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女 - xp1024.com
《高门女》


第四百三九章 得陇望蜀

九月底,桓令姗和周冲的婚事彻底订了下来。

桓周两家,行了纳吉之礼,八字相合,上上之卦,周家正式下了聘书,婚期定在后年十月。

如此一来,桓度作为兄长,他与萧令姜的成亲之期要在这之前。

窗外秋风吹过,落叶簌簌飘落。

帘帏半卷,金色的夕阳斜射进屋里,落在黄地羊树蜡染屏风上,一侧的高几上,相对摆放两瓶盛开的野菊,雅致而宁静。

对面榻席上,郑绥上身着一件绿湖色襦裙,头上绾着简单的堕马髻,此刻,脑袋微微低垂,手里正捧着一卷来年的黄历,挑选良辰吉日。

“夫人,李家来人了。”

听了辛夷的禀报,郑绥抬头,眼里闪过一瞬间的迷茫,片刻,微蹙了下眉头,没有立即开口说话,望向辛夷的目光,带着询问,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李家遣了两名仆从过来报丧,说这个月十九,李娘子已经病亡。”

话音一落,郑绥脸色大变,失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距离李雪遣送回李家,已达十年之久,这些年,又再无来往,以至于,她几乎都快要忘记有这么个人了。

只是她若没记错,李雪比她还小,才三十出头。

辛夷忙回道:“听来人说,这两年,李娘子的身子一直不好,今年入秋以来,经了两场寒风,一病不起,突然就这么去了。”

“派人告诉了郎君没?”郑绥问道。

“没有。”又听辛夷解释道:“今日一早,国相和七郎来找郎君后,一直没有离开书房,所以先过来向夫人禀报了。”她口中的七郎,是指郑继,这些年,一直任庐陵郡国大农令,掌管郡国内所有赋税收入。

郑绥沉吟了一会儿,“赏他们家五十两黄金,择吉地安葬。”

“喏。”辛夷应一声,又问道:“郎君那边,还要不要说一声?”

“该告知一声。”郑绥淡淡地看了眼辛夷,叮嘱了一句,“不要自作聪明,我不至于与一个死人计较。”

辛夷听了这话,脸羞愧地微微有些烫红,应了声唯,“是婢子狭隘了。”

郑绥知道辛夷是为她着想,没再出言责备。

夜里的时候,李家来的两名仆从,去了外院见桓裕。

早在见到两名仆从前,桓裕已从齐五口中得知所有消息,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平静,直到其中一名精瘦的男仆递上一卷白帛,帛上绘有一幅雪夜图,桓裕只看了一眼,眉角轻扯,转头盯向候立在侧的仆从,“你是七郎?”

带着笃定的口气。

扑通一声响,精瘦的男仆激动得跪下身,两眼发光,“是,我是小七。”他是李家七郎,李雪胞兄,当年,桓裕推荐他去国子监读书时,曾见过他一面。

“你起来。”桓裕望着一身仆从打扮,略显老气的李七郎,淡淡说了一句,收回目光,十几年前的少年读书郎,目光清朗,不沾尘事。

一转眼,变成了精明的中年人,胡须糟乱,满身沧桑。

“将军,……”李七郎一见桓裕瞧着那幅帛画,似没听到一般,顿时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屋子里很安静,堂下站着一名随同李七郎一道过来的老年仆从,齐五候在门外,高几上儿臂般粗大的烛火,随门外吹来的风舞动,火焰跳跃。

偶尔发出叭啦的声响。

似过了许久,又似只过了片刻,沙漏里的细沙,未见增多。

突然听桓裕开口问道:“这是她画的?”

“是,是阿妹画的。”

李七郎急忙应答,又担心桓裕不信,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阿妹返回李家后,立意要学作画,家里便花重金,替她聘了位女先生,一学就是十年,阿妹没有一日懈怠,这幅帛画,是她这十年来,画得最好的一幅,连教她的女先生,都称赞她可以出师了。”

“阿妹病中也说,十年只作一幅画,今日功成,画作终于能让人看了,所以让我务必把这幅帛画送到将军手中。”

对于李七郎的话,桓裕深信不疑,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她那么聪明,永远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总能恰到好处。

一幅《雪夜图》,勾勒的是他们初相见的场景:天晚遇风雪,无归处,入夜灯火明,酒肉香。

桓裕虽不懂画,但在郑绥身边瞧得多了,也能够看出来一二,至少,这幅《雪夜图》,从布局到景致都很丰富,但到底心胸与笔力不够,显得单薄,无厚实感。

丹青名家,皆出自世家大族。

在书画一途上,家学、天赋、师资、勤勉,缺一不可。

哪怕再给她十年,她也难及上,郑绥十岁时的练笔之作。

哗地一下,桓裕把手上的帛画合起来,随手安放在几面上,问向李七郎,“她可有什么遗言?”

“阿妹临终前曾感叹:四郎幼时长得肖似将军,不知而今,是何等模样,但恨此生无缘得见。”

“就这一句?”

一见桓裕出言质疑,似不相信,李七郎登时噤若寒蝉,束着手,硬着头皮回道:“只这一句。”

“好,帛画我收了,你们下去歇一晚,明早就离开庐陵。”

听了这话,李七郎心中一惊,微抬头,飞快地瞥了眼跪坐在榻上的桓裕,神色寡淡

,看不出丝毫情绪,顿时,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这和妹妹原所说的不一样。

甚至不符合他们家里人所猜想的。

不该这样的。

妹妹自小聪明,很少出过错。

如若这般孤身返回徐州,哪怕带上郑夫人赏赐的五十两黄金,也难填满五兄的欲壑,更别提,众人还有其他的期望。

自大兄去世后,李家没有分家,是因为有妹妹在,家人都抱着一份希冀。

如今妹妹身去,与桓家的连接,也相当于断了,四郎桓度养于郑家,未曾一日到过李家,能期望他对李家有多少情份?

难道李家的希望,注定要落空。

大兄从不入品的俗吏变成了七品官,李家由小地主,晋升为一方财主。

许多事,已变得不一样了。

还在找"高门女"免费?

百度直接搜索: "阅读悦" 15万本热门免费看,阅读悦,阅读悦精彩!

(. = )

第四百四O章 捅破

直到第二年正月,郑绥回临汝归宁,从四嫂殷氏处得知,四郎桓度在上年十月去了趟徐州李家。

当即,郑绥就变了脸色。

殷氏见了,收起随意之状,仿佛出口的话,是无心之言,又故作惊讶之态,“怎么?妹妹竟不知道这事?”

“我以为是妹妹让四郎那孩子过去的,毕竟,那趟去徐州李家,齐五一直跟随在四郎身边。”

接着,又开始自责道:“都怪我这张嘴,妹妹只当没听见我说的话,可千万别为这事,和妹夫吵架,那就成了我的过错。”

郑绥一张脸黑如锅底,冷笑一声,“四嫂说过的话,我哪能当没听见,我还得感谢嫂子的好意。”如不提齐五,她或许真当殷氏是说漏了嘴,眼下的情形,摆明了要给她添堵,看她的笑话。

白替别人养儿子。

“人死如灯灭,我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郑绥目光直直地盯着殷氏,直盯得殷氏浑身不自在,神情中的那份幸灾乐祸消得一干二净。

“还是妹妹大度,也比不得妹妹幸运,白得了个儿子,又遇上个短命鬼。”殷氏抿着嘴,嘴角微微上扬。

“四嫂。”

郑绥怒喊一声,哪怕桓度不是她生的,但她养了他十七年,可容不得旁人说这样话,“阿‘不’是我和郎君的儿子,是阿迟和黑头的兄长,我却不知,我怎么白得了个儿子?”

“我劝嫂子一句,徐州太守府的那些妾侍,越不过你,六郎等人出息了,如何都越不过谌郎,只会成为阿谌的助力,唯有阿谌才能继承四兄将来的衣钵和爵位。”

这一席话,瞬间令殷氏白了脸。

她上年冬月回临汝,打着带三岁长孙郑时回临汝祭祀的旗号,可实际是因为十五郎那个孽障死了,郑纭牵怒她,把她赶回了临汝。

她恨得咬牙切齿,都是于姬那个贱人。

竟然舍得用亲生儿子做套。

早知这样,她该把十二郎和十四郎一并了结,不就是仗着儿子生得多。

眼下,只希望阿褚能厉害点,阿褚是她的长媳,三郎阿谌的妻子褚氏。

她离开徐州,太守府里的中馈交给了阿褚。

一旁的郑绥打从心底里,不想说这番话,作为已出嫁的妹妹,兄嫂的家中事轮不到她来管,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四嫂和四兄吵架,这些年来,四兄后院新宠不断,四嫂过得很不容易。

四伯母何氏和十八婶崔氏,每见回四兄,都得训斥四兄一回。

正因为如此,他们俩吵得再厉害,后院出了好几条人命,四嫂也稳稳的在徐州待了近十年。

唯有这一次,牵涉到儿郎的性命,四兄又发了狠心要和离,只是长孙郑时都已经三岁了,家里长辈,哪能允许他们和离。

因此,四嫂才匆匆回了临汝。

哪怕她和四嫂关系一向很疏离,但一开始,郑绥知道这件事,却是站在四嫂这一边,今日过来,原本也是想宽慰她几句。

不曾想,四嫂是典型的她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这么些年,性子一点都没变,饶舌多口,幸灾乐祸,她最在行。

郑绥回到东山,夜已深沉。

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唯有桓裕还没有回来,让四叔公留在了文曲苑。

听了晨风的回禀,郑绥跪坐在榻席上,接过终南递上来的蜜水,喝了一口,手捧着温热的琉璃杯,靠着左侧垫着半新翠绿色褥子凭几,沉吟半响,方出声问:“齐五人在哪?”

“跟着君侯去了文曲苑,婢子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晨风忙回道,刚来送消息的僮仆,就是齐五身边的人。

君侯是指桓裕。

郑绥未置可否地看了晨风一眼,晨风立即会意,往外走。

终南见了,心里暗暗着急,和晨风不同,今日晨风跟在两位小娘子身边,她一直跟在郑绥身前身后服侍,因此,郑绥和殷夫人说话时,她也在场,自然清楚,郑绥这会子找齐五,是为了什么事。

依照自家娘子脾气,今日怕是又得闹一场,难以收拾。

而刘媪和辛夷留在庐陵,没有跟过来。

细细思量,如今又在正月里,每日里,郑家来往客人极多,终南只得壮着胆子,开口劝道:“夫人,已经很晚了,要不先梳洗,早些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郑绥听了,看了眼终南,把手中的琉璃杯递给终南,“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吵的。”

所以,她要见齐五,没有直接找桓裕。

齐五是她的人。

齐五回来得很快,郑绥刚梳洗完,卸了钗环,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就听到晨风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一袭长发委地,明灯照耀下,越发显得乌黑发亮,泛着亮丽的光泽。

郑绥阻止阿方要给她绾发的动作,行至酸枣木制屏风后面,就着两个小婢女搬过来的榻席,跪坐下来,给进来的晨风使了眼色,让她把人带至堂下。

毡帘掀起又落下,脱了屐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停住,脚步微若轻尘。

不一会儿,齐五粗犷的声音,就从屏风外传来,“给娘子请安。”

要是往常,他刚一行礼,郑绥就会说声起来,偏偏此刻,屏风内悄无声息,使得齐五行到一半的揖礼,刚要习惯性起身,却不得不止住,无法起身,只能半蹲着,突然之间,场面变得极为尴尬。

齐五一张老脸,止不住地红了起来。

“仆给十娘请安。”声音大了几分。

“起来吧。”郑绥想着他到底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郑家旧仆,倒不好难为他。

“唯。”齐五起身,伸手擦去额间的细汗,他见过不少主人,但最好相处的,还是自家娘子,到底是女君的缘故,念着旧仆之情,不会为难人。

“你上年去了徐州。”

一听这话,齐五心头一惊,山羊须一跳一跳的,到底让郑绥知道了,却又松了口气,“喏,君侯吩咐仆和桓十郎陪四郎去一趟,四郎只在李娘子的坟头上了柱清香,没有在长乐镇上停留,更没有进李家的门。”

长乐镇是李家所在一个小镇。

“为什么瞒着我?”

“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

人未到,声先到,浑厚而低沉,随着毡帘卷起,挺拨的身影,出现在屋内,逆光而来,郑绥只来得及看见一张红通通的面庞由远及近,眉眼间的笑意,满满的,隽永悠长,刻着温暖,丝毫不染外面的半丝寒气。

应是喝了不少酒。

第四百四一章 临终

“告诉你,你会愿意让四郎去李家?”一声轻嗯,尾音微微上扬,气息从耳畔划过,过于灼热,搅得人心神晃动。

郑绥回转身,正让桓裕抱了个满怀,咫尺之间,呼吸相接,眉如剑,眸似星,面庞含笑,清润醇厚,一如陈年酃酒,于浓郁中带着幽香,于甘烈中透着柔和。

当然不愿。

短短四个字,抵至喉间,而不能出。

连枝灯火明,烛光映人美。

氤氤酒气熏人,屋内温暖如春,令人不自觉地沉醉,不经意间,脑袋昏昏,失了精明。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又消失了,郑绥回过神来时,婢仆们已退了出去,屋里一片静悄,显得有些空寂。

微微低垂下头,伸手推了推桓裕,“你喝多了,我去唤小僮进来,服侍你梳洗。”

“熙熙。”

桓裕急喊了一声,嗓音低哑,头侧搭在郑绥的肩上,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如铁圈一般箍得牢实,“让四郎过去,只是为了避免四郎将来从旁人口中得知消息,心生误会,影响你们母子情份。”

“也为了断绝李家野心,这一趟,四郎是必须去的。”

“反正你总有理由。”郑绥说这话的语气有点冷,两手挣脱不开,只得徒然放下,整个人似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长发遮去半张脸,显得格外消沉,“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炉上温有醒酒汤,我让终南端进来,你先喝一碗驱驱酒意,梳洗后,我们要早点睡,明日文曲苑还有宴席,要赶早过去。”

听了这话,桓裕蓦地一阵心慌,郑绥这般轻轻放下,不和他闹,他心里反而不踏实,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法安心,忙地伸手把郑绥脸上的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一张莹白的面庞。

以及那份难得的自持、冷静。

桓裕几乎迫不及待地亲上郑绥的浅唇,快得连郑绥侧头都避不开,唇齿相触,带着一股子急切与索取,仿佛想抓住往昔的温暖,想验证不变的情意。

及至衣衫半褪,颈侧白皙,胸前柔软,才使他身上的那股子狠劲与急切,给消散退却,唯余下,情*潮*涌动,情难自禁。

巫山相会,阳台共赴。

——*——*——

四叔公去年九十大寿后不久,得了一场大病,到底上了年纪,病好后,身体也很虚弱,这小半年,都不曾出过屋子。

正因如此,他老人家一反常态,恨不得儿孙都待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好,除了七伯父,四房的子孙,都回了临汝。

这回过年,七伯父六十来岁的人了,不顾身体,冒着严寒,赶了回来团聚。

并且,从大年初一,正旦那日起,文曲苑内,日日设宴,夜夜笙歌,凡来家拜年的,都集聚在四房。

郑绥所居的东山别院和玉衡苑,厨房都不曾动灶开火。

一旦去晚了一时半会,四叔公就会派人来催。

听桓裕提起,四叔公这两日一直在念叨着,要五兄郑纬回临汝。

郑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搁往常,四叔公最看重子孙的官禄爵位,五兄每次回临汝,待不上几日,就让他给赶走了,生怕因私废公,误了前程。

“最近疾医定时给叔公请脉,有没有说什么?”郑绥私底下,寻了七伯母何氏打听。

因着议及长辈,七伯母何氏瞧了郑绥一眼,声音放低了许多,“疾医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着重保养,少喝酒,饮食清淡。”

“阿翁高寿,鲐背之龄,世所罕有,真到了时候,也是喜丧,家里一应器物都齐全,其余礼节,都可以按规循例。”

顿了顿,又低声叮嘱:“你伯父已派人送信去建康,让五郎回来,你和阿裕先别急着回庐陵。”

郑绥微微点头,她如今,也确实不想回庐陵。

五兄郑纬出了正月才回来,这时节,四叔公已经很少下床榻了,人开始昏昏沉沉,每日都靠参汤吊着,直至见到五兄那一刻,突然来了精神,竟由纪郎和讯郎搀扶着,坐直了身。

彼时,郑家各房子弟,皆守在四房,嫡支旁支,从儿辈至玄孙辈,乌压压的,几百人占满了上院。

郑绥和桓裕带着孩子,原本没去上院,而是在七伯母的院子里待着,只因五兄郑纬这次回临汝,大郎郑谋、九郎郑诩、十三郎郑谦,跟着一道过来了。

郑绥挂念着孩子,才进了上院,一路无阻地进了屋子。

七伯母何氏带着儿媳郗氏、诸葛氏、讯郎媳妇等一众年轻女娘守在外间,她们后面,便是十一婶等一众庶房的媳妇、孙媳及曾孙媳。

郑绥让七伯母何氏给拉到了身边,这会子都来不及见礼,屋里便有了动静。

郑纬带着侄子和儿子,一进里间便跪了下来,口称叔祖行礼。

大郎几个行了礼,让候立在旁的七伯父和郑缙给扶了起来,唯有郑纬,行了礼,膝步行至床榻前,让四叔公给紧紧抓住了手肘,“野奴,你终于回来了。”

“孙儿不孝,回来晚了。”郑纬瞧着眼前白发苍苍、面皮打皱的四叔公,浑不似去年大寿时的红光满面,想着当时四叔公还豪言壮志,说要过一百岁生辰,不由心中一酸。

“不晚不晚。”四叔公哈哈大笑,拉着郑纬起身,郑纬哪敢让他老人家费力,忙地站起身。

大笑嘎然而止,又听四叔公爽朗的说话声响起,“自小阿耶就说我难成大器,文武皆不行,比不上继承家业的大兄,比不上能成大事的二兄,三兄的学识比我好,可是……哈哈……阿耶没料到,我比他们都有福气,二兄算得上好的,福寿而终,但他一辈子操劳命,没我悠闲,至于老五……”

“老五,老五要是还在,我们俩倒是能好好唠嗑。”

“阿奴,你是郑氏兴家之人,二兄眼力不错,郑家有你,如今越发兴盛起来,不输北地。”

“叔祖不欲归葬荥阳,以后东山南麓就作为郑家的墓地,去年我找人看过风水,是一处吉地,能护佑子孙。”说到这,目光炯炯地盯着郑纬,郑纬忙地应声唯。

听到这一声唯,四叔公终于放心了,脸上笑意愈浓,眼中光芒大盛,“到了黄泉地府,阿耶也不能说我了。”

随着话音落地,郑纬只感觉到,四叔公抓着他的手,突然没了力道,抬头望去,老人家整个瘫靠在郑纪身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笑容都未来得及敛去。

正是笑颜犹在,人已溘然长逝。

第四百四二章 意难平(上)

整个郑氏庄园,从山顶的家庙,沿摇光苑而下,经文曲苑、玉衡苑,到沿河的阳明坊,皆挂起了白幡。

庄园入口的东门外,竖起了凶门柏装。

沐浴入殓后,及至日落时分,移棺于家庙,设灵堂,起哀乐,尔后正式对外发丧。

丧事由傅主薄主持,带领家中一干主薄与典工有条不紊地安排丧葬事宜。

四房所有出仕子弟,去官丁忧守丧,一齐递上了辞呈,其余官职倒不必挂在心上,唯有湘州刺史一职,作为一方州牧,权行郡县,郑家哪能轻易舍下,早在一个月前,七伯父郑浩就已去信和郑纬商议了此事。

只是一直悬而未决。

此刻,刚举哀完毕,七伯父郑浩退至家庙旁歇息的隔间,又问起了郑纬,“阿奴,刺史一职的人选,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么?”

“正要和伯父说这事,出建康前,我已经向吏部贺尚书举荐了陶南康。”

一听这话,郑浩略显干瘪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眉头瞬间皱成了一团。

陶南康,即陶顿,这个人郑浩没有接触过,但有关他的信息从来不绝于耳,他很得郑纬郑纭兄弟俩青眼,却不是出自郑家部曲,先是在郑家跟着侯一管理部曲,尔后又跟着郑纭去了徐州,从一开始的幕僚,做到太守府长史,并兼任徐州军司马。

自一开始,郑纬向他推荐这个人,郑浩就不赞同,“五郎,他出身寒门,又非郑家亲故,哪怕湘州只是小郡,但由阿午掌管,总比他强。”

阿午,是庶长房郑泉中子。

这些年,一直跟在郑浩身边,现已官任长沙郡太守,也是郑浩最属意的人选。

“陶南康的才干,有目共睹,四郎短短四年,能完全掌控徐州,他功不可没。”

说到这,郑纬微微一顿,语气格外坚定,“况且,他也算是自家人。”

“这话怎么说?”郑浩满脸疑惑地望向郑纬,难不成,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郑纬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点明了一句,“伯父,陛下近来提拔的几个要臣,皆是寒门出身,眼下,他的出身,反而成为优势,再者阿午名声才干,皆有欠缺,我们能推荐阿午,王家、殷家、庾家、顾家、陆家、贺家等,他们也能推荐自己的姻亲故旧。”

“在这种局面下,南康更容易脱颖而出。”

郑纬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郑浩沉默良久,跪坐在榻席上,没有说话,已相当于表态了。

说服七伯父很容易,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眼前的七伯父一身生麻布制作的斩衰孝服,衣角处没有缝边,套在身上空落落的,身形削瘦,后背微躬,愈发显得羸弱,外面春寒料峭,小隔间放了好几个火盆,依旧冷嗖嗖的。

这一场重孝下来,郑纬心里有点担心,七伯父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毕竟,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

当世重孝道,丧事皆按礼制进行。

七伯父身为长子,打幡抱罐,旁人都无法替代。

——*——*——

且说,十八从叔郑混作为侄子,有一年不杖期的齐衰之服,他早已不想做官,借着大丧,向朝廷递交了辞呈,郑纬知道这件事时,吏部的批文尚未下达,但十八从叔回到临汝,直接和郑纬说了句,“从此长居临汝,不再回建康。”

紧接着,就让家中典工收拾人和苑,带着子孙搬进去。

郑纬看着随后,跟女眷车队一起回来的,还有那十几车书,一时间,觉得头痛不已,十八从叔这回是铁了心要辞官回临汝。

这些年来,十八从叔为了辞官的事,闹过好几回了,只是上有四叔公压着,下有郑纬规劝,如今四叔公一去,谁还能管得住他。

郑绥作为内院女娘,对于这些,倒没太留意。

她感触最深的,反而是十八从婶崔氏,自回了临汝,她和四嫂殷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不单单女眷招待,十八婶连各处调度安排、出殡大事等庶务,一并接了过去。

七伯母何氏,只带着四房女眷,一心守丧行礼。

“阿婶,满家没有再来人。”郑绥陪着十八从婶用完晚食后,提起这件事,当初,头一回派人去满家送信,只来了满奋,郑绥和四嫂殷氏商量了一下,禀告了七伯母,又派了四房的小七去请。

然而,下晌时分,小七是单独回来的。

郑绥又道:“听小七说,他临走时,祖姑姑送了他三十万贯钱,让他羞得不行,没敢收就离开了。”

“依照那位的脾性,只怕那三十万贯钱,已经在路上了。”十八从婶轻叹了口气。

郑绥一点都不怀疑这话,满家与郑家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送钱,哪怕满奋踏进了郑家的门后,亦是如此。

当年,九姑母与满家的婚事,是四叔公定下来的,他们作为晚辈,不容置喙。

又听崔氏叹道:“阿九出嫁前,曾对四伯说过一句:不及黄泉,无复相见。”

不及黄泉,无复相见。

郑绥不意从十八从婶嘴里听到这话,震惊于九姑母的决绝,更多却是心酸,为人子女,不是伤心至极,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四伯母为此哭瞎了眼,早早地去了,如有她老人家在,四房后院也不至于像眼下这样嫡庶不分,混乱失序。”崔氏正为此事烦恼。

郑氏因有家训在,子孙无论是有名份的姬妾或庶出子女,都格外偏少,族中唯有两人例外,一是大房四侄儿郑纭,另一位便是这位四伯。

如今四伯一去,后院留有二十几个姬妾,年纪不大又无子女的,全部遣送归母家,江姬也在遣送之列,偏她不愿意回江家,要留在郑家。

她掌着四伯内院十几年,从前就罢了,为着她能哄四伯高兴,留了这么个玩意,如今谁还愿意供奉她。

崔氏和七嫂何氏的主意一致,必须遣送回江家,不留这么个人。

忽然,但见崔氏身边的一位老妪走了进来,先给崔氏和郑绥行了礼,才回禀:“夫人,玲珑馆那边传来话,江姬闹着要出家,看守的人不防,让她自己剪去了一截长发。”

第四百四二章 意难平(下)

“阿妪,你亲自过去一趟,就说我说的,她想留在郑家绝不可能,但我们不阻止她出家或是寻死,”

崔氏对身边老妪沉声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透着几分凌厉,“她既要剃发出家,那就让江家人陪她一起出家做尼姑和尚,她如果寻死,江家人就等着流放交趾。”

老妪应了声唯,并未立即退下。

果然,崔氏又开了口,“另外,在出殡前,只要她不出玲珑馆,不必派人守着她。”说完,道了一句,“你先去吧。”

老妪应答后,才退出屋子。

崔氏转头望向僵立在侧的郑绥,瞬间,脸上表情松懈下来,气势也缓和许多,伸手拉了拉郑绥的手,“十娘,你是不是觉得婶娘太无情了?”

郑绥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对上崔氏含笑的双眼,眼神明亮老辣,似能洞察人心,不自觉地撇开了眼,直摇头,“阿婶,儿只是觉得,江姬毕竟年纪不小了,再嫁怕是不能,她不愿意回江家,家中不拘哪里收拾一间屋子,养着她就行了。”

“她若是不管不顾地闹起来,传了出去,反而失了四叔公的颜面。”郑绥有些担心道。

“你呀,到底经事少。”

崔氏笑着摇头,“你想想,同一天派人送出的消息,其余姬妾娘家都有来领人了,唯有江家,至今没有动静,他们不就是想让江姬还留在郑家,这二十来年,江家得了不少好处,单单谋得俗吏一职的,就有五人,甚至有一人前不久调为县令。”

“怎么还能为官?”郑绥这才有些吃惊,吏与官,看似各司其职,实有天差地别。

江家本是寒门,把江姬送给四叔公为妾时,四房在南地步履维艰,不像如今郑家显赫,由此可见,江家的家境怕是十分不好。

这样的人家,能为俗吏,已是一步登天,又怎么能入品为官。

“还不是四伯一句话。”

崔氏一脸无奈,四房的风气,从上梁就歪了,又颇语重深长道:“她也是个聪明的,等其余姬妾都大归了,她才说要留在郑家,就为这么一个人,我们家会觉得,闹大了不值的,但如果我们因此而畏手畏脚,倒是受她要胁,所以,阿婶索性快刀斩乱麻。”

“江姬想帮衬江家,江家舍不得而今的富贵,不如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

“十娘,你记着,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人心不足。”

崔氏摸了摸郑绥的肩头,大房的两个侄女,自小心地善良,性格娇软,这几年九娘变得强势起来,连着心思也多了,再不复从前柔软单纯,唯有十娘,依旧十年如一日,也不知到底哪样好?

崔氏面上未动声色,因此,她的心思翻转,郑绥自是猜不到,所以,听了崔氏的教导,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我知道了。”

算是认同了十八从婶的话。

后面,江姬安安分分的没再闹腾,江家人虽姗姗来迟,但在四叔公出殡前,到底把江姬接了回去。

一场丧葬,又是喜丧,办得很隆重壮观,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棺椁下葬封土后,原本阖族要歇息下来时,七伯父郑浩的身体却撑不住了,直接倒在了孝棚里。

来得突然,也来得极快。

三日后就去世了。

未来得及撤去的白幡又重新挂了起来。

七伯父郑浩严格按制守孝,恰巧今年时令不好,二月遇上两场春寒,每日粗衣麻布,打着赤脚,年轻人都扛不住,四房一众子弟,个个都瘦骨零仃,何况七伯父又上了年纪。

朝廷追赠金紫光禄大夫,赠谥号‘致孝’,赐钱十万贯。

送了七伯父郑浩入土为安,郑纬和四房郑纪一番长谈后,才动身返回建康。

此时,已是春深日暖。

“你去建康做什么?阿一的婚事在年底,你十月以后过去也不迟。”郑纬一听郑绥要带着孩子去建康,就直皱眉头。

眼下,桓裕最好不要进建康。

圣上的脾性,这两年越发地不待见武将,前不久,深得其信任的骠骑将军、豫州刺史蔡望都遭贬官,撸成了白身,至今蹲在老家没有起复。

“我想去照顾大嫂。”郑绥避开五兄质问的目光,她想去建康,正是因为桓裕不能够去,不然,无论是庐陵或临汝,她都要和桓裕在一起。

她不想和桓裕待在一起,她觉得,她需要清醒一段时间。

“另外,九娘来信,盼着我能带着阿诤和令姜去建康。”郑绥又加了一句。

只是话音刚落,便听到郑纬大喝一声,“胡闹。”

惊得郑绥不由颤栗了一下。

“阿诤和令姜绝不许去建康。”郑纬说完,又担心郑绥听不进去,“你要是敢带阿诤上路,我直接把他扔江里去,免得了后面死了,还得给他找埋的地方。”

郑绥听了,一下子脸煞白,睁大眼睛望向郑纬,“阿兄,九娘能让阿诤认祖归宗,为什么不让他去,而且阿诤身体结实了许多,最近都没发过病了。”

“十娘,你该清楚,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他的病,我倒宁愿他身体一直弱。”所以,他没有特意为阿诤去寻过医。

“九娘那儿,你不用管,以后不要再带阿诤出庐陵,他将来的亲事,我会交给你五嫂。”

郑纬说这话时,目光如炬,沉淀了岁月,利如刀锋,刺得郑绥低垂下头,紧抿着唇。

只是这一回,郑纬没有心软。

郑绥难得的在五兄这儿碰了次壁,知道说不通五兄,打算另择程去建康,只是没料到,临出行前,五兄把她捎上了,一并带上了女儿令姗。

留下了阿诤和令姜,跟着桓裕回庐陵。

上船后,郑纬对郑绥说了句,“熙熙,你要惜福,别把你和叔齐间的情分给折腾没了。”

郑绥登时闹了大脸红,满是尴尬,再蠢,她也猜到了,必是桓裕找了五兄郑纬,不然以郑纬那坚决的态度,怎么会同意她去建康。

“他和你说什么了,我才没有和死人计较,她活着的时候,都没碍着我,更遑论她还死了。”

“你也不用担心,我纵想长待建康也不能够,明年淳安和四郎的婚事,阿迟和周二郎的婚事,我怎么都得操办,年底前,肯定得回庐陵……”

不知怎地,说得越多,越发显得苍白无力,郑绥不自觉地停止了辩驳。

举目但见船行江水中,天高白云飘。

第四百四三章 牵连

女儿阿迟素来活泼好动,但这趟出门,上船以后一直窝在船舱内,没有踏出过舱门,每回郑绥过去,都能看到她拿着一本棋谱在摆弄棋盘上的黑白子。

“阿迟,船过江州,要停一晚上,你要不要上岸去逛逛?”

桓令姗摇头回道:“不去了,我和阿姜姐说好了,等我回去,要破了她这一局。”

“等到我们返回庐陵,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想,哪里需要你这样废寝忘食。”郑绥挨着女儿身边坐下。

桓令姗放下手中的棋谱,目光从黑白子上收了回来,神情中犹带几分踌躇,唤了声阿娘,“我们去建康看望大舅母和阿弟后,如果舅母身体转好,探完病我们能不能早些回庐陵?”

“你想早些回庐陵?”郑绥盯着女儿,满脸不解,出门前就说好了,这次她们要去建康住上大半年。

桓令姗撇开眼,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一粒白子把玩,“阿迟想和阿娘、阿耶在一起,我们离开,阿耶就一个人了。”

“阿娘,你是不是和阿耶吵架了?”桓令姗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终于问了出来,话一出口,鼓起莫大的勇气,睁着圆溜溜的大眼望向郑绥。

有忐忑,有不安。

顿时,郑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什么重物猛撞了一下,木木的难受,记忆似泄闸的洪水,摊了开来,凶猛异常。

那时,阿迟才五岁,惶恐外露在脸上,而如今,阿迟长大了,这份惶恐隐藏于内心,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泄露一二情绪。

作为父母,最不愿意看到,夫妇间的矛盾或失和,影响到自己的儿女。

女儿阿迟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女儿家该有的敏感与细腻,都不缺乏,何况又是朝夕相处的父母。

哪能察觉不到一二。

郑绥满心疼爱,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否认道:“没有,我和你阿耶有什么可吵的。”又瞧着眉眼秀丽的女儿,闺中待月的年华,想到明年她即将出阁,将来也是要经事的,所以,她没想全部对女儿隐瞒。

“阿迟,你大兄的阿姨去世了。”

一听这话,桓令姗所有的情绪,都转为惊讶,她对那位李娘子,实在没什么印象,要不因为李娘子是大兄的生母,她几乎要忘记家中曾有这么个人了。

不过如此一来,她倒是能理解阿娘生阿耶的气。

在她印象中,阿娘一向厌恶侍妾之流,连亲戚家的都看不过眼。

“阿娘,我们可以迟些回庐陵,黑头这么久没见阿娘,肯定盼着阿娘在建康多待些时日。”桓令姗为阿耶抱不平的心思瞬间跑得一干二净,心中有愧,眼睛就止不住地乱飞,就是不敢看阿娘的眼睛。

一见女儿这样,郑绥哪还不明白她的想法,也松了口气,“还真是这样,我也想多陪着黑头。”

听五兄郑纬提起,黑头的学问,有很大进步,郑绥心里是高兴的。

甚至,黑头‘谋勇出众’的名声传出来时,她和桓裕都极为高兴。

一路之上,顺风顺水,半月不到,一行人抵达建康。

秦淮码头边,两岸垂柳依依,立夏过后的晌午,中天的日头光芒灿灿,不同于其他地方,嘈杂热闹,作为官船停靠的码头,极为安静有序,几排列肆耸立,巷子处槐榆夹道,透着几分清幽。

船靠岸,郑绥一眼就看到站在一株大榆树树荫底下的儿子黑头,与去年相比,个头长高了一些,貌似又黑了不少,站在一堆肤色白皙的子侄中,尤为显眼。

突然耳畔传来诩郎的戏谑声,“姑姑,我可以请大兄作证,黑头每顿吃得可不少,而且阿耶常拘着,没让他外出晒太阳。”

郑绥尚未反应过来,早从树荫底下跑过来的桓广喊了声阿九,语气中含着恶狠狠的威胁,并且,朝着诩郎扬了扬拳头。

诩郎浑不在意,笑得呲牙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端的是神采飞扬。

甲板上响起了一连串的笑意,郑纬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朝着桓广说道:“黑头,阿舅早告诉过你,收起你拳头,与其这般粗鲁地亮拳头,还不如多准备几桶炭灰,把阿诩屋内的那几箱衣衫都染黑。”

诩郎打小的毛病,非白衫不穿,这在亲朋之中都出了名。

“阿耶,原来这法子,是你告诉广表兄的。”

不仅谦郎目瞪口呆,连着郑绥亦如此,转头望向五兄,“阿兄,哪有你这么教他使坏的。”

阿一同样抽了抽嘴,诩郎和黑头年纪相近,又常让人放在一起比较,俩人好起来比旁人更好,坏起来打得分不开,简直是一对冤家,令阿叔和阿婶头痛不已。

郑纬倒没理会妹妹和小儿子,只是斜了眼长子,“阿诩,长幼有序。”

一听这话,诩郎口中忙应了声唯,心里正在为他正月里染了炭灰后,变成灰朴朴的几箱冬衣默哀,他就说嘛,黑头一向崇尚拳头,怎么也生了坏心眼。

不过这样的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不敢说出口。

郑绥上了岸,拉着儿子的手,近前打量,的确是瘦了又黑了,看得眼热心疼,“是不是吃住不习惯?”

“阿娘,没有的事,儿子这是长身体的缘故,阿娘,您瞧,我只比阿兄矮了半个头了。”桓广说着,伸手把一旁的桓度拉过来,然后,又喊了声阿舅、阿姐,同辈的也挨个喊了一遍,连阿诩都没漏掉。

瞧着儿子懂事的样子,郑绥满心欣慰。

“母亲,阿姐。”

桓度的声音响起,郑绥目光移向长子,内心五味杂陈,桓度的确长很像桓裕,除了下巴外,下巴中间有凹纹神似李雪……怔忡间,衣袖被拉了一下,郑绥回过神来,略点了点头,“我和你阿耶,听说你被选为直讲,都十分高兴。”

年后,桓度因通过上一年度考试,被顾祭酒推荐,在国子学里担任直讲。

“此事,还得多谢阿舅周旋。”同一批聘为直讲的,他最年轻,也是进学最晚,资质最浅的一人。

“阿‘不’太过谦虚了。”

一旁的郑纬摆了摆手,“都别在这儿站着了,有事先上车回府再说。”又特意看了郑绥一眼,那别有深意的目光,郑绥只觉得头皮发麻。

第四百四四章 飞来祸

“……十娘,包括郑家姻亲在内,同辈子侄,桓度的经学水平,至少能排到前五。”

“要不要替他扬名?你拿好主意。”

“这话,我连桓叔齐都没告诉。”

郑绥一回青溪二桥的郑府,都没来得及去见大嫂,就让五兄郑纬给逮住,在萧墙一侧的明辨轩内,避了旁人,说了这番话。

郑绥并不意外,她知道,那孩子一向勤奋刻苦,在郑氏族学里,常有先生夸赞,对《春秋左氏传》的各个版本的疏义,理解尤为透彻。

桓裕曾感慨过:他不像是桓家人,倒更像郑家人。

桓裕自己从小不喜读书,这些年,仕途沉寂下来,方才好了些,多读了几本书。

此刻,郑绥垂头,沉默良久,才开口,“阿兄觉得他行,就劳烦阿兄替他开路了,不管怎么说,他是阿迟和黑头的兄长,我和夫君的儿子。”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

郑纬点点头,望向郑绥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赏,“所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黑头将来是要继承桓叔齐的衣钵,有一位做文官的兄长,口诛笔伐的事,也有个帮衬。”

要不然,郑绥不点头,他还得费一番口舌。

所幸,郑绥在大义方面,少有出错。

“你先去拜见大嫂,不过,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和大嫂说了,免得她多思劳心,宋疾医交待过,一定要好生静养,切忽多思多虑。”

郑绥听了这话,顿时没好气地瞪了五兄郑纬一眼,终究心虚,没有多反驳,“我知道了,我先过去了。”

说完,便起了身,仿佛身后有猛虎,头也不回地往蔚华园里走去。

郑纬瞧着,扶着右手的凭几,长吁了口气。

他想替桓度扬名,一是这孩子的心性不错,加之刻苦勤奋,打动了他,郑氏子侄颇多,然真正这般用心钻研经义的,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

二是为郑氏族学扬名,桓度在郑氏族学读了十年书。

三是替黑头铺路,相比于一枝独秀,他更倾向于一门双杰,兄弟俩交相辉映,更容易让世人接受,交口称颂。

同时,也能给郑家女赢得名声。

哪怕私下里,士族间早有郑氏女好妒的恶名,然只要大义无碍,真正男女间的争风吃醋,只能流于后院私闱,怎么都上不了台面的。

桓度就是一个典型,纵然非郑氏女所生,也是郑之外甥,亦能成才。

郑纬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郑绥自是想不到,也不会去想。

她进了蔚华园,瞧着大嫂由仆妇扶着,在廊下赏花,苍白的脸,瘦高的个头,唯有一双眼,明亮有神,笑容恰到好地铺满眼角发尾,神采奕奕。

这般精神,郑绥一颗心,落到了实处。

“阿嫂。”

郑绥喊了一声,连步子都轻快许多,上前从佩兰手中接过,亲自搀扶大嫂。

“早接了书信听说你要来,临了,孩子们都先到了,就不见你人。”

李氏拍了拍郑绥的手臂,问道:“又让阿奴给训话了?”

虽是问,语气却格外笃定。

“瞧阿嫂说的,才没有这回事。”郑绥忙地否认。

李氏养了郑绥几年,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心虚,轻声一笑,“日头大,我们进屋。”

郑绥连连点头,求之不得,只盼着阿嫂别继续追问。

然而,郑绥再有心隐瞒,到底让大嫂李氏给发觉,住的时间长了,李氏几乎是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话,都套了出来。

“你这丫头,你当你十九岁呀,阿度快要娶亲,阿迟将要出阁,你还和桓叔齐赌气,搬出离家出走这一套,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李氏气得指着郑绥的额头,恨不得戳开她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我以前教你的话,你全忘记了。”

“不过一个死人,又没碍着你什么,一桩十七八年前的旧事,你还要翻来覆去地嚼,真等哪一日,你们之间的情分磨完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李氏越想越气,靠着身后隐囊,急得喘着大气。

这丫头打小重情。

李氏着实担心,她真把自己弄到那一步。

郑绥一见大嫂急得眼红脸白,心中一慌,忙地蹲下来,抚着大嫂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给她顺气,“阿嫂,您别生气,别生气了,好不好,哪值得急成这样。”

她心中后悔不迭。

过了一会儿,李氏气息回转过来,牢牢抓住郑绥的手,劝道:“熙熙,你仔细想想,他与那位,两三年的情分算是顶天了,能比得上,你们自小相识,十几年的夫妻之情。”

“当年,连你大兄都说,他认识桓叔齐十年,没见他对谁有这么大的耐心。”

郑绥脸色一僵,低下头,掩住眼中的难受,缓缓地松开大嫂的手,退回去,跪坐在左侧的榻席上。

就在李氏以为,她听不进去会沉默以对时,开了口,“阿嫂,我能肯定,这些年,他心里只有我和几个孩子,没有那个女人。”

“我也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但我不信,他对那个女人没有愧疚,尤其那个女人还早死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阿嫂,我心里总不对劲,我自己都说不上来。”

“我想着,如其日日相对,心存猜忌与怨念,不如分开一段时间,所以我才出来了。”

瞧着说完这些话,已泪流满面而不自知的郑绥,李氏只觉得心疼不已,仿佛时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郑绥刚回郑家那阵子,娇娇弱弱的一团,眼里透着无依与不安。

李氏忙地用手绢替她擦眼泪,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出来,这丫头,活得太真了。

好在,如今的郑家,能成为她的依靠。

自此以后,郑绥住在府里,再没人过问。

夏去秋来,转眼冬日临近,很快到了冬月。

邓娘子出孝后,郑邓两家纳采、纳吉、请期等一套礼仪下来,亲迎的吉日,定于腊月初二,这一日正巧又是郑绥的生辰。

日子是李氏选的。

随着喜事临近,府里一团热闹,各处焕然一新,皑皑白雪都遮不住这片繁华,花团锦簇。

上门道喜的亲眷,络绎不绝,连许久不曾登门的裴八娘母女都上了门,她们既有意和睦,加上裴家已与十八从叔家结亲,郑绥自是不会阻拦。

何况,同样自北地而来,裴八娘的母亲薛氏,与李氏更有共同话题。

只是谁也没料到,俩人才见面没多久,李氏就昏死了过去。

第四百四五章 家族

城外,大雪覆黄沙,庭中,冷月凝寒霜。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犹如实质的刀锋刮得了脸生痛,自八月入冬以来,许多人的面皮早已皴裂成几道红口子。

整个灵武城中,也只有在座的几人得以了幸免。

容颜未改。

黑夜里一灯如豆,火光昏暗,一如屋子里的气氛与在座诸人的脸色,沉闷而暗淡,连着前路似浓墨,斗志全无,只余丧气。

“阿大,你要是真不愿意,我们明日就投降,交出传国玉玺与陛下,希望高洽看在这份战利品上,能放我们一马。”坐在上位的中年男子沉声说道。

“主公。”在座众人皆惊。

“一旦交出去,我们哪还有命。”

“绝不能交。”

“明日我就带人打出城去,不受姓高的鸟气。”

……

去年十月,他们的人马在并州与高洽打了一战,兵败不敌,携带投奔而来的幼帝慕容敬以及传国玉玺一路往西逃窜。

对的,逃窜。

高洽的人马在后面穷追不舍,这一年来,他们边战边逃,损失了三四万人,眼下实际兵力已不足一万。

更别提,对外号称五万人的空壳子。

一旦高洽探知实情,怕是这灵武城都将不保。

也不怪乎,大将军段于虚说出投降的话来。

“我愿意娶。”

众位将军的七嘴八舌,皆不及郑经这一句,似一磅重雷响起,众人诧异的目光齐齐望向郑经,包括坐在上首的段于虚。

郑经朝着段于虚点了点头,“主公,我同意娶窦家女,明日就派人去凉州提亲。”要他投降贺兰幽、高洽等人绝不可。

两年前的那场陈留之战,消息传来,他心神俱丧,无论他派出去的人,还是从那边过来的人,又或者郑家传来的消息,陈留已成一片废墟。

妻儿已亡,此仇不能不报。

一桩联姻,五万精兵,又得凉州一方喘息之地,眼下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简直是绝处逢生。

早在半年前,凉州使者来找段于虚结盟,便提出了联姻,只是谁也没料到,窦家相中的人是他,毕竟他的年纪着实不轻,又是鳏夫,而窦家女才刚年满二十,因孝错过嫁杏之期给耽搁了。

军中也有不少正当时的儿郎。

别的不说,单单他的亲外甥,宗侃次子宗陆,年十七还未有婚配。

窦家是河西大族,窦家女郎什么样的儿郎找不到,能看上他这个老头子,再加上,郑家与河西世族,从未有过结姻,所以一开始,他没有点头。

然而,其他人都恨不得以己身相代,段于虚找他谈了许多次。

段于虚是匈奴人,家中世代驻守边镇,当初他与宗侃初到九原郡,多得段于虚照顾,方站稳脚跟,三年前,段于虚妻子病死,一年后,续娶十一娘郑蔓。

此后,因着姻亲关系,又志同道合,三人就更亲密了。

及至洛阳倾覆,边镇的人马都跑去了洛阳,使得边镇为之一空,于是段于虚带着他们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迅速占领并州,未直接杀入洛阳,却以并州为基地,截杀了许多从洛阳或其他地方逃窜而来的人马。

北地哪怕烽烟四起,干戈不断,却保住了并州的一方安宁。

去岁,慕容敬带着亲随与玉玺从邺城投奔过来,并州与邺城贺兰幽的战争,便提前打了起来。

三战而溃,他们丢失了并州,不得不流亡四逃,如今唯有依据河西,凭关中地利,才有东山再起之日,东出函谷的希望。

也不知,这一次,郑家的壁坞能抵挡多久?

高洽带领五万精骑追赶他们,贺兰幽还要平定各地豪强,能集中对付郑家部曲的兵力,必定没有多少,希望郑家能撑到他们恢复元气,东出函谷之时。

郑经担心郑家之时,自是无法预料,千里之外,远在邺城的铜雀台,场面紧张到极点,全场静籁无声,仿佛有什么就要一触即发。

一名男子站于华庭中央,头戴三梁冠,身穿绛褠衣公服,身姿挺立,气势凌人,虽上了年纪,留了长须,但难掩风华,饱满的额尖,可以看出年轻时,绝对是个美男子。

“绪,头一回听说,挖人坟地,身为人子非但不能吭声,反而要支持赞同,以全忠义,哪敢问孝道何在?”

“假若孝道不存,又何谈忠义?大丞相大将军以为呢?”

说到最后一句,狭长的桃花眼直视坐于上首的贺兰幽,“绪,窃以为,为人子当为父母尽孝,为良臣当为贤主尽忠。”

声音朗朗,响于华庭上空,四周臣僚,胡*人武士皆怒目而视,个个手扶刀环,只等号令,汉*人文官,大多垂目视案。但随着话音落地,无一人敢吱声,场面又一次,回到之前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座诸人,尤其是文官,个个提心吊胆,开始冒冷汗,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上首的贺兰幽,当年洛水为之断流,就是他的大手笔。

这场宴会,很可能成为一场杀戮的盛宴。

只是不知又会牵连多少人?

就在所有人等待号令,等待屠刀落下时,忽然一声大喝声响起。

“善。”

随着贺兰幽这一个字出口,场面上的气氛为之一变,几乎是所有人,都露出了虚脱之状,汗湿夹袄,许多人觉得,自己是从鬼门关里收回了一只脚,这其中,又以殿中尚书兼丞相府左西掾张系为最。

张系是郑绪的岳父,早年做过贺兰幽的幕僚,算是贺兰幽嫡系,因此,洛阳沦陷后,郑绪不仅得以保全性命,还跟着贺兰幽到邺城,得了官职。

郑绪退回到位子,对于岳父狠瞪过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方才,他既已出声反对,站了上去,早已置性命于身外。

当年陈留之战,郑绪身在冀州,无法援救侄子与嫂子,遗恨至今,眼下,哪能眼睁睁看着凤凰山下父母之坟被刨。

台上,只听贺兰幽大笑道:“好一个为良臣当为贤主尽忠,郑侍郎,孤希望你能记住今日的话。”微微一顿,又开了口,“孤要你亲去一趟荥阳,只要郑家愿意归附,孤能保荥阳无虞,坟地无损。”

郑绪面色一肃,头一回拱手应声,“唯。”

此刻,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回应。

第四百四六章 意外的意外

眼见郑谋即将成亲,眼见大嫂整个人精气神十足,家中一片喜气洋溢,上上下下皆欢喜不已,任谁也想不到,会出意外。

郑绥心底里,恨透了薛氏,恨得咬牙切齿。

大兄郑经已在凉州再娶。

且不论这消息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单单只薛氏传了这消息,而且当着阿嫂的面说了出来,足见其心可诛。

要不是记着教养,她当日就差点要用吼的,把薛氏赶出郑府。

后来,还是五嫂谢幼兰急忙赶过来,把薛氏请出蔚华园。

守在床榻前,望着大嫂灰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双眼紧阖,要不是还有一丝轻微的呼吸,已与死人没有分别,郑绥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绞扭成一团,痛得厉害。

宋疾医煎了药,撬开嘴都灌不进去。

郑绥守了一天一夜,也喊了一天一夜,始终没有反应,不见任何醒过来的迹象,宋疾医把了脉,说病人不愿意醒。

“熙熙,你先去歇一歇,阿一明日娶亲,阿嫂一直惦记着新妇的礼,所以等到后日上午,阿嫂一定会醒来的。”新妇入门次日一早,拿着枣、栗和干肉到舅姑(公婆)的寝门外,等候拜见舅姑(公婆)。

“你说阿嫂,会不会醒来?”郑绥一把眼泪,问向旁边的五兄郑纬。

“疾医说,会醒来的。”

是呀,会醒的。

郑绥刚抹去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出来,所有疾医都说,一旦醒来,不过是回光返照,早早就叮嘱准备丧事。

“阿兄,我不相信大兄会再娶,阿嫂还活着,他怎么能再娶,这消息一定不是真的,你查了裴家没?他家那个从北地来的人,是不是信口胡扯的?一定是信口胡扯的……对不对?”

郑纬瞧着泪眼婆娑,却仍旧带着一丝希翼的郑绥,轻叹了口气,他不该心存顾忌,再艰难,他也该早些想法子,把消息送去北地,哪怕是送回荥阳郑家也好。

至少,让他们知道大嫂和侄儿阿一还活着。

南北音信不通,消息隔绝。

裴家的那人,从河西几番周折,才逃到南地。

那人没有亲见大兄娶亲,但河西已有传言,既然有这样的传言流出,郑纬心里十分肯定,怕是大兄郑纬已在北地再娶。

又听那人说,大兄和五姐夫他们在北地的情况十分不利。

河西窦氏,自后汉起,便是大族,家中部曲精良,一桩联姻,换得片刻喘息,赢得东山再起。

男儿功业抱负,在私情面前,从来不值一提。

也只有郑绥这丫头,还抱着几分幻想与侥幸。

“不信就不信。”郑纬无奈道,“九娘稍晚会回府,我已经和你五嫂说过了,让她来照看大嫂,你去吃点晚食,好好睡一觉,明晚阿一的迎亲宴上,可不能失礼。”

“我知道。”当初谌郎娶亲,远在徐州,郑绥没法过去,阿一成亲,算是她头一回参加侄儿婚礼。

何况阿一是大兄和大嫂长子,是侄子里第一人。

她自是格外重视。

“阿嫂若醒来,记得立即派人来告诉我一声。”郑绥临去前,又反复叮嘱服侍大嫂贴身婢仆佩兰,然后才离开。

次日一早,阖府忙碌起来,准备礼堂、宴席、礼乐、车驾等,又有何处歇息换衣,何处行礼答礼,赞礼之人彩排等,不一而具。

时下婚礼重古礼,场面格外肃穆。

故而,府中忙碌碌一片,喜气中也透着壮严与肃整,有序而不紊。

日落夜来,黄昏交人定,良辰正当时。

九郎郑诩、十三郎郑谦以及桓度桓广兄弟,都跟着一起去邓家迎亲。

青庐安在德馨园,礼堂也设在德馨园内。

郑绥跟着五嫂四嫂九娘郑芊等一干女眷早已候在德馨园内,然而,迎亲的车驾还未临门,桓广就先跑了回来,听晨风的回禀,郑绥诧异不已,忙出了园子,“黑头,你怎么单独先回来了?”

“阿娘,路上出了点事,阿兄让我回来告诉阿娘一声。”

桓广大约是跑进来的,说这话时,犹喘着气,“阿娘让其他人都退下。”

郑绥一听,倒没有催促,见儿子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大约是不想旁人知晓,抬头看了眼四周,给晨风使了下眼色,单独领着儿子去左侧的亭子,扶他在木制栏椅上坐下。

桓广紧抓住郑绥的胳膊,喊了声阿娘,“我们遇到崔三娘了。”

“什么?”

郑绥心头猛地一突,睁大眼盯着桓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名女郎追着队伍跑,惊动了不少人,我当场吩咐齐五把人拘了起来,那名女子一直说她是崔三娘,是大表兄的未婚妻。”

“儿子拿不定主意,所以来找阿娘。对了,她说,她小名叫阿仪。”

郑绥惊得退后两步,心头如同一团乱麻,瘫坐到旁边的栏倚上,阿舅的长孙女,世林表兄的长女,族中行三,小名阿仪。

也是大侄儿郑谋的前未婚妻。

两人自小订亲,原本早该成亲,只因阿仪一直在孝期,后又逢变乱,才给耽搁,直到洛阳倾覆……

郑谋去过洛阳给阿舅一家收葬。

没说家中还有活口。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崔三娘,这个阿仪,到底是真是假?怕是只能问大嫂,唯有大嫂能辨别是不是阿仪。

她和五兄离开平城那会子,阿仪才刚出生没多久。

桓广瞧着阿娘怔愣出神,不得不出言提醒,“阿娘,要不要告诉五舅和大表兄?还有婚礼……”

“婚礼照常进行,暂时不告诉你五舅和大表兄,”

郑绥回过神来,断然打住了儿子的话,又叮嘱道:“把人悄悄接到蔚华园,别对外声张,你亲自去和齐五说一声,所有知情人,全部给我封住口。”

“好,儿子知道了。”桓广忙应了声。

他和大兄桓度都觉得这事件太突兀了,在迎亲途中,突然闹了这么一出,所幸发现得早,把人拘住,如其不然,传扬开来,还不知道明日会传成什么样子。

第四百四七章

蔚华园,西跨院,灯影绰约,极为悄静,只隐隐可闻从东边传来的礼乐之音。

蓦地听到《击鼓》的曲调,跪坐在榻席上的女郎,猛地一下站起身,眼睛直直盯向东面,片刻,一双黑幽幽的眸子,似带刺一般,斜刺向跪坐她在对面的妇人,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你没有阻止。”

《击鼓》之乐响起,新人已进家门,昏礼即将开始。

“我不能阻止,也不会阻止。”对面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郑绥,此刻,对上女郎有些骇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反而带上了五分审视。

寒冬腊雪天,身上只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夹衫,一张冻得乌青发紫的脸,裸*露在外的一双手,极为粗糙,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又见手心布满硬茧,手背尽是疤痕。

这绝不是世家小娘子该有的手,甚至家中内院婢仆,也难找出这样一双手。

“你不相信我的话。”女郎的声音一下子高吭起来,带着声嘶力竭,整个人就要往外冲,却让守在门口的仆妇给拦住。

女郎猛地回头,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眸中盛满愤怒,“你放我出去,你们这是毁婚,你们忘恩负义。”

“你们瞒不下的,我有婚书,明天就会有人把婚书拿出来。”

“婚书?”

郑绥听到这个字眼,尤其听到后面一句,心神一震,急切问道:“婚书在哪?”

“不在我身上。”

“你既然有婚书,为什么不早上门?为什么现在才闹出来?偏偏还去追迎亲仪仗?”若是早些时候上门,只要阿嫂认出她是崔三娘,她是阿仪,郑家怎么都会退了邓家的婚事。让她和郑谋成亲。

面对郑绥这一连串的发问,女郎只微微愣了一下,便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说了,我昨日才来建康,自从被卖到京口钱家为婢,行动不自由,我根本没法出门,这次是凑巧,才跟着他家大娘出了趟门。”

“把婚书给我。”郑绥语气有点强硬,也根本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抬头,朝着旁边两个壮实的仆妇使了下眼色。

仆妇会意,两人一把抱住女郎,把她压在地板上,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然后晨风走过去,开始搜身。

“我说了,不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晨风便从她的贴身肚兜里搜出一彩缕鸾纹佩囊,察觉到那女郎的瞳孔忽地一缩,晨风抬头望向郑绥,见郑绥点头,才打开佩囊。

果然,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折成方块的红纸,纸张的颜色有些暗淡,带着褶皱,但字迹仍旧很清晰。

晨风只看到婚书两个字,便递给了郑绥。

郑绥接过,从头至尾扫了一遍,上有侄儿郑谋的家世生辰,字是大兄郑经的笔迹,婚书的确是真,郑绥的神情,瞬间多了几分犹豫不定。

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郎,找不出大表嫂卢氏的半分影子,也看不到与世林表兄相像的地方,不过,面前的女郎,颜色殄瘁,形容槁枯,瘦骨伶仃,又浑身是伤。

单从容貌,实在是不好辨别。

“我让府里的疡医,来给你瞧瞧身上的外伤。”郑绥收好手中的婚书说道,又令仆妇放开她。

只是虽然放开了,那女郎却未爬起身,只是瞪向郑绥眼睛快要充血了,语气冰冷堪比廊外的冰雪,“我的好表姑,你难道不打算给侄女一个交待。”

“明早阿嫂会醒过来,”

郑绥说这句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郎,大嫂认识阿仪,哪怕阿仪化成灰,大嫂也一定认出来的,“只要阿嫂说是你阿仪,那么我亲自向你赔礼,郑家儿郎现有适婚儿郎,你尽可择选。”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阿仪,一切过错,由我承担,将来黄泉地府,我亲自向阿舅赔罪,但如果你不是阿仪,那么真正的阿仪呢?郑家会让你替阿仪偿命的。”

对崔家如此熟悉,又对阿仪生平如此了解的人。

除去不是阿仪本人,便只能是亲近的婢仆。

郑绥艰难地说出了这番话,出了屋子,东边传的乐曲,已换成了《莫愁乐》,必是昏礼已成,新人进了青庐。

阿一终于成亲了,算是了去大嫂的一桩心事。

也不知,明日大嫂能不能醒过来。

她心里,即盼着大嫂能醒过来,又担心大嫂醒过来。

因心中存着事,她先去正房看望大嫂,在大嫂床榻前,自言自语地说了番话,“阿一和邓辰令今日已经成亲了,明日一早,阿邓就会来拜见你,阿嫂自己相中的儿妇,一定要见见,过不久,还会有孙子,阿一肯定还希望你给他照看孙子。”

郑绥握着大嫂的手,忽然间,觉察到手指好像动了一下,仔细看去时,又没了动静,只是她守在大嫂身边这么长时间,头一回见到大嫂对她的话有回应,几乎同时,急慌慌地转头对守在一旁的晨风喊道:“快,快去请宋疾医过来。”

“阿嫂能听到我说的话,让宋疾医过来瞧瞧,是不是阿嫂要醒过来了。”

“唯。”晨风脚步一转,就往上走,丝毫不敢耽搁,也不吩咐旁人,亲自请暂时住在蔚华园隔壁的宋疾医。

“阿嫂,你和大兄,是结发夫妻,情深恩重,我不相信大兄会再娶,你也要相信大兄,五兄已想法子派人去北地,把你和阿一还活着的消息,送去北地。”

“你养好身体,才有和大兄团聚之日……”

“疾医来了。”晨风的声响从外面响起,随着毡帘掀起,进来的不止宋疾医,连着郑家另外供奉的四位疾医都过来。

几位疾医的年岁都不算小了,连最年轻的小宋疾医都已年过五十。

郑绥此刻,也顾不得回避。

由宋疾医打头,五人一一上前替大嫂李氏把脉。

会诊后,宋疾医开了口,“瞧着有醒过来的迹象,估摸着这两日会醒来,老身会让药僮用炉火煨着参汤,一旦发觉人醒过来,先喂半碗渗汤提神。”

听了这话,郑绥心如明镜一般通透,道了一句,“劳烦您老了。”让人尽数退下,之后,守在床榻边再不肯挪开半步。

大嫂是在第二日晌午方醒来。

第四百四八章 遗言

”阿邓,以后我把阿一就交给你了。”

病榻前,李氏紧紧抓住新妇邓辰令的手,望向邓辰令的目光,盛满笑意,好似有流光划过,闪亮绚烂,“得此佳儿佳妇,阿娘只盼着你们,能一生不离不弃,子孙瓜瓞绵绵。”

手上传来的冰凉之感,让跪着的邓辰令心惊,只是面上未显,“请阿家放宽心,儿会与夫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这是对李氏的允诺,也是对婚姻的愿望。

“好,好……”李氏连道了几声,发觉儿子阴郁的目光陡现一抹温情,这儿妇,是她相中,也是儿子点头的。

儿妇出身大家,她也能放心。

不放心的,却是儿子郑谋。

李氏望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面庞俊秀,与夫君有七分相像,只是皱着眉头,透着一股子怨气,李氏心已成灰,握着邓辰令的手,都显得无力,“阿一,记得听你五叔叔和小姑姑的话。”

“不要怨恨你阿耶。”说到后面,不自觉地阖上眼。

“阿嫂。”病榻上扶着李氏的郑绥禁不住喊了一声。

不远处的郑纬忙地吩咐候在屏风外的疾医,只是人未上前,李氏已睁开眼,盯着郑谋的目光,带着几分恳求,”阿一,你记住了没?”

“唯。”

男儿有泪不轻弹。

郑谋磕头应声,低头一刹那,眼泪滑落,滴在衣袖中,不见了痕迹。

得了儿子这一声答应,李氏才放心。

她怕将来有朝一日,父子团聚,演变成反目成仇。

李氏抬头,望了眼不远处屏风前跪着的郑纬,轻声道:“你们都下去,我和五郎有几句话要说。”

屋子里人皆一惊,毕竟,这屋子里只有五人,郑纬郑绥郑芊兄妹,郑谋邓辰令夫妇。

迟疑片刻,九娘郑芊起身,然后郑谋领着邓辰令起身,往外走去,只是郑绥没有动。

李氏回头看了眼已哭成泪人的郑绥,“熙熙,你也先出去,去洗把脸再过来。”

“阿嫂。”郑绥心里极不愿意离开,她生怕,她一离开,就见不到大嫂了,胡乱抽着手帕擦去眼泪,“我没事。”

“熙熙,下去。”郑纬声音带着少有的严肃,疾医已经和他提过,大嫂这次醒来,精神实在有限,说着,又吩咐佩兰等婢仆进来,在大嫂四周垫了几个隐囊。

对上五兄严厉的目光,随着婢仆进来,郑绥只得下榻。

一会儿功夫,人已全部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叔嫂俩人,郑纬没有上前,也没有主动说话。

李氏并未立即开口,目光不停顿地打量郑纬,自从郑纬成年后,她就没有再仔细瞧过。

十二岁的天才,年少时的翩翩郎君,名誉士林的俊才,南地郑氏的中流砥柱……

他身上有太多的光环。

而今越发显得沉稳厚重。

这份岁月沉淀、官场沉浮积累下来的厚重。

她在夫君郑经身上见过,再熟悉不过了。

这世上,能打动他们事物,不多,可以说极少。

良久,李氏才移开眼,目光依旧温和。

“阿嫂有三件事要托付,第一件,阿邓的庙见之礼,需要提前举行,就这两日,越快越好,请阿叔安排一下。”

“好。”郑纬没有丝毫犹豫。

按常礼,新妇入门,三月后才举办庙见之礼,代表得到夫家认可,可入宗庙祖坟。

事急从权,李氏这是要提前认下这个儿妇。

“第二件,南北太平之日,阿嫂希望遗骨能葬于凤凰山。”

这一次,郑纬没有立即答应。

李氏浑不在意,说了第三件事,“我死之后,不对外发丧。”

“知道我来南地,见过我的人不多,对外宣称我死于两年前的陈留之战,想必对小叔来说,不是难事。”

如果她死于两年前的陈留之战,那么,郑经就不用背负,停妻再娶的负名。

郑纬面上很平静,但内心极为震惊与敬佩。

敬佩这份高义。

道理谁都懂,但不是谁都能做得到。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调整心态,思虑这么周全细致,条理分明,目下家中女眷,无人能出其右。

聪明比得上的,没有这份心襟,有这份心襟的,不一定能有这份聪明。

郑纬俯身行了大礼,诚心诚意,喊了声阿嫂,“但凡有我在一日,我会视阿一为亲子,护其左右。”

有了这句允诺,李氏算是彻底放心了。

儿子阿一才智寻常,但有郑纬鼎力相助,哪怕无外家帮扶,今后的路也会很顺畅。

叔嫂说话的时间并不长。

只是候在外面的郑绥,如同在地狱里煎熬一般,那眼泪珠子就不曾停过,往常甚是爽利的晨风,犹豫半晌,到底没有提起,让西跨院的那位女郎,来见李氏。

此刻,自家娘子只顾伤心,记不起其他事。

但李氏如今这光景,哪还能见外人。

郑纬出来的时候,厅堂中的气氛不是很好,又听到郑绥的抽气声不绝如耳,旁边又有心不在焉、眉头皱成一团的九娘郑芊,叹了口气。

两个妹妹能学到大嫂的三分,他就知足了。

“阿细、熙熙和阿邓,你们进去陪大嫂说话,阿一你跟我来。”说完,目光从谢幼兰身上扫过,便带着阿一出了屋子。

谢幼兰会意,眼下府中之事,全由她统筹,她抽不开身,没法歇下来,

方才郑纬临去时看了他一眼,怕是又有其他安排。

谢幼兰起身,看了眼无心待在这儿的四嫂殷氏,出声道:“阿时年纪小,怕是不能离开四嫂太久,留着疾医在这伺候,四嫂跟我一起走吧。”

“也好,我是趁着阿时午睡才过来的。”阿时是她的长孙,年才三岁不到。

殷氏麻利起了身,出门时大发感慨,“今岁还真是多事之秋。”

“只是得劳烦娣妇多操劳。”殷氏说着,特意看了谢幼兰一眼,谢幼兰比她少了将近十岁,但瞧着比她年轻太多,中书府内,别无姬妾,又极得夫君郑纬信任。

再加上,嫡庶有别。

她明明是嫂子,自谢幼兰进门以来,她在谢幼兰面前却生生矮了一截。

好不容易来了个贤良淑德的大嫂,又是个命不长的。

谢幼兰的运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只是接下来的烂摊子……殷氏可算是看出来了,九娘郑芊,如今也不是个省心货。

第四百四九章 不省心

李氏自中午醒了一会儿,此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两日后,中书府内,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庙见之礼。

说是简单,是因为家庙在临汝,中书府内,只有画像供奉的小型祭祀堂,然而一应礼节、程序,皆按旧规,没有丝毫省略。

也就说,邓辰令的身份,由此确定并得到亲族承认。

李氏在庙见之礼结束,当天晚上,子夜时分断气。

郑绥昏倒在一旁,泪痕满面,再醒来时,蔚华园内,挂起了白幡,然而,整个中书府,也仅限于蔚华园。

郑绥初醒时,脑中若隐若现记得,阿嫂临了,似睁开了一回眼,最后抓住她的手,和她说的一句话:“愿君长康乐。”

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大嫂对大兄郑经说的。

其中的心酸,又有谁知。

半月后,灵柩存放于清峰观别院。

彼时,已是年关将近。

裴宅传出消息,从北地来的裴七郎君,带来一些北地的信息,其中有一条,便是两年前,他在北地陈留看到郑家长房长媳的墓地。

于是郑府对外宣称:补两年前,大嫂去逝的守丧之礼,府中罢歌舞之乐、停筵席之欢一年。

依据礼法,因叔嫂不相通之礼,同辈郎君无服。

郑谋和邓辰令夫妇,服三年斩衰。

下一辈的侄子,谦郎、诸娘等有一年的齐衰之服。

下一辈外嫁之女询娘等,有九个月的大功之服。

同辈女眷及下一辈的外甥,包括谢幼兰、郑绥、黑头等有五个月的小功之服,

然而,因李氏对郑绥有抚育之恩,郑绥服期以报,事嫂逾越常礼,服一年齐衰不仗期。

这一点,郑纬不仅没有阻拦,反而极力赞扬。

只是大嫂李氏的去世,对郑绥的影响很大,整个人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脸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令郑纬很是担心。

“熙熙,过犹不及,服丧期间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你现在这样,大嫂在地下,也难安心。”郑纬劝道。

“我身体没事。”郑绥摇头,又想起一事,“阿兄,九娘的事,你别插手了。”

郑纬神色一敛,皱了下眉头,“她派人来找你做说客了?”

语气很不好。

“你别掺和这事,你出来也快一年了,等天气暖和些,你启程回庐陵。”微微一顿,又殷殷劝道:“回去和桓叔齐好好过日子,给阿兄省省心。”

郑绥低垂头轻嗯了一声。

郑纬哪里看不出她的敷衍之态,只觉得心累,她和九娘姊妹俩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年底,大嫂李氏去逝那几日,九娘郑芊在郑府,东宫太子妃王氏抱养的十一皇孙病死,本以为是正常孩童的夭折。

毕竟,十一皇孙才两岁不到。

谁知年初,元宵刚过,东宫就闹出要废太子妃之事。

理由都是现成的:为母不慈,不堪居正位。

明眼人,谁又能看不出来,九娘这不但把自己往火上烤,也把郑家架到了火炉之上。

“知道就知道,我就是要那个位置。”

这是九娘的原话。

“我曾经的愿望,不过带着阿诤终老衡山。”

“我不愿意再嫁,是你们逼我再嫁,逼我为妾,六郎愿意给那个位置,我为什么还要屈居人下,受那个女人管制。”

“她让我入东宫,就该想到这一点,徐娘死时,她不让我出宫,苑柳惨死在东宫门口,她就该想到有这一日。”两年前,郑芊的前舅姑(婆婆)徐娘,前朝徐贵嫔在归善寺圆寂时,正值太子袁循打了败战,待罪宗正府署。

整个东宫,宫门禁闭。

且不说,之前俩人多年的积怨,单这一桩,就让郑芊下定决心,要谋得那个正位。

“只要别给我拖后腿,阿兄可以不帮我。”

这是九娘上次回郑家,扔下的话,之后,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谢幼兰去东宫,她都不见。

郑纬竟不知,才短短几年宫中生活,九娘的性格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果断偏激了。

再加上,袁循在这件事上,从来就不用脑子。

他都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恼怒。

如今,他只得推他们一把,只是依照圣上袁纲近几年多疑猜忌的处事风格,郑家要付出的代价,必定不少。

郑纬从沉思中恍过神来,看了眼心不在焉的郑绥,只得下剂重药提醒,“熙熙,不管你和叔齐怎么闹矛盾,你总不希望,让他亲自来建康接你吧。”

“我没这么想。”郑绥矢口否认,如今,让桓叔齐来建康,无异于羊入虎穴。

没有必要冒这个险,把现成的靶子送到朝廷手中。

“但我出来这么久,他连封信都没有。”所以她不回去,不愿意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

郑纬心里禁不住叹了口气,反问了一句,“那你给他写信了吗?”

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有。

自小到大,他就没见过这丫头,先低过一回头。

果然,他的话才一问出口,郑绥的脸色微微僵硬了一下,尔后,嘟囔道:“是他做错了事,要写也是他先写,凭什么让我写。”

一听这话,郑纬心头唯有苦笑,以前做闺中女儿时就罢了,这出嫁十六七年,性子不仅没改,这娇纵的毛病更严重了,说起来,也是桓裕惯的,如今自作自受。

桓裕下不了狠心,唯有他来做这个恶人了。

“熙熙,我不管你怎么想,等二月份冰河一开,你立即回庐陵,以后没事,就好好待在庐陵,别来建康或回临汝。”

“黑头和阿‘不’兄弟俩,我会定期让他们回庐陵探亲。”

郑绥鼓圆了大眼,满眼不敢置信地望向跪坐在她对面的五兄郑纬,“阿兄,你这是赶我走?”

“你要这么想也行。”郑纬一点余地都不留,短住也就罢了,这一住就是一年,让外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他还有一层担心,郑绥久居建康,桓裕冲动之下来了建康。

只是他怎么也没料到,他都已经给桓裕去信了,桓裕还是在二月出头,来了一趟建康。

郑纬接到消息时,桓裕已先一步入宫。

第四百五〇章 土断之法

半日不到的功夫,宫里便传出消息,桓裕暂时拘押于廷尉署。

郑府翠轩阁内,郑纬手中的笔杆齐中折断,大点的墨落在藤角纸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一篇正在书写的文稿就这么毁掉了。

旁边侍候的温柚,挥退来报信的僮仆,尔后方出声道:“桓家郎君是个有谋算的人,郎君实不必太过担心。”

郑纬放下手中的笔,面沉如水,撕了那张写了一半的文稿,“派人去通知府里的长史、掾属及幕僚,都集中到这儿来商议事情。”

“另外,你嘱咐长庚拦住十娘,我先不见她。”

温柚应了声唯,转身时,衣袖擦了擦额间不存在湿汗。

拦住十娘郑绥,他实在没把握。

步子刚要迈出门时,身后又传来郑纬的吩咐:“跟着桓叔齐进京的人,想必会来一趟郑府,可以带他们去见十娘。”

“仆会和门上的人交待一声。”

温柚答应着出门,先是派僮仆召集府里的属官,尔后亲自去门房嘱咐一声。

郑纬所料不差。

温柚刚到门房,庐陵郡公府国相张诚就过来了。

俩人也算是老相识,只是温柚记挂着翠轩阁内的议事,寒暄几句,把张诚安置在凝闲堂,连忙派人去请了郑绥。

“桓家郎君被拘押的消息,十娘还未知晓,待会儿请国相细细和十娘说。”

张诚听了,内心唯有苦笑,“麻烦先生转告五郎君一声,我家君侯让我带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温柚,“这是我家君侯托我带给五郎君的。”

温柚忙地伸手接过,只看到封面上‘土断法’三个字,心中大喜,“多谢了,某定会转达。”手拍着册子,与张诚相视一笑。

这正是目前郑家所缺资料。

郑绥接到消来得很快。

因为张诚已年近六十,郑绥直接在正厅见他,没有让人再架起屏风或竹帘。

张诚望着眼前的郑绥,容色暗淡,弱不禁风,一时间倒回过味来,为什么君侯要冒着风险来京。

“怎么是国相跟着一起过来?”

郑绥疑问道,以往桓裕出门多半是带着桓覃,或是郎中令谭元,而由张国相负责郡国内所有日常事务。

张诚忙地出声解释,“桓十郎君回了趟谯国,谭郎中家中有事,故而由仆跟着君侯跑这一趟。”

“仆受君侯所托,来见夫人,是为了请夫人放宽心,君侯不会有事。”

郑绥语气带着些许着急,“他还没有出宫?”

“君侯此番进京,一是为看望夫人,二是为朝中的土断之事。”

“土断?”

郑绥诧异地望向张诚,哪怕她不问朝堂之事,却也知道,在当下,这是个极敏感而严肃的问题,此刻眉头皱成一团,“他掺和这事做什么?”

眼下,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事。

‘土断’是为废置安置南迁士族的郡县,把南迁士族人口编入所在郡县户籍,这些户籍人口归朝廷所有,隶属朝廷的黄籍,劳力及税赋收入同样也收归朝廷。

其本质,就是朝廷与南迁士族的利益之争。

自永嘉之乱到如今,凡南迁士族占有郡县,朝廷不问其所占田亩数,当然也不征税赋与徭役,或象征性地征收少部分税赋。

以至于士族豪奢成风,朝廷税赋收入不足。

所以,一直以来,朝廷都想通过土断之法,夺去南迁士族所独占的利益,把他们所占郡县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可想而知,南迁士族大力抵制这一政策。

使得此前几次土断,一开始雷厉风行,最后都不了了之。

此次朝中提出土断之事,算是本朝第一回。

前几年的北伐之战,耗空了国库,这个问题才又让人给挑了出来。

又听张诚说道:“君侯是赞同土断一事,只是陛下认为君侯怀有异心,暂时拘押廷尉署,待朝廷土断之事有定论后,再做发落。”

“这是什么道理?”

郑绥急得声调都拉高了许多,“土断是朝廷商议的政事,他不过一闲人,和他有什么相关?”只要一想到桓裕拘押在廷尉署,可能面临牢狱之灾,郑绥就没法安心,作势就要起身,“我去找五兄。”

“五郎君已知晓此事,眼下正在商议此事。”

郑绥听了这话,重又回坐到榻席上,有些束手无策,手扶着额头,初春时节,额头上急得满头大汗。

“君侯不会有事,夫人不相信老身,也该相信君侯。”

“夫人,君侯既然敢来,就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君侯支持或反对土断之策,圣上都不轻易放过君侯。”

张诚又提醒了一句,“毕竟,君侯的父亲,在前朝掌权时,为扩充国库收入,曾实行过土断之策,而且失败了。”

是呀,失败了,最后不了了之。

郑绥突然间记起来。

南地几朝,凡一力推行土断之策的人,皆是开国之君,或是国之权臣,为国库增收。

如果选择支持,就是对朝廷有异心,想谋国夺权。

如果选择反对,以史为鉴,就是说,圣上不如前朝君王,甚至不如桓烈等权臣。

因此,不论桓裕选支持或反对,圣上都不会轻易放过桓裕。

更何况,圣上正在兴头上,桓裕只能选支持,如期不然,就会如太子妃王氏一族,遭圣上厌弃。

可桓家是侨迁士族。

郑家亦是。

一旦实行土断之策,自家利益也在受损之列,这是南迁世家大族,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朝廷从去年开始试点,先从皇族以及后族开始清查,诸王封地和后族蔡氏,隐匿的户籍达一万户,人口全部转为属于朝廷的黄籍。

因太子妃王氏一族不配合,其父和几个叔伯,已经全部罢官,让圣上给撸成了白身。

五兄郑纬如今是中书省长官,郑家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太子妃的亲族。

郑绥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这件差事,就得落到五兄头上。

一旦五兄郑纬应下这桩差事,郑家不但首当其次,并且,会遭到其他南迁士族的合力抵抗。

第四百五一章 相会

因桓裕来京,郑绥便带着孩子们回了建和里桓宅居住。

桓裕一直被拘押在廷尉署里,不允许探视,桓广桓度兄弟去了几趟,都被拦在外面,五兄郑纬只让她不要急躁。

国相张诚,也让她放宽心,眼下不容轻举妄动。

土断的政策,在外朝与内廷,掀起了几轮大的争议,长达半月之久,最终,由中书省牵头,尚书省协助配合,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土断。

尚书省长官王钦是士族,但下面令史等官职,皆由寒门出身的人充任,又因尚书省内部权力下移,以至于令史的权力日增。

因此,这次土断,尚书省便直接由民部令史、寒人张越主持。

郑纬自得了诏令,把土断一事交给中书舍人葛顶去推行,连奏事权都移让给葛顶,自己和中书侍郎庾明带着一帮属官,专心编纂《百家姓》。

通过编纂《百家姓》,整理南迁士族的谱牒,凡涵盖在《百家姓》里的南迁士族,依旧享有特权,不征租税与徭役。

土断法,清理南迁郡县内的私附人口,但整理《百家姓》,以保障南迁士族的利益。

此次实行土断法,辅以《百家姓》,算是士族与朝廷间的相互妥协。

二月底,太子妃王氏被废。

三月中旬,原东宫良娣郑芊被立为太子妃。

同年四月,荆湘二州率先完成土断制,有两个先例在前,全国各地都加快了步伐,土断制在年底前,大齐境内,全部完成整顿。

在荆湘二州完成土断制的消息传来不久,圣上亲自去了一趟廷尉署,随后,桓裕被予以释放。

郑绥得到消息,几乎是用跑的走到大门口,直至见到人的那的一刻,所有的想念,涌上了心头。

迟来的相思,猝不及防。

心潮涌动,情感冲击,似拨动了的弦律,泄闸了的江水,收都收不住。

剑眉锋利,眸光炯明,身姿挺拨,气势不改。

人,依旧那么的夺目耀眼。

仿佛是从廷尉署里办一趟公差后回家,照得郑绥都移不开眼,也舍不得移开眼,点点滴滴都不愿意错过,又生怕转开片刻,人就不见了。

这样的场景,在梦里出现了太多回。

“阿绥。”一声叫唤,唤醒了痴心人。

“回来了。”郑绥只觉得眼眶微湿,忙地微仰起头,手扶门框上,侧身靠在门板上,生怕情绪上来,眼泪就掉落下来。

桓裕挥退了旁人,走上前来,拉着郑绥往最近的外书房走。

人过中年,早褪去了年少时的冲动。

然而,只在门阖上的那一刹那,却再难克制,把人紧紧拥入怀里,尽解相思意。

泪珠儿盈,眼睫儿湿。

心魂飘荡,终有归依。

郑绥攀附在桓裕身上,似菟丝附女萝,情意绵绵长,亲密再无间,又如丝萝托乔木,愿得方寸依仗,相伴日月久长。

“我这不是回来了,别哭了。”

桓裕摸了摸郑绥垂下来的长发,抱起往怀里钻的人儿到就近的榻席上,亲了亲发顶、额头、眉眼、琼鼻,直至略显得苍白唇瓣……

手臂内侧猛地传来一阵巨痛,令桓裕的动作,迟缓尔后停顿了下来,低头望去,只瞧见乌黑的发顶,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拱了拱,哼哼声从他胸口传来,“谁让你来京的,不好好在封地待着?”

“除了你,还有谁?”

“我没有。”郑绥反驳了一句。

“就是你,”

桓裕紧搂着郑绥,下巴顶着她的脑袋,恶狠狠地道:“要不是你狠心,一走就是一年,音讯全无,我能急忙慌忙地赶来建康?”

谁愿意掺和朝廷这些破事?

一是李氏去世,他担心郑绥,不知该伤心成啥样,来接她回家。

另外,他怕郑纬身在局中,看不清形势,因此,哪怕临出发前,他接到郑纬的信函,也依旧按原计划过来一趟。

“你说,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不吭声地走了,连个平安信,都不写一封。”桓裕掰过郑绥的脑袋,颇有几分秋后算帐的意味。

“你好意思说我,你也没给我写信。”

桓裕挑了挑眉,望着郑绥,口气极为笃定,“我纵写了信,也会让你扔角落里了。”

一听这话,郑绥心头一虚,那会子她心里头还堵着一股子气,十有八九会这么做,故作声势道:“那你也得写,本来就是你做错了事。”

“是你惹我的,就该你写。”

惹得她心头难受,心绪不宁。

又惹得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郑绥心里那点子心虚,已抛得一干二净,伸手拣他胳膊内上侧的那块肉掐,痛得桓裕龇牙咧嘴,忙地握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

自从郑绥无意间发现掐他胳膊内上侧的肉痛得厉害后,每回生气,就专挑他这块肉掐捏。

“好好好,是我惹的你,”

桓裕痛得忙告饶,“我这不担心光写信,诚意不够,所以亲自跑来一趟……”

“你怎么还掐?”桓裕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瞪向郑绥。

郑绥这回倒是松了手,两眼湿漉漉的像水洗过一般,泛着水润光泽,苍白的唇经过一番折腾,多了此许血色。

但见唇瓣微抿,唇角上勾,似拒还迎,勾得人心痒难耐。

情难自禁。

桓裕素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一口就咬了上去。

衣裳凌乱,手如火石,所至之处,皆一片熊熊烈火升腾……所幸还存着两分理智,顾虑她尚在孝期内,待她清醒过来,又寻他的不是。

“真是折磨人。”

桓裕咬了咬牙,最后的关头,停住了手脚,整理衣裳,遮去裸*露出来的无限春*色,

郑绥靠在桓裕怀里,待得头脑稍稍清醒一点,才发觉,嘴唇都肿了,这让她晚上怎么见儿女,气得发狠,只得又去掐桓裕。

却让早有防备的桓裕给避开,“别再惹我了,要不今日真让你出不了这门了。”

郑绥手被控制住,又听得这番话,不得不缩了回去。

桓裕满意地搂了搂她的细*腰,唤了声阿绥,“明天下午我们离开建康,你收拾准备一下。”

第四百五二章 变局

郑绥回庐陵前,先去了趟郑府。

那位自称崔三娘的女郎,在大嫂去世时,让阿一亲自见了一面,但阿一无法辨认,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阿仪。

他和阿仪虽自小定亲,但长大后,每次见面都隔着帘子,婢女仆妇一堆在旁,男女有别,恪守礼节,他那敢真去仔细瞧阿仪。

只记得她爱穿大红的衣裳,反而没记住她的模样。

“宁可认下,也不能错失,先养着她。”

五兄郑纬在得知这件事时,几乎没有犹豫就拍了板,定下了基调。

不论带回来的女郎,是不是真正的阿仪,在没人指证她不是前,郑家就把她当作崔三娘,当作真正的阿仪看待。

“原就是我们对不起阿仪,我会在郑家族中,替她挑选一名合适的儿郎作夫婿。”

一见五兄郑纬如是说,郑绥便不再插手此事。

当初与崔家相交甚密的几家,在洛阳倾覆时,幸存者,百不存一。

他们身在南地,很难寻到能认识阿仪的士族女眷。

若她是真正的阿仪,阿舅的后辈,世林表兄的骨血,他们应该心存感激,应该好好对待。

因这位崔三娘,被卖入京口钱家为婢后,备受凌虐,五兄郑纬早已让人把京口钱家一窝端掉,阖族发配安南为奴,永世不许回故里。

家中也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二月初,邓辰令诊出有孕,算下日子,恰是入门有喜。

郑绥直拉着她的手,称赞她是有福之人。

眼下郑绥离开建康,最关心的人,也是邓辰令。

“等孩子落地,我就带着孩子和阿邓回临汝住,到时候再抱孩子去庐陵看望小姑姑。”临别前,瞧着郑绥满脸不放心,阿一对她郑重许诺。

“好。”郑绥含笑点头,望着眼前侄儿郑谋,好似一夜之间,倏忽长大,人变得沉稳许多,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心中半是欣慰,又半是含酸。

许许多多时候,都是环境在逼着人长大。

回程途中的船上,瞧着郑绥落落少欢,桓裕最是看不得她这个样子,“男儿三十而立,阿一是长房长子,你们都对他抱有很大期望,就该学着放手,让他快速成长,而不是护在羽翼下,不见风雨。”

“他自己能想明白,这是好事。”

所以,他和郑纬的意见一致,不欲让郑谋长待建康。

人总是在经历中成长。

“我当然知道,这是好事。”

郑绥瞥了桓裕一眼,“只是阿一刚出生的模样,蹒跚学步的样子,还恍如昨日,在我脑中记忆深刻,没想到,他一下子,自己就要当家立业了。”

“别提阿一,女儿阿迟和儿子阿度的婚期都在眼前了。”

桓裕伸手揽着郑绥入怀,揉了揉她的脸蛋,戏谑道:“我都快成黄土埋半截的人啦,夫人还是这么鲜嫩娇美。”

“你想要我夸你一点儿都不老,就直说。”郑绥躲不开他的手,凉凉地刺了一句,在桓裕心里,年纪是碰不得的硬伤。

这几年毛病更严重,每每一提这个话题,就可着劲折腾她。

郑绥不欲和他在这个问题纠缠,转开话题,问了句,“阿迟呢?”

桓裕哪看不出郑绥的心思,直言道:“早离开了,回自己船舱内了。”大概也只有郑绥后知后觉得厉害,没发觉大大咧咧的女儿阿迟,自小却是极有眼色。

郑纬还埋怨他,说是他惯的郑绥。

他惯的就他惯的,他认识阿绥时,阿绥就是这般天真烂漫的性子,后来喜欢上,也是因为她的性子,没的成了亲,倒希望改了她的性子?

身为男儿,除了功名前程,不就希望保得妻子儿女一方安宁。

他愿尽他力所有及,许阿绥一世安乐。

这趟进入建康,他用一个爵位,换得数年平静。

道元十一夏,以桓裕无诏入京,降庐陵郡公为县公,夺去庐陵郡内吉阳、兴平、阳丰等七县,由国家直接管辖,只余石阳、西昌、东昌三县,合并为一县。

虽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袁纲会削得这么厉害。

建康派人过来时,郑绥还好一阵担心,直至看到桓裕一团和气地接待朝廷委派过来的官吏,又心平气和地让国相张诚与郎中令谭元配合交接。

郑绥都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悬心?

反常即为妖。

不是桓裕养气功夫见长,便是有更大的后招。

然而,郑绥的诰命,并未随桓裕爵位封邑的缩小而降级,依旧是一品国夫人诰命。

算是一张一弛,又顺便给郑家留一份面子。

一下子削去七县封邑,郑绥能猜到桓裕艰难。

他身后有家人需要照顾,还有桓裨、桓锋、桓锦等手下约一万余亲兵要养,故而,郑绥是一点儿都没犹豫,把自己两个庄上十来年的粮食布帛等产出,一应交给郑继,纳进公府收入之中。

同年十一月,长子桓度和外甥萧令姜成亲。

第二年十月,长女桓令姗嫁入周家。

到了儿女婚嫁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添丁进口,下一辈的子孙很快呈现出兴盛之象。

先是郑谋和邓辰令长子郑怀出世。

之后,萧令姜和桓令姗陆续有孕,又接连有孩子出生。

几年之间,南地太平无事,百业繁荣。

建康的风物繁华,吸引了一大批人慕名而去,有有西域之人,也有海外之客,端的是物阜民丰,国家昌盛。

南地的户籍人口,也达到历史记录的顶峰。

相比南地的一片风*流安乐,北地却格外不太平。

五年的打打杀杀,最终割据成两方较大的势力,以鸿沟为限,东为鲜卑人贺兰幽的地盘,西边属于匈奴人段于虚所有。

道元十六年,贺兰幽去逝。

第二年春,其长子贺兰其,废掉慕容氏,尽诛皇族宗亲,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大魏。

同年夏,燕帝慕容敬禅位于大将军、大丞相段于虚。

长安郊外,筑高台。

燕帝三次禅让,群从请愿,段于虚只得勉强接受,承天命,称皇帝,改元,变国号为秦,立郑氏十一娘郑蔓为皇后,并封赏群臣。

由于多年以来,大齐对北地战线以防守为主。

这些消息真正传入南地,已是次年二月,东魏平南大将军高洽带领部属投降大楚,带过来的信息。

第四百五三章 门户不当

郑绥客气地送走官媒,回屋让辛夷把那几幅仕女画像都收起来。

诤郎年已十九,还未成亲。

他的婚事,这两年都已成了郑绥的心病,自他满十七后,官媒上门的次数,越发的频繁。

大他一岁的儿子桓广,早在前年,邓十七娘及笄,因桓广喜欢,郑绥托五兄郑纬亲自上门求了亲,之后两家定下婚约。

去年年初,桓广回庐陵完婚,之后夫妇俩又回了建康。

长子桓度与萧令姜,以及长孙桓则也同在建康。

兄弟俩既已成家,便没有住在郑府,而是搬进了建和里的桓宅,这是桓裕的要求。

“娘子,建康来人了,正在外书房见郎君。”晨风自外面走进来,赶紧禀报。

自从家里两位小郎君成亲后,郑绥每隔半个月都要盼一次建康的音信,要不是因为桓裕只能待在封地,她都恨不得跟随儿子儿媳去建康。

一听这话,郑绥满脸欢喜,几乎脚不沾地往外书房走去。

她赶过去时,来报信的羊平还在屋内。

桓裕一见她来了,忙朝羊平摆了摆手,“把书信放下,你先下去见你家人,晚点我再让人找你。”

羊平是晨风和羊安的长子,自小跟在儿子桓广身边。

郑绥像对待自家小辈一般,含笑吩咐:“让你阿娘跟你一起回去,今日不必过来了。”

“唯。”羊平忙应一声,又朝郑绥行了一礼,方告退。

郑绥走到桓裕所坐的榻席旁,挨着他身边跪坐下来,伸手去拿尚未启封的书信,嘴里念叨:“也不知小邓的身体好了点没?大郎年岁还小,阿姜又怀上第二个了,他们住建和里,连个照应的长辈都没有,哪能让人放心……”

“怎么?你想去建康?”桓裕突然出声,截断郑绥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顿时间,郑绥只觉得头皮发麻,忙否认,“没有,不想去。”饶是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满心愧疚,当初,桓度和萧令姜长子出世,她都没能过去。

眼下,不但萧令姜二度有孕,小邓氏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上次儿子桓广来信说,怀相不是很好。

她心里不得不担心。

可如果她去了建康,又得留桓裕一人在庐陵,别说桓裕不同意,就是她,也不愿意的,前些年赌气去建康,独留桓裕一人在庐陵的事,都成了她的心病。

以至于,现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桓裕一见郑绥愁眉轻蹙,只觉得太阳穴发胀,望着几面上两封儿子写来的家书,幽黑的眸子微闪,揽着郑绥的肩头,轻轻揉了揉,“阿绥,你既然不放心淳安和小邓,就让她们回庐陵来,正好我们许久没见阿则了。”

阿则是桓度和萧令姜的长子。

上次带回庐陵,还是孩子满周岁的时候。

“这哪行。”郑绥摇了摇头,嗔了桓裕一眼,她可不愿意作恶婆婆,让年少夫妻分离。

“阿绥,黑头已经及冠,我打算让他去荆州,在族兄手下先从校尉做起,历练个两三年后,再领兵,他将来要接我的衣钵,不能不知兵。”

他也知道,郑纬一向反对黑头领兵的事,所以把黑头留在身边,放在朝中任散骑侍郎。

“至于阿‘不’,他在国子监已待了六七年,再待下去,也难有长进,他有自己的封地,我倒愿意他先亲自打理一下自己的封地,通些庶务。”

天天守着那些经史子集,也亏他看得下去。

这一点,桓裕极佩服长子桓度。

郑绥明白桓裕是在规划儿子的前程,这种事上,她很少会插手,打开书函的手只顿了一下,“你决定就好。”

说完,便认真看起了书信。

桓裕也忙地凑过来。

他也极惦记两个儿子。

书信的内容,除了寻常问安及家事回禀,额外提到两件事,一件是阿诤的婚事,九娘郑芊已托中人向王家提亲,求的是尚书左仆射王钦之女。

另一件,是高洽来建康后,亲自向圣上求亲,为幼子求娶郑家长房三娘,即五兄郑纬幼女郑诸。

谢幼兰在生完诸娘后,又得了两个儿子。

这一辈郑家女郎极为稀少,只有四兄家的询娘、三兄家的诗娘,以及最小的诸娘。

诸娘年方十一,尚未许亲,往日养在深闺,兄嫂宠逾珍宝。

哪会轻易许亲。

更不用说,高洽出身羯胡,与郑家门不当,不户对,简直是臆想天开。

圣上袁纲直接拒绝,“门高非匹。”

并且为高洽推荐了中书舍人葛顶之女,“葛家六娘,素有贤名在外,堪作儿妇。”

后面,高洽幼子倒是真娶了葛六娘。

只是他为子求娶郑家女之事,到底传了出来,一时在建康城中的士大夫间沦为笑柄,常受时人嘲讽。

对于前一桩事,郑绥有些无力,她知道九娘如今眼光高、心气高,但没想到高到这个地步,九娘若是为欢郎求娶王家女,她倒能理解。

毕竟欢郎,是九娘和太子袁循的嫡子,

但诤郎则不然,在世人眼中,他有前朝萧氏子的嫌疑,哪怕他真是九娘和袁循的儿子,也是奸生子,身份不正。

所以他的婚事,一直没法定下来。

门第高的看不上他,门第低的,她们又怕委屈了诤郎。

除非将来欢郎继承帝位,到那时节,尘埃落定,诤郎身为胞兄,才算真正通过滔天权势,摆脱如今尴尬身份。

“我看你们家九娘,如今也是个有主意的,诤郎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桓裕轻嗤一声,郑绥顿觉脸上火辣辣的,横了桓裕一眼,“这不还没定下来嘛。”

桓裕只为给郑绥提个醒,为避免起争执,倒没再多说这事,相比于这种小事,他更关注,朝廷以及郑纬对高洽的态度。

看到儿子信中提及,高洽是反复之人,又有狼顾之相,朝廷为什么在接受其投降后,不把人处决,或发配他方,而是安置在建康城。

桓裕对儿子多了几分欣赏。

看人的眼光,竟能和他一致。

这件事的处置上,无论圣上袁纲,还是郑纬,都有些迂腐过头了,要讲信义,也该对信义之人讲,对于反复无常的小人,就没必要遵守约定。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桓裕想了想,还是得给郑纬提个醒,高洽这人留不得。

第四百五四章 四个孕妇

建康青溪二桥郑府,夜幕低垂时分,庭院华灯燃起。

郑纬正在看外甥桓广下午送过来的书信,是桓裕从庐陵写给他的。

谢幼兰难得空闲地坐在下首的位置,手持团扇轻摇,眉眼秀美,神态平和,偶尔伸手拂摸一下团扇下的坠子,如不是极熟悉她的人,察觉不到这份细节。

只有心中有事,她才会露出这点小动作,以按捺心中的急切之情。

坐在上首的郑纬早已发觉,却并未立即出声询问,谢幼兰进门前,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阴郁之气,进来后才压下去。

谢幼兰的心性一直不错,情绪控制自如,这些年,少有令她这般失态。

今日外面发生的事,回家路上,他早已听温柚回禀过,暂时还没有想到好法子应对,所以借着看信,先让谢幼兰的心绪平静下来,他们才好谈。

谢幼兰到底按捺住了,直到郑纬放下手中的书信,才唤了声郎君。

“大齐有二十三州,共计三百五十郡,随便把高胡安排在哪一州郡,也不要放在建康,他们那一伙人,和建康城简直就是格格不入。”谢幼兰提到高洽,连直呼其名,都觉得晦气,因而称高胡。

郑纬含笑道:“这不是陛下不放心,才放在眼皮底下。”

谢幼兰摇着团扇的手,突然一滞,“既不放心,还留着干嘛。”

出口中的话,轻飘飘的,却无端添了一丝狠厉。

郑绥不由哑然,盯着谢幼兰秀美的侧脸瞧了好一会儿,才戏谑道:“今日方知,夫人如此决断,朝中诸位公卿郎官,竟无人能及。”

如若在平时,谢幼兰肯定会反戏回去:比之郎君何如?

只是今日,确实没有这份闲心,“别拿我打趣,先想着怎么解决高家的事,我可不要一位胡女作儿媳。”

也不知道高家安了什么心,建康城中士族高门那么多,就盯上了自家小郎君和小娘子,先是为幼子求娶诸娘不成,现下,又想把女儿嫁给议郎。

议郎是她和郑纬第三子,排行十七,年才九岁,早已有玉人美称,偏就让高家那黄毛丫头给盯上了。

高二娘一头黄毛,背后不知让建康城中多少妇人女郎嘲笑。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出身,还臆想嫁入士族之家,又是个胆大包天的,路上堵人,宴席上跟人,那股子粘人的劲头,让议郎和诸娘不胜其烦,还是个蛮横不知礼的,都听不懂人说话。

今日在东宫宴会上,诸姐让她泼了一身的酒。

“都是小事,为这个生气倒不值得,”

郑纬握了握谢幼兰的手,劝道:“胡女豪放,但也心思单纯,小时候在平城,见多了这样的女娘,只是太过热情,没把握好分寸,我想,她也不是有意让诸姐儿出丑,是不?”

“我没想和一个孩子计较,只是焉知不是家中大人的心思。”谢幼兰回道。

“你别急,我会处理好,”

郑纬笑呵呵地又道:“说起来,还多亏夫人提醒。”

既不放心,还留着干嘛。

他先前说的话,虽有戏谑的成分,却也是实话,可笑满朝公卿,决断力还不及一妇人。

兼之,他又看了桓裕的信函。

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

果真同类相斥,在他眼中,高洽和桓叔齐是一路人,他们或许都比不上桓裕对高洽的了解。

简简单单一句话,醍醐灌顶。

高洽不能留,却又不能急。

“正好,桓叔齐想让黑头去荆州为官,议郎长这么大,没出过几次建康城,让他跟着黑头去荆州,当是游历。”

“让阿诸去庐陵,去阿绥那住一阵子,先避开高家娘子。”

听说黑头要去荆州,谢幼兰先是一惊,尔后释然,见郑纬这番安排,倒也没出言反对,她确实不愿诸娘去应付高二娘,遂颔了下首。

“黑头一走,小邓是回庐陵,还是跟去荆州?”小邓氏可有三个月的身孕。

“小邓和阿姜带着孩子先回庐陵。”

郑纬知道,郑绥一直惦记着孙子,“阿度这次也离京回封地,桓叔齐觉得,我把阿度教得不通庶务,让阿度辞了国子学的官。”

一想到桓裕信中字里行间,透出来的嫌弃,他就觉得,黑头不爱读书,是从根子上就坏了。

他郑纬都没嫌弃,他桓裕倒先嫌弃上了。

不知第几回,心里暗忖:将来诸娘选婿,绝对要把这一类武夫首先剔除掉。

——*——*——

诤郎的婚事,终归让九娘郑芊订了下来,订下的人选,确实是王仆射之女,然而不是嫡女,只是庶女。

郑绥得知消息,两家已交换了庚贴,订下了婚书。

她想阻止,都已来不及,为此气得肝痛。

相反,桓裕看得开,“虽是你养大了诤郎,但她到底是孩子的亲娘。”他眼看着郑绥为诤郎那孩子操了十来年心,不想临了,在诤郎的婚事上,还有这么一番波折。

养在身边的几个孩子,阿迟是他和郑绥的第一个孩子,自是占尽宠爱,黑头耐摔抗揍,品性和他很相像,父子之情很深。

阿‘不’根本就不像是桓家的孩子。

他倒是很欣赏阿姜那孩子的脾性。

唯有诤郎,一是他打娘胎里体弱,二是郑绥把他养得太娇了,桓裕着实看不上眼,又有郑绥在中间惯着,都不曾费心管教过。

一旦诤郎成亲,依照九娘郑芊如今的强势,必定会为他争取一块封地。

桓裕只希望,他早早成亲,然后去封地,少让郑绥费心神。

五月端阳临近,孩子们都回了庐陵,阿姜怀孕七月,肚子已经很大了,小邓也有四个月的身子,诸娘和议郎也跟随阿度阿广他们这一趟,一起过来了。

郑绥自是心中高兴不已,除开过年,家中难得这么热闹,便要大办。

又去信临汝,让郑谋夫妇及两个儿子过来庐陵过节,只是邓辰光出门前,才刚查出有身孕,郑谋是节后才单独来的临汝。

不过谁也没想到,端阳那日,郑绥在席上犯头晕,晚点回去,请了疾医,诊出一个月多的身孕。

第四百五五章 反应

郑绥在生完黑头后,尤其与桓裕退居东山的那十年里,一直想再要生几个孩子,然而,再未有喜讯传出,甚至求过医,看过的疾医都说,她和桓裕身体没有问题。

最后,还是四伯母发了话:孩子看缘份,一切随缘即可,强求不得。

更何况,她和桓裕已是儿女双全。

俩人看开后,真就撂开手,没有再强求。

大约谁也没料到,近二十年未开怀,到了这个年龄,郑绥竟还能怀上身子。

所以,疾医诊过脉后,最开始,除了吃惊外,还有不相信。

直至府里的三名疾医轮流确诊过,郑绥和桓裕才敢相信。

只是这样一来,场面闹得便有些大了,孩子们留在正仪院都没有离开,得到了确认的消息,上前来道喜,郑绥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在看到两个儿媳已显怀的肚子时,格外臊得慌。

“都怨你,我说了我没事,等他们走了,再叫疾医,偏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孩子们一离开正仪院,郑绥身子靠在隐囊上,嘴里就抱怨开了。

只是桓裕一直笑呵呵的,似没听到一般,也不顾天热,上前把郑绥搂进怀里,“阿绥,这是喜事。”

又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郑绥的脸颊,“等过了三个月,就往各处报喜。”

说到这儿时,眉角微挑,尽显扬眉吐气,“我看,谁敢说我老了。”

郑绥推开桓裕脸颊的手,不由顿了一下,乌黑的大眼盯着他,多了几分恳求,“阿平,算我求你了,你可别给我闹腾了,虽是喜讯,但我们年纪摆在这儿呢。”

长孙都已经三岁了。

一想到方才儿子儿妇得知消息后,眼里流露出来的诧异,那么得明显,郑绥只觉害臊不已。

腹中的孩子一出世,上面就有三个比他年长的亲侄子,两个亲外甥。

桓裕不经意间,发现郑绥眉角的皱纹,才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所有的欢喜随着理智回笼,渐渐冷却下来,曾经久远的记忆,郑绥生阿迟时的痛苦,隔着近二十年的时光,依旧能令他揪心。

“阿绥,你不会有事的。”

桓裕声音极为坚定,拥紧怀里的人儿,又道:“明日起,让府里开始挑选产婆、医婆和乳娘、傅姆,另外,让小宋疾医来庐陵,”

一举一动,莫若相知。

郑绥感知到桓裕情绪不对劲,多少猜到一二,他是在担心她,回应一般,郑绥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心中平添了几分感动。

纵使历经波折,自己依然庆幸,当初眼力不错。

——*——*——

“阿翁对阿家可真好。”

邓十七娘跟着桓广从正仪院回到自己的住处,不由出口赞叹,她邓家有不少相敬如宾的夫妻,但没有见过像自家阿家阿翁这样鹣鲽情深。

结缡二十余年,恩爱犹似新婚。

当初阿娘和她说,应下桓家提亲,一是相中郑桓两家的门第与在南地的势力,更看重的却是她阿家,性子好相处,她嫁过来不会受磨搓。

并且家风清正。

后果真应了阿娘的话,她嫁进桓家,阿家从不曾给她立规矩,只三月,便随夫婿桓广去了建康……

一旁的桓广瞧着满眼冒星星的邓十七,丹唇红润,肌肤白瓷,显得格外得娇艳夺目,面庞含笑,眉间带风,自有一番光华流转。

他很早就知道,邓十七长得美,

是盛春时节,百花园中绽放的花朵,是秋日夜晚,天幕之下高悬的皓月。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眼中,除了她,再无旁人。

此刻,桓广情不自禁地捧起邓十七的脸庞,轻咬了一口,许下诺言,“十七儿,我也会一直对你很好的。”

年少时的轻狂,总以为,这一生很简单,很容易。

从不考虑,能否承受得住,那未知的将来。

红颜白发,铅华洗净,还有谁能耐得住岁月,守得住诺言?

但此刻情深,亦是真。

相比于这对少年夫妻的浓情蜜爱,从正仪院里,离开的桓度和萧令姜,俩人要显得平淡许多,甚至平淡得近乎无味。

“……阿家这个年纪怀孕,我曾听人说过,生产的时候,比较吃亏。”萧令姜一向理智,因此一出正仪院,就开始担心起来。

桓度搀扶着萧令姜,劝道:“母亲的事,阿耶一向最上心,你好好养胎,不要让母亲再操心了。”

“嗯,还有三个月,孩子出世,算上我坐月子的时间,四个月后,阿家的身子也才五个月,我也能照顾阿家。”

说到这,萧令姜抬头望了眼右侧傅姆怀里已睡过去的长子阿则,就着灯笼火光,一步一步前行,“我暂时不跟你去安远封地,淳安县封邑收入,跟往年一样,一半留给诤郎,其余都并入府里。”

“仍旧向七舅报帐。”

萧令姜口中的七舅,是庐陵县公府里任大农令的七郎君郑继。

桓度轻嗯了一声,萧令姜的封邑收入,俩人一成亲,郑家就交还给了她,赶巧前些年,父亲的爵位封邑被削,家中入不敷出,所以,萧令姜把一半封邑的收入交给家中。

父亲原本不要,是母亲接了下来。

——*——*——

郑绥怀孕的事,三个月后,在小二郎君洗三宴上,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

萧令姜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又是儿子。

家中有喜事,道喜声自是不绝,然而各家长辈来信,更多是叮嘱,毕竟,郑绥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十八从婶崔氏,更是亲自来了一趟庐陵,带来了好几位产婆和医婆。。

桓家的二婶刘氏,除了送礼外,给她送了一道‘老蚌怀珠’的菜。

郑绥当场一张脸抽得厉害,却是笑着接下,自大嫂新会县主,前些年病逝后,如今刘氏也只能和她斗斗气了。

好在一个住庐陵,一个住南豫州,除了节礼往后,平常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前些年,她到底跟着桓裕回一趟谯国。

在大嫂新会县主病危时回去。

然而临终前,新会县主单独见了桓裕,至于说了什么,桓裕未在她面前提过半个字。10

第四百五六章 天下变

家里子侄辈里与郑绥长得最像的,不是女儿桓令姗,反而是内侄女郑诸,桓令姗长大后,除了那双圆溜的大眼,面庞轮廓更似桓裕。

郑诸这次来庐陵,眉眼长开了,简直活脱脱的一个小郑绥。

小一辈的女郎原就稀少,郑诸的模样,更惹得郑绥喜欢不已。

另有十七郎郑议,小小年纪便不负玉人之名,小一辈的郎君,连素以俊美著称的四房小七,都退了一射之地,容貌瑰丽,风神秀异,姿仪如白鹤独立,好似珠玉在侧,光彩照人,真真是夺天地生灵之造化,借鬼斧神功之大力。

兼之聪慧灵秀,冰雪剔透。

郑议年方九岁,即已在东宫的宴席上说出:豺狼岂可共席?

中途甩袖离开。

矛头直指高洽一干人。

郑纬要让他出来,大约觉得聪明太过,哪怕外表不显,但聪明的人,内心多半孤高自许,这样容易脱离现实,不似凡人,也难为世所容。

故而,想让他多见见世风,历练世情。

郑绥哪怕舍不得,端阳过后,也放他随儿子桓广一道去荆州。

私下里,桓裕忍不住抱怨了一番:满朝公卿,还不如一个九岁的孩子看得明白。

郑绥很直接很干脆地嗔了他一眼,“干卿何事?

那眼神,就差点没说狗拿耗子了。

桓裕碰了一鼻子灰,再也没有当面在郑绥说过朝中事情。

庐陵的时光,依旧悠闲而自在。

世事安好,人间太平。

继八月萧令姜生下次孙,十一月十七,小邓氏生下三孙,又是一位小郎君,使得郑绥盼孙女的愿意落空,之前想好的名字,因全是女娘的名字而不能用。

另取名桓刚,小名菩提。

桓裕派人去荆州给儿子桓广送信,郑绥碰巧在一旁,心里十分惦记儿子以及侄子郑议,眼下离年关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遂求桓裕让儿子早些回来。

这时节,郑绥的肚子已经有七个月大了。

桓裕眼瞅着郑绥十分艰难地挺着大肚子起身,忙地伸手一把扶住她重新在高脚胡椅上坐下,大约年龄不小的缘故,这一回,郑绥的怀相极为吃亏,除了肚子,整个人容颜憔悴退三分。

于是,难得在正事上,桓裕依了郑绥一回,“好好,我马上写信,让他们回来,你可别动了。”

突然听郑绥喊了声哎哟,弯腰摸了摸肚子上侧的肋骨。

桓裕紧张地移过去手,“孩子又踢你了。”

郑绥点点头,轻嗯了一声,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桓裕见了,忙接过婢仆终南拿过来的隐囊垫在郑绥身后,“小家伙倒是精神好。”

还一句,桓裕憋在喉咙里,没敢说出来:只怕又是个皮小子。

他没忘记,郑绥一直盼着女娃娃,自三郎桓刚出世后,郑绥的愿望越发强烈。

时令进入腊月,今年入冬以来,大雪已下过三场,尤其第三场雪,积雪能没过膝盖,瞧着这天气,今年又是个寒冬,以至于,桓裕倒有些庆幸,已提前去信让儿子回家。

要不然,路上艰难,出发得晚,怕得年后才能到家了,连个团圆年都不能过。

只是最近几日,桓裕眼皮子跳得厉害,心神不宁,尤其朝东北边眺望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东北方向,那是建康城所在的方位。

京中迟迟未有新消息传来,桓裕总觉得,郑纬这回的动作太慢了,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还没有丝毫动静。

既不符合郑纬的行事风格,也显得太不寻常。

为此,桓裕重新翻了一遍,这几个月的邸报,发了一条他忽略了的消息,三个月前,北边的东魏朝廷遣派大鸿胪郑绪出使大齐,与大齐商议和谈之事。

郑绪,即郑纬郑绥之兄,排行第三。

自从郑绪回荥阳游说郑家归附东魏贺兰氏,郑绪在东魏朝堂的地位,一升再升,早已位列九卿之一,其女郑诗,更于年前,选为彭城王正妃。

不过大齐刚刚接纳东魏降将高洽不久,又与东魏议和,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因此,郑绪的南行之使最终搁置了下来。

桓裕身为军人,一向厌恶议和,加之郑绪人未来,就没在意这件事,如今仔细思量,只怕不对劲,已从这上头开始了。

况且,高洽自入南地,几乎遭到整个建康士族的排挤,更别提融入。

桓裕与高洽算是老对手了,太过了解他。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腊月初二,因是郑绥生辰,府中有宴,桓裕上午时分,只习惯性在书房翻看了几页《后汉书》,没待太久,刚一脚迈出书房的门,便见桓覃和谭元俩人走了进来,神色极为慌乱。

桓覃尚可,步伐还算稳健,谭元却是两股颤栗,脚直打哆嗦。

“君侯,出……出大事了。”

——*——*——

道元十八年,冬月末,广陵侯、持节大将军高洽叛。

身在京都的高洽,领一千余亲兵,于子夜时分,大开城门,放一伙盗贼进入城中,烧杀抢掠,无所不作。

这伙盗贼,领在最前头的是一位面有刀疤的壮汉,他带领手下,专挑豪门大户下手,入室抢劫,又纵火烧楼。

并释放狱中刑徒两千余人。

火光连天,惊骇声响彻云霄,建康由此而乱。

只半夜,血流成河,尸海如山,繁华不再,乱世频临。

高洽仅仅用了三日,便控制了整个建康城,速度之快,各方都来不及作出反应,据传,台城外的尸骨,堆得比宫中含元殿的飞檐还要高。

京都东西里坊间,已再寻不到活人气息。

紧接着,高洽又派那伙盗贼进入建康周边,大肆抢掠,三吴之地,随之遭难,死伤无数,一片萧条。

当日宫门破,太子妃郑芊,自戕于重华殿。

只半月,太子袁循饿死于东宫。

圣上袁纲,让高洽囚于含元殿。

高洽自封大将军、大都督、大天王,娶高昌长公主之女为妻,逼圣上袁纲退位,立皇长子吴兴王袁睦为太子,即日继皇帝位。

隔日,太上皇袁纲被鸩杀。

袁纲算得上一代袅雄,却由此落幕。

第四百五七章 日月昏

雪夜里北风呼啸从庭院穿过,吹得庭前香樟树发出一串串呼啦啦的声响,紧接着大块大块的积雪从枝叶上掉落,砰砰的巨响声中,仿佛夹裹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夜已深沉,雪光朦胧。

正仪院内灯火通明,院里廊下仆妇婢女来往不绝,东厢房门窗紧闭,桓裕手扶靠在门框上,但闻痛苦的呻吟声传了出来,不绝如缕,明明很小,却震得耳膜直颤,心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

自上午开始,到现在,郑绥人已经进去五个时辰了。

数九寒天,桓裕额际间细汗淋漓,伸手拭去,一片冰凉,至于身上更是渗渗的。

建康城内的士族高门,连逃脱出城的奴仆都很少,全遭屠杀殆尽,离得近的三吴之地,先是兵寇入境烧杀抢掠,后又有流民纷纷举事,抗击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

以摧枯拉朽之势,三吴之地的士族,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自永嘉南渡,朝廷南迁,南地政权的实质是由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这样的局面延续了两百余年。

而今建康与三吴境内的士族,全部凋零。

这样沉重的打击,这样沉重的后果,桓裕自觉都已无法承受,远超他的预料,高洽是想毁掉南地的根基,然后再建立自己的政权。

郑绥从啼哭的侄女郑诸口中得知了恶讯,当场惊得早产。

那时节,桓裕刚刚听完桓覃的回禀。

哇哇的啼哭声传来,虽有些细弱,但在桓裕耳中,却极为悦耳,背靠着门板,仰头望天,天空一片灰白,魂儿才慢慢回缓,悬着的心将将放下,终于生下来了。

直到门板从里面推了一下,桓裕完全缓过劲来,忙不迭地挪开位置。

“恭喜郎君,夫人生了位小郎君。”

门打开一角,毡帘依旧垂下,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况,只见终南站在毡帘旁报喜。

桓裕笑了笑,整个人尚有点脱力,一边往里走,一边急忙询问,“阿绥呢,阿绥怎么样了?”

“夫人还醒着,要见郎君。”

终南话音未落,没有来得及拉起毡帘,桓裕已如同一阵风似的,自掀帘进入了东厢。

正仪院内烧了地炕,一入帘内,热气迎面扑来,拂去满身的寒气,桓裕三两下脱了外面的大氅,换下丝履,越过云母屏风,人就往床榻边走去。

屋子里收拾的婢仆,很快鱼贯退出。

琉璃帐下,鸳鸯罗绮被丛,郑绥躺在那里,一张脸煞白,额间花钿已晕,看不出状容,鬓角青丝汗湿,粘着脸颊颈侧,双眼紧阖似昏了过去,令桓裕不禁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瞬间快了许多,也重了几许。

幸而,人一近前,大约声响较大,郑绥立即睁开眼,眼里一片灰白,紧紧抓住桓裕的手,“阿平,你去建康,我不信,郑府没有一个活人。”

桓裕两手包住郑绥的微凉的手,应了声好,“我已经派人赶去荆州,让七兄带领一万精兵,直接顺江而去,我明早出发,将与他在江州汇合。”

他口中的七兄,是现任荆州刺史桓裨。

“黑头和阿议两兄弟,我已嘱咐阿锦,早日护送他们回庐陵。”

“阿议……”郑绥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逢此大难,眼下议郎怕是五兄唯一留存的子嗣,绝不能有失,“阿议一定要好好的。”

说完,但瞧辛夷捧着一个乌木匣子走了过来,桓裕初一看觉得有些眼熟,待近前,心中了然,却是不曾想到,这个匣子,竟然还在郑绥手上。

那年,郑纬没有收回去。

里面装着的令牌,能调动郑家一部七校的部曲。

难怪进产房前,郑绥一直想要见他,说有话要和他说。

只是疾医和产婆都说凶险,他心忧如焚,担心郑绥有个万一,怕听到她交待后事,根本不敢听,咬着牙道:先把孩子生下来,才愿意听她说话。

“郑家部曲的调动令牌,我这里有一份,另一部在七伯母手上,剩下的一部在郑集那里。”

郑集是庶长房郑泉兄的长孙,他不在建康,最近十来年一直在地方任职。

因政绩不错,现官任南陵刺史。

“你拿着这个去临汝,去郑家找傅叔和侯一调动部曲时把阿一也带上。”桓裕不是郑家人,单独过去,哪怕傅叔和侯一能同意调动,其余校尉将领,不一定甘愿听从。

阿一则不一样,哪怕他不管事,他亦是郑家长房长子。

有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七伯母那里,我亲自写一封信过去。”郑绥说到这,便吩咐晨风准备纸笔,挣扎着要起身,却让桓裕按压住。

“不用了。”

桓裕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阿绥,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擒住高洽,哪怕没有郑家部曲,我亦能够做到,纵多出来的郑家部曲,于我来说,不过锦上添花。”

“这些事情,你别再操心,好好养着身子,照顾好孩子,等我回来。”说到这儿,桓裕抬头望向靠在郑绥身边的襁褓,因未足月而生,个头很小,连头发都没有。

郑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闭着眼的婴孩,满心怜爱与愧疚,这个孩子,身体骨怕是要弱上许多。

孩子的眉眼与五兄郑纬有几分相像。

一时间,悲从心来,郑绥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这孩子的小名就叫阿参。”

取参差之意,意味错过,就差了那么一点。

桓裕点头,虽不甚明白,却没有反对,道:“大名我也想定了,名康,寓意康健康平。”

希望孩子身体康健,一生康乐。

郑绥觉得这个名字好,比以前给桓度和桓广取的名字都好。

“你什么时候走?”郑绥问道。

“我明早走,你先歇息,我在旁边守着你。”

郑绥轻嗯了一声,精神已经撑不住了,只是刚一闭上眼,又睁了开来,抓住桓裕松开的手,“西华寺,阿平,西华寺那儿有三千精兵,由齐辛统领,这事,五兄只告诉过我。”

“齐五能告诉你,谁是齐辛。”

桓裕于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庐陵,前往临汝。

郑绥守在县公府里,每日不敢漏过一丁点儿消息,只一个月不到,又接到恶讯,郑议回程途中,落水而亡。

郑绥承受不住,直接吐血昏了过去。

第四百五八章 儿女情

近来,随着传回庐陵的消息越来越来多,郑绥对外面局势有了更清晰地了解,不得不接受事实,五兄一家以及在京的亲人,怕是已全部罹难。

郑绥悲恸不已,万念成灰。

议郎和诸娘,几乎成了她的一份念想与寄托。

而今闻得议郎落水而亡,如同丢了命根子一般,哪能承受得住,端的是肝肠寸断,心魂俱丧。

再幽幽转醒时,床榻前,已围了一圈人。

长子、长媳、次媳……

离得最近的郑诸,先开口喊了声姑母,声音嘶哑,抽气声不绝于耳,通红的大眼,泪水盈睫止不住淌落,郑绥挣扎着起身,伸手把人抱进怀里,“诸儿。”

眼泪肆无忌惮,无法控制。

姑侄俩哭成一团。

不独郑家,此次建康之难,失去的亲人实在太多。

次媳小邓氏,自得了消息,眼睛都快要哭瞎了,整个县公府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唯靠长媳萧令姜撑着府里的一切事宜。

长子桓度刚返回庐陵不久。

“母亲,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母亲和表妹保重身体,当是为地下魂灵安息。”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一屋的哭泣声。

郑绥抬头,泪眼模糊地望向萧令姜,心头又是猛地一抽。

她好似,从来没见过这孩子哭过,或者说,这孩子有过情绪波动。

此刻,一张脸清冷依旧,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郑绥直接用衣袖拭去眼泪,唤了声阿姜,“你和阿度安排一下,明日……明日我们启程去临汝。”

“母亲,”

桓度嘴唇微动,眼角余光瞥了眼跪在屏风旁垂丧着头的弟弟桓广,知道指望不上,只得硬着头皮劝道:“现在外面很乱,阿耶来信叮嘱过,让母亲眼下不要出门,等阿耶平定建康后,那时节,我们再去临汝。”

只是这话,郑绥却听不进去,“庐陵离临汝很近,难道这周边也乱了不成?”

顿了顿,又道:“你们都下去。”

自始至终,郑绥没有让儿子桓广上前。

回程途中他与议郎同行,议郎的落水,哪怕是意外,也有他照顾不周。

“好诸儿,我们不哭了……你还有姑母,以后有姑母照顾你,不会让你成孤儿的。”郑绥一下下轻拂侄女的后背,满是怜惜与疼爱。

——*——*——

“……出门要收拾的行李,我稍晚去找石兰婆婆和辛姨,至于车马行程安排,你和阿广一道去外院找十三兄。”出了正仪院,萧令姜便对夫君桓度说了这番话。

她口中的十三兄,是指桓锦,桓裕派了他去荆州接桓广和郑议俩,眼下正在庐陵。

“真要明天出府?”

桓度满脸踌躇,尤其记着阿耶的叮嘱,越发迟疑,“十三兄没有随大军东去,得了阿耶的吩咐要守卫庐陵,怕是他也不会同意母亲离开庐陵。”

“要是阿议还活着,或许母亲能听他的话。”萧令姜脑子十分清楚,从母如今连阿广都怨上了,更别提,特地派去荆州接阿广和阿议的桓锦。

桓度性子一向优柔寡断,萧令姜望着桓度,语气坚定,“阿‘不’,我们拦不住母亲。”

她在从母身边长大,太过清楚从母的性子,认定的事,谁都劝不了。

如不提前做好安排,到时手忙脚乱,反而容易出事。

“好,我听你的。”

桓度点了下头,“我去找阿广和十三兄。”

又听萧令姜说道:“另外,找一下府里的庙长,准备一具小棺。”哪怕郑议年少夭折,家里不能办丧事,依照从母的意思,一定会带去临汝安葬。

于是夫妻兵分两路,桓度去找弟弟桓广,萧令姜回屋前,先去外院看望病了有大半月之久的弟弟阿诤。

自五岁那年,阿耶被杀后,她再不识眼泪为何物。

因此,阿娘自戕的消息传来,她只微微愣了一下,却掀不起波澜。

但阿诤和她不同,阿诤原就身体怯弱,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今日才没有来正仪院。

且说到了第二日,郑绥要出门前,晨风进来禀报:“娘子,十三郎君求见。”

“他来做什么?不见。”郑绥语气有点冲,还带着恼怒,如果他能看住议郎,没有让意外发生,阿议现在能鲜活站在她面前,而不是没了性命。

五兄不至于绝嗣。

一阵悲,又一阵怒。

“让他给我滚出去。”

郑绥的声音嘶哑中带着尖利,眼睛干涩得没了眼泪,桓锦是桓裕安排在她身边的人,她却不愿再用,“齐五不在,让牛金和羊安统领护卫随我一同去临汝。”

齐五跟着桓裕一道出征。

牛金、羊安,分别是辛夷、晨风各自的夫婿。

晨风很想应声唯,她一向唯郑绥的话是从,要是只桓锦一人,她早揣摩着郑绥的意思,吩咐仆妇把人赶出去了。

然而外面求见的,除了桓锦,还有五郎君桓广。

晨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娘子,广郎君也跪在外面。”

“我现在不想见他,他不愿意去临汝就不去,诤郎身子不好也留下,让诸儿和阿参,跟我一起走。”

临末,郑绥又补了一句,“还有议郎也带上。”

昨日见了阿议僵硬的身子后,她大哭一场,再不敢去瞧阿议,但阿议总得入土为安。

晨风听了,只得应声唯,不敢再劝,忙地出去传话。

桓广一听晨风的话,侧头看了眼肃着张脸同样跪着的十三兄桓锦,脸上流露出一抹惨笑,片刻间,起了身,往里面冲,晨风想拦都拦不住。

一路追至廊下,入耳之言,晨风听得心惊胆颤,不敢再往前半步。

“是不是要我给阿议偿命,阿娘才满意。”

郑绥瞪圆了眼,望向掀帘而入,怒气咻咻横眉倒竖冲进来的儿子桓广,听着一字一句的诛心之言,止不住整个人颤栗不已,心口一阵撕裂,快要喘不上气。

半晌,指着桓广哆嗦着喊了声逆子。

话音刚落,桓广额上青筋暴跳,语气硬梆梆的,“那我顺着阿娘的意,做一回逆子。”

“阿耶既已嘱咐过,儿子绝不会让阿娘出庐陵。”

说完,人就往外走。

他是县公府世子,阿耶不在,府里的事情,都须经由他处置与管辖。

第四百五九章 世事乱

桓裕从临汝郑家,只带走一万部曲。

并且,先桓裨一步赶至江州。

正值天寒地冻时节,荆州至江州的河面,有好几处结冰,使得船只出行不便耽误了许多时间,桓裨领的那一万精兵,没法按预期抵达。

桓裕自出临汝,所过之处,贫者皆饥寒交迫,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甚至路有冻骨。

与临汝一派繁华富足,景象完全不同。

难怪陈志一举事,响应者如云,纷纷跟随,才一月不到,举事的流民队伍,已壮大至十余万人,三吴之地遭洗劫一空。

连江州一带都受到波及。

占据建康的高洽,不足为惧。

真正令桓裕担心的,是听命于高洽,手底下有十万余流民并有不断壮大趋势的陈志等人,每一次的流民起事,都是一场惨烈的大战。

反抗与镇压,胜利与失败,从来由垒垒白骨堆砌,任腾腾鲜血浇灌。

陈志其人,随着名声越发响亮,在前往江州途中,桓裕已派人去仔细打听过,据传蜂目豺声,为人凶狠,脸上有一道长刀疤,浑名陈刀疤。

更是当日进入建康城的首恶。

单单听得他的名字,还想不起来,然而,一听他的浑名以及相貌特征,桓裕一下子就记了起来,曾经富春江上的草莽,前朝御史台通辑的亡命之徒,哪怕大齐立国,这道通辑令依旧没有取消。

三十年间,一直找不到踪影。

当日,郑纬和袁彻放了陈刀疤,大约也不曾料到,过了这么多年,不但没抓捕此人,反而更受其害。

陈刀疤专门挑士族豪强下手。

很明显,为复仇而来。

当年在狮子山上,桓裕能擒住他,是以有心算无心,而他能躲避官府三十年,智勇肯定不凡,这样的人,又岂是好对付的。

更别提,眼下他聚集了一帮子人。

渐已成势。

“郑大郎到那儿了?”桓裕去过一趟西华寺,见过郑家私养的三千精锐,并让大郎郑谋领着这三千人,沿建安、东阳一线,直入三吴边境听命。

郑谋无将帅之才。

桓裕让他随军,一是因为他郑家人的身份,更为紧要是给他积攒资历。

“回君侯,今早收到信函,大郎和齐辛刚过建阳县。”候在一旁的齐五忙应答。

桓裕一听这话,眼睛盯着山河地理图上建阳县所在之处,不过很快,手指沿直线划转到东阳,东阳这一地名,格外吸引他的注意力。

当初陈刀疤一伙人劫持郑绥和袁婵后,有打算去东阳郡避难。

大齐建国以后,袁彻曾动用大量人手搜查陈刀疤,一无所获,仿佛凭空消失,以至于袁彻猜测,大约人已经死了。

他与郑纬,也猜到了这种可能,就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今这个人突然冒了出来,使得桓裕不得不深思一二,只是越深思,越觉得浑身冒冷汗,这些年,陈刀疤很可能就藏身东阳。

还有一个疑点。

各地流民四起,甚至东阳郡周边,皆如此。

唯有东阳,一片平静。

大齐取代大楚,前朝淮阳公主萧七娘,降为县主,封地迁至东阳。

唯有东阳县主萧七娘有能力,也有动机,护着陈刀疤躲过了朝廷及袁彻的大搜查。

假使东阳是陈刀疤的大本营,他让郑谋领三千打东阳过,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桓裕瞧着地图,沉默良久,才出声问:“桓锋的先头部队,走到哪里了?”

“离江州还有一百里不到。”

桓裕抬头望了桓覃一眼,“阿覃,你亲自跑一趟,就说我说的,让他把手头上的所有事务全部交给副将,连夜赶去建阳,争取半个月以内,追上大郎和齐辛的队伍。”

“另外,东阳很有可能是陈志的老巢,让他留意东阳县的一切动向,如果能够,第一时间,把东阳县主萧七娘拘起来。”

桓覃忙地应声唯,等候片刻,见桓裕再没有吩咐才往外走。

旁边的齐五,瞧了眼桓覃离开的背影,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的样子,又没有说出来。

桓裕见了,幽深的目光盯着齐五道:“有话你就直说。”

“君侯。”

齐五喊了一声,斟酌半晌,“齐辛以及那三千精兵,都是从那年支援君侯攻打荆州的部曲中挑选出来的人丁,这些人,经历过战争,上回仆又听齐辛说,自从选作私兵,训练一直不曾停止过。”

“仆担心,君侯临时派人过去,不利军心稳定。”

桓裕不意齐五能说出来这番话来,含笑道:“郑子张曾说过,把你给夫人作护卫可惜了,如今我是信了这话。”

说到这,双手互搓,神情蓦地一肃,“但是齐五,大郎不容有失。”

哪怕齐辛是郑纬培养起来的将帅之才,终究比不上积年在战场上历练过的老将,郑氏庄园的操练,又如何能比得上战争的洗礼。

所以,他才要派桓锋过去。

建阳至东阳一线,原是他布署的一条暗线与埋伏,用得好,能事半功倍。

齐五不知是让哪一句话触动了,瞬间颓废起来,垂丧着头,附和了一句,“大郎不能出事。”

“不然,夫人承受不住。”

后一句话,桓裕立即想到议郎出事,他接到消息时,还为此好一阵嘘唏:那孩子竟是个没福寿的。

郑绥还不知伤心成啥样?

桓裕揉了揉太阳穴,“你先下去休息,这两日加紧行军,争取后日赶到南陵郡。”

南陵郡遭几拨流民轮番攻击,太守郑集连向外发了三封求救信。

又前两日,收到湘州刺史陶顿的消息,湘州流民起义的形势,十分严峻,他暂时无法调兵离开湘州。

不独湘州,大齐境内皆不太平。

各封地诸王,有勤王之师赶往建康,亦有持观望之态,更有自立称帝者,二十三州郡的州牧长官,自成势力,互不统辖。

一见朝廷变易,纷乱四起,甚至为了各自利益,大打出手的现象已屡见邸报。

桓裕不敢寄希望于他们团结起来,解决高洽及陈志一伙流民。

所过州郡,皆急行军。

他能够拉拢的,唯有桓郑两家的嫡系人手。

只是连三吴之地,都有王靖之带人与周家联合起来抵抗流民的消息传出,唯独郑纭及徐州方向,一直没有消息。

第四百六O章 谁赋堪书

“阿耶,据探子回报,阿集已屯兵石头城外,我们要不要与阿集取得联系,一起合围攻打建康?”郑谌一对上父亲郑纭望过来的目光,不由低垂下头,敛去了眼中的忐忑。

忽地一声轻哼。

从坐在上首的郑纭口中发出。

荧荧明灯下,郑纭紧盯着堂下站立的长子,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别的没见长进,唯独这份谨小慎微,琢磨得通透。

知道他忌讳什么,就避开什么。

明明桓叔齐带着郑集一路势如破竹,陈兵石头城外,偏偏只在他面前提郑集。

郑纭语气淡淡道:“你不懂兵事,我们还是按六郎的计划,暂且按兵不动。”

“可眼下正是良机,收复建康,杀了叛贼高洽,才能替五叔一家报仇雪……”

“我知道了,你退下。”郑纭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

郑谌犹想争取一二,“阿耶,五叔殉难,九姑枉死,使天下震动,我们若不能给五叔和九姑报仇,那天下人……”

“退下。”郑纭大声喝斥,脸上神色陡然凌厉许多。

吓得郑谌忙噤了声,只得恭身退下。

郑纭望着长子微躬的背影,神情复杂,如若长子与六郎身份互调一下,凭着六郎聪颖俊秀,只要倾力提携,定是下一辈的翘楚。

可惜了六郎,与他一般,受限于身份。

然而又不尽相同,至少,他郑纭不用屈居于平庸的兄长之下。

五弟郑纬惊才绝艳,名誉天下。

自来令人信服。

初闻五弟郑纬死讯,他悲恸万分,惊惧万分,恨不得立即带领徐州府兵卒,杀回建康城,手刃高洽等人,为五弟和九妹报仇,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只是兵过扬州时,却接到消息,桓裕从临汝郑家,带走了一万部曲。

郑家部曲,除了郑氏当家人,唯有令牌才能调动。

五弟郑纬在日,他从未肖想过,甚至连令牌都未见过,而今五弟一死,他才发现,他竟不知令牌握于何人之手。

他深深怀疑,他是否能调动郑家一万部曲。

傅主薄那帮老家伙能听他的?

抑或统管部曲的侯一那帮校尉,能听他的?

哪怕五弟不在了,他依然当不了郑氏的家主。

他还不如一个外人。

不对,应该说他还不如一个出嫁女。

追本溯源,只因一个出身的差别。

教他如何心甘。

所以才不动声色屯守扬州观望。

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假使郑纬若在,他断不会、亦不敢如此。

可郑纬已然殉难,尽管他的死,震惊天下士林,但高洽一介胡虏,行事粗暴鲁莽,没顾得上这些,不单单对郑纬下手,而是对整个南地士族举起了屠刀。

在这期间,高洽放过的士族子弟,唯有王靖之。

当高洽叛变屠杀建康城,王靖之因游历在外躲过一劫,然而,在接到郑纬死讯后,毅然决然返回建康,没有去乌衣巷王宅给亲族收骨,直接跑到青溪二桥的郑府。

据传,抱着郑纬面目全非的遗体大哭一场。

后来高洽看上他的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给伪帝袁睦草拟传位诏书,毛笔都递到他手中,却让他直接摔到地上,痛呼道:“子张不在,谁赋堪书。”

郑纬,字子张。

意思是郑子张都不在了,世上已没有谁写的赋文,能配得上他的书法。

尔后不怕死的,拨剑愤慨地向高洽刺去。

高洽身边尽是护卫,没有受伤,只让王靖之给削去了衣袖一角。

高洽佩服他的勇气,不仅没有为难他,放了他,还让他把郑纬的遗体带走,之后,整个郑府,再次湮没于熊熊烈火之中。

这一次,全部化为灰烬,未留一丝痕迹。

王靖之跑到三吴之地,联合当地士族豪强武装,又散尽家财招募了一批义士,迅速聚集一帮力量抵抗陈志,也不知高洽有没有后悔,放虎归山……

郑纭自问,与王靖之交情浅薄,但王郑并称于世,郑纭不相信,他是徒有虚名之辈。

高洽那厮认为他不成气候。

大约是被他年近五十、仍是一介白衣给蒙蔽了。

叮当一声脆响,打断了郑纭的思绪,目之所及,只见上好的青瓷碎片,溅落四散开来。

不用抬头,眯着眼郑纭都知道是谁。

眼下敢当着他的面,在他屋子摔杯子的人不多了。

果然,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二十年前,在郑家立场极为明确的情况,郑十那丫头就能调动一万部曲赶赴荆州,如今郑五不在了,她依然能调动部曲,这说明什么?”

“你还有脸在这发呆。”

愤怒中透着浓浓的不甘,那股子怒意与不甘,顺着乌木拐杖都捶到他面前,发泄出来,似能把地面的青砖敲碎。

满头银发,容颜没了年轻时的妖孽,人至老年,却仍旧当得起俊朗二字。

只是一双眼里,有着不合时宜的狠厉,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如蛇吐信子一般,“绝不能让桓家子攻下建康。”

郑纭吓得惊掉了手中的羽扇,满脸戒备地望向眼前的母舅崔先生。

“不相帮就罢了……”

“你还要不要郑家的家主之位?”

崔先生直击郑纭的七寸,“一旦桓家子取胜,傅贼那帮老家伙将更信任他,你还能拿什么与他争?唯有他败了,动摇了那帮老家伙的信心,他们为求稳妥,采取中庸的法子保住郑家,才有你的出头之机。”

“他到底是外姓人?我不信那帮老家伙会全然信他?”郑纭深信,傅主薄与侯一等人,世代为郑家仆从,忠于郑家,更甚于忠于某个人。

“你这忘性也太大了,十七郎郑议在那丫头身边,大郎郑谋是与你亲,还是与那丫头亲?”崔先生气得呼赤赤的,拐杖就要往郑纭身上招呼。

郑纭忙不迭地避开,又弯腰拾起落在旁边的羽扇,抬头,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望着面前的崔先生,“阿舅,你让我再想想。”

“如果我们真出手阻拦,那么就是与桓叔齐彻底撕破脸皮,将一切都摆到了明面上。”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仅要家主之位,还想要名声。”

并且,官位前程,他一样不愿意失去。

第四百六一章 子嗣

三进建康,又三出建康。

连老谋深算的傅主薄都目瞪口呆,尔后大为赞叹:桓叔齐用兵如神,奇兵频出。更别提侯一等人,直接就懵住了。

各地勤王之师,一个个前赴后继,却又止步于台城之下,有来无回,九死无生。

以致于,短短两个月,无人再赶往建康。

高洽龟缩城中,陈志在三吴之地,让王靖之给困住无法抽身。

“阿纭……到底眼界受限。”傅主薄抚席感慨了一句,他口中的阿纭是指四郎君郑纭,傅主薄是郑家老人,因此对小一辈,私下里会直呼其名。

围坐在侧的侯一神色凝重,问道:“我们要不要再抽调一部分部曲过去?”

他也没有料到,十六路勤王之师,气势汹汹杀往建康,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四郎君郑纭,竟然会按兵不动。

“部曲倒不急着再调派。”

开口的是胡子花白的齐主薄,他是齐家老一辈的佼佼者,他和傅主薄一样,看得明白,别说有傅九那一万部曲,就是没有,桓裕也能拿下建康,与高洽争一雌雄,“阿傅,我们也别赌气了,该适可而止,找个时间见见十娘。”

话里透着一股子无奈以及感伤。

因着阿议的死,他们迁怒郑绥,以至郑绥回临汝已有一个月之久,他们也不愿意面见郑绥。

然则,他们到底只是家仆,家里总得有个当家主事的。

阿议已经没了,再多的迁怒,也是于事无补。

郑家没了五郎君,又失了阿议,大郎郑谋才智平平,四郎君……在没有更出众的后辈成长起来之前,桓裕的才能,对他们来说,不失为一种选择。

屋子里的气氛极为沉重与压抑,一如外面暗下来的天色。

只听一直没有开口的温桐说道,“部曲可以不派,粮草却一定要送。”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时节,仗打了两个月,依照局势看来,速战速决怕是很难。

他和侯一有同样的疑惑,四郎君郑纭为什么会按兵不动。

抛开君臣大义,国之危难,但五郎君郑纬一家及九娘一家都死于高洽之手,此仇焉能不报,又有许多族人家仆一同赴难,五房郑缙一家……他的堂兄温柚一家也随同遭难。

没的令人齿冷心寒。

——*——*——

东山别院的书房,郑绥抬头间,透过半开的窗扇,能瞧见庭前光秃秃的大梧桐树开始冒新芽了,经了一冬干枯,逢春开始抽绿。

天气渐将暖和起来。

身旁不远处,大约一张长案间的距离,侄女郑绪正伏在燕翅案几上临字帖。

自从议郎出事后,郑绥几乎不敢让这个侄女离开自己眼线之外,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

议郎落水而亡,将来黄泉地底,她已无颜再见五兄。

所以一月前回郑家,郑家管事的主薄不愿意见她,她亦能够理解,纵然她把儿子桓广绑到他们面前狠打一顿,也难以平息他们的怒气。

更别提,桓广没来临汝。

在桓裕第一次攻进建康城,便来信,把桓广和桓锦召去了建康。

当时的郑绥,着实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自己亲子,她宁可独自回来,面对郑家诸人的责难。

“姑母。”

“诸儿,”郑绥回头,拉着走过来侄女在自己身侧坐下,摸着她瘦小的肩头,亲昵地抱入怀里,“字写完了。”

郑诸颔了下首,目光转向矮几上信笺,问道:“姑丈来信了?”

“建康……的如今怎么样了?

“姑母不懂战事,却也看得明白,眼下你姑丈那里的形势大好,高洽已成瓮中之鳖。”

郑绥望向着一身斩衰丧服的侄女,眼里凝聚有浓郁化不开的悲伤,不由满心怜惜,更有心痛,距离五兄离世已有近三月,但迄今未发丧,她回建康,原想在郑家家庙设灵堂招魂,却一直未能见傅主薄一面。

五兄身后无嗣,嗣子问题,是头等大事。

但选择的范围很窄,大郎郑谋有三子,然到底是长支,四兄郑纭家子孙众多,不过四兄郑纭只有嫡子郑谌,郑谌膝下除时郎外,还有一位小二郎,尚在襁褓。

且不在临汝。

身在临汝的四嫂殷氏虽口头上同意,但郑绥也知道,殷氏做不了四房的主。

正因为此,眼下郑绥对四兄郑纭的不作为,心中多少有些怨言。

“诸儿,我稍后去见傅主薄他们,等你阿耶送回来后,家里就会对外发丧,届时灵堂前不能没有孝子。”当初得知王靖之带走了五兄的遗体,郑家便立刻派人去了三吴之地,要接回五兄的遗体。

“我会抱着悟郎进灵堂,我已经和大嫂说过了。”

听了这话,郑绥很是吃惊地看着郑诸,她以为这孩子一直沉浸在伤心当中,不想大事上,竟然早有打算,到底是五嫂教出来的女儿,又见郑诸说道:“大嫂已答应我,将悟郎过继到九兄名下。”

郑诸口中的九兄,即是父亲郑纬长子郑谦。

“好。”郑绥搂着郑诸,她也属意小一辈的悟郎,但有大宗不继小宗的规矩在前,这一个月里,七伯母和十八从叔,为此劝过她几回,她才犹豫不定。

她气恼于四兄的不作为,会尽力去争取。

在接到桓裕前线的战报后,得知傅主薄愿意见她,她一点儿都不意外,甚至在她的预料之中。

果然是为了商量办五兄以及死在建康城中族人的丧事。

另外,十八从婶崔氏的身体也不好了,听疾医说,就在这几日。

缙郎一家全部死于建康之难,对十八从婶的打击很大。

老年丧子,一夜头白。

郑绥带着诸儿一道过去,回到东山,已是月满西楼时分,瞧见长子桓度和长媳萧令姜候于归去来兮堂等她,不由诧异,“出了什么事?”

萧令姜一向有决断,所以家里庶务,她早就交给了长媳。

这么晚了,夫妻双双候在她门口,肯定是有大事。

进了内堂行了礼,但见萧令姜递上来一封书函,“阿家,这是齐辛派人送回来的急件,说是五舅尚有子嗣流落在外。”

“不可能。”郑诸尖锐抗拒的声音,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响起。

郑绥由一开始的恐惧,到后面的惊喜,再到之后的茫然,颤抖着手打开信件。

第四百六二章 怨谁?

一在郑绥眼里,五兄与五嫂夫妇,恩爱不疑,琴瑟和鸣。

俩人育有五子二女,除了未来得及序齿而夭折的两子一女,活下来有三子一女,无论是当日建康城中的尚书府,还是临汝的玉衡苑内,别无姬妾。

就更不用说庶子。

然而,当信笺上‘满娘子’三个字跳跃映入眼帘时,郑绥只觉得一颗心蓦地往下沉得厉害,直至跌至低谷深渊。

由不得,她不相信。

哪怕隔着久远的时光,她依旧对满琴,对着这位满娘子,记忆深刻,带有一种刻入骨髓的厌恶。

除了红楼事件,还有九娘出嫁时家中的混乱……

此后,她再没有在郑家见到这么个人了。

门第之别,有如天壤。

满琴出身商户。

她们之间,再不会有交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别说五兄已不在人世,纵然五兄在世,她亦无法去评判……去评判满琴与五兄的关系。

满琴这些年一直待在西华寺对面的道观。

满琴膝下育有一稚子,年方五岁。

郑绥看完齐辛的信,并未亲自前往西华寺,而是派了长子桓度过去接人,临出发前,不放心又把长媳萧令姜喊上,“只把孩子接回来就行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并且特意给萧令姜配了一队护卫。

满琴从来不是好相与的。

长子桓度的临机应变能力不足,所以她才把萧令姜派上。

只是没料到,俩人会空手而回。

“我们翻遍整个道观,也没见到孩子的影。”

萧令姜回这话时,虽皱着眉头,但眉宇间透着沉静与深思,“孩子应该早让她偷送出去了,不在道观,甚至可能不在丰县境内。”

“那女人是个狠厉的角色,并且对自己也够狠,所以儿不敢硬来。”萧令姜想起先时在道观中,被她逼急了,那个女人在道观放的那把大火,倒生出几分欣赏之意。

“她要见从母一面。”

那个女人的原话是:你做不了主,我要见郑十娘。

语气肆意,姿态轻佻,狭长的凤眼上扬,望向她的目光,好似看待小辈一般。

十足的轻漫。

仿佛为了抬高自己身份,又仿佛是为了固守那份不屈不折的自尊,生怕被人轻视了去,以至于连那份张扬,都显得有些过于夸张。

往往一个人越在意什么,就表明她越缺少什么。

满琴缺的是身份,缺的自尊。

正因为看得明白,所以萧令姜没有过多去计较。

在他们无功而返后,郑绥终究决定去一趟西华寺。

离上次来西华寺,已相隔二十余年,重新踏上路途,郑绥没有先去西华寺,而是直奔对面的道观。

“十娘,我们又见面了。”

“你该知道,我是不愿见你的。”郑绥敛衣一收,在婢仆新铺就的蒲草垫子上跪坐下来,方转头望向跪坐在上首的满琴,一身大红的襦裙,过了这么些年,她的穿衣风格都没有变。

头上很是素雅,梳着倭堕髻,斜插了两根素银簪子,别无他物,但见面庞生辉,凤眼灵泛,俏生生的一位美妇人。

她一直知道,满琴很美,而且美得妖娆,不然,也不能让五兄心生欢喜。

到底移开眼,问道:“孩子呢?”

“不在道观,不在丰县,当我知道,五郎其他儿子都死了后,我就把他送走了。”说到这,跪坐上首的满琴盈盈笑了起来,“阿溢如今是五郎唯一的儿子,要是他也没了,你五兄的子嗣就断了。”

满琴手中转着不知何时拨下来的银簪子,“郑绥,你是不是得改一改态度了。”

“你想要什么?”郑绥心头微微紧绷。

“我要进郑家的门。”满琴手中的银簪子,在空中划了圈,“我从来就不愿意待在这道观,我喜欢外面的红尘繁华。”

“可以,”

郑绥强压住胸口的起伏,“我能让你以良妾身份进郑家。”

话音一落,满琴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许久才停下来,语带嘲讽,“良妾?你知不知道,三十年前,你阿兄就许了我贵妾之位,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以正妻的身份进郑家的大门。”

“不可能。”郑绥气血上涌,喉咙里涌上一股子腥甜味,急得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娘子。”

晨风忙地扶住郑绥,伸手抚向她的后背,尔后转头疾言厉色道:“别做梦了,一介商户女,还枉想进郑家的大门。”

满琴脸色忽地一白,双目圆睁,“闭嘴,你一个奴婢,这没你说话的份,我只和你主子说。”

说完,目光灼灼只盯着郑绥。

晨风哼地一声笑,“就你这样,在我们家,也只配和三等家仆说话。”

呯地一声巨响,只瞧见满琴手一挥,把案几上面的佛经扫落在地,怒目瞪视着晨风。

晨风正欲开口大骂,却让郑绥给喝住,“晨风。”

对她摇了摇头,眼神示视她出去。

晨风有些不愿意,“娘子。”

“我们不是来吵架的。”

郑绥淡淡道,早已平息了心中的愤怒,再投向满琴的目光格外的平静,“我来时,五兄已收敛入棺,家中设了灵堂,正式对外发丧。”

“族中已同意,过继下一辈的悟郎到九郎郑谦名下,并且上了家谱,所以五兄不会后继无嗣。”

“哪怕溢郎是五兄骨血,但他生母为商户女,便不足以承后嗣。”

郑绥眼角余光瞧见满琴的身子颤栗了一下,嘴张了张好似要辩驳,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才接着说道:“五兄在日,没有把他接入郑家,让他入家谱,序排行,如今五兄不在了,我更不会让他入家谱,序排行。”

“我过来,只是想让五兄灵堂上有自己的亲子,只是为了不使五兄骨血流落在外,至于孝子贤孙,郑家从来不缺。”

声音尾尾道来,一气呵气,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郑绥扶着晨风的手,站起了身,“我会在对面西华寺中住两日,你好好想想,要不要交出阿溢?”说完,没有片刻停留,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今日天空有点阴沉,这方草庐之中,光线有些暗淡。

据萧令姜说,满琴自己一把火烧了道观,满琴身边跟随的仆从还来没得及建新道观,只能搭建这座草庐作临时居所。

在郑绥将将要走出草庐时,身后传来满琴的愤慨,以及不甘。

“郑绥,你们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高高在上,不屑低俯。

她接触的世家娘子,无一不是如此,自恃身份,看不起她。

求人,都没有求人的样子。

她怎么甘心,她自问,除了身份,她不比世家小娘子差,老天何其不公。

第四百六三章 天下

近些年来,西华寺的香火越发鼎盛,又有纳摩法师镇守寺中,惹得许多文人信众慕名而来,每年的几场法会极为盛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寺院。

白日间,上山的石阶道上,能看到往来香客不绝。

郑绥这次来西华寺,一路上轻装简行,不曾引起大的动静,行至山门时,寺中的监院林道永早已就候在空门,他是纳摩法师座下弟子,二十余年前,郑绥来西华寺,在纳摩法师身边见过他。

所以,初一见面就认了出来。

俩人行了礼,郑绥寒暄道:“一别经年,大师别来无恙。”

“阿弥陀佛。”身着缁衣袈裟的林道永念了声佛号。

又听郑绥问道:“法师近来身体可好?”

“一切安好。”

林道永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师傅在两个月前,已离开寺中,往南边去了,说是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弘扬佛法。”

两个月前,不正是阿兄出事的消息传出。

五兄交了两个好友,王靖之闯入建康城中一哭,至情至性,轰动天下,纳摩法师离开一手开创的西华寺,大抵是为了避免触景伤情。

林道永瞧着郑绥神色凝重,忙解释道:“师傅离开时无悲无伤,很是平静。”

“法师是方外之人。”郑绥感慨了一句。

“施主,您是先回群房那边歇息,还是去供奉塔?”

“去供奉塔。”

郑绥几乎没多想,后面的群房有寺中客房,供奉塔内有她曾为王十四郎立的往生牌以及点的佛灯,“我去上柱清香。”

说完又道:“法师如今不在寺中,你事多,也不劳烦你跟着,派个知客僧,带他们去安置,再给我一个领路的人,我只在寺里住两日。”

“近来寺中没有大法会,底下的比丘们也能理事了,倒不需贫僧亲自出面。”林道永没有离开,只叫了身后的两名知客僧,带郑绥身边的仆从去群房,然后领着郑绥往寺院后面的供奉塔走去。

“那盏佛灯寺中有派专人看守,这些年从未熄过……”

寺院格局又扩大了许多,添了不少亭台建筑,也添了许多大佛像,规模越发宏大了,耳畔听着林道永的絮叨,皆是历年来,寺中的变迁,连供奉塔,都往后山移了一千米。

郑绥多花了一刻钟,越过大雄宝殿,法堂、经堂,经大斋堂和碑楼,才到供奉塔。

相比于从前稀稀疏疏的往生牌,如今供奉塔内往生牌有点多,好在王十四郎的往生牌已单独放在旁边的配殿。

独占一殿。

郑绥只带了晨风过来,别的仆从都去了群房没让跟随。

佛前海灯,似昏还明,长年不灭。

刻着王十四郎名字的往生牌,擦拭得格外锃亮。

一别二十五年,时光荏苒。

郑绥接过晨风递上来的三根佛香,亲自在海灯上点燃,燃起的袅袅香雾中,朝着供桌三揖首,然后跪在晨风放置的蒲团上三磕首,再三揖首,缓缓上前把三支香插入盂盆内。

肃穆庄重,更不容旁人插手。

皆亲力亲为。

郑绥站在供桌前,透过缕缕轻烟望向往生牌,只觉得上面‘王猷’的名字显得有些模糊,脑中又想起当日抽的那支签,还有纳摩法师的话。

往者不可追,来日犹可求。

……何忍再扰地下魂灵,使其无法安息……

当日,自己犹年轻,多少尚有一股子执念。

“待佛灯燃烬,不必再添香油了。”郑绥说出这句话时,忽觉轻松许多。

晨风听了着实愣了一下,反而是旁边的林道永连连点头,手里捻着小檀叶佛珠,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放下执念,方得圆满。”

郑绥摇了摇头,年少时,只想着圆满,只是活了这么多年,如今方明白,世上又哪能有圆满?

“到时候,还得麻烦大师,帮忙在后山选一处幽静地,把往生牌埋入地下。”

免得蒙尘,或是掉落污泥中。

那样一个清淡如水的人儿,如冰雪之清,又如白玉之洁,本该不染凡尘,清净而来,清净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

石头城外营地,操练声震天动地,震耳欲聋。

高昌长公主袁二娘一入营地,只觉得腾腾杀气迎面扑来,整个人心惊胆战,直到进入中军大帐,见到坐于上首的桓裕,看到了熟悉的人,才敢喘口大气。

帐中除桓裕外,还有一干将军幕僚,桓锦、桓谷、郑集、庾恢以及谭元徐应沈成等,都赫然在列。

沈成,是沈志的长孙。

一见高昌长公主怀里揣着个大包袱,急脾气的桓谷先嚷了起来,“高洽这回,又想耍什么花样?竟派了个妇人过来,自己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越发窝囊了。”

声大如雷。

高昌长公主微微哆嗦了一下,如今坐在皇位上人虽还是姓袁,但这天下早已不是阿耶在日的袁家天下。

她这长公主之名,虚有其名,连基本体面都无法维护。

所以自进帐内,无人向她行礼,她只能屈辱地受着。

目光望向上首的桓裕,勉强一笑,“君侯,这是大王给你的信物。”

“我倒要看看……”

“呈上来。”桓裕开口,转头瞥了眼桓谷,及时止住了他的瞎嚷嚷,同时也止住了他要凑上前的步子。

高昌长公主刚要上前,只见桓覃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抢过那件大包袱,然后转身放置在桓裕身前的案几上。

在桓裕几不可察地点头下,打开了那个包袱。

随着华彩的云锦揭开,露出的真容,是一枚玉质玺印,众人不约而同地望了眼立于中堂的高昌长公主,又不约而同地盯着桓覃在空白蚕纸上印下的痕迹。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一时间,抽气声此起彼伏。

有震惊、有欢喜,有错愕,有大笑。

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浑厚而清凌,如佛语纶音般能惊醒所有失态与失状的人,“他想求什么?”

“只要君侯饶他一命,他愿意投诚,并奉君侯为主,这是信物。”高昌长公主袁二娘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桓裕。

自然没有错过桓裕身上的那一份镇定。

果然是她看中的男儿,人中之龙……

“还有呢?”桓裕知道高洽惜命,但更了解高洽,野心与谋算,从来不缺。

传国玉玺,哪只换这么点东西,他所求怕是更大。

“希望为幼子求娶郑诸儿,以增加与君侯合作的信任度。”

第四百六四章 冤家

大帐内瞬间寂静下来,针落可闻。

众人屏住呼吸,谁都不敢吱声。

郑诸儿,郑纬之女,郑家长房小一辈的三娘,有那知道的,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想今时今日,高洽还不曾死心,还敢提出来?

有那不知道的,一听姓名,也猜到是郑家女郎。

桓裕是出了名的爱重妻子,这一点上,谁敢触这个霉头,何况,还有郑集在座。

只片刻,却格外得漫长。

“提议不错。”

忽然听到桓裕郑重其事地附和了一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目光终于落在了高昌长公主袁二娘的身上,只是眸光幽深,深不见底,“我考虑一下,明天上午会给他回复。”

“你先回去。”

直接下了逐客令。

袁二娘面色一僵,纵使不愿,却不敢做停留。

待她离开后,桓裕看了眼身边众人,道:“你们也先下去,晚上再过来。”

在座诸人,一时间面面相视,有想开口的,瞧见桓裕撑着几面,手指捏向眉心,剑眉紧蹙似卧蚕,都不敢上前,陆陆续续起身,退出大帐。

“阿耶,自来兵不厌诈,我们不防先答应。”

“你有想法?”桓裕抬头望了眼留了下来的儿子桓广。

“一旦阿耶与高洽联合,建康可定,而有高洽节制三吴境内的陈志,三吴可定,如此一来,各地蠢蠢欲动的勤王之师,便不足为虑。”

“儿子深以为,阿耶眼下,需先稳定局势,才能再图谋大事。”

桓裕一听这话,盯着心思浮动的儿子,目光如炬,洞若明火,却又未立即出言表态,伸手把几面上的玉玺就着云锦包扎起来,“你倒是个心大的。”

桓广心中先还有些紧张,一听阿耶这话,登时放松下来,嬉笑地跪坐到桓裕身边,“阿耶,儿子可没说错,眼下南地,除了高洽,还有谁是您的对手。”

“祖父当年,掌控荆州,连谢尚书都得退避三舍,更别提,如今的朝廷,已没有谢尚书那样的人物了。”高洽发动叛乱时,把建康城中的高门士族,全部屠杀殆尽,朝中重臣只剩几个漏网之鱼。

桓裕神情微动,听得儿子提起自己阿耶,多少心中有点触动。

他一直是知道的,阿耶晚年,无论西征,还是北伐,阿耶目的都很明确。

树立威信,剑指帝位,志在天下。

袁纲在日,他或许没想过,但如今袁纲已死……

桓裕眼眸越发幽黑,多了几分锐利,一息间,又恢复了平常,“黑头,你不要大意,高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更想利用我们。”

“高洽这会子拿你表妹说事,存着投石问路的心思。”

“我们如若答应,依照他的行事风格,不会让我们有反悔的余地。”

“可一牵涉到你表妹,你娘绝不会同意。”郑纬只剩下这么一点血脉,他也不愿意让郑绥再伤心。

一见阿耶不同意,桓广便有些急了,“阿耶,表妹年方十二,我们可以先订婚约,把婚期往后延,总不能因为顾忌阿娘而妇人之仁……”

“阿广。”

桓裕喝止住儿子的话,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你五舅也教导了你几年,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过百行孝为先,是不是?”

“上次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我不在,你竟敢逼起你阿娘来了。”

面对阿耶的突然发作,桓广怔愣了一下,忙地低垂下头,“儿不敢。”

阿耶向来有决断,唯有遇上和阿娘有关的事,会多出几重顾虑,偏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

桓裕瞧着紧抿着嘴的儿子桓广,哪还猜不到他心中所想。

次子桓广自出生起,就请封了世子,他和郑纬倾注了许多心血,他太过清楚,这个儿子能力不差,性格果敢坚毅,唯一缺陷,大约生就富贵,没有经历过挫折。

多少有几分骄横。

听不进旁人的意见,用郑绥的话说来,性子有点儿独。

以前年纪小就罢了,现下桓广已经成家,桓裕也不欲再纵容他,“我知道你不服气,但大丈夫在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先前提的十军棍先记着,等平定建康,你自觉去桓覃那儿领,只要我还活着,家里就轮不到你做主。”

“儿子上次那么做,是为了阿娘的安全。”桓广忍不住辩驳了一句。

桓裕瞪了儿子一眼,“行了,别给我找理由。”

“另外,高煌就交给你,要是输了,就再添加十军棍。”桓裕说到这,对儿子挥手的动作,似赶苍蝇一般。

高煌是高洽幼子,年仅十六,却是一员虎将。

——*——*——

“……他会答应吗?”

“不管桓叔齐会不会答应,你都得给我加紧防备。”高洽认真叮嘱幼子高煌,父子俩站在宫内乾元殿外的白玉栏杆前,举目眺望。

东面,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废墟。

南城,全是低矮的平房茅屋。

唯有西侧,军营林立,旌旗迎风飘展。

高煌肖似高洽,面容俊美,眼睑细长,透出几分阴柔,“要不让儿子带领一支勇士,直接杀去西城,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不可鲁莽。”

高洽生怕儿子冲动,声色具厉,“目前,我们最主要的战略是防守,不能给桓叔齐以任何可趁之机,我们能等得起,桓叔齐可等不起。”外面有太多的人正虎视耽耽地盯着他。

说起来,他们俩算是老冤家了,当年在南梁郡,他和桓裕打过很多交道。

桓裕对他很熟悉,同样,他对桓裕也很熟悉。

桓裕最善长的战术,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实不想,幼子去栽跟头。

他们年岁相当,那时节,各为其主,彼此间争斗,互有输赢。

但他赢的次数有限。

他实在不甘心,他从不认为,他比桓裕差,却被桓裕擒拿过两次,于他生平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犹记得,初入建康,为幼子向郑家提亲,是存了攀比的心思。

不料遭了拒绝:连齐帝都说,郑氏门高非匹。

呵呵,他还不信这个邪!桓裕能娶郑家女,他儿子又为什么不能?

门高非匹?

他反了这天下,又何如?

在利兵尖刀面前,高门子弟与庶人平民,一样的恐慌,一样的畏惧,生命之渺小脆弱,并无分别。

第四百六五章 命好

“阿溢人在往北四十余里,一个叫西山村的庄子里,你见到人,就能认出来。”

满琴话音一落,郑绥激动地从席榻上起身,旁边的阿爰忙地扶住她,才没有跌倒,“真的?”

却犹不敢相信。

毕竟过去的两日,满琴一直没有松口的迹象。

不知怎么,今日突然说了出来,郑绥不相信,仅仅是因为她一开始只说给满琴两日考虑,时间一到,满琴就开口了。

因此,郑绥的情绪由进草庐前愤懑与激昂,转而心底生出内疚与心虚来。

尤其是在满琴重重地点下头,应了声,“当然。”

这份衍生出来的情绪越发得强烈。

“我会保你满家两代安稳,我会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郑绥许诺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只是对上满琴略带嘲讽的目光,又觉得无比尴尬,这原是她打算来和满琴谈的条件。

可以说是她的筹码,也可以说是要胁。

“只要你九姑母还活着,满氏必定安稳,而我满家不缺粟帛,衣食无忧也不用你保证。”满琴凉凉道,丹凤眼斜乜向郑绥。

郑绥向来厌恶满琴这副作态,然而此刻,却并不讨厌,反而蓦地轻松起来。

这才是她所认识的满琴。

她索性送佛送到西,走完这一百步,含笑指着草庐外的地方,“你后半辈子可以不用待在这里,你可以回满家养老,也可以在大齐任意一个地方安居。”

“这些护卫和仆妇,我可以都带走。”

哗啦一声响,竟是打翻了茶碗,碗盘狼藉,茶水全部倒在几面,还有满琴过于激动的神情,热切的目光望向郑绥,“你真能放我走?我是说,你真能还我自由身?你就不怕我出去后乱说?”

毁了郑五郎君的名声。

郑绥了然,如实说道:“我担心,却不怕。”

“这件事,于五兄而言,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无亏德行与操守。”

郑绥微微一顿,又接着道:“况且,死者为大,五兄平生行事,早已盛名在外,你我都明白,单单这桩事,无法撼动五兄现今的士林地位,更不会影响五兄千秋万代后的史书留名。”

“更何况,由你去说,世上又会有几人相信?”

满琴脸上的激动与热切,随着郑绥的话语,渐渐褪去了颜色,及至平息,尔后又回复到之前的嘲讽,“也对,我去说,犹如小石投入大江,翻不起丁点儿涟漪。”

语气中,已多了几分自嘲。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不量力。

自不量力。

其实郑绥也准确地想到了这个词,一直以来都是满琴的写照。

无论是想嫁入郑家,还是对抗五兄,她一直输多赢少,以至于把自己困入绝境。

郑绥记得,当初五兄是有放满琴回富春满家,令其嫁人的。

若郑绥料得不错,满琴困于此地,至少二十年有余,然而阿溢才五岁,比五兄与五嫂最小的孩子议郎,还要小四岁。

满琴生阿溢的年纪,和她生幼子阿康时年龄相当。

着实不小。

并且,满琴身边侍侯的仆妇护卫,皆是郑家部曲中旧人,自来忠心耿耿,与其说是侍候,不如说是监视。

“我依旧不喜欢你,但我得感谢你。”

郑绥已有了阿溢的去处,就不愿意再多停留,就着阿爰的手起身,“满娘子,外面现在很乱,你一个人出行不便,这些护卫仆妇等你找到安居之所,安顿下来,我会全部撤回郑家。”

“所需钱帛,我走之前,会叮嘱温榆,满足你的所有要求。”温榆是五兄郑纬派遣在这座道观里的管事。

郑绥瞧着满琴不知何时,已垂下了头,也不见回应,于是只当她听到了,转身往外走。

她已经在这里耽搁了两天,经不起消耗,还得派人去接溢郎,希望能赶在五兄出殡前,回到临汝。

另外,桓裕桓广两父子在建康的情况,她很挂心,可桓裕历来报喜不报忧,邸报上的内容,随着时局混乱,真实性有待验证。

“郑十娘,你命好。”

幽幽的叹息中饱含着羡慕,从身后传来,从满琴口中说出,若不是亲耳所听,郑绥都不敢相信,这是满琴会说的话,会有的语气。

这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满琴吗?

没有愤世疾俗,没有满怀不甘。

唯剩下自叹自怜。

“每年中秋佳节,你让我和阿溢母子团聚几日。”

“好,我答应你。”郑绥满心震惊后,错愕地点了点头,两次见面,她头一回见到满琴流露出爱子之心。

她决定让悟郎过继后,她要的只是阿溢平安长大,因此,从没想过要隔断满琴和阿溢的母子情。

从草庐出来,郑绥直接下山,没有再去西华寺,登上了牛车,先见了齐兴一面,吩咐他带人赶路去西山村接溢,然后才见了温榆,又嘱咐一翻。

只是温榆全程都是皱着眉头,直到郑绥说:“你们撤回来后,我会把你们派给阿溢,将来,护着他平安长大,就算对得五兄地下英灵了。”

“唯。”温榆应这一声时,眉头方舒展开来。

在他眼中,满琴不是个好侍侯的主子,这些年来,哪怕困在道观中,各种小动作不曾断过。

譬如这次弄丢了溢郎,他们一直往南边找,唯独没想到,她私底下,竟能够让西华寺的香客帮忙,并且往北、往郑氏庄园的方向送去。

他甚至劝过自家郎君几次,但以睿智著称的五郎君。

唯有这件事上,似迷了心窍,听不进去。

温家世代为郑氏部曲亲兵,他只得尽忠仆之义。

——*——*——

与温榆辞别后,郑绥便没有再做停留,立即启程赶回临汝,并吩咐加快牛车速度。

晨风递上来两封信,一封已打开,一封未启封,尚留有火漆封蜡,郑绥见此,忙地伸手先接过留有火漆封蜡的那封。

这信是从建康寄过来的,是桓裕写给她的家书,晨风她们不会拆她的信。

不顾牛车疾行的颠簸,快速拆了封蜡,除了信封,打开里面的信笺,只薄薄一页,不足百字,却是喜讯。

高洽已诛。

并让她在临汝耐烦待一段日子,等建康稳定后,再接她过去。

最后一行字:日日思卿,卿卿思念否?

纸短情意长。

郑绥许久才放下,打开另一张信笺,是傅主薄送过来的,内容却要冗长许多,也丰富许多,最醒目的信息,却是四郎君郑纭,已绕过建康南下,与王靖之汇合,共诛陈志。

第四百六六章 发难

阿溢长得有七分像五兄,唯有一双细长丹凤眼,像极了满琴。

无怪乎,满琴说,只要见到人,就能认出来。

模样清俊,唇红齿白,单瞧长相,少不得极惹人喜爱,然后甫一见面,秀气的眉眼低垂,小人儿往齐兴身后躲,带着惧怕与慌张。

手足无措,不知道放在哪儿。

整个人弯缩成一团,有些害怕见生人。

看得极为可怜。

郑绥几乎没有在郑家看到过这样的孩子,哪怕刚会说话走路的小孩,在傅姆教导下,从来都是举止大方得宜,进退有仪。

更别提,有那骄纵下的孩子,在人前,那份气势甚至不输成人。

鲜少有这样上不了台面的。

不知满琴是怎么带孩子的,竟把孩子教成这副德性。

胆怯与卑弱,绝不该出现在士族子弟身上。

身为士族子弟,可以无能,但不能无骨,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

那小小的身影、微躬的脊背,令郑绥既难受,又心酸,心里把满琴给骂了一通,在路上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让阿溢愿意亲近她。

一路快速行车,紧赶急赶,终于在五兄出灵前一晚,赶回临汝。

“把丧服拿出来,给阿溢换上。”早在出门前,郑绥就准备了一套孩童穿的不缝边粗麻丧服,因此,这会子尚未下车,就吩咐起来。

阿溢是儿子,服斩衰之丧。

晨风应了声唯,把丧服拿了出来,和阿爰一起上前给阿溢换上,只是阿溢躲在郑绥怀里不愿意出来。

郑绥细声劝道:“不要怕,换上衣衫,姑母带你回家。”

“你不是说想你阿耶了,姑母带你去见你阿耶。”

刚说完,就瞧见阿溢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黑夜中的火花,格外闪耀,郑绥再扶他站好,这一回没有腻回郑绥身上,听话乖巧地站着一动不动。

也没有躲避晨风和阿爰俩人。

虽没有说话,但周身散发出一股子欢悦。

郑绥心里不由微微叹息,越加怜惜这孩子。

“娘子,要不要先回东山歇息一下?”

“不必了,直接去家庙灵堂。”

郑绥回了晨风一句,临近庄园,突然记起一事,又吩咐道:“赶紧和齐兴说一声,我们牛车从北门口入园。”

家有大丧,正门也即是东门,必定竖着凶门柏历,兼之来郑家赴丧吊唁的宾客,必定从正门入园,如今阿溢身份未明,贸然撞上了倒不好。

一旁的晨风听了,提醒道:“娘子,由北门往家庙的路,有一大段斜坡牛车难以爬上去。”

“到了那节路段,不用牛车,换乘肩舆上去。”

瞧着郑绥态度很坚决,晨风只得应声,“唯。”

然后下车去传话。

哀乐声从山顶家庙传出,萦绕整个庄园,偶尔穿插一曲悲歌,或是一息长啸。

自郑家正式对外发丧以来,上门吊唁的人,不计其数。

有五兄生前知交好友,更有隐士名士。

纷沓而来,络绎不绝。

灵堂外接待司仪,从一开始的二十人,增加至六十人。

又是一长串悲呜声,吓得阿溢直往郑绥怀里窜,郑绥忙地抱住阿溢,“不怕的,有姑母在。”

晨风看了一眼倦缩在郑绥怀里的阿溢,犹豫了一下,“娘子,今晚上,灵堂的人只怕会很多。”

今晚是最后一晚停灵,该来的,能来的,都会来。

郑绥明白晨风话里的意思,这么多人在场,阿溢又是个卑怯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出现。

“不怕,郑家子侄众多,把阿溢放在人群里,没人会注意到。”

郑绥说完,又叮嘱晨风,“等到了灵堂,你就守在阿溢身边,看护好他。”

阿溢似乎意识到是在说他,急切地伸手搂住郑绥的脖子,趴在郑绥肩头,“我要姑母,我要姑母……”似受惊的小动物,湿漉漉眼睛里尽是恐慌。

“好,好,好。”郑绥摸着阿溢的后背安抚,下车前,都不曾松开手。

后面一段路又换了肩舆,

抵达山顶,郑绥正瞧见缙郎送了襄阳罗家一行人出来,并没有急着进入家庙。

等送走了罗家人,郑缙一转身,看见了郑绥以及她怀里的孩子,遂走了过来,“十娘回来。”目光触及到她怀里的孩子,大约就是郑纬外室所生的孩子。

一时了然,他是家中几个知情人之一。

郑绥点点头,问道:“都有人谁在里面?”

“除了自家子弟,便是五兄的学生,来吊唁后就守在灵堂不愿意离开,期间,傅主薄过来了一趟,说是有他们在,不至于五兄走得冷冷清清。”

郑绥轻嗯了一声,人便要往里走。

又听郑缙道:“十娘,谢家也来人了。”

郑绥脚步微微一顿,语气极为严肃,“悟郎是九郎阿诩的嗣子,是承重孙,这将永远不会改变。”

建康城中的谢氏一门,全部殁于高洽之叛,能来的谢家人,约莫是早年间被废为庶人的谢衡一家。

谢衡是谢尚书亲弟。

“但是十娘,如果是你抱他进去,太过瞩目了。”

郑缙朝着郑绥伸出双手,“要不让我抱他进去。”自从桓裕诛杀了高洽的消息传来,桓裕在郑家众人心目中的声望,便攀升到了顶峰。

尤其,瞧着家中那几个主事老家伙的态度。

连大兄郑纪都感慨:四郎君郑纭时运不济,与家主之位怕是无缘了。

郑绥一见阿溢转身背对着郑缙,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只得摇头,“孩子有些认生,我抱着他从侧殿过去,不碍事的。”

从侧殿进入灵堂,确实没有引起大的动静。

学生以及大多数子侄,都跪在外堂,内堂只有郑诸儿抱着不足半岁的悟郎,四兄之孙十二岁的时郎,还有就是四房郑纪和郑缙两人的子孙。

一见她进来,有唤她姑母,有唤她姑祖母的。

郑绥略点点头,没让他们起身。

“诸儿。”察觉到一束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郑绥转头望去,见是跪在灵前的郑诸儿,于是喊了一声。

几日不见,这丫头又瘦了许多,脸色腊黄得厉害。

只一会儿功夫,眼圈突然发红。

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绥心疼不已,以为是她突然离开数日的缘故。

然而,怎么也没料到,她刚把阿溢放到小七身边,郑诸儿就突然发难了,“他不许跪在这里,让他出去。”

第四百六七章 登基为帝

“诸儿。”郑绥唤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不赞同。

但见郑诸儿把悟郎递到旁边的怀郎手中,情绪激动地冲过来,“让他出去,他不能跪在这里,让他跪到外面的庭院里去。”

说着就要伸手来拉阿溢,把他拖出去。

吓得阿溢忙不迭地闪躲,跳起来,往郑绥身后躲,“姑母,我怕,我要离开这里。”抖索身子哭了起来。

郑绥只得蹲下身抱住他,“阿溢,别怕。”却没有制止阿溢哭泣,这是五兄的灵堂,阿溢哭出声来,就当是哭灵。

“诸儿,”

郑绥抬头,瞧着侄女发红的眼圈,所有的责备都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诸儿,你听姑母一句,你阿耶明天出殡,所有的事情,我们过后再说,好不好?”

“阿溢胆子小,怕见生人,放到外面不合适,就让他和时郎他们一样,跪在这里。”

“姑母。”郑诸儿瞧着郑绥护着外人,只觉得很委屈,悲从心头生,眼泪似珠子一般往下坠,突然大哭起来,“他不是我阿弟,他不是,让他滚。”

情绪几乎一下子失控。

转身,从怀郎手中接过悟郎,抱着悟郎,快步走到棺椁前,目光中透着疯狂,喊道:“有我没他,有他没我,他要是待在这里,我就带着阿悟,一头撞死在这灵前。”

郑绥瞳孔猛地一缩,看得心惊肉跳,大声喝道:“诸儿,别做傻事。”慌地把阿溢递给晨风,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别过来。”郑诸儿连连后退,整个人作势就要往棺尾上撞,吓得郑绥忙止住步子,不敢上前。

“好,好,我不过来,诸儿,你快停住。”

“让他走,让他马上走。”

“诸儿……”

“让他走,让他出去……”

瞧着侄女郑诸儿神情若似癫狂,怀里的悟郎,更是哭了起来,急得望向晨风,“还不赶紧把人抱出去。”

晨风顾不上阿溢哭着喊姑母,转身从侧门往灵堂外面走。

“诸儿,你哄哄阿悟,别让她再哭了。”

郑绥这一提醒,郑诸儿低头望向怀里的的悟郎,大约是被吓着了,哭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这段时间,悟郎都是郑诸儿在带,因此,郑诸儿动作极熟练地哄拍怀里的悟郎。

很快悟郎就停止了哭泣。

郑绥走过去,颤着手把郑诸儿连着悟郎一起抱进怀里,“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把你和阿悟的性命都赌上?”

“以后别吓姑母了,姑母经不起吓。”

“儿不敢,只是姑母,他不是阿弟,他不能跪在这里。”

郑绥一边给她拭眼泪,一边劝慰,“就算这样,你也犯不着赔上你和阿悟,你们珠玉一样的人,你怎能轻言生死?你这不是要姑母的命。”

阿议的死,已成了她心头的桎梏。

她再经不起诸儿出事。

灵堂内,郑绥安抚住郑诸儿,心里惦记着阿溢,那孩子怯弱怕生,晨风不一定哄得住她,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

瞧着郑诸儿的态度,把人带进灵堂是不可能,只能放在外面。

郑绥想了想,打算把阿溢那孩子交给大郎郑谋的媳妇阿邓,由阿邓带着她跪在灵堂外面的廊下,交给别人她也不放心。

——*——*——

五兄的葬礼如期举行。

出殡、下葬,极尽哀荣。

堂前子侄数十,身后学生数百,场面极其浩大壮观。

五兄归葬后不久,随着局势渐渐稳定下来,渐趋明朗,桓裕和王靖之合兵,荡平建康及三吴之地的贼寇,肃清余孽,重回太平。

凡参与此次平乱者,皆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桓裕以功封庐陵郡公,增邑十县,加封王靖之为南安郡公,领尚书事,郑纭为建阳县公,陶顿为建安县侯,刘志为新丰侯……

其余人等不一而具。

紧接着,桓裕派了桓覃过来,接郑绥母子去建康。

这场浩劫终于过去。

一将功成,万骨成枯。

哪怕五兄最后被追赠予太傅、银青光禄大夫,封开国县公,也只是死后荣名。

郑绥动身去建康前,十八从婶崔氏,到底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思及幼年抚养之恩,念及往昔教导之情,郑绥在临汝多停留了半个月。

及至崔氏丧礼结束,才启程去建康。

四嫂殷氏带着孙子,阿邓带上儿子,与郑绥同行,大郎郑谋凭着擒住陈志的战功,得封康乐侯。

郑绥带上小儿子桓康,侄女郑诸儿一道进京。

顾虑郑诸儿的情绪,郑绥把阿溢留在了临汝,托付给四房的大嫂郗氏照顾,尔后,又派人去庐陵把诤郎接回临汝。

诤郎的身世,一直对外宣称是袁循的儿子。

然而,眼下建康的权力重新分配,袁家人虽还坐在皇位上,但几可预见,接下来的结局,早在攻下建康城,杀了高洽后,桓裕便立即废了袁睦,立袁睦侄子袁岸为帝。

在这敏感时期,诤郎实在不适合去建康。

除了把他留在临汝,诤郎的婚事,也是郑绥急需要考虑的事情,王家女殁没于建康之乱,诤郎年纪不小了,她要替诤郎另选名门淑女为妻。

船过江州时,郑绥接到仆从的回报,诤郎人不在庐陵公府,没了踪影。

“怎么会不在公府?”

她来临汝前,诤郎因伤心过度,身体不堪车马劳顿,郑绥才把他留在公府内,让他静养身子,连五兄丧礼,郑绥也没舍得让他赶过来。

这会子突然听仆从说,诤郎不见了,心中顿时大急,“什么时候不见的,他身体不好,能去哪里?”

“半个月前,张国相遣了护卫去找,只是一直没能找到人?”安常回道。

郑绥听了,心急如焚,气得破口大骂,“半个月前不见了人,你们现在才禀报,都成了死人了,如果不是我让你去接阿诤来临汝,他们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

“张诚是怎么做事的,阿诤要是有个万一,他有几个命来赔?”郑绥极为伤心,她实在不想再经受失亲之痛,说着,就要吩咐人,转道回庐陵。

安常忙劝阻,“夫人此刻回庐陵,也无济于事,不如仆留下来,仆保证,一定给夫人寻到找小郎君。”

众人好一顿劝,才劝住郑绥。

然而,安常回庐陵后,郑绥度日如年,也没能再听到有诤郎的丁点儿消息传来。

直至抵达建康,还未进城,却传来袁岸病崩,立袁诤为帝的消息。

《觅嫁》-番外 前世

6辰儿性子和善又知书明理,而赵雅南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在程常棣看来,这样两个女子在一起怎么都是能够融洽相处的,因此,纵然心里对6辰儿有愧,但他待二人都尽量一碗水端平,如此这般,所求不过是后院安宁,一家和睦。『㈧㈠┡ 中┡文网 .『8⒈

刚开始的时候,除了6辰儿偶尔使使小性子令他多费些心外,也的确平和过一段时日,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每下衙回来,他就有断不完的家务事,以至于两年来,他只觉心力疲倦。

他无法明白,她们俩怎么就不能融洽相处,两年来,但凡在涉及她两人的事情上,他都已摒弃了个人喜好,公平对待,她们还有什么可争的?

大郎这些日子,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利索,下衙时接到大郎夭折的消息时,他并未多惊讶,只是令他惊讶的是,回府后,这桩事又变成了一桩公案。

当时,他只觉得太阳穴疼的厉害,大郎的身体还有些许温热,她们怎么就不能消停,好好过日子,非得这么生事,他吩咐人收拾大郎的身后事,交待完,便甩袖出了屋子。

头一回,他不想再处理这些事了。

这个孩子原本就不是他期待的,只是想着6辰儿身体不好,不可能有孩子,或许这辈子,他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所以满周岁后,他方才对其上些心,到底心里厌恶,虽觉得有些难过,但远没有当初亭姐儿去了时的伤心。

只是他不曾料到,就这么一晚。

次日清晨,他就接到6辰儿自缢的消息。

昨夜在外书房的时候,他还想过,6辰儿会过去找他辩白,或是索性使性子去水月庵住一段日子,而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选择死。

他坐在床榻边,看着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紧闭着双眼的6辰儿,整个人完全懵住了,大抵他从未想过,6辰儿竟然会有轻生的念头。

来得这样的突然,来得这样的急促。

一了百了。

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脖子上那条深红的勒痕,格外的刺眼,凝视良久,也沉默良久,看着进来的赵雅南,动了动嘴唇,才觉喉咙干涉的厉害,“报丧吧。”

“可姐姐去得这么突然,怎么对外……”

“她自寻的死。”他打断了赵雅南的话,便不再看向她,而是有条不紊地安排起后事来。

赵雅南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藏月阁。

6辰儿不大喜欢人事世故,因而来京后,很少窜门子,只是没想到,丧礼上,高家龚家蔡家,还有史家公孙家马家都有来人。

程常棣朝禁中西苑的位置望了望,若是安定公府还在,萧家必会来人,那么他也一定会来的。

程常棣已记不清了,他最后执意要娶赵雅南,执意平妻的名头,有多少是因为心口堵着一口气,又有多少是因为赵相的缘故?

彼时,京中风言,他程常棣意欲娶赵相之女,彼时,他是安定公府六公子萧璟,岳父6先生曾经的学生,他不曾想过,萧璟竟然会找上他,当时,他犹记得,萧璟开门见山对他说的那句,“若是想另附权贵,与其贬妻为妾遭人诟病,不如干脆休妻和离,萧6两家为世交,纵6家没人在了,安定公府还有她一席之地,6先生的女儿不会沦落到无所归的地步,更不会给人做妾。”

他听了这话,他当时做了什么。

他呵呵地笑了,“我不会贬妻为妻,更不会休妻。”别说他没生过休妻的念头,纵使生了,这辈子,6辰儿的事除了他,也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划。

安定公府。

借着延平王的案子,借着赵相的东风,转头,他就把安定公府送上抄家流放的路途。

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不是安定公府萧家的六公子,而是寄养在萧家的昭怀太子遗孤,因白云观的掺和,最后,免于流放。

不过禁于西苑,就是一世囚禁。

6辰儿丧事完结半个月后,赵雅南传出有三个月的喜讯,他不曾想到赵雅南会有身孕,看来大夫说的机率很少,还是不能完全排除,终竟是他太过放心了的缘故。

前前后后的事,一串起来,很容易他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书房的灯跳跃个不停,他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七个月后,赵雅南难产而亡,母子殒命,那晚的夜空,阴沉沉的,漆黑一片。

半个月后,他把6菁儿送给他的一位同僚。

一年后,赵相意欲让他娶三女赵雅蓓,京中却传出克妻克子的流言,母亲为此着急不已,他却只是淡然受之,推了赵相好意。

同年,升至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时年年仅三十。

他以为,他这一生,就会这样过,四十岁前,便能够做到六部尚书,大成朝的史书,将来会有他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至李璟出西苑,继承帝位。

他预想的前程,却嘎然而止了。

宣室中接的圣旨,若说贬谪梅州,断了他的仕途,那么以平妻不合礼制,赐了他与6辰儿义绝的旨意,于他来说无异于惊天霹雳,他如何能接受……

“老爷……”耳畔传来端方急促的呼唤声传来。

程常棣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窗外尽是雨打芭蕉叶的潇潇之音。

只觉得浑身都是湿腻腻的,他又做那个梦,颤巍巍地披了件外衣,坐直身,望向端方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京中有邸报传来,圣上崩了,太子于灵前继位。”

程常棣听了,混浊的双眼,突然瞪大了几许,凝视着屋子里那盏昏暗的桐油灯,他怎么忘记了,梦中今上也是这一年崩逝,只是后/*宫无嫔妃,无子嗣,最后,立延平王的儿子为继承人。

《觅嫁》-番外 今生

千门次第开,重数未央。㈧㈠中文网ん.8⒈

未央宫中之宣室,是大成朝历代帝王所居之正室和处理政事之地

只是李璟初进宫时,住在承明殿,至后正皇帝位,也不曾搬进宣室,及至6辰儿进宫,日常起居在椒房殿,接待朝臣在宣室西北向的承明殿,宣室也就空置了下来,为此,这一年来,御史上折子让李璟搬进宣室的折子就没少见过。

除去大朝,李璟每日午后,都会在承明殿会见公孙丞相及大臣,尽管如此,但李璟并不过问朝中之事,许多事,仅仅只是旁听,不做决策,朝中一切军国之政,依旧皆归于公孙丞相。

在李璟刚即位不久,公孙丞相曾提过归政一事,然而,李璟并未曾答应,当时正愁无法推却,恰逢李璟因赶路进京,身体有失调养,寒毒复,卧床长达一个月之久,便以身体不豫为由,推拒了,后来,李璟身体虽康复,但常有称病,至此后,君臣之间,仿佛有某种默契般,再不提此事。

而对于公孙丞相所推行的天佑新政,李璟是一力支持。

春日,细风和煦,阳光正好。

6辰儿踏进承明殿的时候,公孙丞相正起身,尽管公孙丞相恭敬地上前行了礼,但6辰儿却不敢接受,微微侧转了下身子,道了句:“丞相不必多礼。”

只在一瞬间,6辰儿整个人神经绷紧起来。

望着眼前的公孙丞相,这些年,老了许多,两鬓尽染霜,但同时,也威严了许多,再不是当初那个常出入6府,随在父亲左右的朝臣,身上的威权日重。

权力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极大的。

6辰儿每每跟着李璟在承明殿,只要是公孙丞相进来,6辰儿就无法放松起来,以至于公孙丞相一进承明殿,6辰儿就不大愿意待在承明殿,就为这,李璟没少私下里说她。

公孙丞相走后,瞧着背影消失在殿外的廊沿下,6辰儿才转身到李璟下坐下,只瞧着案几前摆着一撂折子。

“史寺卿找你有何事?”李璟已不复方才的严肃,身体后仰,侍立在旁的余丙秋在他身后给垫上了一个明黄色锦缎靠垫。

一提起史修,6辰儿明显放松了下来,“还能有什么事,不就为了搬进宣室的事,让我劝劝你。”

李璟挥手让余丙秋退下,两眼望向6辰儿有丝迟疑,“没有别的事?”又仔细打量了6辰儿一番,的确瞧不出6辰儿脸上有什么异样。

6辰儿摇了摇头,望向案几前的那一大叠的奏折,笑道:“这些该不会都是御史上的折子,这次也太达夸张了些。”因李璟不理朝中军国之事,往日来案几前的折子,也不过寥寥数本而已。

“倒不全是。”李璟看似随意拿了本,递给6辰儿。

6辰儿没有犹豫,历代没有皇后进入宣室,连当年临朝听政的文德太后,也不曾踏进宣室半步,但因李璟一直住在承明殿,况他身体不好,6辰儿常随其左右,出入承明殿。

伸手接过,只片刻,6辰儿脸色忽然一白。

“你又胡想什么,我只是让你看看。”

李璟的突然出声,6辰儿抬起头来时,还有些茫然,一下子,却是明白过来,碰上李璟略带打趣的目光,忙地转开眼,扔下手上的折子,又拿起另一本翻开,连着翻开了几本,内容都大差不差。

折子里的内容无关其他,全是上折劝谏广纳嫔妃诞延皇嗣,6辰儿只觉得这些折子有些烫手。

虽自李璟登位以来,她在心里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古来帝王,鲜少有**嫔妃空虚,身登帝位,手握重器,权力容易迷人眼,李璟选纳嫔妃,怕也是迟早的事,只是自入椒房殿后,李璟不提,她便也不提,而今,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觉得以后,甚至这一辈子,俩人就应该是这么过了,就如同李璟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朕一样。

不想,今天突然被惊醒过来。

“他们说得……说得在理……陛下的子嗣是少了点……”

6辰儿思绪混乱,说这话时几乎舌头打结,语气十分地仓促,甚至听到李璟唤了声辰儿,都不敢抬头去看李璟,直到紧抓住折子的手,手背覆上冰凉的触感,手上的折子给拿掉了,整个人笼罩在一阵清苦的药香当中,抬头,脸色一片煞白,不知什么时候,李璟俯身到她身前。

只瞧着李璟长臂一伸,握住她的手,把她揽住怀里,对上她那双此刻不甚清明的眼眸,无奈道:“你该相信我才是。”

“可这些……”6辰儿嘴角升起了一抹苦笑,“在理呀。”

寻常人家,都盼望多子多福,况且皇家承继,子嗣是最要紧不过的。

若是安帝有嗣,或是明帝多有个儿子,这皇位,也不会轮到李璟。

“别说如今我们还有涛哥儿,纵使只有浚哥儿,我也没有这样的想法。”涛哥儿是6辰儿半年前生下的二皇子,不同于浚哥儿,涛哥儿一生下来,身体十分康健。

李璟摸了摸6辰儿的嘴角,微凉的手摩挲着6辰儿的脸颊,低头认真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可经不起折腾,如今,我盼着的不过是多活几年,能看着孩子成人,能多陪你些日子罢了,这方才是正经。”

6辰儿听了这话,仿佛吃了一剂镇心丸,想着方才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心头微微有些愧疚,忙呢喃了一句,“胡说什么,皇帝都是万万岁的。”

人靠在李璟胸前,安定了许多。

6辰儿的变化,李璟看得分明,不由轻笑了一声,万万岁,他也想呀,可是他自小身体不好,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他实在不敢多奢望。

多活一年,他就是赚一年。

想及此,搂着6辰儿的手臂,不自觉地紧了紧。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夕阳已西下,忽有宫人进来通报,北宫应太后病逝。

——*——*——

正和二年,六月,幽居北宫的安帝皇后应氏薨逝,因明敬太后坚持,卑不动尊,应氏未与安帝合葬,而是附葬安帝显陵。

秋,八月,荣王薨,享年三十,世子承位。

正和十年,正月,公孙丞相薨,举国哀悼,赠太傅,追谥号文成,有关谥号,朝堂曾有议为文正,只因公孙丞相临终前有遗本,方作罢。

二月,礼部尚书马晓,接任丞相之位。

正和十一年,夏五月,休阳长公主下嫁6珏,休阳长公主,即6辰儿和李璟之女李沐。

正和十三年,年仅十三岁的皇次子提前行冠礼,封唐王,就藩国,大婚,娶建安侯之女为正妃,建安侯即前高尚书第五子,正和十年,承先顺国公谭公羡嗣。

同年腊月,李璟崩于椒房殿东配殿,年四十九,追谥为康帝。

后世史书有云:康献皇后6氏,康帝元后,6太傅文贞公之女,帝在西苑,微时来归,感其义,曾有昵语,后登极二年,帝明上谕,因身体不豫,不选嫔妾,后,果然,帝在位十三载,后*/宫无嫔御,帝与后同进同出,俨如民间夫妇……

第一章 预谋

高平城,已招手在望。㈧㈠中Ω文┡』Ω网ん.*8⒈

巍峨高耸,十分壮观。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数月之后,高平城会被夷为平地。

此刻,厚厚的夯土,高高的城墙,在夕阳余辉的映射下,显得有些荒凉和寂寥,城门正楼上挂着大燕的旗帜,还有少许兵士执着长戟在城楼上巡逻。

护城河两岸,杨柳依依,随着晚风阵阵吹来,摇曳不已。

倦鸟知还,天地间出现难得的万籁俱寂。

然而,只片刻间,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北而来,紧接着就是乌压压的军士从四面八方蜂涌而至,把他们几百号人团团围住,号鼓声刀戟声厮杀声此起彼伏……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坐在马车里的郑绥心头惶恐不已,正想掀起车帘的一角,却让五兄郑纬给拦住了,只瞧着五兄一脸的凝重,用鸭子般的嗓音道:“熙熙别看了,我先下车去看看,熙熙好好待在车厢里,万事有阿兄在。”

熙熙是她的小名。

五兄郑纬近来变声,声音着实不好听,因而,这些日子,他都尽量少开口,每每只示意身边的婢女传达他的意思。

只是这会子,他都忘记了。

“阿兄,是不是也是熟人,和先前的桓少将军一样?”郑绥望向五兄,眼中尽是询问,惶惶中又带着几分期盼。

她说的桓少将军,是昨日在上党境内遇到的南楚桓大将军的幼子桓裕,此次随父北伐,因和大兄郑经有结义之情,听说他们是荥阳郑家的人,遂拦下了他们的队伍询问。

郑纬听着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直觉得来者不善,哪有一碰上就直接刀兵相向,只怕和昨天的情况不一样,回头瞧着郑绥脸色,已吓得有些煞白,想着郑绥自小养在闺中,和他不一样,他好歹跟着阿舅出过门,去过边疆,见过了厮杀流血的场面,因而,不得不持力镇静,摸了摸郑绥头顶,“不怕的,如今离荥阳愈地近了,大约是来人不明情况,弄错了,我下去见见他们。”

他能听到打斗声,熙熙自然能听到。

刚欲掀起帘子,郑纬眼风扫过郑绥身边的奶娘伴妪,伴妪见了,会意忙地把郑绥搂进怀里,不让她望向外面,尔后,郑纬才掀起帘子。

刚下车就听安叔急促的声音,“小郎,是羯胡。”

安叔是外祖父跟前的人,这回外祖父和阿舅派人送他兄妹俩从平城回荥阳郑家,五百护卫都是从当年跟随外祖父从郡地去平城的部曲中挑选出来的,一路上由安叔领队。

“羯胡?”郑纬站在马车旁压低了声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举头望去,只见刀戟相向,鲜血横流,到处血肉模糊一片,6续有人倒下,最外围是身着铠甲,高鼻深目的军士,把他们团团围,看数量倒有数千人,难怪守在高平城的军士,都这么久了,还没有人开门出兵。

北方胡族中,羯胡是最凶残的一支。

在这乱世,人命如草贱。

一个血肉模糊的护卫,在郑纬前方倒下,血溅染了他身上的白袍,郑纬转头,又往高平城的方向望了望,两手成拳,握得紧紧的。

大燕的通关文书,今日晌午便已经派人送达了高平,高平城是由大燕守将鲜卑人乙浑宇镇守。

“大赵的通关文书呢?”郑纬望向安叔,一脸肃然,出奇的沉静,完全不似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老奴见是羯人,方才拼死冲过去,把羯胡石赵的通关文书给他们却都不顶用。”安叔说完,又急道:“这些人明显是冲着小郎和小娘子来的,唯今之计,只有老奴带人杀开一条血路,小郎带着小娘子直奔高平城,只要进了城就好了。”

距离高平城,仅仅只有几百步之遥,这边打得天昏地暗,那头却依旧紧闭城门,天色昏暗下,城墙与城楼都显得模糊起来了,而那个方向的的羯胡是最多的,郑纬摇摇头,“只怕不可能……”

话未说完,郑纬忽然看到外围有一个青年文士,着宽袖大袍,一眼就能看出是汉人,此刻,正站在马车上,马车旁,由几个执戟的羯胡战士护卫着。

目光却直视他们这个方向。

一旁的安叔眼见着倒下的护卫越来越多,眼见着羯胡的军士越聚越拢,不由催促着郑纬赶紧上车来,哪怕他身死,也得护送小郎和小娘子突围出去,绝不能让小郎和小娘子落入羯胡手中。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逃,是绝无可能的,他也不想做无用功。

郑纬好似没有听到安叔的话一般,突然上了马车,站在马车上,望着遍地鲜血,不断倒下的护卫,越靠越拢的羯胡,仿佛死亡又靠近了一步,郑纬顿时眼眶都充了血,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却昂着头,张口朝文士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我是荥阳郑纬。”

声音直破云霄,甚至连场上的打斗都有片刻的停滞,然而,仅仅片刻。

奇怪的是,郑纬站在那么一个明显的位置上,羯人并没有把刀戟朝他砍去。

一瞬间,郑纬心里多了几分把握。

果然,没一会儿,只听到一声鸣镝声在空中响起,紧接着,所有的羯胡军士,都退了开来,好似忘记了正在激战一般,整齐有序地列队在那名文士的身后。

羯胡能以区区二十几万人,便在混乱中的中原大地区占据一块地盘,进而羯人石氏父子建立政权,称国号为赵,雄据一方。

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瞬息万变,刚刚还打杀一片鲜血直流的修罗场,一下子一片死寂,只余下伤者的呻吟声,以及平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哪怕羯胡军士已退开,余下的百余护卫,还是围成圈,牢牢地护住中心郑纬所在位置,手执刀戟,保持着警备的姿态。

退开后。

对峙片刻,只听对面的青年文士朗声道:“我乃范阳卢衡,五郎别来无恙了。”

一听对方报上名号,郑纬心头一突,脸色蓦地一变,甚至方才徘徊生死间,也没有这般慌乱。

对方是有备而来。

去岁八月,大兄郑经成亲,娶陇西李礼之女李海棠为妻,因阿舅走不开,舅母李氏携长子世林表兄赴荥阳参加大兄的婚仪,舅母和世林表兄回平城时,路途中就曾遇到过羯人的军队,只因外祖母的娘家从侄孙,出身范阳卢氏的卢衡,在大赵石氏政权任都官尚书,经多方周折,舅母李氏和世林表兄才得以顺利回到平城。

而这回,外祖父派人送他兄妹二人回荥阳,为妥当起见,无论是大燕还是大赵的通关文书,皆都办了,而大赵的通关文书,想来是通过卢衡,如此一来,卢衡只怕是专在这里候他们的队伍。

又听卢衡道:“五郎名满天下,我家陛下仰慕久矣,欲请五郎去赵国都城襄国一见。”

虽说是请,虽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

——*——*——迟来半个月的新书,终于姗姗来迟了……新书期间,求推荐票票,有多少,盼砸多少!!!新书每日更新时间为上午8:oo,虽然信用节操已掉了一地,但还是给自己定一个目标吧。

第二章 郑氏

郑之勋德官爵,有国史在;

郑之源流婚媾,有家谱在。㈧㈠中文网.8⒈

郑绥六岁那年,执笔开蒙时,就听五兄说起这句话,五兄时年年不过十岁,直至现在,她犹记得五兄说这话时,昂着头,仰着面,眼中流露出的骄傲之色,以及那神情中洋溢着无可比拟的自豪感。

更使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

两年后,五兄郑纬年仅十二岁,一篇《平城赋》,名动大燕京师平城,当时,正逢南楚尚书令谢攸出使平城,览此赋后,为之震惊,赞叹曰:不意北地有此奇才,文章不输江左。

带去南楚,使建康为之纸贵。

自此,五兄名扬天下,也使得士林曾有雅言:辞赋绝纶崔行先,后来居上郑五郎。

崔行先,即崔彦,字行先,郑绥之母舅,出身博陵崔氏,涉猎经史,颇有文才,以善辞赋闻名于世,现今在鲜卑人慕容氏建立的大燕朝廷中任国子学博士。

郑五郎,郑绥之同母兄郑纬,出自荥阳郑氏嫡支,大房中排行第五,少有学尚,经史俱通。

郑绥两岁丧母后,因曾祖母年事已高,祖母又常年缠绵病榻,外祖母怜她和五兄年幼失恃,遂亲赴荥阳,接她和五兄去了平城。

这一住,就是八年。

去岁八月,大兄郑经成亲后,父亲让舅母带回平城一封亲笔信给外祖父,欲接她和五兄回荥阳。

自永嘉南渡后,前朝政权自洛阳南迁至建康,一百多年间,中原大地混乱不堪,战乱不息,各族各豪强各自征伐,常常尸横遍野,流血漂撸,极其不安定,而荥阳至平城路途遥远,兼荥阳才刚刚置于大燕的控制之下,旁边还有汉人毌丘氏建立的大夏政权和羯人石氏建立的大赵政权,以及西边的大凉政权都对洛阳虎视眈眈,甚至包括南边的南楚萧氏政权,都不曾对洛阳放弃过进攻。

而回荥阳,必经洛阳。

外祖父便以此为借口,拒绝了父亲要接她和五兄回荥阳郑家的要求。

只是不曾料到,仅仅半年后,外祖父和阿舅便欲送她和五兄回荥阳郑家,甚至临行前,外祖母还特意叮嘱她:长嫂如母,大嫂出身陇西李氏,家教门风皆不错,让她回郑家后多和大嫂亲近。

于是,在平城还处于寒风萧萧冰河未开的时节,甚至在没有接到父亲从荥阳来的回信时,就让她和五兄启程了,并派了五百护卫跟随护送。

昨日傍晚,高平城外,护卫与羯胡的激战,最后,以五兄应承卢衡去襄国而告终。

停止了打斗与杀戮。

而五百护卫,只剩不足二百人,战死者达三百余人。

郑绥一直坐在马车里,让乳母伴妪牢牢抱在怀里,虽没有亲见现场,但萦绕鼻尖的血腥味,却一直不曾退却,直至今早清晨,一吃东西就吐,最后连黄胆水都呕出来了,伴妪才放弃劝她进食。

五兄郑纬答应跟随卢衡去石赵都城襄国,条件之一便是让余下的护卫护送她回荥阳郑家,为此,五兄还特意要求卢衡在高平城外多候半天。

羯胡在城外扎了一夜的营,直到郑绥离开,高平城的城门始终紧闭着。

离开高平,继续往南行,马车行驶得很慢。

安叔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悉,五兄嘱咐过安叔,令安叔佯装南行回荥阳,等出了高平,不走官道,另择小路,转而往北折往上党,去上党找桓裕,桓裕一定会派军士护送她回荥阳。

卢衡原不打算放郑绥回荥阳的,只因郑纬坚持,并言道:“既为我而来,何涉稚女。”

阿兄说她是小孩,大约忘记了,他虚龄也才不过十四岁,连字都还没有。

却要孤身赴胡营。

对于这些,郑绥知道她没有置喙的权利,她不拖累阿兄已是最大的帮助了,此去荥阳还有数百里,郑家纵有部曲十万众,也难解眼前之难。

卢衡有备而来,带来羯胡军士数千人。

外祖父和阿舅不曾料到,原本打点妥当的行程,会因为卢衡的倒戈,而生了这番变故。

或许就像阿兄说的:羯胡是有所求,他此去暂无性命之忧。

当安叔让马车往北折时,整个行程开始快了起来,马车一路疾骋。

虽听从了五兄的安排,郑绥心头始终有丝忐忑,不明白五兄怎么会这么相信桓裕,若没记错,他与桓裕前天也是第一回见,郑绥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天,五兄见初见桓裕的场景来。

第三章 定计

第三章定计

那日,在上党境内,遭桓裕北伐之军的拦劫。『㈧㈠中文┡网 .Δ8⒈

贸然听人提起大兄郑经的名讳时,郑绥不由露出惊讶之色,坐在马车里,侧耳倾听,就听到五兄鸭子般的嗓音,“……少将军认识我大兄。”

紧接着,便听到一名少年郎君的回话,声音洪亮,穿云破石,“岂止是认识,我原打算北伐结束后去荥阳找阿大,不想倒先遇上他阿弟了,看你年纪,想必你就是野奴吧,你不是和你小妹在平城外祖家,怎么会出现在上党境内?”

阿大是大兄的小名,野奴是五兄的小名。

郑绥心中纳罕,小名是亲族或是极相熟的人才会叫,有亲昵之意,听那人的话,该是和大兄郑经情义非同一般。

果然,又听那人道:“我和阿大同庚,又有结义的情分,若是不介意,你直接唤我一声阿兄即可。”

五兄郑纬并非拘泥之人,当即便应了,唤了声阿兄,“听闻前些日子桓大将军已驻军霸上,大凉军队退出长安,而如今阿兄在上党大燕境内,难道大将军此次想一举扫平大凉大燕,实现北定中原的宏愿?”

“北定中原,克复神州。”只听那人哈哈一笑,“野奴,你果真是阿大的兄弟,这话阿大从前也和我说过。”

片刻间,语气却严肃许多,“洛阳天下中,从来是兵家必争之地,野奴既了解我大楚北伐,就不该这个时候回洛阳,如今大楚和羯人的军队都聚集在洛阳周边,你们五百护卫,怎敌千军万马,这样吧,我派五百军士护送你们回荥阳。”

“多谢阿兄的好意,”郑纬却拒绝了,“说句不怕阿兄恼的话,阿兄虽已兵过洛阳,直窜北境,但如今洛阳一带,依旧还在大燕的控制之内,何况荥阳郑氏的名头,也不是虚的,想来不会有人来为难我们兄妹。”

“野奴既有此番见识,我也就不强求,你回荥阳后,记得帮我带句话给阿大,此次我会去荥阳见他一面。”

郑纬道了声喏,尔后行了礼,方回转身。

坐在马车里的郑绥,好奇使然,不由掀起帘子一角,往前方望去,只瞧着黑压压的全是穿着铠甲的军士,大约有五六千人之众,其中有一位穿着银白色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英姿飒爽,鹤立鸡群,格外的醒目,自有一股不容人忽视的气场。

郑绥平日见惯美姿仪的男子。

阿舅崔行先,素有大燕平城第一美男的称誉,而五兄肖似阿舅,容貌自是不凡,五兄年幼初到平城时,跟随阿舅出席宴会,席间卢昌道就曾赞言:丰神灿目,如朗朗明月,原有此舅,方有此甥。

郑绥望着骑在马背上俊美的少年郎,也不得不为之称奇,果真是带兵的之人,气势与常人不同。

直到马车启动,郑绥才放下帘角,转过身,却现五兄上了她的马车,忙唤了声阿兄。

“方才可吓坏了吧。”

郑纬倚靠在榻上,对她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郑绥顿时间只觉得容光映人,刚要摇头,又想起先前被马蹄声惊住,遂点了点头,问道:“阿兄,那人是谁?”

“桓叔齐,名裕,南楚大将军桓烈幼子,此次随父出征北伐。”

马车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让郑绥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一声驭马声,靠在乳母伴妪怀里的郑绥,身子突然仰倒了一下,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伴妪忙抱住郑绥,只听伴妪急忙问道:“阿田,出了什么事?”

驾车的车夫是阿田,只是回答伴妪的不是阿田,而是安叔,在马车外唤了声小娘子,郑绥从伴妪怀里坐直身来,伴妪伸手打起车帘,就看见安叔站在车窗外。

除了安叔外,还有婢女香蒲。

这次跟郑绥从平城回荥阳,除了伴妪外,还有八个身边常服侍的婢女,其中采苓等四个年纪稍大,已经有十五六了,剩下香蒲等四个年纪稍小,和郑绥一般大。

郑绥目光望向香蒲,当即就觉察到异样,再看着安叔一脸的沉重,遂开口唤了声安叔,“是不是羯胡追上来了?”

“老奴无能,还是让羯胡现了行踪。”说着,安叔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伴妪一惧,忙问道:“他们现在在哪?”

“还有大约五里路的样子。”安叔说完,望向郑绥,对上郑绥绷着的小脸,强作镇静的眸子,深深吸了口气,方道:“老奴想了一计,昨夜小娘子并未露面,那些羯胡兵士并不知道小娘子的长相,想来只认衣冠不认人,香蒲和小娘子身形年纪都差不多,便让采苓找了身小娘子的旧衣裳,令香蒲换上,伴妪和香蒲乘坐小娘子的马车,小娘子换身朴素的衣裳,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这样妥吗?”伴妪对于安叔的想法,却是满心疑虑,“小娘子自小未离开过老妪,实不能放心。”

安叔望着伴妪道:“我会安排采苓陪着小娘子的。”

采苓是外祖母身边的婢女,后来外祖母见她心细稳妥,方给了郑绥。

听了这话,伴妪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了,回头伸手抱住郑绥,“小娘子别害怕,老妪和安叟一定会平安送小娘到桓少将军军中的。”

郑绥低头望了一眼乳母伴妪,伸手轻轻拍了拍肩头,方抬起头来,望向安叔,直言道:“安叔是否还有别的打算?”

他们如今都还没进入上党境内,羯胡就已经追上来了,他们这一队虽人数不多,却也有将近两百人,实在太过显眼,五里路程,快马加鞭,相信,很快就能赶上,而桓裕窜入北境,跟大燕的军队开战,更多讲究的忽然突击,出奇制胜,因而,行踪定然是飘忽难定,更何况,他们现在根本不知桓裕在何处,直奔上党城也不一定能遇上桓裕。

若只是简简单单地调换身份,实在没有必要,至少,羯胡若真对荥阳郑家有所求,她郑氏嫡女的身份,还会让羯胡有所顾忌。

听了郑绥的问话,面对郑绥的灼灼目光,安叔不可置否的一脸惊愕,片刻间又释然,到底是小郎一母同胞的妹妹。

“老奴的想法是,这些羯胡从来不知守信为何物,既然他们想让小娘子去一趟赵国都城襄国,那小娘子就去一趟好了,免得他们穷追不舍。”

“这怎么行……”伴妪刚大声喝斥,看着安叟眼中愤然,却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郑绥看了安叔一眼,没再多说一个字。——*——*——呜呜,,,节操掉了一地,什么都不敢求了。。。。。。

第四章 变故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郑绥常常会想,如果她没有和香蒲调换身份,如果她当时冲出去,甚至如果她当初执意跟着五兄一道去赵国都城襄国,会不会一切都将不一样。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可却已经不容许她去设想了。

当香蒲瞪大着眼睛,死在羯胡的长戟下,当乳母伴妪不堪受凌辱,伏地朝北,自戕于马车前,鲜血自胸口汩汩而下,晕红晕红的一大片,渐渐形成了一朵诡异的红花,比阿舅用朱砂颜料画的杜鹃花还要艳上几分。

一切就无可挽回。

采茯和香菡等六个婢女,命丧于屠刀之下,两百余护卫,无一生还。

尸横遍野,血洒黄土,唯剩下羯胡得意而狰狞的笑声,最后,骑在白马上的将军,下了马,大手一挥,立即静止下来,然而,他接下来的声音却如同从地狱里传来一般,“大家都许久未吃肉了,把这几个都烹了。”说着,指向采茯和香蒲几人。

立刻,欢呼声震耳欲聋。

郑绥牢牢地记住了那人声音,目光盯着那人的面孔,高鼻深目,络腮胡子,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

中原大乱,相互征伐,致使民生凋敝,饿死者不知其数,军队无粮时,常掳女子为军粮,俗称两脚羊,从前听休沐表姐提过,只是从来不曾想过,她身边的婢女,有朝一日,会沦为羯胡的军粮,而她只能眼睁睁地在旁边看着。

天际暗了下来,周围荒凉得可怕,密林中,郑绥倚在采苓的怀里,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一夜一天走的路,比她过去十年走的路还要多。

只是她仿佛不知倦一般。

安叟在前面领路,夜幕已临,渐渐看不太清了,但安叟还是没有点起火把,三人的步子履,如同三人的心情一般,百般的沉重。

阵阵风吹来,寒意嗖嗖,比平城春日里的夜风,还要凉上几分。

暮霭沉沉,笼罩住整个密林,几乎都看不清前方的路,郑绥只觉察到采苓搂着她的手臂,更收紧了些。

不知又过了多久,郑绥突然撞到了一块大石块,整个人就要往前倒,采苓一把扶住她,只是郑绥似没现般,依旧迈步向前,却让采苓抱住,只听采苓用无比干涩的声音道:“可是撞到哪儿了?让奴婢看看。”说着,手就往郑绥脚下摸去。

前面传来安叟停住了步子,紧接着,一道火光划过,安叟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一束火光立即把眼前映得通亮,

采苓蹲下身焦急地察看了郑绥的两腿,因隔着几层裙裾,无法查看,只好抬头,伸手摸了摸郑绥苍白的脸颊,满心的担忧,“小娘子哪儿痛,告诉奴婢,让奴婢给您揉揉。”

“不痛。”许久,才听到郑绥喉咙里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很轻,这也是从昨晚以后,郑绥第一次开口说话。

采苓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却是忙地拭去,伸手搂住郑绥,“那奴婢抱着小娘子走一段路程吧。”

直到此刻,郑绥毫无精采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望向采苓摇了摇头,采苓是崔家部曲的女儿,因生得好,自小就被挑到外祖母跟前做婢女,走了这么久这么多的路,哪能再背得动她,只不过因年龄比她大些罢了,又是婢女的身份,有几分忠心。

想到忠心二字,又想起香蒲和乳母伴妪,至死,她们也不曾透露过他们的行迹。

郑绥伸手推开采苓,走到安叟跟前,轻声唤了声安叔,大约是许久未说话的缘故,声音依旧很低哑,“安叔,别再去找桓少将军了,我不想回荥阳,我想直接回平城,大舅在晋阳,去了晋阳,就能回平城了。”

大舅崔章,外祖父庶长子,长年在外地任职,已官至晋阳太守,上次路过晋阳,她和五兄还去过晋阳大舅家。

“可是小郎……”安叟犹豫了一下,就直白道:“老奴去找桓少将军,不只是为了让他派军士护送小娘子回荥阳,更是为了救小郎。”

郑绥听了这话,只轻轻道了一句,“但他是大楚的少将军。”说完,望向安叟,又道:“安叔,外祖父和阿舅一定会有法子救阿兄的,我们更应该去找外祖父和阿舅。”

安叟神情一顿,却是一脸的无奈,是他执着了,乱了方寸,与其这么茫无头绪地去找桓少将军,还不如回平城,把一切告知郎主,郎主和二郎君在朝为官多年,一定会有妥当之策的。

一念至此,忙道:“好,回平城。”

第五章 族徽

眼前的篝火,火光照人。┡Ω㈧㈠中文 网』.『8⒈

夜来风寒,郑绥抱膝坐在篝火前,神情凝滞,目光盯着不断上窜的火苗出神。

良久,一旁的采苓伸手搂住郑绥的肩头,轻声道:“都一天一夜没有睡了,小娘子靠在奴婢怀里睡一觉吧。”说着,就要伸手来抱郑绥。

靠在采苓的怀里,入鼻就是汗渍混合着尘土味,再也没有往日的半丝清爽干净,而郑绥自小喜欢苏合香的味道,乳母伴妪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苏合香的味道。郑绥两眼不由瞪得大大的,可眼前除了安叔、采苓,再无旁人了。

篝火旁有一堆干柴,入夜时安叟去拾的,密林里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安叟不断添放些干柴,使篝火燃烧得更旺些。

突然,四周有鸟兽惊飞的大动静,安叟手握住一把粗壮的树枝,虽还蹲在那里没有动,但整个人都警备起来,两只耳朵都完全竖立了起来。对面的采苓满眼惶恐,完全成了惊弓之鸟,抱着郑绥的双手,不自觉地紧了许多,又腾出一只手来,把郑绥的脑袋往她怀里转,只是这会子,郑绥却伸手推开她的手,抬头望密林四周望去。

透过密林,远处竟然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大约是隔得远的缘故,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若不注意,很难留意到,郑绥瞪着那个方向,抓着采苓胳膊的手,力道一下子大了许多,采苓急促地抽气声,近在跟前,郑绥都没有注意,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越靠越近的黑影上。

紧接着采苓似乎也注意到了,抬头的那一瞬间,安叟挥起树枝的那一刹那,四周突然火光大起,响起一阵喝斥声,“别动,都别动。”

安叟手里握着的树枝落到了地上,望向围在四周二十来个军士,打量着他们的服色,突然出声道:“你们是官兵。”说着这话时,话音带颤,有强抑住的激动。

能让安叟口称官兵的,只有南楚的军队。

经安叟这么一提醒,郑绥也留意到,这些人身上的铠甲服饰,和那日遇见桓裕时,那些军士所穿的是一模一样,心里愈肯定,“我认得,桓裕的军队都是穿降衫。”

南楚武士及兵士多穿降色衣裳。

只是郑绥话音刚落,就被斥责,“闭嘴。”

紧接着,一柄长戟就指到郑绥的脖子边上,“我们少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这女娃能叫的。

见此情景,一旁的安叟急促地喊了声不要,欲走过来护住郑绥,却让两个兵士给扣住了,不能动弹半部,安叟只得忙道:“官兵不要误会,老奴这有一份通关文书,还请官兵上呈给桓少将军。”

郑绥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身边的采苓虽已浑身在打颤,但抱着她的手却是越来越紧,似想把她护在怀里,郑绥抬头望向眼前这把长戟,锋利无比,在火光映射下,锃亮刺眼,一时间,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重合了一般。

离篝火最近的一个黑脸兵士,大约是这群人的领头,对着押着安叟的人说道:“打开他的包袱看看。”

听了这话,安叟不由急忙道:“不用麻烦官兵,放开老奴,老奴拿给你们就是了。”

只是这些兵士谁也没有理会安叟的话,旁边的兵士上前半步抢过安叟挎在肩侧的包袱,迅打开,翻找了一下,突然两眼放光,捧着那个包袱,满心欣喜地走到黑脸兵士前,“什长,您看看,咱们这趟出来赚了。”

黑脸兵士低头一看,全是黄灿灿的金叶子,伸手一抓,一把都抓不过来,不由抬头看了安叟一眼,只是安叟急切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声音也平缓了许多,“还请什长看看里面的几封通关文书。”

“有什么好看了,这些都是胡燕的通关文书,又不是我们大楚的通关文书,你们虽是汉人,却在侍奉胡燕伪朝,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当然,如果你们想回大楚,我们桓少将军也是很乐意带你们一起回南边的。”那位黑脸什长目光扫向包袱里那叠文书,十分的不在意,甚至带着几分轻笑。

“民之思汉,犹如久旱盼甘霖,只是衣冠南迁江左后,百余年间,官兵不曾北来,不知神州6沉之日,又置中州百姓于何地,如今又何谈羞耻,何谈胡汉。”这句话,是三年前,大兄去平城的时候,和世林表兄谈论天下大势时,其中大兄说的一句,因当时大兄比较激愤,掷地有声,吓得她一跳,却也使他记住了这句话。

郑绥刚才听了那位黑脸什长的嘲讽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出来。

一瞬间,黑脸什长愀然变色,一旁的安叟脸色也突然一变,蓦地惊喊了声小娘子,只瞧着一柄长戟从郑绥的颈侧划过,伴随着一记强有力的铿锵之声,却是那位黑脸什长,眼疾手快,堪堪用长刀挡开了指着郑绥脖子的长戟,如其不然,那在柄长戟,在郑绥没注意时,就会穿透她的脖子。

郑绥后知后觉,才有些后怕起来。

然而对上那位黑脸什长盯过来阴骘的双眸时,并没有躲开。

不过片刻间,却令人觉得过了好长。最后,那位黑脸什长打量了郑绥一番,便令先前那位用长戟指着郑绥的兵士退开,尔后却是转头,伸手拿起包袱里的通关文书,递给旁边看起来比较文弱的兵士,“你认识字,看看写的是什么?”

那瘦脸兵士显然是读过些书,不知怎么会到军中做了一个小兵士,接过那份文书,迅打开,只扫了一眼,却是脸色大变,大惊道:“你们是荥阳郑家的人。”

“什么,荥阳郑家的?”那个黑脸什长也是一惊,忙地凑过去,可惜,他不认识一字,只好忙地抓住那位瘦脸兵士的前襟,力气之大,似要把那个兵士提起来一般。

“是,是,这通关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那个文弱兵士还特意指了指上面的字,只可惜围上去瞧的兵士都不识字。

那位黑脸什长犹不死心,看向郑绥道:“前些日子碰上你们的车队,明明有五百多人,怎么就剩下你们三人了,你们能拿出什么旁的法子来证明你们是荥阳郑家的人?”

安叟似看到了希望一般,忙道:“老奴跟着我家小郎见过桓少将军,什长只要带着老奴去见桓少将军一面就行了。”

“不行,我不能单凭这一纸文书,就带你去见少将军,况且,少将军也不是这么好见的,我在军中也不能近中军大帐前。”

听了这话,安叟却一时犯难,当时,逃脱出来,一切从简,除了少许干粮和金叶子以及几份通关文书,别的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

犹疑犯难间,就瞧着郑绥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绿白色的独山玉玉佩,望向那位黑脸什长道:“这个应该可以,这上面有郑氏的族徽。”

——*——*——

新书求推荐票票。。。。。

第六章 保证

“民之思汉,犹如久旱盼甘霖,然而,自衣冠南迁江左后,百余年间,官兵不曾北来,不知神州6沉之日,又置中州百姓于何地……”声音清朗,念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郑绥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先是错愕,尔后却听得十分的不自在,以至于头微微垂着,不敢抬头望向站在上位置上的人。㈧㈠中文网┡.8⒈

直到声音停住,郑绥方敢抬起头,只是一抬起头,正好对上那人满是笑意嬉戏的眼眸,“我怎么觉得这话,这么的耳熟。”

一听这话,郑绥蓦地脸就红了起来,只是这回,却没有再低头了,而是抬起头,望向那人,强压住心头的些许慌张,实诚道:“这话我曾听我大兄讲过,前日一时无防说了出来,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自从前夜,郑绥和安叟采苓在密林中让那位什长给带回军中,那位什长却还是派了几个兵士看住他们。

郑绥犹记得,昨日清晨时,依旧是一夜未睡,她靠在采苓怀里,望着东方的鱼肚皮,正想着桓裕如今已预备带着大军南回,若实在无法见到桓裕,就想法子离开大军,北上晋阳找大舅。

谁知,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郑绥忙转头望去,只瞧着二十几个兵士朝这边走来,其中为的那个,身长八尺,气度不凡,虽那日只是隔帘一瞥,还是让她一眼就认出来,来人就是桓裕。

近前来时,一旁的安叔也认了出来,登时间激动无比,“老奴见过少将军。”

几乎是要扑到桓裕的面前。

郑绥自小便在外祖父跟前见过安叔,大抵从未见过安叔如此失态。

显然,桓裕也认出安叟来,不过,却没有安叟那般激动,而是转头直望向郑绥,“你就是熙熙。”

郑绥就着采苓的手站起身,看了一眼桓裕握在手中的那块玉佩,阿兄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是咽了回去,喊了声桓少将军。

之后,桓裕就把他们三人在军中安置了下来,住进了营帐,先前一直绷着的弦才松懈下来,郑绥才感觉累极了,一阵阵痛楚从脚底传来,采苓服侍她梳洗的时候,现她整个脚底长满水泡,许多已经磨破了,红肿不堪,郑绥自己都不忍直视。

当日,桓裕送了药来,因采苓和她的情况也差不多,又从附近找了位姓张的妇人过来照顾她们。

虽是如此,大军却并没有停住,每日里反而加快了步伐。

今早听安叟说起,大军不是往南,而是往东,东边便是石赵的地盘,安叟提及这事时,很是兴奋,虽桓裕没有答应,另派兵士护送郑绥回荥阳郑家,但瞧着这阵式,是愿意出兵去救五兄的。

傍晚扎营的时候,郑绥虽腿脚还不利索,却让张妪抱着她来到桓裕的中军大帐。

前来时,桓裕正和几位谋士在商议事情,郑绥在偏帐候了一会儿,才进来,因提及羯胡凶残,郑绥想起高平城外的一幕,想起五兄,想起奶娘,想起采茯香蒲,情绪便有些失控起来,方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自上党别后之事,初见面后安叟都一一和桓裕说了。

是故,桓裕才会有此戏语。

营帐里除了几盏油灯外,还点着几根儿臂般粗的蜡烛,使得整个营帐很明亮,光线也十分好,视物一清二楚,能看清楚那张清隽的脸上印着明晃晃的笑容,清朗的声音传来,“只是后面一句,‘如今又何谈羞耻,何谈胡汉’阿大都不曾问出来,不想熙熙倒问出来了,阿大若听此语,必是拍手称快。”

“我在平城长大,平城的许多鲜卑人都是自小学汉字,说汉话,习汉*风,易汉俗,我熟悉的步六孤家的阿姐和贺赖家的阿姐,我觉得她们和我们都一样,并无多大区别。”郑绥说到这,却又是打个顿,“当然,羯胡并不在此之类。”

提起羯胡,郑绥依旧很痛恨,因而,情绪变化很大,说到后面时,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别想这些了,野奴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听了桓裕这保证似的话,郑绥从情绪中回过神来,抬起头来,不知何时桓裕已走至她跟前,面对她有些置疑与茫然的目光,神情却是格外坚定。

坚定的令郑绥讶异。

自从和五兄分开后,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很是担心五兄,而能支撑她的,唯有分别时五兄的那句话:羯胡是有所求,他此去暂无性命之忧。

不想,桓裕能这样保证,五兄一定没事。

郑绥不想去怀疑,她心里也是盼着五兄无事,平安归来才好。

只听桓裕道:“卢衡派人送信去了荥阳,荥阳郑家已得到了消息,我派出去的信使,在半路上碰上了从荥阳出来的阿大,阿大如今正赶往赵国都城襄国。”

第七章 名曲

夜幕低垂,琴声伴着晚风,穿过竹林,回荡在小院的上空。㈧㈠中文网『.%8⒈

曲调悠扬,音符从弦上溢出,犹如山间泉水流泻,出一串串叮叮咚咚的欢快声,听这曲调,听这琴律,仿佛置身山林幽静,远离尘世喧嚣,容易使人产生离世之感,向往终日与山林清泉做伴的隐逸生活。

待一曲终了,良久,郑纬令身边的婢女紫烟把七弦琴收起来,正欲起身时,却忽然传来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掌声响起,郑纬抬头望去,只瞧着卢衡正从竹林中走出来。

“五郎果然好雅兴。”

郑纬见了,没有起身相迎,只轻描淡写地道了句,“你来了。”

卢衡却浑然不在意,笑着走进了院子,就在廊下,让仆从搬来一张榻,放在郑纬对面,跪坐了下来,又有仆从点上铜灯,火光照亮了四周,只听卢衡赞叹道:“听此一曲,直教人三月不思红尘事。”

说完,望着对面手中把一盏清酒的郑纬,一身宽袖长袍,随意靠在榻上,大约是喝了些许酒的缘故,只瞧着面庞上泛着红晕,眉眼间带着几分醉意,明亮的灯光下,越衬得肤白如玉,眉目如画,拥醉倾玉山之姿,令春花秋月见羞。

一时间,卢衡只觉得生生移不开眼。

他知道郑纬长得好看,第一回见郑纬,就觉得他长得俊美。

尔后,恍过神来,心中暗叹,难怪族叔卢昌道会说:原有此舅,方有此甥,如今郑纬还未及冠,风姿仪容,却已如此,倘若再大些,只怕**俊秀,更胜而今。

“我自小好琴曲,这曲子经郑世父弹出来后,我学了许久,一直不得其中精髓,今儿听了五郎弹奏此曲,才悟了其中之要领,到底是源自家学,不怪乎五郎小小年纪,就能通透其中,或许我们也可以秉烛夜谈。”

这曲子,名《清泉吟》,是郑纬父亲郑瀚所谱,是故,卢衡才有此一说。

郑瀚早有学尚,以博通经义名誉一时,未及弱冠,便收到了大燕朝廷所诏贤令,擢拨出仕为官,郑瀚以一《清泉吟》明志,不愿出仕,拒绝了大燕朝廷的任命。

《清泉吟》也因此名闻天下,成为许多隐逸名士喜欢的琴曲,受到士林的追捧,更使得士林中人以善弹此曲为荣。

“我弹此曲,都官尚书通音律,应该明白其中之义。”郑纬抬头望了卢衡一眼,似不愿多留一般,呼了婢女紫烟过来,就欲起身。

卢衡见了,只得忙道:“我知五郎不愿见我,但此番前来,是想告诉五郎一个消息,阿大不日就要来襄国了。”

这话一出,郑纬果然停了下来,又重新坐下来,目光灼灼,盯着卢衡看了许久,才道:“看来,都官尚书的意思,我一直都没有猜错,这几日,不过是让大人给误导了。”

其实,因如今说话的声音实不好听,郑纬是极不愿意开口。

“野奴,何必叫得这般生疏,不管如何,好歹我们也是中表兄弟。”卢衡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这回郑纬没有接话,只是嘴角抿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卢衡出身范阳卢氏,而郑纬的外祖母和祖母,也都是出身范阳卢氏,郑卢两家世代为婚,素有中表之谊。

只听卢衡接着道:“五郎的猜测无误,但我也没有误导五郎的意思,把五郎安居于府上,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虽非汉人,却十分喜欢词赋,自五郎那《平城赋》传扬天下后,陛下便命人誊抄了一份,置于枕侧,日夜览之,上次见过五郎之后,就一直希望五郎能留在赵国为官。”

说到这,微微顿了一下又道:“十三四岁任散骑从侍,无论平城还是建康的朝堂之上,比比皆是,何况陛下是真有惜才之意。”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洛阳的地盘,若我非郑氏之子,崔氏之甥,只怕也不费劳你家陛下如此费心了。”

卢衡没有否认,“若五郎不是出自荥阳郑家,我家陛下想请五郎来一趟襄国,也就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

“哪怕我阿兄亲来襄国,荥阳郑家也不可能归附赵国的,都官尚书就别再费心了,如今郑家的心思,一如当年卢家在范阳时的心思。”在形式不明朗的情况下,绝不会选择政权依附。

面对一个四分五裂的北方,郑家十万部曲,据守荥阳,足以保无虞了。

“但我更相信,郑家不会愿意步入卢家当年在范阳的后尘,喋血范阳。”卢衡说到最后时,却带着几分感伤。

第八章 见面

大燕太武帝太平兴国三年,范阳卢博不愿投附鲜卑人建立的大燕政权,遂聚众乡里起兵,称大将军、幽州刺史,攻掠郡县,杀幽州刺史贺赖擒,止三月兵败,卢博与五个儿子被生俘,送往大燕京师平城,随即被问斩。㈧㈠中文网 .8⒈

这场起兵,使整个卢氏家族受到重创,居于范阳的卢氏族人,更是死伤过半,血染乡里,自此以后不同支系分散于各地,江左有之,河北河西有之,均仕宦于各个不同政权。

这便是卢家喋血范阳的旧事。

郑经抵达襄国,已是半个月之后。

三前年,郑经曾去过一趟平城外祖家。

在卢衡的府邸,郑纬初见到了已有三年未曾见过面的大兄郑经,心头自是欢喜不已,近一个月的幽禁生活,胸口所存的沉沉郁结之气,为之一扫而空。

“阿兄。”郑纬忙上前行了大礼。

郑经并未急着阻拦,待郑纬行完礼,方近前微微躬下身,伸手一把扶起郑纬,“野奴起来吧。”目光打量了郑纬一番,方才初听到郑纬的破落声音,郑经就察觉到了五弟的变化,这近前来仔细一瞧,和三年前相比,长大许多,连面容都长开了,容貌昳丽,越来越有阿舅的影子了。

同样,郑纬也在打量着大兄,大约是一路赶路而来的缘故,眉眼间难掩疲惫之色,但精神却是很好,目光有神,整个人比三年前更显成熟,更添了几分稳重。

只听郑经笑道:“量之兄带我来这儿时,远远就听到琴声,你的琴技进步不少,父亲听了必定会十分高兴。”

量子是卢衡的表字。

郑纬听了郑经的夸赞,登时间两眼闪闪亮,好似吃到了蜜糖的孩子笑眯了眼,若此刻郑绥在旁边,必定会说五兄骄傲得像只孔雀,

一旁的卢衡瞧着,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兄弟,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五郎郑纬还是个十四岁的大孩子,而这一个多月以来,在他面前,郑纬却更像个大人一般。

卢衡遂道:“你们兄弟俩久未见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郑经转身拱了拱手,“那就多谢量之兄了。”说完,对上卢衡含笑的目光,郑经心领神会,回之一笑,又道:“伯明既已答应了量之兄,明日伯明定会跟量之兄去拜见陛下的,还请量之兄放心,”

郑经字伯明。

“好说。”卢衡笑盈盈地说了这两个字,便先行告了退,出了院子。

两兄弟进了屋子,相对正坐在榻上,郑纬挥退了婢女,便开口道:“赵国想要的是荥阳。”

“我当然知道赵国想要的是荥阳。”郑经整了下衣袍,长长地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懈了一丝,望向对面的郑经,只是脸上再无方才卢衡在时的笑意,神情严肃了许多,“不但赵国想要,大燕大凉也想要,还有南边的大楚,桓大将军第三次北伐,兵分两路,一路窜过洛阳,一路直捣长安,三次北伐,唯一一次兵临黄河,也是百余年来,江左北伐,唯一一次同时攻下长安和洛阳。”

“既已攻下长安和洛阳,那阿兄觉得官兵能不能守得住?”

“难。”郑经简单地道了说了一个字,看了一眼原满怀信心,一下子似受到了打击般的郑纬,才又解释道:“我从荥阳出来时,接到四叔公从京口那边传来的家书,听说桓大将军北伐之事,已在建康炸开了锅,大楚怕是必有一片番风雨。”

郑经在十五岁时,未去江左之前,一直满怀希望,期盼着南迁政权有朝一日,能王师北伐,重新定鼎中州,扫平海宇,但自从十五岁那年,以游学的身份去过一趟江左后,面对南地的繁华,他看到的不是繁华,而是偏安江左不思进取和及时行乐的社会风气,人人谈胡变色,无论朝堂中人,还是民间之士,都忌提北伐之事。

像桓大将军这样的有识之士,怀有雄心壮志,渴望建功立业,成不世之功名者,是少之又少,如凤毛麟角,他便不敢再期盼了。

“阿兄打算怎么办?”郑经问道。

“郑家固守荥阳已有一百多年了,自然是强者得之,这是我来时,伯父交待的话,出来时,我带了五千人出来。”

“阿兄。”郑经听了不由诧异地唤了一声,他虽不懂兵,却怎么都觉得,五千人也委实少了些。

郑经摇了摇头,“又不是真来干仗,若是干仗,郑家十万部曲全部出动,也不一定能攻下这襄国城。”

“大兄是打算和赵国谈判?”郑纬却不认为,石赵能够讲理。

“放心,我自有法子,这些你就不用操心。”

郑经说完,似不想再说这事,郑纬遂不再多问,而是问起另一件事来,“阿兄从荥阳出来时,可见到熙熙了?”

一听郑纬提起这个,郑经便想起桓裕派人送信来时的事,“熙熙如今在桓裕军中,还未回荥阳。”说完,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郑纬提起的一颗心,才又放了下来。

第九章 戏言

十分感谢云游天涯打赏的平安符,暗夜沉吟打赏的香囊。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新书期间求推荐票票。。。。。※¤※¤※¤※¤※¤※¤※¤※上党东北方向,刈陵县再往东,便是羯胡石赵的地盘。

桓裕的大军已在刈陵县境内驻扎了五日。

“……大将军又派了信使来,让少将军撤出上党,退到洛阳周边接应。”

中军大帐内,桓裕站在案几前,低头看着案几上的那张山河地理图,听了谋士沈先生的回禀,头都没有抬起,“我知道了,放着吧。”

站在下的沈先生见了,不由急了,“少将军,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大将军已退出长安,东出函谷关,直奔洛阳而来,如今我们在胡燕境内,若是不能及时和大将军汇合,胡燕一旦从中间拦截,又与羯胡形成合围之势,届时,将于我们十分不利。”

他们八千人,全部都是骑兵,原本就是为了长途奔袭,机动灵活,实在不适宜长期驻兵不动。

“我心里有数。”

桓裕抬头看了沈先生一眼,又重新垂下头,手指头在案几上那张山河地理图的中心位置点了点,一旁的沈先生瞧着桓裕似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一副浑然不在意的神情,想着探哨打探来的消息,急忙提醒道:“洛阳至上党境内的胡燕军队已集聚上党城外,另外,晋阳方向,近来胡燕的军队有南下的动向,少将军,我们不能再在刈陵停驻了,要避开胡燕的军队,尽快南下才行。”

说到最后,沈先生急切的语气中,已带有几分恳求了。

劝谏之意十分明显。

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桓裕只得认真应付,遂令沈先生上前两步,指了指山河地理图中间的那部分,比划道:“先生请看,我军现在这儿,晋阳在这儿,洛阳在这里,下边这儿是南阳,晋阳的胡燕军队南下,洛阳的胡燕军队北上,还有南阳这边,地方豪强宗家也有部曲四万人。”

说到这儿,桓裕有意看了沈先生一眼,笑道:“先生应该从探哨那儿得到消息,宗侃已率领三万部曲北上。”

这个消息沈先生早就从探哨那儿得到了,宗家的这番动静着实不太寻常,按常理说来,居于北方的地方豪强,虽武力强盛,但更趋向于雄居乡里,轻易不离故土,因而,不太能理解宗家的这番举动,后续探哨6续传来的消息,宗侃并非朝洛阳方向而去,沈先生也就没再多去注意了。

这会子听桓裕突然提起,沈先生一时间有些不解,朝着案几上看了一眼,只瞧着桓裕的手指在山河地理图上划了一个圈,那个圈正是羯胡的势力的范围,如醍醐灌顶般,突然明白过来,瞪大着眼不敢相信,“少将军的意思是……都是冲着羯胡石赵而来。”

只见桓裕点了点头,“阿大五日前,已抵达襄国,身边仅带二十骑护卫进入襄国,从荥阳带出来的五千部曲如今都驻在胡燕与羯胡界的山阳境内,至于晋阳方向,调动晋阳胡燕军队南下的晋阳太守崔章,正是阿大和野奴的母舅。”

听了这话,沈先生不由惊道:“这样看来,荥阳郑家已倒向平城的胡燕了。”

“这个就不清楚了。”

“若是我们军队能长驻洛阳就好了。”沈先生叹息了一句,含着满满的惋惜之意。

若能长驻洛阳,不单单只是占据地盘的事,更是让中原汉人看到了希望,如此一来,临近洛阳的荥阳郑家,定然会倒向江左,只是想起近来建康那边如雪花般传来的消息,就令人觉得糟心不已。

两年前,谢尚令赴平城与胡燕议和,还签订了停战协议,互不侵犯,只因这一条,这次北伐,攻下洛阳,直窜北境之时,建康的朝堂之上吵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后续粮草辎重无法跟上,如今只能等大将军回朝,好好处理那批掣肘的人。

想及此,沈先生又开口道:“既是如此,我们大楚实在没有必要掺和羯胡和胡燕的争斗,少将军派人把郑家的小娘子送回荥阳,也算尽了情分了。”

“依我对阿大的了解,阿大敢孤身前往襄国,绝对不是傻大胆。”桓裕的语气,带着一份容置疑,“而依阿大对我的了解,他既入襄国,我人在北地,必定会陈兵羯胡边境。”

桓裕说到这儿时,卷起案几上的山河地理图,望着沈先生道:“我自有主意,这事上,先生就无须再多言了,至于父亲那边派来的信使,我会再给父亲写封回信,派人送过去。”

沈先生忙应了一声,桓裕把山河地理图交给一旁的文书,人便出了大帐。

后脚出大帐的沈先生,瞧着桓裕前往的方向,不由微微蹙了下眉。

且说郑绥跟在桓裕的大军中近二十天,当初逃跑时,受伤的脚底,如今也养得差不多了,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不用再让张妪抱着了。

这二十天来,前面十几天都是在路上颠簸,就这几日,好不容易军队停了下来,也只顾着在待在帐里,不愿意出去,桓裕怕她闷坏了,又想着如今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特意派了些兵士跟着她,希望她能出去转转瞧瞧,无奈郑绥根本没有想出去的意思。

桓裕进来的时候,郑绥正和采苓在解九连环,这副银制的九连环还是桓裕前两天在刈陵县县衙那边找来的,对着帐门而坐的采苓忙地唤了声少将军,立即起身行了礼。

郑绥转过头来,见是桓裕,也同样唤了声少将军,正要起身,却让桓裕给拦住了,“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唤我阿兄即可,怎么就听不进去。”说着就要伸手来揉郑绥的头,郑绥的脑袋往一侧偏了一下,就让桓裕的手落了空。

“头都给让你揉乱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郑绥有些别扭道,如今与桓裕熟了,郑绥倒没了刚开始的拘谨。

桓裕笑了笑,也没太在意,正要在旁边坐下,却见郑绥朝他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玉佩呢,这回带来了没有?可以还给我了。”

因驻军在这儿,桓裕并未穿铠甲,而是一身长袍,因而,这回桓裕没有说没有,而是从衣袖里掏出那块刻着郑氏族徽和郑绥名字的玉佩,递到郑绥跟前,郑绥正要伸手拿过,将将碰到,桓裕手猛地一下又收回,笑嘻嘻地道:“我上回就说了,你什么时候唤了一声阿兄,我什么时候把玉佩给你。”

郑绥有些气馁,两睛望着桓裕不由鼓了鼓,圆溜溜的,乌黑亮,脸上带着婴儿肥,肌肤欺霜赛雪,十分可爱,嘴微微瘪了瘪,忽然扭开头,“那我不要了。”

心里却是想着等见到五兄,让五兄帮他拿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下了,到时候纵然阿大来了,我也不会再给你了。”

郑绥转头瞪了桓裕一眼,他和大兄年龄差不多,却比世桥表兄还喜欢逗弄她。

第十章 丢魂

“……阿姆,阿姆。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床榻上传来一声声低喃,睡得惊醒的采茯听得明白,遂轻手轻脚的起了身,自从小娘子亲眼看见伴妪和香蒲死在刀戟下,自那以后,每至夜晚,小娘子从来就没有睡过一顿好觉,夜夜不得安宁,噩梦连连。

采茯犹记得当时,伴妪和香蒲等人出事时,她欲上前要去捂住小娘子的眼睛,却是让小娘子挣脱了,当时小娘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都不曾眨过,她怕弄出动静,只得松开手,不去捂住小娘子的眼睛,却怕她真跑过去,遂死死抱住小娘子的身体,好歹小娘子没有再挣扎,但是脸色煞白一片,整个人似被吓呆了。

“阿姆。”一声急促的惊叫声响起,惶惶不已,却又愣是撕人心肺。

“小娘子。”采茯快步跑到床榻前,忙伸手把已坐起身的郑绥,和着被子搂入怀里,“小娘子别怕,奴婢在这儿。”

耳边尽是郑绥喘气声,似有些喘不过气来,采茯抚着郑绥的后背,不停地安抚,“不怕,不怕的,都过去了。”又伸手摸了摸郑绥的额头,满头大汗,前额上的碎湿漉漉的。

郑绥趴在采茯怀里,呢喃似的唤了声阿姆,声音低低的,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惶惶不安,寂静中又听得格外的清晰,“我们回平城好不好,我想回平城,我要外祖母,我要舅母……”

这些话,采茯并非第一次听见,自从出事以来,夜里郑绥惊醒过来,神志不甚清明时,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最近,夜里惊醒得越来越频繁了,说这话也就越来越频繁了。

两手抱着郑绥愈地紧了许多,手不停地抚着郑绥的后背,头一次轻声劝慰道:“等小郎回来,小娘子就一起和小郎回平城。”

“阿兄。”郑绥轻唤了一声,想起五兄,神志稍稍清醒许多,身边没有苏合香的味道,头忽然从采茯怀里出来,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脑海中突然升起一滩鲜红的血,瞪时间,两眼瞪大了几许,又似什么都看不见了,忙出声,“灯,灯……”

声音一下急了许多。

屋子里的动静,方才已惊动了守在外面的张妪。

采茯正要唤张妪进来点灯,还未开口,张妪已提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

灯光无比昏暗,却仍旧使得漆黑的营帐明亮了许多,光线映入眼帘时,郑绥眼中的惊惶不安,身旁的采茯看得分明,两手依旧抱紧郑绥,“不怕的,不怕的,大郎去了襄国,小郎很快就能回来了。”

郑绥这回没有出声,两眼盯着张妪放在高几上的那盏油灯出神,一动也不动。

这一坐,便是一夜,采茯怎么哄都没用,油灯都换了三盏,直到天将明,东方即白时,郑绥才迷迷糊糊睡去,一只手却攀着采茯的手臂,不肯松开。

天大亮时分,采茯才抽出手臂。

出了营帐,只瞧着张妪就在外面,一见到她,就道:“姑娘先去歇着吧,等小娘子醒来,老妪唤醒姑娘就是了。”

除了那几日,采茯腿脚不利索外,郑绥都不要张妪在跟前服侍。

大半夜未睡,此刻,采茯一脸的倦容,不过听了张妪的话,却是摇了摇头,“我没事,小娘子方才睡着了,叹息声都不曾停过,我不放心。”说着,目光望向营帐的门帘。

相比于惨死的采苓和香蒲等七人,如今她还能活着站在这儿,已是不错了。

那样的场面,不仅在小娘子心里,在她心里也留下了阴影,只不过不比小娘子,年纪终究大了许多的缘故。

如今都不敢再去回想那一幕。

采茯抬头望向天际,太阳已爬上了山岗,天空湛蓝湛蓝的,偶有几朵白云飘浮其间。

用打来的凉河水洗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了许多,伸手接过张妪递过来的麻布,轻抹去脸上的水渍,却听到张妪赞叹道:“姑娘长得真好看。”

采茯听了一笑,“老妪是没见到我家二郎君和小郎,那才叫长得好。”

说完,转身就就要回营帐,手臂却让张妪却拉了一下,采苓回头,却见张妪一脸神神道道的,声音压了很低,“小娘子夜夜都睡不好,怕是丢了魂的缘故。”

采茯愣了一下,这些她从前在崔家时,也听底下的仆从说过,只听张妪又继续道:“我们这儿,养孩子不比你们大户人家,养得精细,身边不缺人,我们这儿,大人要干活,没得时间照看孩子,小孩子经常往外跑,或有在外面撞到什么,回家里来,也像小娘子这样,夜夜无法入睡的,后来,叫人来收一收魂就好了。”

听着张妪说得活灵活现了,采茯不禁生出几分意动。

第十一章 称呼

中军大帐中,桓裕摩挲着手中刚接到的书信,喜笑颜开,抬头瞧见沈先生走了进来,哈哈笑道:“向远,你不是担心胡燕和羯胡合围,你看看这封书信。㈧㈠中文网 .8⒈”

沈先生,名志,字向远。

一进来,听到桓裕这话,又瞧着桓裕随手扔过来的书信,猝不及防,忙伸出双手接过,瞧着桓裕满脸喜悦,唤了声小郎,尔后打开书信。

片刻后,收起脸上的诧异神情,望向桓裕道:“这是今早郑大郎派人送来的书信?”

桓裕嗯了一声,心情很好,“是阿大派人送来的,先生不是一直劝我撤出上党,退回洛阳,阿大在襄国的事情,已经了结,明日我们就起程南撤,我方才估计了一下,大抵我们回洛阳时,父亲的大军正好抵至洛阳。”

沈先生听到回撤的消息,自然很是欣喜,一扫连日来的心中的焦虑,低头又从头到尾把书信看了一番,方叹道:“郑大郎倒是比其父祖多了几分有魄力。”

“按照阿大的说法,他这是恰逢其时,从前不合适,据守荥阳是根本,如今天下大势渐趋明朗,况且,从前是没有选择,如今是有了选择。”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才道:“先生不要忘记了,崔颀虽死,但平城的胡燕朝廷,大力推行汉化改制的步伐一直就没有停过,两年前,谢尚书出使平城,回来曾言,平城汉/风日重,与建康无异。”

抬头看了沈志一眼,又道:“近年来,北地汉人及大批世家大族,纷纷出仕,谢尚书那句不意北地有此奇才,文章不输江左,虽是赞叹野奴的话,但更是对平城朝廷说的。”

沈志听了,想着此次大将军北伐,就是听了谢尚书回去的那番话,才动了心思,让北地汉人不要忘记,汉之正统在江左,汉之衣冠在建康,而这次,也的确收到了些许效果,兵进长安时,关中百姓感慨流涕:不意今日还能见到官兵。

这次兵撤长安时,除了五万大军,还有一万百姓相尾随南迁,若是官兵能长驻长安和洛阳,也不会有此无奈之举,一念至此,沈先生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无奈。

然而,在案几前走来走去的桓裕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而对沈志吩咐了一句,“先生去安排明天大军起程的事。”人就走了营帐。

沈志一看方向,就知道小郎这是给郑家小娘子报喜去了。

桓裕走到郑绥所住的营帐前时,听着营帐里没有出一丁点声响,抬头望向天空,日已中天,光线很是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稍停半刻,还是没有动静,神情不由凝重了许多,便招来在旁边巡逻的兵士过来询问。

恰是那个黑脸的兵士,忙行礼喊了声少将军,声音响亮清脆,桓裕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头,正欲开口问话,就瞧见张妪端着饭从营灶那边过来,一看到他,脚步登时快了许多,几乎是小跑走到了桓裕跟前,“少将军来了。”

桓裕颔,指了指营帐,微微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娘子还在睡觉,采茯姑娘在里面守着。”

“昨日夜里又没有睡。”桓裕眉头皱了一下,想着上回采茯就回禀过的事来,郑绥夜里噩梦连连,总是惊醒,因此,每回他来找郑绥,都是到了晌午才来。

张妪看着桓裕锁着眉头,心里一惊吓,忙回道:“比往常更严重,往日醒来,采茯姑娘哄哄,小娘子又重新睡着了,昨夜里,自半夜醒来后,就枯坐了一/夜,一直睁着眼。”

“好,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郑绥的声音就从营帐里传出来,“张妪,是不是叔齐来了?”

桓裕忽地脸色一变,张妪却不敢直视桓裕,还是桓裕说了句,“她既然醒来了,你先进去。”方敢进去。

待人走后,站在营帐外面的桓裕才觉得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这丫头倒是胆大,连他的表字都叫了起来,幸而没告诉她,他的小名,如不其然,只怕连小名也叫上了。

为的就是她挂在嘴边的那一句,礼尚往来。

营帐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这样持续没多久功夫,只瞧着采苓走了出来,“劳少将军久候了。”

行了礼,掀起了帘。

桓裕一进去,就瞧着郑绥人已经穿好襦裙坐在了榻上,两眼惺忪,一看就是刚睡醒。

“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等过几日见到阿大和野奴,我必要和他们好好说说,看你还敢不敢直唤我的表字。”

听了桓裕的话,郑绥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等过几日见到阿大和野奴的这句话,至于其他的都没有听到,精神为之一振,忙道:“阿兄已经从襄国回来了。”

郑绥口中的阿兄,自是指五郎郑纬。

这个桓裕和她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对于郑绥口中的称呼是再熟悉不过了。

第十二章 安宁

春日,山花烂漫,满山姹紫嫣红开遍;

日落西山,云霞尽染,金灿灿的余辉洒落大地。『㈧㈠中 文Ω『Δ 网』.8⒈

郑绥站在山岗上,望着满山秀色,郁郁葱葱,入眼即是鲜花盛开,万紫千红,比外祖母缀锦园里精心培育的花儿还要漂亮,眼前的景致,堪比阿舅书房里的那副春日图,又平添了几分灵气和鲜活。

原本她是不愿意出来的,只因听说很快就能见到五兄了,心里高兴,桓裕说带她出来走走,她便答应了。

平城的闺中女儿,多少染了点鲜卑人的习气,常有出门的,甚至有些还去郊外游猎,只是每每逢上这个时候,郑绥都是坐在马车里,不愿意下去,贺赖家的阿姐和沐表姐为这,没少笑话她。

五兄的箭术,是连步六孤家的阿兄都夸赞过的,但她却连弓箭都没有摸过,小的时候,外祖母见她这样,时常叹息,说她连性子都像极了阿娘,终究不适合在平城。

乱花迷人眼,刚进山的时候,大抵是这些天来,心情难得舒畅一回,整个人轻松许多,郑绥很有兴致地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嗅花闻香,有些认识,却是与从前在园子里见过的不一样,但更多是叫不出名儿的。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下山吧。”桓裕低头道。

郑绥仰起头,只觉得桓裕和大兄一样高,这样说话,脖子十分不舒服,点了头,“好,回去。”却是放开桓裕的手,两手朝采茯伸去,“我走不动了。”刚才上到半山腰的时候,她走不动了,就是采茯要抱她时,后来,还是桓裕抱着她上了山。

只听一旁的桓裕笑了笑,“谁让你先前跑得那样的急。”又伸手揉了揉郑绥用彩绳扎的两个小丫,这回郑绥都没避开。

采茯蹲下身,把她抱起身来,微微有些吃力,到底桓裕开了口,对着采茯道:“把小丫头给我吧。”说着就伸出了两只手,郑绥转头望去,上回她拉着桓裕的手的时候,就现,他的手长得比五兄的手还好看,修长如白玉。

郑绥从采苓怀里转到桓裕怀里,手揽着他的脖子,找个舒服的地方,就稳稳地靠着,嘴上还不忘嘀咕了一句,“你和阿兄一样好。”

桓裕听了,不由低头一笑,相处久了,才觉,这小丫头,也是个粘人的。

下山时,天色已暗,夜幕已降,行到营地里时,营地已燃起了篝火,桓裕手中抱着郑绥,俨然成了一道风景,就兵士频频望过来,只是碍于少将军的身份,不敢凑上前来,采茯顿时也察觉到不妥,想着这些天,小娘子还好,到底还小,但她一个女子待在军中,已引起侧目了,正因此,她都尽量不怎么出营帐的。

采茯开口道:“少将军,还是把小娘子给奴婢吧。”

“小丫头都已经睡着,就别挪动了,免得把她弄醒来。”桓裕低头看着怀里的郑绥,大约是倦极了,方才趴在他怀里没多久,就没了动静,只有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呢喃一声,动一下,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到了郑绥的营帐中,帐里点上了油灯,采茯收拾了一下床榻,伸手欲从桓裕怀里抱过郑绥,把她放到榻上,只是才刚拉下郑绥的小胖手,郑绥就挣脱开了,还伴随着一声呢喃,“不要。”

人却是没有醒过来,紧接着,又如同八爪鱼一般,趴在桓裕身上。

一时间,采茯只觉得尴尬。

“我来吧。”桓裕行到榻边坐下,两手轻轻地把郑绥放到榻上,大抵是觉榻上躺着舒服,这回郑绥只动了一下,松开了手,桓裕有些笨拙地替郑绥拉被子,把郑绥放在外面的胳膊要放进被子里,正要抽回手的时候,却让郑绥给拉住了,“阿兄,别走,不回荥阳,我们回平城。”

语气平常的,好似清醒状态,只是桓裕抬头,瞧着郑绥依旧闭着眼,明显是梦语。

不过,若不是梦语,白日里小丫头也不会说起这话,至少,这些天以来,他从未听小丫头在他跟前提过回平城的事。

桓裕转头,望向一旁采茯,瞧着她脸上的神情,就了然,她日夜守在小丫头身边,只怕这话,小丫头在梦中,从未少说过。

这一晚,桓裕每每要抽出手离开,郑绥就少不得动静一番,直到重新拉住他的手,才肯安宁,人虽已睡去,但那叹息声却是若有若无,断断续续不曾停过,听着郑绥睡梦中的叹息声,桓裕终究不忍,没有强行拉开小丫头的手,想着小丫头这番险遇,嘘唏不已。

况且,阿大和野奴,过几日就能见面了,到底没有离去。

于是,这么一坐,便是一/夜。

说来也奇怪,这一/夜,郑绥不同往日,一觉睡到天亮,半夜没有再从噩梦中惊醒。

第十三章 姓郑

大军从上党出,一路南行。┡㈧ ㈠中 『文Δ网%. 8⒈

抵至山阳境内时,桓裕令副将桓覃和沈先生带领人马继续南行,与父亲汇合,只余下五十护卫,跟随他留在山阳境内。

先时,他和郑经约好在山阳碰头,而且,郑家的五千部曲也驻在山阳境内。

初一到山阳,最兴奋的莫过于安叟,自从知道郑家五千部曲在山阳,安叟好似终于找到根基一般,格外的精神,一进山阳,就和桓裕商量,直接去部曲所在大营。

然而,郑绥却是不愿意,“现在阿兄又不在,过去了也没人认识我们,等大兄和阿兄回来了,我们再过去也不迟。”

桓裕听了郑绥的话,揉了揉郑绥的头顶,笑了笑,回绝了安叟的提议,因桓裕是南楚的将军,便没有进山阳城,而是另择了地方扎营安顿。

这几日天气晴好,每至夜晚,天上明月皎洁,银光映罩着大地,星星稀稀落落,一闪一闪,晶晶亮,郑绥总喜欢坐在露天的地方,背靠在桓裕的膝盖上,仰面望着天空,听桓裕讲他小时候的事情,或是郑绥自己说起平城的事来。

这一日,待郑绥说完在平城郊外鲜卑贵女们游猎的趣事后,桓裕瞧着郑绥说到最后时,两眼闪闪亮,比天上的明星还要炫目,想来,在平城的日子,最是美好不过了,又想起,进山阳后,郑绥不愿去郑家部曲的大营,不由伸手扶她坐起来,脸上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许多。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郑绥一惊,一抬头,就看到桓裕绷紧着脸,正欲开口问怎么了,却听桓裕道:“熙熙,你到底姓郑,不管你在哪儿长大,你都不该忘记的。”

郑重其事,却又语重深长。

郑绥愣了一下,没想到桓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的话,她刚懂事的时候,五兄就对她说过,而桓裕现在的神情,像极了五兄和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严肃认真。

良久,回过神来,才讷讷道:“我知道。”

又想起,采茯和她说起,从山岗上回来的那夜,她说的梦话,桓裕守了她一晚上,遂又道:“可我想回平城。”

这是自乳娘伴妪死后,她心底一直滋生的渴望。

荥阳于她来说,只是外祖母口中的地名,只是外祖父和阿舅信笺里郑家所在地,只是小时候身上接连不断的丧服。

除了大兄郑经她见过,其余人她都没有见过。

平城才是她生长的地方。

她在外祖母身边长大,身边亲人有阿舅和舅母,世林世桥表兄和世柔世沐表姐,自记事以来,身边一直就是这些亲人。

离开荥阳时,她虚龄两岁,其实不过才五个月大,她腊月出生,开春后,阿娘亡故,未满百日,便去了平城,尔后半年,祖父去世,两年后,曾祖母仙逝,一年后,祖母病亡,每回报丧至平城,外祖母都没有让她和五兄回荥阳奔丧,只是令他们换上丧服,朝南而拜,在六岁以前,她和五兄,身上的丧服就不曾脱过。

一旁的桓裕瞧着郑绥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地面,不言不语的出神,想着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遂伸手把郑绥抱入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明日你见着你阿兄了,你问问你阿兄,看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听了这话,郑绥抬头望了桓裕一眼,“这话从前,阿兄就说过。”

正因为此,外祖母让她和五兄回荥阳郑家时,她再不舍,也不曾说出半个不,两手紧紧握着,绞了又绞,眼睛有些湿润,强忍着,眼泪终竟没有流出来。

就着篝火,郑绥脸上的挣扎与无措,桓裕看得分明,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好了,今晚就到这儿,先回帐营里休息,好好睡一晚,明日下午就能见到野奴了。”

郑绥缩着脑袋靠在桓裕怀里,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桓裕抱着她起了身,转身回了帐营。

哪怕是回了帐营,采苓给郑绥收拾妥当,躺到了榻上,郑绥的情绪一直就不高,桓裕在一旁守着,直到郑绥睡着了,方才离去。

自从他守的那一晚,郑绥没有做噩梦,自那以后,每晚郑绥睡觉前,桓裕都在一旁守着,直到她熟睡了,才离去,连接着几晚,都不见郑绥再做噩梦。

※※※※※※※※十分感谢暗夜沉吟打赏的平安符。。。

第十四章 知交

自高平城别后,将将一个半月有余。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郑绥由桓裕抱着下了马背,抬头就见到站在营帐边上的五兄郑纬,颜色甚美,依旧光彩照人,宽衣博带,端的仪表风/流,眼眶陡然一热,挣脱开桓裕的双手,几乎是冲过去的。

郑纬瞧着郑绥跑得急,忙喊了声慢些,怕她摔倒,快上前几步,蹲下身,和她抱了满怀,两手抱住郑绥的身子,用鸭子般的嗓音说道:“让你慢些,怎么还这么急,为兄如今在这儿,又跑不掉。”

虽是训斥,偏带着几分宠溺。

“阿兄。”郑绥充耳不闻,依在郑纬的怀里,声音软糯地喊了一声,目光望着郑纬,尽是依恋,舍不得移开半分,以至于郑经走上前来,郑绥都没有现。

只听一声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熙熙眼中只有阿奴,是不是都不认识大兄了。”

闻言,郑绥靠在五兄郑纬的怀里,仰头,就看到旁边站立着一个青年男子,和桓裕一般高大,面庞白净,眉眼清隽,乌黑的眼眸,盈满笑意,与记忆中三年前曾见到的大兄相吻合,思及此,忙开口唤了声大兄。

两手却是紧紧抓住五兄郑纬的前襟,郑纬轻轻推了推她,郑绥也没有上前的意思,反而扭头紧紧挨着郑纬,两手搂住郑纬的脖子,又低低地喊了声阿兄。

一旁的桓裕走了过来,拍了拍郑经的肩膀,打趣道:“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阿大你可比不了野奴。”

郑经转头,并未太过在意,抬头望着桓裕笑了笑,伸手搭上桓裕的肩膀,叫了声桓裕的小名阿平,大抵是久别重逢,声音有无法掩盖的兴奋,又低头对着已抱着郑绥站起来的郑纬道:“阿奴,你带熙熙先回营帐,我这边和阿平聚聚。”

郑纬忙地应了一声唯,就抱着郑绥先回营帐了。

待人下去后,郑经才对身边的桓裕笑问道:“好久不曾比试了,一起赛赛马?”

“好呀。”桓裕爽快地答应了,兴致高昂,“就是不知道阿大的骑术会不会和赌术一样,日进千里。”

说起郑经和桓裕的相识,还充满戏剧性,郑经十五岁那年,南游大楚,在扬州时,曾迷上了六博,却因赌术不精,欠了许多债,困在扬州无法脱身,不得不派人去京口四叔公郑昀那儿求助,拿钱来赎身,因机缘凑巧,碰上了来扬州帮朋友庾新还赌债的桓裕,桓裕自小赌术精湛,平生不曾输过,而庾新所欠赌债的债主和郑经所欠赌债的债主是同一人,最后,不仅帮庾新赢回赌债,连郑经的赌债也一块儿还了。

初相识后,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扬州逗留数,沿长江溯流而上,郑经跟着桓裕去了一趟荆州,在荆州待了两个月,从王朝兴衰到家族沉浮,从天下大势到个人抱负,含盖古今,囊括宇内,几乎是无所不谈,因志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交换赌术的心得,也是那两个月,郑经的赌术,有了很大的进步,不会再沦落到输得脱不了身地步。

早已有仆从牵两匹白马过来,郑经和桓裕都上了马,勒了勒缰绳,郑经骑在马背上,对着桓裕笑道:“定不会让阿平失望的,阿平应该知道,鲜卑人善骑射,我二舅久居平城,对于骑射自然不在话下,三年前,我去平城待了一个月,可是得了我二舅的指点。”

“那就试试。”桓裕高声说完这话,腿夹马,拉了下缰绳,就扬起马鞭,喊了一声驾,身上的马就扬蹄飞驰出去了。

郑经也是同一时段驱马跑动起来。

两匹白马如同电掣一般,飞快地跑出了营地。

同时,跟着桓裕的二十来护卫,和常随在郑经身边的十来个护卫,忙不迭地上马跟了过去,只是没有紧随上,余了一段距离。

这一跑开来,几乎是直到大汗淋漓时才停下来,却是在一片空旷的平地,四周视线特别开阔,桓裕抬头望了四周,只瞧绿茵的草地,不见高大的树木,田地无数,却是一片荒芜,想着方才赛马时,刚开始是他领先,后来,却是他一直在追赶郑经,跟着郑经往这儿来,桓裕直觉,能到这儿地方来,郑经并不是随意的而来。

驭马声响起,只瞧着郑经下了马,桓裕遂勒住马,也跟着下了马。

只听郑经道:“这次我去襄国,多亏了阿平帮忙,若无五千大楚军兵驻守刈陵境内,我和阿奴怕是也不能这般轻易脱身,石赵不怕与大燕开战,却怕同时和大楚大燕开战。”

“如今是四分天下,除了据守东北一隅的伪夏外,羌凉、胡燕、羯赵,以及我南边的大楚,大家实力相当,没有一个敢同时与另外几个军队开战,我既知道你的打算,又恰逢我在北地,自然是该出手帮忙,况且这么做,于我大楚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也让中州百姓别忘记了,汉之正统大楚还在。”

桓裕口中的伪夏是汉人毌丘信在辽州建立的大夏政权,羌凉是羌族人在河西建立的大凉政权,胡燕是鲜卑人在平城建立的大燕政权,羯赵是羯人在襄国建立的大赵政权。

而大楚,是如今在江左的朝廷。

“那熙熙的事,我总该多谢你。”郑经转头望向桓裕。

桓裕呵呵一笑,摇头道:“熙熙是你胞妹,以我俩的交情,我自把她当作妹妹看待,阿大,我们之间还需要言一个谢字。”

郑经望着身旁的桓裕,剑眉星目,英姿勃,端的一副好人才,心里多少有些遗憾,遂试探性的问道:“如我没记错,你应还未曾订亲?”

听了这话,桓裕眉头一扬,不觉得郑经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果然,只听郑经又缓缓道:“我九妹比熙熙大两岁,还未许婚。”

桓裕登时明白郑经的意思,却不由笑了,“阿大,这次襄国之行,你的心思都已暴露无遗,三年前你还在摇摆不定,我虽不清楚是什么促使你下了决心,使整个荥阳郑家倒向平城政权,但有一点,我是大楚的骠骑将军,北伐之意,不会断绝,既然郑家做了选择,或许将来我们还会有兵戎相见的一日。”

一语成谶。

而且不只一次,在后来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两人一共有过三次兵戎相见,对垒阵前的经历。

第十五章 郎舅

“阿平,你去过河北吗?”

“没有,不过听说羯人凶残,杀人如麻,此次北伐,我原本是建议父亲北伐河北,只因父亲的目标是东西二京长安和洛阳,方才作罢。㈧㈠中文网%.%8⒈”

“看来,你我多少是让名声所误。”

听了这话,桓裕不禁转头望向郑经,十分不以为然,对羯人的印象,是因名声所误。

又听郑经道:“羯胡法政严苛,杀人甚多,我并不否认,但是石赵政权建立以来,提倡经学,劝课农桑,却也是真。”

说着,伸手指了指眼前一片荒芜的田地,“我这一趟去襄国的途中,经过石赵不少地方,所到之处,皆是绿油油的一片,田地并不像这儿一样,荒芜无人耕种,而是全部都种上了麦黍,他们用脚踏翻车抽水,灌溉田地,对农业的重视,不输江左。”

桓裕挑眉望向郑经,他没去过河北,但是一个胡人政权,再怎么重视文化和农业,也不能与江左相比,而阿大又不是会打诳语之人,突然想到一事,遂问道:“阿大,你不会是犹豫了吧?”

果然,郑经并未否认,“我去过建康,去过平城,也去过长安,但因为传言,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河北,兼之,郑家又没有人在石赵政权任职,这次去了一趟,却令我大吃一惊,大抵是没想到,羯胡有蛮横的一面,也是文明的一面,如今也就不奇怪,一些世家大族为为什么会投靠并出仕于石赵朝廷”

话音一落,就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前方不远处,尘烟扬起,桓裕目力极佳,见此情景,正欲劝郑经翻身上马离开,却听郑经欣喜道:“不用担心,是自己人。”

桓裕听此,抬头望去,只瞧着直奔而来的,大约有二十骑人马的样子,其中为的那位,浓眉大眼,看着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又注意到这些人虽穿着铠甲,手上却并未拿兵器,很快就到了眼前。

郑经对一旁的桓裕道:“来人是南阳宗侃,字君长。”

话话音,人马已到了跟前,停了下来,下了马,宗侃把手中的缰绳扔给一个兵士,快上前几步,望着郑经扬声笑道:“果然是你,我听人来报,说附近来了两位青年郎君,还有三十余护卫跟随其后,我当时便想到是你。”

“方才我心里还在计算着,我来了都有一会儿,估计君长兄得到消息,也该来了。”

郑经朗声道,尔后又指着桓裕,“这就是我和你常提起的谯国桓裕。”

“少将军,久仰大名。”宗侃对着桓裕微微一躬手。

桓裕忙地回礼,笑道:“郎君十五岁时,一杆长枪,连下羯胡十营,海内为之震惊,使羯胡不敢南下,叔齐才是久仰郎君大名。”

宗侃听桓裕提起自己年少时的事迹,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桓裕的肩膀,看似随意,手下的力道却是不轻,然而桓裕浑丝不动,心中一喜,不由高看了桓裕一眼,到底是带过兵的人,不比郑经,爽快道:“何必郎君郎君的叫,没得生分,你既然和阿大交好,不如就随阿大,唤我一声兄长,我比你们俩到底虚长数岁。”

“甚好,”桓裕笑道,“那君长兄唤我一声阿平即可,也不必称少将军。”

宗侃自是欣然应之,又道:“我的部曲就驻在这附近,既来了,不如去我大营中坐一坐,喝杯水酒。”

“正有此意。”一旁的郑经笑道。

桓裕转头看了郑经一眼,对上郑经狐狸似的笑脸,心头的困惑一下子就消失了,看来不是巧合,而是阿大有意安排的,“我和阿大赛马,倒没想到,仅仅半日功夫,就到了新郑境内。”

宗侃听了,忙地拍了脑袋,“我就说,阿大怎么会让我在新郑境内停驻半日,原来是要带阿平过来。”说完,目光有意瞥了郑经一眼,“你想让我和阿平见面,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实在不必这样装玄乎。”

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

郑经只好笑着伸手捏鼻子承认,不过,宗侃和桓裕也没太过计较,片刻间,三人都上了马,直往宗侃部曲驻扎地而去。

奄奄黄昏后,帐下灯火明,七弦琴,音律动,清酒一杯歌一曲:

千古江山,古今不定;

男儿意气,杯酒沉浮;

人生苦短,知音难求;

秉烛夜游,只争朝夕;

相逢一笑,且筹知已;

相逢一笑,且筹知已。

歌声刚停,正值酒酣耳熟之际,忽然桓裕起了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郑经跟前,伸手便搭在了琴弦上,高吭的琴音一下子就停止了,郑经突然被打断,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只听桓裕道:“既然我们三人志趣相投,不与效仿前人,桃园三结义。”

“极好。”坐在一旁的宗侃,虽也已喝得醉熏熏的,但听到桓裕的话,却是立马起身,便要走过来。

三人中,因郑经一直在抚琴,因而相较二人酒喝得少,此刻,也唯有他是清醒的,忙望向宗侃道:“君长兄醉了,今儿就到这儿,先下去休息吧。”

“我没醉。”宗侃已行到郑经身边坐下,一掌拍在郑经右肩上,一时间郑经只觉得右肩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却听宗侃道:“阿平这主意不错,也不必拘着择良辰吉日了,这就让人准备香案青炉即可。”

说完,登即就吆喝起来,紧接着就有侍从进来,一见此,看着醉眼朦胧的两人,郑经不由懊恼地伸手拍了拍额头,看了进来几个仆从,不理会宗侃的醉话,迅起了身,逃出了营帐,尔后才吩咐侍从服侍里面的两人歇息。

次日清晨时,宗侃和桓裕一/夜酒醉清醒过来时,桓裕重提此事,宗侃的嘴角不由抽动了几下,连声道了句不必了。

桓裕一时狐疑,追问之下,宗侃只好道出实情,“郑宗两家欲结秦晋之好。”

一听这话,桓裕想起郑经昨日的提议,不由扬眉对郑经嘻嘻笑道:“阿大,我后悔了,昨日不该拒绝的那么彻底,若是我能娶你九妹,我和你就成了郎舅,和君长兄成连襟,这样就真不用什么劳子结拜了。”

郑经正要戏说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忽然有人过来禀报,仔细一看,就是这次跟着郑家部曲出来的温翁身边的护卫,不由忙问道:“长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但凡他出来,都是温翁坐镇营中,既然派长庚出来,定是出了什么事。

只听那们青年护卫长庚道:“回大郎,五郎连夜领着五千部曲,赶往高平城了,说是要捉拿乙浑宇,温主薄拦不住,只好派小的快马赶过来,禀报大郎。”

第十六章 祸起

高平城被夷为平地,三千守卫溃败后,鲜卑守将乙浑宇慌乱出逃,不慎坠入护城河,落水而亡,这便是震惊大燕朝堂的高平城之变。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彼时,郑绥还不知道,这件事会对五兄郑纬的将来有多大影响。

她只知道,五兄只用了一个上午,以五千对三千,攻下了高平城,她只知道大兄郑经匆匆赶回来,把五兄找过去,劈头盖脸便是一番训斥,几乎是怒不可遏,传人递了皮鞭。

她犹记得,她冲进去时,五兄跪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身上的白袍都蒙上一层灰,却是梗着脖子,死不认罪,而大兄满脸怒容,手中扬着皮鞭,“……你还是不服是不是?亏你在平城长大,乙浑宇出身鲜卑贵族,其父祖兄长皆为当朝显贵,你这是自绝于大燕……”

当大兄见到冲进去的她时,话语一顿,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到了一块儿去了,紧绷着一张脸,格外的冷冽,郑绥何曾见过大兄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害怕极了,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恐惧。

紧接着,又见大兄望向急跟着进帐来的守卫侯一,厉声喝道:“谁让你放十娘进来的,去领二十杖刑,还有跟着十娘的仆从,也全部杖刑二十。”

“大兄。”郑纬看了郑绥煞白的一张脸,惊忙地大喊。

哇地一声,随之而来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大帐。

郑绥几乎是脚步踉跄地跑到五兄跟前,紧紧抱住五兄的胳膊,害怕得浑身颤,眼泪哗哗直下。

五兄去攻高平城,是在听了安叔说了他们遇到桓裕前,也曾回过一趟高平城求助,只是高平城守将乙浑宇未曾开门。

外祖母曾说,回到郑家,自有大兄和阿嫂照顾他们,可如今大兄都要鞭打五兄……想到外祖母含泪送别,想到阿姆的死,想到这些天来的种种遭遇,想到陌生的郑家,眼泪便如决堤的洪水般,一不可收拾。

啼哭声阵阵,几乎是号啕大哭。

一旁的郑经见此情景,登时有些慌了手脚,实在不记得家中哪个姐妹这样哭过,只瞧着郑纬伸手抱住郑绥,一边替郑绥拭眼泪,一边替轻声哄道:“不怕,大兄只是吓唬人的,熙熙不怕。”

“走……走,我们回……回平城……不待这儿,回平城。”郑绥一边哭一边抽气道,就要拉着郑纬起身。

郑经听此,心头一叹,见无论五弟怎么哄,熙熙依旧呜咽不已,哭声不停,看着眼前一双弟妹,遂道:“我去处理后面的事,阿奴,你好好哄哄熙熙。”

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

郑经出了大帐,望着跟出来的守卫侯一,微微一迟疑,才道:“十娘身边的人,二十杖刑就免了。”说完,见侯一忙地应一声,声音带着几分轻快,郑经不由看了他一眼,神色一顿,“你的一棍都不能少,回到荥阳后,自己去温翁那里领刑。

“唯。”侯一听着大郎语气严肃了许,不由忙地高声应答。

“高平城如今怎么样了?”

“回禀大郎,城中死伤兵士及百姓,已全部掩埋,宗大郎将城内五千百姓全部聚集到了南城门,建议迁至别处安居,说是高平城如今不能再住人。”侯一禀完,才又回道:“方才温主薄让人过来传话,已按照大郎吩咐写了三封信函,分别派人急送往荥阳、晋阳和平城,还留下话,大郎事完后,去一趟他那儿。”

郑经听了,轻轻嗯了一声,往高平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满脸无奈,伸手捏了捏眉心,尽是疲惫,自今早得到消息,震惊之后,却是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赶,终竟是迟了一步。

他来时,郑纬已攻下高平城,拆平了高平城的城墙。

而那时,温翁让郑纬给捆绑在帐中。

郑经举步往温翁帐中走去。

且说大帐中,自郑经离去后,郑纬便抱着郑绥起了身,放到后面的榻上坐下,细声哄着郑绥,许久,声音才渐渐低起来,郑便喊人打了水进来,替郑绥洗脸。

郑纬哄道:“别哭了,都快成花脸猫了。”

郑绥听了,微微撅着嘴,还有意在郑纬的袍子上蹭了几下。

郑纬不由伸手轻轻捏了下郑绥的鼻子,“这还说不得了,在我面前横成这样,看来恶人还需恶人磨,刚才在在大兄面前,是谁害怕得哭鼻子。”

“不许说”郑绥哼了哼,还不停地抽气着。

郑纬笑着摇头,又让仆从打了盆热水来,自己稍稍收拾一番,才坐到榻上。

郑绥忙地坐过去,抱着郑纬的胳膊,“阿兄,我们回平城好不好?”

郑纬神情一滞,低头,瞧着郑绥睁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眼中尽是期盼,心头只觉得微酸,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妹妹是不愿意离开平城离开外祖母的,甚至,从小时起,听外祖母的意思,也是不会让妹妹回荥阳,郑崔两家原就有再结姻的意愿,这也是当年,外祖母接他和妹妹去平城时,两家就说好了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这么急,这么匆忙,外祖父和阿舅执意送他和妹妹回荥阳。

不仅是他,还有妹妹也跟他一块回来。

郑纬虽极不愿意拂了妹妹的期盼,却还是直白言道:“熙熙,若阿兄说,阿兄这一辈子都回不了平城了,熙熙还要回平城吗?”

郑纬这会子彻底冷静下来,也明白大兄的话,有几分道理,既然荥阳郑家已投附鲜卑朝廷,他此举,无异于举火**,自绝于平城朝堂,乙浑宇是死在他的箭下,此生,他必不会见容于鲜卑人的政权。

郑绥忙地摇头,“阿兄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

郑纬听了这话,心头一松,却又听郑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鲜卑人乙浑宇。”方才冲进来时,虽害怕,但大兄的话,她还是听到了一些。

郑纬嗯了一声,伸手抱住郑绥,“熙熙以后别再提回平城的事了。”

郑绥靠在郑纬怀里,低头没说话,良久,才又道:“可我还是会想回平城的,想外祖母……”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数着在平城的亲眷,外祖父、阿舅、舅母、表兄……

郑纬只觉得眼睛涩涩的,遂抱紧郑绥。

※※※※※※※※感谢暗夜沉吟的打赏,求推荐票票。。。。

第十七章 父亲

荥阳郑氏,上可溯至春秋时代。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前汉,有郑当时任大司农,后汉,有郑兴、郑众为一代名儒,之后,郑氏子孙,世有名位,在野,雄居乡里,经术传家,入朝,则为当世名臣重臣。

郑绥之高祖父郑斯,为前朝开国元勋,历任尚书郎、光禄勋、司徒,转太子太保、录尚书事,封城乡侯。因自前朝政权统一南北后,朝中奢侈成风,郑斯有感于此,曾专门上谏过一篇《节简赋》,当时正值天下升平,海晏河清,武帝只一笑置之,并未采纳。

后来,因疾病缠身,又有感于时局,遂以病致仕还乡,归居荥阳。

至天下大乱时,戎狄盗贼并起,郑斯便在荥阳联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以自卫,到政权南迁,洛阳沦陷,荥阳以十万部曲,抵抗住了戎狄的入侵,历经曾祖父郑穆,祖父郑昶,伯父郑渊,矗立中州百余年间。

胡人政权几经变更,郑家依旧盘居荥阳,不受影响。

曾祖父上有六位兄长,皆是庶出,高祖父去逝时,曾祖父虽嫡出却尚年幼,无法掌宗族之事,受到六位兄长的欺负,深为忿恨,及至长大,娶陇西李氏女,后掌宗族事,遂告诫五个儿子:令绝妾孽,不得使长。

令子孙不使有庶生子。

曾祖父,五儿一女皆李氏所出。

正因此,祖母身体不好,祖父也不曾纳侧室,祖母在生下伯父郑渊,十三年后,才生下一对龙凤胎,即是父亲和姑姑。

而伯父郑渊,在伯母连生三女后,未曾提过纳侧室生庶子,数年后,大兄郑经出生,伯父便把大兄当嫡长子教养。

直到曾祖父去逝,伯母已年过四十,在曾祖母做主下,才从伯母的娘家,琅琊诸葛家挑了两名旁支女做侧室,两位侧室,共生下三个女儿,最后,还是伯母,以四十五岁高龄,诞下幼子郑红。

有鉴于此,当年,阿娘嫁入荥阳时,外祖母考虑到郑家这一代子嗣艰难,长房又无嗣子,便准备了两名崔氏女为媵,就为此事,婚娶时,也两家几经协商,曾祖父才勉强同意。两名崔氏女,大崔氏,为博陵崔氏旁支女,四兄郑纭和九姐郑芊的生母,小崔氏,为阿娘的庶妹,四姐郑纷的生母。

阿娘亡故后,为避免出现前子后母,父亲郑瀚未再另娶新妇,经两家商议,最后,把小崔氏扶正。

从高平城出,费了十日功夫,抵达荥阳。

郑绥掀起帘子一角,远远就瞧见矗立在坞堡中心的望楼,极高极醒目,难怪,在平城时,每听五兄提起荥阳,五兄总说起这座高大的望楼。

五兄离开荥阳时,年不过六岁,模糊的记忆中,大抵只剩下这望楼了。

下了马车,上了软轿,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基,穿过庭院,摇摇晃晃不知走了许久,郑绥只知道,刚进门的时候,天还未黑,待软轿停下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院子里各处都已点起了灯火。

屋子里也点了灯,门是半掩着,四周望去,入目水榭楼台,谈不上精致,更比不上平城崔府院落的奢华,一石一木,却胜在古朴素雅。

正在郑绥顾盼之际,耳边传来大兄的声音,“这是阿耶的院子,先拜见了阿耶,再去见伯父伯母。”

片刻间,只瞧着刚进去的那位老叟,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望向郑经道:“郎君在里面候着,令大郎带着五郎和小娘子进去。”

一听这话,郑绥不由伸手抓住五兄的手,心里有几分忐忑,父亲于她来说很是陌生,甚至,阿耶或是耶耶,这样的称呼,她长到十岁,也不曾叫唤过一次。

郑经回头望了郑纬和郑绥一眼,自然是看到了郑绥的小动作,不由微微蹲下身,朝郑绥伸出两手,脸上带着笑,轻声道:“来,阿兄抱你进去吧。”

郑绥却是忙退了小半步,躲在五兄身后,她可没忘记,前些天,大兄教训五兄的模样,以至于这一路上,她都对大兄避之不及。

“让她自己走吧。”郑纬从身后捞出郑绥,牵着她的手,望向郑经道。

郑经见了,便没再勉强,站起了身,在前面领路。

案几上摆着十三盏连枝灯,使得整个屋子通亮如同白昼,视物能一清二楚,然而,郑绥还没来得及看清坐在案几旁榻上的中年人,便跟随着五兄跪下了。

“阿耶,不孝儿纬,回来了。”

五兄说完这句话,便匍匐在地,郑绥几乎是跟着五兄一起行礼,只是磕了长头后,却是微微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此刻,郑绥方看清坐在榻上的人,双目有神,面庞白晳,留着髭须,身形清瘦,身上有着世家子惯有的从容淡然。

郑绥心里想着这便是她的生身父亲,和以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因五兄酷似阿舅,自从三年前见过大兄一面后,她以为大兄像父亲,一直以为,父亲大约就是大兄这幅模样,只是年岁比大兄年长许多罢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响,五兄没有动,大兄低垂着头,只有郑绥恍过神来时,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一直盯在她的脸上,神情中却出现了几分恍惚,还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诧异。

不知过了许多,才回过神来,听到一声清朗的声音道:“你就是熙熙。”飘忽的眼神依旧没有从郑绥脸上收回,只是掩去了满脸的诧异。

阿耶两个字在郑绥口中打转了一会儿,喊出口的却是一声父亲,连她自己都惊讶,忙地磕了头,回道:“儿即是十娘熙熙。”她在家族姐妹中行十,也是最小的一个。

紧接着,就听到那声清朗的声音,又再度响起,“阿大,扶阿奴和熙熙起来吧。”

大兄应了一声唯,上前拉起五兄,郑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拉住五兄衣袖,五兄见了,回头看了她一眼,反而伸手握住她的手。

突然听到一声噗嗤的笑声,郑绥循声望去,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榻上的父亲,不由疑惑,便听到父亲道:“我是你们的耶耶,瞧你们兄妹俩满脸戒备的,熙熙倒也罢了,难不成阿奴已忘记了耶耶长什么样了。”

“不敢。”郑纬忙回道。

父亲听了,只是睨了他一眼,却是伸手招郑绥,“熙熙过来,近前来,让耶耶好好看看你。”

郑绥迟疑了下,还是五兄轻推了她一下,轻声道:“过去吧。”郑绥才移动步子,往榻前走去,郑纬遂侧身立在大兄郑经身旁。

“当时离开的时候,还抱在怀里,不想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越来越像阿七了……”说到最后,声音很低很沉,似从喉咙里出来的,若不是郑绥行至榻前,根本就听不清。

不知怎么,郑绥从父亲瞬间茫然飘忽的眼神中,似看到了一丝难过与缅怀,良久,才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道:“这一路上可是吓着了,都怪耶耶不好,没及时派人去接你们。”

尔后,又问起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身体情况,问她平日爱好,读什么书,郑绥都一一答了。因语气和蔼,父亲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也是这时,郑绥才现,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和五兄笑起来的神情,很相似,让郑绥一颗忐忑的心也渐渐放开了许多,没了刚开始的拘谨。

大约在屋子里待了两刻钟的样子,守在门外的老叟走了进来,回禀道:“二郎和三郎四郎,听到消息,都过来了,如今候在外面。”

父亲明显怔愣了一下,望了大兄一眼,尔后朗朗道:“他们有心了,既然来了,就见见吧。”握着郑绥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

——*——*——

耶耶,阿耶:父亲的意思,中古时期的称呼,例:《木兰辞》:阿耶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第十八章 训诫

进来的三位少年,郑绥抬头望去,一眼就能分辨出他们。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走在最前面,年纪最大的定是同母兄,二兄郑纶,比大兄小三岁,比五兄大三岁,小名阿寄,若说五兄酷似阿舅,那么二兄却是肖似阿耶,不像大兄,是谁都不像,想及此,郑绥不由又侧头望向站立在旁边的大兄,看能否找出,大兄那张俊脸上,有没有阿耶或是阿舅的影子,只是一对上大兄那双深沉的眼眸,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郑绥就慌地移开了眼,还故作镇定地又望向上前来给阿耶行礼的三位兄长。

三兄和四兄同岁,比四兄大几个月,但因生母为府上歌姬,虽在兄弟里序了齿,在家中地位却远不如四兄,郑绥只听五兄提过他一次,好似名叫郑绪,其余一概不知,方才走进来时,走在最后面,还低着头,行动中全是谨慎,想来平日只怕很少进这方院子。

直到他近前来,给阿耶行礼时,略抬起头,郑绥才瞧见他的长相,不得不说,虽有五兄珠玉在前,但郑绪的长相,丹唇素齿,眼若桃花,还是令人惊艳。

四兄郑纭,小名阿盛,生母为大崔氏,年方十五。

片刻间,行完礼后,父亲便一一指出前面三位少年郎君,果然和郑绥所猜不差,又听父亲喊了声二兄,“阿寄,这便是熙熙。”

站父亲身旁的郑绥忙地喊了声二兄,只瞧着二兄笑眯着眼应了一声,“自从知道五弟和妹妹在路上出了事,我和阿耶一直寝食难安,幸而,如今五弟和妹妹都平安归来了,方才听说了消息,便急忙赶过来了,恨不得早些见到五弟和妹妹才好。”

先时站在大兄身边的五兄,这会子也走了过来,上前给二兄行礼,却是让二兄忙伸手拦住,“阿奴,你我为兄弟,何必这般客气。”

“长幼有序,阿奴长居在外,第一次回来,该给二兄行礼才是。”五兄还是规矩地给二兄行了礼,方起身。

郑绥一直认为,不管谁第一次见到五兄,都少不为五兄的容貌所惊住,当即,就听到二兄郑纶赞道:“丰神灿灿,如朗朗明月,传言果然不虚,阿奴才名满天下,二兄虚长几岁,却是远不及矣,还需向阿奴学习才是。”

“这些不过是博虚名罢了,二兄自小跟着阿耶习春秋经义,才是真正在做学问。”

一旁的父亲瞧着他们俩谦恭和睦的样子,脸上的笑意越的浓了,先前立在二兄身后的三兄和四兄,早已退到大兄身侧,也就在这时,郑绥才注意到大兄望着眼前的一幕,神情很冷清,不知怎么,瞧着大兄这副冷清模样,让郑绥想到她那回在外祖母跟前提起二兄时,外祖母那张黑沉沉的脸,心头禁不住地打了寒颤。

大约是她目光注视得太过久了,大兄留意到了,碰上她的目光,冷清的脸上,一下子便浮起了一抹笑意,如和煦春风,似想她心安一般。

郑绥忙地转过头,只听父亲连道了几声好,尔后呵呵笑道:“兄友方能弟恭,以后你们兄弟要好好相处。”

说完,就瞧着父亲起了身,“走吧,我领着熙熙和阿奴去拜见你伯父伯母,阿大和阿寄一起过去,阿盛……”眼睛自然而然望向站在大兄身侧的三兄和四兄,正要说什么,却让大兄给打断了。

“既是一起,三弟和四弟也跟着过去好了。”

父亲转头望向大兄,脸色微微一变,却是道了声也好,便牵着郑绥一起出了屋子,大兄带着其余四位兄长跟在后面。

伯父和伯母住的琅华园,离父亲住的守静斋有一段距离,郑绥只知道走到一半的时候,两脚就隐隐有些不舒服,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伯父是整个荥阳郑家的大族长,自祖父去逝后,一直统领着荥阳的十万部曲,和曾祖父祖父一样,一度被好几个胡族政权,授予荥阳太守、车骑将军等之类的官爵,只是从来只收印鉴,却未离开过荥阳,更别提去朝堂谢恩或是赴任。

伯母出身琅琊诸葛氏,家风严谨,为世所称。

十三盏连枝灯,照得整个厅堂一片通明,亮如白昼,郑绥和郑经进入厅堂后,刚要上前行大礼,却让伯父给阻拦住了,“这一路上,让你们受委屈了。”说着一手一个把他们俩兄妹扶起来了。

郑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早年没有儿子,一向视阿弟的几个儿子如同已出,因而,和几个侄子都很亲近,是出了名的,这其中,尤以郑经为最,此刻,厅堂中郑瀚都没说话,郑经就先开口笑道:“阿奴和熙熙刚回家,第一次来拜见伯父,给伯父行大礼是应该,礼义传家,更是礼不可废,伯父可不能纵着他们。”

“这可不怕。”郑渊呵呵一笑,重新跪坐到上,却是拉着郑绥和郑纬坐在他身边,“阿奴和熙熙在长于崔家,还能担心他们不懂礼?”

这句话,等于变相地赞扬崔家,无论是郑经,还是郑纬和郑绥,听了自是心里高兴。

郑渊的目光在看到郑绥的模样时,惊讶之余,心里一阵叹息,却是转头望向郑纬,心中却是一喜,无论是容貌时望,郑纬都是这一辈兄弟里最出众的,若说容貌是天生的,那么时望,可以说崔家是真的费了不少心思。

只瞧着郑渊拉着郑纬的手,问道:“当时去襄国的时候,可曾害怕过?”

郑纬点了点头,尔后又摇了摇头,用那副破落的嗓声道:“一开始害怕极了,可后来,想到郑家,想到伯父阿耶和大兄,便不害怕了。”

下的郑瀚望着容貌俊美的小儿子,登时与有荣焉,笑道:“原来阿奴这般会说话。”

“从前,阿舅带我去过北境,我见过鲜卑和柔然,两军对垒的场景,那才是真正的战场,上回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一听这话,郑渊的神色明显一凛,尔后长叹道:“身处乱世,兵戈四起,笑看沙场,临危不惧,男儿当如是。”说话时目光炯炯有神,望向跪在厅堂中的众子侄,更像是在训诫。

这一瞬间,郑绥才感觉到伯父身上散出来的那种大家长的威仪。

第十九章 阿嫂

十分感谢暗夜沉吟打赏的平安符。㈧』㈠中┡ 』文网ん.8⒈。。。前面一章后半部分已作了修改,请大家看这一章前,回前看看前一章,不好意思。。。。。。

※※※※※※※※

郑绥第一次见到大嫂,是在琅华园中伯母起居所住的屋子里。

她和五兄进去拜见伯母时,大嫂李氏就侍立在伯母身侧,通亮的灯光下,只瞧着大嫂长得皮肤白晳,身材高挑,圆圆的脸上挂着笑意,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她和五兄时,格外的柔和,很容易令人生出亲近之心。

以至于,许多年后,想起大嫂来,记忆依旧是那么的鲜活。

这是后话。

家中序了齿未出嫁的姐妹都在这里,自进来后,除了跪坐在伯母下和大嫂下的女郎没有起身,其余四个女郎都起了身,连着跪坐在伯母身后小郎也起了身。

一番行礼后,伯母才把郑绥和五兄郑纬招至跟前,瞧着他们俩兄妹一眼,才对一旁的李氏道:“看来还是平城的风水养人,瞧瞧这两兄妹,都长得这般好看,”说着,望着五兄郑纬又道:“阿奴从小就长得俊,如今长大了,我算是瞧出来了,家下这些小郎,可没一个比得上的。”

五兄郑纬忙道:“家下兄弟,济济一堂,如珠玉琳琅,不独阿奴。”

想来,平日里,伯母就是严肃惯了的人,自进来后,屋子里姐妹众多,却一直很安静,梳着冠髻,收拾得一丝不苟,满头乌黑,保养得极好,看起来才四十多岁的样子。

这会子,听了五兄话,诸葛氏却不由噗嗤笑道:“果然是阿奴,能说这样的话,可是把家里的兄弟都夸了,往后,长住在家,可要好好带带阿稚。”

阿稚,是诸葛氏的老来子郑红,小名阿稚,家中排行第六,和郑绥同岁,比郑绥大半岁。

说话间,只瞧着诸葛氏把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小郎君招至跟前,指着五兄道:“快上前给你五兄行礼。”

又指了指郑绥“这是你十妹妹。”

郑红先对着郑纬行了平辈之礼,尔后转头望向郑绥,“往日家里,都是我最小,如今十妹妹回来了,可再也不是我最小了……”

郑绥刚喊了声六兄,却见郑红睁大着双眼盯着郑绥,惊道:“我见过妹妹,妹妹和守静园里阿叔书房里的那幅美人图像极了。”

话音一落,郑绥和郑纬微微变了下脸色,连着大嫂脸上的笑容都一滞。

诸葛氏忙轻拍了拍郑红的脑袋,训斥道:“胡闹,什么美人图,不许胡说。”

只听郑纬道:“十妹肖似阿娘,想来六弟见到的是我阿娘的画像。”熙熙肖似阿娘,想必阿耶书房里的那幅图是阿娘的画像,平城崔府宣华园的那张美人图,郑纬曾仔细瞧过,轮廓已有八分像,两分不像,还是因为熙熙如今年纪还小,还未完全长开的缘故。

一听此话,郑红神色一下子便严肃了下来。

当世重孝道,尤其是像郑氏这样的以儒学经义作为传承之本的世族,更为看重。

郑红年纪虽小,但该知的礼数,却一样不缺,遂忙着行礼赔罪。

一旁的伯母望着儿子,眼中顿时有了满意。

郑纬忙地伸手扶起郑红。

郑绥望着眼前一幕,忽然感觉手上传来一阵温热,抬头望去,正对上大嫂笑意盈盈的目光,如沐春风,“家里姐妹众多,熙熙初来家,我先带着熙熙认识一下家中这些姐妹,日后也好一起读书玩耍。”

“合该这样。”

一旁的伯母极为赞同,郑绥便跟着大嫂认识屋子里的六位姐妹。

四姐郑纷,年十五,是郑绥的异母姐姐,生母小崔氏,阿娘的陪媵,阿娘亡故后,父亲未再娶,把小崔氏扶正。

五姐郑缡和六姐郑慕同岁,当年伯母诸葛氏生完三姐郑绫,身体受伤,难再有身孕,直到曾祖母给伯父纳了两房侧室后,时隔八年,伯母竟然再次怀孕,所以五姐和三姐相差了九岁,未出生前,一直盼望着是个男儿,谁也不曾想到,生下来,还是个女儿。

五姐稍记事时,便知道这件事,因而,自小就好作男子打扮,伯母为这,打了无数次,也不曾顶用。

这些也是后来,熟了之后,郑绥听五姐自己提起的。

而这会子,郑绥望着眼前的五姐,长眉入鬓,英气逼气,在这一群姐妹中,很容易就让人记住。

七姐郑蒹和八姐郑葭同岁,她们俩和六姐郑慕一样,都是伯父的两位侧室所出,郑绥上前行礼时,却是侧身,回了半礼。

九姐郑芊,比她大两岁,和四兄郑纭一母同胞。

郑绥见了众位姐姐后,郑纬只比郑纷和郑缡小,他先上前先行了礼,才受了剩下四个妹妹的礼。

一番厮认后,伯母又嘱咐了几句,瞧着眼案几上沙漏,时候已不早了,伯母方让他们都散了。

出了屋子,众人都有跟着的妇仆丫鬟。

一时作别,齐齐散了。

郑绥伸手拉了拉五兄的手,郑纬忙地蹲下身,“怎么了?是不是脚不舒服?”

郑绥倚在郑纬身前,轻声嗯了一声。

“那阿兄抱你。”

郑纬话音刚落,只听一旁的大嫂道:“若是熙熙不嫌弃,就让阿嫂抱你可好。”说着笑着蹲下身,朝郑绥伸出两手。

郑绥靠在郑纬身前,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相似,有些迟疑,郑纬轻轻推了下她,“去吧,等会阿嫂领你去住的地方。”

李氏上前伸手抱住郑绥,见郑绥没有不愿意,遂抱起了身。

突然离地,郑绥忙地伸手攀住大嫂的肩。

李氏伸手让郑绥的两只手搂住她的脖子,才抱着郑绥往前走。

郑绥闻着大嫂身上干爽的味道,唤了声阿嫂,才放心靠在大嫂的怀里,微微仰着头。

天上,月明星稀,

前后有仆从提着灯笼,郑纬跟在身后,看着大嫂怀里的郑绥,想起在回来时,大兄和他说的话来:熙熙太粘他了,自来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年已十四,熙熙也已十岁,虽是兄妹,但到底年纪大了,于礼不合,回到郑家后,就把熙熙交给阿嫂带。

第二十章 心惊

望正园,是李氏安排给郑绥的住所,离李氏所居的守勤园很近,只隔了一道月形门和一段长廊,自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收拾了。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李氏抱着郑绥回到望正园时,靠在怀里的郑绥早已睡着了。

采苓和张妪先时已安排进了望正园,早前,跟在郑绥身边服侍的仆妇和丫鬟,对于荥阳郑家,家下的人口都已熟悉过了一遍,采苓自是也不例外,一见到抱着郑绥的李氏,见其形容,以及自李氏进来后园子里仆从态度,便猜到李氏是大郎的夫人李十三娘子,忙上前欲行礼,却让跟在李氏身边的仆妇给制止了。

一时间,整个园子及屋子里鸦雀无声。

进了屋子,到了里间,李氏小心翼翼地把郑绥放到榻上,拿开郑绥搂着她颈脖的手时,还是听到郑绥的呢咛声,唤了声阿姆,李氏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低头,瞧着郑绥并未睁开眼,只是身子稍稍侧了侧,光洁白晳的额头上,散落了一捋碎,整个眉头却是蹙到了一块儿去了,偶尔还有抽气叹息声传来。

李氏见此,心中怜惜,直到郑绥没了动静,才放开手,替她拉了锦被,又瞧着榻上的郑绥,坐了半晌,直到仆妇华妪进来,李氏才微微点头,起了身,出了屋子。

“郎君已经回守勤园了。”出了屋子里,华妪便提醒道。

李氏嗯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浮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尔后,想起什么事,才转头望向一旁的华妪,“这屋子是你亲自布置的?”

“是婢子按照夫人的要求,亲自布置的。”华妪忙回道,听李氏这么一问,立即明白缘故,“婢子原在屋子里熏了苏合香,只是后来,听采苓姑娘说,十娘子如今闻不得苏合香的香味,才开窗散了香气。”

“怎么回事?”李氏有些疑惑,她打听来的消息,郑绥自小屋子里最爱熏苏合香,只是这东西稀缺,郑家又没有,她虽派人去西域采购,一时还赶不回来,如今的这一点还是她从自己箱底拿出来的,是她出嫁前,家中在平城的堂伯母所赠。

只听华妪道:“采苓姑娘说,十娘子自小喜欢苏合香,十娘子的乳母伴妪一直熏着苏合香,身上总会带着一股苏合香的香气,只是自从伴妪遇难后,十娘子却连这种香气闻都不能再闻。”

李氏一愣,尔后才道:“既是这样,以后稍稍注意一下,好在家里现今也没这么珍贵的香料,先前拿来的那一包苏合香,你回头交给阿姆收起来吧。”李氏口中的阿姆,是她的乳母李妪。

华妪听了,忙地应了一声。

李氏又嘱咐道:“这次跟着十娘子回来的仆妇丫鬟,只剩下采苓姑娘一个人了,她虽是年轻姑娘,却是自小在就在崔老夫人身边服侍,又长在十娘子身边服侍,往后,你在这园子里,行事前,先问问采苓姑娘,好好照顾十娘子,以后我会把你们一家子都给十娘子。”

华妪忙应了唯,“婢子感谢夫人的大恩了。”神情激动地跪下了地。

李氏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起来吧,只要依着本分,照顾好十娘子,我自不会亏待你的。”说完,带着仆妇和丫鬟便出了望正园,目光望向不远处守勤园,脚下的步子登时轻快了许多。

转过长廊,回到守勤园,一眼就能看到正房的屋子里亮着灯,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在薄薄的窗纱上,李氏上台阶的时候,正面迎上从屋子里出来的李妪,忙唤了声阿姆,伸手指了指屋子。

李妪见了,不由抿嘴笑了笑,接过李氏手上的披肩,轻声道:“进去吧,大郎在里面。”

犹带三分戏谑。

李氏登时只觉得脸微微有些烫,不敢再去瞧李妪。

伸手推门而入,只瞧着夫君郑经微微侧仰靠在榻上,显然已经梳洗过了,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素色大袍,如绸缎般的墨散落开来,垂在肩后,手中握着一卷书,就着旁边的青瓷骑兽烛台灯,微微垂着头,目光直落在那书上。

大约是听到动静,忽然抬起头,看到进来的李氏,不由一笑,“回来了。”把手上的那卷一书合了起来,坐直了身,才问道:“熙熙睡着了?”

“睡着了,想来是累极了,我抱她回望正园的时候,在我怀里就睡着了。”

“难得她肯亲近你,上回让我吓得她大哭过一回,自那以后,这一路上都离我远远的。”

一听这话,李氏倒觉得惊奇,怎么也不认为大郎会去吓十娘,不由多问了一句,郑经少不得把上回欲打五郎的事说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带着十二分的无奈,“家里的这些姐妹,我也没见谁哭过,她哭成那样子,眼泪汪汪的,若不是阿奴在,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氏不由噗嗤一笑,“阿郎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倒是错过了。”

郑经一时窘然,撇开了眼。

李氏抬头望去,灯光下,只瞧郑经色转皎然,眉目舒朗,极是清隽,心头不由一滞,呆愣在那里有些转不开眼,好一会儿,想起一事,“阿奴的事,伯父和阿耶怎么说?”

在琅华园,熙熙和阿奴在内堂拜见伯母时,郑经便和父亲伯父去了书房。

“听说,大燕朝廷欲把都城从平城迁往洛阳,若真如此,大燕就需要荥阳郑家的支持,此事自是不了了之,如无此打算,大燕远在平城,真正调兵至荥阳,也鞭长莫及,到时,胜负也难定,更何况远在平城的朝中汉人大族官员,也不会赞同的,伯父的意思反正都做了,城已攻,人已亡,我们就静观其变。”

说到这,郑经眉头蹙成了一团,伸手揉了揉了太阳穴,李氏见了,忙走了过去,玉指按向郑经的太阳穴,“要不要给我阿叔去封信,说一下此事?”

李氏的阿叔李巨源,在平城大燕朝廷任中书令。

郑经觉得李氏的力道适中,遂放开手,微微阖上眼,朗朗道:“我早就去过信了,家里二叔公那儿,以及郑家所有在燕朝中任职的姻亲,我后来都6续去了信。”说到这,突然睁开了眼,盯着灯火,目光炯然,“阿语,我今日现,伯父老了。”

语气平常,但不知怎么,一旁的李氏,听着这话,只觉得心惊肉跳,一时间,连着手上的动作都停顿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早起

更深人犹静,烛台灯火明;

窗前夜风过,惟余漏壶声。㈧㈠ 中 Δ文』 网┡.8⒈

郑绥睁大着眼,望着高台上燃烧的蜡烛,透过纱窗,外面漆黑一片。

她又做了那个噩梦,梦到伴妪和香蒲,梦中是一片血腥,一把锃亮锃亮的矛戈向她身上刺来,就在这千钧一之时,她突然惊醒过来,冒了一身的冷汗,一坐起身,就让歇在她屋子里的采茯抱在怀里,紧张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忙劝慰道:“小娘子别怕,已经到郑家了,不怕的……”

在外面守夜的仆妇听到动静,进屋点亮了案几上的连枝灯,昏暗的屋子一下子通亮起来,郑绥微微颤的身体在看到明亮的灯火时,才停止抖,偎依在采茯怀里,目光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案几屏风,帘幔垂地,吊挂着鎏金香球,陌生的气息迎面扑来,令郑绥只觉得格外不能适应,转头望向紧闭着的窗户,只觉得那股子血腥味还不曾散去,遂从采茯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指着窗户,“打开。”

声音很是低哑,抱着郑绥的采茯顺着郑绥的目光和手指望去,方明白过来,遂望向旁边的仆妇,“去把窗户打开吧。”

只听那个仆妇忙笑着劝道:“夜里风凉,老奴瞧着小娘子出了一身的汗,如果打开窗户,凉风吹进来,怕是小娘子容易受凉,姑娘还是赶紧替小娘子换身衣裳,这窗户就别打开了。”

郑绥听了这话,看了那仆妇一眼,并不是这些日子跟在她身的张妪,一时就转开了眼,尔后,依旧盯着紧闭着的窗户。

采茯见了,登时明白郑绥的意思,抬头望向那位仆妇,如果她没记错,这位颧骨高耸的妇人便是华妪,是李十三娘子安排望正园里主事仆妇,“去把窗户打开后,你先下去吧。”

“姑娘……”华妪刚唤了一声,对上采茯略显锐利的目光,心头打了个顿,后面的话就咽了下去,想起晚上李十三娘子的吩咐,忙得走过去,伸手窗户的一扇,回转身,望向采茯道:“那老奴就先下去了。”

采茯点了点头,华妪抬头看了一眼靠在采茯怀里,神情有些呆滞的郑绥,方带着跟着她进来的两个仆妇退出了屋子。

有风吹来,微凉。

闻着这阵清新气味,大抵是这夜里下了雨缘故,似还透着泥土的芬芳。

良久,郑绥才觉得,萦绕在鼻间的血腥味渐渐地淡去了,浑身汗渗渗的,此刻,已凉透,紧贴着肌肤的亵/衣,凉意丝丝浸人,郑绥冷不住地打了寒颤,采茯见了,忙用锦被裹住郑绥的身子,“婢子先去关了窗户,再替小娘子换身亵/衣,还只四更天,离天亮还有段时候,小娘子躺下歇会儿可好?”

郑绥望了采茯一眼,收回了抱着采茯的两只手。

于是,采茯起身关了窗户,打开箱笼,拿出一件藕荷色的亵/衣,用绸巾给郑绥拭去了身上的汗,才替郑绥换上。

郑绥很配合采茯的动作,中间一句话都没有说,采茯扶着她躺下时,郑绥才开口道:“以后别让她们进这屋子。”

采茯忙地应了一声,替郑绥掖着被子,瞧着郑绥依旧呆滞的神情,似还未从噩梦中醒来,遂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脸颊,“小娘子睡吧,婢子在边上守着。”

郑绥拉着采茯的手,“明天早上阿兄过来的时候,记得唤醒我。”

采茯听了,点头答应,郑绥才侧了头,阖上眼。

再也没有四扇屏风榻,再也没有乳母伴妪守在旁边,因着噩梦,因着陌生的气息,到底受到影响,睡得极其不安稳。

迷糊中,许多事在头脑中接蹱而来,杂乱无章,又是外祖父外祖母的脸,阿舅和舅母在灯下的盈盈笑意,表兄和表姐秋千架下的嬉戏,还有阿兄,阿耶,阿嫂,伯父伯母,林林种种。

郑绥彻底醒过来,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只觉得脑袋翁翁直响,隐隐作痛。

“熙熙醒了。”一声轻快的声音响起。

郑绥抬头望去,只瞧着大嫂就坐在她的榻边,脸庞含笑,眉眼柔和犹如一汪清泉,郑绥有一瞬间的迷茫,却是很快就意识回笼,忙地唤了声阿嫂。

李氏笑了笑,见郑绥似有起来的意思,也不假手立在一旁的采茯,伸手便扶起郑绥,“可还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郑绥转头只瞧着阳光已射进了屋子,透过薄薄地窗纱映照在地上,忙地摇头,“不要。”说完,仰头望向立在旁边采茯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黎明即起,这是在平城,外祖母自小就教导过她的。

然而,还不待采茯说话,就听李氏笑道:“她原是要叫醒你的,是阿嫂不让,听说你昨日夜里睡得不好,后来,又是好不容易才睡着,阿嫂来时,见你睡得正熟,就没让她叫你了。”

郑绥见大嫂一大早的就守在这儿,想着这才刚回家,今儿必是有事的,遂问道:“阿兄呢,五兄来了没?”

“你大兄带着五兄去守静园给阿耶请安了。”李氏说完这话,瞧着郑绥神情有些急,忙又道:“熙熙不用担心,如今也没什么急事,昨夜里,阿耶占了一卜,今日带阿奴和熙熙去祠堂拜祭祖先,时辰卜的是申时,离现在还早着呢。”

郑绥听了,心头微微一松,但还是要起身,“那也该去给伯母请安。”

她原是想着,晨昏定省,五兄一定会叫她一块儿的,不想五兄却扔下了她,想及此,眉头不由皱了皱。

“这个就更不用急了,昨晚伯母就吩咐过,你和阿奴才刚回来,晨昏定省的规矩,等适应后了,再和其他兄弟姐妹一道,暂时还不用,熙熙难道忘记了。”说着,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

经此提醒,郑绥隐约记得,昨晚上在琅华园中,临走时,伯母好似说过这样的话,只因她当时,累倦的慌,困得昏昏沉沉只想着睡觉,并未太过听伯母的话。

此刻,听阿嫂提起,不由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李氏并未再提,抱着郑绥下了地,采茯服侍着郑绥穿了衣裳,洗漱后,由着李氏给她扎了个丱,出门时,李氏牵着她的手道:“等会儿给阿耶请了安,我再领着熙熙去拜见崔四娘子。”

郑绥神情为之一顿。

郑绥神情为之一顿。※※※※※※※※非常感谢暗夜沉吟打赏的香囊,最近工作实在有些忙,时常断更,心中一直抱有愧疚,水清会争取尽量保持一天一更的。。。。且容捂脸走开。。。。

第二十二章 偷听

崔四娘子,郑绥母亲的陪嫁媵妾,生四姐郑纷。㈧㈠ 中文网┡. 8⒈

当年扶正后,并未搬进守静园,依旧住在守静园后面,西南角的缀锦楼,与之遥遥相对的,是东南角的点翠阁,住着大崔氏,四兄郑纭和九姐郑芊的生母。

郑绥由着大嫂领着进入缀锦楼拜见崔四娘子,无论是她还是大嫂,上前行礼时,崔四娘子并未受全礼,微微侧了身子,只受了半礼。

听到一声请起,郑绥顺着温柔的声音望去,就瞧见前方不远处的榻上,跪坐着一位体态丰满的妇人,将将三十出头的样子,乌云鬓,斜插翡翠华胜,神情柔和,令人可亲可近,然而,就在郑绥抬头的那一刹那,郑绥还是注意到了,崔四娘子望向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惊讶闪过。

虽极快,但郑绥却捕捉到了。

大抵是这次回来后,郑家人,无论谁见到她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因而,在这方面极其的敏锐,若是没有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那该惊诧的反而是她了。

立在崔四娘子身边的女郎,便是四姐郑纷,昨晚在伯母的屋子里就见过了的。

郑纷的眉眼像极了崔四娘子,圆圆的脸庞,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小酒靥,此刻,望着她和和大嫂,笑盈盈地唤了声阿嫂和十妹,上前两步握住郑绥胖乎乎的小手,打量着郑绥一番。

郑绥虽不自在,还是忙地唤了声四姐,又问道:“阿姊今日不用上学吗?”

当世重经学,世族之家,读书之风尤胜,抛开族中有族学外,家中还请了先生设有学堂,教子弟读书,无论男女,皆是要上学的。在平城时,崔府就设有学堂,专教他们表兄妹几个读书,阿舅都时常给他们讲课,而且还有别家来附学的,譬如步六孤家和贺赖家。

只听郑纷道:“昨日先生说,今日大约要开祠堂,学里便停了一天课,放我们一天假,让我们休息一天。”

一旁的李氏听了,不由笑道:“没想到我们熙熙是个好学的,这才刚回来,就惦记着上学的事了,等明儿,我一定亲自领着熙熙去学堂。”

郑绥听出大嫂话里的打趣意味甚浓,不由回头,扬声唤了声,“阿嫂。”

李氏瞧着郑绥正要抽回手,忙伸手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郑纷旁边,“阿和,外面阳光正好,蕴花园的花都开了,熙熙刚回来,你带着熙熙去那儿逛逛吧。”说着,瞧了一眼,跪坐在榻上的崔四娘子。

崔四娘子会意,微微点了下头。

郑纷忙地答应,拉着郑绥的手,却瞧出郑绥有几分不乐意,一旁的李氏便伸手抚了抚郑绥的肩,“去吧,阿嫂等会儿就会找你,然后就带你去见阿奴可好?”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心念一动,想着刚才去拜见父亲时,五兄并不在,一打听,才知五兄跟着大兄出去了,这会子听大嫂这般,自是心喜,忙地点头,笑着嗯了一声。

临出去时,崔四娘子又嘱咐郑纷,“阿和,你是阿姊,记得照顾熙熙。”

郑纷牵着郑绥的手出了屋子后,并不让仆妇丫鬟跟着,先时,服侍郑纷的仆妇丫鬟倒是没有异议,像是习惯了一般,唯有跟着郑绥的仆妇丫鬟,却似没听到一般,依旧紧跟着,特别是采茯和华妪。

跟了一段距离后,郑绥就瞧到郑纷对她使了眼色,犹疑了一下,瞧着后面的采茯和华妪一眼,见郑纷的仆妇丫鬟真的没有一个跟上来的,遂停了下来,望向采茯和华妪,“好了,不用跟着了,你们和阿姊身边的仆妇一起,在那边等着就行了,我和阿姊单独去园子里走一圈,很快就回来。”

“小娘子……”

“采茯姐姐,这是在郑家,你不用担心的。”郑绥忙地打断采茯的话。

“不行,十三娘子让我们跟着两位小娘子,婢子们断不能离开两位小娘子半步,看来四娘身边的仆妇该管教一下才……”

“阿婆,”郑绥脸色一变,忙喝斥了一声,又道:“你是阿嫂派给我的人,我敬着你,才唤你一声阿婆,但既是派给我的,阿婆管着望正园的事即可,阿姊的事还轮不上阿婆插手。”

华妪听了这话,心头一惊,抬头望都会郑绥端着一张脸,这哪还是靠在李十三娘子怀里的小娘子,更不是昨夜偎依在采茯怀里的小娘子,急忙辩道:“老婢也是为了好好照看小娘子,”说着,眼睛一转,又拉着一旁的采茯,“姑娘,你也说句话,我们既是服侍小娘子,那能离开小娘子身边的理。”

采茯瞧着郑绥嘴角微抿,心里不由摇了摇头,想起郑绥以往的性子,在崔府是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遂无奈道:“既然小娘子不愿意在婢子们跟着,婢子们不跟着就是了。”

郑绥瞧了采茯一眼,心头满意,才望向一旁的郑纷道:“阿姊,我们走吧。”

华妪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但瞧着采茯的态度,终竟没再开口。

摆脱了跟随着的丫鬟仆妇,一路上,郑绥随着郑纷,虽是第一次走这些地方,但看着周遭树木繁茂,道路偏僻,仿佛绕着缀锦楼在打转,郑绥也意识到郑纷并不是带着她去蕴花园。

跨过一段小矮墙,跟随着郑纷的脚步,踩踏许多花草,穿过一片葱葱郁郁的草木,入眼即是关着的四扇窗户,郑绥正要问这是哪里。

孰料,郑纷却是忙伸手捂住郑绥的嘴,不让她说话,耳朵紧贴着窗户,似在倾听什么。

郑绥虽人矮,但就站在窗户边,还是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仔细一听,不由一惊,这分明是大嫂李十三娘子的声音,“……南阳宗家,也算得是上一方豪强,宗家大郎君宗侃,人才不凡,又是家中嫡长子,也算勉强配得上我们家阿和,您是阿和的亲娘,故而,阿大让我亲自来和您说一声……”

第二十三章 分歧

从缀锦楼的后院出来,郑绥就现,四姐郑纷有些闷闷不乐,带着她去蕴花园,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神情略显凝滞。㈧┡ ㈠中文『『网%.Ω8⒈

听大嫂那话的意思,大兄要把四姐许配给宗侃,想及此,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宗侃的模样来,浓眉大眼,留着髭须,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初见到他时,郑绥心中吃惊,还被吓了一下,一念之此,转头望向身侧的四姐,肤白如脂,身形娇小,怎么也无法想象四姐和宗侃站在一起情形来。

况且,听大嫂后面提起,宗侃从前娶过亲的,只是去年业已亡故,故而,四姐嫁过去是做续弦。

世家重门第,婚媾更是如此。

南阳宗家,虽趁世道混乱,聚众乡里,成一方豪强,然祖上并非显宦,哪怕宗侃未曾娶过亲,这门婚事也门第不当,四姐嫁过去,也是低嫁,更何况他还娶过亲。

难怪听了大嫂后面的话,屋子里的崔四娘子,久久没有回话。

而四姐拉着她离开,就一言不。

郑绥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一旁的四姐郑纷问道:“熙熙,你见过宗家大郎君吗?”听大嫂的话,这次大兄郑经出门,是见过宗侃的。

郑绥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瞧见郑纷已停住脚步目光灼灼地望着,郑绥忙地点头,“我见过,他和大兄还有阿平,三人交好。”

“那他长得什么样?”郑纷几乎脱口而出,问得有急,问完后,似觉得有些不妥,又急切地转开眼,离得近的郑绥,甚至能看到四姐郑纷耳根瞬间就红了。

“比不上阿兄,也没有阿平长得好看。”

“阿平是谁?”

“桓叔齐,他是南楚大将军桓烈的幼子,原是想来郑家的,只是在洛阳的时候,和他父亲桓大将军汇合后,就派人送信出来,说是直接和他父亲回荆州了,听大兄的玩笑话,说他定是让他父亲给关起来了,出不来了。”

郑纷听了这话,望着郑绥有些犹疑,“熙熙,你说的阿兄,是指五郎。”

“我说的是五兄。”郑绥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自小她都已经叫习惯了。

郑纷却突然笑了,伸手指了指郑绥的额头,“若论长相,咱们家下这些兄弟,也没人比得过五郎。”

郑绥听了这话,只嘿嘿一笑,见四姐郑纷眉目舒展开了,也放下了心。

※※※※※※※※

下午进入祠堂,那一排排的神位,乌压压的一片,一眼望过去,一时半会都看不完,进去的每个人神情都十分肃穆,郑绥和五兄上香祭拜,一切按礼,旁边有司仪,听说也是族中之人,这祠堂一般是外人不容轻易进来的。

如此这般,经历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程序完成后,才6续从祠堂里出来。

只是父亲郑瀚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起初,郑绥还以为是进祠堂的缘故,

谁知,晚上郑绥和二兄郑纶五兄郑纬在守静园里陪着父亲用膳时,父亲还一直绷着脸,哪怕在面对她时,脸上露出的那一丝笑容,也无比僵硬,并且,大兄离开的时候,父亲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嗯哼了两声。

多多少少,郑绥还是看出来,父亲的心情很是不好。

于是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很是沉闷,无论是二兄郑纶,还是五兄郑经,都只一本正经地跪坐在食案前,郑绥在平城时,坐惯了胡椅,像这样跪坐着,时间稍长些,就觉得膝盖难受,但这会子却也不敢动。

大抵是父亲心情不好,没有留他们下来说话的意思,用完膳食后,只听父亲吩咐道:“阿寄,你送熙熙回望正园,阿奴留下来给为父弹曲子吧。”

郑绥有些惊讶,父亲怎么会让二兄送她回去,不是让五兄送她,正要开口,抬头就见五兄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郑绥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

跪坐在西向位的二兄已起身,应了声唯。

父亲又命身边的老叟去取琴。

郑绥见了只得起来,站起身时,虽然觉得膝盖有些麻,却不敢伸手揉,行动缓慢些,走到二兄郑纶旁边,向父亲行了告退礼,才和二兄一起离开。

二兄牵着她出了守静园,郑绥就忍不住问道:“二兄,阿耶怎么了?谁惹阿耶不高兴了?”不管是昨晚,还是今儿上午,见到父亲时,父亲都是一脸笑意,神情怡然。

郑纶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这是大人们的事,熙熙别管。”

郑绥忙地一偏脑袋,最烦人摸她头了,偏大兄和阿平,却总是动不动就摸她头,如今又加上父亲和二兄,闷哼了一声,抽回了手。

郑纶见了,手一顿,不由笑了笑,伸手一把拉住郑绥胖乎乎的小手,“好了,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这些事,你还不懂,你放心,阿耶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就好了,再说了,阿耶纵使再生气,对你也极好,这两天,你多去守静园里走走,指不定,你和阿耶多说两句话,阿耶的气就消了。”

“你就哄我呗,我可不是小孩子了。”郑绥才不信了,微微嘟了下嘴。

郑纶不由伸手轻刮了下郑绥有些婴儿肥的脸蛋,煞有其事的嗯了一声,“不是小孩子了,咱们熙熙长大了。”

一听这话,郑绥登时生几分羞愧之意,只迈着小短腿往前走,一路,不论二兄再怎么逗她,都不再说话。

临了,快到望正园时,突然听二兄郑纶道:“熙熙,你见过宗君长吧。”

宗君长,即宗侃,字君长。

郑绥原是不待理会的,只是因今天在缀锦楼那边得到消息,大兄欲把四姐郑纷聘给宗侃,听了二兄这么一说,一时明白过来,又想起,父亲先时对待大兄的态度,遂仰头望向二兄郑纶问道:“难道阿耶不同意宗家这门亲事。”

这回轮到郑纶吃惊了,他是见郑绥一直不意和他说话,刻意引的话题,不想郑绥竟然知道,还问出这样的话来,她怎么知道这些的,父亲和大兄为这事吵起来的时候,只有他在旁边,而且五郎后来知道,都是他告诉的。回过神来,忙道:“胡说什么,谁告诉你这些的?你才多大,知道什么亲事不亲事?小心我告诉阿耶。”带着几分斥责,却又有几分玩笑。

郑绥听了,不由嘀咕道:“二兄还没成亲,也和我一样,二兄能说,我为什么不能说。”说完,噔噔地就跑进了园子,跑远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对二兄做个鬼脸。

旁边跟着仆妇丫鬟忙地跟上去。

郑纶一见,望着不远处的郑绥,不由摇了摇头,到底是个孩子。

想起阿耶嘱咐的话,心中一凝。※※※※※※※※补昨天的,今天的更新,可能要夜里才能赶出来,实在是太忙了,不好意思。。。。。。

第二十四章 触及

屋子里灯火通明,郑绥手握毛笔,伏在案几前写写画画,神情格外专注,旁边立着的采茯,却似个隐形人一般,没有出半点声响,只是不时转头望向放在对面博物架上的漏壶,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焦急来。㈧ ㈠Δ 『Δ』中文Δ网┡.*8⒈

这般过了许久,绢纸上的人物图像渐渐显出形来,直到郑绥搁笔,采茯才忙地上前接过,把笔放到笔架上,回头就瞧着郑绥盯着绢纸上的人像,左手揉着右手的手腕,扬头对着她笑道:“采茯姐姐你帮我瞧瞧,这绢纸上的宗家大郎君,是不是比他本人好看了一些。”

采茯方才站在一旁,对于这幅图像上的人,早已熟于心底,上前替郑绥揉手腕,夸赞了一句,“是很英武。”

又问道:“小娘子绘宗家大郎君的画像做什么?”

“四姐未见过宗家大郎君,只好绘个画像给四姐瞧瞧。”郑绥说完,不由又嘀咕了一句,“可我已经尽力,我特意选了他骑马戴盔甲的模样,若是画他戴帻巾的模样,只怕是会把人吓到。”

“四娘子……”采茯更是不解,只是刚说了几个字,就让郑绥挥手打断,“姐姐别管这些。”郑绥靠在采茯身上,又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了?我困了。”

说着便下了胡椅。

家下用的都是榻,平城早已用了胡椅,郑绥和五兄回来前,家里就怕他们不习惯,这胡椅还是特意置办的,

“已过了子正了。”

“别让那些仆妇碰这些东西,让采苓姐姐收拾……”郑绥说到这,忽然一顿,蓦然觉,身旁已没有了这个人,心头无限寂寥,灯火下,人影单单,郑绥不由低垂下了头,闷头出了屋子。

采茯见郑绥这样,心头担心,顾不上收拾,吩咐了张妪过来,守着书斋,不令人进去,就急忙跟上郑绥回了起居的内室。

因郑绥早上的嘱咐,这屋子里也摆上了胡椅,采茯一进内室,就瞧见郑绥坐在了胡椅上,先前浮现在脸上的困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一丝表情都没有,微微低垂着头,背着光线,一大片阴影下,整个人显得落寞许多。

采茯却不敢让郑绥这样呆,自顾自地陷入胡思乱想中去,忙地上前,伸手抱住郑绥,轻声道:“方才不是困了嘛,让人打水过来,洗洗睡吧,娘子明儿还得跟着夫人去家学,这会子都已经晚了。”

郑绥回过神来,就着灯火,望着眼前的采茯,目光还有几分木讷,虽张了嘴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采茯没有多开口问,放开郑绥,令丫鬟打水进来,亲自服侍郑绥梳洗。

除了华妪并另外四个仆妇外,近身服侍的还有四个大丫鬟和四个小丫鬟,一直以来,除了乳母伴妪外,郑绥是不喜欢仆妇近身的,是而,进这内室里的,也只有八个丫鬟,为这事,采茯今早又特意嘱咐了华妪一番。

如今郑绥身边的一切近身之事,都是采茯在打理,因而,这八个丫鬟的事,采茯都没来得及过问,此刻瞧着跟前端着盆子和拿着洗漱用具的两个大丫鬟,模样清秀,又生得白净,便顺口问了句,“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回姑娘话,婢子香荷,十四岁。”

“婢子香菱,年十三。”

两个丫鬟齐齐跪下了身,特别是端盆子的香荷,两只手牢牢稳稳的,盆子里的水都没有出现晃动,真是训练有素,采茯心里都不由赞叹一声,进入郑家,不过两天,她旁眼瞧着,相较于崔家的奢华之风盛行,郑家简约了许多,但是该有的规矩,却是一样也不少。

“改了。”

采茯微微一怔,忙转头望向郑绥,见郑绥的目光在两个丫鬟身上打转,才忽然明白郑绥说这两个字的意思,遂道:“既然进了这园子,就把从前的名字改了,重新取个名字……”说着指了指年纪大的那个丫鬟,“往后,你叫辛夷。”

微微顿了一下,对另一个丫鬟道:“你就改名为杜衡。”

“可这名字是……”

那个小一点的原叫香菱的丫鬟正要回话,却让那位大一点丫鬟给打断了,“婢子谢过姑娘帮忙改名,以后婢子就叫辛夷。”

“婢子就叫杜衡。”几乎一瞬间,年纪较小的丫鬟反应过来,忙地回道。

“都起来吧。”采茯说完,转头见郑绥没有异议,便开始服侍着郑绥梳洗。

一阵水声盆具声响起,一丝不苟,待服侍完郑绥洗漱完毕,便让两个丫鬟退出去,抱着郑绥转过屏风,打起帘缦,到里间的榻上歇息,替郑绥拉上锦被,倚在榻边上,温言道:“娘子睡吧,婢子就在旁边守着。”

郑绥嗯了一声,便微微阖上了眼。

虽觉得困,虽想睡,却一直睡不着,好一会儿,瞧着还没有入睡的郑绥,采茯觉得大抵是因为屋子里的灯火太亮堂的缘故,不由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灯火太亮了?要不把灯火调暗一些吧?”

半晌见郑绥没回应,采茯正要起身去吹灭一些烛火,还将将放开手,就听到郑绥呢喃了一句,“别去。”

乌黑圆滚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伸手抓着采茯的手不愿意放开,采茯哪敢再动,忙哄劝道:“好,我不去熄灯,娘子睡吧。”

听了这话,郑绥才放心,微微侧了侧身子,自从亲眼目睹乳母丧命后,她是难得有几日不做噩梦,直到前些日子,回程的路上,五兄才现,睡觉时,营帐里点着灯,她便不会做噩梦,从梦中醒来,这以后,她睡觉,营帐或是屋子里是必点上一盏灯的,只是她入睡后,采茯都会把灯火调暗许多。

辗转反侧,过了许久,郑绥才睡过去。

采茯起身,绕过屏风,到外面时,一眼就看到外间,华妪带着几个仆妇丫鬟,还都站在外面,不由惊问道:“都站在这做什么?留两个人在这外间守夜就行了,其他人都先去休息。”

只听华妪道:“采茯姑娘,十娘子睡了?”

“刚睡了。”采茯伸手轻揉了下眉心,觉得有些疲倦。

“老奴守在这里,是为了讨姑娘的主意,这八个丫鬟的名字都是夫人取的,原是打听过,十娘子跟前的丫鬟都是采字和香字排头的,不知怎么不合十娘子的意了。”

“既这样,丫鬟改名的事,我明儿自会回禀了夫人,除了方才的辛夷和杜衡,剩下的六个都改了,往后也别再娘子跟前提起从前那些丫鬟的名字。”

华妪见采茯说得郑重其事,遂答应一声,又笑道:“瞧姑娘累的,姑娘先去休息吧,这儿有老奴带着人守着,姑娘放心好了。”

采茯勉强一笑,摆了摆手,“今儿还得守着,你们先去歇息。”

先有郑绥无意间习惯性提起采苓,后又有丫鬟名字重合的事,这么一勾出,采茯估计着,只怕这一晚,郑绥又睡不安稳,还是得由她来守着。

听采茯这么一说,华妪并未再强求,却是多留了两个仆妇在外间守夜。※※※※※※※※感谢暗夜沉吟的打赏,还欠一更,先记在账上吧。。。。

第二十五章 旧事

次日,郑绥去学堂前,大嫂先带她去归宁院拜见了祖姑姑。㈧㈠ 中Δ┡文网 .8⒈

在平城时,郑绥就听外祖母说过,郑家老一辈有位孀居在家的娘子,是祖父的妹妹,因曾祖父与那些庶出的兄长关系恶劣,故而,所出子女皆单独排序,这位祖姑姑,又称郑大娘子。

祖姑姑早年曾嫁太原王忱,后来,王忱英年早逝,又未留下一儿半女,曾祖父便把祖姑姑接回了荥阳郑家,年轻的时候,曾祖母也想过令祖姑姑再嫁之事,只因祖姑姑不同意方才作罢,祖姑姑上头有五位兄长,其中祖父又居长,祖父在时,曾有言:祖姑姑长居郑家,是为了侍奉父母而未再嫁,将来百年之后,将以孝女的身分葬入祖坟,依于父母身旁。

是故,自祖母病逝后,祖姑姑就成了长房辈份最大的长辈了。

一进院子,郑绥就现这院落与别处不同,院子里不养花草不养鸟鱼,入眼即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用竹子编织成的栏杆围了起来,母鸡咯咯叫唤,公鸡飞奔乱跑,还有成群的鸭子赶着下水,处处充满了生气。

其中有一位满头银的老妇人,就蹲在菜畦地里,似在除草,婢女仆妇都守在围栏外,没一个进菜园子里。

围栏外,除了仆妇婢女外,郑绥一眼就看见了四姐郑纷,心中不由觉得奇怪,从四姐所居望朔园去学堂,并不顺路,同时,四姐也看到了她们,只是神情好像有一瞬间的慌乱。

婢女仆妇一见李氏牵着郑绥进来,忙地上前请了安,离菜畦地最近的那位仆妇提醒道:“大娘,李十三娘带着十娘子过来了。”

紧接着,就听到李氏笑着喊了声祖姑姑。

只听蹲在菜畦地里的那位老妇人应了一声,轻轻道了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并未立即起身,只微微转过头来,往郑绥和李氏这边望来,只一眼,就见到那位老妇人脸上的笑容忽然一顿,满是诧异地喊了声阿七,惊得失措,忙不迭地站直身,要走出园子,若不是离得最近的那位仆妇和郑纷上前扶住,几乎要摔倒。

李氏差点也吓到了,松开牵着郑绥的手,忙地走过去,伸手要扶着那位老妇人走出菜畦地。

那位老妇人站稳了身子,不让李氏扶着,一并推开扶着她的仆妇和和郑纷,“我没事,不用你们扶着。”说完,走到郑绥跟前,望着眼前这张稚嬾的脸庞,神情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回到几十年前,她在卢家初见到阿七的情景来。

那时,阿七大抵也就这般大……

郑绥望着眼前明显走神的老妇人,头花白,着粗衣麻布,脸上白净,但还是有遮不住的皱纹,看年纪大约有六十来岁的样子了,想着大嫂李氏方才唤她祖姑姑,遂出声唤了声祖姑姑。

郑大娘子听这一声叫唤,回过神来,低头望着郑绥,笑了笑,想起方才身边阿英提醒的话来,看了看郑绥道:“你就是十娘子。”

“十娘和五郎前儿晚上刚到家,昨日又忙着祭祖,知道您老人家一直好静,不喜晚辈打扰,就没特意带他们兄妹过来拜见您了。”

郑大娘子望着李氏笑了笑,李氏心中一虚,刚想移开,郑大娘子已转开了眼,旁边有仆从端来水,郑大娘子先净了手。

一旁的郑纷上前喊了声阿嫂,心头忐忑不已,李氏只看了她一眼,颇有深意,却并未多问。

郑绥唤了声阿姊。

郑大娘子洗完手后,上前低头盯着郑绥瞧了一会儿,伸出满是青筋的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难怪这些年,你外祖母都不愿意让你和五郎回来,只怕这回也舍不得吧。”

郑绥这回没有躲开,她自是看出这位祖姑姑的欢喜,这份欢喜,她在外祖母身上曾看见过。

“我也舍不得外祖母。”

郑绥话音才刚落,郑大娘子不由噗嗤一笑,“到底是从小带到大的,你外祖母这些年也没白养你。”

顿了一下,又问道:“你外祖母和外祖父近来身体可好?”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身体康健。”

郑大娘子微微点头,“好就好,说来,离上次她来荥阳接你们兄妹俩,我和你外祖母也有八年未见了。”

她夫君的阿姐,嫁的就是卢氏的兄长,她当年初嫁进王家不久,跟随夫君去过小姑子卢家一趟,正逢上卢氏带着儿女回娘家归宁,也就是那一回,她第一次见到了郑绥的母亲阿七,当时,阿七多大?她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大抵也只有十岁的样子,和现在郑绥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她当时只觉得这小娘子长得漂亮,又极讨人喜欢,听说阿七未曾订亲,便想到自己的侄儿郑瀚也还未订亲。

于是,后来,阿七和十郎的婚事,就是她从中撮合的。

第二十六章 学堂

家学里,教小娘子功课的女先生,要么是孀居归家的郑家娘子,要么是嫁入郑家为媳的世家之女,不管是郑家女,还是郑家媳,未出阁前,皆是素有才名,至少精通一艺,或诗书、或女红、或棋艺、或音律、或书法丹青。㈧㈠中『 』文网%.ㄟ8⒈

不一而足。

譬如上午教她们《诗经》的郑先生,又称郑十八娘子,在她那一辈里排行十八,是郑绥堂姑,五叔公的女儿,夫丧后,带着儿子女儿回郑家居住,因自小好读书,博通经义,嫁入鲁郡孔氏后,更是手不释卷,素有书痴之名,归居郑家,便在家学里教家里小一辈的女郎诗书。

下午教丹青的卢先生,出身范阳卢氏,和祖母同族,嫁入郑家旁支子弟,因画得一手好丹青,便被聘为学里的先生。

学堂里一共有近三十个女学生,除了大房的七个女郎,五房的十个女郎,其他十几个,全部是旁支的。

二房二叔公早年就去了平城为官,曾祖母去逝后,子孙也都跟着去了,如今二叔公已在平城的朝堂之上任太子少师,四叔公年少时去了建康,娶妻庐江何氏,便一直在京口定居,曾祖父母和祖父在日,还四时送礼回来。

但人,却是再也没有回过荥阳了。

三叔公娶清河崔氏女为妻,十二年前,因崔颀案,清河崔氏满门罹难,累及姻亲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经此大难,从此,太原郭氏和河东柳氏一蹶不振,三叔祖母为崔颀女,自缢而亡,三叔公带着三个儿子,逃出郑家,不知所踪,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女子一旦过了十五岁,及笄后,便不会再来学里了,因而,这三十个女郎里,最大的就数四姐郑纷,今年八月及笄,年纪最小的,是五房的十五娘子郑艺,年仅六岁。

大抵是家学里,许久未来新人了,因而,郑绥一进学堂,就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郑先生,十八娘子给郑绥安排了位置,坐在四姐郑纷右边,紧接着右边便是五姐郑缡的位置,郑绥刚坐下,转头望去,就见到郑缡立刻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明晃晃的,格外闪眼。

只是郑绥触目所及,见到郑缡的妆束时,有片刻的怔愣,待回过神来时,登时便觉得哭笑不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四姐郑缡身上的这件衣裳,五兄郑纬也有一件,原是少年郎君的宽袖长袍,四姐竟然穿到了身上,若是把双丫髻换成帻巾或是冠戴,再修一下鬓角,只怕四姐就变成了一位十足的少年郎了。

郑绥心中有十二分的诧异,然而,再观周遭的人,无论是送她来的大嫂,还是学里的先生及年轻女郎,竟没有一个觉得奇怪,仿佛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阿舅崔彦,不仅工辞赋,更是写得一手好丹青,而外祖母卢氏和舅母李氏,皆是酷爱书法之人,尤喜前朝卫夫人书帖,受其影响,郑绥自小便喜丹青和书法,在学堂上学,也最喜丹青和书法课。

下午的绘画课,卢先生在课堂上令学生交上前些天布置的作业时,给郑绥布置了任务,令她十天内,交一幅画,题材不拘。

“熙熙,小心点。”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郑绥只觉得脚趾微微一痛,整个人身体就要往前倒了,只是还没倒下去,便让人给扶住了,郑绥抬头,见是五姐郑缡,忙唤了声阿姊。

却听到郑缡有些气急败坏地训道:“你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在想什么事,走个平路你都能摔倒,若不是我在旁边拉得及时,你这么一摔下去,就得破相了。”

听了这话,郑绥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嘻嘻一笑,“我刚才一直在想着卢先生布置的作业,我该画什么交上去才好,就没太注意了。”说着,上前抱住五姐郑缡的胳膊,又道:“这不是有五姐在,阿嫂可叮嘱过五姐了,让五姐照顾我。”

郑缡没好气地白了郑绥一眼,“若不是阿娘和阿嫂一直在我耳边唠叨,我才懒得管你。”虽这般说,却并未甩开郑绥。

郑绥却是看出来了,这群姐妹中,最不注重女子形象和德行的,就数五姐了,翻白眼,瞪眼,训人,这些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亏得在家学里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几位先生的严谨风格,一点都没有学到,亏得伯母诸葛氏家风严谨,到五姐郑缡身上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至此,郑绥不得不承认,在伯母跟前,郑缡已经是尽量在克制了,一举一动,勉强符合规矩。

只听一旁的四姐郑纷道:“十妹倒不必为这事费心,先生让十妹交一幅画上去,没有形式内容规定,不过是想清楚的了解十妹的画技水平,才好因材施教,十妹绘一幅平常最善长的图画就好了。”

“就是,就是这个理。”五姐郑缡点头不已。

郑绥听了,为了不让五姐郑缡再念叨,忙口称是。

郑缡原是要送郑绥回望正园,因郑绥提起,要和郑纷一起去守静园陪父亲用晚膳,郑缡方作罢,带着几个庶妹,径自回了琅华园。

到守静园的门时,九姐郑芊,先去点缀楼,郑绥才让身边的采茯把昨夜里她画的那幅画交给郑纷,郑纷正不解,伸手接过时还一脸的疑惑,只听郑绥近前身,附耳低声道:“昨日阿姊问过宗家大郎君长什么模样,我也一时说不好,就画了这幅宗家大郎君的画像,阿姊拿回去再瞧瞧。”

郑纷一听这话,登时一惊,只觉得手头上的绢纸画卷有些烫人,耳根处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一时间,扔了不是,不扔也不是。

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想到熙熙也和阿吉一样玩闹。”

阿吉,是五姐郑缡的小名。

“我才没有,方才五姐在时,我都没敢拿出来,放心,我不会取笑阿姊的。”

“鬼丫头。”郑纷低斥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柔和了许多。

第二十七章 开端

郑绥姊妹俩进入守静园后,却被告知,父亲郑瀚不在,去了琅华园找大伯父郑渊了。㈧㈠中文网.8⒈

“阿兄呢,阿兄还没下学吗?”

郑绥仰头望向守在门口的苍叟。

“二郎和五郎下了学,就直接去了琅华园。”

苍叟说完,望向郑绥道:“两位娘子要不先到鸣玉轩坐一会儿,二郎君留下话,让小娘子在鸣玉轩等他回来,再一起用晚膳。”

“都去了琅华园?”郑绥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又问道:“那大兄也过去?”

“在郎君过去前,大郎就已经去了。”

郑绥听了,遂嗯了一声,“也好。”

尔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四姐,却见郑纷摇了摇头,“既然阿耶不在,我就先回缀锦楼。”鸣玉轩是父亲的书房,没有父亲的吩咐,旁人是不能够进去的,往日如无父亲的召唤,连这守静园,她都轻易不能踏足,毕竟父亲一切的起居待客,都是在守静园,多有不便。

今儿若不是郑绥特意邀请,她也不会跟着进来。

“要不我不去鸣玉轩了,阿姐陪我在稍间等阿耶和阿兄他们回来。”

郑纷自是看出郑绥的好意,笑了笑,遂道:“还是算了,我跟着妹妹进来,原是想来给阿耶请安,既然阿耶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况且,我也答应阿娘,今儿陪她用晚膳。”

听了这话,郑绥便不好强留。

目送郑纷离开后,由苍叟领着去了鸣玉轩。

从前在平城,郑绥没少在外祖父和阿舅的书房里打转,但这鸣玉轩还是第一回来。

一进来,入眼就是一排三扇暗红木屏风,一边墙上镶着一幅老子《道德经》的巨大字幅,字体浑然有力,一气呵气,另一面墙上,则一幅古柏图,苍劲挺拔,临窗位置有一架焦尾琴,窗台上种有一盆兰草,这会子,阳光斜照,余辉落在雕花窗棱上,黄灿灿的一片。

案几上笔洗砚台,毛笔绢纸,画卷拓本,还有几册书,其中《公羊传》和《诗经》赫然在列,只是册子很薄。

郑绥走进书房,跟着的丫鬟仆妇都没有跟进来,甚至连采茯都止步于门口。

只听苍叟道:“第二排书架右下方的格子里,有一本谢赫的《古画品录》,还有几幅谢赫本人的真迹,郎君自从知晓小娘子喜欢丹青,特意搜罗而来的。”

《古画品录》,阿舅的书房也有一本,至于谢赫的真迹,却是难寻,连阿舅都不曾收罗到一幅,一听这话,郑绥当即心头一阵激动,虽如此,但并未立即去翻查,反而到书案前,打开了摆在案几上头的两本书册,《诗经》和《公羊传》。

父亲郑瀚,年少时便博通经义,及至稍长,更专注于《诗经》和《公羊传》的钻研。

随手打开,密密麻麻的批注入目即是,十分详尽,郑绥看了一页后,迅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又放下,重新打开另一本,也是迅翻到最后一页,正自疑惑,紧接着就听到一旁的苍叟道:“这是二郎近来写的《诗经》第二卷,和《公羊传》第五卷的注释,今早交给郎君的,郎君还没来得及看,就先放在这儿了。”

难怪只有这么薄,而且这上面的字迹,虽和父亲的手迹形神具备,但并不完全相同。

父亲注释过这两本书,前些年各送了一套给外祖父和阿舅,郑绥和五兄都曾熟看过。

“我知道了。”郑绥放下手中的册子,抬头望向站在书案前的苍叟,“苍叔先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唤苍叔的。”

苍叟听了这话,应了一声唯,便退出了书房,随手阖上了门。

郑绥转身便去第二排书架,微微蹲下身,就瞧见右下方的格子里,果然放了一本谢赫的《古画品录》,还有几本卷本,拿出来时,尤其是卷本,犹如捧稀世珍宝一般,起身靠着案几,小心翼翼地打开……

※※※※※※※※※

夜幕临,华灯上。

直到苍叔拿着青瓷熊灯进来时,郑绥察觉到天黑了,抬起头,才恍过神,“现在什么时候了?阿耶和阿兄还没有回来?”

“酉时末刻了。”苍叟把灯放到高几上,又道:“郎君刚派人过来传来,说是估计暂时回不来了,令小娘子先用膳,不用等了,等用完膳然后再回望正园,老奴这就派人传食。”

“不用了,”郑绥摇头,伸手指着案面上方才她已打开的画卷卷本,问道:“这些我能带回望正园吗?”

苍叟一愣,忙道:“当然可以,这些原本就是郎君特意给小娘子准备的,当然随小娘子欢喜了。”

“那这些我都拿走了,阿耶回来的时候,麻烦苍叔和阿耶说一声。”说着,便动手收起案几上的卷本。

又听苍叔急道:“小娘子哪能不用晚膳,既要回望正园,老奴令人把晚膳送去望正园吧。”

“苍叔不用担心,望正园虽没厨房,但守勤园就在旁边,我正想去阿嫂那儿看看,等会儿就在阿嫂那儿用晚饭,”说着,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阿嫂总不至于饿着我。”

苍叔听了,遂笑了笑,“也好,华妪她们都在外面,由她们陪着小娘子过去。”

郑绥嗯了一声,把那本《古画品录》和几本真迹抱在怀里,方才出了书房的门。

仆妇丫鬟拥在前后,提着数盏明瓦灯,天上繁星点点,明天大抵又是个好天气,如今天气是越地暖和起来了,再这么晴下去,约莫过不了几日,便该脱春衫换夏衣了。

走到守勤园门口,华妪欲让人先进去通报一声,不料,却让郑绥拦住了,“大兄又不在,我直接进去就好了。”

竟迈步就进去,连守勤园的仆从,也不让通传。

“……我还不知道是这个理,只是我信大郎,阿和的事上,大郎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眼前最急迫是阿奴闯出来的祸事,今儿平城那边来的官员已经上门了,只怕不易。”

“再怎么难,总不能把五郎交出去。”

“既是先礼后兵,也不至于那种程度……暂不管这些,既然大郎他们还在琅华园,我去守静园接熙熙过来。”

说着人就出了屋子,只是刚到门口,就看到站在中庭的郑绥,只听李氏惊呼一声,“熙熙,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说完,目光扫向守在外面的仆从及跟着郑绥的仆从。

无形中增添了几分严厉。

……………………补昨天的。。。

第二十八章 亲近

哗啦一声,郑绥抱在怀里的书册画本全部掉落到了地上。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一旁的采茯见了,忙地蹲下身去拣起来,只是郑绥似浑身未觉,仿佛进园前,视这些书册画本为珍宝的人并不是她一般,转身就往门外跑去,跟在旁边的仆妇丫鬟慌地拦也不是,不拦也是,穿过中庭,很快就要出园子了。

忽然听到李氏喊了声熙熙,快步追上去,华妪一见,跑上前去拦住郑绥,剩下仆妇丫鬟,自是看华妪的行动,郑绥看着围上来的人,心里一急,刚喝斥一声让开,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就摔到了青石板上。

“熙熙小心。”后边传来李氏急促的声音,还余音未落。

华妪急忙上前去扶郑绥,却让郑绥一把推开。

郑绥只觉得口里突然掉了东西,抬头望向一旁有些眼熟的丫鬟,认出是她屋子里的杜衡,遂要就着杜衡的手起来,只是郑绥才刚伸手,采茯和李氏就赶到了。

李氏一把抱起郑绥,急忙上下打量着郑绥,口中还念叨着,“可摔到了哪里不曾,如果痛,就说出来……”一抬头,瞧见郑绥抿着嘴不说话,嘴角似还有血迹,心蓦地紧绷起来,刚唤了声熙熙,就瞧着郑绥侧头张嘴朝地上吐了一口。

待看到郑绥吐出来的口水和着血,还附带着一颗乳牙,李氏一下子放下了心,拿出手绢替郑绥拭净嘴唇,抱着她道:“是换牙了,和阿嫂说说,是上牙还是下牙?”

郑绥抿着嘴,李氏没再追问,拾起那颗乳牙,用手绢包住,然后抱着郑绥起来,“我们先回去漱口,等会儿熙熙再和阿嫂说。”

郑绥低头注视着包着乳牙的那方手绢让李氏握在手心,这回没有挣扎,微微点了点头。

回到屋子里,漱了口,郑绥靠李氏身旁,“是上边掉下来的牙齿。”

郑绥自两年前就开始换牙了,中间一直66续续的,今天掉了这颗牙,十几天前就开始松动了,只是一直未掉,不想今儿摔了一跤就掉了下来。

上边的牙齿扔到榻底下,下边的牙齿扔到屋顶上。

只听李氏笑道:“那好,我们收着,等会儿回望正园,我给熙熙扔到榻底下。”说着又替郑绥换了身衣裳,这是方才特意让采茯去望正园取来的。

这一换衣裳,李氏才现,郑绥的膝盖都青了,手掌心更是磨破的皮,不由急得轻斥道:“你这丫头,都摔成这样了,怎么都不嗑声。”吩咐乳娘李妪去拿了创伤药来,又用温水替郑绥清洗一下伤口。

一番收拾后,李氏才吩咐摆饭。

郑绥伸手拉着李氏的衣袖,“阿嫂,我想去琅华园找阿兄。”

李氏抬头望着郑绥黑白分明的大眼,这一下子,才明白过来,方才郑绥急忙往外跑,是为了去哪儿,于是道了声:“好。”伸手抱起郑绥,放到一边的胡椅上,胡椅早已令人垫了褥子,“等用了晚膳,阿嫂就带熙熙过去。”

郑绥忙地点头,原本因为大兄郑经,对阿嫂生出的几分害怕与疏离,此刻全部化为乌有,遂展颜一笑。

李氏见了,初初一愣,尔后笑了,伸手摸了摸郑绥的头顶,破天荒的,郑绥没有觉得不舒服。

用完晚膳后,李氏先前派去琅华园打听的仆妇也回来了,听了李妪的回禀,李氏不由蹙了下眉头,再望着已从胡椅上下来的郑绥,忙走过去抱住郑绥,“膝盖都还是青的,就别走动了。”

“可以去琅华园了不?”郑绥靠在李氏怀里,抬头望向李氏。

“阿奴正和大伯阿耶大郎他们在商议事情,五叔公也在,我们现在过去不方便,阿嫂已让人在琅华园那边守着了,等那边散了,就让阿奴过来守勤园看熙熙好不好?”

郑绥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李氏瞧着郑绥这模样,心中不宁,想了想,遂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琅华园候着,等散了,熙熙正好见见五叔公。”

谁料,话音一落,就见到郑绥摇了下头,“不去了,既然阿嫂已派人过去了,我就在这儿等阿兄过来。”

李氏自是一喜,笑道:“还是我们熙熙乖,这样吧,我听说今儿卢先生给熙熙布置了作业,熙熙有没有想到要画什么,我们去书斋那边看看,你大兄的书斋里也收集了许多名家真迹。”

只见郑绥点了下头,李氏遂抱她起身,郑绥稍稍挣扎了一下,“我自己走。”

“膝盖不痛?”

郑绥忙说了一声不痛,拉着李氏的手,仰面望向李氏,神情十分坚定。

李氏见了,遂放开手,牵着郑绥没受伤的左手,出了起居的屋子,往书斋走去。

※※※※※※※※※

“……阿嫂,大伯和阿耶真的不会把阿兄送出去……”

郑绥犹记得,在书斋里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紧紧拉着阿嫂的手,问了这句话,当时还清晰地听到阿嫂说了声不会,尔后,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带着几分嬉笑,“原来我们熙熙是担心这个,还真真是杞人忧天。”

好似得到了保证一般,在阿嫂轻拍下睡了过去。

不知当时是什么时候了,郑绥只记得她最后一次问时辰的时候,当时李妪说的是子初。

李氏望着怀里已困得睡过去的郑绥,轻轻抱着起了身,一旁的李妪刚要说话,却让李氏给止住了。

回到起居室,把郑绥放到内室的榻上,褪了外裳,用湿温的绢帕细心替郑绥擦洗了脸,以及手和脚,盖好被子才起身,到外间时,不由打了个哈欠,刚才一直哄着郑绥,这会子才现有些许困了。

“琅华园那边有消息传来吗?”李氏望向一旁的李妪。

“还没有,听说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又听李妪道:“娘子要不梳洗一下,先躺躺,大郎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不了,我再等等吧。”李氏说完,又道:“打凉水来,让我洗把脸,清清神。”

李妪忙地应了声唯,吩咐了下去,待李氏洗了把脸,精神清醒了许多,又提议道:“娘子,不如先把十娘子抱回望正园,等会儿大郎回来,十娘子睡在这儿也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熙熙才多大。”李氏哼了一下,又吩咐道:“去把书斋那边的榻收拾一下,至于大郎他是去书斋那边歇息,还是陈姬那儿,就随他便了。”

“娘子。”李妪听了这话,明显有些不满,语气不由重了些,还带着几分激动,大抵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氏见了连道了几声好了,“我自有分寸,阿姆就别操心了。”

李妪叹了一声,“娘子早些怀上个儿子才是真,其他都是虚的。”

李氏不由伸手揉了揉额头,这话,近来越听阿姆提得多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前因

郑经和郑纬回守勤园的时候,已是五更天了,郑经看到迎出来的李氏,不由道:“怎么还没有睡,不是令人过来传来,让你们别等了,早些歇着。┡㈧ ㈠中 『文Δ网%. 8⒈”

李氏笑了笑,“没个消息,我心里不安宁,哪能睡得着,索性就等等。”

跟在后面进来的郑纬唤了声阿嫂,“熙熙睡着了?”

“哄了许久,到子初的时候才肯睡去,又睡不安宁,我就没抱她回望正园,让她在这儿歇着了。”李氏说完,望向一脸倦容的兄弟俩,想着郑纬这会子过来,只怕就歇在这儿了。

果然,就听到郑经道:“那我和五郎去书斋那边歇着。”

李氏应了一声,又道:“因熙熙歇在这儿,书斋那边我已令人收拾了,寝榻都是现成了,直接过去住就行了。”

听了这话,郑经抬头看了李氏一眼,大约是一/夜里未睡的缘故,似枯了花一般,眼睛干涩,一脸倦色,令人心疼,又想着她悬了一/夜的心,又要照顾熙熙,便转头望向一旁的郑纬,“阿奴,你先去书斋,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阿嫂,等会儿就过去。”

郑纬看了眼大兄,应了声唯,为郑家带来今日之困,他心里极不安,但却不后悔,若重来一次,他想,他还会这么做。

因为除了高平城外的乙浑宇见死不救,他和乙浑宇还有旧年在平城的积怨,这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料到,他的冲动激奋之举,提前把郑家推到了选择立场的风尖浪口。

李氏令婢女领着郑纬去书斋,方转身,跟着郑经进了屋子。

“熙熙劳烦你用心了。”

“她是阿郎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的妹妹了。”说到这,李氏笑了笑,又道“她年纪又小,从小长在外祖母身边,若不是因为有我这个阿嫂在,外祖母那边再艰难,怕是也不会把她送回来。”

郑经也知是这个理,但听了这话番,还是不觉动容,伸手摸了摸李氏的脸颊,唤了声阿语,声音低沉,属于情/人间的那种喁喁细语。

李氏心头一酥,软了半边身子,倏忽间,整个人让郑经揽入怀里,如白玉般的手指,骨节分明,摩挲着她的脸颊,一瞬间,只觉得整张脸似火烧一般,浮上红云,热乎得近乎酥麻,良久,才听到郑经低沉而郑重的声音,“伯明此生定不负卿。”

耳边回荡着这句话,郑重其事,又缠/绵入骨,之前哪怕是榻前枕侧,情到浓时,也不见郑经说出这话来。

山盟海誓,着实令人怦然心动。

她也不过双十年华,身侧郎君,姿容家世才学,样样甚好,更是她要相伴一生的良人。

刹那间,软了心房,动了痴念。

以至于,后来,再艰难的时候,这句话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而此刻,万千柔情,百十心绪,齐聚胸口,最后吐出来的,也只阿郎两个字,四目相对,情意无限,刹那永恒。

两人正年少。

思绪混乱,情潮涌动时,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声,犹如佛语伦音,令两人登时清醒过来,几乎忙不迭地松开手,分了开来,动作都略显得有些狼狈。

李氏忙地抬头,只瞧着郑绥已站在门口,披散在肩头的丝有些凌乱,应是醒过来,见旁边没人,就下了榻,直接走了出来,光着脚丫,连袜子都没穿,不由忙地跑过去,“怎么也不唤一声,就直接下榻了,这般光着脚下地,容易受凉的,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说着便抱起郑绥往里间走。

“我没见到采茯姐姐,唤阿嫂好几声,阿嫂都没应我。”郑绥伸手揉了揉眼睛,似未睡醒一般,她方才到门口,好似看到大兄,迷糊的脑袋忽然清明起来,抓着李氏的衣襟,忙地转头往外望去,“阿嫂,大兄回来了,五兄是不是也来了。”

“阿奴来过,只是见你睡熟了,就先去书斋那边歇息了。”李氏绕过屏风,把郑绥放到榻上,摸着郑绥有些凉的脚,用手替她渥着,又拉过来锦被,扶着她躺下,帮她盖上。

郑绥这会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望着坐在榻沿的李氏,两眼闪闪亮,喜上眉梢,遮都遮不信,“阿嫂可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是不是事情都处理完了,五兄没事了?”

听了这话,李氏一时赧然,对上郑绥清明透亮的眸子,一阵心虚,忙道:“熙熙不用担心,有郑家在,阿奴就不会有事的,好好睡吧。”

“大兄已经回来了,阿嫂也歇息。”李氏眉宇间的倦色郑绥还是看了出来,不由拉起李氏的手,整个人往里躺了躺。

李氏笑着嗯了一声,又重新替郑绥拉好被子,“既然熙熙不嫌弃,阿嫂陪熙熙一起睡。”

郑绥听了这话,倒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她今儿歇在这儿,才感觉有点像鸠占鹊巢,索性闭了眼。

李氏虽躺下了,但到底还掂记着外面,等郑绥睡着了,还是起了趟身,出内室,看到外间守着的丫鬟,刚想询问,就听石兰上前禀报,“大郎已经回书斋了。”

得了这话,李氏一愣,又笑了,望向外面天际已白,估计只能下午再补觉了,转身回了内室,在榻沿上坐下,低头望着睡着了的郑绥,打着轻鼾,脸庞微圆,肌肤白晳,红唇微撅,倦着身子。

郑家的这些兄弟姐妹,其实要数阿奴和熙熙最相像了。

阿奴似舅,熙熙肖母,阿姑崔氏亡故时,阿奴年幼,熙熙更是不知事,阿寄也不大,只怕对崔氏印象最深的就只有大郎了,而对阿姑感情最深怕也是大郎。

当初她还未出阁时,听在平城的阿婶提过,熙熙模样像极了阿姑,她便上了心。

第三十章 迟钝

郑绥睁开眼醒来时,阿嫂并不在身边,只有采茯立于榻前,郑绥伸手揉了揉眼睛,唤了声姐姐,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似醒未醒,一旁的采茯便立刻上前扶她坐了起来,又唤了四个丫鬟进来,一起服侍她起身梳洗。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屋子里还点着火烛,郑绥靠在采茯怀里,抬头望向窗外,透过纱窗,能看清,外面天色已亮了起来,不由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了?”

采茯还未答话,方才拿着巾栉进来的丫鬟忙回道:“小娘子不用急,离辰时还差一刻钟。”

声音清亮,犹如黄莺出谷,郑绥抬头望去,只瞧着那丫鬟站在屏风边上,身量还未长足,如同抽条一般,细长细长的,看面庞,还未长开,年约不过十二三岁,一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格外的灵活,只是郑绥却没有印象,她也是阿嫂拨到自己身边的丫鬟?

微微仰头,望向身边的采茯,目光中有疑惑。

“她叫薜荔,也是夫人安排在小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采茯一边说,一边替郑绥系襦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郑绥把手伸到辛夷端着的錾鎏金蔓草纹盆里,没再去瞧那个丫鬟,等漱了口,采茯服侍她洗脸的时候,方对采茯笑道:“又是你取的名字,想来也只有你取这么生硬的名字,那剩下的五个丫鬟分别叫什么?”

话问完,郑绥就瞧见采茯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一阵心虚,立即就猜到了,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不会是全取自于楚辞《九歌·湘夫人》?若真是这样,估计阿兄得气坏的,往后再也不会允许你读书了。”

“婢子这是现学现用。”

采茯服侍郑绥洗完脸后,把郑绥抱到妆奁关的上,替郑绥梳头,依旧中分两股,用绸带扎成两个大椎,并在髻中引出一小绺头,自然垂下。

郑绥伸手把玩着放在妆台前的篦子,“还没说,剩下那几个丫头都叫什么名字?”

大抵是让郑绥揭穿了的缘故,这回采茯没有扭捏,大大方方地道了出来,剩下的大丫鬟叫荪壁,另外四个小丫鬟唤芳椒、芳馨、百草、石兰。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郑绥心头一疑,觉得最后一个十分熟悉,突然想起来,遂惊讶道:“怎么取石兰这个名字,我记得阿嫂身边有个大丫鬟就叫石兰。”

采茯手头一顿,连着刚梳起来的那绺碎都松开了,遂忙道:“是婢子的疏忽,婢子回去就改了,改成疏兰。”

郑绥嗯了一声,淡淡道:“你是从外祖母身边出来的,以后别再犯这种错误了。”

采茯忙道了声唯。

略一抬头,郑绥此刻的神情,鲜见得不像是个孩子。

屋子里其他的丫鬟都低下了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片刻间,郑绥大约也留意到了,收敛起情绪,待采茯替她梳好头,问道:“这么早,阿嫂去哪儿了?”

只听采茯道:“夫人一大早就去归宁院见老娘子了,大郎和五郎昨夜丑时才回来的,这会子还未起来。”

“阿嫂可留下什么话?”

“夫人说,娘子昨日睡得晚,今儿就暂别去学里,令李妪派人去学堂向郑先生请一天的假。”

“哪有才刚去学里,第二天就不去的,”郑绥说着,就着采茯的手下了胡椅,也不让采茯扶着,吩咐道:“让人传早食。”

外面天已大亮,屋子里的蜡烛还在燃烧,郑绥直接出了屋子。

采茯想劝,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

郑绥去学堂前,原是想去书斋看看五兄的,只是听采茯提起,大兄也在,便歇了念头,一大早,就有仆妇过来传来,说是二郎君昨夜睡得晚,特意吩咐,今早她不用过去请安,于是郑绥没有去守静园,直接从守勤园往学堂那边去。

到了学堂里,郑绥到的时候,四姐和五姐都还没过来,连着大房的几个娘子都没有来。

直到快到上课的时候,五姐郑缡才匆匆赶来,明显有些急。

郑绥原是想偷偷问五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因看到有位中年妇人,着宽袖长袍,大踏步走了进来,大约是这堂课的先生,遂打住,抬头望着进来的先生,颧骨高耸,身形高大,一下子好似能明白,五姐在学堂里着男装为什么没有人觉得怪异,大抵是这位女先生开的头。

后来,郑绥在学堂待久了,才了解到,这位女先生姓娄,曾女扮男装在扬州任过地方官,被揭后,离开南边的大楚之地,辗转来到北地,流落到洛阳,因棋艺不凡,被父亲郑瀚相中,便聘请到郑家的女学堂,做了先生,专教棋艺。

上午的课结束的时候,郑绥才现,大房的娘子,就只有她和五姐郑缡来了。

而且,才一下课,她还没来得及问五姐今儿怎么了,就让五姐拉着出了学堂。

又听五姐抱怨道:“我都困死了,要不听说你来学里了,阿娘一定要让我过来,我此刻还在屋子里补觉呢。”

“阿姊昨夜去干了什么事,怎么会这么困?”郑绥瞧着五姐郑缡哈欠连天,心头的疑惑更深,况且,不单单只五姐没来,四姐及余下的几个姊妹都没来,难不成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哪能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郑缡抱怨完,又摇了摇手,“不和你说了,你年纪小,又不懂这些。”

郑绥听了,不由小心地嘀咕一句,“阿姊也不可过比我大四岁而已。”大抵年纪小的,最不爱听这样的话,满心是不甘。

“荥阳都要让鲜卑大军压境了,这么大的消息,你都不知道,整个家里,连阿稚都知道,大约就你不知道了。”

听了这话,郑绥脸上的表情一滞,脚步顿时呆住了,脑袋里只浮起鲜卑大军压境这几个字。

她在平城生活过,对于鲜卑人是再熟悉不过了,大抵从未想过,鲜卑大军压境这几个词。

难怪昨晚进守勤园时,阿嫂和李妪有那番话,怪道,昨日家里的男丁都聚集去了伯父的琅华园,深夜才归,大抵也只有这件事,能引起家里如临大敌般紧张,把这些线索串连起来,郑绥只想到高平城之事。

当今鲜卑朝廷,乙浑丞相根深叶茂,而乙浑宇是乙浑丞相幼孙。

一想及此,什么都明白了。

第三十一章 熟人

郑绥回到望正园后,便派了采苓去守勤园瞧瞧,阿兄起来没,阿嫂有没有回来?

大约一刻钟左右,采苓带回来消息,阿兄早已经起来了,去了守静园,阿嫂这会子在琅华园,还没有回来,

“去守静园。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郑绥伏在案几上的头抬了起来,立刻就下了胡椅,动作十分迅,一旁的采苓见了,吓得忙上前接住她。

“小娘子慢些。”

“不碍事。”郑绥摆摆手,站稳后,就要往外走。

采苓见了,少不得劝道:“小娘子,此刻几位小郎都在守静园,小娘子不如去琅华园,十三娘子在那儿,听说老娘子也在琅华园。”

听了这话,郑绥一愣,脚步一下子缓住了,听说近年来祖姑姑在归宁院一直是深居简出,几乎没有出过归宁院,如今不但出了归宁院,还待在了琅华园,不过得了这个消息,郑绥也只犹豫了一下,“那等会儿见了阿耶阿兄,从守静园出来,我再去琅华园见祖姑姑和伯母。”

采苓见郑绥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遂跟上前去,替郑绥穿上锦屐出门。

从望正园到守静园有一段距离。

郑绥快到守静园门口时,就瞧见一行人从守静园里出来,一共有七人,穿鲜卑裤褶的不用猜就知道是胡人,而戴巾帻著宽袖大袍的大约是汉人,其中走在最前面靠右边的那位,郑绥觉得眼熟,仿佛在那儿见过。

领着这一行人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兄郑经。

郑绥正考虑要不要避开,只是在看到大兄时,大兄也注意到她了,只得忙地唤了声大兄,走近前去。

几乎在一瞬间,大兄的眉头就皱成了一团,眉间的皱褶都能夹死一只蚊子,开口说话的语气很冷厉,“你来这儿做什么,快回自己屋去。”说完,转身时,神情已恢复了正常。

郑绥初初吓了一跳。

然而,却不容她多想什么,就听一声清朗声响起,“这就是十娘吧,不知十娘可还记得老夫。”

郑绥循声望去,开口的正是先前她觉得眼熟的那个人,此刻,近前来,看清那人长相后,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脱口而出,唤了声邓世父,身侧的郑经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邓伉,南阳人氏,在北燕朝中任侍中,深受北燕皇帝文成帝宠信。

在平城外祖家,他是经常出入外祖家的几位常客之一。

“十娘自小在平城长大,如今贸然回荥阳,怕是有诸多不便,何况老先生和老夫人也十分挂心,十娘想不想再回平城?”

这回不等郑绥再开口,郑经已经先开口了,“邓侍中今日请先回吧,如侍中想叙旧,他日,伯明必焚香设宴,扫屋以待。”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没了,躬手送客。

邓伉只呵呵一笑,说了声:“好说。”

没再做停留。

由郑家的仆从领着,一行人起步离去,从面前经过时,郑绥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如同猎豹盯着猎物一般,等她抬头望去时,却只看到一行人的背影。

“熙熙,你怎么过来了?”

一听这话,郑绥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瞧着大兄脸色微微紧绷着,才意识到大兄方才的语气虽缓和了许多,但还是有些严厉,顿时有害怕,更有些讪讪然,回道:“我是来给阿耶请安的。”

郑经只挑眉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不过,郑绥心头还是止不住一阵虚,好一会儿,才听到郑经道:“我说阿奴不在这儿,已去了琅华园,熙熙还要进去吗?”

郑绥愣了一下,瞧着大兄已转身往里走去,不由忙地道了声,“当然要进去,我是来给阿耶请安的。”

说着,急忙跟上。

只是进去了,郑绥才现,五兄是真的不在。

进去给父亲请安时,屋子里除了进来的大兄,还有二兄郑纶和三兄郑绪。

一见她进来,二兄扬头冲她一笑,却是换来大兄的冷哼声,父亲听了不由皱了下眉头,看了大兄郑经一眼,张了张嘴,最后却是变成了一句,“熙熙来了。”

郑绥唤了声阿耶,上前行了礼,却是让父亲起身拦住,拉到身侧,问道:“刚从学里回来了?”

“先回了望正园,后来打听阿耶和阿兄都起来,就过来请安了。”

“你阿嫂早上不是嘱咐过你,不必去学里,怎么最后还是去了?”相比于坐胡椅,郑瀚其实更愿意跪坐着,在他看来,坐胡椅,实在称不上庄重,只是这几天相处下来,他也知道郑纬兄妹俩大抵在平城从小坐惯了胡椅,不习惯跪坐在榻席上,是故,起身后,并未再重新跪坐到榻席上,而是拉着郑绥在榻席边上的矮榻上坐下。

“儿想着,这还是我去学里上学的第二天,如果不去,倒有些不好。”

郑瀚一听,点了点头,却有几分满意,“你阿嫂果然没说错,我们熙熙是个好学的。”

这般夸赞,却令郑绥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不料,却听一旁的大兄郑经道:“就是个长不大的丫头。”

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

郑绥登时气仰,只能抿着嘴,只是嘴角却是上扬,翘得很明显,又很高。

二兄郑纶接了话,笑道:“熙熙年纪还小,阿兄操之过急了。”

大兄并未接二兄的话,甚至没有抬头看二兄,目光望向父亲郑瀚道:“方才在门口的时候,熙熙正遇上了邓侍中一行人,熙熙还和邓侍中打了声招呼。”

一听这话,郑瀚明显变了脸色,低头望向身侧的郑绥,急忙问道:“熙熙,你也认识邓侍中?”

郑绥见父亲这般急切,遂如实回答,“在平城时见过,那时阿舅让我和阿兄唤他世父。”

郑瀚没再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郑绥的脑袋,微微叹息了一声,看向跪坐在下面的三个儿子,“走吧,去琅华园,估计你们祖姑姑、五叔公和伯父该等急了。”

三兄弟皆应了一声,等父亲郑瀚起了身,才纷纷起身。

郑瀚牵着郑绥出屋子里,郑绥回过转头,就瞧见走在最后边,低垂着头的三兄,此时,才蓦然现,方才从前至尾,三兄郑绪都没有说话,如同隐形人一般。

第三十二章 哭过

接下来数日,时常会有平城来的官员上门。㈧㈠中文网『.%8⒈

整个郑家如临大敌,但学堂并未停课,郑绥依旧照常上学,只是每日里除了学里,郑绥就只待在望正园,或是守勤园,琅华园和守静园都不让去,甚至连请安都免了。

众人都只把她当作小孩子,哪怕她派采茯去打听,也打听不到消息,而除了采茯之外,她身边的其他的丫鬟和仆妇都是阿嫂派给她的。

每每看到阿嫂蹙着的眉头,只要她一问,阿嫂必是轻轻揉着她的头,尔后笑道:“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有我们这些大人在,熙熙就别操这个心了。”

每回她只得扭扭头,撅撅嘴,却反而惹来阿嫂的笑。

这一日,郑纷没有来学里,下了学,郑绥忙地追上五姐郑缡,“阿姊,四姐今儿没来学里,你可知道是缘故?”

郑缡顿住了脚步,“听说是身体不舒服,我正准备过去看她。”

“那我和你一起去。”

郑缡低头看了郑绥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了声好,“也好,你过去,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听了这话,郑绥有一丝疑惑,却见郑缡瞧了几个庶妹一眼,拉着郑绥走开了几步,凑上前来,贼兮兮地低声道:“阿熙,我问你,那个南阳宗君长是不是真的有你画的那么丑呀?”

郑绥一阵错愕,四姐郑纷和五姐郑缡因年纪相近,十分的要好,只是郑绥没想到要好到这地步,那画像四姐竟拿给五姐看了,抬头,瞧着四姐眼睛滴溜直转,明显带着几分焦急,“你快说,都要急死人了。”

让五姐郑缡这么一催,郑绥脑袋里登时就浮现宗侃的模样来,再想着自己的那副画像,已经在尽量美化,又想着,依照大兄和宗侃的交好程度,大抵宗侃是要来一趟荥阳的,而且撇开这一节,郑家和宗家联姻,宗侃也是要来荥阳的,到时候他一过来,两位姐姐哪怕不去见他本人,也会从丫鬟仆妇口中得知宗侃的长相,遂点了点头,“就是长得那副样子。”

话音一落,五姐的脸登时沮丧起来,“阿和只怕要哭死了,想我们家里,除去五郎不说,余下的,个个英俊不凡,谁长成他那样。”

“可大兄说,他是个乱世英雄,智勇双全。”

郑缡不由对郑绥翻了个白眼,“乱世英雄,说白了,就是个草莽,也只哄哄你这小孩子。”

郑绥一听这话,颇有些气结,语塞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阿姐说话,从来就是脱口而出,不会多想的,一时之间,郑绥只睁着圆鼓的大眼,盯着五姐郑缡。

郑缡看了她这模样,不由取笑道:“难道我还说错了吗?“

“既然认为我是小孩子不懂,那阿姊还问我做什么。”郑绥说完,扭头就走,这些天来,她已是最厌,大家都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了。

郑缡待在原地,看着迈着小短腿转身离去的郑绥,才意识到郑绥好似生气,不由忙地追上,“这就生气了。”

郑绥没答话,只是脸上越地气鼓鼓的了。

郑缡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不去看阿和了。”

郑绥顿住了脚步,瞧着郑缡似没事人一般,觉得自己这般生气,倒有点自己气自己的意味,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晚上的时候再去,阿嫂嘱咐我这几日,别乱去守静园那边。”说着就要走。

郑缡忙急道:“你晚上过去,必是跟着阿嫂一起去,这样的话,那还不如和我一起去。”

“我小孩子可不敢掺和大人的事,若和阿姊一起,没得让阿姊也变成了小孩子。”

话一说完,就听到郑缡噗嗤一声笑,不由自主地伸手捏了捏郑绥此刻还有些气鼓鼓的脸颊,“你这脾气,还是个记仇的,我是你阿姊,还说不得你了,我必要和阿嫂说道说道,让你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

郑绥一急,抢白道:“那也得先兄友,方能弟恭,你是阿姊,尽欺负我年纪比你小。”

这回郑缡停住了笑,“谁让你年纪小,不欺负你,难道让我去欺负阿和。”

“你……”郑绥气结,说出一个字,涨红了脸,转身就走,只是方走两步,却让郑缡给拉住了,“好了,好了,阿姊和熙熙开个玩笑,你别真计较,我哪敢欺负你,若真欺负了你,阿娘知道了,还不给我一顿好打。”

郑绥想抽回手,无奈力气不够,又想着,若真较真,闹下去反而不好看了,遂顿住了挣扎,只是却不言语。

郑缡见郑绥没有挣脱的意思,遂又道:“我也只是过过嘴皮子罢了,你就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往后阿姊都不说了,行不行?”

郑绥扬了扬头,虽没再说话,可情绪还是缓了过来,只是有些别扭,不去看郑缡,郑缡只一笑置之,硬牵着郑绥的手往守静园的方向去。

郑缡先把几位庶妹打了,带着郑绥去缀锦楼,一起的,还有同路的郑芊,绕过前门,直接从侧门进去,抵至缀锦楼时,出来迎接她们的是四姐郑纷。

然而,一见面,郑绥就觉得四姐郑纷的眼睛红肿红肿的,好似哭过,眼里还有泪光,见到她们时,也不敢拿眼睛看她们。

三人跟着郑纷进去,给小崔氏请了安后,郑纷便把她们请进自己住的着锦阁。

自从进屋后,郑绥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不但四姐郑纷,连着小崔氏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第三十三章 缘由

郑纷自小雅好读书,手不释卷,在家里学堂,很得几位先生喜欢,素有才名。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郑绥跟着五姐郑缡进了着锦阁,只觉得着锦阁的布局,说是郑纷的闺房,其实更像是个书房,里面的陈设格局,与大兄的书斋极其相似,一进来,满室书香气息就迎面扑来,书卷味很是浓郁,墙上的春兰秋菊图,和阿耶鸣玉轩中那幅古柏图的画风很相似,想来是阿耶送给五姐的。

分宾列坐,郑缡紧挨着郑纷,郑绥和郑芊跪坐在下的榻席上,说来,这还是郑绥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和九姐郑芊坐在一起。

九姐郑芊,小名阿细,四兄郑纭同母妹,生母出身博陵崔氏旁支,是郑绥阿娘的陪嫁媵妾,虽只比她年长两岁,个头却比郑绥整整高出一个头,站起来,身量和四姐郑纷差不多,兼之肌肤白晳,五官明艳,乌如云,自是颜色殊丽,郑绥这会子仔细打量起身边的这位阿姐时,也不由惊叹,只想到了前朝李延年的那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正自的打量之际,突然耳边传来四姐郑纷的声音,“……听说崔姨的身体不适,不知好的些没有?”

只听身边的九姐郑芊忙道:“吃了医婆开的药,了热,已好得差不多了。”声音柔软,温和可亲。

郑纷微微点了点头,遂侧头,望向郑绥道:“熙熙今儿怎么过来,阿嫂可知道?”她也有耳闻,近来,郑绥除了上学,每日里只待在望正园,或是跟在阿嫂身边,至于缘由,她近来,只想着自己的心里的那段事故,倒没去关注家下的其他情况。

“我下学直接跟着五姐一起过来的,不过已经派仆妇去告知的阿嫂的,我只来看看四姐,想来阿嫂也不会不允许。”

郑绥虽不知事,但隐隐约约也猜到,如今只所以限至她的行动,应是那日她在守静园门口碰到邓侍中的缘故。

郑纷笑道:“既是这样,熙熙还是早些回去,免得阿嫂担心……”

“行了,”一旁的郑缡果断地打断了郑纷的话,“来都来了,再说也派人去告知阿嫂了,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又挥手挥退身边的屋子里立着的丫鬟仆妇,“你们都先下去,这儿不用你们服侍。”

屋子里的丫鬟仆妇,听了这话,看了郑纷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郑缡立即有点不管不顾起来,先前跪坐着挺直的背,一下子就弯了下来,方才标准的跪坐立刻就变成了箕踞,臀部坐在席上,双膝平放,两腿前伸分开。

郑纷见了,不由微微蹙着眉,虽常见郑缡这般不拘礼节,但还是看不习惯,觉得十二分的不雅,只是还不待她说教,就听郑缡抱怨道:“我想了下,还是熙熙那儿舒服,屋子里大都换上了胡椅,如今家里正值多事之秋,要不我早就向阿娘提了,把我屋子里的那些榻席全换成胡椅。”

郑纷不由训道:“方才这才坐了多久,你就受不住了,哪怕熙熙从小在平城坐惯了胡椅,也没像你这样坐不住,你也不想想,若是伯母看到你现在这幅形容,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你就别念叨我了,”郑缡没好气地道,刻意往郑纷红肿的眼睛上瞄了两眼,“若是我今儿不过来,还不知道某人要哭成什么样子呢,你之前不是想请祖姑姑给你做主,瞧你这样,估计是行不通吧。”

“阿吉。”郑纷忙地喊了一声,想阻止郑缡。

不料,郑缡根本没理,翻了翻白眼,“有什么好担心,别忘记了,宗君长的那幅画还是熙熙给你的,我们这些人中,也只有熙熙见过宗君长,相比于去问大兄和五兄,还不如问问熙熙来得好。”

一听这话,郑绥大约也知道是什么回事,想来四姐郑纷方才哭,是因为要嫁给宗君长的事。

“大兄和宗君长交好,还断言他人物不凡,是个英雄,我相信大兄的眼光,阿姊也该相信才是。”

郑绥这话一说完,只瞧着五姐郑缡又在翻白眼,看向郑绥的目光,略带几分无奈,而郑纷却是意外地低垂下了头,没有言语。

屋子里一下子出现了难得的静默。

一时间,郑绥似乎觉得自己说错的话一般,有些尴尬,正想说什么话来化解,却听到门口有仆妇通报,说是李娘子过来了。

话音一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尔后就是李氏的声音传来,“你们姐妹这是商讨什么,把身边的丫鬟妇仆都遣退了?”

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别人还尚可,唯有五姐郑缡可以说是慌乱不已,动作飞,手忙脚乱,看着那狼狈的样子,郑绥几乎是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见到阿嫂时,忙地起身,唤了声阿嫂,笑声从开口中溢了出来,声音清脆可闻,这使得郑绥都有点不敢回头去看五姐的脸色。

“熙熙这么欢喜,可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要不和阿嫂说道一二。”说着话,人已来到了郑绥跟前。

郑绥依偎在李氏身前,摇了摇头,连道了声没什么,又问道:“阿嫂怎么过来的?”

“你既没回去,我只好过来接你了。”

郑纷她们也早已起身了,都齐齐上前唤了声阿嫂。

李氏嗯了一声,目光在郑纷身上停留了片刻,才道:“你们姊妹之间若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明儿再说的,今儿先到我这儿,祖姑姑要见熙熙,阿嫂先带熙熙回去了。”

只听郑缡忙呵呵笑道:“既然有事,阿嫂带熙熙去就是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只是阿和今儿身体不舒服,没去学里,因而我和熙熙阿细才结伴一起过一看望阿和。”

“那阿和的身体好的些没有?”李氏望向郑纷。

郑纷忙道:“多谢阿嫂挂心了,阿和已经完全好了。”

“好就好,明儿你再休息一天,到时候我再带医婆过来给你瞧瞧。”

一旁的郑绥只觉得这番话十分奇怪,听得云里雾里,她怎么没看出来,四姐身体不舒服,但见阿嫂没有多作停留的意思,遂跟着阿嫂先离开了。

第三十四章 耻辱

琅华园中,退思阁内,灯影绰绰,一室静谧。┡㈧ ㈠中 『文Δ网%. 8⒈

屋子里榻席两列排开,一共跪坐着四个人,上两位,一位是郑大娘子,另一位便是荥阳郑家,如今的族长郑渊。

而跪坐在下的两位,一位是郑瀚,另有一位老翁,虽须皆白,但气色很好,一看就是平日里着重养生,保养极好,俨然鹤童,这人便是五房的五叔公郑旭。

此刻,屋子里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四人的脸上,无一例外,皆是神情严肃。

高台上连盏铜灯,一直燃烧着灯油,偶尔了吱吱的声响,在这片寂静中,听起格外清晰。

不知静默了许久,坐在上郑大娘子开了口,“我不管你们有怎么样的打算,但十娘绝对不行。”

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话音一落,一旁的郑瀚便立即赞同,“别说是熙熙,郑家其他女儿也不行,胡人,乃是化外之民,哪可与婚。”说到后面,情绪有些激动。

“十郎。”五叔公郑旭喝斥了一声,山羊胡子还抖颤了几下,“十郎可不要忘记了,如今之困,是如何惹来的,一桩联姻,能退二十万强兵,又向平城朝廷送上一份投名状,何乐而不为。”

郑瀚在族中排行第十。

话音一落,就听郑大娘子一声冷笑,“五兄这是怯了。”

“阿宁。”郑旭无奈地唤了一声,一向对这个妹妹有些头痛,“而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总不能让整个荥阳郑家陪葬。”

“我却听不懂五兄的话了,阿翁阿父和阿兄手中,多少胡兵来攻,哪一次没有被打退,兵强马壮的,人数占优势的,也有好几回,怎么这次就让二十万的数字给吓到了,五兄若是害怕,直接搬离荥阳即可。”

这话一出,郑旭直接怒了,望向郑大娘子道:“阿宁,你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说,这也是郑家的家务事。”

“那五兄别忘了,我是郑氏女,我也姓郑,阿父和大兄在时,我就参与了郑家的家务事,怎么,这都有二十几年了,难道如今反而不行了。”郑大娘子眉一扬,望向对面的郑旭,又道:“五兄更别忘记了,如今是阿渊掌家,二兄在平城还活得好好的。”

郑家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做主。

郑旭当然也听明白了这话,登时红涨了脸,自阿耶和大兄去逝后,他在五房养尊处优惯了,已很难听到这样的指责了,火气自胸口往外冒,甩袖就要起身,“自古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了,阿宁要作郑家的千古罪人,为兄不拦着你,至于阿渊要怎么做,就看你的选择了,可千万要谨慎,别想着以卵击石。”

说到后面,看了郑渊一眼,哼着鼻子,气咻咻地就离开了。

对于姑母和五叔的争执,无论是郑渊还是郑瀚,都保持了沉默。

不欢而散。

郑旭离开后,郑大娘子也起了身,望了跪坐的郑渊一眼,道:“我也知道你们厌烦我,但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假使你们真送出十娘联姻,以求止干戈,平息眼前之困,荥阳郑氏必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必将无颜立足于天下士林。”

郑渊忙地起身,连道了声不敢。

郑大娘子却并没有理会,提步离开。

离开前,又说了一句话,“近来家里事多,让十娘搬去归宁园,陪我住一段日子。”

郑瀚一听这话,忙道:“那就有劳姑母费心了。”说完,忙又道:“我绝不会把女儿嫁给鲜卑人,更别说熙熙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郑大娘子淡淡道了一句,便离开了。

待人走后,郑渊见郑瀚还盯着门口,一脸绝决,又想起今儿和邓伉在一起时,邓伉当时提出,此次调兵南下的大将军乙浑阔,期盼两家能结秦晋之好,消除干戈,愿为嫡长子聘十娘为妻,还在宴席上,一听这话,郑瀚登即就摔了杯子,甚至脱口而出,“胡人哪可与婚。”

情绪很是激动,声音很大,宴会上的丝竹之声,一下子就停止了,静了下来。

而与邓伉同来的几位鲜卑贵族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极为难看,甚至同来的鲜卑武士都已直接拨刀了。

“十郎,为兄不曾想过让熙熙去联姻。”郑渊望向郑瀚,见郑瀚似不信他,苦笑一声,又道:“阿大阿奴和熙熙一母同胞,我不想阿大怨我。”他和阿大虽为伯侄,却是情同父子。

郑瀚一愣,神情中蓦地流露出几分怅然,为了阿七的事,阿大可不是一直在怨他,可他当年,又能怎么选择?

又听郑渊道:“但五叔的话,却是有一定的道理,一桩联姻,因退二十万强兵,强敌化为姻亲,的确划得来……”

“阿兄。”郑瀚忙地喊了一声。

“你听我说完。”郑渊重新跪坐到榻席上,又令郑瀚也坐下,尔后才继续道:“乙浑阔,是乙浑丞相长子,此人我曾令幕僚打听过,仰慕汉学,通五经之义,曾为长子求娶二叔公的孙女不成,后来,还是把女儿嫁给了族兄郑涛的儿子,而几个已及笄的女儿,皆嫁入高门,虽不是正宗,却也是往上可溯及的旁支,与其说他想聘的熙熙,不如说他想聘的是郑家女。

听到这,郑瀚的心头方真正的松了一口气,又听郑渊道:“况且,也不是说他们聘谁,我们就应允,如果这样,就像姑母所说,荥阳郑氏必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必将无颜立足于天下士林。”

“那阿兄的意思,是从南苑那边选择人过去。”郑瀚揣测着问了一句。

南苑是府中姬妾所居之地,姬妾所生女儿,是不序齿,更不上族谱的,地位如同奴婢。

谁知郑渊道了声不,“我想了一下,既然是联姻,为的是结两姓之好,还是不能太随便,怎么也得选个序了齿的,就六娘吧。”

郑瀚一听这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让六娘,不如让九娘。”

“你我还分彼此。”郑渊摇头,“就按她们姊妹的次序来。”

郑瀚心里无比愧疚,也无比自责,若是按他的意思,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赞同这样的联姻,若真成埋葬郑氏的千古罪人,他可以不惜一死,以消罪孽。

可是他也知道,阿兄不会同意的。

北燕大兴五年,南楚同光十六年,荥阳郑氏与鲜卑贵族乙浑氏联姻,说好听是联姻,其实就是城下之盟,这桩联姻,更成为荥阳郑氏的百年之耻。

第三十五章 间隙

府里的人知晓五郎郑纬不见了,已是夜半时分。『㈧㈠中文网 .8⒈

郑经一听到消息,从榻上起来,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披了件长袍,就直接去了外间,望向进来禀报的仆妇,斥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方才他已睡下,却是让阿语推醒,说是明华园那边来说五郎不见了。

他当时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这些天心神不宁,又是在做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只是片刻,微微睁开眼,看到屋子里已亮起的烛光,以及蹲在榻旁有些急切的阿语,再一回味阿语说的那句话,几乎是瞬间,就彻底清醒了过来。

守勤园的仆妇是难得见到郑经冷着一张脸,怒意满满,饶是上了年纪的李妪,这会子心里都如同打鼓一般,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回大郎,是明华园那边的仆从过来禀报,说是五郎今儿出了府,就一直没有回来。”

“那怎么是这个时候来禀报,入夜的时候,怎么不见来回禀?”

“说是亥初时分,二郎君突然要召见五郎,派人去明华园请五郎,谁知过了许久,都不见五郎过去,二郎君那边恼了,又派了苍叟过去……”

所以见瞒不住了,只好如实回禀了。

郑经听了这话,哪有不明白,气咻咻地骂了句混帐,吓得李妪连后面的话都没说完。

后面跟出来的李氏,也微微顿了下脚步,瞧见怒气冲冲在屋子里急得走来走去夫君,忙对李妪使了眼色,李妪会意,带着众位仆妇要退下,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让郑经给喝住了,抬头望向李妪道:“阿奴出府,还带了谁?”

“听来报的仆从说,五郎中午出府的时候,带了身边的安叟和长随郝意,另在北堂口挑了十名孔武有力的侠士。”

北堂口,是郑家专门用来安置宾客的地方,而每每来投奔郑家的人,能让郑家待之以礼,供之以食,并享受宾客的待遇,多是有才之人,至少有一技之长。

正因如此,可以说,里面是什么人都有。

郑经在李妪提到北堂口,脸色一变,万分震惊,尔后又恼怒之极,“去,派人去把明华园的所有仆从都看起来,请温翁先过去审,我马上就过去,另外,让侯一也去明华园候着。”

李妪忙地应了一声唯,领着其余人都退下了。

郑经转身,就瞧见李氏已拿了他的衣裳走过来,脸上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下,但语气转变还是有些生硬,“你倒想得周全,我正要进去换衣裳。”

“阿郎也别太着急,或许阿妨只是出去走走,不过为了安全,多带几个人,说不定明早就能回来了。”

李氏并未再唤丫鬟进来,亲自替郑经穿衣裳。

郑经站立着,张开双臂,任由李氏给他换上大袖衫子,“阿奴到底是年轻气盛了些,前些日子,在见到邓侍中那行人,为了熙熙的事,就隐着一把怒火,我还特意派人看着他,我原以为,如今联姻的人换成六娘子,阿奴的气也该消了,不想他还……只求别再闯出什么乱子来才好。”

心头的恼怒,渐渐都化成了无奈,

李氏自是也察觉到夫君的怒气息了下去,遂笑道:“瞧阿郎说的,倒说阿奴是年轻气盛,也不想想自个儿,也不过弱冠之年,难不成就老了。”

听了这话,郑经一笑置之,道了句,“这会子,我这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可没功夫和你贫嘴。”说着,瞧着李氏正要取玉佩饰件,“又不是去见客,就不佩戴这些东西,我先出门了。”

李氏一见,忙道:“阿郎是打算先去明华园?”因为方才郑经已吩咐人去请温翁了。

“苍叟既去了明华园,想来阿耶已知道了这件事,只怕也急了,我先过去一趟和阿耶说说,再去明华园,至于伯父那边,暂时别惊动。”

又望向李氏道:“阿语,外面的事有我,你早些歇着,熙熙跟着祖姑姑一起,自是不用担心,六娘子有伯母教管,只是阿和那儿,还需要你费心,好好劝劝,开导她才行。”

“好,我知道了。”李氏点了点了,送着郑经到了院门口。

如今已入夏,夜风吹来,带来几分凉爽。

仰头,天上繁星点点,苍穹浩浩无际,仆妇在前面提着明灯,一脚深一脚浅,心里挂念着事,脚步不免快了许多,平日里两刻钟的路,让他一刻多钟就走到了。

进守静园,守在园口的仆从看到进来的郑经很是惊讶,但却不敢拦,只得高声通报一声:大郎过来了。

郑经沿着一段曲折的小径,刚到了中庭,就碰上急忙走过来的苍叟,“大郎怎么来了?”

这话使郑经一怔,他初一见阿耶的起居室还亮着灯,方才心里还在想着阿耶大约是为了阿奴的事,不料却听到苍叟如此一问,但还是道:“我听说阿奴出了府,到现在还没归,想着阿耶既已知道了这件事,就过来看看。”

“大郎请先去明华园审审那帮仆从,打听五郎到底去了哪儿,明儿早上再过来和郎君说这事。”

“阿耶睡了?”郑经不信,阿耶听了阿奴没回府的消息,还能睡得着,尤其见到苍叟踌躇的神情,“你先进去通报一声。”

苍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高姬在里面,晚上的时候,郎君服石了。”

服石,即是服五石散。

郑经目光盯着起居室灯景绰绰的窗户纸,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跳得厉害,两手微微握成了拳,转身就要离去。

一旁的苍叟自是看清了郑经的变化,忙地上前拦住郑经的去路。

郑经顿住了脚步,并没有去看苍叟,而是冷冷道了句,“让开。”

苍叟摇了摇,退到一边,开口道:“郎君是服石后,令人去叫五郎过来弹琴,只是久等不至,后来,又令老奴去明华园,老奴回来的时候,高姬已进去了,郎君还不知道五郎的事。”

郑经只当夜风拂耳,没有作任何停留,大踏步出了守静园。

第三十六章 连心

明华园中,惨叫声不绝。㈧㈠ 中Δ文网*.┡8⒈

园中仆从奴婢,无论男女,皆杖刑六十,由侯一带人执刑。

郑经坐在廊下的胡椅上,冷着一张脸,灯火下,脸色略显得有些惨白,温翁自郑经进园,就觉察到郑经的神情有些异样,但此刻,站立在旁边,不敢上前劝半句。

杖棒声此起彼伏,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回荡在庭院上空。

平日里,郑经是最不喜听这样惨厉的叫声,行笞刑时,要么他不在,如他在场,都要堵住受刑者的嘴,可偏偏今儿,郑经吩咐行刑时,不但亲临这现场,还特意下令,不许堵嘴。

不知过了多久,一刻钟、半个时辰,园中仆从大约有一半人已挨了刑,还有一半人在旁候着,跪在地上,都瑟瑟抖。

周遭萦绕着血腥味,很浓。

温翁犹豫了许久,缓缓道:“大郎,这里就交给侯一处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商议一下,明早如何去寻找五郎,听说临出门前,五郎去了北堂口,不如去一趟北堂口……”

郑经扬了下手,打断了温翁的话,“不急,我知道阿奴去了哪里。’”

温翁听了这话错愕不已,只是既然这样,郑经为什么的脸色还这么差,怒火腾腾,刚进园吩咐执刑时,如同终于找到了一个泄的缺口,不过,看出郑经的不耐,他未再开口。

繁星不知何时,已隐去;

灯火照亮庭院,如白昼。

在一片惨厉声中,忽然有一个仆妇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还是一下子就突显了出来,格外清晰,“大郎,十娘子过来。”

“什么?”郑经目光凌厉地扫向进来回禀的那个仆妇,看清楚是跟在郑绥身边的华妪,便信了,忙地起了身,“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带她来这儿了?”说着转头望向不远处的侯一,扬了扬手,人就急忙出去了,中庭的杖刑声一下子就嘎然而止了。

望着郑经急匆匆的背影,温翁伸手大拊一下额头,不禁为那些还候在一边受刑的仆从庆幸,大抵今儿这一遭是能免过去了。

郑经刚出园子门口,就看到郑绥沿着青石板路而来,身后只跟着丫鬟采茯和仆妇张妪,眉头不由蹙成一团,走了过去,“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郑绥几乎是吓了一跳,顿住脚步,抬头望向站在面前的大兄,明显有些愣住了,而郑经的目光转而移向了郑绥身后的采茯。

明明夜风凉爽,采茯却感觉冷嗖嗖的。

采茯大抵是第一次见到郑经这样严厉的神情,扛不住只得忙低垂下头,“小娘子夜里做了噩梦,怎么都睡不着,要过来看小郎才安心,婢女和张妪便陪着小娘子过来一趟。”

郑绥回过神,也留意到大兄的脸色很差,带有愠色,和那回要揍五兄时的模样很相似,怕他会处罚采茯,遂忙道:“是我要过来看阿兄的。”脑袋明显侧了侧,望向郑经身后,可惜并未见到五兄的身影。

眼中的期盼很大。

郑经轻摇了下头,想着院子里的血腥味实在很浓,此刻,不太适合她过去,更何况,野奴现在不在里面,脸上表情有意缓和了许多,才蹲下身,握住郑绥的手臂,“熙熙,太晚了,阿兄送你回归宁院。”

实在想不明白,都这么晚了,祖姑姑怎么会让郑绥出了归宁院。

“大兄,我见了五兄,就回去好不?”眼睛如黑曜石一般,乌黑亮丽,只是此刻,里面溢满了恳求,娇嫩的脸庞,浮着一抹忐忑不安。

郑经盯着郑绥的面庞,只觉得埋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勾了起来,面容似重合了一般,神思不禁恍惚起来……

而郑绥久等不到大兄答应,又瞧着大兄有些呆滞的神情,目光虽盯着他,却有些迷茫,遂动了下手,唤了声大兄。

“熙熙,阿兄送你回归宁院。”郑经收回飘远的思绪,伸手便抱起郑绥。

郑绥避之不及,转头就看到近在眼前的明华园,不由不甘心,再想起那个梦,大兄这个时候又怎么会在明华园,心里登时一急,“阿兄是不是不在明华园,是不是出事了?”

郑经一听这话,心下一惊,声音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大了几分,“你怎么知道了,听谁说的?”说完,低头看到郑绥瞬间煞白的一张脸,立刻后悔不已,又忙道:“阿奴没有出事,只是今儿出了府,熙熙放心,明儿阿兄就把阿奴找回来。”声音轻柔了许多,带着几分哄劝。

只是郑绥的眼圈还是不由自主的红了,想起那个噩梦,不知怎么梦中的乳娘伴妪,最后变成了阿兄,阿兄还对她笑,只是笑着笑着,胸口就鲜血直流,她想冲过去,可怎么也冲不过去,急得就突然惊醒了过来。

醒来了,她只当是梦,却止不住胡思乱想,无法入睡,只好偷偷带着采茯和张妪出了归宁院,过来瞧瞧阿兄,或许见到阿兄平安无事地待在明华园里,她也能安心了,只是没想到,阿兄真的不在府里。

如果郑经生平最怕什么,大抵是熙熙的眼泪,他可没忘记,上回熙熙的哭功有多厉害,一哭起来就无法收住,郑经只得信誓旦旦地说:“熙熙,大兄向你保证,阿奴真的没事,他只是暂时出了趟府,不在府里。”

“可我方才做梦,梦到阿兄出事了。”郑绥满脸的惶恐。

一听这话,郑经心头暗暗称奇,也平添了几分忧心,但还是不得不继续哄道:“梦都是反的,阿奴出门的时候,还带着十个武艺高强的侠士,有他们保护阿奴,阿奴一定不会出事,明儿阿兄一定把他找回来,我们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阿奴也就快回来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郑经已是在耐着性子了。

郑绥抿着嘴,稳稳地爬在大兄郑经怀里,头搁在大兄郑经的肩头,目光望向后面,大兄郑经抱着他要离开,明华园中的那排围墙,渐渐远离,心里一急,忙出声,“大兄,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熙熙。”郑经低头唤了一声,望着怀里的郑绥,脸上带着坚持,犹豫了下,还是蹲下身,把郑绥放到了地上。

然而,刚一脱手,郑绥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甩开了他的手,往明华园的方向冲去。

始料未及,郑经忙不迭地一伸手,却没抓住,转头瞧着郑绥跑去的方向,哪有不明白的,想起明华园中,此刻的情形,哪敢让郑绥进去,迅起了身,追了上去,在郑绥一只脚堪堪踏进明华园的门时,伸手抱住郑绥,“熙熙,阿奴不在,跟阿兄回去。”

“我不信,让我进去,阿兄一定在里面。”郑绥猛地摇头,目光死死盯着进门口的那堵萧墙,挣扎着要脱开郑经的钳制,大喊道:“放开我,快放开我……”只是到底人小无力气,使了浑身的劲,怎么也抵不过大兄郑经两只手的力道,眼看着,就要让大兄郑经抱起了身,心头猛地一急,不管不顾,低头就往大兄抱着他的手一口咬去。

手腕上突如其来的疼痛,令郑经皱了下眉头,刚想甩开,低头瞧郑绥,瞬间改了主意,生生给忍着痛,并未松手,然而郑绥非但没有松口,反而更下了死力,只得忙出声喝斥道:“熙熙,别闹了。”

话音刚一落,大抵是吓的,郑绥松了口,紧接着就听到哇一声,大哭声瞬间响起。

郑经登时慌了手脚,顾不及手腕上的痛,把郑绥抱在怀里,只是不论怎么哄,郑绥似根本听不见似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眼泪鼻涕蹭了他满怀,还有咬伤他手腕的流出来的血,浑在一起。

郑经最后已手足无措。

瞧着郑绥这样,郑经猜测着李氏还没睡,便没有送郑绥回归宁园,而是回了守勤园。

一路回去的路上,郑绥的哭声就没有停歇下来过,仿佛不知疲倦般,而郑经只觉得头痛欲胀,暗想,大抵平生从未这么狼狈。

此刻,正值夜深人静,这哭声越显得响亮,也传得很远,自然是惊动了郑府的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以至于,直到许多年,家中兄妹还拿这事打趣郑绥。

第三十七章 信赖

还未到守勤园,远远就看着李氏迎在了门口,旁边有丫鬟仆妇提着明瓦灯。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郑经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一路之上,憋在胸口的那股气,一时间松泛了许多,怀里的郑绥虽还在哭,但应是哭得太凶的缘故,这会子,声音已是呜咽低沉,但哭声依旧没停。

郑经已是早放弃了哄劝。

李氏迎上前来,自然看到了郑经的狼狈样,约是仆妇向她来禀报,郑绥深夜去明华园的情形时,就猜到了,因而,只上前说了一句,“给我吧。”伸手就从郑经手中接过郑绥。

当李氏接过郑绥,而郑绥没有挣扎,郑经如释重负。

进了守勤园正房的起居室,李氏小心地把郑绥放到一张榻上,一边小声哄着别哭了,替郑绥擦眼泪,只瞧着满脸泪痕,两只眼睛红肿得似桃子一般,心中疼惜不已,一边又吩咐了丫鬟打温水来,替郑绥洗脸,灯光下,瞧着郑绥嘴角有血迹,连着脸上都有,先是吓了一跳,忙地仔细地检查郑绥的身上,没有现伤口,才松了一口气。

洗漱了一番,又替郑绥换了身衣裳。

大约是累极了,整个过程郑绥已没有力气挣扎,喉咙十分难受,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李氏哄着郑绥睡过去,才放到里间,屏风后的床榻上。

叹息声抽气声不断,使闻者伤心。

李氏坐了一会儿,轻轻掰开郑绥抓着她衣袖的手,见郑绥没有醒过来,才放心直了身,却是唤了采茯进来守着,尔后自去了外间。

郑经果然还在。

一见她出来,就忙问道:“可是睡过去了?”

李氏点了点头,抬头瞧着郑经已换了身衣服,头也放了下来,显然已经梳洗过了,刚想提起,郑绥脸上血迹的事,就瞧见郑经的手腕用白纱布包扎了起来。

郑经自是注意到李氏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右手手腕处,想着方才唤丫鬟替他清洗手腕上的血迹时,就着灯光,他才现,郑绥这一口咬下来,还真深,两排牙印,全部渗入肉中去了,难怪流了那么多血,先前都痛得他直抽气。

抬起头来,望向近前来的李氏,郑经的脸上尽是无奈地笑意,“这丫头咬了我一口,我不过喝斥一声,又没怎么说她,没料到她倒先作起来,放开喉咙大哭就没个停,好似我揍了她一顿,也不知道这性子像了谁?”

李氏噗嗤一笑,“阿郎,熙熙这一哭,可出名了,明儿估计家里人,还以为你怎么欺负了她。”

郑经摇了摇头,伸手捏了捏眉心,“祖姑姑那儿我已派人过去说了,熙熙这丫头,也是个执拗的,性子又难管束,祖姑姑毕竟上了年纪,只怕精力有限,阿奴回来前,你先看着她,我实在担心她闹出什么事来。”

要不,今晚半夜,也不会让熙熙仅带着个丫鬟和仆妇就从归宁园中出来了,而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甚至连着提前来通报的华妪,也是李氏派到郑绥跟前的人。

李氏应了一声唯,望向郑经,问道:“明华园那边,可问出什么来?”她也听说了,郑经今晚在明华园那边,生了好大的气。

“若我料的不错,阿奴应是去了洛阳。”说着顿了一下,“我已令齐五从北堂口那边调了五十个武艺出众的宾客,又带了一千部曲,连夜赶往洛阳,寻找阿奴,等天亮了,我再带着侯二和温胡赶过去。”

侯二是侯一的兄弟,温胡是温翁的从侄,这些都是自小跟在郑经身边的人。

又听郑经轻声喃了一句,“如今只盼着一切都来得及,阿奴可别再惹出什么事来才好?”声音中尽是无奈,对于郑纬的冲动性子,他实在头痛,这次阿奴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上次那般轻轻揭过,得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以防将来再惹出什么祸事。

野奴自小就是被捧着长大的,便养成了他骄纵的性子。

而如今,他年已十四,不能再任其妄为了。

李氏瞧着郑经满脸倦色,抬头,望向对面墙上,那架多宝阁上放置的漏壶,遂劝道:“离天亮还有一会子,阿郎还是先去书斋那边歇歇,哪怕睡不觉,养养神也好。”

郑经的确觉得困极了,点了下头,“那好,我先过去了,熙熙这边你多费费心。”说着,看了李氏一眼,瞧着李氏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嘱咐道:“你也一夜未睡,先去歇息吧。”

李氏笑着嗯了一声,送了郑经出门,又令仆妇丫鬟跟着,方才转身回屋。

※※※※※※※※

次日,郑绥醒过来,已是晌午。

唤了声阿兄,声音很是低哑,人就完全清醒了过来。

采茯守在床榻边,瞧见她睁开眼,就上前扶她坐起来,郑绥打量着四周,只觉得眼熟,却不是归宁园中她的屋子,也不是望正园中,她的起居内室。

只听旁边的采茯道:“小娘子醒过来了,婢子这就让人去告诉李娘子一声。”

郑绥才意识到这是大兄和阿嫂的正房。

昨天夜里的事,一下子全部窜入脑海中,格外的鲜活。

正巧,阿嫂约是在外间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已从门口走了进来,几乎在阿嫂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郑绥想也没多想,就用身上的薄毯整个脑袋都盖住了,蒙头蒙脑的,整个人缩到被窝里,只觉得无法见人。

“熙熙这是怎么了?”听到了阿嫂李氏的声音,尔后却是笑声,声音虽很轻,但蒙着头的郑绥还是听到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极为难受。

李氏伸手想拉开郑绥蒙在身上的毯子,只是郑绥根本不松手,仿佛与她在作拉锯战一般,李氏不得不唤一声熙熙,还是放开了手,“小心别闷着了。”

郑绥感觉到大嫂松了手,一时间也跟着松了手,忽然,眼前一亮,蒙在头上的毯子就让大嫂掀开了。

也不知是刚才蒙着头不透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害羞,脸蛋红扑扑的,丝略微有些乱,但大部分还是服帖地散落在肩后,一双眼睛,虽还有些红肿,却是乌黑亮,此刻,正圆鼓鼓地瞪着她,只让人觉得可爱,特别是红扑扑的脸蛋,直让人想掐一把。

李氏心随意动,不知不觉间真动了手,却是让郑绥避开了,李氏只得摸了摸她头顶,笑道:“这会子知道羞怯了,昨夜里干什么去了,哭得那样凶,眼泪差点就要把整个郑家都要淹没了。”

“不许说了。”郑绥声音低哑,话从喉咙里出来,仿佛费了很大的劲,又微微撅着嘴,上翘着厉害。

李氏见她模样,自是不再逗她。

吩咐人进来,亲自服侍她梳洗,再抱她下榻。

先时,郑绥还不愿意,直到李氏说了一句,“你大兄已了出门去找阿奴了,此刻不在这园子,不用担心。”

郑绥才愿意下榻。

“就这么怕你大兄?”李氏低头望向站在身侧的郑绥。

郑绥瘪了瘪嘴,“他凶阿兄,还凶我。”抓着李氏的手,“阿嫂,今儿阿兄会不会回来?”

“你大兄都亲自出去找了,一定能把阿奴找回来的,你别担心。”李氏蹲下身,望向郑绥,信誓旦旦的道:“阿嫂向你保证,阿奴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眼睛闪闪亮,笑意盈盈,令郑绥不由自主地就信了,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唯有这一刻,令她觉得,阿嫂和外祖母舅母一样好。

靠在阿嫂身头,多了几分依赖。

第三十八章 春日图

初夏时节,午后的阳光,明媚无限。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南风吹过庭院,柳条儿摇曳轻摆,偏带出几分慵懒的味道。

郑绥倚靠着栏杆而坐,廊庑下,几株美人娇,火红怒放,大朵大朵的开得极盛,堪比中庭的石榴花。

李氏从外面进来,正瞧见郑绥伏靠在栏杆上,微微阖着眼,一见她进来,忙地唤了声阿嫂,却是并未抬起头来,连眼睛都没怎么睁开,遂走近前来道:“既是困了,怎么不回屋睡,靠在这上面,小心从胡椅上摔下来才好。”

对于胡椅,李氏还是不太喜欢,只是平城那边早已风行起来。

“才不会呢,旁边还有采茯她们在,况且,屋子里闷得慌,比不上这廊下凉爽。”郑绥转了一下头,侧头望向身边的李氏,“还是平城夏天舒服,这边太燥热了。”

李氏听了不由一笑,轻扶住郑绥的肩头,“如今就嫌热了,那还有炎热的时候,你这样,到时候酷暑的时候要怎么过?”

“我记得阿兄明华园有个亭子,是建在池子上,等再过些日子,我就去阿兄那儿住……”话说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了,郑绥微微移了移头,望向中庭,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下来。

“又想起阿奴了。”李氏伸手把郑绥搂到身前,摸着郑绥的后背,道:“放心,你大兄去找了,一定不会有事的。”这些天相处,她多少也觉察到,郑绥不喜欢人摸她脑袋。

“可都过了这么多天了。”郑绥倚靠在李氏身上,低喃了一句。

那夜,那个噩梦,依旧令她心有余悸。

在旁边的李氏自是听得一清二楚,郑绥那夜的反常,这几日,李氏细心哄问,多少问出了些,低头望向郑绥,瞧见郑绥眼中的惶恐不安,很快就猜到了,心里了然,遂忙道:“这几日虽还没找到阿奴,但你大兄传出来的消息,如今外面无事,可见阿奴是平安,况且,阿奴出府时,带的好十个侠士,自能保阿奴无虞。”

说到这,李氏明显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熙熙可要知道,郑家收留安置在北堂口的那些宾客,可不是吃白食的。”

郑绥只咧嘴一笑,却没有说话,尔后微抿着嘴。

李氏为了不让她陷进去,自儿个胡思乱想,只能引开话题,“前儿阿吉是不是过来向你借件东西?”

郑绥嗯了一声,却也惊讶道:“阿嫂知道了?”这明明是私下里,五姐郑缡向她借要,“那幅《春日艳》图,我可不能给她。”

“不给她就对了,给了她,也让她给糟蹋了。”

一听这话,郑绥倒深以为然。

要说五姐郑缡擅长什么,除了棋艺,大约就没别的,其他的无论是诗书音律,还是丹青书法,更别提女红,几乎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是学里几位先生最头痛的学生之一,唯独那位教棋艺的娄先生除外。

只是五姐喜欢棋艺,不知真是兴趣使然,还是那位娄先生的缘故。

那幅《春日图》,是郑绥交给卢先生的作业。

郑绥早在刈陵县境内,桓裕带她上九峰山,看到的春景秀丽,山花烂漫,当时回来后,郑绥就一直惦记着要把那日看到的景致画上来,只是一直没动手。

前些天,郑绥心里挂念着五兄郑纬,根本没心思做其他的,去学里,课堂上也常常心不在焉,李氏见了,便不让她去学堂了,正好,卢先生限定她十日之日内交上一幅画作,她一直都耽搁着,没有完成,李氏为了让她转移心思,便引导她画了那幅《春日图》。

交上去,卢先生看了后,给了几个字的评价:成存于胸,方能活灵活现。

很是满意。

当初,郑绥和阿嫂李氏给那幅画取名为《山花烂漫》,只是后来,父亲郑瀚看过之后,特意题了字,改为《春日图》。

又听李氏在一旁问道:“阿吉真是为了这幅画?”其实也怨不得李氏,实在不能相信,郑缡能突然转性。

“她哪是为了画,她是和六兄打赌……”一说到这,郑绥笑弯了眼,“她输了,偏六兄也是个促狭的,明知道五姐不擅长作画,偏让五姐临摹我这幅画。”

且不说临摹,仅仅是画,有阿嫂帮着她一直,她也花了五六日才完成。

五姐又哪有这个耐心和精神。

郑绥担心,借去后,就有借无还,而且原稿还不知道让五姐给弄什么样子,所以坚决不借。

“我就说吗?”李氏恍然,不过,郑缡也是个愿堵服输的性子,“只怕今儿还会过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来了,就给她好了。”

话音一落,李氏满是吃惊,“你方不是说不给。”

“当然不是给她原稿。”郑绥笑了笑,微微眯着眼,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昨儿晚上,在守静园,陪阿耶用晚膳的时候,阿吉也跟在那儿,阿耶知道这件事后,今早就派人从这儿取了原稿,令府里善于画山水的文士,另外画一幅,晚上的时候,我去守静园那儿取。”

“这个主意不错。”

“当然,只要不拿出原稿来,五姐只怕是也分辨不出来的。”

李氏摇头一笑,轻拍了拍郑绥的后背,倒是夸赞了两句,瞧着郑绥没有午睡的意思,便吩咐人搬了张长榻到廊下,陪着郑绥在廊下说话。

只是没过多久,却听到仆妇进来禀报,说最四娘子和五娘子结伴过来了。

这个时候?

李氏抬头看了下太阳,学里应该还未散学,但还是忙地说了声快请进来吧。

第三十九章 探病

郑纷和郑缡进了院子,上前给李氏行礼,李氏看着她们俩笑道:“今儿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娄先生病了,今天下午放半日的假。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郑纷伸手扶住郑绥,没让她起身,倚坐在郑绥旁边。

李氏抬头望向郑纷,满是诧异,“娄先生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又转头望向身侧的李妪,李妪还未回话,只听郑缡闷闷道:“有两天了,前天我就去看望过娄先生,说是旧年留下来的顽疾,已请了医婆。”

若说这里面谁最关心娄先生的人,郑缡是第二,没人敢居第一,

郑纷还和娄先生有几年师生情,但郑绥刚回来不久,没去上过几天课,对于娄先生的印象,是永远穿着一身宽袖长袍,板着人,不拘言笑。

而李氏的关心,缘于主母对家下里先生的关切。

难得看到五姐郑缡面有忧色,郑绥不由问道:“那阿姊怎么到这儿来,今儿没去看望娄先生?”

“我自是惦记着去。”郑缡一脸无奈,前天她去看娄先生的时候,娄先生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她在屋子里似还闻到了血腥味,而娄先生头一回对她面露愠色,把她赶了出去,并令她别再过去了。

她很是不解,因而,今儿想过去看望先生时,便欲拉着四姐结伴一起过去,只是四姐听后,说既然一起,不如把十妹也拉上,故而就过来守勤园了。

“原本是要过去的,只想着你在家里闲待着,不如过来邀你和我们俩过去。”

听了郑纷的话,郑绥哦了一声,望向一旁的阿嫂。

李氏见了,笑了笑,“娄先生来我们家学,也有五六年了,既是病了,你们去探望也是应该的,尽尽师生的情分,我令人准备些药材,等会儿你和阿和阿吉一起过去吧。”对于娄先生,她实在谈不上喜欢,她觉得女子如娄先生那般,太过特立独行了,也并不适合在女学里教课,只是听说,娄先生是阿翁请进家学的,方作罢。

郑绥听了阿嫂的话,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姐妹们在廊下说着话,直到夕阳落下时,才一起出门去看望娄先生。

家学设在府里西边的深柳堂,分前后两院,前面是男子学堂,后面是女子学堂,而家里的先生,就住在紧靠着学堂旁面的那一排排如同星罗棋布的院子里。

只是她们姐妹到的时候,看到跪坐在屋子里的人,不由一愣。

然而,只片刻间,郑缡唤了声阿叔,郑纷和郑绥忙地唤了声阿耶。

“你们几个来了,进去见见先生。”此刻,郑瀚脸色实在谈不上好,语气明显都还有些生硬。

几人忙地答应,绕过屏风。

郑绥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落在了最后面,她只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诡异,娄先生半躺坐在屏风后的榻上,而父亲却跪坐在屏风外的席上,两人的脸色都不似很好,如同吵过架一般。

郑绥正自打量着娄先生,不意料正对上娄先生的目光,郑绥不知道说什么,便咧嘴一笑,只是不曾想到,娄先生脸色突然一变,目光有些渗人,注视着郑绥,半天没移开,连着一旁的郑纷和郑缡都起疑了。

只听郑纷忙道:“先生,这是我十妹熙熙。”

娄先生似恍过神来一般,转开了眼,“有劳三位小娘子过来了,回去代我谢谢李娘子。”

郑缡忙道:“先生客气,原本我们该来给先生侍疾才是。”

侍疾?

娄季华口中呢喃了这两个字,嘴角微微抽蹙了两下,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回去吧,我是个病人,没得把病气过给几位小娘子了。”

“先生。”郑缡唤了一声,原本她想多待一会儿,只是想着娄先生的异样,又想着阿叔还在外面,“那我明天再看来看先生。”

“不必了,我估计的得休养一阵子,方才我已和二郎君说了,为了不耽误小娘子们的课,请郑家另外再聘一位女先生。”

一听这话,郑缡不由惊讶不已,好歹还有几分理智,“先生不教我们了?”

郑绥在旁边瞧着郑缡的神情,想着若是阿耶这会子不在外面,只怕五姐早就跳起来了。

娄季华微微点点头,目光望向那扇屏风,“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在郑家待了六年了,是该回家里去看看了。”

“可我不想先生走。”郑缡情绪明显受影响,而郑纷和郑绥也止不住地惊讶,以至于屏风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没怎么留意。

郑缡又说了几句话,才有些不舍地告退,郑绥在一旁瞧着,五姐性子爽朗并非粘乎之人,能流露出小儿女之态,约莫和娄先生真有几分感情,虽是心里感慨五姐和娄先生的感情,但她也没忽略,娄先生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几分生疏,更有几分冷漠。

而这,并不能归根于她和娄先生彼此不熟,相反,在郑绥看来,若果真仅仅不熟,见面时,应会多有几分客气。

一时间,郑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早早离开这儿才好,一听五姐告辞,便急着跟在四姐后面,转身离开,只是才刚绕过屏风,就听到四姐郑纷咦了一声,“阿耶离开了?”

旁边的仆妇忙地回禀,“二郎君方才出去了。”

“阿叔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离开了。”郑缡嘀咕了一句。

郑绥跟在后面没有说话,出了屋子,下台阶的时候,一眼就瞧见父亲立在中庭的一棵柳树下,身着缁衣,长身而立,此刻,背着手,锁着眉,似陷入了沉思般,郑绥瞧着四姐郑纷没有开口,只停住了脚步,郑绥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唤一声,不料父亲已转过身来了,看到她们几个出来时,先是一怔,尔后,眉头却是突然舒展开了,“你们出来了。”

三人上前喊了一声,只见父亲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对郑绥招了招手,郑绥忙地上前,父亲道了句,“我们回去吧。”

牵着郑绥往外走去。

郑纷和郑缡跟在后面。

因为郑绥看出父亲心情不是很好,因而,一路都无话。

直到回到父亲的守静园,进了园子时,才听到父亲嘱咐一句,“往后,熙熙别再去娄先生那儿了。”

其实父亲出现在那儿,郑绥就觉得奇怪,更没料到,父亲先时竟会不告而别,只是这是长辈的事,郑绥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询问,听了父亲的询问,压下心头的疑问,没有问为什么,只应了一声。

父亲见的,才放心,带着郑绥回了鸣玉轩。※※※※※※※※十分感谢暗夜沉吟打赏的平安符,至于欠下的,可怜我的端午节还没假。。。。。先只能捂脸走开。。。。

第四十章 相似

郑绥不去学里,但功课却也不曾落下,另聘有女先生来守勤园单独给她讲课,每日的功课内容,都有女先生给安排好的,况且,除去女先生,在守静园有父亲和二兄,守勤园有阿嫂,归宁院有祖姑姑,都能给予指点和督促。㈧㈠中文网 .8⒈

大兄和五兄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学堂里的娄先生也一直没有再去女子学堂教课。

郑绥没去学堂,这些还是听五姐郑缡说的。

她只看到五姐为这事,郁郁寡欢,却不知道,此刻,郑家还有其他人为这事在伤神。

鸣玉轩中,郑渊和郑瀚俩兄弟相对跪坐在竹席榻上,一个神色严肃,一个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阿龄,这件事到此结束,她要离开,就让她走。”

“阿兄,”郑瀚唤了一声,慌乱地抬起头来,语气中带着不满,只是对上兄长郑渊严厉的目光,略略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阿兄曾允过,不过问这件事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郑瀚顿时觉得理直气壮,连头都抬了起来,脸上的阴郁之色不见了,目光炯炯有神。

郑渊哼一声,从鼻腔里出来,“此一时,彼一时,为兄是允过你,但那时的娄季华还没现在这般心大,你自己扪心问问,她如今还是七前年,刚进郑家的娄季华吗?”

“可阿兄也说了,此一时,彼一时,人总会变的……”

“是,为兄不否认人会变,但心大前,得先认清自己,看清自己,东阳娄氏,门第寒素,人物贫乏,她如果嫁入郑家,当何以立足,你又如何向崔家交待?小崔氏虽曾为滕妾,但阿和年已十五,已许婚,你又置阿和于何地?”

一连串的置问,让郑瀚哑口无言,郑渊见了,就知道他是未曾想过这些,只是一根筋到底,认准的事就去做,从不考虑后果,郑渊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为人处事,可不是做学问,还好阿大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阿龄,你已年近四十,不能再凭着一股子冲动去做事,阿大兄妹四个,如今都已经渐大了,你身为人父,要多为他们想想……”

“阿兄,”郑瀚头一回打断兄长郑渊的话,脸上已是绯红一片,“不会影响到孩子们的,阿和也是崔家的孩子,到时候我会把阿和记在阿七的名下就行了。”

郑渊着实有些气恼了,更有些后悔,当年让娄季华留了下来,酿成今日之祸,偏这会子,十郎已如同鬼迷了心窍般,听不进劝,还自以为是的想好了一切,“你简直是在胡闹,别忘记了,把小崔氏扶正,是阿耶在日,当时两家商议好的,你现在为了一个外姓人,崔家是不可能同意的。”

他比郑瀚年长十三岁,自小亦兄亦父,此刻,说到气愤处,郑渊都恨不得起身揍郑瀚一顿,“况且,你有没有想过,阿大是你长子,年已及冠,他会愿意认娄氏为母?我看你如今是昏了头,忘记了阿七去后,你不愿意再娶的初衷是什么?”

这一回,郑瀚没有立刻说话。

郑渊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抬头去看对面的郑瀚,果然,见到郑瀚眉宇间添了几分沉郁之色,眼神茫茫然,整个人神情好似有些恍惚,登时间,倒有些不忍心说下去,自从阿七去后,旁人轻易不会在郑瀚跟前提起阿七,就怕他胡思乱想。

好一会儿,郑瀚回过神来,自然留意到自己兄长的小心翼翼的神情,虽脸色依旧过于苍白,但还是笑了笑,“阿兄多虑了,娄氏的身体,已不能再有孩子,既无孩子,将来便不会有利益纠纷,况且阿兄也说了,娄氏出身寒素,如此一来,不可能影响到阿大兄弟。”

听了这话,郑渊倒是一惊,满是狐疑地看向郑瀚。

郑瀚摇了摇头,“阿兄,她跟了我七年。”

语气满满都是惆怅,他想起,前些天,他质问她,为什么都不告诉他一声,就自作主张打掉腹中的胎儿时,她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话:生下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生下来送去南苑,或是做府里毫无地位的庶子。

他当时一愣,尔后觉得气愤。

她在他身边七年,没讨过名分,如今倒想起名分二字了。

他想过给她名分,她却回绝了,他原以为她是不拘世俗礼节,他一直都知道,她是多么惊世骇俗。

然而,庶子两个字,却让他顿时醒悟过来。

她并非不想要名分。

郑渊瞧着郑瀚好似是铁了心,遂道:“如今阿大和阿奴在外面,还未回来,等阿大和阿奴平安归来,这事再提吧。”

郑瀚听了,知道兄长这是不反对了,心中自是放下心来,“这是当然。”

子不反父,只要阿兄同意,阿大到时自是不能干涉。

郑渊见了,一下子就看出郑瀚的想法,却也没点破,阿大是他养大的孩子,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阿大了。

郑渊思及此,到时候阿大回来,怕是这事,还得他来协调,临去时,有意提醒了一下,“十郎,娄氏和阿七是真的一点都不像,如今熙熙就在你跟前,你仔细瞧瞧,可有相似?”

第四十一章 归来

十分感谢暗夜沉吟打赏的平安符。㈧㈠ 中Δ┡文网 .8⒈。。。。%%%%%%%%%%%%%%%%%%%%%大约二十天左右,郑经便派人传回消息,已经找到了郑纬,一切平安,而郑经两兄弟回来,却是在两个月以后,一同来的,还有桓裕和宗侃。

郑绥听到大兄和五兄回来的消息,正在西阁练字,西阁原是个通道,与守勤园的正房相连,因郑绥近来一直住在守勤园,李氏便把这个通道辟了出来,给郑绥做了临时的书房,这会子外面的仆妇来回禀,郑绥一个字不错的都听到了,登即就入下笔,根本没去注意一旁的房先生眉头皱了一下,就要往外走。

只是郑绥才刚离开书桌半步,就听到打帘声,抬头,就瞧见李氏走了进来,脸上笑意盈盈,眼角眉稍尽是喜色,“果真让你听到了,就知道你是个耐不住的。”

“阿嫂。”郑绥忙地唤了一声,李氏走上前来,望向摊在书案前的大字,问:“还差多少没有写完?”

“小娘子剩下两页。”一旁的丫鬟杜衡忙回道。

“等你写完,你阿兄他们就过来了。”

“阿嫂。”郑绥喊了一声,微露不满,上前挽住李氏的胳膊,整个身体挨在李氏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阿嫂,我都没两个月没有见到阿兄了,我们去琅华园见阿兄,等见了阿兄我回来后再继续写完……”说到这,似又想到什么,忙地改口,“明天我多写两页,把今天的补齐,这样好不好?”

“不行。”李氏没伸手推开她,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今日事,今日毕,哪有推到明天的。”把郑绥拉到书案前,执起郑绥刚放到笔架上的紫毫笔,润了墨,递到郑绥手中,“大郎和五郎刚回来,况且又带了客人来,和长辈自是有话要叙,这时候我们急着赶过去,也不方便,再说了,阿奴出门这么久,想必也一定记挂着熙熙,见完了长辈,阿奴肯定会赶过来看我们熙熙的。”

“这是当然。”

郑绥扬了扬头,有些得意洋洋。

在平城时,阿兄一年当中,总有几个月会跟着阿舅世林表兄他们出趟远门,每次回来,阿兄都会急着赶来见她,还总给她带些稀奇的玩艺。

不过目光瞄到书案前未完成的字,顿时又有些气馁,满脸无奈地接过紫毫笔,表情变化之快,令李氏不由为之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郑绥的肩头,“好好写,阿嫂在外面等你。”

“好。”

郑绥答应了一声,李氏才转身离开西阁间。

大约小个时辰的样子,郑绥完成了两页字,李氏进来,检查了一遍,指着后面写的两页字,“这两页写得不错的,比之前写的都要好,等会儿阿奴见了,看出熙熙的进步,一定会很高兴的。”

听了这话,郑绥欢喜不已,两眼晶晶亮,凑过去看了那两页字,好似的确比之前写的好。

李氏又评头一番,夸赞了几句,才吩咐着丫鬟收拾桌案,带着郑绥出去,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听到仆妇来禀报,大郎和五郎已从琅华园里出来,去了守静园,李氏方带着郑绥出门,去守静园。

正值酷暑时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平城的夏天,远没有荥阳这般酷热,自入夏后,郑绥只觉得酷热难耐,无法适应,白天屋子里还能放些冰消暑,然而,夜里却不敢在内室放冰,只能让小丫头轮番打扇。

往常,白天,郑绥是轻易不出门的,哪怕去给长辈请安,都是趁早和赶晚过去。

这会子出门,正当午后,又是阳光最炙热的时候,头顶上虽撑有遮阳伞,郑绥却觉得一点都不管用,李氏尽量带着她往树荫下走,但纵使这样,走到守静园的时候,郑绥脸颊都让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的汗,比旁人多了一半,湿了两条手帕,在园子的廊庑下,李氏蹲下身给郑绥擦汗时,“你往日是最怕热的,也最怕出门,偏这会子要出来,你说,刚才若是听阿嫂一句劝,等你阿兄他们回守勤园,你也不用遭这桩罪了吧。”

“来都来了,阿嫂就别念我了。”郑绥说着,一张脸苦巴巴的,“就是身上出了汗,粘得难受。”又伸手拍了拍脸颊,只觉得脸上热得厉害,似火热一般。

见郑绥这样,李氏登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一时心软,此地,想给郑绥换衣裳都不行,更别提擦身子,自阿姑去后,守静园里,就没有女眷住进来过,一旁的仆妇,猜到李氏的想法,其中一人走上前半步,“崔娘子的缀锦镂就在后面,离这不远,西南角有长廊通过去,娘子可以带着小娘子去那儿换身衣裳。”

李氏恍然一悟,呵呵一笑,“瞧我这脑袋,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我们先去从母(小崔氏)那儿。”

郑绥心里有些不愿意,但李氏这回却没有依她,“既然出了汗,不清洗一下,不但身上难受,而且很容易生绯子。”况且,她更怕郑绥中暑。

听阿嫂提起绯子两字,郑绥不由登时觉得浑身都痒起来了。

遂跟着阿嫂去了缀锦楼。

郑纷在学里没有回来,先拜见了崔娘子,崔娘子先是一惊,没曾想过这个时候有人来,李氏说明来意,崔娘子便派人领着她们去了郑纷的着锦阁。

只是等郑绥洗了身子,重新换了身衣裳,从净室里出来时,却瞧见五兄正在外间和崔氏说话,不知是何时来的。

这回,不知是因为在旁人的地方,还是因为阿嫂在她旁边拉住她,郑绥没有像以往那样,急匆匆地就冲过去,步子稳而缓,迈步望五兄所跪坐的方向走去,唤了声阿兄。

“熙熙。”郑纬早就看到了郑绥,抬头望向旁边的李氏,喊了声阿嫂。

李氏笑着点了下头,问道:“怎么过来了?”

“方才有仆从说你们来了,我出来的时候,听说你们来从母这儿了,我就过来。”瞧着近前来,郑绥一张脸红彤彤的,“怎么晒成了这样,先时,阿兄派人特意去守勤园说一声,等见了阿耶,我们就过去,怎么还出来?”

荥阳的夏天,比平城燥热许多,阳光也毒辣许多,郑绥生性怕热,在平城时就觉得夏天难熬,更何况如今。

郑绥抿着嘴,抬头望向眼前的五兄,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但依旧清姿不减,风华茂盛,如同鸭子般叫唤的嗓音也消失了,如今声音醇厚清润,十分好听。

却恁地令人觉得陌生起来。

只听李氏笑道:“你离开后,熙熙一直惦记着你,听你回来了,熙熙就巴不得能早些见到你才好呢。”

带着些许打趣的意味。

谁料,郑绥忽然气乎乎地说了一句,“我才没有。”两眼瞪着郑纬,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多说。

第四十二章 意气

骄阳似火,炙热烘烤大地;南风微熏,凉意习习拂过。㈧┡ ㈠中文『『网%.Ω8⒈

郑经坐在窗边的榻上,黄绿色的竹帘已卷了起来,一眼就瞧见几个丫鬟仆妇拥着李氏绕过长廊,从西边过来,梳着堕马髻,圆润的耳垂上佩戴着珍珠明月珰,一身莲花纹襦裙,脚步轻盈,桃腮含笑,杏眼顾盼,肤白而高挑,生生把旁人比下去,气质如馥香之兰,犹是鹤立鸡群,令人无法忽视。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郑经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望着已经进来的李氏,“君长兄去他陈留从母(姨母)家了,阿平跟着一起过去了。”

“陈留?”李氏重述了一遍,有些不解。

又听郑经说,“他姨丈人是阮子兴。”

“陈留阮氏。”李氏一愣,“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门亲眷,有陈留阮氏的人作为媒人,这门亲事算是成了一大半了。”

“可不单单只这样,阮子兴是阮子远的从弟,假如他能请动阮子远作媒人,亲来一趟荥阳,阿耶不想同意这门亲事,也会同意的。”

东有阮遥,西有郑瀚。

阮遥即阮子远,名遥,字子远,年少时,博通经义,与父亲郑瀚齐名,名响中州,和父亲更是契若金兰,为知音之交。

前两日在书斋,宗侃看到一幅阮遥的字,是当初他及冠时,父亲邀阮遥来观礼,阮遥特意送给他作贺礼的,不料,宗侃随口提了一句:阮子远从不轻易送人字,他求好几次,都不曾求到,郑经不由留了心,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宗家还有这么一门姻亲。

当时,郑经只觉得眼前柳暗花明。

宗侃来荥阳,是他一力邀请的,原是为了四妹的婚事,把宗侃请来,让伯父和阿耶看看,回来那日,伯父还好,在琅华园见了宗侃和桓裕一面,只是后来到守静园,父亲却是连见都不愿意一面,吃了个闭门羹,连带着桓裕也不见。

李氏在一旁听了,想起郑纷来,还有从母崔氏,都不是十分同意这门亲事,毕竟,宗侃从前娶过亲,又丧偶鳏居,而南阳宗家,门第的确是低了,郑纷嫁过去,多少有点委屈了,又想起嫁六娘子,说道:“阿公既不同意,不如就此作罢,另从家里挑个庶妹嫁过去。”

话音一落,却见郑经眉头一皱,摆了摆手,“若是生逢太平,这门亲事的确门不当户不对,但如今是乱世,各地豪强割据,称雄一方,像君长这样的能统兵打仗的英雄,才能保有一席之地,假如熙熙年纪再大些,我都打算让熙熙嫁过去。”

“这话说笑了。”李氏却不信,如今嫁四娘子,阿公都不愿意,何况是十娘子。

郑经不置可否,别说是李氏不信,说出去,只怕没人会相信,祖姑姑听了,说不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

“你从西边的望正园过来,熙熙可是还在生阿奴的气?”郑经转开了话题。

李氏也没再多问,听郑经提起十娘子的事,想来方才在望正园看到的情景,不由笑了笑,“可不是,不管阿奴怎么哄,都不理会,平日也不曾见熙熙气性怎么这么大。”

一提起郑绥,郑经就不由伸手摸了摸额头,半晌方道:“还是让熙熙去学堂,阿奴自回来,就不曾去过学堂,为这事,十八从叔都来找过我好几回了。”

十八从叔,是五叔公的三儿子,现掌管着学堂里的事宜,喜辞赋,自郑纬回来后,最喜便是追着郑纬给他修改文章了。

而郑经和李氏口中的两人,此刻,在望正园,却仍旧僵持着。

“……熙熙,阿兄答应你,以后,无论去哪儿,都答应带上你一起,不会再扔下你了。”郑纬跪坐在榻前,望向伏在案几上假寐的郑绥,举着手保证,他听大兄提起,熙熙去找他的那晚,提着嗓子哭了大半夜,心里也后悔不迭,在他印象中,熙熙自小就很少哭。

半天没有说话的郑绥,听了这话,却是睁开了眼,撅着嘴,“我才不信,这话上回阿兄就说过。”她口中的上回,是指上回郑纬从襄国回来后,也说过这话的话。

说完,依旧埋着头,有些后悔开了口,她才不要这么轻易就原谅阿兄,要不下回有什么事,他依旧又会一声不响地就离开。

果然,郑绥愿意开口,郑纬还是松了一口气,这么许多天憋的气,终于松泛了下来,“熙熙放心,没有下回了,这回我是听说乙浑宽来洛阳了,想着以后难回平城了,去年秋猎时他给你马车设坑的仇还没报,我特意赶去修理他一顿。”

“你怎么报的仇?”一听平城的上年的旧事,郑绥立即便来了兴趣。

“自然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从洛阳往北的官道,山阳至高平那一段,我令人挖了上百个深坑,他们回平城,必经那条官道,你也知道,乙浑宽那小子,又最喜骑马,到时候,少不得人仰马翻。”

郑绥想起去年平城秋猎时,因她不愿骑马,更不愿意跟那些鲜卑贵女们去打猎,只窝在马车里,谁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坐在马车里,人都能掉到坑里去,后来一查,才知道是乙浑宽做了手脚,所幸,当时她身边跟着了仆从比较多,掉到坑里,让丫鬟仆妇团团护住,才没受到伤。

后来,听说乙浑宽那小子回去后挨了顿揍,两个月没出门,乙浑阔又亲自上门和外祖父阿舅告了罪,郑绥也就没记挂着这事了,不想阿兄还记着这事。

郑纬见郑绥信了,继续道:“我想着熙熙是不愿意见到乙浑宽的,便没带熙熙过去了。”

郑绥轻轻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那这回你怎么和阿平在一起了,他不是让他父亲桓大将军押回荆州了?”

“他逃出来的。”这当口,郑纬也没顾得上说郑绥没大没小了。“大军南行至义阳的时候,他带着五十亲卫,逃了出来,只是没料到,我挖的坑,第一个掉进坑里的不是乙浑宽那小子,而是叔齐兄长。”

他没说的是,原本他还想在坑里放些箭镞,就是因为让桓裕现了,阻止了他。

他原是因为激愤,挑选十名侠士,想刺杀此次南来荥阳的平城官员,去了洛阳后,才现,无法近身,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第四十三章 馊主意

郑绥重新回到学堂里上课,现六娘子没有来学里。㈧㈠中『 』文网%.ㄟ8⒈

放学后,郑绥向五姐郑缡问起这事,郑缡伸手把郑绥拉到一侧,凑到耳侧,压低声音,“六娘自许了亲后,阿娘另给她请了女先生,以后她都不会来学里上课了。”

郑绥听了这话,喔了一声,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四姐,最近家里忙着给四姐订亲,是不是订了亲以后,四姐也不再来学里了,家里除了她和九姐郑芊,年纪小一些,从四姐到八姐,相隔也不过一两岁,要订亲,也不过是这一两年。

一时间,竟起了呆意,想着姐妹一场,能相守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年光阴,到底是要分离的。

又不知将来在何方?

譬如,家里已嫁的前面三位堂姐,大堂姐嫁范阳卢之横,卢之横如今在蓟州任刺史,二堂姐嫁赵郡李荣,李荣未出仕,在赵郡故里,三堂姐嫁太原王奂,从前在平城任散骑侍郎,她还见过,后迁至平阳王内史,如今在平阳。

听说,大堂姐自出嫁后,就未曾再回过荥阳。

郑绥的目光在旁边几位阿姐的身上打转,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地晃动,郑缡瞧着,只觉得郑绥的目光有些怪异,不由轻推了一下,“怎么了,又呆了?”

一下子,郑绥回过神来,收了情绪,忙地摇了摇头,正不知说什么好,忽见听到有人喊熙熙,郑绥抬头望去,只瞧着六郎郑红站在不远处朝她们挥手,想来这边是女学堂,他便没有进来。

郑绥扬头笑了笑,望向身侧的五姐,“阿姊,六兄在叫我们,或许找我们有事,我们过去吧。”

谁料,郑缡没好气道:“他来找我们,准没好事。”

郑绥一笑置之,她和六兄接触还真不多。

郑纷过来拉郑缡,“瞧你这说的什么话,说不准六郎是真有事,况且,我瞧六郎这是来找十妹的。”

太阳虽已西斜,但暑气依旧很重,落日斜靠在西天的山岗上,余辉把人影拉得长长的。

她们一行人出了学堂的门,就能看到沁河,沁河是穿过府里的一条河道,从深柳堂当中穿过,把深柳堂一分为二,两岸栽有垂柳,堤岸旁的小道很是宽敞,这样的时节,走在在堤岸边上,晚风从水面吹来,带来丝丝凉意,令人很是舒爽洽意。

而六郎郑红就站在前方的半月桥上等她们。

才一近前,郑红忙地上前一一唤了人,除了郑绥,他便是最小的了,待见了礼,郑绥才上前唤了一声六兄,只是话音一落,就听到郑红低声抱怨了句,“怎么这么慢?”

