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尉新传 - xp1024.com
《高太尉新传》


概述

元祐八年,一个分水岭。

人称女之尧舜的高太后将在这一年年末去世,而宋朝历史上最善于政治报复的哲宗赵煦将在这一年年底亲政。

这时的大宋尽管隐忧重重,但总体上仍处于盛世。倘若文臣武将能够同心同德,那么,数十年之后的靖康之变将永远不会发生。然而,赵煦年轻时的那段影子皇帝经历注定了他不可能平稳地接过政权,从绍圣二年开始,无数声名卓著的文臣遭到贬谪甚至病死异乡,朝中臣子困于党争而无暇实务。可以说,从这一年开始,埋下了大宋衰落的种子。

顶着高俅之名的阳剑峰就在这一年开始起步,他究竟能走多远?

《高太尉新传》第一部谋权火热更新中!

概述

元祐八年,一个分水岭。

人称女之尧舜的高太后将在这一年年末去世,而宋朝历史上最善于政治报复的哲宗赵煦将在这一年年底亲政。

这时的大宋尽管隐忧重重,但总体上仍处于盛世。倘若文臣武将能够同心同德,那么,数十年之后的靖康之变将永远不会发生。然而,赵煦年轻时的那段影子皇帝经历注定了他不可能平稳地接过政权,从绍圣二年开始,无数声名卓著的文臣遭到贬谪甚至病死异乡,朝中臣子困于党争而无暇实务。可以说,从这一年开始,埋下了大宋衰落的种子。

顶着高俅之名的阳剑峰就在这一年开始起步,他究竟能走多远?

《高太尉新传》第一部谋权火热更新中!

第一章 穿越时空

这是什么地方?

阳剑峰一觉醒来,愕然发觉自己正躺在阴冷的地面上,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挣扎着坐直了身子,眼睛在四周来回打量,但看到的结果让他的心渐渐阴沉了下去。破败的房子,斑驳的墙面,神龛中的古旧神像……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可疑,难道自己是被人绑架了?

周围没有任何人,自己的一身衣服穿得好好的,戒指手表都在,甚至口袋里的打火机也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好好地坐在寝室里和好友聊天,居然醒来就出现在这里,事情也未免太过诡异了吧?莫非是匪徒绑票?

正当他惊疑不定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厮打声。阳剑峰来不及多想,忙不迭地起身往神龛后头避去。在他想来,如果真是遇到什么事情,这种时候哪怕多争取一分钟也是好的,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目的和底细前,他可没有傻到跟人家硬拼。

他刚刚把自己隐藏好,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便奔了进来,只跑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满头满脸尽是鲜血,看上去煞是可怖。此时,几个手持棍棒的大汉紧跟而入,气势汹汹地将那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高二郎,此番你无路可逃了吧?”为首的大汉重重一棒打在那人肩头,厉声叱喝道,“这两年来你诈了我钱财无数,又和我娘子不干不净,今日我当报此仇!”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无数棍棒劈头盖脸地朝先前那人头脸击去,噗噗的着肉声听在耳中着实惊心。那人也颇为光棍,尽管闷哼不断,口中却并不呼号求饶,就连阳剑峰也不禁惊叹其人硬气。那群人足足打了顿饭功夫方才歇了手脚,为首的汉子似乎仍不解气,一手拎起那人,呸地一声啐了他满头满脸,恨恨地骂道:“哼,今日便宜了你,他日若让我再遇见你在我家门前徘徊,必定取你狗命!”

阳剑峰见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散去,心中的疑惑不禁越来越浓了。听那些人的言语,似乎夹杂着很重的河南口音,而且遣词造句都很有古风,和现代人的语言习惯大相径庭。虽然躲在神龛后面看不分明,但对方的衣着他却看清楚了,那绝对不是一句汉服就能搪塞过去的,难道自己真的像刚才和友人聊天时说的那样,来了一个穿越时空?

不过,看到那个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男子,他立刻把这个荒唐的念头驱除了脑海,刚才不出面还能说是担心寡不敌众,如今若是再作壁上观就是典型的见死不救了。他闪身从神龛后跃了出来,几步走到那男子跟前,低声问道:“喂,你还好吧,要不要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和警察?”

那男子茫然抬起了头,喃喃自语道:“救护车?警察?那是何物?”然而,等他看清阳剑峰的头脸穿着之后,立刻神情大变,连声追问道,“兄台来自何方,为何与我长得如此相像,却身穿如此奇装异服?”

相像?阳剑峰这才凝神看去,尽管眼前的男人鼻青脸肿,但脸部大体轮廓确实和自己极为相象,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自己是独子,根本没有什么兄弟。怀着一丝开玩笑的心理,他故意挤挤眼道:“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许你我有缘也说不定。你身受重伤不能耽误,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医院?”那男子显然无法接受阳剑峰口中的词语,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那刘大官人一心取我性命,下手中怎会留我活路,况且我也无钱延请大夫。哈哈哈哈,想我高俅自诩聪明,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悲可叹!”

高俅!阳剑峰立觉浑身一个激灵,背心爬上来一股凉飕飕的阴寒。他勉强镇定心神,语音颤抖地问道:“你说你叫高俅?是不是这个‘俅’字?”他在地上用手指比划出一个俅字,见那男子微微点头,他只感如遭雷击。良久,他才开口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那自称高俅的男子微微皱眉,但还是坦然答道:“如今乃大宋元祐八年正月初九,当今圣上登基已近八年,兄台怎地连此事也不知?”

听到元祐八年四个字,阳剑峰更是脸色死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元祐应该是宋哲宗的年号,绝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怪不得环境陌生,怪不得衣着语句复古,原来自己一觉醒来竟穿越千年!怎么办,究竟怎么办?他一时心乱如麻,再也没功夫关注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家伙。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的衣角却被人牢牢拉住了。

“想我高俅往日只顾自己逍遥快活,有此下场也是活该,只是家中尚有老父幼弟,长兄一人难以照顾两全。今日我若去了,万望兄台至我家通告一声,让他们殓了我尸骨,俅不胜感激!我家就在,就在汴京朱雀门……”

见高俅嘴里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眼看就是出气多入气少,阳剑峰心里更茫然了。高俅何许人也,那可是水浒传中天字第一号白脸大奸臣,臭名昭著的高衙内之父,看此人如今年龄不过二十许人,难道就真的这么早死了?那以后的高太尉怎么办,林冲带刀闯白虎堂的戏码还演不演?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慢慢说,别着急,你,你不会这么早死的!”阳剑峰一阵手忙脚乱,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毕竟,看着一个“名人”在眼前死去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爹爹,孩儿对不住你……”高俅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句,随后便再没有了声息。

“喂,你醒醒,醒醒……”阳剑峰无论怎么摇都无法唤醒这高俅,一颗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尽管高俅在水浒传里算是十恶不赦的人物,但眼前的人似乎不到二十便“英年早逝”,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历史的。不知怎地,蝴蝶效应四个字突然浮了上来,这使得他更觉惶恐。要知道,令无数国人扼腕叹惜的靖康之变就在这个时代,要是自己这次穿越让历史发生什么不可测的转向,岂不是把一条命都赔了进去?

呆立了片刻,他突然捧着脑袋对天狂笑了起来。前头刚刚说了什么穿越,这下子自己也跟着穿越到宋朝了,真是天底下最滑稽的勾当,难道老天爷真的是目光如炬天威莫测?自己那个时代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等待这种好运,可干吗偏偏叫自己遇上了?

“老天爷,你真是太绝了,好歹也让我和爸妈告个别,这下子我非成了失踪人口不可。还有小静,我们可才恋爱三个月……”

大声嘶吼着发泄够了,他望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低头看看身上的“奇装异服”,脑海中转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自己不像那些穿越时空的前辈能够无所不能,也不会奢望有哪个好心人会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在这北宋末年,怎样设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既然天意让自己和这高俅长得一模一样,那就怪不得自己残忍了。

小心翼翼地出门查探了一番,阳剑峰才发现空中正飘着雪花,自己处身的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周围渺无人烟,庙后却有一条尚未结冰的小河。他在小河中将高俅衣物上的血污洗净,直到那些污痕看上去不太明显了,他才把衣服都晾晒在一棵树上,又从庙里找了个铁烛台开始挖坑。

用羽绒服口袋里的压缩饼干垫了肚子,等到衣服晾干之后,他换上了高俅的衣衫,又把自己的服装穿在尸体上,把它们和高俅一起深深埋了起来,另把手表和打火机找地方藏好,谨慎地留了记号。

他望了望自己在河中的身影,心底犹自庆幸不已。要知道,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男的留长发仍旧不太多见,要不是自己和周涛打赌输了,肯定还是板寸头。而这时节要是自己顶着一个板寸头走在街头,不但冒充不了高俅,反倒会被人以为是可疑人扭送官府,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高俅,你放心,将来若是我有所成就,一定回来为你风光落葬。对了,你的家人我也会代为照顾,希望我爸妈能够看开一点!”尽管心里并没有几成把握能够瞒天过海,但阳剑峰站在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前,仍旧掷地有声地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高俅!”

第二章 初入高门

跟着一群樵夫寻到了汴京城,高俅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他自信并无破绽,但毕竟做贼心虚,见到那些官兵未免有些忐忑。正牌高俅临死前只说了家在朱雀门,他又丝毫不通此地地理,只能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还不敢随便问路。将近浪费了一个半小时,他才好容易找到了御街东的朱雀门,但肚子也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正当他左顾右盼彷徨不安时,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叫唤:“二郎!”

高俅根本不知道这声二郎是在叫谁,但仍然顺势扭过了头,心底存着一分侥幸,万一那人就是自己的“家人”呢?哪知这不回头还好,一回过头,一个两鬓苍苍的老头提着拐杖就往自己身上没头没脑地敲了下来,嘴里还在那里叫骂着:

“不争气的小畜牲,成天就知道游手好闲东游西荡,也不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也不知道捎一个音信回来,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高俅见老者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气,而旁边的人全都躲了干净,心中自是叫苦不迭。前任是个泼皮无赖不假,但是自己莫名其妙挨打总不是事吧,哪怕是便宜老子也一样。可是,自己眼下还不能确定对方是谁,万一不是正主呢?灵机一动,他立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刚才还在那里骂声不绝的老头似乎慌了神,又是掐人中又是拼命摇晃叫唤,高俅却只是装作不省人事,直到有人摇摇晃晃将他抬了起来,他这才安心,看来,这一次能够平安到地头了。

摇摇晃晃过了许久,他才被人安置在了一张板床上,只听四周脚步声零乱,争吵声不断传到了耳边。

“爹,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个败家子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居然还叫抬回来?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大郎,二郎毕竟是你弟弟,如今昏迷不醒,你怎可说出这种话?”

“什么兄弟,分家的时候早已说得一清二楚,他败光了家当又怪谁来?我丑话说在前面,他家若是无米下锅休来找我,我自己尚有妻子儿女要养!爹爹你大可将留给老三的那一份周济老二,我是没有那么多闲钱!”

“你……”

听到外间如此露骨的争吵,高俅对前任的人品问题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看来高家太公还对儿子有点恻隐之心,而那位大哥则把自己当作了瘟神,至于幼弟可能年岁尚小,所以没听到声音。

还没等他完全想清楚,床前突然响起了一阵粗重的脚步声,脸上立时传来一阵冰凉,激得他立刻跳了起来。睁眼看时,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端着一碗凉水站在床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就说这小子装神弄鬼,爹爹还不信,你看,一碗凉水,什么病都好了!”青年正眼也不瞧高俅一眼,自顾自地放下了碗,推着老父就往门外走去,“他肯定是因为没钱使才回家,否则哪会这么痛痛快快回来?爹爹休要管这懒货,英娘,照顾好你的官人!”

听到官人两个字时,高俅着实一愣,前任临死的托付只提到家里有一个老爹两个兄弟,没提过娶妻之事。对于家里还有个老婆的事,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自己该怎么办?

虽说是大白天,但屋里光线极差。好半晌,他才分辨出木桌那边有一个瘦弱的人影,似乎还在低声啜泣。人说夫妻之间无秘密,自己能瞒得过这高俅发妻么,还是说到时干脆找借口把妻子休了?抱着试探的心理,他低声唤道:“英娘?”

那人影明显颤抖了一下,挣扎了很久才迈着莲步捱到床前,声音比蚊子叫还轻:“官人有何吩咐?”

此时此刻,高俅方才看清了这个名叫英娘的女子,十六七岁的年龄,朴素的荆钗布裙却掩不住一种婉约雅致的风情。只见她脸上含悲带戚不施脂粉,面容竟鬼使神差地和自己的女友小静有七八分相似,大惊之下,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

“官……官人,你做什么?”英娘被这异样的举动弄得惊慌失措,想要抽回手却拗不过高俅的力气,一阵挣扎后,她不由娇躯一软倒在了丈夫怀中,顿时心如鹿撞。

温香暖玉入怀的一刹那,高俅这才恍过神来,连忙异常尴尬地松开了手,即便如此,气氛仍旧异常暧昧,他此刻抱也不是推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要知道,自己的女朋友小静是个超级传统的女孩,谈恋爱三个月自己连手都没有牵过,说起来实在丢脸。现在倒好,想要牵手都没机会了,偏偏老天爷还送来一个长得相像的便宜老婆!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毕竟只是大宋的英娘,和小静没有任何关系,倘若被她认出了自己是冒牌货,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难道要休妻……那不是要害死别人嘛!想到这里,高俅完全清醒了过来,一边软言安慰了怀中玉人一边套问高家情况,谁知却立刻听到了一段高门隐情。

“官人,奴家自信持家严谨,侍奉公公大伯小叔也从未失过礼数。自奴家入门,三年只见过官人数面,即便官人回家也是朝打暮骂,从无一句好言语!奴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何从不在奴家房中留宿,反倒一直招惹那些坊间流莺?”英娘说得又羞又气,哗啦啦的眼泪打湿了高俅胸口的一大片衣服。

该死的家伙,换作现代,这种贤惠老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他还居然不懂得怜香惜玉,让她独守空房?高俅自己也听得义愤填膺,但更多的却是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很好,这女孩和真正的高俅没有多大牵扯,应该不会辨认出真假。带着三分真七分假的心理,他极力哄骗道:“英娘,以前是我不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放心,我没有嫌弃你……”

英娘娇躯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两眼射出了希望的光芒,然而,那一点点光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代之而来的却是一句自怨自艾:“若是官人没有嫌弃奴家,为何仍不肯叫我娘子?”

我哪知道这宋朝夫妻间的讲究!高俅只觉一个头两个大,马上开口唤道:“娘子……呃,英娘,并非我不愿意叫你娘子,而是夫妻之间不应如此拘礼,我叫你闺名更显亲密不是吗?对了,以后不要奴家长奴家短的,听着不舒服。你放心,我这次一定痛改前非,决不会再离家不回!”

“官人!”英娘再也忍不住满腔委屈和激动,深深地伏在了高俅怀中。

天哪!高俅只感到浑身上下全都僵硬了,这种暧昧的姿势,这种有利的条件,他可是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大好青年!可是,基于前面那段话,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动手把人推开。自己这个高俅是冒充定了,那么英娘这个便宜老婆也肯定不能随便休,如此看来,岂不是要好好费功夫培养感情?搂着英娘,他渐渐陷入了沉思和惘然之中。

良久,英娘似乎感到自己的姿势很有些不雅,连忙起身坐好,轻轻伸手拢了拢额上乱发。她总觉得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欣慰之余还不忘再确认一次:“官人,你今后真的不和那些朋友厮混了?”

高俅重重点了点头,哪知刚才还温顺柔媚的小美人突然犹如小兔般跳了起来,飞一般地跑出了门外,没多久就拖了一个人回来,不用说,那自然是高家太公了。听到媳妇说儿子浪子回头,高太公那苍老脸庞上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满脸不可思议,最后竟在门口对天连连叩头祷祝:“天公在上,二郎若真的能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老汉我必定备齐三牲贡品酬谢……”

听得高太公在那里叨咕个没完,高俅心中不禁恼火到了极点,老天爷没来由把自己扔到古代,这死老头还要感谢上苍,这未免太没有天理了。怀揣一肚子邪火,他突然暴喝一声道:“老爹,别说什么酬谢神恩了,拜这些泥胎木头架子有什么屁用?我饿死了,有吃的没有?”一瞬间,他收获了四道惊惧的目光,看来,要真的让人认为自己是浪子回头,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

第三章 路遇贵人

这一日还是高太公从家里拿了白米来,高俅才不至于刚到古代便饿肚子,然而,看着桌子另一头的英娘嚼着黑乎乎的硬馒头,他这个当便宜丈夫的只觉得口中食物味同嚼蜡。临走时,高太公又从家里拿来了一贯钱,虽然不多,但好歹解了高俅和英娘的燃眉之急。当晚,高俅借口伤势未愈,还是和英娘分房而睡,但整整一个晚上,他只囫囵睡了两三个小时,其他的时间都在想心事。

家境如此窘迫,作为大男人的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加以填补。高太公的周济不能长久,指望长兄更是痴人说梦,说来说去,无非是那家伙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而已。思来想去,再结合自己所知道的那点历史知识,他还是决心按照历史上高俅的发家史尽快和那个赵佶搭上线,至于能否成为那个赫赫有名高太尉,那就只有看运气了。

三日后的一大清早,他向英娘捏了个谎便出了门,身上只揣着十文茶钱。正如他的印象一样,北宋时的汴京确实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城中主轴的御道虽不许平民百姓行走,但御街两侧的坊间仍旧热闹非常。无论是保康门街、曲院街抑或是大巷口,四处是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大约是时候尚早,青楼楚馆皆是大门紧闭,就连大多数酒家也尚未下门板,倒是一溜烟的茶馆生意颇佳,闲磕牙的老人络绎不绝。

沿着朱雀门外街巷一路逛去,高俅的注意力渐渐被这古代的集市吸引了,原本还在脑海中徘徊的各种念头也都被排挤到了一边。虽说在他记忆中程朱理学起源于宋代,但看如今的时节,大街上不乏姑娘媳妇,欢声笑语不绝,并非人人遵守不抛头露面的忌讳,倒让他大大饱了一回眼福。

他本就是一幅魁梧身材,虽然比不上那等油头粉面的俊俏小生,但走在路上仍然显眼十分。仅仅是刚才这一路闲逛,他累计捡到了三支银簪五个指环,另还有手帕头花无数。不过由于心里有事,他根本无心寻花问柳,因此对前来搭讪的女人只是略微敷衍两句,让几个扮作良家妇女的花国头牌大感失望。

如此逛了大半天,眼看日头已高,他找了一家茶铺痛灌了一气茶水,正欲往回走时,却不留神瞥见了一家书画摊上摆放的几卷小条幅,顿时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他自顾自地在摊位上翻检各色书画,一时没留神旁边多了几个人。待到他直起腰时,只见一个两鬓苍苍的老者被四五个从人簇拥在中间,目光却停留在了他手中的条幅上。

“这位小哥,你手中的东西可否让老夫一观?”

高俅登时一愣,见来人气度不凡,兼且有仆佣随行,连忙双手奉上道:“官人随便品鉴,这是店家之物,我也只是赏玩一番而已。”

虽然他很想知道老者身份,但两人既是陌路,他也不好开口套话。眼珠一转,他便兴致勃勃地向摊主问道:“店家,我看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不知你这书画摊一天收益几何?”

“唉,小老儿这里无非是些书生画匠涂鸦之作,上不得大雅之堂,生意清淡得很,要是有名人真迹镇住台面就好得多了。”五六十岁的摊主闻言不禁唉声叹气,指着不远处的另一处书画摊道,“那边的李老汉着实好福气,上次不过一幅价值两百文的山水图,那人忘了带钱,居然肯用东坡居士亲笔手迹来换,真是羡煞了旁人!”

高俅暗自咂舌时,无意中却瞥见旁边那老者面上现出一丝微笑,心中立刻一动。就算他在现代孤陋寡闻,苏东坡这个宋朝顶级名人还是听过的,难道今天无心之行竟会遇到贵人?本着投石问路的打算,他立刻追问道:“老伯,你所说可是实情?须知苏学士真迹可是价值不菲,居然有人肯以贵易贱?”

“谁说不是,只不过那人便是苏学士本人,所以才说李老汉是遭了大造化!唉,为何小老儿我没有那个福分呢?”摊主一脸的殷羡和不平,好半晌才定下神来。

“看来这苏学士是真性情人,区区二百文大可事后付账,似这等能待民以诚的高官着实不多了!”高俅绞尽脑汁憋出了一句话,便再也不敢对这摊主多说什么。在他那个时代,对苏轼的文采大加褒扬的同时,对其官声也很有好评,不过他记得的不多,此时更不敢多予置评,毕竟,若眼前人真是苏轼,这就是关乎自己给人第一印象的一件大事。

“好一个真性情,难得有人给老夫如此中肯的评语!”那刚才还默默不语的老者终于击掌叹道,神色很是欣慰,“为官者若不能待民以诚,枉受朝廷这份俸禄!”

高俅先是露出了一丝讶色,随后一揖到地道:“末学后进高俅,拜见苏学士!”

他此时刻意压低了声音,须知苏轼一生磨折不断,但文坛大豪的地位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引起周遭骚动。不过,书画摊老板的反应显然不在他的计算之内,只见这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张大了嘴巴,眼看就要叫出声来了。

“高小兄不必多礼,我如今只是寻常客人,不是什么学士。”苏轼毕竟阅历丰富,一边扶了高俅,另一边便止住了那摊主的冲动,“老人家,你也不必羡慕别人,今天冲着这句评语,老夫索性遂了你的心愿,便取你书画一幅,以一幅手迹作为交换,如何?”他示意从人取过笔墨,挥毫便在一张四尺长的空白竖轴上写就一阕词,而后又含笑盖上了随身小印。

高俅哪里有功夫理会激动不已的摊主,一出门撞见大文豪苏轼,这种概率和天上掉馅饼应该差不多,再不把握机会自己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想他自幼别的东西没学到,但要说起书法却还是有两把刷子,至少那些评语他就背过不少。此时,他趁机在旁大赞道:“怪不得人说学士墨宝尽得‘自然’两字之妙,果是浑然天成!”

要说苏轼对自己一手字的自豪犹过于词赋功夫,这句话一入耳,本来对高俅的三分好感顿时变作了七分。他也不理会此人是初次相识,指着旁边不远处的酒楼便盛情相邀道:“今日遇得高小兄也是有缘,不妨由老夫做东,在那遇仙正店痛饮一番,如何?”

高俅登时大喜,他也不似旁人推三阻四故作推辞,连忙答应了下来,却不知道这一点看在他人眼中便成了为人毫无矫饰,印象分又加了一成。

他老早就衡量过自己这个穿越新丁的各方面条件,结果无疑是令人沮丧的。不会造纸、不懂什么印刷术、不懂制作玻璃、不懂水泥混凝土、不懂火药大炮、名人诗句背得不全……总而言之,那些穿越必备的东西,他几乎什么都不懂,拿得出手的除了一丁点历史知识之外,就只有一手书法。一切都只有看是否能在苏轼那里过关,否则说什么都是空话。

第四章 酒肆论书

遇仙正店位于曲院街南侧,前有楼阁后有台,按照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典型的花园酒店,最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地,里面的东西自然也是贵的惊人。高俅知道,自己若不是跟在大名鼎鼎的苏学士后面,恐怕是想跨进此地门槛都不容易。饶是如此,瞥见墙上一溜木牌标价的时候,他还是暗地里咂舌不已,一角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这吃一顿饭恐怕非得费上几贯钱不可。

他在路上就开始盘算待会该说什么,路遇贵人就得拿出点本事,否则怎么能够大加利用。家徒四壁的日子他可过不惯,要早日改善生活条件,少不得要在苏轼身上下功夫。毕竟,那个传说中的小王驸马似乎就是苏轼旧友,赵佶的下落得从那方面找。

一如他的记忆,年过五旬的苏轼此时正是得用的时候,身上还有检校礼部尚书的头衔,况且人人皆知其文名,区区一个酒肆老板自然是刻意奉承,轻轻巧巧地安排了楼上靠窗雅座,又用了屏风将众人与其他宾客隔开。盏茶功夫,店堂伙计便流水般地上了满桌菜,苏轼又命从人取了几角酒放在旁边温着,这才和高俅攀谈起来。

要说诗词歌赋,高俅和这位文坛大豪自然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想附庸风雅也不可能。然而,一谈起书法,他的话就滔滔不绝了。于是乎,两人从两晋、隋唐一直说到本朝书法大家,有高手在侧,高俅也不敢随意奉承,只是间或隔靴搔痒似的捧上一句,倒让对方大为开怀。酒酣之际,他又趁着浓浓的酒意撺掇苏轼挥毫泼墨一番,恰逢这位苏大学士也同样兴致高昂,欣然答应了下来。

高俅忙不迭地唤来伙计收拾了桌上菜肴,先是铺开宣纸,又捋起袖子磨墨,眼睛却不停地瞟着这位师傅推崇不已的书法大家,毕竟,醉态可掬的苏学士现代可没见过。待到墨汁已成,他用镇纸压了三头,自己却亲自站在左首压了纸,此时,苏轼左手执杯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在宣纸面前少立片刻,突然取笔蘸了浓墨,大力挥笔疾书了起来。

见苏轼口中念念有词意兴大发,高俅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初次见面就鼓动人家写字,他自然知道自己太过孟浪,只不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苏轼不写字,哪有自己显摆的机会。然而,待到字成,他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酣畅淋漓酒气拂拂,一阕《念奴娇-赤壁怀古》,尽显豪气风采,后世的石刻绝不及此书万一。

“高小兄,如何?”醉醺醺的苏轼望着自己的新作,心中异常满意,但仍不忘开口询问意见。

高俅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评语,冥思苦想时突然想起了当初从书上看到明代董其昌对苏轼书法的赞叹,连忙急中生智地剽窃了过来。“此书全用正锋,力透纸背,乃学士之兰亭也,每波画尽处,隐隐有聚墨痕,如黍米珠,实乃上品之作!”

“好,好一个如黍米珠!”苏轼心怀大畅,径直拿起一角酒灌进了口中,这才凭栏大叹道:“老夫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东晋王公羲之的《兰亭集序》,只可惜无缘一睹真本。论及草书,从古至今无人能出王公其右,其每书狂草,何尝寄怀于酒?前有唐时草圣张旭,后有我大宋诸大家,全都是每写草书必醉,相形之下不免落了下乘。”

高俅听得大有收获,不过,他也不禁想到,如果换作师傅身在此地,大概会更加激动。正在胡思乱想时,一旁的苏大学士却突然发话了:“老夫今日与高小兄相交于书法,缘分可谓不浅,不知你可否手书一幅让老夫品鉴一下?”

果然来了!高俅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自然不会指望仅仅凭几句空口白话就让苏轼刮目相看,因此早已打好了盘算。谦逊几句之后,他不客气地展开宣纸,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有了那一通狂草珠玉在前,他又记得苏轼对正楷很是推崇,因此不敢班门弄斧,当即选用了正体楷书,笔下却是一阕苏轼的《江城子》。尽管没有丧妻之痛,但他的文字周正,行文间一股寂寥之意却从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自然是他自感此时处境而发。

苏轼起先还只是微微点头,看到后来不觉大讶,这首江城子乃是他当年为了怀念亡妻所做,熟悉非常自不必说,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不到二十的青年竟能用书法表达出如此悲戚之词。虽然笔法犹嫌不足,但意境却已经到了七八分,足以让他觉得惊叹了。

“高小兄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造诣,实在难能可贵!”鲜少赞人的苏轼终于露出了激赏的笑容,“观你形貌似是读书人,可试过科举么?”

这种随便调查一下就能了解的事,高俅可不敢胡言乱语意图欺骗,一脸沉痛地自省自责道:“有劳学士下问,说起来着实惭愧。我自幼顽劣不服管束,如今年过二十却一事无成,只是几笔字能拿得出手而已。至于科举之道,我虽然想过,但无奈根基不实更乏人指导,只能暂时绝了那个念头。”

苏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出身世家,这种幼时不努力老来徒伤悲的事情也看得多了,此时反而觉得高俅言语平实处事颇为坦然。虽然仅凭一手书法看不出其人学问怎样,但是他着实动了惜才之心,思量片刻便有了主意。

“业荒于嬉而精于勤,少年人耽误时光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老夫观你资质,只要琢磨一番,未必就不能出人头地。唔,若是你真的有心,不妨到老夫宅邸走动走动,那里常有文人墨客聚集,老夫也可稍作点拨。”

高俅登时大喜,虽然苏轼的仕途始终多灾多难,但是,从现在看来,攀附上这么一个人物对自己无疑是意外之喜,没看宋史记载,很多人都以出身苏门为幸么?再说了,在这学士府上厮混一段日子,总比自己在市井之中打听朝廷消息和赵佶的下落更为妥当。想到这里,他恭恭敬敬行礼拜谢道:“他日若俅有所成就,绝不会忘记学士栽培之恩!”

苏轼也是爽朗性子,在店中用了酒饭之后,当即带着高俅回了宅邸。苏家累世为官,苏洵早在仁宗年间就在汴京外城西冈购买了一座富商花园充作府邸,历经数次改建之后,这座宽敞的宅院便成了京城文人雅士常常出没之地。

巧在当晚恰有会文,苏轼当众把高俅介绍给了几个年轻俊杰之后,众人便开始吟诗作对,席间自然少不了绝妙歌舞助兴。而高俅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赶鸭子上架,搜肠刮肚才憋出一首“名人诗词”,最后不得不借尿遁落荒而逃。好在苏轼知他底细,最后只命他誊录各人作品,少不得又有人赞了一番他的字。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高俅赶回家时已经月上中天了。好在宋朝并无宵禁,他在路上也没遇到有人盘查,因此一路无事。然而,就在他走近自家的院子时,却冷不防听到里边传来一阵男女说话声,连忙悄悄地掩了上去。

第五章 夫妻之间

高俅家的院子是当时高太公分家时,把一整个宅院分作三进给三个儿子时留下的,虽然说不上多宽敞,但草厅里石桌石凳一应俱全,内外也收拾得整整齐齐,也说不得阴冷两字。此时的月光下,英娘正和一个老者相对而坐,脸上忧虑重重。

“英娘,不是我背地里说女婿坏话,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说不得又上哪里花天酒地去了!唉,你还和我说他有心改过,如今看来不过一句空话而已。我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让你嫁给了这么一个混蛋!”

躲在暗处的高俅见老者愤愤一掌拍在石桌上,而后竟激起了几片石屑,心中不由骇然,敢情这位岳丈大人还是武林高手,抑或石桌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他有心现身说个清楚,但又想看看英娘的反应,最终还是没出声。

“爹爹,你不能这么说官人!”英娘咬着嘴唇,眸子中闪过一丝凄苦的微光,终究还是反驳道,“官人以前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如今已大有改观,而且……而且……”嗫嚅了半晌,她仍旧不好意思说那天高俅的温柔举动,“今天官人出去没有带钱,一定是因为正事耽搁了……”

“正事,他能有什么正事?”老者是英娘的父亲宋泰,见女儿仍然为女婿说话,一肚子邪火全都冲了出来,“成亲三年,他拿回来一个大钱没有,还不是都靠你刺绣缝补维持这个家?哼,要不是当初看他读过一点书,总比那些市井粗汉强,我怎么也不会允了这桩婚事!实在不成,干脆我去向他讨了一纸休书,你改嫁了来得干净!”

“爹!你胡说什么!”英娘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是,她很快抹了抹眼睛,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官人一定会回来的!”

“你这个傻丫头!”宋泰又急又气,谁料他的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谁说我的英娘傻?”高俅听到了所有该听的东西,自然不好再作立壁角的勾当,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在宋泰面前微微施礼道,“见过岳丈大人!”

“哼!”宋泰听了高俅那句话便知道刚才的话全被女婿偷听去了,面子上自然有些挂不下来,只得板着一张脸不理人。

高俅本来就没打算和这个便宜岳丈耗时间,一面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又揭开了盖子,一面对英娘说道:“英娘,你猜我今日遇到了谁?”

英娘本来还因为丈夫迟迟未归而心中恼怒,待看清食盒中盛放的各色精致糕点时,她的表情却有些变了。她也不答高俅的话,指着那些东西质问道:“你,你出门时只带了十文钱,到哪里买的这些东西?莫非你又去偷鸡摸狗了不成?”

看来前任那家伙的名声实在太差了,连带点好吃的回家给老婆也会引来这样的怀疑,这真是什么世道!高俅心中哀叹时运不济,脸上还不得不赔笑脸解释道:“英娘,你误会了,今日我在一个书画摊巧遇了苏学士,结果他请我在遇仙正店喝酒,而后又带我去了苏府会文,这才耽搁了这么多时间。这些糕点都是苏府大厨精心制作的,学士让我带了一些回来,怎么样,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苏学士三个字显然很具震慑力,一瞬间,宋泰和英娘全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还不等女儿开口相询,宋泰便抢在前头开口问道:“你……你此话当真?你说的苏学士,可是那位东坡居士么?”

“岳丈大人,小婿平日虽然顽劣,但这种大事却不敢胡言乱语的。”高俅亲自从房里取来了碗碟,挟了一块云糕递给了妻子,“否则我哪里有闲钱去买这些东西,还不是借花献佛?英娘,我说过今后不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就绝不会骗你的。”

“我信你!”

英娘脱口而出,不由自主地双手接过那盘糕,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但随即背过身去狠狠擦拭了几下,这才用手拈起糕,小口小口地嚼了起来。高俅见她竭力掩去狼吞虎咽的模样,立时醒悟到她还没吃晚饭,心中不由涌上了一丝怜惜,自然而然地把妻子揽在了怀里,当年,他想这么揽着小静却始终不可得,这次终于逮到了机会。英娘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屈从了丈夫的怀抱。

突然,温柔旖旎的气氛中钻出了宋泰的一声咳嗽,随即跟着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贤婿,你今天真的去了学士府,没有到外面鬼混?”

这老家伙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要不是眼前是自己的便宜岳丈,高俅恨不得一脚把人揣死。“岳丈如此不信任小婿,大可到苏府向学士询问求证就是!”言罢,他也懒得再理会宋泰,扶着妻子便往房内走去,口里还在埋怨英娘不该这么晚到外面吹风,那举动像极了现代的模范丈夫。

看到这一幕,宋泰不禁傻傻地呆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起初英娘对他说时,他打死都不相信高俅这个浪子会改好,可是所听所见由不得他不信。满肚子疑惑之下,他只得把一切归结于老天开眼,一个人兴高采烈回家去了。

这一夜不用高俅哄骗,劳心劳力了一天的英娘便很快睡着了,这也免去了他找借口的麻烦。他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要在全无良好感情基础的情况下占了神似小静的英娘,这种事情他还做不出来。对于他来说,来日方长四个字才是重中之重。

披着外衣走到门外,他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今天虽然撞大运遇上了苏轼,但是,要靠这个谋图进身却绝不可能。就算他肯下功夫背书,但书背得出来不代表就能理解,而学问这种东西又不可能一日千里,所以在苏府交结朋友还可以,想要应试科举并借此进入朝堂就不切实际了。毕竟,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策论经义,他和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差距太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

他能够指望的很可能只有赵佶,那个也许会成为日后一代昏君的宋徽宗。印象中,高俅在徽宗在位时始终荣宠不衰,再说,如今的赵佶还年幼,要施加影响应该会比较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旦赵佶即位,自己也容易飞黄腾达,说不定到时能够借此影响大宋国运。自己已经到了这个时代,说不定还会留下孩子,那么,又怎能眼看子孙后人任凭金兵元人蹂躏?

忽然,一件厚厚的棉衣盖在了自己肩头,高俅扭头一看,只见英娘正满脸睡意地站在自己身后,迷迷糊糊地问道:“官人,你为何还不安歇?”

高俅心中一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妻子略显冰凉的手。“英娘,以后别叫我官人,听着怪生疏的!”

“那我叫你什么?”英娘不解地抬起了头。

“唔,小高,老高,高郎,高老大……什么都可以,总之别叫官人,听得我心头发寒!”高俅一本正经地说道。

英娘终于噗嗤一声笑了,那难得的笑颜让她看上去更加明艳温柔。“嗯,我明白了。高郎,起风了,快回房去睡吧!”

这一夜,搂着英娘的高俅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自己成了货真价实的高太尉,无数兵卒在下方欢呼呐喊。

第六章 重操旧业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高俅几乎每天都会造访苏府,为了避免让下人以为自己是存心来吃闲饭的,他也会时常帮助苏轼处理些书信,无事时就经常缠着苏轼的幼子苏过请教些问题。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朝中消息如流水一般传到了他的耳中。什么西夏扰边朝官侵诈,甚至还有言涉后宫的,让高俅着实领教了一回宋朝文人的八卦意识。

不过,他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赵佶,神宗第十一子,当今皇帝哲宗之弟,时年十一岁,封号是遂宁郡王,离今后的端王还差一步。不过,据那些文人墨客言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当今天子哲宗如今才十七岁,不愁没有后嗣继承皇位,所以那些哲宗兄弟神宗庶子并没有什么人重视。只有高俅心中清楚,这位在历史上英年早逝的哲宗皇帝,生平唯一一个皇子还早早夭折,基本上是没可能留下皇子了。

苏府虽好,但毕竟不是他高俅的家,家里的日子还得照常过。尽管他认为自己现在干的是正事,但在高太公和大哥高伸看来,他依旧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久而久之,高太公也不太理会他这个儿子了,反倒是岳父宋泰口硬心软,时常拿点猪肉之类的东西来周济一下,英娘又卖了好几幅压箱的绣品,日子才勉强维持了下去。然而,到了二月末,家里的米缸再次快要空了,这一次,连高太公也躲开了儿子和媳妇。

“高郎,你看能不能向苏学士……”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建议太过荒谬,英娘只说了一半就把话头缩了回去,旋即又改口道,“要不,我去绣坊或织坊中找点活计?”

“不行!”从现代穿越过来,高俅的大男子主义却丝毫不逊古人,因此分外看不得那种自己好吃懒做而靠老婆养的男人。在他看来,英娘已经吃了太多苦头,自己不能让她享福也就罢了,若还要她去绣坊织坊中卖命,根本就不配当一个男人。当然,他也没想过对苏轼张口,自己和这位学士之间的交情并不深,要是为了区区小事相求,没来由破坏了人家对自己的好印象。

他在现代的时候没吃过多少苦头,平时只知道向家里讨生活费,哪里懂得普通人家如何维持生计。所以,在一心找出路的同时,他基本上忽略了家里的困窘状况。好在他早就起出了自己藏起来的那个手表和打火机,这种玩意无论是典给当铺还是卖给有钱人,都应该可以解去燃眉之急。

“我还是走一趟苏府吧!”高俅咬咬牙下了决心。手指上的银戒指是自己唯一的纪念品,当然不能卖,手表和打火机却没法再留着了,只要能编造一个故事,再托付苏轼找一个喜好奇器淫巧的王公大臣,应该能换来不小的收入。他正在那里紧张地开动脑筋编造东西的来历,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大呼小叫。

“高二哥,高二哥!”随着一声咋咋呼呼的叫喊,一个黑瘦的青年毫无忌讳地闯进了屋子,顿时让英娘花容失色。

高俅哪里认得这家伙,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装蒜,含糊其词地应道:“你来做什么?”

“二哥,好久没见你人了,兄弟们都想念得紧!此番社里又有比赛,我们当然只有指望你了。那个清风楼朱老板出了三十贯赏钱,要是赢了,每人都能落上两三贯进腰包!”青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却正眼也不朝英娘瞥上一眼。

看英娘的冷淡反应,高俅就把来人归到了不予理会的狐朋狗友那一类,可是,对方的话却让他心动了。现在他可不像刚来宝地时的懵懵懂懂,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要知道,如今的粮价是一石米九百文到一贯钱,上次高太公那一贯钱再加上英娘的勤劳能干,让家里维持了个把月开销,若是能得到两三贯的赏金,足以应付一两个月,也就不用变卖东西了。想到这里,他也顾不上英娘脸色难看,沉声问道:“什么比赛?”

“二哥你不是开玩笑吧,自然是我们龙青社和霸腾社的蹴鞠比赛啊!”黑瘦青年原本就因为一个多月不见高俅而万分奇怪,此时更加疑惑了,“早听说高二哥你像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偃旗息鼓不干了?”

“我家官人早就不沾染那些了!”英娘再也忍不住担忧的心情,抢在前头回绝道,“徐三,你走吧,我家官人不会去的!”

“这种事轮不到你这个婆娘插嘴!”徐三突然暴喝一声,脸上尽是怒色,“都是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迷惑了二哥,否则他怎么会在家里窝着?二哥,你家里的事我不好插嘴,不过这种女人趁早休了干净!总之一句话,你要是肯来,明日午时就到大巷口龙青社的场地,旁的我也不罗嗦了!”言罢他狠狠瞪了英娘一眼,摔门就走了。

一连串的事情让高俅根本就无暇反应,等到他了解了徐三的言下之意时,房中再次只剩下了他和英娘两人。此时的英娘和早先大不相同,脸色惨白自不必说,就连一双眼睛中也闪烁着恐惧,甚至在极力躲避他的目光。看到如此情景,再联想到徐三莫名其妙的话,他渐渐想到了那些白话小说的情节上头,难道,这个看上去贤惠十分的妻子真的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高俅随即就释然了,一个当丈夫的三年没碰过妻子,街头巷尾有些流言也是难免的事。看那晚英娘的哭诉和温柔绝不似作伪,自己若是为了闲人两句话而疑心妻子,那就太没有肚量了。想到这里,他缓步走到英娘跟前,突然将人拥入了怀中:“别担心,那些闲话我都不信。”

“真……真的?”几乎已经陷入绝望的英娘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满怀希冀地抬起了头,“官人,不,高郎,你真的相信我,我……”

“别说了,众口铄金的道理我懂,不会随便怀疑你。”伸出一个手指按在英娘嘴唇上,高俅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但是,徐三刚才提到的蹴鞠比赛我准备去参加。”

刚刚还倍感宽慰的英娘立刻紧张地抓住了丈夫的手臂:“不行,你不能去!”

“英娘,你听我说,如今家里没有余钱,开春的衣服布料也全都没有备下,再这么坐吃山空绝对不行。我答应你,比赛完了立刻回来还不行么?要知道,两三贯的赏钱足以支应一阵子了,说不定这些钱还能做些买卖,总比我们俩在这里对坐哀叹好吧!”

英娘不得不承认丈夫说的话很有说服力,然而,以往的经历却告诉她绝对不能答应。她刚刚说了“可是”两个字便注意到了丈夫坚定的眼神,最终,她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青色衣裤,就连头巾和绑腿也一应齐全。

“你……去吧,千万不要伤了!”英娘亲手为高俅换上了全套行头,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说不定那些人会下狠手,说不定还会有人买通人视绊子,你要小心!”

高俅倒没有想到这北宋也有黑球黑哨,心里顿时哭笑不得,但心里颇有几分斗志昂扬的感觉。他好歹学过一点古代蹴鞠,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又一直是校队主力,自忖有些脚上功夫,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规则罢了。

正牌高俅起家的传奇经历在中国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甚至可以说,这个从一介混混扶摇直上,最终成为一国太尉的家伙,是一个一步登天的典型。用通俗的话说,那就是由娱乐广大人民的运动员摇身一变成为掌控人民性命的政客,相差何止天壤之别。可叹自己虽成了高俅,最终还要用正牌高俅的招牌本事去赚钱养家,真是命中注定的际遇。

第七章 球社之争

ps:这里的蹴鞠都是夸张情节,大家凑合着看吧,反正只是走走过场……

宋代的蹴鞠并不是双球门的对抗赛,一般采用的是单球门或干脆无球门,此次龙青社和霸腾社的比赛就是单球门制。高俅抵达球场时,只见场中央竖着一个孤零零的球门,两个球门柱足有十米高,三四米宽,如同门板一样挡住了大半边,而中间的网却不过一米,网上还有一个几十公分的洞,谓之风流眼。

“二哥,你终于来了!”第一个跑来迎接的就是那个徐三,他指着场边站着的几个人,很是自傲地说道,“大伙儿都等你老半天了,没你这个球头,要取得赏钱可不容易!那霸腾不过是刚刚组建的球社也敢来挑战我们,今天非得让他们尝尝厉害不可!”

高俅看着那个小小的球眼,一喜之后着实一惊。他尽管早看到过这种门板式的球门,但许久不经锻炼,究竟成果如何还不得而知。更何况听别人的意思,以前的正牌高俅是这里的第一把好手,要是今天自己出了洋相,那不是平白启人疑窦?

揣着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一帮队友,只见这些人全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个个一身青衫,收拾得利落整齐,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很有那么几分敬仰。看到这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应付了几句,随即以自己多日没有碰球为借口,拿了一个鞠球就跑到没人的地方去练习了。

虽然那鞠球和现代的大不相同,但只颠了几下,高俅就立刻找到了球感,心中不觉大喜。师傅当初给他练习的那个球是自己缝制的,工艺相当粗糙。反倒是这古代鞠球用数十块牛皮缝制而成,颠在脚上很有些实在感。练到兴头上,再加上此刻身在北宋,他似乎回到了当初小时候练球的感觉,立时将师傅当年的警告抛在了脑后,肩顶背拱足踢,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了出来,玩了个不亦乐乎。

“好,不愧是高二郎,技艺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赞叹,高俅立刻收了鞠球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白衣中年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其人身材微胖,眉眼间一团和气,唯有一只鹰钩鼻平添了几分阴鹜,坏了一幅大好面相。他知道自己这个冒牌货不熟悉龙青社的人,故意闭口不言,眼睛只在那人身上左右打量。

“二郎,此番对战可有把握?”

“球场上的勾当怎么说得准,不过尽力而为四个字罢了。”高俅根本不认识此人,知道此刻多说多错,因此只是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

中年人闻言一滞,他没想到昔日气焰嚣张的高俅竟会如此低调,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才干笑了两声:“想不到一月不见,二郎突然变谦逊了。不瞒你说,那霸腾社虽然名声不显,里头的成员却是那个八仙楼潘德生花了大价钱请的各方好手,实力不可小觑。此次比赛关系到我清风楼的前景,若是输了,曲院街北头的那处店面也就归他了。只要这次能赢,除了约定的三十贯赏钱,我朱博闻另送你十贯作为谢礼,如何?”

十贯!高俅不禁眼皮一跳,要知道,前任留给了他太大一个烂摊子,要收拾好没钱根本不行。再说了,这大宋赌球看来又不犯法,有两个有钱的商人作冤大头,自己干吗把钱往外推?

“朱老板,包票我不敢打,总之一句话,大伙儿都会卖足力气,要是还输了,那就只能是天意了。”虽然十贯钱的诱惑很大,但他仍旧出言谨慎,笑着打了个哈哈之后,他立刻溜之大吉,找了个最年轻的队友套问起了比赛规则。

直到正式比赛前一刻,霸腾社的人才姗姗来迟。看清了这些身穿大红小袄的人视若无物地玩弄着身上的鞠球,那技艺端得是炉火纯青,高俅只觉心底咯噔一下,八分底气减作了五分。刚才试过球之后,他本以为只要队友倾力合作便能克敌制胜,如今看来却远非这么轻易。

“记住,得到球一定要稳稳地传给二哥,剩下的事情我们就甭管了!”徐三显然对高俅有一种盲目崇拜,十六个队员聚拢之后便大声喝道。

一声锣响,高俅来到大宋的第一场蹴鞠比赛就正式开始了。比赛用的是五筹三胜制,只要哪一方先攻下三筹便可取胜,所以争夺异常激烈。虽然只是民间的非正式比赛,但场边却有三三两两的闲汉观战,甚至还有几个身姿绰约的女子。

开球的是龙青社一方,圆滚滚的鞠球在队员之中传递了一遭之后,很快来到了高俅这个球头脚上。他从那个“风流眼”中瞅准了对方的空档,冷不防一脚踢了过去,带着呼呼风声,那鞠球安然过网拔得头筹,队友们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

然而,眼看球就要着地的一刹那,对方那边却突然冲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怒吼一声用膝盖将球斜斜撞起,旁边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赶忙用脚一勾,稳稳地把球接住,紧接着又传给了别人,一圈完结之后,这一次霸腾社也同样一球过网,得了一筹。

一个回合过后,高俅方才真正了解这宋代蹴鞠更讲究技巧和准确性,对抗几乎为零,这让他一时有些不习惯。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逐渐找到了以前的球感,往日舍弃的那些花哨动作一一在面前浮现了出来。此番轮到他踢的时候,他故意卖弄了几个花式,惹来一通惊呼之后,方才突然一脚过网,这一脚势大力沉,穿过风流眼之后,对方一个想硬接的汉子被球重重击在面门上,旋即额头沁血。

场上突然见了血腥,接下来的比赛霸腾社便有些急躁,不管怎么踢球都触网反弹,足足一刻钟没有一筹入帐,那个原本志得意满的八仙楼老板潘德生顿时坐不住了,在场边大呼小叫暴跳如雷。须知只要龙青再取一筹,这场比赛也就结束了。

就在谁都以为龙青满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高俅突然发觉己方几个队员脸色不对,他正想开口询问,这几人就突然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好巧不巧,对方却在此时几次险些把鞠球踢过了网,按照规则,若是龙青这边没法接住球,那转眼就要被判负了。

“饭桶,你们这些饭桶,赶快爬起来!”眼看到手的胜利即将化为泡影,朱博闻立刻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场边,怒声咆哮道,“要是你们输了,今后龙青社休想在汴京立足。就算死在场上,你们也得给我拿下比赛!高二郎,你把这些人给我踢起来!”

听到这些刺耳的话,高俅只觉得一股熊熊怒火直冲脑际,要不是顾忌现在还在比赛中,他恨不得把这个面目可憎的朱博闻拖出去痛打一顿,可是,理智却阻止了他的冲动。他望了一眼神情大振的霸腾队员,目光又转向了自己的队友。

朱博闻的话显然刺激了那几个倒地不起的队员,只捱了片刻,他们就先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此时,对方的球堪堪过网。尽管脚下步子虚浮身躯不稳,但他们还是强自撑着在那里用膝盖互相筑球,等到球到了高俅脚上时,那五六人全都支撑不住了,一个个在地上喘着粗气,一道道目光死死盯着高俅的动作,希冀之色溢于言表。

高俅早已瞧见场外的潘德生奸笑连连,怎会不明白其中龌龊,立刻把己方损兵折将的缘由归结到了对方耍诈上。怒火中烧之下,他横着撩起左脚,狠狠地提在了鞠球边缘上。带着一股强之又强的旋劲,球如闪电一般灌入了那个风流眼,连着砸了三人方才悄然落地。

第八章 商人重利

赢了比赛,但五个队员全都瘫倒了,经过大夫诊断,他们中的全都是慢性毒药,至于来源则只有天知道了,所幸这些人中毒未深,否则大概神仙都难以挽回。看到其他人叫嚣着要去向霸腾社讨回公道,原本最是愤怒的高俅反倒冷静了下来,一夫当关地挡在了大门口。

“你们要去做什么?”他看着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帮家伙竟敢用卑鄙的手段偷偷暗算,我们当然要去报仇!”徐三理直气壮地站在最前头,口中免不了含讥带讽,“二哥,你好歹是我们的主心骨,不为弟兄们出头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拦着我们?”

“你们有证据是霸腾的人下毒么?还是说你们认为事情铁定和那个潘德生有关?要是你们一时冲动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进开封府大牢的可是你们,不是那些使诈的混蛋!”高俅怒吼着一拳砸在门框上,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火光,“我们如今是知道弟兄们遭人暗算,但你们别忘了,比赛中可没有人碰过他们,到时人家反诬我们这边出了内贼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句顿时给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一盆冷水,大约是平日高俅积威深重的缘故,尽管有些人脸上仍有些不服气,但嘴上却不再大吵大嚷了,屋子里弥漫着几分难言的沉重。

其实,高俅打心眼里欣赏这些人的齐心合力,但是,要是再为了那个狼心狗肺的朱博闻闹出什么事情来,那就太不值得了。今天这场比赛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如同现代社会中有黑手操纵球市一样,哪怕是这大宋,也有人为了利益所驱让蹴鞠之戏完全变了味。

“哎呀,各位得胜英雄怎么个个都苦着脸,难不成赢了球还不高兴么?”

一个圆滑的声音适时在众人身后响起,正好解去了屋内的僵硬气氛。高俅斜跨一步让开了房门,冷冷地打量着满面春风的朱博闻,心里清楚此人是借着机会来收买人心的。

果然,朱博闻一进门就围着几个病人嘘寒问暖,似乎全然忘记了在场边的无情言语,脸上甚至毫无一丝尴尬的表情。团团一圈好话说完了,他便招手唤来了门外的两个随从,把两盘碎银子摆在了众人面前。

“当初的承诺我是不会忘记的,铜钱这东西不容易携带,所以我都兑了银子。今日全靠各位奋战,我们龙青社才能够一举克敌。我定下的赏金本来是三十贯,可现在看了比赛之后,我决定再重重酬谢各位。受伤的五人除了四贯赏钱之外,我再给每人两贯钱养伤,而其他人每人四贯!”

这句话一出,刚刚还有些心怀芥蒂的青年们顿时沸腾了。如今的时节虽然比不上太祖皇帝那时候,但四贯钱足够一户人家支撑两三个月了,况且伤者还能多落手两贯,这样一来,自然是人人乐意,甚至还有人叨咕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只有高俅背靠板壁一言不发,目光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悲哀,六贯钱,差不多就是六石白米,折算成现代公制也就是三百多斤,换来的却是十几个人的欢欣鼓舞,人力人心何其贱也!

朱博闻也瞥见了高俅的表情,安抚了众人,他瞅了个空子凑到高俅身边低声道:“二郎今天立了头功,你放心,我说话算话,回头就让人把钱送到你家里。”

“多谢朱老板的好意了。”高俅面无表情地迸出一句话,强自抑制住想要一拳砸在对方脸上的冲动。最终,他依旧难以克制心中悲愤,话中带刺地说道:“下一次若再有这种意义重大的比赛,劳烦朱老板你先通告一声,我们也好有个准备。若是我们再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难保不会惹得你在场边这么激动,那可是于身体大大有害的!”

“那是那是!”朱博闻犹如没听见话中深意,跟着痛骂了一顿潘德生和霸腾社,“潘德生就是那种输不起的性子,有本事球场上见高低,暗中耍诈算什么本事!还有那个霸腾社,我非把他们赶出汴京不可,男子汉大丈夫居然用阴谋伎俩,没得辱没了蹴鞠两个字!”

直到朱博闻离去,高俅才扯了徐三到一边说话,编造了一通自己脑袋受伤记忆不灵的谎言之后,他就盘问起了朱博闻和潘德生的纠葛。这一次和朱博闻接头揽下这场球赛的正好是徐三,他哪会想到身边这个是冒牌货,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缘由。

原来,朱博闻和潘德生都不是真正的东家,他们俩分别是清风楼和八仙楼的大管事,平日里闲杂事情都是他们经手,就连这一次赌赛也是如此。而此番输了赌赛的潘德生很可能要为了自己的擅作主张付出代价,被赶出八仙楼都是轻的,所以才会打歪主意。

“原来只是两个当奴才的,敢在主子背后耍这种勾当,他们的胆子倒不小!”高俅冷哼一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倘若说朱潘两人是奴才,那自己这拨人算什么,奴才的鹰犬还是奴才的玩偶?

“二哥说对了,他们不就是主子面前的哈巴狗么,只不过这次有一条狗要倒霉了!”徐三觑见左右无人,附在高俅耳边低声透露道,“听说清风楼和八仙楼后面都是朝廷权贵,潘德生这一次自作主张可把他自己害惨了,卷铺盖走路不算,说不定连命都得丢了!”

高俅顿感眼皮子一跳,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可知道是何方神圣?”

“这我可说不准,我只知道,八仙楼的东家似乎是一位驸马爷,至于清风楼,就不知道是朝中那位相公了!”

小小两家酒肆,后台竟是一位驸马和一位宰相?饶是高俅如今也算颇有眼界的人,此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朱博闻和潘德生就没什么可惧的了,只要找机会在苏府将这一次的事情当作笑话一讲,凭着权贵心性,这两个人必定没有好下场。脑海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他立时觉得浑身一震,以前哪怕是遇到再讨厌的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如今是怎么回事,竟然一心想着和那两人过不去?难不成一次穿越时空,自己的心性也变了?

他这边在算计别人,岂料另一头,输红了眼睛的潘德生也几乎到了狗急跳墙的边缘。一间诺大的屋子中,霸腾社的全部十六个人赤条条地被捆在柱子上,人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恐惧和惊骇的光芒。

“现在知道怕了?在场上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知道拼命,居然害得老子赌输了!”他气急败坏地连抽了一个汉子好几鞭,直到抽得那人连连求饶,他方才气冲冲地住了手,语气变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朱博闻,你别以为你就一定赢了,老子好歹是驸马的远亲,你却不过是一介家奴。要是让你主子知道了你的胡作非为,指不定谁先被扒皮!”

潘德生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一帮手下,挥手召过其中一人:“那个龙青社的球头,你知道叫什么名字么?”

“回禀大官人,那人唤作高俅,听说是汴京有名的蹴鞠好手,一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住在朱雀门外街巷中。”那随从觑着主子脸色,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高俅……高俅!”潘德生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突然哈哈大笑道,“你现在就给我去通知朱博闻,说我有事要和他面谈!”

“大官人,若是他不愿意来又如何?”

话音刚落,这个随从的脸上就着了重重一巴掌,随即就是一阵急风骤雨般的咆哮:“他敢不来?你就告诉他,若是他不来,老子就把事情捅给他的主子,大不了鱼死网破一拍两散,你让他自个考虑清楚!”

第九章 人面兽心

高俅辞了众人正准备回家,徐三却涎着脸要求同行,不得已之下,他也只能勉强应了。这徐三却是个饶舌的人,不待高俅多问,他就滔滔不绝地把龙青社中所有人的情况都抖露了一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道:“二哥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社中五场比赛输了三场,大伙都没脸得很,如今你总算复出,我这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有了今天的前车之鉴,尽管不踢球双脚发痒,但高俅着实不想再沾惹这肮脏的蹴鞠之戏了。见徐三兴致盎然,他也不想扫了他人的兴头,因此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全然没有搭腔的打算。

“二哥,还有一事我觉得奇怪得很,你向来不喜你家那个婆娘,怎么最近似乎转了性子?前几回你喝酒的时候说她不守妇道,还说要休了她,怎么如今又爱惜得像个宝似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钻到高俅耳中,顿时犹如晴空霹雳一般炸了开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含含糊糊应了徐三什么,拖着好似灌了铅的双腿,他终于到了自家门外,临进门时却靠墙坐了下来。

正牌高俅三年没碰过英娘这个妻子,倘若按照现代人的逻辑,这红杏出墙根本就是不可避免的,自己这个后来顶替的实在没道理去埋怨什么。可是,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觉得心痛?自己应该只是把英娘当作小静的替身,为什么会有一种真真切切的失落感?刹那间,休妻两个字突然像毒蛇似的钻了出来,一点点啃咬着他的心房。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阵争吵,其中一个显然是男子的声音,另一个则是英娘。高俅勉强稳住心神,悄悄地进了院子,这才听清楚了那两人的声音。

“英娘,你别忘了,你那块鸳鸯绣帕还在我的手里,若是你不从了我,我把东西往老二那里一交,就说那是你给外头野男人的定情物,你说后果会怎么样?你别以为老二是真的浪子回头,他不过暂时倦了那种日子而已,一旦他厌了你,还不得到外面招惹女人?”

“你,你这卑鄙,那明明是你从我的箱子中偷的!”英娘的话语中明显带了哭腔。“我家官人马上就会回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我不过求一个快活,只要你不说出去,旁人怎么会知道?啧啧,看你这身段容貌,比我家的黄脸婆可强多了!兄弟兄弟,自然妻子也可以分享,老二的婆娘和我的婆娘有什么两样,他又怎么会不顾兄弟之情?”

外间的高俅终于忍不住了,若说他早先还不知道徐三说的野男人是谁,如今那个名字就已经呼之欲出了。那个口口声声念叨着兄弟的禽兽,不是高家长男高伸还会有谁?挟着足可焚尽一切的怒气,他一脚踢开了房门,怒火中烧地闯了进去。

尽管鬓环散乱,但英娘的衣衫仍旧完整,左手还死死握着一把剪刀。瞧见丈夫突然怒气冲冲地进了屋子,她的脸色完全白了,眸子中的绝望显露无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掣着剪刀朝自己胸口扎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高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劈手夺过了那剪刀,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先前还呆若木鸡的高伸被这咣当一声惊醒了心智,见弟弟无暇顾及自己,他立刻脚下抹油准备开溜,谁知才到门边就被人揪住了衣领。

“大哥,刚才你对英娘都说了什么?”高俅这副身板毕竟是一直在外面厮混的,因此轻而易举就敌过了高伸的挣扎,“人说朋友妻不可欺,大哥你竟然连弟妇都要招惹,难道真想给我这个做弟弟一顶绿帽子戴戴?”

“老二,不不不,二弟,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高伸那里想到这次偷腥竟会被人抓个正着,连忙语无伦次地连连辩解道,“这不关我的事,全怪你那婆娘自恃容貌勾引我的,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

“我婆娘勾引你?”高俅眉头一挑,心中已是怒极,他反手一把揪了高伸前胸,劈头盖脸地骂道,“我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你恶意要挟英娘,还频频调戏她,现在事机败露就想狡辩,你还是不是男人?该死的畜牲!”

眼看事情全部败露,高伸索性耍起了无赖。“是又怎么样,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凭什么娶到这样如花似玉的妻子,还不是老爹偏心多分给了你家产?你要手艺没手艺,要家当没家当,凭什么霸占着英娘不肯放手?不过就会踢几脚球罢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大男人还要靠英娘给人缝缝补补过日子,究竟是你没脸还是我没脸?”

一连串的反问听得高俅透心凉,然而,当他瞥见了自己无名指的戒指上时,原本迷离的目光渐渐恢复了清明。选择李代桃僵的人是自己,决定留下英娘的也是自己,其他的都是以前那家伙作的孽,关自己什么事?反倒是这个可恨的家伙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要让着他?

重重啐了高伸一口,他突然狠狠地把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扔在地上。“高伸,你用不着拿这种言语挤兑我,我高二是什么人用不着你操心,英娘嫁的是我也不是你,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大哥,以后也不准你踏进这里半步!”

高俅一边说一边后退了几步,又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把剪刀。他用手指略微在上面一搪,几粒血珠子很快渗了出来,这让他异常满意。他似乎没注意自己的身后,也没发现高伸已经挣扎着爬过了门槛屁滚尿流地往院子中爬去。然而后一刹那,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高俅突然起脚踢在了剪刀的手柄上,带着呼呼的风声,那剪刀如流星一般朝高伸背心飞去,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英娘见状不由失声惊呼,高伸似乎也知道不妙,顺势扑倒在地。几乎是同一时刻,那剪刀偏出了几公分,深深地扎在了泥土中,两边的手柄还在一上一下微微颤抖。

“滚吧,记住我说的话,从今以后,我高俅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高俅站在门边,冷冷地发话道。

直到看着对方狼狈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他才感到心中那股嗜血的冲动逐渐被压制了下去。刚才那一下他确实动了杀机,若不是碰巧失手,恐怕此刻的院子中就会多一具尸体了。他前行几步俯身拾起了剪刀,见英娘一脸怔忡地在房门口望着自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那个畜牲对你意图不轨,你用剪刀自残做什么,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用那么极端吧?”

“我,我……”英娘没想到丈夫出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顿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低头嗫嚅道:“爹爹教导过我,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狗屁!”高俅乍听得这句在古时被无数大男子奉为至理名言的话,不禁满脸轻蔑地骂道,“女子失节大多情非得已,那是因为她的家人根本没有尽到保护她的义务,旁人就更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你要是拿了剪刀就应该刺他,自残算什么,何况,你失节了吗?”

“没,没有!”英娘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连澄清道,“因为他来骚扰过我好几次,所以你不在的时候,我都用针线把衣服缝起来,还备着剪刀以防万一……”

“那不就结了!”高俅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道,“英娘,过去的事情不用提了,以后我教你几套防身的体术,要是他还敢来,你就狠狠教训他一顿!作为女人不能太过柔弱,否则遇到事情就只有吃亏的份了。你记住,出了事情自有我顶着!”

听到丈夫的这句话,原本还心情黯淡的英娘瞬间眼神大亮,使劲点了点头。须臾,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死活把丈夫拉进了屋子,又把院门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高俅正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只见英娘用剪刀麻利地剪开了衣服上严严实实的缝线,紧接着又宽衣解带,不一会儿,一具完美的胴体就展现在了他的跟前。一瞬间,他只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际,鼻子中的呼吸声也粗重了起来。

“英……英娘,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阿峰,公公已经和我说过几次了,三年无出足可够得上休妻得罪名,可你却始终不肯跟我同房,今天,我就把自己清白的身子给你!”

扑通,高俅听得几乎一头栽倒在地,鼻血也不争气地喷涌而出,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培养感情竟会惹出这么一个结果。从妻子的逻辑来看,英娘的想法很正确,能证明是否处子的自然只有丈夫,然而,现在可是大白天啊!

第十章 东坡之约

高俅终究还是没逃得了英娘的温柔乡,美色在前,他又不是柳下惠那种假道学,怎么都做不到坐怀不乱。直到水乳交融的这一时刻,他才真正相信了妻子的清白,没看老婆比自己还要青涩么?

一番游龙戏凤后,转眼就到了日落时分,家里的灶台却仍是凉的。英娘本想下床造饭,可她初识人道,早已是浑身酸麻疲惫不堪,自然只能由着丈夫折腾,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作为现代新好男人,高俅当初不知研究过多少次美食菜谱,可是,面对家里的那有限几样原材料,他只能无奈地选择了蛋炒饭。两个大盆子端上来的时候,他只看到妻子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仿佛看到了妖怪一般,心里不由着实好笑。

“别看了,快吃吧!”他宠溺地刮了刮妻子的俏鼻,把一盆蛋炒饭放在了她跟前的木桌上,“凑合着用一点,等你身子爽利了,我带你去逛州桥夜市!”

“真的?”英娘毕竟还年轻,虽然已成少妇,少女心性却丝毫未变,“你可不许骗人!”突然,她想起了今日丈夫原本是去参加那场蹴鞠比赛,连忙问起了结果。

“赢是赢了……”高俅实在不想提起这场比赛,因此只是敷衍应付了两句,“总而言之,我已经拿到了四贯赏金,剩下的十贯应该也会到手,家里的日子不会再那么吃紧。”

小两口正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院门外却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无奈之下,高俅只能弃了碗筷前去开门,然而,入眼的情景却让他呆了半晌。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一身便袍的苏轼,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乘青布软轿,两个年轻随从垂手侍立。

“学士,您怎么会……”高俅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随即手忙脚乱地把这位贵客往家里迎,“实在对不住,我没想到学士会来,家里头没有收拾过。学士若是不嫌弃,还请到草厅稍坐片刻如何?”

一想到妻子还因为那个原因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里头房间里还洋溢着几分温馨淫靡的气氛,他就不由满脑门子冷汗,这苏东坡来得真不是时候,那幅情景绝不能让这位文坛大豪看到,否则传出去还不知被人怎么歪曲。

哪知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苏轼在院子里随意踱了两步,随即便含笑说道:“今日老夫是特意来看看,你家前院收拾得齐齐整整,想必家有贤妻,屋子里中也应该别有洞天才对。”

“这个……内子……”高俅几乎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干脆理直气壮地瞎掰道,“内子这两天身体不适,所以听了大夫医嘱卧床休养。由于屋内有些病气,所以不敢误了学士。”

“原来如此,倒是老夫孟浪了。”苏轼信以为真,也就顺势在草厅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今日老夫也是闲来无事,想不到你的居处竟然如此寒俭。唔,老夫刚才一路行来看到了不少游手好闲之辈,你也应该知道孟母三迁其家的典故,没有想过迁居么?”

高俅原本没有考虑过此事,但是,想到今日高伸的丑陋嘴脸,再想想周围那些喜欢道人短长的街坊,他着实心动了。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无可奈何地答道:“学士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寒家状况您也看见了,若要迁往清静之地,那费用我决计负担不起。”

说着说着,他的神情逐渐黯淡了下来,趁着这个机会,他又把今日的蹴鞠之戏玩笑似的说了两句,然后又自嘲似的提到了那四贯赏钱。“我也知道这是玩物丧志之举,但为了家中境况,只能不得已而为之。”

苏轼听得悚然动容,他接触到的寒门学子不少,但像高俅这样的却是头一个。摇头叹息了一番,他很是不满地问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早点告知老夫,莫不是认为苏府大门难进么?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虽年轻,但早年的时间已经荒废了不少,不能再耽搁了!”

“学士,并非俅矫情,若是别无他法,我自当上门求助,不过若是可能,我还是希望自食其力,一场蹴鞠换来几贯钱,这交易还是划算得很,不是么?”高俅稍稍露出了自己的无赖嘴脸,果不其然,对面的苏轼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老一少闲聊了一会,苏轼也就提起了此来的目的。原来,借着三月开春的机会,几个和这位苏大学士交好的文人墨客又要到苏府会文,其中还包括了几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就有并称苏门四学士的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

虽然前一段时间在苏府频频走动,但高俅还真没有见过这四人,因此一听到有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满口答应了下来。除此之外,那些他没有听说过的客人还有很多,认真论起来,他这个肚子里没有几瓶墨水的人能够受邀着实不容易。

恭恭敬敬送走了苏大学士,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推门进了屋子。本来他还想着好好对妻子解释几句,谁料英娘如同小猫似的蜷缩在床上,抱着枕头睡得正甜。他也不忍吵醒她,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筷整理桌子,这才盛了一碗清水,提着毛笔在桌前立定。

既然是会文,那自然逃不了吟诗作对,只可惜他肚子里存着的货色不多,若不能善加把握,恐怕很快就要江郎才尽不可收拾了,所以他平时打定了藏拙的主意,惟有第一次在苏府露面时剽窃过一首名不见经传的宋词。

他一边蘸着清水在桌子上书写,一边喃喃自语道:“只可惜我当初没善用自己的脑子,宋词背得太少了!秦观的词我倒背过几首,但如今正主儿早有了,再也派不上用场。唔,这个时期以后的词人,我只知道李清照、辛弃疾和陆游,李清照的词我背得最多,她现在应该还小,剽窃两首估计不打紧,辛弃疾的青玉案我只记得最后一句,陆放翁老大人的就不好说了……”

直到一碗水几乎写光了,他才勉强确定了届时会文的大概曲目,累得着实够呛。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仰头大叹天道不公,却浑然没想到自己刚至宝地就能够结识苏轼是多么幸运。想着想着,他不禁沉沉睡了过去。

错过了一睹苏学士的机会让英娘很是懊恼,不过,她很快就振奋了精神,花了五百文从布店里买来了几匹布,随即开始了昼夜赶工。高俅看着妻子熬红了双眼,心中不免疼惜,但英娘执拗的脾气一犯,谁人都阻止不了,他也只得由着她去。

与此同时,上门探访的宋泰也得知了女婿受了苏轼正式邀约,大喜之余便想四处宣扬,高俅苦苦劝说了好一阵子才把人拦了下来。尽管敬佩苏门众人的品行,但他更清楚一点,苏轼这些代表着旧党的官员迟早会被贬出朝廷,自己一个平民百姓若是被太多人盯住,在将来必定会遭来大祸。

第十一章 宾客盈门

到了三月初九那一天,苏府的门前呈现出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各色马车轿子川流不息络绎不绝,进进出出的人尽管都身着便袍,但却个个神采飞扬气度不凡,既有年轻才俊,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忙得那些仆役一个个按着名头往里面引,当然也有个别人执意自己往里头闯,偏偏别人还不敢拦着。

高俅却早早地候在了苏府花厅之中,他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大人物,因此一大清早就毫不张扬地来到了这里,倒让熟识他的苏府管家苏桥唬了一跳。

眼看外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他不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叹,这种看似太平的日子,究竟还有多久呢?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肩头却被人敲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纯白的中年人一脸神经兮兮地看着自己,一边捋胡子一边微笑,那种目光令人不寒而栗。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立刻后退了一步,满脸警惕地问道:“请问尊驾何人?”

“你就是老苏提到的那个高俅么?”那人大大咧咧地问道,像打量稀有动物一般盯着高俅不放,紧接着又逼问了一句,“老苏居然说你的字写得好,切,他自己那些字写得跟画画似的,什么时候会品评别人的字了?”

高俅听得哭笑不得,正欲开口反驳,谁料袖子被人拉了个正着。“来来来,现在还有时间,你赶快给我写一副,我倒要看看老苏说的人究竟什么水平!”

这年头有赶鸭子上架逼着吟诗作赋的,但还没听说过有强逼写字的,高俅有心拒绝,但看到苏府仆役全都躲了干净,他顿时明白这个看似有病的中年人不好惹,只能依言摊开了宣纸,下笔时却不禁一顿,一时脑袋空空,想不出该写些什么。

“哎呀,有什么好想的,老苏说你写他那首江城子写得好,你就依样画葫芦再写一遍好了,那么扭扭捏捏干什么,不爽气!”

高俅差点被这句叨咕弄得背过气去,大恼之下,他的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登时想到了这个疯子是谁。宋朝书法大家中,除了号称米颠的米芾之外,他还没听说过其他人会有这种怪脾气的。想到这里,他顿时胸有成竹地蘸满了浓墨,痛痛快快地挥笔疾书了起来。

“嗯,米,米,米,……,奇怪的小子,写那么多‘米’字干什么!咦,这些字写得倒很有些意思……”米芾起初还不以为意,看到后来不由大讶,“好你个狡猾的小子,人家是百寿图,你居然来一个百米宴,是不是有意和我过不去?”

“你这个米颠还真是嘴里不饶人!”直到此时,苏轼的声音方从门外传来,待到看清了高俅那一幅写得满满的“米”字之后,他也不由大笑开怀,“好,好,你这个老家伙也有吃鳖的时候。来人,把这张百米宴裱起来,老夫要挂在正堂充作中堂画!”

“好你个老苏,我大老远从襄阳来看你,你居然出我的丑!”米芾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伸手就准备去抢那宣纸。

看着两个被现代人推崇不已的书法大家在那里吹胡子瞪眼,高俅惟有苦笑而已,字是写好了,无奈如今所有权貌似已经易主,除了从旁观战,他似乎成了无关人等。

幸亏此时,管家苏桥来报宾客来齐,这一对人才止住了争吵,只不过那幅字还是由苏轼亲自拿在手里,因此入席的时候,米芾仍然是一幅气鼓鼓的模样,时不时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朝高俅瞥来。

由于宾客足足比往常多了一倍,苏轼不得不再一次当众介绍了高俅,然后又把那幅“百米宴”展示了出来,果然惹来人们一阵大笑。米芾的怪癖在文坛可谓人尽皆知,可是常人只有被他愚弄的份,哪里会想出这种主意反击,一时间,好几个吃过亏的宾客都纷纷出言赞赏,场面一时极为热闹。

“哈哈哈哈,果然绝妙,这一幅百米宴远远胜过那些无聊人的千寿图,须知寿字笔画繁多,自有千万种书写方式,倒是这简简单单一个米字能变幻出这么多花样,其中功底不问可知。难得难得,当浮一大白!”一个身着紫裘的中年人含笑向高俅举起了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再看他身后,竟有一绮年玉貌的美姬为他捏肩,足可见风流倜傥。

经苏轼在一旁提点,高俅才得知这紫裘人就是驸马都尉王晋卿王诜,心中顿时大叹幸运。自己当初一力想要博得苏轼信任,这位小王驸马占了很大因素,如今看来,那一次集市偶遇苏轼果然是神来之笔。历史记载的赵佶既然是一个醉心于书画的皇帝,那么现在这十一岁的年纪,也应该会因此结识一些书画大家了,说不定自己也能找到机会。

“驸马过奖了,俅不过是一时玩笑而为之,倒没有戏弄米先生的意思。”他刚刚想要谦逊一句,耳边便传来一声冷哼。

“什么驸马,什么米先生,那么生分有什么乐趣?老苏都说了,今日是文友相会不论出身官职,你要是高兴就叫我一声元章,要是再随便点,叫我米颠也未尝不可!”

高俅听得额头冒汗,却只听王晋卿也在一旁附和道:“元章这句话说得有理,这又不是朝会,没必要拘泥于常理。对了,高小兄可有字么,如此称呼起来也能方便些。”

初来乍到大宋,高俅那一点时间都忙着应付家里和苏轼两头了,哪里有功夫去考虑什么表字。直到此时,他方才想到宋时那些文人往往互称表字以示尊敬和热络,刚想胡乱编造一个,却瞥见一边的苏轼面露微笑,似乎心有所得。

“说来惭愧,当初求学时,塾师虽然送了我一个表字,无奈我当时嫌弃不好始终未尝使用,如今虽有意延用却记不起来了。学士于我不啻名师,不知是否能惠赐俅一个表字?”

苏轼本就有此心意,此时又经不起众人的鼓动,当即一口应承了下来。须知古时为人赐字的不是长辈便是老师,这样一来,他无疑是默认了高俅苏门子弟的身份。“既如此,老夫刚好也想到了一个,嗯,就是伯章二字,如何?”

高俅哪知道什么好歹,忙不迭地连声称谢,一时间,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很快,吟诗作对的正头戏就来了。由于人数众多,因此按照惯例,苏轼亲自将一个个词牌放进了匣子中,用抓阄的方式令各人拈取,抓到那个便以那词牌为名作词。轮到高俅时,他心中如撞小鼓,面上却只能装做沉着镇定的模样,小心翼翼地从中抽了一支。

暗暗祷祝了两句,他这才放眼往词牌上瞅去,赫然是点绛唇三个字,立时如释重负。可是,默默背了一遍李清照那首传唱多时的名作之后,他却陡地心中一苦,虽说同是作词,但毕竟男女有别,要自己一个大男人在那里作深闺之叹,未免太过矫情了。他倒不知道这些宋代诗词大家时常以女子口吻吟诗作对,着实白担心了一场。

他正胡思乱想,谁料转眼就轮到自己上场,只能硬着头皮道:“各位见谅,我生性不擅长于这诗词歌赋,原本作不出什么好的。”见不少人似乎有些失望,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这一次着实碰巧,昨晚我在梦中偶得了一首《点绛唇》,今日又恰恰抽到了,看来是天意!”

“哦,梦中也可得佳词,这倒是奇了!”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少游来了兴趣,连声催促道,“伯章快吟出来给我们听听!”

留了转圜的余地,高俅顿觉胆气壮了几许,起身低吟道:

“寂寞深闺,

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

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

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

连天衰草,

望断归来路。”

“好一个望断归来路!”王晋卿抚掌大赞,“这字里行间,似乎流露出女子丧夫自悲身世的感觉,伯章一个大男人在梦中得如此悲词,实在是令人称奇!”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此事着实蹊跷,我也不知道缘故。”高俅故作老实地摇了摇头,一副茫然的表情。

“不管怎样,绝妙好辞就是绝妙好辞,快快誊录下来,到时让歌姬吟唱,说不定能传遍汴京城,那时伯章就能名满天下了!”

“没错没错,想不到伯章梦中能得此佳句,传出去定是一桩美谈。”

……

第十二章 横加胁迫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这场热闹非凡的苏府文会才告一段落,由于是老一辈的人多年轻人少,因此不少宾客倦头上来便纷纷辞了出去,只有米芾这家伙仍旧精神很好,始终粘着高俅不肯放,而且是三句不离本行,显然对百米宴耿耿于怀。

好容易才应付了这些文兴过头的各方大家,高俅立刻和苏轼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一次文会他收获颇丰,除了王晋卿的盛情相邀之外,嗜好书法的黄庭坚也下了邀约,其他人看在那首点绛唇的份上,全都对他刮目相看,可谓是一词而登天。

然而,回到家中,他却愕然发觉院子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只见那肥头大耳的朱博闻坐在草厅的石凳上,一见他进门就反客为主地迎了上来,脸上犹自挂着虚伪的笑容。

“二郎你终于回来了,我可等了你半个时辰,你那娘子好厉害,竟连茶水也没有一杯,就把我生生干撂在了此地。”

高俅心中稍定,不知怎的,他并不想被这种小人知道自己和苏轼等人有交情,因此对妻子的举动异常满意。他悄悄瞥了一眼紧闭的屋门,轻描淡写地说道:“朱老板,我家娘子一向不喜欢我在外招惹是非,所以对蹴鞠之戏也没什么好感,给你脸色看也是很正常的。倒是朱老板你大驾光临寒舍有些奇怪,依我看来,这区区十贯钱应该不用劳动你的大驾吧?”

朱博闻的脸上丝毫不见异色,反而笑容可掬地从怀中取出一锭成色十足的纹银,轻轻巧巧地搁在了石桌上,随即作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高俅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心中清楚那分量决不止十两之数,不由平添了几分疑心。

“朱老板这是何意?”

“二郎你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我还有借重你的地方,这些只是定金,若是此次能够助我得胜,我必以纹银百两酬谢,如何?”

百两!高俅眼皮一跳,刚才那股盘桓心头不去的疑惑顿时更深了。朱博闻不是清风楼的东家,就算此人平时再会暗中揩油,百两纹银也不是小数目,又怎会轻易允诺这样一笔酬劳?

“朱老板,你若不把真意挑明,这些钱我只能退回给你了。”

朱博闻心中叫糟,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向视钱如命的高俅竟会真的转性,放在眼前的利益居然能置之不理,这样一来,他起先打好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想到潘德生的手下前几日送来的威胁,他的心中一阵发冷,不得不软言相求道:“二郎,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实情,此事又是那个潘德生捣鬼,他执意要再比一次,所以我不得不找上龙青,而徐三那几个人说没你不行,所以……”

“这样吧,我考虑考虑,过几日给你答复。”

朱博闻一听这话异常冷淡,顿时更加慌了神,又是打躬又是许愿,却仍旧毫无效用。末了,高俅实在不耐烦了,伸手把那银子一推:“朱老板对不住了,上次四贯赏钱已经清了,我也没比弟兄们多出力,再拿你的银子心中有愧,你还是把钱收起来吧。至于下一次的比赛,我自己也说不准那时有空没空,所以没法给你明确的答复。”

“你……”朱博闻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终于露出了真实嘴脸,“高二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想和我打马虎眼,再修炼两年吧!我今天丑话说在前头,到时你若是不来,休怪我翻脸无情!”他重重冷哼了一声,一手抄起那锭银子便拂袖而去。

“色厉内荏的东西!”高俅满脸不屑地转过了身子,这才看见英娘脸色苍白地站在房门口,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单薄。见此情景,他连忙上前把妻子推进屋里,反手掩上了大门,不满地责怪道:“这种天你怎么不穿一件外衣,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阿峰,我把刚才那人冷落在外面,是不是给你惹了什么麻烦?”英娘只听到了朱博闻的最后两句话,心中自然满是惊骇,“我以为……”

“你做得很好,以后照此办理,不受欢迎的人自然得挡在门外。要是碰到敢对你动手动脚的,你就用我上次教你的那些招数对付,我还是那句话,出了事自有我顶着!”高俅揽着妻子在桌前坐下,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

面对英娘的疑问,他耐心地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无心之作却被他人品评为大有新意的珍品,这是他在写那幅字时怎么都没想到的。若光是苏轼这么说,他也许还会当作那是善意的鼓励,可出自米芾那个老头的口中,他也就信了七八分,更何况在一旁推波助澜的还有苏门四学士和王晋卿。正因为如此,回到家里时,他的怀里才会多了这五十两银钱“润笔”。

“太好了,你的字若真的能够卖钱,以后就不用去和那些人厮混了!”英娘在那里欢呼雀跃,浑然没注意丈夫有些异样的表情。

若是没有朱博闻和潘德生这种人,高俅肯定会时不时地去龙青社踢上几脚,赚几个钱贴补家用也不错,可现在却不行。想到自己居然被朱博闻这种小人威胁,他原本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些记忆又再度清晰了起来。正思量间,外院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他一把止住准备去看个究竟的妻子,在门缝里悄悄一看,立时皱起了眉头。神气活现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一次霸腾社的后台潘德生。一想到上次因为此人的原因害得己方损兵折将,他的表情渐渐阴冷了下来,思索片刻便打开了门。

“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潘老板,不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他懒散地倚靠在门框上,冷冷淡淡地问道。

“高二,听说你刚才拒绝了那头死猪,果然是一个知道好歹的家伙。”比起朱博闻的故作风雅来,潘德生的言语直接了很多,口气也咄咄逼人,“我也不说什么废话,我出价二百两,你帮我拿下比赛,如何?”

高俅心中冒火,回话也懒得再拐弯抹角。“对不住,如今我对踢球没兴趣。”

潘德生脸色一变,他旁边的一个随从连忙帮衬道:“高二,你别以为自己了不得,大官人看得起你那是抬举,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汴京第一不成?识相的就谢了大官人恩赏,老老实实去踢球来得正经!”

高俅本来就最看不起这种为虎作伥的狗腿子,此时的目光中更显鄙夷不屑。“我和潘老板说话,哪有你这种小喽罗插话的份!潘老板难道还要我说第二次么,这一次的比赛,我绝不会参加!”

潘德生本以为收买一个小小球头必定手到擒来,哪想到会碰到一个天大的钉子,此时,他本就显得狞恶的脸顿时挤作了一团。

“好,好!我潘德生在汴京这么多年,还没遇到人敢拂了我的面子。高二,你等着,到了比赛那一天,你一定会自个儿来跪着求我,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他见两个随从还杵在那儿像两根棍子,立刻赏了一人一个耳光,转身拔腿就走。

不等潘德生出门,高俅就语带讥嘲地回击道,“既如此,我就等着潘老板的大手笔。你别忘了,这是天子脚下,你不过一个依附权贵的管事,离手眼通天还差得远。千万别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就得不偿失了!”

甫出院门的潘德生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几乎气得半死,不过,他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步子反而加快了几许,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十三章 不速之客

尽管知道不应该这么早和潘德生这样的小人结下仇怨,但是倔强脾气一上来,高俅自己也克制不住。他生来就不是那种很会装模作样的人,和苏轼那种闻名遐迩的大文豪来往时,他纵使些心机也不是全在坏处,可面对那等面目可憎的家伙,他的那一丁点冷静就全都不见了。直到进屋之后,他仍是一副怒气冲冲无法自持的脸孔。

出乎他的意料,之后几天风平浪静,无论是朱博闻还是潘德生似乎都销声匿迹,再也没派人上门骚扰,这反而让他觉得心中不安。趁着这几日的闲暇,他便开始不厌其烦地教授英娘女子防身术,单是那一招撩阴腿他就反反复复讲了很多遍,好容易让这个柔顺惯了的妻子接受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意识。

穿越至今,除了当初遇到正牌高俅的那会儿,他还没看到过真刀实枪动手的局面,因此无从比较现代体术和古代武术的优劣,所以,勤练书法的同时,他也没忘记按照当初体力训练的关键,除了俯卧撑之外,跑步跳绳练哑铃,哪天都没有断过,每每引来英娘好奇的目光。

这一日,他正一左一右地提着两个石质哑铃练得起劲,院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他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第一个进来的赫然是米芾,这家伙一面不知嘀咕着什么,一面生拉硬拽地把后面那人拖了进来,竟是驸马王晋卿。

“小高啊,我说话算话,亲自来看你了!”米芾大大咧咧地往草厅石凳上一坐,又拿手指着王晋卿道,“这家伙上次说过要请你去他那里坐坐,我寻思着正好顺路,就从他那个驸马府里把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高俅听得哭笑不得,怪道他见这位小王驸马唇青脸白,似乎很有些没睡醒的模样,原来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自从苏大学士之后,这些名人也不知怎么搞的,成天就来一个突然袭击,自己连一点准备的功夫都没有,真是活见鬼了!话虽如此,他却绝不敢怠慢这种贵客,理所当然地把两人往屋内请。

“嘿嘿,看来我比老苏面子大,上次你让他在风地里坐了一刻钟,这次我和老王倒能进屋坐坐,回去非得向他好好吹嘘一番不可。”米芾一进屋便眼睛乱转,见四周陈设虽然简陋,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再见英娘在一旁裣衽为礼,他不由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有贤妻如此,小高你福分不浅。”

王晋卿也注意到了英娘,目中流露出了一丝惊艳之色,随即微笑道:“怪不得伯章上次不肯让子瞻入内室,敢情是要金屋藏娇不成?”

高俅差点被这句调笑呛着,连忙撇清道:“驸马就不要开玩笑了,上次内子身染疾病,我当然不敢让学士入内,否则万一感染了时气,那后果我可承担不起。”他不想在这些话题上浪费时间,连忙言归正传道,“二位今日联袂前来,不知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米芾硬梆梆地顶了一句,这才百般无聊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我在汴京待不了几天,再过几日就要回襄阳去了。只可惜那些家伙一个个忙于朝政,只有老王是个闲人,我只好拉上他到你这里找点乐子了。”

敢情自己竟成了开心果……高俅的脑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却真不敢得罪这位性子“独特”的米大家,否则还不知道对方会弄出些什么啼笑皆非的事情。王晋卿却比米芾更通人情世故,他见英娘荆钗布环毫无配饰,略一沉吟便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含笑递了过去:“伯章,初次见到你家娘子,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玉佩就算我的见面礼吧。”

高俅见那环形玉佩通体纯色,显然价值不菲,连忙出言推辞,最终,他仍是拗不过王晋卿,只得示意妻子收了下来,少不得又是一番道谢。这样一来,米芾倒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有些尴尬,可他不像出身世家的王晋卿,身上总是带着各色贵重的小饰物,摸遍了周身上下也没找到东西,最终还是看到架子上的笔墨才松了一口气。就这样,高俅家里便多了一幅号称“价值连城”的米颠墨宝。

看到高家这家徒四壁的状况,王晋卿不免和苏轼一样都提到了迁居一事,他甚至还提出让高俅搬到自己那里居住,就连一向疯疯癫癫的米芾也在那里唠叨襄阳的好处。

对于王晋卿的邀请,高俅着实意动,毕竟,他的目的本就和这位小王驸马有着脱不开的联系,结识赵佶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在这巨大的诱惑面前,他却突然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顿时有些沉默了。

别看这些文坛大家都对自己甚为亲厚,但是,按照史书所记载,这些人往往更注重气节,所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操守,都是被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若是自己很快应承,传出去免不了会为人诟病。更何况,他知道的只是大略历史方向,不像那些穿越的先辈那样能够事无巨细无所不知,在这方面更应该小心谨慎一点。想到这里,他便婉言谢绝道:

“二位好意我心领了,陋室虽小,为一居处已经足够,所以不敢叨扰驸马。至于元章先生也不必耿耿于怀,他日我若有闲,大可去襄阳拜访,不必急在此一时。”

“真是个执拗的小子,我还想……”米芾嘀咕了一阵子,突然瞅了一眼英娘,猛地一拍大腿,“嘿,有了!”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也不顾什么礼法,疾步走到英娘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直到把对方看得面红耳赤方才开口建议道:“丫头,这样吧,你认我当干爹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不仅高俅目瞪口呆,就连王晋卿也愣住了,虽然都知道这米颠行事不循章法,可这突如其来要认女儿,这就未免太奇怪了。高俅正想开口问个究竟,米芾就滔滔不绝地自己解释了缘由:“老苏不够厚道,我说了用一幅珍藏画作交换那劳什子的百米宴,他却坚决不肯。嘿,要是我成了高小子的岳丈大人,那幅字自然就应该归我了……”

这都什么人啊!高俅打定主意今后不让妻子再接触这个米颠,因此忙不迭地一口回绝了过去。“内子的父亲犹在,所以元章先生的这个要求她没法答应。”此时此刻,他巴不得赶快送这位老先生离开,免得再惹出什么事端,而凑巧的是,外头那扇院门再次被人拍得震天响。

如蒙大赦的高俅自然是一溜烟地奔到了门外,可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心胆俱裂。院门前的地上,不成人形的徐三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左右脚跟处,两道深深的疤痕宛然可见,令人心悸胆寒。不远处,一群人正朝着这里指指点点,脸上夹杂着好奇和畏缩的情绪。

高俅怎不知这是他人的杀鸡儆猴之举,他蹲下身去试了徐三鼻息后,猛地抬起了头,凶狠犀利的目光有如利箭一般朝那帮看热闹的人射去,双拳捏得喀喀作响。良久,他也顾不得徐三躯体肮脏,双手用力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朝房内冲去。

第十四章 小王驸马

眼看这幅惨绝人寰的情景,别说生性有洁癖的米芾,就连王晋卿也不由大惊失色。高俅也不敢耽误时间,一边令妻子准备热水,一边略拣要紧的对两人讲述了前一次的冲突。听到潘德生这三个字,王晋卿的脸色登时变了,霍地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须臾又追问道:“伯章,你真能确定此人名叫潘德生?”

“自然能确定。”高俅手中不停地替徐三止血包扎,随口答了一句才察觉到不对劲,手中动作立刻慢了下来,惊疑不定地问道,“我听说八仙楼的东家是一位驸马爷,难道就是……”

啪,王晋卿用力一掌拍在木桌上,倒是让米芾吓了一跳。只见他脸色铁青银牙紧咬,显然已是怒极。“这个混账竟然如此胡作非为无视王法,简直是翻了天了!我当初见他颇为能干,再加上家里没有善于经营的人,所以才用了他这个远亲,想不到他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做出这样的事情!”大约是兹事体大,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度,一个人在那里暴跳如雷,许久才冷静了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我那两个随从应该就在附近茶馆,待我去找了人来再作计较。元章,你赶紧帮忙去找一个大夫,此人伤势不轻,一定要设法救他性命!”他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去,竟连和高俅打招呼都忘了。

眼见米芾也消失在了视线中,高俅不禁陷入了极端矛盾的境地。看刚才的情景,王晋卿自己显然也并不知晓内情,可是,这岂能是推说一句家人妄为就能够遮掩得了的?据自己刚才粗略察看徐三伤情来看,这位曾经在球场上活跃过的年轻人很可能就废了,将来是否能够走路都很难说,毕竟,此时不像现代能够接筋续骨。

他没法判断事情究竟是朱博闻还是潘德生做的,但单单凭他们先前离去时的态度,他就可以肯定这两人都可能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若真的是潘德生做的,那么王晋卿就逃不了放纵家人伤害无辜的罪名,自己却还要依靠他提早接触到赵佶,那徐三的伤……

怔忡间,床上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他顿时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只见徐三已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脸上的肌肉都痉挛得变形了。

“徐三,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二……二哥,是……是潘……德生那个……那个……”断断续续吐露了几个字,徐三便再次昏厥了过去,但仅仅是这几个字,就足以使得高俅明白了事情始末。他再一次捏紧了拳头,浑然未觉指甲已经深深卡在了肉里,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阿峰,你,你不要吓我!”英娘见丈夫痴痴呆呆,手上又鲜血淋漓,连忙上前推了几下,又使劲掰开了他的拳头,扯了一半手帕便包扎了起来,“这是别人的错,不关你的事,你不需要……”

“英娘,别说了!”高俅突然厉喝道,随即轻轻用左手拭去了妻子的泪水,“你让我好好静一静。”

就在刚才,他心中那一根软弱的弦被触动了。当年也是这样,自己在体校最好的朋友因为得罪了人,被一群流氓地痞用刀废了两条腿,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赛场。而在这件事发生的三个月之后,他的朋友在房中开煤气自杀,留下了年老体迈的双亲。和现在的情景比起来,两者的遭际何其相像?虽然徐三为人饶舌了一点,两人之间又说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是,一个好好的人被人折腾成这样,自己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不多时,米芾拉着一个大夫飞也似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把人推到了床前,口里还急匆匆地催促道:“快点快点,要是误了伤势,我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大夫是正在坐堂的时候被米芾硬打断了,随后莫名其妙被拉到这里的。作为汴京的大药堂——惠民药堂的坐堂大夫之一,他的眼睛自然毒得很,只略略一瞟便知道这一家没什么油水,因此搭了搭脉便慢条斯理地道:“此人一身外伤极重,要治的话,少不得要用上不少名贵药材,所以这费用问题……”

高俅心中一沉,突然狠狠抓住了那大夫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道:“大夫,该你得的诊金我一分一厘也不会少你的,但若是你治不好这个人,那我可以担保,今后一定拆了那惠民药堂!你别以为这是虚言恐吓,我高俅说到做到!”

大夫被捏得手腕子生疼,听到最后那句话,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嘴里低低嘀咕了两句便无可奈何地拿出了药箱。米颠虽然行事乖张,但这一次请来人的好歹还是外伤大夫,手法也颇为利落,甚至还小赞了一番高俅处理伤口的手法。

虽然大小伤口的血算是止住了,但对于徐三双脚断去的筋脉,大夫却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只是隐约表示宫中御医可能有续筋之法,这无疑让高俅生出了一丝希望。处理完伤口,大夫又开了几道续骨延筋的方子,这就开始清算诊金了。

“出诊费两百文,材料费一千七百文,处方费两百文……”

高俅见这大夫像守财奴似的喋喋不休,心中顿时冲出一股无名邪火。他当即打断了对方的话,极度不耐烦地问道:“你少罗嗦,一共多少钱?”

“一共两千七百文……”

一句话没说完,米芾已是暴跳如雷:“你开什么玩笑,就这么折腾一下就得两石多白米?你这大夫也太过分了,我平日打发那些求字画的也没你那么黑心……”

恰在此时,王晋卿人正好赶了回来,大约是听齐了米芾的叨咕,他很是不耐地大喝一声道:“米颠,你还罗嗦什么,不就是两贯多钱么?”

高俅抬眼望去,只见王晋卿的身后跟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再看外头院中人头攒动,顿时明白了这位驸马都尉的想法。看来,潘德生这一次的恣意妄为真的惹恼了其主,否则,这幅光景又是什么意思?

王晋卿原本懒得理会那个瞠目结舌的大夫,但看了床上呼吸均匀的伤者之后,还是扭头问道:“人怎么样?”

那大夫见王晋卿衣着气度不凡,兼且又看到大批随从跟着,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耐心细致地把一应状况叙述了一遍,末了又不无巴结地说道:“这位老爷但请放心,性命是绝无大碍的,伤者失血过多,静养一段日子便能有所恢复,但这双脚筋脉齐齐断去,小人就无能为力了。”

王晋卿见高俅眉头紧皱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更是勃然色变,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示意随从取来银两打发了这大夫。

“伯章,今次的祸事全由我失察而起,你放心,拿了潘德生之后,床上这人的一应事务我会全数包办,一定让他一家后半生丰衣足食!”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晋卿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十分心力,但高俅却明白,今次徐三着实还算幸运。倘若今次的苦主换作别人,他高俅也不认识这位小王驸马,就算解决了一时的医药费,将来的生活也必定难以为继。权衡良久,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徐三却在这个时候苏醒了。

第十五章 球场惊变

高俅知道徐三身体虚弱,因此大略问了几句便示意其不用再开口,反而指着王晋卿和米芾介绍了几句。徐三一介市井小民,米颠米元章的大名兴许不知,但驸马都尉四个字的滋味却是品得出来的。

顾不得伤势沉重,徐三挣扎着便欲起身叩头,结果却被王晋卿硬是按了回去。紧接着,这位小王驸马便撂下了一通掷地有声的承诺,不外乎是赔偿外加养伤一类的。

和高俅想象的恰恰相反,徐三并没有像泼皮无赖那般讨价还价求取无度,反而大大感恩戴德了一番,几乎让人以为他不是受害者,而是受了他人莫大恩惠一般。末了,他还泣不成声地道:“今次全靠驸马为小人做主,小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哪怕是将来真的不能走了,小人也不会埋汰到驸马身上。怪只怪那潘德生心狠手辣违了教训,和驸马没有关系!”

这段话听在米芾和王晋卿耳中,自然是觉得徐三这人通情达理,但高俅却知道那根本就不是对方的肺腑之言。旁人没看出来,他却瞥见了这位仁兄眼中闪过的畏惧和狡黠,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关键。徐三毕竟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而已,在龙青社也算不上第一流人物,能够用两条腿换来下半生衣食无忧,未必就不是划算的买卖。

苦主尚且接受了安排,高俅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可是,他却不想简简单单地只让潘德生受罚了事,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王晋卿问起清风楼背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沉默良久,王晋卿深深叹了一口气:“伯章,其实这些事情尽是刁奴瞒了主人私底下做的。朝中相公日理万机,兴许还能用心管束府中佣仆,但这些个在外经营事业的家人就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情我已经知会了那位相公,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指令,门外那些家丁中,便有一半是那边府上的人,你就不要多追问了。”

听了这话,高俅也知道这位驸马是有心替人遮丑,再想到苏轼曾说如今朝中当政的大多是正人君子,心中便更有数了。纵容家人作恶的罪名放在驸马身上,御史台的弹劾最多让王晋卿丢官去职而已,横竖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左卫将军的虚职,而若是换作宰相,则那位相公必须要辞职待勘,再要复职就不知道要等多少时节了。

“驸马之意我明白了。”高俅斜睨一眼床上的徐三,终于大彻大悟,看来,自己这个从未经历过官场的人,火候比起别人差得太远了。“那驸马如今准备怎么办?”

“如果大张旗鼓上门抓人,惊动太广反而不美,不过可以利用这场蹴鞠之戏的机会将这些奸邪之徒一网打尽,伯章以为可否?”虽然打着商量的口吻,但王晋卿的语气中却隐约流露出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毕竟,那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高俅自己倒很欣赏这种做法,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仇敌而言,最大快人心的复仇方式无疑是看着对方从快意的顶点按进绝望的深渊。他仿佛已经看见了朱博闻和潘德生哀哀求告的可怜样,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丝自得的笑容。

“一切便依驸马的计划,只是这蹴鞠赛事何时开始我也不清楚。”

“这个无妨,我派人给潘德生送了一封信,说要查看最近的账册。狗急跳墙之下,他必定会立刻安排比赛。”

……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安排得妥妥当当,那边厢米芾却几乎听得打了瞌睡,不多久竟打起了阵阵呼噜。旁边的英娘觉得不雅,轻轻推了推人却不见反应,登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高俅和王晋卿终于听到了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齐齐转过头来,都觉着哭笑不得。

一如王晋卿的盘算,得了急信的潘德生立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忙不迭地找齐了各方人马,反而顾不上高俅了。倒是朱博闻又亲自去了高家许以重利,高俅也就假情假意地答应了下来。至于王晋卿则是包下了大巷口附近的一处院落,成天差人在外打探消息,自己反而连面都不露了。

球赛仍在龙青社进行,这一次潘德生派出的却不是上次的霸腾社,而是十六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壮年大汉,一个个长相狰狞力大无穷。不仅如此,潘德生还坚持要求取消宋代单球门的惯例,而采用唐时的双球门对抗制,尽管球不落地的规矩没变,但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朱博闻拗不过对方的强词夺理,只能脸色铁青地回到了己方,一挥手就将赏格翻了一倍,也就是说,只要赢下这场比赛,那人人都能拿到十贯的赏金,相比之前那些零碎钱,这一份诱惑摆在面前,自然是个个奋勇争先。

开场前夕,高俅装作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王晋卿的人尚未抵达,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对手那些人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对于他这种在球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油子而言,算不得太大的威胁,只是其他人免不了要吃苦头了。

由于仓促之间无法确定唐朝当时的蹴鞠规则,因此这一次的比赛算得上百无禁忌,场面乍一开始就极为混乱。龙青社的队员普遍矮小,大多数人都在激烈的身体对抗中败下阵来,东倒西歪不成队形。一时间,场边的潘德生发出阵阵张狂的大笑,而朱博闻则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虽然对方攻势极盛,但三番两次下来,龙青社的球门却始终力保不失,高俅也逐渐进入了状态。终于,在一次鞠球自空中落向他时,他用膝盖轻轻向前一筑,只是几秒便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从刚才的数次交锋中,他早看出对手虽然一身蛮力,却在技巧方面几乎都是门外汉,阻拦的时候除了手推脚踢之外便没有了其他招数,再加上心知王晋卿必会及时赶到,因此并无几分畏惧。

用假动作晃过几个笨拙的对手之后,他的面前突然多了一座高山。只见那阻路的黑脸大汉足足有两米挂零,手臂有常人大腿那么粗,大喝一声便朝他扑了过来。见此情景,高俅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在大汉的手就要及体之际,他用足尖把球往肩上一弹,自己突然沉腰旋身向旁边一闪,那球就似粘着似的在他身上不动,转瞬他就摆脱了这个慢吞吞的家伙。

面对一个无人看守的空门和最近也在身后数米的对手,他轻轻松松用左脚内侧一弹,球应声入网。直到这个时候,场边的朱博闻方才转怒为喜,挑衅似的看了另一头的老冤家一眼。

“废物,你们这群废物!”潘德生挥舞着拳头冲到了场中,怒气冲冲地喝道,“那么软绵绵温吞吞的干什么,用你们的力气把人压扁,有什么好怕的,出了事情自有我顶着!”

高俅闻言心中一沉,再见己方队友喜色尽去,人人露出了惧怕的表情,他顿时明白,只要这场比赛再进行下去,恐怕就会不可收场了。想到这里,他冷冷瞥了潘德生一眼,故意出言激怒道:“敢情潘老板把无赖打架那一套搬到球场上来了,真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也变成流氓恶棍了?”

“高二,你不要嚣张,待会像那徐三似的断了双腿可别哭爹喊娘!”潘德生勉强按住怒气,自顾自地往场边靠椅上坐了下去,“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可以支撑多久!给我上,狠狠地打,打折了他们的腿之后,我倒要看看汴京还有谁跟我作对!”

高俅终于瞥见了远处入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他斜睨了面如土色的朱博闻一眼,又见那些大汉气势汹汹地朝己方扑来,不由好整以暇地站定了。“潘老板,你不妨看看那边是谁来了?”

第十六章 惩治恶奴

ps:此段请勿追究历史,偶查资料后也知道不对,横竖是解气的段子,最后也就懒得改了。

“全都给我住手!”

王晋卿一马当先地进了球场,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彪形大汉。这些人一半身着黑衣,一半身着蓝衣,看上去泾渭分明秩序井然。然而,潘德生和朱博闻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成了一片死灰。场上那些大汉也纷纷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些不速之客。

“驸……驸马,您,您怎么来了……”潘德生压根没有想到这位小王驸马会亲自来到这里,原本伶俐的口舌登时再没了用场,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好在他还没昏头到忘记礼数,慌忙连滚带爬地上前磕头问安。

“我要是不来,岂不是要被你翻了天去?”王晋卿冷笑一声,眉间带着浓浓的讥诮之意,“你倒是挺会找乐子的,怎么,好好的八仙楼不知道打理,跑到这里和人玩起什么蹴鞠之戏了?”

潘德生哪里知道自己的一点把戏早就被人摸得通透,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之心,忙不迭地狡辩道:“小人只是忙里偷闲来看看球,绝无他意……驸马若是不信,可以问清风楼的老朱,他可以为我作证!”

朱博闻一看见王晋卿就知道事机不妙,他当日曾经随主人见过这位驸马两回,虽然明白王晋卿并不是朝中得志的官员,但也知晓其人交游广阔,就是和自家主人也是说得上话的。此时,他早就把和潘德生的那点恩怨丢到爪哇国去了,一边上前见礼一边替潘德生圆谎道:“驸马明鉴,小人与潘德生相约来此地看球解闷,确有疏于职守之罪!”

高俅见两人轻轻巧巧便把罪名降到了疏于职守,心中不由冷笑连连。他分开人群走到王晋卿跟前,微微一礼道:“驸马可看见了,这两人如此虚言惑主,分明是有意欺瞒。若不是先前知道事情始末,恐怕就被他们蒙混过关了。”

王晋卿冷哼一声,脸上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伯章说得没错,这两个狗东西当着我的面还在那里胡说八道,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略瞥了一眼朱博闻,石破天惊地喝道,“朱博闻,你还记得自己出身何处么?抬起头来认一认,我这左手的家丁是哪一府的服色?”

朱博闻这才看清了那群身着黑衣的家丁,一颗心顿时沉向了无底深渊。他方才是压根没联想到那个方面,如今王晋卿既然已经出言提醒,他哪里还会认不出来。想到府中严苛的家法,想到自己暗中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只觉犹如身处冰窖一般,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好半晌,他才如梦初醒地向前膝行几步,磕头如捣蒜地求饶道:“驸马开恩,驸马开恩,小人知道错了,万望驸马在相公面前美言几句……”

潘德生见朱博闻完全失去了斗志,怎还会不知大势已去,望着站在王晋卿身边似笑非笑的高俅,他顿时把这一次的事情全都归结到了这个可恶的家伙身上,霍地一下起身冲上前来。

高俅哪里会和这种失去理智的家伙硬抗,侧身一步退开,把机会留给了那些早就摩拳擦掌准备表现一番的家丁们。果然,潘德生还没冲出几步就被几个家丁死死地按倒在地,脸上也落了几个大巴掌,腮帮子顿时肿得老高。

“死到临头还要拖他人垫背,果然是潘老板的一贯德行!”高俅刻意加重了“老板”两个字的语气,心中充满了一股复仇的快意,“怎么,难道你致使无辜百姓死伤,私自用驸马的财产参加赌赛也要归罪于我不成?”

“你,你给我记住,将来……”潘德生牙齿也被打落了两颗,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眸子中尽是怨毒之色。只是,他还是没弄明白,高俅分明是一介草民,又怎会轻易结识王晋卿这个自视极高的驸马?

“潘德生,论情你是我的远亲,料理外间事务也算有点功劳,我本可以饶你这一回,但论法,你私自和他人以店铺作为赌赛,又横行霸道伤及无辜,所以饶你不得!”王晋卿一边说一边往场中望去,见那群大汉和龙青社一帮人兀自愣头愣脑地在那里张望,立刻扭头对自己的家丁吩咐道,“把那些人给我驱散了,乱哄哄的成什么体统!还有,记下他们的名字,若是今后外头有什么流言,我唯他们是问!”

高俅见这位小王驸马在那里大显威风,面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丝微笑,两眼朝地上跪着的朱博闻打量了过去,四道目光撞了个正着。可以说,这一个回合的交锋,狐假虎威的他大获全胜。这种视他人性命为无物的畜牲,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来人,按照府中家法,先将潘德生杖责四十!至于那几个跟着他的亲随也一例拿下,到时看情节轻重送开封府依律处置!”王晋卿大手一挥,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扑了上来,将那些呆若木鸡的潘氏爪牙一一拿了,随即将他们死死按在了地上。

骤听得前面这句话,高俅立感心中一紧,见王晋卿神情泰然,但眉宇间似有坚决之色,他立刻明了其中深意。要知道,宋代官府的杀威棒下也不知折了多少英雄好汉,潘德生一个平日养尊处优的大管事,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刑罚?分明是这位驸马不想让丑事远扬殃及自身,所以才使了这等灭口的手段。

有了驸马一句话,两个家丁立刻用破布堵了潘德生的嘴,一左一右将人架到了两张条凳上,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而后两个执棒的上前就打,一旁还站着个高声报数的。只听这潘德生起先还能咿咿呜呜地发出阵阵惨叫,接着就渐渐声音低沉了下来,最后干脆绝了声息,但口中的鲜血却仍旧渗过破布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高俅冷眼旁观,见两名掌刑的家丁毛竹板子不离潘德生的臀部左右,按理决不会让受刑者有那么大反应,心里不由暗自惊叹。他早就听说古代那些用刑好手都有里外兼修的本事,只要使了钱,用刑时最多就一点外表小伤,可若是没钱贿赂,那一顿板子下来很可能让人命丧九泉,想不到就连驸马府中也有这等好手。

好容易四十杖打完,回报的家丁试过潘德生鼻息之后,上前恭声禀报道:“回禀驸马,人已经死了!”

“死了?”王晋卿顿时大为惊讶,沉吟良久便悲天悯人似的摇头道,“想不到他如此经不得打……算了,念在他还有过功劳和潘姬的份上,他贪没的那些钱我也不追查了。你们找个地方把人好好葬了,他家里似乎也没什么人,报一个暴毙,再支应几百文钱也就罢了。”

这一场杀鸡儆猴看得朱博闻汗流浃背,两股之间几乎失禁。若是这位驸马只想解决潘德生一个,根本不用连自家主人的家丁都调来,这分明是得了便宜行事的指令。不过,他毕竟比潘德生这个大草包要聪明得多,刚刚听见王晋卿唤高俅作伯章时还觉得诧异,现在却有些品出了滋味,心头也有了主意。

眼见高俅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驸马身边,他突然前窜几步,抱着对方的双腿求告道:“高二哥,高二哥,你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计较,小人瞎了狗眼昧了良心,这才做下了糊涂事,你就帮忙向驸马求个情吧!我求求你了!”

第十七章 略施薄惩

高俅却没想到朱博闻会突然来这么一出,只这么一愣便动弹不得。当着王晋卿的面,他又不好一脚把人踢开,只能嫌恶万分地斥道:“朱博闻,这里作主的是驸马,你求我做什么?”

“高二哥,高二哥,你在驸马面前好歹有些面子,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替小人求求情吧!”朱博闻哪敢开口去求那位驸马,此时惟有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告道,“小人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要奉养,若是小人丢了性命,妻子儿女都没了依靠,高二哥,你就发发慈悲替小人求求情吧!”

这朱博闻居然能看出自己和王晋卿有关系,高俅不禁暗暗称奇。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上,已经不是他的一句话就能改变局面了。要知道,这小王驸马一句话打杀了潘德生,顺顺当当平了徐三那件案子,若是再除了朱博闻,既卖了朝中相公人情,又解决了驸马府这边的隐忧,可谓是一举两得,绝没有轻易放人的道理。然而,这朱博闻虽然可恶,但确实罪不至死,自己的一口气也出了,难道还要眼看一条人命就这么丢了?

“你这混账倒会钻营!现在才悔改,晚了!来人,照着潘德生的例,给我重重地打!”王晋卿果然不为所动,一声喝令便有人把朱博闻拉开了。这一次却换作了那群黑衣家丁,他们麻利地捆好人之后,正要动手行刑,却只听一声“且慢”,此时,高俅终于还是出言求情了。

虽然极恶朱博闻为人,但毕竟是一条人命,而且徐三的伤已经证明和其人无关,他也不忍看着再死一人。仔细掂量着语句,他缓缓出言劝解道:“驸马明鉴,朱博闻虽然有自作主张之举,但毕竟罪过不显,还望您能够从轻处置。”

王晋卿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召来一个黑衣家丁低声吩咐了几句,右手不动声色地从袖中递过去一样物事,嘴里却吩咐道:“虽有伯章求情,但朱博闻仗着出身相府横行霸道,自当用家法处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行刑!”

