信呢。事实上有你做伴,对我来说世间早已没有什么烦恼了。”他伸出一条手臂,温存地揽过钟秀文的腰肢,作势欲吻,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就象是条件反射一样,楚歌惊恐地松开双手,连钟秀文也不免花容失色。仓惶四顾,却发现原来是电视里在播放一则电话机的广告,一个傻乎乎的中年男子正握着话筒滔滔不绝。

两人相视莞尔,随即紧紧的拥作一团,沉浸于春风化雨般的柔情密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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