“又没让你等。”郑缡仰着头瞪了郑红一眼。

郑红忙地嬉皮笑脸,“是,是我自己要等各位阿姊的。”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事,我们还要赶着回去。”郑缡登时有些不耐烦,她是再了解郑红不过了,一见郑红这样,就知道有事相求。

“如今时候还早,这么早回去做什么。”郑红摸了摸头,看了眼郑绥,又看了眼郑缡,想着若没有阿姊的允许,他是带不走熙熙的,于是把郑缡请到一旁,低声嘀咕了几句,突然听到郑缡大声道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阿姊真不想看?”郑红挑了下眉,白晳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刻意的笑容,背着手装着一幅小大人模样,“那前几日,是谁在抱怨,没法看清尊容。”

郑缡果然迟疑了一下,却是望向郑红,“再说,你可不比我们,想见还不容易,我不信你有这么好心,仅仅是想帮我们。”

郑红看出郑缡有些心动,这回没有再妥协,“信不信就由阿姊了。”

郑缡一抬头就看到,郑纷望向她和郑红这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极其亲和,于是,咬了咬牙,“好,我们一起过去,若真被现,到时候我少不得说是你怂恿我们过去的。”

郑红伸手摸了摸鼻子,笑着不置可否。

郑缡走过去,让几位庶妹先回去,独留下郑纷和郑绥,把方才郑红和她说的事,说了一下。

郑纷听到一半,脸就红了,待郑缡说完,郑纷立即就道:“我不过去。”

“我是见过君长阿兄的,有什么好看的,我也不去。”原来是六郎想带着她们去清乐堂看宗侃长什么模样,况且清乐堂,是家里会客的地方,这会子既然大兄带着几位兄长和宗侃桓裕在哪儿,说不定还有别家的郎君。

郑绥近来,听五兄和阿嫂提过,大兄最近时常在家里举行宴会,邀请不少荥阳的世家子来参加宴会。

郑纷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一听郑绥的话,点了点头,就欲牵着郑绥离开,但是还未迈步,就让郑缡给拦住了,“阿和,我们过去,偷偷看几眼就离开,不会让他们现。”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虽有熙熙画的画像,但气度神韵却是纸上看不出来的,既然家里已决意把你许给那人,将来,那人就是你的夫君……”

“阿吉,胡说什么。”郑纷打断了郑缡的话,一张脸涨得通红,忙地扭转身。

一见郑纷这样,郑缡神情明显呆滞了一下,好心变成驴肝肺,尔后脸上讪讪的,“阿姊既不愿意,那就别过去了,阿姊先回去吧。”

郑缡是很少唤郑纷阿姊的,因此,听了这话,郑纷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情绪激动了些,想着郑缡也是好意,忙地缓和了些,“我也不是不想去,只是觉得这样子不妥。”才刚说完,看到郑缡恢复了活力,两眼放光,郑纷就知道说错话了,忙要描补,“不是,我是的意思说,若真想瞧仔细,也得是家里长辈安排着相……”

“我知道阿和的意思,心里还是想瞧瞧,只是觉得于礼不合罢了,这不碍事,我方才也说了,我们是悄悄的,不让人现。”郑缡放下心,重新挽住郑纷的胳膊,不再等郑纷犹豫的余地,拉着郑纷就走,不让她再退缩。

郑绥瞧着两位阿姐要去清乐堂,正想着要不要跟着一起去,就听到一旁的郑红说:“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一起过去,要不等会儿,让人现,指不定还得怀疑是你告的秘。”郑红可没有忘记,这一趟过去,最重要的可是让郑绥和他们一起。

是怎么也不能落下郑绥的。

若问郑红,在家里最怕谁,郑红的回答,既不是阿耶,也不是阿娘或是阿叔,而是从父兄郑经。

第四十四章 宴会

当扑通一声,郑绥迎面扑倒在地幛上时,心里后悔不已,若是让她再选择,她一定会跟着几位庶姐一起回去,而不是来清乐堂。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丝竹停,歌舞歇,夜幕垂下时,连枝灯已燃。

清乐堂极大,此刻,十数双目光一致都盯着郑绥所在的角落,郑绥甚至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几乎羞得都无法抬起头来,从没这么丢脸,哪怕旧年平城郊外的那次游猎,跌进乙浑宽挖好的土坑中,也没这次来得丢脸,至少那回,她身边跟着丫鬟仆妇。

一念至此,郑绥立即想到,六郎郑红一定是故意的。

要离去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使她跌倒了出来,他们几个却是跑得快,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许久,才听到郑经的声音响起,大约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把她带下去。”

只可惜,话音才落,上前来的婢女刚扶起她,就听到桓裕的声音传来,“熙熙,你什么时候喜欢听墙角了。”

郑经忙唤了声阿平,却已是阻止不及。

事已至此,郑绥也没法退缩,就着婢女的手站起身,上前喊了声大兄,“听闻阿兄在前厅宴会,邀请郎君,皆是荥阳俊秀,风采不俗,十娘心慕,特来一观胜景。”

前朝以降,儒学退一射之地,玄学大肆兴盛,不拘礼节,放浪形骸,往往备受推崇。

闺阁也受此影响,追求真实、率性,对女子少了几分束缚,多了几分宽容,女子仰慕风仪,说出来,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反而视为率性洒脱。

果然,一语刚落,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大笑,气氛缓和许多,“十娘子家中兄弟已尽然,皆是人中之杰,才望两济,单论风姿,在座诸人,谁堪比五郎。”

“易书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能齐聚一堂,诸位与阿兄自是志同道合,方有此一会,何分伯仲?”

这是把今日到场的诸位郎君都给夸赞了。

若说之前,在场诸位,对郑绥的印象,还停留在稚女顽劣,那么,这会子,何分伯仲一出,已令人肃然赞叹,郑绥留意到,大兄的嘴角微弯,露出一个好看的弧形,知道这一关是过去了,郑绥捏着拳的手,微微松了松,手心是一手的汗。

只听大兄郑经说道:“既然来了,去五郎身边坐下。”

郑绥应了一声,行了礼,方退开。

随着郑绥在郑纬身侧坐下,众人的目光也渐渐从郑绥身上移开,厅堂内丝竹歌舞复起,又恢复了先时宴会中高谈阔论的氛围,只是歌姬却换了一批。

郑绥先前藏身在帏后没有现,这会子跪坐下来,才看到,原来也有郎君携了家中女眷而来,只是戴着帷帽,坐在屏风后面,想来年纪亦不小了,望着场中的诸人,郑绥一下明白,为什么郑红撮弄着要过了,家里兄长,除了他之外,都在这儿。

“你怎么过来了?”郑纬侧头,笑望着身侧的郑绥,知妹莫若兄,郑纬虽知道郑绥好热闹,却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更不会做出蹲墙角的事来,她若真想来参加宴会,会直接和他说,随他一起来。

“六郎出的馊主意。”郑绥这会子心里正埋怨着六郎,当然不会帮着遮掩,抬头望向上,和大兄坐在一起的,除宗侃、桓裕外,还有一位少年郎君,容色隽秀,风采翩翩,似不曾见过。

郑纬顺着郑绥的目光望去,“那是陈留阮氏子,名阮尚,字崇之,阮世父之长子。”

郑纬口中的阮世父,是陈留阮遥,与父亲交好,昨日来家里了。

郑绥哦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恰巧对上桓裕含笑的目光,心中便觉得恼火,若问此刻,郑绥最咬牙切齿的两人,六郎属第一,桓裕当属第二,方才要不是他突然出声,点明了她的身份,她也不必有此番应付,两眼冒火,瞪了过去。

只是这一瞪眼,桓裕浑然不在意,只咧嘴一笑,手中握着一杯清酒,转开眼,和阮尚说起了话,郑绥只好干瞪着眼,收回目光,伸手去拿案几上满盏的酒杯,却让走过来的二兄郑纶给拦住了,“我令人备了酪浆。”

郑绥忙地唤了声二兄,跟着二兄郑纷而来的两个婢女,手端着装着酪浆的琥珀色琉璃杯,置于案同上,把案几上原摆着的蒸豚移至一端,又盛了一小杯酪浆,递给郑绥,郑绥酷爱琉璃,这一套琉琉杯,瞧着做工十分精湛,其色流云漓彩、美轮美奂,其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是难得的精品,杯子握在手中,爱不释手,终究没忍住,郑绥望向跪坐在五兄郑纬身侧的二兄郑纶同,“二兄,这套琉琉杯是谁的?”

郑纶自是知晓郑绥喜欢琉璃,“是前年,大凉的车骑将军来荥阳见伯父时,带了两套过来送给伯父,除了这套琥珀色,还有一套紫蓝色的,伯父把这套琥珀色的送给了阿耶,我从阿耶那儿拿的。”

一听这话,郑绥眼睛不由一转,心里就琢磨着怎么开口,从阿耶那儿把这套琉璃杯要过来,一旁郑纬见此,哪有不明白郑绥的小心思,摇了摇头,对着郑纶道:“二兄这一显摆,怕是阿耶的这套琉璃杯又要保不住了。”

郑纶笑了笑,没有说出来,阿耶的这套琉璃杯原本就是送给郑绥的,只不过想借他之手罢了,“今日到的小娘子,皆是家中庶女,稍坐一会儿,你早些带熙熙回去吧。”

“我也正有此意。”郑纬放下手中酒杯,点了点头,这宴会上饮酒作乐,原本就不适合郑绥参加,何况今日有些人还带了药石过来,郑纬目光望向不远处有人要过来搭讪的郎君,都让三兄郑绪和四兄郑纶给绊住了,目光不由有些暗。

回头瞧着郑绥手中的琉璃杯已空了,正自把玩着,不由伸手拿过放置于案上,“熙熙,我们走吧。”

“现在?”郑绥迟疑,“我才刚坐下。”目光瞧着场中,人流涌动,衣香鬓影,婢女歌女穿梭其间,推杯把盏间,有人似已失态。

腾地一下,只瞧着五兄郑纬已起了身,望向身旁还坐着的郑绥,“起来,我们先回去。”

郑绥察觉到五兄的脸色有些不好,跟着起了身,复又抬头望向上的大兄几个,谈得正欢,不由问:“要不要和大兄说一声?”

只听二兄郑纶道:“你们先走,我等会儿瞅个机会和大兄说一声。”

第四十五章 婚媾

回去的路上,郑纬对郑绥说了今日来参加宴会的郎君,皆是荥阳境内的大族郭氏冯氏和段氏这三家的子弟,又道:“熙熙若有兴趣,七夕节的时候可以让阿嫂办个七巧会,到时候邀请这三家的小娘子来参加,一起聚聚,或许能结一两个手帕交也不错。『㈧㈠中文┡网 .Δ8⒈”

只见郑绥摇了摇头,“家里姊妹已经够多的了。”

大房和五房,仅仅叙了齿的,加起来就已二十几个,更别提还有族里的,只是在学堂里,除了四姐和五姐多说些话,其余的,都很少接触。

郑纬不可置否,他们这一辈的小娘子的确多,哪怕嫡出的娘子,大房也有五个,只是前面三个,年纪相差太大,郑绥又是最小,真能一起玩的,也只有五姐,再加上四姐勉强算上一个,想及此,郑纬觉得七巧会还是有必要的。

一路上,听郑绥说了一遍去清乐堂的缘由,郑纬心里登时就把郑红给骂了一遍,自己胆子小,倒是撮弄起熙熙来了,想着要怎么收拾郑红。

郑纬把郑绥送到望正园,并未立刻转身离去,伸手摸了摸郑绥头上绑着丱的头绳,“那幅《春日图》,自我回来后,还未让我瞧过,听阿耶说,画得极好,今儿就让我瞧瞧。”

“好呀,早就想让阿兄帮我看看了。”郑绥十分欢喜,五兄回来后,刚开始的时候,她忙着赌气了,五兄要瞧那幅《春日图》,她当时死活不同意。后来,因五兄这次私自出门的事,又让大兄给关禁闭,在祠堂里抄族谱和家训,一关就是半个月,她去求了父亲都不顶用,五兄出来后,她哪里还有心生五兄气的,只是却也把这事给搁下了。

郑绥才想着要去东楼那边的书房,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那幅画我放在了守勤园的西阁,不在这边的书房。”望向身旁五兄,脸上的表情讪讪然。

郑纬一笑,伸手拉住郑绥拍额头的手,“哪有自己打自己的,还打这么重,既然放在守勤园,我们这就去守勤园,正好在守勤园和阿嫂一起用晚膳。”

郑纬抬头看了看天空,繁星点点。

俩人进了守勤园,听仆妇们提起,四娘子也在。

郑绥一愣,也无怪乎她觉得奇怪,往日里,四姐除了和五姐一起来找她,很少来单独来守勤园的。

到了中庭,石兰正从屋子里出来,忙地迎了上来,“十三娘刚听说小娘子回来了,正吩咐婢子去请小娘子过来用晚膳,不想小娘子和小郎却先来了。”

“那算是巧了。”郑绥笑嘻嘻地道,“我和阿兄正赶上点。”

郑绥和郑纬跟着石兰进了屋子。

一进去,就瞧见李氏和郑纷一前一后从里间出来,看起来,神色明显匆匆忙忙,想来刚才在说话,听说他们兄妹俩来了,遂中断急急出来了,只听李氏走近前来,望向郑绥和郑纬,颜色和悦,“阿奴和熙熙来了。”

郑绥和郑纬忙地唤了声阿嫂阿姊。

郑纷略抬起头,对着郑绥和郑纬笑了笑,这笑容中多少有些勉强,又望向郑绥道:“方才在清乐堂,我是真不知道阿稚会突然使促狭,现时已没法阻止了,还好十妹机灵。”

一听这话,郑绥就知道,他们三人肯定跑了后又折回去了,不过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转到了郑纷微微有些红的眼睛,湿漉漉的,好似方才哭过一般,却不及她问起,李氏牵起她的手,“听说摔了一跤,有没有摔到哪儿?”

“应该没有碰到哪。”郑纬上下打量了郑绥一番,特意逗引郑绥,“清乐堂的地面都铺了地幛,不过跌了个狗吭泥,实在有碍观瞻,出了次丑……”

“阿兄。”郑绥急得喊了一声,语气上扬,气咻咻的。

瞧着郑绥一幅气急败坏的样子,郑纬适时得忙住了口。

李氏打着圆场,“好了,都过去了,去稍间哺食。”

用完晚膳后,因惦记着那幅《春日图》,郑绥从西阁拿了画卷,便和五兄郑纬先回望正园了。

郑纷还未回,望着出门郑纬和郑绥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渴望和羡慕,扶着门槛,手中捏着了绢帕紧了又紧,她虽和大兄相比于其他兄弟姐妹来说,感情好上许多,但终竟带着几分敬畏,从前她瞧着四郎和九娘,就已十分羡慕,恨不能有个同胞兄弟才好,如今又瞧见五郎和十娘……况且,她和大兄毕竟还是隔了一层,自从十娘回来,在大兄和阿嫂跟前,连着她也排在后面了。

是故,自从十娘回来后,她都很少来守勤园。

今晚,她过来,也是为了婚事,想求求阿嫂,她心里实不愿意嫁给宗侃。

未见到人以前,她只觉得对方家世不堪,时下讲究婚宦相宜,门第相当,南阳宗家祖上非显宦,兼之那人曾娶过亲,是鳏居之人,先时见到人时,她一颗心凉了半截,且不说家中兄弟,谁不是清雅隽秀,风姿俊拔,哪怕放眼整个荥阳,郭冯段京,四姓郎君,个个皆面目俊朗,博学多才。

而那人却长得虎背熊腰,面如焦炭,一瞧就是一介莽夫。

她不过年方十五,那人整整比她大了一轮……

原本,父亲是最讲究传统之人,理所当然地会反对这门事,她虽担心,但她还是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毕竟如今当家的不是大兄,却不曾料到,自从陈留阮遥来家里后,父亲便松口了。

早先去找祖姑姑,祖姑姑却是劝她:女子当以家族为重,婚媾,结的是两姓之好。

她就知道,祖姑姑那边不会使力了。

阿娘更是指望不上,说多了,反而令阿娘干着急。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只得来求阿嫂。

忽然耳边听到阿嫂的声音,“阿和,你与阿奴是姊弟,与熙熙是姊妹。”

郑纷抬起头来,碰上李氏的目光,目光中带着淡淡的笑,却好似已洞穿了她心中的所有想法一般,令她避之不及,“阿嫂。”唤了一声,略垂下了头。

“阿和,你要记得,你是大姊,你和阿奴熙熙都是亲亲骨肉。”对于郑纷的小心思,李氏在一旁瞧得分明,她只能提醒到这一点,盼着郑纷想明白才好,至少大郎郑经是真把郑纷当妹妹看待。

时逢乱世,不破不立,当使非常法。

荥阳郑家,数十代以来,最不缺的就是爵位官冕,宗家为一方豪强,不仅给郑家多添一个臂膀,更能于乱世中求得庇护与平安。

第四十六章 落水

繁星一闪一闪,晶晶亮;

夜风一阵一阵,习习拂过。㈧ 『㈠『中文『网 .『8⒈

郑纷从守勤园出来,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回缀锦楼,前后各有两名仆妇提着明瓦灯,余下的仆妇丫鬟都簇拥在身旁,灯火昏黄,照着脚下半丈见方的路,因心里有事,郑纷低垂着头,整个人有点心不在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经过望正园时,忽然之间郑纷抬起头来,瞧见前方不远处有黑影闪过,吓了一跳,两手紧抓住身边乳娘林氏的胳膊,整个人倚靠在林氏身上,林氏觉到郑纷的异样,停住了脚步,“小娘子,怎么了?”

郑绥转头瞧着乳娘一脸的关心,身边围着一群仆妇丫鬟,这又是望正园门口,从受惊中回过神来,不由自嘲,这是在府里,身边还有一堆人,怎么就害怕起来,放松下来,对着林氏一笑,“无事。”

又抬头,朝前方望去,葱郁的灌木,高大的乔木,以前白日夜晚经过这里,景致再寻常不过了,那抹黑影窜动,再定睛看去,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拉着乳娘林氏问道:“阿姆,那是不是六娘?”

郑纷看到了,身边丫鬟仆妇也看到了。

“瞧着身形像是六娘子,要不婢子过去瞧瞧。”婢女绿衣一向胆大,说着这话时,已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盏明瓦灯。

“一起过去。”确认是人后,郑纷倒不害怕后,反而添了几分好奇,这么晚了,六娘怎么会来这儿,来这儿做什么?

乳母林氏拉着郑纷,一脸的谨慎,“小娘子,先让绿衣带人过去瞧瞧,瞧清楚是六娘子后,再过去也不迟。”思忖着,府里的小娘子,从小身边就有十几个仆妇丫鬟,无论到哪,都是随侍左右,若那人是六娘子,不可能只她一个人出来,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那边是映月湖的方向。

“无碍的。”郑纷拉开林氏,“阿姆,这是在望正园附近,守夜婆子的不必说,我身边还跟着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着扫了一眼,跟在身前身后的丫鬟,胆子不仅壮了许多,她的好奇心更是完全勾了起来。

伸手取过绿衣手的明瓦灯,提着沿着小径往前方走去。

通往映月湖的小径是由白色的小石子铺成的,两旁种植的矮丛灌木,入夜后,都下了露珠湿漉漉的,裙摆很容易就沾上了湿露,跟随的仆从哪敢让郑纷走在最前面,其中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忙地走到郑纷的前面引路。

穿过重重树影,走到映月湖边上,感受到风从湖面吹来,在这炎热的夏夜,带来极致的凉爽,无比舒适,难怪郑绥偏爱这儿,听说自入夏后,已和阿嫂提过好几次,晚上要在映月湖的水榭中歇息,只是阿嫂担心夜里容易受凉,一直没有点头答应,饶是如此,白日里,郑绥也多半是待在这儿。

今夜,要不是五郎在望正园,只怕郑绥早就在这儿了。

此刻,湖中的水榭,燃着数盏明灯,映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也让郑纷看清楚了通往水榭的木板桥上立着的人。

果然是六娘郑慕。

风吹衣裾,衣带飘飘,倚栏而立,仰头望星光满天,俯水波流荡,栏杆很低,微一俯身,伸手就能碰到湖水。

不知怎么,看着郑慕这个动作,郑纷虽站在侧面看不清郑慕的脸,却觉得郑慕好似做了某种决定,而且预感很不好。

郑纷正想开口唤声六娘,不料六娘郑慕却先开口了,“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不过终究没让我白跑一趟。”

郑慕说这话时,并未转身,只是声音很低哑。

郑纷听着,只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六娘约了其他人,只是还不待她细想,身边传来绿衣的惊呼声,“小心……”

话音未落,一声扑通声传来,溅起无数水花,林氏忙要把郑纷揽入怀里,却让郑纷给推开了,郑纷被眼前突如其来场面给惊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水中扑腾的六娘,六娘怎么会自己跳水?恍过神来,忙喊着救人,水声哗啦,几声扑通声6续传来,有几个识水性的婆子跳了下去。

郑纷跑了过去,举着灯火往湖面照去,好几个仆妇去捞落水郑慕,郑纷看向落在水里的郑慕时,只觉得郑慕的目光看向她时,尽是惊愕,郑纷只觉得在这一瞬间,在水里胡乱挣扎的郑慕,似一下子有了一股强烈的求生**,使尽全力要去拉游在身边的仆妇的手。

映月湖,是流水湖,也是深水湖,哪怕在这岸边,水也是没过人高。

这边的一番动静,早已惊动了在旁边巡罗的仆妇,附近的人,都循声赶了过来,待把郑慕救上岸时,这儿,已让人团团围住,而郑慕因喝了不少湖水,昏了过去,有仆妇在旁边施救。

人声鼎沸,喧嚣起伏,场面一片慌乱,郑纷在一旁看着,林氏以及她的丫鬟仆妇都紧紧把她围住。

郑慕吐了不少水出来,人还未醒,已有人去请了医婆来,紧接着郑慕让仆妇抬着去了水榭中,好在水榭,因郑绥经常来,里面物什一应俱全。

众人忙得人仰马翻,有人去催医婆,有人往上去禀报,有人去章华园拿衣裳……

在这当口,忽然听到明妪的声音的响起,带着几分急切,“十娘子,您怎么过来了,今晚这儿乱得厉害,快回去。”

明妪是阿嫂李氏身边的几个得力仆妇之一,方才她赶过来时,一直照应着场面。

郑纷转头望去,郑绥来了,似在刚来,还未弄清楚情况,身边跟着好些仆从,华妪显然得明妪的眼神暗示,旁劝着郑绥,郑纷看到郑绥时,郑绥自然也看到郑纷了,喊了声阿姊。

郑绥应了一声,那边水榭中有妇人的欢喜声响起,“醒了,六娘醒了……”

同时,这里的一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见郑绥走了过来,“我们过去看看六娘。”

听了这话,郑纷连犹豫都没有,伸手牵起郑绥的手,“六娘喝了不少水,刚醒来,估计没什么精神,我们先回去,明儿再过去章华园看六娘。”

“阿姊……”

没容郑绥迟疑,一旁的采茯道:“这儿有明妪看着,六娘不会有事,小娘子放心好了。”

华妪连连点头称是,“小娘子在这儿帮不上忙,明妪还得分心照顾小娘子,不如先回去,就留老妪在这儿替小娘子看着吧。”

郑纷没有回头去看躺在水榭中榻上的六娘郑慕,牵着郑绥就往回走,只觉得自己手心冰凉一片。※※※※※※※※当断更成了一种习惯,就变得非常可怕。如同一颗毒瘤,越长越大。。。。。。

第四十七章 结果

章华园中,服侍郑慕的所有仆从,全部杖毙。『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次日,郑纷到章华园时,郑慕因落水受了凉,还卧躺在榻上,脸色惨白,见到她来了,脑袋便马上往里侧转,郑纷没在意,在屏风前的一张凉席上跪坐了下来,理了理衣裾裙摆,挥退了守在旁边的仆从。

“昨夜里,我到的时候,你以为去的是十娘吧。”

语气很淡,然而,郑慕一听这话,似受了刺激般,立刻转过头望着郑纷,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阿姊怎么会去映月湖?”

“若我不去,你大约此刻已成了孤魂野鬼了。”郑纷淡淡看了郑慕一眼,又道:“想来,如今你不会再想寻死了。”

郑慕嘴唇嚅动了两下,没有反驳回去,如今,她的确不想死了,死过一回的人,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你是活了下来,可这一趟折腾,你身边的仆从全部都给陪葬……”

话未说话,听到郑慕喊了声阿姆,眼泪就流了出来,还伴随着止不住的呜咽声,郑纷打住了,府里的小娘子,自小由乳母带大,与乳母较为亲近,昨夜郑慕被送回章华园,后来伯母来了,处置仆从,那么大动静,郑慕不可能不知道,必是求了情,只不允罢了。

将心比心,假如是她的乳母林氏被处死,她亦会如此伤心难过,悲恸啼哭,是故,她不知道该如何劝慰郑慕,静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望着外面升起的太阳,明亮的光线已透过敞开的窗户射进了屋子里,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格外不舒服,时候已不早了。

郑纷转头望向躺在榻上,已止住低泣的郑慕,脸上泪流阑干,“伯母今早派人来传话,让我去一趟琅华园,我该过去了。”

腾地一下,郑慕强撑着坐了起来,两眼倏地望着郑纷,里面尽是惊恐与慌乱,“阿姊打算怎么说?”

“这会子知道怕了。”郑纷目不转睛地盯着郑慕,把郑慕的眼中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这事怕是不在于我怎么说,我都能猜到你的用意,伯母和阿嫂又如何猜不到,你既然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且不说你身边服侍的婢仆,当初可有想过你阿姨和八娘,”

六娘郑慕和八娘郑葭,一母同胞,生母皆为小诸葛氏。

一席话,醍醐灌顶,令郑慕一下子清醒过来,眼中有痛苦也有挣扎,仰靠在隐囊上,两手紧扣住榻上的褥子,一脸的绝望。

见此,郑纷只好道:“所幸十娘无事,你该庆幸,昨晚先去映月湖的我,我会和伯母说,你是不慎落水。”说完,起了身。

将将迈步,身后传来郑慕满含怨怒的声音,“我不甘心,大娘适卢家,二娘适李家,三娘适王家,同为姊妹,凭什么我就该嫁给胡人仇人,四娘,难道你就甘心?”

郑纷一怔,却没有回头,止住脚步,许久,才道:“从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么甘不甘心的,何况嫡庶有别,你我若嫁入崔卢李王这样的门第,所适者不过是家中庶子,能分得多少家产,又能有什么作为,与其这般,能嫁予一方豪杰,于乱世中得以保全平安,我信阿嫂的话,大兄是为我好。”

“四娘想法果真不同,从来婚媾讲门第,低嫁一介莽夫作继室,四娘还认为好,我好像听说过,宗家小儿死去的妻子,还是乡野村姑出身,将来于灵前,四娘也愿意执妾礼……”

“阿艳,”郑纷喝斥了一声,“你知道得太多了。”

郑慕却是呵呵一笑,“为这事,阿叔都过火,阖府皆知,想不知道都难,我不信四娘不知道,只是不料,如今阿叔已松了口,竟然同意了,如今,我们俩也算是同病相怜。”

“阿艳,你想多了。”郑纷没有再辩驳,迈步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刚出去,就在门口碰上小诸葛氏,还有八娘。

※※※※※※※※※※

“……阿兄,乙浑家的联姻,还是换成阿细。”琅华园的书房,郑瀚跪坐在兄长郑渊下,一脸的郑重其事。

阿细即是九娘郑芊的小名。

前些夜里,生郑慕在映月湖落水的事,郑瀚听了大郎的回禀,明白过来后,就一直有此意,婚姻历来是结两姓之好,况且,与乙浑家原本就有仇,六娘不甘不愿地过去,将来反而会更添间隙,“阿细自小性子柔顺,又是崔氏之甥,想来乙浑家也是愿意的。”

更兼,九娘容貌艳丽,素有国色。

他没料到的是,六娘年未及笄,竟然会动了害人之心,熙熙自从目睹乳母伴妪惨死后,便落了心悸的症候,哪能禁受得起惊吓,所幸这回,阿和误打误撞,先去了映月湖。

“阿龄,你我是兄弟,何分彼此,九娘的年纪也太小了。”郑渊说完,望向郑瀚,眉眼锋利,“我想了一下,从南苑中挑选一名资质上佳的,顶替六娘,再从族中选八名陪嫁媵女。”

“阿兄,”郑瀚抬头望向上的郑渊,瞧着模样,想来他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决定,只是他记得阿兄曾说过,乙浑家来求亲的,是乙浑家的长子嫡孙,虽不聘嫡女,好歹也要个序了齿,南苑皆是姬生女或是婢生女,不太合适,但还是问出了口,“这样合适吗?”

只是话一出口,郑瀚就知道自己多问了,一瞬间了解到阿兄的想法。

果然,听到郑渊朗声道:“嫁过去的,依旧会是郑家大房的六娘,有什么不合适的。”

既是这样,郑瀚也安下心,不再反对。

兄弟俩又说了别的事,直到用膳的时候,郑瀚才起身离去,郑渊了解缘由,并未挽留。

自从知晓六娘的事后,郑瀚便不再令熙熙去学堂,每日里熙熙都是去守静园,由郑瀚亲自指导功课,辅以家里专门为熙熙聘请的女先生,郑瀚来琅华园,怕是熙熙还在守静园。

郑瀚出了琅华园,外面的天色渐将黑了起来,回到守静园时,华灯已燃,在门口,除了看到明亮的灯火外,还听到笑声从里面传来,仔细听,就知道五郎过来了。

第四十八章 阿耶

“……二兄输了,二兄输了。㈧㈠中文网Δ.ん8⒈”郑瀚刚行至中庭,就听郑绥的欢快声从屋子里传来,安叟要通报,郑瀚忙地伸手阻拦。

只听郑纶朗声道:,“五局三胜制,只下四局,还余有一局。”

“可阿兄已经赢了三局了,再下一局,二兄也输了。”

“熙熙,”郑纬唤了一声,似意犹未尽,“就依阿兄,既然还有一局,我们接着下。”

“那先前说好的,二兄和阿耶提让我搬进明华园住的事,还做不做数?”

“当然做数……”

郑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声嗯哼声,三人围坐在榻席上,正着手重新摆放身前矮几上的六博棋子,听到声音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见到是郑瀚,惊讶不已,他们还以为父亲去找伯父,怎么都会用完晚膳再回来,没想到回来得这么早,尤其是郑纬和郑绥,两人满脸懊恼,郑绥的头低了又低,都不敢看向父亲,忙地起身,跟在郑纶身后站好,喊了声阿耶。

也不知道方才说的话父亲听去了多少?

只有郑纶一脸轻松,他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对父亲的性子是再熟悉不过了,“方才我和五郎过来,已令人去传晚膳了,原是想打人去琅华园问一声,既然阿耶回来了,等会儿就能一起用膳了。”

郑瀚笑着点了下头,望着立在身前的郑瀚,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面容清隽,风致儒雅,极是满意,多少有些欣慰,又看向立在郑纶身侧的郑纬和郑绥,郑纬自不必说,尽得崔家之风,容光俊美照人,如玉山上夜行,光彩夺目,唯有郑绥,低垂着脑袋,尽是一脸的懊恼,只是灯火下,那眉眼,那神情,十足的像。

令郑瀚不由一怔,不过,只瞬间,就缓过神来,多少有些遗憾。

郑瀚与旁人不同,常人做了父亲后,面对儿女,总以严父的面孔出现,但郑瀚却是最不要儿女怕他的,因长兄先时无子,第一个孩子郑经一落地,就抱给长兄长嫂抚养,同在一府,他和阿七不过是时常过去瞧瞧,孩子的成长及教育都一并教给了长兄,后来,几个儿子皆是如此。

严父的角色,自有长兄扮演。

想及此,看向郑纶和郑纬郑绥,一对比,到底是兄妹俩和他相处时间少的缘故,彼此不熟悉,故有此生疏与谨慎。

郑瀚上前走到郑绥跟前,伸手牵起郑绥的胖乎乎的小手,郑绥没有避开,抬起头来,眼睛如黑曜石一般闪闪亮,脸蛋如同白雪团儿似的吹弹可破,可到底没有掩饰住眼中紧张,脸上的懊恼。

“熙熙怎么会想着要去住五郎的明华园,难望正园不合意?”

“不是,”郑绥跟着父亲去了上坐下,既然父亲都已经听到了,就没必要再让二兄说了,倏地转头望了二兄一眼,见到二兄点了下头,才转过头来,“如此天气酷热,我喜欢阿兄园子里的那个水榭,想搬过去住些日子。”

从前,在望正园旁边映月湖上的水榭,她常常过去,但自从六娘在映月湖落水后,阿嫂就不让她再去映月湖的水榭了。

一听这话,郑瀚哪有不明白的,伸手轻揉了下郑绥头顶上的两个丱,“就知道你贪凉快,我会和大郎说一声,还像以往一样,映月湖的水榭,你随时都过去。”既是熙熙喜欢,到时候多派些仆从看守映月湖就是了,没必要因噎废食。

郑绥为这事,之前和阿嫂磨蹭过好几回,无奈阿嫂以担心她的安全为由,一直不松口,没想到,父亲会一口就答应了,心里自是欢喜,笑容浮满了脸庞,甚至后面用晚膳时,郑绥都觉得,今晚这顿晚膳特别香。

其实,自回来后,郑绥很少在望正园单独用饭,要么是守勤园和阿嫂一道,要么是在守静园和阿耶一起。

晚膳后,郑瀚问过他们三人的功课,依旧和以往一样,让二郎郑纶送十娘郑绥回望正园,把五郎郑纬留了下来,说是指导五郎的琴技。

郑绥有幸听过父亲弹过琴,当然不可否认,五兄样样皆通,但琴艺的确比不上父亲。

亦难怪,父亲能以一《清泉吟》,名扬天下。

“我还没听过二兄弹琴,不知二兄的琴音如何?”郑绥稍一顿脚步,拉着二兄胳膊,仰面望向二兄。

郑纶低头一笑,“熙熙应听过大兄的琴音。”见郑绥没有否认,才又道:“为兄资质自是比不上五郎,幸赖得阿耶指导,勉强能和大兄较量。”

春秋时代,伯牙和钟子期以一曲《高山流水》,成为知音。

琴音觅知音,非知己不弹。

郑绥听到大兄的琴音,还是回荥阳的路上,大兄和桓裕宗侃两人在一起时,晚上常有操曲,而听到父亲的琴音,得益于前些日子,阮世父的到来,饱了一回耳福。

这么一说来,阿兄郑纬竟成了俗物,难怪阿舅曾言:野奴习六艺,唯六乐不通。

阿兄当即回言:恨无名师耳。

使得阿舅为此哭笑不得。

守静园离望正园并不远,不过一刻钟的脚程,郑纶把郑绥送到望正园,进了屋子,离去前,蹲下身,和郑绥目光平视,两手拉着郑绥的胳膊,“熙熙,你和野奴刚回来,大约还不知道阿耶的性子,在阿耶跟前,不必太过拘谨,以后相处久了,就知道阿兄说得没错。”

“可阿耶是父亲?”郑绥疑惑,譬如阿舅,在世林表兄及世沐表姐面前,从来是不拘言笑,唯独对她和阿兄,满是宠*溺,她还以为世上父亲都该这样。

“阿耶当然是父亲了。”郑纶讶异,但是他不会认为,熙熙连这个都分不清,“阿耶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一向性子很好,往后在阿耶面前,亦可以随意一些。”顿了一下,又道:“你在阿嫂跟前,阿嫂可没拘着你吧。”

郑绥猛地点头,却又道:“可阿耶是长辈。”更要紧的是,阿耶对她好,她当然可以感受得到,但这几日,在守静园中待久了些,每当父亲指教她功课时,就会时常呆,或是对着她一声叹息后,就不言不语。

神情孤寂,令她心惊,也令她不知所措。

第四十九章 八娘

诸葛氏望着趴伏跪在下的小诸葛氏和八娘,沉吟许久,“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㈧㈠ 中文网┡. 8⒈”郑渊的两位侧室,都是她琅琊诸葛氏本家女,她生下三个女儿后,八年无出,才在祖母的做主下,纳了侧室,大诸葛氏生下七娘,小诸葛氏生下六娘八娘。

她和郑渊是年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中年无子时,郑渊就一直想过继郑经为嗣子,待她诞下六郎阿稚后,两位侧室便彻底冷落了下来。

这些年,她过得很舒心,上面三个女儿嫁得好,膝下又有小女稚儿傍身,于是,对待两位侧室,便宽和许多,日常所需不曾有短缺,对侧室所出的三个庶女,与五娘阿吉一视同仁,先时,郑渊要把六娘嫁与乙浑家,她听说后,还觉得不妥,也曾劝过,只是郑渊说:按次序,当是六娘。

四娘阿和正与宗家的宗侃在议亲,五娘阿吉是要嫁入琅琊诸葛家,这是在三娘出嫁时,阿弟过来参加婚仪,商定好了的。

六娘与五娘同岁,她原是想等六娘及笄后,再替六娘寻门亲事,不想遇上了这桩事,与乙浑家的亲事,六娘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但婚姻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六娘置喙的余地。

然而,她却没料到,六娘竟会萌生出死志。

仅仅是萌生死志,到头来,她不过叹息一声,还会赞叹她有勇气,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家中姐妹,生出害人之心来。

从来家中兄弟姊妹,手足之情,讲究的是和睦相处,守望相助。

六娘的行为,绝不是能够容忍的。

小诸葛氏和八娘应声退下后,就有仆妇进来禀报,“大娘,郎主回来了。”

诸葛氏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没多久,郑渊就走了进来,还是早上出门时,那件见外客的衣裳,未换下,“方才我回来的时候,见到八娘和她阿姨,她过来做什么?”

显然这话是问小诸葛氏过来的事,因诸葛氏和大诸葛氏走得近些,往常除了请安,小诸葛氏很少到正屋来。

诸葛氏抬头,见郑渊在上的榻席上跪坐了下来,神情虽平常,甚至方才的语气中并未流露出什么来,但夫妻相处几十年了,诸葛氏还是察觉到郑渊对小诸葛氏因六娘的事,有几分牵怒之意,斟酌了一下,方道:“为了八娘的事过来了。”

“为八娘?”郑渊讶然地望向侧跪坐下来的诸葛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为了八娘。”这当口肯定不能提六娘,自从事后,郑渊已打算把六娘送入南苑看起来,诸葛氏一笑,“八娘过来,和我提起,她愿意代替阿姊出嫁。”

郑渊听了,有片刻的怔愣,问道:“就只说这个?”

“却也求了其他,说若是将来乙浑氏有个万一,与郑家道路不同,她能不能效法姑母旧事?”

“她?”这回郑渊是真正愣住,因女儿颇多,兼之他更多关注是在家中儿郎的教育上,对于这个庶出女儿,从来没太留意,没想到,一不留神,这个不仅长大了,还有这样的长远之见。

心中感慨一句,实胜六娘良多。

既想得如此长远,郑渊能够肯定八娘还有别的要求,“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什么?”

“她希望六娘能无恙。”

郑渊听了这话,咀嚼着后面半句:能无恙。

半晌,突然笑了起来,是这些天以来,难得的舒心。

“八娘倒还真是个聪慧的,说实在的,就六娘那糊涂性子,我就曾犹豫过,没想到终究有个明白事理的,只是这样,换成八娘,倒可惜了。”

“那阿郎的意思……”诸葛氏望向郑渊。

郑渊摇了摇头,“这门亲事,如不是五郎在高平城外,射杀了乙浑宇,后来,无论是二叔公,还是崔家李家的意思,都希望通过联姻,结二族之好,化敌为友,我们哪能同意。”说到这,又道:“我得想一想,乙浑家值不值得了。”

思及之前的想法,遂问道:“你去南苑挑选女郎,这一两日,挑选的如何?”

“倒是两个合意的,只是到底长在南苑,举止行为及学识礼仪都差了些,于歌舞上却是很精通。”南苑本就是家中姬妾歌伎所聚居之地,在那儿长大的女郎,耳濡目染,终究会受影响。

郑渊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子,“不着急,之前给六娘请的女先生,以后就专教那两位女郎。”

离迎娶还有两年。

诸葛氏忙地应了一声,想来八娘能入夫君的眼,也不算有负所托。

第五十章 高门

自从阮遥来荥阳,在郑家待了小半个月后,郑瀚终于松了口,四娘郑纷的婚事便定了下来,不过条件是,必须在荥阳成亲。㈧㈠ 中Δ┡文网 .8⒈

宗家并未提出异议,这门亲事就这么口头上说定了,接下来,就是两家开始按照婚仪的程序,严格按照“六礼”进行,先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四娘郑纷年方十五,要待到八月才及笄,而宗侃已年近三十,整整比郑纷大了一半,因此,家中长辈希望能早些成亲,而郑家却又想多留女儿几年,两家几经协商,把亲事定在来年的九月。

郑绥后来听说,从母小崔氏为了这事,几乎哭瞎了眼睛。

宗家寒素,上溯数代无显宦,而婚姻要讲究的是婚宦相宜,自前朝殒落后,传统的世家高门便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到底是重当世冠冕,还是重汉魏传统?

离开世居旧地,宦游他方的高门子弟,大多选择了重当世冠冕,重眼前利益,如远在平城的二叔公,就早已与鲜卑皇族联姻,又譬如南去京口的四叔公,虽娶妻庐江何氏女,但膝下有位嫡女,却嫁给一位富家之子为妻,索求聘财达数十万,当时曾祖父郑穆还在世,为此事,差点要和四叔公断绝父子关系,把四叔公开除出族。

四叔公也为时人所不耻,在南朝建康朝廷,因为婚宦失类,一直郁郁不得志,十年未升迁。

而仍旧在坚持汉魏传统的,多是留在旧地的族人,郑宗两家联姻,算是数代以来,荥阳旧地郑家,第一桩婚宦不相宜的结姻,再往上,就是高祖父把妹妹嫁给起于寒伍的兵士,这事曾轰动前朝,当时包括高祖母李氏在内,皆强烈反对。

后来,那位起于寒伍的兵士,英年早逝,高祖母李氏把小姑子再嫁入李家,这件事,也成为郑家的禁忌,无人再提起。

高门望族,以婚娅相尚,世代为婚,尤其是世家嫡子嫡女,自生下来,就注定的结亲对象,一切已经定好。

六娘郑慕因身体不适,已让伯母送去灵月庵养病。

后来,平城乙浑家来纳采问名时,已直接换成八娘郑葭,也是在这个时候,郑绥才留意到这位一直如同隐形人一般的八娘,然而,八娘迭荡起伏的一生,也由此开始,一生六嫁,次次身不由已。

数十年后,于长安都中,鹿门竹屋,和八姐重聚时,才现,家中姊妹,最懂世情、最坚忍,大约是这位八娘了,若是旁人,只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六娘虽与八娘一母同胞,然而,两人的性子却截然相反,这似注定了六娘的早夭。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望正园中,郑绥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听着杜衡的唠嗑,由着辛夷打着团扇,还浑然不知将来……

正准备午睡时,大嫂的丫鬟石兰过来,还刚上廊庑下的台阶,就听到华妪的笑呵声,“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听说小娘子今儿上午没去守静园,娘子让我过来瞧瞧。”石兰瞧着华妪说话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想着十娘应该还没睡午觉。

果然,就听到采茯的说话声,“姐姐进来吧,小娘子还没歇息。”

话音落,人已经掀起竹帘迎了出来,并未婆子打帘。

石兰笑了笑,进了屋子,望着采茯低声问道:“大娘子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不知小娘子中饭可用了?”

“天气太热,小娘子什么都吃不下,哄着喝了半碗肉糜粥,后来大娘派人送来绿豆羹,倒是喝了一碗。”先时,李氏打人来请郑绥过去用午膳,郑绥就是嫌弃天气太炎热,不愿意过去。

之前几日,在守静园那儿,每日里早上过去,必是夜完全黑下来方回来,今日因阮遥在守静园,郑绥遂没有过去,直接待在望正园里,偏这几日,李氏帮衬着诸葛氏招待着宗家的人,一直不得抽空来看郑绥,忙到用午膳时,才记起今日郑绥在望正园。

石兰听了采茯的话,点头笑道:“这不值什么,吩咐厨房多送些过来就是了。”

进了屋,郑绥早已听到动静,先前靠在竹制的隐囊上,这会子已坐直了身,瞧见石兰,唤了声姐姐。

石兰上前问了起居饮食,瞧着郑绥的精神很好,又传了一番李氏的话,方才离去。

第五十一章 相处

“阿耶……”

鸣玉轩中,郑绥一抬头,就瞧见父亲郑瀚处于怔忡中,两眼盯着她呆,倚坐在临窗的榻上,西照残阳洒落在微有些佝偻的后背,儒雅白晳的面庞,似笼上一层阴影的晕圈,不知怎么,一瞬间,郑绥初一望去,只想到孤寂两个字,再定晴一瞧,只觉得父亲整个人都显露出沉郁之气来,蓦地一下就噤了声,不知说什么才好。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虽止住了声,但父亲郑瀚还是听到了,恍过神来,笑了笑,“都好了?”

一展眉头,神情愉悦,满室华彩,一扫方才的沉郁之色,若是不错眼,郑绥还怀疑自己眼花了。

父亲已从榻上起了身,问:“可是已画好了?”人已走到案几前,侍立在侧的采茯和杜衡退后了两步。

“已经好了,阿耶瞧瞧。”郑绥仰头一笑,退了小半步,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案几上是一幅人物画。

七夕节的时候,李氏在府里举办了七巧会,邀请了荥阳境内大族,郭冯段京四姓女郎来参加,是夜,有穿针乞巧、喜珠应巧及拜月等诸多活动,很是热闹,郑绥也新结识了几位小娘子。

七巧会结束后,郑绥受五娘所托,把那日的盛景给画下来,故而才有了眼前的这幅《七夕仕女乞巧图》,这幅工笔画,线条一丝不苟,兼之人物极多,达三十余人,神态不拘,郑绥用了小半个月才完工。

笔法虽稚嬾,却不影响画上的线条,更不影响画上的人物鲜活,毕竟年龄摆在这儿,郑瀚不住地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盛,果然名师出高徒,从中了可以看出崔行先用心良多,无论是五郎郑纬,还是十娘郑绥,工笔画的水平,已远远过了同龄人,假以年月,必能称得上大家。

郑瀚低头,瞧着郑绥一脸的期待,终究是个孩子,想得到旁人的承认,大人的夸赞,“画得很好,上回看了熙熙的《春日图》,以为熙熙的花鸟画很出色了,没想到这幅人物画更胜一筹,捕捉住了人物神态,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

说着,伸手指了指画中间那位以五色细线对月迎风穿针的仕女,神情专注,犹如当时情景重现,一跃绢纸。

郑绥会心一笑,笑弯了眉眼,语气有得意,更有谦虚,“阿舅说,传神写照,重在点睛,又说线条须如春蚕吐丝,用淡墨晕染出层次对比,增加画质,可惜我一直没有掌握透,这一点上一直不如五兄。”

她没说,从前在平城,阿舅为了让她了解春蚕吐丝的含义,还特意让她和五兄去亲眼目睹春蚕吐丝的场景。

“我瞧着,就是熙熙的最好,连阿奴在画工上都不上。”郑瀚转头轻轻刮了下郑绥的鼻子,力气很轻,如挠痒一般,郑绥避之不及,拽着郑瀚的宽大的袖口,仰头道:“我不信,阿耶就哄了。”

两眼似一泓秋水,盈盈欲滳,又如同天上繁星,闪闪亮,

登时,郑瀚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神情完全柔和下了来,“阿奴到底比熙熙大几岁,熙熙既已明晓其中之理,等过几年,熙熙大了,手劲上去了,再加上几年练习,就会一定能赶上阿取。”

满脸笑意,似春风拂过,暖人心怀。

又打趣道:“况且,工笔画上,无论是阿大,还是阿寄,都逊熙熙远矣,他们可白吃了那么多年饭,更遑论家中姊妹,可谁也比不上熙熙。”

“前些日子,阿耶教儿,术业有专攻,大兄通经略,善骑射,而二兄学涉经史,阿兄辞赋一绝,览家中姐妹,亦各有所长,儿不过晓其中一艺,可不敢攀比。”

“阿耶就知熙熙明理懂事。”郑瀚满脸欣慰,伸手轻轻抚了抚郑绥的肩头,“等五郎看过后,阿耶派人把这幅画送给你阮世父,请他帮熙熙润色一二。”

他自小研习诗书经义,于丹青上的造诣实有限。

阮遥书法与丹青,号称中州一绝。

郑绥一听,十分高兴,这原是她心中所愿,自从上次阮世父润色过她的《春日图》后,她对阮遥的崇拜之情,又上了一层楼,阮世父来时,送给她的两本字帖,她视若之珍宝,如今她每日临习字帖,都是这两本,还让阿耶和家中阿兄好一阵取笑。

二兄还逗她:女郎当习《名姬帖》,何作郎君书?

《名姬帖》,是前朝一位女书法大家的传世之作。

郑瀚吩咐侍立在旁的采茯和杜衡把案几上的绢画笔墨收拾起来,正要和郑绥出鸣玉轩时,还未至门口,就见苍叟过来了,脚步有些急切,“郎君,大郎君派人过来传话,令郎君去一趟书斋,说是京口七郎君派人送来消息。”

郑瀚瞧着苍叟一脸的焦急,不由问道:“可说了什么事?”

京口七郎君,是四叔公的嫡长子,族中排行第七,比郑瀚年长六岁。

“听说是荆州有变,已通知了大郎。”

“好,我马上过去。”郑瀚眉头一皱,他是最厌这些俗事,偏每回有事,阿兄都会唤他过去,每每他只是旁听,实不愿费神去想这些。他想着,天下之大,只要荥阳一隅安宁,其他地方如何,又有何干系。

回头望向郑绥,“阿耶要去琅华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阿耶去吧,我去找阿嫂就好了。”

听了这话,郑瀚嗯了一声,吩咐了采茯两句,和郑绥出了鸣玉轩,却转身回起居室,换了身衣裳,才去琅华园。

荆州,对于这个地名,郑绥并不陌生,桓裕之父桓烈,镇守荆州,也曾听大兄提过:得荆州者控江左。

荆州为南楚军事要塞,可以说掌握着南楚的命脉。

而桓裕之父桓烈,经营荆州已达三十余年,奠定了谯国桓氏家族在南楚政权中无可憾动的地位。

第五十二章 伤逝

南楚同光十六年,夏七月,太白犯岁星,后旬日,庐陵郡公桓烈猝病,薨,年五十有七。『㈧㈠┡ 中┡文网 .『8⒈

征西将军桓燕联合建威将军桓熹、散骑从事桓裎与世子桓初争权。

荆州始乱。

兵斗起,桓初桓裎死于兵乱,桓熹被朝廷贬废至南岭。

八月,朝廷委派新任的荆州刺史韩庚,都督荆州军事,出任安西将军,镇守荆州。

擢升龙骧将军桓裨为征西将军。

桓燕外逃。

桓初桓裎为桓烈之子,桓燕桓熹为桓烈之从弟,桓裨为桓烈之从子。

庐陵郡公桓烈薨逝,南楚朝廷追赠丞相,谥号武宁,丧礼依诸侯王制,极其盛大。

在南楚赫赫扬扬数十年的谯国桓氏,由此败落。

※※※※※※※※※

“阿平,你如今打算怎么办?”郑经进了客院的东厢房,瞧见桓裕一身素服,背着手望着窗外,阴雨绵绵,淅淅沥沥地下。

突逢大变,任谁也无法一时接受。

不过短短两日,桓裕就瘦了一圈,往昔白晳的脸庞,似久病初愈,煞白得厉害,看不到一丝血色,明亮的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除了呆滞,还多添了几分戾气。

好一会儿,桓裕方转身,开了口,大约是许久未说话了的缘故,声音很是低哑,还有很重的鼻音,“我明日起程,先去扬州,扬州刺史袁纲和阿耶素有交情,阿耶曾言:袁仲宣乃信义之人。“

袁纲,字仲宣,任扬州刺史,安东将军,都徐扬二州军事。

江左之重,唯荆与扬二州。

“君长兄从陈留赶过来,大约明日能到,届时,我和君长兄给你饯行。”郑经松了一口气。

当世重孝道,郑经就怕桓裕,一时悲痛过度,赴荆州奔丧,来时,想了一肚子的话,不想桓裕此刻头脑清醒,未做出糊涂之举,荆州如今,怕是局势还未稳,韩庚出任荆州刺史前,一直在江夏任太守,

桓裕两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甲逢里流了出来,他没想到,上次一别,父子竟成天人永隔,那回阿耶训斥他胡闹时,还中气十足,身体很是康健,不想会突然得急病,突然就没了,因此次北伐之事,阿耶很是气愤,一心想着回荆州安顿后,挥师东下,找朝堂上的那帮拖后腿的老家伙算帐,清肃朝堂,以免将来北伐中原时,再遇阻拦。

阿耶生平一心想北定中原,不料,功业未成,中道而去。

“二兄……不是那样的人。”想到大兄桓初,二兄桓裎,桓裕语带哽咽,他如何都不会想到,大兄和二兄有朝一日会争权,以至于兵戎相见。

随着他年纪愈长,而大兄才干不足,阿耶曾担心,他会和大兄相争,后来,他察觉以后,便长年在外,不愿留在荆州,北伐之前,他还和阿耶说过,等北伐结束,他便去扬州。

郑经瞧着桓裕情绪已完全失控,忙地上前拍了下桓裕的肩膀,语带劝慰,“节哀吧,逝者已矣,别想太多了。”

骨肉相残,人伦失整。

然而,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乱世,却是再寻常不过。

从来权力,皆是刀戈相向。

“可二兄不会……二兄好诗书,甚厌兵事,阿耶曾叹言:子不类父……二兄自小的愿望不过是能进国子学,做国子祭酒。”

郑经听了,轻叹了口气,桓裕如今在悲痛之中,估计来不及思考,他和伯父讨论过这件事,桓大将军经营荆州已达数十年,甫一过逝,就现兵乱,还是家族内乱引起,只怕不是简单的继承权之争,随后,南楚朝廷方面做出的应对,实在过于完美,这之中,隐隐约约似能看到朝廷的影子。

假使桓裕这次在荆州,怕是也不能幸免的。

而朝庚外任江夏,及至十年前升至太守之位,已达十六年,而这次,出任荆州刺史,接手太过顺畅了。

不知过了许久,天色已黑了下来,屋子里的木枝连盏灯亮了起来,桓裕的情绪方慢慢缓和过来。

郑经方又道:“事已至此,此次回去后,阿平还需隐忍为上。”

保全性命是上策。

“我知道,我无碍的。”桓裕眼睛通红,摇了摇头,“我还能分得清轻重。”

世家大族,门生故吏颇多,如突遭变故,只是一时沉寂,终有东山再起的一日,而如今,阿耶和大兄二兄已去,那个爵位唯有他能继承,而此次回去,要是拿到爵位。

瞧着桓裕的神情,郑经看得分明,一时间,两人心照不宣,遂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晚上的时候,郑经想着第二日,桓裕就要离去,此一别,又不知何日再相见,便没有离开,而是留宿了一晚。

第五十三章 送图

夜未央,人未眠;

半宿眼未阖,烛台灯火明;

男儿存志气,道尽天下事。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郑经和桓裕俩人夜话至天明,东方白,才眯了半个时辰的眼,却是让外面传来的说话声给吵醒。

“……阿兄他们还没在睡觉,我们先回去,你把东西交给侯一。”

“阿兄,要不我们再等等?或许大兄和阿平他们就起来了。”

“可阿耶……”

突然吱哑一声响,门打开了,站在廊庑下的郑纬和郑绥噤了声,循声望去,抬头就瞧见郑经一身单衣,手扶着门站在门口,一脸疲倦两眼惺忪,似还未睡醒,平日里,见到郑经,从来都是衣冠楚楚,举止落落,哪能见到郑经这副模样衣冠不整的模样,兄妹俩呆怔了一下,唤了声阿兄,忙地垂了下头。

“你们俩怎么过来了?”郑经脑袋很是昏昏胀胀,望着一双弟妹,目光落在郑纬身上,这是客院,而这个时辰,阿奴应该在学堂,熙熙应该在守静园才是。

“我和熙熙听说桓家阿兄今日要离开荥阳回南楚,想着前些日子,桓家阿兄对熙熙的一路照顾,便和熙熙一道过来与桓家阿兄道别。”郑纬瞧着郑经微眯着眼,不由硬着头皮道。

自从上次让郑经关过禁闭后,郑纬每每见到郑经这样子,心里就一阵怵。

秋雨一夜未歇,郑绥和郑纬从北院过来,衣裙沾湿了不少,木屐上还有泥土,郑经望了郑纬一眼,“好了,你们俩的心意我会转告阿平,阿奴你带熙熙先回去。”说着一顿,望向跟随郑绥而来的仆妇,其中为的就是华妪,遂唤了声华妪,吩咐道:“如今秋雨渐凉,好好照顾十娘子。”

华妪忙不迭地应声唯。

却听郑绥道:“阿兄,阿……桓家阿兄的起来没?我这有幅《升天图》,想送给桓家阿兄。”刚开口,阿平两个生生给咽下了,忙地改了称呼。

郑经方才一眼就瞧见郑绥怀中抱着个红漆雕花木的盒子,听郑绥这么一说,就知道里面必是装着画卷,《升天图》是当世人们对于死亡的寄托,寄望人死后,升入天界,福泽不绝,然而,当今之世,《升天图》多是绘在墓壁上。

桓家的事,熙熙知道了?

想及此,郑经望向旁边的郑纬,瞧着郑纬眼观鼻鼻观心,不用多问,也知道是郑纬告诉十娘的。

只是送这《升天图》,却令郑经觉得哭笑不得,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听人说起,《升天图》能送人,一时间,只觉得脑袋更胀痛了几分,瞪了眼郑纬,熙熙不知道,难不成他也不知道。

郑纬觉得冤枉,却知道这会子不是分辩的时候,只用眼睛示意阿兄先收下。

在郑绥很小的时候,还不明白了死亡的意义时,身在平城,每每从荥阳传过去丧讯,外祖母是通过《升天图》告诉他们兄妹俩,人死后,会有四神、飞仙、伎乐、侍卫等保卫、护送、接引人的灵魂升入天堂,开启另一种生活,这就是所谓的灵魂不死,也凭此慰藉生者。

而郑绥会想着送《升天图》给桓裕,也是这个意思。

红漆雕花木盒子里的《升天图》,还是郑绥依照小时候的印象,这几日赶画出来的,今早郑绥派采茯把他叫过去时,瞧着几张缩小版的《升天图》,听了郑绥的想法,想着郑绥费了一番心思,便息了劝阻的念头,陪着郑绥过来了。

郑经瞪了眼郑纬,心里暗斥了声胡闹,却是对着郑绥道:“熙熙,把那个红漆木盒子交给我,阿平还在未醒,我等会儿转交给阿平。”

他和桓裕一夜未睡,想必郑纬和郑绥刚来时,侯一已告知了。

郑绥点了点头,一旁的采茯要从郑绥怀里取出那个红漆木盒子,郑绥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手,瞧着大兄脸色不是很好,她实在没勇气亲自交给大兄。

郑经接过采茯递过来的盒子,双手捧着,喊了声侯一,“送五郎和十娘回去。”

这回郑纬和郑绥没再多停驻,虽然郑绥不死心,一双眼仍旧盯着那扇半掩半开的门,其实郑经用身体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却希望桓裕能突然出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郑纬带着郑绥离开客院后,郑经方转身回了屋子。

一眼就瞧见榻上的桓裕已坐了起来,“阿平,你醒了。”

只听桓裕嗯了一声,两眼眼窝深陷,眼里尽是鲜红的血丝,脸色过于苍白,整个人瞧起来憔悴不堪,“睡不着。”抬头,望向郑经搁在矮几上的盒子,伸了伸手,“给我的。”

郑经见了,重新拿起那个盒子,递给靠在床榻上的桓裕,想着约莫他起榻的时候,桓裕怕是就醒了,“你别太在意,熙熙年纪小,不懂事。”说着,欲先看一眼,再交给桓裕,却让桓裕一把夺过。

“既是送给我的,你打开做什么?”

听了这话,郑经便知道桓裕不介意,虽一脸无奈,却是放下心。

桓裕打开子母扣,拿出里面六张绢纸的《升天图》,图像上有金乌蟾蜍、仙鹤仙禽皆是活灵活现,有华盖玉磬、鼎壶酒器又色泽艳丽,郑经刚凑过去,却听到啪了一声响,桓裕已合上了红漆雕花木盒子,扣上子母扣,“难为她能想到了,画工也很好。”

脸色难得地出现了缓和。

“五郎和十娘的画,是阿舅手把手教的。”虽只瞟了一眼,郑经也看得分明,心中也存了这样的疑问,想着要问一问五郎,而他早见过郑纬和郑绥的画本,这点信心还是十足。

既然都无睡意,两人索性起了身,梳洗了一番,换身衣裳,用了粥食后,坐在临窗的榻上说话。

“……袁仲宣有三女,大女嫁陈郡谢氏,二女嫁陈郡殷氏,唯有小女待字闺中,你还未许亲,此去扬州,可以试着托媒人上门求亲。”郑经知道这些,是因为四叔公曾为长孙求娶袁家三娘子,只因四叔公曾嫁女商贾富家,婚宦失类,遭到袁仲宣的拒绝,而如今桓裕急需要一门得力的姻亲。

考虑一夜,郑经便想到袁家。

却见到桓裕摇了摇头,“父亲在日,就曾有此想法,时值桓氏显赫,袁仲宣都不曾答应,何况今日。”

“我看未必。”郑经抬头看了桓裕一眼,说来,桓裕无论人物才干皆属上上,唯一的不足,大抵是在出身上,庶出的身分,生母出身寒卑,其大兄桓初和二兄桓裎,生母分别是桓烈的妻与继室,前者出身兰陵萧氏,是南楚皇族有封号的长乐县主,后者出身沛国刘氏。

桓裕焉有不明白郑经话时的意思,有些漫不经心,目光落在搁置在矮几上的红漆木盒子,微微闪了闪,半晌,似认真思考了许久,方道:“我会考虑一二。”

第五十四章 冒险

桓裕离开后。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次日,安叟送过来一个红漆木雕花盒子给郑纬,说是桓裕临走时,托他转交给十娘子。

郑纬一眼就看出来,这盒子就是昨日,郑绥送给桓裕《升天图》所用的那个盒子,伸手接过,子母扣上还有火漆封蜡,不由觉得好笑,他送给十娘子的东西,他交给安叟,安叟肯定不会直接交给十娘的,既然到了郑纬手中,他怎么都得打开看一眼,才放心转交给十娘,遂唤声紫烟,“拿剪子过来。”

紫烟拿了剪子过来,笑道:“交给婢子来打开吧。”

郑纬听了一笑,把盒子递给紫烟,然而,紫烟方转身,郑纬却忙地说了声慢,从榻上起了身,“去守静园。”

夜幕刚下,他也正要去守静园,而这会子,熙熙必是在守静园的。

进入守静园后,仆从提及,郎君不在园中,二郎和十娘在鸣玉轩,郑纬听了,直往鸣玉轩中去。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刑侯之姨,谭公维私。”一近鸣玉轩,就听到二郎朗朗诵诗声从窗户底传出来。

世家子弟,自小必习诗书经义,《诗经》是必读之物,只是每家所习经义皆不尽相同。

直至二兄念完一段,郑纬才踏步进去,朗声道:“千古美人,不独庄姜,而庄姜之美,非独容貌,更因出身,两者相得益彰,才成就了这篇硕人。

“阿奴这话却是精僻入理。”郑纶赞道,抬起头来,瞧着进来的郑纬,面如美玉,眉目清华,顿觉眼前一亮,华彩四射,只听郑纬对他唤了声阿兄。

郑绥也看到进来郑纬,忙地唤了声阿兄,快下了胡椅,一溜到郑纬跟前,“阿兄怎么才来?”

“出门时,和安叟说了回话,给耽搁了。”郑纬说完又问道:“阿耶去哪了?”屏风后的案几上煮了茶,置有四个茶杯,显然阿耶在这儿,是临时离开的。

“今晚郭家有宴,阿耶和阮世父结伴去了。”

“阿兄怎么没去?”郑纬不由问道,往日出去赴宴,阿耶总会带上二兄。

“是郭府五郎君相邀。”

郭府五郎君,为人狷狂不羁,好服石,好饮酒,非志趣相投者不合席,为荥阳名士之。

郑纬遂没再多说什么,牵着郑绥重新在书案前坐下,唤了声紫烟进来,郑绥看到紫烟手中的木盒子,她是极熟悉不过了,不由满眼疑惑地望向郑纬。

郑纬一笑,伸手把案几上的几本《诗经》经义给合上,尔后,从紫烟手中接过木盒子,挥手让她下去,“这是桓家阿兄托苍叟转交给你的。”

把木盒子放置在案上。

阿平?

郑绥忙地伸手要打开,才现子母扣上用火漆封蜡封了起来,不由抬头瞅向郑纬,眼中含笑,“阿兄怎么没有打开?”

从前在平城,参加宴会回来,每回收到赠礼,阿兄都会先看过一遍,才交给她,不过,从来收到的都是些小玩意,她有一份,世沐表姐也有一份。

“如今熙熙大了,阿兄自是不再私自动你的东西。”郑纬呵呵一笑。

郑绥才不信,眼睛瞅着郑纬,嗯哼了一声,却听一旁的二兄道:“我来替你打开吧。”说着,从郑绥手中接过盒子,找了把小匕,把火漆封蜡去了,打开了子母扣,方递给郑绥。

郑绥忙不迭地打开,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信笺对折,另一封用信封装好,上书:郑经亲启。

“是给大兄的。”郑绥拿起信封递给郑纬。

郑纬接过,也觉得满头雾水,“桓家阿兄是不是放错了地方。”要不给大兄的信,怎么会放在给熙熙的木盒子里。

郑纶没立即说话,伸手从盒子底部拿起那张对折的桃花笺纸,看了一眼,递给郑纬,“没有放错,这封信,是桓三郎托熙熙转交给大兄的。”

郑纬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果真是没有放错,信笺上除了夸赞熙熙的画工外,主要是托熙熙转交这封信。

郑纶若有所思,片刻间,又道:“阿奴,把这封给阿兄的信现在送去给阿兄,这个时候,阿兄应该还在客院那边。”

昨日,桓裕走后,宗侃就留了下来。

郑纶的语气有些急,郑纬怔愣了一下,亦很快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好,我马上过去。”

瞧着五兄郑纬手握着那封信,急急就出了鸣玉轩,郑绥也察觉到不对劲,遂忙转头问二兄,“阿兄,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郑纶一听,低头一笑,伸手摸了摸郑绥的头顶,“熙熙没事的,为兄猜测,大抵是桓三郎有事不方便和大兄直接说,又不想对阿兄隐瞒,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写了这封信托熙熙转交给阿兄,告知阿兄缘由。”

“他和大兄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郑绥小声嘀咕了一句,方看向那张桓裕给她的信笺。

果如郑纶和郑纬所猜测的那样。

客院中,郑经听了郑纬的话,满心沉疑地打开那封信,快流览了一遍,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一旁的郑纬和宗侃看得分明,宗侃忙地出了声,“阿大,阿平信里说了什么?”

“你看看吧。”郑经一脸苦笑,把信笺递给宗侃,“他离开时,我总觉得不对劲,原来是在这儿,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去扬州,一心只想回荆州。”

宗侃啊了一声,接过信笺,忙地看去,看完后,也是一脸的苦笑,望向郑经道:“不过阿平说得也在理。”

“我岂有不知。”郑经满腔无奈。

当世重孝道,南朝犹更甚,父母丧而不奔者,是为大不孝,轻者为世人所耻,重者,下狱论处亦不为过。

又听宗侃道:“阿平不是鲁莽之人,他既敢赴荆州,想必已有对策全身而退了。”

一时之间,郑经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天一夜的行程,快马加鞭,桓裕只怕已出南阳的地界了,如今唯有寄托于桓氏在荆州数十年经营的威德,以及桓氏在南楚朝中的门生故吏,甚至于南楚朝廷夺了荆州大权后,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而不动桓裕。

而桓裕之所以未当面告知他和宗侃,就是怕他和宗侃阻拦,不让他去冒这个险。

第五十五章 及笄

郑纷的生辰是八月二十日,及笄礼便定在这一日举行。㈧┡ ㈠中文『『网%.Ω8⒈

在这之前许久,李氏就已经开始着手操办此事,及笄礼上的正宾,请的是阮遥的妻子卫氏,出身河东卫家,主持及笄的赞礼,请的是郭家五郎君的妻子柳氏,出身河东柳家,赞者有两位,五娘子郑缡和阮遥的女儿阮七娘子,邀请来观礼的宾众,荥阳境内的郭冯段京四家,皆有女眷来参加。

上月的七巧会,郑绥便已让大嫂带着正式在荥阳各大世家面前露了面,故而,这次的及笄礼上,郑绥跟着大嫂与各家女眷会面,只是寒暄叙话,不像上次初见面那般郑重其事。

及笄礼在家庙旁的清正堂举行,到场的多是女眷。

吉时到,悦乐响,笄礼始。

郑绥跟在大嫂身侧观礼,阿耶今日难得地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衣,面上严肃庄重,说来,郑绥自记事以来,就观看过不少女子的及笄礼,在平城时,外祖母因福泽深厚,常受到邀请,在女子的及笄礼上担任正宾。

然而,此刻,郑绥看着眼前的一幕,阿耶和阿姊郑纷站在东面台阶迎接正宾,行正规揖礼,进入场中,郑绥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漏掉了什么。

伴着乐工轻缓的乐曲,随着主持礼仪柳氏的唱喝声,众人开始6续进场,郑纷亦返回厅堂后的东房等候,直到所有人入了场,行了揖礼后,听到柳氏的唱喝声,“请小娘子出东房。”

先出来的是今日及笄礼上的赞者,郑缡和阮七娘子,阮七娘子和郑纷同岁,两人自幼相熟,极是要好,郑缡和阮七娘子以盥洗手,并立于西阶,尔后,才是郑纷走了出来,面向南,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向西跪坐于凉席上,

阮七娘子形容高挑,和担任正宾的卫氏,俩母女俩长得很像,皮肤都有着河东卫家人惯有的白晳,这会子,似经过了训练,上前为郑纷梳头,尔后,担任正宾的卫氏出场,卫氏高挑,不比柳氏圆胖,在东阶洗手后走到郑纷面前,高声吟颂着祝辞:今选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修德益寿,祥瑞永嘉。

声音响亮,念完后,跪坐于席上,接过仆妇奉上的笄,为郑纷梳头加笄。

完毕后,起身回到西阶,郑缡和阮七娘子上前为郑纷正笄,郑纷方起身,与宾客行揖礼,此刻,郑纷身上穿着的还是朱红锦边的采衣,一加后,返回东房,换了身素色襦裙,先向阿耶行正规的跪拜礼,尔后回到场中,面向东正跪坐,卫氏再次入场,接过仆妇奉上的钗,高声吟颂祝辞曰:吉月吉日,华服再生,淑慎尔德,修齐治平,寿享千年,永受胡福。

卫氏跪坐下,为郑纷簪上钗,然后起身。

郑缡阮七娘子复上前整钗,郑纷重回东房,这回换上的曲裾深衣。

二加完成。

如此者三,当卫氏念完:以岁之吉,以月之令,三加尔服,保兹永命,以终厥德,受天之庆。

加钗冠,服大袖长裙礼服,三加完成,都由着柳氏引导完成,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郑绥后来听采茯提及,才知晓,柳氏在荥阳富有盛名,这次大嫂请柳氏出面主持阿姊的及笄礼,还费了不少功夫。

有仆妇上前撤去笄礼陈设,在西阶的位置摆好醴酒席。

卫氏揖礼请郑纷入席,郑纷回礼后,站到酒席的西侧,面朝南,卫氏向着西边,郑纷转向北,卫氏从阮七娘子后中接过醴酒,走到郑纷跟前,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郑纷行拜礼后,接过醴酒,卫氏回拜。

尔后,由着柳氏领着,郑纷跪坐于席上,把酒撒一部分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持酒杯沾嘴唇,再将酒杯置于几上。

稍后,有仆妇奉上饭,郑纷接过,吃一点,递给一旁的仆妇,郑纷对着卫氏行拜礼,卫氏回拜,郑纷起身离席,站到西阶东面,面朝南。

听到柳氏的唱喝声:“请正宾赐字。”

卫氏面向东,这时,一直站着未动的郑瀚,起身过来,面向西,卫氏为郑纷取字,念祝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子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敏之。

这个字,是阿耶早就取好了。

只听郑纷答道:“敏之虽不慧,敢不夙夜祇奉。”尔后,向卫氏行揖礼,卫氏回礼,退回西阶。

郑纷三拜后,听到柳氏的唱喝声:“请长者向小娘子训词。”

尔后,便是郑瀚的声音响起,清晰可听: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郑纷对曰:“儿虽不慧,敢不祗承。”

之后,郑纷向众宾行揖礼,众宾答礼,听到柳氏高唱喝一声:礼成。

这场及笄礼由此宣告结束,大约整整花了一个时辰左右。

大嫂要和大伯母一起招待客人,郑绥没跟着,便去了东房看望四姐郑纷,见四姐郑纷虽面有疲色,却依旧和今日各家小娘子在说话。

今日来的小娘子,都是荥阳境内四姓世家的贵女,和郑纷郑缡都是自小就认识的,唯有郑绥觉得陌生,郑绥只坐了会子,觉得无趣,便先回了望正园。

“采茯姐姐,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及笄宴上少了个人?”郑绥坐在榻上看画册,突然仰头望向一旁的采茯。

谁料,采茯还未答,杜衡抢先道:“少了崔娘子,今日崔娘子没去?”

一听这话,郑绥点头嗯了一声,是了,是少了崔娘子,怪道她先前觉得阿耶和阿姊在东阶接待担任正宾的卫氏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出在这儿,往常站在那儿可不都是及笄者的父母双亲。

一想及此,郑绥不由问道:“从母(崔四娘子)是不是今儿病了?不能参加阿姊的及笄礼?”

“这倒没听说?”杜衡摇了摇头。

且不说,郑绥问这话,夜里的时候,郑经回守勤园,也向李氏问了同样的话。

李氏只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伯母吩咐过的,不用从母(崔四娘子)参加。”按说,崔四娘子已扶正,四娘郑纷又是她亲生女,合该参加才是,只是听了大伯母诸葛氏临时的吩咐,她便也不好细问。

郑经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不由皱了下眉头,虽然,他不甚在意从母在家里能拥有多少主母的体面,但至少看在四娘阿和的面子上,今日这份体面该给,论理,伯母怎么也不会介意这些的。

第五十六章 缘由

郑纷的及笄礼办得很隆重,来观礼的宾客在府里住了两日才走,阮遥的妻子卫氏和女儿阮七娘子是难得来一趟荥阳,卫氏和诸葛氏一向感情好,阮七娘子和四娘郑纷又很要好,是故,诸葛氏和李氏便把卫氏母女俩留下来在府里住一段日子。㈧㈠中文网『.%8⒈

郑瀚和阮遥向来是互许知音,两人在一起论经赋文,弹琴饮酒,逍遥自是不必细说。

宗侃在郑纷的及笄礼结束了,因南阳那边来信,便回去了。

日子是再平顺不过了。

然而,不过数日功夫,郑绥就感觉到府里的气氛十分的怪异。

起初是有一日晚上,大兄和阿耶不知为了什么吵了起来,而且听下人们说,吵得很凶,只是苍叟守在阿耶起居室的门口,旁人无法接近,也无法知道缘由,只知道,大兄那晚从阿耶的屋子出来时,额头还淌着血,阿耶起居室的东西,砸了一地狼藉。

次日,郑绥去守勤园见阿嫂时,大兄也在,郑绥注意到大兄额头右上角的位置有个拇指大小结痂,更为要紧的是,大兄的脸色很是不好,沉得厉害,眉头皱成一团,哪怕是面对她时,露出的一丝笑意也很勉强。

郑绥虽有千万分好奇,也不敢问大兄生了什么事。

私下里的时候,郑绥问过阿嫂,偏阿嫂只把她当作孩子哄,直说没什么事,让她不必理会。

而问五兄,平日对她千依百顺的五兄,却和阿嫂的态度出奇的一致,一个字都不说。

二兄更干脆,直说他不知道。

有次去缀锦楼找四姐,还不经意间见到四姐陪着从母(崔娘子)在流泪,这一回,郑绥不认为,四姐是为了嫁给宗侃的事,可惜,她问起,四姐也不愿意多说。

瞧着众人情绪都有异样,好似合府上下只瞒着她一个人,连着她身边的杜衡,都打听不到一丝消息。

而阿耶那儿,郑绥是更不可能去问,阿耶眉宇的沉郁之色,比大兄更深几分,借着阮世父在守静园,郑绥都不太愿意待在守静园,每日里各处请了安后,就待在守静园,或是去祖姑姑的归宁院。

二兄大约是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一阵子在守静园待的时间亦很少,多半是和她一起待在祖姑姑的归宁院。

“阿婆,您知道是因为什么事?”郑绥放下手中钓竿,仰头望向在池塘旁边菜畦地里除草的祖姑姑,脸上尽是好奇,问的大兄和阿耶之间的事,这阵子,她为这个苦恼得紧,阿兄和阿耶,似乎拗上一般。

弄得整个府里气氛都很低沉。

只见祖姑姑笑了笑,摇头,“你们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你个小丫头,就别胡乱操心了。”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就气瘪。

忽然听一旁的二兄提醒道:“还不快提起,漂都动了。”

郑绥忙伸手抓起钓竿,却又是空的,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木桶,再瞧瞧二兄的小木桶里,都装了十几条鲫鱼,便没了兴趣,把钓竿塞给一旁的杜衡,嚷了一句,“鱼都不上我这儿,不钓了。”

“哪是鱼不上你的钓,分明你是没心思在这儿。”郑纷笑着把钓竿交给身侧的婢女,向郑绥身边走去。

在一棵古柏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问道:“自回荥阳后,你还没怎么出过门,九九重阳节快到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荥阳境内的风景?”

郑绥兴趣实在不大,但还是问了句,“五兄去不去?”

“如果阿奴想去,当然可以一起。”郑绥有此一问,郑纶不意外,阿奴和熙熙兄妹俩一起长大,远非他和熙熙几个月的相处可以比拟。

阿奴回来后,虽有阿耶教导功课,但还是会时常去学里听课,相比而言,他和大兄去学堂委实不多,他的功课,自小跟着阿耶学,而大兄,是由伯父一手教导的。

“回去的时候,我问问五兄。”郑绥笃定五兄知道缘由,最有说服力的依据就是,怕自己缠着他不休,这些日子以来,有意无意地在躲着她,而如今,几个月相处,她和二兄已是极熟,这次,遂有好些天都没再去找五兄,似在赌着一口气般。

郑纶瞧着郑绥略有些气鼓鼓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郑绥的两束小丱,“别气了,阿奴这几天是一直督促着阿稚的功课,所以才没来找你。”

家下兄弟,个个好学,连着三郎四郎,都自小熟知经义,雅好诗书,六郎郑红却是个异类,自小顽劣,又不喜读书,为这事,伯父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只是不管用,后来,还是大兄给整了过来,这几天大兄没心思管六郎,便把六郎交给了五郎,但愿五郎没公报私仇,上次六郎在清乐堂,推了熙熙一跤,五郎可一直记在心上。

“我才不信。”郑绥嗯哼了一声。

郑纶听了,没太在意,抬头瞧着祖姑姑从菜畦里起了身,走了过来,“今儿你们是在这儿用食,还是回去用。”

“既来了,自然是在阿婆这儿用饭,钓得这么些鱼,做成鱼羹,才不辜负我费钓了一上午的功夫,也正好借阿婆的厨子用用”

“你这小子还用来我这儿蹭厨子?”祖姑姑语调上扬,一脸的笑,吩吩咐身边的仆妇把鱼提去厨房,就着侍女捧过来的托盘盥了手,拭干手手,正要招呼领着他们兄妹俩进屋,忽然有仆妇过来通报:“女学堂里的娄先生得急病去了?”

初一听,郑绥吓了一跳,忙问了句,“怎么回事?”

虽许久不去学堂了,但记得娄先生,三十五岁还不到,怎么好好的就去了,前些天也没听说得急病。

却听那回仆妇回道:“这个就不太清楚,只听说,娄先生前段时间,身体不是很好。”

得了这样的消息,这顿鲜鱼羹饭自是吃不成了。

第五十七章 罚跪

守勤园西阁,灯火明亮,郑绥伏在书案前,手握着笔在绢纸上写画,已完成沉浸于绢纸上的那幅图画中,神情专注而认真,达到忘我的境界,采茯和杜衡侍立在侧,两人同样神情肃然,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出奇的安静。『㈧㈠中 文Ω『Δ 网』.8⒈

有夜风吹来,透过半掩的窗户,跑进屋子,吹得烛火猛地直往上窜,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案前上有几张用镇纸压着的绢画,掀起了一角。

杜衡转头看了眼外面,中庭亮着几盏明灯,树叶被吹得呼啦啦直作响,行走的仆从很少,约莫是要变天了,自午后始,天气一直阴沉沉的,乌云压得很低很低,只是雨迟迟未落下,走到窗台边上,欲阖上半开的窗扇,眼前突然一亮,照得如此白昼,一道闪电从云端倾泄而下,紧接着便听到一声轰隆隆的雷声,直压屋顶,震耳欲聋。

“别关。”杜衡的手刚触及窗扇,就听到郑绥的说话声,因许久未说话,这一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中午的时候,李氏带着郑绥从守静园里出来,郑绥便进西阁画起了《升天图》,不言不语,李氏很是担心,只是郑绥直说自己没事,就一门心思扑在案几前,李氏在旁守了好一会儿,方离去。

用晚膳的时候,郑绥瞧见大兄和五兄都没过来,并未开口多问一句,只是用完晚膳,又进了西阁,李氏劝都劝不住。

杜衡回头,郑绥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笔,离开书案来到窗台边上,人刚及窗台高,手趴扶着窗台才能看到外面,仰头,天际漆黑漆黑一片,风很大很大,从脸上吹过,拂乱了额前的流海,“采茯姐姐,是不是要下雨了?”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过,完全盖压住说话声,正在此刻,西阁的竹帘挑了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大嫂李氏。

李氏习惯性地往书案前看了一眼,尔后是目光搜寻了一圈,瞧着郑绥站在窗户旁,忙地唤了声熙熙,快步走了过去。

“阿嫂。”郑绥喊了一声,就着大嫂蹲下身,扑到大嫂怀里。

李氏抱着郑绥圆乎乎的身子,手轻抚拍郑绥的后背,“不怕的,只是打雷而已,阿嫂过来了,有阿嫂陪着你。”

“我不怕雷。”郑绥手揽着大嫂的脖子,头从大嫂怀里伸出来,摇了摇两下,目光很清明。

李氏见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摩挲了下郑绥的头顶,抱起郑绥,她中午抱着郑绥从守静园出来,瞧着郑绥不言不语眼带茫然的样子,她是真吓了一跳,后来郑绥一直待在西阁,闷头作画,李氏始终悬着一颗心,却也不敢打扰她。

李氏抱着郑绥出了西阁,“熙熙,今晚别回去了,留下来陪阿嫂。”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郑绥轻嗯了一声,靠在大嫂的肩头,廊下的灯笼让风吹得东摇西晃的,昏黄的灯火明暗不定,秋风凉意生,生生让人打了个寒颤,郑绥在李氏怀里微微卷缩着身子,李氏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很快就进了屋子。

“阿嫂,外面是不是已经下了雨?”郑绥似在听到稀稀落落的声响,只是很轻微,伸手拉了拉阿嫂的衣袖。

“是已经开始下雨了,瞧着这雨势应该还不小,今夜只怕要下一夜……”

“阿姆。”李氏忙地唤了一声,却已阻止不及,李妪的话已说了出来,李氏只觉得头痛,“阿姆,你先下去吧。”

说完,又吩咐仆妇打水进来,给郑绥梳洗。

李氏把郑绥放到矮榻上,郑绥坐好,却仍旧趴靠在李氏怀里,“阿嫂,阿兄还没回来,我们去一趟守静园好不好?”中午大嫂带她离开的时候,大兄跪在守静园的中庭。

听闻娄先生病逝的消息,她原是要回守勤园找阿嫂的,只是二兄却带着她去了守静园。

一进中庭,就听到大兄和阿耶的争吵声,阿耶直骂大兄不孝,二兄见此,急着要带着郑绥离开,只是刚转身,就碰到从屋子里让阿耶吼着滚出来的大兄。

犹记得,当时大兄一脸铁青,情绪很激动,甫一见到他们,望向二兄的目光格外的冷漠甚至噬人,没有一丝遮掩,然后,就在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推了二兄一把,伸手抱起郑绥,声音中带着强烈的喝斥与警告,“以后,你给我离熙熙远点。”

大兄勃然变色,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与平日相比,判若两人。

郑绥顿时完全蒙住了,整个人靠在大兄怀里,有些晕头转向,却依旧听到接下来的话,“若非汝,阿娘焉能早亡,使五郎与我年少失恃,十娘甫一出生便无母,而二……”

“郑经,你是不是疯魔了,还不赶紧给我闭嘴。”一声怒吼,犹如雷霆,从屋子里传出来,打断了大兄的话,阿耶如同一阵风一般,从屋子冲了出来。

阿耶的神情也很不好,脸色一片惨白,眼里怒气腾腾,肩膀颤抖得厉害,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手扶着门框,若不是旁边有苍叟撑住,定然会倒下,听到二兄唤了声阿耶,已急急冲过去,扶住阿耶。

郑绥晃过神来,喊了声阿耶,挣扎着要下去,转头恳求大兄,孰料,大兄眼眶红红的,目光中似有泪光中闪过,碰上她的目光,却是偏头避开了。

郑瀚听到熙熙的那声叫唤声,才注意了郑绥也在,微微阖上了眼,似在强行控制情绪,好不会儿,才开口,语气很缓慢,声音很低沉,“郑经,你给我记住,不关阿寄的事,哪怕你要迁怒,迁怒阿耶即可。”说着,伸手指了指了中庭,“去,去给我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完,又想郑绥还在,忙喝道:“十三娘呢,她是怎么照看熙熙的?”

只听二兄忙道:“阿耶,上午我和熙熙去了一趟祖姑姑的那儿。”

大兄放下郑绥,一声冷笑,“关十三娘什么事?阿耶您这才是真正的迁怒。”说着,走到中庭,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抿着嘴满脸的倔强,神情中带着不屈。

第五十八章 劝导

郑绥和李氏一到守静园门口,看门的僮仆忙地迎了上来,“十三娘,小娘子,大郎主过来了,在郎君屋子里。㈧㈠中文网.8⒈”

大伯父来了?

大伯父临时有事,今早出门,去了新郑韩家,往常出一趟门,至少要个三五日才能回转家中。

郑绥疑惑,李氏也同样疑惑,不过这疑惑只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问道:“郎主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是问那名看门的僮仆,目光却是望向自己的身侧的仆妇,仆妇的神色顿时惶惶然。

只听那名僮仆道:“刚进门,大郎主一到家,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来这儿了。”

“好,我知道了。”李氏低头望了郑绥一眼,郑绥忙道:“既然都已到门口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李氏嗯了一声,笑了笑,令僮仆去通报。

越过萧墙,廊庑下悬挂着的灯笼,出昏黄的火光,到了中庭时,就着灯火望去,有四个人跪在露天的地方,大兄旁边跪着的是五兄,郑绥一眼就看了出来,后面的两位,看衣着形容,隐隐猜到是三郎和四郎。

这会子的雨已经很大了,哗哗直下,方才郑绥跟着大嫂从守勤园过来,都是坐着软轿过来的。

风吹来,凉意嗖嗖。

几位兄长还在雨地里淋着,没有一丝遮挡,衣袍头浑身从上到大都湿透了。

郑绥看着都止不住地打了个颤栗,自小到大,五兄受过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挨外祖的几下板子。

秋雨浸人,郑绥轻喊了声阿嫂,目光盯着中庭几位兄长,牙咬着嘴唇,拉着李氏的手紧了许多,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快了许多,连着李氏都快赶不上了。

这一回,李氏没有劝郑绥。

很快就到了起居室的门口,苍叟看到她们来了,正欲说话,郑渊从里面走了出来,李氏和郑绥忙地行了礼,郑渊低头看了她们一眼,“你们过来了。”伸手扶起郑绥,说完,抬头望向依旧直挺挺跪在中庭的郑经几人,这会子,雨丝成线,都已看不清人的模样,只瞧着影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转头望向旁边的苍叟,“你过去,让大郎他们都起来,洗沐换身衣裳后,令大郎五郎去琅华园一趟,三郎和四郎就先回去。”

苍叟唯地应了一声,似早有准备般,带着几个僮仆,拿着大伞盖,下了台阶,往中庭郑经几人所在的方向而去。

一见这样,李氏和郑绥便知晓,大伯父劝阿耶松了口,顿时放下了心。

因离得近,郑绥注意到,大伯父身上的衣裳湿乎乎的,还满是尘土,想来是骑马一路驰奔回来的,遂仰头道:“伯父也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如今天气渐凉,秋雨渗人,很容易着凉的。”

郑渊下午刚抵至韩府,得到家里仆从的来报,急得一路弃了马车,直接骑马赶了回来,未到家,这雨就落了下来,却也顾不上了,他年少练骑射,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很少骑马,今儿这一番折腾,怕是得养上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是该回去换身衣裳。”郑渊一笑,伸手摸了摸郑绥的头顶,“熙熙留下来,进去陪你阿耶说说话。”

郑绥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待郑渊离去,一旁的李氏蹲下身抱住郑绥,轻声道:“晚些时候,阿嫂过来接你。”

“夜又黑,风雨又大,阿嫂回去就别过来了,留下张妪和华妪,有她们在就行了。”况且,阿兄他们今晚淋了雨,怕是会受寒,阿嫂还得担心照顾阿兄。

相处小半年,李氏哪能不了解郑绥的心思,正因如此,李氏才愈加欣慰,柔和的目光瞧着郑绥,笑意盈然,伸手摸了摸郑绥的粉嫩的脸颊,带着几分爱怜,轻嗯了一声,“那好,让你的仆妇丫鬟都留下。”

李氏放开手,郑绥眼瞧着阿兄他们在苍叟等一干人的护送下,上了回廊,一身湿透,心里想着阿兄他们要去洗沐换衣裳,便没有上前去看五兄的情况,由着僮仆领着进了屋子,李氏并未进去,只在门口请了安,就告退了。

※※※※※※※※※※

郑渊回琅华园,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喝了小碗红豆薏米粥,就听到仆从进来通报,“大郎和五郎过来了。”

“让大郎去书房等候。”说完,看向一旁的诸葛氏,“这回阿龄是真气到了,你照看一下阿奴,今儿下午一直跪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兼又淋了一场雨,别病了才好。”

“你放心,等会儿阿奴用了粥,我会请医者过来给他瞧瞧,我安排一下,今儿就让阿奴歇在这儿,另外两个,三郎和四郎,我也派医者过去瞧瞧,难为他们有心了。”

郑渊沉吟片刻,哼了一声,没有直言反对,大踏步出了屋子,往东边书房的方向去了。

书房里灯火明亮,四个僮仆都守在门口,门掩着,郑渊伸手推门进去,一眼就瞧见郑经直着背跪在屋子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听到声音,转头见他进来了,忙喊了声阿父。

郑渊用力瞪了他一眼,须白的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长出息了,你瞧瞧,你把你阿耶气成什么样子,自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阿耶动过这么大的怒火,差点就喘不过气来了,你是长兄,阿奴他们你不劝着,反而让他们跟着一起逼你阿耶,是不是真要把你阿耶气出个好歹,你才甘心,才算出了气。”

“儿不敢,是儿不孝。”郑经一听这话,忙不迭地俯身磕头。

郑渊哼了一声,“要请罪,也明儿去你阿耶榻前请罪磕头,别在这儿磕。”说着,从郑经身前走过,跪坐到书案前的榻席上,令守在门口的僮仆关上门,喝令道:“都跪了五六个时辰,还嫌不够,到这儿来坐着。”

郑经似有些不相信,但还是立即就起身,上前跪坐到郑渊的身侧。

在守静园梳洗完,听苍叟说,伯父令他和五郎来一趟琅华园,他就猜到,伯父这一关难过,没料到今儿伯父竟然就这么轻轻放下,心头仍旧有些忐忑。

郑渊目光炯明,盯着郑经望了好一会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阿大的行事越来越有章法了,最近几件事办下来,每每切中要害,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真老了的缘故,要不怎么会觉得,阿大的行事越地狠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娄季华的事,是你做的。”

“她的心太大了,若如从前一般,阿耶既喜欢,儿也不会多干涉。”郑经没有否认,他做这些,能瞒过阿耶,能瞒过所有人,但瞒不了伯父,更何况,他也没想过瞒着阿耶和伯父。

郑渊瞧着郑经一脸肃然,眼中流露出来的态度是再坚定不过了,不由抚着额头,微微往后面的靠垫上仰了仰,“阿大,当年的事,不是你阿耶能做主的,是你阿翁(祖父)做的决定,我和你阿耶都没得选择,别再怨你阿耶了,你心里难受,可以怨你阿耶,哪你阿耶心里难受,又能去怨怼谁?”

语气很低沉,微微顿了一下,瞧着郑经敛眉望向地面,又道:“你阿耶心里一直很痛苦,你想过没,他见到熙熙有多欢喜,这些年,他就有多痛苦。”

郑经没有说话,神情却已松懈了许多,手撑着榻席,而郑渊似也不愿意再多说,靠在后面的大隐囊上,那些事,他都不愿意再去多回想,近几年,每想一次,似要耗尽他所有的心力。

而十郎,却一直不曾放下,一直让这件事折磨着。

第五十九章 喜讯

郑瀚病了,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月没有下地。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每日里,除了郑纶和郑绥兄妹俩,谁也不见,故而,这期间,唯有他们兄妹俩侍疾在侧,出入守静园。

郑经听了,哂笑置之,阿耶的心思,他哪有猜不到的,看来有些事还是要早点定下来,打消阿耶的念头,十娘已有十岁,遂修书一封,派人送往平城。

刚着人把信送出去,就见李氏从外面回来,这些天,李氏一直在料理娄季华的丧事,郑经抬头,瞧着李氏手中捧着一个红漆雕花木盒子,只觉得眼熟,似在哪儿见过,顺口问道:“哪来的盒子?”

“方才经过守静园时,熙熙交给我的,里面装着好几幅熙熙画的《升天图》,说是给修墓的工匠作参考,用完后,就放在墓中作陪葬。”她看了一下,有两幅还是那天下午和晚上在西阁画的。

“还要修墓?”郑经眉头一皱,一股怒火从心底升起,半晌化作一声冷笑,“阿耶还真情深意重,都让熙熙亲自给那人画《升天图》了,他是不是打算要把那人葬入郑家的坟地。”

这画应该不是阿公让熙熙画的,虽心里知道,但李氏没有吭声,郑经如今在气头上,说出来的话,自是少费思量,说实在,当初听到阿公要娶娄季华时,除了震惊之外,她也不赞同,以至于后来,郑经下决心要除去娄季华,她没有去阻拦。

不管是从郑崔两家的家族利益来论,还是从他们兄妹几人的个人利益来看,从母(小崔氏)坐在主母的位置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

娄季华实在不合适。

瞧着郑经腾地起身,要往外走,李氏担心不已,郑经上回已把阿公气得不行,还真怕郑经又去守静园和阿公置气,不由忙问了一句,“阿郎要去哪里?”说完,又急道:“阿公没有说要让娄先生葬入郑家的墓地,听大伯父的意思,娄先生应是回乡安葬,打算等丧事过后,就让仆从扶灵回东阳,至于修墓的事,大伯父已同意了。”

郑经顿住了脚步,回头望向李氏,一见李氏眼中尽是焦急,忙地返回了两步,缓和了一下情绪,握住李氏的手,“你别担心,我没有要去守静园。”自上回次日,他去守静园找阿耶请罪,阿耶没有见他,那天晚上,熙熙跑过来,和他说:阿耶突然间老了许多,希望他以后别再和阿耶呕气了。

他又想起伯父的话……有再多的不忿,也完全歇了,所以府里大肆操办娄季华的丧仪,他没有去阻拦,更没有再过问。

“哪……阿郎这是要去哪儿?”李氏还是有些不放心。

郑经摇了摇头,“我还能去哪儿,韩家的大郎来了,我去一趟琅华园。”说着,抬头,瞧着李氏脸色不是很好,脸色腊黄腊黄的,想着她这几日早出晚出,又吃不下什么东西,遂叮嘱道:“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你交给下面的仆妇打理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我瞧着你这两天自己身体不是很好,还是请医婆过来瞧瞧,歇息两天,将养下身子。”

瞧着李氏鬓角的一缕丝落了下来,伸手替她抿到耳后。

“我没事。”李氏笑了笑,眼睛闪闪亮,只觉得脸颊微微有些烫。

郑经一笑,握着李氏的手紧了几分,“阿语,你得好好养养身子,伯父伯母还盼着你能早日给我生个小郎君。”

李氏有瞬间的怔愣,待恍过神来,脸上火辣辣地烧,忙地伸手推开郑经,嗔怪道:“大白天,胡说八道什么,没个正经。”说完,也不管不顾,转过屏风,跑进了里间。

郑经瞧着李氏落荒而逃背影,哈哈一笑,一时间,觉得神清气爽,这些天以来,满心的沉郁之气,几乎一扫而空,先前生出的那股恼火,也跑得无影无踪了,大踏步走出了门。

到门口的时候,遇上李妪,特意停住了脚步,望向李妪,“这两日,阿语的身体有些不舒服,阿姆找个医婆给阿语瞧瞧吧。”

李妪忙不迭地应了一声,“老奴知道了,下午就请医婆过来给娘子瞧瞧。”心头却是抑不住地高兴,这还是头一回,郑经随着十三娘子,叫她阿姆。

郑经点头,很快就离去了。

※※※※※※※※※※

守静园里,郑纶跪坐在榻席上,和父亲郑瀚下棋,郑绥安静地跪坐在父亲身侧观棋。

一局终了,郑瀚扔了手中的棋子,推了推放置棋盘的矮几,身体往后仰靠在背后的隐囊上,笑望向身侧的郑绥,“熙熙,你来陪阿寄下一盘。”伸手捏了捏心,似精神有些不济。

经此一事,父亲好似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不过短短数日,之前丰润的脸颊迅干瘪了下来,乌黑的头,不经意间,冒出许多银丝来,眉宇间的神采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透出几分沉沉暮气。

郑绥瞧着只觉得心疼,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没少怨念起大兄,至于大兄那日所说的话,初时震惊不已,后困惑了两日功夫,没有结果,便放下了,阿娘于她来说,一直就是虚幻存在于美人图上。感情是处出来的,如今和父亲二兄日日待在一起,彼此间又亲近几分。

上前抱住父亲的胳膊,郑绥脸和鼻子都皱成一团,“我才不要。”

自从前几日,和二兄对奕,被杀得片甲不留,郑绥是再也不愿意和二兄下棋了。

郑纶,“……”摇头笑了笑,收起棋局上的黑白子。

尔后,郑纶瞧着父亲皱着眉头,想着先前苍叟进来时,提起的话题,心下明白,遂开口道:“阿耶,虽说可以派得力的仆从,但到底难以放心,不如由儿亲自带人送娄先生的灵柩回东阳。”他也想父亲安心。

郑瀚听了这话,挥了挥手,“不必了,多派几个得力的仆从就够了。”

“阿耶……”郑纶还待要说,又听郑瀚道:“冬月前,你们姑母会回荥阳,这一趟过去,只怕要来年入夏以后,才能回来,时间太长了,你去不合适,我再想想,或是让四郎跑这一趟。”

一听这话,郑纶便没再说。

忽然,外面一阵响动,没一会儿,只见外面的苍叟进来禀报,“守勤园的仆妇来传喜息,说是十三娘子有孕了。”

第六十章 用心

阿嫂入门堪堪一年,无论是郑李两家的长辈,还是阿嫂和大兄俩人,都一直盼着孩子,阿嫂今年已经二十有一,四年前,两家便开始商量着婚事,只因其父亲李礼亡故,婚期才往后延了三年。┡Ω㈧㈠中文 网』.『8⒈

甫一听到消息,哪怕这阵子一直抑郁寡欢的父亲,也着实为之欢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郑绥赶到守勤园时,伯母和四娘五娘早已到了,一进中庭,就听到一串串响亮而清脆的笑声从厅堂传来,笼罩在府里上空半月之久的阴霾终于开始消散了,伴随而来的欣喜,使得郑绥脚下的步子顿时间轻快了许多。

“熙熙来了。”

“伯母。”一进屋,郑绥顺着声音望去,喊了一声,上前朝跪坐在上的伯母诸葛氏行礼。

阿嫂李氏和四娘五娘跪坐在两侧下,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喜悦,而大嫂尤胜,圆圆的脸上,酒窝深深,柔和的笑意从眼底漫延至眼角眉梢,一见到她过来,未待她行礼,便向她招了招手,“快过来,到阿嫂身边坐下。”

郑绥迈着轻松步子飞快地走过去,刚在李氏身侧坐下,李氏一伸手把她搂到怀里,问:“刚从守静园过来?”

“听了消息,从阿耶处来。”郑绥从李氏怀里探出头来,伸手摸向李氏的肚子,笑眯眯地道:“这里面有个娃娃。”

这个娃娃真是个福星,来得及时。

坐在上的诸葛氏见了,不由开口逗郑绥,“十娘是喜欢小娘子,还是小郎君?”

“喜欢小郎君。”郑绥又重新趴到李氏怀里,笑眯了眼,方才来时,父亲说了,定是小郎君,搜罗一大堆物什,让她带了过来,忙地坐起身,唤了声采茯,“让她们把东西都拿进来。”

说着,伏到李氏耳畔,低声道:“阿耶送了许多东西来给小侄儿。”

诸葛氏见了,不由一笑,“众人都在,你们姑嫂俩倒说起了悄悄话,什么好东西,让我们也瞧瞧。”

“伯母不是都听到了。”郑绥抬头笑望向诸葛氏。

李氏伸手轻轻捏了捏郑绥肉乎乎的脸蛋,诸葛氏瞧着她们俩,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几分。

因有诸葛氏在,五娘郑缡着实安分许多,不过此刻,也有点看不过眼,笑话起郑绥来,“十娘都十岁了,还让阿嫂抱着,也不知羞。”

“就你是个捏酸的,十娘初来家中,你阿嫂自是偏疼她些,况且家下姊妹,属她最小,别说是你阿嫂,就是家中长辈,也免不得多疼她些。”诸葛氏没好气地睨了郑缡一眼。

李氏抬头望向对面的郑缡,笑着招手道:“你羡慕十娘,要不过来,阿嫂也抱抱你。”

“我才不要,我和四姐做伴就好了。”郑缡微微侧了侧身子,趴在四娘郑纷身上。

诸葛氏斥责了句,“就数你没个正形。”

郑缡听了,身子登时坐直了,后背挺直,理了下衣裾长袖,脸上的戏谑迅隐去,神情格外的一本正经,变化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瞧着她这般装模作样,诸葛氏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气恼得厉害,伸手指着五娘,“你一天到晚的,就给我瞎闹腾,仔细我哪天揭了你的皮。”

“我哪有瞎闹腾。”郑缡还有意扬了扬头,这是在守勤园,府里又逢喜事,哪怕这会子阿娘再看不惯她的行为,也不会真动气来收拾她,索性顶了一两回。

一旁的郑纷是再了解郑缡不过,往日在琅华园时,她哪有这个胆子,还真怕她迎风而上,遂忙地问对面的郑绥,“过两日重阳节,熙熙去不去三皇山?”九九重阳,插茱萸,赏菊花,登高眺远,荥阳这儿,每年九月九,各家各户都喜欢去三皇山登高踏秋。

去年的时候,李氏也去过。

听了这话,郑绥还没回话,李氏就先说了,“这回我就不去了,熙熙难得出一趟门,这回出去瞧瞧吧。”低头,望向怀里的郑绥。

郑绥犹豫了一下,方道:“那日二兄和五兄都会去,阿耶说让我也去,只是阿耶不愿意出门,我想留在家里陪阿耶。”重阳节当日,一向是阖府出门踏秋,父亲因心情郁郁,却不愿意出门,这几日,她和二兄轮翻劝都不顶用。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我和你伯父也不去。”诸葛氏微微一怔愣,看了郑绥目光柔和了许多,“你尽管去好了,好好的节日,你小小年纪,窝在家里做什么,这回你们兄弟姐妹都去。”

郑绥望了诸葛氏一眼,脑袋垂了下来,在李氏身上蹭了蹭,没有开口。

李氏伸手轻摸了下她的脑袋,对着上的诸葛氏笑了笑,给了一个安心的眼神,诸葛氏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起瞧了瞧守静园送过来的东西,笔墨纸砚,诗书印章等,果真是为小郎君准备,一时间,不仅是李氏,就是诸葛氏也哑然。

诸葛氏又坐了好一会儿,和李氏说了些话,瞧着李氏面色无异,方离去,临去时,拉着李氏进内室交待了几句话,“小叔这般行事,不过是盼着府里早日后继有人,你别放在心上,生下来无论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在下一辈里都是头一份,我和你伯父、小叔、还有大郎,只会喜欢。”诸葛氏连生了四个女儿后,方有幺儿六郎,因而,在生儿生女的问题上,是最有体会。

“我知道,阿母不用为我操心。”李氏笑着摇了摇头,大郎从小抱养在伯父伯母膝下,因而,自小大郎便唤伯父伯母为阿父阿母,私底下,李氏偶尔也会随着大郎的称呼,更何况,她阿姑崔氏早逝,自归来郑家,明为侄媳,但诸葛氏待她却如同正经的儿媳一般。

诸葛氏放下了心,笑了笑,“熙熙能这般与你亲近,难为你用心了。”

“这些是儿该做的,能相处得好,也算是我和熙熙的缘分。”

“这样很好。”诸葛氏很是满意,“你是个好孩子,小叔和阿大阿奴都会记着你的好。”

第六十一章 琴艺

族里来道喜的人很多,66续续的,直至夜幕来临,李氏才空闲下来,低头问倚在她身侧的郑绥,“熙熙晚间是在这用饭,还是去守静园?”

“去阿耶那,来时,我已答应阿耶,晚上过去和阿耶一起用饭。』 ㈧㈠ 』 中文网*.┡8⒈”

听了这话,李氏没强留,拉着郑绥说了会话,才吩咐着仆妇送郑绥回守静园。

郑绥离开没多久,郑经就回来了。

“今儿却是早。”李氏迎到门口。

郑经伸手握住李氏的手进屋,“崇之他们要服石,我就先回来了。”说着扫了眼屋子,“熙熙不在?”

“算是巧了,熙熙前脚走,你后脚就回了,这会子应是已到守静园了。”

郑经一听,眉头微微一皱,李氏看得分明,郑经所担心的,她是最清楚不过了,反握住郑经的手,“阿郎不必太过担心,熙熙年纪尚小,何况郑崔两家早有约定,无论是熙熙还是阿奴,两人将来的婚事,都要外祖和阿舅同意才行。”郑经已写信派人送去平城,她是知道的。

郑经苦笑一声,瞧着如今的情形,一日未定下来,他是一日心难安,父亲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由不得他在旁日夜悬着心,甚至前几日做梦,他都从梦中惊醒。

“阿郎,二郎只是把熙熙当作妹妹看待。”李氏小心劝道,她冷眼瞧着,二郎的心思并不强烈,他是真把熙熙当作妹妹。

郑经冷哼一声,“有记忆的不单单只是我,他当年亦年过七岁。”郑经口中的他,是指二郎郑纶。

李氏瞧着郑经脸色顿时不豫,遂不再多说,只拣了下午来访的趣事说了说,俩人到临窗边的榻上坐下,因郑经也未哺食,便吩咐仆妇丫鬟把饭食摆在榻几前。

“……族里的那些人,五房就罢了,至于其他人,你交待给下面的仆妇侍女即可,她们都惯做这事的。”

李氏听了,着实一愣,以往不见郑经说出这样的话,嫡支与旁支在曾祖时,便生了间隙,连续两代,彼此来往一直很淡,旁支人进府,伯母诸葛氏只偶尔见见,要不就交给仆妇侍女,或是让她接见,然而,她了解,郑经一向并无此偏见。

宗族强盛,人物丰盛,方是兴家之道。

故而,往日里她便多留了心,不过,很快李氏明白过来,说了句:“我不累。”

大郎这是在关心她,眼里的笑意漫延开来。

如今月份尚浅,若不是这些天忙着娄季华的丧事,她脸色不好,请了医婆过来诊脉,她都不知晓自己怀孕了,忽想起一事,忙道:“熙熙刚走时,说是希望阿郎明日去守静园请安。”

“再等等,缓一缓,过几日吧。”之前他去守静园,父亲郑瀚一直不见他,门口有僮仆守着,根本不让他进门,如今虽有十娘在中间劝和,但娄季华的灵柩还停在深柳堂,父亲怕是不愿意见到他。

这些天,父亲一直没有出守静园,连深柳堂都不曾去过。

“娄先生的灵柩,已决定令四郎送去东阳。”

这个他已知道,伯父下午亲自和他说的,郑经手扶着榻上的小案几,目光透着半掩的窗户望向中庭,庭中秋风起,秋叶落,郑经的声音无比寂落,“只要不是我,不是阿奴……甚至不是二郎,皆可。”

至于其他人,父亲想让谁做孝子贤孙,他都无所谓,不过,抛开他们三人,也只剩下四郎了,毕竟父亲绝对不会让三郎去,娄季华若魂灵有知,怕是更不会愿意,想及此,他便想笑,若是重头再来,他的决定亦不会变。

李氏抬头,一时间,只觉得郑经的眉眼锋利许多,也冷情许多,这件事,怕不只是阿公的心头刺,亦是大郎的心头刺。

“过两日重阳节,今年我不去了,到时候熙熙过去,多带些仆从,我再嘱咐阿和多照看一二。”李氏转开话题。

郑经神情果然回转了过来,哦了一声,忽然问道:“阿和今年还出去?”

“阿和来年九月出阁,只余一年,就让她好好玩玩,出嫁后,怕是难得再有这样的闲心了,伯母说,家里小辈的郎君娘子都去。”而长辈,估计都不会去了。

“去年我还陪你一起去了,怎么就说没闲心玩?”郑经突然起了促狭之心,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戏谑。

李氏却不理会,扬头笑道:“自是比不得在家做女儿时。”

只是嘴角微翘。

女儿情怀,最是美。

李郑两家,数代联姻,她和阿郎,是年幼婚约,自她出生之日起,便注定了他们的一世姻缘。

年少时,阿大去过一趟陇西,她亦曾有过隔帘窥郎的轻率之举。

在最好的年华里,她亦曾对自己将来要相伴一生的良人生过各种幻念。

诗言:结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她自是盼着能夫妻和乐,郎情妾意,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幸而,一切如愿。

不论将来如何,而如今,她心满意尤足。

※※※※※※※※※※

守静园琴声响起,悠扬流畅,在空中回荡。

然而,一节未完,就嘎然而止,突然中断,紧接着,起居室里传来郑瀚的说话声,语气带着百般无奈,“阿奴,以后你别在阿耶跟前弹这曲子了。”

在郑瀚看来,自来琴曲,讲究的是意境,而不是技巧,偏偏郑纬于琴道上,因着天赋,技艺不凡,意境却只是差强人意,他教了快半年了,也不见有长进,倒是技艺,又更上一层楼了。

郑纬亦是满脸无奈,郑纶略带同情地望向郑纬,阿奴这才刚开始,他可是从小就让阿耶嫌弃,以至于后来,他从不当着阿耶的面习琴,唯有郑绥没忍住笑了出来,这是第二个人说五兄的琴不好。

五兄的琴艺,虽比不上他词赋文章,但在同辈中亦是佼佼者,无奈阿舅和阿耶皆是当世音律名家,五兄难望项背。

“还好,阿耶只说不让阿兄弹这《清泉吟》,但可以弹其他曲子,阿耶书房有好几本琴谱,可以借给阿兄瞧瞧。”郑绥坐在父亲郑瀚身侧,话里带着几分打趣。

郑瀚听了这话,气得也笑了出来,不由伸手轻揉了揉郑绥的头上的小揪揪,满心的无奈,顿时一扫而空。

第六十二章 恩怨

三皇山,位于荥阳东北方向,相传上古时代燧人、伏羲、神农曾在此施化于民,留下许多传说故事,山上地貌独特,沟壑纵横相间,树木郁郁葱葱,风景极是秀美,又因地处黄河中游,北临黄河,南望嵩岳,极目天阔,是登高览胜的绝好之处。㈧㈠中』Ω文网┡. 8⒈

为一览胜景,来三皇山登高赏游的文人雅士颇多。

是故,荥阳境内的世家大族,在三皇山都建有别院,郑家也不例外,而且郑瀚尤喜三皇山的景致,每年都会和阮遥相约来山上住一段时日,与三五名士雅人相聚一堂,把酒言欢,醉个七八日,至于重九登高,更是一年之中最不可缺少的出游活动。

唯有今年例外。

坐在马车里的郑绥趴伏在隐囊上,脑袋里还想着刚出门时,在守静园中,她抱着父亲宽大的衣袖,希望父亲能和他们一起出门踏秋。

父亲摩挲着她头顶,说他老了,精神不济,这次就不去了。

轻微的叹息声,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头。

当时,瞧着父亲背微佝偻,头上华间生,觉得鼻头一酸,低垂下头,手指扣紧父亲的宽袖,直到二兄郑纶和五兄郑纬进来,她才松开手,跟着二兄和五兄一起出了门。

他们都有以为她小,不知事,什么都不跟她说,瞒着她,包括父亲、阿兄、阿嫂、阿姊,甚至伯母,岂知她日日待在父亲身边,饶是再不知事再迟钝,多少能察觉出一二。

娄季华,东阳人氏,善奕,好男装,才干不输男儿,前半生的经历几乎可以写一部传记。

郑绥能知这些,全拜五姐郑缡所赐。

父亲的棋艺高,二兄的棋艺是他一把手教会的,但最近却常常输给二兄,落子时又常常走神,甚至和她对奕时,时常忘记让她……郑绥实在不愿意相信,父亲如今这样,是因为娄先生。

除了父亲之外,五姐郑缡近来心情很低落,但只在私下里才流露出来,譬如此刻,坐在马车里,眼中神采全无,萎靡不振,人也跟着恹恹的。

原本出门时,李氏叮咛四娘郑纷照顾郑绥,故而,四娘郑纷和郑绥同乘一辆马车,五娘郑缡单独乘一辆马车,但郑缡却不愿意一个人坐,所以挤上郑绥的马车,三人共乘一辆,幸而马车很宽敞,铺了几层厚褥子十分柔软舒服。

一上车,马车启动后,郑缡和郑绥两人就齐齐趴伏在隐囊上,唯有四娘郑纷直坐着。

三人的大丫鬟侍跪在旁,车厢里很安静,只听到马蹄声和车轮的轱辘声,郑纷一抬头就瞧着郑缡和郑绥两人神情凝滞,五娘郑缡也就罢了,她还能猜到一二,至于十娘郑绥,她实不猜不到,她为何伤神。

一脸凝重,似大人一般,这表情出现在一张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和怪异,郑纷有意打破眼下车厢里的沉默,虽平时,一向是五娘郑缡活跃气氛,但显然今儿五娘没这样心情。

郑纷挪动身子,坐到郑绥身侧,伸手轻轻摸了摸郑绥吹弹可破的脸蛋,肌肤白晳滑嫩,让人爱不释手,开口轻问道:“在想什么?”

“想阿耶。”郑绥微微侧头一躲,避开郑纷的手,她不太喜欢旁人碰,偏家下兄姐长辈,总把她当小孩子摸捏,长辈她也就忍了,勉强接受,但私下里,兄姐她是能躲就避。

话音一落,旁边的郑缡侧头望了郑绥一眼。

她不是郑绥,家下生的事,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她喜欢娄先生,而娄先生,一直对她很好,小时候挨了阿娘的训,她会跑去找娄先生,她甚至觉得,这世上只有娄先生最了解她了。但她又想到阿叔、阿兄,他们都是她的至亲,血脉相连,以至于对娄先生的死,她连怨恨,都不知道恨谁。

郑纷伸手搂了搂郑绥,“往年重阳节登高踏秋,阿耶都和阮世父一起,今年阮世父不来,所以阿耶才不愿意去的。”

阮世父,即阮遥。

郑绥抬头,对着郑纷咧嘴一笑,她焉有不知道阿姐这是在宽慰她,遂给阿姐一个安心的笑容,随口问道:“阮世父怎么匆匆离去了?”阮遥是前日离开荥阳郑家的。

“大约是家里有事吧。”郑纷猜测,她也不清楚。

一直未开口的五娘郑缡突然开口,“新郑东南,又起战事了。”她对外面的事情,一向比较关注。

这话一出,换来郑绥和郑纷的一声惊讶,连郑绥也打起了精神,新郑离荥阳较近,郑纷也同样疑惑,既然战事起,怎么还允许他们出门,而且大兄也随他们一起出门,没有跟在伯父身边。

荥阳境内,距离现今时间最近的一场战事,也是生在二十年前,彼时,曾祖和祖父都还在世,羯胡将领石庆率十万兵士围攻荥阳,一心想拿下荥阳,占据中州。祖父郑昶联合荥阳境内的郭冯段京四家世族,统领各家门客部曲二十万众,最终打退了羯胡的进攻,保住了荥阳,但也赢得极其惨烈,这场战争持续半年之久,死伤过半,元气大伤,唯一庆幸的是当时的平城大燕政权,因全力对付北边的柔然,无力南下,如其不然,荥阳恐再无力抵抗。

那一年,干支纪年为庚午年,又称庚午之战,大兄郑经在那一年出生。

正是因为那场战争,荥阳境内的世族,声名大振,海内知晓,不仅打乱了羯胡定都洛阳的计划,也使得北方各政权,从此对荥阳采取招抚为主的政策,哪怕是上次,郑纬夷平高平城,射杀乙浑宇,大燕朝廷大军压境,也只兵陈洛阳,军士未踏进荥阳境内一步。

这场恩怨,凡郑氏家族的人离开故土,仕宦于各大政权,北边的大夏有之,大燕有之,西凉有之,南楚有之,唯独没有人在石赵政权出仕为官。

荥阳郑氏,以经术传家,累世冠盖交错,因才行相尚,轩冕繁盛,历数百年而不竭,才学著于内,名德显于外,家中郎君方及弱冠,便成为朝廷招揽征辟之贤才,略叙一家之内,为官为宦,为相为将,不计其数,也由此成就了郑氏海内显赫之名德。

前次,羯胡石赵政权,半路掳去五郎郑纬,是为地盘,亦是为荥阳郑氏之名,方放下恩怨,有此举措。

第六十三章 放达

甫一下车,窜入眼帘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举目望去,只瞧着鲜衣华服,轩车云集,成群结队,聚集成堆,跟随的仆从护卫更是如云如海,人声鼎沸,场面极其热闹,欢场笑语,高谈阔论声,把山林近处的鸟儿都惊飞了起来。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熙熙,愣着做什么,还不下车。”

郑绥听了四娘郑纷的话,轻哦了一声,从马车里出来,由采茯扶着,踩着车凳下来,,瞧着这么多人,想必今日荥阳境内,各大世家的郎君娘子都来了。

秋高气爽,碧空万里无云,菊花灿烂,满山遍野开遍。

不远处前方,五兄郑纬正朝她们走来,却突然被一美少年给搭肩,“阿奴,都要上山了,你去哪儿?。”

郑纬顿住脚步,侧头见郭府二房的八郎,不由笑道:“我正想问问,你们郭家离这儿最近,怎么还在山脚下。”和其他几家比起来,郑家坞堡算是离三皇山最远了。

“你还说,就你们家是最后到,冯家和段家的人怕是已到山腰了,连后来的京家,都走了有一刻钟了,我大兄说是要等你大兄和阮三郎,我们都在这儿候上一个时辰了。”

阮三郎,便是阮尚,阮遥长子,族中行三。

郭八郎,郭家二房五郎君嫡幼子,年十五,因郑瀚和郭家五郎君相善,郑纬回荥阳后,于宴会上第一个认识的,便是这位郭八郎。

郑纬听郭八郎的话,笑道:“我们是出来游玩,为的是怡情怡性,赏花欣景,又不是急行军,何必急匆匆。”郭家人虽还没上山,可方才在这山脚下,已开始先玩乐了起来,以至于他们到的时候,场面十分热闹。

“就你们有闲情。”郭八郎哼了一声,白了郑纬一眼,“你第一次来,估计还不知道,趁这会子天还不算热,等到中午热起来的时候登山,就有的罪受了。”

欲拉着郑纬转身就走。

郑纬往郑绥所在的方向望去,和四娘五娘在一起,旁边的仆妇丫鬟团团簇拥着,心下放心,正碰上郑绥看过来的目光,兄妹俩相视一笑,郑纬瞧了眼身侧的郭八郎,遂没有打算再过去了。

“方才你是要去找你十妹。”郭八郎顺着郑纬的视线瞧去,花团锦簇中,一眼就看到郑绥,便笃定了,上次清乐堂一面,他也在场,可谓印象深刻,更何况,五郎对这个妹妹是常挂在嘴边,他想不知道都难,笑着拍了拍郑纬的肩膀,“要不我们一起过去见见你十妹,自上次清乐堂一摔,郑家有个隔帘窥郎的十娘子,在荥阳可是声名很盛,我自认为容貌还算出众。”说着有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胡说。”郑纬一听这话,想也没多想抬手就给了郭八郎拐了一胳膊肘,脸上尤带三分不满,拉着郭八郎转身就走。

郭八郎一见,登时敛住了笑,不敢再开玩笑了,紧随上郑纬的步子。

前面的郑经阮尚以及郭大,已经开始上山了,这一群人,浩浩荡荡,三皇山也迎了一年中最是喧嚣热闹的一天,整个山林,似乎都要沸腾起来,处处有人影,处处有人迹。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郑郭两家,到的郎君娘子,没有上百,少说也有七八十人,但一汇合后,很快,各人就找到了各自的相熟的朋友,三五成堆,结伴而行,哪怕郑绥和郭家的小娘子不是很熟,她跟着四姐和五娘在一起,相伴同行的小娘子,也是往日里和大房比较亲近的郭家二房嫡支的几位娘子。

除去郭家的小娘子,其中还有一位是郭大的妻子卫氏。

卫氏素日和阿嫂李氏相善,平日在守勤园,也时常能见到卫氏上门,而且,郑绥也跟着阿嫂李氏去过郭府好几回,因此,一见到卫氏带着几位郭家小娘子过来,郑绥跟着四娘和五娘忙地上前唤了声阿嫂,行了礼。

只瞧着卫氏近前来,一手扶起郑绥,“你阿嫂不能过来,今日就我带着你们姐妹。”

“有劳郭家阿嫂费心了。”郑纷忙致谢道。

卫氏笑着看了郑纷一眼,一手牵着郑绥,一手牵着自家的小姑子,郭三娘,比郑绥小半岁,是柳夫人的老来女。

郭家这一辈的小娘子较少,序了齿的就更少。

因是出来游玩,又都是闺中娇女,一行人走得很慢,没多久,就让走在前面的两家郎君,远远甩在身后很远了,幸而三皇山不是很高,通往山上的路都铺了石阶梯,并不陡峭,但饶是如此,行至半山腰时,郑绥就走不动了,在半山亭里歇了许久,瞧着满山菊花开得艳,黄灿灿的极好看,周围绿影葱郁,更一条小溪从山涧蜿蜒而出,流水声溅溅,清越动听,便不愿意再往上爬了,而郭三娘子也差不多,两个人挨在一起,不愿意再走。

见此情景,郑纷不由笑了,“还好阿奴有先见之明,给你备了软轿。”说着,吩咐着仆从把软轿抬过来。

最后,郑绥和郭三娘子共乘一辆软轿上山。

登上山顶飞来峰,南眺嵩岳,山峦起伏,连绵不绝,北望黄河,滔滔流水东去,黄波金浪尽在眼底,气势磅礴,极为壮观。

郑绥和郭三娘子走了一圈,便坐到了棵大古柏树底下歇息,山风吹来,带来嗖嗖凉意,只瞧着来来往往人流如织,应接不暇,冯氏段氏京氏,这三家的郎君娘子都在这儿,聚在山顶的人比先前在山脚下更是多了两倍。

即是雅聚,聚在北山头的郎君,诗与酒是必不可少的,而聚在南山头娘子,斗草簪花,拆字猜枚,亦是常玩之戏。

相比于这种大聚会,其实郑绥更喜欢家下姐妹的小聚会,也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时下玄学兴盛,风俗开放,追求洒脱率真,闺阁女郎亦受此影响,前朝有掷果盈车的曲故,如今也不例外,场中女郎有一半去了北山头,尔后,便6续有女郎来到郑绥和郭三娘子身前,托她们捎东西,除她们俩,还有几位年幼的小娘子也没有幸免。

自从五兄十二岁后,每有大聚会,郑绥时常会收到许多爱慕五兄的女郎托她带给五兄的礼物,这里面最多的是香囊和支言片语的情诗。

郑绥看到一旁的郭三娘应对自如,怕是往日亦惯做了此事。

抬头间,就瞧见一位女郎走了过来,年约十五六,瞧着有些腼腆,郑绥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冯家的五娘子,果然见到旁边郭三娘子喊了一声阿姐。

郭三娘子的祖母出自冯家。

“三娘,十娘。”冯五娘笑着看了眼郭三娘子,目光却落在郑绥身上,“某过来,是想请十娘帮个忙,还请十娘帮忙转交给二郎阿寄。”说着递上一个香囊。

郑绥错愕不已,她一向知道,五兄容色出众,爱慕者亦甚多,没想到二兄也有爱慕者,还有女郎送香囊给二兄的,不过,她也得承认,二兄长相也不错,一派清风明月,风姿儒雅,收回吃惊,伸手接过,递给一旁的采茯。

冯五娘子应是第一次这样送东西,见郑绥收了,忙道了声谢,几乎有些落荒而逃。

第六十四章 不羁

“十娘,你在挑拣什么?”一旁的郭三娘,瞧着郑绥捧着一个檀木盒子,低垂着头挑得十分认真,不由忙地凑过头去,檀木盒子里面一共有六个格子,放着的都是女郎送过来的香囊信札等之类的小礼物。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郑绥住了手,抬起头来,笑望向郭三娘,“我分拣一下,除了大兄,其他四个兄长,今日都有收到女郎送的礼,我怕弄混淆了。”她也很无奈,以往在平城时,也常有这样的事,不过,送给两位表兄的都是世沐接收,她只接收五兄的,便没有这样的麻烦。

然而,郑绥话音刚一落,抱在怀里的檀木盒子就让郭三娘抢了去,接着啪地一声,盒盖就合上了,木盒子被扔到采茯怀里,“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横竖他们又不会看了。”

犹记得四年前,她捧着在汜水河畔踏青时收到的礼物,递给八兄时,八兄瞧都没睢一眼,交给一旁的僮仆,让僮仆处理掉,她回去后,听身边的小丫鬟玩笑提起,说小郎无情,全部烧掉了。

从那以后,她每次参加郊游聚会,瞧着那些让她捎带小礼物的女郎,眼泛桃花,满脸娇羞,真想劝一句,让她们别送了,这些东西,她八兄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只是这话,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一直都没有说出口,怕令那些女郎觉得难堪。

同时,她也暗暗誓,她以后才不要和这些女郎一般,让八兄那张脸给迷惑,长得越俊俏的郎君,越是不靠谱。

郑绥被她这番动作弄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反驳道:“谁说他们不会看,尤其这些信札,我五兄都会认真看的,指不定我将来的五嫂可能就从这些信札里面挑选了。”说着急忙从采茯手中拿过木盒,迅打开,生怕方才郭三娘这么猛地一扔,盒子里东西又乱了。

打开一看,果然如此,所幸瞧来瞧去,五兄收到的礼物还是最多的,比其他三位兄长加起来还要多,方才挑拣了一遍,她还有些印象,很快就分拣了开来。

“你五兄会看?”郭三娘诧异不已,杏眼圆睁地看向郑绥,她才不信,他八兄都不会看,尤其是郑绥的五兄郑五郎,虽是郎君,但简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她见过郑五郎,一时之间,只能想到这个词。

俊俏郎君,除一副好皮囊迷惑人,再无是处了。

至少她八兄,在她瞧来就是如此,还仗着年纪大,总喜欢欺负她。

她总觉得那些爱慕她八兄的女郎,出门时,一定是只带眼睛,忘记带脑袋了。

郑绥细细挑挑好,才重新交给一旁的采茯,抬头瞧着郭三娘还瞪眼望着她,想起她说的话,不由问道:“你八兄都不看的?”虽是询问,但语气却带着几分笃定,上午爬山,她们俩一起,郑绥也了解到,在山脚下时,搭着五兄的美少年,就是郭府的八郎君,即是郭三娘的嫡亲兄长。

郭三娘子回过神来,忙地摇头,又觉得不对,点了点头,最后自己都给自己弄混了,身子微倾上前扑到了郑绥身上,呵呵笑道:“我还以为所有郎君都似我八兄那样,让身边的僮仆给烧了。”

郑绥听了,愣了一下,却是笑了,原来郭八郎和世桥表兄有一样的爱好,“我五兄喜欢诗赋,这些信札里,大多诗赋是从前人的诗赋中摘抄下来的,但也有极少数的是女郎自己写的,五兄若碰上有喜欢的,也会摘录下来。”

还有一句她没说,五兄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回阿舅翻到五兄的摘录札记,笑话阿兄:未脱乳臭,先开情窦,非正道也。

阿兄直言:世人好颜色,何谓非正道,女子四德,当以容为先,才貌双全,为其心头所愿,然殊难求之,故须从少时,慢慢寻访。

阿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人都喜欢美人,什么叫做不是正道,女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他最看重的是妇容,亦是指女子的容貌,但如果是才貌双全的女郎,他就更喜欢了,只是这世上,才貌双全的女郎却是少之又少,所以,他想从年少时,就开始慢慢寻找。

当时阿舅听了这句笑言,捧腹大笑,伸手指着五兄,斥骂了句:狂奴。

不过后来,阿舅还添了一句,野奴将来娶新妇,一定给他寻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

当然,这也成为阿舅后来宴会上笑话阿兄,必不可少的一段乐子,以至于,几次下来,几乎全平城的人,都知道,阿兄喜欢长得漂亮又有才华小娘子。

郭三娘说了句,“原来如此。”

她就是觉得郑五郎和八兄是一丘之貉。

一时间,失了兴趣,拉着郑绥起了身,“坐了这么久了,起来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郑绥一边起身,一边问道,“远不远?要不要去和你阿嫂说一声?”说着,望向场中,卫氏和几位年纪相差不大的新妇跪坐在不远处的棚子里说话,棚子是临时搭建的。

郭三娘嗯了一声,看了郑绥一眼,“你稍等一下。”说着,飞快地往棚子那边走去,郑绥只瞧着她过去后,附在卫氏耳边说了几句话,卫氏犹豫了一下,似又有旁边的新妇打趣,没一会儿,略点了点头,郭三娘脸上笑意横溢,快跑了出来,对着卫氏的嘱咐,连道了几声知道了,头都没回一下。

郭三娘子上前走到郑绥身前说:“那地方,是从前有一回我来山皇山,和阿兄堵气,下了这个山坳的时候,穿过前面坡洞,才现的,后来,每年来三皇山,我都要去一趟,你跟我来。”说着伸手拉起郑绥的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指了指南山头下方的一片茂林修竹之处。

仆妇丫鬟,紧随其后。

只是谁也没料到,她们俩这一趟过去,会遭遇变故,危及性命,俩人九死一生,才得以生还,以至于以后,在荥阳的日子,阿耶和阿兄几乎都不再允许她出门。

第六十五章 历险(上)

正午时分,太阳悬挂在中空,山岗上微风拂过,浓密的树叶出簌簌的声音,沙沙作响,仆妇们端上来刚煮好的茶,还冒着一丝热气,卫氏便搁在小矮几上,没有立即喝,不知谁说了个笑话,引得棚子里的几位新妇,笑得前俯后仰。㈧Ω『 ┡ ㈠中文 网 .』8⒈

晌午,再寻常不过,周遭的一切,于她们来说,亦是再熟悉不过了。

时光是那么悠闲,悠闲得令人沉醉。

然而,此后数年,卫氏却不愿意再多回响起这个令胆颤心惊的晌午。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接到死亡。

先是矮几上的茶碗猛烈地跳动起来,呯地一声滚落到铺有绒毯的地面,旁边的丫鬟想上前去接都来不及,茶水四溅,卫氏身上穿着的梅花引襦裙裙摆,瞬间变了颜色,丫鬟心中惶恐不已,忙地跪下去用手绢擦拭,但卫氏却浑然不觉,一双杏眼盯着矮几,心头充满疑惑,矮几竟然在不停地晃动。

卫氏迅俯下身双手扶着矮几,矮几依旧在颤动,张口正要说什么,才猛然意识到脚下的地面亦在抖动,抬头望去,临时搭建的棚子左右摇晃得更厉害,外面的树木,被风吹得树枝都朝一边偏去,呼啦啦作响,棚子里的其他人66续续都觉察到异样,其中有一位年纪最小的新妇,嘀咕了一句,“今儿这风也刮得太厉害了点。”

此时,众人心中都涌现出同样的想法,但又好似觉得哪里不对,太过玄乎,直到突然一声惊呼声从外面传来,“不好了,是地动了。”

话音一落,坐在棚子里的新妇全部变了脸色,迅起身,提裙跑出了棚子,说是急,那时快,几乎是人走出棚子的那一瞬间,哗地一声棚子轰然倒塌了,跑得最慢的那位,还让木头给砸到了脚,出一声痛呼声。

欢娱的场面,一下子变了,情绪很快感染,影响到了所有人。

从北山头,到南山头,山岗上四五百人,有仰头望天,有俯朝地,人人脸上都浮上了惊恐的表情,血色瞬间褪去,个个脸色惨白,不知所措。

人心惶惶,难以自安。

6续有棚子倒塌,有人被压住,惊呼声此起彼伏。

地动还在持续,地面依旧在抖动不已,似有规律可循,又似杂乱无章,风似乎更大了。偶尔有树枝被吹断,出一串串断裂声,声音分外刺耳。

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还是有人先恍过神来,强作镇静,不多久,便听到有人大呼,大家都站到空地上去,不要站在树底下或是岩壁边上。

山岗上的人都行动了起来,但惊恐与惧怕已占据每个人的心头,甚至有些年纪小的小娘子已偎靠在乳娘的怀里哭了起来,先是低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地动犹在继续,似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大家的心头越来越不安,恐惧似要吞噬了一切理智,纷纷开始抬头去寻找自己的亲人,或许此刻,死神来临,众人都会想到死亡二字,对死亡多了些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理解。

忽然之间,一声轰隆隆的巨响,让这群已经如惊弓之鸟的人,愈加胆丧魂惊,有更多的女郎哇地就哭出了声来。

卫氏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了起来,她想去北山头找大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福祸无常,若注定不能活,她也想和大郎死在一起,这一刻,这是她心头最真实的想法。

再无其他。

心随意念动,欲往北山头奔去,抬头四处寻找间,看到不远处的坡洞,那片茂林修竹不见了,露出翻新的岩壁来,脑袋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卫氏一颗心猛地缩了一下,慌乱地喊了声,“三娘子呢?阿简在哪?”目光看了眼围在她身侧的仆妇丫鬟,不等仆妇丫鬟有回应,慌乱与惊惧的目光扫向场中,到处瞧寻,整个人已经完全失态了,紧张得似要窒息了一般,甚至连地动已停下来,也不曾察觉。

“阿简和熙熙去了哪儿?”旁边的仆妇丫鬟,没有一人敢吱声,一下子全跪了下来,卫氏两眼盯着不远处坡洞那边新露出来的岩壁,洞若观火,只是不愿意承认,心头万分希望有人出来说一声,三娘子无事。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状况下,卫氏额头上的汗涔涔而出,豆大粒的汗珠如雨落一般唰唰直下,手紧紧抓住身侧仆妇的胳膊,支撑着才不至于倒下去。

惊魂犹未定。

旁边有新妇了解情况的,忙地上前来宽慰,“令人再找找吧,应是没事,方才地动,只是塌了几个棚子,断了些枯枝。”

只是卫氏盯着坡洞那边,心急如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而此刻,场中还有一人和卫氏的心情一样,便是郑纷,在地动停下来,片刻惊喜后,满眼寻找,却现不见了郑绥以及跟随郑绥的仆从。

“熙熙先前一直和郭家三娘子在一起,或是在郭家阿嫂身边。”

听了郑缡的提醒,郑纷满怀不安,忙不迭往卫氏身边走来,只是一见卫氏的神情,郑纷登时慌乱的起来,恐惧再次袭上心头,和她一起过来的郑缡,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郑纷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卫氏身前,急问道:“郭家阿嫂,三娘子和熙熙是不是在一起,您知不知道她们在哪?”

就在此刻,人群中亦出现骚动,原来是郑家五郎郑纬,从北山头一路跑了过来,或许,刚经险难,虽有惊无险,但大家的魂还没完全收回来,亦没有那么多讲究,对于郑纬的到来,仆妇丫鬟,亦无人上前去拦住。

因问了人,有人指引,郑纬很快来到了卫氏跟前,对着几位新妇,郑纬只唤了几声阿嫂,至于别的礼节全部省去了,很快就望向卫氏旁边的郑纷和郑缡,问道:“阿姐,你们俩在这儿,熙熙呢,熙熙在哪?”

语气中满是担心,他刚一路过来,见过许多小娘子都哭花了眼,但却不见熙熙,原本地动一开始,他就要过来,让大兄给拦住了,方才,熙熙怕是吓坏了,想及此,望向郑纷的目光多了几分急切。

郑纷下意识紧扣住郑缡的胳膊肘,张了张嘴。

第六十六章 历险(中)

郑绥没想到三皇山竟然还有一汪温泉。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来三皇山之前,在家里不曾听二兄提过,这就不难怪,郭三娘子带她过来时,神秘兮兮的,穿过坡洞,走了一段窄窄只容两人身的小径,便豁然开阔,四面都是峭壁,山势很陡,倚靠山势的峭壁全是沙石,并未有树木,下方有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

郑绥满脸惊讶,瞧着郭三娘子快蹲下身,伸手戏捧起池子里的水,尔后又指着那温泉池,对她炫耀一番后,“这是三年前我有一次偶尔进来时现的,之前,除了他们,我还从未带过其他人过来,你过来试试,这儿水是温热温热的。”

郭三娘子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跟在她身侧的仆妇丫鬟。

郑绥走过去,伸手试了试水温,在脸上的诧异还没有收住时,又见郭三娘子不忘叮咛:“可不许告诉人,让人知道。”

仿佛心中藏着个小秘密,可以小孩子之间分享,却不愿让大人们现。

郑绥瞧着这个简单修葺的温泉池,想必这之前,只有一个冒水孔罢了,侧头瞧着站在不远处的仆妇丫鬟,再看看眼前的温泉池,池底是用白玉石铺就的,想着方才出来,这般容易,不由笑了,她才不信,这温泉池,郭家阿嫂不知道,若不知道,哪能这么轻松放她们出来,并且没有另派人跟着她们俩。

“往日来这池子边,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泡温泉,今儿我们俩一起吧。”郭三娘子起了身,招手让仆妇丫鬟过来给她脱衣服,这地方与她们之前所在的飞来峰,正好两两相对,又人迹罕至,瞧着郭三娘子身边仆妇丫鬟,动作十分熟练,没有一丝犹豫,不一会儿功夫,身着**的郭三娘便扑腾下了水,水池很浅,她坐在池底,刚好没过她的脖子,一时间,倒没了什么顾虑,招手采茯和辛夷过来,让她们给她脱去外裳。

采茯走上前来,笑着说道:“方才过来时,不知小娘子要泡温泉,没有带一套**过来,带出来的衣裳都放在山岗上,要不派个人去替小娘子拿过来。”从前,在平城时,卢老夫人也时常会带小娘子去泡温泉,又瞧着郭三娘子已在池子里划荡起来,采茯倒不怎么担心。

小娘子出门,都会多带几套衣裳,只是来这儿时,先前郭三娘子一个字不愿意透露,没有把衣裳带过来。

“也好。”郑绥说着,伸开了双臂,由着辛夷给她脱外裳,采茯唤了两个仆妇回一趟山岗。

仆妇刚要离开时,瞧着郭三娘子乜过来的眼神,郑绥顿时会意,忙掩住嘴角的笑意,把那两个仆妇唤过来叮咛一番,不许把这温泉池子的事说出来。

郑绥下了池子,两人都喜欢玩水,待俩人在水池里翻腾戏闹,仆妇丫鬟在旁边守着,直到俩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了,方靠在池壁上歇息。

有丫鬟给俩人擦了脸上的水珠,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边说话,一边抬脚踢着池水,露出晶莹润泽的脚趾头,水溅得是越来越大。

这样过了大半日,直到采茯过来催促她们俩起身,“今儿就到这儿吧,山岗那边都快要开午饭了,小娘子若喜欢,可以下回再过来。”

这么一说,郑绥和郭三娘子都觉得有些饿了,遂站起身,只是一下子滑到了水里,刚欲再折腾一会儿,只听到沙沙的声响,峭壁上的沙石往下滚落,很快就掉落到水里,池子里的水,飞溅起来,旁边有仆妇丫鬟喊了声小心,沙石一层一层倾泻而下,俩人都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回过神来时,已让扑腾到池子里的仆妇从水里抱了起来。

脚落到实处,才觉脚下的地都在动。

“这是怎么了?”不但郑绥,郭三娘子也同时问出声。

采茯和辛夷正在给郑绥擦去身上的水珠,听到一位上了年纪的仆妇道:“这是地动了,得赶快撤离这儿。”

一听这话,湿透的**都没来及换,辛夷把外裳往郑绥身上一裹,采茯就抱起郑绥往外走,旁边郭三娘子的丫鬟也同样迅,俩人一前一后,往小径过去,一部分仆妇丫鬟,走在了前面,只是刚至小径前,郑绥只觉得眼前有阴影落下,紧接着整个人重重地摔了一跤,落到了长有苔藓的地面,滑溜滑溜的,而采茯好似飞出去一般,郑绥才喊了采茯,伸手抓过去,只听周遭尖叫声痛呼声接连响起,绵延不绝,

郑绥身子欲往前扑去,似又有石块砸下来,郑绥忙不迭地闪避,但掉落的石块似没完没了一般,从四面八方飞来,而且越来越大,心头恐慌不已,避之不及,忽然之间,腿上似落下了重物,一阵巨痛从膝盖处传来,痛得她几乎晕过,而且她已毫无一丝力气去躲避,越来越多的碎石砸到了身上,浑身都痛。

一声轰隆隆巨响,郑绥胆战心惊,只觉得天翻地覆,脑袋晕眩,甚至眼睛都无法睁开,唯一能感觉到的大约是痛,偶尔还能听到有仆妇丫鬟在喊十娘子,在喊三娘子,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声,并不强烈,而且更多的痛呼声,惊慌的尖叫声,郑绥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害怕占据整个心头,有对死亡的恐慌,但想到她所画的升天图,心头释然,对于死亡似乎没那么怕,但同时,心中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是她若去了,外祖母怎么办,阿耶怎么办?阿兄?

却是就这么横遭祸难死去。

神思昏乱,昏昏沉沉,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郑绥只觉得过了很久,身体所接触的地面,停止了抖动,察觉到时,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觉整个人都让沙石泥土给裹住了,尤其是腿无法动弹,略挣扎了一下,就痛得无以加复,眼睛直往下掉,定睛一看,腿上压着一块巨石,几乎比她人还要高上几分。

郑绥几乎已绝望,不敢再动。

许久,久到郑绥已经放弃了挣扎,周遭再无声音响起。

突然之间,好似听到一串串轻微的声音,“熙熙,我好难受。”

若有若无。

郑绥仔细听了好一会儿,似就在左边,忙地伸出能活动的双手,扒开泥沙,不多时,就露出郭三娘子的一张小巧的脸,似绝处逢生般,惊喜道:“阿简,我在这儿。”

只是话一说完,刚扬起神采的眼眸,瞬间又暗淡了下去。

第六十七章 历险(下)

“……熙熙,我手臂好痛……浑身都痛。』 ㈧㈠ 』 中文网*.┡8⒈”

郭三娘子有气无力,想动一下,眉头皱成了一团,脸上有汗珠,还有泥沙,糊成了一团,灰蒙蒙的,郑绥伸手替郭三娘子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才现,自己两手上都是泥灰,脏兮兮的。

瞧着郭三娘子,抽了抽右手臂,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郑绥不由忙地伸手按住她,“阿简,别动了,石头那么大,你这么用力,只能自己受罪。”压着郭三娘子右手臂的大石头,并不比压在郑绥膝上的石头小,郑绥才按住郭三娘子的时候,因一动弹,膝盖传来一阵噬骨之痛,门牙咬着唇瓣,嘴里有血腥味,亦有沙石颗粒。

除了忙着把身上的小碎石、泥沙拨去,其他大石块,根本无法去移动,更遑论自己出去。

“熙熙,你说他们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让土石给掩埋了?”郭三娘子微微移动了一下,侧着身子,睁着一双杏眼,杏中尽是害怕,虽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地动,但先前那番天旋地转,依旧令她心头骇然。

头顶上方,搁着许多大石块,似卡住了一般,没有掉落下来,有细碎的光线,穿过石缝钻了进来,虽如此,但光线依旧很微略,看不十分真彻,只有凑得很近才行。

然而,听了郭三娘子的话,郑绥原本因受惊吓,苍白的脸,这一下,更加无一丝血色,整个人都惊呆住了,更添了许多惶惶,她先前,还一直盼着阿兄能带人来救她,心中虽有害怕,到底又存着期盼,从未想过,既然地动,便不会只单单她脚下这方地,阿兄他们以及山岗上的很多人,和她们只隔了一个山头罢了,她和阿简如今这样,跟着她们的仆从,方才她和阿简叫了很久,都不曾有人回应,而阿兄和那些人……

郑绥不敢想象,许久,才喃喃道:“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的。”眼中迷茫,似在要说服自己一般,但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精神,萎靡了下来。

瞬间安静了下来,寂寂无声。

偶尔她们俩动弹一下,便有小石子的翻落声,更多伴随着抽气声,到后来,只觉得浑身凉嗖嗖的,连动都不动了。

她们俩身上的亵*衣是湿的,事突然,还没来得及换,此刻,横躺在地上,凉意浸人,不知过了多久,俩人身体止不住颤抖,打起了寒颤,又饿饥了,可以说是饥寒交迫。

俩人自小生于富贵丛中,长于绮罗堆里,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不知谁先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先只是嘤嘤低咽,后来,似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全部变成了抽气。

“……我想我阿娘了……我要我阿娘。”

郑绥对于阿娘没有印象,脑袋闪过的是外祖母慈和的面孔,阿耶萎顿的神情,还是阿兄,“阿兄……一定没事的……”

在心底念叨千百遍。

“……我不想死……”

“……”,郑绥沉默了许久,“我也不想死。”

她死了,外祖母阿耶阿兄,他们怎么办,他们肯定会伤心的……还有外祖父阿舅舅母,祖姑姑伯母阿嫂,他们也会难过的……

昏昏沉沉中,一会儿,身边的亲人如同天马行空一般,在脑袋中一一恍过,反反复复,一会儿又是《升天图》中那些四神、飞仙、伎乐、侍卫等前来迎接她,又想着,不知死后,进入天堂,还能不能下来人间,看望亲人……

——*——*——

天已漆黑,午时的一场地动,注定了这一夜,三皇山无法平静下来。

山头已堆起了无数篝火,点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冲天,照得如同白昼,除此之外,有数不清的人,在刨着脚下的土石,锄头辚辚,铁耙吭吭,响个不停,翻着脚下的土石。

霜露已降,夜风吹来,寒意浸人。

只是在场的人,感觉不到一丝冷意,个个汗流浃背,一担担土石挑了出去,从下午开始,郑郭冯段京五家,分别调来几百部曲,小小的山头聚集了上千人,脚下的土石刨去了好几层,却依旧毫无踪影可寻。

时间一点点流逝。

守在旁边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更加的焦灼不安。

天上明星,已于不知不觉间隐去。

“完了,完了……过了今夜,明儿怎么向阿娘交待,到时候肯定是瞒不过去的。”郭八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地上没有铺垫上任何东西,却已完全没了讲究,火光映照在他俊美的脸上,愈显得苍白,手抚着额头,眼中的沮丧一览无遗。

跪坐在旁边,如同木头人一般,许久不曾动过的郑纬,突然起了身,疯了似的向前冲去,从一个兵士手中抢过一把铁耙,喝斥了一声,“滚开,全给我滚开。”两眼通红,激动地使劲翻动着脚下的土石,似有仇一般在泄,只是他何曾会使这把式,有一下,没一下,杂乱无章,附近的仆从看得胆颤心惊,生怕他铲到自己。

“阿奴,你在胡闹什么。”察觉到这边的异样,郑经很快赶了过来,上前阻止郑纬。

“阿兄。”

“还不放手。”郑经喝斥一声,拿去郑纬手中铁耙的长把,交给一旁的兵士接住,把郑纬强拽着拖了出去,到了空地上,方松了手,“你要是再胡来,就立马给我回去,省得在这儿添乱。”

“我不回去。”郑纬红了眼眶。

“想在这儿,就给我老实待着。”郑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眉头紧皱,都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不敢再抱多大的希望了。

瞧着郭大郎从棚子里走了出来,郑经招了侯一过来,让他好好看着郑纬,尔后大蹋步走了过去,棚子里陈设极其简陋,只有数盏油灯,两方席子。

郑经刚跪坐下,只听对面的郭大郎说道:“刚得到的消息,冯家段家京家的人,都已经下山了,听说什么都没挖到。”

郭大郎比郑经大上几岁,因父辈的关系极好,两人算是年少相交。

“不过是几个庶子庶女,他们做到此,已算尽力了。”今日晌午那场地动,各家都有庶子或庶女失踪,下落不明,唯有他们两家,偏出事的是熙熙和阿简。

“你们家已有一人快要疯了,我们家里,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和阿娘交待。”郭大郎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几乎和郭八郎如出一辙,况且,他们兄弟俩原本就长得相像。

郑经一脸沉郁,许久涩涩道:“生死有命,尽人事吧,生见人,死见尸。”

这是最后的无奈了。

第六十八章 发现

一夜未歇,大多数人都已疲惫不堪,然而,山岗上的两位主事者,无论是郭家的郭大郎,还是郑家的郑经,没有一人开口说停或撤。㈧㈠中文网┡.8⒈

外面辚辚吭吭的锄挖声一直不曾间断过,挖掘的人都已轮换了好几批。

棚子里,桐油灯亮了一夜,郭大郎和郑经,俩人相对而坐,形容憔悴,满脸疲倦,目光却又极其炯明,盯着案几上的几张函笺,看了许久,函笺是两府里派人送过来的,是有关于昨日晌午的地动和新郑的最新军情。

俩人皆是家中嫡长子,很早就开始接触庶务,接纳宾客,统领部曲。

“……地动的中心在哪,只怕要过些日子,看各地的邸报,才能知晓了。”整个豫州之内,根据打探而来的消息,都有轻微地动,有房屋倒塌,有山体斜坡的,亦有人员伤亡。

不过,受影响最深的,还是在新郑东南,北燕和石赵的对峙。

郭大郎抬头的看了郑经一眼,“我们出去吧。”都这个时候,还一直无所现,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郑大郎迟疑了一下,手抚着额头,没有立即起身,伯父遣人来让他和五郎回府,大概也是怕单留五郎一个人在这边,他不在,三郎看不住的,还不知五郎闹出什么事来,只是跟他回去,五郎怕是不会愿意。

只是最终,还是起了身,出去前,先把侯一叫进来嘱咐几句,才出棚子。

东方即白,启明星一闪一闪悬挂于天际边。

望着前方的情景,火光通明,却仍旧没有一丝现,郑经的一颗心,也彻底地沉了下来,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哪怕挖到什么,怕也不是活的了,脑海中浮现出十娘的模样来,顿时觉得心口难受得厉害。

他犹如此,何况野奴。

郑经抬眼,就瞧见阿奴踞坐在满是土石的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神情中透露着无言的悲伤,阿奴虽嘴上一直说着熙熙会没事的,只是阿奴一向聪慧,他能想到的,阿奴怎么可能想不到,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俩人过去,郭八郎还回头,喊了声阿兄,郑纬是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此刻,他眼中,唯有前方那片土石。

郭大郎看了眼起来的郭八郎,神色肃然,沉声吩咐,“天亮后,你去一趟河东柳家,把阿姐的长女大娘子接来家里来住一段时日。”阿姐长女大娘子比妹妹三娘子大一岁,两人虽隔了辈份,名为姨甥,却长得极为相像,更似姐妹,也因此,阿娘格外喜欢阿姐家的大娘。

郭八郎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过来,仍旧问了一句,“这样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当的,有大娘子在阿娘身边,还能劝住阿娘一二。”郭大郎皱了下眉头,略瞪了郭八郎一眼,三娘子是卫氏带出来的,三娘子一出事,怕是卫氏也难逃免问责,如今他只能暂时想到这个法子,让阿姐家的大娘子充当一回缓冲剂,否则除非能找到平安无事完整无缺的三娘子。

郭八郎见了,忙地应了声是。

突然,一旁的郑纬回过头,望向郑经,问:“阿兄,这是要回去?”

虽是问,语气却是笃定。

郑经点了点头,“府中有事,你跟我一起走,留三郎在这儿守着。”

“我不走。”郑纬迅站起了身,声音激动。

“阿奴。”郑经唤了一声,语气严厉,可瞧着脸色惨白的郑纬,眼中尽是惶恐不安,还有难以莫状的担忧,一时间,所有斥责全都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兄弟俩四目相对间,头一次,郑经败下阵来,先撇开了头,声音缓和了许多,“阿奴,为兄没有说要放弃继续挖掘,这些人依旧留在这儿继续寻找,等回去了,我们再多派些人过来,哪怕铲平这座山,我们也要把熙熙找出来,至于这,留三郎和温翁在这儿守着就行了,府上是真有事,你先跟我一起回府。”

“阿兄所说的府上的事,是北燕和石赵在新郑东南的战事吧。”郑纬移开眼,“阿兄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有关这场战事,荥阳境内五姓世家,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到底是偏帮一家,还是依旧处于中立状况?

但对于郑家来说,中立似乎有些不可能。

而对峙已经开始,故而,急需要达成一致,召集荥阳境内的各姓共同商议。

他未及弱冠,参加这样的大会,亦没有多少言权,如今各家当权的,依旧是老一辈,因而是可参加也可不参加,只是大兄是必须参加的,他心里自是如明镜似的,大兄令他一起回府,不过是担心,大兄走后,没有人能管束得住他。

郑经没打算隐瞒什么,对于郑纬能猜到他的真实的目的,没有一丝诧异,瞧着郑纬是绝对不可能自愿离开的,遂抬头,对旁边的侯一使了使眼色,只是侯一刚举起手,手起手落向郑纬后颈砍去时,忽然那边传来一声惊叫声,激动中满含喜悦,“找到了,找到了,这里有个人。”

这一声,如同天籁一般,传入众人的耳中,所有人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包括侯一,目光齐齐向前方望向,火光下,陡峭的岩壁下方,围聚了好些人,郑纬更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尔后,郑经和郭大郎郭八郎亦迅过去。

准备来说,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死尸,郑纬冲进去,一眼就看清楚那人,是郑绥跟前一个小丫鬟疏兰,双眼紧闭,脸上已全部紫青,左腿小腿处有一道切口,却没有血液凝固,很显然,这是方才锄头铲到的。

只瞧着一个大汉蹲下身,试了试鼻息,低声道:“这位小女郎已经死去多时了。”身上已冷冰冰的了。

郑纬浑身一颤,两手握成拳。

同样,跟来身后的郑经和郭家两位郎君听了,心头同时一震,虽早已预料,但看到这个死去的丫鬟时,心头依旧恸然。

毕竟这是寻了一下午和一夜之后,终于挖掘到了一个人。

既能现一个人,那么十娘和三娘一定就在这附近。

思及此,看向这个丫鬟的小腿处的切口,郑经突然高喊了一声,“都停下手中的锄头与铁耙,沿着这丫鬟所在的位置,用手往里面挖。”

郭大郭八和郑纬同时转头看了郑经一眼,他们也同时想到。

既然为时已晚,至少要保证留个全尸吧,郑经这样的想着,望着那个丫鬟一眼,遂吩咐道:“说来也是护主而丧,厚葬吧,回头多给些布帛粟米补偿她家人。”

赶过来温翁忙地应一声,很快便有人来抬疏兰的尸体。

第六十九章 醒来

郑绥只隐约记得,她唤了阿简很久,一直没有听到阿简答应一声,心中着急得厉害,然而浑身冷得已经僵硬了,腹中更是饥饿难耐,她想转身,却如何都动不了,压在大石头底下的两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挣扎着努力睁开眼皮,瞧瞧阿简怎么了,但怎么也睁不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余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再次有意识时,郑绥睁开眼睛,入目即是一顶藕色的斗帐,四角垂有流苏香囊,光线透着窗纱射进屋子里,瞧着格外的暖和,乌黑圆溜的眼睛咕碌碌地直转,打量着周遭的陈设,这分明是她的起居室。

忙不迭地想坐起身,刚动一下,腿上传来的阵痛,让她停止了动作,同时,也让她彻底地清醒过来。

她不是躺在掩埋的土石底下,而是在自己的床榻上。

一双纤细如白玉般的素手掀开帘帐,“小娘子醒了。”声音很低,却明显带着十分轻快。

郑绥一抬眼,就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探了进来,忙唤了声,“……石……兰姐姐。”声音嘶哑,张了张嘴,后面几个字轻不可闻,声如蚊呐。

来人不是别人,是阿嫂李氏身边的大丫鬟石兰。

“小娘子刚醒来,暂时别动。”石兰俯身上前替郑绥拢了拢被角,脸上的笑意明晃晃的,伸手招来候在屋子里服侍的丫鬟,吩咐道:“小娘子已经醒了,派人快去各处通报一声,再去东厢房把医者和医婆请过来给小娘子瞧瞧。”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笑意盈然,虽应答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明显能感受到欢快的气氛。

丫鬟们很快就出去了。

郑绥现这些丫鬟,都不是她身边常服侍的人,脑袋清明过来后,忆起前事,地动后,掩埋在三皇山土石底下,心中顿时疑团一重重,眼前又不见采茯,有许多事想要问,一张嘴欲要说,喉咙却是干涩了厉害,不出声,心里不由干着急。

待到石兰转过身来,瞧出郑绥脸上的异样,忙问了句:“小娘子,怎么了?”

郑绥感觉到自己的手能活动,遂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急切想说话,不料只出嗯呀的两声,声音较大,石兰还没明白过来,却是惊醒了歪靠在榻几上的郑纬,郑纬睁开两眼,望着立在床榻边上掀开帘帐的石兰,忙地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急问道:“怎么了?”

郑纬一至床榻上,石兰忙地退后两步,郑纬一眼就看到躺在床榻上,睁着两眼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郑绥,心头一阵狂喜,只是狂喜过后,似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眼,一抓把住石兰的手,激动道:“熙熙醒过来了。”

石兰点头,笑道:“小娘子刚醒过来。”

一听这话,郑纬放开石兰,转头望向郑绥,倚坐在床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郑绥,情绪很是激动,伸手想去拉郑绥,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嘴唇嚅动了两下,却听到郑绥很费力地唤了声阿兄,从喉咙里出来,很模糊不清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郑纬激动得嘴唇嚅动了两下,一把握住了郑绥的手,“醒来就好,熙熙醒来就好。”

郑绥费力地点点头,想挣开五兄的手,只是五兄握得紧紧的,她浑身无力,根本使不上劲,于是她放弃,两眼不由上下打量起五兄来。

满脸惺忪,似刚睡醒一般,脸上还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一下就明白,为什么刚才石兰和其他丫鬟说话时,声音都压得很低,原来是五兄就在这屋子里歇息。

只是眼前的五兄,似变了个样一般,整个人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平日里莹白如玉的脸颊,好似失去了往日光泽般,没了神采,身上素白的衣袍,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换了,看起来灰蒙蒙的,还间杂些黑漆的污泽,在郑绥看来,五兄一向好洁,无事还得一日沐浴两次,哪会这样邋遢,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好一会儿,见五兄还没放开她的意思,郑绥不得不勉力从被子里伸出另一手来,张了张嘴,嗯呀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郑纬见了,急不迭地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又轻笑了一声,“瞧我这高兴,把什么都忘记了。”

说完,转头望向一旁的石兰,“快去请了医者和医婆过来。”

“小郎放心,小娘子醒过来,婢子就已派人去请了,府里各处,也已派人去通报了。”

郑纬听了,嗯了一声,低头瞧着郑绥指了指喉咙,张了张嘴,这回他听清楚,郑绥说的是水,怔愣了一下,问:“熙熙是不是想喝水?”

郑绥连忙颔了下,生怕他们会错意,只听旁边的石兰笑道:“早该想到了,婢子马上去倒水。”

“是不是喉咙干涩不舒服,我早该想到才是,醒来了,都没听你说一句清楚的话。”郑纬欲要上前扶郑绥起来。

石兰端了碗蜜水过来,一见此,忙道:“小郎,还是婢子来扶小娘子起身吧。”说着,又唤了几个丫鬟进来,“医者嘱咐过,小娘子的腿伤得厉害,不能轻易移动。”

一听这话,郑纬住了手,从石兰手中接过水碗,待石兰和几个丫鬟,把郑绥慢慢的扶坐起来,才上前喂郑绥喝蜜水。

郑绥喝得很快,连喝了三碗,待喝完后,仰靠在石兰的怀里,才感觉到干涩的喉咙,总算舒缓了过来。

“还要不要?”郑纬看着手中的空碗,目瞪口呆地望了郑绥,不过还是又问了一句,大抵从小到大,郑纬都没见过她如此大口大口咕咕地喝水。

郑绥一瞧五兄的表情,想着自己方才喝水时的急切,完全不顾形象,顿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是真渴极了,喉咙又涩得厉害,“不要了。”

嘴角微微上翘,有些不满。

郑纬把空碗递给一旁的丫鬟,瞧着郑绥的模样,不由笑了,俯身上前摸向郑绥的头顶,谁知郑绥头一偏,让他抓了空,“阿兄,你都脏死了。”

声音虽还有气无力,却很清晰,郑纬一愣,顺着郑绥的目光,瞧见自己灰蒙蒙的袍子,失笑地重又抬头,收回了手,“没良心的东西,你都昏了十来天,我在这儿守了十来天,如今一醒来,倒先嫌弃我脏了,也不知道我身上是谁弄成这样。”说着笑着瞪了郑绥一眼。

这回轮到郑绥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她都昏睡了十多天。

第七十章 喝药

感谢了如嫣打赏的平安符。┡㈧ ㈠中 『文Δ网%. 8⒈。。。。。。。。。。。。。。。。。。。。。。

——*——*——

郑绥醒来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直到天黑时分,才送走最后一拨人,石兰扶着李氏进起居室,轻声提醒道:“大娘子,小娘子该喝药了。”

李氏嗯了一声,“去把药端过来吧。”

一抬眼就瞧见郑纬和郑绥兄妹俩凑在一起说话,郑纬坐在床榻前,身上那件穿了十来天的素色衣袍终于换下了,十多天的那场地动,她虽未亲去三皇山,听大郎回来说起,依旧心有余悸,次日清晨,从土石堆里挖出来人时,气息都已很微弱了,让大石头压着的膝盖已脱臼,周遭的血液已经凝固,几乎让跟过去的医者和医婆断言,一双腿怕是要废了。

回来后,就一直昏迷着不见醒来,十来天请的名医无数,还有府里北堂口所供养的杏林奇人,然时至今日,也无人敢说,一定能治得好,不会影响以后走路。

所幸,如今人是醒过来了。

听郭府传来的消息,到现如今,郭三娘子还没醒过来,卫氏因这事,如今已经折腾得都快要病倒了。

十娘让石头砸中的是腿,郭三娘子让石头砸中的是胳膊。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曾料到,一场好好的出游踏秋,会酿成这样的祸事,自十娘出事,阿公和阿奴就一直守在望正园,不愿离去,谁劝都不顶用,阿奴还好,到底年轻身强体壮,不比阿公,熬了四五日后就病了。

如今十娘人醒了过来,府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郑绥倚靠在隐囊上,微微嘟着嘴,李氏走过去,就听到郑绥的声音,“……我才不信。”

“熙熙不信什么?”

“阿嫂,你回来了。”郑绥仰头望向李氏,李氏在床头坐下,伸手摸了摸了郑绥的肩头,问:“累不累?”

自从下午醒过来后,先是医者过来瞧病诊脉,又是查看膝盖上的伤,后来,伯母和祖姑姑及家中兄弟姊妹过来瞧她,大多又惊又喜,长辈们情绪都有几分激动,再后来,族里6续有人过来,直到现在,也不曾歇过。

“不累。”郑绥摇了摇头,趴在李氏怀里,也不知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初一醒来,只觉得如今脑子有些迟钝。

一阵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郑绥略一抬头,就瞧见石兰端着一盅药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平头小丫鬟,手中拿着栉巾香胰,不由微微蹙了眉头,脑袋在李氏怀中缩了缩。

一旁郑纬见了,顿时先噗嗤笑了起来。

郑绥探出头来,没好气地看了郑纬一眼,喊了声阿兄,声音上扬,却已费了很大的力气。

李氏也察觉到郑绥的抵触,想着她昏过去的这十来天,每回灌汤药进去,都得喊几个丫鬟进来摁住她,饶是如此,一碗药灌下去,也得吐出来一半,每每喂药的都是郑纬,故而,郑纬身上免不了喷上许多汤药汁。

“熙熙,我们把药喝了,等会儿好哺食。”她未醒来前,每日里只进食些汤汁,已许久未吃东西了。

“我不要喝,太苦了。”郑绥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从小到大,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连小伤寒都没有,几乎很少喝药,汤药太苦,她喝不下,以至于连药味都不喜欢闻,避之三舍,又拉着李氏的衣袖求道:“阿嫂,我膝盖上的伤口都敷药了,而且我已经醒过来了,精神很好,身体其他地方也没有伤,已不需要喝这药了。”

“这药不苦的。”郑纬从石兰手中端过药碗,用银制调羹勺了两下,温热正适宜,递一勺到郑绥嘴角。

郑绥忙地躲开,只是让李氏给抱住,“熙熙,阿嫂让人备了蜜饯,等喝了药,吃几粒蜜饯嘴里就不苦了。”

“阿嫂。”郑绥唤了一声,嘟了嘟嘴,望向李氏很是不满,只是她如今腿不利索,想逃都逃不开。

李氏笑着哄着,“熙熙听话,我们就喝这一小碗。”

“方才你还说不信,阿嫂如今还在这儿,可不是我胡乱编排的,前面十来天,每次喝药,喂下去的药汁,至少有一半,你全吐到我身上了。”

郑绥一听五兄这话,嘴角上扬翘得更厉害了,又瞥见五兄满是取笑的表情,顿时嘟囔了一句,“我自己喝。”

说完就后悔了。

郑纬用的就是激将法,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把药碗递给郑绥。

郑绥没接,李氏瞧着他们兄妹俩,笑了笑,“阿嫂帮熙熙端着药碗,熙熙慢慢喝就行了。”担心郑绥身体虚,手力不足,伸手欲接过药碗。

只是还不待李氏接过,郑绥迟疑片刻,就从李氏怀里坐直身,从五兄郑纬手中接过药碗,“我自己来。”声音软糯无力,偏又带着几分赌气,双手捧着药碗,摁着碗里的调羹,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看得李氏和郑纬强忍住笑意。

只是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李氏和郑纬笑不出来了。

只瞧着郑绥张嘴凑到药碗边沿,尔后眼睛一闭,就使劲往嘴里倒,听到喉咙里出几声咕咚声,又急又猛,一碗药,很快就喝完了,李氏想阻止,拿过药碗时已经空了,只听郑绥直嚷嚷:“苦,好苦,整个嘴里都是苦的了,我要漱口。”

一见这样,李氏忙把药碗递给一旁的小丫鬟,郑纬又招人递水递盂盆,李氏扶着郑绥,含了数口水,郑绥还呲着牙说苦,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块儿去了,李氏接过石兰递上来的蜜饯,喂了郑绥一粒,“含在嘴里就不苦了。”

郑纬却是训斥道:“哪有你这样喝药的,喝得这样猛,小心容易呛到肺的。”

方才一鼓作气,已耗尽了郑绥所有的精力,靠在李氏怀里,整个人蔫蔫的,原本过于苍白的脸色,也因这一番折腾,露出一丝红晕来。

郑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然而,接下来,每次喝药,郑绥要么不愿喝,要么一口气喝完,拦都拦不住,到后面,他都不得不习惯了。

第七十一章 牵连

如今,郑绥屋子里服侍的丫鬟,以石兰为,全是从守勤园里拨过来的。㈧㈠中文网 .8⒈

一场地动,和郑绥一起埋在土石堆底下的丫鬟仆妇,十之存二三,将将二十余人,只活下了五人,包括采茯、辛夷、杜衡、百草、张妪,其中尤以采茯埋得最深,若不是郑纬坚持,连采茯也不能够活不下来,只是几人如今都重伤在身,不能起榻,而采茯和杜衡,还未醒来。

为这事,郑绥沉默良久。

郑纬瞧着,只觉得心疼不已。

这些人跟着熙熙的时日,不过堪堪半年,如今身遭罹难,熙熙都这样难过,那么上次高平城外,伴妪及采苓香蒲等人,都是自小跟在熙熙身边,陪她一起长大,最后,熙熙却亲眼目睹她们横遭惨死,无能为力,当时的悲恸可想而知,也难怪,熙熙落下个心悸的症候,时至今日,还依旧排斥苏合香。

为了不使郑绥过多地陷在难过中,更担心郑绥忆起前事,郑纬不由有意放松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说了,不和你说这事,你心里又总惦记着放不下,如今和你说了,你又不开心,早知就瞒着你,不和你说了。”

“阿兄,”郑绥喊了一声,仰靠在隐囊上,抬头瞧着五兄虽脸上带笑,但眼中满满是担心,遂摇了摇头,“采茯姐姐有劳阿兄多费心了。”

“也是她命大。”若不是从平城来的丫鬟只剩下这么一个孤鬼了,而熙熙跟前也只剩下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那日,他也不会坚持,毕竟,在如今这乱世,人命如草芥,一个奴婢命,还比不过一斗粟米的价值。

“采茯姐姐她是为了护住我,才让大石块砸中,要不是因为我……”

“熙熙,”郑纬忙地唤了一声,止住了郑绥的话,“这话以后不可再说,护主是她们的本分和职责。”假使这次,熙熙真有不测,她们那些人哪怕逃出来,也是活不成的。

郑纬的语气有些重,郑绥十分诧异,瞧着郑纬盯着她的目光是少有的严厉,郑绥初初愣了一下,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尔后又突然抬起头来,道:“前人曾有言:圣人忘情,最不及下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难不成情亦分等级类别?”

原本见郑绥微微垂着头,郑纬也意识到自己的严厉,心头一叹,伸手摸了摸郑绥的低垂着的脑袋,正欲说两句缓和话,不料,郑绥却突然说出此话,顿时一噎,先是哈哈一笑,“熙熙也知道寻章摘句来反驳阿兄了。”尔后,却是正色道:“但熙熙得先记住,她们是奴婢,古人言: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

这一日午后,郑绥正和五兄郑纬玩六博,忽听有仆妇进来通报,说是郭三娘子过来了。

一听这话,郑绥和郑纬都是一惊。郭三娘子因身体不如郑绥强壮,郑绥醒来那日,又过了五日郭三娘子方醒过来,到今日,也不过将将醒来三日功夫,没想到竟然能出门了。

郑绥的身子骨一向康健,这些日子,汤药补药养着,又有医者时时在侧诊病,更请了无数杏林奇人,豫州境内的高人异士,都搜寻个遍,郑绥的身子好得很快,除了膝盖上的伤,其余都恢复得差不多了,而令人担忧的是膝盖上的伤,到如今,郑绥还躺着不能够下床榻,来诊过脉的医者,没一个人有十成把握。

“她身体完全康健了。“郑绥抬头望向进来禀报的仆妇。

那位仆妇忙回道:“听说已能下地行走了……”

“下去吧。”话未说完,就让郑纬给喝退了。

“五兄,我没事的。”郑绥笑了笑,低头望向自己用木板夹着的两条腿,又道:“我记得那日,阿简的胳膊让石块给砸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能出来,大抵是好了,要不,家里人肯定不会愿意让她出门的。

“熙熙,你的腿一定会没事的。”郑纬劝慰道,只是话一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没有一点说服力,突然觉得有些口干火燥,忙唤了丫鬟,端了碗酪浆进来。

郭三娘子是跟着母亲柳氏、阿嫂卫氏一起过来,先去琅华园拜见了伯母诸葛氏,尔后,再由仆妇送到望正园,一进起居室,郑绥透过屋子里的四扇屏风,一眼就瞧见郭三娘子右手手臂也如同她的腿一般,用木板夹固定了,还吊了一根绷带,挂在脖子上。

因郭三娘子是跑进来的,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仆妇,连连喊着小心,再后,跟着进来的就是卫氏和李氏两人,都走得很急。

“走这么急做什么,也不怕摔着。”李氏瞧着倚靠在床榻前郭三娘子,不由叮咛了一句,说完,又略微有些同情地望着卫氏,卫氏如今是容颜黄瘦退三分,虽已收拾得十分利落了,但妆容却无法掩住眼底的疲倦。

卫氏回之一脸苦笑,却什么也没说。

李氏正经的阿姑已不在了,自是不比她,况且,那日三皇山,李氏亦没有去。

瞧着两位小娘子床榻边上说话,李氏便和卫氏去了外间,只令石兰和柳氏跟前的一个仆妇在里面守着。

到了晚上,因柳夫人坚持,郭三娘子才不情不愿地回去,她原是想和郑绥一起做伴的。

陪同她们过来的是郭家的大郎,送走了柳氏和卫氏,李氏回望正园,郭三娘子这一趟过来,郑绥心情很高兴,连着喝药也痛快了许多,哺了饭食,因阿公过来,李氏方先离去了。

一回到守勤园,就见到了最近难得早点回来的郑经。

“今日怎么这么早?”

“无事,就先回来了。”郑经抬头望了进来的李氏一眼,问:“熙熙睡了?”

李氏坐到郑经对面的榻席上,“没有,阿公和二郎去了,我便先回来了。”

郑经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又听李氏道:“熙熙今儿和我提起,她想吃阿和乳娘做的桂花糕。”

“你明天去看看阿和吧。”却见郑经挥了一挥手,仰靠在榻后面的隐囊上。

李氏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阿郎……”

“阿和到底也是我妹妹,她从小心思就细,你好好和她说说话,”这次的事,是天灾,而非人祸。

“妾知道了。”李氏松了一口气,她也是今日见到卫氏,想起四娘郑纷自回府后,一直待在从母小崔氏的缀锦楼没有露过面,无论是阿公、伯母,还是阿大和阿奴,都没人提起,唯有晚上郭三娘子走后,郑绥喝完药,突然提了一句,想念四姐的乳娘做的桂花糕点。

第七十二章 开导

“阿和,你这一天天地闷在屋子里做什么?”

郑缡风风火火地走进郑纷的着锦阁,一进屋,就瞧见郑纷半仰靠在屏风前的榻席上,手中握着一卷书,正低头看得认真,听到她的话,抬头起来,道了句,“五娘来了……”

话未说完,手中的那卷书,就让郑缡夺了过去。㈧㈠ 中Δ┡文网 .8⒈

郑纷手中一空,喊了声五娘,只瞧着郑缡哗啦翻了下书页,看了一眼,顺手就往后扔,后面跟上来的丫鬟,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忙地伸手接住,大抵郑缡常这样扔书,那丫鬟接起来动作格外熟练。

“五娘,你这是做什么?”郑纷满是无奈,移了移身后的隐囊,稍稍坐直了身,说话间,她的大丫鬟绿衣,已从郑缡身后的丫鬟手中接过那本书。

“诗与赋,移人性情,是最要不得的,你都已陷入其间,整日里伤春悲秋,还敢看这种书。”郑缡指了指绿衣手中的那本诗集,“你都多少天没出门了,自三皇山回来后,你进了缀锦楼,就没再踏出过着锦阁,连望朔园也不曾回过。”

“五娘,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郑纷微微摇头,她喜欢诗与赋,常言道:诗言志,她不过是诗与赋中寻找些寄托罢了。

“我早和你说过没事的,偏你就喜欢多想,况且如今熙熙已经醒来好些天了,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十娘的腿的怎么样了,能下地走路了吗?”她虽足不出门,但对外面情况,还是了解一二。

“暂时还不能。”郑缡想起这些天来,阿耶和阿娘的着急,也有些沮丧,不过随即便释然,“但也没有医者说以后不能走路,家里北堂口养了千余宾客,奇人异士无数,总会有人有法子治好熙熙的腿,不可能让熙熙一辈子躺在床榻上。”

郑纷听了,不由呢喃了一句,“那就是说,现在十娘的腿还没法子治好。”

郑缡没好气地指了指郑纷,“你瞧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又不需要你想法子,有阿耶阿叔和阿兄他们去想法子,再不济也轮不到我们。”

说完,又道:“昨日五郎还说:真治不好熙熙的腿,他就养熙熙一辈子。”

一听这话,郑纷微微有些失神,想起那日在山岗上,她惊魂犹未定之际,五郎郑纬冲到她面前,问起十娘,当卫氏说了十娘的去向后,郑纬神情大变,脸上一片惨白,临去时,望向她的目光,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五郎和十娘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么大兄呢,自五郎离去后,直到她和五娘郑缡及家中姐妹一起下山登车,也不见大兄来见她们,唯有大兄跟前的侍从温胡过来送她们上车,并特意嘱咐她们:回府后,十娘出事的消息,暂时不外说,若二郎君问起,只说因和郭三娘子相善,去郭府住几日。

她乳母林氏随口问了句:大郎去哪儿?

温胡答道:大兄已先带随从骑马赶回府中了。

她能明白,这是为了不让家中长辈担心,何况,阿耶一向疼十娘如命。

回府后,一切都再平常不过,只是她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无法放下,更别提落地了,待在着锦阁中,一直祈祷着,十娘千万别出事,能被平安救回来。

后来,果真十娘回来了,只是到底还是出事,其实,那样的情况下,能拣回来半条命,已不错,这还要归咎于十娘的身体强壮,与老天眷顾。

起初的时候,她也想过去望正园看望十娘,有一回差点和郑缡走出门了,只是听说阿耶和五郎一直守在望正园,顿时便怯了,实在没有胆子过去。

她没出着锦阁,好似所有人把她遗忘了一般,心里是即不安,又庆幸。

家中兄弟六人,相比而言,她和大兄虽略亲近此,但到底还是隔母……

忽然听到叩门声,郑纷从思绪中恍过神来,抬头见是林氏,喊了声阿姆,“怎么了?”

“大娘子过来了,如今在正厅那儿和四娘子说话……”

“阿嫂过来。”郑缡十分诧异,这些天,李氏只要有空,都是守在望正园,怎么会来缀锦楼,转头望向郑纷,郑纷同样疑惑,两人遂同时转向未说完话的林氏,希望她能把话说完。

对上她们的满脸诧异,林氏笑了笑,“大娘子说,四娘曾和十娘提过老奴的桂花糕做得好吃,十娘昨晚说想吃老奴做的桂花糕,故而她特意过来一趟,想向四娘借老奴一用。”今日李氏来缀锦楼,她亦松了口气,四娘这些天一直惴惴不安,她如何开导都无用,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是了,我是说过。”郑纷点头,“你跟着阿嫂过去吧。”

“走吧,阿嫂既然过来了,我们出去见见阿嫂,等会儿再一起去望正园。”郑缡腾地一下就起了身,“林妪做的桂花糕,我也好久没吃过了。”说着,便伸手来拉郑纷。

郑纷却怎么也不愿意起身,郑缡见了,突然放开郑纷的手,遣退了屋子里所有服侍的丫鬟仆妇,脸上凝重地望向郑纷,“阿和,难不成,你还想阿嫂亲自来着锦阁请你?”

“我没这意思。”郑纷转开头。

“熙熙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昨晚提起,而她提了后,阿嫂就真过来了,难不成府里就差你乳娘这么一个会做糕点的厨子。”郑缡难得严肃一把,又语重深长,“阿和,你一向心思细致,难道我能想到,你就想不到。”

郑纷撇开脸,没有接话。

又道:“有关熙熙的事,家中无论阿叔,还是阿兄阿嫂,都不曾怪过你,哪怕阿耶阿娘,也只是随口说了我一句太不上心,若真论牵怒,郭家柳娘子对待卫氏,那才是真正的牵怒,你之所以躲在着锦阁中,只不过是你自己,禁锢在自己圈圈中。”

第七十三章 融融

李氏带着四娘郑纷和五娘郑缡进望正园时,郑绥正和九娘郑芊坐在床头玩九连环,二兄郑纶倚靠在屋子里的榻几上,瞧着她们姐妹俩玩耍。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不对,不对,九娘,是这边那个。”郑绥拿着九连环,目光急切地盯着郑芊手指头旁边的圆环。

“是这个吗?”郑芊拿着一个圆环。

“不是,是左边那个,然后往上。”

郑芊听了,忙地拿起另外一个圆环,抬起头看了郑绥一眼,连着铜杆在框柄上穿套,只是刚套了一圈,好似又成死扣了,轻声道:“好像不是这样。”

“那就重新退回来好了。”郑绥也觉不是这样。

郑芊又拨弄了几个圆环,但总是穿不过去,不由搔,问向郑绥,“熙熙,怎么弄?”

“你来拿着,我来试试。”郑绥把手中九连环递给郑芊,一脸深思地盯着一串圆环,无比认真,来回穿套了几次,一个都没有解出来,反而成比先前更凌乱。

俩人一筹莫展之际,郑纶瞧着两张陷入沉思的小脸,似小大人一般,瞧着有些违和,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给我来瞧瞧。”

郑绥听了,有些怀疑,“阿兄会解这个?”

她却有些不信。

不过,还是伸手递给二兄郑纶。

只听郑芊提议,“要不让人去请四兄过来,这件九连环是四兄送给我的,四兄解给我瞧过几回。”去年十一岁生日,四兄送给她的礼物,当初她刚得到时,心里喜欢,着实玩过一段时日,只是一直都解不开,她又面薄,不好意思说,后来就压在箱底了,最近瞧着十娘一直躺在床上养病,不能下榻,家下兄弟姊妹过来探病,常陪着十娘玩九连环、孔明锁等之类的玩意,于是,今日她过来便把这套九连环拿了过来。

“可阿姐方才说,这套九连环是四兄去年送给你的,说不定四兄已经忘记怎么解了。”郑绥一直认为,能解九连环的人,脑袋都极其聪明,譬如五兄那种,什么形式的九连环到他手中,不出一刻钟,就能全部解出来,“若是阿兄在这儿就好了。”

说完,瞧着走进来的李氏,以及跟在她身后的四娘郑纷和五娘郑缡,忙喊一声阿嫂四姐五姐。

郑纶和郑芊忙地起身,众人相互见了礼,李氏笑着望向郑纶,“二郎什么时候来的?”

“过来有一会儿了,早间的时候,冯家世父来了,阿耶走不开,便令我过来陪熙熙说话。”

“只有冯家十一郎君来了?”

“冯家世父原是想和郭家世父一起来,只是郭家世父走不开,便单独过来找阿耶了。”郑纶口中的冯家世父,是冯家的十一郎君,郭家世父,是郭家二房的五郎君,冯十一郎君、郭五郎君和父亲郑瀚,彼此相善,情意颇深,再加上陈留阮遥,号称中州四士。

李氏点头,是了,郭三娘子这次手胳膊折断了,和郑绥的腿一般,都还没找到能彻底治好的良医,柳氏为这事,操心不已,郭五郎君哪有空出来?

“阿嫂,五兄今儿去了哪儿?”郑绥一大早醒来,就被石兰告知,五兄早上出门了。

李氏倚坐在床榻边沿,伸手把郑绥搂入怀里,“你大兄带着他一起去了新郑,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去新郑?”郑绥眉头一皱,望向五娘郑缡,她如没记错,五姐郑缡好似说过,新郑最近起战事了。

面对郑绥的疑惑的目光,郑缡瞧着在旁的二兄郑纶和阿嫂李氏,正欲想个什么借口,却听到李氏道:“好了,别去理会外面的那些事,你今日感觉腿怎么样了?”伸手去摸郑绥的腿,她早上过来的时候,郑绥还没醒来,听石兰提起,昨夜里,给郑绥敷药的时候,肿起来的包还没消下去。

“不碍事的,先前医婆来瞧过了,又重新包扎敷了药。”只要不碰,就不痛,郑绥忙不迭地拉住李氏的衣袖。

李氏怕碰到郑绥的伤口,不敢和她真拉扯,便想着,等晚上医婆来换药的时候,她在旁瞧着,遂收了手,把郑绥揽在她身前,“你昨日不是说想吃桂花糕,我让林妪做了些,带过来了。”

一听这话,郑绥抬头瞧向跪坐在前方榻席上的郑纷,“阿姐最近在忙什么?我醒过来这么久了,也不见阿姐来看我一回。”语气中带着几分怨念,不过很快又笑嘻嘻地道:“若不是我突然想吃桂花糕,怕是还见不到阿姐呢,如今还托这桂花糕的福,才能见阿姐一面。”

郑纷着实一愣,还未说话,一旁的郑缡握了握郑纷的手,笑道:“十娘若是喜欢,我和四娘以后每天都来看你。”

“我自然是喜欢的。”郑绥笑道,又看了一眼自己夹着木板的腿,趴在李氏怀里,“如今我是不能够出门,天天窝在这方床榻上,早上睁开眼就希望看到大家都在才热闹。”特意伸手比划了一下,眼中的欢喜与雀跃,如星子般璀璨亮。

李氏见了,只觉得心头蓦地柔软了起来,眉目舒朗开来,轻轻揉着郑绥的肩头,目光似水般柔和,满满的宠/溺,“那从明儿起,阿嫂就守在床榻边等你醒来可好?”

她原本担心,郑绥会因腿伤的事,伤心难过,甚至自怨自艾,没料到她跟没事人一般,整天乐呵呵的,反而着急的是他们这些人,又联想起,郭府传来的消息,郭三娘子从醒过来第二日下地后,就跟没事人一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除了胳膊上绑着夹板绷带,若不柳氏强拦着,怕是早就出门无数次了。

真是物以类聚。

“阿和,你教熙熙把这个九连环解开吧,她和九娘折腾了一上午,都没有折腾出什么结果来。”郑纶把九连环递给四娘。

一听这话,九娘郑芊芊脸一红,只是郑绥不以为耻,反而顿时兴奋不已,“阿姐会解这个。”目光望向郑纷格外热切。

郑纷刚接过,抬头让郑绥给瞧得心头一动,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会一点。”

会一点?

李氏抿嘴先一笑,但这几个字,没让郑绥疑惑多久,当看到四娘解开的九连环时,郑绥望向郑纷的目光已全变了,多了十二分的崇拜。

这世上,终于有一个玩九连环和五兄一样快,或许比五兄还要快,她方才没令丫鬟记时,郑绥心里想着,或许等五兄回来,可以让五兄和四姐较量一番,一念至此,郑绥自是少不得让郑纷教教她,方才是怎么解开的,连着腼腆的郑芊也好奇地凑了上来。

瞧着郑纷主动起身坐到床榻边上,一旁的郑缡笑眯了眼。

一屋子的其乐融融。

忽然仆妇进来禀报,说是采茯姑娘醒了。

第七十四章 扁鹊

郑绥身边救回来的几个仆从,尤以采茯和杜衡伤势最重,采茯昏迷到如今才醒过来,杜衡虽早已醒过来,然而脑袋却让石块砸了一个洞,醒来后神志不清,变得痴痴呆呆,医者说是因脑中有积淤的缘故。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唯有张妪伤得最轻,早就能够下榻了,将养月余,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阿嫂,请东厢房的医者过去,给采茯瞧瞧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郑绥拉了拉李氏的衣袖,她是让杜衡的事给吓到了,生怕采茯有个好歹。

李氏一见,顿时明白,手摸了摸郑绥的后背,细声劝慰道:“采茯和杜衡的情形不一样,放心,不会有事的,阿嫂这就让医婆过去瞧瞧。”当即,李氏就令丫鬟唤了明妪进来,嘱咐一番。

刚交待完毕,明妪领命出去后,就见李妪走了进来,脚步急了些。

“阿姆,可是有什么事?”李氏忙问道,因郑绥不喜欢上了年纪的仆妇进屋服侍,近身服侍的一向都是些年轻女郎,故而,在这望正园,若非召唤,仆妇都是不允许进屋子,李妪是她乳娘,更比旁人清楚几分,从未违矩。

李妪听到李氏这么一问,没有再近前,顿住了脚步,立在屏风后面,“回大娘,二郎君和冯家十一郎君带了一位医者过来给小娘子瞧病,郎君听说几位小娘子都在,让老奴进来说一声,令大娘安排一下。”

李氏听了,转头望向倚坐在榻席上的郑纶,却见郑纶笑着摇头,“我不知道这事,来时没听冯家世父提起过,不过冯世父的确不是一个人来拜访阿耶的。”说着,便起了身,“阿嫂,我先出去,请阿耶和冯世父他们去东厢坐片刻,阿嫂这儿好了,打个婢女过去说一声。”

“这样极好。”李氏很是赞同,无论是她出去,还是派个仆从出去,都极不妥当。

因十娘的腿一直不曾治好,最近推荐到府里来的医者越来越多,这并不是第一例。

只听李氏道:“四娘五娘和九娘先回去了。”

郑纷等三人起身行了礼,相携而出。

石兰领着六个丫鬟进来,添了两方榻席,把红漆木雕花刺绣屏风往床榻前移了两步远的距离,放下帘帐,见到李氏点了点头,石兰才退下去。

“等会儿医者来了,问起什么,阿嫂代你答就行了,你不必出声。”

“我知道了。”郑绥靠在李氏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每次府外请的医者过来给她瞧伤,阿嫂都是陪在她身边的。

石兰出去没多久,再进来时,透着屏风,就见二哥领着三人进来,冯家世父,郑绥是见过的,那么跟在阿耶身后的那位白须老叟,应该是冯家世父今儿带来的医者了。

李氏放开郑绥,起身,站在屏风后面行了礼。

只听郑瀚道:“好了,就不必多礼了。”

郑绥隔着帘帐唤了声阿耶。

郑瀚嗯了一声,问:“十娘今儿觉得么样?”

李氏回道:“伤口处,昨夜里隆起的包,还没有消散,早上的时候,医婆换了另一种药敷上了。”

郑瀚转身对着旁边的白须老叟拱手道:“有劳扁鹊给小女瞧瞧。”

“二郎君客气了,二郎君是子集的朋友,便是老朽的朋友。”那老叟躬身回之一礼。

子集是冯家十一郎君的字。

早已在榻席上坐下的冯十一郎君,顿时有些看不惯,侧目嚷道:“我说,你们俩有完没完,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行这些虚礼的。”

郑瀚呵呵一笑,对一旁的郑纶道:“二郎,你领着扁鹊进去吧。”

郑纶应了一声,道了句:“扁鹊这么请。”

微躬身在前边领路,绕过屏风。

郑瀚转身在对面的榻席前坐下。

屏风后面,李氏抱着郑绥坐在床榻上,藕色帘帐早已下了银勾,见老叟近前来,郑绥刚把手伸出去,石兰正要用细纱绢帕盖住郑绥的手腕,却听那老叟道:“掀起帘帐,老朽要先瞧瞧小娘子的伤口。”

“这……”李氏正犹豫了一下,只听外间传来郑瀚的声音,“去,去唤两个医婆进来,把十娘包扎的绷带拆除了。”

李氏一听,便没再吱声,郑纶会意,令石兰掀起帘帐。

这些日子,给郑绥治伤的医者和医婆都住在望正园的东厢房,刚才郑纶领着父亲郑瀚和冯世父去东厢等候,过来时,叫了几个医者和医婆跟着一起过来,如今都在外间候着。

受命出去的僮仆,很快领了两个医婆进来,行了礼,便绕过屏风,行至床榻边,掀开被褥,裘扁鹊一见到郑绥裹着夹板的膝盖,包得严严实实的,眉头便微微一皱。

每次敷药,总勉不了一番疼痛,

李氏忙地伸手托住郑绥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抱,不让她瞧。

两个医婆上前动手拆除了绷带,动作很熟练,这些天的上药,几乎都是她们俩在负责的。

拆了绷带后,露出腥红一片,

血肉模糊一片,和着黑糊糊的草药,惨不忍睹,肿起的部分已经出脓水了,李氏强忍着心头涌上来的恶心,没有移开眼。

只见那位老叟俯身上前,伸手按了按两个膝盖肿起的部位,尔后伸手挑了一点绷带上的草药,嗅了一下,眉头皱成川字,斥责道:“这是哪个庸医开的药?”

别人还犹小可,刚才进来拆绷带,候立在床榻边上的两位医婆,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紧接着屋子里响起几声询问声,“怎么了?”

坐在外面的郑瀚已经急得起了身,赶到屏风边上,“这药是府里的四个医者一起开的方子,又请了好几个善长骨折的医者瞧过,方敢用药的。”

难道真是医者的问题?

李氏也急了起来。

只见老叟摇了摇头,“药是没问题,方子也是没问题。”

第七十五章 原由

上一章有修改。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老叟重新开了方子,包括有内服和外敷的药。

郑瀚一怒之下,把这些天给郑绥瞧病的医者和医婆全部杖责了四十,然后遣退出府。

因郑瀚一向很少怒,这次一火,连着身边的幕僚文士都不敢劝进。

这些郑绥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位扁鹊开的内服的药,格外苦,相比较而言,之前的药,简直可以称为蜜水。

“……熙熙,乖,还有一口,把这一口喝完,今儿上午就不用再喝了。”李氏倚坐在床榻边,手中端着药碗,哄着郑绥喝药。

郑绥一张脸已扭捏成一团,但还是无奈地张开嘴,喝完最后一勺,只是刚入口,还未喉,苦味浸及喉咙,使得喉咙难受极了,一下子,哇地一声,郑绥急地俯身,方才喝下去的汤药,全部吐了出来,甚至连吃的早食也全吐得一干二净。

“熙熙……”几乎一瞬间,李氏顾不上手中的碗,忙伸手抱住郑绥,旁边的几个丫鬟,递上痰盂接住,好久,似胃里都空了,郑绥才抬起头来,又接过石兰递上来的水漱口,用手绢揩拭了嘴唇,整个人往李氏怀里一靠,大约是太过费劲了,眼睛里都是盈满泪花,在李氏怀里蹭了蹭,低声道:“阿嫂,这药太苦了,我不喝了。”

李氏抱着郑绥,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心头微微叹了口气,这都是第三次吐药了,“良药虽苦,然利于病,这才三天功夫,熙熙也感觉到,膝盖原本肿起来的部位已经消肿了,可见这位扁鹊的用药十分管用,熙熙也不想,就这么一直躺在床上是不是?”说着,轻轻摸了摸郑绥的脸,低垂下头,望向怀里的郑绥。

“可这药太苦的,从前的药还是入口,这次根本难以入口。”

“再苦也只有半个月,扁鹊也说了,按照他的方子,半个月伤口就能愈合,将养一个月,就能下地了,况且按之前的方子,喝了一个多月的药都不顶用,最要紧的就能治好你的腿。”说着,扶起郑绥,郑重其事的道:“我让人再去煎药,你先吃点东西,尔后我们再喝好不好?”

郑绥微微瘪了瘪嘴,直觉想摇头,可瞧着李氏盯着她,满眼里除了鼓励就是期待,不可置否地郑绥还是点了点头,重新靠在李氏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石兰带着几个丫鬟,手麻脚利地收拾一番,打开窗户,让屋子里难闻的气味消散出去。

郑绥在李氏怀里小声地嘀咕:“也不知道这位扁鹊开的是什么方子,像他这样治病,还不吓坏一大堆病人。”

李氏听了,却是不由一笑,只吩咐着仆妇再去煎药。

这位扁鹊,可是个世外之人,若不是因为与冯家十一郎君是旧识,冯家十一郎君又特地亲赴一趟嵩山请他过来,别人去请,还不一定能请得过来。

哪是府上那些庸医可比的。

府上的那些医者和医婆,也不能说他们医术不行,若真的医术不行,也不能够进郑家,更不可能进北堂口,郑家的北堂口,宾客上千,都是各有所长,从不养闲人的,只是他们即已依附于郑家,行事不免有些瞻前顾后,在用药上,不免更为谨慎些。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熙熙的病,就是让他们给耽搁了。

郑府是这样,郭家亦是如此,

幸亏冯十一郎君请来了这位扁鹊,要不然,再迟上几日,只怕熙熙这辈子就真要在床榻上躺着了。

这一次,这位扁鹊,不仅治了熙熙的腿,同时也治了郭三娘子的手。

郑绥磨磨蹭蹭再次喝完药,已是中午时分。

李氏因怀有身孕,精神有些不济,正好大兄和五兄回来了,最后在郑绥的催下,李氏方离开望正园,郑绥抬头,望向一旁的辛夷,这两日,因辛夷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便开始进屋服侍,忽然想起九九重阳节那天的事来,便吩咐着辛夷去找件东西。

郑纬进来的时候,郑绥正恹恹地躺在床榻上的隐囊上,微微阖着眼,似睡未睡,一听到动静,便睁开了眼,开始还以为是辛夷找到东西回来了,一抬眼,见是郑纬,忙地唤了声阿兄,“阿兄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前不久,才听到仆妇进来禀报,说大兄和五兄回来了,郑绥心里还想着,这出门一趟,甫一回府,怎么都得去一趟琅华园和守静园。

“阿耶在琅华园,我请了安,从琅华园出来,就直接过来了。”大兄还留在琅华园回禀事情,郑纬坐在榻沿上,看向郑绥道:“听说,冯世父请了位扁鹊过来,医术很好,你的腿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我和阿兄,这回又带了两位医者过来,是君长兄推荐过来的。”

一提起这个,郑绥就一肚子苦水,“别说这位扁鹊了,开的药太苦了,还有膝盖敷了药后胀痒得厉害。”内服的药特别苦,外敷的药,又胀痒难耐,这两日,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地狱里受煎熬一般。

“总比家里之前的那些庸医强。”郑纬一回府,听说了这个,对那些庸医顿时愤恨不已,觉得阿耶就这么打了顿板子,就遣退了他们,简直太便宜他们,若是他来处理……只是这些,都不会和郑绥说的。

郑绥也不好接话,瞧见辛夷捧了个匣子走了进来,忙兴奋道:“阿兄,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便来了十二分的精神。

弄得郑纬满头疑惑,方才还精神恹恹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有了精神。

不过,在瞧见那个红漆木的盒子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只是嘴角却漫起一抹愉悦的笑意。

第七十六章 冰山一角

“啊,这里面的东西呢?”郑绥打开盒里,瞧着里面空空的,诧异不已,抬头望向辛夷,问:“你确定没有拿错盒子?”

“没有,这个盒子上的雕花是莲花形状,婢子不会认错的。㈧㈠中文网%.%8⒈”辛夷肯定道,况且,刚才明妪领她过去时,大木柜子里所搁置的物什,都是重阳节那日她们收拾了带过去,每一件,是她亲自收拾过的,她心里都有数。

郑绥仔细瞅了瞅红漆木盒子上精美的莲花纹,不由懊恼几分,正要吩咐辛夷去询问一下,到底谁动了这个盒子,盒子里面的东西去了哪儿,只是方一抬对,无意间,瞥见五兄抿着嘴笑得正欢。

正在偷着乐。

郑绥哪还有不明白,打开盒子,把空盒子往五兄跟前一送,语气中带着几分不高兴地质问:“阿兄,东西呢?”

“什么东西?你里面放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对于阿兄装傻,郑绥根本不在意,这样的把戏,自小到大,五兄不知道玩过多少回,她会信才有问题,郑绥直接挑明,“里面的信笺和香囊等之类的东西,大多是给阿兄,阿兄拿去自己那份就算了,但二兄和三兄的那份,我记得二兄有封信笺,三兄有四封信笺和六个香囊,阿兄总不能也拿了去,哪又不是给阿兄的。”

除了五兄,二兄是不会动他的东西,三兄是不敢,六兄自从让五兄教训一顿后,每每见到她都绕路走,离她远远的。

家中这些兄弟姊妹,也只余下五兄会不经过她同意,就动她的东西。

“熙熙,阿兄真没见过这些东西,更没拿过这些东西,自从你出事后,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天天陪在你身边,都没离开过半步,不信,你问问石兰她们。”郑纬满脸无辜,指着石兰她们给他作证。

抬头,望向郑纬那张如玉的面庞,容光照人,脸上的笑,明晃晃地灼人,郑绥捧着盒子依旧没有收回,只是瞧了屋子里服侍的丫鬟一眼,微微压低声音道:“我要告诉阿嫂,你有写信给南楚的谢……”

声音突然咽住了,一双白玉般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郑绥的嘴,郑纬目光带着几分瞪视,斥责道:“不许再胡说。”说着抬头迅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其他人,此刻,神情像做错的孩子,生怕被大人现。

郑绥一把拉下的郑纬的手,“你不把二兄和三兄的东西还过来,我就告诉阿嫂。”前番,她无意间撞见五兄给南楚的尚书令谢攸写信,当时五兄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大兄和阿耶知晓。

“没良心的东西,我往日可算是白疼你了。”郑纬又狠狠的瞪视了郑绥一眼,却又带着几分无奈,他并不担心,郑绥会真把这事说出去,只担心,她这么露一点口风,传到大兄耳中,大兄就会上心仔细一查,查清楚后,一旦知道他想去南楚,那还不揭了他的皮。

“谁让阿兄诓我,再说那些女郎送给二兄和三兄,自该给二兄和三兄,阿兄平白拿着做什么,你都收了那么多信笺和香囊,难道还不够,连阿舅都说了,让你别太挑了。”

郑绥话一说完,只瞧着五兄突然伸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力道倒不是很大,只是郑绥避之不及,没避开,“不许整日里口没遮拦,胡乱说话。”说着,耳后根微烫,避开郑绥的目光,辩解:“谁说我拿了二兄和三兄的东西,那些早就交给二兄和三兄了。”

“既然拿了,那阿兄刚才还那么逗我,初初时,吓了我一跳。”郑绥微微嘟了嘟嘴,把手中红漆木的盒子递给一旁的辛夷。

“有什么好惊吓的。”郑纬揉了揉郑绥的脑袋,“不过是一些不相干的物件,真丢了也不值什么,你这么费心做什么。”

“哪可不行,阿兄曾说,才貌双全,心头所愿,指不定我将来的五嫂可能就从这些信札里面挑选,我自然要费心些。”

郑纬先愣了一下,瞧着郑绥圆鼓鼓的脸上,尽是认真,恍过神来,想哈哈一笑,那不过是他和阿舅的玩笑之语,没想到郑绥竟然当真了……一时间,郑纬却又笑不出来了。

此刻,不管是郑纬,还是郑绥,俩人都没料到,这些女郎抛过来的信笺香囊等物什,没有成全郑纬将来的姻缘,却成就了二兄的郑纶的姻缘。

琅华园中,书房内,烛火通明,郑渊和郑经伯侄俩,跪坐在榻席上,相对而坐说着话,案几上摆放着茶具,旁边有一僮仆在煮茶。

6续有说话声逸出。

由远而近,先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阿大怎么想到冯家娘子了?”

“也不一定就是冯家娘子,荥阳境内的郭冯段京,四大姓的女子皆可,只是我听十三娘偶尔提及,这位冯五娘和二郎年岁相当,又是冯世父的侄女,更为要紧的,她父母早亡,兄弟皆无,只单她一人了。”这些是他从李氏那问来的消息,但他绝不会告诉伯父,是因为上次看到阿奴从熙熙那捧回一叠信笺,其中有一封便是这位冯五娘给二郎的,无意间,他有了这个念头,当然,也是那时,他才惊觉,二郎年已十七。

郑渊抬头望向郑经,明显不信,哼声问道:“只是因为这些?”

郑经没有辩驳,只轻声道:“阿父,二郎年已十七,下面的三郎四郎也已十五,自来长幼有序,二郎的亲事不定下来,三郎和四郎便跟着一起耽搁。”

“阿大,不管怎么说,你要记着,阿寄终归是你兄弟。”

“儿一定谨记。”郑经闷声回道。

郑渊抚额叹息了一声,“这事缓缓,冯家终究门第低了些……而且阿寄的妻族,不能太过单薄,他比你更需要一个强大的妻族。”

“儿亦知晓。”郑经没有否认,目光炯炯地望向眼前的伯父,唤了声阿父,“可目前的情形是不允许,我看中冯五娘,正是因为她家里人口简单的……”

郑渊摆手打断了郑经的话,“不要再说了,再等等,好在阿奴还只有十四岁,还可以等上一两年。”

郑经一听,便知道这话又得无疾而终了。

果然,只听伯父问道:“你前些日子写信去平城,可是为了熙熙和阿奴的事?”见郑经点头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惆怅道:“若是阿奴的亲事这边能先订下来,阿寄的就更不用着急,可以再看看,如果是熙熙的亲事先订下来,你阿耶绝了希望,阿寄的事上,你更不必太过着急了。”说都会望向郑经的目光带着几分严厉。

郑经不由地垂下头,低声道了句:“儿明白了。”

第七十七章 闺友

九月底的时候,根据各地邸报的消息,重九节那天的地动,生地为幽州地区,当地房屋人员伤亡惨重,冀州豫州均有动静,也有坍塌事件生,造成不同数量的伤亡。㈧㈠中文网』. 8⒈

受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大燕和石赵在新郑东南的那场战役,最终因地动而暂停,双方又派出和谈使节,战争终止,两军在新郑东南僵持着。

各地大坞堡派出去的部曲都6续回来了,不过送了许多粮食过去。

郑绥膝上的伤口,在扁鹊的治疗下,已渐渐愈合,慢慢好了起来,家中几位姐妹都是要上学的,连着郑纬,也让十八从叔抓去学里,每日里,只有李氏在望正园里陪着郑绥,因而,在膝盖上的伤口愈合时,郑绥坐在床榻前,也开始补养病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

一曝十寒,这是最要不得的,别的不论,习字临帖,每日是不敢耽搁,在床榻上摆上小案几,执笔临帖。

自伤口愈合后,换了味药,郑绥才结束那段喝药的痛苦经历,扁鹊又另派了两位医婆给她的腿做推拿,郑绥偶尔活动两腿,还使不上大力,但相信,过不久,应该就可以下地行走,她原本以为她这伤已经好得很快,可没想到还有更快的。

这一日,扁鹊从郭家来郑家,除了他外,郭三娘子也来了,当然,郭三娘子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她嫂子卫氏一起来的。

“你的手无碍了?”郑绥搁下笔,一旁的采茯忙地接过。

采茯、杜衡、辛夷、百草几个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唯有杜衡,神智不清,其他人都无异样,当采茯能下地后,站在郑绥跟前,郑绥很是高兴一番,心里庆幸不已,或许,正如阿兄说的,采茯命大。

“早就没事了。”郭三娘子得意地扬了扬手,上前趴到床榻上,正想爬上榻,跟在她后面的卫氏,忙不迭地喊了声小心,快上前,抱起郭三娘子放在郑绥的床头。

到底是害怕郭三娘的手用力。

郑绥瞧着进来的李氏和卫氏,喊了声阿嫂和郭家阿嫂。

辛夷带着人上前撤了郑绥的书案,屋子里的几位女先生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就你们小心太过了。”郭三娘子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尔后却是转向郑绥,“我早就好了,只是阿娘不信,一直不愿意让我出门,今日那位给我们俩看病的扁鹊说我的手已无碍了,才同意让阿嫂带我出门。”

又问道:“你的腿怎么样了?刚才扁鹊还和我说,你的腿已经好了,怎么还躺在床上?”

只听李氏笑答道:“熙熙伤在膝盖,伤口刚愈合,不能太用力,所以还无法下地。”说着,上前伸手抱着郭三娘子坐在郑绥身边,“阿简的手虽好了,可这些日子也不可太过用力。”

“郑家嫂子,我没事的。”郭三娘子笑眯眯,左手抚着右手的胳膊,有意弯折,动了两下。

“好了,知道你没事了,熙熙还不能下床,你就和熙熙坐着一起说话,或是看书,或是玩游戏都可以。”卫氏最清楚自己小姑子的脾性,和她争起来定会没完没了,可不能让她再折腾,而且,她小姑子的精神太过旺盛,非常人可比,这段时间,连手臂折断了,也不见老实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

李氏摸了摸郭三娘子的右手臂,笑着放开,嘱咐她们俩好好相处,便和卫氏出了里间。

一出来,瞧着卫氏揉着太阳穴,李氏不由悄声笑道:“你这样是不是有了,要不怎么比我这个怀了身子的人还累上几分。”

“哪有这么快。”卫氏摇了下头,没好气地瞥了李氏一眼,她前一个女儿,半岁都还不到,“我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幸而,阿简如今无事。”

“阿简的确比别的小娘子活泼许多。”李氏呵呵一笑。

何止活泼?一提起这个,卫氏一半是欢喜,一半忧虑,欢喜,是这性子讨人喜欢,在家里,小姑子就是个活宝,连阿公都十分疼这个幺女,忧虑是,永远有操不完的心,想及此,侧头望向李氏,眨了眨眼,压低声音,两人说着密语,“阿简就是阿公阿姑太娇养了些,你倒是好,十娘瞧着是个省心的。”

李氏轻声道:“世家女郎,哪个不是娇养着长大,不过,熙熙的确省心许多,当初未出嫁时,在闺阁中,就听过从平城传来的消息,外祖崔家,对两个外孙很是宠/爱,害得我还一阵担心,熙熙会性子骄纵,不料见面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崔家的外祖母和舅母,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

听了这话,卫氏不由叹道:“郑五郎未及弱冠,而名誉天下,崔家为外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

李氏十分认同这一点,手抚着肚子,心里想着,她有一个嫡亲的阿弟,将来她若有万一,阿弟能如崔家这般看顾到她的孩子,她于九泉下也能安心了。

屋外李氏和卫氏说着交心的话,屋里,待她们走后,郑绥却是一头的凌乱。

瞧着郭三娘子令随从的丫鬟拿出来的一件件连环锁、孔明锁、七巧板,尤其是孔明锁和七巧板都已拆成零碎的了,这些东西,单个一件,她都得费上许久功夫,何况这么多,忙问道:“阿简,这些你都会玩?”

“是呀,我很小的时候,我阿耶就拆了让我玩,我都玩腻,听说你在床上躺着养伤还不能下榻,上回我忘记带来了,这回特地寻了过来,送给你玩。”

郑绥很想说一句:我玩不来。

然而,听郭三娘子这么一说,几乎满眼放光一般地望着郭三娘子,如今已现了四娘一个高手,不会这又是一个高手?

“阿简,不如你教我可好?”

“好,没问题,这个很简单的。”郭三娘子很是高兴,仿佛终于有人赏识了一般,立即挥好为人师的本能,动起手来,“不过你要配合我哟。”

郭三娘子满眼亮晶晶望了郑绥一眼。

郑绥重重地点了下头,只要不让她单独玩这些,她就觉得松了一口气,要不然,只能派人去求助阿兄和阿姐了,可这个时候,阿兄和阿姐都在学堂里。

第七十八章 阿罗

第七十八章阿罗

李氏从望正园回来,进屋刚坐下,乳娘李妪便走了进来。㈧ ㈠Ω中文网 .8⒈

李妪瞧着李氏一脸疲惫,不由心疼道:“娘子如今怀有身子,该少操劳才是。”

“阿姆,我没什么事,近来除了容易犯困外,身体没有任何异样。”李氏笑了笑,手摸向自己的肚子,微仰靠在隐囊上,这孩子很乖,如今快三个月了,几乎没怎么折腾她。

只是最近她的食量大增。

“十娘子的腿已经好起来了,往后娘子就不要天天一大早过去守着,诸葛娘子那边连娘子的请安都免了,如今娘子最重要的是好好养着身子,争取能早日生个小郎君。”李妪口中的诸葛娘子就是大伯母诸葛氏。

一听这话,李氏不由笑道:“阿姆怎么就知道是个小郎君,指不定是个小娘子。”

“娘子又胡乱说话,这一胎肯定是个小郎君。”

李氏瞧着乳娘李妪真急了起来,也不也再说玩笑话,虽然伯母曾说过,第一胎,无论男女都下一辈人里头一份,但到底不同,相比于大伯母,她更愿意像阿姑那样,先生几个郎君后,末了再生一个小娘子。

她出嫁时,族里并未送女郎作陪媵,只要她有个小郎君傍身,依着郑家的家风,大郎就不会纳侧室,至于别的庶子,三郎生母,至死都不曾出南苑,就是个很好的先例。

如此一来,她还是盼着这一胎生下来,是个小郎君。

没一会儿,明妪进屋向李氏回禀事情。

提起新安排进望正园的丫鬟仆妇时,李氏沉吟片刻,“十娘身边的管事仆妇,把刘媪调过去,华妪的妹妹,另给她安排个差事。”从前,郑绥就不太喜欢华妪,何况送了华妪的妹妹过去,李氏担心,容易勾起郑绥想起死去的华妪。

刘媪?

明妪听了很是惊讶,微侧头望向旁边的李妪,只见李妪已经开口,劝道:“娘子,刘媪照顾孩子素来有一手,是老夫人特意寻来**好送给娘子的,小郎君出世后,还需要她来照顾,至于十娘子屋子里的管事仆妇,娘子觉得小华妪不合适,可以考虑其他人。”李氏身边得力仆妇有许多,从中挑一个即可。

“阿姆不用多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就刘媪过去。”

“娘子……”

李氏摆了摆手,“阿姆不用担心,照顾小郎君的仆妇乳母,大伯母已经替我准备了。”既是管事的仆妇,还是挑个能主事的,这样,她也少操些心。

李妪张口欲再言,见李氏已是一脸不想再谈的神情,遂咽了下去。

明妪忙地应了声唯。

李氏挥了挥手,却不见动静,抬头,瞧见明妪还没退下的意思,于是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回娘子,高姬过来了。”

她?

高姬是阿公郑瀚跟前,如今正得宠的姬妾。

李氏轻嗯了一声,心头有些漫不经心,又听明妪道:“听说娘子回来了,高姬带着一位小女郎特意过来拜见娘子,如今在廊庑下候着。”

“怎么让她们在廊下?”李氏皱了皱眉,坐起身,“请她们去西阁,我换身衣裳,马上就过去。”大郎最不喜这些姬妾出现在正堂,幸而这会子大郎不在家,想到这,又嘱咐一句,“以后凡姬妾来园子,都先带她们去西厢房那边候着。”

“老奴知道了。”明妪瞧着李氏变了脸色,心头暗道不好,听了后面一句吩咐,连着应承,尔后,退了出去。

李氏就着旁边一个婢女的手起了身,吩咐人打水来,梳洗一番,换身衣裳,才起身去西阁。

刚到门口,就听到高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别乱动,好好待着。”

“姨娘,那是什么,很漂亮,比我们园子里盛开的花儿还要漂亮……”

“快回来,你别过去,不许乱碰这些东西……”

门吱哑一声,便推开,入眼就瞧见高姬两手拽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郎,满脸急切,偏那小女郎不停地挣扎,一只手指头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春日图》。

听到声响,高姬转头,见是李氏进来了,忙地喊了大娘子,拉着那位小女郎下跪行礼。

大约是进来的人比较多,那位小女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陌生人,瞬间安静了下来,神情中露出几分怯意,跟在高姬身边,伏下身跪在地上。

这西阁因之前隔出来,让郑绥做了临时的书房,屋子里摆的多是胡椅胡桌,没有榻几,李氏一进去,就有仆妇忙地在上的位置铺了榻席,然后,李氏由着丫鬟扶着,在榻席上坐下。

“明妪,扶她们起来吧。”

话音一落,高姬不待明妪上前,忙地拉起身边的小女郎起身。

小女郎倚在高姬怀里,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身穿一套粉嫩的襦裙,一双乌黑的眼眸,犹如黑珍珠般,光泽亮丽,圆圆的脸蛋,肌肤吹弹可破,可爱可怜,容貌和高姬有七分相似,隐隐可见,长大后定是一位美人。

“是个漂亮的小女娃。”李氏赞了一句,又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回娘子,今年二月已满五岁,小名叫阿罗,还没有起大名。”高妪忙回禀道。

李氏一听,就知道这是不用序齿,顿时间,便没那么上心,抬头望向高姬,府里姬妾所生的女儿,都不曾出过南苑,这位倒是有几分能耐,虽打着十娘的愰子,却是能说服阿公,让这位小女郎出南苑,去十娘跟前服侍。

算是颇有几分心计。

李氏沉声道:“先让她待在守静园,我会请女先生和家中仆妇教她一些日子,能不能到十娘跟前服侍,就看她的造化了。”

高姬忙拉着小女郎跪下,“有劳娘子费心了,婢妾和阿罗永记娘子的恩德。”

“等会儿我会派李妪去南苑管事的那里拿阿罗的生辰八字。”李氏看了一眼跪在下的高姬,阿公和大郎说过,十娘五行缺木,需要找一位命中多木的替身,帮她挡灾避难,恰好这位小女郎命中木丰。

第七十九章 表兄

“小娘子慢些走。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采茯站在郑绥身后止不住地叮咛,微躬着身,伸出两手作合抱状,以便郑绥一个站不稳,能很快扶抱住,不至跌倒。

“我没事,今天又好似比昨天轻松许多。”郑绥回头,对着采茯一笑,手扶着栏杆停了下来,自从扁鹊说她可以下地后,每日里,都在这段长廊上练习走路,自己扶着栏杆,不再用人搀扶着。

除了刚开始艰难些,下地的时候腿直打颤,还不能脱开婢女和医婆的手,经过十来天的坚持练习,如今走过这段长廊,膝盖已经不再感觉到丝毫酸痛,若不是身边的婢女和仆妇不放心,郑绥都想直接放开栏杆,直接走路了。

“是不是腿没力气了。”采茯蹲下身,伸手轻轻揉了揉郑绥的膝盖,“等会儿回去,由婢子抱着小娘子回去。”

郑绥摇了摇头,倚靠在采茯身前。

已然是深秋时节,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自从能出屋子后,郑绥就喜欢上外面的灿烂阳光,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鸟禽虫鱼,只觉得这一切都鲜活极了。

这段长廊,连着望正园和守勤园,中间隔了一个月形门,一侧通往望正园的东厢房,一侧通往守勤园的正堂。

“刘媪,阿嫂有没有回来?”郑绥问向身旁的刘媪,这是阿嫂最近安排到她院子里的主事仆妇,身材圆胖,五官却极其清秀白净,想来年轻的时候,容貌必不差,早上阿嫂陪着她一起用了早食后,因有事便去了伯母的琅华园。

只听刘媪笑道:“大娘子没有过来,必是有要事在忙,等忙完了,便会来陪小娘子。”声音很温和。

郑绥伸手扶住栏杆,离开采茯的怀里,“那我们就先回望正园。”大兄这些天都在家中,没有出门,指不定就在园子里,若阿嫂不在,她可不想和大兄俩人待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正欲转身扶着栏杆往回走,却忽然瞧见一群人从外面进来,往中庭而来,说话声远远传来,隐隐伴随着串串笑声,为的几个人,郑绥一眼望去,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忙伸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中有一人,面如冠玉,俊姿挺拔,宽袖长袍,腰间系着佩玉香囊……容貌、声音是再熟悉不过了。

郑绥心头蓦地一喜,似有只小鸟在欢快地飞翔。

耳边传来采茯清亮的惊喜声,“是大郎,大郎来了。”

郑绥早已心随意动,两条腿如同脱缰的马儿一般,跑着冲了过去,以至于婢女仆妇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忙不迭地喊:“小心点,小娘子忙点。”心都吊到嗓子眼里,追了过去,生怕郑绥摔着,毕竟这些天来,郑绥从未脱离扶栏走过路,更别提跑。

下了长廊,穿过一段青石铺就的小径,一路往前,连伸出来的树枝,勾拽长裙衣摆,脚下的步子都未曾停歇下来。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了进园的那群人,片刻怔愣后,郑纬最先反应过来,心中一急,脸色瞬间惨白,忙地快步朝这边走来,迎面一把抱住郑绥,“你这么急做什么,腿才刚刚好,跑得这么急,伤了关节怎么办。”

“阿兄,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郑绥伸手抓住郑纬胸前的衣襟,一脸笑嘻嘻的,对于五兄的训斥浑然不在意,转头望向已朝这边走过来的俩人,喊了声大兄,瞧着大兄郑经面无表情的样子,心头升起几分怯意,不过在望向大兄身边的俊美男子时,立即又满脸笑意,欣喜唤道:“大表兄。”

来人是二舅崔彦长子崔世林,比大兄郑经大一岁,表字丛木,小名野外。

大兄肖似二舅,故和五兄郑纬两人有八分相似。

瞧着大表兄崔世林近前来,郑绥欢喜地朝着崔世林伸出两手,崔世林初愣了一下,尔后笑着伸手抱过,“熙熙还跟小时候一样。”自从郑绥七岁后,他就没再抱过郑绥。

“阿兄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郑绥从五兄郑纬手中转到大表兄崔世林手中。

一旁的郑经眉头皱成了一团,目光无比严厉地转向跟着郑绥的婢女仆妇,采茯吓了垂下头,刘媪目光留意着郑绥,根本没察觉,其余人等登时间噤若寒蝉。

待刘媪察觉到郑经的目光时,欲上前从崔世林手中接过郑绥,瞧着郑绥一直兴奋地拉着崔世林问长问短,犹豫了一下止住了。

“外祖母可好,外祖父可好,阿舅、舅母,阿嫂、阿仪,二表兄,阿姐……”郑绥一边数着一边掰着手头指,两眼晶晶亮,似繁星闪烁。阿嫂,是大表兄的妻子卢氏,阿仪是是大表兄的长女,二表兄是崔世桥,阿姐是二表姐崔世柔。

崔世林见了,忙笑道:“大家都很好,阿翁和阿婆身体很健康,只是惦记着熙熙和野奴,这次阿翁特意派了阿兄过来看望你们俩。”

“我和阿兄都很好,我也想外祖母和外祖父,还有所有人。”

她还想着回平城,最后的话,才抬头看到大兄的目光时,咽了下去,忙地避开,两手合掌磨蹭着。

一旁的郑经开口道:“你这一路赶来,极是辛苦,把熙熙交给刘媪,我们就别站在这儿,先进屋说话。”

“正是这话。”崔世林自是能察颜观色,低头望向郑绥哄道:“熙熙腿才刚好,可不能再这么快跑。”说着,望向上前来的老妪,把郑绥妥妥地交给刘媪。打量了刘媪一番,这位刘媪,应是李氏安排服侍郑绥的人,再一眼望去,跟在郑绥身边的人,除了采茯外,全部眼生。

这次郑绥倒是听话的紧,趴在刘媪的怀里,没有挣扎。

一行人进了屋,李氏还没有回来,屋子里由着李妪和石兰带人服侍。

甫一相聚,自是有许多话要说,郑绥更是一直粘在崔世林身边。

其间说话,不一一细叙,只是坐着一刻钟不到,却突然来了守静园的僮仆过来传话:请大郎即刻去一趟守静园。

第八十章 不和

郑经刚一脚踏进鸣玉轩,几个纸团就迎面砸了过来,令他避之不及,接着就听一声喝斥声,“你好好瞧瞧。㈧㈠中文网 .8⒈”

“阿耶。”郑经回过神来,抬头望向跪坐在榻上,满脸怒容的郑瀚,虽早已有心里准备,要承受父亲的怒火,但还是没料到,父亲会这么直接。

毕竟崔世林还在府里。

只听到郑瀚嗯哼一声,“你私做主张写信去平城,你给我仔细看看,他们给你的回信的、。”瞪向郑经的目光中,愤恨不已。

看守在门外的苍叟早已阖上了门,郑经一一拣起地上的纸团,慢慢地抚平,是几张信笺和几封邸报。

信笺先前在琅华园中,退思阁内,郑经已看过,是阿舅的亲笔信,当时,崔世林详细解释了一番,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却仍旧高兴,伯父也很高兴,唯独阿耶,整个过程,一直沉着脸,一言不。

至于邸报,是这几个月来,平城朝堂上的一些异动,府里有专人收集,上面的消息,他和伯父阿耶都早已看过,这两份邸报中,有两条重要的消息。

大兴五年八月,阿舅崔行先由国子学博士擢升为太常卿。

大兴五年十月,外祖父崔寔出任中书令。

而信笺上的内容,大约是外祖父口授,阿舅执笔。

就在月前,崔世柔被聘为北海王正妃,崔世桥与步六孤家嫡长女订亲,崔世柔,阿舅嫡次女,崔世桥,是阿舅嫡次子,两桩联姻,都已正式下聘。

阿舅长子崔世林娶范阳卢氏女,长女嫁给从南楚逃窜至大燕的琅玡王氏王蕴之。

从前,外祖母接五郎和十娘去平城时,郑崔两家曾有约定,不绝姻亲,故虽未明说,但两家主事者都心里有数,或是五郎娶阿舅嫡次女,或是崔世桥娶十娘。

而如今,外祖家未事先言明,而自行婚聘,这是崔世林亲来一趟荥阳的缘故,更是阿耶这般愤怒的缘故。

只是身在平城,胡汉联姻,是最常见不过了,二叔公自去平城后,除家中长男长女,依旧与旧族门阀结姻,除此外,家中子孙,多与鲜卑皇族或是朝中重臣联姻,形成相互交错、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郑经手握着几张信笺和邸报,心中叹息,从曾祖父开始,祖父伯父据守荥阳,一直处于观望状态,领着虚衔,还有阿耶,都未曾真正出仕,三代无人位进三公,权掌中枢,势必意味着家族的没落,荥阳郑氏大房,若他这一辈,再不出仕,怕是将来注定让位于二叔公一脉。

想及此,郑经多少也能理解外祖父的做法,只要有他和五郎兄弟二人在,郑崔两家的姻亲关系便还在,实在没有必要再浪费一桩联姻。

郑经上前,在下的位置跪下,“阿耶别气坏了身子,外祖父和阿舅也是时势所趋,利益之下,在所难免,阿耶何必计较。”

“时势所趋?何必计较?”郑瀚咀嚼着这几个字,“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年初的时候,崔家怎么会那么急切送五郎和十娘回郑家,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早有放弃再结联姻的打算。”

说到这儿时,突然一声冷笑,目光满满皆愤慨,“我有什么好计较的,要失望也是阿大你失望才是。”

他不希望十娘嫁入崔家是一回事,但崔家这么毁约又是另外一回事。

郑经自是能猜到阿耶的心中的想法,心中一阵不畅,“阿舅信中提到,赵郡李氏嫡女和堂舅家长子……。”

“郑经,我们荥阳郑氏的郎君和娘子,还从来没有愁娶愁嫁过。”郑瀚十分恼火地打断了郑经的话,“为了不毁约,五郎的婚事可以依照他们的意思办,但十娘的婚事,由我来决定。”想起,他们不仅毁约,还另外对五郎和十娘的婚事指手画脚,郑瀚就气得心直抽搐。

郑经一怔,很快就晃过神来,又听父亲道:“我会修书一封令野外带去平城,十娘和阿寄的事就这么定了。”

“我不会同意。”郑经最是明白阿耶的想法,“阿耶,十娘可以嫁入崔卢李王任何一家,只是不能是阿寄。”

说着,起身跪地俯。

“阿寄有什么不好,他亦是望族之后。”郑瀚冷冷地看向跪在中间的郑经,气愤道:“阿大,这个家你想做主,也要等我和伯父身过百年,要不然,还轮不到你做主,这门亲事,我和你伯父都极为赞同。”

郑经惊愕地抬起头来,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半晌方反问道:“那也要十娘同意才行,阿寄身分未明,又如何能娶十娘,一旦阿寄身分明了,阿耶觉得,十娘还会愿意嫁给害母害兄仇人?”

“你胡说。”郑瀚似让碰到痛楚一般,陡然间血气上涌,抓起榻前的木屐向郑经砸去,郑经这回忙地躲了开来,木屐从肩头擦过,只见郑瀚满脸胀得通红,伸手指着郑经,连骂竖子孽子,约莫是气急了,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浑身抖得厉害,连呼吸都有些喘。

郑经见了,心头顿时升起几分愧疚来,忙俯道了声:“儿不孝。”膝步上前,伸手想替扶起父亲郑瀚,却让郑瀚一把抓住,“阿大,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喃喃自语不停,望向郑经的目光瞪得老大,仿佛等着郑经点头。

郑经略偏了偏头,目光瞥向它处,声音沉重,“阿耶,阿娘亡故时,我年已十一,记忆犹新。”

郑瀚抓着郑经手臂的手,突然一松,脸上出现一抹冷笑,浅语低喃,“你记得,你记得什么?”尔后呵呵笑了起来,神情却像迷魂般恍惚,“阿大,你是家中长子,或许将来还会是郑氏的族长,终一天你会现,不是什么事,都是你能选择的。”

“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儿子。”郑经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只是这句话,却如同一把利剑刺入郑瀚的心头,抬头望向跪在面前的长子,神情有些陌生,眼眶更如同充血般,手指着门,“你给我滚,马上滚。”

郑经只迟疑了一下,“儿告退。”

起身退了出去,待人一走,郑瀚整个人似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在隐囊上,手抚着胸口,微阖着眼。

第八十一章 前程

第八十一章前程

郑经走出鸣玉轩,两肩立即垮了下来,仰头望天,只觉得阳光格外刺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方才的神情,心头的郁结之气,非但没有散去一星半点,反而越堆越多,薄唇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几分,绷着一张脸,带着些许阴沉沉。『㈧㈠中文网 .8⒈

刚出守静园,又退了回来,对着守在门口的一位僮仆吩咐道:“你去给二郎传个信,就说是郎君召他去鸣玉轩说话。”

“这……”那位僮仆微微迟疑一下,一碰上郑经扫过来的目光,忙地低头应了声唯。

郑经收回目光,侧头望向跟在他身后的青衣僮仆侯十,“你跟着他一起过去,把二郎请过来。”

侯十是侯一的从弟,才及总角,五年前就开始跟在郑经身边跑腿,听了这话,便领命留了下来。

郑经方大踏步离去。

守勤园的正堂,欢笑声传来,远远在园门口就能听到,越往里走,听得越清晰,有崔大郎,有五郎,更有十娘的,甚至其中还间杂有李氏清澈柔和的说话声,郑经脚下的步子登时渐慢了些,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下来,经过中庭时,问向经过的婢女,“十三娘回来了?”

那位婢女顿住脚步,“回大郎,大郎走后没多久,娘子就回来了。”

郑经脚步并未停歇,胡乱轻嗯了一声,便径直往前走。

屋子里,李氏怀里抱着郑绥,郑纬和崔世林相挨而坐,一见他进来,场上的说话声中断,李氏带着郑绥起了身,郑纬起身和郑绥喊了声大兄。

“阿大回来了。”崔世林望向郑经,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如春日煦风般,涤荡人心。

郑经颔笑了笑,上前到崔世林对面跪坐下。

只听一旁的李氏提及,“方才伯父已派人过来传话,今晚家中准备家宴,为表兄洗尘,明晚在清乐堂准备夜宴,邀请荥阳境内各家世族郎君一起聚聚。”

“甚好,我也正有此意。”郑经点头,整了一下衣裾,笑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郑绥张口欲言,却突然转头笑着望向一旁大表兄,崔世林会意,“正在说宴会的事,熙熙提起,明晚的宴会,希望各家小娘子也能参加。”

“熙熙想见郭家三娘子,直接下帖子邀请郭三娘子来府里即可。”郑经望向跪坐在李氏身侧的郑绥,微皱了下眉。

“可我也想参加宴会。”以前在平城时,家中有宴会,她和世柔表姐都会参加的。

“明夜的宴会你不能参加,等你的腿完全好了再说。”

这话一说,郑绥的嘴角撇了撇,目光瞥向崔世林,眼中带着几分俏皮,似在说,你看吧。

一旁的李氏把郑绥的小动作瞧得分明,微微一笑,伸手把郑绥揽入怀中,看了郑经一眼,方才郑经一进来时,她就察觉到郑经神情有异,她先时在伯母诸葛氏那得知崔家的消息,也吃了一惊,想必阿公把他叫过去也是为这事,一念至此,遂道:“熙熙如今膝盖不能久跪坐,等会还得喝药,我先带她回望正园,你们兄弟先叙旧。”说着抱着郑绥起了身。

出了门,只见郑绥轻拍了下阿嫂李氏的肩头,“阿嫂不放心,就让刘媪抱我,阿嫂如今怀着小侄儿,可不能太辛苦。”

李氏也的确很吃力,把她递给身后的刘媪,却是伸手轻点了点郑绥的额头,“你呀,方才你大表兄不是都答应你了,让你参加明晚的宴会。”

“可阿兄没答应呀。”郑绥仰着面笑道。

李氏摇了摇头。

——*——*——

这边厢,李氏和郑绥一走,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经望向对面的郑纬道:“阿奴,阿耶身体似又有些不豫,你去守静园那边陪阿耶说说话。”

“阿兄。”郑纬喊了一声,如墨玉般的眼眸骨碌直转,笑着起身行礼时,瞥了眼大兄郑经和表兄崔世林,没有迟疑很快离去了。

郑经挥手遣退了服侍在侧的婢女。

崔世林手端起案几上的清盏,抿了一小口,方抬头望向郑经,轻笑道:“阿大,野奴一向聪敏,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直接和他说明白。”

“等他再大些吧。”郑经犹豫了一下,沉重道:“况且,阿耶和伯父有句话也说得很对,不管怎么说,阿寄和我亦是兄弟。”

崔世林看了郑经一眼,淡淡道:“随你们。”

这是郑家的家务事,他亦不好插手,而且他来荥阳时,阿耶曾说过,这次毁约的事,别人尤尚可,唯独姑丈,怕是心里会存生分的疙瘩,从私心来说,无论是祖翁还是阿耶,都极愿意熙熙嫁给阿弟,只是朝堂上的事,风云即变,尤其身在胡人朝堂,又哪能真正做到独善其身。

姑丈口口声声说胡人哪可与婚,可在平城的郑家二房,早在二十年前,即已开始与鲜卑皇族联姻了。

“阿大,你有什么打算?”

“祖父伯父已经隐了两代,我不能再不出仕,不知外祖父和阿舅有什么意见?”郑经扬头望向对面的崔世林。

只听崔世林说:“祖翁的意思,也是希望你出仕。”

郑经点头,喊了声阿兄,望向崔世林的眼眸明亮而有神,说话的语气慎重又认真,“我不想从秘书郎或著佐郎做起。”秘书郎和著佐郎是世家子弟初入仕途的两个起点,崔世林三年前以荫入仕,被召为秘书郎。

崔世林诧异,“阿大,那你想从哪里起步?”

却听郑经语气缓缓道:“阿兄,自十岁起,我便随伯父掌管家中部曲,郑家部曲号称十万众,可不是虚数。”

崔世林愣了一下,尔后失笑道:“阿大,你这想从军中做起。”也不怪崔世林大吃一惊,秘书郎和著佐郎,一向为世家高门子弟进入仕途一个很好的起点,自平城朝中大力推行汉化改制后,朝中官制比照南楚而建,文官汉儒世家的地位日渐上升,武将鲜卑贵族的地位日趋下降。

瞧着郑经点头,崔世林脸上升起一抹苦笑,“阿大,朝中军权都掌握在鲜卑功勋或是皇族宗亲手中,而汉人是不掌军权的。”怕是连祖翁和耶耶都没料到,郑经会有这样的念头。

第八十二章 家事

太武帝太平兴国十年,时任中书监的崔颀,在北燕朝廷中大力推行汉化改制,希望凭借鲜卑皇族的统治力量,推行自汉魏以来的儒家治国理念,施行其高官与博学合一的门阀政治。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然而,其一系列的改制,尤其是先复五等之爵,整人伦,分明姓族,从根本上触动了当时鲜卑贵族的利益,引镇守各地的鲜卑贵族和将士强烈抗议,随着事态越演越烈,最后,太武帝不得不处置崔颀以平息众怒。

十二年前,崔颀被夷灭三族。

显赫一时的清河崔氏,由此坠入低谷。

郑经曾仔细看过崔颀的汉化改制方案,也与府中幕僚宾客探讨过崔颀失败原因。

崔颀的改制没有错,是大势所趋,错的是当时的军权掌握在鲜卑贵族手中,而汉人凭藉才学进入鲜卑人所建立的朝堂,以儒家知识和文化建立国家制度,所任官职,多清而不要,有谋议而无决策权,更多是据虚位而无实权,至于统领重兵,把守郡国,更是鲜少。

就譬如外祖父的中书令之职,若领尚书事,便总揽朝政,而无此头衔,便是与尚书台的尚书令和门下省的侍中,共同参预朝政。

藉此,郑经才萌生这样的想法,不走寻常出仕的途径。

而如今,已不是十二年前,经过朝廷大力扶持,皇族宗王势力已渐将起来,他可以从诸王幕府做起。

“我会修书一封,阐明个中原由,让你带给外祖父和阿舅。”

“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崔世林望着对面一脸老成的郑经,失笑道:“我正苦恼和祖翁耶耶怎么说,怎么交待,你大约也猜到祖翁和耶耶的想法。”

郑经只点头,没有接话。

崔世林一口抿干杯中清酒,把酒盏放置在案几上,身子微微往后面的隐囊上靠,如白玉般的手指轻抵案几,乌黑的锻用一根青玉簪子束了起来,一身素色的宽袖长袍,就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望去,越衬得肤白如玉,色转皎然,道不尽的流光溢彩,惑人眼眸,

只听崔世林朗声说道:“好了,如今说完正事,说家事。”

“有分别?”郑经回过神来,挑眉望向崔世林,他不觉得有分别。

先时,崔世林同样也察觉到郑经的异样,以及方才郑经和郑纬说姑丈郑瀚身体不舒服,他想着,更多怕是心绪不畅,“我在的这几日,会找个机会陪姑丈好好聊聊。”这也是他这一趟来的主要目的,不想因此事,使两家生分起来,从而疏离。

若是单独送消息,派个仆从送信即可,没必要他亲自来一趟。

一听崔世林提起这个,郑经就想起先前在守静园中,阿耶是那般恼怒,嘴角苦笑,“这事还是交给伯父,你虽是客,然到底是晚辈,这几天你给父亲请安时,最好别再提这些事,有些话,直接和伯父说更管用。”

郑经很确定,就父亲那脾性,能直接冲崔世林火,若论这家中,能让父亲听进去几句话的,也唯有伯父。

崔世林摇头,瞧着郑经的脸上的苦笑,他也觉得头痛,但却不置可否,突然望着郑经,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阿大,十三娘很好,不愧是陇西李氏出来女郎。”

郑经先是一怔,尔后脸上的表情松泛了下来,“去年成亲时,你和舅母亲自过来一趟,不都看过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次不过匆匆一见,又没怎么相处,哪能知道多少?”崔世林笑了笑,“俗话说,日久方能见人心,熙熙回来大半年,能和她这般亲近,也的确难得,听阿婆说,熙熙小的时候,身边的乳娘都换了好几茬,我这趟回去后,阿婆(祖母)总该可以放心了。”

“若是可以,我却希望,熙熙能回平城,回到外祖母身边。”

“阿大,耶耶已无嫡女,除非你想让熙熙和平城鲜卑贵族联姻,要不,别把熙熙送回平城。”崔世林说着,瞥了郑经一眼,又道:“年初的时候,乙浑丞相就露了口风,当时祖翁听了,才迫不及待地把熙熙送了回来,而野奴和熙熙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如今野奴已不能回平城,熙熙纵使再想去平城,只怕也不愿意和野奴分开。”

郑经听了,唤了声阿兄,“我希望熙熙回平城,只是为断了阿耶想掇合熙熙和阿寄的念头。”

“祖翁明白你的意思,但祖翁和耶耶都认为,若是姑丈真有此意,等朝廷大赦后,也未为不可。”

蓦地,郑经心头微微一沉,“我不同意。”

“阿大。”崔世林唤了一声。

只听郑经说,“这世上除了阿寄,谁都可以成为熙熙的夫婿,哪怕是胡人或是寒门子也可以。”

胡人寒门子?

崔世林一听,顿时瞠目结舌地瞧着郑经,张了张嘴,久久说不出话,最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阿大,你说笑了。”

——*——*——

五叔公郑旭既有女儿孙女嫁入崔家,十八从叔,又娶了崔氏女,故而,晚上的家宴,五叔公一房的郎君娘子都有来参加。

人数众多,极其热闹。

酒足饭饱后,又是歌舞乐伎助兴。

郑绥因大表兄的到来,中午连午觉都没睡,晚宴时,精神便有几分不济,待歌舞乐伎上场,看表演时整个人昏昏欲睡,竟是在刘媪怀里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明月当空,银光乍泄满地,初冬时节,夜里寒气浸人,刘媪已经抱着她出了宴平厅,前后跟着婢女仆妇,郑绥瞧了一下四周,这是从宴平厅回望正园的路,遂睡眼惺忪地问一旁的采茯,“前面的宴散了?”

“还没有,十三娘吩咐我们先送小娘子回来。”

郑绥一听,轻轻哦了一声,揽着刘媪的脖子,稳稳地靠在刘媪怀里,脑子渐渐清明起来,忽然想一事,忙道:“我们不回望正园,先去一趟守静园。”

今夜晚宴,阿耶没参加,她在宴上一直惦记着这事,要问五兄,奈何五兄一直没有到家中娘子这边的坐席来。

第八十三章 服食

第八十三章服食

天上明月高悬,人间灯火璀璨。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两边树木繁盛,一阵风吹来,寒意阵阵,刘媪怀里抱着郑绥,不由紧了紧裹在郑绥身上的狐裘,郑绥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自从六岁正式上学堂后,郑绥已很少再让仆妇和婢女们抱着走路。

如今无论是刘媪还是采茯,都不会让她下地行走,若自己真任意而为,反而连累她们,故而,对于此事,郑绥就没再要求。

到了守静园门口,郑绥拉了下刘媪的衣袖,“阿婆,放我下来。”

这回刘媪没有迟疑,蹲下身,把郑绥放在地上,只是扶着郑绥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进去吧。”郑绥扶着刘媪的手,走了进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僮仆,望着郑绥一行人,眼中露出惊愕的神情,“小娘子来了。”

“快进去通报一声。”

采茯的话音刚一落,其中一位僮仆已经转身飞奔往里跑,另外一位僮仆意欲拦住郑绥,却又不敢上前。

刘媪看得分明,扶着郑绥,遂轻声道:“小娘子慢慢走吧。”

郑绥仰头看了刘媪一眼,“阿婆,无碍的,我的腿不痛。”

刘媪只笑了笑,扶着郑绥往前走的步子,并未加快。

绕过萧墙,一行人刚至中庭,就瞧见苍叟快步跑了过来,行至郑绥跟前时,还微微有些气喘,“小娘子怎么来了?前边的宴会散了?”

“我先离开了,便过来瞧瞧阿耶。”说到这,郑绥笑着扬头望向苍叟,“麻烦苍叔帮忙通报一声。”虽离起居室还有一段长的距离,但郑绥还是瞧见起居室那边灯火通明,偶尔还有丝竹管弦声传出来。

苍叟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郎君今晚服了五石散,现在不方便见小娘子,不如小娘子先回去,明儿再过来。”

服五石散?

郑绥愣了一下,她听阿舅说过,服药后,全身热,能使人致幻,迷/惑/心智,但却是一种慢性8毒/药,因而不许五兄沾染。

在平城,服食五石散的人很少,但自回荥阳后,郑绥现,五石散往往成为宴会上的助兴之物,服用的人很多,家中兄弟,包括五兄,都偶尔会服用。

“小娘子,我们今晚先回去。”刘媪蹲下身,伸手抱住郑绥。

郑绥回过神来,靠在刘媪怀里,转身望向苍叟,问道:“苍叔,阿耶今晚怎么没去宴平厅参加家宴?”

“郎君身体有些不适,便没有过去。”

苍叟说道。

身体不舒服,怎么还能吃五食散?

不过这话,郑绥只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很含糊,在喉咙里打转,并未吐出来,只问道:“除了阿耶,还有谁在?”

苍叟听了这话,回头瞥了眼起居室的方向,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不过,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只犹豫了片刻,“召了三位歌伎过来作乐,高姬在里面服侍郎君,小娘子先回去吧。”

郑绥眉头微微一皱,她见过高姬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而且那几次都是她无意间来守静园时碰上的,一见她过来,高姬都从园子的侧门匆匆退去。

“小娘子,我们回去吧。”采茯蹲身近前,看了刘媪一眼,抱起郑绥。

郑绥突然离了地,忙地伸手揽住采茯的脖子,没有吱声。

一路上,格外的安静。

郑绥靠在采茯胸前,微仰头,天空清澈高远,一轮圆月当中,明月光洒满大地,处处似铺上一层银辉。

——*——*——

次日,东方白时分,郑绥便起了榻,由着婢女服侍着梳洗一番后,准备着出门。

采茯见了,不得不劝道:“小娘子,这会子去守静园是不是早了点?不如等中午的时候再过去。”自夜里郑绥从守静园回来,便一脸沉思,连话都没怎么说,晚上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她在旁守着,都让郑绥在榻上翻身的动静,惊醒了好几回。

况且,采茯觉得,假如不是二郎君派人来请郑绥过去,以后郑绥去守静园,还是先派人过去和二郎君说一声,免得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姬妾,昨晚回来后,刘媪和她提起这事,也是这个意思。

“不是去守静园。”郑绥摇了摇头,“我去明华园找阿兄,很快就能回来。”

每日里女先生是辰时三刻过来教她功课,她得赶在辰时三刻前回来。

“这个时候去明华园,五郎怕是还没醒过来。”若是平时,采茯定能够确信,五郎已经起榻了,但昨晚,听园子里的仆妇说,宴平厅那边散得很晚,丑正以后才散,席上的郎君,又都喝了许多酒,这会子哪能够起来。

“那就过去把阿兄叫起来。”郑绥说道,面无表情,唯有眉宇间有些不耐。

采茯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见到郑绥这副模样了,心里暗道,今早五郎怕是要遭殃了,忙地给郑绥外面裹上一件狐裘,

毕竟清晨外面天寒。

又听郑绥吩咐道:“别惊动了刘媪,带着几个小丫鬟跟着就好了。”虽然刘媪才来院子里几天,照顾她也十二分的上心,但不知怎么,郑绥对她打从心底里有几分怵得慌,既然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害怕。

就是总让你觉得,她做的事就是对的。

也说不上来,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采茯听了郑绥的话,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也好,就不告诉刘媪了。”说着两手抱起郑绥往外走,又点了四个婢女跟着。

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鉴于离明华园比较远,采茯便叫了一顶软轿,去叫软轿的时候,见到了跟出来的刘媪,采茯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尴尬,然而刘媪只对她笑着点点头,并未问起其他,更未说起其他,见此,采茯哪有不明白。

采茯含笑对刘媪轻声道:“我会在旁边看着,小娘子去去就回来。”

“既然小娘子不想我去,你就当我不知道好了。”刘媪笑着说。

采茯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陪着郑绥出了门。

到了明华园门口时,天又亮了几分,五郎果然还没醒,来见郑绥的是五郎身边的婢女紫烟。

第八十四章 不宜

“小娘子怎么这么早过来了?”紫烟瞧了眼郑绥,询问的目光却是望向郑绥身侧的采茯。㈧┡ ㈠中文『『网%.Ω8⒈

只是不待采茯说话,郑绥已先开了口,“我来找阿兄。”

紫烟只得忙禀道:“五郎和大郎夜里很晚才回来,刚刚歇下没多久。”

郑绥听了,皱了皱眉头,紫烟口中的大郎应是大表兄崔世林,大表兄未去客院,而是安置在五兄的明华园,郑绥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怎么会弄到这么晚,通晓达旦,郑绥不禁想起有次宴会,阿兄饮了一/夜的酒,天亮时分才回来。

前人曾有诗言: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自来宴会,酒是必不可少的,而在平城,胡人尤喜饮酒,外祖父又有千杯不醉的名号,五兄从小经受熏陶,酒量自是不言而喻。

她生平只见五兄醉过一次酒,但五兄的酒品却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好的,吃醉后,直接躺榻上闷头就睡,怎么叫都叫不醒。

想到此,郑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略犹豫了一下,“你前面领路,我去瞧瞧。”

“小娘子……”紫烟欲言又止,抬头望向采茯,眼神中尽是求助。

采茯顿时不解,十娘来找五郎,还从不见紫烟阻拦过一次,怎么这次,紫烟却要拦住十娘,还希望她能帮忙拦住十娘,不让十娘去五郎的起居室,饶是心中满腹狐疑,采茯还是蹲下身,笑道:“小娘子也知道五郎一旦吃酒醉,便是唤不醒的,既然五郎昨夜饮了一/夜酒,吃醉了,不如小娘子我们先回去,等五郎醒来后,请五郎去一趟望正园,小娘子看这样可好?”说到最后,目光瞧着郑绥,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

毕竟昨夜里从守静园出来后,郑绥的话就很少。

只见郑绥摇了摇头,“我进去瞧瞧就走。”

这明华园,她虽不十分熟,但来过的次数绝不算少,抬头,只淡淡看了紫烟一眼,下台阶,人就往中庭走去,采茯只得给紫霞一个无奈的眼神,扶着郑绥的手忙地跟上。

待紫烟反应过来时,欲赶上前去拦住,却让跟在她身后的一位婢女给拉住了,那位青衣婢女在紫烟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紫烟脸色陡然一变,微眯着眼望了那个婢女一眼,微翘的凤眼中,寒芒四射,冷声道:“滚一边去,你自己要作死就另外找个地,免得连累旁人。”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的事,她从不会干。

望着郑绥前去的方向,紫烟已顾不上其他,忙地跑了上去,喊了声,“娘子请止步。”就在郑绥跟前跪了下来。

郑绥让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紫烟姐姐这是做什么?”

此刻,天已蒙蒙亮,又离得近,郑绥能清楚地看到紫烟脸上的焦急不堪,甚至连语气也急了几分,“还请小娘子别过去,因五郎和大郎同榻而眠,而大郎到底是外男,小娘子如今大了,不比从前,现在过去着实不太方便。”

郑绥脸突然一红,很少被这样说教过,有些措手不及地仰头望向采茯,而采茯,也没料到紫烟会说出这番话来,吃了一惊,又瞧见紫烟满脸担心,好似生怕郑绥进去找五郎郑纬,顿时心里头突了突,总觉得不单单只是这件事,紫烟要瞒着什么事,而且不方便和郑绥说。

“小娘子,紫霞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紫烟自小跟在五郎身边,又一向心思正,采茯愿意相信紫烟一回,遂哄劝着郑绥。

郑绥早已从尴尬中回过神来,开口说了声,“这……”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点点头,脑袋转入采茯怀里,有些不好意思。

跪下的紫烟脸上终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来,其实方才她说那话时,一颗心都吊了起来悬在半空中。

“柳大婶,你这么急匆匆地做什么?”

“……东厢的崔大郎一起在洗冷水浴,这会子又令人传冷食。”

声音虽低,但这清静的早晨,却是听得格外清晰。

靠在采茯怀里正准备离去的郑绥自是也听得一清二楚,倏地一转身,清澈明净的眸子望着紫烟,尽是疑惑,甚至有质问。

很明显,方才紫烟撒了谎。

只是紫烟还来不及想怎么应对郑绥,那两个仆妇见到紫烟,上前唤了声紫烟姑娘,这一上前,不可避免地看到紫烟跪在地上,同样也看清了紫烟跟前的郑绥,忙不迭地唤了小娘子,瞧着郑绥盯着她们俩,俩人心中同里纳罕,怎么这个时候,郑绥竟然来明华园了?

“大表兄歇在东厢?”

郑绥只问了这一句,待那两个仆妇答了一声是,还未等其他人明白过来,甩开采茯的手,直往起居室的方向跑去,采茯反应过来,忙喊了声小娘子慢些,而紫烟也忙不迭地爬起身。

两个仆妇见了,呆立在当地,方才话一说完,抬头就瞧见紫烟姑娘变了脸,稀里糊涂地觉得好似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只是具体不知道是什么事。

呯地一声,是门推开后门栓撞墙出的声音。

采茯正赶上时,郑绥已打开了起居室的门。

紧跟其后的紫烟,顿时心中一阵**,手拍着额头,神情懊恼不已。

一向整齐干爽的起居声,略微有些凌乱,更主要的是,屋子里透着几分萎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让郑绥直想掩鼻。

在郑绥印象中,五兄一向好洁,怎么会允许屋子里这么不堪入目,转头望向紫烟,“阿兄的吃醉酒不知晓,姐姐怎么也不收拾一下。”

犹豫片刻,还是探头望里一瞧,五兄喜开阔,起居室的布置亦如是,连一台屏风也没有,只是这么一瞧,却是后悔不迭,郑绥后来想起来,宁愿没瞧过这一幕。

屋子里还燃烧着手臂粗的蜡烛,屋子里火光通明,细纱斗帐低垂,五兄和一女郎脸儿相偎,交颈抵足而卧,衣裳半褪,露出白花花的肌肤……那女郎,好似亦是五兄跟前的婢女……

轰地一下,郑绥突然意识到什么,脸如同大火烧一般,扭头转身就离去。

第八十五章 生气

“小娘子,这个字又临错了。㈧㈠中文网ん.8⒈”女先生立在书案侧旁,出声提醒。

郑绥瞧着笔端那个“郑”字,连姓都能写错,左边的部分不见了,甚至连最后一捺的收势都错了,伸手就把那张临写了一半的蚕茧纸给揉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纸蒌里。

一旁的采茯忙地替郑绥重新铺上一张,用铜虎钮镇纸压好,又从郑绥手中取下鼠须笔,重新润了墨后再交给郑绥。

郑绥接过笔,临第一个字“宋”字,只是第一个字,下笔就轻了。

女先生见了,直摇头,伸手从郑绥手中抽走鼠须笔,“小娘子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连第一笔都出错?”

方才已经是扔了第十张写废了的字。

转头,目光望向采茯,“若是小娘子实在精神不济,今天就到这儿,歇息一天。”

“那就歇息一天。”采茯未曾说话,郑绥先出声,望着女先生,“有劳先生了。”说着转身对女先生长躬揖行礼,她一直心绪不宁,实在没法子静下心临字帖。

女先生只受了半礼,尔后望向郑绥道:“这篇《急就篇》什么时候临完了,小娘子派人告诉我一声。”

郑绥点头,目送着女先生离去,重新回到案几前,指着案几上的字帖,“采茯,把这些都撤了,另备笔和颜料,我要写画。”末了又加一句,“把胡椅搬进来。”

胡椅胡榻在荥阳这儿还没兴起来,不过,她的园子里,这些东西都整齐,只是相比站着临字帖,郑绥更喜欢坐着写画,只是家里的女先生,都不喜欢胡椅,所以每日在这东楼的书房做功课时,她都会让婢女们把胡椅给搬出去。

采茯领着八个婢女,把一切器具弄齐全后,郑绥提笔前,看了她一眼,“你去一趟守勤园,和阿嫂说一声吧,别让阿嫂操心。”

听了这话,采茯心中微微一顿,看了郑绥一眼,了然地应了声唯。

郑绥低垂下头,开始动笔。

采茯见了,便知郑绥这一下笔,没有大半日功夫,便停不下来,自小郑绥便有一个毛病,一旦心绪不宁或是心烦意燥时,便会写画,好似唯有写画时,她才能忘却烦忧,也唯有写画时,她才能全神贯注,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先前在明华园中,五郎起居室的那一幕,郑绥能猜到一二,采茯又到底比郑绥大上四五岁,自来天葵后,便已渐知人事,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是回到望正园,听到郑绥轻声嘀咕了一句:阿兄榻上有个婢女,和婢女一起睡觉。

说这话时,眼中有迷茫有无助,更多是措手不及的慌乱,大约是心底一时无法接受。

依照郑绥以往的性子,怕是又得好些日子,不会理五郎了。

采茯想到这,摇头不已,小娘子慢慢长大,五郎终究也要长大,她去一趟守勤园后回来,果然郑绥依旧趴在案几是,绢帛上的图画,大约有了个轮廓,好似是平城崔府宣华园的那幅美人图。

辛夷把目光望向她,只是这次,连她都猜不到郑绥到底要画什么,猜不到郑绥的心思。

方才她去守勤园告诉李氏时,李氏问起早上的事,采茯并不认为能瞒住李氏,遂细细都说了。

李氏听后,微蹙了下眉头,还未说话,当时大郎郑经在侧,“虽是亲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往日说了多少遍都听不进去,让熙熙自己意识到也好,这事你就别管了,让熙熙自己去琢磨透彻。”

大郎的话,使李氏哭笑不得,斜睨了郑经一眼,“哪有你这样说的,她自己能琢磨出什么来,况且这事上一向是母亲教导,熙熙自小无母,我如今哪能不管。”

听李氏提起母亲二字,郑经脸色一僵,尔后神情有些讪讪的,“你看着办吧。”便不欲多过问。

李氏挥手让采茯退去,“你先好好照看着十娘,这两天莫触逆了她,遂她的心意,我晚些时候过去瞧她。”

采茯行礼退出了屋子,刚退到帘外,就听李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五郎于这事是不是太早了,毕竟他年纪还太小了点……”

“哪还小,都已经十四了,男子一般十二三岁,便精气溢泄,只是那婢女你召过来瞧瞧……”

时间过得慢,又很快,除了百草偶尔上前给郑绥添补些颜料,其余婢女都站着,一动不动,屋子里唯有画笔在绢帛上写画的轻微声,很是安静,暖和的阳光已从放置博山香炉的高几旁移到雕花纹窗台。

入冬后,天气愈地寒冷起来,屋子里两个炭火盆,里面的白炭依旧烧得很旺,因有太阳,窗户才半开着,未曾全关上,偶尔有风吹来进来,嗖嗖的,依旧凉得浸脖。

李氏过来的时候,绢帛上的画,还未完成。

“大……”采茯见到李氏来了,转身正开口要说话,瞧见李氏伸手对她比划着嘘了一声,忙把所有的话咽住,

李氏因怀有身孕,不便久站,采茯悄声出去,和刘媪以及李氏的仆妇收拾了一下旁边的茶室,李氏瞧着郑绥趴在案几上,乌黑的眼眸,婴儿肥的小脸上,尽是认真,聚精会神地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心里只有手下的笔,眼前的绢帛,便没有上前去惊动郑绥的打算。

李氏在屋子里站着一会儿,半天不见郑绥抬一下头,方由石兰扶着,进了书房旁边的茶室。

“十娘怕是一时好不了,娘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李妪扶着李氏在榻席上坐下,原本李氏是过来陪十娘一起用午饭的,然而瞧着方才那样子,李氏既不愿意打扰到十娘,也不能让她自己饿了,毕竟,李氏怀里还有个娃娃。

李氏笑着摇头,“阿姆,我暂时还不饿。”

这两个月来,大抵因怀孕的关系,很容易就感觉到饿,故而,她每日里吃的零嘴比饭食还多上几倍,每每哺食时,反而不觉得饿了。

李氏让采茯返回去书房侍候,把刘媪留了下来。

第八十六章 后续

第八十六章后续

采茯一出去,刘媪便上前在李氏面前跪了下来,磕头请罪。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李氏示意身旁的李妪把她扶了起来,并未多问具体事由,只淡淡道:“下不为例,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生。”

刘媪躬身应了声唯。

李氏瞧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刘媪,“下去吧,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声音有些严厉。

刘媪答应一声,行礼告退。

毡帘打起,放下,轻微晃动了几下,李氏盯着毡帘微微出神了一会儿。

李妪从一旁的小丫鬟手中接过小盅酪浆,笑着劝道:“按理说来,今儿这件事,刘媪最多也只有三分不是。”她和刘媪是共过事的,也有几分情分在。

“阿姆,她是我的人。”李氏这会子没胃口,对着李妪递上来的酪浆没有兴趣,微推了下,摆了摆手,“不管是几分错,她和采茯不一样,采茯是长者所赐,连我亦不能多加指责,更何况,当初那么多人,只剩下这么一个孤鬼了,十娘又离不得。”

一提起这个,李妪不由笑了起来,“五郎还说这丫头命大呢。”

李氏嗔怪的地瞧了李妪一眼,又听李妪说,“她再不济,也比从前的华妪强些,至少,这么些天来,还未曾讨十娘的嫌弃。”

“再瞧瞧吧,我到底还是盼着她能真把望正园管起来。”李氏靠着隐囊,伸手轻揉了下太阳穴,小娘子和小郎君身边服侍的仆从,都是自小就挑好的,到后面,也只偶尔添补几个,故而,当初她从未想过在十娘和五郎身边放人。毕竟崔家亦是望族,他们兄妹俩身边服侍的人,从乳娘到底下扫地的小婢女,都是精细挑选上来的。

谁料回程路上会生那样的惨剧,连护卫加一起五百余人,只活了二十人不到,大多还是五郎带在身边的人,这使得她不得不重新替郑绥挑选服侍的人。

当初选择华妪,就是因为华妪性格刚强,管事能力又强,既然十娘连乳母都去了,那么身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掌事,她想得长远了些,甚至想到十娘以后成亲的陪嫁仆从,只是不曾想到,一进望正园,华妪就先遭十娘不喜。

以至于后来,华妪根本无法得志,经过三皇山事件,倒也一了百了,若不其然,她也得把华妪替换了下来。

这位刘媪,却是聪明,交待过她,初来乍到,在望正园行事,多听采茯姑娘的意思,她是真听进去了,却更不是李氏想要的,李氏还是希望她能成为主心骨。

李妪上前替李氏揉了揉太阳穴,细声劝道:“不管怎么说,刘媪一向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这不时间还短,等长了,就会好起来,”

李氏阖着眼叹道:“但愿能如此。”希望刘媪能想明白这一点才好。

李妪低头,望着李氏有些心疼,“娘子就是操心太过,说起来,娘子把肚子里的小郎君平安生下来,可比什么都重要。”与小姑子相处不过三五年,送出嫁后,也就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一听这话,李氏伸手抚了抚已经显怀、凸出来的肚子,嘴角抿着一丝笑,眉眼顿时舒缓柔和了起来,自怀孕以来,人渐将胖了起来,原本就圆圆的脸颊,更加丰润了起来,都出现了双下巴。

睁开眼,望着侍候在一侧的石兰,问:“五郎那边有动静了没?”

“崔大郎已经醒了,和大郎一起去了一趟守静园,依旧碰了闭门羹,没见到二郎君,五郎还没有起身,婢子已派人和紫烟姑娘说了,让紫云姑娘来一趟守勤园。”

李氏轻嗯了一声,半晌才吩咐,“去和南苑那边的陈典工说一声,就把人安置在临春园,记得以后记档和用药。”

高门大族,一向姬妾成群,纵使不愿纳侧室的伯父和阿公,在南苑亦有十余姬妾,至于大郎兄弟,大郎因未成亲前,经常游学在外,故而在南苑还只有陈姬一人,二郎至今身边无人,大抵是阿公管得严,三郎和四郎,终归年纪小了些,但亦有好几人了。

然而,当世重嫡出,卑庶孽。

在嫡长子出生以前,这些姬妾是不允许生孩子,至于嫡长子出世后,凡这些姬妾生下孩子的,男娃有侥幸能在家中序齿,但大多是随生母身分,依旧为奴为婢。

三郎能序齿,在于小时候,他救过二郎一命,阿姑(婆婆)感念其情,方让其序了齿,在此前,他在南苑,不过一名奴仆,而且生母早亡,无依无靠。

——*——*——

夕阳西下,郑纬坐在窗前的榻上。

屋子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大敞开着,错金博山炉中燃着白木沉香,缕缕轻烟似雾。

郑纬手撑着脑袋,听着紫烟在一旁陈述着早上生的事,眉头皱得愈地紧了,到后面,止不住地喝斥了一声,“你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住一个人。”

紫烟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五食散果然能致/幻,想起夜里的事,他觉得新奇和刺激,又有种飘飘欲仙的幻觉,也难怪世人喜欢,偏阿舅说是毒/药,只是一/夜未睡的缘故,这会子头还是有些胀,眉间的倦怠之色,很是明显。

郑纬看了眼立在一侧的紫云,脸似芙蓉,眉似新月,肤如凝脂赛霜雪,如乌云髻半偏,

一双秋水剪瞳,似能勾魂,丹唇素齿,含情蕴意,使得他微微一怔,因他自小相貌出众,舅母放在他身边的婢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这些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曾留心过。

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的旖/旎风光,顿时脸微红,忙地移开眼,“紫云,你今儿就搬去南苑。”家中姬妾都是安置在南苑,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紫云眼中闪过惊愕,不过只一下,忙地低头应了声唯。

这时,一旁的紫烟开了口,“大娘派人过来传话,让紫云去一趟守勤园。”

郑纬瞥了紫烟一眼,方对紫云道:“大抵是交待几句话,过几天,我再找你来说话。”尔后,又吩咐紫烟,把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拿出来。

第八十七章 画像

第八十七章画像

瞧着郑绥终于搁了笔,屋子里的婢女们顿时松了口气。㈧㈠中文网Δ.ん8⒈

外面,太阳已偏西,滳壶的漏刻,已指向了申时末,仔细算算,从上午辰时末刻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四个时辰了。

绢帛上是一幅美人图,极其漂亮,别的婢女或许只觉得眉眼熟悉,但采茯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只不过,略有些区别,这幅画上的美人,明显又比平城崔府宣华园中的美人图上显得稚嫩了些。

只瞧着郑绥拿着绢帛,端详良久,然后递给一旁的百草,“把这幅图给裱起来。”

百草应了声唯,双手接过。

采茯正欲开口,不料却见郑绥又重新拿起画笔,一边沾墨,一边吩咐,“采茯,再取一张绢帛来。”

“小娘子。”采茯心中一惊,忙急切地喊了一声,“小娘子画了这么长时间,不如歇息一会,吃点东西再画。”

“我不饿。”

“十三娘子过来了,小娘子当是陪十三娘吃一顿饭。”

“阿嫂?”郑绥抬起头来,望着采茯满脸诧异,“阿嫂什么时候过来,怎么不早说?”

“午时初刻过来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郑绥望向半掩着的菱花窗,这书房坐西朝东,上午阳光能照进屋子,到了下午,就没了阳光,此刻,只能透过窗户,远望着中庭那边,金灿灿的阳光,把树影拉得长长的。

“已经申时末刻了,十三娘子是过来陪小娘子一起用饭的,只是瞧着小娘子一直在忙,没有打扰小娘子,在隔壁的茶室等候。”

一听这话,郑绥忙地把笔搁在水玉笔格上,“既然阿嫂来了,你该告诉我一声。”说着,急忙下了胡椅,往外走去,动作很快,使得采茯不由忙地跟上,在后面连声喊慢些。

郑绥充耳不闻,亦不让婢女搀扶,几乎是小跑着去了隔壁的茶室。

守在门口的仆妇,见郑绥冲过来,忙地打起毡帘,却是扶住郑绥,“小娘子过来了。”

郑绥抬头,见是李妪,喊了声婆婆,“我来见阿嫂。”一边说,一边自己迈步进去,不让李妪抱着。

坐在茶室的李氏早已听到外面的动静,一抬头见郑绥直直就跑了进来,忙地起身,上前几步,揽住郑绥的肩头,“慢些,你腿才刚好,怎么能跑起来,纵使自个儿走,也该慢些才是。”

“阿嫂。”郑绥伸手抱住李氏的胳膊,“我没事的。”

说着仰着头望着李氏,“阿嫂来的时候,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见你那么认真,便没有打扰了。”李氏伸手欲抱郑绥,却让郑绥挣脱了,如今阿嫂大着肚子,她可不敢让阿嫂抱。

李氏也没有强求,牵着郑绥到榻席上坐下,问道:“那幅美人图已经画完了?”

郑绥听李氏提起,轻声嗯了一声,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靠在李氏怀里,“已画完了。”

李氏见了,也没问什么,只笑道:“我一直在等你,到现在还没吃饭,有些饿了,熙熙先陪阿嫂吃顿饭可好。”

这个时候?

郑绥初初愣了一下,哪还有不明白的,遂点点头。

李氏吩咐着石兰传饭。

其实,这顿饭都已经热了好遍了。

姑嫂俩吃完这顿饭,李氏瞧着郑绥是真陪她在吃,自个儿并未吃多少,等饭菜撤了后,李氏遂问起郑绥方才那幅美人图,画的是谁。

郑绥让采茯去百草那儿把那幅画拿过来。

李氏初一见,心中一惊,她虽未见过阿姑(婆婆)其人,却是在大郎郑经那儿见过画轴,这明明就是阿姑的画像,一下子,心中倒不解,世间虽有母女天性之说,但郑绥自小丧母,她和郑绥相处亦有半年多的时候,从未见郑绥口中提过半句阿娘,她可不认为,逝去十年之久的阿姑,能令郑绥有孺慕之思。

今日即非忌日,又非冥生,郑绥怎么会突然画阿姑的画像。

思及此,李氏疑惑的目光望向身侧的郑绥,“这是阿姑的画像,倒是十分的像。”

“阿嫂。”郑绥迅起身,往李氏跟前一站,“阿嫂不觉得像我吗?”

“像你?”李氏又重新看向那幅,摇了摇头,把郑绥拉到身伸,摸着她头上的揪,笑道:“人人都说熙熙肖似阿姑,也许再过几年,等我们熙熙及笄后,或许那时,就真看不出区别来了。”

“我画的就是我长大以后的模样。”郑绥靠在李氏怀里,闷声道。

李氏一听愕然,

尔后顿时失笑,“熙熙这是想快些长大。”伸手轻捏了下郑绥的吹弹可破的脸蛋,脸上升起几分玩笑。

谁料,郑绥从李氏怀里探出头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想快些长大。”

李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喊了声熙熙。

又听郑绥说:“我明白,男女有别,书上也曾言: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但我从小和阿兄一起长大,外祖母说,我不会叫阿耶阿娘时,便已知喊阿兄,自小阿兄照顾我,对我很好,我就想着能和阿兄一直这么亲近,永远像小时候那样……”

“可阿兄已经长大了,我也想快些长大,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我们都要长大。”

后面的话很低沉,又断继续续,李氏却还是听得清楚,低头瞧着郑绥一颗脑袋已埋在她怀里,怎么扳都不愿意出来,接着胸前传来一阵湿意,李氏心头叹息,遂一只手抱着郑绥的脑袋,一只手轻抚着郑绥的后背,安慰着郑绥。

屋子里偶尔会传来呜泣声,仆从都守在外面未敢进去,连着郑纬来,也请去了书房,没有通报。

过了许久,郑绥从李氏抬起头来,两眼通红,长长如羽扇般的睫毛,湿漉漉的。

李氏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第八十八章 和好

第八十八章和好

石兰带着两个小丫鬟,端着热水,拿着巾栉走了进来,李氏亲自替郑绥盥手洗面,郑绥靠在李氏身上,因先时哭得厉害,两只眼睛微微有些红肿,李氏又用温热的巾帕替郑绥捂了一会儿。㈧ 『㈠『中文『网 .『8⒈

郑绥哭得伤心,可心里却如明镜一般通透,以至于,李氏在脑海中斟酌过无数遍的措词,成了多余,完全没有了挥的余地,到底是崔家教养出来的女郎,该明白的道理,自是通晓,一样不曾落下。

世间之事,千千万万,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情大于理罢了。

李氏盥手后,石兰吩咐着小丫鬟把水和巾栉拿下去,又禀道:“五郎过来找十娘,来了有一会儿,在书房那边候着。”

“不见,阿嫂,我不见阿兄。”郑绥忙地抱住李氏的胳膊央求。

李氏侧头,笑问道:“五郎是特意过来看熙熙的,刚才不都想明白了,怎么又不愿意理五郎了?”

“阿嫂看看我的眼睛。”郑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方才用菱花镜一照,看到两眼红肿,“五兄见了我这模样,肯定会取笑我的,我不见。”

李氏拍了拍郑绥的手背,“放心,阿嫂等会儿在旁边瞧着,一定不许五郎取笑你。”

郑绥听了,不甘不愿地喊了声阿嫂。

“熙熙先坐一会儿,阿嫂换身衣裳,再带你一起去见五郎。”李氏说这话时,一旁的郑绥脸蓦地一红,不敢看李氏胸前那片濡湿的衣襟,遂松开了抱着李氏的手,她明明不想哭的,可方才一下子眼泪就流出来了,顷刻间,泛滥成灾,因靠在李氏怀里,习惯性地就往李氏怀里蹭。

谁知,就成这样了。

李氏在望正园里没有换的衣裳,李妪重新回守勤园取了套衣裳过来。

眼瞧着李妪捧着一套新衣裳进来,李氏要换衣裳,郑绥突然起身,“阿嫂,我先去书房。”说着,头也不回地就望外走去。

好在,茶室和书房相邻,并不远。

这回,李氏没拦,瞧着郑绥迈门槛的时候,伸展自如,待茶室的毡帘放下,李氏望向自己的乳母李妪,“阿姆,是不是我们小心太过了,我瞧着熙熙的腿,走路不见打颤,已经完全好了。”

李妪把衣裳放到榻上,“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心些总没错,只是小娘子好动,哪里肯愿意安静坐下来,这腿才刚好利索,就迫不及待地要自己走路了,不过还是不能纵着她,免得以后留下什么毛病。”

石兰带着几人上前扶着李氏起身,替李氏脱外裳,又听李妪道:“郭府的三娘子也是个好动的性子,之前刚醒过来三天,便跑到我们府里来了一趟,就是这样,听说这回也结结实实让柳夫人压在榻上躺了一个月。”

李氏想起卫氏来,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今晚郭三娘子过来,想来又是卫氏带着一起过来。

郑绥虽说出茶室的时候,格外迅,但一靠近书房,脚步顿时间又放慢了许多。

在门口磨蹭了许久,久到李氏都换好的衣裳出来,都还见到郑绥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不让采茯扶,也不要刘媪和张妪抱。

“站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话刚问完,李氏倒先笑了。

郑绥回转头望向阿嫂的同时,门也从里面打开了,五兄郑纬站在门后。

郑纬喊声阿嫂,低头望向郑绥,一眼就瞧见郑绥两眼红肿,很明显哭过的痕迹,有些心疼,心里登时又把采茯和紫烟两个斥责了一遍,“熙熙,腿还痛不痛?今日医者过来瞧过没?”说着,蹲下身,朝着郑绥伸出两手。

只是郑绥一扭身,唤了声阿兄,拉着阿嫂的衣袖,不予理会,她以后再也不让阿兄抱她了。

郑纬碰了一鼻子灰,并不生气,笑呵呵地起身,“熙熙,上次二兄送给你一套琥珀色琉璃杯,曾提过,还有一套紫蓝色的,你想不想看。”

郑绥一向喜欢琉璃,只是听了这话,却心里暗道:她才不要被**,跟着阿嫂李氏进书屋,连头也不回一下。

“熙熙真不想要了?”郑纬问了一句。

郑绥没吱声。

又听郑纬带着几分懊恼的语气说道:“原本是我特意寻来,要送给熙熙的,好不容易才找到,既然熙熙不要,我记得阿薇也喜欢琉璃,正好这次表兄回平城,没什么可送阿薇的,就把这套紫蓝色的琉璃杯送给阿薇好了。”

郑绥一听,心中一急,忙地反驳,“阿姐才不喜欢琉璃呢,阿姐喜欢的是水晶。”

阿薇是世柔表姐的小名。

世柔表姐,总嫌弃琉璃之繁杂,好水晶之天然。

“还不都差不多。”

虽明知五兄有意逗她,郑绥还是没忍住,“才不是,况且我又没说我不要。”

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她在伯父那儿见过,的确光彩夺目,和她那套琥珀色的琉璃杯,刚好相互辉映,极其漂亮,只可惜,伯父也极喜欢那套琉璃杯,她虽心里喜欢,也不愿意夺人所爱。

这回是五兄另外寻来的,到手的东西,她哪还能愿意放手。

一旁的李氏听了,噗嗤笑了出来,摸着郑绥的脑袋问道:“这算不算是和好了?”

“才没有呢。”郑绥低声嘀咕了一句,回头,瞧着五兄跪坐在已铺上榻席的地上,正对上满脸笑意望着她的五兄,郑绥忙地撇开眼,趴在李氏怀里。

李氏呵呵一笑,有关这套琉璃杯的事,她也听过,家中最喜欢琉璃的,莫过于伯父和郑绥,只是家下作坊制作出来的琉璃,做工有待提升,出口都不尽令人满意,这两套琉琉杯还是西凉的车骑将军前些年所赠。

一想及此,李氏心头突然突兀了一下,郑绥能相信,紫蓝色的琉璃杯是五郎所寻,她可不信,那套琉璃杯她也见过,不是中土之物,抬头望向郑纬,郑纬却浑似没事人一般,难道她想错了。

第八十九章 坑人

第八十九章坑人

李氏没有想错。』 ㈧㈠ 』 中文网*.┡8⒈

这套紫蓝色的琉璃杯,确实只此一套。

且说这日傍晚,郑经正和崔世林在守勤园东厢房玩六博,忽然听到侯十过来禀报,“大郎君在退思阁中审问六郎,要打六郎的板子。”

郑经一听,抬起头来,吃惊不已,“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事?”连棋盘上的厮杀都忘了,也不怪乎郑经过于吃惊,伯父教导家中子弟,很少有直接体罚的,虽六郎顽劣,但这打板子也是小时候的事了,这两年已经很少用了。

更何况,六郎前段时候让五郎整治了一番,人老实许多,每天跟着郑纬上学,很是认真上进,前两次伯父还跟他感叹:稚子如此,足以欣慰。

不知这回六娘又做了什么事,让伯父这么生气。

“说是六郎失手打碎的大郎君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为了这事,大郎君要打六郎。”

郑经皱眉,那套琉璃杯一向是伯父的心头之好,可惜郑家下面的作坊,却怎么也生产不出来同质的琉璃杯,郑经疑惑不已,“六郎怎么会去碰伯父的那套琉璃杯?”

那套琉璃杯一直放在伯父的书房,给六郎借个胆,六郎也不敢去碰。

果然,又听侯十回禀:“下午的时候,五郎把六郎叫去了明华园,说是从外面新得了一套紫蓝色的琉璃杯,让六郎一同赏玩,六郎只不信,待见了五郎拿来的琉璃杯后,说是五郎窃取了大郎君书房里的那套琉璃杯,直嚷着要告状。”

说到这时,侯十都忍不住腹诽一下,六郎最近一直让五郎管教着,好不容易才抓到五郎的把柄,那肯轻易放过,虽心里这般想,话却未停,“只是五郎一口咬定,是外面人赠送的,见五郎这样,六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跑去大郎君书房,看个究竟,不过,当时大郎君的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果然还在,五郎也跟着去了,不想,在书房的时候,六郎一个失手,把大郎君放置在书房的那套琉璃杯给全部打碎了。”

听到这,对面崔世林已经笑了出来,郑经见了,嘴角不由抽了抽,千万别是他疑心的那样。

侯十也顿了一下,不见郑经话,便又接着说,“六郎打碎那套琉璃杯后,也没收拾,直接跪在书房请罪,大郎君回来审问此事后,便要打六郎的板子,连六郎一直请罪,都无效。”

郑经也坐不住了,直接问道:“五郎在哪呢?”

侯十脑袋晕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大郎君突然问起五郎,他不是在说六郎吗?“五郎从琅华园中出来后,直接去了十娘的望正园。”

侯十话音一落,崔世林登时哈哈笑了起来,扔上手上的棋子,“自小到大,二郎不知被他坑过多少次。”二郎是他二弟崔世桥,瞧着郑经的目光带着几分揶揄,“我估计野奴临出琅华园的时候,还不忘记一脸惋惜,又拍拍六郎的肩膀安慰六郎。”

从小到大,崔世林见过太过次数,若不是见得多了,他也指不定让郑纬坑过去了。

郑经脸上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甚至称得上扭曲。

他这会子过去琅华园,怕是六郎的板子都挨完了,而且还挨得心甘情愿,谁让自己做错事了。

一想到郑纬,郑经就气打不一出来,这会子,他倒觉得,六郎的顽劣都不算个什么事,至少不会像五郎这样,坑人不眨眼,脑子太好使,有时非福即祸。

而且,五郎历世又浅,又一直是家里宠着纵着,对于他的行事,家人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会夸他聪慧。

郑经只觉得头痛,也坐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吩咐道:“你过去,让侯一带着两人去请了五郎来一趟守勤园。”郑经实在不想看他再耍滑头了。

“每回的事,我都不得不说,五郎拿捏得刚刚好。”

“不过仗着自己点小聪明,心思不正。”郑经怒气不消,直摇头。

崔世林看了郑经一眼,淡淡笑道:“人无完人,阿大着相了,又何必太拘泥,无伤大雅即可,当今之世,可不需要正人君人。”

“在外面,我不管,但这是在家里,讲究兄弟相亲,昆季相事,可不允许他胡来。”

阿大是长兄,教训阿弟,自是不需要旁人插手,崔世林遂不再多说,只能心里替郑纬默哀,从前有阿耶和祖翁包庇,如今是好日子一会不回返了。

这不但是崔世林的心声,在郑纬被郑经吩咐着侯一绑着他去琅华园时,同样也成了郑纬的心声。

因家里的琉璃作坊一直烧不出好成色的琉璃,郑纬便私下偷偷拿了伯父搁置在书房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给作坊的工匠那边做参照,好在伯父喜琉璃,却不像熙熙那样,喜欢把琉璃摆放出来。

前些日子,作坊新出了一批琉璃成品,和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有八成相似,郑经收到后,高兴不已,便先把这套新制成琉璃杯又悄悄放回伯父的书房,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他还想先收着,让工匠们好好研究一番,希望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成品,送给熙熙,熙熙必是喜欢。

这原是他准备今年送给熙熙的生日礼物。

不想今日突然出了件事,使得他一时只想着拿出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去哄熙熙,一时间,便想出这么个主意。

只是今日,因崔世林在,拆了他的台,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让大兄觉。

在大兄郑经的棍鞭暴力威逼之下,郑纬只得老实交待,最后,又一次成功地让大兄把他关进了祠堂,连着六郎也跟着一起,两人什么时候抄完十遍家谱,什么时候出祠堂。

郑绥听说这事,是李氏在守勤园和她讲的,彼时,五兄郑纬和六兄郑红早已关进的祠堂,郑经下了死命令,谁都不许进去探望。

难怪方才见到大兄,大兄那张脸,那般难看。

郑绥靠在李氏怀里,问道:“阿嫂,既然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是伯父的,我还是送还给伯父好了。”

第九十章 帮忙

第九十章

帮忙

郑绥对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也很喜爱,但她一向不是贪心的孩子,且不说,她已经有了一套琥珀色的琉璃杯,单说五兄为这事都已经被关在家庙里抄家谱,她就更不能要。㈧㈠中文网ん.8⒈

当即,郑绥便拉着二兄郑纶陪着她去了趟琅华园,亲自把那套琉璃杯送还给大伯父。

大伯父笑眯眯地见了他们,唯有大伯母脸色似不太好,不过郑绥也能理解,从前阿兄欺负二表兄时,舅母的脸色也是这样,何况六郎郑红还是大伯母盼了近三十年的老来子。

瞧着郑纶奉上的那套琉璃杯,大伯父转头问望向郑绥,“熙熙不喜欢这套杯子。”

郑绥摇头,“不是,这套杯子是伯父的,自是该送还给伯父,况且,阿兄的初衷也是借,不是真要拿伯父这套杯子。”

要不就没有那套相似的赝品了。

虽维护之意明显,但郑渊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辩护之词,他去打听过了,前些日子以来,五郎时常会去家里烧制琉璃的作坊,又研究了许多有关琉璃的书籍,而家下作坊,制作的琉璃成品,有了很大的提升,五郎最终目的,也是为了烧制一套一模一样的紫蓝色琉璃给十娘。

在郑家,大约上面几辈,嫡出小娘子少的缘故,一直以来,做兄长都很照看妹妹,五郎对十娘是这般好,几乎可堪比阿耶对姑姑,十郎对小妹,想到这,郑渊突然又欢喜起来,过不久,十二娘就要回来。

十二娘,便是改嫁入陇西李氏的妹妹。

欢喜之余,目光触及到郑绥旁边的郑纶,心情忽地一下又沉重起来。

问起二郎郑纶近来的功课,郑纶都对答如流,郑渊一时间也不知该满意还是不满意,到底是让他跟十郎一样,唯通经义,还是该让他多通些实务,若是后者,就不能再让十郎一直教下去了,突然间想多了点,前尘旧事齐涌心头,意兴阑珊,便扬手道:“好了,我就收下了,你们先下去吧,大约清乐堂的宴会也快要开始了。”

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

郑纶一眼瞧出大伯父突然情绪不高,遂欲带着郑绥离开。

郑绥见大伯父收了那套琉璃杯,心下松了一口气,便忙道:“伯父,我想去祠堂看望阿兄。”她也没办法,大兄都说了,谁都不许去探望,家中兄弟六人,她又多少有些怕大兄,只好求到伯父跟前来。

一听这话,郑渊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才是郑绥过来的目的,瞧着郑绥一脸的期盼,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明星,想也没想多想,便一口答应了。

郑绥自是高兴,雀跃地离开了琅华园。

夜里的宴会是在清乐堂举行,来参加宴会的都是郭冯段京四家的嫡出子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丝竹管弦,歌舞升平,欢声笑语,把酒言乐。

郑绥和郭三娘子年纪小,便坐在角落的位置吃酪浆,这酷浆还是崔世林从平城带过来,家里人吃不惯,但她格外怀念这味道。

凡有女郎所处之地,都用屏风隔了起来,四娘郑纷和五娘郑缡,早已结伴去找其玩得好的闺蜜了,再往下几位小娘子都没有来参加宴会。

郑绥正和郭三娘子说着话,不防头屏风上头突然多出来个脑袋,初下了一跳,听到郭三娘子唤了声阿兄,郑绥才看到那张探过来的俊脸,来人正是郭八郎。

郑绥喊了声郭家阿兄,只听郭八郎问道:“十娘,你五兄呢,五郎今儿怎么没来?”

家丑不外扬,郑绥当然不能说五兄让大兄给关在祠堂罚抄家谱,“阿兄在园子里陪着阿耶。”

是了,今晚的宴会,阿耶又没来参加,哪怕郭五郎君过来了。

郭八郎听了郑绥的话,明显不信,“真是陪着阿叔?怎么是他,要留也是你二兄留下陪阿叔才是。”他可知道,在郑家,唯有二郎可是跟在阿叔身边长大。

郭三娘子眼珠滴溜转了一下,望向郭八郎道:“阿兄不信,就直接去园子里拜见阿叔,亲自瞧瞧不就信了。”

郭八郎明显缩了一下脑袋,刚才阿耶已离开宴会,去找阿叔了,他才不要过去,摆摆手,“算了,我只是想问问阿奴那个琉璃烧得怎么样了,等过两日,河东那边的工匠来了,我再来找他。”

毋庸置疑,这话一下子引起了郑绥的注意,阿兄最近烧制琉璃,这人定是狗头军事之一。

此时,晚上的宴会,一般都是通宵达旦。

因而,女郎们是早早就退席了。

郑绥回去的时候,又去了一趟守静园,还是如昨夜一般,未见到阿耶。

接下来的日子,郑绥一直很忙,忙着功课,忙着陪崔家表兄,忙着帮忙抄家谱,不单是她一个人抄,带着明华园和顺华园的婢女一起。她模仿阿兄的笔迹,足有十成像,而五兄和六兄身边的几个贴身婢女,模仿自家的小郎的字,最不济,也有八分像。

崔家表兄,大约在她生日过后,就要离开荥阳回平城,郑绥想争取在崔家表兄离开前,五兄能出祠堂,于是,常夜里挑灯到很晚,只是阿嫂李氏知晓后,把她的婢女仆妇叫过去申斥了一顿,又不许她再熬夜。

郑绥才不敢了。

虽有伯父口头应诺,但郑绥带人赶抄出来的家谱,还是担心大兄阻拦,遂先是到阿嫂这里过一下明路。

李氏见了,不由没好气地点了下她的鼻子,“就你知道心疼阿兄,焉知你大兄不心疼阿弟。”

一听这话,郑绥就乐了,“阿嫂,这话可是你说的,赶明儿,阿兄说不算数,阿嫂可得帮忙。”

“好,是我说的。”瞧着郑绥笑嘻嘻的模样,李氏笑着应承,摸着郑绥的脑袋,把郑绥揽入怀里。

正说笑间,只瞧着石兰端了一盅粥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婢女,只是有一位年纪特别小,兼五官长得很漂亮,十分显眼,她常在阿嫂身边来去,对于阿嫂园子里的婢女仆妇还是很眼熟。

只是这一位女郎,更准确来说,是小女娃,她好似不曾见过。

——*——*——

求推荐,求收藏。。。。。。

第九十一章 作弊

郑绥从阿嫂那儿领了两名小婢女回来,一位是她之前看中的漂亮女娃,名唤阿罗,另一位是阿嫂拨给她的,年岁稍微大一点,名叫阿爰。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采茯把两人交由辛夷安排。

郑绥带着一叠抄好的家谱去找五郎郑纬,因婢女们不能进祠堂,到祠堂大门前的时候,只好她自己抱进去。

除了四时祭祀外,祠堂一向很冷清。

每逢祭祀,或是需要开祠堂,于前一日,会安排家中子弟亲到祠堂洒扫庭院,清理烛台香案,祖先牌位,这些都从不假手奴婢仆从之手。

故而,往常除看守大门的护卫,祠堂里面是没有人的,遂格外的安静。

从大门口进去,迈过仪门,便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广场全是用小石头铺成的,错落有致地种植了许多柏树,有的大抵有数百年历史,巍巍壮观,又平添了几分森森然。

这是她第二次来祠堂,不同上次的仪式肃穆庄严,这会子,四周寂寂无人,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树枝乎乎作响,令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不敢四处张望。

阿嫂和她说过,阿兄他们待在西边的厢房。

当抬头看到紧闭的主屋大门时,郑绥脑海中就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神位,心下略微有些害怕,后悔没有拉着二兄陪她一块儿进来,忙地移开脑袋,强压住一颗呯呯乱跳的心,硬着头皮往西厢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出的声音,在这院子显得格外响亮,亦显得无比凌乱。

郑绥还未走近厢房,便突然听到一声吱哑声,吓得她慌乱地顿住了脚步,差点就想转身往外跑,抬头望去,只瞧着一排长七间的厢房,最中间的那间屋子,两扇木门从里面拉开,不过,在看清那个身影时,郑绥绷着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松了下来,忙喊了声阿兄,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郑纬见是郑绥,不由吃惊不已,忙问道:“熙熙,你怎么过来了?”这祠堂除了三兄按时来给他们送饭,是没有人过来的,又瞧着郑绥手中抱着一大叠纸,快步上前,下了台阶,走到郑绥跟前,一把伸手接过。

“阿兄,这十天,你们抄了多少遍了?”郑绥两手捂着被冷风吹得僵冷的脸颊,她戴着狐狸毛手套和耳罩,唯露出一张脸,冻得有红似白。

“还差一些。”郑纬一手抱着那叠纸,一手牵着郑绥进屋,“外面冷,先进屋,屋子里放有火盆。”因六郎身上还有伤,故而屋子里放置了火盆,要不然,这里是没有火盆。

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这几天,一直阴沉沉的,似要下雪了。

往年这个时候,早就飞雪满天,只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直迟迟未落。

郑绥跟着郑纬进去,房里陈设简陋,中间一盆炭火烧得正旺,一张床榻一床锦被,两张案几,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每个案几上都堆放着一叠已抄好的家谱,案几上的谱书都是摊开的。

进屋一眼瞧见在南边书案前写字的郑红,郑绥喊了声六兄。

“十娘来了。”郑红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郑绥,“这里除了三兄外,不能随便进,小心大兄现,让你留下和我们一起罚抄家谱。”

很快就搁下了手中的笔。

“才不会。”郑绥微翘着嘴,取下手套,指着五兄郑纬手中的那叠纸道:“我是来给你们送这个的,一共就十份,阿兄五份,六兄五份,凑上你们写的,十遍应该够了吧。”说着,圆眼望着郑纬。

郑纬先时接过时扫了一眼,便猜到了,拿出几张来瞧了瞧,字迹倒是很像,笑问道:“你都有找哪些人帮忙?”

“阿兄和六兄屋子里的丫鬟,凡字迹有七八分像的,都过来帮忙了。”郑绥小心地哈气,手伸到火盆边上。

郑红一把伸手从郑纬手中抢过那叠纸,往后面翻了翻,兴奋道:“够了够了,这么说,我们明天就能出去了,或许等会儿就能出去……”

郑纬听了,转头看郑红一眼,“怎么你都得把你今儿这篇写完,还不快去写。”

郑红几乎是反射性地伸手摸了摸屁股,自从知道真相后,他心里可没少埋怨五郎,他招谁惹谁了,偏让五郎设计一番,而进来后,他不比五郎,他是带伤来这儿的,这些天,身边又没有服侍的人,几乎每天都是五郎帮他上伤,他哪还敢反抗一二。

“走,这里冷得厉害,我送你出去。”郑纬说着,重新替郑绥戴好手套,又扶了扶耳围罩,牵着郑绥往外走。

郑绥犹豫了下,“阿兄,既然凑够数量了,要不一起出去。”

“那也等大兄来了,检查后,我和六郎才能出去。”门口的护卫能放郑绥进来,想必是大兄提前打好招呼了,要不,是不可能放她进来的。

一出门,冷风就迎面扑来。

郑纬把郑绥送到大门口,瞧着外面侯着的采茯等人,才转身往里走。

回到屋子,关上门后,抬眼就瞧见郑红在分那叠稿子,走过去上前,把那叠稿子又重新合起来,放到一边,“只剩下两遍了,有功夫数这个,还不如多抄几页纸。”

“十娘说这有五份,哪还用抄?”

郑纬一听,一挑眉,“阿稚,你不会是真想糊弄大兄?还是你以为熙熙送过来,大兄不知道?”

“谁说是糊弄,大兄既然知道,还让熙熙送过来,不就是默认了。”

“这倒难得聪明一回。”郑纬伸手敲了下郑红的额头,“不想再重抄十遍,就老实把剩下的两遍写完,别想着作弊的事。”

郑红闪之不及,摸了下额头,几乎是一脸委屈地看着郑纬。

不过,想想郑纬的话,还真有这种可能,从小到大,他从大兄那儿得到过这样的教训太多,只片刻间犹豫,便重新回到了案几前。

第九十二章 陪媵

“采茯姐,这几日,你有没有觉得那位小女郎很眼熟?”辛夷用胳膊肘撞了撞身侧的采茯,压低嗓音问道,又伸手指了指。㈧㈠ 中 Δ文』 网┡.8⒈

采茯顺着辛夷所指的方向,晨风带着几个婢女正从东边月形门那儿穿过来,东楼地势高,俯视下面,一览无余,方才李氏派人过来,请刘媪和晨风去一趟守勤园,而此刻,辛夷所指正是跟着一块儿过去的小婢女阿罗。

采茯目光一凝,“你想这些做什么,大娘既说是个好苗子,让你好好带,你吩咐晨风上心些就是了。”李氏把阿罗送过来,而这园子里的人,只对她和刘媪说了下实情,又嘱咐过不要宣扬,她便连对采辛夷都没提过。

只是那张精致的脸,还是免不了让人猜到。

譬如眼下的辛夷,“这个我当然有数。”辛夷看了她一眼,终究又向她凑近了几许,小声嘀咕道:“我只是觉得,阿罗长得很像二郎君身边的高姬,说是母女也不为过……”说是母女也不为过,这个念头一窜进脑海中,辛夷登时呆住了,连眼睛都直了,忙地抬头望向采茯。

采茯一脸无奈,这个可不是她说出来的。

辛夷一见,伸手拍了下采茯的后背,“姐姐也太不厚道,知道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这些天一直瞎猜。”

“看你这不都想到了,你一双利眼,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打从你眼前过,鲜少有忘记的,还需要我提醒。”

辛夷没好气地白了采茯一眼,女先生在里面教郑绥功课,她们在门外守着,连说话声都刻意压得很低,并不敢打闹,但辛夷气不过,还是伸手掐了掐采茯的腰。

时下,两姓联姻,女方都会有陪嫁媵妾,若是嫡女,常会有一两名同宗女或是庶妹相媵。

这,并不足以为奇。

因而,辛夷先就想到了这个。

而当时,李氏和采茯讲起时,虽未明说,采茯也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

如果说,原本辛夷只是因为阿罗长得漂亮而注意到她,那么知晓实情后,辛夷对阿罗的上心,便是因为她身份的变化。

家中奴婢姬妾生女,待在南苑,就只能为为婢,然一旦出南苑,作为陪嫁媵妾,则是郑氏女。

这位阿罗姑娘,倒是这些年来,走出南苑的第一人。

忽然听闻一阵阵沙沙作响声,不知那个婢女轻喊了声,“下雪了。”带着几分兴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辛夷回过神来,抬头望去,果然雪粒唰唰往下落,似细沙般从天上撒落而下,触地即融,在一阵又急又猛的雪粒狂落后,空中开始飘起六瓣雪花,慢悠悠的,打着转往下落。

中庭那边,已经有婢女贪玩地去接雪花了,甚至站在东楼这阁楼里的婢女,也有人倚着栏杆,伸出手去接。

今年是暖冬,但这雪,终究是落了下来。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了。

而郑绥的生日,就是腊月初二。

郑绥今年十岁,既然不是整生,又不是及笄,却是回荥阳后的第一个生日,加上崔大郎在,而陇西的姑母近日要回荥阳,李氏便打算操办一下。

这一日,郑绥陪着李氏用完晚膳,李氏便拿出一份名单来,“熙熙看看,你生日那天,想邀请谁过来参加?”

既然要办,就办得隆重些,正式下帖子邀请,免得来的人鱼龙混杂。

郑绥扫了一眼李氏手里的名册,本想说阿嫂决定就好,但是看到冯五娘子的名字冯纶,不由伸手点了一下,不怪乎她能记住冯五娘子的名字,实在是她和二兄同名,很容易记,“就冯姐姐和阿简俩人。“

对于郑绥提阿简,李氏不觉得奇怪,郑绥和郭三娘子,无事,还得相邀一聚,如今凡荥阳境内各家的聚会,她们俩都是一起,如同公不离婆,称不离砣,只要看到一个,必能看到另一人,但是冯五娘,李氏便犹豫了一下。

“熙熙,冯家五娘子是个孤女。”父母双亡,又无亲兄弟,可见是个命硬的。

郑绥一愣,仰头望向李氏,“她不是还有阿叔和祖翁吗?”

这是她听阿简说的,那日在三皇山,她对冯五娘子印象很好,长相娇美,声音细柔,一瞧就知是个温柔和顺的女子,上次替她和阿简请到那位治伤扁鹊的冯十一郎君,便是她亲阿叔。

“熙熙要是喜欢她,不拘那一日,都可以邀请她过来府里玩,至于你生日那天,到底还是讲究个吉利,熙熙觉得呢?”李氏试图劝劝郑绥,伸手抱了抱郑绥的肩头。

“阿嫂,冯世父没有女儿,都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看待。”

“哪不一样?”冯十一郎君只是膝下没有嫡女。

“怎么不一样。”郑绥抱住李氏的胳膊肘,靠在李氏肩头,“我从小就没了阿娘,外祖母说:长嫂如母,我就把阿嫂当娘了,阿嫂还不是一般疼我。”

这话极熨李氏的心,眼睛里的笑都柔和起来,低头捏了捏郑绥的鼻子,瞧着郑绥笑嘻嘻的模样,倒不忍心拒绝,便把冯纶的名字勾上。

直到郑纬过来,李氏便才放了郑绥回去。

郑纬已经从祠堂里出来了,最终都是自己抄完了十遍家谱才出来,没有用郑绥所抄送的那五份凑数。

据说大兄很高兴,只是郑绥听了,有些不高兴,想从五兄那儿把那五份抄写的稿子拿回来,五兄却不让,不知道藏那儿去了,郑绥第二天翻遍明华园的书房,也没翻到半张纸。

外面下着雪,地上已有一层积雪,郑绥便没走大路,直接从守勤园西边的长廊过去,五兄送她回望正园后,郑绥问了一句,“阿兄今日去看过阿耶没有?”

阿耶这回吃五食散都吃了快大半个月了。

这大半个月以来,阿耶除了郭世父外,谁也不曾见。

——*——*——

书中所有人的年龄,都是虚岁,譬如郑绥,虚岁是十岁,按照实岁算,只有八岁多,腊月初二,才过九周岁的生日。所以,过整生的话,一般是过十一岁,二十一岁等之类的。

第九十三章 劝说

雪花纷纷扬扬,漫天而来。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浓浓的夜色,笼罩着大地。

一盏明瓦灯,拨开夜的黑幕,照着脚下几步远的距离,虽有僮仆勤扫道路,但因雪下得很大,路面仍旧有积雪,每走一步,便留有一个脚印。

瞧着灯火,瞧着一行人,从前堂过来,由远及近,守在起居室门口的苍叟,不由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自从二郎君吩咐不见人后,除了郭五郎君外,已有许久再无别人踏进这儿半步了。

每次都是在园门口就让僮仆拦住了,再不济,他赶过去,也能在中庭拦住。

今日人都到这儿了,也没有僮仆进来通报一声。

及至人近跟前,看清了来人,苍叟吃了一惊,心中一下子然,忙地躬身上前喊了声大郎君,“郎君来了,老奴先进去给郎君通传一声。”

“不必了,你这老货就在这儿候着,我直接进去。”郑渊瞧了苍叟一眼,这些天以来,这老货拦住的小郎君小娘子可不少,他原本不想来走这么一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苍叟忙地应了声唯,乖觉地退到一边,不去惹郑渊的眼。

郑渊取下头上的斗笠,已落有一层雪,僮仆在旁边帮忙脱了披在身上的大氅,在门口换下木屐,听着屋子里传来幽咽低沉的琴音,高姬的这的《清泉吟》,倒是学了七八成。

这屋子里铺有地炕,一进来,就感觉到热气迎面扑来,掩去了外面的凛冽寒气,还好没有撞上旖旎的气息与画面,灯火虽有几分昏暗,但还能视物,琴架放在东面,高姬跪在琴架前,郑瀚西向坐,衣襟半敞,头用一根木簪子束了起来,脸色过于苍白,神情中带着三分羸弱,长而瘦的手指,正执玉壶倒清酒。

郑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伸手一把摁住,“行了,别喝了。”他可不认为,这酒里没加料。

“阿……兄。”郑瀚抬起头,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长兄,惊愕不已,迷蒙的目光,瞬间清明许多,慵懒的身子一下子就坐直,“阿兄怎么来了?”又抬头瞧了眼门,门早已掩上了,必是长兄吩咐过,苍叟才没有通传。

郑渊瞧着玉壶旁边还放着两包五石散,眉头皱了皱,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许府里人购置,偏十郎喜欢,又和阮子远郭五冯十一,三人常一起,使这东西从来就不曾断绝过,从前还算好,这几年是吃得越来越凶了,“把这些都撤了。”

说着,便对门外高喊了一声,“苍叟,进来收拾一下。”

郑瀚瞧着这阵势,兴致一下子全没了,松开执玉壶的手,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向对面的高姬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自郑渊推门而进时,高姬的琴音就已嘎然而止。

僮仆进来收拾的档儿,郑瀚不由嘀咕了一句,“阿兄每次来的都不是时候。”

话音刚一落,就惹来长兄郑渊的瞪视,郑瀚只得兴怏怏的,“阿兄有什么事,直接派人来请我就是了,何必冒着雪,夜里跑这么一趟。”

没一会儿,屋子里重新收整了一遍,点了十来盏釉陶熊灯,灯火通明,无比亮堂,郑渊又屋子里嫌太过闷热,让一名僮仆打开一扇窗户,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寒风从外面吹进来,一阵一阵的,偏那扇打开的窗,还是对着郑瀚这一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郑瀚一脸苦笑,他身上只着了一身薄薄的单衣,往常吃了五石散之后,也会吩咐僮仆开窗,或是着单衣在廊下行散,但今儿这酒和五石散都让阿兄收起来了。

郑渊在对面的榻席上坐下,看了郑瀚一眼,便猜到,他今日还没服食,“要是觉得冷,就令苍叟给你加件衣裳。”

“关上窗户即可。”这屋子地炕烧得足,披一件单衣就足够。

“关窗就不必了,让冷风吹吹,能使你脑子清醒些。”

“阿兄。”郑瀚央求地喊了一声,偏郑渊冷着张脸,只不作理会,一旁苍叟临出门时,还是给郑瀚身上披了件大氅。

待僮仆出去后,郑渊问向对面的郑瀚,“阿言过几日便要回府,难不成到时候你也不见她?”

阿言,是十二娘的小名,亦是他们俩的同胞妹妹,族中排行十二,阿言先嫁清河崔氏崔颀之孙,十二年前,因崔家满门遭难,由父亲做主,与崔氏义绝,回荥阳三个月内,再嫁入陇西李氏,这还是她嫁入陇西李氏后,第一次回荥阳。

“阿言又不是在家住一两天,这回一住,怎么都得小半年才行,有的是机会见面,何必急在一时。”

“那还有十娘的生辰,大郎的媳妇打算给她操办,你总不能不露面吧。”说着,郑渊挑眉看了郑瀚一眼,“崔大郎定了启程的日子,在十娘生辰过后的两日,你如何能避开。”

又语重深长地道:“阿龄,崔大郎走之前,你怎么都得见他一面才行,纵使生气,也不该和一个晚辈怄气。”说到最后,手指敲了敲案几。

“阿兄也说了他是一个晚辈。”郑瀚冷笑一声,“要解释原由也该是崔行先过来和我说,他们想得倒好,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派个黄口小儿过来。”

瞧着郑瀚越说越气大,郑渊不得不制止,喊了声,“阿龄。”

又无奈地劝道:“不管怎么说,他们到底是大郎兄弟的外家,事已至此,你再计较也无用,更何况崔家还有长辈在堂,你我皆知,那桩事不是崔行先能决定的,如今崔家的掌家还是崔中书令。”

婿为半子,这事真要闹下去,往小的说,影响两家姻亲关系,往大了说,可就是郑瀚不孝,郑渊不信,郑瀚熟读经书,不会不知。

“看在阿大兄弟的份上,看在崔家抚养阿奴和熙熙十年,尽心教养的份上,那桩事就放下吧,再退一步说,十二年前,是我们欠了崔家的,我们就当作是偿还。”

一说到这,郑瀚一下子便沉默了。

第九十四章 困惑

郑绥一早醒来,只见外面雪光映天,白茫茫的一片,厚厚的积雪足有没膝深,整个大地都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雪,郑绥瞧着很是兴奋,待婢女们服侍着穿好衣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去,一出房门,只觉得冷风迎面吹来,寒气凛冽逼人,雪已停了,有仆从在清扫园子里的主干道,栏杆扶手及窗台上落下的积雪,早已经清扫完毕。

郑绥还未碰到雪,便让采茯给抱回了屋,“外面冷得厉害,小娘子要出去,身上该再添件狐裘。”

“不冷的。”郑绥笑着摇头,“平城的冬天比这冷多了。”

屋子里烧着地炕,一进来,便感觉到热气扑面,采茯把郑绥放到炕榻上,盥洗用品早已备好,和辛夷两人先服侍着郑绥梳洗一番,之后,又让张妪提来早食,“十三娘子已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天气冷,小娘子早上就不要过去了,在自己园子里用早食。”

“那晌午呢?”郑绥扬头问向采茯,如今阿嫂已挺着近五个月的肚子,又是这样冷的天气,她可不想阿嫂跑来跑去,“等会儿让晨风去一趟守勤园,告诉阿嫂,就说我中午过去。”

“瞧小娘子心急的,二郎君一大早就派僮仆过来的传话了,让小娘子晌午去守静园用膳。”一旁的辛夷忙说道。

郑绥一听,欢喜不已,瞪了采茯和辛夷一眼,“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早说?”自从大表兄来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阿耶了,每次过去,都碰了个闭门羹,家里的兄长,连着二兄都是如此,昨晚上,阿兄还说,他今日再过去试试,不过却让郑绥给拦住了,郑绥深知五兄的性子,她敢保证,阿兄这么一试,一个弄不好,又要让大兄给关祠堂,五兄回来不过半年,已进两次祠堂,那祠堂实在不好待。

想及此,已顾不得恼恨采茯和辛夷,忙问道:“今儿晌午,除了我过去,还有谁?”

“还有二郎。”

听了辛夷的回答,郑绥倒不意外,家中兄弟,就数二兄最肖阿耶,阿耶对二兄也多几分喜欢。

因为这个消息,郑绥坐在东楼里听女先生讲课,头一回觉得上午的时间难熬,简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才到挨到午时三刻。

从东楼里一出来,便直接出去守静园。

好在采茯知道郑绥心急,暖炉软轿等物什都先备着。

到守静园后,在门房处遇上二兄郑纶和五兄郑纬,郑绥不由觉得奇怪,问道:“阿兄,你们怎么不进去?”

“在这等你。”郑纬笑着走了出来,“大兄和表兄在屋子里陪阿耶说话,估计还要要一会儿功夫才能好,我们先去从母那儿等候。”他和二兄方才直接过去,才一走近起居室,就觉得里面的气氛不是很好,又瞧着守在门口的苍叟对他们俩兄弟摇了摇手,二兄便拉着他退了出来。

只听郑绥说道:“正好我也去瞧瞧四姐。”自从四娘及笄后,就没有再去学堂,而是另有女先生教导,虽居在望朔园,但四娘每日都会回缀锦楼陪从母小崔氏用饭。

一进缀锦楼,四娘果然在,刚摆上饭,还未开动,见他们过来,倒是惊讶,郑纶带着弟妹上前给小崔氏请安行礼,小崔氏问道:“你们用过饭没?要不用在这儿用饭?,我让厨房再准备几份。”

郑纶忙道:“不用了,从母别忙了,不用理会我们,我们就在这儿坐坐,等会儿要过去陪阿耶一起用饭。”看到小崔氏有些手足无措,郑纶顿时有些后悔过来了,这实在不是个好的时间,小崔氏招待他们也不是,不招待他们也不是。

“阿娘,您先进去用饭,我带阿兄他们去西暖阁。”郑纷令仆妇扶着小崔氏先去饭厅,尔后领着郑纶他们去西暖阁,拉着十娘手,望向郑纶和郑纬,“阿兄跟我来吧。”

“有劳四娘了。”郑纬忙作揖笑道。

因屋子里暖和,自进了屋子,郑绥就脱了身上大氅,把暖炉也给了婢女终南。

进了西暖阁后,郑纶看向郑纷道:“四娘还是回去陪从母用饭吧,我们在这儿坐坐就走,留两个听使唤的婢女即可。”

“也好。”郑纷笑了笑,她亦正有此意,瞧方才那样,他们几个在,估计阿娘一个人在饭厅那边,也无法安心用饭,她过去或许还好些,西暖阁中有副六博棋,也不用担心他们没法打时间,尔后吩咐人端了些点心和茶水进来。

郑纷拉住要走的四娘,问道:“我今儿一下午都会在守静园,不知阿姐今儿下午会在这儿不?”

“今儿雪大,阿娘让我别跑来跑去,这几天我就住在着锦阁里。”

一听这话,郑绥笑道:“那我下午得空了,来找阿姐说话。”

郑纷应了声好,拍了拍郑绥的肩头,才离去。

“阿兄,阿耶园子里的东西厢房都不用吗?”待四娘郑纷离开后,郑绥转头问已跪坐在榻上的二兄郑纶,榻前的矮几上摆放着六博,郑绥也走了过去。

郑纶让婢女搬来一把小胡椅,让郑绥坐下,才道:“东厢那儿的六间屋子,摆放着二娘子的遗物,除了二娘子生前的两个婢女常过去打扫,阿耶曾下过严令,不许旁人过去,至于西厢那边几间屋子,这几年,晚上偶尔有姬妾在那儿歇息,哪有空闲的屋子,往常阿耶待客起居都在正房那边。”

“阿兄是说,东厢放着阿娘的遗物。”郑纬已跪坐了下来,抬头望向对面的二郎郑纶,脸上的神情一下子肃然许多,阿娘随阿耶的排行,又称二娘子。

郑纶没否认。

郑绥轻哦了一声,眼睛嘀溜转,在五兄身上转悠一下,又转回到二兄身上,方才听了二兄的话,她觉得困惑,二兄怎么会唤阿娘为二娘子,哪怕不唤阿娘,也该称母亲,就算家中庶出子弟,称呼嫡母,不唤阿娘,也要尊称一声母亲。

郑纬也同样困惑,而且一时还想不出缘由。

郑纶自是注意到他们兄妹俩的异样,嘴角微微泛起一抹苦笑,很快隐去,“阿奴,我们来下一盘六博。”说着摆放着案几上的棋子。

见此,郑纬笑着答应,别的只好暂时放下。

第九十五章 弄倒

这厢,郑纷一回到饭厅,就瞧着小崔氏跽坐在食案前,案几上的餐具和肴馔不曾动过,一见她过来,喊了声阿和,神情很是不安。┡Ω㈧㈠中文 网』.『8⒈

郑纷在对面的食案前跽坐下来,对着小崔氏一笑,“阿娘,我们先用午食。”吩咐仆从端上正餐。

小崔氏轻嗯了一声,伸手拿起食勺,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抬头望向对面的郑纷,脸上的表情尽是小心翼翼,“阿和,这样妥吗?”把他们晾在那儿。

“没事的,他们原就是找个地方坐坐,估计阿耶那儿一时半会还散不了,我已令阿姆备了些点心茶水放在西暖阁。”

郑纷知晓阿娘心中的忐忑,遂宽慰着阿娘的心。

听了这话,小崔氏迟疑了一下,既然园子里一时半会散不了,现又是饭点,“要不让他们在这用午膳?”

郑纷抬头望了阿娘一眼,“那阿娘觉得,他们会愿意和阿娘一室共食吗?”这话她原本不想说的。

小崔氏的脸色顿时灰败,嚅嗫道:“这倒也是。”说着拿起食勺,低头用餐。

郑纷见了,不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却是心疼,垂着头,不忍看小崔氏眼中的黯然。

这就是婢生女的悲哀,哪怕都扶正十年了,依旧难改这份浸透在骨子里的卑微,从来没有身为正头娘子的自尊和自觉,怎么都扶不起来。

阿娘生母原只是崔府中的婢女,后来偶然的机会生下阿娘,阿娘并未在崔府中排序,从小便随母为奴籍,直到主母卢氏为大娘子挑选陪嫁的媵妾,因阿娘母女的安分,又瞧着阿娘性子懦弱,方选了阿娘,让阿娘在崔府中序了齿,这才有了正式的身份。

而那时,阿娘都已经十岁了。

崔府的大娘子便是郑绥兄妹的生母,她逝去的嫡母。

十年奴婢,十年侧室,已让她阿娘习惯了卑微和躬身,习惯了小心和谨慎。

腰弯了这么长时间,便再也无法挺直了。

想起这些,郑纷只觉得眼睛有些涩,或许,阿娘这样的性子,便正是外祖母卢氏所需要的,不然,当年卢氏来荥阳,也不会一力主张把阿娘扶正。

郑纷已许久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了,她只想着,她已是郑家的嫡女,她已订亲,是给人做正头娘子,不是做侧室,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如今蓦地一想起,心中还是难受,这顿饭,郑纷吃得有些食不下咽。

同样,食不下咽的还有郑绥。

和二兄五兄在西暖阁坐有两刻钟左右,就有僮仆过来传话,让他们回园子,说是大郎和崔大郎已经离去了。

一进起居室的门,郑绥第一眼看到阿耶,就觉得阿耶似瘦了许多,因屋子里铺有地炕,身上只着一件单衣,单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完全无法撑起那件衣裳,再仔细瞧去,脸色煞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湛亮有神。

瞧着他们进来,哪怕脸上带着笑意,也能察觉到几分僵硬。

行礼请安后,大抵三人都觉察到阿耶心情不好,连着郑纶都没有多话,分案而坐,传了正餐,一顿饭吃下来,食不知味。

郑绥和往常一样,坐在阿耶身侧,瞧着阿耶吃得不多,又瞧着阿耶身体瘦得厉害,这才近二十天不见,想起这些天以来,阿耶每日都是与五石散为伍,便把阿耶身体不好的祸源,归于五石散。

想起阿舅的话,果然,阿舅说得没错,五石散就是**。

当下,心里便琢磨着怎么劝服阿耶不服食。

自前次,她从五兄那儿也得知,五石散在平城还好,一到中州,世家大族子弟,以服食五石散为时尚,谁家中若没几个服食的人,那才是怪事,聚会宴会,更是必是不缺。

这让郑绥很纠结,特别是五兄说起这话,还一脸的崇尚。

一顿饭在沉闷中过去,阿耶先是问起他们三人的功课,尔后才是交待事情。

“过两日,你们姑母要回来了,这路上正逢大雪,阿寄明儿带些人马去一趟山阳那儿迎接。”说着,抬头望着二郎郑纶。

郑纶忙地应了声唯,却是有几分激动地低垂着头,望着地面。

却听一旁的郑纬笑道:“这几日,十八从叔出门了,我也不用去学里,不如我陪二兄一起去山阳地界迎接姑母。”

只见郑瀚摆了摆手,“外面冷得厉害,实在不适宜出门,有二郎去就好了,到时候多带些人。”

听阿耶这样说,郑纬也没再多说什么。

郑瀚又交待了郑纶几句话,再回头时,却现身侧的郑绥不见人影,刚喊了声熙熙,便听到呯地一声响,尔后是东西滚落的声音。

父子三人顺着声音回头望向,顿时是吓了一跳,博物架上面几格,摇摇欲坠,格子里放置的都是些花瓶及青铜等之类器皿,眼看着就要从郑绥头上掉落下来,偏郑绥似吓傻了一般,手握着一块从博物架上抽下来的木板,动都不动,郑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及势跑了过去,把站在矮几上身子倚靠在博物架上的郑绥抱了下来,赶紧忙旁边闪躲。

呯呯地几声连环响,摆在最上面的那几格上的物什全部掉了下来,哗哗啦啦滚落了一地。有些还碎了,而郑瀚和郑纶两张脸都已吓得惨白。

良久,等声音停了,回过神来,郑绥看着满地儿狼藉,也意识到闯祸,她原本只是要拿博物架上面那尊石像后面的匣子,不想阿耶突然唤她一声,她吓了一跳,手下急,便推错了一块博物架上的活板。

所幸方才动作快,也所幸不是整架博物架倒塌下来。

郑瀚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绥跟前,一把从郑纬怀里拉过郑绥,“熙熙,你知不知道方才吓死阿耶了。”拉着郑绥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儿不孝。”郑绥瞧着阿耶这会子,嘴唇都吓白了,眼睛上下打量十分着紧地瞧着她,忙地要跪下身,只是刚屈膝,就让阿耶给拦住,“你刚才要拿什么东西?以后不可再这么攀高了,要拿什么东西,叫几个僮仆进来帮你就好了。”

第九十六章 提前

好在有惊无险。㈧㈠中』Ω文网┡. 8⒈

郑绥耷拉着脑袋,满脸尴尬地望着一地的青瓷碎片,这套上好的青瓷,是南地越窑的精品,青瓷透明而润泽,洁莹如玉,还是前些年,阿耶托从叔郑浩从南地购置得来的,听说一窑也就烧了四套。

郑纶回过神来,瞧着已经从惊吓中缓过劲来的阿耶,一脸心疼地瞧着地上的碎片,不由干笑了两声,“阿耶,让人进来收拾一下吧。”这套青瓷说来也是阿耶的宝贝。

只听郑瀚嗯哼一声,却是自己蹲下身,把碎瓷片归拢到一堆。

郑绥见了,也跟着蹲下身,只是手还没到一块碎瓷片,却让父亲郑瀚给拉住了手,“这些碎片比较锋利,小心割到手。”说着,又望向侧旁的郑纬,“阿奴,你带熙熙去那边坐着,这儿不需要你们帮忙,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阿耶。”郑绥有些手足无措地喊了一声。

“没事的。”郑瀚抬起头来,伸手轻揉了揉郑绥的脑袋,笑了笑,“熙熙先去榻席那边坐着,你方才是要拿什么东西,等阿耶把这儿收拾好了,等会给你拿。”

郑绥听了这话,颇有些不好意思,瞬间一张脸涨得通红,轻轻一嗯,声音犹如蚊子般小,转身就离开博物架前,往榻席那边去。

她总不能说,她想私下里把阿耶这儿的五石散拿走。

郑纬看向郑纶,瞧着郑纶点了点头,遂转身重新回到榻席。

待父亲郑瀚把碎瓷片收拾干净后,连着博物架的活格板也没要了,这事就这么翻过去了,只叮嘱郑绥以后不允许再这么攀高。

郑绥才刚做错事,自是点头忙地答应。

只是阿耶问起,她要去博物架上拿什么东西时,郑绥怎么都不肯说。

所幸阿耶也没强问。

晚上的时候,五兄郑纬送郑绥回望正园,少不得问起来,“你今儿在阿耶屋子里到底想拿什么东西?”

“我只是随便翻翻。”

“熙熙,别给我胡扯借口。”

“阿兄。”郑绥皱了下眉头,语调微微上扬。

郑纬轻哼了声,转身就离开,郑绥正要松一口气,只听到五兄郑纬用慢悠悠的口气说道:“阿耶从不把五石散放在博物架上,下回要拿,换个地方找。”

郑绥迈门槛的腿突然一个踉跄,要不是采茯和辛夷眼快手疾,快点就要跌倒,不可置信地转头,“阿兄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

郑绥一愣,才现自己的话里有两重意思,一是怎么知道她是要拿五石散,一是怎么知道阿耶不把五石散放在博物架上,但很显然,郑绥刚才急切之下,是吃惊于阿兄怎么知道她要找的是五石散,她可不记得,她有露出一丝意思。

已经下了台阶的郑纬又慢悠悠地退了回来,站在郑绥身侧,望着郑绥脸上的笑意,明晃晃的闪人眼睛。

郑绥扬了扬头,“当然是阿兄怎么知道我是要找五石散。”

听了这话,只听郑纬轻哦了一声,“原来熙熙是要拿阿耶所藏的五石散,我明儿和阿耶说说。”

“阿兄。”明知道五兄是逗她,郑绥还是急得直跺脚。

“行了,就你那点小心思,什么时候能瞒得过我。”郑纬也不逗她了,直言道:“前些天你不是和我抱怨,阿耶一直在服五石散,还说那东西有毒对身体不好,一直掇弄着我去劝阿耶,而且方才阿耶问起你时,你又满脸不好意思,我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郑绥听了轻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是蒙我的。”

又拉着郑纬的胳膊,“阿兄怎么知道阿耶从不把五石散放在博物架上?”

只听郑纬无奈笑道:“既然你都和我提了好几次,我能不上心。”他是查问了才知道,伯父也不愿意阿耶吃五石散,每回来阿耶屋子里,只要看见,都得没收,使得阿耶根本不敢把从外面得来的药石放在显眼的地方。

郑绥忙不迭地道:“那阿兄也一定知道阿耶把那东西放在哪儿,阿兄就告诉我吧。”笑得格外谄媚。

不料,却让郑纬直接用手指头弹了下额头,“你问我,还不如去问阿耶。”

“阿耶怎么会愿意说。”郑绥有些气馁,不过看了眼郑纬又道:“我不管,阿兄要帮我。”

只听郑绥道:“熙熙,你可以直接劝阿耶不要吃五石散了,直接问阿耶要那东西。”

“这样行吗?”郑绥睁大着眼睛望着五兄,很是意外,一向有主意五兄,会给这么直接不转弯的意见。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郑纬没好气地瞪了郑绥一眼,“没见过你这么笨,脑袋怎么这么不灵光。”

“还不是让阿兄从小到大给打的,脑袋都让阿兄给敲笨了。”郑绥抢白了一句,只觉得刚才让五兄手指弹的额头还有些痛。

郑纬听了,乐呵不已,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行,是我敲的,我怎么觉得你天生就是……”

“走,走,快回去。”一听不是好话,郑绥忙伸手推了推郑纬,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说完,尔后,转身就进了屋子,哐地一声,就把门给阖上了。

郑纬站在外面,摇了摇头,望了点着灯火的屋子,转身离去。

今日白天虽然没有再下雪,但积雪未见丝毫消融,除去已清扫过的道路,处处都覆盖着厚厚的冰雪,雪光映照下,根本不用提灯,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郑纬回屋的时候,一眼就瞧见大表兄崔世林在他屋子里,似等候多时了。

“大兄来了?”郑纬跪坐到炕榻上,平常这个时候,大表兄崔世林都是和大兄郑经在东厢那边说话。

只见崔世林点了点头,“你伯父找他有事,就去了琅华园。”

又问道:“熙熙今日还好吧?”他可听阿大说了,郑绥中午的时候打碎了姑丈的一套青瓷精品。

郑纬看了崔世林一眼,顿时意会,遂忙道:“连阿耶都说不过是件物什。”

“好就好。”崔世林一笑,“阿奴,如今天气不好,我得提前几天走,到时候,熙熙的生日就赶不上了。”

“也不差这几日。”一说完,郑纬就明白过来,根本不是差这几日的缘故,再联想到自大表兄过来,阿耶就不愿意见他,这是长辈的事,一时之间,郑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九十七章 前途

“什么,表兄明日就要走?”郑绥一脸诧异地望着采茯,“不是说好了,等我过完生日再走,怎么又突然改了时间?”

“婢子也是刚听安叔说的,这次安叔跟着大郎一起回平城。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一听这话,郑绥蹬蹬就下胡椅,“阿兄现在在哪?”说着又吩咐婢女给她换身衣裳,她要出门。

采茯忙回道:“五郎上午在守静园。”

“正好,我也要去守静园。”快到午饭时间,她该去守静园陪父亲一起吃饭,顺便可以问问五兄是怎么回事。

外面下着雪,郑绥坐软轿过去,二兄今早出门,前去山阳迎接姑母,郑绥到的时候,守静园里只有父亲和五兄在,两人坐在炕榻上下棋,一见她过来,父亲招手让她在炕沿上坐下。

郑绥轻唤了声阿耶,走了过去,在父亲身侧坐下,见五兄抬起头来望向她一眼,忙喊了声阿兄。

五兄郑纬轻道了句:“过来了,一会儿就好。”

郑绥笑着嗯了声,瞧着棋盘上,已见分晓,白子明显占优势,而黑子已被逼到一角,父亲执白子,阿兄执黑子,黑子败局已定。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阿耶便扔了白子,笑道:“熙熙来了,先吃饭吧,下午的时候,再研究这个残局,到时候,重新开始布局,我执黑子,阿奴执白子。”

郑纬应了声唯,一脸的苦笑,今日二兄不在,他被父亲抓壮丁抓了过来,平常下棋也就罢了,研习这些残谱,他实在没多少兴趣,只因昨日下午破了父亲一局,便让父亲揪着不放了。

二兄昨日还和他说,让他自求多福。

因白昼较短,中午已很少再午歇。

下午的时候,郑绥没再回望正园,而是在守静园的书房里完成父亲布置的功课,饶是如此,郑绥还是趁着父亲会客的时候,向五兄郑纬问起大表兄回去的事。

郑纬见了,只拣简单的说了说,“天气不好,路上行程多有不便,在路上的时候势必要延长,怕耽搁无法赶上元旦,就提前起程。”

“表兄是骑马,又不是坐马车,一个月绰绰有余了。”更为要紧的是,五兄曾和她说过,自从今年初春时,她和阿兄在高平遇石羯被劫后,因是大燕势力范围生的事,大燕朝廷已加强管辖内的守卫。

“多预留些时间,到时候,路上就不必那么赶,况且,这千里冰封的,路上也不敢跑得太快。”这雪一下,只怕没个一两个月,是无法解冻,说着,为转移郑绥的注意力,又笑呵呵地道:“放心,阿兄虽提前走,给你的生日贺礼是少不了的。”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

郑绥一听,没好气地望向郑纬,“我又不稀罕这些。”生日礼物,她年年收,总逃不出那些东西。在平城的时候,她都存了有一整箱,只是上次回来的路上,那场劫难,全部丢掉了,想到这,甩甩了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又道:“阿兄,晚上的时候,我去你那儿。”

郑纬看了郑绥一眼,应了一声。

这些天,大表兄崔世林都是住在明华园的东厢房,郑绥过去,是为了见大表兄。

因为郑绥要去明华园,晚上陪着父亲用完饭,郑纬便带着郑绥早早地出了守静园。

这是自上次早晨闯明华园后,郑绥头一次过来,大抵是心里忌讳着上次的事,郑绥怎么也不愿意进正房,因大表兄还没有回来,郑绥执意去东厢房等候。

崔世林今日是和大兄去了趟郭家,因两家离得有些远,回来的时候,也就晚了些。

一进屋,瞧着坐在暖阁里的郑纬和郑绥兄妹俩,崔世林走到郑绥身边,“原本想着明天早上去看你,不想你今晚就过来了。”

郑绥唤了声大表兄,又见到跟着大表兄后面进来的大兄郑经,和五兄郑纬俩人,忙地起身。

崔世林一见这情景,不由回头笑望了郑经一眼,却是拉着郑绥重新在榻沿上坐下,“这回阿兄过来,瞧着你和野奴过得好,回去禀报祖翁和阿婆,祖翁和阿婆也能安心了,我来的时候,阿婆拉着我的手,一直叮嘱着我,要好好瞧瞧你们俩。”

郑绥心头一热,“我也想外祖母和外祖父,我一直想回平城。”

“熙熙真想回平城……”崔世林话说到一半,就听到一声咳嗽声。

郑绥听着是大兄的声音,抬头望了大兄一眼,没敢再接话。

只听郑纬道:“熙熙,我回不了平城,总不能,熙熙扔下阿兄,单独回平城。”

“才没有。”郑绥看了五兄一眼,嘴上却是嘀咕了一句,“我是说我想回平城,又不是真回平城,见到阿兄,我就心里惦记外祖母和外祖父。”

又说了好些话,郑绥才离去,由着郑纬亲自送回望正园。

待人走后,崔世林瞧着郑经,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俩人相对而坐,崔世林替郑经倒了半盏清酒,撑额扶几道:“阿大,你倒是能耐,熙熙自小到大,我可不见她怕过谁,没料到,回来半年,会这么怕你。”

“我是长兄,自是对他们严厉些。”

崔世林点了点头,“也好,从前在平城,因阿婆(祖母)护着,野奴的确是骄纵了些。”以至于上次才有高平城之事。

士林重名望,郑纬小小年纪,便声名雀起,父亲在这方面,可谓是不遗余力,更加上郑纬资质上乘,他几乎是让长辈们捧着成长的。

原本祖翁和父亲几乎都替郑纬把前程规划好了,只待郑纬再过几年,稍许大了些,便可直接出仕,谁知临到头来,因高平城一事而不得不暂搁。

从而,对于郑纬的前程,祖翁和父亲只得重新考量,郑纬的仕途,到底该怎么走?

第九十八章 风气

回平城。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从今往后,她也只能想想,抑或许在梦中。

这不,她从梦中惊醒过来,刚睁开眼的那瞬间,还能清醒地记得,缀锦园中繁花似锦,她和阿薇表姐,一左一右,靠在外祖母身上,阿兄和几位表兄在比试射箭,大表姐家的小/妞/妞,手里拿着一枝艳红的芍药,迈着小短腿,蹒跚地走上台阶,粉嫩圆鼓的脸颊,带着傻笑。

“小娘子又梦魇了?”采茯走至床榻前,掀帘轻声问道。

屋子里瞬间通亮起来。

郑绥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看着采茯一眼,

“什么时候了?”

“刚过寅时。”说话的是站在床榻边上的婢女无衣。

郑绥盯着藕色斗帐,许久未说话。

采茯把郑绥的手放进被窝,“小娘子明儿还要给大郎送行,早些睡吧。”

“采茯姐姐,你想回平城吗?”郑绥说着,目光重新望向采茯。

只见采茯摇了摇头,微微俯下身,“小娘子在哪,婢子就在哪,方才小娘子可是梦到平城了?”

郑绥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微微阖上眼。

采茯转头望向身后的婢女,“去把灯火调暗一点。”刚才她以为郑绥又做噩梦了,才让婢女把灯火全部点起来。

婢女无衣应了一声,很快屋子灯火暗了下来,只余下两盏用灯罩罩着的铜油灯,采茯伸手轻抚着被子,“小娘子睡一觉,明儿好早起给大郎送行。”

次日清晨,郑绥醒来得很早,一番梳洗后便去守勤园,郑经和李氏也才刚起,一进屋,就听着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笑语声,婢女进去通报后,很快珠帘晃动,石兰带着两个婢女捧着盥洗水出来了,一见郑绥,笑道:“娘子还在梳头,马上就好,小娘子先跟婢子去西阁候一会儿。”

郑绥点点头,跟着石兰去旁边的西阁,转身的时候,还是隐约听到阿嫂急切的声音,“阿郎,把眉笔给我吧,不能再磨矶了,我自己来。”

紧接着便听到大兄说道:“急什么,时候尚早……阿语,你别动,左边眉毛我再帮你修修。”

“熙熙都过来了……”

郑绥顿时觉得微冏,抬头只瞧着石兰满脸笑意,似习以为常,心里不由禁埋怨自己太过大惊小怪,在西阁并未待多久,大兄郑经和阿嫂李氏便出来了,郑绥重新走入正房,上前行礼后,便让李氏给招到身边。

李氏握着郑绥的手,瞧着郑绥脸上有红似白的,估摸是让风吹得缘故,“又是走长廊过来的?”

郑绥嗯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阿嫂的眉毛,不知怎么,郑绥只觉得阿嫂今日的远山眉格外好看,张敞画眉的典故,她亦听说过,因而,瞧着大兄和阿嫂好,她心里还是很高兴。

外面天刚蒙蒙亮,李氏望向正准备出门的郑经,笑道:“既然熙熙在这儿,不如打个仆妇去请了崔大郎和五郎过来,大家一起在这儿用顿早食,之后,你们再过去向伯父辞行。”说着转头望着身侧的郑绥,揽了揽郑绥的肩。

听了这话,郑绥高兴道:“这样极好。”

她如今是实不想去明华园。

郑经迟疑了一下,昨晚是说好的,他带十娘去明华园一起用早食,“那就这样,倒不用派仆妇过去,我直接去一趟明华园,等会儿带他们一起过来。”

说着,披上斗篷,换了木屐出门。

李氏牵着郑绥到炕沿上坐下,也知晓她最近很少去明华园,连缘由也大致猜到一二,“你不喜欢紫云姑娘?”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便有些不自在,似牛皮糖一般扭捏,闷声道:“不喜欢。”

李氏见了,抱了抱郑绥,手指头轻轻刮了刮郑绥微撅的嘴角,“不过是个婢女,你有什么好在意的”

“就是因为她是婢女,又不是我五嫂,所以我才不喜欢她。”

李氏一愣,轻笑了一下,“熙熙这样,以后你五嫂肯定喜欢你。”

郑绥呵呵一笑,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李氏目瞪口呆,“妇人皆好妒,将来的五嫂肯定不希望五兄身边有姬妾宠婢,就是阿嫂,肯定也不愿意看见阿兄的那些姬妾……”

“胡说,谁告诉你这些的。”李氏拉着郑绥,对于平城,妇人妒悍成风,已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她也曾略有耳闻,但没想到郑绥养深闺中,也受到这么深的影响。

“难道不是。”郑绥没被李氏的斥责声吓到,反而,还仰起头,望向李氏,“步六孤家的阿姐说的,步六孤家的阿叔,年过四十岁还没有儿子,前年圣上赐给他两宫女为妾,步六孤家的阿婶也不曾答应。”

李氏顿时有些急了,“怎么好的不学,尽学坏的,阿舅家有两个庶子,舅母贤惠,都让他们序了齿,上了族谱。”

“但那两个姬妾,舅母都卖了。”郑绥圆睁着眼道。

一听这话,李氏不由大抚额,看来受影响不仅是熙熙,崔家迁去平城,已近三十余载,如今看来是整个崔家都受胡风影响颇深,李氏决定,暂时不再和郑绥讨论这个问题,得重新教郑绥读《女诫》。

只是令李氏更想不到的是,外祖母卢氏,教郑绥《女诫》时,曾说过,这些书看看,知道即可,一言一行,不必较真。

要是知道这些,李氏肯定不会对《女诫》抱希望,以至于后来,郑绥还和女先生生争执,使女先生甩袖而去。

郑经和崔大郎及五郎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进屋,一起用了早食,尔后,崔大郎去琅华园向郑渊辞行,因李氏身怀有孕,便没有过去,但郑经却执意把郑绥带上一起,从琅华园出来,再转道去守静园,这一回,却是没让他们等多久,郑瀚很快就接见了他们。

说些辞别的话后,崔大郎笑着伸手摸了摸脑袋,“天气冷,熙熙就别出去了。”说着瞧向坐在榻席上没有动的姑丈郑瀚,这是他来崔府,见姑丈的第三面,也是唯一一次姑丈脸上有笑容。

第九十九章 父女

“心里难受?”

郑绥收回盯着门口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在父亲郑瀚身侧跪坐下来,微微低垂着头,情绪很是低落。㈧㈠中ΔΔ文网ん.『8⒈

郑瀚见了,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心中叹息了一声,随后起了身,走至博物架前,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子,走过来把木匣子放到案几上,重新跪坐在榻前上,瞧着郑绥一直没抬头,郑瀚把木匣子往郑绥跟前一推,“熙熙,打开看看。”

郑绥抬头,只瞧着眼前的木匣子,大约一尺见方,是用上好的梨花木做成的,上面刻有镂空雕花,做工十分的精致,郑绥侧头望向父亲,父亲示意她打开,遂伸手拉开暗扣,尔后拿起盒盖,顿时满脸惊讶。

满满一匣子的走盘珠,粒粒如拇指般大小,颗粒饱满圆整,色泽温润晶莹,饶是崔家豪奢,她自小见惯珠玉宝石,但见到时依旧吃惊不小,盒子里的走盘珠,光华熠熠,闪人眼目,更何况,这么一盒,至少也有好几百颗,粒粒又都是精品。

郑绥伸手拿了两颗,细细瞧一下,望向身侧的父亲,“阿耶,这是合浦珠。”南地合浦产珍珠。

“什么是合浦珠,这不就是一盒珍珠。”郑瀚有些困惑,又突然想起什么,“不过,郑绍那小子的确在合浦待过十来年,这盒珍珠应该是他在合浦那儿得来的。”

郑绥一听,顿时失语,心里暗忖:还真如舅母说的,千万别和郎君讨论珠宝饰,

又听郑瀚道:“这原是打算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今日拿出来提前给你了。”

“全部给我的?”

郑瀚瞧着郑绥一脸不信的模样,忙失笑道:“自是全部给你,要不阿耶拿出来做什么。”

郑绥把手里的两颗珍珠放入匣子里,盖好木盖,想着这么上好的走盘珠,一向难得,既然阿耶全部给了她,家里其他人必是没有,遂转头问望向身侧的郑瀚,“阿耶,这一匣子珍珠给了我,我是不是能随便处置?”

“当然。”郑瀚没有犹豫,在他看来,再好的东西,也不过一件物什,而东西好坏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能讨人喜欢,“听说南地近来流行一种珍珠裳,到时候交给家里的织绣坊,让他们给你制一件珍珠裳。”

珍珠裳她和阿薇表姐,小时候就有过,并不稀罕,况且,家里若只单她一个人穿,也没什么意思,“阿耶,我想把这匣子珍珠,分给家中姐妹,还有伯母和阿嫂。”

舅母也曾说过,凡是女郎娘子,没有不喜欢珠宝钗环。

郑瀚满是宠/溺的目光瞧着郑绥,“随你。”又提醒道:“不过你伯母和你阿嫂,她们哪里还差这些东西。”

伯母和阿嫂都出自大家,陪嫁丰厚,郑绥自是知道她们肯定不会差这些,但人从来不会嫌东西多,更何况,这样齐整的走盘珠,也算难得,“伯母和阿嫂虽不缺,但我送过去,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瞧着郑绥脸庞含笑,双目盈然,郑瀚心情轻快愉悦了许多,牵着郑绥的手起身,“熙熙,你来瞧瞧,阿耶这里的东西,有什么你想要的,尽管开口,阿耶让人送到你园子里去。”

因父亲喜欢玉石和青瓷,除了陈设古董外,收集最多的也就是玉石和瓷器了,其实这些郑绥都不太感兴趣,但瞧着父亲兴致勃勃的样子,郑绥也不忍扫兴,只是当父亲拉开一个暗格,她还没来得看清楚是什么时,又迅关上时,郑绥不禁多问了一句,“这里放的是什么?”

“是五石散。”

话音一落,郑绥登时两眼放光,伸手迅地拉开了那个暗格,里面是个木匣子,正欲伸手打开,却让父亲给拦住,“熙熙,这是阿耶吃的药石。”

“阿耶,我要这个。”郑绥双手抱住木匣子,仰头望向父亲。

郑瀚一愣,“你要这个做什么,你又不能吃。”

“阿舅说过,五石散不是好东西,是慢性毒/药,阿耶以后就别吃了,我替阿耶收起来。”

“胡说。”郑瀚轻斥一声,觉得有些好笑,“五石散能治病,况且只要服食得当,对身体也有好处,使人神明开朗,精神振奋。”

“可最近阿耶就是因为服五石散,才近二十天都不见我和阿兄。”可见都是这药石惹的祸,而且,郑绥还是深信阿舅的话,抱着木匣子不撒手。

郑瀚只觉得满头黑线,他服药,不过是心中不畅,亦不想见崔世林的缘故,遂忙哄道:“熙熙听话,阿耶不是因为服用五石散,才不见你们,阿耶最近得了一块好的梧桐木,给你制把七弦琴,你看可好。”

“我屋子里那把七弦琴还能用。”郑绥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已把那个木匣子抱入怀中,“阿耶又没病,要吃这唠子做什么,这东西对身体有损害,阿耶以后可不能再吃这东西。”

郑瀚听了这话,简直欲哭无泪。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诚不欺!

“熙熙,你拿这个东西也没用,还是阿耶这儿,大不了,阿耶以后不吃就是了。”这一匣子药石,可是郭五费了不少钱帛才得到的,而且这东西一向供不应求,珍贵异常,连郭五那儿,也没有多少存货,说着欲伸手从郑绥怀里拿。

不料郑绥忙一躲,把匣子紧紧揣在怀里,退后几步,“阿耶,我就要这个,别的什么我都不要了,对了,女先生还给我留了功课,我先回去了,下午再来看阿耶。”转身便望向门外走,动作极其迅,好似生怕父亲上前来抢。

郑瀚对那匣子药石,心疼不已,赶过去时,瞧着郑绥一脸的防备,倒还真不好上前去抢,“就这么走,你那匣珍珠不要了?”

“给采茯拿着。”郑绥想也没多想,让婢女服侍她穿上斗篷时,抱在怀里的匣子,也不曾松手。

郑瀚见了,长吁短叹不已,却是转头,回到案几前,拿起那匣珍珠,递给郑绥的婢女,没好气地笑斥了声,“讨债的。”

第一百章 姑母

第一百章姑母

两日后,郑纶接姑母归来。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姑母和阿耶是孪生兄妹,小名阿言,在族中排行十二,又称十二娘,先嫁清河崔氏崔颀之孙,因崔氏罹难,与崔氏义绝后,再嫁入陇西李氏。

这次姑母回来,是嫁入陇西李氏后,时隔十年,再回荥阳,因而,府中格外重视。

下午,郑绥正在守静园中练琴,阿耶坐在旁边的榻席上。

当听到僮仆禀报,说是二郎和十二娘归家时,郑绥只瞧着阿耶腾地一下,就站起了来,情绪激动万分,“阿言回来了,人在哪?”语气很急切,又满是止不住地欢喜,甚至忘记,郑绥跪坐在琴架前弹琴。

阿耶一向好音律,最见不得的,便是抚琴听曲时,让人中途打扰。

可见阿耶如今是如何高兴。

“阿耶,”瞧着穿着单衣就要冲出门的阿耶,郑绥不得不忙喊了声,“姑母和二兄必是去了琅华园,让苍叟进来服侍阿耶换身衣裳,我和阿耶一起去琅华园见姑母。”

听郑绥这么一提醒,郑瀚高兴过头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许多,“是了,瞧我一时糊涂。”转头对着郑绥呵呵一笑,尔后对外高喊了一声苍叟。

苍叟进来的当儿,只见郑绥起身道:“阿耶,我在外间等阿耶,外面冰天雪地的,这儿离琅华园又颇远,阿耶衣裳穿得厚实一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目光望着进屋来的苍叟,是对他说的。

阿耶这回,已经有将近一个月的时候没有出门了。

苍叟苦笑,这二郎君,都有多少年,没人管束了,所幸,小娘子的话,二郎君一向听得进去。

郑绥又唤了两个僮仆进去服侍。

一到外间,郑绥就感觉冷嗖嗖的,还是铺了地炕的屋子里舒服,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采茯忙地把狐裘斗篷给郑绥披上,头上戴上昭君套,要给她套上狐狸毛手套,郑绥推了推,“把手炉给我就行了,别戴这手套,太过累赘。”

采茯迟疑了一下,还是从婢女终南手中接过暖炉,递给郑绥,又听郑绥问道:“那个来报信的僮仆还在吗?”

只听一旁的辛夷回道:“在廊下候着。”

“你去问问,姑母现在到哪了,一行人除了姑母还有谁?”听说,姑母嫁入陇西李社后,便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也不知这次带回来没有,说来,李社又是阿嫂的从叔,曾祖母的侄孙。

又令人去备了肩舆。

没多久,辛夷便回来了,“十二娘子一进府,就直接去了琅华园,这会子只怕人已在琅华园了,各处都有人去报了信,十二娘子膝下的两位小娘子带了过来。”五,裤无虑是打算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今日算是

郑绥突然问道:“大兄今日在家吗?”也不怪她这么问,这两日,家里人人候着姑母归来,唯有大兄根本不当回事,前两日,送大表兄,天黑才回府,昨日,一早便去了冯府,晚上,她去守勤园看阿嫂时,还不见阿兄回来。

“大郎今日在家,没有出门。”只听婢女晨风忙道:“下午,小娘子差婢子去一趟守勤园,给大娘子送吃食时,听大娘说,大郎在书房。”

这就好,郑绥心中松了一口气,瞧着阿耶这么欢喜,等会儿去琅华园,要是瞧着大兄不在,怕是又有一番作。

回来这么久,她也察觉到,阿耶和大兄的关系不是很好,仿佛中间存在着龉龃,凡是阿耶欢喜的,大兄必是不喜欢,而凡是阿耶不喜的,大兄偏就是欢喜,也不只是有意的,还是两人天生犯冲,冷眼瞧着,其实,大兄不像父亲,更像是大伯父的儿子。

正自沉思之际,起居室的门吱哑一声响,从里面拉开。

郑绥抬头望去,只见阿耶走了出来,头戴华阳巾,身披鹤氅,白晳的面庞,尽显清朗儒雅,目光炯明,神采奕奕,果然人靠衣装,这么一打扮出来,神清气爽,一扫这些天以来身上弥漫的颓废之气,瞧着精神抖擞许多。

“阿耶穿着这件鹤氅很好看。”郑绥走了过去,站在阿耶跟前。

郑瀚心里原本就高兴,一听这话,更是笑得乐呵,“熙熙喜欢就好。”

两人走出门,虽准备了两抬肩舆,但郑瀚直接带着郑绥坐了同一抬肩舆,往琅华园而去。

一进琅华园,远远就听到了一串串欢笑声,从正堂那边传来,一下肩舆,郑绥瞧着阿耶迫不及待地往屋子里走,使得郑绥都差点跟不上脚步,不得不小跑。

在婢女进去通报时,阿耶已带着郑绥进了屋子。

屋子里早已是济济一堂,郑绥一眼望去,家中姐妹,还有大兄和阿嫂,及家中几位兄弟都已到了。相较而言,若论远近,的确是阿耶所居的守静园离琅华园最远。

耳边是阿耶欢喜的声音响起,“十二娘。”

“阿兄来了。”郑绥顺着声音望去,只瞧着伯母下方,跪坐着一位着深衣的妇人,约摸四十岁上下,头上珠钗环绕,皮肤白晳,一脸圆润,眉眼间与阿耶有五六分相似,望着阿耶,站起了身,神情有些许激动,眼中似还有泪光闪烁,不由多想,郑绥也猜到这位便是姑母,郑十二娘。

屋子里的晚辈,在郑瀚进来时,都已经起了身。

自有一番见礼,一番相见欢。

郑绥跟在阿耶身边,上前唤了声姑母。

只见郑十二娘微蹲下身,摸了摸郑绥的两手,打量着郑绥,又抬头望向郑瀚,“这便是十娘。”说着,从身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个荷包递给郑绥,作为见面礼。

郑绥接过,在姑母留意到她,她也同时看到跟在姑母身侧的两位小娘子,模样标致,粉嫩可爱,一般大小装束,面容又极其相象,唯一的不同,便是左边那位小娘子眉心有颗黑痣,右边那位眉心光洁。

听着姑母介绍,左边的那位是十八娘,右边的那位是十九娘,让她们上前唤阿舅。

行礼后,伯母诸葛氏对郑绥招了招手,“熙熙到伯母身边来。”

第一百零一章 劝夫

诸葛氏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转头对郑十二娘道:“时候不早了,十二娘带着两位小娘子先去菁华园中安置,梳洗一番,晚上的时候,在宴平厅举行家宴,给你们母女三人接风洗尘。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菁华园是郑十二娘未出嫁时所居的园子,里面的陈设布置,这些年都没有动过,一直保留着,屋子每日都有让人打扫。

“说起住处,我正要和阿嫂商量。”只见郑十二娘笑了笑,“难得回来一趟,就不住进那园子里了,我去山上陪姑姑住些日子。”归宁院在半山腰上。

郑瀚忙道:“这怎么行,姑姑清静惯了,何况那院子小了点,又在山上,出入皆不是很方便,你倒罢,十八娘和十九娘哪受得住那份清静。”

“阿兄,没事的,这两个小猴子,整日窜上窜下,也得管管她们的性子。”

一听这话,十八娘和十九娘先急,“阿娘,我们才没有。”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同时窜入到郑十二娘怀里,使得郑十二娘差点重心不稳跌倒。

“不许闹。”郑十二娘轻斥一声,却满是宠/溺地伸手抱住两个小女娃,十九娘伸手揽住郑十二娘脖子,后面十八娘不甘落后,整个人往郑十二娘怀里挤。

一旁的郑绥瞧着,只觉得眼热,却是规矩地坐好。

只听大伯父郑渊开了口,“你既想和姑姑住,也等经姑姑同意,行礼箱笼先别拿上去。”说着,转头吩咐身侧的诸葛氏,“你亲自带十二娘去一趟归宁院,若是在那住下了,缺什么你也好安排,姑姑不喜人多,不必一起都去,去几个人就可以了。”

诸葛氏忙地答应。

因李氏怀着身孕,便没有让她去,诸葛氏带着二郎和五娘郑缡郑绥一起,陪着郑十二娘去归宁院。

郑经陪着李氏回守勤园,如今李氏挺着大肚子,身子愈地重,一进屋,便踞坐在榻席,后面垫着个隐囊,微微仰靠着。

“孩子有没有闹你?”郑经伸手轻轻摸了摸李氏的凸出来的肚子,前天些开始,孩子便开始有了些动静。

“除了上午那会子比较厉害,下午一直没响动。”

“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东西?让厨房去做。”郑经说到这,顿了一下,“晚上的宴会,你就别过去了。”

“近来家里事务,都是伯母在操办,我几乎没怎么帮忙,这是姑母第一次回来,晚宴还是过去,免得失了礼数。”

“阿语,”郑经皱了皱眉头,“听伯父说,姑母至少要在家里住上半年,你也不用急在这一时。”

李氏见了,不由伸手抚了抚郑经的眉头,又想起一事,“阿郎,方才姑母去归宁园,五郎是幼弟就算了,你该跟着去才是,伯父和阿耶见了也高兴。”

“有二郎就够了,我去做什么。”郑经语气突然有些冷淡。

“阿郎,二郎是二郎,你是你,再退一步讲,将来熙熙出嫁归宁,若是我们的孩子,也这么对熙熙疏离,你心里高兴吗?”

“他敢?”

瞧着郑经神情严肃,一脸不信,李氏只觉得好笑,“岂不闻儿大不由娘,到时候,孩子真这么做,可就由不得你,既不想以后孩子也像你这样,你该做个好样才是。”

“那不一样。”郑经摇了摇头。

“说来总盼着一家和睦,阿郎,你是长子,不管心里怎么想,该做的你还是要做,这一点,你总不能连熙熙都比下去,前两天,阿耶给了熙熙一盒走盘子,熙熙可是都分给了家中长辈姊妹,连六娘那份也不曾落下。”

“她倒成散财童子。”那盒走盘珠,他也听说过,可是得来不易。

郑经轻哼一声,大约是提到郑绥,神情缓和一些,“阿语,熙熙的东西,你帮她收紧些,我瞧着她对这些东西浑然不在意,也没个数,她都已经有十岁了,一个丫头,总得存点家私才行。”

从前外祖母帮她存的倒不少,只是带回来的路上全丢光了。

“这些是最不用担心的,采茯那丫鬟是外祖母给的,对这些一向心里有数,辛夷那丫鬟,是我拨过去,在理帐这方面能力也不差,况且家里几位娘子,缺了谁的陪嫁,也缺不了熙熙的,除去家里将来添置,阿娘留下来的那份就足够了。”

李氏嫁进来的时候,舅母过来,但她没接过阿姑的那份陪嫁,因而,那份陪嫁一直掌握在阿公手中,由几位老管事打理,至于单子,平城肯定会有一份。

只听郑经道:“伯母膝下除去五娘,还有三个庶女,熙熙阿和九娘三人,总是少不得你多操些心。”

李氏知道郑经最担心什么,“二郎翻过年就十八了,他的婚事,年前我会和伯母再提一提。”

三郎四郎和四娘,三人同庚,而二郎比他们都大,婚事总不能落在他们后头,五娘比四娘小一岁,接下来几个都挨得密,除去九娘十娘和六郎,其他人都到了婚嫁年龄。

“年底前,伯母定会写信给大娘,你到底时候和伯母提提,让大娘瞧瞧卢家可有合适未订亲的嫡女。”

“阿郎,这是为了五郎?”李氏神色一顿,“外祖家不是说了赵郡李氏女,还是舅母的侄女。”

“只是先看看,又不是急着订下来。”郑卢两家,世代为婚,如今卢家在平城的朝堂上,人才济济,而且当年祖母一直希望他娶卢氏女,只因他的婚事,是曾祖母订下来的。

卢氏女?

李氏犹豫了一下,要是从前,凭着五郎的才貌声望,想许亲,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是如今,五郎很难再在平城朝廷出仕,许多人都会考虑到这一点。

说来,当世重家世才学声望,最后,可都是为了仕途轩冕。

“要是卢家女,只能选卢氏旧地本家,如其不然,在外出仕的,无有不重当世冠冕。”

郑经听了,唯有苦笑,“我也会问问阿舅。”在平城的卢昌道,如今已是御史中丞,卢昌道五子皆出仕,膝下儿孙众多,他更想替五郎结个强大的妻族。

原本因为郑崔两家要订亲,所以五郎和十娘的婚事才会耽搁下来,如今突生变故,自是得另外再考虑。

这也更坚定他出仕的决心。

第一百零二章 惯纵

“小娘子,小心。㈧㈠中Ω文┡』Ω网ん.*8⒈”

采茯忙地挡在郑绥身前,一个雪团突然斜飞过来,砸在采茯的后腰,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欢快的脚步声.

郑绥探头望去,只瞧着十八娘和十九娘两姊妹跑过来,一前一后,唤了声阿姐,叫唤声中还微微带着喘气。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神情,连装束都一样,头上用彩锻儿绑着两个小揪揪,内穿杏红色文锦袄,外披白羽缎斗篷,脚下蹬着一双皮靴,靴头因在雪地里行走,上面还残留有少量的雪迹,寒风吹在莹白的脸上,浮现出两朵红晕,一双圆溜乌黑的大眼,如黑葡萄般晶莹剔透,充满笑意。

郑绥的目光移到两人的眉宇间,突然一顿,“你们俩到底谁是十八娘?”两人眉宇间都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阿姐猜猜。”

两姊妹同时问道,异口同声,围在郑绥跟前,笑弯了眉眼,很显然这是她们经常玩的游戏。

这两日,郑绥和她们姐妹的接触并不少,对两人性子也了解一二,“刚才是谁用雪团砸我?”说着目光望向两人的手。

“阿姐,不是我。”几乎话一出口,两姊妹很有默契地就把手藏到背后。

郑绥见了,把手中的暖炉递给辛夷,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望向两姐妹笑道:“我瞧着你们额头上都渗出细汗来了,方才定是跑了一段距离,阿姐帮你们俩擦一下汗。”

“不要。”郑绥刚要上前,左边的那位小娘子忙喊了一声,退后一步,手上的动作也不曾落下,伸手摸住额头,牢牢护住。

郑绥一笑,指着左边的小娘子道:“你是十九娘。“

“每次都是十九泄底。”右边的十八娘伸手轻推了推旁边十九娘,带着几分埋怨,“下次再也不和十九一起玩这种游戏。”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阿姐自己猜出来的。”十九娘满脸笑嘻嘻的。

十八娘不由呻//吟一声,不去看自己妹妹,上前拉着郑绥的手,“我们在蕴花园玩打雪仗堆雪人,阿姐要不要一起过去?”

因方才一直在玩雪,十八娘的手很冰凉。

“我说这俩人跑哪儿去了,一转眼功夫就不见人,原本在这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话声明快爽朗,郑绥和十八娘十九娘三人顺着声音望去,只瞧着五娘郑缡穿着一件猩猩红的斗篷,从雪地里走过来,后面跟着二兄郑纶。

没一会儿,人便到了跟前,郑绥唤了声阿兄和五姐,说道:“阿兄和五姐在蕴花园陪十八娘十九娘玩雪。”

五娘郑缡忙道:“不单单只我们俩,除了大兄和三郎,家中兄弟姊妹都在,熙熙要不要过去一起?”

“别胡闹,熙熙的腿才刚好没多久,受不得寒,小心伯母和阿耶知道后训你。”郑纶转头瞪了五娘郑缡一眼,阿耶今日早上特意嘱咐过他,也因这个原因,他上午才没有叫熙熙,问向郑绥,“熙熙这是要去守静园找阿耶?”

郑绥点了点头,“听说阮世父过来,阿耶派人让我过去一趟。”上次阿耶交给阮遥帮忙润色的那幅《七夕仕女乞巧图》,想必这回已经拿过来。

“怎么不坐肩舆过去?”

“瞧着没有下雪,就想走走。”

郑绥望着二兄笑了笑。

十九娘伸手抱住郑纶,圆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郑绥,“阿兄,我瞧着十姐两腿好好的,让十姐也和我们一起过去,五兄说十姐喜欢堆雪人,正好我们那个雪人还没有堆完。”

郑纶微躬下身,一把抱起十九娘,清朗的声音哄道:“十九娘听话,十娘有事要去见阿耶,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等会儿让五郎帮你把那个雪人堆完可好?”

十九娘微微嘟了嘟嘴,没说好,也没不好。

一旁的郑缡走到郑绥身前,“既然阿叔叫你,你就快过去,我们也得回蕴花园。”

虽然她和十九娘一样,很想拐郑绥过去,自从郑绥在三皇山出事后,先是养病,一直待在屋子里,后来,又是天气冷,阿叔和阿嫂拘着,不让她多出门,如果她不去望正园,都很难见到郑绥一面,但她也担心郑绥的腿,可不想挨阿娘的训。

只听郑绥嗯了一声,从辛夷手中抱过暖炉,“阿兄和阿姐也别玩得太久,雪地里,到底寒气重些。”刚才十八娘握着她的手时,一双手冰凉冰凉的,而且冻得通红,往年在平城时,和表兄表姐们在雪地里玩耍,外祖母虽允许,却不让他们久玩。

“知道,知道。”郑缡一巴掌拍向郑绥的后背,有些孩子气道:“到底我是阿姐,还是你是阿姐,没得弄得自己像个小大人似的。”

“我如今可也是阿姐了。”一说这个,郑绥就很得意,往常一向她是最小,终于来了两个小女娃比她还小,目光睃地望向十八娘和十九娘,十八娘很是淡定地无视,十九娘却是直接翻白眼,这还是最近她跟五姐学的。

郑纶和郑缡决定不掺和,直接领着十八娘和十九娘离开。

且说在郑绥还未到守静园时,阮遥已经在郑瀚跟前抱怨开来。

“……阿龄,你那匣药石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是吃完,还是让你阿兄给没收了?”阮遥站在博物架前,打开左边第三个暗格,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郭五那边下次有货,得明年开春以后。”

其实,他却不太相信,郑瀚已全部吃完,上回郭五给的他们每人的量,足够他们吃上一年。

只听郑瀚道:“以后你们过来,都自己自带药石,我这边没有。”

“真又让你阿兄给没收了。”阮遥不由顿足,满脸可惜,这药石可不易得,重新回到榻席前,“你说你阿兄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他又不吃,多好的东西,就白白浪费。”

郑瀚抿一口清酒,只觉得寡淡,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回不是阿兄,是让十娘给没收去了。”

阮遥一听,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还以为自己幻听,睁大着眼睛望向对面的郑瀚,许久才嘀咕了一句,“你就纵着吧,我家七娘就从不这样,早知道这丫头这么坏,那幅画我就不该给她润色。”

“我乐意,那幅画快给我,丫头等会儿就过来。”郑瀚说完,又道:“丫头既然喜欢你的字,她这回生日,你多写几幅字送给她。”

听了这话,抬头又瞧着郑瀚笑呵呵的模样,阮遥不由为之气结。

第一百零三章 新衣

第一百零三章新衣

因郑绥的生日临近,李氏便让府里的织绣坊给她做几套新衣裳。Δ㈧㈠中文Ω 网*.┡8⒈

半个月前,有绣娘来给郑绥量尺寸。

这日上午,李氏派婢女石兰过来请郑绥过去一趟守勤园,说是织绣坊送衣裳过来,让她过去试穿,看是否合身。

郑绥过去前,吩咐婢女辛夷去一趟守静园,“你去和阿耶说一声,就说我今儿中午在阿嫂那儿用午饭,不过去陪阿耶用饭了。”

这几天,因姑母的到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姑母带着十八娘十九娘还有二兄及她一起在守静园陪着阿耶一起用饭,而晚膳,一改以往各个园子里独自用餐的习惯,大家都是去琅华园中,和伯父伯母他们一起用饭。

几天相处下来,几顿饭吃下来,她倒是隐隐觉得,姑母似乎对二兄格外好。

不过她也没太意,就如外祖母从前常和她说过的,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看眼缘,合不合眼。

或许二兄特别合姑母的眼缘。

毕竟,几个兄弟姐妹当中,二兄是最像阿耶,而姑母和阿耶是孪生姐妹,不仅相像,而且兄妹感情很好。

从东边的月形门穿过去,走过一段长廊,廊下庭中的低矮灌木,如今已全部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高大的白桦树,光秃秃的躯干上银装素裹,唯有几株老梅树,打满花骨朵,似要破雪而开,绽放花蕾,凸现出几分生气来。

蕴花园的梅林,听说早已花满枝头,开得极其繁盛。

昨日,五兄郑纬和家下兄弟姊妹在那儿玩雪,因她没能过去,还特意折了两枝开得艳红的梅花给她送过来,用青花白地长颈瓷瓶装着,摆放在屋子里,满屋子沁香盈鼻,自从她屋子里渐渐不再熏香后,已很少再闻到香味,或许以后可以养些盆栽的鲜花。

“小娘子来了。”走到门口,守门的仆妇忙地打起毡帘。

郑绥走屋子,热气迎面扑来,在外间脱了身上浅紫色灰鼠斗篷,又把暖炉递给旁边的婢女,脱了木屐,方进里间。

“阿嫂。”

郑绥喊了一声,只瞧着李氏躺靠在炕上的隐囊上,圆鼓的肚子像个大簸箕一般,身上穿着石榴红缠枝襦裙,头上梳着堕马髻,插一支八宝簇珠白玉钗,一张脸越地圆润,笑意盈盈,瞧起来柔和秀美,又透着几分端庄。

李氏就着李妪的手,坐直身,对她招了招手,“熙熙来了。”

郑绥走过,挨着李氏身侧坐下,“阿嫂,今儿小侄儿有没有闹你?”说着,伸手摸向李氏的肚子,只是刚一碰上,就传来动静,出现突出来一块,郑绥忙地伸手摸过去,一下子又移开了。

“这是小侄儿在动?”郑绥抬头望向阿嫂,有些不敢置信,兴奋地张了张嘴。

自从阿嫂感觉到胎儿的动静后,这些天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摸到小侄儿。

只见李氏点头,笑着轻轻嗯了一声,“你再试试,小东西每每都是上午特别活跃。”

郑绥伸手又摸了摸,只是这回好久,都感觉不到阿嫂肚子里的胎儿再有动静,“大约是睡着了。”有些兴怏怏地收了手。

李氏见了,笑道:“你要不明天上午过来,每天辰时到巳时,这家伙动得最厉害。”明天上午家里摆生日宴,女先生明天休息一天,郑绥上午不用待在东阁上课。

郑绥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明妪已领着绣娘从外间走了进来。

两名绣娘后面跟着三个婢女,每人手中捧着一套衣裳,行礼后,微微低垂着头,整齐地站在后面。

先让绣娘把三套衣裳都展示一下,尔后再让郑绥一套套去试。

一套大红五蝠捧云刻丝曲裾,一套鹅黄色如意纹交领襦裙,还有一套白底绣红梅花多折裥裙,其中多折裥裙,是最近从南地流行过来的,是用多种异色帛料相拼缝而成,而且接缝处绣上金线的界道,缝缀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钿,裙片之上也会添加金线绣等各种装饰,格外华丽。

这大约是继珍珠衣裳后,又一种奢侈的衣裳。

前次,郭三娘子过来,就说最近要做一套这样的裙子。

三套衣裳一一试了下来,都很合身。

郑绥试完衣裳后,只听李氏问道:“熙熙,明天打算穿哪件?”

“方才阿嫂觉得哪件好看?”郑绥扬头望向李氏,重新坐到李氏身侧,目光却是停留在那条让婢女折好的多折裥裙上,没有移开。

“都好看,曲裾庄重,襦裙活泼,多折裥裙华丽,我听说,多折裥裙,夜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那才好看。”但同样也耗功夫,这半个月,整个织绣坊的女工,一百多个人,都在做这条裙子,年底家下人的衣裳,都暂时延后开工。

原本伯母也想做一条,一瞧绣娘提起用料及做工,觉得太过奢侈而作罢。

“阿嫂,阿简那套多折裥裙做好了没?”

“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李氏笑了笑,拍了拍郑绥的肩膀,那条多折裥裙色彩亮丽,饰以金玉,炫人眼目,的确漂亮,“这样,明天你就穿那套白底绣红梅花多折裥裙,如何?”

郑绥托腮想了下,略有些犹豫,“还是穿那套曲裾。”

虽早听阿简提过多折裥裙,今儿也瞧见实物,的确漂亮,但是她细想,近日荥阳境会宴会上,她还未见哪位娘子穿过这样多折裥裙,她可不想明天因为这条裙子,让众人都围着她瞧。

“也好,那条多折裥裙,就留着元旦那日再穿。”李氏说完,抬头,对着两位绣娘道:“把衣裳交给放下,都下去吧。”

那两位绣娘忙地应声唯,采茯上前,从三位婢女手中接过三套已折好的新衣裳。

第一百零四章 早到

十分感谢云游天涯打赏的平安符。㈧』㈠中┡ 』文网ん.8⒈。。。么么哒。。。。

——*——*——

今天不用做功课,一大早起来,郑绥不禁有些不习惯。

外面依旧是冰天雪地的世界,白雪皑皑,昨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都已没过膝盖,郑绥站在东楼上,瞧着园子里,仆从忙得热火朝天,正在清扫积雪。

婢女终南上前把暖炉递给郑绥,“小娘子要是觉得无聊,不如先去守勤园,正好和大娘子一起用早饭。”

“时候还早。”郑绥摇头,自从上回碰上大兄替阿嫂画眉后,她早上就很少再去守勤园用早饭,后来,又听李妪私下和明妪俩嚼舌根头:阿嫂怀着孕,大兄也没有挪去厢房睡,一直歇在上房。

郑绥侧头望了眼晨风,“你去明华园瞧瞧,阿兄今日要不要去学堂?”

姑母过来,头两天,家中兄弟姐妹,都放了两天假,没有去学堂,而十八娘和十九娘这回来荥阳,教她们功课的女先生也一并跟着过来,同样也只歇息两天,这几日,上午的时候,十八娘和十九娘都待在归宁院,中午才下来,多半在守静园或是琅华园两处玩,有二兄陪着,偶尔五兄和六兄也在,直到用完晚膳,再回归宁院。

只听终南忙回道:“小娘子忘记了,昨晚上,大娘说过,今日家中有宴有客,几位小郎和小娘子都放假一天,不用去学里。”

“是吗?”郑绥疑惑地回头望了终南一眼,“阿嫂说过这样的话?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晨风一听,笑着忙打趣道:“昨天在守勤园,小娘子哪还有心思去留意大娘子说的话,小娘子的心思,全让那条多折裥裙给勾走了。”那条裙子很漂亮,可惜太费做工和帛料,家中小娘子现在只有郑绥做了一条,等轮到她们这些婢女,怕是不容易,只能心里眼馋一二。

无衣不由瞪了晨风一眼,“就你口没遮拦,小心给刘媪听到。”

晨风抢白道:“小娘子都没说什么,刘媪才不会管呢。”

郑绥笑了笑,“我就喜欢她这样。”晨风这样有点像之前的杜衡,阿嫂这次拨给她的贴身婢女,无衣、终南、晨风、小戎,唯有晨风性子活泼些,其余三个都规行矩步,个个都很沉稳。

晨风得意地扬了扬头,无衣一脸无奈,蹲下身问道:“小娘子,采茯姐姐已吩咐人备了朝食,这就下去吧?”瞧见郑绥点头,遂伸手抱着郑绥下了东楼的台阶。

这一个多月以来,郑绥都习惯了,一时之间,也没有挣扎,甚至多说什么。

一进屋子,就闻到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抬头瞧着博物架中间格子上的青花白地长颈瓷瓶里的两枝梅花开得极好,红彤彤的,娇艳欲滴,不禁问道:“那两枝梅花谁换了,方才阿兄派人过来了?”

“五郎没派人过来。”采茯上前解释,“这两枝梅花,是小戎刚才去蕴花园那边折来的,我瞧五郎送过来的那两枝梅花已凋零干枯,想着今日是小娘子的好日子,恰好听说小戎父母是养花草的能手,她也略知一二,便让她去折两枝新的过来。”

采茯没有说,先时,她瞧着郑绥看了那两枝梅花一眼,便上了心。

郑绥又瞧了那两枝梅花一眼,“小戎折的这两枝梅花,比前几日五兄送过来的还要好看。”说着,走到榻几前坐下,“今日早起起时,我原还想着自己过去一趟蕴花园,不想让小戎抢了先。”

终南带着两个小婢女端了早食进来,只听辛夷说道:“小娘子想过去,等会儿吃完早食可以过去。”蹲下身,替郑绥分食。

郑绥如今不愿意去明华园,今儿又不想这么早去守勤园找阿嫂,一听这话,心里很高兴,她是早就想去蕴花园瞧瞧那片梅林。

且说,郑绥用了早食,带着几个婢女,坐着肩舆去蕴花园,不想,梅林那边却还有人比她更早就到,喊了声阿兄,忙地下了肩舆。

这片梅林,大约占地五亩,栽种的梅树都有些年头,树干粗壮,形态各异,品种也极多,眼前一片盛景,让人应接不暇,梅花朵朵开满枝头,却最各种各样,连色彩也不一样,有粉红的、有深红、还有粉白甚至梨白,绚烂夺目,又幽香满园。

看来小戎和阿兄一样,都偏爱红梅。

只瞧着五兄郑纬从梅林中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鹤氅,目若点漆,面容俊美,犹如玉山堪照人,肤如凝脂,欺霜赛雪,只令白雪空自怜。

寒风吹拂,脸浮桃花红,直教枝上红梅羞。

郑绥顿时呆了一下,只觉得五兄比满林梅花更好看,夺人眼目。

“你怎么来这儿了?”郑纬上前抱起郑绥,放到采茯怀里,郑绥才恍过神来,忙道:“听说这片梅林开得极好,我就过来瞧瞧。”

“这儿冷,我那儿离这儿近,去我哪儿一趟,刚好把那套紫蓝色的琉璃杯送给你。”郑纬说完,又补了一句,“熙熙等会儿瞧瞧,绝对不比伯父的那套差。”

郑绥一听这话,自是十分高兴,虽早就知道,五兄今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会是那套琉璃杯,但仍旧很是期盼。

只不过,吩咐小戎折几枝粉白的梅花,正欲跟着五兄去明华园时,却见望正园的两位仆妇走过来,一到跟前还急着喘气,显然一路都是跑过来的,采茯忙问向左边的那位身材瘦长的仆妇,“秦妪,可是有什么事?”

“刘媪和辛夷姑娘打老奴两人过来,请小娘子回去,郭府的三娘子过来了。”虽喘着气,还是一口气把话给说完。

“这么早?”郑绥瞪大了眼睛,现在最多也不过辰时三刻,上门做客哪有这么早的,“除了她,还有谁?”

秦妪忙回道:“回小娘子,是卫娘子带着三娘子一起来的。”

想起郭三娘子,郑纬不由笑着摇头,那也是个爱折腾的小娘子,“即是郭三娘子过来了,熙熙先回去吧,阿兄等会儿去望正园,把琉璃杯带去。”

第一百零五章 叙旧

郭三娘是个耐不住的性子。㈧㈠中文网『.%8⒈

这边厢,哪怕郑绥急急往望正园赶,还是在半路上遇上了来梅林寻她的郭三娘子。

“你这一大早,怎么就出去了?”近前来,郭三娘子看到郑绥,忙嚷嚷道。

“我还正要问你呢,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郭三娘子原是一脸急切,一听这话,神情忽地一转,乌黑通亮的眼珠里,泛起止不住的笑意,一下子欢喜极了,“还记得上次我和你说的裥裙吗?家中给我做了一条,我今儿穿了新裙子,特意早些过来让你瞧瞧。”说着伸手就要解了身上的斗篷。

瞧着郭三娘子说风就是雨,郑绥还没反应过来,跟在她身边的仆妇婢女先急了起来,只见身侧的一位仆妇忙地伸手拦住,“三娘子,这地儿可冷,哪能解身上的斗篷,容易冻着,三娘子若想让十娘子看身上的裥裙,可以回屋子里去瞧。”

郑绥认识这位仆妇,是郭三娘子的母亲柳氏身边的老仆妇,眼睛小小的,长得白白胖胖,此时,急得脸上的白乎乎的肥肉直颤抖,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还不忘记眼睛望过来,求助郑绥。

“走,先回我屋子里去,阿嫂也让家里织绣坊给我做了一条,很是好看,正好我们俩可以比较一下。”郑绥把手中的暖炉递给终南,上前挽住郭三娘子的胳膊。

“我就是听我阿嫂说过,你也做了一条,要不我今儿也不会穿过来。”今日是郑绥的生辰,郑家既然举办了宴会,她自是不会来抢寿星的风头,不过她刚才还是注意到郑绥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曲裾,不由疑问道:“今日怎么不穿那件新裙子?”

难不成舍不得?

唯有这个理由才能说得通。

女郎,哪有不爱裙子,何况这么漂亮的裥裙,

郭三娘子瞧着郑绥,觉得不可思议,家中女郎,如今可都喜欢这款裙子,为了给她先赶这条裥裙,阿娘还和四伯母有过一番口舌,因她开了例,年下家中为了赶几位小娘子的裥裙,又添补上好些女工,而家中人新年的衣裳,只能往后搁。

“既然你穿了新裙子,我肯定得穿,等会儿回屋就换。”郑绥心里乐陶陶的,有阿简作伴,她自是愿意穿,那条多折裥裙,她也很喜欢。

两人上一乘肩舆,一起回望正园。

那位白胖的仆妇,在肩舆侧旁跟着,也顿时松了口气。

心里不由嘀咕:自来到这么位小娘子身边,她天天都得提着一颗心,怎么都摸不到小娘子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好在年纪小,纵胡闹,也闹不出大事。

说来,郑绥那条多折裥裙和郭三娘子身上的那条多折裥裙,是极其个似,裥色为八破,用八种不同颜色的帛料相拼缝而成,只不过八种帛料的颜色不同,再加上接縫缝缀的金玉饰品不一样。

两人身形身高相差无几,更为要紧的是,两家制作多折裥裙的绣娘,都是让同一位师傅教的,这位师傅姓余,听说,是从南地过来的。

裙子收腰,下身逐渐阔长,裙裾垂至地面,显得潇洒飘逸。

宴会上,郑绥和郭三娘子穿着多折裥裙出现时,引起不少的哄动。

女眷爱凑热闹,聚在一起,说得最多的,可就是衣服饰,许多小娘子都上前来打听,尔后跑到大人身边,央求回去也要做一条。

郑绥是寿星,向长辈们请了安后,就跑开了,也没人拘着她。

郑十二娘已有十余年没有回荥阳后,借着这宴会,正好能见见故人,为了这,诸葛氏这两日,还特意让她勾了些人,让李氏又派人送请帖过去。

这边郑绥一行礼完毕,郑十二娘瞧着阿嫂诸葛氏也忙,便去找她的手帕交。

“阿言,听说你回来了,也不派人去给我们得信。”

“你是……四娘。”郑十二娘望着面前这位身量苗条的妇人,只迟疑了一下,便马上唤了出来。

只见那位妇人喊了声哟,“可算是认出来了,说来,我们也有二十年没见了。”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冯家十一郎君的娘子阮氏,在家行四,嫁给十一郎君后,又唤十一娘,不过,郑十二娘却从不愿意这么称呼她。

自从阮氏和冯十一郎君订亲后,她们是足有二十年没见了,她更不稀罕见她,没料到,刚下席,遇到的第一个人究竟是她,正遇转身就走,突然想起,这两日,大嫂诸葛氏和她提起来的事,犹豫了一下,想着冯家,终竟没有立刻转身而去,再怎么说,她已不早就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小女郎了。

物是人非。

在家做小娘子时候的事,更是犹如一场梦,离如今已是渐行渐远。

哪怕昨日,在阿兄郑瀚的书房,无意见碰到冯十一郎君,她也只微微怔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

恍如隔世。

抛却年少时的前尘旧事,一切都是那么的淡然。

也许二十年前,不曾想过,她还能和阮氏这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

“……要我说,这多折裥裙,也太过奢侈了。”只听阮氏道,目光望向郑绥和郭三娘子所在方向,嘴角抿着几分戏笑,“小娘子家都在长个头的年纪,做一条这样的多折裥裙,耗费不少,却穿不了几次,就不能再穿。”

一眼就能瞧出,郑绥和郭三娘子两人身上的裙子,都做得很合身。

这话,郑十二娘没有接,谁家孩子谁心疼,李氏如此大方,她也不用担心二郎。

听着阮氏说了些闲话家常,郑十二娘似于不经意间问了句:“你那位侄女也多亏你拉扯了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及笄,听说你今日带她过来,是哪一位,我倒想瞧瞧。”

“这不,刚让你家十娘拉走了,既是阿言想瞧瞧,我找人去唤她过来。”

郑十二娘没出言反对。

阮氏却是眯起身望向身侧的郑十二娘,只瞧着郑十二娘微微低垂下头,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清酒杯,自顾地喝起酒来。

第一百零六章 倾诉

一/夜宿醉,郑十二娘只觉得头晕乎乎。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从床榻上坐起身,伸手按了按脑袋,感觉到有点口渴,正想唤婢女,一抬头,就瞧见坐在不远处榻席上的郑大娘子,忙地唤了声姑母。

“阿言,你醒了。”郑大娘子目光从案几上的六博棋盘上移开,望向郑十二娘,“我早上熬了点糯性小米粥,你填填肚子,听你乳母说,昨天中午你就没怎么吃东西。”说着,唤婢女进来,服侍着郑十二娘梳洗。

婢女鱼贯而入。

“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

郑十二娘有些惊讶,没想到睡得这么沉,似乎也记不起来,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甚至也不记得喝了多少酒,“昨晚……”

才说两个字,就让郑大娘子给打断话,训斥道:“你说,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任性,没个分寸,都多少年的事了,还和阮四娘这么扯不清。”

“姑母,我没有……”只是这话出口,郑十二娘明显有些气弱,她也不知最后怎么会一杯接一杯的喝,明明告诉自己说,喝最后一杯,但每次都是又再添一杯,她只能保证,她清醒的时候,绝对没说什么胡话。

她这都有多少年没有醉过酒。

郑十二娘心中郁结,便未再多言辩解,又觉得脑袋疼痛难受,索性让仆妇在身后垫个隐囊,靠在隐囊上,阖上眼,一头乌散披在肩上,让仆妇给她按摩脑袋。

郑大娘一见她这样,脸色苍白,又想起昨晚她回来吐过后,大哭了一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陈年旧事,一时之间,不觉心软,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走至床榻边沿坐下,“昨日宴会上,没有生什么事,十八娘和十九娘,是你大嫂看你喝了许多酒,便把她们俩留在望琅华园,还好,你虽喝醉了,却一直坚持要回我这儿,要不就得在小辈跟前出丑了。”

“姑母。”郑十二娘羞赧不已。

“对了,阮四娘是谁请过来的?”

“不是我请的。”郑十二娘忙撇清,“姑母该知道,阿兄和冯十一郎的关系,既是十娘的生日办宴,冯十一郎肯定会来。”

郑大娘轻哼一声,“你许久不回荥阳,昨日宴会上,那么多女眷,哪怕叙旧,也不单单只阮四娘,偏你寻她做什么,纵放不下,也能避开。”

“我没有放不开。”只听郑十二娘闷闷道。

郑大娘却是不信。

又听郑十二娘补充一句,“且不说从前四郎,便是现在的十三郎,他们都很好,我昨日和阮四娘在一起,不为冯十一郎,只是为打听他们冯家小辈里的五娘子。”

一听这话,郑大娘错愕。

四郎是郑十二娘的第一任夫君,清河崔氏的崔四郎,十三郎,是她现在的夫君李社,在族中排行十三。

“五娘子?”郑大娘满眼困惑地望着郑十二娘,自从长兄郑昶去逝后,侄儿郑渊掌家,她就不再理家中之事,更何况其他家族的一位小娘子。

“姑母,二郎年已十七。”

郑大娘子明白过来,这事她听侄儿郑瀚提过,他想二郎娶熙熙,不由问道:“阿龄没和你说过他的想法?”

“姑母觉得可能吗?”郑十二娘摇头,伸手挥退仆妇,“别说平城崔家那儿,就是大郎也不会同意,我不想阿兄和大郎父子再因此生间隙,只求二郎平平安安过一生,其他的我也不在意。”

因郑十二娘和冯十一郎年少时的一段牵绊,郑大娘还是有些不信,“那也不必是冯家。”

谁知郑十二娘却突然笑了,只不过,这笑中带了几分苦涩,“这或许就是缘,说来,这件事上还是大郎的缘故,偏大郎就相中了冯五娘子,也难为他找出来这么一个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连外家也没有,还真是和二郎相配得很。”

“阿言。”郑大娘心头蓦地沉重起来,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姑母,您说祖翁和阿耶当年,为什么要和崔家义绝,为什么要接我回来,我们一家子地上团聚,黄泉路上有个伴,也比如今孤零零的好,没得还连累无辜的人,招人记恨。”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伏身趴到郑大娘怀里。

“胡说什么,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郑大娘伸手拍着郑十二娘的背,忙地劝慰。

男子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郑十二娘和崔四郎是结夫妻,郑大娘子能理解。

只是当年义绝,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一旦结缡,都盼着年少夫妻老来伴,谁人愿意,夫妻中道相离,遂尔,她夫郎死后,她宁愿长居郑家,也不愿再嫁。

郑大娘重重地叹息一声,一半是为十二娘,一半是为自己。

——*——*——

“十八娘,十九娘,不能上去。”

“为什么?”十九娘站在楼梯旁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无衣。

“十娘在练字,这个时候不能打扰,要不两位小娘子先去正房那边坐等一会儿。”

“前儿,阿舅还夸阿姐的字写得好,我正好去看阿姐练字。”十九娘眨了眨眼睛,转身就往沿着台阶往东楼而去,十八娘也忙地跟上。

无衣想去拦,却让晨风给拉住,“采茯和辛夷两位姐姐在上面,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就你促狭,小心挨骂。”

晨风笑了笑,“要不怎么办,难不成你真想去拦,别忘了,自从这两位小娘子来后,在二郎君面前,连十娘都靠后。”

“她们是客。”无衣瞪了晨风一眼,忙地跟了上去。

到了楼上,果然两位小娘子让采茯拦住,没有让她们进书房,领着两位小娘子去了旁边的茶室,“还有两刻钟,小娘子就下课了,两位小娘子先坐下吃点茶点。”

“不吃了。”十八娘笑眯眯地道:“我和阿妹是从小舅那儿过来,得了小舅的吩咐,请阿姐去小舅那园子里用午饭的。”

只是十八娘还能坐下,十九娘却一刻也坐不下。

——*——*——

补前天的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礼物

郑绥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方才停笔。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然而,只刚一搁笔,旁边的女先生便开口道:“小娘子,练字该做到心无旁骛。”

郑绥抬头,瞧着女先生面容严肃,只好对着女先生轻轻一笑,不料女先生却是眉头一皱,郑绥见了,只得重新拿起笔。

这位女先生是阿嫂最近寻找来的,今儿第一天过来教她。

阿嫂原是吩咐,这位女先生教她《女诫》,今日上午讲《女诫》时,她听得不耐烦,就说想练字,谁知,她直接给了郑绥一篇《女诫》的字帖,让郑绥练习,使得郑绥为之郁闷不已,临起字来,免不得分心。

郑绥都虽没抬头,都能察觉出来,这位女先生十分不满,一直就板着脸。

不过,自从她进来,郑绥就没见她笑过,一脸的古板。

笔未停歇,心里只能祈祷着时间快些过去才好。

“错了,又写错了,怎么临字都能临错。”严厉的说话声在耳侧响起。

“先生,我再重新来。”

“今儿这都第几张了。”

郑绥,“……”

她觉得她还是不接言好,重新取了张蚕茧纸,只是好铺好,压好玉石镇纸,便听到呯地一声响,门被打开了。

“阿姐。”

“阿姐。”

两声喊声6续响起,郑绥惊愕地望着突然闯进来的十八娘十九娘,后面跟着的几位婢女,领头的采茯,却是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寒风从外面吹进来,而同时,屋子里女先生一张脸冷的能和外面的冰雪相比拼。

只听女先生声色俱厉道:“怎么不回事,小娘子在练字,怎么随便就进来,赶紧出去。”

这一声斥责,倒是让十八娘和十九娘猛地吓了一跳,两人都没料到,郑绥练字也会有女先生在旁,十八娘看了女先生绷着一张脸,忙伸手拉了拉十九娘,心没来由得一慌。

尊师重道,只要上过学读过书的,都知道。

十八娘和十九娘自不例外,心中倒生出几分畏惧来。

只听郑绥放下笔,问道:“阿耶让你们来的?”

两人齐齐点头。

郑绥遂望向女先生笑了笑,“先生,以往我都能及时完成课业,不想今日先生新过来,我一时不适应,未及时完成,倒让父亲担心了。”

女先生望向郑绥冷声道:“小娘子什么时候临完这本字帖,什么时候出门,我在下面等着小娘子。”说着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临去时,目光扫向外面的几个婢女。

待人离去后,十九娘又立即活了过来,做了个怕怕的表情,然后上前问道:“阿姐,你还剩下多少?”

一提起这个,郑绥便有些垂头丧气,“只抄到第四妇行篇,还有一半。”她原本就是想练前日阮世父送给她的字帖,不想突然换了先生,上午的书法课,竟然改成教《女诫》。

于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郑绥上午的功课没有完成,中午没有去守静园用饭。

当然,便没有和十八娘十九娘一起回守静园。

又比平时推后了一个时辰。

待女先生离开后,郑绥几乎整个人都有点焉焉的。

采茯上前给郑绥揉手腕,细声说道:“小娘子若是不喜欢这位女先生,等会儿用完午膳,去和大娘子说一声即可。”

郑绥嗯了一声,从胡椅上起身,才走两步,突然转头望向身边的采茯,带着几分笃定,“是你放十八娘和十九娘进来的,没告诉她们先生也在。”虽然十九娘性子跳脱些,但郑绥不相信,采茯会拦不住。

采茯没有否认,“自来很少有先生训斥过小娘子,今儿这位先生却开了头,连着几次,婢子在外面听着,瞧不过去,正好十九娘又执意要找小娘子,婢子就没拦了。”

“下次别这样,既进了这个门,到底是我先生。”

采茯忙地应了声唯。

出了书房,下台阶,回到起居室。

用完午膳后,郑绥便让辛夷把昨天收到的生日礼物单子取过来给她瞧。

“第一张是府里的人,第二张是客人。”

郑绥伸手接过,轻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四娘送的是一本《诗经》集注,五娘送的是一幅玉石棋盘,七娘是扇套,八娘是一幅自己临的《名姬帖》,九娘是香囊。

家中姐妹送礼,向来随意,从前在崔府便是如此。

大多数时候,送礼,都是送自己所擅长的方面。

譬如,郑绥送礼,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画的一幅画。

“把那幅《名姬帖》拿给我瞧瞧。”

瞧着辛夷应声,一旁的采茯开口笑道:“婢子倒是觉得大郎送的七宝缨络,很适合小娘子佩戴,寓意也好。”缨络又称长命锁,地平城较流行。

“一并拿过来,还有阮世父给的几幅字帖。”

没一会儿,辛夷就带着无衣几个婢女,捧着两上精致的木盒子走了过来,一一放到案几上。

郑绥从阿罗手中拿过那几张字帖,笑问道:“阿罗最近识了多少个字?”

阿罗一听,掰了掰手指头,许久才回道:“有三十个字了。”

“阿罗真聪明。”郑绥伸手轻捏了捏阿罗粉嫩的脸蛋,笑嘻嘻地夸赞,瞧着阿罗唇红齿白,长得漂亮,像个玉娃娃一般,只觉得越看越养眼。

打开八娘所临的《名姬帖》,一眼就能看出来,八娘在练字上一定是下过一番功夫,想着八娘也喜欢书法,便从阮世父送给她的三幅字帖里,拿了一幅递给旁边的采茯,“你打人把这幅字送给八娘。”

采茯顿时蒙住了,“小娘子,这帖子可不易得。”喜好书法的人,都知道中州阮遥的字帖,最是难求了。

郑绥摇头,“是不易得,但是对别人来说,对阿耶来说,只需要找个名头。”

七娘和九娘送的都是针线活计,只可惜,郑绥不喜女红,只懂皮毛,只觉得两人送的扇套和香囊,针角都很好。

四娘好读书,手不释卷,能送出来这本《诗经》集注,郑绥上回送的那幅《七夕仕女乞巧图》功不可没。

第一百零八章 玉辟邪

李氏打开木匣子,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小巧的青玉色玉辟邪,望向对面的郑经,“这是哪儿来的,瞧着做工,不是府里的作坊做出来的,更像是南地那边的工艺。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南地的玉器,她陪嫁物什里有几样,故而一眼便瞧了出来。

“你眼光倒是精准,的确是南地的东西。”郑经点头,“桓裕前两天派人送信过来,顺便说起熙熙的生日,捎了这玉辟邪过来,说是送给熙熙的,我觉得这么直接给熙熙,有些不妥,你找个借口,由你送给熙熙。”

李氏斜睨了郑经一眼,“哪有这样做顺手人情的。”

郑经一笑,“这有什么,反正也没法对质。”

“好,我知道了。”李氏把玉辟邪放入木匣内,合上盖子,交给一旁的石兰,“先收起来。”正好年关将至,和伯母商量一下,让府里的作坊给小娘子做一批玉辟邪。

又听李氏说道:“二郎的婚事,昨日伯母和我提过一句,先和冯府的十一娘商议,如果对方觉得合意,年后,就托媒人去冯府提亲。”

冯府的十一娘,即冯十一郎君的妻子阮氏。

“这么说,阿耶那边同意了。”郑经语气笃定,想必是姑母那边已点头,难怪父亲和阿耶都没和他提过半句,既然是姑母同意,伯父和阿耶默认,凭着阿耶和冯十一郎君的交情,这门亲事,也就成了十之七八。

思及此,神情中,平添几分欣喜。

前几日收到桓裕的书信,桓裕已顺利继承了庐陵郡公的爵位,只是荆州已落入韩庚手中,从荆州出来,桓裕带着五百子弟兵,投奔扬州刺史、安东将军袁纲,出任幕僚,在这期间,袁纲便把小女许配给颖川庾氏子,桓裕见袁纲已起疑,索性把族人送回老家谯县,随后,领着五百子弟兵回封地。

——*——*——

纷纷扬扬,雪花漫天,冰天雪地中,迎来了正旦,开始新的一年。

过去的一年,平城的大燕朝廷,主要精力集中在对北方柔然的用兵,而南楚大齐朝堂,除去年初时的北伐,未再动兵戈,北夏和石赵政权,这一年来,争斗较为厉害,唯有西凉,依旧偏安。

但相对来讲,这一年南北两地的局势又都较为稳定,然而,北方四大政权的局势,却又愈加的明朗,北夏已龟宿辽东,剩下平城大燕与襄国石赵之间,必有一战。

烽火依旧无法平息。

听说,正旦日,北燕文成帝在朝堂上宣布计划迁都洛阳,一石击起千层浪,引起极大的反响。

这些,郑绥自是不能够知道。

她最近更纠结于怎么摆脱新来的那位教她《女诫》的女先生。

小年的前一天,学堂开始放假,郑绥也在前一天停了课,每天上午只练一个时辰的字,其余的时间,都是和十八娘十九娘一起玩闹,后来,十八娘和十九娘便直接住在望正园中。

这一日清晨,郑绥朦胧间睁开眼,就瞧见十九娘趴在她身侧,拿着她挂在脖子上小小的玉辟邪放在手中摩挲,一见她睁开眼,忙地咧嘴一笑,“阿姐醒来了。”

郑绥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适应光线后,才放开,往里间瞧,十八娘还在睡,便做了个嘘的动作,轻掀起斗帐,蹑手蹑脚下了床榻。

原本这里间的床榻就比较大,加上三人不愿意分屋睡,李氏便让她们夜里在同榻而眠,只是叮嘱刘媪和十八娘十九娘的乳娘上心些,千万别让她们争吵。

小孩子是最没记性,好的时候,跟一个人似的,不好的时候,就成了斗乌鸡眼。

年前,三人还闹过一场,起因,仅仅是在梅园折梅花时,为折不同的颜色的梅花而别扭起来,十八娘和十九娘让郑纶给带走,郑纬把郑绥牵走,偏大人还没回过神来,三人又做成了一堆,还要一起住。

前后加起来,一个时辰都不到。

郑绥哧溜下了床榻,看见站在床榻边上的采茯,朝着伸了伸两手,采茯会意,微蹲下身来一把抱起,就听到郑绥在她耳畔嘀咕了一句,“十八还没醒。”

采茯伸手握着郑绥光着的脚丫,嗯了一声,没说话,转身抱着郑绥出了里间,把郑绥放到外间的矮脚软榻上,刘媪带着辛夷等几个大丫鬟,捧着今日要穿的衣裳,端着盥洗用具,准备服侍郑绥穿衣梳洗。

同时,十九娘也让她乳娘给抱了出来,指着要坐在郑绥身侧,采茯正要给郑绥穿衣裳,谁知十九娘刚坐下,就一把扯着郑绥垂在胸前的玉辟邪,“阿姐,我和你换一个好不,你这个颜色和我们的都不一样。”

正旦那日,李氏给家里每位小娘子都送了一个小巧如大拇指般大小的玉辟邪,只是除了郑绥这个是青玉色的,其余都是白黄色。

玉石材料不一样,今日早上,她细看了一下,连做工也不一样。

其实,这样的小件玉石挂件,她有很多,当初阿嫂送给她,她也没在意,只让仆妇收起来,不过是瞧着郑绥如今当宝贝一般挂在脖子上,她就喜欢上了,便想和郑绥换。

“我不换,这个是阿嫂给我的。”

郑绥摇摇头,自从她脖子上那块刻有族徽的纹形玉佩没能从桓裕手中取回,回来后,阿嫂只以为是路上掉了,不敢细问,她更没有解释,脖子上就一直空落落的,这回阿嫂送给她这件玉辟邪,她瞧着喜欢,便挂在脖子上,九娘还给她打了络子。

“我就要这个。”

“不给。”郑绥只觉得让十九娘扯得勒脖子,忙地伸手推十九娘。

只是十九娘根本不松手,紧紧拽着玉辟邪,勒得郑绥脖子痛直皱眉头。

十九娘的乳娘和采茯瞧着一急,忙不迭地上前,一个哄着十九娘松手,一个忙地拉住系着玉辟邪的络子,不让勒住郑绥的脖子。

屋子里服侍的丫鬟仆妇都围了上来,好一会儿,才把两人掰开。

郑绥的脖子上,还是勒出来一条细线的痕迹,采茯和刘媪瞧着,眉眼止不住地跳了跳。

第一百零九章 后续

小娘子都是精贵着养大,细皮嫩肉,别说这般拉扯,没个轻重,有时候轻轻一碰,稍用点力,白晳的肌肤上就会留下痕迹。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玉辟邪让郑绥紧紧攥在手心,采茯哄着取下系在郑绥脖子上的络子,郑绥都不肯松开。

采茯只得随她,察看那脖子上一道红色的细迹,心疼不已,又瞧着郑绥趴在她怀里,瘪嘴闷闷不乐,而那边由乳娘抱着的十九娘,依旧不依不挠,奋力要挣脱开乳娘的手,采茯转身,抱着郑绥去了旁边的稍间。

只是刚一离开,正屋里的十九娘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望正园的清晨,便在一片哭闹声中苏醒过来。

待到李氏赶了过来,和几个仆妇丫鬟轮番哄着才罢休。

郑绥这边,采茯和辛夷服侍着穿好衣裳,已梳洗完毕。

采茯抱着郑绥,轻轻摩挲着郑绥的脖子,不敢再给郑绥把那只玉辟邪戴上,只哄着把它放在郑绥贴身的荷包里,听着那边止住了哭声,少不得一番埋怨,“我们小娘子都没哭,她倒也先哭起来了,眼下正是节里,这么大哭瞧着也不吉利。”

语气中满含气忿。

屋子里的其他丫鬟听了,脸上一凝,纷纷低垂下头,唯有晨风脸上带笑,抬头望向郑绥的目光含着几分戏谑,“都是小孩子家,哪管这么多,采茯姐你瞧着吧,过会儿就好了,上次在雪地里还打了一架,还不是又玩到一起来。”

“我才不呢。”郑绥忙地撇头,趴在采茯另一侧的肩头,又低声道:“姐姐,我去找阿兄。”

采茯应了一声,吩咐着晨风留下来。

李氏来之后,刘媪原本就去了正房。

因雪还未消融,便乘了肩舆,带着郑绥往明华园去。

来之前,采茯先派婢女去明华园报了信,抵达时,郑纬早就出来了在门口守着,一见郑绥一行人来了,上前抱着郑绥下了肩舆,笑呵呵地道:“还真是稀客,都多少天没过来了。”

郑绥挣扎着要自己走,郑纬便把她放到地上,只见郑绥顿住脚步,扭头问,“那我过来,阿兄高兴吗?”

鼓着腮帮,目光盯着郑纬,一动不动,好似郑纬一旦说不高兴,她扭头就走。

郑纬呵呵一笑,“自是高兴。”还是伸手抱起郑绥,他带着郑绥长大,哪能不知道郑绥的性子,也更知道,郑绥这气性,也只在他面前耍耍,一到旁人跟前,就彻底焉了。

方才采茯派人过来送信,早上的事,他也细问几句,了解个大概。

进屋后,把郑绥放到屋子里的炕榻上,想着郑绥还没吃东西,便吩咐着上早食,两人先用了早食。

早食过后,兄妹俩坐着说话,郑纬要看郑绥的那个玉辟邪,郑绥倒是很大方地拿了出来,瞧了几眼,没觉有多稀罕,不由笑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喜欢这个玉辟邪了?”满眼不解地望着郑绥。

不怪郑纬满心疑惑,实在是郑绥平常都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什么挂件饰品,再稀奇的东西,一到她手中,谁要,她都能给,就单这个玉辟邪,还不及从前在平城时,她送给步六孤家小娘子的那个玳瑁辟邪。

只瞧着郑绥皱了皱眉头,气咻咻地道:“她自己都有,干嘛还要我的。”说着又嘀咕了一句,“从没见过这样的,我不给她,她还上来抢。”

“不给就不给,下次离她远点。”郑纬说完,又想起,那两个小丫头还在望正园,瞧着郑绥又有些气鼓鼓的,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那两个小头当初去望正园住,还是郑绥想着她们过去,现在弄得倒好,闹了一场,没地方待,就跑到他这儿来了。

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又会合好。

又试探性地问道:“既然不喜欢她们,今晚就让她们俩回归宁园住,别住一起了。”

这话一出,郑绥明显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吱声,从郑纬手中拿过玉辟邪,攥在手心,好一会儿,才摸着脑袋,带着些许辩解,“这只玉辟邪是阿嫂送给我第一件新年礼物,说是能趋吉避凶带来吉祥福祉,九姐又替我打了根络子,才戴在身上,所以我才不给她的。”

郑纬一见,决定不多言的,遂抛开这件事,想着一时半会,让她和十九娘分开也好,瞧着时候还早,便带着郑绥到书房先练字。

只是进书房,还不到一刻,就听到紫烟进来禀报,说是大娘过来了。

郑纬和郑绥都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嫂会过来,郑纬尤其如此,郑绥一来,他就怕阿嫂担心,便派人过去告知阿嫂了,想着阿嫂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两人便急急地过去正房。

“阿嫂。”

郑纬牵着郑绥进屋,瞧着坐在炕沿上的李氏,忙地唤了声,上前行礼,却见李氏很快起了身,上前拉着郑绥到跟前,又仔细伸手摸着摸郑绥的脖子,“今儿熙熙受委屈了。”

“阿嫂,我没事。”郑绥倚在李氏身侧,眨巴着眼睛望着李氏,“这件东西十九没抢到,所以她才哭的。”郑绥说着,还得意地拿着自己小荷包。

李氏一瞧,满心的担心,倒一下子全没了,不由笑了出来,“好,没抢去就好。”揉了揉郑绥的头上的小揪揪,这事上,她实在不好处理,不过是两个小孩子玩闹,但听到动静,她又不能不过去处理。

哄完哭闹的那个,又担心郑绥受委屈,方匆匆赶了过来。

又听李氏道:“熙熙,十八娘和十九娘,阿嫂已派人送她们回归宁院了……”

话未说话,就听到郑绥啊了一声,满是诧异,只是一对上李氏柔和目光,却又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嘴唇嗫嚅了一下,“我又没说要她们走,而且是十九娘抢我东西,又不是十八娘。”

郑纬笑嘻嘻地道,“看来,我们都白操心了。”

第一百一十章 和好

正月初七,人胜日,雪后初霁。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相传,人胜日当天,若天空放晴,则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

这一日,郑府有祭祀,在族长郑渊的带领下,合族男丁,开祠堂,奉三牲,举行祭祀。

郑绥早早地起来,因伯母带着阿嫂去了祠堂,便跟着四娘郑纷及家中姊妹去归宁院,祖姑姑归家数十年,早就参予宗族事务,如今虽不理庶务,然碰上这类的祭祀活动,祖姑姑还是会出归宁院去祠堂。

“阿姐,你过来瞧瞧,我有件青玉色的貔貅。”

郑绥抬头望去,只瞧着十九娘手心有一件青玉色的挂饰,上面用鹅黄色的穗子串着,显然也是挂在脖子上,十九娘刚刚取下来的,想也知道十九娘这是在显摆,遂扭头不理会,转身去找九娘郑芊。

“阿姐最近还做针线吗?”郑绥挨着九娘坐下,大崔氏的针线活很好,四娘订亲后,阿嫂便让大崔氏给四娘绣一架五子登科的刺绣屏风,作为四娘下半年出嫁时的陪嫁,九娘时常会去给大崔氏帮忙。

“如今是正月里,我阿姨让我歇歇,阿嫂也嘱咐过,正月里不宜动针线。”郑芊略含,对着郑绥轻轻一笑。

如此倩然一笑,美目盼兮,明艳照人,郑绥顿时间,只觉得眼前春花绽放,炫人眼目。

家中姊妹,个个姿容美好,若单论容貌,却唯独九娘长得最好看,偏九娘多半时候是低含胸,言语不多,木讷的性子,很容易便让人忽视。

郑绥觉得可惜,可惜这么一幅好皮囊,不似五兄不仅容颜出众,更是姿仪甚美,往哪儿一站,立见鹤立鸡群,光彩照人。

大约察觉到郑绥的呆样,郑芊有些惊讶,忙轻声问道:“十娘怎么了?”

郑绥恍过神来,呢喃了一句,“阿姐甚美。”

这话一出,郑芊的两颊浮起一片红云,犹如春日桃花绽放般绚烂,郑芊忙地撇开眼,她知道自己长得好,所以才常常低垂着头,大抵是没料到郑绥也会露出这样惊愕的神情。

这话虽是夸赞,但当世对女郎的评价标准,从来是重德不重貌。

又瞧着九娘羞怯的模样,郑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抬头,只瞧见十九娘脚步生飞地走过来,郑绥虽不喜欢,但这会子,却在庆幸,庆幸她过来。

“这件青玉色貔貅是阿舅昨晚送给我的,和阿姐脖子上的那件玉辟邪是一样的颜色。”十九娘的话里,带着几分炫耀,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无比。

郑绥不由微微撇了撇嘴,“我瞧见了,是和我的一样。”她才不稀罕呢,昨晚上午,五兄就和她说了,有什么可稀罕的。

自从前两日,俩人闹翻后,郑绥这两日,都待在明华园中,连守静园都没有去,昨晚,五兄还打趣她:这回倒是气性大了一丁点儿,再不过去,估计阿耶得亲自来明华园中寻她了。

她才不想去守静园,才不想见到十九娘。

“我最喜欢这件青玉色的貔貅了。”十九娘像只斗胜的孔雀一般,把抓在手心的貔貅,戴到脖子上,还有意在郑绥跟前,摆弄了两下,才放进衣襟内。

郑绥见了,腮帮子鼓鼓的,却是不言语,更不去看十九娘。

十九娘两只如黑葡萄般晶莹的眼珠滴溜转了一下,在郑绥身上打量,良久,又挨着郑绥坐下,身子轻轻蹭到郑绥身上,郑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移开了一点,可惜,十九娘又契而不舍地挤了过来。

如此者再三,郑绥忍不住转头瞪向十九娘,“干嘛?”

“阿姐,我们和好……吧?”说着,露出两只小虎牙,伸手搔了搔头,又觉得不好意思,忙地下了炕沿,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蹭了蹭郑绥的膝盖,喊了声阿姐。

郑绥轻推了一下十九娘,“我才不理你呢。”头扬得高高的,就是不看十九娘。

谁知,十九娘见郑绥推了她一下,终于愿意理她一回了,便一下又窜上了炕沿,眼睛咕碌地直转,她和胞姐十八娘,也常会有吵架的时候,每次阿姐不理她,她都能缠上去,伸手攀住郑绥的肩头,“阿姐,我有这件貔貅,不会再要阿姐的那件玉辟邪了,我们和好。”

郑绥转头望向十九娘,“那如果我想要你这件貔貅,你能给我吗?”

一听这话,十九娘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护住胸口的那件挂饰,“这个不能给你。”

郑绥顿时哼了一声。

又听十九娘道:“我又没要阿姐的玉辟邪了,大不了,以后我不再要阿姐的东西了。”

郑绥还是有些抹不开脸,忽然听到哟的一声,只瞧着五娘郑缡走过来,“你们俩这是在干嘛,在赔不是,又和好了?”近前来,满脸笑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郑绥和十九娘,打趣意味十足。

偏郑缡的嗓门够大,屋子里众人的目光,登时全部望过来,十九娘攀在郑绥肩头,郑绥紧挨着郑芊,郑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犹咕咙了一句,“才没有。”

嘴角翘得高高的,气势却明显不足。

“这都做成堆了,还没和好?”郑缡嗯了一声,语气上扬,伸手攀着两人的肩头,让她们俩相互靠着,偏她个头高力气大,郑绥抵不过,而十九娘已经笑开了,“我们就是和好了。”

还特意又抱住郑绥的肩头。

郑绥虽心里还有些别扭,只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十九娘又说了这样的话,也不好真的作,遂闷不吭声。

众人瞧着,哈哈一笑。

郑十二娘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抱住郑绥,又望向十九娘道:“十九,以后可不许再和熙熙争闹了。”

“阿娘,我知道,我不会了。”十九娘狗腿十足地趴在另一侧,抱住郑十二娘,那日回来,阿娘可是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丁

午食是合族一起在宴平厅共用。『㈧㈠中 文Ω『Δ 网』.8⒈

除了五叔公那一支,从曾祖父那几房在荥阳的子孙也过来了。

济济一堂,五百余人,还在好些支房,是在异地他乡为官做宦,不在荥阳,譬如二叔公和四叔公一脉,相比而言,大房的人丁显得稍微单薄。

在平城的二叔公家,郑绥很小的时候,跟着五兄去过一次,唯一的印象是家中人口众多,二叔公有七子三女,三十六个孙子二十七个孙女,再往下曾孙也有十几个了,子孙出仕者达二十余人。

她知道这些,是前些日子,听大兄郑经和大表兄崔世林说话时,无意间听来的。

子孙丰盛,方是家族兴旺之道。

人是根本,家世是基石,才德是装饰。

且说午食之后,李氏带着郑绥回守勤园,又听郑绥提起让十八娘和十九娘搬去望正园,李氏坐下后,摸着郑绥的脑袋,笑嘻嘻地打趣道:“下次又吵起来,我又得跑过去给你们调解,你们这一日好、两日闹的,让我和姑姑打马跑着,都赶上你们这度。”

“阿嫂,我这不是瞧着,这归宁院离得太远了,如今冰天雪地的,十八和十九来回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远香近臭,隔着远点,要争要吵也闹不起来,不更好。”

“阿嫂。”郑绥蹭在李氏身上,扬头喊了一声,“真的,我们再也不会闹了。”

“我才不信。”

“真的,我保证。”

“去去,别来烦我。”李氏是真懒得理会她们小孩子的官司,十娘原本家中最小,几位年长的小娘子凡事都让着她三分,故回来后,从未有过脸红争闹之事,而十八和十九不一样,和郑绥一样的年纪,在家也是娇惯得厉害,这一来,可是旗鼓相当。

早上在归宁院和好的事,李氏也听五娘阿吉说了。

李氏伸手轻推了郑绥一把,“你都有两日未去守静园了,我派人先送去趟守静园。”

“阿嫂。”郑绥不由急得要跺脚,不等李氏喊仆妇备肩舆,直接跑了出去。

李氏见了,刚喊了声熙熙,叫都叫不住,就不见人影了。

不料,这厢郑绥刚跑出门口,迎头就撞上大兄郑经,“什么事急急忙忙的,成什么样子。”郑经说完,忙地伸手扶住郑绥,“刘媪和采茯呢?”

跟在后面急地出来的刘媪和采茯,瞧着郑经略皱了皱眉头,心中一颤,脚步忽然一顿,忙地上前行礼,“大郎。”

“阿兄……”郑绥也吓了一跳,喊了一声,却有些手足无措,两眼干巴巴地望着大兄。

郑经接过婢女递上来的猩猩红斗篷,蹲下身给郑绥裹上,“就这么出来,也不添上厚实点的外裳,回头又给冻着了。”

又对着刘媪和采茯训斥道:“她腿才刚好,以后别再让她这么急跑,照顾仔细点。”

脸色微沉。

采茯和刘媪忙低头应了声唯,采茯上前来,抱起郑绥。

郑绥瞧着郑经的眼色,哪里敢挣扎一二,或许,就像五兄说着,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

只见郑经从终南手中接过暖炉,放到郑绥手中,“既然不喜欢戴手套,在外面这暖炉就别离手,免得生冻疮。”

郑绥嗯了一声,因郑经语气缓和许多,又鼓起勇气,“阿兄,我腿早就没事。”

“没事?我瞧着你是忘记了那些汤药的苦。”郑经瞪了郑绥一眼,“再有下次,你身边的服侍的人,直接去侯一那儿领苔刑。”

一听这话,郑绥却不敢再吱声。

郑经见她这样,心中叹了口气,到底女郎不比郎君,让采茯和刘媪带着郑绥离去,只是刚走两步,想起一事,又退了回来,“你别去找五郎,五郎去了十八从叔那里,先去一趟阿耶那儿。”

因有前车之鉴,这回郑绥虽心里十二分的不乐意,却并没有回话,她才不去阿耶哪儿。

郑经瞧着郑绥的肩舆出了园子,才进屋。

“熙熙是小娘子,你这么严厉干嘛,又不是小郎君,就不能和颜悦色点。”

一进来,听着李氏的抱怨,郑经满脸的无奈,苦笑道:“若是小郎君就好了,好不好,让他跪祠堂,抽顿板子,一切都简单了。”

李氏摇头,“阿郎该学学五郎,弄得每次熙熙在你面前,就像老鼠见到猫似的,你这样,熙熙能和你亲近才怪,”

“怎么就是我弄的?”郑经只觉得苦笑不得,“就那次回来,对五郎扬了次鞭子,谁知她就牢牢记住。”

“你活该。”

“好,是我活该。”郑经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他是争不过的。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古人诚不欺也。

见他这样,李氏也不再多纠缠,又问道:“阿郎怎么没有陪着伯父?”

按说,一年总共就那么几日合族宴会,伯父作为族长,都得和族中长者多聚聚,正旦那日祭祖,从晌午直到夜深了才散场,当时郑经陪着伯父,夜深才回。

只见郑经一脸沉重,“伯父身体舒服,今日就早早散了。”

“我冷眼瞧着,正旦那日,伯父的精神便不是很好,莫不是病了。”她有好些日子没出门,猛地一见,觉得伯父的背佝偻了许多。

“是身体不太好。”郑经没有否认,眉头却蹙得紧,“我和伯父提过,等二郎成亲后,五郎先搁着,先把六郎的婚事办妥。”

李氏吃惊,“六郎才十二。”

“十二三岁,可以成亲了,男儿先成家,再立业,我担心伯父的身体熬不了多久了,我先帮衬着阿稚,等我出仕后,便让五房的二十二从叔和练郎帮衬,五叔公身体康健,可以让他老人家多照看几年。”

二十二从叔,是五叔公的幼子,练郎是五房五叔公的嫡长孙。

五叔公有四子,其中两子在外地任职。

一想到这儿,郑经心情就格外沉重,大房到底人丁稀薄。

李氏听了郑经的话,着实一愣,心中骇然,没想到伯父会病得这么严重,良久,才问道:“六郎的婚事有眉目没?”

“哪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是范阳卢氏,这是祖母的遗愿。”

“哪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能是范阳卢氏,这是祖母的遗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讨字

一室寂静,气氛很是低沉。㈧㈠ 中Δ┡文网 .8⒈

僮仆都遣了出去,郑瀚侧头望着坐在身旁榻席上的郑十二娘,一脸沉静,却于沉静中透着倔强,后背挺直,笔挺得有些僵硬。

郑瀚瞧着,良久,叹息一声,幽幽道:“阿言,你这又何必呢。”

“等二郎办完婚事,我就先回去,十三郎年底要调去九原郡任太守,我带着小十八小十九一起过去。”

郑瀚一怔,有些不解,“怎么调去哪里?那边去年还在打战。”,他虽不关心庶务,但邸报,还是让阿兄逼着看过不少。

“升迁令是他从兄给安排的,那儿去年打过两战,柔然北移后,九原郡是守护平城的屏障,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郑瀚一听这些事,就觉得头痛,更难以置喙。

十二娘口中所说李社的从兄,是大郎媳妇李氏的阿叔李祧,字巨源,在平城朝堂任中书监。

又听郑十二娘道:“等过了十五,就让阿嫂请冰人去冯府提亲,三书六礼下来,少说也得三个月,还是赶紧些。”

“阿言,你再考虑一下。”郑瀚犹疑,语气深长道:“二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想他受委屈,连阿兄也说过,为子孙万代计,二郎需要得力的妻族,冯氏门低非匹,纵然你不乐意熙熙,也可往卢李王郭寻访,哪能配一介孤女。”

“门低非匹。”郑十二娘咀嚼着这四个字,却是笑了,“这话阿耶和我说过,阿娘姑姑也和我说过,清河崔氏倒是门第相当,当年荣盛,莫与伦比,可如今呢,不过一抷黄土,三叔母自缢,三叔父逃逸十余年,杳无踪迹,若非许昌向太武帝建言,太原郭氏河东柳氏族灭的下场,也会祸及郑氏。”

郑十二娘眼眶红,情绪激动不已,甚至有些失控,郑瀚只得急忙道:“好,好,冯家就冯家,都听你的,我们不提那些旧事好不好?”

十二年前的那场浩劫,是郑十二娘心中伤疤,同时也是郑瀚自己心头的一道伤疤

郑瀚瘫靠在隐囊上。

屋子里又重新归于寂静。

不同于之前的低沉,这回是伤怀,连郑瀚自己都不可自拨。

然而,没多久,却听到外面传来十八娘和十九娘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郑瀚只得坐起身,转头,就见郑十二娘忙地用手绢拭去眼角漫溢出来的泪水。

“阿娘,阿舅,我们回来了。”欢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郑十二娘忙地起身,喊了声进来,门同时从外面推开,“怎么就你们俩,十娘呢?”方才为了说话,把她们俩支开,让她们去找郑绥,郑绥都有好些日子,没来守静园。

十九娘窜到郑瀚身边,喊了声阿舅,“阿姐在五兄那里画一幅雪景,还刚刚动笔,来不了。”

郑十二娘一听,拉着十八娘,有意侧头望了郑瀚一眼,仿佛在说:这不印证了先前的那句话,和她阿娘一个性情。

郑瀚只得勉力一笑,轻道了句,“这孩子……”

却什么也没再说。

一切好似重演,郑十二娘觉得无趣,又觉得心力不济,想着此刻,阿兄郑瀚大概也差不多,遂带着十八娘和十九娘先离开,“晌午我就不过来了。”

待离开后,郑瀚独自呆坐许久,吩咐苍叟上酒。

苍叟刚把一壶清酒奉上,放到郑瀚跟前的案几上,就听郑瀚问道:“药石呢?”上次郭五郎君带过来五包,他还只动过一次。

“上次剩下的四包,让十娘拿走了。”

“熙熙怎么会知道,你怎么藏东西的,我不是吩咐过,不让藏在博物架那儿。”

苍叟心中苦笑,心中不由嘀咕:上上次小娘子可当着二郎君您的面拿的,您也没吱声。

却不敢说出来,更何况,他上次取药石时,高姬便在场,若不是高姬泄漏,他才不信,小娘子会知晓二郎君又有药石,还能那么目标准确地找到。

见苍叟不嗑声,郑瀚无奈,想着那丫头真要拿,苍叟也没办法,遂起身,“吩咐人备车,我去一趟郭府。”

苍叟见不追究,忙地应了声唯,一边如僮仆进来给郑瀚更衣,一边打僮仆去吩咐外院备车。

出门去郭家,郭五郎君不在,听说昨晚去冯家未归,郑瀚又赶去冯家,三人饮了半日的酒,傍晚时分,冒着风雪,三人赶去陈留,十余日方归,连上元节都未回。

这日清晨,郑绥才刚起来,没一会儿,就听到婢女小戎进来禀报:“二郎君过来了。”

“阿耶?阿耶什么时候回的。”郑绥满眼惊讶,忙不迭地起身,一脚踩到裙摆,差点摔个狗啃泥,幸而让一旁的无衣给扶住,人往外快步走去,口中还不信道:“昨晚上,都没听到一点消息,怎么就过来?”

印象中,除去刚回来那阵子,后来,阿耶都不曾来过这望正园。

郑绥一到外间,四处张望着,晨风忙笑着提醒,“瞧小娘子急得,二郎君在东楼。”

郑绥往东楼跑去,只是还未上台阶,就让后面追上来的采茯两手抱住。

“阿姐。”郑绥要推开采茯,自己走。

却听采茯没好气地瞪了郑绥一眼,“我可不想挨板子。”手未松,脚下的步子却是很快。

郑绥不由笑嘻嘻道:“放心,阿兄不在家,我们不说,他哪知道。”

不过,也没有再挣扎。

采茯步子大,很快就到东楼门口,采茯才蹲下身,放开郑绥。

郑绥转身,便推开门,只瞧着站在书案前的父亲,身上著一件大氅,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换,稍长的未修理的髭须,湿辘辘的,显然在落在雪落在上面,融化所致,忙喊了声阿耶。

“来了。”郑瀚看着郑绥,招了招手,直到郑绥走近前,瞧着案几上摊着一幅《万里雪景图》,这幅画其实是阿兄画的,她不过在旁边偶尔插几笔。

“愿意来了,不避阿耶了?”

“我才没有躲避阿耶。”郑绥忙转开眼。

郑瀚一见就不信,“真的?”

“自然是真。”郑绥呵呵一笑。

郑瀚从怀里掏出一方帛绢,递给郑绥,“这是你阮世父近来写的行书,我瞧着这幅《名都篇》最好。

“阿耶。”郑绥眼睛一亮,灿若星辰,忙地伸手接过打开,为方便她临摹,以往给她的都是阮世父写的楷书。

瞧着郑绥这兴奋劲,郑瀚只觉得这一趟没白走,心中也跟着高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添丁

二郎和冯五娘的婚事,在诸葛氏和阮氏及冰人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交换庚帖,八字相合,两家过大礼,纳征之后,便是请婚期。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因两人年纪都已不小,婚期便定于三月十八,正是良辰吉日。

二郎年十八,冯五娘去年及笄。

婚事操办得很急,从开始商议,到成亲,只短短两个月,原本诸葛氏觉得不妥,毕竟成亲是人生大事,想再往后推延,以便时日宽松些,各项婚仪事项不至于太过匆忙,只是翻看历书后,下一个吉日,却是六月以后。

郑十二娘想着她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要早日赶回去,遂使得婚期匆匆。

三月桃花垒满枝,四天杏花连烟雨。

举办完二郎的婚事,郑十二娘又住了十余日,在这期间,一直把冯五娘带在身边教导,相处下来,瞧着冯五娘,性子和顺娴静,心头便十分喜欢,又见冯五娘和二郎,夫妻和美,遂十分放心。

四月初六,宜出行。

郑十二娘早已收拾好行李箱笼,准备上路,只是领着十八娘十九娘刚到琅华园辞行,听到守勤园中的仆妇过来禀报,说是大娘要生了。

李氏的产期是四月中旬,没料到提前这么多天。

诸葛氏一听,看了十二娘一眼,笑道:“这是大房的第一个孙辈,既然这么赶巧,不如阿言再多住两日,看一眼出生的孩子。”

郑十二娘也没料到会这么巧,瞧着阿嫂诸葛氏已起身,想着阿嫂肯定是要赶去守勤园的,屋子里原本来给她送行的人,兄长郑渊郑瀚俩人皆在堂,这当口,她自是不好走,怎么说,这都是阿兄的第一个孙子,遂留了下来。

诸葛氏把晚辈都遣回去,便要带着仆妇过去守勤园坐镇。

郑十二娘见了,忙地吩咐着十八娘十九娘和郑绥回望正园,跟上诸葛氏一起去了守勤园。

“你们又可以多留下几日。”郑绥心头欢喜,一是十八娘十九娘能留下来,一是阿嫂要生小侄儿了。

十八娘和十九娘其实也希望多住几日,和郑绥相处已有小半年,如今正在热乎劲上,却又要生生分离,心中十分不舍,更为要紧的是,家中兄弟姊妹虽多,但阿耶前妻留下来的兄长阿姐,都比她们大许多,而和她们俩同龄的兄弟姊妹,却是庶出,在她们俩姊妹面前一向唯唯喏喏,且阿娘一向不允许那生庶生子和她们姊妹一起玩。

想到这,十九娘翘着嘴道:“也就几日。”十分不满意,原本知道今日要上路返家,从三日前,就一直翘着嘴,十分不高兴。

“你就知足,若不是阿嫂肚子里的小郎君出来的及时,我们都已坐上马车了。”十九轻轻一笑,抱着阿妹的肩头。

“你怎么知道是小郎君,万一是小女郎……”

未等十九娘把话说完,郑绥就接话了,“我知道,肯定是小郎君。”

一听这话,十九娘直接哼嗤一声。

瞧着十九娘这样,郑绥心中不由着急,“一定是小郎君。”肥嘟嘟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握成小拳头,步子便大了许多。

“阿姐走这么快做什么,”十八娘忙地拉住郑绥,“阿姐,我们去望朔园找五姐姐好不好?五姐姐那儿有许多连环锁和孔明锁,阿姐和小十九上次还有个连环锁没解开,正好可以去找五姐。”

其实,郑绥一迈起大步,没走两步就后悔,她也知晓这几日,因要离开的事,十九娘一直不开心,还和姑母闹着别扭,这会子,一听十八娘这话,遂停住了脚步,望了眼跟着十八娘赶上来的十九娘,神情依旧恹恹的提不劲,嘴角微嘟,于是道:“我听人说,生孩子很凶险,我想去园子里看阿嫂。”

她从前在平城时,邓世父的妻子,就是生小娘子的时候死去的,连着小娘子生下来就断气了,邓世父的儿子,邓冲后来和她一样,没有阿娘。

十八娘看着她们行走的方向,先时没留意,如今仔细一瞧,果然不是回望正园的路,而是去守勤园的,犹疑了一下,“可阿娘及舅母都去了那儿,况且刚才阿娘和舅母都嘱咐我们先回望正园,我们这样过去不太好。”

十八娘一向是乖孩子,很听大人的话,兼她自认为比十九娘先出生,一向以阿姐自居。

却见十九娘扬了扬头,搭腔道:“想过去就过去,我们是关心阿嫂。”

郑绥轻嗯一声,十八娘虽心中顾虑,但还是跟着她们俩一起过去。

大房虽人丁单薄,但郑绥她们一到守勤园,便现园子里有很多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五房十八从婶和二十二从婶都过来了,还有些不认识的媳妇,大约是其他房里的人,甚至连着祖姑姑听到音讯都过来了。

进出的媳妇以及仆妇婢女就更多。

冯五娘,如今该称二娘子,忙不迭迎接照料到访的长辈。

“你们三位小娘子怎么来了。”冯五娘一怔,满是惊讶,但很快便催道:“快回去,这里在生孩子,乱得很,不适合你们过来。”

虽人还在中庭,但郑绥她们几个,还是能听到起居室那边传来略有些嘶哑的喊声,66续续,不曾断绝。

郑绥脸色不由先煞白了几分,十八娘和十九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冯氏自是瞧见了,“听话,十娘带着两位妹妹先回去,等大嫂生了,我立即派人去告诉你们。”

郑绥自是不肯,待还要迈步,就瞧见大兄郑经过来,顿时间,郑绥倒是生了几分怯意。

郑经也是被拦在外面,不许进去。

三人齐齐唤了声阿兄,连着冯氏都行礼后垂下了头。

“熙熙先回去,晚些时候阿兄去接你过来。”

郑经说话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轻缓温和,然而,饶是如此,郑绥还是离开了,离开时,郑经还派了名僮仆侯十送她们三人去守静园,而不是望正园,郑绥就更不敢生别的心思。

只是这趟去守静园,没等到阿兄来接她,刚入夜时分,就等来了来报喜的仆妇,阿嫂生了,是位小郎君。

阿耶当时就兴奋得给小侄儿起了大名。

第一百一十四章 阿一

暮春时节,百花刚谢,庭前绿树成荫,子满枝头。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明媚的阳光,洒照着世间万物,屋上的琉璃瓦,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翠绿成荫的廊庑庭院,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圈,处处洋溢着勃勃生机。

错金博山香炉里,青烟袅袅,清香弥漫。

屋里屋外的仆妇比往常多了一倍,而这多出来一半,几乎是服侍照料新出生的小郎君,医婆乳娘仆妇婢女,一应俱全。

李氏睡了一夜后,刚醒来没多久,精神尚好,自醒来后,吃了点东西,背后垫着隐囊,半侧仰靠在隐囊上,瞧着不远处软榻上的小婴孩,眼睛温柔地能滴出水来,脸上显露出甜美而慈爱的笑容,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郑绥站在软榻边上,手指轻轻戳了戳包在襁褓中的小侄儿,刚一触及,娇嫩的肌肤,就陷了下去,手指头一松开,便又恢复了正常,如此再三,旁边守着乳娘仆妇,却吊着一颗心,正要开口阻拦,却听到郑绥皱着小眉头问道:“怎么小侄儿一直闭着眼睡觉?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她都守了一上午,也没见小侄儿睁开过眼。

只听旁边的乳母笑道:“瞧小娘子心急,小郎君这才刚出生,等再过两天,小娘子来看小郎君,就能看到小郎君清醒的模样了。”

郑绥轻哦了一声,“那小侄儿会变漂亮吗?”

先前第一眼看到小侄儿时,红红的皮肤,稀疏的头和眉毛,个头又极小,蜷缩着身体,像只小猴子似的,她觉得丑极了,只是才一说出来,李妪却说这是因为刚出生的缘故,过几日就好了,又一个劲地夸赞,说小侄儿的眉毛鼻子像大兄,嘴巴像大嫂。

可惜,郑绥瞧了半晌,没瞧出来相像。

她往常见到的那些婴孩,都是睁着乌黑圆溜的大眼,娇嫩白晳的肌肤让人爱不释手,还没见过这么丑的婴孩。

不过,她心里又纳闷,大兄俊朗不凡,大嫂俏丽秀美,怎么也不会生出丑娃娃来。

“当然会变漂亮。”仰靠在床榻上的李氏开了口,笑着摇头,她就觉得小郎君挺漂亮的,说着向着郑绥招了招手,“大郎在睡觉,你别在那吵着他。”尔后,又乳娘和仆妇把小郎君抱出去。

郑绥跑到李氏床榻边,拉着李氏的手,问道:“阿嫂,小侄儿的小名取了没?”

昨日,阿耶给小侄儿取了大名,这一辈是从言,单名一个谋,取自《尚书·洪范》篇,明作晢,聪作谋。

今早一来,她就告诉阿嫂了。

李氏摸了摸郑绥的脑袋,“我和你阿兄想了几个,有阿长、阿先、阿三个,一时还未定。”

这个倒不难明白,小侄儿是第一个孙辈,大兄和阿嫂所想的小名,就如同大兄的小名叫阿大一样,还是因为长子嫡孙。

一想到这,郑绥突然止不住地笑道:“阿嫂,不如小侄儿的小名直接叫阿一,这样简洁明了,等以后阿嫂再多生几个小侄儿时,也不愁起小名,直接阿二阿三地往下排。”

李氏愣了一下,觉得哭笑不得,“还有这样的,熙熙这样也太过省事了。”

随后又道:“行,我和阿兄说一说,若是你阿兄同意,就用这个小名。”

郑绥靠在床榻边沿,一听这话便笑了,却又央求道:“那到时候,阿嫂可别说是我的。”若是阿兄不喜,她可不想挨训。

李氏瞧着郑绥一脸的涎皮,心里哪有不明白,没好气轻点了下郑绥的额头,“你这丫头,你阿兄算是白疼你了。”

“他哪疼我,他还拿鞭子打五兄,又对我和五兄凶。”

李氏无奈地瞪了郑绥一眼,“就那么一回,就让你惦记上了,难不成这是要记一辈子。”

——*——*——

很快,到了洗三那日,郑绥见到小侄儿,果然长开了些许,比前两日漂亮了一些。

因是大房第一个孩子,洗三那日办得很盛大热闹,荥阳境内各大家族都来人参加,又有五房的十八从婶和二十二从婶过来帮忙,两位妇人皆三十出头的样子。

五房的五叔公,身为幼子,仅比大伯父大两岁,爱好修道成仙吃丹药,这些年,又须皆白,瞧起来,越地仙风道骨。

热热闹闹地洗完三,二嫂冯氏把婴孩从宴平厅送到守勤园,对李氏笑道:“阿一可乖了,连洗三的时候,都不曾哭,一直乐呵呵的。”

大郎已有了正式的小名,就唤阿一,李氏和郑经说起,郑经倒没有犹豫。

只听李氏笑道:“还别说,阿一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在我肚子里时,就没怎么折腾过,生他的时候,很容易就出来了,这三日,除了出生的时候,哭过一声,后来,就一直没有哭过,连饿着,也只是睁着大眼,我阿姆都连连说奇了。”

冯氏娇美的容颜上,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阿嫂是有福气的人。”

小孩子这会子已经睡着了,有乳娘仆妇过来,轻轻把他身上所挂的金光闪闪的项圈手镯乃至珠玉宝石都一一撤下,只唯余一块挂在脖子上的绿白色玉佩。

冯氏把阿一抱放到李氏身侧,指着那块玉佩说:“这块玉佩是熙熙送过来的,是阿耶这两日赶着雕刻出来,上面除了有郑氏族徽,还有阿一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阿嫂好好收着。”

李氏一听,伸手瞧了一眼,这样的玉佩郑经脖子上也戴着一块,她见过,听说这玉佩是采南阳独山玉制作而成,选玉颜料必须是绿白色,上面刻有郑氏族徽麒麟,还有名字、生辰八字以及荥阳堂号,唯有嫡出子女才有。

举凡沉淀延续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家大族,都会有族徽,而且,都会一件标志身份的物什,多是玉佩簪戒指。

因帮衬着诸葛氏打理庶务,前厅还有一大堆女眷在,冯氏并没有待多久便离去了。

只是冯氏刚走没多久,郑经就过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贤妻

郑经去隔间瞧过阿一,方回正房。㈧『㈠中文Δ』网 .*8⒈

李氏见了,忙地要坐起身,却让郑经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榻前,扶住她,“你好好躺着,这又没外人,就别起来了。”

又抬手给李氏推掖了掖被角,在床榻边沿坐下。

李氏轻嗯了一声,侧躺着身子,刚才娣妇冯氏过来,她坐起一会儿,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洗三的事,今儿早上醒得早,这会子倒真有几分乏意,正欲合合眼,不想郑经回屋里来了。

“你不在前边吃酒,回来做什么?”想必这会子还未散。

“今日来的多是些女眷,有伯母和十八从婶二十二从婶陪着,剩余的男客,多是来向伯父和阿耶道贺的,我只和他们打个照面,不耽误他们和伯父阿耶吃酒,就先回了。”

“阮家、郭家和冯家,小辈的郎君都没过来?”

“郭大和崇之都没来,来的都是几个小的,郭府来的是郭八,让阿奴陪着。”

“家里今年的事也多,四娘的婚事,定在九月份,断不能再似二郎这般匆忙,为这事,伯母心里很是不自在,不过四娘还好,从去年就已经开始准备,如今一切不过按规矩来,眼下最急的是上次提到的六郎婚事,之前是根本没有一丝准备,都得从头来。”

说到这,李氏微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况且,若是六郎要成亲,别人倒可不论,五娘必是要先出阁才行,这一嫁一娶,就够忙活了,还有六月份,五娘的及笄礼,七月六娘及笄后,她婚事也得提上台面,她纵再不好,也是序了齿的小娘子,是郑家女,总得给她说户人家,让她体面出阁,这一桩桩,一件件,一忙起来,必是得忙到年尾。”

“再怎么忙,眼下,你得先把这月子坐了,伯母和阿姆都嘱咐过,妇人坐月子是最要紧的事。”听她一数落,郑经低头望着李氏笑了笑,手指轻轻捋了捋李氏额头上的散乱的碎,“如今这一切都有伯母操持着,你放宽心养着身体,再不济,府里还养着那么多些下人。”

“幸而今年还多了个人,这些天,看着娣妇跟着伯母忙前忙后的,做起事来有条有理,章法有度,也算是个好帮手。”

“她?”郑经听着李氏提及二郎媳妇冯氏,不由皱了皱眉头。

李氏素来知道他的心病,一双如葱管般水灵的玉指从被褥里伸出来,微微起了起身,握住郑经的手,轻柔地劝道:“阿郎,逝者已逝,即为兄弟,该相互扶持,如此一来,上可慰伯父阿耶之心,下可抚兄弟姊妹之谊,自古一家和,而万事兴。”

“好个一家和,万事兴。”郑经反握住李氏的手,笑道:“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李氏心中欢喜,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你我夫妻一体,阿郎是男儿,是要做大事的人,我总得保后方安宁,使阿郎无后顾之忧。”

语气平淡,却是意味深长,这番话如同一汪清泉,直注入郑经的心田,刻骨铭心,以至于许多年后,当斯人已逝,前尘犹如梦,唯余下这句话,使得记忆中的人依旧那么地鲜活立现。

人这一生当中,会遇到很多人,然而,能真真走进你内心深处,仅仅就那么一两人而已。

此刻,郑经不知道他将来身边会有多少女人,但能让其刻骨铭心,唯有阿语。

这会子,听了这话,明显心头大恸,目光瞧着阿语,如粘软的棉絮一般,千丝万缕总关情,眼里的阿语,杏眼清亮,圆圆的脸上,笑意盈然,肤白如凝脂,柔和而秀美,这样的阿语,无疑是极美的。

郑经伸手轻轻摩挲着李氏的脸颊,“我听你的就是了,你先歇着。”

好一会儿,才把李氏两只手放进被窝里,又替她拉了接被子。

李氏微微侧了侧身,嗯了一声,“也好,我也有点累,想歇息会儿,你且去前边转转。”

郑经笑道:“你睡好了,我在这儿守着。”

——*——*——

洗三之后,又三日,郑十二娘带着十八娘十九娘离开荥阳。

这一别,因后来,地分南北,山河阻隔,郑绥和十九娘再见面时,已是垂垂暮年,而彼此,十八娘已先离逝。

这些都是后话。

自她们离开后,李氏坐月子,诸葛氏带着冯氏操持着府里的事宜,虽然很是忙碌,但对于郑绥来说,抛去每日所做的功课,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头痛送礼的事。

四娘的婚期订在九月,五娘的婚期订在十月,六娘的婚期暂未订,六郎的婚期,订于来年开春,对方是卢恒之嫡长女,年方十四,比六郎年长三岁,卢恒在平城朝中任正六品的中书舍人,母亲是李氏的阿叔李巨源之嫡长女。

卢恒是御史中丞卢昌道之嫡长孙。

而郑渊现在的官职,在平城大燕政权下,授予的是正六品的荥阳太守,虽是虚领,却着实把持着荥阳一方的军政。

婚宦,讲究一婚一宦。

旧族联姻,再寻常不过,郑红又是嫡长子,选择的余地本来就不多。

门阀相当,婚姻即成。

这一日,郑绥的功课完成得早,早早地便去了守静园。

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听人说起,四娘在缀锦楼,便先去了一趟缀锦楼看望四娘郑纷,只是没料到,从缀锦楼出来,却瞧见一位年轻的女郎守静园里出来,从后面走出。

那女郎年约十五六,面容娇好,身量苗条,只是走得急,没法看得太真彻。

“那人是谁呀?”郑绥指了指背影消失的方向。

采茯正不知该如何说,就听到晨风轻声道:“应该是正月里二郎君从阮府回来,带回来的歌伎,听说这歌伎姓刘。”

郑绥一怔,却是了然,守静园里服侍的除去年老的苍叟外,都是总角僮仆,这贸然出现的女郎,只能是南苑的那起人,遂不再多言,往正房而去。

难怪最近听婢女终南说,高姬甚少去守静园,阿耶所藏的五石散,她也不知道放哪。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下

“阿耶,方才从这出去的那位女郎是谁呀?”

郑瀚刚坐下身,听了这话,顿时愣住,“熙熙,你在哪见到的?”南苑的那些姬妾,遇到府里的小娘子从来是避着走,何况高姬刘姬等人,每来守静园,是从来不让她们在郑绥眼前出现的,纵使刘姬新来,他也是嘱咐过的。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不过他也没料到,今儿郑绥会来得这般早。

方才莫不是遇上了?

只听郑绥道:“在从母的缀锦楼门前碰上的,只是一见到我出来,转身就跑了,瞧着她年纪和四姐一般大小,我还以为来找四姐的。”

郑瀚一听,心中一惊,忙地扶住榻沿,不至于跌倒,心里责骂刘姬太不知事,尔后,避开郑绥的灼灼目光,勉力一笑,“你不用理会,横竖不过是那个婢女走错路了。”

郑绥听了,在郑瀚旁边的榻席案几旁坐下,说起别的事,这事未再提半句。

一旁收拾案几准备上正餐的苍叟,不由伸手擦了擦脸上额头,心里暗道:这刘姬也不知怎么得罪十娘了,二郎君这一句,刘姬以后,也就真成婢女,这儿断是来不了。

没一会儿,五郎郑纬也过来了,从学堂那边过来的。

自从二郎郑纶成亲后,郑瀚便没有让他来这儿用饭,让他在自己园子里和她媳妇一起用饭,为了不至于太冷清,因而,五郎郑纬日日过来。

“……等过两日,阿一满月后,我抱他到这儿来给您请安,如今阿一长得可漂亮了,又比刚出生时大了一倍。”

郑瀚如今是最稀罕阿一不过,只可惜阿一还太小,离不开乳娘仆妇,他又最厌那些仆妇进他园子,又担心阿一来回折腾受不住,只洗三那日在宴平厅见过一遭,他更不能亲自去守勤园,故而,每日都要听郑绥说说阿一的事。

“满月前一天就是端午,到时候府里一起吃饭,可以让人把阿一抱去宴平厅乐乐,对了,等会儿我还要去和你们伯父说,满月那日大办一场。”

一听父亲这话,郑纬忙地提醒道:“阿耶,伯父和阿兄这两日都不在家,恐怕端阳都回不来,说是徐州那边又打起来,还有北边也不安宁,石赵那边,今年已是第三派使臣过来了,而平城,远水难救近火,一时顾不上我们,家里的私兵部曲,又少不得要训练,连着阿稚也去了私兵营那边历练……”

“行了,行了,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郑瀚脸色陡然一变,很是不耐烦,挥手打断郑纬的话。

“可……”郑纬还待再说,却让郑绥忙地使眼色拦住了。

又听郑绥笑道:“既然伯父不在家,我等会儿去和伯母阿嫂说一声,纵不请外客,家里人还是吃一顿酒才行。”

郑瀚点点头,“这话才是,你和你伯母说时,就说是我说的。”

说着,又伸手指着郑纬训道:“别的地方打起来,你操着什么劳子心,从前那场庚午之战,还不够外面的人长记性,这么些年了,谁还敢来,你放心,打哪也不会打我们这儿,就是去年平城那边派兵过来,号称二十万,也未敢进荥阳境内半步。”

郑纬听了,顿时间坐直身,却是沮丧得低头不言语,他是最近心里一直想着这事,连着二十二从叔都去了家中部曲。

一顿饭,吃得郁郁寡欢,郑纬是被训了,神情难得焉焉的,兼之心中又存着事,郑瀚是自个儿心里郁闷,子不类父。

几个儿子,阿大是长子,又是阿兄教养长大,身有自有责任和重担,他没办法,可阿奴是幼子,一手好文章名冠天下,不知道崔行先是怎么教导的,怎么也这么好喜兵事,想起高平城外的兵祸,心里更是直冒火。

一旦兵事起,便必会有损伤,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整日里打打杀杀的,这中州地带,百余年间,死人不计其数,也不得安静下来,而起兵事杀伐,最终不过是为名为利,为官为爵。

还是二郎好,也唯有二郎像他,静心学问,学通经史,漂离名利世俗之外。

午饭后,因如今白昼日长,立夏之后,府里人便开始歇午觉,郑绥和郑纬坐了一会儿,又陪着郑瀚说了好一会子话,郑绥讲的都是阿一的事,别的一个字都未提。

等到了望正园,郑绥不由拉住郑纬,“阿兄一向聪明,也知道阿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后,就别在阿耶跟前,提那些他不喜欢的事了。”连大兄,都从不和阿耶提外面的事。

“我今儿是情急了点。”郑纬摇头笑道:“以后不会了,阿稚才十一,都去了私兵营,三郎原本就一直跟在阿兄身前身后的,四郎还未从东阳回来,就不说了,家里单单就我一个人闲着,偏我又知道外面的事,我能不急吗?”

郑绥不禁一笑,还真是病急乱投医,“阿兄可以和大兄伯父说呀,况且,和阿耶说也不顶用,阿耶又不管事。”

郑纬苦笑,“原和阿耶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能顶用,只是如今天下纷乱,唯阿耶万事不关心,伯父和阿兄都急得团团转,偏阿耶还要操办什么宴会,就提醒一句,不想倒反过来惹了一顿训。”

“听阿兄这么说,难道我们这儿也要打起来了?”郑绥不由望着郑纬问道。

“倒还不至于,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石赵那边的招抚使臣,都来了三趟,不论好歹,我们这儿终究是让石赵惦记在心里。”

郑绥却是不解,“二十年前,不是打过一战,平静了这么些年,怎么又惦记上了?”

二十年前,那场战,便是庚午之战。

郑绥虽是女郎,但自小外祖父阿舅和外祖母谈论政事时,她亦在一旁,所以,郑纬也从来不在郑绥跟前前,腿则立,不预则废。郑纬摇头笑道,以让人把阿一抱去宴平厅乐乐。避讳什么。

有问,是必有答的。

“还不是因为年初平城朝堂上,宣布迁都洛阳,让这事给闹的,想迁都洛阳,荥阳是郡,石赵自是不想平城政权南迁,他们还想把平城政权赶到鲜卑山那边去才好,若石赵拿下荥阳,平城迁都的计划就得暂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前兆

端阳后的满月酒,终竟没有大办。┡Ω㈧㈠中文 网』.『8⒈

因着石赵使臣今年第三次来荥阳,荥阳境内各世家,一时间气氛都比较紧张,连端阳节,都过得十分冷清。

石赵使臣,这回来的是都官尚书卢衡。

荥阳境内各大世家,若论声望势力,郑氏当属第一,而卢衡到底出身范阳卢氏,于是,于公于私,都是郑家招待。

最初第一次见面,郑渊会见了卢衡,宴上只叙私情,不论公事,之后,便是让郑经陪着,郑渊就未再露面,郑瀚更是又跑去了三皇山。

卢衡在荥阳整整待了一个月,无果后才离开。

天气渐热,夏日炎炎。

午后的阳光,格外的酷热,南风和熏,吹得门口的竹帘传来哗啦的声响。

阿一已有两个月大了,身上穿得清凉,只系着个肚兜,个头比刚出生时,大了许多,身子胖乎乎的,加上皮肤白晳,小胳膊小腿,犹如莲藕一般,郑绥每每见到,都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两口。

李氏坐在小软榻旁,手中拿着小团扇,给榻上熟睡的阿一扇风。

旁边坐着的是郭大的妻子卫氏。

“瞧着你这有子万事足的模样,我就说,你最近怎么瘦得这么多,这才小半月不见,原来是把精力都放在照顾阿一身上。”卫氏声音压得很低,她是歇了午觉出来,却现李氏根本没有睡午觉,坐在儿子榻前打扇。

李氏轻轻一笑,“阿一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自是上心些,况且家中有二绨妇帮忙。”

她最近是瘦了许多,因月子养得好,出月子时,她还胖了不少,只是这一个月来,亲自照顾阿一,不假手乳娘仆妇,又跟着伯母张罗着五娘郑缡的及笄礼,一通忙碌下来,没想到连双下巴都消失了,她身体很好,身材也恢复得很快,怀阿一之前的衣裳,现在都能穿了。

又听李氏问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她早就想问了,这么热的天,没重要的事,不会随便出门的。

“我姑母过两日会来府上拜访,先让我来递帖子。”卫氏的姑母,便是阮遥的妻子卫氏。

李氏挑眉不信,郑阮两家,素有通家之好,哪次上门,都没有先递帖子。

果然,瞧着卫氏眼睛瞅了瞅四周,李氏会意,伸手让旁边屋子侍立的仆妇丫鬟都退出去。

待仆从都出去后,卫氏用扇面掩着半张脸,附靠李氏身侧,轻声笑道:“姑母有件事,让我先来探探你们家的口风,姑母相中你们家五郎,有意想把阮七娘许给五郎。”说完,坐起身,又摇了摇团扇,“我一向和你好,也就不和你绕圈子。”

李氏着实惊了一下,连手中的团扇都不自觉地停住,半晌,恍过神来,左手抚着扇面,“若我没记错,阮家七娘比五郎还大一岁。”

是大一岁,但这有什么,你不也比你家大郎大一岁。”

瞧着卫氏斜乜的目光,李氏没好气地轻推了卫氏一下,“我和你说什么正经的。”

“我说的也是正经。”卫氏用团扇掩唇,低低笑了起来,又问道:“你帮我瞧瞧,这事有几分能成?”