这个时候,原本满脸希冀之色的朱博闻浑身大震,随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哪怕是板子落在身上也没有任何反应,仿若死过去了一般。

眼看事成定局,高俅也就只得闭口不言,毕竟,他和朱博闻彼此根本不对眼,自然犯不着为了对方和这位小王驸马闹得不高兴。话虽如此,他还是不自然地扭过了身子,不想再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又一个四十大板完结之后,地上的潘德生和朱博闻都被人拖了下去,四下里很快收拾得干干净净。王晋卿这才一句话把其他人打发得远远的,缓步行到了高俅身侧。“伯章,我真的有些糊涂,先前义愤填膺的也是你,如今要开口饶人的也是你,男子汉大丈夫,朝令夕改可不行。”

高俅心中一凛,思量许久却半真半假地道:“多谢驸马教导,朱博闻这等人的确不是善良之辈,我只是想略施薄惩也就够了,犯不着结果了一条人命……”

“那你可想过,堂堂相府会放过这样一个败坏声名的小人么?”王晋卿一口打断了高俅的话,脸色异常严肃,“我和子瞻是多年至交,他对我说过,你乃是富贵之相,指不定将来出将入相前程似锦,然而,一旦入仕,哪怕是一丁点妇人之仁都不能有,一点小错也不能犯。在这种方面,我和子瞻就是最好的例子。”

高俅完全没有料到王晋卿单独把自己留下竟是说这些,一时愣在那里,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听着这位在仕途上绝不得志的驸马在那里大发感慨。

“如今是太皇太后执政,所以朝中风气肃然,哪怕你得罪了哪位相公也不见得会立刻获罪,但是,换了一个时节却未必如此。想当年,子瞻因言获罪,罪在其不容于新党;我是因女色获罪,罪在我苛待了公主。他为此下大狱受酷刑贬官在外,我为此在地方蹉跎岁月数十年,以致双鬓染霜。如今,我是懂了在京城该当如何为人处事,子瞻却依然不够明白,指不定何时就会丢官去职……”仿佛是觉得自己此言太过,他立刻止住了话锋,言归正传道,“总而言之,只要牵扯官场权贵之事都当慎之又慎,不能因一时心软而把自己赔进去!”

一通长篇大论听得高俅目弛神摇,原本对王晋卿的观感完全扭转了过来。他过去只知这位小王驸马书画一绝,出身世家却仕途多桀,如今看来,此人分明是历经大难后对仕途不再那么热衷了而已。思量间,他朝着王晋卿深深一揖道:“驸马今日教诲,俅必定铭记在心,绝不敢稍忘片刻!他日若真有成就,全拜驸马这番话之功!”

王晋卿倒也豁达,立刻双手搀扶起了高俅,这才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你放心,朱博闻这个人我替你留着,没把他一下子打死了。其实相府那边我早已经打过了招呼,回去后,他们自会报一个暴死了结此事,那边自然会心照不宣彼此含糊过去,至于人我已经替你藏下了!”

如果说高俅原本还只是感慨这位小王驸马心机深沉思虑周详,那么现在他就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明里做足了姿态,暗里却刀下留人,这种两手皆顾的做法着实太过匪夷所思了。良久,他才想起对方那最后一句话,不由结结巴巴地问道:“驸马,你为何说替我藏下了人,我只是要救他一命别无他意……”

“朱博闻是什么人?能被诺大的相府看中操持八仙楼,自然在经营上很有一番本事,留着他的命自然是为了让他报你的恩情。”王晋卿耐心地解释道,“你现在是用不着他,但是,我那清风楼少了潘德生,自然还需要一个管事的。他如今已不见容于相府,又受了你我活命之恩,只要稍加敲打,肯定就会尽心竭力。将来你有了积蓄的时候,此人就归你了,你再用他经营产业,岂不是一举数得?”

高俅已经完全无话可说了,谁说古代官员不知变通,这面前的驸马爷根本就是油得成精了,一桩事情能够掰碎了细细分析,幸好自己起初没打算糊弄这些个人,否则现在还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起来朱博闻也已经够聪明了,只是身份地位犹如天壤之别,活生生地让人好好算计了一番,果然奸商还是比不上奸官啊!

这边的事情结了,王晋卿略略又对高俅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回去了,高俅也随即离开了球场。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事情,足以让他目不暇接无法分神,如今一件大事解决,他颇有一种浑身轻松的感觉。

然而,才拐到了自家巷子门口,他就被气势汹汹的一帮人拦住了,而那群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龙青社的队员。他们把高俅团团围住,脸上全然没有一贯的尊敬,目光中燃烧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球头焚烧殆尽一般。

“高二,你究竟想干什么?朱老板他们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找来一个驸马爷惩治惩治那个姓潘的也就算了,干吗把朱老板也扫进去?你倒是有脸了,你想没想过我们今后怎么办?今后还有谁敢出钱请我们踢球?”性子最为急躁的副球头邓五第一个爆发,就差没有指着高俅的鼻子痛骂了。

第十八章 乔迁之议

高俅原本还不知道这些人堵住自己所为何事,听到这里不由大光其火。他见其他人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不禁恨铁不成钢似的骂道:“朱博闻那种东西是好货么?他只知道出了几个臭钱让你们替他打生打死,一旦有了闪失就在旁边破口大骂,他何曾把你们当成人了?再说了,潘德生指使人把徐三打成重伤,你们知不知道,他今后很可能连路也不能走了!”

“哼,若我是徐三,宁可断了这两条腿!”邓五根本不买账,冷冷回了一句,“我刚才就去见过徐三了,他说他的伤那位驸马会负责到底,还说会养他一辈子,我们这些人可没有那种好福气!高二,我们没本事结识驸马,也没本事整治两位大老板,从今往后,我们龙青社再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没错没错,我们都靠那点赏钱混口饭吃,今后怎么办?”

“以后你别来我们龙青社了!”

七嘴八舌的话语中,这些人狠狠瞪着高俅,撂下一堆极度伤人的话,随后就散得一干二净。

高俅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他人指责的对象,愤怒之下,心中不由浮出了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他也知道这些人说得没错,没了这些肯出高价悬赏的老板,队员就没了活路,家里也就没了生活费,人在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情况下,是根本无暇顾及尊严两个字的。更何况,在这个达官显贵作威作福,富商大贾残酷压榨平民的时代,所谓尊严根本就是一句空话一句废话!

“民智未开?哈哈哈哈,分明是那句话,衣食足然后知廉耻!”他狂笑一阵后,终于茅塞顿开,摇摇摆摆回到了自己的家。

“英娘,我们搬家吧。”

正在刺绣的英娘听到这句话,那根绣针登时扎到了手指头。她忙不迭地放下绣架,又把手指放到口中吸吮,这才疑惑万分地问道:“官人,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是你高家留下的祖屋,怎么能轻易搬出去?还有,我们又没什么钱,能搬到哪里去?”

“小王驸马曾经提过,他在自家府邸边上有一处干净的小院落,建议我搬到那里去。你不是一直担心我还去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么,现在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和那些人往来了。”高俅信誓旦旦地向妻子做出了承诺,心里却很有一丝惘然。万一自己认识王晋卿的消息传遍整个街巷,恐怕这里再也没人敢沾惹自己。与其等到那一天,还不如早点搬迁来得痛快。

“可这样麻烦驸马,会不会不太好?”英娘不知就里,自然还在那里犹豫。

高俅忆起自己当日回绝王晋卿的情景,再看看不过个把月的工夫,自己又义无反顾地准备搬家,不由百感交集。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自己还想保有一点尊严,如今看来,从自己和苏轼的那一次偶遇开始,命运其实就已经定下了基调,这一天不过早晚而已。

“放心,驸马是个实在人,再说,这份人情我迟早会还他的。”他伸手把妻子揽在怀里,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我教了你不少功夫,但是,万一遇到贼人还是难保万无一失,所以,还是搬到安全的地方好。这里和那家伙太近了,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来闹事!”

英娘面色一红,哪里还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慌忙岔开道:“对了,我爹爹如今身体不好,娘又过世得早,如果可以,能不能让他老人家和我们一起住?”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高俅脸色,语气愈发小心翼翼,“爹爹毕竟年纪大了,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高俅闻言气结,那宋泰老头身体壮健得像一头牛似的,又掌能裂山脚能碎石的,自己这老婆居然还要他过去当电灯泡?可是,自己已经和便宜老爹高敦复不常来往了,总不能连岳丈大人也不搭理吧?权衡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松口道:“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我们必须和他约法三章才行……”

话还没说完,英娘就兴奋得一跳三尺高,随即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甜言蜜语自然也少不了。接下来夫妻敦伦的温馨场景,自然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从四月头里开始,高俅的搬迁大计就这么开始了。他先是雇车和英娘去看了房子,然后又到苏府和苏轼打了招呼,再就是张罗一应陈设的事务。由于原本那些家俱太不像样,因此王晋卿一力提出从自家府邸中拿出一些旧家俱借给高俅使用,这样一来,所谓的搬家就几乎成了搬人而已。除了英娘整理出来的几件衣服,其他的东西都被归入了废品那一列。

生性节俭的英娘当然没有听丈夫那一套,她把自家用不着的东西全都送给了一些往日相好的街坊,换来了一大堆感谢。如此一来,街巷中有名的破落户高俅要搬家的消息也传开了,与此同时,高俅和当朝驸马相熟的传闻也渐渐流入了寻常百姓的耳中。一时间,原本门庭冷落的高家几乎被人踏破了门槛,就连日渐冷淡的高太公也亲自领着幼子高傑上了门。

“我说媳妇啊,二郎怎么会和驸马爷结了善缘?”高太公喝着当年新茶,那份惊异就别提了,“往日只见他在外面游手好闲,没见他干什么正经事啊!”

听了这话,英娘立刻不乐意了,可当着公公的面,她只得语气平和地答道:“公公,上次我就对您说过,官人已经改好了,您却偏偏不信。这些时日官人没在外面厮混过一天,都是和那些大人们,嗯,那个会文去了!”她越说越觉得心里喜滋滋的,两朵红云很快飞上了脸颊,“如今赏识他的人不少,否则又怎会有这一次的乔迁之喜?”

高太公闻言不禁后悔不迭,他当日心志不坚断了周济,后来更是偏听了长子的话不和次子往来,如今听得次子有如此际遇,他顿时恨不得把老胡子揪下来。不得已,他只能拉下老脸向媳妇奉承了几句,言语间自然流露出几分悔意。

“公公,不管怎么说,您都是官人的父亲,官人不会对您不孝的。”英娘自然不似那种记仇的媳妇,很是温柔地劝解道,“若是将来官人能够飞黄腾达,他也不会忘了自己姓高,总会记挂公公和小叔不是么?公公您就且放宽心,有媳妇在一旁劝解,纵使官人心中有恨也会很快消了……”

话才说到一半,高俅却推门进来了,一见高太公就沉下了脸。不过,念及自己和这位便宜老爹还没有完全撕破脸的份上,他还是冷淡地开口叫了一声爹爹,把刚买的点心随手搁在了桌子上。

“二郎啊,前些时日是我确实做得过了些,可你往日不务正业也是实情,我那是误会了,并非存心不想帮你们一把。”高太公强自打起精神想要把事情说清楚,又伸手拉过了幼子,“再说,我如今也已经做不得活计,还要养你弟弟,这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没法兼顾你,你……”

眼看须发斑白的老人站在跟前,高俅的心还是软了,毕竟,撇开那个狼心狗肺的大哥不谈,这个便宜父亲好歹还帮过自己两次。此时,他又觉得有人在使劲拉自己的衣角,再一看却是英娘,只见她一副哀求的模样,似乎也有意从旁求情。

“爹爹言重了,世间无不是的父母,我又怎会怪您?”高俅双手将高太公扶到了椅子上,这才正色道,“孩儿此次虽然迁居,但得空了一定会回来探望您老,决不至于忘了孝道。至于三弟,将来我也一定会帮衬一二,爹爹但请放心。”

第十九章 动乱序曲

四月初八,高俅和英娘就搬出了旧居,把房产全部留给了高太公。新房早已由王晋卿派人打扫干净装饰一新,两人入住之后,少不得又到了驸马府中拜谢了一次,而后又双双去了苏府拜会。

此时正是苏府鼎盛的时节,苏轼这个长兄官封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加检校礼部尚书,而苏辙则是官居门下侍郎,赫然朝廷副相,门下众人个个都身居朝廷要职,正可谓一门得用荣耀万分。饶是如此,苏府上下仍旧谦厚非常,病中的苏夫人王闰之甚至还亲自见了英娘,又赠了她一对碧玉手镯。

正当高俅和妻子在新居中如鱼得水时,两个惊人的消息先后传到了他的耳中,瞬间粉碎了他的悠闲生活。其一是御史董敦逸、黄庆基上书弹劾苏家兄弟,其二则是民间传闻太皇太后染疾。尽管两个消息看似没有关联,但记得一点历史的高俅深深明白,一旦这位高太后去世,那么,旧党的春天就彻底结束了,而苏轼则很快就会被贬出京城,继而贬谪岭南和惠州,一辈子都再也没回京城一步。

没读过宋史的他根本没法预料接下来的事态进展,因此和妻子打了招呼之后便火速赶往苏府,恰好遇上了一大批上门问消息的人。相比其他人的忧心忡忡,苏家兄弟两人却显得极为镇定。

“不过是两个小人想要借此机会进身成名,大家不用在意。”苏轼见高俅也在场,不由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弹劾我的罪名是毁谤先帝,弹劾子由的罪名是和我互为表里紊乱朝纲,真真可笑至极!吕微仲等人已经上折替我二人辩护,御史台的其他官员也不会容这种小人胡言乱语,有太皇太后在,谅那些奸人只能无功而返。”

听到太皇太后四个字,高俅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既然有那位高太后压住阵脚,那短时间内,苏家还不会遭逢大难。话虽如此,厅中仍是议论声不断,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人们方才渐渐散去。

“学士,今次之事真的能够善了么?”高俅紧跟着苏轼进了书房,惴惴不安地问道。

苏轼面色泰然地在书桌后坐下,这才摇头叹道:“虽然此事来势汹涌,但只要太皇太后意志坚定,那些奸人的污蔑之词便只能徒劳无功而已,可是……”他略略犹豫了片刻,见高俅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忍不住道出了实情,“年前御医就说过太皇太后日渐虚弱,可叹圣上年轻气盛,倘若将来太皇太后故去,圣上为奸佞小人所惑,则……”

高俅顿觉心中咯噔一下,犹豫片刻便出言试探道:“我听说当今圣上早已到了亲政之年,但国事仍由太皇太后决断,此事会否……”

“伯章不可胡说!”苏轼慌忙打断了高俅的话,连声斥责道,“圣上之心岂可胡乱揣测?”话虽如此,他的面上却现出了心烦意乱的表情,显然,那些话并不是无的放矢。

回家的路上,高俅的心里全都是满满当当的各式消息。他直到如今才知道,和耳熟能详的那个女中尧舜不同,太皇太后高氏显然是一个紧抓权柄不肯放的女人,怪不得哲宗后来会清算旧党重用新党,指不定就是被这位老太太逼出来的,而这一次的事情很可能就是皇帝的投石问路之举。问题是,自己如今和一大批旧党文人走得那么近,将来会不会受到牵连?

数日之后,朝廷的处分终于传达了下来,御史董敦逸、黄庆基诬陷朝廷重臣,贬官为湖北、福建转运判官。而此令一出,御史台的其他数名御史又纷纷向上进言,以两人诬陷忠良为由,认为先前旨意判罚过轻。未几,诏令又下,迁董敦逸知临江军,黄庆基知南康军,苏轼和苏辙双双上表自辩,这一场风波才勉强算尘埃落定。

虽然苏氏兄弟逃过了一劫,高俅却感觉到了朝中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有心劝说苏轼退避却找不到说辞。对于哲宗这位短命皇帝他并不了解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位皇帝报复心极强,单从被贬之人鲜有能够回朝的就可以看出来。为今之计,他只有祈祷那位高老太太多活几天,让自己能够有点应对时间而已。

这一日,闲来无事的王晋卿又邀了高俅到府上鉴赏字画,两人正在那里争论一幅颜真卿墨宝是真是假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见王晋卿便蹦了上来,连声叫道:“姑父,你怎么好些天也不来看我?”

王晋卿一见来人便叫苦不迭,可是,偏偏被人堵了个正着,他就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只得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佶儿,我原本还说,过几天就去看你呢!对了,圣上不是指派了师傅让你在府中读书么,你怎么偷偷跑了出来?”

听得一声“佶儿”,高俅只觉脑际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半大孩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想了千万次念了千万次,可是,如今真的见到了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道君皇帝,他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哼,姑父分明就是借故推托,说什么过几天就来看我,到时候又不见人影!”赵佶这才看见书房中还有他人,不由好奇地走到了高俅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王晋卿见高俅似有些怔忡,连忙笑着代其答道:“他是高俅高伯章,是我的好友。”他突然想起自己被这个侄儿缠得头昏脑胀,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佶儿你不是喜欢找那些书画一绝的人么,伯章就写得一手好字,就连苏学士也赞口不绝。”他一边说一边向高俅使了个眼色,“伯章,这位是遂宁郡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你还不上前见过?”

得王晋卿亲口说出了遂宁郡王四个字,高俅再无半点怀疑,上前深深一揖道:“拜见郡王!”

“起来起来,无须多礼!”赵佶一手拉起了人,眼睛大亮,“你真的能写一手好字?”

没一手好字怎糊弄得了你?高俅心中暗自琢磨,口中却不卑不亢地答道:“字好不好不能自己品评,俅只是不知道郡王所谓的好和常人的好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同,那些凡夫俗子只懂得字形飘逸舒展即为好,哪里知道什么是字的风骨精神!”十一岁的赵佶说起书法,立刻就变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我学的是鲁直先生,临过唐时褚遂良和薛稷的帖子,除了他们之外,当世字真正写得好的,姑父算一个,米颠那个疯子算一个,苏家两兄弟也不错,不过嘛,要真的说起来,我还是喜欢蔡元长的字!”

高俅闻言差点晕倒,怪不得将来的宋徽宗始终对蔡京那奸相始终另眼相看,原来竟是因为那厮一手好字作祟。一想到北宋江山就是毁在那家伙手里,他就不禁牙关紧咬心里发苦,只不过当着赵佶的面还不能表现出来。

王晋卿却不敢让这个嗜好书画的侄儿再说下去,忙不迭地插话道:“好了好了,佶儿,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有见识,将来必定能够超越他们,行了吧?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是偷偷溜出府的?”

“那些劳什子的圣贤书,看得我头都痛了,反正也不缺这么一天!”赵佶兀自嘴硬,强拉着高俅的衣袖来到书桌前,“姑父既然说你字写得好,我也想见识一下,快,写一幅字给我看看!”

第二十章 遂宁郡王

高俅哪里晓得这小赵佶竟和米颠一个脾气,此刻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可情形明显由不得他,王晋卿显然是怕了这个侄子,脚下抹油溜之大吉,而赵佶硬是把一支蘸了浓墨的笔塞到了他的手上,不由分说地摊开了宣纸。

正为难时,高俅突然想到了这位道君皇帝在书法上的一大成就,心里马上有了底。看赵佶的年纪,此时应该还不可能独创瘦金体,那么,凭借自己当年的深厚功底和临过大量帖子学到的技法,让对方眼睛一亮还是有可能的。思索片刻,他选了那首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足足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一气呵成,手腕早已酸麻得不能动弹了。

旁边的赵佶一把扯过了那宣纸,一边看一边在那里叨咕,待到最后干脆把那纸往空中一扔,欣喜若狂地叫嚷了起来:“原来世间,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字,我的想法没错!”他也不顾门口自己那两个随从无比古怪的脸色,一下子冲到高俅跟前,连珠炮似的发问道,“我问你,这字体是你自个独创还是别人教的,那个教你的人是谁?”

教我的人不就是你么?高俅只敢把这句话放在肚子里嘀咕,出口的言语却自傲得很:“回禀郡王,这字体乃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只是想法尚不成熟,所以看起来仍然缺了风骨,其形固然美矣,其骨则还需磨练。”

“好,说得好!”赵佶兴奋得连连点头,拖了高俅便往外间走去,“来,你跟我去见姑父,姑父自己不肯指点我两下,我向他要个人应该没问题!”

高俅哪里想到赵佶如此急性子,一愣之下登时欣喜若狂。这下可好,今后的史书中若是再提到高俅,应该就不会出现什么以蹴鞠得用的讽刺了,自己那手蹴鞠绝技不妨藏起来,到时也可以给赵佶一个惊喜。他一边盘算一边任由人拖着往前走,不多时便看到了亭子中王晋卿的身影。

“姑父!”

正在喝茶的王晋卿没想到侄子会追到花园里来,大惊之下差点呛了个半死。咳嗽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捂着胸口问道:“佶儿,你又有什么事?”

“姑父,这位高……高伯章先生,你可愿意让给我么?”小赵佶仍然拉着高俅的衣袖,面上却一脸严肃地问道,“鲁直先生不过十几日才来一次,其他时候我只能一人习练,你能让伯章先生给我做一个伴么?”

高俅被赵佶那一口一个伯章先生叫得心头舒坦,偷眼去瞧王晋卿脸色时,但见其人嘴巴微张神情古怪,显然没猜到赵佶的这一举动。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感谢了师傅一千遍一万遍,要不是当年那老头逼得紧,他哪能轻易凭一手字糊弄这么多人?

“呃,佶儿你确定要请伯章教你书法?”王晋卿瞥了一眼高俅,半是提醒半是确认地问道,“这个,伯章的字虽好,但尚未定形,会不会……”

“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此一来,他和我便可相互切磋不是么?”赵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不和姑父你罗嗦了,横竖他是自由身,又不是你家的家人,我直接把人带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用一种极为认真的眼神盯着高俅,“伯章先生,从今天起,你就到我那里教授书法好么?”

赵佶都摆明了这种坚决的态度,高俅自然是千肯万肯,面上却还得露出一丝犹豫之色,还不忘用征询的目光瞧着王晋卿。“郡王的美意俅自然心领,只是……”

“算了算了,伯章,你被佶儿看上也只能认命,要知道,黄鲁直当年也是这样上了贼船。”王晋卿长叹一声,无力地挥挥手道,“我这侄儿是有名的书痴画痴,只要遇到名家无不纠缠一番,他能看上你的字,你也足可骄傲了。”他说着便走到赵佶跟前,蹲下身子道,“把人让给你可以,不过你须得答应姑父一件事,不能限了伯章的自由,懂了么?”

“那是自然!”赵佶见条件如此简单,立刻拍着胸脯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高俅闻言不免有些糊涂,却只见王晋卿找了个借口把支开了赵佶,耳边传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伯章,想不到你和佶儿如此有缘。”

王晋卿根本就没有给高俅谦逊的机会,自顾自地说道:“你能以书法结识子瞻已是难得,而如今又能打动佶儿,确实不同凡响。不过,依照我大宋律例,宗室亲王只能担任虚职,在朝中影响力也有限得紧,如我这般娶了公主的更是在仕途上难进一步。你若是真的想要入仕,切记不可和佶儿牵扯过深。”

高俅被王晋卿一段话说得一头冷汗,不过如今哲宗尚未亲政,他人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算到几年甚至十几年之后的事,自然想不到赵佶这个无足轻重的神宗庶子会在将来成为天子。想到这里,他立刻定下心来,语气平和地答道:“驸马想得太多了,郡王也只是让我教他写字,绝对够不上什么交结宗室,我这点认识还是有的,驸马但请放心就是。”

“我真的能够放心么?”

望着高俅和赵佶远去的背影,王晋卿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脑海中也翻腾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沉声吩咐道:“备轿,我要去苏府!”

宋代的官轿显然没有明清那么普及,贵重如赵佶这样的郡王,乘坐的却是一驾不甚起眼的马车,不过,驾车的两个御者和旁边的四个随从却明显身手不凡。自从和赵佶一同出了驸马府起,高俅就能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绝没有少于过四道,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难得出府一回,赵佶却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此时已几近黄昏,一应酒家妓馆全都高高挑起了旗帜灯笼,看上去热闹非常。两个御者拗不过赵佶的命令,只得将马车往人多的地方行去。一路上赵佶便从车厢的帘子缝隙中频频往外观望,显然极为意动。

“郡王难道很少外出么?”高俅见这位的小孩子脾气尽显,不由好奇地问道。

“是啊,平时被人从头管到脚,哪里能够溜出来好好玩一阵子。”他殷羡地望着酒家中的滚滚人流,无奈地呻吟了一声,“伯章先生,你以后就不用叫我郡王了,这样听起来生分得很。鲁直先生一向称呼我十郎,你也这么称呼就是了。”

“既如此,你也不必叫我什么先生,我可比不得鲁直先生那般年长,你要么叫我伯章,要么就直接称我的名字就是。”虽然高俅已经勉强学会了古代那文绉绉的一套,但还是对那些繁文缛节极为讨厌,此刻听赵佶提出来,他自然是大喜。

“嘿,那我就直呼你伯章了!”由于车厢中只有两人,因此赵佶眼珠子一转就在高俅耳边低声道,“今日难得有机会,我们能不能甩了这些讨厌鬼出去逛逛?我早就听说州桥夜市乃是汴京一绝,可从来没凑过这份热闹。伯章,你赶快帮我想个办法!”

敢情又是把我当作帮闲,要我出馊主意的……高俅本想拒绝,无奈看不过赵佶那副一脸渴求的样子,心肠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这可是今后的真正金主,要是今天把关系搞好了,这份情说不定将来也能被人记着。想到这里,他不由闭上眼睛冥思苦想了起来,好半晌,他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口中叫道:“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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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夜市遇险

“喂,赵文赵武,我想吃张家胡饼,你们两个赶紧去给我买!”赵佶突然把头伸出了车窗,大声吩咐道。

“可是,公子爷……”赵文正要反对,身后的赵武却突然踢了一下他的脚,立刻就改了口,“小人和赵武这就去买!”

折腾完这两个,赵佶的花样又来了,他颐指气使地指着另两个侍卫道:“刘金,贾全,我刚才把扇子和玉坠忘在姑父那里了,你们快给我取回来!”

“公子爷,这样一来您身边的人就全都空了,是不是等到回府之后再去取?”唤作刘金的侍卫却是一个谨慎人,死活不敢擅离职守。

“你这是什么话,吴九和平七不是人么,我让车子在路边稍停一下,等你们回来再走就是了!”见刘金还要啰嗦,赵佶不禁摆出了郡王架子,厉声呵斥道,“怎么,你们连我的命令都敢不听?”

见主子摆出了脸色,刘金和贾全一时无法,只得双双领命离去,而那马车也停在了路边。此时正值热闹的时候,两个御者见四周人来人往,起先还颇为留意,后来却渐渐松懈了,浑然没注意高俅一把抱起赵佶悄悄地从马车后溜了出去。

“嘿,伯章,你真行!”脱了牢笼的赵佶异常兴奋,就差没蹦蹦跳跳高呼万岁了。他自然而然地拉着高俅的手,尽往人多的地方窜去,那一身迥异于寻常小孩的绫罗绸缎引来了众多人的注目,骇得高俅根本不敢看其他地方,一双眼睛只能紧盯这位郡王不放。

州桥夜市确实熙熙攘攘,两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带来无穷生气。别说小孩子心性的赵佶,就连高俅也被那些琳琅满目的美食吸引了过去,心中只盘算着兜里的银钱够不够。

“这个好不好吃?”

赵佶指着一个铜盆里红通通的姜辣萝卜,似乎口水都要出来了。“我们买一点吃好不好?”

对于美食,高俅自己也没什么控制力,当即拿出一个铜板换回了一包萝卜,一大一小就这么边走边嚼了起来,结果吃得满嘴流油,辣得直冒汗。萝卜刚刚吃完,赵佶又发现了新玩意,满脸好奇地往人群中钻了进去,硬生生地挤出了一条通道。那些围得严严实实的大人原本还想喝骂,见来人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后面还跟着一个随从模样的青年,立刻都闭了嘴。

“咦,居然是面人?”赵佶见架子上栩栩如生地摆放着十几个面人,双目顿时大放异彩,“喂,给我三个!”

“先来后到的规矩你懂不懂?前面还有好多人呢!”旁边一个小孩明显不乐意了,横了赵佶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道。倒是那正在捏面人的面人张眼睛极尖,本能地发现了赵佶衣饰的与众不同,连忙语带讨好地道,“公子爷莫急,小人这就给您现做三个,不知您要什么样的?”

说到样子,赵佶却犯愁了,他扭头看看高俅,突然灵光一闪,“嗯,你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捏一个,然后照着我的样子捏一个,至于最后一个么,你就捏一个仙女好了!”

高俅闻言只得摇头,见周围不少孩子都怒目瞪着赵佶,连忙从袖子中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面人张看那数目远远超过所需,自然更卖力得捏了起来,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得了三个栩栩如生的面人。

心愿得偿的赵佶自然大喜,接过三个面人后,他立刻把自己和仙女的那个放到了左手,这才把另一个硬塞给了高俅,随即举着面人兴致勃勃地道:“伯章,你一个我两个!”

眼看周围人群越来越多,不少人甚至都在好奇地望着赵佶,高俅哪里还有心玩小孩子把戏,一把将人抱了起来。“我的小祖宗,你穿成这样别在外面这么招摇行不行?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着?这汴京城里拐子也不少,万一把你弄丢了,我就是有多少颗脑袋也赔不起!”

“哼,要是遇到刁民我就往开封府一送,谁会怕了他们!”赵佶不服气地撇撇嘴,一双小眼睛四处乱晃,口中却不再纠缠了。

两人一路又买了一大堆吃食,逛着逛着却觉得累了,高俅这才想起两人还没吃晚饭,慌忙找了一家看似洁净的酒家钻了进去。此时店中已经颇有人气,两个伙计只觑了一眼赵佶衣着便殷勤万分地把两人引到了楼上,收拾出了一桌临窗雅座。

高俅见赵佶还在那里啃一个冻鱼头,心里不由连连叫苦,后悔不该听了对方的撺掇莽撞行事,此时此刻,谁知道那些郡王府家人在怎么找人呢!心烦意乱之下,他不敢再要酒,只得随便点了几样小菜,不一会儿菜肴就摆满了一桌子。

“我说十郎,你别再吃那些东西了,赶快趁热喝点清汤下去,否则就着凉风吃了那么多油漉漉的东西,明天非生病不可!”他一边在栏杆边向下观望,一边极力劝解道,“吃完饭我们就赶紧回去,否则事情闹大就麻烦了!”

赵佶叽里咕噜嘀咕了两句便放下了那些零食,满脸意犹未尽之色,岂料他刚刚捧起汤碗啜了两口,旁边便冷不丁地窜出一个人来,声色俱厉地喝道:“找到了,这个小畜牲躲在这里!”

高俅还没反应出来,又两个彪形大汉便从楼梯口奔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围了上来,口中还连声叫道:“这小子偷了公子爷的玉佩私自外逃,这下终于逮住了!”

眼看其中一人的大手就要揪住赵佶的衣领,高俅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一手揽过这位小郡王,一手用力一掀桌子,一台酒菜劈头盖脸地朝那三人泼去。趁着那些人躲闪的功夫,他随手把一锭碎银子搁在了栏杆上,又打横把赵佶抱了起来:“别怕,闭上眼睛!”

年纪尚小的赵佶几乎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哭了出来,此时只有点头的份,哪里还有其他反应。高俅一手把衣襟撩到了腰间,爬上栏杆就从二楼跳了下去,顿时引来楼上众人的一阵惊呼。蹲身缓冲平安落地之后,他也顾不得那许多,冲进人群撒丫子就跑,岂料那三个大汉竟毫无放弃之意,冲出酒家追了上来。

“伯章,我们为何要跑?他们害得我的面人也散架子了!”从腾云驾雾的惊愕中恍过神来,赵佶又恢复了一个赵宋宗室的骄傲,“他们竟然诬蔑堂堂大宋郡王,我非得要他们好看不可!至少也要送他们到开封府吃一顿板子,否则他们还以为我赵佶是好欺负的!”

高俅哪里还有功夫回答这种孩子话,看那三人的样子就是奸猾之辈,说不定是拐卖孩子的行家里手,再说了,这种事情通知开封府,赵佶最多丢点脸面,自己至不济也得领一个教唆宗室的罪名,不是自找苦吃么?跑着跑着,尽管他的体力远胜别人,但毕竟手中还抱着一个五六十斤的小孩,脚下步子也渐渐沉重了起来,后头的人也越追越近了。危急时刻,左后方突然传来两声大喝。

“公子爷,终于找到你了!”

高俅扭头望去,见刘金和贾全粗鲁地挤开人群奔了过来,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顿时落到了实处。要是没有赵佶这个负累,别说区区三个人,就是十个八个他也未必不能对付,可多了赵佶他就只能选择逃跑。他指了指追上前来的三个大汉,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拿……拿下那三个家伙!”

刘金和贾全正觉莫名其妙,火头上的赵佶也发话了:“伯章的话你们没听到么,赶快把人给我拿下!竟敢当众胡说八道,太无法无天了!”

有了主子这句话,刘金和贾全哪还有什么顾忌,大喝一声就扑了上去。这些王府侍卫岂是等闲,不过三拳两脚,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个大汉就被教训得动弹不得,躺在地上惨哼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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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疑雾重重

由于那些王府侍卫最终找到了赵佶,又听得这位正主儿吹嘘了一番高俅的英勇,因此他们看高俅的目光虽然有几分恼怒,但却不像起初那么喷火了。高俅又竭力劝了赵佶不要当街发落,众侍卫便把人架回了王府。

遂宁郡王府中,赵佶恨恨地瞪着地上的三人,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人都踹死。他平生第一次微服游玩就遇到了这样的丑事,心里自然是怒火中烧。突然,他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怒声喝道:“快说,究竟是何人说孤王是……是什么小贼?”

三个大汉遭了一顿痛打,又被一群侍卫带进了层层守卫的王府,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大人物。因此从被拖进大厅的一刻起,他们就纷纷在那里磕头如捣蒜似的连声求饶。此时听得赵佶问话,一个左颊有刀疤的连忙抢先答道:“回禀郡王,小人等全都是良民百姓,刚才只是一时走了眼,绝不是有心和郡王作对……”

“郡王问的是你们为何要胡说八道!”高俅听那家伙在那里唠唠叨叨就是不说正题,连忙喝止道,“若是你说实话还有活路,否则按你们一个诬蔑宗亲的罪送到开封府,恐怕你们这一生一世就得刺配充军!”

赵佶毕竟还小,此刻听了高俅这话自然连连点头,堂下那群侍卫也附和着喝骂吓唬了一番。终于,一个獐头鼠目的忍不住爬了出来,一边磕头一边禀报道:“郡王,小人也是一时中了他人奸计。是有一个看上去和郡王一般大的小孩给了我们一锭银子,让我们冲上酒楼大喊捉贼,还说您偷了他家的玉佩!”

一个小孩?高俅闻言当即愣住了,他本以为这些人就是拐子帮之类的把戏,大约是看到赵佶衣着华贵这才动了歹心,谁想竟会牵扯到什么小孩。他不由朝堂上其他人瞥去,只见那些侍卫也是个个莫名其妙,只有赵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古怪的光芒。

“孤王问你,那个小孩穿着什么衣物,身后可有跟班随从?”赵佶咬牙切齿地问道。

“回禀郡王,当时天黑,小人看得不甚清楚……”那贼脸大汉才说了一半,一个茶盏便在他面前打了个粉碎,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上头少年怒气冲冲的脸,连忙改口道,“不过小人看见他腰间有一枚龙形的坠子,还有,他的一个随从只有三根手指……”

“够了!”赵佶终于勃然色变,“孤王就知道暗中算计的不是好货!”发了好一通脾气之后,他方才恨恨地发落道,“将这几人先关起来等候处置,除了伯章以外,你们全都退下!”

“郡王饶命,郡王饶命啊!”

堂中响起了声声求饶,但那帮侍卫本就恨极了这群家伙,拖人的时候无不暗中下了狠手,因此须臾那三人便没了任何声音。赵佶也不再作声,一个人在堂上来回踱着步子,脸上阴霾密布,目光也焦躁得很。

高俅在听到龙形坠子时便心中微动,再见赵佶脸色不同,他自然隐约猜到了其中关键,此刻听到赵佶开口留人,他的脑筋顿时开动了起来。真正说起来,今天的事情确实犹如儿戏,这几个大汉显然是贪图小利胸无大脑之辈,否则也不会冲撞了这么一位难惹的煞星。

“伯章,今天的事情多亏了你,否则要是真的闹到开封府,我的面子就全都没了!”赵佶走到高俅身边,仰起头来很是感激地说道,“那时你抱着我从酒楼上往下跳的时候,我就想,你这人胆子真大,不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高俅竭力忍住那股苦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蹲了下来:“十郎,虽然我很想感谢你的看重,但是却不得不说实话。要是今天真的对付不了那三个泼皮,我最多挨一顿打而已。但如果我今天弃你而逃,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就是罪魁祸首,你认为我会有好下场吗?”

赵佶听得大皱眉头,侧首想了好一阵子,他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你总归还是救了我,这份情我会记得的!”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继续说道,“其实我已经知道是谁在暗中害我了,只是我现在拿他没办法。可恶,为什么娘娘偏偏生了病,否则我非得告他一状不可!”

听到这里,高俅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只是,双方都只是半大的孩子,居然能把事情搞大到这种地步?怀着一种既好奇又担心的心理,他故意试探道:“十郎,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兄弟?”

“你怎么知道?”赵佶毕竟年幼,哪里想到高俅这么快就猜到了关键,脸色不由微微一变。许久,他很是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地道:“你没猜错,那家伙是我的弟弟普宁郡王赵似。他生来就和我不对眼,在娘娘面前还好,背后就总是和我作对。哼,不就是仗着皇兄和他都是皇太妃生的,有什么了不起!”

高俅终于明白了事情始末,简而言之,就是赵佶有一个和他不对眼的弟弟赵似,赵似和哲宗是一母所生,而赵佶在太皇太后高氏面前似乎比较说得上话,所以赵似在高氏面前一直装乖宝宝。

“你真的肯定是普宁郡王指使他们干的?”

“当然,那个三指的侍卫曾经跟过皇兄,后来才指派给了赵似,不是他还有谁?”赵佶恨恨地提着桌角,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赵似见皇兄待我亲厚,所以总是使绊子,这一次竟敢闹到这个地步,实在太过分了!”

这种天家的家务事,高俅原本无意插嘴,可是,一想到那赵似是哲宗一母同胞的弟弟,而如今哲宗生母朱太妃也仍然健在,他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他只记得宋徽宗登基似乎一帆风顺,何曾想到还会冒出一个赵似。事到如今,他也无暇感慨自己当初读史不精,只得好言安慰了赵佶几句,这才让气鼓鼓的小郡王渐渐消了气。

“算了算了,再想那种家伙不过是给自己找气受!”年幼的赵佶还算豁达,气头过了也就想到了正事上,“伯章,你那个什么瘦金体是怎么想出来的,我老早就有那种想法,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结果却在你这里看到了。”

高俅哪知道天下还有似赵佶这样在书画上有绝佳天赋的天才儿童,此刻惟有苦笑着归结于运气而已。在得知赵佶临过无数帖子见识过众多珍品书画之后,他也不敢过于班门弄斧,只捡着现代人研究徽宗书画的一些心得说了一些,果然对了赵佶的脾胃。可这么一来,他这个半吊子不免累得半死,连忙借口天色太晚辞了出去。

汴京的夜生活一如既往地喧闹繁华,高俅想到在家里翘首盼望的英娘,不由顺道又去了绸缎铺,花了几百文买了两块织纹锦。用皮纸裹好之后,他又去点心铺买了一盒新鲜出炉的杏仁糕,这才施施然地准备回家。

路过一处行院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一顶装饰华贵的小轿上,只见那小轿缓缓停在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前头一个轿夫上前打起轿帘,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便轻移莲步行了出来。尽管隔着距离尚远,但高俅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如兰似麝的清香,眼睛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清丽绝俗脂粉不施的脸庞。

那女子忽然仿若无心地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瞬间,他只觉脑际轰地一声,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直到那环佩叮当的响声在耳畔消失许久之后,他方才如梦初醒,但见身旁众人皆是颠倒迷醉,不由大骇。

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他终于明白了。以前总以为古人渲染那些所谓美女全是言过其实,可亲眼见过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虽然自诩在现代阅尽美女,但和刚刚看到的那女子相比,所谓的明星艳星全都黯然失色。

她究竟是谁?

第二十三章 夫妻夜话

眼见一群身着绫罗绸缎的男人全都涌了进去,高俅不禁抬起了头,只见那镶金牌匾上赫然提着龙飞凤舞的“入云阁”三字,心中不由大讶。虽然他不知道那个落款为风中居士的人是谁,但看这字的风骨精神,赫然有名家风范,大约也只有宋代的这些士大夫会如此放纵无忌了,换作其他朝代,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又怎会轻易给这种***场题字?

他正感慨时,背后突然有人开口唤道:“伯章兄,今日怎么有兴趣到这青楼楚馆之地来了,你不是对嫂夫人情有独钟从不稍离么?”

高俅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正含笑而立,却是苏轼的三子苏过。由于年纪相仿,他在苏府走动时和这位苏家三公子交情最好,平日言笑无忌,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上。

“叔党,你还真会开玩笑,我不过是看到了那牌匾上的字有些感触而已,就换来你这般编排。”他见苏过身后别无一个随从,不由愈加疑惑了,“怎么,你这是悄悄出门的?”

“伯章,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出门也只知道看字。今日既然有缘,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苏过挤挤眼睛,不由分说地推着高俅往前走,“每月逢初十和二五,汴京鼎鼎有名的花魁行首澄心姑娘都会到入云阁献艺,达官显贵无不趋之若鹜,我好容易才等到了这一天。”

听了这话,高俅登时想到了刚才的惊鸿一瞥,怪不得那女子气度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原来竟是这样的人物。尽管心动得很,但他俯首看了看身上衣裳,突然摆手挣脱了苏过。

“叔党,不是我矫情,我不比你孑然一身,这种地方我还是少招惹为妙。”他拍了拍苏过的肩膀,扭头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余一句话飘了过来,“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对学士说的。”

“就是父亲看到澄心时也大为惊艳,又怎么会责怪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苏过站在原地发愣,好一会儿才用折扇一敲脑袋道,“待会我倒要说给他们听听,历来只要听到澄心出现,从没有男人会不动心的。”

尽管嘴上说得强硬,但回家的路上,高俅的脑袋里全都是那女子一闪即逝的笑颜,就算他想要忘却都没法办到。推门进房时,只见油灯下的英娘还在那里缝补衣裳,眼睛熬得通红。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先睡?”一天的奔波之后看到这幅情景,高俅自觉心里烫贴到了十分,“以后我有的是晚归的时候,你用不着天天等我,以后若倦了就先睡吧。”

“我白天横竖没什么事情,晚睡一会有什么打紧。”英娘温柔地上前为丈夫脱去外袍,又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这才半是嗔怪半是喜悦地道,“每次出去总带那么多东西回来,也不知道俭省一点……”

不俭省我就直接上青楼花天酒地了,还能记得这么早回来?心里虽然转过这么一个念头,但高俅知道妻子的秉性,只是置之一笑而已。比起那些娇蛮人性的千金小姐,英娘的欲望实在太小了,自己的一点点心意就能够哄得她喜笑颜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对了,阿峰,你今天不是到小王驸马那儿去了么,为何这么晚回来?”

“那是因为我今天又遇到了一个贵人。”见妻子一副惊讶莫名的模样,他不由伸手将伊人揽在了怀里,轻轻地吻了那娇艳欲滴的红唇,“怎么,嫌你家官人遇到的贵人太多么?”

英娘闭着眼睛沉浸在丈夫的温柔中,好一阵子才低低嗯了一声。“阿峰,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一连认识了那么多人,其中又有学士又有驸马,我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女子,我怕我配不上你……”

“胡说什么呢!”高俅只觉心中一紧,一股难言的情愫瞬间自心头弥漫了全身,“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妻子不是么?别老是胡思乱想的,你上次应该见过苏夫人,她当初在嫁给学士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家女子,如今还不是朝廷诰命?有时间担心这个,你还不如好好调养身体,别没事就缝缝补补的,伤了眼睛可不划算。”

“你说什么呢,这里连房子到陈设都是驸马的,就连我们身上的衣裳也是出自驸马所赠。如今我们生活虽然富足,但是阿峰,你想过没有,倘若一朝生变,我们又该如何自处?”英娘突然仰起头,一脸认真的神情,“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好歹还知道人当自立的道理,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学士驸马这些贵人过活,若是现在就大手大脚惯了,将来怎么办?”

高俅被妻子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想到今天一次逛街就用去了好几贯钱,他不得不感叹自己一直都太过乐观了。确实,自己现在吃的用的名义上都是自家的,但王晋卿不知道暗地里资助了多少东西,就连苏轼那里的人情也没法还。说来说去,自己这个迎门当户的男子汉大丈夫竟连一点生财之道都没有,岂不是丢人现眼。

“阿峰,阿峰!”见丈夫只是沉思不作声,英娘不禁有些惶急,又是担忧自己口气过重,又是担心丈夫生气,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我不是怕将来受苦,我只是……”

“英娘,谢谢你!”高俅用手封住了妻子的红唇,一字一句地道,“今日若非你提醒,我险些铸成了大错。没错,男儿当自强自立,学士驸马的周济能够解决一时之急,但我不可能就这么过一辈子。”一瞬间,原本在他心头迷迷糊糊徘徊着的念头清晰了起来,联想到今日和赵佶的相遇,他登时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主意。

英娘这才放下了心,眼中尽是浓浓的甜蜜,仅仅是几个月,那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就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举止有度会体贴人的丈夫。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从睡梦中惊醒,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坚实的臂膀中,然后又沉沉睡去。为此,她曾经无数次感谢上苍带来这样的改变,那个从来不敢奢望的奇迹,终于确确实实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嘭嘭嘭,门外的一阵敲门声突然扰乱了房中的气氛,虽然满心不情愿,但高俅仍只得不耐烦地出去开门。由于王晋卿借给他的这处院落着实不小,因此他就理所当然地把宋泰安置在了东院,中间还隔起了一道围墙,为的就是怕人打扰二人世界,谁想老头仍是三天两头惹些麻烦。

“我说岳丈大人,这么晚了,你究竟又有什么事?”

“二郎,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刚才英娘替我清理东西时想把你的几件旧衣服送给我,你没回来她不敢做主张,所以我见你这灯亮着就过来问一声,你……”

这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三更半夜敲人家的门就为了几件旧衣服,这大概就只有宋老头做得出来。念在这超级电灯泡明天就要消失,高俅只得强忍住踹人的冲动,满心不情愿地把人请了进来。这一次,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利好消息,这位丈人要到大名府去会旧友,至少得两三个月才会回来!对于这一个月来频频被宋泰骚扰的他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第二十四章 弄虚作假

挟着两个锦盒,高俅一头扎进了集贤斋。四周浏览了一阵之后,他就跷起二郎腿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高声唤道:“叫你们大管事的出来!”

由于觑着高俅衣着寒酸,因此一个领头的伙计只瞥了人一眼,便把他归到了装模作样的那一类,态度自然有些不冷不热。“客人若是有东西要卖,不必大管事,我尽可作主。”

“哦,不论值多少钱的生意你都做得了主么?”

那伙计显然被激怒了,他冷冷打量着这个满口大话的青年,很是自傲地道:“没错,一百贯以下的生意,我全都可以做主!”

高俅的表情顿时有几分尴尬,语带试探地问道:“一……一百贯?一百贯以下你全都能做主?我没听错吧?”

“没错,只是本店之中能够卖到一百贯的字画不多,我倒也很想看看阁下的字画值多少钱呢!”那伙计见高俅态度畏缩,愈发盛气凌人了,“但凡有超过五百贯的生意才会劳动大管事,我看阁下似乎就不必了吧?”

愣了半晌,高俅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一百贯……若是区区一百贯,我还用得着上你们集贤斋么?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大名鼎鼎的集贤斋不过如此!”他言罢扭头就走,左脚刚跨出门时却被人拦住了。

“你什么意思,如果你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妨拿出来看看,休要胡言乱语坏了我们集贤斋的名声!”高俅的话激怒了一群伙计,这些人立刻把他团团围住,一幅兴师问罪的架势。此时,另几个在店中挑选字画的客人也好奇地凑了上来,指指点点满是好奇。

“什么意思?让你们大管事出来就知道了!”高俅冷哼一声,脸上现出了一丝怒气,“你们这些小喽罗哪里懂得鉴赏名家墨宝!”

“你……”几个伙计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情况僵持的时候,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

“退下,你们围着客人成何体统!”随着这句话,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人出现在了店堂中,只见其人一脸和气,唯有目光犀利,似乎能看透人心,“这位公子,小人刘安,正是此地的管事,不知公子有什么生意要照顾小号?”

见正主儿出现,高俅这才轻轻掀开了一个锦盒,只让对方看了一眼便敝帚自珍似的盖上了盖子。“怎么样,贵店的伙计还说这东西他们能够做主,是不是言过其实了?”

“小人调教无方以致贻笑大家,这厢向公子赔罪了!”刘安狠狠瞪了那群伙计一眼,微微躬身为礼道。只刚刚那一眼,他便看出那宣纸似乎是专供大内的货色,立刻陪上了十二分小心。“他们还年轻,哪里鉴别得出那些贵重的字画,还请公子不要计较。不过店里规矩一向如此,他们只负责小笔买卖,若是一千贯以下的生意,小人可以做主;但若是一千贯以上的大买卖,小人便只好派人去请东家了!”

高俅脸色稍霁,顺势放下了手中锦盒。“刘管事,生意大不大自然得你说了算,不过这两件墨宝非同寻常,所以我才找你亲自处理。”他说着便故意瞟了一眼几个伙计,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公子言重了,外间过于杂乱,里面请!”刘安一心把高俅往里面让,谁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刘管事,妾身对这位公子的字画很感兴趣,不知是否能一起入内一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子,只是一眼,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等无数溢美之辞便纷纷浮上了人们的心头,而高俅更是差点把手里的锦盒给弄掉了。原来,那个被四名仆从众星捧月围在当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澄心。近看之下,只见这位***场上的行首一袭白色衣裙,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腰如纤柳青丝如瀑,颦笑间但见无数风情。

乍见其人,刘安一愣之下不由大喜,连声应承道:“姑娘来得正好,小人前一阵子留了不少名人字画,正待姑娘前来品评!”他偷眼觑了觑一脸惊艳之色的高俅,陪着笑脸问道,“公子,这位姑娘乃是本店的大主顾,可否……”

大庭广众之下重会佳人,高俅自然不会那么小气,连忙点头道:“无妨无妨,既然是懂行之人,自然可入内共同品评。”

这集贤斋的内室比外间更为洁净明亮,四周壁上三三两两挂着些名人墨宝,高俅暗中一数,光是自己认识的人就有好几位,心中不由暗笑。看来,若是他能够不择手段一些,光是家里那些字画就可以变卖不少现钱了。

他磨磨蹭蹭地从两个锦盒中取出卷轴,见对面两人都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不由卖关子似的把动作更放慢了几分。待到最后,他拿起其中一个卷轴轻舒猿臂微微一展,一幅字立时呈现在了刘安和澄心面前。

“咦!”只看了一眼,刘安就立刻双目大亮,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来,几乎要伸出手去摩挲那字。所幸他很快就压住了那股冲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起来,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好字,好字!想不到当世除了有限的几位大家之外,还能有人写出如此好字!这个印鉴是……遂宁郡王!”

高俅见刘安大惊失色,心中不免得意得很。两幅字全都是他写的,为了哄骗赵佶盖上郡王印鉴,他不得不玩命似的苦练,直到自己的瘦金体功力大有长进为止。用赵佶的话来说,就是他高俅的瘦金体已经初步具备了一代宗师的雏形,这盖着郡王大印的字也同样价值连城,当然,他不会轻易相信那玩笑话就是了。

见一旁的澄心同样是目现异彩大为意动,他不禁又挑了一句:“如何,郡王的字应该值得刘管事亲自品评吧?”

“若是寻常郡王倒也罢了,却没想到是遂宁郡王!小小年纪竟能写出此等风骨的字,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待刘安开口,澄心就抢在前面赞道。她迫不及待地亲手展开了另一幅卷轴,恰恰是高俅手书的中堂对句,不由略略一怔,“妾身以前曾经有幸见过郡王的字,虽然内里精神不凡,但笔法稍显稚嫩;而这两幅字曲金断玉铁划银钩,分明是已经胸有成竹,真是奇怪了,几个月能有那么大长进么?”

“这……这真是郡王亲笔?”由于当今皇帝哲宗有好几个弟弟,因此刘安不像澄心,一时也分辨不出遂宁郡王究竟是谁。但是,单只凭这一手字,他就打定了主意花钱买下。毕竟,这年头假造宗室印鉴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并不担心遇到假货。

“自然是郡王亲笔。”高俅没想到澄心的眼睛这么尖,甚至还见过赵佶的字,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口中还得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我家郡王只是想让你这里估个价,至于到底卖不卖还没个准,得呈请郡王自己决定。”

“这位公子,妾身想问一句,你提到的遂宁郡王,是不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曾经被先皇封为宁国公的那一位?”

“呃,就是那位郡王!”高俅的心里着实打起了小鼓,这个澄心既清楚赵佶的年龄经历又能够品评书法,显而易见不是寻常青楼女子,难道,自己这初次交易真的会宣告失败?

刘安只觉心里乐开了花,他已经完全认为眼前这个青年是王府里出来的,因此原有的一点疑心也渐渐去了。“如此字体的字小人以前还未曾见过,再加上郡王的名头,至少也值两三百贯。”他见高俅眉头一皱似有不豫,慌忙又解释道,“若是郡王的字流传得多了,大家自然会知道好处,这价钱还不是水涨船高么?”

“你说得倒也是。”高俅这才转怒为喜,“这样吧,两幅字先放在你这里寄卖,到时你把钱送到遂宁郡王府就行。以后郡王兴致上来了,兴许还会拿一些字画过来。”

“这位公子,依我看来,这两幅字价值不菲,你若是肯现在就卖,我愿意出价五百贯,如何?”澄心笑意盈盈地摩挲着那两个锦盒,芳唇中轻轻巧巧吐出了一个高昂的价钱。

第二十五章 花中澄心

ps:昨天看到书评区有人说红颜知己,其实这个世界上求一红颜知己太难了,更多的是别有用心的女人……

“五百贯!”高俅和刘安不由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双方的脸上全是讶异之色。要知道,即便是本朝苏黄米蔡诸名家的墨宝真迹也不过能卖到这个价钱,这澄心竟开口就是五百贯,足见囊中富足。

“怎么样,刘管事是否能看在我在集贤斋买过那么多名家字画的份上,把这两幅字让给我呢?”见两人面色不一,澄心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摄魂夺魄的魅力。

“这……”刘安神情数变,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毕竟,他这两年来卖给澄心的字画价值不下数万贯,区区两幅字的利润虽然可观,但确实算不上什么。“既然澄心姑娘开了口,那小人哪有拒绝的道理,姑娘直接和这位公子详谈就是,不过今后还请二位多多记挂我们集贤斋才好。”说着说着,他突然使劲地一拍脑袋,大为惶恐地道,“谈了这么久,小人居然忘了请教公子名姓,实在是有失礼数,请问公子是……”

“高俅,草字伯章……”高俅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身旁一声低低的惊呼,不由奇怪地扭头望去。只见澄心眼睛大亮,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就是高俅,难怪……”

这句话太过莫名其妙,高俅思量自己先后只见过澄心两次,前一次还只是在人群中窥了一眼,这伊人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正疑惑间,澄心却自己解开了疑团。

“数日前,苏三公子曾经在入云阁说过,在听到澄心欲在此地献艺的消息之后,他的好友高伯章高公子居然义无反顾地回家陪伴娇妻。那个时候澄心就想,世上竟有如此眷恋家室的男子,有机会一定要一睹真颜,想不到今日竟有会面的机会!”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身子挨近了高俅,吐气如兰地调笑道,“高公子那时匆匆离去,究竟是嫌弃澄心乃残花败柳,还是根本就对澄心的才艺不屑一顾?”

只是一番不算太亲近的肢体接触,高俅就感到一股熊熊欲火从小腹倏地窜了上来,一时间惊得魂飞魄散,连忙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了两步,心中把惹出这场麻烦的苏过骂了个半死。眼见佳人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他连忙尴尬地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姑娘的才艺容貌享誉汴京,令无数王公贵胄颠倒迷醉,我又怎敢有不敬?叔党贤弟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既如此,高公子可愿随我一行?”澄心却并不愿轻轻放过,纤纤素手甚至搭上了高俅的肩膀,“今日我出行只带了几十贯钱,要支付公子这两幅字远远不够。公子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到澄心的思幽小筑坐上片刻?”

话说到这个份上,旁边的刘安已是错愕非常。须知澄心之所以能够艳冠群芳独步汴京,就是因为她的眼界之高无人能及。达官显贵千金一掷,文人墨客出口成章固然能够博得美人一粲,但要成为入幕之宾却绝无可能。这两年来,能够受邀进入其私邸思幽小筑的人屈指可数,想不到这个看似王府家人的高俅能够轻易得佳人青睐,传扬出去绝对是一桩大新闻了。

“这……”虽然被澄心挑逗得心猿意马,但高俅心中总有一种不妥当的感觉。衡量再三,想到对方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他终究还是点头答应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临出门时,澄心却先和刘安窃窃私语了几句,见店堂内没有外人,周围也无人窥伺之后她才让高俅和自己一同登上了马车。这次出行,澄心并未有婢女随侍,四个从人都在外面扈从,车厢中只有男女两人,这不免生出了一种孤男寡女独处的尴尬。

“怎么,高公子觉得和澄心同乘一车有失身份吗?”澄心楚楚可怜地靠上前来,半真半假地问道,“当年朱雀门高二郎一脚蹴鞠绝技名冠四方,听说他风流倜傥留情无数,妾身只闻其名却未曾得见。想不到真正的高二郎却守礼至此,真是令妾身大为震惊呢!”

高俅起初还只是认为这个花中行首在开玩笑,听到后来不由冷汗淋漓。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汴京享有盛名的澄心竟会摸透了自己以前的底细,此女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只凭一个名字知道这么多?心乱如麻的他只得小心翼翼敷衍了两句,再也不敢小觑半分。

不过,澄心的试探点到为止,此后的足足一刻钟里,她再也没有说半个字,目光也始终流连在窗外,仿佛忘记了车厢中还有旁人。

百无聊赖的高俅也只得借着浏览外界风景打发时间,谁料马车行至思幽小筑时却过其门而不入,绕了一个大***才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处停下。御者下车轻叩了几下门之后,一个青衣小婢匆匆匆匆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把一群人引进了一个幽雅的花园。

几经周折,又一个蓝衣小婢侍奉澄心去里间更衣,而青衣婢女则把高俅引至了一间装饰古朴的房间中,随即躬身告退。

眼见四周无人,高俅心情稍定,这才打量起四周的陈设来。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靠窗的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书架上一摞摞的书堆得老高,他略略翻了几本,其中甚至有司马迁的史记,看得他心中暗叹。不仅如此,墙上的字画也不见什么仕女图,除了水墨山水便是诗词题字,令人一望而豁然开朗。靠墙的红木大床上悬挂着一顶水墨绫帐,赫然给人一种清新素雅的感觉。

“怎么,妾身这房间还入得高公子法眼么?”随着一声柔媚的话语,澄心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并无半人相随,“妾身这里虽也有来往的客人,但第一次来就能应邀进入此地的,高公子还是头一个。”

打定了主意继续周旋,高俅脸上的局促之色顿时无影无踪。他大大方方地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转过了身子,环抱双手调笑道:“既如此,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荣幸之至?不过,姑娘把书房设在香闺之中,难道就不怕墨香之气和脂粉之气无法调和么?”

“难道高公子就认为妾身必得枕着男人才能入睡?”澄心针锋相对地反击道,脸上突然现出了浓浓的讥诮之意,“据苏三公子所说,高公子虽不以诗词见长,却时常能够偶得几句四座皆惊的词句,不知今日能否让澄心见识一下?”

高俅见此女机锋如此厉害,哪敢其面前多做卖弄,正要出言推辞时,刚刚见过的那个青衣婢女却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脸色极为慌张。“小姐,小姐!那位宋公子又来了,外边没人拦得住他,他……”

“知道了,你先退下,务必让他们阻上一阻!”澄心脸上掠过一丝惊怒之色,厉声斥退了侍女后,她一把抓起了高俅的袍袖,一字一句地道,“公子可相信我?”

高俅见始终她如此做作,心中疑心更重,但面上却只得点头道:“自然相信!”

澄心一手拉开一个柜子,三两下搬空了里面的东西,又撕下了一幅画,这才露出了一个足以容下两人的暗格。“外边那人非同小可,我今天又不知道他会来,所以只得让你先在这里避一避。”她见高俅还在那里犹豫,脸色不由变得铁青,“若是你还要性命就动作快一点,别以为你交游广阔就可以肆无忌惮,否则出了事我也保不住你!”

被人这么一说,高俅的豪气反倒上来了,毕竟,今次是澄心将自己请来的,如今此女又因为什么老相好而要遮遮掩掩,自己如若还任人摆布,岂不是完全失了尊严?因此,不论澄心在旁边怎么催促,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你……”气急败坏的澄心狠狠瞪了高俅一眼,耳听那上楼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只能一跺脚匆匆迎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撂下了一句重话,“若是到时出了事情,别怪我没提醒你!”

第二十六章 惊闻隐情

虽然在澄心面前做足了满不在乎的模样,但高俅心中却着实好奇。那一日偶遇澄心之后,他也曾经私底下问过王晋卿,因此也知道这位***场上的花魁行首在汴京风头之盛,若是寻常王公贵戚,决不至于让她做出这样一幅姿态。思量再三,他悄悄靠近了门口,想要借机一睹来人的真面目。

“你们全都退下!”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从声音来看,那人虽然比自己还年轻,却似乎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言语中渗透着一种无声的威严。高俅连忙循声望去,只见来人身着华服,背后跟着七八个面无表情的随从,此时,那些随从闻言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楼梯,而思幽小筑的一群婢仆却仍旧诚惶诚恐地侍立在周围,一个个全都拿眼睛瞟着澄心。

“宋公子都已经发话了,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澄心大发娇嗔地赶走了自己的人,这才神情慵懒地迎了上去,“这么多天不来看人家,一来就是火烧火燎的,怎么,连让妾身更衣待客的机会都不给么?”

“你不用更衣就是个小妖精,若让你更衣了那还得了?”青年男子一把揽过佳人的纤腰,用指尖挑逗似的挟住了澄心圆润的下巴,俯首重重吻了上去。良久,他才意犹未尽地抬起了头,很是遗憾地道,“可惜老太太还没死,否则我名正言顺地把你接进去,就不用再这么偷偷摸摸了!”

“圣上,您就莫要调笑妾身了,哪怕是太皇太后真的故去,宫中尚有太后太妃管教,朝中尚有无数大臣辅佐,谁会容得堂堂天子官家把妾身这么一个青楼女子放在宫里?”眼见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澄心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两分,原本就软若无骨的身子更是如同水蛇似的缠着那人不放。

此时此刻,高俅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始末,浑身上下冰寒一片。怪不得澄心语气不安神情惶急,怪不得口口声声让自己看顾性命,原来外面那人竟是这样了不得的身份。天哪,原来宋朝除了那位道君皇帝之外,前头还有一个流连青楼楚馆的,甚至还搭上了***头牌。自己竟在无心无意的情况下和哲宗赵煦的禁脔搭上了关系,这不是找死么?

他再也顾不得外边两人在说些什么了,他只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干脆逃出去,被赵煦撞见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得罪了这个善于政治报复的天子,别说他的造皇大计,怕是赵煦震怒之下,所有和自己相识的人都会被扫进去。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惊慌失措的高球先是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窗边,但偷眼一瞧,只见下面花园中四处都是明哨暗探,侍卫随从密布,眼见跳窗逃走是不可能了。情急之下,他又想到了刚才那个柜子,可是,澄心虽然取出了所有东西,但自己要爬进去很难不发出响动,万一惊扰了赵煦,那就绝了最后一丝逃生之路。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张宽敞的大床上。

耳听外间谈话声越来越清晰,他来不及多做考虑,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床边,一撩帷幔就钻进了床底下。他才刚刚贴墙藏好,一阵环佩叮当的响声过后,赵煦和澄心就进了里间。

赵煦一进房间就四处打量了一番,刚才在门口被人阻路,要说他全然没有疑心是不可能的,可是,澄心闺房中一目了然,只有一旁的书柜完全敞开着,一大堆的书画卷轴全都堆在了一边的书桌上。

掀开珠帘的一刹那,澄心几乎感觉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藏在袖中的左手几乎捏得发青,就怕高俅没听见自己的暗示。此时见四下无人,她才稍稍安心了一些,连忙上前掩饰道:“圣上您还说呢,若不是您非得要急着进来,妾身这一屋子的东西早就整理干净了……”

话还没说完,赵煦便语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一个女儿家,识文断字也就行了,收集那么多名家字画做什么,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他拿起一幅卷轴扫了一眼,又随手将其扔在了书桌上,“这些人字画再好有什么用,成天只知道围着老太太打转,一个个视朕如无物,全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圣上,太皇太后总有一天要去的,您又何必耿耿于怀?”澄心曲意安慰着身边这个天底下最尊荣的男人,脸上尽是奉承的笑意,“以后您自有亲政做主的时候,到时还怕不能国泰民安么?”

“朕等不到那个时候!”赵煦冷哼一声,显然并不为澄心的劝慰所动,“群臣上朝的时候,但凡奏事全都对着老太太,朕只能看着他们的后背和撅起的屁股,这叫什么皇帝!”他越说越上火,干脆来来回回在房中踱着步子,忿忿不平地道,“那些大臣只知道是老太太复了他们的官职,只知道是老太太给了他们富贵,他们何尝想到了朕?朕如今早已成年,他们却不知道奏请老太太撤帘,也不知道奏请朕亲政,如此不忠不孝的臣子,朕要他们又有何用?”

澄心尽管和这位大宋天子相交甚深,但从未看见赵煦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根本不敢贸然上前相劝,只能呆呆地听着他在那里厉声咆哮。

“说什么以母改子还天下正道,先帝重用王介甫推行变法乃是为了强国,这又有什么不对?你看看如今朝堂上做主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只知道叫嚣祖宗成例,只要有看不顺眼的就全都黜落,根本就是一言堂!前些日子朕不过示意两个御史弹劾了苏家两兄弟,老太太就不依不饶地贬官拿问,就差没有杀人立威了!是不是干脆要让朕把皇位让给他们坐,他们才能满意?”

“圣上,圣上请息雷霆之怒!”澄心眼见赵煦越说越离谱,不得不上前跪倒在地,拼命地抱住了赵煦的双膝,“圣上乃一国之君,太皇太后纵有不是,您也不能在妾身这等外人面前如此鄙薄,万一被哪个小人听去,事情传到太皇太后的耳中,岂不是失了祖孙情分?”见赵煦有所意动,她连忙添油加醋地排解道,“如今太皇太后染疾在身,圣上不能让有心人挑到了错处,否则以前的准备岂不是白费了么?今天这些话,妾身必定会烂在肚子里,至死也不会泄露一句,圣上但请放心。”

“朕自然信你。”赵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亲自把澄心扶了起来,“也只有你把朕当作皇帝,他们始终把朕当作三岁孩子……澄心,你放心,到了亲政的一天,朕必定接你入宫!”

好不容易消弭了赵煦的火头,澄心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口中还不望谦逊两句:“妾身不求名份,只希望圣上能平安喜乐,妾身就知足了。”但见身边人现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又趁热打铁地道,“圣上请坐,妾身弹琴给您听,好么?”

耳听那悦耳动人的琴音,床下的高俅却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冰窖。他刚才都听到了什么,赵煦对太皇太后的不满,对朝中包括苏轼等一群大臣的不满,全都在这些话中显露无遗。天哪,这可是一个皇帝最隐秘的内心独白,居然被他偷听得一清二楚?此刻的他无暇考虑如何应对将来的危机,他现在只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天自己到思幽小筑的事并不是秘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无声无息地遮掩下去。

“老天爷,你就饶了我吧,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种话!”

第二十七章 杀伐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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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送走了赵煦这尊大神,澄心连一口气也没来得及喘,甚至没有追究高俅在哪里,立刻急急忙忙召集了所有人。她一人高高坐在了台阶上的一把靠椅上,两个侍女一左一右站在两侧,旁边的小炉子上正温着一壶茶水。

“今天召集大家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澄心举重若轻地品了一口杯中清茶,懒洋洋地道,“论理,你们都是跟了我好几年的人,一些规矩都不必我重申,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我这里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王公大臣,所以绝不希望听到什么闲话,大家知道么?”

“是!”下面随之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答应声。

此时,高俅已经从床下钻了出来,才要走出小楼时却听到了这么一阵喊声,顿时又缩了回去,心中着实疑惑。对于适才澄心的应对得体,他是着实佩服到了极点,能够将一个雷霆大怒的皇帝劝慰得妥妥贴贴,换成那些习惯了君恩雨露的后宫嫔妃也未必能够办到。见一大群男男女女乱哄哄地站在下头,他不禁隐约猜到了澄心的用意。

“我和那些寻常青楼楚馆里头的姑娘不同,你们也不是老鸨龟奴,而是我澄心自己的私人。你们的契约一张张一件件都在我的手里,只要一个差错,我就可以把人送官拿办!所以,我不希望有谁因为收受了哪位大人的银钱而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澄心冷冷瞥了下头的人一眼,突然寒声喝道,“玲珑,上个月是谁告诉王大人,我在这里接待过崔二公子的?”

“回禀小姐,是厨房管膳的胡明……”澄心左手的侍女恭恭敬敬地说道。

一句话没说完,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就连滚带爬地奔出了人群,双腿簌簌发抖地跪倒在地,口中含糊不清地连连求饶。

“我们名虽主仆,但我自信待大家伙儿不薄,无论四季衣食还是平日的赏钱,我自信绝不低于那些大人公子。”澄心依然轻描淡写地说道,但顷刻间,她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铁青,话语如刀子一般宣泄了下去,“可是,如果有人卖主求荣在外头胡说八道,我也不会放过他!”

随着最后一个他字出口,只见胡明痛苦地倒在了地上,双腿剧烈抽搐着,几息之后便再没了动静。不待澄心吩咐,那个名叫玲珑的蓝衣婢女就匆匆奔到胡明身前试了鼻息,许久之后方才默然站了起来,缓缓摇了摇头:“小姐,人已经没气了。”

一句话说得下头众人噤若寒蝉,人人都用一种极为惊惧的目光望着上面的主子,不少人甚至悄悄退了几步。谁都没有想到,一向驭下宽和温柔可亲的澄心竟会如此发怒,而胡明的突然暴毙也是怎么看怎么蹊跷,这种时候,自然人人都认清了自己的立场。

澄心轻轻用杯盖拂去了最上层的茶叶,漫不经心地又呷了一口,这才淡淡地下令道:“你们都退下,各干各的事情吧。这花园里没有我吩咐,不许随便窥伺,违者必定重责不殆!”

这一次,一拨人溜得比谁都快,只一会儿便退得干干净净,直到此刻,澄心方才头也不回地发话道:“高公子,你戏也看够了,应该出来了吧?”

高俅心中一凛,几乎以为这澄心有什么传说中听音辨人的绝学,岂料耳边却传来了一句:“不用担心,是玲珑和月色早就看到你了,她们两个都会功夫。”

听了这话,他这才讪讪地走了出来,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陷入了极端尴尬的境地。良久,他才勉强开口问道:“今日我来你这里尚有集贤斋刘管事知道,会不会……”

“刘管事是一个谨慎人,况且,他还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不用担心他会胡说八道。”澄心瞟了那两个婢女一眼,两人立刻远离了几十步,四周动静尽在她俩监视之下。

“姑娘请恕高俅起初莽撞,我没想到……”高俅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想着话词,但一开口却还是哑巴了,总不成说你应该早提醒是当今皇帝驾到吧?“总而言之,今后俅不会再来此地,以免给姑娘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高公子真的如此想么?”澄心咄咄逼人地上前两步,目光寸步不让地对上了高俅的眼睛,“太皇太后眼看离归西不远,圣上亲政近在眼前,难道高公子听了刚刚那些话,就不想为你敬重的苏学士做些什么?”

高俅顿时又变作了哑巴,若是当初和苏轼没有牵扯,此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无能为力,可是现在自己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代文豪大家在这种年纪老死他乡?可眼下最最可虑得是,他摸不透这澄心究竟是何用意,根本不敢做出任何表态。

“我无官无职,姑娘为何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抱着试探的意图,他很是谨慎地问道。

“此事都是上天注定,高公子,若不是你放荡的时候曾经和天香楼的云兰姐姐有染,我也不会记得如此清楚。那时云兰姐姐曾评说你白生了一幅俊脸,却只知道在花街柳巷中拈花惹草,所以不多时就把你撂下了。谁曾想到,那一日苏三公子偏偏又在我面前描绘了一个浪子回头的你——一个以书法得苏学士看重,而后又在一众文人中如鱼得水的高俅高伯章。”

澄心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缓缓走到了窗边。“我还记得向云兰姐姐提及的时候,她是一幅多么不可思议的表情,甚至咬牙切齿地说,她认识的那个高二郎绝不会有这样的决心。不过,当我在集贤斋看到那两幅字的时候,我才真的信了苏三公子的话。如果我澄心眼不拙的话,那应该是你冒用遂宁郡王的名义写的吧?”

高俅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说来说去,还是顶着前任的名头最吃亏,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却不得不一口应承下来。如今幸好那个什么叫做云兰的女人不在这里,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呢。至于澄心识破了那两幅字的奥妙他倒不以为意,横竖此事已经得到了赵佶的认可,再说了,没有人证物证,就算说出去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随你澄心姑娘怎么说吧,反正我如今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他无所谓地摇摇头,摆足了一幅无赖的嘴脸,“姑娘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我高俅一无权势二无财富,姑娘何必要和我纠缠不清,到时惹怒了当今圣上岂不是麻烦么?”

“圣上,哪怕是圣上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更何况,圣上于我是欲多于爱,所谓入宫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似我这等青楼女子,有什么理由轻信恩客在床第间的承诺?”澄心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了下来,“总而言之,高公子今日既然听到了圣上的心里话,就应该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只要澄心一句话,公子就免不了没顶之灾……”

“你是在威胁我?”高俅骤然打断了她的话,原本对于佳人的那一点好感似烟雾一般消散殆尽。“澄心姑娘,我高俅没有其他的优点,唯独保有市井无赖的那点习性。你要我做什么事情可以商量,但若是威胁,我也不怕挣一个鱼死网破,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

澄心愕然望着态度大变的高俅,轻松之意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郑重的表情。许久,她才弯腰裣衽行礼道:“公子见谅,适才澄心不得已之下出言试探,为的只是不想所托非人。”

第二十八章 击掌为誓

对方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高俅倍感压力,不过,在走对了刚才那一步的情况下,他的自信心又足了三分,因此,在最初倾听澄心那个在现代电视剧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老套故事时,他甚至还分出了一缕心思考虑哲宗赵煦的想法,但很快,他就被那股独特的哀愁愤恨语调带了过去。

“我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村庄,虽然那里只有寥寥几户人家,但日子却很平静,很快,娘又给我添了一个弟弟。爹爹种地娘纺纱,我和弟弟就帮着干一些家务活,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虽不富足,但非常快乐,直到我十一岁那一年,噩梦降临了!”只是一刹那,澄心就从往事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深切的仇恨。

“一伙来历不明的强盗突然洗劫了村庄,一应成年人都被残酷杀害,包括我的父母在内。我们这些尚未长成的孩子,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在自己身前哀嚎死去,为了弟弟,我甚至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我还算幸运,由于那时我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那强盗头子为了能把我卖出更多价钱,保住了我的清白,而后以三百贯把我卖给了一个商人。而其他的男童则被低价卖给人家为奴,女童则被糟蹋了之后卖入青楼,一个村庄就这么被抹得干干净净。”

“那个富商雇了人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想要等我成年之时纳我作妾,结果,他没等到那一天就突然暴死。那之后,我被家里那位大娘赶了出来,辗转流落到了京城,遇到了玲珑和月色,接着又靠着美色才艺享誉青楼楚馆,也不知应付过多少男人,最后,竟让我遇到了当今天子!”澄心的眼中水光乍现,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子,丝毫不让地对上了高俅的眼睛。

“那个时候,皇后刚刚册立,但由于这是出自太皇太后的懿旨,圣上非常不满,所以几乎日日冷落皇后。他一次偷偷溜出宫游玩时,偶尔遇上了我,之后的事情你也应该能猜到。虽然他很久才能出宫一次,但每次都会到我这里坐上很久,有的时候说说闲话,有的时候则会拼命放纵,你也应该听他说了,只有在我这里,他才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子,像一个皇帝。”

高俅见澄心久久没有后续,沉默片刻便接口道:“姑娘既要寻找幼弟,为何不向外悬赏?”从澄心前面的话语中,他知道这个花国魁首并不指望皇帝,因此就隐去了求助于赵煦这一节。

“悬赏?除了能引来一群骗子之外,这还能有什么用?”澄心冷笑一声,目中寒光更盛,“你以为我没有试过么,甚至有人借此机会假冒我弟弟招摇撞骗,直到我宣称自己的幼弟已死之后,这些事情才平息了下来。”

“那我又能做什么?”

“如同苏学士他们一样,我也很看好公子。公子如今与遂宁郡王交往密切,其中心思我也不想多问。除了托付公子找寻幼弟之外,我也想在宫外寻找一个依托,万一他日你能够成功,毕竟,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澄心悠然一叹,这才说出了戏肉之处,“我能够发挥的作用兴许有限,但是,只要圣上亲政,目前来说我的话应该还是有一些效用的。怎么样,公子是否认为这桩交易可以考虑?”

这句话一出,高俅顿时怦然心动,不过更多的却是一股威胁感。一个身份敏感交游广阔的女人确实能够提供很多便利,更不用说她和赵煦的暧昧关系了。然而,另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这个女人异乎寻常的直觉,能够从一个遂宁郡王推测到这么深入的地步,他不得不考虑一旦事情败露而引发的后果。

“那么,姑娘想立几年为期?”他还没有愚蠢到认为澄心会给自己无限多的时间,因此把问题提在了前头,“如果到了期限还没有找到你的弟弟,那事情又该如何?”

“如若是真的无望,澄心也不会过于强求,顶多从此之后再不过问公子和遂宁郡王之事;但如果是公子故意拖延,那澄心也不会轻易罢休的。”澄心笑吟吟地重新坐了下来,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从父母被杀的那一日起,我就始终只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所以并不在乎性命。对于我来说,弟弟是最后一个人世间的牵挂,仅此而已。”

权衡利弊,高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眼下澄心能够给他的帮助着实不小,一个周旋于达官显贵甚至是当朝天子身边的花魁行首,哪怕是在情报消息方面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枉论其他。两人也不会愚蠢到立字为誓,只是轻轻击掌就算达成了协议。

见高俅起身意欲告辞,澄心的口中轻飘飘地吐出了一句话:“对了,云兰姐姐很想再见公子一面,公子若是哪天得闲,不若到天香楼去一趟,也许能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

听到这句话,高俅脚下立刻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好半晌,他才勉强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但请姑娘转告一声,此事以后再说吧,眼下我实在没空!”

一路心不在焉,他沿着原路穿越园子上了马车,结果掀开车帘的一刹那,他却差点从上面摔了下来。只是一眼,他就看到了绝不该出现的人影。那个明明暴死在小楼前的厨房管事胡明,此时正一脸无辜地坐在马车里,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你……你家姑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高俅登时跃下了马车,脸色铁青地对玲珑喝道,“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玲珑掩口噗嗤一笑,竟流露出一股不逊其主的妩媚风情。“公子多心了,他虽只是借机演一场戏,但此地却绝对不能再留了,所以小姐还了他的自由身,请公子随意安置他就是。”

高俅起先还以为这是澄心趁机在自己身边安插人,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毕竟,这种方式不是摆明了要让自己严加提防么?再联想到先前澄心在小楼前那一段声色俱厉的训话,他顿感眼前灵光一闪,完全醒悟了过来,原来,这心思玲珑剔透的女人是要故意安自己的心呢。

“玲珑,你代我多谢你家小姐的好意。不过,也请你转告他,这些伎俩玩多了没有好处。”他语带双关地警告了一句,这才重新登上了马车。随着一阵车轮滚动声,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小巷的深处。

高俅根本不搭理车中的胡明,自顾自地闭目养神,直到发现四周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他才疑惑地睁开了眼睛。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那个刚才还在自己面前猥猥琐琐的家伙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面目陌生看上去高深莫测的中年男人,一前一后的巨大差别几乎让他无所适从。然而,一句话到了嘴边,他却硬生生地把疑问吞了进去,静静地等待着对方自己拆穿谜底。

足足一炷香功夫之后,胡明才微微颔首道:“很有耐性的小伙子,比那个自以为是的丫头强多了。”

仅凭这一句话,高俅便明白了对方不是澄心的人,可如果是这样,这个胡明又是何方神圣?今天走过这一遭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一向太过想当然了,如今的他就连通晓全局都远未能够,更别说掌控局势了了。

“一个万乘之君,即便是微服出行也是要做一点准备的,更何况澄心还是一个青楼女子。”胡明见高俅不说话,又甩出了一句重磅炸弹,“她还以为这件事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太皇太后一直都派人跟着皇帝,只是都被人导入了歧途而已。”

“阁下不惜自降身份躲在思幽小筑为一佣仆,光是这一份苦心就令人折服。”既然知道对方手里掌握了全部底牌,高俅的胆子反倒大了,横竖一天之内经历无数,他也不怕再钻出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因此态度愈发冷静,“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九章 信口开河

胡明似笑非笑地看着高俅,许久才开口答道:“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你一样,都姓高。”

“高……”高俅只觉浑身汗毛根子都竖了起来,后背紧紧靠在了板壁上,“阁下和太皇太后……”

“只是远亲而已。”胡明见对方神情异常紧张,双手放在脑后,一脸无所谓地枕了上去,转眼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如果我真的一心一意效忠于那位老太太,你现在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高俅高伯章公子。皇帝也是一样,一到外头就肆无忌惮胡说八道,大约是在宫里憋得太久了,真是不够谨慎。”

高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地说出这些隐情,更不可思议得是,此人是高氏一族,却对太皇太后高氏阳奉阴违,言语间甚至缺乏一种起码的尊敬,这代表着什么?脑筋一连数转,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但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着胡明。

“小家伙,不用那么大惊小怪,老太太用我这个躲在黑暗中的族人,就是想注意一下有些人的动静。只不过,她很难撑过今年了,你说我是不是有必要改换门庭?高氏一族虽然出了她这么一位大权独揽的太皇太后,但好处却什么都没有摊上,反而因为是外戚而被排除在朝廷决策圈之外。”胡明苦笑着摇摇头,突然拍了拍手道,“说了那么久,我忘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明,勉强算是那位老太太的远房侄儿,也向来不管家族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才只是和你解说一下而已。”

糊里糊涂听了这么多,若是还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高俅就应该去撞南墙了。饶是如此,他还是异常谨慎地试探道:“那么,高先生的意思是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没错,我也不和你胡扯什么,皇帝恨透了老太太,所以将来一旦亲政之后,想在他那一系里头混口饭根本不可能。我是个懒散惯了的人,不得不找一个金主作为依靠。托澄心那丫头的福,我觉得你小子挺对我的脾胃,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高俅见高明的目光中分明闪动着一种极度蛊惑的光芒,要说全然没有心动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如今要权没权,要钱没钱,整一个光杆司令,干什么事情都是掣肘重重,不过,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能相信么,澄心那里至少还有交换条件,可这家伙看上去就不好对付。

“可惜我开不出什么令人动心的代价,怕是留不起高先生。”

高明晒然一笑,一幅不以为然的神情:“以老太太对自家族人严加管束的个性,你以为我能有多好的待遇?不过一年百十贯钱支应而已。一句话,在你没发迹之前,一年一百贯;若你荣登朝廷大员,一年五百贯,如何?要知道,我在汴京整整十年,三教九流可是全都兜得转的。再说了,以你这样的身板,想不想学两手硬的?”

虽然一百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高俅刚刚从澄心那里得了五百贯,手头还是颇为宽裕的。再者,自己眼下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够资格让他人如此关注,要说是什么人派这高明来监视自己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可虑的就是,此人究竟是不是太皇太后的高氏一族?

“高先生,只要你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那么,这桩交易我可以答应。”

高明似乎料到高俅有此一问,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递了过去。“你若是有兴趣可以试一试,凭着此物可以任意行走于大内禁中,甚至直达崇庆宫,当然,行头是肯定得换的。不过,等老太太一升天,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至于我是不是高氏一族,你以后可以去查族谱,现在就没办法了。”

百般权衡之下,高俅最后还是答应了高明的要求。下车的时候,他又着意观察了一下那御者的表情,见其一幅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心中不禁稍定。谁知就在马车急驰远去之后,他突听耳边传来了一句:“不用看了,我的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听去。再说了,那家伙又聋又哑,是澄心那丫头故意买下来的。”

高俅心中暗叹,进屋对英娘嘱咐了几句之后便把高明安置在了岳父那一边的空房之中。由于这一天的所闻所见给了他太大冲击,因此在还没有消化这些消息之前,他并不准备给高明什么指令。

自从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之后,崇庆宫就成了大宋名副其实的政治中心。可是这一天,无论是受诏而来的三位老臣还是其他内侍宫婢,人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三位卿家,老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一旦老身西归,一定会有人挑唆官家重定国策任用新人。你们都是老臣了,届时可自行求退,以免阻了官家用人之路。唉,只希望官家能看在你们忠贞的份上稍作收敛,否则,这大宋的江山……”高氏越说越觉得身心疲惫,年过六十的她经历三朝,亲眼送别了丈夫和儿子,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自己身后的险恶局面。

“太皇太后!”三位大臣先后出口惊呼道,甚至顾不上是否失仪。相互看顾了一眼之后,范纯仁当先免冠叩首,从容不迫地道:“人臣之道以忠君为先,圣上虽然年轻,但也分得清君子小人,绝不会听信奸邪之言而罢黜忠良。太皇太后,适才之言恕微臣不敢苟同。”

吕大防为人城府深沉,苏轼则曾经当过帝师,两人对于哲宗赵煦的为人秉性了解深刻,此时不由相对无言,堂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良久,高氏勉强把话题引到了其他政事上,这才稍稍缓解了僵硬难耐的气氛。

召见完毕,三人论理本当退出,可苏轼权衡再三,突然请求单独奏对,吕大防和范纯仁不免诧异,但还是先行退下了。

“苏卿家,你有何要事须单独禀奏老身?”高氏一向极爱苏轼文章才华,因此对这个老臣始终另眼看待。

“太皇太后,微臣禀奏之事非同小可,不知能否……”

“你们都退下,非得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高氏情知事情有异,疾言厉色地斥退了所有内侍宫婢,待所有人退去之后,她方才徐徐问道,“苏卿家,你向来谨慎,现在此地再无旁人,你且说吧。”

见高氏鼓舞,苏轼先是隐晦地指责当日旧党在排挤新党时的一系列举措过当,然后才说起了哲宗赵煦对神宗之法的推崇。“太皇太后,新旧之争原本是国策之争,虽道不同,但同为朝廷臣子,至少还是能够共存的。可是,如今经过一系列党争之后,求同存异之心早已不复存在,反而是彻头彻尾的意气之争。将来一旦圣上亲政,那些新党必定重新上台执政,届时若有人暗地撺掇,恐怕不免会诬毁太皇太后声誉……”

“这些事情我也知道,否则也不会让你们尽早求退。”高氏苦笑着打断了苏轼的话,言语中隐含着一丝追悔,“那时司马相公执政之后,对新党追逼过紧,老身也太过心急了一些,行事有失考虑。唉,圣上那里已经无法可想,恐怕他此时痛恨老身还来不及,将来的事情又岂是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够决定的?苏卿家,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有应付之道么?”

苏轼抬头看看眼前那道薄薄的帘子,终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建议。

第三十章 师生之谊

这一夜高俅睡得很不踏实,可是第二天一大清早,苏府管家苏桥便带了一乘小轿亲自造访,急匆匆地把他拖进轿子抬起就走,倒让英娘吓了一跳。直到见了面色忧虑的苏轼,原本有些迷迷糊糊的高俅这才清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学士,究竟有什么事如此紧急?”

苏轼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俅许久,这才抬手示意他坐下,此时此刻,书房大门紧闭,唯有两人相对而坐。“伯章,你我相识多久了?”

“自从元月中遇得学士,到如今已有大半年了。”高俅搞不清苏轼话里的含义,言语顿时更加谨慎了,“学士问此事作甚?”

苏轼却突然岔开了话题,自顾自地说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见我、范公和吕公,嘱咐我们早日求退,免得他日阻了圣上用新人的路。”他见高俅闻言面色微变,自己也深深叹了一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都被伯章你说中了。辞对之时,我单身留下,把你上次说过的话向太皇太后复述了一遍。”

高俅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他是那一次婉转劝苏轼辞官的时候流露出一些将来的动态,还给了一个建议。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苏轼竟会把自己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呈报太皇太后。一时间,他的心中极度惶惑不安,毕竟,那只是他整日里胡思乱想后的灵机一动,若是透露在外头绝对不妥,虽然也许能够让哲宗将来不要追逼过紧,但其实无助于大局。

“观其形状,太皇太后大约会考虑的。”苏轼自己也觉得此议太过匪夷所思,因此事前没有抱多大期望,想不到事情竟真的会有转圜的余地,“伯章,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人知道此议其实出自你的手笔,后果会怎样?”

后果当然是不堪设想,高俅脑中飞速掠过一个念头,面上却仍旧沉默不语。哲宗赵煦已经十七岁了,按照礼制早已到了可以亲政的年龄,自己那个建议虽然能让这个年轻皇帝提早一些听政,但却无助于其对于旧党的厌憎,说是饮鸩止渴也不为过。而太皇太后高氏之所以会答应考虑,估计也是稍稍缓解一下危机,否则肯定一口拒绝。

“我向太皇太后说了,自己又在门下收了一个弟子。”苏轼突然轻描淡写地道,“大约是因为我老是喜欢收一些长于辞华的人在门下,所以这次太皇太后在听说了你的经历后很感兴趣,说得空了要见见你。”

高俅心中一突,来不及多做考虑,他连忙翻身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头道:“学生拜见老师!”

一直以来,他和苏轼两人都守着界限,一个从未提起过要收弟子,一个也从不敢说什么拜师,而在今天,这最后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除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之外,还有一层深深的惶恐和不安。能够名正言顺地说自己出身苏门,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负担,如今又骤然让名字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还不知是喜是忧。

苏轼坦然受了高俅一礼,这才伸手将人扶了起来。“我向来信奉文以载道,书以载文,你腹中诗文虽然远不及鲁直等人,但于其他方面却每每有惊人之语,下笔也是千变万化难以琢磨,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提过拜师一事。”他缓缓在室内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地道,“浪子回头古来有之,但是,能如同你这么彻底的鲜少有过。我命人调查过你的过往,确实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一朝改过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不得不让我感到惊叹。不仅如此,你行事有如天马行空不循章法,那一日晋卿来告知遂宁郡王欲求你为字师,而你又一口答应时,我简直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高俅听得坐立不安,想要开口辩解却觉得无从说起,只能呆坐在椅子上恭聆教训,心中一团乱麻。可一通长篇大论宣告结束之后,他却发现苏轼没有轻轻放过自己的打算,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跟前,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伯章,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应试科举?”

高俅本想做出肯定回答,可是,他却无法正视苏轼那过于明亮的眼睛,只得颓然摇头道:“老师,学生不敢欺瞒,实在是幼时功底太差,大约无法过得了国试那一关。”他说着便突然词锋一转,斩钉截铁地道,“不过老师且放心,学生也绝不会用歪门邪道谋图进身!”他才不会认为自己现在走的是岔路,尽管曲折甚多,但为了把那场发生在未来的大灾祸消弭于无形,他只有选择目前这条路。

“唉……”苏轼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本朝例有荫补制度,虽然向有荫补官员不得为亲民官的规矩,但好歹也是一条仕宦之道,你若是有意,我可以向太皇太后推荐。”

这等看似天上掉下的馅饼高俅自然敬谢不敏,要知道,要是随便用苏门子弟的名头荫补了一个官职,到时老太太一旦归天,皇帝清算之下他铁定跟着倒霉,那又何必!

“老师,此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学生心中有数,决不至于损了老师的名头!至于荫补的名额来之不易,老师还是暂且留着吧。”

苏轼见高俅态度如此坚决,倒也不好过于强逼,但心中着实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王晋卿曾经对他说过高俅将来必得大用,而脾气古怪的米芾对其也很有些不同,至于自己门下其他弟子虽然自视甚高,但对这个出身市井的“小师弟”也都是照顾有加,他不得不把那一次的相遇归结到了天意上。

“罢了,你的事情且随你吧。得空了让英娘多来陪陪你师母,也让她有个说话的伴。”苏轼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竟一个人先出了书房,留着高俅一人在房中发愣。

走出苏府,高俅才从强烈的震撼中恍过神来。他很清楚,自己在一个错误的时机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就算他不记得史书记载那位太皇太后是几时死的,但只看眼前情景,他就可以断定事情必在年内,而自己的那个馊主意能否见效而不得而知。在这种时候拜入苏氏门下,其风险不问可知,到时候免不了受牵连。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喃喃自语道,但目光随即被不远处的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吸引了过去。只是瞟了一眼背影,他就生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觉,思索片刻立刻心头火起,此人不是自己那个人面兽心的便宜大哥还有谁?

他本想上前嘲讽两句,但转念一想却打消了这个无聊的主意,转身就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压低声音的叫唤,他只是不理不睬地往前走,末了,忍不住的高伸终于把他拦了下来。

“二郎……”

“你来这里干什么?”高俅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奉承,冷冷地道,“我说过以后没你这个大哥,也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你现在赶快滚,否则我说话算话,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二郎,二郎!”高伸见弟弟只是不搭理他,狠狠心跪在了地上,一把抱住了高俅的双膝,“你我好歹兄弟一场,我那是一时糊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了好么,大哥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一时间,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少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瞥过来,高俅就是想发火也觉得不是时候,只得暗骂高伸的卑鄙无耻。竭力遏制下心头怒火,他沉声问道:“你究竟找我做什么?”

高伸发觉弟弟言语有所松动,心中大喜,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如无赖,立刻顺势爬了起来,陪着笑脸道:“二郎,不瞒你说,最近你嫂子和侄儿先后生病,我又是一个读书人,实在顾不过来……”

这种家伙居然还是读书人?高俅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喷过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锭碎银子扔在地上,不留只字扭头便走。在他身后,高伸喜出望外地弯腰捡起那银子,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一章 反目成仇

贪婪无耻的高伸就像一根刺似的盘桓在高俅心头,不过,在赵佶的疯狂纠缠下,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专心致志地磨练起自己的书法来,除了瘦金体之外,草书行书功夫也很有长进。如今的赵佶不过十一岁,他也只是有选择地向其灌输一些理念性的东西,效果自然不错。毕竟,历史上宋徽宗上台时不过一个从未受过储君教育的蕃王,奢望其有什么治国之术是不可能的。而现在自己提早了那么多年遇到赵佶,好歹也能未雨绸缪。

文的这方面他日有长进,武的这一边也多了一个人盯着。在苏轼那里小心求证了那块令牌确实能出入禁中之后,他对高明渐渐有了四五分信任,顺势请教起了武技。谁知道,自恃练过现代体术的他在对方手下只走了三个回合便大败亏输,而后一招一式更是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最后只能无奈地从基础练起。饶是如此,他惊人的模仿学习能力也让高明大吃一惊,不管怎么说,一天一套基础拳法的速度还是太恐怖了一些。

就这样,时间渐渐到了七月中旬,尽管太皇太后慈躬违和的消息一再传来,但群臣好似都习惯了,但凡有紧急大事还是往崇庆宫送去,哲宗对此也从未表态。自从那一日私会澄心之后,这位天子也再未有机会私自出宫,高俅自然就没得到多少消息。

一个月跑了三次集贤斋,高俅赫然被刘安当作了一等一的大主顾,十几幅盖有遂宁郡王的字画一出手,他轻轻巧巧就到手了近三千贯,一下子也成了小有积蓄的富家翁。这样,即便在买下了本是王晋卿所有的那座宅院之后,他手里还有两千多贯余钱,一时间不免动起了做生意的脑筋。

这一日回家看了老父和幼弟,他突然想起了双腿被废的徐三,立刻问了道路前去探望。然而,到了徐家之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入目的是一整片残垣断壁,焦黑的印痕处处可见,看那样子,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大火。不明所以的他只能找了一个街坊询问缘由,然而,听到的事实却让他怔在了当场。

“这徐三虽然不知怎的断了双腿,但似乎得到了很大一笔赔偿,一下子变得阔绰起来。他三天两头叫了闲汉在家里聚赌,还在外面夸口说自己认识大人物,下半辈子足可衣食无忧,这一太过张狂,结果就被贼人惦记上了。”说话的老头显然有些饶舌,越说越得劲,根本没看见高俅难看的脸色,“十几天前,一伙人大白天闯进了他家,翻箱倒柜抢了不少东西,临走前还点着了屋子。这徐三腿脚不便逃生不及,硬生生地被屋梁压死了。唉,听说不知哪个贵人帮了徐三他娘子几十贯钱,作孽啊……”

高俅心下大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着一丝侥幸,他仍旧本能地问道:“那帮贼子开封府抓住了么?”

“当然,这光天化日之下抢掠民宅外加放火,知府大人大为恼怒,严令捕差日夜追查,才五天就破了案。听说是一群无赖干的,其中就有几个是以前那帮和徐三踢过球的,唉,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良心都让狗吃了!”

大惊之下,高俅再也无心多问,立刻雇马去了开封府。此时的开封府早已不是包龙图打坐那会子了,不过几贯钱钞,他便顺利进了大牢,一眼就看到了几个昔日旧人。

由于坐实了纵火杀人的重罪,因此牢中七八人个个面如死灰容颜憔悴,就连脾气暴躁的邓五也是不声不响地呆坐在那里,谁都没有看见有人进来。

高俅在两个牢头手里一人塞了一把铜钱,这才得到了和这些人单独见面的机会,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全无恨意,只有一丝若有所无的同情和悲哀。轻咳一声之后,牢房中一人终于看见了高俅,登时回过了神来。

“高二哥!”他连滚带爬地靠近了木栅栏,用力地把头撞了上去,“高二哥,你救救我们,我们冤枉啊!我们只是看不惯徐三那副骄横的模样,想要和他开开玩笑,谁知,谁知……”

“老九,你给我闭嘴,别求他!”邓五一声暴喝打断了那人的哀求,他恨恨地瞪了高俅一眼,目光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怨毒,“高二,你现在发达了,听说来往的又是驸马又是学士,还到这里来干什么,要看我们的笑话么?”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和徐三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俅一句话没说完,邓五就突然拉起了上衣,露出了上面的斑斑伤痕,“看到了没有,这是公堂拷问时受的,那是我们活该。可是,你都知道徐三那小人说过什么?”

“他说过什么?”高俅隐约猜到了双方冲突的根源,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寒意。原本和睦如兄弟的朋友闹到现在这一步,想想当初那一场球赛,真是仿佛做梦一般。

“那个狗娘养的说我们只配当一辈子狗!”一个秃头汉子抢在邓五前面,愤愤不平地说道,“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要不是他当初打保票能够拉来你高二哥,谁会让他这么一个半吊子加入球社?他被潘德生那家伙打伤是事实,但他得到的好处更多!有兄弟上门向他借钱的时候,他甚至用拐杖把人打了出来,还公然扬言说有钱也不借给我们,你说,这家伙他还是人么?”

“就是,我们只是想借机到他家里闹一闹,谁知道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那家伙真是值钱,两条腿换来了下半生富足,现在一条命又害了我们这么多人!”

……

高俅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面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他当初也知道徐三的际遇给人刺激很大,但他万万没想到,一朝衣食无忧的徐三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难道这就是想要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市井心态?而这些人又怎样,挟怨报复铸成大错,纵使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从此很可能再无出头之日。沉默良久,他方才低声问道:“那你们的案子怎么判的?”

“虽然知府大人勉强信了我等并非纵火而是因过失而失火,或能免一死,但总脱不过脊杖和刺配吧。”邓五没了最初的愤怒,长叹一声坐倒在地,“你走吧,我们如今都是待罪的囚徒,你别因为我们坏了前程,快走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们保重,你们的家人我会去看望的……”只是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高俅便逃也似地出了那大狱,再回到那酷烈的阳光下时,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狱中那种令人冰冷绝望的黑暗几乎让他窒息,更何况脊杖和刺配都是宋代刑法中最残酷的一环。脊杖固然可能使人致命,而一旦脸上刺字,那么,此人就终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英娘……”他不由自主地念叨着妻子的名字,心里感到深深的庆幸。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同样一群人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结局,若自己没有遇到苏轼,恐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要成为那个史书上所载的高太尉,所需的运气成分实在太多,就算他真的通读宋史也未必能趋吉避凶。

“二郎真是有情有义,如今发达了也不忘囹圄中的旧友,只可惜却忘了我这个昔日枕边人,一冷一热何其不均也!”

随着耳边传来的那一声娇语,一乘青色小轿缓缓停在了他的身边,里头露出了一张亦笑亦嗔的俏脸。

“二郎许久未曾到过我的绣阁了,今日相逢即是有缘,何不去天香楼坐坐?”

耳听天香楼三个字,再看眼前这女子勾魂夺魄的目光,全然一副欢场女子的姿态,高俅立时回忆起了澄心曾经提到的旧日相好,云兰两个字清清楚楚地跃出了脑海。

第三十二章 隐门弟子

尽管眼前这个女子拥有不输于澄心的绝色容貌,但是,此刻的高俅却没有一丁点猎艳的心情。只是略略瞟了云兰一眼,他便极度冷淡地答道:“我今日还有要事,他日若有闲,必会到天香楼一访,告辞了!”

“这个死鬼竟真的变了?”云兰死死盯着高俅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放下了帘子,“以前他是急色得如同半生没有见过女人,只要有了银子就会花天酒地,如今竟大模大样地回绝了老娘?”自言自语了一阵,她突然咯咯笑了两声,懒洋洋地对两个轿夫道,“起轿吧,别让那位顾公子等急了!幸好这死鬼回绝了我,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敷衍过去呢!”

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高俅才发觉屋里屋外空无一人,顿时讶异非常。须知英娘平日鲜少外出,再加上外头院门分明未锁,这事情就可疑得紧了。沉吟片刻,他转身便朝隔壁岳父的院子奔去,这种时候,与其自己在这里伤脑筋,还不如去请教专家来得方便。要知道,第一年的定金三十贯他可是已经付给那个高明了。

甫一进门,他就听见了两个争吵不休的声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劝解,仔细一听,分明是英娘的语调。抱着满肚子疑惑,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了里院,所见的情景让他吓了一跳。那个和高明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不是自己的岳父宋泰宋老头又是谁?

他才现出身形,宋泰和高明便不分先后地回过了头,前者倚老卖老地说道:“女婿,你回来得正好,我刚从大名府访友回来,谁知道在那里没逮到人,正主儿却出现在自己家里。”

高俅被老岳丈说得一愣一愣,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指着高明道:“岳丈的意思是说,他就是你要去探访的那个友人?天哪!”他哪知道这种凑巧的事情都会被自己赶上,一时间脑子几乎有点转不过来。

“哎呀,我也没想到一眼看中的金主竟是师兄的女婿,师兄,你可真真好福气!”高明仿佛没看到高俅喷火的目光,贼笑着拍起了宋泰的马屁,“师兄,你看你住的是大瓦房,女儿孝顺女婿能干,哪里像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说着说着,他突然拂乱了桌上棋局,笑容可掬地道,“既然你女婿回来了,这盘棋就……”

“你这个一天到晚就知道耍赖的家伙!”宋泰不防对方突然来这么一招,愣了片刻就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地吼道,“不行,你输了就是输了,说好的彩头必须给我,否则……否则我让我女婿扣你工钱!”

高俅被两个老家伙的顽童举动弄得头昏脑胀,终于,他实在忍不住了,暴喝一声道:“通通给我闭嘴!”狠狠瞪了两个不服气的老人一眼,他又和颜悦色地向英娘问道,“英娘,这究竟怎么回事?”

“官人,我也是刚知道爹爹和这位高先生原本相识,听说他们是技出同门的师兄弟,已经多年没见了。”英娘慌忙收敛了满脸笑意,上前替丈夫脱去了外衣,又端来了一碗凉茶,“爹爹此去大名府扑了一个空,哪知道一回来就看到了高先生在自己家里,两人就不由分说地打了一场,我也是刚听到动静过来看看。”

高俅的心里更糊涂了,高明的身手自己试过,确实有两把刷子,至于老丈人的本事则在那次露过一手之后就再也没看过,这两个人居然是师兄弟?宋泰一直住在汴京城,倘若高明真的是奉命呆在此地,又怎么会和宋泰多年未见?想想高明那天诳自己的话,他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高先生,你不是说自己在汴京住了十多年么,怎么会突然跑出一个大名府?”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高明,心里恨不得把这满嘴假话的家伙生吞活剥了,“敢情你是寻我开心是不是?”

“咳!”宋泰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悄悄地把高俅拉到了一边,这才低声道,“这家伙行踪不定四处流窜,绿林道上送他一个雅号百变神偷,形貌气质最是千变万化。要论起隐匿形迹探究消息的功夫,他却是一等一的好手,天底下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情,没有他不能进的地方。他曾经对我夸过口,就连皇宫大内也进去逛过!女婿,你是肯定被他骗了!”

高俅听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只知道水浒传里头有一个鼓上蚤时迁最能偷鸡摸狗,想不到这个名字和身手都挺高明的家伙也是如此,最最可气得是,自己还被他那个高氏族人的名头耍得团团转。

“这个,贤侄,我并不是有心骗你,我是高氏族亲不假,替小皇帝遮掩过几次行踪也不假,只是和那个老太太没关系罢了。”耳尖的高明把宋泰的私语听得一清二楚,连忙上前分辩道,“至于我给你看的东西,正是我多年来出入皇宫禁中的凭证,绝对货真价实!”他见高俅依旧脸色不豫,又陪着笑脸道,“你不妨想想,若我真的有歹意,别说你家里那区区几千贯钱,就是几万贯我也偷干净了不是?”

“几千贯!”宋泰闻言勃然色变,见女儿女婿并无异议,他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把英娘拖到了一边盘问。待听得这些时日高家净入数千贯之后,他脸上的那缕潮红久久也未曾退下去,一张嘴更是无法合拢。

“高先生,那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既然有一手梁上君子的好本事,为什么会偏偏找上我?”沉默许久的高俅再也耐不住性子,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当一个独行侠也比跟着我赚的多,何必与人当差,行走百家不是更好么?”

“还不是因为那些死规矩!”高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见一旁的宋泰丝毫没有说情的打算,他只能一五一十地道,“贤侄,我和你说实话吧。我和师兄的都是出自最最神秘的隐门。传说隐门是战国孟尝君的那些门客后创立的,其中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入门的时候,我们全都发过大誓愿,不得违背师门二十一条训诫。我专精于盗,师兄专精于武。盗的戒律是一年只许偷一次,而且其中九成九必须散给贫者;而武的规矩则是不能作保镖护院之类的勾当。结果,你也看到了,师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我哪怕能在皇宫中横着走,还是穷成了这副模样。”

“隐门……”高俅喃喃自语了几遍,心中总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末了,他放弃了这份努力,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岳父,见其微微点头,这才肯定此次没有再上当受骗。

“岳丈,我想问你一句,若是以隐门的名义发誓,那誓约可有效?”

宋泰微微一愣,“自然有效,我们当初拜入师门的时候,曾经有一条是不得亵渎……女婿,难道你想……”他突然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望着高俅。

“高先生,论理我也该称呼你一声师叔,不过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我,不得不让我对你说的话打了个折扣。既然这是一桩需要双方互相信任的交易,那么,麻烦你用隐门的名义起誓,否则,那三十贯就当我奉送给你这位师叔的见面礼,今后我们没有其它牵扯,如何?”高俅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这个高氏同宗,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既然这个高明千方百计地和自己搭上关系,那这点小条件应该不会让人撂挑子不干才对。

高明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已经不是年华正茂的时候了,寻常百姓固然羡慕那些江湖豪侠,但他实在不想再过那种朝生梦死不知明日的生活。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要破戒,但一虑到那些受到严厉处置的同门,他就息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由于本朝那位出身武人的太祖的缘故,大宋对武者有颇多限制,纵是朝中文臣也不敢轻易收留武者,这也是他无法找到生存门路的很大原因。

“好,我便以隐门弟子的名义发誓,今后若再有所隐瞒,同违反戒律同罪!”高明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却转向了宋泰,“师兄,你真的找了个精明女婿啊!”

第三十三章 大行善举

解决了高明这一头,高俅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如今解决了经济危机,他最怕的就是家里被人惦记,有两尊大佛坐镇,他的底气自然就足了。不过,他倒是不明白了,宋老头明明有一身功夫,却非得把英娘调教得三从四德无还手之力,要是能有这老丈人一成本事,当初英娘也不会落得被高伸调戏的下场。

细问之后,他才知道宋泰认为学武无用,根本没对女儿提起过自己会武,而且为了避免他人嫌弃英娘出身,宋泰从小就把一堆烈女传等东西灌输给了她,这才造就了她那种过于执拗的个性。末了,老丈人对此甚至还很有些自豪,差点把高俅气了个半死。他又不敢说出自己的便宜大哥有过那种无耻行径,只能在心中腹谤宋泰迂腐而已。

家里既然添了人,再加上境况又宽裕了许多,高俅自然不忍心让英娘继续操持繁重的家务,心底盘算着雇几个仆佣。思来想去,他突然又想起了即将刺配的邓五等人,一个主意立刻浮上了心头。要知道,但凡刺配的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家中老少无人照看,倒不如自己做一回好人,也算积一点阴德。再者,这些人也远比雇来的仆佣可靠得多。

汴京城郊,七八个戴枷汉子正被一群泪流满面的家人围着,个个面色沮丧唉声叹气。除了两三人尚未成家之外,包括邓五在内的其他人都已经有了家小,如今一朝因罪刺配汾州,无疑意味着家里顶梁柱的轰然倒塌,因此几个女人哭得格外凄惨。无奈负责押解的差役都是看惯了这样场面的人,再加上皆知此趟差事没多大油水可捞,因此他们一边厉声叱骂那群老老少少,一边用棍棒赶着囚犯准备上路。

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阵马蹄声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不多时,几个骑马的人影就出现在了人们视线之中,正是鲜衣怒马的高俅。

尽管骑术远远算不上精熟,但为了赶时间外加硬充场面,高俅不得不选择了骑马,甩开缰绳跃下马背的一刹那,他几乎感到自己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事出紧急,他一早开口向赵佶借了几个家人使唤,此时看上去倒有些大财主的派头。

“高二哥!”那群戴枷的青年顿时骚动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嚷嚷了起来。

“各位,我去开封府问了消息才知道你们今日起程,几乎来迟了!”高俅歉意地拱拱手,朝前连赶了两步,“虽然徐三已死,但不管怎样,大家终究兄弟一场,我怎么也应该来送一送!”

一旁的几个差役见高俅不似寻常百姓,嘀咕了一阵之后,一个年长的打头上前吆喝道:“囚犯就要押解上路了,这位官人,事关朝廷法度,你还是请回吧!”

看多了这种戏文,高俅哪会不明白这些规矩,熟门熟路地从袖中塞过一块银子,又殷勤关照道:“差官,此去汾州路途遥远,我这些兄弟从未出过远门,还望你们能够照顾一下。如若一路无事,回来请到保康门高宅,我还另有重谢!”

有了这句话,再加上手中那锭分量不轻的银子,几个差役自然是乐得多耽搁一会,应了一声就全都躲到一边聊天去了。见此情景,众人自然是感激涕零,就连当初态度最为凶恶的邓五也满面通红哑口无言,显然是心中大有愧疚。

高俅见四周老的小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一去汾州也不知几时能够回来,家里老的小的想过该怎么办么?”想到昨日听说徐三尸骨未寒,而他的妻子竟已经改嫁,他的语气更是唏嘘不已,“我刚去过徐家,徐三娘子已经改嫁,丢下一个老母亲无人照料。和他一样,你们这一走,这一家子就全都散了!”

这帮人本就满腹辛酸,听到这儿更是人人落泪,周边的孩子也个个哇哇大哭了起来,一片愁云惨雾。良久,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邓五终于开腔道:“高二哥,以前是我们不对,希望你能看在那点兄弟情分上,照顾些他们。”话虽如此,他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头,似乎又觉得这个担子深重了一些,咬咬牙补充道,“你认识的贵人多,给这些婆娘孩子们找一个人家过活就行,好歹也是一条生路。”

有了邓五发话在先,其他人也慌忙七嘴八舌上前恳求,竟是人人愿意托付家小。见此情景,高俅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大有几分趁人之危,可转念一想就释然了,自己毕竟还答应了照顾人家的年迈双亲。

“各位兄弟,我高二如今好歹也有了一点家业,照顾几个人还是担当得起的,也不用麻烦别人。若是你们信得过我,你们的家中老少就住到我那里去,我自会设法照顾,如何?”

“高二哥,我让儿子给你磕头了!”一个黑脸汉子一把拉过身边不足五岁大的小子,硬是把人按在了地上,自己也顺势跪了下来,“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哪怕是让他做牛做马,只要有一条活路就行!”

紧跟其后,包括邓五在内的其他人也纷纷跪倒,他们无一不是家境困窘的贫苦人,刺配汾州倒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家中老少忍饥挨饿,此刻见高俅愿意接手照顾,自然人人感恩戴德。那几个婆娘甚至更厉害些,央求着一个会写字的差役,她们竟是生怕人反悔似的,当场立下了契约。

临走时,高俅又送了那群差役二十两银子,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阵,这才目送着一群人上路。他也是才知道,汾州地处宋辽边境,一旦有战事,邓五等人就很可能回不来了,这一去竟很可能是永诀。

来时四人,回去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派人雇了五辆大车,这才勉强把一群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孩子装了回去,加上不便走动而没来相送的,总计是六个孩子五个女人,附带着还有十余位老人。这样一来,他盘下自家宅舍边上的那个院落就全都满了。

安置了一群老老少少,他便把一应事情丢给了英娘处理,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遂宁郡王府还人。甫一进门,赵佶就急匆匆奔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道:“伯章,你知道有谁踢得一脚好球么?”

高俅登时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十郎,莫非你要和他人比赛?”