李氏直接摇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也不知道能否成,我虽阿姑不在,但阿公还有伯父伯母在堂,我只听大郎提过,想给五郎聘卢家女。”

一听这话,卫氏脸上却没多大失望,仿佛在意料之中一样。

又听李氏道:“说来,这事让你姑母过来,还不如让你姑丈和我阿耶说。”如今卫氏的姑丈阮遥和他阿公郑瀚,还在三皇山上结庐吃酒呢。

“我姑母岂不知,只是姑丈大约是知道你家五郎欲聘卢家女,便怎么都不愿意开这个口。”说着,又顿了一下,带着几分无奈,“只是姑母偏就相中了五郎,遂自己带着七娘过来瞧瞧。”

李氏一笑,哪能不明白卫氏话中意思,大约相中五郎的,不是她姑母,而是阮七娘,“我会找个机会和大郎提一句。”毕竟陈留阮氏,门第不差,阮遥与阿公又相交甚深,若能结儿女亲家,也是一桩美事。

卫氏点头,再坐了一会儿,说是家中有事,便先回去了。

阮遥的妻子卫氏和女儿阮七娘,是十天后过来郑府的,郭卫氏也跟着过来,见面时,在琅华园门口,郭卫氏还有意向李氏眨了眨眼,瞧着李氏含,倒是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一行人见过诸葛氏后,阮卫氏和诸葛氏说话,李氏便和郭卫氏把阮七娘带去四娘郑纷那儿,阮七娘来府里很多次了,只是这还是头一次,李氏这么仔细瞧阮七娘,目若点漆,眉如远山,肌肤白晳,身材高挑,身穿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梳着垂鬟分肖髻,丽质天成,亭亭玉立。

话说郑缡及笄后,因和四娘郑纷的婚事只差一个月,这回,也由不得她不愿意,让伯母派了六个得力的仆妇看着,又请了四个女先生在旁教导,郑缡只得和郑纷一起做针线活,学规矩,是而,这些天给拘束得心头一直瘪着股气似的,连郑纷这样好脾气,都免不了时常让她刺上两句。

今儿阮七娘一过来,一番斯见,瞧着他们在做针线活,她又和郑纷交好,就坐在旁边帮衬着郑纷,期间,随意问了一句,“熙熙呢,怎么都没见到她人?”

“还不是听说,你要我们府上,把十娘给吓跑了……”

“阿吉。”郑纷脸色一变,忙地喊了一声,却是阻止不及,转头望向身侧的阮七娘,只瞧着阮七娘似吓住了一般,微微张嘴,想辩驳一二,只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大约有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

郑纷拉着阮七娘安慰道:“你别听阿吉胡说,十娘是因苦夏,郭三娘的住所有座水榭,十娘去郭府避暑去了。”

这会子功夫,阮七娘到底恍过神来,反握着郑纷的手臂,笑着摇头道:“阿和,我没事。”

话音一落,只听到郑缡哼了一声,她还没说得更通透的,阮七娘每次瞧五郎的目光都火热热的,况且,要不是郑绥受不住阮七娘的热情,哪能一听说她来,就避开了。

郑缡在心里嘀咕了一遍,到底没有说出来,腾地起身,便出了这屋子,让郑纷直指着她的背影,说阿吉疯魔了,不用理会。

那边厢,郑绥在郭府还没住满三日,便听身边婢女终南来禀报:五郎在家挨打了。

郑绥得了消息,急急忙忙赶回了郑府。

第一百一十八章 原由(上)

郑绥一回来,直往明华园去。㈧ ㈠Δ 『Δ』中文Δ网┡.*8⒈

烈日当空,酷暑难耐,郑绥进屋时,脸颊已晒得红扑扑的,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身上更是湿粘粘的,可这些都顾不得,只让采茯在一旁用手绢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屋子里有七八个婢女,却是静极了,唯有园子里几株枣树上的蝉鸣声聒噪得厉害,越地令人心烦意燥。

守在床榻边上的紫烟,一见到郑绥,忙地起身走了出来。“小娘子怎么来了?”

“我来瞧阿兄。”

郑绥语气很急,就要往里冲,却让紫烟给拦住,“小娘子别过去,小郎已擦了药,好不容易才睡过去。”醒了只怕又痛得难以忍受,还好这药有助眠的功效,想起刚擦药时,郑纬咬紧牙关脸色变青的模样,紫烟心里不由难过不已,郑纬自小就不曾挨过打,这二十板子打下来,后臀一片血肉模糊,身上穿着的那件素白色长衫都染红了。

“你先去外间等我。”郑绥轻声道,抬头才瞧见紫烟眼眶红红的,疑似哭过,心里不放心,要进去看一眼,也不让采茯几个跟着,几步快走的进去。

屋子里放着消暑的冰块,床榻上铺着竹席,有两个小婢女在床侧两旁打扇,郑纬俯躺着,头用巾帻包了起来,身上盖着薄被,露出一张煞白的脸,两眼微阖,眉头皱成一团,大约是身上痛疼,偶尔有痛苦的呻/吟声从嘴里逸出,眉头蹙着更紧。

郑绥瞧了一眼,心头难受,转身就往外走。

一到外间,就问向紫烟,“到底怎么回事?”

来给她报信的人,只说五兄让大兄打了一顿板子,至于其他的,都不知晓。

只听紫烟摇头道:“婢子也不知道,人是在外院书房那边打完抬回来的,里面一点音讯都没听到,后来,婢子问了跟着小郎的僮仆三都,三都说,中午学堂里下了课,小郎便让大郎身边的僮仆侯十叫了过去,三都和几个贴身的僮仆连书房的院门都没能进去。”

郑绥一听急了,“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打人吧。”

紫烟只垂着头不磕声,屋子里的婢女齐齐垂着头。

采茯刚要开口劝慰,又听郑绥问道:“大兄呢,大兄现在在哪?”阿耶如今不在家,伯父去了韩家,还未回。

“约莫还在琅华园,大郎把小郎送回来,听说就去了琅华园。”

郑绥一愣,“阿嫂知不知道这件事?”或许可以问阿嫂,而且大兄去琅华园,一向是以正事为主。

“大娘子过来瞧过小郎一趟,只是瞧着小郎上过药后,又回了琅华园。”

一听这话,郑绥心头一疑,大嫂也在琅华园,抬头就瞧见紫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郑绥把所有婢女都赶了出去,唯余下采茯,“你说吧。”

紫烟踌躇了一下,上前移近半步,低声道:“婢子听三都说,小郎进去后没多久,夫人身边的陈主薄来了一趟,再后来,才听到院子里传来训斥声,大郎才传人打了小郎的板子。”

郑绥心中蓦地滞塞了一下,紫烟口中的夫人即指伯母诸葛氏,陈主薄是伯母身边的管事,“还有别的吗?”

紫烟神情微微一顿,摇了下头,“没有了。”

郑绥起身,刚要离去时,又问了一句,“阮七娘在四娘那儿,还是在琅华园里?”

“说起这个也奇怪,阮七娘前两日都去四娘的园子里,今儿好似一直住在客院那边,没有出来过,说是病了,夫人和大娘子都亲自过去探望了。”

听及此,没来的由郑绥一阵心慌,她对五兄太过熟悉,而且,五兄并不喜欢阮七娘,其实她对阮七娘没什么恶感,只是因五兄不喜欢,她才想避开。

千万别她心中所担心的那样才好。

“小娘子,这一路急急赶回来,身上全是汗,先回园子里换身衣裳,小娘子再去守勤园找大娘子,问清是什么事。”

郑绥抬头望了采茯一声,轻嗯了一声,她虽恼恨大兄打了五兄,却也只敢心里恼,大兄身为长兄,原就有教导阿弟的责任,而能让大兄这般动怒,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恍过神来,熟料,就在这片刻功夫,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阿兄若是醒过来时,我还没过来,务必打人去告知我。”郑绥扔下这么句话,就带着婢女和在外面候着的仆妇回了望正园。

——*——*——

琅华园中,郑经屈膝长跪在正堂。

诸葛氏和李氏刚从外面回来,一进来,瞧着郑经这样,李氏不由觉得心疼,先前走的时候,郑经就一直跪在这儿,这都有一个多时辰了。

诸葛氏在上坐下,轻微叹了口气,“阿大,起来吧。”

“阿母。”郑经唤了一声,忙磕,“是儿不孝,没有管好阿奴。”

“说了,不干你的事,大娘子你扶阿大起来。”诸葛氏目光望向旁边的李氏。

李氏忙地应声唯,上前扶起郑经。

只听郑经站着问道:“阿母,阮七娘怎么样了?”大约是跪得久了些,腿有些麻胀,强忍着没有去揉,微微屈站着。

“医者说是受了惊吓,喝了安神药,已睡下了,你阮世母守着。”

诸葛氏说着,顿了一下,望向郑经又道:“派人去三皇山和你阿耶阮世父说一声,让他们也过来,不能结亲不成,却把两家几代人的情谊给毁了。”阿奴这孩子也太过任性,太过随心所欲,诸葛氏只觉得头痛,若是能早猜到,阿奴闹出这件事来,她怎么也不会愿意来促成这门亲事。

阮七娘是她从小看着长大,觉得女郎挺好,陈留阮氏,又门第相当,不想,阿奴却看不上眼。

更没料到,郑纬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绝了这门联姻。

引得阮七娘半夜里去南苑,让阮七娘受了惊吓。

而南苑住着个疯女人,是长辈的一位姬妾。

第一百一十九章 原由(下)

“……七娘受点惊吓,又精神不济,已喝了药,医者说休息一两天就没事了。㈧㈠中文网『.%8⒈”

“没事就好,真有事,估计阿耶回来,瞧了这身伤,都饶不了我。”郑纬只觉得浑身难受,尤其是臀部,火辣辣的烧痛,刚才他便是痛醒过来,他宁愿像之前那般擦了药后,昏睡过去才好,偏一点睡意都没有。

一听这话,倚靠在床榻边沿上的郑绥,气乎乎地瞪了郑纬一眼,“阿兄既然知道,怎么还去招惹阮七娘,若阿耶真不饶你,我也不替阿兄说话。”

“哪是我招来的,再说我又没做什么。”郑纬心里直喊冤。

“阿兄是什么都没做,阿兄只是让七娘的婢女知道,你喜欢零陵香,又说南苑后面的观景台,地势高,是夜晚看星星最好的地方,阿兄每晚都去,至于南苑那位姜姬,都二十年未过院门,昨夜也凑巧出来了,还说好些莫名其妙的话。”

郑绥说到这,两眼瞅着郑纬,“我怎么不知道,阿兄什么时候喜欢零陵香,阿兄又什么时候去过观景台了?南苑那地方,我们能去?我倒也问问阿耶了。”

郑纬煞白的一张脸,陡然间,涨得通红,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十娘,谁和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恼羞成怒了。”郑绥说这话时,两眼瞧着郑纬,还带着长长的尾音。

郑纬顿时间,只想立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是,忙地掉转头往里侧,连带身子都想往里边侧,只是才刚一转身,就牵连到后臀的伤口,哎哟一声惊叫了出来。

“阿兄。”郑绥忙地唤了一声,满脸紧张,低头瞧着郑纬蹙着眉,白着脸,细汗从额头上冒出来,神情很是痛苦,郑绥心里不由心疼不已。

阿兄可从小就不曾挨过打,大兄这回也太狠了,心里不自禁又把大兄给埋怨了一通。

“阿兄,我让人唤去医者过来……要不……要不让紫烟姐姐给你敷药。”郑绥急得话都说不全,甚至抓耳挠腮,只是跺脚催促着婢女去请医者,却让躺在榻上的郑纬给拦住了。

“教医者过来也不顶用,我这伤又不是一两日能好的,只求着十娘看在阿兄是伤患的份上,别气我就行了。”

“我才没气阿兄。”郑绥只小声的嘀咕,并未再顶撞。

瞧着郑绥这回焉了下来,满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脸的担忧,郑纬倒也偃了旗,息了鼓。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仆妇通报:大郎来了。

听了这话,郑绥几乎想也没多想,就不愿意大兄进来,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跑到门口,那抹月白色的长衫刚出现在眼帘,根本未抬头细看,只听哐当一声,两扇门就给阖上。

这一动作,屋子里的婢女,还有躺在床榻上的郑纬都瞪直了眼,眼珠子掉了一地。

只片刻,回过神来,郑纬明白过来,登时爆出一阵哈哈大笑。

瞧着郑绥拉上门闩,小个身子背靠在门上,而透过雕花门格,还能看到门外头,大兄高大的身影,及敲门的一众仆妇,郑纬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伸手指了指郑绥,却又止不住笑。

听到门外,大兄喊了好几声熙熙,而郑绥脸色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大约是终于意识过来,终于知道自己刚做了什么,这丫头,永远是脑袋比动作慢一半,瞧着她是真的心疼他,郑纬决定原谅这丫头,不和她计较。

“熙熙,你过来。”郑纬招了招手,瞧着郑绥明显后怕起来,遂让紫烟过去把郑绥带过来,又支使另外一名婢女去门口和大兄说句话:让大兄稍等一会儿。

郑纬知道郑绥一向很怕大兄郑经,也不知道这丫头方才从哪儿借来的胆子,这会子也不敢再逗她,当紫烟把郑绥带到床榻前时,郑纬强撑起半个身子,伸手拉着郑绥的手,“熙熙,不怕的,阿兄是过来瞧我的伤,你先和紫烟去水榭那边乘凉。”

见郑绥点了点头,神情恨不得逃了这里,似后面有狼在追赶一般。

郑纬想笑,终又止住了,抬头望向紫烟道:“你带熙熙从侧门过去。”

直待紫烟带着郑绥离开,门口的婢女才把拴上的门闩拉开,两扇门重新打开,门外的郑经很快走了进来,还未至床榻前,扫了眼屋子,未见到郑绥,“你和熙熙方才在弄什么名堂?”

“听说阿兄来了,我让熙熙先出去了,阿兄也知道,十娘一向怕你。”郑纬上午刚挨了打,心里没怨气是不可能。

果然,这话一出,郑经眉头就皱了一下。

行至床榻前,直接坐在榻沿边上,“可好点没?”

郑经说着,就要伸手去掀郑纬身上的薄被,查看郑纬的伤口,郑纬连道不用,想阻止,却已让郑经掀开了,大约是伤口太过狰狞,又是血肉模糊,旁边的婢女个个都转开了眼,顿时间,郑纬觉得颜面尽无,只好闭眼趴伏在靠枕上装死。

跟着郑经过来的是僮仆侯十,郑经从侯十身边接过药膏,瞧着郑纬的模样,轻哼了一声,还是打开药膏,给郑经涂抹起伤口起来。

只一会儿,郑纬就感觉到一阵清凉传来,连着痛楚都瞬间消减了许多,刚想转头去瞧,就听到郑经一声喝止,“别动。”

语气虽严厉了些,郑纬却突然间心头一暖,闷着头未说话。

等擦了药,郑经替郑纬重新拉上薄被,把药膏递给一旁的婢女,才对郑纬嘱咐道:“每次敷完医者开的草药后,再让身边的人给你涂上这瓶药膏,伤口会好受些。”

郑纬转头瞧着郑经神情平和,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兄,阿兄现在不恼怒我了?”

还是不敢相信。

听到郑纬提起这个,郑经就狠瞪了郑纬一眼,“到底娶不娶阮七娘,由父亲和阮世父回来定夺,不管结果如何,不许再给我出什么幺蛾子,至于想去南楚的事,以后你想也没再想,你写的信是送不出去的,至于南楚谢尚书写过来的信,我会代你收……”

郑纬一急,不由打断郑纬的话,“阿兄,你……”

只是瞧着郑经厉眼瞪过来,话又咽了下去,低垂着头,只是握在靠枕边上的拳头,手背青筋浮现,泄露了情绪。

郑经只觉得头痛不已,良久,才语重深长地道:“阿奴,你没去过南楚,南楚侨姓士族有王谢庾桓袁萧,吴郡士族有顾6朱张周沈,永嘉之时,便有郑氏族人南迁,后四叔公一脉去京口,如今已有四十余年,如今依旧势单力薄,郑家根基在荥阳,在北地,那地方不合适我们郑家。”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

“……三岁始为学,六岁读诸子,八岁通辞赋,十二岁名扬天下,自问寒暑十余载,手不释卷,五经之义,史传辞赋,朝学而夕温,勤学而不敢一日倦怠,随阿舅习练骑射,游历边关,阿兄以为何如?”

郑纬娓娓而道,平缓,低沉,然而一字一句,却是无比清楚,有力地刺激着郑经的太阳穴。㈧㈠中┡文网*.ん8⒈

尤其最后一句话,郑纬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郑经。

只是却不待郑经回应,好似也不需要郑经回应一般,移开眼,声音絮絮,又带着几分嘶哑,“阿奴自记事以来,三更灯火眠,五更鸡鸣起,可不是为了像阿耶一样做名士闲人,也不是像十八从叔这样著书立说,更不是像五叔公那样做个田舍翁。”

说到这,微微顿了顿,“二叔公位列三公,外祖父权掌中枢,阿舅,一为一郡之长,一为九卿之一,至于郑氏所结姻亲,莫非清望,阿奴又为何不能?”

“天下事态未明,怀揣声望才学,大丈夫何愁无立足之地,无出头之时,而今北地四分,南方一统,当日既已结怨于鲜卑贵族,时至今日,阿奴亦不悔,但亦不愿从此自绝仕途,一生困于荥阳,况且,汉之正统衣冠,存于江左,南边大楚朝廷方是正朔所在,凭籍荥阳郑氏的名望和姻亲故旧,若去建康,假以时日,阿奴未尝不能立稳足根,凭胸中才学扬名立万,得偿所愿。”

直到郑纬把最后一个字说完,郑经的表情已经完全呆滞了,处于极度震惊之中,他一直知晓,外祖父和阿舅躬亲教导阿奴,也一直知道,阿奴十二岁名誉天下,离不开真才实学,更能了解,身为男儿,志存四方,希望能建一番功业,青史留名。

只是不曾料到,阿奴的胸中之志,功名之心,不比他少半分。

他以为他很了解阿奴,却原来不过是皮毛。

阿奴自小聪慧,不会走路时,便已会握笔。

许久,郑经才恍过神来,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阿奴,一房之内,自来嫡长子和幼子守家,于父母长辈膝下椒水承欢,所以我才想着你留在家里也好。”

郑纬摇头,“阿稚既为嫡长子,又为幼子,两样都占全。”

郑经轻叹道:“阿稚到底年幼。”

只听郑纬低着头,沉吟半晌,“阿兄,如就此放弃,恕弟实不能舍,亦不甘。”

“让我好好想想,你先好好养伤,这事上,我会和伯父商议,但是娶阮七娘的事上,无论是阿耶和伯父,都不愿毁了两家几代情谊,你好自为之。”

郑纬忙地应声,“阿奴听阿兄的就是了。”

“你听阿兄的?”郑经不敢太过相信地看了郑纬一眼,却是起了身,“好好养伤。”

他坐在这儿,郑纬也是无法安心歇息,便先离去了。

——*——*——

郑瀚和阮遥是天黑时分,方回来的,只是两人都已喝得人事不醒,听说能回来,还是仆从抬着上了马车。

不知喝了多少酒,两人直到第三日中午才醒过来。

一前一后,迷糊地睁开眼,阮遥从榻上起身,先意识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到你家里来了,我们不是在三皇山的茅草屋里喝酒?”

郑瀚却又阖上眼,根本不费精神去想,大喊了声老苍头。

苍叟守在外面,早就听到动静,就是怕两人醒来,找不到对方火,故而,才没把阮郎君安排去客院,这会子,听到自家郎君的唤喊,苍叟忙地高声应唯,也不带僮仆,先自己推门进去。

入眼,便是两位郎君一坐一躺,皆坦胸露腹,巾帻凌乱,面容憔悴。

“怎么回事?”郑瀚只问了这话,依旧未动,

苍叟忙躬身回道:“前两日,家里出了点事,大郎派人去三皇山请了两位郎君回府一趟,当日,二位郎君正在喝酒,说让送信的人稍等,后来,老奴见两位郎君都喝醉了,便用马车,把两位郎君送回来了。”

“你这老家伙,倒是越来越放肆了。”阮遥轻哼一声,“别啰嗦这么多,先让僮仆准备水来,我要洗沐。”

“早已在隔间准备好了,老奴让僮仆领着阮家郎君过去就好了。”

阮遥瞧了苍叟一眼,下了榻。

离开后,郑瀚微微起身,拿了隐囊放在身后,又重新靠躺下,眼睛却是睁开了,“说吧,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这回苍叟虽自作主张,但郑瀚了解,苍叟从来不是自作主张的人。

苍叟见了,遂上前把家里这几天生的事,都一一说的。

郑瀚听着直摇头,“七娘可是已无碍?”

“七娘已无碍,只是再不愿意提前事,急着要回去,卫娘子也要走,不过,让主母给留住了。”

“我和子远醒来的事,暂时别对外说,先让我们俩弄明白再说吧。”郑瀚嘱咐完,又问道:“那阿奴呢?”

“五郎躺在床榻,暂时还下不了榻。”

郑瀚听了,心里却是急了,轻哼一声,“阿大倒是狠,他小时候,我和他伯父,也不曾这样打过他。”

他是从来不愿动手打孩子的。

这话,苍叟不敢吱声,心里却免不得嘀咕,大郎君和二郎君是从未这样打过大郎,主要是大郎君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养在膝下的侄子,疼爱有加,哪里舍得,而二郎君根本就不怎么管教孩子,但是从前的老郎主,教训起长孙来,可一点都不手软,他犹记得,有一回,素九寒天,郑经穿着单衣,挨了板子后,跪在祠堂里抄写家谱。

后来,还是大郎君夫妇和二郎君夫妇齐齐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才把郑经给放出来。

只是郑瀚琢在自个儿心里磨着,能让郑经下这么狠的手打郑经,想必不单单只一件事,遂又问道:“问过没有,阿兄什么时候能回?”

“还要过两日,听说京口来信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家族计

第一百二十一章狡兔三窟

郑渊提前一日归府。㈧㈠中文网』. 8⒈

这次去新郑韩家,是为了商议五娘的婚仪事项。

韩家是诸葛氏弟媳的娘家,因琅琊诸葛氏已于二十年前,举族南迁去了建康,这回四娘和诸葛氏内侄诸葛六郎成亲,便借韩家的地举办,原商定,八月中旬,诸葛六郎便和父母亲自北来新郑成亲。

韩家是诸葛六郎的舅家。

郑渊一到家,便派人把郑经叫去外书房,连琅华园都没有进。

郑经听了消息,还以为是四娘的婚事或是京口四叔公那儿生了什么事,因为家里近来的事,他还没来得及禀报伯父,遂换了身衣裳,急急去了外书房。

只是郑经一进屋,刚行礼请安,坐定后,不待他问话,郑渊伸手递给郑经两封信笺,“阿大,你瞧瞧。”

郑经忙地接过,打开仔细瞧去,一封是诸葛二十一郎写来的信笺,一封是京口四叔公写来的信。

诸葛二十一郎是伯母诸葛氏的阿弟,信中主要讲的是婚事方面各项事宜,只是信尾问起五郎郑纬来,谢尚书对其赞誉不绝,问何时南来?

而四叔公的信,除去例行的话题外,最主要是说五郎郑纬,极得谢尚书青眼,还说起,既然北地已绝仕途,盼望五郎能去江左。

看完信笺,郑经心中一下子明了伯父的意思,“阿父,五郎和谢尚书有联系的事,我也是早几日才现,正要和阿父禀报这事。”说着,便把家下这几日生的事,一一述说了一遍。

尔后,却听伯父郑渊叹道:“我没料到,阿奴自回荥阳后,一直和南楚的谢尚书有联系。”也不怪乎他心中惊叹,五郎不比大郎,大郎几乎可以调动郑家所供养的所有部曲宾客,为其所用,但五郎刚回荥阳不久,除去身边从平城跟随而来的八个婢女,十二个长随,几乎无人可用,这信是如何送出去的?

并且,在这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和郑经都一直不曾未曾察觉。

只听郑经忙道:“阿父可记得去年邓侍中来的那次,后来阿奴出去一趟时,从北堂口挑选了十位侠士,他传信所用的,便是那十位侠士。”

郑渊不由轻笑一声,眉头舒展开来,“他倒是能物尽其用,能驭人,那十人就让他带出去一次,就这么能听他的。”说完,抬头瞧向郑经,“阿大,你不愿意阿奴去南楚?”要不,也不会在现郑纬私下和谢尚书通信的事时,恼怒地打了郑纬一顿板子。

“阿父,我希望天下能早日一统,结束这乱世,我亲身去过南楚,但我看不见南楚能够北定中原的影子。”

“北地如今依旧四分,各地割据,北边还有柔然虎视眈眈,难不成阿大觉得大燕鲜卑一定有这个实力,能实现你的宏愿?”

“我去平城时,至少看到平城有这个野心。”

郑渊听了,沉默不言,拿起案几面上的两封信笺,又看了一遍,尔后靠在身后隐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那一排书架,两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那两封信笺。

屋子里安静下来,郑经未再出声,他一向了解伯父的习惯,每回伯父两手拿着东西转圈时,必是遇到了什么犹疑不决的事,脑海中在考虑事情。

如此,良久。

郑渊突然把信笺放下,伸手指向书架第二层,“阿大,把那本前朝史书拿过来。”

郑经一怔,却忙地起身,从书架上取下。

这本前朝史书,还是南地大楚朝廷十年前完成编撰的,在建康的七伯父当时身为校书著作郎,也参与了其中的编写,书成后,七伯父派人送来了一套给祖父。

郑经刚欲把书递给伯父,却听到伯父开口道:“阿大,你翻开第一百零二卷王洽列传瞧瞧。”

这本书,郑经看过三遍,他对王洽列传印象颇深,究其根本原因在于王洽为家族计,有个著名的狡兔三窟的故事,虽然王洽身居高位,不虑国家安危,只计家族保全的行为,为时人鄙,但作为大家族的族长,往往又不得不认同这种行为。

朝庭改易,门阀不移

自汉魏以来,便已形成这样的风气,保存家族,才是根本。

郑经翻到那一页,并未去看王洽列传,因为他已经完全明白伯父的意思,“阿父这是希望阿奴去建康。”

郑渊没有否定,“天下纷争,万事难定,与其孤注一掷,不如遍地开花,这也是当年你曾祖父答应四叔公去京口的缘由,阿奴满腹经纶,又名誉天下,其才与名,远胜你四叔公多矣,若就此困守荥阳,不仅辜负了彦先这些年对他的认真教导,也失去了一个可能壮大家族的机会。”

说完,不待郑经开口,又道:“回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考虑,阿大你带着三郎去平城,阿稚和二郎留于荥阳,五郎带一部分族人去建康,这未尝不是我们郑家的狡兔三窟。”

“阿父。”郑经喊了一声,有些急了,“可阿奴毕竟还未及冠,年纪太小。”

郑渊摇了摇头,“他的心可不比你小。”所谓关心则乱,瞧着郑经是真担心郑纬,又道:“阿大,这只是我的一个粗略提议,并非说马上实行,不用太着急,你可以仔细想想,我们可以慢慢合计,总要可行才是。”

听伯父这样说,郑经张了张嘴,却也没有再急着反对。

郑渊吩咐着身边的僮仆,端了一个小火炉进来,把手头上的两封信都给烧了。

只是刚烧完,就听到有仆从进来禀报,说是主母派人过来,让大郎君回一趟琅华园。

郑渊听了,也没再耽搁,和郑经一起出了外书房。

第一百二十二章 身份

第一百二十二章身份

七月十五,中元节,府里开祠堂祭祀先祖。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而中元节过后,天气变渐渐转凉,今年的酷暑总算是已熬过去了,不过,对于郑绥来说,今年的夏天,至少比去年好过一些。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郑纬身上的伤已完全好了,又恢复以往的作息。

阮七娘受惊事件,因郑纬挨了板子,阮七娘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最后,两家不了了之,谁也没再提或是认真计较这事,只是南苑的那位姬妾,却在郑渊回府的第二日,猝亡,这件事,郑纬并不知道。

六娘郑慕及笄礼之后,阮遥为庶子聘六娘为妻。

这一日,郑绥从守静园中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装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方才在阿耶起居室里搜来的五石散,想着她拿走时,阿耶一脸心疼眼巴巴的模样,郑绥心底便一阵叹息。

之前,有一阵子,每回在阿耶屋子里搜出五石散时,郑绥瞧着阿耶舍不得的模样,都会留几包,但前些日子,阿耶病倒时,医者嘱咐,阿耶身体不好,以后要少酗酒,五石散也不能吃,这次,郑绥便一包也没有留下。

原本想去阿嫂守勤园,听晨风说,大兄今日在家,郑绥便没过去了,她可不想撞上大兄,每次见到大兄,她的精神就高度绷紧,比长辈先生考功课时,还要紧张几分,遂抱着木匣子直接回望正园。

郑绥一进屋,把手上的木匣子往案几上一放,“把这个收起来。”

辛夷上前拿起,打开匣子瞧了一眼,笑道:“听说这东西挺贵的,小娘子拿回来存放起来的这些东西,估计都能换上几石粟米和几匹绢帛了。”

郑绥苦涩地笑了笑,“过些日子,让人全扔掉,阿舅和伯父都说这不是好东西,况且,阿耶的身子越地清瘦了,可见不是个好东西,找个地方毁了,免得再祸害人。”

辛夷一听,倒觉得可惜,转身把东西放到平素搁置五石散的木柜里。

郑绥瞧着五石散,突然想起一事,把屋子里的婢女全遣退了,只余下采茯,“阿姐,我能在这园子见高姬吗?”她是知道,南苑她不能去,况且她真去了,怕是连门槛都进不了,还得惹来一顿训斥。

“十娘想见高姬?”采茯蹲下身来,很是惊讶,望着郑绥,瞧着郑绥点头,不由忙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交给婢子去办即可,不必亲自见她。”

“上次阿兄挨打受伤的事,她给我传了消息,还有这些在阿耶那儿拿来的五石散,若没有她,我哪能轻易搜到。”

说着,微微顿了顿,望向采茯,“阿姐,我总想着,她既然私下里帮我,总有所求,所以才想见见她。”她不想欠人情,并且是一个姬妾的人情,她和高姬的交集并不多,透露五石散存藏地的事,阿耶也并非不知道,却没有制止,更遑论惩罚。

或许阿耶,这是默许,同时,也默许了高姬的所求。

听说,高姬在阿耶身边已经七年了。

采茯听了,犹豫了一下,问道:“小娘子觉得阿罗姑娘怎么样?”

“怎么突然提起她?”郑绥愣了一下,满心疑惑,但还是说道:“长得漂亮,晨风不是说,认字也很快,想必是个聪慧的。”

采茯一笑,见郑绥要靠下,上前扶了下隐囊,移了一下身子,蹲在郑绥榻旁,“小娘子,高姬所求不过是阿罗姑娘罢了,只要小娘子对阿罗姑娘好些,高姬怕是就心满意足了。”

郑绥望向采茯,“这和阿罗什么关系?”

“阿罗是高姬的女儿。”

郑绥不禁轻啊了一下,一下子坐直了身,圆睁着眼不敢置信地望向采茯,“这是真的?”脑袋中顿时浮现出高姬和阿罗的面容,往日未听采茯提起,也不觉得,这一听采茯提起,顿时还真觉得很是相似,心里却是信了。

又问向采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向阿嫂讨人的时候,阿嫂就已经告诉你了?”

一见此,采茯点头称是,扶着郑绥重新靠下身子,然而,郑绥一下子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忙道:“不对,若是高姬的女儿,应该会待在南苑,怎么会出现阿嫂的园子……我知道了,是阿耶让阿罗从南苑出来的。”

郑绥眼睛一亮,几乎是一下子就想通透了,婢妾生女,依旧为婢,阿罗虽是她讨要的,但却调到她园子里,高姬这么尽心,阿耶又默许,郑绥不相信,仅仅是为了让阿罗调到她身边做婢女。

郑绥心里沉吟良久,望向采茯,“阿姐,这些年,南苑那边的姬妾,除阿罗外,还有几它的人出生吗?”

采茯摇头,“这个婢子不知道,得去南苑问陈典工,小娘子想知道,私下里,我打个人去南苑问问就好了。”

“那算了。”郑绥摆了摆手,心里多少也明白,高姬所求,应该不单单是指望她对阿罗好,而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给阿罗序齿,一旦阿罗序龄,阿罗便是郑家女,能摆脱奴婢的身份,天地云泥之别。

想起家中的唯一的婢生子,三兄序齿,在她这一辈的人当中,仅此一例,当年因救过二兄,阿娘做主,才序了龄,在兄弟中排了行,尽管如此,却仍旧未入族谱。

其实这事上,如今从母小崔氏可以提,但只是小崔氏一直不管事,如隐形人一般,高姬便把希望放到她身上了。

郑绥想了半日功夫,还是觉得去问问阿嫂比较,于是便打晨风去一趟守勤园,瞧着阿兄离开后,来告诉她一声,她好去找阿嫂。

待晨风回来,说大郎去了守静园,郑绥便也没想歇着,直接去了守勤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解决

“……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事了,就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皱眉头。㈧㈠中』Ω文网┡. 8⒈”李氏揽着郑绥的肩头,把她抱在怀里,伸手轻捏了一下郑绥婴儿肥的脸蛋。

郑绥忙地拿开阿嫂的手,倚在阿嫂怀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之前没有碰到过嘛。”

从前外祖父阿舅以及大表兄的那些姬妾,她见都不曾见过。

李氏心头一滞,想起高姬的举动,平添几分不喜,这高姬是不是太心急了点,熙熙才十一,阿罗仅六岁,纵使将来要选阿罗给熙熙作陪嫁媵女,也还有几年,更何况这事上,存在着极大的变数,谁也不能一口说定。

高姬竟然把主意打到熙熙身上来的,李氏微微眯了眯眼,看来还是这些日子她对下人管得太过松泛。

又想着,方才熙熙和她说的顾虑,李氏两手抱着郑绥,低头望着郑绥笑道:“当初把阿罗送到你身边,是因为三皇山那次地动事故,阿耶听说,你五行缺木,需要找一位命中多木的替身,帮你挡灾避难,方能保一世平安,恰好阿罗八字中五行木丰,又经过北堂口两位占卜师占卜过,才选了阿罗做你的替身,把她送到你身边。”

“还有这事?”郑绥仰头望向阿嫂,“我自小身体就很好,一年到头,连风寒都难得遇上一两遭,哪里需要什么替身挡灾消灾。”

李氏笑了笑,“横竖不过是身边多添了个小婢女,熙熙不必太过在意。”

郑绥点头,就听到侧间传来小孩咿咿呀呀的声音,忙兴奋道:“阿嫂,阿一醒了。”说着,就要从阿嫂怀里挣脱出来。

不料,却让阿嫂一把拉住,“瞧你急的,让乳娘抱过来就是了。”脸上笑意盈盈,目光望向旁边的婢女,婢女会意地退了出去传话。

没一会儿,乳娘便抱着阿一走进来。

然而,乳娘一近榻席前,阿一如黑曜石一般亮丽的眼睛,圆溜溜地一瞧见李氏,便兴奋地对着李氏手舞足蹈,咿咿哑哑地叫了起来,接着口水往下流。

李氏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伸手接过阿一,又用轻软的手绢拭去阿一嘴角的口水,脸上笑意愈加的柔和,阿一眼睛紧紧盯着李氏,手轻拍打着李氏,似想抓住李氏的衣襟,脑袋在李氏怀里拱了拱。

郑绥在旁边瞧着阿一的模样,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五官轮廓都很清晰分明,眉眼间瞧起来,和大兄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一身大红的绸裳裹在身上,衬得肌肤格外粉嫩,漂亮极了,令人爱不释手。

郑绥握住阿一手舞足蹈的手,也不管阿一听不听得懂,笑嘻嘻地凑上去,“阿一,我是姑姑,要记得哦。”

李氏见了,不由笑道:“你这么天天过来说一遭,我估摸着,等阿一会说话的时候,最先开口说话喊的必是姑姑了。”

“哪可不行,他可得先学会叫阿耶阿娘和阿翁,姑姑排在第四位就行了。”郑绥呵呵一笑,又两手伸了伸,望着阿嫂脸上带着几分涎皮,“阿嫂,让我抱抱阿一好不好,如今阿一对我已经不认生了?”

李氏瞧着阿一的脑袋在她胸前拱来拱去的,摇了摇头,“熙熙,要等会儿,阿一大抵是饿了,该喂奶了。”说着,又把阿一递给旁边的乳娘,“你先抱着阿一去喂奶。”

乳娘上前忙伸手接过,只是阿一抓着李氏衣襟的小胖手,握成拳,一直不放手,李氏要拿开,阿一便瘪嘴哭了起来,如此好几次,李氏没法子,只好对一旁的郑绥吩咐道:“熙熙,你先去西阁那边坐坐,等阿一喂完奶再过来。”

郑绥听了,应了一声,临去时,不忘记捏了捏阿一肥嘟嘟的小胳膊,笑道:“没见过像阿一这么粘阿娘的孩子。”家中小郎小娘子,大多数时候都是乳娘一手带大的。

阿一因是长子,李氏不免多疼些,加上自阿一出生,她每日更多的精力都是放在阿一身上,如今阿一是越来越黏她了,只要她出现在阿一的视线范围内,阿一必是要她抱的,虽然累些,但心里却如同喝了蜂蜜水般,格外的甘甜。

有儿万事足。

待到黄昏时分,天将将黑起来,郑绥忙地要离去,李氏哪有不知道缘由,却也不强求,只吩咐着仆妇提着灯,送郑绥去守静园。

李氏倚在门槛边上,瞧着郑绥的背影消息在中庭那边,忽然对着身边的婢女石兰吩咐道:“你去查查,高姬是和熙熙身边的哪位婢女有联系。”

“这个不用查,是终南。”石兰说到这,望向李氏又禀道:“终南的母亲,和高姬的母亲从前相熟。”

李氏轻哦了一声,也没太在意,“瞅着机会,让辛夷和终南过来一趟,对了,还有南苑的陈典工。”

石兰应了声唯。

屋子里已点上灯火,火光明亮,李氏正欲转身,就瞧见郑经从外面回来,想来,方才在外间必是遇到郑绥。

果然,郑经一近前来,就听他问道:“怎么还不进屋?”

“正要进去,就瞧见阿郎回来了。”

郑经一笑,伸手揽着李氏的肩,往里走,“熙熙怎么没用晚饭就走了?”

“这个阿郎问我,我倒想问阿郎。”李氏侧头斜乜了郑经一眼。

郑经笑着转开眼,带着几分无奈,“就那丫头别扭,她既然和你好,你多劝劝她。”

“我自是省得。”李氏点头应一声,她几乎可以想象,方才十娘在门口碰到大郎时的惊讶和无措,又想必,大郎是掐着时间过来的,顿时不禁摇了摇头。

又问道:“五郎去南地的事,可是定了?”

“哪能这么快。”就算定下来,也需要筹划一两年,况且,最近大燕那边朝堂,又颁招贤令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起浪

第一百二十四章起浪

大兴六年的招贤令,如一粒石子落入潭湖般,在荥阳还是激起了一阵水花。』 ㈧㈠ 』 中文网*.┡8⒈

没过两日,阮尚和郭大便来了趟郑家。

郑经在外书房见了他们俩。

三位郎君,相坐一室,一样的身姿如松,一样的容颜皎然,使得一室平添几分华彩。

“……这么说来,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起程去平城?”

郑经话音一落,只听坐在对面的郭大说道:“过十日便走,我祖父给选的吉日。”

“既是这样,不如一起走,我让三郎这次跟你们一起过去,郑氏族中大约还有两个人。”郑经说完,又道:“我大约要明年年底才过去,到时候也不定会在平城。”

阮崇听了,脸上带着几分戏谑,“我们虽去了,也不一定就能留下来,应了招贤令去平城后,听说还有一场有关经史子集的考试,考试通不过,指不定我们那时就回来了。”

郑经笑着摇头,“又不是考校骑射,要是考经史,你通不过,阮世父肯定都不让进家门。”这次应招贤令去平城,唯有冯世父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去平城,至于郭家阮家还有他们郑家,都有子弟过去。

自汉魏以来,博学与仕途,便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纽扣。

因家学渊源,他们自小便熟读经史。

然而,像阿耶他们四人那样,熟读五经之义,却不以功名前程为追求,寥寥无几。

郑经犹记得年少时,阮崇要学阮世父那样放诞,却遭到阮世父的大力斥责:我已入此道,实不愿,阿元步入后尘。

阿元,是阮崇的小名。

中州四士,以才学扬名,又以放诞不羁著称,而且四人一生皆未出仕。

郭家和阮家,族中都有人在平城朝堂中任职,此去平城,哪怕考试通不过,只要有心想在仕途上一搏,短期内都不可能回来。

至于冯家没有子弟过去,郑经想了想,唯有归究于因冯家暂时无人在平城出仕,想到这,郑经想着,或许这两天,他去找一找冯五郎,因父辈的关系,他与郭大阮崇冯五郎三人,自小便关系密切,对于冯五郎的志趣,他自是也知晓一二。

不同于这一室的轻松愉快,三人怀着一颗怦然跳动的热心,全是对未来充满着憧憬与期盼。

另一边厢,阁楼里显得有几分寂静。

两人跪坐在相邻的榻席上,面前有一方案几,案几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几叠高耸堆放的书籍。

其实,安静,原本是这阁楼里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

郑十八郎收集编撰前朝书志,一向喜静,每次哪怕是郑纬过来,也是这么一幅场景。

两人唯有偶尔会讨论交流一二,多数时候是书卷翻动的声音。

只是今日,郑十八郎君觉,郑纬自从上午来阁楼后,案几上的书卷,许久都不曾翻动过了,不由皱了皱眉头,连唤了两声阿奴,都不曾郑纬反应。

郑十八郎君正想起身去推一下,不料郑纬却突然之间晃过神来,侧头望向一旁的郑十八郎君,“从叔,是您刚才唤我?”

俊美无俦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郑十八郎君初时微微一怔,尔后,却是摇头,“阿奴,你今儿是怎么了?既然心里想着别的事,就先回去休息。”

郑纬听了,却是忙回道:“从叔,我没事。”

只是郑十八郎君不信,而且对于郑纬的失神,他自己心里约莫猜到一二,心中叹了口气,“阿奴,从兄既已答应你,允你去南地,你就别惦记着平城的招贤令了。”郑十八郎思忖着,这些天,唯一能令郑纬受影响的,莫过于平城的召贤令。

郑十八郎君口中的从兄是郑渊,他和郑渊是从兄弟,郑渊是大房长子,他是五房三子,只是他比郑渊少了二十多岁,如今他才三十出头,长得白面美髯,挺拔修长,

“我没有。”郑纬苦笑,但又不好和十八从叔解释。

对于平城朝廷布的招贤令,他是真没多大在意,纵使他能去平城,他的出仕,自有外祖父和舅父安排,这纸招贤令,对他无影响,更何况,如今他不能去平城,就更无影响了,他只是一直在想着,昨夜在守静园时,阿耶和他说的那番话。

男儿志在四方,他要去南地,阿耶不会阻拦他,但却不能让熙熙跟着他一块儿,颠簸漂泊,还希望他能劝住熙熙。

他自小和熙熙一起长大到如今,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样分开。

他之前想去南地,也是想着带熙熙一起去,没想过把熙熙留在荥阳。

然而,依照阿耶的心思,是绝不会让熙熙跟着他一起过去。

“行了,你不愿说,我也不强求,今儿先回去,别在这儿影响我。”郑十八郎君瞧着郑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只这会子功夫,又陷入沉思。

郑纬缓过神来,忙喊了声,“阿叔。”话到嘴边,只觉得心中纠结难定,又觉得这事还是不适合和从叔说,遂起了身,“也好,今儿我先回去,明儿早些过来,给从叔帮忙。”

行了礼,便先告了退。

守在阁楼外面的僮仆两京和三都,一见到郑纬这个时候下来,都诧异不已,忙地跟上。

“小郎,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完成了?”三都可记得,上午过来时,他给五郎捧过来的书籍,足有十来本,说是要找个什么典故,况且,往常若来十八郎君的这座阁楼,不到午饭时间,是不会下来。

昨日只歇了半宿,郑纬这会子出来,疲倦之色满面扑来,“先回园子。”说着,便往外走,这处阁楼,是在族学的西面,离沁河很近。

然而,到底没有回明华园,经过门口时,停顿了一下,转身往望正园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南地

ps: 上架了,水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大家觉得看得合眼,就支持一下订阅吧。㈧㈠中』Ω文网┡. 8⒈。。。。。

郑绥从东楼的书房出来,就听到婢女无衣说五郎过来了。

下了东楼,一进起居室,郑绥一眼就瞧见五兄郑纬坐在外间的榻席上,一手扶着案几,另一手撑着额头,面容难得地呈现出肃然之色,又陷入沉思之中,大约是听到近前来的脚步声中伴随着环佩声,抬起头,见是她,忙地唤了声熙熙。

就这忽然之间,脸上添上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阿兄。”郑绥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听无衣说,阿兄来了有好一阵子。”

郑纬轻嗯了一声,坐直身,伸手拉着郑绥在他身侧坐下,“熙熙,这位陈先生怎么样?”因之前那位教郑绥《女诫》和规矩礼仪的女先生太过古板,郑绥不喜,最近,大嫂子便又换了位女先生。

“也不过如此。”郑绥坐下身,又嘻嘻一笑,“要是能不学《女诫》就更好了。”

她更想说,之前外祖母也不曾强求她学,不过,她提过几回,偏阿嫂不愿意松口。

听了郑绥的话,郑纬笑了笑,劝道:“熙熙,这事上你就听阿嫂的,之前在平城是因受胡风影响,风气开放,对女郎约束较少,如今既然已经回来,就该按照家里的规矩来,你没见四娘平日里再胡来,如今都认真在望华园中习练规矩礼仪,而且听说南地,更是闺闱肃整,对女郎的束缚较多。”

“阿姊是要嫁去南地,我又不要去南地。”

“这么说,熙熙不想去南地?” 郑纬听了,转头望向郑绥。

“干嘛要去南地?”郑绥不解问道,顿了顿,“况且。阿耶阿兄阿嫂和家中长辈兄弟姊妹都在这儿,我自是要和大家聚在一起,去年回来的时候,阿兄还和我说过。我们这是回到自己家里来了。”

郑纬脸色一凝,摸了摸郑绥的脑袋,“是回到自己家里来了,走吧,我们去守静园用午饭。别让阿耶等急了。”说着,便欲起身。

“阿兄,你是不是想去南地?”郑绥突然拉住五兄的衣袖,眼睛圆溜溜地望着五兄,五兄今日过来,原本就有些反常,又说了这些话,不能不让她有此疑问。

五兄不能回平城,她知道,五兄一直和南楚的谢尚书通信。她更知道,上次五兄挨打后,一半是因这事,但是最后于这事上,却是不了了之,还有这次的招贤令,家中只有三兄前去平城,这些林林总总堆加起来,由不得她不猜想至此。

郑纬从不瞒着郑绥什么事,这回也一样。原本一直不曾开口提及,是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才好,这会子见郑绥问起来,遂爽快地承认。“我的确是想去南地,熙熙,我年已是十五,该出仕了。”

男儿成家立业,谁不想功名前程。

“既然阿兄想去南地,我自是跟阿兄一起去。”郑绥没有丝毫犹豫。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郑纬还是觉得眼眶一热,嘴角的笑意上扬了几分,“熙熙能舍得阿耶和阿嫂?”

果然,一听这话,郑绥情绪便有些低落。

她向来,喜聚不喜散,恨不得大家日日在一起处,偏生这世道多离恨,终朝聚无多,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除去的生老病死,多则十余载,少则三五载,到底是要分离的,谁也不能守谁一辈子。

良久,才听到郑绥嗫嚅着嘴唇道:“我会时常想阿耶和阿嫂的。”就如同,她会想远在平城的外祖母外祖父阿舅舅母及表兄表姐,还有平城的许多人。

“熙熙,阿耶会舍不得你。”郑纬瞧着郑绥的目光,多了几分严肃,连语气也郑重起来,“你多陪阿耶几年,等过几年,阿兄在南楚安定下来后,再回来接你过去。”

郑绥忙唤了声阿兄,神情大变,张了张嘴,只觉得嘴唇有些干涩,拉着郑纬衣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收紧,“阿兄不带我一起去?”

不敢置信,睁着大大的眼睛,郑绥是满眼的不信,只盼着郑纬摇头。

郑纬也真摇头,郑绥紧张不已的神情,才瞬间放松了下来,声音无比欢快,“我就知道,阿兄不会扔下我。”

“我自是不舍得扔下熙熙。”郑纬一笑,多了几分苦涩。

郑绥却是不理会,只问道:“阿兄,你什么时候去南地?”

“还没定,但今年家里事多,是不可能了。”郑纬决定不再谈了,方才瞧着郑绥脸色大变时,他才不得不及时收回话。

郑纬牵起郑绥的手,去守静园。

虽然此后有一段时间里,郑纬未再提这件事,然而,这件事,还是在郑绥的心里扎下了根,令她不能忽视,又因想着要跟五兄郑纬去南地,将来不能尽孝于阿耶膝下,郑绥去守静园陪着阿耶的时间便越地多了起来,当然,这是后话。

——*——*——

四娘郑纷的婚期,于九月举行。

秋高气爽的季节,因婚事在荥阳举办,宗侃及宗氏亲族眷属,都提前赶至荥阳,全部安置在郑家的一座别院里,别院于半年前便已开始布置。

这回,宗侃来府里,郑瀚见了他一面,也不知道宗侃这一年里下了多少苦功,那笔字,倒还工工整整,堪堪能入眼,令郑瀚刮目相看。

郑经在一旁瞧着,想起去年宗侃刚来时,阿耶闭门不见,后来看在阮世父的面子上,让宗侃进了门,当时阿耶正在整理经义,听说宗侃仰慕阮世父的字,遂随口让宗侃临一幅阮世父所书的《两京赋》,宗侃是满满地临了几页纸,只是当阿耶看到那笔字时,恨不得拿扫帚把宗侃扫地出门。

所幸,四娘喜诗书,郑瀚还是把一套自己注释的《诗经》和《公羊传》给四娘作为陪嫁,只能把寄望于下一代,他可不愿他将来的外孙不通诗书经义。

那样,还不惹世人笑话。

出了守静园的门,郑经对着宗侃笑道:“你这套行头换的,阿耶看着却是欢喜。”

先时,初见宗侃时,他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脸上的胡子没了,原本黝黑的皮肤敷上的一层白粉,粗浓的眉毛也修剪过,又一身峨冠博带的士人打扮,可以说,整个人完全变了样。

“这还是我姨丈给我支的招。” 宗侃一脸苦笑。

他原本觉得长裾博带碍事,可未来岳父喜欢文士,虽穿在身上极为不自在,却也只能勉为其难。

总不能,堂堂男儿,让一套衣裳难住。

郑经陪着宗侃回到别院,宗侃重新梳洗一番,两人方坐一起说话。

只听宗侃问道:“你近来有阿平那边的消息吗?”

“我也是半年前,收到过他的一封书信,如今他在封地庐陵,瞧起来,生活应是挺安逸的。”说着,抬头瞧了宗侃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听说不久前湘州刺史温峻作乱,半月前,已攻下临湘城,湘东王萧章私下里逃回建康,温峻已占领湘州。”

郑经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会这么长时间都没一丁点消息外传。”郑经深表怀疑,最近南地的邸报,都不曾提过这件事。

“我家从前有个宾客,在临湘城任校尉,听说,温峻占领湘州后,并未攻打别处,这事便让建康不动声响地给压下了,你也知道,南地的军队集中在荆扬二州,扬州都徐淮扬军事,防止石羯南下,荆州又正逢休整,建康朝廷哪有多余的军队抽出来去湘州镇压,况且,温峻在湘州任刺史,已有六年之久。”

“这么说来,只要温峻不称王,不把事态扩大,建康朝廷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建康也有心无力。”宗侃说着,又压低声响,“我虽估计着阿平应该知晓了,但自得到消息后,我还是给阿平去了信,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最近三十几年,南地还算是比较安定,韩庚守成尚可,由他镇守荆州,挑不起什么事端。”自韩庚接手荆州,也只生过两次小的动乱,很快就压下去了。

“是挑不起事端。”宗侃点头,“但坐不坐得稳就另说,荆州历来炙手可热,南楚朝中,那么多世家大族都盯着紧紧的,韩庚出身寒门,不知有多少人想把他端下去。”

郑经却不信,韩庚以一介寒儒之身,能做到出镇一方的大将,却不容易,“韩庚经营江夏十六年,是楚帝一手扶持上去,赶下去不是那么容易,况且,荆州如今已完全在他掌握之下。”

荆州的军队,占南楚二分之一的兵力,可谓势大。

“这话言之过早,桓氏经营荆州三十余年,韩庚完全掌握,少说也得三五年功夫。”宗侃望向郑经,语气笃定道:“若我料得不错,今年的那两场小的动乱,定是阿平的手笔,韩庚如今需要的是时间,但阿平如今,已迫在眼前,容不得耽误片刻。”

“除非出现大的动荡,要不阿平想夺回荆州势力,不会那么容易。”郑经一直认为,桓裕当前最主要的困境,是楚帝以及整个建康朝廷因桓裕父亲的事,对桓裕存有戒心,打压得厉害。

“那就得看阿平能不能把温峻占领湘州这件事的事态扩大了。”宗侃说完,又叹了口气,“父为九州伯,我不信,阿平真甘心守着庐陵县公的爵位,而什么事都不做。”

这方面,郑经自然也是很了解桓裕,极为赞同这观点。

不过,半月之后,传来的消息,也证明,桓裕果然没有让宗侃和郑经俩失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世事变幻

大楚同光十七年,七月,温峻攻占临湘城,湘州始乱。㈧㈠中Ω文┡』Ω网ん.*8⒈

八月,荆州刺史,安西将军韩庚暴卒于官邸,之后,荆州兵士哗变,别驾陶洪和征西将军桓裨临危受命镇压,

九月,温峻趁乱攻下荆州,至此,荆湘二州置入温峻手中。

接着,温峻布檄文,以捉拿湘东王萧章为名,欲领兵沿江直下,建康为之震动,朝中分为两派,议和派力劝楚帝交出湘东王,以期安抚温峻,不动刀戈平息此乱,主战派推选扬州刺史,安东将军袁纲领兵讨伐。

湘东王萧章,楚帝第八子,年未弱冠。

半月后,扬州刺史袁纲领兵一万前往荆州平乱,应袁纲所请,庐陵县公桓裕随军前往荆州。

一场动乱,持续三月之久,最终,以温峻兵败窜入江州,自杀而告终。

荆州别驾陶洪及诸曹从事等几十余要职官吏皆死于动乱,荆州官吏职位空缺严重。

阵乱平息后,袁纲出任荆州刺史,都荆州军事,任安西将军,原有职务,由朝廷委派谢衡担任。

因袁纲请功,庐陵县公桓裕参与平乱有功,封宣威将军,出镇徐州。

桓裕离开荆州时,带走三千旧部。

——*——*——

一年的繁忙,匆匆又至一年尾。

白雪飘飘,万里冰封,山河尽裹素。

郑绥抱着暖炉一进守勤园,还在起居室的台阶下,就听阿一咿咿哑哑的声音从里间透出来,还伴随着阿嫂低低浅浅的笑声,郑绥的脑海的中,顿时浮现出阿嫂柔和秀美的笑容来。

守在门口的仆妇打起帘子,道了声:“小娘子来了。”

郑绥躬身走了进去,在外间脱了羽绒大氅,把暖炉递给终南,就见石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盈盈笑意,“婢子就猜着小娘子该来了。”

引着郑绥往里走。

郑绥一进去,热气迎面扑来,抬头。就瞧见阿一在里间的软榻上爬行,李氏带着几个仆妇守在旁边不让阿一掉下软榻,一边逗弄着阿一往前爬,郑绥喊了声阿嫂,对着转头望过来的李氏笑了笑。又喊了声阿一。

在软榻上的阿一听到郑绥声音,仰面望向郑绥,圆溜溜的眼睛一亮,转过头,伸手往郑绥的方向扑腾,嘴里出啊啊的声音,带着几分欢快,郑绥见此,快步走过去抱起阿一,阿一登时手舞足蹈起身。伸手就要扯郑绥头上的绢花。

却让李氏给阻拦住了。

李氏从郑绥手中接过阿一,轻拍了下阿一的屁股,把阿一往后放在榻上坐着,“你这小坏蛋,每次姑姑一来,就扯姑姑头上的绢花头绳。”

阿一明显瘪瘪嘴,似不甘心,与郑绥一模一样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郑绥头上的绢花,伸手咿咿哑哑的叫唤。如今阿一已经快八个月了,已经会爬会坐,这会子又要倾身往前,爬向郑绥。

“阿一既然喜欢。姑姑给阿一就是了。”郑绥笑嘻嘻地摘下头上的两朵绢花,递给阿一。

“熙熙别给他,他如今正在长牙,什么都往嘴里送,没东西时,就自己吮指头。”李氏想阻止。就瞧见阿一手中拿着朵粉红的绢花,两手用力撕扯,还时不时抬头望向郑绥和李氏,咧嘴一笑,口水直往下淌,旁边的仆妇忙上前用手绢接住揩拭。

阿一是玩得不亦乐乎。

而李氏伸手想拿走那朵绢花,阿一不仅不放手,还啊啊起来,十分不满。

于是,郑绥对着李氏说道:“阿嫂,没事的,横竖有人在旁边看着,不让他往嘴里吃就是了。”

李氏只得叮嘱着旁边的婢女仆妇看紧点,拉着郑绥在身侧坐下,“熙熙,阿和来信了。”

“阿姐如今可好?”郑绥一听,侧头问道。

九月二十一,四娘郑纷成亲后,在荥阳住了一个月,便跟着宗侃回了南阳。

李氏脸上的笑容,从眼角眉梢舒展开来,声音也很响亮,甚至伴随着动听的欢愉,“阿和很好,阿和来信,说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郑绥几乎不可抑制地啊了一声,惊喜不已,尔后,也舒心地笑了起来,“真是喜事。”

“是一桩喜事。”李氏重述了一遍,她一接到信,就把消息告诉家中长辈了。

如今,家中太需要喜讯了。

自从十月份,五娘郑缡和诸葛六郎的婚期前夕,生五娘郑缡逃婚的事件,整个郑家就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至此,仍不闻五娘踪影。

伯父郑渊因此病倒,至今仍卧病于床,伯母气得至今两个多月未踏出琅华园半步,家中一应大小事项,全部交给李氏和冯氏两人共同处理。

然而,郑家和诸葛家的联姻,并未因此取消,婚期延后两个月,五房郑十八郎君嫡长女三娘和诸葛六郎成亲,并以六娘郑慕为陪媵女。

五房三娘年十五。

郑六娘和阮家的婚事还刚下订,便已取消。

三娘出嫁后,阮七娘与五房练郎订亲。

练郎,五房,长房嫡长孙郑练。

家族之间的联姻并未终止,只是现今,五娘郑缡仍然在外,不知所踪,府里对外只宣称她病了。

伯母诸葛氏每每提起五娘,都咬牙切齿,恨不得没有这个女儿,只是在外面寻找的人,一直未寻到半点音信,又令人担心不已。

瞧见李氏隐入沉思之中,郑绥几乎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件事。

五娘郑缡离家出门前两天,郑绥还去望华园中看过五娘一遭,偏她就没察觉到半点异样,甚至,五娘离家的那封留书,前一天五娘交到她手中,吩咐她第三天再打开看,她就真傻傻的第三天才打开那封信。

若早知那封信的内容,当天拿到手,她就该看的。

这样,知道五娘的意图,早日让伯母阿嫂知晓,便能阻止五娘离开,也就没有后来的事,甚至没有现在担心。

这几个月,每每想及此事,郑绥就自责。

而除了郑绥自责外,府里另外一个自责的人便郑瀚。

看了五娘留下的那封书信,郑瀚认为,五娘这次举动,完全是受了娄季华的影响,而娄季华当年是他领进府,还是他让娄季华进学堂教书的。

若是之前,与大郎因娄季华起冲突,郑瀚心里难受,那么这回,郑瀚却是真后悔了,只觉得无颜面对长兄长嫂,直接住到郭府去了,连五房三娘与诸葛六郎的婚礼都没有参加,又所幸,幸而郑绥回来后,在学堂并未待多久。

且说待郑绥回过神来,遂拉着李氏的衣袖笑道:“阿嫂,阿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我这就去郭府。”如今年关将至,阿耶还一直待在郭府,之前,连着几次,三位兄长过去郭府,不但没接到阿耶,连阿耶的面都见不到,而郑绥去过几趟,面是见到了,但每次瞧见的都是阿耶酩酊大醉的模样。

后来,她在郭府住过几日,就没一次见到阿耶清醒过。

“不急。”李氏瞧着郑绥急切的模样,似恨不得现在就过去郭府才好,“我上午派人把消息送过去了,想必阿耶已经知道,况且,今日天已晚,外面又下着大雪,明儿一大早,我安排人送你过去,不但你,连着五郎也陪你过去可好?”

郑绥一瞧外面,果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回头望向李氏,“阿嫂,若是让阿兄陪我一起去,得提前和阿兄说一声,要不他挪不开时间。”五兄郑纬,这些日子跟着十八从叔修书,越地忙碌起来,连着二兄都让十八从叔抓去帮忙了。

“只要你找五郎,五郎必是有时间。”李氏不由打趣郑绥,五郎对郑绥一向有求必应。

“阿嫂。”郑绥趴在李氏膝上,满是娇气地喊了一声,她可不想,下次再让十八从叔见面就说她抢人,“阿嫂,不管怎么样,先派人去和阿兄说一声。”

李氏揽着郑绥的肩头,笑应道:“好好好,我知道,晚上的时候,我派石兰过去一趟明华园,这样总行了吧。”

“小郎,这不能吃,快给婢子。”旁边响起婢女焦急的劝阻声,李氏和郑绥转头望去,果然见着阿一把手上的那朵绢花往嘴里塞,偏让旁边一个年幼的婢女给拦住,只是婢女才把绢花拿出来,阿一就伸两手急切地往前扑去,要抓住,嘴里还啊啊不停,极为不满。

那朵绢花已浸满了口水,圆溜溜的眼睛,眼见那朵绢花让婢女给收起来,阿一又抓不到,嘴一瘪,就哼哼地哭了起来。

“阿一不哭,阿一不哭。”郑绥转身要哄阿一,刚一近前,就让阿一伸手抓住头。

李氏忙地掰开阿一的手,阿一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李氏抱过阿一,哄着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哭声才停歇,瞧着婢女在屋子里点起了灯,李氏才把阿一递给乳娘,让乳娘抱下去喂奶。

晚上的晚膳,是大兄回屋后,一起用的,自从阿耶去了郭府,又有大兄的叮嘱,郑绥几乎每日都在守勤园和大兄大嫂一起用饭,因如今天寒,郑纬多半是在学堂那边的阁楼,和十八从叔一起用饭,很少赶回来。

只是今儿这顿晚饭刚用完,郑绥还没起身回望正园,就听到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郭府来消息,二郎君不好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化险为夷

啪地一声。㈧㈠中文网』. 8⒈

郑绥手中透明的琉璃杯掉落到地面,琉璃立即摔成碎片,酷浆四溅,脸上一片惶惶然。

李氏先恍过神来,忙地上前,唤了声熙熙,一握住郑绥的手,才现郑绥两手冰凉,登时吓了一跳,伸手抱起郑绥,“裙子上都糊上的酪浆,阿嫂送你回去,正好把身上衣裳换了。”

明亮的灯火下,郑经也觉郑绥异样,又脸色惨白,抬头瞧了眼立在门口的仆妇,并未立即令,而是把目光望向李氏,示意李氏先带郑绥回去。

只是李氏才刚抱起郑绥,就听到郑绥挣扎着道:“阿嫂,我不回去,我要去郭府瞧阿耶,阿耶一定没事的。”

郑绥这一年多,又长高了不少,如今李氏抱起她,已很是吃力,故而,郑绥这一挣扎,又滑落到地面,遂只得两手揽着郑绥的肩头哄劝,“熙熙听话,等你阿兄去郭府把阿耶接回来,阿嫂再带你去瞧阿耶可好?”

“不好。”只见郑绥猛地摇头,从李氏怀里窜脱出来,意欲转身跑到站在对面案几旁的郑经跟前,因地上有琉璃碎片,还洒得一地的酪浆,郑绥又跑得急,才刚转身走两步,脚下一滑,身子就要往前扑倒,李氏想起身去接都来不及,张嘴喊了声,“熙熙小心。”

眼见就要摔得个狗啃泥,千钧一之际,郑经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伸手接住郑绥,心里也吓了一身冷汗,这么一扑下去,地面全是琉璃碎片,这张脸就毁了

郑经把郑绥抱到一旁,看了周遭呆怔住的仆妇婢女,喝斥一声,“还不赶紧收拾一下。”

屋子仆从很快上前来收拾地面。

顿时间,郑绥噤若寒蝉。抬头瞧着大兄郑经紧绷着一张脸,原本因初闻恶讯而沉郁的脸,更加肃然起来。

李氏走了过来,低头瞧了郑绥一眼。摸了下郑绥素若白纸的脸蛋,对着郑经说道:“好了,大郎,我来照顾熙熙,现在要紧是派人把二郎叫来。让外院备车马,你先和二郎一起去趟郭府,看看阿耶到底怎么了,再令温翁去北堂口,多带几位通医理的人带过去。”

郑经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只是才刚走迈步,衣袖就让郑绥拽住了,“阿兄,我想去瞧阿耶。带我一起过去好不好?”

“熙熙听话,在家里等着,让你阿嫂陪着你,阿兄很快就能回来。”若是白天也就罢了,熙熙要去就她带过去,可如今不但是夜里,而且外面下着雪,已冰冻十余日了,路不好走,他和二郎过去。去得急,又是骑马,哪能再带人。

“我不要,阿兄。带我一起去,我会很听很听话的。”

“熙熙。”李氏蹲下身,把郑绥揽入怀里,伸手想把郑绥紧抓着衣袖的手掰开,“熙熙,今晚阿嫂陪着你一起等阿耶回来。”

郑绥瞧着手指头就要让阿嫂强行分开了。阿兄就要离去,脑海中想着方才仆妇的话,想着阿耶……心中一急,忙地冲过去,不管不顾,“我不要,我要过去。”两手抱着郑经的腿,眼睛湿了起来。

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瞬间,郑经也僵住了,这还是郑绥第一次主动和他接近,瞧着郑绥仰着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眶微红,鼓着圆溜溜的眼睛,又带着几分惊恐,心头大恸,叹了口气,两手抱起郑绥,“好,阿兄带你一起过去。”

说完,望向满是震惊的李氏,“阿语,外面很冷,你给熙熙穿得暖和些。”

李氏晃过神来,刚要劝,瞧着郑经脸上的无奈,遂不再多说,上前伸手来接郑绥,“熙熙来,跟阿嫂去换身出门的衣裳。”

只是这会子,郑绥却犹疑了一下,一颗心刚落下,又悬到半空中,抓着郑经胸前的衣襟,却并不松手,似不相信,还是郑经了话,“放心,阿兄还要等二郎过来才能走,先让你阿嫂给你换衣裳。”

听了这话,郑绥才松手,却不让李氏抱着,自己下地走。

平日里,郑绥在守勤园这边也备有两三套衣裳,李氏吩咐着石兰去取来,郑绥身边的婢女也进了屋子。

郑经到外间,一边打仆妇通知二郎郑纶去外书房,一边令僮仆去通知侯一和温翁在外书房等候,待郑绥换好衣裳,羽绒大氅昭君套,皮靴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郑经才带着郑绥去外书房。

过去时,二郎郑纶正好到,见郑绥吃了一惊,却并未多问,只是脸色,和郑经一样,十二分的凝重,一旁的郑经吩咐温翁几项事宜,便和二郎,带着侯十及十个长随,骑马出府急急去郭府。

雪花纷飞,鹅毛扬落。

雪光映破夜空,北风从耳侧呼啸而过,寒风刺骨,令人瑟瑟抖,四周景物朦胧,皆葬身于茫茫冰冻中。

马蹄声声空留迹,人心如焚火烧急。

平日两刻钟的路程,生生只用了一刻多钟。

到达郭府后,便有人站在门口接待。

如今,因郭大不在家,来接郑经的是郭八郎,一见面,郑经就注意到郭八郎的眉头蹙成一团,脸色笼罩在阴郁之中。

只听郑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医者过来瞧过,说是酒吃多了。”

一听这话,郑经心口稍微一松,然而,又让郭八郎接下来的话给吊了起来,“从前日开始,阿耶和阿叔就时常昏迷不醒,今日下午便开始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服侍的僮仆端进去的饭菜一点都没有动过,又要了些酒,谁知先前不久,开始小便失禁,连气息都一度停止,阿娘才派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酒吃多了,昏睡是常有的事,但郭八郎所说的这种状况,还是头一回出现在阿耶和郭世父身上,郑经也耳闻过酗酒过度死亡的事,一颗心提了起来,“医者怎么说?”

“说是饮酒过度,伤及到肝,医者如今正在催吐,又用白糖和醋兑水,给阿耶和阿叔灌下,只是还未缓过劲来。”

郑经听了,手不由紧了紧,忽然意识到手中牵着郑绥,又忙地放松,低头瞧着身侧的郑绥,果然雪白的小米牙咬着嘴唇,只是没有吱声,“熙熙,捏痛你了,怎么也不嗑声?”

郑绥摇了摇头,满脸惶恐与紧张,郑经遂轻声叮嘱道:“熙熙,等会儿进府后,你紧跟着我和二郎。”

“阿兄,阿耶会不会有事?”郑绥苍白嘴唇嚅动了两下,唇上还留有咬过后的牙印。

“不会的。”郑经的神情十分坚定。

瞧到大兄这副神情,郑绥此刻,眼中是全然的信任。

也直到这会子,神色惶惶不安却又故作镇静的郭八郎才注意到,郑经身边跟着郑绥,很是惊诧,没料到这夜里,郑经两兄弟过来,还把郑绥也带过来了,“我让人去把阿简叫过来。”三娘一直和郑十娘很要好,只是今晚事出突然,阿娘柳氏并没有让三娘来阿耶的园子。

“不用,我和二郎是骑马过来的,你让府上帮忙准备两顶轿子,等阿耶和世父这边情况好转,我领阿耶回去。”这种场面,并不适合小娘子瞧见,今日要不是郑绥一直想要过来,又一脸可怜兮兮的央求,神情中全是紧张不安,他也不会带的。

无论是郑经和郑纶,脚步都快了许多,郑绥明显跟不上,郑纶见了,刚要上前抱她,却让郑绥给推拒了,“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说着遂小跑了起来。

郑经转头望着郑纶轻摇了下头。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郑经对郑纶的脸色平静下来。

郭五郎君的院落,很快就到了。

此刻,院中灯火通明,人流窜动来往川流不息,仆从,医者,穿梭其中,时不时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偏偏,气氛又格外沉闷阴霾。

郭八郎领着郑经兄妹见过柳氏后,柳氏眼睛红肿得厉害,明显是狠哭过的痕迹,见到郑绥时,先是吃惊,尔后欲留下她,怕吓到她,郑绥却是不愿,紧拉着长兄郑经的手,跟着长兄郑经进屋去瞧阿耶。

里屋摆着两张软榻上,榻席上躺着郭五郎君和郑瀚,两人皆已昏迷,脸上颜色苍白,口唇紫,两人身侧分别都有三人在灌兑和的白糖加醋的水,医者不停地给把脉。

见此情景,郑经却是帮不上一丁点儿忙,想先带着郑绥出去,只郑绥不同意,于是让二郎照顾着郑纶,强压下心中惊慌,出去先派人回府传个消息给李氏,照这情形,今晚怕是回不了回,连里面的那些医者都呈现出一脸的焦虑,又令侯一去接郑府北堂口那些懂医理和药理的人,全部接过来。

仆从满堂,医者满室,擦着汗,吊着心忙碌一夜。

郑绥一直守在屋子,一直很乖,没有上前去添麻烦,一句话都没多说,瞧着躺在榻上的阿耶,满腔担心,使得一点困意都没有,只睁大着圆圆的眼,柳氏亲自进来劝过一次,让她先去歇息,郑绥都没有应。

这会子,她哪能睡得着。

跪坐在屋子里的榻席上,到后半夜时,二兄想把她的抱在怀里,让她脑袋靠一下,郑绥都不愿意。

直到清晨时分,几位医者轮流把握,忽然大叫一声,传出欢呼声,终算是松了口气。

而郑绥撑了一夜,才昏睡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督促戒酒

第一百二十八章戒酒

郑绥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的申时末。㈧ 『㈠『中文『网 .『8⒈

青纱斗帐,隔绝了外界的光线,眼前昏暗一片,郑绥怔愣良久,当所有意识回笼时,才觉这是在自己园子里,自己的床榻上,忙不迭地爬坐起身,撩起帘帐,正欲探出头喊人。

然而,还不待郑绥开口,这番动静早已惊醒了守在屋子里的婢女,采茯把手中的针线活计放置在旁边矮几上,撩起帘帐挂到银勾上,“小娘子醒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不由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姐姐,阿耶怎么样了?”

“小娘子不用担心,医者说,二郎君已经缓过劲来,上午回来后,还吃了点稀粥,喝完药才歇着,如今府里的几位医者都候在守静园中。”采茯一边说着,一边和6续进来的辛夷无衣几个婢女服侍着郑绥的穿衣梳洗。

“阿耶回来了。”郑绥呢喃了一句,这就是了,她明明记得,她见到阿耶睁开眼的时候,心里高兴地放下心,遂靠在二兄郑纶身上,那时还在郭府郭五郎君的院子里,于是又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巳时,大郎带着二郎君和小娘子一起回来的,园子里的灶上已令人温着吃食,小娘子这已睡了一天了,待梳洗后,先吃点东西吧。”听送小娘子回来的二郎说起,小娘子昨晚一/夜未睡,有婢女捧来盥盆香胰,采茯替郑绥洗好脸,把散落的头拢到脑后。

“我不饿。”郑绥洗漱完,让无衣拉到梳妆台头,由着婢女终南给她扎了两个小揪。

采茯却不放心,劝道:“总得吃点才行。”说着,便吩咐小戎去传食。

郑绥见了,不由忙道:“姐姐先别忙活了。我这会子刚起来,吃不下东西,先让人备上肩舆,我要去守静园。”

既是醒了。她要见了阿耶才能安心。

瞧着郑绥态度坚决,采茯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郑绥的吩咐,待郑绥梳好头后,陪着郑绥一起去的守静园。

大约是一夜未睡的后遗症。郑绥只觉得这会子头还有点昏乎乎的,出了门,一阵寒风吹来,打个寒颤,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采茯上前拢了拢郑绥身上的大氅。

昨夜的大雪,使得地面上的冰冻又厚上几寸,今日雪已停了下来,如今白日极短,夜里极长,刚到酉时初刻。天空便开始透露出暮沉之色,唯有西边露出一抹霞光,极淡极浅,而西边的天空,澄亮几许。

久雪初逢霁,明天应是有个好天气。

守静园很安静,郑绥过去时,阿耶还未醒,唯有四位医者待在西边的耳房研磨和煎熬药。

郑绥进屋后,就现二兄趴睡在案几上。满脸憔悴,身上盖着件薄毛毯,想着二兄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必是累极了。又不肯回园子,约是累极了,才会这外间睡去。

不想弄出大动静,郑绥连采茯都没有带就进屋子,放轻脚步,向里间走去。刚至门槛处,就瞧着五兄郑纬和苍叟守在床榻旁边,青纱斗帐轻掩。

瞧见她进来,苍叟抬头望了他一眼,未出声,五兄对她努了努嘴,又招手让她到身边坐下,郑绥遂走过去坐在五兄身侧,兄妹俩只对了个眼神。

五兄郑纬案几前还摆着一本书,是本通志。

郑瀚于入夜时分方醒过来,彼时,苍叟和五兄都出去了,连着二兄醒来后也进来一趟,唯有郑绥不愿意出去,屋子里的地炕烧得很热,郑绥待久了,原本就有点昏乎乎的,加上腹中又饿,就直接趴在床榻边上又睡过去。

然而,却是睡得极浅,以至于郑瀚醒来,刚动了一下,郑绥就醒了过来。

郑绥抬头,瞧着躺在床榻上的阿耶睁开了眼,忙地惊道:“阿耶醒了。”

“你这丫头。”郑瀚轻轻说道,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大约是刚醒来,头脑不甚清醒,说的话并不多。

而此刻,在外间的二兄五兄苍叟,听到动静都已走了进来。

二兄郑纶和五兄郑纬异口同声地喊了声,“阿耶。”

苍叟喊了声,“二郎君。”

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神情轻快许多。

郑瀚点点头,伸了伸手要坐起身,二郎郑纶忙地近前扶起来,苍叟出去叫了几位医者进来把脉,郑瀚伸手揉了揉有点沉重的脑袋,瞧着二郎眼中布满血丝,而郑绥是一脸的惺忪疲倦,五郎一脸小心紧张,遂挥挥手,“你们怎么都在,我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阿耶。”三人同时唤了一声。

尔后,相视一笑,又听到郑绥道:“我不回去,我要在这儿陪着阿耶。”

郑瀚也不看郑绥,只望向郑纬道:“阿奴,把熙熙送回去。”

“我不……”郑绥话刚出口,就见苍叟领着医者走了进来,郑纬忙拉着郑绥的退到一旁,以方便医者上前把脉。

这两个多月,郑瀚在郭府,几乎可以算是一直泡在酒坛子里,脸色蜡黄,人瘦得和一根竹竿差不多,身上的单衣空落落的,大了许多,而这身单衣,仅仅是半年前做的。

瞧着几位医者把完脉后,又不停地点头,尔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忌讳事宜,郑绥听得认真,最要紧的便是不能再沾酒,还有三餐按时进食。

待医者出去后,郑瀚便依旧要赶郑绥回去,郑绥自是不肯,眼见着陷入僵持,郑纬说了句话,“等熙熙陪着阿耶用完晚饭,阿耶喝完药歇下,我就带着熙熙回去。”

一听这话,郑瀚才没有坚持。

郑纶和郑纬兄弟俩服侍着郑瀚洗漱,郑绥领着几位僮仆,在床前支了案几,摆上餐食。

因是郑瀚身体还很虚弱,厨房备下的多是粥食,只是变着花样做了几样。

哺了食,喝完药,郑瀚靠在身后垫着隐囊上,正要让苍叟赶着他们兄弟三人出去,大兄郑经就过来了,郑经也是一/夜未睡,上午回来后,令郑纬在这守静园守着,先向伯母和伯父回禀的情况后,才回去补眠。

这会子过来后,郑瀚也不多言,直接令郑经把二郎五郎和郑绥兄妹赶回去。

鉴于郑经作为长兄一向所具有的威信,而阿耶进了食,吃了药,的确好了许多,兄妹三人才离开。

年关已近,这个年,注定与往年不同,阿耶郑瀚身体虚弱,大伯父郑渊卧病于床,过年的所有聚会宴饮祭祀等各方面的事宜,都是郑经带着几个阿弟一起操办,这回,算是阿耶第一次独立做事,而这一接,便是真正接过郑家的大梁,一做,便是数十年。

接下来一个月里,郑绥白天基本上都是待在守静园,直到阿耶能下榻。

这么将养下来,郑瀚的身体渐将恢复起来,精神好上许多。

——*——*——

年节刚过十余日,到二月出头,六郎郑红和卢家娘子便已下了文定。

之后,按程序进行,婚期订在五月份。

这一日,郑绥刚上完课,出书房的门就听到婢女晨风提及,冯十一郎君过来了。

“怎么不早进来禀报?”郑绥急得轻声埋怨了一句,又道:“走,去守静园。”阿耶已经两个月不沾酒了,可不能再让阿耶吃酒,以至于这两个月,一旦有外客来访,郑绥都会在旁边的守着,别人尚犹可,唯独冯世父和阮世父。

她可没忘记,这两人再加上郭世父,都是阿耶从前的酒友,只要坐一起,每每必少不了酒。

郭世父如今家里也不让吃酒,只是每每郭世父都会到外面去吃,来过守静园几次,每次郑绥都在一旁看着,只吩咐着苍叟煮些浓茶,给郭世父和阿耶喝,酒是必不能上。

赶至守静园,一进屋,阿耶和冯世父分宾而坐,郑绥上前行了礼,在阿耶身侧坐下,瞧着屋子里煮着一锅浓茶,两人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喝茶的杯子,只是冯世父见她进来时,笑呵呵地道了句,“不是说你上午都有女先生教功课,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阿耶明显不敢瞧她,一脸心虚。

刚进屋时,一室之内入鼻即是一阵浓郁茶香混和着一阵阵淡雅的酒香,见窗户四扇打开,而今不过开春时节,郑绥不用多想,也知道,定是门口的僮仆作了耳报神,把酒藏了起来。

郑绥一脸笑嘻嘻的,并未说什么。

直到下午冯十一郎君告辞离开后,郑绥望着进来的苍叟,冷不丁地说道:“阿叔,今儿的酒哪儿来的?”

苍叟啊了一声,“十娘方才瞧了,哪有什么酒呀?”圆睁着眼望向郑绥,带着几分无辜。

郑绥望了眼早已撇开眼的阿耶,唤了声,“阿耶,我瞧着阿叔年纪大了,不好太劳累,正好五兄身边的三都,年纪虽不大,但办事稳妥,下次要不让他过来服侍阿耶可好?”

“小娘子。”苍叟喊了一声,无视自家郎君瞪过来的眼神,“那酒可不是老奴送上的,是冯家郎君带过来的。”

郑绥目光转向阿耶,“阿耶,您上次是怎么答应熙熙的。”

“阿耶可没喝酒,是你冯世父带酒过来自己喝,阿耶总不能禁着他吧。”说着,郑瀚忙地起身,一溜烟往博物架那边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孝悌之道

自旧年起,郑绥于父亲床榻前侍奉汤药,无一日敢废。』『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

又因郑瀚嗜酒,旁人皆不得劝,唯有郑绥的话,郑瀚还能听进去些许,每日里家下都有戚友故旧往来,郑绥侍奉于父亲郑瀚身旁,不曾回避,一来二去,渐渐的,郑绥侍父至孝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当世重孝道,尤其是汉之正统南楚和汉化甚深的大燕,都标榜以孝治天下。

百行孝为先,世家大族,皆以孝治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以维持人伦秩序,管理阖族人丁,从而使一门之中,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凛若公府。

郑氏亦如此,郑氏兴家显族的两把戒尺,一是经学,一是孝悌。

孝悌,几乎可以说,于出生之日起,便刻于骨髓之中,深植人心。

就譬如,自郑渊卧病于榻起,每日郑经都会带着家中兄弟去床前问候,而郑瀚自病后,连着平日里,不得通传不入守静园的四郎和九娘,都会来园子里问病。

因嫡庶有别,郑瀚对于三郎四郎和九娘,并不甚喜欢,往常见面的时候就少,如今郑瀚病了,他们是过来问安,便不能拒之于门外,每回都是在外间坐了一会儿,说上几句话,方才离去。

四郎和九娘都是有心,何况,为人子女,对于父亲都有天然的孺慕之情,只是四郎九娘明显和父亲平日相处少,彼此很不熟悉,坐在一起,也就没多少话,经常出现冷场,郑绥在一旁瞧着,便有心每每撮合一二,甚至于留四郎郑纭和九娘郑芊在守静园中陪父亲用饭。

使得父子之间得以彼此亲近许多。

自父亲能下榻后,四郎和九娘也时常过来,有时是他们过来请安,有时是父亲派人去请他们过来。

这一日。午饭后,郑绥送四郎和九娘出门离去,回屋后,端一杯浓茶放至父亲手中。在父亲旁边坐下,“有阿耶指点,近来四兄的学业进益许多,只是九姐,性子腼腆。还是和从前一样,低垂着头,不大爱说话。”

郑瀚伸手接过天青色瓷杯,“九娘这样也好。”

抿了一口,入口就觉得涩得厉害,却也解去心中刚升起的那几分对酒的馋念,沉吟半晌,眉头微蹙,缓缓道:“九娘七岁时,阿耶第一回见她。就觉得她长得很像她生母,那张脸太过招人,而女子容颜太盛,恐非美事,那样美的容貌,配上她如今这样温和恬静的性子,或许不至于惹事。”

郑绥听了,却是笑了,“阿耶,相貌是天生的。又不是九姐自己能决定的,许多人想长得美,却不能够,再说。九姐出生在我们家,哪能惹上什么事?”

“但愿阿耶是杞人忧天。”郑瀚慢慢把杯中的浓茶喝完,刚把杯子放置在身前的案几前,见郑绥要伸手,急忙说道:“阿耶不喝了,不许再续加。”

这话说完。郑绥的手刚碰到瓷杯。

一见此,郑绥并未收回手,反而索性拿起杯子,笑嘻嘻地道:“我没要给阿耶续加,只不过是把杯子收起来。”其实,这浓茶,她也不喜欢喝,自小在平城养成的习惯,哪怕回家里来,她也是多喝酪浆,不喝这浓茶。

这回,学会熬浓茶,还是因为听医者说,喝浓茶能降酒瘾,她特意为这个去学的。

郑绥起了身,把杯子放到外间熬制浓茶锅炉旁边的案几上,郑瀚也跟着起身,领着郑绥去他的书房,前两日,他才刚教了郑绥一新的曲子。

——*——*——

郑红是长子嫡孙,他的婚事,与当初四娘和五房三娘的婚事相比,隆重许多,两家又是旧族长子长女联姻,所以格外盛大。

郑卢两姓联姻不绝,互为中表,使得来荥阳参加婚仪的卢氏宗亲,多不胜数。

一时之间,郑红的婚事,成为荥阳和平城的一大盛事。

因五娘逃婚之事,而郁郁寡欢的诸葛氏,也强撑起精神,带着李氏和冯氏,亲自操办。

亲友如云,车水马流,耗费赀财无数。

早年出嫁的大娘二娘三娘都携子女回了趟荥阳,浩浩荡荡,人口繁盛,嫁入范阳卢氏的大娘都比郑红年长十九岁,如今都已经两个孙子了。因卢之横和王奂在任上,唯有二娘夫婿李荣和二娘携子女一起过来了。

他们的子女,许多都比郑绥大。

这一辈里,前面三位娘子,连最小的三娘,都比大兄郑经年长三岁。

大娘到的那一日,郑绥正在李氏跟前,还听到李氏笑道:“这下终于好了,大娘回来,伯母可以分分心,不把心思都放在五娘身上。”

五娘郑缡,自从去年十月逃婚后,时至今日,大半年过去了,如今依旧音讯全无,使得家里人,是又急又担心。

郑渊自卧病于床后,已难得再下床榻,这么大半年,唯有郑红成亲那日,勉强下榻撑着到喜堂受礼,见了几个旧友。

听说,晚上回去,就吐了血。

日子如行云流水一般穿过,不见时光停留驻足。

所有的事,都在慢慢的前进。

循序或是无序而渐进,做着手头上的事,看时光流逝,抓不住,剩下的便是你努力成果,或是虚度无为。

六郎郑红的媳妇卢氏,比郑红年长三岁,又是家中嫡长女,接人待物做事,皆无可挑剔,如今家中有李氏冯氏卢氏三位媳妇,诸葛氏倒是足以欣慰,只安心在琅华园中照料郑渊,只是郑渊的病,却是每况愈下。

平城崔家来信,郑经原定于八月去平城的行程,也因此而耽搁了下来,郑经只日夜守在床榻前,怕有任何闪失。

“……伯父这般行事,只是因我知你志向,而五郎又志不在此,选阿稚并非阿稚为我之长子,实是伯父已无人可选。”郑渊半仰躺在床榻上,身后垫着隐囊,望着跪坐在边上的席榻上的郑经,目光中既有殷切,亦有无奈。

他也知道,仅凭阿稚的年纪及其才干,是无法挑起族长及肩负起统辖荥阳的重任,可天不假年,若是能向上苍再借几年光景,或许他能教导好阿稚,现今膝下子侄六人,他能放心的,只有眼前的阿大,阿大是他一手带大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阿大是他和父亲钦定的继任者。

哪怕当日阿稚出生,他和父亲也无意更换。

郑家固守荥阳,平城朝廷授予他的官职是正六品的荥阳太守,轻车将军,而崔家召郑经进平城,所安排的职务便是正六品的北海王录事参军事。

“我知道阿父的意思,”郑经瞧着伯父郑渊说话都有些费劲,忙地宽慰道,“阿稚虽年幼,但族中有五叔公十八从叔二十二从叔可以从旁帮衬,我也会帮着阿稚。”

更何况,他是真的无意于此。

他的志向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天下一统,结束乱世,能够位列三公,光耀门第。

这注定他不愿蜗居于荥阳这一隅。

见伯父郑渊又咳嗽了几声,郑经忙地把手上的笺纸放下,倒了杯水,到床榻边,轻抚着伯父的后背,喂着伯父喝水。

郑渊就着郑经的手喝了两口,对着郑经挥了挥身,便闭眼仰靠在后面隐囊了,眼眶深陷,一脸病容,脸颊已经看不到肉,颧骨高耸的厉害,整个人虚弱得似抽走精气神,郑经想着医者的话,心里梗塞得厉害,伯父之于他,尤胜于亲生父亲。

瞧着伯父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郑经急红了眼,“伯父这会子难受,不如我叫医者进来瞧瞧。”说着就要起身,只是刚才站起来,就让伯父给唤住了。

郑渊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指着旁边案几上的纸笺道:“我没事,把我方才让你写的拿给我来瞧瞧。”

郑经一听,忙地弯腰拿起纸笺,两手奉到伯父手上。

郑渊接开,从头到尾浏览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尔后递给郑经,“阿大,就这样抄一遍……抄一遍,誊写到折子上,下午就派人送出去。”纸笺上的内容,是他要呈给平城朝中吏部的折子,等他过逝后,由六郎郑红接替他的位置。

郑经忙地答应,又听郑渊问道:“阿大,三郎跟着你去平城,四郎你打算怎么安排,还有阿奴,他要去建康的事,你和阿奴好好计划一下。”说着,微微顿了一下,“阿寄将来,能和你阿耶一样,做一辈子富贵闲人,我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阿父,我会把阿寄当兄弟看待。”郑经保证道,又望向床榻上的伯父,“阿奴去建康的事,如今我正与他在商议,四郎我亦想过,让他跟着阿奴,既然阿奴有心,我断不想阿奴再重蹈四叔公的覆辙。”

“你心里有成算,我亦放心了。”郑渊摆了摆手,已是累极,郑经上前服侍着郑渊歇下,才出门,他方才和伯父在里面说话,把仆从都遣退了出来。

然而,郑经一到外面,就瞧见温翁和乔主薄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忙问道:“两位阿叔可是有什么事?”乔主薄是伯父郑渊的幕僚。

几乎顾不上礼仪,温翁上前就急急道:“六郎在三皇山和郭家大房的长孙打了起来,两家都有护卫死伤,郭家长孙脑袋开了个洞。”(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事与愿违

天阴沉沉的,外书房的气氛,一如这天气,沉闷得厉害。㈧ ㈠Δ 『Δ』中文Δ网┡.*8⒈

厅堂内,有七八位文士幕僚,以乔主薄和温主薄为,分两边一字排开地跪坐,郑经一脸凝重地跪坐在上的位置,扫了众人一眼,“事情的大体的经过,都和你们说了,商议一下,怎么解决吧。”

下的众人脸色都不好,尤其是乔主薄。

荥阳境内,世家大族有郑郭冯段京五姓,又以郑郭为大,两家族长的继承人,生这样严重的斗殴,数百年来,还从未有过,若是偏房旁支,为了不伤和气,倒也罢了,偏都是两家的嫡长子孙。

若处理不当,就此产生间隙,将十分不利于荥阳的安定。

众人心里都直打鼓,屋子里安静极了,良久,乔主蒲瞧了对面温主薄一眼,尔后,拱手转身郑经,“当务之急,是要确定郭家宏郎脑袋上的伤口,到底有没有伤及要害。”宏郎是郭家老族长的嫡长孙。

“我已经派了三位医者去郭府治伤,阿母也带着礼品去郭府慰问,具体伤势,只能等人回来,才能知道。”只是听回来禀报的仆从说,脑袋上的洞直冒血,宏郎抬回去时,染了满身血,一想到这,郑经心里就忐忑难安,若是宏郎真有个万一,郑郭两家,指不定就真结成仇家。

又听乔主薄道:“大郎,某认为还是把这件事告知大郎君,郭家那边势必会惊动老族长,由大郎君出面,老族长定会给几分薄面。”方才在琅华园,他就想把这件事回禀大郎君,只是让郑经给拦住。

郑经脸上一片肃然之色,严厉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乔主薄,令乔主薄顿觉头皮麻,只是却仍旧坚持,和郑经对视一眼。半晌,郑经移开目光,望向温主薄,还有下面的众位幕僚。问道:“你们也都认为这件事该告诉阿父?”声音很是冷清。

众人相觑一眼,还未回答,却见侯十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郑经望向侯十。

“回大郎,六郎回来了。”

郑经陡然一怒,大声斥喝道:“让他先在外面跪着。”伯父都病成这样。他倒是在外面闯了这么大的祸事。

侯十忙地领命退下。

只是侯十刚退下,郑经却是起了身,“你们几位,先讨论一下,给几个解决的方案,我等会儿再过来。”说着,便出了厅堂。

郑红这次带去的人长随护卫,也都跟着郑红回来了,都在庭院里候着,郑经走出去时。郑红已经跪在中庭白色花坛前鹅卵石铺成的地面上,后背挺直,脸色平静地喊了声阿兄。

郑经一见六郎这样,心头就来气,只是他更了解六郎郑红,尤其刚得到消息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不信,或是误传,六郎除了爱玩,不求上进外。绝对没胆子去砸人脑袋,何况,郭家宏郎还比六郎大上七岁,他们俩也玩不到一块儿去。

思及此。郑经看了眼跪着的六郎,挥手让周遭的仆从护卫都退了出去,尔后,才轻声问道:“阿稚,和阿兄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阿兄所知道的那样。”郑红低垂着头。目光闪烁着盯着地面。

“我知道什么样?我现在是让你和我说。”

郑红深吸了口气,不得不说,面对大兄时,他还是带着几分胆怯,听着大兄一字一句语气上场,他心里就慌得厉害,“就是……和郭家起了冲突,不小心失手砸了那蛮人的脑袋。” 郭家宏郎,因力气大,又性子蛮横,得了个蛮人的称谓。

“你这话可以拿去骗骗熙熙或是阿一。”郑经狠瞪了郑红一眼,他是如何也不信,郑红有这个胆子,现在见到眼前的郑红,越地不信,郑红长得这么大,连血都没见过,“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识郭家那蛮人,你和他争什么?”

郑红今早带着几十长随护卫去三皇山挖一味药草,据得来的消息,是郑红看到郭家宏郎纵马踩蹋麦田,郑红带人上前劝阻,几句话不和,双方便打了起来。

“看不过眼……”

“看不过眼,你不知道派人去告知郭家的长辈,郭家那蛮人所做的恶事中,单单纵马踩踏麦田算是最轻的,从前他做的那些恶事,怎么没见到你出头去管,偏今天你就学会了用木棍戳人脑袋。”

“阿兄,我忍了那蛮人许久,今儿……今儿就爆了。”

郑经听这话,一时气极,哼了一声,“还是不愿意说实话是吧。”

只见郑红低头闷着脑袋,不说话,郑经连道了几声好,“行,不说可以,今儿跟你出去的人,全部杖毙。”说完,就大声喊侯一。

郑红一听,忙地抬起头,满眼惊恐地望着郑经,“阿兄不要。”急忙抬手抓住郑经衣袖,却让郑经给甩掉。

侯一很快就进来了,郑经低头看着郑红这样,心头也不好受,却是强忍着,正要吩咐,又听郑红央求道:“阿兄,不干他们的事,那蛮人的脑袋是我砸的,大不了,我也让那蛮人砸回去就是了。”

话一说完,顿时间,郑经脑袋晕乎得厉害,心头一股气卡在胸口,只是气极反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也砸回去?”

这样的六郎,伯父又能如何放心?

想到这,郑经觉得不能再和六郎说下去,再说下去,气到也是自己,解决不了问题,“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在这儿好好跪着反思,还有这件事,我未曾告知阿父,如今阿父身体不好,你记得,不可乱说话。”

郑经回转身时,看了眼进来的侯一,“你去和二郎说一声,令二郎陪着阿耶去一趟五房,请五叔公和二十二从叔过来。”伯父身体不好,他既然不打算告知伯父,阿耶又素来不管事,只能请五叔公出面,无论怎么样,这件事上,终究还是要个长辈来压场。

然而,事与愿违,郑经千瞒万瞒,没想到最后,却是郑红自己把事情,捅到郑渊跟前的。(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家族承继

郭家宏郎的伤口,在医者的救治下,并未留下后遗症。㈧』㈠中┡ 』文网ん.8⒈

这件事,最终平息了下来。

郑渊得知消息时,暴跳如雷,但还是拖着病体,捆了六郎郑红,亲自登郭府的门致谦,当着郭老族长的面,令人杖打郑红,直到郭老族长喊停,郑红实实挨了二十几杖,后臀见血,衣裳浸透。

回来后,郑渊直接昏死了过去。

待醒来,已是三天后。

“阿大,把那封折子给追回来。”

甫一进内室,就听到这话,郑经十分错愕地望着倚坐在床榻上的伯父,却很快明白伯父的意思,“阿父,信使已经走了五天,怕是来不及了。”

“那你直接去平城,哪怕那封折子到了吏部,也让二叔给拿回来。”

“阿父,”郑经忙地喊了一声,屈膝在床榻前跪了下来,“阿稚的性子,别人不了解,难不成我们还不了解,他见血晕,怎么敢用木棍去戳人脑袋。”

郑渊微微阖上了眼,半晌方道:“阿大,原本是阿稚不合适,我才心生犹豫,如今是他不愿意。”郑渊目光炯炯盯着郑经,他不信,这一点,郑经看不出来。

一听这话,郑经沉默了。

是的,他是看出来了,有这桩殴斗事件,是因为六郎不愿意继承祖业,这不仅出乎伯父的意料,也出乎他的意料,他们从前只考虑六郎合不合适,从来没考虑过他愿不愿意。

许久,郑经才抬起头来,劝道:“阿父,阿稚还小,再过几年就好了。”

“他还小?他年已十二岁,五郎十二岁就已名满天下。”

郑经苦笑,五郎十二岁成名,离不开天赋异禀,离不开刻苦勤奋。甚至离不开因机缘凑巧,但更离不开的,是外祖父和阿舅的不遗余力地抬捧,唯其四者俱全。方成就五郎之名。

“阿父,家族继承,从来是立嫡以长不以贤,阿稚是阿父嫡长子,是郑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郑经自小就明白宗法继承制。但他更明白,从十一岁那年,六郎出生,在宗法制上,他就失去了继承族长的资格,也正因为明白,故而他想着要出仕,凭自己的能力出人投地,就像二叔公那样,虽不能继承家业。却通过仕途,位列三公,同样能够光宗耀祖,显赫门楣。

“这个阿大不用操心,那封折子,我派人去平城截回来,正好和二叔说一下这事,你先出去吧,让乔主薄焦主薄进来。”

郑经还待再劝,就见伯父对他挥了挥手。郑经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看着等候的乔主薄和焦主薄,郑经传了话后,又忍不住叮咛了一句。“两位主薄,进去好好劝劝阿父吧。”

两位主薄应了一声,乔主薄瞧着郑经,轻声问了句,“大郎真不愿意?”

郑经神色一凛,目光深深地看向乔主薄。“我只知,不遵嫡长,家乱之源。”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乔主薄一滞,面带尴尬,还是一旁的焦主薄拉了下他,轻声提醒,“你怎么就犯糊涂了,问出这样的话,大郎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若他真想,也不会拖延至今日,当日老家主临去时,曾明言,要把大郎过继给大郎君,那会子,六郎已出世,大郎年不过十一,却一口拒绝了。”

“是我糊涂了。”乔主薄晃过神来,摇头和焦主薄进去内室。

这边厢,郑经一出琅华园,在门口碰上自望清园那边回来的伯母诸葛氏,上前行了礼,“阿稚怎么样了?”

“比前两日好了些,能翻动身了,你送过去的棒疮药,效果很好。”诸葛氏望着眼前身姿挺拔,皎然玉色的郑经,心中不由黯然,她自小把郑经把亲儿看,偏偏自己拼命生下的老来子,却远不如这侄儿,也怨不得夫君偏心长叹,只是,不管怎么样,在她看来,若无亲儿便罢,有亲儿,到底侄儿不比亲儿,终究隔了一层。

郑经瞧着诸葛氏的眼眶红肿,眼睛里还有血丝,遂宽慰道:“阿母也别太伤心,六郎的伤,将养些日子就能好,阿父如今病着,还需要阿母照料。”

诸葛氏点点头,因着六郎的伤,因着郑渊的病,诸葛氏只觉得这几日所流的眼泪,比过去几十年流的还要多,心里叹息了一声,“你多去瞧瞧阿稚吧,那孩子从小最听你的话了。”

“我刚和阿父说完话,这就要过去看阿稚。”

“那你去吧。”

待郑经走后,诸葛氏回到园子,闻悉夫君郑渊要更改继承人,已是傍晚,五房的二十二郎君和卫校尉从主屋里走出来以后,她心头震惊万分,虽知夫君对六郎有诸多不满,但六郎到底是他们俩唯一的儿子,况且,大郎早已明确表态,想去平城,故而,她没太在意。

这会子,跪坐在榻席上,她恨不得立即起身,奔去夫君的床榻前,去力争,去劝阻,只是夫妻结缡数十载,她太过清楚夫君的性子,只要是他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她急急跑过去阻拦,只会适得其反。

连大郎都劝不住,诸葛氏心头慌乱得厉害。

良久,盯着站在厅堂上的陈主薄,压下心头的起伏,缓缓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大郎主不会想着过继大郎,如此一来,六郎继任族长之位,才是合乎宗法,只要族中长老不同意,大郎主也不会一意孤行。”

族中长老?

诸葛氏在心里把家中长辈筛选一遍,二叔公和四叔公不在荥阳,五叔公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剩下的……诸葛氏心中有数,便把陈主薄打了,唤了仆妇进来,“给我换身衣裳,我要去一趟归宁院。”

“现在?”为的那名仆妇很是惊讶,外面天已经黑了。

“就是现在。”诸葛氏起了身,“大郎君那边刚喝完药歇下,若是醒来时,我还没回来,就说我去望清园瞧六郎了。”

——*——*——

郑绥一直不喜欢大兄身边的侯一和温主薄。

在她看来,侯一就是专门领着护卫打人板子的,而温主薄就是那个替大兄出主意下命令的人。

这一日晚上,郑绥正带着阿一从阿耶那儿回守勤园,入门就瞧见随着大兄郑经进园子里来的侯一,侯一长得魁梧高大,比阿兄还高半个头。

郑经顿了下脚步,对着郑绥先出了声,“回来了。”

郑绥应了一声嗯,喊了声阿兄,瞧着阿兄的目光望向旁边抱着阿一的乳娘,又道:“阿一睡着了,所以我送他回来。”

听此,郑经移开目光,“熙熙先进屋去,我和侯一还有些事,你陪着你阿嫂用晚饭。”说着就带着侯一往东厢那边去。

郑绥瞧着侯一,想着去年五兄挨打,就是侯一亲自执的板子,而如今,六兄挨了板子,还可怜兮兮地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床,忽然之间,突然走到侯一身边,瞪着眼睛望着侯一,“你有没有挨过板子?”

侯一明显一怔,看着跑到他前面的郑绥,只喊了声小娘子。

郑绥以为他没听清,憋足勇气,又问了句,“你打别人板子,挺顺手的,你自己有没有挨过板子?”

侯一,“……”两次他都听清楚了,他当然挨过板子,只是不明白郑绥为什么问这个,抬头目光救助似的望向前方已停下来的郑经。

同样,郑绥虽拦在侯一跟前,眼角的余光,一直瞥向大兄的方向。

只听郑经噗嗤一笑,“熙熙,侯一从小挨的军棍,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尔后,又正色道:“你还掂记着阿奴那二十板子,那二十板子,可是我亲自吩咐侯一打的,熙熙若要算记仇,记在阿兄身上即可。”

“我不敢。”郑绥听了这话,嘟囔了一句,快退到一边。

“那还不回屋去。”

郑绥自是不会再傻站着,遂带着仆妇沿着中庭往正房那儿去。

进屋的时候,李氏一眼就瞧见郑绥的嘴角翘得很高,让乳娘抱着阿一回侧间歇息,揽着郑绥到榻席上坐下,“你阿兄又得罪你了?”

郑经回园子里的事,她听仆妇过来禀报过。

“没有。”郑绥忙地否认,又道:“阿兄说他还有事,让我和阿嫂先用晚饭。”

李氏淡淡一笑,不再多问,吩咐仆妇摆晚饭。

郑经未去平城,莫过于她最高兴,相比于夫荣妻贵,封妻荫子,她更愿意郑经能待在荥阳,能待在她身边,赚得夫妻相守,故而,从私心上来说,她更愿意继承族长之位的是郑经,而不是郑红。

但她更知道,儒家,一向重视承继,原则上是不能舍大宗而取小宗,只要郑红在,郑经继承就会受阻,然而,伯父已下了决心,唯有伯母不愿意,已经连番去了几趟归宁院,姑祖母至今未出归宁院。

这些她都知道。

家中现有长辈,姑祖母在这种大事上还是很有影响力。伯父或许不听五叔的公,但不会不听姑祖母的意见,或许等那封去平城的折子追了回来,或许姑祖母一直未出归宁院,大约一切便已成定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语成谶

“姑母来了。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郑大娘嗯了一声,行至床榻前,“听说你病,我过来瞧瞧你。”

原本躺着的郑渊,欲坐起身,诸葛氏见了,忙地过去要伸手扶起郑渊,却让郑渊犀利的目光给阻止。

诸葛氏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扶着郑大娘倚坐在床榻边沿。

郑大娘瞧了两人一眼,对着身边的诸葛氏道:“你先出去,我和阿渊说说话。”

诸葛氏应了声唯,避开夫君的目光,不敢抬头,行礼退了出去。

瞧着这情形,姑母定是诸葛氏请来的,而且为什么请来,他亦一清二楚,顿时,心中既恼诸葛氏,又想着怎么说服姑母。

“你也不必怪她。”郑大娘淡淡道。

郑渊一听,收回盯着诸葛氏背影的目光,面上勉强笑了笑。

只听郑大娘又道:“我今儿过来,一是瞧瞧你的病,你这都病了近一年,我还未曾过来瞧过你。二是因为阿大,不是因为你媳妇。”

郑渊满腹惊疑地望着郑大娘,“这话怎么说?”

他只知诸葛氏最近常去归宁院,还在他面前哭求过几次,夫妻几十年,从没脸红过,这几天,却起了争执。

“我原本是不愿干涉此事,你媳妇来过几趟,我也没有出归宁院,只是昨日阿大来我说了一句话,令我触动:不遵嫡长,乱家之源。”

“阿大?”郑渊摇头,“这孩子……他就是想得太多。”

“我觉得阿大说的没错。”郑大娘瞧了郑渊一眼,又道:“阿大是你和阿兄阿父一力栽培,能力自是不必说,只是你仔细想想,自古而今,何谓贤者,本难以下定论,而嫡长子,却是最易确定不过。先人之所以创立嫡长子的宗法制度,就是为了确定继承权,减少家族内部因争权夺利所引起的消耗。”

郑大娘微微一顿,这些不用她提醒。郑渊比她更明白,“不问古人,只论自家,阿翁去逝时,阿耶年仅六岁。上有六位庶兄,贤者有如三伯父,然阿翁还是选择了阿耶,若论才干学识,二兄未必不如大兄,阿耶却没有丝毫犹豫。”

“姑母。”郑渊喊了一声,长叹了口气,“阿稚是我亲儿,侄儿岂不知他,俗话说。三岁看老,五郎,三岁便已识字,大郎二郎虽无天赋,却通经学,唯有阿稚自小一见书卷,便打瞌睡,加之其母溺爱,侄儿也曾狠打过,但到底是年近五十。方有此儿,若真打坏了有个好歹,侄儿心里也会遗憾,兼之。又有大郎在旁,便想着,实在不行,还有大郎,后也就放任,不下狠力去管。侄儿所求,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就罢了。”

郑大娘心头大恸,一直以来,她也觉得纳闷,怎么在教导上,阿渊对阿稚的上心程度,远不如阿大,原来是这样,沉默良久,“阿渊所虑者,不过是六郎才德不足,但六郎毕竟年幼,性子好玩也是有的,等再过几年,大了些,心性定下来,未必不能担当重任。”

“姑母,我若身子康好,或许还可以等上几年,看看阿稚长大成人,但如今侄儿的身体,不过是熬日子,若选阿稚,将来难挑重任,侄儿不但死不瞑目,此番去地下也无颜面见阿翁和阿耶”

“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姑母还比你年长几岁……”郑大娘悲从心来,她见惯生死,送走了阿耶阿娘长兄长嫂,没想到,临到来,连大侄儿也将会比她要先一步,脸色灰败,两眼浑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无论阿大,还是阿稚,都是她的侄孙,于她来说,并无亲疏。

她所坚持的,不过是宗法制度不能动摇。

“阿稚虽不大,但有阿大在,有二十二郎和练郎帮衬,有长辈看着,郑家已固守荥阳上百年,必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郑大娘说着,又看郑渊一眼,“阿渊,古语有云:才德兼备为君子,德胜于才为贤人,才胜德为小人,才德皆无为庸人,君子是难求,但用人宁用贤人庸人,却不能用小人,而只要阿稚本性不坏,这就足够了。”

郑渊伏在身后的隐囊上咳嗽几声,服侍的婢女都遣退了出去,没有痰盂,郑渊直接用手绢接住,痰中带血,郑大娘见了,心惊不已,满身冰凉,又见郑渊脸上通红,遂急道:“我去叫医者进来。”

“姑母不用,这咳血也有些日子了,如今正吃着药,医者来了也不管用。”郑渊声音很低沉。

郑大娘瞧着郑渊有气无力的样子,“今日我们谈到这,你好好歇息。”起了身,替郑渊拉了拉被角,出了帘帏,唤了诸葛氏进来。

因郑渊身体不适,事情一再被耽搁,只是郑大娘一直未改变主意,每日都来琅华园坐坐,兼之诸葛氏在一旁日夜啼泣,郑渊不耐其烦,最终还是定了六郎郑红,不再更改,之后,却是心灰意冷,常对诸葛氏念叨着:“将败我家者,必此儿耶。”

只是身体似已到了极限,醒来的时候少,昏过去的时候多,连着医者都让准备着棺木。

到了十月份,平城朝廷的诏书下来,接了两道诏命,一道是有关官职承继,一道却是选七娘郑葭入后宫。

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所有在荥阳的郑家人震惊。

来宣旨的是侍中邓伉之子邓冲,现任黄门侍郎。

“邓侍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经把邓冲一行人安置后,延请邓冲到客院,便问了起来。

“不独你们一家一姓,陛下奉太后旨意,纳崔卢郑王四姓女以充后宫,你们郑家,除了大房七娘,郑少师之幼女,郑二十一娘,也已充选入后宫。”

二叔公幼女入宫的事,郑经早就知道,只是没料到还有七娘。

又听邓冲提醒道:“七娘是乙浑丞相在陛上跟前提及的,某来时,就听阿耶说过,你家八娘与乙浑家的婚期,协订在来年三月,若是有可能,再往后延些日子。”

郑经神色一滞,望向邓冲,“侍郎的意思是……”

“深远可什么都没说。”邓冲忙摇头否认,尔后,又笑道:“还有伯明兄,我字深远,去年就听丛木兄说起你要去平城,不知你什么时候能过去?”丛木,是崔世林的表字。

“家中有事,暂时走不开身……”话未说完,就见僮仆侯十进来了,郑经忙问道:“什么事?”

“五郎和十娘过来了。”

邓冲一听,忙兴奋道:“可是野奴和熙熙来了,我这回来,就是想见见他们俩,他们俩上次一离开,就是三年光景。”自进府以来,身上的那份沉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起身就往外走。

郑经怔愣了一下,尔的直摇头,跟着起了身。

“深远兄。”

“七郎。”

邓冲的脚步刚迈过门槛,就听到台阶下的郑纬和郑绥不约而同的喊了他一声,喜笑颜开的走到跟前来。

“野奴和熙熙,我正要和你们阿兄说,想去见见你们,不想你们就过来了,我这回过来,崔家世父和阿翁阿婆,一直惦念着,还叮嘱着我好好瞧瞧你们俩,两人都长高长大了,尤其是野奴,如今像个大人一般了。”邓冲轻拍了拍郑纬的肩头,郑纬现在个头,只比他矮了半个耳朵,又瞧着郑绥脸上让寒风吹得有红似白,忙笑道:“我们进屋,这外面冷。”

旧友相逢,最是雀喜不过。

进屋后,郑纬和郑绥先上前见过大兄郑经,方分宾跪坐在榻席上。

郑纬笑望着邓冲,“我和熙熙离开的京师的时候,深远兄刚入秘书监任秘书郎中,不想如今已是黄门侍郎。”

“皆是陛下厚爱。”邓冲向北拱手。、

瞧着他做的有模有样,却让一旁的熙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他道:“七郎,这是在我们家里,可不许把你在官场那一套搬过来。”

“熙熙。”郑经顿时觉得头痛不已,忙地出声喝止。

只是邓冲对着郑经淡淡一笑,“伯明兄,不碍事的,崔邓两家为世交,我和野奴熙熙自小一块儿长大,都是极亲厚,如今难得久别重逢,听说野奴要去南地,只怕将来,再见也难,现下,伯明兄只当我是私下来窜门子,彼此不必拘束才好。”

邓冲都这样说,郑经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郑绥也松了一口气,又道:“七郎,还有我,我也要跟着阿兄一起去南地。”

“你也去,我还以为熙熙更愿意跟着我去平城。”邓冲不由打趣道,当初离开平城时,郑绥可是挺不愿意的。

郑绥嘻嘻一笑,“自然是阿兄去哪儿,我跟着阿兄一起。”

一听这话,郑经目光一闪,望向下的郑纬,却见郑纬脸上难得地露出无奈的神情。

是了,阿耶不同意熙熙跟着阿奴去南地,想必是阿奴还没和熙熙说,只是这都拖了一年时间,而郑经素知阿奴的性子,阿奴行事从来没有拖塌的习性,又瞧着郑绥满脸兴冲冲的,只怕阿奴说服熙熙,比当初说服阿耶他要去南地,难上更多。

想到这,郑经不由会心地笑了起来,也该让阿奴去头痛。(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郑绥生气

九月秋风凉,十月木叶尽。㈧㈠ 中文网┡. 8⒈

寒风卷黄叶,归根落泥土。

许多落叶乔木,只剩下高大的树干和光秃秃的枝丫,唯有庭院前的几株柏树,依旧青翠不改,葱郁一片,风呼啸而过,沙沙作响。

望正园中的东阁楼内忽然传来一片哗啦声,紧接着响起采茯等婢女的惊喊声,“小娘子,小娘子这是做什么?”

“都出去,都给我出去。”郑绥气咻咻地把跟进来的婢女全部推了出去,推出门外,哐当一声,门阖上了,郑绥以身倚抵着门,耳边还有采茯和辛夷等人急切的呼喊声,叩门声,郑绥听而不闻。

甚至,眼瞧着屋子里案几上的笔墨纸砚,书籍绢帛,全部被扫落,地面上横七竖八,一片狼藉,但郑绥的生气,未减半分,心头依旧难受得厉害。

方才从守静园中出来,五兄郑纬和她说起,不能带她去南地,说了一大堆理由,只是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气乎乎地丢了句:不去就不去。

尔后急急就跑了回来。

郑绥想着,明明就是阿兄自己说的,以后,阿兄去哪儿,都带着她,是阿兄说话不算话

郑绥又想,不去就不去,她才不稀罕跟着阿兄去南地呢,她才不会舍不得呢。

郑绥打定主意,她以后再也不理阿兄了。

只是不知怎么,眼泪还是猛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偶尔还有抽咽声。

良久,外间的采茯和辛夷等人,怎么叫门都不见郑绥有回应,强推门,门却已经拉上门闩,心中急了起来,采茯遂吩咐晨风,“你快去深柳堂那边,把五郎请过来。”

在里间的郑绥听到这话。忙地喊了一声,“不许去。”快以衣袖揩去脸上的泪珠,吱地一声拉开门,望着候在外面的婢女。大声喝斥,“晨风,不许去。”

“小娘子出来了。”采茯欢喜道,扶着门扇站稳,方才她们都倚着门扇。没料到郑绥会突然打开门,差点就扑了过去。

“不许去深柳堂。”郑绥又说了一声。

“好,不去就不去。”

采茯忙不迭地点头,蹲下身,瞧着郑绥眼睛湿漉漉的,想是哭过,“五郎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小娘子多陪二郎君几年,等过几年,五郎在南楚安定下来后。再回来接小娘子过去……”

“我才不要过去。”郑绥急急打断了采茯的话,紧绷的脸上,犹带着三分倔强。

采茯附和着,“好,小娘子不过去。”伸手揽住郑绥的肩头,“小娘子别生气了,先跟着婢子下去,让人把这东阁收拾一下再过来好不好?”

“不好。”郑绥摇头,推开采茯,两手抓扶门扇。“我自己收拾,你们谁都不许进来。”说着目光清冷地扫了众位婢女一眼,随后,哐当一声。重新把门关上。

门外的众婢女顿时间面面相觑,之后,目光全部集聚到采茯身上,采茯摇了摇头,轻声道:“让小娘子静静,我们在外面守着就是了。”

屋子里的郑绥。蹲下身,慢慢拣起地上的物什,因地面铺有地锦,只碎了一个琉璃笔架另外有一个琉璃貔貅镇纸,碎了一角,幸而这阁楼里,琉璃制品不多,若是刚回起居室,一室的琉璃物什,怕是够郑绥心疼的。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屋里屋外,都没有什么动静,郑绥已拾起了一半,归于原位,突然听到背后的门吱哑一声响,感觉到一束光线自门口射进来,郑绥没有回头,“我说了不许人进来。”

门轻开一条缝隙,又立即阖上。

郑绥自以为人出去了,不料,紧接着,却听到几下轻微的脚步声,“我说了,不要你们进来……”郑绥强调了一遍,一转身,望着站在门口蹲下身的小人儿,忙惊讶问道:“怎么是你?”

来人是许久都不曾在她眼前出现的阿罗。

只听阿罗道:“晨风姐姐让我进来帮小娘子收拾屋子。”

声音很好听,很细柔。

郑绥瞧着如玉娃娃似的阿罗,睁着一双乌黑亮丽的眼眸,眼睛和阿一的一样,都是圆溜溜的,直直地望着她,一时间不忍心拒绝,把阿罗推出去,遂问道:“你会吗?”

阿罗大约是见郑绥没喊她出去,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忙地点头,“会的。”说完,又道:“阿罗从小就会,来望正园后,阿罗跟在晨风姐姐身边,晨风姐姐教过我许多事,小娘子都交给阿罗,到旁边歇息一下,由阿罗来收拾就行了,阿罗很快就能好。”

上前来,阿罗接过郑绥手中拾起的砚台,放到案几上,又蹲下身,拾拣其他物什,动作很利索,各件物什,都能准确归位,令郑绥很是惊讶,她能确认,阿罗之前不曾来过她的这间书房。

郑绥蹲下身,拿起一卷书,望着身影忙碌的阿罗,问道:“阿罗,这布置书案,也是晨风教你的。”

“不是,这些是我阿姨教我的。”阿罗微微有些失神。

郑绥瞧得分明,“阿罗,你想不想回南苑,回到你阿姨身边?”

“想呀。”阿罗说完,又摇头,“可阿姨不会允许,阿罗回去后,阿姨会不高兴,阿罗不想阿姨不高兴。”

阿罗虽人才刚及书案高,但动作的确很快,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了。

郑绥坐在案几前的胡椅上,望着清理地面的阿罗,轻声问道:“阿罗,我让人送你去南苑见你阿姨可好?”府里的姬妾若不得召唤,轻易不能出南苑。

阿罗手上的动作一顿,尔后仰过头,目光中有着几分期盼,“可以吗?那我还能不能回来?”

“当然可以。”

瞬间,阿罗喜笑颜开,灵动的眼眸,泛着光彩,明亮照人,转身,跪到郑绥跟前,磕了个长头,“阿罗谢谢小娘子。”

郑绥忙地让阿罗起身,只是阿罗抬头那一刹那,望着阿罗那双眼睛,郑绥心头莫名地触动。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郑家人都有,让人瞧着亲近。

郑绥对着阿罗招了招手,待阿罗走到她身边,刚拉起阿罗的手,见阿罗显露出几分局促,遂放开,问道:“你最近还练字吗?”

“一直跟着晨风姐姐习字,晨风姐姐夸我进步很快。”阿罗说这话时,满脸带着兴奋,尔后两手交握着,心头有些忐忑地望向郑绥,眼中闪着光芒,“小娘子,阿罗能不能现在去看阿姨?”

郑绥点头,瞧着阿罗眼中流露出来的喜悦,不知不觉间,似被感染了一般,起身道:“跟我来,我让晨风和终南送你过去,今晚不必回来了,多住几日再回来吧。”阿罗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对于亲生母亲,总是想着亲近。

阿罗忙地道谢,又要跪下,却让郑绥拦住。

“你为什么不叫你阿姨为娘亲?”

“阿姨说过,没人的时候,阿罗才可以叫她阿娘,但是在外面,阿罗只能叫阿姨。”

瞧着阿罗说这话,神情略有些暗淡,郑绥便不再多问。

这也算是高姬的苦心,作为母亲,高姬大约一直就想着阿罗能出南苑,盼望着阿罗有朝一日,能摆脱奴婢身份。

打开门,郑绥吩咐着晨风和终南带着阿罗回南苑去住些日子。

守在门外的婢女很是惊讶,但晨风和终南还是很快就应了声唯。

待阿罗跟着晨风和终南离开后,郑绥方转身回了屋子,采茯瞧着郑绥一脸平静,有些迟疑地跟着进了屋子,这回郑绥没有阻止,行至书案前,采茯唤了声小娘子。

只听郑绥道:“我不生气了,让百草进来给砚磨。”

“好,马上唤百草进来。”采茯松了口气,方才在外面一直担心着,要不要去请五郎过来,哄哄郑绥。

郑绥性子很好,难得有生气的时候,但每次生气,气性却是很大,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转。

百草进来砚磨,采茯和辛夷替郑绥取字帖铺纸润笔。

郑绥这番提笔习写,便是临了一下午的字帖,服侍的婢女也不敢打扰。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案几上点起了连枝灯,郑绥才停笔。

采茯接过毛笔搁在笔架上,伸手揉了揉郑绥的颈肩,“方才三都过来传话,让小娘子晚上去守静园,说是邓七郎也会在守静园中用饭。”

郑绥翻看着今天下午临的几幅字,没有一张令人满意的,心知到底是心思无法静下来的缘故,侧头瞧了采茯一眼,“我能不去吗?”三都是五兄身边的僮仆,他之所以这么说,必是五兄郑纬授意的,担心她赌气不去,便拉了邓七郎作陪。

采茯放在郑绥双肩上的手,忽然滞了一下,劝道:“五郎心里也担心着小娘子。”中午的时候,小娘子气得一溜烟跑开了,五郎虽没有追上来,却是叮嘱她好好看着小娘子,若有不妥,务必派人去请他过来。

“我才不要他担心。”郑绥嘟囔了一句,把手中一沓习稿,递给旁边的辛夷,“姐姐把这些都烧了。”

辛夷啊了一声,双手接过,瞧着郑绥一脸正色,忙地应了声,不再多话。

而郑绥,纵满心不愿意,还是去了守静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北地民歌

一进守静园,就听到阵阵悠扬的琴声从起居室那边传来。㈧』㈠中┡ 』文网ん.8⒈

郑绥仔细一听,只觉得曲调很是熟悉,不是别的曲子,正是北地民歌《敕勒歌》,从前在平城时,经常能听到人弹唱,邓冲一向最喜欢这歌,现今坐在里面弹曲的,除了他,再无旁人了。

随着曲子的旋律,映入人脑海中的是广袤的草原和一番水草牛羊的盛景。

郑绥放缓了脚步,候在中庭,没有立即过去,直至这曲子弹完,听到几声啪啪的掌声隐隐从起居室那边传来,迎面就瞧见苍叟走了过来,“小娘子既来了,怎么不赶紧进去?”

“听到七郎在弹曲,不想打扰。”郑绥一边往里走,一边侧头望着苍叟,“阿叔,阿耶今儿应是很高兴。”她还从未见过,阿耶对谁的琴声拍过掌。

苍叟呵呵一笑,“郎君是很高兴,七郎送给郎君一本北地民歌曲谱,也不知道七郎从哪弄来的,郎君只瞧过一眼,就乐呆了。”

近来,二郎君难得高兴一场。

屋子里灯火明亮,郑绥进去的时候,果然见到邓冲案几前摆放着一架七弦琴,五兄郑纬跪坐在旁边,对面坐着阿耶郑瀚,郑绥上前一一行礼,到五兄跟前时,郑绥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是耳边还是听到五兄一声低低的笑声,转身见到阿耶对着她招了招手,郑绥便走过去,在阿耶身侧坐下。

刚一坐下,就听到阿耶问道:“怎么下午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

一听这话,郑绥便知晓,中午的事,五兄没有和阿耶提及,遂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尔后,又道:“听苍叔说,阿耶得了一本曲谱。”

“是呀。是七郎带过来的。”郑瀚如同献宝一般,把手头上的那卷书递到郑绥手中,“熙熙瞧瞧,可真真是好书。也不知七郎从哪得来的,难为他有心了。”

邓冲忙拱手笑道:“俗语有云,宝剑赠英雄,郑叔父雅好乐曲,这本曲谱。也唯有送给叔父,才能体现它的价值,若是搁在晚辈手里,也就埋没了这样的好东西。”

郑瀚一听,摆了摆手,“七郎太过谦虚,方才那《敕勒歌》,技巧境界齐全,往日五郎所弹的曲子,远有不及。”

“这曲子。我原就比不上七郎。”郑纬说着这话时,眼含深意地瞧了邓冲一眼,里面的意思,只有他们俩知道,邓冲撇开眼,伸手蹭了蹭鼻梁。

郑瀚正处于高兴中,对于这些细节,浑身未觉。

而一旁的郑绥,自接过曲谱,就没抬头去理会屋子里三人的说话。翻开曲谱,仔细看了几页,只觉得一阵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这曲谱她好似在哪儿见过。郑绥快翻到中间。又翻到最后,后半部,她没有印象,但前半部,她定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眉头微微一蹙。

忽然两声咳嗽,郑绥刚抬头望过去,就听到身边的阿耶问道:“七郎可是受了凉不舒服?”

“没……没有。”邓冲急忙地摇头,对上郑绥有些茫然的目光,只眨了眨眼睛,尔后望向郑瀚,“只是方才唱歌,喉咙有些干涩。”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郑瀚笑着轻斥了一句,话里明显多了几分宠/溺,邓冲虽知是那本曲谱的缘故,却还是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可是第一回来郑家,而且早就听郑经和郑纬兄弟俩提过,郑瀚不太喜欢出仕为官的人。

又听郑瀚道:“你在平城长大,大约和阿奴熙熙一样,喜欢喝酪浆,正好家里有这东西。”说着,便吩咐着僮仆上酪浆,传了晚饭。

晚饭后,众人又说了些话,邓冲素来健谈,说了许多平城趣事,把大家逗得不亦乐乎。

直到戌时正刻,邓冲和郑绥郑纬三人才起身离去。

郑绥回到望正园没多久,就听到婢女小戎进来禀报:“小娘子,五郎过来。”

郑绥正仰躺在矮榻上,让采茯给她揉肩,临了一下午的字帖,颈肩酸痛得厉害,遂想也没多想,直接道了两个字:不见。

小戎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退了出去。

一旁的采茯,正欲开口劝说,就听到五郎的声音传了进来,由远及近,“熙熙,我过来是有事和你说。”

话音一落,人已经进了屋。

郑绥腾地一下子就坐起身,看也不看五兄一眼,对着几个没拦住五兄的婢女斥责道:“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不都说了,我不见。”

声音很大,偏听在郑纬耳中,带上了一股虚张声势的味道,瞧着郑绥绷着一张脸,疾言厉色,郑纬脸上尽是无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只觉得头痛不已,这丫头,自今儿晚上见面后,就一直没正眼瞧过他。

这丫头的性子,一向是记仇的,既然不能带她去南地,怕是一时半会也哄不过来,思及此,心头长叹一声,扫了屋子里的婢女一眼,“你们都出去吧。”

“不许走。”郑绥忙喝止,只是从采茯到小戎,只停顿了一下,最后看了郑纬一眼,全都退了出去,郑绥一见急了,也忙地下榻,要往外走,却让郑纬一把拉住。

“你放开。”郑绥要推开五兄的手,只是不仅没推开,反而让五兄一把抱住,放到矮榻上,郑绥不依不饶极力要挣脱时,却听到五兄一声喝斥,“熙熙,你年已十二,不许再胡闹了。”

声音清脆,却带着少有的严厉,令郑绥登时蒙住了,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郑纬,仿佛从不认识这么个人,甚至忘记了挣扎,半晌,晃过神来,喃喃道:“阿兄吼我,阿兄以前从不吼我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强忍着眼泪没有流出来,“我才不要你管,反正你也要去南地了,以后也管不着我。”

不过,倚坐在矮榻上,却没有起身要出去的意思。

郑纬松了口气,只是瞧见郑绥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语气便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熙熙,阿兄没说不带你去南地。”说着上前,挨着郑绥坐下。

只是才刚一坐下,郑绥就移开了一段距离,坐到榻尾去,仰着一张脸,“我才不要去南地,以后都不要去。”

一见她这样,郑纬顿时哭笑不得,想伸手掰过郑绥的脑袋,终究只是想想,“好,不去就不去。”也不待郑绥再多言,他过来,可不是和郑绥置气的,又忙道:“熙熙可有觉得,七郎赠送给阿耶的那本曲谱有些熟悉。”

郑绥愣了一下,大约没料到五兄突然转开了话题,不过,她也没再犟着,毕竟她心头还存着疑问,低着脑袋呢喃道:“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本曲谱,却总记不起来。”

“那本曲谱,是阿舅采集北地民歌编述的。”

一听五兄这么一说,郑绥才恍然大悟,“我就说,原来是在阿舅书房见过,难怪那么眼熟。”说着,又满眼困惑地望向旁边的五兄,“既然是阿舅编写的,怎么七郎说从别处得来的?”郑绥还记得,邓冲在晚饭后,说得活灵活现,这本曲谱,是去年他游恒山时,恒山上一位不知名的隐者听了他弹奏的《敕勒歌》后,赠送给他的。

郑纬淡淡道:“阿耶虽好乐,但若是知道这本曲谱是阿舅送给他的,阿耶必然不会要,所以阿舅才借着七郎之手,把这本曲谱送给阿耶。”

郑绥听了,默不做声,自从去年大表兄崔世林来过后,阿耶就不待见阿舅,阿舅送这本曲谱,也算用心良苦,只是大人长辈间的事,她作为小辈,却不好掺和。

“阿舅送曲谱,仅是因阿耶好乐才送,阿兄过来,就是担心你瞧了出来,一不小心在阿耶跟前说漏嘴,阿耶知道后,若就此因两家之间的龃龉,而使得阿耶把曲谱束之高阁,倒是辜负了阿舅的一番用心。”

“我既然知道,以后便不会在阿耶跟前提及。”毕竟好乐之人,得到一本曲谱,最是高兴,她断不会去做扫兴人,况且,今晚阿耶的确很开心。

郑纬点了点头,“那好,你早些休息,阿兄先回去。”说着起了身。

郑绥嗯了一声,瞧着郑纬没有动,郑纬笑了笑,终究还是走郑绥跟前,举手摸了下郑绥的头顶,语重深长的道:“熙熙,不说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我和大兄,终归是疼你的,如今你也长大了,不比从前,以后不要再任性了。”

“我才没有。”郑绥怔愣一下,又迅转头撇开眼。

“以后临字帖,不能再这么一站,就是一下午,你身体吃不消。”

郑绥忽地望向五兄,没想到这件事五兄也知道。

郑纬一笑,他能不知道,一进屋,看到采茯在给郑绥揉肩,就猜到几分,况且,从小到大,郑绥这习性都不曾改过,一旦生气,就喜欢自个儿生闷气。

“下次可不许了。”郑纬出屋子时,还叮咛了一句。

郑绥想起身,却让郑纬按住,唤了婢女进来,才离去。(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熬夜

次日清晨,郑绥在采茯和辛夷服侍下,刚梳洗完毕,就听采茯禀报:“小娘子今儿先一去一趟守静园吧,苍叟派人来请小娘子过去,一个时辰前就过来了。㈧ ㈠Ω中文网 .8⒈”

一个时辰前?

此刻也不过卯正,郑绥疑惑望向采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那位僮仆说,郎君抄了一/夜的曲谱,这会子还没抄完,苍叟怎么劝郎君不愿意歇息,眼瞧着天快亮了,便派了僮仆过来,请小娘子过去劝劝。”

一听这话,郑绥登时便急了起来,“真是的,怎么不早唤醒我?阿耶这么大年纪了,哪能这么熬夜。”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去。

天色灰蒙蒙的,还未大亮,如今已是初冬时节,清晨的寒气逼人,外面的枯草上,结着厚厚的凝霜,似覆上一层层细沙,无衣手里拿着披风,追了上去,郑绥方才甫地一出门,迎面寒风吹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又有采茯拉住她,才停住脚步,让无衣把披风给她系上。

“过来的僮仆在哪?”

采茯回道:“没让他进园子,令他在门口的矮屋里候着。”

郑绥嗯了一声,又免不得疑问道:“好好的,阿耶怎么会要熬夜抄曲谱?”

这话,采茯和无衣自是无法回答。

直到出园子时,跟着的僮仆才给了解释,“昨晚上,小娘子和两位小郎离开后,郎君就开始抄那本曲谱,说那本曲谱既然是隐逸高人赠送邓七郎的,他断不能夺人珍爱之物,但又实在喜欢那本曲谱,便打算抄一份,仍旧把原卷归还给邓七郎。”

一听这话,郑绥只觉得哭笑不是,埋怨道:“苍叔怎么也不劝劝。”

“苍叔劝过郎君,只是没料到。郎君又犯了倔脾气,想早些抄完,又不肯假手于旁人,所以昨夜里不管苍叔怎么劝。郎君都不肯歇息,最后,还把苍叔赶了出去,苍叔没法子,瞧着天快亮了。便打小的过来请小娘子过去。”

难怪阿舅曾私下里抱怨过父亲是半个疯子。

郑绥赶到守静园时,起居室灯火通明,苍叟立在门口,一见到郑绥,眼睛顿时泛光,萎顿的神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跑到郑绥跟前,轻声道:“小娘子可算来了。”

郑绥瞧着透过窗户纸映照出来的人影,“阿耶还在抄?”

“那本曲谱已抄完了一大半,只是没抄完。郎君不会停。”苍叟憔悴疲惫的脸上,尽是无奈。

“我先进去瞧瞧。”郑绥行至门口,刚欲推门,又对着苍叟低声吩咐,“准备些洗漱的热水,再让厨房弄点吃食端过来,这么熬了一晚上,总得吃点东西才行。”

“小娘子放心,从前郎君也常有熬夜的时候,厨房那边有备好的粟米粥。一直热着,端过来即可食用。”

郑绥嗯了一声,脱着外面的披风,交给婢女无衣。方推门而进。

推门的时候,刚出吱哑一声响,就听到阿耶略带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老苍,我没让你进来,快出去。”

郑绥阖上门。没有接话,移步走了进去。

入眼便瞧见阿耶跪坐在案几前,案几上一左一右摆放着两盏釉陶熊灯,正在奋笔疾书,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直到郑绥走近,才抬起头来,眉头都皱成了一团,正欲喝斥,只是没料到进来的是郑绥,要出口的话,生生转换了一下,“熙熙……你怎么过来?”手中的笔停顿了下来,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松开口,不过很快就紧了起来。

“阿耶。”郑绥走至榻几前跪下。

“是老苍叫你过来的。”郑瀚的语气是笃定,搁下手中的笔,心中把苍叟骂了个遍,抬头望向窗外,外面的天色已渐渐明亮起来,没想到这一夜过得这么快。

“阿耶还有多少没抄完?”

郑瀚听了,微微一怔,尔后才哦了一声,“只剩下三十余张的样子,放心,阿耶很快就能抄完。”

郑绥直接拿起案几上的那本曲谱,把阿耶摊开的那一页夹上书签,合上书,“上次医者还叮嘱过,阿耶的身体要注意保养,不能熬夜。”

“熙熙,阿耶精神很好,剩下的三十几张,阿耶很快就能抄完,把书卷给我,你先回去。”他的确是精神很好,一边手头上抄写不停一边心里琢磨着这些词曲,心里只有欢喜,根本不觉得累,这一晚上,他是连一个哈欠都没有打过。

“阿耶,您若是不听熙熙的,我就把这卷曲谱,还有您抄写的这大半卷,全部拿去烧了。”

“胡闹。”郑瀚忙地把案几上他所抄写的那一沓纸给收起来,随后,又望向郑绥手中的那本曲谱,说道:“熙熙,不许闹了,快给我。”

“不行。”郑绥起了身,“昨晚上阿耶一/夜没睡,剩下的几十页,我今儿白天替阿耶抄好,阿耶洗漱一番吃点东西,白天好好睡觉,晚上的时候,我抄好剩下的带来给阿耶,我唤苍叟进来服侍您。”

郑瀚一听这话,顿时瞪着眼睛望着郑绥,喊了声熙熙。

郑绥不待阿耶开口,又立即道了一句,“您不答应也行,我这就出去把这卷曲谱烧掉。”说着就往外走。

“熙熙,不许烧。”郑瀚急得扶着案几要站起身,瞧着郑绥已走到了门边,没回头的意思,不得不忙道:“好好,阿耶听你还不行,这东西难求,可不许胡来。”

“那我唤苍叔进来。”

“行,让那个老苍头进来。”郑瀚气呼呼箕坐在榻席上,衣袖一甩,人往后面的隐囊上靠,大约这个时候,才觉颈脖有些僵硬。

郑绥喊了苍叟进来,尔后,走至榻席边上,学着平日里采茯的手法,替阿耶揉捏着颈肩,“阿耶先歇息一下,剩下的,我今日一定替阿耶抄完,阿耶放心好了。”

郑瀚阖着眼,却是不理会,半晌才嘀咕道:“你这丫头,就是个讨债的。”

苍叟很快就带僮仆进来了,只是一进屋,郑瀚就令他出去,只让剩下的两个僮仆服侍他洗漱。

待洗漱完毕后,郑绥递上热乎乎的粟米粥,郑瀚接过喝了小半碗,方转头望向郑绥,“怎么,还不回去。”

“阿耶,我在外间等您睡了再走。”不是她不相信阿耶,而是依据阿耶以往的习性,那抄了的大半卷曲谱在他手里,弄不好,阿耶心头一时技痒,就会直接练习起来,没弄明白,定不会愿意休息。

这回阿耶直接哼了一声,转头往里走去,临走时,把所抄写的那一沓曲谱,又怀里抄出来,放在案几上,“记得让人装订成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人宴会

郑绥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守在门口的苍叟见了,忙问道:“郎君睡着了?”

郑绥嗯了一声,声音很轻,“我已把七宝香炉里的麝香换成琼脂,白日里若有访客过来,就让二兄接待,我会去和二兄说一声。”

苍叟应声道:“这样极好。”

郑绥抬头,瞧着苍叟眼眶深陷,满脸倦色,想着苍叟一直在外面守着,一/夜未歇,遂道:“阿叔也早些去歇着吧。”

“老奴身体好,不比郎君。”

“我若没记错,阿叔和阿耶同岁。”郑绥瞧着苍叟笑了笑,又叮嘱道:“阿叔,以后再碰上这样的情况,早些派人去告知我一声。”

听了这话,苍叟脸上堆满了苦笑,“及时告诉小娘子也没什么,只是老奴担心,郎君一怒之下,真会愿意用老奴去换三都那小子。”

“哪能呀,别人就罢了,阿叔自小在阿耶身边服侍,阿耶如今可离不开你。”郑绥说着直摇头,又道:“阿叔先下去歇息吧,我得先去一趟二兄那儿。”

虽然郑绥推拒,但苍叟还是把她送到园子门口,又吩咐守在门口的僮仆几句。

郑绥去了趟二兄郑纶的园子,才回望正园。

用了点早食,刚到东楼没多久,今儿礼仪课的女先生就过来了。

中午的时候,郑绥因心里惦记着未抄完的曲谱,阿嫂派人过来请她去守勤园用午饭,她没有过去,罕见地在自己园子里用了午饭。

郑绥原想着下午把剩下的曲谱的抄完,只是刚抄到一半,五兄郑纬就过来了。

“不是说今天冯府有宴,阿兄怎么还没出门?”

“外面转风了,大约夜里会下雪,就不打算过去了。”郑纬说着,走到案几前。瞧了眼誊抄的曲谱,问道:“还剩下多少?我刚从阿耶那儿过来,阿耶已经起来了。”

想来,阿耶熬夜抄曲谱的事。五兄已经知道,郑绥遂如实道:“还有一小部分,晚上的时候,天黑前,肯定能抄完。”

郑纬拿起案几上已抄好的一沓纸。瞧了瞧,望向郑绥,“你这些都是从午饭后就开始抄的吧。”

郑绥点头,提笔重新沾了墨,“这不比单纯的抄书,有乐器音位和指位符号,比较繁琐,阿耶一晚上能抄大半卷,还得益于阿耶经常性自己誊抄曲谱,我抄起来就慢了许多。”

“给我吧。你先歇一会儿,剩下的我帮你誊抄完。”

“不要,阿兄抄写的笔迹和我的不一样,阿耶肯定会看出来,我既说帮阿耶抄,断不能再让阿兄帮忙,再说了,阿耶知道你碰了他的曲谱,肯定会不高兴的。”往常,在阿耶的书房。旁边的书屋,有半边书架放着古往今来林林种种的乐谱,阿耶总说五兄是个俗物,瞧那些经世致用王道刑法之类书即可。乐谱等之类怡情养性的书籍不适合五兄。

一听这话,郑纬面上讪讪然,干笑一声,“我能保证模仿你的笔迹,阿耶都看不出来。”

郑绥觉得有些奇怪,五兄一向都很忙。除了自己每日里读书写字外,常和二兄讨论《公羊传》,研习《诗经》,还帮着十八从叔编写通志,又和大兄一起论世事习骑射,今日怎么会这么闲,两眼很是诧异地望向五兄,问道:“阿兄今日无事?”

郑纬微微愣了一下,不过瞧着郑绥的表情,很快就明白过来,笑道:“今日是无事,十八从叔下午有课,二兄刚去了冯家,七郎跟着大兄去见伯父了,对了,伯父今日精神好了许多。”

“阿兄既然有闲功夫,帮我去十八从叔那里拿一套装订书册的工具过来,阿耶让我抄誊完后,装订成书册。”

“好的,我马上去深柳堂那儿把装订器具给你拿过来。”郑纬似终于找到事一般,很是积极,看了郑绥一眼,“熙熙,我先去了,等会儿再来帮你装订。”

瞧着五兄兴冲冲地往外走,郑绥总觉得不对劲,俗语说,反常即为妖,遂道:“我记得,三都装订书册的技艺就很好,让他把器具送来帮我就行了。”

郑纬忙地挥挥手,“没关系的,反正阿兄今日闲着也是闲着。”

“阿兄,我还在生气,我们可没和好。”

果然,这话一出,郑纬脸色顿时一僵,回头喊了声熙熙,幸怏怏地道:“昨日晚上,我们不是都已和好,怎么今日又生气了。”

“一码归一码,昨日晚上,你自己都说了,你是要说曲谱的事。”

“熙熙。”

郑纬刚待要辩说,只见郑绥已低头,执笔重新誊抄曲谱,心里暗自叹息一声,他特意腾出时间过来陪熙熙说话,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哄转,好在早有心理准备,伯父和大兄给他定下的起程时间,是明年的三月,还有三四个月时间,只盼望着到时候,能说服熙熙,要不然,他怕是无法安心起程。

装订器具是僮仆三都送过来的,三都过来时,郑绥正好誊抄完,听三都提起,五兄没有过来,是和大兄以及七郎一起去了冯府。

“不是说不去,怎么又过去了?”郑绥问向三都。

“小的也不清楚,大郎带着邓七郎从琅华园出来,就派人请了五郎过去,后来二京回来取出门的衣裳炭炉,小的才知道,是要去冯府。”二京和三都,是五兄身边贴身服侍的两名僮仆。

虽然三都过来,郑绥也知道三都在装订书册上是一把好手,但还是没有假手三都,自己动手完成,待到完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令三都把工具箱还回去,郑绥便揣着订好的曲谱,急急往守静园而去。

一进园,入耳便是一阵阵曲乐声,回荡在园子里上荡。

果然是这样,接下来一阵子,怕是阿耶都不得闲。

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直到一段旋律告终,郑绥刚要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细细的说话声,郑绥停了下来,问向旁边的僮仆,“除了阿耶,还有谁在?”

“回小娘子,冯十一郎君也在,刚刚过来的。”

郑绥听了,眼角止不住地跳了跳,若她没弄错,今晚冯府的夜宴,应该就是为庆祝冯十一郎君五十大寿,没想到自己家举办寿宴,寿星却跑到别家来了,忙轻声问道:“这么说,郭世父没过来?”

“方才郎君已派人去郭府请郭五郎君了。”

这就是了,他们几个一向称不离砣,要不是阮遥住在陈留,离得远,今晚冯十一郎君的生日,便又是他们四人一起庆祝了,亏得她昨晚还一直纳闷,怎么阿耶说今晚不会去冯府。

忽然听到里间传来一声喊话,“谁在外面?”

是阿耶的声音,郑绥忙地答应一声,“是我。”忙地走去。

“熙熙来了。”

郑绥唤了声阿耶,尔后上前给冯十一郎君行礼,只听冯十一郎君笑道:“熙熙可算是来了,再不过来,你阿耶急得就要派人去叫你了。”‘

“阿耶才不是着急我没来,是着急这卷曲谱,怎么还没好。”郑绥呵呵一笑,拿着手上装订好了的曲谱,转身递给阿耶。

郑瀚笑了笑,双手接过曲谱,放在身前的七弦琴上,又抬手让郑绥在他身边坐下,“两样我都着急。”伸手宠/溺地摸了摸郑绥的头顶,方拿起琴弦上的曲谱。

一本是原稿,一本是手抄搞,郑瀚瞧了瞧,抬头望向对面的冯十一郎君,“子集你也瞧瞧的,我估计裘扁鹊会喜欢,前年他治好熙熙的腿,我一直愁着怎么谢他,他又不爱赀财珍宝,所幸他雅好乐曲,这本北地民歌的乐谱,应该能对上他的喜好。”说着,便让郑绥把原稿拿过去给冯十一郎君。

“行,我瞧瞧,”冯十一郎君点头,又道:“不过,能令你如此赞不绝口,可见必是个好东西,到时候你抄一份,我找个时间,给他送过去。”

郑绥起身把原稿送给对面的冯十一郎君。

郭五郎君来得很快,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两坛酒,十几个菜,只是一进屋,瞧见郑绥在场,下意识得就要把酒藏起来。

还是冯十一郎君笑着喝止:“既然都拿来了,一并拿进来,热菜的时候,顺便把酒也温了。”说完,又大大方方的望着郑绥,“熙熙,今晚是冯世父的生辰,就让你阿耶破例一回,陪着我和你郭世父喝一场,你要是再拦着,冯世父可就要生气了。”

“我才不会拦着,熙熙一向随阿耶的意。”郑绥靠郑瀚身侧,笑眯眯地道。

郑瀚听了,侧头瞪了郑绥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瞧着郭五郎君前额上的鬓微湿,方才脱下的大氅,灰色狐毛边沿似落有雪片,遂问道:“外面可是下雪了?”

郭五郎君嗯了一声,“是开始下雪了,估计夜里会有场大雪。”说完,看了眼冯十一郎君,“下雪天,留客天,今晚我和子集就不回去。”

屋子里的地炕,烧得很热,十三盏连枝灯,把屋子里照得通亮,美酒、佳肴、琴音、歌赋,融成一场盛大的宴会, 觥筹交错间,屋子里的三人都兴致高昂,见此情景,郑绥没坐多久,便先离了席。

人生苦短,欢愉能几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阿耶阿一

又入一年冬,又是第一场雪,漆漆夜色中,雪花乱舞。㈧㈠ 中Δ文网*.┡8⒈

廊下挂着的大灯笼,随寒风而大幅摇摆,地上留下灯影幢幢。

郑绥推开终南递上来的暖炉,两手轻轻搓了搓,望向一旁的众人道:“留下采茯和无衣,其他人都先回去吧。”

“小娘子今儿不回去?”苍叟走了过来,满是诧异。

郑绥轻轻嗯了一声,“阿叔,你多找几个人瞧着这里,我今晚歇在阿耶的书房,还得麻烦你让人过去收拾一下。”

“小娘子,书房没有地炕,夜里冷得厉害,容易冻着,还是请小娘子回去歇息。”苍叟忙地把手中一壶浓茶递给旁边的灰衣僮仆,又转身对郑绥道:“至于三位郎君,小娘子放心,今儿郭郎君和冯郎君都没有带药石过来,酒只有两坛,郭郎君的身体和我家郎君一样,也不能多饮,等会儿他们饮完这两坛酒,唱弹些曲子,写些字儿,估计尽了兴,也会歇着了。”

况且,就是在方才,酒也多半是灌进了冯十一郎君的腹中。

郑绥摇头,“没事,正好也要抄曲谱,你让人在书房多放几盆炭火就行了。”就是酒不多,她才要留在这儿,若是酒够多,他们都吃醉了,起酒疯来,她留在这里也无用,阿耶可是向她保证过,只吃三碗,只要阿耶不醉,她留下来,便还能劝上几句。

她现在是担心,他们喝完这些酒,又得令仆从去拿酒来。

“好,老奴替小娘子多放几个炭盆。”郑绥所担心的,苍叟心里有数,从前还真生过,记得有一次,是郭五郎君的生日,三人喝了半宿酒,突然想起阮遥没过来。三人骑马连夜跑去陈留,因陈留镇上宵禁,让陈留那边的卫戍给拘禁了起来。

苍叟转身时,瞧了郑绥一眼。又抱怨了一句,“郎君明儿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责怪老奴。”

“放心,有我在,怎么也不会让阿耶怪阿叔的。”郑绥笑了笑。遣退了其他仆从回望正园,带着采茯和无衣去了鸣玉轩。

采茯和无衣照例没有进书房,只守在外面。

待苍叟带着几个僮仆过来把书房收拾一番,又放了几盆炭火,郑绥才开始自己研磨,取了一沓蚕茧纸,誊抄曲谱,她方才出来的时候,就把原稿带了出来。

方才,在屋子里时。阿耶说要送一卷曲谱给那位裘扁鹊,她便存了自己誊抄的心思,说到底,她的这双腿,还是那位裘扁鹊所治。

起居室那边的歌咏声,旋律声,还有酒酣耳热的欢笑声,直到深夜子时才结束。

苍叟过来书房,是和郑瀚一起来的,彼时。郑绥已是哈欠连天,上下眼皮直打架,一见到郑瀚进来,郑绥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搁笔起身,“阿耶怎么还没睡?”说着,目光望向苍叟,苍叟心虚地转向别处。

郑瀚走了过来,拉着郑绥的手道:“熙熙,阿耶已令人备了肩舆。你先回望正园。” 大约是许久未喝酒的缘故,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行,”郑绥很爽快地点了头,她在这儿,原本是担心,他们又另要酒,要闹个通宵,“阿耶也早些去歇着吧。”说完,收起案几上的那卷曲谱,还有写好的二十余张,望着郑瀚又道:“阿耶要送给裘扁鹊的那本曲谱,由女儿来抄就行了。”

郑瀚笑了笑,摸着郑绥的脑袋答应,提着灯笼,送郑绥出去,临走的时候,把那边抄好的曲谱,一并给了郑绥。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用苍叟的话说,相较于从前,可算得上是最平静的一个庆生,还从未像昨晚这么实实在在地在屋子里吃酒的。

也是后来,郑绥听苍叟说起,从前的时候,阿耶,冯十一郎君,郭五郎君,还有阮遥,他们四人,无论谁过生日,免不得有一番折腾,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庆生,几个人都喝得有点多,又服了药石,不知怎么,突然骑马去三皇山,阿耶上山后,径直在一块大石头上睡了过去,那时正是傍晚的时分,天色比较暗,直接让山上的猎人当作是猎物,给射了一箭,阿耶中箭的时候,依旧乎乎大睡没一丝反应,倒把跟着的人吓了一跳,所幸好没射中要害。

只是自那以后,三皇山便禁止人打猎。

——*——*——

因夜里睡得晚,次日早上,郑绥起得便有点迟,但还是赶到女先生来望正园前,先到东楼。

上午的功课结束,听采茯说起,冯十一郎君和郭五郎君还没有离去,郑绥便没有去守静园用午饭,只是派人去和苍叟说一声,照着从前的药方子,熬了剂药,午饭后,端给郭五郎君和阿耶服用。

郑绥想着有两日没去瞧阿一了,这一日午饭,便去守勤园和阿嫂一起用。

阿一虚龄已经有两岁半,一见郑绥过来,嘴里喊着姑姑,便挣扎着要从乳娘怀里下来,两手朝郑绥伸了伸,“姑姑,抱抱。”

李氏走过来笑道:“昨日你没过来,阿一就一直叫着姑姑。”

郑绥听了,笑着从乳娘怀里接过阿一,阿一两手抱着郑绥的脖子,在她怀里扑腾了两下,伸手就拽住旁边一个婢女的衣襟,尔后又转头对着郑绥咧嘴一笑,“姑姑,木头,木头。”

“什么东西?”郑绥抬头问望向面前的阿嫂。

“是五房练郎送过来的孔明锁,阿一拿到手里,昨日就不曾松手,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睡,一拿开就哭,方才是要用午饭了,好不容易才哄着他放下。”

李氏话说完,阿一已从那个婢女手上拿着的荷包里,取出来一把孔明锁。李氏见了,忙地瞪了那个婢女一眼,哄着阿一道:“要用饭了,用完饭,姑姑再陪你玩。”说着要拿走阿一手中的孔明锁收起来。

只是阿一抓着不愿意放,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望着郑绥,“姑姑,木头,一起玩木头。”

“阿一,等会儿玩玩,好不好。”说着,郑绥腾出一只手去取下阿一手中孔明锁,“阿一,给姑姑。”

阿一瞧着阿娘松了手,姑姑来拿,遂重重地点了下头,咧嘴露出八颗小米牙齿,“木头,给姑姑。”一边说,还一边把孔明锁放到郑绥胸口。

“这臭小子。”李氏没好气地笑道,伸手捏了捏阿一吹弹可破的脸蛋,“我要,他是怎么都不肯松手。”

“那是,我和阿一最好了。”郑绥说着,亲了亲阿一的脸蛋。

只是没一会儿,阿一瞧着郑绥把孔明锁重新放入荷包里,登时瘪下了嘴,“姑姑,一起玩玩。”说着又在郑绥怀里扑腾起来。

郑绥都差点抱不住他,忙不迭地哄道:“阿一,吃饭,等会儿姑姑陪你玩玩。”

只是阿一扑腾得厉害,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本来是要把木头拿出来和姑姑一起玩的,不想姑姑把木头收起来,不陪他玩,李氏瞧着郑绥累得够呛,忙地从郑绥怀里抱起阿一,然后放到一边的矮几上,让他乖乖坐着,“这小子,只有在他阿耶跟前才能老实,整天只闹着我和你姑姑。”

“这也不怪阿一,阿兄把脸一绷,连着我都怕,别说阿一。”郑绥说完,又望着向他扑腾过来的阿一笑道:“是不是呀,阿一,是不是这样呀?”

“是吗?”

“当然。”郑绥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似的,顿时脸色大变,一回头,果然见到大兄郑经站在门口,心头一阵懊恼,脸上的表情变化万千,格外得精彩,一手扶着阿一,忙不迭起身唤了声阿兄。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李氏在一旁见了,实在撑不住了,笑了起来,“好了,既然来了,就让人摆上正餐。”说着,让乳娘抱起阿一,揽着郑绥往厅堂走去。

郑绥往里走时,轻扯了下阿嫂的衣袖,低语道:“阿兄在家,阿嫂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不刚才逗阿一的时候,给忘记了。”李氏一脸的无辜。

用餐时,一人一案,连着阿一都有自己的食案,旁边有一位乳娘和一侠婢女服侍着,自大兄郑经把阿一抱放到榻席上,阿一就表现出难得的安静,规矩地喊了声阿耶,像个小大人一般。

果然,小孩子是最聪明。

用餐的时候,郑绥偷偷看了眼阿一,又瞥了眼大兄,有些动作都惊人的一致,果然是父子,顿时间,郑绥心里对阿一又添了几分怨念,明明她才是和阿一相处时间最长的好不好。

一顿午饭在安静中结束,用完饭后,郑经带着阿一先回了书房,最近一段时间,阿一已经开始跟着大兄念《急就篇》,但据阿嫂说,大兄曾提过,五兄这个时候已经会握笔了。

看来,大兄这是打算把阿一往五兄成才的方向展。

听阿嫂说,今日阿兄难得有空闲,阿一怕是一时半会出不了书房,郑绥便先回了望正园,那本曲谱,依照她抄誊的度,只怕要五个下午的时间,才能完成。

李氏只嘱咐郑绥晚上再过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郑家女郎

“听说昨日晚上,你允许阿耶吃酒了。㈧㈠中文网Δ.ん8⒈”

郑绥坐在榻沿上,轻声嗯了一声,手中组装着阿一拆了的孔明锁,先前一把把分开单独装,还难不倒她,谁知道等五把孔明锁全部组装完成后,阿一又把五把孔明锁全拆了,堆在一起,让她组装,她一下子傻了眼,只是阿一不停地说:“姑姑,玩玩,木头。”

郑绥没办法,只好试着挑拣组装。

她的确是没这方面的天赋,用了好长时间,榻席上还是一堆木头,连一把孔明锁都没有组装成功。

郑绥抬头望了坐在旁边的阿嫂一眼,“昨日是冯世父的生日,我估摸着我若不让阿耶吃酒,冯世父能直接带着阿耶出门。”别看昨夜的雪下得很大,但郑绥绝对相信,冯十一郎君郭五郎君和阿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氏笑了笑,“你这丫头倒是很了解。”说着,又抱怨道:“大郎带着兄弟特意赶去冯府祝寿,不想寿星却来了咱们家,早知就不用过去了,在阿耶的守静园里摆上案席即可,还免得来回折腾受冻受寒的。”

夜里下着鹅毛大雪,回来的时候,路极其难走,半夜才到家,一个个都醉熏熏的,听说还服了药石,因冯氏和卢氏是女眷,留了下来,今早上才回的府。

“寿星虽不在家,但宴会依旧举办的热热闹闹的,可丝毫都没受影响。” 郑绥念叨了一句,瞧着手中那把孔明锁,还差一个木头,偏偏哪一个都安装不上,试了许久,不由懈怠起来,“不玩了,都装不上。”

说着,丢开手中未装完的孔明锁。

偏阿一在旁边一个劲地道:“姑姑,木头。装上,装上。”

郑绥听着阿一这话,又瞧着阿一拿起那把孔明锁一个劲地往她跟前送,不由起了逗弄之心。遂嘴里念道:“阿一,宋延年,郑子方,后面是什么。”

话音一落,只见阿一偏着头。奶声奶气地念道:“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聊……”

郑绥听着,瞧着阿一有模有样地念着,吐字虽不清楚,却是很正确,不由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晃过神来,抬头望着阿嫂惊喜道:“真没想到,阿一平日说话,都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这《急就篇》却背得这么流利。”

“别提了,一提这小子就来气。”李氏眼中半含气愤半含笑意,伸手轻戳着阿一偏着的脑袋,“这小子,精乖得狠。最会看人眼色了,凡你阿兄教的事,一教就会,凡是你阿兄不许做的事。一说就管用,一天到晚的,只会粘着你,磨着我。”

郑绥不由一笑,也不知道阿一清楚了没,刚轻轻掐了掐阿一的脸蛋。就见阿一又把孔明锁递到她手中,咧着嘴,流着口水,喊着姑姑,装上。

“明儿让你阿叔来给装上,姑姑装不上。”郑绥接过,又放到榻上,只是阿一明显很有毅力,锲而不舍地放到郑绥的手上。

郑绥无法,递给一旁的阿嫂,“阿嫂试试吧,估计今儿不装上,这小子就会一直磨着。”

李氏用手帕拭去阿一淌出来的口水,摇头道:“他从昨日得到这东西后,就一直喜欢和人玩拆装,单独一个个我都玩不来,何况五把孔明锁混在一起,先放着,等会儿你阿兄回来,让你阿兄给他装好。”

阿一从李氏怀里窜出来,伸手把未完成的孔明锁又拆了,和那堆散乱的木头混在一起,尔后,又一股脑推到郑绥跟前,喊着姑姑。

郑绥见了,只觉得哭笑不得,只好拿起木头又开始组装。

只听李氏说道:“家中兄弟姊妹,除五郎外,就数阿和最擅长拆装这些东西,等过上一年多,阿启有阿一这么大了,阿和倒能用这些东西应付阿启了。”

阿启,是四娘郑纷上月生的儿子,名唤宗启,为了这事,上月,郑经还特地赶去了一趟南阳。

一听李氏提起这个,郑绥心中顿生遗憾,大呼道:“我没见过五兄和四姐一起比解九连环呢,不知道他们俩到底谁强,一直引为生平憾事。”

“还有这样的事,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快别说了,说来都怨五兄和四姐俩人相互谦让着,五兄觉得四姐是女郎,胜之不武,而四姐一向无争斗之心,所以那时在家的时候,无论我怎么撮弄,他们俩都不愿意比试。”

李氏笑着摇头,因阿一在旁边一直催促着,遂和郑绥俩一起替阿一组装着孔明锁,直到大兄郑经回来,阿一才放了郑绥离去。

平常,郑绥都是戌正便开始睡觉,连着两日过了睡觉时间,郑绥精神有些不济,担心一上肩舆会睡过去,便没有乘肩舆,沿着西边的长廊走回去,好在望正园离守勤园,往西边月形门洞穿过,是极近的。

回房后,由着采茯和辛夷服侍洗漱,一直就迷瞪着眼,最后采茯把她抱进里间的床榻上,只是起身的时候,好似看到了阿罗,郑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迷糊间嘀咕了一句,“阿罗回来了。”

好似听到采茯应了一声是,后面,睡过去,郑绥只隐约记得自己揽着采茯的脖子时,似说了一句,“明儿早上,我再和她说话。”

以至于,次日清晨,郑绥睁眼醒过来时,瞧着斗帐外站着的阿罗时,半晌才回想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郑绥坐在榻上,问着阿罗,无衣服侍着她穿衣。

“前日晚上阿罗就回来了,本来想一回来就过来给小娘子请安,只是听辛夷姐姐说,小娘子不在,阿罗昨日一天都没见到小娘子。”

郑绥听了,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不说过让你陪着你阿姨多住几日?”

“阿姨让阿罗早些回来,还让阿罗谢谢小娘子,多给小娘子磕几个头。”说着就要跪下身。

郑绥一见,忙地让晨风拦住,“阿罗,你可以叫我熙熙。”她一直不喜欢。阿罗唤她小娘子,从前阿罗不在她跟前就罢了,如今她既想把阿罗带在跟前,就不想阿罗一直这么叫她。更不想阿罗自称奴婢,尤其是看到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时,心里总觉得酸酸的。

阿罗愣了一下,许久,两手叠握着。疑问道:“阿罗可以吗?”说着这话时,征询的目光是望着采茯和晨风,而不是郑绥。

一旁采茯瞧着阿罗一脸为难,又见郑绥很坚决,遂道:“私下里的时候可以,但有长辈在的时候,要叫十娘。”

“那阿罗一直叫十娘吧,阿罗怕自己不小心出错。”阿罗心里想着,就像她一直都唤阿姨一样。

郑绥轻轻哦了一声,倒没再说话。下了床榻让婢女服侍梳洗。

用了早食,因时间还早,郑绥没有急着赶去东楼,阿罗却从外面抱了一个大荷包进来。在郑绥案几前蹲下,“十娘,这是阿姨让我带给十娘的,这里面的绢花,都是阿姨亲手做的,可漂亮了。”说着,从大荷包里把装在里面的绢花拿出来。“阿姨还说,是些小玩意,让小娘子别嫌弃。”

果然很漂亮,用丝织品仿做成的花簪。栩栩如生,初一瞧,犹如鲜艳盛开的真花一般,有仿桃花,有仿玉簪,有仿石榴。牡丹芍药等,唯独没有海棠,想起阿嫂的闺名便是海棠,高姬真的很细心。

郑绥数了数,一共有十枝,瞧着阿罗两手一直摆弄着,一脸的欢喜,郑绥便道:“阿罗,你瞧着有喜欢的,尽管挑去戴。”

“我不要,阿姨说,下回再给我做。”阿罗忙地摆手。

郑绥一听,便猜到,这十枝绢花大约就是阿罗回去的时候,高姬临时赶做出来的,阿罗没有,遂取了两枝桃花艳的绢花,递到阿罗手中,“我送你的,等会儿让晨风给你戴上。”

阿罗伸手接过,笑了起来,“这是十娘送给阿罗的,不是阿罗自己要的。”说着还一个劲地点头。

“对,是我送给阿罗的。”郑绥瞧着阿罗很高兴,当场,便让晨风给阿罗梳了,又令终南把她平里装着饰品的盒子拿来,又挑了几枝鲜嫩的绢花送给阿罗。

她搁在饰品匣子里的绢花,都是家下作坊里绣娘做出来的,花样更繁复,只是她不太喜欢,往常戴的几枝,或是得空闲时自己做的,或是五兄送的。

——*——*——

七娘郑葭是十月下旬跟着邓冲赶去平城。

郑绥只来得及把前年所画的那幅《七夕仕女乞巧图》凭着记忆赶绘了一幅出来,送给七娘,唯有这张图画上,家中姊妹很齐全,而随邓冲一起,送七娘去平城的,是六郎郑红,郑红此去京中,除了送七娘,便是进京谢恩,尔后和卢氏一起拜访岳家。

七娘此去平城后,先会在二叔公家住一段时日,等明年采选后,方可一起入宫。

细较起来,郑家少有女子入后宫,之前,在平城的族人,与鲜卑皇族联姻,多是嫁诸侯王为正妻,这次文成帝纳崔卢郑王四姓女子入宫为妃,没料到,会有七娘,无论伯父还是伯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邓冲在的这半个月里,伯母诸葛氏是觉得怎么教导七娘,都嫌不够。

后来,还是伯父郑渊嘱咐了八字,“不求荣华,只保平安。”

用五兄郑纬的话来说,就是郑家的声望荣耀,自有郑家的儿郎去挣取,郑家的女儿只要不惹祸,不连累及家族即可。

当然,自古而今,不乏以外戚而显赫的家族,譬如,河东卫氏以外戚进,泰山羊氏,功业外戚,实兼备之。

但荥阳郑氏从来以名德经学显。

大抵从起家之时起,就注定郑家不会走外戚而显贵这条路途。

因为外戚的显贵,往往是一时的,不能成为家族传承数百年的支柱,能成为支柱的,只有儒学、功业、名德、风/流等。

只是送七娘郑葭上车驾的这一刻,谁也不曾预料到,接下来的数十年里,荥阳郑氏还是凭借着外戚和功业,使得家族声望达到顶峰,从而,封王拜相。

三兄郑绪应征了上次的招贤令,顺利通过了考试,如今正在二叔公家待职,在平城时,由外祖父崔寔做主,娶清河张氏女为妻。

雨雪纷飞的时节中,又翻开新的一页,进入壬辰年,这一年,南楚的纪年为楚武帝同光十九年,平城大燕政权的纪年是,文成帝大兴八年。

郑绥虚龄十三,郑纬年已十七,九娘郑芊及笄,四郎郑纭年十八。

按照计划,郑纬和郑纭要去南地,俩人婚事,便就此耽搁了下来,九娘的亲事,阿嫂李氏于去年便已开始寻访。

年前,李氏给九娘选了门亲事,对方是新郑韩家的庶子,韩家与郑家,也算是旧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才刚交换庚帖,韩家六郎就得急病,不治而亡,大崔氏为这件事,还找李氏哭闹过。

双家只得退了庚帖。

另外一件事,便是郑绥于上元节那一日,领着阿罗进了守静园,还令阿罗坐在她身边。

次日,郑绥才一下早课,便让阿耶唤了过去。

屋子里没有留下一个僮仆,很是安静,郑瀚把郑绥叫唤到身边,良久才问了一句,“熙熙很喜欢阿罗?”

郑绥早就预料到,她带阿罗来守静园过上元节,必会遭到阿耶的责问,摇了摇头,“谈不上很喜欢,甚至论机灵,还比不上一同进来的阿爰,只是……”郑绥顿了顿,望向身侧的阿耶,才缓缓道:“不知阿耶有没有注意到阿罗的眼睛,女儿也是有一次无意觉,阿罗的眼睛和阿一的很像,其实,后来女儿才现,不但和阿一的像,和女儿,和五兄,甚至和家中兄弟姊妹都很像……”

“熙熙。”郑瀚打断了郑绥的话,目光凝视着郑绥,面上带着几分严肃,语气颇为严厉,“熙熙应早就知道,阿罗是高姬的女儿。”他听大郎提过,李氏早就告诉过郑绥,故而,在他看来,郑绥不该有此一问。

郑绥怔愣住了,许久才晃过神来,却是低垂着头轻声呢喃道:“阿耶,每每看到那双眼睛,女儿就没法把她当作婢女看待,她虽是高姬的女儿,身上却也流着郑家的血。”(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八字命格

但凡延续数百年的家族,都沉淀有一套章程,一旦逾矩,便会遭到严酷的打击。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这一点,郑绥在八岁那年,就已经很明白。

郑绥犹记得,八岁以前,五兄郑纬身边有个婢女名唤紫岚,人长得很漂亮,又爱笑,学问也极好,不仅深得五兄的欢心,甚至连她也很喜欢紫岚,那时候,五兄身边其他三个贴身婢女,就是现在紫烟紫云紫霞,在紫岚面前样样都得靠后,可就是这么一个得意的人,在五兄十二岁那年,只因五兄提了一句,要给紫岚放了奴籍,外祖母当着五兄的面,令人把紫岚打死。

用外祖母话说:她的孙儿,不能受一个奴婢撮弄。

五兄为此,吓得大病一场。

对于家仆可以用,但一旦脱了安分,便不可得活。

阿耶可以宠她,娇她,却不会允许她逾越规矩,她甚至能够确定,只要她对阿耶说喜欢阿罗,阿罗便会让阿耶定了死罪,因为在阿耶眼中,不会认为,是她喜欢阿罗而要给阿罗脱奴籍,只会认为是阿罗唆使她的。

因此,郑绥想让阿罗脱去奴籍,可以用许多理由,但唯一不能用的理由便是:她喜欢阿罗。

纵是如此,那日,阿耶听了理由,依旧盯着她好一会儿,严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清冷,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让她先回去,说来,自回荥阳后,阿耶对她一向疼爱有加,哪怕她砸了阿耶珍爱一套雨过天晴的青瓷,取走阿耶的五石散,也从不见阿耶对她有过半分疾言厉色。

接下来,这事便如同一粒石子沉入深潭,没了声息。

郑绥也不敢再提及。

年后,李氏又替九娘郑芊相看了一门亲事,郭家六房的长孙,虽是嫡出。但因六房本是庶出,出身倒是相当,只是相看后,才下定。男方便得恶疾身亡。

这件事,让李氏着实闹心不已,甚至于外间,有九娘克夫的名声流传出来,李氏又担心九娘一时想不开。偏这两门亲事,都是她去相看的,遂把九娘时常带在身边,至于亲事,却是缓了下来,只令人细细查访。

这一日,入夜时分,郑瀚派人把郑经找了过去。

灯火明亮的起居室,一个仆从都没有,苍叟候在门外把着门。郑经进屋后,行了礼,便在郑瀚的榻席旁坐下。

接着,就听郑瀚缓缓道:“叫你过来,只是嘱咐你一件事,让你媳妇派冰人去段家为九娘提亲。”

郑经一听,怔愣住了,他没料到,阿耶会操心九娘的婚事,一直以来。阿耶便不管事,家中兄弟姊妹,只有二郎和十娘的婚事,阿耶为之操过心。是故,唯有事关二郎和十娘的婚事,他和李氏才会来问阿耶。

大约是九娘郑芊克夫的传言已惊动了阿耶,阿耶才会过问,思及此,郑经心中长叹。也没料到,九娘的婚事会这么不顺畅,缓过神来,问道:“不知阿耶相中的是段家的哪一位小郎?”

“段家大郎。”

段家亦有好几房人,现今知名且年岁相当未曾婚配的,唯有三房长孙,遂回道:“三房的大郎素有贤名在外,宴会上我和他也说过几回话,人……”

“不是三房的大郎,是段家长房的大郎,长房嫡长孙段严,”郑瀚摇头打断了郑经的话,“我令人查探过了,段严年十九,未有婚约。”

段严?

郑经吃惊不已,“既然阿耶查探过,大约也了解,段严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之徒,整日里惹事生非,恶霸之名在荥阳算是如雷贯耳,此人哪能为良配。”

正因段严素日名声不佳,使得年过十九,不曾婚娶。

郑瀚手摩挲着案几上的几张红帖子,语气淡淡道:“这些你不用理会,让你媳妇派冰人去段府商议。”

“阿耶,段家既非旧族,亦非显宦,纵然九娘有克夫之名传出,受此影响而选择低嫁,也不必委屈这样不学无术之徒,若咱们真要与段家结亲,可以选择三房大郎,段家必然会应承。”

在郑经看来,两家结亲,往往是先家族,尔后个人,然而,反过来,若是个人不才,又会牵连累极家族,因而,无论结亲的家族,还是个人,都要考虑,只不过有先后之分。

“若九娘单单只是克夫之名也就算了,你先看看这些。”郑瀚说着,把案几上的几张红帖子推到郑经面前。

郑经一见,伸手拿起来,共有四份帖子,翻起最上面的那张打开,只看了一行字,就困惑地抬头来望向郑瀚,“这是九娘的庚帖。”

郑瀚点头,手指轻扣案几,“你先仔细把这几份庚帖看完。”

郑经重新又低下头,仔细瞧去,只是先是诧异,到后面神色便渐渐凝重起来,阖上最后一封庚帖,内心极为震惊,强压住心头涌上来的波涛骇浪,问道:“这最后一封庚帖是谁的?”前面的三张分别是九娘,熙熙和阿和的。

“是阿罗的,就是我当初给熙熙选的替身。”郑瀚顿了顿,又道:“别的先不看,你好好看看熙熙的这份庚帖,上面的批语,都是我让冯子集找的一位高人批注的,那位高人是齐云山道观的一位老道长。”

郑经听了,重新拿起熙熙的那份庚帖,只是看完后,先前初看时所引导出的,那份大起大落的心绪,已渐渐平息下来,目光极其清明且坚定,“阿耶,占术推演之术,不足为信,儿始终相信,事在人为,但凡有儿在一日,定会保熙熙周全,至于寿夭与否,非人力可为,断不可强求。”

“你可以不信,但九娘的那份批语,现在就已应验了,你又怎么解释?”

“韩家庶子,是原就有病在身,只因是旧族旧姻,看在伯母的面上,方才应允,他的早亡,归不到九娘头上,而郭家六房的长孙,前阵子,我派人去查过,去岁他去扬州时,常逛红楼,大约在那地方惹上不干净的病,这也不能算在九娘身上。”

郑经说到这,望着郑瀚,又认真道:“阿耶,我们再给九娘挑门亲事,也不求门第,只找个身体康健,品行端正的,这回相看之前,我令人去好好查查,务必查得一清二楚后,再找冰人去说媒,您看这样行不行?”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阿耶属意段家,我们也可以考虑段家三房的大郎。”在郑经看来,只要不是段家大房大郎即可。

郑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淡淡道:“阿大,那你想过没有,若是这次再出差错,九娘的克夫之名,便坐实了。”

“这次我会亲自替九娘挑选,务必求个稳妥。”郑经说着,把那四份庚帖往郑瀚身前一推,“这些东西,阿耶还是烧了为好,而八字命格之说,瞧瞧也无伤大雅,只是阿耶不可太较真才好,就连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贵不可言的命格,也不过是显贵后附会之言,作不得真。”

郑瀚沉吟半晌,松了口,“那好,等九娘成亲后,阿奴再启程去南楚。”

“阿耶,”郑经顿时有点急了,五郎启程去南楚,可是件大事,如今并非太平盛世,千里迢迢,大规模的人员迁徙,难度可想而知,事事都得提前计划周密,以防出漏子,“阿奴去南楚,一切事宜,儿都已安排周全,不能再改期。”

“阿大,阿耶只要熙熙平安。况且,阿奴知道后定会同意的。”说着,郑瀚看了郑经一眼。

郑经见的,知道这是阿耶的底线,遂不再多说,答应的下来,心里面,顿时把冯十一郎君推荐给阿耶的道士骂了遍。

古往今来,所谓的妖言惑众,贻害无穷,大抵便是这样,阿耶深习孔孟之学,熟悉儒家经籍,不想也会入道。

正欲起身告退时,看到阿耶翻看着那四份庚帖,遂又坐了下来,问道:“那位阿罗姑娘,阿耶打算办?”这位女郎,他只听李氏提过,之前,也没怎么放心上。

“我还没考虑清楚,若真按道长所批的命格,也要让她记着熙熙的好,否则……”郑瀚摇了摇头,他原本只是想给熙熙找个替身,不想却让占卜师点出,阿罗的命格,贵不可言,他原本是不信的,所以才另找了高人替阿罗和三个女儿批命格,不想,不但印证了阿罗的命格,反而牵出三个女儿不同寻常的命格来。

或许正如有句话所言:蒙蒙大吉昌。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偏知道了,他如何都无法接受熙熙早夭的命格。

郑经瞧着阿耶的神情不定,遂建议道:“阿耶,这一辈的小娘子比较多,我们家多位庶出的小娘子,又是婢生女,不过多备份嫁妆,并无多大利害关系,况且,正如同熙熙所说的,她那双眼睛,像极了我们家的人。”

郑瀚晃过神来,瞧了郑经一眼,满是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先回去吧,这四份庚帖,等让阿奴瞧过之后,阿耶会烧掉的。”

一听这话,郑经遂起了身,行礼告退。(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变更决定

九娘又订了亲。㈧㈠ 中文网┡. 8⒈

因前两次的阴影,这一次,自纳采之日起,李氏就一直吊着一颗心,生怕再出什么差错,使得郑经一度笑话她杯弓蛇影。

纳采、过大帖、过文定、过大礼,及至择定良辰吉日。

一切都很顺利,婚期定在五月中旬。

郑纬原定于三月下旬起程去南楚,眼瞧着日子临近,而九娘的婚事也很平顺,郑经便打算劝服阿耶,让五郎和四郎按原定计划起程。

这一日晚上,郑经到守静园时,郑绥和郑纬都在,一见他进来,俩人纷纷起了身,喊了声阿兄。

郑经嗯了一声,上前给跪坐在榻席上的郑瀚行礼请安,郑瀚手抚着案几,让他在下的榻席上坐下。

郑经转头看了郑纬一眼,郑纬会意,忙道:“阿耶和阿兄既有事要说,我和熙熙今儿就先回去了。”

郑瀚点了点头,“回去吧,明儿你和熙熙一起过来用午饭。”说着,着手把案几上的刻刀和玉石收了起来,放到案头的匣子里,最近,他答应给郑绥刻个印章,只是刚从阮遥那讨来几块上好的福黄石,今儿晚上要动手琢刻,不想郑经就过来了。

郑瀚不用多想,心里便能猜到几分,郑经是为什么事而来,就是因为知道,欢愉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踪影,每次和大郎说话,他总得费些精神,自从大郎十岁以后,他和大郎几乎没有一次说话,能说到一起去。

话说,自郑经进来后,郑瀚脸上的笑容就没了,郑绥一早就察觉到,所以不愿意和五兄一起离开,偏一旁的五兄又不停地轻拉着她的衣袖,又对她使眼色,郑绥无法。只得笑喊道:“阿耶,那我和阿兄先走了。”

说完,又壮着胆子望向郑经,“阿兄。您可不能再和阿耶吵架了。”

“胡说什么,”郑经听了,笑着轻斥了郑绥一句,又道:“方才我过来时,阿一直念叨着你。你去园子瞧瞧阿一吧。”

“正好,我也想去看阿一。”说着,和五兄郑纬行礼告退。

“阿兄,你知道大兄来找阿耶是为了什么事吗?”一出屋子,郑绥就问向身旁的五兄郑纬。

郑纬神情微微一滞,很快却又恢复了正常,“不知道。”

“阿兄又骗我。”郑绥没好气地瞧了郑纬一眼,她才不相信,五兄会不知道,只不过不愿意和她说罢了。只是偏她自己却想不到。

瞧着郑绥有些丧气地垂着脑袋,郑纬轻声笑了笑,语气却是郑重其事,“熙熙,家里大人们的事,你不需要理会,每日得空陪着阿耶说说话,逗逗阿一就行了,万事有我和大兄在。”

每次都是拿话搪塞她。

郑绥紧抿着嘴,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突然把脚下的一个石了踢飞很远。

“熙熙……”

郑纬刚喊了一声,便让郑绥给打断,“阿兄,我已经十三了。”

“我当然知道熙熙十三了。这两年窜高了许多,不再是小孩子了。”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气结,五兄这明显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不再开口,只是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郑纬见了,摇着头苦笑,气氛便沉默了下来。

只是两人走路的度,似在竞赛一般,步子越来越快,前后随行的婢女都得小跑才能跟上。

很快,就到了园子门口。

因郑绥低垂着脑袋,走得又急,差点和迎面走过来的一位青衣僮仆撞上,还是郑纬眼疾手快,把郑绥给拉开,“站住。”

青衣僮仆听到喝止声,停了下来,忙地退到一边行礼,“小的给小郎,小娘子请安。”

终南和小戎手中提着灯,郑纬就着灯火打量着青衣僮仆,瞧着很面生,不是守静园的人,“你是哪处的人,这是内院,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青衣僮仆急忙回道:“回小郎,小的是二门外听候的,外面段家来人了,主事派小的进来给二郎君传话,只因事情紧急,小的不免心急了些。”

郑纬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是段家出事了,段家来人说,三房的大郎下午殁了。”

“什么?”郑纬和郑绥几乎是异口同声出声来,俩人神色大变。

郑绥倒吸了口气,连刚才和郑纬生气都忘记了,抓着郑纬的胳膊,急忙道:“阿兄快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纬晃过神来,点了点头,转头望向郑绥,少不得叮咛,“熙熙,你回望正园,阿嫂那儿估计忙,你就别过去了,我先进去告诉阿耶这件事,”说完,望了眼旁边的青衣僮仆,“正好大兄也在里面,你一并跟着来。”

郑绥也知,这个时候不能添乱,遂忙地答应,但是回自己园子前,还是去了趟过守勤园,果然除了伯母二嫂六嫂外,还有好几位女眷在,郑绥请了安后,瞧着阿嫂忙,便和阿嫂说把阿一带回自己园子。

晚上的时候,郑绥陪着阿一玩了好一会儿游戏,才哄着阿一入睡,

郑绥临睡前,听着晨风打听来的消息,说是今儿下午段家三房的大郎让大房的大郎给一拳打死了。

这消息也太惊竦,以至于郑绥都不敢相信。

段家三房的大郎,郑绥只记得是个五官端正的白面郎君,过大礼那日,他来过一趟府里,郑绥和九娘偷偷躲在屏风后面见过,听说,大兄很喜欢他,四兄郑纭也和九娘说过,段大郎学问很好。

对于段大郎的死,郑绥不过叹息一声英年早逝,再说,这件事如何善后,牵涉的不过段家内部,郑绥心头更担心的却是九娘,这已经是第三门亲事了。

想着先前在守静园门口,初听到消息时,五兄和她一样,神色大变,尔后神情古怪莫辨,约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虽是死于殴斗,但九娘克夫的名声,怕是要坐实了。

次日清晨,郑绥送阿一回守勤园时,就见到九娘窝在阿嫂李氏怀里低泣,一见到她来了,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尽是泪痕。

自今年以来,她的功课,已经渐渐松了下来,女先生过来,多半也是她自己练习,先生已经很少授课,于是派小戎去深柳堂和今日上午来上课的棋艺先生说一声,今日上午的课就不上了。

大兄早早地就出了门,没一会儿,二嫂冯氏,六嫂卢氏,还有八娘也6续过来了,冯氏和卢氏是过来找大嫂李氏的,郑绥和八娘在一旁陪着九娘。

段家大房的大郎打死三房的大郎,兄弟相残,这于段家来说,应该是一件丑事,别说大房,甚至于三房,都会想着遮掩下来,然而,这件事,到底还是传了出来,这日下午,便整个荥阳都知道了,从此,段家在荥阳境内的世家圈子中彻底除名了。

以至于,后来,再有兄弟不和的事生,便会有人提一句:难不成想学段家的蛮人,打死自己的兄弟。

——*——*——

郑绥不解的是,五兄郑纬三月下旬的起程,无故后延。

而更令郑绥费解的是,阿耶找她过去说了两年事,一是让他跟着五兄去南楚,一是给阿罗脱了奴籍,甚至给阿罗在家里姊妹中序了齿,这就是承认了阿罗是郑家的女儿,前一桩事,已让郑绥兴奋得忘记去问原由,后一桩事,却让郑绥很是意外,百思都不解其解,郑绥隐约觉得五兄知道,但想着五兄不会告诉她,便没有开口问,终究都是好事。

而去南楚,不单单只是她,九娘和阿罗也跟着一起去。

并且,这一次五兄郑纬去南楚,称得上是半个家族南迁,十八从叔也一起去,装书的车辆,就有上百辆,除了嫡支外,又有好几支旁支跟着一起去,郭家冯家也有人南迁,家中又有三万部曲跟随,队伍极其庞大。

见到这样的情形,郑绥当时就想着,要劝着阿耶一起走,因为近来,离起程的日子近了,郑绥才觉,她舍不得阿耶。

只是阿耶的一席话,却让郑绥泪流满面。

阿耶说:你阿娘在这里,阿耶哪都不想去,她都等了我十来年了,阿耶如今只盼着将来,有朝一日,和你阿娘相见于地下,同茔同穴,地久天长。

随后,又摸着她的头顶,叮咛复叮咛:熙熙,你一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也是后来,郑绥才听五兄郑纬提过,近百年来,南迁之人不欲北葬,已成定俗。

李氏带着郑绥收拾她的行李箱笼时,八娘常来她园子里坐坐,时常玩笑道:“听说南地极富庶,若不是有婚约在身,我都恨不得跟了你们一起去才好,六娘如今也在南地,家里你和九娘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家,以后想找个伴都难。”

八娘原定于三月的婚期,藉以伯父病重为由,和乙浑家协商,推迟到下半年九月。

“等阿姐嫁去平城,还愁没人做伴,七娘虽在宫里,但还有大姐一家子和你做伴,三郎和三嫂也在京中。”大姐夫卢之横,年初已从蓟州调职入平城。

八娘连摆手,“别提大姐了,她家的大娘子比我还大上一岁。”说完,又呵呵笑道:“到时候过去,我和她家大郎媳妇做伴还差不多。”

郑绥想着大姐家的两个孙子,姊妹间的确是隔了一代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临别赠言

因推迟了起程的日期,郑经和郑纬一直很忙。㈧㈠中』Ω文网┡. 8⒈

唯有郑绥如同往常一样,除收拾行李外,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可做,因而,临出门的日子,郑绥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守静园里陪着阿耶。

起程的前两日,郑瀚在守静园中见了九娘郑芊和阿罗,两人并不是一起来的,而是一前一后,郑瀚单独见了她们,九娘先来,阿罗后到。

只是九娘来之前,郑潮便打郑绥去了里间的屋子里。

郑绥犹疑了下,想着阿耶并没有打她回望正园,便不是为了避开她,于是,趴在帘帏后面偷窥。

都是临出时,阿耶交待叮咛几句,只是对着九娘最后说了一句话是:九娘,你是阿姐,比熙熙和阿罗都大,此去南地后,要担起长姐的重任,照顾好熙熙和阿罗。

阿罗在家中序齿后,行十一,称十一娘,却一直没有名字,这次阿耶给阿罗取名郑蔓,又嘱咐道:十娘既喜欢你,今后你要记着十娘的好。

这话,哪怕是郑绥躲在帘帏后面,看不到阿耶的面容,只看到阿耶的背影,也能感觉到阿耶话里的严肃。

阿罗磕着长头,应了声唯。

最后,阿罗离去时,阿耶把那张写了阿罗名字的纸,递给了阿罗。

待阿罗出去后,郑瀚靠在身后的隐囊上,转头喊了声,“丫头,还不出来。”

“阿耶。”郑绥从帘帏后面走了出来,挨着郑瀚身侧坐下,“方才您对阿罗是不是严厉了些,她一向胆子不大。”说着又笑嘻嘻道:“况且,我可从来没有说,我喜欢阿罗。”

郑瀚宠/溺地拍了拍郑绥的手,语气深长地道:“九娘年已十五,自小就性子柔顺,如今算是定了下来,将来也不会有大变。唯有阿罗,阿罗年方七岁,如今虽心地纯善,但你们此去南地。没有长辈在身边教导,九娘又不是个有主意的人,阿罗将来会成什么样子,实在难料,如今对她严厉些也是为她好。免得将来不知天高地厚。”

郑绥忙道:“阿耶放心,还有我呢,我可以教阿罗。”

“就你。”郑瀚忍不住笑了出来,“你顾好你自己,阿耶就酬天祝谢神灵了。”

郑绥听了这话,圆睁着眼睛不依,“纵然我和九娘都不济事,还有女先生和教养的仆妇,咱们家兄弟姊妹十来个,可都没有教歪的。”

“是。是没长歪的。”郑瀚忙点头附和,尔后,又问道:“听说,八娘最近常去找你?”

郑绥嗯了一声,“因我和九娘都要走了,家中姊妹,独剩下她一人,有些舍不得,况且,八娘将要嫁去平城。将来天南地北的,姊妹之间相见也难,便趁着现在在一起,多说说话。”

郑瀚不信。“没说别的事?”

他曾听长兄郑渊惋惜过,家中这一辈的娘子中,独八娘聪慧,其余人皆有不及,;因长兄说这话时,他是一脸不以为然。长兄还斥责他别不服,又道熙熙都让人宠坏了。

“别的事?”郑绥有一瞬间的茫然,刚要摇头否认,忽然想起一事,也不知道算不算,遂道:“八娘只提起过,六娘在建康,让我去南地后,若有闲暇,常去诸葛府上瞧瞧六娘,但我想着,诸葛家原本就是亲戚,我和阿兄既然过去,肯定要去诸葛家,到时候瞧瞧六娘也应当才是。”

郑瀚听了这话,欣慰地点点头,但仍旧不忘叮咛,“熙熙,这就对了,你要去诸葛家,也是因为诸葛家是你伯母的娘亲,是阿稚的外家,而不是因为六娘。”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你要牢记着,六娘是以陪媵女的名义嫁入诸葛家,哪怕是贵妾,也是妾侍,算不上正经亲戚。”

“我知道了。”说起来,郑绥也不喜欢妾侍之流,这一点受外祖母和舅母影响很深。

从前,郑绥总以为,唯有像外祖母和舅母这样的长辈,才会有叮咛不完的事,就如同当初从平城离开前,外祖母把她拎在身边,似有千万个不放心,而外祖父和阿舅只说了一句:回家后,要听话。

不曾想,当初外祖母的角色,如今换成了阿耶。

每日里,阿耶叮咛一遍,阿嫂也会叮嘱一番,虽如今,郑绥却没有感到厌烦,且不说阿耶和阿嫂的关心,常言道: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

再周全的筹划和安排,也有遗漏的时候,譬如他们当初从平城回荥阳。

两国通关文书,沿途都打过招呼,不可谓不周密,最后还是出了事。

而这次南去,甚至不比当初从平城回来,那时,至少是回家,而这次,是要去南地从头开始。

四叔公虽在南楚已扎根四十余年,但是到如今,依旧未打入建康一流的世族圈子里去,当然,这些郑绥是不知道,她只是听五兄说的。

说来,阿耶不放心她去南地,其实,郑绥同样也不放心阿耶,伯父如今病着,没那么多精力来管束阿耶,而一旦她离开,几乎就没有人能劝阿耶了,故而,前几日,郑绥还特意跑去归宁院,求了祖姑姑,请祖姑姑以后帮忙劝劝阿耶一二,祖姑姑当时还笑话她人小鬼大,又道:“你阿耶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今孙子都有了,哪能再似从前那般疯癫。”

于是,这些日子,和阿耶常待在一起的时候,郑绥也常常会劝说,“阿耶要爱惜身体,不要饮酒,不要熬夜,五石散也不要再服用。”

每每阿耶总是摇头,笑着回道:“你哪有那么多不要。”

虽是如此,但郑绥瞧着阿耶认真的目光,嘴角微抿,带着几分愉悦,便知道阿耶这是听进去了。

接着,阿耶总会说,“你从我这搜去的那么多五石散,可是便宜你了。”

郑绥会笑眯眯地回道:“那以后阿耶就多帮我收集些,等以后,我从南地给阿耶写信过来,阿耶每回只要寄一大箱五石散给我就行,我看到那么多五石散,就知道没有吃这些药石,心里也放心。”

五石散,除去在平城只有少数人服食,在中州和南地,服食的士人很多,而且听大兄说过,南地尤甚,所以,这东西很贵,郑绥才想着带去南地,而不是扔掉,当初,阿舅因自己不服用五石散,又觉得这东西吃下去后,容易惑人心志,便不允许家里子弟服食,遂直接告诉家中子弟,五石散是毒/药。

其实,五石散并非毒,甚至还是一味治病的良药,使人心明开朗,只是服下去后,要及时行散,并且不能食之过量。

一提起那一箱子五石散,阿耶便会一脸惋惜,“这东西哪有那么容易得,你那一小木头箱子,可是两三年才集成的,况且,这东西还是你郭世父派人在南地那边购置过来的,你从这儿带过去,可是打了个转,又回去了。”

“那阿耶以后就别再和郭世父要五石散了,郭世父身体和您一样也不好,我离开前,还是得和阿简说一说这事才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阿简看着郭世父,酒和五石散大约也能戒掉,郑绥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只是脑袋突然遭到一拍。

郑绥摸着脑袋,侧头就见着阿耶瞪着眼望着她,“不许去,看来你郭世父说对了,你和阿简两人就不能凑在一起。”

“我明儿和阿嫂一起去。”郑绥轻声嘟囔了一句。

“后日就要走了,明儿你哪还有时间出门。”

郑绥听了,忙转头望向阿耶,问道:“还有什么事?”

郑瀚瞧着郑绥这三年来,人长高了,也长开了,身上越来越有阿七的影子了,凝视半晌,心中长叹一声,“出门前,去你阿娘的坟上上柱清香吧,我已经吩咐过大郎了,明儿我带着你们一起去。”

一听阿耶提起这个话题,脸上满是落寞,眉宇间充满沉郁之色,郑绥一时间,心头也沉甸甸的,自回来后,在郑绥看来,无论是阿耶,还是大兄,只要一提起阿娘,便永远是个沉重的话题。

或许阿耶和阿娘是年少夫妻,正逢情深意浓时,阿娘中道离逝,阿耶由此心中存有遗憾。

或许大兄对阿娘是为人子女对母亲的孺慕之思,毕竟阿娘逝世,大兄年已十二,已记事,不比她,对阿娘没有任何印象。

但郑绥隐隐觉得,除了这些外,还有别的,她犹记得那年在守静园里,大兄和阿耶争吵时说的话,有关阿娘早逝,有关二兄郑纶,至今仍是她心中的大疑团,只是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那回大兄和阿耶又吵得那样的凶,还有外祖母当年黑沉沉的脸,以至于,这三年来,她也不也敢提。

而如今,她依旧不敢多问。

——*——*——

四月十八,宜出行,宜祭祀。

清晨起来,阖族告祖祭祀,连久病于床榻的伯父也撑着起了身。

这一日起程,有着对南地大楚正统地位的肯定,有着对南地富庶繁华的向往,或是为个人生计,或是为保存家族实力,抑或是男儿建功立业,而于是郑家来说,是最后一次庞大的族人迁徙,但这次迁徙,也不过是,自永嘉南渡后,数以百计千计家族迁徙中的一员罢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南迁途中

车辆辚辚过,骏马萧萧鸣,

人潮肩继踵,尘扬蔽浮云。『㈧㈠中文┡网 .Δ8⒈

队伍很庞大,除去三万部曲,有仆从,宾客幕僚文士,不知凡几,书籍粟帛百工,不计其数,另郑氏族人除外,还有郭冯两家的族人跟在队伍中间。

十八郎君郑混,是妻子儿女一起去南地,而这次的队伍中,他的辈分是最高的,所以,他的马车是行驶在最前面,郑纬和郑纭的马车紧随其后,族中旁支庶支,马车便在后面了。

近四万的人队伍,如同一条长龙般,蜿蜒在荥阳南去的路途中,声势浩浩荡荡,不输于任何一支大军过境。

虽然一路之上,行驶得很缓慢,每日最多只能走四十余里,但沿途未曾遭到宵小之辈的攻击,很是安泰,整个队伍井然有序。

郑绥和九娘阿罗同乘一辆车,这一回,郑绥更多的时候,都是待在自己的马车野,很少去五兄的马车里,不是不想去,而是自从第一天去过之后,郑绥才现,这一次,根本不同于上次从平城回荥阳。

上一次,整个队伍,只有五六百人。

而这一次,且仅仅人数这一项,便是上次的六七十倍,另外还有各项物资押运,每日行程安排,何处安歇,何时起程,周边环境等一大堆问题,都要由五兄决策,一天下来,五兄马车里的幕僚文士,几乎没有断过,难得有片刻闲功夫。

郑绥才晃觉,原来这三四万人的队伍,单由五兄一人统领。

正因如此,自起程后,郑绥便不去打扰五兄,整日只待在自己马车内。

车行十余日,抵至许昌。

许昌又称许都,是前朝五都之一,也曾是富贵繁华地,只是早已败落。自前朝京都洛阳沦陷,中州之地,尽陷胡人之手,历经百余年的争夺与混战。早已百业凋敝,田地荒芜,人烟稀少,当日城池,只余残垣断壁。这儿,如今是羯胡的活动范围,只因是南楚和羯胡时常在这儿交战,又有地方强豪占据,因此,南楚和石赵在此皆无驻军。

入夜时分,在许昌城外扎营。

马车停了下来,郑绥正欲和阿罗下车活动活动手脚,却见紫烟走了过来,“小娘子。五郎派婢子过来,请小娘子过去一起用晚饭。”

“阿兄马车里可有别人?”

只听紫烟含笑道:“这回除了五郎没有旁人,连侯校尉和温主薄,都刚下了马车,四郎这会子也不在。”

侯一和温翁,是大兄郑经送给五兄郑纬的人。

郑绥哦了一声,望向旁边的阿罗,“阿罗,你就在这边走走,别走远了。我去一趟阿兄那儿,晚些时候回来,你和九娘一起用晚饭。”

阿罗应了声唯,郑绥又吩咐跟着阿罗身边的几个仆妇仔细瞧着。转头和九娘说一声,才跟随着紫烟去了前面五兄的马车。

只是不曾料到,就这片刻功夫,郑绥跟着紫烟抵达五兄车驾前时,马车里传出一阵争论声,僮仆三都和两京候在一旁。周围两丈之内,尽是五兄的贴身护卫围着,不许旁人靠近,紫云一瞧见她们过来,就走上前来,轻声道:“小娘子稍等片刻。”

紫烟问道:“又是谁来了?”

“张主薄和温主薄。”紫云一脸无奈,“你方才刚走,张主薄就拉了温主薄过来。”

“那我就等等吧。”

郑绥这话一说,紫烟便松了口气,前几次,郑绥一过来瞧着五郎马车里有人,转头就离开了,遂忙道:“小娘子坐了一日的车,不如婢子去拿把胡椅过来,小娘子先坐下来,由婢子给小娘子敲敲腿脚,松松乏。”

“不用,我走走就好了。”每日坐在马车里,浑身难受,采茯少不得给她掐肩敲腿,她现在只想在地上走动走动。

只是就在这当口,三都满脸带笑地走了过来,“小娘子,五郎让小娘子去马车上。”

现在?

郑绥诧异,问道:“两位主薄离开了?”不过,这会子,马车里的争论声倒是消失了。

“没有。”三都摇头,又道:“只是郎君让小的来请小娘子过去。”

郑绥见了,遂跟着三都行至马车前,上了马车,二京掀起车帘,一入眼,便瞧着两位主薄果然还在,左右相对而坐,几面上铺有一张山河地理图,五兄坐在上的位置,容颜俊美,纵坐在那里不动,灯光下,依旧华彩溢射,光彩映人,抬头一见她在车帘旁,遂招手道:“过来,到我这儿来坐下。”

温主薄认识她,忙喊了声小娘子,张主薄没见过她,打量了郑绥一眼,喊了声十娘。

郑绥唤了声阿兄,对着两主薄笑着点了点头,便走到五兄身后坐下,只听到五兄说了一句,“张公继续。”

那位面白无须,穿着一件灰衣,年约四十岁上下的张主薄,倒是很快就指着山河地理图,滔滔不绝。

听了半晌,郑绥才明白过来,是因为前行的路线而引了异议。

大约持续了两刻钟左右,只是最后,还是未能确认下来,只听五兄郑纬道:“这样,明天清晨,我把几位阿叔,还有另外十几位主薄都请过来,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根据众人的意思,再做定夺,张公,您觉得如何?”

虽然张主薄争得面红耳赤,但温主薄,却犹气定神闲,如此一来,高下立现。

待人走后,郑绥不由抱怨道:“路线不是早就定好了,怎么突然又要改路线了?还有这张主薄,说话像市井小儿,阿兄,怎么就耐烦听他说这么久?”

“路线原本是就定好的。”郑纬拉着郑绥到案几旁,指着案几上的山河地理图,“从许昌这儿往西,便是南阳,宗家的四姐夫在这儿,几乎可以平安通过,而过南阳,再往南,便是南楚的地界,襄阳城如今有南楚的驻军。经襄阳抵达荆州后,就可沿江直下,荆州刺史袁将军那儿,谢尚书早已打过招呼。”

“那另一条呢?”

“上月桓叔齐在南梁郡和石赵的羯胡军队打了一仗。把南梁郡重新置入徐州的统辖之内,而许昌至南梁郡,一路平坦,适合跑马和马车行进,不比许昌到荆州。丘陵地带,路很难走,且两相比较,许昌至南梁郡,距离较近,能省去很多路上的时间。”

听着五兄这么一说,郑绥瞧着那张山河地理图上的距离,不解道:“既然许昌至南梁郡又近,路途又平坦,那阿兄还犹豫什么?”

“南梁郡四周。羯胡活动频繁,而且这几年,南梁郡已经是几经易手,常常是今日在南楚手,明儿又在石赵手中。”

郑绥听了,忙道:“那我们还是用笨办法吧。”她对于羯胡一直有恐惧心理。

“行,我们用笨办法,虽然耗时长,但胜在安全。”

郑纬笑了笑,眼瞧着郑绥。几日不见,今儿忽然一见,顿时觉得郑绥好似瘦了许多,摸了摸郑绥的头顶。“我听采茯说,你最近都不怎么吃东西,这可不行,如今才不过过了十来日,我们这一路,大约还得走两三个月。总不能还未到建康,你先饿出病来了。”因每日赶路,都是临时砌灶做饭,做出来的东西,自是粗糙许多,和家里的厨房更是没得比。

郑绥趴在一旁的隐囊上,碎念道:“可是每日里坐着马车浑身难受,看到饭菜,就没什么胃口。”

“等过些日子,到了襄阳后,我们把行程放慢一些,实在吃不下,我让人另给你熬些红枣粟米粥,多添加些红糖,每顿喝一碗。”

郑绥轻嗯了一声,一幅无可无不可样子,又无精打采,郑纬见了,不由逗她道:“是不是后悔跟着一起过来了,要是后悔了,趁现在离家不是很远,我派一队人马把你回去可好。”

“好,正好,我也想阿耶和阿一了。”郑绥直接转了身,怀里抱着个大隐囊。

郑纬起身把紫云叫了过来,让紫云去熬粥,又细细嘱咐一遍。

半晌,瞧着郑纬把案几上的油灯挑了挑,重新看向那张山河地理图,郑绥突然问道:“阿兄,那位张主薄是谁?”

郑纬蓦地眼眸一沉,“他是族兄郑泉身边幕僚,因族兄年纪较大,便看在他的面上,给了张主薄几分颜面。” 郑泉,是曾祖父庶长兄那一房的人,虽和他们同辈,年纪却比伯父郑渊还要大上几岁,这回也是举家南迁。那一房人,子孙也十分昌盛。

只是这回,郑泉既然过来建议更改路线,大约不单单只是他一个人意思,只怕除了他们那一房,还有几房人,或是别家,想更改路线,郭冯两姓也就罢了,只是郑家人,不管是哪一房人,到了南地,将来安置下来,购置田地房宅后,依旧得住在一起才行。

若是家族不能抱成团,便会成一盘散沙,当年四叔公去南地,做错的第一件事,便是和跟去的族人析产分居,以至于最后,独木难撑。

当然更为要紧的是,他还是以安全为上。不想去招惹羯胡,这也是制定原定方案的初衷。

而今日,他之所以同意把张主薄的建议,让众人公议,是早在张主薄提出来之前,他便对由许昌至南梁郡那条捷径,很是心动,只是他若提出来,却是不合适,毕竟当初转道襄阳荆州的路线就是他和大兄制定的。

只听郑绥感叹了一句,“此人逊温翁远矣。”

郑纬不由一笑,收起案几上面的那张山河地理图,“他哪能比温翁比,温翁可是祖父身边的人,年少时,做过曾祖父的书僮,别说这位张主薄,就北堂口那边出来的所谓饱学之士,得力干将,也没有几人赶得上温翁,许多投奔而来宾客,从前还做过幕僚,有的还在地方上任过职,你若有兴趣,明儿早上,你可以过来瞧瞧那些人。”

“我才不要,到时候肯定是吵闹成一片。”郑绥兴致乏乏。

等紫云把红枣粟米粥熬好,郑纬才传上饭,拉着郑绥一起用晚饭,“熙熙,你要是能喝下两碗粟米粥,夜里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去哪儿?”郑绥歪头望向郑纬,这地方荒凉得厉害,能有什么好去处。

郑纬从紫烟手中接粥碗,递到郑绥跟前,“这个你不用管,你只管把粥喝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十九从叔

进入五月时节,明日便是端阳。』『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

这几日,天气格外晴好,朦朦夜色下,天上明星闪烁,挂在西边天际的月牙儿,似弯弯蛾眉,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态。

自傍晚,队伍停下来后,大大小小的帐篷,便拔地而起,是供郎君和娘子晚上歇息之所,还有便是随行的谋士宾客,部曲那边唯有军侯以上职务的人,才有住宿的帐篷,至于仆从和普通军士,多是餐风露宿,枕草而眠。

郑绥跟着五兄郑纬从帐篷里出来时,外面已是一片宁静。

帐篷里的明灯,大多数都已熄了,唯余空地上的篝火,还在继续燃烧,守夜的仆从军士,一圈圈地四周巡逻,蛙鸣声此起彼伏,在这寂静的夜里,很是响亮,偶尔还有不知名的虫儿,啾啾直鸣。

采茯早已候在帐外,另有十余个护卫,为的是郝意。

郑纬看了郝意一眼,“走吧。”

只听郝意躬身道:“五郎,侯校尉过来了,说是让再多带些人。”

“有你们这十来人就够了。”郑纬说着,便带着郑绥往外走去。

出的地方,在一段坍塌的城墙后面,郑绥他们到的时候,空地上除了有十余匹马,还有侯一领着几十骑人,一见他们过来,侯一便走上前来行礼,尔后,又道:“五郎,这儿常有羯胡出入,又是夜里,为以防万一,还是请五郎多带几十人,以保证安全。”

郑纬摇了摇头,“若真遇上羯胡,多带几十人也无用,况且,人一多,动静就大,郝意昨日已去探过路,那边山里只住着几户庄户人家,不会有什么问题。明儿清晨,我会及时赶回来,没回来之前,你和温翁先合计一下。明儿早上的讨论大会。”

“五郎……”

侯一还待再劝,却让郑纬挥手打断,指着侯一身后的几十骑,笑道:“侯一,若真带上这么多人。明儿大约全营地的人,都知道我夜里出去的事了,你先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说完,令众人上马鞍。

采茯是会骑马的,唯有郑绥,郑纬不放心她,便让她坐在自己身前。

然而,才刚上马,侯一却拉住郑纬的马。双腿屈跪在地上,“五郎,如今出门在外,该以安全为要,不是游嬉之时,卑职恳求五郎别去了,那边山林,草木繁盛,纵无羯胡,也有野兽出没。若真出了意外,卑职将来也难见大郎。”

郑纬见此,用力勒紧马僵,眼睛微微一眯。“怎么,难不成侯校尉是要死谏?”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郑绥却瞥见阿兄抓着马僵的手,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

只听侯一道:“卑职不敢。”

郑绥急忙喊了声阿兄,“不如这样,要是侯校尉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好了。”

侯一没有立即回话,郑纬见了,遂下了马,伸手亲自扶起侯一,“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们一起去,这一趟我是必须去的。”

“五郎,”侯一刚唤了一声,劝说的话,还未出口,就见郑纬已转了身,想着郑纬一向是个拿定主意不回头的人,大郎手中拿着鞭子,也不能使五郎改主意,如今要听进去他的劝,怕是不易,遂忙道:“既如此,卑职陪着五郎去一趟。”

“那好,上马吧。”郑纬说着这话时,就蹬上了马背。

侯一应了声喏,对着身后几十号护卫吩咐几句,让他们都先回营地,尔后牵出一匹马跨上。

郝意在前面领路,往许昌的西北方向而去。

郑绥问过五兄这是要去哪,只是五兄一直没告诉她,只说到了就知道。

夜色中,一行人策马驰骋,风呼啸而过,所行之处,皆是荒凉沉寂,跑马而过,惊起飞鸟夜枭无数,越往西北行,见到的不再是一片开阔无际的平原,渐渐地开始出现小山丘,远处的丛林山峰隐隐约约,一片迷蒙景象,而这一带,连住户极少,偶尔才能听到几声狗吠声传来。

到后来,进入山区后,路越地不好走了,及至停下来,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左右。

夜更深了,山风吹来,嗖嗖的凉,令人止不住地打了寒颤。

眼前是一排排起伏的山峦,虽不高,但树木丰茂,葱葱郁郁,每两座相邻山峦间,山谷地带的间隙,乍看起来很相似,前面已完全没了路,郝意下了马后,便开始在前面数山峰,反复几次,又让几个军士都数了一遍,才确定道路,领着他们从左边的一条山谷中进去。

寂静中,偶尔山岗上有野兽吼叫声传来,又有风吹树叶唰唰作响,加之又是黑夜,周遭的一切,于寂静中透着几分骇然,郑绥一下马,便有些害怕起来,紧紧抓住郑纬的胳膊,不敢松开半分,甚至于抓着郑纬的手都在颤抖而不自知,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一见郑绥这样模样,郑纬顿时后悔把她带过来,遂忙地拍了拍郑绥手,“熙熙,不怕的,里面只是一个庄子,住了几十几户人家罢了,和我们小时候在平城郊外见到的那些庄户人家没什么两样。”

郑绥胡乱地点了下头,两眼睁着很大,一眨也不眨,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郑纬见了,遂把手中的马僵扔给一旁的护卫,拉着郑绥道:“熙熙,要不阿兄背你进去。”说着便欲蹲到郑绥身前,只是让郑绥给拉住了。

“没事的,我能走。”郑绥惨然一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

“也好。”郑纬扶着郑绥,跟着郝意侯一及十余个护卫牵着马,沿着山谷往里走。

郝意在前面举着一个火把,才能看清前面的路,只是越往里,路越窄,好似要到尽头,没了路一般,大约走了快一刻钟左右,眼前豁然开朗,借着淡淡的月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庄出现在眼前。

只是正值夜深人静之时,偶尔传来一阵阵犬吠声,打破这片宁静。

瞧着郝意要领着他们直接进庄子,郑纬忙喊住了,轻声道:“我们就先在这儿里候着,你带着伍佑,先进去通报一声,别这样贸然进去,把人家吓到。”

郝意喏地应了一声,拿着火把,带着一名护卫,沿着阡陌小路,往庄子里的农户走去。

这一路出来,所见到的田地,皆是杂草丛生,草长得比人还高,很难得见到眼前这一片片芜绿的麦田,阡陌交通,一片井然。

道旁的桃树,果实累累,正是桃子熟了的季节,一缕缕果实的清香扑鼻而来,很容易就勾起人的谗意,郑绥的紧张不安,惶恐害怕,也在见到这一片月色下的恬静农庄时,平复了下来。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就见到郝意领着一个农夫走了过来,及至近前来,说是农夫,却并不恰当,那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和平常见到的那些农夫很不一样,面白俊朗,虽然著一身粗衣麻木,却透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

只是近前来,未待郝意介绍,那人便一眼盯着郑纬道:“你不该过来的。”声音很是冷清,连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淡。

郑纬却浑不在意,笑着躬身行礼,“十九从叔,别来无恙了。”

火光下,只见那人脸色陡然大变,盯郑纬神情更复杂难辨,半晌才道:“你怎么知……你是大房的四郎还是五郎?”

“侄儿讳纬。”

“既然来了,进屋喝杯水吧。”那人神情平息下来,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指着那些护卫,“他们就别进去了,免得引起太大的动静,我也不欲告知家人。”

郑纬应了声唯,拉着郑绥近前来,说道:“这是个阿妹十娘。”

郑绥上前行了礼,唤了声阿叔。

十九从叔的目光在郑绥身上打量了一番,尔后点了点头,便转了身,“跟我来吧。”

也不待郑纬跟上,便径直沿着阡陌,往庄子里而去。

郑纬回头对着侯一交待一番,这回侯一倒没拦住,郑纬带着郑绥,并郝意和采茯瞧着远去的人影,忙地跟上。

郑绥跟在郑纬身旁,心中还依旧忐忑不已,说起来,方才五兄喊那一声十九从叔时,郑绥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从未见过面,但也知道十九从叔是三叔公幼子,当年三叔公携三子外逃,难道是逃逸到这个庄子里来了?

不过,这庄子倒是与世隔绝,相较于山外的荒凉,这里似从不曾遭受过战乱兵祸,很是安详。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五兄说道:“熙熙,这庄子里家家户户都引有温泉水,等会儿到阿叔家后,熙熙可以去泡一下温泉水,去去乏倦。”

“阿兄,”郑绥喊了一声,“这就是阿兄说的好地方。”

“自然,郝意前几日探路的时候,无意间现了这儿,这村子里的人都很好客,家家户户留着他住了几日,他倒是舒爽了几日,听他这么说,我才想着带你过来。”郑纬说着,望着郝意一眼。

郝意忙地点头称是,脸上带着几分笑意,“说实在的,小的那几日都差点不想回去了。”

郑绥轻笑了一声,“那你索性留下来算了。”

说话间,很快就到了十九从叔的家门口,屋子里点燃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大堂里,除了十九从叔外,还有一位农妇。(未完待续。)

ps: 嗯啦,话说我一直想写个世外桃源咯。。。。。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叔侄夜话

虽是土坏茅草屋,但处处收拾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眼瞧过去,很是舒服。『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郑纬没让郝意和采茯进来,只带着郑绥进了屋子。

那位站着的妇人,身着褐衣,皮肤黝黑,望着进来的郑纬和郑绥,紧张中带着几分好奇,目光在瞧见郑纬和郑绥的容貌时,约莫是出于吃惊,睁大着眼睛,嘴唇微微张了张,神情愈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一双粗大的手,似不知搁那儿为好,紧紧扑住身上褐衣的衣角,“你们俩是阿郎家里的侄子?”

郑纬怔愣了一下,望着眼前有些显老的妇人,忙地晃过神,唤了一声叔母,正要行礼时,一旁的十九从叔却开了口,“行了,这是山野之地,把你们那套礼仪规矩给收起来,别吓到了人。”

郑纬一听,只得忙地应声唯。

郑绥上前叫了声叔母。

那妇人应了一声,近前来两步,望着郑绥笑眯了眼,“女娃娃长得可真好看,成日里,庄里的人只说我家朵儿长得好看,是没见过女娃娃这样好看的。”说着,想伸手上来摸摸郑绥的头,以示亲近,似又有些不敢,手刚伸到一半,收了回来,一时间,很是局促,脸上带着傻傻的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急切中脱口道:“你们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们煮些吃的吧。”

一下子,那位妇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似终于找到活计了一般,欲转身往外走,却听到十九从叔声音冷清道:“别忙活了,你做的吃食,他们也吃不惯。”

那位妇人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一滞,表情有些僵硬,带着几分懊恼。

而一旁的郑纬和郑绥却是觉得尴尬,只听郑纬道:“我们是吃了晚饭过来的,现在还不饿。侄儿过来,就是找阿叔说说话,天亮前就走。”

“那我……”那位妇人目光求助似是望向踞坐在屋子里唯一方矮几上十九郎。

只听十九从叔淡淡道:“你去把门外那位婢女叫进来,领着这两姑娘去我们后院那个有热水池子的屋子。”

那妇人似得圣令般。忙地应一声,跑了出去。

郑纬看了旁边的郑绥一眼,笑道:“跟着一起去吧,走之前我会去叫你们,不着急的。我和阿叔大约要说好一阵子话。”

其实,郑绥有些不想离开五兄,尤其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况且那位十九从叔,脸色一直很冷清,只是阿兄明显希望她离开,郑绥犹豫了一下,应了一声,方对着那位十九从叔,行礼告退。

这边厢。郑绥一离开,郑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多谢阿叔了。”

“你带她过来,不就是为了那汪温泉池子。”十九从叔冷哼了一声,若不然,也不会夜里带着小娘子出门。

郑纬被人当面揭穿,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呵呵一笑,看来,这位十九从叔。纵使种了十几年的农田,郑家儿郎的聪敏,却并未减退半分,“侄儿今儿过来。原只是猜着有郑家的人居住在这儿,不曾料到竟然是十九叔,不知三叔公和其他两位伯父如今在哪?”

三叔公三子,除了眼前这位十九从叔,另外两位分别在族中行四、行六,而阿耶郑瀚行十。故而郑纬口称伯父。

孰料,十九郎并未回答应郑纬的话,反而两眼疑惑地盯着郑纬,“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郑家的人?你那位护卫,并不知道我。”先时,在村口,郑纬初唤他十九从叔时,那位护卫,同样吃惊。

“侄儿也是猜测。”郑纬说着,在矮几旁边平整的地面上,撩起衣摆席地跪坐了下来,尔后,伸手从脖子上掏出一块绿白色的玉佩,递到十九从叔面前,“郝意在这庄子里住了几日,瞧见过一位孩童的脖子上戴着一块这样的麒麟玉佩。”这样的玉佩,郑家嫡出子孙,每人都有一块。

“那你也不能一见面就猜到我是谁?”十九郎目光盯着郑纬,心中依旧存惑,当日,大儿出生,他把玉佩送给大儿时,上面的字迹已让他全部磨掉了。

“侄儿一向记性很好,今儿一见阿叔,就想起来了,这十来年,阿叔的面容,并未有多大变化。”

“若我没记错,当年你也不过五岁的奶娃娃。”十九郎一听,几乎是怪异地看着郑纬,

“侄儿记事早。”郑纬笑了笑,又问道:“不知阿叔当年是怎么到这庄子里来的?”

“当年……”十九郎嘴里含了下这两字,目光却有些飘忽,似在回想,又似不愿意回想,久久不曾言语,脸上的表情,也由单一的淡漠,变得复杂多样起来,昏暗的油灯下,偶尔一阵风吹进来,豆粒大的火苗,忽然舞动,呼啦啦地往上窜,而屋子里偏又静谧得有些渗人。

郑纬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他方才见到十九从叔后,也想了解当年的事,更想问问有关二兄郑纶的事。

十三年前的崔颀案,他年不过五岁,所知不多,而家中的大兄和长辈哪怕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不知过了多久,十九郎开了口,带着些许轻描淡写,“当年父亲想带着我兄弟三人并五个侄子去南地,就在这附近,遇到了石赵的兵士,一行人给冲散了,一位老农见到昏死过去的我,把我带回了这庄子,自我醒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这庄子了。”说到这,微微一顿,面有戚色,语气格外得沉重,“这么说,这些年来,外面一直都没有父亲和几个兄长侄子的消息。”

郑纬颔,“自从你们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你们的消息,祖翁和伯父还有四叔公,私下里,一直派人在寻找你们。”

“寻我们做什么。”十九郎淡淡道,却不愿意再说从前的事,而是主动问起了家里的事来。

郑纬把家里的事情一一都叙说了。

只是到后面,郑纬问起二兄郑纶的事,十九郎却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当年的事,家里很乱,消息传来后,根本无暇他顾,你伯父应该知道。” 当年,大兄郑渊已开始掌家理事了。

郑纬听了,顿时一脸苦笑,看来有关二兄郑纶的事,知道的人很少,连几个隔房阿叔都不知晓,只得暂时放下,又问道:“阿叔这些过得好吗?有没有想过再出去?”

十九郎一愣,大约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思一定,缓缓道:“这里很好,也很安逸,虽然清苦些,但庄子里不过百来号人,鸡犬相闻,众人彼此很和睦,没有外面的纷扰与争斗,我早已习惯了这里。”

“阿叔纵喜欢这儿,那还有膝下的三位小郎,难道将来也让他们一直不出去?”

“阿奴,”十九郎唤了一声,沉吟良久,“大厦千层,夜眠八尺,良田万倾,日食三升,小的时候读这句话,从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对这句话感触颇多,对比从前锦衣玉食,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粗衣粝食的生活,至少活得简单,所谓功名前程,到头来,不过过眼云烟,家族荣耀,临末了,终是水中望月。”

说到这,不经意间抬头,一眼似瞧见门口似有一块褐布,定睛一看,心下明白,移开了眼,望向身侧的郑纬,郑纬面上虽不显,但眼中还是悄然流露出几分不甚赞同的意思来,想想也是,郑纬正值弱冠之年,男儿意气正浓,又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哪能接受他这种出世之念,遥想自己当年,同样年轻气盛,也同样满怀壮志,只是后来,突遭家变,经了事,历了难,才会有现在这份淡薄。

想及此,十九郎便直接对郑纬道:“我膝下三位小郎,自他们出生后,除了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我就从未教过他们识字,他们都是目不识丁之徒。” 无才无能亦是件好事,匹夫闯祸,最多罪及自身,没有能力去惹大祸,祸及亲戚族人友朋。

且说,郑纬对十九郎前面的那番话,的确不甚赞同,只是十九郎是长辈,他便不好去反驳,遂一直恭恭敬敬地听着,但是后来,听到十九郎说家中小郎,皆是不识字,很是吃惊,不由惊道:“郑家的子弟,一直是自幼熟读经史……”

“谁说他们是郑家子弟了。”十九从叔打断郑纬的话,突然一笑,“我大抵忘记告诉你了,当年我是入赘陶家的。”

这一句话,犹如六月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令郑纬当场就怔愣住了,脸上的神情,几乎定格在一瞬间,僵住了,说起来,如今已再难有什么事能令郑纬有这样的失态了,应该说,自十二岁以后,除了偶尔面对郑绥的事外,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调整心绪问道:“这是真的?”

很傻的一句话,但话里仍旧抱着几分期待和盼望。

可惜,十九郎一点头,让郑纬最后的幻想都破灭了,“自从我决定长待在这儿,我也就决定放弃自己的姓氏,膝下三子,皆姓陶。”(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要打硬仗

从庄子里出来,郑绥就一直觉得五兄的心情,比来时要沉闷许多。『㈧㈠中 文Ω『Δ 网』.8⒈

她也不曾想到,她泡完温泉后,便会直接靠在采茯怀里睡过去。

以至于,离开的时候,已接近天亮。

郑绥想着早上还有个大会,上马前,遂劝道:“阿兄,你要是急的话,就带着侯一先走,一路快马加鞭,大约能赶得上,让郝意采茯他们留下来,陪着我慢些走也可以,这样就不会耽误事了。”

“胡想什么呢?”郑纬晃过神来,拍了下郑绥的脑袋,“不是为这事,横竖已交待过温翁了,还有十八从叔在,纵我不在,也误不了什么事。”

郑纬说完又叮咛一句,“熙熙,十九叔这事,你回去后,别对人提起。”说着,就伸手扶着郑绥上马。

“哦。”郑绥轻轻道了一句,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郑纬,“知道了,难道阿兄是为了十九从叔的事烦心。”

这回郑纬只嗯了一声,跨上马背,勒了下僵绳,便打马跑了起来。

大抵是回去的时候,知道目的地,又知道路程,不比来时一片茫然,故而,郑绥觉得回去好似比来时快上许多。

只是到底从庄子里出来迟了。

等他们抵达营地的时候,所有的幕僚宾客文士,还有郭冯两家家主,郑氏旁支庶支的各位家主,都已聚集在十八郎君的帐篷里,讨论大会上已是热火朝天。

郑纬下马后,并未急着去十八郎君的帐篷里,而是先送郑绥回去,再回自己的帐篷中梳洗一番,换身衣裳,一/夜未睡,又骑了一早上的马,虽仗着年轻,精神还能撑得住,然脸上的疲倦之色。却是遮不住。

“小郎这脸色实在难看,要不让婢子给小郎抹层粉吧。”紫烟试着劝说,因郑纬肌肤莹白润泽,故而。很少有擦粉的时候,郑纬也不喜欢涂脂敷粉。

“不必了。”郑纬忙地摇头,伸直手臂,让紫云给他套上素色长衫,正在这时。三都在帐篷外求见,郑纬喊了声进来,守在门口的一位小婢女打起帘子,三都躬身走了进来。

只听郑纬问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争执得挺厉害的,主要是十几个校尉和冯郭及几个旁支的幕僚起了争执,小的已经出来有好一阵子,是温主薄让小的出来等候小郎的。”

郑纬嗯了一声,示意三都继续说下去。

“温主薄让小的来告诉小郎一声,若小郎不想更改路线,仍按原定路线去建康的话。这会子就暂时先别去十八郎君的帐篷,今儿早上小郎没过去,温主薄只和十八郎君及众人说,小郎带着侯校尉出门去察看前方的地形了。”

一听这话,郑纬脸色一凝,两手轻甩了下长袖,在矮几上跪坐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温主薄也没料到,十八郎君也赞同走许昌至南梁郡的近路。”

“那这么说来,只有领着三万部曲的十八个校尉同意按原定路线往南走。”

三都没有否认。“可以这么说,如今双方各据一词,各家家主,都认为有妇孺要照顾。走山路的话,路上不仅颠簸得厉害,又要耗费较长的时间,希望能抄近路,而校尉们都认为,当以安全为上。如今就等着小郎去裁决。”

不知怎么,突然,郑纬只觉得心头陡然升起一把怒火,没好气地怒斥道,“裁决什么,有什么好裁决的。”

吓得紫烟端着水盆的手差点一滑,而给郑纬系腰带的紫云,吓得手一重,一不小心打了个死结,三都低垂着头,屋子里一下静寂下来,鸦雀无声。

郑纬手撑着额头,良久,平息了心中的怒火,才吩咐道:“三都,你去,就和那帐篷里所有的人说一声,就说我病了,队伍暂停一日,让大家也歇息一天。”

“到时候,怕是那些家主要过来瞧小郎。”三都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郑纬冷哼了一声,“让他们来好了,我如今累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应付他们。”说着,便伸手要解腰带。

“让婢子来吧。”紫云忙地上前。

又听郑纬吩咐道:“我先睡一觉,让温翁在帐外守着,还有唤个医者过来,好好嘱咐他一番,你快去。”

三都忙不迭地应承着,告退出去。

不知是紫云心急的缘故,还是腰带的死结打得太紧了。

“怎么还没解开,”郑纬低头就瞧见是个死结,只听紫云急忙道:“马上就好,马上就能好。”手下的动作更急,只是无济于事,额头上都已渗出汗来。

郑纬见了,遂道:“别费这个劲了,去拿把剪子过来,直接剪开。”说着,轻抚开紫云的手。

因是累极,郑纬几乎是一着床榻,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日已西斜。

郑纬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见到趴在床榻边上的郑绥,顿时清醒许多,打个哈欠,喉咙有些嘶哑,“熙熙,你怎么不在自己帐篷里睡觉,跑过来做什么?”

“我昨天夜里睡了觉,上午补的眠,早就不困了。”郑绥说着站了起来,“阿兄既然醒了,就起来梳洗,先吃点东西,紫云给熬了一锅红枣粟米粥。”

“好好,我知道了,你先回自己帐篷里去,”郑纬抱着被子坐起身,瞧着郑绥似抽条似的拔高了许多,登时暗道:得和身边的紫烟她们说一声,以后不能让这丫头再进她的卧室,更要和郑绥说一声,要不单凭紫烟几个,也拦不住这丫头。

郑绥还浑然不知五兄的心思,临去时,想起什么又道:“温翁让我提醒阿兄一句,阿兄今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说着做了个鬼脸,跑出了郑纬的帐篷。

只是郑绥一出门,刚走两步,就让迎面走过来的温翁给叫住了,“十娘,是不是五郎醒了?”不然,这丫头不会这么一幅欢喜的模样。

“是呀,刚醒过来,阿翁要是找阿兄,还是迟些进去,阿兄未整衣冠,不便见客。”郑绥顿住了脚步。

温翁笑了笑,“某正好要先去找十八郎君。”说着近前来,轻声问着郑绥,“小娘子,你有没有和五郎提起过,最近坐马车很辛苦?”

郑绥迟疑了一下,先是不明白温翁怎么突然问起这话,不过片刻,却明白过来,点头道:“我自是提过。”瞧见温翁脸色难得地变了变,眼神中尽是急切之情,似正要劝说什么,郑绥忙地笑道:“可阿兄说过,等过了襄阳城,路上慢些走,就会好上许多。”

温翁心头一定,又想确认一遍,“小郎真说过这话?”

“阿翁要不信,进去问阿兄就是了。”

“不用了,某自是相信小娘子的话。”温翁忙不迭地笑道,他从不担心小郎会犯短视,但就怕小郎为了眼前的十娘犯一时糊涂,真说起来,那些家主,甚至包括十八郎君,未必不知道安全的重要性,除了几个眼光的确短视的除外,大多是为了家眷着想,而选择冒险抄近路。

这么一想,便转身去十八郎君的帐篷,当务之急,就要说服十八郎君。

只要十八郎君愿意按原路线去南地,于小郎来说,其余人等皆不足虑。

且说那边厢,郑绥一回帐篷,就瞧见九娘跪坐在竹席上做针线,阿罗坐在旁边,一见她进来,忙地起了身,“阿姐回来了,是不是五郎醒来了?”

郑绥嗯了一声,瞧着抬起头望过来的九娘,说道:“阿姐又在做针线呀,不是说了,这帐篷里光线不好,很伤眼睛,阿姐怎么总不听,等以后老了,眼睛不好使了,就该后悔了。”自起程以来,和九娘日日待在一起,郑绥才现,九娘真真是针不手,线不离身,活计更是做得很漂亮,比家里绣娘都好上许多倍。

郑芊淡淡笑道:“我不过是打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郑绥抿嘴一笑,拉着一旁的阿罗打趣般说道:“幸好我和阿罗都不爱拿针线,要真都像九姐这样,咱们家绣坊的绣娘就没活做了。”

郑芊只一笑,没有接话,只把手上的那个活计给收了起来。

阿罗却是问起郑绥来,“阿姐,阿兄是想去襄阳城,还是想去南梁郡?”

“那阿罗想去哪?”郑绥反问道,心里却嘀咕着,看来,因早晨十八从叔帐篷里的那一番唇枪舌剑,这消息早已经传开来了。

只见阿罗摇了摇头,“阿罗也不知道那儿好。”说完,又抬头望着郑绥,“可是外面好些人,都说往东边去好。”

郑绥一听这话,却是狐疑,这一路上,很少有女眷招阿罗过去说话,每回阿罗出门见客,都是跟着她一起的。

好在没让郑绥狐疑多久,一旁的郑芊便给她解了惑,“上午你走后没多久,十八从婶就过来了,还有庶长房那边的浩嫂子也过来了,只是见你不在,坐着和我们俩闲扯了一会儿,抱怨一通,就离开了,大约意思,她们都嫌坐马车很累,想抄近路。”

郑绥一听,轻轻哦了一声,难怪温翁说,阿兄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如今吹风,都吹到她这儿来了,看来是真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叔侄分道

话说,郑纬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了包括侯一在内的十九位校尉。㈧㈠ 中 Δ文』 网┡.8⒈

然而,几乎在十九位校尉离开的同时,十八郎君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苦笑的温翁,郑纬心中蓦地一沉,却忙地从席榻上起了身,笑喊了声:“阿叔来了。”

郑十八郎君点点头,尔后又转头望向身后的温翁,“主薄就先回去,让我和阿奴说几句话。”

温翁目光望向郑纬,见郑纬点头,忙地应了声唯,转身,退出了帐篷。

郑纬请十八郎君在上的席榻上坐下,又把帐篷中服侍的婢女都遣退了出去,才在紧挨着十八郎君的位置坐下来。

“阿奴,你素知阿叔我的性子,逗不来圈子,我就和你直说了,既然众人都觉得转道南梁郡去建康更好,我们又何必舍近求远,舍智取拙。”

“阿叔,”郑纬唤了一声,才继续道:“野奴承认,转道南梁郡,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行程会更快一些,但是转道南梁郡和直下襄阳城,阿叔若细细比较两条路线,却是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野奴年少,自是不敢专行,遇上这样的大事,少不得要征询众人的意见才行,可阿叔口中的众人,似乎没有包括统领三万部曲的十九位校尉。”

郑十八郎君摇着头,“那些不过是带兵之人,阿奴把他们也看得太重了,家中部曲从来只负责御敌,哪里轮得到他们参与决策。” 说到这儿,顿一下,望着郑绥纬,认真道:“况且,我们郑家的部曲,又不是没有和羯胡交锋过,纵使转道南梁郡,遇上羯胡,我们有三万部曲。不怕他们来袭。”

郑纬心头一滞,半晌才道:“我不想把三万部曲,全部都折在南梁郡。”他更不想重蹈四叔公当年的覆辙,南迁时。把手中的一万部曲全部折在途中,抵至京口,身边只余五百护卫。

“五郎此话过矣,” 郑十八郎君只觉得郑纬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他们带领的是三万部曲。而不是三百或是三千,三万之众,哪有那么不堪一击。

又道:“阿叔到底是长辈,又比五郎虚长十余岁,还是能分些是非对错,阿叔还是觉得阿浩和郭冯两家的主事说得有道理,取道南梁郡,是捷径,纵遇上宵小之辈,亦不足为虑。阿奴切不可偏听偏信,听信那帮老大粗的兵士胡扯,而失了众人的信任。”

瞧着十八郎君摆出了长辈的样子,郑纬只得忙地起身,下跪行了磕头长礼,抬起头来,目光瞧着地面,拱手恭敬道:“出门时,伯父曾交待,经义不通。可以问阿叔,礼事不知,可以问温翁,兵事不晓。可以问校尉,恕野奴不敢违。”

郑十八郎君先是诧异于郑纬怎么忽然行起大礼来,尔后听了郑纬的话,明白过来,好一会儿才怔忡道:“这么说来,阿奴是铁了心。执意要取道襄阳城。”

郑纬没有回话,跪在郑十八郎君面前,却是没有起来,算是默认了。

然而,瞧着郑纬不出声,郑十八郎君却是急了,“阿奴,你知不知道,你一旦真这么做,外面的人会怎么看,你知不知道,众人都说:五郎是去过一趟石赵羯营,吓破了胆,畏羯甚于虎,所以如今有捷径而不敢行,反而要劳费人力,转道而避之。”

郑十八郎君说完,见郑纬无动于衷,又忙苦口婆心地劝道:“当世重名望,你知不知,畏羯甚于虎的名声一旦传扬出去,野奴将来纵然平安抵达建康,也会遭到建康士人的唾弃。”

郑纬摇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知道,阿叔是怎么看的。”别说畏羯甚于虎,听大兄郑经说,建康士人,甚至畏马如虎,谈胡变色。

郑十八郎君见郑纬如此固执,只好叹息道:“阿奴,那你作为兄长,总该为九娘十娘十一娘考虑吧,尤其是十娘,连日赶路,十娘吃不下东西,已瘦了一圈,若是直下襄阳城,路途又远,加上又是山路,至少得走上一个多月,十娘身体哪能吃得消。”

郑纬抬起头来,望向郑十八郎君,勉强笑道:“我竟不知,阿叔这么关心熙熙,我替熙熙谢谢阿叔了。”

郑十八郎君对上郑纬含笑的目光,忙有避开,带着几分讪讪然,这话其实是他媳妇崔氏和他说的。

又听郑纬道:“叔说了这么多,接下来就听听侄儿的理由,若是侄儿说的不对,这事上,就但凭阿叔做主,侄儿不敢有半句话不从。”

说完,又行了一礼,方才道:“原定路线是长兄所制定,伯父亲自过目,若是就此舍弃,必会引得远在荥阳的伯父和长兄的担心,这便是野奴不孝不悌,此为一;取道襄城,至荆州乘船而下,谢尚书早已知会袁将军,袁将军在荆州临城以候,野奴若是不去,便是失信于袁将军,便是不义不信,此为二;野奴认为,避凶趋吉,是人之天性,但明知有危险却偏要赴险,此为不智,野奴携族人南迁,若是眼睁着兄妹族人置于危难之中而不劝阻,此为不仁。”

“如此不孝不悌,不义不信,不智不仁之举,野奴实不愿为之。”郑纬说完,又再磕。

郑十八郎君听完郑纬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几乎为之瞠目结舌,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见着郑纬又是磕,一时间手足无措,忙地起身,要拉郑纬起来,“阿奴,你先起来,阿叔只是来你商量,阿叔也没说一定不能取道襄阳城。”

郑纬起了身,瞧着眼十八从叔,心头微安,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十八从叔温吞的性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只要能说服十八从叔,至于其他人,郑纬眼眸一暗,他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傍晚的时候,依旧在十八郎君的帐篷里,聚集了各家主事及所携带的幕僚,和上午不同的是,郑纬出现在帐篷里,而那十九位校尉。不是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而是围坐在门口的位置,把整个门口守得严严实实的。

整个帐篷里,大约有上百号人左右。声音嘈杂,极其喧闹,待人到齐后,三都敲了声响锣,示意众人安静。很快现场就肃静下来。

郑纬看了眼旁边的温翁,让他开始宣布两条路线的利弊优劣,读完后,见下面又要争吵起来,郑纬及时开了口,“我今儿刚到袁将军的来信,荆州给我们备的三百艘大船已铸造完成,郑家三万部曲,将按原路线前往建康,至于在座各位。想取道襄城,还是取道南梁郡,各听自便。”

这话一出,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特别是闹得最凶要取道南梁郡的那几家,一时间,仿佛傻了眼一般,半晌,晃过神来。却是一片哗然。

郑纬能听到场中不绝于耳的有几话:哪能这样?没有部曲,遇到羯胡怎么办?原本就是一起……

也是说得最凶的几句。

郑纬心里冷笑,他就知道,他们不过是借着三万部曲的声势。才敢铤而走险,要是没有了三万部曲,借这些人十个胆,也不敢走捷径。

指责他畏羯甚于虎,岂料他们才是最怕羯胡的。

郑纬不想理会下面的哗然,只是让三都再敲一次响锣。让下面肃静下来,郑纬才开始话,“要愿意跟着部曲一起的,可以去侯校尉那里登记,要取道南梁郡的,可以到温主薄这里来登记,限在明天辰时三刻以前。”说完这话,郑纬便从帐篷中退了场,连带着把十九名校尉都带走了。

热烘烘的场子,一下就散了,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唉叹。

这一日夜里,有一大批的人,难以入眠,只是这之中,并不包括郑纬。

及至次日,过了辰时三刻,郑纬才起榻,彼时,侯一和温翁已捧着登记薄过来了。

郑纬看了眼侯一,“以后凡做这种文书类的事情,你直接去找傅主薄要人,我今日会叮嘱傅主薄一声。”傅主薄现管辖着郑家跟随而来的幕僚宾客文士。

侯一忙回道:“谢小郎体谅,不过,不碍事的,卑职喜欢做文案。”

郑纬一听,也不勉强,侯一是自小和大兄郑经一起长大,他相信,侯一胸中应该是有几滴墨水的。

温翁和侯一捧着登记薄,在郑纬所坐的案几旁蹲下,把登记薄放在案头,郑纬先拿起温翁手中的登记薄看了起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却是哈哈一笑,“看来每家都还有几个不怕死敢于冒险的,也算得上是勇气可嘉,尤其我们家,那位浩族兄,应该年过花甲了吧,壮心不已呀。”

“行。”郑纬把手中的登记薄拍手一阖,望向旁边的温翁道:“郭冯两家,阿翁去通知一下两家主事的人,由他们自行分开,既然是他们族里的事,我们旁人也不好插手,至于郑家……”郑纬瞧了眼侯一,“由你陪着四郎过去分配,记得物资尽可能配给充足,多给点无所谓,但不是庶长房的人,无论是仆从还是护卫,一个都不许多带。”

说完,又道:“巳时初刻,我们出,部曲除留两营人善后外,先头部队,可以现在出了。”

温翁和侯一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一场闹哄哄的路线更改事宜,便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

预料之中,是大部队仍旧按原定路线往南走,而预料之外,则是到了中午停下来用午饭的时候,郑纬接到温翁报过来的消息:十八郎君带着一家子没有跟上来,而是从许昌出,往南梁郡而去。

郑纬得到消息,震惊之余,又后悔不迭,十八从叔是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怎么能那么放心,怎么能这么掉以轻心,十八从叔,就是出了名的墙头草,风往哪吹,就往哪儿倒的主。

待心绪平静下来,郑纬只得指派一名校尉,领着一千余人兵士,去追赶东去的队伍。(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消息

“阿兄,我们在南阳会停下来吗?”

“南阳?”郑纬手握着书卷,抬起头来笑望着郑绥,“怎么,熙熙想去瞧四娘?”

“是有点想四娘了。㈧ 『㈠『中文『网 .『8⒈”郑绥两手来回摆弄着一只桃子,最后扔到果盘里,这桃子,是上次去十九从叔的庄子里,临走时,十九叔母送给他们的,有好几袋。

郑纬一听,放下手中的书卷,“若是想去,经过南阳的时候,我安排一下,私下里带你去一趟宗家可好?”

郑绥嗯了一声,又摇头,“还是算了,太过麻烦,而且来回要赶路,路上很颠簸。”四娘和九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两人姊妹之情很深,真说起来,九娘比她更想念四娘,只是五兄话里的意思,只能带她过来,如此一来,她倒不如不去,免得使九娘心里有落差。

“你放心,不会很赶的。”郑纬保证似的笑了笑,又道:“大兄有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姊夫,这一趟出来,我是要去见姊夫的。”况且,他相信,队伍经过南阳时,姊夫宗侃一定会来见他们的。

郑绥很坚定道:“不去了。”说着,侧身歪在旁边的隐囊上,“启郎已两岁,这几日我画一幅《百子迎福图》,阿兄帮我捎过去给四娘,算是我补给启郎出生的贺礼。”这些日子,九娘正在做虎头鞋,说是想路过南阳的时候,派人去送给四娘。

郑绥只想着,既然要送礼,姊妹如今在一处,就该一起。

郑纬正要说什么,突然马车旁传来一阵快的马蹄声,很快马车就缓了下来,只听外面传来温翁的声音,“小郎,张校尉那边传回了消息。”

郑纬忙道:“阿翁进来吧。”他派张校尉领着一千余人去追赶十八从叔,近几日。他一直在等着那边的消息。

很快,紫烟掀起车帘,温翁走了进来,马车又重新启动。

温翁初唤了声小郎。见到郑绥时,微愣,含笑道:“小娘子也在。”

郑绥早已坐直身了,“阿翁坐吧。”

温翁没有客气,在郑纬左边下的位置跪坐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双手递给郑纬。

郑纬接过,信封已经剪开,显然来时,温翁已经看过信里的内容,郑纬伸手拿出里面的信笺,未立即打开,“阿翁先说说吧,十八从叔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自分开后。一切都很顺利,并未遇到羯胡的影子,想必过几日,经过南梁郡后,就彻底安全了。”说到这,温翁又道:“至于张校尉,一切按照小郎的吩咐,张校尉一路上是大张旗鼓过去的,对外只说:小郎挂念他们的安全,特意派了一队军士过去。护送他们南去建康。”

郑纬听了,打开那封信,快浏览了一遍,尔后把信笺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放。沉吟片刻,“如此甚好,他们现在既然已和十八从叔他们同行,就别再传那样的话了,所谓,过犹不及。当下,最要紧的,是阿翁要告诉他们,将来再见时,我不希望,他领过去的一千余人,有任何折损,少一个半个都不行。”

“小郎,”温翁很是吃惊地抬头望向郑纬,只见郑纬的神情淡淡的,温翁心下一骇,斟酌着开口,“这样一来,若是遇到劲敌,张校尉便会先带人逃开,或是不做抵抗,那十八郎君一行人……”

郑纬直接打断温翁的话,“只能盼望着他们一直顺利下去,我可不愿为他们的行为承担损失。”原本,他也不会真的,就让那些想取道南梁郡的人,单独去南地,毕竟都是一起从荥阳出来,若真有个好歹,他作为领头人,肯定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作,只是鉴于争议难以平息,当初想到分开走的方案时,就打算安排张校尉跟随在他们身后护送。

但是对于他们私下里唆使十八从叔跟随一起取道南梁郡,逼得他不得不派人去护送,这样的行为,时至如今,虽过去好几日了,郑纬依旧很是生气。

温翁想提十八郎君,让郑纬顾念几分情分,但瞧着郑纬的神情和那日初听到十八郎君没有跟上来的的神情一般无致,冷静得厉害,想来,如今提十八郎君,更可能是火上浇油,遂沉默了下来。

“阿兄,我一直害怕羯胡,更恨羯胡,我曾亲眼看到他们要吃人肉,还都是从前我身边的人。”郑绥低声诉说着,语气很低沉。

郑纬猛地一抬头,望向旁边的郑绥,才现,郑绥脸色很是苍白,已不知什么时候把一个隐囊抱在怀里,整个人都似在抖,顿时吓了一跳,忙地上前扶住郑绥颤抖的肩头,劝慰道:“放心,不会的,熙熙,阿叔他们一定不会落入羯胡手中。”

微微一顿,“熙熙,你看着阿兄,阿兄计算过,等咱们到南阳时,他们也就安全抵达南梁郡了,进入南梁郡,就是大楚的地界,不会再有什么事。”

郑绥茫然若失的目光,在碰上郑纬急切的目光时,恍过神来,遂喊了声阿兄,“十八从叔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当然是。”郑纬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只见素齿丹唇,面若美玉,顿时间,如春花绽放,秋月高悬,夺彩耀目。

郑绥虽早已看习惯了,但蓦然间,对上这样一张俊美的面容时,还是怔住了,只得忙地移开眼,嘀咕了一句,“阿兄容颜太盛。”

大约是没料到郑绥的情绪跳跃得如此之快,郑纬倒是愣了一下,放开郑绥的肩头,“胡说什么。”润白脸上,带着几分难得讪讪然。

一旁的温翁见着这一幕,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心里足以欣慰,也只有和郑绥在一起的时候,郑纬才像个正常的少年郎君。

同时,温翁也为十八郎君那起人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气氛轻松许久,只是这份轻松的气氛,并未维持多久,这日晚上,他们刚抵达高阳,就传来南梁郡那边的邸报,桓将军已于数日前,离开徐州回建康述职。(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启郎

温翁瞧着案几前的几封邸报,额头上已是涔涔细汗,抬头望向郑纬,“小郎,要不再多派几千人赶往南梁郡?”

“还来得及吗?”郑纬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些消息过来,显然已经迟了,他们离开高阳县两日后,才得到的消息:羯胡在南梁郡东北方向活动频繁。㈧㈠ 中Δ┡文网 .8⒈

“我们救不救是一回事,至于救不救得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我们得到消息,派人过去驰援了,便为不失仁义……况且,那行人若果真有万一,将来终究于小郎的声名有亏。”

士林重名望,搏一个仁义之名,能成就一个人,相反,德行有亏,很容易就毁掉一个人,将会伴随终生,成为无法抹去的污点。

这些郑纬又何尝不知道,沉吟半晌,才问道:“那阿翁觉得派多少人过去合适?”

“羯胡的军队,每次出动不过三五千人,小郎既然想尽可能降低部曲的损失,不如再派一营的军士过去,有三四千人,亦已足够,将来也不怕遭人诟病。”

郑纬点头,“就按阿翁的意思办,至于派谁过去,阿翁和侯一商量一下。”因了解羯胡的凶残,这两支人马,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全部舍弃。

一切事项都有条不紊地执行,他们的行程亦不曾有半分耽搁,一直在赶路,直至进入南阳地界,整个队伍的行程才放缓下来,各地近来都很平静,连大燕对北方柔然的对执战争,最近几个月双方都进入和谈阶段。

抵达南阳的时候,郑纬料到宗侃会来,却没料到四娘郑纷也会来,而且是带着启郎一起来的,于是郑纬便带着郑绥姊妹在南阳停留了两日,随行的部曲辎重,并未作停留。

在宗家别庄。郑绥初一见到四娘郑纷时,只觉得郑纷的变化很大,满脸福圆,体态丰盈。笑起来,嘴角的两个小酒靥更深了,眉宇间透着明朗与清爽,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一瞧着。就知道日子过得很舒松。

姊妹们见了礼,待坐下后,郑纷便问起家里的事来,九娘刚要说,郑绥却是先抢道:“别的不论,阿姐先把启郎抱过来,给我们几个瞧瞧才是正经。”

郑纷忙地笑道:“启郎这会子正在睡觉,晚些时候,等醒来了,我就让人抱来。既然你们都来了一趟,自是要让你们几个从母见见外甥的。”

“就是阿姐心急。”阿罗坐在郑绥身边,轻推了一下郑绥,趴在郑绥身上。

郑纷还不知道阿罗的事,只是方才听着九娘郑芊喊她十一娘,猜想着大约是南苑出来的女郎,也没太在意,这会子见阿罗和郑绥这般亲密,不免多看了眼,长得很漂亮。圆溜溜的眼睛,乌黑透亮,泛着光彩,脸上的笑容很肆意。瞧着是个心思简单的,再转头瞧瞧,郑绥这两年长高了许多,容颜愈渐长开,年已十三,想来。大约是阿嫂为十娘将来挑选的陪媵女。

虽有郑绥和阿罗打岔,但九娘还是和四娘说起了家里的事情来。

郑纷在一旁瞧着九娘,明艳殊丽的面庞上,依旧是柔柔和和的笑容,只是想及九娘郑芊坎坷的婚事,顿时心头黯然不已,九娘这样好的容貌,好的脾性,也不知道将来会让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前些日子,我听你们姊夫提过,好似有人在扬州见过五娘,所以我让他派人去给荥阳的大兄送了信。”

“五姐去了扬州,她去扬州做什么?”郑绥诧异地望着四娘郑纷问道。

“这个谁知道。”郑纷摇头,“只是当年娄先生在扬州做过官。”她也是听到五娘可能去扬州的消息后,才突然想起这么一事来,仔细琢磨着,又觉得可能性更大,不同于五娘,她是很不喜欢娄季华的,总觉得她的许多行为,都特别令人匪夷所思,无论是女扮男装进入官场,还是进入郑家学堂教书。

虽然娄季华在郑家七年,与阿耶的事没有传开,但她急猝而亡后,郑纷还是隐约知道了一些,故而,加上原本就不喜欢,以至于如今更厌恶起来。

“五姐不会是想学娄先生吧。”

郑绥的语出惊人,让旁边的九娘和四娘都睁大着眼睛,望向她,一瞬间,竟然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依照她们对五娘郑缡的了解,许是真的有可能。

许久,才听到四娘郑纷笑道:“不会的,既然已现了她的踪影,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兄和四叔公很快就能派人找到她。”郑缡逃婚,她还在荥阳,当时她是无比震惊,想当初,她嫌弃夫君的容貌,哪怕心里自怨自哎,也不曾产生过半分这样的念头。

而如今,她却是无比庆幸,自来宗家,不仅夫君爱重,而且宗家上下,都对她很礼遇,夫妻和乐,家庭和睦,又有启郎傍身,于她来说,她已经很知足了。

几人又说了许久的话,及至傍晚,日已西沉,屋子里点上灯火时,乳娘抱着已醒过来,喂完奶的启郎走了进来,郑纷忙地伸手接过,郑绥起身围上前去,阿罗自是紧随着郑绥,连九娘都凑上去瞧。

只是一眼瞧见在四娘怀里咿咿哑哑手舞足蹈的启郎,郑绥不由忙惊叹道:“阿姐,启郎这模样,可是活脱脱另外一个阿一。”

“可眼睛不一样。”阿罗忙地指出来。

九娘也笑着道了句,“我记得,阿一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启郎这模样,他们两表兄弟,倒真是长得像。”

“如今我可是信了。”郑纷笑了笑,又道:“启郎刚出生那会子,大兄第一回来,一见启郎,也和夫君说,启郎和阿一很像,我还以为是玩笑话呢。”

“自来外甥似舅,启郎这是像阿兄。”郑绥笑眯眯地道,瞧着启郎唇红齿白,肌肤娇嫩白晳,眉目俊秀可爱,郑绥也松了口气,说实在的,她当初听到四娘怀孕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孩子要是长得像宗侃怎么办。

阿嫂还斥她是胡思乱想作怪。

郑绥问向郑纷,“阿姐,启郎可有小名了?”

“自是有,小名叫阿尔,是二的谐音,还是大兄来的时候,大兄给取的,只是家里人觉得这小名拗口,便不常叫,常常是唤启郎。”说到这,郑纷又望着郑绥,戏谑般笑道:“我可听大兄提过,你当初给阿一取小名的时候,说过以后家中小郎都按次序这么排小名,又省事,又便利。”

“阿尔这小名就很好。”郑绥呵呵一笑,伸了伸手,“把阿尔给我抱抱。”已经离开荥阳近一个月了,方才一见启郎,瞧着和阿一相像,她便心生亲切,阿一很粘她,她离开后,还不知阿一会哭闹成什么样?

郑纷含笑道:“那你就试试看,启郎认生得紧,连他阿耶阿婆抱他,都是一上手就哭闹,从出生起,只有我和他乳娘俩人抱他。”

九娘一听,柔柔地笑道:“别的不担心,我就担心熙熙头上的绢花,想当初,阿一是谁的绢花都不抓,最喜欢抓熙熙头上的,抓得最狠的一次,还抓掉了熙熙一小捋头。”

“不会的。”郑绥伸手从四娘郑纷手中接过启郎,启郎一只肥嘟嘟的手还抓着郑纷的前襟没有放,另一只手,手舞足蹈地朝着郑纷咿咿呀呀,很似不满,大约是眼瞧着要离开郑纷的怀抱了,嘴角就开始瘪了起来,一脸的委屈,咿咿呀呀的声音更响亮起来,郑纷一见这是要哭的前兆,刚想伸手重新抱回儿子,却见郑绥手轻拍着启郎的屁股,轻摇晃起来,连连哄道:“好阿尔,不哭,我们不哭。”

启郎的眼睛转过来,瞧了郑绥一眼,竟然停了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郑绥,很是精神,突然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新长出来的门牙,竟然没有哭,连抓着郑纷衣襟的手都松开了,开始朝着郑绥咿咿呀呀地喊。

一旁的郑纷见了,连忙道奇了,“这小子今儿怎么不认生了。”

“阿尔定是和阿一一样,喜欢我。”郑绥得意地露齿一笑,尔后又摇了摇启郎,“阿尔,我是从母,你可要记得。”

启郎似能听明白一般,咯吱一笑,很是兴奋手就朝郑绥脸上挠去,郑绥忙地一偏头,不偏不倚,启郎一手正抓住郑绥头上的绢花,一旁的郑纷见了,忙要上前拿开启郎的手,只是启郎反而抓得更紧,郑纷忙哄道:“阿尔,这不是能玩的,快放开。”

但启郎只眼瞅了郑纷一眼,却不愿意,目光很执着地盯着郑绥的头上的绢花。

“看来,还是十娘头上的绢花很吸引人。”阿罗忙地打趣,连着九娘和四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此,郑绥强忍着头皮上传来的疼痛,把启郎递到郑纷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把启郎的手拿了下来,顺带把头上那朵绢花放到阿尔手中,头很是凌乱,郑绥轻戳着启郎的脸蛋,没好气地笑道:“原以为你是个乖的,没承想和阿一是一个德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出事

宗侃是在一间书房会见郑纬的。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说来,除了大郎郑经外,他对郑家所有的郎君心里都十分犯怵,岳父大人的闭门羹就不用说了,郑纬当初在高平城外的奋起一怒,事后是他在打扫现场,郑纬可真算得上是把高平城给荡平了,近年来,大燕朝廷想再建高平城,都得另选新址。

况且,五郎声名显赫,兼容貌不似凡人,从前每次见到郑纬时,一旦近前瞧,他就觉得晃眼。

听说这次郑纬要来南阳拜见他,他一想到要和郑纬单独见面,顿时竟是觉得手足无措,连四娘郑纷都笑话他。

就昨日晚上,四娘还安慰他:五郎亦是凡人,只是容貌过人罢了,你直接把五郎当成你的内弟,过来窜窜门子,别把他当成才貌冠天下的郑五郎就是了。

他一听这话,就觉得好笑,本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还能当作?

他从小到大,也不曾怕过什么,只是对读书人到底怀着几分敬畏,大约是心态作怪,他才在岳父大人面前,畏手畏脚得厉害,面对郑纬时,想着郑纬年仅十二岁,已名动天下,就更拘谨,不知手脚该放哪儿。

郑家郎君,也仅仅在郑经面前,他才能轻松,这大约缘于,他第一次见到郑经时,正是郑经最狼狈的时候,那时郑经路过南阳时,正和一批地痞打斗得很激烈,双方都杀红了眼,见了血,他阻止了那场打斗,也算是救了郑经一命。

且说郑纬跟着宗侃进入书房后,瞧着书房里的书不多,倒是觉得奇怪,在平城时,他见过太多的武夫,为彰显自己爱好读书,仰慕学识。书房里总是堆满了书籍,而且摆着整整齐齐,却是许多从来没有动过,很是崭新。

只是进去坐好后。再瞧着书房的布局,很熟悉,郑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间书房应是四娘亲自布置的。

屋子里有些许的沉默,只听郑纬问道:“姊夫最近还练字吗?”

“有。有,我每天都写,外舅(岳父)给的那几份书帖都写完了。”

一见宗侃严阵以待的模样,郑纬顿时觉得,方才说的那个话头,很是不好,又想着,就宗侃这回答,若是让阿耶听到了,估计又得气一阵子。再也不会送给宗侃书帖了。

郑纬笑道:“不用着急,练字贵在坚持,一手好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四姐的字就写得很好,但也是从五岁握笔,一起练到如今。”

“这却是。”宗侃如黑炭似的脸,龇牙一笑,现如今,四娘都陪着他一起练字。

又听郑纬道:“我这一路过来。从许昌往南阳这一段,也很清泰,之前我还一直担心着,谁知连半个羯胡的影子都不曾瞧过。”

“如今南阳是三不管地带。自从十六年前,我带人和羯胡一战后,羯胡就难得再进入南阳境内,若是他们敢来,我定能叫他们把命留下来。”

说起自己的得意战绩,宗侃一下子兴奋起来。没了拘谨,“大楚的前任荆州刺史一直想招我过去,只是我嫌拘束,又做不来官,遂推拒了,况且,我这三分地盘,可不想别人来做主,何必还给自己找个管辖自己的人。”

“听说当年与羯胡一战,海内震惊。”

“那可不是。”宗侃说着更来了精神劲头,开始洋洋洒洒地说起当年与羯胡作战的事来。

这事迹,郑纬虽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听着宗侃意气奋,口若悬河地回忆着当年,这样的宗侃,实在比方才那个手脚无措如临大敌的宗侃,精神多了,也神气多了。

偶尔间,郑纬也做插上一两句,引着宗侃继续说,或是附和一两句。

这样的情形,让宗侃倍受鼓舞,想着郑纬精通兵事,遂又说了许多带兵之道,冷清的场面,也随之不复存在,直到天色暗下来,宗侃仍然意犹未尽,只是后院四娘已派人传来话,说是开始用晚饭,不得不结束。

临出门时,宗侃只觉得和郑纬亲近许多,伸手一大掌拍在郑纬肩头,“用完晚饭后,五郎今儿好好歇息,明儿我带着五郎去一趟我那营地,你可以好好学学,怎么管理那么多人。”

郑纬顿觉肩头一阵麻痛,差点要龇牙咧嘴,还好只闷哼一声,忍住了,心头还是嘀咕了一句:这些武夫下手还真重。

直到夜里回房,婢女服侍他沐浴更衣时,瞧见他肩头有一个淤青的掌印,吓了一跳,忙急道:“这是谁弄得,怎么下手这么狠?”

郑纬只侧头瞄了一眼,“别一惊一乍的,没什么事,你去找瓶化淤的活络油给我揉揉。”

紫烟忙地应声是,给郑纬擦身的时候,也不敢碰那处。

待郑纬沐浴完,紫烟和紫云两人,替郑纬用活络油揉肩头化淤。

而那边厢,宗侃一直就很高兴,就连回房后,还是兴奋不已,坐下来,拿起身侧那卷《公羊传》,是娘子郑纷给他规定的,每日睡觉前,看一章内容,看完后,娘子还会给他细细讲解一遍,自从启郎出生后,他每日都坚持下来,娘子讲解文章时很有意思,他也一直很喜欢听,只是今日不仅没看书,连娘子讲解时,他也听得心不在焉。

“娘子,怎么不讲了。”待宗侃回过神来时,才瞧见自家娘子不知何时已坐到对面的软榻上,就着灯火,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在认真的看。

郑纷抬起头来,望向宗侃一眼,淡淡道:“今日不看了。”

“怎么不看了?”宗侃起身走至软榻旁,笑嘻嘻地道:“娘子常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贵在持之以恒,不能一暴十寒。”

“这话你倒是记住了。”说着,郑纷低垂着头便不语了。

宗侃虽一介武夫,但于察颜观色上,还是有几分真章的,一见郑纷这样,也知道她是生气了,故作委屈道:“娘子是不是嫌弃为夫笨,不愿意再教了。”

郑纷是最见不得宗侃这样,一个大男人,年愈三十,反而学小孩装可怜,想想觉得滑稽,忙哼道:“我可不敢嫌弃你,只求你别嫌我烦,你虽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到底该多学些,好以后,给阿尔作榜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虽不喜欢读书,但还是希望子孙后代,都能识文断字,拥有读书人的身份,说完,又摸了摸鼻子,“平常我都很认真的,今儿这不是欢喜过头了嘛。”

郑纷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宗侃,眼中充满疑惑。

宗侃一见,忙兴致勃勃地道:“娘子,你知道不?今日阿奴和我说,恨不得早生十余年,得以亲眼瞧见我打羯胡的样子。”说着,要不是怕郑纷说他没正形,他都想手舞足蹈一番了。

郑纷心头轻嗤了一声,难怪,今晚他自从进了厅堂用饭,一张脸红光满面,似喝了酒一般,带着醉意,原来是这事,看来,五郎这哄人的本事,倒是堪称一绝,这人又不知得乐上多少天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今日早些睡吧。”郑绥放下手中的书卷,唤了婢女进来铺床,转头见宗侃还想说什么,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又道:“明儿你还得陪着阿奴一日,早些歇息,才有精神带着阿奴去营地。”这是宗侃饭后和她说的。

宗侃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忙点头,“娘子说的也对。”

次日,郑纬又待了一天,转了一圈宗家的部曲营,使得他对于宗侃的印象倒是大为改观,不再是停留在一介武夫上,宗侃对于兵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思想,唯一的缺陷,大约是书读得少罢了。

相较于宗侃的实地操练,郑纬从前,对于兵事的了解,多半是停留在几本兵书上。

故而,这一趟,可谓受益匪浅。

第三日,天刚放亮,郑纬便带着郑绥姊妹三人及亲卫起程了。

因如今南阳境内很是平安,再加上越往南走,路途开始崎岖起来,故而马车行驶得很慢,没有急着要去追赶大部队的意思

然而,一行人只离南阳,往南行了三日,温翁便带着侯一赶了过来。

两人的脸色都有说不完的凝重,郑纬顿时心下一沉,猜到可能出事了,只是不知是哪边出事了,遂停了马车,又让郑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才让温翁开始说。

“四郎在路上弄来了一对姊妹花,私藏了起来,人家的父母族人找上门来,前几日一直跟在咱们队伍后面哭闹,所幸只有几十余人,又现得及时,才没闹出什么事来,如今某让侯一派人扣住了找上门来的几十个人,细问了事情,只是四郎拒不承认强虏民女的事,某无法,只得亲自来请五郎早些回去。”

“会不会是弄错了?”郑纬疑问道,在他印象中,四郎郑纭一直很老实,行事也中规中矩,论理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某也不相信那些人的一面之词,只以为是那些人攀扯,跟在咱们队伍后,想惹事,可后来,听队伍中有兵士提起,曾见过四郎的马车里,出入过一对双生姊妹。”(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事发

郑纬留下侯一护送郑绥和九娘十一娘三人,他和温翁一路上快马加鞭,尽早赶上大部队。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回去后,郑纬并未立即请四郎来,反而是四郎郑纭听到消息后,提前来到郑纬的马车里。

两人刚见礼,只听四郎问道:“五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荆州来信了,温翁让我提前回来处理。”他去南阳宗家前,把部曲中的事项,都交给四郎郑纭代为管理,只有荆州的事,他没有交待过。

“真是荆州来信?”

郑纬抬头,瞧着郑纭一脸明显不信,不由反问道:“要不然,四郎以为是什么事?”

郑纭坦然道:“我还以为是温翁和你说的那件事荒唐事,使得五郎提前赶了回来。”

“四郎都说了,那是件事荒唐事,我又怎么会信。”

“既然五郎不信,我倒有一事要和五郎说说。”说到这,郑纭刻意停顿了一下,瞧着五郎目光望向他,很认真在听,才继续道:“五郎还是好好管束一下温翁和侯一两人,免得奴大欺主,那日,对我一番搜索盘查倒是没什么,他日,若欺负到五郎头上,下面的人,就难管辖了。”

郑纬笑了笑,“我竟不知,温翁和侯一还有这样的胆子,四兄请放心,等我处理完袁将军的信函,我会好好查查此事,若果真有此事,我定会严惩不贷。”目光如炬,格外明亮,又带着几分犀利,令人不忍逼视。

“这样就好。”

郑纭移开眼,难得郑纬唤他一声四兄,他却听得心惊胆颤,便没有再说这事,而是和郑纬交待近十日来,队伍中的一应大小事宜,郑纬看过。却是井井有条,很是妥当,这令郑纬不由高看郑纭一眼,平日里还真是不显。这回他在南阳待几日,原本把事情交给郑纭,他还有些不放心,只是温翁却极称赞他。

这般瞧来,温翁看人的眼光却是极准。

只是……想起温翁禀报的那件事来。晚上用饭的时候,郑纭把四郎和傅主薄温翁一起叫来,和他一起用饭,等晚饭结束,却是让傅主薄和温翁留了下来。

“阿翁,我不希望你说的那件事,是真的。”说着,郑纬的目光盯着温翁,很是认真严肃。

温翁脸色微澜,“某也希望不是真的才好。”毕竟四郎还是有几分才干。让郑纬多个臂膀,未尝不是件好事。

所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

“这事我就交给你和傅主薄去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有真凭实据,而不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温翁和傅主薄忙地应一声唯,又听傅主薄问道:“小郎,闹事的那些人,怎么处理?”

郑纬沉吟片刻,“事情未查清楚之前。先一直关着,好吃好喝供着就好了。”说完,又顿了顿,“还有。我不希望在队伍中听到任何谣言之类的东西。”这事,未查清楚前,他不想给四郎定罪,在此之前,更不想让人非议四郎。

在女色上糊涂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四郎若得一个强掳民女的名声,却不是什么好事。

连续几日,温翁和傅主薄一直没找到任何证据,而郑纬想得更多的,却是怎么处理闹事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讹诈,这些人他都不想再留,若是真有其事,他不想就此毁了四郎,若是讹诈,他就更不想放过那些闹事者。

这样,又过了几日。

为了等候后面跟上来的郑绥三人,这几日,队伍行驶得很慢,每日只行驶二十里左右。

在郑绥他们赶上来的那一日,晚上的时候,郑纬带着郑纭及郑绥姐妹,在他帐顶里用晚饭。

晚饭后,又令上了一场歌舞,虽有乐工跟随,但路上,郑纬从来没有召过她们,这次,还是提前几日,和温翁交待一声,让温翁精心挑选了一番,表演歌舞的是十对孪生姊妹,个个容貌出挑,姿色艳丽。

一场歌舞结束,众人都散了。

次日清晨,郑纬还未起榻,就听三都进来禀报,说是乐工营里少了两名女郎。

郑纬坐起身,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就让三都退出去。

只是三都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温翁让小的过来问一声,要不要推迟起程?”

“不需要。”郑纬看了三都一眼,又道:“你去和温翁说一声,一切照常便是了。”

三都唯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郑纬起身,由着婢女们服侍着梳洗,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近身服侍的紫烟和紫云,还是觉得到郑纬眼底的愠怒,两人一直小心翼翼的。

直至午后,温翁才来到郑纬的马车里。

一见面,郑纬迎头就问道:“这回查清楚了。”

“已查清楚。”温翁跪坐下来,脸上却是一片灰败之像。

“说吧,怎么回事?”

“小郎派人去提了四郎身边的几位贴身近卫过来,就知道一清二楚了。”

“那些人,你之前不就提过……”说到这儿时,郑纬突然一顿,目光如电地盯着温翁,“阿翁的意思是说,四个人就在四郎的十个贴身近卫之中。”

温翁没有嗑声,算是默认了。

郑纬沉默良久,才沉吟声,“这事你暂时别管,等晚上的时候,我去见见四郎。”

——*——*——

只是郑纬不曾料到,晚上用完晚饭后,他亲自去四郎郑纭的帐篷里,会见到那么香/艳的幕,郑纭和四个女人作成一堆,他当即就从帐篷里跑了出去。

世家子弟于女色上的荒唐不经,他在平城时,就见过不少,只是外祖父和阿舅治家颇严,家中几位表兄无此爱好,而在家里,大兄二兄亦无此爱好,没料到,四郎倒有此癖好。待理智从巨大的视觉冲击下回笼时,郑纬才忽然想起。方才四郎的脸色和神情,似有些寻常,尤其是眼中的神情,恍忽得厉害。

郑纭帐篷外的婢女护卫早在郑纬进去后。就跪了一地。

郑纬转身,望向跪成一排的婢女和护卫,忽然走向那位叫碧桃的婢女,他记得,这是郑纭跟前最得力的人。“四郎是不是服用了什么东西?”

碧桃怔愣了一下,却是摇头。

郑纬眼眸一变,没再多说,只让护卫把跪在帐篷外的婢女近卫全部扣押起来,那些人神情紧张起来,只有碧桃依旧低垂着头,护卫把人押走时,突然听到期间窜出一阵急切的说话声,“五郎,四郎是服用了五石散。近来,经常性服用。”

郑纬听了,心中了然,回头看向那位说话的婢女,若他没记错,那位婢女名唤碧玉,只是郑纬没有任何动作和口令,所有人都押走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自是引起一番大的动静,然而。半点没有影响到帐篷里的人。

郑纬把三都留了下来,又留下十个护卫,方大踏步离去。

第二日,临出时。郑纬都不曾见到郑纭过来,倒是三都过来了,“四郎自早上醒来,得知身边的婢女护卫全部被抓走后,一直没有出帐篷,小的也不好进去。”

“我过去看一下。”郑纬下了马车。又吩咐一旁的婢女紫烟,给他把佩剑给系上,尔后和三都一起去四郎的帐篷。

这会子进去,里面的五人倒是都穿得人模狗样,只是一见郑纬进来,明显颤栗了一下,郑纭低着头,喊了声五郎,却是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另外四个女郎要行礼,却让郑纬给摆了摆手,“你们四个都先出去。”

一阵衣裳的细碎声,很快就退了出去。

郑纬站着,郑纭踞坐着,两兄弟,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帐篷里瞬间出奇的寂静。

时间在流逝,对峙也在持续。

郑纬的脸色是越来越阴沉,郑纭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堪,甚至憋着一股气,把一张脸憋得通红。

好一会儿,却听到剑出鞘的声响,打破这份对峙,如一道流星,划破漆黑的夜空,郑纭抬起头来,见到郑纬拔剑,眼眸中的惊恐之色,一闪而过。

只瞧着郑纬却是把剑往郑纭面前一扔,“这个时候,你倒是知道什么叫羞耻之心了,若真觉得羞忿难忍,你还不如直接用这把剑自刎,从此一了百了,要是下不了这狠心,你就马上给我站起来,从这儿给我走出去。”

郑纭紧咬着嘴唇,抬头对上郑纬那比剑锋还要冷凛百倍的目光,只觉得羞忿与难堪盈满心头,涌起几分血性,腾地一下起身,抓起那把剑,眼一闭,就往自己脖子上一横,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只觉得手腕一麻,呯通一声响,手中的剑掉落到地面。

郑纭睁开眼,满是诧异地望向郑纬,方才是郑纬用剑鞘打掉了他手中的剑。

郑纬已伏下身,拣起那柄剑,剑锋重新入鞘,郑纬才抬头望向惊愕不已的郑纭,冷冷道:“我竟然不知,原来郑家四郎的性命竟然这么不值钱,只能换四个歌伎伶人出身的女郎,你甚至连从这儿踏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说完,又顿了顿,“你要是不愿意走也行,我会把这帐篷给你留着,让你能一直窝在这里面,甚至让那四位女郎留下来,陪着你,你可以继续醉生梦死。”

“对了,我还差点忘记了,你取的那些五石散,我不会带走,全留给你好了。”

郑纬就大踏步往外走。

郑纭想着郑纬冷讽的话语,瞧着郑纬离去的背影,两手握成拳,按说,他比郑纬年长,是兄长,往日,虽是郑纬主着事,但郑纬对他,至少还有几分礼遇,可这一回,却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我就不信,郑纬你就一直没有犯过错。”

在郑纬快要离开帐篷门口,郑纭把心中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我哪能不犯错。”郑纬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不管怎样,我至少能够去面对错误,而不是想着逃避和推卸。”

话音落,人影远,郑纭扑通一声,就跌倒在面上。

——*——*——

队伍一如既往的,行驶得很缓慢。

郑绥一直趴在车窗上,瞧外面的景色。

山峦起伏,大部分山岗都是光秃秃的,五兄说是前几年的战火,把这片山区都烧了,如今长出来的草木,都是参差不齐,甚至草比树高。

探出脖子,一眼就瞧见从后面跑过来的温翁,也难为他一大把年纪了,哧溜跑得挺快,当然,最近车辆都行驶很慢,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这也是温翁能追上来的缘故。

郑绥脖子从车窗外缩了回来,转头望向正在看书的郑纬喊道:“阿兄,温翁又来了。”

“真的,在哪,人呢?”

郑纬猛地一下把书扔掉,望着郑绥的目光尽是急切。

果真,阿兄有事,今日早上,一上马车,她就觉察到五兄有异样,连对上她,脸上的笑容亦很免强。

“就过来了,在我们马车后头。”

话音一落,就听郑纬喝斥道:“三都,停车。”

驭地一声响起,马车急促停了下来,坐在马车里的郑绥和郑纬两人却是猛地往前仰去,郑绥扶着车窗,郑纬扶着案几,俩手才没摔倒。

“阿兄,你怎么能让三都这么突然停车。”郑绥不由出声抱怨。

郑纬却是勉强一笑,“好了,熙熙,这不是我们俩都没事。”

郑绥见了,便没有吱声,她其实更想说,阿兄,你今儿还是别笑了,笑不出来,还要勉强笑。

在别人面前就罢了,她可是对五兄的真笑假笑分辨得一清二楚。

因马车停了下来,温翁很快就过来了,上了马车,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到郑纬急问道:“阿翁,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

“回小……小郎,四郎已经跟上来了。”

“好。”郑纬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字,虽只一个字,然而,整个人的精神都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轻松起来,似压抑许久,终于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郑绥瞧着温翁让催急得话都说不全,忙地让紫烟倒了碗蜜水,递给温翁,温翁接过,待气息平静后,才喝下去。

又听温翁道:“可四郎把那四个女郎都带上来了。”

郑纬轻哦了一声,“他既然要有情有义,我们自是不难为,把那对姊妹花的父母等一干人交给他,由他去处理。”

“某知道了。”温翁应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年已十三

“阿兄,四郎怎么了?”

郑纬刚目送温翁离去,就听到郑绥问起这话,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下意识想说:没什么事的。Δ㈧㈠中文Ω 网*.┡8⒈

又听郑绥一本正经地提醒道:“阿兄,我已经十三了。”

“熙熙,”郑纬转头望向下的郑绥,刚想伸手摸摸郑绥的头顶,瞧着郑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眼里脸上以及神情,尽是认真,想着这样的话,郑绥不只和他说过一次,破天荒第一回,手竟是徒然地垂下来,无限感慨道:“是呀,都十三了。”

是该知道些事了。

假如是一直在家中,一直在荥阳,有家族庇佑,有阿耶大兄和他呵护,郑绥可以一辈子不理世事,甚至就像大兄对他所说的,他哪怕不出仕,一生待在荥阳,有家族护荫,完全可以做个富贵闲人。

可如今,他们既已出来,一切都将不一样,许许多多的事,再没有家族和长辈在前面挡着,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们自己去面对。

想及此,郑纬就觉得,或许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着郑绥只一味的娇宠,而是该让她知道些事了。

郑纬一旦想清楚一件事,便没有任何犹豫,遂和郑绥细说起四郎的事来。

这么一来,反而是郑绥,瞧着五兄真和她说起四郎的事来,而不是隐瞒拒绝,有些不习惯,很是意外。

“既然人家阿耶阿娘都找上门来了,阿兄为什么不把那对孪生姊妹送回去?让他们一家子团聚?”

郑纬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郑绥听完后,却是疑惑于这样的问题,竟是去关注那对孪生姊妹,回过神来,不由苦笑,这丫头,是不是弄错了方向。“这件事,我已经交给四郎去处理,至于该怎么处理,就看四郎的意思。”说起来。他对四郎的办事能力,还是十二分的认可。

经此一事,若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大约是私德不修。

“这也是应该的,既是他惹出来的事。就该他去处理,更何况,他还是兄长呢。”说到最后一句时,郑绥嘀咕的声音已极小。

郑纬听了,只得摇头,看来有些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还需慢慢来才行。

自此后,郑纬做任何事,都不再避开郑绥。许多事,都让她在一旁看着瞧着,很多时候,他都会问郑绥的意见,尔后,他又会亲自给郑绥分析原委。

路过邓州时,接到张校尉过来的报信,他和小张校尉已会合,并且一行人马已顺利抵达南梁郡,要往徐州而去。

接到消息之时。郑纬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定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如此一来,郑纬让部曲百工及辎重等按正常度前行。而他带着家人、幕僚宾客,还有跟着他取道襄城的郑郭冯部分族人,上路的度就缓慢了许多,以减少路上颠簸。

这样,抵达襄阳城时,已是半月以后。

由于郑纬早已蜚声海内。名誉当世,一进襄城,就受到了驻守襄城的南楚守将和官吏本地大族的热情接待。

郑纬亦打算在襄城停留数日,不料,当晚接到一则消息,让郑纬无比震惊。

消息传来:十八郎君那一行人,让两万羯胡人在徐州给俘虏了,而南梁州已沦陷,重新置于羯胡的控制之下。

不仅是郑纬及其幕僚,无法相信信,羯胡竟然能到徐州城俘虏十八郎君一人,甚至于襄城的守将也不敢置信。

徐州为阻断石赵政权南下的一个要塞,一直有大楚的驻军,桓将军刚回建康述职,南梁郡即丢失,襄城守将官吏,为此炸开了锅。

而同时,郑纬这边也炸开了锅,因为羯胡俘虏郑十八郎君一行人后,已公开扬言:若想郑氏族人平安,须以郑五郎为质。

所有的幕僚文士,都已分成两派,一方是主张郑纬北去南梁郡,一方是不同意郑纬北去南梁郡,对于羯胡的扬言,置之不理,仍按原定行程,南去建康,甚至连温翁和侯一都有不同意见,温翁罕见的,让郑纬不要顾忌声名,竟然支持郑纬置之不理,而侯一,却是希望郑纬北去南梁郡,带着剩余近三万部曲,挥兵北上,直捣南梁郡,和羯胡决一雌雄。

侯一作为军士,他的话,却多少有些意气之举。

“阿兄,我不要你去南梁郡。”郑绥额头抵在郑纬的肩头,因前些年阴影,时至今时今日,郑绥依旧是谈羯变色。

郑纬轻拍了拍郑绥的肩头,“熙熙,让阿兄静静,你先回房去好不?”

郑绥摇头,“我不要。”

郑纬瞧着郑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由苦笑,这两日,似生怕他悄悄离去似的,郑绥整日待在他屋子里,哪怕晚上回屋去睡觉,都让张妪过来帮她守着门口。

只是现今,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北去南梁郡,此去必是危险重重,然而,十八从叔,他亦不能不顾。

而随行的幕僚文士分两派各持一词,连襄城的守将官吏本地大族,亦是为此事,纷争不绝。

良久,又听郑绥说道:“阿兄,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事好不好?我们不管好不好?”

郑纬无法地笑了笑,喊了声熙熙,“熙熙,所有的事情,不是我们逃避,就不存在了,事情既然已经生,我们就该想着怎么去解决才是。”

很是语气深长。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阿兄去羯营。”郑绥直嚷,微微一顿,突然又道:“阿兄,我们派人去找大兄,让大兄去南梁郡接十八从叔,就像从前那次一样,好不好?”

听着郑绥这样天真的话,郑纬侧头,瞧见郑绥充满希翼的目光,不由一笑,却是道:“熙熙大约还不知道,我们离开后,阿兄便动身去了平城,大约暂时回不来。”是外祖父召大兄过去的,大兄听府里新来的一位医者说,伯父的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只需要一直将养,故此大兄才去了平城。

“十娘,若此次,阿兄真去南梁郡,你要学着照顾自己,以后遇事不能再逃避,更不能再任性了。”

“我不要……”

郑纬打断了郑绥的话,语气带着几分严肃,“熙熙,你一直说自己十三了,说自己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那么就该做些大人该做的事情。”

一听这话,郑绥登时噤了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去南梁郡

许多事情,原本就无从选择。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这是五兄郑纬决定前去南梁郡时,对郑绥说的。

然而,这个道理,却在往后数十年中,郑绥才逐渐明白。

归期未有期。

郑纬既已决定北去南梁郡,所有的争议,都平息了下来,而接下来的所有安排,都将被打乱,一切事宜,须得从头计议。

从下定决定后,郑纬就很迅地召集了所有的幕僚文士,商议数日,最后,又单独和温翁、傅主薄、侯一及四郎郑纭一起交待了今后的事务及布置安排,完毕后,把温翁、傅主薄、侯一遣了出去,独留下四郎郑纭。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安静,郑纬喊了声阿兄,郑纭的眼皮跳了跳,抬头望向郑纬,带着几分小心谨慎,郑纬一向唤他四郎,从未叫过他阿兄。

突然只听郑纬嗤地一声笑,“你何必如此紧张。”说完,抬头见郑纭想开口否认,郑纬挥了挥手,“上回你也替我代管过几日部曲的事务,虽只有短短几日功夫,却是做得恰到好处,对于庶务,若真遇到难以决断的,可以多听听温翁和傅主薄的建议,我是一点不担心。”

“五郎放心,我会尽其所能,带着部曲族人平安抵达建康。”

“这个我相信。”郑纬肯定道,望着身侧一脸信誓旦旦的郑纭,点了点头,目光如炬,“阿兄,你大约也该猜到我不放心的是什么?”

郑纭一听,脸一红,瞬间垂下了头。

上次强掳民女事,最后事情虽掩盖了下来,没有传开,但他多少有些心虚,“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我也希望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郑纬说着,语气渐趋严重起来, “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旧事重提,而是希望阿兄从今往后,能更注重自己的名声,阿兄要记住。你是郑家大房的郑四郎,代表着荥阳郑氏,一言一行,都有人关注,无论何时面对任何事情。在众人面前,都要坦坦荡荡,不失君子之风。”

当世重名声,无论是于仕途还是于婚姻,名声都极为重要。

又听郑纬道:“好女色并不是什么大的缺点,人总得有点爱好,家中乐伎婢女,姿容绝艳者不在少数,可任阿兄挑选,至于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我劝阿兄还是慎重为上,阿兄年已十八,别因在这事上犯糊涂,从而影响将来的婚事。”

“五郎,阿兄不会再犯糊涂了。”郑纭跪坐在榻席上,满脸羞愧,两手让宽袖给遮住,却是已紧握成拳。

郑纬瞧着郑纭脸色不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他相信郑纭的能力,更相信郑纭的上进心,况且,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至于另一件事。便是九娘姊妹三人,九娘和十一娘的婚事,你可自行做主,但十娘的婚事,若我真无法返回建康,你记得写信回荥阳由阿耶和大兄做主。”说着。郑纬盯着郑纭的目光严肃起来。

四郎郑纭有些慌张地急道:“不会的,五郎此去一定没事,阿兄定会等候五郎平安归来。”

“好了,阿兄只管答应我就是了,至于我能否平安回建康,不是我们现在能说定的。” 郑纬笑了笑,迟疑了一下,又道:“九娘容颜太盛,在你没有能力保护好九娘前,不要让九娘随便显露于人前。”

郑纭微微一怔,忙回道:“我一切都听五郎的安排就是了。”

郑纬起了身,“那好,没其他事了,今晚阿兄先回屋吧,我明日早上起程,就不必来送了。”

郑纭跟着起身告退,郑纬亲送郑纭到门口,又郑重其事的道:“往后一切就都交给你了。”说着,拍了下郑纭的肩膀。

顿时间,郑纭只觉得一颗心蹦得很高,似要从嗓子咽里窜出来一般,整个人都快为之虚脱,直到回到自己住所,往床榻上一躺,紧绷的神情,还未完全回过魂来。

且说这边厢,待郑纬目送着郑纭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才轻轻喃了一句:四兄,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才好。

尔后,又失笑地摇头,自强掳民女事件后,郑纭的处理手段太过狠辣,知晓郑纭是个能下狠心的,却没来由的,心头便有些不放心起来,而这次,他就是把一切都托给郑纭,也是无奈之举,一方面,这一群人,需要个领头的,而另一方面,郑纭到底是他兄弟。

他更多是寄希望于温翁傅主薄和侯一,故而这次去南梁郡,这三人,他一个都没有带,除了让侯一精选了两百护卫,只另外带着两位幕僚。

郑纬转身回屋时,却见他先前所坐的位置上,十娘郑绥正坐在上面,遂笑道:“出来了。”说着大踏步走了过去,“方才的话,可都听清了?”在郑绥下的位置跪坐下来。

“都听清了。”郑绥闷声道。

一见五兄郑纬坐下来,郑绥就起了身,行至郑纬身侧,挨着郑纬在同一张榻席上坐下。

郑纬见此,没有伸手推开郑绥,侧头望着郑绥道:“怎么又不开心,我这几天和你说的话,又都忘记了?”

郑绥敛住眼睑,声音低沉,“没有,都记得着呢。”虽再不喜欢,五兄似交待遗言一般的嘱咐,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记住。

郑纬知道郑绥的心结,遂宽慰道:“熙熙,别担心,阿兄只是去石赵那边为质,他们又没说要取我性命,再说,我之所以说不能回建康,也不一定就是没了性命,只是担心以后我要是长留在石赵了,不能离开。”这一回,应该不会像上次那般容易能离开。

“那我就也去石赵,不去建康了。”

郑纬一愣,喊了声熙熙,若是不知道郑绥惧怕羯胡,郑绥说出这样的话,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在知晓郑绥对羯胡很是惧怕的情况下,他着实让这句话给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晃过来神来。眉目舒朗开来,很是开心,“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跟随咱们南下有那么多人。将来都需要安顿,你既然答应阿兄,要认真对待,不能再任性。”

郑绥一听,微嘟着嘴。眼眶微红,“我只想和阿兄在一起,想要阿兄平安。”

郑纬心头一酸,不由哄道:“熙熙,阿兄答应你,一定会尽一切可能南去建康,你到南地后,一定要耐心等候阿兄。”

送客亭,伤心处。

离别,永远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次日清晨。郑绥赶至五兄郑纬的屋子里时,已是人去楼空,甚至还有早去的温翁等人,都是一脸的苦笑,“时候还早,十娘再去歇会儿,侯一去城门口问过了,五郎昨日夜里便已起程。”

郑绥心头了然,能猜到的,大约是五兄不想面对小儿女姿态。不想面对泪湿罗巾的情状,更不想看到她乌咽哭泣的样子,遂提前走了。

虽一晚上没怎么睡安稳,但这会子。郑绥心头空落落的,却是怎么也不困。

没过多久,郑纭也过来了,得到的消息,和郑绥一样。

郑纭瞧着垂头丧气,一脸倦容的郑绥。不由劝道:“既然五郎已经离开了,十娘还是保重身体才是,别让五郎这一去不安稳,还得挂念着十娘才好。”

郑绥没有接话,而是突然问道:“四郎,我们什么时候起程?”于今,五兄郑纬不在襄城,她也不愿意再在这屋子里多住下去,这套院落,是襄阳城的大族赠送的宅子。

郑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目光望向旁边的温翁和傅主薄两人。

只听温翁回道:“按照原计划,只要十娘和九娘十一娘,没什么问题,明儿我们就可以启程。”

郑绥轻轻哦了一声,告退便先回屋子。

这一进去,便是一日没有出屋子。

接下来,启程后,日子又是在马车的摇晃中度过,在崎岖的山路中穿过。

郑绥没有再和九娘阿罗同车,每日里言语少了许多,一天到晚,做的最多的,便是拿着一张山河地理图,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五兄郑纬到哪儿了。

所有的邸报信笺以及外间的消息,傅主薄都会让文士抄送一份,交到她手中,郑绥以往不大爱看这些东西,如今,却是最欢喜不过,于这之间,可以得到零星得到一些消息,甚至还有平城那边朝堂的消息,偶尔能见到外祖父和阿舅的名字,也正因此,自此后,郑绥便喜欢上这些邸报了,这一习惯,便一直保留了一下去,并且跟随着一生。

消息如雪花一般,纷沓而至。

郑绥看得多了,又听傅主薄说得多了,渐渐地便想得多,以至于有些事,无需傅主薄挑明,郑绥自己也能揣摩明白了,譬如:十八从叔及那一行人,在五兄决定前往南阳郡时,便不再有性命危险。

又譬如,五兄这次过去,羯胡可以不讲信义,但五兄不能不孝不悌,哪怕有性命之危,他也必须去,如其不然,一旦五兄背负不孝不悌,贪生怕死的骂名,将会遭整个士林抛弃,从前累积的声名尽毁,也会让天下人唾弃。

正谓:盛名之下,为名所累。

就是五兄这样。

当郑绥一行人抵达荆州时,另一边,郑纬带着两百余人,一路快马加鞭,正好赶至南梁郡。

彼时,桓裕已从建康星夜兼程,赶回徐州,南梁郡又进入了对峙状态。

而郑纬带着两百余人进入南梁郡的地界时,让一队羯胡军士包围住,那起人倒是没难为他们,领着他们一路北行,抵至营地,此营地,便是石赵和南楚交战对峙时,设在南梁郡的营地。

幸而,郑纬在进入南梁郡地界前,便派人去了徐州。

这次会面,亦是熟人见面,到达营地后,当日晚上,郑纬便在中帐,遇到了老熟人,“卢尚书,咱们又见了。”

卢衡起身相迎,依旧笑容满脸,“五郎,风采依旧,别来无恙了。”

郑纬冷笑一声,“阿奴与卢尚书还真是缘分不浅呀。”

卢衡浑不在意,只请郑纬入座,郑纬自是不曾客气,中帐里,除卢衡外,还有三员大将,两员幕僚,只是郑纬并未理会,跪坐下来,就着案几上的酒,自顾自地斟酒自饮。

一身素衣长袍,裾带随意间显露着几分飘逸,如云的乌,用一根竹簪子给束起,帐中灯火下,面容俊美,肌肤胜雪,眉目清亮,说不完的流光溢彩,淡淡的神情,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然于外,睥睨万物,使一室为之侧目。

呯地一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静,也使大部分人晃过神来。

只见一个军士,五十岁上下,身着铠甲,深目高鼻,身材魁梧,提着剑快走至郑纬的案榻前,伸腿踹翻了案几,案几上的食物酒酪,全部飞散到地面,连郑纬身上都有些,不过这会子,却顾不上这些,只因军士手中的那柄剑,剑尖直抵着郑纬的喉咙。

“高将军,不可。”卢衡急忙喊道,起身过来阻拦。

那位将军一听这话,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鲜血就直冒了下来,抬头瞧着郑纬神色依旧自若,未有任何变化,正襟危坐,遂转头望向一旁的卢衡,“卢尚书,这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礼仪,进来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说完,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卢衡看了眼郑纬,对着那位高将军严词正色道:“将军这是做什么,还请将军把剑收起来,郑五郎是某请来的客人,若是高将军有什么不满,尽可向陛上禀报。”

高将军哈哈大笑,“我哪敢对卢尚书有什么不满。”说着把剑收了起来,朝着卢衡微微拱手,他不是不知郑五郎是陛下要的人。

卢衡瞧着郑纬脖子已割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液,忙拱手谦意道:“高将军鲁莽了,还请五郎别介意,我在这儿给五郎赔不是了,马上让军医过来给五郎包扎一下。”

“不必了,不过小伤。”郑纬感觉出来只破了些皮,并不碍事,只听他淡淡道:“原来是将军鲁莽了,我还以为是你们赵国军中的待客之道?”

正要转身离开的那位高将军,一听郑纬的话,又转过身来,腾地一下,抽出剑,直指郑纬的脑袋,“你……放肆。”

“高将军。”卢衡忙地出身阻止。

“卢尚书可别怪老夫没给你面子,实在是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说完,那位高将军,怒气冲冲地用剑指着郑纬挂在腰上的佩剑,“你起来,世人传言,郑氏五郎,才貌冠天下,你既然身上佩剑,便和老夫打一场,看在你黄口小儿的份上,老夫让你三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说客

佩剑之风,源远流长,与服饰一体,

但自前朝伊始,文武大臣上朝,所穿朝服佩剑,多以木制为主,谓之班剑。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至此,佩剑已完全成为一种礼仪,一种身份的象征,失去了原本作为防身自卫的意义。

虽然郑纬腰间所佩的长剑,剑鞘纹饰精美,似莲花绽放,但卢衡一眼就瞧出来并不是一把木剑,而是当世铸剑大师欧阳子铸造的仿湛卢剑。

尽管如此,卢衡依旧不认为,郑纬能与高将军比剑术,高敬这莽夫,明显误解了佩剑的意义,只瞧着郑纬已缓缓起身,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神情自在悠游,“未尝不可,不过无须将军承让三招。”

“五郎。”卢衡唤了一声,想出言阻止,瞧着郑纬意欲解剑,而高敬的剑,依旧指着郑纬,卢衡不得不忙解下腰间的佩剑,用未出鞘的剑身挡开高敬的剑,“高将军,还请收起利剑。”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语气。

高敬高喊了声,“卢量之。”却是愤怒地转头望着身侧的卢衡。

卢衡却并不在意,只扬了扬手中的剑,“高将军以为,是将军手中的剑锋利,还是某手中的剑锋利。”

高敬看了眼卢衡手中的那柄剑,犹疑了下,卢衡的剑,是陛下所赐。

这时候,帐中的其余人等回过神来,见场中已是剑拔弩张,不由忙地起身,围过来打圆场,其中的一位留着八字胡的幕僚笑道:“听闻五郎精通骑射,郑家部曲,更是以勇武著称,想必跟随五郎而来的护卫,剑术骑射皆不凡,不如由五郎身边的护卫和将军手下的兵士比试,择日一较武艺。”

说到这,望向卢衡和高敬。“卢尚书和高将军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卢衡极为赞同,转身满脸笑容望着高敬,“将军手下猛将强兵如云,既是较量武艺。何须劳驾将军亲自出马,不如就交给手下之人,将军觉得如何?”

高敬黝黑的一张脸上,突然大笑一声,“那就依卢尚书的意思。” 铿锵一声响。高敬把剑插入剑鞘之内,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他虽是一介莽夫,却并非没有头脑,要不也不会从一个小士卒,做到如今统领万人之上的将军。

卢衡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他自是要顾忌几分。

高敬高喊一声,令人进来收拾一番。

卢衡一直紧绷的一张脸,瞬间松懈下来,方才他亦后悔。因过于急切而莽撞,像高敬这样的莽夫,一旦恼怒,是没有什么顾忌可言,遂急就着那位八字胡幕僚所给的台阶下来,把手中的剑别在腰间,望向郑纬,拱手道:“阿奴与我同坐一榻可好?”

郑纬点头含头,卢衡短短数年,便在石赵朝廷。从都官尚书,中书监,领内外秘书,一路直上。方才这一幕,他不过是想知道,卢衡如今在石赵朝堂的地位。

晚宴结束后,郑刚回到营帐,却见卢衡紧随其后而来。

“卢尚书可有事?”郑纬未起身,脸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已猜到卢衡的来意。

卢衡一听,一脸苦笑,“阿奴,我比你年长十来岁,若是愿意,你可以唤我一声阿兄。”

“尚书身上的佩剑可比高将军的犹锋利几分,阿奴可不敢高攀。”郑纬戏谑道,脸上甚至露出几分笑意来。

“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卢衡摇头,“方才五郎也真大胆,吓得我都出了一身汗。”

“哪就能吓到尚书大人,阿奴只是相信卢尚书能解决。”

“阿奴你到底是恭维我,还是讽刺我。”卢衡瞧着郑纬腰间的剑早已解下,微微仰靠在身后隐囊上,脸上尽是玩笑洒脱,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比他,他现在胆子小了许多,同样也谨慎许多。

只听卢衡问道:“令兄伯明与桓将军交好,依阿奴的了解,高将军比之如何?”

“阿兄就曾赞:桓叔齐为当世将才,不可多得。”郑纬看了眼卢衡,起身道:“只是因其父而不得大楚重用,拘于一隅,如龙游浅滩,无法伸展。”

“以河北之地比之江左之地,肥沃程度,阿奴又以为如何?”

“远不及江左。”

“以桓叔齐之才,犹不得为一方之牧,以江左之地饶,耕田之亩数,犹输于河北,由此可见,赵国实不输南楚,我陛下虽为异族,然好经书,喜文章,与我等族人无异,陛下爱五郎之才久矣,若得五郎,必能视如珍宝,委以重任。”

卢衡瞧着郑纬沉默未言,又劝道:“五郎南去建康,不论为家族或是个人前程,都是希望能扬名立万,一展宏图,比之于南楚谢尚书,以陛下之信任,五郎留于赵国,前程功名,唾手可得。”

说完,又问了一句:“阿奴以为呢?”

“然。”郑纬没有否认。

于是,卢衡又道:“阿奴可曾想过,郑家此去建康,以萧氏之疑心,三万部曲,必不能进入建康,况且,建康、京口乃至会稽,经过百余年迁徙展,人口已经溢满,郑氏又将安于何处?如何置山林田园?”

一听这话,郑纬心头突然一顿,这个问题,他和阿兄之前就想过,郑家原驻于京口,谢尚书邀其去会稽,伯父和阿兄认为,建康富饶之田地,多为本地大族占领,京口会稽,富庶土地多为南迁大族所占据,如今郑家过去,只能另选地方,这事上,唯有拜托于四叔公和七郎君,然而,他在襄城时,此事还未确定下来,他一直操心不已。

只是此刻,郑纬却不愿多说,淡淡道:“量之兄多虑了,郑氏四房,迁至京口已有四十余年。”

方才郑纬神情中,那一刹那的变化,卢衡却留意到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他刚才那句话,大约说到了点子,为了不引起反感,遂不再多言,只起身道:又道:“五郎早些歇息,我明儿安排五郎见见郑十八郎君。”

郑纬惊讶地看了眼卢衡,这回却是起了身,道了声谢,“有劳量之兄照顾。”

卢衡哈哈一笑,“有阿奴这句话,量之纵赴汤蹈火,亦不敢辞矣。”

郑纬亲送卢衡至营帐外,卢衡忽然转头,对着郑纬说:“阿奴,你可以细细想想,咱们不急,陛下已候五郎五年之久,如今不急在这一时,待以时日,若是南去的郑氏,不能去京口或是会稽,阿奴再做决定亦不迟。”

“好,量之兄也早些休息。”郑纬拱了拱手,目前卢衡离开,才转身回营帐内,重新跪坐下,脸上淡然的神情,已经褪去,变得严肃起来。

待坐半晌,伸手敲了敲身前的几面,两位跟随而来幕僚,才从帷幔后面出来。

两位幕僚,一个三十出头,姓房,面白无须,很是俊美年轻,另一位却是五十岁上下,姓郝,是郝意的伯父,长着一张国字脸,身材白白胖胖的,走起路来,呈外八字,两人上前来,对着郑纬行了礼。

郑纬吩咐他们坐下,只听郝主薄先开了口,“小郎切不可让卢尚书的话,给迷惑了,石赵二十年间,杀人不计其数,对于荥阳,又从未放弃过。”因天气炎热,方才藏身于帘幕后面,身上的衣裳已是半湿,额头上大颗的汗珠直冒,用宽大的衣袖,不停地擦拭。

郑纬嗯了一声,目光望向那位房主薄,房主薄却并未立即说话,目光中犹带着几分迟疑,好一会儿,才斟酌道:“五郎可等建康那边的消息,正如卢尚书最后说的那位句,五郎等四郎那边安置下来,再做决定不迟。”

郑纬亦点点头,吩咐两人主薄回去,没有再表言论。

不可否认,对于石赵,他依旧心存有隔阂,就像郝主薄所言,石赵二十年间,杀人不计其数,曾一度使河北之为空室,现如今这位陛下,于卢尚书口中是爱好文才之人,却也正是这位陛下,定都襄国前,曾用土墙活活掩埋了前朝驻守在襄国的宗室及王府幕僚文士不计其数。

对于南楚,毋宁说是应谢尚书之邀,更不如说是对于正统的承认。

这一杆秤,一直以来,在郑纬的心中,很是明了,也早已偏移,非一言一词,一朝一夕便能有所改变的。

只是于今,对他来说,该如何在自己平安离开前,使得十八从叔一行人,也能得以平安离开,现今,只能先答应,但最迟也要在四郎安顿下来前,如其不然,一旦赵国陛下的耐心耗尽,等待的便是性命不保。

而同时,已抵达荆州的郑纭一行人,一直在等着建康的书信,故而,一直不曾起程。

近三万部曲护卫,驻扎在距荆州有五十里的城外,郑纭带着族人及郭冯两家的人,先入荆州城中住了下来,这期间,先要去的便是拜访袁将军。

既是在城中住了下来,又正逢荆州太平之时,城中宴会,时常会接到邀请,郑纭一向是带着族中子弟赴约,只有一次带着九娘十娘阿罗姊妹三人,却不想却引起一场混乱。(未完待续。)

ps: 家中最近有人住院,近一个星期不能加更,十分抱歉。。。。。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打架

庾府的宴会,宾客如云,门前车马喧嚣不绝,府内丝竹歌舞不断。㈧┡ ㈠中文『『网%.Ω8⒈

因是庾大娘子的及笄宴,受邀来参加此次宴会的,大多是荆州城中世家大族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只见宴客厅中,灯火通明,衣香鬓影,极其的热闹。

荆州城中的世家大族,早在进入荆州前,傅主薄就给郑绥备过一份名册,她只仔细瞧过,因五兄郑纬进入南梁郡后一直没有消息,郑绥日夜悬心,对于城中的宴会,自来荆州城,就没有出席过。

这次庾府的宴会,原本郑绥也不想参加的,只因庾大娘子于前两日,亲自过府下了请帖,郑绥今日方才和九娘阿罗跟着四郎郑纭前来庾府。

甫一进来,郑绥就请庾大娘子帮忙引见荆州城中几家大族的小娘子,彼此相见认识后,郑绥避开众人,拘坐于宴会厅一隅。

因阿罗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兴致格外高昂,很是欢喜,郑绥便没有把她拘在身边,让她四处走走逛逛,多认识一些人,只叮嘱婢女谷风好好跟着。

目送着阿罗雀跃的背影,郑绥低头望了眼,身旁拿着把折扇遮面的九娘郑芊,微微凑过去,轻声道:“阿姊不用紧张,我们坐会儿,算是礼到了,就回去。”

郑芊移开障面的折扇,对着郑绥嗯了一声,展颜一笑,美眸流转间,明艳照人,容貌于殊丽中添了几分妩媚,令人目不暇接。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郑绥蓦地一怔,回过神来,愈加明白,为什么今日出门时,四郎一定要九娘郑芊带上帏帽。

只是郑绥通过傅主薄交给她的信息,了解到,帏帽在南地还没有流行开来,南地的障面之物。多是折扇,若是今晚的宴会九娘别具一格地戴上帏帽出席,只怕会引起更多的好奇与围观,最后。临出门时,郑绥还是让九娘换下帏帽,用折扇代替,只是让梳头的婢女,把九娘额前的流海齐齐罩放下来。遮去大半张面容。

郑芊一见郑绥的怔愣住了,大约也意识到什么,忙地低垂下头。

而郑绥抬头望向九娘郑芊时,正好瞧见九娘急垂着脑袋,心中一顿,九娘容颜极美,这样的性子,未尝不是件好事,遂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没过多久,便见到一位小娘子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位婢女。

郑绥若没有记错,这一位小娘子,应是莫家三娘子,莫家是荆州城中大族。

在这样盛大的宴会厅中,再安静再偏僻的犄角旮旯里,都难得有安宁,更何况有人特意寻来,郑绥早该猜到,遂侧头望向九娘郑芊,脸上升起一抹苦笑。只是坐正后,却是一闪而逝。

莫三娘子走近前来,郑绥和郑芊忙地起身,双方见了礼。莫三娘子的目光就直盯着郑绥,“你就是郑家隔郎窥郎的郑十娘?”

郑绥愕然,她没料到她这名声都传到南地来,原以为只是在荥阳境内瞎传,待回过来神来,没有否认。含笑着点点头,“这不过是年幼时,旁人的戏谑之言罢了。”

莫三娘子年约十二三,身穿一件华丽的多折裥裙,手提裙摆,笑嘻嘻地在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这有什么,我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到如今,我依旧很喜欢俊秀男儿。”说完,又看向郑绥道:“我阿兄还笑话我不知羞,只是我却不予理会。”

瞧着这女郎自顾自地说话,连着一旁的九娘郑芊,都禁不住抬头望了一眼,郑绥只得含笑附和道:“三娘子喜欢即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莫三娘睁大着眼睛望向郑绥,却好似寻到知音一般,很是开心,很显然,她也开始开怀大笑,笑弯的眉毛,如同挂在天际边上的两弯新月一般,清丽无比。

郑绥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莫三娘挤眉弄眼的望向郑绥,“不知今日宴会,十娘观袁家六郎,庾家二郎,可堪入目?”

郑绥会心一笑,“自是容貌出众。”这两人,郑绥只是跟着四郎郑纭进来,初初一见,甚至未曾看仔细,庾家二郎是庾新,袁家六郎即袁纲长子袁循,且不说世家小郎,鲜少有容貌媸陋者,更何况,涂脂敷粉,修面熏香,在南地已然早成风气。

“郑四郎容貌昳丽,而郑家五郎素有才貌冠天下的美誉,只恨我这次不能亲见。”说到这,莫三娘叹息一声,忽然面露促狭,望向郑绥,“不知今日宴会,袁家六郎、庾家二郎,比之郑五郎,十娘又觉得如何?”

郑绥一听,就知道,这莫三娘子已把她当成品评俊美小郎的知音,不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世人好颜色,此言不虚。

然而,对于郑绥来说,从小见惯了阿舅和阿兄那样美姿仪的郎君,对于旁的郎君,纵然再俊美不凡,却已是很难有引起多大兴趣。

“犹如芝兰玉树,濯濯春柳,各有千秋罢了。”

“怕是十娘太过妄自菲薄了,”莫三娘却不甚赞同地摇头,又叹息一声,“想来也是,你四兄已是容貌不俗,何况,你五兄名声又是那样的盛,想必远在你四兄之上,哪是袁六郎和庾二郎堪能比拟的,如今南地,风/流俊望,大抵也只有王家玉郎能与之并肩。”

王家玉郎,是指琅琊王靖之,行十二,又称王十二郎,因容貌瑰丽,有松玉风神之姿,善玄谈,工草书,风/流冠绝江左,素有王家玉郎的美称。

声名之盛,如雷贯耳。

郑绥很早就听五兄郑纬提过,而在她看来,五兄郑纬说起来这人,多少有几分神交之意。

“这么说来,三娘见过王十二郎?”

只见莫三娘两眼顿时明亮如电,放着光彩,“几年前,王十二郎来过一趟荆州,当时引来满城人围观,我也有幸远远瞧过一面,可惜他只待了两日,便离开了。原本我想让阿耶设宴邀他入府的。”说到最后,一脸惋惜。

前朝便有掷果盈车,看杀卫阶的故事,对于莫三娘这话。郑纬很能相信,这是一个率性洒脱的时代,风气使然,人们对于美的追求,喜爱。狂热,已达到一种极致。

这边,莫三娘继续和郑绥唠叨着美男的话题,忽然间,宴会厅的东南角,告近门口的位置,却传来一阵骚动,使得全场的人都往那儿拥去。

郑绥刚抬头,突然让身边的九娘给推了一下,“熙熙。怎么没看到阿罗?”

“她一向爱热闹,估计是在那儿看热闹。”郑绥笑着伸手指了指那个方向。

一旁的莫三娘伸长脖子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是耐不住,忙地起身,“十娘,我们过去瞧瞧,看是哪家的小娘子在打架。”

“小娘子打架?”郑绥一脸诧异,觉得不可思议,小娘子身边都跟有仆妇婢女,哪能打得起来。可瞧着莫三娘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里便猜测,大约这丫头也和人打过架,只是郑绥不愿意去。正要开口,却见阿罗身边的婢女谷风,丝凌乱地从人群中跑了过来,衣衫不整,撕破了好几处,很是狼狈。一近前来,就急喊了声九娘十娘,“十一娘和庾五娘打了起来。”

“什么?”郑绥和郑芊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两人脸上震惊不已,不敢相信。

又听踉跄跪在面前的谷风急道:“婢子拦不住,还请两位娘子过去阻拦。”

“原来竟是你家十一娘,我方才还想着,庾五娘的凶悍可是出了名的,在荆州难得再有小娘子去招惹她……”

莫三娘这话还没有说完,郑绥和郑芊怎么也坐不住了,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两姐妹起了身,郑绥忙拉住九娘说道:“阿姊,我去就行了,阿姊先去找四郎。”想必庾大娘那里,早有人去告知了。

郑芊犹豫地看了郑绥身旁的刘媪一眼,嗯了一声。

郑绥带着刘媪采茯等几个仆从急赶过去,莫三娘兴奋地跟在后面,喊道:“十娘,等等我。”

只可惜,没人理会。

大约是看到郑家来人了,郑绥过去的时候,叽叽喳喳围观瞧热闹的人墙,纷纷让出一条道。

进去的时候,场子中央,只瞧着阿罗和一位衣着鲜艳的小娘子扭打在一起,那小娘子身形比阿罗高大些,两人都已是披头散,绢花散落,连头都掉了几绺,身上的衣裳撕破好几处,脸上也被划上几道,道道见血,有婢女仆妇在旁想把两人拉扯开来,却是根本拉不开,你推我拉间,场面更似在打群架。

想必那小娘子就是庾五娘了。

“阿罗,住手。”郑绥刚喊了声,只见另一边匆匆得信赶过来的庾大娘也喝斥了一声,“五娘,快放手。”

阿罗听到郑绥的声音,有一瞬间的迟疑,抬起头来,见到满脸急切的郑绥,扣住庾五娘的手劲,一下子小了许多,就这不防头的瞬间,又让庾五娘给狠推了一把,旁边的庾大娘急喊了声五娘,可惜已来不及了,阿罗一下子跌滚到地上。

阿罗回过神来,又要爬起来,去推庾五娘,这回没让她再出手,刘媪和采茯已经很快上前,把阿罗拉了回来。

“阿罗,我们回去瞧瞧你的伤口。”郑绥看着狼狈不已,身上带血的阿罗,心疼不已,语气却严厉起来。

只一瞬间,阿罗眼眶里就盈满泪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伸手指着另一边已让庾大娘拉起来的庾五娘,“阿姐,不是我的错,明明就是她的错。”

郑绥眼瞪着阿罗,然而,只才气咻咻地喊了一声阿罗,就听到哇地一声,阿罗放声大哭起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ps: 补昨天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北方有佳人

“十一娘呢?”郑纭一进来,满屋子扫了一眼,不见阿罗的影子。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郑绥上前行礼,方道:“回来后,让医者给她瞧过伤口,伤得厉害,所以擦了药后,我就让她先去歇息了。”

“十娘。”郑纭转头望向郑绥,喊了一声。

“今儿这事我问过了,不是阿罗的错。”郑绥转身在一方榻席上跪坐下来。

郑纭一见此,耐着性子,在郑绥对面的榻席上跪坐下来,“十娘,我们不是要追究打架的缘由,而是十一娘今儿的行为,根本就错了,试问,有哪家女郎公然在宴会上打架,还下手那么重。”庾五娘脸上用指甲抓出来的伤口,方才医者已瞧过,很可能会留下疤痕。

“庾五娘下手就轻了?”郑绥抬头望着对面的郑纭,扬头反问一句,又道:“别的不说,她最后用力推倒阿罗的那一下,可是大家有目共睹,阿罗后脑勺都凸出来一个包了。”说起这个来,郑绥就有气,世家大族所养的小娘子,从来都是娇养,哪能经得起这么推搡,“更何况,庾五娘子比阿罗还大两岁,这不是以小欺大么。”

“我可听说了,是十一娘先动的手。”

“是她先动的手。”郑绥没有否认,“那是因为庾家五娘子不留口德,自己招打。”

郑纭一听这话,灯光下,脸色蓦地一沉,“十娘就没有问过她,她当那宴会是在哪,还当是在南苑不成,奴婢仆从打成一团?成什么体统,哪还有半点世家小娘子的斯文。”说到后面,语气带着几分愤慨。

“四郎。”郑绥突然叫了一声,目光盯着郑纭,“四郎不要忘记,阿罗是郑家的十一娘,亦是你我的妹妹。”不再是南苑的婢女。

“她既然有身份。就该做符合她身份的事,试问,与别的小娘子打架撕扯,是一个小娘该做的事吗?”郑纭哼地一声。站起身,望向郑绥又道:“十一娘做错了事,不可能不罚,十娘舍既不得她,就罚跟在她身边的人。除了今晚跟着的仆从,那几位女先生也全部换掉,我会让温翁再挑几位合适的女先生,至于十一娘,在没有学好规矩前,她就不要出门了。”

“四郎。”郑绥急忙跟着起身,“阿罗的几位女先生,到阿罗身边半年都还不到……”

“十娘,我是为了荥阳郑氏的名声着想。”郑纭阻止了郑绥的说情,“另外。明儿我会备份厚礼,带着你们三人亲自去庾府赔礼。”颖川庾氏是后族,如今他们在南地根基尚浅,不能轻易得罪。

“我不去。”郑绥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重新又跪坐下来。

想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给谁赔过礼。

况且,庾家五娘,素有凶悍之名。

她知道,她今晚是过分了点,怎么说。都是庾大娘的及笄宴,她应该把握住分寸,克制一二才是,可事后。瞧着阿罗满身是伤,又号啕大哭得厉害,她顿时想也没多想,气愤地拉着阿罗,就吩咐仆从去拉马车,带着阿罗直接从宴会上离去。连刘媪和采茯想拦都拦不住。

等惊动了前面的郎君,还有后院的主母娘子,她已带着阿罗回到了郑家暂时住的院落,这院子,是荆州刺史袁纲,派幕僚送过来给他们的。

待处理好阿罗的伤口,安静下来,郑绥也觉得,方才的行为有些过了,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争闹,但往大了说,很可能挑起两家的不和,方今,他们刚至南地,实在不宜得罪人。

次日,温翁来找郑绥的时候,九娘去找了四郎郑纭。

郑绥结实地挨了温翁的一顿训,“……姐妹情好,相互爱护,这原是好事,但也不能不顾全大局。”一大窜话后,以这样一句话结束。

郑绥只嘻嘻一笑,喊了声阿翁,“我不要去庾府赔礼,要赔礼,也该是庾家五娘子来给九娘和十一娘赔礼。”

阿罗心性简单,昨日之所以和庾家五娘打起来,是因为庾家五娘和旁人说九娘是不祥人,命带刑克,争了几句,阿罗争不过,瞧着庾五娘越说越过分,最后直说九娘是天煞孤星,说阿罗是婢生女,阿罗急了,要拉着庾五娘去找庾家主母评理,拉扯间才动起手来。

她没料到,九娘的名声到底还是传开了,从荥阳如今都已传到南地来了。

若她没记错,庾府的五娘子,也是庶女,只是生母早逝,养在嫡母名下罢了,谁又比得过谁?

温翁瞧了眼郑绥,“我会和四郎说说。”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十娘也别怪四郎,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我知道,知道了。”郑绥忙道。

他们刚到南地,根基不稳,现阶段,轻易不要得罪人。

单这句话,郑绥方才就已听温翁说了不下三遍。

郑绥相信,小心没过错,但相对于四郎的谨小慎微,郑绥更相信若有五兄在,必然不会这么憋屈,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道谦的,况且,是庾五娘先诋毁九娘的,阿罗又受了伤,大不了,当作一场小孩子的闹剧。

一想及此,郑绥的心绪又低沉起来,到如今,阿兄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身在建康的郑七郎君,都已经从建康启程,前来荆州接他们了。

虽不知九娘是如何和四郎说的,但到底,她们三姊妹,没有去庾府赔礼。

只有四郎去过两趟庾府,至于效果如何,暂且不论,四郎依旧会出现在庾府的宴会上,别家的宴会,四郎甚至也会和庾家的人,同榻而食。

但另一件事,却有明显的效果,那便是自从郑绥姊妹去过一趟庾府后,上门来拜访的小娘子明显多了起来,除去莫三娘子成了常客,另外的,荆州城中的大族娘子,都亲自上门递过邀请的帖子,甚至,庾大娘子来过两次,一次是上门瞧阿罗的伤,一次是相邀一起去莫府,参加七夕节莫府举办的七巧会。

只是这些,郑绥大多是不去的,便以阿罗养伤为名,很少再出门。

虽然他们不出门,但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郑绥却现,荆州刺史袁纲长子,襄威将军袁循时常来府里找四郎郑纭。

初时,郑绥还以为是为了公事,只是后来,渐渐的,袁纲时常在府里留宿,甚至有时候,时常还能在府里碰上,郑绥心头不由起了疑。

直到有一回,再次碰上,阿罗打趣般笑道:“六郎这次,又是走错路了,不知领着六郎的仆从是谁,该禀报四兄,好好教训打一顿才是。”上次她身边的仆从,就因为她打架,可是每人都结实挨了杖刑,她也是后来,见到身边的仆从全换了,才知晓的。

袁六郎忙地否认,“没有,是我看这园子里的桃花……桃树长得好看,便过来。”紧张得都结巴起来。

园子里的桃树,好似满园,就她们所站的位置,前方有一棵,听说是南地独有的毛桃树,如今才结果,果实又极小极涩……

顿时间,郑绥只觉得一阵黑压压的乌云,从头顶飘过,三伏天里,直让人满身冒冷汗。

只听耳边传来九娘郑芊的声音,“见过袁六郎。”

紧接便是袁六郎用略带着些许紧张的声调说话,“九娘不要客气,快……快起身。”

郑绥不记得,九娘是什么时候见过袁六郎,纵使在这府里,前几次碰到袁六郎都是她和阿罗,九娘这还是头一回。

而此刻,郑绥抬头望去,九娘依旧是微垂着头,温柔和顺,故而,郑绥把目光移向袁六郎时,却是陡然心头一惊,袁六郎的目光,几乎是粘在九娘郑芊的身上,眼中,尽是带着痴迷,脸上,尽是陶醉。

一下子似明白过来。

“阿姐,我们走。“郑绥忙地转身,拉着九娘郑芊就要离去。

只是郑绥却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瞧着他们俩方才打招呼的模样,似早就见过。

直到她们远去,袁六郎才恍过神来,盯着那早已消失的倩影,怅然若失。

若是他知道郑绥心中所想,一定会说,他和九娘是早就见过的。

犹记得,那日在庾府,他服过五石散,在外面行散,正碰九娘带着两个婢女两个仆妇过来找郑四郎……九娘抬头之际,他惊为天人,还以为是自己服药出现了幻觉,当时就两眼直,呆怔住了。

“你要找谁?”

“我找我阿兄,郑四郎。”

“你是郑家……”

“我是郑九娘。”

“九娘。”袁循念着这两字,于惊艳失魂中,恍过神来,“请九娘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请了四郎出来。”

说着,竟然是亲自跑了进去,只是刚走了两步,却又踉跄地退了回来,似傻子般,笑道:“九娘,我是袁六郎,我叫袁循,我父亲是荆州刺史……我今年十七,未有婚约。”

……

自那日以后,醒着梦着,都时常出现这样的画面。

“你是郑家……”

“我是郑九娘。”

声音柔和细腻,如山间泉水流于涓涓细流,悦耳而甘甜。

不经意地抬头间,露出绝艳的容貌,令人沉醉倾倒,秋水剪瞳,又似能摄人心魄,神魂颠倒之际,只想到前朝李夫人那《北方有佳人》中的两句: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这些天来,更是如同丢了魂,失了魄,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眼中尽是郑九娘的幻影,甚至天天来郑府,只是盼着能见她一面,一解相思之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袁氏父子的计较

袁循从郑家回来,进院门时,神情还处于飘飘然之中,整个人都乐陶陶的,目之所及,只觉得蓝天白云,草绿水清,格外的舒心,池塘里的莲花,都比早晨出门时,开得红艳几分,连三伏天的日头,都不觉得酷热。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所有的一切,似都变了样。

心头欢喜至极,笑意从眼里洋溢到眼角眉梢,白晳的脸庞上,细微的绒毛都舒展开来,渗着细汗,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放光,洁白的牙齿,明晃晃地照人。

只是方走了几步,身后跟着的僮仆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袁循诧异,正要回头,便听到前方传来浑厚而低沉的声音。

“回来了。”

袁循抬头望去,就瞧着自己的阿耶站在中庭,心头猛然被唬了一下,神色僵住,忙地喊了声,“阿耶。”快步走上前去,行礼请安,收敛住脸上的神情,“阿耶,您怎么回来了……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急切中,话都说得不连贯。

阿耶袁纲前几日离开荆州,去了湘州视察军务。

袁纲身长八尺,俊脸美髯,年约四十岁上下,大约是长年带兵,忙于冗务,浑身散着英武沉稳之气,这会子,袁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袁循,使得袁循整个人都肃立起来,只觉得头皮麻。

好一会儿,才听到袁纲沉声问道:“又去了郑府?”

“儿是去找郑四郎。” 袁循忙地抬头望了阿耶一眼,只是对上阿耶泂明的目光,心头没来由的一阵虚。

“过些天,王长史会过来,到时你好好表现,你年已十七,我准备让你阿娘找冰人给你向王家提亲,王长史嫡长女,年方十三,贤名远搏。堪为良配。”

袁循一听这话,心头一滞,错愕地抬起头来,喊了声阿耶。满眼都是不敢置信。

王长史即王淇,出身太原王氏,这门亲事,阿耶都惦记了好些年,去年阿耶就求过一次亲。只是王长史以长女年幼,给推拒了,他记得,当时阿耶生了好大的气,还直说要宰了王淇那个老匹夫。

后来,再不复提此事。

袁循还以为父亲就此作罢了,不想又重提。

“我过来,就是要和你说这事,你最近,就别胡乱出门了。”袁纲说着。就要离开。

袁循一见急了,“阿耶。”

若是以前,他觉得无所谓,甚至连阿耶求亲遭拒,他亦不觉得有什么,没有王家,还有其他世家,只要阿耶觉得哪家娘子可以,他娶就是了,可如今。自碰到郑九娘后,他却是不愿意了。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从来皆是儿郎们的梦想。

若是娶亲。他更想娶郑九娘。

“怎么了?”袁纲回过头来,有意瞧了袁循一眼,“你有事?”

袁循心头很乱,听到阿耶沉声嗯了一声,又十分害怕,瞥了眼阿耶。瞧着阿耶神情中带着不耐烦,嘴唇嚅动了两下,低声问道:“阿耶,这回王长史同意了吗?”

“还不是迟早的事。”袁纲嗤地一声笑,“王家门高,大不了,阿耶替你多求几次。”王淇那老匹夫还能次次驳他的面子不成,更何况,如今他据守荆州,已渐渐稳固下来,王家也自当会为家族计。

王家门高。

袁循只听到这四个字,突然两眼亮,抬起头来,“阿耶,我不想娶王长史之女。”心头信心充足起来,神情不由格外的坚定。

这让一直盯着他的袁纲,都不得不为之眩目,只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初时,听到袁循所说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袁纲作为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他这儿子,一向是最听话不过,哪曾违逆过他的意思。

刚性不足,温吞有余。

这是袁纲一直以来,对儿子的评价。

原本他还不敢相信幕僚传过来的消息:六郎最近和郑家走得有些近,约莫是看上了郑家的某位小娘子。

谁知这么一试,便试了出来。

又听袁循说道:“若论门第娶亲,非只王氏一家。”说着,两眼亮地望着袁纲。

袁纲见此,目光在袁循身上打转,“你想说,譬如眼下,刚入荆州城的荥阳郑氏。”

一听这话,袁循心头一颤,仿佛自己的私心,全部摊开在阿耶面前一般,顿时噤声不言,连着头都低垂了下来,脑中却一直在思索着,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只有他帖身服侍的两个僮仆,怎么阿耶会知道。

“六郎,你看上的是郑家的哪一位小娘子,是十娘?”袁纲说着,又嗯哼了一声。

袁循一惊,忙地抬头望向阿耶,摇头不已,“不是。”

“那就是九娘?”袁纲心里想着郑十一娘还是个小孩子,觉得不可能。

这回袁循没有嗑声,又垂下了头。

袁纲一见儿子这样的神情,洞若观火,便立即猜到,神情却一下子冷了许多,“荥阳郑氏,前朝旧族,门第的确相宜,只是郑九娘却不行。”声音很响亮,亦很生硬,掷地有声,再明确不过了。

“为……为什么?”袁循一急,紧张起来便脱口而问,甚至连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在阿耶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好一会儿,才觉,又急忙道:“阿耶,儿是想说,郑九娘虽是庶出,但她生母亦是贵妾,不是奴婢出身,何况,她同母兄郑四郎如今正带着郑家南迁,亦颇有才干,将来必有一番造化,只要人才不错,我们又何必在乎这些嫡庶虚名,九娘终究是郑家女。”

袁纲突然冷哼道:“六郎以为我是因她庶出的身份,而不赞同。”

“那阿耶……”袁循脸一红,顿是语噎,他的确是这么认为,即如阿耶所说,荥阳郑氏,前朝旧族,门第匹配,他根本不用担心,因门第悬殊而遭到阿耶反对,唯一担心的,便是阿耶会因郑九娘庶出的身份而不赞同。

“近来,六郎既然和郑四郎走得亲近,应该早就听说过,郑九娘的克夫之名,这样命中带煞的女子,你还要以身试法。”

“阿耶,不是这样的,四郎都说了,九娘前面的三门亲事,都是巧合,韩家那位是原有病……”

“好了,”袁纲迅地打断了袁循的话,“这些我不想听,你若想娶郑十娘,我会让你阿娘派冰人上门去提亲,若是郑九娘,以后,你想也别想。”

“阿耶。”袁循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乞求,瞧着袁纲举步就要离开,忙退后两步,突然跪到袁纲跟前,“儿求阿耶成全,往后,儿一定跟着阿耶,好好学习军务,不再想着进太学,将来做清闲之职。”

袁纲听了这话,震惊不已,两眼圆睁地盯着袁循瞧,好一会儿,却是轻呵了一声,眼神瞧着跪着的袁循,似不认识一般,他从来不知,他儿子不仅这么大胆,敢当面和他争辩起来,还能够放弃一贯的想法,竟然愿意不进太学,而习经略,他可没忘记,这小子七岁时,就曾立誓,要学通经史,将来进国子监做祭酒博士。

袁纲十分严肃地看着袁循,“六郎,若是阿耶能为你求娶郑十娘,让郑家以郑九娘为陪媵,你可愿意?”说完,瞧着袁循眼神中出现了犹豫之色,遂又道:“九娘的刑克之名,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自她议亲起,连丧三位未婚夫,却是事实,你再仔细考虑,若觉得阿耶的方法可行,阿耶可以让你阿娘派冰人去替你求娶郑十娘。”

虽然对儿子说了那样的话,但他同时也不否认,他当然在乎嫡庶之别,郑氏嫡女和庶女,虽同为郑氏女,但在联姻方面,差别还是很大,想他戎马半生,对于所谓的刑克之名,自是不信,但架不住世人相信,自然也要给自己这傻儿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子不类父,他叹息了许多年,故而,六郎虽为他嫡长子,但这些年,他一直未请立世子。

果然,只听袁循犹疑问道:“若是这样,那郑家会同意吗?”

袁纲朗声道:“郑氏虽为旧族,因据守荥阳,渡江较晚,在南地一直不显,如今他们这一支,不过是初到南地,根基不稳,正需要站住脚根,而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联姻,合二族之姓,结两姓之好。”

袁循一向信奉阿耶,听阿耶这般说,自是十分相信,心中的疑心,去了一大半,唯一遗憾的,便觉得有些委屈的九娘,但想着只要他将来对九娘好一点,想来九娘也能理解。

心中计较一番,越觉得这样好。

袁纲一见儿子点了头,心中一喜,六郎是他嫡长子,他怎么也不会让六郎娶个庶女回来,故而,对于与郑家的联姻,只要对方是嫡女,他是十二分的乐意,伸手拍了儿子袁循的肩膀,扶着袁循起身,“那好,我让你阿娘挑个吉日,早派冰人去郑家提亲,只要这门亲事能成,王家的事,我们不再提。”

袁循心头一松,会心一笑,很是欢喜。(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消息传来

霹哩叭啦一阵响,从郑四郎所住院落的东阁传来。㈧㈠中Ω文┡』Ω网ん.*8⒈

不过片刻功夫,屋子已是一片狼藉,博物架上的珍玩,撒落了一地,天青色的瓷器,全摔成了碎片,连对面的案几榻席,都歪斜着,屋子里除了郑四郎外,温翁和傅主薄都沉着脸站立在一旁。

好一会儿,待郑四郎冷静下来,冷眼问向侍立在旁的人,“方才两位主薄一直在帘后,不知两位觉得如何?”

“某以为,四郎实不必如此生气,家族联姻,嫡女出嫁,姊妹相媵,不过是古礼……”

傅主薄的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一个青瓷笔洗,从他脸上一擦而过,只是傅主薄色不变,目不瞬,话更没有为之停下来,“他们既尊古礼,所媵之女,自是由女方决定,自古而今,从来还没有是男方所求的。”

说完,又抬头问向郑纭,“四郎以为呢?”

郑纭早先被激起的气愤,一听完傅主薄后面的话,顿是消了不少,疑问道:“主薄的意思是?”

“陈郡袁氏,门第虽低了些,但袁纲如今掌握着荆州,六郎又是袁纲嫡长子,与袁氏联姻,这门亲事,未为不可。”

听了这话,郑纭游移的目光转向旁边一直未说话的温翁,“那阿翁以为如何?”

温翁拱了拱手,目光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某只觉得,四郎刚才面对袁氏派来的冰人及幕僚,应对极为恰当。”没有明确拒绝这门亲事,只说:十娘为幼女,深得父亲喜爱,婚事要由父亲决定。

“至于是否答应,等七郎君来京后,再请七郎君定夺不迟,毕竟,七郎君自幼长在南地,对南地的情况。比我们熟悉得多。”

“阿翁说得极为有理。”郑纭起身朝温翁揖手,相对于傅主薄的古板,郑纭对于滑不溜手的温翁,更心生谨慎。这么多天相处起来,温翁一直是进退得宜,举止得当,从不愈矩,又常常话里带话地暗示他。提醒着他,也别愈矩。

譬如这次的话,明明拒绝袁氏所派冰人和幕僚的话,不过是五郎郑纬离开时,就曾对他说过的,可通过温翁的口这般肯定,就好似温翁在提醒他,别忘记五郎的话,十娘的婚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明明心头很是为之气闷。却是一句话又说不出来。

因为温翁的确没说,他自己有这层意思。

说来,这些天,郑纭对于袁纲派冰人来提亲,很是期待,但是在听到冰人所说的话时,心中很不是滋味,若不是多年练就的涵养不允许,他差点当场就要砸东西了,对于袁循。毋宁说不信,不如说是失望。

到底还是受名声,受嫡庶的影响。

“……小郎方才是该克制才是。”待温翁和傅主薄下去后,郑纭身边的崔先生走了进来。崔先生是郑纭生母大崔氏娘家的庶出兄长,崔先生出身博陵旁支,因自小容貌出众,聪慧伶俐,受嫡出的兄长压制,后来便寄居于郑家。郑纭出生后,一直跟在郑纭身边服侍。

“阿舅,”郑纭一直私下里这么称呼崔先生,又摇头道:“我不会让阿细再做陪媵女,哪怕阿细受名声和嫡庶影响,找不到合适的,我亦宁愿养她一辈子。”生母作妾的经历,他不想九娘再尝。

“阿盛,陪媵女亦有扶正的可能,何况南地重旧礼,丧妇不再重娶。”

“阿舅是说……”郑纭心头一惊,却是忙摇头,“阿舅,不行,十娘怎么说也是我妹妹,这话以后,不要再提。”说着,连摆手。

谁料,崔先生一把掰住郑纭的手,一张白晳绝艳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难道阿盛忘记了当日的营帐拔剑之耻。”

崔先生提及前些日子的事来,郑纭脸色一变,忙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崔先生死死扣住郑纭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自来男儿好颜色,九娘像极了你阿娘,容貌绝丽,世间少有,哪能有郎君见了不动心的,世上亦没有几位郎君像郑瀚那般,视红颜如白骨,能对你阿娘的容貌,视而不见。”

郑纭顿时不语,崔先生却是放开了郑纭的手,在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语气缓缓的,甚至带着几分极轻极淡的笑意,“阿盛可不要辜负了九娘生的那样好的容貌。”

好一会儿,郑纭收回心绪,望着旁边气定神闲的崔先生,心情极为复杂,“我记得,阿舅曾说过,我嫡母的倚仗是因其父崔寔和其兄崔彦,故而,哪怕嫡母早逝,阿姨也无法替代,那么十娘呢,十娘同样有阿耶和大郎五郎为倚仗,将来,又谈何容易。”

说到最后,脸上已尽然是苦笑。

“这可不同。”崔先生见郑纭心动了,遂缓缓引导,“郑瀚在荥阳,郑经在平城,郑纬如今已身在襄国,这二十余年,试问有多少文才之士,世家子弟,死于羯胡石赵,况且,以郑家和羯胡的恩怨,以郑纬的心性,你觉得,郑纬能在石赵都城襄国为官吗?”

说着,崔先生一张妖孽的脸上,尽是阴笑,“只要郑纬死在襄国,死于羯胡之手,如今南下的郑氏族人,以及那近三万部曲兵士,还不是尽在你的名下,谁又能越过你,哪怕前来的郑浩也不能。”郑浩,是四叔公嫡长子,郑七郎君。

“袁氏既想以九娘以媵女,就能说袁六郎定然是心悦九娘的,内得夫婿之心,外有兄长倚靠,将来婚事即成,让十娘以病早逝,九娘又何必一辈子作妾,受人压制。”

崔先生的话,一字一字敲打着郑纭的耳膜,郑纭的脸色也一点一点的煞白起来,血色渐渐消失殆尽,心头阵阵跳动的厉害,郑纭看着崔先生的目光,更是在看一个魔鬼,扶着案几的手,止不住的,在不停地颤抖。

他最是知道,崔先生最仇视嫡出。

从小,崔先生教他权谋之术,教他,彼,可取得代之。

但同样的,在族中学堂,所受的教育,却是兄友弟恭,孝悌之义,虽嫡庶有别,但自小,大兄对他和三兄亦照顾有加,甚至不比亲兄弟二兄少半分,这一切,都不允许他去做这样的事。

兄弟,本该守望相助才是。

他自很小的时候起,便在这种矛盾中成长,一直在这种尖锐的对立中承受着来自双方的挤压,以至于,他时常都觉得整个人都快要分成两瓣了。

正在他犹豫间,崔先生似乎觉得对郑纭的摧残不够一般,又开了口,“当然,阿盛你也可以不答应,那你就等着九娘一直让十娘嫡出的光芒给压制住,一直让名誉冠天下的郑纬,把你死死地压住,哪怕他死了,你也一直是活在他的光环之下,无法挣脱,他如今若是盛名之时死去,挣得个万古流芳,你却要样样不如地生活在他的影子之下。”

崔先生有意停顿了下,向郑纭甩出一个鄙视的眼神,“你若是甘心,你就当我一个字都没说,况且,我也算不得你正经的阿舅,你正经的阿舅,可是词赋一流的崔彦,平城朝堂的崔太常卿。”

“我没这么说。”郑纭惨白着一张脸,直摇头。

——*——*——

且说这边厢,温翁和傅主薄一出郑纭的院落,才刚回到东厢的住所,温翁就直追到傅主薄的房间,关上门,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严肃,“老傅,你方才在四郎面前胡说什么,难道你就忘记了五郎临去时,曾叮嘱过四郎的话,十娘的婚事,四郎是不能做主的,若没有荥阳的二郎君同意,那还不得闹翻了天。”

“陈郡袁氏,门第相当,六郎又是嫡长子,二郎君必然会同意的。”

傅主薄瞥了温翁一眼,说这话时,依旧一板一眼的,使得温主薄不由噗嗤笑了出来,好一会儿才止住,“我说老傅,你就不能自在点。”说完,又道:“不然,老傅我们打个赌好不,若是给十娘选袁六郎作夫婿,二郎君必然不会满意袁六郎的。”

“为什么?”傅主薄不解。

温翁不由带着几分得意,傅主薄通晓百事,唯独一事不通,不曾娶亲,不曾有儿女,哪知天下父亲疼爱儿女的心思,“不管是袁六郎,还是王六郎,但凡是给十娘给夫婿的,二郎君都不会满意的。”

傅主薄轻轻哦了一声,却是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一眼看怪物的眼神,看了温翁一眼,便一略而过,而是慎重地道:“如今,我更担心的,倒不是十娘的婚事,而是五郎,五郎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自从去了赵国都城襄国后,一直就没有消息传来。”

这话一说出来,温翁立即沉默了,连脸上的笑意都隐去不见了,五郎若再无消息,只怕有人要坐不住了。

连着郑十八郎君都带着妻小族人,从南梁郡取道徐州,前往京口建康了。

几日之后,有五郎郑纬的消息传来,却是让众人都作了色。

五郎抵达赵国都城襄国,晋见石赵皇帝时,宫宴上,石赵皇帝欲为太子聘郑十娘为正妃,五郎却遗憾道:一女不许二夫,十娘早已让大兄做主,聘许给桓将军。

桓将军,即南楚徐州守将桓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各方反应

郑绥一向苦夏,一至三伏天,便窝盘在屋子里不愿意出去,整个人也变得懒懒的,常常倚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湘帘已卷了起来,任南风细细吹来,稍解些许燥热。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采茯蹲在床榻边上,手拿着团扇给郑绥扇风,瞧着自温主薄离开后,郑绥便抱着一卷书抵着下巴,两眼无神地盯着廊庑下翠绿的蕉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不由开了口,“小娘子不用太费神了,温主薄都说了,五郎那样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郑绥回神过来,嗯了一声,“阿翁的话,我听进去了,况且,若大兄从前当真把我许给阿平,只因家中还有九娘她们未聘许,而不对外公开,也不可能不对阿兄和阿耶说的。”虽知五兄是权宜之计,但郑绥相信,绝不是胡来。

抬头,瞧着采茯一脸的不信,郑绥忙道:“方才我只是在想,阿平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没娶亲。”她记得,桓裕和大兄同庚。

大兄郑经娶亲已算迟,如今阿一都三岁了。

听了这话,采茯却摇头,“这个就不知道,但桓将军是好人,或许是没有合适的,又或者是一直忙着打战的事。”

对于桓裕,因着四年前回荥阳,在路上多亏遇上了他,采茯对他的印象很好,上次跟着郑绥去庾府参加宴会,也听到宴席上的女郎及底下的婢女们议论过桓将军,说到底,大约还是出身的问题,桓将军虽承爵,生母是奴婢出身,世家大族的嫡女是不愿意嫁的,而他也不愿意娶低娶,这么高不就低不成的,就给耽搁了下来。

郑绥点着头,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事,不过在初听到温翁过来告诉她时。吃惊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于郑绥来说,更多的担心,却是五兄郑纬如今的安危。

五兄到底还是去了赵国都城襄国。

温翁虽一个劲地告诉她。五兄不会有事的,如今十八从叔那一行人都能平安出来,何况,以五兄的才智,也一定能够平安脱险。

只是郑绥却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她跟来南地。原本就是因为五兄郑纬过来,她不想和五兄分开,才要跟着来的,而如今,五兄既然已经离开南地,北去襄国,那么她来南地,就没有当初的必要了,故而,自从前些日子一直没有传来五兄的消息时。郑绥多少心里有些茫然,她为什么还要待在南地。

因此,种种缘由堆拢在一起,郑绥的心头遂生了犹疑,她想回荥阳,或是去襄国。

她不想去建康,更不想在这荆州城待下去。

如今这酷热的天气,荆州比荥阳还炎热几分,难怪当初五兄郑纬说,夏日的时候。南地似火炉一般,这一趟体验,相比之下,在无比怀念平城适宜的夏日后。连荥阳的夏日也令她怀念起来。

阿耶的书信,也隔了好久,自进荆州城时,收到阿耶的一封书信外,这么长时间,便再也不曾收到过阿耶的书信。

在这午后。郑绥伏靠在隐囊着,想念着阿耶时,却不知远在荥阳的阿耶郑瀚,已在守静园里,生了好几日的闷气。

郑纬在襄国拒婚的消息传来时,郑瀚错愕之极,却是伸手差点推倒身前的案几,还是因苍叟在旁边,一把扶住。

郑瀚是双手赞同,郑纬的拒婚,用他的话说,是胡人哪可与婚,但是郑纬用了这样的一个借口,却让他异常不喜,在他看来,桓裕只是介武夫,哪能把他和熙熙牵涉在一起。

自从郑十八郎君被掳,五郎郑纬去了南梁郡,郑瀚就一直想着去和大兄郑渊说,如同上次一般,去赵都襄国救人。

只是因大兄郑渊前阵子虽得了位医术高明的医者,如今精神好些,偶尔能下床榻走走,但大半时候,依旧还是躺在床榻上,尤其上次他初得到消息,忧心不已去琅华园时,大兄那日还吐了一口血,他一颗心顿时凉在那时,冷嗖嗖的难受得厉害,又满是伤心,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大兄劝慰他,死生有命,年寿有终。

后来,临离开时,大兄郑渊大约是看出来他的心思,遂和他保证,五郎这次去襄国,也不会有事,让他不用着急。

故而,这次从襄国传来的消息,他虽好恼怒不已,却没有再去找大兄,和郭五郎君跑到三皇山喝了一夜的酒才回来。

这会子,郑瀚想到酒,便想到那回郭五郎君给他的几包五石散,遂开口唤苍叟进来,让苍叟去备酒,又想派人去请了冯十一郎君过来。

一见此,苍叟便知,郑瀚这又是要服药,遂忙道:“郎君,这时候,阿一小郎大约也睡午觉醒来,要不派人去守勤园中把阿一小郎抱过来,昨日阿一小郎《急就篇》,又多背了几句。”

郑瀚一听这话,骂了声老货,又数落了苍叟几句没规矩,心头却是一顿,没有拒绝。

上次在三皇山,喝了一夜,回来后,苍叟念叨着不下百遍,而这几日,在屋子里只要他一提喝酒,苍叟必是开口说,要把阿一抱过来。

苍叟瞧着郑瀚没有反对,便知是应了,遂打两个僮仆去一趟守勤园,至于二郎君的骂声,他只当听不见,这些天,二郎君心头气不顺,而他自己偏又硬着头皮顶风作案,每每都得挨上几句骂。

他这样可不容易,若是将来十娘子回来,他可得好好邀邀功才行。

想到这,苍叟不理会二郎君的数落,转身就往外走,让人去接阿一小郎过来,当时十娘走后没多久,阿一小郎忽然有一天,现不见了姑姑,连着哭闹了几日,二郎君为此亲自带着阿一小郎几日,后来,对阿一小郎,更是喜欢得不得了,每日必是要见上一面,十分耐心地陪阿一玩。

苍叟想着这些,遂没察觉到旁边的异样,低着头往前走,刚要下台阶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虚弱的说话声,“老苍,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大郎君来了。”苍叟抬起头来,见是大郎君郑渊由着僮仆搀扶着走到跟前,不由吃惊道。

又伸手上前去扶大郎君。

郑渊病了这两三年,身子已完全不行了,脸颊干瘪,带着久病之人的腊黄,又骨瘦如材,整个人瘦得,便如同一根竹竿子支着件衣裳,就着苍叟的手,郑渊脸上笑了笑,“我过来看看。”抬脚往前走去。

这说话间,里面的郑瀚已听到了动静,忙地走了出来,一见是郑渊,喊了声阿兄,“阿兄怎么来,您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派个人唤我过去就行了。”手忙脚乱地就要上前来扶郑渊。

郑渊却是推开郑瀚的手,“我进去坐坐。”

“很是,这外面日头毒热,阿兄身体虚弱,不堪久站。”郑瀚忙地在前面开路。

进屋后,见郑渊已在苍叟和僮仆的搀扶下靠倚在矮榻上,郑瀚却一直在旁边虚扶着,又在郑瀚身后多垫了两个隐囊,直到郑渊把苍叟和僮仆都挥退了出去,郑瀚依旧担心地守在旁边。

好一会儿,郑渊缓过劲来,伸手抚了抚额头,低声问道:“刚一进中庭,很远就听到你骂咧声,还在生气呢?”

郑瀚一听这话,没有嗑声,算是默认了。

郑渊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去琅华园找我,没想到这么多天,你都没过去。”

这回郑瀚抬头张了张嘴,瞧着大兄脸色很不好,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来特别明显,心头一恸,却是觉得咽喉让什么东西给塞住了一般,到嘴里的话也就没了。

“阿龄,五郎虽无性命之忧,但到底身在赵国,一切务必得小心谨慎才是,这一回,我身体如今这样,大郎不在,一时也无法顾上他,你就别再生气了。”说完,顿了顿,又道:“早些日子,我已派些人去赵国都城襄国了,我不会让阿奴有事的。”

“阿兄,”郑瀚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两手一把握住郑渊的手,“我替阿奴谢过阿兄了。”说着就要俯身下跪,却是让郑渊费力抬手扶住,“你我是兄弟,阿奴亦是我子侄,若是言谢,便是见外了。”说到底,当初到底是考虑不周,原想着十八郎君是长辈,到底年岁在,多些经历,不想到最后,反而因着长辈,成了阿奴的累赘。

郑渊心里叹了口气,又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和四郎他们通信?”

“有,前两日,就给熙熙写了封信。”

“那你有没有和熙熙说,让熙熙别回来,跟着四郎他们待在南地。”

郑瀚一听这话,顿时愣了一下。

郑渊一见,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你曾说过,让熙熙在南地待到及笄,才回来吗?”说着,瞧见郑瀚还似呆头鹅一般,遂又提醒了一句,“但是,当初熙熙是因阿奴才要去南地的,如今阿奴不在荆州,我担心熙熙要回来。”

“回来好。”郑瀚脱口而出,回过神来,讪讪然道:“不能回来,好,我马上再写信和熙熙说这件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七郎君来荆州

袁循让其父派了公差去扬州。㈧㈠中』Ω文网┡. 8⒈

郑纭初听到消息时,手里握着的酒杯,啪地一声,便砸到青石地板上,摔个粉碎。

一脸阴沉。

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去了建康,郑纭都没有再让袁循进郑府的门。

半月后,郑七郎君抵达荆州,一路都是走水路,沿长江乘船溯流而上。

到的那一日,郑纭亲自到荆州码头迎接。

郑纭心头多少有几分忐忑,毕竟,这位七郎君是在京口出生的,又从未回过荥阳,从前,从未见过面。

荆州的码头,一片繁华,来往舟船人流很多,熙熙攘攘,车马喧嚣,格外的热闹。

一艘扬着风帆的大船靠在码头。

没过多久,就瞧见一位面白美髯,年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宽衣博带,任江风吹拂,容貌气度于飘逸中透着几分儒雅,这中年男子,便是郑七郎君郑浩,如今在建康朝堂任太常丞。

待近前来,早有先来送信的护卫,已快上前几步,请安行礼,又过来引见。

郑纭瞧着眼前和阿耶郑瀚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心头一热,忙地喊了世父,上前行大礼,却让快步近前来的中年男子给拉住,“四郎快起身。”

声音中透着急切,伸手要扶起郑纭。

“侄儿既来南地,原该侄儿亲去建康给叔公和世父请安才是,不想,还劳动世父亲自跑这么一趟,侄儿实惭愧。”郑纭说着又俯身磕了响头。

只见郑浩握着郑纭的手,扶他起身,轻拍着郑纭的肩头,目光上下打量着郑纭,一表人才,又举止端正,不由流露出几分欣慰。赞叹道:“十郎有此佳儿,当梦中偷乐矣。”

郑纭眼眶顿时一湿,大抵是长这么大,才听到有人这么夸赞。

时人喜品评人物。人物品藻的活动,自后汉末期便备受推崇,时至今日,依旧经久不衰,而世家大族。往往更倾向于通过人物品藻活动,相互提携各家子弟,故而,赞溢之词,从不绝口。

因是码头,人往人来的,又很是吵闹,伯侄俩斯见一番后,并未做过多停留,便安排上了马车。郑纭陪着七郎君郑浩乘一辆马车。

这次,郑浩身边来的人不多,只带着二十个护卫,随身有两名幕僚,并几个仆妇婢女。

一行人到了荆州城中郑家暂时居住的宅子,进了厅堂,郑纭又郑重其事行了拜见大礼,尔后,又令早已候在厅堂旁边小屋子里的郑绥三姊妹出来拜见。

七郎君跪坐在上的位置受了礼,抬头望着跪在身前的三人。估摸着年纪,目光最后停留在郑绥身上,点了点头,“个个都长得标致。快起身坐下吧。”说完,又朗声道:“虽是初次见面,但往后几位小娘都长在南地,我们伯侄之间,不必拘谨才好,等去了建康。家中姊妹也有几个,正好可以一处玩。”

因有郑绥姊妹在,这次七郎君来荆州,原本他长子长媳要一起过来,临出门时,查出长媳又有了身孕,方才作罢。

郑绥姊妹齐齐应了声喏,方退后,在旁边的跪坐下,依旧是郑绥跪在下,九娘和阿罗紧挨着郑绥。

七郎君只瞥了一眼,看着坐在右手边下独独坐着四郎郑纭,又想起五郎郑纬来,便没有单独把郑绥叫到跟前说话。

坐一起只说起寻常家下的一些事情,而郑纭见七郎君郑浩一脸疲倦之色,想必是乘了一路船的缘故,劳累所致,便也没有细谈具体的事宜,没说多少话,便让七郎君郑浩一行人在东厢那边安置休息。

晚上,一起用了晚饭。

依旧只谈闲事,闲话家常,并不曾涉及到正事。

次日早上,七郎君郑浩便带着四郎郑纭一起出门去刺史府拜见荆州刺史袁纲,拜帖已于先一天下午,郑浩就派人递过去了。

及至下午,从刺史府里出来,郑浩才和郑纭说起正事来,彼时,除他们俩外,郑浩身边的两位幕僚,温翁傅主薄侯一,都一起在屋子。

后来说完话,郑浩独独把急着离去的温翁留下。

郑浩请温翁坐下,瞧了他一眼,“就这么急着想走?”

温翁一听,没有否认,只笑望着郑浩。

郑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乌黑的眼仁注视着温翁,“不知温主薄对于此次族人及三万部曲迁往临川府,有什么看法?”

温翁只淡淡回道:“五郎早就料到了。”至于别的,什么都没再多说。

郑浩微微一震,不敢置信,片刻后,晃过神来,摇头道:“你这老货,到是个忠心的。”如今五郎深陷囹圄,都能时刻不忘记自己的主子,尔后,却是笑了笑,“既然你这么说,想来,三万多人的安置,应该不会成问题吧?”三万人可不是小数,一个不好,就容易引起动乱,建康朝堂,甚至有不少人为之忧心。

谢尚书虽极力压住,最终也没能迁去建康会稽和京口。

对上郑浩的灼灼目光,温翁忙地拱手,“一切尽听七郎君和四郎的安排就是了。”

郑浩噗地一声笑,骂句温翁老匹夫,“在我面前,也耍起了花枪,你们不过是欺负四郎年少。”

温翁听了这话,忙地起身跪下,连道不敢。

郑浩只感叹了一句,“大郎和五郎到底是驭下有方,但是说到底,你们也不要忘记了,四郎如今才是正主。”他虽过来不久,却是一眼就看出来,如今他们这一行南迁的人,名义上领头的人是四郎郑纭,其实,真正在管辖着这一行人的是温翁和侯一,温翁一人专门主管着跟随着族人,侯一单领着那近三万多人的部曲。

“回禀七郎君,某以为十娘亦是正主。”温翁说得气定神闲。

只是郑浩听了温翁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气定,更无法神闲。

世家大族,从来不乏有留在家里的娘子参议家事,但那大多数时候,是在阿弟或是侄子当家时,才能获得这样的资格,当然,除了排资历,也有才干出众的,但是这两日见过郑绥,在郑浩看来,上述两种情况,郑绥都不在其列。

郑浩目光略带严肃地问道:“不知这是大兄的吩咐,还是因为大郎和五郎的吩咐?”

“五郎临去前,把一切都交待过了。”

郑浩神情一滞,他见过大郎,在他心里,他更以为是大郎的吩咐,为的不过是保证,十娘郑绥的地位,不曾料到是五郎,不过瞬间,又想明白,五郎是谢尚书口中称道的俊才,也就不足为奇了,遂叹道:“我倒是真想见见我们郑家这位名满天下的郑五郎。”

只听温翁笑道:“总会有机会的,想必过不久。”

“你这老货,倒是这么肯定,若我没记错,你和侯校尉都是阿大身边的人,到五郎身边,也不过这近三个月的事。”之后,也不等温翁回答,挥了挥手,“我想着,你既然要急着去回话,我也不留你,快去吧。”

温翁并未逗留,起身告退的出去。

虽让七郎君郑浩一眼洞穿,但温翁也没有再去做那欲盖弥彰的事,出了东厢房,便直接去郑绥所住的院落。

郑七郎君对于十娘的评价,温翁很是明白,也很是赞同,但他更知道,在大郎和五郎心目中,十娘的重要性,故而,虽知郑绥没有个中才能,但五郎的吩咐却一点都不敢忘,也不敢落下半分。

温翁一如既往地向郑绥禀报事情,而郑绥一如既往地在认真听着。

不管怎么说,对于郑绥如今的认真,温翁还是很满意,在他看来,许多东西都是可以慢慢教,关键是愿意学才行。

再退一步讲,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便是相信,五郎一定会没事的。

思及此,温翁才把心头的其他杂念全部摒弃。

只是他方才回禀完事情,郑绥没有问起临川府的情况,更没有问起何时去建康等之类的问题,反而张口就说一了句,“阿翁,我想回荥阳。”

温翁顿时便愣住,万年不变的神情,此刻,却满是诧异地望向郑绥,他没料到,郑绥会说起这个,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个问题。

他更没料到的是,郑绥想这个问题,已窝在屋子里想了半月之久,一直犹豫不绝,这两日见了七郎君,才下定决心。

没等来温翁的回话,郑绥又问道:“是阿翁去和世父说,还是我去和世父说?”

待温翁回过神来,收起睁大的眼睛,敛住心神,才沉稳道:“十娘,我相信五郎能来南地,难不成十娘不相信,某一直以为,十娘应是最了解五郎不过了。”说着这话时,目光十二分呈亮地盯着郑绥。

郑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管最终结果会怎么样,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愿意相信,五兄会南来,因五兄能南来,就意味着五兄的平安。

试问有谁比她更盼望着五兄的平安。

只是如今她却等得焦虑,等得茫然起来,在等待中已消磨掉所有的信心,她不想再这么无力地等下去了,她更不愿意,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十娘生病

炎炎夏日,午后的阳光,炙热地烘烤着大地,空气中,燥热得连一丝风都没有。㈧㈠ 中Δ文网*.┡8⒈

庭院里,梧桐树上的知了,聒噪地叫唤个不停。

屋子里间,郑绥合着眼,伏靠在床榻的隐囊上,脸颊通红,嘴唇干,张口呼吸,只觉得浑身泛力,头目森森然,极其难受,终南和小戎两位婢女在榻侧打着扇,采茯和辛夷不停地用湿巾沾了温水,按照医者的叮嘱给郑绥擦拭身体。

而刘媪,此时,已没了平时的顾忌,急得在一侧时不时地伸手摸郑绥的额头试体温,嘴里不停地叨念,“小娘子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好好的就中暑了?”虽说如今这荆州天气炎热,但三位小娘子的屋子里,白天都是放了冰的,而小娘子又轻易不出屋。

在旁的几个婢女,都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接话,似做错了事一般低垂着头,尤其是采茯,瞧着郑绥这副难受的模样,心中尽是懊悔,手上的动作愈加地快起来。

一帘之隔的外间,温翁跪坐在屏风前的凉席上,脸上带着几分焦急,另有三位医者候在一旁,安静极了,气氛很是凝重,没有谁开口说话,唯有婢女来往进出的声响。

没过多久,只瞧着郑七郎君带着四郎郑纭走了进来,脚步很急,身上的衣裳都没有换过,显然是回来后,接到消息,直接过来了。

“怎么回事?”郑纭一进来,就忙问道。

温翁正欲起身,却让进来的郑七郎君给扶住,尔后,郑七郎君在凉席旁跪坐下来,“如今怎么样了?”

“方才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十娘身上的热度一直退不下去,已按照几位医者的吩咐,给十娘降温,开了方子。药正在煎。”

听了这话,郑七郎君把目光望向屋子里的三位医者,那三位医者忙地点头称是,其中一位又上前道:“小娘子这病。来势急猛,是因天气过热,又水土不服,才导致的中暑,只要退了热度。也就好了。”

“不是屋子里都放了冰,怎么还会中暑?”郑纭疑惑地问道。

这冰还是莫府、庾府、和刺史府送过来的,因份量少,不比在自己家里,除了郑绥姊妹三人,还有七叔,旁人都不曾用,而郑绥一向不耐热,最近天气炎热,屋子里就一直都不曾断过冰。

郑纭这般说着。便欲去找郑绥身边的婢女一问。

只听温翁轻声叹道:“十娘知道五郎出事了。”

郑纭心头一沉,惊诧地抬头望向温翁,“谁漏了口风?”

这病,怕不只单单是中暑,多半还是因为心病。

前几日,接到五郎出事的消息,还是温翁最先提出来,暂时瞒着十娘郑绥,他们按照原计划赶去临川郡, 而他们认为能瞒得住郑绥。一是因为他们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开,另一个原因,是如今天气热,郑绥每日里都窝盘在屋子里。听不到外面的闲言碎语

“上午的时候,九娘和十一娘过来瞧十娘,十一娘不小心说溜了嘴。”

“她们俩又怎么知道的?”郑七郎君说着,已把目光转向候在他身侧的四郎郑纭。

郑纭对上郑七郎君质疑的目光,忙道:“阿细和阿罗两人,我前日便已嘱咐过了。”说完。又急辩解:“阿罗性子大大咧咧,想必是说溜嘴,也是有的。”

郑七郎君收回目光,沉吟片刻,“既是中暑,夏日常有的毛病,并不是什么大症候,好好养着,必是能好的。”

郑纭忙地附和,温翁没有说话。

又听郑七郎君道:“如此一来,我们的行程再缓上一缓吧,至于城外的部曲和其他族人及郭冯两家,让他们先走。”如其不然,近三万的部曲长期驻扎在荆州城外,终究不是个事。

温翁抬头看了郑七郎君一眼,郑七郎君这次是请了一个半月的公假,算着日子要回建康的,遂道:“七郎君和四郎先行一步,某留下来照看三位小娘子,待天气凉起来再起程,至于部曲那边,有侯校尉和傅主薄跟着去帮忙料理即可。”

郑七郎君一愣,却是摇头,“不过是中暑,用不了几日便会好起来,实不必这样分开。”

“某知晓。”温翁点头解释:“只是十娘自小在北边平城长大,一向畏热,南地这样热的天气,实在不合适出门。”

郑七郎君想了想,方道:“我已让二十一郎夫妇和缙郎夫妇先过来了,若是我赶不及陪你们去临川郡,就让他们俩陪你们过去。”

二十一郎是郑七郎君的庶弟,缙郎是郑七郎君的嫡次子。

郑七郎君有兄弟六人,除了比他小一岁的八郎君,其余四个都是庶出,八郎君早逝,膝下只余一女,四个庶弟出生时,父亲是瞒着在荥阳祖父,只说是母亲所出,才序了齿,上了族谱,这事在祖父和大伯父去逝后,父亲才如实相告,彼时,已是从兄郑渊当家。

这事遂不了了之。

故而,这次来荆州,再不得空,他也是亲自过来一趟,没有让下面四个庶弟来。

只是不曾料到,五郎终究是出事了。

想及此,郑七郎君的神情不由为之一颓,觉得极为可惜。

荥阳郑氏,前朝旧族,只因渡江较晚,在南地一直不显,原本,父亲和他对五郎是寄予很大希望的。

近日观四郎,虽不错,但到底在出身上差了点,而于声望上,就差得更多。

五郎有今日之海内誉名,可不是一朝一夕铺就而成,是崔家用了整整十年光景,不遗余力捧出来的。

丰神灿目,如朗朗明月,原有此舅,方有此甥。

传出这话时,五郎年不过七岁。

郑七郎君心头沉重地叹息一声,才道:“十八郎一行人大约月底便能抵达建康,想必到时候会直接在建康安置,而建康那边的宅院,我早已让人寻好,等四郎去过临川郡后,把族人部曲安排妥当,可以随时去建康。”

郑纭微微躬了躬身,“一切都听世父的安排。”

郑七郎君颔了下,望向温翁,却瞧温翁突然起了身,就在这时,里间传来呯地一声响,是东西掉落砸碎的声音,接着又有断断续续的呕吐声传来。

“刘媪,生了什么事?”温翁喊了一声,语气急促,方才他一直在听里间的动静,这会子立在湘帘旁,恨不能进去才好。

郑七郎君也已起身,却是望向郑纭,“九娘到底大两岁,熙熙既病了,她怎么也不来照顾?”

郑纭语塞,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温翁转过头来说:“是某让九娘先回去的,十娘那会子昏过去了,又有几位医者在,屋子里有点乱,某便让九娘和十一娘先回自己屋子里了。”

话一说完,只瞧着刘媪掀帘走了出来,透过门帘,只看到一架水墨屏风,湘帘又很快放了下来,刘媪的动作很急,神情焦急,又满头大汗,“十娘不肯吃药,原本十娘意识有些不清,老奴和采茯几个便给十娘灌药,才灌了半碗,十娘突然清醒过来,打翻了药碗,连着喝进去的汤药,都全部吐了出来。”

温翁眉头皱成了一团,只问道:“热度退了没有?”

“还……还没有,但身上已开始汗了。”刘媪急忙说。

刚一说完,就瞧着无衣急急从里面走了出去,一眼瞧见站在屋子的郑七郎君和郑纭,正要上前行礼,却见郑七郎君挥了挥手,“别弄这些虚礼了,你出来做什么?快去干你的事。”

无衣忙道:“回郎君的话,婢子要再去端药。”十娘每次喝药,总得打翻几碗,故而,每次熬药,都是熬上几份。

又听一旁的温翁对刘媪吩咐道:“你先进去,给十娘收拾一下,马上让三位医者进去瞧瞧。”

刘媪急地应了声喏,转身就往里间去。

没过多久,待无衣端药进去,刘媪走了出来,“十娘想见主薄。”

只听郑七郎君忙问道:“十娘这会子清醒过来了?”

“回郎君,已完全清醒过来,坐起了身。”

温主薄听了,望向刘媪,“你进去和十娘说一声,等她喝了药,瞧过医者,某才进去见她。”

“主薄。”

“阿翁。”

两声同时响起,一声是刘媪出,一声是郑纭出来,只是刘媪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犹疑,而郑纭的话中,却是充斥着几分不满。

然而,温翁却浑身不在意,哪怕郑七郎君投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有着些许深意,他也不曾退却,只淡淡道:“你就进去这么和十娘说。”

急切间,刘媪到底转了身,又回了里间。

郑纭再次张了张嘴,只是瞧着郑七郎君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把要出口的话,咽在了喉咙里。

这一次,时间有点长,他们站在外间,还是隐约能察觉到,郑绥已经开始喝药了。

等待中的时间,总是那样的长,但温翁却是有足够的耐心,这个过程中,只出去一趟。

直到刘媪再次出来,温翁让医者先进去瞧病诊病。

之后,得到医者的答复,温翁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才和郑七郎君四郎郑纭一直进里间。(未完待续。)

ps: 写在之后。。。。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故,所以才断更了这么久,非常抱歉,因事出急,连通知都没有,所欠的章节,接下来,水清虽补齐的。。。。

再次说一声,十分抱歉。。。。。

第一百六十二章 转变

大楚同光十九年,七月七日,七夕节。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石赵皇帝大宴群臣于都城襄国郊外的水上离宫——澧水宫中,是夜,登摘星楼观天象,君臣狎欢,觥筹交错,宴会正盛时,命随行在宴会中的郑纬临场即兴作赋,郑纬不从,严辞拒绝后,于兵刃相加前,跃上城楼坠入达活河中。

达活河,是流经都城襄国的一条河流。

襄国的护城河水,引自达活河。

消息一经传出,海内哗然。

而郑家于先几日便收集到了信息。

郑绥伏靠在采茯怀里,郑七郎君和郑四郎也已出去了,屋子里只余下温翁,连旁的婢女都遣了出去。

“阿翁。”郑绥两眼望着温翁,声音很虚弱,很无力,又伸手推开采茯,之后,两只手扶着榻席,强撑着坐直了身,只瞧额头上细汗涔涔而出,脸颊依旧通红一片,一身病体娇弱,整个人蔫萎不堪,神采尽失,唯有那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强挣着的精神。

“有……阿兄的消息吗?”这是郑绥在听到五兄坠河的消息后,昏过去时,思绪于浑浑沌沌中升起这样怪异的想法,方才烧得迷糊时,突然清醒过来,也是因为这个念头,问出这话时,此刻她的目光中,满是期待。

温翁微微一怔,恍过神来,脸上虽浮起一抹笑意,眼中的灰败却是怎么都遮不住,半晌,才道:“自出事后,郝意和伍佑等人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更为要紧的是,这座水上离宫,澧水宫,根本不在当初预料范围之中。

近来,每每一思及此,温翁只觉得透心得凉。

况且,郑家派驻在外打探收集消息的探子,都传回来消息了。而离澧水宫中七夕夜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郝意那边竟然还没有支言片语传回来,一切的一切。都因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夜宴而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原本他还想着,先瞒着郑绥,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知郑绥,可如今。他却不敢了,对上郑绥乌黑圆溜的大眼,眨着濛濛水光。

头一回,怯了心。

只是郑绥却撇开了眼,不去看温翁,嘴中呢喃着,“阿兄会没事的。”

眼中的焦虑和茫然,却是越来越浓。

温翁见了,不得不忙劝道:“还请小娘子保重自己的身子,好好养病。别再劳心了,一切等小娘子养好病再说。”说完,瞧着郑绥大汗淋漓,浑身似湿透了一般,又急叮咛,“小娘子刚喝了药,不如让采茯姑娘和刘媪先服侍小娘子换身衣裳歇息。”

郑绥也觉得头脑热得昏昏沉沉的,手撑着身子的力道,越来越弱,身体将将就要倒时。却不允许采茯近前来扶她,而是侧仰靠在隐囊上,因心中着急得厉害,突然之间胸口似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般。呼吸不畅,张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温翁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失了平常,一边欲上前来扶郑绥,一边向外连喊了几声医者。

采茯早已上前抱起郑绥,手不停地抚着郑绥的后背。

顿时间。一阵手忙脚乱,湘帘掀起,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刘媪带着三位医者刚一踏进来,温翁就急切地抓着其中的一位长须的医者,拽着他的胳膊,让他上前来给郑绥瞧瞧。

然而,刚要给诊脉时,郑绥已缓过劲来,伏靠在采茯怀里,连头丝都湿漉漉的,猛地出了一身汗,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那位下巴留着长须的医者,年约六十来岁,一见此,不由大喜,“小娘子这身汗已了出来,是大好事,赶紧替小娘子换身衣裳,这热度,怕是退了不少,你们替小娘子摸摸额头。”他原本一直愁着,小娘子不出汗,身上的内热散不出来。

采茯忙地伸手摸向郑绥的额头,虽是一手的汗,但的确感觉到,没有之前的烫手了,望向众人,“果然热度退了不少。”

又低头摸了摸郑绥的身体,吩咐旁边的辛夷,“去准备几条干爽的巾帕还有一套中衣。”

温翁迅把目光望向另外跟进来的两位医者,瞧着这两位医者连连颔,顿时间,紧绷起的神经,才彻底放下,然而,浑身如同脱力一般,想着方才情形,两只脚还依旧虚浮得厉害,手微微撑着乌木屏风的架子。

“都出去吧。”郑绥转过头来,就瞧见满满的一屋子人。

“好,都出去。”温翁急忙道,对着那三位医者挥了挥手,又看向刘媪等人。

待屋子里只剩下采茯和辛夷时,郑绥望向温翁,“阿翁,把这些天以来的信笺都留下来,阿翁也回去。”

“小娘子。”

温翁刚喊了一声,又听到郑绥虚弱的说话声,“阿翁,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还要瞒着我什么。”她早该猜到才是,都有好些天,没有五兄郑纬的消息了,定是出了事,温翁不让她知道。

一听这话,温翁脸上带着几分壮士断腕决心,点了点头,“某等会儿,就派人送过来,只是小娘子看那些文士抄誊的信笺前,先瞧瞧二郎君寄过来的信。”

“阿耶。”郑绥低低地呢喃了一声,“阿耶的信什么时候到的?”

“昨日夜里。”

“我知道了。”郑绥这话轻飘飘的,不用多想,也知道温翁定是先看过了,“凡以后家书,还请阿翁不要再拆了。”

温翁神情一滞,有些讪讪然,“某以后不会了。”说来,如不是五郎叮嘱,家书他是不会拆的。

所幸,这封家书,正是及时雨。

想及此,又瞧着郑绥的病容形状,不敢多耽搁,吩咐采茯好好服侍郑绥,遂告辞退了出去。

所有抄誊的信笺,是用一个木匣子装着送过来的,

彼时,郑绥正换好衣裳,因不能沐浴,采茯和辛夷只给她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了身干爽的中衣。

郑绥也不用采茯帮忙,自己伏在隐囊上,伸手打开木匣,最上面的一封,是阿耶送过来的家书,一瞧笔迹,是惯常给她写信所用的隶书,眼睛陡然一热,一颗慌乱与茫然的心,似终于找到了一个支点。

多了份安然。

只是打开桃花笺纸时,只缓缓看了几行,郑绥的心就无法再安然起来了,待看完了,手不由自主地紧捏着笺纸的一角,趴在隐囊上,出神良久。

不能相信。

这封信寄出来时,阿耶已知道五兄去了襄国。

若不是认得阿耶的笔迹,阿耶书写的习惯,阿耶说话的口气,还有这桃花笺纸,因她喜欢,特地派人从南边蜀地购置的,她都要怀疑,这封家书,不是阿耶写的,而是温翁找人代笔的。

“阿兄都不在南地,阿兄都已经出事了,我还去临川或是建康做什么。”郑绥喃喃自语一番,突然转头望向身侧的采茯,“采茯姐姐,你说,阿耶怎么会不让我回去。”

采茯蹲下身,伏在床/榻身边,和郑绥对视了一眼,“郎君必是相信,五郎不会有事的,所以才希望小娘子继续留在南地,免得将来五郎来南地了,小娘子又要赶来南地,来来回回跑,路上可不安全。”单单这次,他们南来,若不是瞅着先时,桓裕将军和石赵在南梁郡打了一仗,哪有这么顺利,从许都经过,恐怕早就全部让石赵给掳去襄国了。

“是吗?”郑绥淡淡道,手里依旧捏紧着那张笺纸,神思却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思绪纷乱。

假如是说大兄郑经,或是伯父郑渊,甚至于其他任何一位郑家的谋士幕僚,有这样的考量,郑绥还能相信几分,但绝对不是阿耶,阿耶想事情,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会也不愿意多想半分。

前面也收过两封信,每封信的信尾,阿耶都会玩笑似的说,要是她反悔了,就让五兄派人送她回去,以后再也不让她出门了。

采茯瞧着郑绥精神有些恍惚,不由劝道:“小娘子还病着,既然瞧过郎君的家书了,就先歇息,剩下的,等晚些时候,精神好了些许,再瞧如何。”说着,就要伸手来接郑绥手中的笺纸。

郑绥松了手,只下意识地看了采茯一眼,没有阻止。

采茯把桃花笺纸折好,重新放入信封内,置于木匣子中,合上木匣,递给旁边的辛夷收好,上前扶着郑绥躺下。

郑绥没有丝毫挣扎,任采茯施为。

大约是真倦怠了,精神蔫蔫然,又大约是想不明白,心绪茫茫然,躺下后,阖上眼,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已西沉。

身上同样又捂着一身的汗,换了身衣裳,喝过粟米粥后,无衣又端了碗药过来。

郑绥主动接过药碗,采茯在旁正担心着,伸手欲端住药碗,却在一瞬间,所有的担心都化为惊愕,瞧着郑绥慢慢地把一碗药喝完,没有吐出来一滴,她跟在郑绥身边至少亦有十年光景,却是第一次,瞧见郑绥这么干脆,一点儿也不怕苦,把一碗药喝下去了。

接过一干二净的青瓷碗,递给旁边无衣,服侍着郑绥漱口时,采茯还处于半游魂状态,收不整齐魂魄。

只听晨风进来禀报:九娘和十一娘过来探望十娘。(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混乱

“阿姐身子可大好了?”

人还未进屋,就听到阿罗急切的声音从外间传来。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片刻间,湘帘卷起,只瞧晨风领着九娘郑芊和阿罗走了进来。

辛夷已在床头垫上隐囊,让郑绥仰靠在上面,阿罗蹦蹦跳跳就要扑过身来,却是让晨风给拉住,一把拽住她按坐在屋子里的胡床上,“十一娘安分坐在这儿说话,婢子在旁边服侍你。”

阿罗眼睛滴溜一转,瞧着郑绥脸色虽不似上午时那般通红,却是很不好,似笼上了一层蒙蒙的尘,灰白灰白的,令人惊心,一时之间,也不敢说笑,只仰头望着晨风,“我可不敢让姐姐服侍,姐姐且去忙别的事。”说着,伸手推开晨风。

晨风见了,伸手摸着阿罗的肩头,“你就安分些。”

阿罗一听这话,觑了郑绥一眼,瞧着郑绥神色蔫蔫然,只得收了性子,况且她身上还背着上午多嘴闯祸的官司,四兄回来后,过去训了她一翻,这会子,如不是九娘拉她过来瞧郑绥,她还不能出门。

一旁的九娘郑芊瞧见终南又搬来一张胡床,忙地摆手,“我不习惯这坐具,还是给我备一方榻席。”

“九娘该习惯才是。”郑绥轻声道,她原以为像这胡床和椅凳不过流行于胡人所居之地,不料在襄城和荆州两地,却现,这胡床和椅凳,也如同平城一样普遍,一打听方知,早已在南地流传开来,而对比郑家,遂明白过来,应是郑家在荥阳,还是坚守着以往的传统,连着这些坐具都不曾变换。

譬如阿耶,就很不喜欢胡床,觉得不庄重。

九娘郑芊自小在荥阳家中长大。这种观念约莫已经根深蒂固了。

“我还是觉得跪坐在席榻上舒服自在。”九娘郑芊说话间,终南和小戎搬了方榻席进来,郑芊收了收襦裙的摆裾,屈膝跪坐下来。两袖一收,手轻搭在身前,动作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完美。

尔后,才抬起来。望着郑绥,“十娘身上可好些了?”

“不过是中暑,已无大碍。”

“五郎的事,十娘别太伤心了,五郎一向疼惜十娘,哪怕是为了五郎,十娘也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况且,自来死生有命,人之寿夭。皆是天注定。”

“是吗?”郑绥的声音低低的,低不可闻。

只听阿罗忙附和,“当然是,五郎天纵英才,不是夭折之命,自是能平安无事。”

郑绥抬头瞧着阿罗脸上的表情略显得有些拘谨,大约是上午失口的缘故,敛了些性子,目光望着她时,犹带着几分不安。再又瞧着九娘郑芊行动中矩,言词合规,神情与平常毫无二致,忽然之间。郑绥心头一阵难受得厉害,转身伏靠在隐囊上。

“天快黑了,小娘子该歇息了,还请九娘和十一娘先回屋。”采茯忙道,她一直守在郑绥的身侧,留心郑绥的神情变化。此刻见郑绥情绪大恸,想着必是想起五郎的缘故,因此,才开口请九娘和十一娘离开。

“阿姐……”阿罗忙地喊了一声,还欲要说话,却是让晨风给拉起身。

九娘郑芊脸色微僵,虽觉得突然,但很快起了身,“十娘好好歇息,我和阿罗先走了。”

一阵衣裙曳地的细碎声及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很快便静了下来。

片刻后,低低的乌咽声传来。

采茯一眼望去,只瞧着郑绥仍旧伏靠在隐囊上,面朝里,低含胸,柳肩微耸,身子倦缩着,泪落连珠子,低声吞饮泣。

自知晓五郎的消息后,郑绥的伤心与悲恸便一直压抑在心头,想着郑绥能这般哭出来也是好的,采茯犹豫了一下,遂没有上前,只守在一侧,然而,情绪似受了感染一般,心中凭添了几分伤怀。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渐渐暗下来,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黑夜席天幕地倦来,屋子里的连枝灯点了起来,采茯瞧着郑绥依旧肩头微耸,抽气声更是有一下,没一下,使闻者伤悲,听者落泪,而眼泪涟涟,似永远也淌不尽,采茯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遂倚坐床榻边沿,伸出两手抱住郑绥的身子,把郑绥揽入怀里,轻拍着郑绥的后背。

没有说话。

郑绥也没有挣扎,整个人好似木头一般,任采茯翻转。

没一会儿,采茯身上的衣衫就浸湿了一大片,只是这些却无暇理会,依旧不停地伸手拂着郑绥的后背,这样过了好久,郑绥的抽气声渐渐销匿,眼泪也慢慢干涸。

想是哭累了,睡了过去。

采茯正欲松口气时,低头却瞧见郑绥闭着双眼,脸颊涨红,全身抽搐,顿时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抱住郑绥,又连唤了几声小娘子,却不见郑绥反应过来。

急得又忙喊了声刘媪,“您来瞧瞧,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采茯一向镇静,很少有这般失态,故而,刘媪听了这话,唬得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滚着到床榻边,一瞧着在采茯怀中不停抽搐的郑绥,慌乱中掐向郑绥人中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半晌,却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浑身抽搐得更厉害了,刘媪突然急得号啕大哭起来,“小娘子不中用了,老奴怎么向大娘子交待。”

“胡言乱语什么。”采茯身子晃了一下,忙定住心神,圆睁着眼瞪着刘媪,大喝了一声,“老媪,你先下去。”她原是想着刘媪年长,比她多些经验,心急下才喊她过来瞧瞧,稳定心神,不想刘媪说出这样的话来,心头顿时怒火丛生,好好的人,哪能随便就说不中用了。

一屋子慌乱失措的婢女,在这一声怒吼下,突然静止了下来,回头望向采茯,刘媪更是哽咽了一下,忘记号哭,而此刻,采茯面红耳赤,怒目圆瞪,俏丽的脸上,呈现出几分逼人的凶相,令人不禁心生害怕。

只见晨风走过来,“刘媪也是太过心急了,小娘子定会没事,我带着老媪下去歇着。”说完,就上来拉刘媪。

“我去请几位医者过来。”

这是辛夷的声音,很快就转身出去了,刘媪也让晨风一阵风似的给拉了出去。

医者原本就院子里的东厢房候着,很快就过来了,给郑绥扎了几针,抽搐才停止下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郑七郎君和郑四郎九娘十一娘以及温主薄都赶了过来。

“十娘有心悸的毛病,你从前不知道?”温翁目光严肃地望着采茯。

采茯抹着眼泪回道:“婢子知道,这还是那年从平城回来时,落下的症候,今儿婢子原是想着,小娘子能哭出来,总比憋在心里来得好些,不想小娘子会惊厥。”

“你跟着十娘的时间最长,好好开导十娘。”说着,温翁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

一旁的郑七郎君摇着头,心头叹了口气,“既然无事,都回去歇着。”五郎出事,别说是郑绥,连他这个未见过面的人,初听到消息时,都怔愣良久,伤感不已,何况十娘和五郎兄妹情深。

又望向郑纭,“四郎,你跟我来一下。”说着,一行人便欲离开,只是还没有出院门,就瞧见一位老妪冲了进来,差点直撞到郑纭身上,只听郑纭喝斥道:“什么事,急成这样?”

那老妪跑得急,气还未喘得过来,伸手直指旁边的院子,“隔壁院……隔壁院的紫云姑娘上吊,殉主了……”

郑七郎君先愣了一下,瞬间声色俱厉,“胡说八道,我们家从不曾有这样的事,还不把她的嘴给缝了。”

一瞬间,那老妪瘫在地上,噤声不敢言。

郑纭只得硬得头皮问:“人现在如何了?”

“同屋的紫霓姑娘现了,让老奴过来请医者过去瞧瞧,说是身体还是热着的。”老奴目光瞥了郑七郎君一眼,满心忐忑。

“那就让医者过去瞧瞧。”温翁赶了出来。

郑七郎君转头瞧了温翁一眼,“既然十娘这儿无事,温主薄也跟我来一趟吧。”头一次,语气有些不善,温翁嘴角泛着一抹苦涩,忙应了声喏,交待身边的僮仆几句,又令医者去了隔壁的院落,才跟上郑七郎君。

且说一进屋,门都没有阖上,郑七郎君就直白道:“既然三位小娘子都不顶用,就派几个得力老练的仆妇把内院管起来,乱成这样,成什么样子,你们俩仔细想想,方才这样的事,若流传出去,不说给五郎的名声抹黑,郑家的家风名声到底还要不要。”

殉主的事,有失仁义。

而郑家著称于外,名声显扬,除了经术,便是仁德,正因仁义,方能引乡里部曲归附,能引宾客文士归附,能引天下之士相望,从而在天下士林中占一席之地。

若这事一传扬,必然受到诟病。

这一点,无论是郑纭,还是温翁,都深知。

俩人的脸色,与郑七郎君的脸色一样,无比肃然起来。

郑纭唤了声阿叔,“侄儿不会让这事传扬出去的。”

郑七郎君冷哼一声,没好气地瞧了郑纭一眼,大约方才是真气到了,“阿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众口,你如何能堵。”

“没有生的事,也就不用担心传扬出去。”

温翁的话音一落,仿佛是为了印证温翁的话一般,郑七郎君身边的仆从扣门禀报:紫云姑娘已经醒过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紫云

“我们家是不兴这样的事。㈧㈠中文网Δ.ん8⒈”郑绥跪坐在临窗的矮榻上,身后倚着凭几,目光盯着侧身坐在莲花木墩上的紫云。

只瞧紫云红着眼眶,不停地用手绢拭着眼泪,“当日婢子听到五郎罹难,心里难受,恨不得随了五郎去了才好……”

“看来都过了几日,你还是没想清楚,”郑绥打断了紫云的话,相比于前面语气平淡,这回情绪波动了一下,眼前的紫云约是察觉到变化,拭眼泪的手帕都顿了一下,但依旧低垂着脑袋,露出一截润白漂亮的颈脖,只瞧乌如云,腰肢纤袅,

她一直知晓,五兄身边的四个贴身婢女都是极美貌。

这回跟着五兄去北地的是紫烟和紫霞两人,紫云和紫霓留了下来。

除了紫霓,其余三人,都是自小服侍五兄的,服侍一场,郑绥能够相信,紫云她们对五兄有情义在,一时无法接受,但同时,她却不相信,紫云就因这份情义,便要殉主。

若论情义,又如何,能比得过她和五兄的兄妹之情。

郑绥再仔细瞧着紫云的神情,虽还在饮泣,却是保持着警惕,似在留意着她的情绪变化。

或许温翁说的是对的,到底是有所图,紫云原是依附五兄,如今五兄不在,顿然失持,才有这么一场闹剧。

思此及,郑绥终是移开了眼,“若是你再执迷,我给你们一家子放了奴籍,你们自去生活,从此和郑家再无丝毫关系。”

这话一出,却见紫云满面惊诧,慌乱地从木墩上起了身,双膝屈跪在矮榻前,口中磕头喊道:“不要,求小娘子开恩,别打了婢子一家子出去。”抬眼觑了郑绥一眼,瞧着郑绥并不看她。遂急起来,“婢子再不敢了,求小娘子看在婢子服侍五郎一场的份上,饶了婢子这次犯的糊涂。”

如今外面混乱不堪。兵祸不乱,若真成了自由民,没有庇护,徭役、兵役、赋税,怕是难以苟活性命。她虽不知外面的情状,但时常听阿耶和阿娘提起外面的惨状,何况,在五郎屋子里,比寻常家里的闺女过得还要好上几分。

家中兄弟姊妹,一直都是仰仗着她。

想及此,紫云心里是真怕了起来,而眼前只能求着十娘,磕头跪求道:“婢子以后必不再犯了,好好做着份内的事。等着五郎平安归来。”

“你相信阿兄没事。”郑绥眼睛一亮,突然转头望向紫云。

郑绥话里的情绪,带着些许雀跃,紫云还是察觉到了,没有丝毫迟疑附和着郑绥的话,“小郎聪敏,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相信,阿兄聪慧,会平安归来,可……”说到这。郑绥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几不可闻,似在呢喃,眼中带着几分迷茫。“……可如今连阿翁都不信了。”郝意和伍佑都传回来消息,一无所获。

虽温翁给他们的回信,是让他们依旧在襄国附近寻觅,没有令他们撤退,但却已经丧失了信心。

不过几日功夫,温翁似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须更是于一夜之间,全变成了银丝。

“婢子记得小郎曾说过,南地都城建康,繁华风/流,人间天堂,盼得一见,方不负平生,婢子窃以为,小郎心心念着建康,必是要走一遭,亲历一番,才能甘心的。”

郑绥一听这话,轻轻哦了一声,目光重新放到紫云身上,“阿兄说过这话?”

紫云抬起头来,重重地点了下头,“小郎心里惦记着建康,婢子愿意陪着小娘子在建康等着小郎归来。”

“好,以后你和紫霓就跟在我身边,你陪着我等一起等阿兄回来。”

郑绥话音一落,就听到采茯唤了声,“小娘子。”欲言又止,而跪坐的紫云,高声应了声喏,连磕着几个响头。

“你起来。”郑绥说完,目光望向晨风,晨风会意,上前扶着紫云起身。

又听郑绥道:“你今儿先下去吧。”

“喏,婢子告退。”紫云虚搭着晨风的手,屈身行了礼,方转身退了出去。

人刚一离开,采茯就开了口,“小娘子……”

仿佛能料到采茯要说什么话一般,郑绥摆了摆手,“我没有忘记温翁的话,只不过是想多个人陪着我一起抱着一份希望。”

神情淡淡的,夕阳余辉映射在郑绥的侧脸上,金灿灿的光芒映着苍白的脸颊,越显得有些刺目,令人禁不住地移开眼。

说来,这一回,病好后,郑绥沉默了许多,话少了很多,面上的表情,更是少得可怜起来。

采茯见此,也不忍再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郑绥转过身来,望向采茯,“晚上的时候,让阿翁过来一趟,今儿这事,我亲自和阿翁说。”原本温翁是希望她把紫云姑娘打了,也算是在内院立威,从此把内院管起来。

夜里,郑绥刚喝完药,温翁就过来,进来,有关紫云的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想必,晨风去请他时,已把详情和他说了,纵如此,郑绥还是又说了一遍,说完私自做主把紫云留下来时,郑绥还特意瞧了温翁一眼,孰料,温翁只摇头道:“小娘子想留下,就留下,横竖不过是一个婢女。”

听了温翁的话,郑绥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她把紫云看得太重,在温翁眼中,还有五兄、七伯父,甚至包括四郎,这些都不是什么事,于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是名誉声望,功名抱负,朝堂天下。

而内院,只要一方安宁即可。

这便是男子和女子最根本的不同。

温翁若不是不放心她,根本不会和她说紫云的事。

想明白后,郑绥便抛开这个话题,问起起程的事来,“阿翁,我们什么时候去临川府?”部曲及大部分跟随南迁的族人及郭冯两家,已于数日前已经起程。

“十娘若想早些去建康,可以带着九娘和十一娘,跟着七郎君先行回建康,由老夫陪着四郎去一趟临川郡即可。”温翁一眼就洞穿了郑绥的想法。

郑绥的没有回避,反而点头承认,“我是想早些去建康。”紫云的那句话,显然是影响到她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又见玉佩

郑绥还是决定先去一趟临川郡,之后,再去建康。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只是起程的日期,和温翁商议了一下,提前了许多,原计划是等八月中旬天气转凉以后再起程,后改成于八月初。

是时,二十一郎夫妇和缙郎夫妇已赶到荆州。

但直到他们起程那一日,袁循,还未从扬州回来。

乘船从荆州到江州,沿江顺流而下,一路如风送云,抵达江州,不过数日。

郑七郎君未去临川郡,直返建康城。

到达江州后,原本乘水道亦可以抵达临川郡临汝县,只是从荆州到江州,郑绥坐不惯船,在船上的七八日,晕船得厉害,吃不下东西,人都瘦了一圈,脸颊越地尖瘦起来,用晨风打趣的话说,下巴尖得犹如锥子一般。

正因此,从江州至临汝县,郑绥便改成乘马车,走旱道。

郑家的部曲辎重等早已抵至临汝县,四郎便和二十一郎君温翁依旧走水路,沿汝水直达临汝县。

——*——*——

“不要,阿兄,阿兄……”陡然间,郑绥突然坐起了身,从梦中惊醒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周尽笼罩于黑漆漆的夜色中,唯有方才那个鲜活的梦,深刻地映浮于脑海,记得格外清晰,郑绥心里也极想记清楚。

连日以来,日日梦到五兄,日日从梦中惊醒,可是每回都记不清楚梦中所生的事。

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紧接着听到采茯的声音,“小娘子又做梦了。”

采茯已举着釉陶灯走了进来,转过屏风,伸手捞起帘帐,照亮了漆黑的屋子,也照进了帐帘内。

郑绥侧头望向采茯,“怎么又进来了,我不是说过,我坐一坐就好了。”说着。便欲躺下。

采茯忙把灯递给一旁的终南,上前扶着郑绥躺下,替郑绥拢好被子,又摸了摸郑绥的额头。覆有一层细汗,“小娘子总这么着,也不是个事,还是让夏疾医过来瞧瞧。”

夏疾医便是随行留着长须的老医者。

郑绥盯着青罗斗帐顶,“这又不是什么病。凭白请了疾医过来,又得惊动一番,你们先下去,给我留盏灯。”记得二十一婶和缙嫂子知道她夜里总是从梦中惊醒的事,便说夜里要陪着她一起睡,她只好推辞,说让采茯在屋子里守夜,最近,她都不许采茯说出她夜里必惊醒过来的事,那俩人因此才罢休。

“小娘子。”采茯喊了一声,又试着劝道:“要不,婢子给娘子屋子里点上一支安神香。”采茯低头小心地留意十娘的变化,自从伴妪遇难后,十娘屋子里是再也不曾燃过香料。

“我无事。”这回郑绥神情未有多大变化,只是语气有些淡,甚至带着缥缈虚无。

“婢子留在这儿陪着小娘子。”

采茯说了这话,郑绥未置一词,采茯见此,便对终南使了眼色。让她把釉陶灯放在高几上,退了出去。

郑绥没在意。

“方才小娘子又梦到了五郎?”

郑绥轻嗯了一声,盯着斗帐顶,脑袋里回想着方才的梦樈。却因这么一打岔,明明记得清清楚楚的梦,又忘了大半,唯余下五兄转身离去的身影。

又是这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心头徒然地叹息了一声。

怔愣良久。采茯无论再说什么,郑绥都未再开口,这样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郑绥才倦极了,迷糊中昏睡过去。

次日一早醒来,天边朝霞绚丽,光茫万丈。

或许今儿晌午有雨,算算日子,四郎一行人,大抵已到达临汝县,而他们这一行人,由于没有辎重累负,这一带又较为安平,行程便缓慢许多。

一日只行十几里。

郑绥三姊妹和二十一婶子及缙嫂子一起用过早食,就听到仆妇过来传话:说是缙郎说,今日可能有雨,暂时在城中歇住一日。

郑绥回了屋子,不由问道,“如今这是到哪儿?”

“方才在宴会上,诸葛娘子可说了,这儿是江州境内的柴桑,听说从前还是古战场。” 诸葛娘子,是缙郎的妻子诸葛氏,跟着郑绥一起回来的采茯和辛夷又是一番愕然,近来,郑绥很多时候,不在状态,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是纵如此,昨夜里进柴桑城时,十娘也该知晓才是。

面对婢女流露出不可思议表情,郑绥摇了摇头,“昨夜进城时,我没留意。”

她是真的没留意。

因夜里睡得少,又日日变换榻席,睡得极其不安稳,使得白日里没精神,每每上了马车行路,便是倚靠在车厢里昏昏沉沉的,这么一来,黑白颠倒,精神又差了几分,偶尔还出现恍惚。

据江州志记载,自两汉以降,这里便一直是战场,两前年,温峻在湘州作乱,最后窜入江州,后兵败自杀,时任扬州刺史安东将军的袁纲,就是陈兵江州,在此抵御温峻的乱兵,柴桑受到兵乱的洗礼,大受影响,据说,兵祸前夕,柴桑是南地舟车辐辏,繁华富庶的重邑。

只是至今,仍旧未恢复元气。

不说经过郊野时,田野荒芜,人烟稀少,便是这紫桑城中,商贾行人亦不多,哪怕今儿是赶集的日子,街市上人流亦很少,有许多铺子依旧关着门,略显得有点冷清。

“诸葛娘子还说,这附近有个甘棠湖,湖上有个浸月岛,山秀气清,富有佳境,每逢下雨时节,山色空蒙,烟水淼淼,雾锁烟笼间,景致极美,还想着今日晌午时分,出城去瞧瞧。”想必这话,诸葛娘子说时,郑绥也没怎么听,进来的晨风,又复述了一遍。

郑绥想想,手边上的那卷江州志上,柴桑域志里,好似提到了这么一个湖,只是却没有接言,而是倚靠在榻席后面的凭几上,重新拿起那本书。

晨风见了,不由侧头望向采茯和辛夷俩人,俩人满脸无奈,辛夷又替郑绥在凭几上垫一个隐囊加高,而站在晨风侧旁的终南,伸手拉了下晨风衣袖,示意她再接着说,连着站在郑绥旁边的采茯都颔了下。

瞧着众人的目光都望向她,晨风不由上前,鼓足勇气,又问了句,“小娘子想不想去一趟甘棠湖?”

“还有谁去?”半晌,郑绥从书中抬起头来。

晨风见似乎有戏,便立即道:“九娘和十一娘都去,还有二郎诸葛娘子,卢娘子也有意向去。”

二郎是指缙郎,行二,卢娘子,即二十一婶子,缙郎和五兄同庚,诸葛氏还是新妇,只比郑绥大三岁。

“你们若有想去,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留有刘媪陪着我就行了。”

“小娘子不去?”晨风忙出声问道。

“我不去。”郑绥又低下头,若无心境,再好的山水景致,亦成枉然。

屋子里的婢女互瞅了眼,采茯开了口,“让她们几个小的,跟着九娘一起去,婢子和辛夷留下来陪着小娘子。”

郑绥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带杜衡出去走走,多找两个人照看着她。”杜衡自从三年前,脑袋受伤变得痴呆后,一直神志不清,夏疾医说过,不要闷在屋子里,多出去走走,平日多和她说话,对她的病情有帮助。

原本这次南来,阿嫂李氏是不许她带着杜衡,只是拗不过她。

只听采茯道:“哪还用得着小娘子吩咐,方才就听刘媪来说,杜衡去了集市,小娘子嘱咐过,随侍杜衡的人不得拘着她,如今那四个人,哪敢拦她,偏她一向又爱热闹。”

自从痴呆后,杜衡的许多性子依旧没变,喜欢热闹,喜欢笑。

卢娘子和缙郎他们要出门去城外的甘棠湖,杜衡还没有从街市上回来,倒不好让他们等着。

直至中午时分,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一重秋雨,一重凉。

虽刚入秋,但自窗户刮进来的风,仍旧带着几分凉意。

采茯给郑绥身上加了件夹衣,嘴里不由念叨,“不知卢娘子他们是否多带了件衣裳。”

“你还愁这个,往常出门,马车里谁不是带着几套衣裳,实在不行,可以多穿件外衣。”辛夷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杜衡。

郑绥一见,对着杜衡招了招手,杜衡欢快地喊了声小娘子,飞快地蹦跳到她跟前,脸上傻傻的笑意更浓了,杜衡虽痴傻,但是身边几个常见的人,却是认得,至于对郑绥的称呼,却是让刘媪教了许久才会。

一近前来,杜衡满是兴奋地把摊开手,递到郑绥跟前,“小娘子,看。”说着,眉眼间傻笑地望着郑绥,又拿掉郑绥手中的书,把手心的物什递到郑绥的手中,“是给小娘子,给娘子。”

初一瞥杜衡手中那块玉佩,郑绥和采茯辛夷都惊讶不已,只听辛夷惊呼地指着杜衡,觉得不可思议,“她还记得这事。”

回过神来,采茯却明白过来,“大约是她身边的人交待过她。”她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那块玉佩上,若她没看花眼,那块玉佩是绿白色,想到这,采茯低头望向郑绥,只瞧着郑绥已摊开了手,眼望着手心的那块玉佩,神情同样很是惊讶。

此刻,郑绥的确很惊讶,望着手心那块格外熟悉的绿白色圆形玉佩,几乎忘记杜衡脑子痴呆,直接急问道:“这块玉佩你从哪儿得来的?”

“给小娘子,给小娘子……”

除了这几个字,再没有别的话,又瞧着杜衡脸上傻傻的笑,恍过神来,郑绥又觉得自己好笑。

一旁的辛夷忙道:“婢子去把跟着杜衡一起出门的几个人叫进来问问。”(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郑家兄妹

玉佩上的红丝穗子瞧起来很陈旧,约莫是经年挂在脖子上,穗子断掉落下来的。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麒麟浮雕,荥阳堂号,甚至上面生辰八字都很清楚。

辛酉年出生,到如今,三十有二。

郑绥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把家里的人想了一圈,只有十八从叔是辛酉年出生的,生辰却是七月,而不是二月。

然而,因着这信物,郑绥相信,拥有这块玉佩的人,必定是郑家人无疑。

旁边的采茯,瞧着郑绥出神良久,不由劝道:“小娘子也别烦心了,已经派人去拾到玉佩的地方等候,这不是一件普通的物什,必定会有人寻来的。”

郑绥嗯了一声,却是抬头问向采茯,“我们手头上有没有郑家家谱?”

“哪还有,”采茯摇头,“除了小娘子近来爱看的地方志,温翁送来几卷相关书籍外,其他的都让四郎带回临汝了,至于家谱,也是十来本南地著姓的谍谱,还是温翁要小娘子在进入建康前,看完一遍,况且,郑家的家谱,早就让侯校尉提前与那上百车书籍一起送到临汝了。”

“要是阿兄在就……”郑绥刚说起,又咽了下去,五兄腹内,装着数以千计的书卷,哪怕是郑家庶支旁支的人物,只要问他,他都知道。

要不然,上次不会一下子就认出十九从叔来……

采茯瞧着郑绥的模样,却是不敢让郑绥陷入沉思,于是忙开口建议,“婢子听说二郎专攻谱学,小娘子不如晚些时候,等二郎回来了,问问二郎。”

“算了,等回了临汝查查谍谱也是一样,反正柴桑离临汝并不远。”

瞧着郑绥脸上的神情淡漠,采茯心中叹了口气。如今郑绥和四郎郑纭亲近不起来,和四房的二郎郑缙,亦是淡淡的,每每诸葛娘子有亲近之意。郑绥总是远远敬着,原本郑绥和大娘子李氏很亲近,采茯还以为郑绥这打小不喜生人的毛病好了许多,如今一对比,才现。依旧如故,不得不感慨,当初郑绥和李氏的合缘。

假使五郎在一日,于此,采茯丝毫不用担心,可如今五郎不在,她不得不替郑绥多想一些,“小娘子,二郎亦是小娘子的兄长,小娘子不妨把他当兄长看待。”

父祖兄弟。一向是女子的依靠,无论是在家,还是将来出嫁。

郑绥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自是我兄长。”说完,忽然抬头望了采茯一眼,瞧着采茯眼中担忧,方一下子清楚采茯的意思,顿时摇了摇头。轻声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在南地待上两三年,阿耶来信说过,待我及笄后。会来南地接我回荥阳。”

采茯还待要劝上几句,却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想着这非一朝一夕能改,遂住了口,只瞧着辛夷走到门口,“想是无衣她们人回来。婢子先去瞧瞧。”方才是无衣带着人亲去了街市口。

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还未见到辛夷回转,郑绥看了眼身旁的采茯,“你过去看看。”并没有把手中那块玉佩给采茯的意思。

采茯会意,忙应了声喏,走出门外。

这一回,采茯出门,没过多久,就见到采茯和辛夷带着一位小郎进来,无衣跟在旁边,郑绥抬头只看了一眼进来略显得有些拘谨的小郎,便一下子猜到采茯没有先进来禀报,就直接带着那位小郎走进来的缘由。

小郎的穿著很是简朴,一身褐衣满是补丁,脚上穿着草鞋,个头比郑绥还高半个头顶,头上扎着两个总角,用黑色的巾帻包裹着,与他这一身打扮极不相衬的,是肤色白晳,五官清俊,眼睛炯明。

郑绥的目光在他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心里便能肯定,这块玉佩,定是这位小郎所有。

小郎自进来后,也一直在打量着郑绥,只是偶尔偷觑,没有郑绥这么明目张胆,他往常来赶集,竟不知道这方临街院落竟有人居住,若是他没记错,这院落,应是县里大族步家的房屋。

方才进来时,穿过好几道长廊门槛,进了这方院子,才知是小娘子的闺房,原觉得极为不妥,只是后来出现的,身著湖绿色襦裙的姐姐,却说不碍事,还领着他进了屋子,周遭的人容貌不凡衣衫华丽,他原还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后来,瞧着那位湖绿色衣衫的姐姐,立在一位跪坐在榻席上的小娘子身侧回话,方弄清楚,亦不过是婢女。

再细瞧了眼那位跪坐着的小娘子,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极好看,穿着一件鹅黄色挑金线襦裙,衣裳的颜色光丽灿烂,状如天上云彩,好似在柴桑城不曾见过,他时常去步家送菜,也从不见步家有人穿过这样的料子。

不知是哪家人,想必是都城建康城中人,要不哪能这般富贵。

只是这些却不是需要他去理会的,想着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遂忙地上前一步,微躬身抱拳,“给小娘子问安,听闻是府上的人拣到一块玉佩,恰巧上午赶集时,某丢了块玉佩,特地过来认领,还请小娘子取了玉佩过来一瞧,若不是,某还需要去别去寻找。”

“你倒是着紧那块玉佩。”

“实不敢的隐瞒,那块玉佩对某很重要,是家中长辈遗物,不敢丢弃。”

你姓郑?”忽然听到上的传来清冷的问话声,“带着女儿家的尖细。

小郎猜到应是那位跪坐着的小娘子开了口,迟疑了一下,想着那块玉佩上的字迹,忙回道:“某是姓郑。”

“荥阳郑家?”

小郎苦笑,“小娘子,这些玉佩上都有。”

“你怎么证明这块玉佩是你的?”声音依旧很清冷,“你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这块玉佩上的辛酉年并不是你的生辰。”

“这块玉佩是我阿耶的随身之物,自阿耶去逝后,便留给某做纪念,不想今日掉了,还请小娘子归还给某,某必定感激不尽。”小郎又拱了拱手。

“可否问一下,你父亲的名讳是哪个字?”

郑绥问完,久久不曾听到回话,抬头望去,却见那小郎紧抿着嘴,两手握着拳,却没有说话,两眼黑漆漆的带着几分惘然,瞧着并不似不愿说的,而是不知道,猜到这一点,郑绥没有再要问的意思,只望着那位小郎,淡淡道:“我也姓郑。”说完,就欲把手中的那块玉佩,退还给少年。

不料,此刻有仆妇进来禀事。

采茯忙问了句,“可是有什么事?”

“前院来了位小女娘,说是来找她的兄长。”

仆妇的话刚落音,就听到那位少年惊诧地道:“是言儿。”转身望向郑绥,又拱了下手,“来的定是我妹妹。”声音很是急切。

郑绥望向守在门口的无衣,“你出去领那位小女娘进来。”

只一会儿功夫,就瞧那位小女娘过来了,神情怯生生的,直到见到立在屋中央的小郎,才放松些许,喊了声兄长,疑惑道:“阿兄来这做什么?”

小郎扶住小女娘的肩头,忙解释:“我是来拿玉佩的。”

那位小女郎长得皮肤黝黑,和眼前的少年郎完全不像是兄妹,唯有那双眼睛,有几分神似罢了,圆溜溜的眼睛注意到郑绥时,眼睛一亮,喊了声漂亮姐姐,眼睛又咕碌直瞅着郑绥,十分灵动,连方才进来时的拘束,都全部不见了。

只是接下来的话,却令屋子里的人脸色大变,过后,又觉得哭笑不得。

“你是谁,是不是找个借口,诓我阿兄进府,也要抢我阿兄做夫郎?你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许……”

采茯大声喝斥了一声,“胡说。”

而一旁的那位小郎早已伸手捂住那位小女郎的嘴,让小女郎咽下所有的话,又低头望向小女娘,轻斥道:“不许胡乱说话。”又带着几分警告。

直到那位小女郎点了点头,才放开手。

只是少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起来,如天边的火烧云,亦不敢望向郑绥及屋子里的其他人,大约是担心妹再胡说话,又或者是想撇开眼前的尴尬,需要另找话题,于是随口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交待,我找到玉佩就马上回去。”

那位小女郎一听这话,轻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才记起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急忙道:“阿兄,是阿舅又过来了,说是步家的七郎,想卖下我们家那本书,让我们把那本书卖给步家,要不就把我们赶出那房子,我偷偷把书藏了起来,就锁门跑出来找阿兄了。”

少年郎眉头皱了起来,显然遇上了极为讨厌的事,黑漆漆的眼中,透着厌恶。

郑绥把手中的玉佩递给身旁的采茯,示意采茯把玉佩还给那位小郎。

那位小郎接过玉佩,眉头有些许松开,拉着小女娘拱身致了谢,仍旧让无衣领着他们兄妹俩出去。

只是过了一会儿,也不知人有没有出府,郑绥突然低头嘱咐采茯几句,令采茯赶上去传个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无才是德

“小娘子若是想要管方才那对兄妹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听那小女娘的口气,步家应是本地的大族,而且那对兄妹的舅家都同意,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只是在这地方路过,干涉进去反而不好,纵然相帮也只能帮一时,毕竟那对兄妹是要长久住在这儿,何况,如今小娘子出面也不方便。㈧』㈠中┡ 』文网ん.8⒈”

“我什么话都没说,你倒是说了一匣子的话。”郑绥瞥了采茯一眼。

“婢子不过是为了提醒小娘子。”采茯语气中,犹带着几分郑重其事。

郑绥连头都没给回一下,更没吱声,虽嫌采茯啰嗦,不过对于采茯的话,还是听了进去,信了几分,别的且不说,如今她还真不方便出手,这要是在平城,她可以私下里偷拿着阿舅的名刺,直接找上门,同样,在荥阳,她可以拿阿耶的名刺,当然,大兄的名刺在荥阳更管用,可她不敢拿。

现下,却没有这样方便,听说二十一从叔,身上倒是挂着个闲职,至于缙郎,还未出仕,身上亦无官职,何况,纵使出仕了,名刺她拿不到,也不想拿,也不知单单荥阳郑家的名刺,管不管用,若是五兄在就好,五兄的名头,还能唬唬人,尤受文人雅士,喜攀附风雅之人的厚爱。

一想及此,心头顿时黯然,浑身便提不起劲来,连刚刚才升起的半分劲头,都消失殆尽。

采茯自是能察觉郑绥细微的变化,瞧着郑绥一下子失了精神,心头却是峰回路转,谈不上后悔,却多少有点儿小纠结,或许让郑绥有事情做,转移一下心思,也是极好,至少可以减少对五郎的牵挂,不让郑绥沉溺其间。

只是这会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又听郑绥问道:“姐姐,你说那对兄妹会不会再来?”

“这个却不知,或许他们愿意卖书。”

虽然那个小郎瞧着有几分聪敏,但采茯想着。这个时代,书籍极贵,瞧着那对兄妹的穿著,日子应该过得很贫困,而正是人聪敏。往往就多了几分活络的心思,假若是真正世家大族出来的小郎君小娘子,更多会出于名声考虑,不会做出卖书这样有伤文雅,易构成诟病的事来,但是对于那对兄妹来说,他们更为要紧的,却是着眼于眼前的生计度日。

“不会,他们不会卖书。”郑绥连连摇头,手握着一卷书。心里却又补充了一句,阿耶曾说过,郑家的人哪怕真的穷困潦倒,也不会卖书的。

想必那书,是那对兄妹留下来的。

“小娘子既说不会,想必不会,如果这样,他们大约会再来这里,只是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瞧着今儿的雨并不大,或许停驻一两日。我们就得起程了。”

郑绥脸色一凝,又望向采茯,“我让你传的话,你真和他们说了?”

采茯忙道:“当然说了。婢子追过去时,他们刚好出了侧门。”其实,郑绥让她过去传的话,很简单,只单单一句话:我家小娘子姓郑,这样的玉佩。她也有一块。

但采茯就是相信,依照那位小郎灵泛的脑子,真的没有办法时,必定会再过来,又建议道:“要不派几个人出去打听一下,那位小郎的情况?”

“我想过,不必了,等他过来,问他亦不迟。”

——*——*——

一切,都如郑绥和采茯所料,应该说,比她们俩预料的,还早了些。

因采茯特意在大门口留了人,刚服侍完郑绥用完中饭,还不曾午歇,就有门口的人过来传话,说是上午的那位小郎过来了。

而彼时,缙郎一行人去甘棠湖,还没有回来。

“你说的那本书可是《春秋左氏传》。”郑绥望着眼前站着的少年,语气中尽是笃定。

果然,只瞧着那位少年脸上露出几分讶异,郑绥并未解释,而是看了一眼旁边的辛夷,辛夷转身打开一个小箱柜,从里面拿了一本书籍出来,上前递到那位少年的手中。

这本书,郑氏先祖曾注释过,之后凡郑氏子孙,可以说,人手一本,包括里面的注释,她箱笼中的这本,还是阿耶亲手给抄的。

小郎接过那本书,翻看了几张,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嘴唇都哆嗦得厉害,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黑漆漆的目光盯着郑绥,疑问道:“这么说……这么说,我阿耶真是荥阳郑家的人。”声音中甚至激动得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颤抖。

天下士林,北方有崔卢李郑王,南地侨姓有王谢桓庾,土著有顾6朱张,

这些不仅是著姓,代表着天下一流的高门世族,更是学术与文化的象征,掌握着天下经术和天下思想。

正有如华夏的含义一般,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故称夏,华夏即是身穿华裳的礼仪之邦。

而高门著姓也是如此,并不只以高官厚禄为其唯一表征,更是以其家学及礼法而标异于其他诸姓。

正因此,才受世人尊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故而,这会子,也不怪乎眼前的小郎如此的无措与紧张。

郑绥令辛夷备了一方榻席,扶着那位小郎跪坐下来,待那位小郎情绪缓了下来,才淡淡道:“自前汉以来,注释《春秋左氏传》的,总共有十三家,想必你也看过你家中的那本书,和我这本是一样的,凡荥阳郑氏的子孙,只习这一家。”

“那本书是家父临终前一年,卧病于床榻时,默写给我的,让我传予后世子孙。”说到这儿,少年郎的眼眶都红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郎一愣,大约还沉浸在思亲之痛中,一下子转不过来,良久,才望着郑绥回道:“阿耶为某取的单名是一个诫字,只是家里人嫌拗口,便舍了这个名,往常只唤外郎。”

诫,有警诫告诫之意,《后汉书》更有句:前车覆,后车诫。

诫是言字辈,和阿一同辈,这么说来,外郎口中的阿耶,便是她的一位族兄。

“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外郎脸色微微一僵,似有难言之隐一般。

郑绥并未催促,若是不想和她说,她也不会再问,只要令人出去打听一下,就能知晓,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只不过片刻间,就听到外郎出声道:“阿耶三年前病亡,两年前,阿舅令阿娘改嫁吉州,某和妹妹俩人,依附舅家,一直以种菜维持生计。”

听了这话,郑绥大约也明白,外郎的称呼是怎么来的,望向外郎又问道:“你可读过什么书?”

“不曾,阿耶在日,只跟着阿耶识些字。”

外郎摇头,“虽家中有藏书,但阿耶生病那几年,要换汤药,都给典卖了,小的时候,阿耶都不让我和阿妹碰书卷,唯一的一次,私下偷看过一本书,还让阿耶现给打过一顿,阿耶曾说过一句话:无才是德,人一旦开了智,反而成了祸害。”

郑绥顿时默言,心头倒是觉得怪异,郑家人都是自小熟读经义,习孔孟之道,怎么还会有这种思想。

哪怕如阿耶,好老庄之言,对仕途官宦敬而远之,行事放诞,也从不曾抛弃学识。

郑绥沉吟了一下,“我去你家中瞧瞧吧。”

“不可。”

“不合适。”

异口同声地阻拦,只是一个是采茯所说,一个是外郎所喊出来的。

郑绥望向外郎,“怎么,你家是豺狼虎穴,进不得。”

外郎摇头,脸上却带着几分焦急,“不是,只是……只是步七郎此刻就在我家门口,还有我阿舅带着仆从也在。”

听到仆从两字,郑绥想到自己漏掉什么,忽地问道:“你阿舅家也是柴桑著姓?”她瞧着外郎兄妹衣衫褴褛,又听说他是依附舅家生活,因此,便自觉地认为他们阿舅家也不是贫寒人家。

“不是著姓,舅家姓喻,是柴桑县内的商贾,依附着柴桑县内的大族步家过活,这次,一听步家七郎要买我的这本书,阿舅想给步家卖个好,才逼着我卖这本书,原本我想着,他既喜欢,借给他抄誊一份,并不一定非要这本书,不曾想到,是步府来了一位贵客,好书法,喜欢我这本书上的古隶体字,才想要这本书的。”

这次,未让郑绥多费一言,外郎便把来龙去脉讲交待清楚了。

郑绥听了,却是连些许担忧都去了,不怕碰上有权有势的的文人雅士,就怕碰上地痞流氓之类的小人庸人,若是求别的,她或许没有,但是求字,她还拿得出几幅出手的,思及此,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望向外郎道:“你先去二门外候着,我等会儿就跟你过去。”

外郎迟疑了一下,起了身,应了声喏,由着无衣引着出去。

只是待人一出门,采茯却急了起来,“小娘子看在同族的份上,若真想帮衬着这位外郎,也可以等二郎回来了,让二郎去办,没必要小娘子出门。”

郑绥支着下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以为舅家,都似阿舅和舅母那般,没想到还有这种。”作为长辈,作为阿舅,为了外人,却逼迫起自己的亲外甥来,说着,也不理会采茯的话,着手出门的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原是初见

辛夷取来几幅阮遥的字帖。㈧㈠中┡文网*.ん8⒈

郑绥选了一幅古隶书,是后汉辛延年的《羽林郎》。

又早已让人在门外备了车马,无衣给她收拾着褥垫衣裳,出门一应物俱皆妥当后,唯独还差了名刺,郑绥记得,当初温翁交给她一份郑家的名刺,后来,她是交给了采茯保管。

这会子,唯独采茯不动如山。

郑绥瞧着,愣了一下,把辛夷和无衣都唤了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下郑绥和采茯俩人时,郑绥到采茯跟前,喊了声姐姐。

只是要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采茯语重深长地劝道:“婢子不管小娘子有什么理由,也不该这个时候出门,二十一郎君和温翁把二郎留下来,就是为了外面的事,娘子们行事不方便,交由郎君负责去办,小娘子再心急,也等二郎回来再说。”

“瞧着那位言女郎,先前说的粗俗不堪的哩语,可知那乡下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好便好,但若是碰上个不好的,又或是乡里宵小之辈,不通礼义,婢子现今不劝,小娘子有个万一,届时,婢子万死亦难辞其咎。”

“没……”郑绥抱着采茯的手,摇头不已,“瞧姐姐说的,哪有这么严重,不过是过去看看,我又不和他们动刀动剑的,而且,你看,我把那长庚都带上,另带了二十个护卫,刚才我不是又确认了一下,离他们家那儿不过两刻钟的路程,到时候,真遇上个不讲理的,我们还可以跑。”

“是不是,姐姐。”郑绥望着采茯,不停地摇着胳膊,“姐姐也跟着,瞧着不对劲,我们落跑就是了。”

“小娘子……”这几年。郑绥已是很难得在采茯面前露出这样的皮赖了,采茯觉得亲切,又觉得头痛,连连摇头。

“好姐姐。就这一回,我保证就这么一回,况且,上次那么远的距离,阿兄还是带着我去瞧了一趟十九从叔。这回若是阿兄在,也定会管这件事,既为同族人,就该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家族才能壮大,才能繁盛,这是阿兄说过的话,这回是阿兄不在,我就替阿兄管一回。”

采茯直白道:“小郎才不会愿意小娘子去管。”

“那是有阿兄。当然不需要我去做,如今阿兄不在……我就帮阿兄做他想做的事。”说到后面,声音里带着鼻音,“我比谁都了解阿兄。”松开采茯的手,转身跪坐到榻席上,仰身倚靠在凭几上,手中还抱着一个隐囊。

采茯抬头望去时,郑绥虽仰头望着屋顶,一滴眼泪还是从眼眶里窜了出来。

心里却是想着,哪怕郑绥再不愿意接受五郎罹难的事实。只怕或多或少,心底都已经开始徘徊,坚持不了多久,若是再过一段时日。还没有五郎的消息……尤其最近,每每早起时,摸着枕巾是湿的,郑绥只慌说是出汗的缘故,采茯却疑心是郑绥夜里落的眼泪。

想到此,采茯上前蹲下身。掏出手绢欲替郑绥拭去脸上的泪珠,只是郑绥却忙地移开脸,直接用袖子摸了一下脸,采茯瞧了眼衣袖口,这件新衣裳,还是卢娘子从建康带过来的,说是建康新出的料子,叫云锦,取其色泽光艳,犹如天上彩云之意。

新衣今日才刚上身。

采茯叹了口气,转身打开屋子里的橱柜,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匣子,拿出那张大红的名帖。

——*——*——

出了门,上了马车,郑绥一直就抱着采茯的胳膊,靠在采茯身上,这样的亲昵,随着年岁的增长,近一两年,郑绥已经很少做了。

采茯摸了摸郑绥的脑袋,说了两句,“也好。”

路程是真不远,临出门前,采茯到底还是让长庚先过来探过一回路。

待马车停下来时,郑绥偷眼瞧着外郎的家门口,除了外郎口中的阿舅并十个仆从外,多了一辆华丽的牛车,大约是步府的人。听说南地人嫌马高大,难以驾驭,坐不惯马车,出行多是坐牛车,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而外郎的阿舅,先时让外郎逃开了,只扣住外郎的妹妹言姐儿,这会子见到外郎,忙地吆喝仆从,要抓住外郎。

只听到马车外,传来长庚一声喝止,“慢着。”应是把外郎拦在身后。

接下来,却听到一阵粗声粗气的戏谑声,“哟,你这小崽子,能耐了,从哪儿找来的帮手,倒象模像样,怎么,想和老子干仗,信不信,老子直接把你这野杂种,驱逐出江州境内。”

郑绥听了不由皱眉,直接便想掀帘,却是让采茯拦住。

只见采茯轻扣了车窗,待长庚近前来,采茯没让郑绥出声,而是轻声嘱咐道:“弄清楚对面牛车上是什么人?若是步府的人,直接把名刺递上去,如果不是,先离开这里,我们去步府。”吩咐完,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和外郎的阿舅纠缠。”

一看就是个痞子,不是讲理人。

长庚答应一声,郑绥只偷眼瞧着长庚转身便去找外郎的阿舅,具体详情,却是不知。

在马车上大约坐了有一刻钟,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嘻笑声,“这就奇了,荥阳郑家的人,这会子正在我们府上聚会,怎么这儿又出现另一拨,别是招摇撞骗的。”语气微微一顿,又道:“十二郎,不如我们押着这些人去府里,让郑二郎好好辩认一二。”

声音很响亮,好似特意说给他们听的。

声音又很清朗,应是一位小郎。

只是听在郑绥耳中,却是很刺耳,若不是采茯抱住她,大约她会气得要掀帘下车了。

前半句话,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想来,缙郎一行人,今日应是去拜访了步府,郑绥不得不信,在南地,荥阳郑氏的确名声不显,单说这步家,不过是柴桑境内一霸。除了从前出过一位皇后外,再无其他,一个小郎君,竟然用上这种语气。

在郑绥看来。退一万步讲,这步府,又哪值得上缙郎携着女眷上门拜访。

况且,这拜访,不请自到。还未受到应有的礼遇。

而后半句,话里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恭敬,这说明,这步家的小郎君,必不是不懂什么叫恭敬,只是对人不同而已。

那牛车厢内,坐着的十二郎,必是外郎口中的贵客。

想到这,郑绥低头望向采茯,只瞧着采茯点点头。郑绥心念一转,却突然开了口,快得连采茯想捂着她的嘴都不能,“纵使是招摇撞骗,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比不过舅氏逼甥,失之人伦,强取豪夺,仗势欺人。”

话音一落,静寂片刻。双方已成对峙之势,若是郑绥亲眼看到外面刀戟相向的场面,定会后悔这般冲动,就在双方要动手前。忽然传来几声拍掌,打破了这平静,也打破了这对峙。

“没想到,来的竟是一位小娇娘。”声音含笑,清润悦耳,犹如山泉流淌的清泉。完全不同于先前那位步家小郎的清朗之声,郑绥猜测,这人应是步家小郎口中的那位十二郎。

亦是步家的贵客。

郑绥没有接话,而紧接着,那极好听的嗓音,又重新响起,如同金玉相撞般清脆,“荥阳郑氏,以名德显著于世,是北地经学大家,只是某却久闻,中州四士之一,郑十郎君,二十年前,以一《清泉吟》,名扬天下,备受士林追捧,某常自恨困于南地,无缘听此一曲,今日,既然得遇郑家娘子,还请小娘子弹上一,为某一解生平之憾,不知可否?”

最后的话,听着带着商议,却是毫无商议的余地。

郑绥正要应话,采茯一把捂住郑绥的嘴,瞪了她一眼,之后,采茯才伸出一手,轻叩了下窗台,没过多久,长庚便轻跑了过来,采茯微掀起车帘,“你去说一声,就说今儿出门匆忙,小娘子忘记带琴,若是小郎想听,请他明日上午去城中郑家临时的住所,由家中二郎陪着一起听曲。”

待长庚应了一声,离开,采茯放开郑绥,却是叮咛不已,“不许再说话了,小娘子现今大了,要避嫌,纵和外面的小郎说话,也需有兄弟在场才是。”

郑绥瞧着采茯板着个脸,怕采茯真的生气,遂忙不迭地点头应是。

只是这一会儿功夫,采茯甚至没来及多说上一句话,便见长庚捧着一把小巧的七弦琴过来,“那位小郎说,他车上有一把拙琴,让小的拿来给小娘子瞧瞧,是否可用?”

是否可用?

明明是逼人,却偏喜欢用这几个字。

郑绥心里顿时琢磨着,怎么把这样的措词还回去才好,乌黑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瞧着采茯,便带着几分祈求,“好姐姐,不如让我试试可好,免得让那些人看低了荥阳郑氏的名头。”

“小娘子不是不爱弹琴。”

“你也知,别的就罢了,这《清泉吟》可是阿耶所教所指点的,连阿耶都点过一回头。”说起这件事,还算是郑绥的得意之事,当然,她绝不会和人说起,唯一一次阿耶点头,还是因为阿耶刚午歇醒来,正迷糊着,那会子,怕是郑绥说月亮是方的,阿耶也会点头的。

采茯想着郑绥怕是要磨蹭得她答应才肯罢休,遂对着车窗外的长庚道:“把琴给我。”说着,起身走向车厢口,掀起车帘角,从长庚手中接过那把小巧的七弦琴。

只是当郑绥看到采茯摆好放置在她面前的那把七弦琴时,尤其是看到琴尾的焦痕时,心头一惊,不敢置信地伸手摸了摸尾部的焦痕,又伸手抚上琴弦,轻轻扣了一下,出清脆的声响,纯正而无一丝杂音,果然悦耳音美,音质不凡。

留意到郑绥的异样,采茯忙俯下身,问:“小娘子怎么了,这把琴有什么异样?”

“姐姐,请看这儿。”郑绥指了指琴尾。

采茯认了出来,也是一惊,“这是后汉时蔡中郎所制作的焦尾琴。”世间只此一把,这么一来,那车里的人……

“定是王家的人。”郑绥也同样猜到了,据说,百余年前,前朝南迁后,崇帝过江把这把焦尾琴赐给了劳苦功高的王丞相,阿耶可一直心心念念这把琴,还扬言,自己也要烧制一把。

说来,焦尾琴除了音质美外,便是以其独特的制法闻于世,故而,这几十年间,阿耶不知糟蹋了多少梧桐木。

至今仍无一把成功。

如今这把琴就在眼前,就她手边,郑绥心头止不住激动,好久,才平息下心绪,才想起,牛车里人,送来这把琴的目的,不由紧紧互握了下手,片刻后松开,又掏出手绢,擦拭手心里涔出来的细汗。

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手才重新抚上琴弦。

《清泉吟》,幽泉出深山,甘醴淌无质,不染红尘色,隔世又隐逸。

这才是《清泉吟》的本意,也是其精髓所在。

五兄的琴技高巧,意境不足,在于脱不开碌碌红尘之气息,正因此,方遭到阿耶的大加贬斥。

音符一溢出,郑绥便想起阿耶,曲调,音随心意动,缓缓而起,又缓缓而落,婉转的旋律,从手指头上漫出,穿过车窗,回荡在空旷的上空,秋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仿佛有竹叶簌簌之声响,极为清脆,甚至透着气节。

一曲子,直到最后一勾弦,一轻揉,收了尾音,却是余音未竟。

天地间,静寂了好久,似过了许久。

也不知最后是谁打破这份静寂,郑绥恍过神来时,只感觉到车帘已被掀起,映入眼帘便是一张净美瑰丽的面庞,脸若皎然朗朗之满月,目如曙星无微不照,若不是脖子上抵着一把剑,郑绥会认为,此人堪与五兄郑纬,玉树与玉壁相倚,互为辉映。

可惜脖子上的把那剑,破坏了这份美感。

而持那把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长庚。

同时,长庚身旁,有一位著黑衣的侠士,剑直抵着长庚的颈侧,剑刃绽放的锋芒,极为刺眼,仿佛只要长庚有丝毫动作,紧接着,亦会人头落地。

什么时候,竟然又形成这样的刀剑相持之势,而那位黑衣侠士,显然是眼前这位小郎身边的护士。

郑绥遂出声道:“长庚,你先退下。”

长庚犹豫了一下,收了剑,果然一瞬间的功夫,那位黑衣侠士,剑入剑鞘,却又保持着随时出鞘的警惕。

郑绥觉得手心又有细汗涔出,陡然间害怕起来,谁知那人反而席地坐了下来,就坐在车厢门口,不进一步,亦不退一步,却又恰好把门挡住,如同没事人一般,含笑问道:“你还会不会弹别的曲子?”

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明晃晃地耀目,照得郑绥紧绷的一颗心松懈了下来、

“我只会这一。”郑绥说完,心头一下忽然想起一事,遂抬头望向对面小郎,“不知方才一曲,可堪入耳?”

“差强人意。”

“那是因为小郎未曾见过阿兄弹奏过此曲,更未曾见过阿耶弹奏过此曲,儿一介女郎,年未及笄,才识不通,所懂不过雕虫小技。”

对面那位小郎一听,神情微微一怔,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盯着郑绥,迟疑道:“你是郑五郎之胞妹,”说完,瞧着郑绥的神情,恍然一悟,又哈哈大笑起来,“倒是某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竟是起身下车,拱手一揖,“某见过郑十娘,这厢有礼了。”一顿,又感慨,“方才一曲,如同天乐,人间难寻,某大约得三月不识红尘事了。”

郑绥起身,还之一礼,“王十二郎这把七弦琴,音质甚美,若非有此琴,恐难以有此境地。”

只是话音才一落,琳琅的笑声响了起来,无比清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接人

一场相见欢,化干戈为玉帛。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事情平息了。

王十二郎已不要那本《春秋左氏传》,那么,无论步七郎,还是外郎的阿舅,自是不会再要强买外郎手中的那本书。

返回的路上,马车里,采茯满是疑惑地问向郑绥,“既然事情已经完满圆解决,怎么小娘子还把那本带来的字帖送给王家小郎。”十娘的手中,阮遥的字帖很多,但是古隶书体字帖,只有这么一份,其余的都是楷体或是行书,又以楷体为最多。

若依采茯的意思,纵使要送,也该送楷体字帖。

郑绥倚靠着隐囊,抿了抿嘴唇,乌黑的眼珠子转悠了一下,“方才你不是听见了,王十二郎最近一直在搜集古隶书体的字帖,恰好我这儿有一本,索性就送给他,也算是一桩成人之美,况且,这本字帖带过来,原本就是打算送出去以保住外郎手头的那本书。”

采茯听了,有些不信,“真是这样?”

又瞧着郑绥敛住目光,盯着手中抱着的隐囊,就是不看她,越地不信。

“当然。”郑绥虽仰靠着,还不忘连忙颔,手中的隐囊,大约是她用力过大,都变了形状。

采茯一瞧,哪里还能信郑绥这番话,只是一时间猜不透,郑绥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采茯真正知晓郑绥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已是抵达临汝县的第二天早上。

话说,她们回府后,缙郎一行人还没有回来,直到过了一个时辰,才回府。

因郑绥姊妹住在同一院落,因而九娘和十娘一回来,郑绥她们就知道了。

九娘和十一娘应是回屋换身衣裳,约莫一刻钟左右,就出现在郑绥的屋子里,九娘依旧是低含胸。温柔和顺,只是十一娘阿罗,却是顶着一脸的不忿走了进来。

“谁惹你?”待她们坐定后,郑绥问道。

阿罗性子大大咧咧。很少为什么事生气。

只是这会子,却气呼呼地道:“我再也不跟仕之阿兄出门。”说着,又瞧了九娘一眼,“还有阿姐也不要跟着他一起出门。”心头的气还未消,脸颊都气鼓鼓的。

仕之。是缙郎的字,名缙,字仕之。

“出了什么事?”郑绥目光移向旁边九娘,猜测着应是在步府出了事。

“我们跟着二十一婶和阿嫂先去甘棠湖,只是还未至晌午,连雨都没有停,仕之阿兄突然派人过来说,柴桑的大族步家今日有宴,携我们一起赴宴,匆匆赶去了步府。后来,到了步府才知,仕之阿兄想在步府见一位从建康来的王十二郎。”说到这儿时,九娘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阿罗却是接过话头,“阿姐你说,仕之阿兄怎么会不知礼,竟然要带着嫂子和九姐去见王十二郎,还要求九娘摘了帷帽。”

阿罗越说越气。

郑绥不由愕然,仕之阿兄和五兄同岁,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九娘因容貌艳绝,一直以来,凡出门都是戴着帷帽的,郑缙不可能不知道缘由。想到一种可能,郑绥却是心惊不已,眼底闪过一丝阴郁。

顿时,多少能理解步七郎那番调侃的语气,原是事出有因。

只单单郑缙这般行事,也就罢了。但若整个四叔公一家子,都是这般行事,那么荥阳郑家,在南地,怕是没有什么好名声了,这让郑绥想起一桩旧事,四叔公为数十万钱,把嫡长女嫁入商贾家。郑绥的一颗心,便不停地往下沉……四叔公至南地,四十余年,仕途一直不畅,最后官至散骑员外郎。

不会的。

郑绥忙地打住自己的念头,至少还有郑七郎君,对,还有郑七郎君,她虽没有和郑七郎君有过多的接触,但听温翁透露出来的意思,郑七郎君,为人端方。

瞧出郑绥的脸色不太好,而阿罗依旧为这事生气,九娘郑芊不由开口劝说,“不是最后没去嘛,也值得你气成这样。”

“那是因为人家先离开了,他连人家的影都没摸到。”阿罗没好气地回道,“知道的人,晓得我们是他阿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携带的妓人。”

“阿罗,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郑绥忙不迭地皱眉喝止。

因着郑绥的喝止,阿罗愣了一下,恍过神来,却是觉得委屈,垂着头,撇开了眼,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郑绥见了,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严厉了些,遂起身,蹲到阿罗跟前,轻声道:“阿罗,阿姐说得很对,阿姐最后没去,不值得你气成这样,二郎只是照顾我们一阵子,等到了临汝县,有阿兄在,至于去了建康,也是单独的宅院,犯不着为了没生的事,真恼上二郎。”

阿罗伸手抹了下眼睛,眼眶湿漉漉的,嘴唇嘟了起来,“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跟二十一婶子她们出门了。”

郑绥重重地点头,应了一声嗯,伸手摸了摸阿罗的头顶。

阿罗才微微咧了下嘴。

到了晚上,郑绥还是拉着阿罗和九娘一起去了中堂那边,与卢娘子及诸葛娘子,一起用晚饭,毕竟卢娘子和诸葛娘子是七郎君留下来照顾她们的,再退一步讲,她们兄妹初来乍到,在南地,立足未稳时,还有很多地方要依仗着四叔公一家子。

然而,晚饭结束,也没有多余的话,早早地就回了房。

夜里歇下,采茯替郑绥放下帐子时,还是犹豫了一下,细声地问了句,“小娘子,下午出门的事,不告诉诸葛娘子她们一声,是不是不太妥?”先时她也在屋子里,九娘十一娘说的事,她也听到了,虽觉得缙小郎的行事,是有些过于荒唐,但终竟如今一起同行,缙小郎是十娘的兄长。

郑绥轻嗯一声,没有立即说话。

这件事,于情于理,是该说一声,原本她也是要说的,只是临时改了主意,如今想着,由她说,总比从别人口中知道的强些,沉吟半晌,方道:“明儿早食后,我会问问诸葛娘子有关外郎父亲生辰的事,顺便把外郎的事说说。”

只是关于王十二郎,瞧着郑缙上赶着讨好的劲头,郑绥却不想提及。

郑绥想起晚上时,重新翻看建康著姓的谍谱,有关琅琊王氏,有关王十二郎,王氏显赫,一门之内,出仕为宦者,不计其数,王家人几乎占据了建康的半个朝堂,而王十二郎,又是长房嫡支中的皎皎者,少时便以学尚知名,善玄谈,通佛理,工草书,风/流冠绝江左,名誉当世。

他父亲,是大楚的中书监,长兄为尚书左丞,叔伯兄弟子侄,个个皆是俊才。

也难怪,到处都有人上赶着讨好。

且不说郑缙,便是步七郎,也是因为王十二郎近来要收集古隶书体的字帖,才想起外郎的那本《春秋左氏传》,以至于不惜强买。

只是当世重风骨,郑缙这样的行为,注定令世人鄙夷。

是不是一旦离开了旧地,安土重迁后,便把家族操行风骨等旧有传统全给抛了……

采茯瞧清楚郑绥意思,“那等会儿,婢子派人去和长庚交待几句。”

“明儿早上去就行了,今晚上你也早点睡,明儿还得早起赶路。”方才用完饭,卢娘子和她说起,明儿要起程,不再停驻。

采茯应了声喏,放下帘帐。

且说,郑绥是早上问的诸葛娘子,到了午饭时,路途停歇,诸葛娘子就带来了消息,外郎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三房三叔公的嫡长孙,四郎君的长子。

“十娘放心,你二兄听了你说的事,已亲自赶回柴桑去接那两兄妹了,还说既然是三叔公的后人,祖翁知道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已修书一封,让人传回建康。”

“这么快?”郑绥心头猛地吃了一惊,着实让诸葛娘子这话给镇住了。

“哪里还快,二郎还抱怨着,昨日晚上,十娘怎么不说一声,不然,今儿都可以一同起程了,想必十娘也知道,三叔公一家子,自十多年前不知所踪,家里就一直在探访他们的下落,祖翁每每都记挂着这事,二郎作为孙子,一直想替祖翁分忧。”

眼前的诸葛娘子,鹅蛋脸,灵蛇髻,快言快语,倒还真是让郑绥应接不睱,不,应该说他们夫妇俩,都让她应接不暇。

郑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收敛住心中的吃惊,淡淡道了句,“阿兄还真是孝顺。”

不知道,郑缙这样做,对外郎兄弟,到底是好是歹?

经过了昨日的事,郑绥能够相信,依着步七郎的附势,对外郎兄妹,一定会有所照顾,这样,也不用担心,他们兄妹在柴桑,再受舅家欺辱,何况,外郎留在柴桑,算是遵循父亲遗志。

而离开柴桑,跟着郑缙去建康,脱离开了原本所有的生活习性,他们要适应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怕是需要一段很长时间去适应,更为紧要的是,他们的生活,必会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昨日,丝毫不曾提起让外郎兄妹跟她离开柴桑,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但很显然,郑缙完全没考虑这些。

这日夜里,是在野外搭帐篷宿营,同时,她也见到外郎兄妹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抵达

因外郎兄妹的到来,晚饭是在缙郎的帐篷里一起用。㈧㈠中文网 .8⒈

郑绥三姊妹右向坐,卢娘子和诸葛娘子带着言娘子坐于左列,上的位置并排坐着缙郎和外郎。

而外郎的小名,已成为过往,往后,更多唤的是他的本名诫郎。

帐篷里灯火明亮,一人一案一榻,分餐而食,因在路途中,食物很简陋,只一簋一豆一皿,簋器盛着汤,豆器中盛着肉酱与肉羹,皿中装着米饭,旁边放着餐具食匕和食柶。

在瞧着仆从端上来的饭食时,郑绥就轻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香鼎中的青烟,缕缕升起,散着淡淡的香气。

众人低头用食,帐篷中原本很安静,只是突然叮当一声响,是食柶和食簋相撞,出清脆的声响,循声望去,众人的目光都望着言娘子,言娘子一张黑黝黝脸突然涨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无措。

郑绥收回目光,望了眼身旁的采茯,低声交待一句,没一会儿,帐篷里又出一声叮当响,只是这回不再是言娘子,而是阿罗,只瞧着阿罗扬头忙道:“不好意思,方才急了点。”说完,还扮了个鬼脸。

卢娘子和诸葛娘子的脸色,微微一变,勉强笑道:“无碍的。”

只是这顿晚饭注定异于往常,接下来的时间里,阿罗和言娘子两人时不时弄出点声响,似在和奏一般,你一下,我一下,在郑绥眼中,显得有些冗长的晚饭,终于在阿罗放下食柶,最后一记叮当声中结束。

声音格外清脆,清脆得有些刺耳。

可阿罗才八岁。

这事由她来做,却最合适。

郑绥本来就不习惯吃米饭,更何况是晚餐。用餐时只用食匕吃了几口汤,米饭都没有动。

回屋后,吃了刘媪另外端来的粟米粥。

郑绥喝完粥,盥洗手时。接过采茯递过来的巾帕,问道:“找个时间,问问长庚,还有几天才能到临汝。”

采茯还未应声,却听一旁的刘媪说:“老奴听底下人提起。按照现在这样的度,怕是还要十天左右。”

“这么长。”郑绥呢喃了一句,跪坐在方榻上,“我记得阿罗和言娘子身形差不多,阿媪等会儿去阿罗那里拿两套新衣,陪着阿罗给言娘子送去。”方才瞧着言娘子身上的那身衣裳偏大。

刘媪应了声喏,尔后退了出去。

郑绥接过采茯递过来的建康著姓谍谱,低头看了起来。

辛夷又在案头点了两盏釉陶灯,剪了灯芯,使灯光更明亮。

——*——*——

“那黝黑的小娘子。你确定没领错人?”等郑缙送了诫小郎和言娘子回来,诸葛娘子迎上前,似抱怨般问道。

“那双眼睛总不认错。”郑缙长得一张白晳的方脸,一双圆溜的眼睛,眼神格外活泛,跪坐到一方榻席上,便拍了拍肩头,示意诸葛娘子过去给他掐肩。

诸葛娘子一笑,“估计整个郑家,也找不出这么黑乎乎的人。更别提大房那三个女郎,个个似雪团一般,还真是同种不同人。”说着上前替郑缙掐肩,又低头问道:“阿郎真想把她带回京口?”

“带回去让祖翁见见。至于怎么安置他们,自是瞧祖翁的意思,家里又不怕多两个人吃饭,再不济,不是还有大房在,到时候实在不好。把人交给大房就行了,不过是两个孤儿罢了。”

“说的也是,还有大房在,”诸葛娘子笑得柳肩都摇摆起来,“你还别说,方才吃饭时,阿罗那死丫头,可不是故意制出声响来,平时瞧着那丫头傻乎乎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心肠,偏帮着那小娘子,让我说,明儿还是别一起吃饭了。”

“如今在路上,就这么几个人,分开用餐也不好,还是先一起吧,至于言娘子,你派个熟知礼仪的老妪过去教教,现在就罢了,总不能回了京口,还闹笑话,怎么说,人也是我们带回去的。”

“只是这个却不用我们操心了。”

郑缙侧头看了诸葛娘子一眼,“这话怎么说?”

“方才我听人说,十娘早派了身边的老妪过去了。”

“她?”郑缙疑惑,这些天以来,郑绥给他的印象,向来是万事不关心,深居简出,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她还会做这事?”

“可不是,我之前也没看出来,你道阿罗那丫头,今晚怎么会在用餐时,制造出声响,多半也是她支使的,这会子,又送人又送衣裳的,可上心了,我们这么多天,做的事,可一点效果都没有,她反而对着那两个野孩子献殷勤。”

说到这,诸葛娘子停住了手,“我倒是想和她亲近亲近,可那丫头每次都淡淡的,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依我看,那丫头,也没什么的好笼络的,如今郑五郎也不在,她哪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这般费心。”

“谁说那丫头没用处了。”郑缙眼睛灵泛地转动了两下,“你别妇道人家,头长,见识短的。”

诸葛娘子微侧着头,轻笑一声,“难不成,咱们家那位才貌冠天下的郑五郎,有消息了,没死。”顿了一下,头轻轻蹭了一下郑缙的脸颊,“我怎么听传言,石赵皇帝,都打算给郑五郎丧了,留下个郑纭不济事,将来郑家的事,在南地,还不是祖翁说的算。”

郑缙一把伸手把诸葛娘子抱在怀里,伸手勾住诸葛娘子下巴,“卿卿难道忘记,郑纬在赵国拒婚时,曾说过十娘曾许亲给谯国桓裕,这可是天下皆知的事,而且听长兄私下说过,桓裕和荥阳的族兄郑经,又有金兰之契,若是郑纬真没了,依照郑纬如今在海内如日中天的声望,只怕桓裕不会拒婚,还会乐意之至。”

郑缙目光一闪,他听父亲说过,桓裕现在虽只是徐州牧,但是徐州是对抗羯胡的前线,若不是谢尚书把着扬州刺史的位置,凭着这两年来的战绩,只怕那个位置,也已成了他囊中之物。

这门联姻,祖翁应该会很中意。

诸葛娘子看了郑缙一眼,带着几分嬉笑般揽上郑缙的脖子,“按说阿郎和五郎一样的年岁,怎么就会有天壤之别。”

郑缙脸色陡然一凝,片刻间,活泛的眼眸中渗出笑意,很是会心,回之同样的戏笑,“若我有郑纬的名声,你还能嫁给我?”说完,腾地一下起身,抱起诸葛娘子向不远处的床榻边走去。

灯影幢幢,恣意笑谑声不绝……

十天左右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因马车行驶得慢,这一带又多是平地,郑绥坐在马车里,还可以看书,每日里在车厢里的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待建康著姓的谱谍翻完后,马车也抵达了临汝县城。

临汝是临川郡治下的一个县,县里人口并不多,土地多为沼泽之地,更没有什么大户著姓,这次郑家人迁徙过来,倒是成了多数人。

郑家所购置的田地山林,都是位于临汝县偏南一带的丘陵地带,因有谢尚书的文书,直接从临川郡郡府购置,手续很快,这在郑绥他们到达时,便已办妥。

虽有田地山林,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而要的,便是三万多人的安置及安排,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郑绥他们到达的时候,这项事情才完成了一半,而郑绥他们暂时所住的地方,也是在县城中买下的一座中等大小的宅子,所幸他们的人口不多,虽说以后要去建康,但是部曲和大部分族人,以及郭冯两家的大部分人也会住在这里,故而别院还是要盖的,以便有个栖息之地。

这又是一项大的工程。

出帛出粟,招募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原来县里的人,但饶是如此,还是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全部完工。

这些是一到临汝县的住所,当天夜里,温翁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郑绥说了一遍。

“阿翁,我们到时是住建康,而不需要住在京口吧?”

温翁愣了一下,没有料到郑绥会突然问起这话,但还是很快地点了下头,“当然了。”瞧着郑绥没再说话,温翁不由问道:“十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缙小郎……”也不怪他多想,且不说郑绥无缘无故问起这话,他原本就心思慎密,一点就透的。

郑绥想了想,遂把缙郎在步府的事说了,并且,把诫郎兄妹俩的事,也一并说了。

温翁听了,沉吟了良久,半晌叹息道:“某和小郎就曾想过四房的名声怕是不妥,后来见到郑七郎君,倒是去了大半疑心,但若瞧着缙郎的那般行事,怕是比预料的更糟糕了,七郎君算是其中仅有的异数,若果真如此,受此牵连,四郎去建康,要立稳足根就更难了。”更为要紧的是,四郎名声不显。

瞧着温翁皱紧眉头,郑绥忙地宽慰,“阿翁都说了,要在这儿建别院,若建康待不住,我们就回临汝这儿好了。”

“胡话。”温翁轻轻摇头,却又夸赞起郑绥来,“诫郎兄妹的事,小娘子做得很好。”只是不该自己亲自去才好,不过,后面的话,温翁没有说出来,心里却想着,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横竖还有四郎,由他出面,也轮不上郑绥一个小女娘。

温翁这般想着,望着郑绥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欣慰,只是这份欣慰,在第二天上午,就给打破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还回字帖

次日,用过早食后,郑绥打算练字,只是才刚让辛夷研了磨,就见一位仆妇过来了,郑绥有些印象,这位仆妇,是四郎郑纭跟前的人,好像是四郎的乳母。㈧㈠ 中文网┡. 8⒈

采茯迎了上去,“玉娘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老奴过来,是帮小郎传句话,小郎请十娘去一趟前厅,今日一早,有位王十二郎过来府里,特地要拜访十娘,小郎推辞不过,和温翁商议了一下,便请十娘过去一趟。”

郑绥愣了一下,她都快忘记这事了,原本她以为,当天晚上,或是第二天早,王十二郎便会把那那本字帖送过来,只是不想没送过来,后来想想,他性子放诞,又酷爱书法,得了这本稀有的字帖,可能根本不在意,她所送的字帖有讽刺他仗势欺人的意思,

故而,因为此,郑绥心里还一直觉得可惜,唯一一本阮世父手迹的古隶书体字帖,却平白送给他。

不想竟然还是送过来了。

虽迟来了十余日。

却是没料错他的性子,和五兄差不了多少。

郑绥思及此,忙对进来的仆妇说:“阿娘稍等一下。”待采茯领着仆妇出去后,郑绥伸手召来了晨风,附耳嘱咐了一声,跟前的几个婢女,就数晨风最伶俐活泛了。

晨风听完后,喏地应了一声,尔后出去,跟着仆妇玉娘一起前往前厅。

“小娘子,又和晨风那丫头在合计什么?”

“哪能合计什么。”郑绥站到案几前,看了采茯一眼,一手接过辛夷递过来沾好墨的紫玉毫,“不过是让晨风去把那本字帖拿回来,你上次不是都说了,那本字帖送出去可惜了,如今人家送上门来,能顺利拿回来,难不成你不高兴。”

采茯摇头。“婢子才不信小娘子这话。”

郑绥也没再争辩,开始提笔临字,辛夷和百草在旁边侍弄笔墨,采茯拿出丝线。打算打几根络子。

屋子里很是宁静。

大约一刻钟,晨风一回来,就打破了这份宁静,只是跟着晨风一起过来的,还有温翁。

郑绥迎上晨风。瞧着晨风对她眨着眼,重重地点头,心头一松,只是紧接着,便硬着头皮,请温翁在外间榻席上坐下,自己也从小隔间过去了。

“阿翁,怎么这个时候有空过来了?”郑绥在旁边的榻席上坐下。

温翁瞧了郑绥一眼,那眼神似赤裸裸地在说郑绥明知故问,果然。一开口,温翁也没有转弯,直接把话说开,“昨晚我还夸小娘子,还以为小娘子终于长大了,不想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送什么不好,送那本《羽林郎》的字帖。”

郑绥也不辩解,唤了声阿翁,“我只有这一本字帖是古隶书体的。”

“二郎君就好古隶书体。某才不信这话。”温翁说着,瞧着郑绥清亮的眼眸,又道:“阮郎君的古隶书体字帖,或许只有这么一本。但小娘子可以送二……”

郑绥忙打断温翁的话,“阿翁,阿耶的字帖,我怎么能随便送给别人。”

温翁没好气瞪了郑绥一眼,“你就淘气,若是五郎还在。你再淘气些,也有人给你收拾,如今……”

一听这话,郑绥却急了,“好好的,阿翁又提起这个做什么,谁说阿兄不在了,不过是郝意他们还没找到罢了,我不信阿兄会出事。”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大,与其是在说服温翁,却更似在要说服自己。

温翁见此,眼神一黯,竟然沉默不能言。

而郑绥也跌坐到榻席上,似抽掉了浑身的力气一般。

一时间,相顾无言。

好一会儿,直到四郎派人来请温翁,温翁才恍过神来,想着今儿还要和四郎一起出门,临去时,只语气深长地说了句,“小娘子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自后,有一段时间,俩人在一起时,都甚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郑纬。

待温翁离开后,郑绥起身重新练起了字,起伏不定的心绪,才渐渐缓和下来,趋于平静,这一写,便是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才停下来。

又把上午练的所有字帖,挑几幅好的,令辛夷另收起来,之后盥了手,自有辛夷带着百草收拾案几。

郑绥在榻上坐了下来,接过采茯递过来泡的酪浆,喝了半碗,晨风才把拿回来的字帖递给郑绥,郑绥原本就想说,怎么不直接收起来,只是见到晨风已递上来了,便顺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末尾处有一行字极注目,而且是用极正的楷体所书写的。

若卿卿为酒家女,吾甘作冯子都。

冯子都,便是《羽林郎》这诗中,仗势欺人当街调笑酒家女的贵家豪奴。

卿卿,是时下,夫妇情人之间的昵称。

腾地一下子,郑绥一张脸就涨得通红,恨不得立马撕了这本字帖才行,只是两手刚一用力,握着字帖的手背,都浮上了筋,却又舍不得,啪地一声合上字帖,急忙抬头望向晨风,“可有谁看过这本字帖?”

只听晨风回道:“婢子从王十二郎手中接过这本字帖,只看了一眼,瞧着是小娘子送出去的那本,就拿回来了,后来,也没有给谁瞧过?”

采茯在一旁瞧着郑绥的脸色变化,遂问道:“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不是原来的那一本,要不,给婢子瞧瞧。”

“不要。”郑绥忙道,紧张地把字帖抱在怀里,同时绷紧的一颗心,也松了下来,顿时觉得自己糊涂,若是这本字帖,四郎郑纭或是温翁看过,哪还能到她手中,若晨风看到最后一行字,不会什么都不说,就直接递到她手上,想及此,紧抓着手中的这本字帖,喊了声辛夷,“把笔给我一下。”

吩咐完,郑绥抬头,瞧着众人的狐疑,尤以采茯为之最,遂忙解释,“没什么不妥,是原来的那幅,只是……只是最后一页,有几个字的墨淡了许多,我描补描补就行了。”迅起身,去了旁边的小阁间,接过辛夷递上来的笔,连辛夷都赶了出去,把王靖之添的那一行字,全部给涂抹掉了,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肯罢休。

郑绥出了隔间,把字帖递给帘外的辛夷,令她收起来,她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想看到这张字帖了,因为只要一看到这张字帖,她便会想起,她讽刺人不成,反而让人给将了一军。

不过,令郑绥更郁卒的一件事,是晚间的时候,从刘媪口中得知,王十二郎在府里住了下来,她可记得,郑缙也住在这座宅子里,依照王十二郎对郑缙避而逃之的态度,怎么会乐意住下来,共住一宅。

只是这些,却也轮不上郑绥操心,一切都是四郎和温翁在招待,她每日里都在自己屋子里练字绘画,或是看邸报信笺,还有温翁隔天晚上,会来和她说话,回禀事情,就在郑绥深居简出,差不多快要把这个人忘记时,这人又出现在她面前。

九九重阳节,佩戴茱萸,登高饮菊花酒。

郑家所购置临汝县南边一带的田地山林,其中就一片景色秀丽的山脉,当地人称麻姑山,郑绥初一听这名字时,就觉得这座山,大概和前朝葛洪《神仙传》中的麻姑,有些牵连,

不论这些典故传说,只是山上景致的确很美,烟云横飞,峰峦峭立,深秋时节,除了满地丛生的野菊花,便是金灿灿的落叶,铺满山岗,极为绚烂静美。

这一日,是阖府出游的日子。

因当初瞧着麻姑山景色秀丽,便打算在山中修建一座别院,只是如今还刚刚动工,连雏形都还未曾露出来,但是这么别院,经过数年不断修整,最终很是壮观精致。

后来,郑绥在这座别院里整整住了十年,还嫌麻姑二字不好,改名东山。

只是这是后话而已。

郑绥此刻还想不到,她想的,却是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怎么还在郑家。

此刻,王靖之与她有一树之隔,大约是喝了不少酒,背靠在一棵古柏树枝上,就那么随意,就那么洒脱,偏偏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松风之神,一张如美玉般的面庞,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那本字帖,我还回去了,十娘瞧着可还满意?”

郑绥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咬牙切齿,偏偏还是保持着一脸的平静,“我没看,让婢女给烧掉了。”

“那就可惜了。”

“当然可惜,阮世父所写的古隶书字帖,很少有外传的。”

“只要阮郎君还活着,那字帖就不难得,你若想要,可以再求一份,想必不难,我说的可惜,是我写上的那行字,可费了我好些多功夫,那不是用普通墨写的,而是我最近新研制出来的蜡墨,遇水不化,遇墨吸干,经年不退,只得了手指头大的一点点,就全用在上面了。”

郑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只停留在遇墨吸干四个字上,可别是她想的那样才好,“你说的遇墨吸干,是什么意思?”

偏王靖之说得很慢,带着十二分的刻意,“遇墨吸干,就是用普通的墨涂抹不掉,反而能吸收普通的墨,可神奇了,我也是偶然间才现的。”眼中的笑意,从眼角漫延到眉梢,张扬而肆意,“以后我该研制出一种遇火也烧不掉的新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成败皆萧何

回来后,郑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令辛夷把那张《羽林郎》的字帖找了出来。』『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

拿了字帖后,驱了众人,独自跑进小隔间里,打开字帖,果然那行字还在,若不是今儿遇上,那人说出来,下回她拿出这份字帖,弄不好瞧见还得吓一跳,以为见鬼了。

郑绥伸手摸着那一行字,又急又气,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直冒火,琢磨着怎么去掉才行,难不成真的只能撕掉或是烧掉这本字帖,两手一抓,刚撕裂了一个小口子,郑绥又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一行字,恨不得能用手指头戳掉才好。

手底下传来凹凸不平感,郑绥突然间心随意念,忙喊了声终南,“给我拿把小剪子进来。”

既然墨汁无法涂抹掉,总可以用锋利的刃口给磨掉,再不济,索性把这一行字给剪掉,最坏的结果,也是损失最后这张字帖。

郑绥心里是这般想着。

然而,帘外的终南听了这话,却是吓得不轻,回来的路上,郑绥的脸色就不是很好,先前,王十二郎和郑绥说话时,她就在旁边,只知道是提起这本字帖,却是没有听明白,当然,无法明白,郑绥为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一回来,拿了那份字帖,郑绥就风风火火地进了小隔间,她紧跟着郑绥身后,辛夷去了厨房,采茯去了九娘那儿,待了半晌,却是传她拿剪刀进去,故而,不仅没去拿剪刀,反而问了句,“小娘子要剪刀做什么,若要剪什么东西,交给婢子就好,哪能让小娘子动剪刀。”

“叫你拿你就快点拿过来。”

“小娘子。”终南才刚唤了声,郑绥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一般,从小隔间冲了出来,“我自己去拿。”

出来时。怀里还抱着那本字帖。

直奔采茯平时放针线的地方,从篮子里取出一把小剪子,只是才刚拿到手中,就让跟上来的终南给夺了去,“这物件锋利。小娘子别碰。”

“终南。”郑绥气急,喊了一声。

终南一脸的警惕,把剪子放到身后,“不行,小娘子要剪什么物什,交人婢子就行了,或是婢子去叫采茯姐姐回来。”

“我……”郑绥话刚一出口,瞧着终南的模样,想着若是直接命令,不讲出个所以然来。终南怕是怎么也不愿意给她,心头只觉得又急又气,怒极反笑,“你以为我要剪什么东西,我总不会笨到去剪自己的手指头,更不会去剪自己的脖子。”

说完,又没好气地瞪了终南一眼,朝她伸手,“我只是把这幅字帖上的几个字磨掉,快给我吧。”

终南听了郑绥的语气。不似在撒谎,心头一松,犹豫了一下,倒是把小剪子拿了出来。郑绥一把抢过,跑进了小隔间。

这时,方才在外间的无衣小戎几个都进来了,忙问什么事?

终南只吩咐一句,“去把采茯姐姐叫回来,说小娘子在生气。”说完。便赶到小隔间的帘子旁边,透着珠帘瞧去,郑绥好似正在用小剪子的刃口刮磨那幅字帖。

这样,大约半刻钟都不到,郑绥还没停止动作,采茯却匆匆赶回来了。

终南迎了上去,还不待采茯询问怎么了,终南就领着采茯到小隔间的珠帘前,伸手指了指里面,接着,又低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

采茯犹豫的一下,就打算要进去,里面的郑绥似有感应一般,转过身,走到珠帘边,望着采茯和终南俩人,“可不许进来,我很快就能好。”方才用小剪子磨掉第一个字时,郑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故而,这会子心绪很是平静。

同样的,在采茯和终南眼中,郑绥的神情,很是平常,连先前在马车上的阴沉,都不见了半分,“那好,小娘子小心些,别让刀刃磨到了手。”

郑绥重重地点头,松开珠帘,往里走去。

大约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郑绥把那十三个楷体字全部磨掉,又反复磨刮,以保证不留下一丝痕迹,最后瞧着半晌,怎么都瞧不出那些字时,郑绥才放心地出了小隔间,还特意把剪子还给终南,“你好好收着。”

之后,把手中的那幅字帖递给采茯,“姐姐瞧瞧这幅字帖,有没有什么异样?”

采茯困惑地伸手接过,从头看了一遍,就是上次送给王十二郎又还回来的那幅《羽林郎》,只是看到最后一行时,采茯好似明白了些,但有些懊恼,只怕是王十二郎还回来时,也使了促侠,在上面写了什么字,这字又明显让郑绥给刮磨掉了。

思及此,采茯摇头:“没什么异样,只是小娘子把最后一页的一小截纸张磨薄了些。”

郑绥脸微微一红,却没有解释,只闷声道:“把这幅字帖收起来吧。”

——*——*——

辛夷近来现,小娘子似得了疑心病一般,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把那幅《羽林郎》的字帖翻出来看一眼,只是虽每日都有练字,却从来不再临那幅字帖。

为这事,辛夷心中觉得奇怪,问了采茯,采茯却只是让她不必理会。

时光匆匆而过,到了十月份的时候,临汝这边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而天气渐渐转寒,四郎便开始动身,欲去一趟京口和建康。

就在这时,也传来有关郑纬的消息。

石赵皇帝竟然给郑纬丧,立衣冠冢,授官爵,以光禄大夫开国县伯终,消息传出,仍旧天下哗然,海内震惊,世人瞠目,此可谓亘古未有之事,空前而绝后。

更成为士林往后数十年的谈资。

后世,有人提起大楚同光十九年,或是大燕大兴八年,必定会提到郑纬的名字,因石赵而终,又因石赵而成。

年未弱冠,尚无尺寸之功,却已经于青史上留下一笔。

这是一个荒唐的时代,就注定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事。

郑纬作为典范,威武不能屈,生死无惧,同样,还能赢得上位者的尊重,因此给郑家在天下士林中带来了至高的称誉。

而与此同时,石赵在位的这位皇帝,赢得了河北许多抱着警惕之心,同时又跃跃欲试的世家大族的归附,世家子弟纷纷出仕,涌入襄国的朝堂,一时间,石赵的形象大变,甚至于这位皇帝于半年后驾崩,得到了一个文德的谥号。

学勤好问曰文,谏争不威曰德。

他们启程后,人还未到建康,在路途中,大楚朝廷授予给四郎郑纭的官职诏书便到了,从七品的秘书郎中,这是南地世家子弟初入仕途的两个官职之一,另一个是著作郎。

然而,没有任何意外,郑纭在通过郑家幕僚的商议下,上了一封辞官的折子送到吏部。

接下来,更似一幕戏,演戏的一方是大楚的朝廷,一方是四郎郑纭。

三次任命诏书,三次辞官。

乐此不彼,众人都极熟悉这样的游戏规则。

使得,他们在抵至建康时,郑纭的名声已随着郑纬的名望,同时响于建康的士林。

这或许,就是家中幕僚所要达到的效果。

然而,不论他人如何,外界如何,荣辱起伏,朝堂风云,乃至于天下形势,甚至于又有多少人受此事带来的巨大影响……于郑绥来说,都无关紧要。

她最后的一点点期盼,都给彻底打断了,哪怕想自欺欺人,都不能够了。

消息传来时,郑绥当场就昏了过去。

醒来后,当晚就病了,直至抵达建康城,病一直不见丝毫起色,汤药不停,疾医换了一茬又一茬,还是常给郑绥诊脉的夏疾医,一语道破:这是心病,寻常汤药不顶用。

其实,这些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说出来。

郑纭望着跟前双鬓斑白的温翁,试着提议道:“不如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些,送十娘回荥阳,那儿有阿耶和阿嫂在旁劝导着,应该能够慢慢好起来。”

温翁迟疑了一下,说出了心中的事,“十娘刚病倒的那会子,我就想过,二郎君曾有叮嘱,要十娘在南地待到及笄后再回荥阳。”

“这是为什么?”郑纭满是诧异,很是不解。

温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缘故,我还是上次瞧了一回,二郎君给十娘的信,方知道这事。”

“阿翁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事来,当初阿耶是明确说过,不愿意十娘跟着来南地,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临出行前,阿耶突然要求五郎带着十娘来南地。”四郎郑纭说完,忙又问向温翁,“阿翁这儿,有没有近来阿耶写给十娘的信。”

郑纬的消息,阿耶怕是也知道了,不知现在如何,只是他收到的书信,多半都是家中伯父的信函,阿耶是从来不关心俗世事。

“前几日,倒是收到一封二郎君写给十娘的信,只是我直接交给采茯姑娘了,没看内容。”自上回拆过十娘的一次信,让十娘给说过后,他就再也没有拆过十娘的信,瞧着对面郑纭眉头紧锁,这些天也同样为郑绥的病,操心不已,遂道:“我晚上的时候,问问采茯姑娘。”(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治疾良方

温翁晚上去采茯那儿问二郎君写来的信。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然而,信都还没拆封。

“小娘子这两日一直昏昏沉沉的,昏过去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婢子都还没来及和小娘子说这事。”采茯忙地解释。

“那先拿给我。”

采茯唤了声主薄,却并没有动,强调了一下,“这是家书。”郑绥曾有交待,不希望温主薄拆家书。

温翁当然明白采茯话里的意思,于是急忙解释,“若是平常,我自是不会过问这家书,只是如今十娘都病成这样,看过多少疾医都无济无事,十娘这是心病,你和我都知道,能救十娘这心病,只有两条途径,一是五郎活过来出现在这儿,另一个,或许只有二郎君和李娘子能劝劝十娘。”

“除此之外,再无他途,别人的话,十娘怕是不可能听进去,我想这一点,姑娘比我更清楚,还有件事,我也不瞒着姑娘,我下午的时候,和四郎商议过,若是十娘再无法好起来,打算开春后,送十娘回荥阳,二郎君是十娘的父亲,总能劝上一二。”

听了温翁的话,采茯忙地摇头,“不可,如今十娘的身子,哪还能经得起折腾。”

自从十娘病后,采茯一起身前身后服侍,兼之担心,整个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原本丰腴的脸颊,瘦得连颧骨都凸出来了,整个人更是瘦骨伶仃,尤其那双眼睛,大得骇人。

“让十娘回荥阳,是最后的办法,若有万分之一可能,我们都不会愿意在她这样的身体状况下送她回荥阳,因此,我才想着先瞧一瞧二郎君写来的书信。”说到这儿,温翁顿了一下,“我算了一下日子。二郎君这封书信寄出来的时间,应该是在赵国丧以后,十娘的情况,二郎君必定能猜到几分。定会在信中劝慰十娘。”

啪地一声,采茯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脸上眼中尽是懊恼,“婢子最近这脑子怎么这么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放下手。瞧了温翁一眼,“阿翁稍等一下,婢子马上去拿信。”

话音一落,转身就往屋子里去,很是利落。

温翁心头叹了口气,脸上已是褶子连着褶子,五郎的消息,于他的打击,同样很大,当初自荥阳出来。他是深受大郎的重托,而如今,没有想到会遇到最坏的结果,只能凭着最后的一点信念,必须把四郎郑纭扶起来,再怎么样,也不能周折这么一大圈,消耗财力物力不计其数,最终,在南地。依旧一无所成。

何况,五郎还遗留下这么大的影响。

他只能抓住。

想来,大郎也是会赞同的。

易地而想,这样的事。摆在大郎的面前,他也同样会这么做。

——*——*——

且说采茯进屋后,拆开信,先打开看了一遍,之后,才唤了百草进去。抄誊了一份,同时把原稿也带了出来,然后把抄写的那封递给温翁,“让阿翁久等了,婢子先令人抄誊了一份,原件就不给阿翁了,阿翁就拿去这份刚抄的。”

“你倒是细心。”温翁赞叹了一句,又问道:“二郎君信中可说了什么?”

“的确有劝小娘子,至于好不好,婢子说不上,阿翁自可看信。”

温翁听了这话,道了声谢,便急忙去了四郎的院落。

采茯看了信,未曾评判好不好,但是四郎郑纭看过温翁递上来的信后,第一反应,却是语带质疑地问向温翁,“这真是阿耶写给熙熙的信。”

“当然是。”温翁同样很无力,“是采茯姑娘亲自给我的,自是不会有错。”

二郎君的来信中,只是告诉郑绥,他请过齐云山道观的老道长给郑纬算过命,五郎不是早夭之命,让郑绥尽管放宽心,五郎定会没事的。

郑纭手捏着信笺,跪坐在榻席上,很想说荒唐,他一直知道父亲不靠谱,没想到这么不靠谱,可郑瀚到底是他父亲,他不能这样说,自然也不会这样说,出口的话便成了这样,“阿翁可知,阿耶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道士了?”

温翁摇了摇头,这个他哪能知道,二郎君行事一向是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五年前,因一位天竺来的高僧,到嵩山宣扬佛法,二郎君听了一个月后,就闹着要出家做和尚,最后还是大郎君亲自跑到嵩山,把二郎君给拎回家中。

从四郎郑纭手中接过那份誊抄的信,抚平后,又看了一遍,最后才道:“不如按郎君的意思办,我们先去城中道观找几位懂方术的道士……”

“阿翁,若我没记错,您也是自小就习孔孟之道,难道也相信道士方术的话。”郑纭打断了温翁的话,瞪大着眼,满是愕然地望着温翁。

“这倒不是。”温翁忙地否认,“老夫只是觉得这个法子也不错,至少先让十娘信了,五郎没事,其余的暂时别管,我们可以先串通好几位道士方术,让他们来府里当着十娘的面,给五郎算算八字,我觉得只要十娘信了,先把这股魔怔给缓过来,说不定等十娘身子康复后,也就能完全好了,能慢慢接受事实。”

说到底,心病,到底是一阵魔怔堵在心口,挤入死角,缓过这股劲,也就能好。

听了这话,郑纭沉吟了良久,“好,那就按阿翁的意思办,明日就让人去找几个懂方术的道士,先预备下来,至于熙熙那边,让采茯先劝着熙熙把阿耶的信看了再说。”

温翁应了声喏,又说了几件别的事,方告辞出来。

郑纭送了温翁出去,转回身跪坐下身,舒缓地仰靠在身后的凭几上,忽然,一个影子,从身后走了出来,无声无息,郑纭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起来,坐直身,把屋子里的四个贴身婢女都挥退了出去,才沉声道:“阿舅坐吧。”

“说笑了,我算你那门子阿舅,不过是你的一个门客罢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跟在郑纭身边的崔先生,话虽这般说,人却是毫无顾忌地就在对面的榻席上坐了下来。

郑纭没有接话,只淡淡问道:“阿舅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让人告知一声。”

“若是告诉你,我还能听到方才的话,你最近行事倒是越来越避开我了。”

“没有的事。”郑纭忙地咧嘴一笑。

“怎么,你如今还真想救那丫头。”

这回郑纭张了张嘴,之后,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又听崔先生道:“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五郎的死,能让你受益,令人有如今的出头之日,同样,那丫头的死,也可以让九娘受益,也能……”

“先生。”郑纭脸色大变,打断了崔先生的话,从内心来说,他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五郎的死,他才能拥有如今的一切,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更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被这么直白地揭露出来。

崔先生却是呵呵一笑,顶着一张无比妖冶的脸望着郑纭,“怎么,正中你死穴,开始嫌我说话不中听了,连称呼都变了,不再唤阿舅了。”

郑纭僵着一张脸,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或许,您的确有句话说得对,您的确不是我阿舅,我的阿舅,是平城朝堂上的崔太常卿。”

说这话里,目光中带着丝丝冷意。

崔先生神情一变,语气便没有了开始的漫不经心,而是有些急了起来,“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这话,怎么,如今觉得自己翅膀硬来,达了,想甩开我这个人前露不出面的阿舅,单独高飞了,你别忘记了,你做过的事。”

“那些事还不是您唆使我做的。”

“好,很好,”崔先生顿时气倒,冷笑地望着郑纭,“你就不怕我把那些把柄扔回荥阳,扔给姓温和姓傅的两人。”

“你想扔就扔,我不在乎。”郑纭重新靠在身后凭几上,“我如今这么做,就是不想再给你多余的把柄,况且从前,虽使过些小绊子,但我到底没做过对不起郑家的事,伤害兄弟姊妹的事,我想伯父能理解,温主薄和傅主薄,也更不是目光短浅之辈。”

这话一出,崔先生的一张脸,登时变得铁青,不敢地置信的望着郑纭,好半响,屋子里静默良久,谁也没有说话,维持着静默。

“看来,我这十多年的心血白费了。”崔先生忽然长叹一声,“你别忘记了,你血管有一半的血传自崔家。”

郑纭瞧着崔先生的颓废,自然知道自己这话说重了,毕竟崔先生陪着他十来年,心头同样很矛盾,可不说重又不行,有些事他可以依照崔先生的意思去做,但事关大义,他是绝对不能做,何况,这又是一个名声高于一切的时代,“这个我当然知道,”

微微一顿,又道:“但是阿舅,我私底下唤您一声阿舅,承认您,也希望您能理解我,我姓郑,十娘亦是我妹妹,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心而不管,九娘有我这个阿兄在,我相信,只要我能立起来,将来她定然不会差,今儿这样的话,我希望阿舅以后都不要再说了。”

郑纭更不愿意再陷入这样的矛盾和纠结中,想到这,又补充了一句,“我此生定会侍候着阿舅百年终老。”就是想请阿舅今后再也不要干涉他的事了。

这话,崔先生听得分明,瞪着郑纭一眼,连道了数声好,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清峰观中

崔先生到底存着几分傲气,郑纭既已说出这样的话,他便真的不再干涉郑纭的事。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当然,这是后话。

现今最要紧的事,大约是郑绥的病。

道士方术之说,虽不可信,但是有一点却是确认,襄国丧时,所葬的是衣冠冢,并未搜到五郎的尸身。

温翁就揪着这一点,让服侍郑绥的婢女一边劝着郑绥,原本家下人因五郎的事,都服了丧,遂把服侍郑绥身边的人,连丧服都全给换下,一边又找了一班懂方术的道士,加之郑绥醒过来后,又看了二郎君的信,使得郑绥于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丝亮光,倒是见过不少道士。

一切的一切,犹如奇迹一般,接近年关,郑绥慢慢地能够下榻了,精神也一日好似一日,这可高兴温翁等人。

郑纭同样松了一口气,因到这建康城后的近一个半月里,郑绥一直病着,又有五郎的丧,便没有怎么出门。

姻亲有诸葛家、桓家,四叔公一家,还有谢府王府及建康城中的世家大族,都有派人上门送礼慰问,他甫一到建康城,先去京口拜见过四叔公,尔后便去了诸葛家,第三家便是上门拜访了谢尚书,也是最后一家,其余世家,他都没有上门。

至于送礼者众多,郑纭很能想清楚其中的关节,谢家是因谢尚书,王家大约是因王靖之,虽然时至今日,他仍旧不明白为什么王靖之会在临汝待上两个月,尔后跟着他们一起回建康,但是除他之外,他们初到建康,实没有和王家人有交集,更别提四叔公和早他两个月到京中的十八从叔,都不曾和王家有过交集。

王谢一向是南地世家高门的榜,因他们俩家都有派人送礼上门慰问,其余世家还不个个都睁大着眼。开始跟风。

眼瞧着年关将近,他便纠集着傅主薄等一干文士门客,商讨安排送礼的事。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郑纭很能明白这个道理,而如今他们和十八从叔一家子住在一起,连跟随过来的族人,没有回临汝的,都和他们暂时住在一起。因此,这件事,郑纭先就想到了他们,毕竟是一次亮相的机会。

十八从叔长子绚郎,年已十二,除了几家是他必须亲自去的,其余的,郑纭便让府里的幕僚陪着十八叔的绚郎和族兄郑泉的孙子集小郎走一趟。

并且,他出门,也带着这两人。

却不想。因为此事,在四叔公那拜年的时候,四叔公就把二十一从叔和郑缙,又打了过来,让他看顾一二。

一坐到牛车里,郑纭就伸手揉着眉头,四叔公提出来时,他很想拒绝,二十一从叔就罢了,郑缙他是实不想带。甚至于方才出门时,他都一股子冲动,跑回四叔公跟前,把郑缙给退回去。

可到底理智略微战胜了冲动。他很平静地接受了,又还含笑带着两人出了门,分别上了牛车,直到进入车厢,才不顾一切的跌坐在车厢里,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四郎。老子《道德经》中有句话,叫做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若是现在退回去,不但不好说,还会让四房离心,缙郎好高骛远,自以为是,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不断,这样的人,很容易自以为聪明而闯祸,我们盯着,不让他闯大祸,等犯下小事,再送回京口,四房老郎主也能够接受。”

郑纭看了一眼,跟随他而来的傅主薄,点了点头,“我知道重轻,况且,缙郎再不济,他父亲,七伯父人还不错,他来府里住,傅叔多派两个人看着他吧。”

七郎君也算是有魄力,放着清闲的太常丞不做,竟然自请跑去湘州出任下县的县令,只因地方艰苦,只带着长子过去,次子便留在京口。

“人胜日,秦淮江畔,会有文人雅士的聚会,饮酒和诗是必不可少的,小郎可以去瞧瞧,虽小郎自小就常参加这样的雅会,但那是在荥阳,如今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南地文人聚会的形式。”

傅主薄瞧着郑纭虽闭着眼,却仍旧在听,遂又道:“至于接下来最隆重的三月三修禊节,虽还有两月之久,小郎却得好好的准备,修禊节又以会稽最为著名,若能有幸参加这样一次聚会,在南地,定能够名声大增。”

郑纭突然睁开眼,坐直了身,“可四叔公不是说了,会稽是南渡侨姓世家的聚集地,近年来,非居于会稽境内的人士,连一张帖子都难求,我们又如何能拿到帖子。”

“所以更为重要的,便是二月中旬,花神节那日,王家的花会,会邀请各家未婚的小郎和小娘子过去,小郎必定能收到一张帖子,小郎去后,无论如何,都得在花神节那日露脸,赢得才名,这样一来,三月三会稽兰亭的修禊节,小郎应该能够拿到一张帖子了。”

郑绥纭时不时地点着头,只是待傅主薄说完,却突然问了句,“阿叔,王十二郎来我们府上是不是太频繁了些。”

“有什么不妥?”傅主薄抬头望了眼郑纭,“他每次过来,要么是去和十八郎君谈玄,要么就是过来见小郎,难道,他来府里,见了府里的女眷不成?”

“没有,”郑纭忙地否认,瞧着傅主薄一张古板的脸,心头又禁不住地想笑,看来,这事要谈,也得和温主薄谈,和傅主薄这一板一眼的老古板谈不来,因有了袁循的先例,他可不希望,同样愚蠢的事,再次生了。

王靖之每次过来,都是询问郑绥的病情,虽瞧不出男女之情,但到底男女有别,也关心太过了。

每隔两三日,必来一遭,这直接导致了上郑府拜访的人多了几倍,由此可见,王靖之在建康受欢迎的程度,也是为什么傅主薄会坚信,他一定能收到王家花神会的帖子。

——*——*——

人胜日,雪后阳光初霁。

郑绥自从能下地后,就一直心心念着这日,她病着的时候。虽然来家里的那些懂方术的道士都说五兄不是早夭之命,和阿耶写给她信里合的五兄的命格是一致的,但她仍旧想确认一下。

于是,待听到晨风说起。四郎已经带着傅主薄和温主薄出门,便唤来采茯,“让人准备一下,我们去城中的清峰观。”

“现在?”采茯不由吃惊,她当然明白郑绥要做什么。心里正想着怎么去圆这个谎,或是先报信串通,又猛然想起这是城中最大的道观,由城中的各大世家供着,要想买通可不容易,也正因为此,当初才没有请这家道观的道士。

一想到这,采茯就把目光,盯向辛夷等其余人,看是谁说的。毕竟郑绥自进建康城,就没出过门,不清楚建康城的情形。

谁料,在个个摇头时,郑绥却懒懒地开了口,“没有谁和我提起这家道观,不过是我从前看建康志的时候,上面有记载,清峰观,早在前朝时。便是城中名声最大的道观了。”

采茯听了,心头升起一阵无奈,只是又听郑绥接下来道:“还有,不许派人去和四郎阿翁他们通报。我好久不曾出门了,想出去走走。”

“可外面天气寒,雪还没有消融,小娘子要不再等数日。”采茯试着劝阻。

“正是如今这时节才好,地方志还记载过,清峰观后有株老梅树。每年元旦前后开放,花开极艳致,极为难得,我正欲去瞧瞧,那株老梅树还在不在。”而且,在郑绥看来,更为要紧的是,如果这次去不成,等四郎和温翁回来后,以后,她别再想出门单独去找懂方术的道士测命格了。

瞧着郑绥的坚持,采茯只好安排着郑绥出门的事,但却仍旧私下里派人去通知温翁一声,只盼着他们能先一步到达清峰观。

人胜日,清峰观很是冷清,下了肩舆,才听了观里的小道士说,这一日,城中有诗会,都会参加诗会了。进观后,由着道长领着上了香,尔后,找了懂方术的道士,拿出混有五兄的生辰八字的好几个庚帖,让道士测算一下。

采茯因没接到派出去人的回音,不由绷紧着一颗心,直到结果出来,却又松了一口气,竟然和二郎君信上说的一致,郑绥明显很高兴,连眼中都泛着一抹光彩,虽人瘦得没有人形,但眼中的光彩,却使得整个人瞧起来,多了份精气神。

这已是好久都不曾见到了,大抵是自从五郎郑纬在途中的时候,决定去南梁郡时,就消失。

如今,好似又重新活了过来。

采茯也跟着高兴,陪着郑绥去后院看梅花,不想竟然遇上王十二郎。

郑绥同样也很诧异,“你在这儿,城中诗会,你怎么没去参加?”

“今日是我阿娘的生忌,”王靖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就消失,望着郑绥笑道:“这般看来,你的病倒是全好了。”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郑绥,“就是太瘦了,得好好养起来才行,如今建康的女郎可不流行瘦美人,要丰腴些才好看。”

“好不好看,也要你管。”郑绥微扬着头,带着几分灵气,“而且就算你长得不错,容颜风姿,也比不上我阿兄。”

王靖之没料到这丫头说话还这么冲,原想着她病刚好,怜惜一二,不想这丫头出口就堵人,摸了摸鼻子,含笑戏道:“十娘,我正有一事问你?”

郑绥听了这话,嗯了一声,侧头满脸警惕地望着王靖之。

“我上次的那个墨,效果还不错吧,我可是为了防打翻杯盏或是墨汁,而特意研制的一种新墨,我也知道你舍不得剪掉那行字,使最后一页留下个窟窿,必是用刀刃磨掉的印记,只是最近有没有再去翻那本字帖?”

说完又似恍然大悟般,有意哦了一声,“我怎么忘记了,你病了两个月,想必是没精神才会翻那字帖了。”

郑绥心头一惊,若不是相信身边的婢女,她都得认为是身边的婢女告的密,不过,人太聪明了,就是这样,每一步都能猜到,和五兄一个样。

然而,郑绥今儿心情不错,决定不予理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来访

腊前梅蕊,年后梅花。㈧㈠中文网%.%8⒈

粗壮的梅树,枝干曲折蜿蜒,枝头上的花儿开得极艳丽,娇红似火,吐芳展艳,惹人喜爱,一阵寒风吹来,芬芳的清香迎面扑来,沁人心脾。

这株老梅,听说早在清峰观建观之前,就已经生长在这儿了,至少也有四五百年的树龄,许多老树干上的树皮都已皲裂开来,裂痕斑斑,泛着深黑色,似一位久经风霜的老翁。

郑绥穿着白羽锻的披风,站立于梅树边,凝视着眼前的景致,近前是满树红彤彤的梅花,朵朵随风舞动,绽放勃勃的生气,远处,整个建康城都笼罩在粉妆玉砌的白雪世界里,清峰观位于石头山上,而石头山能俯视整个建康城。

这也是郑绥为什么想来清峰观的原因之一。

最先入目的便是拥有三围宫墙的宫苑,雕梁画栋,珠帘绮柱,宫城是采用严格的中轴线和前朝后寝的布局,大大小小的宫殿矗立其间,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透露出极其壮观的气势。

城东城北,一座座青砖黛瓦的高楼连苑而起,皆是高门豪户的宅院,秦淮河犹如一条玉带,从南边划过,酒楼列肆沿河而布,最注目的大约是一座座佛家寺院如星罗棋布一般,环视着整个建康城。

南朝崇佛,此言诚不虚。

宫墙、高楼、列肆、寺院。

这便是五兄一直心心所念的建康城,只是如今一切都笼罩于静寂之中。

白茫茫的一片,遮盖了它的容颜,又尚在年节里,城中出来的人少之又少,等年节过后,待春暖花开之时,想必又是一番盛景。

只是五兄如今又在哪呢?

思及之,忽忽的,兴头全无。神情黯然,一旁的采茯见了,不由忙道:“小娘子,这观里冷。容易冻着,今儿就到这儿,我们先回去吧。”

“我们回去。”郑绥附和道。

一听这话,旁边的王十二郎侧过头来“这就走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抬头瞧了王十二郎一眼。点点头。

“也好,这儿是冷了点。”

又听王十二郎说:“不过,这会子的建康城是有点冷清,没什么看头,等再过些日子,各署衙门开工,建初寺的东市和大市开了市,就会慢慢恢复往日的热闹,正月十五的上元节灯会,便人潮如涌。极其热闹,可以让四郎带着你们姊妹去逛逛。”

郑绥微躬身行一礼,带着几位婢女仆妇,转身离去。

一路坐着肩舆下了山,再换乘牛车,只是上车后正要离开时,却见一位小道僮匆匆从山上跑了下来,连喊了声,“郑娘子稍等一下。”

“什么事?”郑绥望了一眼身边的采茯。

“婢子去看看。”采茯刚起身,微微掀起车帘。

却见晨风探进头来。爽利道:“姐姐不用下来,我先去瞧瞧。”说完,转身沿着青石台阶,转身就往山上走去。

没过一会儿。只瞧着晨风捧着几枝梅花回来。

这回,采茯只微掀起车窗帘的一角,问道:“怎么回事?”

“十二郎折了几枝梅花,吩咐着观里的小道僮送过来,说是让我们小娘子带回家里观赏。”晨风把手中几枝开得娇红的梅往花采茯眼前一递,之后。又道:“只是十二郎还交待了一句话,让带给小娘子,说是: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何堪人欤?让小娘子好好保重自己身体。”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语出庄周《庄子?齐物论》,是指世间万物没有绝对的生与死。

只是末了那句:何堪人欤?

似意有所指。

郑绥不由怔住了,脑子顿时清明起来,许多事,她是不愿意去想,而身边的人,顺着她的意,也自是不会多说。

然而,不想不说,却并不代表,她便能够躲开避开,所有生的过事,终竟是已经生了,任谁也无力改变。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自从能下榻后,温翁每日里或多或少都会和她说起外面的事来。

五兄虽已经罹难,但何尝又不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这世上。

名誉当代,青史留名,自古便是一介士子文人毕生的追求。

而五兄,年未弱冠,却已经做到。

试问,又会有谁去计较生命之短长。

身旁耳畔,是车轱辘辗雪地的吱呀声,牛车不知何时已起动,郑绥侧身靠在身后垫着的隐囊上,因南地牛多马少,而相比于马车,牛车更安全平稳,故而,在南地,人们出行多用牛车代步,为了入乡随俗,当时离开临汝县时,郑家一匹马都没带过来,而是另购置了牛车代步。

石头山在建康城西边,而郑府置的宅子,在城东青溪中桥以东,进西篱门,过西州城,牛车沿南城秦淮河一路往东,过东府城,之后再到青溪中桥,相当于穿过整个建康城。

西州城,为扬州刺史治所所在地,东府城,为宰相府第。

所幸这会子路上行人少,牛车行驶得较快,但饶是如此,一来一回,仅仅在路上,便费了两个多时辰。

从侧门入府,刚进屋,小戎迎了上来,接过采茯递过来的披风,便回禀道:“姐姐,四郎刚才回来,只怕这会子已知晓小娘子出门了。”

“知道了。”采茯顿了一下,又吩咐说:“等会儿,你去寻一对青釉瓷梅枝花觚出来,把晨风刚才带回来的那几枝红梅插起来,摆放在屋子里。”

小戎喏地应了一声。

郑绥已让辛夷和无衣扶着坐到了床榻上,采茯走过去,“晚饭还要一会儿,小娘子要不先吃点小食,婢子昨日做的酪酥还余有一些,小娘子先垫垫肚子。”午食是在观里的吃的,只是郑绥吃不惯,几乎没怎么动。

“我不饿,给我温碗酪浆吧。”郑绥说完,转头望向身侧的辛夷,“我想给阿耶写封家信,你先帮我研点墨。”

上次的那封回信,还是年前的时候,靠坐在床榻上写就的。

她要明年十二月才能及笄,依照阿耶的意思,她还要在南地过上两年,才能回荥阳。

这两年间,不管四郎是否出仕,怕是都会一直待在建康城,翻过壬辰年,如今进入癸巳年,大楚同光二十年,四郎年十九,九娘已十六,皆早已到娶嫁之龄,并且,相对于南地的婚娶之龄,还稍嫌迟了许多,尤其是九娘,九娘的生辰又是在二月里,还有那样的名声……

由此,想及自身,想到五兄在襄国拒婚时,说她已许亲,这如今是天下人都知晓的事。

顿时想到桓裕,上次见到他,已是四年前,那时他便已年过二十,倒有些不明白,依南地习俗,男子十五六岁成亲很是普遍,怎么他都那么大了还没娶亲,而如今又过了四年,五兄之所以那么说,想必他还是没有成亲。

虽过了四年,但她对桓裕的印象,依旧很深刻,大抵是她自小,身边认识的小郎,都是饱读诗书风仪翩翩的世家公子,唯独他和宗侃姊夫是个例外,又或者是因,生死一线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救星。

只是她的婚事,是要由阿耶决定,阿耶决不会看上像桓裕那样领兵打仗的将军,哪怕是世家子弟,怕也不会同意的。

正值思绪飘飞之际,郑绥接过采茯递上来的酪浆,才彻底晃过神来,顿时摇了摇头。

自己怎么想到这儿了,不由自嘲:还真是胡思乱想。

只是郑绥没料到,此刻,她天马行空地想到桓裕身上,却正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的俗语。

且说那边厢,四郎郑纭还没有从秦淮河畔旁的集贤阁回来,就听到郑绥去清峰观的消息,虽是采茯派人传来的消息,但郑纭接到消息,并不曾担心,五郎的命格,他曾让数个懂方术的道士测过,都不是早夭之命,所以并不担心,郑绥出门再去找道士测命格。

况且,他自小就不信命格这之类的东西。

经此一事,就更不信了。

大抵也没料到,郑绥却因这趟出门,反而想明白过来了。

四郎郑纭正想着让他乳母玉娘去给郑绥九娘和阿罗传个话,晚上的时候一起在中堂用餐,自从郑绥病好后,想着如今是他们兄妹四人在南地,他便定了个规矩,早食四人一起在中堂用,午食和晚食各自在自己屋子里。

这还是因为午食和晚食的时候,他不常在家中,又或是不一定能及时赶回,才这般规定。

刚要唤玉娘,却见他身边的僮仆走了进来,“小郎,袁六郎……”

“不是早吩咐过,以后凡他来都不见。”郑纭忙皱眉打断了僮仆的话,自从年前,袁六郎替父回建康述职,就常常过府来拜访,只是郑纭却因之前在荆州时的事存了隔阂,遂把袁循列为拒绝户,连帖子也不曾接过一回,更别提见面,迎他入府。

“阿郎,除了袁六郎,一同前来的还有桓将军。”

郑纭一怔,如今被称为桓将军,而又能上郑府门的,唯有徐州牧轻车将军庐陵县公桓裕,遂忙吩咐道:“快请他们进来,领去翠轩阁,还有去请了温主薄和傅主薄过来。”

“那袁六郎?”

郑纭略一沉吟,“也一并一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玉良言

翠轩阁是外书房,离他所住的地方仅有一箭之地,只需要转过一段回廊即可。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温翁和傅主薄所居的东院,是位于府东边的一座单独宅院,有直接的侧门可供进出,带来建康的幕僚文士宾客都住在那儿,好在当初他选住的屋子时,并未选正房,而是选了临东边的锦华轩,极靠近东院,来往极方便。

只为这一桩,温翁和傅主薄便对他赞不绝口。

并未等多久,温翁就过来了,“小傅刚才让十八郎君叫去了,我来时已派人去告知他,想是要一会儿才能回来,由我先陪小郎去见见袁桓两位将军。”

“也好,有阿翁就可以了。”郑纭微躬了一下手,之后才道:“我已让僮仆先招待他们进翠轩阁品茗汁,袁六郎就罢了,只是桓三郎,若是这趟过来,他直接提及和十娘的亲事怎么办?”

话说郑纭唯一接到过一份阿耶的信,便是当初五郎郑纬在襄国拒婚后,阿耶写信严切告知他,那是权宜之计,郑绥的婚事没经过他,旁人所说都作不得准,更不许郑纭插手。

“应该不至于吧。”温翁犹豫了一下,“他比十娘整整大十一岁,因大郎的关系,可是从来只把十娘当妹妹看待。”

“阿翁,您所说的是四年前,那时十娘只有十岁,提及婚事,或许尚早,可而今,十娘已经十四岁,何况五郎的话,早已传扬开了。”说完,微微一顿,又道:“就说我去京口,第一次拜见四叔公,四叔公就提及这桩婚事,我当时只推说不知,重申过十娘的婚事是要经过阿耶的做主才行,只是我冷眼瞧着四叔公,却是很满意这门婚事。”

说很满意算是客气的话了。瞧着四叔公当时的一脸谄媚的笑意,是恨不得巴上这门亲事才好,还提及要让四房庶出的孙女作陪嫁,只因四叔公是他长辈。他如何也不能非议长辈,所以只当作视而不见。

温翁抚着下巴的山羊须,点点头,“那就容易,若是桓三郎真的提及。就说熙熙婚事几个兄长都做不得主,要二郎君同意才行。”

“就这样?”

温翁颔,“据我所知,桓三郎的婚事,耽搁至今,也是他眼界太高的缘故,桓大将军在日,他一心想娶个高门嫡女,只因他庶出的身份,又不能承爵。桓大将军亲自上袁府求亲,袁将军都不曾同意,至于王谢两家,就更不可能,后来桓大将军骤逝,他虽继承了爵位,但中间守了三年的丧,兼之这两年徐州一直不太平,也无暇顾及此事。”

这些,是他在大郎郑经身边。听大郎说的。

“那就听阿翁的。”反正桓裕也去过荥阳郑家,还陪过宗侃见过阿耶一次,也知道阿耶难说通,于女儿的婚姻事上。强调门第家世人才,已接近于苛刻的地步,宗侃若不是当初大兄一力坚持,最后还说服伯父,由伯父亲自出面劝着压制阿耶,又有阮遥作保媒。只怕婚事也不能够成。

纵然五郎说过,九娘的婚事可由他做主,但他若真再替九娘选择一个和宗侃一样的人,只怕他很快便会收到阿耶的第二封家书。

郑纭带着温翁出门,廊庑下的柳树,让积雪压沉了枝条,屋檐上挂着一串串冰棱,西边天的霞光,澄红似血,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晴日。

人胜日的晴天,往往象征一年风调雨顺,人口安泰。

一进屋,就瞧见坐在左边第一个位置的桓裕,束带冠,一身玄色衣裳,腰间佩剑,星眸灿灿,眉角锋利,到底是镇守一方的将军,相比于四年前,更显得成熟稳定,身上平添了几分威严之势,气势夺人,让人无法忽视。

唯独那张白晳的面容,俊朗的五官,与这气势不相容,很是违和。

郑纭上前一揖礼,桓裕也起了身,回之一礼,“阿盛,四年不见,别来无恙了。”

“虽四年不曾见,但阿盛也悉知近年来将军抗击羯胡的功绩,将军之威名,可是日日在耳畔响起。”

“那不过是小打小闹,不值一提,你这般说起,我都觉得羞愧。” 桓裕摇头,眼眸一转,含着几分笑意,指了指身旁的袁循,“对了,阿盛,这是袁大将军的世子袁六郎,如今官拜襄威将军。”

“某知道,我们之前认识,在荆州时,还多谢将军照应。”郑纭瞧了袁循一眼,拱手一礼,这一眼瞧去,才现,袁循整个人瞧起来憔悴许多,眉宇间盈满了沉郁之色,听了郑纭的话,忙拱手还一礼,连道数声应该的。

虽是如此,但郑纭只看了一眼,待和袁循互见完礼后,便转头邀请桓裕坐下,之后,方转身到主位上跪坐下来,温翁跟着跪坐在郑纭身后。

坐下后,和桓裕微一颔。

从前温翁跟在大郎郑经身边时,与桓裕是再熟悉不过了。

郑纭依南地之俗,以茶果招待,倒让桓裕很是惊讶,“我还以为到了吴人之所。”吴人是指世居吴地的顾6朱张等士族。

“不过入乡随俗罢了。”郑纭淡淡一笑。

虽心里惦记着事,但桓裕自始自终未曾提起亲事,只是直到用完晚饭,桓裕却一直不曾开口提告辞,仿佛想在府里留宿,而另一位,袁循同样,也丝毫不曾有要离开的意思。

饭饱酒酣之际,温翁忽然起身,从旁边的僮仆手中取过一壶酒,朗声道:“天色已晚,再饮一酒就散席,如今积雪未融,天寒地冻,两位将军就留在府里歇息一晚,有话明儿再说,老夫代四郎亲自替两位将军再斟酒一杯,请两位将军满饮此杯如何?”

“阿翁倒是客气,没得倒是客气起来,还如当年在荥阳郑府时,唤我一声桓三郎即可。”

“三郎抬爱,老夫也认为叫将军还不如叫三郎来得亲彻。”温翁仰头呵呵一笑,上前先替桓裕斟了杯酒,“原是担心,几年隔离,三郎又一直做着大事,守御一方,只怕忘记当日荥阳郑府旧事,也是有的,不想三郎一直没变。”

桓裕握着酒杯,咧嘴一笑,若有所思地望了温翁一眼,语气深长,“阿翁,若我叔齐忘记和大郎的结义之情,今日便不会上门。”

叔齐,是桓裕的表字。

温翁只笑了笑,继续斟酒,依次是袁循,最后回到郑纭案几前,借着给郑纭斟酒的功夫,朝着郑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两人留下来。

三人满饮最后一杯酒,郑纭唤人进来,亲自领着桓裕和袁循俩人至客院安置,之后,回到锦华园,温翁果然还在。

郑纭唤了一声阿翁,之后目光盯着温翁,虽满眼疑惑,却并未说话。

只是待他坐下来后,温翁在他的榻席旁跪坐下来,开了口,“再晚些时候,我去客院和桓叔齐见上一面,当日在大郎身旁,对于他,我还有几分了解。”

“阿翁想如何做?”郑纭问道。

“五郎当初的话,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我想桓叔齐能够理解这一点,我去和他商量一下,瞧着怎么把这桩口头之婚,给解除掉。”毕竟,依他看来,除了大郎外,别说二郎君了,就是大郎君,只怕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二郎君既然想要十娘及笄之后回荥阳,想来十娘的婚事,必定还是在旧族崔卢李王四家中联姻。

“那就拜托阿翁了。”

郑纭起身谦恭一揖,却是让温翁慌地一把扶起,“某受大郎君知遇之恩,又受大郎重托,如今替小郎分忧,所尽不过是某份内之事,当不起受小郎揖礼。”

“那袁六郎如何是好?”郑纭扶着温翁坐下,之后自己重回榻席上。

温翁一笑,“小郎不是都已经解决了,上次在荆州城,袁家上门提亲,小郎已拒婚,如今袁六郎过来,小郎只当是友人来往。”

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先时,小郎不愿意见袁六郎,老夫和傅主薄是窃以为不妥,只是着实有些恼怒,当日在荆州时,袁家提亲,所求过于盛气凌人,小郎所说,郑家女郎,不为媵妾,这一点很好。”

“只是对于袁六郎,小郎也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袁将军的世子,朝中的襄威将军,我们不巴结,也不必要刻意疏远,平常待之即可,寻常商贾之间,不是还有句话叫卖买不在,仁义在,婚姻虽不成,但多交个朋友,于小郎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可他对九娘……”郑纭一提起这事,心中便来气,他亦是年少郎君,还尤好女色,几乎一眼便能洞穿袁六郎的心思。

“从前在荆州时,若非小郎允许,他岂能进得了内院。”

一听这话,郑纭脸微微涨红,略显出几分尴尬来,他承认,于这事上,当时,他是有些过于急功近利。

温翁自是看出郑纭的尴尬来,遂忙道:“九娘的确年纪不少了,小郎担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有句话,是大郎曾对某说过的,如今某也和小郎说上一回,门第家世,人品才干,若只能择其一,那么宁可选择后者。”

听了这话,郑纭微微一怔,只是接下来,温翁的话,却彻底让他怔住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语惊醒

“只要小郎上进,再加上荥阳郑家的门第,便足够庇护郑家女娘在夫家的地位。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温翁的这句话,振耳聋,虽和他之前也说过的,只要他立起来,九娘的将来就不差,有异曲同工之效,但他说那话时,多少是掺杂着和崔先生堵气的成份,那时,他仍旧是想把九娘嫁往高门大族。

当初在荆州时,对于袁循,他就是抱了这样的想法,才会不顾礼仪,不顾男女大防,带着六郎进内院。

以至于酿成苦果,只能自己咽下。

他看上了袁六郎的身份,同时对方,又何尝不是在掂量着九娘的身份。

先门第,后嫡庶,门第相当之时,嫡庶便有分别。

倒是他痴心妄想了。

所以,大兄郑经才会抛开旧族崔卢李王,而替四娘郑纷选了宗侃,甚至不顾阿耶的强烈反对。

所幸大兄郑经选择的是把四娘郑纷嫁给宗侃,而不是十娘郑绥,若是郑绥,估计阿耶得和大兄郑经成仇敌。

也庆幸宗侃有陈留阮氏那门姨表亲戚,那门亲事才成。

一想到四娘郑纷和宗侃已经成亲三载,郑纭陡然间就觉得天地宽了许多,一颗心也觉得宽了下来,而不是挤在死角中无法出来。

——*——*——

温翁去客院找桓裕时,桓裕还并未入睡,连外裳都没有脱去,仿佛似在专门等候他一般。

果然,只听桓裕笑道:“我想着阿翁要来,就特意在此候着。”

“三郎目光灼灼,可谓洞若明火,某一言一行,丝毫都逃不过三郎的一双利眼。”

“怎么变成叔齐眼睛厉害了,这可是阿翁先时已挑明,何况今儿席宴上,因客奴在有些话的确不好说。”

客奴是袁循的小名。

温翁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沉。这是要进入主题了,遂紧绷了心弦,面上依旧含笑,“若叔齐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说来大郎与三郎,也算多年交情。”

“好,阿翁这句话说得也对,我和大郎相交近十年。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桓裕说完,微微一顿,才语气缓缓地说了开来,“叔齐此来,只是想问问……”

“阿翁小心。”一声惊呼。

只瞧着桓裕伸手飞快地把温翁拉到一旁,脚一踢案几,退后几步,呯当几声,案。几推翻在地,一盏油灯翻滚在地,桐油全部洒了出来。

呼哧几声,地上忽地窜起一串火苗,倒在原木地板上的油燃烧了起来,桓裕忙唤了僮仆进来,“着火了,赶紧打几桶水过来把火熄灭。”

这么片刻功夫间,温翁也已经晃过神来,却是拉着桓裕往门外走去。“这里面着火,三郎随我去别处吧。”

“不碍事,这点火算得了什么,及时扑面就好了。”桓裕说着。把燃烧起来的地方,周围的帷幔都拉开来,以免沾到火星,方才他着急,是因为一抬头,就瞧见温翁身后釉陶油灯。似失去了平衡一般,从高几上滚落下来,直往温翁背上落,所以才忘记了要说的话,忙地惊呼起身拉开温翁。

若是落在温翁背上,恐怕现在起火的,便是温翁的后背。

因火势不大,油灯里的桐油亦不多,四个仆妇,提了四桶水过来,很快就扑灭了,冒起了一股青烟,着实呛人,地板也烧掉不少,哪怕桓裕不在意,这屋子里也不能够住人,温翁吩咐着人安排一间客房,尔后,令几个仆妇,把房间收拾一下,等天气暖和些,再找些工匠来收拾一番。

况且,这院落,是前朝犯了事的中书令、护军将军、始兴侯傅广的宅子,傅广被抄家后,这座宅子便充了公,只是没人再愿意住进这座宅子,嫌过于晦气,甚至于后来官家出面卖,也一直没有卖出来,直到他们南来,想在建康购置宅子,七郎君才托人置办下来,也只让人简单的清扫一下,因宅子有些年头,许多院落都已废旧,只是想着地方好,再找工匠修葺一番,也是能够的。

且说,方才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动了住在隔壁的袁循。

走出门来,正好瞧见桓裕和温翁从屋子里出来,先看了温翁一眼,尔后问向桓裕,“怎么回事,叔齐兄你屋子里怎么起火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油灯从高几上掉落到地面,燃烧了起来,已扑灭了,不想倒惊忧到客奴休息。”很明显,袁循是已经睡下了,身上只披件大氅,脚下还光露着脚丫,连袜子都没有穿。

见此,桓裕忙道:“客奴先回去休息,别站在外面冻着了,阿翁已经赶过来了,正好可以另给我安排间客房。”

袁循心头释疑,喏地应了一声,望向桓裕和温翁,“那某先回去歇着了,叔齐和阿翁也早些歇息。”

重新回了屋子。

桓裕和温翁也很快就去了旁边已经收拾出来的另一间客房。

“方才老夫要多谢三郎了,若不是三郎,着火的只怕是老夫。”温翁先对着桓裕恭敬行了一礼。

桓裕侧身,只受了半礼,尔后扶着温翁在榻席旁坐下,“不过举手之举,不足挂齿。”

一番客气后,桓裕又重新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温翁坐定后,心思也一下子转换过来,又重新绷紧了一颗心,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比之前真诚许多。

连桓裕也觉察出几分不同,虽心存疑惑,不过,很显然,他也没有要问清楚的意思,只直白问道:“阿翁,叔齐只是想知道,既然五郎出事了,怎么十娘还留在南地,不回荥阳?”在他的认知里,十娘来南地,完全是因为五郎郑纬。

“阿平要问的是这事?”温翁好歹控制住自己,虽心中十二分的惊讶,但脸上并未显露出半分来。

桓裕嘻嘻一笑,“当然,除了这事,还能有什么?”歪着脑袋,神情中充满十足的戏谑,少年心性,不减当年,温翁还没从惊讶中缓过劲来,心里却还是忍不住默默地问一句:阿平,你这四年时光,大约又是白长了。

他和四郎郑纭,都让桓裕初见时的气势给震住了。

如今想来,大抵是他和四郎想多了,顿时,心里倒难得的生出几分愧疚来。

温翁摇着头道:“没有其他事。”

说着正欲接着解释时,却是桓裕含笑道:“阿翁没其他事,我却有件事,阿翁可以和四郎说一声,明儿我要见见熙熙那小丫头,刚进建康城,就听说那小丫头病了近一个多月,差点就要去地下找阿奴了。”

“阿平……”

温翁刚唤一声,只瞧着桓裕摆了摆手,“放心,我不会在那小丫头面前说这话的,真说了,那小丫头还不得跟我急。”

顿时间,温翁只觉得很无语。

不过,接下来,桓裕的话,却极认真,“只是襄国那边,并未找到五郎郑纬的尸体,想必你们郑家派出去的人,也不曾找到,而我曾潜入达活水下游,也不曾找到过,或许五郎郑纬还在活着也不一定。”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温翁心中都是存着这样的念想,可随着时间拖得拖长,哪怕再怎么理智地去判定,也无法再说服自己,很简单,五郎若是还活着,怎么可能不南来找他们,再不济,也会去找郝意和伍佑,当日,去南梁郡,襄国附近的所有布置,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没有人比他了解以及知道的更详细。

想好了所有的后退之策,凭着当初的布署,任着郑纬的机敏,定能够逃出襄国,逃出赵国,抵达徐州,可这一切,并没有生,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人不在了。

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性存在。

温翁没有说话,沉默良久。

又听桓裕道:“阿翁,你虽跟着阿奴时间不长,但比起我来说,也已经了解得够深了,我都能够相信,只要一日没有找到阿奴的尸体,阿奴就有可能活着,难道你还不能够相信这一点,况且,再退一万步讲,你会相信,崔家愿意用十年时间,去捧一个庸才吗?若是觉得不可能,就该相信,阿奴不会这么轻易地折了自己的命。”

“可襄国……”

“襄国为什么要丧,相信,温翁可以仔细去想想里面的根由,襄国通过丧之举,得到河北世族的纷纷拥戴,而郑家呢,虽得到了士林的称赞,但折损了一个五郎,世间却再无第二个郑五郎,同样的,郑家再培养一个郑五郎,却不是费一朝一夕之功能成。”

温翁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起来,只是桓裕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假使再给崔家十年时光,崔家也不一定能够培养出另一个郑五郎。”

待温翁这番话说完时,灯光照射下,温翁一张脸,已是煞白,数九寒天,满是皱褶的额际,却盈满了汗水,衣袖一揩而过,全身似被抽了筋一般,瘫坐无力。

这大约是温翁生平,最慌乱与失态的一次,哪怕二十多年前,羯胡二十万大军压境荥阳,他也不曾,如此慌乱,如此失态。

半晌,缓缓起了身,对着桓裕长长一揖,“多谢三郎提点,某受教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原物归还

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Δ㈧㈠中文Ω 网*.┡8⒈

瞧着温翁几乎就要扽胸顿足的样子,桓裕也明白,温翁这是典型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阿翁也别回去了,今儿就在阿平这儿歇息一晚吧。”瞧着温翁这模样,只怕回去,还得胡思乱想,一夜都无法歇下。

“老夫没事……”

“阿翁小心些。”桓裕起身,一把扶住温翁,瞧着温翁风烛残年的模样,他倒真有几分后悔,这话,他该明儿找个机会,单独和四郎郑纭说,而不是和温翁说。

扶着温翁重新坐在旁边的席榻上,才开口劝道:“阿翁也不必太自责,襄国要丧,哪怕阿翁纵然身在襄国,也无法凭一己之力阻止,何况还是大楚,既然是个人能力之外的事件,阿翁就不必太在意,何况,我相信只要阿奴还活着,凭着阿奴聪慧,一定能够找到机会重新露面的。”

说完,望向温翁,还特意问了句,“阿翁以为呢?”

“这个老夫当然是相信。”温翁原本想勉力一笑,可惜脸上的神情,却怎么也无法跟上节奏,使不出一个笑脸来,手撑着额头,靠在案几面上,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是自责,我只是愧疚,要不是三郎提醒,我还真以为赵国皇帝,是真心怜惜五郎之才……”不想,竟然是既然五郎不能为他所用,他便不想五郎再出头,为他人所用。

以这么隆盛的声望死去,若是五郎活了过来,赵国陛下礼贤下士,求才若渴的形象,依旧不减半分,而五郎的名声,却是大受折扣,甚至会有遭人质疑,或是怀疑是遁死。

若一旦担了个贪生怕死的罪名,将是一世的污点。怎么都洗不去。

所以,有时候不得不说,死,亦是成全。生,反而是苦难。

名声,能很轻易地成就一个人,同样,也能很轻易地毁去一个人。

——*——*——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温翁醒过来时,精神已好了许多,至少表面上的情绪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连着桓裕这个知内情的人,也只看到温翁眼底下厚重的眼圈。

俩人梳洗一番后,只听温翁对桓裕说:“每日早晨,四郎都会带着三位小娘子在府里中堂用早食,阿平想见十娘,跟着我一起过去,趁坐着用早食的时候。见一见十娘。”

“不用这么急,我可以在客院这边和客奴一起用早食,这样,等他们四人用完早食过后,我再去见熙熙那小丫头也不迟。”

温翁听出桓裕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三郎还可想单独去内院见十娘。”

“有什么不可以?”桓裕微歪着头,一脸嘻笑,又故态萌生。

温翁很无语,抚了抚额头。只得提醒道:“阿平,十娘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待到明年就及笄了。”

“怎么这么快?”桓裕诧异不已。

只是待真的见到郑绥时,他才现。果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倒是郑绥旁边的那位十一娘,身量倒是和他记忆中的郑绥,差不了多少,到底是因为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从前。

常说女大十八变,但望着眼前的郑绥,桓裕还是觉得。还不如记忆中的可爱,端着一本正经的模样,修长似抽条般的身高,尖瘦的下巴,远比不上小时候显得有点婴儿肥的脸颊,还有矮墩墩不及他腰身的高度,唯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没怎么大变。

只是显然,面对这样的郑绥,虽早有了温翁的提醒,他仍旧无法接受,一进门,讶异地盯着郑绥,就不曾移开过,直到听到一声咳嗽声,循声望去,瞧着是身侧的郑纭出来的,才晃过神来,咧嘴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三郎,开始用早食吧。”郑纭含笑提醒道。

桓裕哦了一声,只瞧着案几上不知何时,已摆上了餐食。

一顿早食,在安静中进行着。

早食结束后,郑绥三姊妹便起身回房,桓裕摸了摸脑袋,又瞧着郑绥转身要离开,于急切中喊了句,“熙熙,稍等一下。”

郑绥愣了一下望向他,方才进来时,他可都是唤自己十娘,怎么突然又改成了唤小名。

桓裕转头望向身侧的四郎郑纭,也不待郑纭开口阻拦,心一横,脱口道:“四郎,我想和熙熙单独说说话。”

“不行。”郑纭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就否决了,对于温翁今儿早上直接带桓裕来中堂用早食,他心里多少有些介蒂,只能说服自己,就把桓裕当作通家之好的兄弟来对待,使得,最终勉强共处一室,一起用完这顿早食。

而在旁侍立的温翁,同样也焦急起来,怎么桓裕就是个不听劝的,忙地对他使眼色,可偏偏,桓裕视而不见,“阿盛,你虽是熙熙的兄长,但我亦是,当初我救下熙熙的时,熙熙还没有回荥阳,我这次回来,也算是代你大兄郑经过来瞧瞧熙熙,这样还不行吗?”

“若是我大兄今日在此,阿盛自是一切听大兄的,可如今,大兄不在,我作为兄长,自是该维护妹妹周全,恕不能通融,自来男女有别,哪怕是通家之好,女郎若见外男,也需要兄弟在场陪着方可,桓将军不会不知。”郑纭说到这,伸手示意着郑绥三人先回去。

待人离开后,又听郑纭道:“桓将军对十娘有救命之恩,阿盛心存感激,但十娘如今年已十四,正是闺中望月的年华,不比当年年岁小。”

“行了,行了。”桓裕瞧见郑绥都已经离去了,忙地摆手,腾地一下子起身,“最烦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整日里叽喳喳的话,没完没了,道理一通一通的,一箩筐都装不下,不见就不见。”说着手往怀里一伸,只是瞧着脸色臊红的郑纭,却仍旧起身张嘴欲辩解时,手忽然一顿。

尔后,空手收了回来,“好了,我也就过来瞧瞧熙熙,既然她病好了,我就能放心了,别我救了她一命,又稀里糊涂地没了。”说完,又道:“我先回去了。”连手都没拱,转身就往外走。

温翁急急地送了出去。

送到门口时,早有仆从牵了马过来,还有桓裕的护卫,也早得到消息,出来了。

桓裕接过仆从手中的缰绳,瞧了温公一眼,又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一旁的护卫。

“阿翁,跟我来一下。”桓裕往侧门外的一处墙角走去。

温翁初是愣了一下,却是忙地跟上,“老夫说句实话,论理,刚才是阿平太过无礼,四郎的话,可是句句在理。”

不料,在墙角下停下来,桓裕不仅浑然不在意,反而含笑望着温翁说:“原本我还疑惑既然阿奴都不在,怎么熙熙还在南地,不过如今看来,有四郎这位兄长在,熙熙待在南地亦是很好,相信四郎还是能好好地照顾他,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听了这话,温翁顿时哑然,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劝说的话,更是白劝了,应该说不是白劝,而是根本不用劝,桓裕的意思根本不在此,方才不过是为了试试四郎罢了。

温翁不由感慨,“老夫就知,依三郎性子,亦不是这般无礼之人。”

这两日之内,连连判断失误,温翁都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脑子没有用了。

“不过,我是真想私下里见见熙熙。”桓裕一顿,又道:“只是如今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温翁忙地唤了一声阿平,“你到底在说什么,老夫真是让你给绕糊涂了。”神情极为严肃。

桓裕见此,连忙摆手,“好好,我说正事。”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圆形玉佩递到温翁手中,“原本我想亲手还给熙熙的,只是不能够,遂只好托阿翁,把这块玉佩还给熙熙。”

刚从怀里取出来,还带着温热,温翁低头一看,却是再熟悉不过了,翻看了一眼,满是疑惑地望向桓裕,“这应是十娘的那块玉佩,只是四年前,回荥阳的途中早就掉了,小郎这是在哪拣到的?”

“怎么,她和人说,这块玉佩是在途中遗失掉的?”

温翁闷声道:“大娘问了小娘子,小娘子是这么说的,阿一小郎出生那会子,二郎君给阿一小郎雕琢玉佩时,顺便也给小娘子重新刻了一块,只是小娘子很少戴过,一直放在箱底。”

桓裕一笑,“那看来,这块是多余的了。”原本他还想,还这块玉佩时,好好逗逗那小丫头,一思及此,却又是一番感慨,可惜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不初的那个小丫头了。

“当然不多余,老夫送给小娘子,想必小娘子会很高兴。”这玉佩,可是出生后,便挂在脖子上,很少有挂下来的,想必小娘子就是对原有的这块玉佩有感情,才不愿意佩戴二郎君新雕琢的那一块。

“那就拜托阿翁了,我十七日以后,便会启程返回徐州,想必那时阿盛的气,还没有消,到时候,估计就不过来了。”桓裕转身,往回走。

温翁忙道:“有老夫在,必能劝住四郎,阿平公事繁忙,不能过来就别过来了,一切以公事为重。”衙署十六日才开始办公,而桓裕十七日就要起程,很显然时间很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圣旨

温翁目送着桓裕离去,之后,想了想,还是转身回锦华轩。『㈧㈠中文┡网 .Δ8⒈

只是一到锦华轩,却让里面的仆妇告知:小郎不在锦华轩,刚去了内院。

去内院?

温翁先想到的便是四郎去找九娘,只是片刻,却又摇头,应该是去十娘郑绥了,又想起客院那边袁六郎还在,而桓裕就这般直接走了,连提都没有提一句,温翁很能确定,昨日袁六郎过来,也定是桓裕特意带袁六郎过来的,而不是偶尔间碰到。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只怕是四郎郑纭不愿意单独去见袁六郎,想到这一点,温翁转身往客院走去,四郎郑纭不去,就由他去会会六郎吧,有什么事,说开后撂开手就罢了,若总这么不理不睬,大家都憋着一股闷声,没得到时候反而结了仇。

有句俗话,就叫:结成不亲,反成仇。

——*——*——

且说郑绥,在中堂瞧着桓裕和四郎起了争执,还很是不安,想要劝上几句,却也知不是女儿家该插话的,后来,见四郎让她和九娘十一娘离开,郑绥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出去后,又返回躲到中堂旁的暗室里偷觑,不想最终,以那样的方式终了。

待桓裕离开后,她也偷偷回到自己的院子。

只是前脚刚一进屋,后脚就有婢女进来禀报,四兄郑纭过来了。

郑绥吃了一惊,不得不以为,方才的小动作让四郎现了,其实,说来,也不怪她这么以为,自从郑绥他们搬过来后,除了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四郎常来她的院落,同样。九娘和十一娘的屋子,听说除了刚搬进来时,四郎进去瞧过一番,尔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郑绥只得赶紧让采茯和辛夷替自己穿上衣裳,才出里间去外间见四郎。

“阿兄过来了。”郑绥上前淡淡道。

郑纭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十娘坐吧。”

郑绥微一躬身,方在郑纭下位置坐下。

刚坐定。又听郑纭道:“身体今日可好了些,喝可喝了?”

“已无大碍,今日的药,阿媪刚端过来,只是刚吃了早食,想等消食后再喝。”

郑纭目光瞧着郑绥尖尖的下巴,似抽条一般的身高,越显得纤瘦起来,和一根长长矗立的竹竿差不多,也难怪桓裕初见到郑绥时。那么惊诧,和四年前相比,着实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虽然还没有问,温翁昨晚究竟和桓裕说得怎么样,但有一点,郑纭能肯定,桓裕望向郑绥的目光,只是兄长看待妹妹,而无半点男女邪思,想必温翁应该谈得很顺利。

只是不曾料到。最后,桓裕会提出那样无礼的要求。

郑纭理所当然地否决,但是因郑绥当时在场,桓裕说到底。到底曾救过郑绥一命,方才说话时,又把大兄抬了出来,郑纭怕郑绥心中不自在,遂过来瞧瞧。

想和郑绥说几句话。

更希望郑绥能认同他的做法。

这,便是他过来的主要动因。

“方才……”郑纭说了两个字。抬头望着郑绥,“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了十娘,十娘如今年已十四,不比从前,我这么做,不过是遵礼……若是他真有什么关心的话,可以当着我的面前说,我自是不会反对,………我这么做也是……”

瞧着四郎郑纭,说这话时,很是忐忑,郑绥心里微微叹息一声,还是忙地开了口,“熙熙知道阿兄这么做是为了熙熙好,从来女子的闺誉就很重要,阿兄也说了,一切不过是遵守礼法,假使大兄今儿在这里,熙熙相信,大兄的做法,也会和阿兄一致。”

“好,你能明白就好。”郑纭忙不迭地道,嘴角微微露出些许笑意。

郑绥回之一笑,希望这样,能缓解郑纭心头的紧张,多少也猜到,郑纭来这儿的缘故,虽心中多少有些无力,但她却是无力改变,自来嫡庶有别,这便是一道横堑,尤其是他们这种世家大族中成长的子女,深受礼法与规矩约束。

这也就是为什么,家中兄弟姊妹当中,她最怕的便是大兄,因为大兄训斥她时,永远都是那么理直气壮,对她有任何要求时,永远是那么理所当然。

只听郑绥,“阿兄昨日去秦淮河边,参加诗社,可还顺利?”

“这种活动,在荥阳时,我就常过去,不过是和阿翁傅叔一起过去瞧瞧形式,熟悉一下,论严谨,还比不上我们荥阳各大家举办的诗会。”说到这,郑纭嘴角微翘,带着几分得意。

“学问方面,我帮不上阿兄什么忙,至于阿翁和傅叔两人,怕是也有限,东院那边的文士,做出来的东西,更多皆是循规蹈矩,难出新意,我记得阿舅曾言,若论文章,意境为第一要素,词藻可堆砌,唯叹灵气难得,阿兄可以常去和十八从叔讨论。”十八从叔虽性子粘乎,没什么主见,但到底学问不差。

想到这,郑绥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个人来,遂又道:“我听阿翁说,前阵子王十二郎常来府里,他虽年纪不大,却把南地都游了遍,五兄就曾对此人赞叹有加,阿兄也可以和他多讨论,拓宽一下见识。”

郑纭虽听到郑绥的话,先疑了心,不过,后又听郑绥的解释,一时倒也释然,忙道:“我正有此意,还多谢十娘提点。”

“我不过是拾人牙穗,可当不起这一句。”郑绥先前那话,也是一半真一半假,昨日在清峰观,听了一番王十二郎游历巴蜀的经历,又听他说,今年计划去交趾,才知道原来,整个南地,差不多的地方,他都已经去过了。

至于假托五兄之言,不过是为免四兄起疑。

郑纭进屋时,就闻到一阵清香扑面而来,他记得,郑绥屋子里是几乎不熏香的,方才坐定后。目光搜罗了半晌,才现,他所坐的榻席右边的博物架上,放着一对青釉瓷梅枝花觚。花觚里分别插了两三枝梅花,颜色大红,却是十分娇艳可人。

又想着自家这座大宅院里并没有梅树,脑中想起九娘阿细说过,十娘喜梅。遂问道:“十娘这几枝梅花,可是昨日去清峰观得来的?”清峰观里有座老梅树,只是观主却轻易不许人折摘。

“嗯,是临走时,观里人送的。”

只听郑纭说道:“十娘既喜欢梅花,开春后,咱们修葺这座宅子时,可于后面的花园里移栽几株,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大约就能开梅花了。”

郑绥忙点头。“那是再好不过,我也正想和阿兄说此事,咱们那园子里,四季的花树,都有那么几株,唯独缺少梅花。”

大约是气氛渐渐融洽了起来,郑纭又坐了一会儿,兄妹俩又闲话好一阵子,郑纭才起身离去。

送了郑纭出门,屋子里几位婢女收起方榻。郑绥回转屋,由着采茯服侍着坐到床榻上,尔后,又让刘媪把药端来。

郑绥喝完药。漱了口,直到洗完手后,采茯一边替郑绥擦手,一边道:“婢子瞧着,小娘子今儿的精神比昨日还好,方才还又和四郎说了这么久的话。听说四郎来时,婢子还担心着,只怕说不了几句话,就得冷场,不想竟然还说了这么长时间。”

“你也担心?”郑绥侧头看了采茯一眼,又自喃道:“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担心,我和大兄在一起时,就曾有过大眼瞪小眼,最后是大兄跟念讲经义课的先生似的,逐条说去,我只有点头的份。”说来,每每遇到大兄时,她就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避着走才好。

“可今儿小娘子和四郎就很好。”

郑绥点头,“是很好,”说着起身,“我去小隔间练字,有辛夷和百草在旁就可以了。”

有些事情,想通了,就好。

虽然五兄郑纬,在她心中,谁也无法取代,但到底,四郎亦是他兄长,还有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绝对不短,既注定要相处在一屋檐底下,何不大家都好好相处,四郎想必也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郑绥走进小隔间,原本她昨日回来时,是想画一株老梅图,只是后来想想,更想画建康全城图,又觉得昨日那幕笼罩在雪景下的全城图,太过落寞,仿佛繁华过后,曲终人散后的落寞。

故而,便更不想画了。

只是没料到,她到底与这样的景致有些缘分,若许年后,终竟还是画了一幅这样的雪景图。

而第一眼看到的建康全城时的模样,与最后一次见到建康全城时的模样,竟然是惊人的相似,让郑绥不得不相信,仿佛一切都是注定了一般。

只是那时,却已是五十年间,一翻转。

其中岁月有谁知。

——*——*——

郑纭从内院回锦华轩的路上,心情很好,也很愉悦轻松。

仿佛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一般。

如能这般相处,于大家来说,皆是一件好事,十娘敬他这个兄长,他护十娘这个妹妹。

只是郑纭不知,回到锦华轩,还有一个好消息在等着他。

且说,他一回锦华轩,就瞧见温翁在外间来回打转,似在候他回来,“阿翁是什么时候来的?”

“送完桓叔齐出去后,我过来,瞧见四郎已经去了内院,便先离开,去了趟客院。”遂把到客院的事,一并和郑纭说了。

“真的?”郑纭这个真的,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桓裕根本没有把当初为郑绥拒婚的那个借口当一回事,另一层意思,便是袁循已经让温翁给送出郑府。

温翁点了点头,又道:“往后,袁六郎再来,四郎只当普通朋友招待即可,至于九娘的婚事,怕是六郎暂时也不敢真和四郎提,毕竟,现如今,他还做不得主。”

郑纭忙答应,“这个是自然,只要他不再惦记着九娘即可。”微一顿,皱眉不敢确信,“至于十娘的事,这样做真的妥?”

“当然,当事人。都没人吱声,旁人哪还会过问。”

“我听阿翁的就是的。”

温翁心头一动,抬头望着眼前的郑纭,心里说没有欣慰。那是骗人的,只是这份欣慰,到底没有化作冲动,而是让他及时地按压住了这份冲动。

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

想一想。再过些日子吧,或许,若是郑纭还是这么一如既往,那么,昨夜,桓裕和他提过五郎的那些事,他就和盘说出,只是目前,他暂且留着这一份私心。

毕竟,自汉以后。虽以儒家礼法治天下,讲究父子有亲,长幼有序,但嫡庶相争,兄弟相残的惨剧从来不少上演。

利益相争,又有多少对与错呢?

——*——*——

正月十五上元节,东市和大市,以及宫城前的御道,灯火璀璨,极尽热闹。郑纭带着郑绥郑芊和郑蔓乘着牛车,过去游逛了一圈,很早就回来了。

一切都很平顺。

之后,是二月初十。九娘十六岁生辰,再接着,便是二月十五,王家的花神节。

郑家的三位女郎,外加四郎郑纭,都接到了帖子。然后,就是这场郑纭盼望已久的花神节,后来,郑纭却是宁愿没有接到帖子,更宁愿没有带九娘郑芊去参加。

话说,花神节那一日,因郑绥三人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郑纭便想找一位长辈陪着她们三人去花神会,郑纭原是要请十八从婶崔氏,只是崔氏自来京后,很少出门应酬,担心不熟悉建康的规矩,恰巧这个时候,缙郎媳妇诸葛氏却出来自告奋勇,说她在家做小娘子时,有幸去参加过一次王家的花神会,对花神会很是熟悉。

听了他的话,郑纭犹豫了一下,不过,暂时也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选,想着她是番好意,亦不好驳了,便拜托了诸葛氏带着三位小娘子去参加花神会。

女郎和小郎的聚会,是分开了,在不同的园子里。

次日过去,郑纭先送诸葛氏和郑绥她们去了女郎那边的园子,又着实拜托了诸葛氏几句,尔后,再带着缙郎集郎等去了小郎所在的园子。

南地妇人,剽悍之风,虽不及北地,但出门参加宴会戴帷帽的还是很少。

郑绥进园后,也瞧了出来,故此,诸葛氏让九娘郑芊摘下帷帽时,郑绥并未反对,况且,她一向知道九娘的郑芊习性,早已习惯了低含胸,要她抬起头来,直视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家里几个熟悉的人也就罢了,若是碰上不熟悉的人,除了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郑芊很少直接会抬起头来视人,更何况,额头前,长长的流海,已遮盖住了大半的面容。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九娘郑芊的绝艳容貌。

也正因为此,诸葛氏一见郑芊摘了帷帽的模样,更不由自主地大皱眉,要把郑芊前面的流海梳起来,后面的头挽起来,露出长长的颈脖。

花神会,虽是女子赏花饮酒,比才论诗的场地,但其实,更是一场变相的相亲会。

听说,郎君园子那边也差不多。

郑绥想着九娘郑芊婚事多波折,而如今年已十六,快要过了南地女子的婚嫁年龄,加上,又有四郎的嘱咐,因此,她虽不喜欢诸葛氏,这一回却是极赞同诸葛氏的话,于是在九娘含羞带怯的模样下,重新替九娘郑芊打扮了一番。

世人好颜色,当代尤为甚。

毫无疑问,也毫无意外,九娘的出场,注定艳压全场,大抵谁也没为到郑家九娘,还是这么一位颜色殊丽的娇女娘,甚至把原本的建康第一美人,亦给比了下去。

一场华丽的宴会,最终以华丽而终,却是谁也没有太在意,毕竟当世重容貌,美人受世人追捧喜爱,再正常不过了。

甚至回家时,郑纭还和温翁谈起他在宴会上新认识的几位小郎,有意向替九娘留心,故而,也无心注意到缙郎略有些异样的脸色。

就在郑纭接到王家派人送过来,让他参加三月三上巳节,会稽兰亭的修褉节聚会时,也在同一天,一道赐婚的诏书,同样送达到郑府。

“……郑氏九娘,系出旧族,名门之秀,容貌绢丽。才德兼备,堪为儿妇,配第八皇子湘东王章,择日完婚……”

香案青烟前。直到宣旨的秘书郎已经离去,郑纭还处于怔愣之中,没有晃过神来。

八皇子,湘东王萧章,就是那个在湘州待了三年。最后激起湘州民变,逃窜回建康的草包。

郑纭宁愿不相信,只是那封诏书,他已看了不下十遍,内容却不曾有丝毫改变。

“小郎,先回吧。”温翁上前来扶郑纭。

郑纭怔愣中还看了温翁一眼,“阿翁,这不是真的?”

“小郎,”温翁唤了一声,语气又缓和些。“有什么话我们回屋再说。”

郑纭点头,起了身,直到此刻,他还觉得一只脚似踩在半空中,无法落地,踩到实处。

屋子里除了温翁傅主薄外,还有十八郎君、二十一郎君、缙郎、绚郎都在。

郑纭手中依旧握着那份诏书,挨着十八郎君坐下来。

屋子里静寂无声,大约是因为郑纭的脸色,没有谁敢先说话。也没有谁想先打破这份沉寂。

最后,大约十八郎君,终于觉察到自己是长辈,又是这一群人当中。辈份最高的,遂轻轻咳嗽一声,开了口,“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事前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说着看了众人一眼。

郑纭在这句话的引导下。思绪也渐渐回笼,回想着异常,若真说有什么意外,也仅仅是二月十五的那场花神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只是他还未开口,旁边的缙郎似按捺不住了,急急地开了口,“因王家那场花神会,九娘的美名,这十多天,早已传遍了建康的高门豪户,甚至于大街小巷,几乎无人不知。”

郑纭瞧着郑缙的嘴一张一合,恨不得立即伸手把手里的圣旨给砸过去,封住郑缙的那张嘴,可郑纭没有,而是把目光望向身的温翁和傅主薄俩人,“你们俩人怎么看?”

只是在温翁和傅主薄张嘴前,二十一郎君先起了身,“别的我也不说,只是提醒纭郎一句,皇家赐婚,若下了圣旨的,还从来没有拒姻的先例,在南地的百余间年,显赫如王谢,也不曾有过。”

看着郑纭一眼的颓废,二十一郎君想起家中阿耶,若是这道圣旨是阿耶接到的,阿耶只怕会高兴得找不到东西南北,若阿耶在这儿,那还有郑纭一脸的丧气,早就会通知阖家,大放鞭炮了。

这大概就是常说的,想要的,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是送到了眼前还嫌弃。

二十一郎君向十八郎君行了一礼,便先退了出去,连着缙郎,他都一并带走。

而旁边的十八郎君,却是搓着手,望着郑纭道:“纭郎,阿叔熟读百家之史,这样的事,也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先例,能拒绝皇家赐婚,除非是王谢显赫那样,处于权力中枢,或可勉力一试。”

郑纭心思从震惊中晃过神来,听了二十一郎君的,又听十八郎君的,中心意思,大抵只有一个,这桩赐婚,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听郑纭淡淡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阿叔操心的。”

“阿叔亦相信纭郎有分寸,具体细节,纭郎就和府里幕僚商议吧,皇子妃,于郑家来,九娘亦不是第一例,二叔在平城,就常和鲜卑皇族联姻,也算是有迹可查。”

“阿盛知道,阿叔想必也有事,先回去吧。”

听了郑纭这话,原本想走的郑十八郎君,却觉得走了反而不好,索性留了下来。

不过,四郎郑纭,也没有再说让十八郎君离开的意思。

温翁从郑纭手中接过那道圣旨,重新看了一遍,最后阖上。

而旁的傅主薄,却在此时,感叹了一句,“圣旨已下,的确还不曾有过拒婚的先例,但若是我们熟悉的人,提前知道此事,或许在未下圣旨前,还有周旋的余地。”

“不该,不该。”郑纭连呢喃了两句,尔后却是转过头,又望向身边的傅主薄和温主薄,“傅叔,阿翁,这件事,若是谢尚书早日知晓,或是王十二郎知晓,纵不会明确知会我们,也会提前透露给我们知晓,不可能直到此刻,才有音讯。”(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拒绝

萧章,楚帝第八子,生于大楚同光四年,母徐贵嫔。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同光八年,始封宣城郡王,未出宫。

十四年,改封湘东王,前往封地湘州。

十七年,湘州刺史温峻作乱,窜出湘东王府,逃回建康。

至今仍在京城建康。

郑纭在纸上列着这一条条,突然扔了笔,转头对傅主薄道:“傅叔,我要一份湘东王的详细资料。”

“小郎什么时候需要?”

“越快越好。”

傅主薄应了声喏。

然后,郑纭瞧了眼温翁道:“阿翁,准备份拜帖,后日是休沐日,我去谢府拜访一下谢尚书。”他要先了解清楚,这份赐婚的旨意,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是温翁听了这话,却想起一事,“可再过五天便是上巳节,过了后日,再赶去会稽山阴,只怕来不及……”

“赶得及就赶,赶不及就算了。”

郑纭话音一落,温翁和傅主薄都不约而同地唤了声四郎,神情中流露出几分着急,很是不赞同,只是还不待温翁和傅主薄开口,又听郑纭笑道:“到时候骑马过去,日夜兼程,有一天时间足够了。”

语气微一顿,“我等会儿去找十八从叔,让阿叔带着绚郎先过去代我报到。”

瞧着郑纭一脸的坚决,温翁和傅主薄俩人明白再劝也无用,九娘赐婚给湘东王萧章这件事,的确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本接到兰亭修褉节聚会的帖子时,都已经安排好要起程了,不料却被打断。

赐婚的消息传入内院时,郑绥正在九娘屋子里和九娘郑芊下棋,原本在外屋和晨风玩拆九连环的十一娘阿罗,却突然跑了进来,一把攀住九娘的肩头,“阿姐。方才家里好像来了传旨的人,听说是把阿姐赐婚给湘东王。”

九娘和郑绥同时抬起头望向十一娘,满脸惊讶。

“阿罗,你听谁说的?”问话的是郑绥。

十一娘忙道:“府里都在传。刘媪已特意去前厅那边打听了。”

郑绥瞧向九娘郑芊,只见郑芊轻轻哦一声,又重新望向黑白子棋盘,手中握着枚黑子,不由唤了声阿姐。“我们偷偷去前院瞧瞧。”

“只怕是两位阿叔和温翁傅叔都在,我们过去亦不方便。”

“阿姐不急?”郑绥话里带着几分打趣。

郑芊落下了一子,抬头望向郑绥,“有什么好急的,横竖有阿兄和阿叔他们在。”她从前定的那三桩婚事,都是阿嫂一力操办的,第一次还有几分好奇心,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是提心吊胆,不知这次会……想到至。郑芊神情中出现了些许茫然。

不过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平常,郑绥很是失望,落下一粒白子后,对着十一娘阿罗使了个眼色。

阿罗笑了笑,倏地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郑绥重新低头下棋。

一局终了,郑芊把白子一收,望着对面的郑绥道:“熙熙,你输了。”

“终是阿姐技艺上胜一筹。”说话间。郑绥的目光却是往门帘处张望,心道:阿罗这丫头,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郑芊眼瞅着郑绥笑了笑,想着郑绥必是无心再下棋。便吩咐了婢女菀柳把棋具收起来,端碗酪浆来给郑绥,她自己依旧要了茶水。

郑绥转头望向郑芊,“阿姐,我们去中堂那边瞧瞧好不好?”中堂那边有个暗间,过去了也不会让人现。

“你急什么。阿罗和刘媪去了这么久,想必快要回来了,再不济,都这么长时间了,想是阿兄也会派人来告诉我们。”郑芊神情淡淡地望着郑绥一眼,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碗。

“阿姐,你说四郎会不会同意?”

“熙熙这话怎么说,既是赐婚,哪还有轮得上阿兄同意不同意的。”郑芊想起七娘郑蒹,当时直接让邓侍郎从荥阳给接走了,八娘郑葭,虽婚期一再延后,亦于年前,嫁到乙浑家。

郑绥一听,附和了一句,“说的也是。”

之后,却陷入了思索之中。

湘东王萧章,他的名声可不好,引起的那场湘州之乱,如丧家之犬般逃回建康,那时才多大,不过十四,过荆州时,就听到人议论他在湘州时,如何荒唐,大兴土木,围田造湖,纵奴行凶等等。

最要紧的,还不是他的名声不好,而是南地几朝皇子皇孙,都难有善终者。

晚上,温翁过来时,自然是和郑绥说起这事。

听了温翁说了中堂那边的情形,郑绥不由一问:“阿翁,这么说,四郎还没有决定?”

只瞧着温翁点点头,一脸苦笑,“不是没有决定,而是纵心里不愿意,也不能拒绝,郑家在南地,根基太浅,其实有这桩联姻,于郑家来说还是有益的。”说到这,温翁顿了顿,又道:“这话,虽是事实,但我和老傅都不曾和四郎提。”

“既然没提过,阿翁就不要再提了。”郑绥沉吟道。

温翁抬头望向郑绥,“小娘子这话怎么说?”一向于这些外面的事上,郑绥很少表意见。

“或许阿翁和傅叔,甚至四郎都有你们不得不考量的理由,但是我只想问阿翁一句,前朝文帝、武帝、明帝之子孙,后来,可有活着的?”

温翁一愣,摇头,“没有?”

又听郑绥继续问道:“不论前朝,就说大楚,高祖、世宗、高宗之子孙,现存有几人?”

“高祖九子,除世宗外,只余始兴王一脉,世宗十八子,除高宗外,现有琅琊王、江都王、南安王、晋康王……”温翁这么一数,心头骇地吓了一大跳,脸上的神情更是僵住了,南地皇室,争权夺位极其惨烈。

前朝时,文帝二十几个儿子,全部让武帝明帝给剪除殆尽,后来,武帝十子,同样。只余下明帝和一位疯了衡山王,武帝太子早逝,明帝本人就是杀了太孙,而夺位上台的。以至于大楚高祖取天下时,无一诸侯王出来反对。

楚高祖鉴于前朝亡国的经历,建立大楚后,大封萧氏子孙,王府允许拥有军队。保卫皇室,世宗继位时,亦秉承国策,然而,高宗上台第三年,便相继爆了诸侯王叛乱,这一乱,就是七年,高宗总共在位十年,就打了七年的仗。高祖世宗之子孙,所剩无几。

而同样,高宗七子,除了通过夺位上台的当今陛上,剩余六王,有一人早夭,全部出继给高祖别支,身边却都有朝廷派去的典签监视,轻易不能出封地。

善终者寥寥可数,一旦难。往往阖门遭殃,祸及姻亲。

温翁伸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平息了跳得过于厉害的心跳,脸上却露出一抹苦涩。“我和老傅,更多是考虑眼前的利益,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只是如今想到了也无用,圣旨已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或是合理的借口,谁敢冒天下之大不……”

话未说完,温翁的目光突然一亮,呢喃了借口两字,腾地起身,朝郑绥拱了拱手,“十娘,老夫有事要去找四郎,先告退了。”说着,竟是很急。

郑绥虽然猜不到温翁这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阻拦,也不在这当口急问,而是忙朝温翁摆了摆手,“阿翁自去吧。”

温翁喏地一声,急急走出去。

且说,晨风从十一娘处回来,在门口碰见了温翁,故而一进来就问道:“生了什么事,怎么方才温翁从这儿出去,我旁瞧着,健步如飞,似吃了神药一般,连他身边跟着的小僮,都追不上他的步伐。”

辛夷瞪了晨风一眼,“就你爱取笑,小心温翁听到这话,饶不了你。”

“温翁是办大事的,才不会理会我们这儿内院的事,况且,婢子也只在小娘子跟前说一说。”

郑绥喝完药,把手中的药碗递给采茯,又漱口洗手后,微微往身旁的隐囊上一靠,回想着方才温翁略有所思时呢喃的两个字,或许,温翁是想到了一个极合理的借口,才会这般兴奋。

不过,郑绥猜的,的确是一点都不差,温翁也的确是想到了一个极其合理又合适的借口。

温翁赶至锦华轩见郑纭时,郑纭还未歇下,寝室里还亮着灯。

得了婢从的通报,温翁便在厅堂候着郑纭,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郑纭才出来,身上已换了身衣裳,连头都已重新梳过,脸浮红晕,目光潋滟,瞧这神情,只看一眼,温翁就明白过来,他来的不是时候,郑纭今晚房里有女子。

郑纭对上温翁洞明的目光,顿觉尴尬,假意微微咳嗽一声,在上的位置跪坐下来,“阿翁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有关赐婚的事,老夫倒是想到了一个借口。”温翁抬头望向郑纭,“九娘前面连丧了三位未婚夫,或许克夫的名头,可以借来……”

“不行,”郑纭几乎想也没多想,就脱口否决,“阿细的婚事原就波折,若再用这样的名声去拒婚,就坐实了这个名声,以后还怎么出阁,还有谁敢娶?”

郑纭越想,越是坚决不同意。

“小郎,”温翁才唤一声,却又听郑纭严肃道:“更何况,前面那三人,皆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这个借口,是再合适不过……”

郑纭打断温翁的话,“阿翁别说了,我不会让九娘背上这样的名声。”

温翁神情一凝,遂把方才在郑绥屋子里的话,和郑纭说一遍,只是并不提及郑绥,尔后又道:“小郎,当今之世,庶族寒门,以娶高门女为荣,等这事一过,小郎可以为九娘许聘庶族寒人高才为婿,亦为不可。”

郑纭听了,沉默不语。

温翁见此,遂道:“这是老夫想到的一个法子,小郎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至于要不要用,一切最终还是由小郎决定。”说着,起身,“小郎也早些歇息。”

郑纭也随之起身,亲送了温翁至门口,“阿翁容我多想想,毕竟这名声,关系着阿细的一生。”

温翁点头。方才离去。

——*——*——

次日,用完早食后,郑纭把九娘郑芊给留了下来。

自从上次花神会后,郑芊的头。便全部挽了起来,额前的留海,都梳了上去,一抬眼望去,入眼即是如云的乌。色泽光鲜亮丽,近瞧肤如白玉光洁,眼若秋水含情,丹唇素齿,削肩细腰,娴静自在,如娇花照水,又似弱柳扶风,唯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连郑纭自己见了。心中都不免意动,忍不住地喝彩,这样艳绝的人物,偏生是自己的妹妹。

感慨之后,收敛住心思,头微微一低。

“有关赐婚的事,想必阿细也知道了。”

郑芊轻嗯了一声,回道:“昨日在内院,已听刘媪细说了一遍。”

“阿细可愿意?”一问完,郑纭就有些失措。这话,他本不该问九娘的,婚姻之事,哪有女郎自己说愿意不愿意的。

果然。只听郑芊道:“这事哪有阿细说愿意不愿意的,一切但凭阿兄做主就是了。”

郑纭忙地补救道:“阿兄只是想问,阿细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郑芊想了一下,摇头,“没有。”

“阿细,阿兄问你。是想了解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毕竟,这是你的终生大事,关系着你的一生。”

瞧着郑纭的脸色严肃许多,郑芊放在身前的手,轻轻一握,心底顿时想起前三桩婚事来,每次阿嫂也曾这样问过她,她每次亦拘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三次,她还是躲在屏风后面偷瞧过那三位郎君,可最后,都无疾而终。

那么,这一次呢……

郑芊脸色微微一变,又忙地摇头。

“阿细。”郑纭瞧着郑芊的神情,略微出现了恍惚,不由忙地唤了一声。

不曾料到,竟听到郑芊呢喃道:“阿兄,你说,这次会不会,会不会……那人又莫名地死去?”语气越说越急,最后,慌地一下,伸手把案几前的茶碗都推飞了出去,砸到地板上,出清脆地声响。

郑纭心头一惊,唤了声阿细,只是方才那一声清脆的瓷碎声,已让郑芊从慌张无措中回过神来,瞧着面前打翻的茶碗,却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连道了几声我,头却是垂得越低,蛾眉轻蹙,含愁带怨。

“没事,让人进来收拾一下就好。”郑纭忙地劝道。

说着,便喊了声阿姆,只瞧着玉娘带人把地板收拾了一番。

待人出去后,郑纭瞧着郑芊神情恢复过来,只是先时,郑芊神情中的恍惚,以及于恍惚中透露出几分惶怕,却还是深刻地留在郑纭的脑海中,他没料到,前面三桩婚事,对郑芊的影响,会这么深,以至于现在一提及婚事,心底竟然尽是恐惧。

郑芊年十六,待中闺中,本应该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有着对未来的期盼。

偏偏不仅激不起郑芊的期盼,反而只余下惶怕。

思及此,郑纭不得不开口劝道:“阿细,阿兄之前就和你说过,那三个人的死,都和你没什么相干,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揽,韩家小郎,出生时便有弱症,冯家小郎是他自己在外面惹了不干净的病,至于段家小郎,不过是段大郎的鲁莽粗暴,况且,在此前,段大郎就打死好几个人。”

韩家,是旧族联姻,冯家是荥阳境内的世族联姻,段家亦是,段家小郎,人才可以,他亦相交过,确实有点可惜。

然而,对于郑纭的话,九娘郑芊却是充耳不闻,只瞧着她摇着头,“阿兄若问我的想法,别的我不求,只盼着他能好好的,千万别……也别突然就那么没了。”郑芊说这话时,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秋水剪瞳,眉目间如香兰露泣,秋雨含愁,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惹人心疼。

郑纭轻轻不可察觉地移开眼,“不会的。”说完,又似保证一般强调,“再不会有下次了。”

只是郑芊却似无法相信一般,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才道:“段家小郎去逝后,好一阵子,我总想着,或许我就像姑祖母一般,一辈子都留在家里。那样也好,至少不会再使其他人遭殃了。”

“胡说,”郑纭心头一震,语气都不得不严肃几分。“快打消这样的念头,姑祖母的情形不一样,姑祖母是嫁人后,因夫君死后,才回家中住的。”

“可我……”

“你和姑祖母完全不一样。怎么能相提并论,”郑纭忙地打断郑芊的话。

郑芊脸色一顿,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只是头又重新低垂了下去,半晌,应了声喏。

瞧着郑芊这幅模样,郑纭心中一叹,阿姨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亦不是这样的性子。甚至家中兄弟姊妹十余人,没有人是这样怯弱的性子,偏阿细是这样。

当然,要是往好听的说,可以说是娴静温顺。

郑纭抿着嘴,好一会儿才道:“阿细的想法,阿兄知道了,阿细先回屋。”

郑芊又喏地应了一声,尔后静静直身,行礼告退。

目送着郑芊离去的背影。郑纭想起自己方才心头涌起的那丝不堪的绮念,对自己多少有些唾弃,或许他真该要早些娶亲才是,这样的事。原本就应该是家里年长的女眷和她说,而不该是他这个兄长。

只是想到娶亲,郑纭在脑海中寻觅了一圈,却找不到觉得合适的女郎。

这没让他烦恼多长时间,摇了摇头,他的心思还是立即转到了正事上面。

若是原本对于温翁的话。只是一点点动摇,那么这会子,和郑芊谈过之后,郑纭却已经完全动摇起来。

再想着,如今的朝堂。

当今楚帝,年事已高,怀成太子早逝,膝下留有三位儿子,长子年已十九,楚帝一直在犹豫着是立皇太孙,还是立皇二子广陵王为太子。

皇二子广陵王,徐贵嫔长子,湘东王同母兄长。

朝中对于是立皇太孙九江王,还是立广陵王为太子,分为两派,随着近年来,楚帝身体每况愈下,朝中的储位之争,是越演越烈,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还未进京时,面对楚帝的授官诏书,他才会三退三辞,这是幕僚们考虑的主要因素,等朝堂清明后,再入朝为官亦不迟。

只是徐贵嫔得宠内宫,湘东王作为广陵王同母弟,将来是别无选择,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卷入这场纷争,若是将来有个万一,依着九娘阿细的心性,怕是真要把克夫的名头罩在自己头上,效仿姑祖母,留在家中,终生不嫁。

想到这一点,郑纭就头痛不已。

且说次日,郑纭从谢尚书府第回来,尔后又看傅主薄递交上来的,有关于湘东王的详细资料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定,对着傅主薄吩咐道:“傅叔,拟一份折子,上面就说明九娘克夫的实情,我会托谢尚书想法子送到宫中去,你和温翁合计一下,这折子怎么写。”

“小郎。”傅主薄忙喊了声,明白这是要拒婚,“这事,要不要和十八郎君二十一郎君他们说一声。”

“不必,我们又没有明确说要拒绝,不过是告诉实情罢了。”郑纭摇头,十八郎君是个没主意的,况且,现在也不在。

而且,他是从谢尚书处了解到,这封赐婚圣旨,根本没有经过尚书台和秘书省,直接从宫中出,所以事先,外臣没有得到任何一丁点儿消息。

之后,才6续从宫内传出来些许消息,是湘东王软磨硬泡地求了徐贵嫔,后来又有广陵王说合,徐贵嫔溺爱幼子,才有这赐婚一事,但不管怎么说,郑纭相信,湘东王定是见过九娘郑芊,要不,不会突然有此举动。

他能够相信,依旧徐贵嫔疼爱幼子的程度,定然会想法子让这门婚事作罢。

傅主薄应了声喏,便和温翁一起回东院,快拟了份草稿,又和温翁讨论,修改些许文辞,之后,再回锦华轩,交给郑纭瞧过妥当后,郑纭再抄誊一份,便又亲自去了趟谢府,把这份折子交给谢尚书。

等一切事情办妥当后,郑纭方起程赶去会稽山阴,参加兰亭的上巳节。(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前兆

郑纭去会稽山阴,是带着温翁过去的,把傅主薄留了下来。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正值春暖花开,大地回绿,百花齐放的时节,但因家中男丁不在,郑绥姊妹三人,越的深居简出,几乎一步也不迈出内院,更别提出去踏青寻春。

连上巳节那日,也不曾出门。

每日里只在院子里练字绘画,或是跑去和九娘下棋,或是姊妹一起去后花园赏花,桃花红艳艳的,盈满枝头,粉红的花瓣,散落一地,远远瞧去,绿茵粉红相衬,极为好看。

如今,她们三人,唯有十一娘阿罗,每日里还得跟着女先生上课,按部就班,尤其是上午,是没法出自己的院子,只到了下午时分,才跑到郑绥或是九娘的院子。

只是如此一来,越地,三人连午饭晚饭都在一起用。

日子倒也过得极其闲适。

对于拒婚的事,郑绥也只从温翁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却是极为赞同。

每日看邸报的时候,郑绥留意到两件事,一件生在平城。

癸巳年二月二,乙浑丞相薨逝,二月二十二日,乙浑丞相满门下狱,紧接着乙浑丞相旧部所占云州、幽州生叛乱。

郑绥看到这一则邸报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八娘郑葭。

大燕太武帝太平兴国二十五年,中书监、太子太傅、开国县侯崔颀满门罹难,紧接着,生了废太子事件,太平兴国二十七年,太武帝驾崩,临终遗命,幼子继承帝位,尔后时任幽州大督都的乙浑擒,带兵进入平城,逼死太后及幼帝,另立南安王之子为帝。即为献文帝,乙浑擒自称丞相、护国大将军,把持朝堂。

献文帝在位三年驾崩,当今陛下继位。

大燕现今圣上。八岁继承帝位,朝政一直掌握在乙浑丞相手中,直至乙浑丞相病逝。

八娘郑葭是去年十二月嫁去平城,仅仅两个月,夫家就遭了难。也不知,她能不能像十四年前嫁入清河崔氏的姑母一样,平安脱离。

至于另外一则邸报,便是赵都襄国传来,石赵皇帝病重,几个儿子争位,态势是欲演欲烈,襄国城中,已经生几股势力的火拼。

依照郑绥如今对襄国的憎恨程度,自是对这种事拍手称快。

上次桓裕把玉佩托温翁还给她时。温翁又和她讲起了五兄的事来,郑绥听完之后,心里多少多了份期盼,五兄或许真如温翁和桓裕所说,还活在这世上。

后来,她派长庚去西州府那边找过桓裕,正月十五灯节那日,私底下,她在秦淮河边,见过桓裕一面。

纵如桓裕所说。只要一日没有见到及现五兄的遗体,她就该相信,五兄是活着的。

郑绥于茫然中多了份期盼,至少。至少这样的信念,还能支撑着她,能给她安心,若是这样,哪怕自欺欺人也罢。

“怎么了?”郑绥正在灯下看邸报,瞧着十一娘撅着嘴走了进来。

阿罗一近前。也不往旁边的方榻上坐,直接挤到郑绥跪坐的床榻上,身子更是往郑绥身上靠。

“这府里谁又惹你了?”

因阿罗年纪比她和九娘都相差了好几岁,她和九娘只把阿罗当小孩子看待,加上阿罗性子活泼又简单,使得在什么事上,她和九娘都让着阿罗,故而,连府里仆从,都没有敢看低阿罗,唯有郑纭有时候会管拘着她,只是如今郑纭不在府里,自然也不会有人训她。

只瞧着阿罗一手攀着郑绥的肩头,靠在郑绥一侧的肩膀上,气鼓鼓地说道:“阿姐,诸葛嫂子又去了九姐姐那里,还把我赶了出来。”

“那你别出来就是了,”郑绥伸手轻捏了捏阿罗圆鼓鼓的脸颊,“这是我们自己的府第,又不是在她家,你听她的做什么。”这还是上次阿罗让诸葛娘子给从九娘郑芊的屋子里赶出来时,郑绥教给阿罗的话。

说来,对于诸葛娘子私下里去找九娘郑芊,她是很反感,但是每回她在九娘屋子里,诸葛娘子却又什么话都不说,只扯些不着边际的话,偏她问起九娘郑芊,郑芊又什么都不愿意说,只说不过是过来闲话家常。

郑绥却不信,闲话家常有必要把阿罗赶出来。

何况,这几日来,九娘眉头是越皱越紧,难得有开怀的时候。

想及此,郑绥想不疑心都难,正想着,再找个法子,让阿罗去悄悄探看,一低头望向阿罗,却瞧见阿罗嘴角挂着一颗豆粒大的眼泪,两只眼睛红了一圈,眼角还有眼珠子漫溢,圆溜溜的眼睛,眨着水光,一片模糊。

郑绥瞧着心头一惊,有些心疼,忙问道:“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就哭起来了。”

只是这不说还好,一说,哇地一声,就哭出声儿来,眼泪似珠子般,直往下落,郑绥忙伸手抱住阿罗,劝慰道:“好了,受了什么委屈,告诉阿姐,阿姐帮你出气。”一边说,一边给阿罗抚后背。

采茯上前来把郑绥跟前的几份邸报信件收起来,放到旁边打开的木匣子里去。

阿罗哭泣声很大,根本想止也止不住,最后变成了号啕,郑绥只好对一旁的晨风使了使眼色,让她去问问跟着阿罗的婢女仆妇,看到底生了什么事。

晨风点头出去。

郑绥抱着抚着阿罗的后背,不停地劝慰着阿罗,这样过了许久,阿罗的失控情绪才止住,当阿罗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时,郑绥身前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大片。

阿罗更是眼睛红红的,头也乱了,绢花也戴歪了,脸上更是明显现出几道泪痕,郑绥唤人拿巾栉打热水来,又有让婢女无衣回阿罗房里去拿套衣裳过来,先替阿罗洗了脸,又重新梳了头,再换身衣裳,只是整个过程中,抽气声还不曾停歇。

待阿罗换好衣裳,没再哭了,郑绥才跟着采茯去换身衣裳,临走时,轻摸了摸阿罗的脸颊,到了隔壁,晨风已经到了。

还不待郑绥开口询问,晨风已知事地先开了口,“听跟着十一娘身边的仆妇说起,是诸葛娘子要赶十一娘出九娘的屋子,十一娘粘着九娘,怎么都不愿意出去,诸葛娘子气急了,骂了句婢生女,还说不过是个奴婢,得到主子的喜欢,就真冒充起来,把自己当成正经的小娘子,还说,烂泥坯子,怎么也成不了青瓷。”

说到这,晨风微微一顿,“还有几句,是粗糙的野话,婢女就不学给小娘子听了,免得污了小娘子的耳朵。”

郑绥皱着眉头,对于那些话,也知不好,并不感兴趣,只是没想到诸葛氏竟然在府里这么横着来,“难不成九娘就没阻止?”

“小娘子也知九娘的好性子,原就是个不喜欢起争端的人,也只叫十一娘回去。”

“我明儿还就偏抬举阿罗了。”郑绥急呼呼地道了句。

终南正在给郑绥系腰间的丝绦,一听这话,不由抬起头来,笑道:“难不成,小娘子还想着把诸葛娘子给赶出去。”

“我还真有这个想法,不过是来借住的,没得我们请了位大娘过来管我们,况且,这几日,不知道和九娘说什么,瞧着就是个兴风作浪惹祸的主。”

却突然听到晨风道:“小娘子想知道她和九娘说什么,婢子却有个法子。”

“你有法子?”郑绥抬头望了晨风一眼,眼睛亮,忙道:“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只瞧着晨风眨巴着眼睛,却并不说出来,采茯没好气地瞪了晨风一眼,尔后,对着郑绥说:“小娘子别信她,她有的那些法子,都不过是鸡鸣狗盗之术罢了,没得说出来,把小娘子带坏,依我看,小娘子也不用管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只是明儿前,让她把这事情弄清楚就行了。”

“很是该这样。”终南也起身,笑着挤兑起晨风来。

晨风却不理会,一甩手帕,眉眼一挑,脸上含着明晃晃的笑意,伸手指了采茯,又指了指终南,连屋子里的几个小婢女,都没有放过,“你们这是一个个的,嫉妒我,我才难得和你们计较,我忙着,弄清楚这件事,又是一件功,等明儿我把你们这一个个都挤下去,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好好,晨风,我等着你。”瞧着晨风得意的模样,意气风,郑绥的心头都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屋子里的几个小丫头,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采茯笑着伸手指了指晨风,“她就是这张嘴,再饶不过人了,赶得上杜衡脑子好使的那会子。”

只听一个小丫头捂嘴笑道:“若是赶上那会子,有她们俩常拌嘴,只怕这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好了,你们的官司,你们去打,我不掺和,先出去了。”郑绥说着,就要往外走,心头还惦记着外头的阿罗,临了,又嘱咐晨风一句,“方才说的事,可不是玩笑话,你可别给忘记了。”

晨风忙地应了声喏。

别人还尚可,一见郑绥要出去,采茯肯定是忙地跟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实情

回到屋子里,阿罗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㈧㈠中』Ω文网┡. 8⒈

只是见到郑绥时,就直接往郑绥身上靠。

郑绥拉着阿罗在床榻上坐下,“等过几日,四郎回来,我们去建初寺前的东市和大市逛逛,听说那还有许多胡商,你不是还没有见过高鼻子的人,正好带你去见见。”

“那好,我还要尝尝那边的吃食。”阿罗忙地要求道,正月十五上元节灯会,在建安寺前,她看到许多热呼呼香喷喷的小食,可是四郎却不允许她们乱吃外面的小食,弄得她是一路眼馋,最后却是一路眼巴巴地回到家里。

故而,一听郑绥提起东市和大市,阿罗一心只念着这个。

郑绥轻摸了摸阿罗的脸蛋,应了声好,“到时候我们瞒着四郎去吃那些小食。”

瞧着阿罗脸上流露出笑容来,郑绥伸手把阿罗扶起来,让她在旁边坐正,之后坐到阿罗对面,两手握着阿罗的手,目光盯着阿罗,正色道:“阿罗,今儿这事,阿罗有一样做对了,没有和诸葛娘子对骂,而是直接走了出来,这样很好,我们不兴拌嘴吵架的。”

阿罗轻嗯了一声,却是低垂下头,浑身带着几分不安,要挣脱开郑绥的手。

只是郑绥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握着紧紧的,“阿罗,你要记得,郑十郎君是你父亲,你是大房的郑十一娘,你叫郑蔓,记住这些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甚至于其他人说的不中听的话,你都不必太过在意。”

“阿姐……”阿罗飞快地抬起头来,张嘴欲言,又止住,目光又望向别处,眼眸中染满惊慌。

“你既然唤了我一声阿姐,就好好记住你的身份,下次可不许为这事哭鼻子了。你阿姨把你送出南苑,也是希望你过得好,是不是?”

一听这话,阿罗眼眶又红了。眼泪似又要掉了出来,郑绥伸手替她摸了摸眼泪,“好了,不哭了,像诸葛娘子这样。以后我们都不理会她就是了,等四郎回来后,我们就让四郎把他们一家子赶出去,以后都不让她进我们这院子,来一次赶一次可好,由着你带人去赶。”

阿罗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却是道:“可她是嫂子。”

“她算那门子嫂子,况且,就是嫂子,也该有个嫂子的样子。她这样胡说八道的嫂子,我们才不要,要是四郎娶了这样的人回来,我们也照样把她赶出去。”

“我可不敢。”阿罗摇头,一张圆圆的脸上,笑意盈然,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一旁的采茯却是道:“小娘子,哪有您这样教十一娘的,明儿十一娘真这么做,您就得头痛了。”

阿罗忙喊了声采茯姐姐。“我不会这么的做。”

终南端了酪浆进来,笑着上前伸手轻摸了下阿罗吹弹可破的脸蛋,“让婢子瞧瞧,嘴今儿可是抹了蜜。要不怎么甜腻腻的。”

“终南姐姐。”阿罗喊了一声,忙地躲开。

郑绥接过酪浆,问向阿罗,“你要不要喝?”

“要。”

终南听了,便要再去端一碗,却听郑绥道:“你把博物架左下角那个格子里的琉璃杯。拿出来一个,我直接倒半碗给她,要睡觉了,也喝不了这么多。”因方才这一番事故,今儿喝这东西,便有点晚了。

两人分食一碗酪浆后,门外便有阿罗身边的仆妇过来,说是夜深了,该歇息了,请十一娘回房去歇息。

郑绥一听,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我倒是忘记了她们,让她们在外面好好跪着,今晚也不用服侍阿罗了,好好想明白今儿的事,阿罗晚上睡我这儿。”

采茯应了声喏,转身出去,只是郑绥的衣袖却让阿罗拉一下,只听阿罗唤了声阿姐,“不管她们的事,她们没跟着我进九娘的房间,都让诸葛嫂子的仆妇拦在了外面。”

郑绥低头望着阿罗一眼,“不许纵着她们,她们这是在自己家中,难道还让一个外人给拦住不成。”

阿罗轻哦了一声,“那我回去交待她们一声就好了,她们以后就不会再这样了。”

郑绥一听这话,就知阿罗这是不愿意她身边的人受罚,却也不想违了阿罗的意,“那可说好了,再有下次,就直接告诉四郎了。”

阿罗忙重重地点头,还连忙道:“不会有下次了。”忙地举起一只手保证,她可是知道,告诉四郎,就意味着身边的人全部换了,上次,因说错话,连她的几位女先生都换了。

这一日,睡得有点晚,加上夜里两人一起睡,阿罗连踢了好几次被子,郑绥才知晓阿罗的睡相如此不好,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和阿罗同榻睡觉。

当然这是后话。

只因这一/夜,留下来的后遗症,便是第二日醒来时,有些精神不济,连着鼻子都堵塞了,开口说话鼻音很重。

刘媪要请夏疾医过来,郑绥却不让,这么点小病,她可不想再吃药,前阵子病着的时候,她感觉仿佛把一辈子的汤药都喝了一般,采茯只得给她抹了点提神的药膏。

依旧准时赶到中堂去用早食,郑绥和阿罗到了有一会儿,正要派人去请九娘郑芊时,只瞧着九娘郑芊姍姍来迟。

脸上扑了一层很厚的粉,应该是脸色不好,涂粉遮掩,因为九娘皮肤莹润,平常根本就不涂粉。

“阿姐昨日也没睡好?”郑绥问道。

郑芊坐了下来,囫囵吞枣地应了句,对着她和阿罗勉强一笑,又对阿罗道:“昨天诸葛嫂子的话,阿罗别在意。”

阿罗应了声喏。

仆妇开始传早食,把分好的早食一一放到她们的案几前。

用餐的时候很是安静。

待用完早餐后,只听郑绥道:“阿姐,我去一趟你屋子里吧。”

郑芊面露难色。

郑绥问道:“怎么,阿姐不方便?”

“也不是,只是等会儿诸葛嫂子要过来,而十娘又不喜欢诸葛嫂子。”

“我正好要见见她。”

“熙熙。”郑芊唤了一声,望着郑绥劝道:“昨日的事,嫂子她也是有口无心,熙熙就看在阿姐的面上。多担待一些,说来,大家都族人,何必伤了和气。”

“我不管她有心也罢。无心也罢。”郑绥摇了摇头,“阿姐,我不会和她争起来的,我只到阿姐屋子里坐坐。”她亦不善长拌嘴,也从不和人拌嘴。她一向直接让身边的婢女仆妇出口,或是直接让婢女仆妇动手,至于另外一个法子,更管用,便是和五兄说。

这一日,郑绥似打定主意一般,待在九娘郑芊的屋子,和郑芊下了一天的棋,诸葛娘子过来,见郑绥过来了。讪讪的什么都没说,尤其是下午,十一娘也过来了,神气得像只斗公鸡似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窜上窜下,把诸葛娘子给膈应走了。

晚上送郑绥走的时候,郑芊瞧着郑绥,一脸为难地道:“熙熙,诸葛娘子过来。也是一番好意,想帮帮我?”

“她想帮阿姐什么?”郑绥直视着郑芊,可惜郑芊又抿紧着嘴,似根本不想说。

郑绥也没有再逼问的意思。那样若郑芊还不愿意说,会弄得很没意思。

“我先回去了,明儿还过来。”郑绥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只留下郑芊呆呆地怔立在门口,好一会儿。回转身,回到屋子里,心中回想着诸葛氏的话,呢喃着:那不如,我后日还出一趟门好了,要不再拖下去,下一个适合做法事的好日子,又得等上两年了。

且说郑绥一回到屋子里,晨风却早就在等她了,一见她进来,就直接对她使了个眼色,郑绥会意,换了身衣裳梳洗完后,便只把采茯和晨风留下,其余人都遣出去。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只听晨风回道:“诸葛小娘子这几日在和九娘说佛法,提及鸡笼寺的主持是最会做法事,一直撮弄着九娘去一趟鸡笼寺,说是若能求得鸡笼寺的主持给九娘做一次法事,就能祛除掉九娘命格中的刑克。”

听到这,郑绥突然道了一声,“不对,若真只为这事,九娘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会眉头越皱越紧。”

“还有一桩事,便说九娘心诚,要单独去趟鸡笼寺,身边不能带婢女仆妇进寺。”

“胡说,哪还有这样的事。”平城的佛寺也不少,郑绥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进寺不能带身婢女仆妇的,何况,从来女眷出门进寺,身边没有不跟人的,郑绥想到此,不由抬头诧异地望向晨风,“九娘不会是真信了。”

晨风点了下头,“除了这些,还要捐十万香油钱,九娘这几天已开始让诸葛娘子去当东西了。”

十万贯钱,这才是九娘眉头一日比一日紧的缘故,他们用的吃的都是有专人采购,以前在荥阳时,都是自家作坊出来的东西,很少用得到钱,凭谁的身上,一时都拿不出这么多钱,况且,由于连年战乱,北地多少年,都是以物易物,很少再用铜币。

南地是近年来,相对稳定,商品流通量比较大,还常有海外贸易来往,别国使者来往不绝,而建康城及其周边,商埠又特别达,才重新制了五铢钱,流通起来。

又听晨风道:“这些还是婢子在内院打听来的,至于外面的事情,还不知道,听外院的人说,这些日子,四房的二郎,日日都有出门,很晚才归,有时候甚至于晚上都不归府,有一次喝醉酒,直念叨着王府。”

听到这儿,郑绥若再听不出内理来,也就是傻子了,看来是二郎这对夫妻在做保媒的事,心头厌恶不已,对郑缙夫妻的观感,已跃到底层,不能再跌了,想了想,看向一旁的采茯,“明儿开始多安排几个人看紧九娘的院子,用完早食后,我在中堂候着傅主薄,到时候,你请傅主薄去一趟中堂。”

采茯应了声喏,让晨风退下后,服侍着郑绥睡下,瞧着郑绥眉宇间的郁色,采茯遂劝道:“小娘子何必为那两人烦忧,若是实在不喜。就像小娘子劝十一娘那样的,不理会就好了,横竖这是在我们的宅子里,府里的人。都是我们带过来的,只要看好九娘,也不会出什么事,其余的交给傅主薄和长庚。”

“你说的对,东院的那一院子人可不是白养。”当初荥阳郑家。北堂口养着数千宾客奇士,他们挑了六七百人过来,留在临汝有五百余人,带过来虽有两百号人,却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婢子瞧着小娘子这是劝人不劝己。”采茯一笑,替郑绥又拉好被子,“小娘子早些睡吧。”说着,放下帐帘,调暗油灯方出去。

——*——*——

次日,用完早食。郑绥没有跟着九娘郑芊一起离去,郑芊还为之心头一松。

只是回屋的时候,看到院子门口,似多了许多人,先是一紧,尔后,想起诸葛娘子的话,觉得她说得对,不过是几个仆从,她把人支开就行了。遂又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诸葛嫂子就来了她屋子里,十万贯钱,还差上一万贯。九娘想了想,欲把匣子里几样不常戴的,还剩余下的半匣子饰拿给诸葛嫂子,她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值不值钱,只是听诸葛嫂子说那些玉,都是南地市面上很值钱的独山玉。近来的物什,都是诸葛嫂子从她屋子里拿出去当卖的。

她所有的东西,都是十几年来,积年存下的,每逢过年过节过生,大伯母都会按份例,分给她一份,凡大房几位小娘子有的,她的那一份也不会少,后来几年,大嫂管家,她得的东西,就只有比从前厚上一分,更没有少的。

只是这一下子,短短数日功夫,十几年积攒,她存的几箱笼物什都捣腾空了。

但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只是这些郑绥却并不知道,郑绥正和傅主薄说起昨日晨风告诉她的话,并且把自己的猜忖都一并说了。

傅主薄先是很惊讶,心道这些东西,也只能骗骗未出阁的小娘子,只是忽然又想起二郎君郑瀚,似也很十分信命格一说,不由一下子又释然。

听郑绥说完,傅主薄忙起身,“这事就交给某去办吧,四郎不在家,出现这样的事,也是某不察所致。”

“内院的事,哪能推到傅叔的身上。”郑绥忙宽慰道,也跟着起了身,平日里,因她和温翁常有交流接触,温翁偶尔会关心一下内院,而傅主薄未曾娶亲,加之又年轻,自是不能踏进内院,这也是为什么她没让人叫傅主薄去她的院子,而是在中堂这里。

傅主薄目送了郑绥离开,回东院的路上,却是和郑纭想起了同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便是四郎该娶亲了,不同于四郎郑纭,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从中堂回到东院的这一节路上,傅主薄脑海中便已圈定了几家。

不过,傅主薄办事的度,的确很神,中午的时候,郑绥待在屋子里和阿罗用完午食,就接到诸葛娘子在大市那边被家里仆妇抓住的消息,当即,郑绥就感叹了一句,说傅主薄利落。

傅主薄还特意派了一个僮仆过来解说,“建初寺前面的大市和东市,都是过了午才开门,诸葛娘子每次都是把东西当到那一个铺子里,今儿刚好让我们的人给抓了正着,我们也不管她申辩,直接说她偷了府里的东西,让仆妇把她带回来了,如今让人看守着,九娘当出去的那些东西,还没赎回来了,等四郎回来,再想着拿回来。”

听到当铺一词,郑绥觉得新奇,“这么说,那儿是用物换钱的地方。”

只听站在下的僮仆回道:“回小娘子,是这样的,如今建康城都兴五铢钱,帛粟在这儿行不通,故而,如果手头上只有物什,而没有钱币,就可以把物什当到那种地方,去换钱币。”

“这么说,我们也该去换些钱币。”说到这,郑绥想起在平城时,有一回,还在五兄的屋子里见到五铢钱的样子,可惜也只那么一回。

那僮仆笑了笑,“可别说,当初我们来建康的时候,可是在那地方换了好些东西。”

“这么说,家里是有钱币的。”郑绥转头望向身旁的采茯。

不料采茯没回答,那位僮仆却答道:“小娘子想要钱币,可以直接找傅主薄要的。”

“瞧这张嘴,我们可不是该要些钱币,来打赏你这小猴子才是。”采茯一笑,转身,从箱笼里拿出一小块金叶子,递给那位僮仆。

只是僮仆却忙地推辞,“小的可不敢,小的是奉了傅主薄的话,特意跑过来告诉小娘子一声,令小娘子放心,哪能拿小娘子的赏。”说着,忙又重新还给采茯,并不敢要。

郑绥见了,不由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放心,我不会和傅主薄说的。”

那位小僮见郑绥都话了,又是这般说的,便极伶俐地接收了,话说,他们这些能在傅主薄和温翁两人跟前做事,个个可都是极伶俐的。

然而,回去后,那位小僮,还是把这事告诉傅主薄,傅主薄自是不会要他手上的东西,只说:“既是小娘子给的,说明极喜欢你,给你的,你就拿着。”

至于后来,傅主薄给郑绥传什么话,都是派这个小僮去里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变

诸葛娘子被关的次日,除了缙郎来闹过一场外,还有一件事,便是九娘郑芊病了。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这场病来得很急。

郑绥请了常来给她瞧病的夏疾医,进来给九娘郑芊瞧脉。

夏疾医只说是心思过重,郁郁成疾。

心思过重,郁郁成疾。

听到这八个字,再瞧着九娘郑芊虽睁着眼,却是双目无神,很是空洞,原本润白的脸,很是苍白,透露出几分病态来,郑绥大约也明白过来九娘郑芊,这场病,病的缘故来。

这样连着过了数日,郑芊依旧躺在床榻上,不怎么下榻,郑绥想了想,遂决定,还是把诸葛娘子的事,以及傅主薄在外面打探得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九娘郑芊听完后,先是愣了下,后却是放声大哭起来。

很难得见到九娘郑芊这样情绪失控,郑绥着实吓了一跳,忙唤了九娘的乳母进来劝说,费了半日功夫,才完全止住。

这一日之后,到三月下旬,郑纭从会稽山阴回来时,郑芊已经能够完全下床榻了。

只是眉宇间透出来的神情,却比从前更淡然了几分,加上绝艳的容貌,人又因这番病瘦了一些,整个人瞧起来,更似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仙子。

话更是越来越少,甚至于几天不说一句,都是很有可能的。

四郎回来后,先处理的便是缙郎夫妇,不过不是他亲自处理,而是由郑十八郎君出面,直接把缙郎夫妇送回京口,送他们回去的人,还附有一封十八郎君的亲笔信。

至于九娘让诸葛娘子当出去的物什,因那家当铺是王家开的,郑纭便找了王十二郎,借王十二郎的名刺,用比当出去时高一成的价格给收了回来。损失相对少了许多,只是当初因是死当,有几件,却已经转手出去了。

那几件。自是无法再找回。

只是见到九娘的模样时,郑纭还是忍不住心里把缙郎夫妇给骂了一通。

然而,傅主薄提起要郑纭娶亲的事时,温翁却是在一旁笑了起来,“你自己都打算打一辈光棍。如今却劝起小郎娶亲来,这倒算是奇事一桩,不过依我看来,你还是先把自己的终生大事解决,再来操心小郎的事。”

面对温翁的打趣,傅主薄禁不住地,一张古板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小郎的事,和我的事,有什么相干的。”

郑纭见此,正欲打圆场,却不料,傅主薄接下来,又说了一句,只不过,这话,却有点慢条斯理。“假若要说相干,那小郎没有成亲,你也不该成亲才是,但是怎么你孙子。才十六,上个月都已经成亲了,更别提你自个儿。”

温翁哑然。

郑纭绝倒。

所谓语出惊人,大抵莫过于此,郑纭心底默念着。

甚至于郑纭看来,偶尔还是很喜欢见识一番温翁和傅主薄两人斗嘴。傅主薄很能曲解人意,讲的冷笑话,绝对让人无言以对,譬如眼前的温翁。

好吧,最后还是温翁岁数大,脸皮厚实一些。

只瞧着温翁咳嗽了两声,开始说了话,“这事你就不用急了,小郎这趟会稽之行,不仅参加兰亭集会,还结识了不少人,至于婚事已经有着落了,老夫也替小郎相看过了,至于对方,直接因小郎的一诗,在兰亭集会上,就相中了小郎。”

“是哪一家?”傅主薄忙问道,语气显得有些过于急切。

只听温翁道:“陈郡殷氏,殷景的小女儿,年十九。”

傅主薄几乎没有多想,就冲口而出,“年纪是不是有点大?”在南地,在这个小郎和小娘子普遍初婚年龄为十三四岁的南地,十九岁的确过于偏大。

“殷八娘是殷左军的继室所生,算得上是老来女,原本已许配给河南褚氏子,只是殷左军对这个老来女极为疼爱,要留到十六岁方才许嫁,不料三年前,正准备出嫁时,殷八娘的母亲,又因得急病去逝,这样一来又延迟三年,禇家却不愿意再等,说来,禇家郎又比殷八娘大上四岁,殷八娘侍母极孝,不愿意于热孝中出嫁,故而,两家就退了亲,以至于殷小娘到了十九还未许亲嫁人。”

这些温翁都打听得极为详细,要不然,也不敢冒然替四郎郑纭去相看,最后,又让郑十八郎君口头上应了殷景。

左军,是殷景曾任的官职,故又称殷左军。

“如此一来,就赶紧遣媒,赶在五月以前把婚事给办了。”

傅主薄这话一说完,不仅郑纭吓了一跳,脱口说道:“是不是太快了点?”他是想娶亲,可也没想娶得这么急,从遣媒到请期,这之间起码也得半年才行,要不太过匆忙了些,到时候容易乱,他更想要个整齐有序的婚礼,毕竟,婚事,是人生大事。

尤其初婚,一生就这么一次。

连温翁也着实吓了一跳,不过他对傅主薄极熟悉,知道傅主薄说出来这话,必是有因由的,心头蓦地浮现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只瞧着傅主薄打开手边的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封信笺来,打开才交给四郎郑纭手中,“小郎瞧瞧,这是前几日,大郎君从荥阳派人送过来的信,信是半个月前写的。”

郑纭伸手接过,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目光望向信笺,几乎是一目十行,扫荡得极快,很快就看完,只是看完后,握着信笺的手,却紧了许多。

让他赶在五月前,最迟六月初成亲的,正是伯父郑渊,当然,理由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就是伯父的身体快不行了,怕是难撑过今年六月,若是他不赶在六月初前成亲,只怕又得服丧,延迟一年。

郑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着推迟一年也无甚大碍,毕竟为伯父服丧的事,才是大事,只是想到殷家八娘。再推迟一年了,就年过二十了,瞧着殷左军急切的样子,只怕也无法等。

更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确该早点娶房妻子。

在四郎郑纭看信的同时,温翁也跟着在旁边快浏览了一遍,看完后,四郎郑纭陷入了考虑之中。同样,他心中伤心之余,也在迅权衡,最后,还不待四郎郑纭说话,他已经先开了口,“依老夫看,就按大郎君说的办吧。”说完,又呢喃了一句,“大郎君还是这样。从来不愿意因自己个人而耽误旁的事。”永远把自己个人放到最后一位,或许,这便是一个大家长,该有的责任感。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傅主薄说得很坚定,自从九娘郑芊的事后,他越觉得,后院极需要一个管家女眷,要不然,他还需要花费人手和精力来盯着后院。这一项,绝不该是在他的处事范围内。

既然温翁和傅主薄不谋而合,又有大伯父的亲笔信,郑纭自是不会反对。

因着郑纭他自己要娶亲。又是很急,特意请了十八婶子过来给他主事,鉴于婚事比较急,他又亲自赶去会稽殷府,和殷左军说出缘由,只因殷八娘年已十九。殷左军一直内疚,觉得是自己耽搁了小女的婚期,恨不得女儿赶紧出嫁才好。

如今事出有因,双方几乎是一拍而合。

遣媒纳征……请期亲迎,一切按照正规的程序来办理,虽急切,但因有专人,何况如今人在南地,不比在荥阳,又省了许多客酬,加之四郎郑纭并无官职在身,省去了许多排场,一切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时间,还是很急,堪比二郎当年娶亲,不,应该来说,时间更紧迫,从遣媒到亲迎,只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候,婚礼便在五月初十给办了。

正因为时间赶得急,使得当时建康的世家大族,许多族老还不住地感叹:世风不古,没想到像荥阳郑氏这样的旧族,竟然也开始不守礼仪,婚事如此草草。

就为这事,四郎郑纭曾受到了不少诟病,只是这些却是后话,因为郑纭忙得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来理会这些事,更没有空闲的时候来关心这些。

五月初十成亲,五月二十一日,便接到伯父病逝的消息。

同月,襄国石赵皇帝陛下驾崩,五子争位,于病榻前刀兵相向,最后,在五子互相残杀,实力大受折损之后,养子石通把石赵皇帝的五位参与权力斗争的儿子,全部铲除,立一位年仅两岁的小皇孙为帝,之后,自任命为丞相,持节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锡。

两个月后,就把那位儿皇帝给毒杀,最后自己登基为帝。

自接到大伯父郑渊的讣告,府第里全部挂上了白丧,四郎郑纭带着郑绥姊妹,面北朝拜,每日上三柱香。

当日走之时,伯父的身体便是已经很不好了,不想还是拖上了一年多,郑绥因早就因心理准备,故而,倒没那么伤心,只是心里却是十二分的忧心阿耶。

阿耶对于大伯父的情感,不比她对五兄的情感少半分,阿耶一向视大伯父如父,如今大伯父这么突然离逝,阿耶只怕难以接受,也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而阿耶一旦伤心,情绪大恸,五石散和酒,便是不可缺少的两样物什,也不知道苍叟能不能劝得住。

还有五娘郑缡,消失都快有两年了,如今大伯父逝世,也不知她会不会出现,会不会赶回荥阳。

而郑绥心里在担心这些事时,四郎郑纭和温翁傅主薄,更多操心的,却是六郎郑红,小小年纪,能不能肩负起重任。

郑红年才十四,五房的五叔公,和二郎君郑瀚,虽为长者,却从来都是不管事的,也不会管事,特别是家下庶务。

若真论起来管事,归宁院的祖姑姑算得上半个,可二十二郎君和六郎郑红,合起来,还不能算上半个,这么一相加,连一个顶事的人都凑不齐。

大郎郑经已回荥阳奔丧,至少能荥阳待上一年。

话说,自从四郎郑纭娶了亲,内院就全部交给了这位殷氏,郑绥是不再插手,只是殷氏遇到的头一件难事,便是和三位小姑的相处。

殷氏虽年已十九,却因是家中小女,从来也是娇惯长大,如今遇到三位小姑,九娘郑芊几天难得说上一句话,神情又永远那么淡淡的,四郎还拜托她多开导九娘郑芊,她只觉得这任务比登天还艰巨,不怕人说话,就怕人不说话。

她每每说上一箩筐话,对方只回她一个十分淡定的眼神,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使得她顿是语结,所有胸心壮志,瞬间消亡殆尽。

好歹是面对一个倾城美人,每每无果后,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至于十娘郑绥,自从一甩手后,日日只闷在屋子里,不是写就是作画。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早上一起用早食,这是四郎郑纭定的规矩,午食和晚食可以不一起吃,但早食必须一起吃,以前是四郎和三位小娘子,如今就变成她和陪着三位小娘子一起,用早食的地方,也由中堂变成他们所住的锦华轩。

用早食时,郑绥还是会和她说几句话,露出几分友善的表情,当然,也仅止于此。

唯有十一娘郑蔓,还是个小丫头,年只八岁,倒是傻傻的有几分可爱,可年纪相差太大,她只能把十一娘当成小孩子,生活上多关照一二,哪能有什么共同的话语。

这些是殷氏进门后,十来天后,对于三位小姑的观感。

只是这些,别的不论,郑绥若是知道,会觉得很冤。

她日日闷在屋子里,可不是不想理这位新阿嫂,只是因为伯父新丧,她想赶紧绘几幅《升天图》寄回荥阳,郑纭接到伯父病危的消息时,她也同时接到了,只是那时,因四郎郑纭的婚事,一直跟在十八从婶身边帮衬,没有闲暇功夫,待四郎成亲,才有了多余的时候。

只是紧赶慢赶,还是提前收到伯父去逝的消息,她想画的《升天图》还只画了一半。

若不是因采茯和刘媪盯得紧,她都想着夜里赶工的,何况白天的时间,她哪能再放过。

正是因为这场初相识不甚愉快,才造就生出后面的许多摩擦,使得双方想补救都来不及。

对于伯父逝世的悲伤,还没有完全过去,郑绥又接到一个好消息,是伍佑和郝意从襄国传回来的。

果然,或许这一年,注定是大喜大悲,大变突变迭起的一年。

后来,郑绥常常会想起这一年,也正是这一年,让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成倍地得到提升,以至于,后来遇上再大的事,她也能挺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至情至性。

大楚同光二十年,夏六月初六,赵国文德皇帝葬于襄国郊外。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下葬当日,赵国故光禄大夫、开国县侯郑纬,现身于葬礼,尾随轜车,号陶大哭,如丧考妣,哀慕至极,使闻者伤心,百官为之震惊,哭声震天,以至于嗓子嘶哑,最后泣不成声,于哽咽中念了一篇文德皇帝诔。

有官员当场记述下来,歌颂功德,述尽原由,文辞哀恸,凄怆之情,呜呼哀哉,令人伤痛。

诔文,传扬四海,四海皆恸。

这篇文德皇帝诔,几乎成为后世帝王诔文的范本。

同时,虽是郑纬平生第一篇帝王诔,却不是最后一篇,而仅仅是个开始。

下葬吉时,郑纬以身撞灵柩,欲追随文德皇帝于地下,让主持大丧的赵国丞相、大将军石通给阻拦住。

然此举,却是名震天下,让士林之人,赞叹一句:至情至性,莫若如此。

——*——*——

“阿翁来了。”一见采茯领着温翁进来,郑绥就忙地起身相迎,扶着温翁在一方竹簟上跪坐下来,之后,自己屈膝跪坐在侧,“阿翁,阿兄可是真要留在襄国?”最近,有关五兄的消息纷纷扬扬传来,连她也有些糊涂了,偏郝意和伍佑除了第一回报信,后,再无消息传来。

然而,五兄活着的消息,于她来说,是最欢喜不过。

再也没有比得过这个。

只瞧着温翁摇头,“连老夫也猜不到小郎的想法。”他更没猜到,郑纬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一篇诔文,完全扭转局势。

如今,重活于人前的,依旧是那个才貌冠天下的郑五郎,还多了一个至情至性的高评。

自从接到郑纬的消息后,温翁整个人似重新活过来一般,神采奕奕。放着光彩,做事也越来越有劲,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抬头望着郑绥。目光炯明清亮,“二郎君给小娘子的家书到了。”

“阿耶的书信。”郑绥一喜,忙地要从温翁手中接过信函,却让采茯先接了过去,“婢子打开信封。把信笺取出来再给小娘子。”说着,转身拿了剪子,剪开信封后,方才把信笺递给郑绥。

郑绥忙不迭地打开信笺,仔细看去,浏览了一遍,只是看到最后,却是苦着一张脸。

温翁见此,不由开口询问,“小娘子。郎君在信中可有说什么?”

“阿翁瞧瞧吧。”郑绥把信笺递给温翁,倒是没避讳。

温翁伸手接过,低头瞧去,只是到最后,却是笑了起来,“果真是二郎君,也只有二郎君才写出这样的信来。”叹完,又道:“幸而大郎身在荥阳,要不然,二郎君这段训斥小郎的文字。恐怕要传布天下了。”

如今外面盛赞,五兄是至情至性之人,其实这四个字,在郑绥看来。放到阿耶身上更准确。

故而,对温翁的话,郑绥是深以为然。

阿耶在信中大骂五兄是沽名钓誉之辈,信中直数落五兄郑纬四大不孝,死遁在外,不报父兄。令长者担心,为一不孝,伯父丧而不奔,不尽人子之责,为二不孝,亲者同丧,却只哭诔王侯,哀恸至极,为三不孝,未及弱冠,以身殉死,眼中无父,为四不孝。

郑绥抬头望着温翁,眼中带着几分促狭,“阿翁,我回信的时候,就和阿耶说,我代他好好骂阿兄一顿,让阿耶消消气。”

“小娘子喜欢就好。”温翁一笑,又道:“只怕真见到小郎时,小娘子又舍不得了。”

听了这话,郑绥神情一顿,眼中的笑意隐去,多了几分严肃,半晌才讷讷道:“阿翁,我想去襄国。”

“小娘子,若是襄国太平,老夫必不会阻拦,可小娘子也看了这一阵子襄国传来的邸报消息,襄国是羯胡建立的政权,而现在控制襄国朝堂的石通,只是故去文德皇帝的养子,原是汉人,自从把持朝堂后,又改回了本来的姓氏,称颜通,羯胡必是不服,一场持久争斗怕是必不能免。”

“既是这样,阿兄怎么还待在那,若是有个万一……”一想及此,郑绥就害怕,便不愿意说下去。

“小郎留在那,自有小郎的考量,小娘子该相信小郎才是。”

郑绥顿时语塞。

又听温翁道:“小娘子难道忘记了,郎君再三交待,一定要小娘子好好待在南地,不可去北边。”

“好好好,我知道了。”郑绥微撇嘴,偏说她命中缺木少火,利在东南行,她才不信,她在代北平城待了有十年,可是一点事都没有。

温翁笑了笑,别说郑绥不能理解,连温翁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偏二郎君似入了魔一般,格外相信,“小娘子若白日有空,多去开导一下九娘,听四郎说起,最近九娘的话是越来越少了,连房门都不愿意出。”

“近来,四嫂不是日日都陪着她吗,怎么还越来越糟糕?”郑绥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画给伯父的《升天图》,又想着九娘这是心病,以为等过上一阵子就好,遂没太在意,不想却越来越严重了。

说起这事来,郑绥又想到一件事,郑缙夫妇原本让十八从叔给送回京口,不想借着上次四郎的成亲,又过来了,虽没住在他们这边,住在十八从叔那边的院子,但原是一座府第,又挨得近,诸葛氏是个闲不住的,常过来这边走走。

如今,和四嫂殷娘子是越来越亲密,若不是有四郎压着,只怕又要搬到这边来住了。

“小娘子也知九娘这是心病,疾医都说了,除非九娘自己想明白,要不,没有什么法子医治,可惜如今正在大郎君丧期,要不多出去走走,或许病情会好转。”

郑绥沉吟了一下,道:“再过几日,便是伯父的七七,你和四郎提一下,到了那一日,去清峰观请观主给伯父做一场度亡道场,我和九娘也跟着一起出门走走。”

“那好,老夫和四郎说一声,到时候安排,只是如今天气炎热,小娘子可熬得住?”温翁说到这,特意瞅了郑绥一眼,郑绥是一向惧热,每每屋子里都置有冰,直至入夜以后才撤,因近来南地酷热,晴了大约有四十余日,不曾下过一滴雨,外面更似火炉一般。

“我们早些出门,晚些回来,别赶着太阳就是了,况且,清峰观是在山上,正是避暑之地。”说到这,郑绥语气一顿,似回忆一般道:“从前在平城时,夏季炎热,外祖母是最喜带着我们去佛院避暑,每每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连大表姐家的小/妞/妞,上月都已经许亲了。

送了温翁出门,郑绥回到屋子里,夜里睡觉时,睡得总不踏实,一会儿是平城的场景,一会儿又是荥阳的场景,一会儿却是两个地方交相插错,令她都分不清是在哪儿,偏这时五兄忽然从水里走出来,郑绥腾地一下,坐直身,身上却是浑身冷汗。

采茯进来时,看漏刻已是五更天,夜光隐退,曙色降临,天就快亮了。

郑绥推开采茯,接过手巾,自己擦去脑门和脖子上的汗珠。

只听采茯问道:“小娘子这是又梦到五郎了?”

郑绥轻嗯一声,抓过一只隐囊,背靠在身后的床上,帐帘已经让采茯挂了起来,屋子里亮着一盏连枝灯,很是明亮。

采茯转身去拿中衣,却忽然听郑绥道:“把灯熄了吧,我先坐一坐。”

“纵如此,小娘子也该换身干爽的中衣。”说完,又把无衣喊了进来。

方才这一番动静,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早已醒了。

郑绥这一坐,便是坐到天大亮。

尔后,沐浴一番,梳洗后,准备去四嫂那用早食,要出门时,却听晨风提醒道:“小娘子,诸葛娘子一早去了锦华轩。”

听了这话,郑绥眉头一蹙,“九娘和阿罗可已经过去了?”

“还没有。”

“去和阿罗说一声,就说今早在九娘屋子里用早食,不用去锦华轩了。”

郑绥话音一落,采茯和刘媪都不甚赞同,只听采茯劝道:“小娘子,无论是殷娘子,还是诸葛娘子,到底是小娘子的嫂子,而且殷娘子才初进门,是新妇,小娘子这么做,不但扫了殷娘子的脸面,也四郎的脸面也一并扫了,横紧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小娘子只当见个面就行了。”

“不去。”郑绥态度很坚决,“都进来一个多月了,我不信,她不知道九娘病了的缘由,她这一日日陪着九娘,若九娘的病好起来,我们自是该记着她的好,如今却是越来越糟糕,谁知是不是她的缘故。”

又听晨风道:“昨日小娘子在屋子里,大约还不知道,昨日下午,诸葛娘子在的时候,殷娘子还请了九娘去锦华轩。”

“还有这事。”郑绥惊疑,不敢置信,“四郎就没说什么?”

“四郎昨日下午并不在家。”

听了这话,郑绥突然明白过来,怎么昨夜里,温翁突然和她说起,要她去开导九娘,温翁寻常是不管这些的,想及此,郑绥对晨风说道:“你去一趟锦华轩,就说我说的,九娘病着,不便出门,以后我们几位小娘子就在九娘屋子里用早食,不去锦华轩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嫂子与小姑子

郑绥一早到九娘的屋子里。㈧㈠中ΔΔ文网ん.『8⒈

九娘郑芊很是吃惊,却只对着郑绥颔了下。

郑绥伸手握住九娘郑芊的手,很是浸凉,九娘郑芊的体质和她相反,她是一向惧热,天气稍热一些,就热汗淋漓,可九娘体质偏寒,哪怕是这样炎炎夏日,浑身也难得出汗,一双手更是浸凉无比。

拉着郑芊在屋子里坐下,尔后才松开手,“阿姐,我已让人去锦华轩和阿嫂说过,以后我们姊妹三人就在你这屋子里用早食,不过去了,阿罗应该马上就该过来了。”

九娘郑芊满脸诧异,微微张了张嘴,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声音很轻很细。

外面传来了一阵嗒嗒的木屐声,不用多想,步子轻快,似在小跑一般,不用多想,郑绥就猜到是阿罗来了。

果然,片刻间,只瞧着阿罗出现在门口,扎着两只小揪,头上绑了两朵素色的绢花,一身素色的襦裙,唯有脸蛋红彤彤的,约是跑得急的缘故,走进来时,还在喘气,一进来,喊了声阿姐,到九娘郑芊跟前行了一礼,之后走到郑绥跟前,却是抱怨道:“阿姐既不过去了,怎么不早些派人过来和我说一声,害得我都快走出内院了,又跑了回来。”

“这不是正好来得及,而且在九娘这儿用早食,不过是我临时的主意。”郑绥说着这话,特意望向九娘,只是九娘郑芊却是早已低垂下头,好在郑绥已经习惯了,直接吩咐着采茯摆早食。

早食过后,让阿罗先回院子,郑绥并未急着回去。

“过几日,就是伯父的七七,我已让阿翁和四郎说一声,七七节那日去清峰观做一场度亡道场,到时候我们跟着一起出门。去清峰观那边转转。”

郑芊没有回应,郑绥也并不在意,只絮絮又道:“建康城中的聚会很多,我那儿接到好多帖子。如今虽在丧期,不能出门参加宴会,但七月里正是江南采莲的季节,尤其丹阳那边,小女郎成群结队采莲的盛景。到时候我们可以去瞧瞧。”

“我没见过女郎拔棹采莲的场面,想必阿姐一定也没见过。”说到这,郑绥特意望了对面的郑芊一眼。

原本以为郑芊也不会有反应,却不料,郑芊突然开了口,“熙熙,我没事,你们都不用担心。”

郑绥一愣,这话,这几个月。郑芊说了不下数十遍,只是没人相信,以于后来,她都不再说了,不想这会子,又说了出来,眼中还满是忧虑。

瞧着郑芊的眼神,不知怎么,郑绥突然间觉得,郑芊的这话说的是实情。只是……只是没人相信,以至于她都不说了,心中一动,郑绥想起郑芊的爱好。这四五个月,她连针线都没再碰过,“阿姐,我身上戴的那件玉辟邪的穗子已经旧了,阿姐再帮我打一条可好,要另换个式样。还用那鹅黄色的丝线。”

“四娘子都特意嘱咐过,不让小娘子动针线做活计,十娘要的穗子,婢子替十娘打就是了。”菀柳忙道,她口中的四娘子便是殷氏。

郑绥目光一转,移到菀柳身上,摇头,“谁要你的,我从前的那几条可都是阿姐打的。”

“还别说,你就别讨这个嫌了,连我打的,小娘子都嫌弃。”采茯上前拉着菀柳出去,“走,去我们那儿取丝线来。”

因近来服丧,郑绥身上都是不戴饰品的,没一会儿功夫,采茯和菀柳回来,采茯把那只青玉色的玉辟邪给拿了过来,还有几团丝钱。

菀柳进屋后把郑芊以前做活计的小竹篮子取了出来。

郑芊虽没有说话,但在看到菀柳手中的小竹篮子时,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郑绥在一旁瞧着一清二楚,心中多少有点欢喜,但愿这回是找对了路子。

只是郑芊接过小竹篮子和采茯手中的玉辟邪时,门外有婢女进来通报,说是四娘子和二娘子过来了。

郑绥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四娘子是四嫂殷氏,二娘子是诸葛氏,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起了身,九娘郑芊也同样起了身,抬起头,只瞧着殷氏携同诸葛氏走了进来。

殷氏长得一张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头上绾着灵蛇髻,髻边别着一朵白色的绢花,两把素色簪子,身上穿着丧服,一进来,未语先含笑,目光活泛地溜了一圈,“我瞧着你们今早没过去,就特意过来瞧瞧,九娘今日身子可好了些?”

郑绥唤了声阿嫂,九娘亦开口喊了声,只听郑绥道:“我正要亲自去一趟锦华园,和阿嫂说一声,如今我空了下来,有时间多陪着九娘,就和阿罗到九娘这里用早食,以后就不去阿嫂里屋子里了。”

殷氏一笑,“这可是你们阿兄吩咐的,我可做不得主。”

“那就麻烦阿嫂和兄长说一声。”郑绥淡淡道。

忽然,只听诸葛氏呵呵一笑,“十娘,九娘,你们瞧着,这都怵站着做什么,一家子要说话也该坐下来才是。”

“很是该坐下才是。”殷氏应了一声,拉着郑芊坐下。

郑绥没有接话,令婢女们端上两方竹簟进来,待殷氏和诸葛氏都坐下了,才回到原本的竹簟上。

“如今既然十娘得空了,我也正好松松担,把陪九娘的任务交给十娘,你们是姊妹原就比旁人亲密些,想来,九娘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殷氏话音一落,却瞧着九娘郑芊张了张嘴,却也只张了张,又低垂下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依着嘴唇,郑绥还是猜到九娘郑芊嘴里未说出来的话,是说她没病,只是九娘一向不会与人争辩,故而,最终未说出口。

郑绥开口淡淡道:“瞧着九娘今儿精神头好了许多,我正烦劳九娘给我打条玉辟邪上的穗子。”

“如今九娘正病着,哪还能耐烦九娘打这个,十娘若有需要,可以交给身边的婢女。” 诸葛氏抢了殷氏的话,先开了口。

“是呀。”殷氏连忙附和道:“如今这带花样的穗子还不能戴,想必十娘也不急,我身边正好有两个婢女,穗子打得好,凭什么花样都能打,十娘想打什么样的,交给她们俩就行,就别劳动九娘了。”说着,就要唤那两个婢女进来。

郑绥很快开口拦住,“我只喜欢九娘打的东西,因此,前几年身上的穗子都是九娘送的。”

“十娘,九娘怎么说都是你阿姐,怎么倒支使起……”

诸葛氏的话还没说完,就听九娘开了口,“是我想给熙熙打几条穗。”

虽话不多,却已是很难得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半晌,殷氏弯眉一笑,“既然是你们姊妹间的官司,我们做嫂子的,自是不会干涉,只是一点,九娘可别劳累了。”

郑绥抿着嘴没有说话,只要一打听便知,姊妹几个,九娘因喜欢女红,从前常常做绣活,一做就是一天,也不知倦,就如同,她练字,一练就是几个时辰,或是作画,常常伏案就是十天半月。

真说起来,不过是兴趣爱好罢了,要不然,家下做活计的人,哪里还少。

因郑绥没有接话,九娘是惯不会接话的,唯有诸葛氏捧着殷氏的场,就这样,屋子里最后,只剩下殷氏和诸葛氏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终竟觉得有些讪讪然,并未待多久,就起身离去了。

一出九娘郑芊的院门,殷氏就抱怨起来,“你方才也瞧见了,这两小姑子,哪里把我当嫂子看待,眼里哪有我这嫂子,偏四郎还说,他这三个妹妹,性子都是极好相处的,弄得我倒里外不是人。”

“你在四郎跟前还不是人?”诸葛氏眼瞅着殷氏直笑,“只怕在四郎眼中是个可人才是,前几日,你院子里打掉的几个美人,我家那位瞧着都眼红。”

殷氏脸一红,不由伸手推了诸葛氏一下,轻啐了一口,“你也不过比我早成亲一年,却来打趣我。”四郎贴身的几个婢女,都长得颜色殊丽,而且都是早就跟了四郎的,一进门,殷氏瞧着闹心,原想着,只怕还得费上一些功夫,谁知她一提,四郎连眉头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

使得她很是为之舒心,这会子,诸葛氏一提起来,脸虽红了,心中却只有欢喜。

又听诸葛氏道:“只要你和四郎相处得好就行了,至于小姑子,除了十一那个婢生女,九娘和十娘,都早已到了出嫁之龄,横竖在家待几年,你有什么好愁的。”

“正烦的就是这个,十娘就罢了,横竖过了及笄,就会回荥阳嫁,九娘才是更头痛,落了个克夫名声,她又是四郎的同胞妹妹,”殷氏说到了这,顿了一下,转头望向诸葛氏,“说起来,湘东王的那桩亲事,怎么如今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行不行也没个回音。”

诸葛氏一听,望了眼四周,似有话说的样子。

殷氏会意,把旁边的人都遣了。

诸葛氏凑到殷氏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殷氏先一愣,之后,神情却是惊喜。(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枕边风

晚上,四郎郑纭从外面回来,殷氏和他说了一下早上的事。㈧㈠中文网 .8⒈

郑纭轻嗯了一声,“既然十娘这么说,就随她的意,九娘自小就喜女红,或许能渐渐好起来也不一定。”

殷氏应了声喏。

又听郑纭吩咐道:“从阿兄那儿回来时,他送了两名歌伎,还在外面,你等会儿派人送去乐工园。”他口中的阿兄是殷氏的异母兄长殷洪,任扬州刺史府长史,故又称殷长史。

殷氏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生母是继室,和这个长兄,一向不亲,只是接下来的话,让殷氏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僵。

“送两碗汤药过去,到时候别在孝期有了孩子。”

郑纭说完这话,转身往里走,又唤婢女进去给他换身衣裳。

殷氏张了张嘴,咬碎了一口的银牙,但还是带着婢女转身跟了进去,“阿郎,这才刚回来,又要去哪?”

只听郑纭回道:“我昨日没回,今儿回来先要去见见阿翁和傅叔,看有没有什么事,已让人去通知他们,等会儿晚饭就在中堂那边,不回屋用了。”

“这不过才一两天的功夫,哪有那么多事,也只瞧着你,每次都急匆匆的,况且横竖还有他们,还有十娘。”

“这话怎么说,怎么好好的说到十娘身上了?”

“我还没和你说呢,前几日,我在十娘那儿,还看到你书房才有的那些邸报,想来那些消息,是你这儿有一份,十娘那儿必有一份,焉知他们是按你的意思的办,还是按十娘的意思在处理事情,弄不好,有些你这里没有,十娘那儿都有,外面瞧着是阿郎在主事。但里面还不知是谁……”

“好了,”郑纭打断殷氏的话,“十娘那儿的邸报,我原是知道的。只是给十娘瞧瞧,她不过是个小娘子,哪能管什么事,再说了,自你嫁进来。十娘身边的明妪刘媪和采茯把内院交给你,可再有过问半句。”

说到这,微微一顿,“这话,我只听这一次,以后不许再说了。”

四郎郑纭目光严肃地瞧了殷氏一眼,扣了扣身上素袍,转身就往外走。

殷氏望着四郎郑纭离开的背影,突然一甩手帕,恨恨地道了句。“好心当作驴肝肺,等那位回来,看到时候,哪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

半晌,往旁边矮榻上一坐,只瞧一位仆妇从外面走了进来,“娘子,外面带回来的两位歌伎,婢子派人直接送去乐工园那边了。”

“送去送去。”殷氏不耐烦地忙挥手,说完。又忙地坐起身,“给灌上碗汤药,别留下祸害。”想起这事,殷氏只觉得膈应得慌。这还是在丧期内守制,就耐不住了,要是不在丧期内,还不知道怎么样,想着阿耶那一屋子里千娇百媚的姬妾,殷氏心里恶心。原本因顺利打掉那四个贴身婢女的而欢喜的心境,一下子全没了。

就如同阿娘所说,男子没有不好色的,你打掉一批,转头又会来一批,到头来不过白忙活一场。

心头不由为之气堵,阿耶虽疼她些,但偏这事,还不能拿回家去和阿耶说。

她甚至能肯定,她一去说,弄不好,阿耶还会赠送几位伎人给郑纭,想及此,顿时气得肝都疼起来。

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些,脑中挂思索起上午的时候,诸葛氏和她说起的话来,倒没料到,湘东王会这么痴迷九娘,硬是闹腾着不让徐贵嫔收回赐婚的旨意。

可见世间男子都贪颜色,九娘那般殊颜,吊着一个袁六郎,又勾着一个湘东王。

——*——*——

且说郑纭出了锦华轩,如今正值夏日,都戌时初刻了,天还未完全黑下来,天边升起一轮新月,星星时隐时现,闪烁在深蓝的苍穹,微风吹来,从庭院里走过,身上透过一阵阵凉意。

原本殷氏所说的他都知道,但这些不过是私下里而已,如今,却让殷氏这样明公正然地说出来,心里多少存着几分疙瘩,虽不喜欢殷氏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在意。

思绪纷乱不已,从锦华轩到中堂的路上,还没有理清,待到了中堂时,忙把心头复杂难辩的心绪给撇开,门口的僮仆上前行礼时说了一句,“温主薄和傅主薄都已经在里面了。”

四郎郑纭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走了进去,一瞧温翁和傅主薄见到他,就要起身,忙伸手拦住,“阿翁和傅叔快别行这些虚礼了,快坐下吧。”说着,行到上的位置屈膝跪坐下来。

然而,温翁和傅主薄还是起了身,之后,便是例行的事,傅主薄把这两天收到的邸报消息,递给郑纭过目。

这两日,并无大事。

因没有五郎郑纬的亲笔书函,故而,并不知郑纬到底会不会留在襄国。

说起来,对于五郎郑纬突然出现的消息,他是喜忧参半,这座宅第中,大约也只有他喜忧参半,他记得,他初听到消息时有一瞬间懵住,无法形容当时情状与心绪,但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与礼仪,他是该高兴的。

待四郎郑纭看了邸报后,傅主薄方禀报起外间的事,最后说起的却是那道赐婚圣旨一直没有收回,“如今还有一个月,就该是圣旨上所说的筹办婚事的日期了,到时候要如何弄?”

“你放心,宫里的徐贵嫔比我们更急。”郑纭不甚在意,谢尚书夫人常出入宫闱,他听谢尚书提过几句这事,至少,接到这封圣旨后,徐贵嫔比他们更急,又道:“况且,如今我们还在孝期,要借热孝办喜事,也来不及了,伯父逝世,九娘要服九个月的大功,等到明年三月份才出孝,还早着呢。”

这时温翁叹息了一句,“再过一年,九娘可又大了一岁。”就算拒了湘东王这门亲事,要找就更难了。

“我会帮九娘留意的。”婚事,更多是看机缘,就譬如,五个月以前,他都不曾料到,他五月份便会娶妻成亲,机缘到了,真正办起婚事来,还不是很快的事。

既然四郎都这般说了,温翁自是不会再多说什么,遂提及郑绥说的到清峰观做道场的事来,又把诸葛氏近来常来内院的事说了一遍。

做道场的事,郑纭本来觉得无可无不可,但听到温翁提起是郑绥说的,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殷氏的话的影响,郑纭多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七七是个大日子,想必荥阳那边也会做道场,我们这边没必要再整这么一遭,至于十娘想带着九娘出门去清峰寺瞧瞧,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去,也不必拘着那一日,或是要找个什么理由,又不会去参加宴会,丧期内去道观或是佛寺,从来都不是违禁的。”

温翁微微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料到郑纭会反对,不过这微愣,也是在心中,面上一点都不曾显出来,“那我晚上的时候,告诉十娘一声,瞧着她的意思吧。”

郑纭听了这话,心头一沉,只瞅了温翁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于诸葛氏的事,温翁只提一句,至于该怎么做,自是由郑纭回去和殷氏说。

于是,一时事了,温翁和傅主薄就退了出来。

到了东院时,温翁没有急着回自己的房,而是跟着傅主薄去了他屋子里,这是平日里,他们回完事后,若再有事商量,所形成的惯例。

一进屋,灯一点,屋子里的小僮仆出去,门一阖,温翁就直白说话了,“老傅,你今儿有没有觉得四郎有些异常。”

“不就是没同意给大郎君做道场。”傅主薄跪坐下来,瞧了温翁一眼。

温翁摇头,“不是,但具体是什么异样,我又说不上来的。”

“说不上来,就别说了,横竖过些日子,五郎就该回来了。”

“你就这么笃定五郎会回建康?”温翁抬头望向傅主薄,“你可别忘记了,五郎现在是赵国的光禄大夫,开国县伯,太子少傅,若是一离开,来建康,就什么都没有了。”话说,这太子太傅,还是赵国的丞相、大将军颜通给五郎郑纬加的。

傅主薄不屑道:“皆不过是些虚名,凭着五郎现在的名望,无论到那,都能领到这些虚衔。”

温翁笑眯着眼,如同寺院里供着弥勒佛一般,“老傅,那要不要我们赌上一把,五郎来建康,会不会得到这么高的官爵?”

只是傅主薄却是依旧板着一张脸,“那我还不如赌,五郎一定不会接受任何官爵。”

“你这是更进一步了,你倒是这么敢笃定五郎一定南来。”温翁说到这儿时,又叹了一句,“五郎如今行事,连我都越来越看不懂了,明明我瞧着,他和颜通好似串通好了的,演这么一场戏,怎么又会和颜通水火不容,颜通都快把石氏子孙尽数杀掉了,他也不怕颜通把刀架到他脖子上。”

颜通这要夺位都摆到了明面上,他怎么还偏偏维护着石氏。

“你瞧得通,那不天下人都瞧得清了。”

一听这话,温翁气得顿时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老夫怎么说也虚长你近二十来岁,怎么老夫说什么,每次你话里都得撵老夫一顿才罢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清峰观避暑

“不做就不做吧。㈧ ㈠Δ 『Δ』中文Δ网┡.*8⒈”郑绥望着温翁说道。

对于四郎郑纭会不同意,她初一听,是略显得有些意外,只是没想过,去多计较一二。

只听郑绥对温翁说:“既然是这样,就麻烦阿翁一件事,帮忙打听一下,清峰观有没有寄住的客房,如若是有,定上几间,我想和九娘阿罗一起过去住些日子,如今天气炎热,山上会凉爽许多,当是去避避暑。”

这建康城,又比荥阳还炎热上几分,如今每到正午时分,哪怕屋子里放了冰,她也觉得汗流浃背,格外难受。

温翁也素知郑绥不耐热,一听这话,忙地应声喏。

其实如今这酷暑时节,建康城如同一个火炉般,真正住在建康城中的高门大户并不多,许多大户家眷都去了城外的庄子避暑,尤其是像王谢这样的侨姓士族,多在会稽一带置有田地别墅,每到夏季,往往是阖家搬去避暑。

温翁想起近来,临汝那边递送过来的各项事宜的进程,或许到了明天夏天的时候,十娘便能到临汝那边,麻姑山上避暑了。

清峰观,原本就是建康城中世家大族供奉的道观,观内自是有许多客院,以备来观里的人留宿,不过,郑绥去之前,郑家还是捐赠了五万贯钱。

因是要住一段时间,又是女眷,自是免不得带上护卫,再加上仆从,出行的队伍便十分浩荡,那一日,从清晨出,抵达观里时,却已是过了巳时,郑纭和殷氏亲送了她们三人过去,原本郑纭是想让殷氏陪着郑绥三姊妹一起在观里住一段时间,只因郑绥再三拒绝,郑纭才松了口。

诸葛氏如今依旧是常来她们这边,和殷氏依旧是好的如同蜜里调油一般。连同着殷氏,郑绥也连带着不喜欢,于是往来间,便仅仅止于嫂子的名分所给予的尊敬。她的修养,便已注定她了,不会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再不喜欢,她也是四郎的妻子,是她的嫂子。

唯独阿罗撅了好几回嘴。

九娘如今又开始专心做刺绣。也唯有做这活计时,郑绥才现,其眉宇间,松泛许多,也舒展许多,仿佛找回了丢失的心魂,像个正常人了。

这样就很好。

郑绥望着眼前专心做绣活的九娘,心里这般想着。

九娘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前阵子又一直迷失着心性,因着刑克之事。陷入绝望,于今,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走出来,就很好了。

郑绥对着进门来的阿罗使了个眼色,阿罗会意,小跑到九娘郑芊跟前,“阿姐,我们今儿第一天住过来,先出去各处瞧瞧吧。”说着话,攀着郑芊的肩头。扬着一张笑脸,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靥,乌黑的瞳仁,粉妆玉琢的面庞。令人不忍拒绝。

郑芊回之一笑,转头望向坐在她对面的郑绥,郑绥忙道:“太阳已偏西斜,这在山上又凉爽许多,我们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也是好的。若是哪一回走迷糊了,也不至于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回来。”

听了这话,郑芊应了声好,放下手中的针线,递给一旁的婢女菀柳,伸手轻揉了下阿罗的脸蛋,拉着阿罗的手起身,菀柳却是取了帷帽过来。

这座别院,在清峰观的西边,是座两进式的宅子,从前也有女眷在这儿住过,庭前植有两棵高大的柏树,大约也有数百年树龄了,高大苍劲,又郁郁葱葱,使得庭前一片翠绿,树阴遮盖下,有一大片的场地,却是个午间乘凉的好去处。

出了二门外,便是长庚领着一班护卫守护着,宅院外面,也都有护卫看守,大门外面植有两棵松树,仿佛与中庭前的那两颗柏树照相对应,再瞧着通往观里的小径两侧,全部种植着翠竹,难怪这宅第叫三友宅,原来是指松柏竹,这三样。

幸而不是叫岁寒宅,岁寒三友是指松梅竹,单单这梅树,偌大个清峰观,只有清峰观后院才有那么一株,别处可都没有。

只是她们带着仆妇婢女才刚出二门,长庚就迎了上来,“小娘子这是要出去?”

郑绥忙嗯了一声,“我们去观里转转,很快就回来,就不用人跟着了,有身边的人跟着就足够了。”她头上亦是戴着帷帽。

长庚抬头,瞧着郑绥她们身边簇拥的仆妇婢女亦有十来人,想着离清峰观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就没打算跟过去,这样多少显得有些兴师动众,遂道:“小的再派两个护卫跟在你们后面吧,这样也安全些。”

郑绥没有反对,出门在外,安全护卫方面,自是听长庚的。

这一行人出门,领着九娘和阿罗把清峰观逛完,已是太阳落山时分,红霞满天,金灿灿的光芒,撒下最后的余辉,照落在大地上。

回来时,屋子里早已点上了灯火。只是山里过于清幽,林风萧萧吹来,带来丝丝凉意,这是入夏以来,在酷热的建康城,郑绥第一次感觉到凉爽,不再是那粘粘的汗腻,闷热难当,空气中都透着股热浪。

如此一来,不过了这个夏天,郑绥是怎么都不会愿意下石头山的。

故而,第二天下午,温翁一过来,郑绥就和温翁说起了这句话。

只是温翁的一句话,就把郑绥存着念头给粉碎了,“若是五郎提前回来,你也不回去。”

“当然要回去。”郑绥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完后,双目闪闪亮地望着温翁,喊了声阿翁,“阿兄要回来了,是直接从襄国来建康吗,什么时候起程,什么时候能到建康城,不行,我要提前去城外迎接阿兄,要不现在我就跟着阿翁下山?”

情绪激动万分,连着屋子里婢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温翁的嘴角,同样抿着一抹深深的笑意,“瞧小娘子急的,不过是刚收到五郎的书信,从襄国直接来建康,顺风顺水,少说也得一个月,等那时秋风转凉,小娘子再下山不迟。”

“还要一个月。”郑绥呢喃了一句,略有些失望。

“一年都等过来了,小娘子还怕等上这一个月。”采茯笑着上前扶着郑绥在竹簟上坐下。

只听温翁道:“这别院的确很凉爽,早知道,该早些让小娘子几个过来避暑。”

采茯忙附和道:“地方的确是个好地方,只是这别院之所以没租出去,大约也是因为太小的缘故,如今住着小娘子三个,倒是正合适。”说着话,给温翁上了碗清茶,“阿翁尝尝,这是用后山的清泉水煮的茶,连小娘子不爱喝茶的,也喜欢喝这茶水。”

温翁很是惊讶,郑绥是在平城喝酪浆吃酪酥长大的,对于茶水,一直喝不习惯,回来四年,都不曾改过来,遂伸手接过,“我尝尝。”小抿了一口,舌尖细细品尝,果然带着几分甘甜,水润清冽。

一听采茯的话,郑绥倒想起一事来,遂对着温翁道:“我正想和阿翁说一件事,如今我既住在这里,用山里泉水煮出来的茶,我也喜欢,就不用再派人往这清峰观送酪浆,免得来回折腾,这天气热,绕城跑一圈,送到这儿来,都已经变味了。”

“好,就依小娘子。”温翁没有犹豫,爽快地答应了,他原本还想着要不牵一头产奶的羊过来,可又想着这是清峰观的范围,要和清峰观里说一声,今儿就没有先带来了。

温翁喝完茶水,把茶碗递给采茯,然后吩咐道:“我要和小娘子说几句话,你带人先下去吧。”

采茯迟疑了一下,看了郑绥一眼,应了声喏,尔后把屋子里伺候的几个婢女都带了出去,她自己则守在外面的门口。

屋子里说话声很低,那怕她在门口也听不真切。

而屋子里面,待人退出去后,温翁就轻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不喜欢殷娘子。”

郑绥怔愣了一下,尔后苦笑道:“阿翁,有这么明显吗?”说着,还有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想说,其实,她已经很克制了。

“不是小娘子表现的明显,而是对比过于明显,老夫又太过了解小娘子了,从前在李娘子面前,小娘子可不是这样。”温翁一笑,又轻叹道:“四郎这门亲事,当初是订得急了点,老夫想着,模样长得好,四郎必会喜欢,而她生母虽是继室,但她到底是殷家嫡女,门第才貌,配四郎倒是正相宜,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郑绥心头一松,“只要她是四郎的妻子,我和九娘阿罗,自会敬她是四嫂,阿翁就别操心这事了。”说完,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我从前还以为嫂子都像大嫂那样,顾家周全,行事得体,进退得宜,如今看来可不全是这样,等到阿兄回来,我可得和阿兄说一说,他将来娶的妻子,可要我同意才行。”

将来的五嫂可不比四嫂,她可不想因为和五嫂处不来,从而影响到她和五兄郑纬的兄妹情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解心魔

别院的日子,最是悠闲不过。『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郑芊的精神头,一日好似一日,又喜常去清峰观里走走,或是常去后山和阿罗两人打山泉水,甚至不假手于跟着的仆妇婢女,话虽还不多,但每每说话便有回应,不再是不开口,性子也渐渐地恢复了往常。

瞧着这一点点的变化,最高兴的莫过于郑绥和阿罗,连着四郎郑纭来过一趟,瞧着郑芊的变化,心里也是极高兴。

郑绥想着殷氏每隔几日,便会来一趟,不但自己来,而且还常常带着诸葛氏,令她不厌其烦,最后沉吟半晌,郑绥还是在四郎郑纭面前开了口,“阿兄,我和九娘阿罗在这儿住得很好,生活上的一切都有仆妇婢女周全,如今天气炎热,出门实在不易,又很容易中暑,阿兄就别让阿嫂再常上山,若是中了暑,倒是我们的不好了。”

四郎郑纭一听,微怔了一下,哪里还不明白郑绥话里的意思,每每郑绥唤他阿兄时,多半是说些严肃认真的话题,郑纭的脸颊,腾地一下只觉得火辣辣地烧,又带着几分尴尬,“好,我会和你阿嫂说一声。”

说完,又急忙补充了一句,“你阿嫂和缙郎媳妇不同。”

郑绥略微有些吃惊,尔后却是笑了,轻嗯了一声,既没赞同,亦没有否认,别的不说,她不信,四郎读过诸子,就没听过一句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诸葛氏为什么总来这边府里,崔十八婶子却是个性子要强的,和诸葛氏便十分地合不来。

不过,既然话说明了,此后,殷氏也果真没有再过来了,至于诸葛氏自是没有理由再过来。

炎炎午后,郑绥是最喜欢在古柏树下架一把竹席躺椅,尔后就躺在躺椅上午睡。

山风吹来。微熏的凉意,再是舒爽不过。

且说这一日,因上午下了雨,直到中午时分。雨才刚刚歇下来,外面的太阳,还躲在半遮的乌云中,没有露出脸来,郑绥更是待在屋子里练了一上午的字。用完午食后,直接便在屋子里的矮榻上铺上竹簟,直接歇在屋子里。

阿罗也有午睡的习惯,唯独郑芊,因常常做绣活忘记时间,只有感觉到了累了才睡,故而,这一日,郑芊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方抬起头来。欲让身边的人帮忙舒松一下颈脖,才现,几个婢女以及阿姆,都让她遣去午歇了。

郑芊遂索性站起身,从案几上拿起杯子,想给自己倒杯煮好的茶水,润润喉咙,只是一提水壶,却现是空壶,遂走出门外。拿着小桶打算去后山那口山泉提一桶山泉水回来。

她和阿罗怕仆妇们打了泉水不干净,遂每每都是自己亲自去提,之后,提回来的水放在一个装水的水缸里。屋子里的婢女煮茶时,都从水缸里取水,而且水缸里的山泉水,从来是不过夜的。

只是今儿,因上午一直下着雨,她和阿罗特意去了一趟。泉水很是浑浊,便没有提水回来,此刻,望着天空,太阳已经从乌云中冒出头来,散着刺目耀眼的光芒,雨都已经停歇了一个时辰,那汪泉水,想是已经澄清了。

从院子后门出去,离那汪山泉水并不远,郑芊和阿罗常走这条路,又常从后门出去,旁边巡逻的护卫见了,也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虽是走惯的山路,雨后的路,还是泥泞不堪,脚下的木屐沾了许多黄泥,使得提步时,很是费力。

饶是如此,但是因路并不远,还是很快就到了。

这汪山泉水,

约莫十寸深浅,大小只有合抱,郑芊挑了块大卵石站立着,蹲下身,瞧着那眼山泉,能够清澈见底,但细看去,水里依旧还有许多漂浮的的杂质,并不若平常所见到的那般清澄,心头略微有些失望,又白来了一趟,只能傍晚的时候和阿罗一起过来,想及此,便欲起身回转。

只是刚低头,就瞧见那汪泉水中,除了闪现她的人影外,她的身后还浮现一抹人影,心中陡然间骇了一大跳,不由惊吓地啊地一声,喊出了声来。

“别出声。”声音有些急促,正是身后的人出来的,郑芊转头,正要望去,却瞧着那人近前几步。

“你别过来。”郑芊瞪着圆溜溜地大眼,手往前推了推,步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只是如此,却早已忘记了身后是汪山泉,脚下一踩空,随着一声急切的喊声,“小心点,别摔了。”

扑嗵一声响,人就摔到了山泉中,溅起水花无数,虽感到了浸骨的凉意,但好歹天气炎热,还能够受得住的,只是饶是如此,却依旧抵不住心头惊惶,伸手指向那人,“你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你快上来好不好,水里凉得厉害,受了凉就不好了。”

“我不,你别过来,快离开。”郑绥膝盖以下都没在水里,裙摆全湿了,却全然顾不上,只伸手朝着那人往外挥手。

正在这时,方才听到郑芊惊呼声的护卫赶了过来,但并未近前,远远地就问了声,“九娘,怎么了?”

郑芊正要回答时,就在方才郑芊这一晃神的功夫,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把他们支走,要不我就不离开。”

郑芊心中一惊,刚想说你快走,却是止住了,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直到此刻,才留意到这人的长相,是一位年约十七八的小郎君,长得唇红齿白,束冠带,身上一身锦袍,却是极为华丽,腰间挂着几只荷包,却是绣着金丝线,缠着海龙珠。

只是这人,她并不认识,“你是谁?”

话刚问出口,只听远处的护卫,脚步声又近了些,接着又是喊话声响起,“九娘,九娘在不在?”

“快把这些人支走。”

郑芊听着身边人急促的说话声,更要紧的是……更要紧的是,他现在正揽在她的腰上,若让人看到。郑芊几乎不敢的相像,却又是推拒不开,心头更是慌乱得厉害,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句话。“我不小心跌了一跤,还请阿南帮忙去院子里喊了我阿姆过来。”

那个护卫的声音,她听了出来,听阿罗说,那人名唤阿南。

只听阿南应了声喏。很快就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有些着急。

直到阿南离开,郑芊松了一口气,同是又倒吸了一口气,一张小郎的脸,放大了数倍,突然近在眼前,吓了一大跳,郑芊忙地撇开眼,脸一下子似火烧去一般彤红。

只是突然意识自己面前的境地。是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何曾有陌生小郎近过身前一尺,想及此,羞忿难堪,齐涌心头,心头顿时觉得委屈,眼中浸染着湿意,又于委屈中带着几分惶恐羞赧。

再转头,却不想。正对上那人的眼眸,只是眼中尽是迷离痴醉,郑芊曾记得,曾在另一双眼睛中也见到这样的神情。心中又是一吓,甚至顾不上其他,拼了全身的力气,两手一推,扑嗵一声响起,自己身子似也失去了靠力。往后在水中退了一步,却是靠到了山泉的洞壁,只是那位小郎却因她这一推,大约有些不妨的缘故,直接倒坐在水旁的那块大圆卵石上。

郑芊也不知那来的力气,突然在水中,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去,很快上了岸,连木屐脱掉了一只也不管,甚至那位小郎嘴里念念有词,似失了魂一般,她也无暇去理会。

然而,方才走两步,那位小郎似晃过神来一般,突然道:“阿细,你停一下,我就说几句话。”

郑芊听到自己的小名,脚步陡然一滞,小名是自家人叫的,很少有外传,郑芊转头来,望着起身欲走近来的小郎君,手忙地作推拦的动作,“你别过来。”慌地又退了几步。

那位小郎君果真停了下来,忙应道:“好,好,你别走,我不过去就行了,我们就站着这么说几句可好,我没想着要吓到你。”

“你别过来。”郑芊习惯性地又说了两句,尔后想起一事,遂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说话很急,经过方才一番折腾,惊吓倒是去了不少,毕竟郑家的护卫就在这附近,只要她喊一声,那些护卫很快就能赶过来。

“我姓萧,单名一个章字,我不仅知道你的小名,连你的生平都知道的仔细。”上次王家花神会的惊鸿一瞥,便让他如同服了五石散一般,神情恍惚,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倾国倾城,莫若如此,如花美眷,心欲所求耶。

而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眼中心中除了眼前人,再无其它,只瞧着那香腮似雪,脸似红梅晕染,秋水剪瞳,犹如曜石浸水含湿,他登时就痴愣住了,觉得这一日的等候,也是值得的。

自从知道她和姊妹出城,到这别院里住,他便也日日守在这里,后来知晓她们每日清晨都会来这山泉边取水,他更是不舍不弃地守在这附近,虽可惜,每日里她都是和她妹妹一起来,然而,能瞅上几眼,他亦满足。

只有这一次,也唯有这一回,只有她一个人前来,故而,他才斗胆现一回身。

不想却是吓到了她,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郑芊瞧着那人只痴痴地望着她,并不说话,欲要离开,又怕他追过来,索性就站着不动,满是无措地紧捏着还在滴水的裙摆,只是僵局并未持续多久,不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传来,郑芊心头却舒了一口气,应是护卫带着她的乳娘过来,遂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那人一眼,想转身离去。

只是就在这当口,大约是脚步声也惊醒了那位小郎,却听那位小郎开口道:“阿细,我并不怕你克夫的名声,我愿意娶你。”

一声倒吸气声猛地响起,而出来这声倒吸气声的,并不是别人,正是郑芊,眼睛更是瞪得圆鼓鼓的,眼眸中尽全然的是惊诧,甚至是不可思议,令她瞠目结舌,双手紧紧握着襦裙的衣摆,整个人的脑海中,似放空一般。一直回响着那句话:阿细,我并不怕你克夫的名声,我愿意娶你。

震天响地,直击得她脑袋生痛。

以至于乳母喊她一声时。她突然间晃过神来,却是吓了一大跳,转身要向乳母走去时,一迈步,似踩了棉絮一般。绵绵无力,一下子就整个人跘倒。

“小娘子。”乳母秦妪和婢女菀柳近前来,惊呼地喊了声,却是忙不迭地伸手抱住她,才避免她整个人扑倒在地面,“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秦妪扶着郑芊站直身,低头却瞧见,郑芊只穿着一只木屐,另一脚却是光着。裙摆也湿了半截,十分狼狈,“是不是掉到水里去了。”

郑芊微微低垂着头,颔了下头,没有吱声,瞧着婢女菀柳往前走去,郑芊正要开口阻拦,只是一抬头间,却哪还有半点小郎君的影子,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虚幻一般,于是刚要出口的话,又止住了,菀柳帮她拣回了那只掉落在山泉水里的木屐。又把山泉水旁边的小木桶拿了回来,才和秦妪带着郑芊回去。

只是郑芊离开前,临了转了下头,还是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一丛绿林中,只是见她转过头来时。微露出一张脸,郑芊慌地一下,忙回头。

瞧着郑芊的惊慌,秦妪忙问道:“小娘子,怎么了?”

郑芊摇头不已,“没什么,我们快回去吧。”

回去后,秦妪再问起什么,郑芊却是什么都不肯说,只让人准备了水,沐浴梳洗一番,只是最后,菀柳替她梳头的时候,却是疑惑不已,“今儿早上,婢子明明替小娘子插了两支银簪子,怎么只有一支?”

“大约是先前掉到山泉水里,掉落了。”郑芊忙圆谎,她记起来,那人手中好像握着一只银簪子,只是当时她没去多想,更无暇去多想,而且,临去时,绿林丛中,银光一闪,想必是太阳光照射银簪子时出的光芒。

“不对。”只瞧着菀柳摇头,“婢子先前替小娘子在水中捞木屐的时候,并没有在水里看到过一支银簪子,可见不曾掉到水里。”

郑芊心虚不已,“好了,不过是支簪子,丢了就丢了,那盒子里还有好些,你随便取一两支就好。”

菀柳嗯了一声,“想必是掉到了路上,婢子等会再过去寻寻。”

这回郑芊索性连话也没有再接。

下午的时候,菀柳去寻了一遍,果然没有寻到。

郑芊也没有太意,想着以后不再自己亲自过去后山打水,这件事,应该就能这么过去了。

反正,除了她,也没有旁人知晓。

只是到了这晚夜里,郑芊半夜从梦中惊醒过来,想着梦中的情形,犹如白日再现,尤其是那人说的那句话:阿细,我并不怕你克夫的名声,我愿意娶你。

突然想起,他说他姓萧名章,先前惊惧中,她并不曾在意这句话,不想这会子,突然记忆起来,才明白过来,四兄所做的事,她并不是不知,郑绥都和她说了。那么那句话,以及那个人,郑芊于摇头中,却越加地清晰起来。

一切如附骨之蛆,又如影随形,一直在郑芊的脑海中打转,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一如她对刑克之名,有多大怨念,这句话,就有多大魔力,一直困扰着她。

甚至于连着好几天都是如此,郑绥和阿罗俩人也很快察觉到她的异样。

“阿姐,我听秦妪和菀柳说,自前几日起,你每日夜里都会做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日晌午在后山到底遇到了什么?”

“没有。”郑芊慌地摇头。

只是郑绥却是一点都不信,“还说没什么,连后山都不去了,你往日是最喜和阿罗,清早的时候过去打水。”

郑芊又开始低垂着头,不说话了,郑绥一瞧她这样的情形,顿时间觉得无力,知道又问不出什么来,偏那日,九娘是独自一人去后山的,谁也不知道那日到底生了什么事?只有在后门巡逻的阿南,听到九娘出一声惊呼声。

若九娘有心瞒着,要问是怎么也问不出来的。

郑绥心中长叹了一声。

唯有能做的,不过是在九娘做针线之余,和阿罗多陪着她,又或者是陪着她去清峰观那边走走。

只是哪怕如此,连九娘平日里最全神贯注的针线活计,如今做起来,也常常失神,常常做到一半。手中的针停了下来,神思不知道飞到何方去了。

就这样,大约过了大半个月的样子,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

郑绥算着五兄该是要回来了。约是要准备着下山了,前两天夜里,九娘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只是这一回,郑绥正好起来如厕。听到采茯说起九娘屋子里的动静,便走过去瞧瞧,就瞧见九娘伏靠在床头的隐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屋子里亮着灯火。

待郑绥一近前,郑芊一把伸手抓住郑绥,唤了声熙熙,眼泪却淌了出来,郑绥伸手抹去郑芊的眼泪,瞧着郑芊张嘴欲言。然而,又欲言又止,郑绥伸手轻拍了下郑芊的肩头,望了周遭的秦妪和菀柳,以及跟着她过来的采茯和无衣,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陪着阿姐说说话。”

秦妪和菀柳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喏,采茯拿取件披风,披上郑绥的肩头。便转身出去了。

也不知是屋子里的安静,还是因为夜里的灯火,终竟不如白日里的阳光明亮,也或许郑绥的镇定。给了郑芊几分勇气,或许郑芊憋在心里很是压抑,终于找到了一个泄口,只瞧着郑芊紧抓着郑绥的一只手,缓缓地开了口。

虽慢,却是吐字清晰。虽凌乱,但郑绥还是听清楚了大致事情经过,也很快判断出,这件事之所以对郑芊的影响很深,并不是因受了惊吓,更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萧章的那句话。

说到底,是郑芊对刑克之名,看得太过重。

或者说,是刑克之名,对郑芊的影响极大。

郑绥轻抚着郑芊的肩头,语气很缓,很低沉,“阿姐,我曾和你说过,这桩婚事,四郎的诸多考量。”

郑芊有些木讷地点头。

只听郑绥又道:“还有一句,我没有和阿姐说。”郑绥伸手摸了摸郑芊的眉眼,“阿姐相貌极美,若是见过阿姐容貌的小郎,惧怕阿姐刑克之名的,不会有几个,就如我常说的,刑克之名,于阿姐来说,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听这话,郑芊没有争辩,却是露出一苦笑,来表达的她的不赞同。

郑绥没有立即辩驳,只是轻声问道:“阿姐,还记得袁六郎吗?”

郑芊只轻轻啊了一声,又听郑绥道:“他就听过阿姐的刑克之名,可当初见过阿姐后,还不是想娶阿姐。”

郑芊没有吱声。

“虽然后来提亲的人变换成了我,却是让阿姐为媵,但这仍旧说明,他想娶阿姐,只是他做不了主,于我们这样的高门世家来说,婚姻,更多是权衡后的联姻。”

先门第,后利益。

高门世族的婚姻,皆是身分内婚制。

就如同她,自出生起,便注定嫁入崔卢李王四姓。

只是郑绥这话一出,郑芊的脸一下涨得通红,郑绥顿时笑了笑,的确,这样话,不该是她和阿姐说,她和阿姐,都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她虽了解,但和阿姐说起来,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不得不说,若是五兄回来,生她变了,也得归罪于温翁的胡言乱语,让她耳濡目染地受到了很深的影响。

郑绥瞧着脸涨得通红的郑芊,还是换了另一种语气,“许多劝人的话,想必四兄和四嫂也劝过你不少,我说多了,也是重复,阿姐是荥阳郑氏女,单单只这一条,就不愁嫁,自前朝始,除非自己不愿意,郑家还没有嫁不出的女郎。”最不济,不过是降低门第相当的标准,往庶族寒门中寻找,只要门第相差不是很大,对方是良家出身,而不是像四叔公那样,把女儿往商贾之家嫁,就不会受到很大的抨击。

郑绥这话说完,郑芊许久都不曾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直到东方既白,两人才昏昏睡去。

白里日睡了一天,原定于次日下山的时候,郑纭和殷氏亲自过来接她们回府,只是经过清峰观时,郑绥好似看到了王十二郎身影,心头不由疑惑。

他不是三个月以前便起程前往交趾了吗?(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知音知己

第一百八十九章知音知己

七月,白虹贯日。㈧Ω『 ┡ ㈠中文 网 .』8⒈

赵国丞相、大将军颜通鸠杀小皇帝,自己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魏。

石氏皇族,让颜通给全部屠杀殆尽,赵国旧臣,或易节,或殉国,或流窜,几乎每一次革新,便注定了血流成河,注定了人心惶惶流离他乡,尤其在这乱世,革新如此频繁,几乎每隔几年,便会上演一次。

郑纬,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襄国南下。

经徐州、扬州而返建康。

郑绥从清峰观回府,收到书信,五郎郑纬是三日后抵达,故而,到了第四天清晨,郑绥早早地就醒了过来,梳洗好之后,还等了好一会儿,天才放亮。

早食是她们三姊妹在锦华轩和四郎郑纭及殷氏一起用的。

用完早食后,郑绥便欲出门,却是让四郎郑纭给劝阻道:“十娘,今儿还是别出门去城外迎接五郎了,直接在府第里候着吧。”

“这是怎么了?”郑绥一笑,抬头望向四郎郑纭,“昨日不是和阿兄都说好了,我今儿要去城外接五兄。”

“阿翁和傅叔昨夜里给我送来的消息,听说建康城中的人都知晓五郎今日抵达建康,为一睹五郎风采,只怕全城人都会出动,到时候还不知会拥堵成什么样子,十娘今日就别出去了。”

郑绥张了张嘴,迟疑地道:“阿兄,不会有这么夸张的,单不说建康城中其他郎君,只王家十二郎,就素有玉郎之称,风采不俗,往常出门,也不见拥堵。”

当世重姿容,前朝虽有看杀卫阶的曲故,但也与卫阶本身体质较羸弱有关。

“十娘还别不信这话。”只听殷氏笑道:“十娘是没赶上前些年,王家十二郎出门,王家仆从,收到女郎掷的香囊水果无数。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掷果盈车。

亦是前朝的曲故,因平城民风剽悍,故而在平城时,郑绥也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不想建康城中人亦不甘落后。

郑绥嘴角微微一抽。

又听郑纭含笑道:“五郎名声正盛。这次来建康,除去建康城中女郎,只怕更多郎君,亦想一睹五郎风采。”

郑纭这话里,更多是几分顽意。

郑绥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我可不管这些,我想早些见到五兄,大不了回城时,我不和五兄一同回城就是了。”

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她想早点去见五兄。

“就知道劝不住你。”郑纭摇了摇头。“但是九娘和十一娘,她们俩就留在府里,别出门了。”

对于这样的安排,郑绥自是无不从之,况且,她早就想出门了,遂忙地应了声是。

郑绥跟着郑纭出城迎接,只是出了城门口后,郑绥却不愿意在城门外等候,遂让仆从驾着车。出城十余里。

“小娘子,前面就是五郎他们。”还坐在牛车里,牛车未停下来,郑绥就听到长庚的惊呼声。

一听这话。郑绥几乎是想也没多想,脱口道:“我要下车。”兴奋地急着要伸手掀车帘,人就要往外走去,采茯和辛夷两人,拦都拦不住,驾车的车夫。不得不忙喝止两声,让牛车急促地停了下来。

“小娘子小心些。”采茯和辛夷急急拉住郑绥。

车帘已经掀开,前方不远处,果然见到两辆车,其中一辆是牛车,郑绥瞧起来十分眼熟,好像是建康城中的高门大户出行时所乘的牛车式样,拉车的牛,都足有四匹,马牛很大很豪华,而另一辆是马车,和牛车一对比,无论从形制还是装饰上,都很不显眼。

只是马车旁骑马的几个人护卫,其中的两个伍佑和郝意,郑绥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故而,很是肯定,那辆马车便是五兄郑纬所乘的车,至于那辆牛车?

看来,是有人比她先一步赶过来了。

不知道是谁?

车停下来的位置,与五兄一行人相离的距离并不太远,但采茯和辛夷是绝不会让郑绥下车跑过去的,因此,待拉住郑绥后,采茯又吩咐车夫把车再赶一小截路,近前些。

“如今都看到伍佑和郝意他们俩人了,小娘子还有什么可急的,等会儿就能见到五郎了。”采茯忙地拉住郑绥劝道。

且说郑绥,方才的兴奋劲一过,不知怎么,想着马上要见五兄了,心头突然间竟然生出几分怯意来,几分踟蹰跃上心头,想着这分开都有一年了,不知道五兄有没有变样,更不知道见到五兄时,该说些什么话,于是,却是规矩地坐在车厢里,连着采茯都诧异不已,郑绥什么时候能这么听劝了。

牛车再次启动,只是不过片刻间,又停了下来。

紧接着,车帘被掀了起来,一阵强光照射进车厢内,五兄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是你就这丫头。”

郑绥抬头望去,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五兄郑纬,依旧是唇红齿白,面色皎然,双目灿灿,如朗朗明月,容光照光,如玉山夜行,唯有身姿,似又拔高不少,更添松风之神。

且说郑纬,眼见郑绥看到他时,只目光盯着他瞧,却是不言不语,不由忙地出声,含笑喊了声熙熙。

“阿兄。”郑绥晃过神来,眼泪却一下子便流了出来。

郑纬一见,忙地摇头,对着身后跟上来的人,说了一声,“我先上去和丫头说几句话。”之后便上了车厢。

只是郑纬一进来,郑绥忙把目光瞥向别处,也不看他,连着郑纬欲伸手给她抹眼泪,她却是忙地躲开,大约也是这会子才察觉到自己流泪了,忙地伸手擦去。

“熙熙,阿兄回来了,难道你不高兴?”

郑绥微撇了撇嘴,却没有接话,一旁的采茯忙笑道:“小娘子哪有不高兴的,不知道多早晚盼着小郎能早些回来,当日知道小郎的消息,恨不得跑去襄国才好。如今见到小郎,小娘子这是喜极而泣。”

郑纬含笑道:“我就说,怎么好好的,又哭起来了。原来熙熙是太过高兴了,虽一年未见,但阿兄总想着,熙熙这一年该是长大了,懂事的才是。”

“我本来就懂事。”郑绥忙地回了一句。

“好。我们熙熙本来就懂事,可不兴再哭鼻子了。”

“谁哭鼻子了,不过是眼睛突然一时不舒服。”

听了郑绥这蹩足的借口,郑纬不由忙地忍住笑意,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口气,顿时心头愉悦不已,嘴角上扬,这丫头还和以前一样,找个借口都不经过大脑。

“好。不舒服,让采茯给你吹吹。” 郑纬细声哄道。

郑绥并没有吱声,只嘴角微翘,五兄,还是那个五兄,一切都没有变。

瞧着郑绥情绪缓和下来,郑纬遂道:“熙熙,跟阿兄下车,陪阿兄一起坐另一辆车回城可好?”

一听这话,郑绥重重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郑纬一笑,掀起车帘,重新下了车,之后。习惯性地转身,欲伸手接过郑绥,却见采茯和辛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扶着郑绥下了牛车。

直到出了车厢,郑绥站在他面前时,郑纬才猛然觉,郑绥这一年变化还真大。人长高了许多,头上的两个总角,早已换成了分肖髻,面容长开,五官越地明艳起来,越来越有阿娘的影子了。

分明不是小丫头,而是已长大的女郎。

想及此,郑纬不禁生出几分后悔来,不该让郑绥跟着他下车,若是郑绥这样,在他面前也就罢了,横竖郑绥再怎么变,在他面前亦是个小丫头,可还有外人在,便是很不妥。

只是这念头,却是一闪而过。

他郑纬从来就不是墨守成规之徒,更不是循规蹈矩之辈,遂带着郑绥很快上了前面那辆豪华的牛车,只是未上去前,郑绥伸手拉住郑纬的衣袖,问:“阿兄,这是谁的牛车?”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没想到,只看出来不是你阿兄所乘的车。”随着一声熟悉的戏谑声音传来,车帘早已掀了开来,站在车厢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十二郎。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早就赶去交趾了?”郑绥抬头瞧着王十二郎,脱口就问了出来。

“你们之前认识?”郑纬很是诧异,目光在郑绥和王十二郎俩人身上打了一圈,最后却是定在王十二郎身上。

王十二郎笑了笑,“阿奴,先上车,方才初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起这事。”

郑纬嗯了一声,先进了车厢,郑绥随后上了车。

且说进入车厢后,郑纬让郑绥在他下坐下,便问起王十二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郑绥是女郎,初到建康城便大病一场,见到王十二郎机会几乎很少。

只是王十二郎刚要说时,郑绥便急忙道:“不许说。”却是气鼓鼓地瞪着王十二郎。

郑纬瞧着郑绥的模样,多少便猜到,郑绥定是在王十二郎手上吃亏,这丫头,也只在他面前横上一二,到了外人面前,多半成了病猫。

“阿兄想知道什么,我回去和阿兄就是了,”郑绥说着,又急忙地望向王十二郎,“我自会阿兄说,不要你说,没得在你嘴里变了味。”

于是,这件事,郑纬便注定听到了两个不同的版本。

只是这会子,郑纬可不敢违了郑绥意,遂忙道:“行,等回去后,有空了你再和阿兄说。”

王十二郎瞧着郑纬在同胞妹妹面前,完全变了个模样,顿时直摇头,只怕说出去,也没有几人敢相信,才貌冠天下名望盛海内的郑五郎,还有这么一面。

牛车徐徐起程,郑绥经过方才的一番惊讶与急切后,才重新打量起这辆牛车,车厢很大很阔,说是车厢,更胜似一间屋子,里面竹簟、方榻屏风、案几凭几、书柜书房,等一应俱全,屋子里除郑绥带进来的采茯和辛夷俩人,还另有四个奴婢,却都不像是阿兄跟前的人。

最后,郑绥的目光停留在相对而坐的王十二郎和五兄身上。两只眼睛咕碌直转,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们俩人,阿兄是什么认识时候认识王家十二郎的。我若没记错,这几个月,王十二郎该是往南去交趾,而不去北去了襄国?”

“我不过比你早到一步罢了。”

听了王十二郎的话,郑绥的目光一下子圆睁。似不敢置信,又转到五兄郑绥身上,十二分不确定道:“今儿才认识?”

“我和阿弥见面后,话还没说上几句,谁知就听人道,你这丫头过来了,阿兄便下车去见你了。”

郑绥微张着一张嘴,脸上布满了诧异的神情,若是没猜错,阿弥应该是王十二郎小名。这才刚见面的两人,竟然连小名都叫上了,而且俩人说话时,根本没有丝毫生疏,很是熟稔,仿佛是相处十几年的老友一般。

“十娘岂不闻,白如新 倾盖如故。”王十二郎戏笑道,他原是已前往交趾,只是行至桂林,得知郑五郎在襄国出现。便想都不曾多想,直接返程,转回建康,而且听说郑五郎今日抵达建康。昨晚上,他便出了城,在城外十里处等候了。

见面后,未通姓名,只见风姿,便已然觉得不枉他费这一番心思。

又听郑纬对着郑绥解释:“我与阿弥便正是如此。不说今日一见如故,纵是从前,因天隔南北,无以见面,却是仰慕已久,如今初见,可不是如旧友重逢一般。”

郑纬这话一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当浮一大白。”

大约是心有灵犀,竟是十二分默契地异口同声,只是话一说完,俩人竟然同时又大笑一声,望着对方。

一个肆意,一个放纵,却是那样相合。

郑绥看着,只觉得不可思议。

自有知事的婢女,上前为俩人斟酒。

车厢内,王十二郎和五兄郑纬侃侃而谈,果真如老友重逢一般。

从诸子百家,到诗赋书琴,无所不涉。

更甚至于,连阿兄最近写的那篇《文德皇帝诔》,王十二郎竟然都能一字不差的朗诵下来,郑绥虽喜爱阿兄所写的赋,可对于这篇诔,也只记得几句:

……使夷狄之君,而行尧舜之道。

……惜年寿不永,功业未成,呜呼哀哉。

……赵襄子两赦豫让,以存其义,刘玄德三访孔明,以爱其才,古有黄金台,今有澧水宫。礼贤下士,待臣以礼,诚心可嘉,何愁天下贤士不归……

不曾想,王十二郎竟然追捧到这样的地步,不仅特意用他最善长的草书默写了一篇,还直言,凡以后五兄写赋,必由他所书写。

五兄郑纬竟然想也没多想就应下来了。

郑绥在一旁除瞠目结舌外,再无别的表情,至于他们的谈话,她更像是一个看客,根本无从插进去。

最后,郑绥只能在心里长叹,这个时代多疯子,如今可不是又多了两只。

牛车行驶得很平稳,却是很慢,她来时用了一个时辰走出离城十里,这趟回去,自是也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

待到了城门口,郑纬早就听郑绥说过,四郎郑纭和温翁傅主薄等人在城门口接他,便预备着下牛车,不料王十二郎却开口笑道:“阿奴见了兄长后,还是坐我这牛车进城吧,今日我亲自送阿奴回郑宅。”

“那倒不用,我那马车的度,可比阿弥你这牛车快上许多。”初来南地,他的确还不习惯坐牛车,觉得过于慢悠。

王十二郎咧嘴一笑,“马车再快,只怕也逃脱不开建康城中人们的巨大热情,阿奴这一趟回来,早就已经轰动全城了。”说完一顿,又解释:“早就听说过平城民风剽悍,阿奴在平城长大,想必也见过掷果盈车的场景,建康可也不妨多让,阿奴今日进城,少不得让人围观。”

对于围观,郑纬自小就经历过,倒是不怕,最近一次围观,还是去年进襄国时生的,故而,听了王十二郎的话,却浑不在意,只是目之所及,瞧见郑绥时。微微犹豫了一下,“熙熙,要不你和四郎他们一起进城?”

郑绥原是想着要躲开的,只是如今见瞧着王十二郎。似也想着尽量躲开,遂突然改了主意,摇了摇头,“我不要,我和阿兄一起进城。不如阿兄就听王十二郎的,坐着他的牛车进城,他对于建康城中人们的热情,想必是很熟悉,也自有应对之策。”

郑纬瞧着郑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打转,一下子就能看出来郑绥的鬼主意,倒很想知道,王十二郎,是怎么得罪郑绥了。

毕竟,郑绥对于外面的人。可一向是退避三舍,更别说与人结怨了。

这一回进城,郑纬是坐着王十二郎的牛车,和王十二郎一起进城的,就如同预料一般,郑纬初进建康城,注定引起一场轰动与围堵。

松神玉姿的王十二郎,玉山照人的郑五郎,两人站在一起,犹如玉树与玉壁相倚。果真有连壁之美,这一幕,自此以后,时常在建康城中出现。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让建康城的人们赞叹不已。

王十二郎把郑纬郑绥兄妹俩送到郑宅,却是并没有进屋的意思,临去时,只对着郑纬说:“等你有空了,可以直接去城外石头山上的清峰观找我。”

郑纬拱身应了声喏。郑绥才知道,王十二郎是不住在乌衣巷口的王宅,若是人在建康城,便多半是住在清峰观。

进府后,自然也是一番相见欢。

尤其是郑十八郎君,见到郑纬时,已是热泪盈眶,直握着郑纬的手,“五郎回来就好,平安归来就好。”仿佛背着许久的沉重包袱,在见到的郑纬的那一瞬间,终于给卸掉了。

而与此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当初执意要绕南梁郡经徐州至建康的族人。

的确,当初郑五郎是为了救他们才只身前往南梁郡,前往赵国都城襄国,若真葬身襄国,他们必是心里头背负着这个巨大的包袱,无法安心。

如今瞧见郑纬全须全尾的回来,个个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连族兄郑泉,六十来岁的年龄的,子孙满堂,也是拉着郑纬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小泪的,还连连叹道:苍天有眼。

就这么一番相见欢,直至人散去时,天已经黑了。

晚上,在中堂设宴,一家子聚一聚,算是给郑纬接风洗尘,十八从叔一家子都来了,连着温翁和傅主薄都参加。

用完晚饭后,郑纬和郑纭亲自送走了郑十八郎君,抬头,天上已升起一轮圆月,初秋的月亮,已很是皎洁。

又是一年秋。

郑纬想着去年这时,他还在襄国,度日如年,不曾料到,转眼一年过去,他终于回了南地,还能欣赏到南地如此秋月当空的美景。

转头,郑纬望向身侧的郑纭一眼,眼中含着几分笑意,“这一年,辛苦阿兄了。”

“你我既为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

“说得对,你我为兄弟。”郑纬附了一句,伸手轻拍了拍郑纭的肩头,“今晚早些歇着吧,来日方长,以后你我兄弟,齐心协力,让荥阳郑氏之名,在南地也同样显赫起来。”说着这话时,眼中仿若有万丈雄心。

郑纭愣了一下,点着头,笑意却是从眼中漫延至眉梢。

俩手回到中堂时,除温翁和傅主薄,便只有四娘子殷氏和郑绥还在,其余人都早已经散了。

郑纬看了温翁和傅主薄一眼,再又看了一眼跪坐在方榻上的郑绥,遂对着温翁和傅主薄说:“今儿晚了,阿翁和傅叔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明儿得了空,再去找阿翁和傅叔。”

温翁和傅主薄听了这话,也没有犹豫便起了身。

待郑纭和殷氏俩人也出了中堂回锦华园,郑纬不由瞧着还没动的郑绥,戏谑道:“怎么?熙熙想今晚在这宴客厅过夜。”说完,又道:“起来,我送你回院子。”

郑绥却没有起来的意思,而是伸手指了指附近了那方榻席,示意郑纬坐下,郑纬犹豫了一下,还是屈膝跪坐了下来,他很能肯定,要是不按这丫头的意思办,这丫头很可能就在这坐一晚上。

只是方一坐下,就听到郑绥直言问道:“阿兄,你屋子里的那个女郎是谁?”

“什么女郎?”郑纬一愣,错愕地望向郑绥。

又听郑绥道:“你可别想骗我。我方才去了你的屋子,里面可多了个长得极美的女郎。”

郑纬微微哦了一声,“你见过她了。”又摇了摇头含笑道:“熙熙,你也太心急了。我原还想着,等明儿了,再引你们见面,不想你们倒先见上面了,她叫满琴。当初在襄国时,跳下澧水宫的宫楼,漂到下游,她家人乘船经过,救起了我,她算是救了我一命。”

郑绥听了这话,几乎一瞬间,对于那位女郎充满好感,连先前心头因疑惑而引起的不快,也全部消去了。顿时问起郑纬这一年多来的生活来,“那阿兄落水后的大半年,都是在她家度过的?”

“她家原是南地富春人,不过是途经北地,后来,因我的缘故,当时身体受了寒,需要在医治,便又陪着我在北地邯郸住了大半年。”

瞧着五兄郑纬直言不讳,郑绥轻喃了句。“长得倒是极漂亮的,又有情有义。”

郑纬听了郑绥嘀咕,顿时摇头,也不知道这丫头又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好了,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没有就起来,我送你回屋,早些歇息。”郑绥的睡觉时间一向是固定的,若是有更改。到时候又折腾得一夜都睡不好,这是自小有落下了这个毛病。

“当然还有。”郑绥睁大了眼睛,又问道:“那她会不会是我阿嫂?”

“不会。”郑纬几乎想也没多想,就否定了,满琴家是商户出身,他们从富春赶去襄国,路经邯郸,都是因为经商,虽然满琴自跟着他一来,就一直提着,要他娶她为妻,然而,他却一直不曾点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若是满琴是士族女,他或许会慎重考虑一下,毕竟,他是很喜欢满琴,漂亮聪慧,果敢坚毅,很是吸引着他。

然而,他不能冒着婚宦失类的大不韪,所以只能许他贵妾之位。

只是郑绥一听,并不知五兄心中所想,多少有些可惜,疑问道:“她长得又漂亮,又有情有义的,怎么不能做阿嫂?”

郑纬觉得不可思议,“熙熙,不会连这个你也要过问?”

只听郑绥一本正经的道:“那是当然,以后阿兄若选择阿嫂,可得经过我同意才行。”她可不想家里再有一个四嫂这样子的。

郑纬顿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丫头倒越管越宽了,“好了好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今晚先回去早些歇息。”说着,便已经起了身。

只是郑绥虽跟着起了身,却仍旧不依不饶,“阿兄,你还没有答应我,以后你娶阿嫂进门,可得我看过觉得行了,才可以。”

“谁教你这话的?”郑纬只觉得那种久违的头痛,又涌了上来。

郑绥张了张嘴,还是说了出来,“我可不想再有一个像四嫂那样的嫂子。”

四郎媳妇殷氏?

郑纬愕然,他今儿刚一到家,倒还不曾顾得上这些。

如今瞧着郑绥这样,倒是很不喜欢,郑绥在他面前,一向是什么都显在脸上,什么都说的,如今这样说出来,可见是真不喜欢,遂不由苦笑,他要娶妻子,当然,也是希望能像娶个像大嫂那样,和郑绥相处得来的,要不,最后闹心的还不是他。

思及此,遂点头道:“好,阿兄答应你,可不可以走了?”

郑绥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连提起殷氏的那点不愉快,都已经全部散去,点了点头,“我就知道阿兄最好了。”说着上前拉着郑纬的衣袖。

郑纬习惯性地想去郑绥的手,却是止住了。

许多习惯,得慢慢改过来,毕竟,郑绥如今是的的确确长大了。

亲自送了郑绥回房后,郑纬才回自己的院子,从郑绥的院子走到他的院子,大约要走上一刻钟左右,穿过亭台楼阁,水榭池塘,长廊圆门,这是一座很典型的南地宅园,布局也极其严谨,他所住的院子,便是这座宅子主院。

天上秋月皓白,星星点点闪烁。

明天,大约又是个极晴好的天气。

虽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但郑纬的思绪却依旧很活跃,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一天的事,在脑海中过一遍,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

回南地。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今儿认识了王靖之。

王靖之,和他一样,出自高门,皆是年少成名。只因他在北地,王靖之在南地,只能一直心中慕之,引以为憾,不想,今日竟有知音之会,知音之交。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得遇新知,自谓人生一大乐事。

直到回到院子里,郑纬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半分。

“听说前院早就散了。五郎倒是让我好等。”

一声轻柔如水的声音响起,郑纬抬头望去,眼前女郎,脸似芙蓉,眉如新月,一双灵动的眼眸,似盈盈秋水,含笑而有情,瞋怨而念痴,腰姿纤细。不盈一握,亭亭而立,偏无半点端庄,反而尽显妩媚妖娆。

这样的模样身段。的确很容易让人误会,他初时,只把她当成个轻佻的女子,后来,接触下来,才现。她不是,只是那时,他才猛然间现,她不知何时,已在他心里生根芽,要拼命开出花来。

以至于无法放下,无法割舍,头一次,在外人面前,他的自制力,竟然失去了把持,只想着要把她留在身边。

至于将来……

郑纬伸手握住她,肥嘟嘟的小手带着些许温热,捉在手心,却是十分安心,牵着她进门,“方才熙熙过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满琴一双水眸,满是诧异地望着郑纬,这个名字,她听郑纬提过无数遍,自是知道是谁,只是对上郑纬含笑了目光,却是摇头,“大约是她来过,我没有留意。”要不,五郎不会有此一问。

“没见就没见,明天我让她过来,你们正式见见面。”

一听这话,满琴目光一流转,只是瞧着屋子里立着的婢女,却是十分不喜,便招手让他们都退下,方才道:“阿郎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去见她?”说完,又特意瞅上前,问了句,“以阿嫂的身份?”

“你这脑子,胡思乱想什么。”郑纬轻笑,伸手揽住满琴的腰,另一只手却是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比她痴长几岁,让她唤你一声义姐好了。”

听了这话,满琴眸光一黯,微敛了双眼,连郑纬都不曾现,片刻间,眼中依旧是流光溢彩,甚至于笑意流转间,含着几分媚意,勾着郑纬的脖了,趴在郑纬怀里,“阿郎真是的,带着我来府里,害得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能登堂入室了,不想,不过是得了个义姐的名头,什么都没捞到。”

郑纬低头,望着怀里女郎,伸手比划着凤眼、琼鼻、丹齿,声音有些低沉,却是再清晰不过了,“阿琴,我既许过你贵妾之位,就一定会给你。”

满琴听了这话,心头一滞,嘴角却是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笑意,仰面望着眼前,星眸灿灿面目俊的朗郑纬,心底很柔,语气却是坚定无比,“阿郎,我说过的,我不愿做妾,除了做你妻子,我什么都不要。”

郑纬脸上浮起一丝苦笑,直摇头,“夜晚了,早些歇息。”说着就欲抱着满琴起身。

只是满琴却是突然跳下地,推开郑纬,让郑纬的怀抱一空,“既然不是以嫂子的身份,不见也罢。”

“阿琴。”郑纬轻唤了一声。

只是不待他再开口,满琴又开口道:“既然五郎已经安然到家了,明儿我就回富春,五郎什么时候想明白,尽可以派媒人去富春提亲,我会在富春满家,一直等着五郎的。”

“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满琴一扬头,“那就看五郎能不能禁锢得住我。”

郑纬只觉得头又开始痛起来,他知道,满琴这是逼着他做决定,郑纬目光深幽地盯着满琴,半晌,才道:“我说过的,我不能娶你为妻。”

“是呀,我才该知道的。”满琴长叹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见此,郑纬不得不忙喝止住,“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当然是找睡觉的地方。”满琴突然转头退后几步,嬉笑地望着郑纬。

郑纬顿时气结不已,没好气道:“家里还有客院,我让人带你过去。”说着,唤了声守在门外的仆妇,吩咐几句。

那名仆妇不是别人,正是明妪,很是诧异,但还是忙地应了一声喏。

只是满琴临去时,却把郑纬拉到一边,轻声交待一句,“我劝阿郎身边可别少放些婢女,免得伤身。”说完,又惋惜一句,“瞧着我都忘记了,阿郎如今还在孝期呢?”

郑纬瞧着她一脸得意的模样,只咬牙切齿地道了句,“这个不用你管。”(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前情缘由

八月下旬,九娘郑芊和湘东王萧章的婚事,因钦天监合八字,命格相冲而作罢。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九月初,徐贵嫔为湘东王萧章另择庾琼之长女为妃。

庾琼,任荆州别驾治中从事史,其长女,年十六,正是去岁郑绥她们在荆州时,去庾府参加及笄宴的那位庾大娘子。

这一日下午,郑绥在九娘郑芊屋子里,和九娘郑芊下棋。

“阿姐,你又走神了。”郑绥瞧着郑芊迟迟不落子,不由出言提醒。

郑芊晃过神来,轻哦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是匆匆落下一子。

瞧着郑芊落子的位置,郑绥顿时大抚额,扔了手中的棋子,一手搅乱棋盘上的黑白子,“不下了。”

“熙熙。”郑芊张嘴轻唤了声,一脸的抱歉。

采茯见了,忙倒了碗茶水,递给郑芊,“都坐了这么久了,小娘先喝口水,润润喉咙。”尔后,又递上一碗给郑绥。

郑绥坐直身,伸手接过,轻抿了一口,虽来南地快一年了,但往常她都不喝煮的茶水,只是上次在清峰观住了段日子,喜欢上别院后面那汪山泉煮出来的茶水,尤喜那股清冽的味道,后来回府住后,每日里府里都会派人去那儿提两桶水回来,给她煮茶水。

因此,回来后,连酪浆也喝得少了,多数时候都是喝茶。

郑绥喝了小半碗,仍旧把茶碗递给采茯,“我和阿姐在屋子里说说话,你们先出去,不用在屋子里伺候,有事我会叫你们。”

采茯一听,忙地应了声是。

郑芊眉梢微微一动,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随着一阵珠帘晃动声晌起,片刻后,婢女们都出去了。

“阿姐可还是在为婚事不成烦恼?”

郑芊抬头望了郑绥一眼,虽没有直接回应。脸上却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我的心事,熙熙最是知道的。”

郑绥脸色一凝,“……”

又听郑芊叹道:“到底世人还是在乎的。”说完。却又是低垂下头,蛾眉轻蹙,愁绪藏于其间。

“阿姐可知,袁六郎现在就在我们府上,自从半月前。阿姐和湘东王的婚事作罢,他便来了,这些天一直住在我们府上。”

果然,这话一说完,郑芊抬头望向郑绥,满脸的诧异,只是诧异过后,又摇头,“熙熙不都说了,他又做不得主。他来我们府里,又和我……我有什么相干。”说到后面,脸微微一红,她和袁循不过见过两次面,而且印象还不深,如今听郑绥提起这么一个人,她已记不清那人的长相,唯记得那双眼睛,目光于惊艳中带着几分迷离。

郑绥瞧着眼前微微低头出神的郑芊,纵如郑芊如说。她是最知道郑芊的心情,也正因为知晓,因此才明白,郑芊近来的失神与愁忧是为了什么。不与袁循相干,自是也不会与湘东王萧章相干,而仅仅是因为她的刑克之名,婚事作罢。

“是不与他相干。”郑绥轻声附和,却是凑上前问道:“阿姐还记不记得袁六郎长什么模样?”

郑芊微一惊,抬头望着郑绥。不明白郑绥怎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答,摇头着道:“不记得。”

“他如今就住在客院,要不我带着阿姐去那边瞧瞧。”

“熙熙,”郑芊急忙唤了声,很是难得的,声音中含着几分不赞同,“哪有这样的,小心我告诉五郎,让五郎好好管教你。”

“阿兄才不会为这事管教我。”郑绥一脸含笑,又道:“如今是因为还在孝期,家里不能举办宴会,也不能出门参加宴会,要不然,阿姐肯定会让四娘子带着出门相亲的。”只是饶是如此,郑纭也常常会邀请一些未婚的小郎来家里聚聚,郑绥和郑芊都躲在中堂那边的小暗间,瞧过好几回了,每次都还是四娘子授意的。

只瞧着郑芊连连摇头,“阿嫂带我们去,和我们自己去是不一样的。”

“这倒也是。”郑绥瞧着郑芊对于袁六郎好似一点兴趣都没有,自是不会再撮弄着郑芊过去,毕竟她的提议,是基于郑芊对于袁六郎有一丝好印象的基础上,既然没有,她就没必要费心思。

说起来,袁六郎至少家世不错,又喜欢九娘郑芊。

忽然又听九娘郑芊道:“熙熙,你说我若是在家里做个女居士好不好?”免得牵累别人。

“当然不好。”郑绥一听这话,倒突然有些后悔,去清峰观的别院住时,不该带九娘去观里逛,“阿兄也不会允许的。”

说着,郑绥伸手握住郑芊的手,劝慰道:“阿姐,你别胡思乱想,等明年三月过了孝期,阿兄定会给你寻一门亲事,这次不会再出事了,从前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们不信的。”郑绥很担心,郑芊又陷进自己的思维中去。

大约是瞧见郑绥眼中的担忧,郑芊忙地摇头,勉强一笑,“熙熙,你不担心,我没事的。”

只是她越是这样说,郑绥越是无法相信,好在如今闺中清闲,每日里郑绥都会来九娘这里坐坐,陪她说说话。

正在此时,阿罗过来了。

守在门口的采茯没有拦阿罗,只是高声通报了一声。

阿罗一进来就问道:“阿姐,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连采茯姐姐都不在屋子里?”

“不过说些闲话。”郑绥随口一说,伸手把阿罗拉到身边,“瞧着你这身汗,刚从哪里过来?”

“我去了趟锦华轩,从阿嫂那儿回来。”阿罗说完,又低声抱怨道:“家里又来了好些人。”

“来人也不用你接待,横竖有阿兄和阿嫂他们接待,你操哪门心。”郑绥摸着阿罗的肩头,自五兄郑纬回建康后,来家里的人就多了起来,而五兄自入建康,半个月不到,便已经让谢尚书辟为尚书府文学。

若不是尚在孝期,只怕上府拜访五兄郑纬的人就更多。

有五兄郑纬在,便注定了门庭繁华。

又听郑绥问道:“你刚从前院回来,那知不知道阿兄回来没有?”

阿罗自是知道郑绥口中的阿兄是指五郎,“还没有,外面都是四兄在忙活,不过,我进来时,听说桓三郎过来了。”

桓裕?

郑绥听了倒有些意外,因颜通代赵,建立魏国,河北一带,近来极不安定,按说,这个时候,他不会离开徐州前线才是。

说来,五兄郑纬从徐州回建康,还是桓裕派了人一路护送的。

自从五兄郑纬回来后,邸报信笺,郑绥依旧是能够收到一份,但都是小僮仆送到她的院子里,温翁是再也没有进她的院子,故而,这日晚上,郑绥去五兄郑纬的书房时,便问起这事。

郑纬一听郑纬问起,倒是觉得很诧异,“怎么突然问起他来?”因近来,郑纬要绘一幅建康全景图给平城的阿舅崔彦,便常让郑绥过来书房帮忙。

“不过是看了邸报,想着徐州前线不稳,他作为主将,不该这个时候回来才是。”

郑纬目光深深地打量着郑绥,只是瞧着郑绥一脸坦然,并没有其它意思,遂道:“他这趟回建康,是回来订亲的。”

郑绥轻哦了一声,笑道:“他都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是该着急着成亲了。”若是因为这事,倒是很能让人理解。

郑纬瞧着郑绥语气很随意,顿时倒觉得是他多心了,顿时心头一松,“桓将军这次回来,订亲的对象是王中郎的幼女。”

王中郎,是王中书的五弟王放,官任从事中郎将。

“是王家九娘。”二月份王家的花神会,郑绥好似见过,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她的字不仅写的极好,又写得快,一直在旁边誊写大家所和的诗,只是样貌平平。

郑纬点了点头,这门亲事,早几年前就有人提起,只是桓裕曾见过王九娘一面,却不愿意,那时桓大将军还在,如今之所以同意,想来只怕更多是利益的考量,现如今,桓裕急于摆脱谢尚书的压制。

当初在襄国时,他为了拒绝文德皇帝提亲,随口说了句郑绥已许亲给南楚桓将军,但自回来后,他一直也没有和郑绥提起过,想及此,遂开口唤了声熙熙,“当初阿兄在襄国时,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阿翁早就和我说过这件事了。”郑绥摇头,五兄如今虽平安归来了,但她也知道,她到时候还是要回荥阳,回北地。

随着年岁的增大,亲事不再是个遥远的话题,已经开始日渐渐地摆上日程,思及此,郑绥心中多少有些闷闷的,九娘和十一娘的婚事,或许多少还有选择的余地,而她呢,几乎没有。

就如同,前些年不明白为什么世林大表兄来荥阳,阿耶为什么那么生气,如今,却是很容易就想明白,外祖母当年把她和五兄接去平城,两家就已经商定好的,或是五兄娶世柔表姐,或是她嫁世桥表兄,所以世柔表姐和世桥表兄另行订亲后,毁了口头之约,阿耶才会那么生气。

而同样的,外祖父和阿舅急送他们兄妹俩回荥阳,一是因为这事,另外一点,便是为了让他们兄妹避开与北地鲜卑贵族联姻,因为这一点,只怕阿耶是更不能接受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婚事

如果说,这一年的九月是订亲之月,那么十月,一定是退婚之月。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先是王中郎幼女得急病,急猝而亡,王庾两家把亲事给退了,之后,便是皇长孙萧炎和庾大娘通奸的消息,让人在建初寺里逮个正着,消息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建康城,隔日,庾家的大族长带着在建康城中有官职的庾家族人,在宫门前请罪。

晌午时分,宫里传出来的一道旨意,把庾家大娘赐予给皇长孙,成为皇长孙的孺人。

当晚,一顶小轿,庾家便把人送进了九江王府,连个正式的仪式都没有。

庾琼的妻子莫氏,原是回建康操办庾大娘的婚事,因为生这桩丑事,次日便离开了建康。

腊月,皇长孙萧炎的两个弟弟,全部由公升为王,萧炎的封号虽然没有变动,依旧是九江王,但封邑增加六县,由淮南郡划入九江,湘东王被贬为湘东郡王,削去三县。

这则消息一出,朝堂上几乎已经闻到了某种气息。

果然,到了次年正旦,楚帝于朝堂上宣布,册立皇二子广陵王为太子。

自怀仁太子薨逝后,这场在大楚的朝堂上,持续十年之久的太子之争,终于告一段落,算是尘埃落定了。

因正月里无事,郑绥他们又在孝期,不能出门赴宴,故而,郑绥多半时间是待在五兄郑纬的书房,和五兄一起画那幅建康全景图。

只是这一日,前脚才刚进书房的门,后脚就有仆从进来通报,湘东郡王来了。

郑绥听了,不由皱了下眉头,接着便听到五兄郑纬吩咐道:“把人引去翠轩阁,让四郎陪着。”

那位过来回禀的青衣僮仆应了声喏,只是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又道了句,“小郎。七公主也来。”

郑纬只转头笑望着郑绥,郑绥的眉毛果然又紧了几分,她就知道是这样,遂不等郑纬开口。就立即道:“我不去,她过来可是为了见阿兄,可不是为了见我。”若说近几个月以来,最轰动的事情,除了九江王和庾大娘通奸的事。册立太子的事,排在第三位的,便莫过于,七公主曾公开扬言,非郑五郎不嫁。

七公主是湘东郡王萧章同母妹,封邑在淮阳,故又称淮阳公主。

“熙熙,你可说过的,将来的五嫂,得经过你同意才行。如今阿兄就把这相看的重担交给你,你若是不愿意,那以后我娶谁,可就不问你意见了。”

“就知道拿这话堵我。”郑绥没好气地抱怨道。

郑纬一笑,瞧着郑绥往外走,遂跟着出去,从采茯手中接过披风,替郑绥给穿上,“你就陪她说会儿话就行了,把阿罗也叫上。今儿王十二郎会过来,我已让他从清峰观中折几枝红梅带来,等他到了就送到你屋子里去。”

一听这话,郑绥轻声嘟囔了一句。“哪还用阿兄吩咐,上次十二郎走的时候,就答应会给我折几枝过来。”

“他是答应过,阿兄不是怕他忘记,今早又派人去提醒他了。”郑纬说完,又拜托道:“就最后一次。熙熙当是帮阿兄的忙,等再过些日子,就不用,好不好?”

“每次都说最一次。”郑绥是一点不信,但还是垂头丧气地出的书房的门,乘着肩舆去侧门。

因湘东郡王和七公主,每次都是微服而来,并未带着仪仗,故而都不曾从大门进,都是从侧门进府。

郑绥赶到的时候,四郎郑纭和四娘子诸葛氏早已候在那里了,而湘东郡王和七公主也已经到了,在见到郑绥时,俩兄妹的脖子明显都伸了伸,目光都紧盯着郑绥的身后,可惜注定让他们认失望,九娘郑芊和五兄郑纬都没有过来。

郑绥上前行了礼,性急的七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脱口就问了句,“熙熙,你五兄呢?”

“阿兄喝了一上午的酒,这会还正醉酒在睡觉,不方便出来拜见郡王和公主。”郑绥真想抚额,已不记得这醉酒的借口是第三回用,还是第四回用,想来下次又得再想着别的借口了。

只瞧着殷氏忙道:“这地方冷,眼瞧着又要下雪了,不如公主先回去十娘屋子里坐坐吧。”

天色果然阴沉沉的。

七公主脸上虽是遮掩不住的失望,但还是答应了。

另一边厢,湘东郡王萧章,已让四郎郑纭给带去了翠轩阁。

其实,在郑绥看来,七公主,除了她是公主的身份,除了她性子泼辣张扬些,倒还真挑不出别人毛病,至于长相,绝对能够称得上美人。而且,郑绥见过七公主在五兄面前的形状,绝对能够称上得温柔和顺,她的泼辣张扬,只是除了五兄之外的人。

要说郑绥太过讨厌和七公主在一起,唯一的原因,便是七公主在她面前,是三句话不离五兄郑纬,仿佛除了有关五兄郑纬的事,再无别的事,能引起她的兴趣了。

就譬如现在,此刻。

“十娘,怎么我每次过来,你五兄都有事,就说这醉酒,这回都已经是第三次了,看来我下次出门,得带醒酒汤过来。”说完,又自言自语,“还是带醒酒石过来,醒酒汤端过都冷掉了,哪能让五郎喝……”

郑绥跪坐在方榻上,坐着笔挺笔挺的,脸上带着一抹笑,耐心的听着。

“对了,十娘,我最近得了两方端砚,特意带过来一方,你帮我转送给五郎。”七公主说着话时,一位宫婢就端了一个锦盒放到郑绥跟前的案几上,特意打开让郑绥瞧瞧,又听七公主道:“另外那方歙砚,是送给你的,谢你帮我转送。”

端砚一向是极稀缺的,哪怕他们自己家里,虽有收藏几块,但平常所用,皆是歙砚。

想必七公主是更希望,能自己亲手把这方端砚交给五兄,因此,郑绥忙地起身行礼。

七公主见了,不由起身,伸手拉住郑绥,“早就说过,不让你行礼,况且,我还需要请十娘帮忙,若事情成了,我谢十娘都来不及,到时候定还有一份厚礼要送给十娘。”

“公主,十娘可不敢当。”

“十娘一定能当得起的。”七公主拉着郑绥在同一张方榻上坐下,“还有我早就说过了,十娘唤我七娘就行了,不必叫我公主,我都来过这么多次,十娘还和生疏。”

郑绥听了这话,心头苦笑,口头上唯有应一声喏。

好不容易,坐了一个时辰,郑绥才把七公主给送走,却是捧着那两方端砚去郑纬的院子,手中还握着一张大红的请帖。

只是才刚到了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争吵声,郑绥顿时心头生疑,五兄是从来不会与人吵架的,可听那声音,明明是五兄的声音,除此外,还有一个尖细的女声,郑绥觉得熟悉,好似在哪儿曾听过。

方一下软轿,在门口时,就让从院子里出来的紫云给拦住了,“小娘子今儿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儿再过来吧。”

“到底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郑绥问道。

紫云面露难色,郑绥见了,不由一急,“你不说,我就直接进去了。”

一听这话,紫云忙地跪下身,拉着郑绥的裙摆,“小娘子别……满琴姑娘来了。”

满琴?

难怪她觉得声音有点熟悉,“她不是回富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

紫云微低着头,回道:“今儿过来,刚刚到的。”

“那我明天再过来,”郑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进去了,“晚些时候,你把这个交给阿兄。”说着,把手中的名刺,连同那方端砚都交到紫云手中,“你就说,是七公主托我转交给他的。”

紫云忙地伸手接过,应了声喏。

这时,里面的争吵声,似小了许多,但郑绥还是没有进去的意思,转身坐上肩舆离去。

对于满琴,郑绥只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在五兄的屋子里,无意间见到的,第二面,是次日上午,五兄特意安排她们见面。

那次见面,还极不愉快,当时,五兄让她叫满琴阿姐,郑绥想着满琴救过五兄一命,为了这份天大恩情,她叫满琴一声阿姐也是应该的,只是不料,才一唤出口,满琴就连道了声不敢当,腾地一下,就起身往外走。

顿时郑绥闹了个没脸,她从小倒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

五兄大约也觉得没意思,让她回去后,便追了出去。

就这么一次碰面,郑绥对于满琴的印象,却只想到用一句话来形容: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后来,她就没再在府上出现了,有一次,听五兄无意间提过一句,说她回富春了。

只是怎么突然又过来了,这都还没出年节,更何况,她一个女郎,这么往外跑,难道家里人也不管。

郑绥虽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愿意多去想这些,假若不是因为五兄郑纬,她和满琴,是根本不会有交集的,纵使她对满琴心存感激,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喜欢上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无故遭责

郑绥忽然闻到一阵幽幽的清香,抬头,就瞧着小戎捧着一只青瓷花觚走了进来,花觚里插着数枝怒放的红梅,红艳艳的极为好看。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王十二郎来了。”郑绥一看这几枝红梅,就猜到了,“不过这只青瓷花觚,好像不是家里的。”这只青瓷花觚是荷叶边的式样,家里面好似没有。

果然,只听小戎说道:“这只青瓷花觚是和这几枝红梅一起送过来的,方才王十二郎一进府,还没有去见五郎,就派二门上的仆妇把这几枝红梅给送了过来。”说着这话时,小戎已把花觚放在博物架前的高几上,又低头哈了口热气,两手轻轻搓了一下,“可冷了,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南地的冬天又冷又潮湿,屋子里又没有地炕,只放着几盆炭火,别说郑绥不习惯,连着身边的婢女也受不住这份湿冷,门和窗户都是用毡帘给覆盖住的,故而屋子里光线很不好,哪怕白天,亦是点着灯火的。

这会子,郑绥瞧见小戎进来,遂问道:“外面可天黑了?”

“还没有。”小戎从终南手中接过暖炉,抱在怀里。

采茯看了一眼博物架上的滴壶,不由笑了笑,“时候还早着呢,现在不过是申正。”

郑绥抬头望去,不禁哑然,“我倒觉得坐了好久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声,“满娘子,你不能这么闯进去,稍等一下,老奴让人替你进去通报……”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紧接着,毡帘大幅掀了起来,伴着一阵冷风灌进来,郑绥定睛看去时,满琴人已经进了屋子,后面跟着几个婆子。因没有拦住人,脸色都不太好。

“怎么回事?”采茯先冷了脸,她是见过满琴的,只看了眼急着跑进来的满琴。就望向后面的几个婆子。

“满娘子想见小……”

“我找十娘有事。”婆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满琴给打断了,满琴的目光只盯着跪坐在床榻上手中抱着暖炉的郑绥。

郑绥听了,很是错愕,不过说来。满琴来她院子里,肯定是为了找她,却也不意外,只是猜不到满琴是为了什么事,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都等不及婆子婢女通报一声。

虽然对于满琴的这种行为很是不满,但郑绥只微微敛了敛眼眸,遮住眼底的清冷,“既然满娘子进来了,就请坐下来说话。”人却没有动。只抬头看了身边的采茯一眼,采茯会意对那几个婆子道:“好了,没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

那几个婆子忙地应声唯,退了下去。

毡帘重新又落了下来。

辛夷蹲下身,把郑绥案几前纸笺给收起来,只是另一边,满琴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而是直接走到郑绥的床榻前,直到这时刻。郑绥才留意到满琴手中拿着的东西,只瞧着满琴把东西往郑绥跟前一送,语气有些气咻咻的,“我只是过来送回这东西。送完东西我就走。”

“这是阿兄的东西。”郑绥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抬头有些不明白,满琴怎么会一幅气乎乎的模样,还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她拿过来的东西,并不是别物。就是一方端砚和一张大红的请帖,这两件,是七公主托她转交给五兄郑纬的,不明白怎么会到了满琴手中。

只听满琴说道:“阿奴不要这些东西,既然是十娘接的,就请十娘退回去。”犹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

郑绥着实愣了一下,“这话,纵要说,也该是阿兄来和我说。”

“我还有句话要和十娘说,以后别再撮合着五郎和其他女郎来往,我很不喜欢……”

“放肆。”采茯顿时喝斥一声,打断了满琴的话,屋子里瞬间安静下。

不料,却听到满琴冷笑一声,望着采茯道:“你不过是个奴婢,我和你家小娘子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余地,到底不知道是谁放肆。”

听了这话,郑绥先是转头瞧了采茯一眼,示意她别再说话了,尔后,不由抬起头,仔细看了满琴一眼,倒觉得有几分意思,还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这样说过采茯,甚至于四嫂子和她关系疏淡,但也不曾这样和她说过话,“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的事。”

郑绥说这话时,脸上还持着一抹笑容。

满琴很利落道:“没有,就这句,我不希望再在阿奴屋子里见到这些东西,以后再见一次,我会扔一次,就不会给十娘送回来了。”

“既然满娘子没事了,我让人送满娘回去。”郑绥淡淡道。

满娘子只看了郑绥一眼,转头就离开,犹如来时一般,去也匆匆。

郑绥在满娘子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隐去了,神情微微有些冷,伸了一只手,摸着案几上的大红请帖,采茯却是蹲下身,开了口,“小娘子怎么对她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让几个婆子轰出去就行了。”

“她救过阿兄的命。”郑绥说这话时,声音有些轻,还有一点,她不愿说,更不愿意承认,那就是五兄应该也是喜欢这位满娘子的,那日她离开后,阿兄还追了出去。

采茯很是吃惊,她只以为是五郎在外面碰上的女郎,因有几分喜欢,便带了回来,毕竟,这位满娘子,长得很娇媚。

不过,采茯虽很能理解郑绥的心思,但仍旧看不惯满琴的行为,哪有这么闯进来,不问缘由,就直接兴师问罪,退一万步讲,五郎的事,也轮不到她来管,更轮不到她来指责郑绥。

更不用说,五郎自己都从来没这么毫不客气地和郑绥说过话。

采茯看了眼案几上的请帖和装着端砚的锦盒,对郑绥道:“这事,小娘子得和五郎好好说说,要不以后凭什么人都这么闯进来,哪还有什么规矩,婢子现在就去找五郎。”说到这,采茯便要起身。

“算了。”郑绥摇了摇头,却突然笑了起来,“不用去了。”

“这事为何?”连辛夷都有些不明白,更不明白,明明郑绥神情很是不喜,怎么又突然还会笑起来。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好说的。”说着,郑绥伸手指了指案几上的物什,“把这几件东西收起来,我明天亲自给阿兄送过去。”

“小娘子还送?”辛夷吃惊道。

郑绥一笑,“当然送,她爱怎么说,是她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说到后面,声音明显有些清冷,采茯终竟是听出来,郑绥多少有些生气,心里打定主意,这事还是得和五郎郑纬回禀。

采茯这般想着,谁知竟然不用她去回禀,早有人做了耳报神,刘媪在满琴出院子的时候,也同时出去了。

天还未黑,只瞧着五郎郑纬就过来了。

郑绥听了婢女的通报,却是侧头望向身侧的采茯,采茯忙地摇头,表示她不知道,郑绥不用多想,便知有其他人过去和五兄说嘴了,遂忙地从床榻上起身。

刚下榻,就瞧着郑纬已经走了进来。

“阿兄来了。”郑绥迎上前,把手中的暖炉递给郑纬。

郑纬没有接仍旧推到郑绥手中,“阿兄不冷,你自己抱着,我都嘱咐过外间的仆妇了,让你不用下榻,免得折腾,怎么还下来?”说着,握了握郑绥的肩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郑绥,瞧着郑绥没有异样,才让郑绥重新回到床榻前坐下。

他则跪坐在一张方榻上。

只听郑绥问道:“阿兄这个时候过来,十二郎走了?”

郑纬轻嗯了一声,“他今日要回一趟家里,便早些回了。”

“他回家了?”郑绥很是吃惊地反问了句,其实这也不怪郑绥吃惊,因为据她所知,王十二郎除了正旦那日在家外,就没有回过家。

“家里有点事,就回去了。”郑纬笑了笑,便道:“今晚阿兄在这儿和熙熙一起晚饭,阿兄来时,已让人去和厨房那边说一声了。”

郑绥明白五兄的意思,却不喜欢其中这份赔罪的意味,“我还想着去和九娘一起用晚饭,不想阿兄过来。”

“熙熙。”郑纬唤了一声,张口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然而对于郑绥来说,似更愿意听,只道:“阿兄,七公主今儿送了一方端砚和一份请帖过来,让我转交给阿兄。”说着,就招手让辛夷取来。

郑纬瞧出郑绥似根本不愿意提满琴过来的事,只得决定不提,看了那方端砚,尔后打开那份请帖,是七公主及笄宴的请帖。

又听郑绥道:“七公主的及笄宴,我已经替阿兄答应了,说了阿兄那日一定会去的。”说这话时,郑绥多少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而其实,她只答应七公主,会尽量劝五兄过去,但并未保证五兄一定会去。

既然满琴指责她撮合五郎和别的女郎,她偏要做上一回,要不平白担着名声。

只是郑绥的心思,却又哪能瞒得过郑纬,郑纬虽觉得头痛,但还是答应了,就当是哄郑绥开心一回。(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所图

缘于担心,郑绥最终还是问了五兄一句:会不会娶满琴为阿嫂?

虽然郑绥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满琴是商家女出身,单单凭这一条,就根本没有可能,但或许是关心则乱,最终,郑绥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心,问了回来。㈧㈠中文网 .8⒈

得到五兄郑纬坚定的说了两个字:不会。

郑绥才算是真正的安心。

只要满琴不会成为她的阿嫂,她只把满琴当作五兄的救命恩人,一切就简单了,郑绥也根本不愿意花多余的心思,去在意这么个人。

至于其他的,她还是相信五兄能处理好。

然而,头一回,郑绥却是对这个相信,大打折扣。

次日早上,在九娘郑芊屋子里用完早食,撤了食案,就听到晨风进来禀报,说是紫云姑娘自尽而亡。

郑绥初一听,心中全是震惊,“到底怎么回事?”这还是在年节里,家下却闹出了人命,何况,紫云是五兄屋子里的人,而且昨日下午她见到紫云,当时紫云还好好的,怎么会隔了一夜,便寻死自缢,郑绥甚至不敢相信,哪怕紫云之前有过一次自缢的事件,但那件事,更多是为了留在府里,而不是真想死。

那么这一次呢?又是不是真想死?

只是不管是不是真的,人确实是已经没了。

郑绥想及此,不由有一瞬间的怔忡住了。

只听一旁的晨风忙回道:“五郎说,紫云姑娘是欺主,只让抬出去葬了。明妪正在处理这件事,紫云的父母在临汝,还不在这府里。”

“欺主?”在这个时代,下人仆从背上这样的名声,几乎就没有什么活路。

若说别的缘由还好,说紫云欺主,郑绥却有些不信,紫云是自小就服侍在五兄郑纬身边的。她还不同于之前的紫烟紫霞,紫烟紫霞是小时候去平城时,舅母给挑的,紫云是在五兄小时候还在荥阳时。就跟在五兄身边,比五兄大两岁,她家几代,都是郑家的仆从,也正因为此。她才自小被挑到五兄身边做婢女的。

到底是五兄郑纬的屋里事,郑绥并没有过问,这件事,终竟是这么不了了之。

因为有满琴在,郑绥便未再踏进主院半步。

郑纬知晓缘由,便常隔三差五的,到郑绥屋子里坐坐,陪着郑纬说话吃一顿饭。

瞧着五兄这样,郑绥更坚定了念头,以后五兄所娶的妻子。一定是要和她合得来的,要不然,最难做的,便是夹在中间的五兄。

在这期间,郑绥也有想过,去一趟主院,和满琴聊聊,只是这些,到底只停留在犹豫的层面上,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不过。所幸这样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

郑绥还记得,那日下午的时候,春日的阳光。很是明媚,暖洋洋的,郑绥在侧门口送走七公主,转身回内院时,沿着长廊回去,却忽然远远瞧见。五兄郑纬和满琴在荷花池的水榭上说话。

这时的荷花池,除了偶尔些许败叶残桩浮在水面上,连一片绿叶也无,冰雪刚刚消融的初春,池子还仅仅只是一潭死水。

最后,五兄说了句话,声音不高不低,甚至连一丝情绪都没含在其间,只淡淡几个字:“你走吧。”说完,便转身出了水榭。

步子略微显得有些凌乱,脸微微涨红,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郑绥想避开,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五兄已经看到她的,郑绥遂走了过去,“我刚送走七公主。”

郑纬嗯了一声,大约没料到,会让郑绥撞上这一幕,他今儿也是真被气到了,竟然就在这水榭上,在这外面,和满琴争执了起来,此刻,面对郑绥时,神情中便带着几分不自在与尴尬,“阿兄还有事,先回屋子了。”

郑绥应了一声,便转身欲走,只是这时,却见满琴突然从水榭那边跑了过去,一把拉住郑纬的胳膊,指着郑绥道:“阿奴让我走,是不是因为十娘。”

“这是我们俩的事,和十娘没有关系。”郑纬轻斥一声,又抬头望向转过来的郑绥,“熙熙,你先回去,和你没什么相干。”

郑绥听五兄这么一说,遂应了声喏。

只是方要转身,就让满琴唤住,“等说清楚再走。” 尔后,又望向郑纬,“什么和她不相干,就是和她有关,你昨日还说,希望我和她好好相处,这样,你不必夹在中间为左右为难,这话可是你说的。”

郑纬气结,这些不过他私下里和满琴的戏谑之语,不想她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也唯有她有这个本事,能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是面对郑绥时,心里更多是尴尬。

郑绥见了,没有再做停留,也不理会后面满琴言语阻拦,直接转身离去。

待郑绥离开后,郑纬没有回头看满琴一眼,也没有拉开满琴,而是直接迈步回去,回到主院,直到回到屋子里。

而这一路,满琴并未放开郑纬的胳膊。

只是回到屋子里,遣退了所有的婢女仆妇,郑纬伸手拉开了满琴的手,虽慢但很用力,满琴瞧着郑纬不言不语,不笑不怒的模样,目光盯着她,深深幽幽的,含着几分冷意,头一回,满琴慌了心,手一着空,忙地又伸抱住,郑纬却是又拿开,“先坐下来说话。”

一旦冷静下来,他顿时觉得,这些天以来,和满琴时不时争执几句,倒是他变傻了,要不,怎么会让这个女人,把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跪坐下来,瞧着还傻站在屋子里的满琴,郑纬伸手指着对面的一方榻席,声音清冷道:“坐下吧。”

“阿奴,”满琴不安地唤了一声,却并未坐到对面,而是像平时一样,紧挨着郑纬坐下,“阿奴,你别这样。”说着,就欲伸手抱住郑纬。

这回,郑纬没有推拒,但扶着案几的手,也并没有收回来,明亮的眸子一直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满琴,这个女人,的确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同,带来的许多的新鲜,她是一个活得自我的人,但他注定是困于自己的抱负之中,他羡慕于她的自我,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就缺少这份自我,从很小起,他的道路就被规划好了,而叛逆任性,必会带来,难以承担的后果,譬如,他一怒之下在高平城外射杀乙浑宇。

所以他哪怕是叛逆与任性,也只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当然,这一切,都是他乐意的。

男儿在世,当以功名为重。

“阿琴,我不想再吵了,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你走吧,找一个能娶你做妻子的郎君,好好过一辈。”

“我不要。”满琴脸色一白,忽然想起什么,趴在郑纬怀里,又急切道:“阿奴,你说过的,或许有可能娶我的,这是你说过的。”

郑纬点头,语气依旧冷清,“我是说过,但我也说过,那一定是在我昏了头情况下,才会生的事,又或者是我终生不娶妻,但是阿琴,我不能够娶你,也不会娶你,你走吧。”

“不,不该这样的。”满琴的眼中尽是茫茫然,嘴里呢喃着这么一句。

郑纬瞧着脸色煞白满琴,心头一疼,手微微动了动,只原本要揽上满琴腰肢的手,改为推开,不过刚推开半分,满琴却又扑在郑纬怀里,紧紧抱住郑纬,“不是这样的,阿奴,我们不吵,我们不吵就是了,别这样。”她心里极喜欢郑纬,而且更为要紧的是,阿耶对她抱有极大的希望,大房伯父当年能娶高门女,那么她也一定能嫁世家子。

她大房的伯父所娶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郑纬四叔公的嫡长女。

商家又能怎么样,这样的事情还是生了,富春满家,唯有这件事,一直让大房的伯父荣耀至今。

郑纬低头,伸手划了划满琴的眉眼,“阿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样子的,你那转身不顾回头的决然身影,我一直记得很清楚,还有你说,不愿为妾时,这眉宇间存有的傲气,若是没了那份决然,没了这份傲气……你还是阿琴吗?”

声音很低,亦很沉。

一字一句,敲打满琴的心头,令她惶恐,令她不安,忙地伸手抓郑纬犹如白玉般的手指,“好,阿奴,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

郑纬却是轻笑,“阿琴,你知道有妾而无妻的郎君,是哪一种人吗,是家贫而娶不起妻的人,而我终究是要娶妻的。”

瞧着郑纬脸上的笑,满琴也渐渐从方才的慌乱无措中回过神来,有些话,郑纬和她说过不下百遍,只是她一直喜欢自欺欺人罢了,就如同这一回从富春赶来建康,便是冲动于听闻到他和七公主的传言。

而她又会因为他房里婢女的一番挑嗦,而冲动之下去跑去找十娘火。

这样的冲动,这样的昏头之举,毫无章法,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喜欢郑纬,而不容别人沾染分毫,还是因为着紧利益,一定要嫁给世家子为正妻。

如今清醒着时,一阵凉意,从心头涌起,瞬间传至全身。

假戏真做,她到底还分不分得清,孰真孰假?(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嬉闹

“人走了?”郑绥望着身边的晨风,有些不敢置信。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只见晨风道:“早上从客院那边走的,五郎一直待在主院那边,没有出门。”

郑绥听此,轻嗯了一声,半晌才道:“走了好。”就这样吧,她实在是不喜那样的女郎,更不愿意五兄在那样一个女郎身上放太多的心思,以至于把自己原有的生活都给搅乱了。

这会子,郑绥是松了一口气,放了心,但绝不曾料到,她与满琴的牵绊,这竟然还只是刚刚开始。

当然,这是后话。

眼前,郑绥是不会知道的。

二月初九,除服。

郑纬在府里举办了一场家祭。

郑绥兄妹几个换下熟麻布做成的丧服,改成常服。

正值大地回春,江南二月,莺飞草长的季节,郑家除服后,孝期内禁止的活动,譬如宴会、乐曲等,都已经恢复了正常,府里便渐渐热闹起来,无论是郑纬郑纭兄弟,还是郑绥郑芊姊妹,都能够自由出门,或赴宴聚会,或郊游踏青。

而时节,又堪堪正好。

这一日晚上,郑绥正在灯底下看邸报,近来,襄国越来越乱,原本已控制局面的颜通,在襄国大肆屠杀羯胡,激起了强大的反抗,在南梁郡的高敬,纠集了几万羯胡军士,一路北上,据守邯郸,已与颜通形成对抗之势。

高敬这个名字,郑绥并不陌生,当初虏获十八从叔一行人的,便是此人,而这一年多来,每每看到邸报,在南梁郡和桓裕攻战不休的,也正是此人。

此人好杀虐,每攻下一城,肆虐暴行。城中之人,更是屠杀殆尽。

故而,几年下来,南梁郡现今已是一座空城。

“小娘子。三都回来报信,说是五郎今儿在尚书府喝了许多酒,今儿不回来了。”瞧着郑绥放下手中的氐报,晨风忙地上前说道。

郑绥一听,却是笑了。“不回来就不回来。”说着让一旁辛夷把邸报收起来。

明日,七公主的及笄。

五兄今晚不回来,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为了避开这件事,还记得满琴刚离开的次日,五兄就来找过她,让她把七公主的及笄宴给拒了,他不会过去,所幸,她当初并没有一口应承七公主。五兄郑纬能够去参加她的及笄宴。

一旁的采茯问道:“那小娘子明天进不进宫?”

“我当然去。”郑绥伸了个懒腰,又靠在身后的凭几上。

自从除服后,七公主来府里的次数,更加频繁起来,大约是来得次数多了起来,七公主也渐渐明白过来,五兄郑纬是刻意避着她,饶是如此,七公主并没有就此打退堂鼓,反而决心越来越大。每每来府里,一待就是一天,这其中,又都是郑绥全程陪同。

正是因为如此。相处得久了,又年岁相当,郑绥和七公主倒是越来越熟稔,彼此间关系越地好了起来。

在此前,郑绥就让徐贵嫔召进宫里一趟。

当时,郑绥并没有带九娘郑芊和阿罗一起过去。

次日上午。宫里便来人了,一同出来的还有七公主,郑绥见了,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郑绥是见过四娘郑纷的及笄礼,及笄当天很忙又很累,哪还有闲功夫跑出来。

“我偷溜出来的,我阿姨不知道。”七公主从油軿车里出来,对着郑绥顽皮地一笑,提起裙摆,也不让人扶着,就往下一跳,旁边服侍的宫婢,是早已见怪不怪。

郑绥记得头一回见到,还吓了一大跳,要上前去扶,却只见她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七娘也不怕摔着。”

七公主斜睥了旁边的四个宫婢一眼,“她们还会让我摔着。”说着,瞧着郑绥穿着一身大红五蝠捧云刻丝曲裾,便知这是可以出门了,不免抬头望后望去。

“我阿兄不在家,昨晚在尚书府喝醉了酒,今儿还没有回来。”

“真的不在家?”七公主的目光盯着郑绥,嘴角微嘟,语气中满是不甘心。

郑绥却只得如实地点头,“七娘还是早些回去。”若是宫里现七娘不在,只怕得闹翻天,哪能在正日子里,正主却不在的道理。

七公主嗯了一声,“那我们走吧。”她的确也不敢久待,转身上了油軿车。

之后,郑绥才跟着上车,采茯坐了另一辆车,连着七公主身边的四个宫婢都让她赶下去了。

马车徐徐启动,自从上了马车后,七公主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顿是萎靡不振,郑绥见了,不由伸手紧握住七公主的手,刚唤了声七娘,劝导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到七公主问道:“熙熙,你五兄是不是极讨厌我?”

郑绥,“……”这话她还真不好说。

面对七公主的灼灼目光,郑绥顿时觉得有冏极了,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她的确也不曾问过五兄这个问题。

“我没问过阿兄。”

“那你下次问问。”七公主带着几分执着,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两腮微鼓。

郑绥只好答道:“好,我帮你问问。”

然而,虽如此,七公主的情绪并没有回缓过来,依旧蔫蔫的,话说郑绥和七公主认识有小半年了,对七公主的性子多少了解一二,七公主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反而性子较为开朗乐观,脸上从来皆是笑容满面,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烦忧事。

说来,这还是郑绥第一次见到七公主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

往常来府里,哪怕见不到五兄,也不曾见她这样。

而今天,偏还是她的及笄日。

忽然听七娘问道:“熙熙,你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郑绥一惊,很是愕然地抬头望向七娘,晃过神来,明白七娘话里问的意思,却是忙地摇头,“没有这样的事。”说完,才留意到七公主并没有看向她,甚至没有在意她的回话,一双乌黑的眼眸,此刻,似明珠蒙尘,失去的光泽,显得有些黯淡。

一瞬间,郑绥意识,七公主的实意,并不是要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而是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果然,七公主絮絮的说话中夹着些许沉郁之气,“我喜欢五郎,我早就猜到,他不会来参加我今天的及笄宴,所以我今儿才会出来,希望能见到他,哪怕看他一眼,我心里也会极欢喜的,谁知……”

“七娘。”郑绥喊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她听了七公主这番话,突然觉得心头涩涩的,哪怕前阵子,满琴走后,五兄闷在屋子里两天,她去看五兄,瞧着五兄脸上的强作笑颜,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我没事。”大约是郑绥的声音含着几分怜惜的缘故,只瞧着七公主忙地摇头,“见不着就见不着,反正我都习惯了,要是他方才真在府里,或是真跟着你一起,我才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说着,竟然是扫去一脸的郁郁寡欢,自己先自嘲一般笑了起来。

郑绥见了,瞧着面前的七公主笑靥如花,面庞俏丽,大眼灵动,鬼使神差间,嘴里的话竟是脱口而出,“七娘,我阿兄自小就说过,喜欢才貌双全的女郎。”

“从前怎么不见你说过?”七公主一愣,之后,回过神来,却是笑着瞪向郑绥,不管不顾地就扑向郑绥,“好呀,熙熙,亏我真心待你,什么话都和你说,素日把你当个知心人,你竟然是瞒着我,我可不饶你。”说着,伸手就挠向郑绥的腋下。

“没,没有,”郑绥呵呵笑出声来,让七公主给挠得受不住痒,忙不迭地躺闪,扭打嬉闹间,两人都滚在了厚实的褥子上,郑绥嘴里不忘记求饶,“阿柔,你听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瞒你的,好阿柔,你饶过我这次,我真不是故意的。”

让七公主挠到痒处,郑绥的笑声一直不曾停。

不管不顾,嬉闹间,两人都没了个正形。

所幸马车内没有宫婢女官,要不两人都得挨一顿训。

好一会儿,七公主才止住手,放了郑绥,伸手把郑绥拉起来,两人又重新倚靠着隐囊坐下,七公主却仍旧不忘记恶狠狠地瞪了郑绥一眼,“熙熙,你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看我才不饶你呢。”

这会子,郑绥好不容易止住笑,也有点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胡乱说话,七公主对她一向信任,这回可是彻底失信,心头顿生怨念,伸手正要抿起落下的一束青丝,却见七公主坐直身,把她推转身,伸手替郑绥把那束掉落的青丝重新抿起来,尔后,伸手抱着郑绥的肩头摇晃了一下,“快说,快说,再不说,我可不饶你。”

“好好,我说。”郑绥连道了两声好,心里一急,也就不管不顾,随便编了借口,急急道:“阿兄曾说,世人重颜色,他亦不例外,所以阿兄喜欢才貌双全的女子,但你也知道,好色对于郎君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阿兄一向重名声,我哪敢说出来,要是阿兄知道了,哪能饶过我。”

“真是这样?”七公主微眯了眼望着郑绥,似不全信,两手又做挠痒状。

郑绥忙地摊手,信誓旦旦的道:“当然是这样,我哪敢骗阿柔。”

“权且信你一回。”七公主微微撇了撇嘴,又嘀咕一句,“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信息

从青溪中桥的郑宅出,过建春门,经宫城的东华门进宫。㈧┡ ㈠中文『『网%.Ω8⒈

建康宫城,又称显阳宫,内外大小殿宇,据不完全统计,数量多达三千五百余间。

宫苑楼阁,皆刻画雕彩,饰以金玉,麝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绮丽奢华,而七公主所住的玉寿宫,在宫城的东边,尤以豪华著称。

郑绥自小在平城崔家长大,饶是见惯豪奢,初次进玉寿宫时,都暗暗吃了一惊,入目即是:屏扇床,九华帐,错金炉,奇南香,珊瑚挂镜,珍珠帘幔等诸如,只觉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七公主回到玉寿宫时,原本应该很是热闹的玉寿宫,却是宁静得厉害,刚一进宫门口,瞧着正殿前面,排列得整齐有序的宫婢内侍,七公主望向身侧的郑绥,轻声道了一句,“不好,被现了,定是我阿姨过来了。”

话音一落,俩人才走了几步,就有宫婢内侍现了他们,没一会儿功夫,就瞧见一位女官从正殿里走了出来,那位女官,郑绥上回来时见过,是徐贵嫔身边的邢尚宫,走至七公主身前,对着七公主行了一礼,“七娘回来了。”

七公主喊了声邢尚宫,郑绥上前行了一礼。

只听邢尚宫又道:“娘娘在里面等了好一会儿,请七娘带着郑十娘一起进去吧。”

“十娘和我一起进去?”七公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却又是心头一松,这么一来,阿姨教训起她来,因有外人在场,至少会留几分颜面。

“是的,郑十娘跟着一起进去,娘娘要见郑十娘。”邢尚宫确信了一遍,“请七娘和郑十娘跟着婢子来。”说完,转身就往前走。七公主和郑绥忙地跟上。

走进正殿,高大的殿宇门楣上,玉寿宫几个大字,在春日明媚的阳光照射下。闪闪亮。

徐贵嫔身著云锦宫装,乌如高耸如云,头上插着数支步摇,肤白如凝脂,脸庞圆润。保养得宜,看起来才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脸的沉静坐在正殿上的位置,约是久掌后宫的缘故,隐隐中透着几分威严。

七公主进殿后,上前给徐贵嫔请安,郑绥跟在身后,略落下半步远的距离,随着七公主一同跪下。

“起来吧。”声音很柔和。

“阿姨。”七公主似不敢相信,忙地抬头望着徐贵嫔。她猜到今儿这一关会好过一些,没想到这么容易过。

只是抬头间,徐贵嫔已笑容满面地对着七公主招了招头,“到阿姨身边来。”说着,又让邢尚宫扶着郑绥起身。

邢尚宫扶起郑绥,也把郑绥往徐贵嫔身前一送。

两人犹自懵懂,闹不明白时,徐贵嫔已经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两人的手,“你们既然好的如同一个人似的,要不往后。十娘都住在宫里得了,日日在一起,免得一时离开了,你又离宫。让人寻不到。”说到最后时,却是笑着望向七公主。

七公主忙回道:“我倒是想,只怕十娘不舍得,她家里自有兄长姊妹,哪能叫人家兄长姊妹分离的。”

郑绥抿嘴一笑,并未言语。心里却暗笑道:也不知道谁舍不得。

徐贵嫔握着郑绥手,语态可亲,“说来,你家中还有一姐一妹,下回再进宫来,也带着她们进来坐坐,听说你阿姐容貌绝艳,我倒真想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郑绥心头一惊,翻滚得厉害,难怪今日徐贵嫔比上回亲切许多,原来是打算要见九娘郑芊,难道还是为了湘东郡王萧章?

除了庾大娘的婚事告吹后,年后,徐贵嫔又替湘东郡王萧章寻了门亲事,陈郡袁氏的娘子,听说是袁六郎的堂妹,只可惜亲事还刚露出点苗头,萧章就直接骂上了袁府的门,以至于这事不了了之,袁家直接上了折子,朝中御史也上折弹劾,连着圣上都被气着了,萧章差点就直接要降郡王为公了。

想及此,郑绥面上并未显,忙应了声唯,“阿姊性子温和,拘谨得厉害,只怕见了娘娘,露了怯意,届时还请娘娘且莫怪。”

徐贵嫔目光一闪,望着郑绥笑了笑,“你第一回见到我,都没露怯,你阿姐又到底比你还大上两岁,又怎么会露怯,你这丫头却是多操心了,尽管带进来就是了。”

“她家九娘我可见过,的确是长得极好,阿姨想见她,下次我带她一起进宫一趟就是了。”七公主说完,又道:“阿姨既然有这心思,怎么不早我说一声,要是早说,人,您早就见到了。”

“你整天不在宫里的,教我和谁说去。”徐贵嫔放开拉着郑绥的手,却是指向七公主,“我正要说你,平常就罢了,没见今日是你及笄的大日子,一大清晨的就往外跑,宫里为你的事,忙成一片,你正主倒是不在,今儿是你的好日子,阿姨不和你计较,下次再有这样,一声不响就跑出去,阿姨可不再饶你。”

七公主忙笑摇着徐贵嫔的手,“我哪敢有下次,唯一的一次,就让阿姨逮个正着。”

“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徐贵嫔推开七公主,“好了,既然人回来了,赶紧让邢尚宫带着人先给你洁面梳妆换衣,时间不多了,正宾和所请观礼的人都已经到了,因你不在,我让她们先去神仙居那边坐坐,等会儿你这边一切就绪了,我再带她们过来。”神仙居是徐贵嫔所居的宫殿,在宫城的西边。

郑绥是七公主请来的赞者。

因而,也和七公主一样,由着尚仪宫婢服侍着重新换衣梳妆。

来观礼的,除了后宫妃嫔,在京王妃,世妇命妇等,还有皇子皇女,最要紧的,还邀请了建康城中高门大户家的未婚小郎君参加,这是为什么郑五郎也能收到一张请帖。

这场及笄宴,有一半也是为了相看选婿。

只是目的有些隐喻,而未直接公开。

直到下午申时正,一场及笄礼的仪式才结束,郑绥从建春门出来,已是申时末刻,依旧是坐着七公主的油軿车,由油軿车送回青溪中桥的郑宅。

安稳到家后,一进侧门,就瞧见三都守在那里,“小郎让小的在这儿候着小娘子,说是小娘子回来后,请小娘子直接去一趟主院。”

听了这话,郑绥便让身边的采茯去一趟锦华轩,和四娘子殷氏说一声,她回来了,不亲自过去了,尔后跟着三都去主院。

在去主院的路上,郑绥不由问起:“阿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都忙回道:“下午的时候方回来。”

郑绥一听,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昨晚不是单纯地喝酒,“昨晚上,阿兄定是又服的五石散。”

“小娘子,小郎这不过是入乡随俗。”

郑绥轻哼了一声,服石在南地已然成风气,五石散成为宴会上必不或缺的东西,家中宴会,四郎五郎还有十八郎君,个个都吃。

到了主院,三都直接领着郑绥去了书房。

一进门,就瞧着五兄郑纬从案几上抬起头来,“回来了,快过来。”说着,向郑绥招了招手。

郑绥喊了声阿兄,二京在郑纬案几前方的空地上,又重新摆上一方榻席,郑绥过去,在那方榻席上跪坐下来,只瞧着案几上面,是一幅建康全景图,很是详尽,这幅图,耗费了她和五兄还有王十二郎三人差不多小半年的时间,如今可算是完工了,为了这幅画,他们期间还去过北边的鸡笼寺,南边的秦淮列肆,以及东北边的钟山,以便能够从各个角度察看建康的全景。

郑纬伸手把案几上的茶碗递给郑绥,“先喝口茶,这茶是我方才亲自煮的,用的是清峰观后山的山泉水,特意给你的。”怕是在宫里,郑绥是没怎么喝茶。

郑绥伸手接过,喝了半碗,她也的确是渴极了,宫里的茶水,她每次渴,也只沾沾唇,“还是阿兄好。”郑绥笑着把茶碗放置在案头上。

郑纬一笑,端起来递给旁边的二京,令他再去加满,尔后问道:“今日在宫里可顺畅?”

郑绥应了句还好,却又听郑纬道:“宫里规矩多,又没个长辈带着你,以后还是少去。”他未娶亲,四郎如今还未出仕,殷氏没有诰命在身,是不能够陪着郑绥进宫的,如此一来,这两次郑绥进宫,郑纬总提着一颗心。

如今郑绥已经大了,容貌已然长开,随着桓裕的议亲,众人都知晓,当初郑绥和桓裕的婚事已作罢,这么一来,上门提亲的人,必不会少,而最多再过两三年,纵再不舍,也只能留到十八,就终竟是要嫁作他人妇……

想到这一点,郑纬心中是越来越不喜欢郑绥长大。

郑绥瞧着五兄脸色微沉,自是猜不到五兄所想,还以为是因为她进宫的事,遂又把徐贵嫔要求九娘十一娘进宫的事说了一遍。

“要九娘进宫,贵嫔娘娘想见九娘?”郑纬又问了一遍,似确认一般。

郑绥点点。

郑纬心思一沉,或许徐贵嫔想传递一个什么样的信息。

他未进京时,几乎建康城的人,都知道他是谢尚书相中的人,而谢尚书幼女,年仅十岁,故而,七公主常来府里,宫里却一直没有动静,而如今,徐贵嫔终于提起九娘……(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谈话

“小郎,四郎来了。㈧㈠中『 』文网%.ㄟ8⒈”

郑纬听了二京的话,抬起头来,就瞧见四郎郑纭走了进来,“来了,坐吧。”

郑纭瞧了案几上一眼,案几上是一幅画,建康全景图,他知道五郎郑纬这小半年来,都在绘这幅画,不由笑问道:“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已经完成。”郑纬一笑,“原本要收起来了,不过是熙熙,偏要盖上她的印章,又要凉上一会儿,等印泥干了才能收。”

说话间,只瞧着二京和三都两人搬了茶案进来,又摆上煮茶的锅及茶具炭火,郑纭一见,便知这是要煮茶长谈的意思。

郑纬卷起画图,才从案几后面走出来,在四郎郑纭对面的方榻上跪坐下来,对着蹲在茶案旁侍弄锅炉和炭火的僮仆三都摆了摆手,“你下去吧,这不用你侍候。”说着,又抬头望向对面的四郎郑纭道:“今晚我们自己动手煮一回茶。”

“那就看五郎煮茶的功夫了,我可什么都不懂。”郑纭来南地后,才现南地饮茶较为普遍,宴会之上,还常常有斗茶,对煮茶功夫很是考究,故而,他虽不喜欢饮茶,却不能像郑绥那样,不喜欢就直接不喝,来的这半年,他只得让自己慢慢习惯饮茶。

郑纬伸手拿银火钳轻拨了下锅炉底下的炭火,使火烧得更旺,“应该还能入口,先前我煮的那一锅,熙熙过来,喝了两碗,也没见她说不好。”

郑纭一听这话,指了指锅炉,“这是清峰观后山的山泉水。”

“当然,”郑纬笑望着郑纭,“要不四郎以为,以熙熙挑剔的味觉,她怎么也不会喝的,听采茯说。那丫头上次在宫里的茶也不曾喝,只喝蜜水。”

“五郎,十娘如今已经十五,年纪不小了。还是尽量不要让她去宫里。”郑纭说到这里时,眉头轻不可察地皱了皱。

郑纬抬起头来,正瞧得分明,想来,四郎郑纭和他一样。脑子极其的清明,“四郎,你觉得湘东郡王如何?”

“他?”郑纭神色一变,望向郑纬,“五郎想了解哪一方面?”心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几分。

郑纬对上郑纭的警惕的目光,“阿兄,你在担心什么?”说完,又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近来,认识的那几位小郎,觉得如何?”

自从出了孝。郑纭便一门心思,想给九娘寻门好亲事,故而,出门参加宴会,有意结识了许多未婚的小郎。

郑纭没有立即回话。

郑纬亦没有催促,听着锅炉中的水开始现咕咕的声响,还未全沸,便揭开锅盖,把放置在案几旁,早已研碎的茶饼。放了三勺进去,尔后盖上盖子,再待水沸。

“孔小郎,鄙薄好利。禇小郎志大才疏,何小郎才貌平平,刘小郎他倒是个好的,可惜有些微跛脚。”郑纬未待郑纭开口,便一一都点了出来。

“鲁郡孔氏,圣人之后。家学渊源,孔小郎……”

“你相中孔小郎。”郑纬很是诧异地望向郑纭,他还以为,郑纭相中的是刘小郎,至少,刘小郎洮洮清便,善于清谈,高远脱俗,数日前,于何家的宴会上,他和刘小郎还坐在一起,谈了半个时辰,刘小郎精通玄理,令耳目一新。

郑纭没有否认,“我倒觉得孔小郎极通庶务,哪怕将来分家出来单过,无论做什么营生,都能够使生活无虞。”

“我不同意。”郑纬摇了摇头,“我们郑家不怕多养个人。”

“五郎,不是多养个人的事情,我只是觉得他比较务实,他是家中庶子,假如也学那些夸夸其谈之辈,将来连生计都会成问题。”郑纭辩驳道,在他看来,郑纬说孔小郎鄙薄好利,言过其实,孔小郎不过是比旁人惯通世情,喜好钱财罢了。

“这四人,除了刘小郎外,其余三个都不行。”郑纬说完,又道:“下回湘东郡王过来,我想见见他。”

郑纭一听这话,神经猛地一下又紧绷起来,“五郎,我不会同意的。”

“你若真能替九娘挑个好的,才望两济,我不会反对,但是若都是这样才学声望皆不济的,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阿奴,你曾答应过我,九娘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干涉的。”

“四郎,九娘亦是我妹妹,我断不会随便挑个人就把他嫁了,就说湘东郡王,我也说了,我得先见见人,没说就是他。”郑纬说着,看郑纭一眼,听着锅炉里的沸声,揭开锅盖,用长杓把水中沫饽给捞出来,放置在旁边盂坛内,然后继续煮。

“阿奴,连熙熙都知晓,南地几朝皇子皇孙,鲜少有善终者,不说别的,单凭这一条,湘东郡王就不行,何况,当日我们已推拒了这门亲事。”

“可如今,宫里又有松动。”郑纬遂把今日郑绥从宫中回来,徐贵嫔想见九娘的事说了。

郑纭却是摇头,“既然如此,就早些给九娘把亲事定下来,至于去宫中的事,九娘的亲事未定下来前,就先报病,暂不出门。”

“四郎。”郑纬忙地唤了一声。

“这件事,我的主意已定。”郑纭已不愿意多听,又道:“当初我依照阿奴的意思,十娘的婚事我不曾做主,而如今九娘的婚事,我希望五郎也不要干涉。”

郑纬一听这话,用盂坛中的沫饽浇茶,动作微微一滞,但还是接着把火熄了,又斟了两碗茶出来,沉吟良久,“好,这回让你做主。”既然郑纭都把十娘给搬出来,郑纬也知郑纭这是决心已定,而他再多说,也是无益,反而影响兄弟俩感情。

两人品了茶后,郑纬起身,从案几上,一本书底下拿出一份帖子,递给郑纭,尔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你瞧瞧,考虑一下,什么时候能赴任。”

郑纭忙放下茶碗,伸手接过。

打开一看,是一份征辟,荆州刺史袁大将军的将军府掾属,郑纭喜上眉梢,把帖子一合,“这个自是越快越好。”

前年底,因权宜,辞了朝廷的征辟,尔后,又是守孝,使得他无法出仕,近来,一直在担心着这事,南朝世家子弟,进入官场的两个职位,一是秘书郎,一是著作郎,只是这两个,他都不愿意,如今这份差事,他却是喜欢。

他记得前阵子,和五郎提过这事,想外放,不想留在建康,而南地重镇,唯荆与扬,原还以为,会去扬州,没想到竟然能去荆州。

“那就下个月,我会和谢尚书说,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一趟荆州。”说来,他还没有拜见过荆州刺史袁纲。

既然郑纬不再干涉九娘的婚事,便没有再见湘东郡王,此后,湘东郡王来过两趟,依旧是郑纭接待,而七公主过来,想接九娘进宫,都以身体抱恙而推托。

——*——*——

三月,建初寺里的桃花开得最艳。

出门赏花,加上香火鼎盛,建初寺里的人是最多的。

三月十二,建初寺有一场浩大的佛经讲座,一大早的,王十二郎就从城外清峰观中赶到郑宅,郑绥带着阿罗正赶到主院,准备和五郎一起出门,一见到他,不由笑问道:“十二郎是信道的,又常年住在道观,怎么也去寺庙听佛经?难道就不担心佛与道相冲?”

“谁要去听那讲座,我是为了去见一见那位从北地来的纳摩法师,听谢九郎说,纳摩法师,不仅精通佛经,还精通玄理,熟习老庄之道。”说到这,王十二郎还特意一扬眉,“不信,你问问你阿兄,他是为了今日那场法师的佛经讲座,还是为了纳摩法师?”

瞧着郑绥抬头望向他,郑纬一笑,“这位纳摩法师是个全才,除去精通佛法玄理,琴棋书画,也无一不晓。”

“原来是这样。”郑绥才恍然大悟,难怪昨日五兄和她说起,今日要去建初寺听佛经,她还不信,说起来,虽然外祖母卢氏好去寺院听佛经,但显然,五兄郑纬受的影响颇有限。

“赶紧上车,再磨蹭下去,等会儿建初寺前就没有停车的地方了。”郑纬催促一声,令采茯和辛夷扶着郑绥和阿罗上牛车。

却听王十二郎笑道:“放心,我已经让人过去占地方了,没有旁人位置,也不会没有我们的位置。”

“你倒是想得周全。”

王十二郎看了郑五郎一眼,“在建康待长久了,你就知道,建康城中,最多的是寺院,同时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寺院。”说完,又问了句,“方才我进来时,瞧着你家四郎正好出门,怎么你们倒不一起了。”

“你问她?”郑纬伸手指了指郑绥。

郑绥微撇了撇嘴,“我才不要和四郎四娘子一起。”况且,还有四房的二郎和二娘子一起。

郑纬一脸苦笑,“你既然不喜欢,下次就和十八婶子一起出门。”

“不要,我单独出门就可以了。”只要身边带着仆从,女郎是可以单独出门的,只是五兄郑纬总说不放心,每回若无十八从婶或是四娘子殷氏带着,便不允许她出门,如此一来,她每回出门,只得跟在五兄后面。(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七章 袁三娘

建初寺位于建康城中,其左右两侧,一为东市,一为大市,故而,又比别处热闹几分。㈧㈠中文网.8⒈

这个时候,喧嚣热闹的东市和大市,还未开张,但是建初寺前,已是车如流水,人潮如织,川流不息,处处都停满牛车,尤以女眷为多,都是来听纳摩法师的佛经讲座。

进入寺院后,郑纬便让郑绥和阿罗去后院赏桃花,令仆从跟着,而他和王十二郎便直接去禅院那边。

只是刚一过去,不想就碰到了闭门羹。

“法师今天没空。”接待郑纬和王十二郎的小沙弥,还特意伸手指了指,坐在禅院大堂里的一众人,“这些都是等着要见法师的人,还请两位小郎等会儿直接去经院那边,听法师讲座。”

王十二郎却是伸手从一旁僮仆手中拿过一份帖子,送到那位小沙弥手中,“麻烦小师傅把这个送去给纳摩法师。”

那位小沙弥还未拿稳,郑纬上前取来,打开一看,却是笑了,“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这份是问道的,我备下的那份,却是参佛的。”说着,从二京手中接过帖子,和王十二郎的那份帖子一并送到那位小沙弥手中,“我就不信,纳摩法师,瞧了这两份帖子上的内容,还不见我们。”

那位小沙弥捧在手中,神情却是犹疑地想拒绝,只是王十二郎却并没有给他机会,“你只管去和法师说,王靖之前来打扰,看他是见还是不见?”

一听这话,那位小沙弥抬头望了王十二郎一眼,又瞅了眼郑纬,心头暗叹两位小郎容颜之盛,忙地应了声唯。

瞧着那位小沙弥就要离开,郑纬看了看四周望过来的目光,忙道:“先给我们安排个小厢房。”

“要一个人少一点,安静些的地方。”王十二郎也觉察到了。从前他一个人出行,也常会遇到过让人围堵的情况,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如今和郑五郎一起出门,遭人围堵的情况却是更严重,前些日子,他们还让人流堵在路上,连牛车都无法行驶。

直到夜幕来临。人方才散去。

故而,如今出门,身边的护卫,又多带了一倍。

他们还是忙避开这地方才好。

“两位施主请跟贫僧来。”小沙弥领着王十二郎和郑纬往禅房里面走。

——*——*——

且说郑绥和阿罗去后院。

后院的桃林,大约占地四亩,桃花开得极盛,密集地布满枝头,一眼瞧去,便是一片花海,地上更是落英缤纷。撒了一地花瓣,桃花不比梅花,经久不落,而桃花,只要一阵轻风吹来,花瓣便簌簌而落,扬起一阵花雨。

清新的花香,盈满后院,郑绥和阿罗到的时候,桃花林中。已来了许多女郎,只瞧花丛之中,人面与桃花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极其和谐的仕女赏花图。

那些女郎。郑绥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见过面的,也有没见过面的,只是总的说来,不认识的却是居多。

“郑十娘。”郑绥和阿罗才在旁边的亭子里坐下。就听到一声甜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郑绥抬头望去,瞧着眼前的小娘子,还未及笄,头上扎着两个小揪,一身粉色的罗裙,倒是与这后院的桃花极相映衬,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传神,令人见之不忘,郑绥虽不记得这位小娘子是谁,却总觉得应该在哪里见过。

大约是察觉到郑绥的窘样,一旁的阿罗,忙地开了口,“你认识我阿姐,我是十一娘,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姓袁,你唤我三娘即可。”声音依旧很甜美,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大约比你大,你也可以唤我一声阿姐。”

“我十岁。”

只听袁三娘含笑道:“那就猜对了,我十二。”

这一番话,郑绥却是想起来了,在七公主的及笄礼上,她见过这位袁三娘,当时就觉得她这双眼睛格外与众不同,很是传神,遂特意问了七公主。

“三娘今天是一个人来的?”郑绥记得当时她身边还有位姐姐。

只听袁三娘忙道:“我是跟着阿娘和阿姐一起过来的,阿娘和阿姐在经院那边,要听法师讲座,我觉得无趣,就一个人来这后院了。”

“我和阿姐是跟着阿兄一起过来的,阿兄去了禅房那边找法师,我和阿姐就来了后院。” 阿罗说完,挨着郑绥旁边的石墩坐下。

袁三娘也在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石墩上早已有婢女铺上了厚实褥子。

只瞧着袁三娘伸手指着这一林的桃花说道:“这儿桃树虽多,桃花又开得盛,却总归显得单调。”

“怎么说?”郑绥侧头望向袁三娘。

又听袁三娘道:“其实在建康,春日看桃花最好的地方,是东城的燕雀湖一带,那儿的桃树沿湖而栽,花瓣随风一吹,全部撒落在湖面,把一池湖水,都染成了粉红色,又因桃树和柳树相间而种,桃红柳绿,相互映衬,若是遇上下雨的时节,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远远瞧去,那景致才是极美。”

“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这一句却是极好。”郑绥笑了笑,“你既然能形容得出这般景致,想必是亲眼见过。”

“前些年,有幸见过一回。”袁三娘于满足中,又带着几分惋惜,“只可惜,这两年我过去,却没有见到过这样美的景致。”

不料,却听阿罗说道:“就为了看一眼粉红色湖水也是值得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粉红色的湖水。”

“那湖水是粉红的,不过是花瓣落在湖面上,映衬出来的效果。”郑绥含笑地睨了阿罗一眼,尔后转头望向袁三娘,“不知三娘今年去过没有?”

袁三娘摇了摇头,“还没有,我原是想在那边住几日,可我阿娘不会同意,如今只想着多跑几趟。”

郑绥一笑,“不过,单单为了那桃红柳绿相映衬的景致,也值得跑一趟。”

只听阿罗提议道:“阿姐要是喜欢,我们可以去那边租个屋子,住上半个月。”

“你想去?”郑绥侧头望向阿罗。

“我是瞧着阿姐想去。”阿罗差点就要指着郑绥的脸,说她是一脸的向往。

郑绥想想,也觉得阿罗的这个主意不错,甚为赞同,于是下午回去的时候,还在车上,就和五兄郑纬提起这件事。

“阿兄,你觉得这一句诗好不好?”郑绥把袁三娘说的那句: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写在纸上,递到五兄郑纬手中,好在这牛车上笔墨纸砚都有,牛车又行驶得极平稳,郑绥在车上写字,并不觉得困难。

郑纬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喜,复而抬头望向郑绥,“这句诗是谁写的?”

郑绥一听这话,撇了撇嘴,“阿兄,怎么就不问,是不是我写的。”

“你肚子有多少墨水,别人不知道就罢了,我还不知……”话未说完,只瞧着郑绥顺手就从案几上拿起一卷书,朝郑纬头上扔去,郑纬忙地伸手接住书,却是没好气瞪向郑绥一眼,“熙熙,你这脾气,怎么越大越长进,我说都说不得了,况且,我说的可是事实。”

“不许说,阿兄再说,信不信我把这一叠书都砸阿兄你身上。”郑绥扬着头,嗔怒地伸手拍向书案前的另一叠书上。

阿罗先噗嗤笑了出来,王十二郎瞧着他们兄妹俩对峙,从郑纬手中接过那张桃花笺纸,看了眼上面那句诗,赞道:“这句诗的确不错,景致极美又极自然,必是见过此番美景的人才写得出来。”

“阿兄你瞧,十二郎都比你有见地。”郑绥瞧了五兄一眼,走到十二郎身侧,“十二郎算是建康人,能不能猜到这是哪儿才有的景致?”

“难道是南市外面的秦淮河两岸?”王十二郎瞧着郑绥亮晶晶的眼眸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略带着几分失望,又连猜了几个地方,却都不中。

“那定是燕雀湖那边了。”

“阿兄怎么知道的,阿兄去过?”郑绥瞪大着眼睛望向五兄郑纬。

只听王十二郎解释:“凡建康城中,种有大片桃树的地方,我都猜了一遍,也唯剩下这个地方了。”

“这地方我没去过。”

“我也没去过,只是听人说过,景致极好。”王十二郎望了郑纬一眼,“燕雀湖一带,多是王府所在地,故而很少去。”

说着,问向郑绥,“十娘想去?”

一听王十二郎这话,郑绥才想起她的初衷,原不是让阿兄和王十二郎赞叹这诗,遂重新走到五兄郑纬身边跪坐下来,“阿兄,我今日听人说了这么个地方,景致极好,想过去住些日子,好好瞧一眼这样美的景色。”

“你听谁的?”郑纬不由问道。

郑绥想了想袁三娘,到底没说出来,抱着郑纬的胳膊,只道:“这个阿兄就别问了,阿兄只说行不行就可以了”

王十二郎在一旁瞧着郑绥撒娇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熙熙,你这前倨后恭,也变化得太大,总得让你阿兄适应过来才行。”(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萧章

且说这一日,郑纬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府里的人说湘东郡王过来了。』 ㈧㈠ 』 中文网*.┡8⒈

郑纬犹豫了一下,遂转身去了翠轩阁。

以往,郑纭接待湘东郡王,都是在翠轩阁。

一进翠轩阁,里面很是安静,郑纬顿时觉得诧异,却见旁边的侍僮忙地上前,“小郎来了,郡王在里面,四郎还未过来,要不小的进去通传一声。”

“怎么回事?”郑纬听了很惊诧,按说,今日四郎郑纭在府里,怎么会不作陪,直接把人撂在翠轩阁。

“四郎吩咐小的先把郡王领过来,说他等会儿就过来。”

郑纬一听,遂道:“我先进去。”他正好也想见见这位湘东郡王。

僮仆应了声唯,进去通传一声,郑纬候在门口,还未等到僮仆回身,抬头,就瞧着一位小郎君从里面走出来,著朱衣绛纱,革带黑舃,腰佩山玄玉,头戴远游冠,施脂敷粉,熏香四溢,不用多想,郑纬便猜到眼前这人就是湘东郡王萧章,忙地上前行礼。

“五郎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湘东郡王一出来,忙地伸手扶起郑纬,“我不过是微服出来,到府上叨唠,五郎只当是寻常串门子,实不必行此大礼。”

郑纬却并未起身,而是行完礼后,才起了身,拱手道:“某是第一次来拜见大王,这礼不可废,行礼自是应当的。”

“受教了。”湘东郡王忙地拱手,回之一礼。

“不敢当。”郑纬一边打量着湘东郡王,一边伸手往里面请,“请大王里面坐,到屋里说话。”

“好,好,好。”

湘东郡王萧章连道了几个好,转身时,不由伸手轻拭了下额际,说起来。他虽常来郑府,每回招待他的都是四郎郑纭,他亦早已习惯,故而方才一听僮仆进来禀报。说是郑五郎过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尔后却又是紧张不已,忙地起身,到门口时。果然瞧见是郑五郎,心头略有些慌张,待见到郑五郎正经给他行大礼时,他顿时不由手足无措起来。

直到坐定后,萧章的心绪依旧无法平静,望着跪坐他对面的郑五郎,目若点漆,炯明有神,面庞莹润如玉,容光映人。想起建康城中近来所称赞的连壁之美,与王十二郎两人,果然是玉壁与玉树相倚,两人更是让建康的士林,合称王郑。

只要一想及此,萧章就顿时觉得行动失措,连举止都有些失当,手心汗津津的,不知如何摆放才是,如坐针毡。在四郎郑纭跟前的那份悠游自在,此刻,却是找不到半分,目光便不由自地望向门口。略带着几分着急,四郎郑纭怎么还不过来。

“阿兄手边有些事,要等会儿就过来,所以某便先来见见大王。”

郑纬的话,把萧章给拉回了神,只瞧着萧章语带急促地轻哦了两声。竟是紧张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纬一眼就瞧出萧章的窘态,遂忙地转开话题,“大王住在燕雀湖边,听说燕雀湖周围栽满了桃花,如今春暖花开,景致正好,不知可是真的?”

“是,是呀。”萧章说这话时,抬头就瞧见四郎郑纭过来,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心头忽地一松,“四郎来了。”没有起身,语气中充满了欢喜。

郑纭上前微一拱手,行了礼,尔后再转身,望向五郎郑纬,喊了声五郎,目光中却带着几分疑惑。

郑纬只含笑喊了声阿兄,起了身,请四郎郑纭先坐下,之后才重新坐下。

坐定后,萧章竟然侃侃而谈,说起燕雀湖之景致,言辞流畅,使得郑纬心中纳罕不已,这前后,湘东郡王萧章,竟然是判若两人。

及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湘东郡王萧章才离去,整个过程,湘东郡王只要是和四郎郑纭说话,神态就很自然,很舒松,而一旦回答郑纬的问话,或是和郑纬谈起一桩事,神情就会紧张几分,神态中更是显露出忐忑不安。

最后,送湘东郡王离去,郑纬很识趣的,没有亲送,而是只送到翠轩阁门口。

郑纭送走湘东郡王出门,转身时,身边的僮仆来说:五郎在翠轩阁内候着四郎。

郑纭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正好要找五郎,原想着五郎若离去,他便去主院那边找五郎。

“人走了?”一进屋,就听郑纬问起。

郑纭在郑纬旁边位置的方榻上坐下,“我目送着马车离开,才进来的。”

郑纬手握着案几上的酒杯,侧头望向郑纭,“我竟不知,原本四郎和湘东郡王这么投契。”

“他是郡王,我自当对他恭敬有加。”郑纭说的是实话,自从湘东郡王头一回来府里,他虽瞧不起这样不学无术之徒,但却是从来都心怀恭维,说话行事,都迎合着湘东郡王的心意,更不会像五郎一样,提起清谈的议题。

想着方才在湘东郡王临去时,还一幅心有余悸的表情,又开口邀请他去燕雀湖那边的王府,近来,只怕湘东郡王不会来郑宅了。

只听郑纬问道:“既然是这样,往常在四郎面前,他没有提过求亲一事?”今日没有提,但郑纬相信,依照着湘东郡王和四郎郑纭如今的熟稔程度,萧章不可能不提起这样的话题,说来,这个话题,也是萧章本人频繁来郑宅的原因。

郑纬不相信,萧章能弃本逐末。

然而,郑纭听了郑纬的话,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郑纬,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五郎,你答应过我的,九娘的婚事你不干涉。”

郑纬神情微微一滞,“我是答应过你,如今我也没有说要干涉,但是四郎,我也曾说过,我要见见这位湘东郡王。”说到这儿,微一顿,“方才的谈话内容,你都在场,至于你未来时,我只不过是问起燕雀湖周边的景致,至于别的,什么都没说。”他现在很能确认,郑纭急急赶过来,是因为听下人说他来见湘东郡王的缘故。

又解释道:“十娘听人说起,燕雀湖边上栽满桃花,很是漂亮,想过去瞧瞧,所以我才过来,向湘东郡王问起这事。”

“十娘若想去燕雀湖边赏花,直接可以派几个仆从去打前站,没必要问湘东郡王,他虽住在燕雀湖周围,但不一定知道燕雀湖的景致。”郑纭望着郑纬,似有不信。

“四郎,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我也说过,让你去荆州前,把九娘的亲事定下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一说完,郑纭神色一变,脸上尽是丧气,“定不下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郑纬不解。

“孔家拒绝了亲事。”

郑纬问道:“你遣了媒人过去?”

“还未遣媒。”郑纭摇头,“十八婶子在孔府参加宴会时,和孔家主母提起两家结亲的意愿,孔家主母一听十八婶子提起九娘,当场就拒绝了,后来十八婶子临走时,孔家主母隐晦地说起九娘刑克之事。”

郑纬一听,喝了杯清酒,手握着酒杯,却是不让二京再倒酒,挥了挥手,让二京都退下,才又问道:“那其他家呢?”单单只孔氏一家,郑纭不会这么沮丧,这么气馁,说出定不下来的话,定然是还试了其他家。

果然,只瞧着郑纭满脸懊恼,“九娘刑克之名,在南地已是尽人皆知,如今只怕难再寻好姻缘。”

“你如今有没有其他法子?”

“阿奴,我想送九娘回荥阳,让伯母在旧族卢崔李王四姓中给九娘寻一门亲事。”郑纭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恳求。

郑纬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身侧的四郎郑纭,目光如炬,洞若观火,“四郎,你想过没有,九娘的刑克之名,除了当初在荥阳传过一时,后来,尤其是来了南地,除了我们家里的人,外面又有多少人知道?纵然知晓,也不该弄得人尽皆知,当初徐贵嫔知晓九娘刑克之事后,拒绝这门亲事,所用的理由也不是因为九娘刑克,而是与湘东郡王的八字不合。”

“难道四郎从来就没有想过,到底是谁把这名声给传了出去?”

郑纭张了张嘴,“我……”

郑纬却并没有让郑纭说话,而是又继续道:“只因你自己心头先存上了九娘刑克之名,所以才会觉得大家都知晓了,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刻意去传这样的名声。”

“刻意?”郑纭不是愚笨之人,一听郑纬这话,却急忙道:“若刻意去传,那只有袁六郎和湘东郡王。”唯有他们俩,是最不希望看到九娘嫁给别人。

“错了,只有萧章。”郑纬连尊称都没有用,纠正道,“袁六郎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相比之下,说袁大将军更有可能,但我更能相信,袁大将军日理万机,没有必要花这种小心思,用在这种小事上。”哪怕袁六郎时常来建康城,袁六郎和王长史家大娘的婚事,依旧在议,丝毫不受影响。

听了这话,郑纭心头打了个冷颤。

又猛地听郑纬道了一句,声音很是清冷,“我更想知道,到底是你在哄萧章,还是萧章在哄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阖家出游

春光明媚,万物生辉。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院子里的垂柳,犹如千万条绿丝绦挂于枝头,伴随着和煦的细风,春意盎然。

这时节,出门踏青,最是合适不过。

郑绥欢喜地走出院子,往主院而去。

昨日晚上,五兄郑纬就和她说过,今天带她和阿罗去燕雀湖那边,已让人赁了住所,可以在那儿住上十天。

一到主院的书房门口,郑绥看了眼守在外面的三都,细声问道:“阿兄在忙什么?”

只是话音一落,三都还没回话,就听到五兄郑纬清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熙熙既然来了,就进来。”

“阿兄,”郑绥唤了一声,迈步走进去。

屋子里四扇窗户打开着,暖融融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窗台上的盆栽杜鹃,红艳艳的,开得极好,琴架立于窗前,墙上挂着两幅字帖,一幅是阮遥书写的《劝学》,一幅是王十二郎书写的《平城赋》,即是五兄的成名之作。

此刻,五兄正跪坐于方榻上,案几上摆放着几份文书,温翁和二京分别蹲在一侧,细心地核实。

郑绥瞧见温翁时,喊了声阿翁。

温翁抬头含笑地看了郑绥一眼,只见郑纬把手头上一份文书合上,起了身,递到温翁手上,“好了,就这些,劳烦阿翁今日走一趟。”

“没问题。”温翁笑着答应,“既然是阖家出游,五郎就和小娘子在那边多住几日,有什么事,老夫会派人过去告知五郎。”

“那就有劳阿翁了。”郑绥对着温翁一揖。

温翁回了一礼,抱着几卷文书离开。

人一离去,郑绥不由问道:“阿兄,阖家出游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既然是出门踏青,如今天气正好。索性就一家子都去,四郎下月要去荆州,以后就要在荆州长待,而我从荆州回来。又要去一趟京口,接下来,一家人只怕难聚在一起,所以就做主,不单单你和阿罗去。九娘和四郎也都去。”

说起来,他自来建康后,还没有去京口拜见过四叔公,这一趟过去,是事在必行,而且他还要带着郑绥一起去。

郑绥听了,吃惊地问道:“阿兄,九娘能出门吗?”她记得,为了避免让九娘郑芊进宫,这些日子。九娘一直托病,没有出门。

“当然能够。”郑纬一笑,有关九娘的事,他和四郎已经商议过了,既然逃不开,不如顺其自然,侧头正瞧着郑绥一脸愁眉,遂劝道:“这些不需要你操心,我们走吧,你都过来了。想必阿细和阿罗都已经在门口那边候着了。”

郑绥哦了一声,忽地抬头问向郑纬,“二郎和二娘子有没有跟着一起去?”

“你放心,十八从叔一家子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二郎夫妇。”

郑绥兄妹俩出了书房,到了侧门口时,出行的牛车早已准备好了,阿罗和九娘郑芊已经过来,和四嫂子殷氏坐在一辆牛车上,如今换上了春衫。今日阿罗身上是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九娘是一条烟云蝴蝶裙。

一见郑绥过来,四嫂子殷氏便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郑绥走过去,喊了声四嫂,却没有上车,“阿兄他们所乘的牛车大,我和阿兄他们坐一辆车。”

殷氏心里明白,郑绥不喜欢她,而她们俩人之间多有疏离,不说郑绥不想和她坐一辆车,她心里也同样不乐意和郑绥同乘一辆车,但这会子,一家子都在,又是一家子出门,殷氏是嫂子,心里再不乐意,嘴上也不得不劝,“十娘,你一个小娘子,和你阿兄坐在一起,多少有些不方便,还是跟着阿嫂和九娘阿罗一起坐车。”

郑绥忙地嘻嘻一笑,“我近来常和阿兄一道出门,都是坐一辆车,阿兄的车上,什么都有,可比四嫂子乘坐的牛车,方便多了。”郑绥说这话时,已经把眼角的余光撇向旁边五兄,只可惜,和她一起出来的五兄,此刻,已经进了前面一辆车厢。

殷氏自是明白郑绥是有意曲解她的意思,“熙熙,这辆车的车厢也很宽敞,从这去燕雀湖,可得走上一个半时辰,快上车。”对于郑绥的不听话,心中很是恼火。

正在这时,郑绥欲直接拒绝,只瞧着四郎郑纭从前面的车厢里探出头来,开了口,“就让十娘跟着我们一起好了。”

殷氏听了四郎的话,脸上含笑地应了声唯。

郑绥行了礼,转身上了前面的牛车。

牛车缓缓起动,郑绥一坐下,就听到五兄郑纬说道:“熙熙,往常不论,方才可是你的不是。”

严肃的语气,让郑绥一愣。

郑绥习惯性地想说我不喜欢她,但在瞧见对面的四兄郑纭时,郑绥这句话却咽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遂低着头不说话,拨弄着腰间,九娘新近替她绣的荷包。

“五郎,算了。”郑纭开口劝道:“十娘和殷氏不投缘,我们去强求,也强求不来,况且,方才也没有外人在场,若是有外人在场,十娘也不会这样。”

郑绥忙地附和一声,望向身侧的五兄郑纬,“是呀,我一直都敬她是嫂子。”

郑纬听了,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地笑意。

沿着青溪一路往北,这一地段,多是高门大户的住宅,青楼连苑而起,一座座宅院,雕梁画栋,檐角高飞,呈现勾斗之势,青砖绿瓦,朱红大门,掩住一门豪奢。

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再往东折,出了外郭篱,再往东,便是燕雀湖的位置。

燕雀湖周围,多是王府宅第,郑家这次所赁的别院,还在外郭篱以内。

先到别院,安置下来,趁着时候尚早,离晌午都还有一阵子,郑纬便带着郑绥先去燕雀湖。

桃红柳绿,湖水碧波荡漾,阳光映射下,波光粼粼,偶尔风吹来,花瓣簌簌而下,飘于湖面,落花逐流水,自飘零,柳条摇曳生姿,清澈的湖水,映照出疏影横斜,自清浅。

景致是极好,又清新自然,透露出浓浓春意,黄莺的啼叫声,时时传来,悦耳动听,彰显出勃勃生气。

只是周遭多是王府宅第,来燕雀湖边上游人并不多,偌大的湖面,不过三五几艘游船画舫,沿湖两岸,行人不过是几十余人,这其中,还包括跟随的仆从。

望着眼前的景致,郑绥顿时感慨,“真是比建初寺好上许多,盛开的桃花,不输于建初寺的后院,人却比建初寺少了许多,又胜在清幽。”在建初寺只看到人潮如织,以及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想到这,郑绥撩起帷帽的一角,转头望向身侧的五兄郑纬,“阿兄,听说好多人都在城外置了宅院,不如我们以后也住到城外来。”

“要去,也只能去石头城那边,这儿是不行。”

郑绥倒是没有太在意五兄郑纬这话,只是瞧着一汪湖水,顿时又感慨了一句,“若是夏天的时候,住在这湖边,定然很凉爽舒适。”她是一向最怕炎炎夏日,更何况,有去年的经历,建康城的夏天,就似一个大火炉。

话音一落,忽然听到郑纬问道:“熙熙,前面那位女郎,你是不是认识?”

听了这话,郑绥循着五兄郑纬的目光往前望去,果然见到一位女郎立于垂柳前,身边跟着两个婢女并两个仆妇,女郎戴着帷帽,看不清楚面容,待认出旁边两位婢女时,郑绥声音中带着几分惊喜,“是袁三娘,没想到她今儿也来了,倒是凑巧给碰上了。”说着,快步走了上去。

两人相互见了一礼,袁三娘轻撩起帷帽一角,“我方才远远认出采茯来,又见你身旁有位俊美郎君,便猜到是你。”说着这话时,目光往郑绥身后望去,却只是一眼,便放下了掀起了帷帽。

郑绥在袁三娘身旁,轻声说道:“这是我阿兄郑五郎。”

袁三娘轻声一笑,声音很是甜美,“五郎名誉建康城,试问谁人不识。”说着,对着郑纬的方向,微微行了一礼。

郑纬走了过来,在约莫还有五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回了一礼,“某见过袁三娘子。”尔后,对着郑绥说道:“熙熙,你和袁三娘子在这儿说话,我去前边问问,还有没有游船出租,等会儿再过来。”

郑绥忙地应了一声,目送着五兄郑纬离去。

“十娘,你阿兄长得可真好看,难怪建康城中人,把他和王十二郎俩人誉称为连壁之美。”

这话,近来郑绥出门,都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只转头问向袁三娘子,“你见过王十二郎?”

袁三娘子轻嗯了一声,“前年在王家的宴会上,我远远瞧过一回。”

“那你觉得我阿兄长得好看,还是王十二郎长得好看?”郑绥略带着几分促狭,乌黑的眼眸转动了一下。

“都好看。”

这话一落,郑绥却是摇头,“不对,我阿兄长得好看些。”

只是一听这话,袁三娘子却是笑了,“十娘,你这么说,不过是私心,建康城中人都分不出高下,才送了个连壁之美的称誉。”(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零章 燕雀湖畔

沿湖赏景,信步漫游了半圈,到底因春日湖水凉意浸人,最终没有去湖面泛舟。『㈧㈠┡ 中┡文网 .『8⒈

回程的牛车上,郑纬倚坐在案几前,翻看着平日所积攒下来誊抄的摘录札记,这个本子,他都是随身携带,郑绥凑了过去,看了一眼,却是伸手夺过,迅翻到后面,誊抄的最后一页,再往前看几行,果然看到了那句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忽然听郑纬道:“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这句是方才那位袁三娘子和你说的。”

郑绥侧头一笑,“阿兄猜到了。”把札记重新放到案几上。

“是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却是难为她,能写出这么好的诗句。”郑纬说到这,看向郑绥,目光中多了几分揶揄,道:“你要是能及上她一半,当年阿舅就很欣慰了。”

郑绥只哼了一声,挤坐在郑纬身旁,嘴角微弯,“阿兄既然这么喜欢她,不如娶她回来好了,我不介意将来有个小阿嫂,不过,她似乎更中意十二郎。”

“胡扯。”郑纬忙地轻斥一声,“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在外面可不能胡说。”

郑绥听了这话,两眼瞧着面前的五兄,脸上没有半分羞涩与不自在,顿时有些失望,五兄自小便似个小大人一般,如今哪怕提起娶媳妇,也没有少年郎君该有的模样,别人不论,哪怕当初四郎郑纭成亲时,亦有过些许难为情。

而此时,郑纬瞧着郑绥怔愣的模样,一句话都没说,不由又问道:“熙熙,怎么了?”

“没……没什么。”郑绥晃过神来,笑了笑,摇头不已。

郑纬自是没有猜到郑绥在想些什么,瞧着郑绥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再问。方才郑绥提起小阿嫂的事,他自己心中突然记起一事,于是对郑绥说道:“熙熙,从这儿回去。我带你去一趟谢府,拜见袁夫人,谢家有好几位小娘子,到时候你也见一见。”

袁夫人,是谢尚书的妻子袁氏。

谢尚书的幼女。谢幼兰和阿罗同岁。

郑绥应了一声,“我听阿兄的就是了。”因她和四娘子殷氏不亲,往常殷氏出门,她不愿意跟着,多半时候都是参加同龄人的宴会,谢家的几位小娘子她是见过,但袁夫人却不曾见过。

“阿兄,我想歇一歇。”郑绥情绪有些低落。

郑纬听了,道:“好,你先去后面歇歇。到住所后,我让人唤醒你。”车厢很大,屏风后面有睡榻,又所幸这是牛车,不是马车,行驶得很平稳。

只瞧着郑绥起了身,采茯连忙跟上。

郑纬虽想在城外多待几日,但到底只住了三日,自温翁来了一趟,便还是回城去了。

这期间。王十二郎来过一趟,待了半日功夫,他和郑纬两人倒是着实乐上一番,乘了游船。在湖上喝了一回酒。

郑绥只在岸边眼馋,而袁三娘子却是日日都来,沿湖岸走上小半圈。

这一日清晨,一大早的,郑绥就醒了过来,睁开眼。撩起帘帐,瞧着外面有些许晨光照进屋子里,忙地下了地,连丝履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就往窗户边上走去,伸手推开窗户,一阵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果然是雨后清新的味道。

窗外有几株芭蕉树,春天里新长出来的蕉叶,还很细嫩,上面浮有几串圆圆的水珠,风吹来时,水珠颤动,有的滚动了几下,有的直接沿蕉叶落下,半夜里,她一直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潇潇之音,响了许久,原来是雨打蕉叶的声音。

“婢子一个错眼,小娘子怎么就光着脚丫在地上跑,如今早晚天还凉,这屋子里又没有铺上毯子,小心冻着了。”采茯急切的声音响起,急急拿着一双五纹丝履赶到郑绥跟前蹲下身,“小娘子赶紧穿上丝履,这地板凉,昨夜里又下了雨,这场倒春寒,来得太快了。”

“好姐姐,给我穿上。”郑绥转身低头,抬起脚,伸进丝履里。

采茯一边替郑绥穿丝履,一边念叨道:“小娘子既然起来了,就唤婢子一声,要看什么,也该穿好衣裳梳洗一番才是,怎么就这么贸贸然地跑下地,还打开窗户,吹起了冷风。”

待替郑绥穿好丝履,起身就要关上窗户,却是让郑绥给拦住了,“别关。”

采茯一听,犹豫了一下,劝道:“小娘子穿着中衣站在这里,很容易冻着的,我们先穿衣裳。”

“我是要穿上衣裳。”郑绥虽不同意关上窗户,但是却转身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

采茯应了声唯,到外面唤了几个婢女,吩咐一声,尔后才进屋,把灯火点上。

紧接着,婢女鱼贯而入服侍着郑绥梳洗。

大约一刻钟左右。

一切停当后,郑绥走到窗户边上,此刻,外面的天色似又亮了几分,庭院里的景物,看得更清楚了,因是出门在外,她和九娘阿罗是住在同一个院子,此刻九娘和阿罗所住的西厢房,还没有半点动静。

院子里栽种了好几丛芭蕉树,另有几株高大的槐树,槐花还未绽放,翠绿的叶子中,露出一点点嫩黄的新叶,还正在抽条。

气温的确比昨日偏低了许多,采茯和辛夷方才都给她里面穿上了一件夹袄。

“姐姐,外面雨停了,我要出门。”郑绥侧头望向身旁的采茯。

采茯愣了一下,“现在?”

瞧着郑绥点了点头,采茯顿时急了,“小娘子,现在也太早了,外面都还看不清路,四娘子又没起来,要不小娘子先用早食,等早食过后,天大约也亮了,小娘子禀报了四娘子再出门也不迟。”

“我不饿,把你前些天做的酪酥带上一些,等饿了再吃,我要先去一趟燕雀湖,留下晨风,让她代我给四娘子请安,向四娘子回禀一声。”郑绥摇头忙道,袁三娘子等了两年,都没曾再见到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的美景,她如今遇上了,哪愿意错过。

前面数日,天气一向晴好,原本还以为,今年只怕等桃花谢了,也不会有雨,不想昨晚半夜,这场雨来得这般及时。

采茯瞧着郑绥往外走,知道这是拦不住,只得一边忙吩咐人去安排出门事项,一边又忙地跟上,“小娘子纵使再急着出门,也要稍等一下,等外面的牛车准备妥当,方能出门。”

“我们先去侧门那边等候。”郑绥出了房门,换上木屐。

饶是郑绥再心急,待外面牛车准备好,天色已大亮。

因下了半夜的雨,道路泥泞,并不是很好走,车行驶得十分缓慢,待郑绥赶到燕雀湖边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早晨的燕雀湖,很是安静,唯有时尔传来黄莺儿婉转的啼鸣声,似在一遍一遍地唤醒,还沉浸在睡梦中燕雀湖,柳条儿经过一场春雨的冲洗,叶子翠绿得亮,透着几分清新,清晨,湖面湿气犹重,雾气环绕,柳条儿摇曳,远远瞧着,似缕缕轻烟在摆动,近看桃花,朵朵含珠带露,地上湖面,花瓣撒落了一片。

郑绥下车后,采茯给她披上了一件披风,周遭除了他们这一队人,极为显眼,几乎看不到旁的人,郑绥只带了采茯并两个仆妇和两个护卫。

“小娘子,那边似乎有人。”走了大约几步远的距离,忽然听采茯说道。

郑绥顺着采茯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十来个人,只因那是一片杉树,又在转角处,故而方才下车时,没太注意,此刻仔细望去,当留意到旁边的牛车时,郑绥却是兴奋不已,“不是别人,那是袁家的牛车,定然是袁三娘来了。”说完,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待走近前,果然是袁三娘子一行人。

“你来了。”袁三娘子见到郑绥,很是高兴。

郑绥上前握住袁三娘子的手,“可比不得你,你从城中出来,大约是开城门的时候你就出来了。”

“我昨夜里听到雨声,就怎么也睡不着,早早地就起了床,我阿娘都说我疯了,但耐不住我央求,特意派了我阿兄送我到城门口,等着开城门出城,要不然,哪能这么早就过来。”

郑绥听了,一笑,道:“早知这样,昨日让你住我那儿就好了。”幸而,袁三娘子的阿娘疼她,要不哪会让她这么早出门。

“我今日出门时,就和我阿娘说了,今儿住你这儿,我阿娘同意了。”

“那好呀。”郑绥很是喜欢,近来,袁三娘天天都来燕雀湖,她们两常常结伴同游燕雀湖,同赏春景,经过数日相处,很是投契,两人不仅兴趣相同,而且袁三娘和她一样,都是家中幼女,上有三位兄长,自小就深得父母兄长疼爱。

燕雀湖,对于她们俩来说,是最熟悉不过了,闭着眼,都不会走错路,故而,在燕雀湖畔,俩人都不喜欢带护卫,只让几位贴身的婢女仆妇相随。

这会子,也不例外。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就是因为这份掉以轻心,这一日,两人却离奇地出了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遭遇掳劫

郑绥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觉察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似让绳索给捆住了,无法动弹。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这是怎么了?

她明明记得,她和袁三娘在杉树林旁边说话,忽然耳边响起采茯及几个仆妇的惊呼声,回头时,只看到几个敏捷的身影窜到眼前,还未来得及看清人,后颈传来一记巨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郑绥试图挣脱绳索,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绳索捆得很结实。

郑绥再不经事,也明白,她这是让人给掳劫了。

这只是在话本上看到的情节,从前看话本时,她还觉得不可能,毕竟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出门,从来都是仆从如云,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下,怎么还能让人给掳劫,没承想,今日就让她给碰上了。

四周很寂静,听不到一丝声音,她的眼睛给蒙住了,以至于不能视物。

她很努力地回想着事情生前的情形,除了那几道敏捷的身影,一切都是徒劳。

当时,她和袁三娘身边跟随的仆从,有四个护卫,四个仆妇,另有四个婢女,而离她们所在的杉树林,慢步大约一刻钟左右,还有带出门的十五个护卫,能从这么多人手中把她劫走,并且,当时的那几道身影,是直扑她而来。

哪怕郑绥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场掳劫是有预谋和针对性的,目标不是别人,就是她。

想到这,郑绥只觉得浑身冒冷汗,这会子开始害怕起来。

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声,“阿姆。”伴随着窸碎的挣扎声。

“三娘。”郑绥轻声地唤了一句。

“十娘,是你吗?”袁三娘子一顿,又急急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被捆绑住了不能动弹,到底生了什么?”语气中带着焦急。焦急中透露出几分害怕。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们可能让人给掳劫了。”郑绥的声音很轻,几不可察地带着轻颤。绑在背后双手,不停地挣扎,除了一阵阵疼痛从手腕处传来,绳索没有丝毫松脱的迹象,郑绥想不起话本里的应对。只想到话本里说到的后果。

心头愈地急起来,甚至连手腕处疼痛都顾不上,想挣脱开绳索。

或许是因为动静有些大,也或许是因为这周遭十分寂静,她们又蒙着眼睛,一切只能靠听觉,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很清晰,突然听袁三娘子开口劝道:“十娘,别挣扎了。会把自己的弄伤的。”

袁三娘子的声音,已经冷静了下来。

接下来话,愈地镇静,让郑绥觉得,不是她比袁三娘大三岁,而是袁三娘比她大三岁。

“既然把我们掳劫过来,没有立即处置,必是有所求,而掳劫我们的人能避开跟随的二三十名护卫,想来是有预谋的。我们别做无谓的挣扎,先静观其变,以便到时候伺机而动。”

“三娘。”郑绥停止了挣扎,很想问袁三娘怎么不害怕。

却又听袁三娘子缓缓说道:“我七岁的时候。就遭人掳劫过,是上元灯节的时候,在建初寺旁的东市,让拐子给掳劫了,当时那五个拐子,在灯会上一共拐了七个小孩。我看到有两个小孩,因为哭闹,一个让拐子给当场打死,另一个让拐子给踹得吐出血来,我害怕得呆住了,不敢哭闹,后来,拐子对我放松警惕,我才伺机逃了出来……有人来了。”

郑绥正听得入神,只是听到袁三娘最后一句话时,愣了一下,仔细一听,果然有脚步声靠近,由远及近,脚步声很重,喉咙里的那句:后来呢?,咽了下去,一颗心却是给提了起来。

没一会儿,吱呀一声响,门给推开了,朦胧中能感觉得到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紧接着,耳畔传来粗犷的声音,“两位女郎醒来了。”

“你们是谁?”郑绥先问出了声,说话时,嘴唇都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小娇娘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兄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粗犷的话音一落,却听到袁三娘子极力冷静的声音响起,甚至声音不失平常的柔美,“你要多少钱,才能放了我们。”

“哎哟,阿兄,还真看不出来,这位小娇娘,要和我们做生意。”这是另外一道声音,不同先前那位的粗犷,声音很尖细,口气中满是揶揄。

袁三娘不仅不理会,反而镇静地报数,一万、五万、十万贯钱,每报一个数,停顿了一下,及到报到十五万贯钱的时候,那位声音很尖细的男子开了口,似乎搓了搓手,唤了声阿兄,“有十五万贯,我们这趟生意得到的报酬,以及卖了她们,两相加起来,还没有这么多数。”

只听一声粗犷的喝止声,“别想了,这位小娘子虽不知道是谁,但能和郑家这位小娘子在一起,定不是平头百姓,他们这样的人家,就是有钱,我们也没命去拿。”

“我伯父是荆州刺史袁大将军,我四叔是建康城的府丞,我七叔官任国子博士,我大兄任城门校尉,我二兄的官职是东宫太子洗马。”

袁三娘子的话刚一说完,便听到粗犷的声音又响起,然而语气却是不咸不淡,“小娇娘既然是陈郡袁氏的人,我们就更不能放了。”

“你们……”

依旧是粗犷的声音打断了袁三娘子未出口的话,“我们什么,小娘子,若是你不自报家门,或许我们还会考虑到放了你,如今可不敢放了你,就此放了你,我们兄弟哪还有活路。”

这人应该是这群劫匪的头目,只听他大喝了一声,“都站着干嘛,快把人搬上车,给押走。”

脚步声临近,接着,郑绥只感觉自己让人像给抬货物似的,给抬了起来,而正要张嘴时,嘴里却让人给塞了一团不知名的物什,使得不能出声,身旁的袁三娘子,想来差不多,只听到两声呜呜声,便无声了,抬了几步远的距离,就让人给扔到车上,不同于她寻常所乘坐的车,车厢的地板很硬,没有铺上任何毯子或褥子,后背传来一阵疼痛。

除了她和袁三娘子给扔上了车厢里,好似又有人进了车厢,却是把她们给扶了起来,方一坐定,就感觉到一只手爬上了她的脸颊,粗厉的茧,刮得脸上的肌肤生痛,却是又缓又慢,耳边甚至能传来略显得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近在咫尺。

郑绥只觉得难受至极,虽看不清,却忙地挣扎着避开,只是刚一闪躲,脸颊又让那双粗糙的手给捧住,陡然间,郑绥似意识到什么一般,心头涌起一股恶心,恨不得逃脱开来才好,然而,此刻,除了挣扎着脑袋,却没有办法逃离。

甚至让人给禁锢得无法动弹。

羞辱之心,使得郑绥愤恨欲死。

只是这会子,却连死也不能,整个人陷入了绝望之中,比当年在高平城外,遇到羯胡的兵士,尤严重几分。

她不能。

哪怕死,她也不能。

心头唯剩下这股执念,再无其他。

正当她意欲要奋力一搏,挣脱开来,往车厢壁撞去时,却又听到一声粗犷声响起,“你在做什么,快下来。”

这一声,犹如天籁,使郑绥得到了解脱,这粗犷声,自一开始所带来的厌恶,这一刻,却变成了救星。

脸颊上粗糙的手松开了,身体上的禁锢也随之给松开了,郑绥似重新找到了一线生机。

那人下了马车,车帘放了下来,只是声音却从外面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一字一句,郑绥听得清楚,却更知道刚才在车厢里的人是谁。

“阿兄,这么美的小娘子,什么都不做,可惜了点,阿兄瞧瞧这脸蛋,这皮肤,寻常人家可养不出来,我们平常更不可能弄到这样好的货色,不如先让兄弟们乐上一回,再卖了出去,价钱可以再谈。”

声音很尖很细,郑绥是怎么也不会忘记。

“不许胡来,我们干完这一镖,恐怕得躲上好一阵子,红楼那边给的价格,可是要看人的。”

“阿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向满家多要些钱,说来这趟买卖,我们做得可一点都不轻松……”

“还嘀咕什么,赶紧赶车,趁现在外面还没动静,赶紧把事了结。”

声音销匿。

车,徐徐启动。

在车厢里的郑绥,听得心惊胆颤,而同样,心惊胆颤的还有另外一人,袁三娘子。

两人相挨而坐,背靠着背,贴在一起,无法说话,只能通过这样的接触,相互安慰着。

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

只知道,当车停下来时,她们又被抬到了一个地方。

这一次,没等多久,先蒙住眼睛的物什给取了下来,重新看到了光亮,却是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充斥着不知名的香熏,很浓烈,很刺鼻。

红锦地毯,青罗帷幔。

正前方的榻席上,跪坐着一位中年妇人,脸上涂抹着很厚的脂粉,一双丹凤眼,不怒而自威,眼角微微一挑,打量着被缚绑着的郑绥和袁三娘子,满是挑剔,许久道了一个好字,“人我收下了,去领钱。”(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初闻

殷氏早上刚一起来,就听仆妇进来禀报,说十娘大清早就出门了。『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今日白天,她约了诸葛氏去栖霞寺还愿,哪怕郑绥不出门,想来也不会愿意和她一起去,又听说带了十几个护卫出门,便没有太在意。

请了九娘和阿罗到她屋子里,一起用完早食,她便打算带着九娘和阿罗一起去栖霞寺。

然而,牛车还没出门,刚要出时,就听到仆从来回禀,说采茯姑娘回来了。

殷氏听了,心里还暗暗纳罕,平常至少也得晌午才能回,今日怎么会这么早,她刚出门时,也不过才到巳时初刻。

“四娘子,采茯姑娘要见您?”

听到身边婢女的回禀,殷氏很是惊讶,“见我?”

身边的婢女道了声是,却是轻声说了一句:“采茯是单独回来的,十娘没有一起回来。”

“怎么回事?”殷氏把看向身侧的婢女,目光中满是询问。

“采茯姑娘没说。”

“快让她来见我。”殷氏虽然打心底里根本不想理会,却又不得不见,只是当见到采茯时,殷氏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好预感。

采茯是十娘郑绥身边最得力的婢女,比郑绥年长五岁,原本今年年初的时候,郑绥院子里的刘媪,就找过她,说是采茯年龄大,让她帮忙给采茯寻门亲事,正巧她的陪嫁仆从,有位管事,要替儿子寻亲事,原本是一桩极好的事,眼看着好事就要成了,四郎却突然告诉她不行,说是五郎说的,郑绥身边离不开采茯,采茯的婚配,要寻也只能在郑家的家生子里找,以便将来郑绥出嫁时。一并作为郑绥的陪嫁。

这事不了了之,后来,她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婢女放出去,配给那位管事的儿子。

至于采茯。她便没有再过问。

在她的印象中,采茯一直很稳重,更是个能拿得住事的人,遇事沉着冷静,波澜不惊。所以,当采茯衣着凌乱,髻散落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以为是另一个人,整个人惊慌无状,眼中尽是惶恐不安,一见到她就匍匐在地,出声哭了起来。

殷氏怔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是在侧门口。除了自家仆从护卫,还有行人经过,而车厢里,除了她,身后还有九娘和十一娘,回过神来,忙地喝斥一声,“别哭了,有什么事去我屋子里说。”

看来今日是出不了门了。

殷氏这般想着,便直接让身边的仆妇。把采茯扶起来,尔后,又让九娘和十一娘先回自己屋子。

只听十一娘问道:“阿嫂,采茯姐姐怎么了?怎么不见阿姐?”

殷氏握住十一娘的手。勉力一笑,“阿嫂正要问采茯,阿罗和九娘先回屋,今日我们不出门了。”

“阿嫂,那我也在旁听着。”

“阿罗听话,”殷氏说完。又抬头望向旁边的九娘,“九娘,你带阿罗先回屋。”

郑芊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唯,便拉着十一娘行礼告退。

殷氏一回到院子,就让人把采茯带了进来。

采茯的情绪依旧很激动,不能自抑,眼眶红红的,眼泪直往下流,直接用衣袖拭去,连手帕都不用。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殷氏往上的方榻上一坐,开口问道。

采茯一开口,就是号啕大哭,“回四娘子,十娘……十娘让人给掳走了。”

“什么?”殷氏腾地一下就起了身,万分震惊,顿时大喝一声,声色俱厉,“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去了哪儿,怎么会让人给掳走。”

语气十分严厉,让周遭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同时也让采茯忘了哭泣,只余抽气声,却断断续续把话说清楚。

在燕雀湖边上,让几十个不明身份的人给掳劫走了。

殷氏听了,只觉得难以置信,“你们带去的护卫,以及袁家的护卫,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人,光天化日下,就眼睁睁的让劫匪在眼皮底下,把两位小娘子带走,这么多人去追,不仅没追上,居然还把人跟丢了?”

越想,殷氏越觉得荒唐,顿时又忙问道:“就你一个人回来,其他人呢?其他人去了哪里?”

“两家三十几个护卫,已经往丹阳的方向去追寻了,婢子是回来报信的。”采茯跪伏在地,好不容易止住哭泣,“还请四娘子多派人,把小娘子寻回来。”

寻?怎么寻?

殷氏望向采茯的目光凌厉几分,“燕雀湖周边,都是王侯宅第,哪来的劫匪,采茯,你老实交待,你们到底是去了哪里?”

采茯忙不迭地摇头,“小娘子真的是在燕雀湖边出的事,哪也没去,四娘若不信,可以问今日跟着一起出去的仆妇,甚至可以问袁府的仆妇,只是……只是当务之急,是要先派人把小娘子找回来才是。”

“跟着出去的仆妇,还不都是听你的,又或者是你们把主子弄丢了,为推卸责任,串连一气也指不定……”

殷氏的乳母秦氏端了一碗茶,递到殷氏手中,打断了殷氏的话,“四娘子,您先喝口茶。”

“阿姆,我不……”殷氏想说不渴,要伸手推开,只是一对上乳母秦氏暗示性的眼神,把剩余的话咽了下去,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重新递到乳母秦氏手中,望着跪在下的采茯,道:“我知道了,四郎现在在湘东郡王府,不在宅子里,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我马上让人去郡王府把四郎请回来,等四郎回来后,一切听四郎的安排。”

采茯自从眼睁睁瞧着郑绥落入歹人之手,就六神无主,七魂丢了三魄,跟上去追了几里路,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刘媪劝说,让她别追了,回来报个信,这会子在殷氏面前,失常的情绪才微微得到控制。

所以,听了殷氏这话,忙地应承,“对,对,要告诉四郎,还有五郎,要赶紧派人去城中告诉五郎。”

只听秦氏说道:“姑娘既然赞同四娘子的话,就先回去收拾一下,姑娘一直跟在小娘子身边,最清楚当时的情形,等会儿四郎五郎过来,怕还是要问姑娘的话。”

殷氏忙地附和,“对,姑娘先回去收拾一下,总不能等会儿在四郎五郎面前,还这么哭哭啼啼,我会马上派人去告诉四郎五郎。”

又吩咐身边的仆妇把采茯扶下去。

待采茯离开后,殷氏一下子跪坐下来,喊了声阿姆。

秦氏上前扶着殷氏坐定,“小娘子,不管怎么说,采茯姑娘有句话说得对,最要紧的是,先派人把十娘找回来,至于追究责任,并不眼前急着要做的。”

“阿姆,你这是相信这婢女的话。”殷氏转头望向身旁的乳母秦氏。

“我们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事实,是十娘和袁三娘子让人给掳劫走了,要怎么把人找回来。”

殷氏连连点头,紧抓着秦氏的手,“赶紧,赶紧派人去郡王府把四郎请回来,还有去城里给五郎传个信。”

秦氏忙地应声唯,劝道:“小娘子也别慌,既然事已经生,再急也无用,老奴现在就下去安排人传信。”

几乎一个时辰都不到,四郎郑纭和五郎郑纬就过来。

郑纭因离得近先回来,一见面,听了殷氏的回话,又把采茯找来问了一遍,这一回采茯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回话时条理清晰许多,郑纭于是把宅子里剩下的护卫全派往丹阳城方向搜寻。

五郎过来时,除了带出来的护卫,还有袁家人。

两家回去报信的仆从,所述说事情生时的情况,都十分一致,待了解详情后,根本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很明显,这群劫匪是有预谋的。

为了寻人,两家出动的护卫,都有几百号人,尤其袁家的护卫更多,因回来报信的护卫说,劫匪是往丹阳方向而去,故而这些护卫,一路上是直奔丹阳城。

郑纭瞧着这情形,不由疑问道:“这么多人,出动直往丹阳城而去,若不先行向丹阳尹说明缘故报备一番,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更别提进城了?”

“袁家人若这点事都办不好,也枉列为南地侨姓大户了。”郑纬淡淡道,跪坐在方榻上,一张脸惨白得厉害,说来,自接到消息,他当时还在尚书府的宴会上,就陡然神色大变,手中握着的酒杯,突然掉到地上,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地告罪一声,惶惶然出了尚书府,没有去见谢尚书,就直接出了府,在牛车上,交待事宜,之后连青溪二桥的郑宅都没有回,直接出城。

在城门口时,遇上同样出城来寻人的袁家人。

方得以结伴而行,共同商讨对策。

只听郑纭疑惑道:“自来建康,郑家并没有得罪什么人?”

“或许不是因为郑家。”郑纬手抚着额头,额头上汗,涔涔而出,手心亦如此,“别忘记袁三娘子也被掳劫了,或许是掳劫袁三娘的时候,顺手把熙熙给掳劫。”

刚说完,就听到仆从进来禀报:湘东郡王过来了。

郑纬把目光望向郑纭。

郑纭忙地解释一句,“我昨日便去了郡王府,先前接到消息,从郡王府回来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相胁

郑纬起身,和四郎郑纭亲迎了湘东郡王萧章进府。『㈧㈠中文网 .8⒈

这是一座两进式的院子,好在纵深较长,过垂花门,经过一段抄手游廊,通过外廊,直达正房。

郑纬在宅子的正门口迎接萧章时,看到跟随而来的随从护卫,少说也有两三百余人,很是壮观,心头蓦地一沉,往常萧章来郑宅,虽说是在城中,兼又是微服,身边只带二三十人,但这么两相一比较,相差也太大。

迎萧章进府,转身进门的空隙间,郑纬抬头望了四郎郑纭一眼,是想询问,是不是他告知了湘东郡王萧章。

郑纭愣了一下,却是忙地摇了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俩兄弟满腹心事地进了正房。

只是郑纬并没有猜错。

果然,湘东郡王萧章还是知晓了,进屋没多久,就听到萧章提起,“我方才听袁校尉说,今日早晨,燕雀湖有不明劫匪出现,家中有人口遭掳,而我想着四郎又急着回府,可是府上也有人口遭到掳劫?”

袁校尉,名彻,字伯通,袁三娘子大兄,现任期门校尉一职。

郑纭没有立即回话,微微低垂着头,瞧着案几面,郑纬正襟危坐,脸上的神色,有几分淡漠,“确实有人口遇劫,十娘身边的大婢女,早上跟着十娘去了燕雀湖,遭到不明匪徒掳劫。”

“这就巧了,袁府遭掳的,也是袁三娘子身边的贴身婢女。”

郑纬和郑纭俩人神情陡然一变,尤其是郑纭,抬头望向跪坐在对面的湘东郡王萧章,只瞧着萧章脸上含笑,笑容很灿烂,眼眸明亮生辉,充满兴奋,但不知怎么,郑纭却能觉察出几分寒意。似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一般,冷嗖嗖的,而接下来,萧章的话。更令郑纭心头一惊。

“阿盛,我们认识也近一年了,彼此是极相熟的,我原以为,我们都是自己的人。没想到阿盛还这么见外,把孤当个外人,家里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愿意相告。”

“大王言重了。”郑纬淡淡笑道,哪怕心头惊涛拍岸,面上却不显丝毫,“不过是个婢女,得十娘看重,才想着要尽心寻回,但说到底。只是个婢女,哪能值得大王操心,况且,这只是郑家家宅小事,可不敢再次劳烦大王。”

郑纬咬重了再次两个字眼,萧章原就有心病,脸蓦地一红,却是紧张起来,“既然是十娘看重的人,是当尽心寻回。又是在燕雀湖边出的事,孤更愿意帮衬一二。”

郑纭的心头蓦地一松,自从有了上次郑纬的提醒,知晓九娘刑克的名声。是萧章有意传出去后,方才对于萧章的要胁之语,才会心生担心,若是郑绥遭不明匪徒掳劫的事,传扬出去,哪怕郑绥到时平安找回来。也于声名有碍。

好在郑纬只言是婢女遭掳劫。

郑纭想到此,遂忙地笑道:“若真有需要大王帮忙的地方,我和五郎一定会向大王救助。”

萧章面色上的笑容有些免强,抬头瞥了郑纬一眼,瞧着郑纬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双乌黑如点漆般的眼眸,却是洞若明火般,令他不敢直视,故而,萧章到底没有坐多久,又和四郎郑纭客套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因这次他是带着仪仗而来,郑纭和郑纬兄弟俩亲送到仪门口。

然而,一上油軿车,萧章伸脚就揣翻了近前一方案几,伸手砸了两个雨过天晴的青瓷花瓶,方才气乎乎地踞坐在矮榻上,跟随上来的王府幕僚,伸手刚扶起案几,劝道:“大王纵要生气,也该回王府后再生气,这会子,郑家两兄弟还站在外面呢。”

“听到就听到,他们不都猜到了。”萧章没好气地瞪了黄幕僚一眼,“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可以拿十娘遭掳的事,要胁他们,可你看看,他们俩,尤其是郑纬,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一口咬定,只是婢女遭掳,孤百般拉拢他们,可他们呢,王府长史的位置不要,宁愿去做将军府的掾属,要真惹得孤火大了,孤就不和他们绕圈子,孤直接上郑宅抢人。”

黄幕僚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跳,他可没忘记,他已是王府换上第三批人了,而如今大王还是待罪之身,若真让大王做出这样的事,只怕最先遭殃的是他们这些王府服侍的人,想得先前的那两批人,已让圣上流放到交趾,脑门上的汗就直窜。

“大王不可。”黄幕僚硬着头皮劝拦,“大王想想九娘,若真到郑宅抢了人,不仅圣上和娘娘会生气,到时候定然不会放过九娘,更重要的是九娘声名尽毁,难见于人面,到时候为了维护家声名望,九娘只怕唯死一途。”

“闭嘴。”萧章斥吼了一声,眉宇间的厉色越地狠厉,只是虽如此,却没有再摔东西,或是再说什么狠话。

黄幕僚知道劝说的话,起了作用,亦不再多言,他也是跟在萧章身边这一年多来,逐渐摸到萧章的弱处,从前和将来都未可知晓,但目前来说,萧章唯一的弱点,就是太过在乎郑九娘,这一点,起初他是不相信,后来,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到目前为止,萧章也只见过郑九娘两面,连正经的说话,都不曾有过一次,很是不明白,萧章怎么会这么上心。

但他是跟着萧章远远瞧过郑九娘一面,对于郑九娘的绝艳容貌,他无法忽视。

所以,最终只好把缘由归于美色。

而萧章,恰是少年人。

油軿车达到王府时,萧章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

下了车,回了府,吩咐黄幕僚道:“袁彻不是去了丹阳城,你让府上的长史多安排些人,去丹阳城,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郑十娘给孤找出来,等孤找到郑十娘,亲自送到郑五郎跟前,孤到时候却要看看,郑五郎还能不能死咬着,只是婢女遭掳劫。”

“要是他真这么说,孤就厚脸皮开口讨要过来,孤就不信,他们还不松口。”说到这儿,萧章对于这个主意,很是满意,随即又兴奋起来,忙火急燎急地转头冲向黄幕僚,“快去,快派人去丹阳城,务必要先郑家和袁家一步,早日找到郑十娘和袁三娘。”

黄幕僚忙地应声唯,转身就往外跑。

萧章又把王府的长史、掾属、参军叫来,这些暂时不提。

且说郑宅那边,送走湘东郡王,郑纬和郑纭回到府里,就的到郑纬说:“我们要赶紧找到熙熙,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府的人提前一步找到熙熙。”

话音一落,郑纭满脸疑问,“王府的人也会去找?”

郑纬抬头看了郑纭一眼,“要不然,你以为湘东郡王大张旗鼓过来,还带了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可不是为了帮忙,更想以此为要胁。”说完一顿,“还有,上次我说过的,九娘的事,顺其自然,阿兄好好考虑一下,萧章在湘东郡干的那些事,傅主薄那边近来又搜集了一份,我会让傅主薄送给阿兄,阿兄好好看看,他可不是善茬。”

郑纭一听,却是急了,“五郎,你不能因为十娘的事,就失了方寸,十娘是你妹妹,九娘亦是你妹妹,不能因为十娘,就要把九娘给赔进去。”

“你是这么想?”

郑纭愣了一下,没说话,又听郑纬道:“四郎,我说顺其自然那句话,便已经有松动之意,那时熙熙还没有出事。”声音清冷了几分,似不愿意多谈,转身回了他上次在这儿住的屋子,温主薄和傅主薄都过来,正在屋子里等着他,还有郝意伍佑等人。

王十二郎是中午的时候来的。

此刻,郑纬身边的郝意和伍佑等人都已打去了丹阳,只余下傅主薄在身边,傅主薄一直负责收集各处的消息,手底下有一批人专门收集消息,自来南地后,在南地各个要塞重镇都有人,而丹阳是出建康城,东边最重要的城池,自是不会遗漏,上午的时候,初一接到消息,郑纬便让傅主薄在建康城以东的几个重镇,再多调配上几个人。

“你怎么来了?”郑纬到侧门口迎接王十二郎进宅。

“我一转身,就不见了你,听谢九郎说起,你走得很急,所以就过来瞧瞧。”

进府后,郑纬于是把郑绥的事说了一遍,眉头紧锁,皱成一团,大拇指按着太阳穴,手肘撑着案几面,“我只觉得全乱了,六神无主,我都不敢相信,熙熙……怎么就会不见了。”

瞧着郑纬眼中尽是茫然与不置信,他亦太过了解,郑纬和郑绥兄妹俩的感情之深,“五郎,熙熙不会有事的,这么多人出去找,一定能够找到。”语气一顿,又忙道:“五郎,我阿叔是丹阳尹,我亲自去一趟丹阳,一定给你把熙熙带回来。”

这个时候,郑纬的确不适合去丹阳。

只是想到这,王十二郎又不得不提醒一句,“湘东郡王萧章,你们还是想着妥善处理,说来,他可是出了名的浑人,没什么顾忌。”(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逃出升天

“稍等一下,让我锁一下门。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说话的是东娘,接着,听到一串哗啦的钥匙声。

“有什么可锁的,里面那位,都饿了五六日,不吃不喝,就是让她走,她现在都走不出这间阁楼,更别提下楼。”是另一个婆子的声音,听声响,似乎抢过东娘手中的钥匙,拉着东娘就要下楼,“快走,东娘瞧瞧,烧焦的气味和烟雾都飘到这儿来了,楼里人都去提救火了,我们也赶紧过去帮忙扑火,可千万别把这座园子烧了。”

说完,又道:“大娘这回也真是善心,竟然只饿着上面那位……从前对付不听话的,可是横竖先抽一顿鞭子的事。”

“……还不为了折折傲气。”

“哼,我看是舍不得,这回来的两位小娇娘……别真是出自大家……长得可真好……”

声音隐隐约约,直至销匿无迹。

甚至,直到脚步声都没有了。

唯剩下,救火的喧嚣声从东边传来。

烧焦的气味,一直刺激着昏昏沉沉的郑绥,又冷又饿又渴,早前两次,她试图着出声,就现嘴唇干裂得厉害,喉咙里难受得已不出声音。

听方才外面那位婆子说,她已经关了五六日。

五六日,怎么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五兄还没有派人找到她?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她和袁三娘子会被卖到红楼来。

想到这一点,郑绥伸手扶着墙壁,想起来,只是浑身无力,一起身,腿就直打颤,无法站稳,最后,又跌倒。

果然如那位婆子所说,如今。她想要走出这间小阁楼都难。

一时间,郑绥心念如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靠着墙壁歇了半晌。直到缓过劲来。

凭着想活着的信念,重新又试着站起身,

大约是她太想活着了,不想就真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更不想死在这肮脏的地方。再不济,她多少也能明白,这红楼到底是什么地方。

东娘有些话,说得很对,那位大娘花大钱把她们买回来,绝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松就死去。

而那位大娘有句话也说得很对,求死,不过一瞬间。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求死的念头。她想过,只是现在,她却还想活着。

想活的理由有许多,最先闪过她脑袋中的,是五兄,阿耶,还有外祖母,外祖父……一想到这些疼爱她的人,她便不能死,几次令她想要屈服。

求生的欲念太过强烈。郑绥又试了几次,最后颤颤微微地又站起了身,动作犹如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撑扶着墙壁。往门外走去。

这一路,只有区区数步,郑绥却走了很长时间,到门口时,扑嗵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郑绥没有再起身,慢慢地伸手,移开了门,吱吱声出,门果然没有上锁,门外亦没有守着的婆忆,光线极其刺目,使得她忙地移开了眼,回头望向屋子,幽暗的屋子,让一束从外面照射进去的强光,给照亮几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郑绥有些明白,为什么每次东娘进去问她话,只移开一点点缝隙,进来后,又立即把门给阖上,她原以为,东娘这样,是为了防止她逃开,原来竟是,她整日待在幽暗的屋子里,眼睛突然之间,无法适应外面明亮的光线。

好一会儿,适应过来,郑绥的眼睛还是不敢强睁开,只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离门口约有五步远的距离,搭着一座阙台,阙台的一边,有出口,有下去的长梯,阙台的前面,透过间疏的栏杆,绿树成荫,尤以垂柳最多,一丛一丛的,枝干高大,枝叶繁盛,间有楼阁亭宇,只是看不真切。

栏杆以及木柱,都是刷上一层青漆,阙台四周,垂着铃当,风吹来,叮当作响,近来,她常在这种叮当中醒过来。

缓缓地爬起身,扶着门框,木门板哐地一声响,撞到了墙上。

郑绥整个人倚靠在门板上。

光线很明亮,但天上的云层很厚,太阳躲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一下子没了踪影,一下子光芒万丈。

一阵阵焦味与烟雾,随风从东边刮过来。

郑绥慢慢地挪出屋子,眼睛打量着周遭,看到东边一团烟火,很浓很大,人更是乌压压的,跑进跑去,提水扑火,进去把人救出,甚至还能听到那位大娘在外面声嘶力竭的大喊声,护院苍头仆妇,甚至连女郎都全部在那忙碌,那是座有两层楼的楼房,楼上,还依旧有女郎求救声传来,甚至还有男客衣裳不整地冲出来。

看到这一幕,郑绥忙移开眼。

这座园子很大,园子里楼台亭阁,便有十余座,东边的成凤园过来,有一个大的湖泊,两岸垂柳成荫,蔚然大观。

最西边,便是她所在的这座阁楼,再往西,有一堵一丈高的围墙,围墙的另外一边,是一座寺庙,只是寺庙不大,略显得有些荒芜,杂草丛生,繁茂的树枝,都快要越过墙头来。

郑绥只往西边移了移,扶着栏杆,很快就坐到了地上,瞧着园子,目光不停地在园子里巡视着出门口,从前门出去是不可能,那里人最多,又临街,只怕出得去,也会很快让人现,并给抓回去,而后门,方才她看了一下,剩余有两个婆子在把守,只是从她这儿下去,要绕过中间的朋湖,才能出去,虽说现在西边,根本没有人,但要经过那个大湖泊,很难不让人现。

更别说,她也没有那么多力气,走这么长的路。

郑绥闭了闭眼,身体完全靠在栏杆上,一阵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双手不由环胸抱紧了几分,她身上的外裳,早已让人给脱去,连穿在里面的夹袄,也让人给褪去,只余下一身素色的中衣。

倦缩着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冰凉一片。

飘过来的烟雾似乎少了许多,又重新睁开眼,东边成凤院那边的火势,小了许多。

不用多想。只怕过不了一刻钟,火就能被扑灭,那两位婆子就会回来,到时候,她更不可能逃出去。

逃。这个字眼窜入脑海中。

郑绥心头一愣,却是突然来了力气,攀着栏杆起身,她要出去,她不能再这么坐着。

又看了眼园子里的那扇后门,以及两个身体壮实的婆子,哪怕她有力气走过去,躲开人的视线,也敌不过那两个婆子,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仍旧隐隐作痛,郑绥伸手碰了碰,一转眼间,目光最后投向身后,那棵越墙过来的高大桑树。

树叶繁茂,枝干粗壮。

或许可以一试。

已容不得她多想,也没有时间让她去多想,扶着栏杆,徐徐起了身。牙齿咬着枯裂的嘴唇,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心也随之跟着打颤。

一丈有余。

这么高,若是搁在平日里。她是如何也不敢跳的。

栏杆很矮,只及她膝盖,双手抱着阙台四周的圆木大柱子,两只脚慢慢地踩上栏杆,出格吱一声响,脚都止不住地在打颤。唯有强撑着,眼睛强忍着不去看下面,这一回,她没有再歇着,待双脚都踩到了栏杆上,木柱子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两眼一闭,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奋力一跳,往前扑去。

扑嗵一声巨响,伴随着树叶哗啦的声音,整个人往下掉落。

脸上手上,让树枝刮破了皮,火辣辣的痛,这份剧痛,让郑绥清醒了许多,只是背后让树干硌着,整个人似悬在半空中一般,这个认知,让郑绥不敢睁开眼,硌着的背,极其难受,郑绥伸了伸手,想抓住什么,只是微微动了一下,重心不稳,整个人又哗啦往下掉,郑绥忙不迭地睁开眼,要抓住眼前的树干已来不及了。

嗵地一声响,整个人落在地面。

所幸,应是近来几日下了雨,地面上的泥土很是松软,方才她又用手撑了下地面,减缓了冲力,但饶是如此,后臀还是猛地受到一阵巨大的冲力。

浑身乏力,到处又疼痛得厉害。

短短几日,身体所受的磨难,比过往十四年,加起来,还多上数百倍。

只是眼下,郑绥却管不了这些,她只知道,她要出去,不能在这儿待着,只有一墙之隔,只要那两个婆子一回来,现这棵树掉了一地的叶子和树枝,会很容易现她的。

这座寺庙,她在的这几日,连钟声都不曾听到过一次,想来是个荒废的庙宇。

郑绥起身时,才觉脚裸处一阵巨痛,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直冒汗。

又紧紧咬了咬牙,试着走了几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至于地形,她先前在阙台上时,已看了许久,更是看得分明。

如今终于出来了,她想起,袁三娘子和她说过,出去找武侯,而袁三娘子还在里面,找到武侯后,还要让人来救袁三娘子。

心中多了份信念,浑身仿佛多了几分力气,脚下的步子,越加地快起来,什么疼痛都顾上不上了。

出了寺庙的大门,匾额上写着定愿寺,字迹已些微有些模糊。

看到这三个字,郑绥心头一惊,果然是座荒废的庙宇,只是没料到,她们竟然是在京口,四叔公一家就在京口,只是她还从未来过。

此刻,郑绥倒有些后悔,之前若是跟四郎来过一趟四叔公家,至少如今,她能够直接去四叔公家。

难怪方才从寺庙中一路走出来,处处都栽满了桑树。

定愿寺是京口一座享有盛名的佛寺。

从前看京口地方志时,上面有记载这座久享盛名的佛寺。

至于这座寺庙最后荒芜,却是本朝的事。

据称,定愿寺是前朝侍中萧应捐献的住宅,所建造的寺庙,不仅寺中桑树丛生,尤以佛堂前的那棵桑树,树龄最大,据说已有两人合抱粗细,而前朝明帝时,这棵桑树出现了怪异,横向生出的五枝大主干,每枝主干上的叶子和桑葚,颜色各不相同,整棵树看起来五颜六色,尤其是桑葚结果的时节,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果实,很是好看,以至于定愿寺因这棵桑树而远近闻名,身在建康的高门大族,都有人特意赶过来一睹风采,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引以为奇观,更有僧弥与信佛的人,把这棵树称之为神桑。

此名一开,前来观看和施钱供物的人就更多了,这座寺庙,甚至把建康城中的建初寺,鸡鸣寺以及栖霞寺都给比了下去,一时风头无二。

定愿寺,也因此成名。

那棵神桑,更是被视为镇寺之宝,吸引了许多信佛之人。

及至本朝高祖开国,听说此事后,很是反感,认为定愿寺有迷惑人心的嫌疑,遂令当时的给事黄门侍郎王钦把这棵树给砍掉。

据说,砍树当日,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树砍倒后,有红色的树液流出来。

围在定愿寺前的一众信徒,为之哭泣不已,在寺前静坐了三天,方才离去。

后来,高祖下令,让寺里的僧弥全部还俗,定愿寺由此废止不用。

这是前事,郑绥从寺里出来,门是微微轻掩着,门板上斑驳点点,陈旧朽化严重,门口临街,稀稀疏疏有几个行人来往,只是郑绥凌乱的女丝,浑身是伤,特别是一身中衣,又从寺里走出来,格外引人注目。

连连有人回头。

郑绥假作浑不在意,依旧一瘸一拐地往坊间走去。

通常来说,坊间都有武侯巡罗。

只是刚走两步,一抬头,就看到一群人骑着大马从北边而来,为的人,影子有几分熟悉,郑绥忙地快走几步,定睛一看,心头一阵狂喜,仿佛于黑暗中看到一点黎明的曙光,心头所有的提心吊胆,一下子得到松卸了。

终于松了口气。

也顾不上开路兵士的清道,直往前过去。

只是想要喊,张嘴,只出嘶哑的声响,不出一个字来,于是只得挥手,不料,却让前来清道的兵士伸手蛮横地一推,推倒在路旁,郑绥倒地后,却像用尽了身上尽余的一点力气,挣扎了两下,无法起来,昏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京口沈府,西园内。㈧㈠中』Ω文网┡. 8⒈

主屋里的婢女进进出出,请来的疾医,一批批地往屋子里去。

一片忙碌。

沈志抬头,只瞧着桓裕站在廊庑下,来来回回地绕圈子,时不时问着出来的婢女,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没料到,桓裕会突然来京口。

近来,因高敬让据守襄国的颜通逼迫,一直南侵,徐州前线吃紧,上月南梁郡让高敬夺去,扬州刺史谢衡便以此为借口,一纸召令把桓裕召回扬州,派了禇逖去徐州前线,抗击高敬的侵略。

桓裕这个月一直待在扬州,于是他便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了京口的家中。

只是令沈志更无法想到的是,桓裕不仅来了京口,竟然还抱着一位小娘子叩开他的家门,当时沈志听到仆从的禀报,震惊得几乎是滚着出了内院,赶到前堂,只是看清桓裕怀里所抱的人,沈志心头的惊诧,才稍减了些许。

“这是怎么回事?”沈志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指向桓裕怀中,“十娘……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你别管,赶紧安排一处客院,派人去请疾医,再派几个老成的仆妇,替她好好瞧瞧。”桓裕说这话时,脸上尽是焦急。

沈志见了,忙地应声喏,找来几个仆从吩咐几句,就亲自领着桓裕来到这府里西头的园子。

瞧着眼前的桓裕急得团团转,沈志只觉得眼都要花了,不由忙地上前劝阻,“三郎,方才疾医都已出来说过了,十娘只是饿了几天,才昏睡过去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至于身上的伤,也是皮肉伤。未伤及要害,如今疾医在里面处理伤口,你要不别在这儿等着,干着急。先去我书房坐坐。”

听了这话,桓裕顿住了脚步,看了沈志一眼,“我就在这儿等着,等十娘这边伤口处理妥当了。我还得出门一趟,你对京口熟悉,等会儿陪我一起出去。”

沈志一怔,瞧着桓裕满脸严肃,便知晓桓裕的态度,于是忙地应声喏,却是不再劝说,只是问起,“十娘在这儿,郑五郎知不知道?要是不知道。三郎还是派人去建康把消息告诉郑五郎一声,还有,郑家的四房,就在京口,我们也该派人送消息过去才是。”

“若是不出意外,郑五郎应该明天就能过来,至于郑家的四房,”桓裕犹豫了一下,对着沈志道:“你派人去告知一声。”

“那郑家四房的人,要是想把十娘接走……”

桓裕打断了沈志的话。“这就不用了,横竖再不济,明天郑五郎就该过来了,就别挪来挪去了。”

沈志遂不再多言。

这样。又过了许久,几位疾医才从里面走出来。

桓裕忙地喊住他们,也不去别的屋子,就在回廊上问话,“怎么样了?”

只瞧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疾医上前两步,“回郎君。伤口都清洗包扎过了,额头上的旧伤,重新做了处理,扭伤的脚踝也接好了,只是女郎已经有五六日未进食,身体很虚,醒来后,也只能喝些稀粥,切忌不能进饭食。”

“那你们先在这府里住下,等小娘子伤好了再离开。”

“这……”那位疾医抬头望向沈志,他常来沈府看府,认识沈志。

沈志只得开口:“三郎,这些都是济和堂的疾医,要不让宋疾医留下,其他人先回去吧,毕竟方才把整个济和堂的疾医都请了过来,他们济和堂也要营业。”说到这,瞧着桓裕的眉头越皱越深,沈志遂又忙道:“三郎,十娘在家时,想必家里有专门看病的医者,三郎不如派人去和五郎说一声,让他把医者带上。”

桓裕愣了一下,眉头舒展开来,拍了下脑袋,笑道:“我倒是忘记这茬了,那就按先生说的办吧。”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走去。

沈志亲自送了宋疾医离去。

进了屋,一路行到里间,绕过屏风,就瞧着郑绥躺在床榻上,额头上裹着一圈白纱布,苍白的脸庞,透露出几分不安稳,干枯的嘴唇,喃喃有语,身子时不时颤动,似受到惊吓般,露出来的脚,脚踝上也绑有白色的纱布。

桓裕走至跟前,也听不清郑绥在说什么,但瞧着郑绥的眉头却是蹙得更紧,遂抬头问道:“她一直都这样?”

守在床榻边上的那位仆妇,应了声是,“小娘子这样,估计是受了什么惊吓所致,方才老奴已哄着她喝了半碗稀汤,宋疾医说了,只等醒来,能吃东西就没事了,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不让吃不让喝,饿了五六日。”

桓裕想起他在街上初见到郑绥的情形来,当时她让一个兵士推倒在地,唯有那张脸,他看得清楚,心头万分震惊,犹有几分不信,急忙下了马,快步赶过去,一身中衣,身上血迹点点,髻散乱,脸上手上,更是一道道擦伤,整个人昏死了过去,忙地从地上抱起郑绥,临走时,转头一脚踹倒那位兵士,喝斥道:“谁让你推她的。”

忽然,又听到郑绥喃喃自语。

桓裕晃过神来,只瞧着郑绥语气很焦急,还抬起手,猛地往空中抓去,桓裕忙地喊了声熙熙,握住郑绥的手,低头,却瞧着郑绥依旧闭着眼睛,唯有眉头蹙紧,神情很不安心,口中喃喃有词,却是声音嘶哑,听不真彻。

桓裕把郑绥的手放进锦被中,替郑绥掖了掖被子,抬头望向那位仆妇,“你能不能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那位仆妇看了桓裕一眼,“老奴听着,自进来起,小娘子好似一直在嚷着阿平三娘子,这五个字。”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擦去郑绥额间渗出来的细汗,

桓裕微微一怔,笑了笑,仔细听去,果然是这几个字,只是这会子,从郑绥口中出来,却是完全不清晰。声音粘糊得厉害,遂对着那位仆妇叮嘱道:“你好好照看着她,等她身子好了,你家郎君自会赏你。”

那位仆妇忙地应声喏。

桓裕却是转身往外走去。

出了屋。就瞧着沈志在廊庑下,忙道:“先生,走,陪我去一趟定愿寺。”

“定愿寺?”沈志瞪大着眼睛望向桓裕,“去定愿寺做什么?那地方都荒芜了。”说完。又道:“对了,桓覃已经回来了,在前厅等着你。”

“是该先去见见他。”桓裕伸手拉着沈志,大踏步出了西院,往前厅走去。

一路之上,好不容易,沈志才摆脱开桓裕的拉扯,整了整衣冠,正色道:“三郎,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日没个正形,要走路就好好走路。”对于桓裕如今还似小时候那般,拉着他走路,他很不习惯,总觉得过于轻佻,尤其这是在他家里,家中仆从瞧见了,他维持了二三十年的端庄威严的形象,就一朝尽毁。

谁知桓裕根本不理会,只转头笑问道:“我说先生。到底我是上级,还是你是上级?”

沈志顿时气结,白了桓裕一眼。

好在桓裕这会子也无心逗乐,要不。指不定还得沈志说上几个来回。

很快到了前厅,就瞧着桓覃一脸严肃地走了上来。

“先说说,狮子山那边有什么动向?”

“那伙人中,听说有个人是东阳郡人,他们打算去东阳郡避难,如今好似在等人。”

桓裕嗯了一声。“那你派人看着他们,先别惊动他们,但也不许他们出了京口的地界。”说着伸手指了指桓覃,又吩咐道:“先瞧瞧,他们要等的人是谁,到时候再一网打尽。”

桓覃喏地应了一声,“他们行李都收拾好了,如今一切就序,连着船只都置办好了,就等着出,我估计着,他们等的人,最迟明晚就会到。”

桓裕手支着下巴,“那明儿有空,我去瞧瞧,到底是一伙什么样的人。”说完,又问起定愿寺,“去那座寺里你查到了什么?”

“这事……”桓覃突然犹豫了一下,方道:“这事,三郎还是等十娘醒来,亲自问十娘。”

桓裕瞪了桓覃一眼,“让你说,你就说,若是十娘现在能够醒来,我还来问你做什么?”

一听这话,桓覃只得如实回禀,“我带人进去查过,依着痕迹,最后在东边的墙角处,找到一棵桑树,十娘应该是从隔壁的那座阁楼阙台上跳下来,跳到那棵桑树上,然后,从定愿寺里走出来。”

听了这话,正要坐下来的沈志,脸上大变,动作顿时一滞,甚至忘记了要坐下来,嘴里的话,脱口问了出来,“你说什么,十娘是从定愿寺东墙对面的阙台上跳下来的?”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妥?”桓裕犹不知,但他知道,沈志自小在京口长大,对京口极熟悉,遂转头望向沈志,瞧着沈志脸色不豫,不由忙出声问道:“定愿寺东边是什么地方?”

“东边的杨柳楼,是京口最大的红楼。”

沈志的话音一落,桓裕瞪大着眼,脸色微变,倏地转头望向身侧的桓覃,脸上的神情十分的严肃,“十郎,你确定你没有弄错?熙熙怎么可能去哪种地方?”

谁料桓覃摇了摇头,“依照痕迹,是没有错,况且,我打听过,上午的时候,杨柳楼生了一场大火,东楼连成一片的楼台都烧毁了,就是三郎现十娘之前没多久,想来,十娘是趁乱逃了出来。”

“不可能。”桓裕在屋子里转着圈,一脚把面前的案几踹翻在地。

又听桓覃道:“而且,我去之前,定愿寺已经有人去过一趟了,另外,听说杨柳楼那儿上午走失了妓人,正在寻找……”

“闭嘴。”桓裕没好气地冲着桓覃说了一句。

桓覃顿时没有言语,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桓裕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也不曾见停,两手抱成拳,来回交握,手指头关节处,出清脆的声响,突然又伸手指着桓覃,神情严肃,“十郎,你可别胡说,小丫头不可能去哪地方的。”

桓覃张了张嘴,瞧着桓裕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仿佛只要他说话,就会一拳向他挥过来,于是,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志见此,上前劝道:“既然这样,先别着急,三郎就等十娘醒过来,问问十娘即可。”

想起躺在床榻,犹不能安稳的郑绥,有如惊弓之鸟,还有浑身的伤,饿了几日……种种迹象,桓裕心里都不得不相信,桓覃的推测,半晌,神情缓和下来,吩咐桓覃道:“十郎,你先派人赶去一趟建康城,把十娘在这儿的消息,告诉郑五郎。”说完,微微一顿,又道:“等会儿我们去一趟杨柳楼,多带上些人。”

桓覃应了一声,欲要转身离去,又说道:“三郎,若是想知晓十娘的事,我们还可以把狮子山那伙人全抓起来,从他们那里问出来。”说起来,他们会留意到狮子山那伙人,还是因为在京口郊外,拣到他们遗漏的一只玉辟邪,而那只玉辟邪,便是几年前,桓裕偶然间在一位民间艺人手中得到的,桓覃曾见过,只是后来,就不见了,如今看来,应该是送给郑十娘。

桓裕摇头,“那批人先留着。”

桓覃退了出去。

沈志却急忙开了口,“三郎真要去杨柳楼?”

“当然。”桓裕回了一句。

沈志不由急了起来,他可不认为,这个时候,桓裕去杨柳台,是为了逛红楼,弄不好就是去砸场中的,不由提醒道:“阿郎大约是不知道,这杨柳台,虽说是富春满家开的,但是背后,其实是靠着京口郑家,甚至还有京口几大世家,像郗家周家,也让郑家给拉着入了伙,所以才能开得这么大。”

“这么说来,只怕你们沈家也有份。”桓裕转头望了沈志一眼,沈志脸上略呈现出几分尴尬,算是默认了,却听到桓裕笑道:“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果真如此,等郑五郎过来,就有好戏看了。”

说完,却是起身,往外走去,“走,我们过去瞧瞧,说来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红楼。”

沈志见了,只得忙地跟上,他可不能真让桓裕砸了杨柳楼。(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事起缘由

郑绥睁开眼时,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㈧㈠中ΔΔ文网ん.『8⒈

床头的高几上,摆着两盏青瓷骑兽烛台,火红的焰火,直往上窜,把整个屋子照得十分的亮堂。

青罗斗帐,屏风方榻,窗户是用雨过天睛的纱窗糊上的,屋子里有瓜果蔬菜的清香,颈下枕着玉枕,身上的被子,轻飘飘的,却是很暖和,被面是图案精美色泽艳丽的云锦。

所有意识,渐渐回到脑海中。

转动了一下眼珠子,看着周遭的一切,郑绥能确定,这绝不是在红楼里。

她已经逃了出来。

一念至此,忙地坐起来。

只是刚一用力,脚踝处传来一阵巨痛,连着后背,都痛得厉害,出啊地一声。

嗵地一下,整个人又躺了下来。

还未缓过劲来,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帘帐便被撩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面容慈祥,和蔼可亲,“十娘醒来了。”说完,又带着几分欣喜,“太好了,老奴马上派人去告诉我家郎君。”

郑绥一听这话,更能确定,这不是在梦中,虽然在阁楼时,也时常梦见回到家中,但方才脚踝处传来的痛楚,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中。

这人她虽不曾见过,却是能准备唤她十娘。

心头一颗心放下了,正要开口问这是哪里,况且,她从定愿寺里出来,曾见过桓裕。

只是不料,一开口,却只是出嘶哑的声音,咿咿哑哑,和从前阿一未学会说话时,所的声音,没什么两样,心里有话说不出来。

那位老妇人见了,忙劝道:“十娘别着急,疾医说了。您只是几日未喝水,声带受损,所以刚醒过来时说话有些困难,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上前扶着郑绥起身,在郑绥身后垫上一个大隐囊,尔后,接过一旁婢女递来的蜜水,递到郑绥嘴边。“十娘子喝几口水吧,疾医吩咐,待您醒过来,就喂你喝些水。”

郑绥点了点头,那几日又饥又渴,看到眼前的蜜水,顿时两眼泛光,张口喝了两口,却是越喝越觉得有味,仿佛是从来没有喝过的甘汁。无比美味。

只是方喝了半碗,那位老妇人却是端开了,把碗递给旁边的婢女。

郑绥心头略有些不满,她只觉得她还没有喝足,两眼直溜溜地盯着那半碗蜜水,那位老妇人见了,心中愕然不已,在她看来,这位小娘子,应该不会贪吃这半碗蜜水才是。想及此,又想起疾医的话来,几日不曾吃喝,心头不由一酸。遂道:“十娘,疾医说过,娘子刚醒来,喝水不宜过量,老奴已让人去厨房端了红枣白米粥过来,十娘子再吃些食物。今晚好好睡一觉,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郑绥心中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望了老妪一眼,想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很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几个字,声音依旧很小很小,老妪近在跟前,才能听到。

“我要见你家郎君。”

老妇人愣了一下,“十娘方才醒过来,已经有人去通知我家郎君了。”伸手扶着郑绥靠在隐囊上,“待吃了食物,再让宋疾医过来瞧瞧十娘。”

郑绥只伏靠在隐囊上。

一定要让桓裕去红楼那边救袁三娘子。

想到这,又伸手推了推老妇人,指了指门外,重复了一句,“我要见你家郎君。”说完,又喊了声快去。

只是声音嘶哑,尤其最后两个字,只是咿哑作响,无法听清。

郑绥只得又伸手推了推老妪。

老妇人很快就明白过去,瞧着郑绥脸上尽是着急,若不是她按着,只怕要下床了,遂忙地又唤了门口的一名婢女过来,吩咐她赶紧去前院催一遍,让郎君早些过来。

几乎在那名婢女出门的那一刻,桓裕和沈志走了进来。

郑绥眼中闪过一抹光彩,脸上露出几分欢喜来。

“丫头你醒来了。”

“回禀三郎,十娘子的声带受损,暂时说话不顺畅,很费力。”老妇人忙地起了身,又要朝跟上来的沈志行礼,却见沈志扬了扬手,给止住了。

桓裕听了老妇人的话,轻哦了一声,望着郑绥笑道:“不能说话,倒也清静,也省得你叽叽喳喳不停。”

郑绥听了这话,靠在隐囊上,果然,还是那个桓叔齐,只是这一回,却不觉得不中听,只觉得心头暖暖的,张嘴要说话,刚唤了声阿平。

却让桓裕打断,“你既然喉咙不舒服,不能说话,就别开口。”说完,扬了扬手,又道:“袁三娘子我已经救出来了,你放心,她现在在休息,明日就带她来见你。”

一听这话,郑绥的一颗心,顿时彻底放下来,眉头已完全舒展开来,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仿佛一切都已雨过天晴了。

又听桓裕道:“等会儿让疾医过来给你瞧瞧,睡觉前让赵妪帮你脸上身上的伤口都抹上药,好好睡一觉,我已派人去通知五郎了,明儿你阿兄应该就会赶过来。”

听着这一串串叮咛,每一句都直达郑绥的心头,仿佛能看清她心头所想所念一般,令她一点一点放心,直至最后,都不需要再开口多问半句。

待宋疾医过来诊过脉,看过伤口,没有什么大碍后,桓裕才离去。

一出屋子,宋疾医又赶去旁边的西厢。

桓裕看了一眼,望着身侧的沈志,“先生,袁三娘的伤势怎么样?”

先前他们进杨柳楼,找了楼里的大娘,沈志以沈家人的身份出面,那位大娘也不曾松口,一口咬定,没有什么三娘子,直到沈志把家中的从兄,也就是沈家的现任族长,找过去,那位大娘才松了口。

只是他们赶到的时候,袁三娘子却是被关在地下室里,让鞭子抽得遍体鳞伤,一身白色的中衣。全部染上了血色,让两个仆妇给放了下来,袁三娘子看到他时,应是认出他来。喊了两个字,救她。

整个人就昏死过去。

他从前常去袁府,见过袁三娘子,那时袁三娘子,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所以第一眼。他还没有认出袁三娘子来。

他这次出来,身边只带了两百来号兵士,带走袁三娘子后,余有一半的人把整个杨柳楼给看守起来,以至于还惊动了京口的县令周曙。

相比起来,袁三娘子的伤势,比郑绥的更严重。

只是他听了楼里一位成妪的话,犹不敢相信,今早杨柳楼中的那场大伙,竟然是袁三娘子所放。袁三娘不仅没能逃出去,也正因为此,才遭了这么一顿毒打。

没料到,袁三娘子放火,郑绥趁乱逃了出来。

幸而这么一出来,救了她们俩。

只是袁三娘子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

“我都没敢让仆妇进去,而是让贱内亲自去查看袁三娘子的鞭伤,说是鞭鞭见血,贱内瞧了,都觉得于心不忍。带着身边的贴身婢女,清理许久,才止了血,上了药。如今人是疼痛得昏了过去。”

桓裕听了,遂道:“既然无事,我们可就回去了,明儿可有大戏看。”

只是刚走一步,却让沈志给唤住,“三郎。我从兄问起,这件事,能不能捂下来,希望接下来,三郎能居中调和一二。”

桓裕微一愣,却是摇头,望着沈志,问道:“这里面的利益实在太大了吧?”也不待沈志回答,就听到桓裕一声冷笑,“能让沈家的族长开口说这句话,只怕利益不是一般的大。”

沈志默言,他也是听了从兄说了才知,沈家钱币,抛开田地庄园,另外有一大半,竟然是来自与满家合伙的商铺,而这事真闹出来,满家的商铺几乎都要大受折损。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

想及二十余年前,郑家四房让嫡长女下嫁商贾满家,其实私下里,大家都和满家做着生意。

郑家四房,为此饱受诟病,不过是因郑家投入的成本太大罢了。

只是涉及沈氏宗族之事,他不得不开这个口。

毕竟桓裕算是救了郑十娘和袁三娘子,届时郑袁两家,都得给桓裕几分薄面。

“你放心。”桓裕瞅了沈志一眼,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若真如先生所说,京口城中的大族,郗家、周家都有份,那么处置杨柳楼,这两家为了利益,自会出面,到时候,别说羽翼未丰的郑五郎,就是如今热火烹油的袁家,也无法去追究,但楼里的人,就难说了。”

说着这,伸了伸懒腰,“行了,明儿还得看大戏,我得先睡了,养足精神,如今不用我打仗,总得给自己找找乐子才行。”

沈志听了,瞧着桓裕转身往外走去,顿时苦笑不已。

今晚,怕是只有桓裕能睡个安稳觉。

抬头,仰望天空,天上无月无星,明日又是个乌云蔽日的天气。

——*——*——

次日一早,郑绥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望着眼前的一切,再一次确定,自己已经从那座阁楼里逃出来了。

一双眼睛,滴溜直转,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

昨晚赵妪给她抹药时,除了手上绑着的绷带,脸上也划了好几道伤口,额头,脚踝,甚至后背,应是昨日跳树时,遗留下来的后遗症,浑身都是伤痛,只是再如何,心头也是舒畅,至少她已经逃了出来,离开了那个肮脏的地方,又不用再挨冷挨饿,更无需恐慌。

只要出来就好。

若不是赵妪拦着,她早就想下地去走一圈。

“三娘真的回来了。”郑绥坐在床榻上,用嘶哑的声音,问向旁边的赵妪。

“十娘不相信老奴的话,难道还不相信桓将军的话,昨日下午,桓三娘子和我家郎君,亲自出去,把袁三娘带进府里来的。”

听了这话,郑绥笑着点头。

在赵妪的服侍下,用了早食,靠在隐囊上,精神头已恢复了许多,又问起:“阿平呢。阿平去了哪里?我想去见见三娘子。”

“桓将军正和我家郎君在前厅用早食,等会儿就会过来瞧十娘。”

“可我想见三娘子。”郑绥又嘀咕了一句,声音很低沉,离得稍远一点。就听不到,也只有赵妪倚坐在床榻边沿,才能听得清楚。

“这个得听宋疾医的,老奴可不敢私自让小娘子下地。” 赵妪伸手给郑绥拉了拉锦被,又笑道:“小娘子若觉得无聊。老奴就唤绿云进来,让她来陪小娘子玩解连环锁和孔明锁。”

郑绥一听,却是忙地摆手,“我不玩这些东西。”说起来,自从陪过阿一玩过孔明锁,她对这些就再提不兴趣了,因为后来,阿一稍微懂事,孔明锁拼得比她还快还好,这让她觉得颜面无存。自那以后,就誓,再也不玩这些东西了。

没过多久,住在府里的宋疾医来给她诊脉,又查看了伤口。

赵妪问起情况时,宋疾医连连点头,说是恢复得很好,又吩咐了一番注意饮食和涂药,方才退去。

桓裕过来的时候,郑绥正听着赵妪说故事。昏昏欲睡,却是一听到通报,一下子就睁开眼,醒了过来。忙地坐直身。

赵妪在一旁瞧着,不由笑了起来,却不敢让郑绥用力,忙地伸手抱住郑绥,把她身后隐囊移了移,让她靠在隐囊上。

郑绥瞧着桓裕走进来。眼珠子往他身后瞧了瞧,没有见到袁三娘子的身影,心头顿时有些失望,“阿平,我想瞧瞧袁三娘子。”

“没大没小,要唤阿兄。”桓裕走上前来,朝着郑绥扬了扬手。

只是郑绥根本不理会,“我身子好了,我要见袁三娘子。”

“熙熙,”桓裕唤了声,才现,这丫头和小时候没任何区别,依旧固执得厉害,只觉得头痛,抬头望向旁边的赵妪,“阿妪先去外面看着,我和熙熙说几句话。”

赵妪一听,却是犹豫了一下,望向桓裕,又望向郑绥,“桓将军,十娘到底是女郎,年纪也大了,将军有什么话要和十娘说,老奴在一旁,想来也方便些。”

说得委婉,只差没直白说男女不宜共处一室。

桓裕瞧了眼赵妪,嗤地一声笑,“就你这老货事多,事上多少无事,都让你们给整出有事,我是看着十娘长大的,就是她的兄长,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去外面守着。”

赵妪还待言语,郑绥也开了口,“阿姆先出去吧,正好我也有话和阿兄说,不碍事的。”

听了郑绥的话,赵妪顿时面露几分尴尬,她原是为了十娘的着想,不想连十娘也不领情,只得忙地应声唯,退了出去,连着屋子里的几个婢女都给带了出去。

待赵妪出去后,桓裕斟酌了一下,把昨日救袁三娘子的事,以及袁三娘子身上伤势,都细说了一遍。

郑绥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靠在隐囊上,半晌没言语。

直到桓裕唤了好几声,郑绥才回过神来,却是喃喃道:“我原以为,那场大火是个意外,不想,竟是她放的火……要是昨日我碰上你,不昏死过去,及时和你说,去那儿救袁三娘子,她就不会遭此横祸了……”

后面,语气中一阵长叹。

桓裕听了,却是摇头,不甚赞同,伸手想摸摸郑绥的脑袋,又觉得不合适,收回手来,劝道:“你别想这些,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三娘子眼前的情况,不是要让你自责,何况,连宋疾医都说了,你昨日身子那么虚弱,要爬出门都难,可你昨日还从那里逃了出来,走到了街上,已实属不易。”

“要是我,只怕我也没胆子,去放火烧楼,这次能出来,多亏了那把火。”

说完,郑绥又呢喃了一句,“我总得去看看她的。”

听了,桓裕唯有苦笑,他原本只是想让郑绥放心,从而打消郑绥的念头,没想到这丫头更坚定要去瞧袁三娘子,于是问起,她们是怎么会沦落到红楼里去。

郑绥遂从燕雀湖边说起,一直到昨日从阁楼里逃出来,说得很细,当然,因为喉咙嘶哑,不但声音很低,而且说得很慢,期间。还喝了三次水,花得三刻钟,才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桓裕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又在床沿边上坐下。盯着郑绥问道:“这么说来,你们都没见过那伙人长什么样?”

郑绥伏靠在隐囊上,直摇头,“但我听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只要能再听到。就一定能够认出来。”

桓裕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玉辟邪,递到郑绥手中,“你瞧瞧这个。”

郑绥忙地接过,只看了一眼,却是抬头望向桓裕,“你怎么会有这件物什?这是在路上的时候,他们从我身上搜去的挂饰。”

“我大约知道那伙人是谁了。”桓裕脸色一凝,又问道:“熙熙,你身上的伤口现在还痛不痛?”

郑绥愣了一下,却是摇头。“宋疾医都说我恢复得很好,我又不想在床榻上待着。”

“那好,丫头,跟着我出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郑绥一听,忙地一喜,就挣扎着要起来,只是让桓裕一把伸手拦住,“你别胡来,我唤赵妪进来服侍你穿衣。”

听到桓裕已找到劫持她们的那伙人。郑绥自是无所不应,坐在床榻上不动,等着桓裕出去把赵妪给唤进来。

对于郑绥要出门,赵妪是不十二分的不同意。只因郑绥坚持,而自家郎君又派人送来了肩舆,赵妪才领着婢女服侍着郑绥穿衣梳。

临出门前,郑绥坐着肩舆先去看了袁三娘子,只是袁三娘子躺在床榻上,昏睡没有醒来。

这趟出门。因带着郑绥,桓裕特意选了牛车出门,而没有骑马。

车行驶得很平稳,亦很慢。

大约用一个时辰,方赶到狮子山。

只是桓裕刚到,外面就有兵士过来禀报,“将军,和山上那伙人接头的人来了……”

桓裕先下了牛车,看了那位兵士一眼,“来了就来了,吱吱唔唔做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将军,来接头的人,是个女郎,巳时初刻上的山。”

“女郎?”桓裕也不由一惊,“多大年纪?”

“年约十七八,还是个小姑子。”

“别弄错了。”桓裕不敢置信。

“绝对不会错,不过那位女郎胆子也的确很大,只带着一个赶车的仆从,就敢上山。”

桓裕眉头微微一挑,露出了几分浓厚的兴趣,他倒真想去见见那位女郎,竟然敢单独出来,和这帮土匪碰头,今早桓覃报到他这儿的消息,已查清这伙人,便是富春江上的一帮绿林草莽,虽只有二十来个人,却个个身手了得。

想到这,便吩咐身旁的那位什长,“好好守着,记得可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那位什长,忙地应了声唯,“都已经安排好了,一个都走不了。”

桓裕嗯了一声,挥手让他退下,尔后,郑绥戴着帷帽出了车厢,下了牛车后,再坐上肩舆,一路往狮子山走去,狮子山既不高,亦不大,却胜在树林茂密,三面环江,形势险要。

百年前,北方胡人南下,还曾在这儿顿过兵。

只是后来胡人退去,这儿便渐渐荒废了下来,桓裕从前跟着袁大将军来过几次,对这山上的情形,了如指掌,又是兵士在前面领路,很快就找到那伙绿林草莽的隐身之处。

当那串熟悉的粗犷声传来时,郑绥顿时瞪大眼睛,还未靠近壁垒附近,就能确定,里面的那些人,就是劫持他们的人,她绝对不会听错的,由着桓裕搀扶着,脚步几乎有些踉跄地走到壁垒前,伸手扶住壁垒站定。

瞧着郑绥的反应,桓裕已经没有了半分怀疑。

接着,一声熟悉的女声,从洞里面传出来,让郑绥浑身一僵,有如冬日里,一盆冷水从头顶直泼而下,把整个身子都冻僵了。

“……你们到底把人弄到哪里去了,快把人交出去……”

“……我不过是想吓吓那个没良心的人……我不过是吓吓他,就当我求你们了,你们要多少安家费,我都给,只要告诉我,那位小娘子在哪?”

声音带着几分焦急,然而,却听得郑绥脑袋嗡嗡作响,郑绥木讷地侧头,从细孔中望去,山洞里灯火通明,灯火下,满琴的那张脸,越显得艳丽妩媚。

郑绥倒宁愿自己看错了,只是眨了几次眼,那脸庞、身段、眉眼、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而她的目光只停留在满琴身上,至于争执声,她却听不到一个字。

桓裕很快就察觉到郑绥的异样,忙地扶着郑绥离开,直至扶着郑绥上了肩舆,才开口问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那名女郎……”

郑绥眼珠子突然转动了一下,仿佛回过魂来一般,却是急忙伸手拉住桓裕的衣裳,“阿平,你别动那名女郎,放了她,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央求。(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三娘醒来

郑绥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就让守门的仆从告知,郑五郎和袁大郎来了。『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他们俩一起过来的?”桓裕略有些讶异,下了牛车。

只听那位仆从忙回道:“郑五郎和袁大郎是晌午的时候,一起骑马赶过来的,一过来,郑五郎就急着要见小娘子,要不是我家郎君拦着,都要出城去找了,如今正在花厅那边,由着我家郎君陪着。”

“知道了,我们马上就过去。”桓裕说完,转身望向从车厢里出来的郑绥,正要搭把手,却让赵妪从旁边接过,扶着郑绥下了牛车。

只瞧着郑绥下了车厢,上了肩舆,尔后吩咐道:“我们回西园。”

桓裕听了,不由愕然,“丫头,五郎在花厅那边,你不先去见了五郎再回园子里?”目光盯着郑绥,带着几分打量,很是不信,不说从前那回,按理说,听说郑五郎来了,郑绥该是十分欢喜地要去见的郑五郎才是。

郑绥没有吭声,沉闷地坐在肩舆上。

桓裕才觉,郑绥脸上不见一丝欢喜,反而多了几分沉郁之色,神情中尽是木讷,才记起,自从在狮子山上,见过那名女郎,郑绥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脸色煞白,直到进了车厢,他问起,她是不是认识那位女郎,郑绥也没有言语,一路上,面目表情地跪坐在方榻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整个人难得的彻底沉默下来。

直至方才牛车停了下来,才开口对他说:让他不要和五兄提起那名女郎。

如今看来,猜也知道是五郎的官司。

想到这,桓裕便道:“也好,折腾了大半天,你先回屋去歇息。”目送郑绥离开,抬头,西边天已是霞光万丈。

天,大约是要放晴了。

花厅里,沈志郑纬袁彻三人都在。只是郑纬和袁彻的神情都很不好。

一见他进来,郑纬就急忙站了起来,瞧着桓裕身后没人,不由急问道:“十娘呢。你不是带着她出门了。”

“她先回了西园。”

“那我先回西园去瞧瞧她。”说完,朝着桓裕长揖致谢,这回的事,方才他已经听沈志叙述过,所以心中对桓裕充满感激。

“你倒不必谢我。说起来还是两个小丫头,自己折腾一番才能够出来,我不过是搭把手。”

“要不是叔齐,她们再折腾也不济事。”哪怕郑十娘逃了出来,若非遇上桓裕,只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让杨柳楼的人给抓回去,原本跪坐在西向方榻上的中年郎君也起身,朝着桓裕行了一礼。

不用多想,也知晓此人便是袁三娘子的大兄袁彻。

郑纬因心中挂念着郑绥。遂看了眼袁彻,“听说叔齐兄已经找到那伙匪徒,伯通兄可以先向叔齐兄了解一下详情,我去西园瞧一眼舍妹就过来。”

听了这话,桓裕想起郑绥沉郁的脸色,不由含笑道:“阿奴这回,可要快点回来才是。” 他可不认为,郑绥有那么好哄,方才在路上,他说了多少逗乐的话。都不管用。

郑纬没太在意,应了声唯。

且说那边厢,郑绥坐着肩舆回到西园,并未立即回屋。下了肩舆,让赵妪扶着她去西厢瞧袁三娘子。

赵妪见了,不由忙劝道:“小娘子的伤口该抹药了,要不等换了药,吃点粥食,再过来瞧袁三娘子。”

郑绥摇头。“不碍事,我瞧瞧三娘就回屋子,用不了多久时间。”方才一进园,就听到婢女来说,袁三娘子醒了,所以郑绥才急着要来瞧袁三娘子。

一进西厢,才现,和上午她过来时相比,外面好似多了一半的仆从,瞧见郑绥一行人过来,就有仆妇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便有两位妇人走了出来,一位是沈志的妻子周氏,另一位,郑绥不曾见过,只瞧着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如满月,体态丰满。

郑绥只微微一愣,喊了声周娘子何娘子,忙地上前一一行礼。

只瞧着那位妇人伸出一双白晳圆润的手扶起郑绥,“你就是十娘子吧,瞧你脚上还有伤,快起来,三娘子醒来后,就一直念叨着你。”说着,又含笑补充了一句,“我是三娘的阿嫂,你既和三娘好,跟着三娘一起唤了我一声阿嫂吧。”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袁三娘子的大嫂,袁彻的妻子何氏,出自庐江何氏,郑绥曾听袁三娘子提过,依着袁三娘子的形容,以及出现在这儿,又有沈志的妻子周氏陪着,郑绥便猜到了。

听何氏这般说,郑绥便唤了声阿嫂,“我一回来,就听说三娘子醒来,就过来瞧瞧她。”

一旁的周氏笑道:“十娘脚不利索,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屋吧。”说着,就上前来的搀扶郑绥。

郑绥并未推辞,就着周氏和何氏的手,进了屋子。

袁三娘子一瞧着郑绥进来,顿时两眼放光,露出几分欢喜,靠在床头的隐囊上,刚要起身,却让何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给按住,“阿婵,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饶是如此,就这么抬身,还是痛得袁三娘子微微呲了呲牙,却不敢逞强,两眼望着郑绥好一会儿,待着郑绥在床榻边上坐下,拉着郑绥的手,欢喜激动地呢喃了一句,“十娘,我们都出来。”

“是,我们都出来。”郑绥附和一句,说来,不但袁三娘子,她也一样,不敢相信。

又听袁三娘子说道:“昨日,昨日……我都以为,我会死掉……”

“阿婵,别胡说,不吉利,”何氏急忙伸手捂住袁三娘子的嘴,还瞪了她一眼,“你和十娘都能长命百岁。”

袁三娘子只呵呵一笑,掰开何氏的手,却又问向郑绥,“你额头上的伤口怎么还没好,那天都快吓死我。”

“我没事,倒是你,吃了大亏,还有成凤院的那把火,你怎么有胆子去放?”

“我和你一样,也是想着逃出去,所以我很听话,原以为她们都放松了警惕,不想最后还是让她们逮了回去,幸而你趁乱逃了出来,那把火也不是白放的,只要能逃出来,挨那么一顿鞭子,也值得的。”

虽然袁三娘子这会子说得轻松,但只瞧着方才袁三娘子动一下,何氏是满心紧张,袁三娘子又龇牙咧嘴的模样,况且,又是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想也知晓伤得不轻。

又听袁三娘子问道:“听说,抓我们的那伙匪徒,已经找到了,是不是真的?”

郑绥嗯了一声,“桓三郎已经把那伙人全都给抓了起来,方才我跟着桓三郎出去,就是去辨认那伙匪徒的。”

“那就好。”袁三娘子似有些不舒服,又动了一下,“我醒过来时,听周嫂子说你出去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她哄着我,你还在楼里,或是出了事,她瞒着我。”说着,满脸歉意地望着坐在旁边杌子上的周氏。

周氏只摇头,回之一笑,目光在她们俩身上打转,尔后,却是拉着床边的何氏笑道:“她们俩倒是只想着对方,十娘出来时,还昏迷着,口中就一直喊着三娘子,后来,桓三郎把三娘子救回来,十娘子没亲眼看到三娘子,就不相信三娘子被救回来了。”

何氏笑了笑,“她们共过患难,以后就更能相处和睦了。”

瞧着自家小姑子精神头明显比先前醒来时,好上许多,心头也放下了心,因袁三娘子是幼女,阿姑(婆婆)四十二岁上,才得了幺女,连最小的七郎,也比三娘大上六岁,自是疼爱异常,因此,自从三娘子出事后,家里顿时乱成一团,阿姑登即去了半条命,病倒在床,整日以泪洗面,不思茶饭,时间越长,越令人担心,昨日郑五郎过来,说是京口有郑十娘的踪迹,想着三娘和十娘是一起失踪的,阿姑当即就要过来瞧瞧,最后还是阿公(公公)劝住,由她和大郎亲自过来一趟。

所幸,找到了三娘,要不然,还不知道家里会闹成什么样子,时间再长些,阿姑只怕连剩余半条命也会跟着去,只是三娘子这一身的伤,先时,她替三娘子涂药时,只瞧得触目惊心,到阿姑跟前……何氏又不由摇摇头。

如今找到人,已算是万幸。

忽然,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郑家的婢女在外面候着,过来请郑十娘回去。

郑绥愣了一下,却猜到,应该是五兄郑纬从花厅那边来了,只是心头不仅没有欢喜,仿佛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极其的难受,满琴的脸,在脑海中晃过,此刻,她不想见到五兄。

却听何氏道:“既然如此,十娘就先去,况且十娘身上也有伤,又在外面跑了大半天,也该回屋去好好歇着才是,你们俩纵有话要说,等你们俩身体好了,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时。”

郑绥应了声唯,松开袁三娘子的手,嘱咐她好好养病,却并未让何氏和周氏送她,而是就着赵妪的手,让赵妪扶着她出去。

一出屋子,就瞧见站在廊庑下的婢女,不是采茯而是无衣。(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后续处理

郑绥回屋的时候,郑纬已经在屋子里等着她了。『㈧㈠中文┡网 .Δ8⒈

郑纬一见郑绥进来,喊了声熙熙,快上前几步,伸手要来扶郑绥,却是让郑绥给避开,郑纬有一瞬间的愕然,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来手。

只听郑绥喊了声阿兄,低垂着脑袋,连头都不曾抬起来。

郑纬上下打量郑绥一番,瞧着郑绥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擦伤,额头右手,还有脚踝处都用纱布包裹着,走路更是一瘸一拐的,不由心疼不已,又想起,她这些天所遭的难,明明身上还有伤,还要跟着桓裕出门。

先前一来时,听到这个消息,他就着急不已。

因桓裕救了郑绥,方才在花厅时,他自是不好责怪桓裕,可这会子,瞧着郑绥浑身是伤,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关心道:“熙熙,你自己身上到处是伤,走路都不方便,怎么不在屋子里好好养伤,还跟着桓三郎跑出去,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时刻盯着你才行。”

“不过是些轻伤罢了。”郑绥闷声道,往屋子里走去。

“就这样的了,还是轻伤。”郑纬跟在后面,瞧着郑绥在屏风前的矮榻上靠了下来,又道:“我把夏疾医带过来了,等会儿让夏疾医给你瞧瞧伤口。”

“不要。”郑绥连解释都没有,就直接给拒绝了。

“熙熙,夏疾医是专门给你瞧病的,听话,让他给你瞧瞧,我们才好放心,我方才已令人去叫他了,他马上就过来。”

“我说了,我不要。”郑绥声音突然有点大。

郑纬抬头望去,只瞧着郑绥的眼眶瞬间红了,乌黑的眼眸,似蒙上一层水雾。泛着水光,一遇上他的目光,就忙地转开躲闪,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就从眼角溢了出来。抬手就用衣袖去拭。

“好了,好了,不瞧就不瞧,不哭了。”郑纬心头一疼,上前在矮榻边蹲下。“阿兄知道你受了委屈,阿兄答应你,一定帮你讨回来好不好。”说着,瞧着郑绥的眼泪似掉线一般往下掉,抬手给郑绥拭泪,却让郑绥给避开,整个人就趴在身侧的隐囊上。

纵使再迟钝,郑纬也察觉到郑绥的异样。

更何况,他并不迟钝。

张口唤了声熙熙,却听到郑绥带着哭声道:“你走。我现在不要见你。”

郑纬听得分明,心头一惊,自小到大,郑绥一向粘他,除了赌气外,何曾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遂不由忙道:“熙熙,你到底怎么了,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和阿兄说好不好。别憋在心里。”

“你走,我不要理你。”郑绥整张脸陷在隐囊里,却是一只手一个劲地往外挥。

“熙熙。”郑纬听着郑绥呜咽的哭泣声,心头也跟着难受。只道是郑绥怪他,这么多天都没有找到她,遂伸手握住郑绥的那只手,忙急着解释,“自从接到你失踪的消息后,阿兄一直在找你。这六七日,连着觉都不敢睡,阿兄一直提心吊胆,担心你出事,若是有个万一,将来阿耶问起熙熙时,阿兄该如何回答,还有外祖母,年事已高,又如何能接受得住这个消息。”阿耶让他带着郑绥来南地,可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送郑绥平安回去,

而阿耶之所以会让他带着熙熙来南地,就是因为算命的道士说熙熙,十五岁里有一劫,若能躲过此劫,方能一生平顺,若是出了事,他该如何,年底又将送谁回荥阳。

自谓,平生不信方术之方,这一次,却因着道士的批命,以及郑绥突然出事,顿时不由信了几分,于是心头更多了一层担忧,使得这些日子以来,终日惶惶。

郑绥没有再多话,闷头哭泣,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及至无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又过了好一会儿,郑绥转过头来,隐囊湿了半边,眼睛红肿,脸上的擦伤,大约是泪水的浸湿,伤口微微裂开有些狰狞,郑纬看得心惊,伸手摸了摸,瞧着郑绥没有躲闪,不由轻声问道:“熙熙,先让无衣服侍你洗漱,再让夏疾医来给你瞧瞧伤口好不好?”

郑绥也感觉脸颊上的伤口,有些疼痛,又瞧着五兄郑纬,眼中尽是担忧,眉头都紧皱,而且先前进来时,没有注意,这会子才现,五兄满脸憔悴,灰蒙蒙的,失去往日的润泽光彩,连髭须都冒出了头来,短短数日,整个人似瘦了一圈。

况且,这件事,虽是满琴引起来的,但说到底,不干五兄了事,毕竟,五兄早就和满琴分开了,只是方才,她一见五兄,情绪就猛地上来了。

多少是因为迁怒的缘故。

想及此,郑绥轻轻嗯了一声。

一见她这样,郑纬却是笑了,起身喊了无衣和赵妪进来服侍郑绥。

只是见到无衣,郑绥突然想起采茯,遂抬头望向郑纬,“阿兄,采茯姐姐呢?”

郑纬眼眸一敛,忙道:“采茯跟着你四嫂去栖霞寺给你求平安签,加上这次出门急,就只带着无衣过来。”

郑绥便没有再多问,无衣近前来,却是回禀:“夏疾医已经过来了。”

郑纬哦了一声,“我先出去一下,你服侍熙熙洗把脸,把脸上的擦伤好好清洗一下。”说完,看了郑绥一眼,才转身往外走去。

直待夏疾医给郑绥瞧过伤口,又瞧了宋疾医开的药,仔细叮嘱几句,郑纬方才放心,陪着郑绥用完晚食,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郑纬才起身离去。

彼时,外面天色已黑,月儿躲进云层中,前厅已派人来催促了三次。

郑纬想着,晌午一到京口,他就派人去四叔公家递了拜帖,今晚还是要先去一趟四叔公家,遂先回了一趟客院,沐浴更衣后,才赶去前厅。

一进屋,很远就能听到桓三郎爽朗声音传来,“……说起来,高敬倒是个人物,只是遇上了一个骁勇善战的颜通,他是两面交战,让人前后夹击,能保住邯郸,据守一方,已属不易……”

郑纬一进来,桓裕的话,就突然中断了,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尔后,打量了郑纬一眼,又轻哼了一声,“你这收拾一下,倒是眼前一亮,这才是往常姿容绝俗的郑五郎,先前进来时,蓬头垢面的,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知道桓裕是说笑,郑纬也没太意。

袁彻点了点头,瞧着郑纬一身素衣白袍,头上插着一支简单的竹簪,一双乌黑的眼眸,亮如明星灿灿,白晳的面庞,色转皎然,流光溢彩,不由令人为之侧目,果然丰神灿目,袁彻心头先喝一彩,“五郎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郑纬一笑, “陪着十娘用了晚食再过来的。” 在旁边的方榻上坐下。

旁边的桓裕似笑非笑地望了郑纬一眼,不过,他倒是有些意外,郑绥先前瞧着似生了好大的闷气,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哄转了过来。

郑纬并未理会,只是问道:“那伙人如今在叔齐兄手上,按说,是应该送官衙,只是不知伯通兄打算怎么处理?”目光是望向他上位置的袁彻。

“你都这么说,想来也是不愿意送官的。”袁彻笑望着郑纬,“既然我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就不用商量了。”

“那杨柳楼呢?”郑纬问道。

“五郎,我们既然都不愿意把事情弄大,就要求满家把杨柳楼的人全部换掉即可,你觉得呢?”

“就按你们商量着办吧,我今晚要去一趟我四叔公的府上。”

话音一落,在座的唯有沈志放下了心,却是问道:“五郎现在还要出去,可外面都已经宵禁了?”

“所以就要请叔齐兄帮个忙?”郑纬含笑望着对面的桓裕。

桓裕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坐着又说了些事,众人才散去。

出门的时候,并不是骑马,而是乘牛车,一进车厢,牛车方徐徐启动,就听到桓裕笑问道:“五郎不会真的只是要我单独送你去一趟郑宅吧?”因他有将军的职衔在身,带着兵士晚上出门,可以避开晚上武侯的巡逻检查。

“当然不是。”郑纬没有否认,“熙熙的事,我已经听沈先生说过一遍,但我总觉得,还有些事没说,想必你知道,还请叔齐兄如实相告。”

“你来问我,还不如去问熙熙?”

郑纬苦笑,“熙熙若愿意说,我就不会开这个口了。”

桓裕一笑,没有接话,而是叹道:“原本我还想着,能看一场大戏的,只是不曾想到,你和袁伯通,竟然一致的想息事宁人,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毕竟迁涉进去的是熙熙和袁三娘两位女郎,事情闹大了,受影响的也是她们俩,我有此顾虑,想必伯通兄,也是因为此顾虑,才想着息事宁人,平息此事。

“你真是这样想的?”桓裕反问了一句。

只瞧着郑纬没有一点犹豫,“当然是这样,要不是为了熙熙的名声,我连亲手砸了杨柳楼的心都有。”

桓裕听得郑纬都这样说了,倒有些怀疑,难道真是他多心了,可郑绥那丫头的反应也是真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拜见四叔公

郑宅在京口的永和里,离沈志的府邸,一个是在城东北,一个是在城东南,相当于绕了小半个京口城,路上走了有半个时辰才到,所以老郎主听到下人的禀报,还吃了一惊,有些不信。㈧㈠中文网%.%8⒈

问了下时辰,已是亥正,只得从侍妾床榻上爬了起来,心里责骂了一句,小子不知礼。

还未见面,心里对郑纬就先埋怨了一通。

说来,也是因为心里多少有些积怨。

自从上年年底,听说郑纬回建康了,他就盼着郑纬来京口拜见他,可等来的却是温翁带来的一封信及一些见面礼,只说如今在孝中,不好出门。

要守孝就守孝,他也能理解,毕竟对于名声极重的郑五郎来说,守孝可算是件大事。

之后,等到二月里出了孝,老郎主想着,这回郑纬该来了吧,好歹他辈份在此,比郑纬高了两辈,当初无论是十八郎还是四郎郑纭,都是先来拜见他的,可等又等了好些日子,来的仍旧是温翁,只说郑纬在尚书府一时走不开,要过些日子才能来。

当即,他就摔了一个茶盅。

紧接着,三月里有郑纭出仕的消息传来,又有缙郎不停递来些小道消息。

他觉得,这两兄弟,倒还有几分能耐,加上郑纬又来信说,要去一趟荆州,等去完荆州就来京口拜见他,这么一来,他心里好受了些,想着或许不是不尊敬他,而是真有事,毕竟,他比谁都明白,初来乍到,可不是那么好立足的,他当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更能明白其中的艰难,如今郑五郎靠着谢尚书。他当年,不还是靠着诸葛将军。

虽有贵人相助,但是,路到底还是需要自己走出来。

这么一来。他也不怪郑纬无礼。

只是没想到,郑纬能五次三番给他意外,下午就开始盼着郑纬来,可这个时候才来……

等等,这个时辰?

二更天宵禁。郑纬却还能跑到他这儿来,可不容易,一想到这儿,老郎主觉得自个儿浑身都有了劲,忙地吩咐婢女给他穿衣,又让仆妇去把郑纬先领去书房,他马上就过去。

出门时,几乎是跑着往书房而去,让府里的仆从,还以为老郎主返老还童了。

郑纬一进府。从侧门口进来,由着老仆从引着去书房,大约走了一刻钟左右,按说,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该入睡了才是,但是整个府邸却是灯火通明,郑纬可不认为,这是为了迎接他而准备的,雕梁画栋。一砖一瓦,极其精致奢华,入府给郑纬的第一印象便是,看来。这些年,四叔公依靠满家,赚了不少钱。

当初世人讥讽,四叔公为了几十万贯钱,把嫡长女下嫁商家,如今瞧来。那几十万贯钱,不是先送的孝敬罢了。

商贾虽不入流,倒是各取其利,而各得其所。

却也正因如此,导致家风颓败,缙郎夫妇的钻营好利,就可见一斑。

一念至此,郑纬就越地不喜。

若不是因为四叔公比他高了两辈,碍于孝道,他是不愿意过来的。

进了书房,老仆从把他引到茶室,令他稍候片刻,说是老郎主即可就过来。

只是话音一落,就瞧着一位老翁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面前,郑纬心头震惊不已,暗道谁这么无礼,听到那位引着他进来的老仆从喊了声老郎主,郑纬忙地收敛住心头的震惊,喊了声四叔公,“我即是五郎。”

郑纬忙地上前扶着老翁在上的位置坐下,走至下,规矩地行了拜见大礼。

“快起来,快起来,不必多礼。”大约终于喘过气来了。

只是此刻,郑纬的礼已经行完。

老郎主就着明亮的连枝灯,瞧着灯光下的郑纬,脸庞俊美,星眸灿目,风姿出众,赞叹道:“五郎名响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单单只这幅容貌,足以堪比王家玉郎,可比当年大兄和阿渊强上许多倍,如今只盼着五郎能在南地大扬我郑氏之名。”

老郎主口中的大兄是指郑纬的祖父郑昶,阿渊,是指大伯父郑渊

郑纬忙地道了句,“不敢当。”尔后又道:“七伯父有实干之才,连谢尚书都曾夸赞过。”

“果真如此。”老郎主满脸惊喜,“七郎好是好,就是太过老实。”

听了这话,郑纬没有接话,本来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托词,但郑纬却不由想起四郎郑纭的说词,四叔公一脉,所有的老实,好似都长到了七从父身上,其余人等占不了半分。

“原本今天下午就要过来,只是遇上桓将军及袁校尉,才给耽搁,及至现在才过来,还望四叔公能谅解一二。”说到这儿时,郑纬又特意上前行了礼。

“袁校尉可是袁伯通?”

“正是。”

老郎主很是高兴,“这么说来,是桓将军和袁校尉送五郎来这儿的。”

他是想攀上袁家的人,可自从他与满家结亲后,南地的世家大族中,能和他来往的也只剩下瑯琊诸葛家以及庐江何氏,瑯琊诸葛家因是世婚,庐江何氏则是他的妻族,原本他也是有些懊恼这门成亲,可后来,富春满氏,每年给他送二十万贯钱,这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他的懊恼之心,也就去了大半。

“我是让桓将军陪着来一趟,桓将军还在外面等着我。”

“这么说,五郎还要回去,”老郎主一听,急了:“哪用得着这么赶,快请桓将军进来,都这么晚了,今晚就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日我设宴招待你们,五郎第一回来,我们祖孙也该好好说说话才是,家中还有几位从叔和兄弟,五郎也见一见,彼此间认识一番。”

“不了,十娘身上的伤还没好,我也不放心,还是得回去,今晚就是过来拜见一下四叔公,等十娘身上的伤好了,我再带着十娘到四叔公府上唠叨几日。”

“你们这些孩子,沈府昨日派来人说十娘身子受伤了,在沈府养病,我当时就派人过去说要接回来,沈志那匹夫却是不同意,说十娘身子伤得重,不宜挪动,又说你今日就会来,我当时才作罢,说来,非亲非故的,哪有到别人府上去养病的道理。”

既然说到这件事情上来了,郑纬只是不会放过机会,遂把十娘这次遭遇的事,全说了一遍。

老郎主先是一愣,“还有这样的事,怎么都不见你透半个音讯,说来杨柳楼还是……”语气猛然一顿,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怎么回事,杨柳楼被封了楼,都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他是一个消息都没收到,只有一种可能,富春满家想必也是不知道的,消息全部给捂住了,竟是一丁点都没有传出来,杨柳楼可是花了大价钱的,里面的姑娘,身价更是不菲,要是人全换了,那还是杨柳楼吗?余下那座空楼,再调教一批人,重新开业,那得花多少贯钱,一想到这一点,老郎主就觉得肉痛,眼前有一堆堆的铜钱飞过,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割他的肉一般。

一念至此,老郎主忙地抬头望向郑纬,“五郎,要是把杨柳楼的人全换了,会不会也太大动干戈?”

“那依四叔公的意思,该怎么办?”郑纬反问道,他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虽说他和袁大郎觉得,这已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处理方法,故而想试试四叔公的反应,果然也如此,对于几个利益倏关方来讲,他们觉得,这样都已经是大动干戈了。

又见老郎主揪了揪自己须白的山羊胡子,朗声说道:“苏大娘是开门做生意,自是不认识十娘,若是认识十娘,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所幸十娘也没出什么事,不如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小事化无?

郑纬微一躬手,“孙儿实糊涂,还请四叔公指教,怎么小事化无?”

老郎主微微一愣,他是长辈,要郑纬放过此事,只是不好直说,况且,十娘又没事,遂道:“五郎,有句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十娘到底没出事,五郎若想为十娘出口气,大不了,把苏大娘交给五郎,任凭五郎处置,说起来,这件事,也怪跟着十娘出门的那些护卫,你说说,怎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让自家的小娘子让匪徒给劫持了,还卖到了杨柳楼,说起来,五郎该好好处置那些护卫才是。”

“那些护卫,孙儿早已处置了,就不劳四叔公费心了。”连着采茯,都关了柴房,更何况其他人,又听郑纬道:“就是儿想从宽处置,陈郡袁氏的人,也不会愿意。”

“怎么会牵涉到陈郡袁氏的人?难不成……”除了十娘,还有陈郡袁氏的小娘子,后面的话,老郎主没有说出来,抬头瞧着郑纬的神情,却是心头洞明,这是有点棘手,单单只十娘,却是好办,到底是他们郑家私下里的事,劝着五郎郑纬私下里了结即可。

(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事不自知

到底没有谈拢,老郎主却是一夜未眠。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这件事,最后变成了一场角力,一方是袁郑,一方是郑郗周沈,杨柳楼的经营者,富春满家,反倒是靠边站,无法参与进来,而郑家却分了开来,老郎主还想着以辈份压制着郑纬,最后却现,郑纬根本不予理会,还推得干干净净,直接让他去找袁家。

他若是能找得上袁家,还用得着,窝在京口这地方。

一想到这,老郎主只觉得无比憋气。

心里越觉得郑纬无礼,只是他却是鞭长不及。

几家第一次见面,袁家就狮子大张嘴,直说要铲平杨柳楼,老郎主才想起,那日郑纬和他说的,不过是他们的最终底线罢了。

来回几次商讨,最后到底是权势不如人,他们输了,杨柳楼虽然没有被铲平,里面的人却是全换了,至于换去了哪里,只有袁大郎知晓,楼里的人全是贱籍,可不受大楚的律法保护。

回去后,他有宅子里的十八个子孙,全部叫到书房外,狠狠地斥责了一顿,斥责他们没出息,以至于他老了,还得受人家的欺压。

之后,哪怕郑纬特意来给他赔罪,他别说见,就连门都没有让郑纬进去。

因是气头上之事,他也想不到,一个月之后,他又想着两家能合好。

且说郑纬他们。

因为这件事得以如愿了结,又没有达到闹开的地步,明面上便也及时收了手,至于私底下的动作,那又另当别论,不过,富春满家的钱财,也彻底赚到头了,再后面,虽有郑郗周沈四家的支撑。却是每况愈下。

袁三娘子的伤势虽然很重,但因袁母挂念幼女,连连派人过来催促,都闹着人要过来了。所以袁大郎待事情一了,就要带着袁三娘子回建康,而郑绥身上的伤,除了扭到了脚,其余皆是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于是郑纬便带着郑绥一起上路,和袁大郎他们一道回建康。

“阿平,你不回建康?”郑绥坐在杌子上,望着跪坐在旁边方榻上的桓裕。

桓裕摇头,“我还得回扬州呢,弄不好,过些日子,还得回徐州。”他人虽不在战场。在徐州前线,心可是时刻都在那里,若是前方战事告捷也就算了,若是战败,他更是恨不得立即赶过去才是。

想到这,他不由又在几面上的那张山河地理图上,划了几个圈。

他之所以对南梁郡一直攻打不休,就是听说族叔桓熹已逃去了南梁郡,杀兄之仇,他不可不报。但是他几番攻下南梁郡,却一直不曾搜寻到桓熹的消息,至今,不见桓熹的任何音讯。若真死了,也就不需要他出手了,只是哪怕是死了,他也要见到尸体才行。

要不然,年年清明,他也无法去二兄的坟前祭扫。

郑绥凑过去看了一眼。“又是这张图。”五年前,她就常常看到桓裕的案几上会有这张山河地理图。

“可别小看了这张图,这可是个好东西,天下都囊括在其中,打仗尤其需要它。”

“它要是能送我回荥阳,或是回平城,让我见到阿耶,或是外祖母,那才算是好东西呢。”

只是一听这话,桓裕却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抬头望向身旁的郑绥,倒是很好奇,郑绥脑袋中怎么会生这样的想法,不过也只好奇片刻,却又明白几分郑绥有这想法的缘由,遂道:“那位满家女郎,是不是和你五兄极相熟?”

郑绥一听这话,顿时低垂着脑袋,摆弄着系在腰间长命锁的穗子,没有有说话。

一见郑绥这样,桓裕就知道自己猜中了,遂又劝道:“既是这样,你更应该告诉你五兄,让你五兄提防一二才好。”

郑绥听了,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我不想五兄为难。”说完,却是摇头,“怎么好好的,又提起她做什么?”

听着郑绥这话,又完全一副回避不谈的态度,只怕不是极相熟那么简单,那位满家女郎,他虽只透过孔洞,瞄了一眼,还是看得清楚,那位女郎很是漂亮,想到一种可能,要不然,郑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想着回荥阳和平城,而不愿意跟着郑纬待在建康,郑绥对她五兄依赖程度,可不是一般大。

于是,便不再多说,瞧着郑绥垂丧着头,正想着说什么转移开郑绥的注意力,不料却见郑绥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明眸流转,润泽灿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未言先露笑,从眼眸溢出,漫延至眉角,“你要是不跟着我们一起回建康,三娘子可就得伤心了,三娘子可是极喜欢你,你救了人家的性命,三娘子可都打算以身相许了。”

满是打趣的口气。

不料,桓裕却是嘻嘻一笑,“小丫头,那我也救了你一命,不是,”桓裕掰着手指头,“加上五年前的那次,一共两次,还有你五兄的那次护卫,说起来都有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熙熙你是不是更该以身相许才是。”

瞧着桓裕一本正经地计算着,郑绥先是脸一红,朝地面啐了一口,“不许胡说。”说完,又道:“这是大兄不在眼前,要是大兄在,我定告诉大兄,让你好好收拾一顿,看你还敢不敢说这话。”

“让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害怕。”桓裕故意作出害怕的模样。

郑绥一见,顿时气急,忙地俯身上前,伸后一把夺过桓裕案几上的那张山河地理图,“你要是再胡说,我就把这张图撕掉。”

“你爱撕就撕掉,反正你五兄画工不错,你撕了,让你五兄补画几张就可以了。”

郑绥一扬头,“你想得美,我阿兄才不会给你画这图呢。”

“小丫头,你要是不信就撕掉试试。”桓裕撑着下巴,带着几分得意,仿佛笃定一般,不怕郑绥撕。

郑绥一见,却是把手中的那张图纸,往桓裕案几上一扔,“不理你了,就让袁三娘缠着你才好,那才阿弥陀佛。”说着就要起身离去,也不让婢女上前来搀扶。

桓裕听了,不由呵呵一笑,瞧着郑绥踮脚的模样,又想着她的脚还没有完全好,不由忙地起身,重新扶着她坐下,“还阿弥陀佛,都信起佛来了,你这丫头,怎么就不劲逗,动不动就甩脸子,都让你五兄和阿耶给惯坏了,每每见到阿大,就像老鼠见到猫一般,合该让阿大好好管着你才是,看你敢不敢乱使小性子。”

“我才没有。”郑绥虽坐了下来,却觉得桓裕的话,越地不中听,遂强了一下嘴,“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性子好。”

桓裕却不信,放开郑绥,扬了扬眉头,“你说的人人是谁,是你外祖父,外祖母,你阿舅阿耶,还是阿大和阿奴,或是崔家和郑家的世交,这你也相信,说这话,你都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反正不要你管。”郑绥抿了下嘴,却是决定不再说这个话题,没得气得她鼻青脸肿的,讨不到好,却是眼睛一转,极其活泛,轻声说道:“阿平,袁三娘子虽然年纪小些,可也是陈郡袁氏的小娘子,虽然袁三娘子不是袁大将军的女儿,但也是嫡亲的侄女,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桓裕上下打量着一番眼前的郑绥,倒也有些不明白,怎么今儿郑绥就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遂懒洋洋地问道:“考虑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娶陈郡袁氏的女郎,袁三娘子可不就是现成的。”

“谁告诉你的,我想娶陈郡袁氏的女郎?”

“难道不是?”郑绥瞪大着眼睛,仔细回想着,好像有一次不小心听到大兄提过一句的,对了,想起来了,遂理直气壮道:“四娘成亲前夕,我听大兄和四姊夫说话时,听到了,不会记错。”

这回轮到桓裕吃惊,瞪大了眼睛,“倒是看不出来,原来熙熙还有这样肥的胆子,敢去偷听阿大和君长兄说话。”

“别扯开,你只说是也不是?”

桓裕头痛,“我说熙熙,你怎么就这么关心我娶亲的事……”

郑绥想也没多想,就脱口道:“还不是因为你年纪大了,你都二十六岁了,况且阿一都有五岁了,你既然和我大兄约好,将来要做儿女亲事,阿一还等着娶你家小娘子,要是你不赶紧,将来阿一可不得要等到你这么大才能成亲,我是阿一的小姑姑,可得替阿一着想。”

对,就是这话,她可是为了阿一。

桓裕一听这借口,还说得振振有辞,望着郑绥咬牙切齿道:“纵要做儿女亲家,也不一定就是阿一,你们荥阳郑家的长子,一向都娶陇西李氏或是范阳卢氏,就像你们荥阳郑家的长女,一向是嫁清河崔氏或是太原王氏一样,清河崔氏如今荣盛不再,想必熙熙将来的夫君,定是出自太原王氏。”说到最后,桓裕倒是带着几分促狭。

郑绥愣了一下,没想到竟然这也让他给饶到自己身上来了,只是不知怎么,听到桓裕说起,她未来的夫君出自太原王氏,心头却是很不喜,遂忙地摇头,嘀咕了一句,“才不是。”

只是又有几分认可桓裕的话。

不知怎么,心里到底有几分排斥,顿时把这个念头又脑袋中驱散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多事之秋

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Ω ㈧㈠Δ中文 网.8⒈

因为动乱与战争,儒学礼教受到抨击,而老庄玄学乘势而起,又是外来佛学,几种文化与思想的碰撞,又夹杂着其他民族的原始与粗犷,种种杂糅到一起,便注定的这个时代丰富多彩,更注定这个时代,少了严谨与古板,多了自由与率真,不仅士大夫,哪怕闺阁也深受此影响。

尤其爱憎分明,追求自我。

袁三娘可深受影响,出自大家,更让她多了几分率性的资本。

自从把桓裕当作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毫不犹豫地表达自己的喜欢,直和自己大嫂,要嫁给桓裕,连她大嫂子何氏,都让她撮弄得当起了媒人,所以说,此刻,若问谁最盼着回建康城,那么非何氏莫属,她可不希望,小姑子因这事,在她身上出差错,哪怕大郎没有反对,但家中阿公(公公)阿姑(婆婆)尚在,依着小姑子的受宠程度,可轮不上大郎做主。

好在,到底是起了程,而桓裕并未回建康,而是回了扬州。

虽然袁三娘子有些失望,但是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

回程的路上,两位小娘子要同坐一辆车,便由何氏陪着她们,因要照顾袁三娘子和郑绥身上的伤势,路上的行程较慢,袁彻和郑五郎两人也舍弃了乘马,同样坐了牛车回建康。

中间在丹阳的歇了一歇。

夜里,在丹阳的驿站住宿,用饭时,因她们俩身子不方便,就直接在自己厢房里用晚食,饭菜刚一端上来,就听到袁三娘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叔齐兄到了扬州没有?”

郑绥愣了一下。

旁边的何氏,却是伸手轻拍了一下袁三娘子的后脑勺,“我瞧你这丫头是疯魔了。我可不敢管了,等回去了,看阿姑怎么训你。”

郑绥回过神来时,无论是何氏的行动。还是何氏的话,她是极为赞同的,她要是腿脚方便,定然也会给袁三娘子来一下,这会子。伸手指着袁三娘子,嘲笑道:“可不就是疯魔了,整日里,叔齐叔齐的叫唤,三句话不离这个称呼,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才分开一日功夫,不会就相思上了。”

“你爱嘲笑就嘲笑个够。等你明儿有喜欢的人,或是嫁了夫君,看我怎么打趣你,反正你比我大,一定比我先成亲。”说到后面,袁三娘子越地得意起来。

只是刚一得意,后脑勺又让何氏给拍了一下,“还越说越来劲,明儿让阿娘听到你这话,看阿娘不训你。”

“阿娘才不会为这事训我呢。”袁三娘子立即反驳了一句。伸手摸着后脑勺。

何氏是满脸无奈。

很快开始用餐,便没有再言语,一室安静。

因在驿站,到底吃不惯。郑绥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袁三娘子亦如此。

饭后,又听袁三娘子提起,说叔齐兄不在,连饭菜都无味。

说这话时。郑绥正在喝水,一听,差点把一口水喷了出来,但到底还是呛到了,由着无衣拍着后背,脸涨得通红,抬头,没好气地瞪着袁三娘子一眼,“阿婵,你怎么还没闹够,要真是这样,回去后,就和你阿娘说,让你阿娘派冰人(媒人)去问媒,免得相思使人瘦。”

袁三娘子却是眼睛亮,连萎靡不振的精神头,也高涨几分,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说完,又两眼晶晶亮地望着郑绥,“十娘,你说叔齐兄会不会答应?”

“我怎么知道。”郑绥摇头。

袁三娘子狐疑地望着郑绥,满脸不信,“你不是和叔齐兄很相熟,他一向把你当作妹妹看待,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更能够知道了,你还让他陪着你吃了七八天的晚饭,这么多机会,你难道就没有问问他?”

“阿兄阿嫂在一旁盯着,我哪有机会问,若是问我,阿兄阿嫂只怕就不会请叔齐兄来陪着我用晚饭了。”袁三娘子闷声道,抬头望向郑绥,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明明就知道的。

郑绥一怔,想起在沈府时,袁三娘子要她阿兄阿嫂请桓裕过去用晚饭时,所用的那些招数,连不喝药不吃饭都用上了,不由噗嗤笑了出来,不过貌似,这些招数,她从前也用过,别人不说,对于外祖母和阿耶,还是极其管用的。

只是没想到,袁三娘子对其大兄也是用的这一套,顿时想起大兄郑经,那一双锐利有神的目光,就先能让她害怕起来,到如今,她对大兄做过最大胆的事,也不过是十岁那年,刚回郑家,于哭闹中咬了大兄一口。

“阿婵,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桓叔齐?”郑绥突然问道,语气很认真。

只瞧着袁三娘子没有一丝犹豫,快点了点头,“当然是真喜欢,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呢。”

郑绥一听,不由摸了摸额头,幸而何氏不在,要不袁三娘子后脑勺又得挨上一掌,“为什么呀,你跟他又不熟,从前虽见过,却连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最后一句,还是袁三娘子曾亲口告诉她的。

“我不早跟你说过,就是因为他救过我,那天在楼里的地下室,正让那个老虔婆抽得死去活来,昏昏沉沉之际,我都感觉我就要死了,突然他出现,仿佛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赶来救我,我醒来后,知道自己脱离的魔爪,心里是极高兴,想着是他救了我,心里更是欢喜,后来,只要看到就他就欢喜,心如鹿撞……”

郑绥听了,长啊一声,打断了袁三娘子的话,瘫靠在胡床后面的凭几上,“你现在是一想到他就欢喜。”

“十娘,等将来,你碰上,你就会知道。”

“我才不要碰上。”郑绥轻声地反驳一句,因不想再和袁三娘子争执,所以声音很低,五兄郑纬当初为了那个满琴还神情黯然过,而这次她遭的罪,又因满琴而起,只要一想起,那帮绿林草莽竟然是满琴支使他们来劫持她,为了是吓吓五兄,让五兄担心,郑绥就觉得心头极不舒服。

所幸是她和袁三娘子这次没出事,但是就是遭的罪,也足以令她打心底里不喜欢满琴,她和五兄之间的感情牵绊,她就该找五兄去解决才是,而不是把她牵涉进去。

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就觉得头脑昏沉的厉害,索性便不去多想。

晚上,再听袁三娘提起桓裕,她就吱个声附和着,却是再也提不起劲,连打趣的心思都淡了。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程。

赶至建康城时,已是下午申时末刻,如今正值春暮,白昼越地长起来。

回到青溪二桥的郑宅,望着那道熟悉的侧门,郑绥心头还是一下子,就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错觉来,半个月前的事,如今想来,更仿佛是一场噩梦。

来得快,去得也好。

然而,如今的郑家,仿佛进入了多事之秋一般,事情是接二连三,后来郑绥回忆这一年,把这一年都称之为多事之年。

甫一进府,郑绥还没有察觉到府里的异样,只是觉得四郎郑纭的一张脸绷得很紧,连对上她时,露出来的笑容,亦是很勉强,至于四嫂殷氏,因四嫂一向不喜欢她,瞧着四嫂脸色不好,她也没太在意,只当是四嫂因为她的遭劫,而让四郎训斥,于是对着她没好脸色。

只是转身回去时,连着五兄郑纬的脸色也不太好,心头不由吃了一惊。

晌午时分,在路途上用午食的时候,五兄的神情还是很和悦,午食后,接了一封建康来的书信,就匆匆回了车厢,后来,连启程,也不曾从车厢里出来。

难道是这两日,府上生了什么事?

郑绥满心的疑惑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罗、刘媪及采茯等几个大婢女,在门口迎接她,只是独不见九娘郑芊,采茯和刘媪一上来就喜极而泣,眼泪都流了出来,阿罗更是拉着郑绥的手不放,“阿姐都去了哪儿,她们都说阿姐失踪,阿罗要出去找,阿嫂都拦着我不让。”

“我不是回来了,也没事了。”郑绥不由忙笑道。

刘媪忙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还说没事。”上前就来扶郑绥。

郑绥一手牵着阿罗,由着刘媪搀扶着回了屋子,在屋子的方榻上坐下来,郑绥才觉得真正的安心与舒坦,果然哪都比不上在自己家里。

喝水更衣后,郑绥安心坐下来,才问起阿罗,“怎么不见九娘?”

只听阿罗道:“九姐病了,在自己院子里歇着,所以才没出来,”说完,又接着道:“昨日,九姐跟着四嫂去了一趟栖霞寺,一回来就病倒了。

郑绥想了想,“那我等会儿去瞧瞧九娘,”

“我昨日就要去看九姐,可四嫂让人把守着院子,不让我进去,只说九娘病得重,我进去了,怕过了病气。”

“有这么严重?”郑绥不信,皱眉望向阿罗,“九娘回来后,你见过九娘没有?”

只瞧着阿罗摇了摇头,“没有。”

郑绥一听,只觉得这里面大有问题,只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她却又说不上来,想着方才进来时,家里的气氛似格外的不好,连着仆从走路的脚步声都放松许久,突然一个念头浮现在郑绥头脑中,郑绥却是一惊,不敢相信。

绝对,不会,是九娘出了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婚事即定

啪地一声响。㈧㈠Δ中文Δ网『.Δ8⒈

一到翠轩阁,郑纬把怀里的那封信笺甩到案几上,率先跪坐了下来,脸色极其凝重。

让后脚跟进屋子里的三人,一颗心都给蹦到了嗓子眼里。

温翁和傅主薄在一旁站立着,连着四郎,也只站立在一侧,不敢坐下来。

屋子里静极了,气氛也凝重无比,没有谁先出言说话,九娘出了这么大的事,想也不用多想,此刻,五郎不想听他们说话。

郑纬紧锁着眉头,唯有他食指时不时轻敲着几面,出呯呯的声响。

傅主薄要说话,打破这沉静,在他看来,事情既然生了,解决问题是第一要务,至于生气怒,那皆是其次,只是他嘴还未张,就让温翁给轻拉住了。

这样子过了许久,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偏今日,外面的僮仆,也知趣了一般,没有进来点灯,屋子里很快就一片漆黑。

“让人进来点灯。”郑纬突然出了声,声音又很平和,屋子里的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听郑纬喊了声两京,没一会,就瞧着两京带着两个僮仆进来,把屋子里的连枝灯给点了起来。

“别站着了,大家都坐下吧。”郑纬的声音很淡,他方才一进来,没说话,就是怕自己一说话就会控制不住怒,以至于不可收拾,今日晌午,接到四郎郑纭的信,他当即心头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这十娘出了事,才刚完,接着九娘便出了事,在寺里上个香,也能让湘东郡王把人抢走,还被强行糟蹋了。

原本因十娘出了事,女眷出门,跟出去的护卫仆妇又增添的一倍。却正在这当口出的事。

假若没有内鬼,谁会相信,

栖霞寺可在建康城中。

郑纬抬头望向左边下的四郎郑纭,“殷氏你打算怎么处理?”

一听这话。郑纭明显愣了一下,他只想着,五郎郑纬回来,会问起详细的事件,以及湘东郡王那边的反应。他们该怎么办,甚至跟着的护卫仆妇,要怎么处置,上次跟着郑绥出去的护卫,可是都挨了一百杖刑,都是有气进去,没气出来,西南角行刑的地方,是血腥溢漫,好几天才散去。那些人中有身体强壮的,挺了过来,却是没死也残废了。

及至那一刻,四郎郑纭才意识到,五郎郑纬的狠厉,不比自小在自家部曲中锻炼出来的大兄郑经逊色半分。

幸而,十娘如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会生什么事。

那些天,郑纬整个人都处于暴厉之中。

只是郑纭他虽然想得多。唯独没有料到,郑纬先问起来的,竟然是他妻子殷氏,心头一跳。出了事后,他虽也极恼恨殷氏,但是……“五郎,虽然这件事殷氏要负极大的责任,但说到底,她也不希望九娘出事。昨日带着九娘回来,她都哭得昏过去好几次,说来,也是她尽力找到九娘的,又把这件事给掩了下来,没有闹开,要不然,依照萧章那浑球的性子,怕是要直接带着九娘入郡王府,到时候传开来,九娘的名声就真的全毁了。”

郑纬听着,哪有不明白郑纭的意思,手抚着案几,手指忍不住,又轻叩了起来,盯着郑纭好一会儿,才开了口,这回的声音,略显得有几分清冷,“我只想知晓,你打算怎么处理殷氏?”

郑纭瞧着郑纬一直盯在这个问题上,对于郑纬的意思,他多少是猜到了,这是要让休妻,可陈郡殷氏,亦是大族,况且他心里也有不舍,遂急忙道:“她和我是结夫妻,而且……今天下午诊出来,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说到后面,目光中带着几分坚定。

见此,郑纬有些意外,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转头望向一旁的傅主薄,“傅叔还没娶亲,将来娶亲,可要记住一点,娶妻娶贤,纳妾方纳色。”

只是这句话,没让傅主薄面红耳赤,却让郑纭低垂下了头,而温翁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火辣辣,烧得慌,当初四郎郑纭,要娶殷氏时,他是去相看过的,不想看走了眼。

却听傅主薄一本正经地回道:“这话,依某看来,该是小郎要牢记,某是不曾想过娶亲,但小郎将来必是要娶妻的。”

一字一句,极为古板,郑纬顿时苦笑不得,他瞧着傅主薄一张极严肃的脸,很少有表情,常年身着一套青衣,实在是无法想像,傅主薄穿着喜服时的模样,而旁边的温翁,却是直接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郑纬晃过神来,摇头不已,难怪温翁曾告诉他,可以劝和尚娶妻,但绝不能劝傅主薄娶妻,因为不但不能使傅主薄动凡心,反而会让傅主薄给将上一军。

不过,屋子里的气氛,终因傅主薄的话,以及温翁忍不住的笑声,给缓和了下来,又听到郑纬问起,“昨日九娘去栖霞寺,还有谁跟着一起去了?”

只听四郎郑纭忙道:“诸葛娘子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既然如此,缙郎昨日在哪儿,可在府里?”

“这个我也曾怀疑过,只是从头到尾,昨日缙郎一天都和绚郎在一起。”

“一整天都在一起?”

郑纭嗯了一身,却是一身冷汗,急忙道:“我即刻派人把缙郎和诸葛氏送回京口。”

“就听你的吧。”说完,郑纬又问起九娘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只听郑纭回道:“自昨日回来后,趁着婢女不注意,自缢过一次,不过现的及时,没有出事,后来一直是殷氏在开导,只是九娘却一直是哭泣流眼泪,再没别的话。”

郑纬看了一眼郑纭,“等会儿我去一趟东边,去请十八从婶过来,至于你媳妇,就别让她过去了。”九娘性子懦弱,既然自缢过一次,就不会再有这次,她没那个胆子,遂放下心。

“只是九娘这事,既已生,两位小郎打算怎么处理?”

郑纬转向傅主薄,“那傅叔和阿翁的意思呢?”

“我们先前和四郎商议了一下,”温翁接过话头,微微一顿,看了对面的郑纭一眼,方接着道:“如今九娘名节已毁,只有三个方案,一是九娘出家,二是另择小郎出嫁,三是嫁给湘东郡王。”

郑纬一听,却是笑了,摇头道:“出家,最后还不是便宜了萧章,没得耽误了九娘,至于另择小郎,你们觉得现实吗?萧章能把九娘克夫的名声散播出去,同样也能把栖霞寺的事,给传扬出去,试问现在谁敢去碰萧章那块刺头,他不是一直要娶九娘,就直接让九娘嫁给他好了。”

他原是不信方术之言,可如今想起在阿耶那里看到的有关九娘郑芊的命格,郑纬一时之间,又觉得太过巧合,如此一来,不如信上一回,今日回程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也正因此,才促使他下了这个决定。

不料,郑纬的话音一落,郑纭就忙道不行。

“那你又有什么好主意?”郑纬抬头望向郑纭,他不否认,郑纭很疼九娘,一直想替九娘谋得一段良缘,可同时,又太过听信妇人之言。时至今日,九娘依旧婚事毫无下落,殷氏作为阿嫂,不能说没有责任,一想到这一点,郑纬越认同娶妻娶贤这四个字。

在平城,有舅母和外祖母管家,在平城时,大伯母和阿嫂,内院的事,哪还需要家中男子出面,就是如今,东边的十八从叔,也有十八从婶坐镇,这么看来,郑纬不由考虑着,两家要不要合到一块儿,由着十八从婶崔氏,帮忙看着,至少他能放心许多。

次日下午,郑纬从谢尚书府里回来。

到郑绥院子里刚坐定,就听到有仆妇进来回禀,说是有黄门侍郎过来传旨。

这倒来得真快,他还以为要再多些日子,他在尚书府,晌午的时候,听到谢尚书提了一句,不知湘东郡王犯了什么事,一直在宣光殿前跪着,都已跪了一天一夜了。

温翁已令人备了香案青炉,打开正门。

郑纬赶到的时候,郑纭却已经先一步到了,只是除了宣旨的黄门侍郎王辛之,连着湘东郡王萧章也来了,却是坐着肩舆,到了之后,让人扶着下地。

兄弟俩都直站着,谁也没有要上前行礼,萧章也知道,此刻,这郑纬郑纭这俩兄弟是不会待见他的,浑不在意,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遂对着一旁的王辛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王侍郎,快宣旨吧,孤还等着回府。”

王辛之应了声唯,打开圣旨,郑纭和郑纬兄弟在香案前跪坐,连着萧章也屈膝跪了下来。

的确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只是圣旨宣读完,郑纭有一瞬间怔愣,接过圣旨时,又打开仔细看了一眼,再抬头望向萧章。

果然,只听萧章道:“你没看错,孤为了这道圣旨,跪了一天一夜,又让阿耶把郡王的封地都给夺了,如今已贬为临淮公。”

郑纬听了,冷笑一声,“临淮公如此厚爱,世间又有几人受得住。”

萧章靠在一位内侍身上,“孤这回过来,可是要说清楚,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孤不会去再请圣旨了,到时候,直接把九娘带回去。”

郑纬两手顿握成拳,垂在身侧,只片刻,却是上前微一拱,“婚事自是奉常主持,就不劳临淮公操心了,临淮公这么折腾了一天一夜,想必是辛苦了,就请先回去吧。”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偏郑纬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阿罗打架

因着九娘郑芊的事,郑宅上下,笼罩在一片阴霾当中。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连着殷氏有孕的喜讯,都给冲散了许多。

五郎郑纬特地请了十八婶娘崔氏过来管理一段时间内院,直至三个月后九娘出嫁,又令郑绥跟在一旁学习。

殷氏彻底在锦华轩静心养胎,四郎郑纭起程去荆州赴任,也没有带上她。

郑纬同去了一趟荆州,正逢上袁六郎大婚,便在荆州多待了些日子,及至五月初五端阳,才回建康。

只是一回建康,便有一个大惊喜在等着他。

四叔公不告而来,说是来给九娘郑芊道喜送嫁。

同来的,还有一大家子,因十八郎君那边府里,还借住了不少族人,唯有他们这边宅子,空置院落屋子较多,遂直接就在他们这边住了下来。

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四房人丁极盛,十一郎君有二子四女四孙,二子已娶亲,四女皆已出嫁,十三郎君有四子两女,其中两个儿子未娶亲,一个未嫁的女郎即七娘,和郑绥同岁,十五郎君有五子七女,二十一郎君有两子一女。

相比之下,七郎君只有两子,八郎君唯留一女,又都是嫡出,算是极为稀缺了。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外加跟来的仆从,几乎把所有的院落都住满了,而二十一郎君一家,还住在十八郎君那边。

因为小娘子都是好几个人住在同一个院落里,故而年纪最长的七娘,一来就盯上了阿罗的院子。

这一日上午,阿罗在书房跟着女先生学功课,忽然院子里闹哄哄的似赶场一般,其实自从四叔公一家来过后,府里就没个安静,只是没过多久,身边的大婢女谷风就走了过来,还叩了书房的门。

每天上午阿罗在书房。一向都不许人打扰的,除非事出有因。

阿罗听着叩门声,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女先生。

对于这些天来,郑宅的乱象。女先生也耳闻不少,“你去看看吧。”

阿罗应了声唯,方才起身往门外走去,打开门,望着满脸急切的谷风。忙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七娘要搬进咱们的院子,已经在搬物什了。”

“阿姐不是没有同意,谁让他们搬的?”阿罗满头疑问,昨日晚饭的时候,郑绥还特意和她提过,不会让七娘住进她的院子。

“是殷娘子带着七娘搬进来的,婢子拦都拦不住,十娘一大早就去了袁府,五郎也不在。这可怎么办?”谷风急得团团转,“小娘子,要不婢子去请了九娘或是十八娘子过来。”

十八娘子,是指十八郎君的妻子崔氏。

阿罗摇了摇头,“九姐姐是不管事的,纵请了她过来,她也不能够违抗阿嫂,既然是阿嫂允许的,她们要搬就先让她们搬进来,反正这院子极大。”

谷风听了。不由急了,喊了声小娘子,“合着是婢子白替小娘子急了半天,这是小娘子院子。就算再大,也不能让给她住呀,况且,她这住进来,要出去可就难了,她们这是瞅准了十娘和五郎不在家。才敢搬的,要不婢子还是去请了十八娘子过来,怎么拖,也得拖到十娘回来。”

“她们怎么不提搬进九姐和十姐的院子。”阿罗的头微微扬了扬,“我也知道,她们不过是欺负我罢了。”

谷风苦笑,“小娘子既然知道,就更不该让七娘搬进来,十娘可一直和婢子说过,小娘子是大房的十一娘。”

“那……那我过去瞧瞧。”阿罗犹豫地望了谷风一眼。

谷风怔愣了一下,却是笑了,忙地点头,“就该如此,好不好,闹一场,索性闹开了,免得她们总惦记着。”

——*——*——

郑绥还没回宅子,就听说宅子里出事了。

急急赶了回来,到了阿罗院子门口,只瞧着一堆仆妇婢女围成一团,有些是阿罗院子里的仆妇婢女,有一部分,却并不认识,只是闹哄得厉害,似在劝架,更似在相互间推扭。

郑绥一出现,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连动作都停止了,随着郑绥的走近,人群渐渐分散开了,一眼便能看到了在人群中间的七娘和阿罗。

说来,这是郑绥第二次见到阿罗打架,只瞧着七娘和阿罗两人滚在地上扭成一团,衣衫不整,沾满了尘土,丝凌乱,绢花掉落,两人面红耳赤的,互不相让,但到底七娘比阿罗大五岁,已完全把阿罗压在底下,坐在阿罗的小身板上,只是阿罗却狠劲似的,一手扣着七娘的脸,一手拽着七娘的一只耳朵,怎么都不放。

许久不曾出锦华轩的殷氏也在这儿,一个劲地在旁边劝架,满脸焦急,劝了七娘,又劝阿罗,两人都没人听她的,忽地一抬头,瞧见郑绥,忙地开口,“十娘可回来了,你快来劝劝的阿罗,这丫头,没大没小的,不知犯了什么倔劲,今儿谁的话,都不听,还和七娘动起了手。”

郑绥看了一眼殷氏,“阿嫂不是在屋子里安胎,怎么到这儿来了?纵使有人打架,阿嫂也该站得远远的,阿嫂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侄儿着想,当心让她们撞到。”

殷氏笑着避开郑绥的目光,却是急忙道:“熙熙,还是先赶紧让阿罗住手。”

“阿嫂都说了,你们还不赶紧拉开她们俩。”郑绥抬了瞧向周遭的仆妇。

只是这话一出,阿罗身边的仆妇是忙地上前去,跟着七娘来的仆妇,却是迟疑了一下,就在这份迟疑间,刘媪便已带人上前去了。

几个仆妇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七娘和阿罗两人。

只是饶是如此,两人都成了斗鸡眼。

“都先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的衣裳,有什么事再来说。”郑绥说完,并未再待在门口,而是拉着阿罗往院子里走,不过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指着门口的几口箱笼,道:“走的时候,记得把不是这院子里的东西都带走。”

“十娘。”殷氏忙唤了一声,走上前几步,“十娘,是这样的,蔚华园那边已住了四位小娘子,实在太过拥挤,你十三婶娘又求到嫂子这儿来,你看,阿罗这院子也够大,东厢辟作了书房,西厢是完全空着,嫂子就想着,与其空着,让七娘住进来,也是使得的,嫂子就做主答应了。”

“阿嫂,我昨日就已经和十三婶娘说过,阿罗每日要做功课,院子里需要清静,就不安排人了。”

殷氏有些为难地看着郑绥,“可是十娘,你看嫂子都答应了,不如就让七娘住进来,两位小娘子也正好做个伴。”

“嫂子既然做主答应了,恰好四郎如今不在家里,还不如七娘去锦华轩和嫂子做伴。”郑绥扔下了这句话,抬脚就走。

殷氏顿时僵着一张脸站在门口。

“阿嫂,现在怎么办?”七娘侧头问向殷氏,眼里尽是不甘心。

殷氏瞧着七娘髻散落,衣衫撕破,脸上脖子上都有好几道血痕,耳朵更是通红,原本最不担心的就是阿罗,没想到阿罗今儿似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疯,而七娘白比阿罗大五岁,竟然连阿罗都打不赢,还亏她在旁边制止了那些仆妇,想想,她就来气,“你先回去梳洗一下,瞧瞧你这脸上的伤,回去让你母亲好好瞧瞧。”

七娘一听,马上会意,“那好,侄女先回去了。”临走时,指挥着仆妇把她的箱笼抬走,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门口,心头想着,她一定要住进去的,她才不要和八娘她们一起挤在一个院子里。

且说,回院子后,阿罗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到外间,瞧着郑绥坐在外间的方榻上,绷着一张脸,很是严肃,不由心怯了几分,上次在荆州时,她和庾五娘打架,后来郑绥还有四郎都生了好大的气,遂一出来,就忙地上前认错,“阿姐,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郑绥一抬头,瞧见阿罗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笑了出来,“既然知道错了,怎么还和七娘动手,七娘比你高那么多,你也不怕?”

一见郑绥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阿罗不由忙道:“阿姐,你不生气了。”

“谁说我生气的?”郑绥愕然。

“我方才瞧着阿姐沉着一张脸,心里就害怕阿姐又要教训我。”

郑绥伸手拉着阿罗在她身侧坐下,却是摇头,“你今天做得对,我怎么会教训你。”她方才是在想着,怎么才能让四叔公一家回京口去,人多起来,再无事,每日里都能整出两三件事来,使得整日宅子里,都鸡飞狗跳的。

抬头看了眼阿罗,整张脸都很光洁,连脖子上都没有痕迹,不由又道:“你今儿倒是好,不像上次,弄得那么狼狈,脸上没留伤口。”她方才瞧着七娘那张秀丽的脸上,满是指痕。

“这还不是上次吃的亏,这回我可学乖了。”说完,阿罗又朝郑绥扬了扬手,“阿姐瞧瞧我这指甲,可是特意留长的。”

郑绥瞧了,睁大着眼瞪向阿罗,正色道:“阿罗,今日你虽做的对,但打架还是不应该,我不可鼓励,不许再有下次。”说着,又把谷风叫进来,让她把阿罗的指甲剪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家乱之源

这边在阿罗满心惋惜下,谷风刚把阿罗十个指头上的长指甲,全部给剪掉。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那边,就听到仆妇禀报:赵姬过来了。

郑绥听了不解地望向那位仆妇,“谁是赵姬?”

那位仆妇犹豫了一下,方回道:“她说她是十三郎君的妾室。”

郑绥愣了一下,却是冷哼一声:“笑话,她也能进这院子,谁放让她来的?”外祖父和阿舅的那些侍妾,什么时候能进家中小娘子的院子了,更别提在荥阳,那些侍妾,都是待在南苑,轻易不出的。

说来,四叔公一房,人多也就罢了,最恼火的便是每一房都妾侍成群,单说十三郎君,四子两女,全是庶出,十三婶娘周氏,只生过一个女儿,还夭折了,而且听说,自四叔祖母何氏去逝,在京口的家里,虽是七婶娘管家,实则是四叔公面前一位得宠的媵妾掌家事。

使得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使然。

“她是七娘的生母,说七娘被抓得毁了容,过来替七娘讨公道,哭着闹着要进来,门口的婆子拦都拦不住。”

郑绥一听,只觉得太阳穴痛得厉害,眉头蹙成一团,一旁刘媪见了,忙地上前道:“小娘子,这就交给老奴处理吧,听不听话,先打上几十板子,保管听话,也警醒警醒那起人,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到小娘子的院子来。”

隐隐有哭骂声从外面传来,郑绥蹙着眉头,道了声好,她从来是讨厌打板子的,没想到,也有朝一日会自己下令打人,“伍佑人还在外面,阿媪去找伍佑,要打也去西南角,别在这院子里。”

“老奴省得。”刘媪应了一声。便立即出去了。

只是刘媪出去没多久,就又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十三娘子周氏过来了。

郑绥也料到今儿这事,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只是没有料到周氏来得这样快,再细想一下,看来,她想吃顿午饭的时间都不够。

“婶娘请坐。”郑绥一见周氏进来,还是起了身。她在四叔公一家子进府那一日,见过周氏一面,当时她对周氏的印象格外深,是因为周氏不仅在三位婶娘中最显老,而且神情怯弱,后来她问起刘媪,刘媪说周氏本来性子就怯弱,又因无子,在屋子里连侍妾的气都受。

郑绥听了觉得纳闷,周氏好歹是正室。十三郎君的那些侍妾,大多出身贱籍,她卖不就成了,怎么偏把自己委屈成这样。

周氏局促地对着郑绥笑了笑,道了声谢,又忙不迭地道:“十娘和十一娘也坐吧。”

郑绥瞧她这样,想着,她和阿罗不坐,周氏怕是不会坐下来,故而才重新坐到榻席上。

果然。直到郑绥和阿罗坐了下来,周氏才在榻角跪坐下来,抬头望着郑绥满是歉意:“这是午饭时间,婶娘原是不该这个时候过来的。只是赵姬虽是侍妾,出自贱籍,但到底替郎君生了两儿一女,又除了贱籍,这次冲撞了十娘,念其是初犯。还请十娘饶过她这一遭。”

“什么饶不饶的,这事可不是侄女能做主的,婶娘若是想替赵姬求情,去问我屋子里的阿媪。”郑绥说完,又对着周氏笑道:“我不知道京口郑宅的规矩是什么样,但是我不论是在平城,还是荥阳,总来没见过侍妾能冲到小娘子的院落里哭骂的,更没见过,侍妾和小娘子有什么牵涉,七娘的事,也轮不到一个侍妾出面。”

周氏一脸苦笑,说是问刘媪,刘媪是郑绥屋子里,哪能不听郑绥的话,她方才原是不想过来的,赵姬仗着生了两位小郎,一直对她冷嘲热讽的,极及刁难之能事……只是十三郎君和两位小郎在她屋子里催得紧,她没法子,只好过来一趟。

“说起来,三个孩子都大了,赵姬陪在郎君身边比较长久,还请十娘帮个忙,饶过她这一回,她吃记性,以后必然不会再犯了。”

郑绥瞧着周氏这样,必是不好回去交待,遂道:“婶娘陪着我吃顿午饭,等用过午饭,我派人去把刘媪叫回来,婶娘亲自和刘媪说,您看如何?”