“还不是那个赵似!”赵佶不明所以,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不忿,“他借着给娘娘祈福的名头,硬是要来一场蹴鞠赛事,还说要请朝中大臣一同观赏。皇兄已经允了他,而后指了我作他的对手,又以双龙玉璧作彩头。那可是太祖皇帝当年佩戴之物,怎么能让赵似取得!伯章,我府里善于蹴鞠的人不多,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娘娘……太皇太后也会亲自来观看这蹴鞠之戏?”

“这本就是给娘娘取乐的,自然少不得恭请娘娘亲至。”赵佶见高俅只是在其他事情上纠缠,不由加紧催问道,“伯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究竟能不能找到蹴鞠好手?”

“十郎,你莫非没听说过一句话么?”高俅有意卖关子,良久才傲然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时此刻,他不得不为那些队友们扼腕惋惜,若是没有犯下那等无法饶恕的大罪,他们应该就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毕竟,堂堂王府要养几个会蹴鞠的闲汉根本不成问题。

第三十四章 御前蹴鞠

由于五天后就是比赛,因此高俅不得不求助于邓五他们的家人,这些市井妇人果然了得,不到一下午便找到了数十人。高俅亲自考较之后,这才筛选出了十人,加上王府中原本几个善于蹴鞠的家人,正好够了十六之数。

为了增加己方胜算,他又竭力撺掇着赵佶向皇帝提出,废单球门制而采用双球门制进行比赛,中间还加了几条现代足球的规则。果然,赵煦没有驳这个弟弟的面子,大笔一挥就此照准。于是乎,一直以来的风流眼球门就在大宋的蹴鞠比赛中消失了。只苦了事先丝毫没有基础的两府家人,几乎被操练得累趴下。

七月二十六,为了取乐于身体不豫的太皇太后高氏,哲宗赵煦,大会群臣于大内禁中,并奉请太皇太后、向太后及朱太妃于宣德楼,观赏赵佶和赵似两府的蹴鞠比赛。

高俅身穿红色袍服紧随赵佶身后一同面君,见对面走来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孩时,心知对方就是普宁郡王赵似,不禁悄悄打量了几眼。

年满十岁的赵似远比兄长赵佶威武,仅仅身高就比赵佶高半个头,更不用说那明显是练过的肌肉了。他耀武扬威地往赵佶身后一瞥,见高俅在那里偷看,顿时厉喝一声道:“呔,尔是何人,竟敢目视孤王,如此无礼!”

这一声吼不要紧,上面的高氏顿时皱起了眉头,不露痕迹地瞟了一旁的朱太妃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对向太后道:“十二郎这孩子就是脾气暴躁,虽说官家是他的哥哥,但御前失仪这道理总该懂吧?”向太后哪敢违逆,连忙赔笑称是,朱太妃脸上便有些讪讪的。

赵佶根本不搭理赵似的挑衅,一扯高俅的袍角,直截了当地上了高台,恭谨有礼地向众人道了安,这才笑吟吟地道:“诸位娘娘,圣上,今日的蹴鞠比赛虽然有彩头,臣却还想和十二弟赌一个东道,不知十二弟是敢还是不敢?”

赵煦向来喜爱赵佶的乖巧有礼,此时完全没看到母亲朱太妃难看的脸色,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十弟你有此雅兴,朕就准了你,不过朕倒想听听,你这所谓的东道是什么?”

“回禀圣上,臣要的东西在十二弟看来只是无用之物,听说十二弟得了之后只是把东西锁在库房里,臣不过觉得暴殄天物,所以才想为它挪动一个地方!”赵佶望着气鼓鼓的赵似,胜券在握地躬身禀奏道。

“哦,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如此记挂?”高氏听得愈发奇怪了,忍不住开口问道,“若只是寻常物件,让官家再赏你也就是了。”

赵佶故意卖关子似的斜退了一步,正好让出了高俅。“伯章先生,你为娘娘和圣上解说一下!”

高俅万万没有想到赵佶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心中着实一惊。只刚才一会儿,他就感到脸上多了数道火辣辣的目光,情知苏轼等人是把自己认出来了。此时此刻,他压根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答话道:“回禀太皇太后,圣上,遂宁郡王看中的是普宁郡王府中珍藏的王羲之真迹《快雪时晴帖》,郡王爱字,所以才会提出以此物为东道。”

“原来如此。”赵煦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一眼赵佶,这才应承道,“既如此,朕那双龙玉璧也不拿出来扫兴了,就拿十二弟的《快雪时晴帖》当彩头。不过,若是十弟你输了,朕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动笔写字,如何?”

赵似正要开口还击就被兄长接去了话茬,听到此处,他的心中顿时大为不忿,一个箭步抢上前道:“圣上怎能如此不公,谁都知道快雪时晴帖乃是稀世珍宝,十哥若是输了,这罚也罚得太轻了!”

赵煦闻言一愣,只听得右手边的太皇太后高氏笑道:“不过小小赌戏而已,十二郎你又不喜欢舞文弄墨的,别那么小气!若是你赢了,我另赏你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如何?”

“多谢娘娘!孙儿此次必胜!”赵似平日最喜舞刀弄枪,因此对所谓书画真迹并不看重,和赵佶打擂台也不过为出一口气而已。此时听得自己获胜可得宝剑,他心中那点不快早就丢到了爪哇国,但求胜的欲念却熊熊燃烧了起来。

哲宗赵煦斜睨了高氏一眼,对赵似的不领颜色很有些不喜,但很快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话题。“十弟,你既然矢志取胜,又要求朕改了规则,想必今日这场球大有把握。唔,你身后答话的这人便是球头吧,可有必胜之策?”

“回禀皇兄,伯章先生向来在府中教臣弟写字,今日只是暂充球头而已。谁人不知十二弟已经为了今日苦练多时,臣弟这些人只是为娘娘和皇兄凑数而已。”赵佶依足了高俅事先的吩咐,一本正经像个小大人似的,“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让他们下场?”

“罢了,那就开始吧!”赵煦哑然失笑,大手一挥,两边红蓝分明的两队人便齐刷刷地向帝后行礼,随后这批人一起退了下去。

高俅瞥了一眼场边的锣鼓,低声对自己的队友吩咐道:“记住,那些阵型千万别忘记了。他们那些人一时半会没法熟悉规则,情况对我们很有利!”

“喏!”众人一声大喝之后,立刻在半场之内站定,只等着锣鼓敲响,对方开始第一次进攻。然而,一看到那个打头的,包括高俅在内,这群人全都愣了。那个咬牙切齿站在鞠球之后的,不是赵似本人又是谁?

“十二郎,他怎么跑到球场上去了?”太皇太后高氏也在锣鼓敲响的一刹那看出了不对劲,啪的一声搁下了手中茶盏,“这又不是宗室之间的游戏,人家都是蹴鞠老手,他一下去谁还不得让着他,胡闹!”

一旁的赵煦和朱太妃都阴了脸,纵使事前知道赵似有势在必得的决心,他们也没料到这位堂堂郡王竟会亲自下场,可此时群臣环伺,再要制止已经晚了。赵佶更是勃然大怒,若非场中正在比赛,他几乎就要冲下去痛骂赵似卑鄙了。

在只知道靠蛮力横冲直撞的赵似面前,高俅感到万分头痛。要是换作普通人,他自然可以用技巧去夺球,可是,对方乃是堂堂郡王金枝玉叶,一个不小心把人弄伤了怎么办?不仅是他,其他人也缩手缩脚,只要看见球到了赵似脚上就再也不敢上前拦截,竟是眼睁睁地让着这位郡王一次次抬脚射门。

“真窝囊!”高俅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尽管此时对方一球未得,但这样被动挨打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的。瞅准球不在赵似脚下的一个空档,他凶狠地向带球者出脚一钩,一下子把球弹上了空中。见对方那个家伙一脸茫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用肩膀把球接了下来,而后牢牢地把球粘在了身上,速度惊人地带球飞奔。

“快,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拦住他就好!”赵似扯大了嗓子嚷嚷道,“给我使劲绊……”

高俅好容易才躲过了好几个人的黑脚,快要接近球门时,他突然感到有人在自己背后用力推了一把,身子立刻失去了平衡,重重向地上倾倒了下去,而那颗球也高高弹了起来,旁边正是赵似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火头上的高俅完全忘记了对方的身份,趁着自己人还在空中,赵似也尚未碰到球,他看准球的落势抬起右脚巧妙一勾,一个经典的倒挂金钩动作,球应声入网。与此同时,明明离着他的脚几尺远的赵似突然捂着肚子在地上乱滚,口中大呼小叫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太后归政

“皇兄,十二弟没事吧?”赵佶望着里间哼哼不已的赵似,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御医如何诊断?”

刚才那一幕虽然极快,但除了几个大臣之外,赵煦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略回头瞟了一眼面沉如水的太皇太后高氏,无所谓地摆摆手道:“他只不过一时用力过度,两脚抽筋,不碍事!”

赵煦一向不太喜欢这个自作主张而又爱惹麻烦的亲弟弟,平日不过是因为母亲朱太妃的缘故而多多看顾。此时此刻当着两宫太后和群臣的面,他只能刻意回避朱太妃的目光,深深看了底下的高俅一眼。

“刚才的事情和你无关,不过,看到普宁郡王撞上来,你好歹也得注意一些,否则若一个不小心伤了郡王,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高俅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当他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仍然是一肚子火。这个赵似看上去年纪小,想不到竟是人小鬼大,居然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骗取他人同情。话虽如此,彼此身份悬殊,他还只能忍气吞声地俯首称是,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了苏轼责怪的目光。

虽然有赵似的闹剧在前,但帝后和一干大臣都在,一场比赛要草草收场却不可能了。因此,赵似此举无疑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半点好处没捞着不算,反而在帝后的心里结下了一个大疙瘩,又把高俅的火气全都逼出来了。

再次上场之后,他给其他队友下了死命令,金锣一鸣响就开始穷追猛打,组织起了一次又一次地流畅进攻。面对一向讲究技巧而忽略对抗的对手,他们自然是大获全胜,仅仅高俅一人就连中三元,大玩了一把帽子戏法。最后一次把球踢进对方球门时,他甚至忘情地扯下了裹头的头巾,将其高高抛到了空中,一时兴起地高叫了两声万岁,其他人顿时群起仿效,一时间,包括宣德楼上的群臣也纷纷伏跪于地,高呼万岁不迭。

尽管耳边是山呼海啸一般的颂圣声,但看了这种一边倒的比赛,再加上适才因为赵似而受责,颜面大失的朱太妃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因太皇太后高氏在场而无法退席,她恐怕早就偷偷溜了。望着御座上开怀大笑的哲宗赵煦,再看看身边颔首赞许的高氏和向太后,她竟有一种不甘心的冲动,什么时候,究竟要什么时候她才能真正作一回自己,不必再谨小慎微地躲在一侧唯唯诺诺!

大汗淋漓的高俅从赵煦手中接过一杯御酒,又发现可恶的赵似完全不见身影,心情顿时大为舒畅。一饮而尽之后,他的两句对答也极为得体,待到赵煦问他的名姓时,他便不假思索地答了高俅两字。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边含笑不语的高氏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咦,脸色微微一变。

“你就是高俅高伯章?”高氏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摇头叹道,“老身还以为苏卿家当初夸大其词,想不到你这个堂堂苏门弟子竟真的会踢一脚好球。”她这句话一出口,群臣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议论,而赵煦原本极为开朗的神情也变得阴沉了。高氏却不理会身边人的举动,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身上可有功名?”

高俅暗暗叫糟,他哪知道这位老太太的记性竟然这么好。要不是他确实想一睹这位女中尧舜的风采,哪里会轻易答应赵佶的请求参加这次比赛,这下不是露馅了么?他偷眼瞥了瞥赵煦,见其笑容中似乎藏着一丝阴霾,连忙想方设法地补救道:“回禀太皇太后,能拜入苏学士门下是无上荣幸,只是草民出身微寒,早年又荒废学业,直到如今也不敢贸然求试科举。”

高氏闻言眉头一皱,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堂堂苏门弟子岂可无功名在身?唔,既然连十郎都能认可你这一手字,依老身看来,可赐你一个出身……”

“太皇太后!”高俅惊得魂飞魄散,一出口打断才发觉自己的无礼,连忙告罪了一声,“请恕草民无状,官职功名自当授予称职之人,草民何德何能,不敢坏了国家法度!功名自当直中求,若太皇太后今日赐草民出身,岂不是向天下人布告了这等通天捷径?”见赵煦依旧是一幅漠然的表情,他突然词锋一转道,“适才圣上以御酒相赐,这一荣耀已经让草民铭感五内,不敢再作奢求!”

赵煦脸色稍霁,朝高氏欠欠身道:“娘娘,高俅适才所说句句在理,何况他还年轻,若要功名还有的是机会。苏卿家父子三代皆在朝廷为官,苏门四学士又天下皆知,您还担心他将来默默无闻不成?”

“官家说的是,刚才老身确实糊涂了。”高氏赞许地望着孙儿,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一掠过,“今日看了这一出精彩绝伦的蹴鞠之戏,老身很是欣慰,因为这是官家和十郎他们一片孝心。趁着大家都在,老身还有一事宣布!”

高俅心中一凛,本能地猜到了这位老太太要说什么,连忙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边,趁人不注意时,又一步步地朝台阶下溜去。谁料还没走几步便被眼尖的赵佶一把拉住,这下他就无法开溜了,只能苦着脸听座上的高氏大发感慨。

“老身侍奉英宗皇帝多年,而后又历经先帝和元祐本朝,眼看三代天子执掌大宋权柄,朝中大臣新旧更迭,也算得上长命了。当年老身答应先帝临朝听政,那是因为官家年少无法理政,如今官家已经年长,也该亲政了。”高氏似乎没看到群臣无比震惊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从明日起,一应政务直送福宁殿,不用再经崇庆宫。”

“娘娘!”哲宗赵煦这一句娘娘叫得五味杂陈,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就在自己命人联络那些遭到贬谪的新党官员,并试图趁着高氏病重之际拿回权柄的时候,高氏竟突然放权了。一瞬间的狂喜过后,他立刻恢复了冷静,撩袍郑而重之地跪下道,“娘娘何出此言,孙儿虽然已经成年,但一应军国大事仍需娘娘提点……”

“官家,老身已经几近入土的人了,若再手握大权不放,岂不是成了恋栈权位的无知老妇?”高氏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赵煦的话,这才悠然神往地道,“老身也该退居崇庆宫享享清福了,若再有军国大事,官家就和太后斟酌着处置便是了。太后跟随先帝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母后!”

向太后事先没得到半点消息,此刻听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不由惶恐十分。可是,她一向是听从高氏惯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反驳的语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煦。

“娘娘既如此说,孙儿便遵懿旨。”赵煦见向太后神态不似作伪,心情顿时大定,略一俯首便答应了,“孙儿定不负娘娘和先帝厚望!”

直到此时,两侧群臣方才品出了其中滋味,参差不齐地拜了下去,万岁之声响彻云霄,然而暗地里,无数人都注定要失眠了。

元祐八年七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高氏下诏归政,哲宗赵煦亲政,请皇太后向氏权同处分军国大事。从这一刻起,高俅所知的历史逐渐发生了偏差。

第三十六章 浴血苦战

ps:这周的周六有点事情,所以很可能每天只有一章了,在这里和大家打个招呼,不好意思啦!

“什么?师母竟然故去了?”

乍听噩耗,正在遂宁郡王府握着赵佶的手教导书法的高俅手腕一抖,一滴厚厚的墨汁顿时滴在了宣纸上,把一幅好好的字污得惨不忍睹。赵佶眉头一皱,却也无暇顾及区区一幅习作,很是大度地一挥手道:“伯章,既然苏府有变,你就赶紧回去吧,我这里不打紧……对了,来人,用我的马车送伯章先生回去,还有,准备赙仪,令王府长史前去吊丧!”

一通折腾后,高俅终于匆匆赶到了苏府,此时,苏家的一干至交老友并子弟全都到齐了,苏轼的三个儿子全都披着孝衣站在那里,个个双眼通红泪流不止,苏轼更是悲痛得几乎昏厥了过去。谁都没有想到,就在王润之已经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天公突然收去了她的性命。

面对这种生离死别的凄苦,高俅强撑了一会便仓皇逃了出来,好在其时府中极乱,倒没有人注意他。他一个人茫然无措地行走在无人的小巷中,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当年送别爱人时的情景,两相比较何其相似!

据历史记载,就在王润之去世后不久,太皇太后高氏也随之与世长辞,在此之后,苏轼便一贬再贬,至死也也没有回到过汴京。此情此情之下,他很有一番指天怒骂的冲动,早知如此,为何不让自己一开始就穿越到徽宗那个年代,成为权倾一时的高太尉,那便和苏轼再无交集,也就没有将来生离死别的那点伤心绝望了。

正当他沉浸在一片浑浑噩噩的情绪中时,背后突然狠狠着了一下,始料未及的他当即仆倒在地。黑暗之中,他看见几条手持棍棒的人影从前方奔了出来,瞧那架势,分明是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而此刻,后背又传来了阵阵剧痛。

尽管情势万分险恶,但被人一闷棍打醒,高俅反觉精神振奋了许多,勉力朝前一滚,而后他又是一个鱼跃从地上跳了起来,背靠土墙,冷冷望着那几个不断靠近的汉子。

“上,打死了他自有主人撑着,回去了还重重有赏!”一个大汉被高俅的目光看得不寒而栗,大喝一声自壮其胆道。

“群殴是么?”高俅喃喃自语,回想起了当初那段任性癫狂的经历,嘴角流露出了一丝阴狠的微笑。衡量了一下前后的人数比,他捏紧了袖子中一枚用来防身的锋利刀片,身子却丝毫没动,“杂碎就是杂碎,你们不是要我的命么,若有本事就来取好了!”

打头的大汉被几句挑衅激得勃然大怒,看准了高俅手上全无武器,他自忖占据了绝对优势,此时只想狠狠将敌人踩在脚下尽情蹂躏,暴喝一声便提着木棒扑了上去,根本没注意对手眼中一闪即逝的寒光。

就在劲风及体的一刹那,高俅左肩微微一沉,身体滑溜至极地向右移动了几寸,差之毫厘地避开了木棒,右手猛地向前挥出,带着巨大冲劲的锋利刀片势如破竹地割开了对手的层层衣物,在其胸脯上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一合之下,他便以毫发无伤的代价换取了对手一人重伤。

趁着那人被打懵的当口,他暴起右脚踹下了那根木棒,左手狠狠一扒拉,竟硬生生地把那汉子重重撂在了墙上,随即抄起木棒往人群中冲去。双拳难敌众手,尽管倒在他手底下的已经超过了五人,但他身上已经不知中了多少拳脚棍棒,脚下步伐也不禁散乱了下来。

渐渐的,高俅完全把什么武技章法丢在了脑后,只想尽情地宣泄心中的情绪,甚至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木棒断了,他就用拳打脚踢头槌甚至牙咬,像野兽一般在人群中任意肆虐,一双眼睛竟变成了血红色。眼看这幅情景,那群大汉也有些怕了,待到浑身浴血的高俅打倒了第十一个人之后,剩下的人终于抛下一地惨哼的同伴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

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高俅自感神志也逐渐恢复了清明,可是,原本没多大感受的伤痛却如排山倒海般像他袭了过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脚,一步步地朝巷子外挪去,就在抵达巷口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愕然发觉自己躺在了一张描金绣凤的大床上。隔着粉红色的帷幕,依稀可见四周奢华的陈设,鼻尖还隐隐闻得一股甜丝丝的香味。那香味甫一入脑,他顿觉浑身筋骨似乎都软麻了下来,心下顿时大骇,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什么软筋散?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外间却响起了几个女子的谈话声,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听不分明。大急之下,他挣扎着就想下床,可稍稍一动便牵动了浑身伤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这下子,房间里立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床前的帷幔就被人掀了起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在床前一探,随即大呼小叫了起来:“姐姐,姐姐,人已经醒了,你快来啊!”满脸稚气的她左右打量着高俅的脸,甚至还好奇地伸手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这才啧啧称赞道,“你还真是强壮,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这么快就醒了。别动,大夫说了,你起码要躺上三四天才能下地!”

高俅被这小丫头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心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所谓的小姐是谁。此地和思幽小筑差异太大,况且他也不信澄心会冒着风险把自己往那里带,可除了澄心,自己在汴京城分明不认得英娘以外的其他女人啊?

“哟,不愧是高二郎,居然这么快就恢复了过来,还真是让人吃惊呢!”随着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一个妖娆多姿的女子出现在了高俅面前,一举一动间流露出无穷无尽的魅惑,就连行动间的环佩叮当声都扣人心弦。

“你……你是云兰?”高俅好容易才从记忆中翻出这个名字,心中陡地一凛。对方显而易见是和正牌高俅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自己毕竟是冒牌货,倘若这云兰在救下自己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自己又该怎么办?心乱如麻之下,他只得强作镇定地问道,“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云兰轻轻拢了拢额上的几根刘海,忽地嫣然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天,你足足躺了三天,这还是你命大正好遇到了我。否则,就凭你这一身的伤,躺在那巷子里也会流血而死。”她一边说一边把那个小丫头驱赶了出去,这才在床头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高俅,“我还以为高二郎浪子回头之后不再好勇斗狠,如今看来,你仍然是老样子。”

高俅正想开口答话,孰料一根手指突然在面上缓缓滑过,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奇异的销魂感。好半晌,他才勉强克制住心中那缕欲念,正面对上了云兰的目光。“今次之事我高俅绝不会忘怀,他日必有报答。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云兰姑娘通知一下我家娘子……”

话未说完,云兰的脸色登时一变,用一种仿佛看陌生人的目光盯着高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道:“二郎,你就真的如此薄情,久别重逢后第一次在此地过夜也念念不忘自家娘子?你可曾知道,为了收留你,我可是推了不少熟客,如今天香楼上下何人不知是你高二郎重回我的绣阁?居然叫我云兰姑娘,你当初那股热络劲到哪里去了?”

“云兰……”

“我的高郎,你大概还不知道,你苦心经营出来的大好名声,已经早已烟消云散了。事到如今,你还如此道貌岸然作甚?”

第三十七章 晴天霹雳

高俅闻言一个激灵,一双眼睛紧盯着云兰,见其不似在开玩笑,他只得用嘶哑的声音询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云兰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来,在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这才悠然道:“那一日我匆匆忙忙救下了你,也没注意身后有人跟随,结果,人家就发觉你到了天香楼。若是平时也就算了,只可惜如今恰好不是时候,你在师母过世的当口被人发现在青楼寻欢作乐,你说世人会如何看你?想必如今城里也传得沸沸扬扬了,堂堂苏门弟子竟罔顾礼法,你说事情是不是很严重?”

大惊之下,高俅只觉五脏六腑充斥着一股难耐的热流,喉头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腥味。终于,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悲愤的情绪,一口鲜血哗地一声喷了出来,溅得地上四处都是。仅仅是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就再也难以支撑下去,软软地躺倒在了床上。

见此情景,猝不及防的云兰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呼,连忙呼唤使女去请大夫,自己却再次坐在了床头发怔。望着双目紧闭的高俅,她不自然地用丝帕擦去其嘴角的一丝血迹,怅然长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她听到外间响起一阵喧哗的吵闹声,眉头当即紧紧皱起,略一思忖便掀帘走了出去。缓步走到二楼栏杆处,她就见一个面容憔悴但年轻英俊的公子正和老鸨吵吵嚷嚷,声音几乎要掀翻整座天香楼。

吵闹的正是苏轼的幼子苏过,这几天听多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好容易才通过有心人透露的消息辗转找上了天香楼:“高俅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父亲母亲待他有如亲子,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眠花宿柳,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苏公子,苏公子你听我说!”那老鸨见不少楼上的客人都被惊动了,心底只得大叹倒霉,“高公子是云兰带回来的,他……”

“他如今就在我的房间里,那又如何?”云兰毫不客气地接过话头,自楼梯上盈盈走了下来,“怎么,苏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苏过往日和云兰也曾经有过交往,可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记得当日缠绵的风情,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兰,仿佛要将眼前玉人生吞活剥一般。“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勾引了他!伯章往日从不上花街柳巷,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如此糊涂,你,你快把人交出来!”

云兰本还想说出事情真相,听了这几句话后,她心下顿时勃然大怒。可是,她成天在***堆里锻炼出的涵养岂是等闲,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不怒反笑道:“好啊,既然苏公子已经到天香楼来耍威风,我又岂能不交人?只是不凑巧得很,高公子这几日疲累过度,怕是一时半会也下不来的。”

“你……”

苏过狠狠瞪了云兰一眼,不由分说地往楼上冲去,脚下沉重的步子把楼板踏得嘎吱作响。就在他登上二楼之时,云兰的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只一个照面,苏过便认出了那个脚步虚浮脸色苍白的人影,那不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弟子,往日和他交情最好的高俅高伯章又是谁?

“叔党!”高俅适才朦胧听见外面有动静,再加上云兰又不在身边,这才勉强挣扎着出来看个究竟,孰料竟会看到苏过。

“伯章,你好……你好!”苏过自以为看到的是一个纵欲过度的高俅,因此心头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我先前还不信那些坊间流言,一心以为那是虚妄之辞,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如此无情无义,算我看错了你!”言罢,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根本没注意背后高俅青中带白的脸色。

听到昔日友人竟说出如此严苛的言语,高俅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幸亏用栏杆支撑住身体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但心里已是痛得如同刀绞一般。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所谓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竟真的如此可怕,苏过仅仅看到一点不尽不实的表象,就完全认定了流言的真实。

“你给我站住!”

就在苏过前脚将要踏出天香楼门槛的一刹那,适才始终冷眼旁观的云兰终于发话了。“苏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无情无义,难道你们这种官宦公子哥儿就有情有义了么?”她三步并两步冲上楼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把膀大腰圆的高俅架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撕开了他的衣襟,顿时露出了其前胸后背的累累伤痕。

“看到了没有,我云兰带回天香楼的是一个重伤将死的高俅!”她冷冷环视着一帮看热闹的闲汉和神态各异的客人,一字一句地道,“人家说青楼女子重利轻义,如今看来,倒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更令人不齿!”她仿佛没看见苏过愕然的表情,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好了,该看的你苏公子也都看到了,现在可以滚了!从今往后,天香楼不欢迎你这种胡搅蛮缠的人!”

苏过神态复杂地瞥了高俅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此刻,他满腹都是疑惑,任事先想象过诸多可能性,但他却无法联想到云兰所说的事实上。末了,他狠狠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崇庆宫中,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苏轼站在高氏榻前,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起初他还不知道这位已经归政的太皇太后为何要急着召见他,但当他看见殿堂中那些行色匆匆脸露焦急的太医时,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倘若在痛失爱妻的当口,太皇太后再遭遇什么不测,他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能够撑得过这双重打击。

“是苏卿家么?”高氏勉强睁开了眼睛,见苏轼一脸怔忡地站在身前,不由露出了一丝歉意的微笑,“老身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召见你,无奈这身体不中用了,所以……”

“太皇太后!”苏轼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高氏对他有知遇之恩,哪怕是当年他被神宗皇帝贬斥时也不例外,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旧党中人无不对这位太皇太后抱有十万分感激。“微臣虽然丧妻,但毕竟是朝廷官员,绝不敢因私废公。”

“老身知道你是个纯臣。”高氏斜倚在床上,疲惫地点了点头,“老身的病拖不过今年了,况且官家也已经亲政,他日如何不是我这个老太婆能说了算的。你虽然曾为帝师,但毕竟是在老身面前十分得用的人,哪怕他人能幸免于难,官家也很难容得下你,少不得要将你贬谪地方,说不定还是岭南蛮荒之地。苏卿家,要是当初老身用你的建议,稍稍对那些新党中人宽大一些,也许事情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

苏轼知道高氏只是有所感慨,当下只是默不做声。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名义上高氏已经归政,但仅仅是这些天,无数道指令正通过崇庆宫发到朝廷各处,一旦高氏真的故去,那么,一场风暴就要开始了。

“对了,苏卿家,老身听闻有流言说你的弟子高伯章这些天行为不检?老身看他虽然年轻,却不是那种不识轻重大体的人,怎么会如此糊涂?抑或是说,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提到这个问题,苏轼只觉心中苦涩万分,他自然希望事实是后者,但是,在高俅久久没有出现的情况下,他唯有尽力遮掩而无法还击那些坊间的流言蜚语。此时此刻,他只能在心中无声无息地呐喊道:“伯章,你究竟在想什么?”

第三十八章 痛苦抉择

ps:今天要出去,下一章可能在晚上很晚的时候了,大家可以等到明天一早一起看……

从崇庆宫归来的苏轼一头扎进了书斋,而此时,面色哀戚的苏过已经等在了里面。

一见父亲回来,苏过就立刻迎了上去,急匆匆地掩上了房门。“爹爹,我今日去过天香楼了……”

“你,你去那里干什么?”苏轼不待儿子说完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老迈的脸上尽是惊愕,“你就不知道人家正是等着看笑话么?就算真的要去,你差个下人去也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么一趟,你,你真是糊涂啊!”

苏过惭愧地低下了头,但随即便立刻分辩道:“爹爹,外人去哪里能弄清楚实情。我那时都看到了,伯章确实和那个云兰在一起,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去鬼混,可后来才发觉他身上伤痕累累。据云兰所说,她是半路上把人给救回去的,似乎那时候伯章受伤极重。”

“什么?”苏轼只觉浑身一激灵,立刻转过了身子,“他……他如今怎么样?”不待儿子回答,他便焦虑地在房间中踱起了步子,突然开口吩咐道,“你,你赶快带几个人把他抬回来,天香楼毕竟闲人太多,不是养伤的地方!”

苏过答应了一声便欲往外走,前脚刚踏到门槛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站住,还是不要妄动的好。你先别把事情告诉别人,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苏过被这一惊一乍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可无论怎么询问父亲都始终不松口,他也只能怏怏放弃了,一个人默默去了灵堂为母亲守灵。

晚饭时分,苏轼把一大群人全都召集到了书房,其中既有弟弟苏辙和自己的三个儿子,也有苏门四学士的黄秦张晁,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他郑而重之地掩上了房门,又命管家苏桥和两个心腹家人守在了外面,这才一个人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太皇太后今天召见了我。”苏轼开门见山地望着众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众所周知,太皇太后一向对我和子由优容有加,这份眷顾也爱屋及乌到了你们的身上,但是,倘若她老人家……”他突然顿了一顿,隐去了下面的层层关节,“如今闰之既已过世,我已经决定,一旦事机有变便上表乞求外放定州。希望圣上能看在我一心一意为朝廷守边的份上,让我在那里度过余生。”

“父亲!”

“老师!”

“大哥!”

房中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惊呼,然而,他们很快都沉默了。毕竟,当高氏这个所有旧党中人的靠山倒下之后,再想在朝中立足便没有那么容易了。这些天哲宗赵煦甫一亲政,便在不少大事上和宰辅大臣针锋相对,不少人都有抽身而退的念头。

就在此时,苏轼又丢下了另一句分量颇重的话:“还有,明天命苏府家人以我的名义放出消息,就说伯章……伯章不遵教诲,今后不用再进苏府家门了!记住,这个消息不能由你们中的任何人说出去,他人询问起来你们只要支吾相对语焉不详就行了!”

“爹爹!”苏过再也忍不住心头惊骇,头一个出言反对道,“爹爹你怎么能下这种决定,我午间不是向您禀报过了么,伯章是身受重伤才会待在天香楼,并非寻花问柳!”

其他人闻言顿时恍然大悟,那点小小芥蒂也就随之去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无穷无尽的疑惑。既然苏轼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为何还要执意逐高俅出师门?

“大哥,难道你是想保全他?”苏辙本能地生出一个念头,脸色不由大变,“他如今身无官职,你是怕苏门弟子的身份有碍于他今后的仕途?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伯章这个人往日虽然洒脱,却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倘若他有什么想不开……”

苏轼长叹一声,面上浮现出浓重的无奈之色,“我何尝想这么做,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让伯章脱离苏门,他日想要再这么做就难了。那一日的蹴鞠之会,我看得出来圣上对伯章的几句对答颇有好感,只是不喜他出身苏门这一点而已。”他转过身来,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这么做无论是对伯章或是对我们都好,倘若他真有缘法平步青云,将来说不定吾等还有回朝之日,唉!”

“老师,伯章毕竟还年轻,倘若他不明白您的这一份苦心,那又该如何是好?”张耒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况且时人极重名誉,光是那些流言蜚语就足以毁去一个人,伯章未必能经受得住啊!”

“所以我才说那些话不能由我们口中传出去。”苏轼苦笑着摇摇头,缓缓出言解释道,“倘若做的太过分,圣上也许会认为我们在做戏,是矫情;如果太轻描淡写,则不会收到应有的效果。所以,大家要装得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当面绝不能承认这一点。至于伯章,他是个聪明人……”

一个天大的决定就在苏轼那句“聪明人”的感叹中再无质疑,然而,当消息传到天香楼时,伤势初愈的高俅仍旧几乎吐血。他再也无心注意满脸嘲弄之色的云兰,一个人陷入了几近癫狂的情绪之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哪怕是故意逃离苏府也只是不想再次面对那种令人伤心绝望的场面,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更非能由自己控制。既然如此,上天为何要与自己开这么一个玩笑?回想起和苏轼的相知相遇相识,他心目中的那个老者始终都是温和而讲理的,更何况苏过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又怎么会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苏门弟子……看来我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高俅不是出了名的无赖么,我干吗要去当什么圣人,照老路巴结赵佶这个未来的宋徽宗就好,管其他那么多干什么?”一瞬间,一道雷光劈在了高俅心头,所有的迷雾顿时散开了,“苏门弟子的名头有什么用,一个个贬谪边远终生未回,自己何必抱着那一点名誉不放,如蔡京童贯这样的奸相佞臣还不是安享荣华富贵么?既然上天不让自己浪子回头,那便索性作一个八面玲珑的不倒翁好了!”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那些正在愈合中的伤口,用力一掀锦被从床上爬了起来。“兰儿,这些天有劳你照顾了,你的救命之恩我绝不会忘记!不过,现在我必须走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你那些衣服早已经破破烂烂,哪里还能穿出去招摇?”云兰没有半点阻拦之意,懒洋洋地吩咐道,“品儿,去找一套衣服过来!记住,不要那些臭男人穿过的!”

高俅没工夫计较云兰的态度,在小丫头品儿的帮助下利落地穿上了全套装束。他看了看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到如今倘若他还不知道凶手是谁,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了。

临出门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而后像记起什么要事一般,三两步走到云兰跟前,出其不意地重重吻住了伊人的红唇。

“兰儿,谢谢!”

他轻轻摘下了云兰头上的一支八宝金簪放在怀里,这才转身快步离去。这一刻,他终于抛下了所有的心结,既然历史已经因为自己的到来出现了分岔,那么,他又何妨放纵一回?

云兰怔怔地望着高俅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举手抚摸着樱唇,好半晌才恍过神来。“这个死鬼!”她恨恨骂了一句,又冲着身旁偷笑不已的小丫头喝道,“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去干活!”

第三十九章 隐瞒事实

今天九点多才到家,这一章来得晚了,对不起。顺便提一句,正好是新的一周来临,如果大家有票请用举手之劳砸一下,让我这个第一次十二点更新的人也冲冲新书榜……

推开自家大门,高俅这才看见宅院里挤满了人,妻子英娘正站在台阶上对下头众人说着什么,而宋泰和高明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脸上寒霜密布。人群中闹哄哄一片,个个都在大声嚷嚷,场面极其混乱。

“你们这是做什么?”高俅见无人注意到自己进来,只得沉声喝道,“大白天的围在主母面前,成何体统!”

众人这才回过头,发现是主人归来登时大喜,一哄而上把高俅围了个严严实实。

“大官人,您终于回来了!管家娘子说如今情势非常,要解了和我们的契约,发还给我们银钱另外过活!”一个嘴尖舌利的妇人当先申辩道,“大官人您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又不是贪图小利的人,只想着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年轻妇人便抢过了话头:“是啊,大官人,我们都是手脚勤快不偷懒的,那些流言蜚语又怎比得上您的善举?如今世道艰难,纵使大娘还了契约给了银钱,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也难能支撑下去,大官人您就劝劝娘子改了这主意吧!”

高俅起初还以为这些人是因为流言想要背自己而去,听到此处不由大讶,谁能想到,这遣散家人的主意竟是出自英娘,难道连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也不能信任自己么?

“官人!”英娘见高俅归来先是一喜,随即脸色又黯淡了下来,上前盈盈施礼后方才低声说道,“外头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只是怕……怕有人借着他们的缘故再诋毁你。爹爹和高先生都说如今应该低调一些,所以,所以……”

高俅见妻子只字不问自己这些天去了哪里,反而更在乎自己的风评,心中不禁一暖。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岳父宋泰,只见其气呼呼地板着一张老脸,顿时更觉好笑。“英娘,你想得虽然周到,但我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情也就没什么大关系。”他返身看着底下一群目露希冀之色的老老少少,含笑点点头道,“你们都放心,当日我既然当着邓五哥他们的面承诺照应你们,如今就断然不可能遣你们离去,一应月钱也照旧。好了,你们都散了吧!”

听得如此承诺,一干人等方才如释重负地告辞而去,不一会儿便散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院子中便只剩下了四个人。高俅也不忙着解释,伸手揽住英娘道:“外边日头太毒,还是到里面说话吧。岳父,高先生,你们也一同进来好了。”

进了厅堂,宋泰终究耐不住性子,劈头盖脸地问道:“你这些天跑到哪里去了,一点准信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外面街头巷尾都是怎么议论的?亏得英娘还始终护着你,说你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知检点,可你呢?”

“爹爹!”英娘一口打断了父亲的话,这才目视高俅道,“官人,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很多事情,不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我知道……”

高俅见宋泰仍旧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而高明则像没事人一般好整以暇地翘足而坐,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事情虽有可说不可说,但这一次的事情完全是无妄之灾,我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略略一顿后,他便从几天前的遭袭开始说起,一口气把前因后果和自己的猜测交待了一个分明,这才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总而言之,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你们没必要急着遣散家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明终于悠悠发话了:“公子,你知不知道你被逐出苏门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从哪里?”高俅知道高明说话向来都有所指,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

“当然是从苏府!”高明仔细观察着高俅自期望到失望的表情变化,脑筋急速转动了起来,“太皇太后铁定撑不过几天了,难道公子你不觉得这正是一个和苏门划清界限的大好时机么?苏门众人虽然对你不薄,但你也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们,彼此正好两不亏欠。虽然太皇太后做了一些准备,但当今圣上还年轻,像苏学士那样的人即便得保性命,回朝之日也是遥遥无期,这一点你最好认清了!”

高俅艰难地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明白一点,只是一时半会要放开实在太难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表情方才恢复了镇静:“高先生,你是不是又偷偷进过苏府?”

“那当然,否则哪来的确切消息?”高明自傲地一仰头,手下却悄悄拽了拽宋泰的衣襟,“反正既然公子出工钱,我当然就得出力气!”

“唔,我明白了。”高俅没了谈话的兴致,见英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也就顺势拉着妻子回房,只留下厅堂中大眼瞪小眼的宋泰和高明两人。

“你刚才为何睁着眼睛说瞎话?”宋泰见女儿女婿离去,登时再也忍不住了,指着高明的鼻子斥道,“你明明和我说,苏学士只是做做样子,目的只是想要借机保全他!你这分明……分明是借机挑拨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

“师兄,你真是老糊涂了!”高明冷笑一声,倏地跨前一步,直挺挺地立在宋泰身前,“你既然知道苏学士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还准备在他面前拆穿?如今你这位女婿在圣上面前露了脸,又和遂宁郡王相交莫逆,正是在仕途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凭借他的个性,如果知道是苏学士刻意为之,你认为他会接受这份好意么?说不定这个傻瓜还会来一幕千里相送,那就大大辜负了人家好意了!”

宋泰听得瞠目结舌,他向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又怎么会想到这么多关节。良久,他才期期艾艾地道:“即便如此,我们总不能瞒着他一辈子……”

“谁说我们要瞒他一辈子?”高明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拿这个脑子一条筋的师兄没办法,“凭他的聪明,不出几年必定能够体谅到学士的苦心。就算他到时还没悟透,难道我们就不能告诉他么?如果那时他作了高官,自然能够设法解去苏门中人的苦厄,坏名声很快就能变成好名声。如今这年头,坊间风评转得比什么都快,有什么可担心的!”

“唉,算了算了,我不懂这些,都听你的就算完了!”宋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摇摇手就往外走去,“我去探探消息,这里就全都交给你了!”

高明目送师兄远去,嘴角突然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隐门典籍上记载过不少修为很高的弟子,但能够青史留名的却仍然只有孟尝君身边的鸡鸣狗盗而已,其他的无不是空有一身本事而籍籍无名,而这种山林隐士的日子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当初学得本事出师时,不甘心为了生存而蹉跎岁月,所以无时不刻地在寻找可供攀附的金主,甚至不惜以各种身份投靠过四方权贵,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谁知就在完全失去希望时,他遇到了高俅。然而,他却始终忧虑对方的放不开手脚,这次他正是借机让高俅断绝后路狠下心肠,至于效果如何就要看今后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俅高伯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好!”他喃喃自语地仰天一笑,头也不回地举步迈出了厅堂。

第四十章 溘然长辞

“什么,苏学士居然说要逐伯章出门,你们是不是听错了?”赵佶听到几个家人的禀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章这几天虽然一直不见,但孤王绝不会看错人的,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绝不会在师母亡故的当口做出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他正在那里暴跳如雷的当口,却见一群家人全都像看见鬼似的望着他身后,个个都流露出愕然的表情。他情知不对,立刻转过了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伯章,真的是你!”大喜过望的赵佶立刻匆匆迎了上去,从上至下地打量了好一会,这才皱起了眉头,“你是怎么搞的,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受了伤?”

高俅深深凝视了这位小郡王一眼,突然长身一揖道:“多谢郡王的信任,这么多人里头,惟有您还为我辩解,此情此义,高俅永生永世绝不敢忘!”

“伯章,究竟是怎么回事?”赵佶双手扶起高俅,又不耐烦地打发了一干下人,这才忙不迭地问道,“你一连十几天都没有消息,我差人到你家里问过,又找过苏学士和姑父,结果没人知道你的下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俅见四下无人,这才说出了自己那天遭袭的前前后后,而后婉转地把那些汉子的言语转述了一遍,最后才轻描淡写地道:“十郎,我高俅自信在汴京城内没得罪过什么人,如今突然遭人如此暗算,甚至不惜在街头巷尾散布流言,那么答案自然就只有一个了。”

“赵似!”赵佶霍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个名字。“肯定是他,那天你帮我落了他的面子,肯定是他心有不甘想要借机报复,失败之后又趁机大造谣言……我,孤王要进宫为你讨还一个公道!”他毕竟是小孩脾气,动了心思之后便万分较真,拔腿就想往外走。

“十郎,你不要冲动!”高俅一个闪身挡在了赵佶跟前,脸上掠过一丝感激之色,“那些都是我的一己之辞,你能够相信并不代表他人能够相信,纵使向太皇太后说明也是枉然。十郎,我们没有证据,若是贸然行动只会让对手有可乘之机,你知道么?”

“可是,可是苏学士那里……”赵佶心有不甘地攥紧了拳头,突然恨恨地把桌上的茶盏拂落在地,“不行,哪怕是不能去找赵似算账,我也要到苏府帮你把话说清楚!苏学士是通情达理的人,他绝不会听信片面之词而逐你出门的!伯章,你等着,我现在就命人备车!”

这一次高俅没有阻拦,任凭赵佶行色匆匆地消失在了大厅之中。直到现在,他对于自己被逐出苏门的那个传言还有最后一丝怀疑,既然如此,不妨让赵佶去试一试,也许能够挽回什么也不一定。

赵佶这一去便是小半日,回来的时候,这个一向喜怒形于色的小郡王满脸阴沉,看在高俅眼中自然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赶走了一干佣仆之后,赵佶便气冲冲地道:“气死我了,我跑上门去,所有人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句实话,似乎在一个劲地回避似的。后来我恼了,一甩袖子就走,结果从几个苏府家人那里听说,伯章,伯章你……”

高俅只觉一颗心彻底冷了下来,旋即出言止住了赵佶的话头:“不管怎样,郡王已经尽力了,高俅在此谢过。”他起身深深一拜,顺势敛去了那种主从相对的格局,“此事算我倒霉,十郎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他日如若有机会,我们大可从普宁郡王身上找回来!至于苏门,他们既然不能容我,我也不必苦巴巴地哀哀求告,你说是么?”

“没错!”赵佶眼睛一亮,狠狠地点了点头,不过随即面色又黯淡了下来,“只是如今娘娘病重,皇兄对我虽好,但毕竟赵似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我又不是太后生的,太妃娘娘也肯定帮着赵似,我,我没有多大胜算……”

“十郎,你虽然不是太后亲生,难道就不能让太后视你如同亲生骨肉么?”高俅循循善诱地引导着话题,语气中充满着蛊惑,“虽说普宁郡王才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但是那一日你也看到了,圣上并不太喜欢他,太妃纵是圣上生母,也不能强迫他偏向这个弟弟吧?况且,论起才学来,十郎你在宗室中无人能比,仅凭这一点,还不能让圣上另眼看待么?”

“我明白了!”赵佶心悦诚服地抓住了高俅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没有娘娘就要靠我自己,总而言之,他赵似就算再尊贵,也绝越不过我一头去!”

“十郎,你终于开窍了!”高俅终于松了一口气,很是满意自己刚才巧舌如簧的本事。略一思忖,他突然伸手把赵佶抱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道,“十郎,如今太皇太后病入膏肓,你入宫探病的时候也要小心一些,谨记祸从口出。”

赵佶本就比一般小孩聪明,联想到往日所见所闻,很快明白了高俅的言下之意。两个年龄相差不到十岁的人对视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所有的不快和焦躁,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元祐八年八月辛酉,太皇太后高氏病重,哲宗赵煦罢朝一日,整日都待在崇庆宫中与向太后和朱太妃一并侍疾。经太医竭力救治下,高氏病况稍愈,但精神状况却一天天糟糕了下来,即便是那些往日熟悉的大臣也难能认出来,朝中上下顿时弥漫在一片恐慌的气氛中。

八月癸亥,以为太皇太后祈福为名,哲宗赵煦将京师内诸囚徒减罪一等,徒刑以下的囚徒尽数释放。丁卯,祷于岳渎、宫观、祠庙。戊辰,赦天下。辛未,祷于天地、宗庙、社稷。乙亥,祷于诸陵。

然而,一系列惊动天下的举动并没有挽回太皇太后高氏的命运。元祐八年九月戊寅,高氏崩于崇庆宫,享年六十一岁。举国各地哀悼这位贤后去世的同时,那些因高氏秉政而被黜落各地的新党官员,则重新迎来了自己政治生命的再次复苏。从宫中福宁殿派往天下各处宣诏的信使,此时正奔驰在官道上。

同月己卯,哲宗赵煦下诏以太皇太后园陵为山陵,命吕大防为山陵使。戊子,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苏轼上表请求出知定州,哲宗赵煦准奏。

十二月,苏轼行前不得陛见,以长疏进言,不听。哲宗召杨畏奏对,随后再次启用神宗旧臣,复章惇资政殿学士,吕惠卿为中大夫,王中正为遥郡团练使,上太皇太后谥曰宣仁圣烈皇后。自熙宁九年三月末开始,长达八年的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时期,在这一天划上了一个句号。

第一卷风起云涌完

第一章 花魁双姝

绍圣改元前后,哲宗亲政之初,在将大批新党中人重新召回朝廷之后,吕大防、苏辙、范纯仁先后罢相任外官,而在定州任上的苏轼也被人诬以毁谤先帝的罪名而落职英州。由于宣仁后高氏在病中先行归政的举措,哲宗赵煦终究还是念在那一点祖孙情份上,没有理会那些为了迎合上意而指斥高氏老奸误国的言辞,甚至一口气黜落了三位不知好歹的御史,这也让本应酷烈十分的绍圣党争稍稍得以缓解。而后,赵煦又下诏改隆佑宫为慈德宫,对向太后尊礼日隆。

转眼已是绍圣二年的春天,以章惇曾布等人为首的新党已经完全占据了朝廷要职,而旧党中人则多被发落地方,因此汴京的富贵***再次鼎盛了起来,那些起初由于党争被父辈禁足于家中的公子哥儿再次充斥了花街柳巷,留下了无数风流韵事。

如今的天香楼已经盖过了入云阁,隐隐有成为汴京第一烟花之地的势头,而那位昔日裙下臣子无数的云兰,则根本是等闲不见外客,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劲引来了无数狂蜂浪蝶,和澄心并称为花中两大魁首。

这一天正是澄心和云兰一并在天香楼献艺的日子,从黄昏时分开始,无数身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便蜂拥而至,把天香楼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那些意欲一睹佳人颜色的闲汉等人只能站在大街上,眼巴巴地瞧着远方的车马。

不同于那些为求一座一掷千金的官宦公子,高俅和赵佶早早地坐在了天香楼三楼雅座中,透过珠帘俯视着底下的众人。这两年来,高俅一面和赵佶切磋书画功夫,一面着意留心朝廷状况,另一边则屡屡涉足于商场,用或明或暗的手段挣下了万贯家产。

拿天香楼来说,他先是通过云兰笼络了所有的姑娘,而后又大造谣言说天香楼的风水不好,几次三番打压下来竟把生意败坏得一干二净。天香楼东主沈流芳是大名府富商,在汴京根基尚浅,最终在赵佶这遂宁郡王作保的情况下,沈流芳和高俅达成了协议,以三年付清一万贯钱的方式做成了天香楼的交易。结果,澄心和云兰两女第一次同台献艺之时,新词加上新曲,天香楼一日收入不下万贯,一举收回了当年的成本,差点让沈流芳瞪出了眼珠子。

“伯章,看来你说得没错,对于寻常男人来说,这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云兰姑娘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恰好引来了无数追求者。”赵佶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笑吟吟地看着高俅,“亏你敢让这位堂堂天香楼头牌歇了大半年,换作别家,谁敢冒着生意惨淡的风险?”

“那还不是十郎你的功劳?”高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意味深长地看着下面喧闹的场面,“若非如今汴京鼎鼎有名的遂宁郡王为澄心和云兰题词作画,这些公子哥儿又怎么会如此趋奉?话说回来,要不是那些书画值钱,我也担负不起天香楼这么久的开销!”

两人对视一眼,两只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立时发出了一阵大笑。此时,一个慵懒而妩媚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哟,是什么事情让两位如此开怀,也说出来让妾身我听听?”随着那阵语声,一个妙龄女子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正是云兰。

如今的她已非当日纯粹的以色侍人,一身橘黄衣衫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玉颈处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引人无限遐思,一头如云秀发只是简简单单地挽了一个轻髻,上头插着一支白玉发簪,看上去简洁而雅致。

“云兰,你可是越来越有风韵了!”高俅微微颔首,直到云兰坐下之后,他才目视底下的人群道,“现如今达官贵人都以一观你和澄心的歌舞为荣,花国之内,你也可称魁首了!”

“什么魁首,澄心妹妹那才叫花中魁首,妾身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哪里能得如此赞誉?”云兰朝高俅丢去幽怨的一睹,水灵灵的眼睛又转向了赵佶,“郡王,如今高大官人可是天香楼的东主,说一不二,却还来欺骗妾身这小女子。您给评评理,他究竟是眷顾家中娘子,还是更看重我这棵摇钱树?”

十三岁的赵佶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虽然不敢在外面胡乱厮混,但对于这等男女之事他却也已经不再陌生。沉吟片刻,他便哑然失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云兰姑娘,倘若伯章真要纳你为妾,难道你真的甘心嫁入高门洗手作羹汤么?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你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郡王就知道帮着他说话!”云兰飞过一个白眼,脸上却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算了,妾身又不是良家妇女,嫁入他家也不见得能换个好名声,要从良还早着呢!”

就在三人彼此调笑时,下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即便隔着珠帘,高俅也能看见那个捧着古筝缓缓而入的优美倩影,不是艳冠汴京的花中澄心又是谁?不同于云兰那种颠倒众生的如花笑颜,澄心却只是间或向人群中熟识的客人微微点头,尽管一路走过缠头无数,她好似地上的那些银钱如同粪土一般,只是自顾自地走进了高台后的帷幕中。

不一会儿,澄心便登上了三楼那个特殊的包间,略坐了一会,早有心腹管事的去通知了高俅,高俅立刻找借口退了出来,悄悄地进了澄心的包间。

甫一照面,澄心便出口解释道:“高公子,今日事非寻常,待会我要早些回去,那边已经传话过来让我做好准备。”

高俅闻言一怔,须知哲宗登基后虽然并未履行诺言接澄心入宫,但毕竟是时时莅临思幽小筑,床第之间,澄心也成功套得了无数朝廷机密宫闱隐情。赵煦曾经要求澄心隐退,只是碍于迷恋她的达官贵人众多,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因此,每月天香楼的这次献艺,便成了澄心和大众见面的唯一机会。

“这一次怎么会突然改时间了,你一向都是三曲三舞,若是轻易更改,恐怕下面那群人要吵闹不休。难道那边有什么要紧事?”

“哪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他和皇后有了口角,心中不痛快而已。”澄心面露讥讽,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自从宣仁太后去世之后,孟皇后在宫里就没了靠山,虽然她为人恬淡与世无争,可也经不起那些小人折腾,偏偏这位圣上还看到她那副木头人的架势就厌弃。如今倒好,朝中那几位相公上书说什么废后,圣上就动心了!”

高俅微微一愣,虽然事不关己,但对于澄心来说,这确实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去和云兰说一声,让她补足你那一份。”他正欲转身离去,熟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话。

“高公子,这两年你可接过苏学士的家信么?”

高俅闻言大震,许久才勉强答话道:“我业已出苏门,学士又怎会与我家信?”

“是么?我曾经听圣上说过,学士曾经给京中不少旧友写信,却无一人作答,圣上还为此讥嘲人情冷暖。我原以为你也在其中,谁知学士竟未给你写信……”

“竟有此事?”高俅先是感到一阵无奈,随后就释然了,新党当政的当口,谁敢去招惹苏轼这早已落职的人?此时,他的脑中突然掠过了一个人名,略一思忖便打定了主意。“不管怎样,既然你时间紧急,便早些下场吧。完事了我再让人护送你回去,免得有人打歪主意。”

待到高俅回到原本的房间之时,一阵悠扬的乐声已然在底下大厅中响起,随着空中落下的无数花瓣,两个不相伯仲的倩影终于出现台前,一时间激起惊叹无数。

第二章 大辽密谍

高台上的曼妙舞姿和清越歌喉让无数人目不暇接,然而,台下仍然有寥寥数人能够保持心志清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一名面目姣好宛若女子的年轻人正倚栏而坐,犀利的目光不时朝楼上各处打量。终于,他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面色微微一凝。

澄心的中途退场让不少贵人大为不满,然而,这位花中魁首只是轻启樱唇道了一声身体微恙,这些自诩为怜香惜玉的人便不得不放弃了追究,更何况云兰已经允诺补足澄心所欠的歌舞。一阵骚动过后,澄心登上早就候在门口的马车,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返回思幽小筑。然而,一个身着黑衣的鬼魅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马车后面。

行至思幽小筑附近时,四周的明哨暗哨逐渐增多,那些护卫显然也是训练有素,几次对上暗号暗语便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几重关卡。那尾随而来的人便没有那般好运了,隔着老远观望了一阵之后,他大约知道今夜无法有什么突破,隐匿了小半个时辰便悄然退去。

其人回转到天香楼时,云兰早已退场,每月一次的盛会自然到了尾声。尽管楼中还有不少意犹未尽希图一睹佳人风采的追求者,但更多的人纷纷起座离去,因此较之起先人头攒动的局面,楼中气氛已是清静了许多。黑衣人不露形迹地穿梭于人群中,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年轻人身后。

“探清楚了么?”

“回禀大人,思幽小筑附近遍布哨探,属下不敢妄入,但看其情形,大约也是八九不离十了。”黑衣人竭力将身躯隐在柱子的阴影中,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哼,堂堂大宋官家居然会做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年轻人冷哼一声,面上掠过一丝讥诮之色,“待他离去之后,你派人到思幽小筑暗中查访一下,看看他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

黑衣人躬身一礼答应了一声,随即如先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那年轻人悠然向远处一个仆役伸手一招,待到那满脸谀色的仆役近身之后,他方才微笑道:“我有一桩大买卖,想见你们高大官人面谈。”

那仆役也是机灵透顶的人,不假思索地婉拒道:“公子爷,大官人平时很少上天香楼,小人只是一个打杂的,着实无法……”谁料话未说完,他的手心里就多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低头一看,他登时大惊失色,原来那竟是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少说也有十两重。“公子爷,您这是……”

“我知道高大官人向来恩赏极重,你们等闲也不会引人去见他,不过,这一锭金子足可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何,难不成你还是不愿意答应么?”年轻人好整以暇地翘足而坐,仿佛根本不担心自己会遭到拒绝。

“这……”那仆役的脸上现出了十分挣扎之色,犹豫了好半晌,他竟把手中的东西搁在了年轻人旁边的几案上,恭声答道,“公子爷的美意小人心领了,实在是东主规矩深重,小人不敢破例。公子爷若想见我家东主,小人可代为向管事通禀,这金子是万万不敢收的。”他见对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去了。

那年轻人虽然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但若论及身份,这天香楼中大约也只有遂宁郡王赵佶能够压过其一肩。他乃大辽海陵郡王萧芷因,曾经是燕王耶律延禧的伴读,如今以二十四岁的年龄出任北枢密院派驻大宋的密谍,手下总管着大批暗哨密探。由于他生得风流俊俏文采非凡,毫无一点北地人的粗豪之态,因此在汴京一年也从未有人起过丝毫疑心。平日里,他始终装作那等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金银攻势下无往不利,故而想不到今日会在区区一个侍仆面前碰了钉子。

“真是有趣!”等着对方回文的时候,萧芷因的兴趣顿时更浓了。自他来到大宋之后,固然羡慕南方的物产丰饶人才济济,却也看惯了那些所谓贤德的朝廷官员背地里收受贿赂行事不法,因此更造就了那副恃才傲物的脾气。“听说这个高俅乃是被苏轼逐出门的弃徒,为人风流任性,想不到在驭下上却有一套,怪不得能打动两大花魁。”正沉吟时,他突然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恭敬有礼的声音。

“这位公子,是您想要见我家东主么?”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站在自己的斜后方,意极恭谨,于是含笑答道:“不错,我确有要事想要面会贵东主。”

“不巧得很,东主如今正在王府和遂宁郡王切磋书画,一时半会抽不出时间。小人吴客家,乃是这天香楼的管事,公子若有什么话,小人可代为通禀。如若不方便的话,或者留下信物和地址,他日东家得闲,必会登门造访。”

一通八面玲珑的话听得萧芷因心中点头,面上他却做出无可奈何之态,思忖半晌方才解下了腰中的一枚玉佩:“既然如此,烦劳你将此物转交高大官人,若是他有空,请到榆林巷顾宅一访。”言罢他也不再多话,微微颔首便立刻起身离去。

所谓的吴客家正是当日的朱博闻,他逃过一劫之后,先是为王晋卿打理产业,高俅有钱之后又把人要了回来,最后甚至把整个天香楼交给了他。至于吴客家三字,取得是无可家三字的谐音。尽管当日的皮肉之苦至今记忆犹新,但吴客家如今的境遇比之从前更优裕数倍,因此索性死心塌地跟着高俅了。

见多识广的他只是看了一眼手中玉佩便容色大变,要知道玉材讲的是美、润、细、灵四个字,而这块玉佩正是那种最贵重的羊脂美玉,放到哪个当铺都至少能换几百贯钱,而那年轻人竟能轻易留下,足可见身家非凡。想到这里,他更不敢怠慢,吩咐了几个仆役一声便匆匆上了三楼,轻轻敲响了那间密室的房门。

高俅正在听赵佶讲述今早进宫面见向太后的经过,听到敲门声不免眉头一皱,起身开门见一看,他顿时更疑惑了。

“大官人,刚才有个年轻公子执意要见您,小人本想打发了他,谁料他留下了这个物件,说请您有空去榆林巷顾宅去一次,有一桩大生意要和您谈谈。”由于事情并未涉及多少机密,因此吴客家丝毫没有避忌赵佶的意思,“小人见这美玉价值不菲,因此不敢怠慢,打扰了郡王和大官人的雅兴了。”

“让我看看!”眼尖的赵佶正好抓住了那玉佩的一缕微光,三两步上前抢过了玉佩,对着灯光看了许久,他才咂舌道,“真是不得了,这东西材质相当好,雕工也不错,恐怕连一些差一点的贡品都比不上。榆林巷……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富商贵人住在榆林巷啊?”

“知道了,老吴你做得很好,先退下吧。”高俅屏退了吴客家,又重新关上了房门。“奇怪了,除了天香楼之外,还有人会和我做什么生意,难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了一眼拿着玉佩爱不释手的赵佶,不禁哑然失笑,“十郎,你见过的珍玩也不少,用得着如此么?”

赵佶不理会高俅的奚落,把那玉佩往高俅怀中一塞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不定人家就是看中了你和我这个郡王的交情。不过这人真是胆大,事情没办成就敢留下这么贵重的东西,难道就不怕别人贪没了?”

第三章 寻人有果

尽管和赵佶日益亲密,但高俅总不敢忘了史书上那些兔死狗烹的权臣下场,无时不刻地在给自己留后路。因此,赵佶尽管知道天香楼这一处大产业,但对于其他却不甚了然,更不知道高俅已经用各种名义把触手伸向了其他行当。

坐车回家之后,高俅便一个人在书房中取出了帐本,借着烛火浏览了起来。尽管他不懂制作玻璃火药等等高新技术,但这方面的眼光他还是有的。自从家境改善之后,他便竭力四处寻访在某些方面有突出特长的人,因此收购了一批小作坊任那些人折腾,一年花在上面的钱就有上千贯。除此之外,他大力发展的便是那些酒楼饭庄了,一道道绞尽脑汁的现代菜谱一出台,顿时吸引了无数人流,自然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也没忘记和澄心当日的约定,一边往外拓展生意的同时,另一边也在着力寻找澄心的那个弟弟。只是两人失散多年,尽管有一幅小时候的画像,但要真的按图索骥找到人却形同大海捞针,因此进展并不大。为了提高效率,他还把自己记得的一些名臣名将的名字写在卷轴上令人寻访,至于这些人是否已经出生他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那犹如天书一样的账本,高俅只得摇头哀叹,他前世除了文史以外,那些理科无不是一塌糊涂惨不忍睹,要不是专门去学过这个时代的记账方式,恐怕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不过他好歹也为自己的那些下属们做了一点贡献,那就是引进十个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计算方法,这样一来,一群帐房先生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他正看得头昏脑胀时,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双温柔的手。

“英娘?”不用转头,他就知道除了妻子再也没有旁人,“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英娘轻轻为丈夫揉捏着肩背,语气却有些怅然,“这么久了,我却没能给你生下一个孩子,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懊恼。阿峰,今天公公又来过了……”

“他又来作甚?”高俅立时火冒三丈,虽然高太公和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血缘关系,但看在正牌高俅的份上,他总算没亏了一个儿子的礼数,哪知道这个当父亲的居然是个典型势利眼。自己被逐出苏门的那会,高太公像躲瘟神似的躲着自己,末了却又不知廉耻地上门巴结,哪里还有父子亲情。最最可恨的就是自己那个便宜大哥高伸,没从自己这里拿到好处便四处造谣,要不是自己让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恐怕这帮高家人还真的当自己好欺负。

“阿峰!”英娘骤然加重了手中力道,语气微微一变,“公公的为人就是如此,你别再和他计较了,难道你想和亲生父亲再把关系闹僵了?出了苏门已经让你够狼狈的,要是再传出一个不孝的声名怎么办?”

即便知道妻子所言句句在理,但高俅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快。“他每次来都是老调重弹,那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老茧了。今天他又来干什么,是要劝你为我纳妾,还是又来要钱,还是说为我那个大哥求情?”

“都不是,今次是为了小叔。”英娘停住了手,走到高俅身侧道,“小叔虽然上了学堂,但毕竟只是寻常私塾,既没有好老师也没有什么求上进的同伴,所以公公央我和你说一声,设法让他和那些官宦子弟一起读书,将来也容易进身。”

“说得轻巧!”高俅本想一口回绝,待到想起这便宜弟弟才八岁,心中不免又是一动。“既然你劝我尽孝,那你明天派人去把老爹和高傑接过来,以后就让他们住在这里。好好磨磨高傑的性子后,以后我设法把他送到王府给郡王做伴算了。也省得有人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叨咕,连睡觉都不让我安生。”

英娘闻言自然是满面羞红大发娇嗔,夫妻调笑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又想起了一桩要事,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道:“对了,上次你派去苏杭的一个管事回来了,说是在无锡发现了你要找的人,其中详情都写在信中。因为他说事关重大,我没敢乱搁,一直藏在身上。”

“找到了,是真的?”高俅顿时大喜,拆开弥封草草一看却怔住了,原来,那人找到的并不是澄心的弟弟,而是他当初列出名单中的一人,“天哪,他竟找到了李纲?嗯,父亲李夔,进士出身,现为无锡县令?”

他拿着信纸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浑然没注意一旁一脸茫然的妻子。对于这个比岳飞更早期的抗金英雄,他听师傅唠叨过无数遍,要知道,若是宋徽宗能早些启用此人治军,别说后来的靖康之乱,就是先前的联金攻辽时,也不会让宋军的窝囊无用尽入他人之眼。而现在这信函中说什么,李纲居然才十二岁,真是老天赐予自己的宝贝啊!

“幸亏他没有做官,否则哪轮得到我?”心中偷笑了一阵子,他立马回到了书桌前,摊开信笺待要落笔时,他却想起那个管事已经回到了汴京,顿时狠狠拍了一记脑袋,这才转头看着英娘,“你记得那个送信来的管事是谁么?”

虽不知丈夫为何如此高兴,但英娘还是认真地回想片刻,这才肯定地答道:“是驸马推荐的刘宗咸,他每次回来进见都会带不少当地土产分给家里的仆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嗯,我明白了。”高俅点点头,随即高声唤道,“来人!”

门外立着的乃是一个心腹家人,此刻立刻传来了一声答应:“大官人有何吩咐?”

“你现在出去把刘宗咸给我找来!”

门外那人犹豫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提点道:“大官人,如今已经是三更天了,是不是……”

“三更?”高俅这才醒悟到自己的荒唐,面上不禁有些尴尬,“那就算了,明日一早立刻去传他,不管他手头有何要事,一定得全都搁下了!”

“是!”

尽管早已是夜半时分,但高俅看着案头积累的一堆文书,不得不向妻子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又让人把高明请了过来。见此情景,英娘又匆匆去了厨房吩咐准备宵夜,末了才一个人回到了房间。

“高先生,这么晚叫你来不为别的,你看看这个。”高俅一边说一边递过了手中玉佩。

“这是……”高明看惯了好东西,摩挲了一下其质地便脸色大变,“此物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高俅不觉心中一沉:“高先生,你先别忙着追究这个,你先告诉我,这东西究竟价值几何,有什么特殊来历么?”

高明反反复复端详着手中玉佩,好半晌才开口答道:“要是普通人,虽然会认为此物珍贵,却不知道珍贵之处在哪里,毕竟其纹样也是中原最常见的。不过,中原玉器以繁复为美,若是真的论雕工,此玉不过中品。”他说完便把玉佩拿到灯下,指着边角上一个几乎不可辨认的红点道,“你看,这是于阗向大辽贡玉的一个标记,我曾经在大辽皇宫听两个宫人提起过。和我大宋一样,远至高昌回鹘、龟兹、于阗、大食等国,每三年便会向大辽朝贡各色珍宝,大辽皇帝便会顺便制成各色玉器赏赐宗亲。”

高俅闻言骇然,他倒不是惊讶于那个年轻人可能的身份,而是惊讶于这高明的行踪广阔,居然远至大辽上京也曾经造访过,更不用提那皇宫了,自己究竟雇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啊?联想到当日自己逼迫高明立誓的情景,他不觉感到后背凉津津的。

第四章 尔虞我诈

次日一大清早,得了消息的刘宗咸便匆匆忙忙赶到了高府,由于他并不知道何处出了差错,因此候在偏厅中时不免忐忑不安,连茶水都没敢喝一口。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高俅方才满脸疲惫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小人刘宗咸,见过大官人!”刘宗咸几乎一揖到地,连头也不敢抬。

“唔,你就是刘宗咸?”高俅如今手底下的一级管事足足有数十位,二三级管事更是不计其数,因此要记住其中所有人并非易事,他也没打算把脑筋全都费在这种事情上。“听说你在无锡找到了我名单上的人,此事当真?”

听到此处,刘宗咸的心中登时一松,脸色也自然了起来。“回禀大官人,小人确实在无锡寻访到了那个李纲。由于他是无锡知县的儿子,年仅十二却颇有文名,所以小人才会轻易找到了人,只是不知道是否大官人要找的那位。”

“颇有文名?”高俅只记得李纲在历史上治军很有一套,对其他的倒不甚了了,此时不禁眉头一皱。“你再说说看,他还有什么特殊的么?”

见主人追问,刘宗咸哪敢推说不知道,只得绞尽脑汁地回想,足足一炷香功夫,他方才想起在茶馆听到的一个传闻。“其他的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曾经听说过,这位李衙内似乎挺喜欢兵书,闲来还找了府中一群小儿效仿军中游戏。”

高俅闻言顿时大喜,照此看来,事情就八九不离十了。要知道宋时文人很少有对军事感兴趣的,哪怕枢密院那群文官多半也是承旨办事,对治军两字都是睁眼瞎。而李纲一个文臣出身的官员能在历史上留下深重的一笔,自然应该从少年就打好了根基。

“好,很好,这一次的事情你办得非常妥贴!”高俅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很是满意地夸奖道,“待会你到帐房支取十贯钱,记住,这桩事情不许向他人透露!”

刘宗咸脑筋转得极快,此刻连忙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此次只是去苏杭为大官人打理生意,这十贯赏钱也只是大官人怜我勤劳。”

“唔,你下去吧。”对于这种谨小慎微办事得力的人,高俅自然是十二分满意,此时不由赞叹王晋卿的识人之明。他原本想要今日造访驸马府询问苏轼近况,但由于昨天突然搅和进来的那一档事,他只得把日程表再向后推了。

由于高明事先的警告,因此高俅不去会会那个奇怪的年轻人是不可能了,他左思右想,最后在家人中挑选了四个孔武有力,经过宋泰亲自调教的。随后,他又特意换了一根带有机关的腰带,这才登上马车往榆林巷行去。

他本以为寻找地方要费一番周折,孰料在街口拦住一个闲汉一问结果便一清二楚。所谓的顾府赫然占去了榆林巷最好的一块地方,其气派之处和官员宅邸不逊多让。叩门之后,两个年方十三四岁的童仆毕恭毕敬地询问了一声,待高俅亮了玉佩,其中一个立刻飞奔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便亲自迎了出来。

“高公子果然信守承诺,在下昨日递了东西,今日便迎来了公子大驾,实在是有幸!”萧芷因打从一开始便在隐秘处悄悄观察着高俅,见其人进门后肆无忌惮地左顾右盼,缺乏一种光明磊落的气派,对其的评价顿时降低了三分。“在这里说话过于不恭,公子里边请!”

“且慢,这位公子,你我素不相识,我此次应约前来已经属于破例,这也就罢了。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姓来历,我却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是不是太不公平了?”高俅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语气中隐隐加了三分怒意。

萧芷因先是一愣,心中着实大怒。他在辽国时除了皇帝和燕王向来不买任何人的帐,为人又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曾被人如此指摘。然而,恼火归恼火,此时他不得不在面上维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笑意:“高公子,寒舍就在此地,过往中人都知道,难不成你还怕失陷在其中不成?我的名姓之后自然会亲口奉上,高公子就连这一刻都等不了么?”

高俅本意就是要给人一种骄慢无礼的观感,此时立刻顺势冷哼一声,吩咐两个家人留在门外之后,他这才举步朝宅中走去。这顾宅显然经过一番大手笔布置,无论花草树木还是亭台楼阁尽皆呈现出一种错落有致的层次感,饶是他对建筑之道毫无心得,此时也禁不住为之所动。

七拐八绕了一大圈,萧芷因方才把高俅引到了富丽堂皇的厅堂,此时,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迎了出来。

“久闻高公子大名,昨日才遣犬子前往接洽,冒昧之处还请高公子见谅!”那老者却比萧芷因言语谦和客气得多,竟当先行了一礼,“老夫顾焕章,因为仰慕高公子的名头,所以才贸然相请。”

由于对方年长,高俅不敢怠慢,连忙还了一礼,口中谦逊了几句,末了才笑道:“顾老先生这相请的法子倒是特别,倒是让俅提防了好一阵子。对了,令郎刚才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姓,不知我现在可否有幸……”他故意瞟着萧芷因,口中却不接下去了。

“哦,他是犬子顾南。”顾焕章似乎有些尴尬,连忙道歉道,“犬子为人任性了一些,高公子切勿和他计较。”他一边说一边瞪了萧芷因一眼,这才满脸堆笑道,“高公子里边请!”

分宾主坐下之后,高俅方才注意到对面两人的坐姿,尽管对方介绍说是父子,但他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仅仅是刚才一小会,他就发现了那个顾南的两三次小动作,每次动作过后,顾焕章都会沉默片刻。可如果这两人真的是所谓的辽人,他们和自己见面的目的又是什么?再说了,堂堂大辽又岂会派一个轻易被人识破的家伙作为密谍?

“高公子,不瞒你说,顾家原本不涉商业,家中子弟也是以读书为主。只是我这孩儿不争气,始终无心读书,又向往汴京繁华,所以我才在榆林巷买下了这处宅院。”顾焕章一边解释一边打量高俅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愈发浓了,“老夫此番请高公子前来,实因有一事相求。闻听高公子在酒楼饭庄生意上很有心得,不知可有再扩大一些规模的打算?”

“顾老先生的意思是,你我合作?”高俅顺着对方的意思问道。

“正是此意,我顾家虽颇有资产,但那些田庄总少不了天灾人祸,所以收入有限。汴京的富商大贾不少,但他们轻易不和生人合作,我也不得其门而入。而高公子向来以容易合作出名,新鲜点子又层出不穷,所以,我才找上了你。”顾焕章很有自信地微微一笑,当即甩出了自己的条件,“我知道自己有些冒昧,不过,若是高公子你能够答应,所有酒楼饭庄的八成本钱都由我顾家承担,到时利润五五分账,如何?”

天下竟有如此便宜的事?高俅此时完全能断定这件事的背后有名堂,即便对方不是别有用心的辽人,至少也是有心对己不利之辈,否则哪有生人一上来就提出这样优厚的条件?心念数转下,他故意露出了一丝贪婪的神态。“顾老先生既然如此看重,俅若是再拒绝便太说不过去了。唔,只是此事口说无凭……”

第五章 暗潮汹涌

送走了高俅,萧芷因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当着顾焕章的面大声咆哮了起来。“不过是一个市井无赖,居然敢如此放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完完全全一个暴发户,竟敢和我拿腔拿调!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拉拢,干脆派人一刀杀却来得干净!”

一旁的顾焕章却有另一种不同的观感,尽管刚才的条条框框处处不离一个利字,但他却本能地感觉这高俅并不看重钱,甚至隐隐约约的,他的心头还浮现出一丝危机意识,难道己方的底细都被他人摸清了?然而,即便他对萧芷因的沉不住气很是不满,但当着这位大辽郡王的面,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宋人却不敢有半分不敬。

“大人息怒,您不值得为这种小人发火。此人和遂宁郡王交情极好,而那位郡王又是如今大宋官家最喜爱的弟弟,但有风吹草动他一定是头一个知道的。”尽管觉得自己这些话言不由衷,但他不得不勉强接下去,“此等势利小人只要诱之以利,必定能为大人所用……”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萧芷因不耐烦地打断了顾焕章的话,傲然冷哼了一声,“若非看在他还有可用之处,我又怎会容得他走出这个门?看来皇上所言果然没错,大宋民风积弱至此,对我大辽早无半分威胁!”

顾焕章唯唯诺诺地应了,心中却很是不以为然。直到此时,他也不明白那位大辽皇帝为何会派这样一个典型的公子哥儿到汴京来。要知道,两国之间谍战极重,而首脑的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手段和心计。萧芷因空有郡王的尊贵头衔,脑袋却和朝中饱食终日的官员差不多,长此以往又怎能不露出破绽?看来,人说大辽天子耶律洪基老来昏庸一点都没错。

“罢了罢了,横竖我早已安置好了妻儿家小,那些金银也足够他们过几辈子了,就任凭这位郡王去折腾吧!”他心中长叹一声,再无往昔挥洒自如的把握。

大内禁中福宁殿,御座上的赵煦看着阶下两个诚惶诚恐的臣子,不禁流露出一丝微笑。“二位卿家想得很周到,皇太妃为朕生母,若不能示礼尊崇,确实有失朝廷法度。只是前时上宫名者只限太后、太皇太后,天下人是否会有议论?”

章惇一经回朝便官进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其中多得朱太妃帮衬,此时自然善于观摩圣意。情知皇帝只是故作姿态而已,他连忙毕恭毕敬地答道:“圣上,皇太妃侍奉先帝多年,克勤克谨,早就应该与先帝的其他嫔妃有所区分。当日宣仁太后对皇太妃多加压制已属不公,如今圣上亲政,倘若不能尊崇生母,又何示天下百姓孝道?”

一旁的曾布哪肯让章惇一人独占好处,逮着话头便接下去劝谏道:“圣上,章大人所言极是,礼敬皇太妃即为礼敬圣上,况且此事皇太后并无异议,朝中群臣又联名上书,足可见是众望所归之举。恳请圣上纳我等臣子之言,将新近为皇太妃营造的宫室命名曰圣瑞,以彰显吾皇孝道!”

赵煦闻言大悦,示意两人退下后,这才兴高采烈地去了母亲寝宫。他一手止住意欲高声通报的两个内侍,又将自己的一干随从留在宫外,独自朝里边走去。前脚刚刚踏入大门,他便听耳畔传来了一阵吵闹声,眉头登时一皱。

“里头是何人,竟敢在皇太妃宫里如此喧哗?”他召来一个宫婢低声问道。

那宫婢乃是此地老人,见状也不慌张,双膝跪下禀报道:“圣上,是普宁郡王前来拜谒。”

“又是他?”赵煦并不喜欢这个任性急躁的同母弟弟,只是碍于母亲关照这才时时看顾,此刻自然有些不喜。沉吟半晌,他方才挥手斥退了殿中所有宫婢内侍,刚才的喜悦劲头也渐渐淡了。

“母妃,那赵佶既非嫡出,其母又早已亡故,凭什么事事都要出风头?”赵似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心中怒火,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克制的意思,“如今皇兄是一国天子,偏偏什么事情都要向着赵佶,这又是何缘故?我这个同母的亲弟弟却事事看人脸色,这日子还不如老太太在的时候!”

“十二郎,你太放肆了!”朱太妃见爱子越说越不像话,心中不由恼火,“这大宋江山是官家的,他和你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又怎么会不看顾你!你好歹也争气些个,成天舞刀弄枪没个体统,还好意思记挂别人?赵佶如今在士人学子中很有些声名,你就是想和他相比也得拿出样子来,否则我又如何帮你在官家面前说话!”

赵煦早在赵似出言提及赵佶的时候阴了脸,耳听这个弟弟言语无忌举动放肆,不禁想起了两年前御前蹴鞠的场景,心中平添了几分厌憎。话虽如此,他又不能随意退出去,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提脚走了进去。

“官家!”朱太妃一转头便看见了赵煦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不由忧虑适才私语是否被儿子听见,连忙上前道,“官家怎么来了也不命人通报一声,倒唬了我一跳!”

“朕本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倒是没想到十二弟也在这里。”赵煦见赵佶仍旧昂着脸不知悔改,一时也懒得再搭理他。“母亲,今日章惇和曾布都进来了,代表群臣议请为母亲的新宫上宫名圣瑞,朕已经允了他们,到时让群臣再议一议其他礼制,再请皇太后出面,一应事宜便都齐全了。”

“我如今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要官家能够平平安安就好。”话虽如此,朱太妃却觉心中极为高兴,尽管早在元祐三年,她的舆盖、仪卫、冠服就都已经和皇太后向氏平齐,但那时宣仁后高氏还在,时时刻刻都压制着她。如今亲生儿子终于亲政,她自知从今往后能够吐气扬眉,心中不免更加看顾幼子一些,“官家,十二郎也已经长大了,你在朝臣中遴选遴选,若有合适的不妨放到他的府中为教授,也好约束约束他的性子。”

“母妃!”赵似见母亲绝口不提自己和赵佶的芥蒂,心中不由极为不满,“皇兄,你如今推行父皇旧法,把那些阻塞新政的元祐老臣纷纷黜落,可为何还让那个高俅和十哥混在一起?他可是名副其实的苏门弟子,即便不能找个由头将他赶出汴京,至少也要让他……”

“住口,这些朝廷大事岂有你胡乱插嘴的份?”赵煦终于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斥道,“你小小年纪就知道铲除异己,背后诋毁兄弟,以后还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埋怨地看了母亲一眼,很是不耐地嘱咐道,“母亲,人人都知道十二弟和朕是一母同胞,您也该好好教导教导他,免得丢了朕和您的脸面!皇太后虽然不太管事,但宗室子弟的事情她还是会插手的,别闹得人尽皆知,那时要收场就难了!”

朱太妃万万没有想到赵似会这么鲁莽无智,心中自是又急又气,可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开口为赵似辩白。“官家,虽然十二郎是放肆了一些,可那些话着实没错。你既然把旧党官员全数贬黜,为何还留着一个祸害在遂宁郡王身边?十郎虽然不管事,但好歹也是皇室宗亲,万一被教唆坏了怎么办?”

“母亲,朝廷大事朕自有主意,您就别操这份心了!”好好的一次散心被完全搅了兴头,赵煦的心情登时变得极坏,“朕刚刚想起还有要事待办,今日就不多陪您了!”他略略一躬身,旋即出了朱太妃寝宫。

第六章 驾幸王府

“高俅,高俅!”赵煦来来回回在福宁殿中踱着步子,心头的烦躁久久不去。初次见高俅那一回,他确实对其人有些好感,最后虽因为高俅出自苏门的缘故有些不喜,但终究还是欣赏那急中生智的应答。毕竟,太皇太后亲自赐予出身不是寻常的荣耀,能够加以理智拒绝的人绝不常见。

可是,苏轼突如其来将人逐出苏门的举动却让他陡起疑心。在这个尊师重道的年代,此举要么是因为高俅确实举止失当,要么就是有意为之,想为苏氏一门在朝中留一条后路。如果是后者,那赵煦便是万万不能容许的。若非其后赵佶曾经在他面前提起,高俅被逐出门那会失魂落魄很是沮丧,而苏门中人对此支支吾吾并不正面作答,他怎么也不会相信那个人前宽厚仁和的苏轼竟会这样无情。

“不试科举便不能为亲民官,此人虽然以书法见长,文名上却只是普通,也从没见他写过什么策论之类的文章,难道真的是知难而退?”赵煦想来想去仍不得头绪,只得示意传心腹内侍梁从政,待人来之后,他便沉声问道,“朕问你,高俅此人你知道多少?”

梁从政向来和朱太妃亲厚,然而,他从赵佶那里得到的赏钱也不在少数。更何况,他曾经听说这位遂宁郡王在向太后面前相当得脸,又和宫中其他内侍关系密切,因此思忖片刻便决定设法一碗水端平。

“启禀圣上,小人只是听遂宁郡王提起过此人,至于高俅为人究竟如何,小人也不甚了了。”他偷偷抬眼觑了觑赵煦脸色,犹嫌不足地补充了一句,“若圣上有所命,小人立刻从内侍省调人去详查!”

“不用了。”赵煦不欲为此兴师动众,转念一想便吩咐道,“你去准备车马,朕要微服去遂宁郡王府上一游。”

梁从政闻言大讶,想要出口劝谏却看到了赵煦不容置疑的脸色,只得低头应是。匆匆奔出大殿后,他觉得有些不放心,暗地里遣人分头报了慈德宫向太后和另一边的朱太妃。下令一干人等做好准备之后,他方才想起赵佶上次送给自己的几样精巧玩意,权衡良久后,他又打发人去通知赵佶,自己这才一溜烟地回去复命。

虽说是微服,但当赵煦真正抵达遂宁郡王府时,早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由于事先有所准备,因此赵佶尽管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样,心中却是笃定得很。至于一同面君的高俅则有些不安,自从两年前见过这位天子官家两回之后,他还从没有那么近地接触到赵煦。

王府书房中,赵煦端详着那几幅字画,不由哑然失笑:“怪不得人说十弟你精于花鸟,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不过这一笔字却长进了,风骨不凡,颇有几分大气,不知朕有没有说错?”

“圣上谬赞了,臣弟愧不敢当!”赵佶顺竿子答了一句,立刻话锋一转道,“这其中多是伯章的功劳,否则以臣弟的资质,哪能有这么大进展?”

赵煦这才瞟了一眼高俅,语带双关地道:“说实话,当日见到伯章在球场上的英姿时,朕倒没想到你居然还能有一笔好字。说来也难怪,苏门中人向来以文字见长,你又怎会例外?”

虽然做好了提及这方面的准备,但这犀利的话语真正来临时,高俅却不觉有些紧张。“多谢圣上夸奖,草民的字乃是儿时练就,虽得老师赞赏,但却并非老师教授。况且,草民如今早已不是苏门中人了。”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便有几分黯淡。

“你口口声声仍旧称苏轼为师,朕且问你,倘若能让你重归苏门,你是否会一口答应?”赵煦咄咄逼人地紧接着问道。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高俅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斩钉截铁地答道:“如若圣上问的是元祐八年那时,草民自当回答一个‘是’字。毕竟那时正值师母丧期,俅虽然并非有意行为不检,但毕竟是被人看到,有辱苏门清名,被逐出门却有可取之处。但若是现在,草民只能说时过境迁,人说忠孝不能两全,身为天子子民,自以忠君为先,其余的都只能放在后头。”

尽管这回答有些含糊,甚至可以说颇为取巧,赵煦却觉得颇为满意,但语气中丝毫不露声色:“那你就不怕他人骂你忘恩负义背弃师门么?”

“圣上,如今的章相公曾经和老师颇有私交,但之后还不是分道扬镳?”高俅谨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立刻很有技巧地把章惇拿出来作挡箭牌。

“哈哈哈哈,好你个高伯章!”赵煦终于开怀大笑了起来,他自然听说过当初苏轼评价章惇“能杀人”的评语,但此情此景下重新得闻,却有一种不同的观感。“朕也不为难你了,否则十弟必说朕过于严苛。今日微服不论君臣,你也不必过于拘谨,朕只是来此地逛逛而已。”

高俅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但情绪却半点也不敢放松。哲宗赵煦在历史上留下的浓重一笔就是强烈的报复心,单单从被贬官员无一回朝就能够看得出来,所以他可不想被这位官家抓住把柄。

观赏了一番赵佶珍藏之后,赵煦又渐渐地把话题拉到了高俅身上。“伯章,朕且问你,绍圣元年的时候朝廷曾经有科试,你为何不去参加?”

高俅从容不迫地答道:“草民有自知之明,不欲成为他人笑柄。”

“如此说来,你岂不是终身无法入朝一步?”

“如若真的如此,便是草民的命数使然,不敢强求。”

“好一个不敢强求!”赵煦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朕现在赐你同进士出身,让你得以出仕,那又如何?”

“臣自当拜谢圣恩,不过在未有寸功前不敢领受实职!”高俅立刻跪倒在地,朗声奏道。

赵煦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浓了。须知朝中重臣几乎无一例外是科举出身,权贵家中子弟但凡有一点出息的,也必定经由科举之道,少量则通过荫补或袭爵进入朝廷。至于皇帝特赐出身虽然是无上荣耀,却由于大多仅限于同进士出身,差不多相当于不学无术的代名词,所以等闲并不为寻常士人接受。而眼前这个高俅不仅接受了自己的惠赐,而且主动表示不敢接受实职,无疑是让他大为安心。

“也罢,授你实职便不能与十弟如此亲近了,待十弟封亲王之后,朕便赐你为王府翊善。”

“臣叩谢圣恩。”高俅自忖此时无人知道自己主意,心头顿时大定。毕竟,如今朝中官员人人想在赵煦这位年轻君主面前显示才干,又有谁想到赵煦竟会英年早逝,而赵佶才会是他日的真命天子?

赵佶根本没想到兄长一转眼便赠了高俅官职,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急急忙忙地上前阻止道:“皇兄,如此岂不是对伯章太不公了,他虽不露大才,但将来必可入朝作一番大事业,屈就在臣这一府之中……”

“十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赵煦只觉心中极为轻松,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你放心,他日你及冠之后,朕自当为伯章另择良处为官,如何?”

“那便一言为定击掌为誓!”赵佶不依不饶地伸出了右手,“皇兄你是堂堂天子,自然不会欺骗我才是。”

“依你便是。”赵煦无奈地摇摇头,两人互相击掌三次,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旁的高俅一眼。

第七章 王府密谋

章府书房之中,章惇颠来倒去地看着手中那张帖子,心里着实五味杂陈。想当初他初次奉诏回京之时,朱太妃近身内侍蓝从熙便曾奉密旨将他请入宫中。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天子生母。还记得从大内禁中退出之后,自己心中郁积的多年苦闷和不得志一扫而空,只想在朝堂上大展身手。果然,只过了几天,自己便官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圣眷之隆一时无二。

然而,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蓝从熙曾经暗地里嘱咐过他,“此命皇太妃出力极多,将来相公必当报答。”而自己那时候回答的正是:“敝陋之身得殿下看重,必当竭力以报。”如今看来,自己的仕途坦荡没错,但这报答起来便要煞费苦心了。

思忖良久,他终于出口唤道:“来人!”

“老爷有何吩咐?”

“这张帖子是何时送来的?”

那家人颇有些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恭声答道:“回禀老爷,这帖子乃是今日辰时普宁郡王府的家人送来,说是府中牡丹开得极好,想邀请老爷过去赏花。”

“嗯,你退下吧!”章惇面无表情地屏退了家人,这才慨然叹了一口气。如今乃是赵煦亲政锐意进取的时候,若是被人看见自己这个宰相私会宗室,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来。这普宁郡王如此不知检点,头脑也未必太简单了吧?腹谤了几句之后,他不觉心中又是一动。

尽管哲宗赵煦如今不过十九岁,算得上春秋鼎盛的时节,但宫中皇后嫔妃至今都未传出喜信,不能不令朝中群臣心怀忧虑。普宁郡王赵似乃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将来会不会……他想着想着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那可怕的想法逐出了脑海,末了终于打定了主意。

午时前后,赵似终于盼来了章惇的到来,心中着实大喜。虽然年仅十二,但他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不似赵煦始终被宣仁后高氏拘束着,因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神气。在花厅摆上了美酒佳肴之后,他立马斥退了一干家人奴婢,笑吟吟地对章惇道:“章大人,母妃曾经说过你是朝廷栋梁,因此孤王一直心怀仰慕,今日一见,才知皇兄为何如此信任你。”

章惇见一个半大孩子偏要学着大人一样说话,心中不觉万分好笑,只是面上仍只得装作郑重其事的模样。“郡王过奖了,那都是圣上信任,皇太妃栽培,否则我只能在外蹉跎一世,何来如今?”

赵似向来直来直去惯了,几句文绉绉的场面话一过,他立刻言归正传说出了正题。“章大人,依你看来,如今朝中元祐奸党是否已经尽去?”

章惇心中一突,言语中却小心谨慎了不少。“郡王何出此言,圣上自绍圣改元之后,早已尽出元祐旧党,如今朝中百废俱兴,早已不复当日景象了。”

“如果孤王说还有漏网之鱼呢?”赵似紧逼着接了一句,脸上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狰狞。

“郡王多虑了!”章惇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须知元祐党人的名单早就草拟完毕,大多数人都在绍圣元年贬出了汴京城,连极少数官位不显的也在前一段时日逐渐黜落,哪有什么漏网之鱼。“您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那孤王问你,苏轼苏子瞻是不是当年元祐旧党的中坚人物?他的得意弟子是不是也该列在其中?”

“原来郡王说的是那个人。”章惇这才恍然大悟,脸上不由现出了一丝笑容。赵似与赵佶不合他早有所知,其中那个苏门弃徒高俅的事情更是传得沸沸扬扬,早先那场御前蹴鞠,赵似失尽面子,想不到直至如今尚且耿耿于怀,其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了一些。“郡王,圣上尚且不追究一个小卒,你又何必……”

“章大人,难道你就忘了贬知汝州时的情景么?”赵似见章惇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心中着实恼火,情不自禁地刺了一句。

章惇闻言大怒,他生性狂放敢做敢为,如今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提起官贬汝州的那段经历。见赵似如此不识趣,他甚至有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但权衡再三还是按捺住了那种情绪,神色也变得有几分冷淡,只是该说清楚的话还是要说的。

“郡王,如今高俅得遂宁郡王看重,听说前几日圣上驾幸遂宁郡王府时,亲口赐了他同进士出身,又许将来进他为王府翊善,足可见圣上并不嫌恶于他。郡王乃是堂堂皇室宗亲,何必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过不去,传扬出去岂不是折了自己身份?”

“孤王便是吞不下这口气!”赵似毕竟年轻气盛,霍地站了起来,竟在席前踱起了步子,“章大人,并非我强人所难,此事孤王只是想和你讨个主意,并非要你这个堂堂宰相亲自动手。母妃对大人多有推崇之处,若是今次功成,孤王不会忘了这份恩德的!”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章惇便不得不仔细考虑了。他当年和苏轼交情极好,也曾经在神宗乌台诗案上当面批驳宰相王珪,但自从元祐惨遭贬谪后,他和苏轼就完全分道扬镳了。因此,对于区区一个苏门弃徒,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或是恶感,只是不喜欢赵似这种架势而已。可是,若和自己今后的仕途比起来,一个高俅的生死自然并不重要。

“郡王,你既然欲除此人而后快,便不能动用朝廷手段。”既然有了主意,章惇的口气便从容多了,言语间隐约流露出一种宰辅风度,“听说这汴京最最有名的天香楼便是高俅手笔,你不妨在此事上做做文章。须知他一旦进身便属朝廷官员,经营此等烟花之地就有所不妥了。”

赵似闻言大为失望:“可此事只是小罪名,要置他于死地却是不能……”

章惇见赵似目光如此狭隘,心中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再稍加点拨道:“郡王你不妨想想,天香楼能有如今的声势,都是因为有豪商大贾文人墨客捧着,另外,其中走动的朝廷官员有多少?身为一国之君,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最惧怕的是什么?是民间风评,还是那种看似无足轻重的谶语?”

赵似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终于眼前一亮。“我明白了!”一时情急之下,他完全忘了一个宗室郡王应该有的矜持,几乎从锦凳上跳了起来,“章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可以……”

“郡王噤声!”这种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章惇就怕赵似不知好歹一嗓子喊出点什么,赶紧制止道,“我什么都没说,至于郡王如此考虑便是郡王的事了!”他望着一桌没动几筷子的美味佳肴,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今日时候不早了,我也不便在王府逗留过久,就此告辞!”

出了王府,章惇方才觉得饥肠辘辘,心中更觉好笑。这一趟竟是为小郡王出这种主意,看来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真是太辛苦了,若不是看在朱太妃的面子上,自己又何必趟这浑水?只不过,这普宁郡王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将来还不知如何呢?想着想着,他不自觉地登上了马车,沉声吩咐道:“回府!”

王府之中,赵似着实兴奋得难以自抑,他已经不满足于解决区区一个高俅了,在他看来,只有一棒子把赵佶一起扫进去才能够解他心头之恨。那个时候,就算皇兄往日再偏心,也决不会轻易放过,若再辅以母妃的进言,只要寻一个差错,赵佶将来便永无翻身之日。想到这里,他不由畅快地大笑了起来,滚滚声浪在空旷的花厅中回响,充斥着强烈的癫狂意味。

第八章 往事成灰

尽管赵煦金口玉言赐下了出身,但高俅自己知道,即使他日真的成为王府翊善也不过从七品,而且殊无实权,在这绯紫官员遍地都是的汴京城,他一个绿袍小官怎么都翻不出大风浪来。与其如今陷入党争不能自拔,还不如退而求其次,阴结内外以求自保。于内只能靠赵佶亲近那位向太后,于外便只有看自己的能耐了。

那一日见过顾焕章之后,高俅忆及刘宗咸为人聪明伶俐,便从诸多管事中把他挑选了出来,由其专门负责和顾宅中人的联络事宜。几次跑腿后,刘宗咸也感到事情似有蹊跷,思虑良久仍旧不放心,只得上门来向主人讨主意。

“大官人,照小人看来,这顾氏父子如此大手笔,其中必有文章。”毕恭毕敬地站在高俅身前,刘宗咸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疑虑全都倒了出来,“小人再见过他们之后,暗地里悄悄打听过,这顾宅原本是一处官员宅邸,后来那人在绍圣元年被贬黜地方,最后辗转归了顾家。顾焕章其人乃是京东西路有名的人物,和官面上不少人都有往来,绝非他所说的初涉商场。而其子顾南倒没什么人听说过,小人看他那神气,倒觉得像贵胄出身的……”

高俅听得连连点头,他固然觉得顾家父子来历可疑,但却没有着意派人调查。倘若那两人真是辽人,那么,其手底下能用的人数不胜数,自己贸然行事只会自取其辱,说不定还将招来杀身之祸,但若是刘宗咸出面却不同了。一个小管事为了邀宠而打听一些杂事,放在哪里都是很正常的。

“刘宗咸,你先前一切都做得很好。”赞了一句之后,他立刻词锋一转道,“但此事到此为止,你不用再追究下去了,我自有打算。”见刘宗咸一愣之后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不由更觉满意,嘱咐的语气也宽厚了许多,“你记着,处理此事时多听多看,但要少问少说,明白了么?”

“是,小人明白!”刘宗咸深深一揖,心中欣喜不已。他知道,自己今次的选择又对了。

打发走了刘宗咸,高俅立马又赶到了遂宁郡王府,这一日正是他和赵佶约好去拜访王晋卿的日子。由于这位小王驸马在元祐回朝后始终担着闲职,又向来很少兜搭朝中事务,因此尽管一干友人尽皆贬黜,他的日子却仍旧过得很滋润,成日不是美姬侍酒就是吟诗作画,厮混的全是一群只谈***的文人墨客,连哲宗赵煦也只注意了他一段时间就撂开了手。饶是如此,自从绍圣改元之后,高俅也仅仅造访过驸马府寥寥数次。

高俅和赵佶踏进驸马府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情景就是王晋卿一脸懒散地躺在靠椅上,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琉璃杯,两个绮年玉貌的侍女正在为其揉捏肩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赵佶不管不顾地上前在王晋卿身旁一坐,语带调笑地讥讽道:“姑父真是好兴致,我还以为进来会看见你挥毫作画,谁知道你竟是美姬美酒,逍遥悠闲啊!”

“人说李白斗酒诗百篇,我若是没有美姬美酒做伴,又怎么做得出好词,画得出佳画?”王晋卿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这才朝高俅点了点头,又转头对赵佶说道,“我的新作早就有了,现下就藏在府中某处,你若是能够寻到,我就把此画送给你!”

“一言为定!”赵佶毕竟还是小孩脾气,一听这话就兴冲冲地奔了出去,临出门时才停步吩咐道,“伯章,你在这里先陪姑父说说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直等到赵佶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王晋卿方才遣退了两名侍女,含笑望着高俅道:“伯章,你有多久没来看过我了?”

“上一次大约是年前的时候,至今也有四五个月了。”高俅知道对方的言下之意,当即不加遮掩地地答道,“驸马应该知道我的苦衷。”

“我当然明白!”王晋卿缓缓闭上了眼睛,怅然长叹道,“遥想当年苏府文会,似乎仍旧历历在目,堪堪应证了你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尽管高俅如今早练就了一张厚面皮,但被人在此刻提起这清照名句,他还是感到脸一阵发烧,赶忙岔开道:“驸马,上次我听澄心提起,如今学士每每给汴京旧友来信,那信却如同泥牛入海般杳无音信,可是真的么?”

“连我尚且不敢回信,又何况他人?”王晋卿见高俅大讶,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情绪,“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掌握朝堂中枢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双双眼睛就盯着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恨不得一口气把汴京梳理过一遍方才罢休,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作立仗之鸣?”

尽管这两年中已经大大磨练了一番城府,但在王晋卿这种久经沧海的人面前,高俅却突然感到自己的那层面具根本不存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罢了,这些都是子瞻的来信,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看吧,但必须记着,阅后即毁,万万不可留着!”王晋卿犹如变戏法似的掏出厚厚一叠信笺,直接塞进了高俅手中,“不过,我要警告你的是,重情重义固然可以博士人敬仰,但如今你早已被逐出苏门,空作小儿之叹并不合适。当今圣上既然已经特赐你出身,你就得把握机会,不能随随便便毁了前程!什么叫做通权达变,当断则断,你如今应该明白才对!”

高俅本来就只是一时冲动才会出口诘问,根本没想到王晋卿突然会来这么一招。此刻拿着那些信,他看也不是还也不是,颇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权衡良久,他突然自怀中取出那个从未使用过的打火机,噗地一声打出一丝小小的火苗,竟把那叠信笺凑了上去。看着那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的墨迹纸张,他只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也似乎被燃烧殆尽,一时表情变幻不定。

等到地上只剩下一片黑灰时,他突然把打火机朝王晋卿掷了过去,而后深深一揖道:“驸马,这是你的第二次教导,俅铭记在心。请代为转告郡王一声,就说我另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王晋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打火机,口中啧啧称赞,直到高俅离开也没有抬起头来,更没有说一句话。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方才深深凝视着地上的纸屑,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欣慰。

“子瞻,你不要怪我狠心。你的那些信笺我早已藏好,这里的只是我平日的一些废稿而已。不这么做,伯章一辈子都会生活在苏门弟子的阴影之下,害了他也同样害了你。横竖你已经立意把他逐出了苏门,也应该不会在乎我这么刺他一句。他日只要他能够手掌权柄,你和其他人就能够回朝也说不定。只希望他不要成为第二个章惇,唉!”

尽管面上表情不变,但出了驸马府,高俅仍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竟不知往哪里去好。低头望着那双已经完全褪去了老茧的手,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对于朝堂上的那些官员而言,道理也是如此,自己如今乃是末学后进,再奢望有一个像苏轼那样的好心人来简拔自己决不可能,一切惟有靠自己而已。

“章惇、曾布、蔡卞、蔡京……”他喃喃自语念着一个个名字,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放眼看去尽是图谋己利的奸臣,究竟以何人为先呢?”

第九章 风波再起

六月,一首琅琅上口的童谣突然传遍了整个汴京,曰:“高石倾,江山旧貌换新颜。小儿立,人非贤愚皆公侯。”消息传至大内禁中时,哲宗赵煦当场雷霆大怒,下令有司彻查此事来龙去脉,又命开封府严禁小儿传唱。趁此机会,章惇曾布再次上书进言,隐晦指出此事乃元祐旧党借题发挥,甚至在言辞中多有诋毁宣仁太后高氏。

高俅自然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即便不知道真实历史,这种时候他也知道,若是任由此事继续发展下去,那么,一场涉及良多的大狱决计无法避免。一旦赵煦听从他人之言而对宣仁太后做出任何诋毁,无疑都会动摇整个国家的基础,更不用说那些如今还在贬谪地苦苦挣扎的元祐旧臣了。权衡再三,他只能想到了赵佶。

“伯章,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此事过于棘手!”赵佶自己也是焦头烂额,十三岁的他尽管不用参与国事,但这些日子传入耳中的全是坏消息,不能不令他焦躁万分。“娘娘生前待我极其亲厚,我若有半点法子,也不会任由他人辱及娘娘身后清名。只可恨如今皇兄身边仅是奸佞小人,我纵有力也使不上。你不是不知道,本朝的宗室皇亲罕有插手国政的,又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十郎,我何曾说过要你明着插手?”由于书房中只他们二人,因此高俅并不紧张,“这小儿童谣原本就来得蹊跷,而且编排几近儿戏,大异于古来谶语多隐晦的习惯,所以说,幕后那人并不高明。至于朝中那几位相公,则只是借着机会讨好圣意而已。十郎,你且想想,宣仁太后乃是英宗皇后,倘若当今圣上因小人言语而毁及太后声誉,将来可有面目去见英宗皇帝么?”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皇兄此时正在火头上,我若是直接和他说,根本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赵佶虽然连连点头,但让他骤然下如此决心却仍旧困难。

“十郎,你不需要去见圣上,你现在要去见的,乃是慈德宫皇太后!”高俅这才说出了自己的目标,果然,他看到赵佶的脸色立刻轻松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我此刻便进宫!”赵佶正欲出门,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盯着高俅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容置疑地道,“伯章,太后曾经多次提到过你,此番进宫你便和我同去。横竖皇兄已经赐了你承事郎之衔,你随我进宫他人也无话可说。”

高俅顿时唬了一跳,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十郎,如此不妥吧,我如今区区一个从八品小官,若是被人瞧见进了慈德宫,恐怕会遭人议论,还是你一人单身进宫的好。”

“伯章!”赵佶一把拉住高俅衣袖,面带恳求地道,“我曾经在太后面前提起你多次,你此次进宫算不得逾制,再说了,有些话我说起来不利落,万一到哪句话上忘了词,还不是白辛苦,你就行行好和我一起进宫一趟吧!要么干脆穿了家人衣裳,没人能认得出来!”

高俅想想今后还有诸多要倚仗向太后的地方,终究拗不过赵佶,无奈地点了点头。尽管赵佶一向是往来慈德宫惯了,但这入宫并非等闲出访,因此光是车马就足足准备了小半日,待到真正出行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随赵佶进了大内禁中,绕过层层宫殿,高俅方才觉得这汴京皇宫比起后世紫禁城来简单得多。他曾经听人评论元明清三朝的皇帝穷奢极欲,如今看来,比起宋时还算务实的风格来,那三朝确实是日渐堕落,不复大国形象。

尽管赵佶已经在路上已经知会了向太后最信任的内侍,但由于高俅身份有碍,因此他只是被引到了一处偏殿等候传见。那偏殿中没有什么人往来,等着等着,他干脆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在那里,不一会儿竟睡着了。许久,他觉得似乎有人在推搡自己,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喂,喂!”

“天亮了么?”

“什么天亮了,你这家伙怎么回事,等候太后召见的时候竟敢睡觉?”说话的是一个满脸嗔怒的宫女,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俏丽身段窈窕,此时却偏偏满脸怒色,“太后和遂宁郡王已经在殿中说话,现在宣召你过去!”她一边说一边斜着头打量高俅,似乎要把其人面貌完全刻在心里一般。

高俅自己也觉得刚刚的瞌睡颇为匪夷所思,但面对那宫女咄咄逼人的质疑,他唯有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兴许昨夜睡得不安稳,这才失仪了。可否请教姑娘名姓?”

“这里是慈德宫,说话别轻飘飘的。”俏丽宫女显然对高俅的搪塞很不满意,警告了一句之后方才说道,“奴婢只是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贱名有辱尊耳,就不必向阁下介绍了。”

高俅哪曾想到堂堂大内禁中也有这样有性格的女子,登时一愣。看那宫女神气活现的样子,他不觉心中好笑,脸上却只得维持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当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时,俏丽宫女收脚时过于匆忙,一绊之下,整个人竟不自觉地朝前倒去。眼看身前的佳人便要和青石地来一个亲密接触,高俅立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另一手则拉住了旁边的木框,这才解去了一场凶厄之灾。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俏丽宫女站稳了身子,尽管脸色煞白,口中却毫不容情,“摔着就摔着好了,在这宫里拉拉扯扯,要是被人看见你该如何辩白?”见高俅脸色尴尬,她的态度反倒缓和了下来,整理了仪服之后,她一边在前引导一边低声道,“这慈德宫中多有他人耳目,你既是遂宁郡王亲信,便自当小心一些,别为了小事给郡王带来麻烦!”

高俅本就奇怪向太后为何会遣一个宫女前来召见自己,此时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看上去心直口快爽朗直接的俏丽宫女,竟是向太后的真正心腹,看上去似乎也对赵佶很有好感。想到这里,他的口气不由客气端正了几分:“多谢姑娘提点!”

“算了,看你还算老实就告诉你好了,奴婢伊容,所谓伊人的‘伊’,女为悦己者容的‘容’,可不要再一口一个姑娘的乱叫!”伊容一边走一边警觉地四处张望,所幸慈德宫内侍宫婢并不算太多,因此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人。直到把高俅引到另一处偏殿,她方才伸手一引道,“你进去吧,皇太后和遂宁郡王都在里边,奴婢会在外头为你们看着。”

“多谢你了,伊容!”不知怎的,高俅突然觉得这个少女很有趣,临去时还低声扔下一句话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谁稀罕!”伊容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殿门,百无聊赖地靠在了立柱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谁,遂宁郡王早就说得我们的耳根子都起老茧了,不就是高俅高伯章么?话说回来,他那一次御前蹴鞠的样子还真是不赖,想不到真人竟会如此惫懒……咦,我老是想他做什么,不行不行,还是正事要紧!”她一边说一边努力站直了身体,警惕的目光不住朝四周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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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谒见太后

踏入宫室,高俅便看见赵佶正陪侍在一个中年妇人身边,正是自己两年前见过的向太后。他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行礼问安,这才听得头顶传来一个宽和的声音。

“你起来吧,我早听十郎多次提起过你。”尽管身为两朝国母称号已极,向太后的仪服穿戴却都非常简朴,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头上却不见多少珠翠,身上也只是一袭寻常春装。和当初的高氏比起来,她并不关心国政,因此一待宣仁太后高氏故去,她便立刻辞了权同处分军国大事的名头,却也博得了哲宗赵煦的尊敬。

“臣不过鄙陋之身,本不敢贸然拜见太后,只是……”高俅正在仔细斟酌着语句,却不妨上头的向太后悠悠长叹一声,正好打断了他的话头。

“十郎都原原本本对我说了,高俅,你确实是个有心人。”向太后缓缓离座而起,语调中隐含着一丝深深的不满,“宣仁太后方才逝去不到两年,那些小人便在背后撺掇着官家改了制度,若光是这些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敢出言诋毁,实在殊为可恶!”

“太后所言甚是。”高俅情知向太后颇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对于此行的把握也就更大了,“圣上如今锐意进取,意图开创一朝盛世,正是欲与古今明君比肩的时候,怎可因小事而污了盛名?倘若真被蛊惑而有毁宣仁太后,他日必定会为人诟病。正因太后乃当今贤后,所以臣才恳请遂宁郡王向太后进言,若能婉转相劝,圣上必能回心转意。”

“唔,我本就想择日找官家说话,让他打消了这种危险的念头,现在看来得趁早了。”向太后微微颔首,这才仔细打量了高俅几眼,“难怪十郎对你如此敬重,官家也亲口赐你出身,看来你果然能够胜任他日王府翊善之职。唉,那时苏学士逐你出门之时,我还感慨了好一阵子,想不到苏学士一世英名,在这件事情上却过于武断了。”

听得这句感慨,高俅不自觉地扫了赵佶一眼,见其面露微笑很是得意,自然心知肚明是这位小郡王吹的风了。不过这于己并非坏事,因此他少不得谦逊了几句,哪料几番对答之后,向太后竟把话题兜到了他的家室身上。

“我听十郎说,你虽然如今很有些家产,膝下又没有儿女,却只是和大妇恩爱而仍然未曾纳妾?”

高俅此时恨不得抓住赵佶痛打一番,这小郡王居然在太后面前八卦他人闺房之事,是不是真的太闲了?话虽如此,太后问话他却不得不答,思量许久,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应道:“微臣如今还年轻,子嗣之事还没有多考虑。再者官卑职小,也不想被他人抨击耽于女色。”

“话虽有理,不过前程固然重要,但子嗣乃是传承的根本,我想你家大妇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不过是纳两房侍妾,纵有子息和她的又有什么两样?”说到这里,向太后眉头微皱,顿时又想到了赵煦这位大宋天子,“说来官家立后纳妃也已经多年,偏偏一点动静也没有。唉,储君乃国之根本,若不能早立则难安天下人心,真是令人忧心如焚。”

“太后,您真是太操心了,皇兄如今还年轻,哪用得着担心如此长远?”一旁的赵佶突然插嘴道,“前几日我见到皇嫂时也曾经提起此事,她也说皇兄春秋鼎盛,子嗣之事不过早晚而已。”

向太后闻言脸色一变,许久才摇头叹息道:“唉,皇后也是苦命人,生得温柔娴静仪态端庄,偏偏……”

尽管向太后话未说全,但高俅早就从澄心那里听说帝后不和,因此心中暗暗嗟叹。至于哲宗的子嗣问题,高俅则是巴不得他没有,要知道,历史上宋徽宗即位时好歹还是长君,倘若真的留下个几岁大的毛头孩子坐了御座,届时朝中权臣当道把持国政,向太后一看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指不定会天下大乱。因此这话他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放在心上。

“好了,进言之事我自会做主,高俅你是十郎藩邸中人,不便在宫中过久逗留,还是尽快回去吧。”向太后终于恍过神来,嘱咐了高俅又转过头来看着赵佶,目光中尽是慈爱,“十郎你好学上进虽是好事,但也得自己多多注意身体,千万别舍本逐末。得空了就多多进宫,我看官家看到你还是很欢喜的。若是他没空就来慈德宫坐坐,知道了么?”

赵佶如今也是十万分乖巧,连连点头答应了几声,这才起身和高俅一道施礼退去。离开大殿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垂手侍立的伊容,禁不住出言打趣道:“伊容,今日你算是见到伯章了吧?怎么样,孤王可有骗你?”

“闻名不如见面。”伊容低声咕哝了一句,见赵佶竟把耳朵凑过来时,她方才慌慌张张地答道,“郡王看重的人必是好的,奴婢哪有什么大见识!”

“咦,你平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一直以来,赵佶都和这个向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玩笑惯了,此时灵机一动,忽然指着高俅道,“今日太后还说要为伯章纳妾,干脆孤王去和太后提提,让你嫁给伯章算了,怎么样?”

这句话一出,高俅和伊容两个人的脸色全都变了,不过后者的反应更加激烈一些。只见伊容面上掠过一丝红云,狠狠瞪了高俅一眼,一跺脚就往殿外奔去。

“我说十郎,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一些,说话也得有个限度吧!”高俅被赵佶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搅得哭笑不得,眼睛却不自觉地望着伊容远去的方向,“人家可是太后身边得用的宫人,万一惹出是非来就不好收场了。”

赵佶悄悄吐了吐舌头,走在路上却仍不忘八卦。“伯章,你别看伊容年纪小,她可是太后家中旧人,所以最得太后信任。往日她眼高于顶,就连我这个郡王入宫她也敢不给好脸色,更别提其他人了。那时我一心逗她,就把你吹得天下无双,想来是叫她记挂上了。怎么样,你觉得伊容如何,是不是很特别?”

当然很特别,简直是特别极了!高俅心中腹谤不已,早知道赵佶为自己四处吹嘘,他就应该小心谨慎,谁知道竟会让人家看见自己打瞌睡的模样,简直是太失败了!话虽如此,当着赵佶的面,他只能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浑然没注意不远处的几个人影。

“刘美人,那是圣上的弟弟遂宁郡王,您只顾着看他作甚?”内侍见赵佶一行渐渐远去,不由提醒身侧嫔妃道,“再不去给皇太后皇太妃并皇后问安便要迟了!”

这位刘美人姓刘名珂,进宫不久便深得赵煦宠信,不多时便从御侍升为美人,如今宠眷更是宫中之冠,自然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神气,就连孟皇后也不放在眼中。此刻听内侍提醒,她不由柳眉倒竖冷哼一声道:“皇太后皇太妃倒也罢了,皇后不过是一尊泥菩萨,又怎么当得起我这一拜?”见身旁众人无不噤若寒蝉,她不由又眺望了那两个远去的背影一眼,这才喃喃自语道,“遂宁郡王,他这个时候进宫来做什么?”

第十一章 宗氏元朔

出了大内后,高俅便在一个僻静地方下了马车,而后和赵佶分道扬镳。在他看来,今日的顺利是可以预见的,倘若是那些元祐官员,向太后也许会置之不理,但事情涉及宣仁太后便不同了。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这位当今皇太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周全高氏死后声名。

“此事究竟是因何而起?”坐在酒肆二楼的临窗雅座,高俅不由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朝中章惇曾布蔡卞之流向来为人狠辣,一击必中,这种借助于童谣的谶语若是由他们来设计,应该会更加缜密才对,不至于如此儿戏,可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一个颌下蓄有胡须的中年文士缓步出现在了二楼。那人甫一出现便四处张望,见其中依旧是人声嘈杂,不免有些去意,旋即目光却落在了高俅身上。

“这位公子,我可以在此地坐下么?”

高俅闻声抬头,见其人一幅儒雅作派,心中不由陡地一突。有了当日苏轼的前车之鉴,他心中对任何看似做官的人都不敢小觑,略一思忖便含笑点头道:“官人但请随意。”

这个时候,邻桌几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突然争论了起来。

“方今南,你休要胡说,这些荒谬的谶语分明是有心人刻意编造的,哪里是元祐旧臣所为?”

“陈汉康,你又有什么根据说不是元祐奸党所为?这些人被当今圣上贬黜,极有可能心怀怨望为此谶语,其居心明眼人一见便知!想当初他们诋毁神宗皇帝之法,事事桩桩都在世人眼中,你莫非以为大家都是睁眼瞎不成?”

“你……你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陈汉康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心头愤怒,霍地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骂道,“当初是何人说仰慕苏学士为人,还说什么范相公宰辅风范,吕公为人宽和?如今一朝风云突变便出言诋毁,若让你这种人进入朝堂,岂不是丢了天下学子的体面?”

方今南的涵养却极好,尽管楼上众人的目光都朝他瞟去,他却只是面带不屑冷笑数声。“自古朝中风向便是各时不一,你陈汉康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懂,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作为以前的朋友,我不妨提醒你一声,如今锐意图强的乃是当今圣上,你刚才的话若是传到别人耳中,至少一个同情奸党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彼此都是同年,我也无心和你计较,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说完他便长身而起,竟是意态自如地拂袖而去。

一旁的高俅已是看得愣了,见那桌上其他两人都在纷纷安抚陈汉康,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荒谬的感觉。听这几人的口气,不是举子便是新近登科的朝廷进士,当然,在下一次殿试还有足足两年的当口,后者的可能便大得多了。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这陈汉康居然还敢如此大放厥词,无疑是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此时,自己的对面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书生意气,实在是书生意气啊!”

高俅望着那个脸露惘然的中年文士,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这位官人,难道你也认为那位陈公子所言不妥么?”

中年文士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哑然失笑道:“公子这个‘也’字说得极妙,你也不是有此同感么?”

高俅这才觉得自己言语失当,尴尬地一笑之后便自顾自地灌下了一杯酒。见那边三个年轻人结账离去,他这才低声道:“看他们的模样不是学子便是旧年进士,却由于一首街头童谣而反目,其实内中情由不问自知,实在可惜可叹。”

中年文士却不以为然地晒然一笑:“正如那个方今南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向往的是权柄,一个追求的是公理,所谓天差地别就是如此。”他大约觉得自己交浅言深,连忙出言掩饰道,“我也不过随便一提而已,贻笑方家,贻笑方家!”

如此一番交谈,高俅倒觉得面前此人不像是朝廷官员了,只犹豫片刻,他便心中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这位官人,看你刚才谈论国事的形状,既不像那等空谈经义的腐儒,也不似那种好高骛远的学子,倒有些像是富贵人家的西席,不知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咦,公子好利眼!”中年文士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高俅一番,目光中掠过一丝防备之色,“难不成公子和他们一样,也是朝廷官员么?”

“什么朝廷官员,这汴京之中,能够真正称得上官员的不过只有朝中几位相公枢使,再有就是御史台的寥寥数人,余下的不过是应声虫而已,更何况我等这种青绿小官?”高俅自嘲地一笑,这才举杯敬道,“今日见到先生也算有缘,我敬你一杯!”

中年文士这才释然,要知道,以高俅的年纪,作为一个低品官员还是很合理的。虽说本朝也有不拘一格荐人才的制度,但为了避免遭人诟病,年轻人即便再有大才也向来要磨砺一番才能够使用。当初英宗欲提拔苏轼入翰林的时候,宰相韩琦就曾经以不可骤进的理由阻止过。

“不管怎样,公子能够进身就已经不简单了。唉,未进身前希望进身,进身之后方知仕途多磨折,还真是艰难啊!”中年文士无精打采地一阵感慨,这才想起两人并未互通名姓,“对了,尚未请教公子姓氏?”

高俅本想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可不知怎的,他最终却坦然报上了真名:“高俅高伯章。”

“咦?”那中年文士大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就是高伯章,那位苏门……呃,书法得遂宁郡王推崇的高伯章?”

见对方差点脱口而出苏门弃徒四个字,高俅若说没有几分尴尬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早非当日吴下阿蒙,略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便镇住了心神。

那中年文士一时失态过后,连忙出言岔开道:“敝姓宗,单名一个汉字,草字元朔。”

“原来是宗先生。”这个姓氏在高俅印象中极其少见,左左右右回想了好一阵子,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名人头上,“我曾经听说过,元祐六年时,有一个举子在殿试时直言时弊,结果被考官置于末等,名字似乎是叫做宗泽,不知此人和宗先生……”

“高公子居然也听说过我那族弟的名字?”此时此刻,中年文士的脸上竟是感慨多于惊讶,“汝霖贤弟与我不同,他是真有大才,自二十岁起便游历各地求学,可谓能文能武,只可惜性子太耿直了!就像高公子适才所说,那时宣仁太后执政,何人敢直言不讳地说贬黜蔡确乃朋党之争?总而言之,刚则易折,他的仕途之路也不好走啊!”

轻而易举又获得了一个大名人的下落,高俅心中的欣喜就别提了。要知道,宗泽和李纲并称为抗金两大名将,要是当初能够早用两人之法整军,说不定之后的岳武穆也不会有如此盛名。尽管如今自己都立足未稳,但他还是连忙追问道:“宗先生,那你那位族弟宗泽如今在何处为官?”

尽管不知道高俅为何会如此在意宗泽,但宗汉还是绞尽脑汁地回忆了起来,最后才不太确定地答道:“唔,他似乎是在大名府馆陶县为县尉吧?”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俅大喜之余,对宗汉此人也生出了兴趣。“今日相遇便是有缘,宗先生若是不嫌弃,可愿至寒家小坐片刻?”

第十二章 谍影迷踪

汴京内的风雨飘摇自然瞒不过辽国密谍,坐镇顾宅之中,萧芷因轻而易举获得了虚虚实实的大量消息。此时此刻,他望着桌面上堆得老高的那叠信笺,突然发出了一声森然冷笑。

“这宋室君臣相疑,正是我辽国锐意进取的好机会,只可惜朝中掌权的那些人都是酒囊饭袋,否则若趁此机会大举南进,何愁大好河山不归我大辽?”他一边说一边重重一拳击在身旁几案上,脸上现出了几许怒容,“偏偏我没有决断之权,若是能趁机让宋室死上几个官员,岂不是能让波澜更盛?”

一旁的顾焕章已是听得冷汗淋漓,心里大骂萧芷因是疯子。要知道,辽宋之间尽管在边境上多有摩擦,但确实是已经多年未曾有过大战。如今这时候若是因为萧芷因的缘故而兴起兵戈,那么无论是对两国君臣还是百姓来说都不是好消息。这大宋禁军厢军固然疲弱不能战,辽国的所谓精兵强将又能够胜到哪里去?多年的汉化早已让辽国贵胄耽于享乐,哪还有祖先那等锐意进取的雄心壮志?

“大人,此事须从长计议,否则万一挑起两国动乱,岂不是……”

“我不用你教!”萧芷因不耐烦地打断了顾焕章的话,目光中掠过一丝真真切切的鄙夷,“这是宋人的内耗,我巴不得他们斗得更凶一些,更狠一些。他们折损越多,元气便伤得更重,于我大辽就更有利!这大宋的小官家果然是少不更事,居然会听信这两句区区民谣!”

顾焕章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宋人,听了这两句不由脸色大变,藏在袖中的拳头更是握得紧紧的。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以辽国皇帝耶律洪基听信谗言杀皇后萧观音的故事来反唇相讥,权衡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形势比人强,如今他的性命都攥在他人手心里,还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大人说的是……”他最终还是含含糊糊地应道。

“不能杀人也可以把水搅浑,这不是如今大宋官家任用的那些人搞出来的名堂么,你命人不惜一切代价放出风声去,就说这两句童谣出自朝中宰辅之手!”萧芷因发了一通脾气之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儒雅风流,“大宋的御史台不是很会风闻奏事么,他们不是很讲究文死谏,武死战么,那就让他们对掐好了!我就不信,面对这样的风言***,那位小官家还能够定下心来好好分析,哈哈哈哈!”

开封府奉旨禁民间传唱童谣不过十几日,一个来势更大流传更广的谣言突然充斥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尽管私底下议论这些的人们无不小心翼翼,可是在他们看来,那些贬斥各地的元祐旧臣才是正人君子朝廷栋梁,而如今占据了宰辅之位的那些人则不过是奸邪小人而已。于是乎,在个别心怀元祐旧政的人刻意宣传下,朝中很快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气氛之中。

由于所谓的身体不适,哲宗赵煦已经接连两天没有上朝了,因此大臣之间无不议论纷纷,目光的焦点便是章惇曾布蔡卞。三人之中,章惇执政,蔡卞辅之,曾布执掌枢府,可谓是朝中最为显赫的三人,而此时此刻,首当其冲面对那流言的也是他们三人。

大内都堂一处静室之中,三人或坐或立,脸色俱是阴沉一片。

“圣上为何不肯见我们,这分明是那些奸党意图转移视线的诡计,若是圣上信了便是堕入陷阱了!”曾布为人最是急躁,此时几乎恨不得闯宫求见,“宣仁太后老奸误国之事,圣上前时已经有所心动,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桩,岂不是让我等辛苦完全白费么!”

“子宣,此等事岂能随口而出!”章惇闻言不由对曾布怒目相向,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追悔莫及的情绪。三人之中,他对于今次的变故最为了然,可是事情突然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这也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到如今不能怨天尤人,惟有设法加以化解。你们别忘了,只要御史台一道弹章,我等就全都难以自保!”

“无妨,有黄履等人在御史台压住阵脚,那些人应该不敢胡来!”蔡卞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一般,“那些愚民议论无所谓,可虑的是宫中圣上的态度。依我看来,圣上两日不曾早朝,心中必是已有疑虑,为今之计,可以让宫中内侍或嫔妃婉转进言,当然,若是能说动皇太妃则更佳!”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另两人一眼,自己却突然闭上眼睛入起定来。

章惇目中厉芒一闪,见一旁的曾布似乎也在沉思,他自顾自地打开了门,疾步出了静室。他和蔡卞私交极好,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却不曾让这个盟友知晓,岂料事情竟是纸包不住火,只不过情势到了这个份上,他若再遮掩也没有多大意思。避开一干大臣,他很快辗转找到了蓝从熙,托其请朱太妃暗中说项。仅这一桩还不算,蓝从熙走后不久,又一个小内侍蹑手蹑脚地走了来,章惇又对那人嘱咐了一阵,这才算大功告成。

当日夜里,哲宗赵煦并未独自宿在福宁殿,他的病本就是没什么干碍的小疾,一朝痊愈却并不视事,不过是为了对朝中几个大臣的不满而已。尽管后宫佳丽众多,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落了孟皇后,而择了刘美人侍寝。

一番颠鸾倒凤之后,刘珂娇喘连连地躺在赵煦怀中,心里却思量着早先内侍得来的消息。尽管她入宫未久根基尚浅,却也知道孟皇后大势已去,自己若能在朝中外结强援,将来便有可能登上后位。放眼朝中无数臣子,能够倚靠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几人中,章惇无疑是最为强势的一个。

盘算良久,她还是出言试探道:“臣妾见这几日圣上老是长吁短叹的,莫非是朝中有事不如意么?”

“岂止是不如意,朕都快被那些所谓股肱之臣气死了!”对着身旁爱妃,赵煦随口分说了几句,最后却自顾自地看着头顶纱帐再不吭声。

“圣上,您如今继承神宗皇帝遗志推行新法,自然会招来一些愚人的诋毁,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忧心。”刘珂字斟句酌地考虑着说辞,眼角余光还不忘观察赵煦的脸色,“臣妾倒是觉得后一波流言乃是有心人刻意炮制的,居心叵测诬蔑朝廷宰辅,其罪难免其心可诛!”

“哦,你为何如此肯定章惇等人是清白无辜的?”赵煦一下子来了兴趣,心中疑虑打消大半,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圣上,您乃是英明天子,用的都是神宗皇帝当日用过的旧臣,黜落的都是不明是非阻塞言路的庸臣,此事天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圣上连自己亲自启用的臣子尚且不信任,朝中还有何人能够让圣上信任?若是圣上听信流言而疑忌几位宰辅,岂不是让始作俑者拍手称快?待到那时,那些无知的小民百姓岂不是又会说,圣上任用奸邪?”

“你说得没错!”赵煦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高声唤道,“来人,替朕更衣!”趁着外间内侍忙乱的当口,他突然转身捏了一下刘珂的面颊,脸上尽是笑意,“亏得朕有一朵解语花,否则非叫人诳去不可!爱妃且好好睡,朕不能陪你了!”

“圣上当以国事为重!”刘珂半裸着上身在床上盈盈施礼,心中充满了一举功成的快意。

第十三章 晴天霹雳

高俅和宗汉一朝攀谈后,彼此都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触。由于宗汉如今并不得意,因此一得高俅相邀,他便分了宾主受了聘金,毫不推托地在高家住了下来。

自从赚下万贯家财之后,高俅便把原来那处宅院重新还给了王晋卿,自己又另外觅了离遂宁郡王府颇近的一座宅邸,重新筛选雇佣了一批家人。至于原来收留的那些当年旧人则仍在内院伺候,至此内外分明,家中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

那一夜长谈,高俅对宗汉此人也多了不少了解。相比自己这个皇帝赐同进士出身的半桶水来,这位名将宗泽的族兄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精通经义出口成章自不必说,对于朝局时势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难能可贵的是,自己不过是读过历史才知道辽国气数已尽,宗汉竟能够凭一己之力看出辽国的衰败之势,这不能不让他感到万分佩服。

与宗汉这一次相会,他想要借机一睹宗泽风采的愿望就更强烈了。据宗汉所说,宗泽的才学胜他十倍,兵法韬略上更是罕有人能及,言谈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高俅不是不想下大力招揽,只可惜他自己如今身份不显,而宗泽又有官在身,而这种刚直的人更不能示之以等闲小恩小惠,若真的要让人为自己所用,很可能只有等到赵佶登基之后了。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了一股恶意的冲动,倘若自己能设法让赵煦早些命归黄泉,岂不是能抽出更多时间来筹划其他大事?

他正在书房中想得天花乱坠,心腹家人沈留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大官人,不……不好了,有……有大批开封府的人围住了天香楼,说……说是天香楼有人涉嫌藏匿违禁之物……”

话没说完,高俅几乎失手摔了捧在手中的茶盏,即便如此,溅出来的滚烫茶水还是让他痛彻心肺。勉强一定神之后,他连忙沉声问道:“是谁来通报的消息?还有,吴客家呢?”

“小人不知道!”惊骇过后,沈留的话语也利索了不少,“早先是府中账房有事找吴管事商量,小人才匆匆去了天香楼,谁知才到路口就见一大堆禁军,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今日一大清早,数百禁军就突然把整个天香楼围得严严实实,此时很可能在里面抄检!”

“真是欺人太甚!”高俅狠狠将茶盏搁在身前的书桌上,根本没注意茶水污了桌上的大片纸张。一瞬间的惊怒过后,他立刻想到了背后的文章。要知道,天香楼虽然是他的,但为了妥当起见,他还赠送了两成股份给赵佶,这么一来,这位遂宁郡王便成了此地的幕后靠山,任何想要对天香楼不利的人都得掂量掂量。既然如此,这大批禁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来不及多做思量,他几乎是连珠炮似的下令道:“沈留,你现在立刻去请宋太公、高先生、元朔先生还有主母过来,然后你立刻去遂宁郡王府报讯,记住,一刻都不能耽搁!”

望着沈留一溜小跑地离去,高俅顿觉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任他事先如何猜测都不可能想到,这看似冲着元祐旧党来的风波竟是针对自己而来,而且还牵动着背后的赵佶。倘若不是如此,那些朝中宰辅纵有天大胆量,又怎么可能冒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风险查抄天香楼?一招算错满盘皆输,自己实在是太过短视了,否则又怎么会看不到那满大街传唱的童谣背后的危机?

沈留动作极快,不过一炷香功夫,宋泰等人便纷纷齐聚书房,人人都有些疑惑不解。见高俅面色铁青,英娘头一个脸色大变,高明和宗汉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咯噔一下。

“事出紧急,我就不说废话了。我刚才得到消息,今天一早,天香楼被禁军围了,有人诬蔑说里头有人私藏违禁之物,依我看来,恐怕他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终是想说童谣是从那里散布出去的!”

“什么?”除了宋泰还有些懵懵懂懂,其他三人不由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估计再过一会就会查到这里来,看来是有人要存心置我于死地。”高俅歉意地看了宗汉一眼,然后不容置疑地道,“元朔先生,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这一次我不能牵累了你,你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吧!”

宗汉脸色数变,心中矛盾之极,可是,当他瞥见高俅眸子中闪过的一丝寒光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东主哪里话,我前几日才刚刚收了聘书,哪有这种紧要关头就背主而逃的道理?”豪言壮语地表白了一通,他又词锋一转道,“东主,趁着还没有人赶来此地的当口,是不是应该让更多人离开,也好为将来做些打算?”

“你这又是何苦……”高俅心中一松,面上却现出了几许黯然,随后才接口道,“那些动作就不必了,若是让人误会我遣散家仆,岂不是坐实了罪名?”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扫了高明一眼,语带双关地吩咐道,“以后的事情便要倚仗高先生和元朔先生了!”

“官人!”英娘见丈夫如此形状,心中不由焦虑万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真的没有解决的法子么?”

高俅见岳丈宋泰也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冷哼一声道:“如今暗中算计的人在朝堂之上,身份显赫自不必说,而且更有把遂宁郡王一同卷入其中的打算,要想脱身确实不易,不过并非不可能!”说到这里,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道,“若是把我逼急了,不外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宗汉是个明白人,此时眼睛倏地一亮,但随即面露难色。“东主所言确是良法,不过施行起来很可能……”

“好了,岳丈大人和英娘是暂时没法子脱身的,高先生宗先生,你们赶紧离去,在外面徐徐设法好了。”高俅二话不说立刻赶人,直到他们先后离去之后,他才神态复杂地看着妻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英娘,只怕这一次要害得你受苦了!”

“官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又岂能大难来时各自飞?”英娘露出了一抹坚决的神情,凄然看了身畔的父亲一眼,低声道,“爹爹,女儿连累你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就不用说了!”宋泰满心急躁,此时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女婿你说一句明话,究竟该怎么做?”

“如今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如果是那样,能够扳回来的可能不大。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希望借此达成既成事实,为此他们不惜栽赃陷害。如果是后者的话,虽然表面看上去证据确凿,实际上却很有空子可钻。所以,此次的关键仍然在圣上的态度上。”面对自己的妻子和岳父,高俅顾不得再隐瞒,一五一十地把澄心那条线透露了出来,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若你们未曾被禁足,岳丈大人可以设法去思幽小筑一趟。另外,英娘你应该知道我在暗地里伏下的几处暗线,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想想其它方法。”

“还有,高明和宗汉虽然离开,但他们也应该会暗地设法和你们联络,到时可以多听听他们的意见。”高俅见妻子似懂非懂,宋泰更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忧虑十分,倘若还有更多能够分担的人手,他也不会将天大的担子压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办法了。

突然,三人同时听得外院传来阵阵喧闹叫嚷,一时间,他们的表情全都凝固了。

这一天,是绍圣二年六月二十九,朱太妃迁入新宫并加宫名圣瑞的日子,不过是此前三天而已。

第十四章 重若千钧

查抄天香楼的事情正是章惇的手笔,从刘美人那里得到大功告成的消息之后,他于次日接到了蓝从熙送来的消息,下朝之后便跟着一个小内侍进了圣瑞宫。

如今的朱太妃早已不像当初宣仁太后高氏在的时候那般谨小慎微了,由于向太后本就是宽和之辈,哲宗赵煦又竭力礼敬生母,因此她的行事不免愈发张扬了起来。仅仅数月间,她宫中无职事的人便膨胀了好几倍,隐隐有盖过向太后的势头。

闻听章惇到来,朱太妃向一旁的幼子使了个眼色,赵似只得不情愿地避往内室。此时,朱太妃方才款款地站了起来,移步往居中的主位就座。

“微臣章惇,叩见皇太妃!”章惇见殿中除了蓝从熙别无外人,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表面仍是执礼甚恭。

“章卿家请起。”朱太妃微微颔首,尽管生育过两儿一女,但她向来保养得极好的,因此从外表并不显老相,“你是如今朝堂上第一等得用的臣子,平日辅佐官家打理朝政,也着实辛苦了。”

“皇太妃言重了,那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当辛苦二字。”俗套的一问一答过后,章惇也不想再兜***,半带着试探语气问道,“圣上今日仍未上朝,不知龙体安康否?”

“官家何尝是龙体欠安,那根本就是心病!”朱太妃顺势长叹一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无奈的神色,“我也曾经劝他要放宽心,可你们都知道,官家的脾气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若是不把事情抽丝剥茧理清了头绪,怕是他最近都不会有什么心思上朝了。”

章惇眉头微微一皱,看朱太妃的模样,他便明白她并未得知刘美人已经解开了赵煦心结。想到这里,对于那个如今封号不显的刘美人,他的重视更多了几分。“皇太妃说得是,微臣也知道圣上如今心烦意乱,只是国事繁多,若是没有圣上决断,臣等也不敢胡乱做主,因此还请皇太妃能够规劝圣上重新理事,那便是朝中百官天下百姓之幸了!”

“章卿家放心,我自会尽力而为。”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朱太妃便丢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只不过心病需要心药医,只要找到前后两拨谣言的源头,那些坊间传闻自会不攻自破,到时候,官家不仅心怀大畅,对你等的信任也只怕会更进一步。章卿家,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章惇心头大震,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正在此时,他又听到后殿中似有动静,哪里还会不明白自己已经进退两难。当日为赵似出主意时,他也存着一丝借机再清理一遍元祐旧党的念头,毕竟,只有让政敌永世不得翻身才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事情一帆风顺的当口,居然会横插出来一段谣言。

存着千分之一的侥幸,他还是含含糊糊出言试探道:“皇太妃的意思是……”

“章卿家,你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应当一点就透,我若是再说不免落下干政的嫌疑。”朱太妃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信手拿过身边的茶盏,浅尝辄止了一口便轻描淡写地道,“你只需做好人臣分内的事便能重新赢回信任,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好了,章卿家日理万机,我就不留你了。蓝从熙,你代我送送章卿家!”

等到章惇的身影消失之后,朱太妃才转身进了后殿,见赵似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不禁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现在高兴什么,如此没有定力,万一被外人看到了岂不耻笑?”

“母妃,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偷乐一阵有什么不好?”赵似涎着脸撒娇道,“横竖我这个宗室将来又不能掌权,整天像赵佶那般装模作样有什么乐趣?哼,任他奸诈似鬼,这一次总归逃不掉了!还是母亲神机妙算,轻而易举就让章惇那个老狐狸上了当……”

“你以为那是我的话起作用么?”看着心爱的幼子,朱太妃不禁摇了摇头,宠溺地把他揽入了怀中,又用手替其梳理着额前乱发,“章惇乃是朝廷大臣,一举一动无不为自己考虑,若不是于己有利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你不要以为身为皇弟便可心安理得,得空了也多学着一点,世事无常,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

赵似满心疑惑地抬起了头,最后却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吞进了肚子里,然而以他的脑筋,自然无法猜到母亲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节,开封知府乃是钱勰,当初章惇出知汝州时,他曾经奉旨草制,行文之间对章惇多有得罪。如今章惇再度为相,他自然惊惶万分,所幸最终章惇并无怪罪他的意思,甚至还奏请赵煦加他为翰林学士,他这才得以心安。然而,在此番接到章惇手令时,他仍然大为震动,但苦于朝中章惇一人独大,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照办。

按照章惇的吩咐,钱勰在以涉嫌违禁物查抄了天香楼之后,又匆匆带人来到了高家,客客气气地将高俅请进了马车。他虽然勉强算是章惇的人,但平日为人一向刚正,更知道其中利害,因此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他还是不敢胡来。

与此同时,赵佶也从沈留处得到了消息,心中不由又惊又怒,第一反应便是进宫。然而,两年和高俅的朝夕相处使得他渐渐褪去了寻常宗室的傲慢肤浅,只是往深处一想,他便虑到了其中关键,反而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他只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反反复复地想着对策,一时间陷入了无边的焦躁和痛苦之中。最后,他还是叫来两个心腹侍卫嘱咐一阵,而后做出了人在书房中的假象,自己却匆匆进宫去了。

进了开封府的高俅倒并未吃什么苦头,钱勰虽然软禁了他,但一日三餐皆是照例供给,一连三四天竟是连一个审讯他的人都没有。长时间下来,他只觉心中郁积的满腔怒火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戒惧。用刑之道首重于攻心,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更佳,事到如今,他更担心策划者正在想些什么,只是身处密室之内消息不通,他又何来扭转乾坤的本领。

他正坐在椅子上沉思,密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仆役照例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随后,那扇大门便被门外守卫的兵卒关得严严实实。

“官人请用。”

尽管是一句刻意压低的声音,但高俅还是不觉抬起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一瞬间,他的表情立刻由淡然变成了狂喜。

高明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弯腰把餐盘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这才把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传入了高俅的耳朵:“我早就对公子你说过,天下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这才继续解释了几句,“我本来早两日便能潜入,后来得知此地设有铜管地听,所以才一直耽误到现在。怎么样,公子如今有头绪了么?”

略一思忖,高俅便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书写了几个字:“元朔先生怎么说?”

“元朔的意思是,此事惟有让宫中解决。”高明用最简短的方式说明了宗汉的意见,突然停顿了下来,随后才补充道,“我偷偷去过遂宁郡王府,下人们都说郡王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除了送饭的人谁都不见。后来我在夜晚偷偷从屋顶窥视,发现房中只有一个仆人,郡王根本不在。”

“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打探过了,郡王在圣瑞宫做客。还有,开封府此举乃是章惇之命,未曾呈报过圣上,所以说,公子如今的处境很危险。若是你想设法逃离,我会暗地设法……”

高俅竭力忍住自己想要乱摔东西的冲动,一刹那下定了最后决心,此时此刻,他眼前浮现出的只有两张女人面庞。一张是澄心的,而另一张,赫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伊容。权衡再三,他向高明讨来纸笔,奋力伏案疾书了起来,那一刻,他只感到自己的手腕重若千钧。这么大的事情让两个弱质女流为己周旋,自己会不会太轻率了?

第十五章 兰心蕙质

一连数日没见到赵佶,伊容不由感到有几分无聊,但在向太后面前却绝不敢提起。虽然身处大内禁中,消息渠道未免有几分不畅,但凭借向太后的尊贵身份,她还是隐隐约约得知外头的纷乱局势。不仅如此,她还从圣瑞宫的几个内侍宫女处听说,这一次童谣幕后的始作俑者,竟很有可能是遂宁郡王赵佶,这登时令她更加忧心。

伺候向太后入寝之后,她便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作为太后面前最得宠的宫女,她的一应待遇都比寻常宫人要舒适得多,服饰和年下赏赐也绝不在少数,就连住处都是单间。向太后更是不止一次提过,要为她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她却只是当玩笑话听过便算了。人说一如侯门深似海,她如今乃是有职事的宫女,要脱离这深宫谈何容易。

尽管身心俱疲,但望着摇曳的烛火,伊容却生不出一丁点睡意,翻来覆去总是醒得炯炯的,最终干脆坐了起来。托腮坐在窗前靠椅上,她只能看见那一弯模模糊糊的新月,面色不由愈发怔忡,脑中随之掠过了一个念头,也不知道那个惫懒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连忙转过了头,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几乎惊叫出声,只见一个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衣中的男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双晶晶亮的眸子分外悸人。

“你……你是什么人?”伊容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普通女子,起初的惊骇劲头一过,她的面色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尊驾闯到这里来做什么?”

直到此时,高明方才确认了此行的价值,他本来还对高俅的托付有些犹豫,如今见伊容举动镇静言语谨慎,他的最后一点疑窦也随之而去。望着眼前年轻的小宫女,他轻轻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随手丢在了地板上。再下一刻,他已经犹如鬼魅似的消失无踪。

“不……不见了!”伊容几乎要认为眼前的一幕乃是虚妄,但是,当她看到地上的那封信函时,那一点点侥幸顿时被击得粉碎。犹豫再三,她还是上前把东西捡了起来,可一看到上面那熟悉的笔迹,她却再也下不了决心。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这个,要知道,赵佶曾经不知给她看过多少遍这铁划银钩似的字体,出自何人再分明也不过了。可是,这信函的来历太过诡异,自己究竟是否应该打开?

由于心神不宁,第二天她伺候向太后的时候便不免有些恍恍惚惚的,好在向太后一直体谅这个心腹侍女,问了几句便免了她当日的所有差事,又关切万分地让她去休息。

然而,伊容也是闲不住的人,她想起前时朱太妃让人借去了一对花瓶,便想趁着此时空闲的工夫去取。谁知在离圣瑞宫不远的一条小道上,她竟无意中听到了一席令人惊骇的谈话。

“这遂宁郡王进宫面见圣上,皇太妃把他扣在宫中是否有些不妥?”

“你懂什么,胳膊肘儿还往里弯呢,普宁郡王和遂宁郡王之间本就不对,皇太妃在这个当口帮自个儿子一把也是应当的。”

“可圣上一向看重遂宁郡王的才学,难道不会怪罪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听说因为那个高俅的缘故,如今遂宁郡王深陷泥潭自身难保,他日圣上是否待见他还成问题。哎,别罗嗦那么多了,凡事自有皇太妃挡着,若是让人听见这些,岂不是找死么?”

“说的是,还是先交还了差事要紧!”

看着那两个宫女服色的女子匆匆离去,躲在角落阴影中的伊容满脸不可置信。她刚才都听到了什么,遂宁郡王赵佶竟然被朱太妃软禁在宫中,这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叫做因为高俅的缘故,难道这个男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和惊慌,她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胸前的衣服,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是好是歹,都得等到看了信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当日晚膳,向太后见原本被自己遣去休息的伊容又回转了来,心中不由很是疑惑。只不过一向习惯了伊容的伺候,换了旁人她还确实有几分不自在,再加上这心腹侍女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因此她也就没有多问。待到就寝时分,她按照惯例叫两个内侍打来了洗脚水,然而,她才把双脚放入热水中,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喧哗。不多时,刚刚入宫未久的小黄门曲风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太后,太后!”

“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成何体统!”向太后眉头一皱,很是恼火地训斥道,“说吧,何事让你如此惶急?”

曲风这才看到寝宫中还有其他人,不免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此时,向太后却不耐烦了,冷冷发话道:“有话便说,我这里都是可靠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战战兢兢瞟了伊容一眼,曲风连忙低下了头:“禀奏太后,小人适才去圣瑞宫取东西,不防听到有人议论,说是,说是……”

向太后愈发不耐烦了,目光中隐现严厉。“如此吞吞吐吐做什么,你若是不会说话便换一个人来说!圣瑞宫那边究竟怎么了?”

曲风见上头催问得急,慌忙把伊容暗地里交待他的话一五一十地奏报了上去。事先听说要做这么一档子事的时候,他也是不无紧张,可是,慈德宫上下无人不承赵佶恩赏,再加上伊容又暗示过其它好处,因此他一横心便当了出头鸟。待到他说出赵佶已经被软禁在圣瑞宫偏殿足足三日之后,向太后终于坐不住了。

“曲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事涉圣瑞宫便当谨慎,你岂可因他人几句流言随意诬蔑!若是我查证此事乃是子虚乌有,你又该当何罪?”

受了这么一番责难,曲风的胆子反倒大了,他俯身一叩首,很是自信地答道:“太后明鉴,若是小人之言有任何不虚不实之处,情愿受刑!为了确认此事,小人还暗地见了圣瑞宫中的一个相熟的内侍,结果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据称,遂宁郡王自从三天前入宫晋见之后,一直待在圣瑞宫中未曾离去……”

“那宫门禁卫为何从来没有报告过这等消息!”盛怒之下,向太后再也难以维持那张荣宠不惊的脸,劈手将旁边的一个茶盏摔得粉碎。“来人,为我更衣!”

眼见事情正朝着自己设想的方面发展,伊容忐忑不安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然而,该做的戏却是要做足的,此时,她一边指使几个宫女去取衣服,一边小心翼翼地劝说道:“太后且莫心急,此事缘由如何还做不得准,您若是如此气冲冲地找上圣瑞宫,难免会有些干碍。再说如今夜色已深……”

“你说的是。”向太后怒容尽敛,重新返身坐下,目光中尽显疲倦。但仅仅那么一刻,她就重新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曲风,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否则唯你是问!”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又同时扫了一眼侍立在两边的其他人,重重地警告道,“你们也是一样,倘若他日大内有什么流言,我绝饶不了你们!从今日起,未有我令谕,慈德宫中所有人不得外出!”

“是!”宫中响起了一阵齐齐的应答声。

是夜,向太后紧急差遣几名心腹内侍往宫内各处,一条条来历各异的消息络绎不绝地传入了慈德宫。从伊容以下四名心腹宫女和八个近身内侍,人人彻夜无眠。

第十六章 各显神通

在章惇屡次明示暗示之后,钱勰终于得知了此事背后的重重内幕,大骇之余还是选择了阳奉阴违,这样一来显然成全了高家的一群人。由于开封府那些兵卒只不过守了正门,而对两扇偏门都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因此宋泰顺利地护送女儿英娘出了大宅,凭着高俅的信物找上了澄心。

“圣上已经多日未曾到思幽小筑来了。”望着身着男装的英娘忧心忡忡的模样,在同情之余,澄心却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感觉,“妹妹,你放心,若是圣上来到此地,我一定会辗转进言的。”

事到如今,英娘也别无他法,轻轻点头后便满怀感激地道:“那就拜托澄心姐姐了,天香楼突遭此劫,也不知道云兰姑娘怎么样了……”她向来就是软心肠,即便府中几个丫鬟曾经在她耳边叨咕过,但对于始终混迹风尘的云兰,她却生不出多少仇恨的情绪,“官人也已经数日没有消息,我真是担心……”

话还未说完,她便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愕然抬头时,她只见澄心正用一种无比清澈的目光看着自己。

“妹妹,高公子走的是一条艰险的道路,今后这种事情可能会更多,所以你纵使担心也没用。”澄心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宋泰一眼,“你是他的元配妻子,总不会希望你对他的作用仅限于持家,对么?”

懵懵懂懂从思幽小筑的侧门出来,英娘只感到眼前依旧迷雾重重,这情势错综复杂,自己一个女人究竟能做什么?身着男装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拨了一下一缕刘海,目光中终于显现出一丝无限坚决的意味。

“爹爹,我们先不要回去,到酒楼茶馆去听听风声!”

“英娘!”宋泰闻言大惊,但见女儿神态坚定,他最终只得答应了。

同一日,向太后也在一干随从簇拥下闯入了圣瑞宫。望着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向太后雷霆大怒的模样,那些内侍宫婢无不知道东窗事发,哪里敢有所拦阻,只能一个个跪倒在地迎接,两个远远看见的胆大内侍便一溜烟地奔去报信。

由于事先派人摸清了底细,因此向太后根本没有耽搁时间去和朱太妃交涉,而是直截了当地找到了那处偏殿。守门的几个小内侍见状不妙连忙四散奔逃,却被慈德宫中一批孔武有力的宦侍全数逮住,竟连一个漏网之鱼也没有。

听到外间动静,面色苍白的赵佶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正在此时,始终紧闭的大门终于被人推开了,那个首先踏进门的身影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好一会,他才失声惊呼道:“母后!”

向太后膝下无出,一直以来,她都把神宗一应子女视若己出,并未有薄厚的分别,只是因为赵佶生母去世早而多看顾他几分而已。此刻听得这一声母后,她只觉心中陡地荡起一股母性情怀,疾步上前把赵佶拥入怀中,连声安慰道:“十郎,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此时此刻,赵佶再也耐不住心头的恐慌和委屈,他毕竟只有十三岁,尽管平时在人前再气定神闲,在一连遇到诸多事故之后,他那副成年人的面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是不顾礼仪地大哭了起来。一时间,整座偏殿中尽是他那声嘶力竭的哭声。

等到朱太妃匆匆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没法收场的情景,恨得她几乎咬碎银牙。可是,她也很明白,此事确实是自己的疏忽,若不是认为赵佶生母早逝别无强援,她也不会贸然采取这样激烈的法子,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恬淡不管事的向太后竟会在这件事上如此决绝。如今一朝惊动了这位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事情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强忍住内心的惶恐不安,她缓步上前行礼问安道:“臣妾参见太后!”

向太后冷冷扫视了朱太妃一眼,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冷峻。“罢了,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十郎的事。你如今是日理万机的人,我不便叨扰太久。”她也不顾朱太妃青中带白的脸色,径直吩咐道,“来人,回宫!”

尽管朱太妃如今一应礼遇悉同与向太后平齐,但论及根本,她终究只是神宗的妃子,凭借的也仅仅是母以子贵这一条而已。耳听自己那几个内侍的阵阵求饶,她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向太后带走了那些人,而赵佶那深深的仇恨目光,更是一丝不落地入了她的眼睛。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为了赵似的那一点私人恩怨,她已经彻底得罪了向太后,至于赵佶的怨恨,眼下她还根本没空考虑。

出了圣瑞宫,向太后略略安慰了赵佶几句,随即问起了事情经过,待听说事涉童谣之后,她登时脸色大变,连连冷笑道:“真真好心计,好手段!居然用这样的法子蒙蔽官家,算计皇室宗亲,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了!”她在一瞬间就改了息事宁人的主意,沉声吩咐道,“把这些人全数押回慈德宫!伊容,奉辛,你们去福宁殿请官家,就说我有要事请他过来商议!”

哲宗赵煦此刻却并不在福宁殿中,数日前刘美人的一番话解去了他的心结,因此他很快召见了章惇等三人,把该办的事情都交待了下去。对于这些父皇使用过的老人,他心中本就是好感居多,先前的相疑也不过是一时气急罢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也就想到了思幽小筑中的澄心,因此心念一动便带了几个心腹出宫去了。

澄心前脚刚送走英娘两人,这边厢便得报赵煦莅临,一时间不由得一怔,心中更是大叹高俅好运。话虽如此,她仍旧是打点起了十万分精神,自一进门起便把这年轻的官家迷得神魂颠倒。

赵煦在宫中虽然尽享嫔妃温柔,但那都是寻常手段,比起澄心在风尘中历练出来的千般妩媚万般销魂来,刘美人的天生魅惑立刻被比了下去。一时间,他只感到浑身疲劳都无影无踪,完全失陷在了这温柔乡中,那双无处不在的软滑小手更是令他欲仙欲死无法自拔。

趁着身旁男人目弛神摇的当口,澄心便斟酌着语句问道:“圣上,妾身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这个小妖精什么时候那么吞吞吐吐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既然圣上这么说,那妾身就放肆了。想必您也知道,妾身和天香楼的云兰乃是金兰姐妹,如今云兰姐姐身陷囹圄生死不知,妾身这心里着实发慌。”

“云兰……就是和你并称花魁双姝的么?”赵煦倒诧异了,他并不知道,为了防止中间出现差错,章惇刻意知会曾布蔡卞,把此事隐了下来,“她一个弱质女流,难道犯了这么过错么?”

“圣上居然不知道?”澄心装出一幅大讶的神情,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此事汴京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开封府着人抄检天香楼,差点把那里都封了!也不知道那些人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居然说谣言是从那里放出去的,还有人说事情乃是遂宁郡王主使。圣上您应该知道,妾身和郡王也算熟识,他可是只有十三岁……”

“别说了!”赵煦早已听得面色铁青,一掀锦被翻身下床,眼睛里已是燃烧着熊熊烈火,“居然有人把主意打到宗室头上了,好,很好!”他扭头瞥了一眼澄心,微微点了点头,“幸亏你告诉了朕,否则朕还指不定被蒙骗到何时!你放心,若是事情真与天香楼无干,云兰很快就会没事的!”

“妾身拜谢圣上恩典!”这回澄心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喜交加之情,深深一叩首道,“妾身就恭候圣上佳音了!”

第十七章 风云突变

气急败坏的赵煦甫一回宫,两个小内侍便匆匆上前报告,一个说圣瑞宫朱太妃犯病,另一个则是说慈德宫向太后请官家有事相商,这顿时让他犯了难。权衡再三,赵煦还是选择了先到慈德宫去见向太后,他虽是皇帝,但嫡庶有别却是根深蒂固的礼法。

他匆匆换了衣服便直奔慈德宫,谁知一踏进正殿便发觉弟弟赵佶眼睛通红地坐在那里,登时陡起疑心。话虽如此,他还是恭恭敬敬地上前见了向太后,这才在左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陪着笑脸问道:“太后,怎么十弟也在这儿?”

向太后仔仔细细观察着赵煦脸色,确定这位官家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后,她的脸色顿时更阴沉了。侍立在侧的伊容见向太后神色不豫,连忙知机地朝四周内侍宫女使了个眼色,一群伺候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最后一个出门的伊容还顺势掩上了殿门。一时间,空旷的大殿中便只余下了向太后、赵煦和赵佶三人。

“官家,今日我已经下令封了宫门,禁止一应内侍外出,虽然是事急从权之举,却也得知会你一声。”向太后见赵煦一脸错愕,不由把目光转向了赵佶,“十郎,今日之事由你而起,你便对官家分说一个明白,也好让他知道,这大内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佶当下也不隐瞒,从如何得知消息,如何进宫,如何遇到赵似,而后被诓骗到圣瑞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说完便再也不做声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犹如明镜一般透亮,打从惊动了向太后开始,这件事情就完全扭转了乾坤,可虑的便只有赵煦的态度而已。

“真是闻所未闻!”赵煦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待到最后干脆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尽管朱太妃是他的生母,尽管赵似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是,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他纵有一千条一万条维护的心也已经迟了。想到适才在宫外澄心说的那些话,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后悔不迭的情绪,早知如此,他就该早些去见见那个佳人,说不定也能免去今日这场尴尬。

思忖良久,他才弯腰对向太后一礼,语气生涩地道:“太后,此事乃是宫中家事,朕不便插手,但请太后决断。”

向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神情中隐现萧索:“官家,你能够如此说,足见你的兄弟之义。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种事情若是大加张扬,只会为天下人耻笑。我虽无子女,但对你们这些兄弟姐妹皆是一视同仁,并无分别,只可怜十郎母亲早逝,我这才稍稍看顾几分罢了。”

“太后慈爱宽厚之心天下皆知,朕每每想起也感念非常。”赵煦微微欠身,面上流露出一分货真价实的感激,“此事全凭太后做主,朕决无异议!”

“既然如此,圣瑞宫那边我便不再追究了,只是那些看押十郎的内侍殊为可恶。尽管是听命行事,至少也得暗中禀告一声才对,所以我的意思是把他们交付入内内侍省,以犯上之罪严加处置!”

向太后见赵煦在一旁连连点头,面色稍霁,略加停顿便继续道:“圣瑞伺候先帝多年,平日也谨小慎微绝无差错,十二郎年纪幼小也不可能出这种主意,此次之所以会闹出这样的事情,必是外间有人挑唆。依我之见,官家应速召诸执政和开封知府入宫盘问,以便找出事情主使。”

由于内宫为向太后一道指令封锁,因此章惇即便再神通广大,一时间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消息。然而,所有内线的渺无音讯让嗅觉灵敏的他从中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从当日下午起,他便密会了不少人,其中自然少不了蔡卞和安惇,但唯独缺了同知枢密院事曾布。等到他想起派人召见开封知府钱勰时,送信的家人竟回转来报说钱勰已经奉旨进宫,这顿时让他大惊失色。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宫中一个小内侍便匆匆到了章府宣召,完事后竟连赠金也不敢收,这更是让他平添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匆匆赶到福宁殿时,他才发现蔡卞和曾布都在场,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再一细看,高高在上的御座一侧,往日鲜少接见群臣的向太后正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旁边赫然侍立着皇弟赵佶。台阶下的青石地上,开封知府钱勰正低头站在那里,见他进来毫无半点反应。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一次召见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微臣章惇叩见圣上,叩见太后!”

“章惇,你知罪么?”赵煦见向太后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冷哼一声便劈头盖脸地斥道,“钱勰刚才已经如实说了,抄捡天香楼是你的建议,没搜出违禁物品时,也是你对他说让他严刑拷问,硬是要人家承认偷制谶语!这还不算,你居然敢把事情牵扯到朕的皇弟遂宁郡王!好,很好,这便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亲手提拔起来的宰辅?”

“圣上,这些全都是钱勰的一面之词,绝非微臣本意!”章惇心知东窗事发,却不肯就此认输,当即免冠叩首道,“此事乃是有人首告,微臣一心一意为圣上着想,因此才在受了圣命之后派钱勰调查……”

“首告?”尽管心有疑惑,但赵煦的话依旧毫不容情,“那你且对朕说,究竟是何人首告,其人又在何处!你若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朕也就只有以离间皇亲之罪将你严办了!”

危急关头,章惇反而愈发冷静了下来。他瞟了一旁幸灾乐祸的曾布一眼,这才朗声奏报道:“圣上,太后,微臣所言并非虚妄,有关遂宁郡王一事,确实是有人出首。数日前,一个身受重伤的神秘人黑夜造访微臣府邸,临死前交给微臣一封密函,并说他乃是遂宁郡王府家人,由于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惨遭灭口。微臣看了那信笺后信以为真,这才嘱咐钱勰查办,谁知道……”

“此事可有证据?”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向太后终于发话了,言语间隐含着森然怒意。

“圣上,母后,章惇乃是血口喷人!”赵佶闻言不由急了,忙不迭地为自己分辨,“臣的府邸中并未走失任何人,不信的话可以派人调查……”

“遂宁郡王,微臣只是转述当初的事实而已。虽然微臣现在想来也觉得可疑,但在当时的状况下,不由得微臣不信!”章惇此刻完全恢复了镇定,略一顿首便昂着脖子道,“那密函至今仍保存在微臣的书房中,圣上若是不信可以命人去取!”

赵煦沉吟片刻,见身旁向太后也似默许了之后,他方才高声吩咐道:“来人,去章府书房搜检密函,并盘问是否有过神秘人夜闯章府。还有,立刻到开封府去把高俅带进宫来,朕另有话要问他!”

眼见两个禁卫服色的大汉步入,而后说什么圣上宣召,高俅登时松了一口气。落到这种地步,他最担心的就是万一对方铤而走险对自己用刑,自己根本不知道能够熬到什么地步。眼下既然赵煦想到了自己,那便说明事情有了转机,看来是诸多安排成功了。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只感到眼前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下几乎摔倒在地,好在立刻被人扶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也许是自从来到大宋之后最严苛的考验,只要稍有差错就会万劫不复。然而,此时的他已经别无选择。

第十八章 御前交锋

饶是事先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当一脚踏入福宁殿时,高俅仍旧深深吸了一口气。殿中诸人他一多半都不认得,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认出这些人的身份。毕竟,除了战战兢兢站在最下手的钱勰之外,身着官员服色的便只有三人,不是章惇曾布蔡卞还有谁?

“臣高俅叩见圣上,叩见太后!”见御座旁边的向太后脸色平和,他便知道今次得了这位皇太后大力相助,心中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赵煦的目光在三个大臣身上一一掠过,最后才落到了高俅身上:“高俅,朕且问你,开封知府钱勰可曾对你用刑逼供?”

“回禀圣上,不曾。”高俅实事求是地答道,一瞬间,他瞥见曾布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补充道,“钱大人曾经说过,微臣的事情极可能是遭人诬陷,他只是奉命行事,但微臣乃是官身,他不敢为此坏了朝廷法度。”

“很好。”赵煦的口中惜字如金地迸出两个字,才要再出言询问时,刚刚赶去章府提取证据的两名禁卫匆匆奔了进来,跪地献上了一封密函。

“启禀圣上,章府几个家人证实。数日之前的一天晚上,确实有人翻墙闯入章府,而后没说几句话便断了气。我等在章府花园中找到了尸体,但并未查到任何可证明身份的物件。”一个禁卫原原本本地奏报了章府事宜,另一个禁卫便紧接着说道,“臣去过遂宁郡王府查探,王府所有职事人一个不少,并未有家人突然失踪。至于高俅家中也是未曾短少一人,没有找到和章府那具尸体匹配的东西。”

赵煦闻言,脸色更是铁青得可怕,他示意身旁内侍取过信函,很快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末了重重一掌拍在了扶手上。“真是好大的胆子!”

见一干臣子人人噤若寒蝉,赵煦又将信笺递给了向太后,脸上早已是勃然大怒:“太后应该见惯了十弟的字,您看看,别人给他编排了怎么一个罪名!”言罢他恨恨瞪了章惇一眼,冷冷地责问道,“章惇,朕倒是没想到,你身为宰辅竟会如此轻信!如此兴师动众,难道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这确实不是十郎笔迹,但却仿造得足以以假乱真。”向太后又惊又怒,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信笺。“究竟是何人如此处心积虑步步算计?”

章惇知道曾布向来和自己面和心不和,而蔡卞在这种时候也惟有明哲保身,因此根本不指望有人为自己辩白。他一面庆幸自己事先做好了万全准备,一面从容不迫地奏道:“圣上,元祐奸党的祸害您不是不知道,而高俅虽为苏门弃徒,安知不是那些人的苦肉计?微臣当初接到这密函时,就是因为担心遂宁郡王年纪太轻而遭奸人利用,所以才着钱勰暗地查明,又暗地另派人调查密函真假,甚至已经准备好具折上奏,谁知现在……”

“现在才知道密函是假的,真是笑话!”赵佶一连蒙受了几天委屈,此时再也无法忍下心头怒火,竟突然插话嘲讽道,“章大人,伯章和孤王的交情圣上和太后都知道,你这分明是含沙射影!伯章,你大可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他,你和苏轼如今可还有往来?”

“章大人,若是换作你因为一场身不由己的事故而被逐出门,你是不是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干这种勾当?”高俅见章惇口口声声地把自己往旧党余孽那一条线上引,立时更加坐实了自己事先的怀疑,看来,章惇早已经属于赵似朱太妃一党了。“圣上亲口赐我出身,此等恩德有如再生父母,我高俅又岂会忘恩负义到设计童谣谶语?”

“够了!”赵煦只觉心烦意乱,顾不得向太后就在身侧,他突然怒声咆哮道,“你们都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这哪里还有御前奏对的礼仪体制,和市井骂街有什么两样?章惇,朕限你一个月之内追查出这密函的来处,以求将功赎罪!高俅,此事你也不能完全脱了干系,就着你暂归章惇调遣,务必协助查出事情真相!钱勰,你身为开封知府办事不利,一个月之内若是还不能查出谣言源头,你这个知府就不用当了!十弟,你这几日也受了委屈,好好在府中休养,朕会让医官去为你好好调养。”

向太后听得这一番处置,面色不由稍稍一凝,转眼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态。“官家说得极是,身为朝廷官员便当尽心竭力,此番惹出的事端还得由你们自己去收拾。不过,章卿家你记住,不要随意用元祐党人的名头陷人入罪,否则国法绝不容你!”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严厉。见廷下群臣皆无话,她这才意兴阑珊地向赵煦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让十郎陪我回慈德宫。”

一场小朝议终于在僵硬的气氛中得以结束,尽管曾布和蔡卞两人只相当于陪客,但看到往日不理朝政的向太后突然爆发出如此气势,他们暗地里还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了一阵。反倒是首当其冲的章惇仍旧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甚至还有心思和钱勰玩笑了几句,让这个开封知府大为惊惶。只有高俅被赵煦单独留了下来,谁都不知道,堂堂大宋官家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嘱咐这个低品小官。

“高俅,你此番好大的面子!”由于殿中只有这君臣两人,赵煦也懒得旁敲侧击,而是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事实,“不用说朕也知道,十弟入宫都是为了你,而皇太妃把十弟软禁在宫中,少不得也是为了十二弟和你的那点‘恩怨’。”他刻意加重了恩怨两个字的语气,讥诮之情溢于言表,“十二弟的为人朕也清楚,此事虽然怪不得你,但终究因你而起,如今事涉宫闱朝堂,竟是要收场也难了!”

高俅虽然低着头,但眼中却是寒光毕露,世上之事本就如此,无权无势便只能任人宰割。朱太妃、赵似和章惇联手干出这种勾当,甚至惊动了向太后,最终赵煦却选择了不了了之,不正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势了么?此时此刻,他选择了沉默以对,原本只是当作痴心妄想的那个念头突然明晰了起来。与其放任赵煦和那帮臣子继续错下去,自己为何不能将历史再推动一把?与其眼睁睁看着苏轼等直臣纯臣老的老病的病死的死,为何不能早一步让赵佶登基,也好召回这些真正的股肱之臣?

赵煦哪里知道高俅只在一瞬间便转过了这么多念头,他如今想的只是息事宁人,外加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见高俅低头不语,他误以为其也在反省,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些。“朕知道十弟和你相厚,不过毕竟他是宗室,你平时也得小心谨慎一些,否则招惹了御史,朕也保不住你。好了,你回去用心协助章惇查办密函之事,若能有所得,将来朕自会封赏。对了,待会朕会带你去圣瑞宫向皇太妃和普宁郡王赔罪,有朕亲自出面,将来也不至于再出什么纰漏。”

耳听赔罪二字,高俅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似被烈火炙烤一般,偏偏口中还意态恭谨地连连称是。此时此刻,他觉得整个人被分割成了两半,一个是在赵煦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高声的微末小官,另一个却是率性而为无拘无束的高俅,然而,后者却不得不屈从于前者。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么?”高俅暗地里握紧了拳头,仇恨和不甘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房,带来无穷无尽的苦痛和动力。

第十九章 祸水东引

对于高俅来说,在圣瑞宫度过的那半个时辰就犹如一年那么漫长。口是心非地说着那些违心话,小心谨慎地应对着朱太妃话里藏刀的机锋,还有赵似不时射来的怨毒目光,他简直有一种发疯的冲动。好容易捱到了告退的时候,他却冷不防听到耳边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

“高卿家真是好福气,居然能惊动太后出面,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他偷眼抬头一看,只见朱太妃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却是在和赵煦说话,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敢多待,急匆匆地冲出了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

重新回到阔别多日的家中,高俅自然少不得安慰了英娘一番。待他得知妻子真的为了自己的事情去见澄心,甚至不惜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听消息时,还是心中感动,毕竟,英娘不同于云兰澄心那种女子,在外的勾当是不太熟悉的。

抚慰了妻子,高俅又从高明那里得知,自己的那封信很早便到了伊容手中。算算时间,他哪里还会不知道向太后及时出现背后的玄机,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而言,这已经是分外难能可贵了。他本想托赵佶送去谢礼,但又想到对方乃是向太后身边最得用之人,恐怕是什么东西都曾经见过,而且时机实在不太恰当,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次日一大清早,高俅才起身便听得门外传来了章惇到访的消息,不由大吃一惊。和先前在福宁殿的咄咄逼人不同,此时的章惇一副温文尔雅的宰辅模样,似乎和高俅没有半点芥蒂,言语中也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优雅。

“伯章,先前的误会我就不提了,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坐在客位上,章惇面带亲切地说道,“圣上既然令你协助,想必是早有定计,否则昨日也不会单独把你留下来。你有什么章程便尽管说出来,一个月的限期并不长,若是到时一无所获,你我都不好在圣上面前交待。”

高俅心中冷笑,但他也知道章惇所言确实没错,思忖片刻,他便拱拱手道:“章大人,我从未涉及过此等俗务,唯有以大人马首是瞻。总而言之,大人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章惇面上笑容一凝,但他多年官场沉浮,城府早已历练得深沉无比,此时此刻,他立时把高俅归到了不知深浅那一类中。“既然如此,那我就想询问一句。伯章和遂宁郡王相交莫逆,可知道有谁能模仿出那样神似的笔迹么?”

“世上奇人异士极多,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不在少数,若是从这一方面入手无异于大海捞针。”高俅才不会真的认为章惇的府邸遭人闯入,只是能把事情设想到如此缜密,他却不得不心生惧意。他沉思了好一会,抬头的一刹那却瞥见章惇的笑容有异,心中陡地一突,难道这老奸巨滑的家伙早已经有了定计?

“伯章,此事若要真的查出一个所以然来极难,不过,你不妨从另一方面考量。若不是元祐旧党所为,又有谁会刻意和朝廷过不去而肆意传播谣言?圣上自冲龄即位,虽然算不上前所未有的明君,但好歹也是励精图治,寻常百姓应该不会如此诋毁才对。如此一来,可能隐藏在幕后的人就呼之欲出了。”章惇笑吟吟地侃侃而谈,对高俅的神情却无比留心。

高俅不禁悚然动容,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再愚蠢也能分辨出章惇的言下之意,竟是祸水东引之计!短短时间内章惇竟能把握全局,最终乃至考虑到这个份上,不愧是大宋历史上有名阴狠的宰相。然而,他倏地想起那神秘的顾家父子,心中不禁又笃定了几分。此事若是能够细细计划,功劳不见得会尽归章惇。

“章大人果然高明!”他欠身言简意赅地答道。

章惇这才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神色,两人对视良久,突然莞尔一笑,至于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快意,则不是他们这种死敌能够拥有的了。

钱勰一向为官清廉,先前听章惇之言险些铸成大错,挂冠求去的心顿时重了。两次请求面圣未果后,他自忖重重得罪了章惇,因此郁郁寡欢之下,一时竟卧病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曾布立时上书举荐立刻自己的门生阮大猷,赵煦便用阮大猷权知开封府,章惇大恨之下又毫无办法,待要迁怒钱勰却又难找理由,最后只能怏怏不乐地作罢。

绍圣二年七月十五日,章惇请旨动用禁军大索全城,得辽夏奸细数十人,一时间,朝野尽皆震惊。而后的搜检中,禁军又在这些奸细常常出没的酒肆青楼中搜出了各色书信,其中不乏有涉童谣之事者,至此,赵煦愈发对辽夏暗中策动此次风波深信不疑。

章惇的大动作并未改变高俅的初衷,他很清楚,相对于露出马脚的一些小喽罗而言,顾家父子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大鱼。然而,捕鱼容易收网难,自己又不像章惇那般强势,禁军那边根本调动不到一兵半卒,而且在事未功成之前,上报赵煦也是万万不能。左思右想,他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曾布头上。毕竟,比起章惇来,有志于执政的曾布要好对付得多。

由于高俅曾在天香楼见过阮大猷数次,彼此也算小有交情,因此在打听到曾布举荐了此人为开封知府后,他立刻选择了阮大猷作为突破口,很顺利地见到了曾布。

一番交谈之下,待得知高俅手中有更大的线索之后,曾布立刻对高俅大为赞赏,恨不得当场认了师生。久经仕途的他很是明白当今天子的心性,若是能真的捕捞到大鱼,他一定能够破开章惇的压制成为执政。毕竟,高俅此时官卑职小,功劳大半都是他的。

对于曾布言语中流露出的贪婪模样,高俅自然是极为不齿,然而,章惇在朝权势日大,自己若不能找一人倚靠,休说他日哲宗驾崩后议立新君,就连眼下都不见得能保住自己。在这种情形下,他又婉转表达了赵佶的善意,登时让曾布为之大喜。

“伯章你放心,观前几日情形,太后对遂宁郡王极为看顾,而且早已看穿了他章惇构陷宗室的心思。”曾布极其亲厚地拍了拍高俅的肩膀,一口承担道,“郡王年少聪颖人尽皆知,我必不会让他遭奸人所害!”

“如此便要倚仗曾大人了!”高俅起身深施一礼,心中不无感念。此次的遭灾有惊无险,不仅如此,还颇有因祸得福的意味。横竖自己已经将人得罪得狠了,那么与其独占天大的功劳,还不如推给别人一些,这样的分功又何尝不是分谤?

汴京的这场风波虽然让平民百姓惊慌失措了一阵,但是,辽国和西夏乃是大宋心腹大患这一条他们还是知道的,战争的恐怖更是被蜚短流长的谣言夸大了无数倍。于是乎,众多百姓纷纷以无比的热情投入到了这一场锄奸行动中,不少潜伏得极深的密谍纷纷落网。见到如此情景,本意只在于祸水东引的章惇立刻变得十万分亢奋,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苦苦追查的同时,曾布也开始了他的行动。

第二十章 重拳出击

顾焕章这几日总有些心惊肉跳,外边的风声自然瞒不过他。自从被辽人诱惑一步步成为密谍起,他就养成了表面上处变不惊的本事,但实际心防却极为脆弱,一有风吹草动便难以安寝,这一次也是如此。每逢听到坊间传言有密谍被抓,他的心就会狠狠悸动一下,直到这种时候,他方才感到萧芷因的王族风范,看人家吃得香睡得好,他真是连羡慕都来不及。

熬了数日,他终于再也难以忍受那无形中悬在头顶的利剑,无可奈何地向萧芷因问计。“大人,如今外间搜索日渐严密,我大辽在汴京的密谍极多,想必也有落入罗网的,若是再不采取措施,恐怕到时损失不小……”

“你在大宋这么多年,怎么连对方引蛇出洞的主意都不知道?”萧芷因不耐烦地打断了顾焕章的话,心底充满了鄙夷。这些天来,他越看此人越觉得不是滋味,自己当初为了谋求获得一个稳妥的身份而住在顾府,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若是此时轻易行动,那就中了别人的诡计了。这种时候正是该偃旗息鼓,哪里还能做出什么应对!”

“可是……”顾焕章欲言又止,他又怎能说出自己名义上的远房侄儿,实际上唯一的儿子也在无意中被牵扯了进去。若是不能趁机把水搅浑,怕是儿子不知要被关多久。思虑良久,他狠狠心改口道:“大王,有一句话属下很早便想说,之所以一直隐在心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此次的童谣事件我们只是推波助澜了一把,宋人大张旗鼓追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须知历代君王最看重文治武功,这大宋小官家亲政不久,难保是借此罪名欲向我大辽开战……”

“你说什么?”萧芷因这下忍不住了,他一把揪住顾焕章的衣领,狠狠地把人拖到了跟前,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顾焕章只感到喉咙口透不过气来,饶是如此,他还是气喘吁吁地答道:“属下只是从朝局中猜出来的。大王,大宋历代皇帝中,但凡青年即位的便极其注重军功,如今的情势下,即便小官家原本没有这个意思,在那些大臣的撺掇鼓动下,他也说不定会以莫须有的理由开战,待到那时……”

“待到那时,我大辽铁骑自会把那些疲弱之军杀得片甲不留!”萧芷因冷哼一声,随手放开了顾焕章的衣领,“不过你说得也算有理,我派出的那些密谍都是训练有素之徒,绝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如此看来,必是大宋朝中有人作祟!”沉吟良久,他也没有再多话,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你看准了,那个顾南确实离开了顾府?”高俅瞪着刘宗咸,直到对方给出了一个异常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仅凭那枚玉佩和顾南先前的态度,他就可以断定顾焕章和其并非父子,而顾南更可能是辽国贵族,这一点在高明冒险潜入顾府后得到了证实,惟一可惜的就是没能弄清楚顾南的真实身份。所以,要是抓到了顾南,很可能不是立功而是自找麻烦,他当然不会选择这个做法。

“沈留!”高俅唤来这个心腹家人后,仔仔细细叮咛了他两句,然后着他去曾府报信。做完了这一番准备,他又转身看着刘宗咸,直到盯得对方毛骨悚然之后,他方才缓缓吩咐道,“刘宗咸,你如今暂时不能留在京城,这样,你先到帐房支领一百贯钱,然后到无锡去,设法接近李纲父子,过几年我自然会把你调回来重新任用。”

刘宗咸生来就是举一反三的聪明人,见汴京局势如此紧张时,高俅还能有空注意顾家,自然懂得其中有文章。当下他也不敢多问,恭恭敬敬应承了之后便退了出来,那一百贯自然就落了腰包。

当日下午,曾布匆匆入宫,而后提请赵煦单独奏对。君臣俩足足商议了一个时辰,曾布方才拿着哲宗手令先去了殿前司调人,又派人知会开封府阮大猷。当大批兵卒团团围住榆林巷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当听说顾府之外集结了大批禁军时,顾焕章不禁面若死灰,但还存着最后一分侥幸。他最怕的就是那些人抓住萧芷因,要知道,以萧芷因的傲骨,说不定到时会坦然言明身份。若是堂堂大辽海陵郡王被大宋拿住,到时的纷争就很难说了,自己更是将会被处以重刑。而现在却不一样,只要能够毁掉所有证物,再能够设法熬过严刑,届时结果如何还尚未可知。想到这里,他立刻把一干仆役感到外院稍作拦阻,自己则匆匆冲进了书房。

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书桌上的一个机关,靠墙的角落处立刻多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他连忙高举油灯顺着台阶缓缓而下。地下赫然是一个颇为宽阔的密室,四壁的书架上摆放着一摞摞的卷宗,都是他历年来收集的各种情报副本,这个地方就连萧芷因都不知道。他直截了当地走到靠墙的一处柜子,从中取出了几卷东西略看了两眼,随后一狠心又把它们塞了回去。

神情复杂地看了这些东西最后一眼,他突然快步走到石墙边,伸手欲按下事先设置好的机关。恰在此时,他只感到脑际轰然巨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仆倒在地。他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浑身为黑衣笼罩的人影,然后便昏厥了过去,手中的油灯也落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冷冷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体,猛地一脚踩灭了油灯,随即径直走到刚刚顾焕章翻检过的柜子面前,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所需的东西,一把将它们塞进了怀中。此时,外界的喧嚣声已经越来越大了。

他不敢耽搁时间,急急忙忙地把顾焕章挪出了密室,将其安置在了书房的椅子上,临走时还不忘把机关复位。就在他离去后不到一炷香功夫,阮大猷便带着人破门而入,待发现顾焕章昏厥之后,这位知府不由愕然,当下便吩咐人用凉水泼醒了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坏我大事?”顾焕章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不由自主地迸出了一句话,随后方才发觉情形不对。眼看面前密密麻麻都是官府中人,他只得慨然长叹一声,袖中早已备好的一粒毒药无声无息地滑入掌中。

“顾焕章,想不到你竟是辽国密谍,隐藏得还真是不错啊!”阮大猷厉喝一声,心中却倍感侥幸。顾焕章交游广阔,和他也曾经有过金钱上的往来,若非他趁着曾布派人通知的功夫销毁了证据,到时此人攀咬起来就说不清楚了。“来人,将他拿下!”

“阮大人,不劳你动手了!”顾焕章猛地挣脱了两个兵卒,突然将掌心毒药拍入口中。“我顾焕章早知有这么一天,已经预备下了……”说到这里,他的身子不由渐渐软倒了下去,人也随之绝气。

“怎么可能!”眼看天大的功劳在自己面前化为泡影,阮大猷只觉又羞又怒,厉声叱喝道,“搜,我就不信他能够销毁所有证据!”

待到曾布赶到时,顾府书房中那个密室已经赫然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至于其中有什么物事,谁也不敢轻易观看。望着四周书架上高高的卷宗,曾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把所有卷宗都造册登记好数目,然后送往皇宫,未得命令,不得私自偷窥!”

第二十一章 相聚入云

曾布的这一次惊天功劳让很多人都羡慕万分,一时间,这位枢使的府邸可谓是门庭若市,每位来访的客人都会满脸谀笑地奉承几句,甚至还有人暗示联名保举其为执政的。曾布早已从高俅那里得到了不争功的保证,一想到自己独占天大的功劳,他便连做梦都会发笑,更不用说平时上朝下朝了。

章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曾布会突然横插一脚,他在京中耳目通明,不多时便发觉了高俅和曾布的勾当,自然恨得心火大盛。只是此番他已经先输一局,再加上早先又给赵煦留了一个不好的印象,就算再想阻人前程也不可能了。权衡再三,他和蔡卞蔡京兄弟俩商量了一阵之后,竟先下手为强地上了奏折,其中大意便是极力夸大曾布此次功劳,并举荐其为相。此事一经传出,朝野顿时一片大哗。

“章惇竟然保举曾布为相?哈哈哈哈,看来他这一次真的是苦无良策了!”赵佶早已是恨透了章惇,此时听到高俅在那里转述章惇的丑态,登时颇有几分复仇的快意,“他一直都打着独相的主意在朝中恣意妄为,如今却不得不做出让步,真是活该!”

“十郎,章惇这个人城府深沉报复心极重,我这次暗中摆了他一道,届时肯定会激起他的反扑,到时你可得帮我挡着!”高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更小心一些,只要我还在,一定不会让章惇再逮到机会!”赵佶掷地有声地应道,随即又想起了一件大事,“对了伯章,太后和我说过,让你得空晋见一次,她有话对你说。另外,慈德宫小黄门曲风此番越两品升为了内侍高班,我百般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那次之所以会到圣瑞宫去,乃是听了伊容的吩咐,就连那些话也是伊容告诉他的。我本想找伊容道谢,可她左右不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高俅心中如明镜似的透亮,但当面怎好对赵佶讲明,只能支支吾吾含混了过去。出了王府,他忖度今日晚间无事,再加上又嫌坐马车太过气闷,因此三言两语打发了车夫自行回去报讯后,他就带着两个随从悠然自得地逛起了汴京城。

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满城中的酒肆饭庄纷纷挑起了灯笼,那一溜烟的青楼妓馆更是迎来了一日中最热闹的时分,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老鸨三三两两站在门外拉客。高俅这一路走来,竟遇到了好几拨抢客人的,即便陪侍在他身边的两个家人算得上孔武有力,他也仅仅得以身免,待看到***辉煌的入云阁时,他已是挤出了一身臭汗。

“大官人,这入云阁早就不是汴京第一烟花之地了,只不过因为如今天香楼重新开张不久,它才会生意这么好罢了。”家人高升本就是个善于观风色的,此时见高俅有些发愣,立刻上前一步奉承道,“自从澄心姑娘不在入云阁登台之后,它这里头哪里还有花魁似的头牌,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

“就你小子会说话!”高俅笑骂了一声,兴致却突然上来了。如今他囊中富足,勉强也算是略有身份的人,当然不会像当初遇见苏过时那样矫情到过其门而不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倒偏要进去看看这如今的入云阁有什么引人之处!”

他才举步走到入云阁门前,那个脸上擦着浓浓脂粉的老鸨一眼就认出了人,立时含讥带讽地嚷嚷开了:“哟,这不是高大官人么?您不是自个开着天香楼么,怎么想到光顾我们这个寒酸的地方?哎呀,我这里头的姑娘可比不得汴京鼎鼎有名的花魁双姝,也不想牵扯进什么乱七八糟的案子里头……”

高俅心头恼火,正欲反唇相讥,身后便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伯章真是好兴致,撇下家中娇妻来这里,莫不是也念着人不风流枉少年么?”

高俅闻言一怔,立刻转头循声望去,只见发话的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人,四周还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几个衣衫华贵的中年人,不是春风得意的曾布还有谁?虽然没料到其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自己打招呼,但心念数转之下,他还是含笑拱拱手道:“我不过是前来凑凑热闹,曾老却是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这种风流去处来?”

尽管身边众人官职远高于高俅,但曾布却不管这么多,上前竟犹如长辈对小辈那般拍了拍高俅的肩膀,态度异常热络。“还不是这些僚友们撺掇我来此地庆祝庆祝,否则我一大把年纪了,到这种地方出丑做什么?”他这话说完,旁边一群人只得陪笑奉承了几句,不外乎说曾布老当益壮宝刀未老之类的。

门前老鸨本来还想趁讥再讽刺这个对头几句,听到曾老这两个字时便知道不对了。再看平时眼高于顶的几个官员点头哈腰地在那老人身边巴结,立时醒悟到来人便是曾布这位朝廷大佬。一瞬间,她的态度登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上前深深施礼不算,口中还打叠了一套套的奉承,满脸堆笑地把人引到了三楼。末了,见高俅最后一个跨进包厢,她还不忘自责补救道:“高大官人,我就是个嘴上没边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这妇人家一般见识……”

“好了,谁有空和你计较这些!”眼尖的高俅突然看到对面晃过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背影,连忙拉住那老鸨问道,“我问你,那个蓝衣公子是谁?”

“蓝衣公子?”老鸨满面疑惑地望去,谁知立刻啐了一口,“什么公子,那是我那些姑娘们倒贴的小白脸!靠着一张俊脸在这里招摇撞骗快一个月了,偏偏有人就喜欢这种调调!哼,要不是她们自己拿出来的体己钱,我才不会放任了她……”

高俅见这老鸨一说便住不了嘴,顿时眉头紧皱连连摆手示意她住口,心里却着实疑惑。观那人背影,竟和自己见过的顾南有几分相似,可这种满城风声鹤唳的当口,顾南纵使真是辽国贵胄,也应该不会随意乱跑,更何况是这种人多嘴杂的青楼。再说那老鸨已经讲明了其人是小白脸,他也就懒得为此多费脑筋,一闪身进了包厢。

“伯章,这正主儿还没到,你和那老货多罗嗦干什么,没来由扫了兴头?”曾布显然兴致高昂,指着身边的空位示意高俅坐下,这才对其他人道,“你们大概也听过伯章的名字,他是曾经的苏门高足,如今遂宁郡王的师友,连太后和圣上也分外看重的。”

这些人大多是服绯官员,在朝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换作往常,恐怕他们根本不屑理会高俅这种末品小官,但是此时有了曾布的介绍,他们却一个个端了笑脸,言不由衷地赞口不绝,好似高俅真是那等朝廷栋梁之材一般。

身处这种场合,高俅只得打叠起十万分精神应对,毕竟是七月大热天,他不一会儿便热出了一身燥汗。好在包厢四周角落中都摆放着冰盆,那老鸨又叫了几个绮年玉貌的侍女来打扇,后窗还不时传来一点凉风,这才勉强解了暑意。正在高俅满心不耐烦的当口,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有如高山流水般的琴声。

那琴声既不似澄心琵琶的声声入骨,也不如云兰歌声的甜美醉人,更没有什么余音绕梁的神韵,听在耳中反而很有几分清冷彻骨的感觉。高俅恍惚中好不容易才分出几分精神,但见包厢中众人眼睛微闭击节不止,无不如痴如醉,不由暗叹京中处处有高人。

第二十二章 金蝉脱壳

一曲终了,入云阁内顿时传来了阵阵掌声,不乏有豪门公子在那里鼓噪叫好的。曾布虽不是初来,但如此琴艺还是第一次听见,略一思忖便唤来了老鸨。

“我且问你,适才抚琴的人是谁?”

那老鸨耳听大人物问话,神态顿时极为谦恭,陪着笑脸答话道:“回禀大人,那是含章,如今汴京之内仅次于澄心云兰的花魁行首。”说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瞥了高俅一眼,见其并未露出不快的神色,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添油加醋地卖弄道,“这含章三个月前才到了我这入云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很少陪客,大人是不是包涵一下……”

这番欲拒还迎的言语把高俅也说得心中一动,就不用说曾布等官员了。只见须发斑白的曾布狠狠灌下了一杯酒,似笑非笑地瞥了那老鸨一眼:“你这里的规矩无非就是解什么难题,罢了,我这里虽然都不是年轻人,但他们无不是过五关斩六将的科场才子,你把题目拿上来,我们也看看解得解不得!”

高俅见那老鸨飞一般地奔了下去,心中不由暗自称赞。他在天香楼做的事情是让云兰摆足架子,除了每月一次献艺之外,任是谁的面子也得拿出真金白银或是文章诗词,十足十的待价而沽。而这含章却是在撩起人的心绪过后给你无限机会,至于能否一亲芳泽就难说了。正思量间,那老鸨气喘吁吁地捧着一纸信笺匆匆进门,口里还嚷嚷着:“含章听说是各位大人莅临,特地改了一个应景儿的题目,她待会弹奏一曲,若各位能听出其中的真实意境,她便立刻上来陪客,如何?”

曾布等人自然是连连叫好,高俅却在冷笑连连。要知道这大宋的士大夫最讲究风雅,这琴棋书画之道即便不能精通,但一首曲子的意境又岂能不知,看来那含章分明是有心给机会罢了。就在琴声响起的一刹那,阁内某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所有人便听到了底下琴弦断裂的脆响,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谁也不知道。

高俅早在听到惨叫时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就在二楼转角处,他看见一个粉衣女郎斜倚在栏杆旁,面色惨白地捂着嘴,两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个包厢。见此情景,他立刻想起那是刚才那个蓝衣青年进入的房间,顿时脑际大震,来不及细想便奔了上去。在他身后,曾布等人也纷纷钻出了包厢,一时间,楼上楼下的无数目光都汇集到了二楼。

掀开那重帘子,一幅血腥的场景便呈现在了高俅面前。只见一个蓝衣青年脸朝上地躺在地板上,右手紧握成拳,左手则紧紧握着一柄匕首,而那匕首深深刺在胸前,染红了大片衣襟,地上墙上满是四溅出来的鲜血。

“怎么回事?”那老鸨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只看了一眼便容色大变,“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个天杀的小白脸怎么会死在这里,这不是有心害我么?”捶胸顿足地嚷嚷了几句,她突然想起曾布等人正在此地,顿时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地转身冲了出去,看那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似乎身上的百多斤肥肉根本没重量似的。

“大人,大人,您可得给民妇做主啊!”不过顷刻功夫,那老鸨已是把曾布等人引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这小白脸是这里常来常往的客人,有钱的时候一掷千金,没钱的时候这里的姑娘也经常倒贴钱养着他……早知如此,我把他赶出去就好了……”极度的惊慌和恐惧下,她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只想把入云阁撇清出去。

曾布此时哪有功夫搭理这老鸨,喝令一声便示意随从把她拖了下去。面色凝重地查看了现场之后,他很快发觉高俅神色有异,连忙把人拉到一边问道:“伯章,怎么,你认识此人么?”

早在冲进门的一瞬间,高俅已是看清了其人面貌。和自己想象的一样,那正是顾南略带嚣张而又有些病态的脸,可是,无论如何他都难以相信真正的顾南已经死了。要知道,高明可是拍着胸脯对自己打了保票,那玉佩惟有辽国贵族方才有资格佩戴,而且由于其价值不菲,寻常密谍根本不可能轻易获得。此时此刻听曾布发问,他一连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最后才下定了决心。

“曾大人,此人正是在逃的顾焕章长子顾南。”高俅刻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紧贴曾布耳畔说道,“此事可大可小,便看大人如何处置,若是处置得当,这一次的辽国密谍案便能圆满结束,否则留了个尾巴恐怕会遭人诟病。”

曾布先是脸色一变,随即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容,随手招来一个随从吩咐了几句,这才神情自若地发话道:“此地出了命案,看来今日纵是想尽兴也不可能了。我已经着人通知了开封府,应该很快就会有人赶到。”

这些官员也都是官场中的人精,此情此景下哪里还有不知情识趣的道理,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个时候,楼中其他人也颇有几分见势不妙,三三两两的便有人从侧门开溜,曾布却好像没看见似的毫不阻拦。待到阮大猷带着左右军巡使匆匆赶来时,入云阁中已经人影寥寥,只有一干姑娘在一边瑟瑟发抖。

向曾布点明了之后,高俅只觉心中格外轻松,此刻即便见到大批兵卒涌入,他也懒得搭理,干脆凭栏望起了无边春色。他的目光扫过了底下那一大群姿色各异的女子,环肥燕瘦各具美态,媚骨天生却掩不住那股发自内心的自卑,只有角落中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不在其中。只是一次目光对视,他便认出了那个花国之中的后起之秀,情知她定是含章无疑。

“含章姐姐,你在看什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见含章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上,不由很是不解地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听说枢使曾大人就在楼上,你何不上去求求情?”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才懒得做那些无聊的事。”含章随口答了一句,目光却仍然专注地盯着楼上的高俅,许久,她那犹如寒霜一般的脸突然完全解冻,露出了一个犹如鲜花绽放般甜美的笑容。

城郊的一处庄园中,萧芷因听着下属的奏报,眉头不由紧皱,脸上怒色愈来愈浓。

“顾府被抄,章惇曾布争功,看来事情还真是越来越复杂了。若不是我正好离开,这一次岂不是要被宋人连锅端了?”他冷笑一声,这才低头望着两名下属。

阶下的两人乃是货真价实的契丹人,在大宋居住多年,无论身份忠心都相当可靠,他们俩才是萧芷因真正倚为柱石的心腹。此时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左手的那人便出言道:“大人,顾焕章可是认识您的人,若是他扛不住严刑拷打,届时定会供出始末,待到那时便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是不是要不计代价将其……”

“用不着!”萧芷因傲然一笑,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自信,“作了顾焕章将近两年的便宜儿子,这个人我清楚得很,老奸巨滑爱惜钱财而又贪生怕死,,决计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受刑的窘境。他犯的乃是叛国重罪,若是被捕,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自绝!”

“可是据属下得来的消息,顾焕章乃是被人架走的,生死不知。”右手的汉子仍旧不放心,要知道,萧芷因身份贵重,绝对不能出半点闪失。“为了稳妥起见,属下已经派人将那名替身杀了,也好断了他人追查大人的路子。”

萧芷因点了点头,面上并无任何不忍的痕迹:“那家伙成天顶着我的名头在外花天酒地,全然忘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买他那条命,你们做得很好,这种人死不足惜!”

第二十三章 美人高人

阮大猷得了曾布面授机宜,立刻先按着自杀的条例命人收殓了尸体,又招来入云阁的一群人恐吓了一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说能够把自己撇清出去,那老鸨当即赌咒发誓绝不在外胡说八道,曾布这才和阮大猷一同离去。

眼看四周无事,楼中各处也是一片冷清,高俅招来两个随从便欲起身离开,就在此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那个体态肥硕的老鸨便气喘吁吁地奔了上来,来不及喘一口气便满脸堆笑地道:“高大官人请留步!”

“李妈妈还有什么事么?”高俅天生便厌憎这种女人,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今次我可是没给你使什么绊子,阮大人看样子也将以仇杀结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官人这是哪里话,我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有什么不满?”那老鸨见高俅对曾布耳语了一阵,自己最担心的事情便迎刃而解,心里着实羡慕到了极点。那些大官她自知攀附不上,立刻打定了巴结奉承高俅的主意。“今日也没让几位大人尽兴,如今含章姑娘已经空了下来,大官人可有功夫去单独听听她弹琴么?”

“佳人相邀,我又怎会拒绝?”高俅颇感玩味地微微一笑便抬手示意道,“有劳李妈妈头前带路了!”

被那老鸨引入雅室时,高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含章脸上的寒意。此种情绪出现在一个倚栏卖笑的青楼女子脸上,登时让他有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饶是如此,对方犹如清水芙蓉一般的美态仍然让他感到一阵惊艳,他甚至没有注意那老鸨悄悄退开,房门也被关得严严实实。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含章姑娘能够在短短数月间享誉汴京,果然名不虚传。”高俅施施然在含章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肆无忌惮地在对方浑身上下打量了起来,“不过姑娘的气质容貌与这这风尘之地格格不入,着实可惜了。”

含章初来汴京不过三个月,但早已经是看惯了无数恩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丑恶嘴脸,因此刚刚在楼下时尽管似乎多注意了高俅一会,却不过是青楼女子常用的伎俩。此时听到高俅这般言语,她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真姿态。“有什么可惜的,纵是傲雪腊梅也总有被人攀折的一天,又何况是身不由己的我?”

脱口而出后,她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中顿时追悔莫及,孰料此时,一双大掌突然压在了她的肩头。她愕然抬头,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心绪不由大震。

“那姑娘是愿意脱离这无边苦海,将自己随便托付一个良人?抑或是成为像如今汴京公认的花魁双姝澄心云兰那般红极一时的行首?还是情愿在这入云阁蹉跎时光,直待年华老去?”不知怎的,高俅对那个满身肥肉的老鸨很有恶感,本来想问问别人对将来的打算,谁知说着说着竟动起了挖角的主意。由于赵煦的缘故,澄心抛头露面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与其让含章这样色艺双绝的女子留在入云阁糟蹋了,还不如自己再花一点大力气包装包装。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含章的夙愿本是如此,但现在看来却是难如登天。一入贱籍便好比泥牛入海,哪里还有出头之日?”含章却并不正面回答高俅的话,反而冷冷地反讽了一句,“公子真是奇怪得很,明明是听琴却变成了说话,公子的天香楼乃是汴京一绝,难道有心赎买了我去作台柱不成?”不待对方回答,她突然弹指轻拨了几下琴弦,一曲悠扬婉转的乐声便自她的指下淙淙流转了出来。

一曲终了,含章终于再度睁开了眼睛,却瞧见对面的高俅竟已经沉沉睡去。一愣之后,她不由自失地一笑,只可惜那犹如大地回春的笑容别人是看不到了。

许久,高俅才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他这才发觉自己斜倚在马车壁上,而两个随从也正在对面打瞌睡。透过那个厢壁上的小窗,只见黑暗的天幕上正悬着一轮明月,显然时候已经不早了。想到自己很可能在含章面前露出了对牛弹琴不解风雅的姿态,他不由觉得心中大悔。早知道如此,在美色当前的时候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干什么,不是大煞风景么?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地踏入正厅,谁知英娘的人影倒没有见到,反而是一声招呼没打却几日没了踪影的高明赫然坐在正厅中。只见这位百变神偷非但没有一丝愧疚之色,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说高大先生,你可真够会钻营的,成天没个人影,说吧,今天又有什么收获?”没有外人在场,高俅也就省去了那番客套,没好气地问道,“看你这兴高采烈的模样,难道有什么好事?”

高明神秘兮兮地一笑,这才从怀里取出了几个卷宗,举重若轻地搁在了桌子上。“这东西我原本几天前就想拿过来的,不过那时候发现了一点其它踪迹,所以就耽搁了。”他见高俅一脸不解,顺势便补充了一句,“东西是从顾府密室中顺手牵羊拿出来的,你应该知道其中价值吧?”

“什么!”高俅此刻再也难掩心中惊骇,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当初为了防止顾焕章等人焚毁证据,他确实曾经嘱咐过高明潜入顾府伺机而动,后来听曾布说所有证物分毫未损,高明又没有回来,他也就渐渐撂下了此事,谁想到高明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这……这其中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顾焕章最后还去查看了一下,肯定是非同小可之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没打开来看过。”高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又突然岔开话题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有关那个顾南的。从顾府出来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跟了他足足一天,谁知道人却进了入云阁。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里头就出了命案。”

“你说的可是今晚的命案?”高俅闻言眉头紧锁,立刻追问道。

“呵呵,我也没想到你会正好在入云阁中,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明笑着竖起了大拇指,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几天的行程转述了一遍,“想必公子如今应该知道那顾南是用什么法子脱身了吧?”

高俅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着步子,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如果说他起先还只是心怀猜测,那如今至少有七八成把握。既然这顾南很有可能是辽国贵胄,那没道理不会预做防备,莫名其妙地丧命青楼就更不可能了,倘若如此,那唯一的可能就是……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看来他是认定顾焕章已死,除此之外又没有旁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才会来这么一招。可惜,他从一开始的遗玉之举便露出了破绽,此时就算想要遮掩也迟了!”他深感庆幸地吁了一口气,又转头对高明道,“总而言之,这次是多亏高先生你了!”

高明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末了却露出了一个老奸巨滑的笑容。“高大官人既然这么说,那是否能够给些实际的鼓励?说实话,这几天跟着那家伙去了几趟赌场,我身上的钱似乎有些不够了!”

高俅闻言气结,怪不得以此人的身手会混得如此落魄,这高明的秉性也太可恶了。“成了,你待会到帐房去支取一百贯钱,就算是这一次我给你的额外报酬!”见高明一幅喜笑颜开的模样,他不由狠狠瞪过去一眼。

第二十四章 巧言令色

在章惇无奈地做出退让,曾布数次单独面圣奏对之后,这场惊动了整个汴京的风波终于尘埃落定。由于大宋眼下无意对辽再起纷争,因此连派遣使节前去责问这一条也免了,整件事也就顺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不了了之。唯一倒霉的便是那些被当作辽国密谍擒获的百姓了,尽管不少人被放了出来,但还有更多的在大牢中等待甄别。

作为横空出世的最大赢家,曾布终于得偿夙愿入主中枢,官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同时,赵煦纳章惇之言,又进蔡卞为尚书右丞。至此,朝堂之上原本章惇一支独秀的局面大为改观,不少恼恨章惇专制的官员纷纷依附曾布,议事时常常会出现针锋相对的局面。

曾布先是在御前盛赞遂宁郡王赵佶才学,后又称大宁郡王赵佖业已年长,一番暗示之下,因为心腹大患得以根除而龙心大悦的赵煦自然心领神会。数日之后,赵煦奏请向太后,晋封大宁郡王赵佖为申王,晋封遂宁郡王赵佶为端王,王府改为亲王规制,设申王府翊善记室各一员,设端王府翊善一员。

与朝中那些大动静相比,高俅的安排便有些微不足道了。八月中,在先前特旨除承事郎之后,他不到数月便带着这个正八品的阶官被委任了实职。出于向太后和赵佶两方面的考虑,赵煦委其为端王府翊善。直到此时,高俅方才名正言顺地真正进入了官场,当然,在旁人看来,区区一个王府官实在是无足轻重。

为了避免将来发迹后遭人诟病,高俅很早就为自己手中那些犯忌的生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除了一应酒楼饭庄之外,汴京的天香楼以及四座青楼全都在岳父宋泰名下,而其中一些小产业也都是一些家人在经营。此番正式为官之后,他为了笼络人心,又把一些零碎的小产业送给了跟从自己最久的几个家人,而这些人正是当初邓五等人的家眷亲属。仅仅是这一点,他就收获了一大群人的感恩戴德,要知道,这几年他花在汾州的银钱也不在少数,邓五等人的刑期也早已在渐渐削减,再过一年便有望重返汴京。

这一日,他随赵佶至慈德宫晋见向太后,眼见向太后似乎有事和赵佶交待,他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正好在僻静处撞见了伊容。他正欲亲口道谢,谁知这小宫女见着自己就躲,一时大急之下,他伸手胡乱一抓,竟把对方的衣袖拉下来半只,两人登时都愣了。

“你,你这个无赖!”伊容羞得玉面通红,夺过那只袖子便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上次派人送来那种东西,过后连一点音信也没有,现在又来和我拉拉扯扯的!你当官了,还来理会我这种小宫女干什么?”她越说越气,竟劈手一个巴掌打去,不偏不倚地甩在了高俅左脸上,啪嗒一声的脆响让两人全都不知所措。

高俅心中大叹倒霉,然而,当初的事情多亏了伊容帮助,这一点道理他还是分得清的。讪讪地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他低声解释道:“伊容姑娘,并非我先前不想前来道谢,而是这件事情太过……我不敢让端王知道。”

伊容这才恨恨地冷哼一声,见四周并无旁人窥伺方才问道:“我问你,那个能够有本事在宫中神出鬼没的人是谁?”

在这种事情上高俅哪敢说实话,连忙撒出了早先编好的词。不外乎说高明是一个高来高去的异人,自己当初曾经施以援手,这才在危难关头得到人家鼎力相助,其中当然借机盛赞了伊容的义气和机警。这样一番老掉牙的说辞抖露出来,高俅自己都觉得太假,不过侠客之说早已深入人心,伊容自然对此信以为真。

“你知道这事情要是让别人知道有什么后果么?”伊容这才收敛了一脸的怒色,郑重其事地道,“你就不怕我把那密函转交给太后,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危险虽有,但若是那时你不帮忙,那我迟早也会死无葬身之地……高俅心中转过了如此一个念头,却不敢照此说出来。沉吟良久,他方才苦笑道:“我当然怕,只是那个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别人只是想治我也就算了,可千不该万不该扯上端王。他不过十三岁就有人把他当作眼中钉,太后若是不能出面,他将来怎么办?”

由于赵佶没有宗室的架子,待人也一向友善,因此慈德宫上下无不喜欢这位皇弟,伊容也是如此。听到这里,她顿时有些沉默了,目光也不像之前那样喷着怒火。“算了,反正事情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要你下次别再惹出这种吓死人的事就好!”话一出口,他才感觉到了其中的语病,什么叫做下次,这不是摆明了说自己还会帮忙么?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对这个惫懒的家伙这么客气?一时间,往日聪明伶俐的她陷入了极度的茫然之中。

“那今后便要仰仗伊容姑娘了!”高俅哪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连忙打蛇随棍上地一揖到地致谢道,“如今端王虽然晋封亲王,但除了圣上太后之外,毕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就要有劳姑娘在太后面前说说好话了!”

“姑娘长姑娘短的,叫我伊容便成了,那么客套做什么?”伊容不满地一跺脚,口不对心地道,“谁理你们一大一小两个,说话全都是一个腔调,就会拿我们这些奴婢取笑!”

望着那个含嗔而去的佳人背影,高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这几年来,他除了在家中善解人意的妻子和嬉笑怒骂尽皆随心的云兰面前能够放松精神,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令自己动心的女子,即便是对于国色天香的澄心抑或冷若冰霜的含章,他也是欲多于爱,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才陪着兴高采烈的赵佶从慈德宫出来,高俅便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拨人,细看之下,只见一个妩媚入骨的美貌佳人被一众内侍宫婢簇拥在中间,施施然地朝这边走来。他还来不及反应,身后一个慈德宫的内侍便低声叫道:“又是刘婕妤,她来得倒真勤!”

既然知道是宫眷,高俅自然是想退避开,谁知赵佶竟不闪不避地迎了上去。一愣之下,他又不能撇开这位端王殿下自己走路,只能无可奈何地紧跟了几步,正好和这位刘婕妤打了个照面。

不过两个月,刘珂便从美人升为了婕妤,在宫中风头更盛,就连皇后孟氏也时常要让她三分。此刻她认出了端王赵佶,连忙笑吟吟地打了招呼。

如今的赵佶尽管只有十三岁,但频频进宫的结果也让他对于宫闱之事颇为了然。他不但知道这刘婕妤乃是兄长赵煦宠妃,而且还晓得此女野心勃勃志在后位,和章惇更是交往密切。此刻彼此见礼之后,他便含笑点头道:“刘婕妤真是有心人,晨昏定省之外还来陪太后解闷,实在难能可贵。”

“端王言重了,侍奉太后本就是嫔妃职责,臣妾只是恪守礼法罢了!”刘珂知道赵煦向来看重这个弟弟,谦逊了一句后便看到了旁边的高俅,“这位想必是赫赫有名的高俅高伯章了?”

高俅见状连忙施礼道:“微臣高俅,参见刘婕妤!”

刘珂含笑点头,彼此又客套了两句。她听入内内侍省都知郝随提过,朱太妃和章惇曾经联手想要除去此人,结果却败在了向太后手中。此刻见高俅竟能陪伴赵佶来慈德宫,她不由更坚定了心中看法。略说了几句话之后,赵佶高俅便告辞离去,此时,她望着两人背影,不由喃喃自语道:“章惇虽然有能耐,但是不是太看轻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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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闹剧连连

册封了两位亲王后,哲宗为表隆重,甚至亲自乘銮驾临申王府和端王府,自然又让高俅忙碌了好一阵子。待到这一番忙碌过后,他忖度如今身边无事,便向赵佶告了十几天假,亲自和宗汉动身前去大名府。一来他是看看外间有什么可以交往笼络的人物,二来则是想见识一番后世民间俗称“宗爷爷”的宗泽风范了。

由于他如今好歹是有官身的人,因此拗不过英娘的坚持,在家人中挑选了八个会武的作为随从。除此之外,当日邓五等人托付的孤儿里也有几个年纪长成的,他念在往昔情分自然颇为看顾,其中两个最为聪明乖巧的此番也作为书童跟着他出行。这样算来,置买了十几匹高头大马之外,一辆大马车也塞得满满的。

然而,高俅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过只通知了家里人和赵佶,却仍然还有旁人得到了消息。马车离开汴京城门没多远,半路上便突然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硬生生地把一行人拦了下来。满肚子疑惑的高俅探头一看登时连连叫苦,原来,那一脸怒容挡在路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兰。

“好一个高大官人,离开汴京也不来天香楼打个招呼,当我云兰不存在是不是?”云兰二话不说便跳上了马车,而后又把两个书童赶了下去,偏偏那些高府家人还一个个掩口偷笑,没一个敢不满的,就连宗汉也知机地借口吹风而避到了外头。

“上次你连累我进开封府的帐还没给你算呢,这一次又敢一声不吱地撇下我!是不是你高大官人如今有权有势了,容不下我了?”

高俅哪敢惹这位泼辣的姑奶奶,苦笑一声便示意车夫继续赶路,本来枯燥十分的旅程在美人相伴下自然是多了几分惬意。云兰幼时曾经辗转各地,对汴京直至大名府的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一路讲解之下,高俅也就逐渐忘了马车颠簸的辛劳。饶是如此,一行人走走停停,也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来到了大名府这座北地重镇。

话说大名府乃是大宋北方最大的城市,又是最重要的边陲重地之一,因此历来南北客商云集,街市异常繁荣。此时的北京留守,知大名府的自然不是水浒传中大名鼎鼎的梁中书梁世杰,而是在熙宁年间赫赫有名的吕惠卿。

在客栈安顿好了之后,宗汉便自告奋勇地去官府打听族弟宗泽,随后一个人匆匆离开了。高俅又令几个随从去打探地方风土人情,自己和云兰两人只带了两个小书童便出了客栈。一连逛了好几个铺子之后,他就觉有些疲累,寻了一个茶馆便坐了下来,此时,旁边两个身着官府服色的汉子正在那里唾沫星子乱飞,说得极为起劲。

“吕大人早已复了资政殿大学士,怎么还在大名府这里待着?”左首的矮个汉子很是疑惑地问道,“听说圣上亲政那会,那些吕家人个个欢天喜地的,怎么到如今还没消息召吕大人回朝?他老人家要是能够回朝,我们兄弟也能沾沾光不是?”

“要说我们吕大人,当年可也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可如今怎么样?现在朝堂上的章相公曾相公蔡相公,当年哪个不是他的同僚,可为什么不向圣上举荐?”说话的高个汉子见旁边的众人无不听得聚精会神,顿时得意洋洋地灌了一口茶水,这才继续道,“那是因为吕大人曾经是他们的上司,万一引入朝中,他们岂不是要避位相让?”

高俅起初还觉得两人的谈话很有些见地,待听到避位两个字时,他差点把一口茶水全都喷了出来。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分明是因为吕惠卿往昔人品太差,哪里是因为容得下容不下的缘故。他曾经听苏轼说过,吕惠卿为人反复无常,王安石为相的时候则刻意巴结,王安石去相的时候则妄想取而代之,常人都会避而远之。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时,邻桌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却突然拍案而起出口惊人,一时间,整座茶馆一片寂静。

“哼,什么避位,要是让吕惠卿占据了朝堂,我们老百姓还有活路么?”那少女不顾身边两个男子的阻止,大声嚷嚷道,“那个时候登记人丁田产的时候,哪怕是少报了一只鸡也要入罪,这是什么世道!要不是他下令定了什么首告制度,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弟弟……我弟弟也不会活活饿死……”她越说越愤怒,最后竟涨得脸色通红。

良久,那两个官府衙差终于醒悟了过来,右手的那人当即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丫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胡言乱语诋毁朝廷命官!”两人一边说一边踢翻了凳子,一左一右围了上来,张开双臂便往那少女扑去。

那少女的亲身经历原本就让高俅心中一酸,此刻见那两个衙役如此猖狂,他很有一种出面制止的冲动。然而,即便吕惠卿如今风光不再,但好歹还是正三品的大员,一旦冲突起来,自己一个微末小官怕是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可这么眼睁睁看着更不是办法。他还没来得及想出法子,旁边性子火爆的云兰却忍不住了。

“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云兰早就看不下去了,此时霍地站了起来,连连冷笑了几声,“她不过是说了几句旁人不敢说的话罢了,这么丁点小事就要入人以罪,你们这大名府的差人真是好威风!”

“关你这婆娘什么事!”高个衙役张口便骂,待看到云兰穿金戴玉品相不凡时,不禁有几分畏缩,但随即理直气壮地顶道,“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她刚才诋毁吕大人,难道还算不得大罪么?”

“我骂又怎么了,我偏要说吕惠卿是天下第一等贪官……”那少女起初还被吓得一哆嗦,但见云兰为自己说话,登时胆气又壮了。

就在此时,她旁边的一个青年突然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重重掩住了她的嘴。“两位差官,各位父老,小妹不懂事胡言乱语了两句,请大家不要放在心上,别和她一般计较!”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几个铜板,满脸堆笑地递给了那两个衙役,“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两位……”

“你当是打发叫花子么?”高个衙役看也不看那区区几个铜钱,突然劈手把它们全部打落在地,一时间,整个茶馆中都是铜钱落在地上那丁丁当当的响声。“没什么可说的,和我们回去一趟,有什么事等到大人过了堂再说!”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朝少女的手腕抓去,脸上尽是洋洋得意的笑容。

此时云兰脸色大变,她正要冲上前去阻止,孰料右手突然被人抓得严严实实,耳边还传来了高俅的一声嘱咐:“别冲动,那少女的同伴似乎要动手了!”

仿佛是为了应证高俅的话,少女另一边的中年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欺人太甚!”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劈手往那两个衙役砸去,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室内顿时弥漫了一层浓浓的烟雾,一时间呛得人人连连咳嗽,就连早有准备的高俅也一时措手不及。待到烟雾散尽时,茶馆中早已没了那两男一女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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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尽管声音听上去惊天动地,但是等两个衙役先后从地上爬起来时,高俅才发现他们除了形状狼狈了一点之外,似乎连一点外伤都没有,心中不由暗暗称奇。由于正主儿跑了,恼羞成怒的两个衙役自然不会甘休,此刻立刻改换矛头盯上了云兰。

由于对那两男一女颇感兴趣,高俅也懒得和两个小人物计较,二话不说便跟着两个衙役进了留守府。待到见了一个言行傲慢的主事之后,高俅这才把端王府翊善的身份一亮,顿时令对方慌了手脚。那两个始作俑者的衙役也全都傻了眼,双双叫苦不迭。恰好在此时吕惠卿归府,听闻高俅是来自汴京的官员便来了兴趣,立刻差人来请。高俅生怕云兰再惹出麻烦,连忙要求留守府派人送她回去。

如果不是引路的差人事先打了招呼,高俅绝对认不出眼前这个长须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老人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奸臣”吕惠卿,因此甫一打照面的时候,他不免慢了半拍才行下礼去。好在吕惠卿也没有多加计较,彼此客套了几句便分宾主坐下。

“伯章年纪轻轻便得圣上特旨除官,实在是前程不可限量啊!”尽管人不在汴京,但吕惠卿的耳目仍旧灵通得很。此刻他面带微笑地看着高俅,语带双关地道,“我和子瞻当年也有些交情,所以少不得要代他教导你两句。年轻人行事冲动可以理解,但到了朝堂上,凡事就不能脱离一个忍字。你前次得罪了章惇,他为人城府深沉,你将来要防着他几分才是。”

若不是早知苏吕二人之间的芥蒂,此时高俅说不定还会真的认为面前老人乃是苏轼旧友。饶是如此,面对这么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却不能不小心谨慎。“多谢吕大人教诲,我已经被逐出苏门多年,平日也没有什么人会如此关怀,着实让吕大人费心了!”

吕惠卿不以为意地晒然一笑,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适才我也听说了,唉,不过一个村妇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罢了,确实用不着兴师动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的功过自有朝廷评价,自有史官评价,这些差人也太莽撞了一些。”他自嗟自叹了几句,突然出其不意地问道,“他们还说伯章那位娘子似乎也对我有些不满,不知是真是假?”

这句话一出,高俅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别说云兰根本不是他的妻子,纵使云兰真的是自己的妻子,这藐视朝廷官员的罪名压下来,自己一个区区从七品小官是怎么也承受不起的。他又不好直说云兰的身份,只得含含糊糊地答道:“吕大人言重了,她不过是性子太急,绝没有不满您的意思……”

“算了算了,到了如今的时节,我早已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了,纵使毁评如潮又有何妨?”吕惠卿看出了高俅的心意,随口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大人,我如今年逾六十,你称呼我一声世伯不为过吧?对了,我倒忘了你如今乃是端王府翊善,此次前来大名府有何公干么?”

高俅哪敢说自己是告了假来寻人的,连忙胡乱捏造了一个借口蒙混了过去。末了他告辞出来时,吕惠卿还不忘盛情相邀,他连忙答应了下来,心里却想着他日如何推托过去。离开留守府前,他顺便又去打听了一番,在得知吕惠卿下令不再追查那两男一女时,他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回到客栈时,云兰已是等得心急如焚,见他进来立刻急匆匆地本上前,劈头盖脸地问道:“那家伙有没有为难你?”

“云兰,吕大人乃是堂堂北京留守,你这个称呼似乎有些不恭吧?”高俅此时只感阵阵头痛,却又不敢放任了这个随心所欲的女人,“你以后做事情小心一些,不可能每次都能这么顺利收场的。”

云兰脸色一变,随后又换了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知道了,我的高大官人,今后我凡事都听你的还不行么?”她冷冷一笑转身便走,行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忘了告诉你,和那个小姑娘一样,我们家也是因为那劳什子的新政而家破人亡,之所以有如今的云兰,也全都是拜吕惠卿那伙人所赐。所以你让我在表面放尊重一些没问题,但在心里,我一定会诅咒他不得好死!”

高俅还是头一次听到云兰提及身世,怔了好半晌才恍过神来。虽说不齿吕惠卿人品,但他也知道,吕惠卿属于那种很有才能的官员,无论民政还是军事都有一套。他这个高俅本就是来自现代,因此即便是为时人憎恶的新政,他也不是完全存着否定态度的。毕竟,有时候好心可能办了坏事,新政由起初的颇有好评到后来的骂声一片,其中缘由固然有急功近利不切实际的缘故,也少不了任人失当为人钻了空子的关系。

第三天一大清早,他便收到了宗汉派人送来的消息。其中大意不外乎是说已经找到了其弟宗泽,末尾处还辗转点明宗泽为人固执,不善机变,让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让高俅很有些失望。不过既然来了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一边整理行装准备出城前往馆陶县,一边把云兰安置在了客栈中。为了稳妥起见,除了驾车的马夫之外,他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客栈中看护,就怕云兰再捅出什么漏子。

车子才驶入一条僻静的小巷,高俅突然感觉车身一阵摇晃,正疑惑间,只听前面的车夫一阵吆喝,随后车门被人大力拉了开来,三个熟悉的人影赫然呈现在眼前。“你们是……”

那为首的中年汉子原本想劫持一辆马车尽快出城,谁知竟遇上了昨日故人,一时愣在了当场。良久,他方才深深一揖道:“昨日多谢官人娘子为舍妹说话,只是如今我们三人得罪了官府,希望官人能将我们带出城去,我等感激不尽!”

高俅昨日应邀去见吕惠卿本就是为了打他们三个的主意,此时心中大喜。昨日的那次偶然相遇中,他已是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火药气味,要知道,这时节根本没有爆竹烟花,火药都是官府严格管制的东西,寻常百姓绝对不可能拥有。既然如此,几个懂得火药技术的人无疑是对己极其有用。

“也罢,我正好也要出城,三位便一同上车吧!”高俅有意暂时隐下了吕惠卿无意追究那一条,见三人无不喜出望外,他便对车夫吩咐了几句,马车很快再次启动了。尽管如此,在过城门的时候,三人全都是神情紧张拳头紧握,直到外间兵丁下令放行时,他们才真正放下了心。

“三位其实大可不必慌张,昨日我受你们牵连进了留守府,正好撞上了吕大人,他已经明言不再追究此事。”高俅这时才说了实话,见三人突然冒出了冲天敌意,他不由摇头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们不信任官府,不过如今既然出了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们什么地方都可去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个狗官一伙的!”那少女敌意最重,甚至还不忘补充了一句,“天下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小凤住口!”那中年汉子却沉稳得多,“这位官人若是有心拿住我们,刚才出城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容易了。”他歉意地朝高俅一笑,指着旁边的青年和那少女道,“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因为自幼成了孤儿,所以一向厌恶官府中人。刚才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官人见谅!”

第二十七章 百般笼络

从昨日那青年想要息事宁人时拿出的那一把铜板中,高俅就能看出三人的境况极其窘迫,心中早已打下了主意。此时他也懒得计较那少女气鼓鼓的态度,一脸无所谓地道:“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大官,令妹就是骂两句也不打紧。只是在外你们就要小心一些了,吕大人如今虽然不得意了,但不见得能容忍这种事情。这一次他虽然轻轻揭过,下一次你们便没这么好运了。”

那中年人听得悚然动容,刚才在马车出城时,他就小心留意了车夫的一举一动,见对方递出一个牌子之后兵卒便立刻放行,隐隐已是猜到了高俅身份不凡。“多谢大人教诲,大恩不言谢,我等也不敢再逗留,现在便立刻离开。他日若有机会再遇到大人,我们一定设法报答!”

高俅心中连连冷笑,什么他日报答,这种场面话他在后世的小说里看得多了,哪里会轻易相信。“相逢即是有缘,若是信得过我,大家不妨彼此通了名姓如何?我是高俅,草字伯章,现任端王府翊善,不过一个微末小官罢了。”

对面三人显然没听说过高俅的名字,不过,对于市井小民来说,端王府三个字无疑比任何大官更重,当即就变了脸色。沉默良久,那个年长的中年汉子突然爽朗地一笑:“既然大人如此坦率,我们若是再隐瞒便太不识抬举了。我叫雷焕,这是我的师弟秦玉和师妹冷凤。先师在年前过世,临终前嘱咐我们将他的尸骨焚化,然后带回老家安葬,我们此行是为了护送他老人家遗骨回乡。”

听到最后一句,高俅方才注意到少女手中有一个黄皮包袱,立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三位出这趟远门是为了令师的临终心愿,但不知令师原籍何处,离大名府还远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出远门,信口开河!”冷凤却不像师兄那么放得开,仍旧用一种极其不信任的目光看着高俅,直到手臂被旁边的秦玉掐了一把才恨恨地闭了嘴。

阅历丰富的雷焕却想到了己方早先的行为举止,心中已是了然。“想必高大人看到了茶馆中秦师弟拿出来的那几个铜钱,这才知道我们这番路程下来没多少盘缠了。”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冷凤一眼,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不瞒大人说,我们从泸州出发,一路上足足走了大半年,仅有的一点盘缠早就用尽了。好在我们还能沿途卖艺换点钱,否则哪里到得了大名府。不过师傅的祖籍就在大名府馆陶县,从这里过去没多少路了。”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高俅一怔之后顿时大笑了起来,随即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快马加鞭,务必在今日晚间赶到馆陶县!”

“大人!”雷焕登时一惊,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一时竟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

高俅摆手止住了雷焕的谢语,心中一时转过了千万个念头:“今次是凑巧,我正好要到馆陶县拜访一位朋友,既然是顺路,就带你们一程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一眼三人那磨得不成形状的鞋子,含笑点了点头,“三位为了师傅遗愿奔波了大半年,这最后一点路程便让我做点好事吧!”

一番疾驰之下,马车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馆陶县。只是第一眼,高俅便发觉这个小县城一片繁荣景象,路边看不到任何乞讨者,百姓的身上无不洋溢着一股异常满足的生气。此时此刻,那个刚才一直默不做声的冷凤突然开口道:“大师兄,二师兄,这就是师傅一直念念不忘的馆陶县么?看上去比我们路过的其他地方平和多了,我们葬了师傅的遗骨之后,干脆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听得小师妹如此不识世事,雷焕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倒是秦玉没好气地打断了冷凤的痴心妄想。“小凤,我们如今只剩下了几百文钱,连安葬师傅遗骨都不见得够用,怎么在这里住下?再说了,这里靠近大名府,最是商旅云集之地,一应物价开销也肯定远远胜于泸州,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通过第一印象和车上的一番交谈,再加上适才的两句话,高俅已经敏锐地感觉到,除了冷凤属于年少无知之外,那雷焕和秦玉都是比较有主见的人,轻易不会相信别人。看到这种情况,他有心放长线钓大鱼,随手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了一把金银钱。

“雷兄,你们安葬师傅是一件大事,这点钱就先拿去用吧!”不等雷焕出言推辞,他立马补充了一句道,“我只是看你们师徒情义深重,所以想帮你们一把而已。若是雷兄执意推辞误了时光,哪怕令师在九泉之下恐怕也不会安心的。”

“大人,你……”雷焕这四十年生涯中几乎从没见过好官,更不用说用马车一路送他们来这馆陶县然后又赠银相助了。良久,他才感激地深深一揖道,“多谢大人!大人可否告知此次居处,我们安葬了先师遗骨之后,必会前来拜谢!”