周氏听了这话,见郑绥松了口,自是忙地答应,她更担心的是,郑绥把人卖了,这可是高门大族之家,常有的事。

她虽出自汝南周氏,但却是庶出,当年她的生母,生下她就让母亲给放了,不知所踪。

一起用完午饭,刘媪过来,方陪着周氏去了西南角领人,郑绥回到自己院子午歇。

待睡过午觉,刘媪才过来,和她说起赵姬的事。

“不是只说打几板子,怎么给耽搁了这么久?”郑绥刚睡觉醒过来,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的隐囊上。

“老奴是想着,四房的几位郎君,身边的侍妾都喜闹事,这不想着把这位卖出去,也让那些人警醒一下,别想着,还是在京口。”

旁边的晨风突然嗤嗤一笑,“要我瞧着,阿媪这是杀鸡敬猴。”

郑绥看向刘媪,刘媪并没有否定,昨日,四郎主那位得宠的良妾江氏,大约是家里掌惯了事,这回还想借着厨房闹事,若不是她亲自过去,还弹压不住。

辛夷把手头上的账册递到郑绥案几前,“小娘子瞧瞧,这个月还只过了一半,单单内院的开支,就用了近一千贯钱,平常我们半年也用不上这么多,十八娘子让婢子拿过来给小娘子瞧瞧。”

郑绥摆了摆手,笑道:“给我做什么,我没钱出,还是晚上的时候,等阿兄回来,把账薄给阿兄看一眼,然后找阿翁要钱。”

“那婢子直接派人把册子交给温主薄。”

“随你。”郑绥坐起来,下了床榻,从前她是不看账薄的,对钱币也没有什么概念,而五铢钱只在南地流行,北地因为战乱的关系,更多使用的是布帛和粟米等实物货币,从前跟在大嫂身边,只知道一匹布,一斗粟米,值多少物什,最近跟着十八婶看账册,才知道一贯钱能买多少物什,难怪那次捐给清峰观五万贯钱,清峰观的主持只要碰上她和九娘阿罗,都是笑脸迎面,喜笑颜开的,要不是因为五兄的事,她定会觉得亏了。

一贯钱,可以买五石米,而一位正四品的上郡太守,一年的年俸,也不过只两千贯钱,

这日下午,倒是风平浪静,没再出什么事。

因九娘近来,总是神思恍惚,又似失了魂一般,少不得,又去陪九娘说些话,再回来练一个时辰的字。

到了晚上,五兄郑纬回来后,只打婢女到她院子里说一声,没有来她院子陪她用晚饭,她听了,倒是挺乐意的,最近五兄常常晚上回府来她院子里陪她用晚饭,但自从从京口回来后,因着满琴的事,她对上五兄郑纬时,心里多少总有些疙瘩,想抹去都抹不掉。

——*——*——

且说郑纬一回府,刚到主院,就瞧见温翁在他屋子里等候他。

起初有些诧异,不过,接过温翁递上来的账册,看了一眼,顿时笑了,“反正四叔公有钱,正好今晚我想去给四叔公请安,顺便讨一回伙食费。”

一听这话,温翁当即啊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望着郑纬一眼,“小郎,这到底是小钱,况且,他们最多只待到下月底,九娘出阁,也就回京口了,这点钱我们还是出得起,没得闹腾起来,彼此脸上不好看。”

“有什么不好看的,”郑纬摇了摇头,“最近家里不是天天不安宁,昨日是大厨房,今儿是阿罗的院子,明儿还不知道出在哪一块,不如我今晚闹一场。”说到这,微微一顿,“我估计,我今日不去四叔公屋子里,也会有人闹上门,阿翁信不信。”

温翁一笑,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老朽还想过来和小郎说说这事,不想小郎早知道了。”

“我原还想着,怎么让他们早些离开,今日这么一闹,倒是终于给了我一个主意,哪怕四叔公要留下,就留下,横竖就供着一尊佛,可不打算供上好几尊佛。”

本来四房人丁兴旺,这原是好事,同族子弟,相互提携,原本就是应该的,亦是家族兴盛之道,可谁料,这些天仔细瞧去,全是一些不读书之徒,整日里游手好闲,醉花眠柳,十足的酒囊饭袋,任凭你想提携都无从提携。

郑纬从前还纳闷,四叔公儿孙众多,怎么就只单送了二十一郎君和缙郎过来建康,原来才知道,这两个人,还是这一大批人当中,稍稍能拿得出手的。

只要一想起这一点,郑绥就觉得不可思议,四叔公从荥阳出来时,年已及冠,从小就熟读经义,也算是饱览群书,当年四叔公,也有一个学识尚可的评价,怎么会让后辈子孙,都不读书。

经义乃郑家的立家之根,传家之本,四叔公自小长于荥阳,不可谓不知。

哪怕是二叔公去了平城,子孙辈,以涉猎经史而著称的,就有好几个,邓侍中曾数次在宴会上,当众夸赞,郑家儿郎,济济英才,后起之秀,国之栋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十三郎君

郑纬留了温翁用晚饭,只是饭菜还未端上来,就听到三都进来禀报,说是十三郎君来了。┡㈧ ㈠中 『文Δ网%. 8⒈

话音一落,就有争吵声自外面传来。

应是十三郎君要直接进来,让郝意给拦住了。

郑纬先转头望了侧旁的温翁一眼,眼中带着几笑意,仿佛在说,我就说,我不去找上门,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之后,才对着旁边候立的两京道:“两京,你出去亲自把这位十三郎君给迎进来。

两京眨了眨眼睛,高声应了声唯,拉着三都出门。

还未出门,温翁忙叮咛道:“小郎,别做得太过分了,他到底是长辈。”

两京转过头来,望了温翁一眼,脸上眼中尽带着促狭的笑意,“主薄放心,我们兄弟俩一向有分寸。”说着,攀着三都的肩,走了出去。

“阿翁放心,今儿玩的都是些老把戏,不会有意的。”郑纬抿嘴一笑,坐了一会子,却是起了身,“行了,我也该去迎接十三从叔了。”

温翁一听这话,忙地起身跟上。

走出里间,一眼就瞧见十三郎君一把甩开两京的手,气乎乎地迈步冲过来,小心两个字还在温翁嗓子眼里打转,就瞧着十三郎君过门槛时,整个人直直往前倒,接着便是扑嗵一声响。

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温翁瞧着挤眉弄眼的两京,忍住心中涌上来的笑意,撇开眼。

郑纬忙地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阿叔,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摔倒了,可摔到哪里没?”又开口训斥后面的两京和三都,“你们俩还不快上前来帮忙扶阿叔,我刚才不是吩咐过,这屋子里的门槛比别处高。让你们好好扶着阿叔进来。”说着,蹲下身伸手扶起十三郎君。

两京和三都应了声唯,急忙赶上前来扶起十三郎君。

十三郎君,此刻满脸涨红。又羞又恼,扭动着肥胖的身体,也不让郑纬他们搀扶,自己爬了起来,却是抚着自己的胸口连声哎哟了两声。尔后回头指着那个门槛,气咻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门槛怎么这么高?”

连短小髭须,都竖支了起来。

郑纬不慌不忙地解释,“阿叔没来过这屋子,是不知道,这主院的门槛,比别处高,已经有好几个走路不看路的人摔过跤了,侄儿曾想过把这门槛给锯了。可清峰观的一位道长看过后,曾说若是锯了,就破坏了这座宅子的风水,没料到今儿又连累阿叔摔了一跤,侄儿看还是锯了算了。”说完,又吩咐三都道:“三都,你赶紧去找个木匠,今个晚上,就让他过来把这门槛给锯了,好给阿叔出出气。”

十三郎君一听。忙地扬手阻拦,“别,算了,既是有道长看过。牵涉风水之事,就别锯了。”说着,伸手揉了揉胸口,又低头揉了揉膝盖。

见此,郑纬忙关切问道:“阿叔有没有摔到哪儿,要不先进去坐一下。侄儿让人去请了疾医过来给阿叔瞧瞧?”

十三郎君为了赵姬的事过来,在门口让护卫给拦住,原本是鼓了一肚子气,这会子瞧见郑纬这么殷勤恭顺,一肚气倒是消了大半,“不用了,阿叔回去让房里的人给揉一揉就行了,对了,阿叔过来是找五郎有点事,咱们进屋说吧。”

说完,竟然大摇大摆地往里间走,不过这回,倒是有意看了眼门槛才进去。

郑纬和温翁跟着进屋,就瞧着十三郎君毫不客气地在上的位置上,连鞋都不脱,就直接跪坐下来,只是刚跪坐,又极不需要的动了动,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最后微靠在后面的凭几上,伸手不由指了指屋子,“我说五郎,你这屋子里的灯光也太暗了,还有,怎么还用这方榻,这么跪坐着多不舒服,亏你还在平城长大,怎么不用胡床和木墩之类的坐几,这屋子里的家什,都该换掉才是。”

郑纬只笑一笑,“这些都是原来宅子里留下来的东西,瞧着还能用,就没有换过,况且,胡床木墩,高几桌案,在南地虽已流行开来,但我常去王谢袁庾这几家,他们所用的,也不过是这些物什,阿耶就曾言,榻席坐着端庄,阿奴自谓该遵从父命。”

“五郎觉得好就好。”十三郎君被郑纬反驳,觉得很没面子,心头又浮出几分不悦了,并且在脸上表露无遗,接下来的话,也就有点硬梆梆的,尤其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阿叔今儿过来,就是和五郎说两件事,一是十娘也太心狠手辣了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赵姬不就过去想找她论论理,她见都不见,就直接令人打了赵姬一顿,要了赵姬半条命,阿叔也不强求五郎把十娘打一顿,只要十娘身边那位下令打赵姬的老妪,我希望五郎能把这个人交给阿叔处置,第二件事,便是十一娘,五郎该好好让人管教一下才是,也太过泼辣了些,不过是个婢生女,竟然敢抓毁七娘的脸。”

十三郎君说得理直气壮,还带着几分义愤填膺,郑纬只觉得好笑,见过不知礼,没见过这么不知礼,若是今儿郑绥令人打了十三婶娘周氏,让郑绥登门请罪,甚至给打回去也不为过,可郑绥打的不是周氏,而阿罗,若没记错,阿罗可比四房七娘小五岁,他也有脸来告状。

这一回,郑纬连称呼都没有唤,而是笑问道:“不知赵姬又是什么出身?”

突然听郑纬这么一问,十三郎君啊了一声,“她是良妾,不管怎么说,赵姬是我屋子里人,也算是她的长辈,从来没有晚辈打长辈的道理。”

“是没有晚辈打长辈的道理,只是我没记错的话,赵姬可出自红楼,出身贱籍,连良妾都不够格。”郑纬说到这儿,微微一顿,脸色沉了下来,“恕野奴见识浅薄,还从没听说过,有谁把妾室当作长辈的。”

“我给她脱了贱籍……”

“脱了贱籍,也是改变不了出身贱籍。”郑纬打断了十三郎君的话,冷冷道:“我正好也有事,要和阿叔说道,阿叔今儿既然过来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像赵姬这种婢妾,敢跑到小娘子住的院子里大哭大闹,说起来卖了也不为过,十娘不过让人打了几下板子,依我看还是轻了,阿叔既然都跑侄儿跟前来,可见是个专门在主子跟前挑弄是非的奴婢,这样的奴婢留在家里也是个祸害,不如处理了干净。”

“你要做什么?”十三郎君一听这话,满身警惕地望着郑纬。

“既然阿叔舍不得,下不了决定,侄儿就替阿叔做一回主,再打上二十板子,之后直接卖给人牙子。”

十三郎君先是一惊,尔后直接怒吼道:“郑纬,你别放肆。”

郑纬并不为所,只淡淡道:“不过是个用钱买来的婢妾,有什么值得阿叔怒的,阿叔若是喜欢,我再送二十个年轻貌美的给阿叔就是了。”

十三郎君又惊又怒,“不行,他是七郎十郎和七娘的母亲,不是一般的妾侍。”

郑纬却是冷笑一声,“阿叔犯糊涂了吧,阿叔所有子女的母亲,该是十三婶娘才是,怎么会是一个出身贱籍的婢妾。”说到这,他觉得话已经挑明,想必明妪那边已经得手,他可没必要再和这种浑人做口舌之争,遂唤声郝意,“把阿叔请回院子里去。”

片刻间,郝意就带着两个护卫走了进来,应了声唯,便上前来拉十三郎君。

十三郎君一瞧这阵势,慌地一下起了身,却是忙地抬头望向郑纬,“郑纬,你这是干什么,别忘了,我是你十三叔。”

“阿叔怕什么,我不过是让他们护送阿叔回院子罢了,又没要做什么。”说完,郑纬起了身,走到十三郎君跟前,“还有,我有句话要说清楚,你方才说十一娘是婢生女,不该打七娘,且不论七娘亦是婢妾所生,便是十三郎君,生母亦不过是家中婢女,当初若不是天南地北地隔得远,四叔公又有心瞒着曾祖父,只怕也上不了族谱,野奴这声十三叔,你还不一定能当得起。”

十三郎君瞪着眼,望向郑纬,“郑纬,你这竖子,小辈不议长辈是非,你这样太过分了。”

郑纬却没有再和他多话的意思,只示意郝意带走,瞧着十三郎君破口要大骂,遂又叮嘱了一句,“他若是闹起来,直接把他的嘴封起了。”

这话一出,十三郎君登时鼓着眼,要咒骂的话,在嘴里打转又咽了下去,瞪着眼恨不得上前来拽住郑纬,只可惜,他身体看着壮实,却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早已让酒色给掏空了,郝意只用了一只手,就把他制住了。

最后临出门时,只狠狠地说了句,“你等的。”这小子不认他,总不会连着阿耶也不认,阿耶可是货真价实的嫡亲长辈,这小子敢这么对他,他一定得让阿耶帮他找回来,一想到这,连着挣扎都忘记了,心里只想着,待会儿要怎么治治这小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谈话(上)

“小郎这是打算把脸子都撕开了。』『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瞧着郝意把十三郎君拉走,温翁叹息一声。

郑纬笑了笑,“都是些酒囊饭袋,留着脸子做什么,没得成了拖累,他们也真只适合在京口继续让满家养着。”郑纬说完,微微一顿,却是转头望向温翁,“阿翁,您说怎么会成这样,二叔公和四叔公,都是早年背井离乡,一个是功成名成,子孙个个成才,盈满朝堂,延续家族荣光,一个却……却只能倚着旧族名声,沦落到靠商家接济才能生存。”

“只是面对逆境时,有人选择忍熬,有人选择逃避,最后自然是结果大不相同。”温翁的脸色有些凝重,只是片刻,却是笑了起来,“二郎主原本就是好强之人,性子坚忍,老祖宗当日就曾言:遍观五儿,唯二郎能成大事,二郎主的才干学识,说实话连大郎主都比不上。”

温翁口中的二郎主,是指平城的二叔公,大郎主,是指郑纬的祖父郑昶,老祖宗,是郑纬的曾祖父郑穆。

“四房的人走后,把三房的郑诫和言姐儿留下来,十八从叔既然无心仕途,仍旧请他把学堂给办起来,在这宅子前后,看能不能再买几间院落,若是不能够,就把我们这边的宅子,自后园起,后面那半部分划出来,暂时辟作学堂,二十一郎君家两个小郎,也该进学了。”

连庶长房都有个集郎很上进,四房济济满堂儿郎,竟然挑不出几个上进的。

想想就觉得讽刺。

难不成,忙着生孩子,倒把教导都给耽搁了。

温翁应了声喏,“那好,就按小郎的意思做。”说着笑望着郑纬,“先传饭,吃了饭,小郎怕是还得去见一见四郎主。”

“气都气饱了。哪还想吃,既然已令人传了晚饭,阿翁就在这儿吃了再回去,我下午的时候。和阿弥在秦淮那边的酒肆看了一场杂技表演,已经吃了些点心,现在不饿。”郑纬说着,便起了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望着温翁说道:“今儿在客来酒肆表演的那个杂技班子很不错,阿翁安排一下,过几日请到府里来表演一天,让熙熙她们三姊妹也瞧瞧,开心开心,我明儿再问问,瞧瞧熙熙有什么安排没有?”

他总觉得郑绥近来和他生疏起来,好似有什么事闷在心中,却又不愿意和他说。只是如今不比从前,郑绥到底大了,有些女儿心事,也未可知。

这么一想来,郑纬还是决定,等郑绥及笄后,把郑绥送回荥阳,原是有些不舍,但是想着,在荥阳。好歹有大嫂看顾,他多少也能放心,不比在这里,殷氏是个不着调的。十八婶娘是个好的,但到底隔了一层,偏郑绥的性子又是个把亲疏分得很清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亲近得起来,而等他娶亲……

郑纬更是摇头。

谢幼兰如今才十岁,谢尚书还想把女儿留到及笄。况且又比郑绥还小上几岁。

四叔公所住的院落,在这座宅子的西面,再往西,一墙之隔,便是十八郎君那边的宅子,因院落极大,又另有后门供入,临后花园又近,当初才选了这个院子。

郑纬手中卷着本账册走进院落,临入门前,瞧着郝意急急赶了过来,不由问道:“人已经送回院子了?”

郝意忍不住笑着回道:“已经送回去了,一到院子里,小的才松开手,他就骂骂咧咧起来,急着要来找四郎主,只是听到仆从来报,说有人把赵姬抓走了,便火急燎急地追了出去,若是找不到,怕是还会来找郎主。”

“不怕,他过来了,你只要帮我拦上一刻钟就可以了。”

郝意忙地应声喏,。

郑纬点了点头,才进院子。

早就有人去通报了。

说起来,十三郎君所住的院子,也就在这周边,往前走一百米就到了,想必那边的动静,四郎主该早有耳闻了。

只是不料,一进院落,便听到靡靡的琴音从上房传来。

郑纬不由笑了,看来,还什么都不知道,脚下的步子,顿时快了许多,两京紧随其后。

琴声嘎然而止时,郑纬已穿过中庭,踏上正房廊庑下面的台阶。

阖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不是旁人,是四叔公身边如今正得宠的良妾江氏,望着郑纬,眼波流转,含笑道:“郎主还想着今晚派人去请五郎,不想五郎就过来了。”

郑纬颔了下,便直接往里走去。

屋子里点着两排大蜡烛,灯火通亮,只是屋子里的家什,倒是换了个遍,此刻,四叔公正坐在一张胡床上,对面,有一架七弦琴,琴旁坐着一位伎人,瞧着有点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应该是家里乐工处伎人,郑纬只瞟了一眼,没在意。

然而,那位伎人让郑纬这么一瞧,却突然羞色地低垂下了头。

郑纬上前行了一礼,江氏搬张胡床,放在下的位置,四郎主请郑纬坐下,江氏在四叔公身后的胡床上坐下,却是笑问道:“五郎想听什么曲子,可以让这位伎人弹上一?”

“不用了。”郑纬摇了摇头,望向四郎主道:“叔公,孙儿此番过来,是有话要和叔公说一声,还请叔公让闲杂人等回避一下。”

四郎主还未说话,江氏掩嘴轻声一笑,对着那位伎人招了招手,“今儿就到这,你先下回去吧。”

那位伎人恍过神来,忙地应声喏,退了下去。

“这下可以了,没有闲人了。”江氏目送着那位伎人离开,回过头来,不料,郑纬的目光正望着她,见此,江氏不由似笑非笑地伸手指着自己,“小郎不是说妾也是闲杂人等吧?”

郑纬喊了声叔公,就低下了头,一只手指头敲着膝盖,没有多话。

只片刻,就听到四郎主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也先下去。”

江氏一听了这话,却是攥紧着手中的锦帕,盯了郑纬一眼,方起身,连礼都不曾行,就甩着手帕走了出去。

门拉上时,出哐当一声响。

郑纬不由笑了起来,抬头望着四郎主,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与揶揄,“孙儿竟不知,叔公屋子里,竟然是如夫人当家。”

“她原是好人家的姑娘,年纪轻轻便跟了我,我只当女儿养,所以不免娇纵了些。”

“在屋子里娇纵,也不过当成个乐,并不是什么事,只是切忌不能到了外面,也没个分寸,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室,可上不了台面。”

话音一落,四郎主便抬起来,望着郑纬笑道:“阿奴过来,不会还是为了昨晚的事,昨晚的事,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原也是我惯的,养刁了胃,她忍了十来天,一直没怎么吃东西,人都瘦了一圈,和厨房说了好几次,都不管用,昨晚才作了一次,我也想过了,正要找五郎说,既然厨房的饭菜不合她胃口,就在我住的这院子里再砌个灶,辟个厨房出来,单独给她做吃的就行了,好在这院子也够大。”

“随叔公的欢喜。”郑纬淡淡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递到四郎主跟前,“既然说起另辟厨房的事,叔公先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四郎主接过时,只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眼,顿时满眼疑惑地望着郑纬。

只听郑纬笑了笑,“这是这半个月以来,家中的开支。”

“野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叔公知道,自从叔公来了建康后,这半个月内院的开支,可比府上过去半年的开支还要多,要是叔公想另辟厨房,或是另购什么东西,还请叔公另行掏钱……”

“野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四郎主恼怒地打断郑纬的话,翘着胡子瞪着郑纬。

郑纬却浑不在意,又接着道:“还有一点,我得提醒一下叔公,无论是饭食还是衣裳,主子有主子份例,侍妾有侍妾的份例,可没得把个奴婢当成主子给供养,若是这样娇贵,还不如干脆卖了,另买些能干活较朴实的奴婢。”

四郎主一听这话,不由伸手指着郑纬骂道:“浑蛋,你四叔公活了一辈子,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小气的人。”骂完又冷笑一声,“果然是名不副实,世人眼中,高山仰止,才貌绝伦的郑五郎,原来也不过是个市侩小人罢了,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副面孔给说出来。”

“您不会,”郑纬带着几分笃定,笑道:“你不是十三郎君那个草包,您比他强的地方,是您前二十年长于荥阳旧地,叔公,您能深刻知道,郑家好,您才能好,而我就是如今郑家在南地的一枝标竿,您舍不得毁了的,而十三郎君是个草包,他会在外面胡言乱语,但不会有人听,南地士人,用唾沫星子淹他,他都不够格。”

“你……”四郎主伸手指了指郑纬,张了张嘴,气得半天说不出来。

又是郑纬朗声道:“就是先前我那番话,我当着所有世家大族族长的面,也能说出来,看谁家不是这个例,又有谁家把个妾室当祖宗给供奉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谈话(下)

好一会儿,四郎主缓过劲来,遂板起脸,对着郑纬端起了长辈的面孔,“野奴,你也自幼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什么是长幼有序,更知晓父为子纲,就是阿渊在世,阿龄现在站在这儿,也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这小子,倒成了混帐,枉读诗书,没有半点身为晚辈该有的恭敬。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阿渊是指郑纬伯父郑渊,阿龄是郑纬父亲郑瀚的小名。

“我今日的确是有些过分了,”郑纬笑了笑,点头承认,“只是这也不过是跟着叔公学的,叔公不也同样忘记荥阳郑家的规矩。”

四郎主听了,顿时愣了一下。

又听郑纬道:“四叔公离家日久,大约不知道在荥阳时,家里对待侍妾的态度,曾祖父过逝已有十余年,他老人家的遗言,四叔公大约也忘记了不成,若是忘记,我就提醒四叔公您一句,曾祖父有言:令绝妾孽,不得使长,让后世子孙不得有庶生子。”

四郎主一听此言,面露赧色,陡然面红耳赤起来,却强辩道:“二房我就不说,单单你们大房,序了齿,不也有婢生子女,野奴既然要管起族长的事,也先该查查自己是不是清白的,别以为我在南地,离得远,就什么都不知道。”

“叔公还真什么都不知道。”郑纬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双目炯炯,直盯着四叔公:“大房两位上了排序的婢妾所生子女,三郎曾救过二兄一命,十娘八字偏弱,为了使其平安长大,找了十一娘做其替身。”说完,微微一顿,“我倒想知道,十三郎君是贱籍所生,不知有什么功劳而能令阿奴唤一声阿叔。”

四郎主气极道:“你连草包都骂上了,眼中何曾把他当作阿叔看待。”

“是不是当阿叔看待。和承认他是不是叔公的儿子有关,至于草包,他是实至名归。”

一听这话,四郎主一下子摊到后面的凭几上。双眼圆睁,恨极了,郑纬的话,句句点中他的弱点,往他的命脉上按。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事情,莫过儿孙二十余人,却没一个成才的,七郎只能算半个,一时间,对郑纬是又恨又爱,大房人丁虽少,但却有两个好儿郎,除了眼前的五郎。还有前些年来南的大郎,兄弟俩都是一时俊秀,连他也不得不承认。

或许当年,他走错了一步,该把七郎的大儿,送到荥阳给阿耶和大兄亲自教养才是。

郑纬抬头瞧着四郎主的模样,觉得他该说的,都说了,其余的,说再多。也没有什么用,遂道:“十三郎君身边的赵姬,孙儿已经让人卖了,等会儿十三郎君找过来。还请叔公帮忙劝导一二,别再生事,孙儿可不希望再有什么不入流的侍妾,跑到小娘子院子门口去大哭大闹的,遇到一个,卖一个。反正叔公一房的侍妾也多,若是不够,乐工处养着百余人,尽可供各位儿郎挑选,不够再买。”

说着,不待四郎主回应,却是起了身,朝着四郎主行了礼,“天也晚了,叔公早些歇息,孙儿先告退了。”

瞧着郑纬转身而去的背影,还未开门时,四郎主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你这不敬长辈的竖,也不怕遭雷劈。”

郑纬脚步一顿,终竟没再回头,只是背却挺得越笔直了,同时心头也为之一松,打开门时,瞧着守在外面的两京,轻松地笑了笑,没有了任何负担,更没有之前来时的紧张,连着脚下的步子,都跟着轻快许多。

若是出门的时候,四叔公没有出言,他或许,还会有几分担心,可听了那句咒骂,却任何担心都没有了,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于祈祷与诅咒,也只有不求上进的人,才会通过咒骂来泄自己满腔的愤怒。

无能与不求上进,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若是脸皮不够厚,明日四叔公就会带着全家离开,若是脸皮够厚,四叔公便会住到下月月底,九娘成亲后,才离去。

但很显然,次日,郑纬便知晓,四叔公脸皮果然够厚。

只是这回却安静许多,没有再闹事,连着十三郎君也没有再找到他跟前来,郑纬便也兑现自己的诺言,从乐工处挑选了二十名年轻貌美的歌伎送了过去。

所有一切,都因此而平息下来。

次日下午回来,郑纬先回了自己的主院,见了温主薄和傅主薄,又交待了一些事,才去郑绥的院子,只是郑纬到的时候,郑绥却去了九娘的院子里,郑纬见了,便让婢女领着他去了郑绥的书房。

书房的布局,是依照荥阳望正园中阁楼的布局,一座水墨烟雨图的四扇刺绣屏风把屋子拦截成前后两半,前面是写字练琴的,后面是休息睡觉的,隔壁还另外有一间专门放书的屋子。博物架上零星地摆着青瓷花瓶,几盆绿色的盆栽,还有一些奇石古玩,那套琥珀色的琉璃杯,以及他特意烧制的那套仿紫蓝色琉璃杯,都有序地摆放在最下面一格,一瞧就是经常使用的,所以放在随手可拿的位置上。

两面墙上,依旧是挂着两幅劝学的字幅。

案几前,放着两叠薄薄的本子,用虎钮镇纸压着,案几右旁,有一个红檀木制作而成的画筒,里面放满了画,比上次来时,好似多了不少,想来,这丫头,最近又在屋子里画了不少画。

郑纬这么想着,便走过去,随意地伸手拿了一幅,解了系带打开,仔细看去,瞧着画面上的人像图,不由大吃一惊,却突然听到郑绥的声音传来,“阿兄,你在做什么?”

“熙熙,这是怎么回事?”郑纬把手中的画轴一转,画面对着郑绥,上面是一幅桓裕的人像图,由不得他吃惊,也由不得他面色严肃起来。

郑绥快步走了上去,一把伸手夺过,却是没好气地瞪了郑纬一眼,“谁让你胡乱翻我的东西了。”

“熙熙。”郑纬喊了一声,又满脸严肃道:“你说说,这幅倒底是怎么回事?”说着紧盯着郑绥,不漏过郑绥脸上任何一个细致的变化。

“什么怎么回事。”郑绥又仔细瞅了一眼,“这不就是一幅阿平的画像,难道画得不像?”又低头瞅了一眼,她都已经觉得极其相像了,因昨日袁三娘子又催了一遍,她今儿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赶出来的。

郑纬现,他和郑绥不是说同一个话题,不是像不像的问题,遂正色道:“熙熙,阿兄是想问你,好好的,你画桓叔齐的画像做什么?”

瞧着五兄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瞧着紧绷着个脸,仿佛审贼一般的表情,郑绥都不由觉得五兄今日是不是病了,或是吃错药了,遂一边卷着画轴,一般蹙着眉头说道:“是袁三娘子央求我帮着她画一幅阿平的人像,原本我是不想画的,可每次一见面,袁三娘子就问一遍,我都拖了一个多月了,没办法,今儿上午才好不容易完工的。”

郑纬只觉得心头漏了一拍似的了,有些不太相信,“这么说,这幅画,你是替袁三娘子画的?”

郑绥把画轴收起来,点了点头,“当然,要不我画阿平的人像做什么,阿兄又不是不知道,我并不喜欢画人像。”

这一点,郑纬倒是不否认,又瞧着郑绥的神情是真,并没有任何心虚与掩饰,顿时间松了口气,却是他胡思乱想了,长吁了口气,“既然完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送过去?”

“总得见面才行,总不能巴巴地就送幅画过去吧。”而且单单送幅画去袁府,想来袁三娘子也收不到,这画就会让袁母没收,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郑绥隐约也有些明白,袁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所以才迟迟不曾遣媒去桓府提亲。

也不知道袁三娘子闹腾起来,家里面能不能同意?

只是别人成亲怎么就哪么容易,轮到阿平,就这么难,前一个未婚妻刚死,听说从前也死了一个,倒是和九娘一样,有刑克的嫌疑,若是两个刑克之人凑到一起,是不是就能中和了,不过想到这,却又想起九娘来,这都过去一个多月过去,湘东郡王可是活蹦乱跳的,一点事都没有,又没病没痛,这么一瞧来,倒不是九娘命带刑克,之前三桩不过是巧合罢了。

思及此,郑绥笑着摇了摇头。

又听五郎说道:“昨日在外面瞧见一群技艺出众的杂技班子,已经和阿翁说过了,请来府里表演一日,熙熙想想,哪一日合适,就和阿翁说一声,哪一日请过来,到时候你也可以邀请一些相熟的小娘子过来,在翠音阁摆上几席,一起乐一乐。”

郑绥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正好,总去别人家参加宴会,我正想回请上一回,只是找不到明目,这回可有了。”郑绥说着,忙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郑纬见了,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遂道:“行了,晚些时候,你和采茯几个合计一下,哪一日合适,先不急这个,我们先去用晚饭。”。

郑绥重重地点头,欢快地嗯了一声,跟着郑纬一起出了书房。(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家宴

第二百一十九章宴会

到了下月,就要准备着九娘郑芊的出嫁,到时候,府里婚使及司责来往必会很频繁,而且府里只怕也要忙起来了,所以郑绥就把宴会定在这个月的月底。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至于邀请的人,袁家的三娘子和谢家的谢幼兰,这两人是必不能少的,至于其他的人,就是她和九娘阿罗三人,平常出门参加宴会时,一些极相熟的同龄人,写好了帖子,又让九娘和阿罗看了一遍,请帖才派家下仆从给出去。

只是这边请帖才刚出去,四房七伯母何氏就来了。

何氏是七郎君舅家的一位表妹。

“伯母过来,是特意来问十娘一声,这次家中举办宴会,能不能让七娘姐妹几个,也过来参加?到时候也多结识一些建康城中的小娘子。”

何氏的开门见山,倒令郑绥有些措手不及,在她眼中,一直觉得何氏有点过于精明,只是碍于孝道,才在家中受到牵制,抬头瞧着何氏一脸直爽的笑意,跪坐在榻席上,八风不动。

“如今住在同一座宅子里,都是郑家小娘子,伯母都说出这样的话,当然是可以的。”郑绥笑了笑,又道:“其他小娘子的性子我不了解,想必伯母是最清楚,像七娘那样,能与人一言不和,动手打起来的却是不行,我不希望有郑家的小娘子在宴会上出丑,毕竟受邀请而来的,都是建康城中,高门大户的小娘子。”

何氏忙道:“这个伯母心中有数,不会劳十娘费心,那日我会看着几位小娘子的。”

郑绥嗯了一声,“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和伯母说一声,阿兄和我交待过了,杂技班子请了两日。头一日,让叔公和几位阿叔伯母婶娘及家中的小郎和小娘子看一日,也是摆在翠音阁那边,到时候还请叔公和几位阿叔有兴趣的过去看看。伯母既然过来了,我就偷一回懒,请伯母帮个忙,帮忙传达一下。”

“这个没问题,伯母定然把这话带到。”何氏忙地答应。

两人又唠叨了几句话。何氏才离去。

目送何氏离去,终南给郑绥端上绿豆汤时,却突然问了一句,“五郎什么时候交待过要演两日,婢子怎么不记得了。”说完,还望向屋子里的采茯辛夷几人。

晨风嗤嗤一笑,却是呸了一声,“小娘子不过顺口一扯,你这呆子也信。”

终南一听,顿时哑然。

辛夷伸手指了指晨风。“就你爱取笑人,明知道终南老实,还整日欺负终南。”

却听郑绥吩咐辛夷道:“辛夷,我这突然加了一日,你赶紧派人过去和阿翁说一声,早些定下来,别到后面,杂技班子档期排满,就不好了。”听说,这个杂技班子。近来在建康城挺火的,有许多家都邀请了在家里表演。

辛夷忙地应了一声喏,走了出去。

郑绥喝了半碗绿豆汤,靠在凭几上。抢过晨风手中的团扇,自己扇了起来,只觉得自过了端阳后,天气就越来越热,最近几日,又格外闷热。使得她都想去一趟城外的清峰观别院避暑,然而,瞧着如今情形,她心里再急,也得等九娘出嫁以后,才能去清峰观的别院了。

很快就到了月底的宴会。

宴会之前,袁三娘子又特意过来一趟郑宅,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那幅桓裕的画像。

“没想到,你画得倒挺像的。”袁三娘子伸手接过,看过一眼,赞叹道。

郑绥听了,有几分得意,“名师出高徒,我的画技,可是我阿舅亲自教的,想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袁三娘子含笑嘻嘻道:“十娘倒是不害臊。”尔后,又低头望向那幅人物画像,“不过,你能画得这么惟妙惟肖,也是因为对叔齐兄极熟悉,我府上的画师,有见过叔齐兄的,我让他们画的几幅,都没有一幅能比得上这幅,你这幅画,人好似要从画面上走出来一般。”

郑绥侧头望了一眼,那双如星月含辉的眼睛,倒是给画了出来,也不枉费,单单为点睛这两笔,耗了一个多时辰,也是这幅人物画像,她最满意的地方了,只是正面瞧去,好似桓裕就站在他跟前,两眼注视着她。

不知怎么,郑绥突然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连自己都理不清楚,心里却是惦记着桓裕前些日子派人送过来的信笺,说他这个月月底前会回建康城,到时候会来郑宅一趟。

郑绥看了一眼,面前的袁三娘子拿着画像,瞧得仔细,亦瞧着欢喜,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

对了,她也不知桓裕是哪一日能来?

所以才不能告诉袁三娘子,要不然,假使不能回来,袁三娘子盼了一场,最后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

月底的宴会,如期举行。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连着九娘都难得地出院子。

杂技表演很精彩,一直惊喜迭出,高潮不断,只是没料到会有两人过来。

一个是七公主过来了,还是摆着公主的仪仗而来,让整个府里的人,还有来参加宴会的小娘子,都好一番折腾,及待请安行礼的人离去,郑绥把七公主单独请到水榭里,才坐在旁边,小声的嘀咕:“你怎么来?”

一提起这话,就听到七公主气咻咻地道:“我还没问你了,你既然府上设宴,怎么把不邀请我,这才三个月不见,就把我给忘记了。”

“我这不是以为,您跟着贵嫔娘娘去了城外丹阳城那边的行宫避暑。”

“你胡说,你就是忘了我,”七公主瞪了郑绥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霸道,“下月底,八兄大婚,阿姨怎么可能不会回来,你更应该猜到我们会回来,再说了,就算我没有回来,你也该给我下一份帖子。”

说完,又对着郑绥翘了翘头,“所以我得了消息,特意摆了公主仪仗过来,你既然不请我,你们也没别想安心看杂技,让你们陪着我折腾一回。”

郑绥抚了抚额,倒有些后悔没多写份帖子,原本随着几月前,五兄和谢尚书的幼女谢幼兰订亲,七公主哭过一回,就再也没有来过郑宅了,郑绥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忽然,又听七公主问道:“和十一娘在一起的那位,一团孩子气小娘子,是不是就是谢幼兰。”还特地伸手指了指,最前面的那桌。

郑绥抬头看去,瞧着戴着紫色娟花和十一娘坐在一起的谢幼兰,点了点头,却是疑惑地望向七公主,“你不是说过,你见过她一面。”

“那都有两年了,谁知道她又长成什么样子?”说完,又没好气地呢喃了一句,“丑八怪一个,还没我长得好看了。”

郑绥听了,顿时只觉得哭笑不得,谢幼兰只是脸蛋还未长开,和她从前一样,有些婴儿肥罢了,因年纪小身子比较矮胖,郑绥见过谢尚书的夫人,是个美人胚子,谢尚书亦是风雅俊朗,两人所生的女儿,不可能长得丑。

戏台上正到了精彩之处,一边表演顶碗,有两人倒立着,最后一位小女僮爬上最上面的那人背上,尔后缓缓站直身,往头顶上不停地加碗,碗没一个落下来的,越堆越高,另一边,是一个人单独表演扔桃子,一共有十来个桃子,不停地往上抛,最后十几个桃子,在空中连成一个圈,越到后面,迅越快,倒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下面的拍掌声,喝彩声,更是热烈了几分。

直到这番表演告一段落,又听七公主问起,“你阿姐最近怎么样了?”

郑绥伸手指了指九娘郑芊所坐的角落,“你也瞧见了,人都瘦了一圈,又面黄肌瘦,今日还是回来一个多月后,第一次出院子的门。”

“我是替我阿兄问的,我阿兄今儿原本是想来的,最后担心和你阿兄起冲突,才作罢,没有过来。”

郑绥对于九娘的遭遇是最清楚的,故而,对于萧章是恨得牙根痒痒的,遂气恼道:“所幸你阿兄没来,今日我五兄可在家,你阿兄要是来了,最好是像上次宣旨一样,带着一队仪式过来助威,要不我阿兄定会打得他满地找牙。”

“喂,”七公主拉了郑绥的胳膊,“你别这样好不好,那件事,是我阿兄不对,但我阿兄都拼得把郡王的爵位给丢掉了,才请来的赐婚圣旨。”

“你知不知你阿兄做了什么?”

“不就是把你阿姐刑克的名声传了出来。”七公主小声的呢喃一句,“原是你阿姐有这名声,我阿兄传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了这话,郑绥怔了一下,看来,哪怕是在宫里,萧章也没说实话,这么一来,九娘在外面的名声算是保住了,只要萧章有心,将来也不会让旁人看轻。

郑绥的心头,也替九娘郑芊松了口气。

下午杂技表演结束后,郑绥把最后几个人送走,回过头来,却见袁三娘子还在,不由吃惊道:“你方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

只瞧着袁三娘子一把拉着郑绥,轻声问道:“正要问你了,桓叔齐今儿来你们府里,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郑绥抚了下额,“你在哪看到他的?我真不知道他今儿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只听袁三娘子笑道:“就是我出门的时候,他进门,我方才已让我阿姆先回去和我阿娘说一声,我今儿就不回家了,在你府上歇上一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婉拒

郑绥满脸无奈,只得带着袁三娘子回屋。㈧㈠ 中Δ文网*.┡8⒈

进屋后,郑绥正想打算让晨风去瞧瞧,桓裕是不是和五兄在主院那边,忽然耳边传来袁三娘子的惊喜声,“十娘,怎么这个时候,你屋子里还有红梅?”

话音一落,屋子里就响起几声噗嗤的笑声,之后,就听到晨风含笑道:“三娘子近前,再仔细瞧瞧。”

“难道不是?”袁三娘子满眼狐疑地往博物架前走去,方一近前几步,还能隐约闻到梅花清幽的香气,扑鼻子而来,心头越地诧异。

郑绥见了,不由笑了笑,抬头瞧着博物架中间的格子里,摆放着一对红梅缠枝白瓷花觚,花觚里各插着几枝红梅,遂走过去,拉着袁三娘子的手,摸向一朵红梅。

袁三娘子的手刚一触及红梅的花瓣,顿时转头满脸震惊地望向郑绥,“竟然是纸做的,谁的手这么巧,我都差点以为是真的了。”神情犹是不敢置信。

郑绥一笑,“这是王十二郎送过来的。”

低头望去,眼前几枝红梅,有绽放开来的,有含苞待放的,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栩栩如生,如同真花一般,偏又有一阵阵清香逸出,无怪乎,连袁三娘子还以为真的,看来王十二郎的手艺,又见长了许多,这一次送来的这几枝梅花,比二月里送来的,又多了几分逼真与生气。

“这花也就罢了,这清幽的梅香是怎么来的?”袁三娘子来过郑绥的屋子里好几次,也知道郑绥是不熏香的。

“不过是香膏子出来的清香。”郑绥说完,便吩咐采茯:“把那盒香膏子拿出来,给三娘瞧瞧。”

之后,拉着袁三娘子离开博物架,到方榻上坐下,没一会儿,采茯就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白瓷瓶。走过来,打开瓶塞递到袁三娘子面前,“三娘子闻闻,是不是这种香气?”

袁三娘子凑上前。轻嗅了一下,只觉得了一阵沁香直入心田,犹如寒冬腊月里,梅花绽放时散出来的幽香,遂含笑道:“就是这种香。”说着。又往里瞧了一眼,是红色的香膏子,抬头望向郑绥,问:“十娘,这瓶香膏子可是用红梅做的?”

郑绥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等会儿你问问王十二郎,这东西也是他送的,你要是喜欢,我匀一半给你。你回去后,不拘在屋子里的什么器物上,只抹一丁点儿,香气就能维持四五天才能消散。”

一听这话,袁三娘子忙地推辞:“那就不用了,既是别人送你的,想必就这么一瓶,我哪里敢要半瓶。”尔后,望向身旁的采茯,含笑道:“既然四五天才能散去。姐姐挑一点点放我手心上,我抹一下手就够了。”

采茯遂起身,取了一个小银勺子过来,挑了一点给袁三娘子。

袁三娘子揉搓了几下。抹均匀了,才伸出两手往鼻子前递,深吸了一口,脸上带着一抹欢喜的笑容,抬头望向郑绥,“这比我平日抹的玫瑰精油都好。”

郑绥一听。却是笑了出来,“瞧你这话夸的,哪能比得上,不过是胜在稀罕,这带着梅香的膏子,从前没见过。”

“可不就是没有,才觉得稀奇。”袁三娘子附和了一声,又道:“我也没见过王家的小娘子说过他们家这种香膏子,这香不会是王十二郎自己弄出来的吧。”

郑绥愣了一下,“这个我没有问,只是我喜欢梅花,前些日子,他送我一瓶纸剪的红梅时,顺带给了我这么一瓶梅香膏子,叮嘱说在装梅花的花觚觚口处,涂抹上一丁点儿,就香气四溢。”

“要是建康城中的女郎,知晓王家玉郎,还会捣弄香膏子,不知又引得多少人倾慕了。”袁三娘子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调侃。

郑绥却是看了袁三娘子一眼,促狭笑道:“有再多的人,也不会有你袁三娘。”

“当然,我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除了叔齐兄,我怎么可能看得上旁人。”

近来,郑绥已让袁三娘的不知羞和厚脸皮给折服了,这会子,听到袁三娘语出惊人,已不觉得奇怪,遂望向袁三娘道:“那走吧,我带你去见桓叔齐。”

果然,一听这话,袁三娘子急忙起了身,动作之迅,使得郑绥都觉得过于夸张了点,眼前袁三娘子这疯魔状,哪还有半点当初初见时的温柔恬静。

难怪近来,袁母都禁着袁三娘子出门。

从院子出去,直接去了后园东边的清漪池,只要王十二郎过来府里,五兄都是和他在清漪池那边弹琴和诗喝酒,这会子应该都在清漪池边上。

此刻,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夕阳的余辉,洒落大地,金灿灿的光芒,照在人身上,依旧令人燥热不已,鹅卵石铺就的地面,薄薄的丝履踩在上面,还能感觉到烫热,五月底的天气,已经是这样的热,不想到这么晚出来,还是很热,幸而,小径两旁都植有高大的乔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浓密的树阴能够遮挡照射的阳光,偶尔一阵南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

后园里,假山堆砌,花树林立,清漪池旁边有一块空地,年前的时候,特意从丹阳的玄观寺里移植了几株梅树过来,上次听小戎回报,说是已经全部活过来了。

郑绥和袁三娘子过去的时候,果然桓裕和王十二郎都在。

一进园子,远远就隐隐听到琴声传来,还伴随着歌声,声音极其清越,仔细听去,便能听出来,曲子是那敕勒川的曲,词也是那敕勒川的词,郑绥想也不用想,就猜到是五兄郑纬在弹唱。

往常王十二郎过来,和五兄在清漪池边弹琴和诗时,她也时常过来,在一旁替他们斟酒,或是侍弄笔墨,替他们作笔录,若是碰上容易些的题目,她亦会做上一,可每每都让五兄给批得毫无是处。只是唯独这事上,她仿佛越挫越勇一般,竟然没有打退堂鼓,连五兄都说难得。

不过眼前。在水榭里,她平日的活,好似让桓裕抢了似的,斟酒的人变成了桓裕。

直到一曲终了,郑绥才让三都去通传一声。

也直到此刻。水榭里跪坐的三人,才现他们。

只是三都过来,让她和袁三娘子过去时,他们三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笑话,郑纬和王十二郎哄然大笑起来,清朗而肆意的笑声,回荡在湖面,激起一片荡漾。

唯有桓裕跪坐在榻席上,脸上的笑意颇有些不自在,看了她们俩一眼。对着郑纬和王十二郎道:“行了,专门给你们俩斟酒侍墨的人来了,可用不上我了,我先回去了。”

“别,哪能这么快就走了。”郑纬忙地拦住,肆意的笑声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神情却仍旧不改玩意,目光在袁三娘和桓裕身上打转,“熙熙她们才刚来,你不如再多坐一会儿。现在走就没意思了。”

瞧着五兄这样,郑绥多少能猜到,方才郑纬和王十二郎为什么会大笑,左右不过是打趣桓裕一场。而旁边的袁三娘子应该也猜到了,此刻,却是突然红了一张脸,带着几分紧张不安,喊了声叔齐兄,微微行了一礼。抓着裙子的手指,有些许泛白。

郑绥见了,顿时心头暗暗称奇,这丫头,还以为她的脸皮有多厚,原来到了桓裕跟前,竟然是这幅含情带羞的模样,只是那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偶尔偷瞥向桓裕时,情意满满,又热烈许多。

再抬头,望向已经起身的桓裕,身姿挺拔,仪表不凡,郑绥只听到自己心头突然漏了一拍,仿佛停滞了一下,却又是忙地移开眼,她怎么会突然觉得桓裕长得好看,夺人眼目,不说别的人,眼前的五兄郑纬和王十二郎,就是名誉南地的美男子,容光照人,光彩夺人,只偏偏……偏偏,桓裕站在旁边,不但没有被比下去,遮盖住,犹如太阳与皓月,各放异彩。

在郑绥都要怀疑自己的眼光是不是出现了问题时,王十二郎的话,却让郑绥给回过神来,“三郎方才不是说要见袁三娘子,怎么袁三娘子一来,你……”

“十二郎慎言。”桓裕陡然板起一张脸,打断了王十二郎的话。

王十二郎只笑了笑,却并没有太在意。

只瞧着桓裕朝郑绥和袁三娘子的方向说道:“本来是给他们俩抓壮丁抓过来的,既然你们俩来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完,举步大踏步往水榭外面走。

说起来,认识桓裕这么长时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一幅严肃的表情。

郑绥顿时怔住了。

只是片刻间,却瞧见袁三娘子喊了声叔齐兄,追了出去,“叔齐兄,我只是想见见你。”

郑绥听着这话,顿觉得,脸上臊热,可以想像,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袁三娘子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这话,可想是真急了,才脱口而去。

这样想着,郑绥抬头望去,只瞧袁三娘子一张脸,红彤彤的,比西边天的红霞,还艳上几分,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前方的桓裕,桓裕虽停住了脚步,却并未转过身来,“多谢三娘厚爱。”

声音极其的清冷。

然而,只停留了片刻,就急急往前走去。

一见此,袁三娘子似急了般,想起阿娘说的话,不由急问道:“叔齐兄,你什么时候能去我家中提亲?”因为阿娘允诺过她,只要桓叔齐主动遣媒人去家里提亲,阿娘就令阿耶答应这门亲事。

只是袁三娘子冲动之下,没经过大脑的话,大约也不曾料到,她这话一出,倒把在场的几个人都给震住了,除了桓裕忽地转过身来,满脸震惊地望着袁三娘子,连着向来遇事神色不外露的郑纬和王十二郎俩人,都变了脸色,瞠目结舌,更别提郑绥,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眼前的袁三娘,倒真是在她面前的那个袁三娘。

此时,郑绥更多的好奇,却是桓裕会怎么回应。

气氛有片刻的沉寂。

突然听桓裕嘻嘻一笑,“三娘,这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你如今年纪不大。我只当你是小孩子不懂事,说错了话,不会在意的。”尔后,语气微微一顿。扫向水榭里神色大变的三人,又道:“叔齐脸皮比较厚,不在意让人看笑话,只是三娘是小娘子,倒没得惹他人看笑话。这话可别再说了。”

说完,微微一拱手,却是转身离去。

这一回,袁三娘子没有出声,只紧咬着嘴唇,瞧着桓裕离去的背影,脸上满是不甘。

不知怎么,郑绥只觉得自己没来由地松了口气,神情一松。

原本跪坐在榻席上的五郎郑纬突然起了身,走到郑绥身侧。压低声音道:“带着袁三娘回院,等会儿让袁三娘子回去。”

郑绥侧头望了五兄一眼,瞧着神情严肃的五兄,遂轻嗯了一声,迈步走向袁三娘子,挽住袁三娘的胳膊,细声道:“阿婵,天快黑了,我们先回屋吧。”

“十娘,你们是不是都笑话我。”袁三娘子转过头来。不自在地避开郑绥的手,抬手从额头上扫过,似想遮掩住什么,神情中也多了几分不自在。却不敢回头去望向水榭,更不敢望向四周,目光又不自觉地望着地面,却又时不时偷瞄了郑绥一眼,极其矛盾,好似在等候着郑绥的回话。

郑绥愣了一下。猜到袁三娘子这是回过神,缓过劲来,明白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荒唐,所以才会这般不自在,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一时间,郑绥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拉着袁三娘子的手,倾身上前,低声笑道:“怎么,终于知道自己闹笑话了。”

“你……”袁三娘子错愕地望着郑绥,尔后却又笑了起来,伸手轻捶了郑绥一下,两人一起离开了后园。

连郑绥都没料到,袁三娘子的情绪转变得这样地快。

如果是她遇上这样的事,只怕在羞赧与不堪中,至少也得有好些日子才能缓过来。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天还未完全黑下来,星星从天际边冒出头来,一闪一闪的,郑绥想起先前心头涌起来的心绪,以及那些无法理喻的情绪波动。

好似,好似,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的。

上次,她直接把它忽略掉,那么这次……郑绥直觉,甩了甩头。

袁三娘的阿姆从袁府过来,要接袁三娘子回府,袁三娘子没有回,后来,袁三娘子的大嫂何氏过来了,要接袁三娘子回去,袁三娘子也固执地不愿意回去,何氏没奈何,只说次日一早来接袁三娘子,这回袁三娘同意了。

晚上,两人同睡一榻,梳洗后,躺在床榻上,袁三娘子却突然开了口,“十娘,你说今日是不是有旁人在场,叔齐兄才会拒绝?”

郑绥只听到自己脑袋轰地一声响,晚上的时候,袁三娘子并没有说什么话,一直在低头沉思,合着,袁三娘子就是一直在想琢磨着这个问题, 只是她却不知道,她连自己的心思都没想明白,今儿怎么会那么奇怪的心绪变化,只是黑夜里,瞧着袁三娘子一双眼眸格外地晶晶亮,满是期待地望着郑绥,郑绥不由自主地附和了声,“可能吧。”

一听这话,袁三娘子突然咯吱一笑,“是了,就是这样,是我太莽撞行事。”

不知怎么,郑绥的只感觉,袁三娘子是为了桓裕的拒绝,找一个合理的借口,而且还是一个十分牵强的借口,接着,又听到袁三娘子说道:“婚姻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我一个小女娘去提,本来就不合理,也当是玩话,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一遍又一遍,仿佛要说话自己一般。

而且,突然间袁三娘子坐直了身,“对了,我要说服我阿娘,遣媒去提亲才是。”

这番动作声音有点大,郑绥吓了一大跳。

“阿婵。”郑绥唤了一声,跟着坐直身,劝道:“不管要做什么,也要明日才能做,今晚得先睡觉。”

“是了,我明天要再接再厉。”袁三娘子嘀咕了一句,重新躺下。

郑绥也跟着躺下,只是瞧着袁三娘子的兴奋劲,郑绥有些后悔,方才何氏来的时候,没有极力劝袁三娘子跟着何氏回去。

所幸,这一回躺下后,袁三娘子只是盖着被子絮絮叨叨说话,并没有再坐起来。

郑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偶尔附和一声,应两声,算是表示,她在听袁三娘子的说话,直到夜很深了,窗底下有不知名的小虫啾啾的叫唤声传来,偶尔还隐隐约约有狗吠声传来。

夜深人静,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这样极累的情况下,睡得很不安稳。

只是郑绥怎么都没料到,就是在这样不安稳的情况下,她却仍旧做了一个梦,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梦,以至于她醒来后,都不敢相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直睁眼到次日天明。(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疑虑重重

春景秀丽,山花灿烂的九峰山,红彤彤的杜鹃花开满山头。㈧㈠中文网┡.8⒈

一片花海中,矮矮胖胖,还长着一张婴儿肥脸的郑绥,由着桓裕抱在怀里,只是不知怎么,突然间,那个个头小小的郑绥,一下子长大了,变成了她现在的模样,长高了许多,脸也长开了,却仍旧一脸舒服靠在桓裕怀里,而且桓裕也变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不再是五年前,明显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桓裕。

后来,两人又并排坐在一堆花海中,四周开满了杜鹃花,她侧头靠在桓裕肩头,微微阖着眼,脸上的表情尽是祥和与欢喜。

突然听到桓裕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比五兄的说话声还好听,清朗而悦耳,“熙熙,你不是总担心我还不娶亲,要不我娶你好了?”

听了这话,郑绥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心如鹿撞,不能自抑,满眼中更是止不住的惊喜,声音粘糯轻盈地应了声好。

只是一个好字才落音。

突然间地动山摇,满山的花海倏转间不见了踪影,脚下的地,裂开了一个口子,郑绥只觉得自己身子一斜,突然间,就掉进了那个裂开的口子里,桓裕趴在上面,满脸急切地朝她伸出手来,她却怎么也抓不到,接着眼前一片漆黑,自己好似被泥土给埋住了,那种扑天盖地令人窒息被埋压在地底下的场情又出现在脑海中,只是这回想努力睁开眼,却是都不能够。

熟悉的感觉冲击着大脑,郑绥想挣扎,想呼喊,却一下子,脚一蹬,醒了过来。

睁开眼,透过青罗帐,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旁边有袁三娘子呼吸声,偶尔的磨牙声传来。

原来是个梦。

郑绥却是浑身冒冷汗。

拉着拉被子,脑海中想着那个梦,不由怔住了。她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好好的,怎么会梦到桓裕?

她从前也梦见过桓裕,但从前多半梦到的是桓裕拿着她的玉佩,不还给她。或是一直逗她,让她唤他阿兄,神情有严肃,有嘻笑,有随意,唯独不曾出现过,方才梦中的那一幕。

想及此,郑绥犹心悸不已。

桓裕怎么会突然说要娶她。

她竟然也会鬼使神差地答应。

郑绥一想到这,就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梦。从来都是荒唐不经,无法理清的。

虽这样说服自己,但却止不住,念头像杂草一般疯狂地生长,不可抑制,不自觉的,还会想到梦里的前半截,至于后半截,她可以归结于当初在三皇山时,地动。被埋在地下所留下的后遗症。

前半截的梦,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根本无法入睡。

次日天明起来,满脸憔悴不堪。眼中还有血丝,采茯进来服侍郑绥起床,梳洗时,不由问道:“怎么啦,小娘子昨晚没睡好。”

郑绥想了想,轻嗯了一声。羞赧的低垂着头,仿佛害怕采茯知道她做了那么一个荒唐的梦一般。

窗户打开着,清晨,一缕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口射进来,一室的明亮。

这是在白日,光线明亮的白日,却顿时令她觉得无地自容,脸都不自觉地一下子烧了起来。

“小娘子,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采茯忽然蹲下身,“要不还是请夏疾医过来瞧瞧。”

“不要,”郑绥忙出口阻止,心头吓了一大跳。

却见袁三娘子走了过来,“怎么了,十娘你病了。”

“没有,没有的事。”郑绥不停地摆手,又勉力一笑,“只是晚上太热了,我昨夜里热得有些睡不着。”

袁三娘子狐疑道:“我倒是睡得好,没觉得热。”

郑绥本来就是撒了个谎,加之心头存事,正不知所措,该如何辩驳时,一旁的采茯却是出了声,道:“我家小娘子自小在平城长大,最是怕热,自从来南地后,每到夏天,就受不住南地这份酷暑。”

一听这话,袁三娘子哦了一声,郑绥也松了一口气。

用完早食后,袁三娘子的大嫂何氏过来了,这一回袁三娘子倒是跟着她大嫂何氏一起回去了。

送了袁三娘子出门,郑绥回了屋,想到书房练字,因脑子中回想着那个梦,坐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瞧着她呆呆傻傻的样子,这回不仅是采茯,连着刘媪进来一次,也现她的异样,还特地请了夏疾医过来。

郑绥瞧着出现在眼前的夏疾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人都已经过来了,还是让夏疾医给她诊了平安脉,夏疾医诊过脉过,只说是心悸失眠,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郑绥看了旁边的刘媪和采茯一眼,笑道:“是吧,我就说我没有病,偏你们不信,不过是昨夜没睡好,倒这么一番惊动,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真生病呢。”

话一说完,还未走出门的夏疾医却是转过身来,“小娘子虽没病,但该好好休息才是。”

郑绥忙地笑着应了声喏,但夏疾医转身时,禁不住做了个鬼脸。

只是她倒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昨日睡得少,精神多少有些不济,不由打了个哈欠。

采茯见了,劝道:“小娘子先到竹簟上去靠一靠,等会儿午饭的时候,婢子再叫起小娘子。”

郑绥想了想,点了点头,由着采茯扶起身,到临窗的软榻上躺下,这个时节,低矮的软榻上,早已铺上了一层竹簟。

只是这番请了夏疾医过来,到底还是惊动了。

还以为她真生病了。

先是九娘郑芊和阿罗过来瞧她。

到了下午,连着七伯母何氏都过来了一遭,这半个月以来,四房的人,安静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五兄把十三从叔屋子里得宠的赵姬给放了,震慑住了那群人,再也没有人挑事寻事,唯有七娘见到她,总是低垂着脑袋不嗑声。可她见七娘的次数,原本就不多。

郑绥也不曾多在意。

只要不闹事,她也跟着省心。

晚上的时候,郑纬来了她院子。自是少不得也问起她的身体。

郑绥却是把目光望向身侧的采茯,意思这事是她和刘媪惹出来的,让她来解释,谁知,采茯只抿嘴一笑。并不开口,郑绥只好自己道:“我身体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

郑纬坐在竹席上,抬头仔细瞧着郑绥一眼,的确只是两只眼睛的眼袋有点大,看不出来其他,大约是中午又补了觉,精神却是尚好,问道:“昨日夜里,你和袁三娘子说话说到很晚?”

一听郑纬提起夜里两个字。郑绥不自觉地就想起那个荒唐梦,忙地移开眼,“没有。”

“还说没有。”郑纬一见郑绥这神情,以为她是心虚,遂不信,越地认定是夜里说话说得晚的缘故,不过想及袁三娘昨日的行为,郑纬吃惊之余,多了几分赞赏,那小丫头倒有几分胆子。可怜桓裕也算是见过世面,还带过兵,昨天都吓得落慌而逃,只是赞赏归赞赏。他却并不希望郑绥以样学样,更产希望这样的行为生在郑绥身上,那话随口向郎君问出来,多少显得过于轻佻。

这就人,常常会有的两套标准。

以旁观者的身份,和以当事人的身份。会用两套完全相异,甚至自相矛盾的标准,

故而,郑纬少不得叮嘱,“熙熙,以后还是少和袁三娘来往,更不许再邀请袁三娘子来我们府里。”

听着五兄的语气是郑重其事,瞧着五兄的神情是极为严肃,郑绥不由吃惊,抬头望向五兄,“阿兄,怎么了?”微一顿,又道:“阿兄不是赞过她文才极好,让我和她常来往,耳濡目染,提升一二。”

郑纬听了一,不由呵呵笑了起来,“熙熙,自小到大,你身边就不缺少耳濡目染的氛围,在平城时,有阿薇表妹,在荥阳时有四娘,她们都极好读好,况且,还有阿兄这个全才在你身边,也不曾见你长进多少,如今看来,你也就这样,脑袋笨,没……”

呯地一声,郑绥抓起身后的一个凉枕,就朝郑纬扔去,“让你骂我。”

郑纬忙地躲开,凉枕掉到了地板上,瞧着郑绥又抓起案几前的杯子,气呼呼地就要丢过来,忙地出言提醒,“你手上的是琉璃杯。”

郑绥一听,果然一顿,只是看了一眼,却明明是个白瓷杯,不过是难得的薄胎瓷,但现又被骗了,郑绥气得牙根痒痒,一甩手,就扔了出去。

郑纬见了,忙地想伸手接住,“熙熙,你还真扔呀。”只是话音方一落下,没有接住,只听到丁咚一声,出清脆的声响,碎成了细片。

瞧着一地碎片,郑纬顿时惋惜不已,“这薄胎瓷,可是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馨,这么扔掉,也太可惜了,看来,你屋子里以后除琉璃制品,不能再放其他东西,免得全让你摔掉。”

“阿兄,你再说,你再说,信不信我把你屋子里的那一套薄胎瓷的杯碗,全给摔了。”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郑纬忙地摆手,让采茯把这收拾一下,免得瓷片扎到人,“你这脾气,怎么就不能改改,动不动就拿东西扔人。”

郑绥没好气道:“阿兄要不是骂我,我也不会扔你。”

“好了,是阿兄说错话了。”郑纬决定还是不争辩的好,反正自小到大,他就没争赢过这丫头,遂道: “只是阿兄方才叮嘱你的话,可要听进去。”

“知道了。”郑绥应了一声,却又有些为难,“袁三娘子除了在这件事情上,有些疯魔,其实,和我还挺合得来的,况且,如今我们正相处的好,哪能说分开来,就能一下子分开来,就是能,我也舍不得呀。”

“又没有禁止你们不来往,只是别再带她来家里了,尤其是桓叔齐来的时候不行,知道吗?”

郑绥嗯了一声,“我听阿兄的就是了。”

郑纬得到郑绥的答应,才满意,却是不经意间,抬头望向博物架上那两瓶红梅,神情一顿。其实,他一进来的时候,闻到那阵清香,就看到了。只是一时给忘记了,这会子,瞧着那几枝红艳艳的红梅,不用多想,他也猜到这红梅是王十二郎送过来的。不过,这回送来的这两瓶红梅,却是比上次送过来的,生动逼真许多,连着花蕊,都栩栩如生,一眼瞧去,简直能以假乱真,王十二郎可真下了番功夫。

然而,只一想到这一点。郑纬却是不喜起来。

王十二郎的心思,他不是没有察觉。

只是他和王十二郎的情谊归情谊,且不说王十二郎最近已在和扬州刺史谢衡家议亲,纵是没有,上次接到阿耶的来信,阿耶已经打算把郑绥许配给太原王家,对方是祖姑母夫家过继来的孙子,比郑绥年长三岁。

一想到这,郑纬觉得,他该瞅个空。和王十二郎提提。

抬头,望向郑绥,问道:“那两瓶红梅,可是十二郎昨日过来。送来的。”

只瞧着郑绥点了点头,“是藏锋送来的,阿兄昨日没见过吗,我还以为阿兄见过了,才让他送进来的。”郑绥略有些疑问,藏锋是王十二郎跟前的僮仆。王十二郎每回送东西给她,可都是阿兄亲自过目,她才会收的。

“没太注意。”郑纬微微敛了下神情,收回盯在郑绥脸上的目光,还好,郑绥并没有什么异样与不妥,这样,他就能放心,和王十二郎说起来,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一切都不过是王十二郎单方面的心思。

陪着郑绥用了晚饭,郑纬才回院子。

只是回主院的时候,瞧见温翁还在等着他,最近因着操办九娘的婚事,郑纬还以为,温翁是为了九娘婚事的事宜而来,不料一出口,却是为了四房的事。

“怎么了,他们想回京口?”

温翁点了点头,“今日白天五郎不在家,四郎主特意派人把老身找了去,说了这事,说建康太炎热了,他们受不住。”

郑纬倒不曾想到,自上次他和四叔公说过一回话后,四叔公有事,都不愿意找他再当面说了,反而要通过温翁,一时之间,郑纬倒觉得好笑,还别怪他不敬老,四叔公这行事,瞧这年纪是越长越倒回去了,郑纬手摩挲了一下白瓷杯口,这只白瓷杯,和郑绥摔掉的那只是一套的,都是薄胎瓷,还是王十二郎送给他,郑绥在屋子里瞧见了,觉得漂亮,就把那只给拿去了,可惜,今晚,让她给摔了。

“小郎。”

温翁的一声叫唤,郑纬回过神来,望着温翁,歉意的笑了笑,“阿翁,那你明儿就去和四叔公说一声,别人我可不在意,但是四叔公,还有七伯父一家子,是要待到九娘成亲以后,再回建康,要不这么闹哄哄地来一趟,说是给九娘道喜送嫁,九娘还没出阁,他们又闹哄哄地回去,成什么样子。”

“小郎和老身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是这样想的。”温翁说着,抬头望向郑纬,“今儿也劝了四郎主,只是四郎主那意思,他也想早些时候回京口。”

“怕不是他想。”郑纬微微一笑,别人也就罢了,就四叔公,就郑纬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哪有看不透的,一瞧就知道是极好面子,又极喜显摆的人,这次有个让他露面的机会,他哪会不愿意,要不然,也不会兴冲冲地,大张旗鼓地来建康,当年,他可是让御史弹劾,灰溜溜地离开建康城的。

要不就是枕头风吹得太厉害,要不就是希望他郑纬亲自出面,请求他留下来。

郑纬可不想,给世人留下一个印象,在南地的郑氏族人都不和睦,顾忌这一点,郑纬想了想,又道:“我明儿去找他老人家谈谈。”

“可这回,老郎主的态度似乎很坚决,老身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别的缘故?”郑纬顿时提起了一颗心,神情凝重起来,温翁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或许……毕竟,半个月前,他说了那样不中听的话,四叔公竟然能忍气留了下来,怎么住了半个月,又突然说要离开了,由不得郑纬心中起疑,“让傅叔好好查查。”

说完,郑纬又伸手指了指,“对,不仅要查查四房,另外,还有九娘的婚事,着重查湘东王那边的动静。”

“什么,”听了这话,这回轮到温翁吃惊了,很是不解地望着郑纬,“小郎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有点草木皆兵,四郎主或许只是想以此为要胁,使小郎能够同意,允许四房的七娘或是八娘,作为九娘的陪嫁媵妾,嫁入临汝公府。”说到底,临汝公这个称号,不过是暂时的,只要皇太子顺利登位,将来一个王爵,是不会少了的。

在温翁看来,四郎主最在意的,也是希望能与临汝公府攀扯上关系。

“我们暂时别管这些,阿翁只按照我的意思,先去办,有道是有备无患,若是没事当然是最好,假若真有什么情况,我们也能提前预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温翁听到郑纬话里的坚持,遂也没有再劝,忙地应了声喏。(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挑明同意

王十二郎进郑宅后,听仆从说起,郑五郎在后园清漪池上的水榭里候他,遂吩咐身边的僮仆藏锋,把带来的那套薄胎瓷的杯碗给郑绥送去,之后,再转身去了清漪池那边。『㈧㈠┡ 中┡文网 .『8⒈

他也是上次过来,听郑五郎说起,郑绥喜欢,正好,他身边还有一套,这次就带了过来。

王十二郎一进园子的时候,五郎已经在水榭那边弹琴了,两京和三都候在水榭外面。

只是他方一靠近,琴声就嘎然而止了。

一见此,王十二郎便直接走进了水榭,屈身往竹簟上一跪坐,笑道:“阿奴,你弹的这《清泉吟》怎么平添了几分世俗红尘的味道,一瞧,就是因为心不净的缘故,和我当初听到熙熙弹琴这曲子时,差距……”

只是话未说完,却突然瞧见郑五郎纵身向他扑来,他一个不防备,便让郑五郎给压倒在榻席,瞧着郑五郎坐在他身上,两手掐紧他的脖子,他不由忙地伸手摁住郑五郎的手。

只是这一番变故,跟他来的两个僮仆,飞白和鹤书两人,却是惊讶地出了声,忙地要进来拉开郑纬,却让郑纬回头给喝斥一声,“都给我下去。”

飞白和鹤书两人顿时犹豫了一下,两京和三都自是极有眼力劲地上前来,拦住飞白和鹤书两人。

王十二郎抬头望去,对着飞白和鹤书吩咐道:“这没事,我们闹着玩的,你们都先下去。”

听了这话,飞白和鹤书两个青衣僮仆才跟着两京和三都出了水榭,而且,还让两京和三都拉着远远的。

待人都已经离去了,王十二郎瞧着依旧还坐在他身体上方的郑纬,“怎么了,还不放手。”

郑纬淡淡道:“谁说我要放手了。”两手的手劲却加重了些。

王十二郎在下方,自是不好使力。不由怒道:“阿奴,你今儿这是什么疯,不会是喝多了酒,快点放开我。”

“你可闻到这周围有酒气?我没喝酒。此刻清醒得狠。”

“既然如此,你还不放开我。”

“我有事要和你。”

王十二郎迟疑了一下,骂了句浑蛋,却是猛地要挣脱开郑纬的钳制起身,只是两人身形相当。郑纬又处于有利的位置,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满头大汗,阳光照射下,汗珠晶莹亮,白晳的脸庞,越地莹泽玉润,有如白玉般透亮光,推扯间,动起了拳脚。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这幅场景,要是让建康城中其他士人看到,肯定要说有辱斯,更会让倾慕之人,震惊不已,素有连壁之美的两人,竟然也会如市井小儿一般,动起手来打架。

直到两人分开时,已是气喘吁吁,更有痛得龇牙咧嘴的。

好一会儿。王十二郎一边揉着手臂,一边气极败坏地道:“郑纬,你到底是什么疯,用得着一上来就动手。”他打郑纬时。多少还留了几分力道,可郑纬呢,那一拳可是实打实地挥下来,他想想就来气,瞪向郑纬,“我说你郑五郎什么时候也讲究用拳头了。也亏得你这拳头对我挥,还真下得去手。”

“我怎么下不了手,我还嫌下手轻了。”郑纬懒洋洋地瞥了王十二郎一眼,他都不记得,他有多少年,没和人打架了,记忆中,也只从前在平城时,小时候和世桥表弟动过手。

王十二郎一听,顿时气结,伸手直指郑纬,“野奴,你今儿不给我说出个道理来,我挨的这几下,一定双倍奉还给你。”说着,咬着牙,揉了揉肩膀。

只听对面的郑纬开口说道:“阿弥,你那纸剪梅花的手艺,好似又见长了许多。”

王十二郎微微一愣,片刻间,好似明白了些,郑纬肯定不是问他手艺长进的事,遂道:“每回送给熙熙的物什,你不都是看过,或是我告诉了你,我又没私下里送过什么物什,野奴,你可别忘了,这些可都是经过你允许的。”

“那你今儿又送了什么?”郑纬扬头问道。

“那套薄胎瓷的杯碗,和之前送给你的那套一样。”

郑纬冷笑一声,“阿弥,你倒真舍得,拢共就这么两套,就舍得全部送出来,只是你家的那个琉璃作坊,怎么还没有成品出来,难不成烧的全是次品,要不我过去帮你研究一下,从前在荥阳时,家里的那个琉璃作坊,我去过几趟。”

“阿奴,”王十二郎正色地唤了一声,伸手拍去身上的灰尘,重新跪坐到竹席上,望向对面的郑纬,“我说今儿是怎么了,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非得这么阴阳怪气的。”

郑纬咬牙齿切道:“阿弥,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什么呀?”王十二郎横了郑纬一眼,“一过来,就让你给平白捶了一顿,还要听你说这些不中听了话,你要是还要疯,我就不陪了,明儿再过来。”说着,就作势要起身。

“阿弥,王中书令已经在给你议亲了。”

话音一落,王十二郎身形顿了一下,却没有再起身的意思,而是轻拍了下额头,神情焉了下来,“你都知道了。”

郑纬只嗯了一声,这回倒是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水榭里,陡然安静下来。

王十二郎起身,要对着不远处的两京三都等人招手,就听郑纬说道:“酒在最下面的阁子里,你自己去拿。”

听了这话,王十二郎并没有客气,而是起身,朝水榭旁的阁子边走去,打开下面的阁子,拿了两壶酒并两个杯子,一壶酒放在郑纬跟头,一壶酒自斟自喝。

两人似默契般,静静地喝着酒,谁也没有说话。

这水榭里,下面有流水哗啦地流动,到底比别处凉爽些,尤其风吹来,从湖面带来的凉意,直沁心田,舒解了几分暑意。

吃了酒,王十二郎又拿起琴,弹奏起来。

弹的还是郑纬先前弹的那《清泉吟》,只是弹得比之前郑纬弹得还要糟糕几分。

待一曲终了,郑纬伸手指着王十二郎笑道:“阿弥,幸而我阿耶如今不在这儿,他要是听了你这曲子,只怕是不允许他再弹这曲子了。”

王十二郎摇头,“我本来于曲艺上的造诣就有限。”

“不,在意境方面,阿弥你可比我强多了。”郑纬望着王十郎这话说得极其认真,后面,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缺陷来,“只是这一回,阿弥,你心乱了。”

王十二郎没有否认。

又听郑纬道:“阿弥,我上次就和你说过的,我阿耶已经来信了,熙熙的婚事,基本上已经订了下来,是我祖姑母的嗣孙,人,我阿耶见过,阿耶算是满意,更为要紧的,这是两家的联姻,这桩联姻,没有谁比熙熙更合适了。”

“阿奴就不想把熙熙留在南地?”

郑纬随意道:“我是想,但父命不可违。”

听了这话,王十二郎立即嗤之以鼻,别人说这话,他或许还信,但是唯独郑纬说这话,王十二郎是一个字都不信,“阿奴,你能不能信我一回,我的婚事,我自己能做主,或许你可以考虑一下,琅琊王氏不比太原王氏差。”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琅琊王氏比太原王氏差。”郑纬摇头一笑,又严肃道:“但是阿弥,太原王氏是郑家的旧族联姻,对象是我祖姑母的嗣孙,意义不同的。

“阿奴,你这只是借口,搪塞不了我,若我没记错,郑家现今在荥阳的五房,你五叔公那一脉,也同样是嫡支,我不信,那一房没有合适的嫡女出嫁。”

郑纬目光盯着王十二郎,他和王十二郎,可以说一见如故,这大半年来,更是交情日深,两人时常在建康城中同进同出,士林还送了他们一个王郑称号,王十二郎的草书,他的词赋文章,更成为文人雅士聚会上一人亮点。

要是王十二郎能成为他的妹婿,还能成为佳话,他自是求之不得,但是想着阿耶,想起郑王两家的联姻,想起王谢两家的联姻,他心里一时之间,又没有了底,故而,他会默许,王十二郎送物什给郑绥,同时,又从不挑明,“阿弥,你和谢衡家女儿的婚事若成了,我们俩可就成了连襟。”

谢衡是谢尚书的从弟。

故而郑纬才有些一说。

只是郑纬话一说完,王十二郎却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郑纬,“阿奴,相比于成为连襟,我更愿意我们俩能成郎舅。”

郑纬愕然,这是王十二郎第一回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道:“我倒是真没料到,熙熙那傻乎乎的丫头,竟然能得你青眼相待。”

“我不过是淑女之思罢了,真较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王十二郎说完,语气一顿,好一会儿又道:“阿奴,至少,你该相信我一回。”

郑纬听了这话,对上王十二郎坚定的目光,微微犹豫了片刻,“阿耶那边,我可以试着去说服,但是你这番心意,熙熙可完全不知道,要是将来……我是说以后,熙熙要是不愿意,我可就管不着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王十二郎满意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第二百二十三章离家出走

清漪池水榭里的事,身在自己院落里的郑绥自是不会知道。

这会子,她正摆弄着王十二郎让藏锋送过来的那套薄胎瓷杯碗,只是瞧了之后,直觉可惜,王十二郎不该把这套杯碗送给她,而是送给五兄才对,想着五兄看到在她这儿的这套杯碗时,怕是要直呼暴殄天物,思及这一点,郑绥便又不想,直接把这套杯碗转给五兄,而是挑了一个和她上次摔碎的白瓷杯子,形式一样的,之后,打晨风给五兄送去,让她只和五兄说,是赔给他的。

至于这套杯碗,想了想,郑绥还是让辛夷收起来,先气气阿兄一回,等过上些日子,再转送给五兄好了。

当郑纬收到郑绥让晨风送过来的那只白瓷杯里,只是摇头一笑,并不甚在意。

这事上,郑绥不过是自己较了一回劲罢了。

然而,郑绥不曾料到,接下来郑纬做的一件事,却着实,令她生气得不行。

那一日,正逢上临汝公府来过大礼的日子,公府那边要送聘书和礼书过来,因而郑纬也在家,只是郑绥一大早起来,却听到刘媪晨风进来禀报,说是那位满琴姑娘又来家里了。

“什么时候来的?”郑绥满是诧异地望向晨风。

瞧着郑绥脸色有些不好,语气中更是带着愠怒,晨风说话的声音小了点,把听到的消息,如实回禀:“昨晚上过来的。”

“既然是昨日晚上来的,怎么没见来禀报?”郑绥气咻咻地问道,她没有想到,这位女郎,竟然还会踏进郑宅的门子,只要一想起满琴,脑海中顿时就回荡起,在京口狮子山时。满琴声嘶力竭的请求,就想起她在杨柳坊遭的罪,目光不由冷了许多,盯着晨风。“她昨夜是去了客院,还是在阿兄的主院。

晨风从不曾见过郑绥这样冷利的目光,带着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得眼前的郑绥。好似突然换了个人一般,变得她都不认识了,抵不住郑绥目光中的寒意,晨风忙不迭地回禀:“昨晚进府,让明妪带进主院,就没有再出来过。”

郑绥手撑着案几,跌坐在竹簟上,她如今渐大,对男女之事,也略有知晓。断不会像几年前那样,看到五兄床榻上有个女郎,吓得跑出去,也正因为知道五兄和满琴的关系,遂更难以释怀,只怕过了这一晚,满琴又要在府里住下来,甚至留了下来。

其实,她更不明白满琴,她这么没名没份。怎么就愿意跟了五兄。

“小娘子,您这是怎么了?”采茯最先察觉到郑绥的异常,忙地扶住郑绥,把晨风几个都给遣了出去。方才问道:“小娘子,是不是那位满姑娘有什么不妥?”

采茯这么一问,郑绥才猛地间现,京口狮子山生的事,除了桓裕,因为当时在场外。回来后,她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因为她不想五兄为难,所以不但她没和人提起,还特意嘱咐桓裕,不让他对外提起,而此刻,面对采茯,郑绥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终竟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化作了摇头。

“小娘子,那位满姑娘到底怎么了,你这是要急死婢子。”瞧着郑绥这样,采茯哪还猜不出郑绥心中有事,偏郑绥不愿意说,她心里只得干着急。

郑绥见了,不由忙地摇头否认,“没有的事,真没有什么事。”

“小娘子不愿说,难不成,小娘子要婢子亲自去问了满姑娘,或是亲自和五郎说。”采茯是真急了。

郑绥忙地抓住采茯的手,“好姐姐,我求你,你就别问了好不好,真的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我不喜欢那位满姑娘,原以为她离开了,不想如今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采茯却不太相信,毕竟从前郑绥虽不喜欢满姑娘,但绝没有一听到满琴,浑身都透露出一股厌恶,“真是这样?”

郑绥连连点头,“当然是这样,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就不喜欢我她,也不知道这一次,她又得懒上多久。”

最后一句,听在采茯耳中,抱怨的意味甚浓,采茯登时不由信了几分,“小娘子不喜欢,就直接告诉五郎好了,五郎定不会让她待在宅子里。”

“阿兄可是知道我不喜欢她,从前还让她住了下来,要不是满琴自己闹腾起来,只怕阿兄也不会让他离去。”这一点令郑绥很不解,难不成,真是因为满琴的救命之恩?

只是不仅郑绥不解,连着采茯都心头存疑,自小五郎对小娘子便是百依百顺,极疼这个妹妹,唯有在满琴姑娘一事上,似成了例外,想及此,遂劝道:“小娘子若实在不喜欢,要不,还是和五郎说一声,哪怕另置了宅子让满琴姑娘住也使的。”

“她又不是没屋子住,何必另置屋子。”郑绥的声音陡然间有点冷,满琴出自富春满家,家中最不缺的就是铜钱,那座杨柳坊是他们家的,连买匪徒劫持她的铜钱都有,更不用说一间住的屋子。

想到这,郑绥却是不愿意在这座宅子里见到满琴,更不愿意听到五兄让她唤满琴阿姐,一念至此,郑绥想也没多想,就吩咐道:“采茯,让二门上备车,我要出门。”

“小娘子要去哪?”采茯吃惊,又忙地劝阻,“今日是临汝公府来过大礼的日子,小娘子出门倒不好了。”

“有阿兄在家,十八婶娘会过来帮忙,我在不在家有什么关系。”郑绥轻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替我换身衣裳,我现在就要出门。”

瞧着郑绥这是执意要出门,采茯只好一边吩咐人去二门外准备出行的牛车,一边喊人进来,服侍郑绥换身衣裳。

急急出了门,待上了牛车,采茯又问一句,“小娘子打算去哪?”

一听这话,郑绥却是突然怔住了,她方才恼怒之下,只想出了这座宅子。心里只顾着生气,却不曾想过要去哪,虽说这两年来,她在建康城中认识了许多高门大户之家的女郎。但相交甚好,不提前送拜帖就能上门的,却是屈指可数,袁三娘子,五兄既已叮嘱过。让她少去,她这会子,自然是不会去袁府,七公主住在宫中,而谢幼兰,谢家是五兄将来的妻家,今日是九娘过大礼的日子,谢家定然还会有人来参加,她去谢家,问起缘由来。她都不知道怎么答。

这么一来,她还真没有地方可去。

但总不能出来了,又这么回去。

郑绥一想到回去,打心底里是不愿意,遂道:“就绕城里转一圈。”

采茯满脸遮不住的愕然,但瞧着郑绥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到底没有再多说,而是对着外面赶车的车夫,吩咐一声。

牛车缓缓启动。

只是这么大热天,郑绥这番出来。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现在太阳还没有出来,郑绥还不觉得,待绕了半个建康城。太阳高高升起来时,郑绥已经热得受不住了,终南和小戎给她左右打扇,她都觉得热汗直流,遂望向采茯吩咐道:“这到哪儿了,离清峰观还有多远。直接去清峰观好了。”

采茯不由提醒,“小娘子,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在清峰观,也无法住下来。”

“等会儿让人回去,再把日常所需要的物什简单带上几件,我决定就在清峰观住上些日,出来避暑,等九娘大婚那几日,我再回城。”

“小娘子……”采茯想劝,瞧着郑绥摆手,只得探出头,对着前面的车夫吩咐一声。

只是没走几步,牛车却突然停了下来,采茯正要问怎么了,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这是郑家的牛车,是谁坐在里面?”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桓裕。

原来,这会子,牛车正经过西州城,桓裕才要进扬州刺史的府衙,就看到郑绥所乘坐的这辆牛车经过,遂赶上前来。

采茯微微掀起帘子,朝着桓裕一礼。

桓裕一见是采茯,就知道里面坐的是郑绥,遂走到车窗边上,轻扣了下车窗,只瞧着郑绥从里面探出头来,遂问道:“这么大热的天气,你怎么出来了?”

“就是因为热,所以想着去城外的清峰观避暑。”郑绥只觉得自己热得没有一点精神。

桓裕瞧着郑绥这趟出门,只有一辆牛车,外加十来个护卫,基本上没有带什么家什,遂不信道:“若是去城外清峰观住,你这行头也太简单了。”微微一顿,盯着郑绥红扑扑的脸颊,还有微汗渗出,这丫头一向怕热,绝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太阳出来,遂促狭般地取笑,“你瞧着,倒不像是去清峰观避暑,更像是离开出走。”

话音还未落呢,只瞧着郑绥一张脸愀然变色,哗啦一声响,只微微露出一角的车窗帘都给拉上了。

不会是让他猜到了吧。

桓裕吃了一惊,忙地又重扣了几下车厢,“十娘,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要你管,我阿兄都没管我。”

只听郑绥气咻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见郑绥这样,桓裕自是不会让郑绥就这样离开,略想了一下,便上前,和那位赶车的车夫说了一声。

车夫听了,不由回头望向后面的牛车。

桓裕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若是不会赶车,就让会赶的人来赶。”

那位车夫瞧着跟着的护卫领伍佑并未出声,遂应了声,调转头,而另一边,桓裕却搭上了伍佑的肩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佑苦笑地摇头,“小的也不知道,十娘早早的就起来了,要出门的时候,采茯也劝不住,小的都是得了消息,怕有个闪失,才急急赶了上来的,连五郎都没来得及回禀。”

这样又走了好一节路程,坐在牛车里的郑绥,好似现异样,透着车窗帘,模糊地瞧着,好似不是在大路上行走,而是去了一条小道,小道两家植满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宅院,应该是进了里巷。忙不迭地喊了声停车,“这是去哪儿?”

牛车很快停了下来,车帘掀起,桓裕的一张脸探进了车厢里。“外面这样热,离清峰观又还有一大段距离,先去我宅子里坐坐。”他因回建康城,多是待在西州城这边,故而宅子也置在西州城府衙旁边的建和里。

郑绥只愣了下。倒也没有反对,这个时候,大约只要不让她回青溪二桥的郑宅,去哪儿,她都会愿意,只是这猛地见到桓裕一张脸,虽过去了好几日,但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荒唐的梦来的,便有些不敢直视桓裕,忙地移开眼。

一瞧见郑绥这样。居然都没有说话,桓裕心头不由暗暗称异,方才,他还想着,要费上好一番口舌的,不想,这丫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反常即为妖。

总不至于这丫头真是热晕了,或是气昏了头

且说,沈志因家在京口,在建康城这边就没置宅子。每次跟着桓裕来建康城,都是住在桓裕的宅子。

这会子,听仆从说起桓裕回来,倒不由吃了惊。甫一见面就询问道:“怎么,今儿府衙里没事?”

“我还没进府衙,就在门口拾到了这丫头。”

沈志只看了眼牛车,听着桓裕口中的称呼,便猜到是车厢里的是郑绥。

又听到桓裕吩咐道:“赶紧让人把正房收拾出来,看能不能找到冰。多放些冰进去,我方才瞧着这丫头模样,只怕会中暑。”

沈志顿时哭笑不得,大约连桓裕都忘记了,他们这宅子里是没有冰窖,更别提冰,况且他们在这住的日子不多,宅子又小,又没有女眷,两个大老爷们,真热起来,冲个井水澡,哪想着用冰,这么多年,他常跟着桓裕在军中,早就习惯了。

只是听了桓裕的吩咐,沈志想了想,只好去隔壁借借,好在这是建和里,住的都是在西州府衙做事的官员,还能借到些许。

待郑绥进了屋,在一方榻席上坐下,打量着屋子,才现,这屋子里的陈列很简陋。长三间的屋子,却没有用任何东西隔开,很是敞阔,东边有一个高桌书案,一方矮榻,几把胡床,很明显,是平里看议事及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睡觉的那张大床安置在最西头,中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别说屏风凭几博物架,连一个衣柜都没有。

说是她见过最简陋的屋子也不为过。

郑绥勉强在最东边,临窗的那方矮榻上坐下来,还好矮榻上铺了竹簟,接过终南递过来的蜜水,喝了两口,这水,还是出门的时候,采茯带了一罐,只是想侧身靠一下,才现,既没有凭几,也没有隐囊,极不方便,最后,采茯从车厢里,拿了个凭几放在郑绥身后。

“这就是你住的屋子。”郑绥伸手指了指,若是她没有记错,方才是领着她来正房,这座宅子是桓裕的,他该是住在正房的。

桓裕笑着点头了头,他大约也猜到郑绥这是嫌弃简陋,遂笑道:“既然觉得家里舒服,怎么这么大热天还跑出来,而且今日应该还是九娘过大礼的日子,你更不该往外走。”听伍佑方才的话,是要急着赶回去向五郎报个信,想来五郎,还不知道这丫头出来了。

“我是想去清峰观避暑的。”

“让你胡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桓裕拿了把胡床,坐到矮榻前,笑嘻嘻地问道,“又和你阿兄吵架了?”

“才没有。”她今儿连五兄郑纬的面都还见到。

“那就是又生你阿兄的气了。”

这话一问出,郑绥倒是突然沉默了下来,没有出声,桓裕遂又重复了一句,“这么说,就是生了你阿兄的气,然而一气之下离了府,后面,后悔了,又拉不下脸面回去,就在街上晒太阳。”

“没有。”郑绥强梗着脖子否认。

瞧着郑绥脸红脖子涨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明明把什么都泄露了出来,透着几分虚意,偏还强撑着,想着郑纬身上的那份淡定从容,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再瞧着郑绥一向是什么事都显在脸上,五年前如此,五年后还是如此,桓裕都不由得承认,这兄妹俩相差也太大了,大约是该长在郑绥身上的那份聪明劲,也都长到郑纬身上去了,所以郑绥才会显得傻乎乎的,两兄妹要是能中合一下,或许就好了……只是中合,哪郑绥就不是郑绥了。

想及此,桓裕顿时摇了摇头,至少这丫头,还有几分率真,逗起来有趣,都不用费脑子。

要是成郑纬那样,可就没意思了。

“好,没有就没有,等你阿兄来接你,你再回去。”

“他接我,我也不回去。”郑绥似赌气一般说完,又道:“我原本是要去清峰观住些日子,既然让你强拉过来了,我就在你这里住上些日子。”

“随你,你想住几日,就住几日,我最近这些日子都会在建康,只是这里简陋,可没你家里那么方便。”郑绥方才嫌这屋子里简陋,可这屋子里至少还有张矮榻,其他屋子里连方榻席都没有。

桓裕一整日都没有回府衙,陪着郑绥一日,但到了入夜时分,还是在他的劝说下,亲送了郑绥回郑宅,只是当在五郎的院子里看到满琴时,顿时明白过来,郑绥离家出走的缘由。(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对比

桓裕目光瞧向跪坐在郑纬身后的满琴,容貌艳丽,妩媚动人,一身红衣,透着张扬。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上回在狮子山时,只匆匆一瞥,没太注意,这回仔细一瞧,顿时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是从前在哪儿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遂嬉笑问道:“才几日不见,野奴身边竟多了位美娇娘,不知这位女郎是哪家的?”

话音一落,却见郑纬笑了起来,“三郎,你不认识她了?”说着微一侧身,伸手指了指满琴,“去年在徐州时,我身边的那位琴僮,你还有没有印象。”

桓裕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难怪我没瞧出来,当时是作男儿打扮,如今这一换了女儿装,可完全变了样。”之后,呵呵一笑,道“野奴,要是当时知道琴僮是位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我早就向你讨要了,不知现在野奴舍不得舍割爱。”

郑纬微微一愣,却是觉得诧异,只是脸上未显,笑望着桓裕道:“三郎说笑了,她是富春满家的小娘子,在襄国时,救过我一命。”

桓裕自是能听出郑纬这话里的维护之意,扬眉瞧了郑纬一眼,再望向满琴,两人共坐一榻,一前一后,挨得很近,是傻子,也看出来,两人的关系很亲密,多少也能理解,郑绥那丫头,为什么要把狮子山看见满琴的事瞒下来。

抬头望向郑纬身后的满琴,问道:“不知道,满娘子还有没有别的妹妹,我也想像野奴一样,身边添个美娇娘。”

语气中无端多了几分轻佻。

郑纬摩挲着手中酒杯,揣摩着桓裕的意思,他认识桓裕这么长时间,桓裕并不是好色之徒,更不是那种看上一位美娇娘,就想要带回家的人,怎么今日偏偏就瞧上满琴了。

只是郑纬还没说话。跪坐在后面的满琴已经开口了,“多谢桓将军厚爱,我家姐妹单我一个,再没有别的了。”说完。微微一顿,眼角瞧了郑纬一眼,又道:“我年已及笄,待字闺中,将军若真满意我。尽可以上富春满家提亲。”

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偏眼眸流转间,眉梢透着几分风情。

桓裕心头吃惊,倒觉得这女郎大胆,再瞧瞧郑纬,眼中闪过一丝阴晦,却是一闪而过,若不是仔细察看,根本注意不到,再瞧瞧那女郎。坐着时,后背挺得笔直,端正着,头微微仰着,行事又带着几分张扬,只怕不是甘心作妾的人,更不是顺从之人,而眼前,还能牵制郑纬的情绪,桓裕倒觉得有几分意思。遂道:“我可不敢夺野奴心头之好。”

说完话,目光已经从满琴身上收了回来。

不待满琴再开口,只瞧着郑纬转头对着身后的满琴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满琴并未多话,笑着应声是。起身,退了下去。

“三郎若真喜欢美娇娘,我可以赠送三郎几个绝色佳人。”郑纬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桓裕,对方才桓裕的话,多少有些生气。

“我真需要美人。也不需要你赠送。”桓裕摇了摇头,时下,建康城的中各世家大族,谁家没有养上一批伎人,以供待客取乐,父亲在时,家中也曾有,只是后来父亲出事,他把嫂子侄儿及族人送回原籍,就把那批伎人全部遣散了,“只是没想到,野奴还真喜欢上这位满家女郎了。”

郑纬笑了笑,没有否认,“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罢了,毕竟难得碰上个有趣的人。”

桓裕一听这话,不由问了句,“不知满娘子和熙熙相比,野奴更喜欢谁?”

话音一落,郑纬却是没好气地瞪了桓裕一眼,“三郎,你胡说什么,哪有这么比的,阿琴是我女人,熙熙是阿妹。”

“是不一样,”桓裕点点头,却是又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若是她们俩同时出了事,野奴会先救谁?”

“自是两个都救,何况,我也不能让她们出事……”郑纬说到这,忽然停顿了下来,抬头望向桓裕,桓裕不会突然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心头一疑,忙问道:“对了,今日熙熙那丫头在你那待了一天,有没有和你说了什么?”

郑绥今日一大早的就离家,他后来隐隐猜到,可能是因为满琴来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郑绥不喜欢满琴不是一两天的事,从前也不见这样,这么一来,又觉得不可能是因为满琴的缘故,只是别的,他却猜不到,他近来,忙着九娘的婚事,根本无暇做什么去惹郑绥生气,尤其是昨晚和郑绥用晚饭的时候,郑绥还很正常。

桓裕听郑纬问起,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狮子山的事说出来,那时,那丫头可是特意叮嘱他不说出来,他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该由他来说,而是由那丫头来说,遂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性子,她不愿意说,你哪能问不出来。”

“这倒也是。”郑纬点点头,想着,晚些时候,他亲自去瞧瞧郑绥。

俩人遂又说起了别的事,因郑宅离西州城比较远,桓裕晚上就没有回去,而是去客院住了一宿。

郑纬亲自送了桓裕出门,让三都带着去了客院,之后,欲转身去一趟郑绥的院子,却忽然让一双细长的手臂,从后面环腰抱住,郑纬脸上轻轻一笑,除了她这么大胆,再没旁人,低头不意外见到那双肉乎乎的小手,于是伸手握住。

尔后转过身,果然是满琴那张艳丽的面庞,犹带着几分娇俏,眼睛晶亮,蛾眉弯弯,如同天上的月儿,心头蓦地一柔,不过想着这是在外面,院子里还仆从,终竟还是推开了半步距离,只是握着满琴的手,藏在宽袖下,没有松开,“怎么不在屋子,倒出来了?”

“今晚月色很好,就出来院子走走。”

郑纬仰头望向天空,今晚夜空,除了西天那轮弯弯的月儿。还是满天的星辉,遂侧头望向满琴,“你既然喜欢,就走走吧。”握着满琴的手。在小道上漫步,并不急着回屋。

主院是这座宅子的中心,其他所有的院子,都是绕着主院,依次排列开来的。所以这主院,是这宅子里最大最宽敞的院落,正房是一排长七正间的屋子,左右两边还有厢房,正房后面还有座抱厦,庭前的枇杷树,亭亭如盖,俩人绕着院子走了大半圈,时不时说上几句话,气氛是难得好。

“阿琴。你这次怎么会过来?”郑纬仰望着星空,突然问了出来,满琴从昨晚来找他,并没有说她回来的缘由,郑纬也没有问,他在等她自己主动说,不想满琴并没有提起的意思,他忍不住,又还是问了起来。

“想你了,就回来了。”

话音一落。却听到郑纬嗤地一声笑。

“你不信。”满琴凑近了几分。

郑纬伸手摸向满琴的白晳的脸颊,肌肤细嫩,吹弹可破,触感极好。令人爱不释手,舍不得离开,抬头,望着那双明眸,轻轻呢喃了一句,“我怎么可能不信。只是阿琴,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

听了这话,满琴让郑纬握住的那只手不由微微抽动了一下,只是郑纬并未使力抓住,而是随即放开了,同时,放在满琴脸上的手也放开了,两人瞬间分了开来,有一步远的距离,郑纬侧头瞧了满琴一眼,却是突然举步,朝正房的方向而去。

“阿奴,”满琴瞧着郑纬的背影,不由一急,忙地唤了一声,小跑了几步,赶上郑纬,拉住郑纬的手,只是每次都让郑纬都甩开,如此再三,到最后,满琴索性跑到郑纬前面,两手环住郑纬的腰,抱了个满怀。

突然温香暖玉入怀,郑纬身体微微一僵,到底是年少人,何况怀里还是常常会午夜梦回时的人儿,嗅着熟悉的气息,撩拨着心弦,郑纬一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了满琴的腰际,只片刻间,忽然抱起满琴,快步往正房走去。

然而,到了屋子里,郑纬刚把屋子里的仆从喝唤出去,却是两手一松,把满琴扔放在榻席上,起身,在对面的方榻上坐下。

“阿奴。”满琴晃过神来,略有些诧异,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门早已让出去的仆从给阖上了,屋子里点着连枝灯,油灯燃烧得很旺,把一室照得通亮,有如白昼,满琴倒有几分恼怒这灯火,抬头,只瞧着郑纬跪坐在竹簟上,灯火下,越衬得面白如玉,色转皎然,目光如黑曜石一般,闪闪亮,透着清明……

是了,一双眼睛,是极其的清明冷静,哪还有方才在庭院时的那半分意乱情迷,满琴心中顿时升起一抹失落。

只听郑纬问道:“阿琴,你还没说,你这次怎么来了,又想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

声音依旧是那么好听,清润悦耳,如山涧泉水流淌,却偏带着几分清冷。

满琴好一会儿,才晃过神来,却是坐直了身,伸手微微抿了抿额头上掉下来的碎,“阿奴,我若说,我想一直留下来,你信吗?”

“信?你让我怎么信。”郑纬冷笑,“你方才不还和桓叔齐说,让他去你富春满家提亲,你会愿意一直留下来。”

“阿奴明知道他不可能去我富春满家提亲的,不过是戏言罢了,他明明一眼就看出来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却还张口向你讨要我。”满琴说着起了身,走到郑纬身边坐下,轻声道:“阿奴,假如我是你的妻子,他还会开口向你讨要我吗?”

“不会,”不待郑纬回话,满琴已经先作了回答,“阿奴,这便是妻和妾的分别,也是我不愿意做妾的缘由。”

郑纬侧头,伸手拉下满琴攀在他肩头的小手,“既然不愿意做妾,那你还来做什么,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

“阿奴,我不是说了,太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声音婉转,如泣如诉,听在郑纬耳中,甚是动听,每一个字,都敲在郑纬的心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低头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丽质容颜,娇媚动人,秋水明眸,更是含情带痴。不可否认,时至今日,他依旧对这张容颜有贪恋,如其不然,昨日她过来时。他就会直接让她走,而不是把她留下来。

可是这一回,她又能留下来多久?

一想到这一点,郑纬摸着满琴脸庞的手,就放了下来,“你走吧。”

他在满琴身上,放的心思太多了,他不想,每次她突然离去,他又得费上好些日子才能缓过劲。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再多,那就是他太放纵了。

人这一生,还有许多事要做。

郑纬忽然间觉得有些累,他既然不能娶满琴,满足不了满琴的愿意,他也不想再沉沦在这段感情中,想清楚了,于是突然推开满琴。站起了身。

满琴吃惊地望向郑纬,只听郑纬道:“阿琴,早些歇息吧,你明日就走吧。”

“阿奴。”满琴忙地起身。想抱住郑纬,不想却让郑纬给闪避开,瞧着郑纬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那一眼,却让满琴惊心。觉得害怕,只觉得,要是此刻真让郑纬这么走了,以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牵绊了,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急道:“阿奴,我留下来,我不走了好不好?”

这话一出,刚走了两步的郑纬突然顿住了脚步,停滞下来,刚回转头来,就瞧着满琴向他扑来,扑到怀里扑了个满怀。

郑纬怔愣住了,也着实惊到,他是知道满琴的倔强的,眼前的一幕,他都不由得不怀疑,是不是他在做梦,或是幻觉,又听到头埋在他胸前的满琴嘤嘤道:“阿奴,我都愿意留下来,再不走了,你还要赶我走吗?”

要赶她走吗?

郑纬心头一荡,晃神过来,低头望向怀里的人儿,手早已不自觉地地搂紧了满琴,许久,扶起满琴的脑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脸庞上微微有些红晕,一双明眸,泛着水光,湿漉漉的,含羞带怯,含情带意,郑纬唤了声阿琴,神情中出现了些许迷离,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低,亲了亲满琴的额头,眼睛……

许多事,就这么地自然而然就生了。

年少人,都有年少人的那一份冲动。

屋子里灯火依旧,照得一室通亮,及至燃尽最后一滳灯油。

夜,就这么过去了。

——*——*——

“快提起,浮飘都动了。”

郑绥一听,吓了一跳,忙地伸手拉了一下放在栏杆上的鱼杆,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连钩子上的鱼饵都全没了,遂把杆往栏杆上一放,转过头来,瞧着桓裕走进了水榭里。

“你怎么过来了?昨日就耽误了你一天,今日还不用回衙门。”昨日桓裕送她回来的时候,沈志还好一番叮嘱,让他今儿务必回去,她还为,他必是一早就离开了。

不料,却听桓裕嘻嘻一笑,“我如今不过是个闲人,去不去衙门都无所谓,而且昨日经过你那么一提醒,我现我那宅子的确简陋了,你家住着实是舒服,索性就在你家蹭饭混日子罢了,想来你阿兄也不好意思赶我走。”

“家中如今蹭饭的人可多着,多你一个不多。”郑绥说完,又吩咐旁边的小戎,给鱼钩添上鱼饵。

桓裕倚靠在栏杆上,侧头望着旁边的郑绥,轻声问道:“怎么,还在生气?”

“没有。”

“若没有,怎么一大早的,你跑到这儿来了?”桓裕听郑纬说起,早上请她去主院用早食,这丫头不但没去,反而跑到清漪池这边来钓鱼了。

“突然想钓鱼,就过来了。”郑绥淡淡道。

桓裕轻笑一声,“你总不能一直这么生着闷气吧,不理你阿兄。”

“再说吧。”郑绥懒洋洋地道,接过小戎递过来的鱼杆,重新放到池子里。

桓裕俯身靠在栏杆上,望着湖面,湖水清澈,还能看到鱼儿在水中游走,太阳才刚刚升起来没多久,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好一会儿才语重深长地道:“熙熙,这么生闷气可解决不了问题,要不,你还是把狮子山的事,和你阿兄直说,要不,你就把那件事,直接忘记,当作是没生过,和满琴姑娘好好相处,毕竟,你们以后长期在这座宅子里住着,时常相见,你总不能永远生着气不见她吧。”

郑绥听了,神情顿时一凝,“等她走了就好了。”

“可万一她要是不走了呢?”

“她不走就不走,反正她也成不了我五嫂,我理会她做什么。”郑绥气呼呼地道。

桓裕一见郑绥的神情,便哟了一声,“还说不理会,瞧瞧你这样,还只是说说就气上了。”

郑绥转头,瞪了桓裕一眼,圆鼓着眼睛没说话,只低头望着水池下面的鱼儿。

“浮飘又动了。”

听桓裕一提醒,郑绥忙地拉起鱼杆,这回杆上有只活蹦乱跳的小鱼,郑绥却并没有收起线,而是又重新放到水中,没一会儿,鱼便游走开了。

“你这也是钓鱼?”桓裕讶异地望着郑绥。

郑绥把鱼杆交给小戎,让小戎换上鱼饵,“我本来是钓着好玩的,又不是真的要把鱼钓上吃的,既然钓了上来,当然要放了它们。”

桓裕笑了笑,倒没想到,这丫头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他倒是白担心了,想来,昨日离家出走,不过是一时冲动,至于满琴的事,这丫头也是能处理好的,不过是让家人给惯坏了,心里不自在,赌着气罢了。

又待了一会儿,瞧着郑绥钓上来几次,又放了鱼,抬头瞧着时候不早了,桓裕遂道:“行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别再像昨日那样,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我没离家出去。”郑绥忙地反驳。

桓裕一笑,忙道:“好好,没离家出家,是去清峰观避暑。”

听了这话,郑绥倒是不由嗤地笑出声来,桓裕这是把她的话抢了。

桓裕从这儿离开,出了园子,因今日郑纬在家,想想,桓裕还是去了趟主院,和郑纬告辞。

只是不曾想,在门口的时候,竟然碰上从里面出来的满琴。

满琴侧身行了一礼,桓裕颔了下,就朝里走,只是方才两步,却退了回来,“两个月前,某在京口狮子山见过女郎一面。”

满琴忽然目光一凝,满眼警惕地望着桓裕,只是脸上却浮上了淡淡的笑意,“将军定是认错人了,两个月前,我待在富春满家,哪会去京口。”

“是吗?那富春江上的草莽陈刀疤,女郎定也不认识咯?”桓裕又问道。

“当然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草莽之徒。”

这一次,端着一张笑脸,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眼中的警惕都卸去了,突然间,桓裕倒觉得没什么意思,望着眼前的这张脸,美则美,只是一双眼中尽透着精明,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是郑绥,只怕早已经心虚得眼睛都不知道放哪,或者是直接干脆承认了。

桓裕想到这,摇了摇头,嘻嘻一笑,却是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往前走。

瞧着桓裕的背影,满琴有些不敢相信,那件事,他怎么会知道,她知道陈刀疤是被桓裕抓住了,只是桓裕怎么会知道她去了狮子山,双手不由紧握成拳,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难道是陈刀疤把她供出来的?

满琴忙地摇头,不会的,连陈刀疤都不知道她是满家的谁,况且富春满家支系众多,想到这,满琴又放下心来,她还真是自己先乱了阵脚,且不说那日她去一趟狮子山,就能那么巧合地让桓裕看到了,就说,如果在狮子山,桓裕真见到了她,昨日见到郑纬,就该告诉郑纬了。

可并没有,想必桓裕是一听她姓满,胡乱猜测罢了,套到她身上。

虽这么想着,但瞧着桓裕往书房而去,满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变

“阿琴,出来吧。㈧㈠中』Ω文网┡. 8⒈”

“你怎么知道是我?”满琴从屏风后面出来,笑着走到郑纬身旁跪坐下来,她方才不放心桓裕,担心桓裕在郑纬跟前胡说,遂跟了进来,只是从后面爬窗进来,躲在屏风后面,她的动作已是极轻了,没想到还是让郑纬给猜到了。

郑纬伸手摸了摸满琴的后脑勺,笑道:“能在我书房躲躲藏藏的,只有你和熙熙俩人,只是熙熙那丫头,爬窗进来,耐不住性子,必会弄出些动静,方才那么小心翼翼,必然是你了。”

“阿奴,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猜到好不好?”满琴不满地伸手轻推了郑纬的肩头。

郑纬只是笑了笑,捋了捋满琴垂下来的青丝,“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找后园子找熙熙吗?”

“出门的时候,才现自己有些不自量力,我又不是她五嫂。”

“阿琴,”郑纬唤了一声,伸手扳过满琴的脸,定定地看了满琴一眼,“我可说了,你既然说留下来,这回可就真的不能回去了。”

“知道了,我昨日不是答应了你。”满琴忙地拿开郑纬的手,转头靠在郑纬的怀里。

“我这不是不放心,再确认一遍,”也只有满琴,令他如此患得患失,“等九娘的婚事完了,我会派人去一趟你家里,只是得先委屈你几年了。”而且谢幼兰进门前,他是不能够给满琴名分的。

满琴轻嗯了一声,微微低垂下头,敛去了眼中的黯然,但愿九娘婚事一完,郑纬还愿意派人去她家里,不过这个顾虑只在脑海中微微回荡了一下,就让她给压下了,郑纬都不说遣媒去她家,不过是派人去她家告知她父亲一声,又想着当下家里的情形。自从上次她派人劫持郑绥和袁三娘子后,仅仅三个月,满家的经营,就连连下滑。而且每堪欲下,止都止不住,不用想也能猜到缘故,在这样的情况,他父亲定是很乐意送她给郑纬做妾室的。

哪里又还会顾虑她是否愿意呢?

只愿。只愿……到时候,郑纬不会恨她才好。

——*——*——

九娘临出嫁的前一日,郑绥和阿罗俩人都在九娘屋子里,陪着九娘一起睡。

“你今晚可别嫌热得睡不着。”九娘望着郑绥笑道。

郑绥坐在床榻上,微扬着头,“横竖也就这么一晚,况且,这是阿姐在家里睡的最后一晚。”说来,女子临出嫁,都应该是家中母亲或是嫂子等女性长辈陪着。只是如今她们在南地,四嫂子殷氏因栖霞寺的事,早就让四郎吩咐过,不让她管家里的三位小娘子,已经是彻底静养起来的人,至于十八从婶,明日的婚礼,还需要她一力操办,所以就没让她过来,于是。郑绥才带着阿罗过来陪九娘郑芊。

“九娘,你还害怕那人吗?”

郑芊眼中闪过一丝惶惶,却是直摇头,“我都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阿姐。”郑绥忙地伸手握住九娘郑芊的手,有些担心。

“熙熙,我没事的,”九娘郑芊抬起头来,勉强一笑,又道:“你不是常说。只要有四郎和五郎在,就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一旁的阿罗,瞧了瞧九娘,明日就要出嫁了,脸上并未有多少喜色,再瞧了瞧十娘,满脸担心,又想起那日临汝公萧章来郑府下聘时,趾高气扬的模样,不由脱口道:“要不,九姐就别嫁了。”

郑绥和郑芊不由瞪着眼,几乎一致转头望向趴在床榻边上的阿罗,郑绥先回过神来,伸手一巴掌拍向阿罗的脑袋,“胡说什么,明日就是正日子了,哪能说不嫁。”

对于阿罗孩子气的话,郑绥和郑芊两个人只一笑置之,并未多在意。

家里虽然一片忙碌,连着四郎也赶了回来,但最清闲的莫过于郑绥姊妹三人。

甲午年六月二十七,良辰吉日。

婚礼是在黄昏的时候才举行,申正时分,花轿迎门,外面一片喧嚣,一切都是那么正常,以至于,没有人想到接下来的变故,郑绥瞧着九娘郑芊让四郎郑纭给背出院子,因外面宾客多,且杂,郑绥就没有跟着出去,只支使着阿罗出去送九娘出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郑绥回到院子里,还没有坐定,就听到晨风急急跑进来,说外面出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郑绥心中一惊,忙地起了身。

“临汝公来迎亲,九娘刚一上花轿,临汝公在大门口,当着所有来客的面,把栖霞寺里的事给说了出来,还说他是中了郑家人的陷阱,遭九娘色诱,把持不住,才不得不娶了九娘,四郎当即就挥了临汝公一拳,和临汝公厮打了起来,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郑绥听了这话,心头顿时震惊到无以加复的地步,一把跌坐在竹簟上,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逼着萧章娶九娘,可以说对于这门亲事,郑家一直是不愿意的,是萧章一直闹着折腾着要娶九娘的,怎么会这样?竟然会在成亲当日,出了这样的事,这让九娘以后还怎么活?

郑绥忙地抬起头来,问向晨风,“那九娘呢,还有阿兄。”

“婢子不知道,婢子瞧着外面情形不好,就跑进来先和小娘子说一声。”

晨风话一落,采茯忙吩咐道:“好,你再去看看。”

“我要出去瞧瞧。”

“小娘子,这个时候不适合出去,”采茯一把拉住郑绥,不让郑绥出去,“外面有婚使有司责,还有神仙居里徐贵嫔派来的邢尚宫,另又有九娘身边的乳母苑柳等从人,小娘子放心,九娘不会有事的。”

“不行,我要出去瞧瞧。”郑绥摇头,突然想起满琴和四娘的女扮男装来,遂指着采茯道:“给我拿件家里僮仆的青衣过来,我换身衣裳出去。”

一旁刚进来的刘媪却是忙地阻拦:“采茯说得对,小娘子不合适出去,外面现在乱得厉害,十娘过去。到时候五郎还得分心担心十娘,十娘若是担心,老奴替小娘子出去瞧瞧吧。”

“是呀,小娘子就听一次劝。”采茯忙伸手扶着郑绥坐下。

郑绥抬头望着满屋子的丫头。众人都点了头,想着平日五兄常说她,不添乱就行了,郑绥顿时气馁起来,心灰了半截。她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这样的情况下,她却只能在内院干着急。

瞧着郑绥呆呆坐了下来,靠在竹簟后面的凭几上,屋子里的众人松了口气,刘媪忙地转身出了门,采茯拿着一把大蒲扇给郑绥扇风。

只是在屋子里等消息,只一刻钟,就好似过了一年时间那样的长。

再有消息传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前院好似也恢复了安静。只瞧着刘媪进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阿罗,只是阿罗却是哭丧着脸,一进来,就趴到郑绥的怀里,哭了起来,“阿姐,你说,怎么都闹成这样了。四郎和五郎还会答应把九娘嫁过去。”

“阿罗。”郑绥只唤了一声,想劝慰阿罗,只是这个时候,她好似已经没有多少精力来安慰阿罗。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阿罗说出来的话。

九娘还是嫁过去了。

这几乎可以说,大出郑绥的意料之外,却又想起,这是圣上赐的婚,哪怕闹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到底是什么情况下。五兄才会同意把萧章把人抬走。

郑绥拉着情绪不稳定的阿罗在身侧坐下,目光略有些焦虑地望向一同进来的刘媪。

刘媪说得很平静,但听在郑绥耳中,却是极其惊心。

四郎郑纭和萧章的厮打,只是让旁边的护卫及时给拉开,五兄郑纬一边令郑家的护卫,围住了九娘的花轿,一边上前逼问萧章,三言两语,却是让萧章自己露了底,挑明了真相,尔后,却是不愿意再结这门亲,至于毁婚一事,他愿一力承担,又要拉着萧章去端门求见天子。

婚使与司责,一力在旁边劝说,甚至还有在场朝中官员都上前劝说,最后,五兄郑纬只提了一个条件,要萧章还九娘和郑家一个公道,在萧章和在场的婚使及司责都点头后,还不来及问起,怎么还这个公道,五兄郑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萧章身上刺了两剑,每一剑都见血,当场就有人惊呼出声,这大婚的喜日子,可是忌见面血,只是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还没来及散去,郑纬拨剑转头又朝自己身上刺了一剑。

这一招,令赶上前来的公府护卫,都不知所措,在场的人更是惊骇住了。

朝自己的一剑,似乎刺得更厉害些,拨剑时,血染白袍,剑上还淌着血,五兄郑纬用白袍拭去了剑上的血,把佩剑放入剑鞘,也不顾身上还淌着血,眼光望了全场一眼,之后盯着萧章,高声道:“我刺你两剑,一剑是因为你在栖霞寺毁了九娘的清白,这一剑是为九娘所刺,另一剑,是因你诋毁我郑家名声,为郑家所刺。”

说着,微微一顿,又道:“至于我自己身上这一剑,是因为我管家不力,致使九娘遭辱,郑氏蒙羞,所以我该受这一剑。”

……

待听到这儿时,郑绥几乎是两手抓着刘媪的胳膊,“阿兄呢,阿兄人在哪?”说着忙地起身,“不行,我要去看阿兄。”

“小娘子,五郎人已经不在府里了。”刘媪忙地拦住,“花轿走后,四郎去了临汝公府,五郎只让疾医给包扎了伤口,便带着几个护卫出门了,说是因刺伤临汝公,要去端门请罪。”

“都出门了,你们怎么不早些回来?”郑绥急忙道,满眼中尽是担心和焦急,“五郎都受了一剑,怎么还能出门?”

刘媪听了这话,一脸愧疚,“老奴和十一娘,是想早些回来,只是……只是在外面的时候,让温翁派几个人看着,不允许老奴和十一娘回院告诉十娘,直待五郎出了门,他们才放了老奴和十一娘。”

说完,又忙道:“温翁还特意交待了一句,说五郎做事有分寸。五郎不会有事的,让小娘子放宽心。”

“阿兄都这样了,我还怎么放宽心?”郑绥忙地站起身,抬头问向刘媪。“既然阿翁这么交待,阿翁一定还在府里,他在哪,我去找他总可以吧。”

这回,屋子里的一众婢女都没有嗑声。已止住哭泣声的阿罗,却开了口,“阿翁在府里,方才我们回来时,还见到他在五郎的院子里。”

一听这话,郑绥轻拍了下阿罗的肩膀,令人带阿罗下去歇息,只是阿罗却一把拉住郑绥的衣袖,“阿姐,我跟你一起。”

郑绥只迟疑了一下。就牵着阿罗的手出了屋子,往五兄郑纬的主院走去。

没一会儿,到了主院,院子里灯火通明,还刚到院子门口,就听温翁冷厉的声音从传来,“……女郎的事,老朽可做不了主,女郎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等五郎回来了。一切听五郎的,那时,老朽定然也不敢多说半句。”

这还是郑绥头一次听到温翁这样严厉的说话声,至于五兄的院子。能让温翁唤一声女郎的,也只有满琴。

虽然满琴来家里住了近一个月,但自从她来后,郑绥就很少来主院,五兄也并没有强求她唤满琴阿姐,因见面的机会少。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近一个月。

郑绥进院以后,直往正房而去,还没到正房门口,就瞧见温翁满脸怒容地从西厢那边走来,郑绥忙地唤了声阿翁。

“是十娘来了。”温翁脸上的情绪微微收敛了些,勉强露出几分笑容来。

郑绥候了一会儿,和温翁一起进了屋子。

坐下后,郑绥便问道:“阿翁,满琴怎么了?”

郑绥不喜欢满琴,温翁听郑纬私下里抱怨过,所以听着郑绥直呼其名,并不意外,“五郎出门,她想跟着去,因五郎不许,便让我找人看住她。”

“是这样。”不知怎么,也许是直觉,郑绥觉得温翁并没有说实话,应该不是这样,若仅仅是担心五兄,要跟着五兄出门,温翁和满琴说话,不会那么厉声厉气,而且还满脸怒容,陡然间,郑绥想起几月前,她遭匪徒劫持的事来,这一次,但愿今日的变故,不会和满琴有什么关系,或是她不要牵涉其中才好。

郑绥深吸了口气,拢住心神,唤了声阿翁,“阿兄所受的那一剑,疾医怎么说?”

“十娘放心,看着凶险,却都没有刺中害,连着萧章所受的那两剑,亦是如此,不过是痛上一回,流些血罢了。”

瞧着温翁说得轻松,郑绥却是急了,“可五兄都挨了一剑,阿翁怎么不拦着五兄?还让他出门?”

偏偏温翁还对她笑了笑,“十娘,你不相信老朽,也该相信五郎,五郎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今儿这事,事出突然,可以说,五郎和我们都不曾料到,能这般收场,已经是圆满了,但五郎既然刺伤了临汝公,这请罪,还是要去了,这一道程序必不可少,也只有五郎如今这种状况,圣上才不好怪罪,还得大力称赞五郎刺得好,虽说九娘和郑家的声誉到底受损,但五郎出言挑明事实,又刺出的这三剑,至少挽回了一些声誉。”不会使舆论一边倒,至于信谁,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况且,郑纬一直名声斐然,甚至自来建康,便站在舆论的至高点上,温翁能坚信,这么一还击,还不会太差。

在那种情况下,也唯有壮士断腕,才能力挽狂澜。

郑绥听了温翁的话,彻底沉默了下来。

这是一个名望大于一切的时代,

名能成人,亦能毁人。

所以家声尤其重要,她能理解,甚至于从小到大,她所受的教导,刻入骨子里的观念,已促使她理解这些,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一会儿,郑绥才听到自己呢喃道:“九娘呢?都已经完全撕破了脸,怎么还把九娘嫁过去?”

“九娘,只能先让她受一阵子委屈了。”温翁叹息一声,毕竟是天子赐婚,自前朝始,便有过世家和皇家对抗的先例,但如今的郑氏还太弱,在南地根基犹浅,明目张胆地与皇家对抗,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也是为什么,郑纬在刺伤萧章后,还要去端门请罪的缘故。

“十娘,你先和十一娘回去歇息,老朽估计,五郎只怕要明日才能回来。”

“那阿兄身上的伤?”

“放心,会有人给治的。”温公语气微微一顿,又对郑绥道:“阿翁向十娘保证,明日十娘过来时,一定会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阿兄。”

郑绥抬头,瞧着温翁,怕是今晚一夜都不会睡,遂摇了摇头,“我不困。”

又转头望向身边的连着打哈欠的阿罗,“阿罗,你先回院子里去休息。”

“阿姐,我也不困。”

郑绥拍了拍阿罗的肩头,轻声哄道:“听话,阿罗。”说着唤了刘媪和阿罗身边的婢女谷风进来,让她们带阿罗回去歇息。

方才郑绥进来时,因要和温翁说话,遂把所有的仆从都留在外面,没有让她们跟进来。

待阿罗离开后,郑绥突然想到一事,遂问道:“若我没记错,阿兄似乎让阿翁和傅叔两人去查萧章的动静,怎么提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听这话,温翁脸上便露出一抹苦笑来,“十娘可还记得,上回七公主来咱们府里,还和十娘说过,栖霞寺的事,萧章在徐贵嫔和圣上跟前都不曾提,只说是自己散播了九娘刑克的名声,为此负责才要娶求九娘的。”

“这个我是听七公主说过。”郑绥点了点头,她还特意和五兄郑纬提过这事。

“因这个缘故,我们相信,或许萧章对九娘是真有心,所以多少放松警惕,况且,近一个月来,临汝公也不见动静,五郎和我及老傅也设想过几种萧章会闹事情形,也有相应的准备,只是唯独没料到,到九娘人上了花轿,萧章竟然直接在大门口,当着所有来客,不顾婚使司责及宫里的尚宫在场,就直接把栖霞寺的事,颠倒黑白大肆说了出来。”

至于另一个缘由,温翁却没有说,别一个缘由,是家中出了内鬼,而且这内鬼还不是旁人,一个有满琴,另一位,便是四房的四叔公,这可以说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然而,郑绥听了温翁的话,却是一怔,没想到,连七公主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都是有心迷惑,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郑绥抬头,瞧着傅主薄身前的僮仆在外面探头,应该是要来找温翁的,遂道:“阿翁要是有别的事,尽管去处理别的事,把这几日的邸报给我一份就行了,我要在这儿等阿兄回来。”

温翁应了声喏,起了身,朝郑绥拱了拱手,出了屋子。

屋子里灯火通亮,只是郑绥却没有唤采茯她们进来,今晚的事,一直让她处于混乱中,她得好好理理。

只是并未沉思多久,便瞧见采茯捧着木匣子进来了,走到郑绥跟前,蹲下身,放到郑绥身前的案几前,“这是温翁让人送过来的,说是小娘子想要的。”

郑绥嗯了一声,伸手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大叠邸报。

这次,没有出声让采伏出去,拿出里面的邸报,看了起来。

南地很是安泰,连着几封邸报,讲的都是北地的混乱,颜通不仅要对付北面的大燕东侵,还得应付南边的高敬,而高敬也不轻松,一边要和颜通交战,一边还要和大楚镇守徐州的禇逖打战。

高敬和颜通交战,是互有胜负,但和大楚的禇逖,却是累战累败,连看几封邸报后,郑绥不由想着,瞧着这情形,比桓裕在徐州时更糟糕,只怕是过不了多久,桓裕又要去徐州了。

至少,他在徐州时,和高敬是互有胜负。

不像如今的禇逖,一败涂地。

放眼整个大楚,只怕没有谁比桓裕更了解高敬,毕竟桓裕在徐州待了三年,一直在和高敬周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回来

郑纬是次日中午回来的。』 ㈧㈠ 』 中文网*.┡8⒈

彼时,四郎郑纭也从临汝公府回来了。

昨晚上,后面的婚礼,因着皇太子亲自在场,到底是顺利完成,没有再闹出什么事来。

今日一早,临汝公让人抬进宫给圣上请安,当时,郑纬也在场,当着圣上的面,圣上让萧章亲自给郑家赔礼,后来,圣上要拨擢郑纬为太子中舍人,只是郑纬当即以才德不足而辞命。

这是在宣光殿里生的事。

郑纬到底身体受了伤,回来的时候,是坐着肩舆进的主院。

只是一进院子,看见候在门口的郑绥,没看到其他人,郑纬顿时觉得有些奇怪,“熙熙,你怎么在这儿?”

“我等阿兄回来。”郑绥跟在肩舆旁,瞧着坐在肩舆上的五兄郑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遮不住眼底的倦色,精神头也差了许多,方才远远瞧着,五兄虽是坐着,却是阖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郑绥在瞧着郑纬的同时,郑纬也同样在打量着眼前的郑绥,眼眶深陷,眼下余有厚重的黑影,脸色瞧起来似缺水的花儿一般,干枯干枯的,不用多想,这丫头定是一/夜未睡,昨日事出突然,又闹得大,只怕这丫头也吓着了,就一直在这儿等他回来。

思及此,郑纬就唤了声熙熙,对郑绥道:“如今阿兄回来,你先回自己院子,好好休息,晚些时候,阿兄再去看你。”

“我不要,我上午已经睡过了。”郑绥摇了摇头,昨夜里她一直没睡,直到今天清晨,实在精神不济,只想趴一下,不料就在案几前睡过去了,辛夷也没有唤醒她。睡了一个时辰才醒来,谁知五兄还没有回来,她当即就急了,只是温翁告诉她的消息是阿兄昨晚后来便进了宫。说五兄没事,后来四郎郑纭又从临汝公府回来,说了九娘那边的情形。

直到快过午,才听到郝意遣人回来,说五郎出宫了。

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五兄郑纬才回府。

又听郑绥道:“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夏疾医过来,等会儿让他好好给阿兄瞧瞧伤口。”

“熙熙,阿兄已经没事了,在宫里的时候,伤口又让宫里的疾医给包扎了一遍,宫中疾医的医术可比夏疾医高许多,又是专治刀剑伤口的。”郑纬说完,又劝道:“熙熙听话,你先回去,阿兄和四郎他们还有事要商议。”‘

“四郎、阿翁和傅叔几人都不在。阿兄和谁商议?” 郑绥一边跟着肩舆往前走,一边说,尔后望向郑纬,又道:“方才我已经和四郎温翁他们说了,阿兄的伤口没愈合前,让他们不用来主院,有什么事,他们商量着办。”

听了这话,郑纬满脸诧异地望着郑绥,难怪方才进来。除了这丫头,四郎温翁几人都不在,原来是这丫头把人赶走了,不过。也只有这丫头,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想到这,郑纬脸上升起几分无奈,倒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正房的门前,他本来想停了肩舆。自己下来让两京和三都扶着进屋,不想郑绥吩咐人直接把肩舆抬进屋子。

进了里屋,才就着两京的手,躺到了床榻上。

夏疾医很快就过来,在郑绥的坚持下,到底又让夏疾医给他瞧了一回伤口,直到夏疾医再三保证没大碍,郑绥才松下满脸紧张的神情。

“熙熙,你这下总可以放心了,先回自己院子去好不好?”

“我不,”郑绥想了想,还是没有答应,只怕她前脚一离开,后脚五兄就会把四郎温翁他们叫来,或许,在五兄眼中,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毕竟这次的事,到底影响了郑家的名誉,但是在她眼中,只有五兄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昨日下午,她在外面,怕是会不顾一切冲出去阻拦住五兄的行动,至于别的,她可想不了那么多,郑绥倚坐在床榻边上,望着五兄郑纬道:“阿兄好好歇着,这几日除了府里的疾医,阿兄谁也不能见,我会一直守在这儿,等阿兄什么时候伤口痊愈了,什么时候才让四郎他们来。”

郑纬吃惊地望着郑绥,尔后,目光中带着几分认真,哄道:“熙熙,别闹了,阿兄是真有事要和四郎温翁他们说,等说完了事,阿兄就休息好不好?”

“有什么事,阿兄交待我一声,我去和四郎他们说。”

“熙熙。”郑纬顿时头痛起来。

“阿兄,从前你不在的时候,四郎和温翁他们还不是照常能处理安排事情,如今你既然受伤,也该相信他们能处理好接下来该做的事情。”郑绥抬头望着五兄,目光中多了几分坚定,“难不成,离开了阿兄,他们就办不成事情?”

一听这话,郑纬顿时愣住了,还别说,郑绥这句话,还有几分道理,郑纬自小到大,凡遇到什么事情,从来只想着自己解决,但没想过,离开了他,别人也同样能解决。

再瞧着郑绥倔着一张脸,要比执拗,他是怎么也比不过丫头的,遂笑道:“好,交给他们,阿兄不过问,但是总得让我见见四郎,和四郎说几句话。”

这一回,郑绥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阿兄先歇息,下午的时候,我带四郎过来。”说着招呼两京和三都上前服侍郑纬更衣歇息,她先去了外间。

郑纬大约是身体受了伤,又失血过多,昨晚又半宿未睡,精神多少有些不济,一沾床榻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一下午。

郑绥也真说到做到,较起了真,直接守在了房门外面。

郑纬再醒过来时,一直是明妪和两京三都等人在里间服侍,夏疾医过来一趟,替郑纬换了药。

郑绥在屋子里陪着五兄郑纬用了晚饭,才带着四郎郑纭进来。

一进屋,郑纭先问了郑纬的伤势,尔后倚坐在床榻边上,瞧着郑纬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了些,没有旁的异样,倒放下了心,昨日郑纬的举动,说来,他当时除了万分震惊外,自问若是他,他也不一定有勇气那么做,更不一定,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想出挽回弥补的法子。

直到如今,只要一想起来,他依旧愤怒不已。

“别的事,倒也罢了,就那位满……”

“先派人看住她,让她在府里多待几日,等我伤好了,我来处理。” 郑纬快打断了郑纭的话,“另外,四叔公那边,也还是让我亲自去,让他在建康再多住些日子。”说到后面,郑纬的语气格外的平静。

并没有预料中的愤怒。

郑纭听了郑纬这话,想起四叔公的急切,遂道:“五郎想怎么对待四叔公,要不和我说一声,这事我来处理。”说到这,微微一顿,又忙地解释,“昨晚上,他老人家就把阿翁请了过去,说是要回京口,阿翁只推说他做不了主,今日早上,一听说我回来,他老人家又把我叫了过去,说他要回建康,若是我们还拦着,他就直接去告我们不孝。”

“别听他吓唬。”郑纬目光一沉,语气有点冷。

“五郎,他到底是我们的长辈。”

“不用理会他,难道他还嫌这次闹得不够,”郑纬冷笑一声,又道:“看来是满家那边是真把他逼急了。”

一年二十万贯钱,可不是小数目。

郑纬又交待郑纭几句,郑纭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郑绥送郑纭出门的时候,郑纭瞧着郑绥,想起方才他和五郎在屋子里说话时,郑绥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去,遂不由打趣了一句,“熙熙这打算是把五郎监禁起来不成。”

“我倒是想。”郑绥并没有否认,瞧着郑纭,犹豫了一上,还是张嘴问道:“四兄,我能不能问一句,满琴是不是也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这……”郑纭望着郑绥笑了笑,“这件事,熙熙还是直接问五郎吧。”

瞧着郑绥满脸紧张的模样,又想起,方才五郎在屋子里时,一听他提起满琴,就迅打断了他的话,顿时心中止不住的感叹。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他好女色,五郎一直担心他会在女色上栽跟头,只是没想到,最后在女色上栽跟头的,不是他,而是五郎。

不过,那位满家女郎,的确挺漂亮的。

他一度都有几分垂涎,可瞧瞧,这次闹出来的事。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五郎会舍不舍得下手。

从前,在此事上,五郎说起他时,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是不知道这次,五郎是不是也还能那么冷静。

他将拭目以待。

对于郑纭心中的这些想法,郑绥自是不知道,虽然没有在四郎口中问出什么来,但四郎没有否认,无疑是间接告诉她,满琴是和这件事有关。

想到这一点,郑绥只觉得十二分地糟心。

然而,饶是如此,狮子山的事,在她脑海中打了好几个转,最后,她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若经过这次的事,五兄能彻底放下满琴,那么她没必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让五兄再添一份自责,若五兄不会放开满琴,那么她说出来,也只是让五兄又平添了几分为难。(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第二百二十七章回门

两日后,是九娘三朝回门的日子。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郑绥本来以为,婚礼上生了那样难堪的事,萧章又是皇子,只怕这个礼节,萧章是不会予以理会,只是不料,不但九娘郑芊回来了,连着临汝公萧章也来了。

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毕竟这当口,郑家可没有人欢迎他。

正因为萧章带伤也来了,躺在床上休养了三日的郑纬,也不管郑绥再如何阻拦,坚持下了床榻,出了屋子。

还美其名曰:不示弱。

郑绥听了,顿时气结。

只是这两日静养,五兄伤口痊愈得快,恢复得极好。

听了府里疾医的诊断,郑绥自是没有了刚开始时的那份忧心,担心更去了几分。

郑纬没有去外面亲迎,去亲迎的只有四郎,其余人都在主院等候着萧章和九娘的到来,这一回,郑纬还特意让温翁请了四叔公过来,还有十八从婶一家子,甚至中午的午宴,连借住在十八郎君那边院子里的族人都请了。

“这么大的殊荣,孙儿自是不敢忘了叔公的。”等候的功夫,郑纬侧头望向四郎主说道。

只瞧着四郎主的脸色一片灰败,并无喜色,说起来,这也是自出事后,四郎主头一回见到郑纬,这两日,他一直想离开,想回京口,可是四郎和老温两人只推给五郎郑纬,偏他连他自己院子的门,都出不了,更别提见五郎了。

只要想想,他就来气。

郑纬这小子,就是个混账,哪知道礼法为何物,自从话说开后,心里就根本没有半分尊敬过他。

又忆起那日在郑宅大门口,郑纬拨剑伤人以及自伤。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脸色也不曾变过,如同刺稻草人一般,在他看来。郑纬更是不知畏惧为何物,到底是年轻的缘故,每想起这一幕,四郎主他的心头,就直打颤。这两日,他还总梦到那日的血腥场面。

这会子,郑纬和他说话时,明明脸上带着笑意,偏他觉得这份笑意,多了几分阴恻恻的意味。

“多谢野奴的好意了。”四郎说完,又唤了声野奴,瞧着郑纬转过头来,才又道:“等今日九娘回了门,这边明日我就想回京口。”

“好。”郑纬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明晃晃的照人,润泽如玉的面庞,随着眼角眉梢上的笑意,随之放着光彩,容光四射,夺人眼目,“孙儿想亲自送叔公回京口,也尽一份孝,只是孙儿这身子……”

说到最后,郑纬却面露为难地望着四郎主。

四郎主忙地摆手。“不用了,不用野奴操心,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这哪能让叔公单独回京口,要是旁人瞧了。还以为我不孝呢,叔公年纪这么大了,从建康到京口距离可不近,我哪能放心让叔公单独走?”说着一顿,也不待四郎主开口,又道:“再说。我也不能送给叔公一个把柄,让叔公去告我不孝。”

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

只是四郎主瞪大着眼,吹着胡子,恨不得一巴掌拍向郑纬,动了动手,到底还是忍住了,望了眼坐在旁边的十八郎君,不由唤了句老十八,斥责道:“你熟读经史,又常和这小子在一起,怎么不好好管教这小子。”

十八郎君一直是低着头的,对于四郎主和郑纬的话,是闭着眼,只当作是不知道,没想到突然让四叔公点了名,不由抬头喊了声伯父,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看来,这次的事,是四叔有些过分了,哪能联合外面的人,来欺负自己家里的人。

然而,四叔公到底是长辈,五郎方才说话的语气,是有些过分,哪是一个晚辈对长辈该有的态度。

五郎也瞧出十八郎君的为难,抬头瞧见外面有了动静,遂看了四郎主一眼,凉凉道:“临汝公可来了,要训斥,也不是这个时候,叔公难不成还要在外人面前闹一场笑话。”

“你……”四郎伸手指了郑纬一下,到底是收回了手,没有再多说话,只拿眼睛狠狠地瞪了郑纬一眼。

只是今儿这一场回门,注定不会是欢喜的,多少带着几分沉重。

萧章没进来时,屋子里就有些剑拨弩弓,萧章进来,郑纬连脸上的笑意都掩去了。

且说,萧章在郑纬从来就觉得拘束,不比在郑纭跟前自在,哪怕方才在外面,见到郑纭,虽然郑纭也唬着一张脸,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压迫,这会子一进门,瞧着跪坐在里面的郑纬,尤其见到他时沉下来的脸,只觉得压迫之感,迎面而来,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虽然一直以来,萧章是胡作非为惯了,不知畏惧为何物,从前是惧郑纬高山仰止的声望,而如今,一想起郑纬刺在他身上的两剑,以及身上的剑伤,顿时觉得郑纬就是个疯子,更是个狠角色,连他,敢动手杀人,却也不敢往自个儿身上招呼,且偏偏是郑纬了疯,阿兄和阿耶,还按着他给郑纬道歉,想想他就觉得心头万分憋屈。

大约是蛮的,怕横的。

萧章心里对郑纬有几分畏惧,只是他并不是个容易服输、容易低头的人。

可想而知,屋子里的气氛有多凝重与僵硬。

——*——*——

且说那边,九娘进院后,去了主院的西厅,郑绥和阿罗殷氏以及十八从婶在西厅见九娘,另有七伯母何氏,缙郎的媳妇诸葛氏,二十一从婶卢氏及女儿,还有言姐儿也在。

也是满满一堂人,相比于正房那边的气氛凝重,这一边的气氛,因又着是女眷的缘故,便活泼轻松许多。

一瞧见九娘进来,诸葛氏就忙地上前迎上去,握着九娘郑芊的人,笑呵呵地道:“哟,这可是我们家唯一一位夫人。”

郑芊让诸葛氏拉着手,有些不自在,却并没有甩开诸葛氏,抽回手,只淡淡道了句,“阿嫂说笑了。”

“哪是说笑,这可是真的。”诸葛氏笑眯眯地道,她阿翁四郎主致仕前,不过是正七品的散骑员外郎,她阿公七郎君,现在也不过是从六品的中县县令,只有从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享受封妻荫子的待遇,何况还是国公夫人。

“阿嫂是真说笑了,”郑绥上前推开诸葛氏的手,拉着九娘郑芊在上位置坐下,郑芊还有些犹豫,却让郑绥给按住,之后,郑绥抬头望向诸葛氏,又道:“且不说大房七娘和二房的二十一姑母已经进宫为夫人,在平城,二房嫁给鲜卑皇室做王妃的女郎就有两三位。”

话音一落,却听诸葛氏大声笑道:“那不是隔得远嘛,眼前可独只九娘这一份,况且九娘也不差,这个国公夫人可是暂时,将来作王妃是指日可待,到时候,九娘可得感谢阿嫂成全……”

“二娘,胡说什么,还不快闭嘴。”七伯母何氏忙地打断诸葛氏的话,大声斥责。

诸葛氏一张脸陡然一僵,瞧着阿姑的脸色,再瞧着郑芊低埋着脑袋,还有屋子里众人的脸色,要么垂着脑袋,要么瞧着她的脸色有些冷。

她是真的有些得意忘形了,哪壶不提开提哪壶的,遂忙道:“是我说错了,该打了,该打。”还真伸手打了自己两下。

“好了,既然知道说错了话,就算了。”十八从婶崔氏打着圆场,拉着何氏的手臂,笑道:“今日是九娘回门的日子,你也别生什么气。”

这一场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这里人多,却是不好说话,唯有言姐儿,和卢氏身边的小女郎,上前来凑几分热闹,何氏和崔氏是长辈,问起郑芊一些事来,一板一眼的,郑芊都一一应好。

直到用了中饭,回到郑芊从前住的院子,郑绥才有机会,问起九娘郑芊这几日的情形来。

在西厅时,别人或许没有留意,但郑绥坐在郑芊身侧,诸葛氏一提起谢她的事,郑芊眼中是立即闪过一丝羞愤,还有便是泛着水光。

“我真没事,你们不用担心。”郑芊看了眼满眼担心的郑绥,还眨巴着眼,望着阿罗,又道:“其实我也担心,他挨了四郎的拳头,挨了五郎的两剑,会拿我撒气,当初唤我进屋,又直言不许阿姆和苑柳进去,我也是害怕地提着颗心,满心忐忑地不敢进去,谁知他不过是拿我使唤,还不让旁人照顾服侍他。”

郑绥瞧着九娘郑芊,身上穿着大红云锦裥折裙,挽着飞仙髻,绾着镶蓝宝石花钿,插着一支丹砂点翠朝阳挂珠钗,耳上吊着垂金流苏翡翠坠子,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手腕上有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

再仔细望去,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不施脂粉,肌肤有红似白,水眸灿然,犹如明珠放彩,盛装相衬下,越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令人生生移不开眼。

又听九娘笑道:“十娘,阿罗我还给你们带了物什。”

说着,唤了苑柳进来,接过苑柳手中捧的那一个小匣子,伸手打开后往郑绥和阿罗跟前一递,“这是宫里的娘娘赏的,我挑了两样,十娘一向喜欢琉璃,这对琉璃翠镯子是给十娘的,至于阿罗前阵子刚穿了耳洞,我瞧着这对镶金红宝石耳环别致,就带来送给阿罗。”

郑绥对那个琉璃翠镯子,是极喜欢,阿罗却是撇了下嘴。(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奇异的相处

“九姐偏心。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你胡说什么。”郑绥笑着敲了下阿罗的额头。

阿罗因前阵子穿过耳洞,伤口不仅灌了脓,还有些溃烂,过了两个多月才好,所以心里怵的慌,不愿意戴耳环,于是,她和九娘便一直寻一些精致漂亮的耳环,诱惑阿罗愿意佩戴耳环。

郑绥拿起那对镶金红宝石耳坠,递到阿罗跟前,“你瞧瞧,多别致,又十分亮闪。”

阿罗只瞧了一眼,手指着郑芊耳上戴的垂金流苏翡翠坠子,嘟着嘴道:“还没有九姐戴的这一对漂亮。”

一听这话,郑芊忙道:“阿罗要是喜欢,我取下来给阿罗就是了。”说着,就自己动手要摘下来。

瞧着郑芊没有一丝犹豫,动作十分爽利,阿罗不由先着急起来,忙地伸手拦住,“我说笑的,只是看九姐愿不愿意,哪能真让九姐取下来。”说着,拉下郑芊取耳坠子的手。

在旁边的郑绥,见着一脸笑嘻嘻的阿罗,伸手轻轻捏了捏阿罗的脸颊,“我和九娘的物什,哪一次是不任你挑,你这丫头,一向老实,倒也使起促狭来。”

“九姐的物件,是任我挑,阿姐的物件,我可不敢胡乱挑,我耳朵现在还痛呢。”阿罗说着这话,还煞有其事地伸手捂住了耳朵,上次她打碎了郑绥的一个琥珀色琉璃杯,郑绥急得都伸手把她耳朵撅红了。

郑绥一听,没好气地笑了出来,当然知道阿罗提的是那件事,那套琥珀色的琉璃杯,是阿耶送给她的,就让阿罗毛手毛脚地给打碎了,那是西域那边传来的精品,“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你还惦记着。”

她当时也是急了些,下手没个分寸重了些许。后来也后悔不已。

物件再稀罕,也比不过人。

物件贵在人喜欢,但若是因为这份喜欢过分,因为打碎失去物件。而怪罪了人,那就是人为物件所累,打碎了也是应该的。

“当然记得,我一百年都不会忘记。”阿罗忙地仰头回了一句,笑着嘟着嘴。

郑绥瞧着阿罗一脸嬉皮笑脸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白晳的脸蛋,让她方才一捏,留下了一抹红云,霎时可爱至极,甚至连着郑芊也受到感染,笑着把阿罗抱进怀里。

一时间,郑绥收了心,不和阿罗计较了。

只是三姊妹并未待多长时间。前院就有仆从来催,说是要走了。

“这个时间?”郑绥瞧了眼那位来传话的老妪,很是疑惑,“九娘连阿兄他们都还没见呢?”

如今时间还这么早,不用这么急着回去。

萧章虽被一再降爵,从王到郡王,再到如今的临汝公,但住宅却并未变,一直是当初在燕雀湖的那座王府。

只见郑芊拉着郑绥的手笑了笑,起了身。“反正如今他不用去封地,我们会一直待在京中,要见面也容易。”

“夫人快些,殿下那头催得紧。”那位老妪满脸焦急。又开了口。

郑绥在旁瞧着,心头纳罕,只怕是前边,五兄他们和萧章又起了龃龉,所以才会走得这么突然,这么急匆匆。

因有人在旁边瞧着。郑绥不好多说什么,想送郑芊出去,也让郑芊给拦住。

郑芊跟着老妪出了院子,脚下的步子不由快了许多,和萧章只短短相处两日,但也清楚地了解到,萧章不但性子急没耐性,而且脾气暴躁,这两日,常有府里的婢女随从受挨打,有时候就是一句话,他觉得不中听,或是脱口斥骂,或是踹上一脚,或是拖下去打板子等其他处罚。

面对萧章没有任何预兆的暴怒,她常常是吓得脸色惨白,萧章只骂她胆小如鼠,幸而还从未对她动过手。

郑芊赶到大门口时,萧章早已上了油軿车,门口来送行的是温翁,不见四郎和五郎甚至其他郎君,郑芊近前来,刚喊了声阿翁,就听到里面传来萧章的怒斥声,“怎么还不上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郑芊吓了一跳,忙喊了声,“来了。”朝温翁勉强一笑,便转头望油軿车走去。

到了车旁,由着老妪扶着,上了油軿车,只是掀起车帘,走进车厢,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车厢里的情形,就让人猛地拉了一下,犹如一阵旋风似的,郑芊想也知道是谁,所以既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踉跄着往前撞去跌倒,最后,跌坐在一团肉垫子上。

郑芊瞧清近在咫尺,萧章那张放大了脸,不由忙地伸手推开,只是刚一伸手,就让萧章一手给紧紧抓住,侧着身,另一只手把她整个人捞到怀里,郑芊不由忙地喊了声,“别,别这样。”

萧章让郑芊这么一推拒,心头不爽,脸上便有几分不耐烦,“又怎么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有旁人在场,我都把人遣了,车厢里又没旁人,还不许让我抱抱。”

“不是,”郑芊听了萧章的话,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最害怕的,便是萧章不管任何场合,总喜欢搂着她,昨日在宫里时,还让徐贵嫔看到了,郑芊当即羞得不敢抬头,后来徐贵嫔和她说话时,神情一直淡淡的,声音更是很冷清,又叮嘱她细心照料萧章的伤口,别任萧章胡来,想到这,郑芊又忙地移开了些,不压到萧章,“你身上还有伤。”

听了这话,萧章的脸色顿时就好转过来,“没事,大不了等会儿回去再包扎一下就行了。”说着,萧章不仅没有放开郑芊,还靠近了几分,微微抬起身子,找了个凉枕靠上,之后低头瞧着躺在旁边的郑芊,只瞧郑芊微微低,含羞带怯,脸似红梅晕染,不由伸手摸向郑芊的脸庞,转过郑芊的脸,那双秋水明眸,一对上他的目光,却是慌不迭地移开,不知放那儿,神情中也开始慌乱无措。脸上的红润一点点褪去。

他自小见惯美人,他生母徐贵嫔就是个大美人,但是徐贵嫔美得太过张扬,所以他从小就不喜欢那样张扬的美人。

他更喜欢含羞带怯。柔柔弱弱的美人。

在王家初见郑芊时,那时不过是远远一瞥,便让他失了魂。

后来,在清峰观别院的后山,那一次再见。他就决心一定要娶郑芊。

只是这两日的相处,他知道郑芊是真害怕她,俯身蹭了蹭郑芊的脸颊,“阿细,我不是说了,让你不用怕我。”

“我……”郑芊很不自在,却又不敢推开萧章,脑子一乱,急忙问道:“你今儿和四郎五郎他们说了什么?”

话音一落,郑芊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只瞧着萧章脸色一变,直起了身,气咻咻地道:“我不是说过,别在我面前提那两人,还嫌我让他们伤得不轻。”从小到大,无论宫里宫外,还只他揍别人的份,从来没有别人揍他的份,没想到这次栽了跟前,这一份他怎么都得讨回来。想到这,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凶相来。

郑芊看得心惊,急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提就是了。”

萧章低头瞧着郑芊一张脸煞白。眼中尽是惧怕,神情中满是无助,顿时心头蓦地一软,把郑芊往怀里搂了搂,“就知道你最乖顺。”说完,却又没好气地道了一句。“怎么你家那两位阿兄,就不似你这么,偏偏喜欢找我的碴。”

郑芊没有接话。

萧章看了郑芊一眼,又一笑,“幸好阿细不像他们俩。”只是起身时,动作大了点牵动身上的两处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像往常一样开口又要把郑纬给骂了一遍。

不过,这回才一开口,郑芊却突然起了身,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打断了萧章的骂骂咧咧,“殿下,郑五郎是我阿兄。”

“阿细,你方才叫我什么?”萧章停止的骂咧,却是一脸恼火地盯着郑芊。

“殿……阿郎。”郑芊瞧着萧章要火的样子,遂忙地改了口,受不住萧章盯着她的目光,不由低下了头。

萧章却忽然低头,在郑芊脸上亲了一下,“这就对了。”

郑芊先是一羞,之后却是震惊,萧章竟然没有再生气,相比于婚礼那晚,她只想逃离开萧章身边,这两天的相处,便是在萧章面前,她的胆子稍微大了点,晃过神来,鬼使神差间,话便说了出来,“阿郎,郑五郎到底是我兄长。”

萧章并没有注意到郑芊的变化,而是轻抚着郑芊的脸颊问道:“阿细想说情?”

郑芊低头,轻咬着嘴唇,又固执地说了一句,“他是我阿兄。”

萧章一听,再瞧着郑芊的模样,顿时不由呵呵一笑,这两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郑芊从不反驳半句,这回胆子倒是大了点,不过,他本来就不想让郑芊怕他,他更不愿意,郑芊还像新婚那夜似的,恨不得逃得离他远远的才好,现在瞧着郑芊难得地固执一回,他自然是得鼓励,“他是你的阿兄,自然是我的大舅子,我哪会要他的命,不过骂几句,过过口瘾。”

“真是这样?”郑芊猛地望向萧章,她可见过萧章随意踹过那些婢女随从,这还是他身上有伤,躺在床上使不了多少力,要是能使力,就他那狠劲,只怕是会要了那些人的半条命,所以这两天,每次一换药,痛得萧章哇哇大叫时,萧章就嚷着要把五郎大卸八块。

她虽听得胆颤心惊,却不但反驳一句。

萧章这会子恨郑纬恨得牙根痒痒,对着郑芊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没想到郑芊当起了真,萧章自问平生撒谎张嘴就来,从未觉得心虚,此刻,对上郑芊如曜石般晶亮的眼眸,顿时间,怔愣了一下。

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第一次,不敢看向郑芊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忙地俯身搂紧郑芊,心虚地应了句,“当然。”

——*——*——

四房四叔公一行人,是四郎亲自送着回了京口。

郑纬在府里养伤,来宅子里探病的人很多,过了几日后,郑绥瞧着五兄的伤口已愈合,便没有再限制五兄的行动,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一日,郑纬刚送走桓裕,方一坐下,就瞧见明妪进来回禀。“小郎,满女郎又说要见小郎。”

郑纬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说见或是不见,明妪只好在一旁等候。

片刻后。却见郑纬抬起头来,望向两京,手指轻扣着面前的案几几面,“两京,你说四郎他们到京口了没?”

“应该早就到了。”两京忙回道。

郑纬笑了附和一声。“是呀,早该到了。”说着,忽然起了身,“我去见见她。”

出了正房的门,往西厢那边走去。

明妪在前面领路。

满琴这些天,让明妪给关在西厢最南边的那间屋子里,又派了十余个婆子看守着,又让人好吃好住地供着,只是限制了自由,不让出去。

所以。郑纬进去的时候,看了屋子里的陈设布置,不由点了点头,他也没想过,在吃住上虐待满琴,不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单单满琴救过他,他便也不会那么做。

满琴原以这一回和明妪说,又是竹篮打水,白费口舌。不想郑纬还真过来了,所以听到门响动的声音,抬头瞧着郑纬进来的时候,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地喊了声阿奴,又想起那日郑纬刺了自己一剑,跑到郑纬跟前,伸手摸了摸胸口受伤的位置,“你身上的伤可是已经痊愈了?”

“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郑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是笑了笑。握着满琴的手,拉着她穿过帷幔,往里间走去,在里面的竹簟上跪坐,也并没有让满琴去另外一方竹簟坐下,而是两人共坐一张。

“真的已经好了,我瞧瞧。”说着满琴就要来解郑纬的衣裳,只是还未碰到系带,就让郑纬伸手给拉住了,满琴的一颗心顿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忙地低垂着头。

郑纬瞧着满琴一头青丝随意散落在肩侧,这么低着头,露出一段洁白如雪锻般的颈项,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这段雪颈上的肌肤,是怎么样的滑腻润手,令人心魂震慑,爱不释手。

“阿琴,你想回富春吗?”

郑纬的声音依旧如往昔,清润如山间泉水流淌,只是听在满琴耳中,却令她心惊,忙地抬起来头望向郑纬,唤了声阿奴,想解释什么,却让郑纬摆手给制止住。

“再过两日,相信你阿耶会来建康城接你,到时候你跟着你阿耶回去吧。”

“阿奴,”满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郑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又看不出别的任何心思,怔愣了一下,忙地扑到郑纬怀里,“我也是没办法,我想帮我阿耶,阿奴,我也没办法。”

郑纬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神色有一瞬间的冷淡,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没有推开满琴,也没有伸手抱住满琴,就这么任由满琴抱着,听着满琴嘴里的呢喃。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满琴抬起头来,眼中尽是害怕,望着郑纬祈求道:“阿奴,我留下来,我不回去,我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

“阿琴,你在怕什么?”郑纬伸手摸上了满琴的脸颊,之后,却是一笑,“这话你前些日子不就说过了一遍,只是过了这么多天,我却不敢留你了,你说,第一次是熙熙出事,这次是九娘,下一次呢,下一次就该是阿罗,或者是我了,我怎么还敢留你。”

满琴目光猛地一下望着郑纬,带着惊愕与诧异。

心一下子,沉到深渊处。

若是郑纬进来时,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那么此刻,瞧着满琴的神情变化,心里便再清楚不过了。

好一会儿,只听满琴苦笑道:“是桓将军告诉你的。”又望着郑纬,摊了摊手,面上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阿奴,那这一次,我们是不是真的完了。”

郑纬盯着满琴没有说话。

气氛陡然间寂静起来。

满琴似受不住这份寂静一般,想说话,“十娘的事,是我的错,我也没想到会弄成那样,我起初只是为了吓吓你的,把十娘藏起来,没想到那伙人起了心思……”

“你要是想吓我,或是恨我,直接就冲着我来就好了。干嘛要连累到熙熙。”郑纬只要一想起上回郑绥遭的罪,就怒从心头来,恨不得伸手掐死满琴,他也的确把手伸向了满琴的脖子。只是刚一碰上,又收了回来。

人也忽然起了身,尔后低头望着满琴道:“我会让你阿耶来亲自接你回去的。”

“阿奴,”满琴忙地喊一声,“阿奴。你到底想做什么?”

终竟是问了出来。

不待郑纬回答,起了身,拉着郑纬又急忙道:“你若是恨我,不喜欢我,尽可让我离开,让我回去就好,何必让我阿耶再过来。”

“你放心,我不过是请他老人家来建康做客,只是这么一来,还得委屈你在这待上几日。等你阿耶来了,我就会放你出去。”

郑纬说完,拉开满琴的手,便欲离开。

只是满琴却不放手,望着郑纬连连摇头,“阿奴,你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看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看在我救过你一命的份上,不要让我阿耶过来了。”她猜不到郑纬到底要做什么,但却知道郑纬让他阿耶过来。绝不是简单地亲自来建康接她回富春。

“你救过我一命,熙熙的事上,我就不追究了,但是我们俩的情份……这次你回郑宅时。有没有想过我们俩的情分,你提前知道了萧章的意图,不提前告知我也就算了,傅叔都查到消息了,你为什么还要阻拦傅叔。”

傅主薄提前两日查到萧章想要大闹婚场的意图,只是还来不及把消息递给他。就让满琴给悄没声息地绑起来,这是在眼皮底下生的事。

竟然就生了。

现在回想起来,郑纬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他是真的很相信满琴,所以满琴递过来,傅主薄给他的调查结果,又说傅主薄留下话,要出府两日,他便真相信了,甚至没再问起任何人,连温翁都不曾问一句。

当时,温翁随口念叨了句:没听说过老傅这两日要出门。

他还笑话温翁:总不能傅叔什么事都得向他汇报。

那几日,他十分的欢喜,只是如今想想,他的确是欢喜得过了头,连平日灵敏的警觉和防备之心都跟着降低了许多。

果真,女色惑人。

他原还不信,这回都不由得信了。

只听满琴道:“临汝公说过,只要让你不在婚礼上出现,就会一力支持满家的经营,不让任何人打压。”近来,因为袁家的打压,满家各处的经营,已经是每堪欲下。

“但是我还是出现了,只不过迟了些。”也幸好,满琴端给他的那碗汤,他只抿了一口,王十二郎过来找他,他才没有喝完。

要不然,全喝下去,那么疾医来了,他也没那么快醒过来,那么及时地赶出去。

同时,幸亏催妆的时间延长了好一阵子,要不,那日单凭着四郎郑纭和萧章的厮打,郑氏的名望,也就此全毁了。

郑纬淡淡一笑,“阿琴,你既然那么关心满家的经营,我会让你如愿的。”

听了这话,满琴顿时摇头不已,只是郑纬推开了她,迈步走了出去。

满琴跌坐在竹簟上,还不敢相信,直盯着郑纬的身影消失,门打开,又阖上。

郑纬走了出来,只觉得全身虚脱,忙地扶住两京的肩头。

外面阳光刺热,晴空万里。

原本什么事都够清楚了,只是他不死心罢了,方才在里面,他多稀罕满琴能否认,能全部否认,他想,他要是否认,他或许还有个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可是,都没有,她全部都承认了。

说到底,也是当日,他一念之差,想把她留在身边,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他既然舍不得对她动手,那么只好动她最在乎的人了。

这一点,他还是跟着她学的。

想到这,郑纬回屋写了请帖,让温翁送去袁府,亲自交到袁伯通手中。(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别院避暑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从外面传来。『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接着,便听到阿罗清脆的喊声,连喊了数声阿姐。

“十一娘别叫,小娘子还在睡觉呢。”

郑绥拿开摊盖在脸上的书,从竹席躺椅上坐起身,脱口道了句,“谁在睡觉,早醒了。”抬头,一眼就瞧见阿罗和阿言站在门口,一人手中还提着一个小木桶,两人的脸,都让太阳晒得红扑扑的,汗水直流。

“阿姐醒过来了。”

“你们俩又去后山了。”郑绥嫌弃建康城太过炎热,自从九娘回门后,便带着阿罗和言姐儿,一同来清峰观的别院避暑,今日中午的时候,郑绥架着竹躺椅在古柏树下歇午觉,一转眼的功夫,这两人就不见了,听晨风说是去了后山。

这会子,只瞧着阿罗提着小木桶走到郑绥跟前,似献宝一般,“我给阿姐看样物什,阿姐瞧瞧这个。”说着,从小木桶里掏出一件物什,递到郑绥眼前。

阿罗手心是一只拇指头大小的圆果子,只是这种圆果子,她们似乎不曾见过。

“这是什么?”郑绥抬头问向阿罗。

“阿言说是六月李,是李子的一种,只是个头比李子小,要到六月份成熟以后,才能吃,昨日在后山的时候,无意间现这种野果子,阿言说能吃,我尝过之后,果实酸酸甜甜的,极是喜欢吃,今日就摘了一些回来。”阿罗说着,把手中那枚圆果子,塞到郑绥手中,“阿姐尝尝,这木桶里面都是我亲自摘的,全部都用后山的山泉水洗过。”

“这个能吃?”采茯走上前来,从木桶里拿起一枚圆果子,望向阿言。

只瞧着阿言连连点头,“我从前在柴桑时,每逢这个时候。阿兄就会带我上山摘这种六月李吃,没想这里的后山也有。”阿言看了眼采茯手中的那枚李子,又道:“小姑姑不会挑,这颗还没有熟透。会有些涩,姐姐拿我桶里的吧。”蹲下身,从自己的小木桶里掏出几颗来,递给采茯。

“谁说这颗没有熟透,我吃给你看。”阿罗伸手从采茯手中拿过那颗李子。放到自己嘴里,只是刚一下嘴,却是忙地龇牙吐了出来。

一旁的阿言见了,大笑,带着几分幸哉乐祸,“我都说了,偏你还不信,可是自己吃涩果子了。”

阿罗吐了之后,伸手指了指小木桶,“可我这些。都是按照你所说的方法摘的,个个都是青黄色的,那些青色的,我一个都没有摘。”

“要像这种,青黄色呈透明状的,才算是真真熟透了。”阿言拿了一枚给阿罗看。

阿罗接过,瞧了一眼,却是递给郑绥,把郑绥手中的那颗拿了出来,“那你看看这颗。可是熟透了?”

“这颗可以吃。”

听了阿言的话,阿罗才放心又放到郑绥手中,尔后笑道:“阿姐觉得好吃,就吃阿言木桶里的。我这小木桶里的,还得让阿言再筛选一遍。”

然而,采茯还是犹豫了一下,并不让郑绥吃,“这个果子我们从没有吃过,吃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我昨日吃了许多,都没问题。”

话音一落,郑绥和采茯忙地望向阿罗,只听郑绥道:“我就说呢,你们昨日晚饭的时候,怎么吃得那么少,尤其是阿言,平时吃得多,昨晚只吃了几口就停筷子了。”

阿罗满脸无辜,“这不是让六月李给吃饱了,牙齿又酸,哪里还能吃得下别的。”

郑绥知道阿罗一向贪吃,阿言因为从前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挨过饥饿,所以吃起来,从来是不知控制,每次必是吃得很饱,她们俩既然吃了很多都没事,想来这果子是可以吃的,只是这果子是从后山摘的,郑绥遂望向采茯,吩咐道:“你派人去观里问问,这果树,是不是观里栽种的?”

“肯定不是。”采茯还没有说话,阿言就先说话了,“十姑姑,这六月李,后山有一大片,许多果子成熟了都掉到地上烂掉了,因这果子有些酸,多是图个新鲜,从前在柴桑时,我和阿兄摘了许多,拿到街上去卖,都很难卖出去。”

“言娘子说得有几分道理。”采茯笑了笑,又对着郑绥道:“要真是观里栽种的,咱们过来住了好几天,也不见观主派人送些过来,可见也不是什么好果子,就像言姐儿说的,不过了是图个新鲜,或是有人爱吃酸的,就喜欢吃。”

说到后面,特意望了阿罗一眼,阿罗对采茯做了个鬼脸。

“不管怎么说,都去和观里说一声吧。”郑绥说完,瞧着阿罗和言娘子,满头汗,大约是在树上窜的缘故,身上的半臂襦裙,有好几处都撕裂了,这些日子,阿罗让言娘子给带得都野了几分。

不过,郑绥倒并未想着管束她们俩。

“你们俩先回屋去沐浴,换身衣裳,瞧你们这晒得,也不嫌热,别明天一个个都成了黑炭头。”郑绥能够确信,她们这么一天天冒着大太阳出去,等这个夏天过去,肯定得黑上一圈。

阿罗和阿言应了一声,把小木桶交给采茯,便回了屋子。

郑绥尝了一枚手中的六月李,细咬了一口,初入口时,是有些酸,细细咀嚼,又带着丝丝甜味,还真如阿罗所说,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错。

吃了两枚,郑绥漱了口,和身边的采茯道:“不管是不是观里栽种的,既是在清峰观后山,还是派个人去和观里说一声。”

采茯应了一声,出去请刘媪去了一趟观里。

辛夷准备把两只小木桶里收起来。

郑绥看了眼阿言提的那只小木桶,里面有小半桶,份量不多,大约也只两个小果盆的份量,阿罗的那个小木桶,青涩的居多,遂道:“晚些时候,派人去山上多摘一些回来,让阿言挑选一下,今晚用后山的泉水泡一晚,明日一早,给宅子里送去,让阿兄他们也尝尝。”

她记得四嫂子殷氏,自怀孕以来,格外喜欢吃酸的。

这些六月李,四嫂子应该会很喜欢。

辛夷听了,应了声唯,笑道:“只怕小娘子要送的不单单只我们府里。”要不然,就不必再派人去山上多摘一些了,单单只送给五郎和殷氏,就言娘子小木桶里的就足够,这果子到底有些酸,吃起来不过是图个新鲜,未必人人都像十一娘似的,特别爱吃。

郑绥转头看了辛夷一眼,笑了笑,“既然是个新鲜物,与其在后山都烂掉了,不如让大家都尝尝,图个鲜。”既然送回城,崔十八婶娘那边就必不可少,有九娘,有袁三娘子,还有谢幼兰那儿,另外再加上桓裕。

听说最近桓裕又要去徐州了。

“小娘子,十二郎来了。”不知在躺椅上坐了许久,突然听晨风进来禀报。

“快请他进来吧。”郑绥忙道,王十二郎因常住在清峰观,所以自她来这别院住后,每日午后,王十二郎都会过来坐坐,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这种情况,多半是他们在对奕,或是玩六博和弹棋,又或是煮茶。

郑绥又吩咐辛夷:“把方才的六月李,装一盘出来。”

说话间,王十二郎已经进来,“十娘说的六月李,可是方才派人去和观主说的,后山一种野李子树上结的果子。”

“说的就是那个。”郑绥起了身,

无衣已带着人,在树下摆起了竹席矮几。

王十二郎走进来,很是诧异地问道:“那涩果子还能吃?”他前些年,在后山上见过,瞧着满山都是,累累挂满枝头,把树枝都给压沉了,想着这道观,香客颇多,常去后山取山泉水的人也不少,那果子竟然没人摘,就猜着那果子应该是难以入口,要不然,不会白白掉到地上烂掉也没人摘。

后来,回到道观,问过观主,才听观主说起,那果子又涩又酸,不能吃。

郑绥请王十二郎在竹席上坐下,“你等会儿尝尝,我吃着酸酸甜甜的,觉得新鲜,阿罗和阿言两人都喜欢吃,只是不能够多吃,能酸到牙齿。”

“那我尝尝。”王十二郎说完,望着郑绥跪坐下来,笑了笑,道:“我今儿给你带来件物件。”

“是什么?”郑绥好奇地问道。

只瞧着藏锋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件物什,还让一块黑布给遮盖住了,往案几上一放,并未揭开上面覆盖的那块黑布,就退了下去。

郑绥见了,不由笑问道:“什么物件,还要这么藏着。”

“你自己可以揭开来看看。”

郑绥看了王十二郎一眼,在案几旁跪坐下来,伸手接开那块黑布,郑绥先是一愣,尔后,仔细瞧去,却是惊呆了眼。

入眼即是一套六博的博具,有博局盘一只,长箸六根,黑白棋子十二枚,而让郑绥惊呆了眼的,是这套六博的博具,全是用琉璃做的,不仔细瞧,还瞧不出来,因为都是根据常用的博具颜色所做的。

乍一看,还以为和平常所用的博具没什么分别。

“这些是你家里的那个琉璃作坊所做的?”郑绥问道,伸手摸了摸一枚黑棋子,又摸了一根长著,长著的颜色似竹子一样翠绿。

王十二郎瞧着郑绥欢喜的模样,就知道她会喜欢,“家中的琉璃作坊,新来了位师傅,是从西域来的,就让他们作了一套。”

郑绥一听,抬头望着王十二郎笑道:“难怪,我就说,南地还不曾见过这么精致的琉璃制品,既然有这么好的博具,不如玩上几局。”

王十二郎听了,欣然从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第二百三十章物以类聚

在郑绥眼中,王十二郎和五兄郑纬有太多的相似。』『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

一样的少有神童之名,年少成名,一样的惊才绝艳,兼之容貌瑰丽,一样的出身世家,名誉南地,负海内之盛名。

南地士林更给了他们一个“王郑”的雅称。

一个文章绝伦,一个草书横绝。

这是他们足以在士林立足,令士林惊叹的资本,然而,除此之外,其他各个方面,同样的出色,譬如五兄的画工和隶书,同样出彩,王十二郎的诗赋与琴技,同样不凡。

正因为如此,郑绥把他们都归于天资聪慧之才。

然而,这些天和王十二郎相处下来,郑绥其实是很不能够理解。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偏偏不会玩。

除了围棋外,无论是六博弹棋,还是摴蒱双6,每每玩起来,几乎都是她在赢,每回都是王十二郎输,唯有围棋一项,王十二郎次次都让她无还手之力,最惨的一次,几乎输了二十余个子,自此后,郑绥再也不敢和王十二郎下围棋了。

每回只玩其他简单的游戏,这其中,郑绥尤其又喜六博。

偶尔,郑绥会想,或许就是因为太聪明了,反而只适合玩那些比较高难的游戏,简单的游戏玩不来。

不过就王十二郎这围棋水平,怕是连五兄都比不上。

又是玩了一下午的六博,直到太阳落山。

下午的时候,伍佑令阿南等几个护卫,摘了两筐六月李回来,阿言带着阿罗在庭院里挑了一下午,挑出大半筐熟透了的。

王十二郎走的时候,辛夷放置在案几上的那盘六月李,已经让王十二郎全部吃完了,见他爱吃,所以。郑绥又让王十二郎带了一盘回去。

离开后,只听阿罗笑嘻嘻地说道:“吃了这么多,只怕吃晚饭时,连米饭都嚼不动了。”

一听这话。郑绥却是笑了起来,走到阿罗跟前,伸手轻拍了下阿罗的后脑勺,“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次日一早,果子从山泉水里捞出来。便一一派人送了出去,因西州城离清峰观比较近,郑绥又想起,桓裕过几日便要离开了,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乘了车,去了一趟桓裕的宅子。

“这样的大热天,你不在清峰观里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郑绥到的时候,正碰上出门的桓裕。“来给你送吃的。”

“什么东西?”

“保证你没见过,是清峰观后山的树上结的一种果子。”

“进来吧。”桓裕带着郑绥进了院子,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又是个大晴天,这会子已经开始热起来了,郑绥既然这个时候来了,肯定要到了傍晚,才能离开,要不赶着大太阳赶回去,这丫头定然要中暑。

想了想。后又派人去和沈志说一声,让沈志去邻里,借些冰块过来。

进了屋子,桓裕接过郑绥递上来的圆果子。倒是真没见过,只是吃了一口,就龇牙咧嘴,瞪大眼睛望着郑绥,“熙熙,这什么果子也太酸了。哪里能吃。”

郑绥见桓裕反应这么大,还以为用山泉水泡了一夜,果子给泡坏了,忙地拿了一个过来,吃了一口,细细尝了一下,味道并没有变,“哪里酸得不能吃了,我觉得味道正好。”

“你喜欢,那你就多吃点,我可不吃玩意。”桓裕说着,把剩下的半个也给扔了。

忽然听一旁的采茯问道:“三郎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食?”

“是呀,正准备出门去外面的坊间买胡饼吃,就赶上你们过来了。”

采茯忙笑道:“这就是了,难怪三郎会觉得果子很酸,无法入口。”

“我们来的时候,胡饼摊子都收摊了,你这个时候出去,哪有胡饼买?”

桓裕看了眼郑绥,嘻嘻一笑,“我让那伙计留着,原本是能赶上最后几张饼,只是你们这么一来,可赶不上了。”

“我赔你一份就是了。”郑绥冲着桓裕说完,又道:“昨日采茯做了酪酥,我出门时带了些当零食,让采茯拿来给你当早食。”

采茯做的酪酥,桓裕是吃过几回,也极喜欢。

因郑绥来了,桓裕便没有出门,中午的时候,是采茯亲自下厨做的午饭。

午饭过后,桓裕对着郑绥笑道:“你身边这个婢女这么能干,什么都会做,我都想向你讨要过来了。”

“这可是我外祖母给我的人,自然是好的,只可惜,我身边现今只有她了,若是从前那几个还在,倒是可以任你挑选一个。”

桓裕瞧着郑绥提起从前那几个婢女时,神情很平常,并没有什么异样,遂放了心,又听郑绥问道:“阿平,你哪一天离开建康去徐州?”

“七天后就离开,这回高敬已经打到徐州的地面了。”要不是这样,谢衡都不愿意让他去徐州前线,褚遂在徐州待了四个月,损兵折将,覆没了一万人多兵士,死了三个参将,谢衡是不得已,才重新又启用他去徐州。

只是这一次,他一旦过去,就不单单只是要一个徐州牧了。

桓裕的目光,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锋芒与野心,脸色也顿时凝重起来,只是抬头现眼前的郑绥,便一下子又收敛起外露的情绪,露出一抹松泛的笑容来。

郑绥自然也注意到桓裕的神情变化,桓裕在她跟前,从来都是嘻嘻哈哈的模样,没想到,方才流露出来的严肃神情,和大兄不差分毫,不过,一想到这,郑绥又觉得好笑,若是桓裕性情,真是像在她面前所表现的那样,嬉皮笑脸,胸无城府,大兄又怎么会和他义结金兰呢。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五兄和王十二郎是这样,大兄和桓裕当然也是这样。

郑绥有睡午觉的习惯,因此,坐在竹席上,说了会儿话,脸上便露出几分倦怠来。

桓裕瞧了出来,出了正房,让郑绥先歇一下午觉。

只是前脚刚一出门,就瞧见沈志迎了上来,脚步还有些匆忙。

“先生,怎么了?”桓裕忙问道。

沈志看了桓裕一眼,“三郎出来了,袁府派的官媒来了,正在花厅那边候着……”

“我上次不就吩咐过先生,袁家遣媒来,直接回绝就是了。”

桓裕话音才刚一落,就听到一声戏谑声从前方传来,“难不成,阿平要把我也赶出去。”

声音极熟悉。

桓裕抬头望去,不是别人,正是袁家大郎,袁伯通,登时迎上去,连道几声不敢,“要是知道伯通兄过来,阿平必扫屋除尘,揖门以待。”之后,却是望向身侧的沈志,“怎么伯通兄来,也不说一声。”

“好了,你就别怪沈先生了,是我嘱咐他,不让他告诉你我来了,只说是我家遣的官媒来了。”

这院子不大,袁伯通一眼就瞧见合上的正门,于是又问道:“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你宅子里有客人?”

桓裕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解释,领着袁伯通去了前厅。

这趟来,袁伯通也没想兜圈子,因而直接开门见山,“阿平,我们袁家都遣了三次媒过来,难道你那口气还没有咽下?”

袁伯通多少能猜到,桓裕这次的拒婚,是因为他向袁家求过两次亲,两次伯父袁纲都拒绝了,第一回,还是桓裕的父亲桓大将军在时,提的亲,那时伯父没答应,是因为桓裕庶子的身份,后来的那一次,是因为桓氏的失势。

“伯通兄说哪里话,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和令妹年岁相差太大,所以这门亲事不合适。”

“阿平,你既然还唤我一声伯通兄,就别找这样的借口,还有八十老翁娶十八岁新妇的,只要你未娶,三娘未许婚,你和三娘的年岁差距能算得了什么,我袁家有诚心结这门亲事,你就直说,到底要怎么样,才愿意结这门亲事。”说起来,家里并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毕竟桓裕庶子的出身,又无兄弟帮衬,自其父桓大将军亡故后,桓裕本人又一直遭朝廷打压,这三点,也是后来伯父袁纲拒亲的理由。

只是偏偏三娘就看上桓裕,在阿母跟前闹得厉害,三娘是阿母连生六子后,末了,才得了一个女儿,格外疼爱,阿母同意后,便没打算让三娘再联姻,遣了三次媒后,他又得到消息,桓裕不日就要离开建康,所以今日才跟着媒人亲自来一趟。

只听桓裕笑呵呵道:“既然伯通兄这么说,叔齐就直说了,叔齐不打算娶袁家女。”

袁伯通愣了一下,之后,却是语重深长地望着桓裕,劝道:“阿平,别意气用事,一个得力的妻族,于你当前来说,是非常需要的,而袁氏,定会符合你的要求,这门亲事,于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你再仔细权衡一下,三思而后行。”

“不需要,”桓裕摇头,“纵如你所说,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妻族,但是伯通兄,南地世族,终竟是王谢居。”这也是为什么,上次,他会选择和王家结亲的缘故。

一听这话,袁伯通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最后只送了桓裕四个字,“好高骛远。”

再未提婚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纵虎归山

“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一声,上次在狮子山抓的那二十几个草莽,为的那位,脸上有条大刀疤的汉子,前两天我把人给放了。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什么?”桓裕抬头望向袁伯通,吃惊不已,“怎么回事?伯通兄,你开什么玩笑,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你把他放了,不是放虎归山么?”他更不信,袁伯通会轻易放了那人。

袁伯通看着桓裕,摆了摆手,“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既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他们抓住那些人,并未表露出身份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放,“况且,独木不成林,除了那个刀疤脸,其余人等我都已经让人处理掉了。”

听了袁伯通的话,桓裕皱了皱眉头,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怎么会想着要放了那个刀疤脸?”

这不像袁伯通处理事情的风格,怎么还会留一个活口,放出去。

“郑五郎说得对,他们不过是富春江上的一帮绿林草莽,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建康城来劫持人,我放了他,只是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谁在弄事?抓住真真的元凶。”

真真的元凶,郑纬不是早就知道了。

郑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连桓裕一时间都想不明白。

刀疤脸是没见他和袁伯通,但是刀疤脸见过郑绥和袁三娘,一想及此,桓裕便心头一凝,郑纬怎么就不曾考虑到这一点?

不该的,那么郑纬到底想做什么?

傍晚的时候,桓裕送郑绥回清峰观别院,瞧着外面的护卫明显多了一倍,连郝意也在,想着应该是五郎过来了。

果然,他们一到,郝意就迎了上来,“小娘子可回来了。小郎下午过来就一直在等小娘子回来。”说着,又转头望向旁边的一位护卫,“赶紧去观里告知小郎一声,就说小娘子回来了。”

那名护卫。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郑绥下了牛车,问向郝意,“阿兄怎么突然过来?”

只听郝意忙笑道:“小郎说是过来瞧瞧小娘子。”

郑绥轻哼了一声,没接话。她从郑宅出来时,满琴还在郑宅,还在主院那儿住着。

桓裕瞧着郑绥一张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多少也猜到这丫头大约又是为了什么事,在生郑纬的气,“既然五郎过来了,正好我找他有点事,就先进去等等他。”

听了这话,郑绥便带着桓裕一起进了别院。

没过多久。郑纬就回来了,进了花厅时,瞧见郑绥和桓裕坐在一起说话,不由蹙了下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叔齐兄过来了。”

桓裕喊了声野奴,郑绥起身唤了声阿兄。

郑纬点头,望着郑绥一笑,又轻斥道:“你这丫头,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只怕又是耽搁了叔齐兄一天。”

“才没有。”郑绥反驳,她只是怕热,不想赶着太阳出门。她又没让桓裕陪着她一整天。

桓裕笑了笑,“反正我近来衙门也没什么要事,平常也多半是在家中和沈先生排阵。”

听了这话,郑纬自是没再多说什么,瞧着桓裕特意等他回来没有离开,想来是有话要和他说。遂对郑绥道:“熙熙,你先回屋去,阿兄要在这住两天,等会儿我再过去瞧你和阿罗阿言。”

郑绥嗯了一声,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

且说这边厢,郑绥离开后,郑纬刚一坐下,就问道:“袁伯通去找你了?”语气说是询问,更似在确认。

桓裕语气深长地劝道:“野奴,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别玩得太过分了。”他虽猜不到郑纬到底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就这么把刀疤脸放了,是给自己留下祸根,留下隐患,刀疤脸能带着二十余人,横行富春江一带,连官府都缉拿不住,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他上次在狮子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以数倍于他们的人数,才逮住他们这伙人的。

“叔齐兄多虑了,”郑纬淡淡一笑,“不过是个亡命之徒,能成什么气候,今日我能把人放走,来日就能把人抓住。”

桓裕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但愿我是多虑了。”说完,又提醒道:“野奴,这个人是见过熙熙和袁三娘子的。”

“杨柳坊的人,都处理得一干二净,熙熙和袁三娘子是闺中娘子,别说轻易难得出门,就是出门,也是戴着帷帽,护卫仆从如云,怎么都不会让他有机会再见到熙熙和袁三娘。”

瞧着郑纬是听不进话了,更何况,如今人都放了,他说再多也无用,想明白这一点,桓裕遂问道:“野奴,你能不能说一下,你把那人放出去,到底是的什么目的?”也不待郑纬开口,又补充了一句:“至于你和袁伯通所讲的那套说辞,就不要拿来敷衍我了,我是最清楚,元凶就是满琴。”

“我只是想借他的手办件事。”

一听这话,桓裕愣了一下,望了眼郑纬,半晌才道:“五郎,你的心还真狠,既然想用这把快刀子,可别让这快刀子,反过来把自己给伤到了。”说着,起了身。

“叔齐兄放心,我不会的。”郑纬呵呵一笑,桓裕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他也就没想多解释,瞧着桓裕这是要离开的意思,郑纬于是开口挽留,“阿兄不在这儿住一晚了再走。”

“不用了。”桓裕摆了摆手,又转头定定地看了郑纬一眼,屋子时的连枝灯,灯火明亮,灯光下,宽衣博带,长身玉立,容貌瑰丽,光彩映人,果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谁能料到,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又会有那样狠的心思。

连他这个在战场上见惯死生的,都有些胆寒。

看来,每回见郑纬一次,就注定要重新刷新一次,他对郑纬的认识。

只是他还是无法放心郑绥,毕竟那人是见过郑绥的,更何况,他心里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与担忧,所以,临走出门时,桓裕又回转过头来,“阿奴,有些事,还是小心为上,这样吧,我挑十五个武艺高强的兵士,过两日送过来给熙熙,以作防身之用。”

郑纬一怔,却是忙道:“叔齐兄,我们郑家不缺护卫。”

“我知道你们不缺。”桓裕淡淡道:“但你别忘记了,上次在燕雀湖,熙熙是怎么丢掉的,假如再碰上一次,可不一定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并且,我给的这十五个人,都是见过那个刀疤脸的。”

郑纬看了桓裕一眼,没有再推却,“那就多谢阿兄了。”亲自送了桓裕出去,直至目送桓裕离开,转身回来时,郑纬的眉头却是皱了皱,桓裕对郑绥的关心是不是太过了,只是除了关心,他又并未在桓裕的眼中,看到别的。

更不似王十二郎表现的那么明显。

应该是他多心了。

想到这,摇了摇头,进了内院。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上是繁星满天,星星是密密麻麻地布满苍穹,山风吹来,十分清爽宜人,这城外清峰观的山上,的确比建康城中凉爽舒适许多,又远不及建康城中的炎热,也不怪郑绥一直嚷着要来这儿避暑。

郑纬回了内院,直接去了郑绥的屋子里。

郑绥和阿罗阿言都在里面,也不知在玩闹什么,一进门口,远远的就能听到笑声从屋子里传来。

待通传后,郑纬才由晨风领着走了进去。

郑绥和阿罗阿言两人一见郑纬进来,就忙地起身,郑绥和阿罗两人齐齐唤了声阿兄,阿言喊了声阿叔。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阿罗和阿言,都有些害怕郑纬,只有郑绥笑着回道:“她们俩在说,在山上摘果子的事。”

郑纬一听,哦了一声,又让她们三人都坐下,“就是你们送回去的那种酸果。”

郑绥忙地纠正,“什么酸果,我让人送回去的时候,都说过了,那果子叫六月李。”

只听郑纬笑道:“还不是酸果,反正你送回去的那些,家中唯独四娘子喜欢吃。”

“阿兄是一向不吃零嘴,自然不会喜欢,这六月李,我摘了些送出去,也不过是图他新鲜,再说了,有人不喜欢吃,也有人喜欢吃,昨日十二郎在这儿可吃了一整盘。”

话音刚一落,就听到郑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没有忍住一般。

“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郑绥狐疑地望了五兄郑纬一眼,很是不解。

郑纬忙地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是强忍着笑意,他可没忘记了,今儿下午去清峰观里找王十二郎,王十二郎摸着腮帮子说牙酸,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昨日在郑绥这儿吃了一盘子的六月李。

他素来是知晓,王十二郎是不爱吃酸的,平日的吃食,凡沾了点酸味,他都不吃,偏昨日那一盘酸果,亏得他全吃下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咽下喉的。

再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傻乎乎的郑绥,是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又是一笑,或许有人甘之如饴,却是他多操闲心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女儿心事

当天晚上,郑绥就听五兄郑纬说起,桓裕要送十五名兵士过来给她作防身护卫。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郑绥初一听,有些吃惊,因为先前和桓裕在一起的时候,桓裕并没有提起此事,郑纬瞧着郑绥的神情,也猜到,这是桓裕临时起的意。

郑纬又瞧着郑绥除了吃惊外,并未流露出其他情绪,遂放了心,应该是他想多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郑绥年纪渐长的缘故,要是搁在两三年前,他根本不会去多想什么,想到这,郑纬就盼着能早一日接到荥阳那边阿耶的回信,若是阿耶那边有商议的余地,这边就让郑绥和王十二郎早日定亲,免得他总悬心,思长量短的,近来,遣媒来家中提亲的,已是不少。

郑绥又还要到年底才及笄。

有关五兄郑纬的想法,此刻,郑绥自是不知道,她的一颗心,一大半都放在了桓裕身上,今日晌午,在桓裕的宅子,听到沈先生来禀报,说是袁家又派媒人来了,她并没有睡着,后来又听到袁家大郎袁彻也过来了,她心里陡然生出几分担心,一时鬼迷心窍地,就悄悄跟在后面,去了花厅那边,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偷听袁彻和桓裕的说话。

当听到桓裕明确说,不会娶袁家女时,她一边替袁三娘惋惜,一边心里又窃窃欢喜,直到桓裕又说起,王谢两家……郑绥的一颗心,又浮了起来,悬空着无法着地。

谢家是不可能的,桓氏和谢氏一直不睦,如今他又遭谢氏打压。

难不成,他还想娶王家的娘子。

这一回,郑绥却是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桓裕娶任何别的娘子。

想起前阵子做的那个梦,郑绥每每一想起,每每心中都还会臊得慌。却又不得不承认,或许那就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只是当时。连她自己都还没察觉。

等一朝察觉时,已陷入如此深的地步。

此刻,她心中有百转千回,那么桓裕呢?

想着近来,桓裕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异常,一如从前那般,直把她当作妹妹看待。

无疑,桓裕是关心她的。

但无疑,桓裕又不知道她心中的这些想法。

难不成,她也要像袁三娘子那样,向桓裕坦露心思……又忙地摇头,不说她做不到,纵使鼓起勇气去做了,也担心。最后的结果,像袁三娘子一般,让桓裕逃着她避着她走。

她不要。

更不要这样的结果。

忽然听到采茯提醒道:“小娘子,夜深了,早些歇着吧。”

“什么时候了?”

“已经戌末了。”

“这么快。”郑绥呢喃了一句,由采茯扶着起了身,腿都有些僵了,先前送了五兄郑纬出去,返回屋子里,她就一直跪坐在竹簟上。想着心事,没想到,一泛眼的功夫,就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采茯跟在郑绥身边的时间最长。近来,对于郑绥的心事,也猜到一两分,虽郑绥一个字都没说,但眼瞧着郑绥一天天,呆的时间。是越来越长,采茯心里头很是担心,但因郑绥未提起半个字,她自是也不好提起,更不能主动劝。

唤人打了水进来,领着辛夷几个服侍着郑绥梳洗安置。

临睡前,看着站在床榻边上的采茯,郑绥唤了声姐姐,“留下来一下。”

采茯正要放帘帐的手停顿了一下,低头瞧了郑绥一眼,让辛夷无衣两人先下去,之后,在床榻边上坐下,“熙熙,怎么了?”

“姐姐,我送你去阿平身边服侍,你愿意吗?”郑绥也是刚才瞧着眼前的采茯,突然想起中午的时候,桓裕向她讨要采茯,说是采茯能干,郑绥也听沈先生提过,桓裕身边,跟着服侍的,一直是小僮仆,从来不用婢女,僮仆再细心,只是也比不上婢女。

或许采茯过去,能很好地打理照顾桓裕的日常生活。

“小娘子。”采茯满脸惊讶,千想万想,没曾料到郑绥要把她送出去,忙地跪下身来,“小娘子,可是婢子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要是婢子有什么做得不好,小娘子尽管责罚就是了。”

“采茯,我没有说你做得不好,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着,郑绥起了身,急忙伸手要拉起采茯。

采茯起了身,扶着郑绥躺下,郑绥却不愿意,反而令她拿了一个隐囊过来,垫在背后,她只得又替郑绥拉紧了被子,以防着凉,如今虽是三伏天气,但这是在山上,夜里终竟还是有些凉。

“既然没有做得不好,小娘子怎么想着要把婢子送出去?”

只听郑绥忙道:“就是因为你做得好,阿平又赞你能干,我才想着把你送过去照顾阿平。”

“小娘子,自从老夫人把婢子给了小娘子,婢子就只想着在小娘子身边服侍一辈子,不想离开小娘子,更不想去别处。”

“你不想去。”郑绥多少听出来采茯话里的意思,“采茯姐姐,我没说就不要你了,我只是……只是让你去照顾阿平一阵子,以后还是回到我身边来的,况且,阿平手底下有许多能人,到时候还可以给你挑一个好夫婿。”

听了这话,采茯瞬间惊住了,甚至于忘记了羞怯,瞪大着眼睛望着郑绥,问:“方才,小娘子说的服侍是……”说着,又低下了头。

只听郑绥笑道:“当然是打理照顾阿平的日常生活,阿平身边连个仆妇都没有。”

是啊,是她想岔了,除了第一个,郑绥用了服侍两个字,后面都是照顾,最后是打理照顾。

还好,并不是要把她送给桓裕做侍妾。

采茯极度震惊之后,是放了心。

她自小在崔府长大,见过崔府中,对待侍妾的态度,特别是在知晓郑绥的心事,便更担心郑绥把她送给桓裕做侍妾。

“婢子只听小娘子的吩咐就是了。”采茯说到这,一顿,又望着郑绥道:“只是小娘子可答应婢子,过一阵子,就让婢子再回到小娘子身边。”

郑绥笑了笑,忙道:“这个是自然。”

瞧着郑绥很是开心的样子,采茯实在是不愿意打碎郑绥梦,但又不得不提醒,遂说道:“小娘子把婢子送走,最多只有半年,过了这半年,小娘子及笄后,就得回荥阳,到时候,婢子要跟着小娘子回去,等将来小娘子嫁去太原王家,婢子也要跟着过去。”

话音一落,郑绥神色一凝。

好一会儿,郑绥脸上升起一抹苦笑,神情中带着几分恍惚,看了采茯一眼,“我要睡了。”

“好,小娘子睡吧。”采茯忙扶着郑绥躺下,又拢了拢薄毯,尔后瞧着郑绥微阖上眼,才放下帘帐,调暗了灯火,才转身出去。

直到采茯离开,郑绥才又重新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斗帐出神。

她怎么忘记了,她都是将要订亲的人,又怎么能够还在这胡思乱想。

次日清晨,郑绥一早就醒了过来。

精神略有些不济,便吩咐人去打了山泉水过来,用山泉水洗了洗脸,提提精神。

用过早食后,郑绥和五兄郑纬提起,要去北城的归善寺上香求佛。

这是她能想到,离清峰观最近,且名气较大的一间寺院了。

郑纬不由觉得奇了,“你什么相信这些,阿兄难得过来,陪你在这儿住一两日,你偏要出门上香。”

“我原就是计划好的,没想到阿兄会过来,再说了,阿兄要是想在这儿多住两日,哪还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是家里有人惦记着,阿兄急着要赶回去。”

“你胡说什么?”郑纬突然出声训斥,声音很严厉,抬头望去,一脸沉郁,不仅是阿罗和阿言吓呆了,就连郑绥,心头都猛地一颤。

待晃过神来,郑绥忙地喊了声阿兄。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在胡说什么,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吗?”郑纬的语气、目光依旧很严肃。

这样的郑纬,郑绥是很少见了。

只是郑绥没有住口,“家里不就是有一个现成的嘛。”

郑纬当然知道郑绥说的是满琴,不由怒道:“你怎么好的不学,偏要学不好的。”

“阿兄既然知道她是个不好的,怎么还让她在我们家中住着。”郑绥很快就顶了回去,大约因着满琴的关系,语气也很不好。

郑纬瞬间沉默了下来。

屋子里气氛突然僵持了下来,阿罗和阿言两人,早已让知事的婢子给带了下去。

片刻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郑纬和郑绥兄妹俩。

郑纬抬头瞧着郑绥沉着一脸,横鼻子竖眼,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心头叹息了一声,他和这丫头,有什么可计较的,遂开了口,唤了声熙熙,“满琴过几日,我就会让她阿耶把她接走。”顿了顿,又语气平和道:“你想去归善寺,就早些出门,免得太阳出来了,燥热得厉害,但是出门在外,要记得我昨晚上嘱咐过你的话,出门多带些仆从护卫,一定不能让仆从护卫离了身。”

五兄郑纬的态度陡然直下,这么一下子,郑绥根本就转不过来,只听到说满琴要离开,还叮嘱她出门在外小心……

最后,郑绥只闷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硬梆梆的几个字。

郑纬听了,心头又是一堵,他都这样让步了,这丫头,态度就不能软和些,不过又想着,要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丫头的情绪就能变换过来,也就不是郑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见面

书房里,郑纬刚一放下笔,就听到三都进来禀报:“小郎,满家四郎君过来了。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满家四郎君,即是满琴的父亲。

郑纬抬头看了三都一眼,“让人先带他去凝闲堂,稍后,我就过去。”

三都忙地应一声,刚要退出去时,又让郑纬给喊住,“还有,先去请满娘子去凝闲堂见见四郎君。”

三都领命,很快就出去了。

郑纬目光凝视着眼前的那幅画,是一幅人物像,画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满琴,脸似芙蓉,眉眼飞扬,形神俱备,十分的逼真,伸手在画像上的那张脸上轻轻拂过,目光闪都不曾闪一下,这样过了许久,才放下画像,然后望向身边的两京,“下午的时候,我要裱一下这幅画,你准备一下材料。”

两京听了,应了声唯,心头诧异,今早起,五郎郑纬眉宇间就一直夹着一股沉郁之色,也不见出门,一上午的功夫,就画了这么一幅美人图,偏这美人就在院子里住着,可近来,五郎就一直不曾去过西厢那边。

又听郑纬道:“走,我们去凝闲堂,你去把早些天,袁伯通给我的那个小匣子拿来,一并带过去。”

“唯。”两京转身去屋子里取那个小匣子。

两京抱着小匣子跟着郑纬一道出了主院,往凝闲堂那边走。

一路之上,两京能明显感觉出,郑纬行走的步子很慢,平常从主院去凝闲堂,只半刻钟的路程,这次让郑纬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

又在门口停驻有一刻钟左右,郑纬最后才踏进厅堂内。

屋子里除了满琴外,还有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人,蓄着髭须,面白体胖,腰身足有八围。挺着肚子,身着粗葛布料子的白衫,一见郑纬进来,忙地起了身。

满琴抬头望着进来的郑纬。初时有些不知所措,自上次,郑纬去过一趟西厢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双方只略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清减了许多,尔后,满琴喊了声五郎,撇开眼,极力镇静了下来,转头望向身旁的中年人,“阿耶,这就是我常和您说起的五郎。”

那位中年人听了,忙地走上前来。朝着郑纬长揖行了一礼。

郑纬只侧了下身子,并未回礼。

又听满琴说道:“五郎,这位就是我阿耶,富春满家的四郎君。”

郑纬轻嗯了一声,瞧着满琴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微微一愣,很快就回过神来,“别站着,坐下来说话。”

话音一落,四郎君忙地应了声唯。甚至不敢直视郑纬,直待郑纬在上坐下后,再敢侧身在竹簟的一角跪坐下来。

这便是士人和商人之间的地位差距,郑纬并没有谦让。

也不觉得该要谦让。

四郎君在外面摸爬打滚二十余年。自问阅人无数,第一眼见到郑纬时,还是惊讶住了,他虽早听女儿说过,郑五郎容貌出众,但瞧着穿着一身白袍走进来的郑五郎时。心中先是一奇,白色是贱色,只有庶人或是商人的衣裳,才用白色,偏穿在他身上,反而衬出几分从容与自信来,后来,上前行礼时,他只瞥了郑纬一眼,心头顿时喝彩,果真是容貌绝丽。

说起来,这趟他来建康,也有些莫名,因为并不是郑五郎邀请,或是满琴要他来的,而让他过来的,是大房的长兄。

对于女儿满琴和郑五郎事,他是早就知道,因当年大房长兄娶了郑氏的嫡长女,他也盼着满琴能嫁个世家子,哪怕是做妾,为家族计,他也是愿意的,所以,这次过来,他以为,郑五郎是想聘请他女儿满琴为妾,来时,他还是很高兴的,只是方才听女儿的话,才知道,并不是因为这么件事,他心头便有些忐忑。

若不是为了这事,哪还能为了什么事?

直到见到郑五郎时,这份忐忑,依旧保持着。

“承蒙五郎厚爱,邀请鄙人入府,这段时间,小女有劳五郎照顾了。”

“四郎君言重了。”郑纬笑道,望着微低着头的四郎君,满脸紧张,说话时,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大约是热的缘故,额头上还有大粒的汗珠渗出来,郑纬虽还从未和商贾之人同室待过,但在这个世庶分明的时代,士人和商贾之间的地位就相差更大,同处一室,四郎君能主动和他说话,并且表面上还能保持一份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故而,郑纬也不打算多说闲话,更别提客套话,“满娘子曾在襄国时救过我一命,在此,我先谢过满娘子,感谢四郎君了,还请满娘子和四郎君能满饮一杯水酒。”说着话时,早已有知事的小僮,端着酒,上前来倒酒。

之后,郑纬举起酒杯,朝着满琴和四郎君的方向敬了一下。

四郎君是慌不迭地起身,举起倒满酒的酒杯,满琴却是抬头盯着郑纬,目光带着审视,迟疑了半晌,没有举起酒杯。

郑纬脸上带着笑,并没有出言催促。

直到四郎君现了异样,焦急地喊了阿琴。

满琴才好似晃过神来一般,举起了酒杯,一口就饮了下去。

四郎君瞧着满琴这样,似完全不在状态一般,面上露出几分尴尬,朝着郑纬的方向敬了敬酒,等着郑纬开始喝了,才饮了手中的酒,重新又跪坐下来。

满琴一双眼依旧直直地盯着郑纬。

只是郑纬似没看见一般,对着四郎君道:“这次请四郎君过来,是几封信笺,要让四郎君瞧瞧。”说着,转头望向身侧的两京,“去,把这个匣子交给四郎君。”

两京应了声唯,从郑纬身边,走到四郎君和满琴的案几前蹲下,才把手中的匣子放到案几几面上。

四郎君瞧了瞧那个小匣子,又抬头望向上的郑纬,只瞧着郑纬朝着他指了指那个小匣子,“郎君打开看看,都是些旧信了。”

听了这话,四郎君心中虽有疑惑,却是忙地打开了小匣子,里面装着的是几封书函,瞧着似有些眼熟,只是这回,还不待四郎君去拿起书函,一旁的满琴却是飞快地伸手拿了最上面的那封书函,又迅打开,目光快浏览了一遍,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又很快拿起了另一封,连看了三封书函,动作很是急切,令人眼花缭乱,但脑袋摇得越来越急,似不相信一般。

同时,脸色也是越来越差,神情中尽是惶恐与惧怕。

四郎君自是现了女儿满琴的异色,至少在他看来,女儿并不是个控制不住情绪,情绪容易外露之人,因而,瞧着女儿这样,心中暗暗涌起一股不好的预兆,拿起了女儿扔掉的第一封函,只是才看完一封,神情大变起来,紧接着又看了第二封。

扔掉第二封函时,四郎已猜到这个小匣子里,几乎全部都是这种书函,忙地抬头望向郑纬,一张脸煞白得厉害,语气也急促地厉害,似透不过气来一般,“五郎……五郎怎么会这样的书函。”

“这只是一部分。”郑纬淡淡笑道。

“不会的。”满琴突然出声,目光盯着郑纬,“你手中不可能有这些书函,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伪造的。”

听了女儿满琴这话,四郎君抬起头来,望着郑纬带着几分期待,盼着郑纬能说这些书函是假的,然而,郑纬并没有辩驳,只是望着四郎君说道:“是不是假的,是不是伪造的,想必四郎君是最清楚不过,四郎君心里有数,下面有几封还是四郎君的亲笔信,别的就罢了,那几封,四郎君应该不至于认错。”

四郎君顿时心如死灰,一脸灰白,也没有再去翻下面的书函,再瞧瞧女儿,神情也和他差不多,又想起女儿一进来,和他所说的话来,遂开口问道:“不知五郎是想要做什么?”

“这些信,是四年前你们满家和叛贼温峻之间来往的书函,袁大将军那里还有几封,要是把这些书函交上去,不知道满家会怎么样”

“不要。”满琴忙地起身,跪到中间,急忙道:“五郎,有什么你都可以冲着我来,不干满家的事情。”这件事,四年前,袁家并没有供出来,就说明,怎么可能偏偏要这个时候拿出来,满琴想想就胆寒,她是想过,郑纬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罢休,但没想郑纬会以整个满家为要胁。

对,是要胁,那么他的目的呢?

一想到这一点,满琴反而镇静下来,由刚才的六神无主,而变得镇静下来。

“五郎,你到底要做什么,直接说吧,我都愿意一力承担,只是这些书函,我希望五郎能全部给到我满家。”

“我说了,你就能做到?”郑纬一笑,望着跟着起来,跪在厅中的四郎君,“四郎君能做到,或许我还能相信。”

话音一落,就听四郎君忙道:“既然鄙人能做到,鄙人一定答应,只要满家一门平安即可。”

“这个于四郎君来说,自是不难。”郑纬淡淡道,胸有成竹。(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恶耗

四年前,温峻在湘州叛乱。㈧ ㈠Δ 『Δ』中文Δ网┡.*8⒈

满家大房的大郎君,当时正在湘州察看商铺,正值湘州饥荒,临湘城缺粮,温峻为了粮食,便派人封了满家在湘州的所有商铺,并把大郎君给抓了起来,让大郎君给他筹粮。

大郎君被关押在临湘城中,这件事都是由他四郎君在外出面联系,并且亲自筹办的。

半年时间里,满家6续给温峻筹了五万石粮食。

温峻的叛乱平息后,因郑家七郎君亲自出面,他们给温峻筹粮的事,并未受到追究,他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过去,至于这些书函,应该早就随着临湘城的那场大火,灰飞烟灭,绝没有想到,这些书函,竟然还在。

并且,还在郑纬手中出现。

袁家竟然还保留着这些书函。

当年为了请郑家七郎君出面说情,他们一次性,就给郑家四房送去了五十万贯钱。

怎么还会留下这些书函。

想及此,四郎君自是先怨念起郑家四房来。

之后,又是庆幸,这些书函幸而没有落到郑家四房的手中,要不然,依照郑家四郎主对钱财的贪婪程度,肯定又要敲上一笔。

只是郑纬接下来话,却让四郎君宁愿这些书函是落在郑家四房手中,而不是落在郑纬手中,因为郑家四郎主要的只是钱财,而郑纬要的却是商铺,所要一半的商铺,还是目前满家能够赚钱的那一半商铺,这不是直接要断了满家的活路。

四郎君看着郑纬让人递给他的那张单子,顿时就怒不可竭。

“当然,我知道四郎君的难处,所以我也不强求,一切任四郎君的意。”郑纬淡淡道,转开头,没有去看满琴那张苍白的脸,以及几不敢置信的眼神。“这些书函四郎君尽可以带回去,若是要追究当年的事,有袁大将军那里的几封书函,便已经足够了。”

四郎君手里紧紧捏着那张单子。紧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来,更不知道该如何办,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都是把满家带进了死路。

满家富裕。若没了那些赚钱的铺子,满家还剩下什么。

若是往年也就罢了,近几个月来,满家累遭袁家打压,已关了不少铺子,许多地方商铺的生意也是每堪愈下,赖以为生的,便是建康城和丹阳城,还有京口及扬州,这几处的铺子。

可郑纬所列举的商铺。全部是这几个地方的。

屋子里沉默了良久,在郑纬欲起身离去时,满琴突然开了口,唤了声五郎,“我在襄国时,曾救过你一命,你曾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那么如今,你把这些书函都给我。就当是还了我当晶对你的救命之恩,从此以后,我们俩不相欠,如何?”

“就是因为要还你的救命之恩。所以我才只要满家一半的商铺,而没有要全部,”郑纬说到这儿,又微微一顿,才又道:“况且,这可是关系到你满家阖门。上上下下,也有数百口人,要是袁家直接递给有司,又是怎么样?我既然把这个拿来,给你们看一下,也是给你们一线生机。”

满琴一声冷哼,“什么生机,不过是愚弄我们,这些还不都是你整出来的,若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琴娘。”四郎君忙地出声喝止。

满琴突然站起了身,伸手又把四郎君扶了起来,“阿耶,我们别管这些后,四年前这事没抖露出来,如今递上去,袁大将军也躲不过一个失察和包庇的罪名,他不会敢的。”说到这,抬头望向郑纬,目光中带着几分硬气,“要是敢,我们满家有袁大将军和郑七郎君作陪,也算荣幸。”

“满娘子的头脑,倒是很清晰。”郑纬轻轻一笑,赞赏地望着满琴,她一向能给他意外,哪怕被逼到这份上,依旧能够保持着镇定,“只是拉上袁大将军和郑七郎君给你们满家作陪,你觉得可能嘛?”

“那你别忘记了,我大伯母还是你们郑家的人。”

“只要九姑母愿意,完全可以和满家义绝。”这门亲事的存在,对于郑家自始至终是个羞辱性的存在,若是满家真的从此倒下,四房的四叔公,也不见得,还会乐意这门亲事。

满琴却是冷笑一声,“看来,忘恩负义,来形容你们是再合适不过了。”说完,满琴转了身,对着四郎君道:“阿耶,我们走。”

“可……”四郎君才刚说了一个字,就让满琴拉着出了屋子。

因郑纬坐着,看着他们离开,并未话,门外的仆从,没有一人上前阻拦,满琴和四郎君,几乎畅通无阻地出了翠来厅。

两京瞧着郑纬只呆坐着,脸上的笑容也已隐去,一双眼睛只盯着满琴离开的方向, “小郎,要拦吗?”

“有什么好拦的。”郑纬摇了摇头,又道:“放心,他们会再回来的。”

阖门的性命,与钱财比起来,到底孰轻孰重,很容易就分得出来,满琴敢这么离开,只不过是在赌,赌他的不敢,赌他们之间的情意,但四郎君,却是不敢赌。

虽然抉择是挺痛苦的,但郑纬相信,四郎君一定能做出这个抉择来的。

郑纬并未等候多久,在第三日下午,袁大郎过来时,四郎君也在门外求见。

袁大郎因不愿意见四郎君,于是郑纬让袁大郎去了外书房,依旧在凝闲堂见四郎君。

一上前来,四郎君先是递给郑纬一份文书,郑纬吃了一惊,伸手轻扣了扣那份文书,“这份文书,她可知道?”

四郎君忙道:“琴娘不知道,但鄙人是她父亲,还是能够做这份主,只要五郎愿意,鄙人可以立即陪五郎去一趟衙门登记,戳章生效。”

“你想换什么?”郑纬直言问道。

这回四郎君似有备而来一般,没有了上次的慌乱,有条不紊,“除了建康城的商铺,其余地方,鄙人希望五郎能放手。”

郑纬听了呵呵一笑,“看来,在四郎君眼中,满娘子还真值钱。”

“值不值钱,鄙人不知道,但鄙人揣测,只要五郎觉得值就行了。” 瞧着郑纬没有直接说不行,四郎君胆子便大了许多。

“是呀,我觉得值就行了。”郑纬附和一声,把那份文书合上,“这封文书就放在我这儿,至于你女儿,你带回去好了。”

四郎君急忙问道:“那商铺的事?”

“就按你说的办,你现在住在哪里?明天我会派人去和你交接此事。”郑纬摆弄着那份文书,起了身。

“鄙人暂时在秦淮酒肆那边的仙来阁歇脚。”

一听这话,郑纬没再多说话,直接往外走去。

自有随从来领四郎君出府。

这边厢,郑纬转身去了翠轩阁。

到了翠轩阁后,坐着的袁大郎一瞧郑纬脸色并不是很好,不由问道:“怎么,进行得不顺利?”他是劝过郑纬,别和这些商贾打交道,纵然要说事,交给家中的幕僚文士就行了,偏郑纬不但亲自过问,还在自己宅子里亲自接见,连他都不能理解。

“没有,很顺利。”郑纬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既然很顺利,你还苦着一张脸做什么。”袁大郎又伸手推了推面前的一个小匣子,“剩下的那几封有关满家的书函,我也全部给你整理出来了,你自己看着处理,而满家的商铺,我只要建康的就是了。”

身后的僮仆上前把那个小匣子送到郑纬的案几前。

郑纬点了点头,“知道了,明天你派个幕僚去秦淮那边的仙来阁,我这边,我会派温翁过去,到时候直接和满家的四郎君谈就是了。”

“如此就好。”袁大郎看了眼郑纬,又问道:“既然目的都达成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你看看这份文书。”郑纬也没想过隐瞒袁伯通,遂把手中的文书递上。

两京上前接过那本文书,转递给袁大郎。

袁大郎看一眼,不由惊道:“除了建康城的商铺,你不会就什么都没要吧?”说完,瞧着郑纬并没反驳,又看了眼那本文书,不禁笑了笑起来,“商人果然重利,只是这么做,你是不是太亏本了,何况,文书可还没有去官府登记,只有满家那位四郎君的私印,纵使要换,也该去衙门登记了才是。”

“谁说了要登记了?”郑纬摇头。

“不登记,这文书就做不得效,你还不亏大了,我就说呢,难怪你这么不高兴。”

郑纬否认,“我只是没想到,又见到了一个卖女儿的。”

这本文书上的内容,并不是别个,而是一纸卖女为妾文书,所以,之前郑纬看过之后,才会惊讶。

“你管这些做什么,反正于你来说,不是正中下怀,抱得美人归,说来,那位满娘子,长得的确不错。”袁伯通说到最后,带着几分戏谑。

郑纬没有接言。

且说那边厢,四郎君回到仙来阁后,满琴却正在他屋子里等候。

他想着郑五郎已经答应,那本文书也送了出去,只是郑纬却并不提去官府登记之事,索性就把出门的事,一并和满琴说了。

满琴听了之后,如闻噩耗,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章 江畔遇难

满琴自小就知道她长得美,所以一直以来,阿耶都想把她送给大族子弟做妾室。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十二岁那年,阿耶要把她送给汝南周家,她说服阿耶,跟着阿耶做买卖,因家中几个阿弟年幼,阿耶才勉强答应,但到底把家中的一个从妹,送给了汝南周家做妾。

自那时起,她就誓,此生定不为妾。

这几年,跟着阿耶在外行商坐贾,她自问能力不输几个从兄,她以为阿耶一直对她很满意,她也和阿耶说过,她要嫁人为正妻,哪怕是大族子弟,她也不愿意为妾,和郑五郎在一起后,阿耶曾劝过她,若郑五郎愿意聘她为妾,让她答应,但她只说大伯父能娶荥阳郑氏的嫡长女,她为什么不能嫁郑五郎,阿耶到底让她这句话给打动了,心里存着一份妄想,没有再过问此事。

所以,她绝没有料到,阿耶竟然会把她给卖了,并且,问都不曾问过她。

仿佛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白忙活了一场。

郑五郎收下那份文书,没有去衙门登记,她能理解,前阵子,郑五郎要把她留在身边的时候,就说过,未娶妻之前,他是不会置妾的。

她没想到的是,郑五郎如今这般恨她,怎么还会收下那份买妾文书?

想来,如今他也不想见到她,故而才会让她回富春满家。

据知谢幼兰年仅十岁,及笄也是五年后,那么至少,她还有五年的时间,这五年时间里,她可以想法子拿回那份文书,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在家中,也不必担心阿耶再把她送给大族做妾,还可以插手家中的买卖。

是了。她要利用好这五年时间,若是她真掌握了家中各项经营买卖,阿耶也不能够把她送出去,她之前错就错在。赌阿耶的不舍得。

她不能赌阿耶的不舍得,而要让阿耶不能够。

想清楚后,眼前顿时云开雾散,满琴的心头,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只是阿耶到底白白把建康城的商铺全部给了郑五郎。多少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在她看来,她不认为,郑五郎把那些书函拿出来,会真的递交上去,不过是吓唬他们罢了。

这也是郑五郎让阿耶亲来建康城的原由罢,为的是想满家的商铺。

满琴这样想着,多少也放下了心,郑纬一向睚眦必报,要是他真什么都不做。她反而有些担心。

次日,阿耶和郑五郎派过来的人,过来做交接,满琴没有出现,也没有过问。

在京中待了大约半个月的样子,待一切事宜都办完后,阿耶才和她一起返回富春,只是阿耶瞧着,好似老了十岁。

又想着,这趟回去。只怕大伯父那边,还有好一番交待,毕竟建康的商铺,可占了现今满家经营的七分之一。

临走的时候。满琴原还想着,要去一趟郑宅见一见郑纬,到底忍住,没有去。

他们走水路回富春,打从富春江上过。

夜晚,商船停靠在码头边上。满琴出了船舱,坐到甲板上,江风徐徐吹来,带来嗖嗖凉意,不远处,有岸上的灯火人家,零星的分布着,近旁,有几只小小渔船,船里出昏黄的火光,偶尔传来说话声,听得并不真彻,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四周的空气中飘荡着米饭熟了的味道,羹鱼汤的清香,四溢横流。

抬头仰望夜空,天上云浓,圆月躲进了云层里,七八颗星星散落在天际边。

一切看起来的是那么的宁静与祥和。

直到夜深时分,四周极其的寂静,圆月从云层里出来了,只是周身长了一圈的毛,岸边的草丛堆里,有啾啾的虫鸣声传来,大部分人都已经歇下了,满琴才想着该回船舱里去歇息,刚起身,就听到船舱里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有打抖声响起,6续有随船的人员起来,船上的灯火也渐渐亮了起来。

满琴腾地一下起身,往船舱里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口,就让从里面冲出来的老仆妇给拦住了,“小娘子快别进去,船舱里进了贼人。”

贼人?

富春江一带,除了陈刀疤那一伙人,再也没有旁人,但陈刀疤已带着那一伙人回东阳郡安居了,还会有谁?

“阿妪,我进去看看。”

“小娘子别进去,进来的那人凶神恶煞,见人就砍,阿清带着十几个人都抵挡不住。”

阿清是满家跟船的随从,说话间,船舱里6续有打斗声传来,伴随着尖叫声。

满琴脸色蓦地一沉,只要他们船上持着满家的旗帜,沿途的草莽流寇,都会给几分面子,他们在南地这一带的商船,还从来没有让人打劫过的先例,这到底是谁,忙地拉着老仆妇问道:“我阿耶呢,阿耶现在在哪?”

话音刚一落,就听到船舱里传来阿清焦急地喊声,“郎君,郎君您怎么样了?”

满琴口中喊了声阿耶,心头一急,已经顾不上别的,忙伸手强推开老仆妇,跑了进去。

船舱里一片狼藉,案几榻席横七竖八,阿清抱着满身是血的四郎君靠在一方榻席上,胸口的伤口,血还在汩汩直冒,把一身素色中衣染得鲜红一片,触目惊心,满琴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尖利地喊了声阿耶,跪在四郎君身边,握住四郎君的手,连近在咫尺的激烈打斗,还有6续有人倒下,都浑然看不见。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满琴嘴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流利,又忙地拿着手绢,按压着四郎君胸口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只是一瞬间,手绢就染成了红色。

四郎君目光直盯着满琴,嘴唇一张一合的,似有什么话要说,手不停地推着满琴,满琴急忙道:“阿耶,没事的……没事的。”说完,又抬头望向阿清,“快,快去找疾医过来,快点。”

“请了疾医来也没用,我下手,是从不会有活口。”

“是你。”满琴从这熟悉的声音里抬起头来,旁边的打斗已经停止,地上倒了一片,个个鲜血直流,呻吟声不断,望着一步步靠近前来的人,阿清忙地要站起身,却让满琴一把拉住。

阿清回头望向满琴,眼眶中充满了血,“小娘子,让小的去杀了他。”

满琴直摇头,望着向她走过来的陈刀疤,手上拿着的那把长刀,还在淌着鲜血,一张脸顿时煞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虽知道陈刀疤那伙人杀人不眨眼,但从未像今天这般,亲眼看见过他们杀人,而且杀的人还是她身边亲近的人,在陈刀疤举起长刀向她挥过来,旁边的阿清和老仆妇要扑过去时,满琴突然出了声,厉声喊了声陈刀疤,“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刀疤的手微一顿,“满娘子,你问我为什么?”

阿清和老仆妇也是一愣,没料到自家娘子竟然认识这贼人。

瞧着陈刀疤手上的刀没有落下,满琴多了份勇气,“这是当然,纵使要死,我也该死得明白,难不成我给你们的钱,你们还嫌不够。”

“你给的钱是够多,只可惜我兄弟无福享用。”陈刀疤冷哼一声,瞧着满琴神情中闪过一丝茫然,心头虽觉得有异,但还是道:“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前脚走,后脚我们就让官兵给逮住了,难道不是你报的官,可惜苍天有眼,让我逃了出来,我自当为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我没有。”满琴忙地否认,她一直以为,他们已经去东阳郡安居了,连户籍,她都帮他们办好了。

“你没有?”陈刀疤明显不信,一把刀迅就放到了满琴的脖子上,“不是你,哪还有谁?”

冰凉的触感从颈侧传来,满琴第一次感觉死亡这么靠近,一颗心都已经紧缩成一团,呯呯直跳得厉害,连着呼吸都有些喘,略一低头,只瞧着躺在榻上的阿耶,瞳孔已明显涣散开来,满琴眼睛一下猛地瞪大,急促地喊了声阿耶,就要俯下身,这时,头顶一声喝止传来,“别动。”伴随而来的是颈侧的一丝丝疼痛及有液体渗出。

就在这当口,生了令人吃惊的一幕,躺在榻上的四郎君突然起了身,直朝陈刀疤扑去,陈刀疤凭着异常灵敏的反应,长刀朝四郎君刺去,紧接着扑通一声响,四郎君腹下又挨了陈刀疤一刀,人被掀翻在地。

“阿耶。”

“郎君。”

呼喊声响起,满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又忙地向四郎君扑去,把四郎君抱起来了,连喊着几声阿耶。

可惜四郎君两只眼睛已完全呆滞不动了,整个人已没了生气,唯有腹下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渗出。

满琴颓然地瘫坐在地上,两眼十分的空洞,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生的一切,船舱里灯火愈加地昏暗起来,满琴的一张脸,没有半丝血色,豆粒大的眼泪从眼眶冒出来,却没有哭声,对于加在脖子上的冰冷刀片,没有一丝反应。

或许,这事是她惹出来的,她害死了阿耶,害死了这么多人,那么她陪着阿耶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阿清和那位老仆妇,也早已吓呆住了。

耳边又响起陈刀疤的声音,“我知道有一位是陈郡袁家的娘子,那么你告诉我,你让我掳劫的那位小娘子是谁,只要你告诉我,我放了他们俩人。”说着,刀尖又指了指阿清和那位仆妇。(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自作自受

第二百三十六章自作自受

“你说什么?”

郑纬诧异地连称呼都忘记了,目光直盯着袁伯通,不敢置信。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袁伯通满脸惭愧之色,“我也没想到,那个陈刀疤那么厉害,二十几个护卫都抓不住他,让他逃走了。”说到这一顿,又笑道:“不过,如今我们也知道,当初劫持三娘和十娘的元凶是谁,竟然就是满家,说来也好笑,如今满家自食饿果遭了殃,根本不用我们出手。”

郑纬早就知道元凶,所以根本不关心元凶是谁,“伯通兄,那人是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尤其是他见过三娘和十娘的,我们要尽快抓住他才行。”

“不过是替人卖命,刀口舔血的人,有什么可担心。”袁伯通抬头,瞧着郑纬是真担心,遂又道:“放心,我已经把资料递交到御史台那边,有司不日将会全国布通缉令,到时候定能让他无处可藏。”

郑纬听了这话,心头还是不安,原本把那伙人的其余人等全杀了,再放陈刀疤逃出去,想着陈刀疤为了义气,定会去找满家算账的,他只是让那人去吓唬一下满琴和满家,所以就叮嘱袁伯通,务必派人盯着陈刀疤,不能让这样的人流落在外。

不想,陈刀疤身手会那样的好,竟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给逃逸了。

想一想,郑纬就打了个颤。

这会子,才想起方才袁伯通似和他说起了满家的情况,他一心只留意在陈刀疤逃走了,没注意其他,遂开口问道:“你刚才说满家自食饿果,遭了殃,是怎么了?”

“我派去的护卫赶至船上时,船舱里只剩下满娘子和两个仆从,其他人都死了,每人都挨了几刀。满家四郎君也死了,身上挨了两刀,要不是我的护卫赶去,满娘子和两个仆从也逃脱不了。”

郑纬心头一惊。两眼陡然间睁大,手扶着案几的边沿,手背上的青筋突起,一跳一跳的,良久方道:“这么说。满娘子倒是命大。”

“是呀。”袁伯通眼睛微眯,却突然转头望向郑纬,“不过阿奴,这件事的元凶是满家娘子,我倒想知道,这是不是你惹出来的情债。”

郑纬没有否认,而是淡淡道:“不管是不是,她阿耶在那人手上丧了命,上下又死了二十余余人,找人劫持三娘和十娘。该偿还的都已经偿还的,在这件事情上,伯通兄能不能就别再多追究了?”

听郑纬这么说,袁伯通也就猜到了,“好,满娘子我不会再追究,只是对满家的商铺的打压,我是不会松手的,这一点阿奴应该不会阻拦。”

“随你的意,你知道。这上面我一向不插手,”郑纬说完,又补充道:“况且,当初十娘也是受害者。”

袁伯通点点头。便把这事给放下了。

又和郑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起身告辞。

送了袁伯通出门,郑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天幕黑下来,才打开门。

守在门口的两京忙地进屋,把屋子里的油灯点起来,只瞧着高脚案几上摆着一卷画像。两京要上前去收起来,却听到郑纬道:“放在那儿,不用动。”

两京应了声喏,退后两步,瞧着五郎又重新走到高脚案几前,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卷画像,虽离得有些远,两京只瞥了一眼,但还是认出来,这幅画像,就是前阵子,五郎亲自裱的满娘子的画像图。

抬头,又瞧着五郎脸上的神情十分的凝重。

两京想起,自从袁大郎离开后,五郎转身回来,脸上的神情就是这样,扭头闷声进了书房,也不让他和三都进来,一下午都没动静,这会子,两京想说话,但瞧着五郎好似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幅画中,倒不好打扰,更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儿,两京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小郎,今晚上还去不去十娘的院子用晚饭?”

“不去了。”郑纬终于从那幅画中抬起头来,望了两京一眼,“派人去熙熙院子里,和熙熙说一声,还有,去把阿翁请过来。”

两京应了声唯,又问道:“小郎打算在哪里摆晚饭?”

“我不饿,晚饭就不用摆了。”

“这怎么能……”

“下去。”不待两京说完,郑纬就朝着两京摆了摆手,眼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两京只得忙地退出去。

临出门时,瞧着郑纬动手把那幅画给卷了起来。

出门后,两京忙地令人去请了温翁来,自己才转头去了十娘的院子。

温翁很快就过来了,比想象中来得快了许多,实情是三都去请温翁,在路上碰上要来主院见五郎的温翁。

“五郎找老夫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温翁一进来,就瞧着郑纬精神有些颓废,不由把要回禀的事撇到一边,先问起郑纬来。

“满家的四郎君在回富春的途中遇害了,明日阿翁赶去一趟富春满家,代我吊唁一下。”

温翁听了这消息,诧异地瞪大了眼,前几日他还见过满家四郎君,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突然没了,心头顿时也有些空落落的,“那好,老夫替小郎走这么一趟,只是满娘子那边,小郎可有什么要交待的没有?”

郑纬手撑着脑袋,淡淡道了句,“没有。”

又听温翁问道:“不知四郎君是怎么遇害?”

“这个阿翁就别管了。”郑纬摆了摆手,把陈刀疤放出去的事,他没有和温翁傅主薄提过,所以温翁和傅主薄并不知道。

然而此刻,温翁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郑纬的不对劲,按说,郑纬应该比较关心这个事才是,毕竟事关满琴的父亲,再瞧瞧郑纬神色凝重,眉头微皱,郑纬是难得有皱眉的时候,温翁心头顿时打起了鼓,存有疑惑,想开口询问,只是刚唤了声小郎。

便听到郑纬略带着几分不耐烦道:“阿翁只代我去吊唁一下四郎君即可,至于其他的事,不必去管。”

温翁只得应声喏,想必郑纬这个时候,也不想多说什么。

“阿翁有没有其他事,没有就先下去吧。”

温翁哦了一声,起身递了一匣子到郑纬跟前,“小郎,这是今日收集来的各地邸报。”

郑纬看了一眼,淡淡道:“先放这儿,有空我会瞧瞧。”

“那老夫就先回去了。”温翁告辞退了出去。

这边厢,郑纬见温翁走后,往后一仰,就躺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直直盯着屋顶,没有打开那个小木匣子,而郑绥那边,在温翁派僮仆把邸报送到时,就迫不及待地把匣子打开,看起了里面的邸报。

自从桓裕去了徐州前线,郑绥对于这些各地的邸报,就越地感兴趣,每回邸报送过来,第一时间,便会打开来看。

徐州前线,桓裕一过去又把南梁郡给收回来了,这也是有个缘故,大燕那边派出尉迟成将军挥兵东进,出击颜通的大魏政权,高敬也趁此围击颜通,致使南梁郡城防空虚。

颜通原本和高敬双方的战争一直就不曾停过,大燕这个时候出兵,可以说给了颜通致命的一击,让已经疲惫不堪的颜通政权,陷入了岌岌可危境地。

放下手中的邸后,大燕的目标,只怕不单单只是颜通的大魏地盘,还有北边贯丘氏的大汉领地。

还好,大燕只致力于北方的经营,如今大燕没有攻击南边的大楚。

前阵子,接到家书,大兄郑纬又去了平城。

四娘郑纷和阿嫂,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只是祖姑姑的身体,好似有些不好了。

郑绥放下手中的邸后,信手接过婢女递上来的蜜水,喝了一口,微蹙了下眉头,把琥珀色琉璃杯放下,连头也没抬一下就说道:“采茯,今日这蜜水太甜了。”

话一落音,晨风就率先笑出声来,“采茯姐姐可听不到这话。”

自从采茯让郑绥送去给桓裕后,郑绥几乎每天都得喊错两三回,晨风每回是少不得打趣一句。

“我又忘记了。”郑绥谦意地抬头,把杯子递给旁边的终南。

长久以来,习惯了采茯的存在,采茯这么一去,郑绥这些日子都不习惯,前一两日,桓裕还没有离开建康,辛夷还建议,她把采茯要回来,郑绥想着,送出去的,那还能要回来,何况,她把采茯送给桓裕,一方面是让采茯去照顾桓裕的生活,更重要的,也是希望能时时知道桓裕在徐州那边的情况。

后面这一点,她虽然没有和采茯挑明,但是采茯既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多少也明白一二。

她把采茯送过去,桓裕是欣然接受了,甚至连缘故都没问上一句,反而是五兄这边,遭到五兄的反对,说她胡闹,若真是要把采茯送出去,就把采茯的身契一并给桓裕。

郑绥自是不答应,心中却又是心惊胆颤和,她担心五兄猜到她的心思,若是她说不出合理的理由来,只一味坚持,依着五兄的聪明,定能猜到,所幸后来,桓裕不知道怎么说服了五兄,五兄才没再过问这件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开解

郑纬过来和郑绥说,近期内不要出门。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郑绥听了,很是诧异,“为什么?”

郑纬想了想,看着郑绥,要是找个借口,郑绥大约不会警醒,于是说了实话,“在燕雀湖畔,劫持你们的那伙匪徒头子,前些天逃了出去,那人身手厉害,又见过你们,这些天就暂时别出门,等抓到那匪徒,再出去。”

听了郑纬这话,郑绥忙地答应,她对那伙匪徒,实在害怕得紧,可不想再落入那人的手中,虽说每次出门,家中都仆从如云,但小心谨慎总没错。

郑纬一眼就瞧出郑绥眼中的害怕,心中原本有几分后悔,这会子就更甚,他做事,一向是拿定主意,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平生难得几回后悔,更不知后悔为何物,但这一回,真的后悔不已,原本就沉郁不畅了心绪,这会子更堵得厉害。

“熙熙放心,没事的,如今御史台有司已经出通缉令,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那人抓住。”郑纬用这话宽慰着郑绥,没再多坐,就起身离开。

郑绥把五兄送至门口,目送着五兄背影,直到看不会见了,还直盯着消失了方向,转身回到了屋子里,“晨风,你去查查,家里到底生了什么事?”

虽然方才五兄在她面前,如同没事人一般,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有兄长悌爱,但郑绥就是觉得,五兄好似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精神不济,心绪不佳。

再联想这几日,郑纬哪怕回来得再早,都不曾踏进她的院子,陪她一起用晚饭,今晚要不是她明日要去归善寺上香,五兄也不会过来,她前日去后园子里找五兄,却让守在门口的明妪给拦住。说是五兄吃了五石散,在园子里行散,让她先回去。

这已经不是近来,五兄第一次吃五石散了。

但凭这个。她就能相信,定是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五兄绝对不会这样。

偏她问起五兄时,五兄从来只在她面前从容道没事。令她不要操心。

郑绥一说开口让晨风查,这回,许久不曾听到晨风回话,郑绥抬头望去,头一次见到晨风面露难色,“小娘子,这次婢子真的无能为力,主院那边的口风很紧,知道的人又不多,两京和三都是知道。但婢子也不敢去向他们俩打听。”

数日前,十娘现五郎的异样,就派她去打听,这都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郑绥听了晨风这话,也知道晨风是尽力了,主院的那些仆从,都是精挑细选进去的,个个口风紧,并且。自从主院上次出过满琴捆绑傅主薄,在五兄的汤水中下过药,又整肃了一番,如今又更是严了几分。

既然五兄有意要瞒着她。晨风想是很难打听消息,于是郑绥喊了声辛夷,“你派刘媪去东院那边把温翁请过来。”

“婢子担心,怕是请不过过来。”辛夷有些担心,自从前两年,温翁派了个僮仆进来给郑绥送邸报。就很难得再进这院子了。

郑绥当然明白辛夷的担心,道:“只管去和他说,他要是不过来,我就亲自过去东院找他老人家。”

辛夷忙地应声唯,往外面走去找刘媪。

屋子里的灯火,一闪一闪。

郑绥一碗粟米粥都还没有喝完,就听到刘媪说,温翁过来了。

来得是极快。

郑绥洗了手,刚想起身迎接,就瞧着温翁已进来了。

温翁笑眯眯的,似早已预料到郑绥为什么找他过来,也不待郑绥询问,就直接开了口,“小娘子可是为了五郎的事?”语气中尽是笃定。

郑绥没有否认,笑道:“除了阿兄的事,别的我也不会这么急,又让阿翁亲自跑这么一趟。”

“这倒也是。”温翁在一方竹簟上坐下,“满娘子的阿耶逝世了。”

一听这话,郑绥吃惊不已,上次满琴的阿耶过来,她听晨风说过,满琴的阿耶才约莫四十岁,“怎么回事?”

难道阿兄是因为这事才心情不好?

温翁来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了,若是郑绥不问起,也就罢了,既然郑绥问起,他就如实说了,近来五郎很是颓废,连着尚书府那边,都请了好几天假,每日里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除了酒,便是五石散,他和老傅,两人劝了不少,只是五郎根本就听不进去,让郑绥去劝劝也好,总不能一直让五郎这样下去,还是为了个女郎。

他就算了,老傅可是对那满女郎恨之入骨。

想想,温翁就觉得极其不解。

到底是少年人。

温翁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于是,温翁就把满琴阿耶遇难的事情详细说了。

郑绥听得一愣一愣的,之后,又是惊魂未定,难怪五兄会特意来嘱咐一遍,让她不要出门,原来那人这般狠毒,杀人不眨眼,心头升起几分庆幸,幸而那一回,那些人还没有对他们动杀心,要不脖子早就搬家了。

最后,温翁又让郑绥去劝劝五兄。

郑绥点头答应,次日特意寻了个五兄清醒的时候,去了趟主院,由着三都领着进了书房。

书房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若仔细瞧去,大约会现,高桌案几上,多了些颜料,旁边的画筒里,装着的画卷,似比前些日子,多了一倍。

郑纬看着跪坐在他案几前的郑绥,只看了一眼,就把郑绥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笑道:“熙熙,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阿翁是不是又到你面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最近,他耳根子,都让温翁和傅主薄两人给说的起茧了。

郑绥忙地否认,“才不是阿翁嚼舌根子,是我觉得阿兄近来不对劲,才找上阿翁的。”

“就你?”郑纬目光上下打量着郑绥,笑了笑,很是不信。

郑绥一见,急了,“阿兄,别人,我或许觉不了,但是事关阿兄,我还是能看出来几分。”

这话,郑纬却是信。

毕竟兄妹相处十五年。他了解熙熙,熙熙也同样十二分地了解他,只是他却不愿意熙熙也担心他,“好了,阿兄真没事,这几日调整一下,就好了,明日我就能回尚书。”

不料,郑绥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劝阿兄的。”

这话,把郑纬都说得一愣,又听郑绥接着道:“阿兄,等满娘子家中的丧事办妥后,你把满娘子接回家中来,我会好好和她相处,会喜欢上她的。”

“熙熙,”郑纬喊了一声,目光望着郑绥,带着几分惊喜与感动,在他眼中,郑绥永远都是需要照顾和爱护的,他自是知道,郑绥说这样的话,是为了什么,更知道让郑绥说出这样的是多么不易,这丫头,一向是极其的固执,高兴之后,又是满心的无奈,“好,阿兄知道了。”

别人或许不知,家中知情的几个人,或许猜测是因为满琴的离开,但唯有他自己知道,满琴的离开,只是占了很小很小一部分,更多的是因为后悔,后悔让袁大郎放了陈刀疤,酿成此祸。

这才是源头。

郑纬看着眼前的郑绥,郑绥的确长大了,又想起,前不久,王十二郎和谢家的那门亲事告吹了,只是阿耶给他的那封回信,是一点都没有松口的意思,直言,他看的人,阿耶他老人家不能放心。

他的眼光,阿耶是一向不能够赞同。

但同时,阿耶的眼光,他也是不能够赞同。

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孝,他不会口上说出来,但不表示,他心里不能这样想。

所以,他更关心的是,郑绥的想法,看了眼前的郑绥,郑纬想起这事,遂问道:“熙熙,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是长留在南地,还是去北地。”

“自是想和阿兄待在一起。”郑绥笑了笑,不过片刻,脸又皱成了一团,十二分的为难,“可阿耶说了,待我及笄,就让我回荥阳,我要不回去,阿耶会不高兴的,我又不想阿耶不高兴。”

“那要是阿耶能来南地呢?”

郑绥听了五兄这话,先是一怔,直摇头,“不可能的,阿耶曾明确说过,不会来南地。”当初来南地时,她就劝说过,让阿耶来南地,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阿耶那番话。

荥阳有阿娘的坟在,阿耶是不会离开故土的。

“熙熙可以相信阿兄,既然阿兄都说了阿耶能来南地,就一定有法子让阿耶来南。”

听了五兄郑纬信誓旦旦的话,郑绥笑弯了眼,“要是阿耶能来南地,我当然更愿意待在南地。”说完,又询问道:“只是不知阿兄有什么法子让阿耶来南地?”

“这个熙熙就不必知道了,阿兄既然答应熙熙,只要阿耶到时候来南地就行了。”阿耶最关心熙熙,自是更在意熙熙的婚事,要是他在南地替熙熙订了门亲事,阿耶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气得立马就赶来南地。

想到这,郑纬的心情,竟然是难得地舒畅起来,至于阿耶的怒气,有熙熙在,便不会出什么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小娘子,采茯姐姐写信来了。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人未到,声先到。

片刻间,只瞧着珠帘晃动,晨风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郑绥正跪坐在案几前,整理近来的邸报,把一些相关联的事件,在纸上一一列出来,听了这话,忙地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接过晨风递过来的信函。

因桓裕的信函,每每寄过来,还未到她手中,都要先经五兄或是温翁过一遍,最后觉得没问题,才能送到她手中,虽然信函中只说了一般平常事,但是郑绥还是很不喜,明明是给她的信函,偏偏让旁人先看,哪怕这个旁人是五兄和温翁,她都觉得不行,所以,自从知晓后,郑绥便不再让桓裕给她写信。

这么一来,对于采茯每十天一封信,郑绥心里边就格外地期待。

接过晨风递上来的信函,还没有拆信封,郑绥也没有交给旁边的辛夷,而是接过裁纸刀,自己动手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笺。

信中的内容,讲的不过是一些日常的琐事,还有军营的一些事,都极其寻常。唯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是半月前,徐州的府衙里来了一位韩妪,听说这位韩妪是桓裕大嫂的乳母,特意从老家谯国赶去徐州的。

郑绥也听说过,桓裕的两位嫂子,长嫂出自沛国刘氏,身边养着一个庶子,二嫂出自鲁郡孔氏,膝下有一子,几年前,桓裕就把两位嫂子和两位侄子,送去了老家谯国,其中长嫂,比桓裕年长十二岁。

之所以知晓这些,还是因为袁三娘子的关系,当初袁三娘子一心想嫁桓裕时,把桓裕家里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还说。要派媒人去谯国,和桓裕的大嫂商议婚事。

只是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上月,袁三娘子便已订了亲。

采茯只在信中简单的说了那位韩妪几句。但韩妪的到来,在徐州那边,却令桓裕着实头痛了一番。

韩妪是长嫂刘氏的乳母,这次来徐州,是奉了刘氏的命过来的。

自阿耶去逝后。家中最担心他的婚事,便是这位长嫂,当初和王家订亲的时候,长嫂还特意去了王家相看。

可惜后来王家小娘子急猝而逝。

他如今,二十有五,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在内,也比不上大嫂的心急,盼着他能早日成亲,只是自阿耶去逝后,他身边连一个老妪都没有。更别提年轻女郎,大嫂刘氏虽心急,却也不敢自作主张给他送人。

所以,自打大嫂知道他身边多了个照料他生活的婢女,就急不可待地派了自己的乳母韩妪过来看看。

任凭他怎么说,采茯只是厨艺好,他相中了采茯的厨艺,特意借来给他做饭的,韩妪怎么都不信。

短短几日,韩妪把采茯的情况都问了个遍。又和他说,采茯脸圆臀大,是有福之大,做个婢女可惜了。最后,直问他是不是看上了郑家的小娘子,才会想向郑家小娘子讨了贴身的婢女。

桓裕听了一惊,他当初说讨要采茯时,不过是句玩笑话,不想郑绥当了真。早知会引起人想这么多,他就不该开这个口,抬头,瞧着韩妪看他的那个眼神,仿佛只要他一点头,韩妪就会立即转身回去复命,尔后,长嫂刘氏,就会立即遣媒人去建康郑家提亲。

他和郑绥,一想想,他便摇头。

且不说,长期以来,他只把她当妹妹看待,单单郑绥阿耶那一关,就难以通过,他可记得,五年前,郑十郎君给宗君长的那个的闭门羹,要不有大郎的支持,估计宗君长也就撂手,不敢奢想了,甚至直到后来迎亲时,郑十郎君那个大大的黑脸。

郑十郎君是最厌恶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把他们都看作大老粗一枚,郑绥又是郑十郎君最喜欢的女儿,怎么也不可能把郑绥嫁给他眼中的大老粗。

大约是对宗君长那时上郑家门的印象太过深刻了,对于郑家的小娘子,他是肖想都不敢肖想,他可不愿意遭那份罪。

所以后来,大郎再提起九娘郑芊时,他连腔都没有接。

“阿妪,您老人家都别乱点鸳鸯谱了,您老先回去,帮我和阿嫂说一声,最多再过一年,再过一年,我一定会带位俊俏媳妇给阿嫂瞧瞧的。”

“三郎,你这话都说了有三年了,你让大娘子还怎么相信?”韩妪看着桓裕,别说刘氏,就是她,她也不信。

桓裕笑嘻嘻道:“阿姆,您老也知道,这是有缘故的,若是王家那位小娘子还在,我早就把人娶回家了。”

韩妪瞧着桓裕明显是敷衍,遂挑明道:“那前次日,袁三娘子,小时候大娘子还抱过她,各个方面都不错,门第模样都不缺,又有情有义,三郎怎么还给推辞?”为这个,大娘子气得在家中顿足,若是她在建康城,这门好亲事,也就订下来了。

有关袁三娘子,他当时只是跟着自己的直觉走,觉得不合适,后来想想,应该是遭袁家连拒了两次亲,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直觉。

这也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

要不然,除了袁三娘子年纪小些,还真没有别的原因能令他拒婚。

只是这话,他又怎么能和韩妪说呢,瞧着眼前的韩妪,眉头紧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就想起长嫂刘氏,急得上火的模样。

“这不当时脑子一时犯了糊涂,现在我可后悔了。”桓裕依旧笑嘻嘻的,他之所以能这么说,也是前不久,收到郑绥的信,知晓袁三娘子已经订了亲。

韩妪不由没好气地瞪了桓裕,“想后悔都没地方让你后悔去。”

桓裕顿时唱做俱全,“既连后悔的地方都没有,阿姆就当可怜可怜我,别再提这事,让我伤心了。”

瞧着桓裕还真伸手去抹眼泪,当作抹眼睛,韩妪气结地甩袖出了屋子。

见韩妪终于走了,桓裕才一把靠坐在高脚长椅上,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想让韩妪回谯国,劝是不顶用,那剩下的只有把韩妪气回去,或是瞒着打昏把人打包送走,

把韩妪气回去,去年他就用过一回,这回又故计重演只怕是难,而且这回过来,韩妪应该是得了长嫂刘氏的特意交待,无论他怎么呕韩妪,韩妪就是打定主意不走。

那么,只好用剩下的一个,瞒着打昏把人打包送走。

“袁家的那门亲事,就可惜了。”

忽然听到说话声,桓裕抬起头来,只瞧着沈志走了出来,立即竖起了眉头,“你方才没走?”

“某可是也十分关心三郎的婚事。”沈志踱着方步走进来,“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阴阳调和,而万物生,这话可不会错。”

桓裕很不客气地翻了白眼,想着沈志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心里就极不自在。

果然,又听沈志试探性地说道:“既然袁家亲事错过了,某觉得,郑十娘也不错,三郎可以考虑一……”

“快收起你那龌龊的想法。”桓裕几乎想也没想,就直接拿起近手边的一个砚台,朝沈志扔去。

幸好沈志反应快,闪身一避,嗵地一声,砚台掉落在地面,摔了个粉碎。

只是沈志看着那个粉碎的砚台,却一点都不生气,仍旧打趣般笑了起来,“三郎这火气也太大了,依某看来,三郎还是该去泄泄火才是。”

桓裕指了指地上,没好气地喝止,“不想像这个砚台一样,就赶紧给我闭嘴。”眼睛圆睁着瞪向沈志,一张脸都涨红了。

“怎么一提起十娘,你火气就这么大。”沈志依旧是不怕死的节奏,“我提醒一句,袁三娘子的事,后不后悔某不知道,别到时候,十娘订了亲,你就真后悔起……”

话未说完,就让冲过来的桓裕一把提起胸前的衣襟,“先生,你别逼着我赏你几十军棍,你可不比那些军士耐操,到时候折了腿,伤了腰,我可不负责。”

“你就给我赌狠,我是好意提醒……”

桓裕一把松开沈志,向外大喊了声十郎。

只瞧着桓覃应了一声,很快就进来了,沈志只看了桓覃一眼,倒时顿时一溜烟跑了出去。

“沈先生这是怎么了?”待沈志走后,桓覃忙诧异地问道。

“没什么。”桓裕憋着一股笑,要说,要他真让桓覃把沈志拉出去打一顿,他都有些犹豫,沈志这一走,倒给他解了难,“我们不用管他,你过来,我有件事吩咐你去做。”

桓覃听了,上前几步。

桓裕附耳吩咐了几句,让桓覃把韩妪打昏,然后安排几个护卫,送回谯国。

桓覃应了声唯,转身时又听桓裕道:“做得仔细些,等到了谯国附近,再让她清醒过来也不迟。”

“这样妥吗?”桓覃还是问了出来。

桓裕摆了摆手,“有什么不妥的,反正她这一去,暂时阿嫂是不会派她过来的,没了她在这儿,我也少听些唠叨。”又想起沈志方才的话,平日沈志是不太关心他这方面的事,要是因韩妪引起来的。

不过,他的确是要娶门亲了,只是要等打完这一仗。(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动心

韩妪让人给强送了回去,采茯初听到消息时,吃惊不已。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这一晚,采茯正在屋子里写信,忽然听到敲门声,抬起头来,忙道了声来了,搁下笔,起身往门口走去,伸手打开门。

她是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座府衙内,没有其他女子。

其他官员凡有跟随而来的眷属都住在城中的昭德里。

“采茯姐姐。”

门口站着的人正是吴伍长,桓裕身边的亲兵,更是五年前,在高平城外的密林里,遇到的那个黑脸什长。

“吴四郎,怎么了?有什么事?”采茯问道,吴伍长,在家中排行第四。

“将军回屋了,让小的来请姐姐过去一趟。”

“行,我这就过去。”采茯走了出来,双手阖上门。

她住的地方,离桓裕的屋子很近,两段长廓,一个月形门就到了,这会子已经入夜,廊下挂着灯笼,点了灯火,光线投射下来,灯影绰约。

到了屋外,吴伍长让采茯先等候一下,进去通报后,才让采茯进去。

桓裕从案几前抬起头来,望了眼采茯,“找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嘱咐你,今日有几位将军在这吃了你做的吃食,觉得好吃,向我提了一下,想把你借去教他们家里的厨娘做吃食,我答应了,你准备一下,明天我让吴伍长送你过去。”

“说的吃食是不是今天我做的酪酥?”采茯问道,至于别的饭菜,都很寻常。

“不拘是酪酥,你会些什么都可以教,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吃。”桓裕望着采茯笑了笑,这些天,这一府的男人,她一个女郎待在这里,也的确有诸多不便,昭德里那边的官员宅第。再不济,府里都有些女仆,遂又道了一句,“不用急着回来。”

采茯吃惊。桓裕这是要把她送出去,又想起郑绥的交待,不由忙道:“婢子是过来照顾三郎的生活的,要是婢子走了,就有负十娘的叮嘱了。婢子还是留下来给三郎做饭。”

她刚过来时,本来是管桓裕叫将军的,后来,桓裕说叫着生分,就让她在屋里直唤三郎好了。

“十娘那边,我会和十娘说,我这边你不用担心,厨房里不是还有好几个伙夫,再说了,那几个伙夫。要是看了你做了这么多天,都还什么都没学会,也不用他们在厨房里待着了。”桓裕嬉笑看了采茯一眼。

采茯瞧着桓裕笑起来,脸庞生辉,眼中泛着和煦的光芒,令人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可亲可近,心如鹿撞跳得厉害,忙不迭地低下头,没再多说什么。只轻轻应了声唯,声音无比清灵。

又听桓裕道:“你方才在忙什么?”

采茯原是想说,在给十娘写信,只是话到嘴头。迷魂间,却是改了口,“在看徐州的地方志。”这本书,还是前些日子,桓裕担心她无聊,特意给她找的一本书。

“就知道你会喜欢。”桓裕点点头。“正好,昨日我从明悬寺里得了一本《西域万里游记》,原是打算给熙熙送过去,不如你先看,等你看完了,你再寄给熙熙那丫头吧。”说着,伸手从案几上找出一本书,拿了出来。

采茯走上前去,伸手接过,抬头看了桓裕一眼,对上桓裕含笑的目光时,又慌地忙移开,退后几步,“婢子代小娘子多谢三郎了。”

“若真要谢,也不用你代谢,让那丫头亲自谢我才行。”桓裕想着,要郑绥说声谢,可是难事,想到这,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你不是十天给熙熙一份信,这次的信,什么时候写,到时候就别走驿站了,直接让桓谷带过去。”

“桓校尉要回建康?”采茯诧异地抬起头来,她是知道,桓谷是桓裕身边的近卫,长得孔武有力,又以武艺高强见称,能于万军之中,取敌人级,她诧异的是,近来,因高敬北上攻击颜通,前线处于休战状态,但是前线的防备依旧没有松懈,数日前,桓裕才刚刚巡查回来,如今正是大战前夕,怎么还会让这么一位英勇之士回建康。

只听桓裕嗯了一声,含笑道:“我从熙熙那儿把你借来了,如今正好还个人给他,所以让桓谷回建康城,给熙熙做一阵子护卫。”他是前几日,从袁伯通那儿得到消息,陈刀疤逃逸了,他们至今没找到踪迹,因当初是他抓捕陈刀疤那一伙人,所以袁伯通特意写信过来问他,对于陈刀疤,他清楚多少情况,向他讨要些法子。

桓裕一接到消息,骂人的心思都有,当初,郑纬意气太过,嘴上说是能放,就能抓,如今倒好,一朝放了出去,就没了踪影,只怕那人是从此龙归大海,不可能再轻易让他们抓住了。

只要想想,陈刀疤对满琴的抱复,桓裕便能猜到,陈刀疤只怕是不会放过袁三娘子和郑绥,因此,便打算把桓谷派过去,说起来,陈刀疤还是桓谷当初带着人抓获的,更为担心的,是郑绥的安危。

“婢子等会儿去写,明日早上去昭德里之前,把信送过来给三郎。”

采茯的话,让桓裕回过神来,“好,就这样吧,你没事,就先回屋去,早些休息,如今天气转凉,你注意一下保暖。”

听了这话,采茯心头蓦地一暖,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红晕,却是不敢抬头看桓裕,行礼作辞退了出去。

桓裕又喊了声外面的吴伍长,让吴伍长送采茯回去。

手中提着灯笼,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庭院走过,似踩在云端,脑海中浮现出桓裕望着她含笑的模样,还有泛着光彩的俊朗眉眼,直到一阵凉风吹来,灌进脖子里,打了个颤栗,整个人才彻底清醒过来,脚步也从云端走了下来。

秋风起,秋风凉。

院子里铺上一层落叶,风吹来,出沙沙的声响。

她明早过来,把这院子里的落叶扫掉。

各处庭院都有人打扫,唯独桓裕住的这座院子里,她自来后,这些落叶从不见人打扫,都铺了足足有半寸高,唯余中间的青石板路,露了出来,这还是因为常有人来往的缘故。

落叶。

采茯忽然间想起,十娘好似小的时候,每到秋天,很喜欢听踩着落叶的声音,因而庭院里的落叶,不许人扫去,后来,还是崔家的老夫人现了,狠说过好几次,又罚了院子里的仆从,才把十娘的这个毛病强改了过来。

如今倒是没有这嗜好了。

一时间,许多事,一下子涌入脑海中,好似一窍通,而通百窍一般,自来了这么几个月,眼前的许多物什,或是事情,看着简单,或是看着无厘头,却都能看见十娘的影子,不单单只庭院这落叶……采茯心头是一喜,又是一惊。‘

这些,她该和十娘说吗?

直到谢过吴伍长,回到自己所住的屋子里,挑亮了灯光,重新沾墨,准备写信,还没想好。

桓裕对她很好,也很关心,她虽长得好,但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哪一位郎君,脸上含笑,用那样一种和煦的目光望着她,和她说话。

哪怕是交待事情,目光在她身上,皆一闪而过,看她一眼,还因为是她是十娘的婢女,所交待的,也是十娘的事,让她上心。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很少抬起头,去认真地瞧一位郎君,俊美如五郎、如崔家大郎,她也不曾。

她一直是守着本分的。

可这一次……她恰是双十年华,同龄人,早就嫁人生子……

采茯伸手把案几上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笺撕掉,揉碎,扔到一边,瞧着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遂又砚了些墨,重新开始写信。

次日的时候,采茯拿着信亲自去主院交给了桓裕。

院子的落叶,她没有来扫,一个是因为联想起这落叶或许和十娘有关,打消了一部分念头,另一个是因为今日早上,她起来迟了。

这封信,她昨晚写了半宿,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这样本来是应该困极了的,不曾想到,她非但不困,躺在床上,一直想入非非,怎么都睡不着,再后来,迷迷糊糊中睡去,却又是不停地做梦,梦里的人,有十娘,也有桓三郎。

这一晚,根本没睡好,以至于早上醒来的时候,满脸憔悴,连化妆都遮不住。

“怎么了,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采茯还未转身,桓裕伸手接过信时,就瞧出采茯的异样。

“没事,只是晚上没睡好,等会儿在牛车上阖阖眼就行了。”采茯忙地摇头。

桓裕指了指采茯的脸,“那怎么行,你瞧瞧你这模样,满脸疲惫,哪能出门,要是出去了,让外面那些娘子瞧到你这模样,还以为我虐待你,不让你睡觉呢,要不这样,你今日先在府里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过去,我让吴伍长去跑一趟。”

“三郎,婢子真无碍。” 采茯忙道。

“你就听我的,别胡来了,要真是累得病倒了,到时候我可没法子向那丫头交待。”

采茯听了,心头一滞,连目光都呆滞了一下,紧接着,忙地低下头,应了声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无常

郑纬打量着眼前的桓谷,身材高大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把整张脸都给遮住了,只留出一双浓眉大眼来,目光如炬,带着正气。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能算得上是一个人物。

郑纬把目光收了回来,“若是我没记错,你既是桓三郎身边的近卫,又是一员勇将,如今那边正打着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在桓裕那儿,见过桓谷一眼。

“是将军让我过来的,还有这封信,也是将军让我转交给小郎的。”桓谷说完,从肩上的包袱里拿出来一封信,要上前递给郑纬,两京见机忙地上前伸手接过,放到郑纬的案几上,郑绥拆了信,打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看完后,又把信折好,才抬头望向桓谷,“原来桓校尉是过来帮忙抓通缉犯的,这样吧,某马上派人送桓校尉去袁府,找袁校尉。”

袁校尉便是袁彻,即袁伯通。

桓谷抱拳,说话的声音很是洪亮,“将军交待了我两件事,一件是过来给郑十娘作护卫,一件是协助袁校尉抓捕陈刀疤,要是抓不到陈刀疤,将军说过,我就不必回徐州了,让我一直给十娘做护卫。”

郑纬笑了笑,“所以为了桓校尉能早日回徐州,上战场保家卫国,桓校尉该集中精力帮助袁校尉抓捕逃犯。”

“是该早日抓住陈刀疤,这样我们将军也能放心。”

“好,我让人先送你去袁府。”郑纬说着,就向外喊声三都,令他去把郝意叫来。

只是三都还没有出屋,就听到桓谷说道:“慢着,郑五郎,袁府不急着去,我先在郑宅安顿下来,拜见了十娘,明日再去拜见袁校尉。”

郑纬心头一惊。眼皮微微一跳,他原本想着,这是个粗人,找几句话打掉。不想,粗人也有粗人的难处,就是认死理,严格执行命令。

“桓校尉要见十娘?”郑纬脸色一凛,反问了一句。“桓校尉是男子,你觉得你见十娘合适吗?”

“可将军让我过来,是要保护十娘的安全。”

郑纬淡淡道:“十娘不出门,待在内院,家中有护院仆从,哪需要保护,之前,你们桓将军送过来的十五名兵士,我都全部放在外院,十娘出门的时候。才让他们跟着。”说到这,抬头望了桓谷一眼,“你既然是桓将军派过来的,你也和那十五个人一样,先待在外院那边。”

“我这儿还一封采茯姑娘的信,要交给十娘。”桓谷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给我,我交给十娘就好了。”

桓谷听了郑纬这话,没有犹豫,把信交给上前来的两京。

郑纬接过信,问了桓谷。“还有没有其他事。”

“没有了。”

“那就让三都领着你去外院那边,先歇息一下,若是想去找袁校尉,就找外院的郝意。领你过去,我会吩咐郝意的。”郑纬心中,到底还是期盼着能早日找到陈刀疤。

只是三都带着桓谷下去后,郑纬的一张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看到后面递上来的那封信。想也没多想,就撕开了,伸手要取出里面的信笺,又停住了,交给旁边的两京,“不看了,重新装上,别让熙熙看出来异样,再给熙熙送过去。”免得熙熙又得埋怨他。

两京唯地应一声,伸手接过。

拿出一个信封,重新装上,连字也临摹上,直到各处都不差分毫。

郑纬轻扣着几面,想着桓裕是越来越把郑家当作他自家的后花园了,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尤其是对郑绥,比他这个亲兄长还要上心几分……郑纬只觉得心头一突。

看来,有些事情,他该早些办,免得夜长梦多。

——*——*——

临淮公府的人来报喜时,郑绥正在后园子里,看着王十二郎和五兄对奕。

九娘郑芊嫁入临淮公府,还不足三个月,没想到就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四嫂子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子,身体不便出门,次日,郑绥带着阿罗阿言,和十八婶娘崔氏,一起去临淮公府看望九娘郑芊。

说来,这还是郑绥三个,第一次来临淮公府。

临淮公府府第,因从前建造的时候,是按照王府规格建筑的,所以规格极壮观豪奢,画梁雕栋,都涂上彩画,刷上青漆,乘着牛车,从侧门进去后,便有王府的仆从抬了肩舆过来,下了牛车,换上肩舆。

一行人才接着往里走。

亭阁楼台,水榭池苑,应接不暇,一路瞧过去,不尽详举,只瞧着眼前领路的几位婢女,梳着高耸的飞天髻,一身秋香色云锦宫装,个个脸似芙蓉,眉如新月,极尽艳丽妖娆,初一瞧,只觉得眼前一亮,令人惊艳。

这样貌美的女子,放在哪一府里,都该是乐工处,而是做侍女。

大约走了两刻钟左右,才到九娘所住的院落,也是王府的正院。

上房是一排长七间的屋子,三个正房,四个耳室,有女官上前来请她们进了靠左边的那间屋子,屋子里的摆设,与别处不同,左边紧挨着墙的位置有一架织布机,格外抢人眼球,右边的博物架上,放着好几瓶花,现下不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花装内装着的尽是桃花、牡丹、红梅,一瞧,郑绥就猜到是纸做的,只是活灵活现,格外逼真,唯有几枝竹花,竹枝与上面的刺花儿,应该是外面采来,做好放进去的。

九娘坐在上的位置,一身妃红色云锦裥折裙,绾了个灵蛇髻,戴着一支紫玉镶明珠流苏的簪子,鹅蛋脸越地圆润几分,脸上的笑容,轻轻淡淡从眉宇间散出来,格外的柔美,通身洋溢着舒心。

因为婚礼的事,郑绥原本还一直担心着九娘过得不好,如今看来,担心倒是多余了,眼前的九娘,身上的精气神,比未出嫁时,不知好上多少倍,整个人仿佛泡在蜜罐子里,带着甜腻腻的味道。

她们上前行礼时,郑芊忙地起了身,一手托着崔氏,一手拉着郑绥,“我和都说了,不用行礼,婶娘和十娘再这样,我可就生分了。”

听了这话,郑绥把目光又重新瞧向郑芊,心头暗道:九娘果真是变了,这若搁在从前,九娘只会满脸无措,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这样也好。

嫁了人,总不能还像以前在家里时,那般怯弱无措。

不料,这边厢,崔氏和郑绥刚起身,旁边的阿罗就跪下行了礼。

郑芊不由忙道:“阿罗,我都说了,不用行礼,你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阿姐只拉着婶娘和十娘,说不用行礼,又没有拉着我和阿言。”

郑芊一愣,郑绥转头瞪了阿罗一眼,“这也要争,行,我来拉你。”

听了这话,阿罗一下子爬了起来,做了个鬼脸,躲到郑芊身后。

“行了,别玩闹了,先坐着说话。”崔氏说着,把阿罗从郑芊身后拖了出来,大家才分主宾坐下。

用了中饭后,崔氏向郑芊使了个眼色,郑芊让人把阿罗和阿言带去花园那边玩,之后,崔氏才和郑芊说起重点,崔氏是生过孩子的,讲的都是孕妇注意事项,有些也就罢了,有些却听得郑绥面红耳赤的。

最后,崔氏又道:“虽说这是王府,但我们郑家还是会派几个医婆和稳婆过来,服侍你养胎,这是你第一胎,尤为重要,轻忽不得。”

“宫里面,昨日去报喜,今日一早,娘娘就赐了二十余人过来了。”这个时候,身边的仆从都遣了出去,郑芊便直说。

“宫里赐,是宫里的,我们送,是我们郑家的,你把人安排妥当就是了。”

郑芊应了声喏,含笑道:“我听婶娘的。”

“原本秦妪回府说的话,我还不信,如今亲眼瞧你这样,你日子应该也过得很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崔氏轻摸了摸郑芊的脸颊,只是当时成亲时,闹成那样,临淮公萧章,当众把九娘抹黑,大家都担心九娘受苦,不想,结果竟然出乎意料之外。

“我让阿姆告诉家里,就是想让大家放心,我是真的过得好。”

“既然日子过得好,自己就看开些,那些闲言碎语,不必去理会,至于府里人,抓几个典型,严惩一番,想来也没人再蹦跳。”

郑芊嘴角含笑,连番点头,其实这些根本不用她出面,萧章早就把这些人处理了,于今府里,再也没有半个人敢传那样的闲话

从刚进府时,她心惊胆颤,到如今的洽意自如。

或许在别人看来,萧章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连着府里的婢女仆从,个个都对他都敬而远之,避而走之,但是在她面前,他却是个极好说话的夫君。

宫里的徐贵嫔曾赐给萧章十二名貌美的宫女,那些人本想仗着是娘娘赐的,只是在府里浪还没有兴起,就让萧章给折了两个,她当时跑过去时,惊骇不已,萧章是一脸铁青,两人手臂齐肘处让萧章给砍断了,血淋淋的,其余十个女子,面如土灰。

郑芊更如此,当即就跌坐在地面,浑身颤,起不来身,甚至连萧章蹲下身来抱她,她都不敢推开。

萧章抱她离开的时候,吩咐护卫把剩下的那些女人的手和脚都给砍掉,然后扔到豺狼圈里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章 越王

第二百四十一章越王

府里有个兽园,园子里养了许多野兽,诸如虎豹熊狼等。㈧㈠Δ中文Δ网『.Δ8⒈

萧章第一次带她进去,迎面一条大灰狼朝她张嘴扑过来,中间隔着高大的围栏,她登时就吓得腿软,不能动弹,萧章还笑话她胆小。

于是,那回,听萧章说要把那些宫女扔进狼圈时,她几乎想也没有多想,就哆嗦地开口,喊了声不要,萧章的脸色一变,她便不敢再多话了,之后,萧章把她抱回屋子里,和她说:“只要以后那些丑女人不要在他面前晃,随她怎么处理。”

那些宫女哪里丑了,个个都美艳妖娆,她愣了一下,禁不住笑了出来,萧章见她笑了,当即就搂着她在她脸上亲了几下,“除了她,他哪个女人都不要。”

就因为这句话,郑芊才彻底放开了郁结在心底的心结。

后来,她才听身边的苑柳说,那两个女人,趁着萧章沐浴时,跑了进去,才让萧章给折断了手。

“九娘,九娘,回神。”郑绥瞧着呆的郑芊,嘴角上翘,眼中溢满柔柔的笑意,只是不知魂游何方,忙地伸手在郑芊眼前晃了一下。

郑芊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盯着她的婶娘崔氏和郑绥,不由谦意地笑了笑,“是我走神了,”又上前握住崔氏的手,“婶娘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会好好养胎的,只盼着,婶娘有空,能和十娘常来看看我。”说着,又看了眼郑绥。

“你放心,我会常过来的,我还等着九娘给我生个小外甥。”

“但愿能借你这张金口。”崔氏笑着指了指郑绥,尔后又宽解郑芊,“九娘,你不要有什么压力,第一胎,能生个小郎君。自是皆大欢喜,要是生个小娘子,先开花后结果也是一样的。”

郑芊自昨日刚诊出喜脉,到现在为止。还从未想过,怀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因燕雀湖在城外,回去郑宅,要坐一个多时辰的牛车,所以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让人把阿罗和阿言唤来,崔氏便带着她们先告辞回去,郑芊原是想亲自送她们出门的,崔氏以她怀着身子为由,没让她出院门,仍旧由婢女领着,坐着肩舆出府。

郑芊从院门口转身,回到屋子里,一眼就瞧见坐在榻上的萧章,愣了一下。问道:“阿郎不是去了越王府,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章朝着郑芊招了招手,让她过去,郑芊似乎早已经习惯了,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奈,走过去,刚在萧章身边坐下,就让萧章两手一捞给抱进了怀里, “怎么,我提前回来了。你不喜欢?”

话是附在郑芊耳边说的,语气阴恻恻的,仿佛郑芊要是点头,他就能把郑芊掰成两半。

“没有。”郑芊摇头,靠在萧章胸前,好在屋子里的仆从早已退了出去,“只是阿郎回来了,在府里,想让阿郎见见婶娘和十娘她们。”

“十八娘子。我早就见过,十娘和淮阳的关系很好,都是极熟的,有什么好见的,纵见了,也不过是大眼瞪小眼,”

十八娘子是指崔氏,淮阳是指七公主,封邑在淮阳。

“都是一家子……”

萧章没好气地打断郑芊的话,抱着郑芊的手劲紧了些,“谁一家子,你如今只和我是一家子。”

“好,我们俩是一家子。”自一进来,郑芊就察觉到萧章的神情有些不豫,这会子,又瞧着萧章有些不耐烦,遂顺着他的话说。

只是听了这话,萧章瞬间眉开眼笑,“这话我喜欢听。”伸手摸向郑芊的肚子,“今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没事,中午还吃了两碗饭。”郑芊回道。

正是昨日中午吃饭时,案几上添了鱼羹,一端上来,闻着味她就犯恶心,吐了出来,后来,忙请了疾医过来,给诊出了喜脉。

“晚些时候,让疾医过来,给你诊诊脉。”萧章说到这儿,一顿,手摸了摸郑芊的脸颊,唤了声阿细,“你说起见人,我倒想起一事来,今日来的人,除了十八娘子和十娘十一娘,还有谁过来了?”

“还有言娘,是族里的一位小娘子,比我们姐妹小一辈,她和她兄长,如今跟着我们这一房生活,又和阿罗同岁,十娘便把她带在身边。”郑芊略有些诧异地抬头,“阿郎怎么突然问她来了。”

“这就对了,方才瞧着花园里有两位陌生的小娘子,有一位长得极丑,必是你口中的言娘。”萧章说完,又打趣道:“没想到你们郑家,也有那么丑的人。”

极丑?丑?

郑芊听到这两个形容词,摇着头,又想笑,“阿言不过是自小在乡下长大,皮肤偏黑了点,如今慢慢养起来,已好了许多,哪里丑了。”

“像块黑炭似的,阿细也好意思说,只是偏黑,偏你们还能带出来,我可声明,阿细以后可不许和她接触,免得生出来的小娘子和她一样黑。”

“胡说。”郑芊轻捶了下萧章,小拳头让萧章一把给握住包住。

只听萧章极其认真道:“这可不是胡说,我问过疾医的。”

一听这话,郑芊瞪大眼睛,“哪还有这样的说法,我都没听阿姨和婶娘说过。”

“我说是就是,反正你怀孕的这段时间,她不能来府里。”萧章话里带着几分霸道,不过是族里的一位晚辈,又不是正经的姊妹,若是可能,连郑绥和崔氏几个,他都不想她们过来,除了郑芊,他不喜欢任何一个郑家人。

郑芊是知道,萧章见不得丑人,所以连府里的婢女僮仆,个个都是容貌出挑,就没有一个丑的,况且,她本就不擅长与人争辩,听了萧章这样说,没再反驳,突然想起生小郎君和小娘子的问题,而方才萧章一张嘴,就是小娘子,于是坐起身问道:“阿郎,你是喜欢小郎君还是喜欢小娘子?”

“你喜欢生什么就生什么,反正只要是你生的就行了。”萧章几乎是脱口而出,想都不曾想一下,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一般。

郑芊的心头却是蓦地一动,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似水含情,伸手揽着萧章的脖子,头靠在萧章的肩上。

对于郑芊突如其来的亲近,萧章有些不甚明白,只是心头却是欢喜不已,一手揽住郑芊的腰,一手不自觉地抚着郑芊的后背。

好一会儿,才听到郑芊的轻言细语声,“大嫂和四娘都是生了位小郎君,我倒希望怀的是位小娘子。”

“你喜欢小娘子,我们就生小娘子好了,要是不是,等生下来,我揍这小子一顿,我们再接着生就是了。”

郑芊似是已经习惯了萧章的说话方式,尤其在她面前,说的许多话,都能令人啼笑皆非,不过,又总能于无形中,解去她心头的烦忧与担心……好像,好像萧章在旁人面前,和在她面前,完全是两个人一般。

“阿郎,你做什么?”郑芊晃过神来,感觉到萧章抚在他身上的手,似加重了力道,变了味道,抬起头来,果然瞧着萧章眼中带着几分火热,这样神情,自成亲后,她是再熟悉不过,忙地伸手推阻,“别,阿郎……”

“阿细,我要你。”萧章一把抓住郑芊的手,一侧身,让郑芊躺到了坐榻上, 就俯下了身。

郑芊一见,却是急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忙地侧头,“八郎,不行的,我怀了孕,不能的。”

“没事,我轻点,阿细你乖乖的。”萧章微微喘着气,亲了亲郑芊的脸颊,手便摸向了郑芊的胸前,去扯衣襟,只要一碰上郑芊,萧章就完全没了自制力。

郑芊见劝不住,只得随了她,免得又撕坏衣裳,遂自己解了衣带……

“殿下,殿下……”惊呼声由远及近,眼看着就要进屋来了,意乱情迷中的萧章大喝了一声,“不许进来。”

“殿下……”

“有什么事,快说事。”萧章的语气很不好,极其暴躁,略抬起头来,望向门口。

“宫里传圣旨来了。”是一位内侍的尖细声。

“让人在外面等着。”萧章说完,也不顾郑芊已拢着衣裳坐起身,又伸手要把郑芊抱入怀里。

“殿下,除了传圣旨的人,还有刑尚宫也来了,如今正往这正院来。”

一听刑尚宫这三个字,郑芊顿时比任何人都清醒,忙地伸手推着萧章,萧章顿时脸色一片铁青,同时,心头的那番旖旎心思,这么一折腾,也去了七八分,只得起了身,“这老不死的又来做什么。”低头,瞧着郑芊一片手忙脚乱,忙道:“你别急,慢慢来,我先出去挡住这老不死的。”

“好好的宫里不待,偏要跑到这儿来捣乱,等有机会了,看我不把这老不死的,整成碎片,丢去喂狼。”

一边骂,一边自己先急急把衣裳套上,忙地走出去,让在外面的那位内侍给他把衣裳整理好,他想到,今儿会有圣旨来,却没想到这么快,越王这手脚够快的,这一回,阿耶又要做什么,难不成要削成侯爵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第二百四十二章维护

越王,今上第七子。┡Ω㈧㈠中文 网』.『8⒈

和萧章同岁,只比萧章大两个月,生母殷贵妃早已去逝。

没有像萧章预想的那样,又削了爵位,而是罚俸禁足,罚俸一年,禁足半年。

郑绥知道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七公主来府上,和她说起来,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昨日她们去看望九娘郑芊,恰巧越王府有宴请,萧章便去了越王府,席间,萧章去如厕时,回来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一帮妇人在说九娘郑芊的是非,大约是说得难听,这其中又以越王妃庾氏说得最厉害,萧章直接怒气冲天地冲过去,迎面就给了越王妃庾氏一拳,当场让庾氏掉了两颗门牙,之后,对着在场的妇人扬了扬拳手,言道:要是以后他再听到她们说九娘不好,他的拳头就不长眼。

在场的妇人登即就被吓住了,还处于震惊之中,未回过神来时,萧章已扬长而去。

这一去,并未出王府,回到宴席上,就直接和越王厮打起来。

两人因年纪相仿,从小干过的架,就不计其数,直到后来又分别出了府,才好些。

萧章因心中堵着一股子气,是招招下狠手,越王先还避着,后来,也不遑多让,以至于旁人想劝架,也根本无法插手,王府里的护卫,更是让他们俩兄弟给喝退了,最后,越王因身胖体虚,起不来,结结实实让萧章给揍了一顿。

出了口恶气,萧章才离开越王府。

后来,越王和越王妃坐着肩舆进宫告状,圣上才下了圣旨训斥萧章,大约是觉得爵位已经无法再削了,所以罚俸禁足,次日。又诏令郑十八郎君去做萧章的师傅,至于萧章的现任师傅,已让圣上给配贬去了交趾。

这一位,已是萧章的第六任皇子傅了。

“圣上怎么会想到让我阿叔去做你阿兄的师傅?”郑绥抬头问向七公主。十八从叔虽经史俱通,少以学尚知名,但一直以来,都是专注于做学问,著书注经。从来不曾想过出仕,何况,郑氏的学堂已经办起来,如今正由十八从叔管理着。

只听七公主说道:“是我阿姨向阿耶建议的,早就听说郑十八郎君学问极好,又是阿嫂的阿叔,所以才想到让他去教导阿兄。”

又是阿嫂的阿叔。

重点大约是这句,这也是七公主过来,徐贵嫔要七公主传递给郑家的话,请十八从叔做临淮公萧章的师傅。是因为十八从叔,是九娘郑芊的阿叔。

自从上回,七公主过来看杂技,无意间说了,萧章没有把栖霞寺的事和宫里说,让郑家人放了心,谁知就这么一句普通的话,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以至于后来萧章在婚礼上难,他们毫无准备。

自此后。凡七公主说的话,郑绥都不敢掉以轻心,用五兄郑纬的话说,每句话。或许都有一层意思。

七公主离开后,因五兄郑纬不在家,郑绥便立即找了温翁来,把这事和温翁说了一遍。

当天晚上,五郎郑纬从尚书府里回来,刚一到主院。十八郎君和温翁就过来了,傅主薄近期回了趟临汝,还没有回来。

事情的始末,郑纬都已经了解过了,要是没有一纸诏令,聘请郑十八郎君为皇子傅,郑纬或许会为了这件事,而高兴一番,还会为萧章叫好,赞许一二,至少萧章于这件事上,是维护了九娘郑芊的名声。

越王妃掉的两颗门牙,越王的那顿揍,萧章下手可一点都没留情,越王还是萧章的亲兄弟。

因着他这一番狠厉的行为,几乎可以想象,明面上,不会有人敢再传九娘郑芊的闲话。

“阿叔的意思呢?”郑纬先问向郑十八郎君。

郑十八郎君一脸苦笑,“阿奴你也知道阿叔的心思,只想着做学问,兼打理学堂,从未想过出仕。”

温翁在一旁,又把七公主过来,和郑绥说起的话,说了一遍。

听了温翁的话,郑纬点着头,半晌方道:“阿叔,我回来的路上,就猜到这一种可能,要是别的职位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个,的确是不好推辞。”

说起来,关于推辞,郑十八郎君也没想过,今天他接到圣旨时,只觉得是晴天里的一个霹雳向他打过来,良久,才回过魂来,所以听了郑纬的话,连连摆手,“只要他日不流放到交趾,阿叔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据他下午找温翁了解到的信息,临淮公萧章身边的长史幕僚,皇子傅,从来没有干满两年的,而且前面五任,都因萧章或闯祸或犯事,而让圣上当作替罪羊,配贬去了交趾。

只要他不重蹈覆辙就行了。

至于官职什么,他也不去想。

“这个职务,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温翁挑明后,又建议道:“要不过几日,把九娘请回来,和九娘说说,让九娘多劝劝临淮公,别再犯事了。”

“那要是个能听劝的,身边的人也不会让圣上一批换一批的。”郑纬摇头不已,现在郑纬能看到他身上唯一的优点,便是对九娘还算不错,这也是郑纬较满意,只是对于萧章,郑纬只祈求,他别犯事,就再无要求,“萧章如今在禁足,九娘也不好出门,况且,把九娘请回来,目前没这个必要,还有一点,既然宫里的娘娘相信九娘对萧章影响力,我们更应该相信,要不就太对不起宫里的那位娘娘想出这么一节来,不是吗?”

说完,目光念笑地望向温翁和郑十八郎君。

“小郎就别闹了。”温翁摇头。

郑纬望着一脸苦笑的十八郎君,“阿叔,您尽管明日走马上任,萧章有半年禁足,想来在府里也闹腾不出什么事来,过了这半年,到时候,您再找个病退的理由,把官辞了,至于学堂这边,您看着谁合适,就由谁帮忙代管一阵子。”

萧章都年已十八,早已开府出宫,功课教导方面,也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

听了郑纬这话,十八郎君心头有了点底,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遂说起学堂的事来,“学堂这边,就暂时就交给二十一郎,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在一旁帮衬我打理一切,学问虽差了些,但管事还是可以的。”

“那就按阿叔的意思办,”郑纬点头,对于这上头,他一向是听十八郎君的。

二十一郎君,他也见过几次,精明是有几分,好在心正,至于学问,家里还请了别的先生,是最不用担心的,甚至连王十二郎,也让他抓去给学堂里上过课。

又交待了些事情,十八郎君才起身告退。

郑纬亲自送出了门,回转身,温翁还在。

“傅叔有回信没有?”郑纬问道,前阵子,侯一来信,说是临汝那边,经过两年,人员已经全部安置妥当了,去年下半年开始,所有的田地都已经种上粮食,自耕自足没有问题,这就意味着,不必再啃从荥阳出来时带出来的老本。

那近三万人,至少可以在临汝安家了。

傅主薄这次过去,便是去验收这近一年的成果。

只听温翁道:“还没有,想来刚到临汝,不会这么快有信息传回来。”傅主薄是十天前从建康出赶去临汝的。

其实得了侯一的消息传来,郑纬便终于能安心了,终于找到落根的感觉,而不再是无根的浮萍,此后,在南地,临汝便是他们郑家最后可以退守的地方。

有田便有恒产,有人便有力量。

而不会像四房那样,最后只守着京口那座宅子。

“没其他事,阿翁就先回去歇息吧。”郑纬对着温翁挥了挥手。

“小郎,老朽有件事,要和小郎商议一下。”温翁没有退出去,搬了张方榻坐到郑纬的案几前。

“什么事?”不怪郑纬心头讶异,温翁很少有这么一本正经的时候,傅主薄倒是有几分可能。

温翁跪坐下来后,望着郑纬才说道:“十娘的婚事,小郎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上次不都说了,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十娘和王十二郎的婚事,上次,傅主薄还没有去临汝前,他已经找过温翁和傅主薄说过了,连带着他的想法与用意,都说了,傅主薄和温翁都没有反对,怎么温翁今儿又突然说起这话。

面对郑纬质问的目光,温翁满脸的无奈,吐了三个字,“二郎君,”顿了一下,带着几分踟蹰,“小郎的想法是极好,但老朽仔细想了一下,二郎君的脾性,是谁也摸不到的,要是二郎君不按常理来,到时候怎么办?”说到这,又看了郑纬一眼,“小郎也知道,二郎君是从来不会去考虑什么面子或有什么顾忌的。”

这一点,郑纬是知道,从前大伯在时,还有大伯管束着,“那阿翁有什么好主意?”

“老翁觉得,小郎还是先说服二郎君,再行订亲。”

郑纬摇头,“这个我也想过,依照阿耶的脾性,是更不可能。”

“若是让二郎君亲眼见过王十二郎一面,老朽有九成把握,二郎君会十分满意。”(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吵架

大燕元象二年,大楚同光二十一年,秋,颜通兵败。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被俘前,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大燕的征南将军尉迟成与羯人高敬率军围城之日,襄国城内的大魏文武百官,一千余人,殉国难,自尽于澧水宫中。

自前朝以降,因礼制败坏,政权更迭频繁,权力争斗激烈,故而出仕为官的士人,更注重自身和家族的保全,鲜少有为国为君殉难的。

此事震惊海内。

消息传来,南地士林震动。

翌日,谢尚书递上一折,建议公开褒奖殉难的一千余官员,以嘉其忠烈。

圣上同意后,诏令公开嘉奖,并为颜通丧,追封为魏王。

十日后,敕令扬州刺史、安东将军谢衡率两万余人北伐。

高敬带部卒万余人投降大燕,撤出襄国及邯郸,退驻梁州。

尉迟成平定河北,把原石赵及大魏的领地,纳入大燕的版图,至此北地,唯据守一隅的蓟北与河西两地未能统一。

十一月,大雪纷飞。

屋子里放着几盆炭火,郑绥依旧觉得冷,上午练完字后,手都凉得有些僵硬了,搁下笔,接过终南递上来的暖炉,抱在怀里,南地的冬天,湿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又不似北地,屋子里铺有地炕,外面虽然冷,但进屋后,便很暖和。

郑绥过来南地第三个年头了,依旧无法习惯。

没一会儿,只瞧着毡帘掀起一角,晨风从外面进来,“五郎方才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外面雪大,小娘子中午不用去前边,就在自己屋子里用饭。”

四嫂子殷氏要临产了,四郎郑纭赶回了建康,昨晚刚到家。早上的时候,阿兄派人过来传话,说是中午一家子一起吃饭。

郑绥瞧着晨风身上的袄子上还余有未融的雪花,额前的刘海上也有几片。“外面的雪又下大了?”

“和早上的时候差不多,只是下了这么一上午,外面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了,天气又阴沉得厉害,刘媪说。只怕今夜里有一场大雪。”晨风拍了拍身上及头上的雪花,才走进炭盆旁,把手伸过去取暖。

听晨风这么说,郑绥不由一疑,“晨风,前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场雪可是从昨日就开始下了,66续续的,既然说好的一起吃饭,怎么又取消了。

“婢子想瞒着小娘子都不行。”晨风一笑,走近前来。“听说,上午的时候,殷娘子和四郎吵了一架,四郎已经气冲冲地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郑绥一听,很是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从前在家里时,郑绥也不见四郎和四嫂子殷氏这般吵架气出门,何况四郎这趟出门有小半年。夫妻俩许久没见,昨日才刚回来,怎么就吵起来了,而且四嫂子的孩子就快要生了。纵使要吵架,也不该挑在这个时候。

“婢子打听来的消息,说是为了侍妾的事,四郎昨日从荆州回来,带了两位侍妾回来,其中有一位还是良家出身。两人都怀了身孕,四娘子要把那两人卖了,四郎不允许,俩人为这事起了争执,吵了起来。”

听了这话,郑绥蹙了下眉头,口中轻斥了句荒唐。

她虽不喜欢四嫂子殷氏,但十分不赞同四郎的做法,纳妾也就罢了,哪怕是良妾,也终究是个妾室,只是四嫂子还未生嫡子,怎么能让妾室怀孕,而且还为这个和四嫂子吵架,难怪四嫂子无法接受。

不过这些事,不是她该插手的,郑绥转头望向身侧的辛夷,“我们不理会这些,传饭吧。”

独自用过午饭后,因如今的白昼愈地短起来,郑绥已不再歇午觉,翻出那本《西域万里游记》,跪坐在榻席上看了起来。

然而,书还没翻两页,就有锦华轩那边仆妇过来求见。

外面似乎闹了起来,是刘媪的声音,郑绥看了旁边的无衣一眼,“去看看,怎么回事?”

无衣应了一声喏,出去后,没一会儿,外面的声喧闹声停歇了,片刻后,无衣回屋,对上郑绥询问的目光,忙地回道:“是锦华轩的仆妇,说是四娘子动了胎气,快要生了,请小娘子过去一趟。”

“疾医不是说,还要半个月?”郑绥诧异地起了身,又问道:“四郎还没回来?”

“还没有,五郎和四郎都不在家,十八娘子今日也出了门,所以锦华轩那边才派人过来请小娘子去。”

怎么就赶得这么巧?

“我这就过去。”郑绥顾不上换衣裳,急急赶出门,辛夷忙地拿了件白羽缎的披风给她披上。

到了门口,刘媪一把拉住郑绥,“小娘子别太着急,殷娘子这是第一胎,不会这么快的,西府的二十一娘子在府里,可以先派人去把她请过来,还有就是赶紧派人把十八娘子和四郎找回来。”

“对,对,”郑绥连连点头,她刚才一急,没想起来,遂对着锦华轩的那位仆妇道:“你快去,赶紧去西府,把二十一娘子请过来。”

那位仆妇一听,没有立即应声,望着郑绥的目光,带着询问,因为秦妪派她来这儿,是要她请十娘过去的,“那小娘子……”

“我马上就去锦华轩。”郑绥打断了那位仆妇的话,家里人都不在,她自是该过去的,转头望向身边的刘媪,“麻烦阿媪亲自去一趟西府那边,去把二十一婶子请过来。”

刘媪应了声喏。

郑绥吩咐晨风去二门外通知伍佑一声,让他去把四郎找回来,尔后,带着一行人赶往锦华轩。

还未进院门,远远就听到殷氏痛苦的呼喊声传来。

听得郑绥只觉得心惊肉跳的,脚下的步子,不由快了几分,好在府里医婆和稳婆早已备齐了,进了院子,大约是有人去禀报了,只瞧着秦妪从正房走了出来,迎上前来,“小娘子来了。”

“四嫂怎么样了?”郑绥问道。

“医婆和稳婆都在里面。”因郑绥还是小姑子,别的秦妪也不好多说,遂又道:“外面冷,小娘子先随老奴到屋子里去坐坐。”

郑绥嗯了一声,正房里,时不时传来四嫂子殷氏痛苦的呼叫声,大嫂生阿一时,郑绥初时也去过,并不似四娘子叫得这般厉害,看了一眼正房紧闭着的门,跟着秦妪去了旁边的屋子,“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秦妪担忧的神情里,顿时添了几分愠怒,“还不是让门口那两个小蹄子给气的。”

“就那两个人?”郑绥伸手指了指跪在雪地里的那人,秦妪不提醒,她方才一进来,倒没留意院子里多了两张新面孔,这会子仔细瞧去,两人皆是容貌精致,一个美艳妖冶,一个俏丽明艳,一眼瞧去,让人眼前一亮。

瞧着秦妪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就是两个祸害,一回来,就连累四娘子动了胎气。”

“她们怎么还在这儿?”郑绥问道,只是一问出,才想起,这不是荥阳,在荥阳时,家中侍妾都住在南园,如今这宅子,因之前四郎和五郎都没有侍妾,故而,也没有单独的院落让侍妾住。

又听秦妪气咻咻地道:“四郎让她们住在西厢。”

郑绥想了想,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里,她们俩又怀了身孕,若是有个好歹,四郎回来,怕是又要和殷氏吵了,于是和秦妪说道:“让她们先回去吧,既然安排她们住在西厢,就让她们待在西厢,别出来晃。”

听了这话,秦妪明显犹豫了一下。

郑绥从秦妪身边越过,看了秦妪一眼,进了屋子,“说到底,只是个妾室,将来生下孩子,认不认,还是由四嫂决定。”

话音一落,秦妪忙地应了声喏,“四娘子也是一时急了,多谢小娘子提醒,小娘子先坐,老奴这就去让她们回屋。”说完,行了一礼,告退了出去。

郑绥脱了披风,捧着暖炉在榻席上坐下。

耳边四嫂子痛苦的呼叫声,时不时响起,听得郑绥心头是一颤一颤的,又想起四郎的行为,心里多少有几分同情四嫂子,觉得四郎太过分了些。

但在她看来,四嫂子不应该是现在提把那两人卖,毕竟两人都怀有身孕,等孩子生下来,她想怎么卖,还不是她的事。

在这一点上,郑绥是受舅母的影响。

郑绥煎熬地在屋子里坐着,没过多久,二十一婶子就过来,她先进正房去看了四嫂子殷氏,尔后,再进来,郑绥和二十一婶子卢氏,并不太熟,因而,只寒喧几句,便没有再多话。

直到十八从婶崔氏回来,郑绥似得到解脱一般,见过十八婶子,便匆匆回了内院。

因着这番经历,郑绥是真怕了生孩子,耳边一直响着四嫂子痛苦的呼喊声,以至于后来一听说生孩子,郑绥就跑得远远的。

直到晚上的时候,四郎郑纭才回来。

次日凌晨,四嫂子诞下一女。(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断信

采茯已经两个月没有写信给她了。㈧㈠中文网%.%8⒈

郑绥瞧着案几上的邸报,这上面的消息,都已是半个月前的情况。

桓裕带着五千人,在梁州和高敬打了一仗,高敬退出梁州,西移驻守于新郑。

谢衡率领两万兵士,经南梁郡一路北上,直插邯郸,在邯郸与大燕的征南将军尉迟成交战,攻战一个月有余,因天气恶劣,邯郸一直大雪不止,加之后勤供需无法跟上,死伤过半,桓裕北上救援,谢衡才得以带着剩下的一万余人脱困出来,退回南梁郡。

消息传来,圣上震怒。

由副将刘宇接替谢衡的职务,谢衡回京待命。

这一战,唯一的战果,便是攻下了梁州。

桓裕被加封为振威将军。

大楚与大燕,在南梁郡和梁州一带对峙,因天气恶劣,谁也没有再出兵。

因大楚和大燕的交战,南北的通信及边贸,一度暂停,荥阳那边的家书,亦断了两个月之久,这种状态下,郑绥自是没办法回荥阳,及笄礼便在郑宅举行。

甲午年的年尾,很快就翻转了过去,进入了乙未年。

过完年,四郎郑纭便要回荆州,只是这一回,他要带着两位侍妾去荆州,殷氏不同意,为了这事,俩人大吵了一架,殷氏带着女儿跑回了殷家。

“你就打算这么吵吵闹闹过一辈子?”郑纬抬头,望了眼坐在他对面的四郎郑纭。

郑纭噎了一下,没出声。

又听郑纬道:“要是从前,我会劝你和离,但是如今却不行。”说完,微微一顿,语气严肃许多,“谢衡回京贬为庶人后,刘宇只是领兵代行安东将军之职权,扬州刺史之职。却是由长史殷洪代行刺史职权,依照目前的情形看去,正名是迟早的事,刘宇出身庶族。扬州刺史衙门,除了殷洪,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担得起这个职位,谢尚书的折子都已经写好了,只等这场战事结束。”

“五郎放心。我不会和离的。”郑纭摇头,不仅因殷氏是陈郡殷氏女,还因为和离于名声上终归不好听。

“那就好,我已经打算,推荐集郎去扬州刺史府任录事。”

听这话,郑纭满脸惊讶,“让集郎?那绚郎呢?绚郎也有十四了。”

集郎是庶长房郑泉的孙子,绚郎是十八从叔的长子。

“阿叔的意思,绚郎还太小,再等几年。集郎年已二十,也比绚郎合适。”

既然是十八从叔的意思,郑纭便放下了,没多再问,却是关心起集郎的情况来,“只是集郎现在还没有订亲,既然都要出仕了,也该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了。”

“他阿翁(祖父)已经把这件事拜托给阿叔了。”集郎甚得郑泉看重,又是郑泉长孙,这亲事自是要慎重些。

提起亲事。郑纭又想起郑绥来,这次回来,他才知道,郑纬已打算把郑绥许配给王十二郎。即王靖之,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当初阿耶写过来的信,严词叮嘱过,待郑绥及笄,便要送郑绥回荥阳。

而如今。南北消息中断,这边的消息,无法送过去,荥阳那边也没有消息传过来。

且不说,阿耶已替郑绥选好了太原王氏子,单单只郑纬在这边私自替郑绥订了亲,阿耶只怕也会很恼怒。

不排除阿耶不承认这桩婚事,甚至亲来建康,要把郑绥带回荥阳都有可能。

想及此,郑纭不由抬头望向郑纬,“五郎,十娘的亲事,能不能再缓缓,好歹先和阿耶说一声,琅琊王氏,南地高门,十二郎名满天下,才名博远,阿耶不会不同意的。”

他猜也能猜到,这件事,郑纬根本没有和阿耶说。

“如今,我想告诉阿耶,也不行呀。”郑纬脸上带笑,又含着几分无奈,更何况,没亲眼见过王十二郎,阿耶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当初祖姑姑有打算,想让郑绥嫁给王家的嗣孙时,阿耶还特地跑去平阳,亲自见了王家的那位嗣孙,才点的头。

“这么说,你是真打算不让十娘回荥阳了。”郑纭的语气,已是笃定。

郑纬也没有否认,“这场战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在大燕和大楚议和前,只怕边贸是无法开通的,南北都无法通信,更别提送熙熙回荥阳了。”

听了郑纬这话,郑纭明白,郑纬这是已做了决定,他再劝什么也无益,将来阿耶若真追究起来,也可归咎于南北不通音讯,更重要的是,王谢是南地高门,郑纬娶谢氏女,郑绥嫁王氏子,这两桩亲事,于郑家来说,都是大大的有益。

只听郑纭说道:“我大约延迟两日,二十一日起程去荆州。”

“这么说,你已经想清楚处理这件事了。”

郑纭点头,“我去殷家,把殷氏接回来,至于东园的那俩人,先让她们留在建康,就不带她们去荆州了。”因前阵子,殷氏闹得厉害,遂把两位侍妾从锦华轩西厢迁了出来,特意辟了一座空置的院子,供那两位侍妾居住,那地方便是东园。

“早该这样了。”郑纬笑了笑,“你脑袋要时时清醒些,为了个侍妾,和妻子吵架,说出来,都让人笑话,再说你在刺史府,每天都有事,还有在外面的宴请应酬,你哪有那么多精力来管理后院,总得内院安宁才好。”

“五郎放心,以后不会了。”郑纭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他也没料到,带两个女人回来,会闹成这样,对于殷氏,他是很不满,但是殷氏是他妻子,他还是得尊重她,大不了,以后不带人回来就是了。

郑纬摆了摆手,“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我可把话说明白了,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你们就待在荆州别回来了。”

这边厢,两兄弟谈得正洽意,只是那边厢,郑绥把七公主亲自送到门口,转身回内院时,却陷入了沉思当中。

一进屋,伸手指了指博物架上的两瓶红彤彤的红梅,“把这个给收起来,别让我看到。”

“小娘子?”跟在身后的小戎很是惊讶。

“让你收,你就收。”郑绥没耐烦去解释,又继续指了指博物架上的几样琉璃制品,“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给收起来。”

因郑绥语气急切,眉头蹙成一团,所以屋子里的婢女听了郑绥的话,只得忙收起博物架上的物什,没再多问上一句半句。

郑绥走到榻席上坐下,接过终南递上一杯蜜水,低头一看杯子,却是薄胎瓷的白玉杯,连水也不喝了,把杯子放到案几上,“这个也收起来。”

终南不由问道:“小娘子,这杯子是十二郎前天送来的,小娘子挺喜欢的,怎么又要收起来?”

就是他送的,才要收起来。

只是这么想着,一抬头间,却现博物架上,竟让婢女给拣空了,余剩下的,是她从荥阳带过来的几样古董,什么时候起,王十二郎送的物什,已占据了她的博物架,郑绥顿时为之愣,待晃过神来,又现,书房所用的湖州笔、歙砚、颜料,乃至于案头上的几本字帖,都是王十二郎送的。

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她还傻傻的,蒙在鼓里一般。

若不是从七公主口中得知,只怕要等到她和王十二郎定亲那一日,她才知道,五兄要把她许配给王十二郎。

或许,一年以前,五兄便已经默许了。

费了半个时辰,郑绥把自己屋子里的物件全部清理了一遍,凡王十二郎送给她的物件,除去她送人的,堆起来,装有两个箱子。

收拾好这一切,郑绥问起晨风,“阿兄回来没有,在不在府里?”

晨风知晓郑绥口中的阿兄是指五兄,“晌午过后就回来了,后来请了四郎去主院那边,这会子还没出来呢。”

“那好,陪我去一趟主院。”郑绥说着,人就出了书房。

外面极冷,郑绥站在廊下哈了口气,能看到冒白雾,庭院里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外面更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回了正房,换身衣裳,又穿上斗篷,郑绥才捧着暖炉出门,寒冷刺骨的北风吹来,令她清醒许多,她得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和五兄说这事。

所以,这一回,她没有乘肩舆,踩着积雪已清扫的青石板,走路去主院。

郑绥进主院时,四郎果然还在,郑绥上前喊了两声阿兄,两人的神情很自在,显然方才的谈话很轻松。

五兄郑纬先开了口,笑问道:“熙熙怎么过来了?”

郑绥正要张嘴说,跪坐下来时,一个错眼,突然瞧见温翁跑了进来,满脸急切,脚步更是踉跄,慌张凌乱,温翁遇事沉着,基本上很少于人前失态,但此刻,温翁脸红耳赤,大口喘着气,很显然是一路从东院跑到主院这边来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郑纬、郑纭,乃至郑绥,三兄妹的心头都咯噔了一下:出大事了。

果然,两京和三都上前扶着温翁在榻席上坐下,又替温翁抚背舒气,温翁缓过劲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小郎,不好了,荥阳出事了。”

三兄妹同时变了脸色。(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应对

半个月前,高敬带人攻占荥阳。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从高祖父开始营建的、据守一百余年的郑家坞壁被毁于一旦,阿耶等族人被强行押至新郑。

二十四前年,郑家在荥阳的坞壁,曾抵御过十万羯胡的进攻,那场庚午之战,持续有半年之久,而现今,高敬带着区区一万余人,就把荥阳给端了个底朝天,坞壁被付之一炬,大火烧了半月有余。

谁能想到。

固若金汤的坞壁,竟然出了事。

在荥阳,单郑家的部曲就有五六万之众,哪怕郑绥不懂兵,也知道以五万敌一万,不至于让高敬攻占了坞壁,更何况坞壁的建造就是易守难攻。

听了温翁的讲述,五兄郑纬震惊万分,当场就大怒推翻了身前的案几,“阿稚和二十二叔,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么多人,连个郑家都守不住,祠堂祭祀之所都让人给毁了。”

声音之大,怒气之盛,情绪之激愤,让郑绥吓了一大跳,抬头,瞧着五兄郑纬圆睁着双眼,眼中怒火熊熊,锃亮得有些吓人,原本一张白晳泛着荧光的脸,此刻,血气上涌,似天际边的火烧云一般,涨得通红。

郑绥平生第一次见到五兄怒,顿时给吓住了。

心中又记挂着落入羯营的阿耶和阿嫂等人,她平生最怕羯人,一颗心,止不住的抖,整个人便瘫坐在榻席上。

“十娘,你先回屋去。”郑纭最先现郑绥的异样,忙地出言,又看了郑纬一眼。

郑纬才记起,郑绥还在这里,一眼看去,惨白的脸,惊恐的眼,还有呆怔的神情,郑纬顿时心头又极懊恼。强敛住心头的激愤,起身,扶起案几,走到郑绥跟前。“熙熙,我先送你回去。”

郑绥晃过神来,看着站在她面前,着一件鹤氅长身挺立的五兄,身上的怒火已完全敛去了。语气平和亲切,和往日无异,郑绥忽然来了力气,忙地坐直身,伸手拉住五兄宽大的衣袖,“阿兄,阿耶和阿嫂他们呢,他们怎么办?还有阿一,阿一还那么小?”

郑纬蹲下身,没有拉开郑绥的手。劝慰道:“熙熙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阿兄这边会想办法的。”说完,又喊了辛夷和晨风进来,让她们过来扶郑绥。

郑绥嗯了一声,起了身。

郑纬送郑绥出门前,又转头吩咐温翁,“把阿叔及在建康的几支旁支主事的人都请来,这件事。也该告诉他们一声。”

事涉郑氏在荥阳的根据地,祠堂祭祀,他们也要知道。

郑绥是坐着肩舆回院子的,一路上。郑绥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句话,那就是阿耶和阿嫂等族人,让高敬给押至新郑。

温翁收到这消息时,这事已早在半个月前就生了,那如今,如今阿耶和阿嫂他们怎么样了。他们是被俘掳而去,这么冷的天气,天寒地冬,郑绥根本不敢多去想象,阿嫂还怀着孩子……羯人凶残成性,不仅杀人,还吃人……

郑绥连连摇头,忙地睁开眼,只瞧着前边一棵青柏树上的雪,哗啦啦直往下落,积雪掩埋了世间万物原本的颜色,白茫茫的一片,使得天地间,显得极其的空旷与寂寥。

仰头,天上的云,呈现灰白色,似流沙一般在流动。

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郑绥不停地告诉自己,高敬已降燕,连河北都已归大燕所有,高敬亦不再是从前石赵政权下的将军,不会要夺荥阳的地盘,更不会要了郑家人的性命。

此刻,郑绥这般想着,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在荥阳的二十二郎君和六郎郑红,当初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让高敬轻轻松松地攻下郑家的坞壁,才让郑家上百年的经营与基业,顷刻即毁。

“怎么回事,你这博物架上怎么空荡荡的?”

五兄郑纬的问话,让郑绥回过神来,才觉,已经下了肩舆,回了屋子,看着空荡荡的博物架,才想起她原本是为了什么事去主院,只是这会子,她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只一心想着阿耶和阿嫂他们的安危。

“阿兄,你什么时候去新郑,什么去救阿耶和阿嫂?”

郑纬并不奇怪,郑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熙熙,你别急,我和阿翁傅叔他们会好好商议一下这事,在平城的大兄,应该会比我们早些接到消息,怕是这会子已经赶过去了,还有四姊夫在南阳。”

说这话时,郑纬心头却尽是涩意。

听闻阿耶落入羯营的消息,他能不急吗?何况还是高敬那个老匹夫,他和高敬也交过几次手,知道那老匹夫,最是痛恨士人,起先石赵政权初立国时,下令用土墙活活掩埋了前朝驻守在襄国的宗室及王府幕僚文士,便是那老匹夫的主意,如今阿耶落入其手,以阿耶的骨鲠性情,怕是凶多吉少。

只是这是南地,他们如今在南地,大楚和大燕还处于交战状态,他又怎么能够去新郑,并且,在临汝的那些部曲,是不能够随便乱动,

但这些,他却不能够和郑绥说,只能先稳住郑绥。

今日这事,偏就凑巧了,温翁得到消息,急去找他时,郑绥也在,要不还能瞒住郑绥。

郑纬临去时,把辛夷唤了过去,叮嘱几句,让他好好照顾郑绥。

——*——*——

“三郎,这是京中尚书府送达过来的文书。”沈志走过来,直接把文书递给桓裕。

桓裕接过,打开看去,待看完后,眉头先是蹙成一团,尔后又舒展开来。

沈先生不由忙问道:“尚书府那边怎么说?”

“先生自己看看。”桓裕把手中那纸盖有尚书台印鉴的文书递给沈志。

沈志接过,迅浏览了一片,脸上一片茫然,似在云里雾里一般,“这什么都没说,到底是让我们出兵,还是不让我们出兵?”

“先生,这份文书,你是从刘将军那儿得来的吗?”

沈志忙地否认,“不是,尚书府的人,单独派人送过来的,没有走文书驿站。”起初,他还觉得奇怪,桓裕镇守徐州,如今可归刘宇统率,按理,尚书台五兵曹所的文书,应该是给刘宇处,哪怕是给徐州的文书,也不该绕过刘宇的。

“这就对了。”桓裕大附掌,“想来我们的刘大将军也收到一份文书,只是那份文书,却是明确说了,不许出兵。”

一听这话,沈志大声啊了一声,“那咱们……”焦急地望着桓裕。

“这份文书上,不都说了,我是前锋,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该怎么行动,自是由我决定。”桓裕抬头笑嘻嘻地望着沈志,带着几分玩意,“先生信不信,郑五郎的信笺,随后就会到。”

沈志只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想明白过来,朝廷方面是不许出兵的,桓裕能收到这份含糊两可的文书,大约是因为郑纬在尚书府,极力说服谢尚书的结果,“既然这样,三郎还是别轻举妄动了,并且,我们得到的消息,郑大郎已经从平城赶过来了,这事,实际上是他们大燕内部的事,我们就别掺和了。”

桓裕没有反对,“我们是暂时不掺和,但是兵陈梁州城还是有必要的。”

“这是不是不太好?”沈志顿生犹豫,“刘将军也不会同意的。”

“我又没要出兵,只是驻守梁州城,他有什么不同意的,别忘记了,尉迟成的两万大军,还在邯郸城虎视眈眈。”桓裕看了沈志一眼。

沈志听了,没有再反对,桓裕把桓覃叫了进来。

到了晚上的时候,果然郑五郎的信笺就到了。

桓裕看了信笺后,不由笑了,郑五郎的头脑,还是很清醒,并不是请求他出兵新郑,而只是让他陈兵梁州城,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只是相对于郑五郎的头脑清醒,桓裕突然想起郑绥,那丫头怕是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当初郑五郎去襄国时,她一天天地盼着五郎能平安回来,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子,幸而还有五郎看着,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这会子,桓裕还在庆幸,不曾料到,数日后的情况。

前些日子,一直忙着打仗,没有闲事,这难得的片刻歇息,桓裕才突然想起,采茯似好久不曾接到郑绥写过来的信了,思及此,便朝外面喊了声吴伍长,“去,去把采茯姑娘请过来。”

吴伍长很快就进来了,得了令,应了声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采茯便过来了,桓裕少不得问起此事。

只听采茯低头回道:“婢子有写信过去,只是那边一直没有回信,婢子也不知道缘故。”

桓裕不由笑着打趣,“既然是这样,只怕是她彻底不要你了,所以才不给你回信。”

采茯摇着头,没有回话,两手却攥得很紧。

桓裕抬头,瞧着采茯的脸色僵硬,知道她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人,遂没有再打趣,而是正色道:“大约是五郎拦了你们的信,那丫头收不到,你也收不到她写的信。”

“应该是这样吧。”采茯猛地松了口气,两手松开了些,抬头含笑望着桓裕。(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离家

“阿嫂,不要……”

一声急促的呼喊,腾地一下,郑绥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很快就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内室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一双纤手拉开青螺斗帐,明亮的光线映入眼帘,郑绥整个人瞬间清醒无比。

她方才又做噩梦了。

转头,看了眼站在床榻边上,只披了件披风的辛夷,“把灯放下,你们都出去。”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噩梦了,自从知晓阿耶和阿嫂落入羯营的消息,知道荥阳的郑家坞壁,让高敬给火烧了后,她几乎夜夜都做噩梦,已经连着好几日了,每到半夜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使得白日里,精神恍惚得厉害,以至于,才短短几日,整个人便清瘦了一圈,脸庞覆尘,眼睛深陷。

这么些天来,辛夷已摸清了郑绥的习惯,虽然心中很是担忧,但听了郑绥的吩咐,应了声喏,带着其余几个婢女,退出了屋子。

辛夷并不敢去歇着,只添了件衣裳,就在门外候着。

随时留意里面的动静。

躺在床榻上的郑绥,又是睁眼至天明。

次日早晨,郑绥用早食的时候,问起来,“今日是哪一日了。”

因近来,家中的气氛比较沉闷,郑绥更是心中焦虑,日日忧心,使得身边的下人也跟着拘谨起来,晨风都不敢再说笑,只老实回话,“今日是初一。”

“初一,”郑绥念了一句,“去二门上说一声,今日我要去归善寺上香。”

辛夷应了声喏,让小戎跑了一趟腿。

只是待小戎回来。二门上传回来的话,说是要晚些时候。

“怎么回事?”郑绥还没问话,晨风先问了起来。

“说是五郎曾吩咐过二门,唯有伍佑和桓校尉两人跟着。小娘子才能出门,偏昨日下午,桓校尉让袁家大郎派人请过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伍佑方才听说小娘子要出门。已经派人去请了。”

这事上,郑绥是知道,五兄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过,陈刀疤如今还没有逮捕住,所以她们出门还是要小心,思及此,郑绥遂吩咐小戎,“不必了,你再去一趟二门外,和伍佑说一声。不必特意派人去请桓校尉回来。”

袁大郎把桓校尉找过去,是为了抓捕陈刀疤。

小戎满脸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唯。

“那小娘子今日不去归善寺了?”

郑绥抬头看了辛夷一眼,摇头,“去,当然要去,初一十五是烧香的好日子,怎么能不去,何况,我这趟过去。是为了给阿耶和阿嫂他们求平安,就更要去了。”

旁边的终南一听这话,便先有些急了,“可桓校尉不在府里。小娘子出门,怎么能让人放心?”

郑绥安抚着终南,“放心,不是还有伍佑,还有阿平送给我的那十五个护卫。”

却听晨风说道:“他们哪能比得上桓校尉,桓校尉是上过战场的。而且,我可听说过,桓校尉武艺高强,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级。”

“他……这么厉害?”郑绥侧头望向晨风,犹有些不信,这些她只在书册上看到过,不意现实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当然,这些都是伍佑听那十五个兵士说的,那十五个兵士,跟随他打过仗,应该是真实的,不可能有假。”晨风说得信誓旦旦。

郑绥不曾想到,桓裕送到她身边,还有位这么厉害的人物,他在前线打战,这样的人物应该留在前线,放到她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心头一顿,郑绥突然两眼亮地望着晨风,近来如同一潭深水一般沉寂的眼眸,终于起了波澜,多了几分生气,“晨风,你是说,他武艺高强,能于千军万马中取敌人级。”

晨风连连点头,“这是真有其事,不过具体是哪场战,婢子却是忘记了,小娘子若是有兴趣,可以找他过来询问。”

“我是该找他了。”郑绥思索半晌,呢喃了这么一句。

她不知道,五兄郑纬最近到底在忙什么,想了什么法子营救阿耶和阿嫂,但她却能够确认,五兄是不可能赶去新郑救阿耶和阿嫂。

就像五兄说的,这样做不现实。

是故,四郎郑纭,已带着殷氏,如期前往荆州赴命。

他们理智、清醒,所以可以说,身在南地,赶过去不现实,但她没有那份理智与清醒,更没有他们的那份沉着与冷静,分析着大兄会赶去新郑,四姊夫宗侃,也会赶去新郑,她只知道,她挂心着阿耶和阿嫂,日夜悬心,不能停歇。

所以,她不会去管,现实不现实,

由着伍佑和十五个兵士护送,郑绥去了趟归善寺,五兄郑纬晚上回来后,知道这事,也没有多说什么,大约是瞧着郑绥近来精神头十分不好,不忍心责备

待次日中午,桓谷回府的时候,郑绥破天荒地把桓谷请进了院子,甚至不顾刘媪和辛夷的阻拦,在书房那边单独见桓谷。

把刘媪和辛夷都遣了出去。

俩人心惊胆颤地候在书房外面,连着院子里的仆从,个个都心惊胆颤。

桓谷虽然被派来郑绥身边也有半年之久,却是头一回见到郑绥。

袅袅婷婷的侧影,手捧着镏金暖炉,安静地坐在屏风旁,梳着分肖髻,几缕青丝自然地垂落下来,偏带着几分慵懒,头上插了支琉璃五彩蝴蝶簪子,蝴蝶活灵活现,似展翅欲飞,一身秋香色碎花云锦通袄,十分地合身,高挑的身形……

桓谷忙地移开眼,低垂下头,“不知小娘子请某过来,有什么事要交待?”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桓将军把你派给我,你是不是什么都能听我的?”声音轻盈悦耳,带着几分女儿家才有的软糯,甜腻腻的。

“某是过来护卫小娘子的安全,自当是听从小娘子的吩咐。”

“郑家近来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想去新郑,你能不能带我去?”

桓谷听了,心头一惊,抬头,正对上郑绥那张转过来的脸庞,如雪团儿一般雪白,好看的鼻梁,明亮的眸子,比以往他见过的女子都要漂亮,顿时一怔,看清眼眸中的急切后,忙地垂下头,“只要是小娘子吩咐的,某自当遵从。”

“那就好,那就好。”郑绥欣喜不已,连道了两声。

——*——*——

“小郎,这是小娘子留下来的书信。”

郑纬面色凝重,接过两京递上来的信,打开看去,面色大变,他也是今日早上,要出门时,才听到伍佑回来禀报,说是郑绥离开建康,北去新郑。

原本郑绥去归善寺上香,说是要替阿耶和阿嫂祈福,要在归善寺住上几日,他想着,有伍佑和桓谷及护卫仆从跟着,不会出什么事,便答应了,今日都已经是第三天了,郑绥还没有回,他便想下午回来的时候,去一趟归善寺,把郑绥接回来,不想一大早,伍佑跑回了府。

伍佑让桓谷绑在寺中柴房,今日逢上寺中人去柴房取柴,看到伍佑,才把他放了出来。

这次跟着郑绥出门的,除了辛夷晨风伍佑,便是桓谷及那十五个兵士,辛夷和晨风都跟着一起走了,唯余下伍佑,还是因为需要伍佑给报信。

只听郑纬放下信笺,吩咐道:“去,去让郝意安排一下,给我派人沿着北去新郑的方向追,务必把人追回来。”这才走了两日,一定来得及的。

三都领了命,下去传话。

伍佑还跪在堂中,忙地磕头,“小的也去把桓谷追回来。”

“不必了,你先去温翁那里领板子。”郑纬怒道。

熙熙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说是要去救阿耶和阿嫂,只是她带着这十几个人,别说救人,自己也会栽进去。

这不是在胡闹吗?前线两军对峙,他们如何能去新郑。

都怪他太过放心桓谷。

思及此,郑纬心里登时把桓谷骂了个遍。

桓谷是桓裕派过来人。

一念至此,也顾不上处理其他的事情,忙地起身去了书房,让两京研墨,提笔给桓裕写了封信,让他阻拦住桓谷,别让郑绥去新郑。

待信写好后,也不走驿站,直接派人送去徐州。

出来后,看着满院子跪着的仆从,都是郑绥院子里服侍的人,郑纬只淡淡唤了刘媪进屋了,“说吧,十娘是什么时候和桓谷见上面的?”这件事,明显是有预谋的,丫头想瞒着他,但依他对那丫头的了解,那丫头不可能想训这么周密,那么,只有另外一种可能……

并且,桓谷虽是郑绥出门的护卫,但等闲是见不到郑绥人。

刘媪冷不丁碰上郑纬冰冷的目光,比寒冬腊月里的北风,还要冷凛几分,饶是阅世几十年,也止不住打了寒颤,急忙把那日郑绥在书房见桓谷的事情给说了。

郑纬听了,冷笑一声,“你们倒是齐心,都集体瞒着,还瞒得好好的。”本来想把这些人都拉下去杖刑,又突然想起郑绥信里的交待,遂冷冷道:“你们最好保证,十娘平安无事。”

尔后,唤明妪进来,把郑绥院子里的所有仆从,都给先关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进入徐州

这趟出门,郑绥选择了骑马,而不是乘车。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所以,当初是不想带着辛夷和晨风两人,因为她们俩人不像采茯,是在平城长大,能骑马,她们俩都不会骑马,带着上路,反而是累赘。

临出门时,辛夷和晨风执意要跟着郑绥走,甚至提出她们可以跟着那些护卫共骑,郑绥听了,觉得匪夷所思,且不说辛夷和晨风在荥阳旧地长大,纵使在平城,民风剽悍,女郎也不会提出和陌生男子共骑一马。

更何况,辛夷和晨风,皆已年过十五。

郑绥正要拒绝,不料一旁的桓谷,却极力赞同,“这一路奔波,千里之遥,小娘子是女娘,把她们俩带上,也方便照顾。”

在桓谷眼中,郑绥是养在闺中的小娘子,娇娇弱弱的,没吃过什么苦,所以一刚开始听郑绥说要路上骑马时,他还诧异不已,毕竟在南地,许多世家大族中的郎君,都不会骑马,甚至畏马如虎,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娘,直到后来听伍佑说起,郑绥是在平城长大,桓谷才理解一二。

然而,这一路上,路途遥远,虽说郑绥是一心想赶着去新郑救父亲,但小娘子都是十分娇养,对于郑绥是否能坚持,他心中还是打了大大的疑问,至少体力这一项,就很难保证支撑住。这路上,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这些粗汉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到时候只怕会慌乱无措。

一开始的时候,他曾想过找一个会骑马的中年仆妇随他们上路,可惜这建康城,别说是会骑马的中年仆妇,连会骑马的婢女都找不出。

这会子瞧着郑绥身边的两个婢女,执意要跟随,还主动提出共骑,桓谷还不得赶紧答应,正好。这起人,几乎都没成过亲,正好给他们个机会。

只要郑绥这边能点头,最后让那载着这两位婢女的人。求娶了这两个婢女就行。

桓谷想到这一层,心头无比乐呵,估计回徐州后,将军总得表扬他一番。

且说,辛夷和晨风的坚持。还有桓谷的话,郑绥只得带上辛夷和晨风两人,桓谷正要安排时,就现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地站出来,眼睛亮地朝他望过来,这些人,除了军营里的军妓,平常女人都很少见过,何况,郑绥身边的这两个婢女。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长得极好。

这十五个人,都是经过他操练的,他都极熟悉,说起来,还真不好挑人,正在他难为之际,却听郑绥开了口,戴着帷帽,垂下来的皂纱。都已经延伸到脚踝处,遮得严严实实的,脚下是一双皂色的靴子,从头顶到脚底。通体一身黑,已看不出身形。

“让她们俩人自己挑。”

听了这话,桓谷顿时松了口气,看来郑绥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今日这两婢女跟谁共一骑,以后就会让两婢女嫁给谁。所以才会让两个婢女自己挑。

辛夷和晨风明白郑绥话里的意思,同时脸一红,辛夷到底是脸皮薄,虽有郑绥这话在先,还是闷着脑袋随便伸手一指,晨风胆子大,真的一排看去,挑了一个长相俊秀的后生。

辛夷指的那位粗黑的汉子,叫金牛,晨风挑的那位俊秀后生,叫羊安。

这是临出前,生的一件事。

到底,采茯和辛夷跟着他们一起走。

因为是骑马,一日便到了扬州,使得在扬州的王靖之,收到郑纬的书函时,想拦住郑绥,最后两天都没有消息,后来才知道,郑绥他们已于三日前从离开扬州。

这一趟赶路,一路上都不曾停歇。

对于从建康到徐州的路线,桓谷是最熟悉不过了,因此,桓谷制定的路线,也是经徐州、梁州进入新郑。更为要紧是,梁州现在是在大楚的驻守之下。

依照郑绥的意思,她是不想去徐州城的,让桓谷直接送她去新郑,但对于桓谷来说,既然来了徐州,他自当是要去见桓裕的,桓谷还想着怎么说服郑绥进一趟徐州城,不料,他们刚抵达徐州境内,就让桓裕派出来的人,给逮个正着。

原来,桓裕两日前,就收到郑纬的书函,当即就派人留意,从南来进入徐州境内的人。

虽然遇到了,但郑绥却不愿意进城停留,依旧要继续往前走,最后,还是桓谷打昏了郑绥,才叫了马车,把郑绥带回了徐州城。

桓裕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了回来,一进屋,瞧着站在大堂里的桓谷,上前就是一脚,力道很大,桓谷不防,嗵地一下就跌倒在地上。

这力道,这地方,根本不用猜,就知道是桓裕。

“三郎。”桓谷喊了一声,顾不上腿上的痛,忙地站起身,只是依照桓裕这狠劲,他也猜到,在桓裕眼中,他这次是做错事了。

果然,桓裕围着他,转了几圈,连着咂舌不已,“我还以为,你回了趟建康,长得双翅膀,不想不仅没长翅膀,这半年时间,功夫倒是落下了。”从前,他一脚,是怎么都跘不倒桓谷的。

偏桓谷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只一本正经道:“回三郎,小的没长翅膀。”

桓裕瞧着桓谷正经得再不能正经的表情,眼中还流露出几分疑惑来,伸手就是一掌拍过去,骂了句死脑袋,桓谷的勇猛和听话,不必多说,服从命令,对于军人来说,原本是好事,但他最恨的,就是桓谷听话,永远只听表面意思,每每和桓谷说话,他都觉得费劲,要说他脑子不好使,偏偏又从来不乏谋略。

远的不说,就说眼前的,能在郑纬手底下,把郑绥悄无声息地从建康带走,瞒得住郑纬两天,这就不简单。

这会子,桓裕也就不和他说其他复杂,索性直白道:“就这么十几个人,你们就想着去新郑,你们连梁州都过不了,更别提去新郑,进入新郑的城界,你若不是长了翅膀能飞,怎么过去。”

桓谷脸上的疑惑解开了,带着几分憨笑,“梁州城都是我们的人,守城的又是桓锦,我要过去,他自是不会拦着,至于新郑那边,我们和高敬那老匹夫交过的手也不少,多少了解他的习性,所以带着郑十娘去见押至新郑的郑家人,并不难,难的是怎么才能救出来。”

“知道难,你还带着十娘出来。”桓裕瞪了桓谷一眼,昨日接到消息后,他心头一面担心,一面又很窝火,郑五郎的那封信,可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想他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让人这么骂过,连阿耶都不曾,更何况是郑纬那个黄口小儿,偏他又不能辩解。

桓谷是他的人,带走郑绥的,是桓谷和他送去的那十五个兵士。

所以心头的这股火气,都憋了足足有两天了。

这会子见到桓谷,桓谷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浑然不知错处,他能不来火,只觉得方才那一脚都踹轻了,“我说桓谷,谁给你的胆子,敢带着郑十娘离开建康,敢带着她去新郑。”

“三郎曾吩咐过,说是让我一切听从十娘的吩咐。”

听了这话,桓裕一怒,“你还学会顶嘴了,滚下去,先领二十军杖,再来说话。”

桓谷这次没再辩解,应了一声唯,便直接往外走,去府里的行刑处。

桓裕见了,一时怒极反笑,只是望着桓谷笔挺的背,魁梧的身影,忙地喊了声站住,“这二十杖先记着,你把这次带郑绥从建康出来的事,从头说一遍。”

依照他的理解,郑绥在内院,桓谷过去做护卫,和郑绥的接触也不多,甚至说很难有接触,根据他对郑绥的了解,郑绥是很难信任人,更不要说,还是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养在闺中的小娘子,就这么直接跟着他们这十几个兵士,一路北来,长途奔波。

只要一想想,他都觉得荒唐。

难以令人相信。

桓谷立刻又退了回来,走到中堂,详细说起了这次出门的事来。

桓裕听着,倒是和郑纬写信告诉他的,差不了多少。

只是听桓谷提起,一路之上,郑绥每天待在马上,竟然都没喊一声累,风餐露宿,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桓裕的心头,一边是心疼,仿佛又看到了上回,郑绥从红楼逃出来,那满身的伤,一边又暗暗的佩服这丫头这回的坚忍,这丫头,一旦是她认定的事,就格外的执着,这股子执拗劲,谁都拦不住。

桓裕几乎能肯定,哪怕没有桓谷,这丫头,也会另想法子,折腾赶去新郑。

“这么说来,你是想着来徐州城告诉我一声咯?”听了桓谷的话,桓裕问道。

桓谷忙地点头,“我原本就是想着,来徐州后,再听听三郎的意思,这事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总算还有心,没彻底胡来。”桓裕又瞪了桓谷一眼,“要是你真把十娘带去新郑,看我不亲自剥了你的皮。”说完,又喝斥道:“先给滚下去,等我空了再找你算账。”

桓谷应了声唯,忙地退身下去,脸上带着几分庆幸。

桓裕没有闲心去注意这些,他此刻心头惦记的事,郑绥不愿意进徐州城。(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相胁

一夜春风来,枝头冒新芽。㈧ Ω㈠中Δ文 网ん.『8⒈

天气转暖,积雪开始渐渐消融,大地呈现出本来的面貌,满目萧瑟,已蕴藏了一冬,等待着复苏。

初春的寒风,吹来,似刀锋从脸上滑过一般,刮得生痛。

满院未清扫的枯叶,堆积厚厚的一层,经历一冬,让雪水浸泡过,已经开始腐,她是喜欢秋天的落叶,更喜欢踩在落叶上,听那沙沙的声响,但是潮湿后的落叶,化入泥土中,出腐蚀的味道,她并不喜欢。

“小娘子,这外面冷,我们回屋子里去。”采茯进来后,在屋子里没见到郑绥,听晨风说在外面,遂走了出来,现郑绥待在庭前的一株老梅树下,梅花早已凋零。

郑绥转头,望向身侧的采茯,“阿平还没有回来?”

采茯摇头,“还没有,听沈先生说,是刘将军给安排的任务,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桓裕是郑绥过来后,第二天离开府衙的,这都过去两天了,还没有回来,所以,从今日早上开始,郑绥便有些急了,“往常,他出门一趟,多久回来一次?”

“这个不太确定,少则一两日,多则十几天,婢子已经按照小娘子的吩咐,和沈先生说了,请沈先生派人去把桓将军找回来,或是桓校尉也行,但是桓校尉,一回来就让桓将军给配去梁州城的前线。”

听了这话,郑绥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狐疑地望着采茯,“你是说桓谷被配去了梁州城前线?”

“是……”采茯瞧见郑绥神情困惑时,迟疑了一下,“是,沈先生是这么说的。”

卡吱,一声响。

只瞧着郑绥一伸手,折断了一根光溜的细枯枝。“大骗子。”

“小娘子。”采茯很是吃惊,郑绥是很少骂人的,她猜到郑绥是骂谁人,隐约也猜到是为了什么事。所以,刚喊了一声,又止住了。

“他躲,我看他躲到哪一日。”郑绥再迟钝,也知道前几日。桓裕说的,等她伤好了,带她去新郑的话,是哄她的,所以越想就越来气,又骂了声骗子。

采茯没有接言。

郑绥手中拿着根细枯枝走进了屋子,现自己心头不仅记挂着阿耶阿嫂他们,还堵着一股子气,是怎么也坐不下来,在屋子里转悠了两圈。瞧见屋子里的布置,突然转头望向采茯,“采茯,这屋子是你而置的,那他的书房是不是也是你布置的?”

采茯不明白郑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忙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好,你陪着我去一趟他的书房?”郑绥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小娘子要去书房做什么,几本志怪之类的书籍,婢子都给小娘子拿过来了。其他的都是些经籍兵书,没有小娘子要找的书。”

“我又没说要找书,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什么?”郑绥说完,没好气地看了采茯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次见到采茯,她总觉得采茯和从前不一样了,至于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只凭直觉猜到一些,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这几日,采茯在她身边服侍,她总觉得还没有辛夷和晨风俩贴心。

这会子,瞧着采茯面露难色,郑绥怎么看,就怎么觉得,采茯好似是和桓裕串通一气来骗她。

采茯瞧着郑绥执意要去,只得在前面领路。

郑绥又回头喊了声晨风,让晨风陪着她一起去,采茯见了,微微低垂下头,敛住了眼中的情绪波动,并未多说什么。

采茯领着郑绥去的是内书房,就在这座正院的东南角,书房里,无论是案几上,还是屋子里的书架上,到处都放满了书,郑绥拿起案几最上面的一本,是阿耶注释过《公羊传》,一打开,就看出来,是许久都不曾动过一般,要不是有人擦拭,估计上面都得落上一层灰。

想来这本书,应该是大兄送给桓裕的,要知道,阿耶注释的这本书,除了他们兄弟姊妹几个,还有在平城的阿舅和外祖父,及阮世父,连四姊夫宗侃都没有,不可能送一本给桓裕,这上面的字迹,是阿耶用隶书书写的。

郑绥把这本书放下,她过来,是为了找山河地理图,她想知道从平城到新郑怎么去,极其的后悔,没把伍佑给带上,好歹伍佑是她的人,不像此刻,她身边只有辛夷她们三人,她一旦出了这府衙,可就真寸步难行。

想到这,郑绥心里不禁又把桓裕给骂了一遍。

“小娘子,您到底是要找什么?要不您说出来,婢子帮您找。”晨风瞧着郑绥一直沉闷地翻着案几,又翻柜子,翻书架,她和采茯俩人是一路跟在后面收拾,遂问了出来。

郑绥把手上的那本书撂下,抬头望了采茯一眼,“我要一幅山河地理图,这有没有?”

“小娘子要这个做什么?”采茯吃惊地起了身。

郑绥没有回答采茯的话,“我只问你有没有?”

“这儿没有。”采茯瞧着郑绥脸上浮起一抹不耐烦,忙地回答,“外书房有,可是那儿,是府里的重地,婢子去不了,小娘子想要山河地理图,要不婢子去找沈先生要一幅。”

“那你就帮我要一份过来。”郑绥看了采茯一眼,“还有,你去和沈先生说一声,就说我想出门走走,逛逛徐州城。”

现在,没有桓裕的允许,她连座衙的大门都出不了,想想,就气馁不已。

早知道,她就不该找到桓谷。

原本是想去新郑,可如今到了这儿,就相当于换了地方待,先前是建康,有五兄看着,如今在这儿,是由桓裕看着。

下午乘着马车,在徐州城逛了一圈,特意去看了北边的城门,回来后,就伏案趴在那张从沈志那儿讨来的山河地理图上。

这图,从前桓裕就教她看过,她倒是能够看得懂。

北门直出,进奔官道,是最快的。

可她如何出府,又如何出城?

总不能故伎重演,更为要紧的是,她如何进入新郑,今儿在外面,她已经听说,新郑城门都关了半个月了,禁止出入。

要是没有一个像桓谷那样的能人,她想进新郑,还真不行,她身边的几个人,采茯现在,她是不敢信,辛夷听了,肯定会阻拦住她,唯有晨风,大约能全听她的,能用的也只有晨风一个人。

好在晨风有几分机灵。

只是采茯,她在徐州待的时间最长的,对徐州是最熟悉,认识的人想必也多,这么一想,又还是得靠采茯。

所以晚上的时候,郑绥把辛夷和晨风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采茯。

“采茯,你该知道,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待,我想去新郑。”郑绥说得很直白。

采茯脸色很平静,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郑绥心思,她所疑惑的是,郑绥明显不信她的情况,怎么还会和她说起这个,自郑绥让她留下来,她心里头就一直在打着鼓,忐忑,十分不安宁,“将军既然已经答应小娘子,会带小娘子去新郑,小娘子不如在府里再等几日,等候将军回来。”

“这话你都不信,难道还想让我相信。”郑绥笑了笑,挠了挠耳侧的青丝,“采茯姐姐,你一向聪明,只怕比我更早一步猜到,阿平那话不过是哄我的。”

“小娘子……”采茯想摇头,想否认,只是刚开口,又让郑绥给打断了。

“阿平是不是这几日,根本就是在府里。”

“没有,将军是真的有事,去了刘大将军府里,听说是北边伪夏的使臣到了,一直还在刘大将军府里没有离去,所以刘大将军特意把将军请了过去。”

听着采茯这话,不像是假的。

郑绥略点了点头,当是相信了,她方才也不过是诈一下采茯,只是桓裕既然在徐州城,她就更不好办了,郑绥犹豫了半晌没有说话,不知是该去央求桓裕带她去新郑,还是撇开桓裕自己想办法。

沉默良久,连郑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直到采茯提醒道:“小娘子,夜深了,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儿早上再说。”

“我现在睡不着。”郑绥手撑着脑袋,摇了摇头,目光盯着采茯却是炯炯有神,直看得采茯都有些不好自在了,郑绥才开口,喊了声采茯,“你一向是最知道我的心思,你该知道,我让你跟在阿平身边,来徐州是因为什么。”

“婢子是知道,也不敢违命。”采茯心头一颤,不敢看郑绥,略显出几分慌乱来。

“既然是知道,那么,你也该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送给阿平做侍妾,这一点,当初我就说得很明白。”说这话时,郑绥的声音有些冷,犹如冬日里的寒风吹过。

“婢子不敢。”采茯跪伏下身,先时一瞬间的慌乱,已经完全收敛起来,有些事,只藏在她心中,她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郑绥是不会知道的,那么就是诈她,要是有证据,依照郑绥的性子,一早就拿出来,把话说明了,不会这么藏着掖着。

想及此,采茯心中一定,“婢子断不敢生这样的念头。”

但同时,她也忘记了,她了解郑绥,郑绥也同样了解她,所以,方才她那一瞬间的无措,郑绥还是瞧得很清楚。(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第二百五十章情书

“采茯姐姐,水都有溢出来了。『㈧㈠中文网 .8⒈”

晨风的惊呼声,令采茯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低头瞧着眼前的青瓷杯,水已溢出杯口,案几上,也满是溢出来的水,忙地把水壶立起来。

起身,收拾案几。

采茯在外间擦拭案几的时候,里面传来晨风的埋汰声,“也不知采茯姐姐怎么了,今日一早起,就失魂落魄的,听说在厨房时,连油和醋都放错,打了三个碟子。”

“大约是夜里没睡好,我昨夜拉着她说话,说得很晚,你出去,让她先回屋子里歇息一天,什么时候养足了精神,再过来。”

是郑绥的声音。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们竟然这般生疏了,连着说话,都要别的人来传,想及此,采茯不由觉得心中苦涩。

采茯自问跟在十娘身边十余年,纵无辛劳,亦有苦劳,如今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十娘竟然都不能答应她,更何况,十娘她和桓裕根本就没有可能,连十娘自己心里都如明镜似的,为什么又不能成全她,如她一次愿呢。

于她来说,是千难万难,但于十娘来说,不过是嘴上几句话的事儿。

耳边又响起,昨晚上,十娘和她说的话来:帮她离开徐州城,前往新郑,她会把她送给桓裕,并且请桓裕给她一个侍妾的名分,要是把这事泄露了出去,她就直接把她卖了。

当十娘说出卖两个字时,采茯怔住了。

依照她对十娘的了解,也猜到十娘这或许是在吓唬她,但也彻底寒了心。

其实,十娘的提议,对她来说,很有诱惑力,她在徐州城待了大半年,不仅对徐州城熟悉。认识的人也很多,又因她得桓裕的看重,虽是个婢女,做起事情来。却是很方便,所以,要帮十娘离开徐州城,甚至前往新郑,都是极容易办到的。

何况。桓裕还极信任她。

唯一的风险,便是途中,若是十娘出了一点半点差错,桓裕会怪罪责难于她……

只是或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不想放弃。

晨风出来传话的功夫,采茯进了屋子,郑绥并没有惊讶,只挥手让晨风下去。

“婢子答应小娘子的要求。”采茯跪在地上,目光盯着铺着毡子的地面。

“那好,我希望越快越好。”郑绥目光盯着博物架上的那盆蔷薇。没有看向采茯,若是搁在从前,采茯一定会劝住她,或许直接跑去告诉桓裕,若是从前,她会全心全意地信任采茯,不会去怀疑她,更不会用上诱惑与威胁,“你放心,我会成全你的。”

人会变。

采茯变了。她又何况没有变。

只是这样的她,她自己都觉得厌恶,她的生活,从来就是简简单单的。自小到大,凡事上阿兄和长辈罩着,下还有身边的仆从,所以,于她来说,从来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用不着虚与委蛇,更用威逼利诱。

“你先下去安排,我希望尽快。”郑绥对着采茯忙地挥了挥手,眼中尽是厌倦,仿佛采茯待在这儿,就是在提醒着,她的变化。

采茯应了声唯,退了下去。

次日,桓裕依旧没有出现,郑绥想着,也许他是真的有事,毕竟如今身在其职,管理着一方州郡,可不比在建康城,整日无事。

到了下午的时候,采茯来找她的时候,说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把详细的安排和郑绥说了。

“……徐州到南梁郡,再到梁州这一段,都是在我们大楚的境内,过了梁州,再往前,就有高敬和大燕的军队,所以,一路上,我们可以选择走山路,避开官兵……”

“你找谁护送我们?”

“是徐州城中的商队,贩卖云锦和茶叶去平城。”

“各处边贸,不是去年就关闭了,他们还能走?”这还是郑绥看邸报的时候才知道的,大楚和大燕交战,沿线各地边境的市场都已经关闭,他们和荥阳那边断了消息,以至于荥阳出事,一个月以后,他们才得到消息。

“以前开放边贸的时候,他们为了避税,避开官兵,走的就是山路,所以对从徐州转道洛阳的这条山路,极其熟悉。”

郑绥点了点头,又问道:“沈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近来新郑城中的情况?”

“没有,因两边对峙,不通消息。”

郑绥听了,神情一黯,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也不知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她这几日,又连连做恶梦,那年伴妪的死,还香蒲的惨状,那个羯胡军官的凶狠模样,眼中泛着绿光,一闭上眼,眼前出现的尽是这些,搅得她根本无法安宁。

“明日中午就出,我带上晨风,你和辛夷都留下来吧。”

听了这话,采茯很是诧异,她以为,郑绥怎么都会带她,难得此刻,郑绥还能这么放心她。

采茯走后,郑绥唤了晨风进来研磨。

然后,开始写信,这封信,一直写到日落时分,才完成。

晚上的时候,郑绥把这封信交给辛夷,所有的事,她并没有打算瞒着辛夷,却又没有完全说实话,至少把采茯给避开了,但这一回,她依旧故伎重演,像上次在归善寺一样,把辛夷绑在屋子里,才和辛夷把话说开。

至于信,是让辛夷交给桓裕的。

采茯调开了人,领着郑绥从后门出的府衙。郑绥和晨风两人换了身男仆的青衣,女扮男装,又化了妆,把整个人都涂黑了。

门外来接他们的板车,原就是拉货的,采茯早已经说清楚了,她们跟着商队走,只能坐板车混在货堆里。

只是一出府,郑绥犹如龙归大海,并没有去在意这些。

采茯把郑绥送出门后,和沈先生说一声,便去了昭德里萧别驾的宅第。

——*——*——

话说桓裕是在两天后才回的府,还是沈志现了异样,自从采茯离开后,正院就很安静,没有人再来问他,桓裕什么时候回来,更没有来告诉他,郑绥要出门要离开,起初,他还觉得轻松,可连着两日,都没有动静,心头顿时觉得奇怪,郑绥在他眼中,可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主,怎么忽然,就这么安分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因府衙内没有仆妇,全是兵士,所以,自从郑绥来后,府里除了采茯和桓裕本人外,再无人踏进正院,连吃食,都是采茯或是那两个婢女出来拿,最后,他从自己家里,找来了一个仆妇,让仆妇进正院去看看究竟。

不去不知,一去才吓了一大跳。

屋子里除了饿得昏昏沉沉的辛夷,再没有旁人,而且辛夷是被绑在床榻上。

归善寺的事,他听桓裕说过,因此,一看到这种拙劣的手法,沈志暗道了声不好,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边派人去刘宇府上请了桓裕回来,一边吩咐人去请位疾医过来,又令那名仆妇把辛夷给弄醒。

待辛夷醒来后,听了辛夷的述说,接过辛夷递上来的信,也不管是给桓裕的,先急拆开,看了起来。

“不行,这是小娘子给桓将军的信笺,先生怎么能拆开……”

“都这个时候,哪能顾得上这么多。”沈志没好气地瞪了辛夷一眼,郑绥要是在徐州的地盘上出了事,郑五郎还不得找桓裕拼命,只是打开信看到一半时,沈志满是急切的脸上却是显出几分尴尬来,好似突然间,不知该看下去,还是该把信收起来。

“……阿平,你说有些事,是不是很奇妙,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不喜欢叫你阿兄,我有五个亲兄长,至于内表兄、外表兄,从兄族兄,不计其数,更别提通家之好的同辈兄长,就更多了,能让我唤阿兄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宁愿叫你小名,也不愿意唤你阿兄。

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受了袁三娘的刺激,突然有那么一天,我竟然现,我喜欢上你了,只是受了袁三娘的影响,我虽然意识到了,却不敢说出来,只敢深埋在心底。

阿兄想把我许配给王十二郎,我心里是不愿意的,所以我才不想回建康了。

我知道我这般说出来,是胆子大了点,但是我想着,就这么一次机会了,既然我喜欢过你,总该让你知道才行。

若是我能活着,那么,我会听从阿耶的安排,嫁去王家,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了,我也不用担心你会取笑我,若是我出了意外,你要记得,这世上,曾经有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过你的。

好了,你要是笑话,就我笑话我吧,只是别让我知道就可以了。

哦,对了,还有采茯,她照顾我十余年,你要好好待她喔。

……

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地把这封信看完了。

沈志比桓裕年长五岁,两人亦师亦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拆了桓裕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他十五岁就成亲,这也是他看的平生第一封情书。

郑十娘的胆子,一点都不比袁三娘小,只是这回,不知道桓裕会怎么处理,顿时间,他心里抱着份看好戏态度。

只是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让他回过神来,收敛住了玩笑的心思。

眼下,最要紧的,是郑绥已离开府衙,出了徐州城,是他把人看丢了。

“怎么回事?”人未到,声先到。

见到桓裕时,沈志把手中的信笺往桓裕怀中一塞,“有事你问这丫头,我先去一趟前边,安排一下。”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露宿山林

天又黑了下来。『㈧㈠中 文Ω『Δ 网』.8⒈

队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郑绥脚步蹒跚地跟在队伍后面,一步一步往前走,晨风要来扶郑绥,让郑绥给推拒了,晨风的情况,和她差不多,这还是第一天走路。

昨晚上,听领队的东翁说,从梁州到新郑要绕四天的山路。

她们已经出徐州城四天了,前面三天,是乘坐运货物的牛车,他们所用运货的牛车,不比郑绥在建康时乘坐的牛车,空间狭小,车厢内又硬梆,一天下来,两只脚都浮肿了,昨日抵达梁州境内时,要改绕山路,便换了牛车,用板车运货。

这一行商队,大约有六七十个人左右,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推着板车,饶是郑绥她们两手空空,脚程却比那些人还要慢,人看起来,比那些人还要累,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抵达目的地后,队伍才停下来。

所谓的目的地,就是一个背风的山谷。

他们经常走这一段山路,所以对这段路格外的熟悉,以至于歇脚的地方,都固定了下来,前面几日,和东翁的聊天中得知,他们这些人,一年也就走这一次,开春后,把南边的云锦和橘柚等运去平城,待秋来,把北地的毛织品和乳酪等北地的物产,带来南地。

东翁是一个瘦小的矮个子老翁,背有些微沉,是这一行商队的领队人,这条道少说也走了不下七八十次。

初见东翁时,瞧着东翁满脸皱纹,满头银,郑绥还以为,东翁有六十多岁了,后来,听了东翁亲口说,才知道东翁只有四十来岁,和阿耶的年纪差不多,但在郑绥看来。却比阿耶老了许多。

因着满琴的缘故,郑绥对于商人并不喜欢,再加上固有的传统的念,对商人还带着几分厌恶。这几日,和东翁相处下来,郑绥对商人的认识,多少有些改变。

别的不说,做这行当是极其辛苦的。而且还要遭受白眼,官府所收的商税很高,他们不得不绕山路,从而避开官兵。

正值春寒料峭的时节,乍暖还寒,山风吹来,呼啸而过,寒意肆虐。

营地里的篝火,开始燃烧了起来,明亮的火光。冲破了夜的漆黑,带来了些许暖意。

几日下来,虽然很不习惯,但已经没了许多讲究,累极了,在篝火旁坐下来时,晨风只在郑绥身前铺了块细麻布,郑绥便跪坐在上面。

晨风又要俯身下来,给郑绥捏脚,让郑绥给推开了。“算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我自己捏捏就好。”

“小娘子。”晨风虽压低了声音,还是让郑绥回过头来。给瞪了一眼。

晨风无奈地笑了笑,“小郎,这样走一天,太辛苦了,小的都受不住,何况小郎。明天小郎就坐他们推的板车,别再走路了。”晨风一边劝道,一边蹲下身,给郑绥捏腿,这是在野外,天气又寒,不能给郑绥脱鞋,但不用猜,也晓得,郑绥脚底板,只怕全是磨破的水泡。

郑绥没有吭声。

晨风又道:“要是郎君见到小郎这样,也会心疼的,小郎总不愿意见到郎君时,连路都不能走。”

郎君是指郑瀚。

晚些时候,东翁送吃食过来,依旧是两块蒸饼,晨风接过时,便说起此事。

东翁呵呵一笑,“昨晚,老夫就和两位小郎说了,只是两位不听。”又递给晨风一个小布包,“这是我们随身带的创伤药,你们涂抹在脚底,会减轻点痛苦。”

“太好了,多谢了。”晨风欢喜地双手接过。

东翁摆了摆手,在篝火边上坐下,“说来,你们给的钱,都够我们一队人,跑这么一趟了,要我们提供马车,也不为过。”正因为此,为了照顾这两人,从徐州到梁州,他们才用牛车运货,要是以往,一路之上,他们都是用板车,当然,也是因为有这两人,他们前面一段路,才敢走官道,几乎是一路畅通。

并且,这一路都是免收商税,他就不得不疑心了,徐州城中能办到的人不多。

过了梁州后,才转山道。

然而,这两位小娘子却是要去新郑。

“小郎,您将就吃点。”晨风用手绢把蒸饼擦了擦,放到郑绥手中,又给郑绥倒了杯水,“这蒸饼干硬,先喝点水。”

郑绥点点头,先喝了口水,把杯子递还给晨风,才拿起手中的蒸饼细口咬起来。

这蒸饼是他们路上带的干粮,水是山里取的山泉水。

东翁在旁边瞧着,这几天,每次停歇下来用食,都能看到这一幕,虽然当初来商行请他捎带这两人去新郑的托人,没说清楚这两人是什么身份,而且这几天路上的相处,这两人也不愿意多说,但东翁凭着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借着一双看惯世事的眼,也猜到这两人,一主一仆,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别的不说,就单那喝水的琉璃杯,市面上就没有,都是世家大族,自己作坊里制作的物件。

虽然这两人把自己弄得黑不溜秋的,但第一眼见到,他就瞧出来是两位女郎。

一路上,却没有戳破。

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两位女郎,怎么会要赶去新郑,新郑现在是羯胡占领着,新郑的粮食,自去年起,就开始紧缺,听说为了筹粮,去年年底的时候,把在荥阳的郑家都给端了,两位女郎过去,依照羯胡凶残,还不成了那些人的口中食。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他动了恻隐之心。

便想着,怎么把两位女郎给劝回去,总不能眼看着两位女郎去送死。

郑绥艰难地吃着蒸饼,今天消耗的体力,实在是太多,早已饥肠辘辘,破天荒,头一遭,吃完了一个蒸饼,没有剩余。

瞧着两位女郎用完了蒸饼,东翁才开口说话,“新郑极不太平,城中的人在羯胡占领前,早就逃走了,近来,连着城外的人,都开始逃离,那儿的人,已避之不及,两位小郎,怎么还要赶去新郑?”

“我们……”

晨风只说了两个字,就让郑绥抢了话,“阿翁把我们送进城即可,至于其他的,阿翁就别问了。”

“老夫没别的意思,”瞧着主仆俩满脸警惕,东翁忙地解释,“老夫只是不想两位小郎白白送了命,老夫走南跑北几十年,曾经亲眼见过,羯胡把女郎煮熟了吃……”

嗵地一声,晨风手中的杯子掉落下来。

这不是石板地,是湿软的泥地,杯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了下来。

晨风忙地起身去拣起来,就着篝火的光线,察看了一下,拍了拍胸口,“还好,没有摔坏。”

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勉强。

同样,郑绥也白着一张脸,良久,才对东翁说道:“有劳阿翁提醒,我们知道。”

之后,低垂下头,手中拿着一块小石子,不停地在湿软地上,比划着。

气氛一下子,过于沉闷,东翁见了,便起了身离开,临了又叮嘱了一句,“两人早些歇着,明日要早些起来赶路。”

晨风应了一声。

东翁离开后,晨风已收拾好包袱,蹲到郑绥身边。

只是刚蹲下,就听到郑绥问道:“你害怕吗?”

“不怕。”晨风两手抓着衣摆,摇着头,强撑着几分坚强与欢颜。

瞧着这样的晨风,郑绥心头涩涩的,没有再多说什么,重新垂下头。

用石头在地上比划着,画的是一个裕字,重重叠叠,一遍又一遍,似无意识一般。

这一刻,她有些害怕起来。

更有些后悔,她不该带晨风过来,她不想伴妪和香蒲的惨死遭遇,再一次在她眼前生。

她更不要像上次那样,得到五兄的死讯时,那种极度悲恸,伤心欲绝,她再不要体验。

若是可以,她宁愿先遭难的是她,而不是身边的人,因为这样,她就不会悲伤难过。

这是为什么,她敢来新郑,也是为什么她要来新郑。

所以,这回她不想傻傻的等待恶讯传来,然后悲伤难过,痛不欲生。

她宁愿身边的亲人都来哭她,也不愿意她哭亲人的离世。

假如阿耶和阿嫂出了事,她更愿意跟随着阿耶阿嫂一起去。

夜风吹来,郑绥打了个寒颤。

人清醒许多,呆念消了些许。

山里的风就是大,哪怕是背风处,风劲也比平地大,林中的北风呼啸而过,还有野兽的嚎叫声隐隐约约传来,时远时近。

随着入夜渐深,篝火依旧,周遭的人语声渐少了起来,及至渐渐消失,完全没有。

鼾声开始此起彼伏,蹲在她旁边的晨风,也开始眯眼瞌睡,郑绥推醒了她,指了指篝火旁早已铺好的垫子,“你先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不要,婢子陪着小娘子。”说完,晨风却立即清醒过来。

郑绥无奈地摇头,“都迷糊成这样了,还不赶紧去睡,我也困了,坐一会儿就要睡了。”

晨风听了,约是实在困极了,趴到垫子上就睡着了。

郑绥没有一丝困意,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篝火,时不时添上些枯枝。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野兽声,风呼声,交杂在一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令人胆颤,郑绥唯有不停的安慰自己,那些野兽离得远,不在眼前,没事的。

突然间,有黑影出现,郑绥抬头望去,几乎不可抑制地出一声尖叫,整个人瘫在地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退回梁州

声音太过尖厉,在这寂静空旷的山谷,显得格外刺耳。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至少,场地中睡着的人,有一半惊醒过来。

“怎么了?”惊醒过来的人,动作迅地爬起身,寻找声音的来源。

紧接着,不知谁,先惊呼了一声,“是野狼。”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骚动。

又6续有人醒过来。

晨风也醒了过来,睁开了眼,先是望向郑绥,瞧着郑绥瘫坐在地上,像没有力气一般,忙地起身走到郑绥身边,扶起郑绥,“怎么了?”顺着郑绥手指着的望去,离他们不远处的空地,立着一只灰黑相间的大狗,说是大狗,是比平时她见到的狗高大许多。

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们。

骚动的人群中,时不时传来野狼的字眼,晨风的脸色,也跟着一白,扶着郑绥的手,猛地紧了许多。

不过,相对于郑绥和晨风俩的害怕,其他人显得镇静许多,也从容得多,有些渐渐熄灭的篝火,开始加柴,使之重新燃烧起来。

空旷的山谷重新亮堂了起来。

然而,那只狼依旧盯着她们,熊熊篝火下,目光泛着噬人的光芒。

“怎么还不走……”晨风在郑绥身侧,嘴里不停地呢喃,突然间,晨风想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拿起旁边的枯枝,就要往野狼所在的方向扔去,想把野狼打走。

只是刚举起,就听有人喊了声不要。

是东翁的声音,东翁拿着火把,急急走了过来。

晨风的手一顿,枯枝掉落。

“不要去打它,只要我们不主动攻击它,它是不会攻击我们的。”东翁在郑绥她们的篝火旁蹲下身来,又往篝火中加了几根枯枝,使篝火能烧得更旺,“不要害怕。狼怕火。”

晨风应了声唯,郑绥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却一直呆呆怔怔地直盯着那只野狼的眼睛,闪都不敢闪一下。仿佛一闪,那只野狼就会往她扑来。

这样,又过了许久。

人和狼,对峙了许久,谷中的人都已经醒过来。但没有人敢再睡,有湿柴燃烧出啪啦的爆破声。

忽然,那只野狼嚎叫了一声,转头离开。

山谷中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手中的火把,全部熄灭了,又在篝火旁重新歇息。

只是方才的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既紧张又兴奋,此刻,几乎没有人能睡得着。山谷中的说话声,喧闹嘈杂连成一片,一半是说有关狼的故事,一半是讲着荤话。

“两位吓坏了吧。”东翁没有立即离去,还坐在郑绥她们所在的篝火旁。

晨风是忙不迭地点头,“要不是你们说是野狼,我还以为是大狗。”

大狗?

东翁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摇着头道:“方才这只应该是只幼狼,还未完全长大。又是单独行动,所以才让火光给驱走了,要是碰上头狼,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阿翁碰到过头狼吗?”回过魂来的郑绥。眼中满是余悸。

东翁点点头,“二十年前遇到过一次,那回遇到的是群狼,包括头狼在内共有七匹,那次我们原也是想用火把驱赶走,只是那些狼却是越围越拢。后来,我们队里有个人箭术不错,就用弓箭把头狼给射死了,狼群才散去。”

说到这,又一顿,劝道:“两位不要害怕,野狼已经走了,就不会再来,说起来,这山谷,来来回回,老夫走了百余次,还是第一回碰到野狼, 偏让你们赶上了。”

郑绥想笑,却觉得一张脸十分的僵硬,笑不起来,她方才是惊吓住了,“这山里,除了狼,还有什么野兽?”

东翁笑了笑,“野兽可多着,只是野兽都怕火。”

这就是了。

难怪刚才那只野狼,站在离她们篝火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上前,原来是因为火的缘故。

“先歇着吧。”东翁起了身,却突然神情一凝,动作极其利索地趴伏在地面,侧身,一只耳朵紧贴着地面,面上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眉头皱成一团,可以说,方才野狼出现时,东翁的神情,也不曾紧张成这样。

片刻起身,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张口骂骂咧咧,“他娘的,看来今晚是真没个好觉睡。”

“东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是呀,阿翁,怎么了?

……

那边厢,高声夜话的人群,有人出声询问。

郑绥满脸疑惑,原也是想开口问,只是瞧着东翁的行为,撇开了眼,实在无法接受。

寻常时候,这位东翁,在她们面前大约收敛了许多。

“老子听到了马蹄声,是从西边来的,又好似从东边来的。”

七嘴八舌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一个个望着东翁,脸上布满了诧异,四周唯有夜风声穿过。

其中有一人起了身,走上前几步,含笑道:“谁都知道阿叔有一对灵敏的耳朵,怎么会连马蹄声从西边来,还是从东边来也听不清,只怕是离这儿远着呢,一个在新郑城,一个在梁州城。”

“老油子,你要是不信,你自己伏身听听,老子估计来了两队人,这东边来的,离我们这儿只有十公里以内的距离,至于西边的,大约还有二十余公里。”

那位站出来的中年人,也即是东翁口中的老油子,忙地伏下身,耳朵贴着地面。

山谷中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候着结果。

一会儿功夫,老油子跳着起身,“他娘的,真有两队人朝这儿来。”

话音一落,场中就有急切的询问声响起,“那我们怎么办?”

一听声音,都是些青年后生,多是出门经验还不足。

“众人不要惊慌,或许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是官兵路过,”东翁满脸沉重之色,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大家先把货物藏到树林中去。之后把篝火熄灭,留一人把风,其余人等躲到林子里去。”

到底是领队人,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开始行动。

之后,东翁转头对着郑绥和晨风两人吩咐,“你们等会儿和众人一起,躲在众人中间就好了。”

郑绥点头,晨风忙地应一声。东翁转身上前去帮忙。

这些人都是做惯的事,兼之货物是他们的身家财产,把货物看得重,几乎只用了一刻钟不到,就把所有的货物给藏到了树林中,篝火也逐一熄灭,郑绥和晨风随着人群往树林中走去。

在一切刚刚停当之时,不需贴着地面,都能听到马蹄声传来。

越来越近。

马跑得很急。

原以为经过山谷时,会驰骋而去。不想,到山谷时,却停了下来,大约有百来号人。

紧接着,扑通一声响,似重物落地的声音。

“就是这个地方。”声音急切,带着些微喘意。

6续有人下马,并且点起了火把,山谷开始亮起来。

“这里方才有一伙人,这篝火还是热乎乎的。应该走不远。”

“搜。”

声音洪亮清越,极其熟悉。

郑绥听得心头一颤,有几分雀跃欢喜,又有几分踟蹰犹豫。两手紧握成拳。

要不要走出去。

在这迟疑的当口,突然身边传来一声惊呼,“野狼,野狼群,一共有七匹……”

破落的嗓子,大约还处于变声期。

只是这一声。已把他们给曝光了,有人盯着后方的狼群,有人望向渐渐靠拢聚焦的火把,还有拿着火把的官兵。

“林子里的人都给我出来。”依旧是洪亮清越的喊声。

郑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已经能够肯定,桓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是来找她的,喊了声阿平,往山下谷底跑去。

场中一百来支火把,把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甚至,她走出林子,往下跑时,能看清桓裕脸上的表情。

满脸的惊骇,眼中是极度的恐慌。

周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在耳边拂过。

郑绥还来不及理清这些时,桓裕整个人似脱弦的箭一般,泛眼间的功夫,冲到她面前,把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手起而刀落。

一声森然的野兽嚎叫,嘎然而止,血腥味扑鼻子而来。

山谷中有欢呼声传来,震破山谷,都是桓裕带来的百余兵士所出来的。

郑绥想回头,却让桓裕掰住了脑袋给制止住,“别回头。”揽着郑绥肩头的手,并没有松开,转头,揽着郑绥往回走。

“我们先回梁州城。”桓裕牵着马调转了头。

一听这话,郑绥忙地挣开来,“我不回梁州城,我要去新郑。”

“胡闹,”桓裕大喝一声,只觉得头痛不已,这几日的极度担心,还有方才头狼向郑绥扑过来的惊险,让他脾气暴增,想压都压不住,“或者你打算在这儿喂狼。”

郑绥浑身打了个颤,紧咬着嘴唇,低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桓裕见了,心头一软,转头吩咐旁边的桓覃,“把另外一个人带上,我们准备回程,这些商坂也全部押回梁州城。”

桓覃应了声喏。

桓裕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郑绥往回走,“你先跟我回梁州城,我答应你,会带你去新郑,好不好?”

这边,郑绥还没有吱声。

那边厢,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西边而来,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眼前,先是一阵哈哈大笑声,许久才歇,“怎么?桓将军斩了某驯养的一只头狼,这就想急着离开。”

郑绥回头望去,只瞧着一匹红色的马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马停了下来,身体上前身往前倾,却是虎背熊腰,蜂目豺声。(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安全回来

马蹄声震破山谷。Δ』㈧Δ㈠中文』Δ网 . 8⒈

“是你?”桓裕回过头来,望向马背上的那人,心头一震,松开手,眼角的余光瞟了眼旁边的桓覃。

桓覃会意地颔了下。

跟着的百余兵士,已经开始靠拢。

对面的那人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望过来,呵呵笑道:“桓将军,别来无恙了。”

桓裕坦然一笑,把手中的缰绳一扔,走上前去,“某与少将军还真有缘,深夜里,在这么偏僻的荒谷,都能遇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敬的儿子高洽。

在战场上,他们曾见过数次,也交锋过数次。

只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此刻,桓裕瞧着高洽的后面,跟随而来的,至少有四百余人,提着的一颗心,已无暇去多想。

“某只是带着几匹畜生在这山里打猎,循着它们的踪迹而来,原以为能逮到大的猎物,不想竟然遇到了桓将军。”可不是大猎物。

“既然少将军是过来打猎的,某就不打扰少将军的雅兴了,他日,后会有期。”桓裕拱手一揖。

“桓将军想离开,某不会阻拦,只是请桓将军把那个黑小子留下。”高洽说完,马鞭一指,指向站在桓覃身后的郑绥,“这几头畜生我驯养了十来年,桓将军方才是为了那个黑小子斩了这只畜生,就把那黑小子留下,当是赔我这只畜生的命如何?”

桓裕一惊,目光一闪,态度却是越恭敬,“某并不知这只畜生是少将军驯养之物,更何况,是这畜生先主动攻击人,某才下手打杀,事有出因,不过是一玩物。少将军大量,不会连这个都要计较。”

“桓将军劝某不计较,那黑小子,也不过是个青衣僮仆。桓将军送给某又何妨,供某一乐,某必定会感谢桓将军的。”高洽摆弄着手中的马鞭,并没有松口的意思。

桓裕目测高洽身后有四五百余人,以一敌五。并无胜算,再瞧瞧这山谷的地形,极其空旷,两边都是高山围成的坡地,并无可倚仗之势,地形又从东南往西北倾斜,东南山路狭窄,他们方才过来,路不好走,一百余轻骑进来。也花了不少时间,而西北方向,瞧着高洽身后的兵骑,十余人一排,并排而进,很是开阔。

这么看来,亦无地势之利。

还有一个办法,他带着郑绥先行离开,桓覃断后支撑一段时间,依着白马的脚程他有把握能摆脱高洽。逃回梁州城,只是这样做,就意味着这一百余人,将全部牺牲……

桓裕手心尽是汗。只能智取,不能硬碰。

抬起头,微微一笑,“不知少将军还记不记得梁州城之役?”

高洽脸色一变,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那场战役。使得他们失丢了梁州城,他如何不能记得,退到新郑,是一座空城连粮食都没有,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打着大燕的旗号,向荥阳世族求粮,不想荥阳境内的郑郭冯段几家,一点防备都没有,不仅借给了粮食,还让他们带兵进了荥阳境内。

摧毁荥阳境内的世家,也是阿耶临时起的意,同时也是为了报复当年,石赵文德皇帝陛下,数次招降荥阳境内的世家而不得的仇。

梁州城之役,是他和桓裕对阵的,桓裕在正面拖住了他,大队的人马,从守护最弱的城门,攻进城,他当时让桓裕给俘虏了,虽然最后让他逃了出来,但当时兵败,一直让他引以为恨事,以至于他身边人,从不敢当面和他提起这场战役。

所以,一听桓裕面带微笑说起这话,就激起了心中的仇恨,愤慨不已,抓着缰绳的手,手背上青筋突出。

桓裕瞧着高洽的表情,未等高洽再说话,又笑嘻嘻地道:“这样吧,我们再来一场较量如何?”

高洽想也没多想,腾地一下,就下了马。“好,怎么比法?”他要扳回一局。

“既然这事是因狼而起,不如还是在狼上比。”桓裕瞧着高洽已经提起了兴趣,循循善诱,“这七匹狼,少将军驯养十几年,想来是通人性的,如今死了一匹,还剩下六匹,我们就把这六匹狼分成两组,驱使它们去山上打猎,到天亮前,谁打的猎物多,就谁赢了……”

高洽眯着眼,打断了桓裕的话,“你想拖延时间?”

桓裕淡淡笑道:“怎么,少将军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只是要去我指定的那座山林。”高洽疑惑地望着桓裕,却带着几分得意,且不说,他这会子稳操胜券,这些狼,可是他驯养的,“某担心的是,桓将军你能指挥得动这些畜生吗?”

话音一落,桓裕就给他解了惑,“某小的时候,也养过几匹狼。”

只是纵如此,他也不敢相信,这场比较,除了拖延时间,明显没有任何意思,纵使拖延时间,也没用,这山谷的地形,于他们有利,他来之前,看过地形图,他们想进千军万马都容易,桓裕那边,想调军队过来救援,单单从东南方向进这个山谷,就不容易。

所以他根本不用怕。

这就是为什么,他比桓裕晚出三个时辰,却几乎和桓裕同时到达的缘故。

心中一疑,又担心,桓裕要故伎重演。

只是再好的法子,也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用上第二次,想到这一点,高洽心头又一松。

“怎么,真让梁州城那一役给吓怕了,这样的话,就放我们离开。”

“休想,”高洽大喝一声,咬牙切齿道:“比就比。”

“那好,要是某赢了,还请少将军行了方便,放行,若是少将军赢,某这百来号人,任凭少将军处置,如何?”

“好。”高洽傲慢地点了下头。

之后,吆喝一声,把另外的六匹狼给召唤到跟前,斜睨向桓裕,“某今日大方一回,让桓将军先挑。”

桓裕望着面前六匹摇着尾巴黑白相间的狼,围着转了一圈,火光下,露着大白牙,笑嘻嘻地道:“还真看不出来,哪几匹本事强,要不让他们跑几圈如何?”

“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高洽满脸警惕地望着桓裕。

“不跑就不跑吧,”桓裕摆了摆手,很是随意,指了指面前的几匹狼,“就这匹,这匹,还有这匹,不,不要这匹,要这匹,这匹也不行,再换一匹,旁边的那匹,左边的那匹,那匹……”

“你到底要那三匹?”高洽怒极,他都让桓裕给念烦了。

“其实我那一匹也不要,只要少将军一人。”话音一落,桓裕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一步,制住高洽,待高洽及身边的人反应过来,要反击时,一把刀及时地搁在高洽的脖子上,“别动。”

“少将军……”高洽的护卫涌上前来。

桓裕抬头喝斥一声,“都给我退后。”

那些护卫迟疑,没有退,亦没有上前。

“不用管我,把他们全给杀……”高洽的话,还没说完,一把尖刀就朝高洽的左肩侧刺去,

“都给我退下,要不下一刀,就不知道是刺在哪儿了。”此刻,火光下,桓裕一张白晳的脸,明明是笑,却带着阴森森,气势逼人,那些护卫,不自觉地后退。

桓覃手中的刀,拨了出来,哗地一声,鲜血直流。

锋利的刀刃,满是鲜血,指在高洽的喉咙边上,在火光下照射下,充满了血腥。

所有的兵卒,在不停地后退,高洽让桓裕给按趴在地上,面目十分狰狞,“桓裕,你他娘的,你能不能换种玩法,又用这一招。”

“没办法,这一招对你管用。”桓裕脸上带笑,嘴里的话,看似随意,却带着警醒,“若我没记错,高将军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若是能拉着你一起陪葬。”目光望着对面,那些不停后退的兵卒,“裕,这一趟,也值了。”

这话,与其说是和高洽说,不如说是说给正在后退的那四五百人听的。

随着话音一落,那些兵卒,撤得很乱。

“都不许退,都不许退,听到没有……”高洽圆睁着眼,望着那些不断后退的兵卒,又大声吼道:“致勇,听到没有,你他娘的不许退,我现在就命令你,带人把他们都给杀掉,一个都不许留……”

话未说完,嘴就让桓裕给塞住,这边的兵士,已拿了绳索把高洽给捆绑起来了。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桓裕一把拉起高洽,把他扔给桓覃,“你亲自看着他,我们先撤。”

所有的人,都上了马,连着那批商人跟着他们一起走。

只是山路极其不好走,走出山谷时,天已经大亮,后面的那四百余羯胡兵士,永远是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回去。

以现在的兵力,桓裕不敢开战,他出城时,没料到会遇上高洽一行人,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高洽在他手中,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上回在梁州城,是他失了手,这回既然抓住了高洽,他可不愿意就这么轻松放高洽回去,他要留着高洽大有用处。

赶回梁州城,那四百余人,依旧在梁州城外候着。(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明了

高敬父子据守过梁州城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对于梁州城极其熟悉。㈧ ㈠Ω中文网 .8⒈

有鉴于此,桓裕把高洽关在一座荒废已久的监狱里,亲自把高洽送进去后,走出来,到门口时,吩咐着跟着出来的桓锦,“找个人给他包扎一下伤口,另外,让七郎过来亲自看守,这外面再多派些人过来,别再给我出任何闪失。”

桓锦应了声唯。

七郎便是桓谷。

旁边的桓覃听了,迟疑了一下,主动请缨,“三郎,高洽还是交由我来看守吧。”

上次,就是在桓谷手中,让高洽给逃走的。

“他要是这次还把人看丢了,也不用来见我了。”桓裕摆摆手,又望向桓锦,“十三郎,这句话,你告诉七郎,就说我说的。”

“唯。”桓锦又忙地应一声,桓锦族里排行十三,又称十三郎。

“你跟我来,”桓裕看了一眼桓覃,就往前走,桓覃忙地跟上。

回了临时驻扎的府邸,桓裕遣退了众人,脸色一下子就凝重起来,声音无比严厉,“给我查,好好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行踪,高洽怎么会知道?”这次他来梁州城,知道的人并不多,几乎是屈指可数,而且都是身边熟悉的人。

“会不会是商行?”桓覃忖度,他们去找过那间商号。

“不管是谁,你给我查,该处理的就处理,跟着一起回来的那队商贩,先把他们关起来,等这事查清楚再说。”桓裕说到这,想起一事,“对了,还是采茯那婢女,传信回徐州给沈先生。着人把她看起来。”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真是没料到,采茯一个内院婢女。竟然能让沿路关口都给商队放行,从徐州到梁州,畅通无阻,他知道后,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当即就把诸曹从事的官职给撸了。

桓覃应了一声,又问道:“城外的那些羯胡兵士如何处理,要不我们派人出去,直接给消灭了。”

桓裕摆摆手,“不用,这些事我会和十三郎再商议,你和沈先生,先把这次泄露行迹的事查清楚,其他的先不用管。”要是不查出来。身边藏着这么一个内鬼,以后的战也不必打了,而且除去外面那四百余兵卒怎么处置,他抓了高洽,只怕用不了多久,高敬就会带兵过来攻城要人。

最多也就这一两天的事,现今,朝廷不主张出兵,他不能主动挑起战事,那么只好让高敬先挑起事。

“郑十娘那边。将军先去瞧瞧,看要不要先请个妇人过来照顾?”昨夜里,郑绥一见到血,当场就晕过去了。直到回城后,都还没醒。

一听桓覃提及郑十娘,桓裕严肃的神情,顿时缓和了许多,“那就去请两个。”说完,又想起郑绥的毛病。“挑两个长相好一点,有耐心的妇人,年纪不要太大。”

“唯。”桓覃领命退了出去。

桓裕想着桓锦还没有回来,趁着这空隙,先去了趟西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把兵士调出去后,整个院子里,只有晨风和郑绥两人。

桓裕走过去,正房的门紧闭,桓裕伸手轻叩了下门。

听到晨风在里面喊了声来了,没过一会儿,晨风就出来把门打开了,“将军来了。”

桓裕嗯了一声,目光往里望去,很是安静,“还没有醒?”

“没有。”晨风摇了摇头。

“疾医过来怎么说?”

“疾医过来看过,说没有什么事,小娘子只是睡眠不足,多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多睡一会儿?”桓裕望着外面的太阳,日上中天,从昨夜里开始昏过去,一直就没醒过来,这时间会不会太长了,“我进去看看。”

晨风让了路,一进门,又听桓裕道:“晚些时候,会送两个妇人过来照顾你们,你们把衣裳都换掉,好好梳洗一下。”

一身男仆的青衣就罢了,也不知这两人,脸上手上涂了什么,黑不溜瞅的,抹都抹不掉。

桓裕走进去,行至里间床榻前,一眼就瞧见郑绥仰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厚实的被子,头上包着头的巾帻早已取下,一头青丝散落在枕侧,唯有那张脸上,黑得不成样子,与精致细腻的五官相比,怎么看怎么违和。

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瞧着,又觉得好笑,

连日里,心头的气恼,都去了几分,气不起来。

桓裕倚靠在床榻边上,抬头望向跟进来的晨风,吩咐一声,“去,到门口让院门外的兵士,再去把疾医请过来瞧瞧。”

话一说完,眼角的余光,突然瞧见郑绥长而密的睫毛动了一下,心头顿时雪亮,喊住了已到门口的晨风,“等等。”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晨风回过头来。

桓裕瞧着晨风满脸倦容,大约是一夜没睡的缘故,遂含笑道:“不用去了,我瞧着你精神不济,先去休息一会儿,我在这儿守着十娘。”

“这……”晨风心头一惊,面露难色,走了进来,“将军日里万机,婢子可不敢让将军守在这儿,等小娘子醒过来,知道了,定会责怪婢子的,况且,婢子不累,不用歇息,将军先回吧,等小娘子睡醒过来,婢子再去通知将军。”

这是下逐客令了。

桓裕笑了笑,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我既让你去歇息,你就去歇息,要是你真不累,府里还缺个浆洗衣裳的,我可以给你安排。”

“婢子不是这府邸的人,只怕是不能听从将军的安排。”

“我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我能不能安排,对于不服从命令的人,军杖打下去,也就听话了。”

“婢子是小娘子的人……”

“晨风,你先下去。”说着这话时,郑绥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晨风见了,转身告退。

“终于舍得醒过来的。”桓裕侧头笑望着郑绥。

郑绥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桓裕只当郑绥是为了他方才的话生气了,“打军杖的话,我不过是吓吓那丫头。”

郑绥依旧没有吭声,甚至头垂得越来越低,其实她早就醒过来了,她没料到,她和桓裕还能再见面,昨夜里,那样的情况下见面,当时也顾不上其他,这会子,细想起来,想起她离开时,写给桓裕的那封信,她就觉得一张脸,火辣辣地烧,更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桓裕,总觉得不自在,她没有当面承认的勇气,又觉得当时,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写了那封信,所以方才一听到桓裕过来,她就想通过装睡来逃避。

只是还是让桓裕给现了。

“你这丫头,怎么了?”许久不见郑绥说话,桓裕凑上前来。

郑绥遂不及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满是惊吓地望着桓裕,却是忙地移开眼,侧身靠在枕头上,“没怎么,我醒来了,没事了,你先出去。”说完,一张脸几乎都要埋到枕头里去。

瞧着郑绥这样,说是生气,却更像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桓裕若有所思地望着眼俯靠在枕上的郑绥,心里多少猜到一点,郑绥这样,大约是因为那封信。

对于那封信,起初,他是惊大于喜。

他还以为,这丫头,会一直这么没心没肺的。

二十余年来,他唯一对一个女子这么上心,看着她从总角之龄,长到碧玉年华,灼灼其华,或许眼看着她日渐长大,他曾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想娶郑绥为妻,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现实的不可能,让他连想都不敢去多想。

多想就觉得荒唐,荒谬。

所以,当她在他眼前时,他只想着对她好。

再无其他。

那封信,先惊后喜外,他也只是心头一热,郑绥的婚事,别说她自己,就连郑经和郑纬兄弟俩,都做不了主。

直到这两日,寻不到郑绥的踪影,承受那份来自心头恐慌的煎熬,令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他就真这么愿意看着郑绥嫁给那个太原王氏郎,而不做一丁点儿挣取。

更何况,郑绥并不是无心。

或许这是核心。

桓裕瞧着俯靠在枕头上,满身不自在的郑绥,起了身,“那我先走,你好好休息。”起身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郑绥依旧没有把头抬起来的意思,想了想,又道:“你放心,过几日,我会带你去新郑。”

郑绥一听这话,如同听到佛语纶音一般,转过身来,瞪大眼睛望着桓裕,“真的能带我去新郑。”

似不敢相信。

桓裕一笑,“我既然这么说,自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上次就是骗我的,后来还躲着我。”郑绥想起在徐州城的事,顿时气呼呼的,圆鼓着腮帮子。

要是这脸上不是黑乎乎的,此刻,郑绥的脸颊必是红彤彤的,比那春日的桃花,还要艳丽几分。

对那黑乎乎的颜料,平白生了几分厌恶,以后再也不能让这丫头这么糟蹋这张脸了。

这么想着,一时间,桓裕倒忘记了反驳。

屋子里,忽然之间,悄然起来,倒是郑绥瞧着桓裕怔愣的模样,急忙道了声,“你还不快走。”

“这就走。”桓裕回过神来,脸上带笑地离开。(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梁州西院

河畔冰开,柳吐新芽。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风拂大地春回,出岫白云无心。

人事兜转,情几许,思绪变幻,心千结。

桓裕走出西院时,就听门口的护卫回禀,“三郎,十三郎已经回来了。”

“我这就过去。”桓裕晃过神来,有些事,是急不来的,甩了甩头,暂时把脑海中的那份儿女情长给抛开。

到了前厅,桓锦已经在堂前等候了,一见到桓裕,就急忙迎上前来,喊了声三郎。

桓裕瞧了桓锦一眼,边走边问道:“桓谷过去了?”

“他如今就在监狱那边看守着,”桓锦说到这,又一顿,“只是高洽想见三郎,说有话要和三郎说。”

他?

回来的路上,高洽的嘴,一直是让木块塞着的。

“先别理会他,”桓裕摆了摆手,他是要去见见高洽,但不是现在,见高洽前,怎么也得先折高洽的傲气再说,走到上高脚案几前,摊开放在案头的山河地理图,“你过来瞧瞧,南阳宗氏的部曲,现在到哪儿了?”

“前三日,已过了许昌,这两日,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那郑大郎,郑大郎现在哪?”

“不清楚,三郎,自从郑大郎赶回新郑,后来,就没了踪影,似消失了一般。”说完,桓锦怕桓裕骂他饭桶,又忙地解释,“咱们北边尉迟成领着两万大军,听说最近又增援了两万人过来,梁州周边,一直就有几股羯胡的散兵在活动,咱们守着梁州城,根本不敢妄动,连哨探都不敢走远。”

所以,这次桓裕一来梁州,要带轻骑前往新郑的方向,他是极不赞同的。

“行了。”桓裕胳膊肘靠在几面上,微微抬起头来,“没打探到消息就算了,不要找诸多借口。”说着。瞪了桓锦一眼,“前几日,宗君长派过来传信的人,你把咱们擒了高洽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把消息带回去,至于回信,我就不写了。”

桓锦忙地应了声唯。

又听桓裕吩咐,“城外的那四百余兵卒,领头那位叫致勇,你亲过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回去传个话,就说我说的,要想高洽活命,务必请高将军亲自过来梁州领人。”

“那其余人。要不我带兵出城,把他们全部干掉。”

“先别妄动。”桓裕忙地阻止,他这次的目标,是新郑城内的郑氏族人,可不是和高敬实战较量,“暂时就这两桩事,你先下去。”

桓锦领了命出去,桓裕重新低头,研究着几面上的那张山河地理图。

——*——*——

午后,院子里来了两位年轻的妇人。又有护卫送了五套衣裳过来。

晨风瞧了下衣料,五套衣裳都是由麻布制成,夹里填的是碎麻,质地还比不上她们身上穿的青衣。只是送衣裳过来的人说:这梁州城如今物资匮乏,连这几套衣裳,都是从城中的大户那里得来的。

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晨风自是不好再说。

况且,这趟她们出门,并不曾带衣裳。见此,只得从中挑了套手摸起来稍软的粉色交领襦裙,给郑绥试穿上,“小娘子先将就穿着,好在式样不错,等会儿婢子把剩下几套改一下。”她们穿的青衣夹里用的丝绵填充,只能拆了青衣的夹里,把丝绵缝进去襦裙夹里。

郑绥轻嗯了一声,“你看着办。”这件粉色交领襦裙是穿在外面,又不是贴身穿,现下,出门在外,也只能先凑合着。

沐浴梳洗一番后,俩人脸上及手上所涂抹的,那些黑不溜湫的霜膏全都给除去了。

因昨日走了一整天的路,郑绥两只脚的脚底板,布满了磨破的水泡,红肿一片,上午一到这西院,晨风就给郑绥洗了脚,上了药。

这药还是昨晚上,东翁给她们的。

此刻,郑绥瞧着晨风拿出那个小布包,不由想起东翁他们来。

昨夜里,后面生的事,她已经6续从晨风口中得知。

东翁他们一行人,是跟着他们一起回梁州城的,只是那些货物,全部都落在了山林中,没能带回来。

虽然东翁说过,采茯派人送过去的钱,已足够他们跑这一趟买卖所获利,但郑绥还是想着,到时候再让五兄郑纬给他们送一笔钱过去。

“你一直没怎么休息,先去歇歇,我也想躺一会儿。”郑绥看了眼已经重新抹了药粉包起来的脚,抬头望向起身的晨风吩咐道,晨风的脚板,怕是也和她差不多。

“婢子没事,先前已经眯过一阵子了。” 晨风摇了摇头。

“别撑着了,从昨夜里撑到现在,哪能受得住,我是担心,你要是在床榻前倒下了,我身边就没人了。”

瞧着郑绥执意,晨风也是真累了,遂应了声喏,“那婢子先下去了,两位新来的仆妇就守在门外,小娘子有什么事,就吩咐她们去喊一声婢子。”她是知道,郑绥身边,一向不喜欢用仆妇,所幸外面的两位,长得周正,又很年轻。

“好好。”郑绥连道了两声,晨风上前扶着郑绥躺下,又掖好被子,才转身离开屋子。

目送着晨风离开,直到外间的门,重新阖上,郑绥才收回目光。

屋子里放着几盆炭火,不是平时家里用的银霜炭,而是一种劣质的黑炭,燃烧起来冒着青烟,烟熏火燎的,为此,晨风特意把窗户敞着一条缝隙,以便通风。

连日的晴朗,气温开始回暖,尤其这午后时分,透过窗户的缝隙,春日里和煦的阳光,黄灿灿地洒落在庭院里,光溜溜的树干枝头,凸出来的苞儿,开始添了几分生气,郑绥听着外面没了动静,便抱着被子坐起了身,没有隐囊,只好伏靠坐在床头。

她昏了半宿,又睡了一上午,所以这会子,精神头极好,一点困意都没有。

静下心来,昨夜里的事,清晰地映入脑海中,满心惊恐之际,桓裕身手矫捷,一招擒住高洽,桓裕是怎么做到的,她当时都没怎么看清楚,她仔细瞧去时,桓裕已经制住高洽,而桓覃的利刃插进了高洽的肩头,尤其是桓覃拔刀时,鲜血直流,喷薄而出,明亮的火光下,红色的血在眼前弥漫,渐渐晕散开来,她好似又看到了乳母伴妪死时,胸口晕散开来的那朵大红花。

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她依旧记得很清楚。

所有的一切,恍如昨日。

就生在眼前。

甚至后面这几年,午夜梦回时,还常常梦到。

每每都是从梦中惊醒过来。

阿耶和阿嫂阿一他们,如今还在新郑,她担心噩梦重演,昨夜里见到桓裕后,紧接着生的事,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再询问桓裕,有没有新郑那边的消息,今日上午,桓裕过来时,她只觉得羞得没脸见人,又忐忑不安,担心桓裕笑话她,紧张羞赧之下,只想着让桓裕离开,竟然忘记问了这事。

此刻,郑绥心头平静下来,思绪回笼,不由满心自责,还有那个高洽,听说是高敬之子,从新郑过来。

从新郑过来。

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漏掉了。

想到这儿时,郑绥是怎么也坐不住了,刚要开口喊晨风,想着门外的两个仆妇,又住了口,掀了被子,自己起了身,下了地,然而望着案几上折好的襦裙,郑绥犹豫了一下,还伸手拿起了那套襦裙。

平时瞧着终南和晨风给她穿衣裳时,都极其麻利迅,这一回,轮到她自己穿时,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穿好,只是她不喜欢陌生人近身,又拿起木梳,想把头绾起来,却是无能力,散着,走至门口,打开门,望着守在门外的两个仆妇,“你们谁会绾,进来,帮我把头绾起来。”

要不是心里真急,她会等到晨风休息完,才出门。

其中有一个圆脸的妇人,笑得很亲切,“婢子会一点。”

郑绥抬眼瞧去,头上绾着堕马髻,长得倒还算白净,点了点头,“进来吧。”说着,转身往里走,

那位圆脸妇人忙地跟上。

圆脸妇人姓庞,又唤庞娘子,是梁州城中大户陈家的奴婢,半年前,和夫婿成亲,这回是桓十郎去陈家借仆妇,说是借几日到府里使唤,挑中了她和另外一位娘子,她的女红较好,另一位娘子,比较擅长厨艺。

桓十郎是指桓覃,这个郑绥知道,桓覃常在桓裕身边,不离左右。

郑绥让庞娘子给她梳了垂鬟分肖髻,瞧着庞娘子爱笑,又性子和气,给人很亲切的感觉,绾好髻后,郑绥不自觉地开口,令她帮忙理了一下身上的襦裙,重新系了腰间的帛带。

瞧着郑绥这是要出门的意思,庞娘子不由好心出言提醒,“小娘子有什么事,不如吩咐给婢子去办,这府里,除了我们这院子里,其他地方,全是护卫兵士,小娘子这样出门,实在是不太方便。”

一听这话,郑绥愣了一下。

这和在徐州牧府衙后院的情形是一模一样,又是困在这方院子里,心中顿时气馁,嘴角微微一抽,望向庞娘子,“你去院子门口,和守门的护卫说一声,就说我想见他们将军。”

庞娘子忙地应声喏,“婢子这就去。”转身退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这一回,没让郑绥等太久,桓裕是很快就过来了。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不过,相比于郑绥心头的担心,甫一见面,桓裕并没有出言打趣,或是笑话郑绥。

听到郑绥说起,她想见高洽,桓裕并不意外,“明天,明天早上,我带你过去见高洽好不好?”

郑绥摇头,“我今日就要见他,我想早些知道阿耶和阿嫂他们在新郑城里的情况。”

他是高敬的儿子,问他,必定是最清楚。

桓裕瞧着郑绥满脸坚定,原本黑不溜湫的一张脸,洗净后,露出本来白晳娇嫩的肌肤,极是清爽,又见蛾眉轻蹙,明眸水润,一身粉色的襦裙,把整个人衬得娇俏几分,望着这样的郑绥,又没有旁人,桓裕眼底不自觉地漫出几分温柔,声音也轻缓了许多,耐心地解释,“熙熙,高洽为人自傲,一向目下无尘,这个时候,我们去问他,他定是什么都不会说的,我让七郎今天先折折他的傲气,明天我再带你过去问他,谈话也会顺利很多的。”

“可阿耶……”

“放心,新郑城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就说明,你阿耶和阿嫂目前没事,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天,你也不差这么一天是不是?”

听了这话,郑绥顿时有些沮丧。

桓裕见了,遂又出言宽慰道:“你四姊夫宗君长已经带领两万人北上许昌,逼近新郑境内,驻守邯郸的尉迟成,以及北边的平城朝廷,都已派了使者去新郑斡旋,高敬既已降燕,便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也是为什么,高敬抓了荥阳境内的郑氏族人,只押进新郑城,而没有尽数屠杀的缘故。

依照他对高敬的了解,高敬可不是善辈。更不是心慈手软之徒,南梁郡就让他屠杀成为一座空郡,抓了郑氏族人,他更多是想和大燕朝廷。讨价还价,而无论是大燕朝廷,还是尉迟成这边,派出斡旋协调的使者,都是姗姗来迟。可以看出,大燕朝廷其实是想借助于高敬之手,瓦解郑氏在中州一带的地方势力,毕竟,荥阳郑氏盘据中州,百余年间,多次抵御盗寇与胡人的入侵。

大燕朝廷,一直想迁都洛阳。

那么,郑氏的影响力便不可小觑。

最后派出斡旋协调使者,大约是来缘于朝堂之上的各方压力。

且不说。郑家二房,在平城朝堂据有一席之地,郑氏姻亲,更是遍布天下望族。

高敬是粗人,不是笨人。

他敢屠杀郭冯两家,却只是把郑氏族人给押至新郑。

这便是原由所在。

所以郑五郎,看得很清,才能稳坐不慌,而只有郑绥傻里傻气的,一心只挂着父亲和嫂子侄儿。急匆匆地就跑过来了。

这般看来,郑绥还真不像是郑大郎和郑五郎的胞妹,要不是长相,都得令人怀疑。当初是不是让人给调包了。

“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就像阿兄似的,道理是一堆一堆的。”郑绥低垂着脑袋,情绪低落,语气很沉闷,“但我没看到阿耶和阿嫂他们。总不能放心。”

“我向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你阿耶和阿嫂了。”

郑绥诧异地抬头望向桓裕,“你怎么保证,不会是想让高洽去换我阿耶和阿嫂他们。”可桓裕是大楚的将军,若真这么做,肯定会受到来自建康朝堂的压力。

桓裕一眼就看出郑绥的困惑,“你都能想到的后果,我肯定不会这么做。”打趣完,又一脸正色道:“熙熙,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大兄和四姊夫俩人。”

“我没有不相信你。”郑绥轻声地嘀咕了一句,微撅了撅嘴。

桓裕会心地笑了笑,又陪着郑绥坐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时分,一起用了晚饭后,和郑绥说起,明儿一早他过来找郑绥,方起身离去。

次日早上,桓裕陪着郑绥去趟监狱看高洽。

当然,进入监狱后,整个过程,郑绥都没露面,桓裕和高洽在谈话,郑绥坐在一个可听到的地方。

晌午的时候,高敬没有过来,过来的是一位使者以及一封高敬的亲笔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他可以送上新郑城,并投降大楚,条件便是桓裕放了高洽。

“你说,把这封信送回建康,圣上会不会很高兴,并欣然接受。”桓裕拿着手上的信,递给旁边的桓锦。

桓锦接过,看了一下,“只怕这个消息,我们捂不了多久了,我们要不要提前禀报给徐州的刘大将军。”

隐匿不报,到时候查出来,就不好交待了。

“他要是敢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我们就来个死不承认,人在我们手中,还不是我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怎么都得把高敬给逼出新郑城,想到这一点,桓裕又吩咐道:“你去,去和来的使者说一声,就说高洽不在我们这儿了。”

“这……三郎,可通知他们,高洽在我们这儿的,是我们。”桓锦瞠目结舌地望着桓裕。

“不是我们,是那位叫致勇的,回去报的信。”桓裕否认,又嘻嘻一笑,“十三郎,不用理会这些,放心,高敬那只老狐狸会明白我的意思。”只有这样,高敬才不敢把高洽在梁州的消息散播出去,真散播了出去,他便会给高敬来个死无对证。

若是别人就罢了,但是高洽,高敬不敢赌。

他也正是把住这一点,才敢这么做。

桓锦瞧着桓裕信心十足,遂应了声喏,起身去见那位使者。

桓裕重新拿起那封信,没有再看,而是放到屋子里的火盆里烧掉。

也不知道桓覃那边查的怎么样了?

高敬这边,有高洽在手,他是不用太过担心。

他现在想知道的是,身边的内鬼到底是谁。

等到了晚上,桓覃还没有从徐州城过来。

直到次日下午,桓覃才来,同来的,还有沈志。

一进厅,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听到桓覃满脸兴奋道:“三郎,我们现了桓燕的踪迹。”

“在哪?”桓裕一听,情绪极其激动地站起了身,,瞪大眼睛望着桓覃,眼里泛着光芒,上前几步,伸手一把抱住桓覃的臂膀,他可寻了桓燕六年,当日,他曾在二兄坟前立过誓,一定会提着桓熙的级来祭拜二兄的,这六年,只要一闭上眼,他脑海中就浮现二兄的影子。

要是寻不到桓燕,他将一辈子寝食难安。

“三郎坐下,先听十郎慢慢说。”沈志上前一步,把桓裕拉到上的位置坐下,“如今既然找到人了,一切事情,可以从长计议。”

“对。”桓裕激动的情绪缓和下来,笑着附和一声。

“北夏朝堂上有位叫杨燕的大臣,三郎可有印象……”

“是他?”桓裕几乎想也没有多想,一听桓覃提起,凭直觉就猜到,这人是三年前,在北夏朝堂上突然窜起来的一位大臣,最轰动的事件是一日三迁,如今官拜北夏的左仆射,瞧着桓覃点头,桓裕顿时一声冷笑,“真真是数典忘祖,我只想着他会改名,没想到,名没改,倒是把自个儿的姓改了。”

又听桓覃道:“这回伪夏使臣来徐州,他乔装成一名马车夫跟随,昨日我们赶回去时,终竟是迟了一步,让他逃出去了。”

“没关系,纵如先生所言,既然找到人,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桓裕脸上浮起一抹笑,带着几分寒意,要是把人一下子弄死,还有什么趣,“那么这次,我在荒谷遇上高洽,怕是和他也脱不开关系吧。”

桓覃没有否认,“除了他之外,还有采茯,只是采茯姑娘或许是无意间在萧别驾的夫人面前说漏了嘴,另外,商队的人,也牵涉进去了,那家商号,在我们离开后,也去了一批神秘客,打听我们的事,所以才泄了踪迹。”

“送信给高洽的,我派人和高洽对过笔迹,是桓燕的笔迹无疑。”

桓裕点头,“既然查清楚了,该处理的,就全部处理了。”

“在徐州城的商号已经查封了,北夏境内,我已派人过去,进一步查探桓燕,采茯姑娘,已按照三郎先前的意思,找人把她看了起来,还有剩下那些商号在梁州城这边的人,都得听三郎的意思。”

“全处置了,采茯到时候报个病殁。”

桓覃应了声唯,许久未曾开口的沈志,对着桓覃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桓覃起了身,退了出去。

“先生想说采茯的事?”桓裕侧头望向沈志。

沈志没有否认,“桓覃都调查清楚,这次的事,采茯是无意间说漏了嘴,她不可能会把三郎陷入险地……”

“先生以为我是为了这次的事?”桓裕笑着反诘。

“难道不是。”

“这次的事,我还真不怪她,若没有这一遭,我还擒不到高洽,我为的是她让熙熙跟着商队离开的事,除了带出来的晨风,连着辛夷那丫头,郑绥都绑了起来,可见那丫头是不愿意郑绥离开的,偏她能够放心熙熙离开,若是没有存一点私心,说出去谁相信。”

“可她跟在郑十娘身边时间最长,当年回荥阳,郑十娘身边十几个贴身婢女,就剩下这么一个人,又是长者所给,十娘只怕不会同意。”

“就是这样,才不能留,那丫头心软,我替她处置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挑明

大楚同光二十二年,春二月,大楚振威将军桓裕率领五千余人,与大燕平南将军高敬激战于梁州城西,高敬兵败,死于乱军之中,同月,郑经召集已溃散的郑家旧有部曲,与南阳宗侃带领的两万部曲,合围新郑城,新郑城守城的羯胡军兵闻讯后,弃城而逃。┡Ω㈧㈠中文 网』.『8⒈

“什么,高洽逃走了?”

桓裕不敢置信地望着进来禀报这个消息的桓锦,“桓谷呢,桓谷在哪?”

“他就在外面候着。”桓锦面对桓裕要杀人似的目光,硬得头皮忙地回道。

桓裕铁青着脸,大喝一声,“让他滚进来。”说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气呼呼地踱着步子,真是气死他,第一次就罢了,这都第二次,同一个人,桓谷都没看守住,又让高洽在眼皮底下溜走。

“三郎。”桓谷一进来,满面愧色地跪了下来。

桓裕瞧着桓谷,牙齿就咬得咯吱响,两手相抱成拳,离桓谷远远的,他生怕他控制不住,会冲上前去,狠踹上几脚,“说,这次又是怎么让他逃走的。”

“昨日晚上,那厮还在牢里待得好好的,今早我一过去,牢里的人就不见了,我仔细去查看过,现那间牢房下面有条秘道,我带人循着那条秘道一直往前走,秘道的出口,是城外西郊的那座山林。”

桓裕一惊,“那间牢房,我和桓覃之前都查看过,并没有什么异样。”那秘道,总不至于是这十来天,高洽那小子用手挖出来的。

“不是先前的那间,三郎吩咐过,要好好待那小子,先前那间,老鼠比较多,他一直在嚷嚷,我就另外给他换了间。”桓谷说到后面。越的低垂下头,这十来天,他都给高洽换了三间牢房,所以前日。高洽又嚷着要换牢房,他也没太在意。

“换牢房之前,你就没带人好好查看?”

“没有。”

“你答得倒是爽快。”桓裕冷笑一声,掰着手指节,出啪啪的声响。格外清脆,桓谷做事一向粗枝大叶,又死脑筋,经过上次的事,他原是希望桓谷能吃一堑长一智,能长长脑子,不料第二次还是这样,让高洽耍得团团转,这会子,有些后悔。当初没听桓覃的,让桓覃去亲自看守,都不会弄成这样,挥了挥手,“去,下去领四十军杖,不,还有上次二十,一共六十。”

“唯。”桓谷应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既没求饶,又没辩解,很是乖觉。

桓裕瞧着,顿时又来气。

他承认。桓谷,在战场上是一员猛将,这么看来,以后只能让他去冲前锋了,至于别的事,他还真是对不来。

“三郎。我们谁都不曾料到,那座废弃已久的前朝监狱里面会有条秘道,如今高敬已死,新郑城中的五千余羯胡守军,已经溃散四逃,哪怕高洽逃出去,亦不足为虑,七郎的军杖,看能不能宽赦一二?”桓锦上前求情。

“谁说高洽不足为虑,那厮就是一头狼崽子,若不除去,将后患无穷,”桓裕没好气地瞪了桓锦一眼,骂道:“上次那四十板子,也是白打了,如今让他领六十板子,都算是轻的了。”他留着高洽,原就是个诱耳,他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

只是这一回,又让那厮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桓锦听了这话,便噤了声,此刻,他不知道的是,此后数十年里,桓裕这话,如预言一般生。

忽然,只瞧着沈志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三郎,刘宇派人过来了,我和来人说,将军出城打扫战场,暂时不在,先招待他们茶室喝茶。”

桓裕嗯了一声,“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让那些人过来。”

“三郎,是朝廷那边来的旨意。”沈志又提醒一句。

“先生,看您紧张的,我们不是早就猜到了,只要圣上还坐在龙椅上,谢尚书还在位,我就别想安稳。”桓裕说到这,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沈志和桓锦,摇了摇头,笑道:“大不了把官位给撸了,我还可以回封地做一个悠闲的庐陵县公,难道会比阿耶刚去逝那会子还难不成。”

大楚朝廷所派的议和大臣,数日前,已经从建康出了。

“三郎,我们可以上表陈情……”

“不用了,”桓裕摆了摆手,又对着桓锦道:“你记着,把你手底下的三千人带好,只要你和八郎两人在,我就有能回来的一日。”

八郎,是指桓锋,如今带人镇守着南梁郡。

桓锦应了声唯。

桓裕转头望向沈志,“先生,让那人进来,待久了,到时候回去怕是又得嚼舌根子。”他们在战场上,是真刀真枪杀人,这起文士,却是口诛笔伐夺人命。

沈志听桓裕这么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亲自把人请了过来。

随同而来的,还有徐州别驾萧高。

因桓裕私自出兵一事,夺去徐州太守、振威将军的官职,任命别驾萧高接任徐州太守一职,徐州军事,交由安东将军刘宇暂时代理。

并由刘宇、萧高及朝堂派来的大鸿胪萧勤负责与大燕议和之事。

桓裕暂回扬州待命。

萧高原本就是徐州别驾,因桓裕领着徐州的军政时,更注重于前线的打战与防御,对于徐州的郡内事务,并不曾多插手,都是交给下面的别驾及诸曹从事去处理,故而,于徐州衙门内的政事,根本就不需要做交接,要交接的部分,是徐州的军事。

为此,桓裕特意回了一趟徐州城。

回去时,把郑绥安置在梁州的大户陈家。

“我说了,你只要把上次的那十五个人给我,我就能自己去新郑。”

“就三天,三天我就能回来,陪你去新郑。”

郑绥微微扬了扬头,“新郑可是大燕的领地,你能去大燕吗?”自从大兄郑经和四姊夫宗侃夺下新郑城后,她就恨不得立即就能去新郑,偏桓裕不答应。

桓裕嘻嘻一笑,“我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哪里都能去。”他也正好,趁着这难得的机会,争取一下,他和郑绥的事,恰好郑经如今在,或许还能帮上他一二,瞧着宗侃的前例,他能够想象,前路的艰难,这会子是漆漆一团黑。

最坏的结果,大约是婚事不成,无功而返。

“你不用急着回来,三天或是五天,也没差别,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了。”郑绥微低垂着脑袋,目光盯着湖面,她知道,最近桓裕让朝廷给摘了官,沈志的情绪很低落,桓覃一直是一张古板脸,看不出变化,偏桓裕像没事的人一般,便她就是觉得,桓裕心里肯定也不舒服,从梁州去徐州,一来一回,就得两天的马程,剩下一天,在徐州城办事,这样一来也太赶了,她虽想着见阿耶他们,但既已知阿耶和阿嫂他们平安,她也能安心睡个安稳觉了。

桓裕先是微微一愣,瞬间,就明白郑绥话里的意思,心中极是欢愉,俯身靠在水榭的栏杆上,他又是极喜欢,郑绥那句: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了。

虽然知道郑绥没有别的意思,但就是让他觉得心头一荡。

侧头望着郑绥,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夕阳的余辉照在郑绥白晳的脸上,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眉间笑意盈盈,流光四溢,令人移不开眼,耳垂圆润饱满,紫蓝色琉璃耳钉,映着阳光,放着耀眼的光芒。

灼人眼球。

只能怪这春日的阳光,太过耀眼了。

许久,桓裕一直没有回话。

郑绥不由转过头,瞧着桓裕眉目舒朗,脸庞含笑,眼中漫溢出来的情意,犹如春蚕吐丝,绵绵不断,又如春江流水,奔腾东流剪不去。

自从写了那封荒唐而无畏的信,两人再见面时,桓裕没有疏离她,更没有笑话她,至于那封信,两人似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有再提起,俩人还和以前一样相处,但又与以前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连说都说不上来。

谁也没有挑明,又都心知肚明。

陌生的情素,在俩人之间,肆意地流淌,甜在心头。

俩人同时回过神来,相互看了一眼,又忙地移开眼,望向湖面,初春的湖面,湖水单调得没有任何色彩,只是俩人盯着湖面,就这么痴痴呆呆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就这么一直待着,待在这水榭里。

直到倦鸟知还,夕阳下山,天将将黑起来,湖面风吹来,带着一阵阵寒意,桓裕才开了口,“天黑了,回去吧。”

郑绥轻轻地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靠着的栏杆。

此刻,天色已暗,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变得虚无,渐渐朦胧起来,看不真彻,就是这份朦胧,这份看不真彻,好似突然让人多了份勇气,多了份胆大,“熙熙,这趟陪你去新郑,到时候,我想托媒人去向你阿耶提亲。”

郑绥轻啊了一声,紧接着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心头怦怦直跳,抬头望去,只瞧着桓裕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着这夜幕一般,熠熠生辉,朝她望过来时,郑绥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我阿耶说去。”说着,就急急地往水榭外面跑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逢

新郑城,尉迟成已派人驻扎。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在新郑城中的郑氏族人,开始6续返回荥阳。

南阳宗家的部曲,慢慢转道回南阳,郑经所召集的郑家部曲,亦逐渐退回荥阳,荥阳的郑家坞壁已毁,如今一切都得重建。

大约是桓裕提前派人送信到新郑的缘故,郑绥跟着桓裕赶到新郑时,郑瀚带着一家子侄都还在新郑,只是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

郑绥赶到的时候,阿耶刚从陈留阮世父家中过来。

相见的喜悦,眼泪夺眶飞出。

“阿耶。”郑绥喊了一声,走至阿耶跟前。

郑瀚是一听到僮仆来禀报,十娘回来了,便一溜烟地跑出了营帐,远远瞧着面容长开、亭亭玉立的女儿时,先是一愣,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激动得有些手脚无措,“熙熙,熙熙是真长大了。”

语气中有着一股强烈的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

宠溺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郑绥,满心的疼惜与慈爱,移不开眼。

“世父,您和十娘有什么话,先回营帐去说,这外面风大。”桓裕上前提醒,又恭敬地揖了一礼。

这个时候,郑瀚才注意到郑绥身旁的桓裕,看了一眼,先是眉头一蹙,随后想着是他送郑绥回来的,遂又松开了些许,桓裕从前去过郑家,他好似见过一次,不过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对于他不喜欢的人,他一向是没有印象。

又是个带兵打战,喜好弄刀弄枪的人。

瞧着他送郑绥回来的份上,郑瀚勉强地轻嗯了一声,没说任何话,便转头拉着郑绥道:“走吧,回阿耶营帐里去说话。”

郑绥点头,跟着阿耶转身时,偷瞧了桓裕一眼。

桓裕瞧着他们父女俩离去的背影。还有方才郑十郎君那一眼,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心头苦笑,他不早就猜到了会遭冷遇。

好在有心理准备。

桓裕正自愣时。突然右肩一沉,侧头,郑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我阿耶就这样。你别太在意,尤其是近来,自从阿耶从新郑城脱困出来后,家里是谁都不受待见,所幸,熙熙这会子回来了。”

“你不过去见熙熙?”

“我这会子过去,还不得让阿耶拿着扫帚给赶出来,”郑经笑着摇头,又拍了拍桓裕的肩膀,拉着桓裕转身。“好久不见了,走,去我那儿喝酒,君长如今也在,我们正好可以聚一聚,自从你上次离开,这一别就六年。”

“可不是六年了。”桓裕的话里,也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惆怅。

时光匆匆,弹指之间滑过。

岁月都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和郑经,都已越地成熟了。随着年龄地增长,这样的变化,生在他们身上,是再正常不过了。唯有宗君长,看到宗君长时,桓裕吃惊不少,初一见,只觉得眼前一亮,从前的宗君长。一脸的络腮胡子,瞧起来极其粗犷,又显得年纪大,如今把胡子剃了,兼之他五官挺立,虽然皮肤还是很黝黑,不符合时下的审美要求,但整个人看起来年轻许多。

三人一见面,热情地抱肩而拥,先干了三杯酒,方才在营帐里坐下,说起话来。

桓裕的这番摘官,他们是早已耳闻,如今听桓裕说起原委,宗君长不禁唆使道:“阿平,要不你索性把那个闲散的爵位也辞了,带着几千桓家亲兵,来南阳跟着我一起干算了,我封你做大将军,在南阳的地盘上,我们谁的气都不用受,更不用担心,会遭人忌,随时把官给摘了。”

郑经听了,哭笑不得,劝道:“你就别撮弄阿平了,且不说,他有一家子桓氏族人在老家需要照顾,就你那个大将军的官,的确是不用担心让人给撸了,但你那个官是你厚脸皮自封的。”

“厚脸皮自封的怎么了,在南阳,老子说一,没人敢说二。”

“你如今是天高皇帝远,最多三年,平城那边肯定会把都城迁到洛阳,到时候,你总得做个选择,哪怕做做样子,也需要表个态。”这趟回来,他一直在劝宗侃,这也是临行前,二叔公和外祖父特意交待的。

“老子有宗家四万部曲,南阳这地盘,谁也别想染指,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行了,这还没喝上,你就先酒疯了。”郑经摇头,“阿耶见到你这样,估计更不待见你了,你想想,这次你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天了,阿耶都还不曾见你一面,你好好收敛收敛,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趁着熙熙回来了,哄着阿耶高兴,帮你说上几句话。”

一听郑经提起这话,宗侃就蔫了。

说来就觉得委屈。

他这次好歹是为了救岳父而来,劳师动众跑这么一趟,岳父大人是连个正脸都不曾给过他。

郑经对阿耶的做法是极不赞同,但如今,他也不像从前那般,还会和阿耶去吵架,尤其是自伯父去逝后,他就再不曾和阿耶吵过架了,凡是都顺着阿耶几分,不理会宗君长的沮丧,郑经转头望向桓裕,“阿平,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不信,桓裕会这么甘心回庐陵,把六年的辛苦经营都给丢掉。

“只要今上在位,我是不可能得到重用的,他花了十几年苦心,夺了桓氏的兵权,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再让一个姓桓的人掌握兵权,何况,这个人还是我。”桓裕说到这,身体微微后仰,带着几分洽意,“不过,内廷传来消息,圣上已病了有小半年了。”

宗君长的情绪是来得快,也去得快,方才的小情绪,一下子,就让他抛到脑后去了。

这会子恍然大悟说道:“阿大一直在纳闷,你怎么会这么爽快就交出了徐州的军政,还有闲情来新郑,原来是这样。”

郑经目光灼灼地盯着桓裕,“南地每次新君嗣位,都意味着一次权力重新分配的机会,当今这位圣上,膝下有十二子,活着的有七个,就不知阿平你相中的是哪一位?可得押对宝才行。”

桓裕嘻嘻一笑,看了郑经一眼,“庐陵离哪儿最近?”

九江。

九江王。

郑经心头叹了句好棋,眼中泛着光,桓裕点点头。

宗君长瞧着郑经和桓裕似两只狐狸一般,眉来眼去地勾搭着,“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睁着一双大眼望着郑经和桓裕俩。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说你们事,你们孩子一个六岁了,一个五岁,我都还没见过他们呢。”

“阿一就在这儿,你随时可以见,启郎跟着他娘,因大娘出世未满三个月就上路了,路上行程比较慢,要过几日才能赶过来。”宗君长说着,就要招呼人去把阿一叫来。

郑经忙地出言阻拦,“晚些时候吧,这个时候,去叫也叫不过来,熙熙刚回来,肯定是要见阿一的,估计这会子已去了阿耶的营帐里。”

“父母偏心不算什么,但岳父大人这心,也偏得太厉害。”宗君长又抱怨起来,“十娘是宝贝疙瘩,一回来,就跑着出去迎接,我们在这儿,待了这么好些天了,他老人家一溜烟不见人影,跑去了阮家,谁都不见。”

“我这个亲儿子,都没有嫉妒,你有什么好妒忌的。”郑经一笑,接着神情一敛,语气便带着几分沉重,“你是不知道,我方才远远地瞧见熙熙一面,那丫头,如今模样长开,和阿娘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耶难过了十年,自六年前,见到熙熙,才好点,更不要说如今了。”

有些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渐渐明白一些,只是不愿意承认,直到伯父去逝前的那日晚上,又叮咛他:不要恨阿耶,说这些年,阿耶心里苦得厉害,当年阿娘去逝,阿耶就一直背着包袱到如今,从不曾放下。

“真有你说这么像?”

郑经看了桓裕一眼,“瞧你这话说的,我阿娘去逝时,我已经十二,难道还会记不错?”

“好了,别说那丫头了,说那丫头,只能让我嫉妒。”宗君长说着这话时,起了身,走到桓裕身侧的方榻上,攀着桓裕的肩,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促狭,“阿平,你和阿大同庚,可阿一如今都上学堂了,你还是单身,我听说你们有个儿女亲家的约定,这要结亲,我说你连女人都没有,哪来的孩子?”

“我也比较有兴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亲?”郑经附和道,话里尽是打趣的意味,他可知道桓裕的雄心壮志,是一心想娶个高门贵女。

宗君长的力气大,又是蛮力,一手按下来,都能把他整个肩膀压沉,桓裕掰开宗君长的手,一脸的笑嘻嘻,“正在努力当中,我这次就是为了这桩大事而来的。”说着一顿,望向郑经,“这件事上,可还需要阿大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说到一半,郑经想到一种可能,倒吸了口凉气,急忙想确定,“你是想说你和熙熙?”

瞧见桓裕点头,郑经连着嘴里喝着的酒,都差点喷出来,缓过劲来,摆着手,“阿平,不可能,你们俩年纪相差相大。”

“阿大,我和熙熙只相差十岁,要说年纪相差大,君长兄和郑四娘相差十四岁,他们不是相差得更大。”

一旁的宗君长,满脸无辜,决定只闷头喝酒,不说话。(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醉酒

“阿平,我不同意,除了熙熙外,郑家的任何一位小娘子,我都可以帮你。Ω㈧㈠Ω『中文网 .┡8⒈”郑经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晃过神来,说这话时,很直白,亦很认真,坚决反对,语气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一听这话,桓裕神色顿时凝重许多,“为什么?”

他原是想着,至少阿大能支持他。

“这还用说,”宗侃抬头望向桓裕,满脸自嘲,“阿平,岳父大人那么疼爱十娘,怎么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我这样一个舞刀弄枪的莽夫,你想想,我当年的婚事,要是没有阮子远亲自出面说媒,肯定成不了。”

还有一句,他没说,谯国桓氏虽是南地著姓,但以兵事起家,与荥阳郑氏这些北地以经学传家的望族相比,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郑经默言,他和桓裕相交逾十余载,互契金兰,对于桓裕其人、其才干能力,他是十二分的认可与赞赏,他曾经萌生过把九娘郑芊许配给桓裕的念头,这会子,更恨不得能多出一个妹妹来,他不像阿耶,对于军人武将,没有厌恶和排斥。

然而,当世婚姻,先问门第再论人才。

门第相当,方可结姻。

哪怕在这乱世,门当户对依然是要标准。

“阿平,五郎曾来信,提及要将十娘许配给琅琊王靖之,你身在南地,王十二郎之名,不用我多解释,你必是很清楚,以王十二郎之盛名、之风流才俊,但阿耶却没有同意。”郑经语气一顿,点上为止。

就差没再补上一句,连王十二郎这样的家世人物,阿耶都没有同意,何况你呢?

桓裕嘻嘻一笑,“这事我听说过,并且这事上。十娘自己也不愿意。”

“你既然知道,你还想着这不切实际的,来碰壁……等等”郑经斟酒的手,微微一抖。斜了一下,连酒水洒在了几面,都顾不上,抬起头来,满脸吃惊。瞪大着眼,望着桓裕,“你是说,你和熙熙的事,熙熙自己愿意?”

桓裕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伸手指了指郑经手上的酒壶,脸上含笑,好心地提醒,“阿大。别倒了,酒水全洒了。”

郑经忙地把酒壶一收,低头一看,酒水全倒在了几面上,沿着几面流淌下来,连衣裾都浸湿了一大块,只是这会子,郑经浑不在意,目光重新望向对面的桓裕,只觉得桓裕脸上的笑意。明晃晃地有些刺眼,让他瞧着很不舒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态了,今日却连着两遭失态,还因为在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郑经腾地一下,起了身,冲到桓裕跟前,一把将桓裕推倒在地,“桓裕。你别给我胡说八道。”

桓裕是习武之人,郑经哪是他的对手,只瞧着桓裕两手一伸就把郑经推开,要是再多用点力,他都能直接把郑经掀翻在地,今日他有求于郑经,自是手上留了情,“你既然认为我胡说八道,你就别计较呀。”

一旁的宗侃瞧了,凑了上来,带着几分促狭,“阿大,你瞧瞧,你都让我和阿平带坏了,现在也崇尚用武力解决。”

“君长,你就别凑热闹了。”郑经头痛地看了眼旁边的宗侃。

宗侃一手揽住郑经的肩头,一手揽住桓裕的肩头,咂了咂舌,“瞧瞧,瞧你们俩这眉头皱的,兄弟间还动起手,别想这些了,我们喝酒,三杯酒下肚,什么烦忧都忘记了。”

“好,喝酒。”桓裕回拍了下宗侃的肩。

郑经又喊人拿了几壶酒过来。

把酒言欢,醉乡畅怀。

多少世事烦忧,都付与这杯之物。

这酒一喝,就是一下午,最后,三人皆醉熏熏地躺在了地上。

郑经口中低唱着曹孟德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一曲终了,郑经长叹一声,似玩笑般道:“阿耶要是不在这儿,我都想弹琴了。”

“你放心,岳父他老人家,这会子没空理你,可以叫人去给你拿琴来。”宗侃说完,就要喊人。

郑经忙地摆了摆手,“别了,这会子头晕晕的,真弹琴,也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三人当中,他的酒量是最差的,每次喝酒,他是喝得最少的,宗侃是直接把酒当水喝,桓裕的酒量,他是没见桓裕醉过,想到这,不由侧头望向身侧的桓裕,此刻,俊朗的面庞,浮现出两团酡红,浓密的剑眉,眉尾处上扬而锋利,透着股英气。

至少,桓裕有一副好面貌。

不知是不是醉意,郑经觉得心头有一丝的动摇。

人生难得遇一知已。

他和桓裕宗侃,无结义之名,却有结义之情,若是三人能成为郎舅,亦能成为一段佳话。

胡思乱想,昏昏醉醉之际。

忽然感觉有人拉了下他左边的胳膊,

郑经瞧去,是身旁的桓裕,平日里一双深邃的眼眸,透着几分迷蒙,干净……

是了,干净。

桓裕自小就随父出征战扬,双手都染满了鲜血,他竟然能在桓裕眼中看到干净。

他严重怀疑是醉晕了头,眼睛花了,出现了幻觉。

又听桓裕重复了一句,“阿大,我是真需要你的帮忙。”单单他一个人,他还真没把握搞定郑家二郎君。

“阿平,我给你支个招,你呀,甭管他同意不同意,你直接把十娘带走,带去南地藏起来,让岳父大人找不到,等过上几年,连孩子都生了,不怕岳父大人不同意。”

“去,去,去,你支的什么歪招。”郑经连斥了几声,伸手要推开宗侃,可宗侃却纹丝不动,还闭着眼打起了呼来。

郑经一见,溜地一下爬起身,难不成这厮方才梦里说醉话不成,又重重地推了几下,宗侃依旧没有一丝反应,睡得很沉,郑经只好作罢,重新躺下,桓裕一双迷蒙干净的醉眼,瞅着他一眼,又瞅了宗侃一眼。

一时间,郑经只觉得苦笑不得,拉了拉桓裕的胳膊,“阿平,你可别听君长的话胡来。”

“虽然他的想法不错,但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是不会用的。”桓裕嘻嘻一笑,说话很是利索,如同正常人一般,让郑经不禁心生怀疑,这家伙到底是清醒的,还是醉昏的状况,只是瞧见桓裕脸上两团酡红,目光迷蒙干净,一下子疑心又去了几分。

桓裕喝的酒,并不比宗侃少,连宗侃都醉昏了过去,桓裕哪有不醉的。

直到若许年后,在长安都中,说起这桩旧事,郑经还为之气结,甚至不顾古稀之龄,愿要灌醉桓裕,让桓裕一醉,为此,俩又大醉了一场。

“阿平,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本《公羊传》吗?还在不在?”

“记得,放在我书房的案头上。”

“那本书,你看过没有?”

“只翻了第一页。”桓裕说着,还特意竖了一个手指头,依旧是一脸笑嘻嘻的。

郑经本来就不抱希望,听桓裕这么说,也不例外,当初,桓裕向他要那本《公羊传》,是为他二兄桓裎要的,那本《公羊传》有阿耶的注释,很少送给外人,所以他见桓裕开口,又早听说桓裕的二兄桓裎好读书,就特意令人抄了一本,送给桓裕。

后来,桓家出事,那本书桓裕是没法送出去了。

“我明日再借你一本,你花几天时间好好恶补一下,这事,只怕还是得请阮世父出面,祖姑姑已经去逝了,王家的事,是祖姑姑生前说好的……”越想,郑经只觉得越难办起来,侧头,又瞧着桓裕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脸上带笑,充满了希翼。

只听桓裕呢喃了一句,“不是还有熙熙。”

“这事,没定下来前,你最好别把熙熙牵涉进来。”郑经圆瞪了桓裕一眼。

桓裕咧嘴一笑,“我是想说,你阿耶很疼熙熙的,只要抓住这一点,就没什么难事。”

郑经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说完又推了桓裕一下,“你既然有了主意,想必有十成的把握,还请我帮你什么忙。”

“没有十成,只有六成。”桓裕说着,用手指头比了个六的手势,“我当然需要你的帮忙,岂不闻,无米难为炊,若是你阿耶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我纵使有主意万千,也使不上劲上,又有什么用。”

“我亲自去请阮世父帮你说媒,太原王家那边,后面的事,我去善后,当是再给你加两成,剩下的两成,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这么一来,事情肯定就能成了。”桓裕双手抱拳,信心大增,脸上的笑容更甚了。

郑经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极其的活跃,似有许多念头要喷薄而出,最后到嘴里,化作了两个字,“成了。”

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起来时,郑经的脑袋涨得厉害,可醉昏前的这番话,却记得格外清楚,一时间,心头后悔不迭,真是醉了头,竟然也敢答应桓裕的那话,但到底找了一本阿耶注释过《公羊传》给桓裕送过去。

只盼桓裕想的主意,有点分寸,别惊动地才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别后叙事

且说郑绥回来,当天晚上,就让阿耶带着去了附近的陈留阮家,住在阮遥家中。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自回来后,在阿耶的营帐里,一直和阿耶说着这三四年生的事情,直到临走时,才抽空去瞧大嫂李氏和阿一。

初一见大嫂时,郑绥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大嫂脸色腊黄,从前的圆脸已瘦成了锥子脸,一双眼睛深陷进去,眼眸失去了光辉,眉宇间,似有散不去愁绪,缠缠绵绵,与从前那个俏丽明媚的大嫂,判若两人,郑绥瞧着,只觉得难过,握着大嫂枯瘦如柴的手,想起那个未来得及出世的侄儿,眼泪就淌了出来。

“怎么了,一见面就哭起来了。”大嫂李氏握住郑绥的手,伸手拭去郑绥的眼角的泪水,“如今熙熙已不是小孩子了,是大人,哪还能动不动就哭泣。”

“我这是喜极而泣,几年不见阿嫂,今日见到阿嫂,心里高兴。”郑绥忙地伸手揩去眼泪。

大嫂李氏揽着郑绥的肩头,笑了笑,“好,是喜极而泣。”

郑绥又紧紧握着李氏的手,“阿嫂……阿嫂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你还有阿兄,还有阿一。”她是在阿耶那边听阿耶说过,阿嫂让羯胡在从荥阳押往新郑的途中,腹中那个七个月大的孩子给流掉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阿嫂为之伤心不已,又一路颠簸,被关在新郑监狱中,不仅没得到很好的照顾,还强撑着照顾一家子,遂留了病根。

说起来,连阿耶都叹一句:难为这孩子了。

想到这,郑绥的眼泪忍不住又要流出来,忙地转开头。

只见李氏拍了拍郑绥的手背,“我已让人请了阿一过来,熙熙等会儿见见阿一吧,这些年。阿一都念着熙熙。”

“我正想见见那小子。”郑绥忙地点点头。

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这话音一落,就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小郎过来了。

“快让他进来。”李氏扬了扬手。对着营帐外吩咐一声。

话音一落,营帐的帘子掀起,一缕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背着光,一位如玉团一般的小人儿走了进来。头上梳着两个总角,唇红齿白,眉目隽秀,穿着一身宝蓝色云锦圆袍,上前喊了声阿娘,朝李氏一揖,然后目光注意到郑绥,还不待李氏开口,就朝着郑绥喊了声小姑姑。

郑绥听了,心头极其欢喜。见阿一要行礼,忙地上前伸手抱住阿一,侧头望向旁边的大嫂李氏,激动道:“阿嫂,阿一还认识我呢。”

郑绥低头又伸手轻捏了捏阿一粉嫩的脸蛋,还是小娃娃的肌肤嫩滑,吹弹可破,摸起来舒服。

只是郑绥摸得肆意,却没注意怀里的小人儿,满脸的不自在。睁大眼睛望向自己阿娘救助,李氏上前把阿一从郑绥怀里拎出来,“阿一常跟在他阿翁(祖父)身边,见过他阿婆(祖母)的遗像。又听阿翁常念叨,小姑姑和阿婆极相似,所以阿一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郑绥不信,低头望向阿一。

阿一忙不迭地点头,“阿翁书房里,有副阿婆的画像。侄儿时常瞧着阿翁对着画像,一坐就是一天,侄儿问阿翁怎么了,阿翁就说,他在想阿婆,说阿婆去了很远的地方,小姑姑,阿婆到底去了哪里,很远有多远?”

郑绥愣住了,这个问题,貌似她小时候,也问过外祖母。

突然想起一个前朝典故来,蹲下身,拉着阿一的手道:“阿一觉得是太阳离这儿近,还是建康离这儿近?”

“当然是建康,”阿一很严肃的点头,“阿翁从前就告诉我,姑姑和阿叔在建康,今见小姑姑从建康来,从不见人从太阳上面来,自是建康近。”

一听这话,郑绥满心诧异,忙地抬头望向站在后面的阿嫂,阿嫂连连摆了摆手。

郑绥一见,惊得连问话的初衷都忘记了。

难不成,这小子又是个神童?

一眼瞧出郑绥的疑惑,李氏忙地出言解释,“十娘,阿一已经跟着阿翁学完了《论语》。”

六岁学完《论语》,要不要这样,她六岁还刚执笔启蒙好不好。

郑绥心里是极不平衡,又伸手轻捏了下阿一的脸蛋,“谁说建康近了,明明是太阳离我们近……”

“小姑姑说是太阳,自是太阳近,抬头见太阳,不见建康。”

好吧,郑绥目瞪口呆地望着阿一。

这小子要么看过前朝的那个典故,要么就是个极其聪慧的。

纵使看过前朝典故,可一个六岁的孩子,便开始读史书,也同样早慧。

所幸,有一个五兄在前,她很快便能够接受,赞了一句,“聪慧灵秀,直追五郎。”说着,又轻点了下阿一的额头,“真真是三岁看老,小时候在阿兄面前最乖觉,就折腾你阿娘和小姑姑。”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阿一先在这儿给小姑姑赔罪了。”阿一退了两步,躬身一揖。

郑绥哪舍得受阿一的礼,瞧着小人儿,有模有样,粉嫩如玉团一般可爱,忙地抱起阿一,让他在榻上坐下,揽着阿一的手,没有松开,问起阿一今日做了什么。

阿一答起话来,口齿极其的伶俐。

只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仆从过来禀报,说是郎君那边来人催十娘一起上路。

郑绥本来想着带阿一一起去阮家,但一抬头,要开口时,瞧着阿嫂李氏望着阿一的神情,满满的慈爱,目光柔和,笑意似从心底淌出,连着初一进来时,眉宇间的那抹愁绪都暂时给搁开了,遂打住了,有阿一陪着阿嫂,阿嫂的心情都能开朗许多。

那就让阿一陪着阿嫂。

“小娘子,郎君请小娘子进去。”

苍叟的话,让郑绥晃过神来。

郑绥点点头,迈步进了屋子。

这屋子里铺有地炕,很是暖和,一进屋,迎面的热气扑来,郑绥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旁边的晨风,瞧着阿耶向他招手,忙地走了过去,阿耶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色单衣,头用一根朴素的铜簪子给绾住,满头银,昨日初见阿耶时,她盯着阿耶的头瞧了好一会儿,阿耶见了,还难为情地说了句,“这两年,白更多了,梳头时,想遮都遮不住。”又连叹了声,“老了,老人。”

“好在熙熙长大了。”

说这话时,阿耶的语气中满是欣喜,仿佛阿耶一直在盼着长大一般。

“你这丫头,怎么了,在想什么?”郑瀚问向跪坐在他旁边,没有回话一直出神的郑绥。

郑绥恍过神来,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是初春时节,外面天寒,阿兄和阿嫂他们住着营帐,营帐里又没有地炕,实在是太冷了点。”她曾在野外过夜,深有体会觉得那样的夜里实在是难熬得紧。

“我让他们回荥阳,他们都不愿意回,荥阳的坞壁已毁,重建需要花很一段时间,但郑家还有几座别院,他们可以先去别院里住些日子。”郑瀚精神一下子低落下来,似永远不想提、不碰这个话题一般。

这些郑绥昨日已6续从阿耶乃至苍叟口中得知了,阿耶不愿意说的,苍叟便作了补充,如今在新郑的,只余下他们大房的人,大兄郑经夫妇,二兄郑纶夫妇,以及六郎郑红夫妇,族人及五叔公一房,都已经回荥阳了。

三郎夫妇在平城,这次依旧没有回来。

三郎现任彭城王府常侍,彭城王为大燕圣上的兄弟,彭城王妃郑氏,是二叔公长孙女。

郑绥原是劝说阿耶回荥阳,但瞧着阿耶情绪这样低沉,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阿耶只怕是不愿意回荥阳了,心头一惊,忐忑难安,到嘴边的话,也一同咽了下去。

“阿耶,我劝阿兄他们回去,阿耶想住在阮世父家里,熙熙就陪着阿耶一直住在阮世父家中。”

“哪能一直住在这里?”

“谁说不能,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人未见,声先到。

郑绥已猜到是谁来了,忙地起了身,跑到门口,喊了声世父(伯父)。

来的是阮世父,阮遥,字子远。

只瞧着阮世父笑着对郑绥点了点头,昨晚上进府时,她已拜见过阮世父和卫世母,

阮世父进了屋,就在阿耶对面坐下,伸手指着阿耶取笑道:“你这老货,年轻的时候,没和我讲过客气,如今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偏和我讲起客气来。”

说完,一顿又道:“阿大他们兄弟几个,带着妻子孩子的,你也忍心,让他们都露住在外面搭营帐,我可和你说,我已派人去和阿大说了,让他们来阮府住,你既然不回荥阳,他们自然是不会愿意回荥阳的。”

瞧着阿耶满是惊愕,郑绥不待阿耶说话,忙地出声,“我阿耶才不忍心,让阿兄和阿一他们露宿营帐呢。”

又抱着阿耶的胳膊,特意笑着问句:“阿耶,是不是这样?”

郑瀚怔了下,只觉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你这丫头。”

一旁的阮遥见了,松了一口气,真是一物需要一物降,要是前些日子,他这么做,郑瀚只怕是暴跳如雷,转身就会离开阮府,去新郑城外住营帐。

只是郑瀚,却仍旧不忘记瞪了阮遥一眼。(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德音

三日后,四娘郑纷带着一双儿女,到了陈留。』 ㈧㈠ 』 中文网*.┡8⒈

启郎已经五岁,个头比阿一矮了半个耳朵,模样像极了四娘郑纷,除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像他父亲宗侃,女儿正月出生,还未满三个月,看不出容貌,小名叫娇娇。

因为郑纷的到来,一直未能见岳父的宗侃,托一双儿女的福,才得以拜见岳父。

“姊夫进去吧,”郑绥到门口迎接宗侃,瞧着宗侃神情紧张兮兮的,不由出言宽慰:“阿耶很喜欢阿尔。”

阿尔是启郎的小名。

宗侃点头笑了笑,迈着步子往里走。

郑绥原是想转身进去,一抬眼,就瞧见桓裕站在中庭那儿,自从回新郑后,她日日陪在阿耶身边,或是陪着阿嫂和阿一说话,几乎未再见过桓裕,这会子一见桓裕在这儿,犹豫了一下,便出了门,下了台阶,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这儿了?”

“陪着君长兄一起过来的,你没见,他方才一听说你阿耶要见他,吓得腿都软了,我只好扶着他过来。”

一听这话,再想想方才宗侃忐忑不安的样子,郑绥先是噗嗤一笑,之后,却是横了桓裕一眼,“我阿耶又不是洪水猛兽,值得吓成这样。”

“洪水能疏,猛兽能猎,世父那拗性,疏导很难,又是长辈,猎打就更不行了,两相一比较,可是比洪水猛兽更难应付。”

“胡说,不许你这么说我阿耶。”郑绥急得咬了咬牙,鼓着一双乌黑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桓裕,“既然我阿耶这么难应付,你就别来应付了。”

“我这不正打算要走。”说着就转向往外走。

瞧着桓裕真就往外走,连头都不回一下,郑绥瞪了下眼,不由跺了跺脚,急忙出言喊道:“喂,你还真就这么走了。阿平。”

桓裕似早就猜到郑绥的反应一般,笑着回过头来,问:“你还有事?”

“你人都来了,不见我阿耶就这么离开?”郑绥回来第二天。阿耶就派了二兄郑纶前去晋阳王家,阿耶和二兄郑纶说话时,她虽不在旁边,但猜也知道阿耶派二兄去王家是为了什么事。

桓裕听了,瞧着郑绥是真急了。于是往后退了几步,“世父我自是要见的,熙熙,就这几日,等我就行了。”说着,瞧见苍叟似乎出来了,又忙道:“你先回去,我走了。”

话音一落,就听到苍叟喊了声十娘。

郑绥心头一惊,忙地回头。就瞧见苍叟从屋子里走出来,忙回了句,“就来了。”

再转头时,桓裕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同时看见门口有两个僮仆守着,突然间,郑绥只觉得是掩耳盗铃,心弦一松,往回走,苍叟已经走上前来。“十娘,方才是谁呀?”

“是桓叔齐,陪着四姊夫过来的。”

苍叟哦了一声,“郎君见十娘许久没进屋。让老身出来请十娘进去。”

“这就进去。”郑绥边说,边往正房而去。

走到门口,就听到阿耶的赞叹声传来:“此儿俊秀,恨吾老,不见其长。”

语气明明很是寻常。

不知怎么,郑绥却从中听出来几分悲凉之意。垂暮之叹,脚步生生顿住,这几日,她待在阿耶身边,能够察觉出阿耶几分反常,起初,她以为是几年不见,阿耶有些习性变了,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再仔细回想阿耶每次和她说的话,交待的事,都好似临终遗言一般……心头蓦地一骇,摇头不愿意相信。

“小娘子怎么了?”

郑绥晃过头,对上苍叔担忧的神情,忙地摇头,“阿叔,我没事。”说着,收拾一下忽然涌上来的莫名情绪,提步往里走去。

“阿耶才不老呢,阿耶定能够长命百岁,看着阿尔长大成才。”郑绥笑着进了屋,瞧着阿耶坐在上的位置,一左一右揽着阿一和阿尔,四姊夫宗侃和四娘郑纷西向坐,娇娇让乳母抱着站在旁边。

郑瀚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一溜烟的功夫就不见了。”

“在外面瞧见桓三郎,就和他说了几句话。”郑绥想着,反正瞒也瞒不住,就如实说了。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宗侃侧目飞快地瞟了郑绥一眼,瞧这丫头,倒是敢说。

果然,就瞧见郑瀚微微蹙了下眉头,“他人了?”

“阿耶又没说过见他,我让他走了,不过,阿耶要是想见他,可以让苍叔去追回来。”

“算了,”瞧着熙熙转头望向跟进来的苍叟,正要吩咐话,郑瀚忙地阻止,熙熙这趟回来,可没少提起桓裕救过她的事,更没少在他面前提桓裕,又想着桓裕毕竟数次救过熙熙的命,单说这次,要不是桓裕,熙熙这丫头,哪能够这么顺利到达新郑,还有高敬的事,“我会吩咐阿大备份厚礼,好好谢谢他。”

听了这话,旁边的宗侃,心里不由嘀咕了一句:人家要的是十娘,可不是一份厚礼。

只是他可没胆子说出来,除非他想让岳父大人现在就把他轰出去。

郑绥没有接话,经过乳母身边时,瞧着娇娇望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眸子犹如黑葡萄一般,晶莹乌亮,又咿咿哑哑地窜动着小胳膊小腿,在乳母怀里撒着欢,郑绥见了,朝着娇娇伸了伸手,“把娇娇给我抱抱。”

乳母略迟疑了一下,瞧着郑绥抱孩子的手法很稳,才放心地放开手,笑问道:“小娘子之前带过孩子?”

郑绥笑着点点头,只听郑瀚含笑道:“十娘第一次抱阿一时,才十一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偏喜欢粘着阿一,那一两年,哪天不抱抱阿一,她就不自在。”

“阿耶。”郑绥辩解,“明明是阿一很喜欢我。”

阿一听了阿翁(祖父)和小姑姑的话,觉得无地自容,直接扭了扭头,却瞧见对面的宗启,在阿翁背后,朝着他倒竖拇指,阿一伸手要拿住启郎倒竖的拇指,又让启郎给逃开了。

两个小孩子私底下的闹腾,屋子里的大人自是没留意到。

郑绥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娇娇,一手轻捏着娇娇的下巴,逗弄着娇娇,“娇娇,笑一个,给从母(阿姨)笑一个。”忽然瞧着娇娇咧嘴一笑,伸展着小胳膊小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郑绥兴奋地道:“阿姐,娇娇笑了。”

四娘郑纷笑着附和,“在家的时候,娇娇就知道笑了,只是来的这一路上,这丫头懒怠得整天只知道睡觉。”方才抱过来时,就一直在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郑绥又忙地上前,把娇娇往阿耶跟前一递,“阿耶你瞧瞧。”

“就你这丫头有孩子缘。”郑瀚瞧着郑绥高兴,自是也高兴不已。

阿一和启郎两人,转过头来,同时喊了声阿妹,阿一伸手轻轻戳了下娇娇的脸蛋,“她睁开眼了。”语气中带着惊喜,他先前一进来,想去瞧妹妹,四姑姑说妹妹睡着了,他不信,四姑姑抱着他看了下乳母怀里的妹妹,紧闭着眼睛,果然是睡着。

一旁的启郎瞧着阿一戳妹妹的脸,也跟着有样学样,伸出手指头来,轻戳了戳妹妹脸蛋,然后再看了眼阿一,似不甘示弱一般。

阿一见了,又伸手捏了娇娇的脸颊,这一回,启郎的动作更快,肥嘟嘟的手指,很快就捏向了妹妹另一边的脸颊,娇娇还以为两位兄长和她玩游戏,越兴奋地咿咿哑哑起来。

郑绥低头逗娇娇时,才现,阿一和启郎这两小子,把娇娇的脸蛋当成了玩具,你一下,我一下,郑绥忙地拿开阿一和启郎的手,“不许玩了,会把娇娇弄哭的。”

“可妹妹明明很高兴。”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说完,互看了对方一眼,又同时撇开了头。

郑绥瞧着俩人昂着头,一副神气骄傲的模样,似百兽园里争相开屏的孔雀,谁也不愿意服谁,顿时觉得好笑,倒不愧是表兄弟,“哟,你们这俩小子,才丁点大,倒置起气来了。”

话才一说完,就听宗侃喊了声启郎,语气很严肃,“阿一是你兄长,要尊敬兄长。”

宗侃的声音,原就粗犷,这会子又带着几分严厉,在这屋子里,不由显得有些突兀,并且,瞧着启郎立即站直身的模样,身子微微一抖,很是害怕的样子,不禁让人联想,大约在家里,启郎让父亲这般喝斥过。

郑瀚原就不喜欢宗侃,这会子就更不满了,抬头瞪向宗侃,“你喊什么喊,看把我孙子吓坏的,这是你能喊的地?”

一见岳父大人话,宗侃顿时蔫了。

郑瀚伸手把阿一和启郎俩人揽入怀里,叮咛道:“好了,不许置气,兄弟俩,该兄友弟恭,同心和睦。”

郑绥没料到有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幕,满心无奈,转头,瞧着郑纷也是一脸的无奈,俩人相视一笑,郑绥遂问道:“阿姐,娇娇有大名吗?”

“还没有,正想让阿耶取一个。”

郑绥忙地转向上的阿耶,“阿耶,您瞧瞧娇娇这么可爱,给娇娇取个大名吧。”

“大名,”郑瀚想了想,“德音,就叫德音好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震惊

宗德音。㈧Ω『 ┡ ㈠中文 网 .』8⒈

从岳父院子里出来,一路上,宗侃都在琢磨着这名字,德音两个字怎么念,都觉得不如娇娇两个字顺口。

所以一到家,就和四娘说:“娘子,我还是觉得娇娇两个字好听。”

“那你就叫女儿娇娇好了,娇娇是小名,德音是大名。”

宗侃呵呵一笑,“嗯,这样也行,阿耶取的名字,总是有一番寓意的。”

郑纷笑着摇头,宗侃虽不通文墨,但好在崇尚知识,敬畏有学问的人,所以,阿耶在宗侃心中,那就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存在,令他心生仰慕。

这几年,宗侃在她的熏陶下,也读过不少书,他又极喜欢读史书,每每读起史书来,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而令郑纷更欣慰的是,几年坚持下来,不废一日,宗侃的一手隶书,已经很工整端正,与当初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连大兄去年都曾来信赞扬:事别三日,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娇妖的大名,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篇:……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德音,是指美好的品德声誉。

郑纷把已睡着的娇娇递给旁边的乳母,让乳母抱下去,回头看向宗侃,只瞧着宗侃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连着浓密的眉毛,都舒散开来,透着欢跃,“瞧把你乐呵的,方才阿耶把你留下,和你说了什么事?”

一听郑纷问起这个,宗侃脸上的笑容就更浓了,从里到外,通体无比舒畅,比他打一早上的拳,出一身汗,还来得痛快,咧着嘴,呵呵笑道:“娘子。你猜猜,阿耶方才留下我,和我说了什么事?”

一边说,一边拉着郑纷到矮榻上坐下。

郑纷瞧着他这傻乐的模样。也知道这会子宗侃并不需要她说话,遂只笑了笑,跟着宗侃坐在榻上。

果然,宗侃紧紧攥着她的手,兴奋地说了起来。“阿耶说我很好,嘱咐我好好待你,让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要好好教育孩子,给启郎请个好先生,教启郎好好读书,还说这次的事,多谢我费心,说感谢我救了郑家。”

“娘子,你听到没有。阿耶说我很好。”宗侃情绪很是激动,仿佛终于得到了名分一般,得到肯定了一般。

“我听到了,”郑纷抚着宗侃的手,重重地点着头,“我都听到了,我也替郑家感谢你。”

宗侃忙伸手把郑纷给抱入怀中,“娘子,我们是夫妻,你还和我客气。”想着先前在岳父大人屋子里的一幕。他是由忐忑不安,尔后到狂喜不已,剧烈的转变,令他万分震惊。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要是换个地方,他大约会跳一段舞,来表达自己心头的兴奋与激动。

好一会儿,心头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宗侃又忽然想起一事来,低头望向怀里的郑纷。“娘,你说阿耶对我改观了,是不是对所有舞刀弄枪的人,都已经改观了?”

“阿耶从来就厌恶兵事,认为兵者,死生之地,利益之争,怕是没这么容易改观。”郑纷抬头望了宗侃一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宗侃挠了挠后脑勺,想起自己当年的困境,他是挺想帮桓裕的,而且他不想有事瞒着阿和,这事和阿和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遂一股脑把桓裕和郑绥的事情说出来。

只是才刚一说完,就听到郑纷推开他,斥了声胡闹。

宗侃心头一沉,真不愧是兄妹,郑经初听桓裕说起这事,也是斥了声胡闹,桓裕这是不在跟,要是在跟前,估计阿和得吩咐他打桓裕,一念至此,宗侃伸手大力拍了下额头,瞧这情形,只怕桓裕想娶郑十娘,比他当年娶阿和,要难上数几十倍,目前郑家,可没有一个人赞同。

也不对,听桓裕的口气,郑十娘那丫头,是赞同的。

岳父大人,是最疼那丫头,又是最听那丫头,就不知这事上,会不会听那丫头的了?

宗侃的脑子,正散性地胡乱猜想。

一旁的郑纷已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十分不安,“这不是胡闹吗?熙熙那丫头年纪小,定是让桓三郎花言巧语给骗了,不行,我得去和阿嫂说说这事,找熙熙好好谈谈,不许这么胡来。”

“那丫头还小,那丫头都十六了,你嫁给我,不也是这么大,我们俩好好的,他们为什么不行?”

“那怎么能一样。”郑纷急着辩驳。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熙熙和王家的婚事,是祖姑姑在日,口头商定下来的,如今祖姑姑不在了,我们怎么能毁约,这样一来,三娘也不好交待,这门亲事,还是三娘在中间拉的线。”郑纷越想又越觉得如此,心里又免不得一番埋怨,当初就不该让熙熙她们跟着去南地,小娘子没有长辈在身边教导哪能行,先是九娘出了事,现在又是熙熙。

想到这,就要往外走,却是让宗侃一把给拉住,“娘子,不许去。”

“阿郎,”郑纷望向宗侃,想推开宗侃,却听宗侃说道:“阿和,我和桓三郎是兄弟,我无法给桓三郎提供帮忙,但更不能给他帮倒忙。”

“可这事,真的不能这么来,没你们想的那么容易的。”郑纷重新坐到矮榻上,望着宗侃解释,希望宗侃能明白其中的关节,“你知不知道,熙熙的婚事,外祖父和外祖母还在平城看着呢,原本对于熙熙去南地,外祖母就已有怨言,要是婚事再这样,外祖母怕是直接就要派人把熙熙接去平城了。”

宗侃听了,愣了一下,“这么说,阿耶同意都没用。”又有些不信,“有这么复杂吗,婚姻不都是父母做主即可。”

“大兄的婚事,是曾祖母做的主,大娘的婚事,是祖母做的主,六郎的婚事,是祖母曾有遗言,娶卢家女,熙熙是外祖母养大的,原本当年外祖母接熙熙去平城,就说好,让熙熙嫁入外家,只是因为朝堂的赐婚,才把郑绥和五郎送回荥阳。”这些事,都是她6续听阿娘和阿嫂说的。

宗侃目瞪口呆地听着郑纷说这一切,“那十娘要与王家嗣子订亲,平城那边同意了?”

“王家嗣子,不仅是祖姑姑的嗣孙,更是出自太原王家,是身份内的联姻,外祖母肯定会同意,根本就不需要询问。”

这一刻,宗侃多少能明白,当初岳父大人,为什么不待见他了,一是因为他是武夫,一是因为,他并非出自能与荥阳郑氏并称的一流世家。

同时,也佩服郑经的勇气。

世人都想娶世家女,连他也不能免俗。

因为一旦进入这个圈子,不仅代表着能顺利进入仕途,博取高官的机会,更代表着能拥有高层次的学识与文化,惠及子孙万代。

他更知道,世家大族,都是身份内婚姻。

郑纷口中的大兄大娘以及六郎,无一不是身份内的联姻。

所以不论王家嗣子有几分人才,只要他出身太原王氏,这一条就足够了。

想明白,了解清楚是一回事,但是宗侃还是不愿意让郑纷把这事说开,“娘子,这事,你就当作不知道,别去管它好不好?”他还是想让桓裕搏一搏。

“我怎么能不管,我是她阿姐,我不能看着她犯错。”

郑纷虽性子温婉,但又不乏主见,自己坚持的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头一次,宗侃对郑纷的主见这么痛恨,“娘子,你要帮你十娘,我更要帮我兄弟。”

“十娘既是我妹妹,那也是你妹妹,假若十娘在这事上犯了错,不仅是十娘名声受损,连累的是郑家女的名声,我也是郑家女。”

“名声,名声,名声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刀使,就你们整天把名声挂在嘴边。”

“宗侃,”郑纷不禁高喊了声,她很少会火,这会子却是真恼了,“我们家就是这样,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

“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这些天,你别出屋子,等这事一过,我给你赔礼敬茶,给你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扔下这句话,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气得郑纷顿时头顶冒烟,在后面喊宗侃,却不顶用。

且说这边厢,宗侃和郑纷夫妇俩为这事起了争执,那边厢,郑经一到家,瞧着阿一不在跟前,李氏的精神较好,便和李氏也说起这件事。

同样的,李氏震惊万分,不敢置信,一向唯夫命是从的李氏,头一回坚决反对,“怎么能这样?你这不是害了熙熙,桓三郎是个人才不错,但家中,除了他,连个支应门庭的人都没有,更不提无父无母,外家薄弱,他又是庶出,怎么能配熙熙。”说完,一顿,又道:“阿郎,王家嗣子人才出众,连阿耶都满意。”

“阿语,这是乱世,一个有能力的武将,远比一个有文才不知兵事的世家子弟更能庇护家人,于家族有益,就拿这次新郑城的事说,宗君长和桓裕就帮了很大的忙。”

这一点,李氏不否认,但是这事事关熙熙,她不能这么做,“阿郎,你做什么,我都支持,除了这事外,我不赞同,不仅我,阿耶也不会赞同,外祖母那边就更不会同意。”(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天宁子道长

高敬这次兵入荥阳,荥阳境内的大族郭冯两家,被屠杀殆尽。㈧㈠中文网』. 8⒈

自高敬兵败消息传开后,两家仕宦在外的族人,回乡收敛亲人的遗骨安葬,一时之间,荥阳境内,白幔飘扬,悲音哀乐环绕。

冯十一郎君和郭五郎君,亦遭罹难。

无论是冯十一郎君的下葬,还是郭五郎君的丧,阿耶都没有回荥阳,派了几位兄长,回荥阳代为吊唁。

这次伯母诸葛氏,因让三娘接去了平阳,从而逃开了这场祸事。

前两日,已让三姊夫王奂带人亲自送了回来,住进了郑家在荥阳乡间的别院,也正因为此,几位兄长和嫂子,6续跟着回去荥阳居住,伯母回来的当天,郑绥也跟着几位兄长和嫂子一起回去给伯母请安,郑绥又代阿耶问候了伯母。

一同过去的,还有四姊夫宗侃和启郎,唯独不见四娘和娇娇,路上的时候,郑绥问起来时,大嫂只说是娇娇又吐奶了,四娘要留下来照顾娇娇,没能过去。

因陈留离新郑近,大兄郑经没有回荥阳住,留在陈留,四娘一家也留在陈留。

桓裕还在,二兄去晋阳,没有回来。

天气越地暖和起来,在春光明媚中,迎来了阳春三月,在春风和煦中,迎来了百花绽放,仿佛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开始,过往笼罩在天空中阴霾,开开渐渐消失,尤其是瞧着阿耶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灿烂,连带着郑绥心头的些许忐忑与担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回来后,郑绥就一直悬着一颗心,因为冯十一郎君和郭五郎君的死,因为郑家坞壁的毁掉,郑家数十代传承,百余年经营毁于一旦,她是真害怕。怕阿耶郁结于胸,无法接受,并且,阿耶坚持不踏入荥阳。就是因为这些。

所以每当阿耶叹息被捣毁掉的宗庙祠堂,还有烧毁的那些书籍字画时,郑绥就会劝阿耶:只要人在,一切都有的。

这一日,风和日丽。郑绥正在屋子里给阿耶念《庄子?逍遥游》篇,“……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念到这儿时,忽然瞧见苍叟走了进来,郑绥于是停了下来,转头望向苍叟说,“阿叔,有什么事?”

“回十娘。齐云山道观的天宁道长过来拜访郎君,如今在侧门那儿候着。”苍叟说着,把手上的名刺递了上前。

郑绥伸手接过,打开一看。

这个天宁道长,她有印象,前两天听过,是冯十一郎君的朋友,这回特意从齐云山道观赶过来,吊唁冯十一郎君,大兄代阿耶去参加冯十一郎君的下葬时。见过这位道长,这位天宁道长,还特意递了拜帖,托大兄带回来。近期要来拜见阿耶。

“快请。”原本仰靠在坐榻后凭几上的郑瀚,连名刺都没有看,便很快起了身,“熙熙,你先回其他地方转转,晚上的时候。再过来。”

郑绥哦了一声,起了身,把名刺递给阿耶,瞧着阿耶满脸欣喜,不由疑惑,“阿耶,您前两天不是说不认识这位道长吗?”

“这位天宁子,阿耶是久仰其名,一直无缘得见。”郑瀚说着,挥手吩咐苍叟,“你快去把天宁道长请进来。”

苍叟应了一声,领命下去,只是未走到门口,就让郑瀚给喝住了,“等等,我亲自去迎接他。”说着,就往外走。

难得瞧见到阿耶这么热情去招待一个人,郑绥觉得好奇,这位天宁道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阿耶,亲自去侧门迎接,于是赶上前去,拉着阿耶的手臂,“阿耶,既然这位天宁道长,这么得您青眼,我也想去瞧瞧,看他长成什么模样。”

郑瀚犹豫了一下,看了郑绥一眼,“好,一起去,不过,瞧完就回自己屋子里去。”

郑绥忙地点头,跟上阿耶的脚步。

苍叟在前面领路,阿耶所住的院落,位于阮宅的后院,旁边单独有侧门供进出,转过一个花园,很快就到了侧门,侧门处除了四个青衣仆从外,远远就瞧见一位身着黑袍,头戴庄子巾,须皆白的老翁,手执着一柄玉麈尾,气质飘然于外,透着几分仙风道骨。

走近前去,郑瀚朝着那位道长,揖了一礼,“某,荥阳郑十,见过道长。”

郑瀚族中排行第十。

那位道长,挥了一下玉麈尾,左手抱住右手,回之一礼,“贫道道号天宁子。”

“某常听子集提起道长,一直是久仰道长之名,不想今日有缘得见,可惜子集已不在。”说到后面,语气无端悲怆起来。

子集,是冯十一郎君的表字。

天宁道长仰天长叹一声,“斯人已逝,非你我碌碌尘寰中人矣。”片刻,又道:“居士不必过于伤悲,正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是耶。”

居士,是指有德才而隐居不仕的士人。

听了后面这句话,郑瀚神情一凛,对这位天宁道长肃然起敬,“有请道长进屋一叙。”

“居士先请。”天宁道长挥了下玉麈尾,目光看了一眼郑瀚身边的郑绥,一扫而过。

郑瀚伸手指着郑绥道:“这是小女,让道长见笑了。”

见阿耶说话了,郑绥只得上前,行了一礼,“儿见过道长。”

天宁道长又抬头看向郑绥,这一回,目光停留得稍微长一些。

郑瀚迎着天宁道长回了院子,郑绥没有再跟去,因有好几日没见到四娘郑纷了,便打算去一趟四娘他们所住的宅子。

他们已经不住在阮宅了。

所住的宅子,是座三进式的中等宅院,离着阮宅,中间隔了两座宅子,是大兄想着阿耶既然不愿意回荥阳,总住在阮府,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在这附近盘了座合适的宅子,供阿耶居住,只因阮世父不愿意阿耶搬,所以阿耶仍住在阮宅,只有大兄和四娘郑纷一家,搬了出来,现在就住在这座三进式的宅子里。

郑绥因跟着阿耶,便没有搬出来,仍旧住在阮宅。

因离得近,郑绥乘一辆牛车,带着几个仆从就出了门。

来迎接她的,除了仆从外,是四姊夫宗侃,郑绥很是奇怪,问:“姊夫,阿姊呢,阿姊不在宅子里?”

“是不在,没想到十娘今日会来,你阿姊昨日接到五房练郎媳妇一封信,今日带着娇娇,回荥阳去了。”

五房的练郎媳妇是阮七娘,未嫁入郑家前,是四娘的手帕交。

这个郑绥是知道的,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来得还真不巧。”

“人已经来了,十娘要不就进来坐坐,正好,叔齐今日没有出门,也在宅子里。”

听说四娘不在,郑绥原是想离开的,只是听到宗侃后面提起,桓裕也在,顿时迟疑了一下,再瞧着宗侃满脸笑意,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洞若明火,闪闪亮,仿佛什么都已了如指掌了一般。

郑绥先是一惊,尔后脸上一热,再之后,不由埋怨起桓裕来,肯定是他把他们俩之间的事对四姊夫和大兄说了,要不然,四姊夫的目光,不会临末了,还带上打趣的意味,想到这一点,越地肯定,四姊夫闪闪亮的眼睛,明明就是十足地打趣。

宗侃方才明明已经瞧出郑绥的意动来,看来,桓裕还真没说谎,真是郎有情,女有意,只是这会子,瞧着郑绥没有行动的意思,不由又出声提醒道:“十娘,我和桓叔齐比剑,你要不要去看看。”

郑绥晃过神来,轻嗯了一声。

她想见桓裕,也想见见桓裕舞剑的样子。

“那我就去瞧瞧,就不知姊夫和阿平,谁的剑法更厉害。”郑绥虽这般说,却并不敢看向宗侃的眼睛。

她今日出门没带帷帽,倒是失策了。

“十娘觉得谁的剑法更高一些?”

“若论剑法,我认为当然是阿平。”郑绥回答得十分干脆,“熙熙只闻姊夫十五岁时,一杆长枪,连下羯胡十营,可没听说过,姊夫是一把长剑,连下羯胡十营,这么看来,在兵器方向,姊夫的长枪更胜一筹。”

听着郑绥说得有理有据,宗侃不由笑赞了句:“你这丫头,却是机伶。”说完,又道:“其实长枪和长剑,我都比桓裕厉害。”

“我不信。”郑绥这话几乎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了。

宗侃呵呵一笑,“等会儿一并让你这丫头见识见识。”

只是一进西厢,厢房前的空地上没有人,护卫也早就遣退了,今日这比武,不单是他和桓裕比,还有他和桓裕手下的护卫比,“人呢,比武的人,都去哪儿了?”

“桓三郎说,郎君有客人到,让把护卫都遣了,”是一位从门口跑过来的僮仆,“三郎在西间候着郎君和小娘子。”

这还有护卫?

郑绥一愣,宗侃什么都没有说,就直接把她带进来,她连帷帽都没戴,心里顿时觉得宗侃是一点都不靠谱,要是她方才直接在这儿出现,那成什么样子。

所幸桓裕想得周全些。(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章 道长说媒

“我刚还说,要让十娘看我们俩比剑法,你怎么就把人给遣退了,还回屋换了身衣裳。┡Ω㈧㈠中文 网』.『8⒈”一进西间的屋子,宗侃就朝着桓裕嚷了起来。

“刀剑无眼,十娘是女郎子,看这些做什么。”桓裕没理会宗侃,目光越过宗侃,望向身后跟进来的郑绥,“你今日怎么出来了,你阿耶愿意放你出来?”

“阿耶那儿有客,来了位上门拜访的天宁子道长,瞧着好似很得阿耶看重。”

“得你阿耶看重就好。”桓裕附和了一句,心里极其高兴,看来这一步棋没有走错,也不枉,他费一番心思,把这位道长从海宁县的齐云山给请到陈留来。

宗侃嘿嘿一笑,“阿平可就等着这位天宁子道长上门。”

这话听在郑绥耳中,已经很直白了,郑绥不由吃惊不已,满是诧异地望着桓裕,“阿平,你认识这位天宁子长道?”

“哪里只是认识……”

宗侃的话,未说完,就让桓裕给截住了,“君长兄,你先出去一下,让我和熙熙说几句好不好?”说完,就攀着宗侃的肩头,拉着宗侃往外走去。

“不行,阿平,阿大交待过,不许你和十娘单独……”人消失在门口,后面就变成呜呜声。想是宗侃的嘴,已让桓裕给封住了。

跪坐的方榻,歇息的矮榻,一架屏风把屋子隔成前后两进,后面是歇息的地方,前堂是会客。

“小娘子,”晨风瞧着门口,久不见桓裕的身影,不由提醒,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

郑绥朝晨风摇了摇头,先在右向的第一张方榻上跪坐下,心里极其地好奇,桓裕怎么会认识天宁子道长,听阿耶的话。天宁子道长,明明是冯十一郎君的旧识,只是……只是那张拜帖是大兄交给阿耶的,冯十一郎君的下葬。也是大兄去的。

一时间,郑绥心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位天宁子道长,不会是假冒的?

过了好一会儿,只瞧着桓裕就进来了。

郑绥忙地喊了声阿平。欲起身,桓裕忙地摆手,“坐下,我们坐着说话。”

“你怎么会认识天宁子道长?”郑绥脱口问出了心头的疑问,千万别是她心中所猜测着那样。

桓裕瞧着郑绥满心的紧张,心下了然,不由笑道:“熙熙,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说完,也不待郑绥开口,又继续道:“今日到你家去的那位。的确不是天宁子,真正的天宁子,已于今年正月里逝世了,今日去你家的那位是齐云观的玄宁子道长,天宁子道长的师弟,现今齐云观的观主。”

“阿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绥听得晕乎乎的,依旧不明白,桓裕请了位道长去见阿耶,是为了什么事。

只听桓裕提醒道:“你阿耶很相信天宁子道长。”

阿耶相信天宁子道长。

郑绥直觉摇头。阿耶信过道,也信过佛,喜欢老庄,也读孔孟。但要说很相信天宁子道长的话,她却不信,冯十一郎君信道,平生和齐云观的天宁子道长常有往来,因为南北阻隔,亦很少去齐云山道观。俩人多是书信相通,故而,阿耶只见过天宁子道长的字,并未见过天宁子道长其人。

“阿耶不信道。”

“信不信,没关系,但如你所说,你阿耶很看重天宁子道长。”

“可你不是说,来的这位道长不是天宁子道长,是他师弟,玄宁子道长吗?”

“这有什么关系,荥阳没人见过天宁子道长,你阿耶也不曾见过,我们不妨就把这位玄宁子道长,当作是天宁子道长。”

郑绥觉得,桓裕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了位玄宁子道长来冒充天宁子道长,“你们找他过来,是为了什么?”

“我找他过来做媒人。”

郑绥顿时哑然,不敢置信,睁大眼睛望着桓裕,又听桓裕道:“你阿耶很信天宁子道长的话,所以,我才找了天宁子道长过来做媒人,只是派人去齐云观时,不料天宁子已于一个月前逝世,不得不让他师弟,冒充一下他。”

“不是,阿平,”郑绥终于把这个消息给消化掉了,“只是道长能做媒人吗?”

“只要是能说服你阿耶的人,能把媒说成功的,都可以来做媒人。”

虽然听了桓裕这良说了,但郑绥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遂沉默不语。

“熙熙,我想一击就中。”要是出其不意,都不能一击就中,后面就更难了,桓裕说得郑重其事,“你阿兄也提议过,他去说服阮子远做大媒,但我觉得把握不大,所以放弃了这个媒人。”

郑绥没吭声,心中又十分赞同桓裕的话,突然又想起一事来,“你是不是什么事都和大兄和四姊夫说了?”

“没有,我只是说想托媒人,上郑家提亲,我需要你大兄的帮忙,因说这话时,君长兄也在,便没有瞒着他。”

一听这话,郑绥松了一口气,她真是害怕,桓裕把那封荒唐信,也给说出来。

如今只要一想起,她就觉得,这是她这一辈干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希望能把那封荒唐的信拿回来,可桓裕从来不见提起那封信,她就更不好提起来了,要是当面提起,又免不得一番尴尬。

——*——*——

“什么?道长,您方才说什么?”郑瀚瞪眼望着跪坐在他对面,手执玉麈尾的天玄子道长,不敢相信方才他听到的。

仔细瞧去,就会现,此刻,郑瀚的神情,与郑绥初听到桓裕说让道长做媒的消息时,很是一致,父女俩高度统一的吃惊,尤其是那双圆瞪的眼睛。

他先前愿意带着熙熙出去见天宁子道长,本来是想让这位道长,瞧瞧熙熙的面相,因为从前天宁子道长给郑绥批过命,只要过了十五岁的劫难,就能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方才进屋后,他和天宁子道长叙过一番话,就提起熙熙的命格来,这是他最关心的,不料天宁子道长却说:瞧着熙熙已度过生死劫,但十娘命中缺木少火,南方为火,最好能长居南地,夫君命中多木,方得一世安康。

单单这几句话,也就罢了。

更为要紧的是接下来的话:看在冯子集的面子上,他愿意开一次天眼,替熙熙保一门婚事,保熙熙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天宁子道长望着郑瀚笑道:“居士应该听得很明白,难道还要贫道重述一遍。”

郑瀚,除了吃惊外,更是迷信于天宁子道长所说的那一句:保熙熙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他所求不就是这个,现下,唯一不放心,也是这个。

若是连这个他都能够放心了,他也就了无牵挂了。

所以,此刻,郑潮的脑海中,只能用疯魔两个字来形容,其他任何的理智,已经让他抛得一干二净,“道长等等。”说完,抬头喊了苍叟进来,“把王十四郎那份庚帖拿过来。”

苍叟应了一声,很快就去取了过来,递给郑瀚,又让郑瀚给赶了出来。

他心中也极纳闷,不知道这位道长和二郎君说了什么,都谈了这么久了,他鲜少能见到二郎君,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说这么久的话。

“道长,您看看这张八字庚帖,和小女的八字相不相合?”郑瀚起身,把那份庚帖亲自送到天宁子道长手中。

天宁子道长伸手接过,拿起庚帖仔细看去。

郑瀚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是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天宁子道长,心怀忐忑不安,又生怕错过道长脸上的一丝表情变化。

到后面,随着道长的蹙眉,郑瀚的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又过了良久,还不见道长说话,忍不住问了起来,“道长,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这门亲事订下了吗?”只瞧着天宁子道长从庚帖上抬起头来。

郑瀚急忙摇头,“还没有。”

“没有就好,不知你们合过庚帖没有,这两人的八字相克,不利婚姻,若是勉强凑合……”

瞧着天宁子道长露出踟蹰的神情来,郑瀚心头一急,甚至都没对这位世外之人露出的红尘之态产生怀疑,只急忙问道:“到底是怎么样,还请道长直言。”

“八字相克,不利女命,寿字上恐得减上许多。”

一听这话,郑瀚顿时心头凉了半截,“道长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没,就如同上次一样,受了道长指点,去了南地,就能逃过死劫。”

“这个贫道没有法子,贫道只能开一次天眼,不能再开第二次天眼了,请恕贫道无能为力。”天宁子道长,瞧上去是满心无奈。

郑瀚一时想及天宁子道长先前所说的,能替熙熙保一门婚事,遂又问道:“方才道长说,能替小女保一门婚事,不知道道长说的是哪一家?是否是郑家故旧?”

“是不是故旧,贫道不知晓,”天宁子道长挥了挥手中的玉麈尾,“贫道在南地,偶尔有机缘,替高门大户的人合八字瞧命格,倒是有一位很合适令女,他也是命格奇缺,之前刑克了两位未婚妻,只是我瞧着,与令女的命格,倒是十分的相合。”

“哪一位?”

“谯国桓叔齐。”(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章 松口

二兄郑纶从晋阳返回来了。』 ㈧㈠ 』 中文网*.┡8⒈

一同来的,还有王家十四郎,王猷,即祖姑姑的嗣孙,亦是三姊夫王奂的从弟。

王十四郎来阮府拜见阿耶时,郑绥起身要回屋,却让阿耶给叫住,“别回去了,去后面坐一会儿。”

郑绥哪有不明白阿耶的意思,顿时羞涩地垂着脑袋,心中又生出几分排斥,不满地压低声音,“阿耶。”

“熙熙,听话,去后面坐着。”郑瀚叮咛一句。

瞧着阿耶的坚持,郑绥只好带着晨风和辛夷去了后堂,高脚案几上,放着满满一案几的书卷,其中有郑氏先祖注释过的《春秋左氏传》,还有阿耶注释过的《公羊传》及《诗经》等之类的经学释义。

因郑家坞壁被毁,毁掉了宗庙祠堂,也毁掉了郑家所收藏的书籍字画,其中有许多是孤本,自从阿耶被救出来后,便一直致力于孤本的默述抄写,用阿耶的话说:他不想这些孤本,就在他手中给断绝了。

同时,阿耶又常庆幸:所幸当日五兄郑纬去南地时,带走了一半的书籍字画,使得那一半书籍经义得以保全下来。

除了阿耶自己默述抄写的孤本外,其他的一些重要典籍,若是阮府有收藏的,阿耶又请了阮府上的文士,帮忙抄誊一份,这方面,阮世父给了很大的帮助,甚至连阮世父,还亲自握笔帮忙抄誊了许多。

郑绥时常过来,抛开和阿耶说话的空隙,最多的是坐在这后堂,帮忙较对文字。

所以这满案的书籍,是一个多月以来,阿耶所致力的成果。

饶是如此,阿耶仍于心难安,常自叹:无颜于地下见父兄。

所谓士族者,以家学和礼法标著于其他诸姓,故而文化传承是重中之重。而书籍经义便是桥梁。

郑绥摸着这一卷卷的书籍,想起阿耶从今早开始默写《北朝民歌》的乐谱,因她过来,阿耶才停下来。这本《北朝民歌》是阿舅编纂的,她曾抄誊过,印象颇深刻,所以就坐到阿耶平常所坐的位置上,翻开案几上阿耶写了一部分的乐谱。想接着阿耶所写的部分继续写。

外面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想是二兄郑纶领着王十四郎过来了。

郑绥刚要拿笔,手抓了个空,毛笔已让晨风拿走了,郑绥瞪了眼晨风,示意晨风把毛笔给她,只是晨风不但没有把笔给她,而且还往帘幔那边走去,向外瞧了一眼,又招手让郑绥过去。郑绥见了不由干瞪眼,这丫头,如今越放肆了。

瞅准了外面现在有人,她不好出声。

忽然,旁边的辛夷扶她起身,郑绥回头望向辛夷,只瞧着辛夷笑着指了指外面,附声在郑绥耳边小声说道:“小娘子过去瞧瞧。”

郑绥顿时哭笑不得,这两个丫头,竟然比她还着急似的。

晨风又走了过来。把手中的毛笔放下,和辛夷拉着郑绥就往帘幔那边走去,躲在帘幔后面。

郑绥原是不打算看的,耐不住这两个丫头的撮弄。透过深色的帷幔,隐隐约约瞧见二兄郑纶身侧,着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郎,穿着一件鸦青色大袖衫,头上包着黑色的巾帻,长得白净。五官很是清秀。

先是一番寒喧,阿耶问了王家长辈的身体情况,王十四郎都一一答了,又代家中的长辈,向阿耶问了安,之后,分宾坐下,阿耶才考究起王十四郎的学问来,王十四郎都能对答如流,有些玄言义理,郑绥在帘幔后面听着,都觉得很是新颖。

至此,郑绥多少也能理解,阿耶为什么这么看中王十四郎。

至少,王十四郎很博学。

正是因为如此,郑绥心头越地不安起来。

自从阿耶见了天宁子道长,尤其郑绥知道那位天宁子道长是桓裕和大兄安排的,她原本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耶不仅一点动静都没有,反而总是询问,二兄出去多少天了,还有几天能回来,一心只等着二兄回来。

一时之间,郑绥只觉得百无聊寥。

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转身,重新到案几前坐下,翻看那本未完成的《北朝民歌》乐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恨不得外面坐的那位,是桓裕才好,要是桓裕有王十四郎一半的博学……想到这,又摇了摇头,要真如此,那个人就不是桓裕了,既不是桓裕,又怎么还会是她喜欢的那人……

林林种种。

脑袋里犹如一团乱麻,越理越乱,凌乱得根本无法理清。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熙熙,在想什么呢?”

郑绥晃过神来,抬头就看见阿耶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忙地喊了声阿耶,要站起身来,却让阿耶给扶住,“坐着。”说着就在郑绥旁边的方榻上跪坐下来。

“阿耶,”郑绥又喊了一声,“二兄走了?”

郑瀚嗯了一声,“走了,我让他们先在外面的宅子里住着。”

郑绥瞧着阿耶眉宇间满是得意,似乎很满意一般,心头顿时更加沮丧起来。

见此,郑瀚挥了挥手,让辛夷和晨风,还有苍叟都出去,尔后望向郑绥,满眼宠溺,“熙熙,方才你在想什么?”方才一进来,瞧着熙熙满脸凝重,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先是一惊,尔后又释怀。

郑绥轻啊了一声,羞赧地移开眼,“没……没什么。”

郑瀚呵呵一笑,“不说就不说。”又低声问了一句,“丫头方才可是见了那小子?”

郑绥没答话,脑袋是垂得更低了。

郑瀚见了,微移了移位置,伸手摸了摸郑绥头顶,“丫头,你和阿耶说句实话,那小子,你满意不满意?”

“阿耶。”郑绥喊了一声,声调上扬,带着难为情,没想到阿耶会当面问她这话,双手紧捏着衣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丫头,放轻松些,这又没外人在,就阿耶,难道阿耶还会笑话你不成。”

“阿耶,我……”郑绥侧头望向阿耶,瞧着阿耶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满是疼爱,登时间,郑绥只觉得满心的紧张去了几分,觉得她是不是该和阿耶说实话,只是那话,她又实在说不出口。

郑瀚叹了口气,“桓裕还在不在陈留,阿耶打算见见他。”

郑绥一听这话,只觉得眼前一亮,似柳暗花明一般,忙说道:“在,在的。”说完,瞧着阿耶的眼睛直盯着她瞧,郑绥才意识到,她太过急切了。

“你这丫头,什么都露在脸上,好了,阿耶知道你的心思,你先回屋去。”

“阿耶,”郑绥不敢置信地望着阿耶,迟疑了一下,“那我先下去了。”起身的时候,又拿起那卷未抄誊完的《北朝民歌》乐谱,“这本书,女儿记忆犹新,后面的内容,就由女儿去把它续完,到时候再由阿耶检查一遍。”

郑瀚点了点头,“我倒是忘记了,这本书以前你这丫头抄誊过,行,就交给你去完成,至于检查就不用了,阿耶自是相信丫头不会弄错的。”

待郑绥走后,郑瀚把苍叟喊了进来,“你派人去那边的宅子里传个消息,让阿大有空过来一趟。”

苍叟应了一声唯,出去吩咐人。

瞧着苍叟有些伛偻的后背,郑瀚出神了良久。

他们这一代人都已经老了。

他不知道他这么做对不对,如今的世道极不太平,亦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既然有道长的批命,熙熙自己又喜欢,他就顺那丫头一回意。

至少,凭着桓裕的能力,能在这乱世当中庇护熙熙的安稳,不是吗?

这样,他也能够放心一二。

晃过神来,郑瀚又拿出一叠空白的纸过来,他这边,该默述抄誊的书籍经义,已经差不多了,不知道五叔和二十二从弟及练郎阿稚他们,郑氏的谍谱补得怎么样?

这场灾难,给郑家带来的损失,极其巨大,几乎是无可弥补,

起初,他几乎无法接受,想以死谢罪,尤其是从新郑城出来时,望着荥阳的方向,他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父祖兄长,据守荥阳百余年间,偏偏就在他手中,让数代经营毁于一旦。

连宗庙祠堂都不保。

他无颜去地下见父祖兄长,更无颜去面对郑家上下几百口人。

只是他想到那些被焚掉的书籍字画,想到了女儿熙熙,他还有牵挂,不能一死了之,想他读书万卷,也该补救些许末枝,所以和五叔商议,他重新整理典籍经义,五叔带着二十二从弟及练郎阿稚他们,整理郑氏的谍谱。

想到这,郑瀚拿笔默抄起来,这项事情,终于算是接近尾声了,他也算是完成一桩任务,剩下的一件,也该快了。

这一写,又是一下午,天黑的时候,忽然瞧见苍叟进来禀报,“大郎过来了。”

“让他进来吧。”郑瀚搁下笔,苍叟忙地上前替郑瀚揉了揉脖子后面,“郎君最近也太赶了些,以后有的是时间,何必赶在这一时半会的。”

“快完了,早些弄完,早了事。”郑瀚起身伸手推开苍叟,起身往外走。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苍叟心头平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未完待续。)

ps: 公历2o14年最后一天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二百六十六章 得当

天空黑团团的一片,没有月亮,几颗星星,寥落地散落在夜空中,时隐时现。㈧┡ ㈠中文『『网%.Ω8⒈

郑经的心情,出奇的好,下了马车,脚步如飞,很是轻快,直往桓裕所住的西厢房而去。

屋子里灯火通明,却是十分的安静,使得郑经的脚步声,略显得有些突兀,只是一进门,郑经还没出声,跪坐在榻席上的桓裕先开了口,“看来是成了。”

“不是都在你的预料之中。”郑经笑了笑,脚步缓了下来,这回是他沉不住气了,原因在于他没抱太大希望,又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都快磨掉桓裕给他的那一丁点儿信心了,不想,桓裕这方法,的确很管用,踱着方步走进了屋子,“阿耶想见你,我说了,明天下午带你过去。”

“行,明天过去,成败就在明天一役了。”

“你既然知道重要,就赶紧了。”郑经伸手指了指桓裕摊在案头上的那本《公羊传》经义,“这么些天,你看了几遍了?”

桓裕只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郑经走近前,在旁边跪坐下来,瞟了一眼那本摊开的经义,心头一惊,忙地伸手拿了过来,吃惊地望向桓裕,“阿平,你可别告诉我,你连一遍都没有看过,而且一直在看‘隐公元年’这一节。”

“这一节我已经全会背诵了,连那些注释经义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郑经一听,顿时气结,“废话,你都看了这么长时候,哪还不能背下来。”之后又念叨道:“我就知道,这些天,不该让你和君长待在一起,你们待在一起,能看书才是怪事。”

桓裕难得瞧着郑经这般着急,如临大故一般。不由觉得好笑,也真笑了出来。

双手抱着后脑勺,身子往后面的凭几上一仰,“阿大。不就是一本书,犯得着急成这样,况且,我有多少墨水,你阿耶还能不知道。早在六年前就知道了,我再读,都冒充不了博学之士。”

“阿平,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别的书,就罢了,这本《公羊传》的注释,是我阿耶平生得意之作,况且,这又没多少。你就不能认真对付一下,难不成,明天真的要像六年前一样,让我阿耶问得你哑口无言才是。”

郑经越想越急,翻着手中的那本经义,又道:“这样,我把阿耶最喜欢的那几篇给你折出来,你今晚和明天上午,好好看看,记不住。就记个大概好了。”

“阿大,你别忙活了。”桓裕坐直身,伸手一把夺过了郑经手中的那卷经义,放到案几上。收敛住笑意,十二分认真地望着郑经,“听说,世父今日见了王家十四郎。”

郑经不明白桓裕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这不是明摆着的事,王猷都已经让二郎郑纶带到这宅子里来住了。二郎郑纶今日和王猷,谈了一下午的玄言。

又听桓裕问道:“阿大,你家二郎的学问如何?”

“二郎的学问,是阿耶亲自教导的,单论博学,连五郎都不及。”郑经如实回答,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更是他心口上的伤,阿耶宁愿教二郎,也不愿意教他,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他一直很妒忌。

“这就对了。” 桓裕大附掌,笑望着郑经,“常言物以类聚,能和你家二郎辨析义理,俩人一说,就是一下午,又岂能是无才之人,阿大,你细想一下,要真比学识,哪怕是拍马我也不可能赶上。”

“那怎么办,总不能功亏一篑。”郑经没好气地瞪了桓裕一眼,也不知他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一个当事人,还没他着急。

“阿大,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前面路铺好了,桥也搭了,我只要水到,便能渠成,断不会功亏一篑。”

郑经知晓,桓裕一向不打无把握的仗,方才他也是让桓裕给一下子气昏了头,这会子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又觉得有十分道理,再瞧着桓裕一身轻松,想必是有十成把握,要不然,该急的是他了才对。

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着急。

于他来说,王十四郎,也十分不错。

据说明年春,大燕朝廷的征辟,王十四郎,便名在其列。

想及此,郑经放下心来,遂笑道:“你是成竹在胸,倒是我瞎操心。”

“哪是瞎操心,若没你,我路没法铺,桥也没法搭呀?”桓裕伸手揽住郑经的肩膀,拍了拍,“说起来,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郑经一把推开桓裕手,一脸正色地望着桓裕,“谢我就不必了,你以后好好待熙熙就行了。”

桓裕嘻嘻一笑,反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对她不好了。”

又道:“我可是看着那丫头,一点点长大的,就她那性子,柿子专挑软的捏,以后别得寸进尺,尽欺负我,你就该就谢天谢地了。”

“胡说什么,就熙熙那性子,她哪能欺负人。”郑经根本就不相信,在他眼中,郑绥永远是那个遇事就大哭,急了就咬人的小丫头。

桓裕摆了摆手,“这方面你没说话权,我想野奴比你更有说话权。”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郑经也不回房了,就打算在桓裕这儿将就一晚,要就寝时,突然瞧见一个青衣僮仆走了进来,是启明。

“怎么了?”郑经抬起头来望向进来的启明。

启明忙地上前:“回大郎,十娘派了位婢女过来,说是要见桓三郎。”

“找阿平。”郑经转头望向桓裕一眼,桓裕忙地摇头,示意他不知道。

“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启明忙回道:“那位婢女只说她是来见桓三郎的。”

“让她进来吧。”桓裕吩咐了一声,望向郑经,解释道:“肯定是有事,要不然,那丫头不会无缘无故派个婢女过来。”

“你倒是清楚得狠。”郑经瞪了桓裕一眼,“我先避避,我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子?”

桓裕耸了耸肩,以示无奈。

很快,人就让启明带进来了。

来的人是晨风,披着件灰鼠斗篷,一进来,把斗篷帽子给摘了,上前行了一礼。

“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桓裕问道。

“小娘子陪了郎君抄完书,才回屋。”晨风说着,递给桓裕一张小纸条,“这是小娘子让我带给看看的。”

桓裕接过,纸条上有一行字,末尾还画了只小猫头,简单几笔,把小猫眯着眼很是闲适的神态,灵活地表现出来,说起这小猫头,还有一个典故,采茯在徐州,郑绥在建康时,郑绥有好几次都疑心五郎拆了她的信,就在信笺的背面右下角处,画了只猫头,以作辨别。

只是采茯都没有现,直到数次之后,她信中提及这事,采茯查了前面几封信,果然每封信的信笺右下角处,都画了一只猫头,每一份的都是一样。

桓裕瞧着千篇一律的猫头,就让采茯回信,说他说的,猫头画得太丑了,没有表情。

后面,郑绥寄来的下一封信,便是整整画了一大幅猫头,把猫的各种神态都描足了,足足有十幅,把喜怒忧思悲恐惊都画个遍,最后还说,以后就让信笺上的猫头,表示她的心情。

桓裕只觉得好笑,这丫头还真经不起激。

自此以后,连写给他的信,都会在末尾,画上一支小猫头,表示心情。

这会子,桓裕看到那行字,再看到那只小猫头,觉得十二分的舒心,完全放松了下来,望向晨风道:“好,我知道的,你回去和熙熙说一声,让她尽管放心。”

晨风应了声唯,从桓裕手中拿过那张纸条,给撕碎,不待桓裕开口,忙解释,“这是小娘子吩咐的。”

“她想撕的应该不是这张纸条。”桓裕轻声一笑,嘀咕了一句。

“那婢子先回去了。”

“要不我派人送你回去?”

晨风忙地推辞,“不必了,有护卫跟着。”

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桓裕仍旧吩咐启明,送晨风出门。

人走后,郑经从后面走了出来,“这婢女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你阿耶已经同意我和熙熙的事了。”晨风给他看的那张纸条上,写着:耶耶同意,四个字,是熙熙的隶书手迹。

“熙熙大晚上,派个贴身婢女过来,就是为了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听出来,郑经的语气,明显不善,桓裕忙笑嘻嘻地道:“阿大,你该替我们高兴才是。”

“我是该高兴。”郑经轻哼一声,在一方榻席上跪坐下来,“女生外向,果真如此。”

对于这话,桓裕直接不理,只说道:“我估计你阿耶肯定是上午和熙熙那丫头说了什么,那丫头揣度了半天,才想出个所以然来。”要不依照郑绥那急性子,只怕早就派人过来传话了,不会等到这么晚,“只是她这么做,派了晨风过来,你阿耶怕是也知道了。”

桓裕的心情又多了几分把握。

郑经默然,对这话倒是十二分的赞同,“行了,阿耶都已经递话过来了,你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巧合

次日下午,郑经陪着桓裕一起来阮府拜见郑瀚。㈧㈠中文网ん.8⒈

只是刚一到阮府,就有阮尚派了仆从过来,请郑经过去枫林院一趟。

郑经一听,望向那位青衣僮仆,问道:“你家三郎什么时候回陈留了?”阮尚是阮遥的长子,族中行三,前阵子去了平城。

“今日刚到家,原是要去郑宅请大郎,不想大郎来了我们府上,就特意派了小的过来传话。”

“我现在有点事,你先回去传个话,就说我晚些时候,和桓三郎一起去枫林院找他叙旧。”

郑经说完这话,那位青衣僮仆并没有应声,脸上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郑经不由又问了句,“怎么了?”

那位青衣僮仆迟疑回道:“是三郎让小的务必请了大郎过去,说是给大郎带了平城那边的信过来。”

“你就说我说的,等会……”

郑经话未说完,就让桓裕给打断了,“既然崇之说了务必请你过去的话,想必是真的有要事,你先过去,我拜见了世父后,再过去找你们。”

崇之,是阮尚的表字。

“纵有急事,也不差这么一会子,我还是陪你先去拜见阿耶。”郑经略有担忧地望着桓裕,他是怎么也不放心桓裕单独去见阿耶。

桓裕能理解郑经的担心,拍了拍郑经的肩头,“阿大你放心,我不是君长兄,应付得过来。”

“真不用我去?”郑经瞧着桓裕信心满满的样子,迟疑了一下。

“不用。”桓裕确定地点头,“你忘记了,昨晚上我可是比你还清醒。”

“这倒也是。”想起昨晚上的情形,没有否认。

桓裕拉着郑经,附上去在郑经耳畔说了一句,“瞧你如临大故的样子,阿大,熙熙可说了,你阿耶又不是洪水猛兽。”

郑经先是一愣。之后笑着伸手当胸捶了桓裕一拳,“定是你编排了阿耶什么话。”

“我哪有?”桓裕闪避开来,喊着冤,“我不过是拾了君长兄的牙慧。”

一时间。郑经只觉得好笑,他就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定不会说什么好话,然而瞧着桓裕满脸轻松。不似作假,郑经心头也松了口气,想来,桓裕至少出身南地世家,总不会像宗君长那样,见到阿耶,似老鼠见到猫一般,紧张不已。

且说,郑经跟着那位青衣僮仆去枫林院见阮尚,桓裕单独来拜见郑瀚。在阮府的侧门口,俩人分了开来,桓裕由着仆从领着,前往郑瀚所住的院落。

郑瀚所住的院落,有单独的侧门供出入,直接乘马车去后院,从侧门进去即可,假如没有刚才那位青衣僮仆过来请郑经,也不用这么麻烦,绕整个阮府走上半圈。

只是这会子。不得不跟着仆从绕去后院,费了大约近两刻钟的时间,才转到后院,郑瀚所住的院落。

太阳已偏西斜。金灿灿的阳光,晒落在人身上,格外的暖和,抹去了一冬的阴寒。

桓裕到了院子门口,便由着候在门口的青衣僮仆迎了进去。

院子里出奇的安静。

中庭里有三三两两几个僮仆,桓裕也听郑经提过。他父亲屋子里多是用僮仆,这么些年,院子里从不用婢女或是仆妇,所以,见到这番场景,也不足为怪,只是随着他走进来,离正房越来越近时,正房的屋子里依旧没有丝毫的动静,不由让他提起了一颗心,按说,通报的僮仆,早已把话传到了。

直到他上了正房门前的台阶,屋子里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片刻,苍叟从里面走了出来,“三郎来了。”

“阿叔。”桓裕忙地唤了一声,对于郑瀚屋子里这位老仆的份量,他还是很了解,所以也给予应当的尊重。

苍叟颔点头,并不是他托大,二郎君的这些子女,从大郎算起,都得唤他一声阿叔,而眼前这位,郎君的心思,他已经明白几分,领着桓裕进屋,“三郎来得有些不巧,郎君下午一直盼着三郎过来,只是方才突然让阮家郎君给叫去了,三郎坐着稍等上一会儿,老奴马上吩咐人去请了郎君回来。”

“不急,叔齐等等就是了。”桓裕忙道。

进了屋子,屋子里前堂果然不见郑瀚的身影,就不知后面,望着那一片深色的隔帘,桓裕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但他更不相信,就这么巧合,且不说他过来拜访,是昨日就说定的,况且,郑瀚就住在阮府,阮遥怎么就突然把人叫去了,若是在阮府门口时,郑经没有让阮尚请走,或许他还能相信,有可能是巧合,此刻,他是绝对不会相信。

然而,郑瀚既然都已经说了,要见见他,怎么突然间,又不见他?

不,应该也不能说不见他,不过是把他晾在这儿,干晾着。

目的何在?

桓裕心里不由琢磨起来。

“三郎,请三郎先坐下来等候。”

苍叟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桓裕的思量,对上苍叟慈祥的目光,应了声好,抬头,望着屋子里的几张方榻,上的那张,他是不用肖想,紧挨着的左右下,桓裕不由一惊,右边那张方榻,榻前的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研,除了一卷空白纸,还有一卷书。

这是会客厅的前厅,不该有这些物什的。

更何况,只有那个位置上摆放着这些物什,其他位置都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使得右下的那个位置很突兀,又很醒目,桓裕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这般想着,桓裕也真的走了过去,没有在最近的一方榻席上坐下来,只是一走近,桓裕才现,那卷空白纸,也不是真的空白,上面还有几个字,桓裕是见过郑瀚的字,上面的那几个字,一眼就看出来是郑瀚的手迹,而这显然是在抄书,只是刚抄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

桓裕瞧着苍叟还在屋子里,并没有像进屋时所说的那样,立即派人去请郑瀚回来,但更没有阻止他的意思,遂转过头去,笑望着苍叟,问道:“阿叔,这是在抄什么书呀?”

“是《阿弥陀经》,每年二娘子的周年祭,郎君都要给二娘子抄上几卷,在二娘子的忌日,焚烧给二娘子,今年因郑家出事,二娘子的十四周年祭,没法子办,但这十四卷《阿弥陀经》,自从从新郑回来后,郎君一直在补,等抄完了,再到二娘子的坟头烧了。”

说着,苍叟又指了指几面,“这是最后一卷了,郎君打算今日抄完,不想方才刚动笔,郎君就让阮家郎君给叫去了。”

桓裕听懂了,苍叟口中的二娘子,便是郑经和郑绥兄妹的生母崔氏,已经去逝十四周年了。

忌日是在二月,早就过了。

郑瀚今日下午,是打算接见他,恰巧又是要抄这最后一遍经书,并且,他问起来,苍叟原是可以一语带过,却没有这么做,反而是和他一个外人,说得这么详细,这么一来,就由不得桓裕多想了。

想到一种可能,桓裕心头一震。

再把自进阮府后,方才这一连串的事,联系起来,桓裕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或许说,这不是一种可能,这就是郑瀚的安排。

想到这一点。

桓裕转过头来,问向苍叟,“阿叔,这个位置我能坐吗?”他也知道,像郑瀚这样的读书人,会有些怪习性,比如:明明自己的东西摆得很凌乱,却又不允许别人碰他的东西,连收拾也不允许。

“当然可以,这屋子里的坐席,随三郎怎么坐都行。”苍叟含笑回道。

桓裕还是没有立即坐下,伸手指了指几面,“不知这上面的纸墨我能不能碰?”

“三郎任意。”

瞧着苍叟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再看看苍叟满意的神情,还有那一双炯明如火炬一般的目光,笑意从眼眸中漫延至眉梢,连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都晕染上了欣喜,又带着鼓励。

桓裕越地肯定,所有的道具都摆上了,这苍叟,就是在等着他入瓮。

这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仅仅是巧合二字能说清楚的。

既然都已经琢磨清楚,郑瀚这番用意和安排了,桓裕也没有再客气,朝着苍叟道了声多谢,便在右下的位置跪坐下来,墨是早就已研好,拿起毛笔,沾了墨,便开始接着抄写这卷《阿弥陀经》。

不过心中又很庆幸,他不比宗侃,他虽不喜欢读书,但小时候,让阿耶押着请先生教他习字,坚持十几年下来,这笔字,虽说不是很好,尤其是在书法备受推崇的南地,但至少能够见人。

这份自信,桓裕还是有。

所以,下笔没有任何犹疑。

自他开始抄书,苍叟便出屋去了,之后,再也没有进屋,桓裕可以肯定他的猜测是对的,只怕不抄完这卷经书,郑瀚和苍叟都不会出现。

如此一想,倒愈地能够静下心来。

这一卷书,整整抄了一下午,直到日头下山,而整整一下午,郑瀚和苍叟也果真没有出现,郑经也没有过来找他。(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许诺

日落西山。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应该是从日偏西斜开始,郑绥就着急起来。

只是阿耶一直坐在她屋子里,较对着那本她默写的《北朝民歌》乐谱,直到乐谱翻完了一遍,阿耶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阿耶,您这是在做什么?”郑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郑瀚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郑绥,脸上尽带着不满和焦急,顿时满是无奈,“丫头,你要是着急,你先过去,让他离开好了。”

“我没有。”郑绥强辩了一句,又道:“您纵不愿意见他,也不该把人家干晾着。

“你这丫头,阿耶又没说不愿意见他?”郑瀚伸手摸向郑绥的头顶。

郑绥忙地避开,“还没有,您都在这待了一下午了。”

“我怎么就是干晾着他了,你没听苍叟说,他下午可一直没闲着。”郑瀚瞪了郑绥一下,自下午起,他就没见这丫头安分停歇过。

“我不管,您起来。”郑绥自从猜到阿耶的想法,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瞧着外面天色暗了下来,急得拉着阿耶起身。

郑瀚让她烦得没法子,又估计着,这会子,桓裕的那卷《阿弥陀经》也快抄完了,遂顺势起了身,“行,行,阿耶这就走。”

“阿耶,我陪着阿耶一起去。”郑绥急忙道。

“不许,”郑瀚想也没多想,回头望向挽着他胳膊的郑绥,瞧着郑绥笑得一脸涎皮,又补充了一句,“熙熙,你要是跟过去,阿耶就真不见他了,现在就去找你阮世父下棋。”

郑绥一听,先吓了一跳,“阿耶不要,”说完之后。又想明白阿耶这只是吓她,但仍旧道:“好,女儿不去就是了。”

郑瀚笑了笑,满脸无奈地望着郑绥。摸了摸郑绥的头顶,之后,才长叹一声,“只盼着那小子能勉强入眼才好。”

听着勉强二字,郑绥心里苦笑。

果然是勉强。阿耶这也是勉强才愿意见桓裕。

虽然在郑绥面前,郑瀚看似很不在意,但回院子里的路上,脚下的步子,明显地快了许多。

西天的晚霞,灿若云锦,夺目而艳丽。

夜色降临,各处的灯火开起亮起。

郑瀚回来时,屋子里已灯火通明,郑瀚没有让苍叟通报。进去后,只瞧着桓裕伏靠在案几上,目光在那卷经书上,扫来扫去,初一看,似在看书,仔细一看,根本不是在看书,更像是在数什么,自娱自乐。

见此。要是旁人,他只怕会欢喜,然而是桓裕,郑瀚不由蹙了下眉头。总觉得桓裕不正经。

苍叟在一旁瞧着分明,心里却是估摸着,此刻,哪怕桓三郎正襟危坐,郎君只怕也是不喜,又叹了一声。横竖桓三郎怎么做,郎君都会不喜欢,桓三郎这随意的性子,说来却是和郎君有几分相似。

郑瀚轻咳了一声,桓裕回过头来,望见走进屋子里来的郑瀚,忙地喊了声世父,从方榻上起身,动作虽急,却不慌乱,上前行了礼。

“让你久等了。”郑瀚淡淡道,移开了眼。

“晚辈应该的。”桓裕忙回道,只瞧着郑瀚从他身边走过,由着苍叟扶着在上的位置坐下。

郑瀚坐好后,对着桓裕招了招手,“你也坐吧。”

桓裕应了声唯,在右下的位置跪坐下来,只是刚一跪下,目光触及到案几上他抄的那卷《阿弥陀经》,又忙地起身,朝着郑瀚拱了拱手,“晚辈今日下午过来,瞧着世父刚动笔的经书,一时手痒,就着世父的纸笔,抄了一份,还请世父原谅晚辈唐突。”

“拿过来给我瞧瞧。”郑瀚说着这话,目光望向旁边的苍叟,示意苍叟下去拿来。

只是苍叟还未动,桓裕已从案几上拿起他所抄的那卷《阿弥陀经》,双手恭敬递到郑瀚面前,“还请世父过目,看是否可以用?”

郑瀚伸手接过,依旧没有看向桓裕,目光先望向那份抄写的经书,细细翻了几页,如今看到桓裕这一手字,心里先赞了一句:这手隶书,的确不错。

嘴角微微上扬,透露出几分满意。

“字如其人,这笔字倒还端正。”郑瀚轻道了一声,头终于从经书中抬了起来,目光也终于又落到了桓裕的身上。

听了这话,桓裕心头一喜,要不是场合不对,他或许想长长地舒一口气,虽然郑瀚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但这句话的肯定,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次过关。

对比起当日的宗侃来,他已经很幸运了。

“不知三郎,年庚几许?”

桓裕刚一坐下,就听到郑瀚的问话,正要如实回答时,转念一想,只怕郑瀚早已把他的身家给扒得一干二净,至于他的年龄更不可能不知道,那么郑瀚想问的,便不单单只是他的年纪,这么一想,桓裕深吸了口气,朝着上的方向拱了拱手,才回道:“晚辈二十有六,十七岁时,曾有订亲,后女方身故,二十岁,父亲亡故,守孝三年,后与琅琊王氏女订亲,半年后,王氏女病亡,以至于耽搁至今未娶。”

这些,想来郑瀚都清楚。

桓裕微微一顿,又道:“晚辈窃以为,夫妇之缘,孰是难得,若是有缘,得成夫妇,都盼着能携手共白头,相伴一世老,谁也不愿,中道生变,故而,前面两番订亲,有长辈之命,媒妁之言,虽无缘得成夫妇,但不敢立即议亲,虚待时日,以全缘分。”

“是呀,谁也不愿,中道生变,更不愿意中道相离。”郑瀚附和了一声,目光望着门口,显得有些缥缈与虚纪,脸上带着恍惚与怅然。

原本桓裕只是想借着郑瀚与崔氏的事,表明自己的心迹,一见到郑瀚这副模样,心中吓了一跳,他可不愿意,郑瀚就这么陷入惆怅中,不可自拨,要是郑瀚一个不好,半夜跑回荥阳,去二娘子的坟前号啕大哭,出了什么事,他还不成了罪人,他可听说郑经说过,郑瀚有这样的前例。

桓裕忙地开口,“晚辈一直认为,若得一妻,夫妇相和,相携一生,于愿足以。”

这声音,掷地有声,十分响亮。

郑瀚晃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下的桓裕,长身玉立,眉眼飞扬,英气勃,单单这副模样,的确已足够闺中女儿动心。

谁都曾年轻过。

他亦曾年少,这样的志得满满,他亦曾有过。

“你身边可还有其他人?”

桓裕愣了一下,“晚辈自小在军中长大,身边跟着的人,都是护卫兵士,晚辈只愿得一妻室,夫妇和顺,身无旁人。”

身无旁人?

这一句,真正让郑瀚抬起头来,盯着桓裕瞧了好久,可桓裕纹丝不动,拱着手,站得笔挺,半晌,郑瀚问道:“若是女方有陪媵呢?”

一听这话,桓裕心头微微有些吃惊,他听大郎提过,郑家的旧事,郑家是不兴侧室及妾室,但他也是听大郎说过,十一娘阿罗,便是郑绥将来出嫁的陪媵女,当年大郎生母崔氏,嫁来郑家,便跟了两位陪媵女,一位是族中人,一位是自己的庶妹,之所以这样,是有缘故,一想起缘故二字,桓裕忙地回道:“晚辈大兄和二兄,膝下皆有子嗣,故而,不需要陪媵女。”

声音依旧清朗。

“这样极好。”郑瀚的声音很空灵,似突然间,整个人完全没了精神,手紧紧抓着那卷经文,“今日多谢你,帮我把这卷经书抄完,你先回去,改日,我再找你说话。”

桓裕瞧着郑瀚的神情很不对,顿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在言语中,借用一些生在郑瀚身上的旧事,刚想开口劝上一二,只瞧着郑瀚对他连连摆手,示意他离去,桓裕见了,忙地应声唯,转身退了出去。

郑瀚方才和他说话时,把苍叟给遣了出去,所以一出门,瞧着候在门外的苍叟,便招手让苍叟下了台阶,轻声叮嘱道:“晚辈瞧着世父的精神不太好,阿叔你看看要不要去把十娘叫过来。”

他记得,阿大曾说过,郑绥之所以极得父亲疼爱,有一部分是缘于那张肖似生母的脸。

苍叟轻摸了下额头,“方才是不是又提起二娘子了?”

桓裕想了想,点了下头,他虽没有直接提及,却相当于间接提起了,并且,不知道郑瀚又浮想起了多少旧事来……

他原是想着郑瀚和崔氏夫妻感情好,所以希望郑瀚能以己之心,度彼之心,这也是他看到那卷经书时,所临时想到的,和他之前所设想的,完全不同,不料,竟然引起郑瀚的伤心事来,他也无法忘记,方才出门时,郑瀚那孤寂的神情。

这种心绪,或许没有经历过,就不会有深刻的体会。

但是瞧着郑瀚那模样,五十岁不到,却已显露出垂暮之态来,他宁愿终生都不要经历。

“好,老奴知道了,老奴派人送你去枫林院。”苍叟招呼一位青衣僮仆过来,吩咐他领着桓裕去阮三郎的枫林院。

苍叟想着,只要桓裕一离开,郑绥便会立即来这儿,他是知道,自桓裕来,那丫头,今日就一直盯着这院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生变

这一日,郑经从阮府回郑宅,捧着一大叠经文在屋子里翻找,又派人去西厢把桓裕给找了过来。㈧㈠中┡文网*.ん8⒈

没过一会儿,桓裕就过来了。

刚一进屋,就瞧郑经从案几前的一堆经文里抬起来,“你快来看看,这卷《阿弥陀经》是不是你抄的,我瞧着,唯有这卷经书,像极了你的笔迹。”

一听这话,桓裕忙地快步走过去,跪在郑经所坐的方榻上,凑了过去,两手拿过翻了几页,点头不已,“这卷经书的确是我抄的。”说着,瞧着案几上,有一大叠经书,忙地放下,翻看一两卷,皆是《阿弥陀经》,问向郑经:“这些经书是不是你阿耶让你带回荥阳,烧给你阿娘的?”

郑经点了点,满脸不敢相信,“怎么,这个阿耶都和你说了?”

“不是你阿耶和我说的,是苍叟和我的,今年是你阿娘去逝十四周年,这一共有十四卷《阿弥陀经》。”

“不错。”郑经附和一声,“平城和南地一样,崇佛信佛,阿娘在平城长大,所以很信佛,这卷《阿弥陀经》便是阿娘生前案头常放的佛经,自阿娘去逝后,每逢忌日,阿耶都会亲自替阿娘抄几卷《阿弥陀经》,烧在阿娘的坟前,别说这经书,就是往年,连烧经书,也不假了手于人,今年这经书,有一卷是你抄的,烧经书,却是让我去荥阳,可见阿耶,真的是打算此生不回故地了。”

说到后面,郑经长叹一声,若有伯父在,郑家不会有此劫难,阿耶更不会因此事而郁结于胸。

“阿大,既然你阿耶不想回荥阳,你有没有想过,让你阿耶南去建康,或是去临汝也行。”

“不可能。”郑经几乎不用想,就摇头否定。“阿耶不会愿意去南地的,当日熙熙跟着五郎去南地,熙熙就劝过阿耶,阿耶当时便没有答应。更遑论而今。”

听郑经这般说,桓裕便也不多劝说,只提醒道:“我昨日见了你阿耶,总觉得你阿耶精神不对劲,你看看。要不要多派人守着你阿耶。”

“不对劲?”郑经狐疑地望着桓裕。

桓裕点点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若是我没记错,你阿耶应该五十岁不到,但我昨日见到你阿耶,总觉得他已到了垂暮之年,好似来日无多了一般。”

“胡说。”郑经神情严肃,大声喝斥了一声,情绪略微有些激动。

瞧着郑经这样,桓裕能够理解。郑瀚是郑经的父亲,且不要说当世重孝道,谁都无法忍受旁人咒自己的父亲命不长矣,可这只是他的感觉,他说出来,只是为了提醒郑经,郑经盼着自己的父亲能长命百岁,他同样也盼着郑瀚能长命百岁,要不然,郑绥那丫头。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何况,郑瀚真出了事,郑绥有三年的孝。他和郑绥又得耽搁三年。

他还盼着,能早日和郑绥成亲。

但是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生死,昨日离开时,临末瞧了郑瀚一眼,明显在那双迷朦的双眼中。看到生无可恋的眼神。

他不会看错。

“阿大,我知道我方才这话不妥……”

“明知道不妥,你还说。”郑经圆睁着眼,瞪了桓裕一眼,红着眼,几乎听不进桓裕的解释,他因阿娘早亡,对阿耶多有埋怨,长大后,和阿耶日渐疏离,但阿耶始终都是他阿耶,哪怕再不靠谱,总归是自己的耶耶。

“我不是要咒世父,”桓裕一咕碌爬起身,在屋子来回踱着步子,脸上浮起几分烦燥与不安,“阿大,我和你说出来,只是希望,你能多派些人,守着世父,别让世父出事,有时候,人之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我会好好叮嘱苍叔的。”郑经闷声回了一句,低头把十四卷经书,重新归整好,放在案几上,他打算明日回一趟荥阳,祭拜阿娘,想着阿耶要把桓裕所抄的一卷经书烧给阿娘,必是打算同意桓裕和熙熙俩的婚事。

从桓裕拜见阿耶回来,郑经听了桓裕的转述,就猜到阿耶应该会同意,

这一次,又有了这么明显的暗示。

想及此,郑经于是转头望向桓裕,“等我明日从荥阳回来,我陪你去找阮世父,让阮世父替你做保媒,你家中不是还有大嫂,让你大嫂,给我伯母写一封替你求亲的信。”说完,又解释道:“虽然这事上,我阿耶已经同意的,但是该有的礼数和程序,一个不能少。”

“我阿嫂一直盼着我成亲,接到消息,只会高兴,我派桓覃回谯国一趟,很快就会有回音的。”

——*——*——

一切都很顺利,再顺利不过了。

故而,郑绥的心情,一直很好,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份好心情,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这一日,郑绥陪着阿耶,在阿耶屋子里较对抄写书籍的文字,忽然有僮仆进来禀报:三姑爷和王十四郎来了。

郑绥并不意外,这原是在意料之中的,阿耶已经和她说了,要和三姑爷交待一些事情,虽然她不会嫁去王家,但阿耶还是请伯母,在五房挑位嫡女嫁去王家。

对于王家来说,只要是郑家女就够了。

这件事,并不难办,想来伯母早已向三姊夫透露了消息。

把王十四郎叫过来,是阿耶的意思,他想弥补一下王十四郎,毕竟这次,王十四郎过来,是阿耶特意派二郎去请过来的,原是想成就一桩姻缘。

这一回,郑瀚没有催促郑绥回院,只是让她待在后堂,不许她出帘去。

尔后,郑瀚才自己走出了后堂,在前堂接见了王奂和王十四郎。

郑绥待在后堂,起初并没有细心去听前堂说话内容。

但是因为隔着近,几人的说话声,并不轻,不用刻意,还是6续地传进了郑绥耳朵中。

“……素知十四郎甚好读书,涉猎颇广,若有喜欢的典籍孤本,只要郑家有的,阿叔愿意赠送十四郎几卷,以令十四郎不枉此行。”

阿耶的语气,很是温和亲切,是真把王十四郎,当作子侄辈。

很快王十四郎就回了话,“我听闻阿叔注释过《公羊传》和《诗经》两本典籍,如果能得到阿叔这两本书的注释经义,那么,于我来说,此行收获就颇丰了。”

“好说,正好我手头上有,”郑瀚很是高兴,忙地点头,“把这两本经义,赠送给你,当我们叔侄俩结个缘。”

王十四郎应了声唯。

郑绥却想起,这两本书,这一次,阿耶每本也只抄写了一份,并无多余,若是把这两本书赠给王十四郎,那么阿耶又得抄送一份。

阿耶用了这么长时间,日以继夜的,把一些孤本及重要典籍,都重新默抄了一份,好不容易能够歇息了,又要再默抄一份,虽只有两本,但是对于郑绥来说,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阿耶再这么辛苦了,想起二兄的手头上,还有一份,于是就想着,把二兄的那一份送给王十四郎。

郑绥正自在后堂琢磨着,怎么把二兄手头上的两本书要来。

忽然前堂传来了苍叟的禀报声,很是急切,“二郎君,四娘过来说是有急事要见您,在外面候见。”

“没看到我这儿有客人,让她先去十娘屋子里和十娘坐一会儿。”

郑绥在后堂听着,也知道阿耶说这话时,一定是蹙着眉头的。

只是苍叟这么一提及四娘,郑绥才觉,她最近因一直在关心自己的事,似乎已经有许未曾见过四娘了,每次去郑宅,四娘都出门了,再加上,她出门的次数又屈指可数,只是奇怪,四娘怎么不带启郎和娇娇来给阿耶请安,阿耶还是很喜欢启郎的,况且,阿一虽跟着阿嫂回了荥阳,但这其间来过两趟,给阿耶请安。

郑绥顿时心生不解,可惜客人还在,她是没法出去。

又听到苍叟急切的声音传来,“老奴和四娘说了,只是四娘说有急事要回禀,而且事关十娘,让老奴务必来和郎君说一声,请郎君见见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话?怎么牵涉到十娘的?”

“既然四妹有急事要和阿叔说,我带着王十四郎先出去回避一下,等四妹回完话,我再带着十四郎来陪阿叔说话。”

听了王奂这话,郑瀚明显意动,更为要紧的是,他听了那句事关十娘。

后堂的郑绥,心头也同样纳闷不已,到底是什么事,让四娘这么急切?甚至不顾有客人在场,还事关她?

郑绥此刻想不明白,满心困惑,只是等她明白后,却不愿意明白了,更不愿意四娘来告诉阿耶。

王奂和王十四郎,让苍叟给领去了东厢。

四娘走了进来。

虽然郑瀚见了四娘郑纷,但脸上的神情,一直不怎么好,四娘郑纷在他眼中,一直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儿,怎么会明知有外客在,不能稍等一下,还要急着见他,但是也正因为他知道四娘明理,知道分寸,才知道四娘是真有事,要不然不会这么不管不顾。

他没料到,郑纷所告诉他的事,不仅使他震惊,更令他愤怒不已。

然而,于他来说,的确很重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章 改变

郑瀚瞪着一双眼睛,盯着跪坐在方榻上的四娘郑纷,“阿和,你说那个天宁子道长是桓三郎特意找过来的?”

这已是郑瀚听了四娘郑纷的叙述,第三遍问这话了。㈧㈠中文网┡.8⒈

四娘郑纷一如既往地点头。

早在四娘郑纷开口不久,在后堂的郑绥,便冲了出来,紧握着双手,满是担忧地望着阿耶,一半是因为阿耶的生气,一半是因为阿耶知晓了天宁子道长的事,早知道,她该和盘托出的,至少,从她口中得知,阿耶能够更容易接受一些。

何况,到了如今,她能够看出来,当初既使没有天宁子道长,阿耶也愿意如了她的愿。

可是现今,从四娘郑纷口中,得知这是一个局,是一个除了瞒着他,谁都知晓的局,甚至包括她,她也瞒着阿耶,可想而知,阿耶该有多愤怒。

还有四娘因想劝导她,而让四姊夫给禁了起来,连大兄知道,都不曾替四娘郑纷说话。

只要一想想,就能猜到阿耶心头的窝火。

抬头就冲着苍叟吼了一句,“去,去把郑经给我叫来。”伸出来的手指,都止不住地颤栗,更别提额头上的青筋暴跳,一脸铁青。

郑绥忙地上前扶住郑瀚,喊了声阿耶,双膝跪下,“阿耶,您别生气,保重自己的身子,一切都是女儿的错,女儿应该什么都和阿耶说的,女儿不该瞒着阿耶,求你别生气了,要怪就怪女儿。”

“熙熙,你起来,听话,起来。”

“阿耶,都是女儿的错,您别生气了。”

“熙熙,”郑瀚盯着郑绥,瞧着郑绥眼中尽是担忧。还有后悔,眼眸上浮现一层水光,脸上是紧张不安,还有求情。看得分明,也看得郑瀚直接移开了眼,望向跪坐在底下的四娘郑纷,唤了声阿和,“你带熙熙先回屋子里。好好劝导熙熙。”

之后,再转头望向郑绥,直身前,扶起郑绥,“熙熙,阿耶不怪你,听话,让阿和陪着你回屋去。”

“阿耶,我不走,我陪着阿耶。若是阿耶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一并都和阿耶说,我什么都和阿耶说,只求阿耶别生气了。”说着,不理会四娘郑纷上前来拉着,抱着阿耶的手臂不放。

“十娘,我们先回屋。”

“我不会回去,你走开,我不要你管。”郑绥推开四娘。

“好了,熙熙。”郑瀚突然大喝一声。顿时间,让郑绥连抽气都忘记了,抬头望向阿耶,只瞧着阿耶一脸冷清。望着他的目光,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你不想阿耶生气,就跟着阿和回去,阿和是你阿姐,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长幼有序,她管教你,也是应该的。”

“阿耶……”郑绥才喊了一声,就让阿耶给这打断。

这一回,郑瀚连目光都没有看向他,只淡淡道:“你先回自己屋子里去。”

郑绥的心头一凉,似寒风嗖嗖吹过,眼睛黯然,微垂着脑袋,应了声唯,就着四娘的手起身,这一回,没有推开四娘,又朝着阿耶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苍叟出去吩咐人去郑宅那边,传了大郎过来,回来时,在门外碰见郑绥满身颓废形散,所以进了屋子,虽瞧着郑瀚依旧还在气头上,免不得还是提醒一句,“郎君,老奴瞧着,十娘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那丫头,你先别理她,横竖我让阿和陪着,”郑瀚说着,又气咻咻地骂了一句,“都是郑经那浑账惹出来的祸,认识的人,一个两个,全是浑账,全是野蛮子,我已经害了阿和,绝不能再害了熙熙。”

越想,越坚定自己的想法。

苍叟见了,只道这会子郑瀚在气头上,大约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并且,只会火上浇油,遂另问起三姑爷和王十四郎的安排,今日郎君请来三姑爷和王十四郎,原是想解释一番,十娘的婚事,不想还未开口,四娘就过来了。

“请他们先去郑宅那边住着,等我和郑经那混账算完账,再和他们兄弟俩说话。”

听得郑瀚这般吩咐,苍叟忙地下去安排,今儿只怕郎君和大郎有一番争执,到时候,有外人在场,瞧见了影响不好,只是苍叟送走了三姑爷和王十四郎,又不免担心起这父子俩吵起来,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大郎君如今不在了,今儿这事,连十娘都有了不是,想来想去,只得又急着派人去请了阮家郎君过来。

且说郑经,一听到苍叟派人过来请他去阮府,很是一惊,一路上,又听来的仆从把事情大概都了解了一遍,想来是有苍叟的特意交待一番,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听完后,郑经先把四娘给怨了一遍,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连着阿语都听他的,偏四娘窜了出来,同时,又把宗侃给埋怨了一遍,明知道四娘不愿意,还把什么都告诉四娘。

此刻,郑经是再也不想,宗侃之所以把什么都告诉四娘,原只是想说服四娘,桓裕是诚心想娶十娘的,不想四娘一根劲拧到底:认为桓氏非匹。

一脚踏进去正房,迎头,就一枚铜虎钮镇纸砸了过来,好在郑经闪得快,忙地躲开,喊了声阿耶,“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你还不知道。”郑瀚一见郑经就来气,备了物件在案几上传等候他的到来,转眼,又拿了几面上的几个茶碗,朝郑经砸去。

郑经只得忙不迭地闪躲。

郑瀚一见郑经还敢闪避,噼里啪啦,茶碗全部砸在了青石板的地板上,更是怒不可遏,大喝道:“你这畜牲,给我好好跪着,别动。”

郑经迟疑一下,嗵地一声,一只茶碗正中郑经的额头,然后在郑经的面前落下,落地开花,砸成了碰片,四散开来,额头传来隐隐一阵痛,郑经伸手刚要抚额,抬头,又瞧见阿耶连扔了几个茶碗过来,另外其中还有一方砚台,郑经忙地伸手一挡,手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郑经忍不住叫喊声。

只是郑瀚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好似疯魔了一般,抓到物件就往郑经身上扔去,“我让你躲,你这浑蛋,欺骗老子,联合着外人,把熙熙都给卖了,连阿和你也不管,我今儿教教你,怎么做儿子,怎么做兄长……”一边数落,手上的物件没停。

只是这会子,郑经好似蒙住了一般,根本没有再闪躲,任由郑瀚往他身上砸物件。

屋子里一片狼藉,父子俩,一个拿物件砸儿子,一边砸,一边数落,一个跪在中堂,笔挺着背,僵着脸,一言不。

阮遥匆匆赶过来,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瞧着郑经额头上手背上在淌血,阮遥瞧着心惊,忙大声喝止,“阿龄,你快住手。”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阻拦住郑瀚要搬起来砸向郑经的那方案几,然后,忙地扶住郑瀚在方榻上坐下,“阿龄,就是审问犯人,也要问清楚事情,再罚不迟,何况,阿大是你儿子,纵然他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该这么打。”

“子远,你别管,”郑瀚喘着气,又站起身,“我今天就打死这浑账东西,等打死了他,我再陪着他一起死就完了。”

“也好,索性一起死了,看阿耶有何面目,下去见阿娘和阿弟……”

阮遥一听,又瞧着郑瀚浑身抖,忙地喝斥,“阿大你闭嘴,”说着,又忙地扶住挣扎着要起身的郑瀚,望着郑经训道:“你瞧瞧你把阿耶气成什么样子。”目光触及到郑经额头上的伤口,还有手背上伤口,牙白色的大袖衫,血迹斑斑,触目心惊,于心不忍,对着旁边的苍叟吩咐道:“老苍,你赶紧扶阿大下去包扎伤口,去把府上的疾医请来。”

苍叟忙地应声唯。

阮遥瞧着郑瀚又气喘喘地想开口,及时开口,“阿龄,不许再闹了,你瞧瞧你把阿大砸成什么样子了。”

然后,又望了郑经一眼,“阿大,你也是做耶耶的人,阿一都有六岁了,别再气你阿耶了,赶紧下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免得你阿耶担心。”

待郑经由苍叟扶着下去后,阮遥一把松开郑瀚,席地跽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好了,你现在想怎么砸就怎么砸,要是这屋子里的物件不够,我让管事的,再给你送几批过来都行。”

“子远。”郑瀚压低声音,狠狠地喊了一声,他方才是恨透了那浑账东西,恨不得砸死,一了百了,可真看到郑经身上的伤口,他又心疼了,想着郑经说那一起死的话,又浑身没了力气,瘫坐在榻席上,背枕着后面的凭几隐囊。

瞧着郑瀚丧气的模样,一时间,阮遥心头又是生气,又是难过,“你说你,你怎么连和儿子,都能赌上气。”

“那件事,一直是你们父子俩的心头刺,但这都多少年了,就不能父慈孝地过日子,阿大一向是个孝顺知理的孩子,你就不能和好好说话。”

“我怎么没和他好好说话了。”

“又来好。”阮遥嗤地一声笑,伸手指了指郑瀚,“你就不能拿出对熙熙的那份耐心来,哦,对了,我忘记了,熙熙今儿也让你给骂走了。”

郑瀚瞬间沉默了下来,阮遥就陪他坐着,看着僮仆收拾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郑瀚说:“子远,我绝不会让熙熙嫁给桓氏子。”

声音很轻,却极其坚定。(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歉意

郑绥一回屋,就甩开四娘郑纷的手,“我没事了,阿姐先回去吧。㈧㈠中文网.8⒈”

语气很生硬。

郑纷忙地喊了声熙熙,“你听我说,阿姐这么做,是为了你好,”瞧着郑绥不耐烦地往里走,又忙地跟上,语重深长地道:“熙熙,桓氏门低非匹,十四郎,王家俊秀,门户匹敌,堪为良配。”

一听这话,郑绥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迎面走来的郑纷,冷笑一声,“宗家豪强出身,盗贼起家,门户的确不类,可阿姐不但嫁过去了,还过得好好的,难道谯国桓氏,还比不上一个盗贼之家。”

话音一落,郑纷脸色大变,严词正色道:“熙熙,这件事,是阿耶和大兄做的主,这话你该和阿耶大兄他们去说。”她在宗家的确过得不错,但这不意味着,她能够认同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当世婚姻,先论门第,再论人才。

她终究是为了郑绥好。

又想起桓裕的家世,遂又劝道:“熙熙,你年纪小,别让桓三郎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桓三郎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生母微贱,又心比天高,要不是他一心想娶个高门女,也不至于耽搁至二十有六,还有未曾娶亲,你别傻傻的……”

“不许说了。”郑绥忙地喝止住四娘郑纷的话,她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诋毁桓裕的话,更不希望,说这话的人,还是她的姊妹,前些日子,大嫂也劝过她,只是言词温和,没有四娘这么激烈,“阿姐,是我喜欢他,不干他的事,不干他的事。”

“熙熙。”郑纷震惊地望着情绪激动的郑绥,忙地上前扶着她在榻席上坐下,“你听阿姐一句劝,你是郑氏嫡女。崔氏之甥,五郎胞妹,以郑氏之名望,外家之权势,五兄之盛才。何愁婚无良匹,世家小郎,尽可择选。”

郑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伸手推开郑纷,撇开眼,扶着脑袋,倚在一侧的隐囊上。

“熙熙……”

郑纷还待劝,就听郑绥声音无力道:“你走,你现在就走。”

瞧见郑纷依旧冥顽不灵的样子。郑纷只觉得无比头痛,迟疑地起了身,“你好好想想阿姐的话,是不是这个理,阿姐总是为了你好。”

“阿姐,”郑绥望着郑纷离去的背影,忙地唤了一声,“阿姐,你为什么要找阿耶说那件事?”

郑纷转过头来,“我只是想告诉阿耶。不想有人蒙蔽阿耶,更不愿意十娘错过一桩好姻缘,以免将来后悔。”

“那你可以先和我说,这件事。由我去和阿耶说,至少比你说来得好,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说,阿耶会觉得是不仅大兄联合着外人在欺骗他,连我也在欺骗他。阿耶会多难过。”她从来没见阿耶用那么严厉的目光看过她。

这回四娘郑纷没有再吱声,也没有离去,跪坐在临近的一张方榻上,她之所以这么急切来见阿耶,是听宗侃得意洋洋地说,阿耶已经同意了桓裕和郑绥的婚事,今日就要把王十四郎遣回平阳。

她想阻止。

俩姊妹就这么待在屋子里,屋子里一个婢女都没有,就她们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很是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晨风匆匆地外面走进来,脚步有些凌乱,进来时才放缓,“小娘子,大郎让苍叟搀扶着从郎君屋子里走了出来,浑身都是血,瞧着伤得不轻。”

“什么?”郑绥慌地一下子起了身,她就担心,阿耶方才那样会出事,“阿耶呢,阿耶怎么样?”

“阮家郎君过去了,现在在屋子里陪着二郎君。”

“那大郎呢,大郎怎么样?”郑纷忙出声问道。

“回四娘,大郎让人扶去了枫林院,婢子再派人去打听。”

郑纷一听,急忙催促:“你快去呀。”

晨风看了一眼郑绥,瞧着郑绥没有反对,于是应了声唯,退了出去。

郑纷回过头来,望向郑绥,商议道:“熙熙,你去看阿耶怎么样了,我去瞧瞧大兄。”

“阿姐不怕大兄责骂,阿姐尽管过去,我现在不会去阿耶院子。”阿耶现在最恼恨的人,头一个是大兄,第二个就是她,这会子还正在气头上,她若是过去,只会惹阿耶生气,还不如等阿耶明日气消了再过去。

只是听了这话,四娘郑纷突然心头一滞,起了身,不由出声指责:“熙熙,大兄受了伤,总不能因为担心挨骂,就不过去看望,还有阿耶,阿耶平时那么疼你,现在阿耶心中难过,你该过去劝慰阿耶才是。”

“我不是不关心他们,我只是不想火上烧油。”郑绥重新跪坐下来,拿过一只隐囊,靠在隐囊上,语气冷冷道:“有阮世父在,阿耶那边不会有事,至于大兄那儿,难道阿姐比疾医还管用。”

郑纷多少也听出,郑绥这是怪她,不由辩驳,“熙熙,阿姐也不想弄成这样。”

“我想静一静,阿姐或是去看阿兄,或是回去,请随意。”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再瞧瞧,郑绥靠在隐囊上,连头都不曾转头,郑纷只得转身离开。

四娘郑纷离开后,候在外面的辛夷走到方榻前,蹲下身道:“小娘子要是累了,就先去里间歇息一会儿。”

“辛夷,我没有事,你让我静一静。”她现在脑中是一团浆糊,阿耶的恼怒难过,大兄的挨打受伤,四娘阿嫂的不赞同,几张画面情景,在脑海中闪过,让她不得不担心,她和桓裕的婚事,只怕不会顺利。

还有阿耶,她最不愿意看到阿耶伤心难过。

这一日,大兄在阮府枫林院养伤,阮世父在阿耶的院子里待了一天,郑绥便也没有出屋子。

次日一早起来,梳洗一番后,郑绥准备去阿耶的院子里陪阿耶用早饭,就听辛夷禀报:“小娘子,郎君过来了,在外面候着小娘子。”

郑绥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来的?”

“天未亮,卯初就过来了,那会子小娘子还没起来,郎君交待不要告诉小娘子。”

“真是的,你们怎么也该早些告诉我一声。”郑绥急得瞪了辛夷和晨风一眼,忙地跑出去。

绕过幔帏、屏风去了外间,一眼就瞧见阿耶跪坐在一张方榻上,身子微微倾斜,靠在旁边的凭几上,一手抚着前额,一手扶着案几,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宇间的皱褶,拢成一团,怎么都化不开,而一张蜡黄的脸,除了凝重外,还有满脸的憔悴,仿佛一夜未睡,

郑绥瞧着,只觉得胸口让什么给堵住了,十分的难受,走上前唤了声阿耶,“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就过来了?”

郑瀚一抬头,瞧见郑绥过来,瞬间,眉宇舒张开来,含笑道:“阿耶睡不着,就过来和熙熙一起用早饭。”

郑绥见阿耶并未提及昨日的事,于是也闭口不言,只吩咐辛夷和晨风搬了张方榻,在阿耶身边坐下,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生过一般,扬着笑脸,“我正要去看阿耶,不想阿耶先过来了。”说完,郑绥正要吩咐辛夷去厨房拿早饭的,却瞧见苍叟提着一个食盒,从外面走了进来。

郑瀚笑着说:“我听你阮世父说,韩家前段时间从平城来了个厨子,很会做平城的吃食,就特意让你阮世父去韩家把这个厨子给借过来使几天,今早吩咐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酥酪,你好好尝尝。”

郑绥一听,心头很是欢喜,语气不免欢快许多,“阿耶,那我一定要多吃些。”

自从采茯不在她身边后,辛夷和晨风所做的酥酪,她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可是在南地,会做酥酪的厨子就少,更别提做得好的,所以采茯走后,她就很少再吃酥酪了。

郑瀚笑着点点头。

辛夷上前,从苍叟手中接过食盒,和晨风一起,又搬了张案几,放在郑绥身前,在案几前摆上早饭,食物是早就按份装好在食盒里。

用早饭的过程,很是安静。

如今是难得吃到这么正宗的酥酪,郑绥不免多喝了半碗。

父女俩漱口净手后,郑绥想起一件事情来,于是对父亲郑瀚道:“阿耶,您说要送一份《公羊传》和《诗经》的注释经义给王十四郎,只是您屋子里只有一份,我这两日替您抄一份留着做备份好不好?”

“自是好,”郑瀚笑了笑,“阿耶最近也懒,突然记起还有几本书没有完成,等会儿去阿耶屋子里,你就帮忙抄一份。”

“哪用等会儿,不如现在就过去。”郑绥忙道,她是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两本书抄好,让阿耶把书赠送给王十四郎,然后,让三姊夫带着王十四郎早日回平阳。

这么一想,郑绥就更心急。

谁知郑瀚说了句,“不急,”说完,目光盯着郑绥,脸上带着几分踟蹰之意,似想说什么话,又似不好意思说出口,沉吟半晌,“熙熙,你今早先去瞧瞧你阿兄怎么样,看伤口好了些没有?”

要不是瞧着阿耶一脸难为情,郑绥真想噗嗤笑出声来,不过到底忍住了,无论是这一大早送酥酪,还是让她去瞧瞧大兄,都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在表示歉意。

这样的父亲,已孰是难得。(未完待续。)

ps: 非常感谢书友14o62o23262oo79打赏的平安符。

今日就这一章。

第二百七十二章 支持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平城?”

“再过一阵子,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走。『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郑经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对面的阮尚瞧着郑经额头和右手都包着纱布,想着昨日,郑经让苍叟给扶过来的情形,一身牙白色大袖衫,血迹斑斑,吓了他一大跳,好在伤口已让疾医给处理过了,他借了身衣裳给郑经换上,听服侍的僮仆说,身上有好几处淤青,到了下午疾医过来换药,他看到郑经额头上的大口子,直道了声:“阿叔这下手也太狠了。”

只闻郑经的抽气声。

今日一早起来,就听郑经喊浑身酸痛。

此刻,阮尚又想起,今早阿耶的叮嘱来,于是劝道:“阿大,我觉得,你管什么事都好,十娘的婚事,你还是别再管了。”

说起来,他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郑经让阿叔给打成这样,因为多半时候,都是郑经把阿叔气得半死不活的。

一听这话,郑经望了阮尚一眼,问:“崇之,世父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阮尚落了一粒白子,并没有打算隐瞒,“阿叔性子率真质朴,最恨别人骗他,阿耶已经说了,这个保媒人,他怕是做不成了。”

郑经落下一子,盯着棋盘,没有再说话。

其实,不用阮尚和他说,依照他对阿耶的了解,加上昨日阿耶那么生气窝火,他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往日他再怎么气阿耶,阿耶都很少对他动手,多半时候,都是自己气自己,生闷气。

只是阮尚这么一说,他更确定。

忽然,一个青衣僮仆走了过来,“三郎。郑十娘过来看望大郎。”

阮尚没有立即说话,抬起头来,目光望向郑经。

郑经点了点头。

“阿大,那我要不要回避一下?”阮尚说这话时。带着几分促狭,昨日郑四娘过来时,他起先不在屋子里,后来一回来,就撞见郑经在训斥郑四娘。当即,郑四娘涨红着一张脸,他也觉得尴尬极了。

郑阮两家,是通家之好,郑经觉得没有必要,但瞧着阮尚满脸讨嫌的笑容,遂含笑道:“好,你就回避一下,毕竟熙熙如今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小时候。”伸手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抓。把棋局给搅了。

阮尚一见,先哇哇大叫起来,“阿大,不能这么耍赖,这一局,我好不容易能赢,你却把棋局给搅了。”从昨日下午开始,两人下棋,他就没赢过,唯有这一局。方才郑经连走了几步昏招,他才看到希望。

“这一局,最多是平局。”郑经凉凉地瞧了阮尚一眼,“我更愿意和阮世父下棋。你还是向阮世父或是我阿耶,多多学习,有待提高。”就差没直说,阮尚棋艺差了。

“阿大,你别太过分了。”

“我哪里过分,阮世父让你传话给我。你兜着这么一大圈子才告诉我。”郑经挑眉瞪眼望着阮尚,今早阮尚去给阮世父请安,回来后,半个字不提,直到刚才才说出来,他都没挑阮尚的不是。

听了这话,阮尚顿时焉了,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我就是想赢你这一局棋。”甩袖起了身。

郑经见了,不予理会,阮尚什么都好,就是好胜心太强,这样的事,自小常在他们之间生。

阮尚走后,青衣僮仆把郑绥给领了进来。

“阿兄。”郑绥进来,瞧着大兄郑经穿着件鸦青色大袖衫跪坐在方榻上,旁边的棋盘上,棋子凌乱,似没来得及收起,目光触及额头上和右手上包着的纱布,略凝滞了一下,“阿兄的伤口,好了些没有?”

“没什么大碍。”郑经说完,只觉得话说得太生硬了,“要不是这副模样,走出去太过引人注目,阿兄早就出门了,才不会窝在这屋子里。”抬头,瞧着站屋子里的郑绥嘴角微弯,遂又道:“既然来了,也别站着,坐下来吧。”

郑绥忙地应了声喏。

走上前,在郑经旁边的方榻上跪坐下来,“阿兄,这事,你别怪阿耶,阿耶昨日也是在气头上。”

郑经诧异地望向郑绥,“熙熙,你是为了这事来的?”

郑绥不可置否地点头。

要不是额头上有伤,郑经真想拍额头,看来对郑绥,他是真不能期望太多,他原还以为,郑绥过来,是为了她和桓裕的事而来,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丫头纵有心,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这事,和李氏,还有可能。

“阿兄,你去给阿耶请安好不好,让阿耶瞧见了,也能放心。”

“你和阿耶说,就说我没事了,等拆了纱布,我再去给阿耶请安,免得阿耶见到我,又生气。”

“不会的,”郑绥忙道,对上大兄郑经望过来的目光,又坦白:“今日一大早,阿耶就让我来看望阿兄,可见阿耶是不生阿兄的气了。”

“是阿耶让你过来的?”

郑绥嗯了一声,“我本来打算,早上去给阿耶请安后,再来看望阿兄的,我原还一直担心阿耶会不会因为生气,而不愿意见我,不料,阿耶会一大早的先来看我。”

“放心,阿耶生谁的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才不是呢。”郑绥嘟囔了一句,昨日阿耶瞧着她的目光,极其严厉,现在还令她心惊,遂忙地摇了摇头,“阿兄,阿耶担心着你,你去给阿耶请个安好不好?”似乎不想给郑经回绝的理由,“你说阿耶不会生我的气,那么我陪着阿兄一起去,阿兄就不用担心阿耶生气了。”

郑经愣了一下,没想到郑绥会以子之盾、攻子之矛,叹了声,“你这丫头。”

好似很无奈。

不过,郑经到底是和郑绥去了一趟阿耶郑瀚的院子。

很明显,郑瀚是有话和郑经说,并且,需要避开郑绥。

可惜,郑绥好似生怕阿耶和阿兄再吵起来,无论阿耶和阿兄怎么说,待在屋子里就是不愿意离开。

虽然最后,郑瀚什么都没能说,但郑经也能猜到一二,特别是知晓阿耶派人回了荥阳,下午又见了王奂和王十四郎。

宗侃昨日让二十二郎君给找去了荥阳,桓裕也跟着一块儿去了,大约最迟明日就能回来,这么一想,晚上的时候,郑经便回了郑宅。

果然,次日晌午,桓裕就赶了回来。

一同来的,还有李氏和阿一。

瞧着李氏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郑经不由忙地迎上前去,“你身体不好,赶过来做什么?”

李氏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家里有两位娣妇照看着,出来也没关系,阿翁又派人回来,和伯母说,让我过来一趟。”瞧着郑经额头上和手上的纱布,“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昨晚在伯母那儿得到消息,郑经挨了打,心里就很担心。

“都是些小伤,不碍事的。”郑经说完,突然满脸凝重地望着李氏,“你是说,是阿耶让你过来的?”

李氏轻嗯了一声,由着石兰扶着。

阿一上前唤了声阿耶。

郑经伸手摸了摸阿一的头顶,瞧着李氏单薄的身子,“你们赶了一上午的路,带着阿一先去屋子里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带着你和阿一去阮府给阿耶请安。”

李氏笑了笑,“既然来了,我就该带着阿一去阮府给阿翁请安,等见了阿翁和卫世母,我再回来。”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依你好了。”郑经神情中尽是无奈,因是在外面,他又素知李氏的性子,只吩咐着石兰和李妪好好照顾李氏。

郑经送走了李氏,再回转身,望向还在等着他,一脸着急的桓裕,遂走上前去,“阿平,我们去你屋子里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突然生出变故了?”桓裕目光盯着郑经,站着没有动。

郑经上前,伸手拉着桓裕往里走,“阿平,谁也不想生变故。”

到了西厢桓裕的屋子,遣退了旁人,郑经才对桓裕说起这两天生的事,又说:“阿平,你阿嫂写的信,到哪儿了,要是还没到,拦截下来,别送去荥阳给伯母了。”

自进来后,桓裕根本坐不下来,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信依旧送过去,我等会儿就去阮府见见你阿耶。”

“阿平,阿耶是不会见你的,这事就算了吧。”

“见不见,我都得去一趟,就像会不会同意,但我阿嫂那封求亲信,还是会送到你伯母手中,该尽的礼数,我都会尽到。”桓裕双手抱拳,满脸沉重,手指掰折得很响很清脆,仅仅两天,就天翻地覆,他始料未及,得到消息,就急忙赶了回来,“阿大,十娘和王家十四郎的亲事,有没有定下来?”

“没有,”郑经疑惑地望着桓裕,该说清楚的,他都说清楚了,怎么桓裕还执迷不悟,“但这不过是迟早的事。”

“谁说的?”桓裕突然嘻嘻一笑,反问了一句。

瞧着桓裕的反常,郑经心头一跳,“阿平,你可别胡来。”

“你担心什么,”桓裕嗤地一声笑,忽然跪坐在郑经旁边的方榻上,“阿大,我只是不想自己有遗憾,更不想熙熙失望。”

对上桓裕无比认真的目光,顿时间,郑经只觉得语噎,他是极不赞同,却又不知道该劝什么,心里好似……好似并不愿意去打击桓裕的信心。(未完待续。)

ps: 本月单更,每天晚上十点更新。

第二百七十三章 明朗

郑绥在后堂抄书,一听到僮仆禀报:李娘子带着小郎过来给郎君请安,忙地搁下笔,跑了出去。㈧㈠Δ』中文网%.ん8⒈

浑然不顾,身后传来阿耶的叮咛声:丫头慢点。

“阿嫂。”郑绥一阵风似的,跑到门外,瞧着站在外面候着的李氏和阿一,对着李氏含笑喊了一声,又低头望向阿一,不等阿一规矩地行完礼,郑绥蹲下手,伸手把阿一抱了起来,“怎么也成了老古板,姑姑可不喜欢。”

“小姑姑。”阿一粉嫩的小脸上,尽是不自在,他如今都不再让人抱了,可每次一见到小姑姑,小姑姑不但喜欢抱他,还喜欢捏他的脸。

李氏接到儿子投过来的求救目光,无奈地笑了笑,这臭小子,该让人好好磨一磨,免得整天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熙熙,你这么抱着阿一容易手酸,让他自己走吧。”

郑绥早就看出阿一脸上的不自在,伸手轻捏了下阿一嫩滑的脸蛋,把他放到了地下,阿一小的时候,瞧着像阿嫂李氏,如今越大,眉眼间,越肖似大兄郑经,又爱板着脸,这样一来,连神情都像足了大兄,

所以,每每看到阿一,郑绥总喜欢捏捏阿一这张肖似大兄的脸。

放开阿一,郑绥走到李氏身侧,问:“阿嫂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了些?”

李氏一边和郑绥往里,一边说:“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带着阿一过来给阿翁请安。”

三人进了屋,郑瀚已从后堂走了出来,跪坐在前厅上的位置。

阿一上前,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阿翁,年龄虽小,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郑瀚见到阿一很是欢喜,待阿一行完礼后,便笑着招手让阿一过去他跟前,伸手摩挲着阿一头顶。瞧着阿一乖巧的模样,心里暗忖:孩子还是小时候可爱,惹人喜欢,一旦长大。就各种不讨喜。

李氏上前行礼请安。

郑瀚摆了摆手,让她起身,“你身体不好,原是不该让你过来,只是这次却要麻烦你。先去给你卫世母请安,就回宅子里去休息,别累坏了身体,晚些时候,让阿大过来一趟,阿一先留在这儿,晚上我再让阿大带他回去。”

李氏应了声喏,郑绥扶着李氏起了身,望着郑瀚说:“阿耶,我陪阿嫂一块儿去给卫世母请安。”

“去吧去吧。省得在我跟前烦。”郑瀚的语气,似乎求之不得。

直令郑绥想跺脚,十分不满地喊了声阿耶。

李氏忙地拍了拍郑绥的手,“熙熙,我们走吧。”

“儿送阿娘和小姑姑。”阿一小身板,上前揖了一礼。

一见阿一这模样,郑绥真想把阿一的几位先生都给换了,谁教出来的小古板。

李氏把李妪留了下来,和郑绥一同出了屋子,“阿嫂。阿耶说要麻烦阿嫂,是什么事呀?”

“我也不知道,”李氏摇了摇头,又笑说:“刚才你也在。阿翁什么都没有说,我哪里能知道。”

阿翁不会直接向她交待事情,不说如今大郎在家,就是从前大郎不在家,也多半是通过苍叟之口,这次把她叫过来。她猜大约是为了郑绥的事,她是极不赞同桓裕和郑绥的亲事,无奈大郎同意,她也不好反对,如今阿耶既然不愿意,叫她过来,怕是希望她能好好规劝郑绥。

此刻,郑绥心中也免不了往这方面猜想,自从四娘郑纷说了实情,自从王十四郎和三姊夫王奂没有离开,留了下来,郑绥的心头,便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如今阿嫂又过来了。

似乎一切都在朝她担心的方向展。

——*——*——

晚上的时候,郑经从阮府回去,一进屋,瞧着李氏身上的斗篷都还没好得及脱,“这么晚,你去了哪?”

“去瞧了四娘、启郎和娇娇。”李氏微微一笑,石兰刚要替李氏解了斗篷,让郑经给拦住。

郑经自己上前解了李氏身上的斗篷,递给石兰,两手握着李氏略有些冰凉的手,包在手心,李氏流了那个孩子后,留下了病根,气血两亏,一双手总是冰凉,难得暖和,郑经扶着李氏在软榻上坐下,也没有放开手,“阿一在阿耶屋子里睡着了,我就没带他回来,把阿姆也留在阮府。”

石兰领着几个婢女退了出去。

又听郑经问道:“四娘那五百遍《女诫》抄完了?”

李氏顿时一笑,抬头望向郑经,“阿郎,四娘都这么大了,已是出嫁女,你怎么还罚她抄《女诫》。”

她回来的时候,精神不济,就歇了一觉,待醒来,郑经已去了阮府,她候了半日,也不见四娘带着启郎和娇娇过来,心里觉得奇怪,问了启明,才知道,四娘让郑经给禁了足,罚在屋子里抄《女诫》。

“就她这回给我惹的事,只罚她禁足,加上抄五百遍《女诫》,都是罚轻了,更不用说,君长千交待,万叮咛,她都当成了耳畔风。”郑经一想及此,就恼火不已,要是没有四娘在阿耶跟前这么一闹,阿平和熙熙的亲事,早就成了。

哪里还需现在为这事操心。

“怎么说,她也是为了熙熙好。”李氏瞧出来,郑经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又忆起昨日阿翁派人回去给伯母传的话,“阿郎,我瞧着阿翁的意思,熙熙和十四郎的亲事,怕是近期就要定下来,你这次就顺着阿翁一回,说来,桓三郎和熙熙俩人的亲事,我也极不赞同。”

郑经诧异地望着李氏,“阿语,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我是答应过,”李氏没有否认,但她的答应是条件,“我也说过,如果你们能够说服阿耶,我会去说服伯母,并且不会反对,只是依照如今的情形,阿耶是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说完,不待郑经说话,又继续道:“阿郎先听我说,且不说,王家和郑家是世代联姻,王家家风良好,家学深厚,熙熙和十四郎的亲事,又是祖姑母的意思,熙熙嫁去王家,三娘和熙熙,既是姊妹,又是妯娌,有三娘照顾着熙熙,熙熙在王家,也有个帮衬,而十四郎父母双全,兄弟众多,单单这一条,就胜桓三郎良多。”

“桓氏早年以兵事起家,虽是南地著姓,显名不过是这一百年间的事,桓三郎是很好,但他不适合熙熙。”

郑经听着李氏说得有条有理,他也深为赞同,他要不是意志坚定之人,都快让李氏给说服了,尤其是他已经能够确定,阿耶绝不会把熙熙许给阿平,“阿语,适不适合,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

“胡话,”李氏难得严肃一回,“熙熙年纪小,有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说起胡话来了。”

“好,好,我不说了。”郑经笑了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辩,上次他就没有争过李氏,只是李氏做了有条件的让步,这回他就不用肖想了。

李氏是见好就好,虽极力劝着郑经,但也不强求,郑经能一次性,就把她的话都给听进去,依了她的意思,所以,便放下这件事,又问道:“对了,阿翁今晚把你叫去,是为了什么事?”

一听李氏问起这个,顿时间,郑经有些意兴乏乏,往后仰靠在凭几上,只是握着李氏的手,依旧没有放开,“反正是你很乐意的事。”

“我乐意的事?”瞧着郑经的神情,李氏心头多少已经猜到了。

“阿耶嘱咐我告诉你一声,让你好好照顾熙熙,近来多陪着开导熙熙。”

李氏几乎能够确定,“这么说,熙熙和十四郎要订亲了。”

“谁知道,他老人家又没和我说,只让我好好养伤,想来这事,也不会交给我去办了。”说到这,郑经就一脸苦笑,“这两天,二郎在阿耶跟前跑得最勤快。”

“早日定下来,早日安心,熙熙已经十六,最迟这一两年是该出嫁了。”

郑经没有接话,阿耶既然已经决定,他该早些告诉桓裕一声,商议一下,看还有没有什么对策,有没有回转的余地,遂说道:“阿语,阿耶打算过几日,要回这宅子来住,你让人收拾一下正院,”说完,又紧了紧李氏的手,“别,你还是好好休息,让四娘带人去收拾一下正院,省得她整天无所事事,瞎搅和。”

李氏应了声喏,“这些都是小事,我去收拾就好,只是四娘的禁足,还是免了好不好?启郎和娇娇两人,好久都没有去给阿耶请安了。”

“你是她长嫂,这事原就该你管,还问我做什么,前两日,是你不在,我又气急了,才管管。”

李氏笑了笑,“明日就让四娘带着启郎和娇娇去一趟阮府,至于那五百遍《女诫》,四娘已经开始抄了,就让她抄完,我就不多说了。”

郑绥嗯了一声,起了身,“阿语,你先歇息,我去一趟西厢,和阿平说几句话,就回来。”

李氏见了,忙跟着起身,“早些回来,我等着你。”

郑经听了,温柔地摸了摸李氏略显得有些清瘦的脸颊,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说开

瞧着二兄郑纶走了出去。㈧ ㈠Ω中文网 .8⒈

郑绥抬头望了阿耶一眼,说:“阿耶,我送一送阿兄。”好似生怕阿耶问起缘故来一般,飞快地往外走。

郑瀚一见,心头不由嘀咕: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想来是找二郎有事,只是这一转念间,刚要说话,就不见郑绥的人影了。

顿时摇头不已。

这丫头的性子,还是这样跳脱,还如同前些年一样,不曾长大,然而,正因为这样,郑瀚心里多添了层愁,小时候这性子讨喜,而如今,眼看着大了,要出阁了,还是该像大郎媳妇李氏那样娴静稳重才好,想一想,他得找大郎说说,嘱咐李氏好好教导郑绥。

走出去的郑绥,自是不知晓阿耶的心思。

赶到了中庭,追上时,二兄郑纶已停步脚步,在一棵槐树下候着她,含笑问道:“怎么了,熙熙?”

这丫头没事,是从来不会主动找他。

“阿兄,你那儿是不是有一份,阿耶从前送给你的《公羊传》和《诗经》的注释经义?”

“是有一份。”郑纶点头,正因为他放在乡下的别院,所以上次郑家出事,才没有被毁掉。

“阿兄,能不能把你手上的那一份送给我,这两本经义,我最近也抄了一份,就快要抄完了,我把我抄的这份送给你,和你交换一下,好不好?”

郑绥最近在抄那两本经义,他来过几次,已有耳闻,更何况,那两本书是要送给王十四郎的,阿耶的用意,很明显,要不然,阿耶要送书给中意的小辈,一定会自己动手抄写。绝不会假手于幕僚文士,或是儿女的手。

“熙熙想要,过两天,我派人把那两本经义取来。送给熙熙就是了。”郑纶并不提换书之事。

郑绥忙笑道:“那就多谢阿兄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这个阿耶不知道,阿兄暂时别和阿耶说,等过了些日子。我再告诉阿耶。”

“不说就不说,不过,熙熙现在抄的那一份,我却不能要,熙熙真要换,就另给阿兄抄一份。”

郑绥睁大眼睛望着二兄郑纶,“这是为什么?”

“熙熙抄的那一份,是要送给十四郎的,阿兄却不能要。”郑纶说完,瞧着郑绥吃惊的模样。郑纶暗忖:难道郑绥不知道。

果然,就听到郑绥气呼呼地抢驳了一句,“谁说的?才不是要送给他,我要送,也是送给阿兄。”

郑纶迟疑了一下,问:“熙熙,阿耶没和你说?”不该呀,纵使阿耶没和熙熙说,大嫂李氏过来了,也该和熙熙说了。他这边都开始商议请媒人,两家要订亲了。

“说什么?”郑绥不解地望着二兄。

郑纶瞧着郑绥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这事上。让阿耶或是阿嫂和郑绥说,都要来得好一些,于是笑道:“是喜事,阿耶这两天,应该会告诉你的。”

喜事?

郑绥心头疑窦丛生,难道是阿耶同意了她和桓裕的亲事。心中蓦地一喜,只是念头一闪而过,又觉得不可能,这些天以来,阿耶一直没见过桓裕,昨天,桓裕来求见,阿耶也没有见,倒是十四郎每天都过来……一念至此,郑绥的一张脸突然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郑纶见了,忙地唤了声熙熙。

郑绥晃过神来,看了郑纶一眼,“阿兄……阿兄先回去。”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去。

郑纶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过去。

“丫头,怎么了?”跪坐在榻席上的郑瀚,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抬头,就瞧见郑绥惨白着一张脸,站在帷幔旁,满眼里尽是不安,郑瀚忙地起了身,“出了什么事?”

郑绥喊了声阿耶,“阿兄说,我们家有喜事,不知是什么喜事?”

一听这话,郑瀚的脚步一顿,伸手要拉郑绥的手,也垂了下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郑绥,惨白的脸色,神情极其的不安,瞪大着眼睛望着他,眼中是质疑,是不敢置信,应是不愿意相信吧。

瞧着这样的郑绥,这样的一幕,仿佛那久远的记忆,又重现一般,在脑海中、在眼前恍过,一时间,郑瀚只觉得浑身无力,移开眼,不敢看郑绥,转身,脚步虚浮,往席榻上走去,走到席榻边,还未坐到,突然一个踉跄,一头栽下去,跌倒在席榻上。

“阿耶。”郑绥吓了一跳,心中嗵地一声响,担心不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跑上前去,紧张地伸手扶起阿耶。

这声惊呼,使得守在外面的苍叟和几个僮仆急忙走了进来,苍叟忙地喊了一声,“郎君,您怎么……”

“我没事,都下去。”郑瀚转过身来,朝着赶进来的苍叟几个摆了摆手。

苍叟迟疑了一下,没有动,瞧着郑绥扶着郑瀚坐在榻席上,又听到郑绥关切的声音:“阿耶,您有没有摔到哪?要不请个疾医过来给您检查一下?”虽然这榻席较软,但是阿耶毕竟这么大年纪,又这么不防,一下子跌下来,由不得人不担心。

“老奴这就派人去请府上的疾医过来瞧瞧。”苍叟立刻道。

“不必了,我说了,我没事。”郑瀚推开郑绥的手,刻意转了转身,又对着苍叟说:“都下去。”

语气十分的重。

苍叟犹豫不已,目光望向郑绥,郑绥回头看了苍叟一眼,“阿叔先下去,有什么事,我再叫阿叔。”

这回,苍叟应了声唯,方带着几个僮仆走了出去。

郑绥又拿了个隐囊,垫在郑瀚身后的凭几上,很不放心地问道:“阿耶,您真的没有哪儿不舒服?”眼中尽是担心。

郑瀚目光复杂地盯着郑绥,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手,覆上郑绥扶着他胳膊手,“丫头,十四郎清尚卓逸,博识文渊,堪为良配,王家门风淳厚,家学渊源,你嫁去王家,阿耶也能放心。”

郑绥怔愣了一下,缓缓抽回手,略转了身,撇开了眼,半晌,似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极其干涩,很是低沉地喊了声阿耶。

喊完,又打住了,似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苍白,而无力,手轻握成拳,垂放在脚边,蹲着身子,头慢慢地低下去,“阿耶,我不喜欢,”说完,又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声音很小,却不含糊,能听得很清楚,“我喜欢阿平。”

说这几个字时,郑绥只觉得一颗心,紧紧地让什么东西给攥住了,随着口中吐出来的五个字,一蹦一蹦的,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四周静谧,万籁俱寂。

寂静得有些沉闷,让人喘不过气来,但郑绥连喘气都不敢,更别提抬头或是转身,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盯着眼前的方寸地,耳朵竖了起来,听着动静,等待着阿耶生气乃至训斥,她几乎能预料,阿耶一定会怒。

这样的话,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忐忑,惴惴,盈满胸口,惶恐、煎熬,充斥脑海。

这一刻,时间仿佛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来得漫长。

她只能等待着。

良久,一串呵呵的笑声,传入耳中,撞击着郑绥脆弱的耳膜,不安的神经,郑绥诧异地转头,望向倚靠在凭几上阿耶。

好一会儿,郑瀚方止住笑,慢慢地坐直身,叹了一声,“丫头呀。”

“丫头,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人这一辈子还这么长,纵使你现在喜欢,你能肯定,你会一辈子喜欢,纵使你能够,桓裕他又能够吗?”

“过日子,只要能合得来即可,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瞧瞧你家中的几位兄长嫂子,还不是都相处得极好,我听说,反倒是四郎和他媳妇之间,常有龉龃,他媳妇虽是殷氏女,生母却是继室,出身不显,终究是上不了台面,可见门不当,户不对,总归不合适。”

郑绥摇着头,“可是阿耶,我就是喜欢阿平。”

大约是见阿耶没有生气,更没有斥责她,她的胆子又大了些,语气中多了几分固执与坚持。

只是这一回,话音一落,就听到郑瀚严肃道:“丫头,阿耶不想再听到这话了。”

郑绥被唬了一跳,忙喊了声阿耶。

郑瀚瞧着郑绥受惊的模样,大约觉得太过严厉,吓到郑绥了,遂又放缓了语气,“丫头可记得《诗经?卫风?氓》篇: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喜欢什么,都是虚的,最重要的是过日子,而过日子,不是单单只两个人的事,更是家族的事,太原王家,不仅是世婚,门第相当,并且家风源长,非桓氏一个新出门户能比,十四郎卓尔俊才,远胜一个桓氏武夫良多。”

“这些你以后会慢慢明白,阿耶替你选的,自是最好的。”郑瀚语重深犹长,别的不说,单单桓裕的心计,便是郑绥根本无法企及的,郑瀚是真担心,为达目的,桓裕今日能够联合起大郎和宗侃,串通齐云山道观的道长,一起来骗他,这场骗局做起来天衣无缝。

可见桓裕是个没顾忌的。

桓裕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手段,有手段,再加上无所顾忌,就熙熙这心性,将来只有挨欺负的份。(未完待续。)

ps: 不好意思迟了,这一章纠结了好久。。。。

第二百七十五章 侮辱

荥阳那边的郑氏谍谱已经整理出来。㈧┡Δ』ΩΩ㈠┡中Δ文网 .8⒈

这一日,六郎郑红把初稿送了过来,“五叔公说,让阿叔瞧一遍,看有没有遗漏的,等阿叔过目以后,再定稿。”

“先放我这儿,我这两天看一下。” 郑瀚说着起了身,让两个青衣僮仆,把装着谍谱的小箱子,抬到后堂。

郑红跟着进去,穿过深色帷幔,一眼就瞧见那张宽大的高脚案几上,堆满了书卷,足足有半个人高。

郑瀚指引着两位青衣僮仆,把小箱子抬放在一张案几的侧旁,才招手让郑红近前,指着高脚案几上的书卷,“一些重要的典籍经义或是孤本,我都已经整理了一份,你这次回荥阳,全部带回去,让家里的文士幕僚,每一卷再抄上五份,然后分藏不同的地方。”这样一来,免得将来再有大难,而全部遭毁掉。

一听这话,郑红面露难色,“阿叔,家里的文士幕僚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都让大兄给遣散了,只能再从部曲里挑些识文断字的人上来,只是这次部曲伤亡严重,识文断字的人,本就不多……”

郑瀚连连摆手,极不耐烦地打断了郑红的话,“这些你们看着办,部曲的事,你们和大郎去处理,我不管。”脸色微沉,又沉吟了半晌,“这样,从族中挑些字写得好的子弟,分派下去,统一都用隶书抄誊,这些书都是族中收藏之用,抄誊的字,一定要工整。”

郑红忙地应声喏,想起一事来,“阿叔,这次过来,阿娘特意嘱咐我问一声阿叔,十娘和王家十四娘的亲事,阿叔可还有什么疑虑?”

“没有了,就按正常程序。先把亲事给订下来,和你阿娘说,具体事宜,让二郎和二郎媳妇去操办。”他现在唯一悬心的。也只有这件事了,并且这事上,他已经无法信任郑经了。

再瞧瞧眼前的六郎,身材颀长,眉目清朗。这半年来,身高窜得很快,已经快和他差不多高了,六郎已然长大,有大郎和五房的人帮衬,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挑起郑家长房嫡支的担子,他也能够放心了,于是满心欣慰,伸手握着六郎的肩头。含笑道:“阿稚,你赶了大半天的路,阿叔让人带你先去歇息一下,也别回那边宅子了,就在阿叔这院子里,在这陪着阿叔住两天再走。”

说完,便喊苍叟进来,带着郑红下去歇息。

只听郑红忙道:“阿叔,我还没见大兄和二兄,先去那边宅子见过大兄和二兄。再回来陪阿叔。”

“不必了,晚上我让大郎二郎过来,你再见他们也是一样,好孩子。听话,先去休息,晚上,再让你们兄弟聚聚。”

郑红听了,应了一声,跟着苍叟先下去。

送走了郑红。郑瀚转身进屋,便翻起了送过来的那箱谍谱。

郑氏谱谍,典籍经义,还有郑绥的婚事,只要做好这三件事,他也就圆满了。

正因为郑瀚抱着这样的心思,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

恨不得今日,就能把这一箱子谍谱看完才好。

只是下午的时候,才看了半卷,就见苍叟进来禀报:“郎君,桓三郎在外面求见。”

还来?

郑瀚一惊,问向苍叟,“他怎么还没有离开陈留?”

这个苍叟自然是不知道,满脸苦笑,想着方才在侧门口,郑经的叮嘱,苍叟只得硬着头皮,试着劝道:“郎君,要不是郎君还是见上他一面。”

郑瀚没接苍叟的话,只问道:“熙熙呢,熙熙怎么样了?”

“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门,由大娘子和四娘陪着。”苍叟口中的大娘子,是指李氏。

昨日郑绥说出来的话,郑瀚的心头,依旧很恼火。

哪是一个世家小娘子,该说出来的话。

连四娘都知道门当户对,郑绥在平城崔家长大,她会不知道。

不过是让人给教坏了。

这会子,郑瀚最恼的人,自不会是郑绥,在他眼中,他女儿是不会有错,有错的是桓裕。

越想越恼火。

郑瀚沉默半晌,突然抬头望向苍叟,厉声问道:“老苍,那小子这会子是不是还在外面候着?”

瞧着郑瀚的神情大变,苍叟都吓了一大跳,忙地回道:“是,桓三郎还在侧门口候着,等着老奴的……”

“好,你去带他进来。”

郑瀚气冲冲地打断了苍叟的话,使得苍叟顿时心生犹豫,他素知郑瀚的脾气,很急又很燥,起来怒来,从来是不管不顾,但毕竟桓裕不是郑经,要真像上次那样拿东西砸桓裕,这就不好了,遂出言劝道:“郎君,高敬那贼子是桓三郎所杀的,怎么说,桓三郎对郑家有恩。”

“难道有恩,我就要把熙熙拱手相送。”郑瀚瞪了苍叟一眼,又气呼呼地道:“不用你提醒,我有分寸,我让他过来,不过是想让他绝了念头,早日回南地去。”桓裕走了,丫头也就不会再抱着希望,胡思乱想。

苍叟听了这话,忙地应了声唯。

郑瀚起了身,出了后堂,到前厅坐下,苍叟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功夫,就瞧着苍叟领着桓裕走了进来。

不同以往,这回桓裕一进来,郑瀚的目光,就盯在桓裕身上没有移开,越瞧,越觉得一无是处,目光就越冷厉几分。

且说,桓裕今日来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见不到郑瀚,他就不回去,在侧门口的时候,猜着,若是不另想法子,只怕是依旧见不到郑瀚,不想,虽然候的久了点,但第一次通传,郑瀚就愿意见他了。

然而,反常即为妖。

所以听了苍叟的通报,一路跟进来,哪怕是现在踏进这屋子,桓裕一直提着一颗心,手心还渗出湿汗来,说起来好笑,此刻的心情,比他第一次上战场杀人,还要紧张害怕几分。

如今他也算是能理解宗侃当初的心情了。

桓裕平和了一下心绪,上前行礼,喊了声,“世父。”

“慢着,桓叔齐,这声世父,我可不敢当,郑桓两家,既非姻亲,又非故旧,你直接喊我郑十即可。”

桓裕心头一怔,他预料到他此次来,是不会受待见,可没料到,竟然到这种地步,连这叫惯了的称呼上,都得挑上一番毛病,他一向知道郑瀚荒唐不经,不想竟然荒唐到这地步,郑十,这称呼还真难为他了,让他喊,他也喊不出来呀。

对着郑瀚,他怎么都是执晚辈礼,哪敢执平辈礼。

“晚辈不敢,我与郑大郎素来契为金兰,这一声世父,也是应该的。”

“你和大郎的交情,是你们俩的事,我不管,也别扯我身上来。”

听着郑瀚气冲冲的语气,桓裕已决定,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遂直入正题,“晚辈这次过来,只是想和世父解释一下,有关玄宁子道长的事,晚辈并非存心欺瞒……”

“有心也好,无心也好,都无所谓了,”郑瀚快打断了桓裕的话,“十娘和十四郎的八字庚帖,我已另外找人合过,天作之合,宜子宜孙,这就足够了。”

桓裕心头顿时一紧,拱着的手,一下子抱成拳,手背上隐隐可见突出来的青筋,指节修长却异常苍白,郑瀚根本不会听他的解释,哪怕再多的辩解,也无济于事,根本无法回转。

一念至此,心念已灰,

然而此刻,让他就这么转身而去,他又满心不甘。

一时间,心乱如麻,乱了阵脚,脑袋昏,便口不择言起来,“要是我把十娘曾被卖身红楼的事,告诉王家,不知这门亲事,还能不能成?”

“竖子,你别诬蔑十娘。”郑瀚先震惊,尔后大怒,脸色瞬间青,咬牙切齿地瞪着桓裕,都快要冒出火来了。

同样震惊的还有桓裕。

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把这话说出来要胁郑瀚,意识到时,话已出口,心中倒吸了口凉气,忙地稳住心神,却是骑虎难下之势,“是不是真的,世父问一下郑五郎就知道了,郑五郎在襄国拒婚时,曾言:十娘已聘许予我,世父何不顺其自然,成就一段佳话。”

郑瀚顿时瘫坐在榻席上,满脸震怒,指着桓裕大声斥责道:“笑话,我荥阳郑氏嫡女,为什么要下嫁给一个婢生子。”

桓裕的一张脸,迅铁青起来。

一刹那间,屋子里气氛有紧绷了起来。

桓裕强力控制着自己心头涌上来的怒火,“世父,先人已逝,罪不及先人,责不及逝者,我想,我只要知道我是桓氏子就足够。”

“你姓桓,也改变不了,你生母出身低贱,我怎么也不可能把十娘嫁给一个婢生子。”

“住嘴。”怎么侮辱他都没关系,但不该侮辱他的生母,桓裕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叫嚣,迅从腰间抽出剑,长剑一挥,抵着郑瀚的脖子。

郑瀚的神色,丝毫不曾变过,望着桓裕的目光,带着几分赤裸裸的蔑视,“你若真行,就这么一剑刺下去,要不就把剑收起来,别拿出来吓唬人。”

“别逼我。”桓裕大喝一声,怒目圆睁,手上的劲,不可抑制地重了几分,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阿耶,”颤栗的惊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接着一个熟悉身影从后面窜出来,“阿平,你在做什么,快把剑收来。”

桓裕愕然地望着进来的郑绥,心头忽地一慌,不知所措,剑柄离手,掉落到了地上,出一声呯地声响。

格外尖利,刺耳。(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六章 前夕

郑绥和王十四郎的亲事订了下来。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郑瀚从阮府搬了出来,住进了郑宅,郑绥也跟着一起回来住。

入夜时分,夜幕已降,点起的连枝灯,把屋子照得通亮,阿一和启郎,在屋子里嬉闹追逐,孩童欢快的笑语声,充满了整个院落,自回来后,这几日,郑瀚把阿一和启郎都带在身边,给他们讲解学问,督促俩人习字临帖。

郑绥抬头间,瞧见阿耶脸上温暖而祥和的笑容,眉目间的舒心与洽意,流露无遗,目光围绕在阿一和启郎俩人身上打转,时不时叮咛小心、慢些的字眼。

屋子里的气氛,很温馨。

郑绥微微垂下了头,阿耶欢喜就好。

很快大兄二兄和四姊夫宗君长就过来了,因住在宅子里,这几日晚饭,都是他们过来陪阿耶一起用的,但今晚有些例外,大嫂二嫂以及四娘带着娇娇也来了,入夜前,阿耶特意派了苍叟去传话,说今晚一家子,一起来主院用晚饭。

阿一和启郎俩人,大约是见到父亲来了的缘故,很快停止了玩闹,乖巧地站在郑瀚的身旁,一左一右,犹似菩萨座前的两位童子,唇红齿白,粉妆玉砌,十分可爱。

见礼后,分列而坐,郑绥依旧坐阿耶右下的位置。

郑瀚便吩咐苍叟传食。

分案而食,一顿晚饭,吃得悄无声息,哪怕是阿一和启郎,都吃得有模有样,拿着小食柶,不需要身旁的乳母喂食。

饭后,郑瀚便让郑经和宗君长把阿一和启郎带走,“这两小子闹了我几日,明日一早就不必带他们俩过来请安了。”

郑绥心头诧异,瞧着这几日的情形,郑绥以为,阿耶要亲自教养阿一和启郎。

只听大兄和四姊夫应了声唯。

接着。又听到阿耶嘱咐大兄,“郭康成的学问不错,我已经写信派人送去嵩山,请他下山来教阿一和阿尔的学问。以后,就让阿一和阿尔兄弟俩一起读书,彼此间也好有个伴。”

郭康成,名玄,字康成。当世儒学名家。

四娘郑纷和宗君长听了,心头一喜,郑瀚这话,是让启郎以后长留在郑家,夫妻俩自是高兴不已,且说,他们这趟过来,原本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希望能让启郎进入郑氏的族学读书,如今郑氏族学。虽然还没有重新开办,但跟着郑瀚读书,也不错。

不料,郑瀚又替阿一和启郎,另找了位儒学名家做先生。

郑经早就想替阿一请郭康成做先生,只是他自问请不来郭康成,于是曾向阿耶提过,可阿耶没有话,所以一听这消息,心中自是高兴。忙地躬身致谢,“多谢阿耶费心了。”

宗君长也跟着拱手一揖。

郑瀚摆了摆手,“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这两小子。这两小子资质还不错,大约是能入得了郭康成的眼。”说着,目光和蔼地望着身旁的阿一和启郎俩人,伸手摩挲着两人的头顶,带着几分不舍,良久。松开手,长叹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阿翁。”

“外翁。”

阿一和启郎不约而同地唤了一声,一左一右抱着郑瀚的肩头,“我们不走,留在这儿陪着阿翁(外翁)。”

郑瀚笑了笑,“有心了,好孩子,跟着你们阿耶阿娘回去。”

不知怎么,郑绥总觉得今晚的阿耶,透着份古怪,这会子,又瞧着阿耶眼中流露出来浓浓的不舍,不由劝道:“阿耶既喜欢,就让他们俩留在这儿陪着阿耶好了。”

“我今晚想清静一下,你们都退下吧。”郑瀚淡淡道。

只是说这话时,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滑过。

郑经带着众人起身告了退,郑绥照例先送了兄嫂阿姊姊夫出院门,尔后再回转到屋子里来。

郑瀚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郑绥,很是诧异,“熙熙,怎么还没走,阿耶不是说,都退下,阿耶想清静一下。”

“阿耶。”郑绥喊了一声,停顿了脚步,心头很是沉重,方才她一进来时,屋子里的仆从,包括苍叟都遣了出去,阿耶靠在身后的凭几上,半垂着脑袋,脸上的笑容早已隐去,满满尽是凝重与孤寂。

其实,阿耶身上的这份孤寂,她一直知道,却无能为力。

忽然间,郑瀚眉眼一笑,朝着郑绥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郑绥近前,在阿耶的示意下,跪坐在阿耶所坐的方榻边沿,抬头,瞧着近在咫尺的阿耶,满头银用一根桃木簪子绾着,近来,听苍叟说,阿耶的头,越来越稀疏,连簪子都要绾不住了,脖颈侧的剑伤,伤口未完全愈合,肉皮外翻,伤口略显得狰狞,偏阿耶又不愿意用纱布包住。

瞧着,郑绥的心头,很是难过,不忍心直视。

那日,桓裕刺的那一剑,鲜红的血液往下滴,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急忙上前按住阿耶的伤口处,一边让人去请了疾医过来,费了许久,才把血止住,待疾医来给阿耶瞧过后,说伤口不深,不碍事的,郑绥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时,桓裕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她不相信,桓裕要杀阿耶。

然而那日,屋子里除了桓裕和阿耶,再无别人,她忐忑地向阿耶问起这事,阿耶只说他不会让桓裕做他的女婿,而她和十四郎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

至于别的,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她只能揣测,桓裕对阿耶的拨剑相向,或许和她的亲事有关。

之后的这几日,她都没见到桓裕,听大兄说起,桓裕已于昨日离开陈留回南地了。

到底回南地去了。

她听到这个消息,只微微一怔,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一切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既然没有意料之外的惊喜,那么就只剩下意料之中的沉寂。

“丫头,你大嫂贤良淑德,沉稳持重,以后好好跟着你大嫂学,丫头若是能学到你大嫂的一半,将来嫁去王家,也不用愁了。”

郑绥一听这话,晃过神来,半晌才知道羞赧,低垂下了头,“说这些做什么,还早着呢,阿耶不是答应女儿,会多留女儿几年。”

后面的声音,越说越小。

郑瀚抬眼瞧着郑绥耳朵上浮上的红晕,才放心,含笑道:“自是要多留几年,阿耶不过是白叮嘱几句。”说着,轻拍了两下郑绥的手背,良久,才幽幽出声,语气看似随意,又透着股认真,“熙熙,别怨阿耶。”

“熙熙不敢。”郑绥几乎是出于本能,脱口而出,无意识地忙摇头,脑袋依旧低垂着,目光盯着衣裾上,灿艳夺目的云纹图案,飞舞飘逸的图案线条,似要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一般,却又转瞬即逝。

这是这几日之内,郑瀚第三次说这话了,三次,郑绥的反应都是一样。

是‘不敢’而不是‘不会’,或者是别的。

郑瀚的心头,遮掩不住的尽是失落,这丫头,到底还是有怨。

怨就怨罢,他终究是为了她好。

瞧着郑绥已完全长开的模样,越来越神似阿七,明亮的灯火下,面如美玉精致无瑕,肤若霜雪不染尘垢,黛眉淡描,眉梢轻轻一弯,尽添神韵万种,秋水翦瞳,水光潋滟一闪,清澈偏带迷蒙,身姿袅袅婷婷,光彩夺目。

崔家的人,都有一幅好容貌,阿七如此,郑绥自是不例外。

当年,阿七嫁给他时,也正是这最好的年华,夭桃秾李正盛,青庐帐内,拨开纱扇,初一眼,他觉得顺眼。

后来,夫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想着,这一生,大约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只是十六年前的崔颀案,一切嘎然而止……

往昔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不知不觉间,他已熬过了十五年光阴,若是地下魂灵有知,阿七怕是候他太长了,她的耐心一向不足。

“丫头,夜深了,你先回屋去歇息。”

郑绥应了声喏,起了身,“阿耶也早些歇着。”抬头,只瞧着阿耶目光中带着几分怅然,似陷入进某种回忆中一般,听了她的话,含笑地朝她摇了摇手,很是兴奋的模样。

“阿耶。”郑绥不知怎么,心头蓦地一阵慌乱,忙地喊了一声。

郑瀚轻嗯了一声,仰头望向郑绥,问道:“还有事?”

“没有。”郑绥勉强一笑。

“没有就回去,好丫头,以后要乖乖的,听你阿嫂和伯母的话。”

听着叮咛声,郑绥鼻头没来由的一酸,忙地转身,往外走去。

走到门外,招了苍叟到一旁,“阿叔,我觉得阿耶今晚不对劲,夜里的时候,阿叔多派两个僮仆守着阿耶。”

“小娘子又不是不知道,郎君从来不喜欢身边僮仆环绕,只能是老身今晚上心些。”

“那就有劳阿叔了,有任何事,就及时派人去我院子里告诉我一声。”郑绥先道了声谢,转身盯着半掩的门,在苍叟的再三催促,才带着辛夷和晨风离开。

她住的院落,是离阿耶的院子很近的一处湘竹馆。

辛夷和晨风手中都提着灯笼,一路走回去时,郑绥心事重重,根本就无暇顾忌周遭的一切,忽然一阵旋风似的卷来,听到两声倒地声,伴随着辛夷和晨风的两声啊,只觉得身子轻浮,一阵天旋地转,待着实地,晃过神来时,已是处于一片漆黑当中,夜风吹来,耳边竹涛声阵阵。

她还在湘竹馆前的那片竹林中。(未完待续。)

ps: 阿翁,是指祖父,

外翁,是指外祖父。

第二百七十七章 伤逝

漆黑的竹林中,竹涛阵阵。㈧㈠中文网』. 8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鼻间。

郑绥想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叫喊出来,大约就是因为这一股熟悉的气息,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揽着她的腰,近在咫尺间,气息相闻,令她觉得极不自在,轻声斥道,“阿平,快放手。”

“熙熙,你知道是我。”熟悉的轻笑声,吹着气,传入耳中,

郑绥很不习惯,除了身边几个极亲近的亲长及侍女外,郑绥是极不习惯,旁人的靠近,之前,她和桓裕说话,都是离得至少有三步远的距离,从来不曾这般靠近过,更别提桓裕这样亲昵地抱着她。

是极不妥,亦是极不该的。

伸手想推开桓裕的手臂,伸手想移开桓裕放在他腰际间的手,却犹如生根一般,一动不动,郑绥心头很急,忙出声:“阿平,别闹了。”

“你担心什么,我娶你就是了。”

声音中明明带着嬉笑,偏郑绥听出其中的认真,心头一震,甚至忘记了挣扎,抬头,望向眼前的桓裕。

黑暗,似乎能平添给人几分胆量。

她本来就是喜欢这人的,不是吗?

朦胧中,依旧能看到锋利的眉角,一双星眸似能穿透黑暗一般,熠熠生辉,闪闪亮,五官挺立,第一次在上党境内时,她就觉得桓裕长得好看,除了容貌,更多在于这份夺人的气势,不容人忽视。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回南地了?”

“原是回去了,只是走到梁州时,我觉得不见你一面,就这么走了,似乎不好,所以我又回来了。”语调依旧很轻松。

郑绥最关心的,自是那日生的事情,“阿平。那日,到底生了什么事?”

这一回,桓裕并没有立即出声,目光在郑绥脸上的巡逻。接着,说话的语气,没了方才的轻松,甚至有些沉重,“熙熙。你别管那日生了什么,你只要知道,我并不是要杀你阿耶就是了。”

“这个我自是知晓。”

郑绥急急脱口而出,惹来桓裕的一番轻笑,似乎很欢愉,揽着郑绥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你这般信我,跟我走吧,我一定娶你。”

话音一落。郑绥怔怔望着桓裕一眼,又撇开了眼,今晚初初见面,就方才这一小会儿功夫,桓裕已第二次说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回之以沉默,漆黑的夜色,漆黑的林子,给了她一块遮羞扇。脸上再红,眼中再羞,也看不出来,“阿平。你放开我,我们站着好好说话,行不行?”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桓裕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收紧的手臂。

“阿平,”郑绥忙地唤了一声,满手无措。这样是不应该的,满心的慌乱。“我已经订亲了。”

“我知道,你很早不就说了,你要嫁入太原王家。”

不知怎么,郑绥听着这话,桓裕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嗤笑,又带着几分揶揄,是的,她是提过,就在她写给他的信中,她提过,一瞬间,仿佛桓裕拿着那封信笺,在她眼前抖动一般,在炫耀,同时,好似在提醒她,就是因为那封信,才有了两人的牵扯,是她开得头。

她如今的挣扎,显得有些可笑。

一念至此,郑绥垂下了掰着桓裕胳膊的手,连头也垂了下来,轻声道:“如今见也见了,你走吧,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熙熙,我过来,可不是单单只见你一面,而是想带着你一起走的。”桓裕说这话时,目光盯着郑绥,他不允许郑绥再闪避。

只是郑绥几乎想也没想,就直摇头,“我不可能跟你走,也不会跟你走,我答应过阿耶,都听阿耶的安排,况且,聘者为妻,奔为妾,我这么跟你走,算什么?”

“当然是三媒六礼聘你过门,熙熙,等去了南地,可以让你五郎给你做主。”

“要真去了南地,五兄定然会更愿意把我许配给王十二郎的。”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婚姻,是要用来联姻的,周遭的人,莫若如此,所以,这种观念已植于她的内心深处,让她很容易接受。

只是桓裕于她来说,是个意外。

也因为此,相比于王十二郎,同样待在南地,她更愿意待在北地,去平阳,去平城,这样,至少南北阻隔,她不用再面对桓裕,更不用再担心见到桓裕,当初,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她才一时昏了头,给桓裕写了那封表白的信。

桓裕哑然,许久才道:“熙熙,这一点上,你倒是看得很透彻,也的确如此,但是还有句话,叫做人定胜天,我已有法子让阿奴答应我们的亲事。”郑纬在南地,更多考虑的利益,这一点,他十分有把握,能说服郑纬。

单单只这一次,原本他计划的天衣无缝,绝没料到的是,漏洞出在四娘和宗君长身上。

使得前功尽弃。

要不然,哪会这样波折。

“阿平,郑王两家是旧姻,这门亲事,又是阿耶亲自定下来的,一旦毁约,毁的是郑王两家的颜面,和几代的交情,所以,我们家不能毁约。”郑绥一口气,把这话说话,头脑越地清醒起来,“你走吧,我不能跟你走。”

伸手推开桓裕的手,只是不防,这一次,桓裕根本没怎么用力,又听了郑绥的话,心绪一乱,郑绥太过用力,猛地一下,跌坐到了地上。

嗵地一声响,桓裕晃过神来,瞧见郑绥跌倒在地上,关切地想上前去扶,“有没有摔到哪?”

不料,郑绥忙不迭地起身,“我没事,我自己能起身。”起身后,又急急往后退了三步。

桓裕伸出来的手,在半空中有一瞬间的停滞,很快就收了起来,顿住了脚步,目光定定地盯在郑绥身上。

郑绥倚靠在身后的一棵粗壮的湘竹上,两手扶着湘竹竿,才仿佛有了力气一般,抬头对上桓裕墨色的眸子,在这漆黑的夜里,其实无法看清眼神的变化,但郑绥却能感觉出,桓裕的眼神,明显比先前黯淡许多。

“熙熙,你是不是从来就不曾抱过希望?”

郑绥心中苦笑,于这事上,她的确没有抱多大希望,如实的,坦白的,轻轻嗯了一声。

良久的沉默,良久的沉寂,四周万籁俱寂,连夜风都瞬间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风从脸上吹过,打破了这份寂静,耳边响起桓裕嘻嘻的笑声,在这漆黑的夜里,伴随风吹竹涛声,这笑声,听起来,恁是带着几分苍凉。

苍凉,凄怆,明明是笑声,再寻常不过,她怎么就能听出异样来。

大抵是今夜的她,格外的多愁善感。

“熙熙,你不是非嫁我不可,正好,我也没有非娶你不可。”

说话声在耳畔响起,明明很小,甚至带着几分暗哑,却震得郑绥的耳膜生痛,失掉了心魂。

又听桓裕道:“走吧,我送你出去。”说完,迈步,走在前边领路。

郑绥望着桓裕高大的背影,没有动,直到桓裕回头望向她,才晃过神来,木讷地跟上。

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两手紧紧拽着衣裾下摆。

风吹来,约是下露了,又觉得凉意浸人。

出了竹林,郑绥一眼就瞧见躺在地上的辛夷和晨风俩人,旁边的灯笼,还在燃烧着,目光困惑地望向桓裕。

只听桓裕说道:“她们是昏过去了,你等会儿把她们叫醒就行了。”

说完,抬头看了郑绥一眼,转身离去。

转身而去的动作,很是利落,没有任何犹豫,郑绥看得很清,好似一样东西,在自己身上,抽身而去,胸口处,涌来隐隐剥离的阵痛。

月亮已不知何时升了起来,郑绥仰头望向天际,缺月疏漏。

这样的夜晚,实在是极不好。

她只觉得她的心,将永远如同天上的这轮缺月,缺了一半。

郑绥在竹林边,怔愣了许久,桓裕的背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叫人过来,摇醒辛夷和晨风俩人,回了湘竹馆。

他这样走了也好,郑绥心头这样劝慰自己。

由着辛夷和晨风服侍着她梳洗,睡觉。

夜实在是太深了。

她却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做了许多个梦,一个接着一个,梦中的情景,甚至让她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再睁开眼时,外面天色蒙蒙亮。

脸上两条泪痕,枕侧的罗巾,湿了半边。

忽然听到,二门外的云板叩了四下,郑绥惊吓得一下子坐直了身,紧接着听到脚步声传来,有人要进屋来,“去看看,出了什么事?”郑绥说了一声,慌乱地连丝履都顾不上穿,下了地。

只瞧着辛夷一进来,神色凝重地跪在郑绥跟前,顿时间,郑绥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娘子,主院派人传来消息,郎君昨夜里逝世了。”

“胡说。”郑绥大喝一声,瞬间瞪大眼睛,望着辛夷,浑身哆嗦,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两手推了辛夷一把,往外跑去,只是两条腿颤栗抖,又似缠着的麻花,打起了结,人还未走到门口,就嗵地一声,摔倒匍匐在地。(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丧礼

“……坞壁被毁,家庙不保,使族人蒙难,郑氏蒙羞,过咎难辞,愧疚难当,唯有一死……自谓无颜面对地下父兄先人,不葬祖坟,埋骨于嵩山北麓,西望荥阳地,东眺新郑城……平生德疏才薄,不缠尸,不置冥器,殓以常服,不用金玉之饰……”

这是郑瀚留下来的遗书。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自刎而亡。

郑瀚,一介书生,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了结性命,终年四十有九。

震惊了所有人。

于郑绥来说,更无异于头顶上的一座大山,瞬间,轰然倒塌。

丧,半日的功夫,宅子里全部挂上了白幡,二门外树起了凶门柏历。

小殓后,郑瀚被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床榻上,郑绥穿着粗麻丧服伏跪在床榻前,眼泪哗啦地往下落,一直没有停止过,泪眼模糊间,望着仰躺在床榻上的阿耶,闭着眼,安详得好似熟睡了一般,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也无法相信,只是颈侧那一道伤口,深而长,狰狞而刺目。

之后,移于灵堂,当天下午,荥阳那边接到讣告,郑氏族人,无论亲疏,都过来了。

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姻亲故旧,不计其数。

丧事全权交由乔主薄和焦主薄处理,郑经带着二郎郑纶六郎郑红和儿子阿一守灵哭丧,于灵前答谢前来致奠的亲友。

因天气渐热,三日后大殓,举行入棺仪式,将郑瀚移入木棺内,人在晋阳的三郎郑绪,接到消息后致仕,快马加鞭,三日内赶上了大殓。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丧葬所用器物。都是临时拼凑的,又因在外面,郑家刚历大难,郑瀚留有遗书。要求薄葬,所以丧事办得很简陋,连油松棺木,都是阮家提供的,灵堂上所放置的冰。也是阮家提供的。

郑瀚逝世,阮遥来郑宅大哭了一场,回去后就大肆喝酒,醉得不醒人事。

当世重孝道,临父母丧,不论远近,必来奔。

眼下大燕和大楚正处于和谈阶段,五郎郑纬和四郎郑纭带着十一娘,五七过后才赶来陈留,同来的。还有二十一郎君以及缙郎诫郎。

“十娘,先歇一会儿,喝点粥。”辛夷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趴在案几上的郑绥,形容枯槁,额头上的淤青,淡了许多,那日,郑绥初听到恶讯,跑出去时。一跤摔倒,匍匐在地,额头撞在门槛上,立刻肿了一个大包。前三日,郑绥一直跟着大郎和二郎在堂前守灵,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整个人,一下子形销骨立,颜色憔悴。

郑绥放下了手中的笔。声音嘶哑,“阿一呢,阿一怎么样了?”

阿一虽年仅六岁,但每逢哭丧,哀恸有如成人,令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加赞颂,只是到底年纪小,第三日支撑不住,在灵堂上昏了过去,醒来后,伯母诸葛氏喂阿一喝姜汤,阿一不愿意喝,手脚无力,仍旧让人把他抱去了灵堂。

直到过了三日,才愿意吃点稀粥,一日两顿,必不肯再多吃,今早又在灵堂上昏了过去。

辛夷把食盒放在对面的案几上,上前来扶郑绥过去,“小郎已经醒过来了,去了灵堂。”

“是个孝顺的孩子。”郑绥低声叹了句,更是个早慧的孩子,阿娘去逝时,五兄也只六岁,听外祖母说,五兄替阿娘守孝,一切都按礼制来,不错一丝一毫。

郑绥低头,瞧着食盒中的粥很浓稠,不由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服斩衰的饮食,有严格的要求,三日内不食,百日以内食粥,朝暮各一溢粟米,相比于前几日的稀粥,这份量绝对标了。

“今日五郎主在灵堂下了命令,说毁瘠过礼,必至灭性,灭性为不孝,既然已过了头七,为了大家保重大家的身体,不允许再吃稀粥,后来,诸葛娘子特意把大郎和大娘子叫过去,说是为了阿一小郎的身体,也不能再喝稀粥了。”

毁瘠,是指守丧期间,悲恸过度,以至于守孝之人身体瘦弱。

诸葛娘子是指伯母诸葛氏,大郎和大娘子是指郑经和李氏。

当世重孝道,居丧守孝之礼为世人所遵奉。

听了辛夷的话,郑绥只吃了小半碗粥,便不肯再吃了。

由着晨风服侍洗了手,便去了前面的灵堂,升堂的哀乐声响起,又到了一早一晚的升堂哭奠时间,二娘和二姊夫李荣、三娘和三姊夫王奂,都亲自赶来陈留吊丧,除了五兄和四兄还在路上,四位兄长嫂子都在,三嫂张氏第一次回荥阳,因带着三岁的小二郎郑训上路,比三兄郑绪,晚了四天到达。

灵堂里放了冰砖,寒意阵阵浸人。

夜色渐临,堂前用竹竿挑起的明旌,随风在空中飘荡,哀乐阵阵响起,司礼在旁边唱念,场面肃穆而又沉痛,灵柩前挂着的画像,脸庞含笑,眉眼间充满慈祥,这画,还是前些日子,郑绥画的。

然而,音容宛在,斯人已逝。

望着那张画像,郑绥的眼泪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八九天下来,喉咙嘶哑,再也哭不出声来,浑身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趴在油松棺木上。

再次醒过来时,是躺在自己屋子里的床榻上,屋子里油灯一点,光线很是昏暗。

“熙熙你醒了。”

“阿姐,”郑绥坐起身,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不甚清明,她明明是在灵堂,什么时候回来了,看了眼旁边的四娘,掀开身上的粗麻被子,“阿姐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守着你,你先前在灵堂里昏了过去,都吓了我们一跳。”

昏了过去。

难怪她觉得头不舒服,郑绥伸手扶了扶脑袋。

一见此,四娘郑纷不由问道:“怎么了,头不舒服?要不去请疾医过来瞧瞧?”

郑绥摇了摇头,“没有,大约是刚醒过来的缘故。”抬头,瞧着辛夷和晨风站在床尾,外面夜色沉沉,前院的哀乐声,已经停歇了下来,“现在什么时候了?”

只听晨风回道:“刚过亥正。”

没料到她昏睡了这么长时间。

今晚是二兄和三兄守灵,因没有家庙停灵,阿耶要在家中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尔后,出殡葬入嵩山北麓,坟地已经择好,大兄和五叔公亲自去看过,在嵩山北麓的凤凰山山顶,地势极高,眼界极阔,又请风水先生看过,前两日,坟地便已经开始动土。

正因为在家里的停灵时间较长,头七过后,便分成两班,大兄郑经和六兄郑红一班,二兄郑纶和三兄郑绪一班,轮流守夜。

“阿姐,我没事了,你先回去歇息。”

“也好,阿嫂一直担心着你,我还要去告诉阿嫂一声。”

郑纷话音一落,就瞧见要起身的郑绥,人未站直,就整个人往下栽,郑纷慌地忙伸手扶住郑绥,又有辛夷赶上来帮忙,才不至于让郑绥倒下,“都这样了,你还说你没事,你就躺着,好好歇息,哪都不用去。”说着,也不顾郑绥的挣扎,和辛夷一起,扶着郑绥躺在床榻上,拉上粗麻布盖上。

只是郑绥却无法安宁,拉着郑纷的手,问道:“阿姐,阿一今晚睡在哪里?”这些日子以来,几位兄长,都住在外面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内,没有回内院住,阿一也跟着大兄一起住,只是今早疾医给阿一瞧病时,说阿一身体虚弱,不能再待在外面受凉了。

“你放心,晚上的时候,伯母把阿一抱过去了。”

一听这话,郑绥稍稍放下了心,阿一还是个孩子,她原是打算,不管大兄同不同意,她今晚都得把阿一抱到她这儿来。

“阿姐,上次我说的,让姊夫那边帮忙找的雕石工匠,现在找到多少人了?”

“已找到一百多人。”

一百多人。

郑绥心里暗忖:郑家的部曲里,原就有些能工巧匠,再加上去阮家韩家借,大约能凑上五百多人,一个月的时间,墓室内的石雕,应该能够来得及完成。

又听四娘郑纷满是迟疑地问道:“熙熙,这件事,要不要先和大兄说一声?”

“阿兄怕是已经知道了。”

“阿兄知道了?”四娘郑纷不信,阿耶遗言里,要求薄葬,郑绥想在墓室里弄上石壁浮雕,大兄应该不可能同意的。

只听郑绥解释:“要是不知道,过些日子,姊夫的那五千部曲,就不可能允许北上,郑红也不可能调两万部曲赶去嵩山。”

家中的部曲,大兄在荥阳,调动权肯定在大兄手中,更何况是调去嵩山采石料,另外,还有宗家的五千部曲也不是小数目,如今驻扎在新郑城中的尉迟将军,前几日,也曾来吊唁过,阿兄一定向尉迟将军禀报过此事。

那五千部曲将运石料北上,郑绥记得,南阳独山有一种石英岩,光泽度很好,所以才特意交待了四姊夫宗君长一声。

阿耶有遗言,要薄葬,不用金玉为饰。

她和阿兄自是不能违命,用金玉作陪葬,那么只好用石雕装饰墓壁,在石壁上面雕上《升天图》,盼着,能引领阿耶顺利升天,能早日和阿娘在天上团聚。

“明日让姊夫过来一趟,我把《升天图》的稿子,交给他。”

她所画的《升天图》稿子,也快完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下葬

阿舅崔彦,亲自来了一趟陈留吊丧。Δ㈧㈠中文Ω 网*.┡8⒈

一同来的,有二房的人,还有卢家和李家的人。

二房二叔公派了嫡长孙绬郎以及曾孙谟郎前来,绬郎只比阿耶少八岁,是郑绥这一辈人中,年岁最长的一个,谟郎是言字辈里,年纪最大的,和二兄郑纶同岁。

卢家来的是六嫂卢氏的父亲卢恒,另有祖母的侄儿卢慎,大娘和大姊夫卢之横没有过来,派了儿子卢知过来。

大嫂李氏的阿弟李抚,年仅十四,一直跟在平城叔父李巨源身边,这次也跟着一起过来了,在九原郡的姑母,没有过来,来的是元配所生的嫡次子李持。

于郑绥来说,阿舅崔彦的到来,犹如阴霾的天空,终于出现了一缕阳光,沉痛与凝重的心情,终于得到片刻的喘息,因来吊唁的,全是郎君小郎,她自是不能去前院迎接,只能等阿舅祭奠完毕,再去见阿舅。

阿舅这次请假亲自过来一趟,一半是为了阿娘的移棺。

这个时代,讲究夫妇合葬。

阿娘早年葬在祖坟,所修的墓,也是双人墓,但这次阿耶不入祖坟,阿娘的棺椁自是需要从祖坟里移出来,随同阿耶一起葬入凤凰山。

“……既然说要薄葬,怎么还这么大肆修墓,派了两万人去嵩山采石料,大肆招募石雕工匠,你们动静闹得也太大了点,还从南阳独山运石英岩过来,也太荒唐了,朝廷想迁都洛阳,修筑宫殿,都不曾想过,去南阳独山采石料。”

“这么说,大燕朝堂迁都洛阳的事,定了下来?”郑经问道。

崔行先点了点头,“今日跟我来的,尚书郎邢子行。他就是为筹建都城而来。”说完,又想起一事,“宗侃在不在?”

“暂时不在,他和六郎去凤凰山督造修墓的事。阿舅想见他,我立刻派人去叫他回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崔行先摆了摆手,“这就不必急了,我先和你说一声。早前你回来时,我也和你提过,朝廷的意思,希望宗侃能归顺朝廷,现在就不知他这边是什么意见?”微一顿,又道:“当然,归顺的条件他可以先提,能争取到的,我们会尽量帮他去争取,但前提是南阳全境。归于大燕统辖。”

郑经精瘦憔悴的脸上,满是无奈,“最近家里事多,我还没有和君长提过,不过依照他平日里言谈中表露出来的意思,要他归顺,只怕有点难度。”

崔行先倒是听明白郑经话里的意思了,“阿大,他既是郑氏姻亲,你尽量和他析清利害关系。大燕南下,已成势不可挡,让他别把自己给赔进去,当年卢博在范阳的势力。比之今日,宗家在南阳的势力,只有大,没有小,阿舅只是希望卢家范阳喋血的旧事,不要再次生。”

“尉迟成那老家伙。移兵新郑城,你真以为,他是要对付南边的楚军?我不信,阿大猜不到。”说到这,崔行先看了郑经一眼。

郑经脸色一变,他的确是猜到了几分,当初他和宗侃及桓裕,还为这件事讨论过,只是宗侃说,他自在惯了,不喜欢受约束,尉迟成真要对付他,大不了打一仗,兵来将挡,他宗家四万部曲,也不是吃素的,想要南阳,定不会让它那么容易得了去。

“我会和君长说这事。”郑经正色道。

崔行先嗯了一声,说完这桩正事,重又提修墓的事,语气很严肃,“墓壁用石雕,到底是谁的主意,我不管是谁的主意,这件事,动静太大,影响不好,先给我停下来,你们想要厚葬,大不了,多陪些金玉饰品,或是用陶俑瓷器陪葬。”

郑经还未答话,一声低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是我的主意。”

郑绥走了进来,朝着崔行先喊了声阿舅,上前行了礼。

崔行先一愣,看向穿着粗麻丧服郑绥,晃过神来,忙地起身近前亲自扶起郑绥,“熙熙?你是熙熙,都长这么大了。”语气很是亲切,慈祥的目光盯在郑绥身上,没有移开,半晌,又叹道:“和阿七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郑绥喊了声阿舅,忙回道:“儿像阿娘阿舅,肯定会越来越好看。”

“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知道谦虚。”崔行先缓过劲来,和颜悦色地望着郑绥,看着郑绥形容枯槁,面黄肌瘦,一张巴掌大的脸颊,唯剩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心头又满心疼惜,只是如今他们都在孝期,他方才一过来,兄弟几个,个个都憔悴不堪,形销骨立。

郑绥瞧着阿舅虽两鬓已有银,但神采奕奕,兼之身材颀长,皮肤白晳,清朗的眉眼依旧可以看到年轻时候俊美的影子,不负当年平城第一美男的称谓,“阿舅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姿不减。”

崔行先听了直摇头,“老咯,老咯,你们都长大了,阿舅都老了。”

“阿舅才不老呢。”郑绥瞧着阿舅微微翘起来的髭须,一时间,想起小时候,扯阿舅胡子来情形,害得阿舅有段时间,都不敢留胡子,这一回,她虽然也想扯,但伸出去的手,却是扶着阿舅,重新在上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

扶着阿舅坐下后,郑绥朝着大兄郑经喊了声阿兄,行了礼,方才在阿舅身边跪坐下来,先问起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身体,随后,又关心起舅母及平城崔府的情况。

得到阿舅都说好,才解释起修墓的事,“阿舅,墓壁用石雕,是我的主意,我希望用石壁雕刻一整版《升天图》,能引导阿耶,早日到达天上。”

“熙熙。”崔行先瞧着一本正经的郑绥,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下。

郑经忙拱手道:“阿舅,起初的确是熙熙的主意,但我想着,阿耶既然不要金玉作陪葬,那么就用别的物什,总不能让阿耶走得太过简陋,于是默认了熙熙的主意。”

崔行先瞪了郑经一眼,尔后侧头望着身边的郑绥,一见郑绥正满脸期盼地望着他,使得他都不忍心拒绝,“熙熙想制作一整版的《升天图》,不一定要用石雕,可以画一幅巨大的帛画,置于墓室之中,阿舅既然来了,还可以帮你。”

说完,又劝道:“熙熙,你阿耶是天下名士,不喜金玉俗物,更不会喜欢石雕这种精致,且耗费巨大的东西,你曾写信和阿舅说过,你阿耶最喜欢你的画,若是你能画一幅帛画,或是把你画的《升天图》草纸烧给你阿耶,你阿耶看到怕是会更喜欢。”

“帛画儿早就想过了,已经在画了,但是单单只帛画,我觉得太简陋了。”郑绥是打心底里觉得简陋。

“若是觉得简陋,可以陪葬一些陶器与瓷器,你阿耶一向最喜欢青瓷,就算选陪葬,也该选你阿耶喜欢的东西。”

郑绥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动摇,是该选阿耶喜欢的东西作陪葬。

崔行先看得分明,“熙熙,用石雕,不说雕刻工匠,单单采石,就需要耗费几万人,并且,采石的过程,非常危险,很容易引起人员伤亡,熙熙想把父亲的墓修得好看一些,原是出于一片孝心,只是你父亲,定然不会愿意看到,耗费几万人为他修墓,更不愿意看到,因为修墓的事,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听了,郑绥一脸吃惊,她是不知道,采石料还会导致人员伤亡,所以一听到人员伤亡几个字眼,就忙地摇头,“我没想到,那如今怎么办?”

“交给你大兄,好在,你们也刚动工没几天。”崔行说完这话,抬头望了郑经一眼,就拉着郑绥起了身,“走,去你屋子里,阿舅想看看你那幅帛画,画得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这些年的画技长进了多少。”

郑绥一听,嗯了一声,忙地跟着起身。

临去时,崔行先吩咐郑经,“你去招待其他人,晚上的时候,我去棚子里找你。”

郑经忙地应声喏。

因为崔行先的话,无论是在独山采集石英岩,还是在嵩山采集石料,都给停止了,两万部曲,留了一千人和两百工匠在凤凰山修墓,其余人等全部遣回了荥阳,连着在凤凰山督工的人,只剩下宗侃一人。

“熙熙那丫头,你好好哄哄就行了,别跟着她起哄。”晚上的时候,崔行先一进棚子,就进先说起了这话。

郑经只回应声喏,这次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然而,耶亲叔大,娘亲舅大。

他自是不敢违命。

崔行先大约也猜到郑经的心思,毕竟,那丫头他从小哄到大,最是容易哄不过,他不相信,郑经还会拗不过那丫头,只是他的目的很简单,只要这件事停止下来,他没必要再计较,于是和郑经说起移棺的事来。

随着五兄郑纬和四兄郑纭回到陈留,距离下葬的日子便很近。

出殡那日,阿耶的棺椁先移入修好的墓室内,之后再择了个吉日,把阿娘的棺椁迁至凤凰山山顶合葬,只是迁葬那日,一同迁出来的,除了阿娘的棺椁,还看到一副小棺椁同行。

郑绥很是不解,怎么阿娘的墓室里,会有一大一小两副棺椁?(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章 解惑

从凤凰山回陈留,在马车上,满心困惑的郑绥便想问大嫂李氏,可瞧着大嫂满脸病容,神色恹恹的没有精神,便打住了,年初的那次流产,大嫂的身子吃了大亏,一直没有复原,这次阿耶的丧事,又硬强撑到如今,身子是越的单薄起来。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近来,汤药已是日日不离口。

让李妪和石兰服侍着李氏歇息,把阿一抱到自己身边待着,不去打扰李氏。

忽然车厢外,传来悲怆戚然的歌声,是一挽歌,歌辞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歌声一歇,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啸。

只片刻,熟悉的声音响起,似在唱和一般,歌声依旧很悲恸:

人生譬朝露,日暮近松丘

斯人长已逝,托体同山阿。

尔后,亦是一声长啸。

“姑姑,是十四叔和五叔在唱和。”阿一仰头望向郑绥,一双大眼乌黑晶亮,他口中的十四叔是王家十四郎王猷,五叔是郑纬。

郑绥摸着阿一的脑袋,声音低哑,问道:“阿一可听出来他们在唱什么?”

“阿叔他们是在唱挽歌,只是十四叔唱的挽歌,我听出来是《蒿里》,但是五叔所唱的,却从没听过,想来是五叔自己唱和的辞。”那《蒿里》,给阿翁送葬那日,一路上都在唱那挽歌。

郑绥点了点头,阿耶郑瀚去逝后,王十四郎就来了郑家,自从五兄郑纬回到陈留,王十四郎和五兄便常常聚在一起,俩人相交十分融洽。

车轮辗转的辘轳声从车窗外传来,马车行驶得很慢。

除了刚开始这一唱一和的歌声及长啸声,一路上,很是安静肃穆。

这次阿娘迁葬。族里来了不少人,从凤凰山下来后,族人回了荥阳,大兄郑经依旧带着家人回陈留。其实早在阿耶出殡当日,五叔公来陈留时,就来找几位兄长说过:等阿耶下葬后,就让大兄带着兄弟几个回荥阳守孝。

毕竟郑家的根基在荥阳,陈留只这么一座购置的宅子。再也没有旁的。

大兄郑经只是推说:办完丧事再考虑此事。

但郑绥却从大嫂李氏的话里得知,大兄郑经打算住在陈留,因为阿耶在世时,曾言无颜回荥阳,这三年孝期,大兄郑经会待在陈留守孝,并且,他们这一房,怕是今后都不会再回荥阳居住。

丧事结束后,前来郑家吊唁的人都已6续离开。

九娘郑芊因临近产期。连阿耶去世的消息,都是瞒着她,八娘郑葭因待在瑶光寺,才没有回来,那年乙浑家出事后,郑葭便去了瑶光寺出家。

只是说起来,这次应该是郑家大房他们这一辈兄弟姊妹,人员最齐聚的一次,也是郑绥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最后一次大团聚,自此之后。天各一方,南北相隔,像这样的大团聚再也没有了。

阿舅崔彦定了后天起程回平城。

从凤凰山回到陈留时,天已经黑了。

下马车的时候。阿一睡了过去,郑绥遂和大嫂李氏说,“阿嫂,我把阿一抱回去睡觉。”瞧着阿一瘦弱的身子,郑绥实在不愿意让阿一跟着大兄睡在外面守孝的棚屋里,虽然自阿耶下葬后。棚屋内壁便糊上了可挡风的涂泥,但是棚屋内铺草枕土,实在太过简陋,大人就算了,阿一如今还太小。

“怕是醒过来,这小子又会和你闹。”李氏满脸无奈,她也疼阿一,只是阿一太过懂事,都严格按照礼制来守孝,那一晚,伯母诸葛氏把阿一抱过去睡,是趁睡着的时候抱过去的,后来阿一醒过来,就偷偷让下人把他抱回守孝的棚屋里去,和大郎一起睡。

“不怕,待他醒过来,我劝不住,大不了送他回去。”郑绥摇了摇头,又道:“阿嫂身体不好,接下来好好歇息,调养身子,家里的琐事,就交给二嫂和三嫂她们去处理,别太过操心了,先把身子养好。”

李氏就着李妪和石兰的手起了身,身上的粗麻衣空落落的,似一阵风就能把人送走,“我这样,想管事,也管不了,阿一就麻烦你了。”

“我是阿一的姑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郑绥说着,目送李氏离开,也不让阿一的乳母接手,抱着阿一回了屋,轻轻放到床榻上,替阿一掖被子时,瞧见阿一突然翻转个身,郑绥吓了一跳,仔细瞧去,阿一睡得很熟,并没有醒过来。

这小子,一直跟在大兄身前身后,近来大约难得睡个安稳觉。

郑绥把阿一的乳母和两个仆从留下来,便带着其他人出了屋子,想去找阿舅,又怕十四郎在那里,近来,五兄郑纬多半是陪在阿舅身边,而十四郎和五兄郑纬,又常形影不离,这么一来,郑绥见阿舅的时间,并不多。

只瞧着终南上前禀报,“刚才十一娘派谷风回来说,她晚上陪着三娘子和小二郎一起用晚饭,就不回来陪小娘子用晚饭了,等用过晚饭,她再回来。”

终南口中的三娘子是指三娘张氏,小二郎是指三兄的儿子训郎。

郑绥抬头看了终南一眼,这次五兄郑纬回来,大约是考虑到她今后都不回南地了,把终南、无衣、百草、阿爰和刘媪、张妪等贴身服侍的仆从都带回了陈留,她们六人并未和五兄同行,而是乘坐马车北来,行程比五兄他们慢了许多,但饶是如此,也在阿耶下葬前两日回了陈留。

正因为如此,郑绥心里头对四嫂殷氏又多了几分不满。

赶不赶得上是一回事,来不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还能够赶得上,四嫂殷氏这次却没有来陈留奔丧。

幸而,从今往后,她不会去南地,再也不用见到殷氏了。

“小娘子,要不先传晚饭?”辛夷在身侧问道。

郑绥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去传饭时,和厨房交待一声,给阿一留一份,等阿一晚上醒来,饿了再吃。”如今不比从前,现今在孝期,只能喝粥,吃食简单,连蔬果都不能用,更别提其他糕点乳酪了。

辛夷应了声喏,走了出去。

只是人还未走出屋子,就瞧见五郎郑纬身边的僮仆思旧过来了,因两京和三都年纪大,不方便在内院走,五郎身边便新添了两名僮仆,思旧和西征两人,都在总角之龄。

思旧进来后,上前给郑绥请了安,“五郎令小的过来,请十娘去崔郎君的屋子里一起用晚饭。”

一听这话,郑绥就猜测王十四郎不在,“我这就过去。”说着忙地起了身,又喊住辛夷,带着晨风和终南去了阿舅暂时所住的东院厢房。

郑绥一过去的时候,才有些后悔,没有向思旧问清楚,屋子里除了阿舅和五兄郑纬,家中其他几位兄长都在,更主要的是,连着王十四郎也在坐,就坐在五兄郑纬下的位置。

可惜人已经来了,想离开是不可能,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先上前给上位置的阿舅行了礼,尔后从大兄郑经到六兄郑红,都喊了一遍,最后,再朝着王十四郎行了一礼。

王十四郎起身揖了半礼。

这还是郑绥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正面和王十四郎相见,长得高高瘦瘦的,应该比家中的几位兄长都要高,脸色过于苍白,唯有一双眼眸,炯亮泂明,光芒四溢,温文尔雅的神情中,透着世家子弟惯有的从容自信,浑身散出几分儒雅俊逸的气质。

“十娘就坐在六郎下好了。”崔行先出言说道,抬头望着站在屋子中间的王十四郎和郑绥,小郎清润俊朗,女郎婷婷玉立,瞧着格外养眼,十分般配,这一个多月来,他对王十四郎的学识,很是满意。

郑绥晃过神来,应了声唯,转身,其实她刚一进来,就现六兄和三兄中间,空了一位置,六兄的上是二兄,至于其余几位兄长,坐在对面,回到自己的位置,郑绥一坐下,就现,她的对面,正对着王十四郎。

她望向过去时,王十四郎也刚好坐下,对上她望过去的目光,愣了片刻,对着她颔了下。

郑绥忙地垂下头。

他们虽已经订亲,但是极不熟悉,只是瞧着他和二兄和五兄,相处极好,想必人很容易相处。

甚至前些日子,阿舅也亲口夸赞过:王家十四郎,才德俱佳。

又和她说,阿耶替她选的这门亲事,倒是难得的极靠谱。

吃饭的时候,很是安静。

饭后,阿舅和几位兄弟辨析玄理,阿舅没有说让她下去,更没有让她下去的意思,郑绥只好坐着,二兄大约是不善长与人争辩,退了一射之地,阿舅是长辈,最后竟然变成王十四郎和五兄郑纬俩人的舞台,唇舌相争,引经据典,各逞所长。

直到夜深,才散去。

临走的时候,郑绥心头记挂着一事,遂问阿舅崔行先,“阿舅,阿娘墓室里的那具小棺椁装着的是谁?”

崔行先心头一惊,看了郑绥一眼,轻斥了一句,“胡说,什么叫装着的是谁?”

想着郑绥的性子,一向很执着,又忙地解释道:“是一件陪葬品,一把摔坏的瑶琴,你阿耶亲自烧制的,你阿娘生平格外喜欢,后来摔坏了,你阿娘临终遗言,要那把瑶琴作陪葬品,所以你阿耶特意为那把瑶琴做了棺椁,陪葬进墓室。”

郑绥听了,直觉不信,不过仔细想想,又像是阿耶能做出来的事情。(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一章 送别

阿舅离开的时候,郑绥很舍不得。㈧㈠中『 』文网%.ㄟ8⒈

自幼,她在平城长大,是不知有父,便知有舅,阿舅于她来说,亦父亦友,有父亲的慈爱,却没有父亲的严厉。

此刻的送别,郑绥更不曾料到,这一别,竟然就是永别。

再见时,阿舅衣冠冢上的树木,都有合抱之粗。

“要是舍不得阿舅,就跟着阿舅回平城好了,你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你舅母、阿薇都很挂念你。” 崔行先望着郑绥问道。

不待郑绥回话,郑经一听,忙地回道:“现今熙熙大了,不比小时候,既在孝期内,不方便外出,还是留在家里。”

“你就是太认真了。”崔行先瞧了郑经一眼,摇头不已,又对着郑绥道:“行了,阿舅该出了,好熙熙,要记得常给阿舅写信,要是大郎欺负你,你尽管写信告诉我,阿舅一定亲自来陈留替你教训他。”

郑绥抿嘴重重地点头,应声好。

崔行先的目光望向站在面前,六个来送行的外甥,还有两个外甥女婿,皆是俊秀儿郎,有这些人在,大房就大有希望,伸手拍了下郑经的肩头,“阿大,好好照顾弟妹。”

郑经应了声唯。

崔行先点了点头,转身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只是刚走几步,就听到郑纬朗声道:“阿舅一路好走。”

崔行先听了,停住了的脚步,转头望了郑纬一眼,又瞧着郑经兄弟几人的姿势,想是要下跪拜别,忙喊了声,“野奴到我车上来,送我一程。”

他不愿在歧路,做儿女湿巾之态。

“阿舅。”郑纬心头蓦地一虚,却又忙跟上。并且陪着崔行先上了马车。

郑经瞧了马车徐徐启动,令齐五派两个人跟上,又令多带上一匹马。

不说郑经带着众弟妹回转家中,且说。郑纬跟着崔行先上了马车,满脸的赖皮,“阿舅,要是劝我留在北地,您就不用再劝了。”

自从他回陈留后。这话,崔行先就没有少说过。

“我知道,你这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还耐烦问你这个?”崔行跪坐在榻席上,摆了摆手,“只是野奴,你有没有想过,把熙熙那丫头拐去南地,你们自小一起长大,那丫头又粘你。你真放心让她留在北地。”

“要是熙熙没有订亲,我倒是想把她带去,连亲事都替熙熙选好了。”

“就是你跟我提的,那位名冠江左的王十二郎?”

郑纬长叹一声,满满的惋惜,“自是他,要不哪还有别人,他的草书,独步江左,阿舅。您不至于字帖收下了,却把人给忘记了。”说这话时,不忘记拿白眼剔了阿舅一眼。

瞧着郑纬副模样,崔行先就恨不得拿书敲郑纬扔脑袋才好。

郑纬收到阿舅的瞪眼。立即见好就收,都这么大了,哪还能让阿舅敲他脑袋,“若是想把熙熙带去南地,连着王家那位十四郎也得带去,我倒不用担心王十四郎不会答应。只是太原王家,想是不会答应。”

一听这话,崔行先就明白过来,敢情这小子,原来是动过这念头。

不过,崔行先也收起了玩笑的念头,认真嘱咐:“野奴,既然真想在南地立足,那么你这刚强的性子,稍微改改,毕竟在南地,郑氏根基浅,姻亲故旧,更是无法和北地相比,一切都得靠你自己。”

又正色道:“谢尚书,我是能信得过,但是独木难支,记得根深才能叶茂,既然想在南地长足展,就把根扎得深一点。”

郑经应了声喏,朝着崔行先拱手,“我定不会负阿舅所望。”

“我不担心你前程功名,我最担心的,是将来大燕和大楚对阵,要是你们兄弟俩军前对阵,该怎么办?”他也是这一次和郑纬见面,才现,这小子,也极热衷于兵事,这可不是好兆头,还有那个宗侃,若将来归顺大燕,很可能,就是攻打大楚的前锋。

“阿舅放心好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耳,上战场的事,哪轮得到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文士。”

“这样就好。”崔行先虽嘴上这么说,但也知道,郑纬大约是没怎么听进去,但愿是他多心了,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况且,天下大势,瞬间即变,前秦苻氏,统一北方各族,南征时,一战而败,政权瞬间就瓦崩,所以到底将来,是南边政权能北上,平定全国,还是北地政权南下,统一全国?很难说,至少,野奴有句话,说得很对:南边政权,有传国玉玺,是正朔所在。

只是他们留在北方的士人,更希望,有朝一日能变夷为夏。

而如今,他们正在这条道路上前进,虽有曲折,但方向没有变,或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能够实现理想。

他们深信,种族,不能单纯地以血统论,而应该用文化来进行区分。

这也是他们这些,未曾随前朝政权衣冠南渡,而是留在北地的士人,所怀抱的信念。

又听郑纬说:“熙熙不随我去南边,留在北地,其实于她来说更好,在北地,能照顾她的人更多。”

“熙熙那丫头,可不是跟谁都能亲得起来的。”

“的确是这样,但是其实熙熙只是把亲疏分得太清而已。” 郑纬解释道。

崔行先没有反驳,略点头,“在北地也好,将来我也可以把那丫头放在眼皮子底下罩看。”说完,大手一挥,让僮仆把焦尾琴拿出来,放到郑纬身前,“你给阿舅弹一曲子,看你跟着你阿耶长进多少,当是给阿舅送别。”

郑纬一听这话,再瞧瞧阿舅眼中暗藏的笑意,怎么也不会相信,阿舅单单只是要他弹一送别的曲子,心念一动,阿舅怕是惦记着,当年他说的那句:恨无名师耳,阿耶郑瀚可是天下公认的音律大家,跟着阿耶学琴,他的琴音意境,可也不曾长进,遂忙不迭地推辞,“阿舅,我如今尚在孝期……”

果然,就听到阿舅说:“你阿耶不会在意这些,你阿耶下葬当日,阮子远还在你阿耶坟前吃了几坛子酒,又弹了那《清泉吟》,当然,你不弹也行,阿舅当日所评:野奴习六艺,唯六乐不通,只要你承认这句评语很恰当,阿舅也就不难为你。”

郑纬听了,顿时咬牙切齿:“阿舅,我是晚辈,您就不能让着我。”

“野奴,竞技无甥舅,这可是你说的。”崔行先懒惫道,这些他可都记得,郑纬自小聪颖,常常能把他气得哭笑不得,“请,那《清泉吟》就别糟蹋了,想来经你一弹,无端多出几股红尘味来,你把阿舅搜集的那《敕勒川》好好弹一曲。”

郑纬自是不愿意就此服气,手摸上了琴弦,只是一曲还未弹完,就让崔行先给赶下了马车,末了崔行先还不忘记贬损郑纬一句,“你可千万别和旁人提起,你的琴艺是我教的。”

下了马车,郑纬接过郝意递上来的缰绳,原是想回击一句的,但随着车窗帘掀起来,瞧着阿舅两鬓的白霜,话卡在喉咙里,吐出口的是,“阿舅,谢谢您。”说完,拉紧缰绳,勒住马,下了马背,屈膝跪在地上,朝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呢喃着:谢谢阿舅的养育之恩。

再抬头起身时,正好瞧见阿舅从马车车窗口探出头来,朝他望了一眼,眼角似有泪花闪过。

郑纬目光没有移开,也没有起身,他以后在南地,阿舅年纪这么大了,只怕这将是最后一面。

往日昔昔,眼前过。

郑纬心头酸涩不已,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及至消失在官道上,唯余下一个黑影,才起身,骑马回转。

原本五郎郑纬和四郎郑纭,是想过了父亲郑瀚的百日后,再转身回南地,只是听闻大楚和大燕的和谈并不顺利,因一座梁州城,怎么都谈不拢,两边的气氛都不太好,梁州城的对峙,越来越紧张,调兵遣将,仿佛战争一触即。

无可奈何之下。

俩人只得提前回南地,要是战争真打起来,他们就别想能回南地了。

虽是往南走,而不是往东走,但郑经不放心,还是让宗侃亲自送他们俩,启郎留了下来,与阿一跟着那位郭康成先生读书,四娘虽舍不得儿子,但也舍不得丈夫,遂还是跟着回了南阳,

郭康成来参加郑瀚的葬礼后,和阮子远结伴大哭了一场,没再回嵩山,而是在郑家长住了下来。

郑绥眼泪汪汪地送走五兄郑纬,心中为此一直阴阴郁郁的。

只是接下来,接到桓谷递过来的口信,更令她心情跌落至低谷,无法接受,最终却只能置之一笑。

那次桓裕已经把话说得很明了,不是吗?

脑袋里又想起桓裕那晚所说的:你不是非嫁我不可,正好,我也没有非娶你不可。

他娶别人,也没什么可希奇的,他终竟是要娶亲的。

所以当桓谷问她:她可有什么话要传?

她很想冲桓谷问一句,他能不娶吗?

话在口中打转,最后克制住了心头的冲动,想说没有话要传,只是桓谷一定要她一句话或是写信,以便他好回去复命。

信,她是不想再写,所以最后让桓谷传了两个字:恭喜。(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保证

“小娘子,该吃药了。㈧㈠ 中Δ文网*.┡8⒈”辛夷上前来说道。

郑绥晃过神来,目光从半掩的窗户口收回来,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天气却是渐渐燥热起来,上午的时候,屋子里有些闷热,才让晨风把窗扇打开,郑绥轻咳了两声,就着辛夷的手坐直身,抬起头来,看到终南端着的汤药黑乎乎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蹙成一团,“怎么又是这么一大盅?

她平生最不喜欢喝汤药。

早两日,在竹林中坐了一晚,前日早上回来,就染上了风寒。

这两天吃药,都是吃一半,吐一半。

只听终南忙地分辩,“这已经很少了,婢子特意让厨房的人给寻了个小一号的盅碗,小娘子是没见到佩兰给大娘子端的汤药,那才叫一大盅。”

终南口中的大娘子是指李氏。

辛夷在郑绥身后垫了一个粗麻布抱枕,让郑绥靠在上面,又替郑绥拉上被子,然后再从托盘里端起那盅汤药,温度刚好适中,正要伸手拿食柶时,郑绥突然开了口,“把药盅给我,我自己喝。”

“小娘子?”辛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两天,为了让郑绥吃药,都要费上一番功夫,前日起初的时候,还瞒着不让去请疾医,后来让二娘子(二嫂冯氏)现了,才请了疾医过来诊脉,开了药方,为这事,她们都让大娘子身边的李妪给训斥了一顿。

此刻,辛夷见郑绥坐直身,朝她伸出手来,略迟疑了一下,才把药盅递给到郑绥手中。

郑绥接过,目光盯着黑乎乎的汤药,满脸怵,眉头蹙得更紧了。

辛夷转身,从托盘里拿起食柶,“小娘子。给您食柶。”

“我不要这个,我就着盅碗喝行了。”郑绥摇头,端起盅碗往嘴里倒,苦味从舌间漫延开来。强咽下去,喉咙里甚至出咕咙一声响,大约喝了三四口,郑绥把药盅递给辛夷,脸都皱成了一团。“水,给我杯清水。”

晨风端着一杯水喂着郑绥漱口,如此再三,辛夷用手帕替郑绥拭了拭嘴唇,扶着郑绥仰靠在身后的抱枕上,“小娘子先歇歇。”

没有吐出来,已是万幸。

郑绥侧靠着抱枕,连续咳了几声,费了很大的劲,气息有些喘。待缓过来,眯着眼仰靠在抱枕上,清瘦的脸颊,微微涨红,一张病容添了几分血色,“去,去把窗扇打开。”只觉得周遭的药味熏得人心烦。

辛夷迟疑了一下,劝道:“小娘子,您的风寒还没好,打开窗扇吹了风倒不好。况且,外面好似又要下雨了。”

“屋子里全是药味,把窗扇全部打开驱散药味。”郑绥睁开了眼,望着辛夷。又指了终南捧着托盘里的药盅,“这个也端下去,我不喝了。”

终南看了眼手里的药盅,“小娘子,这才喝了一半,二娘子是要查看的。”

“剩下的都倒掉。你就说我喝过了。”郑绥说这话时,脸上已满是不耐烦,转头朝半掩的窗户口望去,这是在中午,外面的天色,比先时似暗了许多。

见此,辛夷招手让终南下去,然后,往南面的窗户走去,亲自把四扇窗户都打开,回头,又瞧见郑绥盯着外面那丛毛竹呆,目光呆滞,神情凝重,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辛夷心头暗叹:自从上回见过桓谷后,也不知生了什么事,郑绥的情绪变化很大,一直精神恹恹的,萎靡不振,没有一丝生气与活力。

整个人很是消沉,整日里呆。

家里大娘子卧病在床,剩下的二娘子(二嫂冯氏)和三娘子(三嫂张氏),只以为郑绥是病了的缘故,都没有人起疑心,身边的这些贴身婢女,虽看得分明,却又都不知晓缘故,所以也没有人敢往上去禀报。

辛夷回到床榻前,替郑绥拉上被子,掖好被角,“小娘子这么坐着无聊,要不婢子去借两本杂记给小娘子看着解闷。”她记得,大娘子卧病在床,那儿有好些杂记,都是大郎拿给大娘子打时间看的。

“不用了。”郑绥回头看了眼旁边的晨风,“阿嫂今日怎么样了?”

晨风忙回道:“上午的时候,大郎一直在曲院陪着大娘子,想是精神还可以,小娘子不用担心。”

如今守孝,几位兄长都赋闲在家。

又听晨风说:“不过听说,刚才五房的老郎主过来了。”

“五叔公?”郑绥呢喃了一句,没太在意,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转过头去,只瞧着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下得很大,也很急,空中弥漫起的水雾,使得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

雨丝成线,绵延不断,又密密麻麻,随风吹过,如同一卷帘幕在空中飘拂。

这季节,这雨,北边鲜少有这样的雨,更像是南地的雨。

南地,她向来不喜欢南地的天气,不仅潮湿多雨,而且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在南地待了三年多,一直都无法适应,可瞧着眼前这雨,恁是多出几分亲切、几分怀念来。

现今正是南地多雨的季节……

——*——*——

一听到仆妇进来禀报:五郎主过来了。

郑经就头痛不已,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五叔公是为了什么,前两天,练郎和二十二从叔就让五叔公给派过来一趟。

“阿郎,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让二郎和六郎陪着伯母,一起回荥阳住,我们大房都住在这儿,怕是叔公他老人家怎么都不会同意的。”李氏握着郑经的手劝道。

郑经听了,摇头,“那怎么能行,家里人口本来就不多,哪还能分两处住,况且,我是长子,伯母自是该同我们一起住,由我们奉养。”说完,把李氏的手放进被窝里,“阿语,我扶你躺下,你睡一会儿,等我见了叔公再回来陪你。”

“不用了,你去吧,我这儿有阿姆和石兰她们守着。”

郑经嗯了一声,放开李氏的手,起了身,唤了李妪和石兰进来,转头笑望了李氏一眼,才离去。

出了院门,就瞧见侯十守在门口。

郑经问道:“叔公老人家在哪?”

“乔主薄领着郎主去了外书房,正和焦主薄一道陪着郎主,同来的有二十二郎君。”

“去通知六郎和二郎三郎,让他们都去外书房。”郑经说完,便径直往外书房而去。

因外书房的布置比较开阔,门口没有遮挡物,所以一进二门外西南角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五叔公拄着拐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使得乔主薄和焦主薄,俩人站在屋子里,满身无措,无所适从,二十二郎君也矗立在屋子里。

“叔公。”郑经一进门,喊了一声,上前长揖了一礼。

五郎主已经六十多岁了,却是鹤童颜,身形略显出几分福态来,一见到郑经,脚步停了下来,拄着拐杖,两人搭扶在拐杖把手上,“来了。”顿了一下,又说:“我还以为你厌烦我这老家伙了,打算让这两老货应付我,不打算见我了。”

说话时,拿起拐杖指了一下乔主薄和焦主薄。

“哪能呀,借给孙儿胆子,孙儿也不敢呀。”郑经又朝着二十二郎君喊了声阿叔,上前扶着五郎主到上的方榻上坐下,随后,抬头望了眼旁边的乔主薄和焦主薄俩人,示意他们先下去,“叔公,您今儿怎么过来……”

话未说完,就让五郎主给怒气冲冲地打断了,“阿大,我过来,是要问你,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搬回荥阳,这回,可不许你再给我推诿,我也不是江郎和练郎,你别想随便就打我。”

一听这话,二十二郎君满脸无辜。

郑经斟酌着字眼,“叔公,阿耶至死不愿回荥阳,孙儿想着,这三年孝期,就带着弟妹住在陈留,等孝期过了,再带着他们迁居回荥阳。”

“这么说,你近期是不打算回荥阳了。”五郎主声音缓和许多,望着郑经问道:“那百日卒以及小祥大祥的祭礼,你要怎么办,阿大,郑家的根基在荥阳,家庙也在荥阳,难不成,你阿耶的祭祀不在家庙举行,牌位也不放进家庙了。”

“家庙不是已经毁了。”现今还没建起来,想来阿耶也是不愿意牌位进家庙的,后面这一句,郑经没敢说,因为哪怕只说前一句,已是满心忐忑。

果然,就听到五郎主的声音瞬间提高起来,“这是什么话。”朝着郑经吹胡子瞪眼睛,“赶紧令人赶在百日卒前,把家庙建立起来,你们也赶紧回荥阳,哪有祭祀在外面举行的,成什么样子。”

郑经一听,走到屋子里中间,屈膝跪下了身,“叔公,请恕孙儿不能遵从,阿耶有遗言,不进祖坟,自是也不愿进家庙。”

“阿大,你这是要做什么,反了不成,难道你们真准备离开荥阳,要在陈留另立家庙不成?”五郎主说这话时,气得用拐杖重重地捶着地面,出梆梆的声响。

“孙儿不敢。”郑经忙地磕了下头,又道:“叔公放心,郑氏的大宗以及家庙,永远在荥阳,这不会变。”说到这,望向五郎主,略提了口气,声音清亮道:“叔公,阿稚才是郑家的长子嫡孙。”(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相处

“你别拿六郎来敷衍我。”

五郎主喝斥了一声,六郎郑红能顶什么用,连阿渊都不能放心自己的儿子,他又怎么能相信,六郎能把族长的责任肩负起来?这族长,最多也就名义上的,现今郑氏宗族的大小事,还不都是由郑经来经营决定。

在五郎主眼中,郑经可是由阿耶阿兄及阿渊三人养大的。

五郎主还想说什么,就听到二十二郎君道:“二郎、三郎、六郎都来了。”

“阿叔,”三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尔后又进屋子里,朝着五郎主拱手长揖,喊了声叔公,大约是瞧着郑经跪在屋子里中间,也跟着要跪下。

只是膝盖还没有碰到地面,五郎主就用拐杖敲了下地面,“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没见到我和阿大在说话,谁让你们来的。”说这话时,银色的眉毛上翘,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

“叔公。”二郎郑纶才喊了一声,未说半个字,又听到五郎主赶人,“走,谁让你们来的,给一边待着去。”尔后,又用拐杖指着二十二郎君,“江郎,你先出去,在外面给我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唯。”二十二郎君应了声,望向屋子里弯着腰的二郎三郎和六郎三人。

三人停住了下跪的动作,却并没有立即起身,大约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该留下,毕竟,是郑经派人喊他们过来的。

郑经见了,只好道:“阿寄,你们先下去。”

郑纶三人听了这话,才起身跟着二十二郎君出去。

待人离开后,五郎主目含深意地望着郑经,凉凉地说:“阿大,就这样,你好意思和我提阿稚。阿稚还不是唯你马是瞻。”

郑经俯身长跪告,神情十分严肃,“叔公,不论何时。阿稚的宗长地位,不会动摇,我当日对伯父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同样,也能够对您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能对所有郑氏族人,说这样的话。”

“我住在陈留,不代表着阿稚也会跟着一直住在陈留,阿稚会回荥阳,我答应过伯父,要帮衬阿稚,那么荥阳的事,我会管,郑氏宗族部曲,我同样会管。”郑经觉得,他的话既然经说到这儿,索性便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小宗分出来,离开荥阳,是常有的,只要阿稚将来留在荥阳,只要大宗不动,家庙不迁,阿叔还担心什么?”

五郎主听了这话。几乎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顿时气从心头生,根本也没想压制,怒声质问:“这么说。你这是打算迁出来。”

“叔公,阿耶不进祖坟,不入家庙,孙儿不孝,但总不能让阿耶阿娘,连个香火祭祀的地方都没有。”知道这话定然会激怒五郎主。郑经又忙地磕头,补充了一句,“叔公,逝者为大,还请您老人家原谅,孙儿不能遵从您老人家的吩咐。”

逝者为大,就把五郎主的满腔怒火,瞬间给熄灭了。

他这一辈的兄弟,有他、有二兄、有四兄三人在,偏长房下一辈的两个侄儿都没了。

心头,顿时无限感伤,瘫坐在方榻上。

郑经抬头,瞧出五叔公情绪的异样,忙地喊了声叔公,欲膝步上前,才移了两步,就见五叔公朝他挥了挥手,“阿大,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突然之间,外面的雨倾盆而下,是难得一见的磅礴大雨。

不多时,还能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以及从云端飞泻下来的闪电,两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

——*——*——

且说,郑绥这一病,就病了十来天,风寒还没有完全好,使得李氏不由心中起疑。

这一日,李氏听了三娣妇张氏的回禀,是再也躺不住,“熙熙最怕喝药,一个小小的风寒,这么久都不见好,定是熙熙没有喝药的缘故,扶我起来,我去瞧瞧熙熙。”

“阿嫂,你身体不好,哪能出门。”张氏哪敢让李氏起来,这些天以来,李氏身上的下红之症,就一直没有停过,急忙扶住李氏,“喝药的事,二嫂每次都有监督,断不会有纰漏的。”她去看过郑绥,瞧着郑绥心事重重的样子,恐怕得的不是风寒,而是心病。

只是这话,她来说,却是不合适。

“阿嫂要是不信,把二嫂子叫过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我没有不信。”李氏握紧张氏的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熙熙的病,总不见好,我得去瞧瞧她,才能放心。”

“阿嫂就安心养病,熙熙那边有二嫂照看着。”

李氏摇了摇头,都病了这么多天,总有缘故的,采茯那婢女,现今不在郑绥身边,连个贴身的人都没有,“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你去让人准备着肩舆,抬我过去。”

“阿嫂。”张氏不赞同,疾医一再吩咐,李氏的病要静养,郑绥这病,今日实在是瞒不过去了,她才告知了实情。

李氏推了推张氏的手,“三娘子,你去吧,我瞧了熙熙就回来。”

张氏瞧出李氏的坚持,只得应声出去。

李氏侧靠在身后隐囊上,合上了眼,因疾医一直说,郑绥得的只是风寒,心里不由猜度着:郑绥这样病着,难不成是因为五郎的离开。

要不,没有什么旁的缘故。

她更是不能相信,家中的疾医,会连一个风寒,都要治这么长时间,更何况,是碰上这样热的天气,一个根本不应该染风寒的时节。

听到脚步声时,她以是娣妇张氏回来了,睁开眼,却看到是郑经,“阿郎怎么回来了?”

李氏问着,忙地要坐起来,却让郑经三叔并作两步,走前给扶住,“又起来做什么,你好好躺着就是了。”

“你来了,三娣妇呢?”李氏目光望着郑经,满是询问。

只听郑经回道:“我来时,在外面碰见她,让她先回去了,”说着一顿,“我听她说,你想去瞧熙熙?”

李氏点了点头。

“今日,你自己身上好了些吗?”郑经倚坐在床侧边沿,关切地望着李氏。

李氏听了,忙地移眼,只是绽开的笑容,淡淡的,仿佛散着一丝丝香甜,连声音都添了软糯,“好了点。”

郑经替李氏拉了下被子,又伸进被子,握住李氏的手。

只是这样热的天气,一双手依旧冰凉,“我方才和阿姆说了,让她备上暖炉,以后你手里都抱着暖炉。”

李氏轻嗯了一声,一双大手合握住她的手,手心温热而干爽,只觉得一股暖流透过微凉的指尖抵达心田,浑身暖融融的,仿佛和煦的春风,迎面吹来,极是舒心,抬头,瞧见郑经眼中的沉郁之色,想着早上出去时,郑经还是好好的,难不成遇上了什么事?

她没有询问催促,等着郑经开口。

半晌,只听郑经说道:“熙熙的事,你就别过去,我下午的时候,让她过来,你好好劝劝她。”低头望向李氏,“原是你身子不好,不该麻烦你,只是熙熙一向和你亲,这事也唯有你,大约能劝上。”

让他去说,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李氏瞧着郑经为此愁眉,问道:“熙熙真是心病?”

郑经叹了口气,“阿语,我刚接到消息,桓三郎前些日子成亲了,娶的是扬州刺史殷洪的长女。”

李氏心头一惊,“阿郎你都才刚接到消息,熙熙怎么会提前知道?”

“叔齐应该派人来过陈留,我也是方才问了才知道,桓裕留下来的十五人,除了羊安和金牛外,其余十三人都在十余日前离开了。”

十余日前?

郑绥病了可不是有十余天了。

一念至此,李氏心里便有些不好受,“这算是什么事,桓三郎派人来一趟陈留,怎么都不先和阿郎通一声气,反而去找熙熙,这像什么话?”一番质疑后,又气道:“所幸这门亲事,当初没成,要是成了,就这样没规矩,倒辱没了郑氏的门风,二娣妇是怎么照顾熙熙的?”

越想,心里越急起来。

“阿语,你先别急。”郑经瞧着李氏满脸着急,挣扎着要爬起来,忙地劝道,“就像你说的,万幸这门亲事,没有做成,你也不用急成这样,好好躺着。”

李氏没好气地瞪了郑经一眼,“阿大,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急,我哪能不急。”郑经瞧着李氏都变了脸色,忙地辩解,尔后是一脸的苦笑,“阿语,这件事,真计较起来,也是熙熙自己钻了牛角尖,桓叔齐纵有五分不是,那么熙熙自己也有五分不是,桓叔齐成亲,关她什么事。”

“熙熙是年纪小,心性未定,他都比熙熙年长十岁,还不知道分寸,他成亲,是他的事,把这件事告诉熙熙做什么。”李氏白了郑经一眼,掀开身上的被子,“准备肩舆,我去瞧瞧熙熙。”

二娣妇天天去看熙熙,怎么可能瞧不出异样,大约是瞧着她身子不好,都不敢来告诉她。

郑经哪会让李氏起来,“阿语,你不能下床,更不能出门见风。”把李氏按在床榻上,“先你别急,既然找到了缘由,你先想想,怎么劝熙熙,晚些时候,我让熙熙来一趟曲院,你陪着她好好说话。”

“可是熙熙身体不好……”

“再不好,也比不上你现在糟糕。”郑经伸手摸着李氏的脸颊,手指轻柔地挠开李氏额前的碎,“阿语,阿一还想要阿弟阿妹,你一定要养好身子。”

听了这话,李氏忽然怔住了。(未完待续。)

ps: 娣姒:意为后世妯娌,兄妻为姒,弟妻为娣,嫂子谓弟妹为娣妇,弟妹称嫂子为姒妇,

这些百度都有。

第二百八十四章 劝导

郑绥到了曲院,一进院子,就碰上从屋子里出来的大兄。Δ㈧㈠中文Ω 网*.┡8⒈

“阿兄。”郑绥喊了一声。

郑经抬头望向郑绥,入眼即是一张几近苍白的脸,只瞧着神情呆滞,形销骨立,如同久卧床榻的恶疾之人,身上素色的粗麻衣,空荡荡地漏风,怎么就瘦成这样,瞬间,责备的话语在嘴里打转,却说不出来,只应了一句,“来了。”

郑绥嗯了一声,瞧着大兄板着的脸,神蹙着的眉头,顿时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接到消息,她就猜到,可能是阿嫂李氏想见她,不意一进院子,就碰到大兄郑经,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阿嫂李氏要见她,还是大兄要见她?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大兄没让她再呆站多久,又道:“进去吧,你阿嫂想见你。”

一听这话,郑绥松了口气,“那我先进去了。”

郑经点了点头,瞧着郑绥还站着不动,心中叹了口气,许多话想问,也没有再问,转身往东厢走去。

郑绥目送着郑经离开,才起步往前走,不可否认,过了这么些年,她面对大兄郑经,心里还是直怵。

随着石兰走进屋子,穿过正堂,隔帘,绕过屏风,屋子里的光线极其敞亮,进去后,一眼就看见李氏仰靠在床榻上,李氏的脸色,依旧蜡黄蜡黄的,没有一丝血色,然而眉宇间徜徉的柔和与明媚,却如三月阳春般,暖融暖融,照得百花绽放,春色满园。

这样大嫂,在郑绥眼中,无疑很美。

“阿嫂。”郑绥喊了一声,走了过去。

李氏望向郑绥,叫了声熙熙,目光在郑绥身上打转。方才初一见到郑绥时,瞧着郑绥的变化,心头就暗暗吃惊,更多是心疼。从被窝中伸出手来,握住郑绥手,“这才多久,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病怎么样了?”

说到这。拉着郑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摸着郑绥的脸颊,满脸疼惜,吩咐身侧的石兰,“去把往日里给熙熙诊脉看病的疾医叫来,我倒是想问问他,他怎么做疾医的,一个小风寒,治这么久都没治好。”

石兰应了声唯,转身欲出去。却让郑绥给叫住,

郑绥拉下李氏的手,放进被窝里,“阿嫂,我没事,不干疾医的事。”

她担心,这追究完疾医,又得责怪照顾她的二嫂冯氏,至于她身边的婢女仆妇,只怕都少不得挨责罚。自小到大,从来就是这样,只要她出了事,负责照顾她的人。以及身边的仆从,便总是要受牵连。

“你都病成这样,还说没事,你说说,你没病的时候,每天都会来陪阿嫂说会子话。自从你这一病,这十余日,阿嫂连你的面都见不到。”

郑绥勉强一笑,“那以后,我每日都过来看阿嫂,陪阿嫂说话。”

李氏摇头,“你过不过来看阿嫂,倒是其次,只要你的病能早日好起来,身体康健,阿嫂心里更欢喜,阿一这些天,可天天在我面前唠叨着,许多没见到姑姑了,你总不想,让一个小孩子担心你。”

“阿嫂,我……”对上大嫂李氏洞若明火般的目光,仿佛能刺探到她心头的隐私,郑绥忙地撇开眼,“我会养好身体的。”

李氏看了眼石兰,示意屋子里的人都退下。

石兰一见,把婢女和仆妇都带了出去,包括郑绥身边跟进来的辛夷和晨风俩人。

当屋子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只剩下李氏和郑绥俩人时,郑绥的一颗心,紧张地绷了起来,伴随着忐忑不安,心中,多少猜到了几分,阿嫂怕是疑心了,或是知道了什么。

果然,只听李氏说道:“熙熙,你阿兄今日接到消息,桓叔齐在南地娶亲了……”

“娶亲就娶亲,关我什么事?”

郑绥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甩开李氏的手,这消息,她早就知道了,桓谷交给她的那封,桓裕的亲笔信,她早在当日,就烧成了灰烬,只是那些字眼,却仍旧顽强地扎根在她的脑海中,时时浮现,她想抹去,却怎么也抹不去。

这些日子,一直折磨着她。

她不需要,大嫂再来提醒,一念至此,甚至想跑出去。

“熙熙,”李氏是想摊开和郑绥来说,却没料到郑绥的反应会这么大,瞧着郑绥想转身离去,忙地坐直身,拉住郑绥的手,“你先坐下来。”

“阿嫂。”郑绥喊了一声,一低头,就看到大嫂眼中,尽是担心,甚至为了急着拉住她,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给掀开了,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大嫂得了什么病,她每次问起来,连着大嫂都语焉不详,似乎不方便对她说一般,但郑绥也知道,是流产留下来的后遗症,大约是妇人方面的病,最是见不得风。

于是,忙地扶着大嫂靠在隐囊上,又替大嫂盖好的被子,尔后重新在床榻边沿倚坐下来,却是低垂着头,瞧着地面,没有吱声。

李氏握住郑绥的手,“的确,桓叔齐成亲,的确不是关我们熙熙的事,”

顿了一下,又道:“熙熙,还记不记得,当日阿嫂和你说的话,阿嫂曾说过,你们不适合,并不完全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也不是因为你们的年纪相差太大,而是桓叔齐太过精明,你永远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譬如这次,熙熙你能想到,他会这么快就成亲吗?”

桓叔齐太过功利精明,而郑绥又太过纯粹直接,抛开门第,这也是李氏当初极不赞同桓裕和郑绥俩人亲事的原因,俩人的性子可以说完全不同,南辕北辙。

从他离开陈留回扬州,算到成亲的那一日,前前后后两个月,更别提议亲,几乎是一回南地,就议亲了。

谁都可以猜到,这其中的利益。

听了大嫂的话,郑绥沉默不语,她的确是没想到,所以,当日桓谷传信给她时,犹如平城的冬日里,极冷的雪天,一盆水从头顶淋下,瞬间凝结成冰,僵住了。

直至此刻,她都后悔打开那封信。

或许,她根本就不该去看那封信才是。

只是当时,经不起桓谷的一再催促,更经不起,自己心头的好奇,还有那么一点点期盼的,连她迷惑,她在期盼什么。

于这件事上,从一开始,她就处于晕晕乎乎的当中,没个清醒。

“你大兄方才和我说,十余日前,桓裕给你的那些护卫,除了金牛和羊安俩人,其余人都离开了,熙熙,你这病,刚好又病了十余日。”

郑绥一听,再对上大嫂李氏雪亮的目光,一时间,仿佛无处藏身一般,浑身上下,被剥得一干二净,又想到,初来院子时,见到大兄那张板着的脸,如今想来,大兄大约也是猜到了,她是因为什么才病了这十余日,心中羞愧得无以加复。

不该这样。

她不想的,忙不迭地摇头,怎么会弄成这样,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弄成这样,明明是不能这样的,可是为什么,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常常一坐,就是一天,就开始胡思乱想,整日里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想干,连平日里,最能静心的临字帖,也无法令使心平静下来。

临字、作画、读杂记,甚至读佛经,都不管用。

还对院子前面那片竹林,情有独钟。

哪怕是不能出门,每每都喜欢打开窗户,听那片竹林,风吹过时,传来飒飒的竹涛声,仿佛是世间最美的旋律……

可这些,她不应该这样的,桓裕已娶妻,她已经订亲。此生,是再不许有念想的。

“熙熙。”李氏瞧着郑绥惨白的一张脸,忙地坐上身,拍着郑绥后背。

郑绥于惶惶中,触及到李氏满脸忧色,嘶哑的声音,喊了声阿嫂,于彷徨中,仿佛找到了一丝依靠般,扑到李氏的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了出来,乌咽低泣,最后无声,伴随着阵阵阵抽气,“他派了桓谷过来,十余日前,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郑绥声音依旧低哑,自从父亲郑瀚去逝后,因哭泣,声带受损,声音就一直很嘶哑,这么久了,也不曾恢复过来。

“我不想的,不想知道……也不想这样。”

可是怎么就成了这样?

李氏抱着郑绥,双手轻拍着郑绥的后背,哭出来就好,她就担心,郑绥憋在心头,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才麻烦,细声地劝道:“没事,都过去了,也都会过去的。”

约莫有一两刻钟左右,郑绥的情绪才完全恢复过来,抬起头来时,瞧着大嫂李氏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块,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李氏轻抚郑绥的后背,“熙熙,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既然是放不下,我们就不强求去放下,更别去急于求成,时间能冲淡一切,等过个三年五载,再回头来看这一段时,你会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

顿了一顿,又道:“熙熙,你上次不是答应阿一,要教阿一绘画,赶紧把病养好,以后每天,阿一和启郎上完郭先生的课,就让他们去你那儿学画画。”(未完待续。)

ps: 非常感谢饭菜的豆的粉红票,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第二百八十五章 接触

天气热了起来,悄无声息间,已经进入了炎炎夏季。㈧㈠ 中文网┡. 8⒈

不知是不是在南地度过三个夏天的缘故,陈留的夏日,明显不如当年初回荥阳时,那么燥热了,晌午的阳光,依旧很炙热,但郑绥并不觉得很难熬。

每日里,临字帖、作画,还有教阿一和启郎两人画画,就耗去了一大半时间,入夜后,去曲院探望阿嫂,陪着大嫂说话,大嫂的病,疾医都已经换了三茬了,然而,依旧没有多大起色,庆幸胜在精神不错。

每天都很充实,这让她没有多少精力去想别的。

特别是和阿一启郎在一起的时候,这两孩子,能占据她所有的心思。

一天当中,唯有晌午,午憩后有一点点空暇的时间,郑绥最喜欢的,便是醒来后,躺倚在南窗下的矮榻上,偶尔一阵南风吹来,风中的凉爽,能缓解身上的燥热,屋外有两棵高大的槐树,树上的知了,聒噪地叫唤个不停。

院门外,那片竹林,涛声依旧。

她这湘竹馆,就是竹子多,一丛接着一丛,翠荫绿盖,在这夏日,能遮挡住炙热的阳光,令人感觉到丝丝凉意与清爽。

当初,她住进这湘竹馆,是因为离主院近,而如今,她是越来越喜欢这湘竹馆。

近来,她所作的画,多是以院子里的竹子为景致。

竹帘晃动声,打断了郑绥思绪,晃过神来,手中的那卷杂记,还没有翻过一页,这本书,是昨晚在曲院,临走时,阿嫂说有趣,向她推荐,她才拿了过来。

“小娘子。五郎来信了。”晨风迈着轻快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辛夷坐在矮榻旁的木墩子上给郑绥打扇,听了这话,手中的团扇不由停住了,想伸手接过时。郑绥却率先反应过来,坐直身,从晨风手中接过信函,看到信封上那几个圆浑的隶书,是五兄郑纬的字。心里极欢喜。

既然已经写信过来,想来至少是已经平安抵达南地了。

如今大楚和大燕,实在算不上和睦,甚至可以说,很是紧张。

她虽不如在南地时,那般关心外面的局势,常常看邸报,但是多少还是留了些心,每日里,在曲院陪着大兄和大嫂用晚饭。晚饭后,大兄时常会说起外面的情形,于这事上,除了刚开始第一次,大兄郑经略有些吃惊外,后来,瞧着郑绥感兴趣,还会多说些现今外面的局势。

大楚和大燕的议和,基本上已宣布失败,战争如今是一触即。正因为如此,前几日,五叔公又来过一趟陈留,说是陈留离梁州太近。希望他们能回荥阳。

只是阿耶的百日卒,近在眼前,大兄给推拒了。

郑绥接过终南递上来的剪子,剪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笺,低头。打开信笺,仔细瞧去。

果然是报平安的信,只是五兄在信中提到,上次答应过她,要把她放在建康城的东西运回北地,如今局势紧张,怕是不能够,他会先把那些东西,送回临汝,等将来局势安定下来,再派人送回北地。

并且,强调会在三年内送回荥阳。

这一强调,郑绥自是能明白五兄话的言喻,只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期待。

三年,三年孝期一过,她就该出嫁了。

“小娘子,五郎在信中写了什么?”

辛夷的问话,让郑绥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没有什么,只是一封报平安的信。”郑绥忙地把信笺折起来,重新放入信封中,交给辛夷,“我看完了,你把信收起来吧。”

“唯。”辛夷应了声,起了身,把手中的团扇递给晨风。

郑绥想起昨日那幅画来,只完成了一半,今日怎么都得完成,于是也不再躺着了,起了身,让婢女服侍她梳洗一番,便去了东厢,单独辟出来的书房。

下午申时后,阿一和启郎两人下课过来,郑绥手边的那幅《翠竹图》,还没有完成,就让百草带着他们俩在隔间描线,她依旧站在高脚案几前,完成剩余不多的笔墨,用大兄郑经的话说,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先生,当初打算要教阿一和启郎画画时,大兄还特意让她准备一份内容大纲,交上去时,大兄几乎全盘给她改了。

要不是瞧着阿一和启郎俩人有趣,惹人喜欢,她当时就想撂挑子了。

她心里估摸着,大兄的想法,或许和她差不多,只是缘由,却是担心,她教不好阿一和启郎。

这幅《翠竹图》,画的就是她院子里,正房那边,东头窗户前那丛毛竹,竹叶翠绿呈墨色,竹竿弯曲似劲弓,画面的光线渲染得很明亮,这幅画,总该多了活力和鲜明了,郑绥心中想着。

她犹记得,前些日子,大兄郑经来她书房,瞧着她所画的竹子,评价说一片死寂与沉郁。

抬起头来时,日已偏西斜,隔间传来阿一和启郎嬉笑声,郑绥忙问了下什么时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郑绥拍了下额头,她只想费了一点时间,没想到又过去这么久,搁下笔,吩咐终南收拾案几,就去了隔间。

阿一和启郎最近都在学描线,俩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做起功课来,极其认真,既然都开始玩闹了,就说明,今日的描线,在百草的指导下,都已经完成了。

她过去的时候,百草正在检查两人的描线,阿一和启郎正在抢闹,阿一倚坐在软榻上,手里高举着一卷书,启郎站在地上,攀着阿一,折腾着要抢阿一手头上的那卷书,可是阿一,却不愿意给启郎,正自闹腾着。

启郎比阿一矮了半个耳朵,阿一又坐在软榻上,他使出吃奶的劲,都碰不到阿一手中高举的书卷,便使劲想爬上床榻,抬起小腿,一张脸涨得通红,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一转眼,瞧见进来的郑绥,忙喊了声从母。

“小姑姑。”阿一转过头来,望向郑绥,跟着下了床榻。

只是脚刚一着地,手头上的那卷书就让启郎给抢去了。

“可算是拿到了。”启郎大笑,深褐色的眼眸中,尽是得意洋洋,大约是担心阿一上前去抢,又忙伸手把书快藏到身后,立即后退了两步,“阿兄,我们可说好了,这书只要我能抢到,就让我先看。”

这话,止住了阿一上前的念头,但阿一心有不甘,昂着头大声道:“阿尔,你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阿尔,是启郎的小名。

启郎做了鬼脸,嘻了一声,“只要我能拿到,还管什么君子小子。”说着,一咕碌跑到郑绥跟前。

好吧,这样的情形,郑绥已见不怪了。

相比于阿一的一本正经,严肃得像个小大人,启郎更像个正常点顽皮的孩子,只是有时候,鬼灵精怪的,同样让人头痛,但至少,阿一在启郎的带领下,俩人打闹间,身上多了几分同龄孩子的气息。

常常会被启郎所气得无言以对,也跟着耍赖。

“小姑姑,你评评理,明明就是他趁我不备。”阿一上前,抱着郑绥的手,指着启郎控诉。

郑绥一笑,朝着启郎伸了伸手,“这是什么?给我瞧瞧。”

“从母,”启郎迟疑了一下,眼珠子滴溜直转,似乎很不放心,背后的手,依旧没有伸出来,“能给从母瞧,只是从母要答应我,不能把这书给阿兄。”

“你又看不懂,你要这书做什么?”阿一没好气地说了句。

一听这话,启郎立即涨得脸红脖子粗,“谁说我看不懂。”

阿一抢白道:“你就是看不懂,十四叔才给我,没给你。”

启郎急着辩解,“不是,十四舅说了,是给我们俩一起看的。”

“好了,既然说给你们一起看,你们俩就一起看,有什么可争的。”郑绥抱起启郎,放到软榻上,朝着启郎伸了伸手,“先给从母看看,是本什么书,值你们兄弟俩争成这样?”

“从母瞧完不能给阿兄。”启郎拿出书来时,还不忘记叮嘱一句,很是不放心。

郑绥忙点头,“好,我答应你。”

“小姑姑,你明明看到书是阿尔抢走的,你还偏帮着阿尔。”

郑绥瞧着阿一圆溜溜的小眼神,里面尽是不满,无奈地蹲下身,又抱起阿一放在软榻的一边,然后,她坐在中间,揽着俩人在身边,拿过启郎手中的那本书卷,看了俩个小家伙一眼,问道:“谁也不先看,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俩人一听,两双大眼互瞪了一眼,勉强地点点头,郑绥见了,倒有些好奇,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能让两人这么感兴趣,看了眼封面,写着‘百贤集’三个字,心里顿时有些不以为然,只是打开书卷,印入眼帘的几张图画,旁边配着简练文字,让郑绥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俩人都喜欢这本书了。

图画上的人物线条,很是流畅,简单数笔,就把人物动作勾勒得惟妙惟肖,再配上那些简练诙谐的文字,的确能让人捧腹大笑。

看着这字迹,仿佛在哪见过,问向旁边的阿一,“你说,这本书,是十四叔给你们的?”

阿一点了点头,却顾不上多说,嚷着让郑绥翻页。

郑绥忙地翻页,头一卷,讲的上古贤者尧的故事,配着图片,很是生动活泼,看来,对于王十四郎,除了清淡博学之外,今日又有另外一方面的认识。

阿一口中的十四叔,即是王十四郎王猷,阿耶去逝后,就一直待在郑宅,没有回平阳。(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形势

九月,大楚与大燕的议和失败,两军交战于梁州城。㈧㈠Δ 中文Ω网ㄟ.『8⒈

一个月之后,大燕征南将军尉迟成攻下梁州城,接着占领南梁郡,直逼徐州,副将折冲将军贺赖顺,率一万人在南线,连下南颖川郡、陈郡两地。

大楚安东将军刘宇退守徐州。

正值大燕节节胜利,大楚连连败退之时,建康传来消息,大楚皇帝崩逝。

自古兵不伐丧。

平城朝廷宣布班师,东线退出徐州,南线退至陈郡边境。

同时,派遣待中、光禄大夫、开国县伯邓伉,大鸿胪卢秦赶赴建康吊丧。

大楚皇太子于灵前,即皇帝位,改元正康。

半月后,九江王萧炎于封地起兵,弟淮南王、汝南王随后响应,拱卫京都建康城的扬州军队,早前已全部调往前线,只唯守卫建康的羽林卫,萧炎一行人等,势如破竹,兵下建康城,杀入皇宫。

登基仅仅一个月的正康帝被赐死,谥号为废帝,七子皆诛灭。

随后,萧炎登上皇帝位,年号为元德,命谢尚书为和谈使节,与大燕议和,同时,大封功臣,弟淮南王、汝南王,封地各益增封五县,庐陵县公桓裕,升为庐陵郡公,增益三县,并出任征北将军、使持节,都督扬徐二州军事。

至于王府等人,不一详叙。

大燕与大楚议和成功,双方以现有驻军为边界。

半年后,淮南王犯事、削去七县,并降为郡王,汝南王谋逆,赐死于封地,国除。

南地,几乎每一次权力更替,都伴随着流血政变,争斗与杀戮,这近五十年间。不断上演着父子兄弟叔侄,自相残杀,如同一个逃不开的魔咒一般。

郑绥看着眼前的信,稍稍松了口气。

这信是五兄郑纬派人送过来的。自从萧炎登基,郑绥就一直担心着九娘郑芊的安危。

所幸,三个月前,湘东王萧章,改封桂阳王。长子萧焕质于建康,萧章回封地桂阳。

只可怜萧焕才两岁,仅仅十个月大的奶娃娃。

早在楚帝去逝前,五兄郑纬和四兄郑纭回南地后,便以守孝为名,辞去了官职,带着部分族人回临汝县。

只听阿罗问道:“九娘没事吧?”

郑绥抬头,瞧着阿罗巴望关切的眼神,把手中的信递给阿罗,“你自己看。”

眼下。至少九娘郑芊和萧章是平安出了建康城。

阿罗伸手接过信笺。

郑绥下了榻,吩咐晨风,“你去瞧瞧,阿兄在不在曲院。”她想去看一趟阿嫂。

话音一落,就听阿罗道:“肯定不在。”

阿罗手中握着信笺,望着郑绥解释:“方才我下课时,见到十四郎急急去了前院,听说邓侍中和卢鸿胪,以及那位叫邢子行的尚书郎又过来,大兄请十四郎过去阮宅陪客。”

郑绥哦了一声。这个她倒是知道一二,大兄郑经因在孝期,不在郑宅见外客,除了第一次以故旧名义在郑宅招待邓伉和卢秦。之后,就把邓伉和卢秦安置在阮世父家中,每次去阮宅见邓伉和卢秦,都会带着王十四郎。

“我去看阿嫂,你去不去?”郑绥转头问向阿罗。

阿罗已看完了手上的信,折好重新递给郑绥。“我就不去了,我还要去给伯母读经,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过去了。”

“那你早些过去吧。”郑绥接过信笺,看了阿罗一眼。

邓侍中这次过来,带了本《楞伽经》过来,说是平城新来了位西域僧人,带过来一些经书,其中,这部《楞伽经》不出月余,便在平城流传开来,大受欢迎,这次来南地,邓侍中一行人带过来几本,听闻伯母信佛,就送了一本给大兄。

伯母得到书后,很是喜欢,只是因眼睛不太好使,如今已看不清书卷上的字,所以每日里都让阿罗过去,给她念诵一个时辰的经书。

郑绥赶到曲院时,院子里很安静,正是晌午时分,外面的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这座宅子,树木葱郁,绿树成荫,从湘竹馆一路走来曲院,处处皆是繁茂的树枝,根本不用担心会暴晒在阳光下。

“阿嫂呢,还在午睡?”郑绥走到门口时,轻声问涉兰。

涉兰抿嘴笑着点头,伸手指了指里面,郑绥顺着涉兰所指的方向,透过湘帘,只瞧着大嫂李氏躺在西边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毯子,仔细瞧去,那毯子还是狐狸毛做的,外面裹了层粗麻布。

这一年来,大嫂的身体虽有了点起色,不像去年那样,日日躺着,不下床榻,但身子仍旧很虚,不敢受凉受冻,所以哪怕是这样的大暑天,午歇时,仍旧需要盖毛毯。

郑绥瞧着大嫂李氏还没有醒过来,便退出了屋子,只是才刚转身,就听到大嫂李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呀?”

说话时,人已经坐起了身。

“是我,”郑绥见了,也不待涉兰回禀,掀帘走了进去,喊了声:“阿嫂。”

李氏含笑看了郑绥一眼,“这大中午的,有事派晨风她们过来就行了,你怎么过来了?”

“没事就不能过来呀?”郑绥坐在李氏身侧,抱着李氏的胳膊问道。

“不是不能过来,是小心中暑。”

“不会的,如今还没到三伏天,况且,我住的湘竹馆,离曲院也近。”郑绥瞧着李妪带着两位小婢女端着洗漱水过来,遂伸手替李氏挽起了衣袖,“只阿嫂在?”

“明知故问。”李氏没好气地望了眼郑绥,要是郑经在,郑绥哪会这个时候过来,由着石兰服侍着她洗漱,尔后,又重新绾了个堕马髻。

“邓世父和那个卢表兄,怎么还待在陈留,他们什么时候离开?”郑绥问完,又叹了口气,“要是阮世父一回来,他们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自去年年中,阮世父就搬去了嵩山北麓的凤凰山脚下住,很少回府,大兄郑经才敢把他们安排在阮宅,由着阮七郎帮忙招待。

“你这是杞人忧人,阮世父虽不耐烦见这些官场上的人,但邓侍中和卢鸿胪住在阮府这事,你阿兄是先去了凤凰山,已征得阮世父的同意,才让他们住在阮府,估摸这阵子,阮世父都不会回陈留的。”

说到这,李氏拍了拍郑绥手背,“说吧,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什么都瞒不过阿嫂。”郑绥一笑,接着,神色却有些黯然,“五兄来信了,九娘跟着去了封地桂阳,只是孩子留在建康。”

李氏一听,不由替九娘叹了口气,她是有孩子的,能够体会,作为母亲是万分舍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倒是可怜了九娘和那个孩子。”郑经方才离开前,正在看书信,眉目舒展,很是轻快,说是南地一切平安,她还为之高兴不已,想来,郑经是没把信看完,后面,听到邢子行来了,就匆匆出去了。

又或者,郑经更看重的是四郎和五郎还有九娘的平安,至于别的,不在乎……

李氏摇了摇头,不允许自己去多想,伸手揽着郑绥的肩头劝慰,“九娘夫妇俩能平安去封地,已是大幸,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毕竟,去年年底始,九江王萧炎起兵,夺宫成功后,尤其是登顶后,大肆清洗政敌,许多萧氏皇族的人都受到屠杀清除,他们对于萧章,能活着出建康城,已不抱多大希望。

郑绥点了点头。

大兄郑经下午没有回府,直到入夜时分,郑绥带着阿一和启郎俩人来曲院,陪着阿嫂用晚饭,大兄和王十四郎才赶回来。

一起在曲院用了晚饭,郑绥和王十四郎才离开。

跟以往一样,王十四郎先送郑绥回湘竹馆。

路上,郑绥还没开口问,王十四郎就先说了起来,“邓侍中和和卢鸿胪,大约这几天,就会离开陈留,邓侍中要回平城,卢鸿胪应该要前往徐州,和南楚朝廷的大鸿胪殷琛商议开通边贸的事情。”

这些天,常听郑绥抱怨这事。

“还有那个邢子行呢?”

“邢尚书郎?”王十四郎愣了一下,之后,笑了笑,“他过来,是因为邓侍中在这里,要不然,他不会跑到陈留来。”说完一顿,又问道:“对了,十娘,你在南地听过,有没有听过晋康王萧和?”

“听过,他是楚国皇族宗室,听说酷好读书,藏书数十万卷,尤其熟悉典章礼仪。”这还是她听五兄说过。

“难怪。”王十四郎轻喃了声。

“什么难怪?”郑绥狐疑地偏头望向王十四郎。

王十四郎笑着轻喔了声,“萧和逃到北地来了,邓侍中把这人交给了邢尚书郎,说这人对洛阳宫室的建造会有帮助。”

随着尉迟成和贺赖顺南征的胜利,随着南地皇室,大动干戈,祸起萧墙,无暇北顾,平城朝廷,在洛阳的宫室,年初已经开始动工营造了。

迁都就是这两三年的事。

说来,对于平城大燕朝廷的迁都之举,郑绥是抱着十二分的赞同,一旦迁都,就意味着所有官员将跟随南下,这样,她就能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阿舅他们。(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章 百转

天上繁星点点,星光璀璨。』『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

夜风吹来,拂去了白日的暑热,凉爽宜人,很快就到了湘竹馆前,阵阵竹涛声,不绝如缕。

“我到了。”郑绥转身,望向身旁的王十四郎。

王十四郎顿住了脚步,清隽的眉眼,笑了笑,“我看着你进去。”

夜色下,一双眼眸,依旧炯亮洞明,只是眸光太过灼眼,令郑绥不敢直视,轻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

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叫唤声,“等等。”

郑绥停住了步子,回转过身。

只瞧着王十四郎上前几步,递上一个小小的带有镂空云纹的乌木匣子,“十娘,这个送给你。”

郑绥看过去,满心疑问,“是什么?”

“印章。”

接着,又听王十四郎含笑道:“我瞧着你的那些画作上,都没有用印鉴,想是你身边没有印章,就刻了一个送给你。”

郑绥听了不由释然,她的确是缺一枚印章,之前打算让六郎郑红给她刻一个,只是手头上没有好的玉石,便作罢了,“多谢了,我原本是有几枚印章的,只是当日,从南地回新郑,这些东西,都落在了建康。”

说着,望了眼身后的辛夷,于是辛夷上前,接过王十四郎手中的乌木匣子。

郑绥孤身北上的事,王十四郎有听郑纬提过,“你先看看,合不合意?”

“我等会儿回屋瞧瞧。”

“要是不合意,我那还有几块玉石可以用。”

郑绥点点头,看了眼乌木匣子,又瞥了眼王十四郎,“那我先进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王十四郎说:“对了,前几日送过去的那幅画,不知装裱好了没?要是没有。先送回给我,让我盖了印鉴再送过去装裱如何?”

因王十四郎对字画有一定的造诣,并且,在作画方面。描线的功力,比她更高一筹,尤其又擅长在南地早已流传开来的字画装裱,故而,近来郑绥所绘的画作。都会送过去让王十四郎润笔完善,再装裱起来。

“等会儿回去,我就让玄言把那幅画给你送回来。”说这话时,王十四郎眉眼间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许。

玄言是他身边的僮仆,

“今日晚了,明日再送过来吧。”郑绥微微垂低头敛了眼,转身时又叮咛了一句,“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挺直了背,稳步进了湘竹馆的门。

回屋后,辛夷把手中的乌木匣子递给郑绥。旁边的晨风就忙地催促:“小娘子打开瞧瞧,看刻的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急忙去拿白纸与印泥。

瞧着晨风迫不及待的样子,郑绥不由抬手笑看了晨风一眼,伸手打开乌木匣子的盖子,入眼就看到了印钮上的辟邪,辟邪刻得小巧精致,惟妙惟肖,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目光盯着神态可掬的辟邪。两只手似僵住了一般,没有去拿匣子里的那枚印章。

辟邪,印钮上刻着一只辟邪。

自从去年那只玉辟邪,从脖子上摘下来。吩咐辛夷收起来,这之类的古兽物件,就再也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

突然,郑绥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晨风拿了白纸和印泥过来,就看见郑绥神情黯然地出了门。不由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刚要出声,就让辛夷给拉住。

方才郑绥情绪的变化,辛夷可看得分明。

大约是这枚辟邪印章惹的祸。

辛夷心道:这枚印章,又逃不过堆放箱底的命运。

郑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晨风忙拉住辛夷,“姐姐,小娘子这是怎么了?”除了去年二郎君去逝那阵子外,她都有大半年,没见到郑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了。

“把这个收起来,我去看看。”辛夷指了指那枚印章,对晨风吩咐,然后忙地出去,没让其他人跟着。

廊庑下挂着的素白灯笼,灯影绰绰,郑绥抱膝踞坐在栋柱下面,一张脸让灯火映照得煞白,没有血色,目光茫茫然,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靠近时,郑绥也没有现。

夏夜里,屋外的廊庑,无疑是最凉爽的所在,只是那叮人的蚊子,围在四周嗡嗡直叫,实在恼人至极,尤其是这宅子,树木茂盛,蚊子较多,辛夷替郑绥打着扇,驱赶蚊子,自己身上,都不免让蚊子给叮咬。

“小娘子,这外面蚊子太多,咱们还是回屋去吧。”

郑绥抬头望向辛夷,仿佛刚现辛夷一般,“你先进去,让我静一会儿。”

因有了之前的经历,辛夷可不敢放任郑绥独自胡思乱想,那样,无事都能想成有事,于是劝道:“小娘子,十四郎都说了,他那儿还有几块上好的福黄玉,小娘子要是觉得不合意,不喜欢这个辟邪印钮,可以和十四郎说一声,再刻一个印章,印钮上面刻上云纹花草,或是别的小娘子喜欢的式样。”

微微一顿,又接着说道:“横竖不过是个式样,能讨人喜欢,就用着,若是不喜欢,扔开便是了。”

说到这儿时,瞧出郑绥神情微动,又再接再厉,“还有印面上的内容,小娘子刚才都没看,既然不满意这个,要再刻一个,可以先看一下印面上的内容是否合意,假使不合意,正好一并都给重新改了。”

横竖不过是个式样。

是呀,横竖不过是个式样。

郑绥忽然紧握住辛夷的手,起了身。

“小娘子?”辛夷诧异不已。

“我没事,”郑绥站直身,整理一下衣裾,又道:“这外面蚊子是多了点。”

对于郑绥情绪的急剧变化,去得突然,一如来得突然,辛夷一时似乎无法适应,晃过神来时,郑绥已进了屋子,忙不迭地要跟上去。

只是刚迈步子,辛夷就听到有人喊了她一声,转头望去,就瞧见一名仆妇,急忙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轴画卷,“女郎,刚才东院客房那边的僮仆玄言过来了,说是他家小郎让他送这轴画卷过来,嘱咐要交给小娘子。”

辛夷听了,伸手接过画卷,“他还在不在?”

“在的,说是要收到小娘子屋子里的回复,他才好回去赴命。”

这倒在辛夷的意料之中,遂道:“你去说一声,就说我收到了,还有小娘子今晚很高兴,让他早些回去。”

那名仆妇应了声唯,退了出去。

辛夷回屋子里的时候,正瞧见郑绥和晨风俩个,在白纸上按印鉴,郑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先前的黯然,更像是一种幻觉,想来,郑绥是极喜欢这枚印面上的篆文。

的确,辛夷此刻猜测得很准确。

郑绥是很喜欢印面上的篆文:郑氏熙乐。

其实,在看到印面上的辟邪,郑绥就已经猜到印面上的篆文了。

果真是‘郑氏熙乐’四个字,这世上,最了解郑绥的人,莫过于五兄郑纬。

因此,这一年来和王十四郎的日常相处,郑绥几乎能够肯定,当初五兄,应该是把她的喜好兴趣,一丝不漏的都告诉了王十四郎,以至于,王十四郎送给她的东西,或是和她相处说话,从来没有出现过丝毫偏差与纰漏,都准确无误。

譬如印章上的篆文,她从前的印章有两种内容,一种是‘郑氏熙乐’,一种是‘郑氏绥方’,前一个是阿耶给她取名字的出处:绥绥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乐人之臧也,出自《荀子?儒效》,听说当初她出生时,阿耶正读到这一句,所以给取了这个名字,‘郑氏熙乐’的那枚印章,也是阿耶给她刻的。

相比于这一出处,阿舅和五兄更喜欢出自《诗?大雅?民劳》的那句: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故而,给她刻的印章,都是‘郑氏绥方’。

可想而知,阿舅和五兄,更多想到的天下安宁。

这使得,当初阿耶见到她手中的几方印章时,恨不得丢了才好,所以才另外给她刻了一个。

偏她最喜欢阿耶刻的这个。

至于印钮上的辟邪,只是个意外,不可否认,她一直是喜欢辟邪的,那个玉辟邪,她戴了有六年,也是去年才摘下来的。

当决定把那个玉辟邪尘封箱底时,她也就同时决定了,要和王十四郎好好相处,只因她和王十四郎已经订了亲,而且桓裕已经在南地成了亲,那么,无论她想做什么,或是有什么想法念头,也都是徒劳。

一切都已不可挽回,所有的前尘旧事,都已是过往。

看得很明白,想得很清楚,事情就很简单了,其实,事情从来就是那么的简单,是她,硬生生地把事情给弄复杂了。

婚姻,一婚一宦,门第相当,唯求婚宦不失类。

家里所有的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偏生她动了不该动的念头,生了不该生的心念,才会让自己迷失,弄得那阵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所幸,迷途知返。

如今这样就很好,王十四郎亦很好,至少,志趣相投。

抬头,郑绥就看到辛夷拿着一轴画卷进来,问道:“玄言来过了?”

辛夷忙回道:“来过了,婢子已把他打走了。”心里又暗道:这枚印章看来是不需要收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章 千回

日子,不经意间,从眼前滑过,在身边流逝。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夏天悄悄走了,秋天来去匆匆,冬日,掩埋在大雪飞扬中,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郑绥站在廊庑下,只瞧雪花漫天地飞舞,北风呼啸而过,寒风肆意凌人,吹得脸蛋生痛,似刀割一般。

北地冬日里的风,一如既往的冷冽而干燥。

辛夷拿着一个暖炉递到郑绥手中,劝道:“小娘子,这会子雪太大了,不如等雪停了再去曲院。”

“没事,带上几把油纸伞,准备双高齿木屐。”

“小娘子,”辛夷惊讶不已,“小娘子这是打算走路过去,不坐肩舆,这哪能行呀?”说到后面,语气中透着极其不赞同。

“这儿离曲院,才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你昨日不是见了,十四郎住在东院的客房,离得那么远,都是走路过去的,况且,家中也没有谁乘坐肩舆。”郑绥说完,心头又重复了一句,是的,家中也没有人乘坐肩舆。

绝不愿意承认,是前日,受了王十四郎的话的影响。

王十四郎说:雪中撑伞步行,亦有一番境界。

“可近来,除了小娘子,家中的其余娘子,都很少出院门。”辛夷依旧不同意。

入冬以来,为免十一娘阿罗来回跑,最近都住在主母诸葛氏的院子里,并且,自从诸葛氏在这宅子里住下,除了初一十五外,平日,把二娘子冯氏和三娘子张氏及六娘子卢氏的请安都给免了,近来,天气冷,连大娘子李氏都把冯氏等三位娣姒的问安给免了。

郑绥忙地反驳,“昨日下午去曲院,二嫂也是走过去的,让你去准备,你就去准备。怎么这么啰嗦。”郑绥不喜欢仆妇,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仆妇太过啰嗦,管东管西。碍手碍脚,如今看来,这辛夷让大嫂屋子里的李妪教导的,也有向仆妇展的趋势。

“二娘子去曲院的时候,可没有下雪。”辛夷满是无奈。但转头吩咐终南去准备油纸伞和高齿木屐。

外面冷得厉害,郑绥手捧着暖炉,倒没有坚持自己撑伞,这让辛夷等人松了口气。

这雪,从早上开始,下了大半日功夫,都不曾见停,而且越下越大,木屐踩在雪地上,出吱亚的声响。一步踏出一个脚印,在这漫天白茫茫的世界,落下一连串屐齿印,感觉好似在雪上作画一般。

目光盯着脚下,极其的认真,似完全沉浸于这份娱乐中,直到曲院到了,郑绥还没有意识到,辛夷轻拉了一下她,才晃过神来。转头望去,只瞧着大兄郑经和王十四郎王猷,正站在东厢的廊庑前,似在说什么。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在屋子里说话,倒站在廊庑外。

郑绥愣了一下,瞧着大兄郑经已看到她了,只得沿着游廊,走了过去,“阿兄。十四郎。”

“来了,去见你阿嫂。”

听了大兄郑经的话,郑绥忙地应声喏,刚欲往正房而去,又听大兄郑经问道:“怎么这么大的雪,你不坐肩舆,反而走了过来。”他若没记错,前两日,郑绥来曲院,是坐着肩誉过来的,那天,来的时候好似没下雪。

郑绥神情一僵,“家中几位嫂子出院子,从来不坐肩舆,单单我一个人,倒没意思了。”

郑经有些不信地看着郑绥一眼,不过只轻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挥身让郑绥去正房。

郑绥巴不得立即离开才好,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然而,临走时,无意瞥了王十四郎一眼,正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眸,此刻,闪闪亮,不加掩饰地含着笑意。

顿时间,郑绥满脸窘意,并且,心头一阵虚。

怎么好好的会心虚。

果然,她是不能撒谎,要不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自从天气转寒,大嫂李氏便又开始躺在床榻,下地都很少,更别提出门,好在这宅子,不比南地的宅院,屋子里都铺有火坑,郑绥进屋的时候,一阵热气从里面扑来,脱下斗篷,换上丝履。

因还在孝期内,几位兄长,依旧住在外面,各自都没有回正寝居住,阿耶小祥过后,外面的棚屋拆除改建,用白灰涂墙,并铺用普通寝席,今年冬天的情形,比去年好上一些,刚才瞧着大兄的脸色,虽有些削瘦,但已比去年这个时候的形销骨立好上许多。

进屋后,大嫂李氏手中正拿着一卷杂记,瞧见她过来了,放下手中的杂记,问道:“外面还在下雪?”

郑绥嗯了一声,近前,只瞧着李氏伸手捋了一下她额头的流海,“都沾上雪花了。”

郑绥笑了笑,握住李氏有些微凉的手,“阿嫂今日觉得怎么样?”

“老样子,精神好的时候,看几页书,和石兰她们说说话,精神不好的时候,就睡觉,我现,我都快要冬眠起来了。”

“昨日新来的那个疾医怎么说?”

“又开了一堆的药,今日早上喝药的时候,我还和你大兄说,要是我像你这样,喝不下药,估计这病就不用治了。”

“谁说我喝不下药。”郑绥脱口反驳了一句,对上李氏打趣的目光,仿佛在取笑她当年第一次喝药,全吐在李氏身上的事,不由一笑,赖皮地靠在李氏肩上,“阿嫂,那都是从前小时候的老黄历了。”

“行,不提从前了,”李氏伸手揽着郑绥的肩头,“我旁眼瞧着,十四郎的性子好,想来以后也不愁没人哄你喝药。”

郑绥一听这话,脸一下子涨红起来,高喊了声“阿嫂,”语气十分不满,微微撅着嘴,“好好的,说起这个做什么。”

“不说,不说了。”李氏瞧着郑绥臊得慌,忙地打住。

这一年多来,她瞧着郑绥和十四郎相处得极好,心头也越来越放心,和桓叔齐的事,总算是过去了。

谁还没有年轻过,那不过是一段年少时光罢了。

说起来,当初她和郑经提起,让郑绥和王十四郎接触一段时日,郑经曾犹豫过,只是她一力劝说试一试,郑绥当时的精神状况很糟糕,郑经极为担心,才勉强答应。

如今这样的结果,想来郑经也是满意。

“对了,今年过年,王十四郎要回晋阳,过几日就走了。”

听了大嫂李氏的话,郑绥随口一问,“什么时候走?”

晋阳在北方,如今天气已经这么寒冷了,越往北走,只会越冷,这会子都还没有出,再迟些,冰天雪地的,路就会更难走,想在小年前,赶到晋阳,怕是来不及。

“过几日,等你过了生日,再起启程。”

郑绥轻啊了一声,坐直身,“又是不及笄,提前出,或许能早点赶到晋阳,现在往北地的路,可不好走。”

“你大兄也这么说,只是熙熙,他既然有心,我们就别辜负了。”

郑绥实不知该如何接,对上大嫂殷切的目光,只好应了声,“知道了。”

晚上的时候,郑绥起身告辞,看了眼跟进来的大兄郑经,临时起意,附在阿嫂耳边说了句,“阿嫂,我可听阿一说,阿兄还常喂您吃药呢。”说着,瞧着大嫂李氏脸色瞬间一僵,忙地跑出了屋子。

到了外面,片刻,就听到李氏气急败坏地说了句,“都是你。”

然口气中,满是嗔意,令郑绥会心一笑。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虽早已入夜,但雪光使得外面很是亮堂,便没有提灯笼。

出了院子门口,郑绥正碰上候在外面的王猷。

高高瘦瘦身材,穿着件鹤氅站在雪地里,只瞧在雪光映照下,目若点漆,脸庞润白,整个人看起来仪姿俊逸,风雅清华。

“还在。”郑绥轻道了句。

王十四郎颔了下,淡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年半以来,早已养成的习惯,俩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往湘竹馆而去。

原本以为,该是一路的安静,到底郑绥先开了口,“听说你要回晋阳了。”

“过几日就走。”

“什么时候回来?”

“近期内大约不会,朝廷又了征辟令,崔中书监来信,让我开春去平城。”王十四郎口中的崔中书监,就是郑绥的外祖父崔寔,现今平城朝堂上的中书监。

这件事,下午的时候,大嫂李氏并没有和她说,故而,郑绥听了,倒是一惊,停住了脚步,“是外祖父让你去的。”说着,转身踢了下脚下的雪,“我也好想回平城。”

“等你出了孝期,可以去平城探亲,那时,我也应该会在平城。”

郑绥听了这话,回过劲来,脸上有些许臊热,没有吱声。

又听王十四郎道:“我还从没有去过平城,和我说说平城吧。”

平城。

郑绥只觉得记忆近在眼前,又觉得遥远,“平城民风剽悍,风气大开,女郎们都喜爱出门骑马游猎……她们性子豪爽,最喜欢美男子……”

一直说到湘竹馆前,郑绥还没说完,抬头看了眼门匾,顿住了脚步,“今儿就到这儿了。”

王十四郎点头,含笑道:“外面冷,你快进去吧。”

郑绥转身走了几步,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来,望向王十四郎,目光上下打量着了一下, “十四郎,我还真担心,你去了平城,会让那些贵女们抢去做夫婿。”

打趣的话音一落,就瞧见王十四郎笑容忽地僵住,似定格了一般,满脸错愕,先前悠然的神态,全换成了不知所措。

这还是头一回,郑绥见到王十四郎这么异样的表情,怕自己忍不住突然笑了出声,忙地转身往里跑。(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章 缘法

“小郎,该回去了。㈧㈠『中Δ『文『网ㄟ.ㄟ8⒈”

僮仆玄言的话,让王猷回过神来,收住了惊讶,淡淡一笑,转身往回走。

北风呼啸,迎面吹来,嗖嗖寒意,冰冷刺骨,却容易让人头脑清醒,王猷回想着郑绥方才的话,只觉得好笑,族中自从选择他过继给长支后,他就知晓,他必然要娶郑氏女,并且,长支开国县男的爵位,也需待他娶亲后,族中再替他请封继承。

他继祖父王忱英年早逝,继祖母郑氏,也即是郑绥的祖姑母,一直不愿意过继嗣子,这件事一拖就是好几十年,直到前些年,继祖母郑氏突然提及,为免儿子地下孤单,要为早逝的儿子和郑家早夭的十七娘举办阴婚,迁葬一处。

十七娘即郑家二房郑少师之女,年未十岁而亡。

经此一事,王家便又派人来劝说郑氏,从族中过继嗣孙,这一回,郑氏很是爽快地答应了,族中挑选了几个孙辈,他便在其中之列,之后,继祖母郑氏虽未回平阳,却派了侄儿郑瀚去了平阳,最后,郑瀚相中了他。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郑瀚哪是去替郑氏选嗣孙,说是去挑女婿更恰当。

不过,无论是郑家,还是王家,对这门亲事,都极满意。

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他也觉得合意,想到这儿,会心一笑。

三年前,他参加铨选,让太原郡的大中正,给评为二品。

这两年,朝堂的征辟,他年年名列其中。

只因他尚未及冠,并未急着出仕,而且相比于出仕,面对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官场上的俗事纷繁,他更愿意,隐居乡里。著书立说。

但一切正如二郎郑纶和他所说:己身非我身,无法任性。

他极为赞同。

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未来岳丈郑瀚那般,可以任性而为。

回到东院的厢房。进屋后,翻起案几上的书册,吩咐玄言,“把油灯挑亮了一点。”

玄言听了,不由提醒道:“小郎。快到戌正了。”

“没事,我这会子精神很好。”王猷说着,看了眼案几前的砚台,里面还余有些许墨汁,于是跪坐在榻几上,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胎毫笔,搁在砚台上,突然又放下手中的那卷书,从案头的右上角,取出一张蚕茧纸。在案几上铺平,拿着虎钮铜镇纸压好,之后再提起笔。

玄言剪了陶釉骑熊灯的灯芯,又点上另一盏油灯,搬了张高几放到案几前面,再蹲到案几旁时,王十四郎已拿了只毛笔,开始在蚕茧纸上描线条了,玄言便不再出声。

直到王十四郎再沾墨时,玄言才出声问道:“要不要小的再加点水砚墨?”

“不用。我只画一幅,这些够了。”王十四郎回了一句,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玄言看了眼那本放在一侧的《百美图》,方才十四郎进来。先就是翻这卷书,然而,对于这卷书,玄言心中颇有些怨言。

当初十四郎编了本《百贤集》,配上人物图像及人物事迹,通俗易懂。郑家的阿一和启郎都很喜欢,郑十娘看过《百贤集》后,十分喜欢,当即就提了一句:要编一部《百美图》,涵盖古往今来的美人。

为了这句话,俩人把古往今来书上所记载的美人都列了一遍,又删减了一回,选出一百美人,之后查经翻典的收集资料,尔后才开始着手编绘,只是郑十娘画了几张图,觉得自己所画的人物,线条比不上十四郎画得柔美,羞于再画,于是剩下的图画,便都是由十四郎画的,至于人物事迹的撰写,全是十四郎一力完成。

所以,这本《百美图》,几乎可以说是十四郎一个人完成的。

而之前的那本《百贤集》,纯属十四郎过去数年里闲暇所绘,更多是因为娱乐,但是这一回,就因为一句话,稍有空闲,十四郎就在赶这本《百美图》。

正因为此,玄言才有满腹怨言。

前几日才定稿,把稿纸装订成册,十四郎打算郑十娘生日的时候,把这本成书的《百美图》作为生日贺礼送给郑十娘。

玄言又重新起身剪了一回灯芯,再次在案几旁蹲下身时,蚕茧纸上的人物,已清醒地勾勒出来,跃现在纸上,面孔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由一怔。

——*——*——

这一日,郑绥正在书房练字,突然听到有仆从在外面通报:十一娘回来了。

“阿罗?”郑绥满是诧异,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这正该是阿罗跟着女先生上课的时间,想到这,放到手中的笔。

一抬头,就瞧见阿罗红着眼睛走了进来。

“阿罗,怎么了?”

话音一落,阿罗眼泪直淌,扑到郑绥怀里,抱着郑绥了起来。

郑绥身子顿时一僵,伸手拉着阿罗在旁边的方榻上坐下,轻拍着阿罗的后背,“怎么哭起来了?阿罗,有什么事你和阿姊说,快别哭了。”

只瞧着阿罗抬起头来,泪眼模糊,“阿姐,我阿姨病了。”

高姬病了?

郑绥瞧着阿罗红了眼眶,眼泪直往下掉,猜着可能没这么简单,但还是忙劝道:“既然病了,请疾医过去瞧病就好了。”

“看过疾医了,已经吃了一个月的药,但今早疾医说……阿姨就这几天的事了。”阿罗抽气着,说到后面,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郑绥听了,心头大惊,若是她没记错,高姬还不到三十岁,怎么会病成这样?

“阿罗,你别急,府里住着几位疾医,我们再换个疾医瞧瞧,实在不行,还可以去阮府,寻几个疾医过来,定能治好你阿姨的病。”

阿罗不停地抽咽,“都看过了,没用的,这几日……我求了大伯母,两府里的疾医,都去……去给阿姨诊过脉。说阿姨……不中用。”

郑绥瞧着阿罗眼泪又要出来,忙地替阿罗拭去,只是在恶疾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此刻,她唯有揽着阿罗,拍着阿罗的后背,安抚着阿罗。

上次荥阳坞壁遭高敬摧毁后,郑家族人从新郑城中被解救出来。伯母诸葛氏便带着大伯父的两位侧室大小诸葛氏,还有阿耶的妻妾大小崔氏以及高姬也回了荥阳一起居住,至于南院的其他侍妾,除了死去和逃逸的,剩余留下的,后来都让大兄给遣散了。

伯母从荥阳搬来陈留,住到这座宅子里,伯父的侧室和阿耶的妻妾也就跟着伯母一直住在静园。

难怪这近一个月,阿罗多半是待在静园,原来是高姬病了的缘故。

过了好一会儿。阿罗才收住哭势,从郑绥怀里出来,坐直身,望着郑绥说道:“阿姊,我阿姨想见大兄一面,你能不能帮我和大兄说一声?”

“你阿姨要见大兄?”郑绥很是惊讶,高姬和大兄郑经,可是八杆子都打不到,她要见大兄做什么,不过瞧着阿罗满脸期盼。想着这可能是高姬的临终盼望,遂点头应了一声,“我会和大兄说这件事的,但是见不见。就看大兄的意思了。”

听了这话,阿罗的眉头蹙紧,很是担心,“这是我阿姨唯一的愿望,拜托阿姊帮个忙,阿罗不会忘记阿姊的大恩。”说着。竟然是要跪下来磕头。

一见此,郑绥忙地拉住阿罗,“阿罗,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们是姊妹,再这样我可生气了。”一边说,一边伸手扶起阿罗。

阿罗大约是真担心郑绥生气,起了身。

郑绥中午的时候,赶去曲院,把这件事和大嫂李氏说一声,在郑绥的一再要求下,李氏只得派人去请了郑经回来,又把郑绥给打了出去。

待郑绥一走,李氏便问起了她身边的李妪,“阿姆,你说高姬要见大郎是为了什么事?”按说,高姬跟着伯母和崔娘子(小崔氏,四娘生母)一同住在静园,有什么话不方便和伯母说,也可以和崔娘子说,不该找大郎的。

“娘子,高姬是十一娘的生母。”李妪瞧着李氏满脸狐疑,提醒了一句,又替李氏拉了下被子。

一听这话,李氏顿时有如醍醐灌顶,“是我糊涂了,这病了这么长时间,躺在床上,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到了这个时候,高姬最关心的,莫过于十一娘阿罗,阿罗还只有十三岁,年未及笄,未曾订亲,而对阿罗将来的婚姻有决定权的,唯有大郎,况且,当年给阿罗序齿,是为了让阿罗准备给十娘郑绥作陪媵,然而这话又从来没有明说过,所以高姬临终之前,才想见大郎一面。

“娘子哪是糊涂,不过是一时想不到罢了。”李妪说完,又道:“这事上,只怕是要娘子过去一趟静园,见一见高姬,只是如今天寒,娘子这身子不宜出门,依老身的想法,娘子还是先问了大郎的意思,尔后老奴去静园和崔娘子说一声,让崔娘子去告诉高姬。”

依照李妪对郑经的了解,郑经是绝不会去静园见高姬的。

“等会儿大郎过来,我问问大郎再说。”这段日子,一直窝在屋子里,其实李氏心里是想出去走走,可身体不允许。(未完待续。)

ps: 1、阴婚:在汉朝以前就有,是家中父母伤心早夭的儿女,认为生前没能为他(她)们择偶,死后也要为他(她)们完婚,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以免地下孤单,例子: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冲十三岁就死了,曹操便下聘已死的甄小姐做为曹冲的妻子,把他(她)们合葬在一起。多出现贵族富户家中。

2、九品中正:是科举制兴起以前的一种人才选拔方式,在中古时代的魏晋南北朝,持续近四百余年的时间。

制度创立之初,是以家世、德行、学识三者并重,但到后来,由于地方的中正官几乎为世家大族所把持,以至于铨选人才时,形成以家世门第论品,最终在西晋初年,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而凡参加铨选,定品较高,那么入仕后,起点就相对较高,官位升适较快,反之亦然。

3、大中正:主持地方人才铨选的官吏。

4、开国县男,是西晋时期十八级爵位的第十四级,正五品。

以上内容,皆来自百度,仅供参阅。。。

第二百九十章 离别

郑经回屋后,听了李氏的叙述,顿时轻斥道:“熙熙没个分寸,难道你也没有分寸,跟着她瞎掺和,别说你现在身子不允许,就是身子好的时候,也不许去。”

话一出口,想到李氏素来行事妥当,这回想去静园见高姬,大约是因为郑绥的缘故,语气遂又缓和些,“这样,你打你阿姆去静园看一下高姬,若是因为十一娘,让阿姆告诉她一声,就说我说的,十一娘是我妹妹。”

李氏忙应道:“好,听你的,我让阿姆去一趟静园。”

郑经听了,很是满意,抬头望着仰靠在隐囊上的李氏,脸颊消瘦,下巴尖尖,瞧着让人心疼,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清亮。

夫妻数年,别说脸红,就是方才这样的重话,也是少有的,如今李氏又还在病中,他心中早已自悔不已,遂起身倚坐在床榻边,覆上李氏的手,满心歉意,“阿语,方才我话说得冲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氏斜睨了郑经一眼,顺势靠在郑经的怀里。

郑绥揽着李氏的肩头,低头望着怀里的李氏,笑意不自觉地荡漾开来。

晚上的时候,李氏派了李妪去了趟静园,李妪从静园看了高姬回来,果真是为了十一娘阿罗的事。

然而次日早上,就从静园传来消息,高姬凌晨的时候咽气了。

高姬的身后事,诸葛氏派了三娘子张氏去处理,因只是一名侍妾,没有举办丧仪,只备了口薄棺,当日就从后门拉出了府,在嵩山北麓的凤凰山脚下,临时择了块吉地,因天气不好,郑经便让身边的齐五去趟凤凰山。而没有让阿罗去送葬。

——*——*——

郑绥生日过后,十四郎王猷就启程回晋阳。

启程那日,雪花漫天飞舞,严寒沁人。这是一个寒冬,风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猛烈些,郑纶出来送十四郎时,忍不住挽留,“阿童。此去晋阳,千里之遥,而且越往北走,冰雪会越厚,路就更难走,不如今年你还是留在陈留,等开春后,你去平城时,正好打从晋阳过,再回去看看。”

阿童。是王十四郎王猷的小名。

他如今,年未及冠,还没有字。

只听王十四郎说:“阿兄也知道,崔中书监让我二月前,赶到平城,若等到来年再走,只怕到时候去平城,都得赶路了,况且,我从兄今年过年会回晋阳。家里的意思,也是希望我过年前能回去。”

这个郑纶是知道的,前些天,就听王十四郎说了。王十四郎的从兄王祚,在平城的朝堂上任尚书右仆射。

正是因为王祚要回晋阳,王家才会来信催着王十四郎回去。

“一路保重。”郑纶拱了拱手。

王十四郎回了一礼,正要转身登车时,听到郑纶说了一句,“再等等。熙熙应该会来的。”

“昨日我就和她说了,让她不用出门来送我。”王十四郎回头笑了笑,上了马车,又看了眼郑纶,“阿兄,你也回去吧。”

郑纶点头,回头望向身后,没有见到郑绥的影子,只好朝王十四郎挥了挥手。

王十四郎进了车厢。

马车徐徐启动。

大约走了一箭远的距离,郑绥却突然从侧门口走出来,郑纶满脸可惜,问:“熙熙,你怎么才来?”

“走了?”郑绥脱口反问了一句,看到远去的马车时,顿时跺了跺脚埋怨,“还不是阿嫂拖着我,不想让我来。”说完,倒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只站在侧门前的屋檐下,目送着那辆离去的马车。

“熙熙,马车停了。”郑纶望向身旁的郑绥。

其实不用二兄提醒,郑绥自是也注意到了,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只是她却没有跑过去的意思。

郑纶见了,不由问道:“熙熙,怎么了?”

“阿兄,就这样吧,该说的话,昨日其实都已经说了。”

“他必是知道你来了,才停了马车的。”

郑绥听了,转头看了二兄郑纶一眼,又听郑纶催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过去呀。”

郑绥犹豫了一下,只是瞧着王十四郎从车窗里探出了头来时,便下了台阶,走了过去。

王十四郎坐在马车里,瞧着郑绥过来了,放下车窗帘,起身下了马车,往回走了一段距离,直至跟前,含笑道:“昨日不是说了,让你别过来了。”

“我想了想,为了那本《百美图》,我也该来送一趟的。”

一听这话,王十四郎笑容微微一敛,问:“十娘,那本《百美图》,你是不是没有看完?”

郑绥嗯了一声,“还只看到一半,但是写得极好的,那些人物画像,也惟妙惟肖,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王十四郎瞧着郑绥晶亮的眸子,有如星子般熠熠闪光,心头一松,道:“这外面天寒地冬的,你快回去吧。”

“我不碍事的,你先上车。”她好歹还撑着伞,王十四郎是直接从车厢里出来的,没有撑伞,估计再多站一会儿,身上就得覆盖上一层雪了。

“十娘,要是想去平城,等明年除了服,就去平城吧,我在那儿,等着你带我去兴业寺看行像仪式。”

“这事,我要问我阿兄。”

“我已经和你大兄说过了,你大兄也同意了。”

“那好。”郑绥颔答应,又叮咛道:“你一路小心,保重自己的身子。”

“你放心。”王十四郎淡笑道,瞧着郑绥如凝脂般的脸庞,让寒风吹得,浮上了一层红晕,似那风雪中绽放的红梅,一枝独秀,袅袅婷婷,娇艳生姿,一身孝服,把人衬托得俏生生的明丽绚烂。

郑家兄妹几个,都有一幅好皮相。

只是这会子,他觉,郑绥似比平日里更好看了几分。

郑绥几乎是一下子就察觉到王十四郎的目光,有些灼热,不同于往日的清淡如水,君子温润,只是这样的目光,忽然让郑绥觉得很不自在,慌忙紧张间,话就脱口而出,“还不走,再这么站下去,都要成雪人了。”

王十四郎晃过神来,轻轻哦了一声后,意识到方才心境,仓促地收回了目光,但还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那我走了。”说着,转身而去,脚下的步子,似失了节奏,没有了从容,王十四郎只得越地挺直背。

直到走到马车旁时,才稳住心神,朝着郑绥挥了挥手,让她回去,之后,上了马车。

没一会儿,马车又重新启动,一行人,重新在雪地上前行。

天空还在飘雪,举目望去,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万里银妆素裹,那辆马车,那一队行人,于天地间、冰雪上,显得有些渺小与寥落,仿佛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让这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给吞噬掉。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郑绥意识到时,心头一骇,忙地甩了甩头,不再去多想。

一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最后只余下黑影,郑绥才回转身,到侧门时,瞧着二兄郑纶还没回去,喊了声阿兄。

“怎么了,这就舍不得分开了?”郑纶瞧着郑绥的情绪好似很低落,于是出言打趣,想冲散一下郑绥低落的心情。

“胡说什么。”郑绥没好气地白了二兄一眼,又辩驳,“才不是因为这个。”只是因为刚才脑海中升起的那骇人的念头,令她心头一阵气闷罢了。

“走,回去吧,在雪地里站着这么久,冻了就不好了。”郑纶倒没有再接着打趣,转身回宅子。

郑绥回到湘竹馆,看了眼死寂一般的西厢,顿住了脚步。

自从高姬死后,阿罗伤心不已,伯母诸葛氏没有再让阿罗去静园念经,阿罗每日里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言不语,神情哀恸,仅仅数日,人就瘦了一大圈,又不愿意吃东西,身子很令人担心。

“先去西厢看看阿罗。”郑绥说着,心思一转,又望向身旁人终南,“你先回屋去,把我屋子里的那本《阿弥陀经》拿过来。”

终南应了声,郑绥便沿着回廊往西厢的方向而去。

房门紧闭,谷风带着几个婢女守在外面,一见郑绥过来,忙地行了礼。

“阿罗呢?”

“回十娘,小娘子在屋子里。” 谷风忙地回道。

“打开门,我进去看看。”

谷风应了声唯,伸手打开门,屋子里铺有地炕,很是暖和,郑绥在外间脱了斗篷,换了丝履,才走进里间。

阿罗跪坐在一方榻几上,案几上摆有笔墨纸砚,但是整个人面无表情,神情呆滞,看起来如同寺庙里泥塑的雕像一般,连郑绥走进屋子都没有现。

郑绥喊了一声阿罗。

阿罗才转过头来,望向郑绥时,目光中浮起些许的光芒,不过转瞬即逝,依旧一脸呆滞,“阿姊过来了。”

郑绥走过去,在旁边的方榻上跪坐下来,望了眼阿罗面前的案几,“既然临不下去,就别再逼着自己写了,临字帖,最是需要静心。”

“阿姊,我……”

郑绥打断了阿罗的话,她不想听阿罗千遍一律的解释,“我知道你伤心你阿姨,既然这样,最近就别再练字了,不如替你阿姨多抄几卷《阿弥陀经》,等到了百日卒那日,我会和阿嫂说,让你去一趟凤凰山祭拜你阿姨,再去嵩山请一些和尚在坟前做场法事,到时候,你把抄的经书烧给你阿姨,也算是尽了一份心。”

到了百日卒,天气也该暖和起来了。(未完待续。)

ps: 所设定的背景,是一个嫡待庶若奴,妻御妾若婢的时代,嫡庶有着天然之别,所以不会存在嫡庶宅斗。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迷失

啪地一声响,书页用力合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雪夜,显得格外清脆。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屋子里的婢女,不约而同朝郑绥望去,瞧着跪坐在榻上,两手覆盖在案几上的那本书上,灯光下,一张白晳的脸庞,突然晕染成潮红,众人心中不由生疑,近在咫尺给郑绥掌灯的晨风,好奇地探了探脖子,笑问道:“小娘子,书看完了?”

她就在郑绥身前,若是刚才她没看错眼,这本书最后一页附的那幅人物画像,画的好似是郑绥。

“看完了,”郑绥慌张地抬头看了晨风一眼,心头呯呯乱跳得厉害,不敢对上晨风的眼睛,又瞧见屋子里的婢女望着她,才后知后觉地现,自己方才反应太大,遂强制镇定下来,张口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过戌时。”辛夷走了过来,“小娘子既然看完了,早些歇着吧。”

“是要歇息了。”郑绥忙说,也不待辛夷和终南来扶她,就立即自己站起了身。

只是待要离开案几前时,一眼瞧见终南弯下身去拿案几上的那本《百美图》,心头一跳,“给我,这本书不用收起来。”

“小娘子?”终南诧异地抬头望向郑绥,但是郑绥已手脚快地把书本抢到了手里,旁边的辛夷几个,看得目瞪口呆。

晨风心头越地肯定,她没有看错。

郑绥让辛夷等人服侍她洗漱后,便直接上床榻上歇息,屋子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婢女们也都退了出去。

又恢复了静谧。

那本《百美图》就放在她枕侧。

斗帐内黑漆漆的一片,郑绥两眼睁得很大,却什么也看不清。

或许正是这黑夜,这团漆黑,让郑绥的胆子大了起来,心头也不似先时那般慌乱无措。羞涩不安,脑袋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百美图》最后一页,明显是书装订成册之后,再附录上去的。

那张稿纸上。画的是她的画像,其中旁边开头,有一行小楷:中州名士郑十幼女,太原名士王猷之妻,有殊色。通书法,始来归后,夫唱妇随,相伴同白。

除了这些,匆匆一瞥间,她似乎看到,纸上还画了好些个莫名的空白圈。

好似这并不是一幅完整的图纸。

一念至此,突然之间,郑绥想起来,好似前几日。从书里飞出来一张纸条,当时是晨风递给她,她看了眼上面的几个小楷字:用尽一生,画此一图。

当时郑绥觉得有些莫名不解,只是因为字迹是王十四郎的,又是这本书里掉出来的,她就顺手夹到这本书中,也没去想太多,以为这张纸条是王十四郎夹错了地方,这会子想起来。把这些都串连起来,一下子好似神智大开,什么都明白过来。

心中止不住的,有些许兴奋。

这一桩家族联姻。她无力去改变,既然注定要在一起,那么,她自是希望,将来两人能够和睦相处,而如今的开局。这一年半的相处,已经是出奇得好了。

她该满意了。

原本,她求的就是满意,只是如今,想着兴业寺之约,想着终生之约,她已经能够感觉到,目前的情形,好似比满意还出了一点点。

这样即好。

郑绥这样想着,只是忽然之间,一张熟悉的面容,还有那飒爽英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一颗心,陡然间就平静了下来,甚至还能感觉到些许窒息,她已经好久未再想起,也好久未再有这种感觉了。

怎么会这样?

郑绥想把这些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甩去,想脱离这种令人难受的窒息,两手紧抓着被子,两眼直望着黑漆漆的斗帐,仍旧不能够,忙不迭地坐直手,伸手拉起帘帐,往外探出半个头,大口地喘着气。

雪光透着浅色纱窗,照进了屋子,光线虽暗,却是能够视物。

这光线,同样足够令人清醒几分。

然而,她这番动静,已让外面守夜的婢仆察觉到了,片刻间,只听到辛夷的声音传来,“小娘子,怎么了?”

接着,又听到趿鞋的脚步声。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把被子踢下了床榻,已经捞起来了,”郑绥忙地阻止辛夷进屋来,“我要睡了,你不用再进来。”

外面的动作声果然一顿,又听辛夷道:“那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就喊一声,奴子和无衣今日守在外间。”

郑绥没再回话,但脑袋已完全清醒过来。

又坐了半晌,才重新躺下。

陈郡殷氏,他得娶世家女,已得偿所愿,想来也极欢喜,还有采茯,采茯一直跟在他身边,想必也已如愿以偿。

这些事情,都过去快一年半了,如今再想到这些,心头依旧很是沉闷,只是不如刚开始的时候,那般强烈……

——*——*——

寒食散,南地宴会上,不可或缺的助兴之物。

那怕在徐州地面,也不能够免俗。

徐州的征北将军府,前院书斋,桓覃拿着刚温过的酒走过来,到厢房门口,瞧着只沈志一个人站在门外,于是忙问道:“先生,三郎呢?”

方才从宴会厅那边过来,桓裕也吃了寒食寒,他和沈志扶着桓裕来书斋,桓裕先用冷水沐了浴,尔后,他要替桓裕温两壶酒,遂让沈志照顾着桓裕。

“在屋子里。”沈志指了指紧闭着门的厢房。

桓覃听了,一手托着放了两壶酒的托盘,一手要推门进去,只是手还未碰到门板,就让沈志给阻止了,“不用进去了,采茯姑娘在里面。”

“什么?”桓覃震惊地喊了出来,圆睁着眼睛望着沈志,“先生,我不是让您帮忙照顾三郎,您怎么让她进去了。”

一想起桓裕往日的吩咐,桓覃急咻咻地就要推门而进,沈志忙不迭地站在桓覃面前拦住,“十郎,你这个时候进去不合适。”

桓覃听着厢房里面的动静,心中越加急切起来,“先生,三郎曾一再吩咐过,身边不需要婢女服侍,并且特意交待过,凡他服食后,让我紧跟着他,不许旁人近身。”他是信任沈志,才离开一会儿。

只听沈志正色道:“十郎,三郎已经二十七了。”

“这个我知道。”桓裕和他同庚,他不明白沈志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你儿子多大了?”

“大郎十岁了……”说到一半,桓覃突然怔住了,他明白了沈志的意思,但是心中又记着桓裕的嘱咐,他是军人,自是要以服从为天职,更为紧要的是,他太过清楚桓裕的性子,若任由事情生,桓裕明天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只怕是会宰了他。

想到这一点,桓覃也顾不上别的,把手中的托盘推到沈志手中,“先生,我明白您的心思,但我不能听您的,要是这会子三郎是清醒的,我不会管,但此刻不行。”

说着,就转身要推门进去。

沈志一见,桓覃是铁了心,不为所动,他也无能为力,单凭力气,他是无法阻拦住桓覃的,心中多少有些惋惜。

然而片刻间,门却没有在意料中打开。

沈志望去时,只瞧着桓覃神情一僵,扶在门板上的手,似僵住了一般,没有往里推开,他正要询问,门是不是从里面栓上了?不意竟然从里面传来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声,声音中还带着几分欢愉。

呢喃声中,呼唤的那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

沈志的神情,也顿时僵住了,浑身冰凉,蹲下了身,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地上。

他们以为,都已经过去了,毕竟,已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自从三郎成亲后,那个名字,谁也没有再提起,连三郎自己都不曾提过,一切仿佛,皆已烟销云散,来去无踪。

沈志仰头朝桓覃望去,同时,桓覃正好低头望向沈志,目光碰撞了一下,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询问,不过,沈志先开了口反问了一句,“你还要进去吗?”

桓覃没有回答,眼中尽是挣扎,却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又听沈志说道:“十郎,你方才说,你明白我的心思,但我认为,你并没有明白我的心思,男欢女爱,三郎是没尝过,不知其间之欢娱,与其让他一直这么固步自封下去,或许迈开这一步,开了窍,一切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可先生,这样真妥吗?”桓覃虽还有迟疑,但显然让沈志给说动了,蹲下了身,只是采茯是个婢女,若是在正院,在夫人屋子里,他方才也不会这么坚决。

沈志对于桓覃的担忧,一目了然,劝道:“你放心,要是旁人,或许我们还要担心一二,但是采茯姑娘,她身上有护身符,定然会安然无恙。”那次,桓裕原本是要处死采茯的,只是到最后关头,却又放弃了。

这也是为什么采茯敢来这书房,他愿意放采茯进去,若是别的歌伎婢女,他可不会白白让人葬送了一条命,当然还有一点,便是采茯对桓裕的爱慕之意,这一年多来,是瞎子都看了出来。

一听沈志的话,桓覃却是苦笑,采茯姑娘有护身符,他可没有护卫符。

不过此刻,听着厢房里传来的激烈动静,哪怕他这会子冲进去,亦是于事无补。(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二章 殷氏

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㈧ 『㈠『中文『网 .『8⒈

清早,沈志赶过来,一眼就看到候在厢房门外站得笔挺的桓覃,小声问道:“十郎,昨夜里你没有回去歇息?”

因醒来后,怎么也睡不着,所以他就赶了过来,桓覃应该不可能比他更早。

“我在隔壁歇了一会儿。”桓覃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准备热水。”

忽然嘶哑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沈志和桓覃俩人让唬得面面相觑,这声音,委实太过平静了,他们还以为,会有一场雷霆之怒。

接着,房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桓覃按压下心头的忐忑,忙地应了声唯。

沈志仰头看了看天色,但愿桓裕于这事上,是真开窍了,又想着房里还有个采茯姑娘,于是出院寻了两个仆妇过来,自从桓裕娶亲后,夫人殷氏跟着来了徐州,府邸里便添了仆妇婢女,不过这前院的书斋,依旧只用僮仆。

桓裕从房里出来,沈志对上那双如深潭一般的眼睛,只觉得寒气逼人,那目光,似带着冰渣子,向他射来,瞬间能把人冻僵,只一眼,沈志止不住地两腿哆嗦了一下,心中生出几分后悔来,但桓裕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径直出了书斋。

听僮仆来报,桓裕去了正院,沈志稍稍放下心,伸手擦了擦额头,有一层薄汗。

生平第一回做这种事,也是最后一次。

——*——*——

正院里,殷氏端坐在榻上,一身藕色的襦子,细长的柳叶眉,似凝有一段愁绪,轻蹙微弯,莹白的面庞,如凝脂一般光洁滑润,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唇瓣,端得丽质殊颜,体态丰盈,两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暖炉。耐心地等待着。

屋子四角安放的纯金银凿镂香炉,青烟袅袅,散出浓烈的香熏,很是安静,直到一位青衣婢女走了进来。

“怎么了?”殷氏突然来了精神。转头问向绿衣女郎。

这女郎是她身边的大婢女,名唤燕双。

“萧太守想见三郎君。”萧太守,即徐州牧萧高。

殷氏听了,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让沈先生接待就行了。”

她还以为,是桓裕从浴室里出来了,毕竟,这一进去已有近半个时辰。

“娘子,采茯姑娘来了,在外面候着。”燕双犹豫了片刻。说了出来,只是神情小心翼翼,从昨夜里,自家娘子听了消息,心情一直很低落。

殷氏脸色一变,眉头一蹙,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谁允许她进这院子的,把她给我送去清乐堂。”

清乐堂是府中歌伎所住之处。

“娘子。”殷氏身侧的一位老妪忙地劝阻,钱妪是殷氏的乳母。“娘子不想见她,把她请出院子就行了。”

“阿姆。”殷氏回头,看了钱妪一眼,眼中带着焦虑。

钱妪蹲下身。伸手轻轻拍了拍殷氏的手臂,“娘子,您想想大郎。”

殷氏冷静下来,目光柔和许多,大郎是她儿子周颐,年方八岁。是她和前夫周敦的儿子,周敦出自汝南周氏,五年前因病亡故,她和周敦结缡四载,夫妻恩爱,但丧期一过,父亲便让她改嫁。

她心里不愿意,更舍不得留在周家的儿子。

自回殷家后,为了改嫁的事,和父亲争执过许多次,父亲不但不答应,连周家也不许她去,她足足有大半年没有再见到儿子。

直到得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她心急如焚,想回周家。

父亲还是不松口。

那日晚上,她又和父亲殷洪大吵了一架,心中伤心,一时想不开,觉得活着没意思,摆脱仆从的跟随,举身投进府中的池塘……

最后,让路过的桓裕救起。

才有了她和桓裕的这桩婚姻。

起初,她只是为了儿子,而他只是需要一桩婚姻,向家中的嫂子交待。

后来年底的那场政变,她才知道,他更需要殷家的支持。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她没料到,她会假戏真做。

意识到,再抽身,已来不及了。

又听钱妪道:“娘子先问问郎君的意思,或许郎君有别的安排。”

殷氏抬头望向乳母钱氏,瞧着钱氏眼中的提醒,点了点头。

年初,她带着儿子周颐来徐州,桓裕曾和她说过,除了采茯外,府里后院的事,全交由她打理,她以为采茯是桓裕身边的侍妾,还愕然不已,只是当初他们成亲前,就有过约定,故而,她也没太理会。

之后,才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而那时,她蓦地一阵欢喜,才现,一切已偏离了她最初的期望。

心境已变。

才有了如今的不安,如今的焦虑,如今的愁绪。

犹如春蚕吐丝,无尽长。

旁边的钱妪,把殷氏千变万化的情绪看在眼里,心头替殷氏高兴,周郎君死后,眼瞧着殷氏如同槁木死灰一般,迅凋零,她心里实在是着急,殷氏不过二十二岁,年华正盛,而今看着殷氏从丧夫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论当初的初衷是什么,她自是希望殷氏能和桓裕好好相处,夫妻和顺。

何况,桓裕身边尚无妾侍,更盼着殷氏能早日生育长男。

大郎周颐,将来也好有兄弟帮衬。

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郎君来了。

殷氏道了声快请,扶着钱妪的手起了身。

片刻间,门口的仆妇掀起毡帘,只见桓裕走了进来,身着素色深衣,一支碧玉簪子把乌黑的缎绾了起来,长身挺立,星眸剑眉,英气夺人,抬头望向殷氏时,脸上浮起一抹轻浅的笑容,“坐吧。”

殷氏微愣了一下,恍过神来时,含颦一笑,“三郎来了。”

是的,她已不愿意再抽身。

桓裕到上坐下。殷氏就依次跪坐在下,“三郎约是没有用早食就过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三郎,也还没有吃。不如先一起用早食。”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婢女去传早食。

“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前院沈先生还等着我。”桓裕拦住,昨天夜里的宴会。还有一部分人没有回去,就住在府上。

“纵使有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夫人,我有话要和你说,让她们都下去。”桓裕看了看屋子里站着的十来位婢女仆妇。

殷氏见了,没再坚持,望了眼身边的钱妪。

很快,钱妪带着屋子里的婢女和仆妇就退出了屋子。

“请夫人帮忙处理一件事,给采茯寻门亲事,然后把她打回谯国。”桓裕说完。又补充一句,“就这几天,越快越好。”

一听这话,殷氏先是怔了一下,尔后,忙不迭地应声喏,“我会依照郎君的意思安排好这件事。”

方才桓裕遣退婢女仆妇,她以为,桓裕想给采茯一个名分,要和她商量着这事。她心里还琢磨着,要找个怎样恰当的借口给拒绝,不想桓裕早已定下了采茯的安排,心头一喜。又是一沉。

她跟在桓裕身边,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这么久以来,是唯一一次有女郎近身,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对于采茯。她印象颇为深刻,因为采茯对桓裕的爱慕,她看得分明,先时,她不甚在意,后来,她觉得碍眼,想着要怎么处理采茯,是成全,抑或是禁止?

还有一点,让她疑惑,桓裕二十有七,同龄人当中,儿女已满地跑。

桓裕不近女色,同时,她也没有听说过,桓裕喜好男色,而满府婢女,也只有采茯能在桓裕跟前说上几句话。

正因为此,殷氏更偏向于成全,当是用于试探。

只是她还没有出手,采茯自己就撞了上去。

这样的结果,她无疑是满意,又有些心惧。

一直以来,桓裕在人前给予她的和颜悦色,也是为了维护她夫人的面子,至于夫妻情分,好似永远止步于当初的那个约定。

如今,对于那个约定,她是极不愿意。

此心已非,她更想努力忽视掉。

又听桓裕说道:“送回谯国的年礼,这两天,我会让人把单子给你,年底你带着大郎回扬州,我就不回去了,到时候,我让桓谷带队护送你们上路。”

昨日,殷氏就派人过来,询问他这件事。

殷氏晃过神来,一惊,“阿耶和和阿翁写信过来,都盼着郎君能一起回扬州。”说到这,伸手挠了挠耳边落下一小撮青丝,“小姑在孝期,已经两年未回去了,连小姑生了小郎,快有两岁了,阿翁还没有见到,阿翁是盼着我们一起回去,家里也热闹。”

她口中的小姑,是郑纭的妻子殷氏,阿翁,是指殷景。

孝期么?

桓裕指甲,在案几上轻轻一划。

郑家的孝期,的确是来年五月除服。

不需要他去记,于他来说,已经格外清楚。

“我已经给圣上递了折子,年初不回建康,假若年底一起回了扬州,不回建康,又说不过去。”桓裕敛了心神,抬头望向殷氏,含笑道:“年底,北边的伪夏会派使者来徐州,我手头上是真有事,抽不开身,我会写信给阿翁和岳父致歉。”

“这倒不用。”殷氏忙地摆手,抬头望向桓裕,盈盈笑道:“三郎,我们之间其实不用这么见外的。”

桓裕目光一闪,“时候不早了,不耽误你用早食,我先出去”说着,利落地起了身,掀帘往门外走去。(未完待续。)

ps: 这几天有事,断更的四天,非常抱歉,接下来,会补齐。

无关紧要的话:

1、在南宋以前,在程朱理学兴起以前,寡妇是允许再嫁,没有限制,并且社会与官府也没有要求寡妇守节,甚至在某些战乱年代,为了人口繁衍兴盛,官府还提倡鼓励寡妇再嫁。

而程朱理学,刚兴起时,在南宋,被官府视为异端邪说,遭到官府禁锢。

至于后来程朱理学大行其道,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

2、本文的背景,贵族女性在当时,社会地位并不低。

在古代,女性的地位,是随着封建社会的展,一步一步走到最低,到了明清,降到最低点。

3、服丧,古代服三年丧,是两年整,再加第三年的第一个月,一共是二十五个月,是第三个年头,不是整整三年。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出孝

送了萧太守出门,回转身,桓裕一眼就看到站在前方的沈志,只瞧沈志脸上的神色明显一紧,心虚地撇开眼。㈧㈠中文网 .8⒈

桓裕从沈志身前经过时,说了句,“跟我进来。”

说着,径直往前走。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耳畔的北风呼啸而过,仿佛永远停不下来,无休无止,阴沉沉的天空,好似一口倒转过来的大铁锅,密不可透,把整个大地都扑罩在这片严寒冰冻之中。

又是一个严冬,这雪已经连续下了近两个月,没有间断。

持续的冰冻,使得一场大雪灾,降临在楚地境内,各地传来的消息,饥寒交迫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涌出来的难民也越来越多。

自一个月前,徐州城开始设立了粥棚赈灾。

时至今日,难民数量已逾十余万众,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这次,已经是第三次,召集徐州城中大户捐粮赈灾了。

望着案几前摊开的文书,桓裕喊了声先生,一抬头,察觉到沈志浑身打了个颤栗。

噗地一声,桓裕便笑出声来。

“三郎。”沈志一脸窘意,紧张的神情倒是松懈了几分,不过,桓裕既然不提昨晚上的事情,他自是不会傻不愣地撞上去,于是和桓裕商议起赈灾事宜。

及至晌午时分,桓裕和沈志俩人打算用完午饭,出徐州城外去查看灾情,刚让人传饭,就有僮仆进来禀报,说是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请将军得闲去一趟正院。

桓裕抬头看了眼僮仆,问道:“可说了,有什么事?”

“说是采茯姑娘说,她不是府上的婢仆,只是暂居在府上。夫人不好处理,请将军回一趟正院。”

一听这话,桓裕皱了下眉头,早上的时候。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他不信,殷氏连这事,都还要请示他,想到这。神色淡了许多,“知道了。”

挥手让僮仆退下。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气氛过于沉闷,沈志又见桓裕肃着一张脸,揣度着大约是要追究昨晚上的事,正想着找个借口溜开,忽然听桓裕轻声问道:“先生,你说,女子是不是都很容易变心?”

沈志一听,吃惊地张大嘴。收都收不拢,圆睁着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桓裕,

约莫话一问出口,桓裕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心中所想,怎么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来,想想都觉得荒唐,忙地摆手,“不说了,先生自己用饭。我得回一趟正院。”

说这话,语气很生硬,甚至透出几分窘迫。

沈志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再瞧瞧桓裕。丝毫没有要追究前事的打算,又听方才那僮仆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一早桓裕回正院,把采茯交给了夫人处置,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关心起采茯来。问:“三郎打算怎么处置采茯姑娘?”

桓裕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反问道:“先生希望我怎么处理?”

“采茯姑娘模样性子,瞧着不错,对三郎也上心,留在三郎身边服侍也不错。”

“就是太上心了。”桓裕淡淡道。

沈志一脸苦笑,“昨日的事,是我怂恿十郎的。”

“我猜到了,要不桓覃没有那份胆子。”桓裕说到这一顿,抬头望了沈志一眼,又含笑道:“先生,我该感谢您才是,如今我才觉,这二十多年是白活了。”

沈志愣了一下,细细品咂桓裕这话的意思,回过神来时,桓裕已经走出了屋子。

——*——*——

“十娘来了。”

石兰迎到门口,伸手打起毡帘,让郑绥进屋。

郑绥对石兰点了点头,听到屋子里很安静,遂问道:“阿嫂今儿怎么样了?”

“晌午喝完药,睡了一觉,刚醒过来,正说要打人去请十娘,不想十娘就过来了。”石兰笑了笑,领着郑绥进去。

屋子里铺有地炕,一进屋,腾腾热气就迎面扑来,郑绥脱了身上的斗篷递给终南,又脱了高齿木屐,换上丝履,穿过深色帷幔隔开的外间,进了里间,大嫂李氏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整个冬日里,多半是躺在床榻上,别说出门,连床榻都很少下。

“阿嫂。”郑绥喊了一声,走至床榻前。

李氏仰靠在床头的隐囊上,侧头笑望着郑绥,一双瘦细的手从素色麻被里伸了出来,拉住郑绥的手,“来了。”

郑绥只觉得李氏的一双手,哪怕是从被子里出来,也凉得厉害,好似没有温度一般,忙把李氏的手,重新埋入麻被里捧着暖炉渥着,自己在床榻旁一把低矮的胡床上坐下,又见李氏眉目舒缓,蜡黄的脸上,笑容轻盈,心情极好,想着方才听底下仆妇回禀,大兄郑经身边的齐五回来了,于是含笑问道:“瞧阿嫂这么高兴,是不是阿兄就要回来了?”

李氏点点头,“方才齐五带了信回来,过几日,是阿家的祭日,郎君会回来一趟。”

“十六卷《阿弥陀经》,我已经抄完了,这会子带了过来交给阿嫂。”郑绥说完,晨风便捧着一个木匣子上前。

生母的祭日是在二月初,去年祭日焚烧的《阿弥陀经》,就是郑绥抄写的。

这个寒冬,持续的大雪灾,天气是越来越严峻,流民蜂起,郑家在荥阳设立了十余处粥棚赈灾,这原是惯例,一旦出现天灾,荥阳境内的大户,就筹粮救济难民,只是郑家如今不比从前,两年前那场浩劫,坞壁被摧毁,物资遭洗劫一空,经过这两年,元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至于荥阳的境内的其他大族,郭冯段京几家,除了势弱的京家外,经过那场浩劫,人口家业现今已经凋敝殆尽,再无力帮忙。

为了赈灾,自旧年年底前,大兄郑经带着三兄郑绪和六兄郑红兄弟三人一直在荥阳负责赈灾事项,又因在荥阳祭祖,连元旦那日,都没有陈留。

往常二月初,应是垂柳挂丝春来报,大地苏醒。

比对现时节,却是山河尽染银装色,万里冰封。

直到二月底,冰冻才渐渐消融,天地间露出原本的面貌,枝头绿蕾吐新芽,春回人间,过了春风的节气后,天气就真正暖和起来,阿耶的大祥,在四月中旬,之后到了五月中旬,家里的人除了服。

期间,有大伯父的祭日。

又有在荥阳的家庙祠堂,正式完工,为了此事,在平城的二叔公,还特意派了嫡长孙绬郎回了趟荥阳。

故而,赈灾结束后,家中就一直忙着两件事,一件是祭祀除服,一件是大兄和三兄除服后的起复。

阿舅崔行先连着来了好几封信。

王十四郎是二月初赶到平城,三月初,授秘书郎中,隶属中书省下秘书监处。

转眼到了六月,大燕朝廷尚书省下面,重新设置起部,邢子行出任起部侍郎,萧和、郑经任起部郎中,主要负责督造洛阳宫室。

平城朝堂,已决定两年后迁都洛阳。

郑绪起任汝南王主薄。

早在郑绥未出孝,平城的外祖母卢氏就来信:让郑绥出了孝,便去平城。

这一日午后,郑绥一进曲院,没一会儿,迎面就碰见大嫂屋子里的婢女涉兰,领着两名年轻的女郎走了出来,一见到她,涉兰喊了声十娘,侧身站在路旁,两名女郎,跟在她身后,微微低垂着脑袋,能看清娇好的面容,梳着垂鬟分肖髻,一个身着粉色的衫裙,一个穿着绿色的衫裙,两人年岁皆不过十五六。

郑绥扫了一眼,从未见过,初以为是哪家的小娘子,见涉兰没有介绍的意思,便不甚在意,对着涉兰颔了下,转身进了屋子。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一进屋,郑绥就听到大嫂李氏声音,穿过湘竹帘,忙回道:“中午睡不着,没怎么午歇,瞅着时间差不多,就过来了。”

“熙熙是接到十四郎的信,睡不着吧。”李氏跪坐在榻席上,抬头望着郑绥的目光,满含笑谑。

“才不是呢。”郑绥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使得分辩的话语略显得苍白无力。

李氏对着郑绥招了招手,让郑绥在她身侧坐下,“你来得正好,阿嫂有正事和你说。”待郑绥跪坐下来,李氏抚着郑绥的后背,“三郎君要去平城任职,过几日就走,你收拾一下,跟着三郎君和三娘子一起去平城。”

李氏口中的三郎君,是指三兄郑绪。

郑绥轻轻哦了一声,又听李氏道:“你和十四郎的婚期,定在来年五月,年底前,阿嫂会派人去平城接你,到时候,你再回荥阳准备出嫁。”

郑绥羞红了脸,没做声,身体倚靠在李氏身上。

“这就羞了?”李氏低头,一见郑绥的模样,伸手拧向郑绥的脸蛋。

郑绥忙不迭地躲闪开来,为了不使李氏再纠缠这个问题,遂另起个话题,忙地出声问道:“阿嫂,刚才跟着涉兰姐姐出去的那两位女郎,可是阿嫂屋子里新添的婢女?”

李氏神情明显一滞,片刻,摇头说了声,“不是。”

“我瞧着也不像。”郑绥应了一句,可想起先时,那两位女郎站在婢女涉兰的身后,又不是小娘子该有的做派,“她们是谁呀?”

——*——*——(未完待续。)

ps: 阿家(家,音同‘姑’):是指婆婆。

起部:相当于后世的工部,在隋唐以前,是根据需要临时设置。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又见阿简

“她们是我阿娘从族中挑选送过来的女郎。㈧』㈠中┡ 』文网ん.8⒈”

听了这话,郑绥愣了一下,然而,因为家里有阿耶和大伯父两个先例,几乎是一下子,她就明白大嫂这话里的意思,圆睁着眼望向大嫂李氏。

哪怕是炎炎六月,大嫂的手,依旧凉意浸人。

她当然是知道缘故。

郑绥紧抓住大嫂的双手,“阿嫂,现下最要紧的是调养好身子,听九阳观的道士来说,再过些日子,裘扁鹊将西游归来,等扁鹊回来,请他来家里给阿嫂看病,他医术不凡,阿嫂的身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氏瞧着郑绥紧张的神情,不由反握住郑绥的手宽慰,“你放心,阿嫂心里有数。”

“阿嫂,您现今不比伯母当年,您和阿兄还年轻,来日长着,更何况,您和阿兄已经有阿一,眼下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阿嫂不过是寻两个人来帮衬自己,她们俩是阿嫂娘家的本家女,品性自是能信得过的,”李氏说到这,瞧着郑绥张口欲言,又忙道:“熙熙,你很喜欢阿一,有她们,也能再给你多添几个小侄子。”

“有阿一就够了,我只认阿嫂的孩子,”郑绥极不赞同,摇头不已,“况且,阿兄心中有您,你们又有阿一,郑家有祖训在,阿兄是不会同意的。”

李氏听了,笑了笑,正因为有郑家的祖训在,如今她才采用了个折中的法子,比照着旧例,请阿娘选了两个本家女郎,要不然哪用这么麻烦,直接从部曲或是奴婢中挑选即可,郑经身边原来的陈姬,就是家中部曲的女儿。

至于郑经不会同意,她能预料到。

只是郑经常叹,大房人丁稀少。

她自己的身体。她是最清楚不过。

所以,该做的,她还是要做。

对于郑绥的反应,李氏看在眼中。心头既欢喜又沉甸,平城的情况,她是了解一二,民风剽悍,妇人好妒。这可是要不得的,思及此,终究是那份沉甸甸的心思占了上风,“熙熙,人丁兴旺,才是兴家之道。”

“你看平城的舅母,虽把姬妾卖了,两位小郎却好生抚养,还有你大舅和三舅,外祖母精心教养。如今他们有了出息,世人谁不赞一句。”

“熙熙,姬妾是一回事,孩子又是另一回事,作为大妇,谁生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至于妾室,若是听话,你就留在身边帮衬你。若是不听话,打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去计较。”

“夫妻相处,谁都盼着伉俪情深。琴瑟在御,但是夫妻之间,除了情,还有义,除了个人,还有家族六亲。结二姓相好,使六亲欢和,后嗣丰泽,家族兴盛,这才是夫妇之义,有情有义,方成全了情义二字。”

这些话,原本应该是出嫁时,她要和郑绥说的,只是今日既然说到这上面来了,想着郑绥明年出阁,便先说了出来。

郑绥听了,低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大嫂的话,她自是最明白不过,哪怕平城妇人好妒成风,各家也都有侍妾。

她不赞同的,更多是因为阿嫂所选的本家女,本家女可不是部曲和奴婢,郑绥靠在李氏的肩上,幽幽道:“阿嫂,我不要阿罗给我做陪媵,等她两年后及笄,阿嫂另给她寻门合适的亲事。”

郑家女从来不愁嫁,哪怕阿罗是伎生女,但她既已序了排行,得到郑家的承认,是郑家的十一娘,婚姻自是不愁,再不济,还可以降低门第,往寒门庶族中寻找,也能觅得一位才德兼备的郎君。

李氏一怔,没料到郑绥忽然提起这事,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你就不用担心,你阿兄原也有这个意思,你的陪嫁女郎,都从家中部曲里挑选。”

郑绥没再做声,算是默认了。

回湘竹馆的时候,心情还没完全舒缓过来,只是阿兄和阿嫂的事,她却不好多过问,刚坐定,晨风就递给她一个请帖,郑绥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抬起头来,问向晨风:“送帖子的人还在吗?”

“已经离开了。”

“可有说别的,阿简是什么时候归宁回荥阳了?”郑绥记得,前阵子听二兄说过,郭世父的大祥以及郭家出孝,阿简都没有回来,怎么忽然这个时候回荥阳了。

阿简虽比她小半岁,却在她去南地后一年,嫁进了清河房氏,也即是阿简的姑母家,她刚回荥阳那阵子,特意打听过,连郭世父的葬礼,阿简都没有回来参加。

“来送帖子的仆妇并没有说什么,”晨风摇了摇头,上前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前两日,婢子听二娘子身边的人私下里提起,说郭三娘这次是和离归家,想来回荥阳已经有一阵子了。”

晨风口中的二娘子是指二嫂冯氏。

为了族学的事,二兄近来大半都待在荥阳郑家,郭家的消息,二嫂能知道一些,就不足为怪了。

想到这,郑绥收回了满脸震惊,喊了声晨风,忙问道:“二嫂在不在屋里?”

“回小娘子,二娘子和六娘子刚从静园出来,二娘子这会子正在屋里。”

“把这个收起来,我到二嫂那儿去一趟,”郑绥说着,刚要合起那张请帖递给晨风,一眼就看到上面的日期,是在后天,三兄和三嫂是初十起程去平城,还有几日功夫,犹疑了一下,忙地出声阻止,“算了,不过去了。”

阿简出了这样的事,如今还给她下了请帖,邀她去一趟郭府品茗,约莫会和她说这事,与其道听途说,她更愿意从阿简口中知晓原委。

晚上去曲院,她和大嫂说一声,明日要回一趟荥阳。

李氏听了,很是吃了一惊,于是备了份礼,吩咐二娘子冯氏陪着郑绥去一趟郭家。

次日一早,郑绥跟着冯氏回了荥阳,这还是郑绥自去南地后,第一次回荥阳,哪怕上次家庙祠堂竣工,因大嫂李氏不便出门,她也跟着没有过来,时隔六年,尤其是两年前的那次浩劫,使得往昔不在,家园面目全非。

听说,当初高敬放的那把火,足足烧了一月有余。

庞大而坚固的坞堡,不见了,高耸而醒目的望楼,不见了。

还有那一张张,慈祥且熟悉的面容,不在了。

随着岁月,流失去了。

似一阵风,从空中飘过,连痕迹都摸不到。

眼前的郑家宅院,是在原有的地基上砌起来的,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工,只修了一半,崭新得连着砖瓦都透着几分清新的气息,似未脱泥土,虽如此,这大宅院里,已6续住进去一部分族人。

郑绥跟着二嫂冯氏先安顿了下来,待二兄郑纶回来后,再跟着二兄去给五房的五叔公以及二十二从叔请安。

冯氏派了仆妇去郭家递了拜帖,次日上午,带着郑绥去了冯家。

马车从侧门进去,一下车,就看到阿简的大嫂卫氏带着几个仆从立在二门口,冯氏走上前喊了声大娘子,郑绥依照从前的称呼,唤了声郭家嫂子,又要行礼时,却让卫氏一把拉起来,只听卫氏含笑道:“快起来。”

一边拉着郑绥的手,一边又向冯氏问道:“十三娘子的病近来怎么样了?上次换了个疾医后,可有好些?”

“劳大娘子挂心了,自从天气暖和起来,近两个月,已经能下榻了,如今吃了这位疾医的药,精神头比从前好上许多。”冯氏忙回道。

一旁的郑绥伸长脖子瞧向卫氏的身后,并没有看到阿简的影子,顿时心中有些失落,但口中却道:“只是大嫂惦记着您,这次过来,大嫂还想跟着一起来,说是好久没见您了。”

“最近家里事多,等过阵子空闲下来,一定去陈留看她。”卫氏说完,瞧着郑绥目光游离,心下明白,遂吩咐身边的仆妇,领着郑绥去三娘子屋子里。

郭家的宅院也是新砌的,不仅规模比从前小了许多,也简陋许多,到处都可见修砌的痕迹未干,从二门进去,走到郭三娘子住的屋子,用了半刻钟都不到,瞧着屋子里的布置,郑绥只觉得连寻常婢仆的屋子都不如,屋里稀稀落落几个婢女,长得还不整齐。

记得大嫂李氏说过,郭家现今家计艰难。

不想已落败到如此田地。

这两年间,二叔公和外祖家,6续派人从平城运回一车车的物什,还有四姊夫宗启源源不断从南阳送过来的物资,以及其他姻亲的帮衬等等,这些郑绥平常都不甚在意,如今想来,若没有族人和这些姻亲的帮助,郑家怕是不可能这么快恢复过来。

一时之间,郑绥感慨良多。

转头,瞧见一位女郎抱膝坐在临窗的竹簟上,侧着脸背着阳光,金灿灿的光芒洒在背上,明明该是很和煦灿烂,然而望着那单薄如纸片一般削瘦的双肩,郑绥却无端觉出几分孤寂与悲苦来。

一旁的婢女正欲张口通报,郑绥一眼望过去抬手制止住,又把身边的仆从都遣退了,待人都退出了屋子,过了良久,竹簟上的那位女郎动都没有动一下,根本寻不到半丝从前坐不住的性子,郑绥出口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有些低哑,“阿简。”

字音一落,一张瘦削苍白的脸迅地转了过来。(未完待续。)

ps: 十分感谢‘饭菜的豆’打赏的平安符。

此文已断更两个月,水清已感觉没脸见人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又闻恶讯

一身半旧的丹碧纱衫裙,抬头望向郑绥,眼里带着一丝疑惑,几乎在瞬间,眼睛瞪大了好几倍,苍白干瘪的脸颊上,极快地浮上了一抹欢喜的笑意。』 ㈧㈠ 』 中文网*.┡8⒈

“熙熙,你是阿熙。”

语气极其的欢快,眉开而眼笑,一扫先时的挹郁,忙地要起身来,只是才站直,手脚慌乱地差点跌倒,郑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握住郭三娘子的手,“瞧你,哪里就急成这样。”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补充一句:

这才是她认识的郭三娘阿简。

而不是方才那个沐浴在阳光下,浑身透着死气沉沉的女郎。

“我这不是见到你心里高兴。”郭三娘子拉着郑绥站在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郑绥现今的模样已不似几年前,却又能找出几分影子来,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眉心的红梅花钿,栩栩如生,犹如春山一点绽放,面庞润白如凝脂,水眸灿然似新月,身材修长,纤秾合度,如花之茂,如玉之莹。

郑绥让郭三娘子瞧了好一会儿,直到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了,见郭三娘子还没有移开眼的意思,遂忙拉着郭三娘子在竹簟上坐下,“你既请了我来品茗,怎么还不让人把你的好茶拿出来,我虽不懂茶,可好歹在南地待了几年,也见过不少好茶。”

“哪里有什么好茶,我又不比你,又没去过南地,一直待在北地,你明知道我不过是拿个幌子请你过来,你还来打趣我。”说着,伸手推了郑绥一把。

郑绥身子倒了一下,又重新坐直,含笑道:“就是没有好茶,知道你回荥阳的消息,我也会一刻都不耽搁地赶过来看你。”说到这,又一顿,“况且。我也不稀罕什么好茶,我虽去了趟南地,可生活习性到底从小就定了下来,如今还是喝不惯茶水。”

又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的荥阳?”

“回来有一阵子了,”郭三娘子的声音忽然沉郁下来,“阿熙,我家里的情况,想必你也知晓一些……突然有那么一天。阿耶没了,阿娘没了,而如今,是连夫君也没了,他还是我姑母家的表兄,自姑母去世后,我们家遭了难,他也不许我回荥阳。”

瞧着郭三娘子眼中脸上流露出来的难过,郑绥想出言安慰,“阿简……”

刚唤了一声。就让郭三娘子给打断了,“那样的夫君,我也不要。”

语气十分的坚决,接着又带着几分嘲笑,“不过是个妾生子,要不是因为我姑母,我也不会嫁过去,谁知姑母刚过身,他就翻脸不认人。”

郑绥听了,吃惊不已。“你表兄不是你姑母的孩子?”

“我姑母生的几个孩子夭折后,才把他记在名下,他生母出自良家,前几年。家里有人在青州府谋了个职位,一朝得志,便张狂起来,说起来,不过是小人行径,如今和离也好。免得整日面对那堆糟心的人和事。”

说到这,郭三娘子脸上又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

郑绥瞧着这样的郭三娘子,要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阿简一向乐观,哪还用得着别人劝,今日请她过来,只是找个人说说话,把心中的不痛快给吐出来,她们又久未见面,若不是因为阿简是和离归家,心态一时没有恢复过来,加上之前她尚在孝期,怕是一回荥阳,就会告知她一声了。

“都过去了。”郑绥握着郭三娘子的手,又有意生了几分促狭,“说起来,你比我还小半岁,我要到明年才能出阁,你眼下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寻访。”

“这哪能比?”郭三娘子甩开郑绥的手,没好气地瞪了郑绥一眼,“我是归家倚兄嫂而居。”

“阿简,你除了带回来的嫁妆,可还有三年的衣粮,你如今可是吃自己的,况且我们阿简长得这么好,三年内,一定能够觅得一位如意郎君。”既是两家和离,依惯例,男方应该给女方三年的衣粮供养。

一听这话,郭三娘子却呸了一声,“谁要他家的东西,我阿兄没要,我也没要。”说着,又看了郑绥一眼,“尽说我的事了,还没问你呢,离开这几年,你去了建康,听说南地建康繁华富足,你五兄又去了南地,你怎么舍得抛下了,还有那位王十四郎,我八兄可赞不绝口,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这很容易,明年我成亲的时候,你就能看到了。”

话一说完,就听郭三娘子哟了一声,笑谑道:“想来你是极中意,这还有一年时间,你就把成亲挂在嘴边,也不知羞。”

“在你面前,我有什么可羞的。”郑绥伸手掐了下郭三娘子的胳膊。

郭三娘子不及防,生生受了一痛,打趣道:“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越过你五兄。”她可深知,郑绥的恋兄情结有多深。

“瞧你说的什么话,五郎是兄长,十四郎是我将来的夫君,根本不是一回事,再胡说,我可不只掐你胳膊了。”郑绥威胁的意味十足。

郭三娘子做了个怕怕的举动,刺激得郑绥气恼不已,牙根直痒痒。

不过,郭三娘子见好就收,细问起南地的情形来。

这一日,郑绥在郭府住了下来,又待了两日,之后才回陈留。

然而一回陈留,才进二门,郑绥就觉得家中的气氛不对,和二嫂冯氏分开,回湘竹馆时,留在家中的辛夷和终南等婢仆,都不敢抬头看她,顿时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地明显,“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

郑绥一边换衣裳,一边询问辛夷。

“没……没什么事,回小娘子,大郎君昨日回来了。”

大兄是不管内院的事,纵使大兄回来了,辛夷几个也不用紧张成这样,郑绥只觉得不解,要说怕,也该是她惧怕大兄才是,蓦地又记起来,月初时,大兄离开陈留去洛阳,曾嘱咐过她:要她去平城,听外祖母的话,好好孝顺亲长。

听那话的意思,是她跟着三兄和三嫂去平城前,他不会回陈留了。

是了,阿兄在洛阳那边,近期不会回陈留,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是不是九阳观的裘扁鹊出了事?”郑绥猜度着询问,目前家中,大兄最挂念的,也唯有这件事。

“不是,九阳观的道士,最近都没有来家里,”辛夷忙否认,又说道:“赶了半天的路,小娘子要不先歇息一下,晚些时候再去静园给两位主母请安,过后去曲院见大郎君和大娘子。”

辛夷口中的主母,是指住在静园的伯母诸葛氏,以及从母小崔氏。

郑绥看了眼多宝阁上的漏刻,这个时候,伯母正午睡起来,于是摇了摇头,“我不累,换身衣裳,先去趟静园。”

至于别的,只有等去了静园,再去曲院看大嫂,问问大嫂李氏,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晚上在曲院,和大兄大嫂一起用晚食,郑绥几次察觉到大兄和大嫂看她的眼神饱含担忧,又有几次是欲言又止,然而直到餐食结束后,谁都没有吐露出一个字,之后,大兄带着阿一和启郎先离开,郑绥因为有心,没有忽略掉,大兄临离开时,望向大嫂的眼神,别有深意,仿佛在说:交给你了。

郑绥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当她听了大嫂一出口的话语时,失声地喊了句,“不可能。”

神情大变,浑身冰凉成一片,没有一丝热度,她甚至感觉不到,哪只手是自己的,哪只手才是阿嫂的,腾地站起身,“阿嫂,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可能,又怎么会是真的。

十四郎还未及冠,还这样年轻,怎么可能就死了。

前几日,她还收到过他从平城寄过来的信。

“熙熙,你先冷静一下,听阿嫂说完,信是阿舅寄回来的,王家也送来了信,旦夕福祸,谁也没法预料,十四郎这次……”

“我不听,这不可能是真的。”郑绥连连摇头,她不要听大嫂的话,她宁愿先前的那句,她也没有听到,奋力挣脱开大嫂的手。

“熙熙……”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后日就跟三郎去平城,他就在平城,等到了平城,就能见到他。”郑绥挣开大嫂李氏的手,就要往跑去,转身刚跑到门口,就瞧见大兄绷着张脸,站在门边,使得郑绥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郑经皱了下眉头,喊了声熙熙,“谁也不想出意外。”

平和,淡然,陈述着事实。

一刹那间,两滴清泪夺眶而出,滚落至双颊。

接着,两眼模糊,李氏走了过来,扶着她进屋子里的榻席上坐下,郑绥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伴随着大嫂的劝慰,隐隐约约中,似听到大兄的一声长叹,再之后,就没有了多少意识,一时热,一时冷,四周好似溢满了水,只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人在水中漂浮,一直找不到岸头,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不知今夕是何夕,甚至觉得一切都一场梦。

什么都不曾生过。

再彻底清醒过来时,已是五天以后,彼时,三兄和三嫂,已离开陈留,带着训郎前去了平城。(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六章 应兆

“下午疾医过来怎么说?”

“诊了脉,说是人已经醒过来,就无碍了。Ω㈧㈠Ω『中文网 .┡8⒈”李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迎接郑经,她也刚从湘竹馆回来,这几天,郑绥一直住在她这里,今日醒来后,才回了湘竹馆。

“宋疾医开了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可吃可不吃,我想着十娘一向不爱吃汤药,就没让人煎药,吩咐刘媪熬了药膳粥,这昏迷了好几日,一时醒来,也不敢让她多吃,方才喝了半碗粥,让辛夷服侍着她歇着了。”

“能进食就好,”郑经虽这般说,眉宇间的担心,却是仍旧很明显,又出声问道:“下午,十娘可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整个人依旧呆呆的,一直不说话,估莫是心里一时无法接受。” 李氏摇了摇头,大约谁也没料到,王十四郎刚及弱冠,这样的华龄,会意外坠马而亡。

去了的阿翁,也不会预料到,王十四郎会英年而折。

熙熙的婚事是头一桩,而第二桩,郑经尤其是郑家,要考虑的怕是王家这一房的承继,几十年来,无嗣子长成,犹如一道阴霾,笼罩在头顶。

虽是这般,但眼下,郑经更关心的却是熙熙,想到这一点,李氏又安慰道:“别说十娘了,就是我们接到信,也不敢相信,毕竟热乎乎的,一下子就没了,谁也受不了,待过些时候,时间长了,十娘就会好起来的。”

只盼着时间长了,情分慢慢淡起来,也就过去了。

郑经轻嗯了一声,“十娘一向和你亲,这些日子,烦你多费心陪着她,开解一二,别让她去钻牛角尖。”伸出手去拉李氏,冰凉入骨,直窜心头。如今这样酷热的天气,却不见暖和,郑经的心中又是一重担忧,旁的心思倒是去了三分。

侧身望去。

只瞧着廊庑下灯影幢幢。落在李氏身上,或明或暗,明暗相间下,原就单薄的身子越显得纤瘦,令人心疼。屋子里点着连枝灯,通明的灯火,从门口照射出来,映照得李氏的一张脸,腊黄腊黄的,没有一丝血色。

郑经想着她自己还是个病人,又这般操心,万事不肯落下,心中一恸,伸手揽上李氏的腰。往屋子里去,“我下午亲去了趟九阳观,观主说,裘扁鹊后日就会回来,后日我再去趟九阳观,请裘扁鹊过来,到时候让他先给你瞧瞧身子。”

李氏笑了笑,“我没事,家里还有好几位疾医。”郑经下午去九阳观,她是知道。一半是为了她,一半也是因为熙熙,昏迷的这几日,家里人急得团团转。就差点要去请九阳观的道长来做法了。

两人进了屋,郑经扶着李氏坐下,也不让她坐竹簟,另吩咐婢女石兰取了靛色团花褥垫铺上。

郑经紧挨着坐下后,合拢着李氏的一双手包在手心里渥着,语气殷切。犹似叮咛:“阿语,你一定要好好的。”

对于郑经的举动,自从李氏身子不好以来,两人私底下常做,屋子的婢女仆妇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李氏也早已习惯,不比刚开始时扭捏,然而,甫一听这话,李氏还是心头一惊,不经意,对上郑经乌黑的眼眸,炯明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柔和有情,好似会沉醉其间,想要出口的话,顿时间堵在喉咙中,无法说出来。

待回过神来时,李氏故作镇静地撇开眼,脸上却是如同火一样地烧。

郑经松了手,又从后面抱住李氏入怀,让她靠在自己胸前,重新渥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阿语,若是我俩命中注定儿女缘薄,我们也不强求,只要你的身子能好起来,阿一能平安长大,我们也不再求别的了。”

“阿郎,”李氏唤了一声,心头禁不住蓦地一喜,仰头望向郑经时,眼眸中都放着光彩,只是瞧着郑经脸上显露出来的戏谑时,又有几分窘意,忙地移开眼,低垂下头,讷讷道:“那两个同宗女,你知道了。”

她还没有提起来,不想郑经早就知道了,知道就罢了,还是他先提了出来,这样的结果,原本也在她的预料,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既然不愿意,还折腾自己。”郑经嗔怒地紧抓了一把李氏的手。

这话,李氏没有接,只道:“阿郎,她们俩是同宗女,家里条件也不好,我不准备送她们回去了。”条件好,也不会送过来,这是她一早就想好了的,总不能,她从娘家要了人过来,又把人送回去,既是李家女郎,在郑氏族中择未婚的小郎成婚,也算合适。

“你自己折腾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有出门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处理。”说完,到底顾忌着她的身子不好,郑经又语重深长地劝道:“你如今还病着,心思少一点,家中的事,可以交给卢氏和冯氏她们俩去做。”

李氏含笑答应,“我知道了。”

他们现今单独住在这边,不比从前同族人住在一起,人多自然事情也多,而今宅子里人口简单,哪里会有多少事。

又听郑经说道:“阿语,阿一今年已经八岁了,我想让阿一早点成亲。”

“阿郎有什么想法?”李氏心里琢磨着,郑经能这般说出来,必是早已想好了。

“你觉得外祖家的阿仪怎么样?”

“阿仪,”李氏想了一下,阿仪,是大表兄崔世林的长女,“若是我没记错,阿仪比阿一大上三岁有余。”

“大些才好,这事,我已经给平城去信了。”

一听这话,李氏便知这事大致是定了下来,崔郑两家是旧姻,小辈的联姻是必然的,现在外祖家,当家的正是外祖父,遂不再多言,不过既然提起婚事,李氏不由想起眼前最要紧的一桩婚事,“阿一到底还小,眼前不十分急,我担心的是十娘。”

“十娘的婚事,你先别管,我另有主意。”

话音未落,李氏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郑经不这么说,她倒还能放心,听郑经这话,她心里顿时起了疑,侧过身,满脸警惕地仰头望向郑经,“阿郎,你可不能再胡来。”

瞧着李氏说这话时,还带着几分紧张,郑经登时止不住笑了,抱了抱李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掩盖住了满眼里的精明,“熙熙是我胞妹,我还能害她不成,放心,总是为了她好。”

放心?

瞧着郑经这样,半个字不愿意多说,她能放心才怪,不过郑经疼爱熙熙的心,她却是能够相信。

——*——*——

“怎么把画都收起来了?”一早起来,郑绥就觉得屋子里四周墙上空荡荡的。

这会子,除了几个伺候洗漱,端盆奉巾的小婢女候在一边,无衣正在铺床榻,终南蹲着身,给郑绥腰间束一根蝴蝶结子长穗彩色宫绦,自从郑绥那次昏迷,醒来以后,就不爱说话,猛地听到郑绥主动开口问话,终南吃了一惊,正要回话时,瞧见辛夷进来了,一时遂没有开口。

只听辛夷近前回道:“大娘子昨日走的时候,说是屋子不大,挂了十几幅画,看起来显得有些拥挤,又凌乱没有章法,吩咐婢子挑几幅挂着,把多余的收起来。”

一听说是大嫂李氏的意思,郑绥沉默了半晌,她哪有不明白的,大嫂这是担心她睹物伤怀,方才一眼瞧去,她就注意到,这些没有收起来,仍旧挂在墙上的,都是没有盖过印章,早前的旧作。

郑绥低垂下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彩色宫绦,颜色鲜艳得过于刺眼,顿时伸手推开终南,把尚未系好的蝴蝶结子长穗彩色宫绦解下,随手扔到一旁,“换条素色的绦子。”

终南一见,心头干着急,却又只得去另寻一条素色绦子,要不然,十娘肯定不依的,自从王十四郎亡故的消息传来,十娘就偏好素色的衣裙,为了这事,大娘子已经私底下和她说过好几次了。

待辛夷和终南俩人伺候郑绥梳洗后,用了早食,之后郑绥在院子里散了半柱香的步,回来,屋子里又摆上作画的器具,这都是郑绥这些天形成的习惯,一屋子安安静静的,再没有出什么岔子。

辛夷吊着一早上的心,也就放下了。

起先,她实在是担心,十娘为了收起画的事,不依。

说来十娘这次也有些反常,上次桓将军成亲,十娘是把什么相关的物什都收起来,锁在了箱底,这次却是把什么都摆出来,搁在眼皮子底下。

谁料,这边郑绥刚一跪坐在竹簟上,就开口吩咐道:“把那幅《翠竹图》,还有另外一幅《竹子花开图》挂起来,其余的画都收起来。”

辛夷听了,待要劝,瞧着郑绥已低下头,只得带人去换。

郑绥看着那幅重新挂上的《竹子花开图》,是十四郎画的,画中的线条流畅,是他的一贯风格。

去年秋天的时候,院外的那片竹林,无缘无故全部开花了,因为竹子开花,一向是不好的兆头,大嫂吩咐人把那片竹林给全部砍掉,连底下的根都给挖掉了,如今还是一片空地。

为此事,郑绥心中,还曾有过忐忑。

只是十四郎不信,还把那幅景象给画了下来。

没想到,竟是应在了他身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七章 启郎

七月流火,夜风从庭前吹过,微凉。Ω㈧㈠ 『中Δ文 网Ω. 8⒈

郑绥仰着头,天顶的织女星,不远处的牛郎星,隔着迢迢银汉,闪闪亮。

七巧节,七夕,牛郎织女会七夕。

犹记很小很小的时候,到如今郑绥已经记不清,是谁和她说过,七夕当晚,于葡萄架下,能听到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私语。那时,她就盼着能有一座葡萄架,跑去和外祖母说,外祖母一笑置之,但到底还是吩咐花匠在花园里种上了几株葡萄藤,只是她离开平城时,还没有长成。

后来,回了荥阳,就把这事给丢开了。

如今记起来,虽早已不信这怪诞之言,却仍旧希望有这么一座葡萄架,是盼着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在七夕这一天相会。

“小娘子,该走了。”辛夷在一旁提醒道。

郑绥回过神来,轻嗯了一声,今晚在静园举办乞巧节,这是家里出孝后,过的第一个节,大嫂希望办得隆重些,添些喜气,早早地吩咐人在静园搭了六角彩楼,陪着伯母诸葛氏和从母崔氏,一家人同乐。

终南和无衣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

出了湘竹馆的门,入眼,即是一片空地,那片竹子早已拔得干干净净,大嫂应她的要求,原还吩咐匠人翻了地,隔年再种上竹子,然而,自十四郎的恶讯传来,大嫂就不打算再让匠人种竹子,要不是她不肯,连这湘竹馆也不让她住,另择院子。

空地,就这么一直空着。

“回头,和种树的匠人说说,看这块空地,适不适合种葡萄,要是适合,就种上葡萄,搭个架子。再种上些许其他果树吧。”郑绥凝视着那片空地,对身旁的辛夷说道。

“不如晚些时候,婢子回去问问阿叔他们。” 辛夷还没回话,身后的小戎。先出了声。

郑绥一时恍然过来,“倒是我忘了,你家里是专门伺候花草树木的,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小戎忙应了声喏。

郑绥想起当初是因她去南地,小戎的父母兄弟才跟着去。如今她几个叔伯都在这边,唯有父母兄弟在南地,一家子骨肉分离,遂对小戎说:“你如今既回了荥阳,你的父母兄弟也不必待在南地了,我写信去南地和阿兄说一声,让他们都回来。”

自从大燕和大楚议和成功后,开了边贸,边境上很是太平。

只是南地,她是再不会去了。

“你这丫头。是不是高兴得傻了。”

晨风清脆响亮的嗓音响起,郑绥侧头望去,只见晨风伸手拍向小戎,小戎愣是直挺着脑袋,没有避开,眼睛瞪得大大的,似铜铃一般,充满惊喜。

半晌,小戎才嗤嗤笑了起来,“婢子是很高兴……婢子很欢喜。”

“高兴就好。”郑绥说这话时。声音有点轻飘飘的。

前阵子,五兄从南地来的书信,提及谢尚书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和谢家小娘子的婚事。将会提前,伯母的意思,欲让二兄和二嫂去趟南地,筹办婚事,只是眼下,二兄去晋阳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回来。

晋阳,二兄去晋阳,是为了十四郎的丧事。

那事,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郑绥每每一想起,还是觉得心头莫名的荒凉。

“小姑姑。”

“从母。”

两声清脆的孩童声响起,郑绥抬头望去,只瞧见阿一和启郎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仆妇和婢女,很快就到了跟前。

“你们怎么来这儿了?”郑绥问道。

“二叔和二婶回来了,正和阿耶阿娘说话,阿娘让我和阿启来找小姑姑,先去静园。”

“回来了?”郑绥觉得喉咙干涩得紧,似让什么物什给堵塞住了一般。

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晋阳的事已了。

左边的阿一,脸上浮过一丝担忧,很快一闪而过,敏慧得不似一个八岁的孩童,右脚朝后快地踢了下另一边的启郎,启郎被踢了一下,圆圆的脸蛋登时涨了起来,气鼓鼓的,刚想回赐,瞧见阿一对他使劲地努嘴,启郎的目光顺着方向望去,一眼就瞧见从母神情呆滞,顿时沮丧起来,掰着手指头,十分的扭捏,十二分的不愿意,直到阿一又是许诺,又是伸腿威胁,启郎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接着,启郎忽然变了张脸,笑容灿烂地朝郑绥张开了手臂,脆生生地喊道:“从母,抱。”

声音响亮,使得出神的郑绥,一下子回过神来,对上启郎如水洗一般,晶莹透亮的目光,心头蓦地一软,弯了下腰,抱起启郎,轻说了声,“好阿尔,好孩子。”可不是好孩子,自从两人满六岁后,就再也不愿让人抱了。

阿一拉了下郑绥的衣袖,“小姑姑,我们去静园,别让阿婆她们等久了。”

郑绥低头,笑着摸了下阿一的头顶,“好,我们去静园。”

迈步时,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心头的压抑,也释了不少。

且不论阿嫂和阿兄他们,她总不能让个孩子也来担心她。

——*——*——

静园,灯火通明,廊下的纱葛灯笼,随着夜风肆意荡动,阿罗清亮的说话声,穿过长长的庭院,从正堂那边传来,隐隐约约中,还伴随着欢笑声。

自从高姬亡故后,阿罗便长住在园子里,给伯母和从母读经书。

“从母,我自己走。”

郑绥低头,怀里的启郎,乖巧得不像话,只是一双褐色的大眼,却透露出几分央求与扭捏,见到他这副模样,郑绥哪还有不明白的,轻声一笑,“好。”微一蹲下身,把启郎放在地上,已经有好久没有抱过启郎,方才抱了这么一长段距离,感觉手臂酸得厉害。

启郎两脚一蹬地,就急不可待地从郑绥的怀里脱离出来,窜跑到阿一身侧。

阿一忙笑着伸手拉住他,“放心。我们还在门口,阿婆她们都看不见。”

一听这话,启郎急得伸腿蹬向阿一,只是阿一似早已预料到一般。反应极快地避开,嘻笑地往庭院中跑去,惹得启郎在后面直追。

园子里东南角,早已搭建好的六角彩楼,斜出的飞檐上吊着数盏明瓦灯。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灯火散射下,装饰彩楼的金箔及各色彩绘,显得格外得华丽夺彩,楼前各色瓜果供品,香炉青案,早已摆放齐全,来往的婢女僮仆,穿梭其间,熙熙攘攘连成一片。

阿一和启郎的追闹。还不曾停歇,郑绥抬头间,两人已跑到中庭的梧桐树底下,随身的婢仆急急跟在后面,喊着小心。

不多时,大约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就瞧见六嫂卢氏从正堂走了出来,见到郑绥,不由笑道:“十娘来了,还是阿家耳朵灵。打我出来瞧瞧,果然是十娘和两位小郎过来了。”

“这两兄弟,唯独在大兄跟前,才能老实些。要不然,打打闹闹的,到哪都不得闲。”郑绥说完,转身唤了声阿一和启郎,让他们过来。

只听卢氏说道:“如今家下人口简单,人丁稀少。有他们在也热闹些,每日里阿家就盼着他们俩来了。”

“再过几年,人丁自会兴旺起来的。”郑绥摇了摇头,这几年,是因为接连守孝的缘故,自从伯父亡故,先是姑祖母,后接着没多久,又是阿耶……一桩接着一桩,七八年间,只添了阿一,三兄家的训郎,四兄家的谌郎和诸姐。至于四兄家那几个婢妾生的孩子,自是不能算在内。

三兄如今在平阳,四兄在建康,倒是三兄去平阳时,曾提过,要把训郎留下,伯母没有同意,故而训郎也跟去了任上。

阿一拉着启郎,走到郑绥身侧,朝着卢氏,一人喊叔母,一人喊舅母,声音很是响亮,吵人耳朵,郑绥还没来得及喝斥两人顽皮,就听到伯母欢喜的说话声从里面传来,“可是阿一和启郎来了?”

“是十娘带着阿一和启郎过来了。”卢氏朝里面回了一句,上前笑拉着郑绥,“快进去吧。”

说话间,阿一领着启郎,已先跑了进去,郑绥对着卢我点了点头,和卢氏一起进了屋。

伯母诸葛氏坐在中间上的位置,揽着阿一在身侧,小崔氏坐在右下,身边站着启郎,左下跪坐着阿罗,一见郑绥的进来,阿罗忙地起身,唤了声阿姐。

郑绥应了一声,上前喊了声伯母和从母,行了礼,就让伯母诸葛氏给招到身前,问道:“你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你大兄和大嫂?”

“二兄和二嫂刚回来,去了曲院,大约过一会儿就一起过来给伯母和从母请安。”

“他们俩也回来了。”诸葛氏说着这话时,握着郑绥的手,目光含着几分担忧。

郑绥浑似没看见一般,“大约是晋阳的事已了,况且,去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回来,五兄的婚事,就赶不上了。”五兄的婚事,荥阳这边肯定是要去人的。

“也对,”诸葛氏附和道:“五郎的婚事,还得劳烦他们夫妇俩跑一趟,好在如今边境上太平。”说到这,拉着郑绥在她身侧坐下,“五郎成亲,十娘想不想,跟着二郎夫妇,一起去一趟南地?”

出门转转,散散心也是好的。

郑绥哪不明白伯母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

南地,如今,她是不想再去了。

诸葛氏倒也没再劝,又和众人说起今晚乞巧拜月的话题,只是过了许久,仍不见大郎和二郎夫妇过来,心中不由起疑,直到她身边的阿陈,有些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低声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大郎和二郎在曲院起了争执,二娘身边的乳母来了,请娘子过去一趟。”

郑绥在旁边听得分明,也听得心惊。

她犹记得,那年在守静园里,在阿耶跟前,大兄对二兄的怒目横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八章 替代

郑绥跟着伯母诸葛氏赶到曲院时,远远就听到大兄的怒斥,二兄的辩驳,中间或夹着大嫂的劝慰,二嫂的哭泣。㈧㈠中文网Ω.ㄟ8⒈

自进院门起,伯母的眉头,便已紧蹙成一条线。

她听得分明,伯母自然也听得清楚。

二嫂冯氏,大约是孤女的缘故,生性怯弱,由来为伯母所不喜,正因为此,伯母方才听到消息,要赶来曲院时,才没有让六嫂等人跟着,要不是当时,她就坐在伯母身旁,伯母也不会带她过来。

院子里的气氛,原本就有些紧张,一见诸葛氏沉着一张脸进来,婢仆们一时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甚至忘记了通报,直到李氏身边的婢仆石兰,出来现了异样,忙地迎了上来,“老夫人和十娘来了,先去正堂稍坐一会儿,婢子这就去告诉大娘子一声。”

石兰说这话时,一边在前边引路,一边目光瞧向郑绥。

郑绥会意,上前扶着诸葛氏,轻喊了声伯母,“阿兄阿嫂并不知道伯母会过来,才没出来迎接,不如我们先去正堂,让人去通报一声,想来阿兄和阿嫂他们知道伯母来,定会很快出来的。”

诸葛氏听了,转头往西南角望了一眼,偶还有断续的说话声传来,遂点了点头,往正堂而去。

郑绥也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伯母进去书斋那边,大兄脸上,只怕是不好看。

“……大伯既然看不上二郎,当初就不该派我们夫妇去晋阳……现今,不过是赔进去一个阿罗,保得十娘周全,还待……怎样……大伯怪夫君不争,夫君又如何去争……大伯不在晋阳,不知王家势大……我和夫君,又能如何……”

“不知怎么办,怎么不派人回来问一声。”

郑经的斥责声,大如洪钟。“再不济,直接回来,我就不信,他们王家真敢扣着熙熙的庚帖不给。说起来,都是你们自己懦弱,才给了王家欺负的机会。”

“我们夫妇是……是懦弱……”

“阿冯,别说了。”

“我偏……偏要说……大伯嫌弃我们夫妇,也不是一两日。这会子,犯不着这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不了……大不了,把我们夫妇赶出去就是了。”

“娣妇慎言。”李氏的声音,带着少有的严肃,看着泪流满面,哭哭啼啼中,却仍旧一脸倔强的冯氏,便想着,哪怕是强拉。也要把冯氏拉出去。

方才,原本郑经和郑纶在书斋这边说话,她和冯氏在正堂那边,后来,郑经因着这回的事,在训斥郑纶,冯氏听到动静就急急赶了过来,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冯氏,竟然为了郑纶。壮着胆子和郑经争论了起来。

她拉都拉不住。

“伯母,”抬头间,李氏就瞧见诸葛氏走了进来,忙地喊了一声。

一屋子人。顿时变了脸色,早已气得一脸铁青的郑经,忙地收敛住情绪赶了上去,喊了声阿母,含笑道:“侄儿正要去静园给您请安,您怎么过来了?”

诸葛氏看着从容走到跟前来的李氏。再看看微垂着头的二郎,满脸泪渍的冯氏,心头便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这就是阿言自己看中的儿媳妇,拂开郑经伸上前来扶她的手,“阿大,我只说一句,你们若是实在容不下阿寄,我带着阿寄回荥阳住好了。”

“儿不敢。”一听这话,郑经吓得忙跪了下来,连着一屋子人,都跟着下跪。

“伯母,二嫂方才不过是一时气急,说错了话,兄弟相和,方能家计不退,且不说大兄和大嫂没有这样的心思,自来我们家自高祖父起,六代同居,四世同爨,哪有兄弟分家的道理。”郑绥站在门外,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别说分家,就是提一句分家,也会饱受病诟。

所以,自阿耶亡故后,五叔公才会五次三番来陈留。

“连十娘都知道的道理,你们年龄白长了。”诸葛氏轻斥了一句,望向还在抽泣的冯氏以及旁边低垂着脑袋郑纶,喊了声阿寄,“你陪着我回趟静园。”

郑纶应了声喏,目光在冯氏身上停留了一下,起身时,宽大衣袖遮掩下,才松开牵着冯氏的手,冯氏目带惊慌,顿时有些失措,似无依凭。

诸葛氏见了,转头吩咐李氏,“你把阿冯送回院子,他们赶了十几天的路,先安置下来好好休息一晚。”微微一顿,又道:“今晚的七夕节,就算了。”说完,转身离开。

郑纶忙地跟上,出了屋子。

李氏见了,先上前扶起跪着的郑经,轻声道:“我先送阿冯回去歇息。”尔后,带着两个婢女,扶起冯氏,出了书斋。

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只剩下郑经,还有从门外走进来郑绥。

“阿一和阿尔呢?”

“在静园。”

“你阿嫂身体不好,顾不过来,他们俩你帮忙多照看一二。”

郑绥应了声诺,刚要开口说话,就让郑经给打断了,“你先回趟静园,阿一和阿尔,今晚就去你那儿歇一晚,不用过来了。”

“阿兄。”

“去吧。”郑经挥了挥手。

“阿兄,”郑绥又唤了一声,没有动,“阿兄别让阿罗去王家,阿罗年才十三,不能让她就此孤守一生。”

郑经盯着郑绥的目光,于严厉中透着几分懊恼,“你都听到了。”

郑绥点了点头,“君子一诺千金,当日,十四郎允诺阿耶,此生不再另娶,不置媵妾,”郑绥说到这,抬头望向郑经,喊了声阿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颤抖,“逝者已矣,他若地下魂灵有知,将何以安息?”

“阿兄也不想答应,可如今的情形,却是事在必行。”一说起此事,郑经的话里,明显带有气愤,说话的语气,不免就重了几分。

郑绥摇晃着脑袋,两眼无神地呢喃了一句,“十四郎不会愿意的。”

“他早已成地下枯骨,谁还能顾得了他的意愿……”

“阿兄……”

一声惊叫,郑经吓了一跳,一眼就瞧见郑绥一张脸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心头骇然不已,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谁能料到,王猷福寿短薄至此,若早知今日,当初,他就是拼着让阿耶恼怒的心,也不会把十娘许给王猷,更不会有后来的事。

此刻李氏不在,郑经只得急急唤阿齐进来,让阿齐去请婢仆,不过人还未进屋,就让郑绥给拦住了,“不用了,我没事。”郑绥手撑扶着附近的高脚案几的几面,“阿兄,我去王家,给他守两年的灵,当是全了我们这两年的情份。”

“不行,”几乎想都没想,郑经就一口拒绝了,说完,又意识到语气太重,顿时缓和下来,语重心长,“熙熙,他是个没福寿的,就当你们之间没缘分,阿妹年华正好,大可不必为此伤心,阿兄定会为你另择良配,匹成佳偶,从此福寿康宁。”

“我不要。”郑绥先是惊愕,尔后是摇头,自从王十四郎的死讯传来,只觉得天好似突然塌陷了一半,却从未萌生过这样的想法。

郑经把郑绥的神情看在眼里,他也猜到郑绥还没想这么多,“别说傻话了,我让人送你回去。”说到这,喊了书僮阿齐进来。

郑绥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斋,走出曲园,浓浓夜色下,天上的明星,似乎比先前黯淡了几分。

回到湘竹馆,阿一和启郎早已经回来了。

——*——*——

次日一早,郑经便离家去了南阳宗家,半月后才返回。

两月后,南阳全境归顺大燕。

此事震惊南北两地,南阳的归顺,意味着大燕和大楚的边境,向南,直逼襄樊城。

大燕迁都洛阳的步伐,随之加紧,二叔公一房人,6续有人返回荥阳。

“……伯母的意思,还是希望了我们能一起回荥阳住。”李氏一边替郑经理着玉佩上的缨络丝线,一边说道,这次是二叔公要回荥阳了,郑经才特地从洛阳赶回来。

“不必了,让六郎夫妇回荥阳即可,伯母是霜居之人,你又身体不好,都留在家里,我带着阿一和启郎回去,熙熙那丫头,你多留留心。”

李氏点头应着,郑绥如今的情形,不说郑经不放心,连她都不能放心,方才她还想着,等郑经带着阿一和启郎回荥阳,她就打算让郑绥从湘竹馆挪出来,移到曲院来住,只是此刻,李氏又想起一事,“大郎,老太太那边又派人过来了,还是想接十娘去平城。”

“不用理会。”郑经的眉头登时蹙成了一团,李氏口中的老太太,是平城的外祖母卢氏。

“这次不比前面那次,来的是安叟和安媪,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郑经沉吟了一下,“先拖着吧。”看来,熙熙的事,不能再耽搁了,要不来年,插手的人,就更多了,想到此,又询问道:“阿罗那边,你说了没?”

“还没。”

“找个时间和她说一声,年前,把人送去晋阳。”

“是不是太急了点,阿罗离及笄都还有两年,能不能两年后……”

郑经眉眼一敛,收住了眼底锋利,“先把人送过去,到时,我自有道理。”捏着李氏的手紧了紧,方转身往外走。

李氏应了一声,跟到门外,望着郑经的背影,心里头明白,郑经这意思,怕是一年的丧期,都不愿意让郑绥守着了。(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九章 商定

“我愿意。Δ㈧㈠ 中Δ 文网『.Δ8⒈”

平静的语气,让李氏心头多了几分怜惜,抬头望向身侧榻席上的阿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又听阿罗道了一句,“我愿意去王家。”

似担心她未听清楚。

“好孩子,”李氏缓过劲来,讷讷地说道,伸手想去摸阿罗的头顶,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回来了,“高娘子的墓地,阿嫂会派人时时打扫,四时祭拜的。”

她与阿罗,实在说不上亲近。

她未嫁时,家中阿娘曾说过,郑家这一辈的小娘子较多,尤其小姑十娘不足十岁,为此,还特意托在平城的堂伯母,打听十娘的品性,自嫁入郑家后,她自问,对家中几个未嫁小姑,都尽心尽力,不说个个犹如与十娘一样,亲密无隙,但也相处融洽,唯有阿罗例外。

这个多出来的小姑,最开始,她没多注意,后来只当成是十娘的影子,相随十娘左右,因此,对阿罗,她从来是严大于慈,而今,猛一回头,才现,阿罗再不是刚从南苑出来的那个劫弱的小娘子。

已然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一身胭脂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丝顺垂下来,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槛斜射进屋子,落在白晳的脸庞上,金灿灿的光辉下,隐隐可见细细的小绒毛,无论姝色,还是这份静美,已不输十娘了。

“阿嫂有心了。”

抬头间,微微一笑,李氏见了不由心头一滞,叹息了一声,这般好的容颜,这样好的年华,“伯母前日还夸你,不仅字写得合她老人家心意,单只耐心,家里这一辈的小娘子。没有一个及得上的。”

“伯母谬赞了,阿姐的耐性,如今也是极好,昨日我去湘竹馆。见阿姐伏在案几前作画,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听这话,李氏眉头微微一敛,心头打了个顿,郑绥如今的情形。的确不容乐观,抬眼定定地看向阿罗,此刻的阿罗已半垂着头,脸上平淡得看不出情绪,一时之间,也无心再多说,只叮嘱阿罗,“二十三小郎的生母,是我们这一辈五房的十二娘,比你大八岁。你们小时候在族学里也应见过。”

“阿嫂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阿罗点着头,嘴角微抿,十四郎英年而去,身后无嗣,为了继承姑祖母一脉的香火,这位二十三小郎便是王家选的过继嗣子。

“你三姐也在王家,以后她会多照看你的。”李氏又叮嘱了几句,说起王家的事来,直至天方黑。才起身送阿罗回去。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正碰上从外面进来的郑经,李氏唤了声郎君,旁边的阿罗惊措地跟着唤了声郎君。忙地退后一步,低头行了礼。

郑经是知道的,家里底下的几个弟妹都怕他,瞧着阿罗单独出现在这儿,熙熙并不在,遂望向李氏。眼中带着几分询问之意,见着李氏颔,再望向阿罗时,脸上的神情,就多了几分复杂,亲自上前扶起阿罗,“你且放宽心去,阿兄答应你,此去晋阳,必不会让你从此孤守王家,最多五年时间,阿兄定会带你回郑家。”

这话一出,无论是李氏还是阿罗,皆满脸惊愕不已,只是还未待李氏和阿罗出声,郑经已放开了阿罗,侧头望向李氏,“你先送阿罗回去。”

李氏应了声唯,上前一手拉着阿罗,一手抚着阿罗的后背,出了屋子。

夜幕漆漆,廊下的灯笼,散出昏黄的火光,一圈一圈的投影,落在地上,时明时暗,若隐若现。

夜,渐近阑珊。

李氏从屋外走进来时,郑经已伏靠在榻席上睡过去,然而,饶是李氏放轻了脚步,只一近前,郑经两眼便迅睁开了,见是李氏,神情放松了些许,拉着李氏在身侧坐下,“怎么去了这般久?”

“回来的时候,去了趟湘竹馆。”

“那丫头……”话刚开头,郑经放开李氏的手,略起身,伸长手从榻席一侧的案几上拿起一个红漆镂空雕花的长形楠木盒子,直到此刻,李氏才觉,案几上多了这么个物什,只瞧着郑经打开盒子,从里面取了一支簪子,递到她手中,“熙熙下月生辰,把这个给她。”

李氏手中接过簪子,看着式样,不似北地物什,她好似在郑绥房里看到过这种式样,应是南地才有的式样,顿时心中惊疑不定,手拿着簪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几分,抬头望向郑经,“老太太的人还没走,伯母的意思,是让熙熙去一趟平城。”

郑经靠在身后的隐囊上,轻嗯了一声,并没有直接回应李氏的话,“三娘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没有。”李氏摇了摇头,望着一脸沉思的郑经,心头一根弦绷得紧紧的,“阿郎,熙熙现今的情形,实在不太好,要不让熙熙去平城,一来出门,见了外面风物景致,不比日日拘在屋子里,指不定就心胸开阔起来,二来全了老太太的心意,省得老太太挂心,也算是两全齐美。”

郑经听了,目光上下打量着一番,见着李氏满身警惕,不由轻笑出声,“阿语,你在担心什么?”坐直身,掰开李氏让簪子勒出红印的手心,“我总是为了那丫头好。”低头摩挲着那支簪子,上好的青玉材质,色泽清亮,入手即温,样式应该是南地近来流行的扁平形,正面有鸾鸟的纹饰,背面却是数朵簇拥的梅花。

也算是有心了。

念头至此,再抬头望向李氏时,目光便带着几分坦然,笑道:“你都猜到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氏是有一万个不愿意,就是因为猜到了,才更加担心,此刻得到证实,一颗心如同到油锅里趟了一遭,情绪颇有些激动,“我不同意,明日我就去静园和伯母说,安排人手送熙熙去平城。”

话已至此,腾地一下,就要起身,郑经见了,长手一伸拉住李氏,“阿语,你冷静些。”

李氏一个不防,跌落在榻席上,让郑经给抱了个满怀,听了郑经的话,倒没有挣扎着起身,只是两只眼睛都已急红了,“别说桓三郎早已娶亲,纵使未娶,他与十娘,亦非良配。”说到这,回转身,焦虑的目光望向郑经,带着几分急切,“阿郎,且不说崔卢李三姓五家的儿郎,定能寻出几个合适的青年才俊,便是十娘真要去南地,亦可在南地侨姓高门中细细寻访,五郎不会舍得让十娘受委屈的。”

自十四郎的噩讯传出,五郎郑纬就来信,要接郑绥去南地。

“难不成在你心里,我就舍得让十娘委屈。”郑经放开李氏,神色一敛,多了几分严肃,“我与野奴、熙熙,兄妹三人,一母同胞,我总会为他们打算,况且,我是长兄,更要比他们看得长远。”

这三年,因在孝期守制,郑纬虽未出仕,但在临汝却大开门庭讲学,讲授的即是郑氏注释的那本《春秋左氏传》,门下弟子传有八百,如今在南地,风头无两,这是好事,也不尽然是好事。

“五郎名声更胜从前,郑家在南地,缺的不是名望,而是根基,当日联姻萧氏,情不得已,如今已然成桎梏,谯国桓氏是南地著姓,桓大将军经营南地三十余载,可谓根深蒂固,与桓氏联姻,于郑家大有裨益,何况叔齐也想借重荥阳郑氏的名望,两家联姻,算得上是互通有无。”

“郎君既有算计,何必还和我说。”李氏瞧着郑经这是已经胸有决定,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气恼地起了身。

这一回,郑经却没有再拉李氏,这些年,十娘是李氏看顾着长大的,李氏心里多疼十娘,他能够理解,只是在李氏转身的时候,唤了声阿语,“现今郑家不比从前,十娘在南地出嫁,远好过在郑家,更何况,于叔齐,十娘未必就已忘情。”

一听这话,李氏脚步踉跄,整个人差点向头倒去,稳住身时,没有离开,而是在旁边的垫着软褥的榻席上坐下,自从荥阳坞壁被毁,损失惨重,家下部曲中百工离散得七零八落,样样都不齐全,当时阿翁就曾叹息:十年内难以恢复元气,遭此大劫,十娘的陪嫁,怕是也得受委屈,不比从前了。

而南地临汝,就完全不一同,先不说这五六年的经营,只当时五郎带过去的部曲,就有整套人数齐全的百工。

所以她更愿意十娘在南地出嫁,至少陪嫁,无论是物,还是人,都会很丰厚。

她看顾了十娘这么些年,临了,自是舍不得在这事上委屈了十娘。

只是末了那一句,更令她揪心:十娘重情,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十四郎一去,几乎要了十娘半条命。

就像郑经所说:于叔齐,十娘未必已经忘情。

怔忡良久,神情失色,才艰难道:“这事,就依郎君的意思。”又问:“郎君打算什么时候送十娘去南地?或是与二郎一道去?”二郎这两日就要出,五郎与谢家小娘子的婚事,就已在眼前了,原是商定让二郎夫妇去趟南地,前几日就要出,只是冯氏有了身孕,才推迟了几日,由二郎一人去南地.

“不了,待明年开春,我亲送那丫头过去.”郑经松了口气,十娘的婚事,在家里,不单李氏这里,还有伯母那里也关心着,至于平城那边,郑经摇了摇头,等先送了十娘去南地再说.(未完待续。)

第三百章 长嫂如母

秋风起,秋叶落,满地黄花谁与赏。㈧㈠中文网』. 8⒈

高楼起,高楼塌,章华宫殿今何在。

一入荥阳地界,从前,最醒目的莫过于郑家坞壁的那座望楼,只是经过那场劫难,望楼已被摧毁,而今,入眼帘的便是郑家刚落成不久的家庙,楼高九丈,画梁雕栋,飞檐高耸,檐垂金铃,周围遥遥三十里,远远就能听到飞檐上,风吹金铃的清音。

奢华太过。

记得家庙刚落成时,伯母诸葛氏曾叹息过。

自二叔公回来后,六郎与阿一启郎来了荥阳,就再也没有回陈留,二叔公的意思很明了,希望他们能回荥阳居住,并且要求阿耶和阿娘的神位移进家庙。

只是大兄一直不曾点头。

为这事,外祖父和阿舅,都已来信过问。

深秋时节,风总是那样的寒冷,郑绥下了马车,紧了紧身上的银狐轻裘披风,她这次是来荥阳见阿简,阿简的婚期定在十一月里,很是匆忙,她接到消息,也是这两天的事,所以就过来一趟。

大约是早得了消息,郑绥到的时候,阿简已站在二门前,候着她。

几月不见,阿简比刚回来的时候,气色好上许多,只是眉间的愁绪,依旧不曾褪却,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绣花小披风,整个人生生衬出几分孤寂来,“熙熙。”开口唤了一声,上前就握住郑绥的手。

郑绥觉察出阿简的手有点凉,问道:“你在这等多久了?”

“我得了消息也刚出来。”

这话,郑绥却是不信。

又瞧她穿得单薄,“这么冷的天气,出来也不抱个手炉,活该受罪。”话虽这样说,到底接过终南递上来的暖炉,送到阿简手中。

阿简倒没有推却,把暖炉抱在手中,嘻嘻笑道:“想到你会晚来。只是没料到你来得这样晚。”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 一提到这,郑绥满心无奈,即已来荥阳,少不得进一趟家门。二叔公一房,随着二叔公回来,6续有人返家,自劫难过后,郑家又出现了少有的兴盛。她拜见了长辈,各房又走了一遭,还有阿一和启郎他们,来的时候,阿嫂就嘱咐过了,大兄如今正和二叔公较着劲,她来这一趟,少不得要在中间缓和一二。

因此,今日临出门时,她一再保证。会在荥阳住上一段时日,三伯母才放她出门,又说让厨子备了她爱吃酪酥和胡羹,叮咛她早些回去。

来了这一日,她对二叔公从平城带回来的厨子,的确垂涎不已,但三伯母直接把她当作孩子哄,却更令哭笑不得。

小时候在平城,她去二叔公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又因三伯父常年在外地任职,不在京都,她之前没有见过这位三伯母,只知道这位伯母姓华。是平原华家的女儿。膝下有六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孙女也比郑绥大上一岁,早已出嫁。

“俗话说得好,远香近丑,如今你们这一房住得远。隔段时间过来一趟,可不显得稀罕难得。”

阿简忽然出声,使得郑绥收回了心神,却是望着阿简直笑,“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写信劝我,让我说服我大兄,一起回荥阳居住,没道理一家子骨肉族人,这样分开居住,惹旁人笑话,对我大兄的名声,也有影响。”

阿简撇了下嘴,“此一时,彼一时。”

郑绥一见阿简的模样,就猜到,肯定是她家里生了什么事情,不过阿简不说,郑绥也不好再问,两人并肩进了二门,先去拜见了阿简的大嫂子卫氏。

这几年,郭家家计艰难,卫氏当家理事,又少了掣肘,人越地精明起来,一见面,先问起李氏的病,之后,拉着郑绥的手,笑容满面道:“我知道你们俩一向很好,嫂子就拜托你,好好劝劝阿简,错过了这桩婚事,她以后怎么办,况且,真说起来,这婚事还是你大兄做的媒。”

一听这话,郑绥心头一紧,甚至都没顾得上旁边神色凝重的阿简,想是大兄做的媒,郑绥先便想到寒门武将子弟,而卫氏出身世家,竟能摒弃门户之见,这样赞同,如此看来,郭家的确已没落了。

家族地位的升降,往往对闺中女儿的婚姻,有极大的影响。

忽然想到四娘郑纷,前几日来信报喜,又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无疑,四娘如今过得极好,阿简上一桩婚事,两家的确门户相当,最后却以和离收场,一时间,对门户之见,郑绥也有些迟疑。

从卫氏处出来,郑绥才想起,她都还不知道,阿简的未婚夫婿是谁。

“邢子行?河东邢子行?邢尚书郎?”郑绥听了阿简提到这个名字,很是讶异,遂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怎么,你认识 ?”阿简侧过头来,先是一脸的疑惑,尔后恍然大悟,“他和你大兄一起共事,如今同建洛阳宫室,想来你是见过的。”

郑绥平复了一下心情,点了头,又笑着抱住阿简的手臂,“他出身河东邢家,据说也是个少年英才,名誉乡里,后被平城朝庭征辟,仕途一路亨通,只是年龄比我们大上好些。”说到这时,郑绥忽地一顿,她曾远远见过邢子行一面,年龄比大兄还要大些,论理,这样的年龄,不该还未成亲。

果然,只听阿简说道:“我不想做续弦,他亡妻遗有一双儿女。”

一听这话,郑绥瞬间沉默了下来。

邢子行既有儿女,那么儿女年龄不会太小,阿简嫁过去将要如何自处,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嫡庶从来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元配前子与后母之间的利益冲突,以及两个家族的斗争。

这就是当年阿娘死后,阿耶没有再续弦的原因。

两人都没有再做声。

一路到了阿简的居室,虽然室内陈设朴素依旧,但相比于上次来时的空洞,明显多了几样摆设,卫氏虽不至于苛扣阿简,但郭家现今的窘形就摆在那儿,目前郭家是急需要这门姻亲的,所以卫氏才会表现得那么积极。

长嫂如母,阿简如今怕是没有多少反对的余地。

——*——*——

静园,灯火明亮,却又比往日愈加宁静。

诸葛氏坐在上,脸沉似水,案几上,是她方才扔下的信笺与庚帖,六娘卢氏坐在左下,低垂着头,脸上满是吃惊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掩去,右下的李氏,脸色似乎平静些,但仔细瞧去,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身侧,心头的紧张与忐忑,显露无遗。

屋子里气氛明显压抑得厉害,卢氏和李氏两人,谁也不敢出声。

案几上的烛火,焰火跳跃,光影一闪一闪,映照在诸葛氏的脸上,时明时暗,严肃的神情,初初一看去,着实令人害怕。不知过了许久,诸葛氏的情绪平静了下来,缓缓开了口,“上次回荥阳的时候,你三伯母和我提过华十六郎,是她娘家的侄孙,平原华家长房嫡子,年已十五,未有婚配,比十娘小三岁,我原是想着,等华家那边有回音,才和你们提,不曾想,你们手脚这么快。”

听了这话,李氏先是心头一惊,尔后是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伯母不是完全反对郑经给郑绥定下的这门亲事就好,于是忙地挪了下身子,跪禀:“郎君若是早知道,阿母有意华家十六郎,定会顺从阿母的意愿。”

诸葛氏盯着李氏,却是直摇头,“别人也就罢了,阿大的性子我能不解,这话你们也就嘴上哄哄我。”

李氏忙不迭地俯身长跪,连道了两声:“儿不敢。”

“起来吧,地上凉,你身子不好,快坐到榻席上去。”诸葛氏叹了口气,脸上尽是无可奈何,

郑经做事,向来自有主张,小叔郑瀚在时,曾言明:桓氏子不堪为婿,三年前小叔强烈反对过十娘和桓三郎的婚事,如今三年过去,人事兜转,却又回到了原点。

见到这场景,先前拘束的卢氏,也一下子活了过来,笑盈盈地起身上前来扶起李氏,“阿嫂快起来,若是受了凉,阿家可又得担心了。”

李氏没有推辞,就着卢氏的手起了身,妯娌俩方又重新坐下。

只听上的诸葛氏又开了口,“桓氏在南地,勉强列入著姓,而这几十年,南地一直由桓氏经营,自是根深叶茂,这门亲事一旦定下,于五郎、于郑家,算是大有裨益。”说到这,语气又一变,“只是这相距三年,又两地分隔,若我没记错,桓三郎今年已二十有九。”

这个年纪,寻常人,若是成亲早,早已到了抱孙的年纪,何况她听闻,桓三郎当年离开郑家,回了南地,没多久就已成亲。

李氏自是听明白伯母的担心,正要宽慰,不料卢氏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轻快,“阿家多虑了,大伯与十娘,一母同胞,长兄如父,大伯自是不会舍得十娘受半点委屈的。”

“阿母放心,南地还有五郎,五郎也不舍得让十娘受委屈的。”李氏又解释,“这三年,桓三郎膝下并无子嗣。”

“不会就好。”诸葛氏盯着李氏看了好一会儿,这些年,对这个侄媳妇,她一直是极满意的,推了推案几上的信笺与庚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教养熙熙恩情,阿大会记得,野奴也会记得,只是你告诉阿大,王家不仁,郑家不可不义,熙熙的婚事,我不会再管,但是嫁期,必须延迟到明年五月以后。”

明年五月以后,即是在十四郎的忌日之后。(未完待续。)

ps: 变成了真正的月更党,捂脸走开。

第三百零一章 旧信

日已西斜,透过半掩的窗户照射进屋子里,博山炉上印下一圈淡淡的余辉,青烟袅袅升起,冷风肆意吹来,阵阵寒气中散着伽南香的馥郁清香,萦绕着整个书房。㈧㈠中┡文网*.ん8⒈

郑绥早已不喜在屋子里焚香。

这伽南香,还是前些日子,郑纬从南地派人送过来的。

说是香气馥郁自然,又有宁神静心的效果,得了李氏的吩咐,终南才拿出来使用,只是这香,稀罕少见,比苏合香还珍贵,郑纬送来的份量也有限,李氏全给了郑绥。

今日自用过朝食,郑绥去静园和曲院请了安,回屋后,便开始伏案作画,屋子里除了伺候在书案旁的百草,只有终南守在门口,换炭添香,一天下来,绢纸上的人物画像,随着线条勾勒,已越清晰明了。

当落下最后一笔时,百草接过郑绥手中的笔,搁在青玉莲花纹的笔架上,没一会儿,辛夷大约听到屋子里的动静,走了进来,“小娘子,方才大娘派人过来传话,请小娘子去曲院用晚饭。”

郑绥轻哦了一声,接过终南递上来的酪浆,抱着琉璃杯饮了一口,目光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外面尽是白雪皑皑,银妆素裹,这雪已连着下了十来天,前日才停,自下雪伊始,伯母和大嫂免了她的请安,她便很少出湘竹馆,今早出门,还是挂念着大嫂的病。

可她去曲院请安时,大嫂还嘱咐,天寒地冻的,令她不必去曲院请安了,免得来回路上折腾受凉。

怎么会这个时候,让她去曲院用晚饭。

“小郎和启郎回来了,晌午到的家。”

“可是二房派人送他们过来的,怎么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动静?”郑绥恍过神来,心头一喜,眼下年关将近。二房却没有丝毫迹象要送阿一和启郎回陈留,大嫂一直为这事愁。

只听辛夷又解释道:“小郎和启郎是跟着大郎君一起回来的。”

话音一落,辛夷心头就暗道不好,果然。只瞧着郑绥脸上刚浮上的一缕喜悦,很快隐去,冷着一张脸,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染上了几分凛冽。“不去了,就说天气寒冷,我明日再去瞧阿嫂。”

说完,郑绥把手中的琥珀琉璃杯递给终南,吩咐一旁的婢女百草:“准备麻纸和绫娟,再加一副轴杆,今晚把这副画装裱完成。”

百草应了声喏,这些常用物什,湘竹馆里一应俱有,于是很快便出了书房的门。领着两个小婢子去阁楼里取。

门一关一合间,盆炉里的炭火越烧越旺,红彤彤地照人,辛夷抬头望去,郑绥已俯身去瞧案几上的那幅画,一见这情景,辛夷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什么,只得退出屋子,亲自去一趟曲院。

冬日的夜幕。总是来得很早,酉时末刻,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点起的连枝灯。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如同白昼。

极明亮,又极安静。

唯有北风从窗户口吹进屋子,风声在空中回荡,愈显得宁静起来,屋子里的婢女。哪怕是侍候笔墨的百草,都不敢进去,只敢候在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郑绥一直忙着装裱案几上的画像,堪堪要上轴时,耳边响起厚重的脚步声,只是她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一会儿功夫,人已经进了屋,灯火拉长的身影,行至窗前,伸手把窗户关好,隔开了窗外的寒风。

“天气这么寒冷,还开着窗户,到时候冻着了,又该吃药了。”

这回,郑绥扶着轴干的手终于顿了一下,直起了身,抬头望向从窗户边走过来的长兄,喊了声阿兄。

是的,这个时候,能毫无阻拦进她这屋子,除大兄郑经,郑绥也不会想到旁人。

“你嫂子给你准备了晚饭,我刚带过来,已经吩咐刘媪去温热了,先歇把手,到旁边的东暖阁用晚饭。”郑经近前说道,瞧着郑绥仍旧板着张脸,顿时心里又气又好笑,这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丫头的气性,让五郎惯得太大了点。

不知道,什么叫低头。

“我不饿。”

“不饿也吃一点,你嫂子身子本就不好,别让她再操心了。”

听了这话,这回,郑绥应了声好,却没有叫婢女进来,而是自己把已裱好的画像,轻轻放到香炉旁边已搭好的暖炉架上,细细摊开来烘烤。

动作小心翼翼,又细心轻缓。

仿佛捧着一块绝世珍宝。

郑经瞧着不由直皱眉头,那幅画,他进来时,瞥了一眼,是王十四郎的人物像,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他是知道,郑绥素来不喜人物画,但这幅人物像,却是线条柔和,描工精细,这之中曾有王十郎的影响,但郑绥的用心程度也可见一斑。

偏偏就是个短命的。

郑经的目光从绢纸上移开,只觉得头痛不已,率先出了这屋子,去了东暖阁。

在吃食上,李氏非常了解郑绥的喜好习惯,故而,让郑经带过来的晚饭,只拣了两样她喜欢的,一是豆粥,一是汤饼,其余荤食一样都不曾拿上。

食不言,寝不语。

郑绥进食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大兄一直坐在屋子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知大兄这是有话要说,于是拣了豆粥,喝了小半碗,早早吩咐辛夷收了食具,净了手。

“阿罗年纪不大,等过了三五载,为兄一定会接她回郑家的,到时,再让你阿嫂给她寻门合适的亲事,于她来说,并无影响。”

到底,郑经还是先开了口。

只是这话,郑绥早已听大嫂李氏说过,眼睛盯着身前的几面,声音略含清冷,“阿兄就没想过,把人送过去容易,带回来就难了。”所谓五年之期,郑绥心里根本就不相信,如若被送去晋阳王家的是她,或许,她还能相信,但是阿罗,怕是过个三五载,阿兄的愧疚之心渐渐淡去后,家中又会有谁,还记挂着这事。

这原本就是两家权衡之后,最好的结果。

她看得很明白,却无法接受,更无力去改变。

“为兄既然把人送过去,来日定能够把人带回来。”郑经微眯着眼,掩盖住了满眼的锋芒,唯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绷紧着,泄露出几分情绪来,“熙熙不用操心这事,阿兄既已答应你,就不会食言。”

如今,王家能仗势欺人,来日,他未必不能仗势要人。

势随时移。

这还是二叔公劝他时,送给他的话。

郑绥跪坐在榻席上,没有嗑声,如今阿罗人已去了王家,再多的允诺,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至于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定,也只能盼着大兄,还能念着几分骨肉之情。

“阿兄,我想去平城。”郑绥突然开了口,抬头望向对面的大兄郑经,自从回到陈留,她和外祖母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忽的这半年,书信断了,由不得她不起疑。

郑经始料未及,神情微微顿了一下,方徐徐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斟酌,“熙熙,五郎一直来信,希望你能去南地,你在那儿也待了几年,之前也想着能长留南边,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起来,阿兄送你过去。”

“我不去,”郑绥想也没多想,直摇头,“外祖母原本就盼着我今年能去平城的。”

出孝后,因为十四郎的骤然离世,而乱了原有的行程。

至于南地,她是不想再去了。

大兄怎么会要送她去南地?

猛然间,郑绥的一颗心,好似让一双无形之手给攥紧了,难以喘息,眼中尽是惊慌,只瞧见大兄郑经的嘴,一张一合间,说话的声音便在屋子里荡漾开来。

“熙熙,桓叔齐与殷氏上月已经和离,你和叔齐的婚期,定在来年六年。”

郑绥瞪大眼睛望着大兄郑经,满眼不敢置信,“这不是真的。”扶着凭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瘫靠在席榻上,“大兄,我不会去南地。”

“你不愿意?”郑经皱着眉头,很是不解,“为什么,你和叔齐以前……”

“大兄,都已经过去了。”郑绥的声音有点大,生平第一回打断大兄的话,察觉到自己失态,撇开眼,激动的情绪慢慢平息了下来。

“好,不说从前,如今这门亲事,阿兄已经定了下来,你只管安心待嫁,叔齐是个有心的,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我不愿意,大兄如真要联姻桓氏,可以找其他人,不说五兄带过去的族人,便是京口四房,适龄女郎,也不在少数。”郑绥摇了摇头,当初她既然没有跟他走,就没想过再续前缘,也无颜再续前缘。

更何况,这两三年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她的心境,再不比从前。

只怕他,亦是一样的。

她猜不到,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想来,强牵在一起,终究是回不去了。

“你先看看这个。”郑经起了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郑绥跟前的案几上,“这是叔齐托我转交给你的。”说着,长叹了口气,果真都让桓叔齐那家伙给料到了,郑经放下信封,没有留下来,转身出了暖阁,

郑绥亦未起身相送,目光落在案几上,信封的纸有些泛黄,看上去很陈旧,应该是存了几年的旧信,并且封口的边缘磨损得厉害。

只是上面‘桓叔齐亲启’,几个字样,却是她的笔迹。(未完待续。)

ps: 不出意外,下月应该会日更。

第三百零二章 称心

良久,久到旁边侍候的晨风,忍不住出声提醒,“娘子,那画像,还在暖炉上烘烤。』『㈧Ω㈠中 文』』Δ网 . 8⒈”这旧信,晨风隐隐约约猜到是哪一封,此刻,她是绝不敢提的。

“让百草去瞧瞧,烘干了,就先收起来。”郑绥回过神来,伸手拣起几面上的旧信封,微微僵硬的指头,从信封里夹出一张薄薄的信笺,这笺,她一眼就瞧出来,不是她日常所用的桃花笺,笺纸上有明显的纹路,纸质紧薄而匀细,是南地最常见的竹帘纸。

顿时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没了打开信笺的勇气。

在建康时,她和桓裕有过好几封书信来往,但仅看这笺纸,就知道,不是那几封日常的书信。

这会子,能让桓裕送过来的旧书信……瞧着信封口并未封起,又是经过大兄郑经之手,再转交给她,一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难怪大兄郑经放下信笺,就匆匆离开,这是怕她恼羞成怒。

她也的确是羞愤不已,脸似火烧一般,在灯火照耀下,薄薄的俏脸,红欲滴血,一边恼恨着大兄偷拆信笺,一边怨怒桓裕竟把这书信置于人前,又悔恨自己当日轻狂,千回百转间,心肠揉成一团,情愁辗转,碎了一地。

又恼又怨,又怒又悔,自觉无颜面,再见于人前。

手中的信笺似有些灼人,烫手得厉害。

郑绥忙地扔到几面上,说来都是这封信惹的祸,“把它烧了。”

晨风以为自己幻听,不由迟疑了一下,方才郑绥的情绪变化,她看得分明,明明是恼羞成怒,这怒,也仅仅是遣怒,于是手上的动作。便慢了许多,应了声唯,在案几前蹲下身,拿了信封。欲把信笺装进泛黄的信封里,不过手刚触及信笺,就听到一声制止从头顶上传来。

“等等。”

“小娘子。”晨风唤了一声,满脸疑惑地望了郑绥一眼,又忙地低垂着头。她担心自己忍不住会笑出来,郑绥素来念旧,许多旧物都舍不扔掉,何况这封信。

郑绥看着晨风的举动,也意识到了什么,心下很是别扭,又忙地补充了一句,“收起来,放到箱底,别让我再看到。”

晨风颤着声应了声喏。把信笺收好,起了身,打算等会儿转交给辛夷,由辛夷收起来。

郑绥的目光从信笺上移开后,瘫靠在榻席上,屋子里灯火明亮,隔着火盆里升起的炭烟,凭地多了几分朦胧,那些刻意忘怀的记忆,似脱离牢笼的虎兕一般。没了以往的约束,许许多多前尘往事,慢慢地,一点一滴涌上心头。

——*——*——

春风拂来。绿上枝头,又是一年草色青。

三月三,汜水边上踏青修禊,除灾祈福,是往年荥阳境内的旧例,只是此次上巳节。于郑氏来说,极其重大,是近些年来少有的,几乎是阖族出动。

因是二叔公一力主张的缘故,郑绥他们这一房早早的,提前五日,便回了荥阳。

四娘郑纷和宗侃是正月里来陈留拜年,只因郑纷这一胎,月份已经较大,来的时候,路上又受了些颠簸,身子受不住,便让大嫂李氏给留了下来,但到底还是早产,正月底前生了位小郎,刚出了月子,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汜水边上,人流如云,在那柳绿花红中,端的是衣冠增色,华胜添彩,能与春日同艳,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不绝,不远处孩童打闹一片,始现万象更新,生机勃勃,只瞧树上新芽吐蕾,好似人间,又添一代人。

自阖族人于水边,祭祀祈福过后,又拜见了长辈,行了礼,请了安,族人便四散了开来,三人一群,五人一簇,或有相熟的,或有叙旧的,各自成伍,聚在一起。

“……我瞧着大伯母的脸色,似有些不对劲。”郑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虽说她已经出了月子,但还是尽量不出去吹风,而李氏的身子一直没能好起来,于是姑嫂俩便坐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没有出去。

听了这话,李氏的目光,从不远处带着阿一等人放纸鸢的郑绥身上收回来,看了郑纷一眼,含笑道:“不碍事,等三伯母走了,她老人家就好了。”

“三伯母?”郑纷依旧满脸不解。

只听李氏解释道:“去年三伯母回荥阳时,正碰上十四郎离世不久,便和伯母提起,想为华家十六郎求娶十娘,本来伯母也看好这门亲事,但是后来,你阿兄,把十娘许给桓三郎,伯母因这事,总觉得对不住三伯母,所以每回见三伯母,都满心愧疚。”

郑纷听了,没好气地道了句:“他们如今算是心想事成,称心如意了。”

他们?

李氏无奈地笑了笑,郑纷这话里的他们,不单单指郑经,还包括宗侃,要是搁几年前,郑纷绝不敢说半句郑经的不是,她早有听闻,郑纷别说在宗侃面前,就是在宗家,都是说一不二,而她这两个月观察下来,越觉得这话果然不虚。

这几年,郑纷的胆子,已经让宗侃及宗家,惯得越来越大。

“你有意见,直接找你大兄说去。”李氏说着这话,目光重新望向抱着启郎放纸鸢的郑绥,天上有一只赤青色的大蝴蝶随风高飞,这只赤青色的大蝴蝶,还是启郎前几日,自己涂鸦的。只是瞧着郑绥那轻快的眉眼,她已经开始相信郑经的话,于是不禁喊了声阿和,“焉知称心如意的,不是大家。”

郑纷顺着李氏的目光望去,略有所悟。

她虽不赞同这门亲事,但不敢去捋虎须。

“阿兄可有说,什么时候启程送熙熙去南地?”这已经三月,不怪乎郑纷有此一问,眼下洛阳宫室的建造,已到了最后工程,连着这次上巳节,也是二叔公三令五申,才赶回来一趟,昨晚才回,今日下晌就要走。

熟料,李氏正为这事愁。

昨晚上郑经回来和她说的那话的意思,他眼下抽不开身,估计得让二郎跑这一趟,“你阿兄约莫是没时间,只能我亲自送熙熙去南地,最迟也就在这月下旬了。”说起来,二郎在族学,也不得闲,自二叔公回来,总揽族学的事情,对族学盯着很紧。

不过,郑纷一听,心下咯噔一下,她先想到了李氏的身体,“阿嫂身子不好,哪能经受得起旅途劳顿。”只是家里现在二嫂冯氏,六弟妹卢氏,都有了身孕,肯定没法出门,六弟管着宗族部曲,还真没一个闲人,“索性我无事,我送熙熙去一趟南地。”

“你有阿6要照顾,你能放心去?”李氏眼中带笑,斜乜了郑纷一眼,阿6是郑纷刚生的小郎,名同,小名阿6,大房这一辈第六个男丁。

提及小儿子,郑纷顿时默不作声了,阿6是早产儿,刚出生那会,身子就虚弱,哪怕精细养了一个多月,还是无法比上其他婴儿强壮,为这事,她也自责不已,当初她逞着自己身体强壮,不听人劝,怀着七个月的身子归宁。

宗侃没奈何,只得送她一起来。

又听李氏说:“原来我就不放心,打算跟着你阿兄一起去,熙熙的姻缘几翻波折,我养了熙熙这些年,总要看着她成亲才能放心,而且此前四郎来信,希望能接崔娘子去南地,你阿兄也同意了,这次就让崔娘子跟着一起过去。”

郑纷初初愣了一下,很快又释然。

这位崔娘子,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记得她和九娘同样明艳绝俗的容貌外,郑纷实在没什么印象,但她是四郎和九娘的生母,四郎和九娘都在南地,如今阿耶已去,四郎想把崔娘子接过去,原也无可厚非。

“伯母可同意了?”郑纷沉吟问道,她上次见崔娘子,还是前几年,在阿娘那儿,无意间碰上的,崔娘子虽比阿娘大上几岁,却瞧着比阿娘还年轻几岁,因此,她一直无法理解,这么一个大美人,怎么就让阿耶给雪藏起来了。

自她记事起,家里崔娘子的住所点翠阁,就荒凉得骇人,阿耶偶尔会到阿娘那坐坐,可从未去过点翠阁。

“自是得了伯母的肯……。”瞧着郑绥抱着德音从外面回来,李氏及时打住了话,姨甥俩人是刚从秋千架上下来,脸庞让风吹得红扑扑的,加上俩人本来长得白,这会子面庞有红似白的,光彩照人,格外好看。

李氏瞧着德音,是再一次庆幸,郑纷的三个孩子,都长了一身白皙的皮肤,哪怕是德音,五官像极了宗侃,也没遗传到宗侃那块黑炭头。

德音脱了郑绥的手,一着地,朝着李氏喊了声舅母,就趴到李氏的怀里去了,李氏爱怜地抱住,这些年来,她只得了阿一,对小娘子极喜欢,前几日,还和郑纷开玩笑,让她把德音也留在郑家。

“陪着他们折腾了一上午,你坐这儿歇歇吧。”

李氏看了郑绥一眼,示意她在旁边坐下,只是郑绥却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不歇了,我刚答应阿一和启郎,去看他们踢蹴鞠。”

说着,转身就走。

李氏望着郑绥匆忙离开的背影,少了之前的那份愁绪,也安心不少,回头望向郑纷,瞧着郑纷眼中也是这意思,遂自言道:“这样也极好。”(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三章 如意

春日,风和日丽,春光灿烂。㈧㈠ 中Δ┡文网 .8⒈

郑绥在园子里东南边的八角凉亭里设了案几,临摹那本《百贤集》,之前十四郎画的原稿是给了启郎,后来,为了不偏不倚,她亲自临摹了一本给阿一,前两日,收拾行装的时候,突然记起这本小册子,想把原稿保留下来,于是从启郎手上要了回来,又答应他,重新给他临摹一本送给他。

四娘郑纷见了,还劝她,这临摹的活,不仅精细,还费功夫,让她交给家里的文士。

只是郑绥不情愿。

且不说,这本小册子,她极珍惜,不愿意给其他人去胡乱涂鸦,添了瑕疵,更何况,本来是送给启郎的册子,她拿来就不好意思,哪还愿意交给家中的那些文士去应付,而且她又自认为,家中那些豢养的文士,用心程度,必定是比不上她的。

因此,这几日,郑绥废寝忘食地赶着这本小册子,以争取能在启程前完成。

四娘瞧着她这般辛苦,于是把文字的部分接了过去,只让郑绥临摹图画,文字由她来抄写,四娘的字,是他们这一辈兄弟姊妹里最好的,连喜好书法的八娘郑葭也比不上,郑绥信得过,才没有再坚持。

园子里,婢女仆妇来来往往的,穿梭着其间,趁着这大好的阳光,把藏了一冬的物什,都从屋子里搬出来晾晒,说话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尤其是晨风,扯着大嗓门,数她最活泼,笑得最欢。

郑绥伏在案几上,丝毫未受影响,下笔很稳,笔触着力,只是偶尔嘴角微微上翘,泄露了丁点儿情绪。

说到底。还是与心境有关。

站在亭子里伺候笔墨的百草,能感受得到,郑绥的心情很愉悦。

这一临摹,就是一个上午。堪堪完成了两幅图稿,百草趁着郑绥如今心情好,正要劝郑绥歇息一下,就瞧见辛夷过来了,上午郑绥派她去沐兮园。把昨日完成的六幅图稿交给郑纷,由郑纷抄誊文字补全。

又顺便,把前几日送过去,已完成文字抄誊的图稿带回来。

每一张,郑绥自己都得过一遍。

辛夷进了亭子,把手中的图稿递给百草后,喊了声娘子,“大郎君回来了,大娘子派石兰姐姐,过来请娘子去一趟曲院。”

“现在?”郑绥抬起头来。微蹙着眉头,脸上的不情愿,十二分的明显。

自从上回大兄经手过那封旧信,郑绥是一直躲着大兄,生怕和大兄碰面,前几回见到大兄,每每想起那信,就忍不住面红耳赤,幸而,大兄很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碰面的机会就更少。

这会子听说有请。

自是知道,是大兄的意思,又少不得跑一趟。

“先回屋换身衣裳再过去。”郑绥终是搁下了笔。出了凉亭,百草收拾几面,辛夷忙地跟上,吩咐终南和无衣进屋去服侍,又打小戎去和候在门口的石兰说一声,让石兰先回曲院。

郑绥也没多耽搁。毕竟听大嫂的意思,大兄现在能回来一趟不容易,原是打算亲自送她去南地,眼下却无法抽身离开。

一身粉色大袖襦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耳上是一对串珠琉璃耳坠,头上戴着一支兰草华胜,髻上斜插着两支丁香花银簪,面若春花娇艳,眉如远山含颦,眸光溢彩,极尽嫣然,郑经站立于窗前,望着渐渐近前来的郑绥,只觉得神情恍惚得厉害。

十娘神似阿娘,自长开后,越地相像。

每每见到十娘,他就无法严厉起来,先心软了半截。

婢子通报后,李氏起身到门口,望着郑绥,笑道了声,“来了。”拉着郑绥进屋。

入手的冰凉浸人,依旧令郑绥担心不已,这几年,虽然阿嫂的身子一直不好,换过的疾医无数,甚至包括当日那位裘扁鹊,但郑绥还是无法接受,总盼着阿嫂的身子,有一天能好起来。

郑绥轻嗯了一声,反握住阿嫂的手,李氏侧头望了一眼郑绥,眼中尽是融融暖意,神情中又带着几分打趣,“可算是来了,我就担心你不来。”

“哪能不来。”郑绥脸色微红,撇开了眼,正好看到屋子里,立在窗户边上的大兄,目光闪躲,避之不及,忙地喊了声阿兄。

郑经回过神来,往屋子中间走来,“既来了,先坐下一起用午食。”尔后,自己率先在上的位置坐下,郑绥紧挨着大嫂李氏,一起在左下两方挨着的榻席上坐下,榻上铺有厚厚的毛毡,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因为大嫂李氏的缘故。

外面春风和煦,春光暖融,但屋子里到底还是有些凉。

阿一和启郎又被拘在了荥阳,四姊夫回了南阳,四娘在沐兮园,前阵子,让阿兄给训斥了一顿,这会子,自不会过来一起用饭。

郑绥绝不认为,大兄把她找来,仅仅是为了一吃这顿饭。

果然饭后,漱了口,郑经便先开了口,话是对郑绥说的,“我原是想着能亲自去一趟临汝,送你过去,也顺道看看五郎他们,只是现今却无法离开,正好,你阿嫂也不放心你,就让你阿嫂送你去,日子也定下了,就在下月初一,家中的相士算过,那天日子较好,宜出行。”

所有的事情都已确定好了,这是知会她一声。

饶是如此,郑绥看了眼身旁的大嫂李氏,脸上尽是担心,“此去临汝,跑途遥遥,阿嫂的身子,哪能受得住。”哪怕大房无人,也可以让族中其他人送她过去,实在不行,挑些得力的幕僚宾客即可,眼下大燕和大楚互通边贸,边境很是安宁,况且,从荥阳再往南,途经南阳,那是四姊夫的地盘,想到这,郑绥又道:“不用人送,我自己带着五百部曲就可以了。”

“这可不行。”未待郑经说话,李氏抢先表了态,回头瞪了郑绥一眼,“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瞎操心。”

郑经心里头,也着实担心李氏的身体,但无奈李氏铁了心要亲自过去一趟,顺利看着郑绥出嫁,再有,他不得不承认,李氏说的有几分道理,四郎媳妇殷氏,不是个能让人放心的人,更不是管事的料,五郎媳妇谢氏,十五岁不到,虽是谢家女,但到底他们谁也没见过,又是新妇,暂时还看不出来好歹,十娘是他胞妹,他私心作祟,总盼着十娘的出嫁能隆重些。

除了李氏,他也不放心旁人。

“听你阿嫂的。”

一听这话,郑绥抬头瞧了大兄一眼,“阿兄,四姊夫在南阳,四兄在荆州,庐陵是三郎的封地,再过去就是临汝,这一路上,阿兄和阿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若实在不放心,要让人跟着,就让四姊夫送我去南阳的边界。”微微一顿,又道:“五兄来信上说,月中将起程去襄阳城。”

“熙熙。”李氏和郑经同时出了声,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看来,两人都吃惊不已,尤其是郑经,他原还担心,这丫头先时对这桩婚事不情不愿,没料到,她把行程都想妥当了,一时间,心下也放心了几分。

这桩婚事,虽已定下,但他不过去,就五郎那胆子,以及他对熙熙的惯纵,只要熙熙不愿意,怕是临时悔婚都有可能,届时,他们人在南地,他亦是鞭长莫及。

“南地有十八婶娘,四房也已经从京口搬回了临汝,七伯母当了十几年的家,她们都是长辈,阿嫂纵有不放心的,也可以派人过去,嘱托俩位长辈,又何必自己亲跑一趟,这一来一回,少说路上也需耗费两个月时间,别说阿兄心头难安,哪怕我成亲,亦无法欢喜,阿嫂总希望我开开心心的,何不依我一回。”

一时之间,李氏竟无言以对,“话都让你说了去。”伸手揽着郑绥的肩头,郑绥顺势靠在李氏身上。

郑经也在心里感叹,这丫头,终究是长大了,会自己想事情了。

“这事我们后面再说。”

这明显是有松动之意,李氏却是急了,忙地抬头望了郑经一眼,郑经只是笑了笑,安抚的意味很浓,斟酌许久,方说:“我想了想,除了那五百部曲,再添些人,把石兰一家子给到熙熙,还有齐家,那一族人,都给熙熙,跟着一起去南地。”

石兰是李氏身边的得用仆妇,齐氏族人,是经郑经之手,带出来的部曲,并且,齐氏人丁兴旺,又能人辈出,在郑家,多充任幕僚和管事。

对于大兄和大嫂所送的人以及物什,郑绥从来都不拒绝,这次也不例外,大方地接受了,笑嘻嘻地道:“只要阿嫂和阿兄能舍得,我是乐意之至。”

李氏拍了拍郑绥的肩头,“不过是几个仆从,能令你一生安乐顺遂,我和你阿兄有何舍不得的。”

哗地一下,郑绥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忙地撇头,掩面靠在李氏肩上。

她已猜到,怕是启程那日,阿兄是不能回来了,故而才有这一番交待。

没想料,郑绥突然就哭了起来,一见此场面,郑经顿时惊慌失措,扔下句,“我还有别的事,你劝劝熙熙。”

几乎是落荒而逃。(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四章 叮咛

李氏轻声细语哄了好一会,郑绥的哭泣声才止。㈧』㈠中┡ 』文网ん.8⒈

两只眼睛红红的,满脸泪渍,李氏吩咐婢女打温水进来,不让旁人插手,亲自绞了巾帕,替郑绥擦脸,“好了,不哭了,洗了脸,可不兴再掉珠子了,小娘子清清爽爽的,才讨人喜欢。”

郑绥原本还想闪躲,听了李氏这话,没再挣扎,规规矩矩地坐着。

又听李氏念叨,“你呀,还跟小时候似的,嫂子这身衣裳,又湿了半边,也太能哭了,瞧你把你阿兄都吓跑了。”

“才没有。”郑绥轻声嘀咕了一句,不过却没敢抬眼看李氏,方才的眼泪全蹭在了李氏的肩头。

李氏亲自服侍郑绥梳洗一翻,方才回内室换了身衣裳,出来时,一眼就瞧见去而复返的郑经歪靠在榻席上,两眼微阖,似在养神,却不见了郑绥,“熙熙人呢,回去了?”

郑经一睁开眼,瞧见李氏换了身家常的藕荷色襦裙,近来,天地回暖,阳气日增,李氏的气色似乎好上一些,细细瞧去,这个颜色十分地衬她,然而,此刻眉尖微蹙,满脸疑惑地盯着他,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郑经不由无奈地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你别惯着那丫头了,我一进来,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了。”

李氏嗔怪地瞪了郑经一眼,“四娘怕你,十娘躲着你走,怎么说都是自家兄妹,对着她们俩,用得着那么严肃,绷着张脸,你也不嫌累。”

刚一进前,话音未落,就让郑经给拉到怀里。

郑经两手搂抱着李氏的腰,下巴靠在李氏的肩头,“四娘是让君长给惯纵得太不像话了,再不教训。往后就无法无天了,至于熙熙那丫头,纯属她自己心虚。”说到最后,想起那封信。

可真是什么都让桓叔齐给猜着了。

桓叔齐。比他这个兄长,更了解十娘。

一时间,郑经真不知道,他是该放心,还是不该放心。

“心虚?”李氏只觉得一头雾水。四娘的事,她是知道,那是郑纷自己凑上来的,她也认为极不妥当,故而真不怪郑经,只是郑绥,李氏侧头望向郑经,“熙熙心虚什么?”

然而,郑经并没打算解释,一双浑厚的大掌圈握住李氏纤纤素手。“不说这些,我仔细想了一下,熙熙说的那些话,有几分道理,南地你还是别去了……”

“不行,”李氏几乎没多想,急忙得打断郑经的话,“我不放心熙熙孤身去南地,她成亲是件大事……”

郑经没让李氏说下去,“阿语。我不想整天提心吊胆的。”

只为这一句。

纵有千言万语,瞬间噎在喉间。

李氏鼻子一酸,微微低垂了头,强压住心头的激荡。张了张嘴,“我的身体,我……清楚。”

“你好好儿待在家里,我希望我一回来,就能看到你。”郑经握着李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那浸透骨髓的凉意,总是令他心悸,甚至于害怕。

李氏察觉到郑经异样,手被捏得有些紧,喊一声阿郎,抽了抽手。

郑经回过神,手劲松了几分,却把李氏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上巳节的时候,二叔公找我商量过,打算让十四叔去一趟许都,见一见隐居的十九叔,因十九叔所隐居的村子,熙熙去过一趟,便想跟着熙熙这次的队伍一同过去,要在许都停留几日,让熙熙引路,但我当时没有立即答应。”

“说来,十四叔这次是在秦州任上遭弹劾,少说也得半年才能起复,要不然,也不会回荥阳,十四叔年少出仕,又曾在多地任地方官,阅历丰富,我打算找一下二叔公,请他跑一趟南地。”

李氏之前没听郑经提起这事,这会子既然提起,便是已经拿定主意,不会让她去南地了。

——*——*——

暮春时节,芳菲尽落。

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

郑绥的那本《百贤集》的小册子,也堪堪完成。

愈近离别,郑绥待在曲院的日子就越长,她生而失恃,由外祖母、舅母和阿嫂养大,就在年初,大兄解了禁,她才给平城送去了两封信。

此去南地,山高水长,相见无期,她舍不得阿嫂。

“……第一回见你,你还没有现在阿一高。”李氏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着,“瞧着瘦瘦小小的,瞪着一双乌黑圆溜的大眼,像只受惊的雏鸟,着实令人心疼,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长这么大了。”

郑绥眼睛热热的,她自小就长得壮实,肉乎乎的一团,世桥表兄捉弄她时,总喊她小胖墩,也只有在阿嫂李氏眼中,才觉得她瘦小,撇了撇嘴,“我那时,长得比现在的阿一壮实。”她身子一向好,只是那次回荥阳的路上,的确受了惊吓,又遭了罪……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愿意去回忆那些事。

眼神明显暗淡了下来。

李氏察觉到了,不由心头一惊,带着几分懊恼,忙地岔开话题,揽着郑绥的肩头,“是不瘦。”微一顿,“你那会力气更大,一口咬下去,你大兄手腕处,深可见骨,到现在还留有两排牙印,你大兄都没吱声,偏你哭得惊天动地,好似被咬的人是你一般。”

“后来,哭得困倦了,直接睡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却弄得阖宅的人第二天一大早,都过来打听,是不是你阿兄打了你。”

“谁让大兄那么凶,家下的兄弟姊妹都怕他。”郑绥有些难为情,嗤嗤地笑着,皮赖地靠在李氏身上。

李氏伸手轻戳了下郑绥的脸,“你怎么不说,你爱哭,你阿兄管六郎是最多的,你什么时候见六郎哭过。”

“六郎那是吓得不敢哭了。”郑绥想着小时候,六郎郑红见到大兄,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后来,又添了一个五兄,六郎那胆子,越地让吓大了不少。

“你别尽编排六郎。”李氏瞧着郑绥偏做出一副强撑的模子,只觉得哭笑不得,到底摸了摸郑绥的头顶,语重深长劝说:“如今你大了,就要有大人的样子,这动不动就哭的习惯,可得改掉,遇上事情,可不是哭鼻子能解决的,嫁了人更是如此。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郑绥闷声道,听到嫁人这两个字眼,她还是有些别扭。

只是这回,李氏不愿意让她糊弄过去,语气十二分的郑重,“熙熙,接下来的话,你要认真听。”

“你陪嫁的部曲婢仆很多,都是能为出谋划策,解决问题,但关键一点,是你自己要主意正,把人用起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实在解决不了,记着你身后还有整个郑家。”

“桓家的情况,不用阿嫂多说,你也一清二楚,说不上好,但对你来说,却说不上不好,说不好,是因为桓三郎上无父母扶持,中无兄弟帮衬,桓氏人丁单薄,桓三郎本人又无母族,你一旦嫁过去,只怕子嗣压力会很大,因此,除了阿爰和阿方外,我另给你挑了两名陪嫁媵妾,都是从家中部曲中挑选出来好生养的女郎……”

“我不要这些人。”郑绥直摇头,自从和十四郎订亲后,她就没想过陪嫁女郎的事,“阿爰和阿方我也不要。”

李氏愣了一下,瞧着郑绥反应有点大,忙安抚性地拍了下郑绥的肩头,“傻丫头,这些人只是先备着,阿嫂以前和说你,夫妇之间,除了情,还是义,除个人,还有家族六亲,夫妇和顺,家族兴盛,二者相得,才能情义俱全。”

“子嗣重要,但有一点更重要,长子必须由你来生。”说出这句话时,李氏的表情极其严肃,只是郑绥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头垂得低低的。

“当然,如果桓三郎没这心思,届时,你把人打就是了。”这些人的家人及身契都捏在郑家手中,所以,完全无后顾之忧。

听了阿嫂说了这么多,郑绥琢磨着,她不回复一声,只怕阿嫂是不会停,只好讷讷地道了声,“我知道了。”

声若蚊呐。

忽然间,不知是不是逆反心理作祟,心里头止不住冒出一句,“我不会给他纳妾”,家中几位兄长,除了四郎外,没有人纳妾,连着四姊夫只守着四娘一人,刚想到这一点,心思又坚定几分,“我不会让他纳妾。”

只是这话,却不敢真嚷出来。

李氏自是猜不到郑绥心里的想法,只瞧着郑绥应了声,以为她听进去,于是又道:“所谓祸兮福所倚,桓三郎没有母族,必定会倚重妻族,而桓家人口简单,你嫁过去,就能自己当家作主,不会受掣肘,他的两个寡嫂和侄子,你可以待之亲厚些,他们长年待在老家,不会和你有太多的交道可打。”

许许多多的不放心,似有说不完的叮咛。

李氏是唯恐有遗漏,这些天一直辗转反侧,又想起一事,之前怕触动郑绥,就一直忍着没说,搁到此刻,“熙熙,无论是你和十四郎,还是桓三郎和殷氏,都已成过往,既然你和三郎要结为夫妇,便是重新开始,这些旧事,往后的生活中,就不要再提,更不要去追究。”

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五章 故人

许昌,又名许都,是前朝旧都之一。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六年前,郑氏南迁途中,路过许昌,那时的许昌,一片荒芜,不见城池,且羯胡出没,实属三不管地带,而今时隔数年,随着平城大燕政权势力的进驻,政令通达,百业复兴,已渐现城郭村庄,许昌城中更有数千户人家,可谓繁荣初显。

这两年,北燕与南楚休战,更是初见成效。

眼下正值麦黄时节,一路走来,南风吹过,麦浪翻滚,景象极为壮阔,旅途漫漫,长日无聊,车窗外,沿途的景致便成了唯一的消遣。

郑绥这次南下,行程不紧不慢,没有族人跟随,只带了五百部曲,其中多数为齐家人,另有十四叔带的二十余私人护卫。

一行人抵达许昌后,便在城中歇脚。

入夜时分,郑绥一翻梳洗后,捧着本小册子,坐在临窗的榻席上,过了立夏,天气已开始热起来,只是到这夜晚,还是有点凉意浸人,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新月似娥眉,挂在西边天际上,旁边散落着数颗星星,点点星光闪烁,漫延着无边无尽的宁静与美丽。

郑绥喜欢这样的夜空,也喜欢这样的夜晚。

城中灯火数盏,狗吠声不绝于耳,朦胧夜色下,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旅途是疲倦的,却又是新奇的。

“小娘子,城西陈家七娘刚派人递了请帖过来。”辛夷手中握着一张请帖。

郑绥转过头来,却并没有要看那张请帖的意思,只问道:“十四叔怎么说?”

这一路,他们尽量保持低调,无奈郑氏名声在外,又有十四叔同行,只怕未进许昌城,就早已惊动了城中的世家,初来乍到,他们一进许昌城。就能收到请帖,必定是过了十四叔的眼,才会递到她跟前。

“郎君说随意,小娘子想去就去。不想去可以不去,城中的这一支陈氏,并不是颍川陈氏的嫡支,只是旁支,又极为不显。”

“那就不去了。”郑绥垂下头。指头轻轻扣了扣手上的小册子,这是五兄郑纬派人送过来的,由家中幕僚文士搜集编写的关于桓氏所有姻亲与故旧的记录,除了这本册子外,还有一本是桓氏的族谱,临启程的时候才收到,为了让她对桓氏家族,有一个透彻的了解。

这一路上她都在看。

辛夷收起请帖,转到榻席边又问道:“郎君已经出门,小娘子要不要先传晚食?”哪怕出门在外。但这些天来,郎君和十娘都是在一处用食。

“晚食有什么?”提起吃食,郑绥顿时兴致乏乏,这几天路上一直喝麦粥,嘴里寡淡,什么味道都没有。

辛夷未答,兴高采烈从外面进来的晨风,忙地抢道:“小娘子,陈家送来了些吃食,有豚皮饼、汤饼、胡羹、还有半只蒸豚。”

半只蒸豚?

郑绥诧异不已。蒸豚可不容易,哪怕是在家中,这道菜一月里也只吃那么一两回,这陈家可真是费了心。难怪十四叔会亲自去趟陈家。

瞧着晨风兴奋的模样,郑绥就猜到这婢子嘴馋了,遂道:“每样盛出来一份,给崔娘子送去,再匀出一份给齐五,剩下的。你们几个分食。”出门后才现,崔娘子应是极少出门的缘故,坐不惯马车,刚开始的时候,吃什么就吐什么,短短数日,人已瘦了一大圈。

连随行的疾医都没法子,只能把行程一再放缓。

这两日,约莫是习惯了,才稍微好了些。

一听郑绥的话,晨风是蹭地一下,欢喜地往外走去,“婢子去分食。”

“这是闻到肉的香味,疯魔了。”只听无衣打趣道,她和终南俩人抱着褥子从外面进来,正撞上晨风。

郑绥笑道:“让她高兴一下,只要别让刘媪和张妪抓个现形,要不然我也保不了她。”瞧着晨风欢快的模样,郑绥心情似受了感染一般,跟着高兴起来,让辛夷给她身后放了张凭几,又铺上垫子,歪靠在上面,“我也有些饿了,让阿王给我煮份汤饼。”

辛夷忙地应了声唯,阿王是齐五的媳妇,姓王,之前给郑绥煮过一次汤饼,得了郑绥一句夸赞,说汤做得鲜美,没想成郑绥还惦记着,转身吩咐小戎去找阿王做汤饼,又瞧着窗户敞开着,想着郑绥的习惯,大约是不愿意关窗户,遂去了里间,无衣和终南俩人正在铺床,于是从中取了件羊毛毡子,回到郑绥跟前,“夜里下露,终究有点凉,小娘子搭盖在身上,免得受凉。”

郑绥嗯了一声,到底是屋子里舒服,前些日子,都是在外面搭篷安置,夜里坐卧都极不自在,束手束脚的,仿佛受约束一般,他们这次会在许昌会停驻几日,昨晚上用食时,听十四叔那意思,先让她休息一天,然后再陪他去见十九叔。

关于这次十四叔去找十九叔的事,虽然大兄郑经什么都没多说,但郑绥还是隐隐猜到,十四叔是想接十九叔回来,哪怕不能够回荥阳,也希望十九叔去临汝,然而,依照几年前,她和五郎去过那个小村庄,她对十九叔的印象,只怕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

如果十九叔愿意,那么,上次就会跟着五兄出来了。

这一晚,十四叔没有回来,及到第二日下午才从陈家转回。

次日清早,郑绥跟着十四叔,带着那二十个护卫,一起出门。

那个小村庄,在许昌西北面,那一趟,虽是夜里去的,但一来一回,亦足够郑绥记得路线,只是郑绥这几年,骑术退步了许多,加上又一直凭印象在探路,所以找到那个山谷时,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分。

“今日晚了,要不阿叔明天再过来。”郑绥下了马,望着眼前身长八尺,留着胡须的十四叔。

十四郎君郑汶听了,却摇了摇头,一路上,虽走了些弯路,但他估算了一下,来一趟,得耗费半天,“这儿离许昌不近,既然来了,就进去瞧瞧。”说着,举步往前走。

郑绥见了,只得跟上。

她是不愿意进去,上次十九叔送她和五兄出来时,很明显也不希望他们再去。

夜色暗了下来,郑绥记得这段山谷小路,狭而长,哪怕点起了火把,郑绥依旧一脚深,一脚浅,艰难地前行,行程中,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山岚间晚风吹来,树叶刷刷作响,蛙声与啾啾虫鸣声相互呼应,山间偶尔传来野兽和夜鸱的叫声,令人胆颤心惊,和上次一样,越到后面,郑绥腿越地软起来。

以至于一刻钟的路程,让郑绥觉得用了好几个时辰的光景,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时,郑绥额上已是渗出一层细汗,后背也尽是汗,夜风吹来,禁不住地打个颤。

十四郎君郑汶也留意到郑绥的异样,看到那个近在眼前的村庄,倒也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停了下来,“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小点,又不是第一次来,还成这样。”

郑绥听了,不由辩驳,“儿非郎君,夜色森森,自是害怕。”她只是女郎,在这山林中行走,哪能不害怕。

十四郎君想起进谷前,郑绥的话来,难怪这丫头不愿意进来,说起来,他膝下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孙子也有好几个了,孙女至今未有,和家中姊妹相处也少, 郑绥是女郎,这几日,他和郑绥的相处,也仅限于每日的问安,一起用食,别的真是知之甚之。

郑氏家中的女儿,从来是娇养,他是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不明白,郑经那小子,为什么要把妹妹嫁给一个武夫,偏阿耶,也任那小子胡来,下一辈的子弟里,若说阿耶最看重的人,非郑经莫属,而得阿耶喜欢的,则是大房的五郎郑纬,那小子当日在平城时,每每见阿耶,都能让阿耶笑得见牙不见眼,总夸郑纬是郑家千里驹。

对于郑绥这桩婚事,他曾和阿耶说了他不解,正巧他此前在任上丢了官,阿耶当即气得直骂他:你若是能想明白,就不会丢了官。

使得他面红耳赤的,再不敢问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庄户人家的生活,规律而自然,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村子,唯有天上那轮弯弯的月儿,光辉散落人间,把整个村庄,都笼罩于这朦胧夜色中。

静谧,安详。

郑绥跟在十四叔的身后,听着踏踏的脚步声,只觉得他们是一群外来入侵者,打破了这庄子美好的一切。

两旁桃树依依,树上的果实累累,很是生涩,未曾成熟。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依然还是那座土坏茅草屋,与六年前的差别,大约是旁边又加盖了几间屋子,只是这次,他们进村的动静有点大,记得上回,进来时,护卫并没有跟上,直到走到这座熟悉的草屋前,郑绥才想起这一事。

再转头望向身侧的十四叔,似浑然不觉,一瞬间明白过来,怕是,十四叔就没想过,再让十九叔在这儿隐居下去,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十九叔带出这村子,上次阿兄过来,是因为阿兄是晚辈,这回则完全不同。

长幼有序,十四叔占了一个兄字。

郑绥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开始冒了出来,特别是瞧见已等候在门口的十九叔,只那一眼,虽是古井无波,却令她无地自容。(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六章 二兄

“十娘可以先去泡个热汤,婶子……婶子在灶上煮了豆子,等会儿出锅就可以吃了。『㈧㈠┡ 中┡文网 .『8⒈”

郑绥回头,望向身后的十九婶娘陶氏,脸上堆满笑容,神情中带着几分腼腆与怯意,两手握成拳紧抓着衣角,显得有些张皇失措,似乎害怕郑绥拒绝一般,这让郑绥不由想起,方才进入院子后不久的那一幕来。

虽然十九郎君见到他们来后,沉着一张脸,但到底把他们给迎进了院子,只是今晚他们进村子时,动静过于大了点,几乎把全村都给惊动了,茅草屋里的正堂上,刚点上松脂火把,茅草屋外,就涌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门口更是给围得内外三层,一个个眼里尽是好奇与防备,先是打听谁来了,后听十九郎君说是从前相识的,又充满热情,邀约他们去家里做客,就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十九郎君好说歹说,一个个都不愿意离开。

最后,还是陶氏出去大吼一声,“都给我回去。”拿着大扫帚冲出去,把人全给赶跑了,关上大门。

当时陶氏那副凶神恶煞的泼辣相,和现在面前这个怯弱的妇人,真可谓判若两人,那副泼辣相,也着实把郑绥和十四郎君给吓了一大跳,特别是郑绥,上次来过一趟,她对陶氏的印象极模糊,只记得是个胆子极小的妇人

“十娘。”瞧见郑绥半天没回应,又喊了一声,哆嗦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郑绥回过神来,她虽不想麻烦陶氏,但更不想见到陶氏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毕竟,不管她出身如何,她既已嫁给了十九从叔,就是婶娘,亦是长辈。“好,我先去梳洗,正好换身衣裳。”

话音刚一落,陶氏的目光。瞬间明亮起来,有些兴奋,“婶子这领你过去。”

跑了一天的路程,郑绥已是疲惫不堪,因为出汗。身上粘粘乎乎的,很是不舒服,“阿婶,稍等一下,我出去拿点物件。”

这趟出门,辛夷和终南没有跟随,但给她收拾了一包衣衫与吃食。

郑绥走到前院,二十个护卫,一个个笔挺地站立在正堂前面的空地上,正堂里面。唯有十四郎君和十九郎君相对跪坐着,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外面几乎听不清楚,只瞧得见,火光照耀下,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

其实,这趟过来,因是计划之内的事情,大嫂有打点一些见面礼。让他们带过来,只是刚进门时,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让村庄里来人给搅和了。后来,村人被赶走了,十九郎君领着十四郎君进了屋,还处在震惊之中的郑绥,随着陶氏,去了后院。

这二十个护卫。唯有齐五是她的人,但顾虑到物件有点多,便让齐五带着他旁边的一个护卫,先提着几个大包袱去了后院。

陶氏眼巴巴地瞧着郑绥,看到她领着两个大汉进来,大汉手中提着包袱,那包袱,她在前面已见过,当时就猜到了,果然,只听郑绥近前来说道:“这趟来时,我阿嫂让我带些礼物,送给阿婶和几位阿弟阿妹。”

“来就来,不用带这些物件,我们这儿什么都有的。”陶氏有些激动地拉着郑绥的手,陌生的温度,扎手的粗茧,令郑绥陡然一僵,却并未立即抽出来,又听着陶氏絮絮道:“从前,阿木没有提过家人,我们以为他外面已经没有亲人了,上次,你和你阿兄过来,阿婶高兴,知道阿木外面还有许多亲人,一直想着出去拜见阿木的亲长,阿婶从小在这儿长大,没出过村子,可是阿木拗着,不愿意带阿婶和朵儿他们出去。”

阿木?

郑绥微愣一下,就想到,十九从叔,名沐,字明之。

“阿婶听阿木说,他父亲和母亲已经去了,你告诉阿婶,阿沐外面有哪些长辈,阿婶总想着拜见阿木家里长辈,孝敬长辈。”

瞧着陶氏满脸期望,郑绥能够理解,陶氏虽已和十九从叔成婚近二十年,膝下育有三男一女,但未能拜见舅姑与宗庙,终究是心里忐忑,所以哪怕十九从叔不高兴他们到来,陶氏却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的欢喜与热情。

大嫂准备的礼物,很简单,亦很实用,一共三十匹缣布。

齐五带着一个护卫,搬了三次,全部搬到了内院的一个储物间。

因为陶氏在灶上还煮着食物,便由朵儿陪着郑绥去热汤池,朵儿是陶氏的女儿,前次过来时,来去匆忙,兼之又是深夜,她只听陶氏提过这过名字,并未见到人,这会儿,郑绥瞧着眼前的女郎,年约十五,眉眼清秀,皮肤白润,极像郑家人,不像她三个弟弟,更像陶氏多一点。

“阿朵,这是一些糕点,你拿出去和弟弟分了。”郑绥打开包袱,取出那一大包点心,递给阿朵。

小娘子也不怯生,大大方方的接受,“谢谢阿姊,外面的糕点好吃,我和弟弟都喜欢,可惜村子里难得有人出去,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瞧着朵儿,郑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言姐儿,阿言今年有十四了。

早在两年前,诫郎便已娶亲,三房确实是人丁单薄,这也是为什么,二叔公一定要找十九叔出来的缘故。

这次身边没有婢女,亦没有极亲熟的人。

郑绥到底不习惯,在汤池待了一刻钟,便出来了。

他们来的路上带有水和胡饼,郑绥却嫌胡饼油腻,晌午停下来用餐时,只吃了几块酥酪,又担心马上颠得慌,不敢多吃,早已是肌肠辘辘,因此,这会子腹中空空,远远的闻到厨房那边飘来浓郁的鸡汤香味,平日闻到觉得腻味,此刻却觉得美味不已,令郑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今日她的确是饿得狠了。

难得这些日子以来,破天慌头一回盼着一顿晚食。

“阿朵,你想出去吗?”郑绥站在正堂后面的空地上,问着旁边的朵子。

“我不想出去,”朵儿摇着头,“阿耶说,外面有很多坏人。”说到儿,似又想起什么,甜甜一笑,“我和阿弟很喜欢外面的糕点。阿姊下回过来时,可不可以多给我们带一些糕点,最最好,是每样来一些,我和阿弟全都喜欢。”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一笑,家下厨子做的酥酪,后来,连阿言都不爱吃,大约阿朵是第一回吃,觉得新鲜,正要说,明日给她送个厨娘过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且不说,十九从叔,明显不想和他们有牵扯,单单这个庄子,听郝意说都是自给自足,没有养婢仆的道理,遂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朵儿自是很高兴,又听阿朵好奇的问道:“阿姊,外面是什么样子?”

“外面?”郑绥对上阿朵那双乌黑圆溜的眼睛。眸子如水洗的曜石般晶晶亮,脸上满满都是好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来,十九郎君隐居避世,对外面、对自己的身世,皆讳莫如深,不希望的儿女出去,怕是不会提起外面的境况。

郑绥正想一言以蔽之。简略带过,不料厨房那边传来动静,火光愈加明亮起来,不时传来几个妇人爽朗戏谑的说话声,乡里哩语,十分的热闹,郑绥纳罕,除了陶氏外,似乎还有好几个妇人。

郑绥留意到了,朵儿自是也已经留意到了,“是李家阿姆和舅家几位舅母过来了,是来帮阿娘待客,我过去看看。”说着,竟是地扔下郑绥,往厨房那边跑去了。

瞧着阿朵的步子矫捷,格外欢快,郑绥忽然觉得,阿朵姐弟适合这庄子。

阿朵姐弟不同于阿言和诫郎,阿言和诫郎父母双亡,又舅家不善,而阿朵姐弟则完全不同,毕竟十九郎君健在,这庄子犹如一个世外桃源,民风淳朴友善,是个遁世的好地方,然而,她终究有些担心,要是十九郎君不愿意出去,十四郎君会带几个孩子出去,但愿十九郎君能顶住。

天上一轮弯月,似笼了一层烟雾。

明天,大约是要变天了。

这顿晚饭,等的时候有点儿长,却很是丰盛,这在阿朵和其三个弟弟亮的眼睛里得到证实。

热乎乎的豆粥与蒸饼,腌韭菜和小葱炒蛋,一大锅鸡汤,听阿朵说,这鸡汤,是她几个舅母在家里炖好后送过来的。

郑绥跟着十四郎君和十九郎君一起正堂吃的晚饭。

大约是饿极了的缘故,这顿晚食,成了郑绥出门后,觉得最可口的一次,哪怕豆粥咽下去时,粗粝得有些磨喉咙,却依旧香甜。

不过屋子里的气氛,着实有些微妙,郑绥一心扑在面前的食物上,亦能感觉到。

然后,郑绥在跟着十四郎君放下筷箸时,还未来得及退出去,就听到十四郎君先开了口,“十九,我今晚在这住下,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明日我们再好好作打算。”

“阿兄,我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没什么好打算的,”十九郎君脸上带着浓浓的厌倦,还有冷漠,“我只问阿兄一句,迄今二十载,我外家何在?”

十九从叔的外家,亦是母族,出自清河崔氏。

二十年前,清河崔氏阖门罹难。

十四郎君郑汶没料到,十九郎君突然提起这事,顿时无言以对,沉默了下来。

十九郎君一声冷笑,明明尖锐刺耳,偏又带着嘶哑,“我始终记得,我是逃匿之人,二伯官运亨通,二房满门冠带,当年之事,大概已忘得干干净净。”

话里的讥讽,再明显不过。

十四郎君耐心早已告罄,一听这话,怒意登时就涌了上来,“郑沐,你太过偏激,大燕无人忘记崔尚书,况且阿寄还活着。”

“大燕伪朝一日不灭,阿寄就永远是寄人篱下。”

阿寄?

二兄郑纶的小名。

突然间,郑绥顿住了脚步,于极度震惊中,觉得自己脑子已不够用。(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七章 掺和

其实,在大兄郑经前头,郑绥还有一位阿姊,是阿耶的第一个孩子。㈧㈠中文网%.%8⒈

比大兄大两岁,出生后,未满月便夭折,甚至没来得及序齿。

大兄出生时,伯母诸葛氏已连生三女,最小的三娘郑绫虚龄四岁,伯母却再没有喜讯传出,大兄甫一出生,又恰逢庚午之战的胜利,长房后嗣有人,让曾祖父高兴不已,不顾七十高龄,大饮三十碗酒,之后做主,把大兄抱给了大伯,养在大伯膝下。

可以说,大兄自一出生,便成了大伯的孩子。

而和大兄郑经相差三岁的二兄郑纶,虽是阿耶和阿娘的第三个孩子,却是养在膝下的第一个孩子。

所以,自回郑家后,瞧着阿耶那么地喜欢二兄郑纶,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如若说,她肖似阿娘,那么二兄,则像极了阿耶。

又因二兄一直跟在阿耶身边,连举止神态,都极为相似。

以至于,大兄把二兄当作仇人一般时,她还小心眼地认为,那是大兄嫉妒,毕竟,别说那份喜欢与疼爱,就单容貌,大兄是既不像阿耶,也不似阿娘,若仔细计较,听阿舅提过,大兄倒有几分曾祖父的影子。

五兄也说过,大兄对二兄,有点太不近人情。

她不知道,五兄有没有多想,但她,是从来没有多去想过其他,只当大兄作为长兄,严肃惯了,况且,两人年龄又相差不大,大兄更要维护他长兄的威严。

直到今夜,直到听见十四从叔郑汶和十九从叔郑沐的那一番对话。

她反问了一句,“二兄是郑家人,怎么成了寄人篱下?”

当时十四从叔满脸惊愕,“你不知道?”

而十九从叔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反应过来,“这事。当年约莫除了已经知事的阿大和阿寄自己,大房其余几个小的应该都不知道。”

“这事瞒着别人就罢了,不该瞒着五郎和十娘。”

听了十四从叔这话,郑绥原本心头就疑窦丛生。少不得追问。

她才从十四叔口中,知晓了当年之事。

简而言之,便是李代桃僵。

曾祖父与清河崔颀、范阳卢林,三人师出同门,年少时。拜师于当时的经学大家郭季方的门下,后来,曾祖父不曾出仕,崔颀和卢林仕宦于平城,但三人的关系,并未断绝,三家结成亲家,上一代,祖父娶卢林侄女,即她的祖母卢氏。三叔公娶崔颀女,即那位自缢身亡的三叔祖母,到后代,除姑母又嫁崔颀之孙崔四郎外,三家联姻的就更多,六郎郑红的妻子卢氏,为卢昌道的曾孙女,

卢昌道,即为卢林的孙子。

后来,崔颀在平城朝堂上大力推行的汉化改制。从根本上触动了当时鲜卑贵族的利益,直接导致,二十年前,清河崔氏。满门族灭,事时,姑母的儿子,正在荥阳,姑母的儿子,与二兄同岁。容貌更有七分相似,兵吏****抓人,紧急之下,祖父把二兄郑纶交了出去,得以蒙混过关,再后面,已嫁入清河崔氏的姑母,由曾祖父和祖父做主,与崔氏义绝,接回了荥阳。

只三月,便改嫁陇西李十三郎。

许许多多的疑惑,迎难而解。

所以,外祖母一听她提起二兄时,才会脸色黑沉,目光冷凛如冬日寒风。

所以,大兄才视二兄如同仇雠。

所以,为了二兄的婚事,十余年不曾归宁的姑母,才会回一趟荥阳,

所以,二兄才会娶孤女为妻。

……

许多的细节,甚至连家族祭祀,二兄永远跪在最外面,之前不注意,这会子都让她给记了起来。

自大兄当家后,阿娘的忌日,二兄都不在家。

还有阿娘迁葬时,一同迁出的那副小棺椁。

耳边又不时响起那年,在守静园里,大兄和阿耶吵架,指着二兄郑纶所说的话来,“若非汝,阿娘焉能早亡,使五郎与我年少失恃,十娘甫一出生便无母,而二……”

而大兄让阿耶打断的话,那未完的话,该是提及,她真正的二兄,因此而殒命。

她又怎么忘记,这世间,除了父子母女相像。

还有,侄女似姑,外甥似舅。

所以,现在的二兄像阿耶,并不足为奇。

窗牖外,上弦月已渐渐从西边的天际隐去,启明星在东方升起,折腾了一天一夜,郑绥却没有一点困意,两眼炯明,睁得大大的,身下的褥子,是十九婶子特意铺上的,阿朵早已睡得人事不知,身旁的呼吸声,绵长而有节奏。

山间岁月,不知此夕是何年。

这才是十九从叔想要的生活。

郑绥记起,五兄郑纬提过,这位十九从叔,对于‘无才便是德’的解释:匹夫闯祸,最多罪及自身,没有能力去惹大祸,祸及亲戚族人友朋。

十九从叔的立场很坚定,十四从叔也不遑多让,更何况,十四从叔身上背负着二叔公的使命,现在整个郑氏宗族,以二叔公辈份最大,二叔公朝堂沉浮数十载,眼下年事已高,致仕还乡,哪里又容得旁人再违抗。

连着大兄郑经,现掌管宗族之事,也尽量避着他老人家。

如不带十九从叔一家子南下,只怕十四从叔,都不敢回荥阳面见二叔公。

如今,好似已陷入了一个死局。

郑绥越地后悔,在山林外,没有及时离开,她不该进来的。

想着要如何应对明天的僵局,脑袋就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白,昏昏沉沉中,渐渐睡去,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起来后,由阿朵领着,梳洗一番。

好在这些,几年前从徐州城跟着商队前往新郑,身边只有晨风时,她也学了一些生活自理,要不然,这趟出门,也不会一个婢女都不带。

庄子里每天只食两顿,因此,哪怕郑绥起得迟了,朝食还在灶上做。

听阿朵说,十九郎君和十四郎君,一早起来,就在堂屋那边说话。

经过了一*夜,郑绥心头依旧闷闷的,没有回过劲来,于是回绝了阿朵的提议,领着她到庄子里去转转,只身坐在后庭的一棵桃树上。

桃树茁壮,树上更有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记得上回来的时候,是五月上旬,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

这么算下来,这些果子,离采摘,大约还要一个月的时间。

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一如他们这趟来,来得不合适宜。

尤其是十九从叔,怕是打心底里厌烦他们过来。

厨房那边依旧很热闹,说话声不断,应该是庄子里来了不少妇人过来帮忙,毕竟在这庄子里,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个外人,所以,庄户人家,待客之道格外热诚。

瞧瞧那边那股热闹劲,来的人很多,今日的朝食,品类应该不少。

郑绥跪坐在桃树底下,憧憬着朝食。

这一天,大约谁也没有说服谁,故而,直到下晌,十四郎君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晚饭过后,阿朵在屋子里织布,郑绥在后院桃树下消食,齐五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郎君说,不要惊动十九郎君一家,今日夜里三更离开,届时卑职会来唤醒小娘子。”

齐五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四顾张望,似担心旁人听见一般。

三更天?

不惊动十九郎君一家?

郑绥直觉不对,十四从叔和十九从叔两人,很明显是不欢而散。

十四从叔,能这么轻易放弃。

又听齐五低声道:“郎君要带三位小郎一起走。”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明白过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心里不赞同,没有嗑声。

齐五似已猜到郑绥的想法一般,“这是两位郎君之间的事情,小娘子是晚辈,不要去掺和,晚上早些歇息。”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抬头瞧了齐五一眼,年约三十,体格壮硕,大约常年习武的缘故,皮肤偏黑,俨然一副武夫的形象,不曾想,还有这份细心,于是郑绥点了点头,“我知道。”

十四郎君,这是想用三位小郎,引十九郎君出去。

唧唧复唧唧,女郎当户织。

织布机的声音,不绝于耳,屋子里没有点灯,阿朵借着月光,手脚熟练地操作织机,神情是再认真不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一派祥和。

远离尘世喧嚣,远离世间恩怨。

所以,十九郎君才会:一入二十载,不思登台阁。

如若当初,不是郝意,无意闯入,不是五兄,执意寻来,十九郎君将会终老此处,不闻世事。

郑绥心头的愧疚,顿生。

望了眼在临织机上忙碌的阿朵,晌午听陶氏说起,阿朵已和村子里的一位小郎,订了亲事,来年开春成亲,阿朵已经开始织嫁衣了。

瞬间,心中做出了决定。

天上明月高悬,清风徐来,这夜,也正长。

郑绥是让吵闹声给惊醒的,睁开眼时,正值月上中天,阿朵或许是白天太过劳碌,依旧睡得很香,郑绥下榻,走出屋子,正碰上齐五走进来,一脸沮丧,瞧见郑绥,勉强一笑,“小娘子醒来了,我们现在走。”

说完,到底没忍住,又叹了一句,“小娘子不该掺和的。”

郑绥轻嗯了一声,外面火光通明,人潮攒动,讨伐声一遍倒,皆是乡间哩语,许多都听不明白,但听语气,也猜到是骂人的话,看来,十九郎君是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八章 气量

十四郎君郑汶在秦州任上,以贪鄙受贿遭弹劾免官,亦不曾如此狼狈,几乎是让一庄子人给哄了出来。㈧㈠中文网 .8⒈

一行人,如同丧家之犬。

出了山林,狠似的瞪了郑绥一眼,“果真唯女子难养也。”

回到许昌城中,郑绥自觉回房,不去十四郎君跟前碍眼,原本一路之上,叔侄俩同在一处用食的规矩,也被打破,各自分开用食,队伍定于次日出,用过晚饭后,郑绥想着十四郎君已过了气头,便前去十四郎君房里请罪。

因十四郎君不愿意见她,郑绥只得跪于门口,喊了声阿叔,“庄子里的事,儿愿一力承担,叔公跟前,儿会请阿兄前去请罪,绝不迁累阿叔。”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响,屋子里摔了物件,灯影晃动,窗纸上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门却没有开,“你一介女郎,能承担什么,赶紧走。”戾气很重,说到后面时,语气中,已是透露出满满的不耐烦。

“别来烦我,我已酬谢神明了。”

听到这句,郑绥顿时失语,抿紧嘴,十四郎君这气还是没消去多少,这次的事,的确是她提前告诉十九郎君,打乱了十四郎君的谋算,但十四郎君做得也太不地道了,用孩子做要挟,想偷偷带着三位小郎出来,以挟持十九郎君。

然而,从小到大,哪怕她真做错了事,也没向谁这么郑重其事地请过罪。

过了许久,见屋子里没有动静,于是道:“儿先行告退,请阿叔早些歇息。”

由刘媪扶着起了身,这次过来请罪,刘媪一意跟来,辛夷几个婢女都没有来,回到房里时,刘媪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这回。小娘子任性过了。”一回来,郎君和十娘的神情就不对劲,甚至跟去的二十个护卫,神情中也带着几分不自然。刘媪去齐五那里了解了详情,她极是赞同齐五的话,“不管怎么说,十四郎君和十九郎君,都是小娘子的长辈。小娘子不应该掺和进去的。”

“十四郎君原本就是奉了老郎主的意思,小娘子这么做,大郎那边,也不好向老郎主交待,而且大郎年纪不大,领着公职,又管着宗族里的事,小娘子做这事的时候,应该多体谅大郎,不能平白给大郎添了麻烦。”

“阿媪。我知道错了。”郑绥连忙告饶,这话自齐五说过一遍,回来后,短短一下午,已让刘媪给念叨了七八遍,忙不迭地唤了晨风送刘媪回去休息。

晨风笑嘻嘻地上前来,又喊了无衣,抱住刘媪的胳膊,“小娘子有我们照顾,婢子伺候着您老早些去休息。明日还得早起赶路。”几乎一阵风似的,把刘媪带走,郑绥方才松了口气,所幸刘媪这两年。瘦了下来,要是还像从前那样圆胖,估计晨风和无衣俩人一起都拉不动。

——*——*——

去岁,南阳归顺大燕,仅一月,平城朝堂就下诏书。任命宗侃为南阳太守、骁骑将军、使持节都督南阳军事,又加封开国县子,南阳郡内,所有属吏,除去宗家原有部属,泰半皆是郑氏族人姻亲及门生故旧。

可以说,一入南阳,就如同进入郑氏自家地盘,与荥阳无异。

然而,十四郎君原本就瞧不起宗侃的出身,这回又因郑绥而迁怒,所以进入南阳地界,如不是宗侃亲来驿站,十四郎君,都不愿进太守府。

“十四从叔,心胸太过狭窄。”这话郑绥不敢当着十四郎君说,可私下里,宗侃问起来时,郑绥还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郑家十九郎君的事,上次从荥阳回来时,宗侃偶然听郑经提过,据他看来,如果郑家二郎主真想十九郎君出来,有的是办法,何必这么弯弯绕绕,“要不,我请钟成去把那庄子给占了,这样一来,你们就不用愁十九郎君不愿出来。”

钟成,即为颍川太守,那庄子在许昌西北方向,属颍川郡辖内。

“别,千万别。”郑绥慌得急摇头,“这百余年间,中州地带,仅有那么一片净土,不曾受战争沾染,况且,从叔还是平城记录在案的逃亡之人。”故而,二叔公才希望十九郎君去南地。

瞧着郑绥满脸紧张地望着他,宗侃不由大笑,指着郑绥道:“你放心,颍川钟氏与郑家也算相熟,真要让钟成过去,大郎写封信,比我去请更管用。”

他只是做事喜欢直接。

听了这话,郑绥一时放下了心,方才她是真担心,宗侃去占了那庄子,“我手上有两封信,请姊夫帮忙派人送出去,一封是送去洛阳给大兄的,一封是送去襄樊给五兄的。”两封信的内容,都说了十九郎君的事,只是给大兄的信,希望大兄在二叔公跟前,说明详情,别牵累十四郎君,就像十四郎君所说,她一介女郎,能承担什么,她闯了祸,只能请求长兄去做说客。

而给五兄的信,是让五兄提前知晓这事,她估计,依照十四郎君的气量,到了襄樊城,这口恶气,也不一定会消去。

“这个没问题,十娘把信给我,我就派人送出去。”宗侃应得很爽快。

“我晚点让齐五送过来给姊夫。”两封信,她这几天在路上早已写好。

因四娘郑纷在陈留,未回南阳,宗侃也未安排族中女眷招待郑绥,并且,十四郎君余气未消,又不待见宗侃,所以,一行人只在南阳府内停留了一天。

次日一早,宗侃来送行时,瞧着十四郎君早已上了前面一辆马车,脸色依旧不善,于是唤了声十娘,走到郑绥跟前,咧着嘴笑道:“不用再心中不安了,姊夫已经替你赔了罪,阿叔这次推荐的两个陈家子弟,姊夫都给安排了官职。”

这话的声音可不低,尤其是宗侃的大嗓门,郑绥瞬间冏了,恨不得让人封了宗侃的嘴,说起来,宗侃已年近四十,怎么还如此大大咧咧,难怪被四娘给捏得死死的,这么一想,郑绥还是希望,四娘能早些回南阳,更何况,宗家人口简单,四娘不回南阳,南阳府内,连个帮衬招待的女眷都没有。

四娘这次让大兄郑经给留在陈留,一是阿6小郎早产,身子弱需要调养,一是四娘好高骛远,攀姻结亲,让大兄责令在陈留思过。

随着宗侃归顺平城,加官进爵,又因与郑氏的姻亲关系,得到大部分世族的支持,社会地位进一步的提升,四娘的心思,便也渐渐大了起来,启郎年仅八岁,德音四岁,阿6尚在襁褓,四娘就要给三个孩子定亲,她相中了三家,一是平城阿舅家,一是六嫂卢氏的娘家,一是二叔公家。

大兄郑经当即就黑了脸,直言:启郎和德音的姻事,不许她插手。

眼下的南阳境内,一片太平,郑绥推拒了宗侃派人护送他们的好意,至于宗侃送的十箱添妆,多为布帛衣裳、珠玉饰,四娘去陈留之前便已准备,算是四娘的一番心意,郑绥便大方地接受了。

宗家家资丰厚,上年,阿罗去王家,四娘送了八箱陪嫁。

南阳下有五县,抵达襄樊边境,用了六天时间,也不知是不是那封书信的缘故,五兄在襄樊边界的关口处,迎接他们。

阔别三年,世事兜转逐流水,惹得流光把人抛。

郑绥见到五兄的那一刻,还是失声地喊了声阿兄,眼中有泪更有光,神情是欢喜是激动。

“一别十载,五郎容光依旧,玉树临风,出类拔萃,实使芸芸众生惭愧。”十四郎君一见到郑纬,一把托住郑纬的胳膊,似换了个人一般,大加夸赞。

郑纬唤一声阿叔,还未行礼,就让十四郎君郑汶给拉了起来,“阿叔谬赞,阿叔历职数郡,野奴浅薄,还须向阿叔讨教。”

十四郎君一时红光满面,拉着郑纬的手,哈哈笑道:“许久不见,你小子倒是知晓谦虚了。”

“这距离襄樊城还有半天的路程,阿叔请先上车回襄樊城,野奴都已安排好住处。”

“好说。”十四郎君拍着郑纬的肩头,拉着郑纬上车。

郑纬没有拒绝,跟着一起上车,却回头望了郑绥一眼,带着几分安抚,“熙熙也先回车里。”

郑绥还没回过神来,五兄已让十四郎君给拽上了车内。

“小娘子,要启程,请先上车。”一旁的辛夷提醒道。

郑绥只觉得哭笑不得,十四郎君这一路上,不是对她都爱理不理的,怎么对五兄这么热情,她和五兄,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让他给拉走了。

三年未见,五兄依旧光彩照人,清俊挺拔,一身素色衣裳,木簪束,简朴素雅,透着几分风流飘逸,这几年偏安临汝,专心治学,越有了阿耶的影子。

临汝,现已改为南荥阳郡,专门安置荥阳郡内南迁之人。

谢尚书去岁病亡,五兄作为女婿,原本只需要服三个月的缌麻,但在谢尚书的灵堂上,五兄对外宣称,为报答谢尚书的知遇之恩,将服齐衰之服,长达三年,故而一直未曾出仕。(未完待续。)

第三百零九章 至亲

第三百零九章至亲

“阿叔,熙熙年幼,不知世事,野奴在此以茶代酒,给阿叔赔罪了。㈧㈠中文网Ω.ㄟ8⒈”郑纬举起案几上的盏杯,敬向上的十四郎君。

“你我叔侄至亲,何必如此生分。”十四郎君含笑举盏,掩袂饮尽,尔后,放下酒杯,又道:“若真计较起来,亦是阿叔虑事不周。”

只字未提郑绥。

“此事真不怨阿叔,六年前,野奴见过十九叔一面,当年三房突遭变故,十九叔沦落山野十余年,世事皆非,万念俱灭,早已不理人间之事,纵使强迫出山,必定心怀愤怒,不过徒添怨恨,若使骨肉离间,反而不美。”郑纬说到这,微微一顿,望向十四郎君,“野奴当日,就是想到这一点,才熄了请十九叔出山的心思。”

“野奴知晓,二叔公一直心忧三房后继香火无人,希望能找到三叔公的后人,听闻十九叔还活着,二叔公心头如同放下一块大石,作为长辈,更不愿放任十九叔不管,故而才要找到十九叔。”郑纬小时在平城,就听二叔公提过,有意要出继三伯父一系给三房,只因更希望能找到三叔公一房的人,所以才迟迟未在族中提出。

“四伯父长孙诫郎,今年二十有一,两年前娶妻琅琊诸葛氏,现已有衽在身,这次阿叔返回荥阳,可把诫郎带上,诫郎才是三房的长子嫡孙,三房后嗣有人,叔公见了他,必定会高兴。”

十四郎君一听这话,心里一喜,望着郑纬两眼带光,“那小子我听阿耶提过,只是如今他是否已出仕?”

“不曾出仕,在族学里,跟着四房的二十一叔,打理着族学的庶务。”

十四郎君皱了下眉头。“这可不行,诫郎既已二十一岁,年纪不小了,野奴作为阿叔。该为他做些打算才是,好歹是三房嫡孙。”

“这是自然,阿叔尽管放心。”郑纬耐着性子回道,又举盏敬了十四郎君一杯茶,一杯饮尽。自是侍立在旁的婢女执壶满上,正在此时,僮仆思旧进来问:“已到了晚饭时间,是不是可以传饭了?”

郑纬听了,转头望向十四郎君,“阿叔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着实辛苦,今晚好好吃一顿,这厨子,还是野奴来后。罗家送过来的。”罗氏是襄樊城中大族,连这宅子,也是六年前,初进襄樊时,罗家赠送的。

十四郎君拊掌赞同,“阿叔此来南地,正欲一尝南地的鲈脍莼羹。”

思旧领命正要退下,又听郑纬喊了声,“慢着。”

“继郎和缙郎是否已经回宅?”

“回郎君,已经回来了。”

“请他们过来。拜见十四叔,一起用晚饭。”

“喏。”思旧应一声,才退出去。

郑纬回头,便和十四郎君讲起四房这两位小郎。缙郎是七伯父次子,继郎是十五叔长子,两人如今都跟在他身边。

片刻功夫,缙郎和继郎就过来了,自是少不得一番见礼,俱是初次见面。薄叙寒暄,一顿饭吃下来,和和乐乐。

饭后,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瞧着时候不早了,郑纬亲送十四郎君出了厅堂,尔后,安排人送他去房中歇息,转身时,望了身边的继郎和缙郎一眼,“你们俩也早些去歇息,明早我再问你们事情。”

缙郎很快应了一声,继郎迟疑了一下。

郑纬看得分明,若是搁在平时,郑纬会把继郎留下来,但今晚,他没这心思。

俩人离开后,郑纬回到厅堂内,脸色便沉了下来,人一坐下,手拿起案几上的青釉细碎纹片的茶盏,啪啦一声,盏杯摔落在地,瓷片四散开来。

屋子里的人吓了一大跳,跟着的文士温柚忙地把几个婢女都赶了出去,然后蹲下身,拣起一块碎瓷片,近前放到案几上,“郎君,方才思旧瞧着十娘房中的灯火未熄,想来是在等着郎君,兄妹几年未见,十娘必是记挂着郎君,郎君要不先过去,和十娘说说话。”

“是该去见见那丫头。”

郑纬望着高台上连枝灯,明亮灯火照光耀下,只瞧脸似敷粉莹白,眉如墨画微蹙,“我只是气不过,他年近五十岁,还和一介女郎计较,气量狭窄,脸皮忒厚。”

这话,温柚却不好接。

正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的僮仆征西,抬头附和道:“郎君为这生气,倒不值了,要不是气量窄、脸皮厚,哪能在秦州任上,弄得上下失心,民怨沸腾。”

“就你多嘴。”温柚忙地轻斥一声,瞪了眼征西,温柚是温翁的从侄孙。

“他又没说错,的确不值。”郑纬脸色好转许多,“二叔公曾叹:人丁兴旺,必然良萎不齐,况且,千人千像,哪能个个一样,这趟既派他南来,依照二叔公的秉性,怕是不想他再出仕。”

“事情哪会这么简单,没有老郎主,还有荀家。”温柚斟酌道,颍川荀氏是十四郎君的妻族

郑纬也想到了这一层,起身欲去后院,忽然记起一事,转头对温柚说:“我瞧着今晚继郎是有话要说,你稍后去问问,是什么事?”今日城中罗家有宴,他因要去接郑绥,便让继郎和缙郎俩人过去。

温柚应了声喏。

天空漆黑一片,月与星,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近来几日,天气一直不好,阴阴沉沉的,今日早晨,还下了一场细雨,待到时维五月,黄梅雨来临,细雨绵绵不断,届时,无论驱车还是行舟,路上将会很艰难,这襄樊城,也不能多待,得趁早赶路。

郑纬心中,多少有点埋怨,大兄这婚期定的,太过仓促。

然则,孰不知,郑经知晓,郑纬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又无人能节制,唯恐久则生变,才把日子排得如此之紧。

到了院子门口,让婢女先行去通报一声,只一会儿功夫,就瞧见郑绥走了出来,脚步有点急,辛夷拿着件披风追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晨风,想来是听说他来了,就急急出了门。

“不是说了,不用出来,赶紧进屋,别着了凉。”郑纬止住了步子。

此刻,郑绥身上只着了件单衣,长过膝,想是洗了头,还未干透,一张小脸尽掩在长后面,唯有一双眼睛,乌黑透亮,目光望向他时,欣喜地喊了声阿兄,又抱怨道:“今日初见面,阿兄连吃晚饭,都不叫我一起。”

“也不知道我是为谁,难不成你想和十四郎君一起。”郑纬似笑非笑地看向郑绥,几乎是习惯性想接过辛夷手中的披风,然而终是住了手,“先把披风披上。”说完,率先举步往屋子里走去。

“小娘子就是不听劝。”晨风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又伸手撩起郑绥的长,用带束起来,方便辛夷把披风披在郑绥肩头。

郑绥回头瞪了晨风一眼,“别磨牙了,赶紧把我头给绑起来。”

晨风笑嘻嘻地忙应声喏。

一旁的辛夷看了一眼晨风,摇头道:“都是小娘子把她给惯坏了。”

且说主仆三人进屋后,郑纬已在屋子正堂上的榻上坐下,终南正端着碗酪浆出来,郑绥忙地走过去,接过那碗酪浆,递给郑纬,“阿兄,先喝碗酪浆。”

“放着,你留着自己喝,原本就是阿兄给你寻来的。”

郑绥笑着应了声好,重新把酪浆递给终南,尔后跪坐在下的榻上。

“十四郎君的事,你别再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郑绥忽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两眼明亮有神地望着五兄,“阿兄已经解决了。”语气是肯定,瞧着五兄没有否认,似卸下一副重担,透着几分欢喜与自豪,“我就知道,阿兄最有办法。”

“今后,非你所能及之事,不许再掺和。”

郑绥连连点头称是,又恐郑纬不信,又忙说一句,“没有以后了。”

一瞧郑绥这样,郑纬也知道,这话又是左耳进,右耳出,倒也没再多说,目光瞧见案几上,放着一封信函,还有一枚印章,福黄玉刻成的印钮,上头雕着只辟邪,小巧而精致,是他不曾见过的,拿起来,看了一眼,问道:“这枚印章是阿潼刻的。”

郑绥脸上的笑容一滞,轻轻嗯了一声。

“收起来,我记得,阿舅和阿耶从前给你刻了好几方印章。”

然而,这回,郑绥没有吱声,只是略微垂下了脑袋。

郑纬瞬间觉得无力,阿耶想得很好,可就是不曾想到,十四郎会英年早夭。

别说是阿耶,就是大兄,肠子也悔青了。

一时之间,又想起桓裕来,桓裕的确是当世难得的将才,三年前助圣上篡位,现今督掌徐扬二州军政,手上集有南楚一半的兵力,不用大兄多言,他也知晓,这桩婚事,于郑家来说,是利大于弊,若联姻的不是郑绥,是郑家任何一位女郎,他将会极力赞同这门亲事的,只因是郑绥,方有犹豫,但也仅止于犹豫。

于他来说,有太多的权衡,哪怕知晓,郑绥和桓裕两人性情,实在相差太远,然,此时此刻,他都不敢开口询问,郑绥是否愿意。

其实,大兄的担心,纯属是多余的,他与大兄,算是真正的兄弟,可谓志同道合。

他受教于阿舅,大兄受训于大伯。

本质,并无区别。

终归,家族利益尤先。(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章 典签

郑绥睁开眼,看到的是一顶青葛帐,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已身在襄樊城中,郑家的宅院里,昨晚上,五兄离开时,和她说,会在襄樊城中停留两日,让她今日不必早起。㈧㈠中文 『 网Ω.ん8⒈

连日来早起赶路,身子已疲惫不堪,昨晚上,才睡一个安稳觉。

坐起身,掀起帐帘,外面,天光大亮。

不用看时辰,郑绥也知道,很晚了。

“小娘子醒了。”候在外面的婢女,一听到动静,就走了进来,辛夷上前把帐帘挂到左右垂下的银勾上,终南扶着郑绥下床,蹲下身服侍她穿上丝履,无衣手上捧着一套衣裳,晨风带着四个小婢女捧着洗漱的水进来。

郑绥伸手揉了揉眼睛,“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三刻。”

果然很晚,往常皆是辰初必起。

洗漱后,要换衣裳时,终南从无衣手上取走小衣,露出下面一件杏黄牡丹折枝刺绣短襦,以及葱白底绣红梅花裥裙,无意间,郑绥的眼睛余光瞟过,忽地顿住,她日常所穿,皆是终南在经手,这套衣裳,她没一点印象,“这是何时所制的新衣?”

况且,眼下终南也不该拿出这套衣裳来。

“回小娘子,这是五郎今早让明妪送过来的,明妪留下话,说是五郎说的,小娘子昨日打扮太过素净。”辛夷忙地开了口。

五兄从不在意这些衣裳饰。

怎么会突然没来由地打明妪送套新衣裳过来?

郑绥看了眼终南,“收起来,去把前几日穿过的那套广袖细葛麻衫裙取来。”

终南忙地应声唯,和无衣一齐出去拿衣裳。

后面,再没人自作主张,一切按旧,梳妆后,郑绥坐在榻席上喝了杯温热的****,尔后再吃了碗菽豆粥,粥里加了红枣和饴糖。

“有事?”用过早食后。郑绥现晨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撅了好几次嘴,却让辛夷给制止了。

“婢子不说,让辛夷姐姐说。”晨风扔下这句话。微微躬了下身,转身就出去了。

郑绥也没制止,只是目光望向辛夷,透着几分疑惑,“怎么回事?”

“回娘子。早晨,明妪送过来一箱子衣裳和一匣子饰,说是桓三郎君,送过来给小娘子的。”

桓裕?

郑绥目光一闪,垂下几分,昨晚五兄未曾提起此事,想来这些,是今早送过来的,那么,此刻他也在襄樊城中。心头极其惊讶,又没来由的一慌。

她幻想过成亲时相见的场景,却没想过成亲前相见的场景。

自那次一别之后,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

谁知,到底命运弄人。

她既来了南地,既已和他定了婚期,早晚都得见,再是窘赧,也得见。

抬头问向辛夷。“他可是今早过来了?”

“没听二门外的人说起。”辛夷摇摇头,晨风是最爱打听这些消息的,今早什么都没打听到,“这些物件。想来是派家仆送过来的。”

郑绥心头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那现在谁在宅子里?”

“只有五郎在,四房的二郎一早陪着十四郎君去逛襄樊城,七郎更是早早就出了门。”

四房二郎是郑缙,七郎是郑继。

“我去见见阿兄。”郑绥起了身。一眼又看到,南窗书案上,那封未完的信函,以及那枚印章,想起昨晚,五兄说的话,让她把这些物件收起来,犹疑了一下,耳畔又响起大嫂李氏所叮咛有关当下的话来。

她和十四郎,都已成过往。

留着这些死物,也是徒惹悲伤。

只是,她只剩下这些死物了。

拿起那枚印章,还有案头那两本小册子,《百贤图》与《百美图》,厚实的藤纸封面,颜色褪去许多,尤其是那本《百美图》的小册子,这一年来的摩挲,反而显得陈旧泛黄,仿佛从旧纸堆里寻出来的册子。

一大早的,五兄派人送了新衣过来,大约是提醒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把这些都收起来,用一个箱子锁起来,还有那些字画,那些小物什……”说到这,郑绥目光望向辛夷,“你知道的,你看着收拾吧,趁着在襄樊城的两天时间,都清理出来,一并锁起来。”

辛夷心头唯有苦笑,她知道,她的确是知道。

王十四郎是位连个盛花的瓶子,都能说出几分风雅的人,在陈留一年,他和小娘子互赠的物件又极多,何况,除了账册上有的,还有许多是未上账册的。

最后,竟然收拾出两个大箱子。

只是收拾好后,她也没有特意去告诉郑绥。

而此刻,郑绥说完话,再对上辛夷询问的目光,似逃也一般,出了院子。

临近五月,天气转热,此时的天空又阴阴沉沉的,周遭都透着一股闷热的气息,令人窒息。

得知五兄在外书房,便直出了二门,到西南角的院落里,身边只带了晨风和阿爰两人,一进院子,庭院里遍植木樨,叶子呈暗绿色,葱葱郁郁一大片,白色小石子铺成的小径从左右两侧延伸开来,在树丛中穿梭。

“除了阿兄,可还有其他人在?”郑绥问向门口守着僮仆。

“只有郎君和温先生在,没有外客。”

郑绥听了,便没有让僮仆去通报,直接沿着右侧的一条小径往里走去,这宅子,因常年无人居住,树丛中的杂草,都已有齐膝高,至于小径周围却无一丝杂草,大约来之前,已让清理宅子的奴仆给清理掉了。

正房的四扇门大张打开,征西和思旧两人,候立在台阶下,一见到郑绥过来,思旧忙地转身去屋子里通报,片刻间,便出来领着郑绥进去,晨风和阿爰两人给拦了下来,不曾踏上台阶。

“阿兄。”郑绥进屋,只瞧着五兄郑纬和温柚,相对而坐,中间有一个小炉,炉上放着锅子,炉旁有银火钳、木炭及一方小几,几上摆着茶具。

这是在煮茶。

“十娘来了。”温柚作势要起身行礼,却让郑纬给制止住。

“先生且坐着。”说完这话,郑纬目光打量着郑绥,一身葛麻布衣,头上那两支银簪子也未曾换掉,心中略有些失望,又有些微欢喜,“你也先坐着,这水虽不及清峰观后山的泉水,却也是谷隐寺旁清溪中的活水,你稍后尝尝味。”

郑绥点了点头,屋子里只有温柚和五兄两人,没有婢女,征西和思旧都候在外面,想来是在谈事情。

只听郑纬吩咐道:“蒯建家中,让继郎今日下午亲自去一趟,送两个婢仆和百石米粮,至于单新,缙郎下月初要去一趟桂阳王府,借着送喜帖的由头,私下里把单新历年来,作奸犯科的记录给到单新一份,并附带一部分证据。”

蒯建是桂阳王府长史,单新,桂阳王府典签。

“让缙郎去桂阳王府?”温柚一脸错愕,初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良久,才斟酌道:“五郎,继郎虽年纪小,却不失稳重、厚道。”他实担心,缙郎性子太过莽撞与冲动,单新是圣上亲信,作为王府典签,掌桂阳郡军政,又有独奏之权,王府内一举一动,皆受其制约,眼下,桂阳王萧章已与典签单新势如水火,没必要再火上浇油。

“先生,单新进桂阳王府前,曾任汝南王府典签,汝南王最终被赐死,这里面,他功不可没,你觉得我们能拉拢这人?”

“虽不能拉拢,但最好留有缓冲余地。”温柚劝道,他们私下去找单新,就是希望缓和矛盾。

“狐假虎威,没有谁能比阿缙做得更好,只要我们借他胆子,”说到这,郑纬呵呵一笑,他是近来才现,缙郎装腔作势的功夫,无人能及,“单新不比蒯建,他出身寒族,除了今上的信任,根基全无,我们只要他忌惮,尔后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锅里的水还未开,郑纬又往炉子里夹了两块木炭,道:“我担心的,是萧章那混账,又会自我作死。”

“有九娘在,大王总会顾忌一二。”在旁的郑绥,多少听出点名堂来。

郑纬笑了笑,看了郑绥一眼,“偏你知道。”

话音一落,就听到征西进来禀报道:“郎君,四郎一家子从荆州赶过来了。”

郑纬此前并未接到任何消息,有些不解,很快就释然,“让人领着他们先去见崔娘子,之后再请明妪安排院子。”因在襄樊停留两日,过荆州府时,郑纬这一行人,将不打算再作停留,四郎郑纭一家子都在荆州府,如今过来,想必是为了拜见崔娘子。

“稍后,喝了茶水,你先去见一见四嫂子,顺便看看两个侄子,询娘已有五岁,谌郎自出生后,你还未见过。”郑纬是知道,郑绥素来喜欢孩子。

“大嫂一直想要个女儿,要是早知道,四兄女儿多,就把询娘抱给大嫂子,养在大嫂膝下。”

“胡说,”郑纬瞪了眼郑绥,“四郎膝下,如今有名有姓的就这两个孩子,其他的,你不用去理会。”

郑绥知晓这意思,那些婢妾生子,随母依旧为奴婢,并未得到郑家的承认,也不是她能置喙的,想起来此的目的,遂问道:“阿兄,桓三郎是不是还在城中?”

“你想见他。”郑纬这话是肯定的语气。

良久,郑绥不可置否地点了下头。

“这倒是意料之外呀!”郑纬语调懒洋洋的,伴随着轻笑,目光却紧紧盯着郑绥,似要看得明白。

只是这目光,太过逼仄瘆人,盯得郑绥,不自觉地浑身紧绷起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一章 结缘

郑绥伸手用尽全力一推,郑纬一个不防,歪倒在地,不等他回过神来,郑绥起身便跑出了书房。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郑绥,你给我站住,越大越不像话。”

不理会后面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路拼命往前跑。

等出了院子的门时,方停了下来,跟着追上的晨风和阿爰,都气喘吁吁的,等到了跟前,晨风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手胸口喘气,“小娘子……小娘子怎么惹郎君生气了?”

她是头一回听到五郎连名带姓地叫小娘子。

是呀,多少年没和五兄动过手了。

可刚才她一下子气得牙根痒痒,也就没管那么多,她从来看不惯,五兄逗了她之后,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把她当傻子似的取笑。

“阿兄还以为你不想见他,早已替你打他走了,要不我们经过庐陵时,如恰巧他在庐陵,阿兄就带你去见他。”

郑绥甩了甩头,把五兄方才最后抛出的这句话放置脑后,估计五兄今天也没功夫理她,而四郎一家子去拜见崔娘子,尤其殷氏及两个孩子是头一回见,怕是需要耽搁一些时间,“走,去找明妪,看看四娘子他们的院子。”

原本这座宅子不大,只有四个院落,五兄来之前,已派遣仆从过来彻底打扫过一遍,安排给四郎一家子住的院落,紧挨着后门,与前面三个院落,隔了个花园和池塘,走过来有一段距离,郑绥过去的时候,明妪带着一帮仆妇,正在收拾院子,安置榻席和帏帐。

“小娘子来了,四郎和四娘子还没回来,小娘子先进去坐坐。”明妪见到郑绥,忙地迎上前来。

郑绥笑着应了声好,瞧见院子里放着几个大的箱笼行李。应该是仆从先把这些送过来的。

这院子,比她住的大上许多,一排长七间的正房,东西两边的厢房有十来间。中庭占地极阔,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圆形花坛,用大石头垒围成的,花坛里的盆栽杜鹃花,是刚端过来的。东南角一排绿柏,隔出一方幽静,后面砌有三间屋子,可辟作书房。

院子里的小径,皆是用白色小石子铺就。

郑绥对绿柏后面的三间屋子感兴趣,不同于其他青砖绿瓦的房子,而是用红砖白瓦砌成,又在凸起的小坡上,格外得引人眼球,穿过一排葱绿的柏树。灌木丛生,苔痕遍地,白石砌成的台阶,藤蔓沿伸开来,阻拦住了上去的阶径。

“小娘子,这里都没人打扫,就别上去了。”阿爰瞧着郑绥还要往前走,忙地出言劝阻。

晨风走在前面,一边弯腰清除脚下的藤蔓,一边对郑绥笑嘻嘻地说道:“小娘子。婢子先上去瞧瞧,给小娘子探路。”

这台阶足有二十余阶,又较为陡峭,再往上。便有个巨大的方形石块,然后两边转折分道,前面的道路,都淹没茂密的草木丛中,此刻站在下面仰望,无法看清。

郑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就听到一大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院落走来,人数不少,又夹杂着孩子的说话声,想来是四郎郑纭和四娘子殷氏回来了,一时间,郑绥也无心上去,遂脱口道:“不上去了。”

转身就欲离开这儿。

只是刚抬脚,就听四娘子殷氏尖锐的声音传来,“季开,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季开,是四郎郑纭的字。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这是四郎郑纭的声音,声音不高,却透着几分不耐烦。

“我不同意。”

“娘子,阿姨是我生母,她到底生养我和九娘一场,我侍奉她老人家百年终老,亦是应该的,”声音一顿,又细声劝道:“你放宽心,阿姨从不管事,就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我只是想尽尽孝道,让阿姨得以安享晚年,以聚天伦之乐。”

郑绥没想来,一进门,四郎和殷氏就吵了起来,心里正后悔来这里,进退维谷间,不知是该出去,还是不出去。

只听到殷氏一声冷哼,“孝道?她回临汝,难道郑家还会少她那一份供养,她住临汝,四时节令,难道我们就不会去睢她,怎么才一来,就非要和我们住一起。”

“殷氏,你别钻了左性,让阿姨和我们回荆州府,原是我提的,刚才你也看到了,不关阿姨的事。”四郎郑纭这声音,大约是气得,也不自觉地大了些。

院子里的仆从,已66续续都退了出去。

郑绥心里不由暗道:好了,这下也不用出去了。

她这是第一回亲眼见四郎和殷氏吵架。

“郑季开,别让我说出难听得的,你身边的那位崔先生,别以为众人都是瞎子,我就不信,这不是他挑唆的。”

四郎郑纭似让人戳到了痛处,大喝一声,“你闭嘴,尽日胡乱攀咬,跟个泼妇似的。”

“你骂我泼妇?”殷氏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脖子都红了,话也说得有些急,“我只说他一句,你就急成这样,如果他真的立身正,怎么在郑家时,又跟个影子似的,不敢在人前露面,也只敢在你面前充亲戚。”

“够了。”郑纭气咻咻地吼了一句,“接我阿姨回荆州,是我临时决定的,我也不是和你商议,而是告诉你这事。”

“我不答应,有她就没我。”

“行,那你明日就回临汝。”

话音一落,殷氏的脸一片煞白,衣袖突然被拉了一下,正要喝斥,看到女儿询娘一张胆怯的脸,圆溜乌黑的眼睛,透着几分害怕,“阿娘,阿婆长得漂亮,和九姑姑一样漂亮,阿弟也想和阿婆一起住。”

“胡喊什么,阿婆是你喊的,谁是你阿婆,你阿婆早死了。”

这话哪里是冲着询娘去的,明着是冲他去的,郑纭气得眉头都挤到一块儿,先前在阿姨跟前时,可是殷氏让喊的,“你说孩子干嘛。”

声音也不低。

郑纭巡视了四周,乖觉的仆从,早都退了出去,两个孩子明明也已让奶娘抱下去了,只是询娘怎么又回来,“你奶娘呢,怎么没人管你?”又冲着殷氏道:“这就是你给询娘安排的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殷氏让臊得没脸,连带盯着询娘的目光,透着怒火,“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去找你奶娘。”

询娘的身子明显哆嗦了一下,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郑绥突然从绿柏后面走了出去,喊了声四兄四嫂。

“熙……十娘……你怎么在这儿?”

郑纭和殷氏没料到郑绥在院子里,见到她时,大吃一惊,想着方才的情景,顿时又气又恼,又没意思,难得的异口同声。

只是郑绥没有解释,反而走近前来,蹲下身来,抱起询娘,“阿兄和嫂子要吵架,也不该迁怒孩子,询娘才五岁,你们也不怕吓着她,我先带她去我院里。”

说完,带着晨风和阿爰就走。

郑纭和殷氏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

“……与罗家的联姻,前次在宴席上,我已经口头应允了罗明府,这事交由缙郎去办,我记得族中女学,有几个适龄的小娘子,有必要先问一下七伯母,以及庶长房的泉嫂子,请她们拿主意。”

“蒯长史家的求亲,先回绝,眼下,两家不合适。”郑纬用笔逐条勾了下几面文书上的各条陈事。

罗明府,即罗伏生,罗家下一辈的当家人,曾任随县县令。

蒯长史,蒯建,桂阳王府长史,对于这个人,现今,他们郑家是远不得,他毕竟是王府长史,但更近不得,近则使上疑心。

又连着说了几件事,郑纬才收了笔,把案几上的文书收起来,递给一旁的温柚,才转头望向早已跪坐在右下的四郎郑纭,“你想接崔娘子去荆州。”

“我阿姨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我想亲自奉养她几年,以报生养之恩。”

郑纬接过征西递上来的茶水,对郑纭说道:“这是谷隐寺的溪水,你尝尝。”

那边厢,思旧也端了杯茶水放到郑纭身侧的几面,郑纭端起来,刚喝了一口,就听到郑纬说道:“只要四娘子同意,我不会拦着。”

郑纭脸色一变,他已料到,上晌,他和殷氏的争吵,郑纬会知道,然而,没有料到,郑纬会插手,“五郎,我会处理的。”

不希望郑纬干涉。

“我不插手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但你要记住,如今的皇后姓殷,是四娘子的内侄女,殷家权势冲天,阿肆在京中的安全,全系于此。”

阿肆,是萧章和九娘郑芊的长子,作为人质,留在建康。

“桓叔齐和离,另娶十娘,已结怨于殷家,我不想节外再生枝。”郑纬冷冷地盯着郑纭,一时间,郑纭只觉得头皮麻。

沉默半晌,郑纭方开口,“我会和娘子谈好。”说完,他想起来找郑纬的正事,忙地岔开话题,“前几日,在衙里,庾治中给我透露个意思,相中了继郎,想与我们家结亲,我觉得有点突兀,就没敢答应,但也没有回绝。”

庾治中,名光,任荆州府治中从事,是吏部尚书庾琼之从弟,庾贵妃之从叔,当年庾贵妃原许配给萧章,后让萧章设计给进了九江王府,原本两家就没有往来,又因这一桩丑事,便彻底冰封起来,没有接触。

又听闻,这两年,殷皇后和庾贵妃在宫中闹得厉害。

庾家这是想破冰、结缘。

王谢庾桓袁萧。

郑纬心中数着南地的侨姓世族,很快便有了决定。(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二章 形势

郑绥带着询娘回院子。㈧㈠中文网Δ.ん8⒈

一路上,倦缩在郑绥怀里的询娘,眼泪浸湿了郑绥的半个肩头,起初,低低的哭泣声,呜咽得似刚出生的奶猫一般,郑绥轻抚询娘的后背哄着,到后面,愈哄愈地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声音渐大,似极其伤心。

人便是这样,受委屈的时候,若是无人在意,最多偷偷哭几下,然而,一旦有人哄劝,反而越觉得委屈,越哭越大。

眼泪,落在怜惜你的人眼中,那是心疼。

直到哭累了,方停歇,一张小脸红彤彤的,泪痕阑干,眼睛都给哭肿了。

晨风打了热水进来,郑绥先盥洗了手,尔后方绞了巾帕,亲自给询娘擦脸,“你这眉眼,长得和你九姑姑有几分神似。”

询娘哽咽着答了一句,“先前那位……阿婆也这么说。”

只瞧着无衣捧了两套衣裙进来,郑绥这里没有小孩子的衣裳,这两套衣裙是询娘的奶娘莫氏送过来的,无衣拿了衣裳,莫氏也跟着要进来,无衣没敢让她进来,令她先在外面候着,自己先进来禀报,“小娘子,元娘的奶娘过来了,想接元娘回去歇息。”

询娘在下一辈里的女娘里,排行老大,故而称元娘。

听了这话,别人尚可,询娘不自觉地向郑绥身上靠了靠,郑绥见此,心头一疑,抬头给晨风使了眼色,“你出去一趟,让奶娘在庭院里候着,不必进来。”微一顿,又道:“打人去和四嫂说一声,就说我说的,元娘今日在我这里住下。”

晨风应了声喏,退了出去。

“姑姑,方才是我有意把奶娘给支开的。”询娘伸手拽了下郑绥的衣袖,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无措与慌张。

郑绥伸手揉了揉郑询的脑袋。蹲下身,笑了笑,“没事的,我们先换衣裳。”询娘身上的襦裙。都起了皱褶。

一听这话,询娘瞬间松了口气,甜甜一笑,应了声好。

终南上前道:“元娘就让无衣来伺候,娘子身上的衣裳也该换了。”

刚才一心只扑在询娘身上。郑绥没留意,这会子,终南一提醒,始觉得肩上湿粘粘的,不由哭笑不得,终于体会了一回,当年大嫂的心境,轻轻捏了捏郑询的脸蛋,“没料到,你这丫头。也是个能哭的。”

“怎么也比不上娘子小时候。”进来的辛夷,噗嗤一笑。

郑绥没好气地瞪了辛夷一眼,“你也跟着晨风学坏了,敢拿我打趣。”

“婢子可不敢。”辛夷来上前扶着郑绥往里间走去。

郑绥回头看了眼询娘,“先让无衣给你换衣裳,再把头重新梳一下,姑姑等会儿就出来。”

一行人进了里间,终南重新找了套葛布襦裙,辛夷一边帮郑绥脱外衫,一边说道:“元娘身边的那位奶娘。还是让晨风去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连她都觉察到元娘郑询的反应异常,没得个小娘子还怕起了身边的奶娘。

郑绥点了点头,脸色有些不好看。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主仆俩人心里正纳罕着,一套衣裳还未换好,就瞧见晨风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这奶娘,不是咱们郑家的人,是四娘子带过来的。听他们底下人说,四娘子不是太喜欢元娘,使得这奶娘便有些不太上心。”

殷氏不喜欢询娘,自询娘出生时,郑绥便瞧了出来,询娘和谌郎,虽相差两岁,但实则只隔了十三个月,怕是谌郎甫一出世,殷氏一颗心就扑到谌郎身上,久而久之,底下人也显出形迹来。

郑绥换好衣裳出去时,郑询跪坐在榻上,无衣正给她梳头,旁边还有两个小婢女侍立,一人捧着饰盒,一人捧着梳妆盒。

“十姑姑。”

郑绥含笑应了一声,在郑询身侧跪坐下,瞧着她换了件粉色的短襦裙,在旁边的饰盒子里挑了两朵芍药绢花,放在郑询头上比了比,“今日就戴这两朵。”

捧着饰盒的小婢女忙讨巧道:“这两朵绢花,小娘子很喜欢,往常常戴,娘子一来就挑中,可见是姑侄同心。”

郑绥回头看了眼那婢女,瞧着面生,一身青色衣裙,长得眉清目秀,即不是她屋子里人,定是郑询跟前的婢女,只是话音才一落,就听旁边扎着红头绳的小婢女轻哼一声,一双眼睛都要斜到天上去了。

“阿帘,你先出去玩一会儿。”

“谁稀罕待在这里,”郑询话音才一落,那位阿帘就把梳妆盒放到矮几上,又冲着郑询说道,“莫阿婆和裘姐姐还在外面跪着,我去告诉我阿婆。”

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郑绥喊了一声,“你阿婆是谁?”

“我阿婆是夫人身边的奶娘。”

四郎郑纭的官职是正五品的从事中郎,按制四娘子殷氏应受封县君,但她因是皇后之姑,被额外敕封为正三品的郡夫人。

故而,阿帘这婢女才会口称四娘子为夫人。

殷氏身边的奶娘,那就秦妪无疑。

从前在南地,可不见秦妪有这么大胆子,没料到,她孙女胆子这么大。

门口早有知事的婢女拦住了阿帘的去路。

郑绥回头喊了声辛夷,“你领着这婢子去找一下秦妪,好好问问秦妪,这是怎么回事?让刘媪跟着你一块儿去。”

“唯。”

辛夷应了一声,往外走到门帘处,就听到身后传来询娘的叫唤声,喊了声姑姑,辛夷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就瞧见询娘已起身,靠在郑绥身上,嗫嚅着嘴,似有话要说,而郑绥伸手把询娘抱在怀里,“赶了一大上午的路,想必是饿了,正好晌午,我们先用午食,休息一会,下午姑姑带你出去走走。”

一边派人去传食,一边又给询娘眉心点了朵梅花钿。

——*——*——

襄樊至荆州仍旧是坐马车,自荆州上船,一路东流,在江州换成小舟,沿赣水南下,转汝水。

这一回,不但郑绥坐不惯舟船,十四郎君在船上,更是晕了一路,仅仅七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呕吐不止,呈现出水土不服的症状来。

于是,一到江州城,便换成马车,但行李辎重,依旧随舟抵达临汝不提。

十四郎君郑汶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坐船,差点丢了半条命,在江州城歇息了两天,才缓过劲来。

端阳过后,天气渐热。

郑纬和十四郎君坐在牛车中对奕,牛车平稳,角落里的香炉散出阵阵清新的霍香,香气芬芳去浊,使人心身平和,这霍香是疾医前两天,瞧着十四郎君呕吐不止,给开的方子,比吃汤药都管用,因此,郑纬把方子给了终南一份。

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郑绥同样消瘦了许多,郑纬瞧着心疼,恨不得早日回到临汝才好,然而,行程却一缓再缓,一是由于天气,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更稠,雨多路滑,出行不便,一是因为十四郎君和郑绥俩人,都好似大病初愈,怕他们身子吃不消,车马不敢行驶过快。

郑纬跪坐在榻席上,一手扶着身旁的凭几,一手放在膝前,手里摩挲着两粒白子,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十四郎君盯着棋盘,冥思半晌,才落下一粒黑子,只是黑子才落盘,随后,郑纬就放了粒白子。

“五郎的棋艺,可比十年前,见长许多。”十四郎君不由感慨不已,手举着粒黑子,犹豫不定。

郑纬并未催促,问道:“阿叔是否见过我二兄的棋艺?”抬头笑望着对面的十四郎君,“珠玉在前,阿奴岂敢懈怠。”

珠玉在前么?