“我就住在县衙东边的清源客栈,不过举手之劳,三位就无需如此客气了。”

见师兄道谢,机灵的秦玉也连忙跟着行礼,只有冷凤仍然僵着脸一动不动。直到雷焕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一揖,脸色极为勉强。又一番客套之后,三人方才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高俅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正在他怔怔地想心思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东家,又看上身怀奇技的人了么?”

回头一看见是宗汉,高俅不觉哑然失笑。“又让宗兄你看穿了,我总觉得他们三个人很有些意思,一个冲动一个沉稳一个机灵,彼此正好互补,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自泸州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过偶遇罢了,今后怎么样还很难说,不说他们了,元朔先生和你那位族弟谈得怎么样?”

宗汉这才从房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呀,问了我如今的近况之后就埋怨我不该这么没出息,死活让我再去参加制举。他也不看看如今冗官那么多,要实实在在当一个官有多不容易。唉,他以县尉摄县令事已经快两年了,这个暂摄的名头至今未曾摘掉,居然还这么执迷不悟。东家,和这种人说话疲累得很,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的好。”

“元朔先生你也太心急了一些,我只是仰慕令弟声名前来拜访,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交一个朋友。任凭他性子如何执拗,总不会把你带来的客人往外赶吧?”他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原本有些忽上忽下的心情也缓和了下来,“就有劳元朔先生带路了!”

尽管和高俅的谈话很少涉及赵佶那一方面,但宗汉早就从这位东主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了一点门道,因此对所谓交朋友的说辞嗤之以鼻。不过他当然不会愚蠢到一语道破,微微一笑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建筑道:“那就是了,东家跟我来便是!”

第二十八章 名将宗泽

“元朔先生,宗大人刚刚出去!他让小人和您说一声,如果还有客人来就请在县衙稍待,他去去就回!”

宗汉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兴冲冲地把高俅带来时,从门口一个衙役处竟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大失所望之下,他只得回身对高俅道:“东家,我们还是改日再来吧!”

高俅却觉得对方的说辞中有些漏洞,走了几步后他便突然问道:“元朔先生,你和令弟说过我要来么?”

“我就是和他聊了聊彼此近况,随后说了些老家的闲事,仅此而已。”宗汉皱着眉头答道,随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你要来,于是故意推托?他居然能从我的言行举止中未卜先知……没错,如果是汝霖确实可能。”

高俅微微一笑,心中陡然兴起一股一较高下的冲动。他日的蛟龙如今不过是潜伏于深渊的一条小鱼,自己斗不过朝堂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佬,难道连一个区区馆陶县尉都欲求一面而不可得?

“元朔先生,你再去问一声,这位宗大人平时最喜欢到什么地方去?”高俅冲着宗汉挤挤眼睛,脸上的表情却出奇得坚决。

片刻之后,宗汉又匆匆回转了来,沮丧地摇了摇头。“那小子倔强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说,想必是得到吩咐了。这汝霖也是的,不肯见就明说,推三阻四的什么意思!”话虽如此,他却隐约猜到了其中深意,心里却把宗泽骂了个半死。不管怎么样,这回自己可被这个族弟给害惨了!

高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此时只是无所谓地苦笑两声,随即转身就走。然而,就在路过县衙前不远处的一个面摊时,他略瞥了一眼各种名目的牌子,突然起脚走了进去,拣了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宗汉错愕之下也只得跟了过去。

那面摊的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此刻见有客人光顾,连忙殷勤地过来招呼,见高俅二人衣着光鲜,顿时陪着小心问道:“二位要吃点什么?小老儿这里没什么时鲜的东西,只有手擀的现做面条,要不,您二位先下一碗垫垫肚子?”

高俅见宗汉颇有几分嫌弃的意思,不由乐呵呵地一笑。“你拣拿手的花样做两碗面条,多搁点香油多搁点醋,不拘荤素再加一点佐料就是。元朔,苦着一张脸干什么,告诉你,面条这一类的东西,那些看上去气派的店反而做不出味道,还是这种面摊的手擀面最地道。”

“那是那是,想不到官人你居然还懂得这吃面的门道!”那老汉已是听得眉开眼笑,一边张罗着和面煮面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话县衙里头的宗大人也常常说,他呀一点都没有当官的架子,三天两头上我这里吃面条,时常还带回去给府里的娘子和衙内吃,还老是称赞小老儿的面做得够劲道……”

宗汉却没功夫注意这老头的唠叨,他只听到了头一句话,那就是宗泽常常来这里吃面。此时此刻,他惊奇地望着对面的高俅,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高俅却只是耸耸肩,要知道,作为一个并非出身豪门的官员,宗泽偶尔光顾这种小面摊是很有可能的,不过次数那么频繁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老人家,听你的口气,似乎和宗大人很熟?”

“宗大人那可是好官啊,爱民如子,那时候天寒地冻的,他还挨家挨户地去看望那些贫苦人,唉,老天保佑宗大人身体康健一身平安……”

“老人家,你怎么不保佑宗大人步步高升呢?”高俅笑着打断了老头的话,明知故问道。

老汉一瞬间变了颜色,恨恨地啐了一口:“那还用说么,朝廷里头那都是些什么官员,成天这个法那个法的只知道折腾老百姓!他们一不知道种庄稼,二不知道民间疾苦,只知道一心敛财!要是宗大人高升上去了,不知道被他们怎么作践。再说了,要是派一个贪官下来,我们这馆陶县的小民百姓怎么办?”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便端上了桌,高俅于是一边吃面一边询问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当然问的最多的还是宗泽的情况,完全没有一般士大夫吃饭不语的好习惯,看得宗汉连连摇头。即便如此,宗汉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好法子,毕竟,你要是随便向人去打听宗泽的官声,说不定老百姓以为朝廷命官来临,反而不会说真话了。

两个人足足在面摊上聊了一个多时辰,眼尖的宗汉方才瞧见自己的族弟慢悠悠地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连忙提醒了高俅一声。高俅远远望去,只见宗泽约摸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衣着极其朴素,第一眼看上去就犹如寻常百姓,根本没有朝廷官员的派头。大约是练过武的缘故,其人身材很是壮实,肤色也略有些偏黑,大异于那些文弱书生给人的观感。

然而,首先出声呼唤的却是那个面摊老板,只见他一溜小跑地奔了过去,指手画脚地和宗泽搭起话来。片刻之后,似乎禁不住老头的盛情,这位馆陶县尉就缓步走走近前来,一看到宗汉顿时面色一凝,随即尴尬地干笑了一声:“元朔,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啊!”

“废话,你在县衙大唱空城计,我不在这里等,难道饿着肚子上里头等么?”宗汉没好气地答了一句,随即让开了高俅旁边的位子,“你那个把门的小子又是个死心眼的,不管问什么他一律一问三不知,真真是你调教出来的一流人物!”

宗泽见那老汉竖起耳朵在那里听动静,不由更加尴尬。“元朔老哥,我错了还不行么,你还真是计较!”他略打量了一眼高俅,立刻拱手行礼道,“这位想必是伯章兄了?”

“冒昧来访,还请汝霖兄见谅!”高俅听得这句伯章兄,也就不再一口一个大人那么生分,顺势改了彼此称呼,“我正好到大名府办一点事,因为曾经听元朔先生提到过你在馆陶县,所以也就过来瞻仰一下汝霖兄风范!”

“瞻仰两字万不敢当,伯章兄就当来看一个当年的愣头青好了!”宗泽见两人面前的面碗空空如也,心中不由一动,“如今当官三年,早就不像以前那么不顾前后了。不过伯章兄还真是不拘小节,我这是在外游历时养成的习惯,换作其他士大夫,哪里会在这种面摊上和贩夫走卒一起进食?”

“汝霖兄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高俅苦笑一声,毫不避讳地道,“想我高俅本来就是出身于市井,以往落魄的时候别说这样一碗面,就是干瘪的馒头都能吞下去,如今一旦富贵难道就不能吃这些东西了?古人还说过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至今日,却有人说一套做一套,完全忘记了农人辛劳,不屑于粗茶淡饭,实在是忘了根本!”

宗泽面露异色,沉默良久方才点点头道:“伯章兄说得好,只可惜如今知道悯农的人太少,知道体谅百姓疾苦的人也太少!”他望了一眼端上面来的老汉,满脸歉意地说,“陈伯,你待会把面送到县衙去吧,我今天吃过了,待会让他们热一热当作宵夜好了!”他一面说一面起身相邀道,“伯章兄,元朔老哥,刚才是我失礼,再让你们在这里坐着就太不恭了,还是和我到里边谈吧!”

第二十九章 大名豪贾

当晚,高俅便在县衙中和宗泽长谈了一夜,当然,他主要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听众,大半时间都是宗泽在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大约是对眼下的朝局和天下情势忧心忡忡又无处宣泄,宗泽的语调中不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悲凉感,听得高俅也深觉心悸。

“辽国雄踞北方已经数百年,我大宋自澶渊之盟后便需年年岁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无论于国于民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而西夏不过弹丸小国,在李元昊之后却时常为祸西北掳劫我国子民,消耗我大宋无数国力,虽然神宗皇帝时对夏作战取得大捷,但最终仍是恢复了岁赐制度。不能夷灭西夏,我大宋西北便永生不得安宁,而辽国又在背后推波助澜,所以频频用兵的结果只是徒耗国力,实在令人嗟叹!”宗泽说到动情处,竟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不防那大力将两个茶盏震落在地,一时间茶水撒得遍地都是。

高俅见宗泽脸色颇为尴尬,连忙止住了他弯腰收拾的打算,这才出言试探道:“汝霖兄,如今辽国已有衰败之势,倘若有人与我大宋结为盟好,愿意合攻辽国,你觉得如何?”

“什么?”宗泽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此时不由惊讶得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见高俅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他渐渐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艰难地答道,“耶律洪基在位已经数十年,确实败坏了辽国的根基,但要说起衰败其实还为时尚早。若是真的有外族提及此事,也不是不能考虑,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在结盟的同时也不可不防。只可惜如今我大宋禁军的战力实在可虑……”他说着说着疑惑了起来,“伯章兄这假设颇为大胆,须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附于辽国羽翼下的蒙古诸部女直诸部哪有如此胆量。”

听宗泽句句都说在点子上,高俅情不自禁地扫了宗汉一眼,心中感慨宗汉的推崇非虚。一个最初的文弱书生能够先放下入京应试而游历天下十多年,甚至习了一身武艺,其心胸抱负果然不是寻常官员能够具备的。不过眼下就断言辽国会为女真人所灭太过匪夷所思,因此面对宗泽的质疑,他也只得虚词搪塞了过去。谁知宗泽是个认死理的人,这一晚长谈之后针对这种情况做出了许多设想,这当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直到雄鸡报晓,三人这才发觉过了一夜,久久未至的倦意竟一齐上来了。宗泽连忙命人沏来浓茶,和高俅宗汉一气喝尽后,又用井水拧了三根毛巾擦脸,一番折腾之下,三人总算神情气爽。

高俅自知第一次拜访的目的基本达到,与宗泽又约了一个时间便和宗汉出了县衙。见对面的面摊仍然还在,他不由觉得饥肠辘辘。“元朔先生,这一晚上下来着实辛苦你了,我们是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早饭还是就在这面摊上再凑合一顿?”

“免了免了,我昨晚说得少听得多,这肚子里头的一碗面还在呢!”宗汉避之唯恐不及地摆摆手,“我这就回去补过睡头,东家你就请随意吧!”他说完一拱手,径直抄小路回客栈去了。

眼见高俅再度光顾,那老汉又惊又喜下连忙上来招呼,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头还堆了些薄薄的肉片。“小老儿昨日没想到官人竟是宗大人的朋友,那些普通的吃食实在不恭,这是我专为宗大人准备的一些驴肉,官人就凑合着用一点吧!”

高俅谢了老人的好意,风卷残云般地用完了一碗面,而后意犹未尽地深深呼出一口气。时下的士大夫讲究的是吃有吃相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一直以来,除了在家里用饭能稍微放恣一点之外,他在外吃饭竟很少有吃饱的时候,多半是伸了几次筷子便不敢再动手。“老人家,多谢你的盛情了!”他伸手在袖子里一掏,这才发觉自己只带了金银钱,铜钱竟连半文都没有。

权衡再三,他取出一枚金钱递给了那老汉,见对方意态极其惶恐,他连忙解释道:“老人家,这面就算是你请我吃的,你这么大年纪了,这钱就当我送给你置买一点衣物,你千万别推辞!”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枚金钱塞在了老汉手中,自己便急急忙忙地起身离开了。

“好人哪……”老人感激地望着高俅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手头阔绰的高俅自然不会吝惜区区小钱,要不是这几年他时常撒出去大把大把的银钱,也不会拥有灵通的消息耳目。处理完了宗泽这一头,他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雷焕那三人,不过如今只不过分手的第二日,算算时间,这些人应该还没有完成葬礼的一应事宜才对。

他正在思量今日该上哪里去,冷不防背后传来了一个热络十分的声音。“高老弟,好久不见了,怎么兴致这么好,居然有空到这小小馆陶县来了?”

高俅转身望去,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正笑呵呵地朝自己点头,可无论怎么回想他都不记得自己和此人有任何交集,心里着实疑惑得很。正当他不知如何回答时,旁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呼。

“东家,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说一声,小人也好亲自去接您。”说话的是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他三两步地冲出一家铺子,一边打躬作揖一边把那胖子往里面迎,“这天渐渐凉了,您老可别站在风地里,否则……”

“好了好了,罗嗦个什么劲!”胖子不耐烦地一拂袖子,这才走到高俅跟前,似笑非笑地道,“一年多不见,敢情高大官人就忘了我沈流芳么?”

沈流芳!高俅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一凛。当初自己在商场上掘到的第一桶金就是从沈流芳手中硬生生掠夺过来的,后来天香楼越来越红火时,他也曾经听说过沈流芳四处找人诉苦,就连那一次开封府抄检天香楼,背后也似乎有沈流芳的手笔。

想到这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道:“沈兄我怎么会不认得,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而已。我不过是到馆陶县访友散心罢了,倒是让沈兄留心了。”

“相逢即是有缘,若是高老弟有空,不妨和我到里头坐坐怎么样?听说高老弟的眼光是第一流的,馆陶县虽小,这家汇民当铺却是鼎鼎有名的,时不时能收到好东西。”沈流芳虚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目光中掠过一丝狡黠。

高俅本能地感到沈流芳此行并不简单,稍一犹豫之后,他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如今的商贾背后多有朝廷大员作为靠山,而沈流芳的根基在大名府,北京留守一职却时常调换,要猜测此人背景极难。商人一向唯利是图,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沈流芳对先前的事情耿耿于怀确实有可能,但是否会为了这私怨再进行报复,他却不敢妄加推断。

两人刚刚坐定,那当铺掌柜便忙不迭地吩咐伙计捧来了三个匣子,一一打开了来。左边的匣子中是一尊白玉观音,雕工细致自不必说,就连玉质也是绝佳,似乎是出自和阗的无双美玉;中间的则是一柄短剑,虽然隐隐泛着一种森然之意,但样式却是朴实无华别无装饰;而右边的那个匣子里却没有任何珍贵的物事,只有一张纸,一张颜色发黄,似乎风一吹就会变成灰烬的纸。

第三十章 巧舌如簧

沈流芳轻轻一挥手,那掌柜便立刻带着伙计退了下去,末了还轻轻掩上了房门。高俅见状心中一突,他隐隐约约猜到,今次的重头戏就要来了。

“我听说高老弟前几日见过吕大人?”

“沈兄好灵通的消息!”这一次高俅的惊讶却不是装出来的,要知道,自己造访留守府纯属偶然,沈流芳要不就是一直让眼线盯着留守府,要不就是和吕惠卿关系不一般,别无其他可能。“我和吕大人只不过交谈了寥寥数句,逗留的时间也极为有限,沈兄居然能耳目灵通到这个份上,实在令人惊叹。”

“高老弟你这是骂我还是在夸我呢,我有几个脑袋敢暗地里注意朝廷官员?”沈流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中隐含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我这不是关心高老弟你的前程么?你如今风头正劲前程似锦,老哥我还指望着你步步高升呢!”

这种显而易见的阿谀奉承让高俅觉得很不习惯,他才不会愚蠢到认为沈流芳有巴结自己的必要。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倚靠赵佶攀上了曾布,在原来独掌大权的章惇之外又扯起了一面大旗,吸引了大量别有用心的人也是正常的事。

“沈兄,我如今论阶官不过正八品,论职官不过从七品,在绯紫官员遍地都是的汴京城中,似乎前程似锦四个字还轮不到我头上吧?”高俅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却流露出几许嘲讽的意味,“抑或是说沈兄对知府吕大人有所芥蒂……”

“高老弟,话不可胡说!”沈流芳一瞬间变了脸色,笑意收敛得无影无踪,“我一个区区商人,怎么会和吕大人有冲突,你……”他突然把半截话吞进了肚子,沉默许久方才悠悠长叹了一声,“高老弟,我真不愿意和你这种聪明人打交道,我实话实说吧,吕大人到这大名府不过一年不到,我沈家的产业便一落千丈,其中苦涩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而已。”

“哦,此话怎讲?”高俅这时才真正来了兴趣,态度也郑重了起来,“我听说沈家世代经商,在大名府一带算得上是根深蒂固的老字号,吕大人就算再强势,也不会动到你头上吧?”

“那个家伙原本就是个贪婪无度的小人!”沈流芳恨恨地骂了一句脏话,这才冷哼一声道,“他当初在朝为执政的时候就常常是两面三刀,现在同样如此。他上任的时候,我寻思着他可能高升,命人以纯金打造了一尊佛像送了过去。谁知他这边笑纳了之后,那边却扶植了自己的姻亲钱家处处和我作对。就他上任这不到一年,我在大名府附近就关了三家铺子,这样下去,我沈家多年积攒下来的家业,岂不是都落到了他这个小人手中?”

福建子三个带有强烈贬意的字一出,高俅心中再无怀疑,看来,这沈流芳显然是对吕惠卿深恶痛绝。算算时间吕惠卿不过才当了一年不到的北京留守兼大名知府,在敛财方面就这么不择手段,未免太不爱惜羽毛了。

高俅的沉默并没有让沈流芳气馁,他反而越说越愤怒,大有拍案而起的架势。“他原本不过是一个已经致仕的罪臣,圣上亲政之后为了抚慰才让他得以东山再起,甚至能到大名府这么一个富庶的地方为官,他凭什么还敢如此骄横?我听说他数次面圣留京未果,其实已经失了圣眷。圣上之所以将大名府这个富庶之地交给了他镇守,也只是抚慰居多。听说朝中不少大臣已经因为他的一系列举动而厌弃他……”

“沈兄,那是朝中大人们的事,岂是你我可以轻下断言的?”高俅冷冷打断了沈流芳的话,事到如今,他没兴趣再听对方兜***了,“你若有话不妨明说。”

沈流芳却狡猾得很,他一边想求助于高俅的人际网,一边却不想付出太多代价,因此话里有话地说道:“高老弟,你如今得圣上亲口赐予出身,论理我也该尊称你一声大人,至于朝局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怎么会贸然和那个福建子搭上关系?我早就听说高老弟和京中曾相公极厚,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知道,包括曾相公章相公在内的众人无不厌恶吕大人,否则又怎会将其拘于大名府一地?你这般和他来往,若是传入那几位相公耳中,他们又会如何想?”

“沈兄,想不到这些事你比我还要清楚。”高俅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这才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吕大人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员,他着人来请,我有几个胆子敢推辞?左右不过说了一会儿的话,纵有人误会我也只能随它去了!”

沈流芳只觉背上热出了一身燥汗,心底不停地责怪自己一时冲动言语失当。他擦了一把额上汗水,不得不在心底哀叹自己筹码太少。“高老弟,刚才是我孟浪了。其实,你如今站的是曾相公那条船,扳倒福建子想必也是曾相公的愿望……”

“沈兄,你究竟想怎么样,俗话说民不斗官,就算你再有千万家财,要扳倒父母官怕也是不容易吧?再说了,你若真有此意,为什么不去京城求见那些大人物,对我这么一个微末小官说这些干什么?我可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能耐能做到这种事!”高俅的语气愈发冷淡了下来,要是没有足够的好处,自己何苦去惹那报复心极强的吕惠卿?

“高老弟,我把话挑明了,让这福建子落马我是不敢想的,不过,让他换个地方为官应该不是不可能吧?”沈流芳身子前倾,刻意压低了自己的语调,“朝中几位相公之中,章相公对福建子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但曾相公就不同了,一向是厌憎十分。只要高老弟你逮到机会狠狠上一通眼药,让福建子调任他地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高俅斜睨了一眼沈流芳,见其额上青筋暴起神态可怖,心中陡然一动。“沈兄,你说得简单,那我问你,若是一击不中,他日吕大人知道了事情原委追究起来,我又该如何自处?还有,就算圣上真的一道旨意把人调往了他方,也难保他日吕大人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到了那时,你我就算想捞一个元祐旧党那样的结局也未必可得!”

沈流芳吓了一跳,然而,他实在是恨透了吕惠卿,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句恐吓而退缩。凝视着身前不远处的那三个匣子,他突然掷地有声地道:“高老弟,我知道你不稀罕什么钱财田地,若是此事成了,我在汴京还有四处产业,每月盈利不下数千贯,全都送给你当作谢礼!除此之外,这里的三样东西也请你一并笑纳,虽然它们送进来的时候都不值钱,不过据几个朝奉联手估价下来,实际价值不少于三千贯!还有,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只要你一句话,今后我沈氏一族必定全力襄助!高老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只要一句话就成了!”

高俅对吕惠卿殊无好感,如果真的有把握把此人调离大名府,他绝对不会有任何于心不安,然而,巨大的收益很可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自己真有必要趟这浑水?他正在那里闭目沉思,外间突然响起了阵阵喧哗,吵吵嚷嚷的声音透过门缝隐隐约约传了进来。

第三十一章 宝物无双

如此紧要关头居然有人搅局,沈流芳的脸色自然异常难看,他一把拉开房门,三步并两步地冲了出去,恼怒地吼道:“什么人在外边吵闹,难道一点规矩都没了么?”

话音刚落,当铺掌柜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忙不迭地赔罪道:“东家,惊扰了您实在不是小人本意。上次来典当那把短剑的少年又来了,死活要用一贯钱把东西赎回去,可您也知道……”

“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居然闹成这样,你这个掌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早说了是死当么!”沈流芳大光其火,劈头盖脸地斥道,“快去给他几贯钱,趁早打发他走路!”

那掌柜连声应是,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谁知吵闹不仅没有平息,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最后连高俅也忍不住走出了房间。“沈兄,看这情形不是小事,我们是不是出去看看?”

沈流芳和高俅走进前边大堂的时候,只见一个少年正和一群伙计争吵不休,而他的脚下遍地都是铜钱,几根串钱的绳子也稀稀拉拉散落在地。在那少年身后,雷焕等三人赫然站在那里,脸上似有愠怒之色。

雷焕眼尖,发觉侧门有人进来便立刻举目望去,待到发现高俅时立刻脸色微变。他三两步上前拉住了少年胳膊,立刻止住了两边一触即发的冲突。“小七,别吵了,你再吵也不见得能拿回东西!”几句话安抚了那少年,他趋前几步冲着高俅深深一揖道,“见过恩公!”

听得那一句恩公,高俅一个现代人只觉满身不得劲,赶紧岔转了话题:“你们三人不是说去安葬乃师遗骨了吗,怎么又到这里来吵闹?这个少年郎是谁?”

“回禀恩公,先师生前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嫁给了瓦人巷燕明。此次我们找到地头之后方才发现先师的女儿女婿都在月前过世。听说他们夫妇生养了好几次,最后却只留下了小七一个孩子,于是就相帮他葬了亲人。”说到这里,雷焕悄悄看了看高俅身边的沈流芳,斟酌着语句说道,“小七说为了父母丧事,曾经将一柄家传宝剑典当给了汇民当铺,所以……”

见高俅和那几个闹事的人似乎认识,沈流芳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了下来。“东西原本就是死当,现在说什么赎回岂不是儿戏?看在高老弟和你们相熟的份上,今天的事我也不再计较,老刘,取十贯钱给他们!”

“谁稀罕你们的臭钱!”小七却是个火爆性子,此刻挣脱了秦玉的双手,一时暴跳如雷。“我就是要那把剑!”

沈流芳的耐心原本就在和高俅讨价还价的拉锯战中消磨殆尽,此时见区区一个穷小子也敢在面前放肆,当即雷霆大怒。“你想要回那把剑是不是,来人,给我立刻去报官,就说有刁民在此地闹事!”

这句话一出,掌柜立刻如释重负,而雷焕三人无不眉头紧皱。他们原本以为小七只是空口说白话,所谓的宝剑也应该只是寻常货色,现在见这当铺宁可赔上几贯钱也坚决不肯归还,其中的猫腻显而易见。只是,死当的规矩一向是不能赎回,就是告上官府也绝没有胜算,再加上对方是有钱人,官府再那么一偏袒……

“且慢!”高俅伸手止住了欲要出门报官的一个伙计,转头对沈流芳道,“沈兄,今次你就买我一个面子,别和小孩子一般计较了!”在先前沈流芳提出那几个交换条件后,他心中已经颇为意动,此时再看到雷动三人,他立时动了一石二鸟的念头。把沈流芳拉到一边之后,他便低声道,“这几个人我会打发,至于你刚才提到的事情,待会我再和你细谈!”

沈流芳登时大喜,哪里还有工夫追究区区一桩小事,大手一挥便示意围在四周的伙计散去,自己也随即避开了去。那小七见原本气势汹汹的一伙人全都散了,一时间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雷焕。而谨慎的雷焕根本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

“若是信得过我,你们就先回去吧!”沉吟片刻,高俅便开口承诺道,“此事我会和此地的东主商量一下,也许能把东西要回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小七却不知道其中的关节,仍旧大声嚷嚷着,但很快便被雷焕拉了回去。此时,秦玉连忙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这个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少年顿时讪讪地不说话了。

“恩公一言九鼎,我等自然信得过!”雷焕长揖到地,待抬起头来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幅极为恭谨的神色。这三十几年来他历尽世事挫折,早已磨去了锋锐,历练得圆滑而世故,和初出茅庐的师弟师妹不可同日而语。从高俅的屡次示好之中,他渐渐察觉到这位贵人似乎对自己这三人很有些兴趣,如今索性直截了当地道,“今日多有不便,明日我们必当到清源客栈拜谢恩公!”

高俅相当满意雷焕的识相,见几人出了当铺,他方才重新返回了里间的雅室,此时,沈流芳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高老弟,不过几个穷汉罢了,你对这些人那么客气干什么?”

“举手之劳就可积阴德,何乐而不为,横竖只是几个小钱而已。”高俅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立刻和沈流芳谈起了正事。足足一个时辰后,他才基本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始末,对于吕惠卿的手段也有了深刻认识。

沈流芳见大功告成,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亲自把三个匣子一一放在高俅面前,很是郑重地道:“这尊白玉观音听说是一家富户供了几代的,颇有些灵异之处,后来出了败家子才会进了当铺;至于这短剑嘛,据老刘说削铁如泥锋利无双,是件防身的好宝贝;只有这张图来历玄虚得很,是本地一个无赖无意间从死人身上掏来的,那已经是前任县令时的旧案了,听说那人是有名的独行大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横死在馆陶县。总而言之,这些东西只算是借花献佛,到时事成之后,那四处产业我立刻转让给你!”

高俅对于道佛之事一向不感兴趣,只是扫了一眼那白玉观音便把目光放在了短剑上。他信手取出那把短剑,按动机簧抽出之后,他竟隐隐感到了一股扑面的寒光,顿时眼光大亮。他无意间想到了以前看过的那些传说,随手拔下一根头发轻轻一吹,那头发晃晃悠悠落在剑刃上,倏地分成了两半。

“好一个吹毛断发!”他心中暗暗喝彩,一时也动了占为己有的念头,但相比之下,人才的诱惑还是占了上风。饶是如此,他还是下了决心,倘若雷焕三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身怀奇技,自己绝不轻易拿出这把短剑。

赏玩之后,他又把短剑放回原处,捧起了那个装有古旧纸张的匣子。看那见风即化的脆弱样,他也绝了把东西取出来的念头,只见上头模模糊糊写了几个难以辨认的字,再有就是寥寥数笔涂鸦似的简图,像极了现代那种糊弄人的所谓藏宝图,他对此却是没多大兴趣。

“沈兄真是好算盘!”高俅言不由衷地苦笑一声,将匣子一一盖了起来,“口说无凭,我们还是立字为据,如何?”

沈流芳先是一愕,随即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这内容便要请高老弟斟酌了!”

第三十二章 所谓江湖

回到清源客栈之后,高俅几乎是一头栽倒在床上,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便开始呼呼大睡。他先是昨晚和宗泽长谈一夜,然后今天又被沈流芳足足折腾了一天,无论是精神和体力全都消耗殆尽,就连宗汉在门外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听见。

他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早,由于除了一个车夫之外没带其他的随从,这两年已经习惯了有人伺候的他只能自己洗漱更衣,足足磨蹭了小半个时辰。从洗脸的铜盆中,他赫然看见自己顶着两个熊猫眼,惟有苦笑连连。

正在二楼用早餐的宗汉一看到高俅便招呼道:“东家,你总算起来了!”他昨晚不放心,叫来伙计设法开了房门才发觉高俅睡得像头死猪一般,心中自然是十万分好笑。“从昨天酉时一直睡到现在,这下应该补足了吧?”

“元朔你就别开玩笑了,我都觉得现在还能再睡十个时辰!”高俅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一边心不在焉地啃馒头,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稀粥。一顿早饭还没吃完,他就突然看见楼下有几个熟悉的人影,顿时长长哀叹了一声,“居然这么早,看来人生还真是不得闲啊!”

雷焕却不知道他们的刻意赶早给高俅带来了无限困扰,几人在问明了伙计之后便直奔二楼,正好看到高俅离座而起。

“此地人多,你们跟我到房间里来。”不等雷焕等人说话,高俅便先开口招呼道。

进了客房之后,雷焕拉着其余三人二话不说纳头便拜,高俅一时措手不及,竟硬生生地受了对方三个响头。待到反应过来后,他慌忙拉起了众人,口中还责怪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恩公,您先是义助我们出城,接着将我们载到了馆陶县,而后又资助我等银两用以埋葬先师遗骨,种种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也只有大礼拜谢了!”雷焕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连头也不敢抬起,“如今先师和先师的女儿女婿均已落葬,我们自当前来报答恩公的恩情!”

高俅被对方这一口一个恩公叫得昏头胀脑,饶是如此,他还是听明白了雷焕的投效之意,不由暗赞其人的知情识趣。不过这种事情一向是不能一口应承的,尽管心下十万分满意,他还是假意搪塞了一阵,最后才点头答应了下来。说话的时候,他不由刻意留心了一下冷凤的表情,只见这个先前还泼辣直率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但他还是隐隐看出了一缕不满。

就在此时,房间中突然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原来是小七忍耐不住了:“雷大叔,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爷爷留下来的那把宝剑?”

雷焕的脸色顿时异常尴尬,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有点本事,托庇于高俅麾下自然不算吃闲饭的,可这小七就不对了。年轻不识深浅就算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除了还有一身力气能够到人家家里做做长工,其他的竟是什么都不行,可是,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肯屈身为奴么?一时间,他只觉得万分头疼,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小家伙,你这么想要拿回那把宝剑?”高俅笑眯眯地问道,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像极了童话故事中诱骗人的老妖婆,“你自己把宝剑典当给了当铺,现在你用什么赎回来?”

“我有钱,雷大叔给了我这个!”小七哪里知道好歹,举着几枚金银钱炫耀道。

“哦?”高俅不禁拿眼睛瞟着雷焕,见对方神色异常尴尬,不由心下暗笑,“这位雷大叔给你的这些钱都是我送给他的,你现在拿着我的钱说是要赎回宝剑,哪有这种道理?”见小七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他趁机大敲边鼓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都得靠自己,你如果有本事自己赚到五贯钱,我就从当铺里头把你的宝剑赎出来!现在你给我出去,我有话要和你雷大叔他们说!”

望着燕小七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高俅只觉哑然失笑。待房门关上之后,他方才摇摇头道:“孩子就是孩子,两句话就糊弄倒了!”他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沉吟片刻方才问道,“雷焕,既然跟了我,就不用再一口一个恩公了。我这个人没有多少规矩,只有一条是顶顶重要的,那就是凡事不能隐瞒!我的来历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你们,你们是不是也该报一报来龙去脉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眼前三人的神情,果然,这句话过后,冷风表情凄然,秦玉神色愤愤,惟有雷焕依然镇定自若,显然是料准了这个问题。

“官人,先师原本是唐门的外系弟子,后来因为天资极高而受到一些唐门嫡系子弟的忌恨,结果被逐出了门,一气之下以一己之力创立了五雷堂。虽说也算一个小门派,但所有门徒满打满算也只有我们三人,自然不是势力庞大的唐门的对手。先师善于玩火,不仅对火药的配方很有心得,而且还研制出了不少威力颇大的雷火之物,这些东西自然就叫人惦记上了。”雷焕尽管说得沉重,眼角余光却不住地瞟着座上高俅的脸色,见其神情异常古怪,他不由心中一颤,“先师故去后,我们好不容易离开了泸州,这才一路艰辛地到了这里。”

这世界上还真有劳什子的四川唐门?高俅差点觉得自己武侠小说看出了幻觉,但事实摆在了眼前,真是不信也得信。使劲咬了一下舌头,他才开口问道:“这唐门可是善于暗器毒药的么?”

“暗器毒药?”雷焕听得莫名其妙,满肚子疑惑地抬起了头,“他们确实会造一些奇巧的玩意,但那只是为了自保。泸州靠近黔州和贵阳,四周有不少土王,只要和他们打好了关系便能在那一带站住脚跟。唐门自五代时便扎根于泸州,与罗氏、田氏、宋氏等蛮族土王关系极佳,听说在西边的大理也颇能吃得开,光是南方的马匹生意他们就占了一小半,算得上一方土豪。不过真正说起实力,他们也就是倚多为胜,没什么别的本事。”

这个回答彻底颠覆了高俅一向的认识,然而,他却不像雷焕这样看轻唐门,要知道,蓄养了一定武力,又和地方豪强勾结的门派最为可怕,更何况人家的根基比堂堂大宋时间还长?如果说大宋的步兵还算不错的话,大宋骑兵就远远比不上辽国和西夏了。整个宋朝历史上,最最有名的骑兵似乎是岳武穆带出来的,另外仁宗时的狄青在使用骑兵上也有一套,而造成宋朝军队机动性差的最大原因,一个是因为缺马,第二个就是因为缺钱。而缺马的最大原因,便是石敬瑭这个败家子把盛产马匹的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了辽人的缘故。

暗暗把唐门这一条情报记在了心里,高俅又借故问起了这个时期是否有著名的武人,雷焕一连说了好几个他都从没有听说过,除了少林寺这个在中国源远流长的门派确实存在之外,其他稍大一点的势力都在朝廷势力鞭长莫及的南方,正合了宋朝推行的抑武举措。

“唔,那你们五雷堂最出名的东西是什么?”既然其他希望落空,他也就问起了最关心的事,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费尽苦心招揽到的却是废物。

雷焕小心翼翼地从腰中取下一个皮囊,从里面拿出了一粒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这叫做天雷子,点燃了印信扔出去可以炸倒数人。”

高俅拆开纸包,见里头只有一颗拳头大小,漆黑无光的弹丸,不由有些将信将疑。“那你上次在茶馆扔的东西又是什么?”

“那是天雷子制作过程中的废料做的,只能用来唬人……”

“……”

第三十三章 未雨绸缪

曾布这段时间可称得上是春风如意,大约是因为章惇在先前诸事上的肆意妄为,哲宗赵煦对其颇有微词,朝政上头便屡屡偏向了他曾布。如此一来,朝中如今仅剩的那些善于观风色的大臣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纷纷见风使舵巴结了上来。

这一日的宰辅议事完结之后,曾布一踏入家门,一个家人便匆匆迎了上来,附耳低声禀告了几句。听说来人已经在书房等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屏退了一干仆役,只在一个贴身书童的陪伴下匆匆进了书房。

“伯章,我还以为你要在大名府游玩个十几天,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曾布一进门便换上了一幅笑脸,却把那个书童留在了外面。“那里可是商旅云集遍地黄金,凭你的聪明难道就没想过从中取利?”

“曾老玩笑了!”高俅刚从大名府归来,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直接奔上了曾府,就连自己家都顾不上。“大名府如今可是吕大人掌舵,那里七成的生意都给吕大人的姻亲钱家占了,我才多大的官,岂敢去和人家争利?”

曾布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对吕惠卿殊无好感,平时也没少在赵煦面前说过诋毁过其人,而赵煦本人对这个反复无常的福建子不甚热衷,否则也不会屡屡驳回吕惠卿意欲留京或是面阕拜见的请求。

“哼,吕惠卿这个人生性阴险狡诈,当初介甫相公掌权时,他多有谄媚之词,结果他成为执政之后便意欲取彼而代之,实在是小人!”曾布又急又快地在房间中踱步,目光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鄙夷,“前次他见宫面圣,屡屡谈及熙宁旧事,想要借此而感动圣上,所幸御史常安民已经事先上书奏过,否则圣上还真得上了他的当!”

曾布如此旗帜鲜明地表白了态度,高俅自然不能再干坐着。略一思忖,他便直言不讳地说出那次吕惠卿召见时的经过,而后又道:“若不是我对他在熙宁时期的举动有所耳闻,说不定就会被那道貌岸然的假相蒙骗过去。他还提醒我要时刻提防章相公。”

“哼,福建子就是福建子,那幅小人模样一点都没变!”曾布冷哼一声,脸色怒色更添三分,“伯章你还算聪明,上过吕惠卿当的人不知凡几,他那般巧言令色下,就连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他原本是已经致仕的官员,要不是章子厚一力向圣上举荐,他能有今日的风光?不过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罢了!亏得章子厚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圣上面前说他的好话,看来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曾布的城府远远比不上章惇深沉,不过多年朝官生涯下来,他平日仍然鲜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真心,只是当着高俅这个小人物的面却有所不同。想到前次正是倚靠高俅才能建下大功,他不由又来了兴趣。“伯章,你可有办法治治这个福建子?”

“曾老你未免太看重我了,我哪有这种本事?”话虽如此,高俅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语带双关地道,“大名府乃富庶之地,兼且离汴京极近,吕惠卿要面圣不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曾老如今位居宰辅一言九鼎,若是圣上一朝兴起要召吕惠卿回来任职……”

“我岂能容他回来?”曾布恨恨地打断了高俅的话,突然恍然大悟,“伯章你说得对,福建子如今已经是资政殿大学士,当初章子厚也是先由此位升任宰辅,若是被人钻了空子便前景堪忧了!大名府是北地重镇,岂可始终把持在此人手中?不过圣上终究还是念旧的人,要想让吕惠卿出知他地,必须得圣上首肯才行。”

“曾老先前就和韩公上书言过吕惠卿的阴险,此番再出面多有不妥,但若是当初荐过他的人上书……”

“你是说章子厚?”曾布眉头一扬,心中意动之极,“唔,有道理,如今阴附于他的不少党羽都作鸟兽散,改换门庭的也不在少数,若是让他知道连受益于己的福建子也动了异心,必定不会宽纵。”他一时兴奋之下,竟上前重重拍了两下高俅的肩膀,“伯章,想不到苏子瞻那个有名的正人君子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弟子,你离开苏门也好,那群家伙成天都是圣人之言,哪里知道治国并非时时都用正道!以你之才,局限于一个王府翊善确实可惜了!”

高俅心中狂跳,但面上却愈发恭谨,没有分毫破绽。这么长时间下来,对于当初的那桩公案,他早就看得淡了。尽管王晋卿矢口不提,但他还是隐隐约约体会到了苏轼的用心良苦,也许,那位待自己极其宽厚的恩师真的是为了成全自己,真的是为了不误自己的前程才会作此决断,既然如此,自己若是不能尽早成就大事就太对不起他了。

“曾老过誉了,我毕竟还年轻,考虑事情也多有不周之处,还得请您时时提点!”

一番计议之后,曾布亲自把高俅送到了侧门,毕竟,曾府大门如今人来人往太过扎眼,像高俅这样的人来访向来都是走不引人注意的侧门,久而久之那些心腹家人也全都熟识了。]

既然已有定计,曾布立刻便找来了几个官员商议,一群人都是心领神会的主,散去后便全都出去访友。就在当天晚上,章惇便得到了吕惠卿不稳的消息。他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一个人在书房思量了整晚,第二天还是神态自若地上朝议事,直到晚间才把蔡卞蔡京兄弟请回了家。

历史中的一代奸相蔡京如今却仅仅是检校户部尚书,论实权远不及乃弟蔡卞。从外表看上去,其人远远比实际年龄来得年轻,长相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十足十的书生派头,唯有眼中不时流露出的阴狠光芒才能让人品出一点不同的滋味。

“你们怎么看?”

“吕惠卿此人虽然人品不佳,但才干还是不错的,比起上一任来,大名府如今确实是一片繁荣景象。”先开口的是蔡卞,他赞了几句吕惠卿政绩,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吕惠卿乃是嘉佑进士,历经仁宗、真宗、神宗和本朝,资历之深非是你我能够比拟。若是他有心取而代之,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元长,你的意见呢?”

蔡京时年四十八岁,在宦途上却不能说十分得意,见乃弟已经下了定论,他也附和着点点头道:“如今曾布之外,尚有安焘、李清臣一流环伺,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圣上还年轻,之前已经对相公的独断专行颇有微词,万一有人利用吕惠卿对相公不利,那后果着实堪忧。”

“如此看来,吕惠卿便不能留在大名了,临近京畿消息方便,他就算有动作我也难以防备,可若是太过偏远,他人又会说我过于刻薄。”章惇本来就已经下了大半决心,此刻在蔡氏兄弟的进言下更是深信不疑,“如今西夏在西北时有扰边之举,吕惠卿他不是在治军上颇有见地么,我明日便上书保奏他出知延安府,如何?”

“此计极妙!”

离开了章府,蔡京和蔡卞打了个招呼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刚才还笑容满面的神情顿时深深收敛了起来。“章惇果然轻率,只是他人几句传言便信以为真,看来真不是做大事的人物。只是这一次的事情背后,究竟是曾布,还是李清臣安焘呢?”

第三十四章 大计初定

回到京城的高俅恢复了往日的交游广阔悠闲自得,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小小的端王府翊善,包括曾经设计陷害过他的章惇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朝堂之上。就在日前,以章惇上书请调吕惠卿出知延安府为引子,朝中大打口水仗,李清臣更是直言不讳地痛斥章惇昔日将吕惠卿复官为谬误,一时间朝野哗然。

当事人吕惠卿远在大名府,自然对此没有任何办法。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场风波的起因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今的他除了上书自辩别无他法。毕竟,他再也不是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代权相了。

而沈流芳在大喜之余也没忘了自己对高俅的承诺,急匆匆地赶至汴京将两处产业转到了高俅名下,而后又暗示剩下的一半将在吕惠卿调任之后再行支付。当初他找上了高俅是完完全全的病急乱投医,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区区数万贯钱的代价就能逐走一个心腹大患,他真是万分庆幸自己在恰当时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闭门家中坐,钱财天上来!”高俅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就自己手中那两张轻飘飘的契约,市值至少超过三万贯,这一次沈流芳无疑是下了大血本。要知道,光是那家搜罗珍宝的万珍阁,其库房中的剩余物品少说就有一两万贯,比起这个来,另一家占据了黄金地段的酒肆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幸好我大宋不禁官员经商,否则这些家当我还真不知道该往哪藏?”

从刚才开始,高明的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两张契约,那神情就像饿极了的恶狼看到兔子一般。许久,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朝中政争先不去说他,如今你虽然左右逢源,但毕竟官卑职小,难道你就不准备更进一步了?”

此时的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人,高明的这句话一说出口,气氛顿时有几分僵硬。许久,高俅才低声开口问道:“高先生,我有一件事想求证一下,你当初所谓的隐门内情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是真是假?”

高明闻言一怔,许久,他才苦笑一声道:“看来那些信口开河的话并没有把你唬住……这么说吧,这些话里其实有真有假。”他见高俅脸色一凝似乎要发飙,连忙解释道,“其实,隐门弟子很少,这一代的除了我和你岳父两个就再也没有旁人,但是,那些老不死的所谓宗门护法却从来没有闲着,就是他们这些人维护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戒律条规。只不过,像我这样正式傍上了一个靠山的,他们就再也管不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高俅越听越觉得糊涂,情不自禁地问道。

“官人应该听说过孟尝君和鸡鸣狗盗的故事,鸡鸣狗盗就是孟尝君的门客,是有主从之别的。孟尝君故去之后,他们才拿着一大笔赠金开创了隐门,从此之后,主从之义便凌驾于所有门规之上,所以如今的我比从前更像一个自由人!”高明越说越觉得惬意,索性把眼睛也眯了起来,“官人你提出的要求都是我办得到的,这种神仙生涯估计哪个师门前辈都没有享受过!”

“那么,倘若我现在提出一个不切实际的要求呢?”

突然听到这个犹如阴风一般在室内游荡的声音,高明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此番他再也不敢轻易答应,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什么要求?”

“你既然有本事入皇宫大内,可有本事在其中取人性命么?”

“什么?”高明霍地站了起来,一时面如死灰,“你……你不会是……”

“怎么样,你可敢么?”高俅一字一句地问道,面色突然变得无比狰狞。

“我……”高明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此干预天下大势的举动,若是我真的能够办到,你以为我还能坐在这里么?你让我飞檐走壁可以,让我探听消息可以,可若是真的说到于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我却是万万不能的,就连师兄也办不到。”

高俅早已在心中打算了无数遍,此刻一朝发难,语调中顿时充满了刺骨的寒意:“那么,世界上可有无色无味,能置人于死地却无法令医者查出的毒药?”

“绝不可能!”这一次高明的回答斩钉截铁异常肯定,“若是有这样的东西,达官显贵必定人人自危。天下剧毒之物虽多,但只要是有经验的医者都能看出端倪,绝对不存在那种能无声无息毒死人的东西。”

“我知道了!”高俅尽管知道自己前头的那几个提议近乎儿戏,但是,那种一步登天的捷径实在具有太强的诱惑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那些问题。“今天的事情希望高先生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包括我岳父和内子。”

高明抬头看了高俅一眼,默默点了点头,随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高俅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思考将来的对策。至于他自己,谁会笨到舍弃出手大方的旧主而去胡说八道招惹杀身之祸?

“已经快年关了,明年就是绍圣三年,虽然不知道确切情况,但至少两年之内,赵煦还不会死!”高俅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道。刚才他实在捏了一把冷汗,赌的就是高明确实是自己人,如今看来,一条路是行不通了,但另一条路却未必。

尽管赵煦念在高氏在紧要关头还政的那一点情分上,只是贬谪了一干元祐旧臣,但是,如今朝中那些野心勃勃意欲清算的官员却连早已逝去的司马光都不肯放过,甚至一再上书请求贬斥文彦博吕公著等已经致仕的老臣。除了李清臣安焘还算有那么一点正义感之外,放眼朝中文武,竟是群魔乱舞全无治世景象,除了铲除异己趁机进身之外,这些人哪里还有什么大国朝臣的气度?

数日之后,宫中的刘婕妤突然收到了内侍郝随带来的一份重礼,一条由五十颗小指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珠链。爱不释手的她摩挲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许久才展颜笑道:“郝随,你虽然也算有钱,但这样珍贵的东西应该不是你备办得起的吧?”

“婕妤说的是,小人纵使有心,也不可能买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敬献,不过,小人对娘娘的赤胆忠心可比这区区珠链贵重多了!”郝随见刘婕妤容光焕发,胆子愈发大了起来,“这是端王府翊善高俅代端王送给婕妤的。”

“端王……高俅?倒是有心人。”刘婕妤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了开来,“可曾送了同样的东西给皇后么?”

“这倒没有听说过,再说,皇后哪里比得上婕妤?”郝随摇摇头,见周围别无外人时,他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低声禀报道,“婕妤,那高俅当年乃是***场中的常客,如今汴京中有好几家知名的青楼就是他开的。我只是略一暗示,他就送给了这个东西,听说能让人欲仙欲死无法自拔,最是……”

“别说了!”刘珂狠狠夺过东西塞进怀中,这才恢复了常态,“你做得很好,将来我若是能够荣登后位,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三言两语打发了郝随之后,她才有心思细看那瓷瓶,甚至打开瓶盖略略闻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她便感到一股荡然春意直冲心腑,慌忙盖上了盖子,娇喘了好一阵子才平息了下来。

她唤来宫女把珠链戴在了颈上,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要知道,章惇答应进言废后已经很久了,但直到现在还是音信全无,不能不让她感到万分恼火,颇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而端王赵佶不但得哲宗赵煦赏识,其翊善高俅更和曾布关系亲密,自己也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第三十五章 措手不及

轰——

汴京城外一处少有人迹的荒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轰鸣,只是顷刻之间,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便骤然倒地,连带着砸坏了周围的不少树木,激起烟尘无数。

硝烟过后,几个人影出现在了正中央断裂的树桩旁,为首的那人正是高俅。他瞠目结舌地查看着那棵焦黑一片的古树,许久才喃喃自语道:“罪过罪过,要是放在将来,毁坏百年古树非得被罚得吐血不可!”

自从招揽了雷焕师兄妹,他就把这些人安排在了汴京城郊的一处隐秘院落中,采办齐了各种货色供他们进行实验。而这所谓威力巨大的天雷子着实花费不菲,雷焕身上的那一颗是其师傅当年留下的,而他们此次第一次仅仅试制了拳头大的十颗,花费在数百贯上下,根本就是烧钱的第一利器。

“威力确实可观,小规模的袭击中固然能够发挥作用,但要是在正面战场上却着实不够,而且代价也太大了一些。”高明一大早便被高俅一起拉着前来观看试验,此时也不禁慑于那爆炸中的巨大威力,“不管是多厉害的高手,只要一颗肯定尸骨无存,如果要奇袭敌营倒不错,用来烧粮草大营则更佳!”

高俅闻言立刻瞟了高明一眼,见其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他不由心中暗赞。凭着他高俅现在的微末身份,寻常人肯定会认为自己搞这些奇器淫巧的东西是为了图谋不轨,哪里会想到战事上头。想到这里,他不由弯腰摩挲着那树干的断裂处,触景生情地道:“倘若成本能够降下来,这种便于携带而且不易引爆的东西确实很有实用的余地。”

得到主人称赞,雷焕自然欣喜异常,他原本就是跟着师傅时日最长的弟子,这一个多月来,他小心翼翼地照着法子侍弄,好容易才制出了成品。而秦玉和冷凤则更惊讶于那巨大的花费,他们本来还埋怨师傅当初只造一些威力不强的东西,而从来不多制造天雷子,现在看来,他们一个小小的门派根本禁不住那种流水似的花钱法。

“大人,这火药主要用的是硝石和硫磺,其他还有十几种成分。除了朝廷工匠之外,其他人很少知道配方,先师也是经过一次次试制,九死一生之后才勉强搭配出了最佳配方,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雷焕想起曾经经历过的一次次爆炸,犹自心悸不已,“由于很容易出现废品,所以这东西民间没多少人会感兴趣。”

“硝石和硫磺?”高俅隐约记起后世的黑火药应该只有三种成分,不由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许久才开口道,“我曾经听工匠提起过,似乎只要七成五的硝石、一成的硫磺、一成五的木炭三种成分就能配出威力强劲的火药来,你不妨试试。”

雷焕自然以为高俅口中的工匠是那些朝廷军器监的工匠,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此时,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燕小七终于忍不住了。

“喂,这位大人!”他这些天一直和雷焕三人呆在一起,却始终没人来理会他,年少的他自然耐不住这种气闷。再加上高俅当着他的面把短剑从当铺赎了出来,他早就有些心痒痒了。“你上次说要我挣钱赎回宝剑,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给我工钱?”

高俅早就把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忘在了脑后,此时听他一提起,不由哑然失笑。“唔,你还是先说说自己能干些什么吧?”

“我有力气,能劈柴,能挑水,能……”燕小七卖弄似的撩起了袖子,露出了结实的肌肉。

“行了行了,这些活能干的人多得很,我也不缺你一个。你力气再大,能比得过成年人么?”高俅打断了少年的话,仔仔细细地从上至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认得字么?”

“当然认识!”燕小七始终惦记着家传宝剑,唯恐高俅不要他,连忙嚷嚷道,“我在私塾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里没钱才不去的,但我还经常在窗外偷听学到的东西不比别人少!”

“那好,我每年支你十五贯工钱,你就做我的书童得了,平时没事就去和我弟弟高傑一起读书。当然要是两年之后你能过得了我的考核,我立刻就把那把短剑还你!”高俅抛出了诱饵,见少年连连点头,他又信口问道,“燕小七这个名字平时叫叫还可以,但放在外面就不行了,你有学名么?”

“学名?”燕小七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痛苦地抱头惨哼了一声,许久才黯然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唯一的印象就是,在爹娘给我起名叫小七之前,曾经有人叫过我青儿。”

“青儿?燕青!”高俅不觉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惊容。自己随便捡到一个小家伙就是水浒里头的名人燕青?这事情也太荒谬了!仔细算算时间,他又推翻了先前的看法,这年纪肯定不对,要知道,真正的燕青可是和高衙内差不多年纪的人物,绝不可能这么早就问世了。管他呢,将来这小子如果名气大,谁还会知道那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好吧,那你今后就叫燕青!”

“你说过的话可别忘了,要是今后不还我的宝剑,我和你没完!”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我这个大人还会骗你不成?”

高俅心里清楚,自己此番对雷焕三人不过是施之以小恩小惠,而对燕青则是慷他人之慨,付出的代价并不多。十几岁的孩子正是洗脑的大好时节,两年下来,何愁这个倔强桀骜的小家伙不为自己所用?话说回来,为了家里那个便宜弟弟,他可是把所有家人的适龄孩子全都给搁一块了,将来燕青还不见得是最优秀的。人才还是得靠自己培养才最现实,很多人都栽在疏不间亲这个道理上了,自己不得不好好提防。

匆匆忙忙回到府中,高俅又接到了澄心的帖子,见落款与往常有些异样,他不由感到心头咯噔一下。要知道,自打两年前在思幽小筑遇到赵煦之后,他和澄心来往无不小心翼翼,约定的几个暗记更是各有轻重,但看到这个表示十万火急的标记还是第一次。呆坐了好一会,他才召来了一个心腹家人,命其去天香楼找来了云娘。

这天晚上,轻车简从的云娘悄悄造访了思幽小筑,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方才从里面出来。随后她竟顾不得避嫌,连夜赶至高府,带来了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澄心竟然有孕了?”高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对于一心一意寄希望于赵佶即位的他而言,这个消息无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噩耗。尽管澄心只是一个勾栏行首,但是,谁也说不准赵煦会为此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是力排众议将澄心接入宫中,还是杀母留子永绝后患,抑或是让澄心堕胎?他一时间竟觉得头晕目眩,好容易才利用桌角撑住了身子。

云兰往日并不清楚高俅的谋划,但是,见这个消息带来如此大的冲击,她纵是傻瓜也猜到了几分,但此时此刻,她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这个消息现在有别人知道了么?”

“除了她身边的两个侍女,暂时没有其他人知道,那个大夫也暂时被两个小丫头关在了思幽小筑。”说到这里,云兰稍稍停顿了片刻,略有犹豫地说,“澄心妹妹说,她会设法找借口先离开汴京,待产下孩子之后再回来。”

“那孩子怎么办,交给谁抚养,她能担保圣上不知道?”

“她说了,唯有听天由命而已。”

第三十六章 宫中私语

陷入了极度矛盾中的高俅一整晚都没有离开书房,他很清楚此次事件带来的后果。古代帝王嫔妃众多,后宫中更有无数没有品级的女子,而她们也并非如同后世人想象那般,一朝得幸就能飞黄腾达抑或产下皇子皇女。要知道,只要皇帝一道旨意,事后便肯定有人会端来避孕的汤药,那样就断绝了龙子龙孙遍地都是的可能。而赵煦和澄心来往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决计不信这位皇帝会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么,究竟是赵煦有意为之,还是澄心自己就想要一个孩子以保后路?

想着想着,他陡地悚然而惊,一桩几乎要遗忘的往事渐渐浮上了心头。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澄心那里得到了各式各样的情报,而澄心真心想要寻找的弟弟却一直没有确切消息,有的只是一次次希望破灭后的沮丧和灰心。长此下来,澄心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只怕是早已绝望,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很可能就是由此而起。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缓缓走到书桌前坐下,无知无觉地看着桌上的信函。纸包不住火,即便眼下赵煦没有得到消息,但身为皇帝自有众多耳目,又岂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事情的关键不在于宫外,而在于宫内,想必那个一心染指后位的刘婕妤,应该不会容许有人比她更早诞下皇子才对。

此时天已大亮,盘算许久的高俅终于打开了房门,召来心腹家人沈留吩咐了几句,立刻急匆匆地乘车出府。在端王府逗留了一会之后,恰好赵佶提出要进宫面见向太后,他连忙顺势答应同去,让这位年少亲王大为高兴。

由于心思沉重,高俅这一路上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直到进了慈德宫方才神情一振。他当然不会愚蠢到对向太后禀明实情,对于这种出轨的行为,赵煦肯定是讳莫如深少有人知,自己要是一嗓子说出去,到时指不定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陪着向太后聊了一会闲话之后,他便知机地留了这对母子在殿内私语,自己悄悄地溜到了外头。

“伊容!”见伊容独自在一间宫室中收拾衣物,他连忙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冷不丁地叫了一声。

“呃……吓死我了,你这家伙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回头见是高俅,伊容方才放下了捂着胸口的手,皱了皱俏鼻,“我说你这家伙可真会顺竿爬的,端王进宫是为了陪太后说话解闷,你老是跟着来做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左右看了看,许久才低声道,“让人家看到多不好……”

高俅心中一暖,别看伊容面上凶巴巴的,但一颗玲珑心却想得极为周到,包括上次设计救自己也是考虑缜密滴水不漏,而且还给内侍曲风落下了十分人情。“这不是正好没人么,话说回来,每次我进宫总能找到这样的机会,还不是老天爷开眼?”

“就知道胡说八道!”伊容嗔怪地瞪了高俅一眼,手中却仍在叠着那些衣物,“端王那时还老说你多么正经,你呀,也就和其他的男人一个样,哪有什么分别!”

“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像柳下惠那般坐怀不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是常有的事。”虽然口中调笑,高俅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打算,只是挨着伊容身边坐了下来,“对了,外头老是有谣言说圣上有意废后,可是真有此事么?”

“嘘!”伊容这下是真的被唬了一跳,站起身来到门外观望了好一阵方才回转了来,“这种事情是太后最忌讳的,你怎么能如此直言不讳?”她一边说一边长长叹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了几许落寞,“皇后失宠是肯定的事,只是一向有太后维持着,至少宫里头那些嫔妃还不敢太放肆,只有刘婕妤……唉!”

听伊容的口气,高俅便知道聪明的刘婕妤并没有说出收了端王礼物的事,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他的心思并不在嫔妃争宠上头,此刻连忙追问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话说回来,宫里那么多嫔妃,至今也未曾听说有诞下皇子的。朝中那些大臣尽管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有些疙瘩。”

“谁说不是呢?”伊容信口答了一句,突然又警惕了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一个王府官,议论宫闱隐私可是大罪一条!”见高俅脸色讪讪的,她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透露道,“太后已经念叨过很久了,虽然这两年添过几位公主,但始终未有子嗣,就连圣瑞宫中人也时常议论……其实,宫里的那些嫔妃,哪个不想像圣瑞宫那样母以子贵?就是刘婕妤,也是想凭着子息再进一步,所以才和外间大臣……”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自己有所失言,连忙警告道,“这些话很多都是太后私语,你切勿外传!”

此刻,高俅已经完全确定,宫里从向太后到皇帝赵煦都盼着能够有皇子降生,但是,作为嫔妃的那些女人却只是盼望自己能产下皇子。那么,如果澄心能够产子,最大的可能就是赵煦设法把孩子接进宫来,然后假托在一位嫔妃膝下抚养,首选当然是那位刘婕妤。既然如此,澄心要保住孩子绝不容易。

“伊容!”高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红绸布包,笑吟吟地递了过去,“这是我送你的!”

伊容一时面色大变,挣扎许久才接了下来,打开一看却傻了眼。良久,她才用力挥着拳头打了过去:“你这个惫懒的家伙,居然敢拿我开玩笑!看我教训你……”

原来,红绸布包中不是别的,却是一尊惟妙惟肖的女子玉雕,那面目赫然和伊容一模一样。但事情的关键不是这个,玉雕中的伊容双手叉腰正在那里发火,脸上的每一个神情都刻画得极为细致,就连发梢也是深具层次感,十足一幅美人嗔怒图!

高俅一边闪躲着伊容的拳头,一边在心中暗骂赵佶促狭。要不是自己画工惨不忍睹,又哪里需要那小子提供真人肖像,结果赵佶大笔一挥就是这么一幅,玉工自然是按图索骥,哪能雕出其他花样来。当初他一共请玉工做了三尊这样的小像,一尊半尺高的送了妻子英娘,其余两尊都是手指大小,此次正好分送云兰和伊容。

发了一阵火,伊容才发现自己鬓环散乱,连忙匆匆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那玉雕却已经被她塞在了怀中。看看日头不对,她回过头来气鼓鼓地道:“今天我还有事,就不和你算账了,下次你进宫的时候我再修理你!”

待伊人离开许久之后,高俅方才缓缓离开了这间宫室,心头的郁闷渐渐一扫而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澄心有孕虽然打破了自己的计划,但是男是女还未必可知,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只要赵煦仍然流连于刘婕妤那里夜夜笙歌,身体一定会一天比一天败坏下去,说不定连二十五岁也活不到。而且古时的孩子在幼年极易夭折,似乎赵煦在历史上唯一的一个儿子就是在一两岁的时候死去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偏偏不信!”

第三十七章 柳暗花明

绍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九,哲宗赵煦以章惇进言,命资政殿大学士、北京留守、知大名府吕惠卿改知延安府,以抗击西夏屡屡扰边之举。李清臣安焘在得到哲宗暗示之后,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不再上书,曾布又保举心腹出知大名府,风头顿时完全压过了章惇。这一次的任命,较之历史上吕惠卿从大名知府改任延安知府的日子,足足早了将近一年。

一场风波过后,朝中依旧是歌舞升平一片盛世景象,在此时的朝臣们看来,辽宋久未有过战事,而西夏也只是为祸西北不足为患,他们的目光只能聚焦在那几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等待一个执政落马或另一个执政上台。而章惇史无前例的韬光养晦更是让他们逮到了机会,那些曾经当面趋奉这位宰相的官员们,背地里呈上了无数奏章。然而,一切都犹如泥牛入海般渺无踪迹,赵煦甚至在朝会上根本没有提及一个字。

转眼又到了十一月初十天香楼的盛会,照例姗姗来迟的澄心以一阙新词震慑全场,艳光焕发处,无数贵胄公子为之颠倒迷醉,然而,无论他们千呼万唤,这位花魁行首却再也没有露脸。最后还是几个从别处改投天香楼的美女相伴云兰出场,这才勉强压住了场面。

澄心此时正坐在楼内静室的梳妆台前,默默地注视着面前铜镜。在她身后,高俅正环抱双手站在原地,脸上毫无半点表情。异常僵硬的气氛只取决于一句话,就在刚才,澄心轻描淡写地吐露出,赵煦已经知道了她有孕的消息。

“圣上怎么说?”高俅好容易才艰难地迸出几个字,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一向是圆滑世故的澄心竟会如此不智,难道她真的打着母以子贵的主意么?

“他还能说什么,只可惜当时没人看见这位大宋官家犹如见了鬼似的表情,否则非得笑落大牙不可!”澄心自嘲地一笑,轻轻从一个精致的小盒中取出指甲大小的一块胭脂,均匀地敷在了脸上,“虽然你也算消息灵通的,但你大约不知道,宫里那位享有独宠的刘婕妤,在两日前被御医诊断为有孕了。”

尽管澄心并没有正面说明哲宗赵煦的态度,但是,最后一句话无疑比任何消息都重要。高俅愣了好半晌,突然有一股大笑的冲动。这天公还真会捉弄人,如果说澄心生下孩子还算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那刘婕妤乃是赵煦堂堂正正的宠妃,一旦产下皇子,那就铁定是大宋未来的继承人,自己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劳。这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赵佶,也不可能再有一个皇帝会相信如今正处于盛世中的大宋会有倾覆的危险。

“圣上想让我堕去腹中胎儿。”说这句话的时候,澄心颇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味道,尽管她和赵煦之间并无几分真情,而是如大多数欢场女子那般逢场作戏的成分居多,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她就甘愿丧失一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她突然离座而起,满脸郑重地看着高俅:“高公子,我知道此番是我鲁莽,你可有补救的法子么?”

自从自己一步步融入这个时代开始,高俅就很清楚,由于蝴蝶效应,所有的史实都可能改变,赵煦可能不像历史上说的那样短命,或者他可能在死前仍留有皇子,甚至赵佶也不一定能如自己所愿那般登上皇位。可是,他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那样彷徨,一个选择,只需要一个选择,那个未降生的孩子生死立判。

“如果要生,你准备怎么把孩子生下来?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你躲到何处,圣上总是能找到你的。再者,皇室子女流落在外是一件何等重大的事,如果是男孩,那就极可能是拥有帝位继承权的皇子,到时候,你的性命和皇嗣比起来……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生下来的是女儿,圣上就能够容忍一个金枝玉叶屈居于贱籍?”连珠炮似的发问之后,高俅见澄心脸色煞白,心中又有些不忍。把澄心的孩子掌握在自己手中确实有那么一点好处,但是,其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特别是在赵煦已经知道实情的情况下,这无疑是玩火自焚。

“我明白了……”往日挥洒自如,把无数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澄心再也没了争辩的神气,无力地跌坐在锦凳上,面上血色褪尽。“都是命数,我澄心看来八字犯冲,否则又怎么会克死父母幼弟,现在又赔上了这个孩子?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应该对他说的,那时我还抱了一丝侥幸,以为他会……”

“圣上一旦知道你蓄意欺瞒,结果也许会更糟,这种既定事实不说也罢。”高俅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是你能找到你失散多年的弟弟,也不会如此执著于这个孩子。这些年我命人在各地查访,但始终没有你弟弟的下落,澄心,你就真的不记得他有其他任何突出的标记么?”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哪里还有那么好的记性。”澄心沉思了很久才黯然摇了摇头,“那时我才十岁,他只有五岁……对了,他的耳后似乎各有一颗红痣,那时候还有算命的人说他会幼年遭逢大劫!还有,他的乳名,乳名似乎叫青儿……”原本模模糊糊的记忆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了起来,她竟一连说出了两个以前根本记不起来的特征。

红痣?高俅不由感到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不是长在面部醒目部位的痣谁会注意,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区别?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劝慰的时候,他突然记起前几日雷焕三人偶尔提到的一件事,似乎是什么耳后奇痣必有大福之类的,那时候自己也没怎么在意,现在想起来却不啻是一条天大的线索。待到听见最后的青儿两个字,他立感脑际如遭雷击,来不及说一个字就匆匆忙忙冲了出去,直接跨马一路飞奔回家,从北院的大书房里把燕青拉了出来。

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愈发觉得燕青和澄心长得有些相像,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耳后是不是各有一颗红痣?”

尽管在高府学了几天礼仪进退,但是要让一个乡下小子快速熟悉大家门里头的生活还是不太容易。燕青此番便直着脖子瞪着高俅,好半天才回答道:“是又怎么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俅此时才明白古人为何会有如此之叹。他也懒得再多问,一拉少年胳膊就往外拖,只是一刻钟工夫便回转了天香楼,一溜烟钻进了澄心的房间。这一来一回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澄心许是没反应过来,见高俅拉着一个少年进门竟愣住了。

“你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高俅二话不说把燕青推到了澄心跟前,自己却事不关己似的后退了几步,“他说过曾经有人叫他青儿,年纪也和你说的那个弟弟差不多,耳后也确实各有一颗红痣,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

燕青早就被一系列的变故弄得瞠目结舌,此时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大美人在自己耳后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伸手抱住自己,更是一时口干舌燥,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一声声温柔的呼唤。见此情景,一旁的高俅考虑片刻便悄悄地退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上了房门。

他很明白,不管燕青是否澄心失散的弟弟,对于这位差不多陷入绝望的花中魁首来说,哪怕是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也是精神上的一大寄托,也是坚强生活下去的希望。现在自己需要注意的人已经从澄心变成了那位刘婕妤,相比对自己有些恩情的澄心而言,他不会对刘婕妤有任何顾忌。横竖那个女人自己太过胆大妄为了,居然想要用春药博取更多的圣眷,这不是饮鸩止渴又是什么?

第三十八章 此消彼长

尽管燕青根本想不起任何幼时的记忆,澄心却对此深信不疑。而面对着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绝色美人,年少的燕青只得笨拙得安慰着。待到高俅进房间时,两人已是完全姐弟相称,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

“高公子,多谢你了!”澄心感激地抬起了头,脸上原本的那丝灰败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前对高俅的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也不复存在,“既然已经找到了青儿,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听到那种平淡中隐含毋庸置疑的口吻,高俅只感到一股深切的悲哀浮上了心头。纵使艳冠群芳声名显赫,纵使达官显贵争相追捧,纵使连一国天子都是入幕之宾,但澄心终究只是一个青楼行首,身不由己四个字是最贴切的形容。

“你还年轻,他日一定可以……”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言不由衷,索性岔转了话题,“你们姐弟重逢是天大的喜事,你是准备让他回去和你同住,还是依旧让他住在我那里?”

“思幽小筑看上去幽静高雅,其实最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又怎敢让他住在我那里?”澄心惨然一笑,突然起身盈盈施礼道,“我就将青儿托付给高公子了,不管澄心将来如何,只要高公子能够让他这辈子平安喜乐,我纵使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这份恩德!”

高俅慌忙趋前扶起澄心,满口答应了下来。燕青原本就是自己收留的人,既然现在澄心认了这个弟弟,再作为书童就不合适了,得找个由头再好好安排一下。“你放心,今后我会把他当作自己弟弟那般看待,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委屈。”此时,旁边冷不防钻出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不行!当初我们约定过两年之期,难道你忘记了么?”燕青三两步抢在两人中间,大为不满地道,“你说过,只要两年中我能通过你的考验,你就把那宝剑还给我……”

“什么宝剑?”澄心越听越好奇,刚才时间太短,她根本来不及问燕青是怎么会到高府的,此时听到宝剑两个字,情知其中还有文章。

高俅心底哀叹一声,却不得不对澄心道出事情始末。要说对那宝剑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不过,两相权衡之下,区区一把剑自然比不上澄心的价值。至于自己和沈流芳的交易,他则很有技巧地隐下了,只说自己以一千贯的价钱买下了那把宝剑。

“一千贯!”

听到这个数字,燕青惊呼一声,情不自禁地用手指盘算了起来,最后额头青筋毕露,一时间愣在了当场。而澄心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那位天香楼的原任东主,想必他这次狮子大开口也是为了报复。这样吧,我用一千五百贯赎回,不知高公子肯割爱么?”

“澄心,你还真会开玩笑。”高俅一脸的无奈,见燕青睁大了眼睛,他不由笑道,“这几年你到天香楼献艺,我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区区一千贯算什么。既然燕青是你的弟弟,那把宝剑我回去之后就还给他……”

“姐姐是姐姐,我是我!”房间中再次响起了一个倔强的声音,“那是爹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一定会自己赎回来!”燕青一把抓住澄心的衣袖,神色郑重地求恳道,“姐姐,这件事你就不要管好不好。他曾经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凡事要靠自己,不能倚靠别人,我不想让人笑话了去!”

“这……”

“澄心,你就随他去吧。”一瞬间,高俅突然觉得这个燕青除了任性之外,更多的是那股执著,心中不无欣赏,“你放心,你的弟弟我自然不会亏待,只不过这两年他就得辛苦了。粗通文墨的他要做到出口成章,还得下大功夫才行!”

见弟弟不领情,澄心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尽管心中再依依不舍,她却不便在天香楼多加停留,只得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而后又约定了下月的初十再见。果然,待她匆匆回到思幽小筑时,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那熟悉的车驾。

此次她心中踏实,应付起赵煦来自然便没有先前的恍惚,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做派,一颦一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只是须臾便把赵煦迷得神魂颠倒。那顶宽敞的水墨绫帐下,娇喘声和呻吟声不断传出,就连门外的两个内侍也听得心头猛跳。

一番巫山云雨之后,赵煦搂着身旁玉人,心里却在思考着该说什么。虽然有些恼火澄心当初的先斩后奏,但是,一旦接触到那种不属于宫中女子的娇媚无骨,怜香惜玉的念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澄心,上次朕提到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嗯?”澄心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见赵煦神情郑重,心中不由愈加悲愤,脸上却带着甜甜的笑容,“总而言之,但凭圣上决断就是,难道妾身还敢私自行事么?”

“好!”赵煦终于松了一口气,上次他提到堕胎两个字时,澄心那死灰般的脸色仿佛还历历在目,现如今佳人态度既然改变,自己也就不必的担忧了。“那些坊间的秘药对身体多有伤害,到时朕让宫中医官调制好药汤给你送来。”他偷觑了一眼澄心脸色,见其似乎并无不豫,心下稍安,“朕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只是……”

“圣上无需对妾身解释,只要您原谅妾身的疏失就够了!”澄心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按在赵煦的嘴唇上,嫣然一笑道,“但愿他日圣上切勿有了新欢忘了旧人,妾身就该额手称庆了!”

“你这个小妖精!”赵煦哪里禁得住澄心的撩拨,立刻将佳人压在身下。房间中,那股慑人心魄的甜香久久不去,烛火摇曳中,依稀可见水墨绫帐中彼此交缠的两个人影。

这一晚,高府之中也多了一拨贵客。由于吕惠卿调职,新任大名知府又是曾布心腹,沈流芳终于度过了难关,立刻亲自前来汴京相谢,与其一同前来的还有北京路相当有名的的其他两家富商。由于高俅起初身在天香楼,因此三人足足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待到宾主互相见礼之后,沈流芳立刻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契约文书,将两处产业全数转到了高俅名下。直到见高俅毫不犹豫地笑纳了这些东西,另两位富商才相顾骇然。自从吕惠卿上任之后,大名府饱受打压的富商并不止沈家一个,他们也同样深受其害,而沈流芳在和高俅达成协议之后,又暗中知会了他们分摊费用,但他们起初并不相信。要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惠卿虽然如今圣眷不再,但毕竟是一方父母,哪能想到其真的会这么快转任。

这种时候,沈流芳再也不敢以年长自居,当初一口一个的高老弟早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却是口口声声的大人。他们三人此来的目的很简单,北京留守一职鲜有长久者,朝令夕改更是家常便饭,这也让他们这些当地富商格外头疼。大名府虽然乃是北地重镇,但由于其毗邻汴京,朝中权贵更是不时伸手,他们不胜其扰之余也曾经想过攀附大树,无奈几次党争之后,他们的门路就纷纷断了。

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手中长长的礼单,高俅不由浮现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总而言之,各位的意思是要请曾相公收下这些东西?”见三人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很是爽快地应承了下来,“事情我答应了,不过结果如何我没法保证,各位就回去等消息吧!”

三人告辞离去后,高俅打量着靠墙那只不属于礼单上的大箱子,心中冷笑连连。自己现在算是什么,政治掮客?不管怎么样,送上门来的东西,绝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第三十九章 春花秋月

绍圣三年的春天无声无息地来临了,在这数月中,朝堂上的波澜愈发汹涌,甚至有令人目不暇接的感觉。先是门下侍郎安焘罢知河南府,安焘与章惇乃布衣之交,但同为执政后因各种政事而有隙,安焘最终不敌章惇,被贬离了朝廷中枢。而后,枢使韩忠彦罢知真定府,曾布虽和韩忠彦立场并不相同,但出于平衡的目的,向来和韩忠彦亲善,在赵煦面前也没少为他说话,可章惇终究还是寻了几个边事处置的错处将忠彦贬斥于外,至此,朝中大臣无不噤若寒蝉。

而后宫诸嫔妃往慈德宫朝见之时,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身怀有孕的刘婕妤恃宠而骄,见孟皇后座椅上有硃髹金饰,于是暗示自己的侍从也为自己换了同样规制的座椅。这就恼了其他不得宠的嫔妃,谒见向太后之后,众人回归己座,谁知竟有人撤了她的座,刘婕妤坐了一个空,这一摔立刻导致她腹痛不止,待到御医赶到之后,情势已经无可挽回。

后宫争宠到了这种份上,赵煦自然是勃然大怒。毕竟,尽管刘婕妤擅自挪用皇后座椅属于违制,但对有孕嫔妃做这种事情更令他无法容忍。在反复彻查无果之后,赵煦只得迁怒于当时在场的七位嫔妃,贬秩的贬秩罚俸的罚俸,孟皇后更是受了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竟连争辩都有所不能。直到此时,赵煦方才后悔自己当日命澄心堕胎的举动,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纵使追悔莫及也毫无作用了。

宫中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通过伊容和赵佶传到了高俅耳中,尽管刘婕妤流产的事情并非他的手笔,但是他确实准备好了后招,只是还没等到用上就出了这件事。然而,经此一事,孟皇后几乎等于已经被打入了冷宫,废后之举估计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眼看曾布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正逐渐被章惇一步步地扳转过来,他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隐约记得这位孟皇后之后因为巫术餍镇之事导致被废,而且牵连了后宫无数内侍宫女。既然废后不可避免,为了不要株连更广,他只得暗示曾布上书废后。

曾布深以为然,在得知章惇也在准备相同的奏折之后,他抢先一步上书进言,以孟皇后不贤善妒的罪名奏请废后。这一道奏折一出,朝野顿时一片哗然,后宫先前发生的事人尽皆知,所有朝臣都心知肚明地等待着有人出头,但是,第一个进言的人不是章惇而是曾布,这不由得令人万分惊讶。被人抢去了先机,章惇在暴跳如雷之外也只得立刻上书,其党羽自然附和无数。时值朝中正人日少,除了后宫向太后多有嗟叹之外,竟少有人敢为孟皇后这位国母说话,几位仗义直言的御史甚至没等到结果就被贬出了京城。

绍圣三年四月初九,哲宗赵煦以皇后孟氏善妒不贤,驭下无方等罪名,下诏废后。以仁宗废郭后之例,赐孟氏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废居瑶华宫。未几,赵煦又下诏进封婕妤刘珂为婉仪,至此,人人皆知皇帝属意这位才艺皆备容颜绝丽的嫔妃。

由于曾布率先进言的缘故,再加上韩忠彦已经去职,因此曾布隆宠一时更盛。而另一个上书废后的功臣章惇却辞了进封,反而大力推荐蔡京,在这种情况下,赵煦便以蔡京为翰林学士承旨,勉强也算两头得利。

见曾布由于废后之事在朝堂上再度站稳了脚跟,高俅心下稍定,之后几乎日日不离端王府。现在看来,赵佶将来要想顺利即位,除了向太后这一头一定要牢牢抓住之外,另外还一定要找朝中大臣作为强援。自己和赵佶之前双双得罪了章惇,因此就惟有抓住曾布作为靠山了。毕竟,届时定立新君时,即便向太后再强势,也绝对需要朝中大臣的支持,曾布自然是最好的对象。当然,至于赵佶登基之后还是否要用这个借新政进身,而后又只专心致志于权位的宰相,那就要看朝堂上的情形了。

为了掩人耳目,高俅又假托他人名义在汴京之中开设了一个平民私塾,学费极其低廉,贫困的可以费用全免,甚至连孤儿也照收不误,因此短短三天时间就收了两百名学生,把那座临时用来当学堂的数十间大瓦房占得满满的。当然,这里的塾师教的仍是四书五经,要知道,哲宗皇帝可没有乃父乃祖的气量,一旦被人参一本教授邪说,谁也吃罪不起。然而,约摸一个月后,那些表现比较突出的孤儿总会在学堂中消失,这也丝毫没有引起其他学生的疑心。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春去秋来日升日落,没有人注意到汴京一角发生的变化,百姓只知道这里出了一个有名的朱大善人,愿意用开办义塾让孩童读书,至于其他的,他们用不着关心,也根本懒得去关心。总而言之,有人愿意负担他们娃子的读书钱,那就什么都够了。

在朱太妃的百般求恳下,赵煦终于点头为赵似遴选老师,并晋封其为简王。然而,赵似的顽劣汴京上下无人不知,听闻要教授他功课,那些受召的饱学大儒纷纷推托,而不少声名显赫的儒林又因党争入罪而不便相召,最后因朱太妃进言,赵煦只得令蔡京蔡卞兄弟权充教授,这才暂解困窘。尽管如此,赵似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蔡氏兄弟却惟有摇头而已。

不同于赵似的少人问津,赵佶的名头却愈发响亮,无论诗词歌赋抑或是琴棋书画,这位十大王的交游广阔就连民间也都是好评如潮,就不用说士林学子了。高俅却知道历史上的徽宗皇帝就是因为沉迷于风花雪月而废了朝政,哪里再敢重蹈历史覆辙,因此借着手下管事在各地做生意的机会,他找到了不少籍籍无名而又有真材实学的人,拣了几个懂得经济之道的年轻人收入府中,又把几个孤儿和自己的弟弟高傑一并荐入王府作为伴读,好歹也让赵佶逐渐接触了民间疾苦。

而高俅却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有了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在前,新旧之争的经验教训在后,高俅根本不敢再奢谈变法。哲宗赵煦看不见现在重新施行青苗法免役法的严重后果,他却能够看到。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味的下猛药只会更加病入膏肓,他不想再重蹈神宗用王安石变法的覆辙了。因此,在选择对赵佶灌输的各种治国理念上,他每次都是深思熟虑并和宗汉等人反复论证之后才说出来,并竭力引导赵佶自己思考。

这一年年底,西夏再次兵犯延州,年幼的夏主乾顺与其母梁氏亲自督战,于金明砦与宋军展开激战。最后,因为粮草耗尽,城破之时宋军人人死战,金明守军二千八百人只有五人逃脱,其余全部殉难。夏人仍没有罢休之意,将一封给大宋君臣的信函系在宋人脖子上将人放回了延州,上头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吕惠卿将此事上报枢密院,曾布等人却刻意隐瞒而不让哲宗赵煦知晓,甚至不许吕惠卿叩阕奏事。

当高俅辗转从曾布那里得知此事之后,回到端王府后,他再也难掩面上怒色。西夏为祸西北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枢密院那些大老爷们又何尝在乎过前方将士的生死,足足两千八百人,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按了下来,甚至连上达天听的机会也没有,世事之道何其可悲!

第四十章 鸿鹄之志

“伯章,为什么枢密院不将此事呈报皇兄?”赵佶的脸色涨得通红,他如今已经十四岁,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闲散宗室。当听说金明砦一役葬送了数千宋军时,他顿时大光其火,“西北百姓困于兵灾,他们这些官员却只知道粉饰太平,长此以往,我大宋江山岂不是要断送在这帮庸臣手中?”

“十郎,你说得没错……”想起当初自己通过曾布将吕惠卿调任延州的情景,高俅竟有一种十足十的荒谬感觉。世人皆道吕惠卿是奸佞小人,但从这件事上看起来,至少其作为延帅镇守边关还是称职的。他隐约听说西夏军原有攻打延安府的打算,但由于吕惠卿防守严密不得不作罢,最后才有那一封色厉内荏的国书。只可惜枢密院的那群庸碌之辈丝毫不以西夏叩边为耻,甚至百般隐瞒,实在是丢足了堂堂大宋的脸面。“和我大宋相比起来,西夏不过是弹丸小国,却时时敢捋大国虎须,他们凭的是什么,不过是辽国的暗许而已!”

“不错,欲灭西夏必要使其陷入绝境,而欲使其陷入绝境,则必得让它失去辽国这个臂助!”赵佶狠狠地点了点头,见对面的高俅惊讶万分地看着自己,连忙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伯章你请来的的那些先生确实很有些不同,常常会在讲解经义之外纵论天下大局,这都大家讨论出来的。他们还说,要让辽国无法为我大宋心腹之患,必先让其困于内乱,一旦辽国无暇他顾,我大宋便可趁机袭灭西夏,解决西北战事。”

高俅越听越觉得心中震惊,这句话自己说出来不稀奇,毕竟,无论宗泽还是宗汉都曾经提过这种设想,然而,此时此刻赵佶说出来却意味不同。毕竟,倘若赵煦真的没有留下子嗣而去世,那么,在向太后和曾布的支持下,赵佶还是很可能如历史那般荣登大宝的。

“十郎,不管话是谁说的,你能够记在心里,足可见你对此有心。”望着书架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史书,他不无感慨,曾经这里可是只有名家墨宝画卷的,赵佶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颇为不易了。要知道,宋朝的宗室绝不能干预国事,赵佶此刻的表现已经有些逾制了。

书房中的气氛突然有些凝固,许久,赵佶突然低声开口说道:“伯章,我听说皇兄已经派人前去各宫观求子。如今他虽然春秋正盛,但自从孟皇后被废,福庆公主随即病逝,而其他两位公主更是病秧子,后宫诸嫔妃全都没有动静,太后和圣瑞宫那一头都殊为担忧。”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高俅脸色,许久才艰难地迸出一句话,“太后曾经不无忧虑地对我说,曾有相士说……说皇兄有寿数不永之相。”

“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流言,以太后的睿智,想必已经处置了那个妖言惑众的人?”高俅见赵佶缓缓点头,面色愈发十分镇定。该来的总会来,赵佶说出这句话,足可见十四岁的他已经隐隐有了野心,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妨推波助澜?“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这几年,赵佶除了呆在王府,最频繁造访的就是慈德宫,哪里会听不明白先前向太后的那一点暗示。“若是……那赵似怎么办,他可是有圣瑞宫撑腰!”话临到嘴边,他最终还是不敢吐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意味。

高俅却不打算轻轻放过,他倏地趋前一步,正好站在了赵佶跟前,一字一句地道:“大王,太后不惜如此暗示,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你认为她没有考虑过赵似么?我敢担保,太后在未雨绸缪,圣瑞宫同样也是如此,而朝中大臣更是在彼此角力。若是明年还没有皇嗣的消息,那么,就连圣上也会考虑此事。若是此时连你自己没有觉悟,又如何斗得过赵似?”自从赵佶得封端王之后,他还从没有在私下里使用过这样郑重的称呼。

“任何人都可以,但我唯独不想被他爬在头上!”赵佶咬牙切齿地说道,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他除了耀武扬威还懂得什么,成天趾高气昂不学无术,也不看看蔡氏兄弟都被他气成了什么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突然斩钉截铁地道,“皇兄以下,申王最年长,但他有目疾,而且为人不喜争斗,所以应该没有那种可能。除了他之外,也就只有我和赵似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输给他的!”

高俅没有说话,而是突然伸出了右手,对面的赵佶愣了片刻,随即重重地一掌拍了上去,脸上也是一幅喜笑颜开的模样。“我就知道伯章你最仗义了,你不是说过,什么什么合力,其利断金么!”

“你呀,居然把兄弟两个字省略了!”高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面上却浮现出几许欣慰。“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但切记不能露在面上,平时不管赵似再怎么挑衅,你也别去理睬他。须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当然明白!”赵佶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自信之色显露无遗,“对付那个草包还不容易,只是暂时退让一下而已,我才无所谓。上次我们两个争吵的时候正遇见了刘婉仪,刘婉仪不露痕迹地偏帮了我一把,可笑他还以为自己赢了,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真是愚蠢到家。话说回来,这些时日也多亏了伯章你破费,要不是那些珍贵的东西和曾布的人情,刘婉仪也不会如此看顾我。”

“都是小事而已。”高俅说得淡然,心里却着实肉痛,要知道,刘婉仪如今正得宠,寻常东西根本看不上,自己所送的每一件都是万里挑一的珍品,否则何以博得欢心?“只要十郎你能够站得住脚,这些全都是值得的。难道你今后大业得成后会忘记了我么?”

“伯章,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我大宋军队能够纵横睥睨,无往不利!”赵佶推开窗户,悠然神往地看着天空,“我大宋以武立国,但用兵却屡遭挫折,先挫于辽,再挫于西夏,实在是莫大的耻辱!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了辽主,致使我大宋立国之后始终困于马荒,以步兵根本无力抗衡辽国铁骑和西夏游骑,再加上税赋时常入不敷出,唉……终有一日,我大宋一定会把这旧土夺回来,以洗刷多年岁贡的耻辱!”

“好一个无往不利!”高俅抚掌赞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了然。尽管宋朝崇文抑武的政策深入人心,但身为君王而言,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而对于青史留名的明君而言,武功更是远远大于文治。后世的人们不一定会记得文景之治,但没有人会不知道汉武帝用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高扬大汉天威。军事上的大胜往往会掩盖所有内政上的缺失,就如同汉武帝屡次用兵耗去了自文帝时辛苦积攒的家底一样。但无论如何,自己却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赵佶泼下兜头一盆冷水。“那个时候,青史必会重书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天,是绍圣三年十二月二十。无数应试的举子正在赴京赶考的路途上,上至朝廷君臣,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对未来抱有一种美好的憧憬。绍圣三年的最后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汴京的街头。

第二卷崭露峥嵘完

这是我的第三本架空历史书了,尽管第二本结束的时候说过不再写架空历史,但在有一次看了《宋史》之后,突然萌发了写高俅的念头,所以才有了这本《高太尉新传》。写到第二卷结束,其实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本意,毕竟,我不想让他仅仅作为一个历史上的弄臣。而按照宋朝的崇文抑武政策,还没有出现一个文官主动去当武将的情况,这个太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当上去……

尽管我们所知的宋徽宗时代是一个贪污腐败政治侵诈横行的时代,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也是一个机遇重重的时代。盛极一时的辽国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而西夏党项人更是日薄西山,如果大宋能够抓住那些机遇,决不会出现后来一个个异族入主中原的情况。

正是在宋徽宗时期,一直和中原没有直属关系的大理入贡,向大宋称臣;正是在宋徽宗时期,大宋军队一举和金兵合力攻破辽国,完成了自开国太祖以来的最大心愿。如果没有后来金兵的反戈一击,可以说,宋徽宗其实达到了整个宋朝君王的最高点。

那天在网上看到一篇给宋徽宗报不平的文章,尽管其中观点有些偏颇,却不失可取之处,其中大意便是上面那一段。而人们津津乐道的宋末官逼民反的水浒,其实只是几个强盗恶势力,大肆渲染的方腊起义更只是拘泥于数县数州之内。不可否认,宋末的经济政治确实在走下坡路,但是,如果在任何一个方面预作防范,靖康之耻都是可以避免的。要知道,就连挥师南下的金兵主帅自己,都没有想到能够一举攻破汴京。

文臣的不断侵诈,排除异己的不遗余力,把一些有理想有抱负的将领纷纷搁置,用人而不能尽其力……如此种种都造成了北宋灭亡的原因,所以才有后来的“六奸”之说。值得注意的是,六奸中并没有高俅的名号,这代表着他还不够格。高俅这个名字,在宋史中只有区区两笔而已,而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在宋徽宗在位期间一直屹立不倒?在看了多篇历史论文和研究了宋史之后,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有“拥立之功”,而这样的一个功劳,是绝对不会被抹煞的。

所以我们看到,蔡京在徽宗时期多次被罢相,最后甚至被儿子蔡攸挤出了政治舞台,那么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物尚且免不了这种下场,又何况别人?但是,高俅没有,他一直稳稳坐在殿前都指挥使的位子上,先是太尉,后来又升至开府仪同三司,那是一般只有宰相和亲王才能享受的荣誉。而且,钦宗掌权之后,包括蔡攸童贯在内的数人全部被杀,他早早地病死,总算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全尸……

总而言之,我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展示一幅宋末的图画,在第一部谋权的三至四卷结束之后,第二部经略将展开一幅更宏大的画面,敬请期待!

第一章 乐极生悲

绍圣五年,咸阳县段义在河南乡刘银村修建屋舍时,无意中掘得得古玉印一方,传言得玉之时室内光芒大盛,且玉上刻有八个篆字,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段义不敢私藏,将玉印进献哲宗赵煦,赵煦便命翰林学士承旨蔡京加以分辨。

蔡京原本就极其善于揣摩上意,在和章惇以及其弟蔡卞商议之后,他授意几个玉匠一口咬定此方玉印乃是先秦玉玺,是天赐大宋君王之宝。赵煦大喜之余,立即将玉印命名为“天授传国受命宝”。

五月戊申朔,赵煦御大庆殿,受天授传国受命宝,而后行朝会礼。六月戊寅朔,又下诏改元元符,以当年为元符元年。献宝人段义也因此得到了右班殿直的封赏,并得赐绢二百匹。

其时赵煦后宫美女如云,个个皆有天姿国色,其服饰珠翠之艳丽,为前朝少有,而昔日明艳冠后庭的刘珂,早已由婉仪进封贤妃,离后位不过一步之遥。

然而,和充实的后宫相比,皇嗣的阴影却始终弥漫在所有朝臣心头。赵煦时年二十一岁,然而膝下却并无一个子嗣,更为可虑的是,这位大宋官家的身体并不如前几代皇帝那么康健,一年之中因为大病小病而罢朝的变故时有发生,时间一长,朝中群臣自然是忧心忡忡。

元符改元并未给天下带来好运,就在受国玺之后第二个月,汴京突然发生地震,纷纷扬扬的谣言几乎动摇了民心。而临近汴京的河北和京东的水灾泛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灾民流离失所者不知凡几,朝廷虽然勉力赈济,但有多少钱粮落入贪官腰包就不得而知了。同时,虽然西夏国母梁氏重病,但西夏游骑时时扰边,西北战事也从未消停过。

终于,元符二年八月,多灾多难的大宋迎来了这一年最好的消息,贤妃刘珂在怀胎十月之后,终于一举为哲宗赵煦产下了第一个皇子。大喜过望的赵煦颁旨大赦天下,普天同庆皇子降生。趁着刘贤妃得子,章惇曾布先后上书请立皇后,在得向太后和朱太妃默许的情况下,赵煦欣然点头。就在次月,贤妃刘珂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后位,史称元符皇后。

短短三年间,高俅的阶官一跃从承事郎升为宣奉郎,位在从七品。同时,只要是赵煦驾幸端王府,他总能得到大笔赏赐。此次赵煦得子之前,他又因为和端王一起进献了一幅送子观音图,特恩赐服绯,又受赐银鱼袋,隆宠更盛。由于苏门子弟早已尽数贬谪在外,因此,在章惇知机地保持沉默的情况下,朝中再无人对这位旧日苏门弃徒表示出任何轻贱之意,相反,看在曾布和端王赵佶的面子上,那些希冀高升的官员纷至沓来,险些将高府的门槛踩断。

因为赵煦得子,一直以来始终眉头紧锁的曾布也难得放纵一回,这一天,他叫上高俅和几个年轻后辈,易了便服之后悄悄来到了入云阁。尽管心知肚明天香楼乃是高俅产业,但为了避忌无处不在的御史,因此但凡曾布邀约高俅总会选在入云阁,这也让那个肥胖臃肿的老鸨喜出望外。

大约是皇子降生兼且册立了皇后的缘故,汴京上下一片喜庆的景象,就连入云阁中的红灯笼也多挂了几盏,四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就连很少见笑的含章,脸上也隐现朵朵红云。

把一干子侄赶到外间,曾布这才斜躺在宽敞的高榻上,长长呼了一口气。“伯章,前时李清臣罢知河南府的时候,章惇在朝中可谓只手遮天一时无二,那些莽夫纷纷改旗易帜,也只有你能看得清局势了。”他见高俅但笑不语,自己也不由微笑了起来,“章惇蔡卞隐为犄角,却无论如何都奈何不了我,不得不说其中皇后出力甚多。若不是你的主意,我说不定如今也在那个蛮荒之地蹲着呢!”

“曾老玩笑了,那是你深得圣眷官运亨通,哪有我什么功劳?”高俅不动声色地奉送了一顶高帽子,如今的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套,打点起阿谀之词来毫不费功夫。尽管刘珂一举得子让他深为不安,但是,赵煦一日不如一日的身体却又让他看到了希望。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情自己都做了,接下来的事就只能看老天还给多少时间了。

“呵呵,你倒是谦逊!”曾布无奈地摇了摇头,听得外间人声喧哗,他的声音不由得放低了下来,“前几日我听几个医官说,圣上的身体相当糟糕,将来的事情很难说。御医孔元耿愚等人都曾经私下表示束手无策,真不知他们拿着朝廷俸禄在干什么!”

这句话一下子令高俅竖起了耳朵,他最关心的就是赵煦的身体状况,此时曾布自己说出来,他哪有忽略的道理。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明知故问道:“圣上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

“还不是美色惹的祸?”曾布晒然冷哼,对此既有不满又深感无奈,“除了皇后之外,深宫之中绝色美人不计其数,内子进宫向皇后请安之时,曾经亲眼看到,就连那些侍奉圣上的侍女都是明艳绝伦妖媚入骨。唉,圣上血气方刚本是好事,但在这种事情上头……总该稍微节制一点!”

高俅见曾布越说越无力,心中不由冷笑连连。要知道,在宣仁太后高氏那么严厉的管束下,当年未满十七岁的赵煦就知道出宫寻花问柳,而且还搭上了花魁澄心,如今一朝大权在握,又怎么会不恣意放纵。无论是宫外的澄心还是如今的皇后刘珂,全都是善于内媚的第一等绝色尤物,两个一起上来,又岂是赵煦一个凡夫俗子消受得起的?再者,后宫嫔妃无不渴求君恩雨露,一旦得偿所愿还不是个个如狼似虎?

“曾老,这些事情自有宫中太后太妃管束,你我还是少议论的好。”听到了想要听的,高俅连忙岔转了话题,“如今圣上已经有了皇嗣,而且又是嫡子,曾老不用如此担心……”

“伯章,你想得太简单了!”曾布突然打断了高俅的话,脸色变得无比凝重,“须知立储除了立嫡之外,尚有一条立长。皇后所诞之子虽然乃是嫡长子,但人尚且在襁褓之中,万一……唉,那时即便有太后临朝听政,这权臣误国之举怕是难免了!”

所谓的权臣所指为谁,高俅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曾布的话正对自己的胃口,只要这种朝中重臣都能考虑到这一方面,那么,一旦赵煦在不久之后一命呜呼,而那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孩子确实健在,在立储的时候想必也要经历一场纷争。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外头的喧哗声突然大了起来,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原本虚掩着的门突然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什么人如此无礼……咦,郝都知,怎么是你?”曾布一肚子的火气在看清来人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要知道,如今宫中内侍,除了正得用的梁从政之外便要算郝随。可是,此人一向在皇后刘珂面前奉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宫找到了这里。心念数转间,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高俅一眼就认出了郝随,因此待人冲进房间之后就立刻把住了房门。此时,他终于听清了这个得宠内侍的第一句话。

“曾……曾相公,皇子……皇子他……他薨逝了!”

第二章 计议将来

听闻嫡皇子的骤然去世,病中的赵煦立刻昏厥了过去。相比之下,皇后刘珂尽管悲痛,但却仍有心思设想今后大事。眼看赵煦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几个御医又曾经隐晦表示出其病就在纵欲过多,要说她没有追悔也是不可能的。可是,若没有那用来助兴的秘药,她又哪里能固宠至今,甚至得封皇后?

她一个人来回在殿中踱着步子,依旧娇媚的脸上布满了层层阴霾。如今赵煦膝下就连一个儿子都没有,若是皇帝一朝故去,她就是想像向太后那般安享荣宠也未必可得。如今的情况下,她是不得不为将来详加计议了。心烦意乱的她并未注意到,一个人影已经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大殿。

“皇后……”

一声轻呼让刘珂立刻回过神来,她恼怒地转过了头,见是自己的心腹郝随,脸色这才平和了一些,但仍是有些不满地斥道:“如此装神弄鬼地做什么,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你是堂堂入内内侍省都知,又不是那些刚进宫的小黄门!”

“小人是见皇后正在想心事,不敢高声打扰。”郝随陪着笑脸答道,见刘珂面色稍霁,他这才前进两步,小心翼翼地劝解道,“皇子虽然故去了,但圣上还年轻,皇后已经稳坐后位,他日有的是机会……”

“郝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用这种话糊弄我!”刘珂一时勃然大怒,凤目中隐现熊熊火光,“一听说皇子薨逝,圣瑞宫就忙不迭地召见了简王,这意味着什么你会不知道?”大光其火之后,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低声叹道,“别人不知道圣上现况如何,你还会不知道?几个御医那里究竟怎么说?”

“那些御医左右不过是些饭桶,说的话不足为信。”郝随四处扫视了一番,见别无外人方才放下了心。“太后和太妃召见了他们不少次,听说,圣上的病需得禁欲。”

“禁欲?”刘珂眉头一挑,森然冷笑道,“他们说得倒是简单,圣上未曾留下皇嗣,要真的禁欲,将来这大宋江山岂不是后继无人?分明是有人故意挑唆他们这么说!他们吃着皇家俸禄却不知为君父分忧,殊为可恨!”她越说越怒,殷红的长指甲几乎陷入了肉中,许久才平静了下来。“郝随,你说实话,倘若圣上……何人承继于我最有利?”

听到此处,郝随心中怦怦乱跳,藏在袖中的双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脸色更是一下子变得煞白。所幸殿中并未燃有烛火,他又是躬身弯腰,旁边的刘珂根本看不见他的神情。勉强稳定了一下心神,他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缓缓答道:“这就要看看皇后将来如何打算了。”

“此话怎讲?”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今圣上无嗣,而皇太后又无出,所以,以亲疏计,则圣瑞宫必会设法立简王;而以长幼计,则群臣也许会立申王。不过,申王向来恬淡,而且又有目疾,相较之下,简王的胜算最高。”说到这里,郝随微微停顿了一下,见刘珂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不由更加得意,继续口若悬河地分说了起来,“若是皇后只想安享荣华富贵,那么,无论立谁您都脱不了国母之分……”

刘珂不耐烦地打断了郝随的话,脸上尽是不屑之色:“那不过是庙里受人礼拜的泥胎菩萨而已,有什么作用?”

“皇后且听小人把话说完。”郝随丝毫不以为意,目光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声音又压低了三分,“皇太后为人不太管事,而圣瑞宫那位却不同,只看其宫中私身之多,便可见其志不小。若是一旦简王得立,深宫之中必定独尊圣瑞!”斩钉截铁地道了这一句之后,他见刘珂深为所动,不由心下大喜,“所以说,皇后若不想做一尊泥菩萨,则需在此事上痛下决断!”

刘珂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芒:“郝随,你有长进啊,说得这是一套一套的。如你所说,我是该鼓动圣上立申王了?”

“不然,皇后和申王殊无交情,即便申王得立,于皇后您又有什么好处?”郝随坦然抬头对上了刘珂犀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皇后难道忘记了,这么多年来,外头哪位亲王和您最亲?又是哪位亲王逢年过节礼数最重?”

“你是说端王?”刘珂露出了沉思之色,紧握的拳头也稍稍放松了一些,“可是端王既非长子,其母位分不显且已早逝,朝中大臣那里……”

郝随见大计得成,连忙趁热打铁地道:“皇后莫要忘了,慈德宫皇太后对端王最为看重,就是圣上在诸皇弟中也是最喜欢端王,不但如此,曾相公可是和端王府翊善高俅走得很近。端王性情懒散,只要皇后将来稍稍用些手段,这大事上还不是您说了算么?”

面对这十足十的蛊惑,刘珂却并没有立刻表态,反而是好整以暇地在殿内来回走了几步,而后冷不丁地问道:“往日端王府送来的那些东西,你究竟捞了多少好处?”

正在那里自鸣得意的郝随突然听到这言语,几乎吓得跌倒。不过,他毕竟是宫中历练了多年的人物,马上恍过神来,卑躬屈膝地道:“小人不敢欺瞒皇后,这几年端王府除了送给您的那些东西之外,小人也落了几千贯在手。不过,小人刚才全都是为皇后着想,并未有私心在内,要说赏赐,圣瑞宫逢年过节赐下的东西也不少,只是那都是居高临下的恩赏,哪里比得上端王那种朋友似的往来?”

最后这句话才真正打动了刘珂,这几年她尽管步步高升最终稳坐后位,但每次到圣瑞宫谒见朱太妃,她总会觉得对方那和蔼的目光中隐藏着不少别的东西。相比之下,向太后反而更好应付一些,什么都放在脸上,她不过是多费一点曲意奉承的功夫也就安抚得妥妥当当。

“你说得不错。”刘珂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你且退下吧,让我好好想想。”

“小人告退!”偷觑了一眼刘珂脸色,郝随知道今次自己大功告成,立刻退出了大殿。次日一大清早,他便换了装束,粘了一缕假胡须,不带任何从人地到了高府。

“高老弟啊,今次我可是冒了天大的风险,皇后那里已经有七八分动心,今后的事情就得看你自己了!”郝随大咧咧地在椅子上一坐,端起茶盏痛喝了一气。

“此次真是多亏郝兄了!”尽管大宋从未发生过阉宦秉政大权旁落的情形,但是,深宫内侍出外作为监军的前例比比皆是,更不用说那些在帝后面前极为得宠的心腹内侍了。像郝随虽然贪婪无耻,高俅目下却是非要用到他的关系不可。要知道,赵煦面前另一位最得用的内侍梁从政,可是早已经归于圣瑞宫旗下,再也难以拉拢了。

“圣上那里可曾有所准备?”思量片刻,他语意隐晦地问道。

“圣上自忖春秋鼎盛,哪里会想到这些,如今未雨绸缪的全都是别人,唉!”郝随假情假意地叹了一声,突然眉开眼笑道,“我前时还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泰州天庆观有一道士徐守真号称‘神翁’,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最能道吉凶祸福。圣上闻言颇为心动,似乎会派人前去问讯,高老弟若是有心,不如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高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客客气气地把这尊大神送出了门。而郝随自然也万分满意,只不过一上午的功夫,他的褡裢中便多了两块沉甸甸的金锭,比起宫中那些贵人的赏赐,反而倒是这里的出手更加大方些。

第三章 不老神翁

宋朝最重道教,大中祥符二年七月,宋真宗便颁布诏书,天下所有州县都必须营造天庆观,用来供奉三清帝君,泰州天庆观也就是那个时候建造的。这里平日香火虽然也鼎盛,但是,自打号称神翁的徐守真入驻之后,前来求签问讯的人几乎把整个天庆观都踩塌了。最后还是徐守真放出风声,言称自己需要静修以参天道,每日只接待十位香客,一时间,为了求见这位神翁一次,官绅百姓往往要花费数百贯,甚至有为此等候数年者。

要说这徐守真白发白须白袍,一眼望去也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号称经历过五代兵灾,看到过太祖在陈桥黄袍加身,所言所述栩栩如生,旁人自然深信不疑。而那些富贵人家的吉凶祸福之事他又断得极准,久而久之,名声自然就传到了汴京。

在得到郝随通报之后,高俅不敢怠慢,和家里人计议了一番便亲自带了宗汉从水路赶到了泰州,而那时,朝廷钦使尚未起程。由于他和泰州巨贾连建平早有往来,而连家又是天庆观的头号大主顾,因此在连建平的关系下,他顺利地得到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为了提防有人用此事大做文章,因此高俅此行极其隐秘,入观的时候,他和宗汉只是穿了一身青衣便袍,低头跟在连建平身后假充家人,一路倒也无人注意。

“连兄,你可曾透露过我的身份么?”自打离奇地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高俅再也不敢认为神鬼之说是虚无飘渺的,不过,对于这些所谓的高人,他仍旧有几分怀疑。

“伯章老弟这是什么话,我也是知道轻重的人,哪里会如此糊涂?”连建平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只是以卜问生意上的事约见徐真人,绝没有透露半个字。”

然而,就在众人屏退了引路的小道童,踏进徐守真静修的天庆观后院时,一个爽朗的笑声突然传入了他们的耳畔。紧接着,道袍飘飘的徐守真已经迎了出来。

“贵客莅临,贫道未曾出门远迎,实在是怠慢了!”

连建平不由大讶,他是常来常往惯了,对于徐守真的为人秉性极其了解。这位神翁向来架子大,就算自己这样的金主,平日相处也是淡淡的,哪怕是地方官员到此也得收敛官威,似今日这样的情形还从未发生过。

他偷眼看了看高俅,见其人面无表情,心中愈发没底。“徐真人客气了,我三天两头前来此地,哪里算得上什么贵客?”

徐守真轻抚长须,突然微微一笑道:“贫道所指的自然不是连大官人。”他的目光在连建平身后四人面上一一掠过,最终停留在了高俅脸上,“若是贫道没有看错,这位大人应该才是此次的正主吧?”

高俅悚然一惊,他自信此行绝没有露过任何风声,而连建平又说过未曾事先知会,那么,难道这个徐守真真的是有鬼神莫测之力?正怀疑间,他突然瞥见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心中不由涌上一股明悟,看来,这个道士绝不简单。

“不愧是神翁徐真人,果然名不虚传!”高俅倏地踏前一步,原本假装出来的卑微之色一扫而空,“变装前来实属迫不得已,还请徐真人见谅!”

徐守真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虚手一引道:“大人里边请!”

连建平明白此种机密大事自己还是不听为妙,连忙带着两个心腹从人知机地退到了一边,而宗汉接到了高俅一个眼色,也就起步跟了上去。待到三人先后走进了静室,那大门随即紧闭,两个跟随徐守真多年的年轻道士一左一右守得严严实实。

清静幽雅的室内,高俅和宗汉瞠目结舌地看着徐守真取下了面上的长须,随手扯去发套,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一时间都怔在原地。许久,高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想不到声名显赫的神翁徐真人居然会这一套!”他倒不认为对方是沽名钓誉招摇撞骗之辈,毕竟,徐守真能够在自己面前露出真面目,足可见此人善于决断。

除去伪装之后,徐守真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满头黑发容貌俊秀。如果不是曾经看过他扮作老人的情景,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看上去只是普通道士的年轻人竟是神翁徐守真。他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亲自为高俅和宗汉沏了两杯茶。

“我大宋子民向来笃信道教,我家也不例外。我自幼随师傅修行,出师之后才知道道士也分三六九等,似我这等年纪,想要在大一点的宫观求一席之地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出人头地了。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以长生的名头欺骗世人。”他感慨地摇摇头,这才双手举起了茶盏,“除了我收养的那两个贴身徒儿,两位是第一个看见我容貌的人,我只是为表诚意。以茶代酒虽有不恭,不过我还是要敬高大人一杯!”

这一声高大人出口,高俅心中再无怀疑,他向宗汉使了个眼色,自己也顺势端起了茶盏。“不管怎么样,徐真人总算是靠自己的本事打开了场面,如今天庆观的那些道士想必是把你当作祖宗供着,如此威仪,天下有几个方外之士能够享有?”

徐守真苦笑一声,只喝了一口便将一杯滚烫的茶水信手泼在地上。“高大人此言差矣,天下之大,奇人异士层出不穷,今日有人推崇我徐守真,他日说不定还会冒出一个李守真张守真,欲保盛名何其不易?俗话说覆水难收,我平日应对那些愚民顽夫全都得小心翼翼,若是有些微纰漏,这好不容易挣来的虚名也就毁于一旦了。”

“既如此,徐真人金盆收手不就行了,凭着你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后半生足可衣食无忧,为何还要冒着被人拆穿的风险招摇过市?”宗汉此时终于恍过神来,儒家本就不信神佛,他这次跟着高俅来原本是瞧个热闹,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果,言语间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之意。

“人各有志,这位先生,并不是所有的方外之人都是犹如闲云野鹤不求名利的。”徐守真冷冷答了一句,只是直直地盯着高俅,目光犀利而通透。“高大人,我知道你是端王府翊善,此番前来可是为贵主求乘风之力?”

连同身份在内,所有打算全都被人看穿,要说高俅没有挫败感是不可能的。可是,在徐守真的自述过往和咄咄逼人的口气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年轻道士的勃勃野心。钱财名声对方已经全部不缺,缺的唯独只有地位,光明正大地以真面目出现在人前的地位。既然如此,自己的手中就还有一个巨大的筹码。

“徐真人,你的大名已经传到了汴京,甚至直达天听。数日之后,圣上就会派人前来求嗣,若是你有能耐让圣上开枝散叶,那么,无论你索求什么,圣上必定不会拒绝……”

“不过那也要我有命享受。”徐守真晒然一笑,随即正色答道,“虽然我也曾经为不少民妇求得了子嗣,但那不过是寻常人家,几帖秘药或是房中秘术就能扭转乾坤,圣上若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皇嗣,宫中就不用养那批御医了。”他说着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俅一眼,语带双关地道,“高大人也不用专门跑这么一趟,不是么?”

“徐真人很聪明,只希望你不要聪明过了头!”高俅微微点头,话语却像刀子一般,“那么,倘若圣上的钦使到了此处,你又会如何回答?”

“上天早已降嗣于君王,吾皇又何必苛求?”徐守真突然恢复了那种苍老的语气,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正是“吉人”。

高俅看清楚那两个字之后,心中陡地生出了一股忌惮,甚至隐约动起了杀机。若非徐守真一开始就自暴其短,他还真的想要在事后除掉这个家伙。闭目沉思许久之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轻描淡写地道:“既然徐真人如此说,那将来如太宗见陈抟故事也未必可知。”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告辞道,“今日也叨扰了许久,我就先告辞了。”

徐守真重新戴上了白发白须,又在脸上糊弄了一阵,然后才亲自将两人送出了门外。直到一行人消失在眼帘中,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这几年来,他时时刻刻关注着朝中动静,在得知赵煦纵欲无度之后便把目标转移到了几个皇弟身上,最终才看中了赵佶,为了甚至还借着闭关的由头上了一次汴京,这才辗转认得了高俅的面貌。此番他故意卖了个人情给连府的管家,这才得到了确切消息,终于如愿以偿地达到了自己的目标。

他一个人回到了静室,突然哈哈大笑道:“要想乘风直上青云,必得借贵人之力。如今我便是端王的贵人,陈抟算什么,他日我的成就必在陈抟之上!”

此间事毕,高俅再也没有在泰州逗留的欲望,立刻匆匆上路。若是徐守真此次真的能够影响立嗣之事,那么官职封赏只是区区小事,但前提是这徐守真足够聪明。倘若此人凭借功劳想索取更多东西,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东主,一切都已经预备好了。”宗汉见高俅神色怔忡,只得轻声提醒道,“徐守真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如若他识时务便能锦上添花,如今要紧的只有汴京这一头而已。”

“元朔先生,你放心,我自然省得。”高俅望着逐渐模糊的泰州城,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回头让人通知连家,今后那些合股的生意,我让给他们一成的利,想必他们知道该如何抉择。”

第四章 紧锣密鼓

元符二年九月已未,赵煦下旨追赐已逝皇子名为茂,赠越王,谥曰冲献。原本皇嗣降生,皇后册立的大喜,最后以这样一个结果而告终。然而,朝中大臣和黎民百姓不可能如赵煦一般沉浸在悲伤和失望之中,即便没了皇子,大宋还是要延续下去,江山还是需要一个继承者,在这种心理策动下,从街头巷尾到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议论着赵煦的身后之事,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从一开始,简王赵似便是继位人选中呼声颇高的一个。毕竟,从血统而言,赵似是赵煦同父同母的弟弟,外有章惇为援,内有朱太妃为臂助,看好的人不知凡几。除此之外,申王赵佖作为长子,也频频被人提起。然而,没有人想到,病中的赵煦在身体稍好之后,召见的第一个人既非简王也非申王,而是生母亡故又非长子的端王赵佶。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朱太妃匆匆忙忙离了圣瑞宫,然而在福宁殿前却被人挡了驾。盛怒之下的她正欲径直闯入,向太后一行却正好来到,她只得强自压下怒气上前问安,再也不敢提别的话。不久,皇后刘珂也带着内侍赶来,紧接着就是一群皇弟。于是,自太后太妃皇后以下,包括申王赵佖简王赵似等一众宗室全数等候在前殿之中。

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赵佶才两眼通红地自后殿走了出来。见前殿满满当当地都是人,他不由一愣,随即上前一一见礼。

“十郎,官家独独召见你一个人,可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待么?”朱太妃的眼睛中已经隐约在喷火,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却不得不收敛一些。

“皇太妃言重了,圣上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召我前去不过是为了说话解闷而已,言谈中并不涉及国事。”赵佶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这才转头朝向太后道,“太后,既然大家都来了,不妨进去陪圣上说说话,也好帮着排遣些苦闷。圣上的精神已经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刚才已经在臣的劝解下进了一碗粥和两个面卷,想必再调养数日就能上朝听政了。”

“此话当真?”向太后顿时大喜,紧锁的眉头也逐渐舒展了开来。任凭她向来不问国事,但时刻被一群内侍宫女在耳边咕哝,她却不得不格外留心。要知道,皇帝如今无嗣,若是她这个太后不能镇压场面,那么朝局肯定会为他人左右,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回头扫了众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们就都进去陪官家叙叙话。皇后,你新丧皇子,就不用在这里枯等了,回宫好好休息吧!”

简王赵似闻言颇有几分不情愿,直到母亲朱太妃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方才跟在申王赵佖身后进了后殿。此时,朱太妃也觉得自己再呆在此处颇为无趣,找了个由头便自个回宫去了,心里盘算着晚上再来。直到众人全都散去之后,向太后方才带着赵佶回转了慈德宫。

“十郎,官家召见你的事我也不想多问,不过,如今乃是非常时节,你自己心里须得有数。”向太后坐在正位上,双手轻轻地揉着两边的太阳穴,一脸的疲惫和无可奈何,“官家的身体虽有御医照料,但真正情形如何谁都不敢打保票,外头那些纷乱的谣言就是从此而起。从今往后,你如若受到召见便先让人到我这里报备,免得为小人所趁,明白了么?”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赵佶哪里还有不领情的道理,慌忙离座下拜道:“儿臣多谢母后!”

“起来吧,就冲你这句母后,我也非得护着你周全不可!”向太后掷地有声地扔出一句话,随即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出了慈德宫,赵佶只感心头兴奋非常。赵煦的召见尽管并未涉及任何实质内容,不过是问了几句自己的学问起居,但其中隐约流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只从朱太妃刚才的态度中,他便领略到了一丝快意,看来,尽管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赵煦也并未对赵似有什么额外看顾,否则又何必舍这位亲生弟弟而先召见自己?

一路胡思乱想地回到了府中,一进书房,赵佶便看见高俅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手中正在翻着一卷书,心中不由大喜。“伯章,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若是再不回来,岂能赶得上大事?”高俅合书起身,微微行了一礼,此时,知机的王府家人早就掩上了书房大门,宽敞的房间中登时只余下了两个人。

“那你此行……”赵佶欲言又止,毕竟,大宋宗室历来讲究仁孝忠义,倘若被他人知道他的目的自然是大大不妙。

“马到成功。”高俅言简意赅地答道,却并没有解释的打算,“倒是我还没进京城就听见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怎么,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

“谁说不是呢?”赵佶冷冷一笑,这才撩袍坐下,“今天皇兄单独召见我,结果不一会儿的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从福宁殿后殿出来的时候,太后太妃皇后,并我的那些兄弟全都到齐了。美其名曰探病,还不是想知道皇兄对我说了些什么!事后太后还把我带到了慈德宫嘱咐了几句,那么多人,也就惟有太后是真的关心我!”

高俅听赵佶说得愤愤然,心中不由苦笑。虽说宋朝皇室一向标榜宗室之间重手足之情,但是,赫赫有名的烛影斧声便是出自宋太宗赵光义,赵匡胤的儿子德昭也没听说有什么好下场。至于之后的几个朝代,太子无不是早早册立,其他登位无望的宗室全都没有受过任何储君教育,从小由不理政务,哪里会有什么野心。也就是因为有哲宗赵煦这位短命皇帝,现在才会闹出这样的场面来。

“太后向来慈德,将来十郎你多多孝敬也就是了。”高俅自己也承了向太后不少人情,因此对于这位太后相当有好感,“皇后那里也会偏向这边,毕竟,简王的桀骜和跋扈是宗室里有名的。仗着圣瑞宫庇护,他这些年来没少得罪宫里人,事到临头,未必人人都会锦上添花。总的来说,只要圣上能够在皇太妃的游说下保持沉默,事情就有七八分了。”

“唉,伯章你说得容易,可我就担心这两三分的意外。”赵佶忧心忡忡地站起身来,指着书架上满满当当的史书道,“你劝我多读史,我把这些都看了。历来宗室若是在大位之争中落马,其下场甚至不如党争中落败的官员,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倘若……”说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往下说,心中陡然涌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情绪。

“难道十郎你如今还想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么?”高俅暗自叹气,赵佶什么都好,但终究还是缺少一种身为帝王的霸气。尽管也想要鹰击长空权握天下,但是,对方总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流露出一丝优柔寡断的迹象。“十郎,自从你当初选择了和简王对立开始,作一个富贵闲王就再也不可能了!如今与其想落败后的下场,不如考虑如何在如愿以偿之后消除朝中积弊,清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来得实际!”

一席话说得赵佶重新振奋了起来,才露头的一丝怯懦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重点了点头后,两人又从密格中取出了一份名单,指指点点地谋划了起来。直到太阳落山,两人才先后出了书房,不约而同地伸了一个懒腰。

“天天忙着商议这个商议那个,实在太累了!”赵佶毕竟才十八岁,正处于精神健旺的时节,不一会儿便把满肚子的忧虑扔在了脑后,“伯章,还是到入云阁去看看吧。”他刻意加重了“入云阁”三个字,玩味之意不言而喻,“以前天香楼还有澄心和云兰两个台柱,现在倒好,你只让一群小姑娘出来撑市面,自然比不得如日中天的含章了!曾布如今每每和你见面都选在入云阁,要是他知道你早就斥巨资买下了那里,估计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面对赵佶的调笑,高俅也惟有苦笑而已。要不是当初需得拉着赵佶这张虎皮去和他人谈条件,如今也不必时时刻刻面对这种尴尬了。须知澄心由于年岁日长,早已悄然淡出了众人的视线,而云兰则干脆从自己这里接手了整个天香楼,一举推出了十二金钗作为镇楼之宝。但是,要真的评出如今汴京的第一号花魁,那就非得含章莫属。仅仅从这个方面考虑,他就不惜花了大代价把入云阁纳入自己旗下。

“你呀,干脆说你就是迷恋含章的琴艺得了!”心知肚明赵佶的想头,高俅随即反唇相讥道,“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去换衣服吧。要不你干脆穿了这一身华服过去算了,横竖人人都知道你这个端王流连于青楼楚馆之间,留下无数墨宝供人瞻仰!”

两人嬉笑了一阵,彼此便换上了一身装束,只在王府中选了四个护卫随行。对于如今的高俅来说,闲暇时光逛逛青楼欣赏曲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尽管程朱理学起源于北宋末年,但如今的人们更讲究得还是率性而为,那种后世流传极广的假道学行径,是时下所有文人墨客所不屑一顾的。

第五章 仇人相见

高俅买下入云阁的始末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就连那个依旧留用的老鸨也被蒙在鼓里。然而,看见高俅和赵佶两个大恩客光临,她依旧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打叠了一摞摞的逢迎话,一幅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的模样。亲自把人引到了楼上之后,她又唤来几个绮年玉貌的清倌人上来侍酒,这才唠唠叨叨地说开了。

“哎呀,两位官人可是好几天没来了,含章叨念了好几回,说是赵大官人不来,她这琴艺便没人欣赏,正在那儿懊恼着呢!”尽管心知肚明赵佶的真实身份,但这老鸨哪会一口拆穿,只是在那里一口一个赵大官人,“待会第一曲完了之后,我立刻让含章上来为二位敬酒……”

话音刚落,楼下便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喧哗,只听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在那里嚷嚷道:“人都死光了?还不出来一个人迎迎我家大王!”

听得大王两个字,刚才满心不忿准备出头的宾客全都缩了回去,高俅和赵佶对视一眼,同时自窗口探出头去。只见楼下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众星捧月似的围在一个青年身边,服饰和大宋子民大不相同,观其形状,竟似乎是北边的契丹人。高俅见本来殷勤万分的老鸨一脸惊慌地奔了下去,不由举目朝居中的那个年轻人望去。这一看不打紧,目光交击之下,双方几乎同时把对方认了出来。

竟是顾南!缩回脑袋的高俅只觉心中大震,连赵佶在咕哝些什么都没听清楚。尽管对方的容貌有所变化,但是,那目光中的傲色却丝毫未变,更何况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刻骨恨意。那一次顾家之变以后,他设法画了一张顾南的大略图像,吩咐自己散在各地的管事严加注意。可是,那个顾南却犹如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这么一个人。谁知在如今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要关头,此人竟突然出现在汴京,而且刚才听那随从口气还是一个王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伯章,伯章,你怎么了?”赵佶却不明白高俅神色怔忡的缘由,不禁连番呼唤,好容易才把高俅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没事,只是有些诧异罢了。”高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停顿片刻便问道,“刚才那个随从在嚷嚷什么大王,看他们的装束不似宋人,难道是来自辽国?”

“敢情伯章你根本就没听到我适才的话。”赵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见高俅一脸疑问地看着自己,他故意卖起了关子,“要说此人也是辽国大大有名的人物……”

“我的端王殿下,麻烦你说重点好么?”如此火烧眉毛的关头,高俅那里能容忍赵佶的这种恶趣味,连忙打断道,“算我刚才错了,行了吧?”

赵佶不满地瞪了高俅一眼,这才解释道:“此人是辽国海陵郡王萧芷因,此次前来大宋是作为使臣递交国书的。如今辽帝耶律洪基已经年迈,国中大事都是由燕王耶律延禧决断,这耶律延禧权摄南北院枢密使事,而且又是兵马大元帅,其储君身份更是早就确定了。所以,萧芷因曾经是耶律延禧的伴读,在辽国风头正劲宠信极隆,谁都猜不出此人为何会担当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使臣。”

海陵郡王萧芷因!燕王耶律延禧的伴读!高俅只感脑际轰然巨响,满脸的不可置信。只不过,即使当初早知道面对的是这么一个身份显赫的人物,自己也许也不得不那么做。他在心底庆幸了一千遍一万遍,幸好那时找准了萧芷因不在顾府的当口,要真的一下子逮住了这么一个辽国贵胄,引发的后果绝对是无法预料的。可即便如此,以萧芷因的手段,还会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么?可虑就可虑在此事只有自己家里的寥寥数人知道,赵佶尽管贵为端王,此时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如今就只能希望萧芷因不要选在这个时候发难了。

恢复了本来的身份和面目,萧芷因再没有兴致应付那个肥胖臃肿的老鸨,直截了当登上了三楼,仿佛不经意似的选中了正对赵佶的包厢。眼见几个姿色不俗的侍女掀帘进来侍酒,他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地挥手道:“难道大名鼎鼎的入云阁就这些庸脂俗粉么?”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那老鸨见几个随从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姑娘们往外推,又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心中着实着慌,“大王若是看中了谁,我立刻便去唤她来侍酒,还请大王不要和这些小女子计较。”

“哼!”萧芷因冷哼一声,目光登时落在了对面的包厢中。那时顾家经营多年的势力被朝廷连根拔起,他虽然仅以身免,但回国之后立刻被有心人群起攻之,若不是燕王耶律延禧庇护,说不定早就被落了实权。饶是如此,他也用了好几年才重新回归权力中心。此次之所以抢了使臣的名头前来大宋,正是看准了大宋官家病重,朝中极可能出现大位更迭的当口。他知道高俅和端王赵佶都坐在对面,故意眉头一挑道:“既然如此,那就叫含章过来侍酒!”

“啊?”那老鸨顿时露出了一脸的难色,然而,当看到几个随从不怀好意的目光时,她立刻做出了抉择,“是是是,我就去叫含章,大王少待,少待!”

〓3〓z〓中〓文〓网〓高俅见那老鸨一阵风似的奔下楼去,眉头不由紧皱。这些年由于含章声名日盛,达官贵人欲求一亲芳泽的不计其数,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可以说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是赵佶颇为心仪含章的琴艺才貌,曾布又在其中多次周旋,他高俅又吩咐刻意维护,这位如同傲霜腊梅一般的青楼花魁绝不可能得保清白。可如今萧芷因乃是堂堂辽国郡王,倘若遭到拒绝,恐怕今日之事就很难善罢甘休了。

果然,他从栏杆处看下去,尽管那老鸨打躬作揖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含章却始终不曾松口,只是在那里摇头,脸上仍是招牌式的冷若冰霜。

“看这情形,那位海陵郡王似乎是想要含章上去相陪,想不到他初来乍到,胃口倒是不小。”见对面的萧芷因出了包厢,一个侍酒的少女领了高俅的眼色,脱口而出道。

“什么?”刚才还泰然自若的赵佶立刻站了起来,也随之跨出了包厢,冲着楼下叫道:“李妈妈,我多日未见含章,你快些让她上来说话,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她!”

话音刚落,对面便射来了一道犀利的目光。赵佶却不吃那一套,夷然不惧地回瞪了过去。他不知道高俅曾经和对方有过节,自忖此处乃是大宋地界,自己又是朝廷亲王,哪里会怕了萧芷因。

“大王!”萧芷因身边的一个随从却不知对方身份,此时眼见有人竟敢横插一脚,立刻跃跃欲试地道,“让属下去……”

“不用你多手!”萧芷因面沉如水,死死盯了赵佶好一阵子,这才干笑一声道,“既然是端王心爱之人,我也不好横刀夺爱。只是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端王大驾,能否容我过去拜见?”

这个时候,高俅只得心中叫苦。尽管端王赵佶的风流之名早已传遍汴京,但现如今皇帝赵煦卧病在床,若是有人指使御史参一本,那到时连带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而且对赵佶的声名大有干碍。

耳听满大厅的哗然,赵佶顿时脸色铁青,深悔刚才的一时冲动,但更恨的却是萧芷因的一语道破。“海陵郡王乃辽国使臣,自有朝廷派人接待,孤王若是在此相会,恐怕就是逾越了。”在这种时候被人瞧见自己密会辽人,传言出去的后果赵佶当然知道,连忙用言语推托。此时,高俅从旁边递过了一杯酒,他略微一怔便恍然大悟,取过酒杯就遥遥相敬道:“孤王便在此敬海陵郡王一杯,以慰盛情!”

萧芷因无所谓地一笑,目光却落在了赵佶旁边的高俅身上,笑意中便带了几分其他的意味。“我们北地人向来海量,既然是端王亲自敬酒,这酒杯就太过小气了。来人,取我的酒袋来!”

在大厅中众人炯炯的目光下,他从旁边的随从手中拿过一个酒袋,一把拔去了塞子,一时间,一股浓郁激烈的酒香弥漫了全场。“这是我塞北特制的烈酒,我先干为敬!”他也不多话,一仰脖子便大口大口喝了下去,不过盏茶功夫,那个鼓鼓囊囊的酒袋便一下子干瘪了下来,只有数滴酒液溅落在地。

“真是痛快!”萧芷因信手把空空如也的酒袋往楼下一扔,丝毫不理会那砸落东西的乒乓声,耸耸肩道,“今日得见端王实乃大慰平生,就此别过!”他朝着赵佶一拱手,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俅一眼,竟旁若无人地带着一众属下下了楼。算算他在入云阁停留的功夫,总共不过一刻钟,似乎其目的完全是冲着赵佶来的。

第六章 风雨欲来

赵煦病重已经数日,尽管御医倾尽全力,但是,传入宫中诸人耳中的尽是坏消息,赵煦本人也是时昏时醒,难得有神志清楚的时候。然而,这一日,当贴身内侍禀报说前往泰州的钦使已经回转时,赵煦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立刻吩咐传见。

福宁殿赵煦榻前,内侍黄明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此刻,往日内侍宫婢如云的寝殿中只有他和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官家两人,饶是他是伺候了十几年的老人,也免不了心惊胆战。

“那个神翁怎么说,朕的子嗣上还有希望么?”赵煦勉强倚靠在床沿,有气无力地问道。

听闻此言,黄明登时想起了徐守真那类似谶语的回答,权衡片刻只能如实禀奏道:“圣上,那徐真人说,上天早已降嗣于君王,只是圣上不自知罢了。”

“这是什么话?”赵煦眉头一皱便欲发怒,但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他应该不止这么一句话吧,快说,他还透露了什么?”

黄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过一封信函,膝行几步后用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道:“此物乃徐真人临行前交付的,小人一直贴身藏着,绝无第二人得知,恭呈圣上御览!”

赵煦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拿过那封信,见其上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脸色不由稍霁。他从枕边取过一把小巧的裁纸刀,轻轻地割开了封皮。然而,只展开那信笺扫了一眼,他便神情大变,手中的信纸也随之飘落在地。

“天意,难道真是天意?”他呆呆地望着屋顶,表情一片迷茫,口中喃喃自语道,“每逢朝会时,便有官员会说‘端笏立’;宫中新建明堂,朕又亲赐名曰‘迎端’;如今就连赫赫有名的神翁也如此说,难道……”他突然停住了话头,冷冽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黄明,陡地动了杀机,“黄明,朕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黄明早已是汗流浃背,从赵煦说第一句话起,他便感到大事不妙,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当面听到君王心声而安然无恙的,又何况他一个微不足道的阉宦?抱着仅有的一丝侥幸,他连连叩首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刚才一时迷糊打了个瞌睡,竟没注意到圣上有何吩咐,小人罪该万死!”

沉默良久,赵煦这才淡淡地下令道:“你取烛火来,把地上的信笺烧了。”

黄明此时只希望能够活命,慌忙爬起来去拿烛火,不一会儿,那张薄薄的信纸便化作了一堆黑灰。火光中,他偷眼窥视床上至尊的脸色,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不由连膝盖的酸痛难忍也忘记了。

“黄明,朕自幼便是你在身边伺候,这些规矩你应该知道。”赵煦望着噤若寒蝉的黄明,最终还是心软了,“朕让你办的事情,你需得守口如瓶,否则后果如何你自己明白!”

“小人明白,小人叩谢圣上恩德!”如蒙大赦的黄明自然是连连叩首,见上头无话之后连忙知机地退去,心底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三清道君。他哪里知道,自己的性命也只在顷刻之间而已。

当夜,内侍殿头黄明暴毙于房中,宫中上下为此议论了数日,随后,此事便像烟雾一般消逝无踪。

由于赵煦病势日渐沉重,向太后不得不考虑日后即位的人选。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很有主见的人,权衡再三之后,她便命人召来了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谁知一问此事,梁从政竟毫不犹豫地答道:“国储大事自当决之于朝中大臣,太后可问宰相章相公!”

向太后对章惇素来没什么好感,一听此话心中更加不喜。“若是章惇所言不合意,那又当如何?”

大约是平时被赵煦宠惯了,又向来在宫中说一不二,梁从政压根没听出向太后的愠怒,反而更肆无忌惮地答道:“太后此言差矣,章相公乃是宰相,圣上尚且对他言听计从,如今圣上龙体欠安,他说的自然便是朝中大臣的心声。”

直到梁从政退去,向太后始终默然不语,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深切的危机。不揽权不代表着她就能任别人为所欲为,在这种大事上,她绝对不能容许有人在背后捣鬼。

次日一早,曲风匆匆来见,报称圣瑞宫朱太妃自昨晚起便一直守在福宁殿赵煦寝宫,这个消息又让向太后眉头大皱。终于,她又下旨召见入内内侍省的另一个都知郝随,这一次,除了伊容获许伴随之外,其他的宫人全都被斥退在外,足足半个时辰之后,郝随方才从慈德宫离去。

由于赵煦的不问政事,朝中大事便只得由几个宰相决断。由于曾布身边私人渐多,因此和章惇那边的实力对比已经趋于平稳,政事堂的一应事务总算也在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汹涌澎湃的暗潮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慈德宫圣瑞宫连连召见各位宰执的消息自然不会逃过高俅的耳目,早在向太后见过梁从政和郝随两人之后,一份详细明了的文书便出现在他的案头,正是伊容的手笔。在向太后对伊容信任有加的这几年,赵佶借着各种名头收买了无数内侍宫女,恩泽遍及整个深宫,就连圣瑞宫也有不少人心向这位出手阔绰的端王。当然,其中多亏了他高俅的大笔金钱作为后援。而在先前,内侍黄明无缘无故的暴毙也让他格外留心。

把一大堆文书放在炭火盆中烧尽,他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在他对面,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那里,高明神情懒散,双手微微合拢轻轻放在胸前,一幅无所谓的模样;宗汉则是脸色异常紧张,额头上甚至隐约泛出汗光。

“快要年底了,事情见分晓大概也就在这几日了。”

看惯了后世那些形容夺宫时腥风血雨的电视和小说,高俅甚至有些不习惯眼下反常的平静。不过,这一点对于他自己来说是异常有利的。要知道,京城的兵权全都掌握在三衙的长官手中,而这些人向来不能和文臣结交,所以兵变的可能性极小。然而,宫中亲军却还有一部分掌握在入内内侍省的几个都知手中,这一点不能不防。是否能够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大位而不牵动朝廷大局,这才是眼下他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辽国突然派来了使团,应该也有这一层含义,毕竟,圣上龙体有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宗汉字斟句酌地考虑着说辞,对于局势,他的看法并不算乐观,“要知道,萧芷因既然有备而来,一定会趁机搅浑水,不提防他一手很可能遭受其害。不过,听说耶律洪基自己也是百病缠身,若是能够借此把这个瘟神打发回去,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们说来说去却忘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圣上的遗命!”一直闭目养神的高明终于不耐烦地插话道,“不管太后如何太妃如何,抑或是朝中大臣有什么打算,只要圣上在驾崩之前留下一道遗诏,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质疑。”见其他两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你们别看我,福宁殿那种地方我可进不去,况且,这两天皇太妃衣不解带地守在寝殿,就是想要圣上写下遗诏,只可惜她到如今还没有达到目的而已。”

“圣上的遗命……”高俅忍不住站起身来,才在房间中踱了几步,外间就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启禀大人,汴京城中十二处产业同时遭人捣乱,损失不小。如今已经抓到了数十人,几个管事请示是把人扭送开封府还是自行处置?”

就在这一日上午,一群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先后冲进了高俅名下的十余处店铺,就连天香楼等挂在他丈人名下的产业也不例外。这些人一进大门便不由分说地展开打砸,一时间竟是闹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所幸高俅早在各处布置了护卫人手,在第一时间的惊愕过后,那些掌柜伙计立刻开始反击,天香楼的大管事云兰甚至暴跳如雷地第一个加入了战团。

如今的云兰早已不是当年颠倒众生的花魁行首了,尽管保养得极好,但多年倚栏卖笑的青楼生涯仍然在她的面上留下了无情的印记,尤其是眉梢眼角处隐约可见细密的皱纹。可是,她的火爆性子却一点都没变,一听到有人打砸的消息之后,她立刻领着一群打手冲到了前院,二话不说地下令所有男丁迎战。而楼上的那些女人也没有闲着,无数值钱不值钱的东西纷纷朝楼下砸去。只是一个回合,她们这不分敌我的袭击便撂倒了四五个人。

“给我狠狠地打,老娘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云兰一边嚷嚷一边指挥着麾下众人,手中的那根擀面杖更是指哪打哪,那幅泼辣相看得上上下下目瞪口呆,更不用说那些抱头鼠窜的街头混混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前来捣乱的一群人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地上仍然是一片狼藉。

第七章 狂风骤雨

汴京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事自然惊动了开封府,曾布的死党阮大猷权知开封府多年,此时早已加了龙图阁直学士之衔,闻听事情有涉高俅自然卖足了力气。他在任上从高俅身上捞足了好处,又知道曾布和高俅赵佶关系密切,很快便在全城展开了行动,甚至大张旗鼓地命人上报政事堂,让章惇好一阵烦闷。

赵煦卧病在床,京城里又闹出这样的局面,身为宰辅自然不能不理。章惇的心思如今都放在宫中的朱太妃和赵煦身上,即便知道这是借题发挥的大好机会,他却根本没工夫理会,只是考虑到事情很可能是简王赵似招惹出来的,因此免不了嘱咐蔡家兄弟多多留心。

这一日,一驾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门庭冷落的思幽小筑前,那车夫打起门帘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利索地跳了下来。只见其人面如冠玉眼若晨星,顾盼之间自信满满,只和两个门房一点头便轻轻松松登堂入室,竟直接入了澄心的闺房。

“姐姐,姐姐!”来人正是燕青,他风风火火地冲入房间,见澄心坐在妆台前发愣,便一把上千揽住了她的脖颈,“外面都下雪了,姐姐怎么不趁着机会出游,老在家里闷着怎么行?”

澄心这才转过头来,久未有过笑颜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欣慰,“姐姐又不是那些怀春少女,这大雪纷飞的场面在窗口看看就好,有什么好赏的?”她起身宠溺地将弟弟按在了座位上,不免关切地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不用帮你高大哥处理事务么?”

“谁说不用,一天到晚忙个没完,真是累死了!”燕青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脸色微微一正,“我正要去会会那些地头蛇呢,平时他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压到我们高家头上,这次竟纠集了这么多人闹事,真是奇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腰中短剑,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

“你呀,跟着你高大哥其他的没学会,好勇斗狠的本事竟越来越大了!”澄心没好气地在弟弟头上点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是的,让你读书上进不好么,偏生要你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姐姐!”燕青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澄心的话,一字一句地道,“只要那个家伙还活着,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朝中为官!”随着年岁日长,他逐渐明白了自己为何不能和姐姐一起生活,也明白了那个人人讳莫如深的入幕之宾是谁。自从那以后,他对于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就全然没了兴趣,纵使读书也只是钻研一些诗词歌赋,反倒是对打架越来越有心得了。久而久之,高俅索性把几个身手不错的家人拨在了他麾下听用,还让雷焕三人支援了他不少精巧的玩意,甚至让高明和丈人宋泰亲自调教他的武艺。

“你……”澄心的脸色登时黯然了下来,沉默许久方才淡淡地道,“都随你吧,姐姐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只要你平安无事也就够了,至于是不是能够出将入相都无所谓,你只要自己喜欢就好!”她抬头望了望天色,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出门在外自己小心一些,别冻病了!”

燕青答应了一声,姐弟俩又说了一阵闲话,他这才告辞离去。才上马车,他便发觉里头多了一个打瞌睡的人影,定睛一看不由惊呼道:“师傅,你怎么来了?”

高明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却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还不是你那高大哥不放心你,硬是要我随行保护。切,你小子已经得了我五分真传,哪会那么容易遭人暗算,打不过就溜,世上还有几个人能追得上我隐门的逃遁之术!”

“那是当然!”燕青掀开窗帘,指了指外间紧跟着的七八个护卫,不无自豪地道,“这些人都是师傅你和大师傅一手调教出来的,一个至少能对付三四个,更何况看那些人前几日的表现,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小七,这你就错了。”刚才还满脸懒散的高明终于睁开了眼睛,不无郑重地警告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绝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哪怕他真的实力微弱。须知狗急尚且能够跳墙,又何况那些狡猾的鼠辈?狮子搏兔四个字,你不会忘了吧?”

“我当然不敢忘。”燕青连忙点头,腰中的短剑也转移到了衣袖中。他本来就是天资聪颖的人,自然明白故弄玄虚隐匿实力的道理。

不多久,马车停在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中。只见前方矗立着一座似乎废弃了多年的土地庙,大门紧闭,锈迹斑斑的铁环衬托着破败不堪的大门,显得格外苍凉。见此情景,一个护卫翻身下马,才刚上前抓住铁环,四周便呼啦啦地窜出了一群人,牢牢地把马车和几名护卫围在了当中。

“小七哥,你的架子也太大了,到了地头也不下车,莫非是看不起我们么?”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汉子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了马车前,冷冷撂下一句话,“这些天开封府把我们撵得东奔西跑鸡飞狗跳的,你却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还嫌耍得我们不够?”

燕青纵身跳下了马车,打头第一句话便毫不客气:“那都是你们自找的!”见那中年大汉闻言大怒,一众手下更是蠢蠢欲动,他不禁冷笑一声道,“若不是你们不识抬举扰了高家那么多产业,甚至一举惊动了开封府,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场面?”此时,不待那中年汉子回话,他那群短打扮的手下便嚷嚷开了。

“胡说八道!”

“我们什么时候砸过你高家的场子?”

“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着,那明明是那群外来人干的……”

最后一句话登时引起了燕青的注意,他瞟了一眼那个被魏八捂住了嘴的矮个年轻人,目光最终落在了中年汉子身上。“魏八,你号称镇京西,这汴京西面地头上的闲汉几乎都是你管的,我怎么没听说有外来人抢了你的风头?”

听了此话,魏八立时流露出一丝尴尬,但仍旧色厉内荏地反击道:“我的事情用不到你管!”话虽如此,权衡半晌,他还是有些服软了,低声解释道,“这次的事情真的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汴京乃是天子脚下,高大官人又是官面上的人,我魏八就是再有心找财路也不会这么不长眼睛。听说东面的地盘被一群外来人占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们和开封府的那些巡卒都打好了关系。这一次的事情,我特意派人打听过,听说是……”

话未说完,一个尖锐的破空声便传入了众人耳中,眼力最好的燕青也只看见一枚菱锥形物体从天而降,直直地没入了魏八的胸膛中。刹那间,血花飞溅,而魏八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便瘫倒在地。眼看这突如其来的惨事,在场众人无不呆若木鸡,只有燕青身后的马车中窜出了一条迅疾无伦的人影,转瞬消失在了屋脊上。

“他们……他们杀了老大!”终于,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那些刚才还呆愣愣的汉子脸色全都变了,个个目露凶光。两方对峙的当口突然被人当面干掉了首领,任是他们平日知道高家人不能惹,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燕青在魏八倒地的时候就感到事情不对,见那些家伙团团围逼了上来,他用敏锐的目光锁准了那几个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人,眼中掠过了一丝狠厉。铿地一声,他自袖中拔出短剑,虚手在身前狠狠一劈,只听一声巨响,他手边的那块磨盘大小的青石竟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见此情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那群人立刻后退了几步,这些街头帮闲混混无不是贪生怕死的角色,一时气急过后,谁也不想拿脑袋硬碰这等神兵利器。

“全都给我听好了!”燕青倏地踏前一步,运足了中气大喝一声,“魏八刚才正说到紧要关头,分明是有人借机灭口,还想栽赃嫁祸倒打一耙!哼,你们要是还想报仇,我可以通通接下来,不过待会有多少人要进开封府大狱就难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提着短剑向人群中的数人指道,“你,你,还有你,全给我出来,刚才你们拼命说我是凶手,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的?”

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而那几个人根本没想到会被指认出来,见此情景不由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去,甚至还有人想要开溜。就在此时,一具人体被重重地丢在了青石地上,紧随其后地便是一条灰色的人影。

“这个人便是刚刚偷偷暗算的家伙,手底下颇有两下子。”高明轻描淡写地拍拍手,一闪身上了马车,“小七,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八章 横生波折

高俅前脚刚踏入府中,后脚便有家人匆匆来报,说是燕青那里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当然,死了一个魏八这样的小人物是没人会在意的。明白了事情始末之后,高俅立刻匆匆来到了偏院的一个僻静小房间,正好听到了一声惨叫。

“人开口了吗?”见高明百无聊赖地倚靠在门边,他立刻上前问道,“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这小子轻功不错,嘴也紧得很。”高明无所谓地耸耸肩,似乎里头干的不是严刑逼供的勾当,“不过从口音中听得出来,人不是来自蜀地就是荆湖。只是这些地方向来是天高皇帝远的化外蛮荒之地,怎么会有人千里迢迢潜入汴京为非作歹?”

“蜀地或是荆湖?”这下换高俅感到迷惑了,他自打来到大宋之后跑的多半是北方各地,南方最远也只到过苏杭,至于川中和用来安置贬黜官员的岭南等地,他最多也只派过三两个管事,自己则根本没有涉足过。“等等,蜀地,泸州可不是蜀地么?”

他也没理会高明奇异的眼神,直接唤来一个家人吩咐了几句,就在此时,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已经从那小房间中先后走了出来,一见主人在立刻纷纷施礼。

“审出来了吗?”从这几人略显沮丧的神情中,高俅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但还是例行公事似的问了一句。

“回禀大人,不管怎么用刑,此人总是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有好几次咬舌自尽的举动。”一个打头的毕恭毕敬地上前报道,“小人怕他熬刑不住有什么闪失,所以一直不敢用什么重刑,此刻他已经昏过去了,因此小人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口舌。”

“这么硬气?”由于开封府抓到的也只是一些本地的地痞帮闲,高俅自然以为先前的事情只是有人煽动所致,如今看这幅情形,他登时疑心大起。再想起事后也有掌柜管事来报说店铺四处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他立刻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务必撬开他的嘴,我只要实情,最后死生勿论!”

“是!”有了这句话,一群人自然是神情大振,他们其中既有前几年从汾州遇赦归来的高俅旧交,也有跟随了高俅多年的心腹家人,对于上头的命令自然是心领神会,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房中。不一会儿,一阵难以忍受的呻吟便从里间传了出来。倘若没有那勒住口舌的布条,恐怕就不只那一丁点呜咽声而已了。

望着高俅离开的背影,高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朝阴暗的刑房中瞟了一眼,很快扬长而去。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着,逮着人就够了,至于能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关他甚事。

当日晚间,雷焕匆匆来到了高府,对于这一次受召而来,他并不知道所为何事,心底不免有些忐忑。不过,在高俅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他很快松了一口气,满口应承了下来。饶是如此,当他走进那间阴暗潮湿的刑房时,仍旧差点抑制不住反胃的情绪。

戴着黑面罩的他小心翼翼地盘问了几句,照例没有得到半句回答,可是,当那个遍体鳞伤的家伙睁开眼睛时,他却不禁吓了一跳。尽管鼻青脸肿难辨面貌,但是,此人的眼神他却不可能忘记,因为,那个现在如同死狗一般被铁链牢牢锁住的男人,正是那个撵着他们师兄妹三人,几乎从泸州一路追到西京河南府的罪魁祸首。

狠狠对着那个人的脸上啐了一口,雷焕头也不回地出了刑房,心中既有报仇之后的快意,也有一丝任务完成的喜悦。当他在高俅面前一五一十地道出其人身份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投靠的主人分明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唐门,居然是这个不知所谓的唐门?”尽管已经有七八分断定事情不是出自简王赵似手笔,心底着实一松,但是,平白无故钻出一个对头,高俅却依旧倍感头痛,“你不是说唐门向来是和那些西南夷族打交道,心思全都放在贩马的生意上头么?再说了,这些都是扎眼的南方人,跑到这汴京来做什么?”

雷焕自己也有几分糊涂,要是换作师傅,也许对方还会继续追击,可自己师兄妹三个连师傅的一半本事都及不上,根本不可能劳动唐门中人这么千里迢迢。思量半晌,他最终还是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一连三天没从那人口中问出半点结果,高俅自己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不仅如此,燕青用尽方法也没从先前那几个煽风点火的人里头问出什么所以然来,若不是最后整合了原来魏八手下的那群帮闲地痞,年轻气盛的燕青恨不得拆了那座土地庙。而遍布大街小巷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也显示,各客栈酒肆中丝毫没有发现蜀地人的影子,汴京各处的那些荒宅废庙中也同样不见可疑人栖身的迹象。

如此一来,突破口就只有那个俘虏唐明甲了。在屡试无果的情况下,高俅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打算,给他稍稍治了点外伤,然后吩咐众人展开疲劳审讯,总而言之就是想方设法不让他睡觉。结果,这一招从现代电视上学到的招数果然灵验,五天之后,始终没有合过眼的唐明甲终于崩溃了,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断断续续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竟然是沈流芳那边惹出来的麻烦!”拿着手中一叠供词,高俅哭笑不得之余又觉得心惊胆战。“那张图居然是唐门先祖多年秘藏的各种奇巧器物和各种军械,怎么会辗转落到了他的当铺里?居然还有大宋管制最紧的弩弓,难道唐门这些家伙想要造反么?”

要知道,唐门不过是西南边陲依附于几大部族势力而生存的一个小门派,但居然能够屯集起如此庞大的军械,其后果极为可怖。可以这么说,如果不能妥善处置,那唐门就是西南的定时炸弹,而且一旦有变还会影响南方的马匹供应。

“什么事都凑在这个时候,真是太不会拣时间了!”高俅一边咒骂一边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走动着,脸上的焦虑愈发浓重。由于赵煦的重病,大宋如今正处于风雨飘摇政局不稳的时候,要不是西夏日渐疲软,辽国又无暇他顾,恐怕边关战事一触即发。这下可好,萧芷因这个瘟神还在汴京没有离去,这一头又多出一个唐门,宫里还有朱太妃赵似,外头章惇蔡卞蔡京,简直是群魔乱舞不得消停。

“大人,朝廷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以武犯禁的武人,只要你在曾相公耳边吹吹风,那些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去。”宗汉却不似高俅这么紧张,在他看来,汴京聚集了天下最精锐的数十万禁军,根本就不怕有外人嚣张。“这小小的唐门不过是蝼蚁一般,如今需得注意的还是章惇和简王。”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元朔,你不要忘了,西南的蛮族尽管名义上依附我大宋,但其实却是绝不恭顺,所以我大宋才会屡屡在西南用兵。要是不能处理好这件事情,倘若被罗氏田氏等部族钻了空子,那么,西南非得大乱不可!”高俅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心里不无懊恼。人家穿越过来无不是位高权重要什么有什么,可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披荆斩棘清除障碍,还得面对四面虎视眈眈的异族!

“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不试试安抚之计?”宗汉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几个圆圈,“唐门此次出动,想必是担心事机泄露遭到灭顶之灾。可是,倘若大人能够帮助端王顺利问鼎大位,安抚这些跳梁小丑还不容易?当务之急不是要揪出这些惹麻烦的人,而是不能让这些人投靠简王。否则,只要有了西南退身之阶,简王岂不是会为所欲为?”

高俅看着宗汉在那些圈圈之间画的点横连线,心中不无佩服。起初他留用宗汉大多是为了其弟宗泽的缘故,可如今看来,一个正当着小官的宗泽对目前的自己来说没有半点作用,反倒是始终谦逊着说自己学问不精的宗汉更有帮助。倘若赵佶不能登顶,倘若没有一个一心一意信任自己的君主,那么说什么力挽狂澜只是废话,君不见历史上的李纲宗泽又岂会在国难之时方得重用,在情势稍稍好转之后又遭弃置?

“那就有劳元朔先生为我筹划了!”人说识人善任,高俅干脆把一揽子事情全都推了出去。一个时辰之后,十几个家人匆匆离开了高府,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当夜,权倾朝野的宰相章惇收到了宫中送出来的一个金盒。饶是他平日和宫中众人联系密切,见到此物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前来送东西的依旧是圣瑞宫蓝从熙,从其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章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只能收了东西任人离去。望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盒子,他沉吟良久方才伸出了手,如今这个时节,哪怕他想要退缩也已经晚了。

第九章 争分夺秒

萧芷因贵为辽国海陵郡王,自然被安排在禁中客省的第一号院落之中。自从那一日他在入云阁演出了那一场好戏,一些官员看他的目光便多有异色,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由于赵煦的病势日益沉重,因此投交国书的日子就一天天地拖延了下来,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天在汴京城中闲逛,累得那些寸步不离的禁卫叫苦不迭。

章惇曾布等人当然也获悉了这位海陵郡王迥异于其他使节的行径,只是他们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理会一个契丹人。衡量再三,几位宰辅便下了语意含糊的命令,一面吩咐诸禁军贴身紧跟,另一面却嘱咐不许妄加干扰其人行止,如此一来,萧芷因便愈发悠哉游哉,成天不是逛街市庙会就是在青楼楚馆流连,抑或是在酒肆买醉。

数番出入之后,禁军渐渐放松了警惕,但凡他上人多稠密的地方,那些人也就只在不远处监视,不再紧跟着在楼上坐着,毕竟,谁也不信一个作为使节的王爷会做出如同细作的举动。

这一日午间时分,萧芷因又上了遇仙正店,选了靠窗的座位之后,他一口气叫了十几角银瓶酒,又赏了跑堂的伙计一大把铜钱,这才貌似轻松地倚栏观望起了来往过客。尽管他一个人霸占了足可坐下八人的最好位子,但由于他身后侍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作为护卫,因此上楼的酒客尽管心中不忿,却也是敢怒不敢言。要知道,遇仙正店乃是汴京最贵的酒肆,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谁也不想因为小事而招惹大敌。

“客官可还要酒么?除了银瓶酒之外,小店的羊羔酒更是汴京一绝,客官可要试试?”一个低眉顺眼的伙计见萧芷因面前已经放了七八个空酒盅,连忙一溜烟似的跑上前道。在旁人难以注意的角度,他的左手却接连变换了好几个繁复难明的手势。

萧芷因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色稍稍一凝便恢复了常态。“什么羊羔酒,入口都淡而无味,你直接去取一坛子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来!”

“好嘞!”那伙计答应一声便匆匆奔下了楼,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个精致的小坛子回转了来。一揭开泥封,一阵浓郁的酒香直扑口鼻,四处的酒客不由也为之神往。懂行的人更是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要知道,遇仙正店的酒除了木牌上的那些品种之外,还有一种号称七步倒的烈酒,常人只要一碗便会大醉不醒,更不用提这么一坛子了。

“好酒!”萧芷因倒出一碗来痛喝了一气便击节赞叹,神志却依旧清明,紧接着干脆提起酒坛直接往口中灌去。不一会儿,他便信手丢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坛,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即突然仆倒在桌子上,显然已是醉了。几个随从见状连忙叫了数声,见主人毫无反应,一个为首的连忙付了帐,搀扶着萧芷因下了楼。在一个转角处,几个上楼的酒客不合与这群人撞在了一块,立时引起了一番口角。足足一刻钟,四个随从才好不容易把萧芷因架出了酒肆。

那些禁军早已见惯了这等行径,因此见正主儿出来,他们却仍然在茶馆中嬉笑,好一会儿才起步追了上去。此时,几个人影早已经消失在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

“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打砸高家产业的虽是一群本地闲汉,但出自几个外来人的主使,而且似乎已经被高家察觉了,如今高家正派人紧锣密鼓地追查!”一间店铺的后院,一个中年胖子正站在萧芷因跟前,毕恭毕敬地报道,“除此之外,章惇前几日收到了宫中送来的金盒,其中物品我们没办法打探到消息,只知道是圣瑞宫朱太妃亲自封存,应该不是寻常物件。”

“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前来此处,不是为了听这些简简单单的情报的!”萧芷因冷冷望着面前这个卑躬屈膝的中年胖子,脸上现出了森然怒色,“只是一张纸条便可以说得清楚的事,为何要我大费周折地亲自前来?”

“大人息怒……”萧芷因流露出的上位者特有的威势让中年胖子一时间吓得胆战心惊,不过,想起别人给他的那丰厚报酬,他立刻又鼓足了勇气,“小人自然不敢轻易惊动大人,而是那几个外来人……他们不知怎的找到了几个为我们所用的小人物,说是要见主事者一面。”

“什么意思?”萧芷因此刻愈发觉得疑惑,眉头一时紧锁,“这些眼线怎么会轻易给人发觉?”

“小人也不清楚。”中年胖子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萧芷因神情,而后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只要我大辽能够和他们合作,便能给宋室重创。”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呈了上去,“他们现在躲藏在上面所写的地址中,说是会等大人五天,之后就将动身返回南方。”

“南方?”萧芷因这才心中一动,辽国雄踞北方多年,对与大宋接壤的一些地方廖若指掌,但对于更南方的了解就只限于蛮荒两个字了。他此次从燕王耶律延禧手中接过了使臣的使命,一来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趁机报仇,二来也未必没有一探宋室虚实的意思。既然对方亲自送上了门,自己又怎可因为危险而不敢与会?

“我明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去好好安排,务必不能让其他人察觉到!”萧芷因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也逐渐和缓了下来。“若是你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那么,今次的功劳就不是一星半点而已。”

“多谢大人!”中年胖子喜笑颜开地弯下了腰,对于他来说,谁来坐江山并不重要,只要自己能够从中捞到好处,那么,无论是辽人还是西夏人入主中原都无所谓。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眼前堆满了金银财宝。

无独有偶,在众多的眼线支持下,再加上蜀地人那种浓重的口音,高俅终于在当日得到了唐门中人下落的消息。不同于萧芷因需要缜密布置才能与之会面,他这个汴京地头蛇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知道了一群人躲在一处人烟稀少甚至常常闹鬼的城郊荒庙,他立刻密会了开封知府阮大猷,一番商议之后顺利和对方达成了默契,随即立刻从各处抽调了人手。

只用了半天的准备时间,数百名经过训练的精壮汉子便秘密集结在了城郊。这几年来,为了谋求自保以及其他打算,高俅没少搜罗那些亡命之徒,除了替其赡养家人之外,个个都用金钱喂得饱饱的。尽管知道大宋律法最忌讳的便是蓄养武人图谋不轨,但他自忖自己走的本就是黑路,自然顾不得那许多。好在有了曾布这一层关系,开封知府阮大猷向来对他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这一次也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深夜的山神庙中,只有一个干柴堆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带来了少许温暖。时下原本就是寒冬腊月,尽管尚未下雪,但天寒地冻自然在所难免,庙中数人都是来自蜀地,对这种干冷的气候自然是很不习惯,火堆右手的一个红脸年轻人便是一边往火堆中添加干柴,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就说不应该那么心急,高家又不是寻常富户,而且以高俅那家伙趋炎附势的心性,说不定早就把东西送给朝中官员了,打上人家铺子去有什么用?如今倒好,打草惊蛇不算,连在汴京容身都不可能了,这都是什么事嘛!”

“赤虎,你给我住口!”坐在正中央,看上去年岁最长的黑衫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见赤虎低头不再言语,他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时间紧迫,当时也只能采取这个法子,谁会想到高家上下的反应竟会如此迅速?唉,明甲已经多日没有消息,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呼,那是一个少女惊骇的声音。她三两步冲到了火堆旁,焦虑万分地问道:“二叔,三哥,三哥真的……”话说了一半她便再也不敢问下去,只是用希冀的目光望着中年人。

“若是明甲死了,事情或许还好办一点。可如若他被人生俘了过去,被刑讯时又不能够咬紧牙关,那我们便很难逃脱叛逆的罪名。”黑衫中年人脸色越发阴沉,甚至连回答侄女的心情都没有,“否则我又怎么会冒险联络契丹人?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我唐门数百年辛辛苦苦创立的大好局面更是不易,怎么能因为一个叛徒的缘故而遭到灭顶之灾?”一时间,他的神情异常狰狞,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谁会想到那家伙竟会把东西送到当铺,若是早知道这一点,当初我哪怕把大名府翻过来也要找到东西,让他服毒自尽算是便宜了!”

火堆旁的其他人顿时陷入了沉默,确实,尽管他们在蜀地确实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但是,若真的和朝廷抗衡却是远远不足。更何况,罗氏田氏等土王虽然算不上恭顺,却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生意伙伴和朝廷翻脸。

“难道就不能转移秘藏么?”少女犹不死心地问道。

黑衫中年人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几近咆哮:“怎么转移,前任门主死得蹊跷,我们甚至不知道秘藏的地点!老祖宗留下的保命之法,如今竟成了催命符!”一刹那,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有人接近,赶紧把火灭了!”

第十章 一网打尽

灭了火堆之后,四周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阴冷了下来,气氛也渐渐变得紧张了。他们早在进汴京之前就查看过这里的地势,别说闲杂人等,就连樵夫也少有靠近此地。毕竟,这是城郊人人皆知的大凶之地,当年一行十五名行商在这里全数毙命,成就了轰动汴京的第一大命案,直至如今都未曾得破。

“会不会是二哥你送给那个契丹人的信收效了?”另一个灰袍中年人挪到黑衫人身边,低声问道。

“外头的哨探还没传出警讯,别轻举妄动!”黑衫人沉着地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那几个眼线都是比较底层的,要往上联络不乏功夫,更何况我写的是藏头诗,他们不可能来得那么快。再说萧芷因乃是堂堂辽国郡王,此次作为使臣前来,朝廷岂能不看紧,这种时候如何出得城来。”他向背后做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手势,显然下定了决心。“再等等,如果是过路人决不可能进里面来,如果是对头找上来,立刻动手……”

几句话的功夫,紧闭的大门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块块碎木片,轰然落地的是一柄铮亮的斧子,斧刃上犹自闪着阵阵寒光。一帮人知道不好,个个拔出兵器便想往外冲,打头的赤虎才冲到门边便骇然停步,赤红的脸竟有些发白的迹象。

别说赤虎,当黑衫人看清外头的景象时,自己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尽管只有稀稀落落的火把,但是数数人头竟不下百人,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利刃,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山神庙团团围住。他勉强定了定神,这才举目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为首的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由心中一松。

“各位好汉,我们都是行商,没有多大油水,若是你们能够退让,我愿意奉送纹银千两作为酬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人群中的空档,试图趁着对方考虑的机会一举冲出。然而,他却无奈地发觉,这所谓的千两纹银出口没有一点作用,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似乎都对这一大笔财富没有丝毫动容。

“唐松奇,你不要自作聪明了,识相的便立刻放下兵器投降,否则休怪刀枪无眼。”这一次死活抢过现场指挥权的正是燕青,在八名身手高强的护卫簇拥之下,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口吻自然是极度强硬。“唐明甲什么都招了,你若是想拖延时机,我不妨告诉你,此时离每日早朝还有三个时辰,若是我不能尽早赶回去,那么,早朝的时候那份有关唐门的奏折,便会放在政事堂的高台上!”

“你……”唐松奇听得勃然大怒,尽管唐明甲也是他的弟子,但他此刻仍旧深恨其不争气,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身后的门人子弟肯定是一幅噤若寒蝉的模样。如若此时是乱世还好,可是,如今的大宋还算得上国泰民安,哪怕是西南边陲的大多数土王也是不希望打仗的。是战是降,一向果断的他突然变得心如乱麻,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和你们拼了!”赤虎却不懂得这么多利害关系,望着下头人头攒动的情景,他反而被激发起了浑身血气,大叫一声便冲了下去,奋起全力持刀往站在最前面的汉子当头劈下。

“住手!”唐松奇此刻才喊出了口,然而赤虎去势凌厉,显然是来不及了。要知道,赤虎平日是悍勇,力可举千斤,空手足以搏虎,若是让其杀红了眼,肯定会让对手遭到极大损伤,那时候己方就是想降亦有所不能。

千钧一发之际,刀光旁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重若轻地击在了刀脊上。只是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击,赤虎便踉踉跄跄斜退了数步,最后竟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紧接着,十几把钢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立刻尝到了利刃加颈的滋味。

眼看弟子为人所制,唐松奇顿时再也忍不住心头情绪,手中的长剑砰然落地。刚才那一招他看得最为清楚,赤虎的悍勇竟难当对方一掌,若是再顽抗下去,己方只有全军覆没一途可走。刚刚那个少年又说过目前还未上奏朝廷,这不禁让他看见了一丝希望。

“你们全都丢下兵器!”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身后立刻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响声,唯有站在他身边的灰袍中年人还有所挣扎。唐松奇侧目看了弟弟一眼,突然狠狠一掌劈在剑脊上,只听喀嚓一声,一把精钢长剑瞬间断成了两截。“事已至此,你还想犹豫到什么时候?”

“二哥!”

唐松奇当然能听出那声“二哥”中包含的千万种情绪,然而,他却不得不为整个家族考虑。他狠狠心不去理会弟弟的呼声,抬头正视着燕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道:“阁下究竟想要如何处置我等?”

刚刚那一幕看得燕青目弛神摇,此刻听对方发问,他连忙收摄心神,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就要取决于你们到时候的态度,先前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想你们不会不知道惹得是什么人吧?”他望了一眼突然冒出来的宋泰,心中充满了感激,“大师傅,这些人就麻烦你了!”

宋泰冷哼一声,极为不情愿地走上前去,每踏前一步,地上便会留下一个深可盈寸的脚印,短短十几步路程,看在他人眼中却异常漫长。

唐松奇是识货人,此时看得心惊肉跳,心中万分庆幸自己的选择。要知道,平时松软的泥地早已因为天寒地冻的气候而变得有如青石那么坚硬,刚才此人一举化解了赤虎的攻势,此刻又单身上前,示威的成分恐怕更多一些。想到这里,他立刻向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突然跨前了几步。

半个时辰后,山神庙附近又清静了下来,刚才无声无息出现的大队人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火堆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甚至地上还被浇了几桶水。旭日东升之际,这座山神庙就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依旧静静地矗立在荒林之中。

等到萧芷因摆脱了一群“跟班”,千方百计赶到山神庙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空荡荡的场景。几个经验丰富的随从见主人脸色铁青,连忙下马查看。好一阵子后,为首的那人方才上前回报道:“回禀大王,这里确实住过人,不过应该已经是一天多前的事情了。”

他见萧芷因似有不信,只得带着主人到了破庙中央,指着地上碎裂的几块青砖道:“这焦黑之色浮于表面,显然是有人在这里生火取暖,而且就是近前的事。另外,这几条裂缝也是人为,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应该是有人清理了火堆,而后又把凉水浇在上面想要毁灭痕迹,但冷热交击下青石却留下痕迹。”

说完这些,他又走到了墙角,小心翼翼地从墙缝中取下一根干草,解释道:“这草叶也是近期留下的,想必有人在此留宿过……”

“你怎么知道不是寻常路人?”萧芷因越听越觉得烦燥,语气中不免流露出一丝不耐。

“大王,来之前属下曾经打听过,这山神庙发生过血案,周围村庄的人们都知道此地不祥,再者这里地处偏僻,并不常有路人经过,所以属下断定那些南方人曾经在这里住过。”那随从顿了一顿,随后语气沉重地道,“依属下愚见,恐怕我们被别人抢在了前头,这些蛛丝马迹只是对方遮掩形迹时不小心留下的。”

“可恶!”萧芷因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狠狠一拳打在旁边的墙壁上,随即感到一阵剧痛,不免更加咬牙切齿。“要是让本王知道是谁干的,本王一定将他剥皮拆骨!”话虽如此,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结果。那些南方人本来就是招惹了高俅,下手的除了那家伙不可能有别人。

“传令下去,务必追查出此事始末,我得不到的东西,他人也休想拿到好处!”

“是,属下立刻吩咐人去办!”那随从单膝跪下抚胸一礼,立刻匆匆策马而去。

而其余的随从不由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跟从萧芷因父辈开始跟从的老人,深知这位郡王的死硬脾气。前时萧芷因在汴京吃了哑巴亏的事传遍了辽国朝野,他们也明白主人此次的使臣之行掺杂着别的心意,可万万没有想到经历过挫折的萧芷因还是如此冲动。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较稳重的随从上前行礼道:“大王,如今宋室虽然自顾不暇,但对大王仍旧是时时防备,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大王乃我大辽贵胄,燕王殿下的股肱之臣,不可轻易涉险……”

话还未说完,萧芷因便甩过去一个重重的巴掌。“我大辽的勇士永远都不能做缩头乌龟,更何况,恶狼被人从口中夺取了食物,难道还要忍气吞声吗?绝不!”他大声地咆哮着,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愤怒,“记住,我,我是堂堂大辽海陵郡王!”

第十一章 分而化之

深夜,汴京城郊的一处庄园突然涌入了一大批人。尽管只有领头的人掣着一支火把,但那人头攒动的情景却着实让四个门房吓了一跳。不过,在查看了腰牌之后,他们便知机地不再多问,一面派人进去通报,一面利索地打开大门放人。

夹杂在人群中的唐门众人早已被人套上了黑布头套,即便如此,唐松奇却仍然分辨出了此地的大致方位。可是,自从进入庄园开始,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七拐八绕不说,一会上楼一会下楼,足足兜了小半个时辰,带路的人方才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拿掉了那个黑漆漆的头套,他顿感眼前大放光明。

好容易习惯了那略显刺目的灯光,他这才眯着眼睛查看四周情形。他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石室,除了墙上四个通风孔之外便只有入口的一道铁门,出乎意料得是,其他唐门弟子并没有和他在一起,除了他之外,房间中另有四名彪形大汉,而那个早先表现出绝强实力的老者也面色冷淡地站在角落。

“其他人呢?”一想到那几个年轻的后辈,唐松奇的心便沉向了无底深渊。倘若这些人聪明到拿年轻弟子作为突破口,那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的。连性格最为坚忍的唐明甲都吐露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更何况其他不成气候的年轻人。

“只要你能够合作,他们都不会吃任何苦头。”一个年轻却又沉稳的声音自入口传来,随着话语声出现的自然是高俅。他今次大费周折用尽人力物力和各种关系,为的当然不仅仅是铲除异己,而是为了更重要的目的。“唐先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吧?既然是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煽动人在我的地盘上捣乱?”

唐松奇也是第一次看到高俅,此刻一接触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却感到心中陡地一突,那种原先就徘徊不去的不安顿时更强了。沉默良久,他却回避了高俅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高大人,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放我们唐门一马?”

“唐先生你似乎弄错了,上门找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我之所以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谋求自保而已!”高俅敛去了脸上笑容,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我想想,唐明甲都说过那个劳什子的秘藏中有什么,唔,似乎是刀剑弓弩,还有投石车之类……”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不惜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想要找回那张图,为的应该不止是那可能的杀身之祸吧?”

“你……”唐松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饶是他历练多年城府深沉,在这种问题上却很难把持得住。在那锐利得似乎直刺心腹的目光下,他终于低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明甲居然连十几年前的往事也全都说了……”喃喃自语了几句之后,他猛地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我唐门愿意以十万两白银和万两黄金补偿大人的损失,高大人是否肯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十万两白银,万两黄金!高俅闻言微微一惊。现在他可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懵懂,要知道,宋朝金银一般并不在市面上流通,往常平民用的都是制钱,会用到金银的大多是豪商大贾。这唐松奇一开口就是这么多真金白银,足可见唐门的家底。

“唐先生,我的那些损失并不算太大,要一笔勾销也并不难,只是……”高俅故意卖起了关子,他正想往下说的时候,一个从人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望向唐松奇的目光中不免带着深深的鄙夷。

“想不到啊,唐先生居然连契丹人都勾搭上了,说是手眼通天也不为过!”高俅曾经多次听说过边境契丹游骑打草谷的残暴行径,再加上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出卖本族利益的汉奸,此时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好言语。“契丹乃是我大宋的心腹大患,你居然会向他们示好,是不是只要朝廷一有动作,你就准备呼应他们举兵叛乱?好一个叛臣贼子,你知不知道,西北边境的百姓每年有多少被他们虏去为奴为婢!”

唐松奇脸上不由一阵青一阵白,他万万没有想到,顷刻间的功夫,这样隐秘的事情便会给人知道,不用说也是那些本门子弟露出的口风。眼看高俅脸色越来越难看,再想想自己当初那一念之差,他顿感后悔莫及。

“高大人,草民只是一时糊涂,所幸没有铸成大错,还请大人能够宽宥!”他终于深深弯下了腰,脸上写满了惭愧,“我等长年生活于西南边陲,并不知辽人如此凶残。若非情急之下,草民绝不会出此下策,只求大人……”

一阵怒火发泄过后,高俅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尽管眼前的唐松奇似乎已经气焰全消服服帖帖,可是,从雷焕那里得到的情报来看,这个唐松奇正是唐门最具权势的三人之一,仅次于唐门那位门主,而且人送外号“红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好对付。也许,这个老狐狸此刻装出来的卑微神态,只是为了谋求脱身而已。

“唐松奇,你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下来,横竖你还有那么多门人弟子,我不愁没有人以供比对!”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后,他转头就走,一众随从连忙跟上,在他们身后,厚重的铁门咣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直到走出老远,一行人方才停下了脚步。此时,刚才那个匆匆进入,穿着寻常家人装束的随从一把拉下了伪装的头套,比划了一个v字型的胜利手势,正是燕青。当然,他这一套这都是从高俅那里学来的。

“还是那个小姑娘容易哄骗,我找了个长相最凶恶的进去一吓唬,她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若非如此,谁会知道那个唐松奇竟然这么无耻!”燕青从小在北地长大,听惯了契丹人的凶残,所以和高俅比起来,他更恨这种勾结外敌的行径。“为了保命居然勾结外敌作乱,干脆上报朝廷把唐门平了算了,也可以消除这一西南的隐患!”

“那也不能是现在!”高俅没好气地瞪了燕青一眼,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总而言之,现在人在手上,要怎么摆弄都不用着急,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小七,这里的事情我全都交给你了,如果有人捱不住吐露了什么,你就一一记下来,但除非十万火急,否则不用通报我。等到那边的事情了结了,再来收拾这里的状况。”

燕青当然明白所谓“了结”的含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高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别说这里隐秘少有人知,就凭大师傅的本事,你还怕有人闯进来么?就是那个萧芷因也没什么可怕的,任凭他是什么海陵郡王,在我大宋的地头上也翻不了天去!”

送走了高俅,燕青就自己筹划开了。他可没有高俅那么好的耐性,尽管赵煦似乎百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但天知道还有什么变故,若是这里的事情还要拖到那个时候,恐怕黄花菜也凉了。他如今尽管在高府中算是小半个当家的,也少有人知道他和澄心的关系,但是,他却绝不想别人认为自己只有倚靠那点裙带关系的本事。所以这一次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大势已定之前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得漂漂亮亮。

盘算好了这些,他立刻派人请来了雷焕。此地乃是高俅在汴京城外最大的一个据点,表面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庄子,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地下甚至有一连数十间密室。当初高俅只花了八千贯买下此处和周围几十顷良田,但暗地的布置就足足花去了万贯上下,雷焕三人自从投靠后就一直居住在此。其中雷焕由于性格沉稳凡事守口如瓶,一向最得信任。

“雷大叔,有关唐门的事情你暂时不要外泄,哪怕秦二叔和冷姨那里也一样。”燕青目不转睛地盯着雷焕,语气异常诚恳,“平心而论,你我和那帮人都有大仇,外公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希望你目下能够以大局为重。”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雷焕自然点头应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师恩深重固然不假,可是倘若因为这个缘故而失去了栖身之地,抑或是给自己和师弟师妹招来杀身之祸就得不偿失了。再者,燕青的话语里大有玄机,目下以大局为重并不代表将来就不能报仇,因此他稍加盘算便一口应承。

“除此之外,你不妨隔一段时间便去看看他们,最好让他们知道你如今的身份。”燕青眨眼间又抛出了一个重任,见雷焕大惊,他又耐心地解释道,“这些人仍旧心存侥幸,但是,若是他们认出了你,应该知道如何抉择。只要稍露口风,为了避免你报复,他们自然会妥协。哼,西南的土霸王想到汴京来耀武扬威,他们还不够资格!”

觉察到燕青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霸气,雷焕不禁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倔强不懂事的孩子了,休说自己在武艺上不是对手,就连心智上,这个被一群大人精心调教的燕青也渐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可是,任凭他如何猜想都不知道,为何高俅当年会对一个孩子另眼相看,甚至完全以兄弟相称。

第十二章 幕后盟友

“这是从哪里来的?”高俅看完赵佶递过来的一张纸条,疑惑不解地问道,“上头说圣瑞宫给章惇送了一个金盒,这么隐秘的消息,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天上掉下来的!”赵佶随口答了一句,见高俅死死盯着自己,他这才无奈地摇头道,“你别看我,有人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搁在了门房那里,幸好那个门房在王府待了多年相当可靠,否则我也看不到这玩意。只是我却纳闷了,若是自己人绝不至于如此故弄玄虚,但若不是自己人,他有必要给我送信么?”

拿着那信笺左端详右端详,高俅也只看出这是一张寻常的薛涛笺,而上面的字也是一手端端正正的楷书,观其字迹,似乎很像是左手写的。他很快放弃了从这上边寻找线索的努力,随手把信纸搁在了桌子上。

“那就不用去追究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倒是值得注意。如今圣上卧病在床不能理政,政事堂尽管是章惇曾布分庭抗礼,但曾布毕竟没有章惇那么强势,到时一有变故,就怕章惇出什么阴招。”他一边思索一边说,目光突然落在书桌上的一个砚台上。“此物又是从哪里来的?”

赵佶被高俅一会左一会右的语气弄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道:“那是我昨日去慈德宫向太后问安时太后赏赐的,说是下头进贡的端砚,怎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么?”

高俅示意赵佶不要出声,自己眉头紧锁思考了起来。许久,他才字斟句酌地问道:“平时逢年过节,太后都会赏赐给你什么?”

“平时?不外乎一些衣料绸缎,要么就是金银摆设或是如意之类的……”赵佶左思右想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不由更加疑惑了,“伯章,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般而言,圣上的赏赐多半是御制新书或是笔墨纸砚,而太后的赏赐则大多是金玉或绸缎,我说的对不对?”高俅见赵佶连连点头,更加肯定自己猜测的正确,“像端砚这样珍贵的东西,向来是由圣上颁赐大臣宗室,而听说圣瑞宫皇太妃日日待在福宁殿,绝对没有这个空闲。所以,此次颁赐的就是慈德宫太后了。”

“你的意思是说,太后会将这些东西赐给信得过的大臣?”赵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我怎么就忘了,内侍曲风背地里悄悄对我说过,奉太后懿旨前去赏赐的足足有十几家大臣,其中便有曾布等人,唯独没有二惇和二蔡!”

“看来,太后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高俅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座椅上,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之所以漏去他们几人,恐怕和圣瑞宫有关系。看来,皇太妃日夜守候在福宁殿也是动机不纯,太后早已看在了眼中。”

“谁说不是呢!”赵佶也学着高俅,懒洋洋地把全身重量都散在了椅子上,丝毫没有顾及坐相。许久,他才迸出了一句略显突兀的话,“其实,无论皇太妃怎么设法,皇兄都是不会立赵似为嗣的。因为,上次皇兄单独召见我时,曾经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讨厌赵似的嚣张跋扈不识好歹,还说皇太妃逼他过紧……”

“这些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高俅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见赵佶一幅自悔失言的模样,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想必这都是圣上对你的肺腑之言,算了,我本来就不应该探听的。”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结下了一个大疙瘩,人说天家无兄弟,自己不能不防赵煦一手。

“伯章,对不起,诸兄弟之中,皇兄算是对我最好的一个,这些话是他私底下说的,千叮咛万嘱咐我切勿外泄。”赵佶此刻颇有些尴尬,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的话题,好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惊呼,“我竟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在书架上摸索了好一阵子,这才掏出了一块紫色的玉佩,郑而重之地往高俅手里一塞。“这是太后赏赐你的,你真是好福气。十年前,于阗进贡了四块清心宁神玉,如今太后太妃圣上皇后各持一块,这一块有了微小的裂缝,太后本来想赏赐给伊容,谁知她竟辗转为你讨了这赏赐。”

高俅闻言大吃一惊,目光立刻集中在了这块紫色的玉佩上。仅仅凭那玉佩入手的温润质感,他便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上好美玉,而宫中仅仅四块,其珍贵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这么珍贵的赏赐,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太后居然会同意伊容的进言?”话虽如此,他脑中却转过了别样的念头。开什么玩笑,尽管玉佩有了裂缝却仍旧是稀世珍宝,更何况除了帝后之外谁都没有,这伊容也是胆大,奏请太后赏赐这样的东西给自己做什么?这样一来,她自己岂不是失去了超然的立场?

“伯章,这其实是太后自己的意思,伊容只是借机再烧一把火而已。”赵佶回忆起伊容对自己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道,“太后一向对朝中新旧之争很是不以为然,对皇兄一再贬斥元祐旧党更是颇有微词。在她看来,政无新旧,唯义理是守;人无彼此,惟贤材当用。如今朝中众臣之中,曾布勉强还算入得她的眼,而伯章你出身苏门,又和曾布相交甚好,平时处事又深得中正二字,自然便得她好感。”

他见高俅满脸的愕然和不信,只得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说说,太后如此看重你,你将来还有什么道理不能加官进爵?对了,太后已经让她的兄长向宗良将伊容收在膝下,又把她录入族谱,以后就该叫她向伊容了!”

高俅只觉心烦意乱,走出王府之后仍旧懵懵懂懂的,干脆把马车打发了回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六年多了,和妻子英娘是既成婚姻,夫妻俩虽然算不上琴瑟和谐,但好歹也是恩爱非常,唯一可惜得就是没能诞下一个孩子。而尽管云兰时时刻刻提及要嫁给他,真到了引退的时候却宁可重操旧业掌管天香楼也不愿意嫁入高门。除此之外,其余的纳妾提议更是全被他自己挡了回去,可伊容呢,自己能说对这个开朗的女孩没有一点情愫么?

“伊容已经十九岁了。”

这是临走前赵佶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这宋朝可从来没有齐头并妻的规矩,在内讲究的是大妇理家,以妾作妻之举更是会遭御史弹劾,听说苏轼的妻子过世后没有把侍妾王朝云扶正也是这个缘故。伊容如今入了向氏族谱便是大家闺秀,又怎可下嫁他一个小官为姬妾,他又怎么忍心委屈了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孩?再说,妻子英娘怎么办,除了至今无出之外,论贤惠论持家论孝敬,谁又能说一定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另一处豪门府邸中,一个中年人正一个人俯瞰着棋盘发怔。棋局中的黑白棋子正紧紧交缠在一起殊死拼杀,一时间根本看不出胜负。四周的墙面上稀稀落落地挂着一幅幅名家字画,其中竟不乏本朝诸大家的手笔。良久,他的目光才从棋盘上脱开,起身走到了窗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局棋的胜者还未必可知呢!”凝望着楼下的花园,他好一阵子才转过了身子,朝椅子上坐着的年轻人道,“你怎么看?”

“父亲难道不看好章相公?”

“章子厚为人阴狠狂妄,虽然心思还算缜密,但终究难免有百密一疏之处。况且,他独相的时间太长,得罪的人太多了!”中年人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妨算一算,这些年因为章子厚的坚持而被贬的官员有多少?元祐旧党暂且不提,像李清臣安焘这种曾经手握重权的官员尚且不能在朝堂立足,其他因为各种琐事而被贬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了!那几句民间俗语你总该听说过吧?”他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吟道,“二蔡二惇,必定沙门,籍没财产,禁锢子孙!”

“那只是愚民胡言乱语,做不得准!”年轻人见其父脸色铁青,连忙起身劝解道,“民间的人哪里知道朝中官员的苦处,只一味地认为被贬的都是好官,这对章相公他们多有不公之处……”

“你真的如此认为么?”中年人突然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似笑非笑地道,“路上遇到端王时,你必下马拱立,意态恭谨,难道不是为了给端王留下一个好印象?还有,那个往端王府送信的人似乎是你吧?要是你真的力挺章子厚,用得着预先留好后路?”

年轻人被父亲连珠炮的问话问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撩袍下跪道:“我知道此举莽撞,但如今情势不明,圣瑞宫未必便能占上风,所以才出此下策。若父亲认为我有错,孩儿甘愿受罚!”

“罚?你做都做了,罚又有何用?”中年人晒然一笑,脸色随即一正,“我不仅不会罚你,反而要赞你一句,此举极有胆识,他日为父若能成为执政,你功不可没!不过仅仅这些小手段远远不够,你过来,我有话嘱咐你!”

“父亲!”年轻人不可思议地抬起了头,见乃父脸色霁和,不由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来。听着耳边那一句句吩咐,他不住点头,心中完全服了气。

第十三章 貌合神离

福宁殿寝居前,几个大臣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忧色。已经快要年底了,倘若春节大朝时赵煦仍旧不能上朝,那么别说不能接见各国使节,就连臣下那里的恐慌也会越来越重。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年轻的大宋官家竟有可能不到二十三岁便要英年早逝。

由于前殿地方宽敞兼且太后太妃都不在,因此群臣不免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其中章惇蔡卞安惇为一派,而曾布则与其几个党羽站在了另一边。仅仅从人数和官职高低上看,曾布无疑是略逊章惇一筹。

“刚才御医孔元偷偷对我说,圣上的病可能拖不过正月。”章惇见四边都是自己人,言语自然毫无顾忌。“前时圣瑞赐我金盒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若是圣上召见,希望你们也能够劝谏一番。若是圣上能够留下遗诏,那么纵使他人有千万本事也无法力挽狂澜。”

蔡卞眉头微微一皱,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落在任何人眼中。沉吟良久,他方才摇摇头道:“子厚兄,你此言极为不妥。听说圣瑞宫皇太妃已经多日守在圣上病榻前,若是圣上有心,此刻遗诏也许早就出现在我等面前,可是,你从任何地方听说过遗诏两个字么?”他轻点食指指了指天空,意味深长地道,“圣上春秋鼎盛,最忌讳什么大家应该清楚,莫要为此失了圣眷。”

“纵使失了圣眷也应该据理力争!”章惇闻言有些恼了,斜睨了曾布一伙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圣上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趁早定下大局,我们迟早也会失势,到那时候就是后悔也晚了!再说,曾子宣是什么想头大家都清楚,他巴不得一扫帚扫落我们所有人,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你们别忘了!”

安惇本就是和章惇一个鼻孔出气惯了,见蔡卞这个智囊和章惇这个主心骨似乎有分歧,连忙上前打圆场。好容易等气氛融洽了一些,他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怎么没看见元长?今日圣上很有可能召见大臣,这种机会他怎么能够不来?”

“大哥昨夜贪了几杯,结果不巧染上了风寒,今日便卧床不起,恐怕要休养几天了。”蔡卞淡然答道,见不远处几个宗室联袂而来,连忙推了推身旁两个同伴。“噤声,申王端王简王他们来了!”

随着一众宗室和太后太妃皇后的到来,这一日的召见便揭开了帷幕。也不知是病势真有好转还是御医用药得当,赵煦的精神竟健旺得很,在见过所有的兄弟之后,他竟还有余暇召见几个大臣,甚至一反常态多进了一碗粥。

赵煦的逐渐恢复无疑让向太后和刘皇后极为高兴,而眼看儿子病情大好,朱太妃的脸上却有些阴霾。这些时日她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劝说赵煦早立遗诏,可非但没有收到任何效用,反而激起了儿子的反感,末了甚至不管她说什么,赵煦都是沉默以对,让她极为难堪。此刻见向太后斜坐在赵煦榻前,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在御前奏对时,章惇仍旧忍不住提出请皇帝立嗣的要求。众目睽睽之下,赵煦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可怕,话语更是有如狂风骤雨一般。

“朕还没死,用得着你们一天到晚鼓噪着立嗣么?”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赵煦一把推开想要伸手扶住自己的梁从政,竟挣扎着站了起来,怒声咆哮道,“朕如今春秋鼎盛,皇后又曾经生下过皇子,用不着你们操心!朝政上头也没看你们有多上心,原来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嗯?”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母亲身上,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朕如今好得很,今后若是谁再提此事,休怪朕不客气!”

“官家,大伙也是好意,你的身体尚未痊愈,别因为这些事情再伤了元气!”向太后此时才庄重地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廷下众臣一眼,语带双关地道,“官家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今后就应该谨言慎行,别再提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官家如今还年轻,不过得了些许小病就被你们如此声张,传扬出去,岂不是道我大宋臣子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听了向太后的这些话,赵煦的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顺势坐在了床榻上。借着梁从政的阻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也泛起了阵阵红云。只是刚才那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感到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难受,就连胸腑也闷得厉害,心底自然愈发深恨章惇的不识相。好容易缓过了气,他便沉声道:“元旦那日朕会照例召见各国使节,你们去好好安排。”

这句话一出形同逐客令,知机的曾布连忙和几个同僚一并告退,紧接着章惇蔡卞安惇也辞了出来。两边一打照面,曾布便皮笑肉不笑地发话道:“子厚兄今天也太心急了一些,圣上龙体稍安,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轻提立嗣之事,那不是挑起圣上的心火么?”

“你……”章惇本就是一肚子的火,这话便好似火上浇油一般,将他心中的怒焰全都撩拨了起来,“你别得意,圣上如今只是未曾醒悟,只要皇太妃再加劝说,圣上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噢,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曾布得意洋洋地撂下一句话,带着几个党羽扬长而去。

“忘恩负义的家伙,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向圣上举荐他!”章惇气急败坏地冲着曾布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全然忘记自己当初对曾布也是严加防备,一再力阻其出任执政。勉强按捺了心火之后,他便转头看着蔡卞和安惇,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建议,然而,他立刻失望了。

往日足智多谋的蔡卞面沉如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而安惇则是一幅惊吓过后的惨白脸孔,明显也不足为恃。见此情景,章惇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孤零零的感觉,好在他心志极坚,很快把顾虑抛在了脑后。

“你们不用摆出这幅样子,圣上只是一时想不透,到时让皇太妃和皇后劝解一下就好了!我们走吧!”他又朝福宁殿寝居看了一眼,这才当先离去。在他背后,安惇急急忙忙追了上去,而蔡卞沉吟良久方才跟上了前面两人的脚步,脸上现出了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

一干大臣离开之后,赵煦借故支开了母亲朱太妃,又斥退了梁从政和一群内侍宫婢,独独留下了向太后。当初神宗在世时,他对于这位嫡母还仅仅是保持着面上的恭敬,但自元祐到绍圣期间,他才对向太后真正有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在他看来,向太后不仅从不偏袒母家,甚至极力遏制向家在朝的势力,而且处事也称得上公允,尤其是对自己那几个幼年丧母的兄弟更是关怀备至。比起一心看顾赵似的亲生母亲朱太妃来,他反而在向太后面前更轻松一些。

“母后,朕知道自己刚才太冲动了……”

“官家!”向太后悚然一惊,刚才在肚子里徘徊良久的话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生自古谁无死,像秦皇汉武那样武功卓越的天子也免不了一杯黄土,又何况是朕?”赵煦的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疲惫之色,精神也低落了许多,“朕只是不甘心,元祐年间,执政的一直是宣仁太后,朕一直形同提线木偶,而自绍圣改元之后,朕一心一意励精图治,百姓却难得称道,反而是诋毁日多。可是,朕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还有时间推行那些政策,还有时间一步步裁汰旧弊,可是,朕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留给我!”

“官家怎可如此自怨自艾?”向太后越听越觉得心慌,连忙阻止道,“官家掌管着整个大宋河山,怎可轻易灰心丧气?就是这病也不过一时小疾罢了,用不着时时记挂!”

“朕倒不想记挂,可是,倘若有人在耳畔时时念叨,朕就是想要安心养病也未必可得!”说到这里,赵煦的脸上不无恨意,“立嗣立嗣,仿佛朕明日就要死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向太后心思再愚钝,此时也能猜到赵煦和朱太妃母子有些隔阂。她素来没有挑拨离间的习惯,因此反倒是软言安慰了几句。待到赵煦情绪安定之后,她又亲自扶了他躺下,一切安置好之后,她正欲转身离开,岂料身后传来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母后,倘若朕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一应事务便交托给您了!”

圣瑞宫偏殿,面对赵似的抱怨和不满,朱太妃顿生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冲动,突然劈头给了这个一向宠溺的幼子一个巴掌。“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官家什么都给你了,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王府官,甚至连王妃也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可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平时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也倒罢了,一天到晚和王府中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也倒罢了,可你招惹良家妇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我这个当娘的费了多少心力!”望着呆若木鸡的儿子,她一瞬间又心软了,一把将赵似揽在了怀中,“十二郎啊,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呢!”

第十四章 除夕纪事

元符三年的除夕终于在大雪纷飞中如期而至,朝中官员却仍不得清闲。除了辽国和西夏的使节之外,尚有吐蕃、回鹘、于阒、黑汗等国的使节,算得上济济一堂。汴京上下也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气氛中,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前固然是各色彩灯高挂,就连寻常民家也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州桥夜市上往日忙于招揽顾客的小贩也变得稀稀拉拉的,人人都在和家人团圆,大街上只有寥寥数人。

若非身负要务.高俅根本不会在这种时节漫步于汴京街头。要知道,家里还有妻子正在苦苦守候,就连便宜老爹和弟弟高伸也在等着自己回去过年,更不用说时不时给脸色看的岳丈宋泰了。只不过,赵佶前几日突然透露,王府一个家人偷偷拿着他的生辰八字去问过大相国寺有名的算命先生陈彦,而其人竟一口断定说赵佶有大横之兆,甚至口口声声断言将在数日之内见分晓。尽管事后赵佶把那个鲁莽的家人拘禁了起来,但仍旧心头不安,这才有了今日的勾当。

自从见了徐守真之后,高俅对这种所谓的神鬼之说早已看得淡了。徐守真那一头对赵煦的影响尽管尚不可知,但是,天命之说虚无缥缈已经是能够肯定的了。而这陈彦既然号称算命百算百灵,就绝对不可能信口开河。是真有其事还是受人指使,这一点必须打探清楚,否则莫名其妙被人算计岂不是坏了大事。

漫天飞雪之中,宽敞的大路愈发显得人影寥落,但房檐下仍是隐约可见瑟缩发抖的乞丐,看得高俅暗自嗟叹。即便是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最发达的国家都难以避免有流浪汉露宿街头,更何况这阶级分明的十一世纪。他自从发迹以来。始终没忘了维持一个好名声,因此时常为汴京各处的义庄送去周济,而且也不时从乞丐中选择身强力壮地留在城外庄园中做工。只不过。对于整个天下来说,他这点举动却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此时此刻。看到那些在寒风中在挣扎的乞丐,他早已被世事冷硬无比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忍,回头便吩咐两个随从去拿钱周济。谁知这么一开头,短短数百米路程,两贯制钱竟所剩无几。这也让他不由腹谤朝廷官员大力宣称地盛世无饥馑。

正当一个随从把剩下的几十文钱连绳子一起递给一个衣衫褴褛地乞丐时,后方突然传来了一个悠悠然的声音。

“除夕之夜结善缘,高大人果然是慈悲心肠啊!”

高俅回头望去。只见来人四十来岁的年纪,手持一块神算的布招牌,身上则是一袭洗得发白的布袍,胸前还有黑白太极印,看上去煞像一个三流道士,顿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良久,他才耸耸肩说道:“那只是伪善之举,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聊胜于无,过了今天,他们中地不少人还是得冻饿而死!”

中年算命人顿时有些尴尬,他怎么都没想到,世上还会有人这样凌厉地反击他的客套话,连忙讪笑了一阵遮掩过去。“高大人,在街上说话多有不恭,大相国寺离此地不远。不如和陈某……”

“不用了!”高俅一口打断了陈彦的话,锐利地目光在其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事先约在此地,只是为了请陈先生算上一卦,你也不必大人长大人短的,我只是小小一个王府官,当不起这种称呼。”

“这……”陈彦原本以为高俅特地邀约是为了问其主端王的事,谁想到对方竟冒出这么一句,心中顿时有些忐忑。他在大相国寺算命多年,对京中情势也有所耳闻,当然知道高俅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一直假装的高深莫测脸孔怕是保持不住了,良久方才咬咬牙道,“高大人乃是辅臣之相,不出十年,政事堂中必定有您一个位子。”

“哦?”高俅眉头一挑,身后两个随从立刻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三个人竟是呈品字形将陈彦包夹得严严实实。“我小小一个闲散官员,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前途?”

见此情景,陈彦更觉得有些不对头,再看大街旁边刚刚还在的乞丐早已仆倒在地,而行人更是渺无踪迹,他一时间竟生出了撒腿就跑的冲动。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平日口若悬河地镇定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端王有大贵之相,大人从旁辅佐,自然……自然是出将入相前途光明……”

“陈先生,我记得你在大相国寺有三不断之说。”高俅步步紧逼,面上的讥诮之色越来越浓,“一不断功名,进京应试的举子无不被你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二不断法度,但凡有人来问罪囚生死的,你也从来不断;这第三就是不断宗室,似乎只要闻听宗室前来,你总会望风而逃。那么这一次,你为什么突然会给端王来一个铁口直断?”

陈彦心中连连叫苦,事到如今,他又怎能说是有人早已经拿过相同的生辰八字让他看过,而后刻意吩咐他说出那些话的。他努力维持着笑脸,竭力把自己撇清出去。“高大人,我这卦摊也摆了好几年,虽然有断与不断之说,但若是对方隐匿身份,我又怎么知道,当然是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哦?那你又怎么知道托人送来生辰八字的是端王?”高俅越发咄咄逼人,在他的眼色下,两个随从猛地跨前一步,一左一右抓住了陈彦地胳膊,用力绝对不轻。

“啊!”陈彦才叫出一半声音便嘎然而止,因为,他赫然看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哪里还敢胡乱叫嚷,连忙结结巴巴地求饶道,“大人,你,你是朝廷官员,怎么,怎么能……”

“只要你肯如实说出是谁指使你讲出那些话的,我就立刻放了你,除此之外,另奉送一千贯!”高俅见陈彦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立时知道自己的金钱攻势起效了,“若是你还能道出其它隐情,那么我还有重赏。否则,这汴京河道四通八达,我不介意送一个人下去品尝一下隆冬的河水。”

“不要!”陈彦吓得脸色煞白,他往日虽也见过朝廷官员,但那都是一个个道貌岸然温文尔雅,哪里像高俅这般穷凶极恶。联想到自己从前一个人那里收到的三百贯酬金,他猛地把心一横,一五一十地道:“高大人,若是我说出实情,你真的肯……”

高俅冷冷看了这个傲气尽失的神算子一眼,随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扔了过去。陈彦双手接过东西,先是被沉甸甸的分量吓了一跳,打开一看,他立马被那黄灿灿的颜色晃花了眼睛。原来,皮囊中满满当当的全是金钱,足足有数百枚。

陈彦再无犹豫,趋前两步便低声道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他这个执行者知道的并不算太多,和对方总共才见过两次面,但却记得那个来找他的年轻人左脚微跛,操着纯正的汴京口音,而生辰八字上牵涉到的人乃端王也是他千方百计套问出来的。然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心中大失所望的高俅猛地一震。

“那人曾经说过,若是端王府真的派人算命,就让我在正月初一在招牌上加一个太极图,到时他会再来和我联络,说是有下一步指示,还会另外给我一笔赏钱。”

“很好,高荣高光,你们远远跟着他回去,设法潜入大相国寺,看到可疑人之后立刻跟踪,务必找到其落脚的地方!”高俅立刻吩咐了两个随从,自己却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彦,一字一句地道,“陈先生,你现在已经够得上蛊惑宗室的罪名,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识相。如果能够顺利抓到人,那我给你的酬金绝对比那个人多。但是,你若是耍花招,那么休怪我不客气!”

“是是是,小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陈彦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使劲把那个皮囊往胸口挪了挪,这一千贯钱少说也是他一年才能赚到的,在钱和小命能够兼保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和送上门来的钱过不去。尽管如此,当他战战兢兢上路的时候,却仍旧能够感到身后那两股骇人的杀气。

眼见三人渐渐远去,高俅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旁边的一个雪堆上。“好了,小七,你戏看够了,该出来了吧?”

半晌,一个人头从雪堆中探了出来,正是燕青那张年轻的脸。“真没意思,高大哥你功夫没我好,怎么能发觉我躲在这里?”

“要不是你刚才出手制住了那个乞丐,我怎么可能发觉?”高俅摇头上前把人拉出了雪堆,又掸去了燕青身上四处都是的雪屑,“要不是你,除非灭口,我就只能把他带回去安置了。”

“呼,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来我出手还真是及时!”燕青一边说一边瞟了那个在雪地上昏迷不醒的家伙一眼,“对啦,我已经在姐姐那里吃完了年夜饭,不过现在这么一折腾又有点饿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嫂子一定早就备好了热饭热菜!”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相伴而去,在高俅目光的死角处,燕青轻轻弹出了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那个地上的人影。

良久,乞丐终于挣扎着爬起身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攥着的一把铜钱,露出了喜忧的笑容。这个除夕,他终于不用挨饿了。

第十五章 元旦大朝

“集贤斋?你可真的看准了?”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来报喜的高荣,面上尽是掩不住的惊愕。对于集贤斋他并不陌生,要知道,当年能够白手起家,多亏了从集贤斋得到的数千贯“润笔”,而里头那个管事刘安更是给他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绞尽脑汁地在记忆中反复搜索,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集贤斋有和朝廷中那位大佬有勾结的迹象,不由疑窦更深。就在此时,一个高瘦的人影大大咧咧地迈进了大门,毫不客气地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累死了!这老天真是贼冷贼冷的,雪下了一夜都不得消停!”高明随口骂了几匀,自顾自地把旁边一壶刚刚泡好的茶往嘴里灌,许久才舒坦地呼了一口气,“爽快,总算缓过劲来了!”

高荣早在高明进书房的一刹那便悄悄退了出去,临走前也没忘记掩上大门。高俅也懒得计较高明每次回来的那副穷相,好笑地看着对方灌了一肚子茶,这才无奈地问道:“我说高大先生,所晚的年夜饭你也没回来吃,这大雪纷飞的,你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逍遥,我能逍遥得起来么?追了一个家伙大半天,差点没把我这身老骨头颠散了!”高明冷哼一望,原本嬉笑怒骂的神色也逐渐消失了,显得有那么几分正经。“那位堂堂辽国使臣海陵郡王,竟在这种时节偷偷溜出了客省,而且后头还没有禁军跟着,你说可疑不可疑?谁知碰巧让我撞上了他,这一跟就是足足三四个时辰。他先是去了城西一户民宅,然后又造访了几家小门小户的青楼,最后还到聚宝楼和集贤斋溜了一圈,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

“等等。你说他去过集贤斋?”高俅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上表情顿时异常凝重,“你知不知道他去那里都见了什么人?”

“我又没有飞天遁地之能。哪有本事真的跟进去!”高明没好气地扔过一个白眼,但却思索开了。“集贤斋是萧芷因最后去的地方,总共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待的时间算是比较长的。因为是大年三十,那时集贤斋已经半下了门板,他是从侧门进去地。对了。是有人出来迎接的他,称呼似乎是什么公子!”说到此处,他的眼睛也瞬间大亮。立马想到了事情关键,“你认为集贤斋中有人和他互通消息?”

高俅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忧色尽显。“集贤斋和聚宝楼都是汴京城中最最有名地风雅之地,来往的不是豪商大贾就是达官显贵,交易地多半是贵重珠宝名家字画,抑或是古董珍玩,而那里的头面人物往往是各家大臣府邸的常客,消息最为灵通。若真的是他们交通辽人。那后果……”想起当日澄心和集贤斋管事刘安的那点交情,他更是生出了一股不寒而栗地情绪,如果真的有心追查,说不定,就连赵煦的那点风流事也被别人知道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把早先赵佶府邸地那件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果然,这时连高明也皱起了眉头。两人谁也不信有人如此大费周折。目的只是让端王赵佶算一个命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是辽人手笔,那后招一定会紧跟而来,而且必定更加凌厉。

“坏了,今日乃是元旦大朝,圣上病体稍愈,应该会临朝接见大臣和各国使节,而所有往日不上朝的宗室也会同去!”高俅陡地想到一桩大事,脸色登时铁青一片。“萧芷因乃是此次辽国正使,此前一直在闲逛汴京,倘若他不经意地说什么从算命先生那里听到……”

“他娘的又是谶语!”高明一拍巴掌,立刻冲了出去,“眼下时辰还来得及,我赶紧去大相国寺,一定会让陈彦那家伙认清利害!小高,这里的事情你不妨交给宗汉或是燕青调度,你赶紧入宫去观观风色,至少也得给端王捎个信。”他一边说一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一点空子都没留下。

高俅忙不迭地叫来了宗汉和燕青,把事情始末言简意赅地交待了一遍,而后自己则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官袍,佩上了银鱼袋,紧赶慢赶地乘马车朝皇宫而去。宋朝官员数目极多,即便是元旦大朝会也不可能召集所有京官,因此似他这样的闲散官员除非特旨,否则一般不参加这种朝会。不过,他往日陪着赵佶入宫觐见向太后地次数极多,因此验了官引之后禁卫便立刻放入,并无丝毫的留难。

但是,百官云集的大庆殿他却是进不去的。在外头兜了好几圈,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熟人,连忙三两步奔了上去。

“郝兄!”

“咦,这不是高老弟么?”郝随正好奉旨出殿去取东西,此刻看到高俅不由有几分吃惊,“你怎么突然进宫来了,今次圣上似乎没有特旨召见你吧?”

“那是当然。”高俅此刻也无心和郝随多周旋,要知罚,郝随早已和章惇划清了界限,更是赵佶和宫中刘皇后沟通的纽带,权衡再三,他就把事情改头换面兜了出来。当然,萧芷因那一头就变成了曾经在青楼争风吃醋,别的一点都没提。

“一个契丹人竟有这样的心计!”郝随悚然而惊,目光中掠过一丝厉色,“高老弟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是在宫中厮混过多年的人,深知圣上的秉性。萧芷因自作聪明,说不定会自找麻烦。至于端王那边我也会知会一声,端王年少聪颖,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那就有劳郝兄了!”高俅含笑点头,目送郝随离去之后,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然而,当他转身准备离宫时,眼睛却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倩影,脚下登时有些移不开步子。

由于深知禁中防戍的惯例,因此他很快避开了几起巡宫禁卫,蹑手蹑脚地绕到了佳人身后,冷不丁出声唤道:“伊容!”

“啊!”伊容差点把手中的银瓶都摔了,回头一见是高俅登时大恼,“你没事躲在人家身后干什么,要是摔了太后要的泉水,你赔得起么!”随口吓唬了几句,她顺势左右环视了一番,见别无外人方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今日是元旦大朝会,你不用在大庆殿站班?”

“我是什么牌名的人,那个地方怎么会有我的份?”高俅自嘲地苦笑一声,又注意到了伊容手中的银瓶,“我记得太后用来泡茶的多是露水或是旧年贮存下来的雪水,这泉水又是怎么回事?”

“唉,还不是为了圣上的病?”伊容心不在焉地答道,俏丽的脸上也隐现忧色,“圣上虽然已经能挣扎着上朝,但毕竟病体尚未痊愈,何况昨夜……”她突然煞住了话头,警惕地张望着四周,这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昨夜圣上召幸了三位嫔妃。”

“什么?”高俅闻言不由瞪目结舌,尽管知道赵煦异常热衷于女色,尽管知道赵煦曾经召来道士教授房中之术,尽管知道宫中大小嫔妃都曾经暗藏过助兴秘药,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就在这种大病未愈的当口,堂堂大宋官家竟连身体都不要了,只顾着宣淫,这不是自己找死?

伊容却不知道高俅正在腹谤连连,她还以为高俅同样是心中担忧,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太后早已忧心忡忡,因此从道观求来了几个方子,其中便有一个药引是山泉水,所以才让我到膳房去取。”

“原来如此。”高俅微微点头,却突然出手抢走了那只银瓶,“我此刻出宫正好太早,太后那儿我已经多日未曾前去问安了。”

“你……你这个无赖!”伊容的脸上现出一朵红云,但声音却低了许多。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那件事……你知道了?”

“端王已经告诉我了。”高俅捧着银瓶的手突然一沉,一时间,他刚才的伶牙俐齿似乎全都不见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恭喜你终于得脱这深宫大内。”

“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么?”

“我……”

“你知道么,曾经我的夙愿就是能被放出宫去,但现在,我却宁可在慈德宫终老一生。”伊容突然抬起了头,眼眸中尽是水光,“官宦人家的女儿多在十五六岁便都婚配,即便我真是太后的亲侄女,此时出宫也未必能够找一个好归宿,还不如……”

“伊容!”高俅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伊容的衣袖,“难道太后已经……”

伊容深深地看了高俅一眼,突然劈手夺去了那个银瓶,转身就朝小径深处奔去,不一会儿便离得远了。此刻,高俅却只是呆呆看着那个逐渐消失的背影,良久才起步追了上去。说不尽的恩德说不尽的情,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把一切想得太过圆满了。慈德宫向太后,这样一个在深宫之中待了几十年的女人,岂是能够轻而易举看透的?

第十六章 朝会风波

郝随匆匆从侧门进了大庆殿,到御座前交了东西,一双眼睛立刻东张西望地找起了人。很快,他便瞥见了站在曾布旁边,几乎在打瞌睡的赵佶,连忙悄悄地往那边挪去。他一边走一边心中庆幸,一来简王赵似正在另一头和章惇说话,没功夫注意这里;二来曾布又是有名的善于机变,若有事情也能提醒一两句。

“端王,端王!”

正打瞌睡的赵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见朝会压根没有结束的迹象,他不由恼火地朝声音的源头望去,一见是郝随立刻收了怒色。此时,他旁边的曾布也好奇地往郝随望去,毕竟,这是元旦大朝会,一点点失仪就有可能被御史台弹劾的。

郝随如同泥鳅一般挤到了赵佶身侧,轻声把高俅的话复述了一遍,而随着他的话语,赵估的脸上由红到白,最后竟是成了铁青色。良久,他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郝随,今天的事孤王绝不会忘记,你放心,这么一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孤王。”

曾布瞧见郝随离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赵佶身边,扔过一个眼神询问事情缘由。待听得赵佶解释了一遍之后,他也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求神问道之举虽然在官宦人家很是流行,但宗室卜问前景却是犯忌的。身为宗室便注定不能参与朝政,问什么前途都是白搭,除非其人有心问鼎大位。想到这里,他立刻把端王府那个家人咒骂了千万遍。

“端王,你确认拿着你的生辰八字去卜问的那个人忠心耿耿?”盘算再三,曾布还是忍不住问道,“能够在王府执役的至少都应该学过规矩,即便再蠢笨。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忌。我的意思是,会不会他原本就是受人指使?”

“不可能,老黄自从孤王开府时就一直服侍左右。应该不会……”赵佶的声音嘎然而止,尽管也曾经审问过这个老家人。但是,他只在老糊涂三个字上动过脑筋,根本没有想过那个方面。可是,怀疑的念头只在他地脑海中一转就彻底消失了。“他虽然在内院执役,但很少有登堂入室的机会。更没有机会知道什么大事。曾相公放心,孤王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那就好。”曾布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长长地宣告。

“辽国使节。海陵郡王萧芷因觐见!”

一时间,无数大臣都小心翼翼地扭转了头,往日辽国来使虽然也有位高权重的,但比起萧芷因无疑却差了一截。谁都知道,现任辽帝耶律洪基已经离死不远,今后即位地一定是燕王耶律延禧,而萧芷因作为耶律延禧最器重的心腹,将来肯定是辽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这样一个人物屈尊作为使节。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萧芷因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庆殿,丝毫无惧于那些善意或是恶意的目光。在单膝下跪说了一大通典型的外交辞令之后,他方才递上了国主耶律洪基口述,燕王耶律延禧亲笔地国书,而后就是一些各色各样的礼物了,其中甚至包括五百匹燕云战马。

在御座上支撑了了一个多时辰,赵煦早已有些倦怠,只是考虑到萧芷因是辽国贵胄方才勉强提起了精神。在好不容易听完了那长长的礼单之后。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两句问候地话。谁料就在此时,萧芷因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一番话。

“大宋皇帝陛下,外臣此次代表我大契丹皇帝远来,除了向陛下表达我国君臣的善意之外,另外的目的则是为了见识一位贤王。”他仿佛没听见大殿中的一片哗然,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曾经有来自大宋的商人在我契丹境内说,有一位亲王曾经在登州大旱时免去了自己庄上子民的税赋,甚至拿出了自己囤积的粮食散发给灾民,如此义举殊为可敬。不仅如此,听说这位亲王善于丹青书法,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外臣自己平日也很喜欢这些风雅之道,所以希望有机会能像这位亲王讨教一二。”

尽管萧芷因始终没有说是哪一位亲王,但是,这么一番话听下来,几乎十之八九地朝臣都把目光投向了赵佶。端王赵佶的书画诗词和他的风流一样有名,然而,萧芷因前面提到的事情却没几个人听说过,即便是御座上的赵煦也是一样。在不少朝臣议论纷纷的同时,赵煦也向自己这个一向宠爱有加的弟弟投去了意味难明的目光。

“想不到朕地弟弟端王竟能在异国享有如此盛名!”赵煦按捺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语气很是淡然,“朕的诸多兄弟中,端王人品贵重,而且又好学上进,朝中大臣也是人尽皆知。海陵郡王既然有意切磋,那朕择日便给你这个机会就是。”

“多谢陛下恩典!”萧芷因俯首道谢,但随即抛出了自己精心准备多时的炸弹,“外臣在汴京游历期间,多有遇到奇人异士,其中在大相国寺时,曾经有一个算命先生说过,他曾经算过一个很奇怪的命格,说是一月之内有什么大横之兆。恕外臣不甚精通汉学,这大横之兆为何意,外臣却是不知道了……”

“你……大胆!”此时此刻,御史中丞安惇终干忍不住了,第一个跳出来指责道:“尔身为契丹使节,怎可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这等谶语乃是小人所为,不足为信!”

“安卿家,海陵郡王来自契丹,兴许是真的不懂这些,你就不用苛责了。”话虽如此,赵煦的脸上却带着森然怒意。身为一国之君,他当然知道所谓大横之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天子之命。在自己尚未让出这个御座之前,汴京之中竟有其他人想要染指,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联想到萧芷因先前的话,他不由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赵佶一眼,见其同样是大为震惊甚至可以说是怒色尽显,肚子里七分的疑窦登时减去了两三分。他又不经意地向另一个角落的赵似瞥去,正好看见了一张幸灾乐祸的脸,立时心中大怒。

由于赵佶始终没有开腔,曾布自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跳出来,因此始终冷眼旁观。一场元旦大朝会过后,众多朝臣竟是汗流浃背,从赵煦阴沉沉的脸色中,人人都有一种暴风雨前的不妙预感。

果然,内廷一道旨意,包括政事堂几位宰相在内的数名朝臣悉数被召入了福宁殿,和他们一起受召见的还有几个宗室,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另外,殿前司也接到了赵煦手诏,都指挥使立刻亲自带兵围了大相国寺,轻而易举地抓到了陈彦。一时间,汴京城笼罩在一种难言的恐慌气氛中。

“大横之兆,看来果然有人耐不住性子了!”坐在龙椅上的赵煦冷笑连连,根本不理睬梁从政劝膳的举动,“朕自忖一直是真心待所有的兄弟,想不到竟有人巴不得朕早亡,好,很好!”

众宗室之中,申王最为年长,此时见赵煦勃然大怒,他原本就在嘴边的话顿时吞进了肚子里,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不动,竟是打定了缄默的主意。站在他身边的赵佶也是一样低头不语,然而,简王赵似却第一个跳了出来。

“圣上所言极是,如今便是有人凯觎大位想要趁机图谋不轨,正该趁着时机把那个奸佞小人抓出来!”赵似一边鼓噪一边斜眼看着赵佶,突然语出惊人道,“依臣弟愚见,刚才那个萧芷因便提到了十哥,这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十二弟,你这话未免过分了吧?”申王赵佖见赵佶仍旧默不作声,念及往日这个弟弟对自己的诸多好处,他立刻打消了旁观的主意,站出来袒护道,“十弟向来谨守臣规从不逾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突然翻身跪倒,朝着龙椅上的赵煦深深叩首道,“皇兄,萧芷因乃是契丹人,其言语难保不是包藏祸心,还请皇兄明察!”

耳听这些争吵,赵煦只觉头似乎要炸裂似的,就连浑身骨头都隐隐作痛。他正要喝止赵似时,外间梁从政突然匆匆来报,言说陈彦已经带到。这一消息顿时让他稍稍振奋了一些,立刻吩咐将人带入。

望着那个匍匐阶下不敢仰视的中年男子,赵煦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厌恶。“陈彦,朕且问你,那个让你算命的人是谁?”

“回……回禀圣上,小人……小人当时并未……并未见到本人,只是……只是看到了生辰八字而已……”

“哦,做的倒是隐秘。”赵煦的目光当即变得更加锋锐,刀子一般扫过了廷下众人。“你把那生辰八字复述一遍,朕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贵重的命格?”

一片寂静之下,八个字从陈彦的口中一一吐出。话音刚落,御座上的赵煦竟失手砸碎了手中茶盏,清脆的响声在大殿之内徘徊,久久不去。

第十七章 出人意料

有了刚才伊容那些话,高俅踏入慈德宫的时候再也没了往日的镇定自若。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每次陪同赵佶前来觐见时,向太后总会仿若不经意地问起他的家事,对于他的至今无嗣颇为关心。由于说这些话时伊容每每侍立在旁,久而久之,他便隐隐觉得向太后似乎有意拉近他和伊容的关系。可是,现在看来事情却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高卿家,大庆殿的元旦大朝会你怎么没去?”尽管是正月初一,但向太后仍然身着家常便服,头上只是多了一支并不出挑的金钗,“十郎毕竟还年轻,他那王府里头的官员只有你是最得用的,这个时候怎么不去提点一下?官家虽然未曾下特旨召见,但只要你说一声,断没有把你排除在外的道理。”

高俅哪能说是自己是因为不喜欢那种纯粹讲排场的官面文章才懒得去争取,更何况,大庆殿如今情形如何他又不知道,要虚口敷衍便很难在待会说动向太后出面干预。权衡再三,他只得把陈彦的事情分说了一遍,但很有技巧地隐去了自己知道幕后主谋。

“竟有这种事?”向太后眉头一皱,刚才还带着一丝微笑的脸上立刻寒霜密布。“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时章惇就险些因为偏听偏信几乎构陷了十郎,现下又闹出了这么一出!”她越说越恼,侍立在她身侧的伊容见状连忙蹑手蹑脚地想要退出,却被向太后一口唤住了,“伊容,你又不是外人,不用有什么事情就躲开!”

高俅心中一紧,抬起的目光正好和伊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连忙收回了视线。此时。只听得上方的向太后淡淡地说道:“这样吧,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派人去大庆殿看看。”

内侍曲风得令匆匆离去之后。大殿内的气氛顿时有几分沉郁,不仅高俅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头。就连向太后也突然沉默了下来。许久,向太后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长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官家一身牵动着我大宋上下数千万子民地福祉,实在令人挂心。这等时候还有跳梁小丑出来兴风作浪,真是殊为可恨!高卿家。倘若我没有猜错,你恐怕知道这背后的文章吧?”

高俅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问得目瞪口呆,可是。能够对郝随和盘托出不代表着就能对向太后分说清楚。身为禁宫中得用地内侍,郝随自然知道朝中大臣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班底,可这些事情又怎么能让向太后知道?他正盘算着应该怎么蒙混过关,岂料这个时候,曲风突然一溜小跑地冲了进来。

“回禀太后!”曲风连告罪一声都来不及便仆倒在地,“今日大朝会,辽国使节萧芷因见驾时突然说曾经从大相国寺陈彦处听说了一段谶语,下朝之后。圣上龙颜大怒,把一群宗室和几位宰辅都宣召到了福宁殿,又派了殿前司禁军去大相国寺拿人……”

“这么大张旗鼓?”向太后眉头皱得更深了,“官家这是怎么回事,如今正是满城风雨地当口,动用重兵不是落人口实么?”

高俅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动作快,外间便又传来了大动静。不过几息的功夫,郝随又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慌慌张张行了一礼便急风骤雨般地报道:“启禀太后,圣上突然发病,有旨意请您速去福宁殿!”

“什么?”这下子向太后再也忍不住了,她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惊讶和恐慌。尽管赵煦的病时好时坏,但前几日明显是有了康复的迹象,怎么会突然间又有恶化?不用她吩咐,伊容便立刻去取来了外套衣物,刚才那些避开了去地内侍也都聚拢了来。

正欲动身时,向太后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回头略瞥了高俅一眼。沉吟片刻,她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高卿家,虽然论官职你还没到可以单独进福宁殿的地步,但今次之事非同小可,你就随我一起去吧。”

“微臣……”高俅只说了两个字便瞧见了伊容那警告地目光,哪里还敢多言,连忙谢了一声跟在后头。隐隐约约地,他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最近这段时日,向太后的表现和往日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形象差别太大,倘若说人的本性不可能一时半会有所改观,那么就是背后另有高人。可是,放眼朝中上下,又有谁能够真正得到这位太后如此的信任?

福宁殿中已然乱成了一团,若非章惇曾布以宰辅的身份镇压住了那些手忙脚乱的内侍宫婢,只怕此刻这座皇帝寝宫便不成模样了。打从陈彦道出那八个字起,群臣宗室便全都呆若木鸡,赵煦更是失手打碎了茶盏。原来,那个生辰八字根本不是在场任何一个宗室亲王地,而属于早在去年九月刚出生未几便已经薨逝的越王茂。

百般盘问后,陈彦一口咬定那生辰八字是在去年八月底时送到自己这里的,而且坚称自己没有算错,越王茂确有天子之命。如此一来,赵煦不免又想到有人谋害皇子,气急攻心之下,他当即昏厥了过去,登时让殿内众人完全慌了手脚。

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陈彦的突然消失。等到章惇和曾布突然想起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时,却已经再也寻不到这个人的踪迹。他们唯一发现的线索,便是那张横嵌在大殿横梁上地一块玉牌。

匆匆赶来的向太后和朱太妃自然也看到了那块碍眼十分的玉牌,然而,这种状况下,她们谁也来不及去查看那上面究竟有什么玄机,而是一左一若地站在了赵煦榻前,脸上同时流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官家这几日已经有了好转,怎么会突然又病倒了?”朱太妃见向太后沉默不语,立时第一个开口质问道。她此刻肝火极盛,适才看到高俅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些恼了,更不用说看到这么多宗室全都在场了。要知道,为了赵煦的病体初愈,她已经放下了诸多筹划,而今偏偏在最想不到的时候出了这档子事情,她哪里还忍得住。

章惇和蔡卞对视了一眼,只得上前把事情原委稍稍分说了一遍,一时间,向太后和朱太妃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横梁上,就连申王等一群宗室也纷纷抬头。不管怎么样,一个大活人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大内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事情也太诡异了一些。站在角落中的高俅却只是仰头看了一眼,随即猜到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是谁,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心下骇异。能够把事情做到这种份上,确实够得上“鬼影”之名。可是,以前他怎么没发觉高明有这样大的掌力,竟然能把一块玉牌完好无缺地嵌在木头里?

“去找人把东西取下来!”向太后见人人都露出了好奇之色,马上厉声吩咐道,“岂可让这种不明来历的东西一直悬在头顶!”

几个身强力壮的禁卫好容易把东西取下来的时候,赵煦也正好恢复了神智。隔着珠帘,他隐约看到前殿的重重人影,立刻低低唤了一声。谁料应声而来的并非往日一直随侍他左右的梁从政,而是郝随,这不由让他皱起了眉头。

“圣上,梁都知他们应该是被那边的事情绊住了。”郝随察言观色的功夫乃是第一流的,见赵煦有所疑惑,连忙添油加醋地把前殿的动静讲了一遍,末了才觑着赵煦的神色道,“要说那陈彦也着实古怪,见驾的时候只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竟会突然没了踪影。福宁殿那横梁足有数丈来高,玉器又是易碎之物,他居然能把东西嵌上去,真是太玄了。”之所以用“玄”而不是用“神”,他正是看准了赵煦心底的彷徨和疑惑。

“朕的话你没听到么?”赵煦的声音又高了几分,“朕要看看那玉牌究竟有什么玄机!”

这一阵嚷嚷终于惊动了外间的人,由于外面太后太妃宗室大臣齐集一堂,因此内殿竟一时大意到无人留守。向太后第一个迈入后殿方才发现这一情形,不由向郝随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由于取下来的时候费了很大功夫,因此那玉牌不可避免地碎成了几截,甚至还有一小半依旧嵌在横梁中无法取出。赵煦面无表情地检视着几块碎裂的玉片,许久才抬起了头,但是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一句话。

“官家,你现在觉得如何?”向太后见赵煦脸色不对,连忙关切地问道。

赵煦的目光在一个个大臣脸上掠过,而后又来回扫视着一众宗室,最后定格在了简王赵似身上。在郝随的帮助下,他勉强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即日起,但凡军国大事皆报由皇太后决断,政事堂不得独断专行!”

这句异常严厉的话登时让章惇蔡卞愣在了当场,曾布甚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章惇。独断专行四个字是什么分量人人心中有数,而政事堂的三位宰相中,够得上这四字评语的,应该就只有章惇而已。

第十八章 旧话重提

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但高俅怎么也找不到和赵佶单独说话的机会。不说简王赵似不时射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就连朱太妃也没忘了这里多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此刻,她便斜睨着高俅,语气冷肃地开口问道:“太后,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高卿家似乎乃是端王府翊善,事关重大,又岂可……”

“高卿家是妥当人,母亲你不必耿耿于怀。”向太后尚未开腔作答,赵煦便冷冷地打断了朱太妃的活,“高卿家于十弟亦师亦友,往日也时常随十弟入宫觐见,母后信任他是自然而然的事。”

亲生儿子竟语带双关地警告自己不要耿耿于怀,朱不妃的面色不由涨得通红。可是,在场的除了宗室宰辅之外尚有向太后,她纵有千万分不快也只能放在心里,干脆闭口不再言语。此时,别说政事堂三位宰相找不到可悦的话,就连申王等几个皇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在那里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皇兄,那陈彦的事情就不追究了么?”简王赵似却是个不善观风色的,朱太妃的缄默并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下冷不丁地站了出来。“此事不仅蹊跷,而且其中大有文章,应该竭力追查以免放过真凶……”他还想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时,一声愤怒的咆哮把在场众人全都震住了。

“你给朕住口!”一声大吼之后,赵煦只觉头晕目眩,几乎一头栽倒在床上。在郝随好一阵伺候之下,他方才缓过气来,原来就苍白的脸色立时更难看了。“你还嫌事情不够乱么?”望着那个一瞬间气焰全消的嫡亲弟弟,他不由愈发厌憎,恨不得一脚把人踢出去。

“官家。十二郎只是无心之失,你就消消气吧!”向太后不满地瞪了赵似一眼,这才在榻前坐下。“你既然身体不适,就不用让这么多人都站在这里。有什么话要吩咐就留下哪个人就是。否则这么一大堆人全都聚在这里,岂不是越来越乱?”