可不就是珠玉在前,望着面前的郑纬,松神玉质,光华夺彩濯目,展眉一笑,仿佛使春景失色,皓月无光,十四郎君顿觉目不交睫,微微失神,又想起阿耶夸赞的话来,此乃吾家千里驹。

大房人丁不旺,却有两个好儿郎。

郑经就不必说,能与阿耶坐而论事,抒己见,神色怡然,侃侃而谈,怎能会是等闲之辈。

而眼前的郑纬,负天下盛名,且不说,士林中的那些虚名妄言,单单这十来日的相处,亦能够令他对郑纬有一个粗浅的了解,现今南地郑氏家族,全由郑纬主导,那位四叔父,纵然大了两辈,在这个侄孙面前,怕是也直不起腰。

如其不然,盘居京口四十余年的四叔父,又怎会,临老了,带着一门子孙回到临汝居住。

到于大房的四郎郑纭也不错。

然而,不要说和五郎郑纬相并论,哪怕他占着一个兄长的名份,仅仅一个嫡庶之别,便足以让他无法与之抗衡。

在郑家,从来是,先嫡庶有别,方长幼有序。

可以说,郑纬在南地,是没了约束。

眼下郑纬没有出仕,但十四郎君很看好郑纬,瞧瞧三年父孝,郑纬所做的事情,开课授经,名声日隆,突然之间,十四郎君就猜到,接下来的三年齐衰之服,或许也是郑纬计算之中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看看眼下南楚的形势便能一清二楚。

郑纬是身在东山,心在庙堂。

南楚皇家宗室薄弱,又在互相残杀中,势力消磨殆尽。

荆州刺史袁纲,持节,都督荆湘益司雍宁应七州诸军事,领护军将军,掌握了南楚的一半兵权。

徐州刺史桓裕,任征北将军、使持节,都督青徐扬兖四州军事。

十四郎君郑汶,不来南地,还不能理解,郑经为何要把郑绥嫁给桓裕,如今全明白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家事

一场夜雨歇,青山滴欲翠。┡Ω㈧㈠中文 网』.『8⒈

万物沐阳泽,天地增光辉。

堪堪历经两个月,郑绥一行人,终于抵达临汝县麻姑山一带的郑氏庄园,自六年前,郑氏族人及部曲三万余人在此安息定居后,从初始的人烟荒寂,到而今的百业俱兴,又6续有人口迁入,另有游学商贾往来,使得此地越地繁荣起来,不比附近江州、豫章等几个郡县差。

郑家庄园依山而建,傍水修砌,峰峦叠嶂的麻姑山与蜿蜒盘曲的汝河都置于庄园以内,极目所致,皆已囊括,占地约有千余顷,由东大门拐入园内,入眼即是山石堆彻,林木茂盛,青砖绿瓦筑成亭台楼阁,房屋宅苑,如星罗棋布,又见蘅芜薜荔,黄桅兰芷,松柏竹杉,杂乱繁密,及至池塘水泽,有若自然。

崇尚自然,表现自然,正是眼下南地世族庄园的特色。

庄园以内的大型宅苑,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分布开来,自北部汝河出口延伸至麻姑山顶峰,其余房屋围绕七座主苑依次建造,看似毫无章法,却又错落有致。

乘坐牛车进园,用了两刻钟,车方停,下车后,只见一块天然圆石立于大门右侧,石上有三个隶书大字,字为:玉衡苑。

他们这一房人的住处。

在回来的路上,她已听五兄郑纬说过。

自上次初来临汝,匆匆一别,这还是庄园建成后,她第一次回来。

玉衡苑内,高楼矗立,画栋雕彩,华宇工巧,馆阁崇丽,郑绥换乘肩舆,沿路进去,一阵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半晌,才恍觉,苑内宅屋及其布局,皆是仿照平城崔府所建。

西北角三层高楼。以青漆涂饰,彩绘添色,院门大开,院内左右楼台如燕翅排列,与崔府小娘子所居的渚华园。多有相类,只是更加绮丽,栋柱横梁上的绘画,春夏秋冬四景图,只瞧一眼,郑绥猜出,是五兄郑纬的手笔,尤其那春景与冬景,以《春日艳》与《万里雪景图》两幅画为摹本所绘。

“这院子一直锁着,没想到里面这么漂亮。”

郑绥睢了眼身侧雀喜的郑询。含笑道:“你既这么喜欢,往后就长住在这里。”郑家小郎君和小女娘,五岁前,都与父母长辈同住一院,五岁后才单独开院住,依照这院子的宽阔规模,除了配有好几座楼台,沿着右边的跨院进去,另有六间独院。

这院子,必是给下一辈的小娘子住的。

询娘今年虚龄五岁。又跟着四嫂殷氏去了荆州,所以这院落才一直空着。

郑询伸手拽了拽郑绥的衣袖,一双乌黑圆溜的眼睛眨了又眨,晶莹如黑葡萄。郑绥笑着躬下身,就听到郑询附在她耳畔轻声说:“喏,过年的时候,我偷听阿娘和阿婶说话,阿婶说让我住进来。”

郑绥微愣一下,明白过来。询娘口中的阿婶是指五兄的媳妇谢氏,方才进来时,在门口已匆匆见了一面,寒暄了一番,真是女大十八变,谢幼兰原来婴儿肥的脸蛋,已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矮墩似的个子,如同抽条一般拔高了许多,显得苗条细长。

说话的声音,和从前小时候一样,轻柔婉转,犹如出谷黄莺般悦耳动听。

前面,辛夷掀起湘妃竹帘,郑绥牵着询娘进了屋子。

这正房,谢幼兰早已派人给收拾过了。

晨风从里面走出来,脚步欢快,喊了声十娘,“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十娘歇息一下,可以进去沐浴梳洗。”又上前伸手抱起郑询,“元娘就交由婢子伺候。”

“你今日倒是积极?”随后而来的无衣抬头斜了晨风一眼,自进院起,一不溜神,就不见她人影。

辛夷忽然回过头来,笑指着晨风,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这是想自己早些去歇息,路上一直叫着身子酸。”

院子里原就拨了婢女仆妇过来,再加上郑绥随身带来的婢仆,此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却是十分安静有序。

“你要是累了,就先去歇息一会儿。”郑绥就着辛夷的手,在堂中的竹席上坐下,这两个月来的路途颠簸,所有人都已身乏心累,浑身酸胀,郑绥再次庆幸,大嫂李氏没有跟着一起来。

“那婢子可乐得逍遥一回。”晨风顿时乐了,手上一松,怀里的郑询便窜下了地,跑到郑绥跟前,跪坐在席上,抱着郑绥的手臂道:“姑姑,我也不要她服侍,我要无风姑姑。”

“婢子一向殷勤,可总遭嫌弃。”晨风做哭状,跟上前来要抱郑询。

晨风作态惟妙惟肖,郑绥在一旁瞧着,气得笑了出来,伸手抱着郑询,指着晨风没好气道:“越疯了,快下去。”

“好心当成驴肝肺,回头可别再说婢子懒了。”晨风叉着腰说完,然后甩手帕便出去了。

因郑绥的纵惯,众人并不理会。

稍作歇息,无衣抱着郑询下去,郑绥由着辛夷和终南服侍沐浴梳洗,尔后又传了午食,姑侄俩在一处用食,中间,四娘殷氏曾派人过来接郑询,只是让郑绥给留下来了。

这趟回来,殷氏直接回了临汝,连着四郎郑纭的生母崔娘子也回来了,并没有去荆州府。

且说,今晚的家宴,在四房的文曲苑举办。

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郑绥早早地起了榻,辛夷却问起询娘的住处来。

“婢子还不曾想到这事,是石兰姐姐带人收拾院子的时候,说让婢子问一声小娘子,请小娘子的示下。”

石兰虽没有贴身服侍郑绥,但因她是李氏给的婢仆,自来后,郑绥身边的一应大小事情,都交由她和刘媪掌管,连着辛夷等八个贴身婢女,都对她敬让几分。

原本询娘是下一辈的第一个小娘子,住进这座主楼也说得过去,只是眼下不说郑绥住进了主楼,这渚华园内,除去这座三层高的主楼,另外还有四座楼阁,六个独院,四座楼阁分布在主楼的左右两侧。

郑绥沉吟半晌,虑到五兄将来的嫡女,终究没有拿主意,“家中是五嫂当家,让石兰姐姐,去请示她的意思。”

“其实,旁边的望月楼与摘星楼,都是不错的,离小娘子这住处又近,小娘子横竖指一处就是了,横竖家中只元娘一位小女娘。”

“闭嘴,”郑绥少见地轻斥了一声辛夷,她一向对身边服侍的人宽容有余,此刻,却是眉尖微蹙,神情疏懒,“这话也是你说的。”

哪怕是左右,不分次序,还有以右为尊的习俗。

她与五嫂子谢幼兰,相差五岁,从前交情浅薄,甚至比不上阿罗与谢幼兰的熟悉,而今,她已是待嫁之身,在闺中时日有限,对家中事务,尽量不予干涉为好,况且,谢幼兰虽为嫂子,却比她小,俩人相处,彼此相敬,是为最好。

“晚些时候,你吩咐金牛,让他去打听一下,庄园附近的寺院,我想去寺院,请高僧做场法事。”说到这,郑绥似又觉得不妥,“还是交给齐五去办。”

“算了,就让金牛去办。”心念一转,又改了口,郑绥只觉得自己多心了。

这样反复,辛夷心思细腻,便猜到,郑绥是想请高僧在寺院里给王十四郎补一场度亡的法事。

王十四郎周忌的日子,他们还在路上。

那几日,郑绥总是心神不宁,连着几晚没有睡好。

“唯,”辛夷应了一声,又说道:“只是出门的日子,不好太长了。”

“我知道,今晚的家宴过后,我会和七伯母说一声,借挪两三个日子出一趟门。”她如今的婚事,全权由四房的七伯母在操办,提前告知七伯母,以防万一,她出门的时候,七伯母找不到人,认真计较起来,她虽出嫁在即,但家里上上下下,最闲的人却是她。

只安心待嫁即可。

她去寺院,也是想求个安心。

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绥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婢女小戎走了进来,“什么事?”

“回小娘子,殷夫人把元娘的行李及身边服侍的婢仆都送了过来,说是往后元娘就住在渚华园内。”

“人与物什,现在都在前院?”辛夷忙出声问道。

小戎忙地点头,方才她出去瞧见乱哄哄的来了一堆人,吓了一跳,“都在前院候着,等着小娘子的安排,石兰姐姐前一会儿让五娘子叫去了,还没有回来。”

郑绥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自从上回她处置了询娘的奶娘莫氏,殷氏便对她十分不满,这做派,不用多想,也猜到,为着中午要接回询娘的事,在和她置气,“让他们先候着。”

只这一句,火气很旺。

小戎愣了一下,她服侍郑绥近十年,未见过郑绥这样火,忙地抬头瞧向辛夷,得到辛夷的示意,才应了声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辛夷转身给郑绥温了杯酪浆,尔后近前递给郑绥,待郑绥喝了几口,情绪平稳了些,才出声劝慰:“小娘子不必动气,这番动静,一下子送了二十几个人过来,想必五娘子不多一会儿就知道了,石兰姐姐又记挂着这事,回来一定会有安排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四章 遇人

询娘住进了右边的望月楼,

殷氏遣送过来的仆从,渚华园中收了一半,另一半,谢幼兰从部曲中挑了一些人补上,郑绥又把贴身婢女无衣,给了询娘。㈧ ㈠中文』网 .ㄟ8⒈

不知谢幼兰是如何和殷氏说的,后面,殷氏没有再寻事。

话说南地佛法盛行,京都建康更是遍地大兴寺庙,受此风气使然,临汝虽不比建康,亦有不少寺院,军刃山中的西华寺,便是其中最有名者,开山建寺的纳摩法师,由北地而来,曾在建康的建初寺中宣讲过佛法。

三年前,纳摩法师出门游历,弘扬佛法,途经军刃山时,相中其山势地貌,峰峦连亘,耸翠多姿,便停了下来,在此开山建寺。

因纳摩法师声名在外,又有王十二郎和郑五郎出手相助,仅历时一年,西华寺便初具规模,如今已是香火鼎盛,成为南地一座名刹,来往香客不绝。

唯有一桩不美,便是西华寺距离郑家庄园有点远。

西华寺位于南荥阳郡南端的丰县,约有一百五十里的距离,乘车来回一趟,仅仅路上,坐马车,最快也需要费上六日功夫。

一听郑绥说要去西华寺做场度亡的法事,起初郑纬是极不赞同,前两日,桓家派媒人来请期时,婚期已定于本月二十九日,眼下实在不适合出门,只是最后,郑纬并未阻拦。

“让绅郎陪你去一趟。”绅郎是四房的八郎,郑十一郎君少子。

郑纬话音才落,一眼便瞧见郑绥要推却,又忙道:“阿兄已有数月未见法师,正好有一偈语,要向法师讨教,阿兄又抽不开身,无法亲自前去,就令绅郎顺便替我跑一趟。”

话已至此,郑绥心中了然。多言无益,如若只让仆从护卫跟随,五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的,于是应了声喏。

然而。饶是如此,郑纬瞧着郑绥神情寡淡,郁郁不欢,仍旧有些不放心,遂劝道:“而今你婚期临近。将与桓三郎结百年,同约白,阿妹合当欢喜才是,此去西华寺,为兄期望阿妹回转时,能笑颜灿然,烦忧尽了。”

听了这话,郑绥神情微微一僵,应了声好,却是忙地移开眼。有些事,不想起就罢了,每每一想起,常常几日缓不过来,“我会的。”

去求个安心。

郑纬何尝不明白,他更了解郑绥的性情,王十四郎去得突然,这短短一年,根本缓不过劲来,他原就觉得这门亲事。过于仓促,婚期又有点急,只是这婚事,是大兄定下的。聘书下定过后,才转到他手上来操办,并且,这半年来,他要延迟婚期,提过几次。桓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又想着郑绥终究要嫁过去,他也不能和桓家闹得太僵。

有了顾忌,只得作罢。

——*——*——

五月石榴花胜火。

三日车程,赶至西华寺,正值炎炎六月,骄阳似火,只是山中岁月清凉,似使时令迟缓半月之久,寺内石榴花开正妍,红艳艳的花朵挂满枝头。

郑绥抵达寺院后,次日,请纳摩法师做了场度亡的法事,替王十四郎立了往生牌在寺院中供奉,又连着念了三日的往生咒。

是夜,伊人入梦,长影飘飘,挥手自辞,独留白衣踪影缥缈。

郑绥惊醒过来时,才惊觉,梦中之人,连面容都不曾显露,偏偏,她就觉得,那人便是王十四郎无疑。

拥着纻麻素被坐了半宿。

次日下山前,在寺院的大殿里,求了支签。

签文两行字:往者不可追,来日犹可求。

郑绥拿到签文,直接揣在手中,没有请纳摩法师解签。

纳摩法师亦不曾问郑绥要那偈签文,“往生牌前长明灯,老纳会派人替施主看护,愿逝者长宁,早登极乐,只是施主红尘中人,尘缘未满,何忍再扰地下魂灵,使其无法安息,待来日,施主修满一生尘缘,便是功德圆满之时。”

“我佛慈悲,佛法无边。”

说完,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有劳大师了。”郑绥淡淡道,这座寺院建造,有郑家出资,而纳摩法师与五兄相交,她丝毫不用怀疑,大师会劝导她的话,多半也是五兄的意思。

清晨,时候尚早,寺里的香客很少,出了大殿,近前只瞧见零星几人来殿里上香,抬头望去,极目所至,大殿正门正对着对面的山坳,山坳的右边,是数座连亘的山峰,峰峦高耸入云端,而左边山峰较低矮平缓,其中,有座山顶上有青烟袅袅冒出。

“那边山里还有住户?”

纳摩法师顺着郑绥的目光望去,神情一敛,又瞧了眼身旁没有闲杂人,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嗓音,“那座山顶上有间道观。”

郑绥轻轻哦了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竟是头一回听说,寺庙与道观能共处一山。”

“佛法无边,包罗万象,这军刃山集山川之灵秀精华,能在此处修建道场,皆是缘法,不在乎形式是寺庙,还是道观。”

郑绥未曾多想,垂下眉眼,摩挲着手中的签文,带着随同上山的婢仆下山,那日初上山时,坐的是肩舆,此番下山,趁着早晨,山间清幽,郑绥戴着幂蓠,步行下山。

石板台阶在脚下漫延开来,山路崎岖,九曲十八转。

太阳渐渐升起,炙热的阳光从空中直射下来,光芒普照万物,下山的途中,进山的香客渐将多起来。

“这台阶建得太窄了。”

刚给一群进山的人迎面让路,晨风侧身护着郑绥,但还是不小心与人挨到了肩膀,不由出声抱怨。

郑绥小心地下台阶,略停下时,抬眼看向晨风,说道:“这地方本来就偏僻,三人通过的阶梯,已经不窄了,又不是建康的那些大寺庙。”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请八郎提前带些护卫过来开路。怎么说,也没得小娘子给人让路的道理,这寺院每年去郑家拿的供奉可不少。”

“偏你清楚。”旁边的辛夷瞪了晨风一眼,她是瞧着郑绥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才出言。

郑绥一张脸。确实略有点僵,目光盯着前面迎面走来的五个人,面色黑黝黝的,衣裳褴褛,满身污诟。许久,才出声道:“听阿兄说起,这两年南地年景不好,大旱大涝,各地出了不少流民。”

这话,令晨风顿时没了声音,她家世代为部曲,她自小生在郑家,不愁衣食,及至大了。便安排在郑绥身边服侍,对于外面的世道艰辛,只在旁人口中提过,所以,看到迎面走来的人,眉头皱成一团。

她们在山上,可一个护卫都没留。

绅郎及护卫都留在了山下的客舍里。

随同跟在郑绥身后的四个仆妇,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把那几人阻拦在路旁,就听到郑绥开口道:“我们避到杉树林里,让他们先过去。”

“小娘子。”晨风觉得没必要。她们一行人有六个健壮的仆妇。

郑绥转身迈步,往路旁林子里一片平坦的地势走去,吓得后面四个仆妇,忙地跟上。前面两个忙地上前,把足有人高的杂草藤条给踏平,踩出一条路。

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进林子里,只瞧见一束束光芒散射连成一片。光与尘在空中起伏摇曳,所到之处,似铺上了一层金光,灿灿生辉,微风吹来,树叶摆动,空气中流动着山中泥土与草木的味道,是一种独有的自然清新。

更有枝头鸟鸣声不绝。

眼前的景象,衬托得庄园里的那份人工造就的自然景色,犹如云泥,无可比拟。

这才是真正的自然之景,顺应天地造化而成。

“小娘子,请稍等。”

身后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让郑绥回过神来,顿住了脚步,也让跟在郑绥身边的婢仆,个个神情警惕起来。

郑绥抬头望去,正是那五人走了过来,近前,才现,是五个年青的小郎,十几到二十岁不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犹如一根竹竿,已看不出面容,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清濯,泛着神采。

长得这样一双好眸子,又岂是久困之人,郑绥心中奇道。

“这有一份简策,献给娘子,有请娘子过目。”

听到这话,郑绥才觉,那人手中竟拿着一卷竹简。

她记得,南地从本朝开始,随着藤纸的出现,纸张已经在书写中广泛使用,取代了竹简,现如今,郑家在日常中已很少用竹简了。

“小郎,这是想投文?”郑绥心中一动,目光灼灼,投文是时下有才学志向的寒门子弟,为了谋一份生活与前程,向世家高门推荐自己的一种方式。

眼前的小郎君目光含笑,没有闪躲,也没有否认,“素闻郑家幕僚门客众多,某有才学,愿一试,以搏贵人青眼。”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目露惊疑,“你在这里候了四日?”既然知道她姓郑,想必她来的那日,他们就跟着了,于是,不等对方回应,又说:“郑家有郎君在山下客舍,小郎想投文,拿着竹简前去客舍即可。”

“山下有四十余名护卫。”

只这一句,郑绥便已了然,他们几个这样形容不修,是难以见到绅郎,怕是早让护卫给当成乞丐打了,“这份简策,儿先收下,请小郎君于五日后到郑家庄园北门口打听消息,届时自有人招待。”说着,让辛夷上前去接那份简策。

那位小郎君把简策交给辛夷后,忙地行了揖礼,“有劳娘子,某如能进郑家,将感激不尽。”

郑绥回之揖礼。

那位小郎君带着身后四人,上了几级台阶让出路,“耽误娘子的行程了。”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君非久困之人。”郑绥说完,注意到那位小郎君一身褐衣,衣裳烂得勉强上身,于是让身前的张妪取出两吊钱,送给了那位小郎君,“自来先敬罗衣,后敬人,这铜钱送给小郎君去置办两身长衫。”

那位小郎君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一滞,但没有推辞,错愕地接过,目送郑绥一行人离开。

所幸,不是迂腐人。

能来自荐的,又岂会是迂腐之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五章 陪嫁

郑家历来有接收门客的传统。

高祖父在前朝任司徒,鼎盛时,府里曾号称门客三千,凡有一技之长,不拘文才武士,奇人异士,皆来者不拒,及至后来,有一位门客杀人,又牵涉到一桩大命案里,使得洛阳尹亲自上门抓人,才收敛起来。

自那以后,不但遣散了许多门客,并且后来,郑氏的门客制度也严格起来,凡投入郑氏门下的门客,要条件便是上溯三代,身家清白。

“瞧那几人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倒没想到,这卷简策,竟用缣布包裹着,保护得很好。”辛夷先前接过时,没仔细瞧,等晚上到了驿站投宿,郑绥让她把这份简策送去给八郎郑绅,拿出来时,想把竹简擦试干净,再用绢袋装裹,才留意到。

郑绥手执玉柄团扇,坐在临窗的竹榻上,没有回头,“那位小郎君,瞧着应是个读书人,爱惜书简自是有的。”家中已经很少再使用竹简,多用书纸或绢帛。

又听辛夷问道:“小娘子要不要先瞧一下竹简上的内容?”

在这驿站左右无事,郑绥轻摇团扇,回头瞧了辛夷一眼,“也好,我先看看。”

辛夷取出囊中简策,又用绢布擦试一番,才上前递给了郑绥,终南移了两座灯烛放至榻前。

郑绥在灯下展开竹简,目光顿时一凝,只瞧见上面有几行字,‘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郑氏,何以异此。’

这话出自前汉贾谊《治安策》,原话是:‘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意思是有人抱着火种放在堆积的木柴之下,自己睡在木柴上。火没燃烧起来的时候,便认为这是安宁,而如今国家的局势,又与这种情况有什么不同。

只略改动两个字,

初初一想。不免有些夸大其辞,甚至有危言耸听之嫌,凡辩才之士,莫不喜扔出一个噱头,吸人眼目,而后引申出大义,这些人,要么是放诞之辈,要么是真有其才。

因着天灾,南地近来一直不甚太平。

常言道:风起于青萍之末。

天灾过后。往往意味着**。

各地流民不断,私底下,郑家也接收了好些流民。

此刻,天上云覆月隐,星光散落。

大约要变天了,屋子里格外闷热,不经意间,南风从窗外吹拂而来,落在身上,郑绥却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但愿。这人是真有其才。

郑绥的手指摸上简策上末尾一行字:南康陶顿。

良久,喊了声辛夷,“你去和八郎说一声,就说这卷简策我留下了。我回去会直接转交给五兄。”

“唯。”辛夷忙地应了一声。

——*——*——

接下来两日,天气依旧酷暑难当。

坐在马车里,哪怕卷起车帘,郑绥也觉得浑身汗湿淋漓,燥热得厉害,所幸。第三日晌午赶回郑家时,人并没有中暑。

一进门,就听人说起,桂阳王妃归宁返家。

“九娘回来了。”得到消息,郑绥很高兴,她已经有三年多未见九娘郑芊了,近些年,由于南地的藩王政策愈加严厉,.她这次成亲,九娘没法来参加,根本没料到,九娘竟然能回来,真是意外之喜。

回到渚华园,刚坐下,接过刘媪递上前来的冰镇绿豆汤,抿了两口,郑绥长舒了口气,趴在右侧的矮几上,“还是家里舒服。”

屋子里放了两盆冰,凉意阵阵,瞬间解了从外面带来的炎炎暑意。

刘媪瞧着郑绥热得一张脸红彤彤的,格外心疼,“这天气,原就不适合出门,中午又是一天当中最热的,连种庄稼的田舍郎都受不住,何况小娘子,怎么大中午的赶路,不寻个荫凉地歇歇。”说着,拿着用井水浸过的绢帕,给郑绥敷脸。

“这不是急着回来嘛。”郑绥含笑回道,微微仰面,由着刘媪服侍,“我先歇息一会儿,阿媪让人准备兰汤,我要沐浴,稍后去见五兄。”那个陶顿,要让五兄郑纬见一见。

“郎君不在家,出门去了。”

“去哪儿了?”郑绥一下子坐直了身。

“听谢娘子说,早些天去了庐陵,还未返回。”

庐陵,是桓裕的封地。

距离婚期只余十来日,五兄郑纬在这个时候去庐陵,由不得郑绥心中不起疑,问道:“九娘是哪一天回来的?”

“五日前回来的,随同有桂阳王,只是桂阳王没有进门,转道去了建康。”

听了这话,郑绥神情瞬间严肃起来,当今圣上篡位上台后,对各地藩王除了派典签监视外,连王府卫队的调动权也给剥夺了,前两年,圣上收拾两个嫡亲弟弟,可是一点儿都没手软,一死一伤,尤其汝南王死后,国除,王府妻妾全部充入后宫,而近两年,对剩下的六七个叔叔,或打或压,就不曾消停过。

这不年不节的,藩王进京,连郑绥都能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沉吟良久,微微阖上眼,“打人去瞧瞧,温翁在不在家,若是在家,请他来一趟园子里。”既然五兄郑纬不在,那么她只好找温翁,温翁如今年纪大了,很少再跟五兄郑纬出门,随行的多是温柚和傅主薄。

下午,郑绥在渚华园里见过温翁,把陶顿的事情交待一番,又歇了一觉,再醒来已是黄昏,玉音院中早已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晚食摆在玉音院,请她过去。

玉音院,是五兄郑纬和五嫂谢幼兰的住处。

郑绥一到门口,就听到四嫂殷氏爽利的声音,“……今日智永禅师还问我,十九日的观音诞,我们家要不要参加,他给我们留了柱头香,不过因天热,我是不想去,就直接回绝了,临了。他又托我,让我回来问问家里其他人去不去,再派人给他回信,我实在是驳不了他的颜面。就应了他。”

“这柱香,他不给我们家,估计他也无法安心,端午节的时候,才领了我们家今年一年的供奉。”五嫂谢幼兰的声音。于清亮中稍显稚嫩,“你派人问问四房与庶长房那边,看谁想去,我和七伯母走不开,肯定是去不了。”

说话间,郑绥得了婢女的通报进了屋,“我来晚了。”

“回来了,我还想着,你要明日才能到家呢。”谢幼兰端坐在上,一身齐整的粗麻衣。头上挽着随云髻,间插了朵白色绢花,别无钗环,此刻,面庞含笑,颊边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来,显出几分亲和。

郑绥喊了声五嫂,回道:“路上走得急了点,就提前到了家。”然后又转身向右,喊了声九娘。四嫂,目光望着九娘,声音中着几分欢喜,但瞧九娘高髻簪花。广袖罗衫,眉目晕淡,依旧那么的明艳照人。

“上阳寺就在家门口,怎么偏偏要舍近求远?也不嫌天气火热?”九娘郑芊开口询问道,目光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郑绥,几年不见。容颜越出众,头上梳着丫髻,戴着一支牡丹折枝花簪,耳边坠着金丝镶琉璃珠,身着杏红色广袖交领罗衫,单面妃色披帛,脚着翘头丝履。

容光殊丽,能使百花见羞,举止行仪,但见风姿绰约。

“纳摩法师,精通佛道两家,我去西华寺做场法事,本来就是奔着他的名头去的。”郑绥含笑回道,方走到左下的空位上坐下,询娘和谌郎,早在她进来时,便已起了身,郑绥一坐下,两人行了礼,才重新回到位置上,询娘坐在郑绥下,谌郎由奶娘抱着,坐于四嫂殷氏右手边。

上阳寺,原只是临汝的一座小佛寺,后来郑家迁入临汝,靠着郑家,才渐渐兴盛起来,今日她回来前,九娘和四嫂殷氏都去了上阳寺进香。

“从前四郎曾提议,把纳摩法师留在上阳寺,五郎却不愿意开口留人。”

谢幼兰瞧了眼殷氏,吟笑道:“纳摩法师从建初寺出来,便是为了弘扬佛法,四海之内,皆成因果,哪里是郎君能做主的。”若是能留得住,一个小小的上阳寺,又如何能比得过京中规模宏大的建初寺。

听了这话,殷氏心中明了,顿时讪讪的,“我瞧着十娘出了趟门,气色反倒是比出门前更好了。”

谢幼兰收回目光,没再追究,附和道,“我瞧着也是。”方才郑绥进门时,只一道杏红色的影子,令她眼前一亮,便已觉察到有些不一样了。

外面天色已暗,屋子里的蜡烛渐将亮了起来,谢幼兰瞧着时候不早了,便吩咐传晚食。

不一会儿,便有婢女6续端了食物进来,一人一食案,连着三岁的谌郎,不用奶娘喂,自己拿着食柶进食,哺食过程中十分安静井然。

晚食过后,又说了会话,众人方散去,郑绥却让谢幼兰留了下来。

只瞧着明妪双手托着一个长形木匣子走了进来,递给谢幼兰,谢幼兰接过匣子,轻声道:“让人先在外面候着,稍后再进来。”尔后起身,转身至郑绥所在的榻席一侧坐下,又把屋子里服侍的婢仆给遣了出去。

“嫂子。”郑绥喊了声,谢幼兰的突然亲近,令她有些不自在。

“你阿兄给你准备的陪嫁物,你先看看,有什么缺的,我们再补齐。”谢幼兰大约也意识到这一点,微不可察地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打开木匣子,里面共有三层。

第一层是一卷绢帛,谢幼兰拿了出来,递给郑绥,“这是你的陪嫁清单,你打开瞧瞧。”

郑绥略迟疑了一下,打开绢帛,逐一看去。

先是箱帘,席榻竹帘,桌案器皿,红罗斗帐,罗衫襦裙,乃至珠玉翡翠,交广鲑珍等皆在其中,谢幼兰又在一旁叙说。

“你从荥阳带过来约一百八十口箱帘,家中又给准备了四百八十余口,共凑成六百六十六口箱帘,只是从荥阳带过来的箱帘,需要你抄一份物件单子过来,我这边也存一份底。”

郑绥抬起头来,颔了下,“我稍后回去,让辛夷把单子送过来。”

那一百八十口箱帘。一百口是平城外祖家给的,七十口是二房送的,还有十口,是四娘郑纷给的。

“陪嫁有铜钱五万贯。书籍五千卷,麦菽二千石,精米二千石,绫罗八百匹,绢帛八百匹。另有云锦八十匹,”说到这,谢幼兰又解释了一番,“眼下南地的铜币薄如纸,不值钱,所以给的少,而家中的云锦作坊,刚建起来不久,才只给了八十匹。”

“至于陪嫁的人,你已经带了五百人过来。这边只挑了一百五十人,其中工匠五十,佃农四十,织女三十,女乐二十,庖厨十人,另外还有四个庄子,建康郊外一个,庐陵一个,临汝一个。徐州一个,周围共计有良田四百倾,庄子已让齐五派人去收拾,账册一并给你。”

谢幼兰说着又开了第二层与第三层。把地契账册与仆从身契拿了出来,郑家迁入临汝,也不过短短六年,她虽掌家日短,但也看出来,这次郑绥出嫁。可谓倾筐倒庋,四房那里,私底下早就闹开了,连着四娘子殷氏都曾嘀咕,将来询娘要比照十娘的例来

只是郑纬提了一句,“当年阿家出嫁,从平城到荥阳,一路上,押送箱帘的行人,长达百余里,早前郑家遭难,阿家留给十娘的陪嫁,已全部毁尽,他补的是那一份。”

“把良田减半,京郊与临汝的庄子,暂时挂在我名下,由家中派人打理,出息也归家里。”

郑绥拿出这两地的地契与账册,家中良田不多,要养活的人却不少,当日迁入临汝,郑家所购置的山林田宅,谢尚书帮忙争取到的朝廷政策是五年免税,而今已是第六个年头,朝廷历来有官员占田荫户的法令,虽然世家占田荫户数,远远过法令规定,但眼下,郑家在南地出仕为官仅二十余人,官职最高者为四房七伯父郑浩,年前升为正四品的湘州刺史。

正因根基浅,哪怕十八从叔不愿出仕,辞去桂阳王皇子傅后,也去了建康担任国子博士一职。

家中现有良田人口,抛去能够占田荫户的部分,其余的部分虚报,部分挂在故交姻亲名下,以期避开朝廷赋税。

只是谢幼兰并未接过那两份地契和账册,“这个嫂子做不了主,要问过你五兄才行。”

“等阿兄回来,我会亲自和阿兄说的。”郑绥伸手把陪嫁清单、地契账册、印章身契等依次收入木匣子,重新放好,只有那两份地契和账册未收。

谢幼兰未再推辞,嘴角抿起一弯笑意,见郑绥盖好了木匣盖子,扭头向外面喊了声,“人都进来吧。”

只片刻,有裙裾曳地的悉碎声传来,郑绥抬眼望去,从门外走进来两位女郎,约莫十二三岁,正值金钗豆蔻年华,两人肌肤白晳,眉眼精致,长得极为相似,一见便知是孪生姊妹,郑绥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二。

果然,听得身旁的五嫂谢幼兰说道:“这是阿碧和阿茜两姊妹,是四房十三郎君的庶女,送给你作陪媵女,已让家中女师给教了半年的规矩。”

虽心中早已明了,但听到这话时,郑绥的脸色仍旧愀然变色良久,“大嫂已经给我准备了四个人,她们就算了。”

“熙熙,她们俩人,不同于部曲奴婢,你先带去桓家,待过了两三年,若是真觉得不需要,打回郑家就是了。”谢幼兰望着眼前容貌姣好的郑绥,不禁想起貌美惊人的九娘,只盼着郑绥有九娘郑芊的那份福气才好。

桂阳王萧章,一直有暴戾恣睢的名声在外,但对九娘却是极好,这些年来,伉俪情深,不仅王府中只九娘一人,别无媵妾,单单说这回藩王进京,明明是要求夫妇一同入京,桂阳王府接了旨意,一转身,萧章就以九娘有孕身体不适为由,把九娘送回了郑家,独自一人去了京都建康。

郑绥难得见到谢幼兰满脸严肃,口中的话,似未尽了。

却又不容推拒。(未完待续。)

ps: 感谢“苏慕艾‘’打赏的两个平安符!!!!!!桓三郎下章会出场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出嫁(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㈧㈠Δ中文Δ网『.Δ8⒈

十九的观音诞过后,郑家把陪嫁的箱帘物件,66续续先行送去了庐陵。

时下南地的婚礼,依循汉制,不举乐,不庆贺,氛围较为肃穆宁静,昏礼在晚上举行,正谓:日月行阴阳,良辰交黄昏。

绚烂的晚霞映红了西边天,夕阳的余晖,透过大打敞开的窗户口,照进屋子里,金色的光辉洒落在黄地椒树蜡染屏风上,越地映衬得颜色鲜亮,地上铺有两张轻容镶边竹簟,周围有隐囊凭几,四个角落里的圆木矮几上,各放有一盆冰,散出幽幽的凉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郑绥一人,身穿玄色纯衣纁袡的礼服,跪坐在竹簟上,手扶着左侧的凭几,目光盯着窗外。

落日下山,倦鸟归林。

自一刻钟前,有仆妇进园来传报迎亲的人来了,桓三郎去了家庙。

郑绥当即就遣退了所有人,先头还不觉得,但自得了消息,她便紧张起来,三四年不曾逢面,陡然见面,却是在这样的时刻,饶是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这会子,心中依旧忐忑不安,手心渗汗黏黏,指尖微凉。

玳瑁团扇轻摇,绣面已然换成了桃花盛开的图案,绣有两行蝇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不知过了许久,耳边有脚步声响起,郑绥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惊觉回头,只瞧见五兄郑纬已站在门口。

“阿兄。”郑绥喊了声,慌忙间要起身。

“不忙起来,先坐着。”郑纬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僮仆征西和婢女终南,征西手中提着一个小坛子,终南端着托盘,盘里有一套白玉杯。

见此,郑绥不由满心疑惑,按说,五兄既然来了渚华园,那么家庙的告祭仪式便已结束,即已结束,桓裕也应当过来了,这个时候,她该下楼去才是。

郑纬在郑绥对面的榻几上坐下来,“这坛酒名为女儿红,是你阿嫂来归时带过来的,酒香馥郁,色泽澄澈,今日你出阁,阿兄特意拿过来给你尝一尝。”

郑绥回过神来,瞪大着眼,望着五兄郑纬,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时候,五兄来找她品酒,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可偏偏眼前的事实就是这样,征西开了小坛封口,一阵芬芳的酒香逸出,倒在白玉杯中的酒,呈琥珀色,透亮澄澈。

“阿兄有什么话,就直说。”郑绥的目光盯着终南端过来放在身前案几上的三杯酒。

“会稽旧俗,女儿出生满月时,会酿几坛酒,埋于桂花树底下,待女儿出嫁时,再取出来品尝待客,寄予了浓浓的情意,希望女儿一生美满,如这酒香般,回味无穷。”郑纬说这话时,先举起酒杯,这女儿红醇厚甘鲜,藏窖于地下十四年,后劲十足。

他也是临起意。

他一来渚华园,听了七伯母说起郑绥的异样,初上楼来,见郑绥坐立不安,心绪焦虑,便知晓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所以才想提了坛酒上来,并且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为兄但愿阿妹,一生康乐,福寿双全。”

郑绥听了这话,顿了一下,手中的团扇转了下手,左手执扇,右手举杯,朝着五兄敬酒,低掩袂饮尽,入口醇厚辛辣,与平日所饮的甘醴味蔗酒,滋味完全不同,有些呛喉。

然而,刚放下酒杯,又见五兄郑纬举起了另一杯酒,“这第二杯酒,祝愿阿妹与桓叔齐今朝结契,从此抱守白头,情深恩重,往后瓜瓞绵绵,子孙盈堂。”

郑绥只微怔了一下,脸似火烧,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已不曾去想,是否还有这样的习俗,便举起满酒的白玉杯。

这一杯,自是要饮尽。

空杯落案,望着还剩下的一杯酒,郑绥索性先端了起来,敬向对面五兄,“最后这杯酒,就借着五嫂的酒,愿阿兄和五嫂,身体康健,琴瑟和鸣。”

正好,郑纬也瞧了过来,看着郑绥的样子,却是开口先笑了起来,这一笑,犹如烟花绽放,满堂生辉,光华四溢,“熙熙,你也太急切了,阿兄的话还没说完,就算你急着下楼去,也不用在乎这一两句话的时间,又耽误不了良辰,桓叔齐也跑不了。”

“阿兄,”郑绥愣了一下,瞬间变了脸色,羞赧不已,“阿兄胡说什么,我何曾着急。”

“是,不是你急,是阿兄说话太慢。”郑纬瞧郑绥真急起来,忙地见好就收。

“本来就是。”郑绥轻声嘀咕一句,脸上火辣辣的,红云漫布。

郑纬只眼打量着对面的郑绥,乌绾成飞天髻盘在头上,以青玉笄固定,髻上佩带钗环步摇,耳垂明珠,琼鼻樱唇,显得格外精致,秋水凝眸,顾盼间,透出几分灵动来,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看过郑绥了,此刻,但见眼前的郑绥,眉如新月,颜色倾城,在他不察觉间,阿妹已经长大,早已过了能出嫁的年龄。

良久,郑纬收敛起情绪,神情严肃,语重而心长,“熙熙,阿兄只有一句嘱咐的话:你须谨记,不论何时,你身后有郑家,你出身荥阳郑氏。”

姓氏别婚姻,地望名贵贱。

婚姻,合二姓之好,是两个家族的结好,不仅是两家荣辱相系,更是守望相助,相互帮衬提携。

妻者,齐也,夫妇一体,地位对等。

这一回,郑绥神色一紧,郑重地应了声喏,起身到堂中,屈膝跪下身,俯长磕行礼。

郑纬坐在竹簟上,受了全礼,尔后起身,上前扶起郑绥,“该下去了。”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灯烛依次亮了起来。

这灯烛,今夜燃起,将持续三日不息,以表哀思。

在赞者的唱喏声中,郑绥在堂上拜别了兄嫂叔伯亲族,除了亲眷,连南迁的郭冯两家,都有人前来观礼,鸿雁厅内外,济济一堂,刘媪穿着黑色丝质礼服站在郑绥的右边作引导,因前些年,郑绥身边的女师,都已遣散了出去,而刘媪一直担任郑绥的教养之职,所以,女师的位置便由刘媪忝任。

此外,阿碧和阿茜俩人作为从嫁媵妾,皆是盛装打扮,身着黑色礼服,跟随在郑绥身后一步远的距离,一同行礼。

行礼起身后,郑纬走上前来,望着眼前的妹妹,似乎才忽然意识到,他宠了二十年的妹妹,从此要离开郑家,要到别人家里去,从垂髫稚子,到碧玉年华,往日种种,犹在眼前,“往后,你要好好的。”

郑纬好似忘了词一般,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听这话,郑绥不由一恸,离别的情绪涌上心头,眼眶湿润起来,唤了声阿兄,却是屈膝跪下,行了稽大礼。

郑纬扶起郑绥时,手轻轻落在郑绥头顶,语气低低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意思是:敬慎行事,从早到晚都不要违背长辈的教命。

郑绥应了声喏,语带哽咽。

五嫂尚在孝中,所以不在堂上,七伯母何氏上前来,郑绥喊了声世母,重新跪下,何氏握了握郑绥的手,从一旁婢女递上的托盘里,取出一根红缨带,系到她的髻上,尔后扶起郑绥,重新替她束好衣带,又系上盛物的小囊,方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即为勤勉谨慎,家内之事,从早到晚,不违夫命。

“喏。”郑绥低头应答后,由傧者引着从西阶下堂而去。

夜色蒙蒙,灯火荧荧,红锦地衣,从脚下迤逦开来,亮光照射下,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闯入眼帘,身姿刚健,腰背挺直,身着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绢单衣从领口露出,衬得颈上的肤色越的白净,修过的髭须,短而精神。

再往上,剑眉飞扬,星眸炯亮,一如记忆中那般闪耀,夺目。

郑绥手执团扇遮面,近前时,压下心中的紧张和忐忑,禁不住浮上几丝雀跃与欢喜,眼角微微上扬,对上那双明亮有神的眸子。

然而,只在眸光相触间,猛地心头一滞,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浑身浸凉,如坠冰窟。

十月寒霜,腊月冷雪,不外如是。

郑绥匆匆垂,脑海中闪现出一双冰冷的眸子,眸光冷意倾泄,恰似冰棱刺骨。明明是眉眼带笑,笑意盈盈,只在刹那间,有了不同,不同得有些不真实,分不清到底孰真孰虚,好似幻觉,心中慌乱,却又没有勇气抬头去证实,紧抓着团扇的手指,指节白。

突然袖口被轻拉了一下,郑绥回过神来,只觉得场中一片静寂,正要侧头去看刘媪时,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一相揖。”

郑绥瞧着对面的人早已抱手微微弯腰,忙地躬身行礼,动作带着些许僵硬。

三揖后,桓裕在前,郑绥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一直到车上,刘媪为郑绥披上黑色素纱罩衣,牛车早已从玉衡苑门外的天然圆石旁经过。

“娘子方才怎么了?”刘媪声音压得很低,满脸担心地望着郑绥,刚才行礼的时候,郑绥突然起了呆,赞者连喊了两声都没有反应,以至于全场屏息,她才不得不拉了下郑绥的衣袖口。

“无事。”郑绥笑了笑,避开刘媪的目光,侧身靠在刘媪身上,大约是酒劲上来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她和阿平之间,从来都是言笑晏晏。

她那时看到的,一定是幻觉。(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七章 出嫁(下)

“小娘子,该下车了。Ω㈧㈠Ω『中文网 .┡8⒈”

郑绥头脑昏沉地睁开眼,满眼的惺忪与迷茫,牛车两旁牢烛的火光,透过薄薄的车窗纱帘,映照进车厢内,光亮大体上能够视物。“阿媪,这是哪?”

“已经到南城驿站了。”

“这么快。”郑绥很惊讶,她觉得才闭了会眼,此去庐陵,大约三日路程,有三个晚上要在驿站借宿。

“请小娘子先下车,大娘子和四娘子都在外面等着。”

一听这话,郑绥立刻坐直了身,哪怕脑袋依旧有些晕沉,伸手扶着,因五嫂谢氏尚在孝中,五兄没有过来,大房送嫁的是四郎郑纭和四嫂殷氏,四房是族兄郑纪夫妇,郑纪即七伯父的长子,缙郎长兄,现官任始兴内史,娶妻高平郗氏,即为刘媪口中的大娘子。

五房来的人是十八从叔和十八婶崔氏。

郑绥扶着辛夷的手,踩着踏脚凳下了车,看见站在牛车不远处的郗氏和殷氏,走过去,喊了声大嫂、四嫂。

“十娘,”殷氏上前一步,略显亲腻地拉着郑绥的手道:“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和大嫂先送你去安置。”

因有旁人在,郑绥并未急着抽回手,对着郗氏笑了笑,才道:“夜已深了,明日尚需早起赶路,两位嫂子也早些回去安歇吧。”如今天气炎热,哪怕车厢内放了冰,依旧酷暑难耐,故而要赶在早晚行路。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殷氏忙回道。

“四嫂,我身边有阿媪和石兰姐姐服侍,嫂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这话时,郑绥垂下手从殷氏手中抽了出来。

“是有些晚了,我瞧着十娘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们俩就不扰你了,早些安置吧。”郗氏多少看了出来,郑绥与殷氏并不亲近,含笑拉着殷氏离开。

郑绥伸手扶了扶额头,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出门的时候,喝的那三杯酒,这会子酒劲还没有过去,心里免不得又埋怨五兄一番,随着石兰往这边过来,郗氏与殷氏都已进了房,牛车赶了出去,提着牢灯的七八个婢女也退了出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也瞬间昏暗了下来。

临近朔日,天上无月,但见夜空中一片星光闪烁,绚烂璀璨。

夜风徐徐而来,衣袂飘动,拂来一阵清爽。

于是酒劲去了几分,只觉得心明眼亮,忽地瞧见一个身影在门口转悠。

郑绥甩开辛夷的手,急急朝门口跑去。

“小娘子。”辛夷、刘媪以及走过来的石兰都吃了一惊,忙地异口同声地喊了声,又连忙跟上,“小娘子要去哪?”

只是才走几步,听到前方,郑绥喊了声阿平,三人齐齐顿住了脚步,相视一瞧,石兰和刘媪俩人的脸上,满是诧异。

却无人再上前半步。

星眸璀璨,一如天上明星。

郑绥手扶门柱,侧着脑袋,望着近在眼前的桓裕,那双明亮的星眸,犹如隔世又还阳,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一身玄衣纁裳,于庄重中透着几分喜庆,长身玉立,面容俊美,一切都没有变,连着气息,都是熟悉的。

还是那个人。

渐渐的,她脸上的笑意嫣然,恰似春风沐柳,柔软和顺。

“阿平,我们往后一定会同心同德的,对不对?”

“会的。”

“我就知道,你和阿兄一样好。”低低的笑语,如夜风呢喃,从耳边拂过,挠得人,心头微漾。

天黑,星光,子夜,云涌。

从来是夜半,凉风醉人。

笑靥,如幻,凝眸,迷离。

所谓伊人,已近在咫尺。

桓裕一脸的笑意,语气中又带着几许促狭,心情极好,“真与你五兄一样好,也未曾听你唤我一声阿兄。”近前几分,脸上的笑容越地盛了,“要不从今往后,你改口唤我一声阿兄。”

“可你不是阿兄。”郑绥呵呵一笑,伸手想推开桓裕近前的脸,然而,不自觉地从脸颊移到眉角,“往后,你是我的桓郎。”

吐气若兰,兰香馥郁,使得桓裕浑身一震,长臂一伸,忍不住把郑绥搂入怀里,“熙熙,阿绥。”

一缕缕沁香入鼻,又夹杂着一丝酒气,若有似无,再低头瞧去,但见怀里人两颊生晕,艳若桃李,眸光散漫,如秋水氤氲,身体软绵无力,似玉山将倾,顿时脸色微变,问:“你喝了酒?”

“嗯,都怨阿兄。”郑绥咕嘟道,新月眉微蹙,又舒展开来,“阿平,我还是喜欢你笑的样子。”说着,玉指在眉梢流连。

熟悉的眉眼,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阿平,我们以后一定会同心同德的,对不对?”

这一回,郑绥脸上的笑容已隐去,听着声音不大,但语气却沉重许多。

一字一字的,似敲打在心口上。

这一回,桓裕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方问道:“你想要我说什么?”目光复杂地盯着怀里的人儿,两靥红晕,映得三月桃花犹自羞,水眸潋滟,使得湖上波光暗失色,手上的劲儿,不由自主地又大力了几分,直到郑绥有些不舒服,微微挣扎了一下,方回过神来。

人已经在他怀里了,他还计较什么,心之所求,原也不外如是。

渐渐,眼底多了几分清明,在郑绥耳边轻轻说了声,“你放心。”抱起郑绥,往院子里走去。

天上的繁星,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

夜深人静,偶尔有犬吠声传来。

——*——*——

迎亲的队伍抵达庐陵,已是三日后。

因吉时在晚上,婚礼也是在晚上举行,一行人中,郑家送亲的人一律至别院停歇,桓家迎亲的人,已先一步回郡公府。

“桓家的人都走了?”

“都走了,除了桓十郎君留了下来。”辛夷带着终南等一干婢女,一边给郑绥脱礼服,一边回道。

郑绥倒不意外,桓十郎君,即桓覃,打小就一直跟在桓裕身边,“稍后,你派人去把诫郎君请来,我有事找他。”她回来那阵子,诫郎和言姐儿兄妹,去了一趟吉州看望母亲,她临出嫁前才回来。

“喏。”辛夷应了一声。

坐了三天的马车,浑身酸痛得厉害,郑绥一身素色便服,靠在隐囊上,由着几个小婢女给她揉肩捶腿,直到辛夷领着诫郎进来,方把人都打了出去,坐直了身。

“你们也下去。”看着还留了下来的辛夷、终南,郑绥又开了口。

俩人心中吃惊不已,尤其是辛夷,自从采茯离开后,郑绥的事从没有瞒过她的,衣袖让终南轻拉了一下,辛夷只愣神片刻,忙地应声喏,出了房门,又在门外守着,不让其他人进去。

“不知姑姑找侄儿来,可有什么事?”

“你先坐。”郑绥望着站在面前的诫郎,不可否认,郑家郎君的容貌皆不差,诫郎也不例外,眉目俊朗,神采英拔,自回郑家后,几年下来,更是仪止谦谦,谈吐从容。

诫郎在对面的榻席上坐了下来。

“你母亲可安好?”

“吃了宋疾医开的汤药,病情已经转好。”

这位宋疾医,当年在京口给郑绥瞧过伤,原本是济和堂的一名医者,五郎君郑纬见他医术不凡,后来,便亲自请他来郑家做供奉,这些年,凭着精湛的医术,在郑家的名声越来越大,乃至于能请他出诊的机会越来越小。

前次还是因为五郎君郑纬了话,才跟着诫郎去一趟吉州。

“我听言姐儿说,你这趟来庐陵后,会直接跟着十四叔去北地见二叔公。”

郑诫点了点头,“刚一回郑家,十四叔公就和我提过,伯曾祖来信,希望我能早日去一趟荥阳,拜见他老人家。”

“你是该回去一趟。”郑绥极为赞同,上回诫郎去北地,是在阿耶丧礼之后,那时,家庙被毁后还没有修建完成,哪怕不为拜见二叔公,为了家庙祭祀也要回去,“去家庙给祖宗上香告文,如若三叔公和叔祖母在天有灵,见了也能欣慰一二。”

“叔曾祖也这般说。”郑诫微微垂了下头,自从几年前认回郑家,他便对三房当年的遭遇了解得十分清楚,这些年,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明明自己满腹文章,却不允许他读书,只教他识字,为的是不做睁眼瞎。

郑绥自是明白,郑诫口中的叔曾祖是指四叔公。

想着郑诫会直接去北地,有些话,郑绥便直接说了出来,“我找你过来,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说到这,顿了一下,望去郑诫,“你也知道,四房送了两名小娘子做我的陪嫁,原本我是不答应的,只是拗不过五兄,才带着她们出门,眼下既已出了临汝,到了庐陵,所以想请你把这两名小娘子,今晚悄悄地送回我在临汝的陪嫁庄子上。”

她都不明白的,这件事上五兄为什么会这么坚持。

这估计是头一回,五兄和四叔公说到一块儿去了。

“姑姑。”

郑诫刚诧异地喊了声,声音大了些,郑绥忙地扬了下手阻止,“你听我先说完,十八叔不管事,十四叔热衷结交,剩下的几位兄长,只会盯着我,不会留意到你,等把两位小娘子送到庄子上,你立即跟十四叔去北地,一来一回,大约需要小半年,待到那时节,四叔公和五兄的气怕是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姑姑,阿叔这么做,总是为了你好。”

“阿诫,说起来,那两个小娘子也算是我的妹妹,和我一样的,你该称一声姑姑,我想你也不愿意她们做媵妾,我们是姊妹,我不愿意她们嫁给桓将军做媵妾,更别说,我不愿让他纳妾的。”

回忆起那晚的场景,那晚的话,说到后面,郑绥的语气更加坚定起来,脸上笑容如娇花般绽放,艳极而盛开。

心头只余下欢跃,丝丝甜意腻缠。

然而,对面的郑诫一听此话,脸色大变,“可是姑姑……”

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到嘴的话,终究咽了下去。

郑绥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没有察觉到,只喊了辛夷,去叫阿爰和阿方过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昏礼

天色渐欲昏,灯与星辉映。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冠盖相云集,车如流水涌。

自夜幕降临后,庐陵郡公府前,车马轩轩,人流不绝,牢烛荧荧,亮如白昼,虽无喧嚣之声,却是热闹非凡,宾客来往,络绎似浮云。

巍峨壮观的郡公府,六门尽开,四名谒者站在门口处通报迎客,府里有国相沈志和征西将军桓裨,领着公府内的一干官吏招待客人,俄倾,天际边火光初现,继尔大亮,渐渐的,能瞧见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而来,如一条长龙般,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

瞧着这声势,门口又是一阵驻足。

走在最前面,最先到达的是新婿及两辆傧相的牛车,另有仆役数十,各个手持灯烛,跟在车辆前后。

除了一身玄衣纁裳的桓裕外,还有四位穿着玄端礼服的傧相,从黑色帏车里下来,其中的两人更是俊朗不凡。

“咦,庾二郎也在!”人群中,忽然有人诧异地出了声。

“竟然请了庾景初做傧相。”旁边一位着宝蓝色深衣,头戴远游冠的青年郎君,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此刻,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的神情,“桓裕这会子选择站队,是不是太早了点?圣人可正值壮年呀。”

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及到最后,几至呢喃无声。

庾二郎君,名新,字景初,吏部尚书庾琼之族侄,现官任员外散骑常侍、吴兴太守。

“看来,桓叔齐与殷家,已彻底翻脸了。”先前出声的那人,年纪不大,约未及弱冠,说这话时,眼里满是戏谑。

旁边的青年郎君,并未附和,只是望了眼桓裕几人所在的方向,猜到一种可能,脸色微变,却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们也进去吧。”

前段日子,各封地诸王,已全部奉诏入京了。

——*——*——

“怎么不见阿碧和阿茜?”殷氏突然出声问道。

铺上了红锦地衣的青石板,十分的平坦,郑绥脚下却差点一个趔趄,旁边的郗氏,眼忙手快地扶住郑绥,放低声音轻道:“我想着这场合,她们也不必要参加,就吩咐人先带着她们下去安置了。”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郗氏瞧着殷氏的目光,恼其多事,又嫌其蠢钝,最后全化作了无奈,“先前下车,你和叔母说话时,我让人去安排的。”

话音一落,觉察到郑绥的胳膊由紧绷到松缓,遂轻轻拍了拍郑绥的手背,“你且安心,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切莫辜负了良辰。”

“多谢阿嫂。”郑绥定下了心,手握团扇半遮面,明眸冲着郗氏一笑,透着感激。

“快去吧,桓三郎在前面等着你。”

郑绥抬头望去,果见桓裕站在中门外,风姿挺拔,如蒹葭玉树,又见郗氏眼中满满的打趣,脸禁不住红了起来,忙地走了过去,刘媪带着婢女,6续跟上。

走到门口时,桓裕躬身一揖。

郑绥回之以礼,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入仪门。”

桓裕在前,郑绥在后,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只见中庭开阔,华宇饰彩,灯火辉煌,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丝竹之声不绝,礼乐之音绕梁,更有西南角的吉地,矗立一座青色布幔作帏的帐篷,厅堂上,两方席案对开,又相依相偎,旁边站着四位穿玄色礼服的赞者,此刻,有两位赞者正要撤掉案席上的盖巾,以长勺取酒水倒入杯盏之中。

再望向正堂的西面,并无筵席,郑绥心中不由生疑,又忽然开朗起来,望向眼前的桓裕,秋水泛彩,脸露霞光,满心的欢喜,止都止不住。

西南角的筵席,一向是为陪嫁侄娣所布设的,她私下里已把阿碧和阿茜送回了临汝,那么……他是知晓的。

他是……她将要相伴一生的良人,一生的依靠。

最好的愿望,不过是,二人同心。

而身侧之人,姿容甚美,气势夺人,更兼情谊如旧,未改往昔,顿时间心头荡漾,情思飞逸,无限缱绻缠绕。

忽然,酒水泼向台阶,郑绥回过神来时,只觉得手心传来一股温热,抬头望去,正是桓裕拉住了她,四目相对,嘴角含笑,欢喜溢于言表,四周静寂下来,除了抽气声,偶有杯盘落地声传来,两人却浑然未觉。

好在,场中终于有人先清醒过来,不片刻,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一句,犹如佛语纶音,郑绥方觉得不合礼仪,忙不迭地想抽开手,却是纹丝都不能动弹,反倒让桓裕给拉着上了台阶,直到行盥洗之礼时,才放开。

盥洗之后,俩人互揖一礼,在赞者的唱喝声中,入席相对而坐,共牢、合卺、解缨,都在赞者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再未出一丝差错。

共牢,同牢分食,共与一生。

合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解缨,结夫妻,恩爱不疑。

青庐帐内,撤了酒尊筵席,却下桃之夭夭的团扇,盛有红缨带束的香囊悬挂在青帐西南角,刘媪和韩妪俩人带着婢仆们捧着寝衣进前来,韩妪先行了一礼,说道:“请郎君、娘子换衣。”

“再等等,你们先下去。”

韩妪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望向桓裕,只是桓裕的目光已经转到榻侧的新妇身上,于是她和旁边的刘媪俩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齐齐退了出来。

待人去后,桓裕先出了声,笑问道:“就这么欢喜?”

自进仪门后,郑绥脸上的笑容,就不曾褪去过。

“自是欢喜,难不成你不高兴。”

眉眼弯弯,两颊酡红,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

“高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瞧你这傻样。”桓裕靠了过来,握住郑绥的手,把人往怀里抱,虽心如擂鼓,却又仿佛终于着了地一般,无比安宁,伸手捋了捋郑绥际边的碎,露出了美丽的容颜,“稍后还有件大喜事,你可别乐傻了。”

先时,郑绥身子微微有些僵,接着,闻着熟悉的气息,便放松下来,埋在桓裕怀里半晌,才抬头问道:“什么喜事?”

“稍后你就知道了。”

“不要,我现在就要听你说。”郑绥抓住桓裕的衣袖不依。

“还是这么没耐性。”桓裕轻笑出声,仿佛这些年,不曾分开一般,脸贴了上去,亲昵地蹭了蹭,一阵沁幽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芬芳怡人,令人沉醉,值此良宵,佳人在怀,免不了意乱情迷。

玉肌生香,檀口生津,气息越热烈,动作愈加熟练。

郑绥瞪大眼睛,尔后羞得闭上了眼,却是脑袋一阵空白,心如鹿撞,及至想起七伯母给她的避火图,忙地睁眼,推了推桓裕,脱口道:“不行,还没有换衣裳。”

听了这话,桓裕微微抬起了头,喘着气,瞧着怀里的人儿,染上了一层绯色,不由越地抱得紧了,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脸颊,气息有些不稳,脸上又带着几分晒笑,“你家里长辈,就这样教你的?”

郑绥埋着头,任凭灼热的气息喷在颈侧,许久没有吭声,脑袋中回想着避火图上的画儿,只觉得脸上一片火烧,羞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灯火,明亮依旧,让人无法遁形。

幸而,青帐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将军,王侍郎来宣旨了。”

人并没有进来,郑绥听出是韩妪的声音,却也着实愣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目光望向桓裕,满是询问。

桓裕眼中懊恼十足,一时忘情,把这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看了眼身下,没有立即起身,轻轻捏了下郑绥的琼鼻,“都是你招惹的,还不快起来。”

“****何事?”郑绥拍掉桓裕的手,满心疑惑不解,但仍旧坐直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个时候会有来传圣旨的?”

桓裕没有回答,瞧着郑绥的髻有几缕掉落了下来,“让刘媪进来给你重新理一下妆吧。”说着,喊了刘媪进来,又让韩妪给他端了碗浓茶,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催了三次,杯盏见底,郑绥也打扮停当,俩人才一道出了青帐。

行礼过后,府吏与宾客,或去了宴客厅,或已去安置,故而院子里很是安静,只余下婢仆,俩人出了内院的门,但见十郎桓覃已急得在门口直打转,一瞧见桓裕,急急上前,“三郎,可算是出来了。”

看到桓裕身旁的郑绥,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从前,他也见过郑十娘,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颜色越出众。

“十……三娘子。”话一出口,觉桓裕的眼风扫来,忙地改了口,垂下头又回道:“公府大门尽开,青案香烛皆已摆上,沈先生带着阖府官吏,都候在门口,这会子,人早已都到齐了,只差三郎与三娘。”

“来宣旨的人是王攸之。”桓裕脸上带着几份满意,如今朝廷的六位黄门侍郎,姓王的只有他,出自琅琊王氏,王靖之的族兄。

“正是他。”

桓裕颔了下,只是脚下的步子,依旧不疾不缓。

一行人到了的时候,门口除了黑压压的人群外,还有一队仪仗,仪仗前面,站着位朱色朝服的中年人,正是桓裕口中的王攸之。

“请桓将军接旨。”

“臣在。”桓裕带着府吏跪下听宣,郑绥紧跟在桓裕身旁,早有知事的婢仆,拿来蒲团铺上。

接着,便听到黄门侍郎王攸之浑厚的声音响起。

“奉天子诏曰:制具庐陵郡公裕妻郑氏,出自华族,耀彼荥阳,如兰之茂,如玉之荣,今朝来归,宜家宜室,兹将军佐国有功,辅君有劳,故推恩荣于内室,惠泽眷属,以期子能执妇道,调阴阳之和,成伉俪之美,故特封为国夫人,荣赐冠帔服饰一套,车马一具,仪仗一队,茂时殊私,益勤内助,长享丰年,福禄永宁。”

当桓裕谢恩接过圣旨,当青案香烛已撤去,当耳边一声声贺喜声响起,当随着婢女仆妇回到内室,回到青庐帐内,郑绥才稍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这是一封诰命制书。

虽早已料到夫荣妻贵,但没料到,会来得这般早。

“娘子大喜。”

“果然是喜事。”郑绥瞧了眼刘媪含笑道,心中无比激动,手里还握着那卷,桓裕方才递给她的诏书,按常理来说,这封诰命制书,应该是三个月后,告祭桓氏家庙,见礼之后,才会请封的。

那么,这是提前请封的。

又听刘媪说道:“三郎去了宴客厅,说是要一会儿才回来,要不老奴先服侍娘子换衣梳洗。”

“也好,这身礼服也太厚重了。”郑绥惧热,无论是乘牛车,还是在室内,都是放了冰盆的,就刚才出去一趟,身上便已出了一层的湿汗。(未完待续。)

第三百一十九章 见亲

云母屏风琉璃帐,玛瑙石床游仙枕。『㈧㈠┡ 中┡文网 .『8⒈

鸳鸯被下人成双,鱼水尽欢度**。

**苦短,日已高起,红烛燃烬,天色大亮。

一束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扇,照进了青庐帐内,射到琉璃帐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郑绥于朦胧中睁开眼帘,顿时吓了一跳,黎明即起,这是自小的习惯,她忙不迭地喊了声辛夷,人就要坐起身,只是一阵酸痛从身上传来,格外难受。

“你醒了。”

睡醒后,略带嘶哑的男声,还有温热的气息,从身后耳侧传来,轰地一下,只在一瞬间,郑绥的所有意识回笼,昨夜种种,一股脑地浮上心头,甚至她身上的寝衣都没有穿,轻轻嗯了一声,声细如蚊呐,耳红欲滴血,两手抓紧被角,整个人都蜷缩到被子里去了。

“这会子倒知道羞了,昨夜里的胆子跑哪儿去了?”

“还不是你闹的。”郑绥一回头,猛地瞧见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脸上犹带着三分戏谑,微抬起上半身,长飘落,上身裸露,腰窄而有劲,再往下……她才现,她把被子拉过去一大半,忙地收回目光,不经意间,现左侧肩头上,两排细碎的牙印,刹那间,一张脸如同红彤彤的石榴般,熟透了。

娇颜含羞粉,欲遮更撩人。

桓裕由不得心头一热,况且,一夜良宵,被底风月,他早已领会,想那********,欲罢不能,顿时下腹一紧,俯身和着轻容薄纱被抱住郑绥,喊了声阿绥,声音中明显带着丝丝****的味道,“可还满意?”

“还不快起来,都这么晚了。”郑绥想到昨夜里丢盔弃甲,一再求饶,心中着实害怕,也十分着急。

“你再唤我声阿兄。”

“桓叔齐。”郑绥蹙眉轻喊了声,带着些许恼意。

桓裕瞧着郑绥是真恼了,何况,外面也传来了婢仆的动静,于是狠狠地在郑绥脸上亲了两口,“这会子又没大没小了。”

终究是放开郑绥,先下了床,自己穿上单衣,回头,瞧见郑绥已急急裹着被子坐起了身,甚至忘记了羞怯,遂上前劝慰道:“你不用着急,今日就只见见家里人,再没有其他事了。”

因他父亲、嫡母、继母,甚至生母,都已亡故,这新妇拜见舅姑的礼,需要过了三个月,选择一个相宜的日子,然后,在家庙里举行祭拜之礼。

“先让人服侍你沐浴梳洗,再进点食,我稍后让人把朝食安排在荣先堂,见了亲后,一家人一同用朝食。”

“那你先打人去荣先堂瞧瞧,是不是两位嫂子及叔伯兄弟都已经过去了?”撩起琉璃帐,出清脆地叮当声,瞧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估摸着光景,大约已近辰初,按礼,她应该卯初即起,足足晚了一个时辰,心头禁不住越地又急又恼起来。

桓裕素来知道郑绥性急,瞧着她这副火烧眉毛的样子,走至屏风旁,又退回来解释清楚,“这次来庐陵的桓氏族人比较少,只有大嫂二嫂并三个侄儿侄媳,还有从兄一家子,昨夜招待来客,都忙得很晚,况且又喝了许多酒,这会子只怕还没醒,我早就让韩妪盯着这事,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迟了的。”

“真的?”郑绥犹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桓裕一说完这话,就先溜去净室。

待郑绥回过劲来,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顿时气得肝火直冒,轻吼了声,“你怎么不早说?”望着桓裕的背影,恨得牙根痒,放下帘帐,随手推了下床头的一只游仙枕,让进来的刘媪,忙不迭地上前接住。

“娘子,怎么一大早大的就动火?”

“您说呢?”哗啦一声,郑绥掀起帐帘,斜睇了刘媪一眼,“今日是第一天,阿媪为什么不早来叫醒我?”

“郎君昨夜接了圣旨,在荣先堂与家里的几位郎君娘子说过,今早辰末在荣先堂一起用朝食,所以回来后,才吩咐今日不必叫早起。”

“这才一天都不到,你就听他的,阿嫂和伯母是怎么叮嘱你的。”

刘媪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郎君疼惜娘子,老奴自是不会阻拦。”

郑绥脸上的笑意已经隐去,语气中带着几分严肃,“阿媪,你是熟通礼仪的,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这是一个名能成人,亦能毁人的时代。

刘媪正色应了声唯,然后上前在帐内给郑绥披上件单衣,扶着郑绥下床,张妪等人抬热水进帐,辛夷终南等婢仆捧着衣裳钗环鱼贯而入,围起了四扇屏风。

郑绥沐浴时,一向不喜欢人多,更何况这回身上青紫一片,故而,只由着刘媪扶着她进了屏风,入了浴桶。

刘媪服侍着郑绥脱了外面罩着单衣,就着明亮的光线,还是忍不住抽气,“郎君也太狠了,娘子怎么由着他胡来。”先前在琉璃斗帐内,她就瞧见了郑绥身上印子,她是过来人,自是心里明白,只是没料到,会这样严重。

“阿媪快别说的了。”郑绥瞧着刘媪一直盯着她身子瞧,羞红了脖子,都快要钻到水里去了。

刘媪倒能理解这种初为人妇的心情,好在因郑绥自小肌肤娇嫩,玉肌美颜膏这类的护肤膏是常备的,遂没再多说,转身从架子上拿了芙蓉香胰子替郑绥抹身。

今日无需再穿那身厚重的玄色纯衣纁袡的礼服,只穿宵衣即可,又因郑绥一向惧热,里面着一件冰绡纱裹胸,外面套一件黑色丝服宵衣,点了时下建康城中流行的梅花妆,耳垂浅蓝琉璃明月珰,云髻上仍插着支青玉笄。

“我记得去年过生日时阿嫂曾送我一支鸾鸟落梅簪,今日就戴那支簪子。”大嫂李氏送她时,还特地说过,那是南地流行的式样。

“那支落梅簪是极漂亮的,婢子这就去拿。”终南虽心中疑惑,那支簪子郑绥一次都没戴过,怎么会突然想起来,但依旧转身往外走去,没一会儿功夫,就捧着只螺钿梨花的饰匣子过来了。

郑绥接过终南递上来的簪子,上好的青玉,扁平形,正面是鸾鸟的图案,鸾凤,在眼下的南地,喻比夫妻,鸾凤和鸣,意指夫妇感情和谐,甚至连这做工,也是南地所造,由不得她不多想,心思一动,把簪子递给终南,“就用这支。”

“喏。”终南应了一声,放下饰匣子,替郑绥取头上的青玉笄,换上落梅簪。

婢子们早已把屋子收拾清爽,出了珠玉帘帏,外间放着几方竹席与凭几,另有屏风、博物架、高几等,青瓷花瓶里插着几枝盛开的木槿,青庐帐的门帘,早已高高卷起,阳光直射进来几尺,两边的窗扇,全部大张打开,使得屋子里十分的敞亮,哪怕是临时帐篷,用具摆设,无一缺少,极为齐全。

一见郑绥出来,韩妪行了礼,就让人端了早食过来,“郎君说,请娘子先吃点食物,垫垫胃,稍后再一同去荣先堂。”

郑绥看了眼端上来的酪浆、羊酪,还有红枣粟米粥,问了句,“三郎人呢?”

韩妪还没答话,熟悉的声音,就从青庐帐篷外传来,“我这不来了。”

话音一落,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走进了屋子。

郑绥忙地要起身,却让大踏步上前来的桓裕一把拉住,“我们不用讲这些虚礼。”突然目光一凝,停在了郑绥头上,片刻间,目光灼灼地赞了一句,“阿绥甚美。”

只初初愣了一下,郑绥登时心中透亮,轻推开桓裕,微抿着嘴含笑,连着先前要找桓裕算账的心,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

荣先堂,位于郡公府东北角,分前后院,后院供奉着前一代庐陵郡公桓烈及桓裕两位兄长的遗像,四时香火祭祀不绝,相当于小家庙。

郑绥跟着桓裕进荣先堂时,前院还一个人都没有,先去了后院,在守像仆从的主持下,和桓裕一道上了柱清香,尔后,听了桓裕简单地讲了一下家中的人口,并未耽搁多久,回到前院时,人却都已经来齐了。

这其中的玄机,郑绥略想想就明白过来。

进了正堂,但见上端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人,紧挨着左下是位眉角锋利,稍显年轻些的中年妇人,这两位无疑就是桓裕的大嫂和二嫂,再往下是三位郎君和一位娘子,一见他们进来,都忙地起了身,想来是子侄辈。

至于右下,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应是桓裕的从祖兄桓裨夫妇。

单单只看这屋子里坐着的人,桓家的确是人口简单。

由韩妪在前面引着,郑绥跟着桓裕先拜见了大嫂和二嫂。

大嫂萧氏,出身大楚皇室齐安王府,封邑新会,又称新会县主,新会县主不曾生养,膝下有两名庶子,郑绥屈膝行了礼,改了口,喊了声大嫂,便让一团和气的萧氏给扶了起来,欢喜地摸着她的手,“早就听叔齐提起你,一直无缘得见,而今来归桓家,希望你与叔齐今后琴瑟和鸣,儿孙满堂。”说着话,一个玛瑙手镯就戴到郑绥左手手碗上。

郑绥觉得不合礼节,时下送礼,很少有当面赠送的,都是过后派人送到房里去的,想推拒,又有些犹豫,遂转头望向桓裕,瞧着桓裕点了下头,才道谢,“多谢大嫂厚爱。”

“大嫂可真大方,我可没带礼出门。”旁边的刘氏突然开了口。

“我也是瞧着她,心里着实喜爱,临时起意罢了,你还要攀比不成?”

“我可不敢。”刘氏凤眼微挑,盯着郑绥瞧,使人难以忽略。

桓裕察觉到了,也不等韩妪开口,先笑道:“这是二嫂。”

郑绥忙地喊了一声,和桓裕一起行了稽礼,刘氏也回以跪拜礼,然后目光盯着郑绥道:“郑娘可真是个美人胚子,难怪世人都说,郑家人有副好皮相。”说到这,脸上露出几分玩意来,“也不怪,小叔为了你,闹着与殷娘和离。”

“阿刘,过了。”

“二嫂慎言。”

两句喝止,前一句是新会县主萧氏出来的,后一句,是桓裕说的,只瞧着桓裕的脸色微变,“我与阿殷和离,是两相情愿,无关他人。”

这是头一回,有人在郑绥面前,提到殷娘子,郑绥稳了稳心神,回道:“二嫂谬赞了,”又微微含笑,“天下人皆知,淮阳公主好男色,是吧,二嫂。”

后一句,望向刘氏,带着一丝征询味道。

只是这话一出,换成刘氏的脸色黑。

这原是有故事的,刘氏的内侄子刘怀,容貌绝异,音声动人,是淮阳公主的驸马,淮阳年少时,曾经扬言,非五兄郑纬不嫁,后来,先帝选了刘怀为婿,淮阳先是不肯,及至见了刘怀本人,才愿意下嫁。

“好了,好好的提别人做什么。”桓裕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声,带着郑绥去对面拜见桓裨。

因为这一节,后面的气氛便有些沉闷,连着朝食,都吃的没滋没味。

郑绥实在想不出,她怎么才进门,刘氏就与她不对付。

直到回了正仪堂,才想清楚。(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章 情深

正仪堂,是整个郡公府的中心,亦即是郑绥和桓裕的居所。㈧『ΔΔ㈠ 中文网*.8⒈

华宇高阁,东西阙楼耸入云端,瞧着气势不凡,梁柱饰彩,纹绘应是最近上了漆的,颜色很是鲜艳,中庭涌道上楸槐荫途,桐杨夹植,原为成昏所搭建的青庐,只这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拆除,西南角空出来的地,早已让盆栽给围垒成一座小型的花坛,大红、浅紫的木槿花,夹杂着盛开的天葵与紫薇。

皆是当时节的花木。

“在想什么呢?”桓裕紧挨着竹簟坐下,伸手把郑绥拥入怀中。

郑绥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桓裕,才安下心,却多少有些不自在,更添婢仆都在,心里有些羞涩,于是伸手要推开桓裕,“别这样,屋子里还有人呢。”。

只是这一推,不仅桓裕没有放手,反而越抱紧了郑绥,目光扫了眼屋子里服侍的辛夷等几个贴身婢女,很快都6续退了出去,尔后,方低头含笑望向怀里的郑绥,“这下没人了,总可以了。”

又轻昵地蹭了蹭郑绥的顶,“二嫂的话,你不必在意。”

郑绥轻嗯了一声,她知道桓裕的手劲大,挣脱不得,索性靠在桓裕的胸口,拉着桓裕颌下的缨带,问出了心中的猜测:“阿平,原本最有希望继承爵位是不是阿廙?”

阿廙即是桓廙,刘氏的儿子,下一辈行三,刘氏有一儿两女,其中长女已出嫁,长子和次女,还未成亲,另有一位庶女,年纪也不大。

眼下,无论是南地,还是北边,或继承家业,或承爵位,都是依照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规矩,且不说,桓裕本身是庶出,桓裕大兄的两个儿子,也都是庶出,唯有刘氏的儿子桓廙是嫡出,所以相比较而言,有优先继承权。

更何况,刘氏出身华族,沛国刘氏地望显著,刘氏父祖这一支,在大楚亦有名望。

“九年前,阿廙年只四岁,舒郎也年才十二,朝廷和刘家,自是希望阿廙承爵,大嫂与齐安王府却想着舒郎,双方争执不下,唯独忽略了桓家宗族的意见,鹬蚌相争,临了大嫂倒戈,才最终让我承了爵,此后,大嫂和二嫂的关系便一直不好。”舒郎是新会县主的庶长子,娶妻济阳江氏,现育有一子一女。

常言说:国赖长君。

家,又何尝不是。

若是九年前,阿廙或是舒郎继承爵位,只怕桓氏,从此便没落了,更别说有今日之兴盛。

“想必你在家时,也听你五兄说过,大楚皇室对宗室的打压,从未停止过,齐安王府偏安岭南,一直势弱,大嫂转而支持我承爵,也是为了齐安王府,而二嫂多少还惦记着爵位,只是这些年来,不过在言语上占些利害。”

“我和你说这些,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往后,大嫂和二嫂住谯国,我们长住徐州,除了四时节礼来往,或回乡祭祖,相处的时日都有限,不必担心会起什么龌龊。”

桓裕的这一番话,语气中含着少有的郑重,郑绥略有些别扭,

如嘴上嘟嚷道:“知道了,大不了,以后我让二嫂子嘴上占便宜就是了。”

她从前还觉得奇怪,桓家当年出事,新会县主不过三十出头,刘氏才二十五六岁,怎么会都没有改嫁,而是守在桓家,而今南地,寡妇改嫁随处可见,可不流行什么守节。

桓裕了解郑绥从小就没受过什么委屈,能说出这话,已是不容易,手捋了捋郑绥垂下来的青丝,含笑道:“也不用你让,只是别太过分。”

“那我今早的话,过不过分?”郑绥微仰着头,眉眼娇俏。

“你说呢?”

“不过分。”郑绥答得欢快,眼里闪耀着光芒,令人心动,亦令人心喜,笑容从脸上洋溢开来,似百花争春第一枝,遥然绽放,暖了心房。

“你倒是一点都不含糊。”桓裕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满心满眼里都是宠溺,紧搂着怀里的人儿,心满而意足,忽然抬眼望去,阳光照至窗前,连对面几案上两个翠绿花瓶里插的木槿花儿,瞧着都格外艳丽。

如花美眷,岁月正好。

人世间的美好,有许多种,人在身边,人在眼前,便是其中一种。

哪怕念叨着琐碎,亦可以谈笑风生,日子便是好的。

——*——*——

“客奴,你该回荆州了。”时值午后,桓裕从外面走了进来,阳光炙热似火。

袁循抬起头,瞧了桓裕一眼,喊了声叔齐兄,放下手中的一卷《春秋左氏传》,有些慵懒地靠在身后的凭几上,才徐徐说道:“不说留客,世上哪有赶客人的道理,我待在这里,也费不了多少米粮,你又不是养不起我。”

桓裕在袁循对面轻容镶边的竹簟上坐下,目光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洞察,“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别说我,便是郑家五郎、四郎,你跟我走这么一趟,两人怕是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

话音一落,袁循的神情不由紧绷,只一瞬,又立即松乏开来,但到底有些不自在,强嘴道:“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还不许我有淑女之思。”

“子矩,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适可而后止。”子矩是袁循的字,客奴是他的小名。

袁循拿着书覆在脸上,许久才答话,“你们回门时,我再去瞧她一眼,我就回荆州,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哗地一声,一整壶酒水迎面浇向袁循。

袁循反应过来时,忙地拿下书,酒水已淋湿了头和书卷,呈现一身的狼狈,不由皱眉望向站在他跟前的桓裕,“桓叔齐,你这是干嘛。”

说着又低头用衣袖去擦去书卷上的水渍,满脸的痛惜。

桓裕有点恨其不争,怒其无能,“我看你是无药可救了,让你醒醒。”

又嗤地一声冷笑,道:“大楚皆知,桂阳王夫妇伉俪情深,恩爱极重,你的淑女之思,是不是用错了人,也用错了地方。”

虽说桂阳王萧章当初为娶郑九娘时,手段不甚光明,但至少,那份敢做敢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作风,还是令人佩服,哪里像袁循这样,粘粘乎乎的,犹豫不决,要不是看在袁大将军份上,看在他们俩人自小相识的份上,他也不会同意,让袁循来做他的傧相,跟随他去临汝。

他原是想着,让袁循见到郑九娘后,断了这念头。

不成想,半点效果都没有。

“我也想夫妇情笃,我比那人认识阿细的时间还早,当年我便和阿耶提过,也曾求过我阿耶,只是你也知道我阿耶的性子,哪有我置喙的余地。”袁循迭坐在竹簟上,连手里的那卷书,都没有拿稳,掉落在榻席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显得很颓废。

桓裕一见他这样,心里却是更来气,“桂阳王虽说不成器,但在这件事上,他比你强上百倍。”

一听这话,袁循的脸色一片惨白,眼神暗淡无光,耷拉着脑袋,歪靠在左侧的凭上。

桓裕瞧着袁循的模样,心里已极是不耐,往日他瞧着袁循也是一时俊彦,怎么偏偏就在郑九娘这事上,这般不清醒,一头栽进去,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曾走出来,“你今日就回荆州,你和景初一道走。”

景初,即是庾新,字景初,和袁循俩人,是桓裕这次娶亲的傧相。

良久,突然听到袁循问道:“叔齐,要是你,你会怎么样?你如今是心想事成了,但要是王家十四郎没有死,你还不是和我一样。”

桓裕愣了一下,之后语气淡淡的,“但他死了。”

“那假如他没死了……”

“他已经死了,”桓裕打断袁循的话,语气重了些,目光锐利地盯着袁循,“子矩,世上没那么多假如,在我看来,一切的设想,不过是懦者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

之后,又改口道:“你立马给我滚回荆州,稍后就走,景初和你不是一路的,也不必和你一齐离开。”说完,人便站起来,往大踏步往外走。

“我不过提一句,你就气成这样。”

桓裕止住了脚步,微眯着眼,回头瞧了袁循一眼,“客奴,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与郑九娘,怕是话都没说上几句,不过寥寥数面,这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品性几何,我看你是入了魔障,这些年,你惦记的,不过是个虚影。”

袁循没有反驳,只呢喃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不会明白的,我就是喜欢她,自从见了她之后,心里一刻都放不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桓裕咀嚼着这一句,他自小不爱读书,早已不记得,这两句出自何处,但能从袁循嘴里说出来,肯定是有出处的。

方才和袁循说了这么多话,他只觉得唯这句还中听。

急急就想回正仪堂。

只是刚出门,身后又传来袁循的满心不甘,“自是不一样,你从来都事事自有主张,谋得个心想事成,更没说,娇妻美妾,这两年,你也不曾空缺过,所以你不会明白。”(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一章 在意

第三百二十一章

自桓裕出了房门,辛夷便递给郑绥一叠贺客礼单,郑绥找了个向南窗口的位置,安了张竹榻,认真看起来,努力把礼单上的一个个名字与亲戚关系理清楚,反倒是下面记载的贺礼名目,不怎么留意,只吩咐辛夷按类收起来。㈧㈠中ΔΔ文网ん.『8⒈

翻了几页,郑绥突然咦了一声。

“娘子,怎么了?”

郑绥抬头望了眼辛夷,问:“富春满家也来人了?”

“这个婢子不清楚,但来送嫁的亲友中,并没有见到满家的人。”辛夷说完,瞧着郑绥手指头点着礼单上面,那个叫满富的名字,再瞧下面记有铜钱十万贯,略有些吃惊,要知道郑家陪嫁的铜钱,也不过五万贯,转而心中又生出几分鄙夷来,果然是商家,脱不了浑身铜臭味。

直接送铜钱,这一叠礼单,怕只有这么一位了,紧挨着旁边两位,记的皆是绢帛二十匹。

抬头,触及到郑绥审视的目光,辛夷才觉自己失态,忙地收敛神色,低垂下头,“这礼单是先时石兰姐姐交给婢子的,有关满家的事,婢子稍后亲自去问问石兰姐姐。”

郑绥轻嗯了一声,良久才道:“辛夷,你是我身边的人。”

辛夷早已明白自己方才是有些逾矩了,忙地应声唯。

郑绥没有再追究。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为低下。

故而,当初四叔公把女儿嫁入富春满家,才会引来那么大争议。

这位姑母,族中行九,又称九姑母,也是在家里给准备的亲戚资料中,她才了解到,满富是九姑母的长孙,现年已十三。

她之前在南地待了好几年,从未见过这位九姑母归宁,这次回来,见的亲戚也不少,独没有与这位九姑母谋面,听五兄说,九姑母当年对这门亲事极为不满,因此,自从出阁后,就不曾回过郑家,甚至连后辈子孙,都不曾来过郑家。

除了每年打仆从过来给四叔公送四时节礼,便很少再有往来,如同绝了这门亲一般。

而且,四时节礼,送的全是铜钱。

每到送节礼的时候,四叔公是又欢喜,又羞恼……

一串珠动玉碎声响起,郑绥抬眼望去,只见桓裕脚步匆匆走了进来,也不让婢女们打帘子。

“回来了……”郑绥坐直身,话还没说完,就让桓裕给抱入怀里,吻上了脸颊,一阵乱亲,使得她避之不及,害臊涌上心头,一时间,脸红耳热,心跳如鼓,直到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才回过神来,桓裕的手,不知何时,已伸到衣襟里去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忙地制止。

为贪凉快,她回来后,便换下宵衣,穿了件藕荷色半臂对襟齐胸襦裙。

只是桓裕没有住手,粗喘着气,把她压倒在竹榻上。

窗外的阳光,明亮而刺眼。

郑绥瞬间清醒了几分,只是此刻身下抵过来的巨大物什,历了昨夜,她心里通明如镜,不禁又怕又羞,低喊了声阿平,“你先放开。”语气中带着央求,用大力扶住桓裕的脑袋,两人平视,瞧着他面热耳赤,眼中除了涌上来的情潮,似乎还有别的情绪,但见满眼通红,郑绥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桓裕似乎也才清醒过来,拉开郑绥的手,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头埋在颈侧,汲取着一阵阵幽香,侧着身子,双手紧紧搂住郑绥。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檐外槐树上趴着数只夏蝉,一声声叫唤声,此起彼伏,如同音律一般,带着节奏。

热乎乎的气息,从颈侧传来,郑绥的心头却似南风拂过,清凉宜人,微微侧头,桓裕已闭上眼,只露出小半张脸,大白天的,她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连他脸上微细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滴汗珠从鬓角溢出,郑绥伸手轻拭去,只是刚碰上,就听到桓裕轻喝了一声,“别动。”

抓住郑绥的手,放在腰侧,依旧侧躺着。

“阿平。”郑绥喊了一声,并未得到回应,自己整个身子,让桓裕给搂着,动弹不得,,望着眼前的桓裕,脑袋中不禁想着方才他进来时的举止,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半是疼痛,半是羞涩,也不再找话,索性闭上了眼,

因她一向有睡午觉的习惯,今儿中午又还没歇觉,况且昨夜里又睡得晚,这一闭眼,竟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及至身边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桓裕才敢睁开眼,轻手轻脚地放开郑绥,身子后移一步,手撑着脑袋,轻轻抬起上半身,望着已阖上眼、睡过去的郑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凝白透着丝丝红润,渗出的细汗映得粉润水滟,似熟透的水蜜桃,令人恨不得咬上两口,甚至唇边,还有他方才用力啃咬下的痕迹。

之前昏了头进来,及至瞧见郑绥眼中的担心,清醒过来时,顿时觉得无脸见人。

客奴有句话说对了,他确实是动气了。

啪地一声,手上挨了记打,桓裕以为郑绥醒过来了,心头一惊,忙地低头望去,依旧闭着眼,只是嘴里呢喃道:“痛……”

原来是他手上的劲儿大了些,郑绥于睡觉中,察觉到痛,才做出的反应。

忙地松开手。

只瞧见珠帘外,人影走动,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低头瞧着郑绥睡得憨熟,于是下了榻,出了珠帘。

外面除了辛夷,还另有一位妇人,好似在哪见过,有些眼熟,但桓裕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往外走,直隔了一段距离,到东侧堂前才停下,压低了声音问辛夷,“有什么事?”

辛夷还未回答,那位妇人行了一礼,先回了话,“郎君,婢子是石兰,原是李娘子屋子里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见桓裕眼中的疑惑解开,才接着道:“婢子现打理娘子的陪嫁实物,过来是来讨娘子的主意,今日晚宴后要给这次郑家来庐陵送嫁亲眷的回礼。”

“你们不用再另行准备,这些回礼,府里的窦郎中早已经准备妥当,你可以去找他的娘子周娘子,看有什么要添补的。”

“喏。”石兰应了一声,先告了退。

桓裕瞧着整个大堂内,只有辛夷一人,“其他人呢?”

“都在廊外候着,郎君有什么吩咐,婢子叫她们进来就是了。”

桓裕听了这话,有些不自在,他先前进来时,可瞧见满堂婢仆足有十来个……移开眼,轻嗯了一声,“阿绥在午歇,安排人进屋去打扇,你先跟我来一下东厢。”说着,也不管辛夷是否回应,直接转身往外走。

辛夷只觉得郎君的脚步有些急迫,像似要掩饰什么,然而望向郎君远去的背影,又很是从容,仿佛刚才不过是错觉,想着郎君让她去一趟东厢,忙地喊了终南和晨风进来。

先前,郎君进屋后的猛浪举止,纵使她和晨风早已成亲,也不免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惊措,更别提其余人等,皆是在室之女,年长的刘媪和张妪又不在,还是韩妪进来,把她们一个个给拉了出去,全赶出了屋子。

交待好终南和晨风两人,辛夷才往东厢去。

沿着抄手游廊过去,东厢共有三间屋子,最里面是藏书间,中间的厅堂,用屏风和竹帘,辟作前后两部分,前面设有榻席用来待客,后面置有床榻可以休息,最外面一间,紧挨着院墙,是议事的地方。

辛夷到的时候,正看见郡公府里的国相沈志进去,于是由着僮仆引着,在厅堂前面等候。

大约一刻钟左右,沈相国才离开。

这中间,隐约能听到争吵声,甚至沈相国离开时,面色有些青。

辛夷进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只瞧桓裕拿着把大蒲扇自己扇风,脸色倒是如常,右下的竹席有些歪斜,上面散落着一把蒲扇,上前唤了声郎君,行了礼,尔后立在左下的位置,微低垂着头,作听候状。

“你倒是比之前那位强。”桓裕的目光,从辛夷身上收了回来,语气淡淡的。

一听这话,辛夷不由提着一颗心,郎君口中的之前那位,指的采茯,“婢子姓齐,齐家世代为郑氏部曲,婢子前年嫁给牛金。”

采茯当年动了那样心思,最是要不得的,背主在这时代,可是没什么好下场。

“她这几年,过得如何?”

话音一落,又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下去吧。”

辛夷微微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退下,“娘子最是重情,昔年郎君离开陈留,止两月便有婚讯传来,娘子曾为此大病一场。”说到这,抬起头来,望向桓裕,“王家郎君,性格宽厚,脾气温良,又在郑家住了一年多,别说是娘子,便是旁人,听了消息,也会伤心的。”

噗地一声,桓裕把大蒲扇扑在了案几上,微眯着眼,尽掩去其中的锋利,“你想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喏。”辛夷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迎面扑来,让人无法透气,声音明显低了几许,手心已是汗湿渗渗。

“你先回去吧。”

许久,直到耳边传来这句话,辛夷才松了口气,脚步虚无地出了东厢议事厅的门。

郎君到底还是在意王家郎君的,得给十娘提个醒。(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二章 许诺

“婶娘、婶婶、婶母、叔母、阿母……”

郑绥这一通乱叫,使原本刻意板着张脸的十八婶崔氏,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色暖和了许多,转过头来,轻斥一声,“不许浑叫。㈧㈠中Ω文┡』Ω网ん.*8⒈”

推开郑绥抱着她的手,身子右移了一点。

只是郑绥忙地挨过去,依旧紧抱着十八从婶崔氏的左手不放,笑嘻嘻地道:“不浑叫,阿婶,您就别生气了。”

“那我问你,你把阿茜和阿碧两姊妹,送襄阳去做什么?”

“哪有送她们去襄阳。”

“没去襄阳,那送去了哪儿?”崔氏斜睇了郑绥一眼,犹不相信,她是今早听到夫君提起,十四郎君昨日和他说过,郑纬临时派遣诫郎去襄阳给罗明府送寿礼,因赶着日子,所以诫郎先行出去襄阳,昨日下午就急忙离开了,及至今日晌午时分,仆从来报,觉阿茜和阿碧两姐妹没有进桓家,才后知后觉地将两者联系起来。

哪怕是去襄阳给罗明府送寿礼,身在临汝的郑家儿郎有许多,怎么巴巴地要派诫郎过去,如是因为顺道,那就不该这般急切。

如此看来,怕是郑绥和诫郎姑侄俩串通好了,使的一招瞒天过海。

“阿婶放心,过些日子,我自会让人送她们回临汝的。”

“你倒瞒着不肯说,人既然没有去襄阳,想必是送到了你的那几个陪嫁庄子上,就这么点心机,还耍心眼,瞒得过我们这些足不出户的妇孺,能瞒得住你那两个人精似的兄长,况且,四郎又跟着来送嫁,只要他有心,你信不信他明日一早就能把人送到你面前来。”

“那也要桓家肯要呀。”郑绥脸色一白,嘟嚷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

“熙熙,这原是两家协商好了的。”

“可嫁入桓家的人是我,你们谁也没问过我乐不乐意。”郑绥眼圈微红,她决定做这件事,就没想过能瞒多久,她只是不希望那俩人出现在昏礼上,今晚的家宴,宴请的是郑家来庐陵送嫁的亲眷,自从进了宴客厅,现郑家人的异样,郑绥心里便有了底,只是比她预计的要晚些时间罢了。

她以为今早就会让人觉,这会子想来,大嫂郗氏,功不可没。

果然,家宴一结束,她便让十八从婶给留了下来,单独质问此事。

郑绥扭开头,接着说道:“阿婶,昨晚上的昏礼上,您亲眼瞧了,并没有媵妾的位置。”

“桓三郎君知道这事?”崔氏有些诧异,但又想着,阿茜和阿碧,到底也是郑家女郎,既然是陪媵,跟随郑绥一起嫁进桓家,昏礼上,断然不会连位置都不给预留,一念至此,心里又多了几分确定。

瞧着郑绥满脸委屈,崔氏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脑袋,语气缓和下来,“这事上,你阿叔也不同意,但你也知道,这事是你四叔公的意思,而你五兄又赞同,你阿叔自是不好强劝。”

“四房的女郎也太不值了。”郑绥趴靠在崔氏怀里,轻声嘀咕了一句。

崔氏摸着郑绥脑袋的手一顿,笑道:“横竖是奴婢所生,若是在荥阳,不过是南院的那起伎人,连称声小娘子都当不起,能挑她们做陪媵,已是莫大的造化。”

听了这话,郑绥突然想起富春满家的事,中午辛夷去问了石兰,石兰也不清楚,只知满奋来了郑家,“那九姑母呢?”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崔氏变了脸色,多了几分严肃,“九姑的事,你别管。那原是你四叔公……长辈的主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纵有再大的错,也是长辈,不是他们晚辈能够非议的,她更不能在郑绥面前嚼舌。

“我只是听说满奋来了郑家。”

“是来了,人让你四叔公给留下了。”崔氏说着低头瞧了郑绥一眼,“你别给我扯远,我问你正事,你把阿茜和阿碧送到哪个庄子上去了?”

“大约会送到临汝的庄子上,到时候,或是你们把人带回去,或是过些时日,我让人送回郑家。”

“既已嫁出来的人,就这么送回去,四伯他老人家是不会答应的。”

“我不管,婶娘回郑家的时候,帮我带句话给五兄,就说我说的,如今我已身在桓家,我是不会接纳她们俩进桓家的。”说到这,郑绥心中便有气,少不得嘀咕道:“郑家的女郎,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这么自贬身价,白送两人。”

一听这话,崔氏觉得又气又好笑,“什么叫白送,她们是给你添助力,姊妹同心,其力断金……”

“我才不要了。”郑绥不知怎么,突然想到阿罗,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起来,以至于后面,崔氏说的话,都没有理会。

自从阿罗去了王家,除了刚开始,后面传回来的书信,内容都极短,皆不过是报平安的话。

她来南地前,还叮咛过大嫂李氏,千万记得让阿罗回郑家。

也不知道,大兄口中所谓的五年之约……

随着洛阳宫室的竣工,随着大燕都城的南迁,北地的局势,无论是朝堂格局,还是地方博弈,都将会有新的变动。

外祖父今年七十有六,年前,已上疏乞骸骨,意欲告老还乡。

大舅右迁并州刺史,加骁骑将军,领右中郎将。

二叔公致仕前,官任太子太师,致仕后,赠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加金章紫绶,封东乡侯。

其余叔伯兄弟子侄,出仕为官者不计其数。

而家中女郎娘子呢?

不过与父兄夫子名望官位,随与浮沉。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郑绥抬头见是桓裕,不由愣了下,再回顾四望,院内火树银花,屋里灯光明亮,竟是已回了正仪堂,迎面撞进桓裕怀里。

“阿平。”郑绥轻喊了声,散乱的目光聚拢起来盯着眼前的桓裕,剑眉星目,面庞俊美,行止落落拓拓,犹如林间青竹,坚贞挺拔,直教人神思恍惚,心绪缱绻,郑绥好似魔症了一般,不管不顾,双手搂着桓裕的脖子,如菟丝托乔木攀附着桓裕。

旁边的婢女仆妇,一个个都低垂下头。

桓裕微微怔了一下,察觉到郑绥十分不对劲,整个人好似干枯的草木,彻底蔫坏了,哪怕软玉在怀,身子又格外得柔软,他此刻也起不了旁的心思,只余下担忧,抱起郑绥,往屋子里去。

连枝灯火下,桓裕低头瞧去,只见怀里的郑绥脸色微白,额上青筋凸现,眼圈红,迷离的眸光中隐隐透着几分脆弱,一头鸦青色的长,散落了下来,遮去了半张脸,越显得无助,抱着他脖子的手,箍得紧紧的,没有松开的迹象,分外喜欢粘着他,他何曾见过这样的郑绥,也不知道郑家的人,和她说了什么话。

桓裕心中除了满满的心疼,渐渐涌起一股不安。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时,却听郑绥开了口,“阿平,我们不要让阿茜和阿碧进桓家,好不好?”

是为了这事?

桓裕瞪大眼错愕地望着郑绥,提着一颗心,扑通一声,又放下了,连连道了数声好,“晚宴后,我便已和你四兄说了,要么他把人带回郑家,要么我在桓氏旁支中,择儿郎娶之,你不用再想着这事。”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桓裕瞧着郑绥,脸上有了表情,目光清澈许多,好似枯木逢春,再焕生机,才放下心来,低头亲了亲郑绥额头。

“阿平,还是你最好。”

郑绥手抚上桓裕的脸颊,目光温柔似水,悠忽间,眼里又染上一层氤氲,半含委屈,“我不要陪嫁,也不想带着她们出门,可大嫂不同意,五兄也不同意,五兄还训斥我不晓事,说子嗣繁盛,才是兴家之道,十八婶说,姊妹同心,阿茜阿碧将来生的孩儿,也是郑之外甥,比旁人更亲近。”

“我就不明白,我又不是不能生孩子,疾医都说我身体康健,为什么就不能我们俩人,为什么还要给我们添旁人,我又不比阿娘当年,你两位兄长都有自己的儿子,不缺香火继承人。”

桓裕的眉头,不自觉地蹙成了一条线。

郑家人的心思,他很是明白。

担心着世子之位,让旁人占了先。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桓裕劝说道,五指成梳,捋了捋郑绥垂下来的青丝,拨到耳根后,露出整脸,“郑家给你的那些陪媵,你不喜欢,等我们回徐州后,把她们都嫁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说这话时,郑绥的眼睛明亮有神,大约是激动的原故,连着脸色都呈现出几分红润。

“一诺千金,自是不会反悔。”

“别说千金,万金也不行。”郑绥靠在桓裕怀里,掰着他的手指头,眉眼弯弯。

桓裕瞧着她高兴起来,便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万金也不行。”

“阿平,我们不提以前的事了,好不好?”

“好,不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

“阿平,我给你生孩子,你别去找其他人,好不好?”

桓裕初一听这话,心头猛地一震,忙地去瞧郑绥,但见她神态中透露出几分央求,大约是见他久未回应,一双杏眼盈满期盼。

原来她是知道的。

也对,郑家怎么可能不和她说。

因为这个认知,心头蓦地松下来,一丝丝欢喜从心中溢出来,脸上犹带上三分戏谑,“好,以后我不找其他人,只你给我生孩子,我们也不求多,三男五女就够了。”

“三男五女。”郑绥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圆圆的杏眼,眯成了一条细线,似餍足的猫儿一般,慵懒地靠在桓裕胸前。

灯烛高燃,满堂通亮。

一室之内,除了蜡烛燃烧,偶尔出辟里叭啦的声响,只余下喁喁私语。

“阿平,你最好,我不喜欢五兄,我最近不想回郑家。”

“那我们就不回郑家,你从前不是念叨过,那年来南地,柴桑境内的甘棠湖没有去,等过了七夕,我带你去甘棠湖小住几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共期白首

时过六年,距离温峻的那场叛乱,已有九年,柴桑作为南地重镇,萧条不再,似已恢复了昔日的繁荣,来往车马不绝,商贾行人如云。㈧㈠ 中 Δ文』 网┡.8⒈

郑绥他们并没有在镇上停留,而是直奔甘棠湖的浸月岛上,借住了步家的宅院。

当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第二日清晨,空山新雨过后,树叶翠绿亮,对面山坳里腾腾白雾缭绕,湖面水气氤氲飘荡,缈缈云烟笼锁,端的是山色空蒙,烟水淼淼,景致极美。

郑绥趴伏在窗台上,忽然听到身后有声响传来,回头,见是桓裕从净室里出来,不由欢喜喊道:“阿平,这真是场及时雨。”

据柴桑地志记载,甘棠湖最美的景致,便是这蒙蒙烟雨中的湖光山色。

“的确是场及时雨。”桓裕附和了一声,只是神色中带着少有的严肃,自五月中旬以后,整整两个月,南地不曾下过一滴雨,田地开裂,禾苗枯死,加上之前的洪涝,使得百姓苦不堪言,流民四起为祸。

“等用过朝食后,我们去对面那座山峰,好不?”

一听这话,桓裕的目光从窗外的细雨中收了回来,含笑望向窗台边上的郑绥,因早起,还未来得及梳洗,但见云髻松散,眉目疏朗,广袖罗衫半裹,露出一截胭脂色胸衣,下着石榴裙,裙长拖地,腰间系带打的结也是松松垮垮,整个人慵懒中透露出几分风情来。

郑绥察觉到桓裕打量的目光,慌忙用长裙遮掩住赤脚,脚指头不由蜷缩微弯,脸上的笑容带着刻意的讨好,“桓郎,你先出去,帮我唤辛夷她们进来,我梳洗完了,再去找你。”

桓裕想应声好,瞧瞧窗外,又见郑绥心虚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口,郑绥躲闪不及,让桓裕给抱起,忙地两手攀附住桓裕的脖子,以防掉落。

“这样凉的天气,你光着脚,也不怕受凉。”桓裕握住了微凉的脚底,往床榻走去。

“惦记着外面的景色,浑给忘记了。”郑绥少不得分辩,身子一落到榻上,便放开了桓裕。

只是要收回脚,却让桓裕紧握着不放。

玉足纤纤,只堪盈盈一握,脚趾头小巧圆润,肉乎乎的惹人怜爱,又好似美玉无暇,晶莹剔透,隐隐可看清脚背上青筋的脉胳,越衬得白晳娇嫩,一如身上,肤如凝脂,欺霜赛雪,身似兰桂,幽香自来,简直无一处不美,桓裕瞧着心荡神驰,目光不由炙热起来,低头磨蹭把玩玉足,手上的劲道,又大力了几分。

郑绥先是觉得微痒,后才觉桓裕的不对劲,忙地喊了声:“阿平。”

桓裕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俯身把郑绥压在身下,“既不想起,我们就别起了。”

“不行,现在是白日。”郑绥伸手要推开桓裕。

“我们又不是没试过白日。”

郑绥的脸刹那间绯红,想起数日里牛车内俩人的荒唐来,愈红欲滴血,在她的意识里,夫妇间的床秭之欢,是为了繁衍后嗣,该有节制才对,可偏偏在这事上,桓裕从不懂节制,不论时候地方,往往随性而来,自成婚以来,几乎夜夜不得空,每每及至她精疲力竭、苦苦告饶才罢休。

“我昨夜受了一夜冷落,你忘了夜里答应了我什么。”说着这话时,桓裕已解了郑绥腰间的系带,手伸进了胸衣内,俯低身子轻笑低语:“好阿绥,让我受用一回,等天晴了,我带你去爬对面的那座山。”

“原是你的不是,我没答应。”声音似黄莺轻诉,透着点点委屈。

禁不住令人热了心肠,动了情怀。

又见秋水含情潋滟,身似蒲柳柔软。

桓裕只轻轻一拨,便拨开了阻拦的柔夷。

罗裙已褪,红粉乍现。

美人怀,温柔乡。

男儿志,英雄梦。

襄王神女会,巫山**急,

可怜娇无力,才道**始。

不知何时,天上风*流云散,窗外细雨初停,唯有屋檐水,一滴一滴的,断断续续往下落。

院落悄悄,山林幽幽。

及至黄昏,水泽云蒸,岚雾缭绕,山岗、树木、湖水、院落等,犹如蒙上一层面纱,已无法让人看清它的全貌实景,显得虚无缥缈起来,然而,这丝毫不掩其美,西天的霞光,折射出的光芒,透过朦胧云雾,于葱葱郁郁的翠色中,添了一抹金黄,使山色更加绚丽夺彩。

“此行不虚矣。”

此刻,郑绥倚坐在临窗台边的榻席上,腋下夹着隐囊,瞧见这一幕,出这样一声感叹后,原本软绵无力的身子,似灌入了一股精气神,格外抖擞,起身唤了晨风和百草进来,准备笔墨颜料。

一听郑绥要作画,又瞧着兴致很高,辛夷等几个都十分高兴,一扫屋子里从午后开始弥漫的阴霾,忙忙地架起案几。

山色愈浓,水色愈淡,浓淡浑浊,色彩厚重,似连这绢纸都不能承受其重,又有霞光照射下的亮色,明暗呈一条线分开,这样一来,对着墨的要求便更严苛了,这作画是极耗费功夫的,而郑绥想画全景图。

待华灯初上,夜幕已临,只堪堪画了一角。

忽然听到敲门声,一旁的辛夷笑道:“想是郎君回来了,婢子去开院门。”

“不许去。”郑绥喝止道。

辛夷停住脚,望向郑绥,劝道:“娘子,这又不通了,眼下正是晚饭时分,哪有把人拦在外面的道理,况且,郎君真不回来,娘子自个儿心里又该不自在了。”

“谁不自在了。”郑绥强说一句,却是没有下文。

辛夷见了,笑着出了门。

郑绥不欲理会,然而心思已不在画上,于是搁了笔。

百草和晨风要上前来收拾,却让郑绥给止住了,“就放在这儿,暂时不用挪动,晚饭摆在正堂。”

“喏。”两人应了一声,百草留下来看守,晨风带着人服侍着郑绥盥手理衣,尔后,才跟着郑绥出了房门。

穿过水晶帘子,迎面立有一座圆形竹藤素屏,正堂内点了两盏铜灯,因要在正堂摆晚饭,终南正带着人换上两盏连枝灯,随着灯盏6续点起,光线由昏暗渐渐明亮起来,待二十六盏灯全部燃起,整个屋子已十分亮堂。

清脆的木屐声由远及近,从屋外传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竟然动笔作画了,想必你家娘子的心情很好,我以为今晚要在外面候上好一会儿,可没想到,这么快院门就开了。”

“娘子才舍不得让郎君久等。”

“我自是知道她舍不得,她一向容易心软……从小就不劲逗,我就喜欢她那别扭的小模样……”

郑绥一张脸蓦地涨红,心里忍不住埋怨辛夷的多嘴,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留意到,她已不知不觉间,走至门口,翘望向中庭的踊道,嘴角微弯,眼睛恼恨廊下的灯笼光线不够明亮,门前的一排桂树有碍视线。

“阿绥。”

回过神来,一眼瞧去,桓裕已来到身侧,胧胧灯火下,面容如沐春风,眉眼带笑,满心欢喜,那眉,比之墨画,犹浓三分,那眼,好似明星,流光辉映,当两人目光相触时,郑绥似被感染了一般,笑容不自觉地绽放,“来了。”

声音似刚出锅的糯米糖,格外柔软甜腻。

“进去吧。”桓裕偏了偏头,拉住郑绥的手,一起往里走。

这一回,虽头脑清醒,虽有婢女仆妇在场,但郑绥没有丝毫不愿,没有一丝挣脱。

相依相伴,分案而食。

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只是不知怎么,明明今晚汤饼配肉羹,晚食的味道是盐的,郑绥却觉得如同吃了蜜饯一般,从嘴里甜到心头。

回了西间,桓裕一眼看到燕翅案几上摊开的绢纸,中间浓淡一片,模糊是山林丘壑,“你这画工,倒比从前进步许多。”

“是吗?”郑绥心中一喜,只是提起画工,突然想起十四郎来,他在线条与配色方面尤为擅长,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也受益良多……又记起辛夷提醒的话,忙地看向桓裕,语气却淡了许多,“大约是从前年纪小,手劲不足。”

“不过我瞧着,比不上你送给袁县君的那幅画。”

袁县君?

稍愣了一下,郑绥很快明白过来,桓裕口中的袁县君是袁家三娘子袁婵,后来,嫁给了征西将军府谘议参军事蔡康,受封县君诰命,所以才称袁县君,她送给袁三娘子的画有好几幅,只是能让桓裕记着的,唯有一幅。

“我以后见到她,把那幅画要回来。”郑绥讪讪笑道,怪自己当时糊涂,随便把桓裕的画像送给了袁三娘子。

“等你去讨回来,蒸饼早硬了。”桓裕转身在一方榻席上坐下。

郑绥见此,别的心思早扔到一边去了,忙地走过去,紧挨着桓裕身侧坐下,抱着他的胳膊,“你已经要回来了?”

“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桓裕侧头望着郑绥,似笑非笑,“我当时就想着,这丫头我算是白救了好几次,尽给我惹麻烦。”

回想当初,郑绥干笑了几声,有些不自在地倚靠在桓裕身上,良久,才嘀咕了一句,“我当时心里也不好受。”

声音很轻,只是两人相依相偎,身侧的桓裕又怎会听不清,顿时心头乐开了花,倏忽间,觉得浑身通畅清爽,所有的计较,都抛得一干二净,伸手把郑绥抱入怀里,低头蹭了蹭郑绥的额头,没有以往的情*欲,只有满满的宠*溺,“你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

“赶明儿,我心情好的时候,再给你画一幅像,保管比那一幅好上一百倍。”

“好,只要你不送给别人,你想怎么画都行。”

“再不送人了,我们自己留着……要不,你每年生辰,我都给你画一幅像,保存起来,等将来,我们老了的时候,回一起看……”

屋子里的灯烛,似羞怯,昏暗了许多。

有情人儿相拥,憧憬此生共白头。(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与谋

一场秋雨一层凉。㈧ ㈠Ω中文网 .8⒈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足有十来日方停歇,这期间,郑绥多半是困在屋子里,很少出门,那幅甘棠湖的《雨后霞映秋景图》,业已完成。

及至雨歇,天空放晴,郑绥便迫切地拉着桓裕出了院门。

甘棠湖是柴桑的一大胜景,又是步家的私产,因此,出门也不带仆从,只他们俩人。

不几日功夫,郑绥把周围的山峰都翻过了一遍。

初秋时节,连着数日晴空万里,炙热的秋阳,烘干了山林间的潮湿,高大的乔木,郁郁森森,常绿的松柏,落叶的槐楸,满山里的叶子,有松针、槐叶、杉叶、梧桐等常见了,也有一些不知名的,飘落了一地。

无人清扫的石阶上,更是铺有厚厚的一层,郑绥踩上去,只听沙沙作响。

她是喜欢秋天的落叶,更喜欢踩着落叶的清脆之声。

不远处的桓裕,席地踞坐在石阶上,望着西天渐渐坠落的红日,转头喊了声阿绥,“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

他们现在处在半山腰上,离院子,至少需要两刻钟的时间。

郑绥同样看了看日头,嘟囔了一句,“还早着呢。”

虽这么说,人却是沿着台阶往下走。

方才在落叶上踩得太欢实了,一张脸红扑扑的,光洁的额头上还有细汗渗出,迎着斜阳,闪闪亮,似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莲步轻盈,眉眼飞扬,瞧着就令人欢喜,没了忧愁,桓裕嘴角微弯,起了身,拉住郑绥的手。

“入秋以来,天黑愈早了,我们早些下山,免得像前日步七郎一伙人,天黑时下山,以至迷了路,到了夜里,只能让仆从满山里去寻人。”桓裕说着,用衣袖拭去郑绥额头上的湿汗。

“可我走不动了,你背我。”郑绥睁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望着桓裕,“阿平,下台阶的时候,膝盖弯得难受。”

桓裕已经习惯了,这些天以来,每到下山的时候,郑绥就嚷着膝盖痛,都由他背着下山,轻轻揉了揉郑绥的脸颊,眼里含着宠溺与无奈,“真是上辈子欠你这丫头的。”

“阿兄,你最好了。”郑绥嘻嘻一笑,手里晃着一片梧桐叶子。

桓裕瞧了一眼,蹲下了身,“又捡了片破叶子。”

“哪是破叶子,我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郑绥上前趴在桓裕背上,揽着桓裕的脖子时,手里还紧攥着叶柄,这片梧桐叶,一半青色,一片橙色,中间部位,青橙相间,颜色渐变,叶子棱角分明,分布均匀,脉络清晰,极为好看。

前些天得的那些树叶,才真是捡的,是从地上的落叶中挑选出来的,唯有这一片,是她瞧着漂亮,从树上折下来的。

“阿绥,你要不要回一趟临汝?”

一听这话,郑绥心中没有多大惊讶,她虽早已乐不思蜀,但也知道,这种世外桃源的日子,还是桓裕从百忙之中挤出来的时间,所以不会太长,能在甘棠湖待上一个月,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京中有消息传来,这两日就走。”婚礼一结束,他便让沈先生及部分属官先行一步回了徐州,而圣上近来身体不豫,一直催着他回建康,“我们去建康,可以折道回临汝。”

“才不回去。”郑绥想着,纵然五兄的气消了,只怕四叔公的气还没消。

“若是不回的话,我们这趟去建康,回一趟老家谯国,之后去了徐州,短期内,可不会再回来。”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收起了赌气的性子,面上露出一丝踌躇。

桓裕见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哪里还不清楚郑绥的心思,于是劝道:“阿绥,我们也该回门了。”

“那就回去一趟。”许久,郑绥才回道。

此刻红霞满天,光芒万丈,半山腰上,居高临下,整个山林峰峦都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辉之下,景色极美,使人神怡。

路,沿着石阶延伸到山脚。

因下山早,回去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送了郑绥回内院,又嘱咐医女给她揉一下脚,才回了前院。

桓覃早已在书房候着了,一见到桓裕,忙地递上去几封信笺,“沈先生来信汇报徐州的日常军务,除此外,一封是昌陵侯的书信,一封是宫中送来的消息。”

桓裕轻嗯了一声,先看了沈志的信,然后是殷洪的信。

殷洪任扬州刺史、辅国将军,加散骑常侍,封昌陵候。

只是无论是殷洪的信,还是宫中的帛书,桓裕仔细看完之后,都付之一炬。

“你带人收拾一下,后日起程回临汝。”

“要折回临汝?”桓覃有些诧异,毕竟宫中送来的消息,短短半个月内,这已经第三回了,“将军,会不会来不及?”

“我和夫人轻装回临汝,待上两日,眼下袁将军和昌陵侯都在建康,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桓覃听了,不由瞪圆了眼,这些书信,他也有看过,只觉得火烧眉毛了,怎么将军偏不着急,万一要是圣上一口气喘不来,将军不在跟前,可就失了先机,更何况,眼下太子未立,储位未定,到时候又不知是怎么样一番乱象。

“郑家的那位宋疾医,派人送去宫中了没?”桓裕问道。

“已经送过去了。”

“那你急什么,”桓裕对桓覃挥了挥手,“让阿秋进来研磨,我给沈先生回封书信。”

桓覃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唯,唤了青衣僮仆阿秋进来,自忖着:将军也不是第一回成亲,只有这一次,自从成亲以来,似变了个人,泰半心思都放在夫人身上,连这些要紧的正事,都放到了一旁

时下成亲,并不重回门之礼。

在这种紧要关头,将军应该早日赶回京城才是。

一念至此,桓覃的眉头皱成了一条线,瞧着这情形,且不说前面那位殷夫人比不了,就是往日府里得宠的那位李娘子,也有天壤之别。

桓覃忧心忡忡,还未出门,听到身后传来桓裕的叫唤声,又忙地退了回来。

“你派个人去给李环传信,让他来京都见我。”

李环是李娘子的长兄,自从前年李娘子进了将军府,府里不仅给李家送去了千两黄金,还给李娘子兄弟七人都安排了前程,眼下,李环在定远任县令。

——*——*——

且说郑绥回临汝,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害怕,尤其是去四房给四叔公请安时,格外忐忑,郑纬一眼就瞧出郑绥是个色厉内荏的,空有架子,其实胆薄,因此,哪怕早在四郎郑纭带回来桓裕的允诺时,四叔公当即就消了气,但这会子,郑纬也没有提醒郑绥。

这丫头,总得让她吃点亏才行。

及至从四房回来,郑绥偷偷地长吁一口气,走在她前面和桓裕说话的郑纬突然回过头来,嗤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郑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梗着脖子漏了底,“我才没有害怕。”

郑纬呵呵一笑,脸上全是不信,旁边的桓裕只含笑劝道:“阿绥,赶了几天的路,你先回去歇息。”

瞧这情形,两人明显都不相信,郑绥心里也着实虚得慌,越色厉内荏,有些话,如同掉了线的风筝,随口而出,“我才没有害怕,纵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才不要媵妾,也不会给郎君置妾,大兄和四姊夫身边都没有妾室,郎君也不许有妾。”

“熙熙。”郑纬脸色微变,喝斥了一声。

郑绥知道这话是出格的,但除了婢仆外,眼前只有五兄和桓裕,所以少了些许顾忌,既然已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郑绥便没打算再藏着掖着了,她和桓裕夫妻情好,自是期盼桓裕能点头,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桓裕望去。

乍一听到最后一句话,桓裕心头咯噔了一下,对上郑绥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到身边的郑纬开了口,“熙熙,你出阁后,询娘常念叨着你,你先回内院,我和叔齐有要事要商谈。”

语气虽比之前缓和了许多,但话里含着不容拒绝态度。

郑绥喊了声阿兄,瞧见五兄僵硬的脸,只得蔫蔫地对桓裕说了声,“那我先回了。”

便离开了。

郑纬领着桓裕进了凝闲堂,刚一坐下,僮子的茶果还未上全,就听郑纬问道:“你没有和熙熙说?”

口气却是笃定。

桓裕倚靠在身后的竹制隐囊上,“我还以为你们和她说了,况且,我没事,平白无故和她提这个做什么?”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落针可闻。

气氛很是凝重。

直到僮子战战兢兢地上全茶果,走出了屋子,郑纬才打破了这份凝重,“我知道,熙熙这丫头是任性了点,自小被惯坏了,回徐州前,你把那个女人遣走,也就不必让熙熙知晓了。”

“野奴,这是我的内院之事。”桓裕莫名的很是反感,他自己有考虑是一回事,但被人指使他这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原以为很容易,没想到很为难。

“你也知道熙熙的性子,身为兄长,我不想她受伤害。”一是因那女子出自良家,另一个原因是熙熙,她和桓裕正值新婚,两人如胶似膝,好得如同一个人,郑纬实在不愿意,熙熙遭此打击。

“雪娘好歹跟了我两年,你让我想想。”桓裕只觉得这个秋天格外燥热。

“你别和我提情谊,要是你们真的情深似海,你和殷家和离后,完全可以把她扶正。”

“郑纬。”桓裕也有些恼火了,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让人逼着去做一件事了。

只是郑纬丝毫不动,只淡淡瞟了眼桓裕,“一切皆可谈,说说你的条件吧。”

“条件?”桓裕这会子,也真恼了,冷笑了一声,“行呀,郑家部曲,我要一半的调动权。”

啪地一声,郑纬气岔地摔了手中的茶盏,“桓裕,你可真敢开口。”

不过,他生就七窍玲珑心,想的更多,很快稳定了情绪,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盯着桓裕问道:“你要干嘛?”

“野奴,南地的局势,不用我多说,只要九娘还在桂阳王妃的位置上,郑家部曲的调动权,一半放在我手上,比你们自己握在手里更能令圣上放心,甚至比你退隐不出仕的效果都强上数倍,你说是吧?”桓裕定睛望了郑纬一眼,又接着道:“眼下,圣躬不豫,宫中不宁,我与袁大将军,旗鼓相当,才是圣上乐意见到的局面。”

“只有这些?”郑纬微眯着眼,不信。

“目前只有这些。”

郑纬轻哼了一声,“一半不可能,可以给你三分之一。”

“好,就三分之一。”

话音一落,郑纬就有些后悔了,尤其瞧见桓裕笑眯眯的样子,更是咬碎了牙,“待你把人遣走之后,我会派继郎把符令送去徐州。”(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五章 劝诫

第三百二十五章劝诫

所谓关心则乱。㈧ 『Δ㈠ 中文 网 .『8⒈

郑纬自谓平生以来,只有他坑别人的份,何曾让人这样坑过,而且还是他自己送上前去的。

早在他沉不住气,先开口时,便已失了主动。

然而,瞧着眼前眉眼带笑、神采飞扬的妹妹,到底放下了心中的计较,若是熙熙与桓叔齐,能一直这般夫妻和顺、恩爱情深,他这么做也算是值得。

“熙熙,你已为人妇,便是真正的大人,往后不许再任性了。”

郑绥自接到五兄单独找她的消息,就猜到是为了昨日的那些话,并且,自她进来后,五兄的神色一直变幻莫测,因此,这会子五兄一开口,她便赶紧讨好认错,“阿兄,以后我不会口无遮拦,乱说话了。”

“昨日那话,是不应该再说了……”

“好好好……我一定不会说了,我把那些都忘记。”

瞧着郑绥这一副敷衍他的样子,郑纬就知道,这丫头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多少有些无奈,却又不得不告诫一二,喊了声熙熙,“你是郑家出来的女儿,心胸不能那么狭窄,眼界应该看得更远。”

说到这,不待郑绥插嘴,郑纬又接着道:“我说的心胸狭窄,不是指妇人间的妒忌,而是指你的心思,不应仅仅只放在内院的那一亩三份地,而是要跳出内院,放到外面的世界,眼睛也不应只看到内院,看到你与桓叔齐的夫妻之情,要明白除此外,还有九族六亲、亲朋好友,要使九族相睦,六亲欢和,从而延誉亲朋,女子德行,方能称之于世。”

“熙熙,阿兄要你学外祖母、学舅母。”

哪怕郑绥再不经心,这一番语重深长,尤其是五兄末了又提到两位长辈,她神情也不由为之一凛,认真待之,忙地正坐,之后俯身稽,应了声唯。

“倒不必如此郑重,只盼着你能把为兄的话听进心里去才是。”郑纬上前伸手扶起郑绥,换下严肃的表情,脸上透露出几分无奈。

郑绥起了身,连忙道:“我会记着阿兄的话,永不会忘的。”

“不会忘就好。”郑纬放开郑绥的手臂,重新退回到自己的榻席上,“为兄以前就和你说过,朝堂风云,天下大势,你可以不懂,但不能不知道,甚至你可以不知如何应对,但要知道旁人是怎么应付的,多看多学,见的事情多了,眼界开阔起来,以后遇上事,便不会乱。”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郑纬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样,我让温翁跟随你去徐州。”

不然他实在不放心。

郑绥低着头,听得很认真,直到听到这一句话,心头一惊,忽地抬起头来,“阿兄,你不是在开玩笑。”

“为兄像是开玩笑的吗?”郑纬横了眼郑绥,原本有几分顾虑是否不妥,此刻,看出郑绥的抵触,一下子坚定起来。

郑绥却是急了,“阿兄,阿翁年事已高,该在郑家颐养天年,何必要劳烦他老人家,如此奔波。”

温翁身为郑家四代仆从,在郑家说话便有一定的份量,况且,他们这些小辈一直给他一份体面,她身边的仆从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添一个管束她的人,而且温翁又不像刘媪等人,今后都要仰仗于她,荣辱与随。

“为兄想好了,温翁随你去徐州,正是为了让他享受天伦之乐,他的长孙,下月将调到睢阳任县尉,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睢阳,是徐州郡下八县之一。

“早不调,晚不调,偏偏是下个月,之前还没任何风声,谁信……”不过这话,郑绥只敢在心里嘀咕,可不敢说出来。

五兄清醒时的决定,鲜少有改变。

果然,五兄是越来越难说话。

郑绥心中丧气不已,甚至回到客院,都还垂着脑袋。

“又被你阿兄给训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似蔫了的枯草,没精无采的,屈膝往榻席上一坐,整个人瘫靠在身后的隐囊上。

完全没有正形。

使得后面跟进来的刘媪瞧着直摇头,忙地要上前去扶起郑绥,却见的旁边的桓裕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众仆从得了吩咐,如同大郝一般,鱼贯而出,快而有序。

桓裕坐到了郑绥身边,趋上前问道:“五郎和你说了什么,瞧把你打击成这副模样。”

他能相信,雪娘的事,郑纬断不会和郑绥提的。

眼前突然冒出一张放大的俊脸,尤其眼里还带着几分戏谑,郑绥心中正不自在,瞧着更不耐烦了,便伸手推开趋近前来的桓裕,然后身子一转,侧向另一边,怀里抱着一只隐囊,想着阿兄和她说的话,阿兄没提大嫂,没提四娘,单单提外祖母和舅母,难道仅仅是因为长辈的缘份。

还是因为别的……

桓裕见她不愿说,只得转移她的心思,突然惊道:“我今日才现,桂阳王妃,还真是绝色。”

郑绥猛地坐起身,绷着张脸斜睇了桓裕一眼,“你什么意思?”

“我能什么意思,”桓裕上前,双手搂着郑绥的腰,把她抱在怀里,低头轻声笑道:“我只是想到,客奴念念不忘,遗憾至今,也情有可原。”

郑绥一听这话,忆起旧事,皱了下眉头。

客奴,袁循的小名。

她听桓裕提过。

“就他?”郑绥嗤地一声冷哼,却不忘瞪一眼桓裕,“至少对阿姐的那份情义,谁也比不上九姐夫,你别扯那些不相干的人。”

“你羡慕?”

身为女子,谁不羡慕?

原本这句话,将将要脱口而出,只是记着五兄的劝诫,话在喉咙里打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郑绥瞧着桓裕满脸得意的笑容,带着十二分的笃定,尤其那双明亮泛着光彩的眼眸,目光如炬,似能洞察一切,又似能把人看得透透彻彻,无丁点藏身之处。

昨日说的那些任性之言,她的确是耍了点小心眼,之前俩人之间也存有试探,唯有昨日挑明了,她也的确是私心希望桓裕能点头附和,只是当时让五兄打断了,再后来,哪怕桓裕回来,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话,郑绥是急想要桓裕点头,又害怕见到桓裕摇头,故而,在那股冲动退去之后,她已经失去勇气,再去求证。

只是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对上桓裕洞明的目光时,才觉,桓裕怕是早已猜透她的心思,看清楚了一切。

同时,就在方才那一瞬间,脑海中突然回响起阿耶曾经下过的断言:你们不适合。

郑绥的心里禁不住打了个激凌,没来由凉嗖嗖的。

“阿绥,熙熙……”

郑绥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桓裕在叫她。

“在想什么呢?我人就在你面前,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瞧着桓裕托着她的脸颊,满眼尽是紧张与担忧,一下子又释然了。

旁的心思,跟着去了一大半。

对呀,人就在她面前。

伸手环抱住桓裕的腰,靠在他怀里,“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阿姐托我去建康替她瞧瞧阿肆,自阿肆留在建康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孩子了。”

九娘郑芊和桂阳王萧章的长子萧章,小名阿肆,一直在建康为质。

“你着急的话,我们明日就走。”桓裕沉吟道,又摸了摸郑绥的脸颊,已经恢复了些许红润,心头才稍微放下心,就在刚才,郑绥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吓了他一大跳。

“阿兄把阿翁指派给我了。”

“既然给你,你就收下,我们不愁多养个人。”能让郑绥叫阿翁,现在整个郑家只有温翁那个老家伙,不过,桓裕并未表现出多大惊讶。

经此一事,郑纬若是不对他有所防备,便不是郑纬了。

只是桓裕没有料到,郑纬会这么急切,直接让温翁跟随他们一同上路。

“五郎,何必急在这一时,待我返回徐州后,温翁再与继郎一道北上,岂不便利。”

“全大楚的人都知道,温翁一直跟随我左右,如今他出现你身边,我倒认为,这样一来,更能表明郑家的态度。”

“郑子张。”桓裕瞧着眼前跟笑面虎似的郑纬,又有了那种被逼迫的感觉,他从来就知道,郑纬不是善茬,很难打交道。

这一次,印象越深刻。

又听郑纬语气凉凉道:“记着你的承诺,早日把事了结,免得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桓裕顿时气结,一股恼火从心头升起,压都压不住,连字也不叫,直呼其名,“郑纬,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五十步笑百步,你先管好你自己,再来管我和阿绥的事,否则,别叫我说出难听的来。”

“我有什么让你说的?”

“西华寺。”

只三个字,让郑纬变了脸色,只片刻回转过来,微眯着眼瞧着桓裕,“你知道得挺多的,只是这是两码事,于你的事,不相干。”

桓裕冷哼了一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温翁跟着他们一道上路,但因年龄较大,一路之上,皆是使用牛车,行程有些缓慢,过江州时,桓裕接到一封从建康来的书信,便弃车乘船,先行了一步。(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六章 云遮

元德四年,秋,八月,帝于华林苑内遇刺,病渐笃,后五日,崩于式乾殿。㈧㈠中文网┡.8⒈

是时,九门紧闭,内外不通,整个建康城风声鹤唳。

笼罩在京都上空的阴霾,达半月之久,直至九天阊阖,重开宫门。

皇太子于灵前即皇帝位,时年两岁,大赦,尊皇后殷氏为皇太后,生母庾贵妃为淑明皇太妃。

设白纱帏于太极殿,皇太后抱帝临轩,为表孝道,于明年,改年号孝和。

进扬州刺史、辅国将军、昌陵侯殷洪为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以吏部尚书庾琼为尚书右仆射,封寿春侯。

右光禄大夫、中书监王奇领司徒,与荆州刺史袁纲、徐州刺史桓裕并辅政。

刺客单新,腰斩弃于西市。

——*——*——

郑绥一行人,迟了半月抵京。

恰逢城门紧闭之时,便先行在城外清峰观安置,下榻之处是从前郑绥住过的那座三友宅别馆。

“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郑绥一得知城门已开的消息,便唤了桓覃进来问话,且说桓裕进京次日,赶在城门关闭前,特意把桓覃留在城外,等候接应他们一行人。

此刻,蜡染屏风外的桓覃,一如前些日子,低垂着头,声音很是恭谨,“回夫人,郎君嘱咐过,他会亲自来接夫人进城的,在郎君没来之前,还请夫人留在清峰观,不要进城。”

这话郑绥听得耳朵都快要起茧了,桓裕身边的侍从,一个个极为死板,又极为听话,简直惟命是从,只要是桓裕的吩咐,绝对严格执行,没有一丝余地,之前的桓谷如此,眼前这一位,更是如此。

只是桓谷头脑简单,可这一位,脑子清明得紧,想打主意都不行。

“郎君什么时候能来?”

“某不知,还不曾收到郎君的消息。”语气依旧平缓,不急不慢。

郑绥瞧着低眉顺眼的桓覃,知道哪怕她心里再着急,也问不出什么,没的自己生气,遂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唯。”桓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郑绥有些气馁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心头难安,先前城门紧闭,她心里如同油煎一般,焦虑不已,如今,局势稳定下来,但未曾见到桓裕人影,她仍然无法安心,窗外的几株桂树,挂满了一簇簇金黄色的花蕊,正逢金桂飘香的季节,满院子的桂香,格外熏人。

她一向不喜欢浓香,此刻,更觉得这香气恼人。

夕阳西斜,余辉满天。

一天的时光,又渐将残尽。

直至天黑,屋子里上了灯烛,摆饭时分,温翁走了进来,郑绥才强打起精神,“阿翁,您说,郎君会不会有事?”

“自是不会,十娘就别瞎担心了。”温翁劝道,跪坐在郑绥对面的榻席上,正瞧见郑绥眉头紧锁,郁郁不乐,笑着摇了摇头,到底女郎不比男子,容易为感情所左右,致使理智不存,“将军没来,应该是为冗务所绊,老身估计,最迟明日下晌,将军就会过来。”

“哪最快呢?”

“最快呀,随时都可能过来。”

温翁的戏谑声刚落,仿佛是为了应景一般,外面传来僮仆的通报声,“郎君来了。”

“阿翁,下回可找您卜卦了。”郑绥说着,早已欢喜地跳了起来,赶紧往外跑去,出门时连鞋都忘了穿。

半月别离,满心担忧落地,全化作一腔思念,先时还不觉得,这一刻,郑绥恨不得立刻见到桓裕才好。

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心中急切,眼中除了那抹身影,再无其他。

及至近前,犹如乳燕投林,扑到桓裕怀里。

“你慢点。”桓裕忙地抱住郑绥。

“阿平,我想你了。”

只这一句平常的话语,桓裕却是听得心头一热,似吞下一剂强心丸,要推开郑绥的手,蓦地一顿,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所有的欢喜齐涌上胸口,填满了胸腔,整个人似轻飘飘的浮云,浑身舒适畅意,甚至比之榻前枕侧的激情,来得还要欢愉许多,双手紧搂着郑绥,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摩挲着郑绥的头顶。

“我们先进屋。”

郑绥轻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才来得及仔细打量桓裕。

这一打量不要紧,哪怕夜幕漆黑,廊下灯笼出的光芒昏暗,但这么近的距离,已足够郑绥将人瞧得清清楚楚了,眼前的桓裕官服未脱,脸上的胡子邋遢凌乱,一看就是许多天没有收拾过,“你怎么这么脏?”

桓裕着实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永远别期望她能关注重点,伸手掐了掐郑绥的脸颊,“这会子开始嫌弃了,刚才干嘛了。”

郑绥忙地躲开,转眼就瞧见温翁走上前来,朝着桓裕一揖,“恭喜将军了。”

“何喜之有?”桓裕一脸正色,已收回与郑绥的玩笑之态。

温翁见此,满含笑意,意有所指,“那老身在此多谢了。”

桓裕心里暗骂了声老狐狸,这一揖,却是直接受了。

“你们在说什么?”郑绥眼看着温翁和桓裕这一来一往,满脸疑窦。

桓裕宠溺地捋了捋郑绥垂在肩头的青丝,才转头对温翁道:“你想知道什么,去找谭叔一,他这些天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已经嘱咐过他了。”说完,便揽着郑绥往里走。

潭叔一,名元,是将军府的郎中令。

别说有了桓裕的吩咐,纵然没有,温翁也会打听一二,因此,直接出了中庭去找谭元。

他既然来到郑绥身边,又哪能不作为?

退一步讲,任何打探来的消息,也不可能比亲身经历过的人更清楚,哪怕谭元会有所隐瞒,但温翁从不期望,桓裕的人,会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跟他说了,不会有任何设防。

刺史单新,曾是先帝亲信,更是桂阳王府典签。

此前,先帝召诸王入京,把所有诸侯王及家眷囚禁于华林苑,后面又生了武宁王忤逆事件,满门被处死,先帝在华林苑遇刺,又有东安王、永康王、定阳王于混乱中死去,淮阳郡王被赐死,所有在京诸王,可谓折损了一半。

如今单新死了,桂阳王萧章和长子萧焕俩人全手全脚地出了华林苑。

温翁想想,就觉得庆幸无比。

脚下步子,轻快了许多,连手中拄着的拐杖,都嫌不方便,扔给一旁的僮仆。

且不提,温翁去找谭元获取消息,单说郑绥和桓裕回了屋子。

桓裕因着在禁中十来日,天天精神绷紧,不敢有丝毫懈怠,哪还有旁的心思,连衣裳都不曾换过,先时从禁中出来,路过西州城桓府,只惦记郑绥还在城外,他也不曾起过心思,要回宅子里去收拾一番。

但此刻一回屋,便急着先行跑去净室沐浴梳洗。

剃须洁面,沐浴过后,换了身素色中衣,因头上丝还未干透,用头巾包裹起,在铜镜前转悠了几圈,才出去。

“怎么这么久?”郑绥等得有些急了,一见桓裕出来,忙地迎上前去,抱着桓裕的胳膊,这般近前瞧,连枝灯火照射下,面庞俊美,肤色如玉,果然,她还是喜欢桓裕不蓄胡须的模样,看着清爽。

桓裕自是留心到郑绥的目光与神情,心中有丝莫名的窃喜,他也知道,郑绥很中意他这张脸,长臂一伸,搂住郑绥的腰,把郑绥抱进怀里,一张脸凑近前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郑绥,“这回不嫌弃了。”

“哦,”郑绥回过神来,脸上微烫,躲开桓裕打趣的目光,“我去喊终南摆晚饭。”说着就想推开桓裕往外走。

只是却让桓裕一把给抱了起来,“先陪我睡一觉。”

郑绥的脸一下子涨得绯红,心跳如雷,身子却不争气地软和了下来,没有再挣扎,瞧着屋子里并没有别的婢女仆从,连着刚随桓裕进去净室的两名僮仆,都早已退了出去,大约是自甘棠湖的那段日子开始,只要她和桓裕俩人在一起,屋子里便不留婢女仆从。

心头微微一松,双手搂住桓裕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只闻得一阵熟悉的清香沁入鼻尖,令人安心,亦能令人沉溺。

走至里间,桓裕把郑绥放到床榻上,替她去了钗环,然后自己上了床榻,伸手搂了搂郑绥,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寻个舒适的位置躺下闭上了眼。

“阿平,”郑绥半晌不见的动静,不由喊了一声,微微一动,却听到头顶上传来桓裕疲惫的声音,“好阿绥,先让我睡一会儿。”

“啊。”郑绥终于意识到自己误会,瞬间脸似火烧。

一仰头,却对上桓裕突然睁开的双眼,目光锃亮,含着一丝笑意,“要不,阿绥以为呢?”

“纵使我想,这会子也有心无力,等我歇息过后……”瞧着郑绥将将要恼羞成怒,桓裕忙地亲了亲郑绥额头,“我都三天三夜没阖眼了。”

一听这话,郑绥旁的心思飞得无影无踪,那点恼羞成怒也完全熄灭了,尤其是这会子,近在咫尺,注意到桓裕两眼通红,布满血丝,心里不由升起一份自责,连着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缓和了许多,“你睡吧,我陪着你。”

伸手拉下敞开的帐帘。

这是一顶青纱斗帐,能隔绝光线,帘子放下来,一帐之内,一片漆黑。(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七章 雾掩

旭日东升,鸟鸣南枝,新的一日,又将开始。『㈧Δ㈠』中Δ文网ん.ん8⒈

青纱斗帐内,郑绥是热醒过来的,惺忪中意识渐渐回笼,想起昨日晚上桓裕已经回来了。

她现在躺在他怀里。

一念至此,心头安然,连着身侧热烘烘的气息,都带着暖融融的味道,令人格外舒服。

且说昨日晚上,桓裕睡下后,郑绥替他拭干头,觉得腹中饥饿,这些日子以来,因心中有事,一直没什么味口,好不容易才有了饥饿之感,原要下榻吃点清淡的粥食,只为桓裕紧搂着她的胳膊,她稍有动静,桓裕就睡得不安稳。

后来,郑绥就没有下床,直接歇下了。

此时,斗帐内仍旧一片漆黑,但郑绥直觉已是清晨,打算起床,顾虑到身旁的桓裕,也没有叫唤婢仆进来,动作很是轻缓,然而刚拿开桓裕放在她腰间的手,就听到桓裕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你醒了。”

因刚清醒过来的缘故,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

郑绥轻嗯了声,“我先起来,你再睡会儿。”瞧向桓裕,什么都看不清楚,遂坐直身,伸手掀起青纱帐帘,一道光线映入眼帘,眼睛稍稍有些不适应,微微眯了下。

果然,天光已然大亮。

她睡在里侧,从桓裕身前翻过时,却让桓裕一把给抱住,使得她掀起帐帘的手,忙地收回,扶在桓裕肩头,撑住身子,喊了声,“阿平。”

声音软绵,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颤。

帘内一帐漆黑,唯有眼眸亮。

两人目光相对,挨得又极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声,甚至越来越清晰,最后只余下急促的声响,这之间,不知是谁先主动,脸儿相蹭,嘴儿相亲,慢慢地融成了一团,紧密相贴不可分离,一声辗转,由轻柔到激烈……

水到而渠成,鱼水共尽欢。

待到郑绥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郎君呢?”郑绥问向床榻前的辛夷,她先时累极昏睡前,迷迷糊糊记得,桓裕帮她擦拭完身子后,喂她喝了些甜甜的香浆,又搂着她躺下了。

辛夷一边挂帘帐,一边解释道:“郎君先去了外院,方才家里十八郎君过来了。”

“十八叔单独来了?”郑绥很诧异。

“是单独来的,听外院的小僮说,十八郎君来的时候,气吁吁的,脸色不是很很好。”

“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这倒不清楚,要不,稍后婢子让人去请了温翁过来?”辛夷扶起郑绥,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听小僮说,十八郎君在见郎君之前,已先见过了温翁他老人家,想来,他老人家会知晓一二。”

“不必了。”郑绥摆了摆手,浑身酸软得厉害,下床榻时两腿都有些打颤,心里免不了又把桓裕给臭骂了一通,清晨里的那场狂雨骤风,初时还能承受一二,到后面,他越兴起,两眼绿油油的,狠似的折腾了好几回,她怎么求饶都没用,最后直到她实在受不住半昏过去,才放过她。

这会子,喉咙还是哑的。

眼下,正值国丧期间,她连刘媪都不敢见,哪敢见温翁。

她这副模样,明眼人肯定会瞧出端倪来的。

辛夷素知郑绥的脾性,又见郑绥满脸晕红,眼波潋滟,犹似雨后荷花,袅袅风情绽现,也不叫旁人进屋,只和终南俩人,服侍着郑绥梳洗穿戴。

“可有什么吃的?”郑绥忽然感觉到饿。

“早食留有汤饼和酪粥,晌午时,王嫂煮有蒸饼和菰米饭,又做了蜜姜、菘菜、膏煎紫菜、胡芹瓠羹等几道菜。”

“酪粥?”

“昨晚郎君过来,带来一盆乳酪,王嫂做早食时,用它调了香浆,添了杏酪,用粟米做成的杏酪粥。”

郑绥点了点头,这边牛乳少见,更别提酵的乳酪,她纵然想吃,阿王也没法给她做,“给我来一份酪粥,其余的就不用了。”

虽说在南地待了几年,但她仍旧吃不惯菰米莼羹。

“唯。”辛夷应了一声,吩咐下去。

这些吃食都在灶上温热,随时可以端上来。

此刻,哪怕没有旁人在场,郑绥又身体酸痛,却依旧让仆从把食案摆在中堂,而不是内室,由辛夷和终南扶着,出了内室,在中堂用餐。

一时无话。

饭歇盏停后,郑绥坐在廊下的美人榻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今日早上齐五送进来的邸报,磨蹭着再等等,再去拜见十八从叔,不曾想,到了未时末刻,就瞧见桓裕进院子里来了,并且,只独自他一人,没有旁人。

“别看了,十八从叔已经回城了。”桓裕走近前来,紧挨着郑绥坐在美人榻上,他刚才一进来,就见到她在顾盼。

“这么快,”郑绥犹不信,一如不相信十八从叔能忽然来清峰观,满眼狐疑地望着桓裕,“阿叔这么来去匆匆,可是生了什么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读书人的臭毛病,我算是头一回见,有人嫌官大,气冲冲地跑到我这儿来,要把官位推掉,既这么着,不如辞官归隐做个田舍翁,何必要出仕为官。”

一听这话,郑绥不由美眸圆瞪,“你是不是把阿叔给气走了?”

又忙抓住桓裕前胸的衣襟,分辨道:“阿平,阿叔和旁人不一样,在临汝时,听五兄提过,阿叔辞了桂阳王的皇子傅后,便不愿出仕,是和五兄他打赌输了,才答应五兄到国子监任博士,在建康待上十年。”

桓裕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不愿见到郑绥着急,更不愿意和她在这些无要紧的事上,争个长短,遂抱着郑绥,拍着她的肩头安抚,“前阵子,国子监弄份奏疏,让先帝给削了一批人,前任国子祭酒被杀后,这个位置一直空缺至今,现在拔擢阿叔,还真不是我的意思。”

“真不是你的意思?”

“当然不是。”

桓裕忙地表态,搂了搂怀里的郑绥,语气越地诚恳了,“国子监里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博士,都让先帝或杀或贬,但国子祭酒督掌训导天下士子的重任,总不能一直空着,因此,按照资历,庾尚书提了阿叔,王司徒又一力赞同,其余人等都没有异议,这样一来,我也不好反对,是不?”

他和郑家十八郎君没多少接触,但也早有耳闻,是个扎到书堆里去的人物,不通世事,也不沾世务,和他岳父郑翰有几分相类似,大约性格温和,没有岳父那么激进罢了。

故而,他才不会去干这种不讨好的事。

果不其然,吏部的任命通知,刚一下,他就气冲冲地找过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郑绥眼角微挑,十八从叔不会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我估计他回去会写辞呈推却。”

桓裕说到了这一顿,伸手摸了摸郑绥的眉头,“这个你不用操心,他想撂挑子,也得看你五兄愿不愿意,五郎能使他愿意出仕为官,肯定也能使他接着做这个国子祭酒,再者,你们家四房的老郎主,对官位权势格外热衷,他真辞了官回临汝,头一个让他不安宁的就属他四伯了。”

“阿兄又得头痛了。”郑绥开颜一笑,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桓裕心中一动,抱着郑绥的脸,狠亲了几下。

“阿平,你不许再胡来。”郑绥躲闪不及,忙地喝止。

“我哪有胡来?”

“你就有。”郑绥从桓裕怀里窜出来,伸手抵住桓裕的胸膛,身子往后移,“好好坐着说话,不然你就出去。”

“你舍得,真让我出去?”

“当……”对上桓裕那双锃亮的目光,郑绥不禁打了哆嗦,后面一个然字,咽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桓裕长臂一伸,笑嘻嘻地把郑绥拉入怀里。

郑绥正恼恨自己没勇气,又挣扎不开,遂撇开眼,来个眼不见为净,只见桓裕越得意,她心头越堵得厉害。

桓裕心中如明镜一般,又瞧着郑绥脸颊晕染,秋水凝眸,娇俏灵动,惹人可爱可怜,亲了亲她的额头,小心哄道:“好了,不生气了,我们坐着好好说话。”

郑绥撇开脸,气哼哼地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要替九娘去瞧阿肆的。”

一听到这话,郑绥旁的心思都抛开了,瞬间认真起来,谨慎问道:“现在可以吗?”她虽不曾从桓裕口中得知朝中之事,但邸报却没有少看,多少了解一二,先帝对诸王宗室忌讳甚深,桂阳王能从华林苑里平安出来,桓裕怕是功不可没。

“如果你想见阿肆,明日我们先去一趟燕雀湖,然后再回城。”

“好,”郑绥应了一声,依靠在桓裕怀里,微微仰着头,唤了声阿平,“他们父子俩什么能回封地?”

“随时都可以回桂阳。”

“那我们要在建康待上多久?”

“最多十来日,”桓裕摸了摸郑绥的头顶,含笑道:“你放心,我记着日子,不会耽误庙见。”

所谓庙见,是指新妇在婚礼三个月之后择日到家庙中,预备飨食向故去的公婆神位及列祖列宗献祭。

只有经过庙见,在家庙中告祭过祖先,才算正式嫁入桓家,具备参加祭祀和被祭祀的资格。(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八章 揭开

东城燕雀湖一带,多为武帝诸王府邸,在武帝一朝,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轩冕冠带,众相云集,极为繁盛。㈧㈠中文网.8⒈

短短四载,随着先帝篡位上台,迅凋零,盛况不再,甚至湖堤两岸夹植的柳树桃树,都稀疏了许多。

再逢春日,怕是也看不到曾经的美景。

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

春日的烟雨朦胧中,一池湖水如茵,半池桃花覆落,好似二八佳人,一身绿裳罗裙,粉面含羞,从吹面杨柳风中走来,从沾雨桃花林中飘过,清寒的气息中,容光凝露,却又娇艳逼人。

郑绥只来过一次桂阳王府,九娘怀了阿肆,她跟着十八从婶崔氏一起过来。

那时,萧章同母兄刚刚册封为太子,徐贵嫔主理后宫,极为得宠,王府内外处处花团锦簇,不比此刻,从侧门进府,经过大门口时,六门紧闭,府前两座威武雄壮的大石狮,似落下了一层细薄的尘灰。

几多荒凉,物是人非。

徐贵嫔早已在北城归善寺落为尼。

“大王说,娘子是过来瞧小郎的,就不必相见了,令仆从领着娘子直接去务本园看望小郎。”一进仪门,见到桂阳王府的长史蒯建,一身便服,白面美髯,彼此见礼后,蒯建说了这番话,郑绥却不以为疑。

桂阳王萧章脾性一向若此,除了九娘,旁的妇人,他是能避则避。

因此,五嫂谢幼兰一直羡慕九娘得遇良人、情深恩重。

郑绥回头望向桓裕,未曾开口,又听到蒯建说:“大王已等候郎君良久,还请郎君到中堂一会。”

桓裕似早料到一般,很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而嘱咐郑绥,“你先去务本园,我去和殿下谈点事情,再过去找你。”

郑绥应了声喏,很快蒯建吩咐仆从准备肩舆,领着郑绥去务本园。

“将军,请。”

桓裕瞟了他一眼,“你不像是萧八郎身边的人,倒更像是待在郑五郎周围的人。”萧八郎,是指桂阳王萧章。

蒯建笼着双手,脸上含笑,“将军过誉了。”

“带路吧。”桓裕拍了拍衣摆,不甚在意,蒯建是积年的老吏,精于变通,何况只是口头上的称呼,他没必要计较。

王府极大,哪怕后来让先帝给砍去了一半,挪作为羽林卫在城郊的署营,剩余部分,还能赶得上一些不得宠的封王府邸。

从仪门到中堂,有一段较长的距离。

“不知单新的案子,是谁在主审?”一路之上,蒯建不免打听,

“没有主审,案子由袁大将军定性,庾尚书下令处决,御史台和廷尉署都没有参与,更没有卷宗和审查,此桩刺杀案已经了结。”桓裕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偷偷舒了口气的蒯建,良久才轻声道:“萧八郎的胆子真是一如既往的大。”

此话一落地,蒯建的脸瞬间煞白,如同撞见鬼一般盯着桓裕,“将军慎言。”

桓裕原本只是存疑,见了他这副神色,语气格外笃定,“看来连你都怀疑。”

“老身不知道。”蒯建回过神,忙地摇头,不敢多言,继续往前走,恨不得立马赶到中堂。

“你在王府做了三年长史,算得上是在他身边待得时间最长的一位,你会不知?”桓裕明显不相信,“既是王府长史,平日该多规劝殿下才是。”

蒯建一脸苦笑,“大王的性子,哪里是个能听劝的。”

桓裕轻哼了一声,瞥了眼蒯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但蒯长史应该和我一样,不希望牵连至郑家。”他是前阵子,从郑纬那里得知,蒯建竟然是郑家安排进桂阳王府的,郑纬满心视其为定海神针。

只是目前来看,这根针的影响力。

依旧有限。

到达中堂,一入门,桓裕一眼看到桂阳王萧章跪坐在榻席上,短短十来日,除了脸上能看见几道伤口愈合的痕迹,其余的与正常人无异,他记得,当初他回京,在华林苑见到的萧章,浑身血肉模糊,衣裳褴褛,一团血色。

打量的目光很是直白,萧章早有所察觉,同时也想到了那段不堪,一股极大的屈辱涌上心头,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神情扭曲,使得脸上的伤痕狰狞起来,语气更不好了,“站在门口做什么,来了就进来坐,难不成,等孤起身来请。”

桓裕收回了目光,在萧章对面跪坐下来,“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暂时死不了。”

这话简直噎死人的节奏。

桓裕直接忽略掉,“有话就直接说人话,不要怪里怪气。”

“你……”抬头,对上桓裕一双清凌凌泛着寒意的目光,所有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片刻后,低转头,泄似的捶着身下的榻席。

“为什么不帮孤?”

“果然是你?”

桓裕只愣了一下,都是聪明人,立刻猜到了许多。

难怪蒯建怀疑,难怪蒯建没有跟着他进屋来,单新果然是萧章指使的,“看来你除了胆子不是一般的大,笼络人心连郑五郎都赶不上,他可是先帝亲信,竟然愿意倒戈为你赴死。”

“利之所趋,无所不往,孤唯一料错的人是你。”

“你错了。”桓裕这句轻飘飘的陈述,恰如同当头一棒,扑向萧章,“料错我,也料错了五郎,利之所趋,的确能无所不往,只是得看是多大的利。”

“单新出身寒族,他只需要一个出身,要一个能使后辈子孙改换门庭的机会,但郑家不一样,郑家经学传家,人才辈出,身为高门华族,名德显著海内,五郎不需要以外戚身份,来光耀门楣。”

“至于我,假使我助你登上那个位置,你能把荆州还给我吗?”桓裕冷笑一声,不待萧章回应,已自问自答,“不能,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袁仲宣倒戈,支持你上位,那样一来,荆州还是他的,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我何必冒险。”

袁仲宣,即指荆州刺史袁纲,字仲宣

他随先帝,自九江起兵,曾有过一段君臣同心的情谊,但最后先帝是既信他,又防他。

他与殷氏结亲,是为了让先帝放心。

同样,他和殷氏和离,是先帝不希望他和殷家太亲近。

庾家的太子与朝堂,荆州归殷家,他占徐扬,三方互相牵制。

所以,先帝病重时,想把袁纲调去广州任刺史,希望殷洪接替袁纲一职,明知他一心念着荆州,都不曾想到他。

大约先帝至死都不曾料到,让他整得奄奄一息的叔叔桂阳王,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荆州是一块肥肉。

袁纲又怎么会舍得凭白放下。

打雁不成,反被雁啄。

先帝死后,袁纲把关在华林苑的诸王,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地割干净。

“孤不愿意。”

“哪又如何,”桓裕瞧着对面情绪即将失控的萧章,平静地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相比于东安王、淮南郡王等人,你现在能坐在这和我说话,能返回封地,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不错,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确实如此。”桓裕没有否认,然后想到一种可能,或许袁仲宣早就倒戈。

一念至此,桓裕警惕地望着萧章,神情极为严肃,“我不管你和袁仲宣之前有什么勾结,但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袁仲宣是杀顺了手,可不介意,多杀几个人……”说到这,瞧见萧章忽然两眼嗜血般通红,神情中饱含悲凉。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一瞬间,他只觉得没趣,劝道:“如果没什么事,带着小郎早些回封地。”说这话时,人已经从榻席上起了身。

“小郎?阿肆……”

萧章嘴里念叨,神色大变,脸上恨意和悔意相互交织,然而,桓裕没留意到,人已经往外走,“我下月初前会在京,有什么事,你派蒯长史去西州城的建和里。”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一排大雁呈人字形,整齐有序地往南飞去。

桓裕下台时听到一串雁鸣声,抬起头来瞧个正着。

直至大雁远去,才收回目光,望向前方,但见长史蒯建候在门口大石块堆砌的影壁前,来回转悠。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更有点看守的意味。

一见到他出来,蒯长史忙地迎上前两步,与先时相比,脸上除了热切,还有几分尴尬,“将军可算是出来了。”

“怎么了?”桓裕察觉出异样,疑惑地望了蒯建一眼。

蒯建的目光闪烁,“十娘在务本园,让小世子给咬了一口,已派人疾医过去,老身立刻领将军去务本园。”

听到疾医二字,桓裕直觉不对劲,往外走的步子飞快,“怎么回事?”

他知道郑绥喜欢孩子,在郑家时,很喜欢询娘和谌郎。

阿肆已经四岁了,比谌郎还大一岁,怎么会咬人?

他记得,谌郎玩闹起来,极为调皮,却不会咬人。

“小世子,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蒯建在前面领路,瞧见桓裕怀疑,忙地解释。

“到底什么情况?”

“其实不是没什么大的毛病,就是小世子一直被关着,与外人接触较少,所以会比较认生。”

桓裕将信将疑地瞧了蒯建一眼,心头不安,没再和他理论。

到了务本园,才知道蒯建的话,有多离谱。(未完待续。)

第三百二十九章 情弥

“你傻呀,你不会躲开。㈧㈠中』Ω文网┡. 8⒈”桓裕瞧着郑绥左手腕上,深可见骨的咬痕,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假手旁边的婢仆和医婆,用温水给郑绥清洗手腕上的血渍,然后接过医婆递上来的纱布,把伤口给包扎起来,防止再流血。

“痛呢,你轻点。”

“知道痛就好,让你下回长点心。”哪怕郑绥眉头都不曾蹙一下,桓裕手上的动作依旧又缓和了许多,“跟着你的人在干*什么,不会把孩子抱开。”

周围的婢仆,早在桓裕进来时,让桓裕随后的那一脸怒容,给吓得退后一大步,这会子,听了这话,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郑绥不想牵累身边的人,心里担心桓裕像家里的兄长们一样,作她们,只好忙地解释:“我一看到那张和谌郎相似的脸,就舍不得了。”

桓裕一见郑绥嘻嘻笑笑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做了恶人,白操心了,人家根据没当一回事,不由付之一笑,抬手轻敲了下她的额头,“他可算是帮阿大报仇了。”

一听这话,郑绥先是怔愣,尔后一张脸,不争气地红起来,暗自埋怨:大兄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小时候,她可不是狠咬过大兄的手腕,还哭得整得大宅的人都听到。

那时,她比阿肆还大上许多。

心里臊得慌,忙地轻推开桓裕的手,撇开眼,望向亭子外面,转开话,喊了声阿兄,“你说阿肆这样,要怎么办呀?”

桓裕的目光随之而去,只见亭外几丈远的地方,一个红衣小男孩,趴在棕色的毡毯上,长得唇红齿白,粉妆玉砌的,乍一看,极为可爱,再仔细瞧去,现两眼茫然,没有神采,眼珠黑黝黝地直,格外吓人。

已经四岁了,不会走路,只知在地上爬,话也不会说,偶尔能一两个音节,狗叫倒是学得十足的像。

谁见到这孩子,都会闹心。

所以这一刻,他倒是能明白,萧八郎为什么会奋力一搏了。

他只知,先帝把孩子囚禁在桂阳王府,没想到,先帝把这孩子当狗养了。

回头,瞧见郑绥满眼里尽是担心,遂宽慰道:“所幸年纪尚小,让傅姆和先生,多费些功夫,好好教导就是了。”

傅姆是家中照顾幼儿经验丰富的妇人,除此外,必须懂得礼仪与学识。

郑绥没有吭声,如今阿肆的两位傅姆,是这两日十八从婶崔氏送过来的,连身边的婢仆,有一半也是郑家的,良久,瞧着傅姆搀扶起阿肆起身,只是那孩子挣扎着,怎么都不愿意迈步,就这么站着,似乎都很吃力,腿有些细微的打颤,因两手让傅姆左右夹着,不时出狗叫声。

那孩子一直在挣扎,不肯迈脚。

其中一位傅姆,忽然蹲下身,抓住孩子的脚,往前迈步,但只这一步,那孩子突然闹腾开来,手脚并上,大哭大叫起来。

“你们快放开他,没看到他都哭了。”郑绥是最见不得小孩子哭的,忙地起身出了亭子,跑了过去。

两位傅姆一听郑绥的话,早松了手,那孩子一着地,便在毡毯上打起了滚,离得近的一位傅姆要去扶他,都让他龇牙咧嘴的模样给吓退了一步。

“你们到底会不会带孩子。”

郑绥近前,狠狠瞪了一眼两位傅姆,方屈膝跪在毡毯上,轻声哄道:“阿肆,不哭了,我们不学走路了,不学了,来,从母扶你,你先起来,我们不打滚了。”

然而,刚挨近,郑绥的眼前便是一空,但见匆匆赶过来的桓裕,伸手抓住孩子后背的衣裳,把孩子给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中,那孩子的哭声噎了一下,手脚四蹬挣扎起来。

“阿平,你干*什么,快把人放下来。”

“你还没长记性。”桓裕方才眼瞅着这孩子又要咬人,于是手忙脚快地提了起来,抬头没好气地看了郑绥一眼,转身往亭子里走去。

郑绥见了,只得起身跟上,“要不,你抱着他,这样提着,会勒得他难受的。”

桓裕充耳不闻,直到进了亭子,才把人往榻席上一放,“坐好了,不许哭,再咬人,我把你满口牙全敲掉。”

郑绥头一回见到桓裕这么板着张脸,满脸正经严肃,身上隐隐透着凛冽之气,能令人不寒而栗,于是走上前,轻轻拉了下桓裕的衣袖,“桓郎,你别这样,会吓着他的,阿肆还是个孩子,又什么都不懂,你别和他计较了。”

她是真急了,急得动了动裹着纱布的左手,“你看,我的伤口已经没事了。”

“你消停些。”桓裕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乱折腾,拉着她在对面的榻席上坐下,又指着踞坐在榻席上了的阿肆道:“谁说他什么都不懂,你看他多会听话。”

这么一提醒,郑绥才觉,阿肆刚落在榻席上,原是哭闹着,龇着牙要去咬桓裕,只为他一句话,便老实下来,没有再动弹了。

郑绥顿时哑然,只是眼瞅着对面的阿肆,似受惊的小狗,紧咬着唇,绯红的脸蛋上挂着一颗豆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心疼。

尤其这孩子,安静的时候,和谌郎越相像了。

“桓郎,九娘不在京中,我们把孩子接过去,带一段时间,好不好?”

“不好。”

“阿平。”

“你先听我说,”桓裕低头看了郑绥一眼,“我知道你疼惜这孩子,但我们毕竟不是他的父母,萧八郎要回封地桂阳,总不能因为你喜欢,而让人家骨肉分离吧。”

“我没有。”

郑绥嘟嚷了一句,欲要再分辩,却让桓裕给打断,“我刚听蒯长史说,他们明天就离京。”

“这么快。”郑绥很是惊讶,她记得,昨日桓裕和她说过,桂阳王估计要在京中住一段日子。

桓裕垂下眼皮,心不慌,脸不红,“现在的形势,他们越早离开越好,眼下诸王能走的,都走了。”说完这话,桓裕心里想着,等会儿就和蒯建说清楚,让他们明日就离京,早点滚回封地。

又见郑绥轻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失落,桓裕少不得又哄道:“你放心,萧八郎和阿肆待在一起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一定知道该怎么照顾好孩子,我也会叮嘱蒯长史,对这孩子的教导,不要太急于求成。”

可不是急于求成。

郑绥极为赞同这话。

此刻,亭子外面的两位傅姆,后悔不迭,原是想求表现,谁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话明显是对她们说的。

桓裕的目光扫过来时,两人后背一阵凉。

因郑绥的坚持,他们俩在王府内用了午食才离开。

郑绥亲自给阿肆哺食,极为熟练,也极有耐心,让桓裕在一旁瞧着都眼热,直到上了牛车,桓裕伸手把郑绥搂进怀里,心里还惦记着这事。

“你倒是对孩子耐心十足。”

“我喜欢孩子。”郑绥趴在桓裕怀里,突然眉眼笑了起来,“现在这些孩子,都跟人精似的,阿一小的时候,大约三岁都不到,在大兄面前听话乖巧,一到我和阿嫂跟前,就顽皮撒娇,没想到阿肆也一个样,看人下菜碟。”

说到这,郑绥促狭般伸手轻掐了下桓裕的脸颊,“你这回黑脸扮得挺成功的,把阿肆给唬住了,都不敢动弹。”

所以,后面她抱着阿肆喂食,那孩子再没有龇过牙。

“那你得好好谢我。”

桓裕俯下身,张嘴含住郑绥丰润的唇瓣,沁香扑面而来,一时间,只觉得檀口生津,闻得那丁香余味,更兼身下的人儿只微微推拒了一下,便软和下来,如蝶追花逐蜜,如影身形相随,尔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由深入浅,再浅而深。

不知是谁先分开的,两人喘息声都很急促,热呼呼的气息吹到了彼此身上,禁不住心神飞荡,浮游九霄云上,飘飘乎乎,桓裕瞧着怀里人儿脸颊绯红泛春意,两眼迷蒙水氤氲,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直令人神魂倾倒。

到底还余一分理智,知道这是在牛车上。

忙不迭地撇开眼,搂着郑绥的手不自觉地紧了许多,恨不得把人融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心中又是十二分的懊恼,今儿乘的牛车,太过简陋,只有一个层帷幔环绕,没有隔层,等会儿这丫头回过神来,怕得闹脾气。

自作孽,不可活。

原是想逗逗她,反倒让自己遭了罪。

郑绥是从一阵紧箍中回过神来的,让桓裕搂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桓郎,你先放开我。”

声音软酥而娇糯,似黄莺轻啼,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是她的声音。

成婚以来,这是头一次,在夫妻亲昵的事上,她没有排斥,而是全身心的投入,没料到,只一下子,似魂都让给吸走了一般,没了分寸,如琴瑟相和,只能跟着节奏,随之荡漾。

一念至此,脸上一阵燥热,转过头,不敢去看桓裕,微微侧转身,撇起窗帘,望向窗外。

牛车平稳而慢悠。

官道两边,分布着良田湖泊,金黄的是稻子,绿油的是荷塘。

秋风乍起,窗帘卷动,风吹进车厢内,也卷去了积存的燥热。

待到情涌掀起的燥热,散去之时,郑绥靠在桓裕怀里,只盼着从此:天长地久,岁月不老。

山河永在,你我情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章 开端

十八郎君的辞呈,到底没能递交出去。㈧㈠ 中文网┡. 8⒈

因为此事,十八郎君一直闭门在家,连国子学都没有去,更别说去国子学公署报到。

郑绥回青溪郑宅时,恰碰上绮娘带着女儿归宁。

绮娘,即十八郎君嫡长女。

当初五娘郑缡离家出走,转而,由绮娘嫁入诸葛家,大房六娘郑慕为陪媵,夫君诸葛六郎,现下在国子学任直讲。

她们俩人都没有见到十八郎君,倒是十八从婶崔氏笑着说了句:“你们不用理会,他自己钻了牛角尖,没得要众人陪着他一起生闷气,等过一阵子,他自然会好。”

话虽如此,终归是长辈,郑绥和绮娘哪敢真的附和。

况且,绮娘这趟回来,更多是为了打探消息。

国丧期间,府里的歌舞乐伎一应停摆,日常生活少了这些娱乐的调剂,显得过于单调,用过午食,崔氏和长媳郭氏、郑绥、绮娘等在后园子里说话。

“……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好,这是阿缙的第一个孩子,阿耶阿娘早就盼着了。”郑绮手里抱着五岁的女儿阿蔷,瞧了眼对面的弟媳郭氏。

郭氏出自与郑家一同南迁的郭家,自年初与缙郎成亲,止两月便有喜讯传出,如今孩子快七个多月了,挺着大肚子,加之她的骨架又比较粗大,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十分臃肿,已经不能跪坐,只能箕踞在垫了毡毯的榻席上。

“可不是这个理。”崔氏含笑道,眉眼都弯成了一条线,望向郭氏,脸上又带着几分无奈,“早就说让她放心,偏她听不进去。”

随着孩子月份的增大,郭氏近来十分忧心是男是女,崔氏担心她独自在屋子里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才会不顾她月份大,把她拉出来,只希望她能把旁人的开解,听进去一二。

“阿郭最不用担心这个,自来我们家,女娘和小郎一样珍贵。”郑绥坐在绮娘下,逗弄阿蔷,点着胳肢窝挠痒痒,使阿蔷笑得前倒后仰,偏还人小鬼大,缓过劲来,鼓着一双圆溜乌黑的大眼,要上来挠郑绥。

只一会儿功夫,阿蔷人从绮娘怀里蹦了出来,甥姨俩闹成了一团。

旁边的绮娘见了,不由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阿娘和弟妇,您们瞧瞧,这哪里是一个阿蔷,明明就是两个阿蔷。”

只见郑绥把一支竹蜻蜓举得高高的,阿蔷跳跃几次都拿不到,不由急了,“从母,快给我。”

“你拿到就给你。”郑绥还刻意拿着竹蜻蜓在阿蔷眼前晃动。

阿蔷立刻伸手,仍旧扑了个空,于是爬上了郑绥肩头,伸手拽着郑绥的臂膀,郑绥一手扶着孩子,一手高举着竹蜻蜒,又担心孩子跌落,两人拉扯间,一个重心不稳,便倒在了榻席上,郑绥直接垫在了下面。

绮娘正要过去扶起俩人,却见上面的阿蔷眼忙手快用了吃奶的劲,从郑绥手中夺过那支竹蜻蜓,然后像偷吃了蜜糖一般,得意洋洋地道:“我拿到了,这是阿舅给我做的,从母不许要我的。”

郑绥坐起身,手臂一伸把阿蔷抱入怀里,瞧着她神气的模样,红扑扑脸蛋,像熟透的苹果可口,不禁伸手揉捏了一把,“可从母也想要。”

阿蔷忙地双手把竹蜻蜓藏在身后,脸蛋气鼓鼓的,黑白分明的大眼满是警戒,“这是我的。”说完,迟疑了一下,“让阿舅给从母也做一支,大不了,和我这支一模一样。”

“可我就要你这支。”

郑绥话音才落,就听到绮娘说了一声,“行了,十娘,你真当自己是孩子,好意思和我们家阿蔷抢小玩意。”

“她哪是要抢小玩意,她是喜欢逗阿蔷。”

一听崔氏这话,郑绥笑嘻嘻地回道:“还是阿婶最懂我,我就是喜欢孩子。”察觉头掉下来一捋,不由伸手扶了扶。

静默在旁的郭氏似受了感染般,忽然开了口,“既这么着,十姐自己早些生一个。”

“只怕是快了,等有了孩子,可得稳重些才行。”

郑绥一张脸瞬间绯红,忙地喊了声阿婶。

“不用叫这么大声,阿娘的耳朵很灵敏。”绮娘侧过身来,要从郑绥怀里接过阿蔷,郑绥却不愿松手,只得解释:“刚才这么一闹,头都松散了,你把阿蔷给傅姆,我给你挽一下头。”

郑绥轻哦了一声,才松手,由旁边傅姆把阿蔷抱走,尔后转身,早有知事的婢女去取了木梳及妆奁过来。

仍旧绾了时下流行的飞天髻。

插上落梅簪。

郑绥转身,只见阿蔷早已让十八从婶崔氏抱在怀里,正要起身过去,却见一名仆妇从园外匆匆走了进来。

“什么事?”

来人是崔氏身边的得力仆从,所以一见她走路急喘,崔氏不由悬起了一颗心。

那仆妇连亭子都还没有进,瞧了郑绥一眼,嘴角哆嗦了一下,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及至走到崔氏身前,预备俯身附耳密语时,却让崔氏给阻止了,“直接说事。”

刚才仆妇那一眼,不说她瞧得清楚,郑绥只怕也瞧得分明,她一向自问坦坦荡荡,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又认为,世上多少有心事,皆是无心人在无意间生出来的,所以,更不愿因此而生出什么龉龃。

那仆妇应了声唯,才轻声说道:“刚才诸葛府上的人来报,说是,说是慕娘子……慕娘子,难产死了。”

话音一落,绮娘脸色大变,突然冲了过去,“不可能?孩子呢?”

她今早出门的时候,阿艳还是好好的。

“阿绮,”崔氏喊了一声,拉住绮娘的手,又对那仆妇道:“你去,把来送消息的人带到正堂,我和阿绮会马上过去。”

“唯。”那仆妇忙地回应,看了眼绮娘,“孩子是活的,是位小郎。”

这话一落,觉察到崔氏的目光,那仆妇一阵头皮麻,出了园子,还浑身冒虚汗,不住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她也被这消息吓到了,想到慕娘子,到底是大房序了齿的娘子,哪怕知道郑绥在园子里,也不敢耽搁。

“十娘,要不你和阿郭在这亭子里坐着说话,我和你阿姐……”话说到一半,崔氏方瞧见郑绥一张脸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靠在婢女辛夷的身上,登时吓了一跳,忙地起身走过去,“熙熙,你是哪儿不舒服?”

顿了顿,又吩咐旁边的人,“去把宋疾医叫过来。”

实在是郑绥的脸色,血色全无,白得吓人。

“我无事。”郑绥摇了摇头,又道:“阿婶和阿姐既然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阿婶。”

崔氏拉着郑绥的胳膊,一脸担心,“十娘……”

“阿婶,不打扰了,我先回建和里了。”

明明刚才还是一幅虚弱无力的模样,却倏地一下站直身,朝着十八从婶崔氏行了一礼,招呼跟随的婢女和仆妇,人就往外走去。

崔氏派人送了郭氏回房,然后亲自送了郑绥出门,饶是瞧着郑绥的脸色红润起来,还是无法放心,抑制不住心头的忐忑,自己又派了两个得力的仆妇跟去。

同时,崔氏心中暗暗纳罕:按说,郑绥和这位慕娘子,关系实在称不上好,更当不得姊妹情深,更别提,慕娘子做陪媵,与十娘还有些干系在其中,怎么听了这个噩讯,比她和绮娘的反应还大上。

“阿娘。”

绮娘的一声呼唤,让崔氏回过神来,才觉已到了正堂,崔氏并没有立即让人把诸葛府送消息的人带进来,一双探究的目光紧盯着绮娘,半晌没有出声。

最后,绮娘忍不住,自己先开了口,“阿娘,您不会疑心是我吧。”

崔氏叹了口气,“我也不信,我的女儿有这么蠢。”转身在上的榻席上坐了下来,“只是为娘的疑不疑心,没什么关系,只要旁人不疑心才好。”

“阿娘,”绮娘蹙了下眉头,“今日我归宁,是郎君让我过来的,再退一步讲,我和阿艳,同出郑家,相比于旁人,阿艳出事,于我来说,无异于自毁长城,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她生了阿蔷之后,再没有动静,不得不松口,让下面的妾室生。

相比于那些婢妾伎人,她更愿意阿艳能生下位小郎。

至少她们姊妹俩有个依靠。

不提从前的族学,眼下她们姊妹相处六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郑慕的性子,这些年来,郑慕仗着颜色出众,甚得夫君的心,又因心气极高,在内院之中,捏酸撒泼的事,没少干,刚开始,连她都被排暄过,后来,6续有了旁人,俩姊妹俩私下里大闹过一场,才安分下来。

一致对外。

前些日子,夫君新纳了一位美妾,郑慕心里十分在意,在她的压制和安抚下,才没有折腾。

不想今日她才出门,就生了这样的事。

她无法相信,郑慕就这样没了,“阿娘,我先回家,阿蔷先留在府里,您帮忙照看几日。”这些年,内院已如铁桶,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要回去弄清楚,到底谁生出来的幺蛾子,正好整顿那帮要兴风作浪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一章 心悸

且说,郑绥坐上车,车帘放下,牛车启动时,强撑的精神,瞬间泄了气,瘫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出了郑宅,跟随上来的几个婢女,察觉到她心情不好,都没有吭声,辛夷甚至让刘媪去了后面的车厢。㈧┡ ㈠中文『『网%.Ω8⒈

不经意间,秋风吹过,车帘微卷。

街上的人群稀稀落落,大抵是国丧的关系,哪怕是午后时分,人也极少。

先时,初一听到消息,她懵懂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过来,仆妇口中的慕娘子,就是大房这一辈的六娘郑慕,八娘的胞妹,小名阿艳,以绮娘陪媵的身份,跟随绮娘一起嫁入诸葛家,嫁给诸葛六郎。

因是妾室,所以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在郑家见过郑慕,除十八从婶崔氏外,家中也无人去诸葛家瞧过她。

流年似水,一晃而过。

她对六娘郑慕只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只记得她匆匆进了灵月庵,后又匆匆以陪媵的身份出嫁了。

后来,仔细回想,郑绥只猜到可能与拒婚有关,不然,嫁去平城的,怎么无缘无故变成了八娘……

郑慕仅比她年长四岁,桃李夭秾一般的年华。

哪怕旧日的情谊稀少,到底姊妹一场,一个鲜活的人,这么突然没了,心头禁不住一阵触恸与窒息,极为难受,一颗心好似浮悬高挂于天际,空落落的无处依安。

在她以为的天长地久,盼着的岁月不弃,原来,人的生命倏忽如同蜉蝣。

又似晨露日晞,极为短暂。

有生,必有死,生死从来不远,相依相伴。

只是她自来,只愿接受新生的欢喜,不愿面对死亡的降临,但愿人人长久,家和人圆。

可这些,从来是期盼。

一直以来,身边的人,总会一个个地离开,一旦离了眼前,便再也不会出现。

一转身,好似一生,再会无期。

譬如阿童,譬如阿耶,譬如伴妪……

那场白茫茫的大雪,雪花乱舞,行驶中的车队,渐行渐远,演变成一团黑点,消失在天地间。

那片杜鹃红的衣襟,鲜血溅飞,混乱中的战场,模糊朦胧,似隔了一层细纱,是梦回里的惊悸。

那场大雪,是近前的事。

但那片衣襟,太过遥远,遥远到,郑绥已不记得,她有多久不曾想起。

然而,每每一想起,仿佛要耗尽她半条命,才能缓过劲来。

从青溪郑宅回建和里,需要绕整个京城大半圈,牛车行驶得很慢,她们一行人回到建和里,已是酉初,桓裕还没有回来,郑绥进了内院,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得厉害,遂往床里躺下安歇,“你们都出去,我想睡一会儿。”

遣退所有婢仆,躺下后,偏偏又睡不着,神思一直浑浑噩噩。

一阵的清醒,一阵迷糊。

许多往事,久远的记忆,间断零碎地在脑海中翻现,朦胧间她又见到了血,一大片鲜红的血,不知是阿姆伴妪身上流淌的血,还是六娘的血,隐隐约约间,能听到六娘生孩子的尖叫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周围一大堆亲人围着。

满目望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桓裕。

鲜血漫延开来,她迈不开步子,也喊不出声,心里着急,‘桓郎’两个字一直在喉咙间打转,直到触目鲜红,快要把她淹没,恐惧浸满整个身心,声音才破咙而去。

“阿绥,你醒醒,我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郑绥猛地坐起身,不由怔了一下,屋子里的连枝灯迅燃了起来,明亮的光线,眼前的事物,渐渐明晰起来,搂着她的桓裕,身上穿着紫袍官服,应是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换。

方才在梦里,她找不到桓裕。

一时之间,不自觉地眼眶微红,喊了声桓郎,反手紧紧抱住桓裕,生怕抓不住。

桓裕觉察到她的变化,想起他刚才一进屋,听到郑绥急切的喊声,声音里满是恐慌与颤栗,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跑了进来,现榻上蜷缩成一团、陷入了噩梦中的郑绥,忙地把她抱起来,立即唤醒。

这会子,灯火照耀下,把郑绥的一张脸,映衬得愈苍白,眼里的恐惧,无法遮掩,至于满心的依赖更是表露无遗,桓裕搂着她的手,瞬间紧了紧,“我就在这儿,不怕的。”

说着,又伸手轻抚着郑绥的后背,“阿绥,没事的,只是噩梦而已。”

“不是噩梦,我又看到阿姆,还有慕娘,还有好多人,到底都是血,到处都是……”

桓裕瞧着郑绥说到后面,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忙地抱紧郑绥,“好了,好了,阿绥,都过去,有我在你身边,我们不怕的。”

听了这话,郑绥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桓裕,忽然一笑,“嗯,找到你就好。”

笑靥如花,眼前一眩,令桓裕觉得不真实。

一声咕咕叫声响起,才让他回过神来,伸手捏了捏郑绥的鼻子,含笑道:“肚子饿了,该进晚食了,我让婢女进来服侍你梳洗。”说着,放开郑绥,便欲起身。

一转身,却让郑绥抓住,微仰着头,“不许走远。”

目光满是依恋,桓裕的心头蓦地一软,俯身亲了亲郑绥的脸颊,“好,不走远,我换身衣裳就来。”尔后,才含笑掰开郑绥的手指头,往外走。

出了屋子,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

脸色微沉,让终南和晨风,带着人去伺候郑绥梳洗,独把辛夷留了下来。

“说吧,到底生了什么事?”

饶是辛夷自入桓家以来,见惯了桓郎君的变脸,每一次都止不住地心中的害怕,只得强忍着惧怕,把慕娘的事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

“瞧着不对劲,你们屋子里还不留人,不点灯。”桓裕一听到这点就来气,怒目横视,哪怕辛夷垂着头,都觉得有如针刺。

似有许久,方听到桓裕说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我可不比郑五郎好说话。”

“唯。”辛夷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悬起一颗心。

家中五郎,只在十娘跟前,才好说话。

郎君这意思,是告诫她们:哪怕有十娘在跟前,他也不会留情面。

话说桓裕原是要去内书房换衣裳,想到郑绥心悸的毛病,是那年从平城返回荥阳的途中,让羯胡的军队给吓的,遂转身去了趟外院,换了身衣裳,叫了桓覃进来,“你现在亲自去一趟青溪郑家,把宋疾医给我叫过来。”

桓覃一听这话,心中错愕,这个时间,城中已经宵禁,“郎君,府里有一名备用的疾医,如是不行,可以去我们旁边几家府里找。”他心中一下子明了,这个时候,能让桓裕亲自嘱咐找疾医的事,只能是为了郑夫人了。

“叫你去,你就快去,哪有这么多废话。”桓裕淡淡瞧了眼桓覃,惦记着郑绥,匆匆往内院去。

桓覃顿觉脖子冷嗖嗖的,他可不想步入桓谷的后尘,心里有再大的抱怨,也忙地应声唯,拿着令牌,带着几个护卫出了府。

桓裕一回到内院,就瞧见郑绥候在门口,引颈企盼,“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覃突然送了份文书进来,所以耽搁了一下。”桓裕含笑解释,近前来拉住郑绥的手仔细打量,除了一双美目流连在他身上外,再没有旁的异样,一时放下心来,至于郑家内部的那些破事,他可不想介入。

这份明眸善睐,顾盼多情,他却是喜闻乐见的。

晚食过后,桓裕破天荒地没有去前院处理事务,而是陪着郑绥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院子里植有梧桐丹桂,丹桂花开的时节,满园飘香,香气馥郁,熏得郑绥忍不住靠在他肩上抱怨,“最不喜欢丹桂,香气太浓郁,熏得人难受。”

“丹桂寓意好,自从前朝起,上自诸王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很喜欢。”

丹桂,俗称桂花,有出类拔萃之意。

正因如此,自前朝文帝大力推广后,眼下南地的宅院里遍有种植。

“我不喜欢。”郑绥嘟囔了一句,“出类拔萃,原意是指草丛中长得最茂盛的草,如此一来,众人可以去种那长势最茂盛的草木,干丹桂何事?”

桓裕听了,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哈哈大笑,“所幸你家十八郎君不在这儿,要不然,他非得气昏过去。”揽着郑绥的肩头,伸手把她抱入怀中,越地高兴,“阿绥,你不像郑家人,倒更像是我桓家人了。”

郑绥仰起头嘻嘻一笑,眸光眩彩,“我是郑家人,但也是桓家人。”

桓裕低头,亲昵地蹭了蹭郑绥的额头,轻声笑道:“我只听到后半句。”

半晌,耳边荡起了一声低低的回应,似呢喃细语,仅有只字,却胜千言万语,眸光缠绕间,心畅魂销,流淌着属于情人间的密语。

及至凉风袭来,月色渐淡。

桓裕方回过神来,抱起郑绥,俩人如连体婴儿一般回了屋。

是夜,桓裕睡得很惊醒。

子夜时分,察觉到身旁的郑绥起了低热,悬着的心放下,又提了起来,忙地匆匆起了床,让人去叫宋疾医过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病语

天上的月儿,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八一?中文网 =≤≤.≠8≤1≠Z≠≤.≈C≈O≈M

整个府邸灯火通明,尤其是内院,人来人往,仆从进进出出的极多,却又井然有序,气氛很是凝重,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宋疾医和桓府内常驻的沈疾医,相对坐在东厢房内的案几旁,尤其是宋疾医,紧锁眉头,生生憋成了一张苦瓜脸,伏案垂头,写写划划,添添减减,地上散落了好些揉成皱团的笺纸,案几上还有几张铺开放着的,甚至,还有一张笺纸,正在疾笔挥写。

突然间,但见宋疾医扔了笔,气冲冲地吹胡子瞪眼睛,“这药方老仆不开了。”

“您看看这张行不行?”沈疾医丝毫不受影响,慢悠悠地搁下笔,拿起刚写好的药方,对着笺纸吹干上面墨迹。

宋疾医伸手接过,上面写有生地、天冬、黄芪、人参、炙甘草、淡竹叶等数味药,顿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疾医一眼,“难为你想到,用淡竹叶代替黄连,不过清心火的药效终究不及黄连。”

“只要能治好,有药效就行,况且,这味药和黄连相比,终归温和些。”沈疾医捋着微白的胡须斟酌一番,“郎君可说了,纵是良药,不能入口,于病也无效,你是最清楚,夫人身体一向康健,眼下,只要退了烧,就无事。”

“作为医者,看重的是药效,仆还是觉得我那副方子最合适,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佩服先生的医术,郎君也信服先生的医术,”沈疾医起身,朝着宋疾医微微躬身一揖,“要不要依照老仆的这张方子抓药,全看先生的意思。”

“你……”宋疾医气得倒仰,指着沈疾医说不出话来。

先时,他们进去给郑夫人把脉后,开了药方,原是要去抓药煎药的,只因桓将军扫了一眼药方,立即说:“黄连太苦,换一味药。”

宋疾医秉着医者术道的精神,回了句:“良药苦口利于病……”

话未说完,桓将军冷冷地刺了句:“纵是良药,不能入口,于病也无效,赶紧去改了,开的药方,煎出来的药不能太苦。”

宋疾医心中的一番高谈阔论,未来得及表现便已夭折。

所以,才会出现这么苦逼的一幕。

只一会儿功夫,门口出现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女郎,“两位先生,辛夷姐姐遣婢子过来询问一声,药方好了没?”

“已经好了。”沈疾医说完这话,忙地回头望向宋疾医。

宋疾医摆了摆手,“拿过去吧。”

沈疾医笑呵呵起身,把案几上,他写的那张药方递给门口的女郎,“有劳你拿去给将军瞧瞧。”

“喏。”那女郎双手接过药方,微微行了一礼。

刚要转身离去,又听宋疾医说:“药我煎好后,会亲自送过去。”

听了这话,那女郎着实一惊,煎药的活,一向有医婆操持,疾医很少会亲自煎药,不过很快收回了诧异,忙躬身回道:“劳烦先生了,婢女会回禀辛夷姐姐的。”

女郎前脚刚走,沈疾医急急回头,满是紧张地望向宋疾医,他虽和宋疾医刚见面,但小片刻的相处,又凭着在将军跟前的表现,已足够他猜到这是个性子张扬且梗直的人,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你不会想阴奉阳违吧?”

“你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宋疾医淡淡瞟了眼沈疾医,“带我去你的药房抓药,赶紧煎好药送过去。”

沈疾医仍悬着心提醒,“将军肯定会亲自尝药的,你可别乱来。”

“老沈,我是郑家客卿。”宋疾医实在受不了沈疾医的磨唧,直接越过沈疾医率先出了屋子。

沈疾医怔愣了一下,苦笑自己确实多心了,忙地跟上。

俩人抓了药,把药煎好,送去正房,刚到门口,就瞧见辛夷女郎急急走了出来,问了句:“药好了?”又忙道:“两位疾医快进来先瞧瞧娘子,娘子烧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怎么会,红糖水喂了没,生姜有没有敷上?”宋疾医也有些急了,他之前来把脉的时候,烧得温度有点高。

“全按照您的吩咐做了,额头和手脚又做了冰敷,还是浑身滚烫,不见效果。”

顿时,宋疾医神色凝重许多,“我先看看。”

“您请。”辛夷一脸急切地把宋疾医往里面领。

掀了帘幕进去,只闻到一阵辛辣的姜味迎面扑来,很是刺鼻,越往里走,屋子里的味道越浓烈,经过正屋,往左边的起居室走去,隔着一层纱幔,隐隐能看清里面的一切,大约早有婢女进来通报过。

桓将军守在床榻边,怀里抱着的郑娘子,微微露出一张通红的脸颊,紧闭着眼,额头上细汗渗出,如花娇颜,布满了痛苦的神情。

“把窗户都打开,把帏幔都卷起来。”

“现在是深秋时节,更兼夜深风寒,娘子的身子……”

宋疾医直接打断了晨风的话,“将军想夫人的烧退了,就听老仆一句,这屋子里太过闷热,又不透气,于夫人的病有大防碍。”

候在纱帷外,望着里面的桓将军。

桓裕抱着怀里浑身滚烫的郑绥,早已是六神无主,忽然听到宋疾医这番话,有如九天神佛降下的法旨,哪有不从的,哑着声音道:“赶紧听宋先生的,按他的话去做。”

“唯。”屋子里的婢女仆妇,忙地齐齐应了一声。

晨风和终南等人,不间断地换冷敷的罗巾,调红糖水、捣生姜。

辛夷和刘媪带着其余人等,忙碌起来,先开窗户,再卷帷幔,屋内的连枝灯全部换成了室外的明瓦灯。

桓裕喂着郑绥又喝了半碗温热的红糖水,连着宋疾医煎的药,也灌进去半碗,各处帷幔卷起来后,屋子里处处透着风。

秋风浸人,寒意萧萧,

终于试探到郑绥身上的体温,没有再往上升,桓裕顿时心喜不已,急忙喊道:“药,把宋先生刚才的药再端过来。”

“唯。”

晨风刚要把剩下半碗在廊下火炉上温着的药端过去,只见宋疾医又递进来一碗,“用这一份,刚熬出来的,比火炉上温着的效果好。”

晨风忙地接过,“先生费心了。”尔后转身往里走。

不知是宋疾医熬的药不苦的缘由,还是郑绥烧得迷糊的缘故,两次喂下去的药,郑绥都一滴不洒地全喝下去了。

桓裕之前倒是白担心了。

不过,在桓裕看来,他太了解,郑绥有多不喜欢喝药了,故而,这一回,多半是烧迷糊了的缘故。

也因为如此,桓裕瞧着更心疼了,抱着郑绥不曾撒过手。

烧开始渐渐退了。

后面,每隔大半个时辰,灌一次药,连着了灌了三次药。

天明时分,烧才完全退下去。

中间,郑绥有醒过来,特别是喝第二次药了,睁开了眼,和桓裕闹脾气,一碗药,喂了两刻钟,汤药都换了几回。

“你说六娘,是不是绮姐姐害死的?”睁开眼,郑绥抓着桓裕的衣襟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六娘郑慕的事,声音很虚弱低哑,如不是彼此靠在一起,根本听不到。

桓裕放下手中的勺子,替郑绥拭去唇边的汤药,正考虑该怎么哄她,能让她不要去多想这件事,宋疾医第一回把脉时,就说过:是受了惊吓,思虑过重,风寒入体所致。

不成想,还未开口,又听到郑绥自言自语地道:“我也不信是绮娘,这样做痕迹太明显了?”

“你都说了,痕迹太明显,不是绮娘干的,那就真不是绮娘做。”桓裕摸了摸郑绥的额头,又道:“六娘刚好碰上难产,才出的事。”

“不对。”郑绥鼓着眼,瞪了桓裕一眼,又拍了下桓裕的手臂,只是力气小。

桓裕知她这会子,神智不清醒,不和她计较,“先喝药,把药喝完,你再睡一睡。”

“不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郑绥移开了头。

“肯定不是绮娘做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他们?”郑绥双目炯炯地盯着桓裕。

“……”桓裕觉得眼前有好大一群乌鸦飞过,耐着性子道:“我听你的,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我也不知道。”郑绥眼中顿时多了几分迷茫。

桓裕勺了汤药,喂到郑绥嘴唇边,“先喝药,明日我再陪你想这个问题。”

郑绥轻哦了一声,只喝了几口,目光在桓裕身上乱窜,瞧得他心惊胆颤,接着,说出来的话,的确让他差点把手中的药碗给打碎了。

“可我总觉得,应该是绮姐干的,将心比心,将来你有了妾侍,我肯定会这么做,我不要你有别人,绮姐肯定也不想他夫君有别的女人。”

桓裕稳了稳心神,把药碗放在几上,双手紧搂着郑绥,语气慎重说道:“不会有别人,你别乱想。”

郑绥嗯了一声,觉得身子箍得难受,微微挣扎了一下,桓裕才放开,接着喂郑绥喝药。

一碗汤药见底,郑绥嘀咕了一句,“可六娘,六娘也是无辜的。”

“……”桓裕索性不接话,“你闭上眼,再睡一会儿。”

郑绥果然听话地躺下了,只阖上眼,还说了一句话,“我还不喜欢丹桂,屋子里香气太浓。”

“好。”桓裕应了一句,待到郑绥睡过去时,才起身。

之后,不顾天色未亮,便唤了桓覃进来,“明日你带人把建和里的丹桂树全砍了,把丹桂树全扔到城外去。”

桓覃瞧着眼前神色疲倦、急急把他找来的桓裕,没有平日里的半点神武,“郎君,建和里有四十八家官员的宅院。”

“我知道。”桓裕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还有,明早,让李环来见我。”(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并处理

“是我对不住你妹妹。?? 八一中文 =≈≈.=8≈1≠Z≠=.≥C≥O≠M”

“不敢,不敢。”身形瘦小的李环,听了这话,忙地起身,满脸惶恐地朝着上的桓裕作揖。

他李家,原是徐州郊外的一户小地主,家里有良田百亩,他又在睢宁县衙里担任胥吏,算得上是小康之家,前年冬月,大雪天里,桓裕带着了一行人到郊外视察灾情,在他们家借住一晚,恰巧当时家里只有十三岁的妹妹李棠在家,带着老奴招待了一顿伙食。

再后来,妹妹就进了将军府。

他当时劝过,家有余粮,不需要妹妹委身与人为妾,然而妹妹说了句,“若能与大族联姻,是门户幸事,她今朝一去,来日李家必能改换门庭。”

之后,也果真如妹妹所言,虽离改换门庭有很大差距,但李家也渐渐兴盛起来,他用将军府送来的千两黄金,在将军府佐吏的帮助下,又购置了上千亩良田,成为方圆百里内的大户,兄弟七人皆有了前程,不论文武,成为公门中人,小弟因书读得好,还去了国子学。

六弟娶了将军府里窦郎中的妻妹。

而他自己,年前补了定远县的县令一职。

他祖上数代为吏,但离官,始终隔着一线距离,纵使才干出众,因门户所限,无法跨越。所以,哪怕瞧着是一线之隔,实有天壤之别。

“你接她回去后,好好为她择一门合适的亲事,我会另送千两黄金给她作陪嫁,算是这几年她待在我身边的补偿。”桓裕忽然眼前浮现一抹娇俏的影子,想了想,又嘱咐道:“她心气高,回李家后,你们不可难为她。”

“唯。”李环忙地应一声,低垂着头,也不敢坐,手里还紧握着,进屋后,桓裕让僮子递给他的一封放妾书。

甚至此刻,他都不曾想通透,怎么突然间,桓将军要放妹妹大归,好在为吏多年,听话顺从,是他最拿手的。

故而除去最刚开始的吃惊外,再没有不合时宜的表现。

妹妹大归后,李家的富贵前程肯定会受影响,但事已至此,他唯有老实听话,若博得桓将军一二愧疚,也足够他李家受益。

“往后,李家遇上什么难事,你可以派人来桓府找窦郎中。”

一听这话,李环的脸上,猝不及地防露出一抹激动的神情,忙地屈膝跪在地上,行了揖大礼,“仆在此,多谢将军。”

“不必了,起身吧。”

桓裕让僮子将他扶起,然后又道:“你尽快回徐州,其余事情,我会安排沈先生处理。”

“仆稍后就起程赶回徐州。”

“很好。”桓裕欣赏李环的这份识时务,心里琢磨着,以后有机会,提拔其一二。

送走了李环,桓裕长长地吁了口气,数月来,胸口堆积的郁结一扫而空,又吩咐僮子研墨,急忙给国相沈志写了封信,把放李棠大归的事情交待一番,又做了些安排,然后派人了出去,快马加鞭,送递去徐州。

因昨晚一夜未睡,只待清晨郑绥的高烧完全退下后,他才眯一会儿眼,于是没有去朝堂,只交待了谭元一番。

接着,又见了李环,这会子精神已然是极为疲倦,上下眼皮在打架。

已近中午,不知郑绥醒了没,不见那丫头一眼,他又无法安心。

可摸了摸下颌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青髭,想到郑绥一向爱重容貌,这般过去,若是那丫头完全清醒过来,肯定会遭她嫌弃,不得不先在外院,沐浴梳洗一番再进去。

及至他进内院,郑绥还没有醒过来,昨日夜里遭了大半夜的罪,哪怕高烧已经完全退了,这会子脸颊,仍旧过于苍白,没有血色,桓裕摸了摸有些微凉的脸蛋,禁不住心愀得厉害,把诸葛氏那一家子都记上了。

早上就没有进食。

桓裕估摸着时辰,已经睡了三个多时辰,顾不上郑绥睡得很沉,忙地把她唤醒,“阿绥,醒醒,该喝药了。”

“不喝药。”郑绥眼睛都未睁开,嘟囔了一句。

桓裕一见,却是笑了,对于喝药,倒是最敏感,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于是他和着被子把她抱起来,“昨夜宋疾医煎的药不苦,你今天再喝两剂,病就好了。”

“不要,我身体很好。”郑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由于帷幔都卷了起来,屋子里很亮堂,光线入眼,又瞧了眼桓裕,喊了声早,满心疑惑,“你今日在家?”

自进入京城,往常,她一醒来,都见不到他人。

“还早呢,”桓裕捋了捋郑绥散落在肩后的长,“可见是睡糊涂了,都晌午了。”

一听这话,郑绥的困觉,七分去了五六分,瞪大着眼睛望向多宝阁上沙漏壶,已经指向了未时二刻,“怎么不早叫我。”

“你现在还病着,身体虚弱,喝完药,进点午食,再接着歇息。”

郑绥反驳了一句,“我没病,”又伸手指着桓裕的脸,“你才需要歇息,瞧瞧你这一脸憔悴,老实交待,昨晚后来干什么去了?”

啪啪地一声,桓裕隔着锦被大力拍了几下郑绥的屁股,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昨晚我守了你大半夜不敢阖眼,你倒好,转身就忘得干净。”

“有吗?”

郑绥躲不开,歪着脑袋看着桓裕,怎么都回想不起来,夜里的事情,只记得到处热得厉害,不过看着桓裕越来越黑的脸,笑着赶紧讨好,“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裕郎最好了。”说着,还伸手搂住桓裕的脖子。

一见她这样,桓裕哪还不明白,到底体谅她在病中,昨夜又遭了那么大的罪,没和她计较,吩咐婢女拿了件披风,给她罩上。

她身上的那套粉色中衣,还是他清早给她换上的。

昨夜里,中衣都氳湿了三件。

桓裕抱着她在垫着褥子的榻席上坐下,“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

“不饿,不想吃药。”郑绥摇晃脑袋,望着桓裕的目光,含着几分委屈。

桓裕忽视掉郑绥的目光,摸了摸她的额头,“哪能不饿,听话,我只让宋疾医开了两剂药,今日喝完,我们就不喝了,我让厨房煮了你爱喝的杏酪粥。”说着招呼婢女进来服侍郑绥梳洗。

药还是宋疾医亲手煎熬的。

桓裕原不喜宋疾医有几分恃才傲物,尤其那副神情,不愧是郑纬身边的人,架式活脱脱的学了个十足,所幸,他对郑绥,倒是很着紧用心,兼之医术的确了得,使得桓裕倒想把这个人留下。

郑绥瞧着端进来的药,黑乎乎,冒着热气,不由眉头一紧。

桓裕接过药碗放到矮几上,用勺子搅拌了几下,试了一口,还有些烫,所以喂到郑绥嘴边时,还轻轻吹了一下,“你早上还喝过,这药不苦。”

郑绥张了下嘴,刚喝过蜜水,这会子药一入口,只觉得苦得厉害,勉强咽下去,不肯再喝,伸手捂着嘴,“先放着,等药凉了些,我一口全喝下去。”

桓裕见她微眯着眼,鼻子脸蛋皱成一团,只得依她。

后面,吹凉了汤药,瞧着她端起药碗一股脑灌进去,都不禁替她捏把汗。

郑绥放下碗,急着要水漱口。

桓裕满心无奈,“你这丫头,还跟小时候似的,喝点药,能要了你的命。”

尔后,吩咐人传午食。

一同用过午食,瞧着郑绥无恙,在她的催促下,桓裕才敢去歇息。

只是放下一头,心里又惦记着另一头,终究睡得惊醒。

躺了一个时辰,桓裕便起来了,瞧着郑绥躺在他身边,睡得极熟,替她拉了下被子,然后踩着袜子,轻手轻脚地出屋子,放下帷幔。

“郎君。”候在帷幔外面的辛夷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桓裕点了点头,手里抱着衣裳,拿着鞋子,往旁边的屋子里走去,“阿绥还在睡,你稍后多留意一下里面的动静。”说完,又问句,“郎中令可回来了?”

郎中令是指谭元,字叔一,一早去了朝里。

“前院没有消息传进来,婢女马上派人去打听一下。”

“不用了,我要去一趟前院。”桓裕弯腰穿上鞋子,然后披上衣服,这会子,没有僮子在内院,辛夷只得带着婢女上前帮忙,如今在家里,穿的是便服,不比朝服繁琐,倒是简单许多。

待桓裕穿好衣裳后,正欲转身出去,忽然见辛夷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拜贴,递到他眼前,“这是方才十郎君送进来的,说是乐安亭主过来拜会夫人,人已经到了,婢子和十郎君说:娘子病了,不便见客,现在由蔡娘子在招待。”

她……怎么过来?

去岁年底,殷氏与他和离后,俩人再没有交集。

乐安亭主,是新帝登基后,惠及母家,恩荣舅氏,赐给她的封号食邑。

蔡娘子,是桓覃的妻子蔡氏。

“人现在在哪?”桓裕捏了捏鼻梁。

“在西园那边。”这座府邸不大,西园,是前两年,殷氏把隔壁的一座大宅买了下来,打通了围墙,之后合并进来的,可谓单独成户,又极大,于是后面,桓裕把在建康没有安家的幕僚、文吏以及族人都安置在西园。

“你方才做得很好,只是这事就不必告诉阿绥了。”桓裕举了举手中的贴子。

辛夷忙地应了声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满城皆知

“你怎么来了?”

“你就当我故地重游。? 八一中文 ???.?8㈧1㈧Z?㈧.?COM”坐在下的殷氏,含笑回道,她昨日在袁府,见到归宁的袁三娘子袁婵,听她提起郑绥,所以一时好胜心起,过来瞧瞧。

不成想,桓裕竟然会在家。

殷氏又呵呵一笑,“这西园,我当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成想,是为他人作嫁衣。”她作了长久的规划,没想到会这么短,甚至,连这园子,她都没有进来住过一遭。

她实在不甘。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要见的不是你。”

“她病着,不方便见客。”别说眼下郑绥是真病了,纵使没病,桓裕不打算让她们俩见面,他隐隐有直觉,让她们俩见面,不会是好事。

殷氏柳叶眉微弯,目光灼灼地望着上的桓裕。

剑眉星眸,面容俊朗,身上更有一股时光沉淀的气质,气势不凡。

昨日袁三娘子的语气,在她听来,透着浓浓的不甘,只是认真计较起来,眼前的这个人,她自己也是不甘的。

当她步步沉陷时,他巍然未动。

她能接受和离,但不能接受,才刚和离,他立即再娶,也不能接受,他是为了再娶才和离。

所以,在袁婵那里,仿佛打开了一个缺口,一直压制的心思,脱了樊笼,终究让她迈出了这一步,亲自过来瞧瞧。

“三郎,金屋藏娇不是这么藏的,再说,她又不是雪娘子,将来宴会上,我们定会碰上,总不能,你预备让她和雪娘子一样……”

“她不是雪娘。”桓裕断然地截了话,不复往常的温润,脸上永远带着笑意,如春风和煦。

殷氏与桓裕相识数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桓裕这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着实惊讶不已,继而恍悟,心里已如大浪翻腾,无法平息,她未嫁入桓家,听阿耶提过,说是桓裕与新迁来南地的郑家,关系极为亲近。

后来,她嫁入桓家,经手家事,与郑家除去人情应贺,四时节礼也有往来。

她当时曾纳闷:桓家与郑家,既非姻亲,亦非故旧。

沈国相和她说过一次,三郎与郑五郎的大兄郑经,有结义之情,郑家又新来,所以两人来往较为频繁。

如今看来,只怕远不止不如此。

郑家南迁后的那几年,可正是郑夫人闺中望月的年华,也是桓裕去郑家较为频繁的几年。

“她的确不是雪娘,荥阳郑氏,誉满中州,她出身大族,李棠那种小家碧玉,又如何能比?”

殷氏盈盈一笑,接着说:“叔齐,李棠进了将军府,你的纵容,的确给我添了不少堵,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她打杀了,不过现在,我倒是庆幸我的隐忍,把这块跘脚石留给你的新夫人,就不知,她有没有我的好性子,能容忍一年多,我可听传闻,郑家女好妒。”

“阿殷,你过了。”桓裕忙地喝斥了一声,收回惊谔的神情,皱了下眉头,“你是大家出身,这种诋毁门户名声的传闻,不应该从你口中说出,没得让人看轻。”

殷氏一听这话,脸微微涨红,这种话,的确不是她该说的,在桓裕锐利目光的盯视下,半晌没有言语。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

良久,桓裕开了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和阿雪……你和阿雪俩人,往日不是相处挺融洽的?”

谈不上姊妹情深,至少,他每次见到俩人在一起,都言笑宴宴。

所以,刚才听到殷氏说想打杀雪娘,他才极度震惊。

觉得不可思议。

“融洽?原来郎君是这么看。”殷氏顿时哑然,又觉得好笑,看来阿娘的话是对的:所有的夫主,都认为自己的内院,一定会妻妾和睦,彼此相亲相敬,姊妹情深,一片融洽。

桓裕听出殷氏这话里的讽刺,多少有些不自在,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之前,他见郑绥的独占心较为严重,以为是受平城胡风的影响,后又认为,是郑家在荥阳的郎君不纳妾的家风所致,更兼,那丫头从小到大娇宠惯了,所以会霸道些。

听殷氏这话,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当初在徐州将军府,殷氏和李棠,都各怀心思,只是没在他面前表露。

他对李棠……接她进府后,不可否认,确实存了些许纵容……

桓裕忙地摇头,心头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幸而让李棠大归,要不然,依照郑绥的性子,不出三日,将军府会让她翻个底朝天。

这丫头,没耐心,不知忍让为何物,又直来直往,受不得丝毫委屈。

“天色不早了,没什么事,你早些回吧。”桓裕瞧了眼外面,殷家所在的康乐坊,离建和里,隔着两个坊间,有一段距离。

一听赶客的话,殷氏便清楚,今日是见不到郑绥了。

又见桓裕赶人的脸色,强留下来,也没意思,临了记起一事,望向桓裕问道:“真有一件事,我刚过来才现,我从前让人植在院子里的丹桂树,新近都砍伐掉了,甚至听闻,整个建和里的丹桂树,都让你家十郎给收购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不喜欢,就让阿覃给砍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不喜欢丹桂树,当初我从别处挪移栽植,没见你说什么。”

“那时没留心。”桓裕避开殷氏探寻的目光,交待桓覃砍伐桂树的事,过于冲动了,但纵然心如明镜,还是会想去做,“我让桓覃派人送你回殷府。”

“不必了,我自小喜欢丹桂,可惜了那几株上百年的老树。”殷氏轻哼了一声,甩袖起身,揖一礼,“我先走了。”

桓裕跟着起身,亲自送了殷氏到二门外,“阿殷,阿颐年已十岁,如果将来以文出身,现在就送他去国子学待上几年,若是以武谋出身,他满十三岁以后,我可以征辟他来将军府,从侍郎做起。”

殷氏上牛车,扶着车辕的手,微微一僵。

阿颐,是她儿子。

当初进桓家,桓裕瞧着他身子瘦弱,给他配了几个武师,跟着练了两年拳脚,身体强壮了许多,桓裕对这个孩子,极为用心,是个好父亲。

这是她动心的缘由之一。

只是终究是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她抓住了这根乔木,又失去了,所以更加不甘心。

她与他,年岁更相近。

据袁婵说:郑绥是个娇纵的性子,又一团孩子气,他们如何相配,不过如李棠一般,仗着年轻貌美,空有一份颜色。

她也曾颜色鲜艳过,只是没能在最美的年华里,遇上他。

浓浓的不甘,填满整个胸腔。

——*——*——

桓裕送走殷氏,转身去了南面的书房,谭元没有回来,只有桓覃在。

“丹桂树都砍完了?”

“回三郎,整个建和里,再没有丹桂树,木材全部送给了清峰观,桂花让城中的甜食铺给采了去。”桓覃自认为,这件事他办得极得意,不仅一日之内完成任务,而且物尽所用,没有像郎君所说,当作废品扔在城外。

清峰观的道士,美食铺的伙计,甚至因为出高价收购,建和里各官宅内的仆从奴隶,都出了一份力,反而,他带去的人,只做监工的活。

“你收购建和里其余四十七家的丹桂树,花了多少钱?”

“大约一百万贯钱。”

“你倒是大方,一百万,当初购置西园的宅地,也不过这个价。”对于这个数,桓裕简直目瞪口呆,难怪殷氏会提起这个,这么大动静,现在只怕整个建康城,都知道这件事了,桓裕越想越气,“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听着桓裕的语气,桓覃才后知后觉地现不对,他是不是真的花得太多了,可平日里,郎君都不在意钱财的,“我的俸禄,大部分是粟米稻子和布帛,铜钱只占很少一部分。”

“那全部换成铜钱,有多少贯?”

别说他一向心思灵活,纵使再迟钝,桓覃也知道这回用钱的手笔太大了,现下骑在虎背上,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约合,约合铜钱五万贯。”

“你年俸五万贯,一百万贯钱,你需要做二十年的典卫令,才能赚回来,我只是让你把建和里的丹桂树砍了,没让你花这么大手笔,你倒好,弄得满城皆知。”

“我是想快些完成任务,才想了这个法子。”桓覃不由反驳,又忍不住地嘀咕了一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郎君,能讨夫人的欢心。

听了后面的话,桓裕气得倒仰,喝斥道:“闭嘴,你记着,这砍丹桂树,是我不喜欢。”然后,又指着桓覃道:“我会和窦郎中说,从现在开始,你的年俸减半,这一百万贯钱,从你的俸禄里扣,什么时候凑齐一百万贯钱,什么时候全薪。”

桓覃刚要抗议,对上桓裕冷嗖嗖的目光,想着桓谷如今还在农庄上养羊,要养够一万头羊,才能回徐州,顿时咽下了喉咙里的话,应了声唯。

头顶上压着一百万贯钱,桓覃已在心中计算,给各位官家的钱,是收不回来了,但剩下两处,得去要账才行。

向清峰观的道士,讨要木材的钱。

向甜食铺的掌柜,讨要桂花的钱。(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后续

“桓将军,我家有几株丹桂树,某也不要一千贯一株,七八百贯就行了,某亲自送上门。八一中文 ≤≈=.≈8≠1≥Z≥≈.≤C≥OM”

“我家也有不少,三郎可以随时来收。”

……

诸如此类的,自那日以后,桓裕只要出门,不管相熟的同僚,不相熟的文吏,都要过来问上一句。

郑十八郎君上朝的第一天,特地跑过来问,他收购这么多丹桂树做什么?

桓裕心里把桓覃骂了个半死,看来,只让他付这一百万贯钱,算是罚轻了,不过想想桓覃这些天也不轻松,每天都在和清峰观的那群道士周旋,心里才舒坦许多。

好在,他在京待不了几天了。

郑绥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他准备择日起程回徐州,打从老家谯国经过。

“我让人查了黄历,初三宜出门,初十行祭祀,我们要在初九之前赶到谯国,再往后,适合祭祀的日子便是月底二十五日了。”

在灯下翻历书的郑绥,抬起头来,望向从外面进来的桓裕,“才五天的时间,这日子也太赶了。”

桓裕走过去,在郑绥身边坐下,“是有些赶,我想过了,我们回谯回,不乘牛车,一路上骑马,这样一来,行程上会快许多。”

郑绥不由提出质疑,“温翁和刘媪怎么办?他们年纪大了,可受不住马背上的颠簸。”

“我和谭叔一预估过行程,分成两拨人返回徐州,一拨是我们打从谯国经过,另一拨是从建康出直接回徐州,这次回去主要是完成庙见之礼,我们俩一起,带几个贴身婢女护卫,就可以了。”

桓裕伸手搂了搂郑绥,“至于温翁和刘媪等老弱妇孺,以及行李辎重,由谭叔一带队,坐牛车直接回徐州。”

“我只能带晨风了,我身边的人,唯有她会骑马。”那年从建康去徐州,晨风觉得自己吃了不会骑马的亏,前两年在陈留的时候,狠学过一回,当初她和辛夷俩是一起学的,辛夷半途而废,只有她硬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终南和小戎,因害怕连学的念头都没有。

晨风性子爽利泼辣,忠心可以,然细心不足。

桓裕想了想,说:“把辛夷带上,有她夫婿牛金在,让他们夫妻俩一道上路。”

“好,若辛夷不跟在我身边,我怕会不习惯。”郑绥说完,转头望向身侧的桓裕,但见眉目俊朗,风姿不凡,突然出声唤了声裕郎,面庞多情,嘴角含笑,眼中有戏谑,更有欢喜,这份欢喜好似打从心底涌上来的,满满的似要溢出来。

美人眸光流转间,顾盼生情。

郑绥两手攀在桓裕的肩头,低低嘻笑道:“裕郎,其实,你只要把我们宅内的丹桂树砍掉,我就很欢喜了,实在不用这么大手笔。”

似嗔似喜,似怨似悦。

一时间,桓裕只觉得浑身燥热得厉害。

不经意间,那流露出来的风情,最是难以克制,何况身前之人,又是自己心喜之人,哪又会想去克制,“我花了这么大手笔,又赔上名声,好阿绥,你可得好好谢我。”话音落地,人也随之落地。

一个郎有意,一个妾有心。

端的是矮榻上风*月,灯底下情*思。

万般风*流,千绕情*意,化成丝丝缕缕的双丝网,身*心相连。

情*意绵长,与岁月悠老。

郑绥再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迷糊间,睁开眼,瞧见终南带着几个婢女在服侍桓裕穿朝服,一身紫色,更衬得人物清朗,只是终南躬身系腰带的那一幕,没来由的觉得刺眼,哪怕没起身,只侧身躺着,也能看清她嘴角上抿得厉害,脸颊微鼓。

桓裕穿好衣裳,转身,眼瞧个正着,于是走了过去,人未近床前,哗啦一声晌,珠帘纱帐已甩了下来,桓裕不禁摇了摇头,朝身后摆了摆手,待婢女全部退出去以后,才伸手掀起帘帐,一见郑绥微侧着身,面朝里,背向外,伸手把她掰转过来。

“怎么了,谁又得罪你了。”说着,伸手轻刮了下郑绥翘起的嘴角。

郑绥推开他的手,瞪大眼望着桓裕,“以后你自己带僮仆进内院,我身边的婢女不服侍你。”

桓裕满眼诧异,尔后又满眼无奈,嗯哼一声,声调微微上扬,“就为这事?你就给我摆脸色。”边说边揉着郑绥红扑扑的脸蛋。

郑绥闪避不开,遂躲入桓裕怀里,抱住他的腰,仍不忘记问一声,“你到底同不同意?”

“有我说话的份吗?”桓裕哭笑不得,伸手抱起缩在他怀里的郑绥,更没法忽视掉他腰侧的那只胖乎乎的小爪子,仿佛随时准备着挠他一把。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郑绥仰起头,模样格外娇俏。

“好,我同意了。”桓裕亲了亲郑绥的额头,“往后不要计较这些小事。”爱怜地摸了摸郑绥的脸蛋,欲要起身,又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昨日回青溪二桥了?”要不然,他下了封口令,郑绥肯定不会知道,整个建和里的丹桂树都给砍伐掉了。

“过去了一趟,阿翁跟我一起回来的。”之前因为十八郎君要推却国子祭酒一职,所以温翁回城后,直接去了青溪二桥的郑宅,郑绥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桓裕的目光格外明亮,似有无数夏夜的小星星在闪烁,“裕郎,你是最好了。”

“知道我好,那以后不要动不动就给我脸色瞧。”

“不会啦,”郑绥笑嘻嘻地说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多宝阁上的漏壶,忙不迭地推了下桓裕,“糟了,时候不早了,你得赶紧出门。”

桓裕回头瞄了一眼,已是寅时末刻,的确晚了,好在这儿离大司马门不是很远,笑道:“不用着急,我骑马过去,误不了时辰。”起身,捧着郑绥嫩生生的脸颊,狠咬了一口,怕她恼,很快松开,退后几步,伸手指着龇着牙的郑绥,呵呵直笑,“记着,吩咐刘媪和辛夷收拾行李,后日早上,我们就起程。”

尔后,匆匆往外走。

郑绥捂着脸颊,圆目横嗔地瞧着桓裕消失在屋子里,只来得及扔下床头的枕囊,以及还有一句未出口的气话。

辛夷进来时,瞧着已坐直了身郑绥,遂问道:“天还未亮,夫人要不再睡一会儿?”

“你倒好,什么都听他的。”郑绥没好气地瞅了眼辛夷。

“夫人既不喜欢,婢子可以依旧唤娘子。”辛夷不信,郑绥会在这些称呼上计较,左不过是郎君的一声吩咐,怕是郑绥自己心里先点头了。

果然,只听郑绥很随意地道了句,“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再睡一会儿。”说完,微微转身,面朝里,拉过锦被。

辛夷忙地上前,替郑绥盖好被子,有些奇怪郑绥为什么一直捂着脸,好歹她是成过亲的人,到底没去细问。

放下帘帐,一串珠玉轻摇声,屋子里燃起的灯烛火光,也暗淡下来。

方才这么一闹,郑绥早已睡意全消,何况,往日她是卯初即起,相比于桓裕上朝,只晚一两刻钟左右。

只是今日,她想起也起不了。

伸手摸了摸右边的脸颊,哪怕没有铜镜,郑绥也能察觉到,脸颊上的牙印有些深,这又不比身上,一想到这一点,心里不禁把桓裕埋怨了一通,却又有一丝甜腻的滋味在其间缓缓流淌。

那眉眼,那笑意,余韵无限。

那面容,那风姿,流连不已。

虽说这座宅子里没有长辈,但西园到底住了不少族人与幕僚,郑绥没敢真睡过去,伸手揉了许久脸颊,似已感觉不到明显的印痕,便唤了辛夷进来,准备洗梳起榻。

昨日她去了郑宅,对于诸葛家的事,从十八从婶崔氏嘴中,多少了解一点,她原本没打算去青溪二桥,不知怎么,总惦记着六娘的后事,便过去了一趟。

六娘生的儿子,小名叫阿难,绮娘打算亲自抚养。

据说,六娘身丧后,丧事很隆重,还有许多陪葬的人,绮娘在清峰观中,将会给她做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不过,从头到尾,只有十八从婶过去诸葛家,除此外,再没有旁的郑家人,也没有亲眷过去。

郑绥私下里想让辛夷过去祭拜一下,却让刘媪给拦住了。

这一切,便这般悄悄地揭过了,无波无澜。

——*——*——

因急着起程,赶着路程。

郑绥带着仆妇婢女开始忙碌起来,这一去,至少三年内,不会回来,该带的都得带上,要不然,放在这里,不仅闲置,而且更容易坏。

收拾起来时,郑绥什么都想带上,以至于晨风还笑话她,“糟蹋起来,珍珠玛瑙都没放在眼里,计较起来,连个线头看得比琉璃杯还重。”

后面,刘媪说她不中用,竟不让她插手。

桓裕的事,更多,更忙碌。

最后一晚,回来时,已是子夜是分,及至次日,天刚蒙蒙便要起程,郑绥只得好说歹说,让谭叔一那一行人,先离开,他们晚些起程,到底让他睡了回笼觉,晌午时分才离开。

马的脚力,比牛车快上许多。

从建康到谯国,一路快鞭,只用四天半。

初八下晌,便到了谯国。(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六章 桓家

第三百三十六章桓家

所谓庙见,是指新妇到夫家的家庙中,告祭祖先,以示婚姻得到了祖先的承认。八一中文网 ≈≠=.=8=1≥Z≠≥.≈C≤O≥M≈

从此,这桩婚姻才算正式合法。

对于新妇来说,算是宣告加入夫家的一种形式。

时下,庙见的日子是有讲究的,一般是三个月之后,也有提前的,前朝文帝时留下来的习俗,新妇出嫁后,提前半月左右举行庙见,代表着夫家对新妇极为满意,所以,桓裕才会掐着日期赶回谯国,而不是等到月底二十五日。

当然,常有事急从权,不遵守三月之期。

譬如:五嫂谢幼兰嫁入郑家后,谢尚书数次病危,五兄在一个月后,便领着五嫂行了庙见之礼。

桓裕父母俱亡,除了庙见之外,拜谒公婆之礼,也一并举行。

包括小时候回荥阳的那次,这是郑绥第二次迈进家庙。

庙宇巍峨而华丽,像是新修过一般,单从外面瞧着,都快赶上在荥阳旧址上,二叔公花大手笔新建的郑家家庙了,走过一段长长的青石板铺就的路基,由桓氏族中掌管祭祀的长老和庙祝引着,进入家庙。

过了玄关,中门,进入内门后,抬头就瞧见一长排神位,按左昭右穆的顺序,密密麻麻地排列下来。

郑绥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来,跟在桓裕身旁,在司仪的唱喏声,跪拜稽,行八拜之礼。

尔后,长老洒泼了祭祀的酒水,焚烧了告祭的帛书,才算礼成。

拜谒公婆之礼,是郑绥单独过去祭拜。。

俩人相携退至中门,宽大的衣袖下,桓裕握了下郑绥的手,吓得郑绥忙不迭地抽回,目不斜视地跟着韩妪去了尚衣轩,由韩妪服伺着,换下身上祭祀的玄端礼服,穿上早备好的黑色宵衣。

出来后,她与主持礼仪的庙祝,各自用盥盆洗手,然后,郑绥接过韩妪递上来的圆形竹篮,里面装着供奉的菜食,候至内门外。

之后,由庙祝引着入内,至神位前,只听庙祝口中唱喏:“郑氏来妇,敢奠菜于桓公。”

意思是:郑氏女来做桓家的媳妇,冒昧前来向公公敬献菜食。

在庙祝的唱喏声中,郑绥下拜行礼,把竹篮里的菜食放在公公神位前设的案几上,尔后,行礼再退至中门。

桓裕有嫡母、继母、生母,他继承爵位后,特地给生母徐氏请封了五品县君的诰命,神位虽未入家庙,却附于家庙之西侧,另单独建了一所房子供放,因而献食时,郑绥一共献上了四份供奉的菜食,只在西侧时,行作揖之礼,没有行跪拜之礼。

献食之后,便是长老代为酬答。

郑绥尝了三次赐下来的菜食,以示礼成。

退出家庙,回到住所时,郑绥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之前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只为不出丝毫差错,毕竟,今日能够进入家庙区域来观礼的人,全是桓氏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或是桓氏数代忠仆。

回到房内,换了身大红祥云纹曲裾,郑绥长长地吁了口气,轻声嘀咕道:“累死我了,比描一幅十六寸的工笔画还辛苦。”

一旁的辛夷见了,不由吩咐婢女去打了热水进来,上前替郑绥揉了揉脖子,“夫人的礼仪,由卢老夫人亲自教导,又有李娘子的言传身教,再大的场合,也断不会出错,哪用得着这么紧张,跟打了场架似的。”

她口中的卢老夫人,是指郑绥平城的外祖母卢氏,李娘子,是指大嫂李氏。

只听进来的晨风笑道:“娘子这是慎重太过的缘故。”

郑绥没否认,的确是她看得太重,反而失了平常,许多礼仪动作,一行一跪,一揖一稽,她自小便会,植入脑海,深入骨髓,又哪能轻易出错。

桓裕现了她的紧张,才会在行完告祭之礼后,握了一下她的手,想平抚一下她的心绪。

只是当时,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瞧他。

“夫人,怕是待不了多长时间,荣安堂那边该摆晚宴了。”辛夷伺候郑绥盥手,用巾帕给郑绥拭干手上的水,提醒道。

郑绥瞧了眼外面,天色渐暗,廊下的灯笼,开始渐次亮了起来,晨风领着婢女进来点灯,“是该过去了。”今日行祭祀的时辰,由庙祝卜算出来,在申时三刻举行,仪式盛大而隆重,族中能来的人,都来了,整整用了一个半小时。

她是借口换衣裳的空闲,和韩妪说一声,回了趟院子,实在是气氛太过肃穆庄严,她回来透透气,松乏松乏。

晚上的家宴,男女席是分开设的,女眷的家宴,设在新会县主萧氏住的荣安堂后面的园子里,男宾的家宴,在家庙旁边的荣嗣堂中举行。

郑绥到达荣安堂时,从门口一直到内室,灯火通明,仆从如云,室内更是座无虚席,热热闹闹,不时有欢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仅凭着与新会县主的数日相处,郑绥感觉得出来,她是个很随和的人。

因此,这会子,站在门口,郑绥能够想像里面的和乐融融。

“夫人,进去吧?”

“不必如此客气,阿妪唤我一声三娘子即可。”郑绥朝候在门口迎她的韩妪虚行一礼,请她在前面领路。

韩妪笑眯着眼,应了声喏。这声三娘子,可是依照桓裕的排行来喊的,她怎能不欢喜。

这次是三郎桓裕的第二次成亲,但韩妪明显感觉到,三郎的重视程度不一般,甚至不顾眼下国丧期间,举行了盛大的家宴,而不像上次,借口国丧,庙见之礼,一切从简,请来的族人不过一双手指头的数,更别说没有举办家宴。

随着韩妪的一声通传,“三娘子过来了。”

伴随着郑绥的入内,满堂女眷,皆目光灼灼地盯向郑绥,很快起身的晚辈,悠然安坐的是长辈,剩余的,便是平辈了。

“阿郑来了,快近前来。”

先是大嫂新会县主的声音,尔后是二嫂刘氏的声音,“真是姗姗来迟呀,正主可算是让我们给盼出来了。”

郑绥当没听见刘氏的话,喊了声大嫂和二嫂,上前行了礼。

新会县主萧氏,望着眼前着一身大红典裾的郑绥,瞧着极为庄重,头上绾着时下流行的飞天髻,杏眼清亮,嘴角噙笑,脸上的神情透露出的从容自信,恰到好处,不禁略略颔了下,称赞道:“阿郑这品格,这模样,也只有经书传家、名德传世的大族才能教养得出来。”

萧氏这话一落,自是少不了一片附和声响起。

“可不是,郑夫人可出自中州望族,荥阳郑家。”

“自前朝起,郑家仕宦者,不知凡几。”

“郑氏有家传《春秋左氏传》的译本,名列十三家注释之一。”

……

“郑五郎风流俊秀,与王家玉树齐名,阿郑作为胞妹,自是不凡。”

“果然出自大家。”

时下并不限女子读书,大族女郎与郎君一同教养,既知天下形势,也通晓诗书经义,再者谍谱家史,又是必修的一门课,所以,这之类的话,从女眷口中随口说出,不足以为奇,甚至可以等闲视之。

地望分贵贱,更是有一份骄傲。

郑绥自小时听过五兄郑纬的解释后,对于这个姓氏,自有一份认同和自豪。

在一片赞颂附和声中,突然出现了一声不和谐的声响,“我倒听人说过,阿郑这品格和雪娘子有几分相似。”

“阿刘。”萧氏凉凉地警告了一眼刘氏,带着几分少有的严厉,转而含笑从上的榻席上起身,拉着郑绥的手道:“阿郑,我带你认认族里的亲眷。”

能够聚集在新会县主萧氏屋子里的人,都是桓家五服以内的族亲,单论辈份,曾祖父那一辈,都还大有人在,萧氏按照辈份,从长到幼,耐心给郑绥介绍。

长辈的,郑绥屈身行揖礼,同辈的,彼此行揖礼,下一辈,则向郑绥行礼。

一圈轮下来,大约用了三刻钟左右。

郑绥把人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名单一一对上,尤其是长辈,记得格外用心。

亲族见礼过后,一群人和和融融地进入园子里,宴席才算正式开始,郑绥一直跟在萧氏左右。

待到宴席结束,已是戌时初刻。

郑绥随萧氏刘氏送走族中长辈,平辈与晚辈,交由家中仆妇去送。

萧氏转身看了眼郑绥,笑道:“我听说,荣嗣堂那边也快散席了,阿郑就先回去吧。”

“喏。”郑绥应了一声,朝萧氏和刘氏行了一礼。

旁边的刘氏忙笑道:“我也先告退了,大嫂今日劳累了一天,也好早点休息。”

“你留下,我和你说一下阿婉的婚事。”萧氏淡淡看了刘氏一眼。

阿婉,是刘氏的庶女,年方十二,名令婉,这一辈女郎,排行第三。

郑绥听了这话,极有眼色地退了出来。

刘氏心里明白,这会子,萧氏单独把她留下来,断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桓令婉的婚事,况且令婉的婚事还不着急。

果然,一入内室,便听到萧氏语气严厉道:“你好歹出自大家,先前那话,那样的场合,是你作为嫂子,该说的话。”

果真是为了那句话:阿郑这品格和雪娘子有几分相似。

“大嫂,这话可是阿江所说,我不过转述罢了,毕竟,你我只听传闻,不曾见过徐州将军府内的雪娘子,嫂子要问罪,合该问问阿江,她才是源头。”阿江,是指新会县主庶长子桓舒的媳妇江氏。

桓舒在徐州任步兵校尉,带着妻儿在任上。

“阿江那边,我会派人过去告诫的,但这话,自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第二个人提起。”

刘氏斜了眼萧氏,“你能确保,阿江没和其他人嚼舌头?”

萧氏脸色顿时一冷,“你先管好你自己。”微微一顿,又道:“我提醒你一句,三年前,我给郑家长辈去过一封信,是替阿裕求亲的。”

三年前?

刘氏错愕不已,继而恍然大觉,想通了许多,冷笑道:“嫂子瞒得好紧,我竟一点风声都不知。”

“谁说你不知风声,三年前阿裕送回谯国的那名女郎,曾是阿郑身边的大婢女,我不信,你不知道。”

刘氏焉有不知,当年就因为阿裕身边出现了一名婢女,萧氏为此多方打听过,只是后来突然遣回谯国,嫁给了一位姓吴的伍长,那名吴伍长,不见桓裕提拔,反而下放到家下庄子里去了,她就没再关注了。

前段时间,有听人提过一句,人已是病歪歪的模样了。

那名婢女,她记得,好似叫采茯。(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了结

“你这是怎么了,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的。”郑绥抬头望了眼辛夷。

自庙见后,新会县主把族中历年来的各类收入和支出账册,全给她送过来了,她原没想接,桓裕说了句:大嫂对钱财较为散漫,从不管控支出。

近年来,族里的开支,越多了起来,一旦公账上没钱,她就自己垫上,不知垫了多少进去,偏她自己也没数,所以你先接下,我想借此整顿一番,等回了徐州,实在不想管,再转交给舒郎媳妇。

有了这话,她才应了。

然而,这次跟着她回谯国的人实在太少,能帮得上她忙的,唯有精于理账的辛夷。

只是不知怎么的,前两日,辛夷好好的,这两日,却有些魂不守舍。

此刻,一听郑绥的话,辛夷忙不迭地摇头,“婢子没事。”

郑绥定定地望着辛夷,见她目光明显闪躲,“不对,你肯定有事。”郑绥的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她不能明察微末,但对贴身的几个人,还是极为了解。

晨风能撒谎不眨眼,辛夷和终南俩人做不到。

只片刻间,在她目光的灼盯下,辛夷退了一步,屈膝跪在了地上,“娘子,婢子知道瞒着你不好,前两日……”

“辛夷,你在干什么?”刚走进来的晨风,突然惊呼了一声,望向辛夷的目光,满是不赞同。

一听这话,郑绥哪有不明白的,扬起下颌示意近前来的晨风,“要不你说,要不让她说下去。”

“婢子说。”

“由婢子来说。”

辛夷和晨风俩人同时开了口,相视互看了一眼,后面晨风又急忙说道:“婢子说,前两日牛金出了点事故……”

“晨风,你先出去。”

“娘子……”

“出去。”这一回,郑绥的声音,已带着少许的严厉,不比平日的相处,晨风只得应声唯,垂着脑袋退出了屋子。

待门阖上时,郑绥望向依旧跪着的辛夷,说道:“你先起来,接着之前的话说,不要受晨风的影响。”

“唯,”辛夷应声起来,“娘子,前两日,从前娘子身边的采茯姐姐找人过来传话,说想求见娘子一面。”

话音一落,哐当声晌起。

郑绥伸出去端琉璃杯的手,突然使力过大,使杯子侧翻在案几上,杯中装着的蜜水,全倾斜洒在案几上。

辛夷忙地上前扶起杯子,又把账本挪开,才避免浸湿,拿着麻布擦拭干净后,又取了一张手帕替郑绥拭去手上的水泽,“幸而这蜜水是温的,要不该烫着娘子了。”

“杯子没有碰坏,才是最要紧的。”郑绥看了眼辛夷,神情已从最初的茫然,恢复了平静,又轻轻道了句:“不想,她也在这里呀。”

采茯,曾是她最信任的人,只为桓裕,和她离了心。

难怪晨风会不让辛夷说,难怪辛夷会犹豫两天时间。

时下,背主的奴婢,通常不容于世。

又听辛夷说道:“两年前,不知怎么,郎君突然把她遣送回了谯国,然后匆匆配了人。”

郑绥心中忽地一松,认真计较,之前她的内心,未尝没有想过这事,只是不见桓裕提起,她也不好提,提了反而自己尴尬,毕竟当年,是她亲手把采茯送给桓裕的,还嘱托过桓裕,让他好好照顾采茯。

“她最近怎么样?”

“不是很好,今年年初的时候,生了个女儿,听说已经快不行了。”

“什么?”郑绥吃惊不已,“怎么会这样?”

她才不到三十岁。

辛夷忙回道:“听来传话的人说,是生完孩子后,月子里见了风,留下了病根。”

郑绥盯着案几上琥珀色的琉璃杯,这杯子有一整套,是当年回荥阳,阿耶送给她的,跟着从北到南,尔后由南至北,而今又回到了南地,却一直带在身边,是她常用,且极喜爱的几件琉璃物件之一。

物犹如此,那么人呢?

那年,回荥阳的途中,要不是有她一路相护,她早已是刀下鬼魂,何况,期间又有十来年相处的情谊,又是外祖母给她的人……

这会子,忽然听说她快不行了。

往往的种种好,点点滴滴,皆浮上了心头,又似画像一般,在脑海中翻现。

郑绥微微湿了眼眶,忽然吩咐道:“你安排一下时间,我去见见她。”说完,似又想起一事,“不要告诉郎君,你嘱咐晨风一声。”

“唯。”辛夷拿起杯子,让终南进来重新给郑绥倒了杯蜜水。

近来的天气阴沉得厉害,秋风萧瑟,落叶纷纷飘零而下,已能让人感觉到深秋的寒意肆虐。

郑绥能想到,采茯过得不尽如人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不好。

她不是第一次进婢仆的家中,却没料到,采茯的住所这般简陋。

一排低矮的茅草屋,墙垣塌了一大片,院子里篱笆围着几块地,种着些她不知名的作物,挨着墙垣处的屋子外面堆满了稻草,一位白老妪箕踞在稻草上,拿着一节长长的竹棍子,一直在捶地叫骂,院子里的鸡,惊得乱窜,剩下的孩子妇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赤着脚丫,衣不裹体。

场面极为嘈杂难堪。

叫骂声虽是哩语,但瞧那激动的神情,以及时不时朝最东边屋子的方向唾口水的样子,也知骂得挺难听。

郑绥看到这样的情形,辛夷也同样看到了,除了震惊外,忙地躬身挡在郑绥前面,轻声劝道:“娘子,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我们先回去,婢子稍后派人过来把采茯姐姐接过去。”

辛夷压制住心头的情绪波动,明明她已经亲自过来,叮嘱过一番,而且给了这些人衣衫钱财,让他们都收拾一下,也告诫过他们要待在屋子内,没想到,还会碰到这样的场面,和她第一次进来吴家的场景,一模一样。

然而,带给她的震惊,只有更大,没有降低。

她当日已经和吴家人说过,吴家人是庶民,没有这样的胆,哪么只有一种可能……一念至此,她眼中的惊骇,掩都掩不住。

郑绥捕捉到了辛夷的情绪变化,一时了然,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辛夷,她一向聪慧,引路吧,我去见见她。”

采茯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有所求的。

看出了郑绥眼中的执拗,辛夷知道,再多说无益。

她心中已有了最坏的准备,回去后,郎君怕是不会饶了她,想通后,起身抬手叩了下一直半敞开的院门,院子里所有的声音,在触及到辛夷的目光时,尤其瞧见辛夷后面的郑绥时,嘎然而止,不敢多看。

那位老妪,唾沫还在空中横飞,却立刻垂下了头,忙地变箕踞为跪拜,院子里所有人,都是一个动作,全是跪拜在地。

这个时代,士庶之别,有如天壤。

郑绥没有立即进院,她怕吓到这些人,从小到大她见到庶人的机会,伸指可数,而这种极度困顿的庶人,就更少了。

“你们都起来,先回屋吧,我家娘子过来瞧瞧你家四郎媳妇。”辛夷这话一出,那些人匆匆忙忙地就起了身,争抢着进了屋,尤其是年岁小的孩子,瞪着眼睛满是好奇,不肯离开,也让强行抱进了屋。

只一瞬间,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

“娘子请。”辛夷微微一躬身,尔后领着郑绥往最东边的茅草屋走去。

低矮的茅草屋,哪怕是大白天,屋子里的光线也很微弱,辛夷把带的蜡烛点起来时,郑绥才看清采茯的那一张脸。

如果不是辛夷领着她进来,她断不敢相信,倚靠在床头,面色腊黄,神情木愣,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妇人是采茯,是她身边曾经那个肌肤微丰、聪慧伶俐的采茯。

忽然哇地一声响,只瞧见那木愣神情,突然有了反应,透露出几分焦急,想去抱那孩子,只是她侧身都有些困难。

辛夷忙地上前,抱起大哭的孩子,轻轻拍着哄着。

襁褓里的孩子,瞧着有三四个月大。裹着孩子的襁褓,看起来很新,应是新做的。

然而,郑绥在瞧见采茯伸出来的那双细瘦如柴的手时,望着盖在她身上那破旧的被子时,以及进屋后所见到的一切时,外面那场她有心准备的场景,顿时已让郑绥抛至脑后,不愿再去计较。

采茯没有让郑绥她们久等,很快说出了她的目的,“婢子想把这孩子托附给十娘,为婢为奴也好,只盼着她能平安长大,还有,她不信吴,她跟婢子姓张。”

“采茯,你可想清楚,我是给你销了奴籍的。”

采茯声音有些尖利,“十娘也看到婢子如今的生活,阿蛮就拜托十娘了。”说着就要起身磕头。

瞧着她那佝偻的模样,都快绻缩成一团了,郑绥只觉得眼睛极不舒服,忙地制止,“你好好躺着,不要再乱动了。”微微一顿,调整了下伤感的情绪,又道:“我带着疾医过来,让她进来,给你瞧瞧。”

“不中用的。”采茯摇了摇头。

“总得让疾医瞧瞧。”说完,郑绥看了眼辛夷。

辛夷抱着怀里的孩子,忙地出去,没一会儿,一位青衣老者跟着进来了,先向郑绥行了礼。

郑绥虚受一礼,“劳烦刑先生了。”

这位刑疾医专治妇科,她亲自从新会县主那借来的。

只见刑疾医行至床榻前,先抬头瞧了眼采茯的面色,再伸手探了下她的脉像,真的只有一下,便很快退至郑绥身边,摇了摇头。

什么话都没有说,又胜似什么话都说了。

郑绥仍旧让辛夷送他出去,才回转头望向床榻上的采茯,“除了阿蛮外,你可还有其他事?”

采茯听了这话,木楞的神情,才重新望向郑绥,这个她从小看护到大的孩子,已然长大,已为人妇,而且是心想事成了,半晌,在郑绥都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出了声,“只是忽然想起,三郎有句话说对了,我离开娘子,便什么都不是。”

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空欢喜?

庐陵郡国食邑七千五百户。? 八?一中文? ≤≤≤.≤8=1≈Z≈≠.≥COM

赋税年收入为稻米三万石、绢帛两万匹、丝绵两万斤,按照市价,折合铜钱一千二百万贯,但时下铜币不值钱,近年天灾频繁,又连年征战,百业凋零,真正的实物,远不止这个价钱,往往更高。

桓裕每年拨给族中公用的钱物,由最初的两百万贯,短短九年间,已累增至五百万贯。

除此外,大嫂新会县主和二嫂刘氏,每年单独各领一笔约值百万贯的钱物,剩下的五六百万贯钱,要负责徐州边境三万军资,以及将军府内各级官吏幕僚的俸禄以及日常开支。

好在宫中每年皆有赏赐份例,另有州县收入。

如单凭郡国内食邑收入,怕早已捉襟见肘。

难怪,他要整顿族中的开支。

“你这也太穷了。”郑绥盯着辛夷递上来的账目,不由打趣道。

旁边的桓裕倒是大方承认,“既然知道我穷,要不你考虑每年借我一点。”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这穷极了的,我可救不了。”

“那等我急的时候,再找你借。”

郑绥没好气地斜了一眼桓裕,“你倒好,打蛇随棍上。”

桓裕呵呵一笑,伸手把郑绥搂入怀里,狠亲了两下,才道:“还不是穷闹的。”

抱着她,低头扫了眼案几上的账册,明细清楚,条列分明,兼之笔迹端庄,顿时刮目,“你身边什么时候藏了位高人,这账目做的,都快及得上府里管理赋税的窦郎中了,以后岁末,估计窦郎中得向你借人了。”

“那当然,辛夷可是大嫂特意拨给我的,家中部曲,侯家齐家多出幕僚,辛夷若是男儿身,凭着算账这一项技能,便能家中充任幕僚了。”

“她有没有兄弟?”

“只有一个三岁的弟弟。”

“那再过两年,把人送去窦郎中身边好好培养。”

“好呀。”

郑绥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跟在她身边,不过打理她名下的田庄,能保住一份衣食,但跟在桓裕身边便不一样,至少多了一份挣前程的机会。

“这是辛夷誊写出来,所有异常的支出明目,你可以拿去看一看。”说着,郑绥从案几上的账册堆中,寻出一卷册子,递给桓裕。

“好了,”桓裕欣喜地接过,“等我把这些钱收回来,我们就回徐州。”

瞧着桓裕这股兴奋劲,郑绥直觉他不单是收回钱,肯定有其他,只是眼下温翁和刘媪都不在她身边,她没个商量的人。

果然,出那天,队伍中多了近千人,皆是青壮年,随同他们一起去徐州。

郑绥大抵猜着了,桓裕用了一招釜底抽薪,与其白白养着这些人,整日无所事事,又耗费米粮,不如培养成亲兵,到底是族人,更值得信任,一来能给他们谋个前程,二来,也不会闲得在族中生事。

此番整顿后,桓裕给族中没有贡献的人,供养仅维持温饱,族中公用,直接降为八十万贯钱。

只是出前两日,郑绥收到消息:采茯亡了。

虽早已知道这一日不会太远,毕竟,连刑疾医都摇头,不愿开药方,回来后,直接说让准备后事,然而,初闻恶讯,她还是惊愣了一下,良久吩咐道:“厚葬吧,以忠仆的身份,葬入桓家祖坟。”

“唯,”辛夷红着眼圈应了一声,“婢子这就安排人去办。”

辛夷刚要退出屋子,又让郑绥给喊住了。

“等等。”

辛夷退回来,一抬头,眼前一花,似看到郑绥眼中有泪花闪烁,忙地低头躬身候在她身边,没有立即出言。

良久,郑绥才说话,声音有些许低哑,“你把阿蛮带过去,赏他们家五千贯钱,阿蛮以后就是你和牛金的孩子……待过上两三年,给他们家报个夭折,再往后,阿蛮和他们家就没有一丝关系了。”

辛夷心里想着这样是最好,和那一家子没有联系,她是极愿意养那孩子,况且采茯已逝,娘子只会记住采茯的好,而这份好,将来必会遗泽到阿蛮身上。

“婢子会亲自带人去办这件事。”辛夷说完,瞧见郑绥点了下头,再没有吩咐才出了门。

郑绥趴在车窗口,晨风拿了件妃色羽绒披在她身上,“外面风凉,娘子还是早些回车厢内。”

“辛夷呢,没过来?”郑绥回头,车厢内空空如也,这次回谯国,贴身婢女,只带了辛夷和晨风,刚回来时,萧氏见她身边人少,拨了十个婢女给她,出门前,她一并带上,因不是身边常用的,到底不习惯,也不喜欢,所以都没有让她们上这辆牛车。

“据说阿蛮那孩子闹得厉害,换了好几个乳娘,都不中用。”

“或许是个孝顺的孩子。”郑绥转身,放下车窗纱帘。

深秋时节,外面除一袭寒风吹木叶,再无别的景致。

晨风惊道:“娘子说笑了,才六个月大,她能知道什么。”

“外祖母曾说过,母子连心,哪怕尚在襁褓,也能有悲母之痛。”

这话晨风听着怪异,只觉得娘子不单在说阿蛮,还有其他,于是没有接话,过一会儿,才建议:“娘子,要不晚间的时候,让随行的疾医,去给那孩子瞧瞧?”

“不用了,等过上几日便会好。”郑绥身子往后仰靠在隐囊上,有些犯困,不知是不是查账太过耗费脑子,近来精神总有些不济。

桓裕进来时,入眼即是一副美人酣睡图,头枕在温玉枕上,整个人绻缩在五彩纹锦织就的丝被里,底下垫着狐裘褥子,鸦青色的长垂在脑后,应是入睡后放下来的,微侧着身,和着光线阴影,白晳的脸庞上透着难得的安宁。

长长眼睫毛,覆落下来,遮住了那双灵动流转的杏眼。

桓裕瞧了眼守在旁边的晨风,轻声问道:“怎么又睡了?”

“娘子最近,似乎一直犯困。”

一听晨风这话,桓裕想了想,觉得的确如此,而且近来郑绥的胃口也极好,脑海中突然浮现韩妪提过的话,说怀了孕的妇人,有两大症状,一是嗜睡,一是要么胃口极好,什么都能吃,要么胃口极不好,吃什么吐什么。

桓裕心中忽地一阵狂喜,如同打通了百会六脉,浑身舒畅,连血液都叫嚣得兴奋。

眼底、眉梢,透着欢悦,脸上、嘴角,噙着笑意。

不断不断地上扬,遮都遮不住。

立即挥开晨风,凑上榻席前,见此刻郑绥侧躺着,稍露出些许婴儿肥的脸蛋,不由伸手碰了下,肤白凝脂,触手即滑,他爱极了这手感,犹豫了一会儿,才下手轻轻揉了揉。

哪怕在沉睡中,郑绥不自觉地会闪躲,黛眉轻颦,透着几分爱娇,引得桓裕越地乐呵,笑得咧开了嘴。

到底是个有福气的。

难怪大嫂都说,瞧着是个福泽深厚之人。

“不知道是小郎君,还是小女娘?”桓裕又伸手点了点郑绥的脸蛋,目光不自觉地扫向郑绥腹部的位置,顿时有些懊恼昨夜里的动作,太过轻狂了些。

但他这几个月的勤劳,总算有回报了。

一时间,笑意愈浓,都快咧到耳根后面去了。

旁边的晨风,初时纳闷,怎么郎君会突然这般高兴,露出傻愣的模样,别说平时见不到,纵使见了,用桓覃的话说,格外伤眼睛。

所以,她低下头,不忍直视。

直至听到那句轻声嘀咕的话,晨风一下子明白过来,错愕不已,想都没多想,直接脱口而出,“不可能,娘子前段日子才来的癸水。”

这话一出,犹如一道晴天霹雳,桓裕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抬头望向晨风,问了句,“是吗?”

声音很沉闷,但眼光如电如炬,射向晨风,似能把人灼穿。

晨风顿时想逃避,她收回前话,她宁愿瞧着郎君的傻愣模样伤眼睛,也不愿面对从美梦中清醒过来的郎君,哆嗦着回了句,“是的,郎君……娘子没……”

“怎么这么吵。”由于方才晨风脱口而出的声音没有控制住,有点大,郑绥便被吵醒了,伸手揉了揉眼睛,还想往被窝里缩,只是好像看到桓裕蹲在一旁,定睛一瞧,可不是桓裕,只是脸色不是太好看,“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进来,没一会儿。”桓裕的声音依旧很沉闷,凭谁一下子从云端,掉到泥淖,都难以接受,何况,还是他最看重、最关心的事,抬头叩了下车厢壁,牛车很快停下来,于是对晨风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晨风应声喏,忙不迭地离开。

“刚生了什么事,怎么她这么怕你。”毕竟,晨风一向胆子大,郑绥很难得见到她面露畏惧,逃得飞快。

“无事。”桓裕扶着郑绥坐起身,把她抱入怀里,“吵醒你了,那丫头太不稳重了,我训了她一句。”说着,仍旧不死心地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肚子,只是没觉察出变化,反让郑绥给拍开,又挨了记瞪眼。

桓裕心底多少有些失落,后悔没把韩妪带上,身边少了个积年有经验的老人。

据说要有两个月,疾医才能把出脉来。

再等等,他就不信,他生不出一儿半女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始知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保那位李娘子。?八一中文网 ㈧㈧㈧.?8?1?Z㈠㈧.㈠C?O?M”温翁笼着衣袖,慢悠悠地说。

跪坐在他对面的沈志,摇了摇头,“温先生,此言差矣,某保的是三郎子嗣。”看了眼似笑非笑的温翁,辩解:“七月母胎,子已成形,这个时候落子,一朝不慎,便母子殒命,温先生忍心吗?”

温翁嗤嗤地冷笑一声,“笑话,你我皆为主家幕僚,谁手上没人命,怕见这点血。”说到最后,苍老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几许不屑。

“先生不怕,但某怕,怎么说也是家主骨血,况且,桓郑两家,既已联姻,李娘子生下来的孩儿,同样是郑之外甥,先生又何必太过计较。”

“行,于我郑家来说,最坏不过是多了名庶长子,不足为虑,但老仆在此奉劝一句,大丈夫该立足着眼于天下朝堂,而不是内院妇人,老仆今日先告辞,想来将军与十娘,不日就能到徐州了。”

说完,温翁伸手拿起几上的杯子,一阵嘶嘶作响,酒水全倒入坐榻旁的火盆中,马上升起一股浓烟,他起身朝沈志含笑道:“但愿国相,不是一朝不慎,前途尽毁。”

温翁甩袖出了门。

外面的天气,已连着数日阴沉沉的。

这秋尽冬来的时节,寒风吹来,如钝刀刮脸一般,难受得厉害。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一半是气话,一半是提醒警告,听不听,全在于沈志了。

据他看来,桓裕对于李娘子身怀六甲之事,是完全不知情,而沈志已回徐州三月有余,前面可以说是李娘子隐瞒,后面则归根于沈志的刻意封锁信息,桓裕离开五月有余,这么大的消息,能完全瞒住他,只有郡国府国相兼将军府长史沈志能做到。

只是对于家主来说,不管出点是什么,一旦下属能支手遮天,少有哪个主人能容忍。

一进院子,早在他屋子里候着他的刘媪就迎了上来,“沈长史那边有没有松口?”

“先进屋。”温翁淡淡道,自他们和谭元一行人抵达徐州后,刘媪带着婢仆搬进了府邸后院的正仪院,即是正房所在,他和其余仆从住进了东厢后面一带,即为府里幕僚文吏安居的区域,又照顾他年高德望,沈志拨给他一所单独的院落。

从他住进来后,上门攀谈的人不少,他也借此了解了府上许多事。

这两日,他去找了几次沈志,每次一回来,便多了些探头探脑的人。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沈志了,”温翁一坐下来,淡淡道,“我仔细想了想,纵使多个庶长子,也无所谓。”

沈志那句话他是很认同的,李氏生下来的,同样是郑之外甥。

十娘占着大义名分,任他也翻不了天。

“不行,您想想,就十娘那脾气,到时闹开只怕收不了场。”刘媪急红了眼。

“出了这样的事,郑家不可能不闹的,十娘要闹,就让她闹,只要不过分,能收住场就行。”眼下不过是一个内院姬妾,如果连这她都接受不了,那以后怎能经得起大事。

并且,这事不是对郑家完全没有益处,他原就反对,把郑家部曲的调动权,交给旁人。

百余年间,郑家部曲的调动权,从来没有交给过外姓人。

然而,五郎是拿定主意,便不容人置喙,他和老傅俩人再急亦无用,最后,他只能争取跟在郑绥身边,跟来徐州。

桓裕毁约在先,也无怪郑家失信于后。

“我观察了一下,李氏院子周边的护卫,人数不是很多,要不夜里让齐五带人直接冲进去,把人给做掉。”

听了这话,温翁顿时目瞪口呆地盯着刘媪,似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不到六十的老妪,收拾得干净利索,但眼中的狠辣,比他在战场上见过的兵士,都要凶狠几分,忙地喝斥一声,“你别乱来。”

这一招,他不是没有想过了,一旦这么做,哪怕不结仇,亦会给双方留下厚重的隔阂。

他作为男人,自是比妇人更清楚,子嗣在男人心目中的重要性。

所以,他才会逼着沈志动手,而不是他去动手。

这便是其中的微妙之处。

“这事你不用管了,十娘过来后,记得劝着点,切不可做火上烧油之事。”温翁已有了决定,便少不得叮嘱刘媪一番,心态调整过来,他就开始琢磨着,怎么通过这事,为郑家和十娘谋取最大的利益。

沈志的相国和长史,是不能再做了。

轻叩了下案几,刚到徐州的时候,他已给五郎郑纬去过一封书信,又想起郑七郎君为官多载,认识的能吏干将会更多,送走刘媪后,又提笔给郑七郎君去了封信。

刘媪气闷地回到正仪院,瞧见终南时,吩咐了句,“给我寻个会写字的丫头过来,就百草吧。”要人命的事,没有温翁的肯,她是调不动齐五的,但她也做不到,真听温翁的,什么都不管。

让郑绥先一步知道这事,至少会有个心理准备,总比来日一进府,猛然撞见一个大肚子,给予的冲击力度要少上许多。

所以,先给郑绥去一封信,告知实情。

凭她的细心观察,桓三郎对娘子,确有几分情真。

——*——*——

哐啷一声,紧接着便是一串叮当的响音。

伺候在旁的晨风突然被唬了一大跳,这可是郑绥最喜欢的一套琥珀色的琉璃杯,就这么掉到了地上,她都来不及接住。

正在铺床的辛夷,听到声响,回头间,只觉得琉璃片飞溅,隔着距离,她能感觉到似有碎片溅到了身上。

“娘子,这是怎么了?”辛夷近前来,才觉不对劲,灯火下,郑绥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更是青筋凸现,心头慌得一紧,忙地喊道:“晨风,快去唤疾医过来。”

晨风哎地应一声,回过神来,急着往外跑。

辛夷近前去扶郑绥时,见她的目光都有些呆滞了,只是手中紧紧抓着一张信笺,辛夷记得,好像今日刘媪派人送了信过来,先前在牛车上没有拆开,刚才来到驿站,进了房间后,晨风替她打开。

此刻的郑绥,似人事不晓一般。

辛夷扶着她躺下,她便躺下,但要去拿她手上的信,让她紧抓着,怎么都取不下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章 面对

北风呼啸,一夜之间,时令进入了寒冬。八一中文网 ≠=≈.≈8=1≠Z≠

天空灰蒙蒙的,阴阴沉沉,一如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凝重而沉闷。

火盆里燃烧的白炭,偶尔出嘎吱的声响,显得分外清脆且刺耳,似时时灼着神经,令人不得不绷紧心弦,承受住回荡在屋子里的那股无形的低气压。

不知过去了多久,坐在上的桓裕突然开了口,“国相兼长史的位置,你不能干了。”

沈志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惊愕万分,满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桓裕,并未立即说话。

桓裕撇开了眼,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有些话,一旦开了口,便好了,说出第一句话,他的确很艰难,沈志比他年长十岁,自他七八岁时,沈志来到身边,至今二十载有余,这中间,两人亦师亦友。

有过患难与共,有过风雨同舟。

又听桓裕说:“将军府的事务,你交给谭叔一,郡国府内的事务,你暂时移交给桓覃,我来的路上,已给庾景初去了封信,你去他那儿任军司马。”

沈志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番话后,渐渐地回归了平静,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理智,“在我看来,三郎既有了决定,当下处置我倒是其次,要是保住那个孩子,不然,我这几个月白费了心思,三郎给郑家所谓的交待,郑家也不一定会认账。”

桓裕目光紧盯沈志,“你这话什么意思?”

“三郎还是先回内院看看。”

这么一提醒,桓裕顿时明白过来,不曾多想,直接摇头,“她不会。”

“她是不会。”沈志没有否认,他见过郑绥,那是深闺里绮罗锦绣堆中娇养出来的女娘,自然不会害人性命,“但她身边的人呢,凡上了年纪的老奴,有几个不心狠手辣。”

一听这话,桓裕猛地站起身,一阵风似的,往内院跑去。

雪娘的院子,位于内院西南角,紧挨着花厅,院落较为狭窄,但胜在离前院很近,远远就瞧见候在门口的张妪,桓裕的瞳孔慌地紧缩了一下,及至跟前,“夫人在里面?”

“唯。”在桓裕的逼视下,张妪不自觉地低垂下头。

她不同于郑绥身边的家生婢仆。

她原是刈陵县境内的一名普通妇人,当初在刈陵县境内,十娘受了伤,她让桓裕抓壮丁,临时过来照顾郑绥,后来,跟着回了郑家,李氏见她无儿无女,又无处可去,便留下了她,让家里仆妇教了她一年的规矩,仍旧放回郑绥身边。

刘媪要做这事,她是不赞同的,但劝不住,于是留在这儿守门。

“去请疾医和医婆在外面候着。”

桓裕扔下这句话,急急往里面跑去。

院子很小,十余丈见宽的大小,三间正屋,东西厢房各三间,植有数株枇杷,中间白色鹅卵石堆就的一个小花坛,眼下时节,除了几盆小柏树,再无别的景物。

进门后,桓裕第一眼便瞧见站在廊庑下的郑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株枇杷树,一只手紧紧抓着外延伸进廊庑内的一片枇杷叶子。

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的缘故,脸色过于煞白。

“阿绥,”桓裕近前,唤了一声。

郑绥转过身来,瞧着他的步履不稳,很明显是跑过来,不由冷笑,“来得挺快,这院子里,到底有人做了耳报神。”

这院子里原有的十来个仆从,早已让刘媪带人给捆了起来,扔到西厢,如今廊下屋里,全是她带过来的人。

一阵呯丁哐当,紧闭的屋子里传来物什打碎的声音,还有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求饶声与哭泣声。

“不要……放过我,不我喝……不喝……”

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彻。

桓裕瞧见的郑绥脸色越地白了,紧紧扣住手中的枇杷叶,

“阿平救我,阿平……”

这一声呼叫,格外清晰,哭泣声中,带着撕心裂肺。

伴随着啪地一声,郑绥手中的枇杷叶梗断掉了。

桓裕目光收了回来,上前一步,握住郑绥臂膀,声音暗哑,“阿绥,你让里面的人快住手。”

郑绥圆溜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了他,轻轻问道:“如果我不呢?”

“那今日这院子里的人,全给那孩子陪葬。”

“你威胁我。”这么近前的距离,她甚至能在桓裕如深渊一般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睁着大眼,脸色苍白得厉害。

是的,深渊。

曾经的星眸璀璨,光芒四射,而今深如渊潭,不可见底。

不过短短数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

“阿媪,晨风,我们走。”

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的声响,嘎然而止。

“桓叔齐,以后你和她过,我回临汝。”哗地一下,一颗晶莹的眼泪掉了下来,郑绥慌乱地往外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回徐州会变成这样?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她不信,阿兄会不知道,阿翁不知道。

难怪阿兄会让四房的姊妹做陪嫁。

难怪阿兄告诫她,以后别后悔。

在谯国时,二嫂那句话,她没有在意,原来雪娘子是这么个人物,无怪乎二嫂的话,听着刺耳,原来真是讽刺。

雪娘子,姓李,名棠。

两年前进了府,因和桓裕在大雪天相遇,所以府中号称雪娘子。

这几个月来,夫妻和乐,仿若情深似海,他真是瞒得不遗余地,瞒得一丝不漏。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嫂,果然一语成谶,他们果真不合适。

“娘子,娘子……”辛夷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瞧着蹲在墙角边,眼泪模糊的郑绥,好似又像那晚一般,陷入了魔怔。

“辛夷。”

郑绥抬起头,望向身前辛夷,有一瞬间的迷茫,及至看到后面跟上来的晨风、刘媪等婢仆,有晨风和刘媪,丝凌乱,衣裳浸湿,散着药味,脸上指甲划痕,形象极为狼狈,除此外,再无旁的身影。

她忙地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就着辛夷的手起身。

想开口说话,只是眼泪又不挣扎地冒了出来。

回到正仪院时,已湿了好几条手帕。

刘媪劝道:“娘子,您不能再这么哭下去,眼睛会受不了的。”说着,给终南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打盆热水,亲自服侍着郑绥洗脸,“明的不行,咱们来暗的,等孩子生下来,娘子直接抱过来,养成什么样,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不养,谁生的谁养。”郑绥瞪了眼刘媪,眼睛红肿得厉害。

她是不能再哭,哪一晚,醒过来,就冲着他哭闹了一场。

不知听谁说过,抬头望天空,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郑绥一声不响地直接去了廊下,抱着膝盖坐在廊下的美人椅上,仰头望天。

天空灰蒙蒙的,连云朵都没有,颜色寡淡得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连着情绪都能稳定下来。

苍穹浩茫,无边无际。

人生天地间,是何等渺小的存在。

不怪前人会有忽如远行客的感叹。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便是当下该及时行乐的写照。

“辛夷,你去告诉温翁,我要回洛阳。”上月接到书信,随着大燕都城的南迁,大兄、阿舅、外祖母他们眼下都在洛阳。

“洛阳?”

“对,不回临汝,回洛阳,让齐五准备一下,半个月就走。”疼她的人那么多,她不稀罕他那一份。

她原本没想过,会再回南地的。

桓裕是晚上过来的,那会子,郑绥正在灯下写书信。

“阿绥,我们谈谈。”

郑绥握笔的手,微微一颤,到底搁到了笔架上,她一点都不想谈,因为一说到后面,她情绪上来,她会哭,她都控制不住。

如果可以,甚至,她不想见到他。

“你和阿翁去谈,我的意思,都告诉阿翁了。”

“熙熙,这是我们俩人之间的事。”

“但也是桓郑两家的事,之前你和阿兄不就谈得挺好的,以后我不配合你们了,反正郑家的女儿不少,只要你们需要,你再娶一个就是了。”

“阿绥,婚姻在你眼中是什么,这么如同儿戏么?”

“你不就是这样,从袁家女,到王家女,再到殷家女,还有我郑家。”

这话让桓裕的脸色大变。

郑绥越说到后面,声音变得尖利许多,“大约只有那位阿雪,出自庶民良家,你既有了她,为什么还要去郑家求亲,我又没想来南地,我想去平城的,想去晋阳的……”

一时之间,泪如雨下,

低头垂靠在案几上,已是泣不成声。

桓裕顿时只觉得心魂俱裂,蹲在郑绥身边,伸手搂了搂她,“熙熙,你别哭了。”他知道这丫头能哭,没料到会哭得这样凶狠,“等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把她遣回李家。”

哭泣声,渐渐低下来,及至无声。

桓裕初以为是他说了那句话的缘故,后来,觉察出不对劲,抱过郑绥,翻转身来才觉其肿红的双眼紧闭,脸颊更是一片通红,不由吓了一大跳,忙地朝外喊了声,“来人,去叫宋疾医过来。”

抱住郑绥手,都不住地颤抖。(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谁又甘心

“……张诚,出自吴郡张氏,此前做过长沙郡内史,三年前,因母忧去职,据七郎君说:此人在任上,一直风评极好,可堪重用。? ?八?一中文? ㈧??.㈠8?1?Z?”

“既是郑家七伯父举荐的人,必是能胜任庐陵郡国国相一职,这事就这么定下来,我会给朝中上书,不日将有任命。”桓裕翻着僮仆递上来的履历,国相一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挑人,而是预留给郑家荐人。

“有劳将军了。”温翁拱了拱手,又道:“继郎年满十五,又在五郎身边待了两年,心性沉稳,行止端方……”

“那就留下来,跟在谭叔一身边,先在将军府从侍郎做起。”

突然被截断了话,温翁没有不豫,脸上依旧带着笑,“将军,封邑内的赋税收入,是郡国事务的重中之中,老仆听说这项事务,由窦郎中在掌管,怕是不妥吧?”

“窦郎中出身寒微,但有算术之才,又素有能吏之名,所以当初我特意拔擢他为郎中令,兼任大农令,主管这项事务,他兼令大农令已达四年之久,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说到这,桓裕抬头望向温翁,“难道您还认为他不合适。”

“将军若是惜才,州县之内,多的是度支的职务,依旧可以让他掌管赋税,必定能使人尽其才。”

郡国大农令,是主管郡封邑内的赋税,州度支,是主管州县之内的赋税。

瞧着眼前的温翁没有一丝退让,桓裕多少明白过来,不单单只因窦郎中与李家姻亲的缘故,另外有一层,郑家看上了这个位置,“温老有合适的人举荐?”

语气是笃定,要不然,温翁不会说这话。

“继郎就不错。”

桓裕脸色陡然一变,微眯着眼,紧盯着温翁,“您老可真敢说。”

应该说,郑家可真敢要,一个从未出仕的黄口小儿,一开口,就要一个正六品的大农令,而且是掌管郡国封邑内赋税收入的实官。

此刻,温翁顶住来自桓裕身上的气势威压,面上不显,心里直冒虚汗。

到底是上过战场上的人,身上的这份冷凛煞气,连大郎郑经都无法赶上。

他原计划让继郎从侍郎做起,接到五郎的书信,也吓了一跳,这会子,只能硬着头皮不松口,“将军,继郎年纪虽小,但近两年跟着家中的傅主薄,打理过田庄,况且,事关封邑收入,最要紧的是自己人才能放心,是不?”

“可不是,”桓裕冷笑一声,“把郑继放到那个位置,你们可不就放心了。”

“那将军的意思,或许……”

“最后一次,你写信去告诉郑纬,他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了,我可以让郑继出任大农令,但此后无论是郡国内,还是徐州府内的一切事务,他不要再插手。”桓裕神色严厉,声音冷冽,拿着手中的履历指着温翁。

饶是温翁见惯风雨,这会子,闹了个大脸红。

又见桓裕摔掉履历,手指头扣了扣案几,“另外,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李家的事,别做得太绝了。”

李家七郎,月前已从国子学退出来了,李环更是平调至交趾郡内嘉宁县任县令。

交趾历来为流放犯人之所,这么调动,无异于配。

——*——*——

“夫人,雪娘子过来请安了。”

郑绥垂下眼睑,掩去了眼中的不喜,“不是说了,不用她过来请安了?”

眉头微微一蹙,第一次李棠过来正仪堂向她请安时,是宋疾医给她查出有身孕的第二天早晨,瞧着李棠挺着个大肚子,含笑向她道喜的模样,仿佛前一天的事,已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她当即就觉得生厌。

“娘子,今日是初一。”旁边的辛夷,提醒道。

郑绥未开口,旁边的晨风,先嘲讽了一番,“说来可笑,娘子还没说话,她倒脸大提了句:礼不可废,她要真知礼,将军没有嫡子,她自己先怀上了。”

“你少说两句。”辛夷瞧着郑绥脸色微变,忙地喝止。

“我才不生气呢。”

郑绥抿了抿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她自小壮实,身体一向康健,这个孩子也极听话,来的时候不对,但她既然愿意为了这个孩子留下来,便愿意为了这个孩子,留下李棠腹中骨肉,就像张妪所说:只当是为了她自己的孩子积福。

沉默良久,郑绥才出声,“让她回去。”

说完,又想到她大约这个月快生了,“告诉她,让她好好养着胎,她要是把孩子折腾掉了,清乐堂里,有的是人愿意生。”

不知怎么,晨风只觉得后面的话里,听起来带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但这话,更像是气人的话,所以晨风应了声唯,便快出去传话了,她极不喜欢这位雪娘子,先是因为她怀孕的缘故,后是觉得她装腔做势的模样,不同的人面前,不同的模样,因此,只要她来正仪堂,晨风总免不得刺上她两句。

这会子,晨风刚传完郑绥的话,果然,就瞧见雪娘子脸上更白了几分。

这位雪娘子,容貌倒在其次,只是长得精巧些,唯有肤色,白晳胜雪,倒不负她雪娘子之名,郑绥给她改名,也没有改错。

清乐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是府里养歌伶舞伎的地方,位于后面的东北角落里,而郑绥让雪娘子从花厅后面挪了出来,迁的新居,便离清乐堂不远。

她一向细心,只怕她的疑心病又得犯了。

晨风脸上的笑容,满是玩意。

雪娘子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过来,才觉自己失态,忙地道了句:“劳烦你了。”

晨风避开,没有受她的礼,“如今天气冷,你早些回吧,以后不用过来了,宋疾医嘱咐过,让夫人好好养着身子,不让人打扰的。”

“不敢。”雪娘子道了一句,扶着身边婢女的手,往回走,只是一出院门,隐隐又听到晨风说了句:“这地儿,又得用水冲洗一遭了。”

“这上房的奴婢,也太无礼了。”

“你闭嘴。”雪娘子沉着张脸,瞪了眼身边扶着她的婢女。

那婢女应了声喏,紧闭着嘴,眼里带着不甘,过了许久,离开上房很远了,才开口,“娘子,婢子是为您鸣不平,您每次过来,都得受一遭委屈,也该告诉郎君才是。”

这一回,雪娘子没吭声,望着前面一棵枯树出神。

她又何尝没有提过。(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谁解味?

那天,在她原来的院子里,她见到郎君新娶的夫人。八一?中文网 ㈠?㈧.?8?1㈠

第一回见面,她差点把先进屋子里来的晨风当成了新夫人,欲将行礼时,听到晨风口称婢子,她才知道,不过是个体面些的奴婢,新夫人并未进屋,只站在廊下,隔着敞开的房门,远远瞧了她一眼。

那疏离淡漠的眼神,令她心头一惊,

她有预感,这位郑夫人不同于先前的殷夫人,殷夫人还会与她逶迤一二。

后面,果真如此。

要不是郎君及时赶到,怕是她与孩子,都难以保全。

她到底吃了场大亏,头一回,感受到了性命之忧。

只是郎君和她说:“夫人性子良善,既已同意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

再后来,她第一次去正仪院请安。

郑夫人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名字犯了忌讳,即日起改叫李雪,也不辜负了府中皆称你为雪娘子的名号,这么一来,算是实至名归。”

她和郎君说起这事,郎君只说:“的确是重了夫人大嫂的闺名,她不喜欢,就改了吧。”

及至等到她第二次去正仪院请安,没有见到人,站在院子里光溜溜的葡萄架下,半晌,婢女晨风出来传了话:“你住的院子,要辟作成会客厅,你回去后,即刻搬去清音堂。”

一听清音堂三个字,她满脸不敢相信。

她在府上待了两年,自是知道清音堂在哪,别说位置偏僻,离前院较远,不比现在的院子,离前院很近,单单只那院子,挨着清乐堂不远,她就不想搬过去。

她找了郎君,哭诉过这件事,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干过哭诉的事,毕竟一直以来,郎君都极喜欢她笑的模样。

不料,郎君却说道:“夫人性子直,近来脾气又不好,你先顺着她的意,况且,她年纪又小,你就当让让她。”

她已不记得,她当时听了这话是什么表情。

只记得,郎君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尴尬。

是呀,郑夫人比她年长三岁,她们到底谁年纪小?

她没有再多说,直接搬去了清音堂,她也知道,不搬不行,因为后面晨风就带着仆妇过来了。

这是第三次来正仪院,不想,直接把她比作清乐堂的伎子。

她的出身,无法与殷家郑家这样的世家相比,但到底是良家,身世清白,如何能与下九流的歌舞伎子之流相比。

“娘子。”

扶着李雪的青衣婢女朱槿,饶是隔着厚实的袄子,突然感觉到手臂被抓得痛,一抬头瞧着自家娘子阴郁的眼神,忙地轻唤一声。

这声呼唤,让李雪回过了神来。

一道冷风吹过,浑身打了个哆嗦,人也完全清醒过来,松开紧抓着朱槿手臂的手,拢了拢斗篷的领子,“回吧。”

目光清明了许多。

郑绥不是从前的殷夫人。

回到清音堂,另一位模样明艳的婢女扶桑迎了上来,瞧了眼朱槿,进屋替李雪脱了斗篷,扶着她在垫了毡毛毯子的高足椅子上坐下后,问了句,“娘子,要不要叫疾医过来瞧瞧?”

李雪因肚子太大,只能这般胡坐,这椅子是前些日子外面送进来的,特意加了靠背。

虽不合规矩,但对孕妇来说,十分方便。

听了扶桑的话,李雪靠着隐囊,沉吟良久,“不必了。”

“唯。”扶桑应了一声。

她不比朱槿,眼中已流露出惊讶,她只是心中纳罕,原本瞧这样子,应该又是受了气,前两回,每次去一趟正仪院,回来后,叫了疾医过来,将军必随后就到了。

将军这次回来后,似变了个人一般。

从前将军只要在府里,多半会来娘子的院落,日日不落空,甚至曾戏言:要是娘子生下小郎,就为她请封诰命。

然而,自这次回来,无论是住在从前的院子,还是搬到这偏僻的清音堂,将军过来的次数,一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每次都是娘子见了新夫人回来后,叫了疾医,将军才会过来,以至于,每次娘子去正仪院,她也不好真劝。

她见过新夫人两面,只感觉到浑身透着疏离,好似天上云,瞧着地上泥,无法让人靠近,不比先前的殷夫人和气,却颜色极美。

她以为将军不是好色之人。

毕竟,从前的殷夫人便比自家娘子,好看许多,不过眼下来看。

大抵天下男子,皆好颜色。

自从新夫人诊出有孕,将军搬去了正仪院附近的勤于楼,但每日必去正仪院。

——*——*——

“夫人,齐五过来了。”

“让他进来吧。”郑绥放下手中的邸报,对辛夷吩咐道。

很快有婢女去传话,辛夷原要架起屏风,让郑绥给阻止住了,“不用这么麻烦,直接领进来,以后如同七郎过来一般。”

七郎是指郑继,因留在徐州,所以时常过来。

“唯。”辛夷应了一声,心中多少有些无奈,原本郑绥就是个性子直又执拗的人,自从上回温翁来过之后,而今更是听不得任何劝。

齐五很快就让人给领进了屋子,晨风候在门口,亲自打了毡帘。

待齐五请安行礼起身后,辛夷上前招呼一声,“阿叔坐这儿吧。”

辛夷出自齐家,齐五是她的族叔,她到底留了心眼,亲自上前指了榻席,把齐五安排在靠门口的坐榻上。

齐五应了声喏,转身在榻席上跪坐下来。

且说,他自从拨给郑绥后,见过郑绥的次数,十分有限,要么是家中郎君在场,要么隔着屏风,所以他只隐隐见过郑绥的容貌,这会子,刚一进来,瞧着屋子里没有郎君在场,又没有屏风隔着,着实吃惊不少。

不待他多想,上的郑绥已经开始说话了。

“这次喊你过来,有两件事,一是我身边的几个人,终南、小戎、阿爰、阿方等共有六人,年纪都不小了,你在部曲中挑选几个年青未成婚的小郎,给她们作夫婿,这事可以让刘媪和辛夷掌眼,我身边的人都是极好的,所选小郎务必要年青上进。”

“唯。”齐五忙答应,这事之前辛夷给他传过话,并且,他早已考虑过这桩事。

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让齐五吃惊不已,因为郑绥给他的印象,是向来不管事。

“另外一件,我身边想添两位主薄,要断文识字,有些见识和眼界,最好是脑子灵活些能做事的人,你可以从部曲中慢慢挑,要是没有,挑些好的苗子,送到温翁身边培养也可以,不急在一时。”

齐五收回诧异,忙地回道:“仆回去瞧瞧,这样的人,部曲中一两个还是能挑出来的。”

齐家侯家出幕僚,温家傅家出将才。

这是郑氏家下部曲中流传的两句名言。

所以,在盛世之时,齐家和侯家有人出仕为文吏,温家傅家也出过武将,但更多,是在郑家内部,跟在家中郎君身边,充任幕僚谋士或部曲校尉。

唯一的例外,大约是他和侯一这一辈人,以及温翁和傅主薄这一脉,好像出了岔子,该作谋士的,做了校尉,该做武士的,又充了幕僚。

送走齐五后,郑绥倒有些明白过来。

难怪当初五兄郑纬听说大兄郑经把齐姓一族人给了她后,直呼可惜,其中断文识字的人,让她放在田庄,只帮她打理田庄,经营嫁妆,的确可惜了,况且,她原没有想过自己身边要有主薄和幕僚。

只是这一回,让她认清,她终究还是要有自己人。

温翁是五兄的人,身为郑家四代之仆,他更忠于郑家,至于桓裕……

唯有她的陪嫁部曲,所有荣辱皆系在她身上,只会忠于她。

到了掌灯时分,有小僮进来禀报:前面郎君留了萧明府,不进来用晚食,让夫人不用等候了。

萧明府,是指徐州太守萧高。

眼下天气越来越寒冷,据钦天监传来的消息,今年只怕又是一个寒冬,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将军府及太守府,皆是一片忙碌的身影。

两府一东一西,官吏幕僚,来往不绝。

萧高更是在将军府歇了好几回。

“传饭吧。”郑绥最近胃口极好,每至饭点,从不落下。

待用过晚饭后,晨风瞧着郑绥心情极好,于是说道:“清乐堂那边新排的节目,为冬至日预备的,娘子要不要先过过眼。”

郑绥漱了口,斜睨了眼晨风,“行了,也不瞧瞧眼下的情形,你想看,自己过去看。”

“娘子上次还叮嘱我少去那边,婢子哪敢去。”上回她在清音堂外,和扶桑起了口角,她看不惯扶桑妖艳,打了扶桑一巴掌,回来后,让郑绥给训了一顿,告诫她以后少去清音堂,只是她心里倒不后悔。

自那以后,扶桑再没有出过清音堂,更别提来正仪院。

郑绥脸色微微一变,“你别给我闯祸就行了。”

又道:“那些人,不晃到你跟前来,你理会她们做什么,难不成狗咬了你一口,你也要咬回去。”

“娘子这是什么破比方。”晨风鼓了鼓脸颊,接过郑绥拭嘴的绢帕,放到天青色的洗手瓷盆内,自有婢仆端下去,然后与终南一道扶着郑绥在高足胡椅子上坐下,又在后背垫了个隐囊,方便郑绥侧靠着。

没一会儿,辛夷带着阿爰阿方过来替换晨风和终南去吃晚饭,提起一嘴,“说起来,今日那边,没有再喊疾医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盯着不远处连枝灯的灯花,良久才道:“疾医产婆医婆,赶早备着,别到时候出差错。”

“娘子放心,都已经让张妪去安排妥当了。”

郑绥点点头,“也好,你和刘媪就别去插手这件事了。”

“只盼着她能真聪明起来,以后安安分分的才好。”辛夷蹲下身,郑绥的腿,近来有些浮肿,每到晚间,辛夷都给带着阿爰几个,给她捶捶。

“随她的意。”她想折腾,就让晨风陪着她玩玩。

郑绥伏靠着隐囊,半阖着眼,想到稍后桓裕会过来,或许她该和齐五说说,要多挑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放到这院子里。(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相处

辛夷瞧着郑绥侧靠着隐囊,两眼紧阖,已睡了过去,手上的动作顿时轻缓了许多,及至停下来,灯火下,但见郑绥白晳的面庞上,露出的神情安宁而祥和,这是近来少见的,唯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见到一二。???八一中文?网 ???.㈠8㈠1㈠Z?

不忍惊醒,辛夷转身拿了件狐裘大衣,盖在郑绥身上。

所幸这回订做的高足胡椅宽大,三张椅子能连成睡榻大小。

又带着阿爰和阿方,把屋子里的连枝灯换下,只留下三盏琉璃罩灯,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你们出去,我在这儿守着。”辛夷轻语吩咐着俩人。

阿爰阿方退出屋子时,把帷幔都放了下来。

这正仪院,听家下僮仆说是新修的,不比别处,据说地龙是新添加的,连墙都多砌了一层,所以,不说内室,连着的套间及外堂,都极为暖和。

外面北风呼呼,屋内温暖融融。

以至于,郑绥身边服侍的婢仆,近来都不愿意回自己屋子里睡觉,更宁愿来守夜。

辛夷想起,早上的时候,郑绥挂在脖子上玉佩的丝线断了,于是去放丝线的柜子里,取了几色丝线,打算重新打两个络子把玉佩络起来,明天仍让郑绥戴着。

除开桓家郎君拿去的那几年,自小到大,这块玉佩,郑绥几乎不曾离身。

后来,十郎君郑瀚为郑绥新雕琢的玉佩,在王十四郎去世时,让二郎郑纶带去晋阳,作为陪葬品,放入了十四郎的棺椁中。

这块玉佩,郑绥也不曾再戴。

只是前些日子,不知怎么想起来,又戴上了。

她手法熟练,没有灯光,也能编织,只是直到两条络子都打好,不见郑绥有醒过来的迹象。

总不能今晚就在这胡椅上睡一晚。

辛夷把络子收起来,按了按略有些酸痛的脖子,正准备出门去叫终南阿爰她们进来,帮忙一起把郑绥抬入内室床榻上去。

突然身后听到郑绥喊了一句:阿耶……阿耶,我知错了,知错了。

吓得辛夷喊了声夫人,忙地转身近前,只见郑绥闭着眼,满脸着急,额头直冒虚汗,不得不喊醒郑绥,“夫人,娘子,您醒醒。”

“阿爰阿方,把连枝灯拿进来。”辛夷急得朝外喊了一声,没留意到外面的动静,一颗心全系在郑绥身上,伸手扶起她,把她摇醒。

帷幔卷起,灯火幢幢。

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人未到,声先到。

“阿绥,熙熙……”

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一股凌人的气势,迎头扑了下来,哪怕脱去外面的大氅,依旧夹带着一卷清寒,辛夷只来得及退开半步,椅子上的人已让蹲下身的桓裕搂入怀中。

跟上来的人,都不自觉地退后三步。

屋子里剩下的人,放下灯盏退至了帘外。

桓裕瞧着怀里似惊魂不安的郑绥,边替郑绥拭去额上的涔涔虚汗,边细声哄道:“阿绥,不怕的。”

灯火通亮,亮如白昼。

突然听到郑绥无意识地道了句:错了。

如同神魂,不曾归位一般。

“什么?”桓裕有些不解,良久,不见郑绥回复,又问道:“阿绥,刚才做噩梦了?”

这一回,郑绥有了回应,微微抬头,望着眼前的桓裕,担心关切的眼神,又有满屋子的灯火与婢仆,郑绥好似才恍然过来,回过神来,一瞬间,脸上的神情,浅淡了几分,“不是,只是梦到我阿耶了。”

此话一出,桓裕的脸上,不自觉地出现一丝不自在,轻嗯了一声,“怎么在这椅子上睡着了,我抱你回内室。”

“不用麻烦,让辛夷她们扶我进去就是了。”郑绥这话说得极快,又忙喊了声辛夷。

哪怕桓裕射过来的目光,犹如箭雨冰棱般凌厉透寒,辛夷还是走上前来。

然而,桓裕没有退开一步,更没有放开手,当瞧着怀里的郑绥,已垂下了眼,一张脸极其安静,在此前,应该说,在回徐州之前,桓裕从不知道,或笑或哭,或促狭,或颦眉,从来灿烂明媚的脸,会有这么安静的一幕。

只在这刹那间,手上的劲道,忽然如堤岸泄洪,一去千里。

放开手,直起身。

辛夷和终南上前扶着郑绥下了胡椅,桓裕才退后半步。

郑绥从桓裕身边经过时,到底开口劝了句:“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去歇息。”桓裕进屋来时,连脚上的靴子都没脱,那么一定是刚从前院过来的,近来,凡是桓裕没有在内院用晚食,一般皆是戌时三刻以后,才来正仪院。

有时,她都已经睡过去了。

“你们先出去。”桓裕突然拉住郑绥的手臂,望了辛夷和终南一眼,目光又扫了眼帷幔外面,垂着脑袋的众人,“先去外堂侯着,没叫你们不许进来。”

屋子里静寂下来了,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动。

半垂的帷幔,凝重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们先下去吧。”到底郑绥开了口,瞧着眼前和她较劲的桓裕,她一向稀少的耐烦心,在婢仆退出套间的那一刻,突然作了,大力摔开桓裕的手臂,“你什么神经,你不想歇息,我还想睡觉。”

说着,重新坐回胡椅上,脸上出现了少许怒容。

偏偏只这少许怒容,突然间,让桓裕眉开眼笑,唤了声阿绥,跟上前,蹲下身,长臂揽着郑绥的腰身,使得郑绥根本无法闪躲,“阿绥,都快两个月了,你纵有再大的气,也该消了,我们不闹脾气了,好不好?”

“好。”

“真的?”桓裕满心欢喜,都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这份喜欢,没来及飘上云端,又让郑绥下面的话,给直接打入了谷底。

“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该放开我,你该回去了。”

桓裕又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很不舒服。

已不记得,这是第多少回了。

“阿绥,你是不是打算,以后咱们俩就这么过下去?”桓裕紧紧盯着郑绥,生怕错过一丝表情。

“你和五兄,商量好就行了。”

语气不淡不咸,仿佛说的是旁人的事。

腾地一下,桓裕起了身,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踏踏的脚步声,震天响地,裹夹着怒气,还能听到踹门槛的声音。(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冬至(一)

冬至,又称长至节,或称亚岁。? 八一中??文 ㈠??.㈧

它昭示着阳气回升,阴尽阳兴,白昼渐长。

今年的冬至日,难得地出现了晴朗的好天气。

前一日傍晚,霞光滟滟,红映西天,仿佛是为了庆祝这个节日,抹去云层,再现天日。

自两汉起,冬至作为一个官方节日,每年官府例行有五天的假期,以便祭祀先祖,拜见父母,更有走访亲友,相互拜贺过冬至的礼俗。

这次冬至节,徐州府连着共有五天的宴会。

日,即是冬至日,由将军府举办祝贺仪式,并设有筵席,次日到萧太守府上,第三日,是将军府长史谭元,下一日,在别驾虞鹏家设宴,末日在将军府郎中令夏侯宣位于昭德里的宅院。

清晨时分,东方蒙蒙未亮。

桓府在一片忙碌中,迅苏醒过来。

郑绥心中记挂着事,比平日早醒了一刻钟,因到徐州后便有了身孕,对外一直说静养保胎,加之她人生地不熟,很少出门与人来往。

这次算是她来徐州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出席参加宴会。

‘贺冬’的仪式,由长史谭元和郎中令夏侯宣一同带人筹备。

至于筵席,早在半个月前,谭元就给她拨了两名幕僚,加上齐五给她从庄子上挑选的俩人齐兴和安常,又有石兰、刘媪、辛夷等一起操办,兼有温翁居其间做总调度,皆已事事俱备,安排妥当。

当世重门第,谱学尤兴盛。

避讳之风,特别是家讳,大行于世,在宴会上要格外留心。

郑绥把徐州郡内五品以上官吏的牒谱皆已熟记过一遍,又向桓裕借了一名熟知这些官吏家事的舍人,过来给她讲解各家的人口,以及一些重要家眷的品貌性子,以便筵席上应对不会出差错。

桓裕遣过来的舍人,名徐应,年才十二。

郑绥当时瞧着唇红齿白、面庞俊俏的徐应,很是惊讶,“你是东海徐氏子,怎么这么小,就出来了?”

将军府的舍人,是入了品的,和侍郎一样,很多时候,成为世家子弟,进入仕途的起点,通常情况下,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不会太大,譬如:上月跟着郑继一起来徐州的何度,在将军府做舍人,只有十四岁。

何度出自庐江何氏,是七伯母的族侄孙。

瞧着徐应精通庶务,瞧着不像是新进府的,那么,他征辟入将军府的年纪只会更小。

果然,听到徐应回了一句,“阿耶亡故后,有阿母和弱弟幼妹需要某赡养。”

“倒是个纯孝的孩子。”郑绥感叹一句,尔后,没有再往下问,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没有留心去听桓裕的话,只记得他说要派过来一位舍人,出身东海徐氏。

后来,私下里问了郑继,才有所了解。

原来徐应之父,与前长史沈志交情匪浅,其在阳平郡任太守时,颇有令名,清简素朴,去世后,身无长物,只遗留一床席被,沈志为了使名父之子,不患俸禄供养,故而,不顾徐应年仅八岁,便征辟为将军府舍人一职。

郑绥听他介绍起徐州府官僚的家事人口,如数家珍,十分清晰,况且,他又口龄伶俐,声音清亮,使得郑绥越喜欢。

冬至日当天,索性把他留在身边。

“夫人,郎君已经过来了。”

郑绥轻轻嗯了声,对着铜镜照了一下,伸手拔下那支落梅簪,“前两日,作坊有送过来一匣子琉璃饰品,我记得有一支琉璃云纹簪,今日就戴那支。”

终南有些惊讶,但还是忙地应声喏。

今日的穿戴,她昨晚已经请示过郑绥了。

好在这些饰衣裳,都是她在掌管,很快就寻了出来。

又把螺钿梨花匣子抱了出来,搁置在梳妆台上,匣子共有五层,每一层皆是配好的饰品,从簪子到耳环,再从手镯到玉佩,终南拉开最低层,里面放置的琉璃饰品,那支琥珀色的云纹簪,赫然在列。

“全换下来,琥珀色显得沉稳。”郑绥说着,又自己伸手把那副月白石玉兰花耳坠取下来,今日见的官吏家眷,年纪至少比她大上一轮。

终南微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另替郑绥换上一对妃色琉璃明月珰,

月白石饰品是前些日子在建康城中流行起来的,其中以耳坠,最为稀贵,据说,配戴此耳坠,灯光下,能散出如同月亮一般幽蓝的晕圈,以至于价格已攀升到千金一副的地步。

临汝送冬至回礼的时候,谢氏托人送过来一副给郑绥,便是这副玉兰花耳坠,但早在这之前,桓裕就送过来两副,只是当时郑绥只看了一眼,便终南收起来,压箱底了。

出内室时,除了身上的那套玄端礼服,别的都换过一遍。

帷幔卷起,郑绥一出现,桓裕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瞧了许久,才有些失望地移开眼,“我瞧着时候尚早,便让人传了早食,吃过早食后,估计舒郎他们也到了,我们再一道去奉像堂祭拜。”

奉像堂,是将军府内,供放桓裕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及高祖父母画像的地方,每逢节日祭祀,若不回谯国,便在奉像堂举行。

“好。”郑绥应了一声,她最近格外不经饿。

舒郎媳妇江氏,郑绥到徐州的时候,见过几回,她诊出身孕后,借着这个由头,便把族中的账册转手交给她了。

然而,郑绥不大喜欢她看人的目光,更不喜欢她常提起李雪,所以除了她自个儿上门,郑绥没有邀请过她来将军府,因桓舒前段时间调去了南梁郡,她倒是想来将军府长住下,只是郑绥没有松口,依旧住在城中昭德里的官宅区。

平日里,会稍微频繁派个奴仆过去送吃食,算是关照。

祭祀的气氛,总是庄重而肃穆,容不得半点轻忽。

一行人从奉像堂出来,郑绥到底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这三跪三揖于她来说,很是吃力,因没有带婢仆进去,起身时,都是江氏扶着她。

“怎么今日不见李娘子?”

话音一落,气氛陡然紧张起来,郑绥放开江氏的手,抬头瞧见前面不远处满脸尴尬的桓裕,及至辛夷和终南上前来扶着她,才移开目光。

“你不会说话,就别张嘴。”桓舒退后,把江氏拉到一旁,轻声斥责道。

“又不是第一遭,从前……”

后面的话,大约是让桓舒给吓唬回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冬至(二)

郑绥走后,桓裕直接冷下了脸。八一中?文网? ?㈠?.㈧8?1㈠Z?㈧.COM

回头瞧了眼手足无措的舒郎,以及一脸不满的江氏,桓裕两眼微微一眯,浑身肆意散出来的怒气,带着迫人的气势,使得江氏瞬间老实了几分,那似寒芒一般的目光最后落在舒郎身上。

桓舒双腿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这位三叔,笑的时候,怎么玩闹都行,不笑的时候,就有人要遭殃了。

俩人只相差九岁,但每每这个时候,他都觉得害怕,明白江氏是又说错话了,他早已看清楚,叔叔对现在的这位婶子看重许多,已不能和从前相比,只有江氏还傻傻的分不清,正要张嘴保证。

不料,听到桓裕轻飘飘的语气:“她要是不会说话,以后就别说话,要是再乱说话,我不介意让她直接滚回江家。”

扔下这句话,没有再去看这俩夫妻,就离开了。

“郎君。”江氏从震惊中回过魂来,转头望向舒郎,强笑道:“郎君,你不会的,对不对?”

舒郎忙地伸手扶住已被吓得摇摇欲坠的江氏,他也没想到,三叔一出口,会这么狠,“你以后别乱说话,记住我昨日和你说的,以后在三婶跟前殷勤些,至于什么雪娘子李娘子,你少去理会。”

他三叔,从来不会随便说话。

既然说出这样的话,便已动过这样的心思了。

“可李娘子……”

“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桓舒没好气地瞪了眼江氏,怕她又没有听进去,只得警告道:“阿江,如果阿叔了话,我保不住你。”

听了这话,江氏不由抬头横了眼桓舒,神情却是兴怏怏的。

这位三婶比她还小一岁。

她实在没法把她当成长辈,况且,当初在庐陵初见时,整个人笑盈盈的,瞧着尚好,自回了徐州后,见过几次,脸上的神情淡淡地透着疏离,让她极不舒服,她宁愿去看李雪的那张笑脸。

瞧着李雪的遭遇,她越觉得现在这位三婶的妒性太大了,不比从前的殷婶娘大度。

不过仗着张脸长得好,江氏心中轻哼了一声,待到李雪生下长子,有她哭的。

其他事,她或许不知道,但有一件,她却是知道的,这位三叔极为看重子嗣,听李雪跟前的婢女朱槿提过一句:早在李雪进府时,三叔有戏言过,只要她能生下小郎,便为她请封诰命。

从前,她是因着李雪在三叔跟前能说得上话,更是因着这个,才会和李雪交好。

江氏心中虽这般想,但对桓舒的话,终究是听进去几分。

之后一整日,在郑绥身边都没有再乱说一句话。

且说,前院的贺冬仪式,到巳时结束后,前来拜‘冬’的宾客才66续续过来,男宾在前院的聚贤厅,女眷在后院的萃芳园,郑绥因怀着孕,不能久站,便由谭元的妻子高氏,以及夏侯宣的妻子陈氏负责招呼女眷,另有江氏和辛夷跟上去帮忙。

徐州府内的官员家眷,她接触最多的,便是长史谭元的妻子高氏以及桓锋的妻子庾氏,另外,萧太守的妻子罗氏,只见过一面。

“阿庾,你去帮帮高郡君。”郑绥瞧着门口处,陈氏跟前一堆人,忙都忙不过来,高氏跟前零星的几个人,遂转头对坐在身边的庾氏吩咐道。

郑绥能看到,庾氏自然也看到了,禁不住气乐了,“这些人,太过份了点,连脸面都不顾。”说着起身,往门口高氏处走去。

眼下士庶分明,甚至有些人家设宴,皆是隔开的。

谭元出身寒族,高氏是他未迹时娶的妻子,是个屠夫之女,以至于徐州府内的士族贵妇都瞧不上她,很少与她往来,之前,谭元官任郎中令,也就罢了,且不说,眼下谭元升任将军府长史一职,炙手可热。

单单今日,她站在将军府内,代表的可是将军府的颜面。

坐在郑绥下的罗夫人,同样瞧了眼门口处,待庾氏离开后,轻声劝说了一句,“夫人今日不该让高郡君去迎客。”

郑绥微微侧了侧身,“太守府内,难道平日不是孔郡君帮夫人迎客,招待女眷。”

罗氏任夫君官位,得封郡夫人的诰命。

孔郡君,是太守府别驾虞鹏的妻子孔氏,出自会稽孔家,凭夫得封郡君的诰命。

罗氏瞧不起高氏,郑绥是知道的,而且算是徐州府内瞧不起寒门庶族的代表性人物,众人以她为,郑绥看了眼罗氏,又道:“将军既然敢提拔谭叔一做长史,我就能用他娘子做迎傧。”

郑绥这声音不低,坐在四周的妇人,听到的不少,甚至有些人想起刚进门时,奔着陈氏而去,对高氏视而不见,脸色多少有些僵硬。更有人,把目光投向了罗氏,桓将军新娶的这位郑氏,她们只在罗氏这里打听过消息。

一时之间,屋子里有一大半的人,脸上比擦了各色胭脂膏还精彩,五颜六色的。

见此,罗氏哪有不明白,与其说郑氏是在下她的脸,不如说是给高氏撑脸。

一旁的孔氏瞧出罗氏一脸尴尬,不由出声解围,“夫人出自华族,能用她做傧相,是她的福气。”说完,又笑道:“从前没留意,今儿一见,高郡君的礼仪,竟一丝不差,若非相熟,怕是要以为与我等一样,说到底,还是夫人慧眼识珠。”

这话一出,周围少不了附会之言。

郑绥瞧了眼孔氏,这倒是个会说话的人物,大约四十来岁,一张圆脸,满团和气,按说高氏也是个伶俐人,只是和她相比,到底差在出身上,自己先矮了半截。

郑绥想了想,对候在旁边的晨风低语了几句。

晨风点了点头,没一会儿,把高氏四岁的女儿琼娘抱了过来。

小女娘长得粉嫩粉嫩的,玉雪可爱,穿着一件大红的襦袄,瞧着就十分喜庆,郑绥一向喜欢孩子,琼娘平日也常来,一见到她,甜甜地喊了声阿婶,就往她怀里扑,郑绥含笑一把抱住她。

“琼娘,来,你今早上给阿婶拜了‘冬’,现在去向在座的各位世母婶娘拜一拜。”说完,先指着罗氏,让她喊婶娘,又指着孔氏,让她喊伯母。

小人儿十分乖巧,又是喊人,又是作揖,有模有样的,引得周围人笑。

别说罗氏和孔氏,能来这萃华园的,又有几个不是人精,头一桩瞧着郑绥喜欢,少不得围上来凑了个趣,这人抱一下,那人摸一下,好在琼娘不认生,谁抱她,她都欢喜,满脸乐呵呵地直笑。

甚至有人暗暗后悔,今日没把家里的小儿女带过来,以至于下次郑绥出门,总有小孩子往她身边凑。

琼娘是高氏的小女儿,常跟着高氏出门,徐州府的人都见过。

眼里瞧着郑绥把琼娘抱在怀里,那伶俐些的,早已见风使舵了,再又有庾氏站在高氏身边帮衬,高氏跟前的人终于多了起来,陈氏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郑绥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

谭元有才干,桓裕既要用他,她就不能让高氏拖他的后腿。

高氏的礼仪,也是她派了刘媪亲自过去教的。

筵席一般有午宴与晚宴两场,因顾虑到天气寒冷,有的又住得较远,有的家里还有事情,能留下来参加晚宴的人家,皆是住得比较近,或是极相熟关系极好的人,上午有清乐堂那边准备的几场歌。

歌舞过后,人也来得差不多了,才开午宴。

下午,除了歌舞,还从外面请了一班杂技。

一时间,宾主尽欢,场面欢腾。

郑绥精神尚好,只是坐在榻席上,与各位到访的家眷说说话,平辈之间还一下礼,累的是高氏和陈氏及庾氏几个,似打了一场大战,故而,晚宴一结束,郑绥就让她们早早地先回去歇着了,收尾的事情,交给府里的仆妇。

“你不累呀?”郑绥看了眼在她旁边跪坐下来的庾氏。

“怎么不累,可算是快结束了。”庾氏捶了下自己的肩膀,早有知事的婢女上前来给她捶肩,庾氏懒懒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长长地吁了口气,“所幸八郎不在府上,要不然,像高郡君和陈县君那样,我还不得闲。”

八郎,是指庾氏的夫君桓锋,他是将军府的司马,按说最后一天,该由他主办宴会,只因桓锋不在徐州城,在镇守南梁郡,所以才由郎中令夏侯宣家承办。

郑绥笑道:“她们俩你可比不了,人家好歹都有几房儿媳妇,宴会的事,自可交给儿媳妇及家中仆妇去操办。”

“你这么说,我得赶紧给彭郎找房媳妇才行。”

庾氏的长子庾彭,年才八岁。

郑绥抿着嘴笑,没有接话,只问道:“你今日是回去,还是在这儿歇着?”

“自然是回去。”庾氏说完,对着郑绥,斜看了眼不远处的江氏,“婶子要是把我留下来了,你那亲侄儿媳妇,能不留下来,我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她爱留就留,少不了她一张床,一间屋。”郑绥不甚在意。

“不过她今日倒是挺老实的。”庾氏可还记得,郑绥来徐州后的第一次家宴上,江氏好端端地提起李雪,弄得当时的气氛极为尴尬。

郑绥同样也想到了,但有道是:事不过三,有了今早的事,江氏不可能没受到告诫,江氏要是下次再乱说话,可怨不得她出手了。

她年纪比江氏小,好歹占着辈份,行事方便许多。

欲还要和庾氏说上几句话,忽然小戎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郑绥当即变了脸色。

庾氏一见,匆匆作了辞。(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捉奸

冷月高悬,银光铺地。?八一中文??网? ≤.

夜空明月清辉,枯草白霜如雪。

冬日的夜晚,寒意阵阵袭来,呼吸间,腾腾白雾缭绕。

一行人行色匆匆,却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冷凛的气息,比这周围的夜色,还要清寒几分。

在这凝重的气氛中,忽然间,一人跑到人群前面,横在路径中间,“娘子,您别过去了,先回正仪院,这事交给婢子去办。”

顿时,一行人全部停住了脚步。

清亮的月色下,能看清白色鹅卵石铺就的道路,能看清站在前面的那位年轻婢女的面容,能看清所有人的神色,吃惊、担忧、气愤、恍然等。

形形色色,各样各异。

“夫人,婢子跟着晨风多带几个仆妇一道过去,您就别过去,我们把人带到您面前来,不值得您跑这一趟。”辛夷侧着身,扶着郑绥的手臂,恍然过来,满脸担心。

“要是他不同意,你们能把人带走。”

郑绥推开辛夷的手,神色淡淡地望向前面的婢女,“晨风,你让开。”

不错,横站在前面的婢仆便是晨风。

晨风依旧未动,而是劝道:“娘子,您不能动气,您得为腹中的孩子考虑,婢子求您别过去了,婢子和辛夷一定能把人给您带来。”

郑绥伸手摸着微微凸现的腹部,她刚才的确是着急了些,她还有孩子,是不该着急的,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会生气了,你让开。”

“娘子……”

“晨风,要么你跟我一起去,要么你立即回正仪院。”

郑绥说完这话,冰冷的眸光,已经扫向身后几个体强力壮的仆妇,辛夷见状,知是劝不住,何况近来,郑绥要做的事,又有哪一桩,是她们能够劝得住的,于是忙说道:“夫人,让晨风陪我们一起去。”

说着已向晨风使了眼色,见晨风依旧不听,只得亲自上前拉开她。

俩人退至路旁,让郑绥过去。

待郑绥走开后,辛夷瞪了眼晨风,“小戎这回冒失地把事情捅破,哪是我们能劝住的,你记住,稍后,不论生什么情况,我会拉住夫人,你把不相干的人清出去。”

晨风重重地跺了跺脚,“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我上次下手太轻了。”

“行了,现在不是赌狠的时候,你记着我的话,离了夫人跟前,你把人怎么处置都行。”辛夷说完这话,匆匆赶上前去。

晨风见了,只得忙追上。

前院宾客不曾散去,聚贤厅内,依旧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不绝。

一路上,偶尔能撞见几个行散之人,神情恍惚,状若癫狂。

或有清醒者,见了她们,避之不及,更别提其余僮仆从人。

大抵算得上畅通无阻,直达南院的外书房。

既然已到了这地方,跟随郑绥的仆从,不待她吩咐,自会上前去开路,却让郑绥给喝止:“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进去。”

“娘子,不行。”

“夫人,不可以。”

……

出声阻拦郑绥的人,不在少数,尤其以晨风和刘媪这两人最为激烈,坚决不同意。

“你们担心什么?”郑绥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我又不是易碎的琉璃,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谁也别跟着。”

说完,连扶着她的辛夷,都让她推开了。

辛夷没有劝,今晚这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郑绥是当即就带人赶了过来,她连来通风报信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直觉,能够信任将军几分,至少将军比她们更不愿意伤害夫人,于是微微躬了下身,“我们在外面候着,夫人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是了。”

说着这话时,特意拉了一把冲动的晨风。

郑绥望了眼辛夷,颔了下,才转身往前走,上台阶,门帘半掩,可以直接入内。

瞧着郑绥的背影,刘媪只觉得头痛,她见过很多世家小娘子,就没见过像郑绥这样,不听劝的,这般直冲冲进去捉奸,夫妻间一旦闹开,连转环的余地都没有,要是她们这么婢仆进去,纵有不是,也可推到她们身上,不伤夫妻和气。

晨风则是恨不得自己进去,撕了里面的人才好。

辛夷紧绷着一颗心,竖着耳朵,时时惊察屋里的动静,生怕漏听了,或是错过赶不及时,因此,早在郑绥进屋后,她已快一步,候在门口处。

啪地一声,紧接着是劈里啪啦,一阵连环响声。

早在声音响起时,辛夷忙不迭地跑了进去,有碎瓷片滚落出来,郑绥站在帷幔内,隐隐能看到,手中抓起一个天青色的瓷碗,往里面扔砸,又听到郑绥怒斥冲冲地喝骂道:“不要脸,我的人,也是你能碰的,你马上给我滚下来。”

“夫人,”辛夷喊了一声,近前去,瞧着郑绥满脸涨红,又气势汹汹,很是激动,忙地一把拉住她,“为这起人生气,不值得的。”

一边安抚郑绥的情绪,一边往里边瞧去。

床榻上,桓裕侧躺着身子,大约这闹的动静过大,伸手抚了抚额头,似有醒过来的迹象,旁边坐着的朱槿衣裳半褪,钗环已卸,长披肩,露出胸口一截雪白的肌肤,脸上眼里尽是惊恐,曲躬着单薄的身子,真是美人受惊,端的是可怜可爱。

只是额头上,鲜血不停地往外冒,哪怕她用手抚着额头,没一会子,鲜血淌得满手皆是,煞了风景。

瞧着床榻上飞溅的碎瓷片,应该是郑绥刚才砸的伤口。

“的确是不值的,也更该砸。”后面赶进来的晨风,怒气冲冲地抓着余下的碗盅,往床榻上砸去。

晨风的声音,又急又大,手上的劲道,比郑绥又大上几分,碗盅如三月冰雹一般飞去,朱槿根本无法躲开。

直到床榻上的桓裕醒过来,晨风才有几分胆怯地住了手。

“阿绥。”桓裕有些不敢相信,他睁开眼能看到郑绥。

只一眼,他就瞧出郑绥不对劲,面色潮红,睁着大大的杏眼,死死盯着他,还有……他身后,桓裕敏锐地往身旁一瞧,一张脸一下子吓得煞白,酒劲与药性全都没了,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慌地起了身,“熙熙……”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绥身边,伸手把郑绥的头望外转,把人往怀里抱,手臂都止不住地打哆嗦,“熙熙,你听我说。”

哇地一声,郑绥突然哭了起来,就伏在他胸口,桓裕只觉得心都快要震碎了。

抱起郑绥往外走,不敢做停留。

原想回正仪院,只是郑绥这一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止住,且宾客又未曾散去,故而,出了门,转过一旁的通径,去了后面的一间会客室,这是他平日与幕僚谈要事的地方,一应摆具齐全,连炭火都不曾熄过,以便他随时能用。

“好了,熙熙,不哭了。”桓裕把人放在榻席上,抚着郑绥的后背轻声哄道。

“熙熙,我今晚喝了点酒,又和他们一起吃了五石散,在外面行了散,回来冷水沐浴,药劲过去,酒劲上来后,便回屋里的榻上眯了会眼,她什么时候进来,我都不知道,醒来时,就见到了你。”

“什么事情都没有,好熙熙,不值得你伤心的,别哭了好不好?”瞧着郑绥眼泪似珠子一般往下落,涨红的脸蛋上,泪成阑干,怎么抹都抹不净,桓裕感觉自己整颗心都快要被掰碎了。

“她……她碰了你……”

郑绥哽咽道,又想起她进去时的那一幕,那个女人趴在桓裕身上,手指在他脸上乱摸,顿觉得气血上涌,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仿佛有人抢了她的物件,动了她的物什,碰了她的所有物。

桓裕是她的,谁都不许碰。

“我这就去沐浴,然后把那人打一顿,再把她嫁得远远的,这样好不好?”桓裕见郑绥终于肯答话,遂忙地保证。

“晚些时候,我让人把今晚守门的僮仆都打一顿,以后再不用他们了,都用从你庄子里挑选上来的人,只听你的话,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我们不哭了,我先去沐浴,从头到脚冲洗一遍,好不好?”说着,桓裕真起了身。

呃地一声。

郑绥的抽泣声止住,突然打了下嗝,差点噎住了,连泪珠都止住了。

大约没料到,桓裕会说出这番话来,靠在隐囊上,直接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睁着湿漉漉有些微红的大眼睛,望着桓裕,却是伸手拉住桓裕的衣摆,不让他离开。

瞧着她总算不哭了,桓裕方重新蹲下身,从她身上拿了条细软的绢帕,替她抹了脸和擦拭眼睛,“熙熙,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值得你伤心的。”

“我不喜欢她……她碰你,”郑绥抽噎了一下,伸手揽着桓裕的脖子,“你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许碰你。”

先前看到那一幕,她才瞬间明白过来。

没有的所谓放下,桓裕只能是她的,任何人都不许染指。

所以,她才会那般失态。

“行,除了你,谁都不让碰。”对于郑绥忽然的亲近,桓裕激动得双手紧搂住郑绥,他心头的那份狂喜却止都止不住,甚至恨不得把郑绥揉进自己的骨血中去才好,又担心这是梦,抱着郑绥的脸,狠啃了两口。

气得郑绥咬牙切齿地掐着他腰侧的软肉,疼痛感传来,才觉,这不是梦境,是真实的。

毕竟,这样的梦,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几乎每晚都做。

及至郑绥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桓裕才道:“熙熙,你在这休息一下,我先去沐浴,再把那些人处置一番,然后送你回正仪院。”

郑绥轻轻嗯了一声,靠在桓裕怀里,没放手,良久,才开口,“裕郎,那个女人,我砸了她,把她额头砸了个窟窿,好像流了好多血好多血……你不用打她了,把她打得远远的就行,我不想再见到她。”

“好,听你的。”桓裕明显察觉到郑绥身子打了颤栗,轻抚着她的后背,勉强笑着安慰道:“那点血不碍事,让疾医包扎一下,便不会有事的。”

又陪着郑绥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门来。

瞧着守在通径里辛夷及众位仆妇,桓裕的一张脸,已完全阴沉下来,“你们都是死人,不知道阿绥见不得血,刚才那情况,不把她拉出去,还在屋子里胡闹。”

桓裕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就直冒火,怒气腾腾往上升。

一时间,狭窄的通径,气势凌厉压人,所有人都憋住了呼吸,不敢喘声。

桓裕许久才收敛住自己的怒气,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置,现在也不是追究她们的时候,于是吩咐道:“去请了宋疾医过来,给阿绥把一下脉。”

辛夷硬着头皮忙应声唯。(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一份熙乐

桓裕回去的时候,瞧见朱槿衣着完整地趴在地上,额头上的伤口已清洗包扎过,不由高看了一眼旁边的刘媪,这老妪,倒没有自作主张,只是朱槿的脸,青紫一片,又浮肿得厉害,大约是晨风的杰作。?八一中文??网? ≤.

他往晨风望去时,晨风明显缩了下脖子,一看就知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将军救我。”

声若莺啼婉转,带着轻颤泣诉。

桓裕顺着声音,望向趴跪在地上的朱槿,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越衬得凝眸似水雾迷蒙,加之神态纤弱,凭添了几分风*流韵味。

然而,配上那张青紫色如同猪头一般的脸,又格外滑稽好笑,似杂技表演中的小丑而不自知。

旁边晨风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孰不知,朱槿实是被她打怕了,已把桓裕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将军,婢子心慕将军,只想侍奉将军左右,为奴为婢都甘愿。”

“朱槿,你真让我看走眼了,”桓裕禁不住气乐,呵呵笑了两声,在朱槿跟前蹲下了身,“不过为奴为婢的话,就不用说了,你原本就是府里买来的奴婢,不过,你心慕我。”

说到最后一句时,尾音微微上仰,脸上的笑容渐渐谈去,“你大约不知道,凡是爬我床的婢女,从来没有活口,唯一一个活着的,也已经死去了。”

话里的语气,明明很平淡。

朱槿却觉得阴森森的气息,扑头盖脸地罩上来,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望着桓裕的目光,很是陌生。

她跟在李雪身边两年多,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桓裕。

哪还有半点,从前的笑脸向人,如春日煦风吹人,使人觉得温暖舒心。

“你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这一句话,很冷,似寒风淬骨,令朱槿从往昔中回过神来,从天堂坠入地狱,禁不住地摇头,眼中的害怕,遗露无余,“不,不……是娘子让我过来的,不是婢子要过来的,是娘子让我过来的……”

伸手想去抱桓裕的腿,只是桓裕闪开了。

朱槿心中后悔不迭,唯有把雪娘子给搬出来。

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怎么会是那么一个笑如春风般的男子。

“阿雪一向聪明,她会做这事,还是你觉得我容易被糊弄?”桓裕抬头见桓覃带着几名护卫进来了,也不想再和她多话。

只听他直接吩咐道:“把人给我送到阿锋的军营中去,告诉阿锋,让他三十天把人弄死,不可少活一天,也不许多活一天。”

“唯。”

跟着桓覃的护卫,在他的指挥下,上前来把人拖出去,朱槿忙不迭地闪躲挣扎,送到军营,只能充作军妓,这一刻,她是真怕了,整个身子都开始抽搐,一张脸因布满恐惧,而显得无比狰狞,她又哪能比得过这些身手敏捷的护卫,很快就被擒住了。

将将要出门时,只听到朱槿尖叫道:“雪娘子,我是雪娘子跟前的人,雪娘子找不到我,会着急的,将军,你不能这么做,我还要照顾雪娘子,照顾她肚子里的小郎,我出了事,雪娘子一定会动了胎气的。”

“慢着。”

这一声犹如天籁,就在朱槿以为要逃出升天时,却见桓裕走上前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手劲很大,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她的下巴给捏礁,神情冷淡,连着声音都冰冷几分。

“你觉得我能受要挟?你听着,她要是能生下孩子,那是她的福气,要是出了意外,也是她自己作的,怪不得旁人。”

尔后,放开朱槿,瞥了眼抓住她的护卫,冷声道:“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朱槿的嘴,很快用绢帕给堵上了,很快被拖了出去,很快在院子里消失。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这份安静,无论是刘媪,还是晨风,都极为不习惯,尤其是晨风,甚至有些糊涂了,她明明记得,桓裕很在乎李雪腹中的那个孩子,但方才听着,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至少,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在乎了。

只是这会子,桓裕身上散出来的那股冷冰冰的气息,令她不寒而栗,以至于大声喘息都得小心些,哪有胆子去询问。

“既然事情已了结,老奴先去瞧瞧娘子。”刘媪到底积了年纪,经多了事,先开了口。

桓裕淡淡地看了她们俩一眼,轻嗯了一声,语气有些严厉,“记着,到了阿绥跟前,你们只说,给她配了仆从,一道卖给北方去的商贾了。”

话音一落,刘媪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讶异,又马上明白过来,忙地应了声唯,“将军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说。”

说完,便带着晨风退出去。

才刚挪步子,又听桓裕说道:“你们都不算是阿绥身边的老人,有句话,我提醒你们一下,阿绥是见不得血的,从今往后,你们最好给我牢记住这一点。”

听了这话,刘媪的神情,微微僵硬了一下,尔后,脸上带着几分激动,“老奴在此,多谢将军了。”头一回在桓裕面前跪下,行了稽大礼。

晨风仍旧一脸懵懂,但这并不妨碍她跟着刘媪行礼。

“你们先去陪阿绥说说话,我稍后再过去。”桓裕说这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他一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三十年人生中,唯一的意外,大约只有阿绥那个小笨蛋。

不过,要是她真的聪明起来,又哪会让他去费那么多心神,不多费心神,他也就不会惦记上,不惦记上……桓裕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都给抛了出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阿绥,唯有一个熙熙。

郑氏十娘,字绥方,又字熙乐。

他要的,是她的一份熙乐。

或许,他和郑十郎君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但唯有在这件事上,他和郑十郎君一样,要的是她一世熙笑安乐,而不是绥四方安宁。

桓裕用冷水沐浴,洗了小半个时辰,重新换了套衣裳,方去后面的会客室,只是才出通径,便瞧见晨风带着几个僮仆,架着楼梯在吆喝忙活。

“你们在做什么?”桓裕近前问道。

“将军。”晨风心中一惊,忙喊了一声,人没有从楼梯上爬下来,而是一手扶着梯子的边沿,一手扬着手中的绢纸,“娘子见这房子没有门额,刚写了几幅字,吩咐婢子挂在这门额上。”

果然,见到旁边几个低头垂手的僮仆,其中一人手中捧着浆糊。

“小心些,别摔下来了。”桓裕口中叮嘱这话,人急着往屋子里去了,看来她心情不错,这几个月,他去正仪院,不曾见她动过笔墨。

或许,他该谢谢朱槿,下了剂猛药,他算是因祸得福。

“你题了个什么字?”

桓裕一进屋,瞧见郑绥站在他惯用的书案前,黛眉轻蹙,手上案几上,有好几张写着字的绢纸。

“你没看晨风在外面挂着的?”郑绥抬头看了眼桓裕,眼睛还有些肿,但泛着神采,一去近几个月来的疏离。

桓裕悬着的一颗心,终归是落了地,近前含笑道:“我进来时,她在忙活,那幅字还没有挂上去。”

“那个只是临时挂上去的,我想选一幅字装裱后,做成匾额挂上去,你觉得那一幅字好。”

桓裕扫了一眼,每张绢纸上,皆写着‘知也斋’三个字。

有正楷、有行书、有古朴的隶书、更有狂乱的草书,每一样字体都有两份,看得他眼花,“每一幅字都很好,要不我让府里的文书,全都装裱起来,放到这屋子里,每隔一季,换一样字体,如此一年四季都不会重样。”

“那每一样字体,得挑一幅好的出来。”

“我瞧着哪一幅都写得好。”

郑绥翘着嘴,侧头瞪了桓裕一眼,“不许敷衍我。”

说完,目光重新落到那几张绢纸上。

这是她刚才等候桓裕,久等不至,瞧着门楣上没有匾额,于是就着案几上的笔墨与绢纸,一气呵成写的八幅字,比对半天,也没瞧出好歹来,好像每幅字,瞧着都极满意,比她以往写的都好上许多。

“就你手上这张,字迹飞扬,透着几分飘逸灵动,我喜欢这一张。”

“真的?”郑绥手上拿着是一张草书,也是最后写就的一幅,她自己感觉,除了第一幅,也就是晨风拿出去粘贴的那幅,下笔有些凝滞外,后面是越写越顺畅,最后这一幅,几乎是一挥而就,笔走龙蛇,连贯着没有断开。

“我哄你做什么。”

桓裕留意了一下郑绥的神情,直接从她右手中取走那张绢纸,递给一旁侍候笔墨的僮仆,“把这幅字收好,是夫人要装裱匾额的,剩下的,你稍后收拾一下,让府里的文书,五天内装裱好,送过来。”

“唯。”那位僮仆马上应一声。

“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喝药,我陪你回正仪院。”

郑绥嗯了一声,自从怀孕后,她每回喝安胎药,倒没有以前喝汤药时,那么抵触了。

已然夜深,霜重风寒。

桓裕接过终南递上来的斗篷,替郑绥披上,才领着她出门,连着后院里的人撤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常留守的两位僮子。

这后院,原是轻易不让人进的。(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章 梅打苞

正仪院屋子内,温暖如春。? ??? 八一中文 ㈧??.?8㈠1?Z㈧㈠.?C?O㈧M?

南方的冬日,湿冷得厉害,郑绥待了三年,也无法适应,她往日里出门少,还不曾觉得,今日出去一天,越喜欢上这屋子了,相比于烧炭盆取暖的烟熏火烤,她更喜欢这地龙散出来的暖和。

这个冬天,大约是来南地后,过得最舒服的一个了。

脱去外面厚实保暖的狐裘斗篷,换上轻薄的五纹丝履,又去了件夹袄,身上顿时轻快许多。

“今日累了一天,你喝了药,早些歇着。”

桓裕扶着郑绥在胡椅上坐下,尔后,从辛夷手中接过汤药,早在宋疾医替郑绥把过脉后,开了剂安胎药,辛夷便先一步回正仪院来煎药了。

郑绥尝了口药,皱了下眉头,“这药不是宋先生煎的。”

“偏你嘴尖,能尝出来。”桓裕含笑尝了一口,没觉出有什么不同。

一旁的辛夷回道:“他老人家今晚喝了酒,婢子没敢让他守炉子。”

除了刚回徐州那阵子,郑绥胎象有些不稳,喝了几剂安胎药,后面稳定下来,就再也没怎么喝过药,听了辛夷的话,郑绥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今晚喝醉了酒,才给她开了药方,明明他都说过,她身体康健,实不必喝这些汤药。

只是眼下,不比从前。

不为别的,只为腹中的孩子,再苦的药,她也会喝下去,不会抵触,因此,一碗汤药,用了半刻钟左右,喝得一滴不剩。

郑绥用蜜水漱口后,桓裕见她依旧蹙着眉头,不由笑道:“等明早,他酒醒了,让他来给你守着煎药的炉子。”

“就该这样子。”郑绥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她太过清楚,宋疾医有多讨厌守着火炉熬药,自从上回给她病中熬过一次药,她偏好服他熬的汤药后,每次开了药方,都让她给逼来亲自熬药。

为了这,宋疾医可没少抱怨。

桓裕轻轻揉着郑绥后脑垂下来的一小撮丝,这是近几个月以来,他头一回在她清醒的时候,这么近的距离,细细打量着她,大抵是怀了身孕的缘故,整个人丰润了许多,姣美的容貌如白玉一般,透亮泛光,明亮的灯火下,越衬得晶莹剔透,流光倾泻。

此刻,脸庞含笑,眉角飞扬,圆溜溜的大眼,灵动鲜活,乌黑的眸子闪着碎碎的光亮,一如夏夜的星空,令人忍不住驻足仰望。

果然,他还是喜欢这样的阿绥。

这样的阿绥,才是他的熙熙。

桓裕长臂一伸,把郑绥搂入怀里,“熙熙,往后我们不吵架,再不生气了,好不好?”

郑绥轻嗯了一声,又突然从桓裕怀里仰起头来,语气带着几分促狭,“哦,我忘记了,我还在生你的气。”

“我听到了,当你答应了。”桓裕轻昵地捏了捏郑绥的脸蛋,只觉得滑如凝脂,令人舍不得放开手,也没有放开,轻轻摩挲,眼睛火热得狠不得咬上几口。

郑绥看得心惊,她太过清楚,桓裕眼中的这份火热,代表着什么,忙不迭地伸手推了下他,“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桓裕有些失望,却是放开了手。

尤其是扶着郑绥起身,瞧着她微微凸起来的腹部时,想着,他今晚要再用冷水沐浴一次。

当初刘媪让他搬去勤于楼住,算是考虑周全。

“你先安歇,我去一趟清音堂。”

“不许去。”郑绥忽然侧头,脸上的笑容隐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桓裕。

桓裕没料到郑绥反应这么激烈,微微怔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郑绥的嘴角,“朱槿是她身边的婢女,处置了,总得和她说一声,是不是?”

郑绥闷哼应了一声,偏了偏头,神情多少带着不自在。

桓裕知道郑绥在意李雪,只是不曾想到,竟然在意到这种程度,多少有些哑然,他枉自聪明,不曾想会在这件事上自己栽了个大跟头,难怪之前,每次他去一趟清音堂,郑绥看她的脸色,就愈加冷淡几分。

“熙熙,你实不必太过在意她。”桓裕伸手揽着郑绥的肩,感觉到她浑身僵硬,似木头桩子一般,不复之前柔和,心中长叹了一声,微微矮下身,轻声哄道:“好好,我不过去了,我让刘媪过去一趟,这样行不行?”

“好,”郑绥突然扑到桓裕怀里,半晌才道:“你以后不见她,我就不会在意她。”

声音细软,含着委屈。

一时间,桓裕只觉得肠结百回,心绕千转。

最初的最初,他不是没有恨,可再多的恨,抵不过心中的思念。

当记忆凝化成回忆时,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时间过滤之后,只剩下那些有过的美好。

再见时,那张熟悉笑脸,脑海中翻转过千百次的笑容,依旧让他沉沦,不愿拒绝。

这世上,只有她,能让他这么上心,看着她,从稚子之龄,到及笄之年,而今桃李夭稼正盛。

犹如春华秋实,开花结果,自然之规律。

“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们不生气了。”

她自小没受过什么委屈,他又怎舍得委屈了她呢。

一夕再无话。

次日清晨,仿佛有默契一般,谁也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风过无波,水去无痕。

“阿绥,你今日别过去了,好好在家里歇息。”桓裕瞧着郑绥起来后,一直打着哈欠,一幅精神不济的样子,不由劝道。

郑绥摇了摇头,“不行,昨日阿高帮了我一天的忙,我明日得给她去撑场子。”

桓裕听了这话,哪不明白她的心思。

既然要去长史谭叔一府上给高氏撑场子,那么,明日他府上的宴会是必去的,若是去了他府上,今日不参加太守府上的宴会,又说不过去了。

“多谢了。”桓裕紧握住郑绥的手,他要用谭叔一,郑绥就能替他想到高氏,他自是欣慰,要知道,她派刘媪去教高氏礼仪的时候,他们俩还在闹脾气。

“不必了,我今日去太守府,就当是为了罗夫人送的那幅《九九消寒图》。”

桓裕问道,“那是什么?”

“据说是荆地近两年流行开来的,自冬至日起,一天画一瓣梅花,过了九九八十一天,这幅梅花图填充完后,冬日已去,九尽春深,我极喜欢那图上的梅花,也喜欢这种描花瓣的方式。”

“你提起梅花,我想起来,西边园子里移植的梅树,全已经打花苞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多事

冬至过后,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八??一?中文网 ?.

但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山川田野,都裹上了银装,房顶树枝,都已被厚雪覆压,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积雪没过膝盖,足有一尺多深。

北风呼呼作响,天寒地冻,泼水成冰。

郑绥除了去过几趟西边的梅园,鲜少出门。

前几日,长史谭元的妻子高氏过来,曾提议:趁着雪后初霁,府里的梅蕊争相绽放,可以在梅园举办一次赏花宴,邀请徐州府内的官眷前来参加。

只是郑绥有孕在身,精神不济,又常常犯困,如果举办赏花宴,免不了要劳烦高氏,况且,府里面还有个将要生产的,于是便歇了心思。

“外面又下雪了?”

“可不是。”小戎捧着几枝梅蕊从外面进来,递给晨风,让她帮忙拿着。

然后,伸手拍去身上的雪花,又扑了扑额头上的丝,“才晴了两日,又开始下了,不知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能转好,梅园那边去冬新栽的梅树,都让雪给压断了两三株,我刚才叮嘱了花匠,多派些人,早晚去清扫积雪。”

说着,小戎转身把长颈粉蝶花觚里前几日插的梅枝给拿了出来,又把今日新摘的几枝梅蕊放进去。

腊前梅蕊,年后梅花。

眼下天气严寒,梅园那些含苞待放的梅蕊,怕是要年后才能盛开了。

好在这屋子暖和,小戎隔几日去折一回梅枝,放到花觚里,养上半日功夫,枝上的梅蕊便会自然绽放,散着淡淡的幽香。

因着郑绥喜欢,小戎去梅园勤了许多。

她也不放心别人,每每都是自己亲自去。

晨风想凑上前来帮忙,瞧着小戎已手法娴熟地插好了一瓶,便搁了手,“我们这儿,不过是几株梅树,也值得你抱怨,听说外面情形才叫不好呢。”

一听这话,小戎问道:“谁过来了?”

“齐兴和安常两位主薄在里面,齐五叔也过来了。”

小戎脸上露出一抹难怪的表情,“他们怎么和娘子说起这些事情了,将军可吩咐过,不让娘子操心外面的事。”

“你也知道,昨晚温翁来过一趟。”晨风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一听温翁,小戎顿时没了言语。

又听晨风呻吟道:“我们自己该担心,这个冬天怕是要难过起来了,娘子打算把徐州庄子上的余粮与剩下的布帛,全部捐济给周边贫户。”

小戎瞧着晨风一脸绝望,不免有夸张之意,顿时觉得好笑,“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郑家是荥阳大族,只要一遇上天灾,郑家或放粮开棚赈灾,或施舍粟米布帛给境内的贫苦人家,但每年收获的粮食总是一定的,既然要救济外面的人,自己家里,只能减餐和不做衣裳,以期共度灾年。

遇上艰难的时候,族长会带头节俭朴素。

郑家的名声,多少因为这一举措,而显名一方,为世所称。

“不知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你还记着。”晨风白了小戎一眼,除了很小的时候,后来,家里都有余粮。

眼下,郑绥这刚接过庄子,能有多少余数。

小戎没理会,只说道:“辛夷姐姐昨日还说,赏花宴可以不办,娘子的生日,却是要办一场的,很快要到腊月初了,将军该要回来了。”

晨风这话时,语气带着几分促狭,“是该早些回来,要不清音堂的那位都不敢生。”

“你少胡乱编排,我回家听我嫂子说过,十月怀胎,孩子落地有早有迟,不过根据经验,早落地的,多半是男娃,推迟出生的,多半是女娃。”

“这么说,那位生生把一位小郎君憋成了小女娘。”

晨风的话说得有些缺德,但小戎也看不上清音堂那位的小家子气,既然娘子同意让她生下孩子,她还那般小心防备,也不想想,娘子真不让她生,她的防备,能顶什么用,撕破脸皮,有的是法子让她生不了。

不过是借她肚子,按郑家的规矩,生下来是主是奴,都得看主母的意思。

且说,齐五等三人,在正仪院整整待了一下午,及至天黑时分,才议出一个章程来。

商量捐济的事项接近尾声时,齐五问了一句,“庐陵旁边的那个庄子,要不要把余下的粮食和布帛也捐济出来。”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沉吟了一下,因那个庄子田地较少,不到四十顷,又离得远,她一时没多在意,“可以让管庄子的人,清理一下余粮,我会给五兄去封信,如果郑家有需要,可以去那调拨。”

“唯。”齐五应了一声,接过安常递过来书写好的章程,交给郑绥。

郑绥伸手接过,认真看了一遍,颔了下,“先这么做,其余等郎君回来后,我们再安排。”

三人齐齐应了一声。

郑绥见已是掌灯时分,便留了饭,三人吃过晚食后,才离开。

他们一走,郑绥就支撑不住了,动了动身子,侧靠在身后的隐囊上。

终南递上一杯温热的蜜水,辛夷又拿了个隐囊垫在她身后,“夫人今日太任性了,现下怀着身孕,明明精神不济,就该早些打他们先回去,再急的事,也有个轻重缓急,如今可什么都不比上夫人的身子重要。”

说着,蹲下身,把郑绥的腿放直,又道:“郎君知道,又该训我们不小心照料了。”

郑绥听着辛夷的唠叨,几分困倦跑得杳无踪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们不说,他又怎么知道?认真计较起来,还是你们自个儿胆小。”

自冬至过后,桓裕去南梁郡,快有小半个月了。

她心头,禁不住生出几分思念来。

前段日子,哪怕几天不说话,到底天天能见面,能看到他的身影。

忽然这么久不见,明亮的灯火下,满目空无,神思飘飘,才觉,心中格外想念他。

“应该快回来了。”郑绥喝了两口蜜水,突然念了这么一句,声音满是寂寥。

尔后,把琉璃杯递还给终南,阖着眼侧歪着头,由阿爰和阿方给她捶腿。

辛夷和终南打量着她这是要歇下了,于是辛夷去叫备热水,安排洗漱,终南近前给她卸了钗环,放下长,又拿了把细密的篦子替她篦头。

当晨风从外头进来时,见屋子里极为安静,正要以为郑绥睡过去了,却听她开口询问:“清音堂那边怎么样了?还没有动静?”

晨风忙道,“回娘子,没有动静,那边的医婆也回说,没有任何要动的迹象。”

“还是不肯让疾医瞧?”郑绥摩挲着手中那支刚从头上取下来的青玉笄,心中有些不耐烦,李雪的预产期,早已过了好几日,却一点要临产的动静都没有。

晨风轻嗯了一声,“婢子请了府上的沈疾医过去,她也不愿意瞧。”

“不瞧就不瞧,”郑绥突然坐直了身,“除去宋先生,府上其余的四位疾医,都轮班候着,另外告诉那些医婆一声,横竖让她们再辛苦几日,多上些心,孩子平安生下来,少不了她们的赏。”

晨风应了声唯,见郑绥一脸困意,便把小戎嫂子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郑绥听了,不以为意,尔后摇了摇头,“我既然让她生,就不在乎她生的是儿是女。”说着,扶着终南的手起身,又侧头叮嘱晨风,“你也不要在意,只要她们母子平安便好,我不要背上恶名,更不要郑氏女有这个恶名。”

“婢子明白。”

晨风对上郑绥有些严厉的目光,忙地答应。

自从知道将军对那个孩子不是很在意后,她便歇了心思,大多时候抱着看戏的心态。

郑绥极为困乏,又因下午坐得太久腰有点酸,在辛夷和终南的服侍下,酉时三刻不到便进内室歇下了,以至于桓裕戌时初刻回府,二刻进正仪院时,正仪院只余下零星的灯光,夜晚院子里的白雪照人,越凸现一片沉静。

桓裕脱掉身上的降色斗篷,除了一件夹袄,轻声问道,“这么早就歇下了?”

“夫人中午和下午都没有歇觉,晚上又无事,所以睡得早了一点。”辛夷接过斗篷和夹袄,挂在屏风后面的衣架子上。

桓裕嗯了一声,转身先去内室瞧了下郑绥。

九华帐内,百子被下,大约是屋子里太热的缘故,一只白晳的臂膀露在外面,越圆润的脸庞红扑扑的,睡态极憨,可娇可爱,桓裕俯身把她的臂膀重新放到锦被下,又替她盖了下被子,方去沐浴梳洗一番。

这些天,他都待在桓锋的军营里,出门后,就没沐浴过。

原本打算在外院,梳洗后再进来,只是到底想早些见到她,匆匆和谭元交待几句就过来了。

幸而这丫头已经睡了,要不然,又得遭她嫌弃。

只是这一夜,似注定不安稳。

桓裕刚收拾完,头一落枕,就听到外面有动静传来,“什么事?”

因着桓裕的声音压得很低,守值的阿爰声音被吓得更低了几分,“清音堂那边传来消息……雪娘子快要生了。”

桓裕有些吃惊,瞧了眼里面轻轻翻了下身的郑绥,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室。

一出内室,瞧着桓裕的脸色不是很好,阿爰忙地解释,“夫人之前吩咐过,清音堂如果有动静,告诉她一声。”

“都快半夜时分了,明早再告诉也是一样的,你去和传话的人说,请沈疾医过去,让接生婆和医婆好生服侍着,什么事明早再来报。”

“唯。”阿爰哆嗦着应了一声,忙地退了出去。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一向胆大的晨风,都避着将军走。(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所谓同心

“夫人,清音堂那边昨儿夜里动,今早卯时初刻生了位小郎。? ?八?一中文? ?㈧?.?8㈧1㈠Z?㈧.?C㈠O?M?”

郑绥握着橙红色琉璃钗的手,微微一颤,神情中现出一丝茫然,手随意落放在梳妆台面上,出啪地一声响。

清脆响亮,在这安静的屋子内,显得格外刺耳。

琉璃钗断成两截。

“夫人。”辛夷轻喊,声音中带着几分担心,

她是近身侍婢,又跟在郑绥身边将近十年,自家娘子身为嫡女幼妹,在郑家千娇万宠,得父兄百般溺爱,鲜少有不如意之事,更别提受委屈的话,而今唯有在这件事上,委屈自己求了全。

哪怕为了求全,到底意难平。

因此,她说话前,担心郑绥情绪不稳,早已把人全遣了出去。

“今早孩子落地后,让仆妇直接抱了过来,将军瞧了一眼,取了个小名,便去了前院。”

郑绥听了这话,嗯了一声,略有些恍惚的神情,才回过缓过来,问道:“就这些?”

“两个乳母都跟过来了,阿媪把她们安置在后面的东北角院里,又拨了四名仆妇,四名婢女,另有四名龆年小僮随侍,听医婆传报过来的消息,李娘子生产后一切平安,倦乏睡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东北角院太过狭窄,也不合适。”郑绥神色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沉吟半晌,方说道:“你让刘媪重新安排一下,把人挪去宁澜馆,那边的地炕也烧起来,”

宁澜馆,位于东厢后面,青瓦朱檐,装饰华美,快及得上这正房的规格了,有十来间屋子,可单独成院,依格局原是为家中未成年的小郎君所预备,只是今日这位小郎君住进来,将来,自家娘子所生的小郎君,又安排去哪里。

辛夷惊讶得圆睁着眼,极不赞同,劝道:“夫人,如果不满意东北角院,先暂时安排在西边的耳室……”

郑绥打断了她的话,喊了声辛夷,“府里的馆阁楼宇那么多,不差这一点,”

“唯,”见郑绥脸色微沉,辛夷忙地应一声,“婢子这就去告诉阿媪。”

郑绥并没有立即让辛夷离开,又吩咐道:“上次御赐的轻容,我记得剩有一些,就赏她十匹,小郎君的洗三宴,徐州府的捐济会以及我的生辰宴,放在一起举办,下午派人去请高郡君和陈县君过来一趟,顺道让阿庾和阿江都过来。”

桓裕既然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她的生辰宴必定要举办。

只是昨晚,她睡得早,今早他走的时候,她还迷糊着,没来得及多问。

在辛夷将将要出门时,郑绥又想起一事,“此外,派人去李家送个信,赏他们家百两黄金。”

——*——*——

冰天雪地,寒风怒号。

相较于冷凛的天气,南院的外书房,却呈现一片火热,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徐州府下辖青徐扬兖四郡三十县,因着雪灾,今岁各地官吏的年终述职,全部提前了半个月。

自桓裕从前线南梁郡回徐州后,将军府门前,连着数日,人流不绝,外书房已有三夜灯火不曾熄过。

知也斋内,桓裕一见郎中令夏侯宣进来,便打住了和长史谭元及幕僚的谈话,急问道:“还缺口多少?”

“已经全部凑齐了。”夏侯宣说完,双手递上账册,进屋时连鞋子都没来得及脱。

桓裕忙地接过,打开卷册一看,翻了几下,忽然眉头略蹙,“我说过,夫人的那一份,不放进去,谁加进去的?”

抬头,扫向夏侯宣的目光,严厉中犹带着质问。

夏侯宣浑身一僵,忙不迭地回道:“最后差两千石粮,一千匹布,温翁的意见,刚好夫人那边有,算是夫人的一份心意,所以……所以就先放进来了。”说到后面,见将军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声音,越低了下去。

好歹硬着头皮说完,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次将军突然说,要准备两万石粮,一万五千匹布,以应对境内雪灾和军中所需。

各郡各县接到通知,都有些措手不及。

近几年,年景不是很好,郡县内并没有多少余粮,最后,算上各级官吏以及大户的捐献,还差些零头。

他原没打算加进去,只是温翁的话很明确,他不好反驳。

“给我扣除掉,”桓裕把账册往身前的案几上一撂,“你是个老办事的人,以后别让我再强调了,至于温翁有什么意见,让他老人家直接来找我说。”

“唯。”大约屋子内的炭火太旺,夏侯宣只觉得额头渗出了一层热汗,他任郎中令以来,头一回遭训斥,而且除了长史谭元外,将军府内的东西阁祭酒、文学侍从等数位幕僚皆在,脸上多少有些无光。

心中顿时把温翁给埋怨了一番。

温翁是夫人的人,自是没事,他们这些小鬼,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又听桓裕说道:“剩下的差额,明日夫人在府里举办了一个捐济会,可以从中抽取补齐,另外,即刻传令下去,各地呈报上来的数目,让他们十五日前,务必把实物准备到位,我会让桓锋派人下去检查,督促救灾事宜。”

夏侯宣应了一声,忙地出了屋子。

待门掩上后,谭元开了口,“将军,这次若真清点实物,上上下下怕是都得脱一层皮。”

毕竟,两万石粮,一万五千匹布,差不多是往年各郡各县交上来赋税的三分之一了,这还是十五税一的赋税制。

“你放宽心,还伤不了他们的元气。”桓裕淡淡道,又扫了眼谭元及其余四人,目光落在左边一位较为年青的文士身上,“这事上,你们可以问问阿衡。”

6衡,字平之,出身吴郡大族6氏。

6衡翻着账册,挑眉望向桓裕,“郑夫人能一口气拿出二千石粮食、一千匹布,其余人等,拿出来的实物,不过是其年俸禄的一半,的确不足一提。”

“你别乱比,要是明儿的捐济会凑不齐,余下的差额,全由你补上。”桓裕横了他一眼。

6衡不满地叫嚷了一声,“将军,我来徐州,可是净身出门,两袖空空。”

“我不管这些,你自己想办法。”

6衡重重地哼一声,瞧着桓裕的脸色不太好,倒没再反驳,心里多少记起谭叔一的警告:凡事不要攀扯到夫人头上,要不肯定得遭殃。

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他不过随口提一句,一句话,就惹上粮布的官司。

只能祈祷明儿的捐济会,那些官眷能大方些。

片刻间,想通透,瞧着八风不动的将军,原来也有软肋。

脸上顿时显露一片喜色。

桓裕见了,并不在意,这个6衡,年少成名,名满吴郡,前两年,征辟来将军府做文学,沈志都没料到,他真来了,后来,现他颇有些才干和见地,才调到身边做文学侍从,其人一向喜怒哀乐不拘,也是个放诞不羁之辈。

桓裕看重他的才干,倒不在意这些细节。

“你们应该看了邸报,东北边的伪夏已经生了民变,我不希望徐州府内,因为这场天灾而致**,我要徐州府,至少保五年安宁。”

“将军的谋划,远不止如此吧。”

谭元未来得及开口,6衡便已抢先出了声,明明讨论的话题,极为正经,桓裕的脸色,格外凝重与严肃,但6衡似没有受到影响一般,依旧我行我素,随意地踞坐在榻席上,手支着下巴,眼睛在每个人的身上转了圈。

“你想到了什么?”桓裕不意外,6衡能猜到。

“将军打算何时对外用兵,某随时听候。”

这话一落,谭元与剩下三人,有些猝不及防,脸上皆闪过一丝惊愕,转瞬即逝。

桓裕看了众人一眼,对谭元多少有些失望,不说比不上沈志的眼光,到底少了那份十几年所形成的默契,这是需要时间磨合的,“不错。”

说完,微微一顿,伸手指了指北边,“我打算五年内,灭掉北边的伪夏。”

十年养精蓄锐,又三年细心筹划,他不愿再拖下去。

能让桓燕多活十年,已是他的极限。

除了聪明如6衡,心中明白,这个话题,足够谭元及众位幕僚,要花一些时间去想清楚并接受。

因此,桓裕扔下这句话,没有再多作说明,现下提出来,只不过是让他身边的人,心中有个数,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

明日是郑绥的生辰,他早早地就回了正仪院。

“今日你倒是早。”

郑绥见他进来,正要起身,却让刚进门的桓裕给喝止了,“你坐着别动。”脱去身上的大氅扔给旁边的小僮,上前握了握郑绥的手。

“事情完了,就先过来了。”桓裕说着,接过终南递上来的一杯热饮。

“这么说,粮食与布帛都凑够了?”

“够不够,就看你们明日的那场捐济会,你们手头上松放一二,大约也够了。”

“我单独给了你那么多,还不够松放,有的都给了,再多我也没有了。”

桓裕喝两口热饮,递还给旁边的终南。

原来觉得这热饮太甜,只是郑绥爱喝这种蔗糖浆,他随着喝了一阵子也渐渐习惯了。

这会子瞧着郑绥的嘴角嘟得高高的,不由遣了屋子里服侍的婢女,伸手把她揽入怀里,摸了摸她红润的脸颊,“你自是大方,从没见你这么大手大脚的。”一说起这个,桓裕又是欢喜,又是生气。

“你那些粮食和布帛,我没有让入账,你先留着,让人给你收起来。”

一听这话,郑绥倒有些意外,轻啊了一声,掰开桓裕的手,问了句:“为什么?”

“熙熙,是你要拿出来的,还是温翁要你拿出来的?”

“是我的意思,阿翁也赞同。”

他就知道,那只老狐狸,压根就猜到,他不会收下,不过是在试探,要不然,早在郑绥提出来时,那只老狐狸看得透彻,肯定会阻止郑绥。

他更不愿意,与郑绥之间的夫妻同心,有朝一日,需要靠这些虚礼来检验与应付。

世上多少无事,皆是有心生出来的。

不能让温翁再待下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郑绥瞧着桓裕不说话,不由问道。

“没什么。”桓裕握着郑绥的手指头,“熙熙,温翁年纪太大了,早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你身边的齐兴和安常等几人,又是能办事的,他老人家,是不是可以考虑,让他去睢宁,享享儿孙福?”

说完,怕郑绥多心,又忙地说一句,“我打算过了年,让他孙子,升任睢阳县令,你觉得怎样?”

近在咫尺,桓裕脸上表情,郑绥看得清楚,还有那份小心翼翼的神情,头垂靠在桓裕肩头,轻声说道:“你放心,我已经给五兄去信了,来年天气暖和起来,会让阿翁回临汝。”

这些天来,她听郑继偶尔提过,温翁和桓裕之间,常有龃龉。(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聪明人

郑绥拿到捐济会上的捐献明细时,吓了一大跳。八一?中文网? ? ???.?8㈠1㈠Z㈧?.㈧COM

“这没算错?”

郑绥扬了扬手上的卷册,这份明细由郎中令夏侯宣的妻子陈氏刚递交给她,“我是说数目计算准确无误。”

“是的,这份卷册是我和阿江一起登记,请了两位计椽帮忙统计过,最后,我又核了一遍。”

计椽,主要负责统计郡县内赋税收支。

能担任计椽一职,皆是精通算术之人。

郑绥的目光,重新回落到卷册上的那笔总数上,犹不敢置信。

万石粮,万匹布。

桓裕昨晚还说,只要能募捐到两千石粮、一千匹布,就凑够数目了。

眼下,不仅凑够数,且远远不止。

郑绥接着往下看时,脸上的诧异越地明显。

这个捐济会,算是让她大开眼界,少则百石粮,或百匹布,多的甚至有千石粮,她如果没有记错,将军府的郎中令,一年俸禄,不过千石。

坐在她旁边的高氏,适时的给她解惑,“这些官吏家眷如果来自世家,大多数人都有丰厚的陪嫁,如果出身寒门,大部分人都特别喜欢积存财物,有些人,私下里,还去做了商贾的行当。”

听了这话,郑绥不由抬头望了高氏一眼,“你真敢说出来,不怕我断了你们的财路。”

“我也是信得过夫人,所以和夫人说这些。”

高氏见郑绥脸上并无恼意,何况这些日子接触以来,她也了解郑绥并非拘泥的人,“再说了,大丈夫异地为官,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从京城到徐州府,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就算他自己清白,也难保后院家眷,没有收受好处的。”

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官场的贿赂,自古而今,一直存在,但郑绥没料到,有这么严重,高氏能这般堂而皇之地付诸于口,想必这种情况,是眼下南地官场上的常态,此刻,她心头的震惊,比初看到卷册上的那个数目,还要大上数倍。

待高氏和陈氏离开后,郑绥拿着卷册交给辛夷,还笑道:“郎君上上下下折腾一番,竟不及搞两场这样的捐济会。”

徐州府上下分派任务,都未完全收集两万石粮,一万五千匹布。

仅仅一场捐济会,就凑集了一万多石粮和一万多匹布。

“娘子说笑了。”

辛夷收好卷册,扶着郑绥进套间的胡椅上坐下,“夫人这次太过破费了,那两匣子琉璃饰,又有两对月白石耳坠,可都是稀有货,在外面,想买也买不到了,尤其是月白石耳坠,前两日,婢子听庾县君说,建康的市面上,已找不到踪迹了。”

说到这,辛夷又不禁念叨,之前说过郑绥的话,“那两对月白石耳坠,是将军送给夫人的,要是将军问起来,夫人可要想好怎么说。”

“好了,别再提了。”

郑绥瞪了辛夷一眼,这话自她决定拿出那两对耳坠,辛夷说了不下十余遍,“不过是些外物,只是稀罕些罢了,要真因为这份稀罕,受了束缚,倒宁可不要了。”

嘴上这么说,但她仍旧有些不自在,刚开始说得冠冕堂皇,后来,又不好反悔,于是偷偷取走了一副与五嫂送的玉兰花耳坠相似的月白石坠子,把五嫂送的那对放了进去,放到捐济会上,由来参加生辰会的官吏家眷挑选。

最后,谁捐的粮和布较多,便由谁得了去。

但为了照顾众人的颜面,竟价的场合,当然不用女眷参与,因最后去登记的,都是婢女仆妇,除了这本卷册上记录在案,旁人是不清楚谁得了去。

外祖母曾告诫她,不要受外物所羁。

故而,从小到大,她对金玉饰等各类漂亮的物什,都看得很轻,哪怕价值千金万金,在她眼中,也是个物什而已。

能用则用,能为她喜欢才好,如不能用,不能得她喜欢,便是贱物一件。

那两对月白石耳坠,不在于它市值千金,甚至有价无市,而在于,它是桓裕送给她的,抛去堵气的成分外,她到底还是想留一副下来。

这是她嫁入桓家,桓裕提前送给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她想留一份下来,当是做纪念。

今日的宴会,来得人极多,坐无虚席,极为热闹,后院的女眷散得早,郑绥又怀着孕,招待事宜,都是由高氏陈氏以及庾氏江氏出面帮忙。

饶是如此,这会子,漏壶已指向戌时了。

前院怕是散得更晚,今晚桓裕不一定能来正仪堂。

于是郑绥让辛夷去一趟前院送卷册,顺便汇报一下捐济会的事,又喊了晨风进来,“你去东院传个话,明日上午,让阿翁过来一趟吧。”

晨风没多问,直接应声去了。

辛夷送完卷册回来时,郑绥已经洗漱,坐上床榻,将要安歇了。

“果然,将军看到卷册上的数目,比夫人更吃惊,又直叹温翁出了个好主意。”

郑绥听了辛夷的回话,不由淡淡一笑,却又带着一丝无奈。

这个主意,最开始是温翁提出来的,结果怕是也在他老人家的预料之内,到底在郑家做了几十年的幕僚,又经了曾祖父、祖父、大伯,以及大兄等几代人,看事情的眼光,又岂是旁人可比。

这大约是桓裕不愿意让他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想了想,临睡前,郑绥又吩咐了一句,“让继郎明日上午也来一趟。”

好在,她渐渐明白过来,温翁为什么要留在徐州。

第二日上午,温翁和郑继过来后,郑绥直接捧出了一个木匣子,这个木匣子,是当初郑继过来徐州府后,交给她的。

她犹记得,继郎一张犹嫌稚嫩的脸上,透着几分沉稳,“这个匣子,先交由阿姐保管,他日阿姐生下小郎,这匣子算是五郎身为阿舅,送给外甥的一份礼物。”

木匣子里放着七块令牌,能调动郑家三分之一的部曲。

郑家在临汝部曲,一共分为三部十九校。

温翁当时来徐州,便是因为这七块令牌。

这会子,见她拿出这个木匣子,继郎尚不明白,但温翁面上已露出了然的神情。

聪明人,往往一点即透,无须多言。(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二章 正旦日新

温翁摩挲着手中的乌木匣子,良久,望着郑绥,问道:“十娘也希望老身离开?”

“阿翁,您在郑家德高望重,又年过花甲,当初阿兄要派你老人家过来时,我就不愿意,后来想想,无论阿兄,还是您,更多不放心的是这个匣子里的令牌,其实一开始,你们就没必要这么做的。? ?八?一中文 ???.?8㈧”

“十娘……”

“我知道阿兄是心疼我,不忍让我受委屈。”

郑绥眼眶微湿,似有液体流出,忙地转过头,移开眼,好一会儿,嗓音低哑道:“但一个李雪娘,又哪值得你们如此,当作大敌一般对待,说到底,不过是一名妾室,那时,你们实在不该瞒着我。”

“十娘能够这般想,老身心中甚为欣慰,你是郑家女,出自大家,幼承庭训,无须去在意一个山野村姑。”

郑绥没有接话,直言道:“我已经给阿兄去信,明年开春后,送您回临汝,此外,前些日子,郎君已经和我提过,年后,阿展将升任睢阳县令一职。”

阿展,指的是温翁长孙温展。

“十娘代我多谢将军了。”温翁神色淡淡的,长孙阿展一直想出仕,对于他的仕途,温翁从来不担心,郡守或许有些困难,但一县之长,不过囊中之物。

真真让他担心的,是郑绥。

“老身有一句话,希望十娘能够谨记:夫妇之间,除了情,还有义,除了恩爱,还有敬爱,年华盛时,自然是恩爱重于敬爱,年岁渐大,恩情渐薄,唯数十年相守,赖以敬义,方能长远。”

郑绥脸色微变,稳了心神后,摇了下头,“阿翁放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自有我的道理。”

这些话,大嫂李氏和她说过,前人也曾留下留下诗句: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只是她不愿意去想将来,更不愿意为那不可测的将来忧心,影响现在的生活,她一直想的是,和桓裕好好过眼前的日子,过以后的日子。

过往的,她已无法改变。

以后的,她愿尽己所能。

至少,桓裕也抱着这样心思,那么,情况还没有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是吗?

温翁瞧着郑绥恬淡柔和的侧脸,嘴角微微上扬,只觉得格外刺眼,仿佛一夜之间,十娘已然长大,已不是那个父兄跟前,那个天真烂漫,肆无忌惮的小娇娘了。

——*——*——

桃符苇索新,鬼邪不入门。

椒柏屠苏酒,一岁一平安。

临近新年,家家户户画桃符,悬苇索,合府团聚除旧岁,迎新春。

旧年的守岁,郑绥撑不住先睡了过去。

次日正旦,卯初时刻醒来,庭院前面,已经开始烧竹子、燃香草,即为爆竹、燃草,以震慑恶鬼邪妖。

郑绥先洗漱更衣,然后换上庄重的玄端礼服去奉像堂祭祀先祖。

这一次的祭祀,比冬至日要正式且隆重许多倍,在徐州的桓家人,都团聚在将军府,昨晚一起守岁,今早一道祭祖。

郑绥换好衣裳,吩咐婢女阿爰,“你去一趟宁澜馆,把阿不带上。”

阿不,是李雪生的孩子,因不满周岁,没有序齿和取大名,之前桓裕给取的小名,名唤‘不期’,郑绥觉得不中听,遂改叫阿不。

《诗经》有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韦华),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不,意指花蒂,整句喻指兄弟情深。

她既已容下了这个孩子,自是希望以后,这孩子与她所生的孩子,兄弟情义深厚。

郑绥身边的几个婢女,听了她的吩咐,只是微微一愣,很快,阿爰应了声唯出门去了,倒是从净室出来的桓裕,吃了一惊,忙道:“他还太小,今年祭祖先免了,过几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阿不的个头近来长了不少,前日已经会笑,会啊啊叫了,今日阖府祭祖,一年一度的日子,让他一起去,外面有乳母,进去我抱他一会儿,没什么事的。”

“不行,”

桓裕直接不同意,“熙熙,你现在自己都要人搀扶,哪还能抱着他行跪拜礼,等他大了,能自己行礼了,再参与祭祀。”

“郎君,八郎君家的孺子,比他大八个月,和他同年,你当是他们兄弟俩一道做个伴。”孺子,是八郎君桓锋和庾氏的小儿子,去年四月出生,小名孺子。

“熙熙,阿不有乳母和傅姆照料,其实,你不用费太多心思。”

“他总是你儿子,将来也得唤我一声母亲,你让我怎么做?外面人都看着呢。”郑绥说这话时,垂下头,坐到梳妆台头的胡椅上,自她怀孕以来,屋子里的摆设家具,已6续全换成了高脚。

桓裕一见她情绪上来,知她主意已定,况且,新年第一天,一大早的,也不好与她争执,虽说多数时候,郑绥很容易哄,但固执起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于是退一步,“行,让他去,不过进了奉仪堂,让桓覃的媳妇抱他行礼,好不好?”

郑绥没吱声。

桓裕心头倒生出几分后悔与愧疚来,上前握住她的手,微微躬下身,“熙熙,我们不计较这些了,今日是元日,我们先去奉仪堂祭祖,然后回维德轩饮椒柏酒和桃汤,吃胶牙饧与鸡子,再尝五辛盘,正午时分,府里举办元会,怕是巳时初刻,就会有人上门。”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懊恼不已,一急起来,却把正事给忘记了,竟不分日子,不分场合起来,忙嗯了一声,起了身,准备出门。

只是桓裕揽着她的腰,没有动,郑绥抬头望去时,但见桓裕一双眸子,黑漆幽深,似藏了许多事,看不清明,她忙地撇开眼,片刻,耳边传来桓裕的轻叹声,含着三分无奈,“原是想等她走了,再和你说的。”

手指挠过鬓角的丝时,犹留下一串温热,“熙熙,我已经派人去李家传信,让他们元宵过后,把她接回去,衙门里的纳妾文书,年前已经销档了。”

郑绥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尔后,柔和起来,紧紧回抱住桓裕,头仰靠在他的肩头。

红色帷幔轻扬,节奏悠慢欢和。(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三章 预谋

正旦之后,是人胜日,很快过了元宵。?八一中文??网? ≤.

墙上挂着的那幅《九九消寒图》,已经描完了七朵梅花,郑绥听庾氏说,城外泗水,冰河已开,岸上杨柳,满垂绿丝绦。

大地春回,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这一季寒冬,总算是熬了过去。

因徐州府上下全力救灾,境内四郡三十县,报上来雪灾中死去的人数,仅一百余人,相较于各地邸报上,一县一郡,动则成百上千,数字触目惊心,更有义阳郡和淮川郡生民变,攻占府衙,哄抢大户。

死伤无数,渐有漫延至其他郡县的趋势。

朝廷急命袁纲镇压义阳,桓裕出兵淮川。

桓裕调了两千人给桓舒,又给他指派了两名幕僚,“你年纪也不小了,这趟出门,给我挣个将军的名头回来。”

舒郎年已二十有二。

桓裕虽没有亲自过去,但自正旦那日后,郑绥再没见到他人影。

“李家来人了,来的是李家大嫂。”

郑绥刚描了一笔《消寒图》上的梅花瓣,回头看了眼说话的晨风,把手上的紫毫笔递给旁边的百草,“派人带去清音堂。”

“后门的仆妇,已经把人领过去了,说来好笑,听来回禀的仆妇说起,那位仇娘子还想着能进来拜会一下娘子,”晨风说到这一顿,又忙笑回道:“对了,李家来的大嫂姓仇,所以叫她仇娘子。”

“你去请阿媪出面招待她,我不见了。”

郑绥走到窗户边,今日天气好,午后的阳光极暖和,便坐在窗户口的胡椅上,院子里,除了常绿的槐杨,剩下桐树和榆树,干枯的树枝,历了一秋冬,似重新焕了生机,枝头吐新绿,紧随春天的脚步。

一见郑绥这样,晨风应了声唯,将要退出去时,又听郑绥说,“那边的事情,你和刘媪看着处理,不用再来回禀了。”

“唯。”晨风应了一声,出了门。

郑绥瞧着辛夷似有事要回禀,不由问道:“还没有郎君的消息?”

“没有,婢子听谭长史说,已派人去送信了,如果将军是在返回的路上,或许能早些回来,如果不是,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天时间。”

来回十天?

郑绥心中顿时惊涛拍浪,桓裕去的绝不可能是历城,一定是历城以北,而伪夏的都城是在广阳,中间隔着大燕的管辖区域,他这趟出门,只带了桓锦、6衡以及十几个护卫,想到这,郑绥的身上直冒冷汗。

他胆子也太大了。

“夫人。”辛夷瞧着郑绥脸色不对,忙喊了一声。

“我没事。”郑绥回过神来,直接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两手扶着窗台,指尖白,带着微颤。

不会有事的,他不是草率之人。

肯定早已周密计划过。

“夫人,谭长史又派人过来询问,要不要让马侍郎先宣旨,夫人先代将军接旨。”

“他有没有打听清楚,这次京中来使,是来做什么的?”郑绥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前两日,徐州突然来了一行京里的使者,为是刚上任不久的黄门侍郎马涛,说是奉宫中太后、皇帝之命来宣赏。

“谭长史问过,他们只说奉命过来宣赏,并说如果将军公务缠身不在徐州,夫人接旨也是一样。”

辛夷看了眼郑绥,凑近身轻道:“谭长史还说,跟着马侍郎一道过来的两名宦者,他曾在宫里见过,是太后宫中的近身侍者,一行人中做主的也是那两人,偏偏那两人,口风极紧,探不出什么来。”

一听这话,郑绥皱了下眉头,她实在想不到,为什么这个时候京里会派马涛过来宣赏,毕竟,舒郎在淮川平乱尚未结束,无功可赏。

难道是为了褒奖去冬的赈灾?

郑绥摇了摇头,又觉得不是,若是褒奖,且不说,马涛绝不会闭口不提,一般的诏书,经中书省草拟,尚书台审议,如此一来,在马涛一行人未到徐州时,消息已先一步传到徐州了。

这一次,他们事前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太过突然了。

“谭长史是什么意见?”郑绥侧头问向辛夷。

“谭长史觉得赏赐的旨意夫人代接也是一样的,眼下他们留在徐州,多有不便,宣了旨,早些打他们离开。”

郑绥沉吟良久,“等郎君回来再说,你和谭长史说一声,诏书未经中书省和尚书台,必是无关紧要,不用去太过在意。”想了想,又叮嘱道:“让桓覃紧盯着驿馆,现动静,及时来回报,另外,郎君的行踪不许有任何泄漏。”

“唯。”辛夷应了一声,瞧着郑绥没有旁的吩咐,先去外院传话。

——*——*——

仇氏见过刘媪后,回到清音堂。

这一趟过来,她早已得了夫君李环的嘱咐,但来了将军府之后,才现,李雪根本不知道将要大归的事,更是不愿意大归。

昨日,她劝的狠了,反而让李雪给数落了一顿。

这不禁令她怀疑,是不是夫君会错了意。

直到刚才,刘媪递给她一份放妾书,以及衙门的销档文书,她不识字,不过夫君为县里胥吏时,她见过不少这样的文书。

因此,她才相信。

进了院子,一抬头,正瞧见坐下廊下的李雪,因刚生孩子不久,没有完全瘦下来,身子比从前丰满许多,连个头似乎也比上次见她时,长高了一些。

轻风拂过,丝微扬,脸上有红似白,颜色极好。

她嫁入李家那会,李雪刚会扶床走路。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自阿家(婆婆)去逝后,她几乎把小姑李雪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带大,曾想过,为她寻一门合适的婚事,方不负阿家临终所托,没料到,因她颜色好,又跟着她兄弟识了几个字,竟把心气养大了。

“阿嫂回来了。”

廊下的李雪喊了一声,仇氏回过神来,走近前,瞧着李雪榻席前的针线篓子以及小孩子的衣服式样,眼神微微一暗,“你在做衣裳。”

“是呀,给‘阿不’做的。”

李雪起身伸手要扶着仇氏坐下,望向仇氏的目光,带着几分期盼,“阿嫂可见到‘阿不’了,是不是很像郎君?”

对上李雪的笑脸弯眉,仇氏更多是心疼,没有坐下,而是拉着李雪进了里面的屋子,遣退婢仆,关上门,尔后在一方榻席上坐下,“阿妹,我没有见到郑夫人,更没有见到‘阿不’那孩子。”

话音一落,李雪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是……是吗?”

尔后,强作笑颜,“也对,夫人不轻易见外客,郎君曾吩咐过,要夫人静心养胎,闲杂事等交给仆妇,不要去打挠夫人。”

仇氏实在不想多说,把那封放妾书及销档文书往李雪跟前一扔,“你识字,你自己看看。”

李雪的目光触及文书上的字时,脸色陡然苍白起来,伸手拿起打开后,只片刻,嚷道:“这不可能。”

吱拉一声响,在仇氏的惊恐声中,撕成了两半。

“你疯了。”

“阿嫂,这不可能,不可能的,郎君不会这样对我,我后来,后来再也没有去过正仪院了,我听话,没有过去了……”

纸笺已然撕成碎片。

仇氏抢救不及,只得忙把那卷销档的文书收了起来,只是瞧着李雪惨然的模样,心有不忍,“阿棠,你还年轻,听阿嫂一句劝,跟阿嫂回李家,有百两黄金,有你阿兄在,我们替你再寻一个如意郎君,这一回做正头夫妻,好不好?”

“刘媪已经说过了,院子里人和物什,你想带着的,都可以带走,今日收拾一下,我们明日就走。”

“我不走,我不走。”李雪推开仇氏的手,“要走,阿嫂自己走,我不走,有郎君,还有‘阿不’,‘阿不’是我给郎君生的孩子,他在这,我哪都不去。”

她承认,最开始,她是想提升门户,甘愿为妾。

只是后来,却是因为桓裕,她见过的男子,鲜少有比得过桓裕的。

如意郎君,岂是那么好找的?

“阿棠,自从孩子生下来,你见过那孩子吗?”

仇氏眼里全是辛酸,上前摸了摸李雪的肩头,“你好好清醒一下,‘阿不’是将军和郑夫人的孩子,不过是借了你的肚子,当初的纳妾文书在衙门内销了档,这么一来,你留在将军府内,也没有名份。”

“听阿嫂一句,我们回李家,桓将军许诺过了你大兄,你大归后,会把你大兄从交趾郡调回来,你一向聪慧,该知道如何选择的。”

一听这话,李雪已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恢复了理智,“阿嫂的目光,太过浅薄了。”

接下来,出乎仇氏意外,笑了起来,声音有点低,透着几分慧黠,“名分会有的,我是‘阿不’的生母,不但会有名分,只要‘阿不’有出息,以后,太夫人的名分都会有。”

这样的小姑,是她熟悉的,自小到大,每每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别人就得遭殃了。

只是而今,目光中含着几分坚定,坚定得让仇氏感到害怕。

“你别胡言乱语,”

仇氏抓信李雪的手臂,“以后的事,我想不到,但现在你大兄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了,当是阿嫂求求你了。”

说着要给李雪跪下,李雪忙地避开。(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四章 推恩

封赏,赈灾的封赏,一纸诰命的封赏。?八?一中文?网 ? ㈠?.

难怪,从宫中出的中旨,不曾经过中书省和尚书台。

这份诏命,如若经中书省与尚书台,哪能得出来,又哪能到达徐州。

青案未撤,香炉袅袅,传旨的仪仗盛大而煊赫。

将军府接旨的人,先诧异,尔后了然,如同恍然大悟一般。

郑绥听了宣诏的内容,脑袋有片刻的混乱,明明李雪要大归,怎么突然得封了一个正五品的县君诰命。

推恩荣于内室,惠及眷属……

这份恩荣,可真够大。

本朝以降,妾室能得封诰命,多半是依靠儿子出息,以功博封,且例案少之又少,从未闻过,生个儿子的妾室,能封诰命。

哪怕宫中的庾太妃,只要殷太后健在,她永远只能是淑明皇太妃,成不了皇太后。

唯有一种可能……

郑绥跪在蒲团上,手指紧紧扣着地面,抬头朝第一排的人望去,正对上桓裕转过来的目光,冷寒幽深,深不见底,不知是隔得远,还是别的缘故,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有些后悔,出来接这个旨。

更后悔,没早些把这群人赶离徐州。

只是这些,都比不上此刻,心头上涌的那股恼恨,腾腾上升的怒意,冲昏了头脑,尤其看到那张脸时,仅存的理智,似断了线一般。

漂浮摇荡,没了束缚。

她从来都是肆意惯了,何曾憋屈过自己。

“桓裕,你浑蛋。”

举手扬起一块鹅卵石,直朝桓裕的面门砸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伴随着扑嗵两声响,周遭的人都惊住了,瞠圆了眼,呆张着嘴,有的迅低垂下头,有的没憋住,笑出了声……

马涛一行人,惊得大张着嘴,能吞下一枚鸡蛋,忘记了喊众人起身。

跟在郑绥身边的刘媪,阻止未及,恨不得立即昏死过去,忙地抓住郑绥继续抠石头的手,轻喊了声娘子。

那块石头直击桓裕的面门,他未曾闪躲,砸落在了额头上。

但见他倏地起身,向郑绥走去,然而,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用手捂住额头,望向刘媪命令道:“你扶夫人回去。”

声音清冷,压着怒火。

郑绥紧抿着嘴,“桓叔齐,你要是敢接这个旨,我们就不用过了。”

“大胆。”

这声喝斥,出自跟着黄门侍郎马涛一起来徐州的宦者,左边的话音刚落,右边那位突然笑出了声,嗓音很尖,“听传言,郑家女好妒,果真如此。”

“闭嘴,”刘媪急得忙出声维护,“还请中官慎言。”

郑绥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斜乜着眼望向那两人,突然提声道:“什么中官,一介阉竖而已,胡乱之言,世人若信之,亦不过阉竖之流。”

阉竖,是时下对宫中宦者的篾称。

两位宦者,在殷太后做皇后时,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算是殷太后跟前的红人,这次过来,也是奉了太后之命,他们自认为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殷太后,所以一听这话,刹那间齐齐黑了脸。

话说自从他们随殷太后水涨船高,权领内宫后,哪怕外臣,也无人这么当面直呼他们。

正要理论一番,找回场子时。

只见郑绥已是不屑地移开眼,扔下这句话,就着刘媪的手起身,风一阵似的离开。

这一离开,场上气氛,几乎肉眼可察地冷冻下来,比去冬的冰天雪地,还要严寒。

桓裕脸上的怒气,全然没了遮拦,额头上层层鲜血渗出,很快沾染了半张脸,如同来自地狱的罗刹,走近马涛时,马涛吓得止不住地后退两步,忽啦一下,桓裕伸手夺过马涛手中的诏书,抬腿就踹了马涛一脚。

马涛猝不及防,只听到咔嚓一声响,极其清脆,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眼睁睁看着马涛遭受膝盖脱臼的痛苦,左右两边的宦者,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惹了这位血面罗刹,右边那位忙地出了声,尖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将军,太后与陛下,极为看重将军,不然,也不会特意颁诏,恭贺将军喜得贵子。”

“仆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将军原谅一二,不与计较。”

“的确,不该和你们计较,”

桓裕停住了脚步,望着两位宦者,突然咧嘴一笑。

额上砸出的伤口直冒鲜血,他没有再用手捂住,脸上的血更没有拭去,故而,这一笑,显得格外狰狞,“还是夫人说得对,你们不过胡乱之言,如果我和你们认真计较,岂不是,与你们这些阉竖同流合污了。”

这下,两位宦者再也笑不出来了。

将军府内垂着头的众人,不由心中暗自嘀咕:果真是夫妻,骂人的话,都一样。

这回,是左边的那位宦者开了口,神情中犹带着几分倨傲,“将军,我们奉的是太后……”

“你们自己说的,就是你们自己的意思。”桓裕打断他们的话,冷笑一声,“方才那句话,依照太后的出身,能去诋毁他人门户名声。”

目光迅在俩人身上扫过,微眯了下眼,寒芒尽掩,“某受先帝遗命辅政,不会坐视你们败坏太后名声。”说完,又冷声喊道:“老十,把这两位拖下去杖毙了,剩下的人,全给我捆起来,先扔到南院的角落里关着。”

桓覃忙地答应一声,很快就招了外面守候的亲兵过来,这些亲兵吸取上次捆绑朱槿的教训,以迅雷之势,手脚极为麻利。

所有的辩解与申诉,都让一块木头给堵住了。

场子一下子清理完。

谭元脸上尽是担忧,“将军,到底是宫中的人……”

桓裕很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眼下不用操心这事,你们所有人跟我来外书房。”

“将军,商量事情之前,你赶紧把伤口包扎一下,真等血流尽了,酿成一粒小石子引的惨案,传出去,不仅你,连我们身为幕僚,也脸上无光呀。”

6衡这话,说到后面,明显带着几分嘲弄。

“很好笑。”桓裕瞪了眼6衡,伸手捂住额上的伤口,这会子,才觉得极痛,那丫头,方才是真气极了,了狠,下了大力。

旁边,6衡脸上的那份幸灾乐祸,实在太碍眼了,桓裕微微眯了下眼。

一见此,6衡心头打了个颤,他对桓裕再熟悉不过了。

“我记得,6家一直想你回建康任职,我想了下,我们京中不能没有自己人,你等会儿就收拾一下,立马给我滚回京都。”(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五个妇人

回了正仪院,郑绥气不过,把桓裕平日常用的维德轩,砸了稀巴烂。八一?中文网 =≤≤.≠8≤1≠Z≠≤.≈C≈O≈M

尤其挑着他喜欢的物什砸。

玛瑙珊瑚,瓷器玉石,乃至屏风案几,帷帘挂件等不一而具。

刘媪等人并不在意这些物件,只求郑绥别伤到自己,满地狼藉,她们在旁边瞧着,一直吊着一颗心,直到郑绥乏了,急忙上前扶她出来,回了尚明轩。

“娘子今日太过了,”

刘媪服侍郑绥盥洗手后,到底没忍住,“娘子要是真生将军的气,私下里,等回了正仪院,回了这敞明轩,再火也不迟,犯不着,大庭之上,当着那么多仆从幕僚的面,砸了将军,娘子有理都变成没理了。”

“照您这么说,弄成这样,他还有理了。”郑绥气呼呼地道,“要不是因为他,我至于这么大的火,丢这么大脸吗?”

这个时代,名能成人,亦能毁人。

士族子弟,重名声,犹重家声。

这是为什么,殷太后派过来的人,从宣旨的侍郎,到仪仗队的侍从,皆是寒门子弟,更有不入流的阉竖跟随。

士族子弟,根本不会参与其间。

这道宣赏的诏书一传开,几乎可以预见,马涛的前程从此断了。

正四品的黄门侍郎,共有六名,位置清要,一向由士族子弟担任,马涛以一介寒门子,能坐上这个位置,实非易事,必有一己之长,只是到底出身微寒,少了一份远识,要攀附,也该先认清形式。

眼下南地,皇权式微,政出多门。

哪里是他能掺和进来的,免不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至于郑家女好妒……

啪地一声响,郑绥拿着脂粉瓷瓶的手劲过大,精细的小瓷瓶从手中滑落,落到案几上,转悠间出叮当响,终南忙地伸手抓住,才没有掉落到木地板上。

郑绥浑不在意,依旧皱着眉头。

有关这个传闻,不外乎两点,一是九姑母嫁入富春满家,至今近三十余载,据说,满家姑父身边从无女侍,一是九娘郑芊,自归于桂阳王,夫妻伉俪情深,闻于南地,桂阳王萧章,更是身无二色。

九姑母就罢了,两家门户相差巨大,世人了然之外,更多是嘲讽。

唯有九娘郑芊,在那样尴尬的情况下,嫁入桂阳王府,萧八郎又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虐,偏偏与九娘恩爱情重,少不了会遭一些小人妒忌,而这些小人当中,又怎么会少了庾太妃。

当年庾太妃,不清不楚,入了九江王府为妾,萧八郎功不可没。

庾太妃为女儿时,亦是士族嫡女,郑绥记得,初来南地,在荆州的宴会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心气颇高之人,这样的人,一朝为妾,心中如何能平,眼下的局面是各方平衡,不然,庾太妃第一个不饶的便是桂阳王。

下一个要迁怒就是郑家。

“这一回,将军出尔反尔,老奴算是开了眼界,依照老奴的意思,趁着温翁没走,让他过来,和将军谈谈,或是让五郎君亲来一趟徐州,好好弄清楚情况,要不从此以后,老奴可不敢再相信他的话。”

明着说要遣走的人,暗地里却来了道诏命。

这算什么事?

也不怪,自家娘子如此生气,不顾体统。

郑绥回过神来,看着刘媪愤怒的样子,就猜到她误会了,喊了声阿媪,“不要让阿翁过来掺和了,这件事不是他。”虽然不想替桓裕辩解,但事实的确如此。

不是缘于相信,而是觉得,他若真想做,不该做得这么不成样子。

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没有经过中书省和尚书台的诏命,上不了正式的台面。

“娘子就这么肯定?”

郑绥颔了下,脸上愠色未减,“但总是他惹出来的。”

话音一落,瞧着晨风往屋子里来,后面跟着几个婢仆,手中都捧着几匹布,不由问道:“这是哪来的绢帛?”

“回娘子,是宫里赐的一百匹绫绢和一百匹锦缎。”

郑绥愣了一下,那会子宣旨,后面的内容她没仔细去听,即是随诏书所赐,她才不要,宫里能有什么好物什,“全给清音堂送去,什么破贱物,颜色和式样,还比不上家里织女织出来的云锦。”

“唯。”晨风应了一声,低头笑着吐了吐舌头。

刘媪瞪了她一眼,“赶紧去,别做怪了。”

几个婢仆出去后,郑绥记起一事,把晨风留下,淡淡道:“清音堂那位,既然要留在将军,就让她留,齐五前几日送来的十几个健壮仆妇,派十个人过去,守着清音堂,从今天开始,清音堂只许进,不许出。”

这一回,刘媪没有劝。

往日,郑绥就是太放任那位了,合该给点厉害。

——*——*——

“这就是你们给我查的结果?”

桓裕敲了敲几面,目光扫向跪坐在下的谭元和夏侯宣等四人。

谭元面色微沉,“乐安亭主与李娘子之前有过联系,腊月前后,和蔡家的袁县君两人,频繁出入宫中,据马涛说,写这份诏书的时候,她们俩都在皇太后和淑和皇太妃跟前。”

乐安亭主,是桓裕的前妻殷氏。

蔡家袁县君,指的是嫁入蔡家的袁三娘子袁婵。

“你们的意思,是这五个妇人,掀起了一场波浪,这不是笑话吗?”

“仆不这么认为,”

谭元一脸正色,起初他也不以为然,后来,还是6衡临走时,提醒了他,士族女郎,能透过父兄夫子,施加影响,“殷太后和乐安亭主,身后有昌陵侯殷将军,庾太妃,身后有陛下和寿春亭侯庾尚书,而袁县君,蔡家势微,但袁大将军的份量,将军心中有数吧。”

谭元顿了顿,特意抬头望了桓裕一眼,“将军,与其说是掀起了一场波浪,更准确地说,是有人要搅浑这潭池水。”

听了这话,桓裕微眯着眼,面容冷峻,他曾猜到这种可能,只是觉得,他们谁先动,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毕竟,眼下的朝局,是一个各方平衡的朝局。

但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与其相信,是五个妇人的无心之举,他更愿意相信,有其身旁父兄夫子的影子。

看来,已有人不满了,想借机打破这个平衡。

“叔一,你刚才说完袁大将军后,似还有未竟之言。”

谭元及屋子里的其余三人,齐齐垂下了头,没有谁接言。(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六章 剥茧

“将军就不想打破眼下的平衡?”

良久,谭元斟酌开了口,语气带着怀疑。八?一?中文网? ≥≠≈.≥8=1≤Z=≈.COM

桓裕神色一僵,眼中透着不可思议,盯着谭元及夏侯宣一众人,“怎么?你们以为是我?”

众人默然。

“连夫人都能相信不是我,这一回,你们倒枉自聪明了。”桓裕摇头,突然自嘲道:“我能干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然而,这世上,往往聪明人,喜欢多想,使简单变得不简单。

别说这些幕僚,远至两千里外,人在临汝的郑纬,同样疑心桓裕。

郑纬听了温柚的禀报,握着白玉柄麈尾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他们还真当我郑家人好欺负。”

“派人传信给四郎,让他抽空,近期回一趟临汝,此外,阿柚,你亲自去一趟建康,请十八叔拜访一下殷大将军和庾尚书。”

温柚未来得及回话,忽然听一旁的傅主薄冷静道:“郎君,或许这件事,不是桓将军做的。”

“是不是他做的,有什么要紧,横竖,都是因为他才牵出这出戏。”郑纬没好气道,手执麈尾,指尖白,堪与玉柄同色,“既然,在他们眼中,我郑家还有一点价值,不好好用一用,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他们这番心意。”

他郑纬的妹妹,可不是给人欺负的。

当初他对于这门亲事,本就不赞同,至于桓裕的那个妾室,他原不在意,但这几个月以来,郑纬的肠子都悔青了。

依照熙熙的性子,又不知该怎样伤心。

瞧着郑纬的脸色越来越沉,似更加坚定了决心,傅主薄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提醒,“郎君,急则有失,怒则无智,眼下的局势,郑家最好保持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不论今后形势如何变化,于郑家来说,退可守,进可攻。”

郑纬回过神来,敛了敛情绪,片刻间,泰山崩塌之怒,消匿于无形无影中,“傅叔,我很清醒。”

之前,他的确是这样考虑,但眼下看来,那些人,不会,更不允许郑家置身事外,他们会想办法,让郑家卷入其间,与其如此,他当是顺他们一回。

只听温柚出声道:“郎君,桓将军未必没有胜算,况且,他到底是十娘的夫君。”

“阿柚,如今在我眼里,萧八郎,都要比桓三郎,更靠谱一些。”郑纬摇了摇麈尾,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记起谢幼兰和他提过,九娘郑芊刚生下女儿,于是吩咐道:“让缙郎夫妇去一趟桂阳王府,给新出生的小娘子送贺礼。”

温柚应了声唯,又道:“郎君提起二郎,我倒想起,前阵子,文曲苑的四郎主那边传来些话,说二郎年纪不小了,也该释褐出仕,要是他老人家见郎君又让二郎跑腿,只怕得抱怨了。”

文曲苑的四郎主,就是四叔公。

郑纬一听这话,脸上透着不乐意,二郎郑缙一惯胆大心粗,他要是放了二郎出去,就得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这样,还不如跟在他身边,跑跑腿,更能让人放心。

他大约猜到缘故。

眼看着七郎郑继,年仅十五,已出仕为官,剩下的,可不开始眼红了,整日到四叔公跟前去嘀咕。

“不要去在意,”

郑纬瞧了眼温柚,又道:“下次再听到这话,直接和跟着四叔公的人好好说一说,让他们多劝劝四叔公,平常没事,可以去东山打猎赏景,在家听曲看美人,其余的事,就不要去劳他老人家费心了。”

傅主沉吟道:“某去说一声。”现在四郎主身边伺候的人,都是来临汝后,他安排过去的。

关于四郎主的荣养,他一向赞同,不问家事,安享天乐。

从来,天无二日,对他们来说,拿主意的人,掌舵的人,一个就足够了。

——*——*——

有得有失,端的看,得失间,如何取舍。

乐安亭侯,匆匆下嫁。

其夫婿是父亲殷洪手底的一名属下,出身寒微,先帝在九江起兵夺位时,出过力,立过功,又因他相貌出众,生得孔武有力,颇得殷洪几分青睐,后封了一个七品的讨寇将军,仍旧在殷洪帐下效力。

与殷氏成亲前,正巧他夫人,刚去世满一年。

蔡康出任泸州太守,袁婵随夫婿蔡康,远走巴蜀。

这些事,生在一个月以内。

郑绥瞧着手中的邸报,以及五兄郑纬的书信,心中一时百感汇集。

她与袁婵,有过倾心相交,有过风雨同舟,然而,此刻回忆起来,更多是袁婵的那份不可救药的疯狂与执念。

后来,她自己经历过了,才完全理解。

只是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袁婵会依旧耿耿于怀,甚至因她嫁给桓裕,对她怀恨在心。

建初寺内,桃花林下,初相识的场景。

燕雀湖畔,柳绿桃红,同赏烟雨朦胧……

过往,从眼前一一晃过。

只是她们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段豆蔻年华,那份女儿喜乐动情怀。

“这是怎么了,笺纸落了一地。”

桓裕一进敞明轩,瞧见郑绥坐在胡椅上,除了案几上,地上七七八八散落了一地的笺纸,是她平日最喜欢的桃花纸,他伸手要去捡起来,才微微躬下身,手未碰到笺纸,就听到郑绥急吼吼地道:“不许碰。”

桓裕诧异地抬起头来,郑绥匆匆从胡椅上下来,挺着个大肚子,也不用婢仆扶,急往他跟前来,好似慢了一步,笺纸会被他抢了去,桓裕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大跨步走过去,伸手扶住郑绥。

“你慢点,还这么横冲直撞,摔倒了怎么办?”

“谁让你进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我进自家院子,还要特意让人通报?”桓裕只觉得好笑,揉了下郑绥的脑袋,“我们家可没这样的规矩。”

“我说有就有,你先去那边榻上坐着。”郑绥说着,动着下巴,指向靠西窗的榻席。

瞧着郑绥抿着嘴,一副颐指气扬的神情,桓裕体谅她在孕中,不和计较,摸了摸鼻子,往西窗而去,“好,我不动你的物件。”

郑绥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喊了终南进来收拾。

之后,在榻席旁放了张胡椅,郑绥坐在胡椅上,望向跪坐在榻席上的桓裕,有几分居高临下,更是能把人看得一清二楚。

额际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好起来了,只是留有疤痕,凹进去一点,颜色稍显深些,但这丝毫无损于他俊美的容颜,面如美玉白晳,五官挺拔出众,笑起来时,目若明星,璀璨夺目,仿佛能吸引人一般,令人不自觉地想靠近。

郑绥不禁怀疑,她从前就是这样,被他吸引住,使目光驻足。

不仅她,只怕袁婵、殷氏……他惹的桃花债,都是让他这张俊美的面容和明亮的眸子给勾来的。

一念至此,郑绥只觉得心累,腰更酸痛得厉害。(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七章 生产

数,九尽春深。?? 八一中文 =≈≈.=8≈1≠Z≠=.≥C≥O≠M

春暮过后,时令进入立夏,天气渐将炎热。

看,人间四月。

芳菲已尽,庭中绿树成荫,子满枝头累累。

春华,夏长。

郑绥的产期大约是五月下旬,端阳之后,没多久,宋疾医和几位医婆都说,胎儿已经入盆,一应生产的人与物,早已备下,只是一等再等,眨眼间十几日过去了,除去下腹坠胀,腰酸腿痛外,没有其他要临产的迹象。

宋疾医每日早中晚三次请脉,医婆和稳婆住在正仪院西厢随时候命。

进入六月以后,天气已经酷热难当,郑绥又是个惧热了,况且屋子里不能用冰,这么一来,每日换上几身衣裳,都不能有片刻干爽。

“这孩子也是个能折腾娘亲的,到了该出来的时候,总躲着不肯出来。”桓裕瞧着郑绥最后这几个月,怀像实在太辛苦,人没胖,倒瘦了一圈,唯有一个肚子凸出来很大,故而,每日总少不了对着郑绥的肚子唠叨一番。

郑绥听了,自是不乐意,“老人常说,有福六月生,或许他是在挑一个好日子降生。”

这是小时候她听过的一句话,已不记得是谁说过。

“我们俩的孩子,无论哪个月出生,都是有福气……”一见郑绥瞪过来的横波目,桓裕忙堆笑改口,“好,听你的,有福六月生。”

今日已经六月初四,他心中也着实很急。

“我前日瞧了黄历,六月六就是个好日子。”郑绥抓住桓裕的手,朝他扬了扬下巴。

桓裕只轻笑一声,紧紧扶着郑绥,生怕有丁点闪失。

要不是宋疾医一再强调,每日多出来走走,散散步,有利于生产,他恨不得郑绥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静卧在床榻上才好。

此刻,新月朦胧,繁星点点,夜风吹来,驱走了一股炎炎暑气,相比于屋子里的闷热,庭院里凉爽舒适许多。

桓裕也愿意,陪她多走走。

忽然听郑绥问道:“让你想名字,你想了没有?”

“想了几个,要是小郎,单名可取‘广’、‘度’,若是女娘,可叫‘令姍’、‘令姜’”

“令姜,这个名字不错。”郑绥点了点头,‘令’有美好之意,‘姜’又与美同义,叫起来顺口,重叠双关,寓意美好。

“那是,姜与美同义,我特意查了古书的。”

郑绥望向桓裕的目光,不是很相信,她太清楚,桓裕多不喜欢碰书。

桓裕一眼瞧过去,明白她是不相信,正待辩解时,忽然见郑绥两眼微眯,眉头紧皱,兼之脸色白,小米牙紧咬着唇,似在忍受着痛苦,忙喊了声,“熙熙。”

“下面不舒服,我好像是要生了。”

听了这话,桓裕神情大变,“我们先进屋。”忙不迭地两手抱起郑绥,又对跟在身后的婢仆喊:“赶紧去把稳婆和医婆叫过来,把宋疾医也请进来。”说完,一阵风似的,抱着郑绥进屋去。

好在早有了准备,众人只片刻怔愣,很快回过神来,各自去忙活。

辛夷安排好人,紧急跟着回屋子,天气热起来后,屋子里挂着的帷幔,大多已收了起来,只留下一些浅色的幔子,因此,过了厅堂,进了套间,她一眼看到郑绥已躺在里间的雕花沉香木床上,桓裕守在床榻,神色慌张,手忙脚乱。

“你先出去。”

“我就在这守着。”

“不要……”郑绥眉头细汗渗渗,腹部收缩,时不时传来一波巨痛,想起从前大嫂子和四嫂子生孩子时的尖叫声。

原来,真的很痛很痛。

这会子,郑绥痛得眼泪都流出来。

桓裕瞧着她已咬破嘴唇,都咬出血丝来,忙地把自己手伸上去,“熙熙,你受不住别咬自己,可以咬我手。”

“你出去。”郑绥顾不上桓裕的突然疯,只来及说上这一句话,下腹又一阵急的收缩,银牙轻咬,眉头眼睛皱成了一条线。

稳婆和产婆匆匆赶了进来,“将军赶紧先出去,这不是您待的地。”

桓裕没有动,“不用管我,你们先看看她。”一颗心随着郑绥的眉眼,紧紧攥成一团。

“功夫还早着,夫人这是第一胎,没这么快的,”刘媪赶过来时,忙地劝道,又瞧着桓裕神情僵硬,两手紧握成拳,极为紧张,只好又道:“将军先出去等,有任何消息,老奴时时派辛夷给您传话。”

桓裕摇了下头,目光紧紧盯着床榻,“我在这儿守着。”

“听老奴一句话,将军守在这儿,反而耽误事,您瞧瞧,稳婆和医婆,都不敢干活。”

果然,刘媪的话音刚落,候在床榻边,取出银针包的医婆,手都打了哆嗦。

桓裕目光一凛,盯向那位医婆时,那位医婆顿觉一股气势压人,手里的银针包,直接散落在地上。

郑家出来的医婆,怎么这么胆小?

桓裕极为生气不满,但到底在刘媪的三催四请中,出了内室。

后面,刘媪让几个健壮的仆妇,守着门口。

只是这一出来,桓裕在屋子外面守着,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不知转了多少圈,耳畔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叫喊声,甚至一度又停歇安静了下来,交替进行,及至东方白,孩子也不曾下地。

桓裕心里愈加着急,偏偏,无论是刘媪,还是宋疾医,他每问上一遍,两人都说:不急,还早着。

他明明记得,先时,李雪生‘阿不’,前一晚作,第二日天未亮,就有人来报信,很容易就生了下来,于是忙地叫人去把李雪叫过来询问。

李雪很是惊喜,尔后却着实愣住了。

“你自己生孩子,你都不清楚。”桓裕瞧着李雪不说,心中一急,更不耐烦了。

当着满院婢仆,李雪禁不住满脸尴尬,但对上桓裕的质问,只得硬着头皮说,“儿只记得,听稳婆一句话,使劲用力孩子就出来了。”

“就这样?”桓裕明显不信。

“就是这样。”李雪低垂下头。

桓裕一见她这样,又望了望屋子,微眯了下眼,一直记着之前的打算,于是没有多说话,待李雪回清音堂后,直接吩咐桓覃送她回谯国老家,并带给大嫂新会县主一句话:阿绥无故难产。(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八章 传闻

天亮,天又黑。八一中?文网?? ?㈠?.?8㈧1?Z?㈠.COM

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郑绥腹中的孩子还没有出来,宋疾医和几位医婆都已经开始着急了。

守在庭院里桓裕,一见这情形,又急又怒,整个人处于暴走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爆,满院的婢仆,躲他远远的,不敢靠近。

院外的安静无声,与屋子里时时传来的叫喊声,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些曾经听过的传言,有关妇人生产不好的传言,齐齐往脑海中涌现,妇人生产,好似进了一道鬼门关,或母子俱殒,或母亡子活、子亡母存,使得桓裕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六月炎暑天,却如同让腊月里的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生生打了个激凌。

他见惯生死,但头一回,无法看淡生死。

熙熙不会有事。

桓裕双手紧握成拳,长而硬的指甲,生生扣进手心肉里面,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她不会有事。”转身快出了院子,紧接着,徐州城所有的稳婆和疾医,66续续进入了将军府。

及至后半夜,已慌成一团,六神无主的桓裕,连他平日不待见的巫祝,也请进了院子,替郑绥和孩子祈祷求福。

此刻,院外的祷告声、来往声,与屋子里的急促声与叫喊声,照相呼应。

廊下灯笼,柱上明瓦,出的光亮,能把整个院子照得灯火通明,却照不到他的心里去,只映得他一张如玉的脸庞,越的煞白骇人。

天微明时分,眼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已越来越小,叫喊声越来越低。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脑海中浮现。

桓裕已顾不上其他,喝退不了守在门口的几位健壮仆妇,于是上前自已伸手推开那几人,直接撂倒,冲了进去,一盆盆血水往外端,不仅腥味刺鼻,颜色更是刺眼,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

然而,刚至套间,就瞧见躺在床上的郑绥,倦容憔悴,两手紧紧抓着候在床榻边上的刘媪,还有嘴里未说完的话,“……万一,您记着,把孩子送回临汝,托付给阿兄。”

刘媪握着郑绥的手,拼命摇着头,“娘子,你不会有事,老奴见过有妇人,生了五天五夜,最后平安把孩子生出来了,你听阿媪一句,自来人的生辰由天定,娘子腹中的小郎或女娘,等到了时辰,自然会出来的。”

“可六娘……”

忽然听到产房内,谭元的妻子高氏惊叫一声,“将军怎么进来了?”她是第一个现桓裕进了产房。

几乎同一时间,早已虚弱至脱力的郑绥,不知哪来的力气,两手抓起薄毯,蒙住脑袋,“快让他出去。”

桓裕走至床榻边,依旧是浑身僵硬,对于郑绥的行为,视若不见,和着被子抱住郑绥,轻声在她耳边道:“熙熙,你别想把孩子送回临汝,你最好是自己养孩子,你听着,如有万一,这屋子里的人,包括孩子,会全部给你陪葬。”

郑绥一听,顿时怒气上涌,拉下被子,瞪向他,“桓裕,你威胁我。”

“你可以试试。”桓裕脸上带着三分笑意,眼里冷冰冰一片。

原本已极度疲劳倦怠的郑绥,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处,上下不得,她知道桓裕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想着腹内的孩子,骨血相连十月有余,还有眼前已近疯狂的桓裕,一股强大的意念似给体内补充了源源不断的能量。

让她不能放弃。

下腹又是一阵收缩,那股熟悉的巨痛,又涌了上来,郑绥紧咬着牙,满脸痛苦之色,眉头皱成一团。

桓裕见了,直接掰开郑绥的嘴唇,把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

这个时候,刘媪已顾不上,把桓裕请出去了,忙着指挥着稳婆继续,高氏提着心,更是不敢松懈。

阔大的内室,聚集着稳婆医婆仆妇,还有几位年纪大的命妇,显得十分的逼仄。

连枝灯散着光亮与热度。

汗水四洒,人声嘶哑。

气氛紧张,催喊激烈。

及至东方,鸡鸣声响起,外面的天色,出现了一缕微曦的晨光,仿佛这缕晨光,照着这间内室,带来了喜气。

“再用点力,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不知是谁先出了声,继而,有接二连三的惊喜声响起。“太好了,再用点。”

“快出来了,再使点劲。”

“就快了,快了。”

“很快了,夫人,很快了……”

……

不知是过了一刻钟,还是两刻钟,桓裕觉得,当他听到稳婆喊的一声大喜,“是位小女娘。”如同用了一辈子一般。

紧接着,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他没来得及去看孩子一眼,只在郑绥耳边,轻声叮咛,“熙熙,你一定给我好好的。”

再之后,扑通一声响,晕了过去,晕倒在床榻边,又引来一团忙乱。

郑绥当即恨不得昏过去,她也确实倦极昏睡了过去。

——*——*——

六月六日辰正,将军府四娘桓令姗平安出生。

阖府上下,紧绷了两日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上至府吏,下至僮仆,皆松了口气,趁着桓裕心情好,以至于他晕倒在床榻前,成了近日众人的谈资。

高氏更是在郑绥跟前打趣,“平日只听产妇晕过去,这还是头一回听说,郎君晕倒在产房内,将军还真是着紧夫人,夫人这福气,旁人可比不了。”

郑绥先时还会脸红,后面,一张脸早已磨得有墙壁厚,全部含笑接纳。

今日,忽然见高氏凑近前,细问:“你这回难产,是不是清音堂那位,做了什么手脚?”

郑绥一听,惊了下,却是摇头,“没有。”清音堂的人,后面连屋子都出不了。

“你就心善吧,外面可都传遍了,不然,将军怎么会突然把她送回谯国。”高氏说完,又一顿,声音低了许多,“有些话,我从前不敢说,那一位,当日殷夫人都得避她三分,前两年,可是极出风头,我冷眼瞧着,不是个安分的。”

“到底心太大,做了丑事,露了真面目,也到底你和将军情深,修成正果。”说到后面,高氏替郑绥欢喜。

只是此刻,郑绥脑子依旧有些云里雾里。

李雪被送回谯国,她醒过来,听辛夷和刘媪说过,心里还纳闷:当日李雪得以封赏诰命的事,之后,她既已信了桓裕,后面,又有五兄的来信,她并没有太过在意。

怎么忽然间,人就送去了谯国。

郑绥只迟疑片刻,理了理头绪,直觉告诉她:桓裕做这事,绝不是偶然行为。

不然,外面不会有这样的传闻。(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九章 来意

四娘生下来时,称重足有九斤二两。八一中文?网 ㈧㈧.

桓裕醒来后,要给她取小名叫九斤,郑绥听了,顿时哭笑不得,更是不同意,若是小郎君便罢了,四娘是小女娘,哪能用这样粗犷的小名,“等她大了,知事了,还不得埋怨我们做父母的。”

桓裕给女儿备了两个待选的大名,‘令姜’与‘令姗’,原本他们俩都喜欢‘令姜’二字,只是这会子,郑绥坐在床头,抱着怀里的女儿,却是含笑道:“小名唤阿迟,大名叫令姗,取姗姗来迟之意,你觉得如何?”

“阿迟?可不是一迟再迟,姗姗来迟,”

桓裕点了点头,“这名字好。”说着,伸手戳了戳四娘的脸颊,“阿迟,以后你就叫阿迟,喜不喜欢你阿娘取的名字?”

“她哪里知道,阿媪说,她现在连人都认不清。”

郑绥这话一落,仿佛是为了反驳她的话一般,安静躺在襁褓里的阿迟配合着,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连手脚都动了起来。

一旁的桓裕见了,忙地惊喜喊道:“熙熙,你瞧,谁说她不知道,她一定是喜欢这名字,你瞧瞧,她都吱声同意了。”

“真的,她还真应了。”郑绥瞧着怀里手脚晃动、呜呜啊啊的阿迟,格外欢喜,也不怪她兴奋,阿迟出生这几日,郑绥每回见到她,要么是睡着了,要么是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一动不动。

阿媪说,刚出生的小孩子,眼睛还看不能视物。

所以,初为父母的俩人,好不容易见女儿有了回应,可着劲逗弄怀里的女儿。

“阿迟和‘阿不’一样,长得都像你。”这是郑绥说的,带着不甘心,伸手轻捏了捏阿迟的鼻子嘴巴,在她看来,这两个部位,阿迟像极了桓裕。

“脸形倒是像我。”桓裕乐呵呵一笑,又戳了下阿迟的脸蛋,弹性极好,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嫩滑,“不过眼睛,却和你的一样,都是圆溜溜的大眼。”

郑绥仔细瞧了又瞧,虽说阿迟的眼睛也大,但她却觉得不像,“不像。”

“我觉得像,你看她转眼眸的样子……”

俩人你来我往,把女儿的脸蛋,当成蹴鞠,你捏一下,我揉一下,没一会儿功夫,我们的小阿迟,两眼一眨,嘴一张,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俩人登时手足无措。

毕竟连乳母都交口称赞过,这孩子极为好带,只要喂饱她,从不哭闹。

从外面赶进来的刘媪,看到这一幕,瞧着这一对傻里傻气的父母,忙把阿迟给拯救出来,“哪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把孩子当玩具似的。”

郑绥的脸一下子红了。

桓裕轻咳了一声,假模假样地说道:“准是饿了,劳烦阿媪抱出去让乳母给她喂奶。”

刘媪黑着脸把阿迟抱了出去。

剩下桓裕和郑绥俩,相视而笑,尔后哈哈大笑。

许久,郑绥止住笑,靠在身后的竹囊上,对着桓裕说:“阿迟已经有了大名,四郎的大名,也该给取一个了。”

她口中四郎,即指‘阿不’。

按常规,不满周岁,族中不予序齿和取大名,‘阿不’于同辈兄弟中行四,之前一直叫着小名,连排行都不曾叫,郑绥这句话,无异于是要给‘阿不’序齿。

桓裕盯着郑绥半晌,到底慎重些,“再等等,等满了周岁,上了族谱再取。”

“他有半岁多了,眼下喊他名字,都已经会回头了,我们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你上次取了两个小郎君的大名,就从里面挑一个。”桓裕已经把李雪送回谯国,并且,对她名声,没有一丝损害,反而让李雪背了恶名。

他已费尽这般心思。

那么,她没必要在意一个孩子。

只听桓裕说道:“那大名就叫桓度,单名一个‘度’字。”说完,桓裕喊了声熙熙,脸上带着几分促狭,“原是打算,待族里拟了名字上来,我们从里面挑一个,现在‘阿不’用了一个,等以后,我们再多生两个儿子时,我可想不出好名字来?”

“这两个我是抓破脑袋,好不容易才取的。”

“没关系,你想不出来,我和五兄说一声,保管十个都有。”郑绥微扬着头,满脸得意地瞟了桓裕一眼。

果然见桓裕脸上的笑容,快凝滞,登时气得龇牙咧嘴,“还是我自己取,大不了抓破脑袋。”

郑绥心里大乐。

有时候,她真想不明白。

大兄郑经和桓裕,能义契金兰,互引为知已。

怎么到五兄这里,俩人似克星一般,怎么都不对盘,连来往的书信,都能读出剑拨弩张的味道。

所幸,五兄尚在孝期内,他为谢尚书守三年孝期,是整整三年,意味着到明年十二月底,守孝期方满。

在这期间,人不曾踏出临汝半步。

四娘令姗的洗三、满月、百日、两岁,郑纬都不曾过来。

直到孝和三年,亦即是阿迟三岁生辰,已经能够流利的说话,会走会跑了,郑纬才亲自来了一趟徐州。

在这期间,郑绥顾忌阿迟年纪幼弱,不仅没有带阿迟回过临汝,自己都不曾回临汝。

只是郑纬来了没几日,又和桓裕谈得不愉快,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

最后,郑纬离开前,叮嘱郑绥,“你平日多劝劝桓叔齐,攻打北夏的事,能缓则缓,依照北燕如今的雄心壮志,不出五年,北夏必定会亡覆,要知道,眼下南地,大家都相互盯着,谁先动,谁就失了先机,由主动变为被动了。”

郑绥听了这话,唯有一脸含笑,少不了劝解一二,“阿兄,你是知道的,我不管你们这些大事,退一步讲,阿兄能预见到的,郎君他看不到吗?”

“他既然选择去做,必有他去做的理由,以及做了之后,要承担的后果。”

“我知道你们俩意见不同,你有你的想法,他有他的考量,何必一定要求对方按彼此的思路去看待同一件事。”

这两人都是有主意的人,且各自的意志,都极为坚定。

以至于,谁都不服谁。

郑绥几可预见,他们俩再谈下去,也达不成一致,最终只得玉碎,难为瓦全。(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章 经年

孝和三年,冬,大楚朝廷派遣大鸿胪6衡出使伪夏,洽谈大楚逃亡逆臣桓燕南归事宜。?八一中?文 ??.

有关司徒杨燕即为桓燕一事,伪夏朝廷予以否认。

随同出使的两位副使,命丧伪夏都城广阳。

6衡在北燕使节卢秦的庇护下,仓皇逃出广阳,一路南奔,摆脱伪夏的追兵,得以保全性命回到徐州。

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由此,大楚与伪夏断交。

孝和四年,春,北燕折冲将军贺赖顺密访徐州。

夏,郑纬除授散骑中常侍,徵拜中书侍郎,重新入仕,返还建康。

同年,秋,大楚征北将军桓裕,领兵北伐,联合北燕东进,攻打伪夏,一路凯歌,只两月,直逼伪夏都城广阳。

此番北伐,除长史谭元留守徐州,军司马桓锋坐镇南梁郡,扬武将军桓锦,桓谷和桓舒,以及将军府内从事中郎、掾、属,都跟随桓裕一起出征。

三年前,桓舒平定淮川民乱,晋升为轻车将军,以功封南平亭侯。

——*——*——

原本,桓裕要把桓覃留下来给郑绥,只是她没有同意,“我身边有齐五及安常等人,眼下,已足够使唤了,阿覃又是你用惯了的人,放在我这儿,没得埋没了。”

自两汉以降,多以军功封侯。

战场,历来是男儿,建立功业、扬名立万的地方。

自从桓裕出征后,郑绥除了每日看邸报外,凡有前线的消息,谭元都会送一份进来给她,另外,每隔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和五兄郑纬通一次书信,她也藉此,及时了解建康朝廷上下的最新动向。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每一场战争,都意味着伤亡,伴随着流血牺牲。

桓裕常说:战死沙场,马裹裹尸,是军人的最高荣耀。

她理解不了,也劝不了桓裕,更无法阻止战争。

所以,桓裕出征前,郑绥亲去一趟竹林寺,替他求了个平安符,让他佩戴在身上,又请了尊菩萨回来。

出征后,郑绥天天吊着一颗心,菩萨跟前,早晚一柱香,晨昏三磕。

每日晚间,必抄一卷《楞严经》放在菩萨前供奉。

这一日上晌,郑绥扫了一遍近期的邸报,又仔细看了谭元遣人递进来的消息后,忽然出声问道:“辛夷,离阿兄上次来信,是不是有二十天左右了?”

“回夫人,婢子记得,足有二十二天了,上次五郎君来信时,将军的大军刚围住广阳。”

一听是阿爰的声音,郑绥不由哂笑,因辛夷第二胎已有四个月了,前两日,郑绥让她回去休养,不用再到跟前来伺候了。

只是她这一去,郑绥很不了习惯。

又听阿爰劝道:“就像谭长史所说的,没有消息传来,便是好消息,许是五郎君忙,没及时给夫人回信。”

郑绥轻嗯了一声,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谭元递进来的信息,没有遗漏,想来建康那边,是真的无事。

桓裕北伐前,为防止后方失火,在京都做过一番布置和安排。

“阿娘,阿娘……”

女儿令姗欢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郑绥心头蓦地欢喜,所有的冗务,一下子全抛至脑后,吩咐阿爰道:“先把这些都收起来。”

稚嫩而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

郑绥一抬头,瞧见令姗一路小跑到门口,迈着小短腿要跨过门槛时,因腿短一下子卡住了,跟在后面的傅姆,忙地上前抱起她,然后重新放到地上,两腿才一着地,就直往郑绥面前冲。

郑绥忙地伸手接住,“你慢点,小心像上次一样,磕了头。”

桓令姗举起两只手快捂住额头,笑呵呵地道:“阿娘,不痛了。”

郑绥瞧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乌黑的大眼滴溜溜地转,一张嘴笑得合不拢嘴,额头上还有一层细汗,眼下已是十月初冬时节,应是刚才跑急了,出了汗,一边从终南手中接过细麻手绢替她擦汗,一边笑问道:“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

一听这话,桓令姗似突然想起来一般,伸手指了指后面进来的婢女,“阿娘,白猫,徐先生送的。”

郑绥果然瞧见一个婢女手中,抱着只纯白色的小猫,于是瞪了眼桓令眼,“你又去文宣堂捣乱了?”

文宣堂是四郎桓度上课的地方,四郎今年已五岁,去岁五兄郑纬来徐州,提过一句,要带四郎回临汝,他亲自给四郎启蒙,只是桓裕没有答应,今年年初的时候,桓裕请了将军府的文学侍从徐应,给四郎启蒙。

正好桓锋家的七郎孺子,和四郎同年,比四郎大八个月,俩人一起做了伴。

只是四郎桓度和四娘桓令姗,相差半岁,兄妹俩从小打打闹闹一处玩耍,自从桓度跟着徐应启蒙,桓令姗开始不习惯,时常去文宣堂,偏她鬼灵精怪,每回过去都少了捣蛋,桓裕在府里的时候,又纵着她。

郑绥说了大半年,都不管用。

这回郑绥话音一落,桓令姗就大声直嚷嚷,“我没有,是徐先生叫我过去的,我等到阿兄他们下了课,才去的,不信,阿娘可以问阿兄他们。”

她知道,阿耶不在家,她才不去的,不然阿娘打她屁股,可没人帮她。

“母亲。”

“婶娘。”

紧接着,只见桓度和七郎桓雅,一起进了屋,又上前行了礼。

郑绥让他们起来后,桓令姗急匆匆地冲着他们道:“你们快和阿娘说,你们上课的时候,我没有过去,还有,是徐先生让我过去的。”

只听桓度恭谨回道:“母亲,徐先生上次答应阿妹,要送她一只白猫,所以今日才叫阿妹过去,最近,阿妹都没有去文宣馆了。”

“我就说,我没有。”有了兄长的证词,桓令姗得意地笑了笑,一下子窜入郑绥怀里,揽着郑绥脖子撒娇道:“阿娘,我最近都有乖乖的。”

“你呀,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郑绥笑着伸手捏了下她的脸蛋,语气中带着无奈。

桓令姗见阿娘笑了,一下子又活了过来,从郑绥怀里出来,让抱着猫的青衣婢女,把猫放到旁边的矮几上,兴奋道:“阿娘,你看看,它的眼睛不一样。”

郑绥仔细看去,一只是黄色的,一只是蓝色的,倒是有几分趣。(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一章 预感

在这之前,府里没有猫狗之类的宠物。八一中文 ≈.

难怪她会这么兴奋。

郑绥瞧着那只小白猫乖顺地趴在矮几上,一身纯白色的长毛,眼睛一黄一蓝,如琉璃般漂亮,令姗摸它时,它只转了下头,呲了呲嘴,没有激烈的反应,圆圆滚滚的身体,配合它呆萌呆萌的神态,能把人的心融化。

“阿迟,你这么喜欢,我们先把它放到庄子上,找人驯养一段时间,再抱到身边来养,好不好?”郑绥含笑哄道,伸手将女儿圈入怀里。

“不要把小白送走,”

桓令姗仰头,拉着郑绥的手央求,“阿娘,不要把小白抱走,它很听阿翠的话。”

这话一说完,旁边桓令姗的傅姆侯氏,及时出声解释:“阿翠是徐家专门饲养猫的婢子,有一定的驯养经验,由她照料,倒是极适合,省得夫人另外找人了,况且,这只小白猫出生才两个多月,刚断奶,很容易养熟。”

郑绥嗔怪地看眼傅姆:“这么说,你们不仅让徐家送了猫,还附带送了人。”

侯氏含笑回道:“小娘子之前见过徐家的那只大白猫,一直念叨着,郎君也一直说,要给小娘子寻一只,赶巧前阵子大白猫怀了孕,生了窝小奶猫,一共四只,唯有这只是鸳鸯眼,徐先生挑了送过来,就顺便把那位婢子一同送过来了。”

“他倒是个细心人,知道我们府上没有懂饲养的人,我记得,徐家的那只大白猫,好像是波斯种。”这也是为什么,桓裕让人找了一年,一直没有寻到相似的。

“可不是,听徐先生说,还是他父亲任阳平太守时,偶遇一位出使西域的商人送的。”

桓令姗一直不见阿娘松口,有些急了,窜到郑绥身上,喊道:“阿娘,你就答应,我们不送走小白。”

“好好,不送走,”

郑绥见女儿急红了脖子,两手抱住她,又吩咐侯氏,“既送过来了,就把人留下,先送去刘媪那学学规矩。”

徐家的这份厚礼,她再从别的地方描补。

“唯。”侯氏应了一声。

桓令姗高兴地窜下地,正瞧见坐在对面榻席上的七郎孺子对她做了羞羞的动作,她回了个鬼脸,转身去摸那只小白猫,细声说道:“小白,小白,你以后在我们家住下,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

“你自己都要人照顾,哪还能照顾它?”郑绥不禁笑出声来,一边吩咐人端水进来净手,一边让人传午食。

因桓令姗坚持,那只小白猫没有让人抱下去,而是留在屋子里。

好在进食的时候,桓令姗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边用食,只拿眼睛瞟了几眼,没有起身去逗弄那只小白猫。

最后送上来的是一份酪羹,往常郑绥极喜欢,今儿阿爰刚端放到案几上,郑绥突然一阵犯恶心,捂住嘴。

终南忙喊了声夫人。

郑绥欲要摆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不断往上涌,极不舒服,终南见机忙让人端了痰盂过来,刚放到郑绥跟前,只听哗啦一阵响,刚才吃进去的粥食,全部吐了出来。

“阿娘。”

“母亲。”

“婶娘。”

令姗、桓度、孺子三人吓得喊出了声,搁了食柶,下了榻席,匆匆拥到郑绥面前。

郑绥抬起头来时,就瞧见三张紧绷而担忧的小脸,不由忙劝道:“没事,都坐回自己位置上,好好用午食,‘阿不’和孺子,下午还有课,吃完后歇息一会儿,早些去文宣堂,不许让徐先生等。”

说完,接过终南递上来的水,漱了口,又净了手。

那碗酪羹,阿爰早已给端了下去,郑绥才觉得好受了点。

桓度和孺子都乖觉地坐回到位置上,唯有桓令姗待在她身边,没有动,郑绥望向她时,她忽地上前抱住了郑绥的胳膊,趴在郑绥的怀里,喊了声阿娘,声音软软糯糯,“阿娘是不是生病了?”

郑绥摸了摸她有些白的脸颊,估计是吓到了,“阿迟,不怕,阿娘没生病,只是吃坏了食物,吐出来就没事了。”

“真的?”

桓令姗似在确信,睁着乌黑的大眼望向娘亲,尔后松了口气,满脸庆幸,“不生病,不喝苦苦的药。”

“是,不喝苦苦的药。”女儿这一点像极了她,都不喜欢喝汤药,桓裕每回总拿这个,打趣她们母女俩。

这么一吐,心里又搁着事,郑绥再也吃不下了。

午食后,打‘阿不’和孺子下去休息,又和女儿玩闹了一会儿,见她困了,哄了她睡去,叮嘱侯氏一番,才出内室。

一进套间,就听终南轻声提醒道:“夫人,沈疾医已经请过来了,在东厢候着。”宋疾医早在郑绥生完四娘桓令姗后,请归回了临汝。

“让他来正堂。”又不是第一次,郑绥和终南俩人,心中多少有数,只是确认一番罢了,去年五兄郑纬过来时,曾提过一句:阿迟已经三岁了。

虽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早日给阿迟添一位阿弟。

沈疾医过来给郑绥诊了脉,果然是有三个月身孕了。

沈疾医忙不迭地道了声恭喜。

郑绥神情中,也多了丝欢喜,半晌,却嘱咐道:“这事暂时瞒着,不对外公布。”

“夫人,这是喜事。”沈疾医满脸狐疑。

“前线战事紧急,这个时候,将军不宜分神,”郑绥顿了一下,又道:“谭长史那边,我会派人去说。”

“喏。”

沈疾医开了两剂安胎药,方离去。

郑绥起身去西侧室供奉的菩萨前,上了一柱香,磕了三个头,跪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脸色略显苍白。

终南见她出来了,先是松了口气,尔后又是担心,出言宽慰道:“夫人不必太在意,广阳那边的战事应该很快会结束。”

自一月前,桓裕和北燕的大军围住广阳,广阳城已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了。

郑绥也认为,战争会很快结束,但近几日,没来由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女儿令姗每次问起:耶耶什么时候回来?

她答:会很快。

但莫名的,有些心虚。(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二章 前夕

孝和四年,冬,十月初十,帝崩,无嗣。? ?八?一中文? ?㈧?.?8㈧1㈠Z?㈧.?C㈠O?M?

汝南王、淮阳郡王,先后国除,至此怀成太子一脉绝嗣。

前废帝被赐死后,七子皆诛灭。

武帝第三子、第六子未及成年,即已夭折,第四子乐安王在元德元年的夺宫之变中罹难。

第五子高安王,生母微贱。

止两日,十月十二,出继越王长子煜,封为成王,第二日,立为皇太子,继承帝位。

越王,武帝第七子。

——*——*——

越王生母殷贵妃,出自殷家旁支,长子煜由嫡妻庾氏所生。

郑绥放下手中的邸报,问向候在屏风外的安常,“荆州那边,可有没有什么动静?”

“眼下,荆州上下很平静,谭长史得到的消息,和四郎君传回来的消息是一样的,袁大将军已派世子威远将军、袁循入京朝贺,恭祝新帝登基。”

依照惯例,南地的每一次权力更迭,都意味着流血斗争。

平静,不过是表面。

这次事件,太过突然,突然到,除了在京诸人,驻外的辅政大臣、诸藩王都没有事先得到一丁点儿消息,出继越王长子一事,全由镇国大将军殷洪和尚书右仆射庾琼决定,没有与其他人商议。

如其不然,朝廷不会在新帝登基次日,开始修筑石头城,很明显,是为了防御荆州刺史袁纲东进。

广阳城的战事,已进入胶着状态,一时半会,桓裕无暇分身南下。

然而,殷洪想趁此吞下荆州,胃口未免太大了。

袁纲镇守荆州十余年,根基已稳,先帝想动,都没来得及做到,殷洪不过挟天子以令诸侯,怕是难以撼动。

桓裕的立场很重要,同时也很被动……

郑绥问道:“我们进京朝贺的人选,谭长史有没有定下来?”

“仆来见夫人之前,还不曾定下来,不过他属意,令桓司马进京一趟。”桓司马是指正在南梁郡坐镇的桓锋。

“不行,你告诉他,桓锋不能动。”郑绥想都没想,便强烈反对,而越想,她禁不住浑身冒冷汗。

她不管桓裕和大燕有什么约定,能让谭元相信,南梁郡不需要桓锋坐镇,她只知道,没有实力作为后盾牵制,一旦大燕倒戈,桓裕的处境,几乎九死无生。

此刻,她有些后悔,让温翁离开了,连个替她拿主意的人都没有,郑绥只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手紧紧扶着几面,“你马上去告诉谭叔一,就说我说的,不管他有任何理由,桓锋不能调动。”

安常头一回听到郑绥说话的语气,这般严肃,忙地应了声唯。

欲要起身,听到屏风前传来郑绥的一声轻叹,紧接着,又吩咐道:“去告诉他,去建康的人选,我已经替他选好了,让阿景过去,徐文学才思敏捷,素有应变之能,可以跟阿景一道过去,其余随从,由他定。”

阿景,是指二郎桓景,桓裕长兄桓初次子,年十四,今年刚从老家谯国来到徐州。

徐文学,即是文学侍从徐应,四郎桓度的先生。

安常稍稍等候片刻,见郑绥再没有别的话,才起身退去,匆匆去了前院,去找长史谭元。

他亦是剔透之人,不然,不会选来郑绥身边担任主薄。

郑绥的担忧,他略一想,便已猜到几分。

且不提,安常如何向谭元传话。

郑绥在安常离开后,终南上前给她递蜜水时,瞧见她满额头尽是汗,脖子处的内衫都润湿了,不由吓了一跳,“夫人……”

“扶我起来,我要沐浴,换身衣裳。”郑绥打断了终南的话,心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明日上晌,派人去昭德里,把阿迟接回来。”

前几日,庾氏过来,瞧着她精神不济,便接了桓令姗过去她那边住几日。

郑绥怀这一胎,不比怀桓令姗那会子,什么都能吃,这一回,才刚过三个月,她是吃什么吐什么,但还是得吃,她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艰难,尤其是方才,甚至想着,有令姗在她身边闹一闹也行。

“夫人不必太过忧心,不管怎样,还有五郎君在京中,四郎君在荆州,多少能帮衬将军和夫人。”

“是呀,有阿兄他们。”郑绥苦笑附和,只是她更担心,从这次事件中,她隐隐觉得,怕是五兄他们,早已有了决定。

要知道,五兄和桓裕,一向不睦。

五兄又极力反对,桓裕北伐。

而今唯有盼着,早日攻下广阳城,使得桓裕的大军,能早日班师回转。

终南喊了阿爰和阿方进来,扶起郑绥去了净室,沐浴更衣。

次日,桓令姗一大早回了府,见到郑绥,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阿娘,耶耶什么时候能回来?”

郑绥含笑把她抱入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女儿的脸蛋,“阿迟只想耶耶,不想阿娘。”

“儿也想阿娘。”桓令姗仰着头,冲郑绥一笑,尔后,脸上却带着小纠结,“阿娘,很快是多久?儿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到耶耶了。”

耶耶离开前,明明和她说,很快就能回来。

阿娘也说,耶耶很快会回来。

“很快就是……”郑绥鼻子微酸,微微抽了一下,摸了摸女儿满是期盼的脸蛋,“会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会回来的时候?”桓令姗有些听不懂阿娘的话,只是她记着阿嫂的话,阿娘怀了阿弟,不能再和阿娘闹了,于是乖乖地趴在郑绥怀里。

见到女儿没有再不依不挠问下去,郑绥松了口气,她差点就要说正旦了,但愿这场战争,正旦前能够结束。

战场生死,积蓄了几多闺中挂念。

除旧岁,迎新年。

粮草及辎重,一担一担地往前线运送,开春后,大燕北面草原上的柔然部族南下,除九原郡原有驻守军队外,大燕朝廷又从最近的广阳调去了一部分强壮人马,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相当于桓裕的大军在独自支撑战局。

广阳城,作为伪夏政权的都城达五十余年,毌丘氏祖孙三代经营,城高池深,自是易守难攻。

及至端阳过后,郑绥生下五郎桓广,桓裕的大军,方攻下广阳城,攻占朝阳宫。

然而,入城之后,大军并未抓获桓燕。

正在此时,荆州至建康一线,掀起了一波滔天巨浪。(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各方

新帝出奔江州,宣荆州刺史袁纲前来护驾。八一中??文网 ≤≠≥.≈

“一群蠢货。”

远在广阳城朝阳宫中的桓裕,怒火冲天地把几面上的文卷全部扫落在地,腿一蹬,连案几都踹翻了。

精美的燕翅案几,在光洁黄灿的金砖地板上,翻滚了几圈。

下立的众人,不论是幕僚参佐,还是将军校尉,一个个皆噤若寒蝉,不敢吱声,自从攻下这广阳城,得知桓燕早已逃匿,眼下踪迹全无,桓裕心情可想而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怒火,随时都可能爆。

这会子,一见桓裕怒,众人都缩着脖子,脑门直冒冷汗。

他们进城已有十余日,至今没有追查到桓燕的踪影,桓裕这话,与其说在骂旁人,更像是在骂他们。

只是今日,还没有人回事,唯有大鸿胪6衡递了一份邸报。

众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望向,站在最前面的6衡。

意味太过明显,他惹出来的祸,由他去平息。

顶不住众人目光的压力,6衡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髭须,脸上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轻咳了声,“将军,刚接到消息,北燕的贺赖顺领八千骑,已到城外,距离广阳只有五十里。”

桓裕脸色微变,嘲讽道:“来得真是时候。”

去年冬,在围战广阳城最困难的时候,贺赖顺带走了所有精锐,去九原郡抗击柔然南下,而今,他攻占朝阳宫不到半个月,贺赖顺就过来了,想必一接到消息,就往广阳赶来了。

柔然,作为草原游牧民族,向来奉行,打劫一地,再换一地。

据他们自己的探子回报,仅半年,贺赖顺和柔然的骑兵,已交了三次手。

此次,他带来的八千人。

桓裕不敢轻忽,揉了揉眉心,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南地的那摊子事,他是鞭长莫及。

真是让郑纬那张乌鸦嘴给说中了,再精密的安排,他也没料到,孝和帝会突然山陵崩,原本逢国丧,该班师回转,停止对外战争,然而,殷洪和庾琼,不想他回朝,所以特地以新帝的名义,给颁了一道北伐的嘉奖诏命。

他赶回去,亦是木已成舟,故而,索性顺水推舟。

始料不及的是,殷洪和庾琼,连一个黄口小儿都看不住,才过半年,又闹了这么一出,直接把利器亲手递到袁纲手中。

袁纲,袁仲宣,桓裕至今不曾看透此人。

但他始终觉得,袁纲不如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谦恭信义,礼贤下士,

眼下,北燕这块难啃的骨头,他得赶紧处理完,早些回去。

“阿衡,你去一趟北燕的大营,让他们的军队在城外三十里地驻扎,另外,我要见一下贺赖顺,你去安排。”

6衡没料到,桓裕的怒火,就这样神奇地平息下来了,于是忙地应了声唯,退了下去。

自他退下后,其余人等,瞧见桓裕已在一方榻席上坐了下来,方上前一一回禀要事。

——*——*——

桂阳王府内,桂阳王妃郑芊,刚把二郎哄睡过去,绝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疲倦,旁边的苑柳不由出声劝道:“府里有傅姆和乳娘,娘子实在不必自己亲自带孩子。”

“我没事。”

郑芊摇了摇头,一双美目,流露出几分惆怅,大郎阿焕已有九岁,可至今她不曾见过大郎一面,五年前,萧章从建康回桂阳,直接把大郎留在临汝,并说由五兄亲自教养,连先生都不用请了。

这些年,她先有了女儿阿姜,去年又有了二郎。

她不曾回临汝,萧章又不同意把大郎接回桂阳,她念叨多了,反而说她不懂事。

二郎出生后,她把满腔的愧疚,都放在了二郎身上,亲自带二郎。

这一回,萧章倒没多说一句话。

“大王呢?”郑芊问道。

晚膳的时候,没见到他,眼下就寝时分,还不见他的人影。

“前院的人来传话,说大王今日不回来了,让王妃先歇息。”

郑芊盯着苑柳,“是不是外面又有了什么坏消息?”

不怪她多疑,自半年前,新帝登基后,萧章初闻消息,暴跳如雷,那阵子,打伤了许多人,整个王府内都战战兢兢,之后,又日夕以酒消愁,简直把酒当水饮,她劝过几回,他不再在内院饮酒,但旁的,仍照旧。

喝了酒后,不是砸物件,就是打人,还指天骂日。

她知道,他心里累积了许多怨气,能泄出来也好,又有蒯长史在一旁看着,便没有狠劝。

只是眼见着,他酒越喝越酗,竟至不顾身体的地步,她才开始担心起来。

郑芊再也坐不住了,“我去一趟外院。”

苑柳忙地去安排,郑芊到达外院南书房时,除了蒯长史在,再没有旁人。

“王妃来了也好,进去劝劝劝大王。”

郑芊望向微垂着头的蒯长史,又听蒯长接着说,“下晌的时候,接到消息,越王已遇刺身亡。”

越王死了?

那个肥肥胖胖的越王死了?

他和萧章同年,只比萧章大几个月。

两人是兄弟,更是对头。

郑芊满脸震惊,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她若没记错,半年前,越王长子,才出继,承帝位。

为此,萧章愤愤不平,很长一段时间。

郑芊推门进西阁,未见人影,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冲鼻而来。

“是谁?”声大如雷,连话里都带着唳气。

好在这么些年,郑芊已经习惯了,喊了声八郎。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人传了话,让你早些歇息。”萧章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仍夹着些许不快。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郑芊循着声音走过去,只瞧见萧章仰靠在一张竹簟上,旁边大大小小放了十几个酒壶,有几个还是大的酒坛,一见她过来,萧章想起身,大约喝得有点多,一个趑趔,又倒在了竹簟上,还打翻了一个空壶。

郑芊忙地过去扶起他,找了两个隐囊,放在他身后,给他垫靠,准备先清理瓷片时,却让萧章长手一挥,给抱进了怀里。

“老七死了,他儿子做了皇帝又怎么样,他竟然死了,”萧章说完,哈哈大笑,带着幸灾乐祸,还有带着……其他。

“我那个好侄儿,在位四年,不遗余地削弱各地藩王,赶尽杀绝,如今皇帝出奔于外,宗室竟无人可勤王,果然是报应不爽,都死光了。”

“阿细,你说,老七之后,会不会就轮到我。”

郑芊听了这话,心神俱散,连连摇头,“不会,不会的。”两手紧紧抱住萧章,惊恐不已,“不会,阿兄叮嘱过我们,不出桂阳,我们不出桂阳,就没事,不会有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一拼之力

“你阿兄?”

萧章仿佛听到了大笑话一般,“你指的是哪位?”

“郑纬?”

“你知不知,新帝登基的那份诏书,便是由他草拟,果真是文采灿然,不负盛名,至于郑纭,他在袁纲帐下,今年年初时,已充任军中郎将一职,参与军机,袁纲如若用兵,他必定是参谋之一。八一中文网 ㈧??.㈧8?1?Z?㈠.㈧C㈧OM”

说到这,萧章哈哈一笑,拿起酒壶,大饮了几口,伸手捋了捋郑芊身后垂下来的长,“阿细,就你这两位阿兄,真信他们所言,只怕来年,我坟头草都要有一尺高了。”

这话的语气极为阴森森。

夏夜里,浅色的帷幔轻摆。

豆油灯火,透过灯罩,一圈圈晕散开来,显得影长光暗。

衬得周遭的气氛,越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瞧着萧章眉眼含怒,满脸戾气,郑纤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无比心痛,抬手摸了摸萧章日渐消瘦的脸颊,“阿郎,我们不管外面的纷争,也不参与他们的争斗,我们找个与世隔绝的山头或是庄子,带上大郎、二郎还有大娘,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过活。”

“十娘和我说过,十九叔就曾与世隔离十余年,一家子住在一个封闭的庄子上,虽生活清贫,却与世无争,一家和和乐乐。”

听了这话,萧章不由怔忡了一下,望着怀里的美人,眸光点点,长睫颤颤,明*艳的脸上,犹带着希冀。

夫妻结十年,他一直知道,阿细与世无争的性子。

但这是头一回,阿细在他面前表露出,她想过的日子,不过是一家和乐,相守团圆。

不慕荣华,不羡富贵。

他能够相信,郑家养出来的女儿,能身处繁华,亦能耐守清贫。

只是他的阿细,他又怎么舍得她去过荆钗布裙的日子,两手紧紧搂住阿细,微微阖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

——*——*——

京中,青溪二桥的郑府。

这已是庾尚书和殷将军第三次遣人来叩门了,不同于前两次,派来的是两人府中的幕僚长史,这次是殷将军亲自过来,并且,是以姻亲的身份登门。

殷将军,殷洪,四郎郑纭的妻舅,又是朝中的镇国大将军。

自新帝出京,与越王府一干人等奔江州。

郑府已闭门谢客一月之久。

听了傅主薄的回禀,郑纬把手中长子,两岁的九郎郑诩递给旁边的谢幼兰,“你带着小九和谌郎阿肆一起用晚食,不用等我,另外,好好看着阿肆,不要让他离了你眼前。”

“儿明白,郎君放心吧。”谢幼兰含笑回道。

郑纬点点头,他走后,谢幼兰的脸色蓦地凝重起来,派人去把阿肆叫过来。

此前,阿肆和谌郎作伴一起住在外院的清流轩,而此刻,谢幼兰把他们俩的住所,都挪了进来,安排到正院东边的小跨院里。

外院的凝闲堂内,郑纬和殷洪见礼后,也已经把话说开。

“……将军与庾尚书,如果要废除圣上,另立新帝,我记得,高安王世子便在京为质,论长,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论长,是该他,但论贵,到底比不上桂阳王世子,况且,徐贵嫔已经回宫,她也极为想念孙儿。”

“徐贵嫔,早已是方外之人,不理人间俗事。”

郑纬心头一凛,看来他们真是穷极无计了,“袁仲宣既已接了圣上勤王的召唤,将军以为,依石头城之防御,能挡住袁仲宣的兵锋?”

上的殷洪,听了这话,一时静默无言。

良久,才开口问道:“阿奴以为眼下,该如何?”

郑纬朝着殷洪,微一揖手,“既然挡不住,何不打开城门相迎。”

“不可。”殷洪想也没想,急喝道。

这回轮到郑纬默言了,只是他是缄口,不是愣讷,而是意态自若,犹如画竹,未落笔,却已成竹于胸,俊美白晳的面庞上,透着洒脱与肆意,从容与不迫,端的是风*流自显。

生生让殷洪看呆住了。

心中喝彩。

这份自信,这份风*流,不是谁都能有的。

他至今见过,世上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人,青年郎君,唯有王十二郎君,能与他相媲美,难怪士林送了他俩人一个王郑的雅号。

王书郑赋。

才高于世,不仅是书法与辞赋,更有仪止与风采,行高于世。

殷洪长叹一声道,“我们要再想想。”

“与身家性命、阖族性命相比,荣耀权势,不过一时烟云。”

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难。

何况是身在局中之人呢?

郑纬自忖:今日,若是他郑子张身在局中,怕是亦不能自拨吧。

因此,殷洪能不能听进去,能听进去多少?

他此刻没有丁点把握,亲自送殷洪出门,临上车时,郑纬又提醒了一句:“战国时有一曲廉颇与蔺相如将相和的故事,将军不防也上演一场。”

且说,袁纲至江州,与新帝汇合后,止半月,兵甲沿长江随船而下,一路顺风顺水。

止旬日,直达建康城外,石头城下。

是时,九门大张,戒备全无。

镇国大将军殷洪和尚书右仆射庾琼,领列位公卿列侯,在京诸官吏,候于石头城下,喜极而泣,迎接圣上归来,对于袁将军亲自护驾,送圣上回京一事,众人更是感佩流涕,如同有再造玄黄之功

场面之壮观,令人目瞪口呆。

接着,袁纲进位侍中、录尚书事,任大司马,开府仪同三司,总揽军国大权,仍然担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都督荆湘益司雍宁应七州诸军事,领护军将军。

半月后,帝任命袁纲为相国,总领百官,赏赐宣城等七郡为封邑,号称齐国公。

同时,改年号顺德,史称顺德元年。

至此,通过这种兵不血刃的方式,孝和帝死后的政局波动,才算告一小段落。

只是这并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场。

在袁纲看来,殷洪和庾琼,不足为惧,所以,他愿意配合他们演戏,他也需要这样一出文戏,使得他的夺权,看起来名正言顺,让天下信服。

唯一令他在意,能够引起他正视的,与他有一拼之力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桓裕。(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自损三千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八??一中文网 ≈.

“他干脆直接加假黄钺,授九锡,行禅让,篡权谋国算了,何必要作此惺惺之态。”

郑绥气忿地摔掉手中的信笺。

笺纸飞落。

晨风刚伸手捡了起来,又听郑绥怒道:“拿去烧掉。”

顿时,晨风惊愕不已,这还是头一回,郑绥要烧掉五郎的书信,“夫人犯不着,为了旁人的事,迁怒到五郎君身上。”

郑绥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没有说话。

因她在月子里,无论是谭长史,还是安常,都没有拿外面的邸报给她看,只是每隔两日,谭长史会派僮子进来,向她汇报一下,桓裕在广阳城那边的近况及行动。

她没料到,一个月的时间,建康城已彻底变了天。

她刚翻完邸报,五兄的信就来了,随着给阿广的满月贺礼,一同送到。

袁纲进入建康后,已逐步稳定了朝局,现在唯一不放心的,或是唯一的变数,便是身在广阳城的桓裕。

至少有一部分人在观望,在等桓裕的表态。

包括袁纲自己,如其不然,五兄不会来信做说客。

四兄郑纭跟在袁纲身边近十年,一直以来仕途步步高升,近几年,又格外得袁纲重用,这次,跟随袁纲入京,很快出任中领军,掌握住建康一半以上的禁军。

七郎郑继前两年成亲,娶的就是袁家女。

郑绥已不记得,郑家什么时候开始,和袁家牵涉如此之深。

接下来,桓裕的态度很重要,但又不重要,因为不论是什么态度,袁纲都不会放心他。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反对,他与袁纲,免不了一场兵戎相见。

赞成,袁纲进一步巩固权势后,定会反过来打压桓裕。

郑家既已选择了袁纲,桓裕和袁纲短兵相接,单论兵力,连四成机会都没有了,但眼下,桓裕北伐的胜利,无疑为他罩上了一层荣光,来日,以劲锐之师,挟盛名归来,至少可以给他增加两成把握……

如果五兄现在站在她面前,她真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不信,只单单是因为五兄和桓裕脾性不和。

提笔想去信质问五兄,终究是搁住了,事已至今,不论原因是什么,亦改变不了结果。

她还不如做点实际的,喊了声晨风,“让安常去和谭长史说一声,阿广的满月酒要大办,徐州府上下的官眷,都邀请来参加,日子定在三日后,另外,把阿广出生的消息,告诉前线郎君。”

“唯。”晨风欢喜答应,她实在不明白,夫人怀孕的消息不传给将军就罢了,怎么孩子已生下来,夫人还要瞒着。

瞧着晨风的神情,郑绥哪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她最开始,是不想让桓裕在前线还要分心牵挂她和孩子,后来,孩子出生后,她又想给桓裕一份惊喜,故而,一直拖着至今。

现在,不能再拖下去。

不管郑家在建康是如何支持袁纲,她得稳定徐州府上下的人心,让众人都知道,广郎是郑家外甥,她是郑家女。

郑家不会不顾及。

接下来,将军府一直很热闹,先有广郎的满月酒,足足铺了三日的筵席,后又有桓裕班师凯旋的消息传来,之后,朝廷的封赏,6续不断。

进桓裕为征北大将军,加银青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仍领徐州刺史,使持节,都督青徐扬兖四州军事。

长子桓度,封宣城县公。

次子桓广为庐陵郡公世子。

所有此次跟随桓裕出征的官员,平升一级,赏布百匹,粮四百石。

看似鲜花着锦之盛,实则绵里藏针之阴。

这种种迹象,表明袁纲已等不及让桓裕做选择了,而是直接给他做了决定。

在郑绥的焦虑等待中,桓裕那边终于有了进展性的消息传来。

北燕贺赖顺向桓裕交上了逃匿至北燕的桓燕,身在历城的桓裕,为了答谢北燕,当着三军将士,当着两国使节,当场誓:此生不得北击大燕。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郑绥听着安常的回禀,打翻了手中的琉璃杯,冷笑道:“这下他们总该放心了。”

桓裕此举,无异于自剪双翼,之前北伐灭掉伪夏的战争,所带来的盛名,如江河之水,一泄千里。

建康城中的那拨人,大约要开庆功宴了。

七月十六,鬼节次日,桓裕进徐州城。

一场胜利的战争,没有带来半点胜利的喜悦。

郑绥记得,这一日的天气阴阴沉沉,到下晌时,还下了点绵绵细雨,一下子,好像进入了初秋时节。

一层秋雨,一重凉。

桓裕回府后,把自己关进知也斋,谁都不见。

郑绥把儿女拘在内院,见谭长史安顿好其余人等,问起了桓燕,毕竟,这个人是桓裕灭掉伪夏的初衷,也是因为他,让桓裕在广阳城耽搁了一个多月。

桓覃抢先开了口,“三郎在历城时,亲手杀了他,带回了头颅,把他身体烧成了灰,这个就不劳夫人费心了。”微微一顿,质问:“只是郑家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竟和袁家勾搭成奸了。”

这话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含着一丝愤怒。

郑绥脸色一白,“桓家和郑家是姻亲,袁家和郑家,亦是姻亲,甚至桓家和袁家,也有姻亲关系。”

从来,士族联姻,皆是身份内的婚姻。

以至于世家大族,向来盘根错结,不能一概而论。

“我会牢记,我是桓家三娘子,请你们也记住这一点,这就足够了。”郑绥傲气地扔下这句话,进了内院。

郑家的选择,桓家不是没有人质疑她。

桓覃不是第一人,最早向她难的,是舒郎媳妇江氏,不知听了谁的煽动,在广郎满月酒后,直接找上门来,郑绥以长辈的身份,压住了她,要不是顾虑舒郎跟着桓裕在前线,郑绥都要把她送回谯国了。

且说,桓裕这一闭门,就闭了三日。

不吃不喝,自锁于知也斋。

到了第三日上晌,还没有动静,郑绥怎么都坐不住了。

哪怕是自省,也不用这么长时间。

入夜时分,郑绥只得带着十几个健仆,强行进入了知也斋。(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六章 黑头

知也斋内外,幽深深的一片。八一中文网 ≈≠=.=8=1≥Z≠≥.≈C≤O≥M≈

郑绥手提明瓦灯,推开半掩的门,吱拉一声,在这寂静的院子,显得格外响亮。

屋子里的窗户敞开着,夜风吹过,案几上的笺纸飞落了几张,地上还有一些散落的纸张及纸团,搁在砚台上的笔,笔头已经凝干。

郑绥张目四望,就着浅黄的灯火,瞧见桓裕高大的身影,倚靠着窗框,高高踞坐在窗台上,一腿微弯,一腿悬空,双手圈抱一膝,微仰着头,望向窗外的天空,侧影瞧去,略有些单薄与落寞。

今晚的夜空,无星月点缀,漆黑得渗人。

郑绥喊了声郎君。

一路走过去,步子有些急切,不时碰到矮榻小几跘脚,出呯当的声响,然而,这番动静,丝毫不曾影响到桓裕,他仿佛已与外界隔绝了一般,不受干扰,整个人,纹丝不动,又似已魂游体外。

郑绥惊觉不对劲,心头猛地一颤,“阿平。”

手中的明瓦灯,搁落在地板上,急忙上前紧握住桓裕的手。

手背微凉,骨头硌人。

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背着光线,她还是一眼就瞧出来,桓裕比出征前,瘦了许多,颧骨高耸,两颊干瘪无肉,眼眶深陷,上下颌处绕了一圈新长出来的青髭,看起来极为憔悴,不修边幅的样子,比那年在宫中待了十来日,回来后的模样,都要邋遢几分。

唯有一双眼睛锃亮光,似能照亮一切,带来光明,驱赶黑暗。

触及到他这双眼睛时,郑绥悬起的一颗心,刹那间放下。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又怎么会摔了一跤后,从此一蹶不振呢?

“熙熙,”桓裕才现她,很是惊讶,慌地一下,就要从窗框上跳了下来,心中多少有懊恼,不觉间,把坏习惯带回了家里。

郑绥忙地喝止:“不许动。”

桓裕果然没动了,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不解地喊了声熙熙。

郑绥朝她伸了伸手,“我想坐上去,拉我一把。”

听了这话,桓裕不禁瞪圆了眼,尔后却是笑出了声,他的熙熙,从来不是个拘礼的,于是长臂一挥,把郑绥抱上了窗台,到底是头一回爬窗,郑绥多少有些不习惯,只得紧紧攀住桓裕的肩膀。

两扇窗格,坐着两个人,多少有些拥挤。

只是郑绥没有打算松开手,松开半分也不愿意,靠在桓裕怀里,闻着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她才真真感觉到,她的阿平回来。

不在千里之外,而在眼前身侧。

整个人似喝了陈年老酒,醇厚而绵长,面庞多情,颊染红晕赛晚霞,秋波流转,翦瞳潋滟情意浓。

不愿夫君觅封候,愿同萧史晓从云。

“你知不知道,我外祖父的事?”