“朕没什么话要吩咐……”赵煦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懒得多看群臣和宗室一眼,“让他们全都退下就是……太后和太妃也劳累了,也请各自回去安歇吧。朕的病自己清楚。没什么大碍,让皇后来陪着就好。”

朱太妃本能地想要提出异议,但见连章惇在内的三位宰相纷纷辞出。向太后又拿眼睛瞟着自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来。她前脚刚刚出了福宁殿,后头便响起了儿子赵似的呼唤,她只能无奈地回过了头,不待赵似开口便把他拉到了旁边,大光其火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落井下石也得看看场合,刚刚我看官家勃然大怒的样子,就怕他当场发作了你!好在官家还算给了你几分面子。否则若是事情闹大了,你地脸面往哪里搁?”

“母亲,皇兄为什么老是如此偏心?事情明明是赵佶的手笔,他却偏偏不信,还把火撒到我头上,我招谁惹谁了么……”赵似还想继续发牢骚,最后还是在母亲冷冽的目光下退却了,但仍旧不情愿地咕哝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个头……”

且不说朱太妃如何把赵似带回圣瑞宫管教,只高俅和赵佶在踏出福宁殿地时候便着实出了一口大气。尽管今夭的事情连消带打算是暂且揭了过去,但其中曲折却实在是令人目不暇接。不顾旁边还有其他兄弟,赵佶露出了一个大为快意地笑容,这才起步走了过来。

“伯章,谢谢!”赵佶也不敢说太多,直接伸手拍了拍高俅的肩膀。十九岁的他已经长得和高俅差不多平齐,看上去也颇有几分成熟稳重,和史书上记载的轻佻端王大相径庭。

眼见向太后出了福宁殿,高俅只得答之以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是向太后带进福宁殿地,当然不能像以前那样跟着赵佶离去。果然,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向太后便率先发话道:“十郎,高卿家,你们先不要出宫,我还有事情要嘱咐你们。”

福宁殿中终于只剩下了帝后两人,然而,此时此刻,这对往日恩爱的夫妻却在想着截然不同的心事。良久,躺在床上地赵煦方才伸出了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刘珂的柔夷。

“珂儿,也许这一次朕真的捱不过去了。”

刘珂浑身一震,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了哀婉的神情,另一只手紧紧按在了赵煦嘴唇上。“不会的,官家福大命大,又怎会轻易撤手离去?你曾经说过的,要和臣妾泛舟湖上,饱览江南风光,你还说过要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如今这一切都还是泡影,官家你怎么能抛下臣妾不管?”她一边说一边流下了一连串珠泪,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

“朕就知道,只有你最贴心……”赵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说道,“朕是天子,又正在鼎盛之年,不会那么容易就走的。”他勉强伸手拭去了刘珂地泪水,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白嘱咐你几句以防万一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倘若真有这么一天,你记住,凡事不要出头,让他们去争吧……”

“官家……”刘珂不由涌出一股真真切切的惊惶,权衡良久,她方才一狠心问道,“若真的如此,官家为什么不留一道遗诏,哪怕是以防万一也好,大不了事后用不着焚毁也就是了。”

“珂儿,你不懂。”赵煦望着顶上花样繁复的纱帐,从儿时到成年的一幕幕恍如走马灯似的一晃而过。从一个影子皇帝到后来的手揽大权,他虽然年轻,却可以说是什么都看过了。不同于向太后的温厚,母亲朱太妃却是一个颇有权力欲地女人,这一点从圣瑞宫建成之后,其中的私身越来越膨胀就能够看得出来。他实在不想大宋再出现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影子皇帝,可是,站在一个儿子的立场,他又不能完全拒绝母亲的请求,最后只得保持沉默。

慈德宫本就清静,在向太后斥退了一干内侍宫婢之后,空荡荡的大殿中顿时只剩下了四个人,除了面色各异的三个当事者之外,唯一一个不相干者伊容却颇为镇定,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前几日得报,圣瑞宫送了一个金盒给章惇。”

向太后的第一句话便把高俅和赵佶唬了一跳,对视一眼之后,赵佶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母后,此事当真?”

“官家仍旧健在,他们居然就耐不住性子了!”向太后声色俱厉地一拍桌子,显现出了少有的威势。“若不是还有对朝廷对官家忠心耿耿的臣子,岂不是要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只手遮天?”

听了后一句话,高俅立马从那激愤的语气中分辨出了于己有用的信息。曾布和章惇不和已经由来已久,自然不会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家伙。既然如此,便是章惇阵营中已经有人变节倒戈,而且应该是身份颇高的大员。有赵佶在身边,他自然不能做出头的,趁着向太后不注意,他的目光便落在了伊容脸上,见其同样面露惊愕,心中疑窦自然更深。向太后凡事从来不瞒伊容,既然连伊容都不知道,那又是靠谁互通消息?

“十郎,你突然成了众矢之的,今后得更加小心一些。”向太后这才转过了身,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开口,“听说汴京城内突然多了一些不明来历的人,开封知府阮大猷已经吩咐差人格外留心,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西北战事虽然稍定,但西南蛮夷诸部颇有不稳之相,政事堂虽然将此事暂且按下,但如今情势不同,我自然得嘱咐你一声。”

西南诸部不稳!对于高俅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他一直都在猜测唐门众人甘冒奇险来汴京的意图,要知道,就那张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地图,除非是知情者,否则谁会知道其中价值。而这些人既不是缓缓谋划也不是另谋良策,而是直截了当地用了硬手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短视无谋。可是,如果把这件事和西南诸部不稳的局势联系起来,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多谢母后关心,我这段时日已经少有涉足人多之地,再说出入皆有护卫,安全上应该可保无虞。”赵佶略一欠身以作道谢,随后又有些委屈地道,“其实我和众兄弟都相处得好,平日又不会招惹是非,怎么也想不到有人总是刻意针对我……”

“奸佞小人总会找出由头来,今日之事你就暂且放下,以官家的英明,自然不会偏听偏信。”向太后突然又看了伊容一眼,许久才道,“也罢,你们就先回去吧!”

等了这么久才等来这么一句话,高俅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他又不好多问,只能随赵佶一同辞了出来,奉命相送的正是慈德宫目下最得用的内侍曲风。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这个十七八岁的内侍悄悄往高俅手里塞了一个纸团,这才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

第十九章 又见金盒

在无人的地方悄悄展开纸条,高俅这才看见上面写着寥寥几句话,其中的重点只有一句,那就是向太后有意召回韩忠彦。而韩忠彦之孙韩肖胄元配妻子正好故世,向家有意以伊容为族女嫁予韩肖胄。

对于高俅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比起声名不显的自己而言,累世为官的韩家自然算得上是大宋一等一的名门大户,而韩肖胄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也并不陌生,所谓父子三代守乡郡的典故便出自于韩氏一门。

“怎么办,究竟怎么办?”本以为还远的事情一下子变得迫在眉睫,即便他高俅往日再有善于机变之名,事请扯到自己头上依旧有些乱了阵脚。伊容那亦笑亦嗔的面容不断地在面前闪现,那一次次为了他而甘冒奇险的情形历历在目,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入韩家?

“伯章,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打从一出宫开始,赵佶便发觉高俅神色不对,本想暂时不理,谁料见高俅连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的,立刻猜出其中有名堂。“你有什么事情别藏着掖着,我往日有什么事情都对你说,现在该你了!”他一把关上了书房大门,连声催问道,“这两天我看伊容也老是心不在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了?”

高俅这才恍过神来,见赵佶货真价实的一脸关切,他顿时犯起了踌躇。要说自己之所以能够和伊容结下缘份,多半也是因为赵佶在当中穿针引线,甚至可以说,倘若自己能将伊容迎入家门,赵佶是肯定乐见其成的。来不及细想,他便把曲风的纸条递了过去。

“什么,太后要把伊容许配给韩肖胄?”赵佶只看了一眼便几乎跳了起来。“这怎么行.她明明和伯章你是天生一对……”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了高俅铁青的神色。连忙岔转话头道,“你放心。此事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苗头的传闻,太后素来信任你,应该不会……”他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最后干脆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把自己的事情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一意地考虑起这桩事情来。

“韩氏家族一向深得信任,按说太后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赵佶终于耐不住性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气急败坏地道,“真可气,要是我……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韩忠彦回来,天哪,他为什么偏偏是北京留守,大名府离汴京才不过十几日路程!伯章,你放心。当日这件事是我弄出来的,怎么也会给你一个交待!”

“你如果真地当了皇帝还差不多……”高俅心里暗暗想道,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够更快地推动历史,如今看来,赵煦将会英年早逝不假,但和真实的历史根本没有多大区别,唯一地区别大概就是曾布早已成了气候,能够和章惇完全分庭抗礼这一条而已。韩忠彦的立场偏向于旧党。因此很为向太后中意,倘若按照历史,在赵佶登基时奏请向太后垂帘,那么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这桩婚事。

“十郎,依你看,今天地事圣上怀疑到你了吗?”高俅终于下决心扭转了话题,区区一个端王府翊善自然没法扭转伊容的命运,但是,一旦将赵佶拱上了皇帝宝座,要设法把那桩婚事往后拖抑或是取消也不是没可能的事,重要的是自己一定要拿到权柄,至少能够在朝中立足的权柄。

赵佶这才开始仔细思索赵煦地态度,许久之后方才肯定地答道:“应该没有。在萧芷因提起此事的一刹那,皇兄肯定动过疑心,但是经由我的掩饰和事后在福宁殿地那一出戏,他至少不会把矛头对准我。赵似的头脑实在是太简单了,在那个时候突然跳出来,不仅激起了其他兄弟的反感,而且还给皇兄留了一个急不可耐的印象。”

“你说得不错,倘若赵似不是这么头脑简单,兴许圣上也会更加看顾他一些。”高俅冷笑一声,缓缓点了点头。只要筹划得当,自己能够翻身的那一刻应该不远了。

数日之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依旧是老一套,高俅和赵佶两人也一如既往地在书房中商量,匆匆用完晚膳后又开始琢磨一份名单。看看时候已晚,高俅也懒得再坐车回去,直接打发自己的随从回家报讯。然而,就在三更的梆子敲响,他在曾布地名字上画了重重的一个墨圈时,外头响起了一个家人的声音。

“启禀端王!”

“什么事?”被人打断的赵佶极其不耐烦,厉声喝道,“若无大事无须禀报,你们斟酌着办就是了!”

“回禀端王,刚才有人用砖块把一封信函扔进了府中!”说话的声音立刻带了几分惶恐,“您上次说只要有此类信件一定要及时禀报,小人……”

话音刚落,高俅便急匆匆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见那奏事的是一个王府的老家人,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紧跟其后的赵佶立刻接过了那封信,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下家人,回到书房立刻拆了弥封,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圣瑞宫蓝从熙又给章府送去了一个金盒!”赵佶咬牙切齿地丢下了信笺,眼神中寒光毕露,“章惇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皇太妃真是太心急了!”

“不对,现在是什么时候,就是送东西不是也应该小心一点么?”高俅匆匆一阅那张便条,看到地却是另一条讯息。不同上一次的难辨字迹,这一次的笔迹中虽然也有遮掩,但却流露出一股隽永的滋味,显然是时间来不及所以才匆匆写就。“事情有变,恐怕就在顷刻之间!从现在开始,十郎你一步也不能离开王府,决不能留人口实!”

“你是说……”赵佶吃这一吓,登时跌坐在了椅子上,“皇兄……”

“我现在先回家,天亮之后我就去曾府观观风色,你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高俅来不及多说什么,推开书房大门便匆匆奔了出去。临出大门前,他还没有忘了找来王府总管,仔仔细细地吩咐了其中关键。这种时候,他决不希望在内部出了乱子。

果不其然,清晨时分,从两个曾府家人口中,高俅得知了曾布刚刚受召入宫的消息,这无疑更坐实了他的猜测。他不敢怠慢,当即便悄悄回了家,只在家中等待各处汇总的情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便得报,章惇在昨日晚间就被召入宫中,而蔡卞则是在章惇入宫之前才离开了章府,而后又到兄长蔡京的府邸逗留了好一阵子,一大早方才接到了入宫的旨意。从时间的分别来看,召唤章惇入宫的肯定是圣瑞宫朱太妃无疑。

圣瑞宫中,章惇紧紧攥着袖子中那个小巧玲珑的金盒,那里边装着的是赵煦重病至今的所有病历,病因连他这个宰相也难以启齿。从刚刚开始,朱太妃就一直在嘱咐什么,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死了,年仅二十三岁的赵煦居然死了!自己虽然没有成就梦寐以求的独相局面,但至少也在赵煦的默许下权倾朝野,如今,自己的意见确实拥有左右朝局的影响力。良久,他终于恢复了神志,一力承诺道:

“当年若非皇太妃一力举荐,微臣也难有重返朝廷的机会。如今乃非常时刻,微臣一定会竭力设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太妃自然是异常满意,她正想再说些什么,蓝从熙突然冲了进来,神情紧张地报道:“启禀皇太妃,曾相公和蔡相公都已经奉命进宫,章相公这边也耽搁不得,倘若到得晚了,恐怕……”

“我自然省得!”朱太妃摆了摆手,款款地站了起来,“章卿家,今次便都倚靠你了!”

“皇太妃但请放心!”章惇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在蓝从熙指引下出了圣瑞宫。尽管赵煦并未留下任何遗诏,但在他看来,自己仍旧有七八分把握能够达到目的。要知道,申王赵佖有目疾,立长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以亲疏计,那立同母弟则是名正言顺之举,一句惯例便可挡去所有质疑。

由于元宵未过,因此宫中各处的彩灯仍然未曾撤去,而赵煦驾崩的消息也尚未传到寻常内侍宫婢的耳中。福宁殿寝殿前,除了几个待罪的御医之外便只有寥寥几个内侍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大宋的未来将是何种格局。

曾布和蔡卞都已经得知了皇帝大行的消息,但是,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悲痛。赵煦既然无嗣,那么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定立新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比得上此事来得紧急。然而,两人平素有些芥蒂,更不会就此事交换什么意见,只是各自默然地站在那里。随后,中书侍郎许将也匆匆而至,他向来不做出头鸟,因此更是缄默不发一言。

不多时,章惇终于赶到了大殿,甫一站定,外头就响起了一个内侍的通报声:“皇太后驾到!”

三人参差不齐地躬身施礼,紧接着,福宁殿的大门徐徐地关上了。而东边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第二十章 定立新君

尽管对赵煦的病情早有准备,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时,向太后却仍旧掩不住脸上的戚色。她独坐帘下,目光在几个朝臣身上一一扫过,随后缓缓开口道:“官家已经弃天下臣民而去,他未曾留下子嗣,今日我宣召你们来,便是想商议一下这继位的人选!”

如此直截了当的开局让三位宰辅不由面面相觑,章惇见另两人都在沉思,立刻第一个站了出来。此时此刻,他有心想用自己当朝宰相的身份镇住大局,因此不仅没有丝毫畏怯.反而用一种犀利的目光凝视着向太后。

“回禀太后,依照我大宋礼制律法,简王乃是同母弟,不上的骨肉至亲,自然应该立简王!”

向太后被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噎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我既然无子,而申王以下都是神宗皇帝之子,又有何分别?自神宗皇帝大行之后,官隶一直善待众兄弟,从未有任何分野,章卿家口口声声的骨肉至亲,难道除了简王之外,申王他们就不是官家的骨肉至亲么?”

说到这里,她再也不想留给章惇任何机会,立刻掷地有声地道:“申王有目疾,再次则该立端王!”

事关自己的立场和今后的前程,章惇再也顾不得上下之分,寸步不让地反击道:“太后,端王继非长子又非嫡子,岂可越过他人?”

向太后此时愈发觉得章惇令人厌憎,她一边目示曾布,一边淡然答道:“官家曾经说过,端王有福寿,兼且仁孝,与其他诸王不同!”

眼见向太后和章惇剑拔鹭张的情势,曾布心中暗暗称快。面上却假惺惺地劝解道:“子厚兄,太后所言乃是圣上的意思,你又何必……”

章惇见一向站在自己一边的蔡卞也在旁边默不作声。一颗心不由沉入了无底深渊。须知向太后很少干预政事,他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在圣瑞宫朱太妃跟前一力承担。岂料如今这位太后竟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这顿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皇太后,议立新君乃国之大事,岂可因圣上一句戏语而轻言册立?”章惇倏地踏前一步,终于下定了抗争到底的决心。“端王虽略有才学,但其轻佻之名天下皆知,平日更是不知检点地在青楼楚馆鬼混。如此德行。岂可为一国之君?”

“章惇,你大胆!”向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气,一拍扶手霍地站了起来,“你竟敢如此毁谤宗室?官家在时,诸皇弟之中便最看重端王,时时道‘此乃吾家千里驹’,何曾说过端王轻佻?倒是简王为人冲动不计后果,官家曾经多次训斥。简王却从来不知悔改,以至于官家疏远了这个同母弟,此事朝中人尽皆知,又岂容你颠倒黑白?”

“皇太后所言极是,圣上对端王的推许我等臣子时常得闻,并没有听说过什么‘端王轻佻’!”曾布趁机站出来附和道,见向太后容色稍霁,他又立刻转头向章惇斥道。“子厚,如今皇太后主持定立新君,你怎可如此无礼?凡事但听皇太后处分即可!”

章惇见蔡卞依旧没有站出来表态的意思,心中愈发失望。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联想到自己和端王赵佶之间不睦地事实,他更清楚此时退让的严重后果。“皇太后,立嗣乃是关乎大宋社稷存亡的大事,自然应当按照礼制律法!端王生母位分不显,又并非长子,怎及得上简王地尊贵?”

“章惇!”向太后已经是第二次直呼章惇的名字,心中着实怒极。她第一次主持这样地大场面便频频被人顶撞,就算平日再宽厚仁和,这个时候也维持不住那张荣宠不惊的脸孔。“我早已说过神宗诸子一视同仁,你口口声声强调简王尊贵,这又是何意?莫非你们这些宰辅相要联手蒙蔽我不成?”

“皇太后,章惇事先并未与我等商量,皇太后处分并无不当!”曾布再次跳出来撇清自己,又朝旁边的蔡卞投去了一个警告的眼色。

事已至此,章惇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顿时有一种如立冰雪中地寒冷。眼见立简王的可能性已经几乎为零,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若是皇太后认为立简王不妥,那就应当立申王!申王乃神宗皇帝余下诸子中最年长者,以长幼计,自然应该在端王之前!”

“我刚才已经说过,申王有目疾,为人君多有不便!端王天资聪颖又已经年长,为新君并无不妥!”向太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已经多有不耐,“诸位卿家,你们认为如何?”

“微臣遵从皇太后处分!”曾布立刻躬身一揖道,“微臣并无任何异议!”

向太后微微颔首,又把目光投向了蔡卞:“那蔡卿家你呢?”

“微臣……”蔡卞抬头瞥了一眼目露寒光的章惇,又看看帘后地向太后,终于咬咬牙道,“微臣谨遵皇太后旨意!”

“很好!”向太后心下大定,最后才转向了章惇,“章卿家,如今曾卿家和蔡卿家都已经同意以端王为新君,你又当如何?”

听到蔡卞出口附和的那句话,章惇的神情立刻变得异常沮丧。对于他来说,蔡卞不仅仅是一个智囊,而且更是一个坚实可靠的盟友,但关键时刻蔡卞的倒戈,无疑给了他最沿严重的一击。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有出口相争的欲望,唯有默然不语而已。

一个时辰后,宣诏的曲风匆勿来到了端王府,书房中地高俅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阻止了准备更衣出门的赵佶。“十郎,你不能去!”

“为什么?”赵佶感到莫名其妙,“曲风刚才也说了,如今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十郎,曲风也说过。章惇曾经再三阻止此事.你若是就这么连推辞也不推辞一下地直接入宫,岂不是落人口实?”高俅以前对古人那种故作谦让的所谓美德不屑一顾。如今却不得不把这一套搬出来,“即便心里再想。此时也不能操之过急,依我看,你就让曲风先回报,说你因悲痛过度身体不适,请求明日再入宫!”

“啊?”赵佶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立刻点了点头,连忙把曲风唤了进来。由于曲风曾经拿过高俅和赵佶莫大的好处,此时哪有不知情识趣的道理。心领神会地回了皇宫。天花乱坠的一通好话过后,向太后自然更加满意赵佶地谦厚,就连章惇也找不到话说,更不用提其他赞口不绝地宰辅了。

一再宣召之后,赵佶终于在当日下午匆匆入宫。一听到群臣的决议,他连忙推辞道:“此事万万不可,申王乃是兄长,自然应当立长!”

“申王向有目疾。其次便是端王最为年长,此事群臣都已经议定,端王无须再辞!”向太后含笑看着赵佶,心里分外满意,更认为自己地决定有利于大局。

此时,曾布也上前奉承道:“端王乃天命所属,为了宗庙社稷及天下苍生,端王不应该再推辞!”

当四周的目光全数集中到自己身上时。赵佶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地自豪。他终于做到了,他终于把一向瞧不起自己的赵似狠狠压在了下头!元符三年正月十三日,端王赵佶即皇帝位,但是,与历史不同的是,群臣奏请向太后垂帘却并未获准。向太后以赵佶为长君,一力辞了垂帘之举,赵佶也就顺水推舟地独揽军国大事。

同月,赵佶大赦天下,百官各进秩一等,又大赏诸军,并遣使告哀亍辽。而后,他又下诏尊赵煦皇后刘珂为元符皇后,追赠自己的生母陈氏为皇太妃。由于高俅的建议,他并没有立刻罢斥章惇,而是以其为山陵使,并进封其为申国公,这一宽宏大量地举动立刻让朝中群臣大为赞赏。除此之外,他更是将兄弟逐一进封,就连简王赵似也得以进封为蔡王。

安抚老臣的同时,赵佶也没有忘记建立自己的班底。二月初,在尊朱太妃为圣瑞皇太妃地同时,他又以一道旨意提拔了一大批年轻官员。其中,高俅以前端王府翊善的身份被提拔为宝文阁待制,进骑都尉,授朝请大夫。这一次,高俅真正踏入了服紫佩金鱼的高官行列。

(此处参照徽宗即位后提拔王府官的史实:徽宗即位后,王府官徐勣、何执中同时升任宝文阁待制兼侍讲、侍读,因邹浩案被免官的前王府翊善傅辑召为司封员外郎,并旋即委以重任,徐、何、傅三人分别出任翰林学士(正三品)、中书舍人(正四品)、监察御史(从七品,傅样毕竟是免官后再起用的)。我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恐怖的晋升速度……)

立嗣之事的遭遇重挫让朱太妃一病不起,而赵似更是暴跳如雷,多次称病未曾入宫朝贺。把这一切看在眼中地高俅并不着急,尽管章惇尚未失势,而入内内侍省都知梁从政仍旧手握禁宫亲军,但是,在大位已定的情况下,这些事情只要徐徐布置便不用太过操心。赵佶接手的是一个号称盛世的烂摊子,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和同样处于衰退势头中的辽国相比,只要大宋能够在今后几十年内有所转机,那绝对可以避免重蹈靖康之变的覆辙。

同年两月,在向太后的百般要求下,赵佶不得已下诏召回韩忠彦,并任其为尚书左丞,而其孙韩肖胄也和韩忠彦一起返回了汴京。这一次,高俅不得不面对这号称世家第一后起之秀的韩门公子。

第二十一章 一唱一和

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七个字正是高俅目下境况最好的写照。尽管他的官职还远远没有擢升至极品,但是,在旧日的端王成为了一国天子之后,他这个藩邸旧臣自然而然地水涨船高,要等待的仅仅是时日而已。因为,亲王的王府远远比不上东宫,纵有王府官,昔日也只是闲置,所以赵佶一旦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用自己的旧日班底。除了高俅之外,另两个王府官徐勣、何执中也分别得到了新的任命,双双一跃至集英殿修撰。

然而,在一片大好的局面之下,却仍旧存在着重重隐忧。章惇在朝中为相多年,各个位子上都安插着众多私人,要在不惊动太广的情况下一一拔除决不可能。除此之外,朱太妃尽管染疾,但圣瑞宫的号召力仍在,朝臣中心向蔡王赵似的仍旧不少。然而,在这种时候,高俅竟在随同赵佶面见向太后的时候见到了韩忠彦之孙韩肖胄。

韩肖胄时年二十四岁,在奉诏进京之前,他刚刚因特旨荫补承务郎,位在从八品下,和高俅那次一见哲宗赵煦便被授予承事郎的阶官比起来,他的这次授官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然而,相州韩氏辅佐了多位宋朝君王,如果比起政坛影响力来,高俅就是拍马也及不上这位贵公子一星半点。

“官家,你还没有见过他吧,他就是韩忠彦的孙儿韩肖胄韩似夫。”见赵佶和高俅双双进来行礼如仪,向太后便含笑介绍道,“进退有度应答得体,不愧年轻才俊,相州韩氏果然在调教子弟上大有见地!”

见了赵佶进来,韩肖胄慌忙下拜见礼,随即又谦逊了两句:“太后过奖了。微臣才疏学浅,万万愧不敢当才俊二字!”谁料他一抬头便对上了高俅如同刀子一般的锐利目光,登时有些愣住了。不管怎么回忆,他都不记得自己和这个男子有任何冲突。出于世家子弟的直觉。他立刻对此留上了心,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这位大人是?”

“哦,那是高卿家,算得上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向太后显然心情极好。又恢复了往日谈笑风生的兴致,“对于官家来说,高卿家可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这不,甫一登基便升了他进馆阁。”

“原来是高伯章大人!”韩肖胄顿时大为震惊,进京之前,韩忠彦便召集了所有韩氏子弟,把京城中的局势好好梳理了一遍,其中自然没有漏了高俅。尽管如此,由于高俅并没有实务上磨练地经验,因此他对于这个人物并不熟悉。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极得新君信任,绝对不可得罪。“我在相州便曾经听说过高大人的名声,那一手字绝对是风骨不凡!”

溜须拍马地小白脸!高俅在心中腹谤连连,但面上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得体的微笑,随即口不对心地敷衍了两句。刚刚进殿时他就四处观察了一下,见伊容不在立刻感到了一丝不妙。要知道,向太后可是金口玉言,倘若一旦开口。那桩婚事便有如板上钉钉再无余地了。

果然,几番场面话过后,向太后便关切地问道:“韩卿家,我听说你地原配妻子去年便过世了,可曾续弦么?”

韩肖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曾经隐隐听爷爷韩忠彦提过,向太后似乎有意将族女许配给他,可即便是这样门户相对的婚事,在面上他还是应该推辞一下的。此刻,他略一沉吟便连忙答道:“回禀太后,微臣和先妻仇俪情深,如今她故世尚未满一年,家中孩子犹在襁褓之中,因此不想那么快就再娶。”

“母后!”抢在向太后的话头之前,赵佶急急忙忙地茬转话题道,“韩卿家如今三代在朝为官,又是累世忠良,您还愁他找不到继室么?”来不及细想,他便匆匆起立道,“朕总觉得和韩卿家一见如故,朕想召他到福宁殿问问政事,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向太后先是一愣,随后便释然一笑:“那当然是正经事要紧,韩卿家陪我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话好说,官家你也难得遇见一个同龄人,便带他去叙叙话吧!”

高俅心下暗赞赵佶的急智,连忙顺势一同起立告辞,直到出了慈德宫,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一路上,他见赵佶只是不开口,竟是把韩肖胄完全晾在那里,不觉心中好笑。

进了福宁殿,赵佶斥退了一应内侍宫婢,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韩肖胄,淡淡地问道:“韩卿家,你知道朕特意托词把你从慈德宫带出来,所为何事么?”

“恕微臣驾钝,微臣世居相州,并无什么大见识,怎敢劳圣上下问?”韩肖胄知道连奉旨进京地爷爷都尚未得到单独面圣的机会,心底不由十万分疑惑。

他这一脚把皮球踢回来,赵佶自然气坏了,总不能说皇太后赐婚你一定要拒绝吧?他瞟了一眼高俅,见其作了一个敲打锣鼓的姿势,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韩卿家,令祖忠彦公乃是朝廷忠良,这一点朕很清楚,但是,令叔祖韩嘉彦却是驸马都尉。朕虽然已经启用忠彦公,可朝中台谏却颇有微词。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这种关头,什么选择才是最好地。”

这语带双关的警告登时让韩肖胄心中一惊,爷爷韩忠彦在哲宗赵煦手上并不得重用,行事更是谨小慎微,唯恐有一点错误。此次奉诏回京,尽管族中其他人无不欢欣鼓舞,但爷爷却始终抱有忧虑,自己先时还道爷爷胆小,如今看来,连新君身边最受信任的人尚且对自己有所敌意,更何况从新君口中听到这样加话,他如何能不慌。

许久,他才下拜顿首道:“还请圣上明示。”

真是个木头脑袋!眼看敲打得这么露骨韩肖胄还是不开窍,高俅自然在心中连连咒骂。见赵佶没了说辞,他只得小小敲了敲边鼓:“韩大人,如今国事未靖。你既然是韩氏一门的后进子弟,便当矢志报效国家,岂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这话由赵佶说出便大不妥当,可从他这个新贵口中说出来就意味不同了。只是顷刻间。韩肖胄立刻恍然大悟,当即醒觉到了其中重点。“启禀圣上,微臣如今还年轻,自当为国为朝廷做出一番事业,哪有只知顾全小家的道理?微臣蒙圣上特旨除授承务郎。早已铭感五内,因此请圣上再授外职,历练一番之后再入朝报效!”

“好。不愧是相州韩氏的杰出子弟!”赵佶这才大喜,当即承诺道,“朕明日便令人察看档籍,为你挑选一个大郡!”

“多谢圣上恩典!”

接下来便是一通无足轻重的勉励,等到韩肖胄出了福宁殿,他已经是满身燥汗,几乎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他今日进宫根本没想到会遇见皇帝,因此别说腹稿。就连一丁点准备都没有,仓皇之间地奏对能够敷衍成这样,他恨不得回去便烧几柱高香。不过,眼下最紧急地还是要报告爷爷,省得到时答应亲事后得罪了皇帝,那就得不偿失了。

只不过,自己进京原本是想从京官上一步步进身的,不过外放地方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可是。皇帝为什么会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莫非是看中了那位姑娘?想到这里,韩肖胄立时出了一身冷汗,脚下步子不由也加紧了一些。

福宁殿中,高俅看着志得意满的赵佶,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一刻,什么礼法体制都被他扔到了脑后。等到心下情绪定了,他这才趋前几步,从御案上翻过了一本折子。

“这是韩忠彦昨天上地折子,他虽然人还没有晋见,但折子已经来了。”见赵佶眉头微皱,他连忙解释道,“韩忠彦虽然守旧了一些,但有些方面还是可取的,圣上不若姑且听之。”

“广仁恩,开言路,去疑似,戒用兵,老调重弹,这不就是元祐地那一套么?”赵佶只看了一眼便哼了一声,显然并不以为然,“这广仁恩开言路去疑似倒也罢了,我大宋臣子只一味地坚持用兵不祥,目光实在短浅得很。”

“圣上,其实大臣始终讳言刀兵,并不只在于想要止息兵戈,其关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钱粮!”高俅见赵佶惊讶地瞪着自己,立刻抛出了精心准备已久的答案,“我大宋军备,多在北方和西北辽夏接壤处,北方还有大名府这样地重镇可以调配物资,但西北军粮却不得不居中调拨。一旦有战事,即使我军大胜,往往花费也在数十万贯乃至数百万贯,所得好处却寥寥无几,甚至连西夏的岁赐还得重新再给。如今国库积蓄不多,戒用兵还是有必要的。”

“你说得没错,倘若一场胜仗打下来颗粒无收,在那些大臣地眼中自然还比不上没打。”赵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了下来,“神宗皇帝当年行新政,正是为了能使国库充盈,能够用兵扬威,而皇兄在世时之所以不顾民间毁评而重用章惇他们也是如此。可惜,如今国库非但不曾殷实,反而每每办大事便捉襟见肘,实在可恨!”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恳请圣上恩典!”高俅突然肃然一揖,神色极其肃穆。

“伯章,你这是干什么?”赵佶忙不迭地想要将人扶起,两三下拉不动后顿时有些恼火,“如今朕虽然已经登基,却依旧视你如友,你有话直说便是!”

“微臣恳请皇上颁布赦令,洗去那些元祐旧臣的奸佞之名!”

“你……你终究还是忘不了师恩!”赵佶长叹一声,随即点了点头,“这些事急不得,那是皇兄贬斥地臣子,朕只能一步步做,少不得还要请太后出面。不过你放心,苏子瞻一定能够回朝的!”

第二十二章 防微杜渐

由于巳经任命章惇为山陵使,将其调开了汴京,因此赵佶应政务时便渐渐少了掣肘。召见了韩忠彦之后,为了如高俅所愿召回云,佑老臣,赵佶采纳了除戒用兵在外的所有建议。果然,韩忠彦稍后便土了将范纯仁等人复宫观以及将苏轼等老臣内徙的折子。尽管这一道折子让众多新党官员惶惶不安,但是,眼看曾布在相位上安之若素,他们也渐渐消了疑虑。

元符三年三月,赵佶下诏召苏轼回京,并复范纯仁等人宫观,一时间激起轩然大波。御史台几个不知好歹的言官立刻上奏,甚至重提乌台诗案这一愚蠢举动立刻引起了赵佶的怒火,在一连黜落了三个御史之后,朝中大臣终于看出,风向似乎要变了。

和诏书一同南下的还有高俅精心挑选的几个大夫,他依稀记得史书记载,苏轼在奉旨回汴京的路上便撒手西归。联想到岭南之地的潮湿气候,虽然他这些年时时派人暗中照拂,也知道苏轼的身体勉强还好,但还是不敢轻必怠慢,甚至为此求了一道让苏轼慢行的旨意。

在这些大事的遮掩下,赵佶给韩肖胄的一道任命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元符三年三月初三,才到汴京一个多月的韩肖胄被授予郑州签判,匆匆离京赴任。

由于梁从政在立嗣一事上多有阻挠,因此赵佶自然而然便厌憎了这个在宫中执事多年的内侍都知,一道旨意将他任命为山陵修奉锋辖,远远打发出了京城。高俅本就不认为这种鼠目寸光的阉宦能成就什么大事,压根没有进言阻拦。谁知诏命只不过下了两天,韩忠彦便和曾布联袂进宫晋见。

其时曾布的官职高过非忠彦一头,又是拥立有功的臣子,再加土章惇已经因为立新君一事见罪。因此人人皆以为他会占据首相的位置。

只有曾布自己知道,韩忠彦此番回京乃是出自向太后的建议,他尽管有功在先。但却比不上太后地情面,因此在赵佶屡番暗示下。他也只得默认了此事,但凡朝堂奏对并不以首相自居,这种态度让赵佶大为满意。

此时,福宁殿中除了寥寥几个心腹内侍外,便只有五个人。出于韩忠彦和曾布所请。向太后也勉为其难地参加了这次小朝议,另一个处身殿中的就是高俅了。然而,不仅曾布不以为忤。就连向太后也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月前,高俅抢在韩忠彦之前上了一道不拘出身惟才是举地折子,其中大意既有抨击新政施行过程中的种种弊病,也有各种改良地法子。那一篇花田锦簇的文章博古论今旁征博引,其中心意思很大程度上秉承了苏轼当初寒暑论的那一套。至此,再无人异议赵佶任用一个,并非科举出身的人入馆阁。

“太后,圣上,章惇于当初定策时。出言便多狂悖,如今让他担任山陵使西行,来回几乎要一个多月,而诸王都必须和他一起西行。如今梁从政又出任山陵修奉锋辖,蓝从熙也要护卫灵枢同行,倘若他们和蔡王来往过密,恐怕会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说话地人正是曾布,在他看来既然章惇已经完全招了新君疑忌,那就应当斩草除根将其一撸到底,不能留着作为祸害。若不是蔡王赵似乃是皇弟身份,他恨不得将这个狂妄自大的宗室牢牢看起来。

“太后,圣上,子宣相公所言极是。”韩忠彦微微躬身,眼睛却不经意地朝高俅瞥了一下”,章惇为人轻率冲动,此次独自一人任山陵使,难免他会有什么想头。万一他与蔡王有什么私底下的往来,一旦为朝廷所知,要遮掩恐怕就难了。再者圣上新近登基,倘若要为此事而伤了兄弟感情,或是无法保全蔡王,那便难免有失仁恕之道,不可不虑。”

赵佶对赵似这个弟弟原本就是恶感居多,口中却淡淡地答道”,蔡王乃是朕地兄弟,为人如何朕自然很清楚,卿无需多言。”他离座而起,缓缓在御座前踱了两步,这才冷笑一声道”,蔡王少不更事,做事不徇章法,往日就传有众多污秽事。先帝才去世未久,皇太妃又染疾不起,他居然在这种时候频频出入圣瑞宫宫女房中,实在是太不懂节制了!”

“蔡王顽劣,若是再有人撩拨,做出什么错事来确实有可能。”一直沉默不语的向太后终于开了尊口”,不过此事还须谨慎,派几个可靠的内侍前往梁从政蓝从熙处就近监视,应该也就够了。”

赵佶见一旁的伯章满脸不以为然,立刻扭头问道:“伯章,你可有其他看法;高俅见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自己,连忙解释道:”太后的旨意原来并无不妥,但是,梁从政乃是入内内侍省都知,而蓝从熙又是内侍押班,在内侍中颇有威权。若是单单派几个内侍去监视,又怎能担保可以镇压场面?又有谁敢真的监视检杳他们两个?”

“如此确实不济事……”

虽然自己的意见被驳,但向太后反而露出了赞赏地神色”,高卿家果然想得周到。”

只个曾布惊讶地盯着高俅,许久方建议道:”即然如此,可否派几个得力的禁卫或是御药官贴身跟从,以备不时之需?”

“仅仅如此并不够,若要真的防微杜渐,只有一个办法。”高俅见州刚的意见得到认可。一时也忘了在场众人他最没有发言权,侃侃而谈道,“只需不祛蔡王西行便可。”

“不让蔡王西行?”赵佶克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没错,只要蔡王不从灵枢西行,那么,无论章惇梁从政等人是否有勾结,都不能掀起大风浪!这真是务底抽薪之计!”

韩忠彦这个时候也禁不住捋须微笑,尽管赵佶并不是他拥立的,但是,自己被召回京却是出自这位新君的主意,要说他没有一点感恩也是不可能的。”此计确实能够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过,若是单单不许蔡王一人西行,恐怕朝中官员和天下百姓会在背后有所议论。”

“定王年纪也还太小,只要把蔡王和定王都留在汴京,那就万无一失了。”曾布冷不丁地插话道。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寂静了片剩,随即人人面露喜色。

“就这么办理吧!”向太后重重点头,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只要能够保全蔡王,我也就放心了!”

“朕明日便下诏,以卫王从灵驾西行。”

眼见一场议事有了结果,向太后便借口身体疏懒先行离开,不多时韩忠彦和曾布也退了出来。两人才一出福宁殿,韩忠彦便忧心忡忡地对曾布道:”子宣,你今天也看到了,圣上对高伯章的信任已经有些逾越了尽管是藩邸旧人,但如此场合居然让他参与,足可见隆宠。他不过二十多岁地年纪便身登馆阁,若是假以时日,恐怕不到十年就会……”

“韩公过虑了!”曾布却是满脸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你没有和伯章相处过,此人向来率性而为,虽然有城府但并不偏激,有他在官家身边并不是坏事。再说了,御史台对他已经有诸多弹劾,都是圣上给压了下来,因此即便升迁也得慢慢来。帏公啊,我听说令孙破例被授了外官,你是不是认为伯章在其中作梗,对此有些不满?”

“你这是什么话?”虽然装出了勃然怒色,但弗忠彦的心中不无惊骇。他是韩琦长子,深知当初神宗时也曾经因为老人阻了新人入用之道而将一干老臣调出了京城,唯恐自己重蹈乃父覆辙,因此对孙子韩肖胄的外调很有些看法。“你我相交多年,我岂是因私废公的人?”

“我当然知道韩公不是,提醒一句罢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曾布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心中却早已盘算开了。凭着自己和官家的关系,将来再进一步的机会有的是,不用急于一时。

既然向太后和两位老臣都已经离去,赵佶也就顺势敛去了那种皇帝脸色,兴高采烈地对高俅道:”对了,皇后有孕已经八个多月了,好几个御医诊断下来都说是皇子,你说朕是不是该为此浮一大白?”

“皇子?”高俅闻言不由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点头道,“倘若真是皇子,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臣现在是不是该说预祝圣上喜得贵子?”

“切,伯章你还是自己好好努力,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家娘子有孕!”这句调笑之语一出,赵佶便见高俅脸色一黯,不由自悔失言,但还是建议道”,朕知道你和英娘伉俪情深,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还是想想纳妾的事吧。唉,伊容的事朕虽然勉强解决了,但是你们两个……”

沉默了好一阵子,高俅才词锋一转道:”圣上,待朝中诸事和顺之后,微臣想奏请皇上考虑将臣派往地方。”

“什么?”赵佶还是第一次听到高俅说这种话,闻言不由大惊失色。

第二十三章 人才基础

计划已久的大事成功之后,高俅便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尽管他算是赵佶在藩邸之中最信任的臣子,更有诸多大功,但是,大多数朝臣们并不知道。这些人看到的只有他高俅因为是藩邸旧人而步步高升,那些弹劾之中就差没有指斥他不学无术了。而他先前那道奏疏虽然也传遍京城,但人们仍是将此归结于苏轼的教导,对自己这个苏门弃徒并没有多少敬仰。

宋朝历代皇帝用人,除了讲究资历之外,所谓的名声也相当重要。当初王安石之所以能在神宗即位不久之后即由翰林学士逐步拜相,其原因固然有他提出的新政合乎神宗脾胃,更因为他有负天下三十年的显赫声名。如果自己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往上升迁,即便哪一日真的出将入相,恐怕也不见得有多大好评,还不如先选一个地方经营一番。神宗以前,凡拜相的大臣都必须有在地方上为官的经历,如今虽然不再拘泥于这一条,但毕竟人们心里都记着。

“伯章,虽说历朝历代首重边功,但你是圣上亲信不假,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并不见得能够如臂使指,那些龌龊官员若是阳奉阴违,你不见得能够做出什么实绩来。你贸贸然请求外放是不是太莽撞了?”宗汉尽管早就知道高俅的打算,但听说了他真的向赵佶提了之后,仍旧不免忧心忡忡,“我大宋不比前朝,文臣从馆阁一步步荣登宰辅之位的还是有的,就算你担心御史台那帮迂腐文人,大不了学曾相公他们在其中逐步安置新人也就行了,又何必搅入外官那趟浑水?”

“你放心,我并没有说立刻就外放,而是待汴京中局面大定之后才走。”高俅亲自为宗汉倒了一杯茶,这才解释道,“就算有那一天也很可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章惇他们尚未处理干净,就是蔡卞几个还不是仍旧处于宰辅之位?不把这些人拔除干净,政令就无法有效地推行,一旦上通下达出现问题,那纵使再下功夫也是白费。”

“你……”宗汉知道再规劝也是白搭,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你是不听劝的,那究竟去哪里你想好了吗。是去西北对付西夏还是——”

“去西南!”高俅见宗汉大吃一惊,不由微微一笑道,“我朝虽然一直把目光放在西北,但是如今西夏已经日暮西山,屡次交战虽然各占上风,但有时他们已经不得不借助辽国之力。再者用兵西夏乃是国家大事,文臣武将中摩拳擦掌的多了,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我,所以我才不去趟那浑水,被人当作捡现成便宜或是争功反而不美。”

“可西南只有那些南蛮部族。历来朝廷虽然屡次安抚。但收效甚微。伯章,不是我态度悲观,西南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泥足深陷,你还是……”

“元朔,我意已决,你就不用再劝了!”尽管和宗汉相交多年,但高俅并未告知其有关唐门诸人的隐情。要知道,沪州离大理国不远,他为此还特意去问过客省的一些官员,这才得知自己在《天龙八部》中耳熟能详的大理国并不是大宋属国,而且至今未曾进贡,这不由让他大吃一惊。尽管比起西北来。这西南地局面很可能更不好收拾,但他相信,只要设法收伏了唐门那些地头蛇,一步步理清头绪未必困难,让大理入贡称臣未必困难。虽说唐代当初就是因为对南诏一役受挫而导致灭亡,但是,他相信不动刀兵的话,大理仍然是一个可以倚靠的盟友。

“好了好了,我不劝就是!”宗汉唉声叹气了两声。陡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我都差点忘了,你那个弟弟已经到了及冠的年龄,才学虽然算不上第一流,但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先是过了州试,今年又已经通过了礼部省试,虽然因为先帝大行,集英殿的殿试已经被取消了,但以他的成绩,一个进士出身应该跑不掉了。高太公说你已经很久没去看过这位三公子了,所以我来和你提一声。”

“高僳?”高俅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弟,心头不由有几分内疚。当初他曾经打算将这个弟弟荐入端王府作伴读,后来怕引人注目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让其和自己收留地一群孤儿一起读书,久而久之竟忘了里头还有自己的弟弟。虽说他和哥哥高伸早已划清了界限,但对老爹高敦复好歹也是照拂有加,可却老是疏忽了这个弟弟。

“多谢元朔你提醒,我倒是忙得把这茬全都忘了,他居然已经二十岁了……”高俅感慨一声,随后自失地一笑,“我抽空会去看看,如果他能凭自己的能力考中进士,那也是一段佳话。”

高府后院一向是最热闹的地方,这里不仅聚集着诸多孩童,而且连那些粗通文墨的仆役也时常来这里旁听。教书的几个先生更是拿着一个月二十贯钱的收入,早已把什么贵贱之分丢在了脑后。由于高僳乃是东家的弟弟,他们好歹也多多看顾两分,平时的小灶也开得不少。当然,除了他们之外,学生中无一人知道高僳的身份。

由于从正月开始就忙于诸多大事,因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地高俅这一年还是第一次踏入这间院子。他离着老远便听到了那一阵阵地琅琅书声,心中不由倍感激动。这些人中,有的自很早开始便在这里读书,有的则是从各家义熟转到了这里,多年书香地熏陶足以让这些孤儿褪去粗鲁不文的外衣,只要再等几年,这些人便有望踏入朝堂,成为自己坚实的根底。

他摆手示意身边的两个随从退下,这才静静地站在了学堂的窗外,目光很快落在了一个长相肖似自己的年轻人身上。尽管他和高僳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好歹这个弟弟还是认得出来的。

一段冗长枯燥的讲解过后,一堂课终于告一段落,一个个学生站起来恭送老师之后,这才看到了窗外的高俅,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对于这个提供他们衣食住宿外加读书机会地“高大善人,“他们尽管并未见过多少次,但仍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不一会儿,一大群人便公推了三个人出来,其中就有高僳。

三个年轻人走到高俅身前深深一揖,居中的那个年轻人便神情恭敬地说道:“高大人,学生等人这些年来一直承蒙您的照拂,心中着实感激。只是您一直都很少上这里来,我们想要当面道谢也找不到机会。听说大人已经荣登馆阁,我们便趁今日机会向大人道喜了!”

呕“向大人道喜了!”

眼见一大帮子人齐刷刷地弯下了腰,高俅顿觉心潮澎湃。他并不是那种奢望靠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时代的人,因此在培养这批学生时,用的甚至仍旧是老一套的教育方式,平时也并没有十分尽心竭力。可是,看到这些人目光中流露出的深深感激,他却突然有一丝悸动。

“无须如此,你们快起来!”

他亲自扶起了那个年轻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笑道:“我能帮的人终究有限,倘若你们他日也能学业有成入朝为官,只要也能够如此资助贫寒学子也就够了!”见那年轻人连连点头,他便含笑问道,“看你这般受拥戴的样子,想必在学生之中有些威信。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那年轻人被高俅拉起时,脸上却有些惶恐,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学生宋斌,自幼父母双亡,虽然读过一点书,但只能靠给一个远房表叔打零工度日。那次看见义塑便进去碰碰运气,谁知道能遇见大人这样地善心人。”提到旧日的经历,他不免有些脸色黯淡。

“宋明昌是所有学生中最有天赋的,不但能过目不忘,而且做起策论来也是下笔如飞很有见地。”旁边的高僳见兄长面露赞赏之色,连忙又夸奖了宋斌几句。

“噢?”高俅这才转向了弟弟,见其坦然直视自己的目光,不由暗叹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舒舒服服地养着老父亲自然是应该的,但是,如果让年幼的弟弟也养成了纨绔习气,那还不如干脆让其在一种平等的环境下生存。“那你说说,你的这些同学中还有谁在某一方面相当突出?”

“刘文中博闻强记,李嘉元善于诗词歌赋,张文远对经义理解极深……”高僳知道兄长是在考自己,他自忖早有准备,连忙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几乎把所有同窗都点了一个遍。这个时候,其他学生在欣喜之余才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伯年,你……”最最惊讶的就是宋斌了,他始终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平日相处最好的朋友,直到高僳说完还是一副瞪目结舌的表情。

“好,很好!”高俅重重地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高僳肩膀上拍了拍,语带双关地道,“孺子可教!”他深深地看了这些神态各异的学生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们想必也知道,每年都有新人进入这里,也有旧人被淘汰出去,能够站在这里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今年我准备送你们去各地参加州试,然后就是省试。一旦跨过省试那一关,你们将来就能参加殿试,也可以直接设法授官。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能做好准备!”

第二十四章 浮出水面

元符三年四月,在曾布和韩忠彦的默许下,御史台的新任言官开始把矛头指向了纷纷上书弹劾尚书右承蔡卞。其中以殿中侍御史龚央的奏疏最为措辞严厉,其文曰:“昔日丁谓当国,号为恣睢,然不过陷一寇准而已。及至章惇,而故老、元辅、侍从、台省之臣,凡天下之所谓贤者,一日之间,布满岭海,自有宋以来,未之闻也。蔡卞事上不忠,怀奸深阻,凡惇所为,皆卞发之。望采之至公,昭示谴黜。”

在这种带动下,御史台的其他言官也纷纷上书附和,雪片一般的弹劾在福宁殿案头堆起了老高。高俅本就对蔡卞没有什么好感,而且又深深忌惮蔡卞的哥哥——那个后世赫赫有名的权相蔡京,所以不免在后头撺掇了两句。然而,就在赵佶准备遵从众意罢免蔡卞,顺便一并处置蔡京时,向太后却突然驾临了福宁殿。

“听说朝中御史纷纷弹劾蔡氏兄弟党附章惇,不知官家准备如何处置?”一番照例的闲话过后,向太后便神情一肃,沉声问道。

由于先前向太后并没有过多的干预国事,因此高俅对她的突然到来并没有多大准备。然而此时听这一问,他顿感心中一突,原来便徘徊脑际久久不去的那股不安顿时更强烈了。难道,这蔡氏兄弟竟能够神通广大到走通了太后的门路?

“母后,坊间向有民谣‘大惇小惇,入地无门。大蔡小蔡,还他命债’。章惇蔡卞等人阴为表里,在朝只知陷害刚直,于国于民并没有什么惠利,此等小人,若是长留朝中,必定使得人人自危!”赵佶这些天看了那么多指斥蔡卞兄弟的折子,自然而然地引用起其中的陈述来。“欲除章惇。便自当拔除其羽翼,否则朝局难以稳便。”

向太后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官家,御史台向来是蜂拥而上,其言未必可听。要知道,先帝当年黜落元佑老臣时,他们还不是出言附和么?蔡氏兄弟都是有才之辈,招人忌恨也是有的。但决不至于如此罪恶昭彰。依我看来,蔡元长留在汴京修国史还是称职的,不用都打发出去,把蔡元度一人外放平息舆论也就够了。”

“这……”赵佶不由犹豫了,他尽管对章惇恨之入骨,但对于事事都躲在后头的蔡氏兄弟并无太大恶感,只不过是顺从百官心意罢了。如今听向太后这么一说,他不由想起了几分往事,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向太后见赵佶沉默不语,又把目光转向了高俅。思忖片刻便说出了实话。“外头的事情我并不想过多插手。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官家分说明白。先前我召宰辅于福宁殿议事,蔡卞并未出言襄助章惇,所以立嗣之事才能够顺利地进行。除此之外。尚有蔡氏中人将不少隐情一一奏报了我,我才能掌握朝局动向,否则,恐怕……”她长叹一声,隐去了后面的关节,“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高卿家,你是聪明人,你就劝劝官家好好想想吧!”

直到向太后一行离开,高俅也没缓过神来。联想到端王府莫名其妙出现地数次通风报信。再想到在诸多大事上向太后的杀伐决断,他若是再猜不出那点隐情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傻瓜了。蔡京,一定是蔡京!若不是蔡京在背后操纵指点,向太后如今又怎么会亲自出面为蔡氏兄弟说话?

“伯章,你怎么看?”赵佶许久才低声问道,不待高俅找到说辞,他便自顾自地摇头叹道,“蔡氏兄弟在民间风评不好,这一点朕也知道。不过。朕当年还是亲王的时候,他们对朕好歹是礼敬有加,这一点和章惇的狂妄大不相同。朕那时退朝,蔡元长长子蔡攸只要路遇便必定下马行礼,从来不曾怠慢……唉!”

高俅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背后甚至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蔡氏兄弟居然在时局尚未水落石出的时候就进行政治投机,要知道,那时候他们可还是章惇一党地中坚,这是何等算计,何等决断!

怪不得史书记载,蔡京能在和章惇过从极密的情况下,没几年就登上了相位,而后执掌大宋朝政数十年荣宠不衰,原来竟是从此处埋下的伏笔!可此时此刻,他还能说什么?坚持贬斥蔡氏兄弟便必定得罪向太后,况且,在赵佶对蔡氏还抱有一点好感的情况下,恐怕再坚持便会产生相反的效果。看来恶人还得由别人来做,韩忠彦和曾布不是深恨蔡氏兄弟么,那就由他们打头好了。

“圣上,罢斥大臣乃是国家大事,不如再看看朝中大臣如何说再作决断!”

“唔,也好。”

在处置蔡氏兄弟的事情上,曾布和韩忠彦的意旦绝对一致,在得知赵佶的态度有些松动之后,曾布进宫苦苦劝谏赵佶,韩忠彦甚至一意求见向太后痛陈利害。然而,一向对韩忠彦的话言听计从的向太后却仿佛铁了心一般,决计不肯贬斥蔡京。最后,在五月末,蔡卞终因遭弹劾过多,被罢去了尚书右承之职,出知江宁府,随即又罢去实职令其提举洞霄宫,太平州居住,其党羽也被一个个遭到贬谪,惟有蔡京仍旧岿然不动。

这一日,本就是门庭若市地高府再次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蔡京长子——裁造院监守蔡攸。时年二十三岁地蔡攸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完完全全一副官宦子弟的仪态。

然而,只是一打照面,高俅便从对方闪烁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狡黠,心中不由提起了警惕。北宋末期出了好几个姓蔡地奸臣,蔡确蔡卞蔡京蔡攸,这个蔡攸虽然在四人之中辈分最低年岁最小,但只看他懂得在赵佶未发迹前大加巴结的心计便可以看出,此子的心思深沉不逊于乃父。

“蔡公子,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高俅面上极其客气,笑容可掬地问道。

蔡攸闻言立刻微微欠身,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高大人直呼学生名讳即可,不必如此客气!昔日大人在王府为官时,学生便多次听说大人的文名卓著,只可惜无缘拜见。今日得以当面领教大人风范,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一大堆的阿谀之词迎面上来,就是高俅脸皮再厚也有点吃不消。他在书法上头有那么一点小名气确实没错,可要说是文名卓著就太过分了,换作旁人来这么一句,他肯定要认为对方是存心讽刺。再说了,蔡攸看年纪只比自己小几岁,却在那里一口一个学生的,岂不是把自己拉成了蔡京的同辈?尽管知道蔡攸是有意讨好,此时此刻,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蔡公子太谦逊了,你乃是蔡学士爱子,自然应当继承了学士衣钵,我这点微末之名又算得上什么?”

蔡攸又客套谦逊了几句,这才转入了正题。“不瞒高大人说,学生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大事恭请大人出面。”

“什么事?”高俅立刻来了兴趣,要知道这个时节蔡京正在待罪,而自己却是朝堂新贵,正得皇帝宠信的时候。如果蔡氏父子会选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下眼药,那就真是瞎眼睛了。

“自先帝哲宗以来,曾经下诏天下求直言,因此收得各地官员数千份。章惇为相期间,却将先帝这一求言举措当作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蔡攸越说越气愤,颇有拍案而起地势头,“他先是奏请先帝设编类局,而后又命党羽从中选取那些敢于直言时弊的奏疏,以妄言诽谤的罪名加以编类,而那些响应诏书进言的官员大多都被问罪。当今圣上现如今又下诏令人指出朝政阙失,若是仍像以往那样编类再加以问罪,那么,各地官员必定人人心怀疑惧,敢上书直言的人必定越来越少。”

高俅也听说过这个编类局的厉害,但是还未考虑得这么严重。联想到先前韩忠彦上的那道折子,他顿时恍然大悟。倘若不废除编类局,那么所谓的求直言就是一句空话。蔡攸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很明白,对方是送了一个天大的名声给自己。要知道天下士人无不深恨编类局,若是自己能够奏请赵佶将其废除,那么,自己无疑将赢得那些正人君子地信任。

“居安贤弟的话确实一针见血,我大宋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编写臣子奏疏的惯例,为的就是鼓励臣子指出朝政缺失,弹劾同僚。而且即便公布于天下也往往隐去上书者姓名,使得上书言事者不易招人怨恨。章惇却设编类局,其心可诛!你放心,我必在数日之内上奏圣上,废除编类局!”

蔡攸一听高俅称呼自己表字,心中着实大喜,立刻起身深深一揖道:“高大人若是肯上书废编类局,学生必尽力使其他官员为后援!”

送走蔡攸,高俅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尽管对方只字不提乃父之事,但是,他决不会认为这件事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仅仅凭蔡攸的巧舌如簧和先前给赵佶留下的好印象,自己便很难力阻他得用之路,既然如此,在尚未建立坚实后援的基础上,就不得不做出退让,甚至得奉送几句好话。不过,想必曾布和韩忠彦那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十五章 三喜临门

在宗汉的大加润色下,高俅那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不可因言治罪——上奏废编类局》很快出现在了赵佶的案头。出于对高俅的偏爱以及对章惇执政期间旧事的不满,赵佶当即在上朝时将这道折子公诸于天下,一时间激起无数议论。

有了高俅出头,御史台那些言官哪里甘于人后,左一道折子右一道折子地送往福宁殿,重现了前些时日弹劾蔡卞的势头。毕竟,编类局编类的不仅有各地官员上书,还有他们这些中枢官员的奏疏,但凡有错处便会受到申饬甚至贬官。如今见高俅这个朝堂新贵力挺废除编类局,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

下朝时刻,韩忠彦远远望了一眼被一众朝臣紧紧簇拥在中间的高俅,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往袖子中又塞了塞。早在上书陈四事(即广仁恩,开言路,去疑似,息用兵)之前,他就准备好了再上书请废编类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时机,想不到一举被他人抢去了风头。

“难道我真的老了么?”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冷不防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韩公,怎么走得这么快,今日政事堂似乎没有那么多公事吧?”

紧赶上来的自然是曾布,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见韩忠彦面上毫无表情,不由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说老韩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圣上已经有意废除编类局,你看朝中众臣哪个不是喜笑颜开,唯独你还是板着一张脸。要不是我和你相交多年,恐怕还会以为你是章惇一党,对此次圣上废编类局不满呢!”

“子宣,高伯章今日这道奏疏一上,转眼便赢得了士林的敬意,再加上他是藩邸旧人。我实在是……”韩忠彦想起曾布上一次的话,顿时欲言又止,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他如今不过二十六七岁便有此声名,不到四十便可成为宰辅,可他却并非科举出身……”

“老韩你太迂腐了!”曾布满脸不以为然,悄悄地把韩忠彦拉到了一边,“圣上当初潜龙的时候。藩邸才几个人?我大宋历代几乎都是太子登基,东宫好歹也有能用的班底,可圣上呢,他不用高伯章还能用谁?老韩,你我都已经年岁不小了,还能在宰辅的位子上坐几年,还是别给自己家的年轻一代找麻烦好!”

“唉!”韩忠彦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情不自禁地又转到了另一头,见高俅笑容满面意气风发,他更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老了!”

在一连串的上书下。赵佶终于下诏废除编类局。并将一应已经编类地文书悉数移入禁中。唯一一个在此事上大唱反调的御史中承安惇因此获罪,因为他是章惇同党,赵佶一道旨意便令其出知润州。至此。号称二惇二蔡的四人组只剩下了蔡京一人仍在汴京芶延残喘,而章惇这个山陵使的倒台也已经指日可待。

轻飘飘的一道奏疏为高俅迎来了无尽声名的同时,也让他得以在仕途中更进一步。由于和高俅往日关系就不错,曾布有意卖好,在福宁殿议事时有意大赞了一番,赵佶大悦之下,立刻下诏加高俅中书舍人之职,位在正四品。不到半年,高俅便得到两次晋升,一跃而至紫服金鱼的官员行列。懂得观风色的人全都看得出来,这位朝堂新贵地仕途之路恐怕是谁都难以阻挡的。不过,也幸亏高俅这些年苦苦磨练文笔,也勉强对得起苏门旧徒的名声,否则让他担任这种起草诏令的要职,那非得出大洋相不可。

虽然人说福无双至,但元符三年四月对高俅来说,实在是一个天降洪福的好时节。在后宫传来皇长子降生的消息后,高俅终于得知。自己的妻子英娘竟然怀上了身孕,这个喜讯顿时让他大失常态,差点没抱起英娘转上几圈。要知道,他最怕自己穿越时空带来了什么问题,如今一听英娘有孕,这简直比他自己升官还要高兴。

另一个喜讯则是高僳的名字正在礼部提名的五百十八名进士之中。由于仍旧处在哲宗赵煦的丧期而使得一切简免,但是,赐进士出身地这一条却少不了。在得知高僳是高俅地嫡亲弟弟之后,赵佶龙颜大悦,差点没当庭封赏一个官职。最后尽管只是依照惯例授将仕郎,但对于高家而言却是莫大的喜讯。毕竟,高俅的进士出身出自特旨,总有名不正言不顺地遗憾。

“来来来,今晚不醉无归!”高俅满满地在自己的杯中注满了美酒,双手送到了高僳面前,“三弟,喝了这一杯,算是我这个哥哥给你赔罪!”

高僳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二哥这是什么话,这些年来你供我吃穿用度,又请来名师教导,我感激都来不及,你又说什么赔罪!”他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转向了旁边的英娘,“倒是二嫂有喜才是天大的喜事,我今天便借花献佛,敬二嫂一杯!”

英娘一愕,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朵红云,悄悄看了一眼才端起了酒杯。“既如此,奴家便敬三叔,愿你仕途坦荡步步高升!”高僳大喜过望,连忙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酒桌上顿时传来了阵阵哄笑。

尽管是家宴,但高俅忖度高明宗汉都没有家人在身边,因此死活把他们俩拉了过来,就连燕青也不例外。由于赵煦已经去世,一应知情者又是死的死走的走,澄心的艳名也在汴京的风月圈子里逐渐淡了,因此在权衡再三之后,他便悄悄地做出了澄心返乡的假象,在后院另辟了一个幽静的院落供其居住。这一晚,便只有深居简出地澄心没有出现。

“唉,想当初困窘的时候,哪里能想到有如今的场面!”几杯酒下肚,高太公顿时想起了旧日的窘况,不由得大发感慨,“我当初是有眼不识泰山,总以为二郎不务正业,如今想起来真是……”他盯着给自己带来了优越生活的次子一眼,眼眶渐渐有些湿了。“二郎,今天我这个当爹的就敬你一杯!”他不由分说地举杯和高俅手中的杯子一碰,狠狠地把一杯酒灌在了嘴里,一时间呛得连连咳嗽,衣襟转眼湿了一大片。

“公公,您年纪大了,别喝那么快!”英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擦拭。措手不及的高僳立刻埋怨了几句,捋起袖管便帮着一起收拾。

看到这幅场面,高俅只感心中一片温暖。不管怎么样,自己在这大宋好歹也是有个家了,便宜老爹也有个当爹地样子,就连便宜弟弟也出息了。在众人地眼光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把满满一杯酒洒在了地上,其中含义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数次敬酒之后,英娘便托辞不胜酒力先行离开,又命两个随从把有几分醉意的高太公一起扶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五个人。酒酣之际。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几个空壶。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宗汉语意含糊地念了两句,突然一头栽倒在桌子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家伙平时看似潇洒,想不到还会念这样的花间诗词,看来心里头郁积着一堆不得意呢!”高明摇头失笑,突然一把扛起宗汉往房外走去。“你们兄弟三个聊,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合了!”

这两个人一走,房间中的气氛立时僵硬了下来。高僳往日和燕青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要说不嫉妒这个外人独得兄长眷顾是不可能的,此时却不得不保持沉默。

高俅瞥了一眼一脸满不在乎地燕青,目光最后落在了高僳身上:“高僳。你是不是怨恨过我这个当哥哥的对你关心太少了?”

“没有……”高僳不自然地躲过了兄长的目光。

“说实话!”

高僳顿感一阵酒意上涌,突然大声吼道:“恨过,我当然恨过!”他突然指着燕青,一字一句地道,“你宁可关心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也不肯关心一下我这个嫡亲弟弟!是,大哥确实对不起你,可我那个时候才几岁,我懂什么?爹爹老了。只要吃饱喝足有人伺候就无所谓,可我不是!我每天用功读书拼命结交那些同窗,就是想要你夸奖我一句,可你呢?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我几乎从来看不见你,就是看见你也只是淡淡地和我打一个招呼,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了你弟弟!”一通声嘶力竭的发泄过后,他仿佛醒悟到了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对不起!”一刹那的震惊过后,高俅就坦然了,毕竟,他当年只是顶替了高俅的身份,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占据了高俅的身体,因此对于高家的一切并没有太多融入感。除了有夫妻之实的英娘之外,对于高太公和高僳,他确实没有付出多大地关怀,这一点他远远及不上英娘。“这确实是我地错,作为二哥,我不应该把你扔在那里不过问的……”

“二哥!”高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自从搬到这里之后,他看到的始终是那个不芶言笑地严厉兄长,何尝看到过这样的真情流露。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拿起一个满满的酒壶,掀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往口中灌了一气,这才艰难地开口说道:“如果不是二哥你做出了榜样,我也不会拼命读书,每天甚至只睡两个时辰,总算,我熬出头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道,“二哥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就像这个小家伙一样!”此话说完,他一把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谁是小家伙——”,昏暗的灯光下,燕青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咕哝。

第二十六章 禁宫火起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高俅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欣慰之色。他如今的宗旨就是不养闲人懒汉,之所以让高僳和那群孤儿厮混在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毕竟,谁能担保这些人之中不能出几个朝廷官员呢?

良久,他才转头看向自娱自乐的燕青,沉声问道:“小七,前些时日我一直没时间理会你那边的事情,唐门那一头你处置的怎么样了?都大半年过去了,实在不行,就只有……”

“高大哥,我还以为你把那档子事情忘了呢!”燕青不满地撇撇嘴,这才拍拍手站了起来,“要说读书科举我是比不过人家,不过要说这种暗地里的勾当,我可是天生就会。除了唐松奇,我已经把其他人都放了。”

“什么?”高俅大吃一惊,脸色随即铁青一片。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不曾过问,而眼前这个小子居然先斩后奏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

“高大哥,我知道你无非就是想控制唐门,在西南有所建树,不是么?”燕青夷然不惧地面对着高俅的犀利目光,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口吻。“我问过雷大叔和秦二叔他们,唐门在西南拥有颇大的势力,其中唐松奇这一脉的影响力更是举足轻重,其门人属下占据了唐门所有弟子的近三成,而且和大理国有相当密切的联系,但要真的说起兵谋反,他们却是不敢的。唐松奇虽然卑劣无耻,但却是个识时务的人,这一次我让他的嫡系弟子带回去了他的亲笔书信,以此为要挟,待到高大哥真要去西南时再把他这个地头蛇带上,想必就能……”

“你怎么知道我有去西南的打算?”高俅越听越惊,最后竟不由坐了下来。好嘛,自己一直拿弟弟看待的少年居然有这种见识。自己这个当义兄的是不是该买块豆腐撞死?

“当然是师傅说的!”燕青当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把高俅气了个倒仰,反而更是兴致勃勃地道,“唐松奇透露过,大理国虽然地处西南边陲,国中富饶却不逊于我大宋,且一直有交好地打算,只是我朝上下都有顾虑。若是大哥到西南能让大理来归,那……”

“这又是谁教你的?”高俅眼睛一白。没好气地问道,其实,他不问也知道答案。能和燕青说这些的,也就只有那两个家伙。

“元朔先生啊,我那天孝敬他一坛子上好美酒,他趁着酒兴教训我时说了这些。”燕青理直气壮地分辩道,一副无辜的表情。“大哥,我可是以你的名义和那个唐松奇约定好了,若是大哥你真的去西南为官,那么我就以自己的名义入股唐门控制的马行生意。”

高俅此时再也难以抑制心头地情绪。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对于宋朝来说,西南始终是一块鸡肋之地,所谓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是如此。但是,相比雄踞北方的顽敌——辽国和西夏,西南作为整个国家的大后方,其实很有现实价值。其一就在于马匹,尽管由于茶马互市的关系,大宋从辽国和西夏输入了大批战马,但一旦两国开战或是禁令一出,这些马匹供应就肯定会全都断绝,所以未雨绸缪是最好的选择。其二就在于和西南诸国的陆路贸易,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从中还能大赚一票。

“小七,此事从今天起就全部交给你了!”

“高大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就是换作我亲自主事也不见得能有如此效果。”高俅不自觉地伸手去抚摸燕青的头,发觉少年已经几乎长得和自己一样高,这才苦笑一声改为了拍肩膀,“这些暗地里的事情我暂时找不到别人帮忙,就只能靠你多担待了。雷焕为人冷静沉着。对西南地情况又熟悉,有事你不妨多问问他。当然,如果真地有必要,你可以在我之前先走一趟蜀地。”

“谢谢高大哥!”燕青毕竟还是个孩子,此时不由乐得一蹦三尺高,好一阵子才平静了下来,“你放心,朝堂上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但这种事情我一定能料理妥当!”

二蔡二惇去其二之后,朝中格局也渐渐安定了下来。由于韩忠彦和曾布在政事堂的地位基本确定,再加上韩忠彦身材高大而曾布长得矮小,坊间不免以两人作为取笑,龟鹤宰相地名声便渐渐传了出去。

就在人人以为朝局会平稳过渡的当口,多日未曾进宫的蔡王赵似终于一改常态地入宫拜谒向太后和新君,末了又到圣瑞宫拜见自己的母亲朱太妃。

尽管已经是五月时节,但圣瑞宫中却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由于朱太妃的病一直不见好,且脾气越发暴躁,因此内侍宫婢无不是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她。赵似一路进来,所有的下人除了行礼拜见再无二话,让这位往日入禁中如入无人之境的亲王大为愤慨。

“母亲。”

“十二郎,过来,让我看看你。”朱太妃示意两个贴身宫女掀起帘帐,将儿子放了进来。待赵似坐定之后,她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最后却无力地放了下来。

赵似原本憋着一肚子火,见自己的母亲面庞消瘦脸色苍白,不由把想说的话都吞了进去。“娘,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御医是干什么地,就算我做不成皇帝,至少您还是皇太妃,他们居然敢如此怠慢?人情冷暖竟至于如此?”

“别说了!娘这是心病,和那些御医无干!”朱太妃狠狠地瞪了旁边的几个心腹一眼,见他们慌忙低头,脸色方才好看了一些,“娘迟早都是要去的,现在担心的就只有你。唉,你这副藏不住话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如今大局已定,你纵使埋怨一千句一万句也于事无补,反而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你究竟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赵似猛地甩脱了母亲的手,恶狠狠地道,“他赵佶不过是一个没娘的宗室,凭什么就能够身登大宝?论亲疏血缘,我是先帝同父同母的弟弟;论嫡长,他赵佶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凭什么皇太后一力让他继承大位……”

“你给我住口!”朱太妃拼尽全力地怒吼道,随即难以抑制地剧烈咳嗽了起来。赵似见状大惊失色,连忙趋前扶住了母亲。

“你刚才问他凭什么,凭的就是慈德宫皇太后地威权!”朱太妃盯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谁能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皇太后居然会力压宰辅立赵佶为嗣?谁能想到,平时权倾朝野的章惇章子厚竟会孤立无援?谁能想到,你那个一向对为娘我言听计从的哥哥竟会没有留下遗诏!”连珠炮似的问得赵似哑口无言之后,她方才疲惫地靠在了儿子的肩膀上,“事已成定局,再作挣扎也无关大局,你没看见蔡卞和安惇都已经遭贬了么?蔡卞在福宁殿议事时好歹还附和过皇太后,最后却仍然在朝臣的弹劾中罢职,你还品不出其中滋味么?”

浑浑噩噩出了圣瑞宫之后,赵似只有一种仰天嚎叫的冲动。可这是禁宫,他是亲王,就是再冲动也不可能这么做。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妩媚身影,原本就火烧火燎的心顿时灼热了起来,既然已经遭受了重挫,那就在女人身上讨回来吧!他一闪身直接进了那间殿侍的房间,不多久,里头便传来了女人的惊叫,随即又变成了阵阵娇喘和呻吟。

内侍金明万万没有想到,赵似堂堂一个亲王竟会做出这样下流无耻的事情。耳听房中琴娘的讨饶声,再想想平日这个干姐姐待自己的百般好处,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接从袖中掏出了火折子,想要点燃房椽,奈何屡次尝试都失败了。气急败坏之下,他干脆点着了窗子,顷刻之间,火光熊熊,一股浓烟登时弥漫了开来。

“起火啦!”

“圣瑞宫偏殿起火啦,快来救火!”

“好端端的怎么会失火?”

浓烟滚滚之下,无数人纷纷跑来,灭火的灭火呼救的呼救。等到赵佶匆匆赶到时,火势早已得到了控制,但入目仍旧是焦黑一片。好在这里离圣瑞宫主殿遥远,这才没有殃及更多。可即便如此,眼前这副触目惊心的景象也令他大为震怒。

“宫中火禁向来森严,怎么会突然起火?”

由于梁从政去修山陵,因此郝随这个都知理所当然地随侍新君左右。此时此刻,他连忙趋前低声答道:“圣上,此事缘于有人放火。那个胆大妄为的内侍已经抓住,乃是圣瑞宫中新进的私身,并无职司。”

“放火?”旁边的高俅眉头一挑,心头平添疑惑,“真的是圣瑞宫中人?”

“此人自己也承认了,决计没错。”

“宫中居然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家伙,视国法宫规若无物,实在可恶!”一阵脾气发泄过后,赵佶很快考虑到了事情关键,逐渐平静了下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宣韩忠彦曾布入宫,伯章,你陪朕去见皇太后。”

第二十七章 峰回路转

由于向太后感染了风寒,因此这一次的议事便安排在了慈德宫而不是福宁殿,等到韩忠彦和曾布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帝后铁青的脸。尽管如此,韩忠彦仍旧没有疏忽赵佶旁边的高俅,眉头不由微微一皱。

“刚才高卿家建议,禁中起火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不该宣扬,处置首恶就行了。韩卿家曾卿家,你们二人对此怎么看?”尽管脸色疲惫,但向太后见赵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只得率先发问道。

“太后,圣上,臣的意见和伯章相同,此事确实不宜张扬,否则便失了天家体面。”曾布向高俅投去了赞赏的一睹,自己则微微躬身答道,“此事本就是因内侍无知而起,圣瑞宫并不见得知情,若是大张旗鼓,恐怕会使得皇太妃心中忧惧。臣认为,一头应该竭力抚慰圣瑞宫皇太妃,另一头则应当严惩肇事者,以做效尤。”

“老臣附议。”韩忠彦见能说的话都被曾布说完了,自己又无意搅和在这种皇家事务中,连忙顺势附和,一时间,大殿中气氛异常沉默。

高俅见赵佶依旧默不做声,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正在想些什么。议事之前,他正好和赵佶秘密审问了那个肇事的内侍金明,很快知晓了此事背后的隐情,那个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赵佶提起赵似在宫中行为不检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风言风语,谁知道竟是真的宣淫于禁宫,这种胆大包天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容忍。偏偏为了维护皇室的好名声,还得把此事压下来,他自忖赵佶年轻气盛,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能弯腰低声提醒道:“圣上,顾全大局。”深深吸了一口气。赵佶终于冷然下令道:“郝随,你亲自去圣瑞宫通报一下状况,代朕和皇太后安抚一下皇太妃,就说此事和她无关,请她安心养病,再让御药局送一些名贵药材过去。另外,放火者杖四十,流三千里。永不再用!”

“圣上,禁中放火乃是死罪,岂可轻纵!”曾布起初还觉得赵佶处置得当,听到后一条时立马站出来反对,“此事虽然可以遮掩,但难免为人所知。若是市井小民知道禁中放火尚且如此宽纵,何以彰显律法严明?此罪虽凌迟亦不为过,圣上绝不可对这等罪人心怀慈悲!”

“曾卿家,事情始末你都不知道便要夺人性命,这未免。”

“圣上。律法如天。不管因何缘由,禁中放火便是死罪!”

“你……”赵佶被左一句律法右一句律法顶得说不出话来,见韩忠彦依旧低头站在那里。不由生出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恼恨。

“官家,心有慈悲虽是好事,但若饶恕了这样的罪人,难免为他人耻笑。”向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赵佶的跟前,“杀伐决断乃是人君气度,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伯章,朕这个天子是不是当得很窝囊?”勉强下了诏令之后,赵佶立刻疲惫地倒在了龙椅上,根本不想无法动弹。“朕并不是吝惜区区一个内侍地性命,朕只是不想在放过首恶的情况下追究一个小人物的责任!赵似,想不到朕就是在成为了一国之君后也没法收拾他,为的就是所谓仁孝!”

“圣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之计,圣上也只有暂且忍耐。”高俅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言不由衷,要知道,大宋向来没有屠戮大臣宗室的前例。所以身为皇帝,憎恶哪个大臣还可以将其贬谪得远远的,但讨厌哪个宗室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圣上已经派人去训斥了蔡王,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赵佶呆愣良久,突然发问道:“那个宫女应该如何处置?”

“按照律例也应该杖责而后逐出宫,不过她的事情只有郝随等寥察数人知晓,应该能够隐下来。”高俅一眼看出了赵佶的心思,立刻趋前一步道,“圣上难道是想将她继续留在宫中?”

“否则怎么办?出宫后又是一条人命……朕会派人秘密安排一下,至少也得让赵似付出代价才行!”

汴京一处民宅花园中,一个青年正负手而立,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四周地奇花异草,正是原本早就应该抵达了辽国的萧芷因。由于恼怒此行一事无成,因此在暗地请示了燕王耶律延禧之后,他一意留在了汴京,仍旧想趁着大宋局势未稳之际有所作为。

“大王,先前金殿觐见时,您当众对那个哲宗皇帝说了那些话,如今端王登基为君,肯定对您恨之入骨。您若是再留在汴京,难保不会露出马脚,到时……”

“没有到时,我大辽的勇士,又怎么会落到那群南蛮手中?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的!”萧芷因倏地转过身来,狠狠瞪了那个进言的护卫一眼,这才问道,“你打听清楚了么,禁中起火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大王,此事捂得很紧,只有只字片语流传出来,听说是一个内侍因故和他人口角,气急之下方才放火,而此人已经伏诛了。

“全都是不尽不实之辞!”萧芷因冷哼一声,突然又问道,“放火的内侍是哪个宫里的?”

“似乎是圣瑞宫的内侍。”

“圣瑞宫?”萧芷因眼睛大亮,突然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看来那大宋官家的皇位还没有坐稳呢!”他也不解释缘由,径直吩咐道,“从今天开始,你派人严密监视蔡王府,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在那边盯着,如果有的话,设法查明是不是朝廷地人。另外,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而言之要买通几个蔡王府地重要人物,我倒要看看,哲宗皇帝的这个嫡亲弟弟是不是真的甘心于只当一个亲王!”

这一日下午,高俅终于找到了空闲,独自一人施施然地逛起了大街。尽管仍旧在哲宗赵煦地三年丧期之内,但大街上又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小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副盛世的平和景象。他随意逛了两圈,便走进一家金银铺想要给妻子英娘买几件首饰,选了两支做工精细地金钗之后,他才出铺子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倩影。

“含章?”

尽管对方身着男装,但对入云阁上下廖若指掌的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人,不由低声嘀咕了一句,心底万分疑惑。远远望去,只见这个花国头牌身着蓝色儒衫。身后并无任何随从,无论步伐姿态都像极了货真价实的男人。不仅如此,他还看见含章屡次借买东西作掩护朝后方张望,显然是在防备有人盯梢。

“奇怪了,她这么警醒干什么?”思忖片刻,高俅便悄悄跟了上去。不过,他这个非专业的人显然不济事,只不过几个转弯,他便彻底失去了含章的踪迹,只能摇头打了回票。谁知没走几步。他便发现燕青正坐在一个馄饨摊上。低头消灭着一碗馄饨。见此情景,他三两步绕到燕青背后,重重一掌拍在了少年地背上。

“你小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高大哥。你轻一点好么,我都饿了一早上了!”燕青不满地抬起了头,口里还在咀嚼着一个馄饨,含糊不清地道,“我这是师傅交待的事情,你还说我,你今天不用当天子官家地跟班?”

高俅闻言又敲了一下燕青的脑袋,没好气地道:“尽知道胡言乱语,把你师傅那套都学全了!”一番玩笑过后,他才正色问道。“你师傅叫你干了什么,你连饭都来不及吃?”

“就是盯住集贤斋的那个管事刘安。”燕青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说道,“师傅已经跟着这家伙一个多月了,这几天正好遇到别的事情不能过来,所以让我替他。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在除了家里的娘子之外还养了七八个外宅,光是房子就有十几处,而且指名到集贤斋找他的每天都有十几个人。”

“你师傅的意思是。这个刘安有问题?”高俅眉头大皱,集贤斋和聚宝楼他都派人去调查过,并没有太大收获,可高明卯足了劲盯住这里,绝对不可能是认准目地不罢休那么简单。没有七八成的把握,那家伙是不可能那么卖力的。

正在此时,一个略有些鬼鬼祟祟地人影出现在了集贤斋大门口,临进门地一刻还左顾右盼张望了一阵。燕青自然不认得那个人,但旁边的高俅却轻轻咦了一声,随即低头思索了起来。

“高大哥,你认识那个家伙?”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似乎是我那万珍阁地一个小伙计,我曾经见过他,人还算挺机灵的。怪了,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看那样子还好像是偷偷跑出来的?”

忖度回家后也没什么事,高俅索性拉着燕青到另一边的茶馆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足足半个时辰后,他方才看见刚刚进去的万珍阁伙计偷偷溜了出来,又过了一小会,男装的含章也神态自若地离开了集贤斋,这一场景顿时让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第二十八章 威逼利诱

咣当——

赵似狠狠地将一个花瓶砸倒在地,脸上尽是暴戾的表情。由于圣瑞宫的那一场火,他已经被下令禁足于府中,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自然无法忍受。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着钦使的面,他只得强自压下滔天怒火,勉强接受了那些措辞严厉的申饬之词。

许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扭头向外大喝道:“来人,给我传邓铎!”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在门边垂手侍立,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尽管这男子生着一张俊脸,身上也是一身武者装束,但不管怎么看总有几分小白脸的味道,再加上那幅缩手缩脚的架势,一般人是无论怎么都看不上这种家伙的。

“邓铎,我让你办的事情经营得怎么样了?”

“回禀大王,那些人听闻是为大王办事,自然是欢欣鼓舞满口答应!”邓铎脸带谀笑,人几乎弓成了一个大虾米,“只不过这银钱方面开销太大,这三五百人便花去了近千贯,小人……”

“银钱方面你不用担心,待会到帐房支取就是!”赵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突然转过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这件事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如果你口风不紧或是对我不忠,那么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小人不敢!”邓铎慌忙俯身拜倒,指天指地地赌咒发誓道,“殿下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怎敢有背叛之心?小人只愿殿下能够得偿心愿,将来大展鸿图之日,给小人一份前程,小人就心满意足了!”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呈递了上去,“这是小人的血书。今生今世将只效忠于殿下一人!”

赵似脸色稍霁,展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精忠报王”四个大字,而落款竟是“随龙人三班借职邓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属下如此赤裸裸地表明心迹,自然是十万分满意,一边点头一边把那纸条收进了袖子中。

“你放心,事成之日,自然会有你的好处。记着。在外头多听少说,凡有可以交结或可以用的人都记下来,我正在用人之际,不拘一格才是正理!”

“小人省得。”邓铎见上头无话,正欲退下,却听赵似又在上头吩咐了一句。

“待会你去账房支取一千贯,如果不够再来回报!”

邓铎闻言立时喜形于色,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方才悄悄离开。直到离开赵佶的那个小院时,他才朝天挥了挥拳头。其实他哪里有去笼络什么好汉,根本就是找着借口挥霍。前次赵似给他的五百贯钱早就被他在花街柳巷花光了。

“蔡王还自诩精明。精明个屁,什么血书,那不过是老子用鸡血写的。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躺在两个姿色中上的女子怀中,邓铎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着黄汤,嘴里还在吹嘘道:“蔡王嘛,毕竟是小孩子,不过是一时失势发发脾气,过一阵子还不是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到时想得起来才怪。要不是我聪明,怎么想得出这样地好法子?”

“哎呀,邓五哥你自然是精明透顶,别人哪里及得上你呢?”左边的女子瞥见邓铎手指上拈着的那枚银钱。立刻眉开眼笑地奉承道,“五哥,你每次来人家可都是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怎么着也得再给点彩头吧?”

“是啊,五哥可不能小气!”

“小妖精,这么没眼色,看这是什么?”邓铎这才张开了另一只手,两对金灿灿的耳环立刻呈现在两女面前。惊喜过后,她们顿时粘得更紧了。不时在那里卖弄风骚。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阁下身为蔡王心腹,想不到却是挺逍遥的!”

“什么人?”邓铎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本来有些朦朦胧胧的酒意一扫而空。他是这里地常客,身边的两个女子早被他用金钱首饰收买得服服帖帖,因此从不担心两女会出卖他,可是,刚才那些话若是被外人听去却不得了,想到这里,他登时一头的冷汗。为了壮胆,他强自打起精神呵斥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出来给你家邓爷爷看看!”

“就你这副德性?”

随着这句饱含轻蔑的反问,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四个大汉一拥而入,狠狠地揪起邓铎,硬是把人拖到了地上。此时,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方才走了进来,随即关上了大门。而两个女子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滚带爬地逃到了角落,浑身缩成了一团,见邓铎被人拳打脚踢,更是惊叫一声双双昏厥了过去。

“好汉,好汉饶命!”邓铎本就是没什么胆气的人,见势不妙慌忙趴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小人只是蔡王府的一个微末武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黑袍人一把拉住邓铎的头发,狠狠地将人拎了起来,“若不是蔡王给你地钱,你地俸禄够你这么花天酒地?蔡王殿下大概也想不到会养了你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吧?不如这样,我直接把你送上王府,就看蔡王殿下怎么处置你了!”

“不要!”邓铎再也顾不上头皮上传来的阵阵剧痛,一想起蔡王赵似那张阴森森地脸,他立马打了个寒颤,急忙求饶道,“好汉,好汉您有什么吩咐,小人,小人照做就是!”

“这才识相!”黑袍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径直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我早就听说蔡王是个有担当的贤王,所以有意结交,这里头便是见面礼,你回去交给你家主人就是!”

“这么简单?”邓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也不是蠢笨的人,稍稍细想便脸色大变。这些人气势汹汹地闯入,又肯定听到了他刚刚的话,所谋之事肯定非同小可。要是自己真的照他们的话做。

说不定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来。可是,这种场合由得自己说不么?他心中连连叫苦,双手却老老实实地接过了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入了怀中。才想说话,一双手就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即投入了一颗药丸。那药丸入口即化,等到他醒觉时已经迟了。

被人放开了的邓铎心中亡魂大冒,慌忙抬头问道:“那。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自然是穿肠毒药!”黑袍人嘿嘿冷笑,随即阴森森地吩咐道,“如果你能顺利办好这件事,而蔡王又有意和我们联络,那你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相反,如果你没有把东西送到,而蔡王也没有和我们见面的意思,那你就叫你地家人准备收尸吧!”

此话说完,他便高深莫测地一挥手,四个大汉立刻放开了邓铎。其中一人上前查看了一下两女状况。随后微微点了点头。很快,一行五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五哥!”

隔了许久,角落中方才发出了低低的呼声。两个女子竟一起醒了过来,手脚齐用地爬了起来,上前便欲搀扶邓铎。岂料邓铎不但不领情,反而一人扫了一巴掌,自顾自地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奔出了房间,只留下这对面面相觑的女人。

“红姐,怎么办?”紫衣女子恶狠狠地朝着邓铎的背影啐了一口,这才向旁边的红衣女子问计道,“这不是小事。刚才要不是我们装晕装得像,看那些家伙的架势就要灭口了,我们是暂时找地方避一避还是……”

“怎么办?命都是捡回来的,不赶紧逃那就是送死。再说,他邓铎无情,那就别怪我们无义了!”红衣女子冷笑一声,一把将同伴拉了过来,在其耳边低声道,“如今只有小七哥能救我们。赶紧换男人衣服溜出去,迟了别说消息送不出去,恐怕我们自己就得没命了!”

不多时,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从这座中等规模的妓院溜了出去。两人刚刚离开没多久,就三四个汉子指名要见她们俩,老鸨自然找不到人,最后竟被来者痛打了一顿,整座青楼也被砸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两个小小地妓女要见到燕青自然不容易,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得到消息地燕青方才从集贤斋门口被人叫了回来,那身粗布衣衫的行头却还未换掉,看上去很有些滑稽。不过,无论是两女还是燕青自己都顾不上这些,一见到正主,红紫两个女郎便立刻冲了过来,像竹筒倒豆似的把一连串事情交待了一遍,这才讪讪地在旁边观察反应。

“你是说,有不明来历的人物用毒胁迫蔡王府的那个邓铎为他们做事,而目的就是为了联络蔡王?”理清了事情脉络,燕青的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据两女所说,邓铎平日很喜欢自吹自擂,在外更是时时表白自己蔡王府中人的身份,所以别有用心者会径直找上此人并不奇怪。再者,邓铎拿着蔡王赵似的钱大肆挥霍,更是为有心人提供了契机。正当他陷入沉思时,一个女郎突然惊咦了一声。

“对了,我那个时候看见,其中有一个男人地左手上有这么大一块地青色胎记。”她双手比划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说,“当时就是他来查看我和红姐的状况,幸亏我和红姐在青楼多年,什么绝活都学了一点,所以才能够糊弄过去,否则恐怕就被人灭口了。”

燕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们逃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么?”

“没有,那里成天都有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只要打赏钱,谁也不会管你。”红衣女郎冷笑一声,语气中隐隐带着一股悲愤。“只要给我们那位妈妈一大笔钱,让她翻脸不认人容易得很,我们就是怕因此落入贼人手中遭受凌辱,又曾经听人提过小七哥,这才逃来见您。”

“我明白了。”燕青立刻转头对身边侍立地两个大汉吩咐道,“你们立刻派人去监视那座青楼的动向,但凡有可疑人物进出就记下来。另外,再派个妥当的人进去看看风色。”话一说完,他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两位姑娘放心,既然你们信得过我,我决不会让你们吃亏,你们先安心躲避一阵,等到风头过了之后,我再另外作安排。”

两个女郎彼此对视了一眼,最后双双屈膝下拜道:“多谢小七哥施以援手!”

第二十九章 狗急跳墙

“公然在汴京城中杀人,这些人居然如此无法无天,简直是——”

燕青来来回回在屋子中转悠着,脸上写满了森然怒气。他刚刚听到手下几个人送来的回报,自然是大发雷霆。问题还不止如此,由于去晚了,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除了知道来者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之外,余下的便什么都问不出来。唯一清楚的就是,那座青楼中的老鸨身受重伤,几个龟奴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更有三位勾栏行首香消玉殒,而她们不是着红就是穿紫。

燕青并不是没有杀过人,在高明的教导下,他曾经用一把解腕尖刀单挑了一个不小的地痞团伙,一口气废了七八个人。但是,大男子主义的天性让他从来没有对女人下过手,更不用说杀女人了,此次听闻那些不知名的人为了灭口竟对无辜的女人下手,怎能不叫他怒火中烧!不仅如此,他更是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头蛇收了大笔赏金,要彻底将两个可能听到内情的女郎除去,如此一来,有人试图和赵似联系,借机图谋不轨的举动就很肯定了。

听取了所有汇报之后,燕青不敢怠慢,匆匆赶到了高府。此时正值晚饭时分,高俅听说燕青有急事不免便一惊,随即和桌子上的其他人打了一声招呼,立刻起身离去。

在燕青将事情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之后,高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要知道,汴京乃是天子治下,当初唐门中人已经算胆大妄为,但至少还是收买他人动手,更不曾闹出人命,而现在竟有人敢如此嚣张,简直是视国法为无物!

燕青见高明宋泰都在一边,顿时又想到了刚刚遗漏的一个要点。“对了。据其中一个女子指认,上门威胁邓铎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左手背上有一块硕大的青色胎记。大师傅,师傅,你们一向见闻丰富,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家伙?”

“那要问你师傅,我可不像他那样走南闯北。”宋泰一边说一边朝高明瞥了一眼。

高明没工夫理会宋泰的调侃,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好半晌才很不确定地说道:“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不过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里了。小七,还有其他线索么?”

“其他……”燕青回忆许久,突然想起了一条,“开封府已经介入了这桩案子,据验尸的仵作说,死者似乎是中了一种极阴地掌力,而四肢骨头全都断了,其状惨不忍睹。”

“什么!”高明一下子蹦了起来,“那样的话。事情就很可能涉及辽国!”

他仿佛没看见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面露追忆之色,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已经是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年轻。一面游历各地,一面想寻求一展身手的机会,就这样跟着一个商队到了辽国上京。

买主是一个契丹小贵族,在交易的时候,契丹人有意压低价钱,我所在的商队老板自然不满意,据理力争之下吵了起来,最后大家竟推推搡搡地动了手,场面乱成一团。要知道,我大宋子民一般都痛恨那些契丹人。更何况是那些年轻气盛不甘人后的护卫?

就在僵持不下地时候,买主的侄儿赶到,他那时不过十几岁,左手上就有这么一块胎记,功夫已经相当不错,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中了他的拳脚,当然,他自己也是鼻青脸肿的。谁知过了三天。所有护卫全都死得干干净净,仵作验尸时说是内脏大出血,商队老板一气之下竟病死在上京,连货款都没要回来。后来我悄悄潜入停尸房,这才发现死者的全身骨头都断了。唉,去的时候三十七人,回来的时候竟只剩下我一个……”

高俅越听越心惊,才要开口发问,就听到旁边的岳父冷哼了一声。“师弟你也太没有见识了!不就是和中原的绵掌一样,用的是阴劲而已。况且三天就死,死时还能查出死因,算什么本事!”宋泰满脸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我中原有的是好手,只不过这些人都不露面而已!”

“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只擅长于那些高来高去地本事,手底功夫稀松平常,这两年还是多亏了你才有点长进。”高明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拍拍双手走到了高俅身前,“此事极有可能出自于契丹人的手笔,要知道我之前就暗中盯着汴京那几处地方,发现了不少可疑的踪迹,可以断言海陵郡王萧芷因并未离开。大概他是不甘心屡屡受挫,还是想在大宋地地头上闹出一点风雨来。”

“又是他,真是没完没了!”高俅咬牙切齿地说道,突然又想起了那一日他遇到燕青时的情景,含章诡异地出现在集贤斋,万珍阁那个小伙计紧随其后,怎么想怎么蹊跷。要知道,宋朝皇帝的风流可是名声在外的,先前哲宗赵煦还搭上了澄心,赵佶对含章也颇有兴趣,今后难免不会有别的一亲芳泽的想头……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有些不舒服,但一时却不知道问题在哪。

他赶紧把千头万绪压下,沉声吩咐道:“从今天起,小七你派人盯紧蔡王府,进去什么人出去什么人全都看好了,实在不行可以在暗处下狠手!对了,盯人的时候离远一点,找两个在那边混世道的人,别派生头脸。既然城外那一头你暂时没事,就先把这仵事情挑起来!你师傅和大师傅都会给你支援的!”

“赶鸭子上架!”宋泰如今虽然和女婿没有芥蒂,但听到这句变相地指派还是低声嘀咕了一句。

另一边,赵似也正看着手中的纸条发愣。尽管很不甘心被人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要他相信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他还不敢贸然下决心。瞥了一眼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邓铎一眼,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憎,不耐烦地挥手道:“你先退下,让我好好想想!”

“殿下!”

“出去!”

邓铎眼看再纠缠也讨不到好去,只得怏怏不乐地出了书房,脸上尽是沮丧。没走几步。他就觉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立刻恼火地转身骂道:“谁这么不长眼睛?”然而,他一看到那个身影却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讪讪的。

“小邓,你现在倒是风光得很啊!”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双手环抱,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邓铎,随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忘了。自己不过是最末一等地武官,别受了殿下一点恩宠就把本分都忘了!”

“刘殿直,属下受教了!”邓铎本就心情不好,此时拱拱手便立刻急匆匆地走了。他此刻哪有工夫理会别人,要知道,他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况哥,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得殿下信任,见了你竟然如此无礼!”旁边的树丛中窜出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低声说道。

“哼。殿下再大也大不过圣上。他邓铎也不见得能蹦达几天!”

刘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就走,“钟达。你不用管他,这家伙若是自寻死路谁也拦不住!”

书房之中,赵似来来回回走来走去,目光始终没离开书桌上的那封信。那上面说得无比动人。先散布赵佶得位不正的消息在朝臣心中种下疑忌,再借表示恭顺的机会请赵佶驾临王府,然后在饭食中下慢性毒药,最后用入宫拜谒的借口对皇长子赵皇下手。总而言之,只要赵佶能在数月之后再一命呜呼,那么谁也怀疑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冒这么大地风险。用这样狠毒的计划,究竟值得么?再说还要派人去取毒药,若是有万一……

“当然值得,要不是为了赵佶横空夺了属于我的位子,娘又怎么会一病不起?”赵似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敢用邓铎,而是唤来了从小伺候自己的两个心腹内侍,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遍。

蔡王府的门口或明或暗地布满了各路人马。彼此无不是互相防备,只要看到有人进出,暗地里必定会有人跟上去,至于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不知道了。即便如此,他们却拿堂堂正正进宫的赵似没有办法,毕竟,皇宫大内这种森严禁地,外人是休想进入的。

赵似径直入了圣瑞宫,只去匆匆瞟了朱太妃一眼便带着两个内侍进了另一座偏殿。这里,两个在圣瑞宫执事已久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一见赵似进来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们都是跟随母亲多年的人,应该知道该怎么管好自己地嘴!”尽管知道这两人相当可靠,但赵似还是警告了两句,这才扔下了一个锦囊。“里面地钱足以让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谢蔡王殿下恩典!”地上的两个内侍根本不敢打开锦囊,连忙俯身叩首称谢。收好锦囊后,两个人连忙脱下了身上的衣衫,和赵似地两个内侍互换了过来,再经过一番打扮之后,一眼看上去竟没有多大分别。

出宫的时候,远远缀着的各路哨探见赵似身边的人一个不少,一路跟回王府也就算了。谁也没注意到,两个时辰后,两个内侍悄悄地出了皇城,而后又在朱雀大街的一个成衣铺子中换了衣服,最后才辗转进了集贤斋。当然,两人的形貌很快落入了一直在关注集贤斋的高明和燕青眼中。

“小七的丹青功夫大有长进!”

看着那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神似画像,高俅第一句赞的却是燕青地书画功夫,这顿时让其他人哭笑不得,倒是燕青大为高兴,乐呵呵地笑了两声。

“人肯定是蔡王府的,只是,他们怎么躲开了重重监视还不得而知。”高明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今天一早蔡王进宫,很有可能在其中玩了掉包计。”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拨人暗中接触,究竟玩的是什么诡计!”高俅放下画像,一语直逼事情关键,“蔡王若要起事,从明处下手决不可能。开封府附近囤积了天下的精锐禁军,只听圣上号令,就是枢密院也不见得能调动;而汴京城中的军队则都掌握在三衙长官处,圣上即位之后,三衙里都安插了亲信,也不可能让小辈有机可趁。这样一来,就只有暗中行动一种可能了。”

“既然是暗谋,不外乎刺客暗杀或是用毒。明里的暗杀惊动太广,而且需要很久的部署,我想蔡王应该等不及,那就只有用毒了。”燕青突然插嘴道,话音刚落,他便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不久之后,圣上即将驾幸蔡王府!”高俅地嘴里迸出一句话,室内顿时一片沉寂。

第三十章 美人恩重

大致摸清了赵似的想法之后,高俅不敢怠慢,次日早朝之后便留在了宫中,心底却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语句。赵佶虽然已经登基为君,内里却仍旧是火爆脾气,眼睛里更是揉不得沙子,若是他知道赵似在图谋不轨,说不定一怒之下便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决定来。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他顿时觉得心中千头万绪,但却像一团乱麻似的难以理出头绪,站在赵佶身边未免就有些心不在焉。正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进来奏报道:“启禀圣上,刚才皇太后宣召御医!”

“宣召御医?难道皇太后有疾?”赵佶一愣之下立刻霍地站了起来,转头看了看高俅,“伯章,随朕去慈德宫看看!”

一行人匆匆赶到慈德宫,这才得知向太后只是有些头痛,并不是大病。心下松了一口大气的赵佶便留在寝殿陪着向太后说话,高俅却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却在门口正好碰见了伊容。四目相对时,两人的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自从赵佶登基之后,高俅和伊容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他如今身份不同,若是仍像以往那样频频出入慈德宫,肯定会招致闲言碎语,更何况伊容已经升为司殿女官,再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宫女。眼见旁边无人,他猛地一狠心,一把拉起伊容的袖子就往旁边拽,很快便来到了两人以前经常见面的那个角落。

“高大人,请你放尊重一些!”此时,伊容方才冷冷地开口道,“你如今乃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要是让人看到算怎么回事?”

“伊容!”高俅猛地伸手抓住了那柔若无骨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听到这句质问,伊容那镇定自若的脸色瞬间崩溃了:“我当然明白……从圣上煞费苦心把韩肖胄调出京城,我就明白了!”她突然抬起了头。再也难以掩饰眼眶中的水光,“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就得罪了韩家!韩相公最近每逢入宫便会在太后面前提出警告,说什么你晋升过速,又是藩邸旧臣,容易招人闲话!相州韩氏从已故老韩相公起便在朝为官,门生故旧满天下。你初入朝堂就铎芒毕露,实在是太不知道轻重了!”

“谁要韩家竟敢打你的主意!”高俅冷笑一声,突然将伊容拥入了自己的怀中,“我高俅虽然不才,但绝不容许有人动我的人!”

“你……难道你拗得过太后地意旨么?”伊容又羞又急,想要挣脱却抗不过高俅的大力,最后索性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中,“你还年轻,又得圣上恩宠,将来仕途坦荡。拜相入中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又何必……再说,你已经有一位贤淑的妻子了!”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比蚊子还轻。

“那又怎么样。贤德如舜还不是有娥皇女英,更何况是我!”事已至此,高俅干脆理直气壮地诡辩道,尽管如此,想到家中有孕的妻子,他还是有几分心虚,但随即又神色一正。“这些年来,你明里暗里帮了我无数次,又从来不收金银财帛,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份么?”

“你……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伊容终于狠狠心推开了高俅。口中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你……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这里见我了!”

“伊容,你别走!”高俅死死地拉住了伊容地胳膊,右手突然一用力,再次把人拉回了自己的怀中,朝着那娇艳欲滴的红唇重重吻了下去。一时间,他只觉忘记了所有外间的繁杂事务和诸多倾诈。只是沉醉在那美妙的感受中,但很快,一记清脆的响声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啪——

捂着自己的脸,高俅不由感到哭笑不得。这已经是他从伊容这里领到的第二次巴掌了,不得不说,尽管成熟了不少,但伊容的骨子里却仍旧是以前的老性格,当然,这一次地巴掌比前一次可是轻多了。

“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躲!”伊容这才慌了神,上前用手摩挲着高俅地左颊,见没有留下什么巴掌印方才放了心。堂堂一个起居舍人从慈德宫出去,若是脸上带了一个红印子,那乐子可就大了,御史台那些见着风就是雨的御史不见得会怎么编排呢!

“雷霆雨露都是美人恩,我高俅这点还是领受得起的!”

“你……油嘴滑舌地家伙,快走吧,再过一会圣上就要出去了,找不到你算怎么回事!”

“圣上?圣上还不是乐见其成,否则又怎么会把韩肖胄调出了汴京?”高俅看着伊容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微微一笑道,“伊容,你放心,这辈子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就是下辈子,我也不会容许有别人染指你!”

他一路陪伴赵佶回了福宁殿,果然,在屏退了一干内侍宫婢之后,他立刻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极为暧昧的话:“怎么样,朕为你留的机会不错吧?这一次有没有把生米煮成熟饭?”

高俅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这年纪轻轻的皇帝也实在太……那个管闲事了,不过想到旁人就是盼望赵佶管这种闲事也不可得,他还是躬身道:“承圣上吉言,一切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朕早就想看看伊容的孩子会生得什么样!”一瞬间,赵佶仿佛又变成了当年和伊容言笑无忌的端王,什么帝王深沉全都抛在了脑后。“七年了,朕和伯章你结缘已经快七年了,人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果然不假。”

一听赵佶提起旧事,高俅也觉得有几分感触。然而,他知道,此刻赵佶是初登帝位,还没有养成作为一个皇帝的习惯,待到有朝一日对方完全蜕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的皇帝,那就是再想有此刻地情形也不可能了。因此,他没有开口说话,任由赵佶沉默地站在那里。

“对了,昨日郝随前来奏报,说是那个徐守真已经来到汴京了。听说此人一路进京大肆宣扬朕得天命眷顾,理该登基为帝,其神翁的名声传遍远近。虽然他先前确实有功,但为人未免太过张扬了一些,你认为朕此时接见他是否不妥?”

高俅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愣,随即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当初亲自去见过这个徐守真,那时就觉得这个假托神鬼之说迷惑人的家伙很有野心,此刻听说其在路途上的诸多举动不由更加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一个道士实在无足轻重,恰恰相反,利用那些深入人心的谶语和卜算之术,反而能让一切变得更顺利一些。

“圣上,如今您登基未久,诸多事务还不能独立决断,可谓内有掣肘,外有大敌,这种时候,没必要在乎区区一个方士。”既然打定了主意,高俅便毫不犹豫地道,“徐守真为人好名,圣上不妨就成全了他,仿太宗见陈抟的旧例,以上宾之礼接待。汴京权贵大多知道他的名声,无论他怎么宣扬天命之说,得利的也只是圣上罢了。”

“你说得没错。”赵佶微微点头,随即也就放下了这件微不足道地事。“对了,御医回报,圣瑞宫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而且说是忧惧所致。她虽然待朕苛薄,但这种时候,朕却不想落人口实。驾幸蔡王府的事早就定下来了,不过朕不想一个人去,对着赵似那张脸,就是面对珍馐美味,朕也不见得能吃下去,你侧说说,朕该怎么办?”

高俅今日进宫原本就是为了此事,不过既然赵佶自己提出来,他却更加踌躇了。一来此事太过捕风捉影,没有半点实实在在的证据;二来暗中监视王府乃是犯忌的大事,一旦赵佶问起,自己无法自圆其说。权衡许久,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圣上,您若是觉得单独驾幸蔡王府有所不便,为何不与皇太后皇太妃同行?皇太后为人宽厚又注重仁孝,一定会赞同圣上此举;而皇太妃既然是心病,此行正好打消她的疑虑。如此不仅安抚了两宫,而且还可以向汴京百姓展示圣上心胸气度,岂不是两全其美?”

赵佶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心怀大畅地笑道:“伯章,你真是越来越狡猾了,亏你想得出来!朕这是奉母出巡,天经地义,正可以堵一堵那些小人的口舌!”

高俅暗道惭愧,他这完全是想到了后世那个大名鼎鼎的乾隆带着皇太后几度下江南的故事。宋朝虽然时常有皇太后临朝称制,独揽大权的情况,但几乎没有人出过汴京巡幸,甚至不让自己家族的后人出任重要职位,和后世那些所谓贤后比起来,她们才称得上贤德两个字。

“圣上所言极是,不过,如今两宫病体未愈,不妨把日子稍稍延后几天,另外为了避免突发事故,臣恳请圣上带上几个御医,以备不时之需。”

“伯章,朕总觉得你的沉稳和年龄太不相称。”赵佶一边点头,一边冒出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都依你就是。对了,那天你暂时不要随侍左右,朕有些不太放心赵似。这样,朕给你手诏,你和殿前司都指挥使姚麟一起居中调度,一有变故就立刻调兵,明白了么?”

高俅愕然抬头,见赵佶的脸上阴云密布,心中不由狠狠悸动了一下。难道,这位处于深宫之中的君王,也已经得到什么风声了么?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什么,他居然要与皇太后和皇太妃同来?”

一听到内廷传来的这个消息,赵似顿时暴跳如雷,心中满是挫败感。那一日两个心腹内侍回来之后,他顺利地拿到了所需的毒药,一起到手的还有一份异常周详的计划。他也曾经想过,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地帮助自己,其目的可能很不单纯,但是,当两个内侍回报对方来自西南,希望他登上帝位后能够更加放任西南诸部自行治理自己的领地时,他很快就打消了疑心。在他的印象中,西南代表的就是潮湿和瘴气,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该死,这些家伙的毒药尚未试验过,三个月见效,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赵似看着纸包里头的白色粉末,不由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太后和母亲同来,岂不是让我更加难以下手?这毒酒可不会认人!”

他正一个人在房中烦躁地踱着步子,外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家人的声音:“启禀殿下,集贤斋刘管事求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孤王没那功夫!”赵似气急败坏地怒吼道,外头立刻没了声息。他向来好女色,平日万珍阁聚宝楼集贤斋没少去过,各种所谓的珍贵秘药和助兴玩具更是没少买过,可此时此刻,他一点兴致都没有。火烧眉毛的关头,他哪里有工夫想女人。可是,不多时,那个扫兴的声音便又再度响了起来。

“启禀殿下……”

“有完没完!”赵似猛地拉开门,劈头盖脸地骂道,“这么没有眼色么,孤王刚刚说过了,什么人都不见!”

那家人早已吓得跪侧在地,好一阵子之后才嗫嚅着答道:“那个刘管事说,集贤斋新近得到了一样来自南方的珍奇酒壶,做工极为精巧,是殿下平时最喜咖——“”,“你让他回去。孤王今天没兴趣……”赵似突然恍过神来,厉声喝道,“等等,你说他带来的是一个酒壶?”

“是……”

赵似顿感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了起来,连忙吩咐道:“快带他到偏厅等候,孤王立刻就来!”

一进偏厅,赵似便立刻换了一张淡然的脸,他略一点头应付了对方的请安。随意地在居中主位上坐下,这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孤王这些天忙碌得很,你若是有什么好东西就趁早拿出来,不用卖关子!”

“小人哪里敢和蔡王殿下卖关子,东西就在这儿,恭请蔡王殿下御览!”刘安仍旧是那副笑容可掬的脸,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檀木匣子。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壶么,有什么珍奇之处?”赵似略瞟了一眼里头的东西,故作不以为意地问道。

“殿下,这并不是寻常酒壶。而是南洋人秘制地藏珍壶。”刘安的脸色愈发诡异。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查看了一番,这才稍稍凑上前去低声道,“这酒壶有两层。一层可以放寻常的美酒佳酿,至于另一层要放什么就随殿下的喜好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似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为人拆穿,一时间勃然大怒,藏在袖中的右手更是紧握成拳。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刘安说出什么见不得光的话,就算再冒风险也要把人灭口,否则传扬出去便后患无穷。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刘安似乎吓得腿都软了,忙不迭地打躬作揖道,“小人一时失言,殿下一向是艳福齐天。不用这种小手段也能博得美人青睐,这等小物仵自然入不得殿下法眼!”他一面说一面盖上了匣子,这才后悔不迭地道,“小人只是想起殿下曾经说过有什么珍奇玩意要先过目,这才贸贸然上门,还请殿下恕罪!”

赵似这才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不露痕迹地吁了一口气,语调也渐渐缓和:“算了,孤王和集贤斋的交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不计较你地这点失礼。”尽管也有些懊恼人人皆知自己喜好美人的癖好,但是,和现在图谋的大事比起来,刘安的那些话根本不值得追究,但是在面上,他仍旧端着一幅高高在上的架子。“说吧,你这东西要多少钱?”

“殿下有意买下?”刘安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沉吟片刻便伸出了一个巴掌,“小人不敢打诳语,此物确实花了四百贯方才到手,既然是殿下有心购买,拿五百贯也就是了。”

“五百贯就五百贯!”赵似此刻哪有心情讨价还价,大手一挥道,“把东西留下,你去账房如数支领吧!”

“谢殿下慷慨!”刘安深深一揖,随即附耳把一应用法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一遍,这才感恩戴德地转身离去,似乎连步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赵似匆匆抱着东西回到书房,命人送来了一壶茶和一壶酒之后,立刻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试验了起来。他看过不少杂书,早就听说过有这样奇巧的玩意,此番一经试验,他自然是大为惊喜。只看此物大巧若拙毫不出众,旁人又哪里知道内中另藏玄机?

“藏珍壶?确实是绵里藏针!”他一仰脖子喝下了一杯夹层里倒出来的美酒,然后沉思了起来,“虽然万事俱备,但皇帝驾幸非同小可,到时若是他找借口不饮酒,我也毫无办法。嗯,一定得让他喝酒才行!”