郑绥问道,不等桓裕回话,已自问自答。

“外祖父年逾四十,仍是博陵乡间一布衣,五十六岁上,因崔尚书一案,一夜之间,从两千石的九卿之一,跌落至闲官中散大夫,及至年近七十,又位列三公,权掌中枢,而今年过八十,尚未致仕。”

大嫂来信说,外祖父年年讫骸骨,年年被驳回。

所幸外祖父身体硬朗。

“阿平,我们还年轻。”说着,郑绥指尖在桓裕额间轻点,似分花拂柳,想抚平他蹙起的浓眉。

这指尖一点的温柔,似一粒星星火苗,引燃了桓裕心头的那一团大火,从额间眉角漫延开来,似火烧一般,双手紧搂着怀里的人儿,微微垂下了头,看那脸上眼中,嘴角眉梢,无不散着春情漾漾,诱惑满满,好似能吸人心魂,让人沉溺沦陷。

桓裕亲着郑绥的眉尖,低语呢喃:“熙熙,你再喊我一声。”

“就像刚才一样,喊我一声。”

“阿平。”

对,就是这一声,令他浑身一麻。

已不记得,郑绥有多久,没这么含娇带嗔地喊他了。

这一声,似拉开了一道闸门,踰越了一道墙垣,消匿了所有隔阂,那些过往的隔阂,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热情在手底身上开出了花,似有果子结成,挡都挡不住,忘乎了所有,再也没了顾忌……

再回过神来,已下了窗台,回了榻席。

明瓦灯的灯油燃尽,不知过去了多久,亦不知是什么时辰,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

及至凉风吹过时,俩人方从极乐中,清醒些许,只是相依相偎,谁也没有松手,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恨不得永远这般粘在一起。

桓裕搂着郑绥,拉过一件不知从哪找来的毡毯,盖在身上,才侧头喊了声熙熙,“你不用担心我,再大的艰难,我都度过来,这不算什么的,再没有比那时更难的了。”

郑绥自是能够听明白桓裕这话。

所谓的那时,大约是他父亲去逝的时候。

此刻,她更不愿意勾起桓裕不好的回忆,头埋在桓裕的颈侧,轻嗯了一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还有阿迟,有阿广、阿不,所以,不管遇上什么事,你要记着,你现在身边,有我们娘四个。”

“阿广的事,你倒是瞒着紧。”

“你回来了,也没想见他一见呀。”郑绥微微有些不瞒。

桓裕顿时一乐,轻轻捏了下郑绥的脸颊,“都怨我咯。”他还没多说什么,她倒先兴师问罪了。

“自是怨你。”

一声娇嗔,桓裕忙应了声,“好,是怨我。”微一顿,又问道:“你之前抱怨阿迟长得不像你,这回儿子总像你了吧?”

郑绥脸上一僵,幸好这是黑夜,“你明日见了,就知道了。”

阿广的相貌,她实在不好说,长得即不像她,也不像桓裕,要不是接生的人,都是身边的贴身婢从及郑家部曲,她都得怀疑,是不是她生的孩子了。

除开相貌外,那一身黑肤色,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似从灰里拨出来的。

第二日,桓裕见到阿广时,果然吃惊不已,回头瞧见郑绥满脸不自在,只得干咳嗽一声,乐呵呵地道:“嗯,这孩子长得像他阿翁,不仅五官像足的七分,连这肤色,也极像。”

“要不,小名就唤黑头吧。”桓裕抱着怀里的小儿,直接定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七章 离不开

伪夏的皇族宗室,以及俸禄在两千石以上的降臣,随战利品,66续续抵达徐州。

桓裕没有让他们进城,除了王通等六名降臣外,所有人等,仍旧由桓锦押解,送回京都建康,所有战利品,皆分毫未取。

“阿耶,阿耶,它比小白还乖,小白现在大了,都不让我抱了。”

“阿迟想不想,让小白以后也跟它一样乖?”

“想。”

“那阿迟把小白先交给耶耶,耶耶找人驯养它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还给阿迟好不好?”

“好,阿耶最好了,阿娘一直要把小白送走。”

这话说得极娇气,仔细听,又带着一节小委屈。

郑绥抬头,只瞧见桓裕抱着女儿桓令姗走了进来,桓令姗怀里趴着一只金色的狸猫,听到郑绥嗯了一声,忙冲她一笑,大声喊阿娘,窜地要下地。

桓裕刚蹲下身,人一落地,桓令姗抱着那只金色的狸猫,直往郑绥面前显摆,“阿娘,这是阿狸,是阿耶给我带回来的礼物。”

郑绥瞪了眼桓裕,又望向女儿以及那只金色的狸猫,“你们胆子太大了,也不怕它伤人。”

这只狸猫一看已经成年,虽然瞧着温顺,但到底不比小白,从小养在府里,更何况,就算从小养在跟前,小白偶尔也会流露出几分野性,在府里到处乱窜。

“不怕的。”

桓裕朝郑绥赔笑,到她旁边坐下,“你不用担心,阿狸是毌丘氏的朝阳宫中养的宠物,已经被驯养得通人性了,阿迟喜欢猫,我把宫中的狗监和猫监,给一并带回来了,以后专门给我们阿迟饲养猫。”

他在伪夏的朝阳宫和广阳城,没找到鸳鸯猫,却一眼相中了这只金丝狸猫,虽比不上徐家的那只白色鸳鸯猫,但胜在稀罕,又颜色鲜艳。

果然,阿迟很喜欢。

“阿耶,阿耶,阿狸吃什么呀?小白平日都是吃小鱼仔。”

桓裕一时语塞,他真没留意,不过对上女儿侧头望过来亮晶晶的眼睛,忙地说道:“它也是吃小鱼仔。”

“对哟,它们都是猫,应该吃一样的食物。”桓令姗摸了摸狸猫的脑袋,阿狸伸出左前腿,攀住她的小胖手,带着几分逗趣,惹得桓令姗一阵高兴,“阿耶,你看,它理我了,它理我了,和我打招呼了。”

“我们家阿迟这么可爱,它敢不理我们阿迟。”桓裕含笑道,望着女儿的目光,宠意满满。

郑绥听着他们父女俩的对话,只觉得好笑,她也真笑了,不同于从前,这回她没有从中阻止或打断。

她喜欢这种童言逗趣的日子,带着生气,犹如生活中的一抹阳光,能照亮一切。

桓裕在她身边,她心安然。

晌午过后,侯傅姆过来把桓令姗带了下去。

桓令姗今年已有五岁,年初的时候,郑绥亲自给她开了蒙,除自幼相随的侯傅姆外,又给她挑了四位女师,教识字和礼仪。

“阿迟还小,你别管得太严了。”

“我是为了她好,好像就你心疼女儿似的。”郑绥斜乜了眼桓裕,他一回来,阿迟的那一身娇气,又全回来了。

桓裕瞧着郑绥脸上眉梢一睨一嗔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态,心头一热,于是伸长臂把她搂入怀里,“我心疼阿迟,更心疼你。”

近几日,饶是听惯了情话,这话仍旧让郑绥脸色一红,想正色,都正色不起来,只得移开眼。

桓裕紧抱着郑绥,摩挲着她的头顶。

他这回,是真的心疼她。

郑绥生女儿阿迟时的惊险,犹历历在目,这次他出门一趟,一朝回来,郑绥已经给他生了个儿子。当初接到消息时,他就惊大于喜,心里把长史谭元骂个半死。

回来后,听说郑绥怀黑头时,孕吐了好几个月,极为辛苦。

别人生孩子,都胖了一圈,唯有她生了两个,不见胖,反而更瘦了,可见是操心的缘故,哪能不教他心疼。

他的熙熙,本该不萦心尘务,只应合喜乐无忧。

“阿平,我们什么时候回谯国?”

郑绥这话,打断了桓裕的思绪,低头对上她微仰起的脸,眼里满是询问,顿时间,桓裕的神色带着些许复杂,亲昵地揉着她的脸颊,“后日启程,我带着阿迟和阿‘不’一道回去,黑头年纪尚小,受不住来回路上的颠簸,你和黑头就留在徐州,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听了这话,郑绥很是意外,“眼下天气没那么炎热了,黑头身子很强壮,我又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想回去看看。”

她原以为,这次是一家子一起回谯国。

毕竟,桓裕杀了桓燕后,肯定要带着桓燕的头颅回去告祭,而阿迟和阿‘不’自出生,未回过谯国,要回去登记族谱,拜祭祖先。

“熙熙,我这趟回去,主要是告祭两位兄长的在天之灵,祭祀之后,我很快就回徐州,你和黑头没必要跟着一道过去,来回折腾白受罪。”

桓裕说到这,亲了下郑绥的额头,促狭一笑,“还是熙熙,如今真一刻都离不了我了?”

“胡说八道。”郑绥满脸涨红,羞恼成怒,伸手下大力掐了一把桓裕腰侧的软肉,只是她手劲不够,兼之桓裕皮糙肉厚,没掐痛桓裕,反倒她自己先手酸了,于是愤恨地推开他,急着起身。

不过,人没站起来,已让桓裕给抱得紧紧的,圈箍在怀里,“好,好,是我胡说八道,我们熙熙,最是正经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不正经的想法,明明是我离不开我们熙熙,一刻都离不开,只盼着永远在一起才好。”

他这话,转得太快,快利索了。

让外面人瞧了,肯定会瞪掉眼珠子。

郑绥自己都没绷住,心头一乐,禁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心头暖融融,有冬日阳光的味道,双手揽着桓裕的脖子,趴在他怀里,良久,才低语一句:“阿平,我也一刻不想离开你。”

说完,仰起头望着桓裕,“阿平,我和黑头,跟着你一块儿回谯国。”

话音一落,桓裕的身体,微微僵住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不寻常

桓令姗带上两只猫一起回谯国。八一?中文 ???.㈠

郑绥见了,劝拦不住,偏桓裕在一旁说无碍,还把四名猫监,带着一起上路。

郑绥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索性不管,随他们父女俩了

只是他们这一走,才热闹几日的将军府,又瞬间冷清下来。

郑绥每日不过逗弄儿子黑头,与来窜门的庾氏和高氏说说话,庾氏又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桓锋是长驻南梁郡,不在徐州城,其长子彭郎也跟去了南梁郡,于是,郑绥便留她在将军府住下。

阿‘不’离开后,孺子一个人读书不习惯。

这几日从文宣堂回来后,窝在庾氏怀里,整个人都恹恹的。

且说,江氏带允郎过来请安,每回总说:“还是阿婶这里宽敞,住着舒服,不比我们住在昭德里的宅子,又逼仄,又冷清,郎君不在家,门前简直可以罗雀。”

昭德里桓府,是一座四进的大宅子,只住她们母子俩人,也亏她说得出口,嫌宅子太小。

她记得主薄安常说过,江家在建康东长干的宅子,只三进院落,却住着江家上下四代人口。

不过,冷清却是真的。

江氏一向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哪有热闹,往哪钻。

因此,既便郑绥对她淡淡的,这将军府她从不曾少来。

明里暗里,想长住将军府。

郑绥未曾接话,又听她提起,“教阿允读书的先生,近来身体不好,徐先生学问好,婶娘不如让阿允也跟着徐先生读书,允郎和四郎只差了两岁,让他们兄弟俩一起作个伴,亲近亲近,也是好的,没得倒便宜了外人。”

“难不成,在婶娘眼中,嫡亲的侄孙倒比不上一个出了五服的侄孙。”

“住口。”郑绥忙出声喝止,瞪了眼江氏。

她最烦江氏这一点,口无遮拦,而且每每说话带刺,仿佛不刺上人两句,她就不舒服。

一瞅见人家的痛处,她恨不得立马上去踩两脚,才觉得舒坦。

“阿允可以跟着徐先生读书。”

郑绥说完,又道:“你想住将军府,也可以带着允郎在茂英院住下,只是从今日开始,你这张嘴再不收敛,但凡让我听到半句不中听的话,我会立马派人送你回谯国,往后,你也不用来徐州了。”

一听这话,江氏先是一喜,后面却是急了,忙喊了声阿婶,“您不能这么不近人情,我不过是实话……”

郑绥肃着张脸,冷冷的目光横扫过去,江氏吓得立即噤声。

还别说,到底是夫妻,郑绥这眼神跟桓裕学了个十足像,因此,哪怕郑绥年纪比她小,她此刻心里也咯噔了一下,有些怕了。

一旁的郑绥把江氏的神情看在眼里。

知道怕就好,至少有所畏惧。

话说,得了郑绥的允诺,江氏以极快的度搬进将军府的茂英院,好似生怕郑绥后悔反口。

自她带着允郎住进来后,许是得尝所愿,又许是畏惧害怕,嘴皮子到底收敛了一些。

郑绥没太理会她,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桓裕一行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已经想女儿阿迟了,这是阿迟出生后,头一回,和她分开这么长时间,又担心阿迟,不知在谯国是否乖巧听话,侯傅姆哄不哄得住?

每次思及此,郑绥心中少不得对桓裕一番怨念。

说是为了她和黑头的身体着想,坚决反对她们跟着一起回去。

这一日,郑绥和庾氏坐在敞明轩里说话。

中午时分,允郎和孺子下课过来,郑绥又打人去请江氏,吩咐婢仆,等江氏来了就摆午饭。

“阿允,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桓允忙地双手藏在背后,满脸紧张地望着庾氏,“世母,没什么的,只是徐先生送给我和孺子的玩具。”

庾氏不信,朝着桓允伸了伸手,“给我看看。”

“不……不行。”桓允说着,还后退了几步。

郑绥不由轻声哄劝道:“好阿允,我和你世母看一眼,就还给你,好不好?”

“叔祖母,只是一件玩具。”桓允依旧不肯,连摇着头脑袋。

郑绥一见他这样,瞧了眼庾氏,含笑道:“好了,阿庾,一件小孩子的玩意,你别计较了。”

庾氏听了这话,没有再问桓允,而是望向旁边的儿子,喊了声孺子,“你来说,阿允手上拿着的,是哪来的物件,真是徐先生送给你们的玩具?”

“阿娘,”孺子对上庾氏严厉的目光,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不……不是,是,是徐先生送的。”

桓度目光凶瞪过去,孺子吓得忙改口。

这下连郑绥都看出问题来了。

庾氏的脸色,更是沉得厉害,喊了声阿婶,“如果我没看错,允郎手中拿着的,是一块军中调兵通用的兵符,不可能是徐先生送给他们的玩具。”

一听这话,郑绥心头一惊,望向桓允的目光,瞬间严肃许多,“阿允,你告诉叔祖母,这件物什,到底哪来的?你如实说,叔祖母不怪你。”

“叔祖母……叔祖母……”桓允喊了两声,涨红了脸,垂丧着头,两手依旧藏在背后,两腿紧贴着,浑身紧绷,生出几分怯意来。

江氏平日大咧,曾对儿子耳提面命,让儿子听郑绥的话,要不然,会被赶出将军府,不能在文宣堂跟着徐先生念书。

所以,桓允一见郑绥肃着张脸,就有些害怕。

郑绥不清楚这个缘故,但瞧着桓允孤零零地站在堂下,不由心生疼惜,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把桓允抱进怀里,“好阿允,叔祖母没有怪你。”

“这是怎么了?”

江氏的大嗓门,从外面传进来,人未到,声先到。

桓允忙伸手往郑绥怀里一掷,“叔祖母,这是我从十叔身上掏出来的物什,我喜欢上面的老虎形状。”说着,人就往进来的江氏身前跑去。

郑绥愣了下,没料到这孩子忽然说了句实话。

只是一听是桓覃身上的物什,郑绥对庾氏先前的话,信了十分。

这是兵符。

桓覃一向跟在桓裕身边,唯有这一次,桓裕回谯国,把桓覃留在徐州,而这块调兵的兵符,出现在桓覃身上。

怎么看,都不寻常。

片刻,郑绥的心头,似热浪翻腾,桓裕到底要做什么?(未完待续。)

第三百六十九章 托附

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八一中文网 ≈≈≥.≤

郑绥跪坐在上的榻席上,手里捏着那块虎形兵符,候于中堂之上的桓覃,长身而立,后背笔挺,屋子里鸦雀无声,气氛静默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

但见日头当空,从中天的位置,渐渐西移,乃至西斜,秋日里,金灿灿的太阳光芒,似含有一层燥热,洒落在人身上,令人心绪不宁,整个人,在这样的天气里,都平添了一份躁动。

郑绥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依旧挺直站立不动的桓覃,终于又开了口,“十郎,你还是不打算说吗?”

桓覃已能想像,将军知晓这件事情的后果,他会比桓谷的下场更惨。

这事上,也怪他自己不小心,让允郎从他身上摸走了兵符,对上郑绥那双与将军有几分神似的眼神,他快觉得,自己将要顶不住,只是一想到后果,背上瞬间冒出一片冷汗,仍旧咬着牙回道:“夫人,将军把兵符给我,只是正常的调遣。”

话音一落。

猛地叮咚一声响,紧连着一串叮当的声音。

桓覃顺着声音望去,只瞧着那块巴掌大的兵符,正刚好,滚落到他脚边。

只听郑绥说道:“你走吧,马上滚。”

“唯。”

桓覃俯身捡起那块兵符,幸而是铁制的,摔不坏,但那块青砖地板上,砸出了一个细小的凹坑。

刚才兵符落地,似有碎石飞溅,可见郑绥用了多大的劲。

此刻,郑绥浑身散着生人忽近的气息,桓覃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把桓裕交给他的那封书信拿出来,他记着桓裕的吩咐:到了最后一步,如果郑绥不愿去洛阳,方可拿出来给郑绥看。

转身离去。

只是刚退至门口,又听郑绥喊了声,“慢着,我问你,他现在人在哪里?”

“将军当然是在谯国。”

“好。”郑绥摆了摆手,桓覃的背影消失于门口时,人已瘫倒在身后隐囊上,刚才与桓覃的对峙,似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精力,这会子已是精疲力竭,似蔫了的树木,耷拉着脑袋,两眼微眯,轻扶几案的一角。

手背青筋突起,指尖白。

“夫人。”

阿爰上前,给郑绥抚后背,劝道:“或许,真的只是正常调遣。”

“你真这么想?”

郑绥盯着阿爰,灼灼目光逼视下,阿爰受不住垂下了头,郑绥一把推开她的手,“你下去,看晨风回来没,让她过来。”

她身边的这些婢女仆妇,没有被桓裕给震慑住的,唯有晨风、刘媪,及半个辛夷,其余人等,如同他手底下的人一般,对他的话,简直唯命是从。

阿爰面有忧色,但瞧郑绥冷着张脸,只得退下。

没一会儿,晨风便回来了,跟她一直过来的,有齐五和安常俩人。

维德轩内,支起了一架四扇折合屏风,屏风上绣有一幅红叶染秋图,红色的枫叶,如同鲜血浸染过一般,刺人眼球。

只是这一回,郑绥没有任何不适,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慢慢适应。

有些事,不去想,不代表她不知道。

年少时的噩梦,已渐行渐远。

桓裕是一名将军,他能走到今日,手上的鲜血,不可谓不多。

一将功成,万骨成枯。

她再忌讳,就显得矫情了。

“安常,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相信,晨风去叫他们时,已把来龙去脉和他们说了,因此,齐五和安常请了安,在屏风外坐下后,郑绥直接开了口。

“仆留意过,徐州治下,近来没有任何动静,将军府内的掾吏,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或许真是正常调遣。”

只是安常这话刚说完,就让郑绥否定了,“我不这么看。”

又听郑绥提醒道:“我试过,从建康到徐州,快马,八天时间已足够。”经广阳城一战,覆灭伪夏,桓裕整收了一批降兵降将,军队有所扩充,单论骑兵精锐,就有一万人,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磨过刀锋。

锐意之势,不可估量。

忽然听安常惊叹一声,“这也太险了!”又忙出声:“夫人,您该给郑家去封信。”

“主薄认为,我此刻给五兄去信,能起作用?真到了最后一步,郑家会帮郎君一把?”

面对郑绥的质问,安常心里没有底,所以没有立即回答。

片刻,只听郑绥自嘲道:“连我自个儿都不相信,主薄怕是更不能确定。”就在这个月月初,九娘和桂阳王的长子阿肆,已让五兄郑纬派人从建康送回了桂阳,虽说是萧章要接回阿肆,但从中,也不难看出五兄的态度。

袁纲让四郎郑纭,出任中领军一职,掌握京都建康城一半的禁军。

与其说是信任,更胜似一份保障。

那种,能分一杯羹的保障。

“五兄那里暂时不用去信。”郑绥叮嘱道,免得打草惊蛇,桓裕能瞒住她这个枕边人,想来,更能糊弄住外面的人,至少眼下,所有人真的只当桓裕是带着桓燕的人头,回谯国父兄坟前,告祭父兄的在天之灵。

桓锦押解伪夏的宗室降臣,前两日,抵至京都,目前,整个建康城,朝廷上下,都洋溢着一场胜利的喜悦。

大部分人,都沉溺其间,清醒是少许人。

郑绥喊了声齐五,“你安排一下,我明早出回谯国,不用乘牛车,直接骑马。”

“不可。”

“不行。”

安常和齐五一同出声反对。

接着,又听齐五道:“夫人,徐州至谯国,并非一路坦途,骑马不太安全。”

“不太安全,所以才让你安排。”

郑绥本来心里就着急,又见他们俩齐齐反对,语气有些不好,“难道家里的护卫,连这一点安全都保证不了?”

齐五见郑绥这是铁了心,要去谯国,他原就口拙,于是不再劝。

旁边的安常,脸上多了抹苦笑,“夫人,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一步……”

“等真到那一步,就晚了。”郑绥没好气道,她不能等到最后一步,真坏到无力回天之时,那么一切都将晚了,因此,趁着现在,尚能挽回,先于事情未生之前,做一番努力,“齐五跟我一起去,安主薄留在徐州。”

只是能不能劝拦住桓裕,郑绥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安主薄,一旦我和将军,不能平安返回徐州,你带黑头北去洛阳,把他交给大兄。”

有大兄和大嫂在,黑头不会成孤儿。(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章 志在天下

徐州到建康,有一条平坦宽敞的官道,但从徐州到龙亢郡谯国,却没有这样一条官道,因此,哪怕距离较近,郑绥抵达谯国,足用了十天时间。八一中文网 ?㈠?.

“阿娘。”

郑绥给新会县主请安后,一从荣安堂出来,跟在她旁边的桓令姗朝她伸出了双手,“阿娘,抱抱。”

郑绥也想极了女儿,刚才在屋子里,一见到坐在新会县主身边的女儿,穿着红色襦裙,丱上戴着一束粉色的珠花,规矩文静的模样,差点没冲上去抱她,到底克制住,给大嫂请了安后,在榻席上跪坐下来,又和新会县主唠叨了一番家常。

郑绥蹲下身,两手把女儿急抱入怀里,许久后,摸了摸女儿脸蛋,只觉得清瘦了许多。

“阿娘,阿迟很想你。”桓令姗双手环搂住郑绥的脖子,似脱缰的马儿,解了羁绳,一脸委屈,满腔控诉,“阿耶坏坏,阿迟告诉他,想阿娘了,要回家,阿耶都不听,我不理阿耶,然后……然后阿耶不见了。”

“阿娘,我再也不跟阿耶出门了。”

“嗯,不出门,阿迟以后都跟在阿娘身边,好不好?”

“好。”桓令姗用力点了下头,一下子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月牙儿,透着无邪天真,眸子清澈如山间溪水,涓涓细流,洋溢着欢快。

这一笑,顿时间令郑绥轻快许多,一身疲倦,消去了一大半,连日来绷紧的一颗心,也适时地松懈下来。

“娘子,先回院子吧。”晨风在边提醒。

毕竟在荣安堂外面,的确不是母女团聚说话的地方。

郑绥抱起女儿,往住所走去。

“阿娘,阿兄也不见了,阿迟以后不理耶耶,也不理他了……”一路上,桓令姗不停地唠叨,状告父亲和兄长。

“……小二郎,比弟弟黑头好看。”

小二郎,是二郎桓廙的大儿子,二郎桓廙三年前成亲,娶舅舅家的一位表妹为妻,小刘氏比郑绥早一个月,诞下小二郎,故而,五郎黑头与小二郎俩人,名为叔侄,实际只相差一个月。

桓令姗突然想起一件事,附在郑绥耳边轻道:“阿娘,阿娘,回来的时候,大伯母送给我好多珠花,好漂亮的,我分给二姐和三姐,二姐嫌弃是小孩子戴的,没有要,后来,她又到三姐那里要,我还看到,她在房里偷偷戴了。”

“她肯定是怕我笑话她,没敢戴。”

“我谁都没说,只告诉阿娘了。”

“阿娘,你别说出去喔,要不二姐肯定恼我的。”

瞧见女儿脸上满是正经,但圆溜乌黑的大眼里,闪烁着得意,如同吃了蜜糖一般,偷偷乐呵呵,郑绥不禁被感染,气氛极好,伸手轻轻捏了捏女儿的鼻子,含笑允诺,“好,阿娘谁都不告诉,只有我们阿迟和阿娘知道这事。”

“阿娘最好了。”桓令姗开心地趴在郑绥的肩头,笑声清脆悦耳,有孩童独有的纯真与天然。

她口中的二姐三姐,分别是指刘氏的两个女儿,嫡次女桓令姿和庶女桓令婉。

两人同年,皆已年有十七。

桓令姿,早早地就定了亲,对方是刘氏姐姐家的外甥,会稽孔家的儿郎,原本两年前要成亲,只是行纳征之礼时,刘氏的姐夫去世,刘氏的外甥有三年父孝,这婚事,才耽搁了下来。

刘氏外甥的出孝期,就在眼前。

他与二娘桓令姿将在今年内完婚。

这个时候,刘氏才猛地注意到:三娘桓令婉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亲。

前些年,不是没有人上门给三娘提亲,只是刘氏以二娘未出嫁为由,拒绝了亲事。

新会县主为免妯娌间口角,二房的事,她一向不插手,及至刘氏求上门,

方才,新会县主留下郑绥,一为叙旧,另一层意思,是为了三娘桓令婉的亲事,想让三娘嫁入郑家。

郑绥心中,却十分不乐意。

三娘桓令婉,她见过几次,性子怯弱就罢了,然而二嫂刘氏根本没把她当小女娘养,与其说是桓家三娘,还不如说是二娘桓令姿身边的一名婢女。

妻者,齐也。

这样的女郎,如何能嫁入郑家?

郑家重嫡庶,但更看重教导,风骨与学识相提,德行与才干并论。

可以娇弱,但不能没有傲骨。

可以笨拙,但不能没有眼界。

因此,哪怕郑家四房再没落、再混乱,七伯母及长嫂郗氏,言谈行事,依旧当得起阖族信服,交口称赞。

再想想十三婶娘周氏。

自身怯弱,又是庶出,无母族兄弟帮衬,十三叔房里侍妾无数、嫡庶不分,不仅仅因十三婶娘周氏无子,更与她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

她可不希望,郑家再有这么一位媳妇。

使子孙都受连累。

郑绥婉拒了,“郑家郎君及娘子的婚事,都由七伯母和十八婶做主,在家时,常听她们说:不求对方门第官位,只求人才品性相宜,故而,每每作亲时,两位长辈,皆是慎之又慎,不认真考察两三年,下不了决定。”

“我想着,三娘年纪也不少,没的倒耽搁了她。”

说完,郑绥到底不好完全驳了大嫂新会县主的面子,又建议道:“谯国境内,也有几家大户与家中有往来,大嫂不如从中替三娘挑选一名合适的儿郎,知根知底,又近在眼前,肯定比别家强上许多。”

或许,新会县主不想多管二房的事,或许,她把郑绥的这番话听进去了。

二娘桓令姿出嫁后,刘氏很快就替三娘桓令婉在谯国的大户中,挑了一名儿郎,订了亲,第二年六月出嫁。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郑绥最关心的,莫过于,从大嫂新会县主口中得知,桓裕去了淮川。

淮川郡,四年前,大郎桓舒平乱之地,立功之处。

那儿屯有桓氏的两千人马,更靠近袁纲所辖的司湘应三州交界处。

她一直知道,桓裕对荆州念念不忘,而袁纲近来,又一直滞留于京都建康。

他到底想做什么?

郑绥暂时猜不到,但袁纲怕已是志在天下了……(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一章 安排

天下人,皆以为,一旦桓裕出兵,他会领兵直攻建康。八?一?中文 ㈠??.㈧8?1㈧Z㈧?.COM

因此,桓裕在淮川的消息,除了大嫂新会县主外,其余桓氏族人尚不知情,都以为桓裕还在谯国。

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哪怕郑绥心中疑团重重,焦急担忧,但事已至此,她没有再去淮川,而是带着女儿桓令姗留在谯国,以迷惑天下人。

她刚抵谯国不久,接到五兄郑纬的书笺。

郑绥头一回,对五兄撒了谎,只说桓裕大仇得报,告祭父兄时,伤心过度,需要在谯国住上一段日子,再返回徐州。

她也在信中答应五兄,会让桓裕递交《劝进表》。

所谓《劝进表》,即让桓裕支持袁纲,进位王侯,加假黄钺,授九锡礼,摄政揽权。

——*——*——

身在淮川的桓裕,收到桓覃的书函,暴怒之下,差点没把来送信的差人给杀了。

“你杀了他也无用。”

6衡喊住了鲁莽的桓谷,难得绷着张臭脸,望向跽坐在上,怒火冲天的桓裕,“如果夫人来淮川,我们的行踪提前曝光,你趁早向袁纲认输,再让郑子张从中斡旋,或许我们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阿绥不会。”

桓裕收敛住浑身散出来的怒意,对桓谷挥了下手,让他下去,脸上略露出几分颓废来,未生女儿阿迟之前的郑绥,冲动之下,或许会赶来淮川,而今的郑绥,没了那股冲动,多了几分成熟睿智,是不会慌急慌忙过来。

“那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6衡近前,狐疑地拣起案几上的笺纸,扫了一眼,露出几分释然来,“我就说,你为什么要把桓覃留在徐州,原来是为了那一步,桓三郎,你这信心也太不足了,提前把最坏的结果都做好了打算。”

“阿衡,我父亲在日,曾亲口赞扬:袁仲宣乃信义之人,他能顺利接掌荆州十余年,眼下又趁势而起,已联合了郑家王家、殷家庾家,以及汝南的周家,这样的人物,哪里能容我们小觑。”

“将军至今无败绩……”

“不乏侥幸。”

桓裕截断了6衡的话,“羸了自是最好,荆州唾手可得,如果输了,你我逃不过兵败身死的下场。”

四娘令姗是小娘子,郑子张必然能够保下她,而阿绥和黑头,唯有北去洛阳投奔兄嫂,方能够保得平安。

一听这话,6衡只觉得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郑重地喊了声桓叔齐,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气急,“你好好看看,跟着你的这些人,可都是豁出了身家性命,你自己倒先想了退路,若是这样,这战不用打了,败势定矣。”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桓将军。

6衡急红了眼。

啪地一声响,桓裕极为恼火地抓起案由上的酒杯,朝6衡的方向扔去,砸落在青砖地板上,碎片飞溅,整个屋子,彻底安静下来,更有数名幕僚将军,低垂下头,缩着脖子,没有吱声。

“你给我冷静点。”

桓裕敲着几面,高声斥责:“什么叫败势定矣?”

战前,最忌讳这样动摇军心的言辞。

“这战还没打,你未卜先知,下定论了。”

说着,炯明的目光一一扫向堂下坐着的幕僚将军,“赢了,我能保你们一世荣华,封妻荫子,输了,我会与你们一同赴死,绝不苟活,但我们绝对不会到哪一日,在此,我可以给你们保证。”

“前国相沈向远已经联络上各地诸王,我们至少有六成的赢面。”

桓裕的语气,夹带几分威严,更添信服,“接下来,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汇合征西将军桓禆,顺利攻下荆州,可以再添两成。无论是临汝郑家的部曲,还是吴郡周家的部曲,都有骑墙的嫌疑。”

“只要我们攻下荆州,不愁他们不为我们所用了。”

“这一战,事关生死,我们一定能赢。”

一锤定音。

场面极为肃穆,气氛格外凝重。

桓裕给各位幕僚将军,交待了一番事情后,才让他们退下,尔后,又单独派侍卫兵把6衡找来。

“……你昨日也看到消息了,贺赖顺变卦了,张口就要南梁郡,所以阿锋坐镇南梁郡,根本不能动,如果我答应他,得他兵马进入大楚相助,又腾出镇守南梁的三千兵力,我们直面袁纲,都有胜算,但这一举措,与引狼入室一般无二。”

“你熟读经史,比我更明白,我们不能这么做,会留下千古骂名。”

“你不用和我提昨日的事,我们只论今日的事。”

6衡随意地跪坐在下的榻席上,贺赖顺愿意出兵相助一事,有部分幕僚将军同意,然而,他也和桓裕一样,极不赞同,“你把夫人和世子送回京都建康,我不信,郑子张真的会撒手不管,如此一来,郑家与袁纲必然会产生间隙,牵制住郑家,于我们来说,才是百利无一害。”

桓裕冷哼一声,“你这是让我向郑纬承认,我当初的决定有误?”

“叔齐,你真的只是在乎,在郑子张面前,拉不下面子。”

6衡没好气道,依照桓裕往日对夫人的在乎程度,他不得不怀疑,“除此外,是否有别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桓裕脸色蓦地一沉,紧抿着嘴。

的确,不单单只是在郑纬面前,拉不下面子的问题,更有,他不想让郑绥掺入其间。

他的熙熙,本不该掺和这些争斗战事。

所以,接到桓覃的书信,得知郑绥离开徐州,回了谯国,他才会大动肝火。

等待一切尘埃落定,自有一番日月乾坤。

他若赢了,那是皆大欢喜,圆满落幕,假使他输了,郑绥已身去北地。

此后,远离南地纷争。

有她大兄郑经在,她与儿子黑头,定能得到妥善照料。

只是桓裕并没有打算向6衡解释,良久,才淡淡道:“阿衡,我无法算无遗漏,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这次谈话,注定无疾而终。

后面,随着烽火四起,各地诸王纷纷响应,尤其是荆州之战,陷入僵局,谁也没有再提起。(未完待续。)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人尽可夫’

大楚各地藩王纷纷起兵,一路之上,兵祸肆虐,生灵涂炭,大军穿州过郡,所到之处,留下满目疮伤,每每令人触目心惊,所有勤王之师,似不约而同,直扑向京城建康。八一中文网 ?㈠?.

桂阳王萧章杀了长史蒯建祭旗。

郑家得知消息时,萧章已带领两千人马,兵过江州。

“王府卫队,只有八百人,他哪来的两千人?”郑纬看着手中的书笺,十分不解,先帝为巩固加强皇权,进一步削弱皇室诸王的权力,自元德三年开始,各封地不再有驻军,只余下八百卫队,护卫王宫。

候立在旁的温柚,忙地回道:“据可靠消息说,诸王起兵的人马,除去王府卫队外,都是封邑内,临时征召入伍的人丁,不独桂阳王,齐安王、江都王、南安王等所有宗室,都征召了封国内的人丁入伍。”

“目前为止,皇族宗室,除始兴王和高安王外,余下几乎全部响应,十六路共计有三万余兵马,往京都赶来,其中琅琊王、汝阴王,因距离较近,已先一步抵达石头城外,暂时按兵未动。”

与其说是按兵未动,不如说心怀畏惧。

“这么齐心?”

郑纬挑了下眉,倒出乎意料,只是他不信,真的只是凑巧。

放下手中的书笺,细细想想,这一切,更像是事前串通好一同起事,然而,没有一个头领,队伍又参差不齐,碰到一起,注定难成气候,别说只有四五千人马到建康城外,纵然三万人马到齐,都不足为患。

“荆州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才是重中之中,一旦桓裕攻下荆州城,眼前双方的强弱之势,完全可以逆转。

“荆州城高粮足,占地利之便,袁大将军在城中留有一万守军,周边又有各州郡的兵马6续前去支援,桓将军只带了两千人,另有桓征西的五千人,目前双方已进入胶着状态。”

桓征西,是指征西将军桓裨。

自从袁纲出任荆州刺史、安西大将军后,为稳定人心,没有变动桓裨的职位,但把桓裨派往白帝城驻守,手下的兵马,更是一削再削,从最开始的一万五千人,削了只剩下五千人。

若是周边各州郡兵马都齐齐赶过去。

除非战决,如其不然,桓裕一点胜算都没有。

然而,目前的形势是:各州郡的守将,皆处于观望之状,袁大将军需要先平息诸王之乱,才能带兵赶回荆州,而徐州除去镇守前线的士卒,尚有一万兵马未动。

“郎君,桓将军未必没有胜算。”温柚提醒道。

郑纬没有说话,手肘撑在几面上,手掌抚着额头,目光幽深,似陷入了沉思。

屋子里一下子静寂下来,僮仆征西在门口探了下头,温柚刚要朝他摆手,却听郑纬问道“进来,有什么事?”

征西忙地进了屋,恭谨站在堂下,“回郎君,四郎君回来了,急着要见郎君。”

四郎郑纭怎么回来了?

郑纬心中惊疑,皱了下眉头,“让他进来。”

僮仆征西应了声唯,退了出去,没一会,只瞧着郑纭走了进来,步履匆匆,身上红色的官服,都没有脱去。

待他坐下后,郑纬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跟在袁纲身边,在齐国公府,或是在宫里,而不是回郑府。

“五郎,我在宫里听说,桂阳王已到南陵郡了。”

“我知道这事了。”

郑纬的语气,始终淡淡的,连着脸上,都没有显露出半分情绪来,仿佛他说的事情,犹如每日见面的问候语:是否加餐食?

毫无紧要一般,郑纭不由急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照常即可。”

郑纭圆瞠着眼,不敢相信。

又听郑纬接着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干扰一下众人的视线,连个头领都没有,齐国公应付他们绰绰有余,他如果连这些人都没法应付,便不值得我们跟随了,也别想再更进一步了。”

郑纭脱口问道,“可九娘怎么办?”

“还有十娘?”

说完,又觉得自己没说清楚,“齐国公府已在商议,今夜就出兵消灭城外琅琊王、汝阴王的人马,之后,将调兵遣将,平息各地叛乱。”

他出身齐国公府,和袁将军相处十年,太过清楚,袁将军的手下,尽是精兵良将。

萧章的人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萧章到底是九娘的夫婿,还有桓裕,他是十娘的夫君。

恰巧四年前,五郎把他喊回临汝,他现了袁将军的野心,为免今后陷入两难境地,他是想辞官的,谁知就在那时,五郎竟然已摒弃了一贯坚持的中立,选择了与袁将军合作。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能辞官。

只能按照郑纬的意思去做。

果然,现今的局面,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

“他们是萧家妇,桓家妇,但更是郑家女,我会保住她们的性命。”

“那萧八郎和桓大将军……”

郑纬喊了声四郎,喝止住郑纭的话,目光逼人,“你近些年冗务缠身,是不是很久没看书了?”

一听这话,郑纭着实愣了一下。

郑纬的语气严厉了许多,“我认为你该好好翻一翻《春秋左氏传·桓公十五年》上面的内容了。”

话音一落,郑纭一张脸通红。

《春秋左氏传·桓公十五年》中记载:祭仲专,郑伯患之,使其婿雍纠杀之……雍姬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其母曰:“人尽可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内容讲的是,春秋时期,雍姬的父亲祭仲专权,郑国国君准备让雍姬的夫君雍纠除掉她的父亲,雍姬知道这件事后,问了她的母亲,“父亲与夫君,谁更亲近。”

她母亲的回答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夫君,但父亲只有一个,又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人尽可夫,由此而来。

“从即日开始,你要么待在宫中,守卫皇城,要么跟在齐国公左右,不要再回郑府,从今晚开始,郑家会闭门谢客,直至外面局势稳定,你现在就给我离府。”

说完这番话,郑纬已不再理会郑纭,而是望向身后的温柚吩咐道:“让人把《春秋左氏传·桓公十五年》上面的内容,謄写一遍,立刻往桂阳王府及谯国桓家。”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反应

瑯琊王和汝阴王的人马,当其冲,让齐国公袁纲给一举剪灭,只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由此,造成极大的震慑,之后,袁纲一系,势如破竹,各路人马,溃散四逸,难成阵势,更有不战而逃者。八一中文网 ㈧??.㈧8?1?Z?㈠.㈧C㈧OM

应了郑纬那句话:一帮乌合之众,难成大气。

石头城外,血流成河,尸海如山。

十六路藩王,死伤近半,其余或逃逸他方,或窜回封邑。

袁纲以雷霆之势,平息了这场诸王之乱,便立即着手,开始清理皇族宗亲及参与这场叛乱的人等。

桂阳王萧章,未抵达京都,就已让他的近侍曹益给杀害,并将他的头颅送回建康。

为鼓舞士气,圣上当即封曹益为关内侯。

远在桂阳的郑芊,接到噩耗,一时间,伤心欲绝,五内俱焚,恨不得随之而去。

她劝不住八郎,才酿有今日之果。

随后,郑家寄过来的家书,却是直接把她打入深渊。

人尽可夫。

八郎的话,犹在耳侧回荡:阿细,就你这两位阿兄,真信他们所言,只怕来年,我坟头草都要有一尺高了。

一语成谶。

当日戏言,已有不祥之兆。

“阿娘,阿兄和阿弟,是不是不能活了?”

郑芊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望向身前,圆圆滚滚,满身缟素的女儿,忙地拭去眼泪,哽咽道:“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阿耶临走前说过的,如果他不能回来了,阿兄和阿弟,怕是不能活了,让我和阿娘,好好活着,所以阿娘不能不吃饭,也不能再哭了,阿娘眼睛会受不住的。”萧令姜站在郑芊面前,比跪坐着的郑芊,还要矮上一些。

然而,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大人的口吻。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唯有眼中噙着未落下的泪花,以及小小的个头身形,清楚地昭示着,这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娘子。

郑芊望着这样的女儿,顿时觉得眼睛更痛更模糊了,伸手把女儿萧令姜搂入怀里。

她还有女儿和儿子需要照顾。

“不会的。”郑芊喃喃自语,她虽然这么说,但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令姜是女儿,自是不碍事,但大郎和二郎,要如何保全?

阿兄他们是不能指望了。

“阿娘,为什么会这样?我要阿耶。”萧令姜紧抱住郑芊,才释放出几分孩子的天性来,因她酷似阿娘,自小阿耶最疼她,这次阿耶出门前,和她说了许多话,她明明已经很乖、很乖了,可为什么阿耶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的许久。

及至天黑时分,刚点上灯烛,苑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娘子,朝廷的军队已经包围了王府。”

听了这话,郑芊倏地起身,两眼直,手脚冰凉。

早知会有这一日,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我们怎么办?”

她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手掌忽然被抓住,低头,只见女儿令姜脸上带着一股乎寻常的冷静,“阿娘,不怕的,几日前,儿已让人把阿兄和阿弟送出王府了。”

“阿姜。”郑纤哽咽地喊了一声,蹲下身,望着女儿,心中蓦地生出一丝愧疚,紧紧把女儿抱入怀里。

又听苑柳在一旁低声说:“娘子,朝廷带兵过来的是威远将军,齐国公府世子。”

威远将军?

齐国公府世子?

想了许久,她才记起,来人是荆州刺史、安西将军袁纲的儿子,她应该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叫袁循,却已记不得他的长相了。

且说,袁循独自闯入王府后,在内帏之中,找到满身缟素的郑芊。

——*——*——

荆州城久攻不下,桓舒匆匆赶回了谯国。

“……阿叔派侄儿回来,嘱咐侄儿护送阿婶和两位阿妹阿弟回徐州。”

郑绥似未听到这话一般,盯向立于门外的桓舒,好一会儿,才喊了声大郎,“你告诉我,荆州眼下是什么情况?”

“阿婶,阿叔有交待,前方战事,非阿婶所能及,故而,不劳阿婶操心。”桓舒说这话时,揪着一颗心,然而,这是三叔交待的原话,他不得不说。

没有意料之中的震怒,只有片刻沉默。

“你也希望我回徐州?”

“侄儿听阿叔的,阿叔是长辈。”

“好。”

郑绥的这一声好,在桓舒听来,心惊肉跳,比他们在荆州的战鼓声,还要震憾人心。

“好,我不问,我让你看封书信。”

话音一落,郑绥身旁的晨风,忙地拿起几面上的一封信,走到门口,递给桓舒。

桓舒满脸狐疑,伸手接过,在晨风的示意下,从头至尾扫了一遍,脸色突然大变,书笺上的字不多,却字字千钧,重量压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已是秋末时节,此刻,他却满额头的湿汗。

伴随着哗啦一串响声,手中的桃花笺纸,已让他揉成了一团,攥在手心。

随即,屋子里传来郑绥淡淡透着空灵般的声音,“三日前,我收到我阿兄的这封书信,大郎,你还要我回徐州吗?”

桓舒没有答话,只觉得脑袋一片嗡嗡作响。

他没料到,郑家的态度,会这么明确,怕是三叔早已猜到,而荆州的战役,随着时日的拉长,三叔已没有必胜的把握。

不然,不会打他回来,让他护送阿婶和两位阿妹阿弟回徐州。

一念至此,桓舒刹那间恐慌不已,脑袋里浮现出荆州城外的战场,格外胆战心惊。

“我有郑家部曲一部七校的调动权,近一万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一趟临汝?”

她三日前,接到五兄的书信,气愤之余,便有了这个想法,她不会带兵,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直至桓舒回来。

桓舒这个时候赶回来,可见荆州的形势,不容乐观。

桓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认真计较起来,她还得好好感谢五兄郑纬,当日温翁带着这七块令牌回临汝,转而,五兄又给她送了过来,说:这是他作为阿舅,送给未出世外甥的诞辰贺礼,即已送出,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原本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到……

第三百七十四章 请动

“阿迟还记不记得阿舅?”

“阿舅?”

桓令姗歪着脑袋,她实在记不起来,她什么时候见过舅舅了,趴在阿娘怀里拉长声音问道:“阿娘,阿迟有见过阿舅吗?”

郑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两年前,阿迟的五舅来过一趟徐州,特意来看了阿迟,你当时年纪小,不记得也没关系,阿娘明日带你去见阿舅。八?一中文??网 ≤≈=.≤8≈”

桓令姗仰头望向郑绥,眼里带着几分稚气俏皮,“阿迟不记得阿舅,阿舅有见过阿迟,他认识阿迟就好了。”

“我们明日要去京都吗?”桓令姗又问道,她记得,阿娘说过,舅舅在京都,但她更想见到阿耶,“阿娘,去京都可以见到阿耶吗?阿耶在不在京都?阿迟又有好久,好久,没见到阿耶了。”

郑绥望着女儿,嗯哼一声,“就这么想你阿耶?”

桓令姗用力地点了下头,却又立即伸出双手亲昵地环绕住郑绥的脖子,赖在她怀里,奶声奶气道:“阿迟也很想阿娘,一直,要一直和阿娘阿耶在一起,像以前一样的。”

听了这话,郑绥鼻子微酸,伸手揉了揉女儿白晳嫩滑的脸蛋。

现在的小孩子最精乖了。

“以后会的。”郑绥勉强一笑,揽着怀里的女儿,来回抚着她的后背。

忽然,桓令姗喊了声阿娘,“阿兄会一起去吗?阿迟不想和阿兄分开。”

“阿兄不去,他要留下来陪你大伯母。”

这话一出,桓令姗的脸上,顿时满是失望的神情。

“阿迟,我们都走了,大伯母身边就没人陪她了,是不是?所以,阿娘才让阿兄留下。”

“那……”桓令姗满脸纠结,“那让大伯母也跟我们一起走。”

“可大伯母不想离开家。”

“也对,我想回家了,以后再不离开了。”在桓令姗小小的世界里,徐州将军府,才是她的家。

及至大了后,她才明白。

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

这次,桓舒从荆州回来,把四郎桓度也带了过来,只是郑绥不敢冒险带他回临汝,她想过,等她和桓令姗离开后,安排人手送他回徐州,把人交到主薄安常手上。

从谯国到临汝,越往南走,越萧条。

秋叶零落,寒风瑟瑟。

郑绥记得,五年前,从建康去谯国,那片金黄的稻子,绿油的荷田,似已永远地停留在她后来绘写的那幅画卷上了。

斗转明星移,人逐浮萍漂。

再回,已然山河风景殊异。

初到临汝,郑绥没有直接进郑家,去了郑家供奉的上阳寺借住。

当日,跟随南迁的郑家部曲,共计三部十九校,这十余年来,虽然各部各校的人口有所增减,或每一校的校尉有所变动,但编制一直没有调整过。

在郑家,除了当家人外,其余人等要调动部曲人丁,只能靠令牌。

五兄郑纬作为当家人,身在建康,这才是她敢来临汝的原因。

先时,部曲由侯一和傅主薄两人统管,两年前,四房的八郎郑绅,开始进入部曲,五兄临去建康前,名义上,是让他们三人各辖一部,其实,是三人共同管理。

温家傅家出将才。

因此,哪怕傅主薄出身文士幕僚,也统管一部,更别提,部曲中的校尉之职,有好几个,皆是傅家人。

五兄给她的令牌,便是八郎郑绅现在掌管的那一部。

绅郎与继郎同岁,比她小四岁,娶妻庾氏。

在郑家,先嫡庶有别,后长幼有序,故而,对于绅郎,她不担心。

唯一令她担心的是傅主薄,他和温翁一样,把郑家的利益摆在位。

至于侯一,侯家历来出幕僚,侯一作为其中异数,以武谋出身,他比旁人,更看重当家人的命令,性格上不知变通,因此,想要说服他,比登天还难,根本行不通,一个不好,还会让五兄提前得知消息。

从一开始,郑绥就把他排除在外。

她的重心,放在如何打动傅主薄身上。

“在部曲中,齐家任参佐幕僚的,共有多少人?”校尉之下,有四五名不等的参佐副将,虽说,大兄郑纬当初把齐氏族人送给她作陪嫁,但仅限于齐五这一支。

只听齐五回道:“三年前,有十五个人。”

这两年,他没接到变动的消息。

郑绥点了点头,“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做,一是找人把侯一捆绑藏起来,三天时间就够了,另一件,让傅主薄来上阳寺见我。”她时间不多,何况,她一进临汝境内,怕是傅主薄就已察觉到,她必须,三天之内,带走郑家一万部曲。

齐五吃了一惊,后一桩就罢了,前一桩,可不容易办到。

侯一当初会以武谋出身,就是因为他力气大,能挽弓三百斤。

郑绥看出齐五面有难色,于是又说道:“你可以把所有护卫都带上。”她这趟回临汝,除了齐五,还带了五六十护卫。

“可夫人身边,不能没人。”

“上阳寺受郑家供奉,离郑家庄园又近,我在这儿很安全。”

齐五心中默默计算,他把护卫全带上,也不一定能困住侯一,必要时,只能用非常手段,出奇不意,打一个措手。

“你找侯一前,可以先去找他手下的参佐陶顿,让他帮你,你告诉他,算是我向他讨的一个人情。”

“唯。”齐五忙地应声。

事不容缓,他很快就下去安排了。

当天晚上,齐五没有回寺里,郑绥在禅房,见到了傅主薄。

惊讶之余,她猜测,他可能不是齐五请过来,而是他自己过来的。

“十娘既已回临汝,为何过家门而不入?”屏风外,传来傅主薄的质问。

“阿叔不会只为这事而来吧?”郑绥反问了一句。

傅主薄沉默片刻,直言道:“十娘,没有五郎君的同意,阿叔不能让你带走那一部的人丁。”

“你可以带着小娘子回郑家住,哪怕桓氏倾覆,郑家亦能保你和小娘子无虞。”

郑绥一点都不怀疑,傅主薄能猜到她来临汝的目的,不然,大伯父和大兄不会这么信任他,选他来帮扶五兄,“阿叔就这么笃定,一旦桓氏覆灭,郑家真的能无虞。”

说到后面,郑绥的语气,有点尖锐,“的确,随着袁仲宣再进一步,郑家能凭借坚定的立场,以功封爵,但袁纲会愿意看到一个让他忌惮的郑家,没了桓三郎,没有桓家,郑家就是他的下一个如鲠在喉。”

“阿叔难道想郑家重回初到南地时的艰难?”当初楚武帝,欣赏五兄的名望,同时,也忌惮郑家的三万部曲。

“五兄为什么一直不出仕,难道真只是因为时局不稳?”

“阿叔心中明镜似的,还需要我多言。”

一连串的问话,让傅主薄心头无比震惊,他自幼熟读经史,有些问题,不是没有深思过,只是他更相信五郎君的决策,抬头,望向屏风内,那个模糊的影子,他心中感慨:眼前的十娘,已不是当初,那个身在郑家的小女娘了。

今日,郑绥派齐五去请他,交给他一张笺子,上面写着两排字。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这张笺子,促使他急忙赶过来了。

此刻,还在他袖中,只觉得略烫人。

第三百七十五章 来访

郑绥亲眼看着最后一校部曲离开临汝,连日来高度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二,自从桂阳王的死讯传来后,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偶有入睡,每每从噩梦中吓醒,之后,再也阖不上眼,睁眼至天明。?? 八一中文 =≈≈.=8≈1≠Z≠=.≥C≥O≠M

容颜憔悴减餐饭,衣带渐缓思征人。

大半个月以来,郑绥以肉眼可见的度消瘦了许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尽人事,而听天命。

然而,她始终相信,桓裕不会输,且不说,大兄郑经年少时,对他的评价:桓叔齐乃当世将才,也因为他心性太过坚韧,十年如一日,这种坚韧不拔的毅力,更是旁人所不能及。

在此之前,别说她,就是五兄和袁纲,恐怕都难料到,他会兵出淮川,直攻荆州。

“娘子,听八郎说,三天前,傅主薄已经给建康的五郎君去了信函。”晨风口中的八郎,即是四房的郑绅。

郑绥的神情,没有显露出半分惊讶和担心,而是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是阿叔职责所在。”傅主薄要是没有这么做,郑绥才该诧异与担忧了,“阿兄应该很快会回临汝了。”

“娘子真不考虑,先返还谯国。”

郑绥看了眼晨风,笑着摇了下头,“我们要是走了,傅主薄和八郎、陶顿,甚至侯一,他们肯定会受连累。”

她决定做这件事时,就没想过,要一走了之。

她在这儿,至少有她能顶住五兄的怒火。

眼下于她来说,她身在临汝郑家,信息更为灵通,人手更为充足,而在谯国,消息闭塞,身边也没有可靠能用的人,并且,对于荆州附近,还处于观望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提醒,桓裕是郑氏之婿。

这一万部曲赶去荆州,至少在行动上,郑家是支扶持他的。

郑氏族中有女学,郑绥进入庄园,在渚华园中住下来后,便把女儿桓令姗送进了女学堂,族中同龄的小女娘很多,桓令姗刚刚进去,正在兴头上,这两日兴奋不已,连她一向挂在嘴边的阿耶,都很少提起。

“有什么事?”晨风眼尖见到有人在门口探头,忙出声问道。

门口一个留头的小婢女,站住身形,腼腆地行了礼,回道:“回十娘,家里荣居堂的崔娘子过来了,想见娘子一面。”

荣居堂?

郑绥微微愣了一下,旁边的晨风,轻声提醒:“娘子,是四郎君和九娘的阿姨,当年跟随娘子来南地后,一直住在荣居堂。”

“是她?”四郎和九娘的生母,郑绥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容貌绝丽,在郑家,自来嫡庶分明,郑绥和她接触不多,但她瞧着不似懦弱之人,不知怎么把九娘教成那般柔弱羞涩的性子。

她是四郎和九娘的生母,更是郑绥母亲的陪媵,往日,郑绥兄妹几人总会给她一份体面,更遑论,此刻,她亲自寻来了。

郑绥猜不到她的来意,忙吩咐晨风出去迎接,自己先起身。

郑绥住进渚华园后,傅主薄和明妪见她只带了婢女晨风过来,于是给她拨了十来个婢女仆妇,只因她贴身婢女仆妇,向来是惯用之人,故而,哪怕望华楼中,多了十来个人,郑绥并没有让她们进起居室,只留晨风一人在身边。

片刻间,晨风带着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郑绥抬头望去,只见那位妇人头梳高髻,戴了顶假,来前认真收拾过自己,看起来很齐整,然而,仔细瞧去,可现,她两眼肿红,容颜略显殄瘁,一看狠哭过,如果不是晨风领进来的,她都快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崔娘子。

在她印象中,崔娘子面容精致,气质清冷,一如她在荥阳郑家所住的点翠阁,

“阿姨,请先入座。”郑绥出声招呼。

崔娘子行了礼,喊了声十娘,见郑绥坐下后,才由婢女扶着在下跪坐下来。

郑绥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先开口询问,“阿姨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十娘,大王已经……去了,你能不能把你九姐和阿肆她们接回临汝?你知道的,你九姐性子柔弱,大王这一去,他们夫妇情深,还不知她悲痛成什么样子,阿姨担心她想不开,你派人去把她们接回郑家,好不好?”

九娘郑芊的事,郑绥不是没有想过。

再也没料到,她们姐妹俩会同病相怜。

桂阳王萧章的前车之鉴,是她决意来临汝的初衷,她不愿意看到,桓裕蹈此覆辙。

“阿姨,桂阳离湘州较近,七伯父在湘州,阿兄他们已请七伯父照看九姐了,你不用担心,九姐她们不会有事的。”

郑绥突然觉得这些安慰的话,苍白得厉害,最后一句更是干巴巴的,根本说服不了人,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

当权者,从来斩草除根。

九娘和阿姜,或许能活下来,然而,阿肆兄弟,绝不可能。

哪怕,她知道,前去桂阳的人是袁循,凭她从桓裕那听来的零散信息,她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袁循会手下留情。

男儿的热血,女儿的眼泪。

三千青丝,又怎能绾住,万世功业。

耳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郑绥回过神来,正看见崔氏持绢帕抹眼泪,对上她的目光时,忙地低垂下头,解释道:“阿姨就是担心你九姐想不开,她回郑家的话,有我们这些亲人陪伴在她身边,也能缓一缓她的丧夫之痛。”

“阿姨,你放宽心,为母则强,为了阿姜,阿姐定然会好好活下去的,看护阿姜长大成人。”

郑绥说完,又开解劝慰,“此刻外间时局混乱,兵祸横行,这个时候,实在不方便出行,等过些日子,世事安稳下来,七伯父一定会把九姐送回临汝的,你先安心等待,家下有任何与九姐有关的消息传来,我都会派人告知阿姨。”

“好,这样好……托了你七伯父照看就好。”

她对四房七郎君夫妇,尤其是七娘子何氏,比较有信服力,所以从郑绥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才稍微放心,“九娘的事,也有劳十娘费心了。”

崔氏紧攥手中的绢帕,俯身就要行大礼,郑绥忙让晨风扶住她。

第三百七十六章 孰强孰弱

“阿娘,什么是造反?”

“你从哪听来的闲话?”郑绥睁圆着眼,望向女儿桓令姗。?? 八一?中文 ≈=≤.=8=1≈Z=≠.COM

“阿嫣她们说的,她们说阿耶造反了,说不和我玩了,还说阿娘会害死郑家……”

“胡说。”郑绥出言轻声喝斥。

桓令姗一下子止住了话,因在桓家,郑绥和桓裕一直扮演着严母慈父的角色,因此,桓令姗偶尔有些怕阿娘,这会子,见郑绥满脸正色,桓令姗禁不住微微垂下头,瘪了下嘴,唤了声阿娘。

童音稚气,软软糯糯,又夹着一丝委屈,听得郑绥心头蓦地一软,伸手把女儿抱起,放在膝盖上,“阿迟,我们不必在意外面的闲话。”

桓令姗口中的阿嫣,她之前也听晨风说过,是郑氏族中的一位小娘子,和阿迟同岁,也是阿迟进入族学后,第一个交好的玩伴。

看来,有必要和二十一叔说一声,好好整顿一下族学,不是什么人都往里面进,父母品性尤为重要,没得带坏孩子,阿嫣是个五岁的小女娘,自是不会说这些话,想必是私下里从长辈处听来的。

“阿娘,我不许她们说阿耶和阿娘坏话,她们不和我玩,我才不要和她们玩了。”说这话时,桓令姗脸颊气鼓鼓的,两手紧握拳头。

郑绥见了,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好,我们阿迟不和她们玩。”伸手把女儿搂在怀里。

“阿娘,阿耶什么时候能来看我们,还有五舅舅,什么时候来?”

“应该会很快了。”

“阿娘又骗我。”桓令姗双手环吊住郑绥的脖子,憋着张脸,脸上满是不相信,她已经听阿娘说过好些遍,每回问起阿耶,阿娘总是这么一句话。

郑绥满心愧疚,低头,正对上女儿那双和她相似的圆溜大眼,眼眸乌黑亮,似天上散落的星光碎片,闪烁着斑斑点点的光芒,透着天真无邪。

“阿娘,我们回家,好不好?”

“阿迟不喜欢这儿。”

“不是,阿舅他们都很好,都会陪阿迟玩。”桓令姗口中的阿舅,是郑绥在郑氏族中的同辈兄弟,郑绥回玉衡苑后,特意抽了一天,带了女儿,去拜见了各房长辈,认一认亲,八郎郑绅更是陪着阿迟玩了几日。

此刻,桓令姗坐在郑绥怀里,神情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但声音却脱不了孩童独有的奶声奶气,“阿迟不想一个人玩,还有阿兄,还有阿弟,不知道阿弟,有没有变漂亮。”

说到最后,皱着脸皮,脸上露出一丝苦恼。

郑绥心头一酸,自出徐州后,她心中一直牵挂着儿子黑头,女儿的童稚之言,正戳在她的软肋上,思子之心,又添了一重,郑绥用额头,亲昵蹭了蹭女儿的额头,桓令姗却似觉得好玩一般,回撞过去。

母女俩一来一去,桓令姗的笑声,欢快而跳脱,无忧无虑,倒把郑绥心头积存的郁结,给冲淡了几分。

果然是孩子,最没有记性。

可人,终究要长大,不可能永远停驻于孩提时代。

——*——*——

顺德元年,十月,朝廷平定诸王之乱,

一场声势浩荡、席卷全国的叛乱,止两月,便熄灭于无形之中,大楚皇族宗亲,因此次动乱,被剪灭殆尽。

同月,征北大将军桓裕,兵下荆州城。

消息传来,建康为之震动。

京都建康的齐国公府内,众位官属幕僚及侍从,鲜少见到这样一脸铁青的齐国公袁纲,在座几十人,个个屏住呼吸,连着袁纲身边的得力干将、刚平定诸王之乱的骁骑将军蔡望,都不敢吭声。

气氛凝滞,迫人。周遭静默,紧张。

直到袁纲先开了口,询问道:“荆州城破之时,威远将军在哪?”

“子矩收了桂阳王府的余孽后,一直待在湘州。”回话的是府里的谘议参军袁彻,字伯通,齐国公袁纲的侄儿。

“竖子。”

一声斥责喝骂,一声啪地重响,袁纲大掌拍落在案几上,紫檀木桌案的几面,震出了数道碎痕来。

有那好奇之人,先时瞄向坐在左侧第三排郑纭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收了回来,纷纷垂下头,怕受到牵连。

担心一个不慎,将军的雷霆之怒,会降落到自己头上。

其实,不怪他们好奇。

之前,平定诸王之乱时,世子袁循在齐国公袁纲面前,当着众人,跪求了这件差事,领兵亲去桂阳,然后再回援荆州,因此,为了万无一失,袁纲给了他许多兵马。

“都下去吧。”

袁纲这话一出,堂下众人瞬间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鱼贯而出。

不过,刚退至一半,又听袁纲喊道:“季开,你稍留一下。”

季开是中领军郑纭的表字。

听到这一声,退至门口的郑纭,突然提起了一颗心,面对同僚投递过来的打趣目光,多少有些窘迫,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自从桂阳王萧章死后,自从一万部曲离开临汝后……整个青溪二桥的郑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守在齐国公府内,待在袁纲的眼皮子底下,五郎君郑纬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耽溺于内院,谁都不见。

“将军。”

郑纭行了礼,袁纲指了指下的位置,“坐这儿吧。”

“唯。”

郑纭一跪坐下来,忽听袁纲问道:“你觉得,吾与桓叔齐,孰强孰弱?”

话音一落,郑纭身子一个趑趔,差点要歪倒在榻席上,所幸用手撑扶着榻席,才没有倒下。

“姜是老姜辣,酒是陈年香,桓叔齐一介后进之辈,哪能和将军相提并论。”

一听这话,袁纲突然呵呵大笑。摇了摇头,伸手捋着颌下长髯。

五十开外的年纪,不见沉暮之气,反而尽显英武锐气,好一会儿,轻轻敲了下案面,说道:“许久不见野奴了,你今日回去一趟,瞧他病好了些没有,要是好了,就别再躲懒了,不然,我会亲自登门造访。”

“不敢。”郑纭忙起身,拱手回道。

袁纲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郑纭应了声唯,从堂下退出来,出门,转身时,一阵风吹来,入冬的寒风,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颤,才觉,汗水浸湿了半件中衣。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不知道

大楚,简帝顺德元年,冬,北燕文成帝御驾亲征,领兵十万,分东中西三路,南征大楚,东线自南梁郡,抵徐州,中线过南颖川郡,下陈郡,西线直逼襄樊城。八一中文网? ? ≥≈≤.=

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使得大楚举国震惊。

郑绥惦记着儿子黑头,恨不得立即赶回徐州才好。

“十娘,你先冷静点。”

傅主薄阻拦住郑绥,“徐州地势险要,又是南地门户,桓将军经营十年,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攻破,退一步讲,纵使徐州城破,安常他们必定能把小郎君送出来。”

郑绥已气急败坏,她一向不喜欢战争,连日来堆积的情绪,一下子爆了出来,问道:“大楚和北燕,不是早就议和了,怎么又突然打起来了?”

“国与国之间,有和必有战。”

傅主薄说到这,把手中的的邸报与信笺递给晨风,让她转给屏风后的郑绥,“政权南迁以来,朝廷无时不忘北伐,收复失地,同时,北方的胡族,也一直希望南征,侵占南土,从前的议和,于双方的来说,不过是权宜之策。”

“十娘,伪夏的毌丘氏覆灭后,北方已重新统一了。”

是呀,北燕统一了北地。

自文成帝亲政以来,北燕都城从平城迁至洛阳,达六年之久,境内政事通达,百业复兴,这几年,郑绥身在徐州,听从洛阳来的游侠商贾说:洛阳城风物繁华,已不减徐州,甚至不输京都建康。

而眼下,南地政权更迭,时局不稳,又刚经历一场兵乱。

有可能还会有一场更大的争夺与混战。

北燕此刻南征,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领兵十万南下,野心可谓不小。

毕竟,近些年来,两国出动兵马,鲜少有过三万人次。

晨风递过来的邸报和信笺,郑绥放在身前的几面上,并未立即打开查看,这上面所报的前线局势,傅主薄来找她时,已口述与她了。

桓裕现在驻兵荆州城,接手了襄樊城的防卫,东线南梁郡失守后,桓锋退守徐州,倚靠徐州的城墙及兵力,尚能抵挡,唯有中线,可以说是全面溃退,连失陈郡、淮川、临涣,再往前,将深入大楚境内三百里。

一旦北燕攻下豫州,大军将会直抵建康。

如此一来,中线战局状况的结果,关乎着大楚的生死存亡。

朝廷已晋封骁骑将军蔡望为前将军,以袁彻为军司马,领兵三万,火增援豫州城。

前线的战事,紧张而激烈,偶有屠城的消息传来,郑绥身在临汝,听得提心吊胆,几次想回徐州,然而傅主薄不让她踏出玉衡苑半步。

半月后,郑纬回临汝时,东线与中线的战事,已处于拉据状况,唯有西线,桓裕把北燕的军队,逼出襄樊境内,推到原本两国的边境线上。

不再北进。

遵守着他的誓言:此生不得北击大燕。

当初调动部曲之事,郑绥怕被五兄郑纬训斥,之前,她恨不得不见五兄才好,但如今,她恨不得早些见到五兄,因此,听到五兄回临汝的消息,她是最高兴的。

哪怕,一见面,五兄肃着张冷脸,她心里亦是欢喜得紧。

“阿兄。”

郑绥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郑纬身后,进了屋,垂手候在郑纬身侧,也不敢坐下。

郑纬在上的榻席上跪坐下来后,抬头看了眼郑绥,见她面色蜡黄,弱不胜衣,心里的怒意,十分去了七分,只是再看一眼,留意到她脸上的神情,担忧中带着欢喜,登时气不打一出来,又添了三分恼意。

“你也坐。”

听着阿兄的语气很不好,郑绥忙笑着摆手,“我不坐,我站着就很好。”

“让你坐,你就坐。”

这话的声音,都拨高了几分。

郑纬自小到大,很少怒,而对着郑绥生气的机会,就更少了,因此,郑绥猛地听到五兄的斥责声,饶是有了心里准备,还是吓了一跳,忙地应声唯。

郑绥在郑纬右下的位置坐下后,瞧着五兄手抚着额头,眼盯着案几,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禁不住心中的急切,先开了口,“阿兄什么时候去荆州?”

“怎么?你想去?”郑纬斜乜了眼郑绥。

“是呀,我想跟阿兄一起。”郑绥忙回之一笑,她前两日从傅主薄那得来消息,五兄此去荆州,身上负有朝廷的使命。

具体什么使命,傅主薄却没有松口。

“你去?你去能帮我说服桓叔齐?与朝廷合作,与袁将军尽弃前嫌,握手言和?”

这一连串的质问,郑绥顿时明白过来,五兄是代表着朝廷去荆州和桓裕谈和的。

攘外必先安内。

郑绥之前还奇怪,中线局势危急时,袁纲为什么没有亲去前线,原来症结在这里,是担心,他一旦离开建康,桓裕顺江而下,直取建康。

桓裕的公事,她一向只保留知情权,并不参与其间,更不会干预他的决策。

所以,听了五兄的话,她只能沉默以对。

郑纬似早已料到这一幕,冷笑了一声,“你哪都不许去,带着阿迟给我好好待在临汝。”

“不行,阿兄。”

郑绥急得脱口而出,话出口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又忙地缓和了一下语气,“阿兄,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要去荆州,求你了,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郑纬撇开了眼,没有直接回答郑绥的恳求,而是询问道:“熙熙,你还记不记得,阿兄当初为什么要把七块令牌送给你?”

郑绥脸上略显出几分迟疑,“是给黑头诞生的贺礼。”

“不错,是给黑头出生的贺礼,但更是送给你的依仗。”

郑绥瞬间明白这话里意思,略显愧疚地低垂下头,许久,才回道:“可阿兄,你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就算没有那令牌,我也要救他的。”说到后面,郑绥的眼圈都红了。

“好,我不反对你去救他,但是熙熙,你认为,你能掌握得住他吗?”

郑绥手扶着榻席边缘,紧紧抿着嘴唇。

这个问题,有些突如其来,她从未想过,她也不知道。

第三百七十八章 平安喜乐

万物凋零际,人间历疮夷。八一?中?文网? ??㈠.?8?1?Z㈧?.COM

郑绥身在郑氏庄园以内,尚未觉察,自临汝至荆州,一路之上,曾经见过的城镇村庄,繁华不再,人烟稀罕,如同这冬日里寒风过境,扫荡之后,留下一片萧索。

又遇上好几拨流民,个个瘦骨伶仃,衣不蔽体,见到车队与食物,两眼泛光,那绿油油的亮光,仿佛要把人吃掉,止不住心颤,如果不是他们的护卫比较多,有四五百人之众,估计那些人会直接扑上来。

郑绥有些明白,五兄为什么要带上陶顿。

毕竟,不论是八郎郑绅,还是傅主薄和侯一,都受到了处罚,每人挨了一百军杖后,免了手中的差事,让五兄郑纬派遣去了建康。

郑绥求情都无用。

唯有陶顿例外。

直到看见陶顿主动上前去与那些流民打交道,郑绥才想起来,她初遇陶顿时,陶顿面黄肌瘦,一副流民打扮,好像听傅主薄提过一句,在进入郑家前,他曾混迹于流民队伍中很长一段时间。

“就这么走了?”

郑绥再次见到一股百余人的流民,拿着食物离开后,禁不住满心的疑问,她之前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听人说过,自后汉以降,灾荒或是兵乱之年,在外行走,如遇上流民,大多会被抢劫一空,甚至人命不保。

故而,五兄这趟出门,才会带上这门多护卫,连辎重都比平常多了好几倍。

所谓的辎重,几乎全是粮食与衣服。

“但凡有一线生机,没有人会愿意这样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眼下,阿顿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他们自然会抓住。”郑纬淡淡道,他不佛陀,不能普渡众生,更救不了所有遭难的人。

既遇上了,看见了,能力之内的举手之劳,他还是会去做。

忽然,只听郑绥幽幽地长叹一声,“要是没有兵乱,这些人就不会遭难。”

“这话,你见到桓叔齐后,该和他说才是。”郑纬摇了摇头,没好气瞧了眼郑绥。

话音一落,坐在郑绥怀里的桓令姗,忙插嘴:“阿舅,见到阿耶,我和阿耶说。”

郑纬听了,心中一乐,伸手抱起桓令姗,呵呵逗笑道:“好,让我们阿迟去说。”

“阿兄。”郑绥急喊了一声,她不愿意让女儿掺和进去。

“你就这么认真?”

郑纬抱着桓令姗,回到自己榻席上,不忘回头瞪一眼郑绥,自从郑绥成亲后,心里眼里,只有桓裕,当然,他盼着郑绥和桓裕能夫妻同心,恩爱情深,却绝不是这样,除了桓裕,她眼中再没有别的了。

他实在见不得郑绥现在这模样,把自己弄得人鬼不像,他看着心疼,偏这丫头,自小到大把清疏分得很清。

一旦入了眼,进了心,旁人再劝,她也听不进去。

所以,他到底带她上了路。

一是因为他想要亲眼看看,桓裕对十娘的在乎程度,看看她的付出值不值得,他再做别的打算,至于另一方面,他对于劝服桓叔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从临汝到荆州,快的话,赶路半个月能到。

只是郑纬这一行人,足足走了两个月。

路上的时候,郑绥再着急,郑纬也不曾加快度,而是慢悠悠地前行,仿佛他们不是为了公差,而是旅行,桓令姗因是小孩子,又是去见父亲,五兄又喜欢逗她,走走停停每日见到的景致皆不同,却是十分开心。

亦不知疲倦。

还是小孩子好,长大就无趣了。

到了后面,郑纬实在瞧不得,郑绥忧心忡忡的模样,遂硬着心肠说:“要是黑头真出了事,那是他桓叔齐无能。”

“你可以不信安常,不信阿兄,总不至于,连桓叔齐都不信吧,他经营徐州城,少说也有十年,不可能没有后手。”就像荆州,虽然此刻落在桓裕手中,但袁纲经营荆州十余年,又岂是他轻易能掌控住的。

这也是为什么,桓裕攻下荆州城,对城中的安西将军府,秋毫无犯,为的是能有转环的余地。

大家都是人精,又怎会把事情做绝。

留予方寸地,日后好相见。

士族间的争斗,至少会留下一层脸面,不会完全撕裂开来。

听了五兄这样重的话,郑绥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得万分尴尬,此刻倒是彻底安分起来。

抵达荆州时,已到了这一年的年末。

今岁,时局不稳,哪怕到了荆州,这样的大城,也寻不到半丝年节的踪影,边境上的东线与中线,大楚和北燕的交战,一直不曾停歇。

天寒地冻,双方伤亡惨重。

目前,北燕没有任何要退兵的迹象,大楚还在艰难支撑。

短时间,战局不会变动。

郑绥他们进入荆州前,就下起了大雪,这雪,到他们入城后,都不曾停下来,雪花飞舞,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人胜日。

正月初七,雪停初晴。

或许,今年会有个好年景。

“……前线的战事,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想多说,是战是降,全由你决定。”

“你不用激我。”

桓裕冷着一张脸,说道:“他袁仲宣要是真的心中无私,此刻就该待在豫州城,而不是齐国公府,他建康城外,留着三万人,不就是为了防我。”

“你要荆州,他要天下,你们并不相悖。”

桓裕冷笑,“的确不相悖,但他的要求,也太过分了。”

“我并不觉得。”

郑纬极力否认,“荆州刺史永远会是桓家人,是不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真的想来过鱼死网破。”

“你要真这么想,就当我没来过,我立即带十娘和阿迟回临汝。”

桓裕听了这话,只觉得眉心一跳一跳的,“你要走,你自己走就好。”

“桓大将军,你有你的家业要收,有你的功业要建,这些我管不了,但是我却不想十娘跟着你,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这也是为什么我阿耶当初反对这门亲事的缘由,她是我阿妹,作为父兄,我们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

第三百七十九章 来日方长

桓家在荆州城有老宅。八一?中?文 ≥≠≤.≥8≤1=Z=

当年,桓裕的父亲桓烈去世后,荆州城中的大将军府,改换了门头,又把宅院的规格削减了一大半,辟作州衙与官宅,剩下的部分,仍旧归桓家所有。

这次攻下荆州城,宅院已严重毁坏。

桓裕找人稍稍修葺一番,作为办公之所,等知道郑绥她们要过来时,才急急请人精修内院,因时间仓促,再精修,也比不上徐州将军府的正仪堂。

荆州城湖泊众多,水气环绕,一到冬日里,越湿冷得厉害。

自从郑绥住下后,总忍不住怀念起,没有烟薰火烤,那温暖如春的正仪堂,这么一想,她又庆幸黑头留在徐州城,至少不会遭这份罪。

桓令姗正是好动的年龄,在屋子里一刻都待不住,郑绥怕她冻着,只得给她裹着厚实的裘衣,笨拙得像只小肥猪。

她一开始不乐意穿,嫌弃行动不方便。

郑绥说了句:不穿就不许出屋子。

阿迟才不情不愿穿上。

不到天黑时分,见不到她人。

郑绥送走桓裨的夫人蒋氏,屋子里已点上了灯烛。

“阿迟呢?”郑绥回屋,没见到女儿身影,于是问向进来的晨风。

“四娘去了五郎君那里,刚才五郎君遣小僮过来传话,说晚上不过来用饭了,他带着四娘一起吃。”

听了这话,郑绥心中一疑,“下午的时候,阿兄是不是去找将军了?”

晨风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五郎君去了一趟南院的外书房,待了许久才出来,回住所时,遇上在雪地里玩耍的四娘,便把四娘带过去了。”

郑绥只觉得头痛不已,自来荆州,除了第一天,阿兄和桓裕两人见面,相安无事外,之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有一次,俩人还在饭桌上争吵了,吓得阿迟一愣一愣的,当时她就恼了。

让人把阿迟抱下去,气吼吼地道:要吵,也别在她面前吵。

从那以后,倒是没当着她的面争吵了,可同在一个宅子里,倒有一大半的时候,是分开吃饭,她满心无奈。

“将军在不在南院的书房?”

“一直在,听前院的仆从说,五郎君出来后,将军也没有见其他人。”

“我过去看看。”

郑绥说着,让晨风去准备木屐,她本来不想插手他们的事,然而瞧着五兄和桓裕两人,一个心高,一个气傲,谁都不服谁,指望他们自己能谈和,在郑绥看来,太阳打西边天出来,都不可能。

她更担心,为了赌一口气,抛开理智,从而意气用事。

地上的积雪很厚,冻结成冰,阳光照射了一天,冰雪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已到了晚上,雪光反射下,尚能模糊看到远处的景,近处的路,不用打着灯笼照明。

从内院,去外书房,有一段较长的距离。

当初削减这座府邸的规格,前衙和内院正房都没有动,以其为中心,左右两边的套院及跨院,都给隔离出去了,故而,留下的宅子,呈一条狭长形。

五进的大宅,不曾减少一进。

郑绥走到外书房门口,正碰上,舒郎和6衡一道过来。

“阿婶。”

“夫人。”

“大郎,6主薄。”郑绥和他们打了个招面,不由相互见了礼,6衡拱手行礼时,面无表情,称得上冷淡,郑绥也不在乎,只淡笑道:“你们也是来找将军的。”

“阿叔派人传话,让我们过来一趟。”

郑绥颔了下,“那你们先进去。”

既是桓裕让他们过来,必是有事情要和他们交待。

去年,桓裕北伐伪夏大胜后,6衡便辞去了大鸿胪一职,又重新在将军府做了掾属,跟随桓裕左右。

然而,听了郑绥的话,6衡并未动,桓舒跟着没有迈步。

紧接着,进去通报的守门僮子已回转身,出来了,“郎君说了,请6先生和大郎,先到东厢稍坐一会儿,郎君稍后就过去。”

郑绥的脸上,浮现出错愕、愧疚,微微有些涨红。

6衡举步就往东厢走去,留下一声轻哼。

郑绥不自觉的,一张脸又赤红了几分。瞬间似让大火烧了一般,寒风吹过,都拂不平这股热浪。

只听门口的僮子喜笑颜开地说道:“夫人,郎君请您进去。”

郑绥轻轻嗯了一声,大约是心虚,忙地避开僮子的目光,因是书房,她没有让晨风跟进来,踏上台阶,进屋脱了木屐,一抬头,就瞧见桓裕站在她面前,倒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不吱一声。”

“除了我,也没别人。”

桓裕含笑道,握着郑绥的手往里面的火盆边走去,她讨厌南地的冬日,所以当年的正仪堂,他才花了大力气,寻了精通火炕的工匠去建造那房子,只是她这一趟出来,赶上这个时候,免不得又受罪。

为此,他心里多少有些自责。

况且,郑绥以前身体极好,手脚和现在女儿阿迟一样热乎乎的,可自从生了阿迟后,每到冬天,郑绥就开始手脚冰凉,怎么都捂不热。

望着眼前依旧消瘦的郑绥,养了小半个月,都没有养回来多少,更不用说,他初见郑绥时的情形,只半年不见,仿佛变了个人,容颜憔悴,瘦不胜衣,唯有一双大眼,睁得比铜铃还大,看得他满满的心痛。

或许郑纬说得对:他没能给郑绥一份悠然,一份安宁。

眼下,他家仇国仇已报。

家业重振,功业抱负,不急于一时,可以来日方长。

“你怎么来?”

“我不知道你有事。”

几乎异口同声,俩人相视一笑,桓裕扶着郑绥在榻席上坐下,解释道:“我是临时想起找阿衡和阿舒俩人说话,原本正要打人去内院说一声,晚饭不去内院吃了,没想到你就过来了。”

“你要不先去见见他们?”

桓裕摇了下头,“不用了,没什么要紧事。”

郑绥听了,并不拆穿,“既然这样,正是晚饭时分,想来他们过来也没有用食,不如传了饭,让他们先用晚饭。”

“这样甚好。”

桓裕说完,起身对门外的僮子吩咐一声,连着他和郑绥的晚饭,也摆在了书房旁边的暖阁。

第三百八十章 时也,命也?

“阿平,你别再和阿兄赌气了,好不好?”用过晚食,要离开书房前,郑绥靠在桓裕肩头,抱着他的腰,语气带着十二分的恳求。? 八?一中文 ??㈠.?8?1㈧Z??.?C?O?M

“好。”

这一声,应得干脆而爽快,郑绥瞪圆眼,不敢置信地仰头望向桓裕,似在求证一般,之前,他可没这么好说话,一直没松过口。

桓裕见了,猜到她应该不知道,郑纬过来谈判的条件,不然,她不会说出这话,但是,这一回,他确实赌气的成分比较多,只要一想起,郑纬曾给郑绥过一份‘人尽可夫’的信笺,他就没法心平气和与郑纬说话。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他桓叔齐,什么时候成泥人了。

低头亲昵地了吻了下郑绥的额头,“我要晚点回内院,你不用等我。”

郑绥嗯了一声。

桓裕送她出了南院后,才重新回到书房内,僮子很快就请了6衡和桓舒过来了。

“大郎,你领三千步兵,去支援汝南城。”自从文成帝攻下淮川后,派了五千人马围住汝南城,近日来,他已接到汝南太守萧勤过来的数封告急信。

“将军。”6衡大喊一声,满脸不赞同。

桓舒很是吃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桓裕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大郎你先下去安排,明早就要出,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唯。”

桓舒应一声,忙地退出书房,才拉上门,里面传来6衡迫不及待的说话声,“将军,眼下的情形,作壁上观,对我们最有利。”

“我知道。”

桓裕并没有否认,望向跪坐在他右下的6衡,“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是等朝廷的大军和北燕的军队,在豫州打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然后,我们从东西两线同时出兵夹击,这样一来,整个大楚,将都是我们的。”

“但你想过没有,万一朝廷不出兵呢?”

“这不可能。”6衡几乎想也没想,直接否认。

“为什么不可能?”桓裕目光逼视6衡,“两个月过去了,豫州城及周边郡县,战事每况愈下,你可有见朝廷再增兵支援?”

“没有。”

桓裕自问自答,“北燕军队一旦攻下豫州城,将长驱直入,抵达建康,而东线的徐州,很快会成一座孤城,尉迟成善于用兵,纵然徐州城的防御坚固,也难以抵挡,到时候,我们想再将他们赶出去,怕是不易。”

“至于建康城沦陷的后果,谁都承受不起。”

“不会,袁仲宣不会这么做。”6衡这话,说得有些无力。

桓裕一瞧,就知6衡这是信了他的话,“阿衡,郑子张来了有大半个月,我一直没让你们见他,他这趟过来,除了谈判的条件外,袁仲宣还让他带过来一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6衡脸色突变,他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袁仲宣的意思,“将军这是打算同意他提出的所有谈判条件?”

话里透着满心的不甘。

桓裕自己又何尝甘心,如果没有北燕入侵,他不仅能与袁仲宣分庭抗礼,甚至有可能取得南地这半壁江山。

永嘉之乱,中州沦陷,士族南渡江左,为的是保存衣冠。

他们生于南地,长于南地,不同于身在中州的郑经,或是长在平城的郑纬和郑绥兄妹,能轻易接受异族的统治,就像郑绥年幼时曾说过的话:又何谈羞耻,何谈胡汉。

很好地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然而,对于他们这南地士族来讲,建康沦陷,无异亡国。

别人他不知晓,但他自己却不敢赌。

——*——*——

翌日,桓舒领兵前往汝南城,桓令姗跟着郑纬坐牛车去了襄樊的乡下。

牛车摇摇晃晃,从荆州出,到达目的地,路上用了三四天。

“阿舅,这山里的积雪,比城中的厚。”桓令姗趴在车窗上,一张脸让冷风吹得有红似白,俏生生的极为可爱。

郑纬的目光从画稿上收了回来,瞧着满脸欣喜的桓令姗,含笑说道:“阿迟要是喜欢,阿舅就替你画下来,然后给你临摹。”

“好。”

桓令姗重重地点了下头,伸手指向对面,“阿舅,你快来看,那些树上,那些雪,像是冻住了,又有点像屋檐下……垂落的冰挂,比我们平常见的都好看。”

因是来乡下,又要进山里,他们坐的牛车是单乘,车厢很窄,放了一张案几,再有两三个人就没位置了,郑纬伸了下脖子,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色,这一看,倒是满脸惊喜,移过身去,伸手抱住桓令姗,“阿迟,这是雾淞。”

对面几座山顶,白雪皑皑,山坳里树木枯草,都覆盖上一层厚实的冰雪,这冰雪,晶莹逷透,裹着的枝条朝天而伸,肆意飞舞,冰花一树树绽放,与春日百花争艳相比,又是另外一番奇景。

真是意外之喜,他没想到,这山里,竟然有雾淞。

这趟出门,他亲自来蒯建家拜访,一是为了蒯建的枉死,向其母赔罪,二是想接他母亲和儿子回临汝奉养。

阿迟近来学绘画,对雪景比较有兴趣,荆州城中的雪,随着天气暖和起来,渐渐融化掉了,在他印象中,山里的雪,持续的时间会更长,绘画一技上,他自幼秉承舅父的教导:临场观景,比闭门造车更有益。

因此,他把阿迟带上了。

这一路上,郑纬画了许多简单的雪景图作为底稿,给阿迟临摹。

案几上摆放的画稿,便是阿迟这几天晚上临摹的图纸。

蒯建的老母,不愿意离开故地,郑纬没有勉强,留下粟米布帛,又给其子蒯开留下一卷注释过的《春秋左氏传》。

离开蒯建家时,郑纬的心情无比沉重。

蒯建父亲早亡,由寡母带大,因家境贫寒,娶妻后,生有一子,其妻不忍贫穷,自请下堂,后来,蒯建从地方胥吏,凭着才干,才做到知县及郡守的位置,早年为生活所迫,那段胥吏的经历,依旧让人耻笑。

郑纬当初请蒯建到桂阳王府给萧章做长史,看重的却是他这份从底层做起来的经历,忍耐力与应变力都比较强。

没想到蒯建因此丧命,

从蒯建开始,但愿眼下阿肆和二郎的死,是结束。

郑纬在襄樊城中盘旋数日,又去了趟罗家,半个月后,回到荆州时,接到了一则消息:文成帝在军中感染风寒,病势日笃,北燕大军撤退。

郑纬放下手中的书笺,叹了句:时也,命也。

这个消息,早半个月传出,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第三百八十一章 辞官

顺德二年,二月初,北燕军队全线撤退。?八一中文网 =≠.

撤出大楚境内,退至原有边境线上,连东线占领的南梁郡,都还给了大楚,同时,北燕朝堂任命大鸿胪卢秦为和谈使节,出使建康。

郑纬还没有离开荆州,就已接到消息,这次北燕和谈的副使是表兄崔世林。

“怕是洛阳有变。”郑纬猜测道,北燕的动作,实在太大了。

“你没有接到消息?”

郑纬抬头望向桓裕,见他满脸探究,倒吸了口凉气,尔后长吐了口气,平息一下翻滚的心血,郑重道:“叔齐,不管你信不信,来荆州前,我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如果知道一丝半点,我不会来荆州。”

“暂时信你吧。”桓裕语气淡淡的,事已至此,再追究前情,已无关紧要。

这次他输,如果袁仲宣是提前知道文成帝染病的消息,那么他是输在他情报侦探比不上袁仲宣,如果袁仲宣不是,那么,便是天意若此。

世事无常,福祸难料。

谁也没想到,北燕文成帝的这次御驾亲征,原本军威士气如长虹,却会突然身染重疾,不得不放下前线的战事,转道急匆匆赶回洛阳。

他记得,文成帝刚三十出头,正值壮年。

“郑家的一万部曲,先留守荆州,等徐州的军队全部调至荆州后,我再让舒郎把这一万人送回临汝。”

“好,没问题。”

郑纬瞧着桓裕双手抚着额头,脸色灰白,想着这次变故,对他打击很大,不由劝道:“荆州终归是回到你们桓家人手中,眼下桓氏族亲中,暂时没有人的声望高过你,无论谁出任荆州刺史,你依旧可以遥控荆州的军政。”

袁仲宣派他来荆州谈判的条件之一,荆州军政可以归桓氏所有,但桓裕必须辞官。

袁仲宣的行事风格,尤为看重,名正言顺四个字。

哪怕他知道,只要荆州放在桓家人手中,桓裕辞官后,仍旧可以掌控荆州,他还是要这么做。

他逼桓裕辞官,为的是,桓裕无法名正言顺和他争夺。

因此,哪怕他野心勃勃,志在必得,面对一封封《劝进表》,也耐住性子,一直在等桓裕的《劝进表》。

用他的话说:只有所有人上了《劝进表》,才是民心所向,少一封,也不行。

又听桓裕道:“我不会去建康,你回去后,告诉袁仲宣,让他把他在荆州及州郡内所有人员撤出,只要徐州军队及人员填补荆州后,我会递上辞呈和《劝进表》。”

说到这,桓裕的语气突然一顿,望向郑纬的目光,带着几分难得的促狭,“对了,你走之前,给我写好一份《劝进表》,以便我到时候直接抄录。”

郑纬对上桓裕的目光,心中一紧,就知道没好事,“你府里的文学之士那么多,到时候可以让他们写一份,你再誊写一份。”

“他们的文采,如何比得上,辞赋绝纶的郑五郎。”

这话带着几分调笑的味道,郑纬听了,没好气地白了眼桓裕。

“就这么说定了。”

桓裕兴奋地敲了下案几面,“子张,你知道我的水平,记得,要贴近我的水平,别让人一看就是代笔的,这样会显得不太好。”

一听这话,郑纬只觉得心头,憋着一口老血。

他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个无赖,亏他刚才,见桓裕心恢意冷,还担心劝导。

这哪里是需要人劝的。

——*——*——

郑绥在城外送五兄郑纬离开荆州时,见五兄对桓裕正眼都不瞧一下,偏桓裕满不在乎,还带着几分得意,回转身,满腔地疑惑地望向桓裕,“你是不是又和阿兄吵架了?”

“别胡说,没有的事。”桓裕扶着郑绥上了牛车,吩咐进城。

“真的?”郑绥进了车厢,跪坐在垫着天青色圆纹蒲团的榻席上,打量着跟进来的桓裕,目光带着几分不相信。

桓裕上前伸手把郑绥搂进怀里,“当然是真的,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谈妥了,我和他能有什么可吵的。”

听了这话,郑绥没再纠结,只能归究于五兄和桓裕俩人,天生气场不合,五兄已离开荆州回建康,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遂很快把这事给抛至脑后,关心起另外一件事来,“阿平,是不是以后都不打战了?”

桓裕轻嗯一声,“会有一段时间,过些日子,我递交辞呈,辞官后,我们就回封地庐陵,不理会外面的事了。”

“好,我们回封地。”郑绥心头一阵狂喜,似压在胸口的一座大山,终于被彻底移开了,紧紧抱着桓裕的脖子,靠在他怀里念叨:“我让安常把黑头送回庐陵,让齐五去谯国接阿‘不’去庐陵。”

桓裕微微怔愣了一下,手轻轻摩挲着郑绥的脸颊,“正好这两天我让阿覃回徐州,你有什么要办,让齐五跟他一块儿走。”

“我回去合计一下,以后不在徐州了,好像有好多事要交待。”郑绥说着这话,掰着手指头计算,脸上满满的皆是欢喜。

眉眼弯弯,两颊红润。

这份喜悦,好似打从心底里透露出来,带着轻松与自在,桓裕不曾料到,还有这份意外惊喜,记起郑绥初来荆州的模样,再对比眼下,渐渐丰润的脸庞,身体也康健起来,桓裕顿时觉得,这样也不错。

身为男儿,他对功名权势,骨子里生就一份渴望。

然而,此时此刻,眼下今朝,妻儿绕膝,相比于功名权势,或许是另一种幸福。

难怪,曾听人言,儿女情长,不免英雄气短。

他不愿意,郑绥为他担心,记得,郑绥初到荆州那阵子,夜夜从噩梦中吓醒,他才知道,自从收到桂阳王的死讯,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桓裕搂紧怀里的郑绥,轻唤了声熙熙。

郑绥仰头望去,只觉那双熟悉的目光中,散出来的眸光,泛着光彩,极为惑人,刹那间,心头一漾,好似整个心神都让这眼神,给摄了过去,失了心魂。

情难自抑。

第三百八十二章 九娘

郑绥对留在徐州的儿子黑头,心中除了一份牵挂外,还有一份愧疚。(八)(一)(中)(文)(网) | (八).8(八)1(一)Z(中)(文).C O M

她离开徐州时,黑头才三个月大,而今过去半年左右,听安常来信说,黑头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记得,女儿阿迟是一岁左右,才开口说话,那时候,阿迟还不愿意轻易开口。

想来是因父母不在身边,傅姆格外用心教导的缘故。

不像阿迟那时,她不愿意开口,郑绥和桓裕都惯着她。

因此,郑绥让齐五带着书函和桓覃一起前往徐州后,就开始准备回封地庐陵,她和桓裕商量,她先一步过去,桓裕处理好荆州的事务再回去。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柳绿花红,大地春风。

又是一年三月三,荆江春水犹清凉。

今年的上巳节,荆江边上尤为冷清,郑绥带着女儿阿迟在水边行了除灾祈福的修禊之礼后,见岸边的桃花开得正盛,给阿迟折了两束,便返回了府中,余下官方的祭礼,她们没有去参加。

荆州城中官眷与仕女的招待及往来,自有桓裨的妻子蒋夫人全权去周旋。

大郎桓舒年纪太小,阅历不够,桓锋应该会继续留在徐州,桓锦自送伪夏降臣入京后,齐国公袁纲把他留在了建康,出任卫尉少卿一职,总掌武库,其余桓氏子弟,要么阅历不足,要么锋芒过盛等种种不合适。

如果不出意外,接任荆州刺史一职的,必定是资历平庸的征西将军桓裨。

这样一来,她没必要去抢蒋夫人的风头。

“阿娘,阿耶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呀?”

郑绥瞧着女儿纠结得一张脸,皱成了一团,蹲下身,拉着她的小胖手,含笑道:“阿耶有事情,要处理好事情再回去,阿迟不是一直说,很想念阿兄和阿弟,阿娘已经让人去把他们接到庐陵了。”

“回庐陵,真的能能见到阿兄和阿弟?”

桓令姗瘪着嘴问道,伸手抱住郑绥的脖子,倚靠在郑绥身上,“我是很想他们了,不知道阿弟有没有变漂亮?”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觉得哭笑不得,想到,这么久过去了,阿迟依旧惦记着这件事,她收到安常的书信中,安常并未提及,想来是没有改变,况且,黑头的肤色是天生的,要变白,怕是不容易。

“我们回庐陵,你见到黑头,就知道了。”

郑绥搂着女儿,伸手揉了揉她梳着丱的头顶,忙地转移话题,“你刚才不是说桃花漂亮,阿娘这把我们折的两束桃花画下来,给你作临摹的底稿。”

“好。”桓令姗欢喜地应了一声,笑眯了眼,比这三月春光,还要灿烂明媚,整个人一下子又活泼起来。

郑绥抱起阿迟,正要吩咐人摆上笔墨纸砚,却见晨风匆匆进来禀报:“娘子,袁将军过来了?”

“哪一位?”郑绥惊愣了一下。

“是齐国公世子。”

听了晨风的解释,郑绥才明白她口中的袁将军是指袁循,“他应该是来找郎君的,让府里的谒者先接待一下,等郎君回府,再向郎君禀报。”

“袁将军不是来找郎君的,是过来找娘子的。”

晨风还处于惊讶之中,故而,这话说得没了次序,又没有说到重点,“婢子是说,袁将军过来,是想问娘子,九娘有没有到荆州来?一个月前,九娘带着女儿离开湘府刺史府,便不见了踪迹。”

“什么?阿姐不见了!”郑绥极为震惊,桂阳王府让朝廷的军队给收缴后,九娘郑芊带着女儿去了湘州七伯父那里。

九娘一介弱女子,又带着女儿,能去哪里?

——*——*——

“袁子矩,你真够可以的,连两个妇孺都看不住,你不嫌丢脸,我都替你嫌丢脸。”桓裕拍着案几,望向跪坐在下,又羞又愧的袁循,只觉得头痛得厉害,他认识的人中,怎么会有他袁循。

优柔寡断,行事拖沓。

“她不愿意跟你回建康,你不会把阿姜抱走,带回建康,只要阿姜在你手中,你想见她,那还不容易。”九娘郑芊和萧章的女儿萧令姜,比阿迟大四个多月,当初,郑绥生下阿迟不久,接到九娘的书信,说女儿的大名还没定。

正巧,阿迟用了令姗的大名,所以把令姜的大名给了九娘的女儿。

袁循听得一怔,却是摇头,“她身边只有阿姜了,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我哪能抱走,再令她伤心。”

他没说的是,阿姜他视为仇敌,根本不容许他靠近半分,更确切一点,除了九娘,阿姜和谁都不亲近,那双如狼崽子一般狠利的目光,不像一个六岁大的孩子。

他第一次见到,都惊住了。

只听桓裕问道:“阿肆和二郎,不是你下令处决的?”

“当然不是我。”

袁循蹙了下眉头,要是阿肆和二郎活着,或许他和九娘能亲近一些,而不会像之前那般冷淡,九娘更不可能无故失踪。

他原本打算,私下里把两个孩子藏起来,送到偏远处养着,不想,一进王府,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问九娘,九娘没有说,后面,他阿耶的人先一步找到人,就地处决后,他想阻止都来不及。

九娘又误会是他下的令。

他要怎么说,都说不清,恨不得剖了心才好。

阿耶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当初,他不愿意来荆州,与桓裕为敌,后来,找不到九娘,他又不愿意回建康。

郑家、桂阳王府,湘州郡周围百里,能去的地方,他都去找了,都没有找到人。

他来荆州,也只是抱着一丝侥幸。

“子矩,你先回建康吧。”

“我不……”袁循想也没想,就摇头,只是对上桓裕炯明严肃的目光,突然顿了一下,

“郑家不会不管九娘,我既得了消息,也会派人去寻找,你待在这儿,反而会让九娘不愿意现身。”

一听这话,袁循的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似摇摇欲坠,许久,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才闷声说了句:“你们有了消息,记得遣人告诉我一声。”

桓裕没有回应,而是提醒道:“客奴,郑家女不为妾,你还是先考虑清楚。”

第三百八十三章 小话唠

之前,郑家没有出手,甚至默认,大约是想借袁循的手,保住那两个孩子。? 八?一中文? ≤≤≤.≤8=1≈Z≈≠.≥COM

九娘是一个月前消失不见的,郑纬离开荆州前,怕是已经接到消息了,却跟没事人一般,桓裕怀疑,这件事是郑纬郑纭兄弟俩插手的结果。

因此,瞧着急得团团转的郑绥,不由劝道:“九娘应该没事,你如果不放心,想知道她在哪,可以问问你五兄?”

“阿兄怎么会知道?”

郑绥满心狐疑,抬头但见跪坐在榻席上的桓裕,目光坚定,神情从容,一下子明白过来,摇着脑袋说道:“不可能,连七伯父都派人在寻找九娘。”

“那你说,九娘一介女郎,她能去哪?”

郑绥踟蹰不能答。

桓裕喊了声熙熙,朝她招了下手。

郑绥走了过去,刚要在他旁边跪坐下来,便让他长臂一伸,给抱在了怀里,郑绥顺势靠在他胸前,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们俩在屋子里时,婢仆都自觉退至屋外,在廊下候差,此刻屋子里没有旁人,郑绥也没再矫情。

“照你这么说,真是阿兄把九娘给藏起来了?”郑绥犹不信。

“这我不知道。”

话一说完,桓裕见郑绥脸色微变,眼中浮现一丝恼意,忙笑道:“你身边有齐五和安常等陪嫁部曲,难不成九娘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想必也有,就算你阿兄没有出手,有这些人在,保九娘无虞,还是可以的。”攻下荆州城时,他已见识了郑家部曲的凶残,怪不得当年,荥阳能抵挡住羯胡十万将士的围困。

并且,桓裕将心比心,猜想萧章应该也给九娘留了可用之人。

“九娘在这个时候消失,是最好不过。”

“你什么意思?”郑绥抓着桓裕衣襟的手,猛地一紧。

桓裕覆上郑绥的手,安抚她的急躁,“熙熙,袁子矩的妻子,是度支尚书王淇的长女,王淇出身太原王氏,之前做过袁仲宣的将军府长史,当初,袁仲宣向王家求了五次亲,才求到这一门亲事。”

所以,袁仲宣绝对不会允许儿子休妻,或是与王氏和离。

桓裕认为,郑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郑绥手上的劲道松懈了许多,没好气道:“九娘又不是非得嫁他。”

眼下,九娘郑芊怕是也没有要嫁人的心思,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仇人,不过是袁循一相情愿罢了。

“你不用烦这事了,我已经把袁子矩打回建康了。”

“阿平,你太好了。”

郑绥心中一喜,瞧着桓裕沉稳持重,从容淡定,想起世人对他的评价:心性坚毅,气度不凡。

平日没看出来,这会子,越看越觉得中肯。

郑绥忽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明艳艳地照人,双手搂着桓裕的脖子,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便忙地起了身,“我写信去问阿兄,九娘去哪……”

桓裕微挑了下眉头,抱着郑绥的手,没有松开,倏地俯身低头吻上郑绥的丹唇,吞咽了她未完的话。

浅而深,深而浅。

和着蔗糖蜜水的甘甜,他越迷上这种味道了。

分不清,是先习惯了蔗糖蜜水,还是先对这张檀口丁香上了瘾。

只知舍不得放手。

郑绥推开桓裕时,已是气喘吁吁,面色涨红。

“熙熙,真觉得我好,要谢我,也该这样,你刚才太敷衍了。”声音于嘶哑中,犹带着三分缠*绵。

郑绥指着桓裕的手指头,软绵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不仅手指,她浑身都软绵绵的,刚才有一瞬间,她快要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只是身下那**的大物什,她想忽视都困难,朝着桓裕瞪眼,“你就不能老实点。”

横波目流转,似嗔还娇。

自从女儿阿迟出生后,她这撩人的功夫,越强了,桓裕又喜又恼,喜的是她这份娇媚,受用的是他自己,恼的是,明明是她先挑起的,最后统统都怪罪到他头上,顿觉得牙根痒痒的,张嘴在她白晳滑腻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这可是你撩起来的,该老实的人,也是你。”

到底是大白天,桓裕担心她事后算账,只得搂着她过过干瘾,也就放过了她。

且说,郑绥寄给五兄的书信,刚送出没几日,在她带着阿迟起程回庐陵的第二天,行李还未过江,就收到了五兄遣人送过来的书函。

很明显,两封信错过了。

然而,如果说之前,郑绥对桓裕的话,尚有几分将信将疑,这会子,看了书函的内容,却是全信了。

书函中提到:九娘在衡山寺庙,五兄让她过去,劝导九娘回郑家,别让九娘做了傻事。

——*——*——

“阿娘,我们不回庐陵了吗?”桓令姗下了舟船,仰头望向郑绥。

她记得,阿娘和她说过,回庐陵和上次她们从临汝阿舅家来荆州一样,要坐很长一段时间的船,可现在,她们早上坐的船,下午便下了船。

郑绥嗯了一声,想着行李装卸还要一段时间,于是抱起桓令姗去了停在江边的牛车上,“阿迟,我们不回庐陵,我们现在去湘州,去你七外翁家。”

“可是阿娘,我们不回庐陵,就见不到阿兄和阿弟了。”

听女儿这话,郑绥神色一黯,搂着女儿的手,紧了几分,对儿子黑头,只能以后再补偿了,“阿迟,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姐姐,我们去湘州后,就去衡山,去见你从母,还有你从母家的阿姐,令姜和你同岁,比你大四个月。”

“阿姐比我大,那她是不是比我高?她喜不喜欢猫,我把小黄送给她吧,小黄那么可爱,她一定会喜欢的……嗯,我们还可以给小黄画像,我还可以教她作画,我把阿舅教我的,都告诉她。”桓令姗趴在郑绥身上,自说自话,满脸兴奋,已把阿兄和阿弟,抛到了脑后。

郑绥只觉得无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迟有这么多话了。

有时候,一个人,都能说上好久。

不过,郑绥也喜欢,她这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的性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烦忧。

小黄是那只鸳鸯眼白猫和金色狸猫生的猫崽,上个月刚出生,也有一双鸳鸯眼,很快成了桓令姗的新宠,这次出门,郑绥好哄歹哄,总算只带上这只小黄,把小白和阿狸留在了荆州。

第三百八十四章 玩笑?

因齐五去了谯国,于是桓裕调了桓谷护送郑绥回庐陵。?八一中?文 ??.

路上临时要变更行程,原本桓谷死活不同意,郑绥只好威胁他:“要么跟着我去湘州,要么返回荆州,我让郎君把你再扔到农庄上去养羊,这次给你两只公羊,看你什么时候能养出一万只羊来。”

当即,桓谷就变了脸。

瞧他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一瞬间,生生憋成了受成的小媳妇。

郑绥见了,为之忍俊不已,没想到,他堂堂七尺男儿,一提‘养羊’二字,竟是如此畏惧,想必这些年,在农庄上的日子不好过,郑绥听桓覃提过,直到前年,桓谷养足了一万只养,才回的徐州。

“你放心,我会给郎君去信,告诉他要去湘州的事。”

郑绥到底看不过眼,只好解释道,“和你不相干的,不会连累到你。”还是齐五用着方便,桓裕身边的这些人,包括桓覃,一个个都太死板了。

这回,桓谷闷闷应了声喏。

他好不容易从农庄上出来,跟着桓裕打了两场战,可不想再回农庄上去养羊了,可一想到桓裕的命令,让他护送夫人回庐陵封地,他又觉得头痛。

那年,他就是听了夫人的话,带着夫人去徐州,又让高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才让桓裕给扔去庄子上。

由巴陵至湘州,郑绥一行人乘了牛车,用了四天左右。

刺史府得了消息,她们人还未进城,七伯母何氏早派了谒者在东北的城门口迎接。

这些年,四房的二郎郑缙,一直跟在五兄郑纬身边,大郎郑纪自从那年随七伯父来湘州后,没有再另外出任其他官职,而是侍奉在七伯父左右给他做副手,眼下在湘州城,都有了副刺使之名。

“你是讯郎?”郑绥望着眼前长得高高瘦瘦的小郎君,只觉得眉眼有些熟悉,却又不确定。

“阿讯给姑母问安了。”

车窗外的少年郎君,微微点头含笑,朝着郑绥拱手行礼,“阿婆和阿娘,已在府里盼着姑母了。”

讯郎是郑纪和郗氏的长子,七伯父嫡长孙,她出嫁时,他才八岁,跟在郗氏身边郑绥见过他,短短几年过去了,不想一下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也极想念伯母和你阿娘,不知这些年,他们身体可安康?”

“阿翁阿婆,耶耶和阿娘,他们身体都很康健。”

“让人在前面领路,你跟着我们一直坐车进城吧。”

郑讯应了声唯,正要转身去吩咐跟来的谒者,却见车窗边拱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紧接着一双圆溜的眼睛,白嫩圆滚的脸蛋上,带着几分俏皮,肉乎乎的小手,合成一团,朝他行礼,“阿迟给阿兄问好了。”

“阿迟妹妹。”

郑讯忙地喊了声,他听阿娘说过,跟着十姑母过来的,还有一位表妹,和之前令姜表妹同岁,阿娘一共生了他们兄弟四个和一个妹妹,只是妹妹出生未满周岁便夭折了,阿娘一直想再要个女儿。

二叔家倒有一位堂妹,只是二叔常年在京中,那位堂妹他都没见过。

所以亲戚家过来的小娘子,阿娘都格外喜欢,还叮嘱他们兄弟,凡事要让着小娘子。

之前阿娘和阿耶亲自去桂阳,把九姑母接来湘州,一同过来的,还有那位令姜表妹,只是那位表妹,性子冷淡,谁都不亲近。

还很凶,小七和她同岁,都被她吓哭过。

阿娘说,表妹小小年纪,父亲去世,突逢家难,故而才会这样。

眼前的这位阿迟表妹,好像完全不一样。

“我叫桓令姗,小名阿迟,家中行四,大家都唤我阿迟或四娘。”桓令姗说完,一双圆溜的大眼,在郑讯身上古碌碌直转。

郑讯才刚坐下,呆愣得还有点弄不清楚状况。

旁边的郑绥,摸了下女儿的脑袋,含笑道:“这是四房大舅舅家的大郎,你唤阿兄和大兄就好。”

在路上的时候,她耐心和女儿桓令姗说了好几遍,湘州郑家的人口及姓名。

士族女郎,虽然少有专攻谱学,但不可不知家谱,女儿桓令姗三岁时,郑绥就开始给她灌输这种意识,因此,哪怕郑家支系繁多,前次回一趟临汝,女儿都分得很清,没有出过一丝差错。

郑绥问起讯郎家下情况、兄弟近况以及近日读书。

郑讯都一一作了答。

“别的经义就罢了,作为郑家子弟,郑氏那部《春秋左氏传》与注释,必须通熟。”

“儿和家中几位阿弟,一直跟着阿耶在读这部书。”

郑绥点点头,瞧着正襟危坐的郑讯,突然想起,大嫂郗氏在来信中曾提及,七伯父想把大郎送到五兄身边去。

如果讯郎是幼子或是中子就罢了,但他是长子。

长子肩负一家、或一房、抑或一族兴盛的重任,除了沉稳,还需要进取。

讯郎明显沉稳有余,进取不足,太过中规中矩了,而在郑绥印象中,讯郎的父亲郑纪,也是一位端方恭谨之人。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七伯父想把大郎送到五兄身边去。

湘州城不大,不到荆州城的一半,大约去年远离兵祸之难,看起来却比荆州城更为繁华,街市商阜十分热闹。

郑绥他们是下晌进的城,人流车牛,络绎不断。

如果没有刺史府的谒者在前面开路,只怕还得堵在路上,饶是如此,他们一行人抵达刺史府时,天色已暗,华灯初上。

又是一场相见欢。

郑绥与七伯母及大嫂郗氏,算起来,已有五六年未见了,一见面,免不了有一番儿女沾襟之态,不提郑绥与亲长如何叙旧种种。

且说,阿迟上前认亲时,先是让郗氏抱在怀里,狠狠亲热了一番,后面,见到最小的表弟时,阿迟突然窜到郑绥怀里,指着小七含笑道:“阿娘,这位阿弟长得好漂亮,以后我要和他一起玩。”

郑绥抬眼望去,注意到郗氏身后坐着一位小郎君,眉目俊秀,肤白如玉,果然长得极好。

郗氏逗弄桓令姗,“阿迟要是喜欢,以后就长住阿舅家,让小七一直陪你玩好不好?”

一听这话,郑绥脸色微微一变,抬头,望向郗氏,郗氏朝她泛了下眼,带着几分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

第三百八十五章 路不难

“……你知道我的为人,都是自家姊妹,我没必要做那踩低捧高的事,只是说句不怕你恼的实话,我是真不愿意萧令姜做我媳妇,你没见到她那阴狠的模样,根本不像一个六岁的孩童。八一?中文网? ? ???.?8㈠1㈠Z㈧?.㈧COM”

“我们家小七一向胆子大,都让她吓哭过好几回。”

小七是郗氏的小儿子,和令姜令姗同庚,只是小了月份,出生于孝和元年十月。

郑绥抬头望了眼郗氏,刚才郗氏特意送她和令姗回来,她就知道郗氏有话要说,她原以为郗氏是把刚才的玩笑话当真了,私下里想和她提一提,为小七求娶令姗,她正打算,以女儿的婚事,需要和桓裕商量,她做不得主为由推过去。

不想,郗氏竟然没有提那件事,反而勾出这么一番絮絮叨叨的话,瞧着她应该是憋在心里许久了。

郑绥沉吟问道:“这是伯父的意思,还是伯母的想法?”

“听阿家的话音,应该是阿翁的意思。”

既是七伯父的意思,自有他的考虑,郑绥也隐隐猜到,七伯父这么做,让萧令姜嫁入郑家,无非是想保住她的性命,眼下,大楚皇族宗室,已让袁仲宣如同割麦子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

平定诸王之乱后,为了立威,也为了震慑,大楚皇室,除去暂时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其余宗室男丁,皆已屠杀殆尽。

齐安王府遭难时,桓裕正在攻打荆州,想救都没得来得及……

郑绥能猜到这一点,她不信,郗氏猜不到这一点。

郗氏对上郑绥的目光,哪有不明白她眼中的含义,顿时,郗氏脸上的神情添了几分无奈,“我自来喜欢小女娘,假使萧令姜那孩子的性子,稍微讨喜一些,或是像个正常孩子,我都不会反对结这门亲。”

“大嫂,令姜还小。”

郑绥摇着头,犹不相信,“她小小年纪,突遭闵凶,父丧家破,一时无法接受,才会有这番改变,等过些日子,她慢慢淡忘了,自然会好起来。”

别说是小孩,就是成人,也不一定能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几年,她和九娘常有书信往来,九娘郑芊每每提及令姜,都赞女儿性格极好,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又会照顾人,萧章格外宠这个女儿。

那时候,桓裕如珠似玉地宠着令姗,她还以为,天下父亲都一样,都极喜欢第一个女儿。

“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你也知道,九娘生性柔弱,从来是要人护着的,令姜跟在她身边,要变回正常孩子,怕是难事。”

说到这,郗氏叹息了一声,又提起一桩事,“自从我和你大兄接她来府里,她在这住了将近四个月,除了开始一段日子,约莫有十来天左右,她每日给阿翁阿家请安,后面,就再也没见她出来过了。”

“起初,我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没太在意,后来,我们去探望过她,她只在屋子里说话,不愿见人,我们要进去看看她,令姜那孩子就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那段时间,我们靠近门口半步,令姜都得哭闹上大半天。”

“那孩子,看谁的目光,都带着防备和仇视。”

听了这些话,郑绥吃惊之余,更多是担心,“大嫂,我明日就启程去衡山,一切等我上山见了九娘再说。”

说到这,郑绥的语气,又微微一顿,“至于令姜和小七的婚事,大嫂也不必太过着急,毕竟他们俩都还小,纵使定了婚约,将来也可以解除,不管怎么说,令姜的性命,我们总得保住。”

这话说得过于严肃了,甚至语气都有些重。

郗氏脸色变了又变,讪讪然道:“十娘先歇息,嫂子就不打扰了。”

郑绥送走郗氏,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郗氏所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找不出来,毫无厘头,进了内室,瞧着躺在锦被中熟睡的女儿,模样憨态可掬,脸蛋红扑扑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女儿额头。

满心满眼里,皆是怜惜。

就差那么一线,女儿桓令姗,或许就会成为第二个萧令姜。

所幸,她赶了过去,动了郑家的部曲,哪怕让五兄责骂,她都不曾后悔,过去她从来不曾在乎那七块令牌,自此往后,她却想攥在手中。

这不仅是她的依仗,更是能保命的物件。

次日,郑绥不顾七伯母何氏的阻拦,急着出去衡山,因为太过奔波,她想把令姗留在刺史府,可令姗哭着不愿意,郑绥只得把她带上。

从湘州城去衡山的路,并不好走。

不仅没有平坦官道,山路又比较崎岖,许多地方,连单乘牛车都不能通过,只能坐肩舆,甚至有时候,郑绥还得带女儿令姗走路。

郑绥都有些怀疑,九娘是不是真的上了衡山?

路途并不遥远,十日后,郑绥一行人抵达衡山脚下。

衡山寺庙,算得上周围方圆数百里内的一所大庙了,香客较多,上山的路,砌了石阶,便于信男信女上山祈福烧香。

“阿娘,还有好长哟!”桓令姗一边用小短腿迈着台阶,一边用娇气的声音出感慨。

“谁让你要跟着过来,乖乖待在湘州城,哪用受这份苦头。”

郑绥含笑打趣,牵着女儿的手,多用了几分力,拉着她前行,“要是累了,说一声,让傅姆或晨风她们抱你。”

“我不累。”

桓令姗晃了下脑袋,走了几步,又仰头望向郑绥,喘着气说道:“阿娘,阿迟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分开,不想和阿娘分开。”

“好,不分开。”郑绥听得心中,如同吃了甘甜的蜜水一般,甜腻腻的,连脚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抬头眼望去,山高树密,白色的石阶,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看不到尽头一般。

只是路,已不那么难了。

哪怕上山见到九娘,承受住巨大的震惊过后,郑绥也觉得:只要还有路,便不那么难。

有路可走,走走,就到了。

走走,就迈过去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能信

十分感谢“fy1969/o1o7”投的粉红票票,谢谢了~~

——*——*——

最美不过春日景,山花烂漫满山红。?? ??八一中文 ㈧㈠㈧.?8㈠1㈠Z?

又见赤橙黄紫,遍地野花开,为这百花争艳的春日,添了一抹色彩与斑斓,再举目望去,山岗山谷,丛林杂草间,最是夺目耀眼的莫过于红艳艳的杜鹃,几乎随处可见。

深红色、浅红色,一束束、一丛丛,山脚漫延至山顶,艳了一座座山峰。

杜鹃,又名映山红。

映红了整座山,真应了它的名字。

“阿姐,这花不能吃?”桓令姗刚折了一枝映山红,枝头上十几朵花儿簇拥在一起,花瓣密集相挨,花蒂紧紧相连,好似一朵肆意绽放的大红花,刚刚远远瞧着,她便喜欢,才特意折了下来。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玩赏,就让令姜阿姐给摘去了一朵。

剥掉萼片,抽去花蕊,花瓣吃进了嘴里。

她顿时急了,“阿姐,你快吐出来,风姨说,吃了会烂鼻子的,鼻子烂了,就不好看,还得吃药,那种苦苦的药。”

她口中的风姨,是指阿娘身边的婢女晨风。

然而,对面的萧令姜,恍若未闻,吃了一朵又一朵,动作极为娴熟,很快,桓令姗手头上的一枝映山红,花儿少了一半,萧令姜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桓令姗跟着阿娘来山上,已有好几日功夫了,阿娘叮嘱她陪着阿姐玩,只是阿姐好像不愿意和她玩,要不是从母了话,阿姐怕是都不会和她出来,哪怕出来,也不让傅姆和婢女跟随,只允许她们远远候着。

她记着阿娘的叮嘱,让她带着阿姐好好玩。

阿姐不爱说话,不过没关系啦,她喜欢说话。

转眼间,瞧着阿姐,快要吃完她手头上的那枝映山红时,桓令姗忙地把最后一朵给摘了下来,扔掉枝干,学着阿姐的动作,“去掉花萼,把这花蕊也扔掉,只剩下这一朵花瓣。”

手里捏着花瓣,桓令姗不由抬头望向身前的萧令姜,“阿姐,这个真的能吃吗?”

她揣着满肚子怀疑,可看着阿姐吃了那么多,心里多少又激起一股好奇,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好不好吃?真的不会烂掉鼻子?阿姐,我不想吃药。”说着这话时,手心的那朵映山红的花瓣,都让她捂热了。

萧令姜实在看不下去了,心里想着,她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表妹,目光冷冷瞟了眼桓令姗,“我已经吃了十来天,你见我鼻子烂了吗?”要不是从母是阿娘现在唯一愿意见的人,她才不愿意理,从母带过来的话唠。

果然,桓令姗盯着萧令姜的鼻子瞧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没有烂掉。”盯着手中,那朵已让她捂熟的花瓣,一边试着放进嘴里,一边目光紧盯着远处候着的傅姆与随从,生怕让她们现。

“有点酸,有点甜,还有点涩涩的味道,比王阿婆做的酸奶酪好吃。”桓令姗拿着手绢擦了下嘴巴,眼睛笑眯成一条线,像是现一件新奇好玩的事情一般。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自己偷偷吃食,还是吃外面的野花。

要是傅姆她们跟在身边,肯定会阻拦的。

头一回,有些明白,阿姐为什么不喜欢傅姆她们跟着了。

凡事一旦开了头,胆子便放开了,只是桓令姗还是喜欢用山间的溪水冲洗一遍,再吃映山红的花瓣,还喜欢挑那些长得极好看的。

在丛林中转了几圈出来,但见头乱了,连衣襟都勾了几道口子,肉乎乎的小胖手上,染了一手的红汁,粉红色的交领襦裙上,也沾上了好几块颜色。

春风和煦,春光明媚,阳光沐浴下,一片暖融。

桓令姗却嘟囔着嘴,一双小胖手,使劲在浅浅的溪水中揉搓,“怎么办,怎么办,洗不掉,还有这衣裳上的印痕,阿娘看见了,肯定要训我,你不知道,阿娘有时候,可凶了,不像从母,说话都细声细气。”

“阿娘训人的时候,阿耶都怕,今日耶耶不在这里,我可惨了,没法让耶耶帮我了。”桓令姗一边委屈着张脸,一边用手兜水去擦衣服上的印记,自是没有留意到萧令姜乌黑圆溜的眼眸,忽地明亮了一下,多了一份精神。

然而,只一瞬间,又恢复那份死沉沉。

“阿姐,怎么办?阿娘肯定要生气,肯定要打手板,还要罚写字,还要……”

萧令姜突然起身,伸手拉起桓令姗,打断了她的话,“走,回去。”

话的语气很生硬,但动作却很轻缓。

桓令姗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

这是阿姐主动拉她,她记得,她来的第一天,第一次去牵阿姐的手时,直接让阿姐给甩开了,并且,还警告她,不许靠近。

桓令姗这一高兴,便把什么都抛至脑后去了,乐陶陶地跟着萧令姜往回走。

且说,郑绥在九娘房里,听到她们姐妹俩回来了,忙地出了屋子,然后现站在台阶下的姐妹俩,略显得有些惊讶,目光在萧令姜牵着桓令姗的两只手上徘徊不已。

直到萧令姜默默松开桓令姗的手,唤了声从母,上了台阶,进了屋子。

“阿娘。”桓令姗高喊了一声。

郑绥的目光,才从萧令姜的背影中转回来,移到女儿身上,这一看不打紧,目瞪口呆地指着桓令姗,“阿迟,你去哪了?怎么弄的。”

这头乱得,惨不忍睹,这件新衣,才刚上身不久。

桓令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伸手抓着脑袋,“阿娘,我陪着阿姐去山上走一走,就成这样了。”

“阿娘,真的只是这样,不知怎么就沾上了,我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

郑绥已不想领教女儿的念功,直接打断,喊了桓令姗的傅姆侯氏,“阿侯,你先带她下去收拾一下,再带到我屋子来。”

她的心思,有一大半,还停留在刚才的惊讶上。

她记得,萧令姜那孩子,可谁都不让碰,今日竟然会牵着女儿令姗的手回来,她得好好问问女儿令姗,生了什么事,令姜那孩子,怎么突然有了转变?

这一个两个的,都令她头痛不已。

她犹记得,她来这座院子里,九娘郑芊躲在屋子里,问了句:“熙熙,我能信你吗?”

她当时听了,还疑惑,回道:“我们是亲姊妹,自是能够信我。”

九娘郑芊迟疑许久,才愿意见她。

她见到九娘时,九娘挺着个大肚子,至少有六个月大了。

整个人骨瘦如柴,只剩下一个肚子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安排

第三百八十七章安排

衡山寺院,在佛寺林立的南地,算不上名刹,然而,在湘州郡附近,却也排得上名号。八一??中文 ??.

在郑绥看来,九娘郑芊知道自己怀孕后,逃窜来衡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去荆州找她,也强过她躲进这衡山寺院中。

眼下,九娘郑芊挺着个大肚子,离临盆只差两个月,郑绥也没法带她下山去荆州,而这两个月时间里,很难保证消息不会泄漏出去。

郑绥这趟来荆州,对外宣称是来衡山寺庙祈福。

别人犹尚可,袁循怕是瞒不过。

九娘这一胎,如若是女娘,自是最好不过,但如果是郎君,郑绥目前能想到的法子,唯有途经荆州,北去洛阳找大兄,离了这南地,方能保住性命。

郑绥思量权衡后,不得不劝说九娘,“你怀孕的事,我们还是遣人和阿兄说一声,把我们的想法也告诉阿兄,多个人,多个主意,此外,你我手中能调动的人手实在是有限,有阿兄和叔齐他们帮忙,肯定会事半功倍。”

“不要。”郑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自从接到夫君的死讯,自从大郎二郎惨死后,她已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来这衡山,是因衡山寺的留线方丈,曾受过夫君萧章的恩惠,欠了夫君一个大人情,出家人最是讲究因果,故而,她不担心留线方丈会泄露她的行迹,甚至对她不利。

只是对四兄和五兄,她是再也不敢相信。

“阿姐。”

郑绥喊了一声,瞧着郑芊抱着肚子踞坐在胡椅上,脸色惨白,眼眶蓄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微微低垂着脑袋,不停地摇晃,如同飒飒秋风中飘荡的落叶,无可凭倚,那种无可奈何的头痛感,又涌了上来,难怪五兄郑纬当年,想把九娘嫁给寒门庶子。

只要郑家在,九娘定能不经风波顺遂一生。

郑绥伸手抚着九娘郑芊的后背,心中长叹一声,“好,好,我不和阿兄他们说,你也别多想,好好养着身子,我们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亲眼看着令姜和你腹中的孩子,一起健康长大。”

话音一落,郑绥的手,就让郑芊紧紧给攥住,“十娘。”

九娘郑芊攥得郑绥的手掌都有些疼痛,那如同葱管般的手指,还有长长的指甲,都快要扣进郑绥肉中去了,犹不自知。

一声十娘,饱含感动。

只是瞧着郑芊,那眼泪不自禁地淌了下来,郑绥却宁愿不要这份感激,她的心头,其实也很乱,自小到大,身边不是有亲长兄长,便是有桓叔齐,她从来没有单独去面对一件事,独自去解决一件事。

甚至她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毕竟,寺庙里的设施太过简陋,又没有技术精湛的疾医,为了不使消息泄漏,她们都不敢去请稳婆,郑芊的身体,又不是很好,整个人已经瘦得没有二两肉,她每每看着心惊肉跳,担心九娘腹中的孩子。

更担心九娘出事。

山中岁月宁静,每日晨中暮鼓,似能洗涤心灵,去掉烦忧。

此后,郑绥再也没有和郑芊提过,要遣人告诉阿兄的话,七伯母派人来山上,让郑绥给打回去了。

三月中旬,齐五来了一趟,他和安常护送阿‘不’和黑头回庐陵后,便赶了过来。

“将军在五月初,应该会回庐陵,让仆过来问一声娘子,还要衡山上待多久?什么时候能回庐陵?”

“这么快!”

郑绥心中很是震惊,以至于齐五后面的话,都没太在意,“你回去和郎君说一声,能不能让他想法子在荆州多待上几个月?”九娘郑芊最快,孩子也得五月底才能落地,到时候,还需要坐一个月的月子。

从衡山至荆州,少说也得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最好留到八月份。”只有桓裕在荆州城,她送郑芊出境,北去洛阳,会更顺畅稳妥一些。

这回轮到齐五吃惊了,满心不可思议,盯着屏风里郑绥模糊的身影,闷声回道:“娘子,北燕与大楚已顺利达成和谈,北燕使者卢鸿胪与崔副使,刚离开建康。”,

“他们离开了,都走了?”

郑绥神色为之一凝,她待在山上,没有消息来源,对山下的事,相当于切断了一切信息,她还以为,这次和谈,像以前一样,至少得持续三五个月。

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再想不到,北燕是因朝中有变,急需要外部和平,大楚是因袁仲宣急着解除边患,以专心安内,多多少少,双方都有退让的意思,这么两相一撞,这次和谈,进展得乎寻常得顺利。

天南地北,大表兄崔世林难得来一趟南地,郑绥其实是想去见大表兄一面。

错过了这次机会,亦不知,今生是否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人生天地间,倏忽如晨晞。

只听齐五回道:“娘子,仆昨日在刺史府,听七郎主的意思,他们这一走,边患已除,至少能保五年无外敌,袁大将军接下来,要专心应付内政了,所以郎君五月份离开荆州,是最好不过,不能再推迟了。”

郑绥的思绪回笼,从惆怅中回过神来,轻哦了一声,“你告诉郎君,我八月回庐陵。”

说完,顿了顿,又道:“徐州庄子上的人,除了留下一些管事的人,其余全部迁回庐陵旁边的庄子上,你清点一下,有多少男丁,七月中旬前,你带着这些人候在襄樊城的郑家,那时,我会去一趟襄樊,另外,找人办一份出境去大燕的通关文书,我这边有用。”

“唯。”齐五虽不解,但还是忙地应了声,也没有多问半句。

又听郑绥叮嘱道:“这件事,你办得隐秘些,私下里去办,不可让外人知晓。”

“那将军?”

“郎君也不必告诉。”

齐五应了声唯。

屏风内的郑绥长吁了一口气。

这就是齐五的好处,自己的人,用得顺手,不问缘由,服从安排,不像桓谷,跟在她身边,更多时间,她还得去提防他。

第三百八十八章 孩子

三月底,大燕文成帝病逝,举国丧。?? 八一?中文 ㈧??.?8㈧1?Z?㈠.COM

四月初,大燕顾命大臣之一,中书令、金紫光禄大夫,开国县侯崔寔逝世,享年八十有一。

郑绥得知这个消息,已是五月初旬,大嫂郗氏帮她寻了稳婆上山,顺便带了一封信过来,告知了她这件事。

郑绥初览信,征愣了一下,之后悲从心头生,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外祖父和外祖母年事已高,外祖父会去世,原是意料之中,只是郑绥她没想到,这一日,会这么快到来。

当日离开平城,外祖父还摸着她的脑袋,叮咛道:你和野奴,回去后,可要记得常来看看我们这两个老家伙。

殷殷不舍,犹在耳侧。

不想那一别,竟成永别。

她和五兄,再也没有回过平城,又来了南地。

郑绥带着女儿令姗换上素服,面北而拜,磕了三日的香案。

“这身衣服,没有阿姐的扎手。”桓令姗说着,又特意摸了摸宽大的衣袖。

郑绥蹲下身,替她抚平衣角,郗氏想得周到,让人带了两套熟麻布缝制的衣裳上山,衣裳比照她和令姗的尺寸所做,很是合身,“这是小功的服制,用的是熟麻布,令姜因父亲去逝,所以她穿的是粗麻布做的斩衰之服。”

“阿娘这几日,给你讲一讲五服及服丧之制。”

桓令姗重重地点了下头,应了声好,脸上带着几分难得的凝重,小胖手摸着郑绥红红的眼眶,“阿娘,你别哭了,阿迟会心疼,阿耶也会心疼的。”她记得,往常她摔伤,或不开心的时候,阿耶都这么和她说。

一听令姗提起桓裕,郑绥没有去追究女儿这话是谁教的,伸手把女儿揽入怀中,紧紧抱住,神情中堆满了思念。

莫道相离,不愿别离,愿得此生长相聚。

年年岁岁长相守,不教人间有离别。

——*——*——

九娘郑芊临产前夕,郗氏来了衡山,与郗氏一道过来的,还有四房的大兄郑纪,这使郑绥很是吃惊,毕竟,有关九娘郑芊怀孕的事,她只告诉了郗氏。

然而,一见到她,郗氏脸上除了有几分愧色,似乎还有满肚子话要说。

“真不是我说的。”郗氏单独和郑绥一起时,忙地对郑绥辩解。

听了这话,郑绥并不怀疑郗氏,若真是她说的,郗氏定会坦荡承认,“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九娘怀孕的事情了。

“我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不久,家里就从建康得到了消息,我们猜测了一下,应该是袁子矩留了眼线在湘州,后面,又尾随你们上了衡山。”

“会是他?”

郑绥犹不信,她与袁循接触不多,但据她从桓裕口中了解到的袁循,他应该没有这么深的心计才对。

“应该是他。”

郗氏颔了下,朝着郑绥凑近几许,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一脸神秘兮兮,“你问过九娘没有,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真是袁子矩的?”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袁循在父亲齐国公袁纲面前当众承认:九娘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娶九娘。

这事,在建康城都已闹开了,如同打翻了滚烫的水一般,炒得沸沸扬扬,热火朝天。

他们接到消息,都晚了半个月。

当事人,更是还蒙在鼓里。

郑绥的脸色顿时一僵,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算着月份,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是萧章的,迟疑道:“那时九娘新寡,袁子矩应该不至于这么胡来,况且日子也不对。”说到后面,郑绥心里也没了底,袁子矩对九娘痴迷,已不能再用常理来推断。

这种事,唯有当事人,最清楚不过。

只是眼下,她也不敢去问九娘这事。

最近九娘身体断断续续下红,疾医一再吩咐,不能有大惊大变。

郑绥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是谁的,只要袁子矩一口承认是他的,纵然九娘生下来是位小郎君,暂时算是保住了性命。”

“的确是这个理。”

郗氏含笑附和一声,又记起阿家何氏的叮嘱,遂继续道:“我来时,阿家说了,孩子生下来后,对外宣称,早产三个月。”

郑绥不知道,他们这么做,对九娘以及她的孩子来说,是福还是祸?

五兄在来信中,并没有提及,要让九娘嫁给袁子矩一事,只是让她劝着九娘,让她和九娘保重身体,外祖父逝世,他与四郎有五个月的小功服期,趁着这机会,他和四郎,想先退一步。

袁循的妻族太原王氏,算是北地晋阳的一支,早年随朝廷南迁,在南地一直势大,郑家也没必要与它对上。

同样,他借机看看齐国公袁纲的态度。

大约是因生第四个孩子了,九娘这一胎,看着十分凶狠,生下来,却极为顺利,破了羊水后,半日不到的功夫,孩子便落了地。

是一位小郎君。

稳婆把孩子抱出来,郑绥看到的第一眼,倒吸了口凉气,松懈许久的一颗心,又陡然悬了起来,连着跟在旁边的郗氏,也变了脸色。

这孩子的眉眼,与萧章太过相像,甚至比萧令姜还像。

“怎么办?”郗氏已经开始着急了,冲着这模样,这孩子是绝对不能抱出去的。

郑绥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手上的动作,轻缓而柔和,“这孩子太不会长了,长得像九娘多好。”

“不行,这孩子不能养在九娘身边。”郗氏突然停止原地打转的脚步,语气十分坚决。

郑绥扫了眼旁边已惊愣住的稳婆,问道:“九娘怎么样了?”

“娘子力竭,已昏过去了。”

“请疾医进去瞧一瞧,把一下脉。”

郑绥的话音才一落,孩子开始号哭起来,郑绥赶紧拍了拍,没有让乳娘进来给孩子喂奶,而是喊了声晨风,“你去让乳娘挤一碗奶,拿进来。”

“十娘。”瞧着郑绥的心思依旧还停留在孩子身上,郗氏已经先急了,“我们得另外想法子。”

郑绥皱了皱眉头,把稳婆也遣退了,她倒不担心,这稳婆是郗氏的陪嫁,只是现在她眼中心头,除了怀里的孩子外,其余全是一团乱,“大嫂有什么想法,不防直说。”

“我想了下,让你大兄去山下的寄养堂或附近的农家抱一个孩子上来,再把这孩子找个偏远合适的人家,送出去。”

“大嫂,不一定要把他送出去。”

“只有这样,才能保他平安。”

第三百八十九章 气势

色令智昏。?八一中文网 ≥≤≤.≥8≈1≥Z≈≠.≥C≥O≠M≠

袁循大约把他这一生,所有的心计,都用在这一件事上了。

桓裕看着京中送来的书函,不住地摇头,脸上带着三分不赞同,七分看好戏的成分,虽如此,但这一回,他不得不对袁循刮目相看。

真可谓是破釜沉舟。

瞧他这阵势,大约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估计袁纲鼻子都要气歪了。

袁纲儿女众多,嫡子却只这么一个。

桓裕看完手中的书函,才抬头望向早已让人领进来,候在堂下的齐五,“你不用去襄樊了,直接去衡山,将夫人接回庐陵。”

“可是娘子……”

“听我的,你过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齐五低垂下头,不卑不亢,“将军,该说的,不该说的,仆全部都告诉将军了,夫人遣仆在襄樊听安排,仆是一定要过去的,至于将军想让娘子回庐陵,可另外派人去衡山,恕仆不能从命。”

说完,屈膝跪下了身。

桓裕望着眼前的齐五,一脸坚决,不容退让,忽地想起,郑绥曾向他抱怨过,他身边的人太过古板,不听使唤,此刻,他完全能理解并体谅郑绥在面对桓覃等人时的心情。

无论是他还是郑绥,对桓覃或是齐五来说,服从命令摆放在第一位。

只是他竟不自知,他和郑绥,分得这样的清。

恁的心中生出几分不喜。

“阿齐,眼下南地有一半的目光,都紧盯着衡山,你觉得,夫人要带郑九娘出衡山,有多少把握?”

“更不用说,还要长途跋涉去北地,怕是她们一下衡山,就会让人阻拦住。”

齐五没有开口分辨,在他看来,亦的确如此。

所以,自从袁循要求娶九娘的消息传出来后,他才会来荆州,选择对桓裕毫无保留地说出郑绥的计划。

“阿齐,我希望你明白一点,阿绥是桓家妇,我亦是你郎主。”

桓裕这语气,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每说一个句,手指头轻敲了一下案几,“从今往后,你最好记住这一点,若是你记不住,我不介意,把你送回郑家,亲自退还给郑子张,郑家一向重规矩,逆主二字,应该不用我教你是什么意思。”

气势逼人,气势迫人。

仿佛无形中,有一张网将人罩住,连着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逼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齐五脑海中,回响那一句:我亦是你郎主,如一盆凉水,把齐五浇醒过神来。

之前,确实是他狭隘了。

心防的口子一打开,冷汗从额际冒出,一滴一滴往下落。

时间仿佛停滞,似过了许久,齐五紧绷的心弦,仿佛就要绷断了,哪怕从前面对大郎郑经时,他都不曾体会过这一刻的难熬。

“你不用跪我。”

直到桓裕再开口,寒芒一样冰冷的目光从齐五身上收回,语气颇淡,但那种逼仄感随之消失,齐五只觉得心头一松,终于能喘口气了。

又听桓裕说道:“你下去吧,你带着部曲在荆州停留两日,然后跟我一道去衡山接夫人,放心,我不至于让你难做。”

“唯。”齐五这一声,应得有些急切,也应得有些无奈。

大约这才是世人口中交相称赞的桓大将军,总有让人不得不服的魄力,至于笑容满面,平易近人,那是在十娘面前的样子。

桓裕对齐五干脆利落的应答声,很是满意,至少是个识时务、能用的人,而齐五心中所想的九曲十八弯,他并不在意,把齐五遣退后,他没有叫僮仆进来,收拾起书案上的几份信笺,之后烧毁。

袁循既然这么有心,看在年少相识的份上,他不介意帮他一把,更不介意,给袁纲添一回堵。

建康的那趟浑水,此刻,他抽身在即,一点不介意,把它搅得更浑一些。

——*——*——

“九娘还是抱着孩子不撒手?”

坐在郗氏对面的郑绥点了点头,满脸愁云,族兄郑纪抱回来的孩子太过瘦弱,疾医诊断过,有先天不足的弱症,自从偷偷抱上山来,没断过药,九娘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孩子。

九娘听说孩子身体不好,这些天来,抱着孩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郑绥心中多少有些后悔,哪怕对外宣称,孩子早产三个月,但也不能抱一个身体不好的孩子,这样的婴儿,很容易夭折。

她也是做母亲的人,一旦孩子出事,还不得要了九娘的命。

她已派人去郑家请宋疾医过来,给孩子看病。

正在两人犯愁的时刻,郗氏身边的一位仆妇走了进来,脸上未显,脚步却有些慌乱,“娘子,十娘,淮阳公主来了,直接去了九娘的屋子。”

“她?”

初一听,郑绥有些吃惊,觉得很突兀,只是听到后面一句,忙不迭地起了身,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回去看看。”

急忙出了郗氏的院子。

为了方便照顾九娘,她与九娘住在同一院落,与大嫂郗氏的院子,隔了一段距离。

她和淮阳公主,算得上是旧相识,太过清楚淮阳公主的性子,极张扬霸道,她嫁入刘家不久,身边养了好几个面,好男色的名声更是传遍南地。

果然,郑绥赶回去,远远就能听见淮阳公主的咒骂声,从里面吼了出来。

“……阿兄尸骨未寒,你就生了这么个小孽障,给阿兄丢尽了颜面,我今日就掐死他,然后再掐死你。”

“七娘,你放开,听我说,你不能……”九娘的声音很虚弱,淹没在仆从的混战撕扯中,以及孩子的哭叫声中。

“姑姑,你放开阿弟,放开阿娘。”

紧接着,一串乓叮哐啷的声音,有人摔倒,有人推拉,还物件打翻,尤为震耳欲聋的是淮阳公主的叫喊声,“郑芊,你敢推我,你竟敢推我。”

“没良心,你没良心……阿兄在世对你那样好,你怎么不随他一道去,往日只道情深,你怎么不去死,活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句句诛心。

九娘一向心思细腻,这话简直是要逼死九娘。

顿时间,郑绥气血上涌,啪地一声,大力推开院门,没有让身后跟随而来的桓谷等人回避,“萧七娘。”

声音很冷,连着望向庭院内众人的目光,都很冷凛,似冬日严风中的冰刃飞射。

这样的气势下,原本在拉扯撕打中的仆妇婢女,不由全部怔住了手,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直到九娘怀里婴孩的哭啼声传来,打破了这份僵局。

“十娘,你回来了,你把淮阳拉出去,别让她伤到阿挣。”九娘披头散,脸上还有几道抓痕,伸手轻拍着怀里的孩子,泪眼婆娑地望向郑绥。

郑绥只觉得这院子里的一切,用惨不忍睹四字,亦不足以形容,市井泼妇间的打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吧。

她尚未开口,坐在地上的淮阳公主站起了身,不顾满身狼藉,朝着郑绥呵呵一笑,“郑十娘,郑夫人,你们郑家以后是威风了,我萧氏就罢了,只是以桓氏的牺牲换来的这一切,你今后将如何在桓家立足?”

“难不成,也想学你九姐。”

郑绥瞧着连连摇头口中呢喃着不是的九娘。

不想让淮阳再刺激九娘,于是伸手指了指门口,冷冷道:“萧七娘,要么你自己出去,我们还能好好说话,要么我让人把你们扔出去。”

第三百九十章 相见

淮阳公主来衡山后,没过几日,湘州府收到消息,袁家也来人了。? 八?一中文 ㈠.

来的是袁循的胞姐,嫁入殷家的袁二娘,与四嫂殷氏一道过来,袁二娘的夫君,是四嫂的族侄,两人以烧香为名,结伴来衡山。

“袁家到底要做什么,难道真要任袁子矩胡闹?”

郑绥眉毛蹙成了一条黑线,自从淮阳公主来了山上,她性子都变得急躁许多,尤其是每每见过淮阳公主后,她这些年的修身养性,全白费了。

“如果没有阿挣,袁子矩的确是在胡闹,袁家也不会太在意,但有了阿挣这个孩子,便不一样。”郗氏缓缓说道,毕竟袁循对外宣称这个孩子是他的,郑家没有人出面否认。

真正的阿挣,郑纪已找了户合适的人家,远远地养着了。

想到这,郗氏又含笑道:“除非九娘能当众否认,这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如此一来,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丢了这孩子的性命。”

“不可能。”

郑绥忙地摇头,她不敢冒这样的风险,“这孩子没了,肯定会要了九娘的命。”

“到时候,我们再告诉九娘实情,九娘会为了令姜和那个未见面的孩子活下去。”只是舍弃一个不相干的婴儿,以最小的代价,解决当前的困局。

“九娘不会相信的,她现在把那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十娘。”

郗氏喊了一声,不仅语气,连着脸上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这番话,她想了好几日,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与郑绥说,今日已顺势提了出来,她就把话说得明白彻底一点,“到底是九娘舍不得那个孩子,还是你舍不得那个孩子?”

因那个孩子天生体弱,抱上山后,没断过药,郑绥担心他夭折,又为了让九娘郑芊少受些累,几乎与九娘两人轮流照看孩子。

郗氏这话对郑绥来说,如同当头棒喝。

郑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靠在身后的凭倚上,张了张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郗氏一见她的模样,心头通明,遂耐心引导:“十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那孩子,不仅因为他是外面抱回来的,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更因他注定活不长的,所以,我们不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免得日后伤心难过。”

“阿嫂,或许……或许有其他法子。”

“的确有其他法子。”

话音一落,郗氏对上郑绥满是希冀的目光,仿佛星星点缀其间,晶莹闪亮,甚至让人不忍心打碎,大房的这两位娘子,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嫁为人妇多年,依旧还带着女儿般的天真。

九娘的夫君桂阳王一死,九娘整个人如同枯木。

心死成灰。

因此,郗氏一点都不介意,打破郑绥的希冀,让她清醒。

“九娘嫁给袁子矩为妾,带着阿挣嫁入袁家,这样一来,各方皆大欢喜。”

“不行。”

郑绥神色大变,对上郗氏洞察的目光时,忙勉强解释道:“九娘的性子……不适合为妾,况且,我们家的女儿,少有做妾的。”

“是呀,九娘不能为妾,那么眼下,牺牲那个孩子,对郑家,对九娘,都是最好的。”

说到这,郗氏微微一顿,盯着郑绥,又郑重道:“十娘,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九娘带着孩子逃去北地,但袁子矩这么一闹,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衡山,你赶紧把那个念头打消掉。”

心思让人这么直白地挑明,郑绥脸上顿时多了几分讪讪然。

这位大嫂,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太直。

“我知道了。”郑绥喃喃回道。

在她看来,大嫂郗氏都能够这么去想,那么,五兄的想法,怕是**不离十。

阿挣那孩子……

“晚些时候,我去会一会淮阳公主,请她早些离开。”

郑绥忙收回思绪,“不用,我过去说就行了。”

一听这话,郗氏很是怀疑,这都多少天了,也没见郑绥和淮阳公主谈出个什么结果来,听仆从来说,俩人见一次,吵一次,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还是我去一趟,你好好看着九娘和令姜令姗,我估计最近上山的人会比较杂。”

郑绥身边的那一拨护卫,在郗氏看来,很是管用。

面对妇孺,光震慑就足矣。

“另外,事关九娘,该说的,你还是得和她说,你们是亲亲姊妹,有些话容易说出口,退一步讲,相比于从旁人口中听到,从自己亲人口中得知,终归妥贴许多,十娘,有些事情,与其瞒着,不如疏导。”

听着郗氏的叮嘱,郑绥微微一愣,尔后,颔了下。

确实:与其瞒着,不如疏导。

百密终有一疏,说出来,至少她在面对九娘时,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生怕说漏了什么。

袁家人要上山了,袁二娘过来,肯定会要求见九娘一面。

——*——*——

且说,四嫂殷氏和袁二娘还没有过来,桓裕倒先一步来了。

“你怎么来了?”哄着跟随桓裕疯跑了一天的女儿令姗睡下后,郑绥才来得及问上这一句话。

桓裕过来时,正巧,淮阳公主今日离开,也不知道大嫂郗氏是如何和淮阳说的,她们俩总算是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说上几句话。

临了,淮阳说了句:不知有几日好活,儿何不先恣意些。

不知怎么,竟使她生出,兔死而狐悲的感慨。

“来接你回家呀。”

桓裕说着,伸手将郑绥抱入怀里,目光仔细打量着她的容颜,气色尚好,才放下心,“你不看看,你来这儿都小半年了,把黑头的周岁,都给耽搁了。”

听了这话,郑绥回过神来,想起儿子,不知不觉,竟已满了周岁,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上山前,她没料到,会在山上待上这么长时间。

“是该回家了。”

郑绥搂着桓裕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上,“等见了袁家人,我们就下山,顺道把九娘和令姜送回临汝郑家,然后我们就回庐陵。”

“阿平,以后我们一家人就长待庐陵。”声音于绵和中,带着几分欢快

桓裕亲昵地蹭了蹭郑绥的额头,“好,听你的。”

一对上那双满怀憧憬的眸光,仿佛要把他一颗心都吸进去了,令人沉溺,不愿自拨,心怡之人在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情动。

情随意动,念由心生,大抵若此。

郑绥心中欢喜,身子跟着越加柔软起来。

她自来,恨不得岁岁长久,日日长欢才好,不使人间有分离。

第三百九十一章 意愿

他是个好人。八一中文网 ??㈠.

听了九娘对袁循的评价,郑绥完全一脸蒙住。

袁循能称得上好人?

半晌后,郑绥回过神来,笑着附和了一声,“阿姐说他是好人,那他就是好人。”

她索性撇开这个话题,另说道:“阿挣喝了宋疾医开的药,身体已渐渐好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我打算半个月后下山。”

“你是该回去了,这段时间多谢你了。”

说着,九娘郑芊紧握住郑绥的手,满心感激,郑绥一来,她好似在大水中漂泊许久,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能带她抵达到岸边。

“阿姐跟我们一起下山吧,我回庐陵前,先送阿姐回临汝郑家。”

一听这话,九娘蓦地松开手,摇着头,“我不回郑家,我带着令姜阿挣姐弟俩,往后在这寺院里长住,哪都不去了。”

声音轻柔,然,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郑绥瞧着眼前的九娘,满身缟素,容貌殄瘁,一双眼睛,黯淡无光,甚至带有一股沉沉死气,下巴瘦得如同尖锥子一般,哪还有从前的半分殊颜丽质,世人口中传言的倾国倾城,红颜祸水。

这模样,真会令外人瞠目咋舌。

“九娘,令姜已有六岁,早到了启蒙的年龄,还有将来阿挣也要进学,住在这山上不合适,哪怕为了他们姐弟俩,你也该回郑家,况且,你阿姨一直记挂着你。”

“阿姨……”

九娘哆嗦着嘴唇,轻喃一声,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似触动了心弦,跟着眼泪就掉落下来了,“再过几年,再过几年……等阿挣大些再说。”连连摇晃着脑袋。

一见她这样,郑绥只好打消再继续劝说的念头。

这事得慢慢来。

赶巧,隔壁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是歇午觉的阿挣醒过来了,九娘整个人如同离弦的弓箭一般,快起身,跑了过去,别的心思,瞬间抛至脑后,连眼泪都来不及擦拭,只用衣袖揩了一下。

——*——*——

四嫂殷氏和袁二娘上山来,由郑绥和郗氏出面接待了袁二娘。

话说袁二娘大约三十岁出头,长得眼小鼻尖,颧高唇薄,脸上带着笑容,微眯的小眼睛,在打量更是在审视,令人极不舒服,一瞧便知不大好相处。

想到五兄传来的消息:袁二娘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在父母跟前,一向得脸,袁纲的夫人蔡氏特别喜欢这个二女儿,这一次,因袁循吃了称砣铁了心,蔡氏无法,才派了袁二娘过来,瞧一瞧九娘,还有那个孩子。

头一回见,郑绥没有让九娘露面。

一番会面后,郑绥也不打算让九娘露面。

然而,无论是陪伴袁二娘上山的四嫂殷氏,还是大嫂郗氏,都希望九娘和袁二娘见上一面,连九娘自己都愿意见袁二娘。

如此一来,郑绥倒不好阻拦。

一进门,袁二娘的关注点,就在阿挣身上,仔细瞧了好几眼,才移到九娘郑芊身上。

郑绥关心九娘,自是没有错过袁二娘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是呀,任谁见到九娘郑芊现在的模样,都无法与传言中那个颜色明艳、狐媚惑人的桂阳王妃串连起来。

至于这份传言,流传甚广,除了王家人,袁家人亦功不可没。

郑绥没有想明白一点,五兄和四兄,为什么会坐视这些流言扩大,而没有干涉制止。

“这孩子看起来挺瘦弱的,能给我抱一下吗?”袁二娘含笑问道,两眼望向九娘怀里的孩子。

“当然可以。”

担心九娘拒绝,郑绥先开了口,侧身背对着袁二娘,从九娘手中接过阿挣,顺道挡去了九娘脸上的勉强,抱着阿挣起身,走到对面袁二娘跟前,笑道:“这孩子早产三个月,所以,比旁的孩子瘦弱许多。”

虽说阿挣身子瘦弱,但一双大眼,乌黑圆溜,极为灵活,醒着的时候,转动着清澈干净的眼眸,仿佛能表达各种意思,郑绥尤为喜欢。

袁二娘接过郑绥怀里的阿挣,仔细盯了半天。

自从宋疾医给阿挣诊过病,断定阿挣是早产儿后,郑绥再不担心。

旁人怎么瞧,也瞧不出一朵花来。

果然,没过多久,袁二娘就把孩子还给了郑绥,“我瞧着九娘气色不好,精神不济,该多多保重身子才是。”

“多谢袁娘子关心了。”

郑芊顺口说了一句,从郑绥手中接过孩子的动作,有点急,直到孩子进了怀里,才稍稍安心,抬头望向袁二娘,遂从容回道:“儿突遭罹难,夫丧子亡,至今苟活残躯,不过为幼女稚子,此生能终老衡山,当无复所求。”

嗓音中夹杂着一丝轻颤,郑芊似下了大决心,把阿挣放在身侧,面朝衡山大庙的正殿方向,磕了长头。

“九娘……”

“阿姐。”

屋子里一片惊骇抽气声,谁都没料到,九娘郑芊会有这么一番举动,离郑芊最近的郑绥,更是不赞同,想上前去扶郑芊,却让郗氏的眼神给阻止住了。

又听九娘抬起头来望向袁娘子说道:“袁娘子见到袁小将军时,请帮我带一句道谢,他是个好人。”

袁二娘的脸色一变再变,颧骨越高耸,一张白晳的圆脸生生憋得通红,最后吐出几个字,“我会的。”

和着是她阿弟,自作多情。

这么明显的拒绝,她不会不懂,况且又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又有郑家人在旁,她纵使心头再不愤,也做不出恶语恶脸的情态来。

她不是淮阳公主,做不出恶妇的行径。

看来,只能另想法子,让阿弟熄灭心思,至于弟妹和王家那边,倒是白担心了一场,难怪,建康城中的郑氏族人,岿然不动,毫不在意。

原来,人家根本没当一回事。

阿耶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

在袁二娘子的心里,郑九娘夫丧子亡后,自是要依傍郑家,以兄长的意见为主,以郑家的利益居先,故而,她把郑芊的这番话,当成了郑家的意思,而不单单仅仅是郑九娘个人的意愿。

第三百九十二章 伤离别

郑五郎那样惊才绝艳,智多近妖的人物,怕是早已猜到阿耶的想法了。八一中文?网? ? ≠=≥.≠8≈1≤Z≈≤.≠COM

不然,不会有这样一番结果。

这一趟,袁二娘兴冲冲来衡山,带着这样的猜测,败兴而返。

袁二娘走了,四嫂殷氏留了下来。

当即,郑绥笑问了一句,“四嫂怎么不跟着袁二娘一道回建康?”

一听这话,郗氏顿时侧目看了郑绥一眼。

只听殷氏回道:“瞧十娘这记性,我来时就说了,我这趟出来,是你阿兄让我来接九娘回临汝,和袁二娘只是凑巧,结伴同行而已。”

“那预祝四嫂早日完成阿兄的嘱咐。”

郑绥的脸上,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自从九娘那番当众表态后,私底下,郑绥不是没有与九娘说过回临汝的事,然而九娘头一回这么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样的九娘,很是不常见。

桓裕劝她别白费心思了,往往柔弱寡断的人,一旦执着起来,比谁都坚定。

话说殷氏对上郑绥戏谑的目光,蓦地胀红了一张脸。

来时,郎君郑纭和她说了,如果九娘不回临汝,让她陪着九娘待在衡山。

她原以为是趟轻松的活计,九娘自来是个面揉似的人,谁知这一回,竟然无端硬气起来,怎么都不听劝,撞邪似的,执意要待在这山上。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头痛不已。

她可不乐意,弃了建康城的繁华,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偏僻之所,另还有十娘郑绥在旁边,看她不顺眼,各种凑热闹。

果然,小姑子没一个好人。

——*——*——

“你呀,适可而止。”

离了殷氏的面,郗氏私下里劝说郑绥,“不管怎么样,你再不喜欢她,她总是你嫂子,四郎君的妻子,询娘和谌郎的生母,顾着这些,你总得给她留点颜面不是。”

郑绥摇头,冷哼了一声,“大嫂看着吧,没准,她比我还早下山。”

“不至于吧。”郗氏愣了一下,但想来,她们姑嫂积怨已深,她也不好多插嘴介入其间。

俗话说:疏不间亲。

郑绥和殷氏,到底是亲姑嫂。

于是,郗氏没再多劝,而是询问她下山的安排,“如今天气暑热,你们下山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郎君看了日子,六月二十三,宜出行,那日下山回庐陵,差不多能赶上中元节的祭祀。”她担心九娘,不想走的,无奈,桓裕一直催促,再说,她也的确想念儿子了。

“你来了这么久,是该走了。”

郗氏说完,满脸的打趣意味,“没见桓将军追妻,都追到这山上来了。”

“大嫂。”

郑绥先时还没反应过来,之后反应过来,嗔怪地瞪了郗氏一眼,连喊这一声大嫂,都夹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小声点,我听着呢。”

郗氏笑眯了眼,“你放心回去,湘州离衡山到底近些,刺史府里,有阿家打理一切,我反正无事,索性待在这山上,小七他们几个孩子,也乐意出门,这山上又清凉,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左右不过,你大兄每月多跑一趟。”

可不是,前次,大兄郑纪上山来,还把大郎郑讯带过来了。

“那九娘就拜托嫂子了。”郑绥朝着郗氏行了稽大礼。

郗氏见了,倒吓了一跳,忙地扶起郑绥,“十娘,不用这么客气,我不过是躲清闲,大不了,以后阿家(婆婆)说我偷懒时,你帮我辩白一二。”

郑绥笑道:“伯母从来没说过这话。”

她说的是实话,七伯母何氏,对郗氏这个大儿媳妇,一向极为满意与得意,更别提,还有那个不讨七伯母喜欢的二儿媳妇诸葛氏做对比,加之,这几年,郗氏与夫君承欢膝下,留在跟前,婆媳俩人越显得亲厚许多。

四嫂殷氏,到底和郑绥他们一行人,一起下了山。

郑绥带过来的护卫,留了一大半在山上,最后把桓谷也给留了下来,临走时,对上桓谷那可怜兮兮的目光,郑绥都有些于心不忍。

郑绥问向身旁的桓裕,“把他留在这儿,是不是太屈才了?”

“我现在无官一身轻,他留在这儿,和跟去庐陵,没什么分别。”再说了,他把桓谷留在山里,反而能让多疑之人,放下疑心。

桓裕瞧着郑绥怀里的女儿,已在阵阵抽泣声中睡了过去,于是伸手道:“阿迟有些重,给我来抱吧。”

郑绥点了下头,把女儿放进桓裕手中。

今日分别,最伤心的要数令姗和令姜俩,小半年的相处,姊妹俩处出感情来,离别时,依依不舍,令姜那么一个冷清的人,竟追着他们下山,跟了好长一段山路。

令姗趴在她肩头,一路哭着下山的。

俩人还约定,等令姜出了孝期,就下山去庐陵看令姗。

桓令姗哭了小半日,直到哭累了,昏昏沉沉地在郑绥肩头睡去,只是那抽气声,或叹气声,一直不曾停过。

时不时唤上一声阿姐。

惹得抱着她的桓裕,禁不住有些吃味,“从前我出门,另外上次你们离开荆州,也没见这丫头,伤心成这样,看来白疼她了,我还比不上一个只相处几个月的外路表姐。”

郑绥斜乜了眼桓裕,“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也不嫌臊得慌。”心里想着,回去后,要让刘媪去庄子上给令姗挑几个玩伴上来、

选作玩伴的婢仆,因有从小相随的情分,长大后,很容易,成为小娘子的心腹之人,之前,刘媪和她提过,她总以为女儿还小,还是她抱在怀里的小孩,因此,不曾放在心里,如今却要提上日程了。

令姗和令姜处出这么深厚的情谊,未尝不是因为同龄人的缘故。

同样的年龄,所喜所玩,皆是一样的,志趣相同才能玩到一块儿去。

哪怕萧令姜性子再冷清,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既然她给令姗准备了,那么,也得给萧令姜那孩子准备一份,到时候,选好人,教过规矩,再派人送上山来。

忽然听桓裕说道:“熙熙,回庐陵后,大嫂如果做了什么不妥当之事,看在你我夫妻情分上,看在齐安王府出事,大嫂痛伤至亲的份上,你多包涵一二。”

郑绥一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大嫂郗氏,听到后面,才明白,他说的是桓家大嫂新会县主。

虽然桓裕神色凝重,但郑绥想到,他们在庐陵,新会县主在谯国,隔了这么远,应该没什么大事,遂应了一声。

没放在心上。

第三百九十三章 怨恨

诸王之乱平息后,皇族宗室男子,全部屠杀殆尽,而对于弱妇幼女的处置,朝廷采取了两种较为极端的方式,如已出嫁娘子夫家显赫,或是王府命妇母家显贵,则依旧保留原有诰命,甚至还有加封。? 八一中文 ???.?8㈧1㈧Z?㈧.?COM

以示恩荣,以宣扬盛德。

余下出身不显,或是求告无门,皆已受诛连之罪。

故而,齐安王府,阖门罹难,桓家大嫂,依旧是新会县主,连封邑都没有变。

所以,阿肆和二郎死了,九娘郑芊和女儿萧令姜却保全了性命,萧令姜的县主封邑,淳安县还增加了十亭。

这样的方式,看似不合理,却又极适合。

袁纲一方面把萧氏皇族削弱及至消灭,不留丁点有生力量,清除了所有障碍,另一方面,活下的娘子或是命妇,其夫家或是母家,必定怀着感恩之心,让他极大地争取到了南地世家大族与士族子弟的支持。

对于想要更进一步的袁纲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自永嘉南渡后,南迁政权,一直是皇族与士族共治天下的局面。

曾历经几次政权更迭,然而,朝廷改易,门阀不移。

袁纲出身士族,他要登上那个位置,必定少不了士族的支持与拥戴,除了武力之外,更要依靠士族的力量才能上位。

——*——*——

郑绥刚一下山,就接到继郎从庐陵过来的书信。

难怪,桓裕会提前和她说那么一番话。

是谯国到庐陵的距离太过遥远,还是之前新会县主给她留下来的印象太好了,抑或是她远远低估了丧失至亲对新会县主的打击,竟然会把李雪送来庐陵,还把身边的心腹韩妪,调配给李雪使用。

明眼人一看,这是要离间他们夫妇俩的。

有这么做大嫂子的吗?

“娘子看得这般清楚,就不要和郎君生气了,娘子只要不去在意,与郎君一心一意过日子,不入她的套,如不了她的意,时间长了,她自会歇了心思的。”

刘媪屈膝蹲下身,拉着郑绥的手交叠放在膝前,瞧着端端正正跪坐着的郑绥,又耐心劝道:“就这样,心平气和,不动如山。”

只是这个姿势没维持片刻,郑绥的眉头,就蹙成了一团,喊了声阿媪,“可我看见她就难受。”

在回来的路上,一想到郡公府里,平白多了个人,还是她不喜欢的人,她对桓裕就没好脸色。

闹也闹了,打也打了。

桓裕只说:郡公府大得很,随便找个角院安置,因齐安王府一事,大嫂对他已生了怨恨之心,真遣送回去,反而会更激怒大嫂。

竟是不同意。

“听当时赶去齐安的十郎君说:王府内尸体堆积像小山丘一样,鲜血都浸红了王府内的金砖,阖府八百九十七口,一个活人都没有留下。”刘媪口中的十郎君是指桓覃,当时桓裕接到消息,派了桓覃去齐安救援。

只是到那儿时,已经晚了。

“新会县主,心中有怨恨,算是情义之中,而今她母族亲人俱失,娘子又何必和她计较呢?”

“阿媪,我明白她的心情。”

郑绥连连摇头,“我后来想着,眼不见,心不烦,找个院落把李雪安置了,可是你瞧瞧,眼下的情形,天天让那么个人在我眼前晃,大嫂这是摆明了,她自己不痛快,就让别人也跟着不痛快。”

话音刚一落,就见终南掀起竹帘走了进来。

“夫人……”

“阿媪,你看吧,又来了。”郑绥气烘烘说道。

被打断话的终南,脸色微微一僵,对上刘媪望过来的目光,轻轻点了下头,“韩妪也跟着一起来了。”

“让她们在外面跪坐着,她们不是说守礼,早晚一请安嘛,那就让她们好好跪着,谁都不许让她们起来。”

“娘子……”

刘媪刚喊一声,郑绥抬手指着外面,急喝道:“她们既然爱跪,就让她们一直跪着,晨风,你带着四名健仆给我好好守着。”

郑绥怒气汹汹,气红了脸,连呼吸都急起来。

刘媪忙地伸手替郑绥顺摸后背,“娘子,消消气,大清早的,何苦来的,不值得这么生气。”

之后,又温言劝道:“这么跪在院子门口也不好,四郎和四娘,稍后还得来正仪堂给娘子请安,陪娘子用早食。”

“阿迟已经六岁了,早些让她知道,对她以后只有好处,至于四郎。”

郑绥微微扬着头,圆瞪着眼,绷紧着一张脸,“我倒要看看,这个儿子,我是不是替别人养的。”其实最令她恼火的,不是新会县主把李雪送到庐陵,送来郡公府,而是在谯国时,她把四郎阿‘不’放在了李雪跟前。

这事,还是回来后,四郎阿‘不’的傅姆和她说的。

旁边的刘媪,一见郑绥神情,知是再劝无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娘子,这府里住着不开心,不如你带着小娘子和两位小郎君,回临汝去住一段日子,当是出门散散心……”

“我才不走,要走也是她们走。”郑绥随手拿了个隐囊垫在身侧,侧身斜靠在凭几上,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沈疾医给她诊脉,都说她是肝火太旺的缘故。

秋雨微凉的季节,昨夜里,外面还下了点雨。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迎着第一缕晨光,四娘令姗和四郎桓度过来了。

自回庐陵,他们俩每日卯正起床,卯正二刻,去深柳堂早读,辰初回正仪堂和郑绥用早食。

“阿娘,她们是不是又惹阿娘生气了,干嘛不把她们赶走呀。”一进门,桓令姗瞧着靠着凭几的郑绥,忙地扑到郑绥怀里,仰着头,望着郑绥说道:“阿娘,我去和阿耶说,把她们都赶走,好不好?”

“阿迟,不许去找你阿耶。”郑绥伸手摸了摸女儿圆滚的脸颊,回庐陵的第二日,她就没让桓裕进这正仪堂。

郑绥拉着桓令姗的手,起了身,吩咐仆从摆早食。

得趁着这个空闲的时间用早食,再晚一点,五郎黑头,该醒过来,她又没时间了。

“母亲,清晨露寒,让阿姨她们先回去吧。”

郑绥听了这话,回头,盯着进来后,一直抿着嘴的四郎阿‘不’,这是她养了七年的好儿子。

一时竟笑岔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不信

“阿迟,你怎么在这儿?”桓裕出了书房的门,一眼就瞧见蹲在廊外一丛美人蕉后面的女儿。八一中文网 ?㈠?.

只是他刚喊了一声,桓令姗便对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桓裕见此,心中一疑。

这个时候,阿迟应该和四郎阿‘不’在深柳堂跟着徐应读书才是,目光制止住要上前来的僮仆,让他们退下,然后轻步走了过去,行至桓令姗跟前。

“阿耶,我是偷偷过来,没敢让人跟着。”桓令姗这话说得很悄声。

面对女儿掩耳盗铃的行为,桓裕没有戳破,蹲下身,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院子里只有阿耶,没有其他人,阿迟不用担心,这地上凉,跟阿耶回屋里去。”

“我不去了,阿耶,我有事和你说,说完要回去上课,我只能待一会儿。”

“本来阿娘说,不能来找阿耶的,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我不想阿娘生气,我和阿耶说了,阿耶不要告诉阿娘是我说,也不告诉阿娘,我来找过阿耶,好不好?”

瞧着女儿纠结的小眼神,桓裕点了下头,摸了摸女儿头上的丱,含笑应答,“好,阿耶不说,阿耶什么都不说,我们的小阿迟也没来过。”

得到了阿耶的保证,桓令姗心头一松,脸上刚露出一丝笑脸,片刻,白嫩的圆脸,又皱成了褶子样,“阿耶,你去看看阿娘好不好,阿娘最近和我生病时要喝那苦苦的药一样,总是蹙着眉头,我问了徐先生,先生说,阿娘是心里不舒服的缘故。”

“还有阿兄,你去和阿娘说,别让阿兄跪着了,让阿兄和我一起去上课。”

“还有……阿耶把那些讨厌的人都赶走,阿娘看见她们就会生气,阿迟也不喜欢她们。”

桓令姗说这些话时,微微瘪着嘴,神情中犹带着三分委屈,使桓裕瞧着都有些心疼了,他原是想着,郑绥心里不舒坦,就让她闹些日子,了怒,泄了气,到时候,他再哄哄,没想到会牵连到孩子。

甚至影响到了孩子。

送走了女儿,桓裕叫来僮仆,又特意把辛夷喊来,把事情始末弄清楚后,才去正仪堂。

一进院子,就见到四郎阿‘不’跪在中庭的槐树下,挺直的后背,透着几分倔强,膝盖下面没有垫任何物什,全是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平地,在他左侧,依次跪着李雪和韩妪,再后面,有四郎的傅姆及服侍的婢仆,大约有十来人之众。

旁边是晨风带着八个健仆,虎视耽耽地守着。

一见他进来,晨风目光很明显地闪躲了一下,行了礼,讪然问道:“郎君……郎君怎么来了?”

桓裕上前,走到四郎跟前,伸手将他扶起来。

“阿耶。”四郎桓度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只是跪着的姿势并没有动。

“还不打算起来?”桓裕瞧着长子,语气有些严厉。

“没……没有。”桓度心头害怕,微微一颤,忙地否认,在他印象中,阿耶好像都是听母亲的,就着阿耶的手站起了身,到底跪了大半个时辰,年纪又小,腿脚都已经麻了,很不利索。

桓裕看了眼其他人,“都起来吧。”

说完,把四郎交给他的傅姆,吩咐道:“你带四郎先回屋,用药酒给他揉一下膝盖。”

“唯。”傅姆应了一声,伸手接过四郎。

别人尤尚可,晨风听到李雪唤了一声郎君,轻柔苏软,似黄莺出谷般婉转轻啼,只觉得十二分刺耳,不由柳眉倒竖,凤眼圆瞪了一下,正要喝斥,对上桓裕扫过来的目光,黑幽幽的眸子,深不见底。

瞬间,没胆气把喉咙里的话,全咽下去了。

只是到底壮着胆子,鼓起勇气道:“娘子说了,谁都不许让她们起来。”

“你们先回去,这件事我去和熙熙说。”

前半句是对李雪和韩妪说的,后半句,是对晨风说的。

然而,刚才的那一句话,已经把晨风积攒的狗胆和勇气都用尽了,又瞧见桓裕的目光,只是随意从李雪与韩妪身上,轻描淡写地飘过,未留下一丝停驻,晨风此刻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桓裕转身往正房走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李雪一张让寒风吹得有红似白,娇艳如花的脸,一瞬间,转为惨白,失掉了所有的血色,褪尽了颜色。

整个人如同失了神魂,似戏台上的提线木偶。

线断,人坠地。

“县君……”离她最近的韩妪,一声高呼,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桓裕上台阶的步子,倏地一顿,转过头,望向跌落在平地上的李雪,微微眯了下眼,李雪一向聪明,这回听从大嫂的安排,来做这样的蠢事,已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了,她应该不至于,来做出扮柔弱的举动。

并且,还是在这正仪堂。

那么,只能是身体真受不住。

“阿妪,用顶肩舆送她回去。”

桓裕话音刚落,啪搭一串响,裹了轻容飞花镶边的湘妃竹帘,忽地掀起,又忽地落下,那轻容上的飞花,在空中舞动了一番。

他眼疾目明,还是捕到郑绥的一丝身影。

此刻,竹帘前后晃动得厉害,可见刚才抓着它的人,用的力气有多大。

“你既心疼,直接送她回去,岂不更好。”

一进屋,桓裕抬眼望去,只瞧见郑绥跪坐在榻席上,侧偏着头,浑身气乎乎的,如同阿迟养着的那只白色鸳鸯猫,怒炸毛的模样,“不过一句话,也值得你饶舌。”

“谁饶舌了。”

郑绥满面怒容,横眉冷目,“我说了,她们在庐陵一日,就不许你到这儿来,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桓裕当作没听见,目光扫了眼屋子里的刘媪和辛夷终南等人。

在郑绥的目瞪口呆中,婢仆很快相继退出了屋子。

桓裕才走近榻席前,在旁边跪坐下来,“我会让她们以后老实待在云林院。不会再来正仪堂了。”

云林院,位于郡公府的西北角,十分偏僻,离正仪堂都有两刻钟的距离,再往后面,便是山林了。

目前李雪和韩妪住在那里。

只是这话,郑绥却不信,单单一个李雪,或许她能信,但韩妪,狐假虎威的本领,这些天来,她也算是领教了,况且,她是有备而来,新会县主也给了她不少人。

第三百九十五章 凑巧

桓裕拿出一叠笺纸,放到韩妪身前的几面上,然后再重新回到对面的榻席上,“阿妪仔细瞧瞧,如果眼睛看不清,我可以让僮子进来念给你听。?八一中文网 ==≈.≈8≠1≠Z≤≥.COM”

韩妪作为新会县主的贴身心腹,能认字识文。

对于桓裕的来访,她一开始很惊讶,满脸狐疑,又带着几分警惕,桓裕也算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她对他不说完全了解,也有七八分,仅仅这七八分,已足够引起她的忌惮了,她是不愿与他为敌的。

然而,一想到齐安王府,一想到娘家亲人,她心中的那股怨恨,就无法抑制住。

她娘家是齐安王府的世仆,她随新会县主嫁来桓家,但她娘家所有的亲人,全部都在王府,一夕之间,与王府一同遭难,尸骨无存。

她的侄孙,去年还来过谯国看望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家人也希望她能回去看看……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侄孙的好模样,她还想替他求个好差事。

可这一切都没了。

教她如何不伤心悲痛。

自从接到桓裕与袁纲和解并且辞官的消息后,新会县主遂把齐安王府的灭门之祸,转移到桓裕的头上,怨他没有杀去京都,没有杀进袁家,使她们无法报仇。

故而,她出了主意,接了这趟差事。

案几上的笺纸,韩妪才看到第二张,双手就止不地颤抖,倏地抬头望向对面的桓裕,眼中充满不安,还有愤怒,“不可能。”

桓裕淡淡提醒,“阿昆沉溺赌博的事,我想阿妪应该有耳闻,这每一笔他挪用的粮帛,在郡公府内的大农署,皆有证可查。”

阿昆是韩妪的独子,在郡公府内任典农都尉。

窦郎中兼任大农令时,不敢上报,及至郑继接任,才把事情捅到他这儿来,那时,阿昆每年挪用钱财,粮食五六百石,布帛七八百匹,看在韩妪的面子上,桓裕没有撤他的职,只把他训斥了一顿

后面,他也着实收敛许多。

没想到,仅仅五年时间,他胆子又肥了起来,上一年,为了还赌债,竟然私挪了两千石粮。

两千石粮。

地方太守一年的年俸,也不过是这个数。

“他一共挪了多少,老仆都可以补上。”韩妪收住心中的惊慌,整个人完全镇定下来,几面上的笺纸,没有再继续看下来。

“依朝廷律令,盗用钱财过五十石粮以上,就可判流放,阿昆这六七年,累计挪用的钱财,至少有五千石粮,八千匹布帛。”

桓裕说到这,看到韩妪的瞳孔明显缩了一下,“按照庐陵郡国内的法令,除了追回余款,本人处以死刑,家人受连坐之罪,流放交趾。”

“庐陵郡国内,还不是郎君一句话的事,钱财,只要有证据,老仆可以帮阿昆全部还上。”至于桓裕后面的那一句话,韩妪并未放在心上。

桓裕似早已猜到了这种结果,“的确,庐陵郡国内,我的一句话能越过所有法令,这一回,我也可以不追究阿昆。”

“但是阿妪,我希望从今以后,你和你带过来的人,好好待在这云林院,怡养天年,不要再插手郡公府内院的任何事务。”

“要是老仆不答应呢?”在桓裕冷厉目光的逼视下,韩妪几乎用尽了咬碎银牙的劲,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相信,阿妪在经历丧亲之痛后,不愿意再受丧子之痛,受流放之苦。”

话音一落,韩妪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她自忖:她对桓裕有所了解,此刻,却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桓裕,“桓三郎,你没良心。”

“县主亲人尽失,心中悲苦,万念成枯,你想过,你将来如何面对地下兄长。”

“没能保住齐安王府,叔齐心中惭愧,”桓裕收回目光,情绪微恸,语气也温和许多,好一会儿才继续劝道:“阿妪,你是大嫂贴心之人,遇上这样的事,该多劝劝大嫂,而不是调拨离间,火上浇油。”

“她们妯娌不和,传扬出去,于阿绥来说,纵然名声受损,但她还有我这个夫君,夫妇一体,我定会竭立维护她的声名,但对大嫂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大嫂眼下,能依仗的,唯有桓家了。”

他相信,韩妪应该能看到这一点,只不过为情绪所蒙蔽。

他更相信,韩妪的选择。

桓裕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没有久待,直接起身离去。

这座云林院,较为偏僻,离正院及前院都很远,但它位置紧靠后面的山林,那一片山林又是庐陵郡国的一座围猎之所,从前郡公府内举行游猎,过来参加的人,都住在云林院,以至于云林院经过三次扩建,占地面积非常大。

不单单只一座院子,而是由好几座院落群组成。

桓裕出了韩妪所在的东边院落,走了没几步,就瞧见候在墙角棠梨树下的李雪,犹豫了一下,到底抬腿走了过去。

想必,她是得知他来的消息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等。

“阿平。”

声音清脆,透着一丝娇俏,眉眼含笑,笑如春风灿烂,仿佛能让人忘记所有的忧愁,真真论起来,还是李雪比较讨喜。

哪怕一个赝品,但她足够聪明,不需要费太多的心思。

哪怕事隔经年,在他面前,她永远保留着,他喜欢的那个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也不曾受丝毫影响。

“往后,韩妪不会再去找你了,你也不必再去正仪院。”

李雪笑着摇了下头,“不完全是阿妪要我去的,时隔五年,儿能再见到郎君,还是很欢喜的。”

“阿雪,”桓裕喊了一声,盯着眼前的李雪,目光有些复杂,“我依旧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愿意再嫁,我会送你百两黄金作陪嫁,如果你不愿意,我保你此生衣食无忧,但这辈子,你就别再出云林院了。”

“好,我记着这话。”李雪应下这话,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仿佛,桓裕说的话,与她不相干一般,又继续道:“阿平,今日是我的生辰,儿记得,郎君曾说过,要陪我过每一个生辰。”

生辰,八月初二。

今日可不是八月初二。

桓裕才猛然间记起,这也太凑巧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不要了

桓令姗下学过来,看望四郎桓度,正瞧见桓度从外面回来,“阿兄,你腿受伤了,怎么还往外跑?”桓度因膝盖上的於肿,今日没去学里。八一中??文网 ≤≠≥.≈

“有点事,所以出去了。”

“去哪里了?你腿还痛不痛,换药了没有,要不再请个专治於肿的疾医,过来给你瞧瞧。”昨日没觉得,今日早上过来,桓令姗见到阿兄两个膝盖都肿了起来,又一片青紫,她当即去和阿耶说,给阿兄放一天假,不用去深柳堂上学。

“我去了云林院。”

“什么?”桓令姗一惊,睁大眼睛望向走在她前面的桓度,连步子都停了下来,“阿兄,你怎么能去那,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昨日阿兄被罚跪,就是因为他替云林院的那位,求了一回情。

桓度转过身来,面容有些僵硬,“是阿耶让我过去的。”

“阿耶?”桓令姗不敢相信这话,却又觉得阿兄没必要撒谎,忙地小跑到阿兄跟前,拉着阿兄的衣袖,白嫩的小圆脸皱成了包子样,“真是阿耶让你过去的?”

桓度点了下头,牵着桓令姗的手往屋子里去,“今天是阿姨的生辰,阿耶让我过去,陪她吃顿饭。”

桓令姗轻哦了一声,看了身边的婢仆,又一阵懊恼,怕是阿娘也知道了,桓度也同样想到了,目光蓦地冷了下来。

自懂事起,他就知道,他不是母亲生的,阿耶和母亲,并没有刻意隐瞒他,但他自小长于母亲膝下,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同,若说,唯一的羡慕,大抵是阿迟妹妹会常常躲在母亲怀里撒娇。

然而,阿耶也很少抱他,还和他说,他是小郎君,阿迟妹妹是小女娘,女郎比郎君娇气些,他是长兄,要照顾妹妹。

未满六岁,得封安远县公,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封地。

大兄桓舒,二十三岁上,才凭着军功,挣得一个亭侯的爵位。

后来,跟着徐应先生学《礼》,他更庆幸,他长于母亲膝下,至于生他的阿姨,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他不是没有臆想过,到底未曾谋面,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陌生人而已。

去年冬,在谯国老家,大伯母新会县主带他去见李娘子,他忘不了,李娘子见到他时,目光中的那一份狂喜,炙热程度,仿佛能把他烘烤干,忽然而来的亲热,令他极不习惯,忍不住想逃避。

他果然长得不像李娘子。

新会县主和他说,因他母亲不喜欢他阿姨,他阿耶才把他阿姨送回谯国的,还说,他长得像他阿耶,他母亲才把他养在身边,要是长得像他阿姨,谁耐烦天天瞅着一张情敌的脸,给别人养孩子……

大伯母说的有些话,他不甚明白,但他觉得,他不是别人的孩子,他是桓家的孩子,是阿耶和母亲的孩子。

——*——*——

今岁入秋以来,天气很是糟糕,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阴冷的秋雨,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总不见晴。

一如人的心情,无法好起来。

“又下雨了。”桓裕从外面进来,脱去棕毛蓑衣,换下高齿木屐,进屋到郑绥身边坐下。

郑绥微蹙了下眉头,不自觉地往外挪了两下。

桓裕满脸无奈,伸手抚了下额头,望向案几上堆满的字帖,一半隶书,一半楷书,于是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把这些字帖全拿出来了?”

“阿迟磨着要临我的字帖,她初练字不久,看能不能选一幅合适的给她。”如果没有,只得另外再写一幅送给女儿,但是眼下,她实在写不出什么好的字帖,更别期望能写出什么得意之作。

桓裕凑过去,伸手搂上郑绥的腰,含笑道:“我瞧着每一幅都好。”

“我瞧着没一幅好的。”郑绥目光从几面的字帖上收回来,要拿开桓裕的手,只是推不开,说话的语气便有点冲,“还不放手。”

桓裕不仅没有松手,索性把郑绥搂进了怀里,“这天气冷,我借给你捂捂。”

“桓叔齐。”郑绥见他越来放肆,高喊一声,瞪圆了眼,双手推着他的胸膛。

只是她那点力气,桓裕没放在眼中,“熙熙,我想了下,冬天回徐州太折腾了,我们还是把这正仪院改造一下,改成徐州正仪堂的模式,砌上两层墙,等到天冷的时候,烧上地坑,待在屋子里,便不会觉得冷了。”

“你安排就行了。”郑绥侧开了头,她也的确受不住南地的湿冷,只是她还是不想理会桓裕。

哪怕有些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了。

桓裕也很头痛,他一直知道郑绥这丫头自小气性就很大,偏家里全哄着宠着,以至于娇惯得没了边,这六七年间,就少见她有先低头的时候,但凡他好声好气哄着,她还得摆上大半天架子。

掰过郑绥的脑袋,瞧着她紧抿着嘴,犟着一张脸,双眼微睑,就是不看他。

桓裕心中轻叹一声,“不过是让四郎过去陪她吃顿饭,也值得你和我闹这么多天?”

郑绥没吱声。

桓裕只好又道:“她到底生了四郎一场,以前不在跟前,倒也罢了,现在就在眼前,没得寒了四郎的心。”

郑绥冷笑,“和着这六七年,我帮别人在养儿子。”

桓裕顿时一噎,“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四郎嫡母,对他有教养之恩,他自是你的儿子,怎么是替别人养呢。”

“我不稀罕,我也不养了。”

郑绥猛地使大劲推开桓裕,旁边的案几,都让她撞翻了,呯地一声巨响,伴随着哗啦的声音,案几翻倒,字帖撒了一地。

手臂一阵钻心之痛,只是郑绥没在意,腾地一下,从榻席上站起了身,居高临下,怒目横视桓裕,“你不是送儿子去陪她过生辰吗?那好,我稍后就让人把四郎送去云林院,以后就让四郎一直待在云林院陪着她,岂不更好。”

“还有,孩子是她生的,那就随她姓好了。”

“阿绥,你这话过了。”桓裕大喝一声,气得胸膛起伏得厉害。

孩子随母姓,那是孩子生母微贱,并且家主不愿认这个孩子的情况下,才会生。

她这是不要四郎那孩子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失言还是清醒

“……我倒是忘记了,你们家的传统,不就是母凭子贵,奴婢亦可有诰命。八??一中文 ≈=≤.≤8≥1≥Z≤≤.≤COM”郑绥说这话时,语气中尽带嘲讽与奚落。

桓裕听着不舒服,很是刺耳,却也没有多想。

抬头瞧见郑绥满脸通红,怒冲冠,他不能再和她争下来去了,这丫头自小有一股倔劲,在这劲上头,和她说什么都没用,也不会有结果,只能顺毛捋,于是放低了声音,收敛了脾气,劝道:“阿绥,四郎的事,后面再说,我们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好不好?”

等她心平气和下来,他再和她谈一谈四郎的事。

四郎年已七岁,一直养在郑绥膝下,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不认,不然容易让四郎心生隔阂,寒了四郎的心,再者传出去,也会令世人笑话。

然而,于郑绥来说,她最恨桓裕这样子。

明明是他不好,但最后,仿佛永远总是他占理,只有她在胡闹。

“不好。”

郑绥冷笑了一声,心中的怒火,如同一头恶兽,在身体里乱窜,有些话便顺口而出,“李雪在谯国待了六年,徐县君的诰命,以及牌位附于家庙西侧,是怎么来了的,她大约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不清楚,你那好嫂子,也会详细告诉她的。”

“徐县君可不就是她的好榜样。”

徐县君,是桓裕的生母,奴婢出身。

郑绥的话,刚一出口,桓裕神色陡然大变,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鼓起来,十分的骇人,好似在隐忍着什么。

只是这些,郑绥根本没有察觉到,扬着头,说话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刻薄,“喔,不对,她已经有县君的诰命了,青出于蓝而胜蓝,她大约还想着能更进一步,等着做太夫人,最好是有朝一日,牌位能进家庙……”

腾地一下,桓裕站起了身。

有多少年了,大约自从他继承了爵位,立下了军功,凭着能力拿下徐州府的军政后,就再没有人提过,他的出身了。

郑绥方瞧见他的脸色,黑得有些紫,那是从未有过的阴冷,那双如千年寒潭一般冰冷的眸子,透透阵阵寒气,令她不敢直视,有再多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心里有些慌,有些怕,直倒退了两步。

退到身后的屏风上,抓着屏风边缘的手指,指尖白。

“看来我把你想得太好了,你和你阿耶一个德性。”桓裕扔下这句话,嗖地一下,转身出去了。

似阵风过境,倏然又飘远。

外面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不知何时,已天昏地暗,屋子里黑得难以视物,郑绥抓着屏风,坐在青砖地板上,身下没有垫子,亦不觉得凉,整个脑袋浑浑噩噩。

满脑子,都是桓裕那张黑沉沉的脸,以及透着冰冷的眸子。

还有刚才那一下子,她心中升起的一股预感,他就要朝她扑过来,把她掐死。

那一瞬间,她是真害怕了。

“娘子,娘子……”

耳边听着叫喊声,郑绥侧过头,才现刘媪和辛夷,不知何时进了屋子,屋子里两旁的高几上,放着四盏油灯,孤灯微弱,好似随时能让外面的狂风骤雨给吹灭掉。

刘媪和辛夷把郑绥扶到里间的床榻上,辛夷出去吩咐人打热水,收拾屋子,刘媪拿着手帕替郑绥擦眼泪,“娘子,你怎么能把那样的话,说出来,到头来,伤人伤己。”

她在外面,只听到一小部分,都心惊胆颤。

“阿媪,”郑绥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抓住刘媪的衣袖,“阿媪,我怕他,我真的怕他……我要回临汝,要回郑家,带着阿迟和黑头一起回临汝,现在就走。”

“娘子,你冷静,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郑绥此刻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也彻底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和桓裕已不是单纯的夫妻间吵架,最后,竟然把长辈扯进来了,哪怕她不愿意承认徐氏是她的长辈,但他到底是徐氏所生,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心寒。

她怎么就忘记了,他也是庶子出身。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李雪,对四郎,始终有那份感同身受,或许,让四郎去陪李雪过生辰,在他看来,再平常不过了。

阿耶曾说过:他生母低贱,难为良配。

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些,至少在桓裕身上,她没有去仔细想过,原来,所有的问题会出现在这儿。

到底是阿耶有先见之明,怕是阿耶早就想到这一点,所以当年,才会极力反对。

“我不在这儿待了,我要回郑家,你把齐五找过来,现在去,快去,快去。”

“娘子,夫妻吵架,自来床头吵,床尾和,等过几日,你好好向郎君认个错,道个歉,郎君一向爱惜娘子,一定会原谅的娘子的失言。”

“不是,不是这样的,阿媪,你不去找齐五,我让其他人去找。”说着,郑绥哆嗦着手脚,就要起身。

刘媪瞧着她情绪激动,担心她站不稳,忙地扶住她,:“好好,我这就让人去找齐五,但娘子,你先梳洗一下,总不能衣面不整,就见人。”

这话郑绥听进去了,点了点头。

刘媪先稳住了郑绥,本打算第二天上午,去找一下桓裕,未料,郑绥什么都不曾收拾,直接带着阿迟和黑头出了郡公府。

一见郡公府无人阻拦,刘媪猜到,这是桓裕的意思,顿时歇了心思,只好派人去接四郎。

郑绥昏了头,她可不能跟着昏。

然而去接四郎的人,最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刘媪一阵错愕,一张脸青白相间。

郑绥坐在牛车上,冷着脸道:“阿媪何必多此一举,就当我们白费了七年的心,别说我膝下还有黑头,纵使没有,我郑家儿郎子侄无数,一个妾生子,又哪不值得我们去费心了,从前是我们做错了,此后改了就是。”

这话差点要让刘媪捶胸顿足了,她只当郑绥在气头上的气话,作不得真,况且,这会子,说什么,郑绥都听不进去,只得另作它计。

第三百九十八章 回家

“你是布局的高手。? 八?一中文 ㈠.”郑绥扔掉手中白子,棋盘上虽还未完全分出胜负,但黑子对白子的合围之势已渐成形,白子想要突破,极为困难。

一时间,郑绥想不到破解之法。

“娘子夸奖了,只因娘子神情不属,才让南康钻了漏子。”

“你过谦了。”

郑绥抬头望向对面的陶顿,南康是他的籍贯,他以籍贯作自称,“就你的棋奕水平,在郑家唯有我二兄和五姐,能与你拼杀几回,棋艺水平不相伯仲,五兄应该也输给了你,要不然,他不会把你放到族学中,做棋奕课的夫子。”

毕竟,陶顿打理部曲,尤其是郑家收留的那一拨流民,应对之策极为恰当。

这事五兄都亲口赞赏过。

只听陶顿含笑说道:“南康倒是乐得在族学中做个棋奕课的夫人,可惜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

“这话我可不信。”郑绥端起僮仆递过来的茶,拿起碗盖,轻抿了一口。

这水,应该取自西华寺后的泉水,清醴甘冽,无尘无垢。

郑绥面色未显,但心中着实吃惊,陶顿在郑家的待遇,都快及得上傅主薄等人了,看来五兄很看重他,“你的志向,如果仅仅是这样,当初就不会向郑家投文了,凭你才学,去哪都能谋得一份好差事。”

陶顿要的是进身之资,而不是一份俗吏之位。

“南康始终记得娘子的提携之恩。”陶顿喝了口茶,俊朗的面庞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一双乌黑的眼眸,一如当年,明亮清濯,神采飞扬,更确切地说,比之当年,犹多了份自信从容。

郑绥垂下了眼睑,心中多了几分提防,“这个人情,我上回已经向你讨要过了,算是还了,你就不必再记挂着,你既已入了郑家,做好幕僚之职,便不枉费我当日向阿兄的推荐之举。”

“我做了郑家的幕僚,自会对郑家尽心尽力。”

陶顿说这话时,拱了拱手,方又说道:“娘子在徐州待了六年,君侯更是镇守徐州十余载,因此,南康想向娘子打听,徐州的事务。”

他口中的君侯,是指桓裕。

听了这话,郑绥手微微一滑,差点掉落端着的茶碗,很是吃惊地望向陶顿,“这是为何?”

“眼下,齐国公登基称帝,改朝换代,已成定局,不过早晚的事,荆州已落入桓家人手中,至于徐扬二州,扬州肯定会掌握在袁家自己人手中,剩下的徐州,如不出意外,很有可能,会让四郎君出任徐州太守一职。”

扬州可是袁家的老地盘,齐国公袁纲出任荆州刺史前,可在扬州做了十余年刺史。

徐州,在袁纲看来,没有谁会比郑家四郎君更适合。

陶顿瞧见郑绥脸色微僵,沉吟半晌,才说道:“前几日,五郎君来信,要我跟随四郎君去徐州,所以南康才一直想找机会,向娘子打听徐州的事务。”

“是吗?”

郑绥脸色已恢复了正常,“阿兄他们想知道什么,我会和他们说的。”

一听这话,陶顿立刻明白过来,郑绥这是不信任他,定睛地望了眼面前的郑绥,眸光微微一暗,透着些许失落。

然而,郑绥并未留意到,她很快就起了身,“我下午在学里,还有一堂课,我得先过去了。”

自回郑家后不久,二十一从叔见她给女儿阿迟的启蒙,很有章法,而阿迟在绘画上的技艺,高出同龄人许多,便安排她在族学中,做了女夫子,专门教启蒙女童的工笔画。

当时,她日日心绪不宁,正想寻件事情,转移一下心思,便直接应下了。

回到临汝,回到郑家。

从最开始的心烦意乱,到而今的心态平和,在族学中做女夫子,可谓功不可没。

至少,她干得很安心。

她一向喜欢孩子,每日面对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便能使她心身愉悦,心头舒畅,再加上又有儿子女儿在身边,她每日里过得很充实,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了。

偶尔夜静时,或是无人处,心底才会涌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儿子黑头年幼,只要有人陪着他玩,他能疯了似的闹,这小半年的相处,他倒比从前更粘她了,这让她很高兴,孩子,到底是亲自带,才会亲近,她打算,年后把那个乳母送出去。

唯有女儿阿迟,郑绥到底有些愧疚,仿佛在强行逼着女儿长大一般。

刚出庐陵时,阿迟曾问她:阿耶为什么不跟她们一起回郑家。

郑绥当时正在气头上,抱着阿迟问了句:要是阿娘和阿耶只有一个,她选跟谁在一起。

阿迟当时就掉眼泪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阿耶,像是生怕她把她送回庐陵。

这小半年,她对他不闻不问。

从前,她一直以为,她做不到的,不想,这小半年,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甚至她都没来得及回神。

他也没有来过临汝,就这么悄没声息,到自然而然,隔了音信,断了音信。

原来,能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除了位置,还有时间。

就像阿耶所说:人这一辈子还这么长,谁都无法保证一辈子。

年近岁末,雪花已飘了两回。

朝中的禅让大礼,已演了三次,齐国公袁纲的登基大典,定在了来年的元旦,此刻,整个建康城,忙成一团,新旧权力的交替,往往意味着一场利益的重新分割,一批人沉了下去,必定会另有一批人站起来。

郑绥没有料到,五兄郑纬会在腊月中旬,赶回临汝。

毕竟,她回郑家的小半年,她给五兄写了好几封信,五兄都没给她回过一封信,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

元旦的登基大典,袁纲可是点名了要五兄参加的。

没来由的,郑绥莫名有些心虚,不想见五兄。

只是不管她愿不愿意,此刻,五兄郑纬已回到了临汝,郑绥去玉音院见他时,一阵大笑声,从屋子里传到了院外。

走至门口时,已长高许多的仆从征西,出言提醒道:“广郎在里面,五郎君很喜欢小郎。”

一听黑头在里面,郑绥略微放下了心。

第三百九十九章 劝和不劝离

郑绥一进屋,瞧见黑头趴在五兄肩头,五兄把他抱怀里,俩人笑得很开心,关系亲近得令郑绥都有些眼热。?八一中文网 ≥≤≤.≥8≈1≥Z≈≠.≥C≥O≠M≠

她还记得,她初回庐陵,黑头都不愿意她抱,哭得闹得要乳娘。

她为之难过不已,心中催生出更多的愧疚。

没想到,他们甥舅俩头一回见面,竟能这么熟稔。

“阿兄。”郑绥喊了一声。

郑纬没有回应,黑头却立即转过头来,唤了声阿娘,像只黑猴子似的,从他阿舅身上窜下来,朝郑绥伸长双臂,仰着头,张嘴呵呵直笑,露出了一排小米牙。

“阿娘,阿舅夸我力气大,比阿舅的还大。”

黑头不仅说话早,而且比同龄的孩子,表达能力流畅许多。

老人常说女娘子说话早,但郑绥清楚地记得,阿迟这么大的时候,且不能够说这么长的句子。

郑绥低头,见儿子一脸求夸张的表情,于是蹲下身,抱了他一下,“不错,我们黑头的力气是很大。”

果然,这话一落,黑头的神情,又得意了几分,似一只黑孔雀开屏。

两手攀着郑绥的脖子,粘在了她怀里。

郑绥望着儿子黑头,圆溜的大眼,如黑葡萄一般亮,棕色的面庞上,笑容似夏日里的烈阳,灿烂火热,光芒四射,整个人能照亮一切。

在她眼中,连肤色,都没有那么碍眼了。

再也没有比黑头更好看的孩子。

一瞬间,仿佛整颗心腔都被填满了一般,尽是满足,郑绥伸手摩挲着黑头的顶,浑身洋溢的喜悦,遮都遮不住。

旁边的郑纬,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怔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熙熙,你也坐吧。”

语气竟不自主地温和了许多。

原本,他可没打算对郑绥好脸色。

郑绥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五兄郑纬,瞧着五兄神色平和,方应了声唯,抱着儿子黑头,在下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黑头力气大,侯一说,他是习武的好苗子。”

他刚回来的路上,见一群孩子在堆雪人,凑过去,见到桓广抱着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雪球,吓了一大跳。

后面,侯一和他说:广郎或许和他一样,天生神力。

郑绥点了下头,她也是最近才现,儿子黑头的这一天赋。

“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向来是文武兼修,桓家必定能够给他寻个合适的习武师傅,另外,我会替他找一名经学大家,给他启蒙。”

“将来,等他大了些,我再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导几年。”

郑绥听了,十分高兴,“那就有劳阿兄费心了。”

郑纬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让我费心的事还少吗?”

这话简直戳中了郑绥的死穴,不觉脸上有几分烫热。

好在,五兄郑纬总算给她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当着孩子的面数落她。

哪怕桓广只有两岁。

及至郑纬出门,去文曲苑拜见四叔公,晚上回来后,才单独把郑绥找了过去。

屋子里的火盆,偶尔出噼里啪啦地声响,是白碳在燃烧,火光通红,与高几上的连枝灯烛交相辉映。

使屋子十分亮堂,也十分暖和。

“阿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了临汝?”

良久的沉默,郑绥憋不住,先开了口。

“我以为,你会好好反思,但眼下看来,你倒是过得挺洽意。”

郑纬摩挲着手中的茶碗,没有喝,“阿兄倒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了。”

“阿兄……”

“熙熙。”

郑纬摇手截断了郑绥的话,“为兄一向希望你能过得好,但没料你会和桓叔齐闹成这个样子,更没料到,你们闹翻了,你还能把日子过得很开心。”

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一向重情。

外祖母曾说过,郑绥肖母。

不仅容貌像极,连性情,都有七分相像。

故而,外祖母曾极为担心,郑绥步入阿娘后尘,命格难长久,所以把郑绥养成开朗的性子,关于任何事情,都往好的一方面去看。

“阿兄,除了他和阿‘不’,我还有阿迟和黑头。”郑绥心头隐隐有些作痛,微微低垂下头,

“你也知道,你有阿迟和黑头。”

郑纬瞪了眼郑绥,接下来语气陡然严厉了许多,“就为了一个妾室,多少年的陈年旧事,都让你给翻出来了。”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倒好,一巴掌直接打到他脸上去了,你这还想和他过下去?还想在桓家立足?”

郑纬说着,冷哼了一声,“不过一名妾室,值得你闹成这样,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谁爱笑话,就笑话好了。”郑绥心头也极不舒服,提起李雪,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难受得厉害,语气禁不住有些冲。

“熙熙。”

郑纬轻喊了一声,目光紧紧盯着郑绥,语重心长道:“你若要和离的话,为兄可以想办法,让阿迟和黑头养在你膝下。”

一听这话,郑绥突然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片刻间,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阿兄,我没想过。”

“既然没想过,你至于闹成这样吗?”

郑纬说完,又接着道:“你要是不想和他过了,你爱怎么折腾都行,为兄不会说你半句。”

郑绥两手紧紧扶着身侧的凭几,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嘴角微微上翘,透露着气愤与不甘。

郑纬见了,心头轻叹,他还没生气,她倒是先作起来了,“我已经去信,让继郎请桓叔齐来一趟临汝,计算着行程,应该过两日就会到。”

郑绥转头望向郑纬,没有立即说话。

又听郑纬说:“他过来后,徐县君的事,你向他道个歉,态度软和些,已近年关,你们和好后,一起回庐陵过年。”

“我不要,我也不回庐陵。”郑绥咬着牙不松口,她才不要和李雪待在一座府里,至于徐县君的事,他也骂了她阿耶。

要道歉,也该他先道歉。

“熙熙……”

郑绥倏地一下,起了身,“他来了,我也不见,阿兄叫他来了,你跟他去谈好了。”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他竟然,还要五兄和继郎去请他,他才过来。

她才不稀罕。

踩着地上的白雪,愤怒地踢了一脚,一阵噗噗嗤嗤的声响,雪沙飞扬,扬起了一道散落的白光。

第四百章 遣送

“你们怎么来了?”

“呵,你以为我们愿意,大雪天的出远门,这一路上都快把我冻死了。八一中?文?网 ㈠㈠?.?8㈧1㈧”

“谁让你们来的?”

李雪满脸狐疑,望着一进来,就猛哈气,咋咋呼呼朝火盆冲去的五嫂唐氏,以及紧随其后的五兄,心头忽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忽怪她作如此想,实在是她这一对兄嫂,上不得台面。

她五兄是长乐街上出了名的赖子,又贪花好色,五嫂唐氏出自商家,生性泼辣,俩人当初在镇上的长乐街上,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五嫂是挺着肚子,嫁进李家。

为此,大嫂仇氏还以五嫂为诫,告诫她要谨守闺范。

“这婢女,长得真不错。”

肆意的调笑声入耳,李雪一转头,就见到五兄伸手在婢女扶桑的脸上摸了一把,紧接着,唐氏抓起一把银火钳,往五兄的方向掷了过去。

李五忙地闪避开,动作极为熟练。

伴随扶桑的一声惊叫,银火钳砸到旁边黄地羊树蜡染屏风上,把屏风戳了个对穿。

“闭嘴。”李雪一声喝斥,吓得扶桑忙地垂头,跪下身请罪。

只是李雪眼下没功夫和她计较,冰冷的目光,望向屋子里的兄嫂,“说吧,你们过来要做什么?”

原本要冲上去厮打的唐氏,生生顿住了脚步。

回转头,瞧向已端坐在榻席上的李雪,她知道,这个小姑让大嫂教得一直看不起她,所以,这一回,她才撮弄着李五过来。

她倒要看看,等回了李家,这个小姑,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还能有什么事,郡公府遣人送信给大兄,让我们把你接回李家。”

唐氏凉凉说道,瞧着李雪的脸色,比外面的白雪,还要煞白几分,心中陡然涌出一股快意,“要不是大嫂说起,我们都不知道,当年的纳妾文书,早已在衙门里销了档,这些年,是你自己赖在桓家不走。”

“休妻,你嫂子我倒听过不少,这休妾嘛,还是头一回闻。”唐氏咂嘴直笑,满眼里尽是戏谑。

“不是。”对上唐氏这样目光,李雪再难保持那份端庄与严肃。

然而,辩驳的言辞,着实有些苍白无力。

“还不是呢,郡公府已给李家送去了千两黄金,五百两给李家,五百两给你傍身,大嫂已经收下了这笔钱,要我说,郡公府可真是大手笔,把你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个钱。”

“自从进府以来,入眼的富丽亮眼,阿嫂我都看傻了,难怪你会舍不得走,要是我,也想赖在这里享福。”唐氏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各处瞄,错金银香炉,高几案台,擦得亮,许多物什,她都叫不出名字。

更不用说,李雪身上的行头,金钗玉镯,文锦绮縠,比他们一身素衣,不知好看多少倍。

庶族与士族,有如天壤。

这些手饰衣裳,哪怕他们买得起,也不能穿,唐氏心头的酸意,更浓了许多。

唐氏刻薄的话,一字一句敲入李雪的脑海,震得她脑袋嗡嗡直响,甚至两眼都有些晕,视线模糊,只看得见唐氏的大嘴唇一张一翕,吊梢眉里上挑,眼中的嘲笑,显露无遗。

再瞧至一侧,五兄跪坐在一方榻席上,没个正形,满脸猥琐地盯着扶桑,眼睛都移不开,对唐氏的话,更是浑不在意。

这对兄嫂,她一向不能指望,不落井下石,使跘下套,就已经不错了。

只是大嫂已收下那笔钱?

李雪不敢相信,直摇头。

不会的,大嫂性情高洁,又一向疼她,怎么会收下那笔钱。

不可能的。

“大嫂呢,怎么是你们过来?”李雪双手紧攥,盯着唐氏问道。

“大嫂病了。”

接话的是李五,终于回过头来,看一眼李雪,呵呵笑道:“我说你们女人真小气,大兄不过是在交趾纳了一房小妾,大嫂接到消息,就气病了。”

又听唐氏讥讽道:“我们平常倒是小瞧了大兄,瞧着老实本分,原来是最不安分,心思内藏得可真够深的,如果不是大侄子去一趟交趾,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还是阿兄好福气,听说是个外族女子,还是当地头领的女儿。”李五语气中充满艳羡。

李雪心头无比震惊。

大兄和大嫂夫妇情深,大兄绝不可能做出对不起大嫂的事情来。

震惊之余,几乎一瞬间,李雪就猜到,这件事不简单。

她已不想再听唐氏的聒噪,更不愿和这对兄嫂待在一间屋子里。

李雪霍然起身,往外跑去,她要弄清楚这些事,大兄的事,还有她回李家的事,郎君不会这么做的,她上次已经答应郎君,此生不出云林院,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回李家,还有四郎。

对的,她还有四郎。

“娘子。”

“阿妪。”李雪似疯魔一般,冲到门口,正碰上从外面进来的韩妪,纷乱的思绪,方稍稍回笼,看到韩妪,似抓到了主心骨一般,“您怎么过来了?”

“听后门上的人报,你兄长和嫂子过来了,老身过来瞧瞧。”

李雪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他们是来了,还说是郎君让他们过来的,说了一堆胡话。”

“那可不是胡话。”朝妪看了眼李雪,“那是郎君的意思。”

“怎么可能?”

若说之前还存着一丝幻想,此刻,听了韩妪这话,李雪整个人似冰水灌顶,浇心透寒,抓着韩妪的手松开了,“阿妪,我要见郎君和四郎。”

“郎君和四郎不在府上,前日已启程去了临汝郑家,临行前,交待老身,好好招待你兄嫂,并留下了人,护送你回徐州李家。”

话音一落,李雪脚步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手扶住一株棠梨树,才撑直了身体,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褪得干净,心头漫延上来的那股寒意,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冷上数百倍。

人似冻住了一般。

只是没一会儿功夫,李雪便冷静下来,乌黑的眼眸,望着韩妪,带着几分期盼,“阿妪能否帮我。”

“老身无能为力。”

一听这话,李雪目光微沉,紧盯着韩妪,透着几分逼压,“我要是真回了李家,阿妪如何向县主交待?”

韩妪神色一凝,数十年来,她受人威胁的次数,屈指可数。

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三郎当初为什么要把她送回谯国,也不怪郑家要撸了她的诰命,就郑夫人那光风霁月的性子,哪里是她的对手,她差的,不过是一个出身。

韩妪冷笑一声,“雪娘子多虑了,你是聪明人,该知道,眼下桓氏当家人,是郎君,而不是县主。”

她能受桓裕的威胁,不代表她愿意受李雪的威胁。

第四百O一章 自作自受

笙歌丝竹盛,连枝灯火明。八一中文网 ≈≈≥.≤

钟鸣宴会开,酒酣情态狂。

鸿宴厅中的夜宴,沉浸在一片管弦声中,郑绥推门而出,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因喝了两口酃酒,染红的双颊,瞬间散去了几分热度。

外面雪光映天,比廊下灯笼的火光,还要亮堂许多。

今日,桓裕带着四郎来郑家,五兄在鸿宴厅中,举办了一场家宴,在临汝的郑家各房长辈子侄,全部来参加了,济济满堂,足有上百人之众。

十分隆重。

因四叔公嗜酒,宴会上的酃酒,还是七伯父前些日子派人送过来的,是湘州特产。

“娘子要回渚华园吗?”终南问道,上前给郑绥披上狐裘披风,毕竟宴会还没有结束,郑绥这个时候退席,有点早了。

郑绥轻嗯了一声,寒风吹过,脑袋倒清醒许多。

厅内笙歌隐隐传了出来,奏的是南地的《西洲曲》,音质悦耳动听,自来南地后,家中乐伎的水平,又提升了一大节。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往日里,郑绥最喜欢的,也是这一句。

郑绥甩开扶着她的终南和小戎,连手炉也不要,“我记得屋里的梅花,放了好几日,该换了,先去梅园折几枝梅,再回去。”

“夜里风冷,娘子还是先回去,稍后婢子就去梅园,折一束梅花回去,把屋子里的梅花全换了。”小戎忙劝道。

梅园位于玉衡苑最西边的半山腰上,离渚华园,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我想走走。”郑绥淡淡说道,举步往院外走。

终南和小戎俩人见了,只得跟上,终南又吩咐仆妇,提上灯笼一起。

雪光映路,寒风拂面。

主仆几人,出了前院,绕过内院,朝西边走去。

今夜玉衡苑有一大半的人,都集中在前院,除了几个守夜的人,路上遇到的仆从,只稀稀落落三两个。

大约走了两刻钟左右,才抵达梅园的入口,淡淡的沁香,随寒风一同飘出了园内。

郑家的这片梅园,占地极大,园内种植数百株梅树,但凡遇上好的品种,五兄都会吩咐人移栽进来,又令人精心培育,十余年下来,品种繁多,品色丰富。

近年来,每至梅开时节,这座梅园,成了南地的一大盛景。

四叔公一向喜好热闹,常邀临汝周边的世家大族,前来聚会赏景。

入冬以来,梅花打苞蕾后,来梅园的人,日日不落空,以至于郑绥都没有机会,亲来梅园观赏雪中寒梅傲然怒放的美景。

白雪映天光,只是这光线略微有些暗,抬头望去只能勉强视物,守园人一见郑绥来了,早早地就在门口候着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折几枝梅就走。”

人声退去,余下满园繁花,幽幽的暗香,扑鼻而来的,极清极浅,郑绥喜欢梅花,尤其喜爱这股淡淡的清香,不浓不郁,若有还无,不经意间,从鼻尖飘过,直沁入心脾,令人心头怡然畅快。

闻着清寒的梅香,从下晌开始,一直紧绷的精神,才稍稍松懈下来。

她与桓裕,隔有小半年未见,今日碰面,当着众人面前,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生疏许多。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

她连抬眼去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更不知,该如何单独面对他。

只是她再不情愿,夜晚,终究还是来了。

郑家下一辈的女娘,唯有询娘一人,而询娘跟着四嫂去了建康,她单独住在渚华园内,五兄又有意让他们夫妇相聚。

想来,今晚,桓裕不会去客院那边住。

道歉的话,她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盼着阿迟和黑头姐弟俩,今晚能迟些睡才好。

一念至此,郑绥却想早些回去,抬头,入眼便见一枝红梅开得极艳,红彤彤的花瓣,一簇儿层层叠叠,争相怒放,雪儿落在花蕊上,透着一股清寒,枝丫旁斜,又间生出几条小枝,小枝上的花儿,有的还是花苞儿。

这样的梅枝,折回去养上数日,便能完全绽放了。

郑绥垫起脚尖,正要吩咐小戎给他花剪,却见旁边伸手出一双大手,咔嚓一声响,主干的枝条就折断了。

“给你,你喜欢哪一枝,我帮你折下来。”

声音清朗,如钟鼓齐鸣之乐,节奏韵律分明,面容俊美,夜风吹拂下,越显得肤白如玉,眉角笑意,比之三月煦风,还要温暖几许。

郑绥望着突然出现在身旁的桓裕,着实惊讶不已,连手都忘记伸了,再回望身后,终南小戎等仆从,早已退至梅园外。

“你不喜欢?”

“没有。”郑绥恍过神来,对上桓裕明晃晃的笑脸,忙地移开眼,却还记着伸手去接那枝梅花。

只是这手一伸过去,却怎么也抽不回来了。

冰凉手背,让一阵温热的气息包围,还有那熟悉的触感,郑绥侧头望向,只看见一双宽大在手掌,指节修长,如竹节一般,极为漂亮,偏又长而有力,合拢包住她肉乎乎的小手。

她想挣脱而不得,心头禁不住地猛跳。

忙忙地撇开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又似只一瞬间,头顶转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透着一股子无奈,“你这丫头,你就不能稍稍顺着台阶下来,都这么长时间,还在生气。”

郑绥依旧没有吭声,抽了抽手,反而让桓裕握得更紧了。

“我已经让李家人,把她接回去了,此后,她不会出现在郡公府,和我们再无干系了。”

听了这话,郑绥本该欢喜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反而眼睛微红,似有雪花一不小心飞入了眼帘,一会儿,浸湿了整个眼眶。

一见她这样,桓裕也没了再和她计较的心思,伸手将她搂入怀里。

好在这一回,郑绥没有再挣扎。

桓裕伸手抚着她的后背,只觉得怀里的人儿,似清瘦许多,还有肩头耳畔传来的轻泣声,止不住地一阵心疼,心头顿时生出几分懊恼与悔意。

他和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到头来,还是他熬不住,先软了脸,自己白白的找罪受。

自作自受,他再也不干了。

第四百O二章 真言

“鸿雁厅的宴会散了?”

“没有。? 八?一中文? ≤≤≤.≤8=1≈Z≈≠.≥COM”

“那你出来好吗?”郑绥能脱身,是因为女眷这边,长房和四房在临汝的长辈,能排得上号的,唯有二十一婶卢氏,但卢氏一向秉承事不关已的性子,不会来管她。

男席那边,则完全不一样,四叔公嗜酒好热闹,轻易不会放人中途离席。

“和他们多喝了几盅酒,四叔公允许我先退席了。”

这话郑绥不信,怕是不只几盅之数,只是她从未见桓裕喝醉过,心里没底。

雪色朦胧,仆妇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终南和小戎跟在他们身后,郑绥抱着桓裕的手臂,没有再推开,一路回渚华园。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的路,短了许多。

郑绥觉得似乎没用多长时间,便已到了渚华园。黑头已经睡了,阿‘不’和阿迟兄妹俩在屋子里玩跳棋。

阿迟听到他们回来了,欣喜地扔掉手中的棋子,跑了出来,“阿耶,阿娘,你们回来了。”

“阿迟,先进去,外面冷。”

郑绥说着,要松开桓裕的手去拉阿迟,却让他一把拽紧,郑绥欲转头去瞪他,只见他另一只手已摸了摸女儿顶,“放心,阿耶和阿娘,以后不会分开了。”

“父亲,母亲。”阿‘不’随后出现在门口,朝着桓裕和郑绥喊了一声。

郑绥应了一声,倒没计较桓裕和女儿说的话,反倒是阿迟心虚得慌,满心紧张地望了她一眼,桓裕见了,牵着阿迟往屋子里去。

只是他右手拽着郑绥,也没有放开。

郑绥实在没办法在儿女面前,和拉扯,只得随他一同进屋。

桓裕经过阿‘不’身边时,朝着他说道:“你也进来。”

“喏。”桓度应了一声。

郑绥跪坐下来,正对上博物架上的漏壶,已是戌末,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她出鸿雁厅时,才戌初,忙地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女儿,“阿迟,该去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上学。”

“阿娘,我不困,阿耶和阿兄过来,我心里高兴,现在睡不着,我已经和傅姆说过了,明日卯初时分,让她叫我起床,我一定会早早起来,不会耽误去学里。”

“不行,小孩子长身体,不能错了睡觉的时间。”郑绥态度坚决,在这上面,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喊了侯氏进来,让她抱阿迟去安置。

阿迟有些急了,忙地向桓裕救助,“阿耶,你劝劝阿娘,我要跟阿耶阿娘一起睡。”

“阿迟大了,可不能再和阿娘一起睡了,不然,黑头会笑你的,你看黑头,都是独自睡的。”

桓裕瞧着女儿桓令姗抱着他的肩头,不愿意撒手,又笑着哄道:“阿迟,阿耶答应你,不会走的,你先去睡,明天下午,阿耶去学里,接你放学,好不好?”

“真的?”阿迟这声音压得有点低。

“自是真的。”

听了这话,阿迟朝桓裕伸出了小指,“那拉勾。”

桓裕从前陪她玩过,很爽快就答应了,“好,拉勾。”同样伸出了微弯的小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桓裕清朗的笑声伴随着女儿的稚嫩童音,念完了这一句话,阿迟才放心地跟着侯氏回房。

郑绥望着立在一侧的桓度,开了口,“赶了好些天的路,你也先回房休息。”既然李雪已经大归回李家,她没必要和一个孩子计较。

桓度刚要答应,却听桓裕喊了声等等。

“阿不,为父还是上次和你说的话,你即认我为父,就只能认夫人为母。”桓裕神情一敛,陡然严肃起来,全然没有面对阿迟时的嘻笑轻松。

“儿会谨记。”

“回房去吧。”

直到桓度退下,郑绥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实在没有必要,我到底养了他七年,他不是白眼狼。”她养了孩子,她还是了解几分。

抛开赌气的成分,平心而论,阿‘不’这孩子,只是心思太过敏感细致,不似阿迟大大咧咧。

“你能这般想,最好了。”

桓裕伸手把郑绥抱入怀里,又喊了声熙熙,“以后我们再不闹气了,好不好?我不会找旁人给你添堵,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好好过日子,努力再添上几个孩子。”

屋子里放了火盆,温度原比外面高上许多,自进屋后,郑绥身上的狐裘没有脱下,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有些热了。

眼下,听了桓裕这话,更添了几分燥热。

一阵玉佩叮当声,郑绥低头望去,只见桓裕独手在解腰带,屋子里的婢仆,不知何时已全部退了出去。

唯余下,满堂灯火,明如白昼。

郑绥抬头瞧向桓裕,连枝灯火下,眼眸炯明,亮得能照出人影儿,脸颊泛红,肤薄如蝉翼般透明,光彩映人,嘴角含笑,紧紧盯着她,犹带了三分痴傻,七分炽热。

郑绥才猛地觉察到,他神情有些不对劲。

直到他又伸手拉开脖子上的衣领,喊了两声热。

郑绥忙喊了辛夷,“快,去温两壶清酒,让厨房准备几分冷食送过来。”

说完,一边给桓裕脱衣裳,一边急问道:“你是不是在宴会上吃了五石散?”

“我不吃那个。”桓裕随之摇了摇头,自从那年的事后,他再也不碰这类药石了。

郑绥已顾不上去追究原因,他这症状,明显是服石后的反应,又吩咐终南去玉音院,取几件宽松的旧衣衫过来,虽然他的身材比五兄高大,但她这渚华园,没有郎君的衣裳,只能先凑合着。

桓裕低头亲了亲郑绥的脸颊,“放心,行了散就没事了。”红扑扑的脸颊,满心里皆是欢愉,伸手搂住郑绥,就要掀她的衣裳。

“你老实些。”

郑绥替他除了外袍,扶着他出了屋子,转移他的注意力,“我问你,是不是阿兄,不去请你过来,你就不会过来了?”

果然,桓裕手上的动作,迟缓了下来,皱了下眉头,许久才道:“你说那话,有多伤人,比你阿耶说的,还伤人。”

郑绥替他脱冠带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又听桓裕气汹汹地说道:“只是郑子张太混账了,竟然威胁我,要让你改嫁,我倒要看看,南地谁要敢娶你,得先问问我手中的剑。”

第四百O三章 商议

桓裕用凉水沐浴后,换上宽松的旧裘衣,吃了热酒和冷食,郑绥陪他在园子里散步,身体先是热,如同火烧一般,后变冷,又6续饮了几壶热酒,吃了几份冷食,五石散的药性,才渐渐散去。八一中?文? ㈠㈧?.㈧8㈠1㈠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的功夫。

直至后半夜,郑绥才昏昏睡去,临睡前,心里把五兄埋怨了一通。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身旁的床榻上,没了人影,留有一个躺卧人形的印痕,锦衾里余温尚存,想必人起来没多久,郑绥拥着锦衾坐起身,候在床边上的终南和阿方俩人,一听到动静,忙地掀起九华帐。

“娘子醒了。”

郑绥轻嗯一声,望向终南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正。”

终南把帐帘挂到银勾上,朝外面吩咐了一声,婢仆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阿方转身拿了一套她今日要穿的衣裳,红梅折枝复襦和绛纱复裙。

“郎君呢?”

终南一边伺候郑绥穿衣裳,一边回道:“郎君在楼下梳洗,娘子放心,有两个僮子在旁边服侍。”

说完,见郑绥心情好,又把其它事情一并回了,“晨风在楼下盯着,不会让底下的人出错,昨日夜里,玉音院的‘思旧’过来传话,让二十一郎君带着四郎去族学,一大早的,辛夷姐姐便带人送了四郎和四娘去了文曲院。”

‘思旧’是五兄跟前的侍从。

二十一郎君,是指现掌管族学,四房的二十一从叔。

只是让四郎去族学?

郑绥心中陡然一疑,尔后豁然开朗。

她记得,她好似和五兄提过一嘴,她想留在临汝,不回庐陵了,没想到,五兄竟然记住了,不过,五兄他应该还没有和桓裕说开。

不然,昨晚上,桓裕吃了五石散,神思飘忽的情状下,一定会说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她还真没有把握,桓裕会同意?

只是想到昨晚上,桓裕说的那些话,她不禁觉得又好气却又感动。

她竟不知,他心底,对五兄、对阿耶的怨念,有如此之深。

只是到底感动于他的那一句:熙熙,那时候,我以为,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看似平淡,却又包含了几多绝望。

那时候,她又何尝不是作如此想。

外祖母曾教导她:人生哪能不遇上几个坎,哪怕真到了绝壁前,也要去欣赏千仞岩石的刚韧。

她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努力把当下的生活过好。

人活天地间,除了男女之情,更有父子母女亲情,长辈殷殷之盼,还有个人青云之志。

人生一世,必受一世羁绊。

“小戎,你把晨风叫上来。”郑绥吩咐道,她得让晨风收敛些,别太过分了。

只是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一串略重的脚步声,抬头就瞧见桓裕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明晃晃的,极为灿***繁华盛开,还要闪耀,光芒四射。

令郑绥眼前为之一眩。

容貌俊美如白玉,身姿挺拔似松柏。

随意一站,仿佛鹤立鸡群,气势已先夺人,吸引住旁人的目光,成了焦点,轻易不容人忽视,也无法忽视。

不可否认,郑绥一向钟意他的皮相。

自小时初见,就惊叹于他身上的气势。

“我已经吩咐刘媪了,朝食就在房里用,不下楼了。”

听了这话,郑绥回过神来,神色中多了几分赧然,他们成亲七载,她看他,竟能还能看到失了魂的地步。

所幸,这房子里,都是她贴身婢仆。

若让旁人见了,还不知怎么取笑呢。

虽如此,但郑绥似受了感染一般,纵然极力掩饰,嘴角仍旧微微往上勾,用朝食时,觉得厨娘做的这一顿杏仁酪粥,格外得香甜,得让辛夷赏给厨娘一匹布。

昨晚没怎么吃,闻着奶酪的香味,郑绥也真饿了。

连吃了三碗粥,倒把刘媪和桓裕吓了一大跳。

门窗阖掩,帷幔低垂。

因她怕冷,屋子里放了几个大火盆。

用了朝食后,郑绥要去玉音院,桓裕却拦住了她,“昨夜里的宴会,丑初才结束,我刚才问了晨风,除了有事,早早退席的几人,眼下各处的人都还没起,你阿兄大约也还没起,你过去做什么。”

瞧着郑绥不信,桓裕又补充道:“昨晚男席上的酒,都是加了料。”

“这绝对不是阿兄的意思。”郑绥满心震惊之余,忙地否认,如果只针对桓裕,郑绥能肯定,是五兄的主意,如果是所有人的酒,都加了料,则一定不会是五兄。

“子张明知我不吃药石,原想捉弄我,没想到,四叔公会跟着起哄。”

桓裕说完,目光含笑,紧紧盯着郑绥,让她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问,却听桓裕语气充满深意道:“熙熙,你要是像对你五兄一样,信任我,我们之间,就没这么多事了。”

“可见,往日让你叫我阿兄,你也太不用心了。”

郑绥闻言,脸一下子,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横眉怒视,没好气地瞪向桓裕,“你胡说什么?”她每每管桓裕叫阿兄,都是在枕侧榻前。

帐内风*月*浓。

桓裕也想到这一点,对上郑绥圆溜溜的大眼,那横眉,那怒目,偏能惑*人,别有一番风情,脸庞俏生生的,透着风韵。

长而白的细颈,唯有他知道,那入手触感如何滑腻。

刹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火燥,浑身热腾腾,仿佛昨夜里,没泄的火全冒了出来。

理智与情*欲,只存一线间,瞬间,似热*浪扑腾,把人掩埋。

饱暖思*******何况,他们夫妇相离许久,如今重逢,又情意正好。

自是,情到浓时,意态自显。

巫山云*雨,今朝会,襄女神女,梦里欢……

——*——*——

且说,郑绥再醒过来时,连手都不想抬一下,意识朦胧间,耳边尽是桓裕热乎乎的呼吸声,“熙熙,我们还是早些回庐陵,入冬天前,正仪院的地炕已经完工,比这暖和许多。”

郑绥闻言,还有些迷糊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靠在桓裕怀里,话在舌尖上滚了几圈,到底说出了口,“裕郎,我想……我们以后长住临汝,好不好?”

第四百O四章 美人怀,英雄处

郑绥原本以为桓裕会反对,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不料,桓裕听了,竟直接说了句:“我会考虑一下。??八一?中文网 ㈧??.?8?1?”

“要考虑多久?”

“你这性子也太急了。”桓裕搂着郑绥,吻了吻她的脸颊,含笑道:“再着急,也得到年后,我们总得先回庐陵过完年。”

“再说了,年节里,郑家的族学也要放假,不会耽误你的事。”

“你知道了!”

桓裕瞧着郑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满眼里尽是惊讶,秋水剪瞳,明澈通透,有着女儿家的天真无邪,偏神态中流露出来的慵懒妩媚,带着少妇独有的奔放热情,他一向爱极了这种风情。

美人怀,英雄处。

枕前卧鸳鸯,被底赴阳台。

常常使他沉溺其间,不能自拔。

冰雪为肤玉作骨,桃花染面梅添香。

刹那间,瞧得人心潮浮动,热血沸腾,手上的力道大了许多,动作也激烈起来。

情,难以自禁。

当郑绥看到他眼底涌上来的情潮,似澎湃汹涌的大浪,一下子懵住了,待回过神来时,野火已成燎原之势,无法扑灭,只能随之一起燃烧。

升天入地,霄汉碧落,神魂同游。

临了的临了,郑绥昏过去前,口中呢喃了一句:“阿平,我下午还得去族学讲课。”

如果她猜得没错,五兄郑纬应该和他说过,这半年里,她在郑家族学里做女夫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说,他会考虑,他们长住临汝的事。

他应该是支持她做女夫子。

这么一想,郑绥满心的喜悦,似冒泡一般,使劲往外涌现,连筋疲力竭昏睡过去后,嘴角都噙着一抹浅笑。

更别提,雨后美人桃花色,是那样滋润与鲜艳,光彩动心魄。

——*——*——

“叔齐,我想让你帮一下忙,请沈向远去徐州给四郎做长史。”

沈向远,即沈志,字向远,前任将军府长史兼庐陵郡国国相,后担任吴兴郡军司马,积极响应桓裕起兵一事,桓裕辞官后,沈志退居老家京口。

听了五郎郑纬这话,桓裕微垂下头,斂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手里把玩着案几上的白瓷杯,“沈先生已决意不再入仕,此事我怕是无能为力。”

“沈向远随你经营徐州达十年之久,他对徐州府政务,极为熟悉,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担任太守府长史一职。”

郑纬说到这,朝着桓裕拱了下手,喊了声叔齐,难得的带着几分恳求,“这事上,还真只有你能帮得上忙。”前段日子,四郎亲去京口邀请沈志入幕,但沈志避而不见。

四郎郑纭连他的人影都没有见到。

桓裕抿了口清酒,问道:“徐州府的军务,由谁接手?”郑纭将赴任徐州太守一职,只是太守,而不是刺史,那么,便不管徐州军务。

“是前将军蔡望,出任镇北大将军,驻守徐州。”

“如果你们干掉蔡望,需要多长时间?”

郑纬闻言,却是笑了,笑得像只狐狸,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撑着案几,对于桓裕的提问,他并不意外。

自魏晋以降,凡太守刺史,不加将军衔,则无军权,一旦无军权,太守的行政权力,在州郡内,将大受限制。

故而,太守虽为一郡之长,却要听从于将军府。

“五年左右。”

“我认为太长了。”

“是有点长。”郑纬并未否认,反而含笑道:“所以才需要请你帮忙,徐州在郑家手中,总比在蔡望手中强。”

袁纲此举,是为了制衡,因此,把徐州的军政分开。

又听郑纬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满意我推荐的国相张诚,你随时可以换掉他,至于将军府,原有幕僚文士,都可以进入太守府,并且保持原有官位俸禄。”

“不必了。”桓裕脸色一黑,“我庐陵郡国的收入,还养得起这些人。”

抬头,瞧见郑纬那张狐狸似的笑脸,只觉得白瞎了一副好容貌,恨得他牙根痒痒,挖墙角,也没有这么挖的,还当面挖,并且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觉悟。

“时间不能太长,两年之内,干掉蔡望,桓锋坐镇南梁郡,你们要保证他的利益,不受影响。”

“不行,两年太短,至少要三年,另外,请沈志出任长史,全力辅佐四郎。”郑纬说五年,是为了和桓裕谈条件。

再者蔡望,毕竟是袁纲手下的一员虎将,别说四郎,就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三年内,拉下蔡望,夺得徐州府军政。

桓裕心里明白,这是郑纬底限了,倒也没再强求。

“郡国内官吏,我暂时不想动,国相之位,由张诚接着干。”

目前阶段,他的一举一动,袁纲都会备加关注,而袁纲一向心思细密,谨慎多疑,他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引起袁纲的注意。

“这样是也好。”

郑纬附和了一声,见桓裕答应了,心情顿时非常好,“你放心,我会叮嘱张诚,私底下,让他不再管郡国内事务,你可以另外委派信得过的人去做他的副手,过得一两年,我再举荐他调任其他职位。”

“随你。”桓裕不太在意,提壶斟酒自饮。

然而,手刚碰到酒壶,却见郑纬起身走了过来,“为表谢意,我亲自给你满酒。”

桓裕拿起酒壶,也不用酒杯,对着壶嘴喝,拒绝得很直接,喝了小半壶,侧头望向郑纬,“有话你就直说。”

郑纬只是呵呵一笑,如清风明月般风雅。

桓裕见了,眉头紧锁,他最怕见到郑纬这个样子,每每他露出这样神情,准没好事。

“叔齐,熙熙说她想长住临汝,我后面仔细想了一下,觉得挺好的,就没有劝阻了。”

“可不是挺好。”桓裕眉目一敛,他住临汝,可不是让众人都放心了,袁纲更是希望,他能沉溺内院,消磨斗志。

袁纲要看到的,是一个无法与之一争长短的桓叔齐。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也想如袁纲所愿,至少明面上如此。

但不知怎地,这话从郑纬口中说出来,格外令人不舒服。

第四百O五章 悠闲东山

桓裕回到渚华园,郑绥才刚醒过来没多久,正对着辛夷几个火,一见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扭过身去不理他。? 八?一中文 ??㈠.?8?1㈧Z??.?C?O?M

她明明和他说过,她下午有课,他还不让辛夷她们叫醒她。

“真恼了。”桓裕上前,跪坐在郑绥旁边,“我已经和二十一郎君说了,年前我们要回庐陵,你就不去学里了。”

“这么快?”郑绥惊讶地转过身来。

“已是腊月中旬了,外面冰天雪地的,我们带着三个孩子上路,回去的路上就需要花上好几日。”

桓裕说着,伸手将郑绥拥入怀里,“我刚才去见了五郎,他急着要赶回建康,明早起程,我们也明天回去。”

郑绥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只是抬头望向桓裕时,脸上挂着浓浓的不满,“都怨你,要是你早点过来,五兄就不至于这么匆匆赶回来一趟。”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说的那些话,像刀子似的戳人。”

这话的语气,过于严肃,郑绥最怕的,就是桓裕翻起这笔旧帐,眼下瞧着他突然变了脸,面上又染了一层寒霜,顿时间,耷拉着脑袋彻底蔫了。

桓裕见她这副怂样,刚升上来的恼意,倒全消去了,那种久违的无奈与无力,重新涌上心头,令他禁不住又爱又恨,似入了魔障。

“你呀,就是只纸老虎。”

桓裕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嫩滑得似刚剥了壳的鸡蛋,忍不住狠亲了两口,搂着她的手劲,力道大了许多,“熙熙,以前的人和事,我们都不去追究了,从今往后,我们一心一意过日子。”

好在,这世上只有一个郑绥。

他只为她一人入魔障。

——*——*——

元旦日,京都南郊举行禅让大典。

齐王袁纲,承天命,告祭天地,受玉玺,登禅让坛,即皇帝位。

同日,改国号为齐,年号道元,史称道元元年。

文武百官之爵位,皆擢升一等,赐天下鳏寡孤老,布帛两匹,粟米两斛,京城近郊百里以内,免一年徭役赋税。

大赦天下。

南地政局,平稳过渡。

即日,袁纲诏封逊位的楚末帝萧煜为信义公,以信义郡为封邑。

登基大典两月后,信义公携妻儿,前往封地信义。

登基大典的诰文,由中书侍郎郑纬亲自撰写,其中有一句,令新帝袁纲极为满意:承尧应舜,先贤之范,齐祚延绵,天命攸归。

就因为这句话,身在庐陵的桓裕,气得三天没吃饭。

——*——*——

世事流水且漫逐,人间岁月有浮沉。

春来冬去,转眼过了四度秋夏。

“阿娘,阿姜姐什么时候能到?”

“大约半个月左右,她要先去一趟桂阳,再来临汝。”

“把信给我看看。”

郑绥听了,把手中的书信,交给雀跃不已的桓令姗,自前年萧令姜出孝后,桓令姗就一直念叨着她们俩姐妹间的三年之约,只是郑绥一直在族学里任教,桓裕不便单独带她去衡山。

而萧令姜年岁不大,九娘郑芊不放心她下山。

于是,耽搁至今。

这一次,袁循去衡山,不知怎么,九娘郑芊突然松口,愿意让萧令姜下山了,因此,萧令姜跟随袁循下了山,由袁循陪同来临汝。

自从袁纲登基称帝,建立大齐,袁循跟着水涨船高。

哪怕袁纲十分不满意这个儿子,到底在即位后第二个年头,册立袁循为太子。

前两年尚好,但九娘出孝后,这两年间,袁纲上衡山的次数,越勤了,今年才刚过去一半,就已经去了两趟。

南地这几年,极为安宁,倒是北地,上次大嫂来信,提及局势动荡,洛阳不甚太平,她打算给阿一和阿仪,办完婚礼后,就回陈留。

接到书函,郑绥不由得感慨:岁月倏忽,匆匆而逝。

侄儿阿一出生,仿佛还是昨日生的事情,历历在眼前,不想,转眼间,早已到了娶亲的年纪。

外祖父去逝后,仅隔两年,外祖母也去了。

初接到消息,郑绥恨不得亲赴洛阳奔丧,到底让桓裕和五兄拦住了。

阿一已年满十九,将将及冠之龄,因着舅父的大女儿阿仪近几年一直在守丧,他和阿仪的婚期才一延再延。

她感叹时,桓裕还笑话她,白长了年龄,再过三四年,也要给阿迟议亲了,难不成,她想把女儿长留家中。

郑绥听了,不由讪然。

可不是,阿迟今年十岁了。

南地普遍早婚,十三四岁已开始议亲。

说起阿迟的婚事,郑绥头一个想到了五兄的长子,九郎阿诩。

阿迟比阿诩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她见过阿诩两回,长得唇红齿白,模样像极了五兄,又谦和有礼,在她眼中,再没有比阿诩更优秀的孩子。

只是她刚一说出口,就让桓裕给否决了。

这一回,郑绥多少有些明白当年四娘郑纷的心思,更体会到她当时的心境。

郑绥自己越看越觉得好,偏桓裕不这么认为。

“阿迟的婚事,将来,我们听阿迟的意见,要她看上了才行。”

郑绥不由吃惊不已,“她还小,能知道什么?”

“女儿肖母,我觉得你当年眼光就不错。”

为了这么句话,郑绥臊得满脸通红,心里一边觉得,桓裕这几年,越活越回去了,已奔四十岁的人了,天天和四叔公待在一起,都快变成老小孩了。

四年里,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临汝,只过年或是遇上重大的祭祀日,才回一趟庐陵,正因为长待临汝,他们没有住玉衡苑,而是在东山选了址,新筑了一座庭苑,一家人住了进去。

另一边,又觉得生活这般恣意悠闲,也是极不错,夫妇恩爱情浓,如胶投漆中,纵是神仙,也不换矣,心底里,往往乐陶陶的。

四叔公年逾八十有五,仍旧身体康健,精神抖擞,每每与桓裕及郑家儿郎,在东山围猎,犹能挽弓,收获猎物。

连桓裕都羡慕不已。

他正值壮年,却过着,老年人一般退隐的生活,隐居东山。

偶尔,郑绥瞧着,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第四百O六章 说错话

“阿姐,你要去京城?”

“嗯,下个月是阿婆的五十寿辰,阿娘说,让我去给阿婆磕个头。八?一中?文 ≤≥≥.≈8≈1≤Z=≈.≈C≥OM”

“那阿姐去完京城后,还会不会来这里?”

桓令姗惊诧过后,又满脸期待,她私下里偷听过阿娘和仆妇们的说话,知道萧令姜的阿婆,是前朝的徐贵嫔,十几年前,已在建康归善寺落出家了。

“不会。”

萧令姜应答得干脆利落,一如她手中扔出去的石子,目标精准,力道很足,掷地之音,格外响亮。

她刚来那一日,给他们演示投石子,四兄桓度当场便说:她的手劲,不比五郎桓广差。

桓令姗听了,半信半疑,毕竟五弟是天生神力,今年只六岁,和四房的八舅舅郑绅掰腕力,这两年,就没怎么输过。

然而,令姜姐则完全不一样。

令姜姐与她同岁,小时候在衡山上的记忆,桓令姗没有察觉到她有这样的天赋,如果真是天生神力,她当年为了护母,就不会让她姑姑东阳县主,一掌给推倒在地,无招架之力。

东阳县主,之前的封邑为淮阳,即前朝淮阳公主,大齐代楚后,降为县主,封邑迁至东阳。

五弟身边的武师吕先生,和她提过一句:淳安县主的手劲,是长年练出来的。

桓令姗后面牵萧令姜的手时,果然现她手掌上有一层厚实的茧,不同于她握笔,所形成的薄茧,有些勒手,似乎比五郎练锏的手,还要粗糙。

只是萧令姜,一介女郎,为什么要练手劲?

桓令姗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她心大,很快就抛至脑后。

此刻,亦是如此,短暂的失望后,又兴致勃勃地道:“我跟阿姐一起去京中,我好久没见到阿舅和舅母他们了,还有询表姐、谌表兄,阿诩弟弟,听说五舅母又生了位表弟,我还没见过他……”

“……询表姐今年及笄,我要去参加她的及笄大礼,阿娘肯定会让我去的,我们可以在京中多待一会儿,之后,我可以陪你回衡山……阿娘一直念叨着从母,我替阿娘去看从母和诤表弟……”

听着桓令姗的絮絮叨叨,旁边的萧令姜,没有露出半丝不耐烦,相反,听得很认真,一向清冷孤艳的脸庞上,有一丝丝的裂痕,眉宇多了一抹温和的神情。

只是这抹神情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一闪而逝,又恢复的冷若冰霜的模样。

“接下来,那位殿下还要跟你一起走?”

萧令姜闻言,回过神来,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桓令姗口中的殿下,是指这次陪同萧令姜一起来临汝,当今大齐的皇太子袁循,“我瞧着,他对你挺好的。”

她隐隐知道,阿耶和阿娘,不会去京城。

不过,跟着那位殿下一起,阿耶阿娘,应该会放心她出门,桓令姗心中已开始无限向往,这趟建康之行了。

“他挺照顾你的,比之我阿耶对我,也不差多少。”这话是桓令姗私下里听阿耶说过的原话。

只是话音一落,萧令姜突然顿住了脚步,目光冷冷地瞥了眼桓令姗。“他对我好,是想讨好阿娘,他想做我继父。”

桓令姗脚下忽地一个趑趔,差点摔倒,扶着身边婢女的手,站稳了身,纵使再粗心,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干笑两声,面上尽是讪讪然。

——*——*——

东山,原名麻姑山。

周围几十座山头,已让郑家圈为猎场。

近年来,郑氏子弟习武射箭,都把这些山头,当作了训练场,用山上的活物练手,早在一年前,五郎桓广就能够拉弓射兔子。

凡在临汝举办的宴会,围猎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竞技活动。

袁循和桓裕一样,出身军旅,因此,他这趟过来,桓裕自是邀他围猎一场。

只是一场追逐下来,袁循气喘吁吁地直摇头,“叔齐兄,我真不行,我已经两三年没有拉弓,手上没力。”

说完,望向着桓裕身后,躺着一只咽了气躯体僵硬的死老虎,又笑道:“你休养这几年,手上的功夫,倒一点儿也没有落下。”

桓裕闻言,盯着累极了趴在一块石头上,毫无形象可言的袁循,这话要是别人来说,他还要琢磨几个来回,但从袁循口中说出来,就真正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整日无事,和山上这些活物斗斗,也能添不少乐趣。”

“叔齐兄,最近北地不太平,阿耶想北伐,以雪当年兵围豫州、直逼建康之耻,但一直没有合适的统帅,我想向阿耶举荐你。”

袁循说到这儿,面露愧色,“不过,太傅极不赞同,其他人也不同意,所以举荐的奏疏一直压在东宫。”

自从袁循被册立为皇太子后,袁纲选了郑家的十八郎君,前任国子祭酒郑混为太子太傅。

“你的心意我领了。”

桓裕神色有些淡,“那封折子,你回去后把他销毁。”

袁循闻言,欲加不安起来,“叔齐兄……”

“客奴,你该多听听太傅和东宫众位幕僚的话,这件事,今后不要再提起,眼下的生活,我挺满意的。”

瞧着袁循一副拎不清状况的蠢样,桓裕只觉得头痛,难怪袁纲对庶长子,即大皇子袁睦,越地器重了,袁循眼下也就占了一个好出身,嫡长子的身份。

不然,就他这样,将来能否保住太子之位,都难说。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你待在这里,荒废了你的才干。”袁循以为阿耶对桓裕讳忌如此之深,是因为桓裕那年攻下荆州城,存了心结。

在袁循看来,这件事已过去好几年了,荆州眼下已在桓氏手中,大家的心结,也该解了才是。

眼下,又是用人之际。

自大齐建立后,短短四年间,朝廷已颁了五道求贤诏,几乎每年都要征辟一批人才。

即如此,干嘛要放着熟悉的大才不用呢。

幸而,桓裕不知袁循心中所想,他更料不到,袁循会这么天真,不然,肯定会骂他是绣花枕头,瞧着模样好,中看不中用。

饶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和袁循再讨论这件事了,而是提起郑绥嘱托他的另外一件事。

第四百O七章 高低起伏

七月流火,酷暑渐退,天气转凉。? ?八?一中文? ?㈧?.?8㈧1㈠Z?㈧.?C㈠O?M?

前几日,一场大雨,彻底送走了炎炎暑气,迎来了秋的凉爽。

此刻,天上云层堆积,遮掩住了太阳的光芒,但袁循却觉得极为闷热,一丝风儿都没有,世间万物,仿佛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下来。

气氛压抑,窒息。

神经紧绷,凝重。

他有点透不过气来,又仿佛回到单独面对阿耶时,所承受到的那种巨大压力。

“我只是想看看她,帮她照顾孩子,让她过得好些。”

“你要是不去衡山,她会过得更好。”

袁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口的理由,让桓裕一句话,给打入深渊,瞬时间,一张脸涨成青紫色。

桓裕只瞧了他一眼,又继续道:“九娘是郑家女郎,有郑家在,她不会过得差,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就更不应该再去衡山,这样,她不会因此,受到世人的非议与责难。”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郑家的意思?”

“是她的意思。”

桓裕面对袁循神情中的最后一点期盼,没有留一丝余地,“客奴,你该清楚,名声最能束缚人,你眼下的行为,于她于郑家,甚至于你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是国之储副,整个士林及天下人都在看着你,你要担起你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国之储副。”

袁循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一片惨笑,他没想过,父亲有朝一日,能登顶称帝,更没有想过,他会成为太子。

十七岁以前,他想去国子监读书。

十七岁以后,他想娶郑九娘。

然而,从来没有遂心过。

军营让他厌恶,王家让他不喜,但他没有选择。

父亲的期盼,永远高高地悬于云端,那么得遥不及,他怎么都赶不上,达不成,而他的愿望,不过是踩在脚底的泥土,那么得卑微,不起眼。

——*——*——

且说,萧令姜他们在临汝待了没几日,就要启程去建康。

郑绥目送女儿桓令姗出门,那丫头走得头都不曾回一下,惹得郑绥没好气地说了声小没良心的。

心中的那份不舍,一时散去了几分。

“走了?”

“嗯,我看着他们出了南门。”郑绥回转身,回到住所,就瞧见桓裕斜踞坐在榻席上,手上握着一卷《后汉书》,晨曦从窗外射进来,铺上一层金色的光芒,把整个人照得有些懒散。

“你到底和袁循说清楚了没?”

“和他提过了,怎么了?”桓裕坐直了身,昨日晚上,他就已经和郑绥说过这件事了,现在郑绥忽然又问了一遍,必是有原因的。

郑绥回想刚才袁循抱起和放下阿姜的那一幕,动作格外的细心体贴,蹙了下眉头,“只是觉得袁循,对淳安太上心了。”

淳安即为萧令姜的封号。

“他对淳安好,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既然答应,以后不会再去衡山,就肯定不会再去了,你别瞎操心了。”

“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郑绥只要一想起淳安,一想起袁循,心头的这种预感就越明显,两张面孔,在脑海中来回变换,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几分。

萧令姜那孩子,背脊笔挺,面庞孤冷,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透着一股孤绝与疏离,仿佛对谁都不亲近。

唯一的例外,是四娘桓令姗。

这也是为什么,郑绥再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也让桓令姗跟着一起去京城。

女儿的性子,她最是清楚,开朗活泼,无忧无虑,故而,她是盼着,萧令姜与桓令栅待在一起,受女儿影响,性格慢慢有所改变,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一潭死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默与孤寂。

着实令人担心。

十岁的女郎,合该似云端花,瑶台月,天真欢乐,明媚清澈。

父娘怀里娇儿,不为世事所忧。

至于袁循,她说不上来,但出奇的是,他走的时候,比来时,似卸了一身重担,眉宇间轻松起来,那笑容,仿佛真正舒展开了。

“别想太多了。”

桓裕放下手中的书,转身握住郑绥的手,目光含笑,“我与子矩自小相识,对他也算了解一二,他一直唯父命是从,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他又是个读书人,一向重诺,答应的事,便会遵守诺言。”

郑绥听了这话,暂时压下心中的情绪,轻道了句,“但愿如此。”

但愿是她胡思的缘故。

“不过,为免夜长梦多,再旁生节枝,最好还是考虑,让九娘改嫁。”

“这件事上,还是要看九娘自己的意思。”郑绥摇了摇头,家中兄长没有想过逼迫九娘改嫁,她连提都不想去提这件事。

毕竟,九娘和萧章夫妇情深,当日要不是有阿诤和令姜,九娘怕是活不下来,她们姊妹,这几年,常有书信往来。

时至今日,从字里行间,依旧可以察觉,九娘对夫君的怀念。

自来: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有些情,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所幸,五兄真心疼她们姊妹,要不然,依照四叔公的脾性,早在九娘出孝之时,四叔公就想让九娘改嫁。

当日,上门求亲之人,世家子弟有之,亦不乏寒门高才者。

郑绥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直接导致了,袁循频繁上衡山。

因为自袁循上了一回衡山后,来郑家求亲的人,便渐渐稀少起来,以至现在无人问津。

九娘才三十出头,风华正茂,依托于郑家门第,再嫁不难。

只要她愿意。

郑绥对桓裕一向比较信服,听了他的话,多少安心了一些,只是抬头瞧着桓裕没精打采的样子,想着,他刚才不愿意去送行的理由。

不由扑哧笑了出来。

女儿自小和他亲近,这几年,一家团聚,阖家欢喜,这一次桓令姗单独出门,桓裕心里十二分的不放心,比郑绥更舍不得女儿。

只是他一直是好父亲,哪会逆了女儿的意。

因此,自从她允桓令姗去京城,桓裕就一直没精神。

日间对儿子黑头的操练,强度加大了好几倍,使得五郎黑头,每晚回来,两眼汪汪的抱着她若诉。

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和着生活中的琐碎事,酸甜苦辣,一道儿尝,高低起伏,一起经历。

只是这一回,他们都没有料到,起伏会这般大。

让他们都无法相信与接受。

第四百O八章 红颜祸水

先是,太子袁循回京后不久,向大齐皇帝提出了辞位让贤,要辞去太子之位,退居藩王。八一中文网 ≠=≈.≈8=1≠Z≠

这件事,在朝堂与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亘古未有之事,各方想弹压都没有压住。

一时间,朝野之间炸开了锅。

紧接着,淳安县主萧令姜,在宫中的仲秋夜宴上,用一把短刃,刺死关内侯曹益。

“你们怎么都来了?”

郑纬接到消息,从中书省政务堂赶了回来,一脸严肃地望着出现在郑府内的郑绥夫妇及九娘郑芊,最后,目光停留在桓裕身上,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责怪,“我不是给你们去了信,不用过来的。”

话音一落,不待郑绥和桓裕回话,九娘郑芊急忙道:“五郎,我要见阿姜。”

“不行。”郑纬一口否决,萧令姜刺死曹益后,一直关押在廷尉署。

“那把我也关进去,我进去陪她,要死我们母女死在一块儿。”

“胡闹,”

郑纬喝斥一声,瞧着郑芊情绪激动,急红了眼,遂质问道:“你要是死了,诤郎怎么办?”

一听郑纬提到儿子,郑芊登时萎缩了下来,一双美目,泪落连珠玉,很快就泪流满面,神态更是不胜怯弱,呜咽声闻之心伤。

郑纬见了,心头一声轻叹,“十娘,你带九娘先下去,我和叔齐有话要说。”

“唯。”郑绥应了一声,上前去搀扶九娘郑芊。

她知道,桓裕和五兄郑纬一定有重要的事,不敢耽误。

这次来建康,是因为她心里着急,接到五兄的信笺后,大半个月,事情还没有任何进展,桓裕又担心女儿受了惊吓,毕竟,那场夜宴,女儿令姗一直跟在萧令姜身后,亲眼目睹了一切。

当时就吓愣住了。

而且,在见不到萧令姜,得知她被关了起来后,怎么劝,桓令姗都不愿意离京。

又有桓谷来信,说九娘接到消息,便已动身前往建康,凡此种种,她和桓裕才冒险出来,所幸途经南陵,遇上了九娘郑芊一行人,于是结伴而行。

出了屋子,瞧见先时已悄悄退至廊上的桓裕,郑绥对他使了眼色,示意他进去,才扶着九娘出了凝闲堂,回到她们姊妹曾住过的蔚华园。

红颜祸水。

桓裕望着郑绥姊妹俩的背影,心底忽然涌出这么一句话。

到底没多作停留,转身进去了。

凝闲堂内,窗明几净,很是亮堂,透过大敞的窗户口,吹进来的秋风,裹卷着一股瑟瑟寒意,郑纬身上的紫衣朝服,不曾脱去。

人已稳稳地跪坐在上的榻席上,望着窗外的梧桐叶落出神。

虽未显露半分情绪出来,但桓裕还是现,郑纬脸上的法令纹,比他们俩上次见面时,深了许多。

“你们给九娘择门亲事,尽快让她改嫁吧。”桓裕跪坐下来,出声说道。

郑纬微眯了下眼,“要是能,我现在就可以把九娘的亲事订下来。”郑家门客上千,姻亲无数,要给九娘订一门亲事,实在太容易。

一见郑纬的神色,桓裕心头一骇,“难不成……”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只对视一眼,便什么都不用再多说了。

桓裕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忙收住心中的惊慌,“我以为袁子矩会知难而退,彻底放下了,没有料到,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魄力与勇气。”

上一回,他私下里曾说,袁子矩在九娘一事上,大约把他这一生,所有的心计,都用在这一件事上了。

但这一回,他和郑纬算是看明白了,他没有再用计算,更不是以退为进,他是真不要这个太子之位。

他对九娘,是势在必得。

所以,提出辞让时,才会说:他不做这个太子,他与王氏和离后,新任太子妃,依旧可以是王家女,通过种方式,平息王家之怒。

“不说你,连我也没料到,要是料到,九娘孝期一满,我就给她择了夫君。”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淳安那孩子太偏激了,她才十岁,要是再大一些,估计又是另一个萧八郎,什么都敢做。”郑纬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觉都睡不着,他之前听郑绥提过萧令姜的异常,但想着,不过是一介女郎,性格能怪异到哪去,根本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能酿成今日之祸。

话已至此,桓裕也明白了大概,郑纬不愿意救那个孩子。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但替父报仇,同样也符合孝义。

如果这件事,生在旁人身上,那最多是一桩替父报仇案,从孝义的角度出,廷尉署还能从轻判决,只是生在萧令姜身上,便不仅仅是一桩仇杀案,在大齐皇帝及新朝拥护者眼中,成了谋逆。

两者之间,一线之隔,却又天差地别。

郑家不保下萧令姜,也即是代表着郑家的立场,支持拥护新朝。

郑纬忆起,事情生当夜。

在含元殿中,圣上袁纲把他留了下来,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

“……朕可以赦免淳安县主的罪,甚至于对她以孝女的身份进行表彰,不论她阿弟是不是客奴的孩子,朕能封他为藩王,保其世代荣华。”

“……王中书已至花甲之年,卧病在榻多时,他的辞呈,已递了三回,而接替他的人选,士林中,若论人望,非五郎莫属,朕亦属意五郎。”

“……野奴,客奴是我儿子,更是大齐的未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短,我希望你能理解。”

郑纬当时只觉得透心的凉。

对萧令姜和诤郎,许之以荣华,对他及郑家,诱之以高位。

中书监,中书省长官,位至二品,权掌机要,外祖父走到这一步,用了整整三十年,年年七十,才掌此权柄。

他才三十出头,诱惑不可谓不大。

为名为利,兄弟阋墙,亲朋反目的例子,举不胜举。

况且当日,袁循自请推去太子之位,圣上就找他谈过,并且,暗示他:希望以九娘的死,来平息这场风波。

他没有松口。

谁不曾想,萧令姜自己撞了上去。

授人以柄。

因此,自萧令姜关进廷尉署后,他没有去看过那个孩子。只是嘱托过廷尉监,暂时别让那孩子在里面吃苦。

第四百O九章 危机

“九娘,你先别哭了,纵使你哭瞎了眼,此刻淳安也回不来,你也见不到她。八一中文网 ≈≠=.=8=1≥Z≠≥.≈C≤O≥M≈”

郑绥这话,太过冷静,冷静得令五嫂谢幼兰侧目,让郑芊的呼吸为之一窒,连抽气声,都给噎住了。

谢幼兰抚着郑芊的后背,递了块手绢给她擦眼泪。

“九娘,我之前回了谢家一趟,向我任廷尉史的十六兄打听过了,淳安只是被拘在里面,这些天以来,并没有受到恶待,我已嘱托他,让他抽空多照看淳安。”

“多谢阿嫂。”郑芊一边揩拭眼泪,一边俯身行大礼道谢。

“你我姑嫂至亲,不用这般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谢幼兰忙地扶起九娘郑芊,又劝解道:“淳安在里面,只是行动受限,暂时不能出来,其余一切日常起居,皆照常,你不用太过担心,她身上有县主封号,在她封号没有剥夺前,不会有生命危险。”

“九娘,你先别着急,你阿兄会想法子的。”

郑芊连连点头,只是那抽气声,依旧不绝如缕。

“这事不能靠阿兄。”郑绥突然出声道。

“十娘。”谢幼兰喝止,目光极不赞同地望向郑绥。

简单细微的动作,却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堵在郑绥心中的所有猜测,一路而来,她听了桓裕几番分析,不似九娘郑芊,还蒙在鼓里,更不似其他平常妇孺,对这件事一窍不通。

至少,她已渐渐摸到了门。

五嫂的表现,印证了她的猜测,让她进了门,窥了全貌。

“九娘,你要是真想救阿姜,去找袁子矩,去东宫找太子。”

郑绥说到这,语气越地急切,谢幼兰想拦都拦不住,“你去劝袁子矩收回辞呈,去向陛下道个歉,让他不要再妄想与太子妃和离之事,之后,选一户合适的人家,你立即出嫁。”

“十娘……”

“十娘,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阿嫂最清楚。”

郑绥的目光有点冷,转头盯着郑芊,“阿姐,这是救淳安,唯一法子。”也是救她自己唯一的法子。

五兄已打算放弃了萧令姜的性命。

不然不会拖延至今日,达两个多月之久,不能解决。

她也是母亲,假使今日,她与九娘异地而处,她亦愿意保下女儿,而不是自己。

皇帝袁纲,已对九娘动了杀心。

在所有父母眼中,自己儿女都很好,只是被人带坏了。

同样的,作为父亲,对于袁纲来说,错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九娘,这便是他要除掉九娘的缘由。

郑芊明显有些意动,又微微迟疑。

意动,是因为,只要能救令姜,什么法子,她都会愿意去尝试。

迟疑,则因为,郑绥劝她再嫁,她以为,郑绥应该最了解她,她从来没有再嫁的打算,时至今日,六年过去了,家里谁都不曾提过这事,包括两位兄长。

她认为,家里都会支持她的。

故而,她想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十娘突然提起这件事。

——*——*——

进东华门,过端门,司门,直入宫城。

城门口有中官接应,另有一位黄门侍郎王攸之,算得上是旧相识了。

“陛下在含元殿等候郡公。”王攸之对桓裕拱手行礼。

桓裕拱手回之以礼,做了个请的姿态,“那就请侍郎在前面领路。”

一旁的郑纬同样回了礼,正欲随同桓裕一同进去,那位中官,突然拦在门口,声音尖细,笑意浓浓,“郑侍郎,陛下只召见庐陵公一人,还请侍郎先回中书省衙门。”

郑纬含笑说道:“我正好有事,欲求见陛下,麻烦中官去通报一声。”这位中官,是圣上身边近侍,姓裘,名享,极得圣上喜欢,在外臣眼中,也极为尊重。

至少面上如此,哪怕心里极度鄙视。

“郑侍郎若有政事,可以用奏疏的形式,呈递进来,陛下刚刚下了圣谕,今日不见其他外臣,侍郎请回吧。”

听了这话,郑纬神色未变,但心里却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一股冷汗猛地爬上后背,半个身子,如同浸泡在冷水中,凉嗖嗖的。

桓裕到建康,入郑府,不足两个时辰,宫中就有人来宣旨。

宣桓裕入宫晋见。

“子张,陛下是信义之人,王侍郎和你一样,出身大族,有他陪着我,和你陪我一起进去,没什么分别,你去好好干你自己的事。”

郑纬对上桓裕锃亮的目光,猛地回过神来,倒吸了口凉气,这是宫城,皇城重地,不是他能呆或置喙的地方。

他一向反应灵敏,几乎立即附和道:“是呀,陛下信义播于四海,名德光耀千秋,是我着相了,我处理完政事后,会在东华门等你,再一道回郑府。”

说完,拱手还礼后,便转身往中书省的政务堂走去。

瞧着郑纬笔挺飒爽的背影,裘中官满脸吃惊,不是吃惊于郑纬的态度转变,而是他这番话,旁边的王攸之,笑着摇头,难道士林送他们一个王郑的雅号。

这品性,和族中十二郎君王靖之,简直一模一样。

话里带话,坑里挖坑,肆意妄为。

桓裕觉得郑纬这话,的确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为他着想,看在郑纬这份心上,往日的恩怨,在桓裕眼中,都不复存在了。

宫中的宦者,一向能做耳报神。

可以想像,这番话,会以最快的度,传到皇帝袁纲的耳中。

果然,一到含元殿,礼还没行完,袁纲便上前来亲手扶起他,“不用行这些虚礼,没得耽误时间。”

说完,给他赐了座后,又自嘲道:“照子张话的意思,他晚些时候,要是在东华门,等不到你,只怕朕的信义会难传四海,名德会遗臭万年,所以,朕还得早早让你先回去为好。”

“陛下说笑了,陛下也不是头一回认识子张,还不清楚他的性子,读书人,有几分狂意。”

“朕还真羡慕他身上这份狂意。”袁纲感叹一句,遺退宫人与宦者后,没有上坐,而直接在桓裕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袁纲出自行伍,最擅长这份推心置腹的演绎,所以,对于袁纲丢掉皇帝架子的行为,来与他畅谈叙旧,桓裕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早在决定进入建康,他就预料到,会有一场危机要应对。

眼下的局面,他与袁纲对坐而谈,至少,危机已解去了七分,剩下三分,得看接下来的应对,决定着,他是否能安然出这宫城。

第四百一O章 失态

“……其实,我曾向郑家求过亲,当时我岳父还在世,他另给十娘订了门亲事,那两年间,我都不敢去想这件事,之后,忽然有那么一天,我收到一封信笺,说她的未婚夫死了,我只觉得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八一中?文 ??.”

“我当时就想呀,那怕是梦里也好。”

“那时,我和乐安亭主,还没有和离。”

“但我怕又错过,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派人去郑家提了亲。”

“这几年,客奴和我那时的心境,差不多。”说到这,桓裕朝着袁纲一笑,浅淡的笑容中含着一丝窘意。

那是一种,不习惯把心声向外人坦露的赧然。

袁纲瞧得真实,这样的的桓裕,他不是第一次见,年少时,桓裕跟着他父亲来袁府,袁纲见过一回。

他父亲上门,是替他来求亲的。

袁纲望着眼前,跪坐如松从容自在,容颜俊朗神色清明的桓裕,心中除了赞赏之外,还有一份惋惜,当日的目光短浅。

要不是他太过拘泥于出身,桓裕便成了他的女婿。

这样一来,何来今日之忧。

又记起老二的女儿,嫁入蔡家的三娘,新近夫丧归家,刚归家时,老二还求过他,希望由他出面,能让三娘嫁给桓裕。

早些年,他身在荆州,也有耳闻,三娘子未出阁前,一心想嫁给桓裕。

无论是女儿,还是侄女,似乎都比他有眼光。

要不是桓裕娶的是郑家女,他都想全了侄女的心愿。

但一想到,郑家五郎,郑子张护短的性子,袁纲直接摇了摇头。

短短一瞬间,袁纲的心思已转了好几圈,最后,又统统作了罢,只余下一丝遗憾,眼下,他最关心的还是儿子袁循。

子不类父,他叹了二十余年。

“你希望我成全客奴?”袁纲这话的语气,带着探询。

“知子莫若父,客奴自小不恋功名,但人总有弱点,叔齐深信,陛下定可以让客奴变得志向远大,奋上进。”

一听这话,袁纲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当年,年少的儿子为了求娶郑九娘,跪在他面前,乞求他的场景来。

那是头一回,儿子袁循,敢大着胆子,和他争辩。

也是头一回,儿子袁循,答应他,愿意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是呀,人都有弱点。

袁纲定定地望向桓裕,目带审视,“照这么说来,叔齐的弱点,和客奴的弱点是一样的。”

桓裕神色未变,手支着脑袋,嘻笑道:“温柔乡里,不思白云乡。”

“这话我喜欢。”

袁纲笑着大拊掌,心中一乐,朝着殿外,高喊一声上酒,“叔齐,就为你这一句话,我们今日得好好喝一盅。”

大约觉得不够热闹,不仅把随侍在殿外的王攸之叫了进来,又差人去中书省,请了郑纬过来。

一顿酒会,残阳将至。

桓裕出宫门时,宫门已快要下钥。

上了牛车,桓裕紧绷的心弦,才松懈一二。

他与郑纬,俩人都沉着张脸,没有说话,没有吩咐车夫把车开得快一些,没有交待跟随的侍从任何话,这辆宽大的牛车,如同往常郑纬回家一样,缓慢地离开宫城,驶往青溪二桥的府第。

直到快要进府,车过侧门,郑纬才开口说话,“叔齐,你带着十娘和阿迟,早些回临汝,不要在京中久待。”

袁纲一向多疑,这次他能放过桓裕,不一定下次能放过。

“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郑家,怎么度过眼前这一关。”桓裕说到这,顿了一下,又道:“实在不行,我不待在临汝,带着十娘他们回庐陵。”

“不必这么麻烦。”郑纬伸手捏了捏眉心。

他一直都知道,袁纲想要什么,更知道,袁纲对那年,郑家一万部曲,助桓裕攻下荆州城的事,耿耿于怀。

当日,他曾对袁纲说过:郑绥嫁入桓家,以七校部曲的调动权为陪嫁。

袁纲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他同意,九娘嫁给袁循的条件。

要么让九娘死,要么让九娘嫁入东宫,又牵涉到淳安和阿诤的性命。

“子张,我瞧着,现今陛下更倾向于客奴娶九娘。”桓裕提醒道。

他早已远离朝堂,近来却隐隐察觉,袁纲对王家的动作,过于频繁,王淇从御史台调往太仆寺任长官,位列九卿之一,明升暗降。

御史台,有监察职权,哪怕一个属官,也比太仆寺卿手中的职权大。

何况王淇,已做到治书侍御史。

不知不觉,牛车停了下来,车帘卷起,桓裕一抬头,就瞧见候在垂花门前的郑绥,还有郑绥手中牵着女儿阿迟,吃惊不已,问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阿耶,阿舅。”

桓令姗刚唤了一声,就瞧见阿娘已松开她的手,如同一阵风似的,朝车厢旁奔过去,扑到刚到下车的阿耶怀里。

一时间,桓令姗禁不住张大嘴,瞧着抱在一起的阿耶和阿娘俩人,只觉得眼睛看那都不合适,忙不迭地转过头去,合拢着嘴,憋着笑。

脸上犹带着三分尴尬,七分乐呵。

自从阿耶去了宫里,阿娘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和舅母从母说完话后,拉着她到这儿来等阿耶和阿舅回府。

“阿平,你可算回来了。”

“不是和你说了,我去去就回,不用担心,好了好了,都没事了……”

一个担心之情,溢于言辞,一个耐心十足,温言劝慰。

紧随下车的郑纬,倒吸了口凉气,一肚子心事,让眼前一幕刺激得都没功夫顾及,此刻,郑绥眼中,除了桓裕,怕是再无旁人。

郑纬朝桓令姗使了下眼色,“阿迟,阿舅抱你回去。”

“阿迟已经大了,能自己走,不需要抱了。”桓令姗似有意一般,声音格外大。

大约是悬着心,突然放了下来,女儿的话,犹如一记响雷,敲入郑绥的耳中,轰地一下,整张脸涨得通红,郑绥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外面,女儿和五兄都在一旁。

郑绥急忙忙地推开桓裕,正不自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和五兄,该说什么,却瞧见五嫂谢幼兰身边的仆妇脚步匆匆地出来了,惊道:“郎君,九娘不见了。”

第四百一一章 各方权衡

庭院寂寂,孤灯微明。八一??中文 =≠=.≤

外面北风呼啦啦作响,一串串泣饮声从屋子里传出来,似有若无,听在耳中,如同银针刺在胸口一般难受。

袁循犹自后悔。

他早该想到的,要是他早一点把淳安从廷尉署里带出来,要是他早一点把淳安送到阿细身边,那么,就不会令阿细如此担心。

接到侍从递过来的消息:九娘要见他。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哪怕,是为了淳安。

自父亲称帝以来,自做太子以来,开天辟地第一回,他觉得,这个身份还有些用处。

往常他只感受到压力,以及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厚望,这一次,他感觉到信赖,以及赋予肆意行事的权力。

当郑芊容颜憔悴站在他面前,担惊受怕求他救淳安,和他说,她想见女儿。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亲自把九娘安置在这燕雀湖畔,转身就去了廷尉署。

知法犯法,冒天下之大韪。

他亦不在乎。

湖畔庭院,曾经的湘东王府旧址,前两年,他就把这座宅子给购置了下来,空闲至今,日日皆有人打扫,没有荒弃。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归于悄静,几至无声。

孤灯已熄,夜近阑珊。

天上一轮弯月,透着一股清寒,洒落在庭院里的银光,分不清是白霜,抑或是月辉。

袁循在廊下站了半宿,不知疲倦,亦不觉寒冷。

身上的锦袍,似乎比鹤氅更能御寒。

吱哑一声响,明明很轻,但在这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又从身后传来,袁循几乎一瞬间,便惊过神来,朝身后望去。

“淳安。”

从门打开处走出来的人正是萧令姜,“阿娘已经睡着了。”

一听这话,袁循的目光从门口处,转了回来,望向面前的萧令姜,轻劝道:“你也早些去睡,好好陪着你阿娘,别让你阿娘操心。”

在他看来,郑芊必是累极了,才睡过去。

“睡不着。”萧令姜的声音很清冷,整个人比这冬月夜里的温度,还要寒上几分。

“外面我都派了人看守,不会有人打扰你们,你放心去睡。”

“把我送回去。”

袁循愣了一下,摇头道:“你和你阿娘,可以先在这里住下……”

“很快就会有人找过来。”萧令姜弯腿踞坐在台阶上,乌黑的眼眸,盯着天上的寒月与星芒。

只是星星,仅天外三两颗,不似夏日的夜空,繁星满天。

阿迟和她说过,人死了,就去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星星,她从来不相信这话,但偶尔,又希望,这是真的,她便能去寻找阿耶。

譬如此刻,她已许久,没有看见过天空了。

她盼着,云际之上的那颗星,是阿耶变成的。

一阵北风吹过,袁循劝道:“淳安,这外面冷,容易受冻,你先回屋去。”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萧令姜侧头,盯向他,“这地方,很快就会让人现,你打算怎么办?”

听了这话,袁循不由轻啊了一声。

紧接着,对上萧令姜冰冷的面庞,神似九娘的眼睛,袁循心中一顿,于是蹲下身,伸手握住她肩头,“你不用管这些,好好陪着你阿娘就行。”

他的确没有多想,也没去多想。

早在郑芊和淳安见面不久,他身边的侍从,就已禀报过:宫里的陛下,在找他,青溪二桥的郑家,也在找九娘。

廷尉署,已乱成一团,京中出动了一半以上的羽林军。

他想不到,接下来,要怎么应对这些,也不怕被淳安鄙视,但这些,都不是淳安要想的,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

“我不会让你再进廷尉署。”

“我不在乎。”萧令姜微微扬了下头,她刺杀曹益的那一刻,就没想活下来,如今多活一天,她就赚一天,冷漠地推开袁循的手,起身往屋子里去。

似早已习惯了萧令姜对他的疏离与防备,袁循并不太在意。

他是该想想,接下来,他要怎么办了。

躲,是怎么都躲不过的。

“去郑家。”

行至院外,袁循对拥上前来的侍从吩咐道,只是话音刚一落,又改了口,“不了,明日下晌,我们再进城。”

他出城时,行踪隐秘,那些护卫和羽林军要找到这里来,至少也得用上一天两天时间。

——*——*——

“不行,我不同意。”

郑绥连连摇头,且不说,郑家女少有为妾的,单单九娘的性子,就不合适,九娘生性懦弱,要是进了东宫,在名份不正的情况下,还不知会怎么被欺负。

“这是王家的意思,我也同意了。”

“阿兄。”

郑绥朝着对面的五兄郑纬,急喊了一声,“大不了,撕破脸皮,不要名声了,九娘纵然再嫁,郑家门客无数,任意挑选一个,定能做正头娘子,没得这么委屈自己。”

“谈不上什么委屈。”

郑纬接到王家递过来的消息,他心里面把袁循骂得个狗血淋头,他把九娘藏起来,也就罢了,偏让王家抓个正着,王家这回也是狗急跳墙,为了保住太子妃的位置,才出此下策。

他不想闹开,“九娘不是一个人,她有阿诤和淳安,袁子矩也不是一介庶人,他是当朝太子。”

哪怕陛下对这个儿子再失望,却只有这么一个嫡子。

郑纬满脸倦色,抬头望向跪坐在斜对面的桓裕,“叔齐,你和熙熙早些回临汝吧。”

桓裕颔了下,郑绥还待要说话,却让桓裕拉了一把,带她出了屋子。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了。”

“你觉得,你能改变五郎所下的决定?”桓裕含笑反问。

郑绥不由气结,只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格外欠揍,鼓着脸颊,圆瞪着眼,一肚子怒气就要作。

却听桓裕又说了句:“熙熙,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没有王家插这一杆子,郑纬更难以做选择。

就郑纬那性子,郑家部曲的调动权,岂能轻易拱手予人,何况,那人,还是当朝天子。

郑绥瞧着桓裕笑容敛去,难得地肃着张脸,说话口气极为郑重,瞬间,满腔怒火,如同春江水,倾泄千里。

在正事上,她一向听桓裕的。

第四百一二章 孩子样

道元四年,冬,九娘入东宫为太子良娣。八一?中文网? ? ???.?8㈠1㈠Z㈧?.㈧COM

大齐立国,以孝治天下,淳安县主由此得到陛上特赦,并以孝女之名,给予表彰。

郑绥心中不满,但她无法改变五兄郑纬的决定,也无法阻拦事情的生,没有等到九娘郑芊进东宫,先带着阿迟和淳安,与桓裕离开了京都。

年关将近,他们一行人直接回庐陵,桓裕去信衡山,让桓谷带阿诤来庐陵。

九娘郑芊把儿子阿诤托付给郑绥照顾,意欲把淳安留在京中,

只是淳安回府当日,郑纬教训她了一顿。

淳安整个人冷冰冰的,透出几分孤傲来,又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瞪着一双大眼,眸中含有一股子凶狠,黑漆漆得有些渗人。

郑纬气得够呛,小小年纪,就敢杀人,又目无尊长,越想就越觉得是个祸害,是萧章留下来讨债的,罚她跪在奉仪堂前的青石板上。

要她承认了错误,要她服软,才让她起身。

但是淳安性子倔强,真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嘴如同河蚌的壳,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腊月,北风浸人寒。

淳安跪了大半日功夫,郑绥和九娘俩人得知消息,实在坐不住了,过去求情,郑纬都没有松口,让长庚把她们拦在外面。

直到阿迟跑到郑纬跟前说:有难同当,所以她要陪阿姐一起跪。

还真跑到外面陪跪。

郑纬瞧着阿迟傻不愣的小模样,顿时又气又笑,到底舍不得,才松口让淳安起身。

那时节,淳安的一张脸,已冻得青。

九娘郑芊掉了半日的眼泪。

郑绥瞧着也心疼,离开建康前,和九娘及五兄说,“阿迟与淳安一向姊妹情好,我带着她,一来他们姊妹兄弟一起能有个伴,二来,也免得惹阿兄生气。”

故而,此番离开京都,郑绥把淳安带上了。

——*——*——

“今日脚暖,估计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雪。”

郑绥捧着暖炉进了屋子,桓裕在灯下看书,依旧是一卷《后汉书》。

这几年,大约待在临汝的缘故,除了教导儿子黑头和帮忙训练郑家部曲,其余闲暇时光,桓裕都在看书,阿耶注释过的那本《公羊传》,用了三年时间读完。

桓裕常常自嘲:他这三四年读的书,比过去三十余年累计的还要多。

“孩子们都睡着了?”

“嗯。”

“阿迟喜欢下雪,要真下雪了,大不了,我们在路上多耽搁些日子,只要年前能赶回庐陵。”

“就怕大雪封路,到时候寸步难行。”

郑绥摇了摇头,脱掉身上的狐裘,吩咐婢仆端热水进来洗漱,又道:“你晚上少看些书,对眼睛不好,明日还得早起赶路,早些歇息吧。”

他们近来,夜里都在驿站投宿。

从锦被褥垫,到瓷盆几案,一应用具,皆是换上自己带的,但郑绥仍旧睡不习惯,有那么好几回,郑绥睡在外面的车厢内,不愿意睡驿站的厢房。

桓裕为此笑话她,连阿迟都不如。

说到这一点,郑绥自己都不得佩服女儿心宽。

无论在哪,只要一到时间,蒙头就能睡过去,无忧无虑。

相反,淳安则完全不一样,常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每日早起,顶着两个黑眼袋,神情疲倦。

刚出建康那会子,郑绥不得不每日夜里带着她睡,守着她,直到最近,才让她和阿迟一起睡觉。

桓裕说那孩子:心思过重,思虑太多。

只是能不多思,先是小小年纪父亲没了,如今连阿娘都不能在身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桓裕问道,他洗漱完,回头,瞧见郑绥坐在红漆酸枣木梳妆台前呆。

长委地,黑如绸缎般秀美,连枝灯火下,泛着光泽。

郑绥回过神来,笑着摇头,“没什么,睡吧。”说着,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此刻,郑绥没有往妆台上的菱花镜中照,不然,定会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是多么勉强。

窣窣一片声晌,郑绥上床后,钻进里面的锦被内,被底早已让汤脖子温过,还留有余热。

桓裕近前,放下勾帘,青帐落下,遮掩去一室灯火。

帐内忽然黑下来,凭着气息,桓裕掀起锦被一角,伸手将郑绥搂入怀里,微躬起上身,掰过她的脸庞,亲了亲,“阿绥,已经生的事,想再多也无用,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几个孩子养大,过好眼下的日子。”

“嗯,我知道。”郑绥轻道,声音软软糯糯,手揽上桓裕的脖子,带着无言的邀约。

一阵沁香入鼻,直窜胸腔,使人心火燎烧,意态狂恣,漫延席卷至全身。

帐内柔情厚,枕侧蜜意浓。

腊月严寒,却一室如春。

郑绥倦极累极,靠在桓裕胸前睡过去时,口里说了句谢谢。

她知道,桓裕和五兄一样,也不喜欢淳安那孩子,却没有出言反对她把淳安养在身边。

次日清晨,郑绥醒过来,身旁已空。

终南和阿方服侍着她起床,郑绥问了句:“郎君呢?”

“昨日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雪,郎君带着两位小娘子,庭院里堆雪人,说今日在这驿站内,停搁一天。”晨风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果然下了雪,郑绥惊诧不已,穿戴整齐后出了房门。

外面雪光映天,还有些刺眼。

适应了一会儿,但见台阶小径,树丫屋顶,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风拂面,禁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

“阿娘,来这里。”

女儿阿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朝她挥手,身上裹着一件毛绒绒的斗篷,圆滚滚的身子,笨拙得像只小猪,手上还攥着一团雪。

身后是一大排柏树,柏树前的空地上,雪人已堆有半个人高,桓裕在铲雪,淳安拿着一把小铁铲堆雪,俩人干劲十足,连着身上的斗篷都脱掉了。

郑绥走过去,淳安只抬头,淡淡喊了声从母,又低头去堆她的雪人。

虽然淳安依旧冷冰冰的,但郑绥瞧着她目光平和,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那个未成形的雪人,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

第四百一三章 权力与功业

“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回临汝?”

桓广满身大汗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扎进郑绥怀里。? ?八一中?文? =≤≈.

“怎么啦?”

郑绥忙伸手抱住他,从终南手中接过绢帕,替儿子擦拭额间的汗珠,眼下只是开春时节,偏黑头,不论练武,还是玩耍,每次都是满身汗回来。

“这里不好玩,儿想回郑家。”

“等你阿耶忙完了,我们就回去。”郑绥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还没见到阿诤进屋,不由问道:“阿诤呢?”

“他在后面,走路慢死了,我才不等他了。”桓广抱怨道,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皮,鼓着黑黝黝的脸颊,气哼哼的。

“黑头,诤郎是阿弟,他又身子病弱,你是兄长,要好好照顾他。”

“我才没这么弱的阿弟。”桓广大声反驳。

在郑家四五岁的阿弟及子侄,都比他耐摔,又蠢得要死,上回带他出去,他连竹马都不会玩,自己把自己跘倒,还有脸哭。

令姜阿姐为此冲上来,和他打了一架。

这也就罢了。

恰巧,他和令姜阿姐打架时,阿诤竟能吓得掉到水沟里,磕破了脑袋,湿了一身衣裳,回来当晚了烧,病倒了。

害他和四兄桓度,还有令姜阿姐,三个人让阿娘给罚了跪,还抄了五遍《孝经》。

他的膝盖现在还痛,手现在还酸呢。

桓广又嗯哼两声,手吊着郑绥的脖子,满满的不高兴。

郑绥抱着他,摸着他后背,笑着安抚道:“就是因为他身子弱,阿娘才嘱咐你,让你陪他玩,带他一起习武,使身体强壮起来,以后就不会生病了。”

“阿娘,我不要。”桓广撅嘴在郑绥怀里翻滚耍赖。

才不要带着诤郎,瘦得跟个弱鸡似的,偏偏阿娘把他放在心尖上,自从他来了,阿娘什么事都紧着他。

他才是阿娘的儿子好不好?

“黑头……”

“我不听,我不听……”

瞧着桓广连连摇头,郑绥也同样头痛得厉害,他又力气大,一挣扎,整个人都滚到榻垫上,郑绥抱都抱不住。

“黑头,你再这样,我让人去请你阿耶过来了。”

一听这话,桓广立马老实起来,只是人窝在郑绥怀里,嘴嘟得老高了,“阿娘偏心。”

郑绥心中轻叹,伸手给他理衣裳时,摸到他里衣,都让汗浸湿了,“黑头,先和你南姨下去把里面的中衣换了。”

“我不要给讨厌鬼让位置。”桓广趴在怀里,紧紧抓着阿娘的衣襟,不动。

“胡说什么。”

郑绥伸手轻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将他扶起来,“黑头,你要是再这样,你就继续去抄《孝经》。”

“好啦,好啦,我不说他了。”桓广重重地蹬着步子,跟随终南去净室。

让黑头这么一闹,郑绥只觉得眉心一跳一跳得难受。

在临汝时,往来家中的子侄许多,也没见他这么排斥一个人。

“母亲。”

“从母。”

郑绥抬头,只瞧见四郎桓度牵着诤郎从门外走进来,“你们来了。”说着话,郑绥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诤郎瘦弱,比同岁的孩子都要矮,连说话的声音,都轻细得如同小猫叫唤一般,由不得人不心疼,甚至说话声音大一点,都怕吓着了他。

“来,到从母身边来。”

“喏。”诤郎放开四郎桓度的手,迈着小短腿,朝郑绥走去,一见他步子有点大,迈得有点急,郑绥禁不住忙地起身,扶住他,生怕他摔倒。

“饿不饿,有什么想吃不?”

“从母,我想吃奶酪。”诤郎坐在郑绥怀里,笑眯了眼,眼里满满的憧憬,又似在回味。

“好,我让阿王给你准备一份,可阿诤要答应从母,今日得多吃半碗飧(sun)饭?”

听了这话,诤郎果断地皱了下小眉头,却仍旧点头应好。

阿诤肠胃不好,郑绥并不敢让他多吃奶酪,好在这孩子也很听话,很少提及,给他看病的疾医说,阿诤身体瘦弱,一方面是他肠胃吸收不好。

另一方面,是他不怎么喜欢吃饭。

郑绥只好变着法子哄他多进些食物。

“你也别站着了,坐下来,黑头换身衣裳就会出来。”

郑绥望向候在一旁的四郎桓度,十一岁的少年郎君,个头快及她肩膀了,桓裕没让他习武,在郑家族学里待了四年,学问不是很突出,然举止,越像极了郑氏子弟。

落落大方,翩翩公子。

“你是个好孩子,又是长兄,平常多劝着黑头些,别让他胡闹。”

“儿会的。”桓度恭谨地应了一声。

“功课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问徐先生,他是你的启蒙先生,你五舅都称赞过,他的学问不错。”郑绥记得,族学里年节放假,都留有作业。

“母亲,我们今年不去临汝了吗?”

也不怪他疑惑,往常,过了正月,二月初,他们就回临汝了,今年直到现在,二月上旬快过完了,家里还没有动静。

“回不回临汝,要听你阿耶的安排,但你的功课,也不能落下,不回临汝的这段日子,每日都要复习之前先生教过的经文,我会让安主薄督促你。”

这个年节,桓裕似乎比往年忙碌许多,不到夜里,都见不到他人影,一天天也不见他出门,只窝在书房里。

郑绥虽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但夫妻同床共枕十余载,隐隐能猜到一二。

表面上不显,私底下,他对荆州与徐州二府的军政,格外关心。

三年前,蔡望调出徐州,出任南豫州刺史一职,他还高兴地喝了几壶酒,对四兄郑纭好一顿夸赞。

正因为猜到一二,郑绥也没有催促他。

刚回庐陵的时候,她记得,桓裕感叹过一句,“假使袁仲宣,仍然是荆州一刺史,袁循又怎么能够纳九娘为妾。”

在她眼里,桓裕从来不作无端感叹。

这六年退隐,不仅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使他更显成熟圆融。

在他身上,郑绥不经意间,依旧能够看到男儿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

权力与功业。

最是能够激男儿的斗志与壮志。

大约,大抵,桓裕从来没有放下。

第四百一三章 二叔公去世

直到三月三,过了上巳节,郑绥他们才回临汝。八一中文网 ≈.

不久,接到消息,二叔公在荥阳故去,享年八十九。

郑绥初闻讣告,不由怔愣了一下。

老一辈中,除了祖父、三叔公和祖姑姑,剩下的二叔公、四叔公及五叔公,皆是世所罕见的高寿,尤其二房子孙昌盛。

二叔公去世前,二房已是六代同堂,七世有望。

二叔公一生仕途通达,步步高升,直至位列八公之一,荣名归乡养老,而今又福寿而终,他的人生履历,足够令世人艳羡。

千秋青史,必有一笔。

回顾二叔公的一生,正合了郑氏家谱上的话:郑之勋德官爵,有国史在。

可以说,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

四叔公身为阿弟,七伯父和十八从叔作为侄子,俩人有一年的齐衰之服。

郑纬这一辈的兄弟,有五个月的小功之服。

至于言字辈,仅三个月的缌麻之期。

郑绥还在想着这次居丧之礼,文曲苑内,就传出四叔公闹着要回荥阳奔丧的消息,身在临汝的族人,得知后,个个吓得不轻。

四叔公已八十有六,饶是身体康健,但这个年纪,哪敢让他老人长途跋涉,从南地赶去荥阳。

幸而,紧接着收到五兄郑纬的书信。

郑绥前一刻,在心里赞叹五兄有先见之明,料事如神,后一刻,看了书信,由不得偷笑起来,五兄说他最近无法抽身回临汝,请桓裕帮忙劝拦住四叔公。

这是直接把锅甩给了桓裕。

桓裕顿时整张脸都黑了,对着京都的方向,咬牙切齿。

郑绥笑道:“你就当帮帮五兄,让他欠你一个人情。”

“我才不要他的人情。”

瞧着桓裕气急败坏的模样,再想想,五兄要他去说的话,五兄自己都不敢当着四叔公的面说。

不然,四叔公在气头上,怕是宰了五兄的心都有。

眼下南地,四郎主辈分最高,家中现有子侄,谁都没这个魄力去劝阻四叔公,难怪五兄会把这件事,拜托给桓裕。

近几年,桓裕在临汝,和四叔公关系处得极好……

而在郑绥看来,五兄的那些话,又是最管用的。

一念至此,郑绥遂拉着桓裕哄道:“好,不要他的人情,阿平,我领你这个人情,好不好?”

听了这话,桓裕抬头间,只见郑绥神情中带着几分难得的讨好,软和着脸,脸上笑意漫漫,如秋月皓白,春光融融,又添眉眼横波肆意流,勾人心魂。

一时间,竟不能拒绝。

长臂一挥,将郑绥紧箍入怀里,狠狠搓揉了两下,“我俩之间,阿绥你跟我提人情?”

听着桓裕语气极为不快,又对上他极为不善的目光,郑绥忙讪笑否认,“不提,再不提了,我只给你记着,五兄欠你的人情。”

边说着话,手指头在桓裕宽厚的肩膀上点数。

她求着桓裕办事,自是要顺着他,让他答应才行。

好在,桓裕最终愿意去文曲苑见四叔公。

“……原本我一个外人,不该我来说,只是五郎已拜托了我,我少不得和您老人家说道一二。”

“兄长去逝,你老人家心中悲伤,我们都能够理解,只是眼下,您身在南地,身边又有一大堆子侄后辈,既是奔丧,断没有让您一个人回去的道理。”

“如果要回去,这些子侄后辈都要跟着您老一起回去,包括四郎郑纭、五郎郑纬等不能落下,特别是七伯父和十八从叔,辞官丁忧,也合乎孝义。”

桓裕说到这一段,郑四郎主的白眉,止不住大动了一下,嘴唇已是不停地嚅动,似随时都将打断他的话。

桓裕见了,面上不显,心里却似明镜一般,郑纬真是号准了四郎主的命脉。

“五郎说了,若是您一定要回荥阳,他和叔伯兄弟,一道辞官,陪你回荥阳参加丧礼……”

“这个孽障。”四郎主忍不住大骂一声,抓住案几上的砚台,就砸了出去,啪啦一阵响,那个砚台毫未伤。

落地后,砚台在青砖地板上,滚了个圆圈。

桓裕饶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猛地吓了一跳,又见四郎主怒冲冠,气得脸红耳赤,怕是此刻,郑纬在此,那砚台就砸到他身上去了。

那家伙,倒是算无遗策。

四郎主最在乎的,可不是家中子侄的仕途。

半晌,只听四郎主恶狠狠地道:“那他是什么意思?”

“五郎建议,让诫郎、讯郎,还有询郎,三个言字辈的侄子,代替长辈过去参加丧礼。”

说到这,瞧着郑四郎主鼓着涨红的脸颊,没有阻拦的意思,桓裕又接着说:“除了诫郎,讯郎和询郎是第一次回荥阳,正好回去祭祖。”

诫郎是三房嫡长,讯郎,是四房嫡长。

至于询郎,长房长支一向驻守在荥阳,郑纬让询郎回去,更多是为了参加祭祖。

“五郎说了,哪怕不回荥阳,南地的居丧之礼,也不能废,七七的礼,他会回来陪叔公一起参与祭祀。”

“这才像句人话。”四郎主心气仍旧不顺。

静心下来,又不得不称赞,郑纬想得周全。

最可恶的,是这个侄孙,从来不会好好和他说话,每次都要把他气得跳脚。

“那您这是同意了?”

郑四郎主从鼻子里出两声嗯哼,“现在是他掌家,我老了,哪还有言权。”

“叔公,瞧您这话说的,您是尊长,士族之家,从来是长幼有序。”桓裕淡淡说道,他可一点都不介意,给郑纬使一下绊子。

“阿裕,你就别恭维我了,我们家的情况,你还不清楚,都是小子说的算。”

郑四郎主摆了摆手,“我想回荥阳,确实是因为二兄去世,心中伤悲,但更多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回家去看看。”

“常言道:叶落归根,魂归故里,我是真想回去了,现在回去,或许还能和五弟生前见上一面。”

听了这话,桓裕再望向靠坐在隐囊上的郑四郎主,只觉得郑四郎主自应允不回荥阳后,整个人一下子秃废了下来。

细想想,郑四郎主,已离乡背井,六十年有余。

年老,思乡之情,愈浓。

多年后,桓裕自己才深有体会,郑四郎主这一刻的无奈。

第四百一四章 大小事

诫郎、讯郎及询郎三兄弟北赴荥阳参加丧礼,带回来一个重大消息,北燕朝中,太后与幼帝争权,已达到剑拔弩张,一触即的地步。八??一?中文 ???.?8?1㈠Z?㈧.㈠C㈠O㈠M

郑氏子弟藉由二叔公逝世,泰半退出朝堂。

相比桓裕及五兄郑纬,关注时局,郑绥却更为挂念北边家中亲长,伯母兄嫂及阿舅等人的身体与生活。

“……伯祖母这两年一直卧病在床,侄儿几个过去,没有见到她老人家,只在门外磕了头。”

“……长房几位阿叔阿婶,身体都好,我们也替姑母和五叔四叔问了安……”

听了诫郎的回禀,郑绥一颗心略略安了些,大伯母诸葛氏,年事已高,怕是身体已十分不行,不然,不会不见询郎他们。

六嫂卢氏,这十年间,连生四子,大伯母约摸彻底遂心了。

“阿一呢,阿一什么时候成亲,可定下了日子?”

郑诫懵了一下,才恍觉,十姑母口中的阿一,是指大房的郑谋,“侄儿过去,没听到阿叔他们提起这件事。”

郑绥听了,不由蹙了下眉头。

阿一年已二十,世林表兄的女儿阿仪,去年年底,孝期已满,阿仪比阿一,年长三岁,按常理,他们婚事早该提上日程了。

又或者,小辈的事情,没和诫郎他们说。

郑绥打算去信问问。

只是寻常书信,两地分隔,一来一回,至少得一年左右的时间。

上次二叔公逝世的消息,能传得如此之快,仗了官府邸报的便宜。

半年后,四姊夫宗侃调去九原戍边,都督九原、雁门、代郡、密云等四郡军务。

——*——*——

洛阳城中,郑家内宅,一对中年夫妇相对而坐,神色凝重。

“你真的要过去?”

“嗯,阿一就不跟我去了,他随你回荥阳,有他陪在你身边,也能免去我后顾之忧。”

这对夫妇不是别人,正是郑经和妻子李氏。

此刻,李氏略显病态的脸上,含着一抹浅笑:“我知道了。”

她知道,郑经一旦下了决定,鲜少有改变。

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出,能不能等阿一成亲后,再过去?”

“阿一的婚事,我已拜托了六弟和三弟,我会和君长他们一道走。”

话音一落,李氏猛地咳嗽起来,甚至身子有些受不住歪倒斜靠在旁边的凭几上。

“阿语。”

郑经见了,忙地起身,急走到李氏身边,把人抱入怀里,手法熟练地抚着她的后背。

待到李氏缓过劲来,郑经满脸忧色,“我已经让人去和五郎说了,让他把那位医术高明的宋疾医送到荥阳来,给你瞧病。”

“不用了。”

李氏摇了摇头,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这些年来,看过的疾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换了无数药方,也不过是白折腾。

她只希望,能看到儿子早日娶亲。

“阿舅怎么说?”

“他老人家也说,让我早日离开洛阳。”眼下的朝堂,就是一个大漩涡,血雨腥风,几乎每日都有人牺牲,性命不保。

“那崔家呢,他老人家不走?”如果阿舅不走,崔家其他人等,也不会走的。

郑经闻言,闭了下眼睛,脑海中尽数浮现阿舅满头银的身影,以及他说的话:老夫是国之重臣,不能弃国家于不顾。

阿舅官任侍中,门下省长官,负有谏诤之责,并有封驳诏令之权。

只是阿舅让他把幼孙阿候带走,无异于做了托孤的准备。

“崔家会有其他安排,你就别操这些心了。”

郑经神情变幻莫测,李氏瞧得一清二楚,遂不再多过问,喊了声阿郎,“阿家(婆婆)和阿翁的坟地在陈留,我和阿一不回荥阳,回陈留居住。”

说到这,握住郑经的手,含笑道:“不管你在哪,要记着,我和阿一在陈留等你回来。”

“放心,我不会忘记。”入手触感冰凉,令郑经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单手摸了摸李氏的顶,不经意,几缕银丝乍现。

禁不住,心中涌上来的酸意,还有满满的愧疚之情。

那年,她身体亏损后,一直没好起来,这些年,又为了他,外和六亲,内睦九族,凡事顾虑周全,劳心劳力,无一日懈怠。

疾医每每都说,思虑过重。

昨日犹新妇,相伴二十载,今朝鬓染霜。

他不是没想过,把她带去九原。

然而,他和宗侃此番去九原,在旁人看来,无异于贬谪边关,前途福祸难定。

且九原是苦寒之地,她身子又不好,跟着去,哪里受得住。

虽然姑父李社在九原郡做了近二十年太守,但九原的军务,一直掌握在边境鲜卑人手中。

其余三郡,盖莫如是。

近几年来,朝廷对边境军队的拨粮,一年比一年少,相应的,对边境郡县军务的控制,越来越薄弱。

草原上的柔然,虎视眈眈。

朝廷内忧不断,阿舅最担心外患又起。

所以才让他和宗侃去九原郡。

只是宗侃除了个名头,其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从自家部曲中挑选精壮勇士,自备粮草,一起带过去。

“阿郎……”

“怎么了?”郑经回过神来,低头怀里空虚,李氏已在侧旁坐直了身,于是望向李氏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

“阿和今日过来,和我说起,她打算把阿罗带去九原。”阿和是指四娘郑纷,她会带儿女与宗侃去九原。

阿罗是指十一娘郑蔓,替十娘郑绥嫁去王家,第六个年头,郑经把她接回郑家,重新挑选了一门亲事。

只是嫁过去一年不到,夫婿又死了。

她又无儿无女,于是又接回家来,寡居至今。

李氏看了眼郑经,见他没出声,又继续道:“我答应阿和了,如今洛阳及荥阳,知根知底的人家,看不上阿罗,旁的人,阿罗自己又瞧不上。”

“到底是我们亏欠了她,有合适的,让四娘再给她择门亲事。”

郑经点点头,“交给四娘,你就别操心她的事了,熙熙那里,也跟从前一样,不必透露。”

“这个我自是知道,只是阿罗再嫁的事,这一回,我们别多干涉了,总得她自己点头。”

李氏瞧着郑经神情微变,不甚赞同,抢在他开口前,又道:“这话,我已经叮嘱过阿和了。”

“行,都听你的。”郑经苦笑,家中小事,他大多数时候,倾向于听李氏的。

第四百一五章 桃花债

“娘子,建德县主又过来了,她要见娘子。? 八一中文? ≥≥=.≤”

“不见,把她给我拦住,不许她上东山。”郑绥紧攥着手中的毛笔,一上午的好心情,没了踪影。

建德县主,是指袁婵,她是今上的侄女,今上立国后,得了一个县主的封号,封邑在建德,与萧令姜的封邑淳安相邻。

去年夏天,袁婵第一次来临汝找她,打的旗号是为解决两家封邑相邻处的田地灌溉争端。

郑绥还为之纳闷不已。

萧令姜的封邑,五兄一直有派人打理,她真为了封邑上的事情,也合该去找五嫂,不该来临汝找她。

自那年,杨枊楼事件后,袁婵一直仰慕桓裕,郑绥是知道的。

然而,到底十来年了,袁婵连儿女都有了,背后骂她两句,或使使跘子,令她不痛快,她相信袁婵绝对能干得出这事。

但这么明晃晃地找上门来,没皮没脸地凑过来,郑绥还是不信。

只是心底始终有提防。

谁知,见过之后,郑绥才大开眼界,哪里是为了封邑上的事情。

袁婵是冲着桓裕来的。

真是再一次刷亮了郑绥的眼界。

她夫丧的齐衰服期才满,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愿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亏她想得出来。

上次郑绥断然拒绝,将她赶走后,歇了有一年半,谁知,她竟又来了,到临汝已有小半个月,只是郑绥一直没有单独见她。

“我让侯一派人过来,守住入山口,人派过来没有?“

难得面对郑绥严厉的询问,回话的阿方不由结巴了一下,“已……已经到了,早在山下守着。”

“那就好,郎君呢?”

“郎君在书房。”

“让齐五看着,今日不要让郎君下山。”

“娘子,建德县主带人堵在下山的路口,娘子要下山去族学里,各房总有人,会上来找郎君,这样让人看着,也不太好。”

进来的刘媪解说了一通,瞧着郑绥脸色一变,又劝道:“娘子不如见她一面,把话说清楚。”

郑绥闻言,怒气冲冲地道:“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去年第一次见面,我就和她撕破了脸皮。”

“娘子,都说清楚了,你就没必要怕她了。”

“谁怕她了。”

郑绥瞪了眼刘媪,脸都红了,“我就不想她上山,更不想她见到郎君。”

“这样的话,娘子何必弄出这么大阵势,这么拦在山下,也不是事,我听来人说,她今日带着榻席,在通道上守着,可没打算走。”

话音一落,瞧着郑绥急得变了脸,刘媪老神在在地道:“娘子,就算她上了东山,君侯岂是那么好见。”

这一点,刘媪还是很自信。

她口中的君侯,是指桓裕,君侯是一种尊称。

“你小瞧了,她对这归去来兮堂,可比你我都熟悉呢,一不留意,她就能晃到裕郎跟前去。”郑绥想想,就觉得憋屈。

她记忆中的袁婵,还是个知羞耻的小娘子。

是不是一旦成了皇家的人,有了无边权势,有了无上地位,遮羞布全扔到臭水沟里去了。

竟觊觎起别人的夫婿。

刘媪极为不耻,咬牙切齿狠狠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还有你没睢见的,上次在文曲苑的客宴上,她盯着郎君的眼睛,大似铜砣,都凸出来了,她那心思,在场有一半的人,都看出来了。”

一提起这个,郑绥就更来气了。

之前四房的人,对袁婵可热情了,后来,弄清楚了情况,现在虽然对她淡淡的,但更多数时候,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她一不小心,竟成了家中的笑话。

况且,这次袁婵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位陪同高昌长公主,就是那位去过衡山,嫁入殷家的袁二娘子,袁纲称帝后。

三位嫡女,唯有这个二女儿获得长公主的封号。

这位高昌长公主,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做了长公主,私下里养的面,不比当年淮阳公主少,淮阳公主成了东阳县主后,私德反而好了起来。

郑绥听四嫂殷氏提过,袁二娘从前与夫君,相敬如宾,夫妇和顺,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郑十娘,为了躲我,你还真煞费苦心呀!”

“谁躲你了。”郑绥抬头,瞧见从芦苇丛中冒出来的袁婵,气红了脸,她要去族学教课,因此,特别选择了一条小路下山。

再迟钝,郑绥也反应过来,袁婵在山下的大路口,摆了场空城计。

到底是谁煞费苦心。

瞧着眼前的袁婵,一身青衣,尽卸铅华,妆扮成婢女模样,躲在小路口前面那片芦苇丛中,头丝上还沾有芦苇的纤毛,已没了半分形象可言。

守在小路口的十来名部曲,对于袁婵的突然出现,也吓了一跳,没料到,好好的大家仕女,会藏在芦苇从中。

一个个满怀愧色。

瞧着这一幕,此刻,郑绥有几分赞同刘媪的话。

袁婵上了东山,又如何,反而她弄了这么大阵势,徒添笑尔。

郑绥朝着部曲挥了挥手,又对身后的阿方吩咐一句,让山下的部曲都撤了,尔后,不许阿爰等仆从跟着,独自向袁婵走去。

九月的芦苇,有那长长的茎杆,如丝絮般的穗端,在秋风中飘荡,摇曳起伏,呈现出一道道土黄色的波浪,耳边伴随着风吹穗叶声,好似水拍河岸,十分的悦耳。

又仿若倚靠在河边大石上,看夕阳西下,听水流涓涓。

只是此刻,郑绥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

“你到底要怎样才离开临汝?”郑绥在以地为席,提踞跪坐在芦苇丛旁。

她实在不想一直被家中女眷揶揄。

更不想,旁边有个人虎视耽耽地盯着她的夫婿。

“十娘,我说了,我是为了报恩。”

“不需要,”

郑绥气狠狠地道,鼓着眼睛瞪住对面笑意盈盈的袁婵,少见地骂了句,“别不要脸,那年郎君就拒绝你了。”

提起旧年,袁婵脸上的笑容一僵,只一下,倏忽转逝,“十娘,是我先喜欢他的,你也支持过我,为什么现在不能成全我,我说了,诰命我不要,世子之位我也不争,我只要能陪在他身边。”

说到这,神情露出几分狰狞与癫狂,“你当年那么热心,为什么现在不能成全我?”

第四百一六章 对手

晚食的氛围,过于沉闷与压抑。?八一中文??网? ≤.

桓裕自开始进屋,就觉今日郑绥的脸色不太好,连孩子们都察觉到了,平日阿广调皮,用餐时,偶尔会出食具相撞的叮当声响。

这会子却是静静无声。

好在进食时,一向恪守食不言的礼仪。

一人一具,案几面上摆放着三两个簋豆,里面盛装食物,连最小的阿诤,都是自己拿着小食柶勺菰米饭吃,不假手于旁边的傅姆和婢女。

“黑头,你自己不好好用食,总盯着阿诤干嘛。”郑绥突然出声喝斥道。

一言即出,满堂惊诧。

毕竟在进食过程中,开口说话极为罕见。

“阿娘,他不好好吃饭。”桓广说得理直气壮,伸手指着他右下的诤郎,

像是配合一般,坐在桓广下的阿诤慢吞吞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放下手中的食柶,睁着一双乌黑圆滚的眼睛望向郑绥,“从母,我吃不下了。”

面前漆有彩绘三鱼纹的木碗里,剩下大半碗菰米饭。

“让你傅母喂你,把剩下的米饭吃完,我们就不加饭了。”

“我不要傅母,我要从母喂。”

“阿诤听话。”郑绥心中正不自在,诤郎平时最乖巧懂事不过了,怎么也开始胡闹起来。

只是一抬头,对上诤郎的大眼,眸子似烟雨氤氲,湿漉漉的,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奶猫。

嘴唇颜色很浅,嘴角微微撅起。

郑绥才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心中除了气闷,更添了一份愧疚,她也是昏了头,怎么能把脾气带到餐桌上来了。

诤郎身子病弱,养在身边一两年,她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好,从母喂你。”郑绥语气温和了许多,放下手中食著,起身朝诤郎走去。

诤郎应了声好,眯着眼,咧着嘴,笑了起来,巴掌大的脸庞洋溢着天真无邪。

当然,如果忽略掉他无意间,眼角朝桓广的那一瞥。

的确有七八岁孩童的天真烂漫。

跪坐在上的桓裕看得分明。

郑绥很少在孩子面前,失去分寸,用她的话说:父母言传身教,以身作则,方能保证家风不坠,与世流长。

桓裕打算稍后先去问问,今日跟随郑绥出门的仆从,到底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么生气,把情绪都带到孩子面前来了。

诤郎吃饭一向很慢,郑绥把那一碗菰米饭喂完,用了差不多两刻钟左右,桓度、萧令姜、桓令姗及桓广等四个孩子,早已吃完退席,由傅母带了出去。

郑绥亲手给诤郎洗漱完毕,才嘱咐傅母将他带下去。

只是这孩子,赖在她怀里,不愿意走,“我陪着从母,不和阿兄阿姐他们去散步。”他们总嫌弃他慢。

读书、写字、习武、扎马步……没有一项他在行。

阿广兄长又老是捉弄他。

然后,令姜姐姐会和阿广兄长打架,再后面,劝架的时候,令姗姐姐会急得跳脚,念叨个没休没止,阿度兄长把齐五叔叔叫来后,大家会相互埋怨。

之后,长辈们知道,几位兄长和姐姐会受罚。

……下一回,阿广兄长,还是会捉弄他。

他才不要和他们玩。

——*——*——

天上秋月皓白,银光倾洒大地,照亮整个人间。

月色笼罩下的夜景,似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添了丝丝朦胧之美,中庭里,桓广正在捉弄与追逐家猫,小白到处乱窜,阿狸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装死,小黄冲着他直叫唤。

桓令姗跟在后面阻拦桓广,整个人面红耳赤,气鼓鼓的,与小黄的神态,一模一样,令人忍俊不禁。

桓度满脸为难,夹在中间劝架。

萧令姜安静地坐在葡萄架下,要不是郑绥与诤郎一出来,她立即站起了身。

郑绥还真的会以为,这孩子已进入物我两忘、万事不萦心的境界了。

这两年间,萧令姜整个人依旧冷冰冰的,话不多,但身上的那股子狠戾劲,慢慢褪去了,郑绥还是很高兴,至少……至少,一切都在转好。

儿女绕膝,夫妻恩爱,身体康健,人间太平。

郑绥突然间觉得,她与袁婵争执,实在有点可笑。

袁婵与高昌长公主过来临汝,各个家中的主事人,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只当作她们妇人间的玩笑与胡闹罢了。

郑绥不相信,桓裕没有听到风声。

只因没当回事,又认为不伤大雅,因此,没有来插手。

果然,郑绥的这一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

刚一回屋,就听桓裕说道:“把你手臂抬起来,给我瞧瞧。”

一听此话,郑绥脚步一顿,几乎以眨眼的度,右手护住左手的胳膊肘,满身警惕。

桓裕见了,只觉得好笑,冲上去拉着郑绥的右手,让她在旁边的榻席上坐下,直接动手撩起郑绥的宽大袖。

动作一气呵成,郑绥避之不及,“阿平,你别这样,一点都不痛。”

避无可避,胳膊肘露出来后,她只得急忙辩驳:“只是受了点轻伤,没事了。”

“啊,你轻点。”

“不是说不痛吗?”桓裕瞪了眼郑绥,倒没再触碰她的伤口,“这是轻伤?胳膊肘都脱臼了,还是轻伤?”肘底下红红的一片伤口,已结了痂,仍旧血肉模糊。

“你说说,就一点破事,也值得你大打出手,你理会她做什么。”

“还不是你惹出来的。”郑绥瘪了下嘴,辩驳道。

“好,是我惹出来的。”

桓裕没有否认,“别说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你说,是不是你打赢了,我们俩不会分开,还是你打输了,我们俩会分开。”

“偏偏你还打输了。”说到这,桓裕自己都笑了起来。

“桓叔齐。”郑绥窝火地高喊一声,明明理直气壮,不知怎么,在桓裕目光注视下,多了一丝尴尬。

而且,是那种做错事的尴尬。

桓裕见她耷拉着脑袋,见那伤口触目惊心,不由多了几分心疼,他知道郑绥自小是个怕痛的,今儿遭了这么大的罪,就这么一直忍着。

到底不忍心,没再数落她了。

看来,还是得他出面,面对高昌长公主那样心机重的女人,阿绥别说对付了,怕是连对手都摸不到。

瞧着郑绥的伤口,目光微微一凝,压下了心中的起伏。

第四百一七章 处理(上)

血,血,颜色鲜红,红得刺人眼球,禁不住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八一中文网? ? ≥≈≤.=

腥味在空中流淌,在鼻尖飘荡,令人止不住作呕。

袁婵慌不择路,跌倒在中庭的泥土地上,脸色惨白,如同青天白日见了鬼一般,倦缩着身子一退再退。

退到身后一株梧桐树下,两手紧抱着梧桐树,似掉落水中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

一丈之外,躺着一个血人。

仔细瞧,是位中年妇人,縛住了手脚,浑身是血,衣裳破烂,横七竖八的伤口,鲜血直流,浸染了衣裳,使身上褴缕的青衣,似泡了水一般无二。

躺着的地方,鲜血渗进了泥土中去。

要不是痛苦的呻吟声,声声入耳,时高时低,不停地刺激耳膜,还以为地上躺着一个死人。

听这声音,是一种煎熬,更似身在炼狱。

袁婵那一张面庞,一寸寸净白,血色褪尽。

从最初的不相信,到此刻,眼中全是惊恐。

袁婵两眼死死盯着,已停下的那根长鞭,还有手握鞭子的人。

桓裕,桓叔齐,桓大将军,庐陵郡公,桓三郎君,从天而降的英雄,父兄口中的俊杰,她年少时对良人的所有憧憬与梦想。

这份憧憬,这份梦想,余留至今,执念至今。

就在刚才,那一鞭鞭抽下去,落在陈妪身上,鞭鞭见血,犹如当日,她身在红楼,旧景重现。

她在旁边怎么叫停,都不管用。

而长鞭停下来,她又怕那鞭子会朝她挥来,她是真怕了,真慌了。

梦碎了,一切都成幻,才有她的慌不择路。

汗如雨下,后背透凉。

惊魂犹未定。

咔擦、咔擦。

声音响脆利落,紧紧相挨。

桓裕从俯下身,到直起身,几乎没有停顿一息,“昨日是她推了阿绥,她这两条胳膊,也不必留着了。”

声音冷冰冰的,一如他整个人散出来的气息。

袁婵望向桓裕,只觉得目似寒潭,一眼就能把人冻住,忙不迭地移开眼,陈妪是她的仆妇,她却连一句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妪挨打,听着她的胳膊被折断。

眼前人,令袁婵毛骨悚然,她从来不认识,也从来没有见过。

二姐说,女追男,隔层纱,是骗人的话。

“你别过来。”袁婵觉桓裕的靠近,整个人已是惊弓之鸟。

只是桓裕并没有停下,袁婵恨不得立即起身,转身逃出这座院子,对,是逃,但是她手脚软,根本无法起身,甚至爬的力气都没有。

无边无际的恐惧,越来越近,扑头盖脸要把她淹没掉。

“你现在该知道,我除了救人,还会杀人。”

“当年救你,是看在袁家的份上,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后不用再想着报恩了。”

“我……我知……道了。”她再也不想了,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魂散尽,哪怕身陷红楼,也不曾有过。

“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这东山。”

从最初的嘶喊,到而今,喉咙里不出一句多余的话来。

袁婵闻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院子。

她走后没多久,齐五带人进来,把地上已血肉模糊的陈妪抬了出去。

“仆令人准备了肩舆,把建德县主抬下了山。”齐五站在桓裕身后回禀道,实情是他看到建德县主出了院门不久,婢仆扶着都站不起来,两腿一直打哆嗦。

桓裕一直凝视着那株梧桐树,似没有听到齐五的话一般。

许久,回过神来,吩咐道:“多抬几桶水,把这株梧桐的树干,冲洗一下,还有这周围的地,也洗一遍。”

郑绥一向最喜欢这株梧桐树,上次来书房,还画了一幅《梧桐叶落图》。

齐五听了,止不住满脸讶异。

又见桓裕指着地上留下来的人形血痕,说:“还有这块地,把地上的泥土给我全铲了,再好好洗洗地,不许留下丁点血腥味。”

“申时末刻前,把这些清理干净。”

“喏。”

齐五应一声,他记得,夫人在族学中,酉初下课。

又问道:“郎君……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

袁婵,毕竟是圣上的亲侄女,朝廷封的县主,

“有什么不妥?又没伤着她,也没弄出人命,你担心什么。”

桓裕语气微扬,斜了眼吞吞吐吐的齐五,“你要是只这点胆量,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扔到徐州前线去。”朝廷正打算对北边用兵。

齐五一听,心中一惊,他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桓裕不是随口说说,忙地垂下头,“仆是夫人的侍从,还要给夫人跪腿办事。”

“这件事,不必和阿绥提起。”

“那些该和阿绥说,哪些不该和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桓裕又提醒了一句。

“唯。”齐五不敢再有丝毫含糊。

他如今格外遵从桓裕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这样了,应该是那年在荆州城中,让桓裕拦住的时候开始,或是更早,郑绥在临汝调动一万部曲,去救援荆州城开始。

他渐渐地,把桓裕也当成了他的主子。

只要十娘高兴,便能使郎君高兴。

这么多年来,他的经验之谈。

所以,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清理现场,实实在在地去封住一些人的嘴。

有些话要说,有些话又不要说……

齐五觉得,他干这个活真心挺不容易的,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干的,难怪桓谷干到一半,就直接撂挑子,又跑农庄养羊去了。

且说,袁婵下山后,就闹着要回京都,只是一直没有离开。

桓裕一直在等,等了五日,都不曾见高昌长公主上门,于是,亲自写了张拜会的帖子,让齐五送去上阳寺。

次日下午,他只带了齐五一人,下山前往上阳寺。

“三郎,你终于来了。”

幽幽的女声,让桓裕的眉头,微微一蹙,瞬间又舒展开来,呵呵一笑,“你倒是比从前更沉得住气。”

“这回,是你没沉住气。”

“是吗?”桓裕反问了一句,看似轻描淡写,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确是关心则乱。

第四百一八章 处理(下)

第四百一八章处理(下)

一身杏红色对襟大袖衫,亮丽夺目,吸人眼球,下著多折裥裙,裙长曳地,行动间镶于裙上的珠玉相撞,出琅琅之音。?八一?中??文 ≈≥≥.≠

桓裕能一眼认出多折裥裙,还是因为去年冬天,郑绥找她小时候所穿的那条多折裥裙,给女儿桓令姗穿正合适。

自从萧令姜来家中,郑绥给女儿准备的物件,从来都是两份。

有女儿一份,必有萧令姜一份,为了再做一条裙子,郑绥特地去信建康,请五嫂谢氏推荐一名会做这种裙子的绣娘。

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个多月,春节过后,新的多折裥裙,才赶出来。

萧令姜和女儿桓令姗穿上那身裙子,的确很漂亮。

他当时想着,绣娘还在临汝,让郑绥也做一身,只是郑绥觉得耗费太多而作罢。

布料除外,镶于裙间接缝处的珠玉,不但耗费大量金玉珠钿,而且需要许多人力,为了赶这条裙子,年节里,庄子上绣娘都没有歇息。

奢侈太过。

因此,桓裕的印象深刻。

此时此刻,瞧着高昌长公主袁二娘身上的这件柳黄色为主的多折裥裙,竟然格外的违和,如果他没记错,袁二娘和他差不多年纪。

年逾四十,身体略微有些福。

多折裥裙最是收腰,没有把裙子的优点凸显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臃肿。

“三郎,如果当年,我阿耶答应你家的提亲,你现在肯定是另外一种际遇。”

“确实。”

桓裕没有否认,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住了酒杯,眼眸微敛,“只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殷侍郎。”

袁二娘闻言,薄唇上的笑意,突然滞住,高颧骨上附着的二两肉,猛地颤栗了一下。

殷侍郎,是她现在的夫君,阿耶登基称帝后,出任吏部侍郎一职。

自从她得封长公主,有了自己的汤沐邑,便开始有人向她上献男人,最开始,她没打算接受,毕竟她与夫君殷侍郎有十来年的感情,又有一双儿女。

然而有那么一回,敬献的美少年,乍一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待字闺中的年华,在耳房窥见,跟随父亲上门提亲的桓裕,他那时,正是这样的年少。

只因眉眼神态间,有那么几分相若,她便把人留了下来。

一旦开了头,就无法遏制,一旦上了瘾,已没法戒掉。

殷郎与她夫妻之间,早已畏大于敬,他对此更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她由此越陷越深。

“你不是他。”袁二娘回过神来,摇了下头,脸庞瞬间充满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至少,三郎现在会身在荆州,而不是隐居临汝,退居郑家。”

桓裕喝了手中的清酒,淡淡回道:“东山风景好,我也住习惯了。”

“风景再好,与荆州相比,风物还是相差很大,三郎,难道真不想回荆州?”

袁二娘话到最后,语气已变成质问,桓裕一颗心,陡然紧绷起来,垂着的眸里,尽是提防,“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明不明白,不要紧,只要三郎听清楚我接下来的话。”

袁二娘笑着起身,走至桓裕的案几一侧跪坐下来,亲自替他斟了杯酒,压低了声音,“儿能为君侯谋荆州,只要君候愿意。”

桓裕抓着酒杯的手,没有动。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屋子里的婢从,方才已渐渐都退至门外。

抬眼间,袁二娘的一双小眼在他脸上身上乱睃,最终停留在他脸上,“三郎俊美,不输王家玉树,郑氏玉壁……”

“闭嘴。”

“你轻点,不要再转了……”袁二娘叫嚷道,手上传来的痛楚,那力道令她有点吃不消,整张脸,都扭曲了。

桓裕冷着张脸,抓住袁二娘刚才凑到他跟前那只手,整条胳膊几乎反转了一圈,为了减少痛苦,袁二娘身体不得不贴到几面上去了。

“你听好了,立即给我滚出临汝,不然,我不介意去问问陛下,你刚才话里的意思。”

话音一落,甩开袁二娘的手,起身往外走。

走至门口处,身后传来袁二娘的嘶喊声,“桓裕,你别后悔。”

桓裕只微微一顿,没有转身,大踏步出了门,离开了。

背影消失,袁二娘脸上爬满了扭曲与愤慨,“你会后悔的……”

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可惜,人早已远去,无法听到。

桓裕出了上阳寺,几乎是跑到汝水边上,右手放入河水中,让流水冲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干净,才觉得彻底袪除了那股如影随行的腻味,如蛆附骨的恶心。

他真被恶心到了。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恶心了。

他自小容貌俊美,年少时,便见惯女郎对他的注视,家中婢女、乐女甚至家伎,往他身边凑的,不在少数。

因阿耶从小把他带在军中,令他习武,十二三岁上,又郑重告诫过他:一滴精十滴血,女色伤元气,过早易损身。

所以在军营中,他身边连婢女都没有。

再后来,为了谋一门好亲事,他更注意修身,家中的婢女,他狠处理过两次,之后待在家里,也没人再敢往他身边凑。

年岁渐长,又历了几次战场,身上的那股子煞气越重,整个人慢慢变得威严起来,敬畏的人,由此多了起来。

这样的事,就越来越少。

以至于,容貌逐渐被气势掩盖住了,淹没掉了。

他已成习惯。

不想今日,袁二娘脸上的仰慕,眼中的痴迷,在那张丑陋的面庞上,竟是**裸地表露无遗,他再不是二八少年郎,没了那份无措与慌乱。

只剩下厌恶与恶心。

还有羞辱。

“郎君,这不是回东山的路。”齐五壮着胆子提醒道,桓裕从上阳寺出来,整个人怒火滚滚,杀气腾腾,直到在河岸边坐了半个时辰,再起身,他才敢靠近。

只是跟随走了一大段路,齐五才觉,根本不是回东山的路。

“先去族学里,接阿绥下课。”他想早些见到郑绥。

没有那一刻的愿望,比这一刻,来得这样强烈。

第四百一九章 心安

“你快看,谁来了?”

郑绥一听,抬眼望去,瞧见桓裕站在族学外面的石牌楼下,正是放学时间,从族学里出来的先生学生很多。???八一中文?网 ???.㈠8㈠1㈠Z?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如水的人流中,夹杂着招呼声、道别声,石牌楼外,又有一些仆从涌上前来。

族学里有规定,侍从仆妇不得进入牌楼以内,故而,牌楼外面守候的仆从极多。

石牌楼下,现在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郑绥止不住心中震惊,朝着身旁的二十一从婶卢氏勉强一笑,“我先过去了。”

不怪她吃惊。

在郑家的七八年里,桓裕来族学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轻易不过来。

“你急什么,我也得过去打声招呼。”卢氏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斜乜了眼郑绥,“况且,你这会子也挤不过去呀。”

当真如此。

只一会儿功夫,桓裕跟前就围了一堆郑氏子弟,以绅郎领头,说得兴高采烈。

郑绥随人流靠过去,还没来得及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只听桓裕笑道:“……十娘过来了,我要走了,你们随时可以来东山找我。”

话音一落,簇拥的人群,很快让开了一条道,目光转移到郑绥身上,有喊阿姐,有喊姑母的,有喊祖姑姑,还有喊先生的。

有认识,也有不认识的,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子侄或哪一家的亲戚。

郑绥都一一点头回应。

“阿姐,你和姐夫这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呀。”

“……就是,就是,姑丈都来学里接人了。”

“……看来,是舍不得先生下东山。”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才半日。”

不知谁接了一句,周围一群人跟着起轰,都大笑起来。

桓裕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连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唯有郑绥,让他们打趣得,一张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

心里头,狠狠地记了绅郎一笔,都是他带的好头。

“阿婶呢。”与桓裕一道出了人群,郑绥才想起她,转头身旁没人。

桓裕瞧着她一脸迷糊,不由含笑道:“才现,二十一婶早走了。”

郑绥轻哦了一声,压低声音问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想你了。”

“说胡……”说胡话了,郑绥扭头,对上桓裕明亮的眼睛,只在一瞬间,话已卡在了喉咙里。

眸光深深,情意满满。

那一抹浅浅的笑,在眼波里打转,同时打着转儿的,还有她的身影。

生平第一次,她能透过他的眼睛,这么直白地,看到他的心声,看清他的心声。

“想你了,就过来了。”

嗓音似涓涓泉水细流,又仿佛簌簌竹林风过,带着大自然的乐律。

直窜入心间,心头甜得腻。

郑绥禁不住整个人都沉溺其间,似喝了甜米酒,头有些晕乎乎的,却又格外清醒,她相信他的话。

此刻,一种简单的表述,就是他的心声。

“回吧。”桓裕没有放过郑绥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所以,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欢喜,朝着郑绥伸了下手。

在大道上,宽大的袖子底下,牵着郑绥的手。

过于明目张胆,又无法拒绝。

“阿娘,阿耶。”儿子黑头的呼喊声,拯救了郑绥,理所当然,略挣扎了一下,收回手。

郑绥转头,只瞧着桓广朝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后面跟着诤郎,以及紧跟着诤郎的桓度,又有仆从紧随。

一见诤郎也跑了起来,郑绥吓得忙迎了上去,伸手一把扶住他,“你跑什么,不小心摔倒了怎么办。”

“从母。”诤郎露着小虎牙,咧嘴一笑,抱着郑绥的手靠在她怀里,“我想追上阿兄。”

“他皮厚肉粗的,不怕摔,你可不能摔。”郑绥摸着诤郎头上的丱,满心疼惜,诤郎的身体,一直瘦弱,抵抗力很差,每年都要生几场大病。

他比桓广只小半岁,个头矮了半个耳朵,体重更是轻了三分之一。

郑绥没想过,要送他来学里,还是桓裕坚持:兄姐都去了学里,单留他一个在家,对他不是好事。

桓裕一直嫌她,把诤郎养得太娇气了,诤郎是小郎君,不是小女娘……

“母亲,阿耶。”

桓度刚近前来,桓令姗和萧令姜,不缓不慢地走了过来,异口同声地喊道:“阿娘/(从母),阿耶/(姨丈)。”

俩人已到了抽条的年纪,这段时间,身高窜得很快。

女儿令姗像她,那张婴儿肥的脸,还没有消失,要等身体完全长开了,才能消失。

只听令姗问道:“阿娘,阿耶今天怎么过来了?”

“过来接你们放学。”桓裕回道。

“我不信。”桓令姗眼珠子转动了两下,望向桓裕说道:“阿耶,说是来接我们,还不如说阿耶是特地来接阿娘下课的,我们只是顺带。”

说到这,瞥了眼旁边一脸冷然的萧令姜,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阿姐,我们还是快走,怕是阿耶这会子都不想看到我们,嫌弃我们碍眼。”

郑绥闻言,转头瞪了桓令姗一眼。“就是你话最多。”

“阿娘,我说的是实话。”桓令姗拉起萧令姜的手,躲避似的,往旁边的小路跑去。

萧令姜跟上她的步伐,那张冷然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裂痕。

郑绥见了,气得牙痛。

好在因桓裕在场,儿子黑头安分了许多,不像平日,一看到她牵着诤郎,就找各种理由,把诤郎拉开。

从族学到东山,走路大约要小半个时辰,以前孩子小,会考虑乘牛车,如今他们大了,去年开始,便开始步行上下学,另有仆从跟随。

诤郎路上是一定要仆妇抱的。

眼下白日渐短,回到东山,天已完全黑透了。

夜黑以后,上山的路都点了明瓦灯,才不至于摸黑。

“你今天是怎么了?”

郑绥趴在桓裕怀里,满心疑问,晚食过后,桓裕就急切地把孩子们都赶走了,上前搂着她,也不说话。

“没事,只是想抱抱你。”看到她,抱着她,他才觉得心安,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真实了起来。

如同大树有根扎,而非浮萍逐水流。

郑绥只觉得不对劲。

极不对劲。

转过身,点了点桓裕的胸口,“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我去了趟上阳寺,她们明天会走。”

“哦。”郑绥微愣了一下,尔后,双手环住桓裕的肩头,脸靠在他怀里,呢喃了一句,“赶紧离开最好。”

第四百二O章 北伐

案几前的一堆笺子,从昨晚送进来,桓裕看了不下二十遍。? 八?一中文? ≤≤≤.≤8=1≈Z≈≠.≥COM

上面的内容,已能够倒背如流。

犹不敢相信。

乱了,全乱了……

北燕朝堂,上演了一场母子争权。

三个月前,太后鸩杀将要称政的幼帝,另立幼孙,大将军尉迟成带兵进入洛阳,囚禁太后,为幼帝丧。

在众人以为,大局将稳之时。

高洽带领两万胡人闯入洛阳,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大燕都城南迁洛阳,重用汉人文士,而轻胡人武略,高洽队伍中的胡人,有从流放地窜逃回来的,也有太后贺兰氏的部族。

另外,便是十余年间,在朝中不得志的胡人。

以至于,到后来,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

尉迟成窜逃出洛阳城,又纠集了五万大军,围攻都城,攻打高洽。

就在攻下洛阳前夕,尉迟成让部下杀害。

手下六名副将,为争权,各自为政,又相互截杀,五万军队成一盘散沙,更有人投靠了高洽。

互相残杀,相互攻击,血流成河,尸海如山。

繁盛富饶的洛阳城,转眼间,迅凋零。

兵戈起,大祸至。

昔日繁华没,宫阙尽落乌。

尉迟成的养子贺兰幽,与高洽合谋,毒杀太后与新帝,又把朝中所有官员及家属,尽数溺于城外河中,使洛水为之断流……

时隔十七年,桓裕再次听到高洽的名字。

他一直认为,高洽是个祸患,但没料到,他一露面,就这样惊天动地,以雷霆之势,向世人宣告他的复出。

“郎君呢?”

“君侯在屋子里,夫人稍等,仆先进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直接进去就行。”

外面突然传来郑绥略显沉闷的说话声,紧接着脚步声靠近……

桓裕顿时吓了一跳,目光正触及一张笺子末尾写着:崔侍中触柱而亡,崔府阖门罹难,三百零一口,无一生还。

慌得手忙脚乱,把那张笺揉成一团,塞到坐席底下,完了不放心,索性把案几上所有的笺纸,全都扫落到榻席底下。

堪堪做完这些,只听吱呀一声响。

门从外面推开,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

桓裕稍稍定下心,松一口气,望向郑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下晌时分,郑绥大多是在族学中。

“我刚才在族学中,听二十一从婶提起,说北边出事了,阿平,你有没有接到有关北边的消息?”郑绥走进屋,在桓裕旁边的榻席上,跪坐下来。

桓裕才觉,郑绥脸色极不好看,“我知道一些,阿锋和桓裨那边,都有信传来。”

“我瞧瞧。”郑绥朝桓裕伸了下手。

“熙熙,他们送过来的,都是北地眼下的局势,没有你要看的内容。”

“给我。”郑绥的手没有收回,目光紧盯着桓裕。

桓裕含笑把手伸过去,握住郑绥的手掌心,“熙熙,北地这次的动静有点大……好在,郑氏的大部分族人,还有你兄嫂他们都不在洛阳,荥阳有壁坞,又还有那么多部曲,你别瞎担心。”

“上次才刚收到家信,一切平安,连阿一成亲的日期都定了下来是不?”

“是呀,阿一终于要成亲了。”郑绥颔了下,才刚好转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望着桓裕,眼里满满是惶惶不安。

桓裕瞬间明白过来,心中后悔不迭,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不好,偏提这个,阿一将要娶的妻子,正是崔侍中的孙女阿仪。

他早就听郑绥提过。

果然,只听郑绥玄然欲泣道:“阿舅……可阿舅在洛阳,崔家全在洛阳。”整个人摇摇欲欲坠。

桓裕忙伸手把她接住,“熙熙……”

“我知道他们肯定出事了。”郑绥倒在桓裕怀里,白的手指,紧紧攥住桓裕胸前的衣襟,“阿平,你和我说实话,阿舅是不是出事了?”

阿舅是北燕朝中重臣,邸报或信笺上,必会提及。

瞧着桓裕稍稍移开目光,没有驳斥,郑绥心中亮如明镜。

夫妻十几载,不需要言语,一个轻微的举止,已足够证实了。

瞬时间,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

建康,青溪二桥郑府,后园射校场。

郑纬脸沉似水,身上穿着熟麻布衣,手拉弓箭,对着靶心,一箭射出,又快又准,嗖地一声,正中红心。

场内仆从护卫不少,却个个凝神屏息,不敢出声。

旁边侍立的征西一见郑纬朝他望过来,吓得腿软差点要撑不住了,这几天自家郎君心情不好,已告了三天的假,没去朝堂,一直待在这射校场中。

谁都不见。

昨日老实的思旧放了中书舍人秦阳闯进来,为此挨打了一顿板子。

征西忙地再捧上一支箭,开口的声音有点沙哑,“郎君,太子带着九娘来府里了,另外,四郎君又来书信了。”

“什么时候的事?”郑纬拿箭的手,微微一滞,语气生冷,目光凌利。

征西浑身冒冷汗,到底知道轻重缓急,“四郎君的书信,刚送进府。”

“我知道了,四郎君的书信马上给我,请太子去翠轩阁,我稍后就过去。”郑纬拿起箭矢,又挽弓射了一箭。

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并且,把之前射中的那一支,给挤掉,落下了靶子。

紧跟着,身后传来两声鼓掌。

征西还在纳罕,谁这样大的胆子。

“从来不知道,五兄的射术如此了得。”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袁循。

“太子。”

郑纬把弓递给征西,欲要揖礼,却让近前来的袁循拦住,“阿兄,我是带着九娘一起来的,这是在家里,不是在朝堂。”

只讲家礼,不叙国礼。

袁循素性如此,郑纬亦不强求,喊了声六郎,“你怎么来了?”朝堂最近事多,中书舍人秦阳一日三趟地往他这儿跑。

“朝廷意欲北伐,阿耶希望我能挂帅出征。”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郑纬问道。

“我不知道。”

袁循闷声说完,又皱着眉头道:“现在北边的皇帝太后朝臣全死了,各地豪强势力纷纷揭竿而起,各自为政,相互攻杀,整个北地,已是乱者为王,处处都在打斗,我们怎么北伐,又从哪开始打?”

郑纬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打仗的事,我不懂,你去趟临汝,去问一下桓叔齐吧。”

第四百二一章 白费

郑氏是大族,族中人口众多,谢幼兰作为当家主母,每日经手事务繁多,家下客情往来,官场人情交际,一样不敢懈怠。? 八一中??文 ㈠??.㈧

近到,询娘刚生了位女郎,远到,四房讯郎要娶媳妇。

哪一桩,她都得顾及到,事事兢兢业业,唯恐落人话柄。

她出自大家,管家由阿娘亲自教导。

她自谓,嫁进郑家十余载,尽心尽力,上敬长辈,下恤子侄,连与夫君都没闹过脸红,不想,今日倒是与小姑郑芊,起了争执。

“郎君回来,娘子还是先和郎君说一声。”傅母和氏劝道。

“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都觉得挺没意思的。”

“娘子……”

“朝中事多,就别拿这事去烦郎君了,横竖我已经拒绝了,她郑九娘总不能厚着脸皮把孩子送过来,何况这个时候,郎君也不会让帮她带孩子。”

谢幼兰摆了下手,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她近来又有了身孕,每到下晌,总提不起精神,以前怀九郎和十三郎的时候,也没这样。

“是是是,郎君昨日还嘱咐娘子好好养胎,少操劳些。”

傅母和氏笑眯了眼附和,尔后,又有些替自家主子不平,“论理,九娘是有点太任性了。”

太子要去趟临汝,九娘想跟着一起去看望一双儿女,这也罢了。

只是她眼下有个儿子不足一岁,带着上路不方便,留在东宫,她又不放心,于是想把孩子放在郑家,让谢幼兰帮忙照看。

要是大些,也无妨,可孩子才一岁不到,谢幼兰哪敢接,她自己曾夭折过两个孩子,知道这么小的孩子不好照顾。

况且,皇子皇孙,又哪里好照顾。

“你瞧着吧,她肯定会去临汝。”

瞧着自家主子的语气,极为笃定,和氏愣了一下,“那孩子怎么办?真把那么小的孩子带出门?”

“行了,不是我们操心的事。”谢幼兰已不想多谈。

——*——*——

郑九娘自入东宫为太子良娣,袁循一朝得偿所愿,自是欢喜不尽,且不说专房之宠,但凡九娘有所求,袁循从来无所不应。

而在郑家,对她进东宫为妾,家中多有欠疚与怜惜。

因此,今日突遭五嫂谢幼兰拒绝,郑九娘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和五嫂争了两句,回了东宫,脸色都没有缓过来。

太子袁循回宫后,得知情由,又急匆匆跑了趟郑府。

“她去临汝做什么,你这趟去临汝,又不是游山玩水的,带上她岂不累赘。”郑纬质问道,语气极不客气,他原本都打算进内院了,接到门房传来消息,还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以至于身为太子的袁循,宵禁过后上门。

袁循满脸尴尬,“娘亲想儿女,也是情有可原,阿姜和阿诤离开她身边也有三年多了,一直没机会带她去见孩子,这次我过去……就顺道带她去看看孩子。”

郑纬闻笑,冷笑道:“你们这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去注意那两孩子。”

“不至于吧。”

郑纬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但到底压了压火,语重深长地劝道:“子矩,你和阿细已有欢郎,把这个孩子,好好养大,诤郎和阿姜,有十娘照顾。”

“更何况,十娘每年都会把孩子的画像寄给九娘,真关心孩子,也不必过去这一趟。”

“你这趟过去,不能耽搁太久时间,要越快越好,北地的局势,瞬息万变,良机,同样是一闪而逝。”

瞧着袁循,尚且一脸疑惑,郑纬少不得多说两句,“朝中已有了建议,东中西三线,同时出击,你心里要有个底,战争可能随时都会爆。”

“五兄,我从含元殿出来时,阿耶还没有下定决心。”袁循满心怀疑,他是不太相信这话,但又因这话是郑五郎说的,平白添了几分信度。

“就是因为陛下没有下定决心,出征日期未定,所以你才更要抓紧时间,北伐可能是一个月或三个月后,但也有可能是明天,抑或是后天。”

眼下,南地四海升平,国泰民丰,

国库充盈,北伐的军费,最不用担心,在此情形下,朝中一大半的人,都赞同北伐。

只是郑纬觉,自从袁仲宣称帝后,帝位坐得越久,身上的那份果断,又消退了不少,加上他生性多疑,以至于在许多重大国策上,越地举棋不定起来。

南阳宗家的部曲,多数跟着宗侃去了边境,郑家的部曲仍据守于荥阳……若大齐北伐大军,与北地与世家大族及地方豪强相结合,平定叛乱。

统一,将指日可待。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郑纬整个人就热血沸腾,“你明日就去临汝。”

“但九娘……”

“别再考虑这些了,你要是不放心她在东宫,让她带着欢郎,来郑家住一段时间。”

袁循见郑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只得轻嗯一声。

只是第二日,郑纬回府,接到消息,欢郎送去了宫中,袁循带着九娘一道离开了京城,郑纬气得砸碎了一个象牙笔洗。

“九娘回建康后,你得好好训导一下她,没她这么胡来的。”郑纬一回内院,就和谢幼兰说起这话。

谢幼兰先是一惊,尔后,心中了然,瞧着郑纬脸色铁青,只得出言劝道:“阿九是出嫁女,她又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亲,三十多岁的人,要真这么做,她脸上也过不去。”

“况且,袁家那边,都没有说话。”

在谢幼兰看来,九娘会这么做,也和袁循的纵容不无关系。

袁家那边,对此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夫妻俩胡闹,太子妃真成了东宫的摆设。

“袁家是袁家,哪怕她出嫁了,她还是郑家女。”郑纬跪坐下来,接过谢幼兰递过来的茶碗,抿了口茶水,“你说得对,这事不能你去做。”

顿了顿,又望着谢幼兰说道:“得让长辈去和她说,就请十八婶。”

如其不然,也太不像话了。

袁循的耳根子,软得让他无语,明明都已经答应他,一转个身,就改了主意。

和着,他昨夜里,白费了那么多口舌。

简直是对牛弹琴。

第四百二二章 问计

太子袁循和九娘郑芊来临汝,郑绥尚躺在病榻上。八一中文 =≠=.≤8=1≤Z≥=.≤COM

桓裕接到消息,眉头止不住地锁成一团。

“你病没完全好,起来做什么。”桓裕进屋,瞧见郑绥已下了床,人坐在梳妆台头,阿方正给她梳头。

郑绥这次的病来得急,去得慢,伴随着咳嗽,反反复复,又吃不下食物,日渐消瘦,家里的疾医来瞧过几拨。

只说是悲伤过度,又医书有云:悲伤肺。

耗散气阴,需要排忧解悲,静心将养,不会有大防碍。

“我没什么事,今日精神头好了许多。”郑绥在床榻上躺了有十来天,一点儿都不想再躺着了。

无奈,桓裕一直不让她下榻。

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起来。

“我已经吩咐过,辛夷会带着五个孩子去文曲苑。”

“文曲苑?”郑绥满脸诧异地回头,她以为,袁循和九娘会来东山住。

桓裕走过去,颔了下,从阿方手中接过竹篦梳。

郑绥的头,长及脚踝,一向乌黑浓密,病了这些日子,梢已开始分叉黄,脱落得厉害,一抓就是一把地往下掉落。

“这是四叔公的意思。”桓裕解释道。

“前两日,我还琢磨着,阿姜快要及笄了,估计九娘也会来一趟。”女娘到了及笄的年纪,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郑绥中意四房大嫂郗氏的幼子,郗氏也相中女儿令姗。

只是上次那孩子回临汝,桓裕觉得长得太漂亮了,不靠谱,又认为他比女儿要小,不会照顾人,因此没有同意。

况且,最开始,郑家长辈的意思,是让那孩子娶萧令姜。

郑绥便由此罢了手。

只是眼下,郗氏依旧不愿意萧令姜做她儿媳妇。

“我最近总想着,这时间过得真快。”

“可不是快,你十岁的小模样,还在我眼前晃,一眨眼,你已嫁给我十来年,阿迟都可以嫁人了。”桓裕含笑道。

他不会绾,闲的这几年,他倒是有心想学,只是天分实在有限。

郑绥又不愿意让他折腾自己的头。

所以,每回把郑绥的头梳顺了,仍旧交给阿方。

“子张说,年底让阿‘不’和黑头兄弟俩去京都,进国子监读书,我已经同意了。”

桓裕说完,瞧着郑绥没反对,又道:“阿‘不’的婚事,再推迟两年,这样一来,他可以安心好好学习。”

一听这话,郑绥特意瞟了桓裕一眼,“亏你想得出来。”

不想阿迟早出嫁,特意把阿‘不’的婚事,延后两年。

“当然,亲事可以先定下来,迎娶晚一点,也无大碍,我们正好可以察看一下未来女婿的人品。”

“你相中了谁?”

郑绥一转头,动作过大,刚梳好的高髻没得及固定,已松散开来。

“你看,你看,头都绾不起来,今日注定出不了门,你就别出门了。”

“胡说……”郑绥说着,情绪一激动,猛地一阵咳嗽,到后面,都有点呛到了。

桓裕忙地上前,推开阿方,一手抱着郑绥,一手抚着她的后背,待郑绥咳嗽停了下来,两颊因费力而泛红,伸手接过阿爰端上来的温热蜜水,喂郑绥喝下。

郑绥靠在桓裕怀里,圆瞪着眼,“你快说,到底相中了谁?”

桓裕见她急了起来,伸手握着她的小手,笑道:“哪有相中的,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真相中了哪家儿郎,我还能不告诉你。”

他宽大的手掌,仿佛永远带着一股魔力,能令郑绥心绪稳定下来。

——*——*——

桓裕没让郑绥下东山,去文曲苑。

夜里文曲苑的家宴,他只带着孩子参加。

且说,九娘留下诤郎在文曲苑歇息,令姜执意要回东山,没留下,除此外,还有袁循跟着桓裕一道离开了文曲苑。

夜宴直到子末才结束,席上有歌舞作兴,众人又喝了许多酒,袁循还跟着他一道来东山。

桓裕便猜到,袁循找他有话说。

没有带他去凝闲堂,而是去了南风院。

而今时节,正值春末夏初,夜晚的庭院,躺在中庭的躺椅上,风吹过,凉意浸人,拂去了几分酒意,人倒是清醒了不少。

深蓝色的夜空,星光点点。

月儿,尚未冒出来。

桓裕听着袁循叙述当下的情形、朝中的意见、北伐的对策,正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听他提到北地世家豪强,一下子醒了过来。

直接反驳,“北地世家和豪强的部曲,你觉得,你们能调得动?”

“其他家不论,只说郑家在荥阳的部曲,你去问问郑子张,他自己能不能调动。”

北地已峰火四起,战火燎原。

郑氏固守荥阳,没听到任何动静。

想让北地这些世家豪强配合,他们看不到现实利益,怕是比登天还要难。

“找到家主或族长,我们还是可以说服他们。”

袁循顿了下,侧身望向桓裕,“阿平,五郎说过,北地仍旧有一批士人,抱着王师北伐的信念。”

“我不否认。”

桓裕闭着眼说道,郑纬长于北地,更懂得北地士人的心态,一部分人,想变夷为夏,期望以文化统治中原,另一部分,希望王师北定中原,恢复华夏正统。

这两种变证,一直存于北地士人血脉中。

北地一些经学大家,曾为此争论不休,还形成了几个流派。

然而,在桓裕看来,当年衣冠南渡江左,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南地政权,几经革易,前一种思想,正在北地变为主流。

后一种人,不说现在已为数不多。

在重当世衣冠轩冕、官位名望的情况下,没有几场大的胜利,没有夺回洛阳、许昌、邺城、长安等几座大的城池,归附的人,必然很少。

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希望,便不会贸然行动。

这是桓裕年少时,随父亲北伐,得出来的教训。

“全线出击,我赞同,但是客奴,与其寄希望于北地世家豪强支持,还不如去招降那些无家可归的乱民,扩充你的兵力。”

桓裕说这话时,极为严肃。

袁循身上的酒意,登时全消得无影无踪。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打战。

第四百二三章 一意孤行

九娘郑芊第二日来东山,见到郑绥容颜清减,真是病了,顿时心生后悔,昨晚没有过来。八??一?中文网 ?.

当初,她进东宫,郑绥极不赞同。

昨日晚上,郑绥没去文曲苑参加宴会,她以为,郑绥对她和袁循,仍旧心存芥蒂。

“昨日过来,先去文曲苑给四叔公请安,让他老人家给留了下来,后面,又有宴会,所以才没过来了。”

九娘郑芊解释了一通,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坐到郑绥身边,拉着她的手关心:“听叔齐说,你病了好些天,疾医怎么说,今日可好了些没?”

“已经好了许多,昨晚又吃了冰糖雪梨,咳嗽没那么严重了。”九娘的不自在,郑绥看在眼里,浅浅回之一笑。

姊妹之间,哪有那么多计较。

九娘进东宫,她一直不放心。

所幸,这几年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事,“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六郎也很好,只是欢郎还小,不然,这次我都想把他带出来。”

话里犹带着一丝欢快,肤色白晳泛光,眼睛明亮有神,与那年她离开京城时相比,九娘郑芊的神情面貌,相差甚大。

连性格,都比从前活跃许多。

郑绥彻底松了口气,含笑道:“过得好就行,阿姜和阿诤姐弟,你昨日也见着了,我没把他们教歪吧。”

“熙熙,这些年,他们姐弟俩,辛苦你了。”九娘郑芊紧紧握住郑绥的手,说到动情处,忆起昨日初见,儿子的认生,女儿的疏离。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不起两个孩子,还有……有负八郎……

心似刀割,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郑绥微微一愣,“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就要伸手擦去九娘郑芊脸颊旁滚落的泪珠。

九娘郑芊似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不迭地摇头避开,“我没事。”微微抽了下鼻子,自己揩拭了一下眼睛。

“不管怎么说,我总得谢谢你。”

九娘说着,膝盖后退两步,朝着郑绥磕了长头。

这一举,吓得郑绥忙避开一旁,伸手扶住她,“九娘,你快别这样了。”

“他们是我外甥,我照顾他们,是尽了我们甥姨的情分,也是全了我们姊妹的情谊,你我手足之亲,本该守望相助,又何必言谢。”

郑绥扶着九娘起来,细细劝解。

九娘郑芊的眼泪,好一会才止。

“……我这趟过来,是为了阿姜的婚事,前些日子,我去归善寺给徐娘请安,她和我提起,东阳县主家的小儿子不错,比阿姜大一岁,让我把他们的婚事定下来。”

九娘郑芊口中的徐娘,是指阿姜的亲祖母,前朝的徐贵嫔。

哪怕她在归善寺落出家,成为一名真正的‘比丘尼’,但郑芊还是不习惯,用‘比丘尼’去称呼她。

在京中的这几年,九娘郑芊每隔三个月,便会去归善寺给她请安。

因此,她突然提出这桩婚事。

九娘郑芊想都没想,直接应承了。

以至于,在听到了郑绥问起:“那孩子的品性怎样,你打听过了没?”

九娘郑芊,顿时懵了一下,“我不知道。”

尔后又笑道:“徐娘让我把婚事定下来,自然是好的,况且,又是东阳的小儿子。”

就是因为是东阳的儿子,郑绥她才不放心。

自来宗室或皇族贵女之家,子弟多骄横放纵,修养不足,自前朝起,世家大族,大多不愿尚公主,觉得会影响家风,败坏家门。

郑绥满心无语。

“这事先不忙,五兄曾说过,阿姜长大后,在郑氏子侄中挑一名合适的人,选作阿姜的夫婿,与阿姜成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郑绥只觉得她刚说完这话,九娘郑芊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慌乱。

郑绥忙问道:“你和五嫂说过没,五兄知不知道这事?”

“还……还没有。”她原要提,只是上次和五嫂不欢而散,没来得及提。

“你回去后,问问五兄的意思。”

对于萧令姜的婚事,郑绥一开始,真没想去插手,但把萧令姜养在身边这几年,到底有感情,那孩子性子又冷清,她更倾向于萧令姜能嫁入郑家,或是嫁进桓家。

长子桓度与萧令姜相差一岁,而今俩人长在她膝下,性格品性,相互间都极为了解。

相比于旁人,更能放心。

“要不……熙熙,你帮我问问五兄。”九娘郑芊吞吞吐吐道,她实在有点害怕五兄郑纬,但郑绥不同,他们兄妹情分深厚,五兄郑纬对郑绥比对旁人,总多一份包容。

郑绥闻言,很是诧异望向九娘郑芊,“九娘,你是阿姜的母亲。”

说完,瞧着九娘郑芊满脸羞赧,遂又解释道:“和五兄说这件事,也是让五兄帮忙了解那孩子,是不是适合我们阿姜。”

九娘郑芊微垂着头,连连应喏,却没再多说这事了。

这次她和袁循过来,在临汝只待了三天不到,就跟着离开了。

临行前,郑绥带着孩子们去送行,免不了有一番儿女沾巾垂泪之态,只是这伤感的,好似只有她和九娘郑芊两人。

萧令姜仍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无悲无喜。

诤郎抱着郑绥不愿撒手。

九娘郑芊见此情形,更伤心了,最后,哭着上了牛车。?

“你怎么不过去送行?”

郑绥走进屋来,但见桓裕跪坐在案几上,身前一卷书,旁边摆着一叠空白的笺纸,砚台里的墨,刚刚研磨过,剩一节墨斜放在砚台边缘,笔架上的毛笔,还沾着墨汁。

“有什么好送行的。”

郑绥听着桓裕的语气不好,以为是他和袁循昨日有事情没谈拢的缘故,摇头笑了笑。

近前,才现案几上那卷书,是阿耶赠送给她的那本《春秋左氏传》注释,僖公三十二年卷,其中,有一句上用诛砂画了线条。

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

这一卷,讲了蹇叔哭师的故事……是春秋时期,秦穆公出兵攻打郑国,大臣蹇叔送军出行时,说过的一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他只能看到这支军队出去,却见不到这支军队平安回来了。

形容军队会打败仗,有劝诫之意。

郑绥知道桓裕从来不看这本书的,不知今日怎么拿出来,放在了案头。

一时间,倒没计较,他在书卷上乱画。

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一滞。

桓裕见了,拉着她在身旁跪坐下来,伸手捋了捋她鬓角的丝,“阿绥,我担心,袁循这回出征,只见王师出,不见王师入。”

心情极为沉重。

第四百二四章 应对

“坐着,不许走。”

“阿姜,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母亲得担心了。”

“我已经告诉阿迟,今晚要去何娘子家补课。”何娘子,是女学里教刺绣的师傅。

一听这话,桓度止不住地狠抽了下嘴角。

萧令姜的绣活……她拿刀都比拿针顺手,不过在萧令姜黑漆漆的眼眸望过来时,桓度忙用手掩住嘴角,轻咳一声,“我没有和黑头交待清楚。”

下午一放学,萧令姜跑到男学的学堂门口等他,“跟我来。”

当时人多,他不便多问,直接跟在萧令姜后面,出了学堂,沿着一条小道,走了大约一刻钟左右,穿过一座林子,林子的尽头,出现了这条小河。

萧令姜性子一向清冷,路上,他问了句有什么事,她抿着嘴没有回应,他就没再多半问了。

他太过清楚,如果她不想说,任谁问,她都不会答。

只是太过突然与匆忙,以至于,他没有和黑头交待,更别提让仆从跟随。

河水哗啦啦地流淌,风从河面吹来,带来徐徐凉意,拂去了一身的暑气。

自端阳过后,天气便开始渐渐炎热起来。

红日西没,幕色已临。

桓度不禁有些着急,可萧令姜跪坐在岸边,目光盯着河面,一动不动。

“阿姜……”

“你愿不愿娶我?”

“什么?”桓度无比震惊,心口猛地一跳,尔后几乎停滞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

然而,在对上萧令姜圆溜溜的大眼,黑漆漆的眸子,桓度脑海中又回响起那句话,很是真实,真实得令他整个人晕乎乎的,似在梦中。

阿姜妹妹喜欢他。

震惊之后,是不敢置信,手足无措。

再瞧向萧令姜,此刻跪坐在草丛中,与坐在富丽敞明的厅堂中、坐在轻容镶边的竹席上,一般无二,微微侧着头,细颈长而白,面庞极为明艳夺目。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表妹,出落得越漂亮,越引人注视,同时,她的孤僻与冷傲,在学堂中,也是出了名的。

他同龄的小郎君,都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纪。

向他打听萧令姜的小郎君就更多了。

只是此刻,她的神情依旧冷冰冰的,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更没有半分女儿家,该有的羞赧。

只有盯着他的目光,执着地等他回复。

桓度窘迫之急,“我听阿耶和母亲的。”说着,垂下了头。

“走吧,回去吧。”

桓度闻言,没想到这就完了,这可以走了?

他还以为,萧令姜还有其他话要说,抬头望去,只见她已经起了身,拍了拍裙摆,右手攥着一根狗尾巴草,人往回走,好似什么事都没有生。

想到这一点,桓度内心的那股子少年羞涩,一下子全散去了,脸庞上及耳根后的红晕,一如春梦了无痕。

到底是自作多情,以为表妹心悦自己。

平白搅乱了一池春水。

相处了这几年,他岂不知,表妹阿姜一向话少,哪怕面对母亲,亦是如此。

虽然桓度心里明白,但却没有丝毫解脱的感觉,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可能的猜想与疑惑。

回程的路上,没有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年纪刚好。”

桓度闻言,顿时噎住了,有些无言,之后一脸苦笑,再无半丝旖旎之念。

满天繁星点点,田间蛙声咕咕,萤火虫闪烁飞舞,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啾啾直鸣,抽穗的稻花香,随风吹来,拂面而去,带着一股子清新的味道。

夏夜恬适,夜色正好。

直到走至东山脚下,才听萧令姜轻轻说道:“我不想嫁去姑母家,我想待在从母身边。”

桓度啊了一声,转头问道:“嫁去你姑母家?你怎么知道?”

他可没听到家里提起。

一问完,一对上萧令姜那双瞥过来幽黑的眸子,明瓦路灯照射下,那眼神,带着冷意,更似在看傻子。

一时间,桓度移开眼,摸了摸鼻子,是他犯傻了。

这个妹妹自小心思缜密,没有她想不到的事,也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他的那些仆从,没找过来,估计阿姜早就提前派人打了招呼。

——*——*——

道元八年,冬,北伐之师败于陈留。

贺兰幽带领所属部众及各地豪强纠集起来的五万人马,设伏于陈留周边郡县,以逸待劳,十万王师溃败四散。

十不活一,过豫州边境,只余不到一万人。

东线已兵下南梁郡,得知消息后,徐州刺史郑纭,忙勒令退兵。

西线的桓裨,经襄阳,过南阳,直攻洛阳,遭到驻守洛阳高洽的激烈反扑,后援无力的情况下,节节败退。

损失极为惨重。

大齐朝廷因为这一战,炸开了锅,之前的主战派,纷纷遭到攻击。

中书令王放,引咎辞职。

郑纬仍任中书侍郎,但爵位由开国县伯,降为开国县子,连降了两等,徐州刺史郑纭,由开国县子,降为散子,南豫州刺史蔡望,由开国县侯,降为散侯……

尚书仆射萧勤以及其余相关人员,皆降一等。

唯有征西将军、荆州刺史桓裨,加封征西大将军,由开国县侯,升为开国县公,越过开国郡侯,直升两等。

“阿兄是受了我的牵连。”桓裕放下手中的信笺,假如桓裨不是桓家人,又或者桓裨个性强硬,袁纲绝不会只封桓裨一个开国郡侯。

相比之下,这一战,桓裨虽败犹荣。

只听来送信的桓覃回道:“伯父说他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折掉了一半将士,他心里十分内疚。”

“这次伤亡抚恤,多加一倍。”

桓裕说完,又想到荆州的军晌不够,“先去族中找三郎,抽出十万石粮,如果不够,你再去找张国相,由庐陵郡国补齐。”

族中的事务,这几年,他都交给了三郎桓景负责。

“你带着我的书信过去。”桓裕说着,没再耽搁,提笔写信。

他预料到会败,但没料到,会败得这样惨烈,牵连会如此之广。

开春后,北地的局势,又有了新变化,大齐上下,如同惊弓之鸟,徐州、襄阳、豫州等全线戒备,严阵以待。

自此南北音书断绝。

办完萧令姜的及笄礼,郑绥接到五兄郑纬的书信,让她去一趟建康。

第四百二五章 敬畏之心

郑绥择定了二月初三起程,前往京都建康。?? 八一?中文 ㈧??.?8㈧1?Z?㈠.COM

话说桓度和桓广两兄弟进国子监读书的事,从去岁年底拖到如今,因为五兄郑纬那时节事多,也因为郑绥舍不得儿子,只是这次五兄来信中,又特地提起。

到底是为了儿子们好。

所以,郑绥下了狠心,这一趟,让桓度和桓广跟她一道儿过去。

“你说,五兄让我去京中,是为了什么事?”

桓裕听了,眼睛从书卷上移开,望向身侧的郑绥,沉吟道:“熙熙,我想了想,还是由我陪你走这一趟。”

要不然,他实在不放心。

临汝至建康,单算路程,一来一回,至少得花上二十余日,再加上郑绥在京中待的日子,所费时间,只会更久。

这**年间,他们夫妻可从来没有分开过。

况且,五郎郑纬书信上,又格外强调了一句,请郑绥务必去一趟建康。

“不要。”

郑绥摇了摇头,回忆起五年前,桓裕和她进入京城,时至今日,依然足够令她胆颤心惊,那样的遭遇,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你不许进京。”

眼下,整个朝廷的气氛都不太好。

因着去年冬的那场败战,上至天子袁纲,下至升斗小民,受到沉重的打击,情绪低落至谷底,一蹶不振。

袁纲生性多疑,那场败战,受牵连的人已有很多。

最开始,主战派被打压,削掉了一批人,今年初,主和派也受了牵连,

桓裕这个时候去京都,在有心多疑的人眼中,就成了去看笑话的,一个不好,很有可能会遭受池鱼之殃。

实在没有必要。

五兄也在信中交待过了,让桓裕不要过去。

桓裕见郑绥瞪圆着眼,望向他,不由笑着应和,“好,我不去。”他不怕袁纲,却不想郑绥为他担心,为他提心吊胆。

又伸手轻抚了抚郑绥的锁眉,“熙熙,你不要想太多,子张让你过去,定是为了家事,既是家事,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别太在意,就当送儿子出门读书。”

“你说得也对。”

郑绥扑哧笑了一下,她确实有点杞人忧天了。

如若真是大事情,五兄郑纬该找桓裕,而不是她了。

心思渐渐往家事方面绕。

眼下家事,除了桓度和桓广上学的事,另一桩就是令姜和令姗姊妹俩人的婚事,她们俩同岁,今年及笄后,论理,婚事年内该定下来了。

桓令姗的婚事,肯定得桓裕拿主意。

难道是为了萧令姜的婚事?

耶亲叔大,娘亲舅大。

萧令姜没了父亲,叔伯皆无,她的婚事,五兄是有决定权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九娘来和她说,想要把萧令姜聘给东阳县主家时,她特意问九娘,问过五兄的意见没?

大半年时间里,天下多故,朝中多事,九娘回京后,迟迟没有给她回信,令姜的这桩婚事,就给耽搁了下来。

至今悬而未决,郑绥在临汝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在郑绥出的前一天晚上,晚食过后,一家人聚在一起,聊起白日的功课或趣事,众人其乐融融,笑声肆意,郑绥一向最喜欢这样的氛围。

火光照映下的笑脸,使人心头暖意流淌,心怀舒畅。

因此,这个时候,郑绥和桓裕强调过,不许他对儿子板着张脸。

桓广是调皮些,但每每这个时候,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一个。

待到孩子们66续续地起身离开,平常与令姗一道走的令姜,此刻却留了下来,郑绥瞧着她跪坐在榻席上,没有动,也没有多说话。

好在郑绥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伸手推了推旁边的桓裕,眼睛望门外示意,请他出去一下。

桓裕会意,起了身,“我去看看阿‘不’和黑头的行李收拾得如何了。”话音一落,人往走。

萧令姜不慌不忙地起身送行。

郑绥心头欣慰不已,这孩子是冷清了些,但礼仪不差,除了不爱说话,不爱笑,别的却不会让人挑出半点错来。

“阿姜,到我身边来坐。”郑绥朝萧令姜招了下手。

萧令姜目前桓裕的背影不见后,才起身走到郑绥跟前,在她旁边的榻席上坐下。

“我要离家两个多月,阿姜,你是大姐,这段时间,阿迟和阿诤姐弟俩就拜托你照看了。”

“喏。”

萧令姜应了一声,没有待郑绥再开口,喊了声从母,直言道:“我不要嫁去姑姑家,我要留在从母身边,给从母做儿媳,嫁给桓度表兄。”

“您去京中后,告诉我阿娘,还有舅舅一声,别家,我不会去。”萧令姜是抬着头,目光正视着郑绥说的。

郑绥只听到自己脑袋轰地一声响,整个人都惊呆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不是,你听谁说,你要嫁去你姑姑家了……”

“你和阿‘不’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话问出口,郑绥觉得自己头脑一团浆糊,又如同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连她自己都没弄清楚重点。

手握成小拳头,轻捶了下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阿娘上次过来,和您说的话,我都偷听到了。”

大大方方地承认。

“桓度表兄胆子小,他说,他的婚事,听您和姨丈作主。”

毫不扭捏地叙述。

对,是叙述。

仿佛在说着与己不相干的事,一张脸,依旧冷冷清清,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

郑绥望着眼前的外甥女,十五岁的年华,蓓蕾初开的年龄,少女情怀,如诗如梦,怀有憧憬,怀有期待,怀有忐忑,怀有惴惴……

可这些,她没有在令姜身上看到一丝一毫。

郑绥曾在阿耶面前,诉说过自己的心事,回忆那时,她百感交集,各种不安,各种激动……唯一没有令姜这份冷静与坦然。

不该的,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郑绥伸手想摸摸她的顶,对上她直视过来,漆黑幽深的目光,手徒然又放了下来,脑海中,突然响起,那年带着令姜离京时,五兄说的话来。

“这孩子没有敬畏之心。”

的确,在她的眼中,没有所谓的敬畏,只有一往无前,只有她认定的事实。

第四百二六章 故人

江南二月,春寒料峭。? 八?一中?文 ???.㈠8㈠1?Z㈧?.㈧C?O㈧M

郑绥一行人进城时,日落桑榆,残阳似血,抵达青溪二桥的郑府,已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长长的巷子,两旁遍植槐杨,每隔五步有一对石墩,石墩上有一盏明瓦灯,此刻,灯火通明,照亮了整条巷子。

远远就能瞧见,广亮大门口,吊挂数盏六角纱灯。

灯上用古朴的隶书,书写有‘郑宅’二字。

侧门已打开,门口处候着一堆人,离得远,看不清面貌,想来是府里得了信,派了仆从在外面迎接。

齐五派过来送信的人,昨日就进城了。

郑绥放下帘子,就着车厢内,昏黄的釉陶熊灯,让终南和晨风再给她整理一下丝和衣裳,确认头上落梅簪插正,身上朱色襦裙没有褶皱。

又重新抹上杏色的唇脂。

一番收拾,连着心情,也跟着收拾了一番。

牛车越来越缓,渐渐慢了下来,却没有停止,按惯例,女眷的车通过侧门,行至垂花门,才会停下来,但在经过侧门时,车已极其缓慢。

“姑姑。”

“姑母”

先是一声浑厚,紧接着,两声清亮稚嫩。

郑绥忙地掀起车帘,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位小郎君,一位和桓广一般大小,一位年岁较小,唇红齿白,长得极为漂亮,粉妆玉琢,惹人喜欢。

更要紧的,长得和小时候的五兄,一模一样。

郑绥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你们是阿诩和阿谦。”

“姑母,我是小十三,阿耶说今日姑母会来,让我跟着大兄九兄来接姑姑。”年岁较小的郑谦忙抢回道,他在同辈兄弟中行十三。

上次郑绥离开京城时,郑谦才两岁,所以,眼下他算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姑母。

见侄子们都出来了,郑绥急忙让牛车停下来,下了车。

后面牛车上的桓广和桓度兄弟俩,听到动静,特别是桓广,早已跳下车,喊了声阿九,就冲了过来,桓度拦都拦不住。

只是对这一切,郑绥根本没有留意到,或者说,她的注意力,在下牛车的那瞬间,就被眼前高大的青年郎君给牢牢地吸引住了,再看不到旁人。

情绪激动地抓住那位郎君手,“阿一,你是阿一。”

语气很是笃定。

面前的青年郎君,与大兄郑经有七分相像,她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没想到,阿一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有些猝不及防,更多是高兴与欢喜。

“小姑姑,我是阿一。”

“好好,见到你,姑姑太开心了。”郑绥就着灯火,打量着面前的大侄子郑谋,身材挺拔,容貌出众,面色略有些微苍白,体格过于偏瘦。

她瞧着有些心疼,“你怎么来南地?”

南北早已隔绝音讯,大嫂和郑谋待在荥阳,怎么郑谋突然会出现在建康。

难道荥阳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郑绥神情大变。

郑谋神色如常,“小姑姑,先进府,阿叔阿婶,还在等着小姑姑和两位表弟。”

郑绥闻言,只得按压住心头的担心,“好,先进去。”尔后,又让桓广和桓度两兄弟,与郑谋郑诩郑谦兄弟相见。

这里面,最熟悉的,大约是郑诩和桓广。

表兄弟俩年岁相仿,郑诩这几年,又常回临汝,这会子,刚一见面,俩就凑到了一块儿,勾着肩膀,咬着耳朵说起了话。

郑绥一手牵着郑谦,和郑谋并排进了府,过垂花门。

仆从在前面引路。

最初的激动平复下来,理智渐渐回笼。

未达到内院,郑绥已满肚子疑问,“阿一,你们这几年过得如何,你阿娘的身体怎么样了?吃过宋疾医的药,有没有起色?”

“小姑姑稍后见了阿娘,就知道了。”

“什么?”郑绥脚步一滞,转头望向身侧的郑谋,只见郑谋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隐去,脸色有些僵硬,略显得有些不自然。

一旁的郑谦,突然开口说道:“姑母,大伯母在府里养病,今年年初,大伯母和大兄一起来到了府里。”

“这是真的?”

语气虽带询问,但郑绥已信了郑谦的话,急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先去见你阿娘。”

“我知道大伯母住所,我带姑母过去。”郑谦自告奋勇在前面领路,至至于,引路的仆从,都适时止住了脚步。

“你们去和五兄五嫂说一声,我拜见了大嫂,再去见他们。”

郑绥话音一落,郑谋适时地开了口,“小姑姑,阿娘住在蔚华园,您明早过去,也是一样的,我先前出来时,阿娘刚吃了药,已经睡着了。”

“家中疾医吩咐过,阿娘的觉极浅,轻易不许打扰。”

实情是,阿娘眼下,已是清醒的时候少,沉睡的时候多。

前些年,宋疾医去陈留给阿娘诊脉,当即就说了:油尽灯枯,不过是熬日子。

那时节,阿耶才刚去九原,因阿娘不允许,他私下里偷偷给阿耶去过一封信,希望阿耶能回陈留,只是后来时局混乱,他没有再收到阿耶的书信。

更没有见到阿耶回陈留。

再之后,洛阳之变,舅公阖门罹难,他与阿仪的婚事,嘎然而止,他进了一趟洛阳城,替舅公一家收殓。

他亲眼目睹了那场厮杀与战斗,

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垒垒白骨,触目惊心。

北地已是烽烟四起。

他当即决定,劝阿娘一同回荥阳,郑家有壁坞,至少能保一方安虞。

然而,他们还未离开陈留,南北之战,已是一触即,燃烧的战火,早已笼罩住陈留,他们现,他们出不了陈留,回不了荥阳。

要不是有宋疾医在,他们或许就已死在了陈留。

毕竟,他们离开陈留不久,就已听说,贺兰幽在陈留凤凰山脚下,用人头堆成一座堪比凤凰山高度的小山丘。

他们跟随太子袁循的大军撤退,来到了南地。

正值冬月,阿娘的身体,最受不得寒冷,这一路走来,冰天雪地中出行,阿娘的身体彻底掏空,近来,已渐近昏迷。

宋疾医早吩咐,让准备后事了。

第四百二七章 见面

“……转眼就是十几年,你家老大都有这么大了,定亲了没?。?八一中文网 ? ??㈧.?8㈧1?Z?㈧.㈠C㈠O?M”

“还没有呢,郎君说……”郑绥含笑回道,转身时,瞧着站在床榻前的桓广挤眉弄眼地取笑,旁边桓度脸上已染上了一层红云,极不自在,于是打住了话头。

“你们俩请了安,先出去,别待在这,扰了你舅母清静。”

床榻上,侧靠在隐囊上的李氏忙说道:“没事,今日一见到你们来了,我觉得精神头好了许多,都坐吧。”

“是呀,是呀,我也想留下来陪舅母。”桓广带着兴奋与好奇。

桓度满脸囧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赶紧走,别在这闹腾。”

“阿娘,我可以不说话。”桓广伸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郑绥没好气地瞪了儿子桓广一眼,“黑头,你不是约了阿九去秦淮河边的列肆,你们兄弟一起过去,以后要长待京城,趁着入学前,熟悉一下京城的风物。”

桓度不待桓广再开口,忙应了声唯,“母亲,儿先告退。”

说完,拉着不甘不愿的桓广往外走。

出了门,门外传来桓广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干嘛拉我出来,难道你不想知道,阿娘预备给你定下哪家的小娘子。”

“不想知道。”

“切……”一声哼哧,接着气冲霄汉,“我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的小娘子,比阿姜姐还要漂亮,而且不能像她那么凶……”

声音渐渐远去。

屋内的姑嫂俩,面面相觑,吃惊不已,

李氏先笑了起来,“看来,你有得费心了,比阿姜还要漂亮的小娘子,可不好找。”她早听谢幼兰说过,萧令姜人长开后,与九娘郑芊有七八分相像。

“这孩子,他才多大呀。”

郑绥只觉得哭笑不得,尔后又叹了句,“果然,外甥似舅,跟五兄小时候一样。”

“你这么一说,我瞧着,阿度倒像咱们家的孩子,他的婚事,你多上上心,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差最后这一步了。”

郑绥愣了一下,抬头,瞧着李氏眼中的担心,立即明白过来,时下南地流行早婚,普遍都是十四五岁定亲成亲,长子桓度今年已经十六了,却还没有定亲。

于是忙握住李氏的手宽慰道:“阿嫂,我知道的,我早就想开了,只是阿度的婚事,郎君说了,先进国子监上两年学再成亲。”

说到这,眼睛笑望着李氏,“我和郎君,都没有让孩子早婚的打算,阿迟的婚事,也还没定下来,不怕旁人说闲话。”

“你心里有杆称,明白就行。”

李氏见郑绥两眼清澈明亮,面庞白皙泛彩,整个人熠熠生辉,洋溢着幸福康乐,常言道,相由心生。

初一眼,她就知道,郑绥一定过得很舒心。

郑绥嫁给桓裕,当初,她是极不赞同,为此,她没少埋怨过郑经,但不得不承认,郑经在四娘郑纷和十娘郑绥的亲事上,眼光特别精准。

尤其四娘郑纷嫁给宗侃后,生了五儿一女,如今孙子都有了四个。

李氏拍了拍郑绥的手,又问道:“黑头都有十一岁了,你和桓三郎感情好,又不存在两地分居,怎么这么些年,你生了黑头之后,再没有动静传出?”

时下,世家大族,无不讲究多子多福,子孙满堂。

郑绥膝下,才两儿一女,有点单薄。

听了李氏的话,这次轮到郑绥耳根泛红,侧头枕在李氏肩头,唤了声阿嫂,声音微恼。

“孩子是缘分,又强求不来,况且,老天对我不算薄,我有阿迟和黑头,他们若能平安长大,我知足了。”

说到这,正对上李氏关切的目光,郑绥一下子恍悟过来,与其说阿嫂担心她这几年没有再生养,不如说,是关心她的身体。

“我身体很好,阿嫂,你就别操这些闲心了,家里的疾医,每月都来给我请脉。”

阿嫂什么都好,就是凡事操心太过,又力求周全。

思虑过重,油尽灯枯。

这是宋疾医下的判语,此刻,郑绥脑海中浮响起这一句,仍旧止不住心中的颤抖。

再望向近在咫尺,侧靠在隐囊上的大嫂李氏,已让病魔折磨得脸颊干瘪无肉,浑身瘦骨伶仃,还有那头上的银,怎么梳都遮不住。

红颜凋零,青丝成霜。

人世斗转多沧桑,最是岁月不留情。

她从总角稚子,倏忽间,儿女成行,而大嫂自桃李盛年,到如今,垂垂显老。

这时光,在人身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刚才初一见到大嫂的形容,她心头大恸,眼泪差点就要掉落下来。

这会子,忙强忍住那股涌上来压不住的心酸,不敢再看大嫂,她怕,她多看几眼,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了出来。

李氏伸手抱住郑绥,又摸了摸郑绥的后脑勺,“你不必为阿嫂感到悲伤,临了,还能见到你,阿嫂已经很高兴了。”

郑绥听了,使劲摇头,两眼红,“不会的,阿嫂不会有事,阿兄已经开始在南地各郡布悬赏令,我们一定能够找到治好阿嫂病的神医,阿嫂一定会活下去。”

李氏没有接这话,反而笑道:“熙熙,你是大人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遇事就哭,会让阿迟和黑头看笑话的。”

“他们不敢。”郑绥微垂着头,却努力控制情绪,不任其泛滥,阿嫂是个病人,她不能让阿嫂再挂心她,正值石兰端药进来,郑绥忙地接过,亲尝汤药,服侍阿嫂喝下去。

直到李氏精神显露出几分疲惫来,又伺候着李氏歇下。

“熙熙,我有两桩事不放心,一是你大兄在北边的安危,一是阿一的婚事,阿仪已罹难,他年岁也大了,不能再耽搁了。”李氏躺下后,抓住郑绥的手说道。

“只要北地有大兄的消息传来,我会及时告诉阿嫂,阿一的婚事,这阵子,我先替阿嫂过眼,当然,最后还得阿嫂把关。”

郑绥说到这,替李氏掖了下被角,脸上扬起一抹笑容,“阿嫂的儿媳,一定要让阿嫂满意才行。”

“等阿舅阿仪他们周忌过后,就立即给阿一办婚事。”

明明说着喜事,但郑绥的心头,传来一阵钝钝的痛。

第四百二八章 择亲

且说,郑绥从蔚华园出来,直接找上了宋疾医,毕竟这些年,大嫂李氏的病,由他一手调理医治,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嫂的病情。? 八一中文? ≥≥=.≤

四年前,五兄遣送他去北地,就是为了给大嫂治病。

只是面对郑绥的质疑,宋疾医同样怒意汹汹,“仆治得了病,可治不了命。”

郑绥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干瞪眼。

“你瞪我也没用。”

宋疾医仰靠在左侧隐囊上,须皆白,却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得比年轻人还好上几分,“当初仆去陈留,一见面,还没有诊脉,仆就说过,令她务必静心养病,切勿多思……”

说到这,宋疾医伸手重重地敲了敲案几的几面,“可没人当回事,她的身体原本就虚弱不堪,旧疾难去,病势早成,气血两亏,想替她补都补不回来,哪还禁得起折腾,就她那身体,怎么能受得住。”

身为医者,他对不珍惜自己身体的病人,深恶痛绝。

因此,这一通抱怨,简直一气呵成,慷慨激昂,似憋了好久,终于瞅了个机会,倒苦水一般,全泄出来。

“阿翁,你是疾医,你再想想办法,阿嫂才四十多一点,不到五十岁……”

“四十已经不小了,何况她身体只余下一具空壳子。”宋疾医直接打断了郑绥的恳求,未留一丝余地,“与其求医,还不如趁早完成她的心愿,免得成遗憾。”

医者仁心,当初在陈留时,他劝过几回,让李氏回荥阳养病,李氏只不肯听。

荥阳是郑氏的族居之地,有高墙壁坞守卫,这几年,北地那么大动静,战火席卷整个北方,但荥阳仍保有一方安定。

偏偏要留守陈留。

他也无法。

“阿翁,您医术精湛,求您想想法子,要是让阿嫂再多活几年,我请阿兄,把整个酃湖出产的酒,都送给您。”事到如今,郑绥不求大嫂的病能好,只盼望大嫂能多活几年。

她知道,宋疾医一向爱酒。

相比于外面那些有名无实的神医,她更相信眼前的宋疾医。

一听这话,宋疾医不由吃惊不已,因为酃湖出产的酒,从前朝开始,便成了贡品,市面上一壶难求,更别说整个酃湖出产的酃酒。

片刻回神,又不住咋舌,郑绥既能说出来,肯定能办到。

他的确心动,他平生两大爱好,一是痴迷医道,一是嗜酒成狂。

以至于连家都没有成。

但是……

宋疾医挠了挠头,一边是不舍,一边是为骗人,郑绥给的诱惑,于他来说,实在太大了点,“丫头,我试试吧。”

当是为了酒,拼一把。

郑绥在听到这句话时,倏地抬头望向宋疾医,眼睛锃亮得有些吓人。

宋疾医手一抖,身子一歪,差点摔到地上,闪了骨头,“丫头,仆先说清楚,先试试看,成了,得兑现你的承诺,若是不成,每年仆也得要四坛酃酒。”

“好,没问题。”郑绥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了,“只要能让阿嫂多活几年,有任何需要,你尽管开口。”

得了允诺,宋疾医急匆匆地起身,招呼都不打一声,往他旁边的药庐走去。

瞧着宋疾医的背影,郑绥的心,慢慢沉至谷底,脸上的神情,格外凝重,宋疾医一向自负,现在他这样子,很明显,心中真的没有法子。

唯有勉力为之。

郑绥望着药庐的方向,一动不动,维持了不知有多久。

直到晨风进来回禀,说五郎君回府了。

郑绥才恍觉过来,腿都有些麻了,动了动脚,就着阿方的手起了身,“去翠轩阁。”说完,又叮嘱道:“先派个人去通报一声。”

翠轩阁是五兄的外书房,也是处理事务的地方,属下及幕僚颇多,她贸然过去,撞上了,倒是不方便。

果然,郑绥过去的时候,虽然阁内无人,但明显留下有,人来过的痕迹。

“听说阿嫂的病,宋疾医有法子了。”郑纬一开口,语气就打带了三分笃定。

郑绥摇了下头,心里并不意外,五兄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他只说试试,并没有把握,我只盼着,他能让阿嫂多活几年。”

“行,酃湖酒的事,我来想办法。”

郑纬指了指下的位置,让郑绥坐下,又道:“你前次信笺中提到的事情,我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可行,我已经拒绝了刘家。”

为了不使九娘为难,他请十八从婶崔氏,去了归善寺一趟,亲口向徐贵嫔拒绝了东阳县主家小儿子的求亲。

顿了顿,望向神色不属的郑绥,说:“近段时间,你五嫂会去请冰人,把阿姜和阿度的亲事定下来。”

“这个先不急,我还没有和阿平说呢。”

郑纬一听这话,望向郑绥的目光,便有些不赞同,“你既有主意,怎么不早些和桓叔齐通一下气。”

所幸,他提了这一嘴。

“阿兄,这些都不急,眼下,最着急的是阿一的亲事,都已成了阿嫂的一块心病。”

瞧着郑绥火急火撩的,郑纬忙安抚,“熙熙,这事急不来,阿一初来南地,名声不显,他又是长子,怎么都得费些时间挑选,何况,家里的女眷,早前我都已经交待了,让她们多留意。”

“你觉得卢杞家怎么样?”

郑绥话音一落,郑纬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你知道他们家?”

这个卢杞,是祖母的侄孙,侄子卢慎的中子,早年来了南地,现官任南豫州刺史、右将军蔡望的谘议参军事。

郑绥点点头,“来南地的卢氏族人较少,我有印象的,只有他们家了。”

阿一是大兄长子,他再择亲事,她倾向于娶卢家女。

“我会问问你五嫂,卢杞家中有没有待嫁的女儿。”郑纬来南地,与卢杞也有往来,但两家走动并不多,对他家下人口,只记得,他有个孙子,特别不错,令他印象深刻。

至于家中娘子,他真没多留意。

不过,他和郑绥一样,阿一的亲事,相比于南地著姓,他更希望娶旧族仕女。

第四百二九章 摊开

谢幼兰听了郑纬的吩咐,让她去官衙请一位冰人,挑个好日子,把萧令姜和桓度的亲事定下来时,微微愣了一下,“这么说,这门亲事真要定下来了?”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我赞同这桩婚事。八?一中文??网 ≤≈=.≤8≈”

郑纬说着,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幼兰。

一对上郑纬疑惑的目光,谢幼兰忙含笑回道:“你是说过,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和九娘说一声。”

“那你找个机会,早些告诉九娘,她毕竟是阿姜的生母。”

哪怕这些年,萧令姜是养在郑绥身边,但到底是九娘郑芊的女儿。

谢幼兰点头答应,“今日已遣人去东宫递了消息,说十娘来京了,大约明日,九娘就会来府里一趟。”

近前,垂下眼眸,谢幼兰接过郑纬脱下来的襕衫,让他先去净室梳洗。

其实早在郑绥来信,意欲让萧令姜和桓度两个孩子定亲,她便委婉地和九娘郑芊提过,只是郑芊当时回了一句话:桓度又不是十娘的孩子,怎么能结亲?

反对得很干脆,理由也很充足。

嫌弃桓度庶出的身份。

当时还只是一封信,又相隔两地,没有完全确定下来的事,谢幼兰也就没放在心上,口头上说的亲事,变数太大,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兼之,她傅姆和氏又从旁提醒。

这件事明显是十娘郑绥的想法,九娘不同意,她们姊妹有分歧,将来成与不成,她夹在中间,都会落得个埋怨,费力不讨好。

明日九娘郑芊来府里,恰巧郑绥也在,儿女的亲事,由她们姊妹自己去商量,她没必要去插手。

眼下,大侄子郑谋的亲事,迫在眉睫。

卢杞家中的情况,她比较了解,小女儿已定了亲,几个孙女,又年龄太小。

说起北地旧族,近来南迁的,倒是有好几家,只是郑纬都瞧不上,在她看来,这么限制地域,亲事只怕更难寻。

谢幼兰打心底里不赞同。

郑家已南来十余年,郑氏子弟在朝出仕,她和四嫂更是出身南地著姓谢氏和殷氏,她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南地仕女,比受胡风影响的北地仕女更知礼,更严谨。

教养学识,更胜一筹。

只是她眼瞅着,郑纬尚在兴头上,她说了,也是白说,不若等过阵子,如果还找不到合适的亲事,她再和郑纬提。

虽这样想,却不防碍,她提前和十娘郑绥说一声。

她深知郑纬极为看重这个妹妹。

次日,谢幼兰和郑绥说起卢家。

郑绥果然很是失望,愁眉不展,后面,听谢幼兰说起南地世家娘子不比北地仕女差,反而困惑了一下,然后扑哧笑了出来。

“没有这回事,”

郑绥鼓圆了眼,忙地否认,“谁敢说南地世小娘子差,我瞧着五嫂就和大嫂一样。”

这话谢幼兰却爱听,笑眯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你们还这样挑,不说我娘家的侄女和外甥女,我阿娘就有好些个不错的外甥女及侄孙女。”

“改日让她们过来,你和大嫂,还有十八婶子见一见,如何?”

“不是这样的,”

郑绥望向五嫂谢幼兰,直白道:“阿嫂,自高祖母往上数五代,一直到尔今,郑家长媳,皆出身北地望族。”

长媳,外和六亲,内睦九族,上敬长辈,下恤子弟。

除了能力,还需要与之匹敌的身份。

阿一在长房同辈兄弟中居长,他的亲事,必须是身份内的婚姻。

“十娘,有句话叫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在北地,在荥阳,五嫂不说二话,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南地。”

语气虽淡,却振人耳目,引人思。

郑绥一直佩服这位五嫂的心思慎密,头脑清晰,不受外物及情绪影响,有时候想想,她和五兄,还真是绝配。

“再看看,既然是大嫂的心愿,总要办得令她满意才行。”

郑绥没有松口,倒在谢幼兰的意料之中,她也没想过,说一次,就把人说动,只是先在对方心里种下一粒种子罢了。

九娘郑芊来到后,谢幼兰适时地找了个借口,“十八婶今天和人约了去建初寺上香,看日头也快要回来了,我过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好情况。”

为了避免亲事不成,双方难堪,往往会选择寺庙作为亲事相看的场所之一。

今日十八从妽去建初寺,也是替郑谋相看,是近期南迁过来,河东裴氏家的女郎。

随着战火席卷北地,近两年,又6续有士族南迁,然规模较小,几家合在一起,不过几十户,过一百户的迁徒队伍都比较少见。

郑绥清楚这件事,“我也正想知道结果,嫂子先过去,有了好消息,早些回来说一声。”

谢幼兰忙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你这次过来,怎么没把阿姜带过来?”

郑绥看了一眼容光焕的九娘郑芊,回道:“阿兄在书信中,没说具体什么事情,所以没敢带她上路。”

其实,五兄是不想她着急,才告诉她实情。

“她已经及笄了,”九娘郑芊感叹了一句,望向郑绥的目光,带着几分热切,“十娘,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五兄,让他答应东阳家的求亲。”

“六郎已经派人去打听过了,东阳县主家的小儿子,品貌学识都很不错,堪为良配,而且,他和阿姜又是姑表之亲,亲上作亲,徐娘心中也能宽怀一二。”

她口中的六郎,是指太子袁循。

“你又去见徐贵嫔了?”郑绥问这话,带着笃定的口吻。

却不待九娘郑芊回应,又开口说道:“阿姐,五兄已经答应了令姜和桓度的亲事,这也是亲上作亲,我抚养阿姜五年,一直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这一点,哪怕她嫁进桓家作媳妇,也不改变。”

“她怎么能嫁给桓度?”郑芊于急切震惊中,声音很是尖锐,迎上郑绥的目光,立即不安起来,跪坐在榻席上,如坐针毡。

手中的那条绢帕,已让她揉成了咸干菜,“我不是这个意思……黑头还好……只是桓度……她和阿广不一样。”

九娘的意思,郑绥一下子明白过来。

开口喊了声九娘,神情严肃,“欢郎有外家,所以欢郎可以看成是你的儿子,而不是太子妃的儿子,但桓度只能是我的儿子,他没有外家。”

欢郎是郑芊和袁循的长子。

子以母贵,太子妃王氏无子,欢郎年纪再小,也极得宫中欢喜。

听了这话,瞧着郑绥的神色,九娘郑芊一下子泄了气,身子瘫坐在榻席上,扶着旁边的隐囊,脸色煞白,两眼红。

第四百三O章 手段

九娘郑芊连晚食都没有在郑府用,直接回了东宫。八一中文?网? ? ≠=≥.≠8≈1≤Z≈≤.≠COM

今日留守宫中的秦妪,一眼瞧出她神色不豫,忙关心问道:“淳安的婚事,和十娘谈得不顺利?”她知道郑芊出宫,是为了见十娘,希望十娘能同意,让淳安县主萧令姜嫁入东阳县主家。

郑芊跪坐在上的榻席上,低垂头,没有吱声。

秦妪看着九娘长大,熟悉她的性子,一见她这样,看来,让自己说中了,心里叹了口气,上前轻抚了下郑芊的后背,“娘子,你已嫁进袁家,淳安和诤郎,还有萧家的事,都交给五郎君去处理,一切听五郎君的,你别再插手了。”

“眼下,对娘子来说,最重要的人是太子和郡王,只有郡王的将来好,娘子才会好,淳安和诤郎才能好。”秦妪口中的郡王,是指欢郎。

欢郎满周岁后,圣上格外恩荣,提前亲赐了郡王爵位,封邑长广。

且说,秦妪的话,字字皆是金玉之言。

郑芊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生了欢郎后,这样话,秦妪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和她说上一遍,只是此刻却有些厌烦,破天荒没有点头答应。

反而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宫里有没有什么事?”

“倒有一桩小事,东边的那位,要给九郎办满月酒,已着令太子家丞操办此事,并通知了各殿。”

东边,是太子妃王氏所住重华殿的方位,代指太子妃王氏。

话音一落,只听哗啦啦一片响。

郑芊伸手一挥,把身前案几上摆放的茶盏果盘全部扫落在地,承光奈李与太谷鲜梨,滚落了一地,“一个个都来欺负我。”

面沉似水,眸带寒冰。

整个和鸣殿,陷入了死寂,殿外落叶坠地的声响,都清晰可闻,连着秦妪都吓了一跳。

这几年,郑芊与宫内女眷常有龉龃,相互倾轧,经历了一些事,更看明白了一些事,尤其是欢郎之后,小产了一个孩子,郑芊一改从前的软和,脾气渐长。

然而,秦妪却头一回见到郑芊有这么大的反应。

只听郑芊冷笑一声,“还满月酒?我能让她宫里的人生下孩子,也能把那个孩子抱出重华殿。”

咔嚓一声,细长而颜色鲜红的小指,指甲齐根掰断,立即有鲜血渗出。

秦妪看得心惊,一下子听明白郑芊话里的意思,“其实娘子当初就没必要这么做,如果没有九郎,前面七位,年岁已大,她也不会生出抱养的心思。”

太子妃王氏从前想自己生养,所以一直没有抱养姬妾的孩子,自九娘郑芊入宫,除了这次九郎出生,宫中其余人等,再无所出,王氏又年岁渐大,才着急要抱养。

“我不给她找事,她们就得给我找事。”

此刻,郑芊满腔怒意,以至于小指上鲜血直流,她却浑然未觉一丝疼痛,九郎的生母,是重华殿的宫女,她让太子袁循留宿重华殿……好在,没让她失望。

至少,袁循是看重她,看重欢郎,哪怕为了她们母子着想,她有信心,不会让太子妃王氏抚养九郎。

“先让她高兴一阵子。”郑芊垂下了眼眸,瞧见苑柳拿着一把小巧的剪子,蹲下身,给她修了指甲,然后清洗了血渍,再用白绢把右手小指包裹起来。

直到这会子,才传来一阵锥心之疼。

只是这股疼痛,不知有多少是因为指甲扣进肉里的伤口,又有多少因为别的……

她让袁循入重华殿,后又保下那位宫人的孩子,原本是为了让王氏难堪,让王氏难受,最终,也的确达到了目的,顺了她的初衷。

萧郎死后,她自以为万念成灰,心如死水,哪曾想,她还有枯木逢春,死水微澜之日。

她的算计是成功,只是没料到,也成功地伤到了自己。

她入东宫六年,袁循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最初的最初,才会满怀愧疚,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份愧疚,伴随着一份无以加复的纵容,什么时候变质了?

有阿芊相伴,方不负光阴。

誓言在耳,她以为她不在意。

只见青萍浮动,引来大风吹起,到底牵了心肠。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阿妪,我若没记错,宫中吴孺子有一位女儿,今年及笄。”郑芊望向秦妪缓缓而道,她现在已无法退身。

“娘子没有记错,吴孺子的女儿,二娘子正月里及笄,娘子还送了贺礼。”这位吴孺子,是早年间就跟在太子袁循身边的姬妾。

袁循入驻东宫后,她因有了个女儿的缘故,才得了孺子的封号。

眼下在东宫,算是个隐形人。

郑芊沉吟半晌,“我打算,由她教养九郎,让二娘子嫁入东阳家。”把九郎从重华殿中抱出来,送给身份地位都不如王氏的吴孺子抚养。

想必王氏,会气疯掉的。

她连理由都想好了:吴孺子有教养孩子的经验,而王氏没有。

还有什么,比让对手,在得意的巅峰时绝望,更让人畅快。

至于二娘子嫁入东阳家,是她和吴孺子的交换条件,更是为了让归善寺中的徐娘安心。

徐娘坚持要让淳安嫁入东阳家,如果这事搁在从前,她大约会真的认为,是想亲上作亲,而今,她却看得更透彻。

她和东阳县主早已撕破了脸皮,自那年东阳上衡山后,她们之间,再无往来,更没有了多少情谊。

徐娘希望今后,或者说死后,郑家和她能照拂东阳家,顾全东阳县主的地位。

而淳安,是郑家外甥,是她的女儿。

淳安一旦嫁入东阳家,郑家和她,都不可能不照顾东阳县主家。

——*——*——

“黑头,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郑绥抬头见儿子桓广,领着一名陌生的小娘子进门来,长得眉眼精致,以为是亲戚家未见过面的小娘子,于是随口问了一句。

不料,那位小娘子朝她行了礼后,突然伸手指向桓广,气鼓鼓地道:“他把我打昏,醒来后,我就找不到家人了。”

一听这话,郑绥顿时整张脸黑了下来。

第四百三一章 邓辰令

桓广急忙跳脚辩驳,“我没有打你,是你自己昏过去的。”

“你捂住我的脸,我喘不气。”

“你要叫人,我才……”

“黑头,你闭嘴。”郑绥喝斥一声,桓广不由缩了缩脖子,把下面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是不死心。

“阿娘,她比阿姜姐漂亮。”

这话一出,几乎同时惹来郑绥和那位小娘子的侧目瞪视,只是郑绥眼中,大半是吃惊,那位小娘子的目光,带着怒火,隐而未发。

郑绥仔细瞧了眼面前的小娘子,约莫五六岁,一身孝服,长得如雪团一般,细眉大眼,眉心一点红痣,越发显得粉妆玉琢。

刚才她进来时行礼,举止落落,没有一丝怯生,该是受过极好的教育,出自大家。

“小儿莽撞不懂事,得罪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郑绥先替儿子黑头告了罪,然后才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

“对,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桓广急切切地插了一句。

其实,最开始,她在牛车上,她嘲笑他长得黑的时候,他是想打她一顿的,只是溜上牛车,发现她长得漂亮,他就不想打她了,只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却怎么都不肯说。

回来的路上,他问了一路,都没有问出来,心里格外沮丧。

“黑头,你给我出去。”

“阿娘。”桓广十二分不乐意。

“等会儿,等你阿舅回来,再收拾你。”郑绥狠瞪了眼桓广,再含笑望向面前的小娘子。

只听小娘子细声细气地回道:“儿姓邓,儿是邓家十七娘。”说着,微微行了一礼。

邓家?

郑绥在脑海中过了一圈,想不起建康城中姓邓的人家。

“我阿兄是邓辰光。”

邓辰光?这名字,她好似在哪听过,应该不是第一回听。

又听那位邓娘子说道:“我阿耶是邓西河。”

话刚一落,郑绥一下子恍觉过来,“你是邓深远的女儿。”她记得,邓冲,字深远,他担任过西河太守。

果然,邓娘子朝郑绥点了点头。

郑绥一见,忙问道:“你家也来南地了?”只是看着她身上的斩衰孝服,不由语气艰难,“你阿耶……”

“我阿耶已殉城,我们在老家接到消息,随叔父族人一起来了南地。”小娘子已低下头,泪水盈睫。

是了,郑绥想起来了。

去年底,她在桓裕案几上,看到的邸报,西河太守邓冲及五子与城阵亡,唯有长子邓辰光在家奴的护卫下,冲出高洽乱兵的包围。

她当时还叹了句:忠臣孝子,岂能无后。

庆幸,邓辰光逃了出来。

郑绥望着面前的邓十七娘子,不由心生怜惜,安抚一番,然后立即派遣仆从去秦淮河边的列肆,寻找邓家人。

恰巧邓家那头也在寻人,几乎一个来回的时间,便有了消息。

随之,邓家来了人。

郑绥料到会很快,毕竟,不论谁家丢失了小娘子,都会很担心,但没料到,来人竟是一位年轻的女郎,年约十五六岁,身姿窈窕,肤白胜雪,秀美的眉眼,间透着一份韧劲。

“儿是十七娘的阿姊邓辰令,族中行十二。”说着,进来的年轻女郎,在堂前跪下,朝着郑绥行了跪拜家礼,“儿给郑家姑姑请安。”

郑绥微惊,“你知道我?”

“常有听阿娘提起。”

“起来吧。”郑绥起身,上前亲手扶起她,“当初在平城,邓崔两家是世交,你不必如此多礼。”

刚说完话,只瞧见邓十七娘进了屋,后面紧跟着桓广。

“阿姊。”

“小十七。”

邓十七娘一见到姐姐,之前所有的镇定,瞬间化为虚有,整个人朝着姐姐冲了过去。

邓辰令忙地伸手接住,瞧着投入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邓十七娘,双肩微耸,小小的身子发颤,似乎很害怕,不由想起最初接到仆妇的禀报,说十七娘不见了,她登即心忧如焚,肝胆俱裂。

哪怕此刻,仍旧一阵后怕。

只有揽着怀里的妹妹,才觉得踏实些,“好了,以后要紧跟着阿姊,不许再胡来了。”

邓十七娘语带哽咽,却仍旧辩驳,“我没有,是……”

“阿姊和你说了多少遍,坐车的时候,不许拉起车帘。”

邓辰令截断妹妹的话,朝着郑绥抱歉道:“十七不懂事,给姑姑添麻烦了。”

然后,又让邓十七娘给郑绥行礼问安。

一番叙礼,郑绥拉着邓辰令和邓十七在她下首坐下。

旁边的终南知道邓家和崔家关系亲厚,而郑绥和郑纬兄妹长于崔家,此番邓氏南迁,五郎君郑纬必然会帮衬邓家。

于是悄悄出了屋子,先派齐五去打听邓家之事,又亲自去了趟正院,告知谢氏此间之事。

且说这里,郑绥忽遇故人之子,心情自是十二分激动。

然而,才说了几句话,邓辰令就要起身作辞,“今日初见,我和十七原该给府里阿叔阿婶磕首问安,只是初来乍到,家中万事不齐,又有重孝在身,着实不便。”

“等过了小祥之期,家中也安顿下来,辰令会和阿娘阿兄,亲自上门拜访,以全两家世交之谊。”

“好,既这样,我也不强留你们。”郑绥亲自送了邓辰令出府。

侧门口,早有仆从套了牛车,郑绥拉着邓辰令的手问道:“眼下,你们在哪安家?”

“叔父租了西篱门外的房子。”

“可西篱门外的房子还没租下来呢,我们现在住在秦淮河边的旅馆。”邓十七娘嘀咕的声音虽小,但近旁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邓辰令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刚出门寻找小十七时,叔父那边传来消息,今早已签了契书。”

“真的?”邓十七娘明显不相信。

她可知道,家里为了租房的事已愁了十来日。

“自是真的,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邓辰令摸了摸妹妹的头顶,敛住了所有的情绪,那份沉稳又重新附上身,浑然不似个刚及笄的小娘子。

郑绥望着眼前一对姊妹,目光落在了邓辰令身上,“阿令,若遇上什么难事,可以随时来郑家。”

“倒真有一桩事,要麻烦姑姑。”

邓十三娘说到这,行了揖礼,“今日之事,原是小儿女间的顽皮,之前,为免阿娘担心,我并未告知阿娘,也希望姑姑,以后不要再提起。”

“那就依你所言。”郑绥紧握住邓辰令的手,心中的歉意更浓了几分。

第四百三二章 邓氏女

牛车从侧门出府后,徐徐行驶。

“阿姊。”邓十七娘轻喊了一声,侧靠在姐姐身上。

邓辰令伸手揽着妹妹的肩头,应了下嗯,并未多言,目光望向妹妹,只见妹妹眼中尽是困惑,咬着红润的嘴唇,秀气的眉毛微蹙,

紧接着,就听到妹妹问道:“为什么不和郑姑姑说家中的困难,请郑家帮忙?”

她们自打南迁以来,一路之上,阿娘许多次提起,崔邓两家是世交,郑五郎君和郑夫人长于崔家,这次邓家来南地,可以依靠郑家。

阿娘又说:郑家来南地已有二十余年,早已成势。

他们可以借势,也需要借势,需要郑家的提携……

这些话,她记得很清楚的,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她觉得,无论阿娘,还阿叔,都很看重郑家,连上门拜访的事,都已再三考虑,十分慎重。

及至今日,邓家来建康城,都快有小半个月了,还不曾上门拜访。

这一遭,若不是她误撞进了郑府,怕是要等到家中完全安顿下来,阿叔阿兄他们,才会递帖,亲自上门拜访。

“十七,我们现在遇上的困难,自家就能解决,尚毋须劳烦郑家。”邓辰令和妹妹解释,衣食住处行,只是最基本的需求。

邓十七仰头望向姐姐,“那什么困难需要麻烦郑家?”

邓辰令没打算隐瞒妹妹,很直白地说道:“阿兄和阿叔他们的前程。”凭着西河一战的惨烈,凭着父亲的余荫,阿兄和阿叔自能在南地朝堂,谋得一席之地。

世家大族间,昆季子弟,相互提携,早已成定规。

郑家五郎君郑纬,官任南齐中书侍郎,听阿叔说过,自前任中书令退位后,这一职位空悬至今。

眼下,南齐中书省,全由郑五郎君主持。

更不用说,短短二十年间,郑家与南迁侨姓士族王谢庾桓萧殷等,均有联姻,族中子弟,出仕为宦者不计凡几,与早前南迁的侨姓士族,有齐头并进之势。

邓辰令又叮嘱道:“今日的事,别说阿娘提起。”

邓十七听了,哪怕心里不乐意,也应了一声唯,她今日是吃了亏的,但她一向习惯听姐姐的话。

邓辰令看出了妹妹不满,摸了摸妹妹头顶,“十七,所谓人情,有来有往,方能长久。”她顾全了桓五郎的名声,郑夫人会感激于她。

何况,既已知道他们来了南地,郑家肯定会出手相助。

——*——*——

郑绥送邓家姊妹走后,回了院子,正迎上,赶过来的五嫂谢幼兰,只听谢幼兰笑道:“可是我来晚了,怎么这么快人就走了?”

“她们姊妹有重孝在身,倒不方便留下,也没让她们去给阿嫂及婶娘她们问好了。”郑绥上前搂了谢幼兰的胳膊往屋子走去。

“听终南说,有位邓家十三娘子,年刚及笄,你瞧着这位女郎品性如何?”

郑绥微微愣了一下,却笑了起来,“模样性情都极好,只是尚在孝中,这会子,倒不好提起婚配之事。”

也不怪五嫂谢幼兰有如此一问。

为了大郎郑谋的亲事,家中女眷,上至七伯母何氏,下至已出嫁的言姐和询姐儿,都放在心上。

五嫂谢幼兰正在筹备的端阳宴,也是为了郑谋的亲事相看。

上次的裴氏女,十八婶崔氏和谢幼兰都极为满意。

只是人还没让大嫂见。

郑绥也还没见过。

“单论人才,邓十三娘很不错,门第品貌样样相宜,只是不知,她是否定亲,还有一桩,她尚在孝中,要明年冬月,方能出孝。”

她担心大嫂李氏,撑不到那个时候。

近来,宋疾医那里,没什么好消息传来。

每每一想到这,郑绥的心情,蓦然沉甸甸的。

瞧着郑绥的脸色忽然不好,谢幼兰明白她这是又想起了大嫂李氏的病情,忙转开话题,“两家既是世交,不知道就罢了,如今知道他们来了南地,我和你阿兄,总该上门拜访才是。”

“是该去上门拜访。”郑绥附和了一声。

抛开与其父邓深远幼年相交的情分,为着邓辰令的行事,郑绥不由对她高看了几分。

以郑家今日之势,又有几人能保持住心性。

近来,南迁士族,上门者,络绎不绝,求财求地求官等,不知凡几。

果不负南阳邓氏之名。

五嫂谢幼兰离开,郑绥回头,才发现五郎桓广不在。

“五郎去了外院的翠轩阁。”婢女晨风如是说,只是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微不可察地憋着一股笑意。

郑绥只觉得头痛不已。

心中倒有些后悔,把桓广带来建康了,桓广向来跳脱顽劣,唯独桓裕能够管束一二,五兄郑纬却纵着他,反而夸赞:儿郎当如是。

使他越加无法无天。

今日竟能干出偷带人家女郎回来的事。

知好色,慕少艾。

他才多大。

十一岁而已。

哪怕南地普遍早婚年龄为十三岁,也还差两年。

要是人在眼前,郑绥恨不得给他抽上几棍,偏他乖觉,一早去了翠轩阁。

翠轩阁是外院的书房,都不用多想,郑绥就猜到,他是去那里等着他五舅下衙回来,然后帮他说情,想蒙混过关。

桓广确实是作这般想,小事情,他在阿娘跟前卖个乖就行了,但牵涉到名声的大事情,她阿娘那一关,就没那么好过了。

只是此刻,面对五舅满眼打趣,笑得跟只狐狸似的,桓广却宁愿回去挨阿娘一顿棍打,反正打过之后,阿娘消了气,之后更加心疼他。

“真喜欢邓家那位小娘子?”

“要不这样,阿舅替你上门求娶,如何?”

“要是不愿意,我让你舅母替谦郎求来做媳妇,他们年岁正好……”

桓广听了,瞪圆了眼,再也憋不住了,抢着点头,“我愿意。”他先看上的,他才不要让给谦郎。

“嗯,又沉不住气了。”郑纬捋着短须含笑道.

桓广见了,忽觉得心头凉嗖嗖的,明明已过了立夏,“阿舅,我去抄书,把那部《春秋》抄一遍,连注释都抄一遍。”说完,又后悔不迭,那部《春秋》的注释,可老长了。

据说是外祖父当年所注。

“抄书就不必了。”郑纬直接否决了。

桓广心中一嘻,忽地又跌入谷底。

只听郑纬说道:“阿舅最近一直在教你,率性,是为直取心意,沉稳,泰山崩而不乱,你就以《论性情》为题,写一篇赋,明日下晌交过来。”

“写……这也能写?”桓广鼓着眼,他平生最讨厌作文章了。

“不写也可以。”

“我写。”桓广心里咬牙切齿,还不敢表现出来,他这个阿舅太凶残了,能给他讲课,持续讲三天三夜,不让睡觉,连嗜嗑睡都不允许。

经历过一遭,他就彻底害怕了。

第四百三三章 长辈心

桓广进国子学不到半个月,上门告状的人,都要把中书省衙的门槛给踩破了。

一开始,桓广是在课堂上提一些刁钻的问题,诸如:先生通《易》,占卜灵不灵?听说前阵子,邺城演奏八侑之舞,有违礼教,为什么我们不出兵讨伐?

这个问题,提到了北地高洽和贺兰幽扶持前朝宗室登基为帝,定都邺城后,把从洛阳太乐署里出来的乐工,收为己用,在自家府上演奏八侑之舞。

八侑之舞,是天子才有资格享用的一种乐舞,臣属不能用。

吓得国子学里的博士都不能接言。

另外,桓广又在课堂上直接质问教《春秋》的陈博士,“先生,何以授课?”凭什么来国子学讲课?

当时,陈博士谦虚地回答,“熟读经义耳。”

“可有著作?”

“尚无。”在陈博士看来,注释经文,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除了精力,还需要时间钻研。

听了这话,桓广直接出言嘲讽:“我外祖一介白衣,尚能注释《春秋》,先生身为博士,竟无著作?何以教我等。”

弄得上课的陈博士面红耳赤,下不了台。

郑纬诘问他时,他只回说:“博士讲的,和族学里、家里先生教得都不一样。”

听了这话,郑纬倒能理解,凡郑氏子弟,习《春秋》,皆以郑氏先祖注释的《春秋左氏传》疏义为课本,而当今国子学所授《春秋左氏传》疏义,为前朝杜预所注。

哪怕经文内容一致,但疏义却各不相同。

郑纬劝道:“黑头,你可以博众彩之长,以补不足。”

只是桓广却不这样想,他在郑氏族学里,习《春秋》,是因为阿娘,一部《春秋左氏传》疏义,是郑氏家学,至于别家,他可再不耐烦去学了。

“阿舅,我以后又不做学问,学那么多经义有什么用,真要学,我也要学万人敌。”

这话让郑纬噎得不轻。

此刻,多少有些明白,当初阿舅崔彥面对他的心情,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外甥,仍旧想着以理服人,很不容易。

不过郑纬抱着与阿舅当年一样的心思,顺从桓广的天性。

既然桓广不喜欢经学课,就没让他去了,而是让他去律学课。

及至最近,桓广把国子学当成了他的演兵场,直接纠集一帮学子在一起,打起了群架。

不小心砸坏了国子学门前竖立的《春秋》石经。?

这石经,是仿效后汉熹平石经所立,一共四十六块,包括《诗》、《书》、《易》、《礼》、《春秋》,以宣扬经学。

国子祭酒顾弘气得赖在中书省署不走。

郑纬只得答应顾弘,请动王靖之用隶书抄录一部《春秋》,送给他做模板,并刻石镂碑的费用,全由郑家出。

老头子稍稍消气,却坚决不让桓广待在国子学。

没奈何,郑纬也担心桓广再捅娄子,这是一个看重名声的时代,哪怕桓广真不喜欢读书,他也不能让桓广背负上不喜读书的名声。

只得把桓广从国子学拎出来,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盯着。

况且,有他亲自教导,于桓广今后的名声,大有裨益。

——*——*——

端阳当天,大约因为喜庆的缘故,大嫂李氏的精神头好了许多,家里又举办宴会,来了不少客人,李氏竟出了内寝,见了好几位北地来的夫人及女娘子。

“……裴家八娘,先看一看纳吉占卦的结果吧。”

郑绥听了,不满道:“阿嫂既不满意,别先急着定下来。”

刚才见裴家人时,她也在旁,虽然十八婶崔氏和五嫂谢幼兰,之前都见过裴八娘子,觉得还不错。

然而,方才一番见面,郑绥却觉得,裴家人的表现,尤其是裴八娘的母亲薛氏,太过急切与刻意,谄媚之态,流于世俗。

李氏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十娘,你还记得荥阳郭家的卫娘子吗?”

郑绥点点头。

“卫娘子,你见过,她从前光风霁月的一面,也见过,她后来的精明世侩,说到底,不过是为生活所逼。”说到这,李氏叹息了一声。

乱世生存不易。

裴家南迁,只来了很少一部分族人,宗族不强,又没有出众的子弟,人物不显的情况下,实在难以立足。

有攀附之心,亦不足为奇。

阿一哪怕未有一官一爵,但有四郎君和五郎君这些阿叔在,有九娘十娘这些姑姑在,想要出仕为官,很是容易。

“这些日子,阿婶和阿谢费了很多功夫,寻了不少人,我瞧着这些人中,裴八娘端庄贞静,礼仪谨肃,娶妻娶贤,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阿嫂也说了,只是不错而已。”郑绥跪坐到李氏身边,瞧着她眉间尽是倦色,“阿嫂要不要先回内室躺一躺?”

“我还撑得住。”李氏摆了摆手。

阿一的婚事,一日未定下来,她难以心安。

郑绥只得拿了隐囊,垫在李氏身后,让她靠在上面,又把婢仆都遣了出去,“薛夫人脸尖眼小,怕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常言道:女肖母,裴八娘贤不贤的,暂且不论,只是长相平平,没得委屈了我们阿一。”

“你竟看重这一点。”

李氏瞅着郑绥直笑,不过郑绥眼下,早没了小时候的害臊,脸皮很厚,反而抱着李氏的手臂,侧靠在她的肩头,理直气壮地道:“我是阿一的姑姑,自是得为阿一多想想。”

李氏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我也着实不喜薛夫人。”

说完,又叹了一句,“要是阿仪还在就好了。”阿仪和阿一从小定亲,她从不担心阿仪的品性,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下不了决定。

“阿仪定是个好孩子。”

郑绥心口微微一痛,舅家罹难,永远是她心中的一道坎,为了不影响阿嫂的情绪,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说道:“裴家与我们,既非世交友朋,又非姻亲故旧,薛夫人不过与十八婶有些渊源,却已是老几辈的远亲了。”

“阿嫂不必太在意薛夫人。”

李氏点头,忽然道:“你上次说邓家的小娘子不错,有机会让我见一见。”

郑绥闻言不由有些心动。

她之前对裴八娘抱有很大的希望,才没有在意这一茬,如今对裴家却过于失望。

第四百三四章 回庐陵

郑氏与裴氏的联姻,从一开始的敲锣打鼓,到后来的悄无声息,最后两家结亲,定下了裴八娘与五房郑三郎的婚事。

五房郑三郎,名详,散骑侍郎郑绚长子,太常卿郑十八郎君长孙。

在家中知情人看来,跌破了众人的眼球,但在外人看来,却又是意料之中。

毕竟最初,便是崔氏约了裴家相看。

裴八郎与五房详郎恰好同龄,年岁相当。

只是谢幼兰近来,为这事起了一嘴的泡,自觉有满嘴的苦楚都说不出来。

“谋郎的亲事,我再也不管了。”

“夫人又说气话了,”傅母和氏扶着谢幼兰坐下,伸手抚着谢幼兰的后背,“不管大郎的婚事,最终定下来谁家,总得由夫人出面操办不是。”

“说得好听,我也就她们一管事娘子。”

谢幼兰有些心灰,“你评评,说邓十三娘尚在孝中、不宜提婚配之事的是她,转头和大嫂称赞邓十三娘,也是她,有她这么做事的吗?说句诛心的话,简直是小姑子在嫂子间挑拨离间。”

“夫人,”

傅母和氏喊了一声,忙地劝阻,“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十娘与李娘子,名为姑嫂,情同母女,两人无话不谈,她在李娘子面前提起邓十三娘,约莫因两家世交的关系,才无心提了一句。”

“但你听大嫂今日说的话,称赞邓氏女肤白而多子。”邓母阴氏生了六子二女。

谢幼兰只觉得嘴里的泡更严重了,“好像我不为谋郎着想似的,我还不是希望,他早些成亲,何况,裴八娘也不差,又是十八婶和我相看过点了头的。”

原以为十拿九稳,两家心中也存了默契。

没想到大嫂和十娘不同意,她也闹了个没脸。

所幸,十八婶真心喜欢裴八娘,自己讨来做长孙媳,让这桩事,到底揭了过去。

“夫人把大郎的亲事定下来,郎君会记着夫人的好。”

“也就看着这一点了。”谢幼兰脸上的愠色稍减了些许。

邓家如今尚在重孝之中,这亲事,只能她和邓母阴氏先私下里商定下来,其余礼仪,需要等到明年冬,邓家出孝后,才能进行操办。

大嫂的身体,不知能否撑到那时,这也是她最担心的。

难怪郎君郑纬听说,郑绥和大嫂相中了邓家十三娘邓辰令,还私下和她提了一句,“阿一这亲事,一波三折,晚婚的年龄,已要赶上桓叔齐了。”

可不是快要赶上了,要是大嫂的身体,撑不到明年冬,三年孝期下来,怕是已赶超了……

忽然之间,谢幼兰好似想到了什么,近来,连宋疾医都说,虽然大嫂的病还没有起色,但精神却比之前好上许多。

或许,是因为去了一桩心事,添了一份期盼。

郑绥同意郑谋娶邓辰令,大约也是希望,大嫂会为了儿子,为了能看到儿子顺利娶亲,而努力养病,拼命活着。

点燃一盏希望的明灯。

——*——*——

桓令姗六月初六及笄。

郑绥接到桓叔齐的书信,他已先一步带着女儿他们回庐陵了。

故而,在郑谋和邓辰令的亲事,私下里商定妥当后,瞧着大嫂的病情稳定下来,郑绥几乎是赶急赶忙地往庐陵返回。

今年四叔公九十大寿,七伯母何氏带着儿孙回了临汝。

郑绥早已拜托了她,请她老人家做女儿及笄礼上的正宾。

又因郑谋南来,还未曾回过临汝,此番郑绥离开建康,便带着郑谋一路同行,先跟着她去庐陵,然后,一同回临汝,让他去拜见四叔公。

轻装简行,终于在六月初一抵达了庐陵。

“我以为阿娘已经把我忘记了。”桓令姗迎到门口,扶着郑绥下牛车时,脸上气鼓鼓的,眼里却带着笑意。

“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郑绥摸了摸女儿的肩头,才发现,女儿已和她差不多高了,及笄后就该议亲了。

这次回来,五兄和她提过,希望阿迟能嫁进诸葛家。

阿难年十六,未有婚约。

“从母。”萧令姜牵着阿诤,从桓令姗后面走出来。

阿诤跟着喊了声从母。

郑绥恍过神来,点点头,望向规规矩矩地站在萧令姜身旁的阿诤,不由诧异,往日,阿诤一早就会朝她扑过来,今日怎地这般稳重?

“阿诤,见到从母不高兴?”

“高……高兴。”阿诤抽回手,要走过去,又想起姨丈的话,生生止住要迈过去的步子,两只手攥成了麻花。

郑绥伸手握住阿诤的手,把他拉到跟前,蹲下身,抱着他小小的身体,打趣道:“难不成几个月不见,倒认生了。”

“不认生。”阿诤忙地摇头,脸上带着纠结,他也想和阿兄他们一起去建康,可姨丈说:只要变成男子汉,就能和阿兄他们去建康。

姨丈又说:要变成男子汉,就不能娇气,不能还让从母抱,他已经长大了。

“来,你们都见见大舅家的大表兄。”郑绥抱起阿诤,朝着已从另一辆牛车上下来的阿一招了招手。

“阿兄。”萧令姜神情依旧淡淡的,行了一礼。

“阿兄,我常听阿娘提起你,没想到你也来南地了,我没去过北地,据说风俗大不相同,阿兄有空,给我们姊妹说说北地的风物人情,好不好?”

桓令姗一向自来熟,说完又轻拍了下额头,“还有阿耶,他最近一直念叨着阿兄,听说阿兄要过来,一直盼着。”

郑绥听了,问道:“你阿耶呢?”

“庾叔叔前日过来了,他和阿耶见面后,就没再出过书房了,刚才辛姨已派人去告知阿耶,阿娘回来的消息。”

能让桓令姗称庾叔叔,只有庾景初了,这些年,庾景初一直在吴郡会稽两地任职。

这倒是稀客。

“阿姜妹妹,阿迟妹妹,阿诤弟弟。”郑谋含笑喊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阿诤身上。

路上,他听小姑姑提过,诤表弟身子病弱,这一看,果然很瘦小,据说只比黑头表弟小一岁,但瞧着个头,只黑头表弟一半大小。

“阿兄。”阿诤好奇怪打量了一眼郑谋,只是对上郑谋的目光,在郑谋伸出手要抱他时,忽然挣扎着要下地,“从母,我自己能走,不要再抱了。”

到底不比小时候,这一挣扎,郑绥抱不住,只得忙放下他,心里纳罕,这孩子一向乖觉,怎么又闹别扭了。

她得问问桓裕,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因着阿诤的身体,郑绥一向不约束他,家里可没人敢管束他。

第四百三五章 少年郎

为了使女儿的及笄宴办得热热闹闹,除去桓郑两家的亲戚外,庐陵周边的大族世绅,郑绥也发帖邀请了不少人来参加。

有些距离较远的,提前过来,早在郡公府里住了下来。

郑绥没回庐陵时,皆是劳烦七伯母带着令姜和令姗姊妹俩帮忙张罗。

当日下晌,郑绥和七伯母碰面后,接见了提前来的各家女眷,黄昏时,家下举办了宴会,待到夜宴散场,已是戌时三刻。

郑绥和桓裕俩人,才有机会坐下来说话。

“你说,你见了阿一,是不是后悔了?”郑绥这话问得有几分促狭,侧头望向在她身旁跪坐下来的桓裕。

刚到建康那会子,她有想过把阿迟许配给阿一,写信和桓裕提了一回,因桓裕态度坚决反对,她便歇了这份心思。

况且,因阿一是郑家长子长孙,她确实更倾向于阿一娶北地仕女。

只听桓裕摇头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

“阿绥,世上从来不乏少年才俊,你仔细瞧着,这次来参加女儿及笄礼的各家,庾景初的长孙恢郎,周家的冲郎,刘家的遐郎,皆是一时之选,少年郎君,后起之秀。”

“照你这么说,阿一比不上他们咯?”郑绥斜乜了眼桓裕,

“想听实话?”

郑绥微一迟疑,又重重地点头。

“才智平平,守成尚可。”

郑绥闻言,立即圆瞪着眼望向桓裕,“胡说八道。”五兄郑纬给阿一的评价:质如璞玉,温仁宽厚。

“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高兴了。”桓裕轻捏了下郑绥气鼓鼓的脸颊,轻笑出声来。

藏否人物的风气,自后汉流传至今。

人物品评,受到时人的关注,甚至伴随并影响人的一生,但这种人物品评,到而今,更多成为世家大族,提携自家子弟的一种方式。

因此,多为赞溢之词。

桓裕伸手揽着郑绥的腰,把她抱入怀里,“别生气了,这话我也就私下里和你说说,又不外传,影响不了阿一的前程。”

郑绥轻哼了一声,心里还是不受用,她和大嫂,都对阿一抱有很大的期望。

“是贤是愚,只要有我们在,阿一在南地的前程,必定一路通达。”桓裕含笑哄劝道。

又五指成梳,捋着郑绥身后垂下来的长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幽香扑鼻而来,心中升起一股急切的燥动,“熙熙,你出门这么长时间,就一点都不想我?”

声音低哑,却透着浓浓的怨气。

轰地一下,旁的心思,登时去了八九分。“自是想的。”

一丝娇语,软糯绵绵。

夫妻别后重逢,乍然相见,免不了情热意酣。

连枝灯火羞红,几重帘幔低垂,屋内春光无限好,院外夏虫深处鸣。

次日清晨,郑绥醒过来时,身旁已空,忍着一身酸痛,刚拥着单衾坐起身,外面听到动静的婢仆就掀起了帘子,“夫人醒来了。”

帘挂银勾,明光入帐。

使得郑绥微眯了下眼,才适应。

只听辛夷道:“郎君去了西厢的浴室梳洗,净室这边已备了热水。”

郑绥既知道了他的去处,也就没功夫理他了,起身下床,腿还发软,要不是辛夷和终南俩扶着,她差点一头栽下去了,心里把桓裕骂个半死。

就后来,她提了句,他的年纪,何况还是他先提起来的。

他自己感叹:庾家恢郎,臂力惊人,连他都比不过,果真是少年郎君,由不得他不服老。

她累得迷糊间,不过随口接了一句:知道自己不是少年郎了,还和少年郎,去逞什么强?

就为这,折腾了她大半宿不停歇。

十几年的老毛病了,还是这副德性。

想想就恼火。

郑绥一番梳洗过后,正打算让人去东厢,瞧瞧诤郎有没有醒,只见桓裕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不用去瞧了,阿诤早起来了。”

“这么早?”郑绥惊讶地望向桓裕,因诤郎身体不好,打小起,郑绥就让他每天睡到自然醒,而没有要求他和阿迟、黑头、阿‘不’、阿姜等几人一样,黎明即起。

“我让牛军带人陪着他绕了深柳堂跑两圈,跑完后,再回来用早食。”牛军是诤郎的玩伴,更是辛夷和牛金的长子。

只是一听这话,郑绥却是急了,“阿平,你胡闹什么,阿诤身体弱,哪受得了?”

“你别瞎担心了,他跑了有好几个月了,也没见他倒下。”

桓裕说着,拉住气急败坏的郑绥,然后自己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不仅没有倒下,你离开这三个多月,他没生过一回病,连小伤风都没有。”

“啊!”郑绥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桓裕,“真的?”

转尔,又满腔欢喜,“疾医怎么说?”

桓裕回道:“他没生病,我没给他找疾医瞧,也没给吃药。”

“哪养参汤?”

“他常喝的那味汤药,我也让停了。”

“怎么能随便停……”

郑绥顿时焦急上火,然话刚出口,又让桓裕给截住了,“是药三分毒,阿诤这几个月,身体一直很好,连喷嚏都不曾打一个,早睡早起,精神头也很好。”

桓裕重新强调了一遍。

毕竟,诤郎的身子,自小起,便是一月一小病、三月一大病,

这次郑绥听明白了,沉默了片刻,“总得让疾医瞧瞧,而且阿诤的身体,比琉璃还脆弱,哪能允许他奔跑?阿平,你赶紧让他回来,别让他跑了。”

“阿绥,阿诤已经十岁了。”桓裕脸上的神色有些严肃,“这些年,因着他身体不好,一直把他养在东厢,到如今你还时常抱手里。”

“你难不成,一直要把他当成四五岁的孩子养?”

郑绥忙出声辩驳,“我没有,只是想等他再大些。”

“他还不够大,他只比黑头小一岁,黑头和阿‘不’五岁时,便出了东厢,去了外院单独住。”

桓裕又谆谆诱导,“你放心,阿诤的事,我有分寸,总是为了他好,你也希望阿诤身体康健,是不?”

这番一扬一抑,先发制人,郑绥心头的那股火,登时去了七七八八。

桓裕见了,心头微松。

关于如何教养诤郎,这五六年间,郑绥极为固执,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就这回,她出门一趟,他才能插手进来。

第四百三六章 选婿(上)

随着桓令姗生辰临近,前来参加及笄礼的宾客,皆已陆陆续续抵达庐陵。

前一日上晌,郑绥和七伯母瞧着宾客的名册与贺礼,忽然听七伯母何氏问起:“你和新会县主的关系还没有缓和?你们这些年是不是都没有回老家谯国?”

“郎君出行不便,这些年,几乎都待在临汝。”郑绥挑拣着回答。

“十娘,他不能回,你总该回去,带着孩子们回去走走,这般多年不走,一旦断了往来,哪怕至亲骨肉,情分也会淡薄。”

“阿广和阿度兄弟,身为桓氏子弟,断不能让他们与宗族断了联系。”何氏看了这份名册,明显郑家亲戚多于桓氏亲戚,而且贺礼也要厚上一层。

与郑家亲近,这原是好事,但不能太过顾此失彼,没了平衡。

譬如郑纬郑纭兄弟俩人送的贺礼,份量多出桓家两位阿嫂一大截,这就太不对劲。

“伯母,没有这回事,”

郑绥忙否认,解释道:“我们虽然没回谯国,但每到岁尾年初,来庐陵的桓氏子弟都很多,阿广阿度兄弟俩,认识的同辈兄弟不少,也常有往来。”

何氏听了,却是直摇头,“来庐陵的子弟,和你们回一趟庐陵,认识的族人数量,能相比吧?”

“伯母,数量不能比,但质量一定能够比得上。”在郑绥看来,能来庐陵的桓氏子弟,几乎皆是同辈中较为出色之人。

何氏不想和郑绥做争辩,伸手指了指礼单,“新会县主和刘县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县君是指二嫂刘氏,二郎桓廙出仕后,前两年为母请封了县君诰命。

礼单上新会县主下面,就写了龙凤玉佩一对。

刘县君旁边,标的是一副珊瑚挂镜。

新会县主出自前朝齐安王府,她出嫁时,正值齐安王府鼎盛时,陪嫁丰厚。

刘县君出身沛国刘氏,门庭显赫,世代簪缨。

她们出手,绝不该这么寒酸。

更何况,时下女郎及笄礼上的贺礼,也是女郎出嫁添妆的一部分,因此贺礼素来丰厚。

“她们爱给多少给多少,”

郑绥懒怠去计较,“我家阿迟也不差这么点物件,我这些年给她积攒的,再加上我自己一半的陪嫁,这副嫁妆,放眼整个南地,也没几个小娘子比得上。”

“十娘,伯母不是要你计较贺礼的多少?”

何氏望着郑绥,直言道:“伯母只想劝你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你们的大嫂,孩子们的长辈,不要把关系闹得这么疆,想想法子,把关系缓和下来。”

“这份礼单只在私下里,要是传了出去,还指不定让外人怎么笑话。”

“老话说,兄弟和,而家不退,桓叔齐只兄弟三人,阿广包括从兄弟,也才五人,三五人都不齐心,你还能和外面人的同心?”

“五郎君为什么愿意让四郎君的八个庶子序齿上族谱,让他们回临汝,还不是嫌谦郎他们同辈兄弟少,为了后辈子孙兴旺,兄弟相扶,家族兴盛。”

郑绥知道七伯母说的有道理,她出自大家,无论外家博陵崔氏,还是本家荥阳郑氏,皆是北地华族,经学传家,礼仪称世。

一向标榜,守望相助,兄友弟恭,昆季相事,礼法持家。

只是桓家?郑绥搔了搔头,“伯母,桓家的情况不同。”

“二郎阿廙,曾与郎君争过爵位,二嫂刘县君,至今惦记着爵位,这中间牵涉到利益,不是说缓和就能缓和的,至于大嫂新会县主,她把齐安王府,阖府性命都算在郎君头上,哪还有缓和的余地?”

“这些年,郎君一退再退,桓氏宗族之事,包括祭田全交给三郎阿景。”

“阿景是新会县主一手带大的,郎君这么做,很少出面干涉族中事,便是为了不与大嫂起冲突,想让大嫂放下心结,乞求缓和关系。”

“可收效甚微,”

郑绥淡淡地作了总结,“我不想再退让,也不愿意郎君再退让。”

何氏沉默良久,她先前不知,有这么深的原由,想了想,方道:“十娘,我若没记错,自齐安王府出事后,你们再没有回去了,见面三分情,你抽个时间回趟谯国。”

“再说吧,我和郎君商量一下。”

一瞧就知,郑绥兴趣不大,还因为何氏是长辈,才会尽量敷衍。

且说午歇过后,到了下晌,云林院的蹴鞠场有一场蹴鞠表演。

郑绥昨日晚上,就从桓裕那儿得知,他让郡公府里的张诚、张国相准备了这场蹴鞠表演,明着是一场娱乐,私下里,却是为了让女儿桓令姗相看未来夫婿。

以至于,今早上,桓裕还一直叮嘱她,下晌,一定要带女儿过去蹴鞠场,上面的看台,张国相已让人布置了一番,一半垂了竹帘,因此,府里来的宾客,都可以去观看。

男宾自有郡公府内的属官招待,由张国相亲自领头。

女眷这边,因人实在太多,则由府里的属官娘子,帮忙安置,郑绥亲自出面,由张国相之妻顾氏,顾县君做副手。

待到所有人都到齐全,郑绥坐下来看场上的表演时,无论是场上,还是看台这边,都已热闹不已。

随着鼓乐伴奏声,台下的表演者通过各种方式控制蹴鞠,使得蹴鞠在空中飘荡,时间越长,节奏越快,越发显示出表演者身体的灵活与动作的敏捷。

先是单人玩蹴鞠、后是双人耍蹴鞠。

再后面,双人一边击鼓,一边玩蹴鞠。

鼓乐声越激烈,场上的表演越精彩,看台上的喝彩声,越热烈。

甚至有小娘子的头都要的伸出帘外了,坐在郑绥旁边的桓令姗,就是其中一个,只是她手才碰到湘妃竹帘,就让萧令姜给拉回来了。

“阿迟,现在在场上的,都是兵士或庾家那支蹴鞠队里的人,你要伸出脖子,也要再等一会,等各家小郎君上场,你再去仔细瞧也不迟,阿娘也不让阿姜拦着你。”

“阿娘。”桓令姗直跺脚,坐回位置上,伸手抱住郑绥的胳膊,嘟囔道:“等到小郎君上场,就没意思了。”她私下里见过庾恢玩蹴鞠。

可没现在场上这般精彩。

郑绥含笑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她已知道,桓裕是相中了庾家恢郎,而这次来的人,有周家冲郎,刘家遐郎,故而,她没再提诸葛家的阿难。

第四百三七章 选婿(下)

庾新长孙庾恢,年十八,通经义,精骑射,曾连续两年让会稽大中正朱勋评为二品,去岁释褐入仕,征拜为义兴王府西曹掾。

周冲,出身汝南周氏,十五有余,祖父周祥为吴郡太守。

沛国刘遐,年才十四,美姿容,善清谈,性好老庄,八岁丧父,哀慕犹如成人,坟茔旁结庐居丧三年,以孝行名誉南地。

其余到场有二十余位小郎君,皆出身士族,不一列举。

且说庾恢是桓裕预定的女婿,但在刘遐出场时,郑绥不由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多看了几眼,容颜俊美,肤色白皙,人在蹴鞠场上,迎着金色的斜阳,越发显得肤若白玉,容光泛彩,成了一道炫目的风景。

仪容风止,比之当年五兄,丝毫不逊。

难怪南地士人,送了一个小玉郎的雅称。

江山代代,新人辈出。

说句公正话,哪怕郑家下一辈容貌风度出众的小七,比之刘遐,也得失色三分,郑绥望向蹴鞠场上的众位小郎君,刘遐如同鹤立鸡群,格外闪耀。

自他出场,看台上的嘈杂私语声,不曾停过。

郑绥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对抗赛,看台上的形势将会朝着刘遐所在的红队,呈一边倒的趋势。

瞧着脑袋伸出竹帘外的女儿桓令姗,郑绥真有些担心。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年少女郎,最易受皮相所惑,最喜俊美郎君。

只是桓裕肯定是不喜刘遐,顿时心里不由埋怨起桓裕,怎么还让刘遐上场?这不添乱吗?

对抗赛在鸣笛击鼓与看台欢呼中开始。

先是左队即为红队开球,左队队长为庾新,右队着黄衣,队长为周冲。

场上的颠球、传球,一开始,还有迹可寻,从队员到副队长,再到队长,然后踢进球门,只是随着比赛的进行,场上的球员,一个个渐渐进入状态,完全投入其中,进行到一半,比分拉开了一大截。

红队以十五比七遥遥领先。

郑绥料到看台上的形势会一边倒,没料到赛场上的形势也会一边倒。

“这不公平。”桓令姗气急坏的声音响起,脑袋也从竹帘外收了回来,重重地摔了下竹帘,仿佛想掩盖住周曹观赛者对红队的助威呐喊声。

可惜注定被掩没。

按理说,像这种对抗赛,唯有实力相当,才愈发精彩,只是眼下的赛场,哪怕红队连连进球,黄队接连失球,却仍旧看得人心潮彭拜。

场面极为激烈,看台上观众极为亢奋。

无它,红队除了刘遐外,个个颠球、传球不曾有失,而黄队的队员频繁失球,唯有周冲,一枝独秀,从无失手,又常常力挽狂澜。

黄队的七个球,全是他进的。

郑绥伸手拉着桓令姗在她身边坐下,含笑道:“我听顾县君说,这两支队伍,分队全由抽签决定,就不存在不公平一说。”顾县君是指国相张诚的妻子顾氏,身上有五品的县君诰命。

“只能说黄队抽签选人的时候,运气背了点,大约全是些新人。”、

听了这话,桓令姗依旧气呼呼的,张口道:“黄队除了周郎君外,其他人也不知阿耶是从哪拉来凑数的。”

越说越气,加上耳畔不停歇传来为红队助威的呐喊声,眼看着场中,红队又得一球,桓令姗焦急道:“不行,不行,得让比赛停下来,重新分配队员,我去和阿耶还有张国相说。”

“阿迟,”郑绥忙喊住桓令姗,“不过一场比赛,值得你急成这样。”

桓令姗不满,“阿娘。”

“难道你不希望红队赢?”这次家下来了这么多小郎君,私下里,桓裕却只安排庾新和桓令姗见过。

女儿聪慧,又焉能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果然,桓令姗跺了跺脚,脸色微红,“这比赛不公平,阿娘,不能因为庾家,就这样欺负人。”她喜欢蹴鞠,阿耶送给她的那一队女兵,个个球技都练得很好,私下比赛,她分队一向公平公正,很少有比分拉得这么大的。

只听郑绥喝斥了一声,“胡说。”

“我就觉得,有欺负人的嫌疑,胜之不武,得重新分队,我去找阿耶。”桓令姗扬了扬头,提起红色衫裙裙摆,退场下台。

“阿迟,你别胡来。”

郑绥喊了一句,转头只来得及看了眼女儿的背影,正要吩咐晨风带人去拦住她,一旁的萧令姜突然出声道:“从母,我会拦住阿迟。”

说着,人便起了身。

郑绥见了,忙点点头,“也好,她一向听你的。”

萧令姜很快出了看台,留下一挂竹帘晃动。

蹴鞠场呈东西方向,看台分南北两座大殿,其中男宾在北边的大殿,一览无余,女眷坐在南边的大殿,看台的位置被分成许多小隔间,并且有竹帘遮掩。

只她这里的动静,哪怕有帘子隔开,还是惊动了左右近邻。

左边的殷夫人帘子都没掀,就先开了口,“我们的阿迟,果真很仗义,三郎还是和从前一般,算无遗策。”

郑绥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和郎君有什么关系?”

甚至忽略掉了前面那句:我们的阿迟。

“郑十娘,周冲是周家长房嫡长孙,周家世居吴地,九年前,对外称部曲有五万之众,你觉得他如何?”殷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

郑绥没有接言,这些她当然知道,场上的二十四位小郎君,她早已从身边的安主薄那里了解过他们家世人品德行。

因为周冲是殷氏带过来的,郑绥才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她回庐陵见到殷氏时,觉得奇怪,她怎么过来了?还带了她第一任夫婿的族侄周冲过来。

庾家是世交,刘家是姻亲,唯有周家,既非世交,也非姻亲。

要是搁十年前,殷氏来参加女儿的及笄宴,郑绥肯定会冲桓裕发火。

不过以现在的心态,殷氏与桓裕和离后,已再嫁,十来年过去了,前朝覆亡,殷氏的乐安亭主封号被夺,又妻凭夫贵,得了正三品郡夫人的封诰。

郑绥问过桓裕。

桓裕回说:周冲算是后辈新秀,所以才让阿颐帮忙请过来,谁知她跟过来了。

阿颐即周颐,是殷氏和第一任夫婿的长子,成年后,回了周家。

新第四百三八章 新婿

哪怕桓裕私下里和庾新预定了庾恢,但借着女儿的及笄宴,仍然不遗余地把南地的未婚青年才俊都邀请到了庐陵。

用他的话说:他的女儿,配得上世间任一男儿。

所以,当桓令姗带着她的一队女兵,重新出现在看台上,个个手拿锣钹给黄队助威呐喊时,郑绥除了惊讶外,却没有派人去阻拦。

桓令姗这一举动,几乎调动了看台上所有人的情绪。

尤其到后面,比分越拉越近,战况激烈奋勇,看得人心潮彭拜,许多妇人与女郎,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抛弃了平日的矜持,疯狂的呐喊声,响彻全场。

蹴鞠赛场上反败为胜,形势逆转,以弱胜强。

从来最精彩。

“赛场上的人员安排,你是不是有意的?”

夜晚,回到正房,郑绥瞧着桓裕笑得见牙不见眼,丝毫不见失落,不由心生疑窦。

“你看出来了。”桓裕倒没否认,只笑望着郑绥。

这个时候,郑绥若再不知道,桓裕看中的小郎君是周冲,她也白和桓裕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好呀,你连我都瞒。”捶了他一拳。

桓裕伸手连拳带人搂入怀里,“不是要瞒着你,只是担心你露了形迹,倒落得个刻意。”女儿阿迟心宽就罢了,淳安可鬼精得厉害。

再者,虽未表现出来,但郑绥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在意殷氏。

“你就哄我。”

郑绥推了推桓裕,哪还看不出来,他心中的算计,就是因为看出来,心里才更不舒服。

桓裕顺势松开了手,“你和七伯母说一声,明日阿迟的及笄礼上,请她老人家做正宾。”

“这……怎么和庾家交待?”郑绥讶异,侧目问桓裕,毕竟庾新妻子朱氏,跟着一道从会稽来了庐陵,原是请她做女儿及笄礼上的正宾。

“没事。”

桓裕又说道:“我与景初一开始就说好了,如果阿迟相中了恢郎,及笄礼上,请他妻子做正宾,然后定下两个小辈的亲事,如果相不中,这门亲事就作罢。”

“你怎么不早说。”郑绥埋怨了一句,却是坐不住,“我现在去伯母那一趟,免得明早太赶了。”

说着话,人便起了身。

桓裕未阻拦,临时请长辈帮忙,派遣仆从过去说不合适,这事还真的需要郑绥亲自过去一趟。

她一忙这事,暂且也无暇来问周冲与女儿合不合适了。

不说别的,只为一个殷氏,郑绥就会觉得周冲不合适。

抛开周冲长得英气勃勃、气宇轩昂外,他出身世族,汝南周氏历来将才辈出,早年盘居吴郡,已成一方势力。

后面这一点,更得桓裕看重。

当然,女儿阿迟能相中他,同样重要。

如今看来,女儿的眼光,和他一样,这使得桓裕心里更高兴,也不枉他这么费心安排了一场蹴鞠。

——*——*——

阿迟的及笄礼,隆重而盛大。

三加而礼成,取字缓缓。

郑绥望向眼前着大袖礼服的女儿,亭亭玉立,仪态端庄,顿时诸多感慨,犹记怀中稚子,不错眼间,已然及笄成年。

闺中有字,意味着将要出阁。

这一刻,郑绥极赞同桓裕之前的提议,留阿迟两年再出嫁。

瞧着女儿鼻尖有细汗渗出,郑绥开口说道:“天气热,你先去换身衫裙。”

时维六月,炎炎夏日,哪怕在庭中搭了凉棚,摆了冰盆,依旧暑热难耐,更别说这一身厚重的礼服。

“唯。”阿迟应了一声,随着傅姆侯氏一道去了换衣间。

及笄礼结束,宾客陆续离开庐陵,七伯母是最后一拨走的客人。

临走时,七伯母何氏拉着郑绥的手问道:“十娘,你真不跟我一起回临汝了?”

“今年大约不过去了。”郑绥眉间抿着一抹轻愁,这次回庐陵后,桓裕和她说,他想待在封地,虽然很突然,但她却能理解,更何况,他已陪她在东山住了十年。

十年隐居,十年养性。

男儿骨子里渴望的功业,没有随岁月消沉流失,反而愈加锋芒内敛。

蓄精养锐,以待时机。

郑绥每每看得心惊,却没有劝拦,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还是在年华鼎盛的十年里,选择了避让,退居闲人,如若当初……郑绥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多想,所幸,桓裕素来是往前看的人。

“二十一从叔跟前,还得耐烦伯母帮忙我说句话。”她不回临汝,族学里的教课先生,自是不能再兼任了。

她已经给二十一从叔去了书信。

目送七伯母一行人离开,郑绥回到正仪堂,听桓裕问起,“阿绥,你要不要见一见周二郎?”周二郎,即周冲,族中同辈兄弟中行二。

“他不是早就离开了?”郑绥随口反问一句,话一落,特意望了桓裕一眼。

桓裕轻咳了一声,别开眼,“我把他留了下来,殷夫人有事,先行离开了。”

“不见了。”郑绥闷声道,兴致不高。

昨日大嫂郗氏,还半是玩笑半是埋汰地和她说起:小七没福气。

郑绥只尴尬一笑,夸赞道:小七姿容不俗,人才出众,值得更好的。

“怎么?还在想小七?”

桓裕问这话时,语气带着笃定,尔后又道:“我们不说好了,儿媳由你来选,女婿由我来定。”儿媳是娶进来,为了内宅和睦,要与郑绥相处得来才行,所以才说由她来选。

至于女婿,着眼于天下朝堂,必定是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人才。

“真不满意周二郎?”

桓裕凑到郑绥身前,又轻嗯了一声,带着询问,声调微微上扬,“真不满意他,那恢郎你总能看得上,少不得我对景初再厚一次脸皮,反悔一遭……”

“行了,你别折腾了。”郑绥白了桓裕一眼,一听这话,就是嘴上说说,在他眼里,她可没看到一丝一毫的诚意,索性眼不见为净,侧身靠在身旁的隐囊上,微眯着眼。

况且,女儿是愿意的。

哪怕没有说出口,但眉眼里的欢喜,丝毫不见遮掩。

女儿情怀,身为过来人,她看得分明。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