看着行色匆匆的刘安进了集贤斋,燕青顿时深深皱起了眉头。这种时候集贤斋的人去了蔡王府,就代表事情越来越棘手了,而对方地胆大妄为也远远出乎他地意料之外。若是事情真的出自契丹人手笔,那岂不是说,弄得不好就要掀起一场大战?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再也懒得考虑那么多关节,吩咐几个手下盯紧之后便立刻起身离开。这种大事,还是交给别人决断的好。

见一个个人神色不一地踏进了书房,英娘地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蹑手蹑脚地便想悄悄离去。谁知她才走到门口便听到了丈夫的声音:“英娘,以后我们议事你不要忙着离开,这种事情你多听听没有坏处,别只顾着女主内的惯例。要知道,一旦我有什么变故,你还是要出面的。”

“女婿,这不合……”宋泰才开口就看到高俅向自己投来了恶狠狠的一睹,顿时干脆闭上了嘴。其他人都知道英娘一向谨言慎行,自然不会表示什么异议。

眼看丈夫对自己含笑点头,英娘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小腹,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回来,却选了一个角落中的黑暗位置。对于丈夫正在做的事,她尽管知道得不多,却也知道事关重大,因此等闲绝不过问。然而,这一晚的事却非同小可,听着耳畔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她几乎感到整个人犹如置身冰窖,等到众人散去时,她竟完全瘫软在了椅子上。

“怎么,很害怕么?”

“官人!”英娘难以抑制心中恐惧,整个人投入了丈夫怀中,“他们……他们说地……”

“都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实,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高俅淡淡地答道,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后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圣上虽然顺利登基,但若是这件事情处置不当,轻则动摇朝廷根基,重则丢掉性命,所以我才如此郑重。”

“那……只要官人你把这些事通报圣上,抄检蔡王府,不是就可以……”

“你以为圣上不想这么做么?抄检蔡王府的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如果什么事都没有,那么,谁会做这个替罪羊?再说了,圣上一即位就对自己的弟弟下手,传扬出去,圣上还怎么对天下人说仁孝之道?”高俅爱怜地替妻子拢了拢额上乱发,这才轻声安慰道,“今天我之所以让你听这些,就是想要你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解决。有时候,纵使再位高权重也只能隐忍,就像圣上一样。相反,一旦发动就必须用雷霆万钧之势,不能留有任何余地。”

“官人,我是妇道人家,这种事情……”英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红唇却突然被高俅地手指按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

“以后我不见得能抽时间教导我们的孩子,所以你这个当娘的就得多操心了。不仅要告诉他天下有美好的东西,也得告诉他这世间还有更加黑暗的东西,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太过单纯!”高俅笑道,宠溺地在妻子额头轻轻啄了一下,“当然,如果是女儿,我不介意你让她充满阳光的气息。”

英娘重重点了点头,垂下头来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刻。突然,她想起了一仵大事,立刻忙不迭地问道:“对了,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如果是女儿,就叫高嘉;如果是儿子,就叫高强好了!”

“高嘉……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可是高强这个名字也太俗气了,官人,这个名字可有什么别的用意么?”

高俅嘿嘿干笑两声,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地蒙混了过去。他怎么能告诉妻子,那是因为他对某人的深深怨念所致。

第三十二章 盛势出巡

大宋官家奉两宫出游,并驾幸蔡王府陈王府,这是大宋开国以来最热闹的盛事之一。因此,在消息一经传出之后,整个汴京城顿时轰动了。年长的都在那里议论当年的往事,年少的则满心盼望着到时瞧个热闹,一时间,但见禁军四处奔忙,内侍频频现踪,开封知府阮大献更是恨不得能多生一双手,当然,最最忙碌的还是殿前司的禁军。

到了御驾出巡的那一天,净街的殿前司禁军前后共来了五批,约摸共百人,那本就洁净的御道更是早就扫除得几乎一尘不染。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观瞻的百姓,个个脸色兴奋翘首盼望,却无人敢喧哗吵闹。终于,那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近了。

“皇太后乘的是六龙舆!”人群中,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低声念叨道,四周顿时惊叹一片。

只见那六龙舆金涂银顶,上设行龙六条,各色珠络不计其数,晃得人眼花缭乱,上方还有黄伞为遮挡。其后朱太妃乘坐的则是龙凤舆,奢华之处略逊于之前的向太后銮驾,上方则是红伞遮蔽。赵佶自己乘坐的则是赤色的太平辇,照例是金涂银装饰,龙头、鱼钩、帷踏,梅红绦样样不少。辇上十二名辇官个个着绯,用的都是俊俏少年,顿时引来无数怀春少女的低声赞叹。前后左右各有仪卫拥伞扇,一眼望去尽显天家气度。

早已得了赵佶吩咐的高俅并未在随驾而行的官员中,由于礼制,天子出游,所有人都不能居高俯瞰,因此他只是站在街道的角落中,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气势浩大的銮驾行过。在他身边,除了几个家人之外,还有一个脸色凝重的老人。

“高中书,你说圣上会不会过虑了?”那老人望着銮驾远去。情不自禁地问道,“汴京乃是我大宋国都,历来治安清明,再说此次出行我很早便开始筹备,怎么会让贼人混入?”

高俅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笑着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要说官阶,这个姚麟乃是从二品大员;要说职务,此人是堂堂殿前都指挥使。三衙长官之一;要论资历,此人历经三朝,在与西夏作战时屡建奇功,官阶步步上升,几乎到了一个武将的顶点,也算是一大异数了。要知道,历史上真正地高俅在徽宗后期当了不少年的殿前都指挥使,这么算起来,这位姚殿帅岂不是自己的前辈?

“姚帅,国之大患。有时候不见得都是外敌。所以预作防范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轻飘飘地送过一句话之后,他突然词锋一转道,“姚帅乃是三朝元老。圣上曾经提起过,姚氏一门世代为将,功勋彪炳,将来要多挑选几个子弟作为荫补。”

虽然出身行伍,但姚麟出身武将世家,对于朝堂侵诈虽不以为然,却也是早有耳闻,对后一句话只是置之一笑罢了。不过,他立刻联想到了前些时日外头纷纷扬扬的流言,脸色立刻变了。“高中书。难道今日之事”,“姚帅,此事你心知肚明便可。若是无事,今日我们就算白跑一趟;但若是有事,此番就要偏劳你了!”

“你放心,既然是圣上的密令,我自然做好了妥善安排。”话虽如此,姚麟却不禁觉得十万分头痛。要不是大宋朝向来有明例,无边功者不得为三衙长官,他也不会在新君刚刚即位时便官升一级。坐上了这汴京最高武官的位子。可是,这位子尽管引人羡慕,却着实烫手得紧。

就说今天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别说功劳,他不吃挂落就不错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高俅异常客气,出身将门地他异常明白,若将来有一个宰辅在朝堂为靠山,那家中子弟就要容易进身得多了。

此时的蔡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应仆役侍女全都换上了光鲜的衣裳,府邸中更是洒扫得一尘不染上下整洁。平时紧闭的中门打开,自蔡王赵似以下的一应王府文武官和属吏全都一字排开,早早迎候在了府邸门外。

尽管端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言谈必提及君恩,但赵似的背心早已为汗水沁透,藏在袖子中的手更是湿漉漉的。好在如今乃是五月时节,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他也不虞有人看出自己心虚。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自己目光未及的地方,有人正在用一种极度狂热地目光盯着他地背影。

自从邓铎拿到了那颗所谓解药之后,他已经是完完全全持着从龙之意。昔日的端王一旦登基,那些王府的文武属吏个个得蒙重用,若是赵似有得道地这一天,他邓铎不是一样能够鸡犬升天么?

另一队武官中,刘况则始终盯着邓铎,心中总有一丝笼罩不去的阴霾。他是元佑七年通过武试的武官,自忖怀有一身武艺却始终报国无门,直到一次偶遇当时仍是端王的赵佶之后,这种情形方才有所改观。从那以后,他从三班借职而三班奉职,而后又升为右班殿直,比一应同僚还要快上几分,最后才辗转调来了蔡王府,只是从无人知道他早就认识龙潜于邸的赵佶。

“况哥,我打听过了,那天见过集贤斋刘管事的人已经全数被看管了起来,不过,那家伙送来的是酒壶肯定没错。”矮个子的钟达正站在刘况身后,此时刻意压低了嗓音说道,“这边都是自己人,至于那边则大多都是蔡王殿下的心腹,若是真的动手……”

“没我地命令绝对不准动手!”刘况悚然一惊,连忙提醒道,“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否则到时功劳变成罪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赵佶和向太后朱太妃终于进了蔡王府。和赵佶的精神奕奕相比,两宫的脸色明显有些不佳,尽管经过了多日的调养,但朱太妃的气色中仍是隐约流露出一丝灰败的意味,而向太后则有些懒洋洋的,只在赵似行礼问安是提起了一点精神。

“今日承蒙圣上和皇太后皇太妃驾临,臣不胜惶恐。”赵似竭力压制自己的目光,一路都是低着头,直到临进正厅前方才笑道,“圣上登基以来第一个驾幸地便是臣的陋宅,而且还是奉皇太后皇太妃同行,这份隆宠臣可是第一个领了。”

“圣瑞,你平时还说十二郎不会说话,你听听,这些词是不是胜似蜜糖?”自从哲宗赵煦去世之后,向太后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心情。

她左右看了看满园盛开的鲜花,微微颔首道,“十二郎这宅子经营得不错,既然是宗室,一味的节俭也不是法子,豪奢更是要不得。还是这种朴朴素素的花花草草,看上去更令人心旷神怡。”

“太后夸奖他了,十二郎平素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要说奢华当然谈不上,可这些花草他当然是不会侍弄的,不过是摆着好看罢了!”如今的时节,朱太妃早已褪去了哲宗在位那时的盛气,整个人又变得谦和了许多。她悄悄偷眼瞥了瞥赵佶,见对方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不由稍稍笃定了一些。

赵似却不耐烦再这么虚词敷衍,又说了两句便把三人引入了正厅。他在事先费了不少功夫从集贤斋弄来了一批字画,又请了几个知名的文人布置,此时,这厅中自然是显出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好,士别多日当刮目相看,十二弟的这厅堂布置得雅致!”赵佶一句话刚刚出口便联想到了当日蹴鞠赌赛的场景,脸上神情虽然不变,心情却逐渐阴沉了下来。几番对答下来,他也隐约察觉到赵似是刻意趋奉,和以往的任性妄为大不相同,因此已经有些警惕。这时,赵似也趁势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腹案。

“启禀皇太后,皇太妃,圣上,今日御驾亲临,臣特意从外边请来了一个歌舞班子助兴,后花厅也已经摆好了酒宴。臣知道三位向来不在意这些俗套,只希望能看在臣一片真心的份上,能够屈尊多停留一会,也好让臣尽一下仁孝之道。”

在向太后第一个首肯的情况下,朱太妃又顺水推丹,赵佶自然不会提出异议。于是,帝后三人便起身前去后园。由于早就精心布置过,此刻那一条不算宽敞的青石小道两侧,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令人赏心悦目,也不知博得了两宫多少赞赏。就在向太后和朱太妃驻足观赏一株牡丹时,一阵清越的歌声突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耳听那如泣如诉的声音,赵佶整个人呆在了当场。当向太后出言称赞时,他方才惊觉了过来,用言语掩饰道:“十二弟真是大手笔,居然能够请来如此歌姬献艺,真是把那些乐坊的女子全都比下去了!”

赵似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弯腰把三人请入了此次的酒宴之地。蔡王府的后花园本就十分宽敞,更有一个方圆里许的小湖,那用来宴请帝后的水阁便临湖而立,而湖中心还搭了一个高高的戏台,上面不时传来阵阵管弦之声。

而以赵佶的目力,早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挺立高台,犹如一支出水芙蓉般的冰霜女子,不是含章又是谁?

第三十三章 无双绝艺

临近蔡王府的一个小酒馆中,此时早已经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就连平时少人问津的临街座位也全都坐满了人。有心前来消遣的酒客见到这种架势,自然而然便调转了方向。然而,那些看似醉眼朦胧的人身上,却无一例外地暗藏着短兵器。甚至在后边的地窖中,还堆积着大量刀剑,要等待的仅仅是主事者的一声令下而已。

无独有偶,在蔡王府另一边的一处民宅之内,高俅也正和姚麟站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张地形图。尽管只是未雨绸缪,但两人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在这种新旧交替尚未完全结束的当口,大宋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否则,后果谁都承担不起。与此同时,两人也同样认为,若是真的出了变故,用最大的力量把事情遮掩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民宅之内或明或暗布满了人,其中几乎全是戎装的殿前司精锐禁军。为了能确保一击中的,姚麟挑选的全是跟随自己多年地精锐。其中不乏有经历过当年西夏之战的老兵,因此战斗力方面绝无问题。

“高中书,蔡王府还是没有消息么?”姚麟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了,皇帝进蔡王府足足有一个多时辰,里面什么章程却一点都不知道。他怕的当然不是明刀明枪的暗算,里头共有数百名禁军,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顶一下子,他担心的只有那些无影无形的玩意。要知道。古来皇帝栽在这些手段上的不知凡几,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尽管有心除去蔡王赵似这个心腹大患,但高俅更加清楚,若是赵佶才登基便闹出一场蔡王府狱,那么对于一个君王的风评就会产生巨大影响。从潜意识来说,他甚至希望蔡王赵似能够知难而退,夹起尾巴过完这辈子算了。

“报——”

一个洪亮地声音震得高俅和姚麟同时一惊,几乎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只见一个士卒单膝跪地,朗声报道:“启禀姚帅。高中书。我等刚刚在附近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他自称蔡王府武官,却拿不出证据。形迹非常可疑!”

“蔡王府武官?”姚麟眉头一扬,突然冷哼一声道,“圣上正驾幸蔡王府,若真是朝廷武官,怎么会轻易擅离职守?此人分明是另有所图!”他正想下令,却突然转头看了看高俅,用征询的目光问道,“高中书,依你之见,是将人暂时看押还是把人带来问个究竟?”

“还是先问问事情来历再说。指不定能问出一点端倪来。”除了自己家中那些心腹之外,高俅再也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辽国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没人相信,还不如等到事后揪出证据再作分解。

看到那个被五花大绑地押解进来的年轻男子,姚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才示意部下拿掉了那团堵嘴的破布。“本帅乃殿前都指挥使姚麟,你是何人,竟敢冒称蔡王府武官?”

“姚……姚帅!”钟达原本就是低级武官,自然认得姚麟这位军功彪炳的殿帅。此刻见对方亮明身份,他自然再无怀疑。然而,他现在要说的东西事关重大,此刻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便不敢有任何大意。“姚帅,卑职乃是三班奉职钟达,奉命在蔡王府当值……”

“你真是蔡王府的武官?”

此时,不待姚麟有空答话,高俅立刻醒悟了过来,抢在前头问道:“圣上如今正在蔡王府,你身为武官不好好当值,突然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干什么?”

钟达被这两句颐指气使的话问得愣住了,他却不认识高俅,原本见其人一身便服站在姚麟身边,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是殿前司地属下,此时一听口气又觉得不对。犹豫片刻,他只得嗫嚅着答道:“卑职奉命在身……”

“这位是高伯章高中书,圣上最为信任地臣子,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姚麟见状立刻插话道,后一句却带了两分奉承的意思。要知道,文官不比武官,他这个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已经到头,最多也就指望死后再进一步,但高俅这个中书舍人却仍旧是前途无可限量,他不得不为自己预留地步。

“高中书?”钟达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恍然大悟,暗骂自己不领颜色。“高中书,请恕卑职眼拙!”轻轻一低头之后,他见两个押解自己进来地军士已经远远退开,连忙一五一十地说道,“属下私自离开王府实属迫不得已,我家大王这几日形同被人屡镇,形迹极为古怪。在筹备圣上驾幸的这段时间,王府中有不少闲杂人等进出,其中不无招摇撞骗的相士之辈,还暗中置买了几样古怪的玩意,听说还有一个酒壶。就在今日,大王又请来了入云阁的当红行首含章,说是要……”

“酒壶……什么,连含章也来了?”高俅此时完全把喜怒不形于色的风度丢到了脑后,几乎是顷刻间,他就想到了那一天在集贤斋巧遇含章的情景,一颗心渐渐沉入了无底深渊。他当然派人去暗中查访过含章的底细,但最终结果却是不了了之,再加上之后含章再也没有过任何出格的举动,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这档子事,如今看来。zzzcn中文网却是自己疏忽了。

匆匆考虑了一会之后,高俅一把将姚麟拉到旁边,低声问道:“蔡王的这种做法是否违制?”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如果人没有问题地话,就只是蔡王的一片真心。怎么,那个含章有问题么?”姚麟不愧是久经沧海的人物,一下子就想到了事情重点。不过,当年赵佶地风流名声显然更大。他沉默片刻,便又低声道,“我听说,圣上龙潜之时,曾经和含章……”

“此一时彼一时……”高俅此时已经颇有些乱了方寸,脑海中满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沉默了许久,他才抬头对姚麟道,“姚帅,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等。事关重大。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们谁也承担不起”必须进蔡王府探个究竟?”

“高中书。这样贸贸然进去时不时不妥?”姚麟仍旧有些犹豫,但当他瞥见高俅铁青的脸色时,立刻改变了主意。“现在蔡王府早已由殿前司防戍,进去看看没有问题。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惊动圣上和两宫。”

且不说姚麟和高俅这边手忙脚乱,那边厢看见含章的赵佶也着实难以自已。尽管曾经无数次近距离欣赏过含章的琴艺歌喉,但是此时此刻,遥望着高台上轻歌曼舞的含章,他还是生出了一股本能地冲动。

“圣上。臣的此番准备是不是别具匠心?”赵似在一旁见赵佶如痴如醉,心中不由大为快意。他往日也曾经光顾过入云阁,自然知道赵佶地那点风流韵事,这一次借着圣驾莅临王府的由头去入云阁请人,那老鸨自然是满口答应,甚至还将整个歌舞班子奉送了一整天。

“唔,有劳十二弟费心了!”当着两宫的面,赵佶立刻收敛了那副颠倒迷醉的神态,心中暗暗警惕。“太后,太妃,这歌舞和皇宫中的那些大为不同,你们认为如何?”

“官家喜欢就好,远远的我也看不分明,只瞧见有几个影子在高台上动罢了。”向太后无所谓地微微一笑,又朝旁边的朱太妃说道,“你说呢,是不是比宫里的歌舞更耐看些?”

尽管早先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此时,朱太妃却不由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她几乎是本能地摇摇头道:“太后太夸赞她们了,这些歌姬不过是徒有虚名,会唱一些靡靡之音罢了。十二郎,你如今也是大人了,千万不可沉迷于女色之中,懂了么?”

赵似心头一震,差点拿捏不稳手中的酒杯,正在此时,湖中渐渐浮现出了一条直通岸边的平坦大道,而捧着瑶琴地含章,便有如水中洛神一般缓缓行来,看上去气度高雅不凡。此时,就连向太后朱太妃也被那种傲雪腊梅地美态吸引,更不用提赵佶了。

“奴家含章,向皇太后,皇太妃,圣上道安!”

听到那一句只比平常略略加了两分情感的话语,赵佶第一个恢复了镇定。他笑吟吟地看着这个无比熟悉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果然是技艺不凡,今日蔡王没有请错人!”

含章斜睨了一眼赵佶旁边地数十名护卫,又盈盈一拜道:“多谢圣上赞赏!”

向太后虽然也觉得含章歌舞不凡,但却不欲堂堂大宋官家和一个歌姬有太多说话的机会,此时突然插话道:“官家赞得不错,确实是歌舞双绝。来人,赠金钱百两,送这位姑娘回去!”

这句话顿时让赵佶和赵似兄弟全都愣住了,一个是认为旧人重逢有说不尽的话,一个是担心苦心筹划的好事落得一场空,因此几乎异口同声地阻止道:“且慢!”

抢在赵佶之前,赵似陪着笑脸说道:“皇太后,含章并不是寻常歌姬,她擅长的不仅是琴艺歌喉,还有一手绝佳的技艺尚未展现。来人,取酒来!”

始终侍立在赵似身后的两个心腹内侍立刻躬身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退开。不一会儿,其中一人便各捧一个银盘出现在了众人跟前。只见那银盘之上搁着一个精致奇巧的酒壶,只是酒壶的盖子却是敞开的。

“盛唐之时有公孙大娘剑舞无双,今日便请皇太后、皇太妃和圣上欣赏一出与众不同地酒舞!”赵似见人人诧异,立刻趁热打铁地煽动道,“含章,就看你的本领了!”

第三十四章 危机重重

含章微微一笑,那一经犹如永冻冰山融化一般的笑颜顿时平添三分姿色。她轻轻用双手托起那个满满当当的酒壶,突然急速旋转了起来,此时,一阵悦耳的铃铛声立刻传入了众人耳畔。赵佶定睛看去,只见佳人的腰间垂着十几个小巧玲珑的银铃,那一番舞动之下,银铃彼此碰撞,发出了一阵又一阵轻鸣。饶是他往日自诩风流,此时也不由得惊诧了起来,要知道,昔日他在入云阁消磨时光时,可是从未欣赏过如此妙舞。

由于含章只用了一根丝带束发,因此脚下步子如飞燕惊鸿的同时,那一头瀑布似的青丝也在空中随风飞舞,带来一股淡淡的馨香。但见她双手间的那个酒壶始终平平稳稳,不管如何纵腾挪跃,那满满的酒液依旧没有丝毫外溢,浓烈的酒香却缓缓地释放了出来,无影无形地散入了众人的鼻间。

“圣上,你看,这酒舞虽然比不上剑舞那般英姿飒爽,却最见功夫。寻常人若是像她这么舞动,恐怕早已是一身酒气了,足可见含章脚下功夫!”赵似自己对含章的美色也是垂涎三尺,但是,一想到今日的连环计,他就不得不放下了这点女色心思。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又低声道,“皇兄,我知道你和含章情分非常,如果你真的有心,待会我就为你找一个私下相会的机会,如何?”

“十二弟,你苦心安排了这么一个机会,为的恐怕不仅仅是这些吧?”赵佶的目光始终不离含章左右,语气却仿佛不经意地带了几分讥诮,“十二弟,你有话就说吧。”

“很简单,皇兄,就算以前你我有什么芥蒂,如今大局已定。我也不和你争了,但是,以后我蔡王府的事希望你不要过多干涉。”赵似悄悄瞥了两宫一眼,见她们无不是聚精会神,不由心中冷笑,“我实话对你说了吧,坐不成江山,我不想连寻欢作乐也被人拘束。皇兄。我知道你最看重仁孝名声,不会连这点小事也不能通融吧?”

听到这种熟悉的张狂语气,赵佶的容色渐缓,但心里却着实大为奇怪。按照自己安插在蔡王府中的内线来报,赵似最近举止相当可疑,明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可是听这话的语气,却明显只是想要自己放手。难道先前,这仅仅是自己地胡思乱想么?可是,为什么自己一给高俅密旨,对方就立刻接受了。是不是也觉察到了暗中涌动的激流?

“十二弟。只要你不做出让御史弹劾的事情,我当然可以撒手。”赵佶沉默许久才淡淡答道,“这也同样是皇太妃希望的!”

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如同月宫仙子一般的花容月貌,再加上那飘逸飞天的舞姿,含章这一曲舞毕,向太后和朱太妃也不约而同地抚掌赞叹。此时的犒赏便比开始那区区百金丰厚得多了,两宫在原先地赏赐之外,又分别加了一支金簪和一个玉镯,而赵佶则是亲自斟满了一杯酒,命人递给了含章。

“如此绝妙舞姿,朕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赏赐的,待会朕便亲自为你手书一幅。为你再显显声名!”

这句话一出,两宫不由全都变了颜色,但谁都没有开口阻止。自从哲宗赵煦驾崩之后,向太后便知道,这种女色上头的事堵不如疏,因此并不想在小事上面起争执。至于朱太妃则是敏锐地察觉到赵佶和含章之间似有暧昧,自然不会这个时候跳出来找麻烦。赵似更是举着酒杯在一旁冷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奴家谢圣上恩典!”含章也不多做停留,下拜之后便飘然而去。此时。向太后方才问起蔡王府的诸多情况,唠唠叨叨了好一阵子,而赵似却抽空和赵佶耳语了几句,结果,年轻的大宋官家便立刻找了个借口离席,两个随侍的护卫也跟了上去。

“含章!”

“圣上!”含章缓缓转过了身,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惊喜,“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不用在外头陪伴皇太后和皇太妃么?”

“朕这不是想念你嘛!”赵佶突然趋前两步,轻轻握住了含章的柔夷。“都几个月了,朕也没来得及去看你。”

半仰着头,含章直视着赵佶满含欲火的眼睛,突然低声道:“圣上如今不是端王了,哪里还能像往日那般寻花问柳?我不过蒲柳之姿,怎敢奢望圣上的爱宠,圣上还是忘了我这个没福份的女子吧?”那轻易不流露真感情地脸上,竟少有地现出了一缕悲凉。从心底来说,她对赵佶并不反感,恰恰相反,这个由那个人带来地更像是孩子的皇室宗亲,让她得以度过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

“不,含章,你听朕……不,听我说!”一瞬间,赵佶突然忘记了自己是皇帝,他在意地便只有怀中那个想要恣意爱怜的绝色佳人。“我现在是一国天子,虽然由于舆论现在不能纳你入宫,但是,这并不代表将来也不行。只要你渐渐淡出汴京的风月圈子,然后我再设法让你进宫为御邯“”,听着赵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安排,含章突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不得不说,比起已经去世的赵煦来说,赵佶无疑要更重情一些,昔日赵煦迷恋澄心似乎远大于赵佶迷恋自己的程度,但是,澄心入宫一事最终却被搁置了下来。不仅如此,连那个孩子也没有得到出世的机会,最后胎死腹中。当她辗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颗心立时变得冰冷一片。

“含章,含章,你在听朕说么?”赵佶瞥见含章茫然的眼神,连忙追问道,“朕并不是在骗你……”

从赵佶清澈的眸子中,含章看见了一丝不该在王者眼神中出现地东西,那就是真诚。此时此刻,她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造化弄人,若是没有遇见那个人的话,也许在一开始,她就会心甘情愿地从了身份贵重的赵佶,但是,在不经意之间,她却早已芳心暗许,把一缕相思维系在了别人身上,维系在了那个总是陪着赵佶一起出现的男人身上,只可惜……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到含章的这句低吟,赵佶不由怔住了。作为青楼楚馆的常客,舞文弄墨的大家,他当然听过秦观这首在坊间传唱多时的《鹊桥仙》,但此时这阗词由含章口中吐出来,却多了几分委婉而又决绝的意味。

见赵佶犹自愣在那里,含章便从一旁地酒壶中满满斟了两杯酒,双手将其中一杯奉到了赵佶跟前。“圣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您刚刚敬了我一杯御酒,我如今便反敬您一杯。”她将那酒杯塞到了赵佶手中之后,便满脸淡然地举起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赵佶神态复杂地捏着手中酒杯,却久久没有动作。自从进蔡王府以来,他就分外小心翼翼,尽管看上去喝酒吃菜全然没有防备,但他其实连一点东西都没吃,全都无声无息地处理了,至于向太后和朱太妃他却不担心,毕竟,皇帝和两宫同时出事,赵佶绝对难逃其咎。对于含章的举动,他并没有怀疑,但是,这是身处蔡王府中,一应酒菜都是赵似置备,谁能担保他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借含章下手,而后再把罪名推脱在佳人身上,自己却躲得一干二净?

正当他犹豫不觉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两个随行禁卫立时脸色大变,抽出兵器迎了上去。

由于从几个殿前司禁军那里得知了府中景况,因此高俅直截了当地闯入了赵佶所在之处,谁知一踏入大门便面对着两柄明晃晃的利刃,顿时吓了一跳。

“圣上!”

“咦!你们俩住手!”赵佶看到高俅,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过望,不管怎么样,总算有人搅乱了目前的局面,他也不必担心如何拒绝那杯酒了。“伯章,你为何擅闯蔡王府?”

看到赵佶安然无恙,高俅顿时松了一口气,竟没留意含章一幅见了鬼似的表情。此时,两个禁卫方才收刀入鞘,他也趁机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圣上,刚才臣和姚麟在一起,巡街的禁卒无意中抓到了一个声称是蔡王府武官的人,由于他所说情况很是可疑,因此臣擅自作主进入了蔡王府。”

赵佶当然知道高俅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这里是托了自己密旨的缘故,当下并不戳破。他正想再问几句的时候,却见高俅疾步上前,双手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仔细察看,立刻止住了声音。

由于旗下本就有一家万珍阁,因此高俅对于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远比旁人更有心得。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闻了闻酒香,又伸手在壶身上敲了几下,随即目光在把手和壶底来回流连,终于动了疑心。

“圣上,此壶别有玄虚!”

一句话出口,在场诸人全都愣住了,尤其是赵佶的脸上在一瞬间布满了寒霜。

第三十五章 王府大变

“伯章,你可看清楚了?”赵佶一字一句地问道,言语中带着森然冷意。

高俅轻轻放下了那壶酒,这才说道:“圣上,臣似乎在万珍阁见过这个酒壶。那时候,臣的那个管事曾经解说,此物乃是巧匠秘制,传说来自前朝,内有隐秘的夹层。其用途一说是用以对付贞烈的良家女子,另一说则是用来鸩杀大臣。”

此时此刻,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前一句话忽略了过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鸩杀”两个字上。良久,赵佶才咬牙切齿地问道:“那此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俅想起自己追查那个小伙计无果的往事,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毕竟,他那个时候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赵佶尽快回宫。正在他思量着如何开口劝说时,默立一旁许久的含章突然动了。

趁着两个禁卫都有些松弛的当口,说时迟那时快,含章袍袖一振,突然飞身掠到了赵佶身后,玉手轻轻向前一挥,那支向太后刚刚赏赐的金簪恰恰顶住了赵佶的咽喉,正应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八个字。

等到两个禁卫双双反应过来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饶是他们平时再训练有素,此时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敢有任何异常举动。而高俅更是惊愕得难以自抑,望着近在咫尺的含章,他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腔的质问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赵佶只是吐出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高俅刚刚认出酒壶玄虚的当口,含章居然会充当了刺客的角色。

“这都是命数……”含章根本没有去看那两个虎视眈眈的禁卫,在赵佶耳边吐气如兰似的说道。然而,此刻,谁都不会认为那个动作有任何暧昧之处。“圣上,若是你陪我一起喝了那酒。也许就不会有现在地这一遭了……”

尽管利刃加颈,但一瞬间,赵佶还是逐渐冷静了下来。“含章,你为何要如此做?”

含章二话不说地挟持着赵佶往后退了两步,正好挨到了桌子旁边:“你知道吗?夹层里面是你那亲爱的弟弟为你准备的夺命毒酒,里头的剧毒足可让一头番象倒毙。可笑的是,赵似送给了我千两黄金,目的除了那一曲歌舞之外,就是要我把这壶酒送入你的肚子里!”

“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赵佶渐渐听出了含章语气中的那种癫狂,心中大震之余。仍旧勉强镇定心神。色厉内荏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地举动是要灭九族的么?”

“九族?”含章冷笑一声,目光在在场诸人身上一一掠过。却仿若自言自语地道,“仁宗年间,党项人元昊谋图称帝,曾经有一员大将认为此举不妥,因此带着家小十数人及一批珠宝名马逃到了延州,其一固然是为了保命,其二却是为了告诉大宋皇帝元昊要称帝的消息。”

赵佶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往事,他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含章的用意,只得拖延时间道:“既然他如此忠勇,朝廷自然会封赏他。”一旁的高俅却脸色大变。隐隐约约的,他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一段记载,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详情。

“封赏?没错,朝廷确实有‘封赏’。”含章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讥诮,“当时延州上下的官员胆小怕事,唯恐收留党项逃人而伤了两边的关系,竟决意不听那个党项大将地申诉,派人遣送他们回去。由于那个大将惧怕回去受诛,坚持不肯。因此最后这些延州地官员竟将这些要求内附的党项人全部绑了,用重兵拱手将人送给了元昊。可笑那个大将还带来了西夏的情报和元昊图谋称帝地消息,其结果却是身死族灭!那个大将自己被处死不说,二十二个和他一起叛逃的族人全部被活生生地射死在贺兰山前,尸体任飞鹰啄食永不得收殓,更有数以千计的族人被沉入了黄河!就在之后,元昊自立为帝,从此之后西北再无宁日!”

听到这里,赵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含章越来越冷的语调中,他已经能够察觉到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隐隐约约的,他似乎觉察到此事和含章刺杀自己有关系。

“含章,莫非山遇惟亮是你的先祖?”高俅终于记起了那个悲剧性的人物,心中惊愕莫名。史书记载,山遇惟亮内附不成而举族遇害,应该没有一个人逃出来。说起来,大宋一直是谨慎有余而开拓不足,更以不挑边衅,不贪边功为挑选边帅的根本,很多事情偏偏都坏在这一点上。当初若是能留下洞悉党项内情的山遇惟亮,然后及早防范,非但元昊极有可能无法称帝,西北之患也不会足足拖了几朝也无法解决。

“想不到还会有人知道那个可怜地人!”含章冷冷一笑,手中的金簪稍稍一松,“不错,山遇惟亮正是我的先祖!”

高俅心中一沉,但随即又踏进一步,一字一句地问道:“含章,那时大宋在延州的将领官贾猫续太过短视愚蠢,可是,延州和汴京千里之遥,他们绝对是来不及通报朝廷的。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你又何必舍易取难,找那些将领的后人报仇不是更容易么?”

“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劳高大人你操心!”含章扬起了头,目光中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冷漠,“总而言之,今天谁也别想挡着我!”

“既然如此……”高俅拖了一个长长地音节,冷不丁地冲了上去。他在人前从未用过武力,因此包括赵佶和两个禁卫在内,谁都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更不用提心思一直放在两个禁卫身上的含章了。

只是一瞬间。高俅便顺利冲到了赵佶身前,右手屈指重重弹击在那支金簪上,只听叮地一声,那支纯金打造的金簪竟断成了两截。趁着这一刹那的功夫,高俅猛地将赵佶往下一扒拉,自己则挺身站在其身前,左手迅疾无伦地朝含章的右手抓去。这一手他练了多年,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想不到竟有用上地那一天。

恍过神来的含章哪肯罢休,她骤起右脚踢向地上的赵佶,双手则叠幻出重重掌影,毫不留情地对上了高俅的双手。此时,如梦初醒的两个禁卫也双双扑了上来,两人的目标却不是含章,而是地上呆若木鸡的赵佶。恰在此时,室内突然一声轻响,转眼便是浓烟密布,伸手不见五指。顷刻间。打斗声和惊叫声此起彼伏。

尽管在烟雾中无法视物。但是,对于事先料到这一点的高俅来说,他地第一反应无疑要比其他人更加迅速。他轻轻一脚用巧劲踢在了赵佶身上。刚刚将其挪到自己身后,眼前便感到阵阵劲风袭来,连忙举起双手挡格。随着一声锐利的破空声,他只觉手上一痛,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饶是如此,他仍旧不敢稍有后退。谁能想到,平日娇弱的含章,竟会突然这样决绝不顾生命。此时此刻,那两个禁卫却不知怎的并未有动作。气得他心中暗骂,至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明,更是被他诅咒连连。

终于,就在含章攻势日盛,浓烟即将散尽的一刹那,一个迅疾无伦的人影从房顶似旋风般俯冲而下,重重地在含章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高俅随手从袖子中摸出一把铜质镇纸,径直击向那一抹金光。终于击落了那半截金簪。

眼看四周景物渐明,他也不再顺势追击,双掌连连挥舞了几下,正好驱散了那已经变得无比稀薄的烟雾。除了他之外,谁也没有看见,刚刚那个突如其来地人影在房间中席卷而过,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整个房间里还存有一股呛人地火药味,而含章则面色煞白地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躲在高俅身后的赵佶称得上形态狼狈,明知已经脱困却依旧惊魂未定,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从那种迫在眉睫地危机感中缓过神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了高俅的衣服后摆。两个禁卫见状连忙奔上前来,哪里顾得上角落中的含章。

“算你们赢了!”含章深深地凝视了高俅一眼,突然将手中的药丸拍入了口中,“哪怕阴曹地府,我也会等着你的!”

“住手!”赵佶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音,却只见含章的眼睛缓缓闭合,整个人也逐渐软倒在了地上,片刻之后,她的嘴角渗出了一丝青紫的鲜血。

此时,高俅方才双脚一软,浑身无力地坐在了地上。原本以为只是未雨绸缪的准备居然派上了用场,在万分庆幸的同时他也同样后怕十分。事先他又怎么会想到,最后竟会冒出一场全武行。好半晌,他方才低声吩咐其中一个禁卫上前查探,自己则回头向赵佶望去,只见这个平日一向镇定地小皇帝竟露出了异常茫然的表情。

“圣上,她已经死了……”

“含章……”一瞬间,赵佶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幕幕昔日相处的情景,其中既包括那有若冰山一般的冷漠,也包括那难得一见的灿烂笑颜,他知道,自己一亲芳泽的愿望算是永远落空了……

片刻的失神过后,赵佶终于恢复了一个皇帝应有的镇定,狠狠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地喝道:“赵似!他居然敢置备毒酒来谋害朕,是可忍孰不可忍!”尽管刚才性命攸关,但那欲夺自己性命地佳人已逝,他的满腔怒火只能发在赵似身上。

“圣上,此事别无证据,他大可诬蔑这毒酒乃是含章所为,再说两宫仍在后花园,若用这种理由治罪,只怕会激起大变!”高俅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形,刚才这里动静那么大,要想不惊动他人是决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立刻在赵佶耳边低声道。“姚麟已经进了王府,先前已经有王府武官暗中密告,要治赵似的罪不必急于一时。姚麟老于世故,一定会懂得圣上的心意,这里的事不如交给他办理?”

“不行,朕……”一个朕字出口,赵佶便见年纪不小却精神抖擞的姚麟大马金刀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禁军。立刻改变了主意。

“臣姚麟参见圣上!”

“姚卿家,朕待会和你说话。”赵佶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姚麟地话,把目光转向了那两个噤若寒蝉的禁卫,“今日尔等未尽其职,现在都给朕先行退下,不许胡言乱语!待会无论是谁,在未得朕宣召前都不得擅入!”

“遵旨!”

两个禁卫早已是惊弓之鸟,此时听得赵佶言语中大有替他们开脱之意,当然是感激涕零,跪地谢恩后。他们连忙低头退了下去。就连跟着姚麟进来的四个禁军。看看风色不对,也蹑手蹑脚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干脆出了大门。只在那里远远地望风。

“姚卿家,今天的事情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姚麟一进门就看到了这诡异莫名的一幕,一时间脑际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不明所以的他当然不敢胡言乱语,斜睨了高俅一眼后方才轻声道:“微臣一切听圣上安排。”

“很好。”赵佶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已经紧握得出了汗,此时此刻,他竭力抑制自己快要迸发的情绪,一字一句地道,“桌上那壶酒来历不明,你先试验一下有无毒性,然后秘密呈报。另外。含章在一曲歌舞之后暴病发作以致猝死,你命人好生收殓了她地尸体落葬,不许有任何留难。待会朕和皇太后皇太妃离开之后,你派人看住蔡王府,不许有任何人外出,另外,把所有王府武官押解到殿前司问话,朕要知道,自朕即位以来。蔡王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臣……遵旨。”姚麟艰难地躬下了身,心中明白自己接下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说到大宋将门,人们便势必提起山西的种、姚两家,两家子弟世代投军,立下边功无数,西北边关时常能看到种氏或是姚氏出身的将领,但能够在汴京三衙中站稳脚跟的却并不多。此时此刻,他再也不奢望什么功劳,如果能顺顺利利把事情抚平,那他就该额手称庆了。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一片狼藉的房间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赵佶稍稍整理了一下冠服,和高俅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先行离去。无论事情如何,后花园的那一场宴会总是要敷衍过去的,尽管他此时恨不得把赵似撕成碎片。

由于蔡王府中原本就布满了殿前司的侍卫亲军,因此多出来地这几十个人丝毫不显眼,不过,姚麟这个年纪明显不小地人混在其中,仍然引起了不少王府家人的注意,但这些人也很快被软禁了起来。

“高中书,今天的事情……”

“姚帅,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高俅若有所思地打断了姚麟地话,面上浮现出了少有的坚决。“尽管蔡王府附近早已戒严,但仍旧难免有人暗中窥伺。所以,依我看来,应该立刻调兵封锁四处街道,以搜捕西夏奸细的名头暂时禁止一应外人进出这一地段,然后挨家挨户地展开拨查。圣上这一次虽然放弃了大举追究的意思,但却极为震怒,若是不能揪出一两个替罪羊,恐怕姚帅不好交待。”

听到这里,姚麟原本还存有的那一丝轻视之心顿时烟消云散。尽管这样大张旗鼓很容易造成民众的议论纷纷,但是,和自己以及姚氏一族的前景比起来,舆论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如何平息皇帝的愤怒才是最重要的。低头思索片刻,他便重重点了点头,突然朝着高俅深深一揖道:“多谢高中书指教,若是他日有用得着我地地方,我姚麟必当竭力相报!”

“含章,你真是太傻了!”直到四周的人全都散去,高俅方才看着空中喃喃自语道,“先是澄心,然后又是你,同时花国魁首,竟招惹上了两代君王……我当初帮不了澄心,难道还成全不了你么?你究竟是何等身份,为什么要甘冒这样大的风险……”鬼使神差的,他的心中掠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也使得他在赵佶之前便匆匆离开了蔡王府。

刚刚后院的响动向太后和朱太妃没多在意,但赵似却听得清清楚楚,看到赵佶安然归来,他顿感浑身冰冷,一时间连酒杯中的酒倾倒了出来也没注意。此时此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赵佶那张笑容可掬地脸,他还察觉到了那温文尔雅的表象下隐藏的滔天怒火。一时间,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苦心筹划了几个月的密谋已经完全落空了。

随意听了几句向太后和朱太妃的闲聊,赵佶便悠悠然地开口道:“太后,太妃,既然你们都喜欢蔡王府上的那些花,赶明儿宣召这里的园丁去宫里侍弄一下也就罢了。今日原本就还要驾幸陈王府,陈王乃是朕的兄长,若是朕和太后太妃迟迟不去,恐怕要让陈王等急了。”

“官家说的是。”向太后见赵佶顾盼之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虽然有些诧异,却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拂了面子,便微微点了点头。见朱太妃也似乎别无反对之意,她便第一个站了起来。“好了,今天官家和我们两个婆子也在这里太久了,若是再不走,十二郎想必也会觉得我们可厌。听说八郎也是新近得子,我们便去扰他一下子吧!”

“母亲……”临走的时候,赵似再也难掩心头绝望,情不自禁地轻轻呼唤了一声。他分明看见,朱太妃的身躯微微抖动了一下,最后义无反顾地随着帝后前行,转眼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第三十六章 惨淡收场

蔡王府的变故并没有传入他人耳中,当远远望见那浩浩荡荡的銮驾时,小酒馆中的一群汉子顿时紧张了起来,两个眼尖的踮脚张望了一阵,其中一人便折返来向柜台后的掌柜报道:“看不出有任何动向,无论是护卫禁军还是随行内侍都平静得很,应该是蔡王府的行动失败了。”

“该死,花费了这么多心力,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那个掌柜重重一掌拍在柜台上,只见那坚实的木质台面顿时砰然碎裂,四溅的木屑落满一地,就连旁边的其他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然而,谁也不敢吐露半句怨言,两个坐在门口的汉子更是忙不迭地去下了门板。

“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只有撤了!”掌柜重重冷哼了一声,心底却暗暗叹气,“这是上头下来的命令,我苦谏多次也没能化解,本来就没奢望成功,不过也没想到会一点效用都没有!”

另一个八字胡的中年人见旁人尽皆无话,只得开口问道:“那后院囤积的那么多兵器该如何处置?事情闹成这样,难保官兵不会满城拨捕,若是被人发现了这些精钢兵器……”

室内顿时一片沉默,要知道,能够在汴京经营一家酒馆谈何容易,如今眼看就要放弃这一处据点,这些在中原隐伏多年的人自然不甘心。

沉默良久,那掌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国朝廷权职不分,只知一味地用地位高低来压人,长此以往,我们这些在宋地扎根的人,多年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海陵郡王,唉,一个使臣用得着这样的尊贵人物么,分明是要来这里争功的!”

酒馆中大多数都是宋人。然而,这些都不是用金银收买的普通奸细,他们的身上要么背着各式各样的罪名,要么就是被贪官污吏害死了全家,抑或是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因此,听到那掌柜大发牢骚,这些人也纷纷鸣起了不平。七嘴八舌了好一阵子。他们也没有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气氛反而越来越僵硬。正在此时,外面偏偏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快开门!”

听到那一声重似一声地叩门,所有人顿时紧张了起来。这么多人聚在一家小酒馆内,还下了门板,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更不用提如今正处于非常时刻了。悄悄地,有人把手伸向了身上暗藏的短兵器。

“先别动,全都装成醉汉再说!”掌柜沉着地吩咐了一句,立刻把声调转成了谄媚的语气。“来了来了。客官请稍候!”

手忙脚乱地移开了门板,再一看那数十个脸色严峻的禁军,他立刻明白事情不妙。只是脸上的表情愈发卑微了。“各位军爷,请问这是……”

“奉姚帅之命,清查各处可疑人等!”说话的禁军一幅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一边说一边朝酒馆里面探头张望,一见那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地醉汉,立刻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军爷,刚刚这些人都喝醉了,小人看到御驾过来,不敢让这些醉气熏天的家伙惊了圣驾。所以才下了门板,没想到转眼军爷就来了。小人这酒馆在汴京也开了十几年,从来都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绝不会藏匿什么有干碍的人物。”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塞过去了一个硬抑梆的布包,对于这种场面上的规矩,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然而这一次,那禁军却仅仅掂了一下分量便直截了当地把东西还了回去。“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此次姚帅下了严令,有西夏奸细混入汴京。所以全城大索,绝不许徇私枉法!你若真是奉公守法,我等也绝不留难。来人,随我入内拨!”

眼见打头的禁军带着一群军汉气势汹汹地扑入了店内,掌柜便知道今天的事情无法善了,口中立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嗯哨。别说众人身上的武器无法蒙混过去,就是后院地窖中看似藏得巧妙的兵器,又哪里瞒得过这些如狼似虎地家伙?

那一声嗯哨刚刚响过,地上那些醉汉便个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靠近门口地两个一人拿起了一块门板,牢牢地堵住了大门,而其他人则纷纷抽出解腕尖刀,凶猛地扑了上去。一时间,整个店内乒乓作响,桌凳几乎全都被当成武器用以迎敌,那些锅碗瓢盆也撒落一地。

由于一开始的猝不及防,因此短短数息之内,禁军就被伤了好几个,剩下的人只能聚拢在一起奋力迎敌,为首地那人更是扯破了喉咙大声呼救。见此情景,掌柜等人也不敢再多加恋战,高呼一声便四散逃去。就这么追的追,逃的逃,待到姚麟亲自赶到这个酒馆时,入目的就只有一地狼藉和空空如也的店堂。

当晚戌时,大内禁中福宁殿。

往日随处可见的内侍宫婢完全不见踪影,赵佶也并未端坐在宝座上,而是心情焦躁地在室中来回走动。福宁殿议事的常客曾布和韩忠彦都不见踪影,唯有高俅一人站在阶下。

望着脸色铁青的赵佶,即便是昔日朝夕相处的高俅也觉得阵阵心悸。他知道,不管怎么样,赵佶都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这种莫大地变故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接受的。能够在姚麟面前说出好好安葬含章的话,这应该已经是这位大宋官家能够接受的底线,接下来的,很可能是一场狂风骤雨。

“伯章,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究竟应该怎么做?”赵佶终于猛地转过了身子,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怒火和悲愤。

高俅心中一震,他很清楚,这是赵佶登基以来,首次在人前没有自称朕的情况,足可见这位皇帝的情绪。“圣上,此事千头万绪,只能恭请圣裁,臣不敢越俎代庖。”

“不敢越俎代庖?”赵佶惨然一笑,自失地摇了摇头。“没错,喜欢含章的人是我,和你没有关系。”他突然冲上前来,恶狠狠地揪住了高俅地衣领,“可是,要不是当初你带朕去入云阁的时候遇上了她,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四目对视了许久,他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手。竟毫无帝王风度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抱着游戏的心态去听含章弹琴,去听她唱歌说话,把她仅仅当作一个红颜知己……但是,当她把金簪顶在我的喉咙口时,我才知道,她对我根本没有情,那些笑脸都是装给别人看地!”

“圣上,斯人已逝,您与其自怨自艾,不如继续追究幕后黑手更好。”高俅见赵佶满脸怒火。顿时把早就打好腹稿的话丢在了九霄云外。一字一句地道,“一个女子会在一瞬间迸发出同归于尽的勇气,绝对不是一句几十年前的仇恨就可以解释的。”

“你……混蛋!”赵佶怒吼了一声。脱手给了高俅一拳,这才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真是好笑,我也见过无数绝色,居然会为了一个刺客的死而耿耿于怀……哈哈哈哈,真是讽刺!”话虽如此,他的眼中却隐现水光,最后深深地把头埋进了双手之中,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眼见赵佶如此失态,高俅却找不到任何相劝的理由。一个是昔日被大宋出卖地党项贵族之后;一个是天下之尊,从来是予取予求的大宋官家;要想化解冤仇根本是天方夜谭。更何况从含章先前的表现来看,对赵佶并无几分真实情意。真正说起来,整件事受创最重的,其实还是赵佶,毕竟,他根本不知道含章的那段过往。

沉吟许久,他终于勉强说道:“昔日山遇惟亮一族的遭遇,应该只是含章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毕竟。事隔遥远,倘若不是有人时时刻刻提醒鞭策,一个姑娘家又怎会如此决绝?若是圣上仍旧对含章留有情意,与其在这里灰心丧气,不如大力追查背后黑手。”

赵佶霍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把桌上的笔墨全都拂落在地。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过后,他却觉得情绪却畅快多了。“好你个高伯章,这种时候,也只有你敢直言不讳,说朕还对那个试图弑君的女子留有情意!”他惘然长叹一声,终于一狠心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你以为,朕应该用何种理由将蔡王地事通报太后?”

“微臣以为,蔡王治府不严,以致于有不肖家人图谋不轨,对圣上不利。”早先殿前司已经有人通报了一系列进展,因此高俅也知道在蔡王府书房中搜出那张有关邓铎向赵似效忠地纸条,“蔡王年少无知,故而受奸人蒙蔽,险些铸成大错。圣上念在兄弟情分上不忍心加责,故奏请太后决断……”

“官样文章!”赵佶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值得玩味的笑容,仿佛适才地真情流露根本不存在一般。“证据确凿,却为了劳什子的兄弟亲情,只能将赵似禁足……算了,此次他大败亏输,朕再换了他王府中的所有人,谅他今后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来!在面子上,朕还要对他好好的,提醒他是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朕要天下人称道朕的仁爱孝道,朕要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冷冷自语了一阵之后,赵佶又转头看向了高俅:“话说回来,那时你挺身而出,朕倒没想到你还会有一身好功夫,居然一直藏着掖着!”

“此事还要请圣上恕臣莽撞。”一想到那时的情景,高俅便不由打了个哆嗦。那时候之所以让高明带着烟雾弹暗中随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哪里会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稍有差池,别说赵佶性命不保,只怕自己更要赔进去。“那个时候,臣来不及多想,只是凭本能行动……”

“算了,若不是你,说不定朕就真的没命了!”赵佶心有余悸地打断了高俅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惘然,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功劳,那朕该赏赐你什么?”

“圣上!”高俅悚然一惊,连忙踏前一步,微微躬身道,“圣上既然已经在姚麟面前说过不追究含章之事,那臣的功劳也就只是子虚乌有,否则朝臣们地议论又该如何平息?再说,扈从圣驾安危乃是殿前司的职责,纵有恩赏也应该由姚麟及其属下拜领。”

“真是面面俱到。”赵佶无奈地摇摇头,随后郑重其事地吩咐道,“你如今已经是朝廷大员,再经营那些风月之地就不合适了,再加上今天的事,朕准备暗中清查一下入云阁……”

听到这句善意的提醒,高俅悬着的心渐渐落回了原地。“多谢圣上提醒,天香楼如今已是云兰的产业,而入云阁臣也已经转手给了沈流芳,也算还了一份人情。这一次的事情,他可能就要吃挂落了。”

“你呀……”

第三十七章 蔡王府狱

在听赵佶有选择地透露了一部分蔡王府内幕之后,向太后顿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好容易才抓着椅子的扶手稳住了身子。她并没有再询问事情真伪,因为,她听得出来,赵佶的话很有分寸,口口声声只是说蔡王府中有奸人作乱,并没有涉及到蔡王赵似本身。

“那官家准备如何处置?”

“太后,蔡王虽然年少无知,但此事事关重大,姚麟属下的禁军在拨捕疑犯时,甚至在蔡王府附近一酒馆内遭遇持械凶徒,因此不可不问。朕准备将邓铎交开封府审问,至于蔡王是否有罪,现在还不得而知。“赵佶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正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

“官家,你可知道,天家兄弟侵诈,外人会如何看么?”向太后苦心积虑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幕发生,如今不由得痛心疾首。“蔡王确实顽劣桀骜,但他毕竟是官家你的弟弟,倘若重处,恐怕天下百姓又要议论纷纷!须知以唐太宗的文治武功,尚且难以逃脱玄武门之变的史书公论,又何况……”

“太后,这些话高伯章已经谏过了。”听到那些几乎差不多的话,赵佶愈发觉得意兴阑珊。好在高俅还说了下文,不像向太后那样只是一味地阻止自己继续追究。“太后放心,如今圣瑞宫皇太妃仍在,朕自然会周全颜面,决不至于重处蔡王。但是,朕至少要问清楚之后才能断定是否该宽贷,还请太后体谅。”

此时此刻,向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心底既有欣慰也有苦恼。左思右想,她最终无力地挥挥手道:“罢了,既然官家已经有这样的决断,我就不插手了,一切任由官家自己作主便是!”

元符三年五月初八。蔡王府武官,三班借职邓铎因语言指斥送大理寺,蔡王赵似上表待罪。赵佶大怒之下,命开封府推官吴师礼主持审问,并下令将蔡王赵似禁足于府中。与此同时,殿前司以追捕西夏奸细为名,在连续三日的全城大索中,一共逮捕可疑奸细十二人。当场格毙持械凶徒数十人,并在临近蔡王府的酒馆内起获大量刀剑。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一边是江公望等大臣上书,以证据不足为由,要求只惩治邓铎一人而不追究蔡王;另一边则是始终抱着戒用兵观念的韩忠彦接连上书,以不给西夏理由轻启边衅为由,要求彻查所谓西夏奸细来历。两边附和的朝中官员都相当不少,这让赵佶极为恼怒。

“证据不足?若是证据充足,恐怕朕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赵佶指着案头那堆起老高的奏折。眼睛却瞟着底下低头不语的姚麟。“姚卿家,以你追捕这些人的经过来看,他们是不是真地他国奸细?”

姚麟见皇帝并不是向自己问计。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启禀圣上,这些人极为骁勇,一旦为禁军发现踪迹,往往是不惜同归于尽。因此,虽然臣下令要留下活口,基本上拿到的也是重伤将死的人,而且无一肯开口招供。照此看来,这些人是死士的可能性很大,但究竟是否他国奸细,臣不敢妄下断言。”

“这些年边衅不断。若没有辽国或是西夏奸细混入我大宋,朕反倒要觉得奇怪了!”赵佶面色稍霁,举手示意姚麟坐下,“朕听说当初攻河州时,姚卿家与令兄同在军中,不幸中箭伤骨,之后非但不下战场,反而用强弩起出箭簇,继续谈笑杀敌。可有此事?”

一听皇帝提起当年旧事,姚麟立刻霍地站了起来,心中极为激动。“这是多年前的旧事,想不到竟会传到圣上耳中,臣实在是惭愧。其实当年奋而忘死的将士不计其数,臣的这点小事着实微不足道。”

“想当初,姚卿家与令兄并称二姚,纵横西北威名远扬,如今,朕便想问一句,倘若朕还要用兵西北,卿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赵佶突然词锋一转,犀利至极地问道。

“圣上!”姚麟闻言大惊,要知道,他在汴京为官日久,渐渐清楚了那些文官的思维方式。对于朝中宰辅来说,无论边关打了胜仗与否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国库是否殷实,重要的是朝廷将拿出多少钱粮来犒赏三军,要拿出多少抚恤来慰问阵亡的将士家人。因此,日久天长下来,他也逐渐消磨了往昔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守成也就完了,谁料到竟从小皇帝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姚麟翻身跪倒在地,声若洪钟地答道:“若是圣上真有此意,臣愿为马前卒!哪怕到时已经拉不得弓骑昭得马,只要姚家尚有子弟,也必定让他们在军中报效!”

“好!”赵佶心怀大畅,重重点了点头,“姚卿家这句话朕记住了!此次你无需顾虑,无论涉及到谁,你尽管查办!浃浃大国若是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岂不是教别人笑话?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管那些御史的弹劾!”

“微臣谨遵圣谕!”姚麟大喜过望,行了礼之后便匆匆离去。出了大内禁中,他正好遇上了进宫的高俅,连忙含笑打了个招呼。

经过之前的一役,高俅对于姚麟的为人也有了深刻了解,更不会放过姚氏这个将门世家,因此自然不敢怠慢,笑吟吟地攀谈了几句,这才在内侍导引下进了宫。话说回来,赵佶那一道将邓铎下狱并禁足蔡王地诏令就是他下地,眼看群臣并无一人诘问其中文采,他这个新任中书舍人也就渐渐放下了心,自然一心一意地考虑起善后工作来。

“除恶务尽,这句话确实一点都不错,伯章,你还真是说到朕的心坎上去了!”赵佶听了高俅的鼓动,不由连连点头,满腔地怒火正好有了倾泻点。“章惇梁从政当初就党附蔡王,如今若再不借机惩治,恐怕也会养成心腹大患。”

“梁从政如今不在汴京,暂时不足为患。而章惇为相多年,党羽众多,圣上既然已经贬斥了安惇蔡卞,也应该轮到他了。”高俅虽然把话说得大义凛然,但要究其根本,其实仍旧对当年章惇陷害自己的旧事耿耿于怀。“章惇此次为山陵使,听说他多有怨望之词,御史台的弹劾似乎已经不少了。”

“唔,既然动不得赵似,那便拿章惇开刀好了!”赵佶冷笑一声,显然打定了主意,“曾布是个最领颜色的人,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定会挑唆御史出来弹劾,待到那时,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罢去章惇官职!这一天,朕已经等很久了!”

听到御史两个字,不知怎的,高俅总有一股不太舒服的情绪。尽管赵佶自登基以来召回了不少敢于直言的谏官,比如说江公望邹浩傅辑等人都在其中,但同样也有不少人为宰臣笼络,成为大员的传声筒。而自己资历极浅,一旦为地方官,在朝中没有一个有力的发言平台是不行地。很快,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宗泽身上,只是寻思着该如何开口。

“伯章,虽然如今殿中台谏官已经不少,但朕总觉得还是有人不称职。另外,有些人虽然忠贞可靠,却太过迂腐不懂变通,那些奏折写得死硬十分,着实令人头痛。”事有凑巧,赵佶本来也对那些事事都要讽谏的谏官有些不满,此时无可无不可地道,“伯章你知道朕的脾气,不妨看看有什么好的人选,也好牵制一下那些太过敢言的家伙。”

有了这句话,高俅回府的时候立刻找来了宗汉。待到他说明想要建议召宗泽回京任谏官时,宗汉不由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迸出一句话:“东主,你可是将要大用了?”

高俅倒是对宗汉的惊讶有些不解:“不过推荐一个谏官而已,怎么牵扯到我是否要大用上头了?”

“东主,你必须知道,我大宋的祖制向来是台谏官由圣上亲自任命,无论宰执还是枢密院都不得过问。而有权推荐谏官的就只有宰臣、执政和诸阁学士而已,谏官感恩之余,有时就会稍稍偏向于这些推荐自己地人。如今圣上竟要你推荐言官,岂不是要大用你的标志?”

晕……高俅的第一反应就这一个字,能够从一句话里推敲出这样的事实,这也只有宗汉这样土生土长的人才能办到。在他自己看来,登基才半年不到的赵佶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远见卓识,就现在而言,赵佶更多的是凭本能,而不是站在一个皇帝的高度来处理每一件事。没有受过储君教育的赵佶,终究在这种小事上稍逊一筹。

“你别想那么多了,总而言之,先给汝霖写信探探他的口风,台谏虽然不是什么高品官员,但在朝堂上至关重要,我不会贸然行事。”他沉思片刻便说出了最关键的话,“你先和他打听一下龙游的情况,然后试探一下他现在的作风,如今朝中党派林立,他若是仍然像当年考进士时那样莽撞,那他还是当他的龙游县令好了!报国固然是一个大臣应该考虑的事,但如今的时节,在报国的同时如何注重策略,如何在朝堂中立足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十八章 各奔前程

“可恶!”

萧芷因狠狠一拳打在门框上,不慎手心被一颗钉子狠狠地划裂了开来,一时间鲜血淋漓。见此情景,左右随从立刻手忙脚乱地冲了上来,好容易才止住了血。

“大王,此间事再难有所进益,不如早些回国吧!”护卫耶律达跟随了这个主子多年,深知其高傲自负的秉性,此时却不得不开口相劝。“如今皇上年事已高,很可能捱不过今年。燕王正在用人之际,大王又深得信任,此时回去定能够执掌权柄。到时候大权在握,要报复只在顷刻之间,又何必急于一时?”

“哼!”萧芷因重重冷哼了一声,心底却极不甘心。他自忖此次计划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竟会一败涂地。依照他先前的策略,送给蔡王赵似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延时发作的毒药,而是入口即死的穿肠剧毒,而由于分量的缘故,赵似根本没有时间去试验真假。只要大宋皇帝在蔡王府内一命呜呼,自己聚集起来的精锐人马便能在汴京之中大肆捣乱,当然,若是能顺利截杀两宫则更佳。只要宋室一乱,辽国便能乘虚而入,谁知这一切转眼就化为泡影。

“那些本王派出去造谣的人呢,难道就一点效应都没有么?”他缓缓转过身来,极为恼怒地问道,“此次蔡王府狱激起了大宋朝堂不小的震动,若是街头巷尾再有人指斥如今的小皇帝得位不正,至少可以混淆视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得主子问话严厉,耶律达不由暗自叹气,又担起了回话的职责。“大王,并非是他们不尽心,而是开封知府阮大献防范极严,每日巡逻的兵卒时常以便装出没于坊间酒肆,只要遇到议论的人便立刻下狱。如此一来。非但谣言没有传播开来,反而损失掉了好几个暗线。再这样下去得不偿失,属下只得擅作主张……”

“你好大的胆子!”本就心情不好的萧芷因顿时勃然大怒,声音几近咆哮,“若是如此就该尽早报上本王,你竟敢私自下令?”他恶狠狠地盯着耶律达,仿佛要将其吞噬下去。良久,他那凶狠的目光才渐渐收摄了一点。“以后记住。事无巨细都必须由本王决断,若是你再自作主张,休怪本王不顾昔日情面!”

“是。”耶律达恭敬地低下了头,脸上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表情。至于周遭其他护卫则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触了霉头。恰在此时,一个便衣护卫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单膝跪下禀报道:“启禀大王,上京急报!”

这回,所有的人都紧张了起来。若是他们在这里拼命煽风点火。而国中却发生什么变故就糟了。尤其是萧芷因。他突然想到当初耶律乙辛那些图谋不轨地逆臣贼子,脸色立刻大变。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他立刻出口问道:“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的病情突然危重。燕王殿下数日前不慎摔落马背,故而也同时在府中养病。殿下担心国内局势发生动荡,因此下令招大王回国!”

两条坏消息顿时让萧芷因脑际轰然巨震,险些难以稳住身子。他自然可以不在意前一条消息,辽帝耶律洪基活得太长了,早些归天不仅解脱了自己,还解脱了臣民,他萧芷因甚至巴不得这位皇帝早点死。但是,燕王耶律延禧就不一样了,那是自己赖以在朝中立足的最大靠山。

若是燕王一倒,别说自己,就连自己的家族也要遭遇灭顶之灾。和这些比起来,什么大宋局势全都要滚到一边去。

“传令下去,立刻启程回国!”萧芷因恨恨地瞥了一眼大宋皇宫的方向,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会带兵踏平了这里!”

同日,汴京城外的一处小庄园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来人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老者。虽然看上去已经年过五旬,但却精神矍铄,双目更是隐现湛然神光,单身而来未有半个随从跟随。由于他直接用信物求见此间主人,因此一应庄丁不敢怠慢,一个中年主事将人请进来之后,立刻亲自去另一处报告。

半个时辰之后,燕青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庄子,当隔着窗子看到老者的相貌时,他便悚然一惊。沉吟片刻,他便打消了一个人进去相见地主意,一边打发人去高府报信,一边又请来了雷焕。

“你看仔细,此人是不是唐门门主唐松平?”

“雷大叔提醒的是,幸好我没有贸贸然一个人进去面对这个老狐狸!”燕青悄悄吐了吐舌头,显露出一丝少有的少年习气。“既然如此,雷大叔你就先回去吧。此事暂时瞒着秦二叔和冷姨,事后再让高大哥决定是不是告诉他们。你放心,我这次肯定狠狠敲他们一笔,到时也可以为外公的仇先取回一点利息!”

报讯的沈留匆匆赶到高府之后,得到的却是高俅正在宫中的消息。由于事情非同小可,他又不敢胡乱告诉别人,只得按照吩咐在院子里等候,谁料正好撞上了外出归来地宗汉。由于沈留本就是高府地老人,因此宗汉不由随口问了几句,见其顾左右而言他,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但最后还是自顾自地离去了。又过了一刻钟工夫,得了消息的高明方才匆匆赶到,听完消息之后便皱着眉头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方才舒展开了眉头,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刚才这些话有没有和旁人说过?”

沈留微微躬身,忙不迭地解释道:“小人刚刚遇见了元朔先生,他问了小人来意,小人便敷衍了两句,绝没有透露一星半点。”他如今的月例是普通家人地数倍,当然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口风不紧。

“元朔?”高明眉头一扬,沉默片刻才挥挥手道,“你回去告诉小七,就说好吃好喝的先把来人供上几天,不用太在乎。如今大人秩位日高,若是紧赶慢赶的过去见一个区区草民,反倒让人看轻了。你让小七也注意一点,别妄想去套什么话,他还年轻,没那个经验,趁早死了那条心!”

高明说一句,沈留便复述一遍,最后才重重点头道:“小人理会得,这就回去禀报七公子!”见高明无话,他便立刻起身离去。

当天傍晚,高俅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家中。这些天来,他几乎是每日白天都在福宁殿议事中度过,不仅要殚精竭虑地思考每一句说辞,还得煞费苦心地担当草诏事宜,事前担心赵佶会因为含章之事而有所芥蒂的心思算是白担了。饶是如此,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也让一直处于闲散的他疲惫不堪,要不是他年轻,恐怕早就叫苦连连了。

草草用过晚饭,才踏进书房,他便看见高明大马金刀地坐在里头,顿时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老高,你就不能让我歇息一会么?”

“当然不行!”高明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道,“含章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善后,再加上今天沪州那边又有人过来。你这个主事的还想休息,我们这些跑腿的怎么办?”

“含章……”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反应到后面还有一句话,登时跳了起来,“你刚才说什么,沪州来人了?”

“没错,而且是唐门门主唐松平亲至,看来是知道了你高升地消息,所以想要借这个机会把事情处理干净!”高明把沈留传达的消息原封不动地又转述了一遍,这才道,“小七是肯定应付不了这只老狐狸的,所以我让他们先把人晾着,看看是谁耐心最好!”

“唔,这样也好,最近我还真没时间应付他们,光是宫里那些事情就够麻烦了。”沉吟片刻,高俅又说起了今日在宫中的经历,末了解释道,“今日太医局的几个医官说,皇太后的病一时半会好不了,皇太妃的病更是已经入了骨,所以圣上相当头痛。”

“天家的事情向来如此,官家不想让太后忧心,所以就势必把蔡王的事情轻轻揭过。虽然皇太妃既不是官家嫡母也不是官家生母,但毕竟是先帝地生身母亲,一个处置不好别会被天下人诟病,这皇帝当得……”高明啧了一下嘴,随即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得跟你提一下,如果你打算让元朔和你一起去西南,那你最好把唐门的事情和他说说。今天沈留来报讯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他,他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你不说他迟早也会明白。既然是自己人,如今局势又逐渐明朗,你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高俅闻言一愣,仔细琢磨之后方才点了点头。“你提醒得不错,自己人若是再起猜忌就不妙了,我待会就去找元朔商量,顺便问问他的主意。”

第三十九章 公平交易

来通知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正主。饶是他耐性再好,长时间的遭到冷落后,情绪也颇有些焦躁。虽说唐门地处西南,天高皇帝远,邻近的又是各蛮夷番邦的势力,成都府有时也鞭长莫及,但是,那毕竟仍是大宋直辖的州县,处事仍需谨慎。

自从那十几个弟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之后,他就醒觉到事情不好,甚至东过举族南迁的打算,最后还是在看到堂弟唐松奇的信才打消了主意。他不舍得扔下祖上自百多年起就开始经营的家业,也不想寄人篱下地过日子,因此一听说高俅并不是要想和整个唐门过不去,他立刻便决定远赴汴京。然而,如今这种状况下,他不得不生出一种自己是否为人软禁的念头。

还是那两个青衣婢女,还是那一如往常的丰盛饭食,但是,唐松平不想再这么被动地等待下去。他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发话道:“你们回去禀报贵府主人,就说我不是到这里来享用美酒佳肴的。若是令主没有诚意,那么,就算我唐松平这一趟来错了!”

两个青衣女婢愕然对视了一眼,随即偏身一礼道:“老先生请先用膳食,主人已经有话吩咐,今日晚间便会前来相见。”

“嗯?”

唐松平这下却诧异了,看那两个婢女的神色,显然并不是临机应变才说出这样的话,而是早就得到了命令,看来,对方根本就是一直在试探他的底线。他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干脆不去动桌上的饮食,闭目陷入了沉思。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对方扣下乃弟唐松奇的动机,要知道,少了这样一个作为臂助的堂弟,唐门已经有很多事务处于运转不灵的窘境。因此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哪怕是冒险也在所不惜。

话虽如此,当他看见那个虽然身着便衣,却始终脱不了官派的年轻男子时,仍旧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惶恐。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以唐家的豪富殷实,却仍旧比不上一个区区末品官吏,更不用说一个正得天子任用地藩邸旧臣了。此时此刻。他勉强压下诸多情绪,泰然自若地深深一揖道:“草民唐松平参见大人!”

“坐。”高俅简洁明了地吐出一个字,自己先行在主位上落座。而高明却紧跟一步站在他的身旁,眼睛不时地在唐松平身上扫来扫去。

见对方丝毫没有先发话的打算,唐松平只能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大人,草民此次远道从沪州而来,其一是因门中年少弟子无状冲撞了大人,特此向大人负荆请罪;其二则是因为西南马匹……”

高俅突然举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中多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唐老,我听说。这两年。因为朝廷提举成都路茶马司之政日益败坏,西南马匹生意也多由各地商人垄断,此事可否属实?”

“这…”唐松平没想到对方突然就提到正题。脸色登时就变了。“大人,朝廷虽然向有茶马互市的条例,但这些年来,由于各地官吏始终着眼于蝇头小利,得罪了不少夷人,因此大多数人若有马匹,常常更愿意和商人进行私底下的交易,所以,提举茶马司已经很不景气了。”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个还算妥当的回答,心里却在计算着其中得失。

高俅悄悄地和旁边地高明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大为震动。要知道大宋缺马已经是长久以来的事了,之所以还能维持一定数量的骑兵,还是因为这些年边境茶马互市,从契丹和西夏买来了大批马匹的缘故。

吐蕃大理也是朝廷买马的一个目标,只不过那些马主要是用来当作驮力,由此看来,若是再不加以整治,那么等到真正开战之时,很可能会出现乏马可用的情况。

“唐老。既然你不远千里亲自来此,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本来,唐门虽然是西南巨室,但因为自从五代时便安居蜀地,又向来服从官府管束,朝廷上下并没有人对你们有什么恶感。只不过,你们千里追击只是为了区区一张密图,更是在事情败露之后有意勾结契丹人,这些都是朝廷无法忍受的。虽然朝廷如今不欲大举用兵,但对于谋逆两个字却看得很重。相信你应该知道,若是我将先前的那些东西上呈御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尽管知道对方是虚言恐吓,但唐松平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沉默片刻,他便起身下拜道:“大人金口玉言,草民等自然不敢违逆。先前只是我等一时糊涂方才铸成大错,并非有意冒犯。若是大人不弃,西南有用我等之处,我唐门上下自当……”

“唐老,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高俅突然加重了语气,人也站了起来,“俗话说,侠以武犯禁,你们以莫大的家族合居一地,本来就容易引起别人地疑忌。西南地广人稀,朝廷虽然眼下未大加开发,但并不代表着不想开发。川中向有天府之国地美誉,汉夷同居一地的比比皆是。你知不知道,先前早就有人上奏,建议将巴蜀的部分居民移居荆湖一带,而且富户也不能幸免,听了这个,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触?”

“这,不可能!”唐松平本能地惊呼一声,随即醒悟到自己大失常态,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我大宋州府虽多,但寻常官员都喜欢在北地任官,而蜀中多夷民,民俗更是难以捉摸,因此少有人肯去蜀地。大人,草民只想问一句,您是真地有意去西南?”

“不错。”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唐松平顿时沉默了。他很清楚,如今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赌局。高俅想要的是在西南打开局面,以便将来能够利用这份功勋而进入政事堂,而唐门也可以从中取得好处。但问题是,如果高俅的手腕不够高明而无法在那里立足,那么,帮助他的唐门也很可能带来麻烦。毕竟,高俅是拍拍屁股就能上路,而唐门却是土生土长的家族,将来要面对的问题就太严重了。

“大人,此事容草民考虑,三日后再给您答复,如何?”

“那就一言为定。”高俅也不罗嗦,转身便走,临出门时方才扔下了一句话。“这些天开封府和殿前司在汴京之中布满了人手,唐老可以在庄子之中自由走动,但请不要轻易出门,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望着那两人离去地背影,唐松平只得摇头苦笑,这算什么,自己是不是被变相软禁了?扎根蜀地多年的他分外明白,什么西南巨室,根本就是一句空话。辛辛苦苦经营数百年,可唐门仍旧难以在西南位居三甲,那几个在巴蜀经营盐铁的家族历史远比唐家更悠久,即便高俅不去西南,自己还不是要仰他人鼻息行事?

元符三年七月末,震动汴京的蔡王府狱终于告一段落。在开封府推官吴师礼大事化小的原则下,所有审问都未言及蔡王,而元凶三班借职邓铎虽然被定罪,却并非用大逆之罪,而是从旁罗列了十几项够得上极刑的罪名。因此,尽管赵佶心中极度不满,却仍是采纳了吴师礼的判词,单单将邓铎处以极刑而宽贷了蔡王,又下诏以吴师礼断案有功为名,升其为右司谏。但是,在背地里,所有蔡王府家人全部被撤换一空,就连武官也是从殿前司重新抽调。而当日刘况等数名有功的武官则以各种名义得到了升迁,随即被调离了京城。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件案子上时,阔别汴京将近七年地苏轼终于重回旧地。他先被贬英州,再被贬惠州,最后被贬琼州,六十多岁的人始终在岭南之地徘徊,身体早已是孱弱非常。要不是经常能够“巧遇”名医,恐怕他这条命早就丢在岭南了。此次回京路途遥远,饶是他一路行得再慢,旅途中也病倒了两次,多亏了两个大夫精心调养,这才能够转危为安。

“终于回来了!”苏轼从马车的窗户中遥望着那高高的汴京城门,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实,我还是更愿意呆在汴京……”

“父亲,父亲!”同乘一辆马车的苏过连声叫道。“已经到汴京了,我们是先回府,还是……”话没说完,他就听到外间的车夫一记响亮的吆喝,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惊之下,他立刻探出头去,只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含笑站在车前,后头还有一匹高头大马。一瞬间,他再也难以克制心头的激动,高声叫道,“伯章!”

“伯章,真是伯章么?”苏轼听到儿子的叫喊,立刻挪动略有些发麻的身体往车窗移去。终于,他看到了高俅那张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

“老师!”

这一天,是元符三年八月初三,距离苏轼和高俅上一次师生相见的日子,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

第四十章 尘埃落定

由翰林学士一路贬至琼州别驾,再到此次奉诏回京,苏轼已经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大起大落,因此,赵佶复其朝请大夫的诏命无疑是久早甘霖。尽管如此,高俅在这位阔别多年的老师面前,仍然感到有几分不自在。

苏轼却不认为学生的官阶超过自己有什么不妥,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些年我被贬在外,从没有一封书信给你,你可知道其中原委么?”

“小王驸马曾经提点过几句,老师的苦心,学生已经大略明白。只是流离在外多年,实在是苦了您……”高俅早就发现了苏轼花白的头发,再看苏过也不复往日的风流倜傥,心中不由涌起一股辛酸,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伯章,七年时间你便擢升至四品,前途正是一片光明的时候。我一介老翁而已,虽然奉诏回朝,却只是圣上看你的面子,能够有你这样的弟子,我已经很知足了。”苏轼转头看了看一旁的苏过,突然叹道,“当日别时,我不得已出此下策,虽然勉强算是保全了你,却也损了你的名声。如今圣上虽然推行仁政,但我毕竟是先帝贬斥的臣子,所以为你的前途计,你还是不可和我过从太密!”

“老师!”高俅悚然一惊,但随即醒悟到了苏轼的用心良苦,立刻沉默了。赵佶这一次虽说赦了大批元佑老臣,但大多数人只不过从岭南另迁良地,能够于当年重回京城的只有苏轼一人,其中大多数是因为他高俅的求恳。但是,赵佶甫一登基,就算要改哲宗旧政也不能太过心急,更不能立刻任用亲近苏轼这样的臣子,所以自己这个正得任用的朝堂新贵也得保持步调。

“好了,也快到家了,虽然我很想让你进去坐坐。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苏轼点头微笑道,“这里人少,伯章你还是先回去吧。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过几日我会让叔党去拜访你,他还年轻,不会太引人注目。”

高俅终究拗不过苏轼的坚持,只得在一条僻静的巷子下了马车,满怀心思地回到了家中。谁知才踏进大门。门房便窜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高中书!”

高俅这才认出此人是慈德宫内侍曲风,立刻脸色一变,急忙把人拉到了一边。“你怎么突然出宫来了,莫非是慈德宫有变?”

曲风在慈德宫虽然年限不长,却是知名机灵的角色。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低声道:“高中书,数天前,向宗良向大人入宫谒见皇太后时,曾经提及伊容姑娘业已年长,该寻一个有为地大臣为配。皇太后当时不置可否。今天皇太后突然病情加重。几个太医救治了大半日方才悠悠醒转。醒来之后,皇太后却只是和圣上说了几句话,随即就把伊容姑娘一个人叫了进去。足足说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小人看见伊容姑娘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

一听此言,高俅登时愣了。他早该想到,去了一个韩肖胄还有李肖胄张肖胄,若是不能尽早将伊容迎娶进门,那自己始终要担着这样那样的心思!在这一瞬间,情感完全压过了理智,他也不答话,回身便高声吩咐道:“来人。备车!”

“高中书!”曲风从未看到过高俅这样狰狞的脸色,心中立刻慌张了起来。他平日没少从高俅那里得到好处,再说知道高俅和伊容情分非常,所以才会时时通报各种消息。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想闹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皇太后病体未愈,您切不可莽撞行事!”

“我知道!”高俅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终于下定了最后决心,“我会按规矩请见皇太后!”

慈德宫中,几个内侍宫婢蹑手蹑脚地忙碌着。宫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向太后正半眯着眼睛斜倚在床上,目光却不时朝那些宫女地身上瞟去。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初入颖王府的情景,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年轻的……正当她陷入沉思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呼唤。

“启禀皇太后,有人于殿外请见!”

向太后这才把目光投向了下面,见是一个自己宫里的内侍,她方才淡淡地问道:“就说我身子疏懒不想见人,让他回去吧。”

“来人……来人是高中书。”那内侍明白高俅在如今大宋官家心中的地位,所以即便知道此时多有不合,仍旧硬着头皮通报。横竖只要做到了自己的份内事,向太后若是不松口,外头的高俅也难以怪罪他。

“高伯章……”向太后的面上顿时浮现出意味难明地神色,沉吟良久,她方才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待会你们全都退下,我有话和他说。”

“遵旨。”那内侍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前去宣召。不一会儿,殿内余下地人便全都退到了门外,而高俅恰在此时踏进了大殿。

一见殿中空无一人的架势,高俅便觉心中一沉,但是,眼前的情势就如棋局一般,他既然已经落子,那便需做到无悔。行至帘帐前数步,他恭恭敬敬地俯身下拜道:“臣叩见太后。”

“高卿家,你可是为伊容地事而来的?”向太后抬眼往外望去,见高俅浑身大震,顿时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看来我所料并无差错,伊容对你情根深种果然不假,只是想不到连官家也会在里头掺合。”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高俅自忖再无退路,只得咬咬牙道:“既然皇太后明言,臣也不敢欺瞒,伏乞皇太后将向伊容许配于臣。”

“大胆!”殿中顿时回荡起了向太后冷冽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向氏伊容乃是我的娘家侄女,如今更是慈德宫有品级的司殿女官。你如今大妇尚在,难道要她入门为妾侍么?”

“微臣不敢!”多年的心愿已经出口,高俅此时再无犹豫,“五年前,太后曾经不吝垂询微臣家事,微臣当时大为感动。那时,微臣尚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便是除了家中妻子之外,还从来没有别的女子令微臣动心过。圣上当初为端王时便欣赏伊容的急智和聪慧,曾经多次和臣提过,并屡屡从中撮合,但微臣虽然也心仪于她,但始终未曾逾越。如今伊容已经年过二十,若是再拖延下去,难免韶华不再。微臣恐误了她终身,不得不斗胆向太后请命!”

向太后却始终眉头紧锁,凤目中尽显不悦。正当她想要开口说话时,后庭突然冲出了一个身影,其人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后,高中书只是一时糊涂,请您别怪罪他!”伊容早在最开始就悄悄躲在后面偷听,眼见情势越来越糟,她再也忍不住心头惊骇。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臣女这一身皆出于太后所赐。今生今世自当侍奉太后,还请太后不要再提婚嫁之事!”

“你说什么?你竟然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儿戏!”

向太后心头大震,竟勉为其难地坐直了身子。要知道。伊容是一个向氏远亲地庶出之女,根本不在宗谱之上,只是因缘巧合被送进了宫,从小就在慈德宫长大,因此她才分外看重这个秀外慧中地女孩。当初第一次召见高俅时,她确实动过将自己宫中的两个年长宫女许配给高俅的主意,但绝没有想到把伊容嫁人为妾。更何况,如今一个是四品的中书舍人,另一个是七品的司殿女官,自己又怎么能轻易下决定?

“高伯章!”沉吟良久。向太后突然厉声喝问道,“我问你,倘若你真的娶了伊容,将用何礼待她?难不成你愿意为她而休妻不成?”

“微臣嫡妻如今已有身孕,况且夫妻感情甚笃,自然不可能休妻!”高俅见向太后脸色稍霁,心中稍稍一宽。他怕的就是向太后要自己休妻才能娶伊容,如今看来,向太后当初为皇后时便始终善待后宫嫔妾。而后更是待失母的赵佶如同己出,绝不会容忍那些为了新欢而抛弃旧爱地行为。“虽然如此,但臣绝不会将她视为姬妾!”正当他思考着下面该说些什么时,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有如及时雨般的声音。

“母后,虽然我大宋礼法森严,但古时贤君舜尚有娥皇女英同侍左右,又何况今人?”赵佶听说高俅一意求见向太后就知道不好,因此只带了两个小黄门就匆匆赶到了慈德宫,在门外偷听了一阵便一个人闯了进来。

“若是母后要怪责,朕愿意一同领罪。若是当初不是朕向伊容频频展示伯章的墨宝,而后又多次从中穿针引线,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出。太后一向慈德宽和,朕希望您能在此事上稍加通融!”

“官家!”向太后见到赵佶进来,再一听那几乎是强词夺理的话,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两情相悦本是平常事,我也知道伯章和伊容持身正派并未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只是……唉,此事终究不妥,伊容太委屈了……”

赵佶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伊容,连忙趁热打铁地进言道:“母后,姻缘乃是天定,此时更应该成人之美。虽然眼下伊容进门确实在名分上吃亏,但伯章的夫人最是贞淑和顺,决不会苛待她。再者,只要将来能有子承嗣,朝廷的封赠未必是难事。实在不行,朕便下旨再给她一个诰命好了!”

“官家又胡说,你若是敢这么做,朝中台谏那一关你过得去么!”

向太后没好气地瞪了赵佶一眼,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罢了,女大不中留,既然连官家都替你说话,我也不想再做恶人。高卿家,你选个良辰吉日,把伊容迎过门吧!”

“谢太后!”大喜过望的高俅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下拜谢恩,起身时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所幸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搀扶,但等他站稳之后便立刻收了回去。他扭头一看,只见伊容脸色微红地站在那里,根本不敢拿眼睛瞟这一边。

数日之后,唐松平终于允诺亲自西去大理为高俅作铺垫,为了表示诚意,他又在唐门中挑选了八个身手不错且为人伶俐的第二代和第三代弟子,令他们随侍高俅左右保护安全。至此,高俅成功地把一只手伸入了西南,至于后招则只能看时局发展。

元符三年九月,赵佶以扈从灵驾疏忽职守且口出怨望为由,罢斥章惇尚书左仆射之职,令其知越州。同月,进韩忠彦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至此,韩忠彦为首相,曾布为次相地朝廷格局正式确定。未几,章惇又遭言官弹劾,再贬武昌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

元符三年十一月,中书舍人高俅进言,以元佑、绍圣之政均有缺失为由,请赵佶以大公至正地态度消释朋党,之后论政不分元佑、绍圣,只论政令是非。赵佶纳其言,并下诏将明年改元为建中靖国。

(第三卷深宫惊变完)

第一章 生财有道

建中靖国元年正月,向太后的病情骤然加重,尽管太医竭力救治,但仍旧难以挽回。正月甲戌,这位历经三朝的皇后崩于慈德宫,临死前留下遗诏,尊赵佶生母陈氏为皇太后。由于赵佶自幼失母,连同立嗣在内的诸多事务都靠了向太后从中周旋,再者一年时间接连两次大丧,因此赵佶自然悲痛欲绝,不仅辍朝三日,更是极尽向太后死后哀荣。由于这个原因,本来正准备迎娶伊容的高俅也只得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毕竟向太后待他不薄,而不管怎么说,伊容还是向氏族女。

然而,一片缟素的福宁殿内却是唇枪舌剑剑拔弩张,原因就在于先前曾布的一个建议。由于陕、河一边临近西夏,另一边则临近辽国,因此军粮消耗一向是重中之重。而向西北运送军粮的成本极其高昂。为了弥补这个缺口,曾布建议赵佶依照旧例,令河、陕民众纳粟。原本,按照交纳粮食多少定下官阶虚衔是以往旧例,但是,为了能募集更多军粮,曾布竟提议授粮多者最多可官至大理评事,这顿时引起了韩忠彦的强烈反对。

“圣上,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就有如此旧制,先前神宗皇帝五路大军攻打西夏时,为了弥补军粮不足,也曾经下过这样的旨意。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如果不能从这其中取得钱财充盈国库,则日后万一战事一起,则无粮饷可以应对。”曾布对韩忠彦的反对极其不以为然,他原来和韩忠彦还算有些交情,但同在政事堂时日一长,便觉事事掣肘,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便从亲密变成疏远,从疏远变成敌对,就差没有在御前互相攻击了。

韩忠彦却顾不得那么多,针锋相对地反击道:“圣上。此议绝对不妥,如此一来,则士子寒窗苦读十年却只能和进纳官平齐,岂不是坏了我朝优待士大夫的惯例!不错,以此法确实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但是,圣上需想到,天下赋税。至少有过半出自豪商巨贾,他们确实拿得出千贯万贯来奉献朝廷买一个官职。可一旦他们买到了官职,若是子侄善于钻营,则能够在数年间一跃而成为官户,此后便可以不再纳税交粮。从长久的利益来看,朝廷得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他们从中得利的则是千千万万,绝对不可!”

站在御座旁的高俅听到底下的争论,心底不由暗叹。确实,曾布虽然变着法子想要开源。却实在太过心急了一些。而韩忠彦虽然看得长远,却仍旧有失偏颇。但是,如今地朝廷就真的没有钱么?就在月前。他奉密旨察看了一遍户部旧档,其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尽管当年司马光等人竭力反对王安石新政,但在元佑掌权期间,却并未废除免役钱,而是稍稍收缩了一下征收范围,而哲宗亲政之后甚至以超过原来的标准征收。仅仅是各州各府当年征收免役钱中的宽剩钱部分,加起来也至少超过百万,只是这些钱的去处都不好说而已。

赵佶见曾布和韩忠彦又在那里针锋相对争吵不休,自然感到头痛万分,而下头的门下侍郎李清臣和尚书右承范纯礼都在那边没有做声。他顿时更加恼火,重重地一拍桌子道:“好了,朕不想听你们讨论此中情弊,朕只知道,如今西北边境战事不断,急需钱粮以供军需!你们身为宰辅,不要老是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今天的议事就到这里,你们全都退下!”

见此情景,韩忠彦和曾布互相狠狠瞪了一眼。当先行礼离去,李清臣和范纯礼当然不会留在福宁殿吃排揎,紧跟其后告退。不一会儿,殿中便只剩下了高俅一人。

“伯章,你有什么主意么?”赵佶疲惫地倒在了龙椅上,深深叹息了一声,“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当初老是对朕说这句话,现在朕算是明白了!朕也知道卖官鬻爵不仅不能长久,而且有失朝廷体面,但是西北军费的庞大开销又怎么办?朕自即位以来,一没有营造宫室,二则大力削减内廷开支,怎么还是没有钱……伯章,要不,朕用内币入股你地生意,你替朕变出一点钱来?”

高俅知道赵佶只是在开玩笑,但是,这却使得他心中一动。他曾经在历史资料中看到过,这个时代的大宋是世界上最高度发展的国家,也是海上贸易最发达的国家。然而,因对外贸易而暴富的是那些沿海城市的商贾,而大宋朝廷本身除了抽税之外,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最最可恶的是,那些商贾不仅从贸易中获取了大量钱财,而且大多通过走私而避开了关税,从根本上损害了朝廷的利益。

“圣上可知道市舶司?”

“市舶司?”赵佶微微一愣,随即回忆道,“唔,朕隐约听说过沿海一带的市舶司每年税收不菲,但对其中详情不甚了然。伯章,你有话就明说,不要卖关子。”

“那臣就明言好了,圣上可知道,一海船地瓷器到海外可以换回多少钱?”

“多少?应该不外乎数万贯吧?”

高俅晒然一笑,这才道:“真正地数目是圣上所说的数倍,乃至十倍!我大宋物产丰饶,一旦有物产运抵海外,各国王侯贵胄无不是趋之若警,所以,区区一船普通瓷器往往能换回同等分量的珍贵香料和各种装饰品,到中原之后,除了只能卖给朝廷地禁榷物之外,其它东西往往一倒手其价值就极可能超过百万!”

“百万?”赵佶悚然一惊,但仍旧有些不太相信。

“不仅如此,我大宋所铸铜钱,每年至少有超过十万贯流落海外!”高俅见已经说动了赵佶,立刻趁热打铁地补充道,“我大宋虽然有禁令不许铜钱出海,但商人趋利,往往在货物中夹带铜钱出海。更有甚者,官商勾结,公然放行载有铜钱的船只出海。一旦这些船抵达海外,便可用铜钱购买当地的物产回国,一倒手又是十倍百倍的利。所以,早在我朝初年,就会出现铜钱入不敷出,不得不发行交子的状况!”

“竟然视朝廷铜禁于无睹……”喃喃自语了一句之后,赵佶立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既然如此,为何不重重处置将那些胆大妄为的奸人?朕要下令各地官府,让他们严查!”

“圣上,倘若那些地方官员也有份参与这些走私呢?”高俅突然打断了赵佶的话,“各地官员经过了层层选拔,学识也许能够过得了关,但谁能担保他们在品行上也能完美无缺?此事之所以屡禁不止,一是因为其中获利太高,二则是因为官商不分,甚至以官身公然经商。究其原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条。”他见赵佶听得聚精会神,不由微微一笑,“那就是我朝从未以朝廷的名义派船出海!”

“以朝廷的名义派船出海……你是说以朝廷地名义和海外诸国进行贸易?”赵佶虽然以前没怎么涉及过这些方面的知识,但在高俅频频暗示下,还是领悟到了其中重点,“这会不会被人指作与民争利?”

“圣上,富国强兵,利字乃是第一要务,那些士大夫若是真的耻于谈利,那他们又是靠什么东西生活,又是如何满足自己的温饱?”高俅一想到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脸就觉得可憎,因此毫不留情地斥道,“那些民间的寻常瓷器尚且能卖得百贯甚至千贯不等,那我大宋官窑出产的名贵瓷器岂不是更加价值连城?再说,市舶司作为一个朝廷下辖的官府,只管收税是不是太过浪费了?”

讲到兴头上,高俅愈发侃侃而谈。“我大宋如今的海外贸易已经遍及不少地遥远国家,用瓷器茶叶等物从他们那里换回了珍贵的香料和饰品。但是,这些国家往往缺乏冶炼技术,所以最需要的还是我大宋的铜钱。海外夷狄之国并不像我朝那样有严格的禁榷制度,为何我朝不能设法在外购买矿山或是矿山的开采权,雇佣当地便宜的人工开采,然后将精铜运回来,或者在当地秘密铸钱,换回各种用品?”

好不容易等到高俅说完,赵佶这才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硬了。“伯章,你……你让朕好好想一想,这些事情全都非同小可,朕一时半会还不能下决断。”话虽如此,他的眼睛中却已经充满了亮晶晶的光芒,显然心动至极,“这么着,就算韩忠彦曾布他们不答应,朕也会以皇家的名义购买船只准备出海贸易!至少,朕得让那些大商家看看,生意不是只有他们会做!”

“看来大宋朝廷是缺钱惯了!”出宫的时候,高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不是么,若不是因为国库拮据,当初神宗皇帝又怎会不顾重重阻力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政?如果不是缺钱,堂堂一国朝廷又怎么会在立国之初就开始卖官鬻爵全然不顾体面?他刚才之所以提出最后一个建议,就是因为依稀记得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建立殖民地时,大肆掠夺殖民地的各种资源,现在自己只不过变了个法子用交易的方式,希望能够有所收获。

“海图,只可惜没有海图,否则,我大可招募一些敢死队出海去美洲或是非洲,那可是真正的黄金海岸啊!”上车前,高俅似乎感到有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一转头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就不再留心。他起行之后,不远处的角落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眼睛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

第二章 相见时难

赵佶自登基以来,先是罢免蔡卞安惇及其党羽,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置了最大的隐患章惇,一时间朝堂风气肃然一正。然而,尽管下令论政不分元佑绍圣,但朝中大臣仍是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以尚书左仆射韩忠彦为首,李清臣等人附之,立场偏向于元佑旧政;另一边以尚书右仆射曾布为首,御史中承赵挺之等人附之,立场则偏向于绍述之说。

然而,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丁丑,赵佶却突然下了任命曾布为山陵使的诏令。此事一经传出,韩忠彦等人无不额手称庆,全都认为曾布罢相为时不远。山陵使从来号为凶相,因此尽管归来能够厚得赏赐,但若是贪恋权位不去,则必遭御史弹劾。一时间,韩府中人欢欣鼓舞的同时,曾府不免就有些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景况。

“山陵心,山陵使,定是韩忠彦进的谗言!”曾府书房中,曾布来回走动,突然恨恨地喃喃自语道,“章惇当初也是为山陵使,结果尚未回朝便遭人弹劾去职,难道他们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哼,若是以为我是章惇那就错了!”他正心烦意乱的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一个毕恭毕敬的声音。

“启禀相公,高中书求见!”

曾布先是一愣,随即大喜,立刻亲自打开了房门,劈头盖脸地斥道:“怎么如此不领颜色?高中书是常来常往的人,直接引进来就是,用得着通报么?”

话音刚落,高俅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只见他并未穿着那身紫色官服招摇过市,只是一袭白色锦袍,腰间束了一根御赐玉带,看上去精神奕奕。今天他之所以来曾府,正是要邀请曾布出席他女儿高嘉的百日宴。在怀胎十月之后,妻子英娘终于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尽管是女儿,但这并不能减少他心中的喜悦。

“曾相这是什么话,好歹你这里也是宰相府邸,若是任由进出,恐怕要遭贼也不一定!”

“伯章老弟,你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曾布殷羡地瞟了一眼高俅那身装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我早就老了。怎么比得上伯章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连小贼也不会光顾我这破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把高俅往书房中迎,又吩咐两个书童去准备茶水。“唉,世事多变,倘若哪一天我遭了难,还请伯章老弟看在昔日那点交情上拉我一把才好!”

高俅听曾布话中满腹牢骚,心中不由暗笑。自从自己经历了两次拔擢之后,曾布便从未再以长辈自居,平日称呼更是一口一个老弟。说起来,曾布此人算得上有才之辈。在某些方面也知道体恤民情。但就是对权位看得极重,否则当初也不会和章惇闹僵。施施然地落座之后,他便微微一笑道:“曾相过虑了。圣上如今对你宠信正隆,哪里会有那一天。”

“伯章老弟,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曾布见高俅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道,“自来山陵使便是凶相,虽然当年韩绮相公和王圭相公自山陵归来仍旧为相,但确实带来了凶兆。唉,倘若我归来不辞相,必定招来御史弹劾;可若是辞相……我真是不想便宜韩忠彦那匹夫!”

狠狠骂了一句后,曾布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一些。随即又故作亲近道,“伯章老弟可知道,当初圣上预备大用你时,就是韩忠彦一再从中阻挠,甚至还到已故皇太后那里搬弄是非。他自恃韩家累世在朝为官,一向看不得他人骤进,如此小人着实可恶!若非我一再从中转圈,恐怕他早就指使言官弹劾了!”

果然是韩忠彦!高俅原本就觉得向太后先前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一听得是韩忠彦从中作梗。立刻生出了一股怒火。不过,他已经是久经世故的人,表面没有露出半分不悦,反而无所谓地摊开双手道:“圣上自即位以来便任用新人,言官弹劾就从未断过,又何况我这个在旁人看来纯属律进的卑微之辈?况且,我和韩相无怨无仇,他应该不至于。”

“伯章,你太老实了!”曾布深知进一步拉拢高俅好处无可限量,因此哪会放过这个机会,几乎是扳着手指头数落着韩忠彦在背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他当初和韩忠彦交好时对其知之甚深,当然说得有理有据。末了,他才用一种仿佛是对待子侄地语气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看圣上对伯章你的态度,你迟早也是要入政事堂的,所以你得预作准备才光——”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俅自然领了曾布的情,这才把话题转到了对方最关心的事情上。“曾相,至于你出任山陵使的事,你也不必太忧心。圣上对所谓凶吉之说向来不太在意,更何况,韩相是当初皇太后一力推荐方才受召回朝的,圣上还是更偏向于你一些。如今皇太后已经故去,韩相若是还不知收敛,迟早有罢相的一天。不过,圣上对曾相你在台谏中大力安插私人多有不满,你最好能够注意一点。”

几句卖好便换来了这样重要地消息,曾布自然是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点头。正事说完,他便随口谈起了汴京时下的风月之事,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提到了“暴病去世”的含章。“说来也是红颜薄命,若是入云阁还有含章撑着,那新来的江南双妹也不见得能够声名鹊起……”

“曾相!”高俅听得大皱眉头,连忙打断道,“我上次已经对你提过,此事……”

“不可再提,不可再提,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了!”曾布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大叫侥幸,倘若换了别人,他这两句感慨就要惹出大麻烦了。

由于被曾布的话勾起了心事,高俅再也无心多留,借口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此次他却是被曾布亲自送到了门口,而那些平日见惯了的仆役也是个个恭恭敬敬,谁也不敢再摆相府家人的派头。

上了马车,高俅直接对车夫吩咐了一声去城外五里庄,随即便靠在板壁上闭目养神,心中却着实无法平静。对韩忠彦他本来并没有多大恶感,尽管认为此人对西北战事的态度过于消极,但是,对于对方执政以来推行的一系列缓和党争的措施,他还是颇为赞同地。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在人前对自己颇为不错地宰相竟然会在背后如此忌惮自己。

“时时刻刻提防新人……看来这些家伙唯恐又出现一个王安石那样的人物!”高俅当然知道,当初神宗还是太子时便对王安石尊敬有加,再加上对新政的强烈认同,所以才会在即位之后力排众议用王安石变法。想必韩忠彦正是看到了赵佶对自己地异常信任,所以才会有危机感。“哼,别说我没有王安石那样的本事,就算我有那个本事,若是去谈什么变法,恐怕转眼间就要被人挫骨扬灰!”

自从真正入朝为官之后,高俅的行止便愈发谨慎了起来。大宋言官的厉害他已经领教过了,绝不想没事引火上身。因此,汴京城外那几个暗地里有不少玄虚的庄园在名义上和他再也没了任何关系,他花大价钱另外买了三百顷良田,用低廉的地租招募了一大批佃农,又大兴土木建起了一个庄子,请赵佶亲自题了“五里庄”三个字。他用的既然是自己的钱,别人也就不好再加指责,不过,高中书家财万贯的消息算是人尽皆知了。

“大人!”

匆匆迎出来的是吴客家,他算是跟随高俅时间最长地一个家人,长年以来也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隐秘,口风愈发紧了。再加上他本来略有些发福的身材竟在这几年完全收缩,远远望去又高又瘦,就是以前的熟人也难以认出来。

“她的状况怎么样?”高俅也不进正厅,直截了当地问道。

“回禀大人,还是老样子。”直到现在,吴客家也不知道那个被送来的女子是谁,更不曾兴起过打听的主意。他只是按照吩咐请来大夫隔着帘子把脉,自己则监督仆妇送上一日三餐,根本不敢跨进那间屋子。“一日三餐她所食分量极少,倒是参汤等补品全都用了。大夫说,病人已经没有大碍,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嗯。”高俅淡然点了点头,挥手打发了吴客家,自己则径直朝一座幽静的小楼走去。临进小楼前,他突然回头看了看四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比起在明处遍布人手作出如临大敌的姿态来,反倒是如今这样似易实难更好。

“高明做出来地布置就是高明!”随口啷囔了一句,他倏地醒觉到自己好似在念绕口令,连忙快步上了楼。

一如外表一样,小楼中也流露出一种清幽雅静的意味,屋梁廊柱既不见雕花也不见镶金,只是尽显本色。推开二楼尽头处的那扇门,高俅便看见那个伫立在妆台前的优美背影。不等他开口,那个女子终于转过了身子,漠然问道: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没有我,你不仅在开封府的案卷上是一个死人,恐怕此时尸骨也快腐朽了。让人进入假死状态的夺天丹,想不到你竟能拥有这样的东西。”望着那和旧日大相径庭的容颜,高俅不由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幸好他手底下有那么一个妙手回春的人物,否则,纵使含章还活着,也无法再出现在阳光之下。只是,究竟能否让其出现在阳光之下,谜底还没有到揭晓的时候。

第三章 生不逢时

含章眉头微微一皱,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起波澜的心中突然又泛起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感受。早在接到指令准备动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不论成功失败,自己这一生都算是终结了,再也不可能有别的结局。可是鬼使神差的,她却遇上了搅局的高俅,原本尚有一线希望的赌局就此完全失败,她不得不冒险吞下夺天丹。然而等她最后醒来时,却出现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为什么要救我……相比你的其他红颜知己,我应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已。”她浑然未觉自己说出的这番话会给他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当时只要一把匕首,就可以结束我的性命,高大人又何必舍易取难?”

望着那张少了几分冷若冰霜,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面孔,一瞬间,高俅只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际,但是,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小伙子,而是是久经沧海的宦途老手,因此很快半真半假地地摇了摇头:“要是当初仍有理智在,兴许我就不会救你了……我不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刺杀圣上,我只想知道,你真的一心求死么?”

“……”

一时间,房中充满了一种异常古怪的气息,一男一女互相凝视着,久久未曾开言。自从把含章安置在这里之后,高俅这是第三次来,前两次都是隔着老远稍稍站上一会,因为他那时尚未想好该说些什么,而这一次是真正下了决心。

倘若说他和云兰之间只是当初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和妻子英娘之间是相濡以沫的伉俪情深,和伊容之间是那种心有灵犀的倾心相爱,那么,他和含章之间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个暗示都没有。可即便如此,他先前仍旧悄悄地去查看了那具所谓“尸体”。

要是真的打算从含章口里问出些什么。早在月前他就可以下令用刑,可他却没有,而是用了最繁琐最不可靠的方式来亲自面对……

突然,含章悠悠长叹了一声,轻轻地坐了下来。“长相逢,长相知,长相依,长相守……高大人。若是让你选择,你愿意取哪一样?”

高俅陡地一震,脑海中翩然浮现出四个人影,长相逢的人是云兰,长相依的人是伊容,长相守的人是英娘,但是,那个长相知地人,难道就是含章么?一刹那,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以对。

见高俅不答。含章反倒释然一笑:“谢谢你刚才没有随口说一个敷衍我。”她背过身子扬起了头,用一种追忆的语调说道,“其实。我是不是有党项血统根本不重要,那已经是早已过去的事情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是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长大的,从小就在一个女人的调教下学习琴棋书画,并刻意被培养成冷若冰霜的性格。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严苛到不能再严苛地女人,竟然就是我的母亲。”

她见高俅神情一变,不禁淡然一笑。“我娘告诉我,她是当年山遇惟亮的后裔。是我外婆来到宋地之后才生下来的孩子。我娘十岁那一年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为了安葬外婆而入了青楼,更是在红极一时之后为辽国收买,成了密谍。她是一个很疯狂的女人,一直向我灌输着种种极端的信念,一直到我离开她来到汴京,成了名噪一时的花魁行首,方才知道天下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真是假。只是作为听命行事地傀儡,一直到你和圣上先后出现。”

“说起来,在我地人生中,只有那段日子是最轻松的。那时圣上还只是端王,虽然偶尔使小性子,但比起那些纨绔子弟来却好伺候得多;而暗地买下了入云阁的你更是令人时时照拂我,让我不必像寻常青楼女子那样抛头露面。只可惜,我终究还是收到了上面地指今……”说到这里,含章蓦地嘎然而止,眸子中的神光也渐渐散去。“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听凭高大人决断便是。”

决断?高俅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生平最自豪的伶牙俐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固然不假,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对含章抱有的是怎样的情愫,从目前看来,也许是感情稍微比理智多了那么一点点,但绝对不可能超过那一杆衡量利弊的天平。目前来说,似乎从含章身上挖出辽国在大宋土地上的密谍仍然是有可能的。默立片刻,他最后抛出了杀手锏。

“含章,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托集贤斋刘安安置在汴京各处的孤儿一共有四十八名,这些人我已经都找到了。虽然你每月送过去的钱不在少数,但据我所知,其中有大半落进了别人地腰包,这些孩子不过仅仅维持着饿不死的状况而已。”

“什么?”刚才还脸色淡然的含章登时勃然大怒,倏地站了起来,“我每月都送过去三百贯钱,足可让他们衣食无忧……畜牲,竟连这些钱也敢私吞!”一瞬间的暴怒过后,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再度缓缓坐在了锦凳上,美眸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失望,“我以为,至少能够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果然,这世道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是我太幼稚了,能够因为钱而投靠辽国的人,又哪里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数日前,高俅曾经去亲自看过那些孩子,尽管面有菜色衣着褴褛,但是,从他们口中,他还是明白了含章不为人知的一面。对于这些曾经流落街头随时可能饿死地孩子而言,肯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并维持着他们温饱的含章,无疑等同于救苦救难的菩萨。最最重要的就是,在明明可以一击致赵佶于死地的时候,含章却依旧因为种种缘故而错失了大好时机。这无疑表示,事情的转圈余地并不小。

“含章,如今再也没有人认得出你,如果你愿意。大可抛弃辽国密谍这个身份。;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做主放你离去。”说到这里,高俅略略顿了一顿,心中涌出了一股极端复杂的情绪,随后才继续说道,“你只要给我一个答复就好。”

“离去?”含章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由自失地一笑,“高大人。你就不用虚言诓骗我了,你是朝廷官员,倘若不是看在我的身分和价值上,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沉吟片刻,她方才问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一次朝廷拿到地,应该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吧?”

事已至此,高俅索性坦言道:“除了刘安之外,这一次一共抓到了十几人。但都是小角色。他们根本不知道暗中指使的是谁。在蔡王府附近的一处小酒馆之内,殿前司的禁军和数十个凶徒激战达半个时辰,结果除了少数几个突围之外。其他的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服毒身亡,没有一个活口。”

“没有活口……他们倒是死硬。”出乎高俅的意料,含章的表情竟轻松了下来,“这些人全是辽国在大宋安插多年地人,事前我也见过几个,听说是奉命要在事后搅乱东京城。他们也给了我毒药,只是那个时候我存了一时的侥幸,最后只吞了夺天丹,否则兴许也是一个下场。夺天之造化,那个老道果然说的没错。没有贵人相助的话,我早就死了……高大人,我的命是你救的,今后也就只能托庇于你的羽翼之下了!”

“难道你真的放得下家国?”这回轮到高俅皱起了眉头,饶是他事先设想过含章的反应,却不曾料到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家?国?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含章冷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愤世嫉俗,“我娘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女儿,从来只是将我当作一件工具。我何来地家?大宋亲自把我地先祖送入了虎口,西夏又灭了我整个部族,辽国虽然给了我吃穿用度,却不过是想要我替他们卖命,这是什么家,什么国?若是可以,我恨不得这世间每一个国家全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想不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是如此偏激!高俅正想要开口说话,突然发觉含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时心中大凛,难道,对方只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其实,经此一役之后,辽国在大宋地密谍便已经暴露多半,其缘由便在于萧芷因这个海陵郡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含章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窗前,末了才突然转头道,“大宋整个密谍总哨,一向是由辽国北枢密院掌管,原本轮不到萧芷因插手,但是这次他凭借身份地位强自接管,所以才会落得如今的局面。”

高俅原本并不指望含章能够洞悉内情,此时此刻不免大为惊愕。要知道,除非是极高层次的密谍,否则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些,更何况将矛头直指萧芷因?

“高大人,我可以答应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含章一眼看出了高俅的顾虑,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那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带来一阵阵的刺痛。“帮我安置好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指望他们能有出息,只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的。这是我当初收养他们时做出地承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办到。”

离开五里庄的时候,高俅只觉脑际一片混乱。不是含章不愿意说,而是她愿意说的实在太多,其中种种涉及太广。他万万没有想到,辽国竟能在大宋安插这么多的细作!尽管含章不十分清楚各种人的名字,但是,仅仅是她早年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那些便极为可怕。可想而知,一旦大宋激起民变,必定有众多的密谍兴风作浪。而在这一点上,大宋实在落后得太多了。若是说当初契丹人还是铁板一块难以分裂,那如今呢,在契丹高层权力屡屡变动的当口,难道便真的无机可趁么?

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他连饭都懒得用便叫人打来了一大桶热水,整个人深深浸没了下去。在那股足可蒸腾掉浑身所有疲劳地热流中,他的脑海中先后浮现出两张脸孔,一张脸属于如今心沉如水的澄心,而另一张脸则属于捉摸不透的含章,两张脸频繁交错,最后竟再也难以分辨。

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声叫唤自己,一睁开眼睛便瞧见了妻子英娘那张焦虑的脸。蓦然,他猛地伸出了胳膊,用力地勾住了妻子的蛮腰,一阵哗哗的水声之后,屋内立时弥漫起了一股桃色的水气。

第四章 百日抓周

尽管向太后曾经力保蔡京,但在强大的压力下,赵佶最早在去年便下诏免去了蔡京翰林学士承旨的官职,令其知江宁府。不过,老谋深算的蔡京却一直借病没有赴任,一直拖到了这一年年初。由于向太后去世,赵佶根本无心管此事,朝中台谏则慑于向太后先前的言语,不敢在这种非常时期催促蔡京上路。久而久之,蔡京便优哉游哉地留在了京城,让一干痛恨他的人气了个倒仰。

不止蔡京得以安居京城,就连他的长子蔡攸也从不入流的裁造院监守升为了鸿驴承,尽管仅仅是从八品的小官,但是,对于蔡家父子而言不啻是一个恩宠的信号。然而,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不单蔡攸不敢张扬,就连蔡京也是步步小心谨慎,唯恐又让言官抓到了把柄。

“父亲,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虽然您一直不去江宁府就任,但是,一旦圣上拗不过那些家伙一下诏令,您还不是一样得去赴任?”蔡攸对于乃父这种近乎儿戏的做法相当不解,在他看来,尽管父亲对天子官家的即位有过功劳,但在如今的时节下,应该稍避锋芒以待将来东山再起,而不应该在京城里这么耗着。“虽然圣上对您并无恶感,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蔡京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轻吹了吹那幅墨迹未干的字,“圣上登基才一年,诸多大事还等着他去料理,所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启用我的。”见蔡攸仍旧有些不明白,他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是恋栈权位。你叔父是何等精明的人,不是也一样在重重压力下离京了么?”

“那父亲您究竟是?”蔡攸这才有些好奇,他当然看到了父亲预先埋下的那些伏笔发挥的效用,正是因为向太后从中多加维护。蔡家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因此对于父亲的话自然言听计从。“韩忠彦和曾布无不是对您恨之入骨,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您说话的。”

“韩忠彦?曾布?”蔡京不屑地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了一丝轻蔑,“一个是老朽守旧不知变通,一个是狂妄自大一心谋权,这两个人的相位坐不久了!攸儿,你须得记住。不是有什么拥立之功就一定能飞黄腾达的。一国之君喜怒无常,为人臣子者需得投其所好,才能够屹立不倒!”

“父亲,莫非您知道圣上所想?”蔡攸着实大喜,立刻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哪有那种本事!”蔡京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蔡攸一愣,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想起什么事情,只得摇摇头。

蔡京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地笑容。把手中的那幅字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今天是那位高中书爱女的百日庆。虽然是太后丧期,但高府想必会稍稍操办一下,此时应该会很热闹。他如今骤然得用。无论是韩忠彦和曾布都不会得罪他而平白树敌,再加上他又因为前次的上书废编类局和论政不分元佑绍圣而得到了士子们的信任,所以说,他才是将来的政事堂新贵。”

“父亲就如此肯定?”蔡攸对父亲的这些话却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高俅只比自己大几岁,却能够身着紫袍佩戴金鱼傲立朝堂,自己却只是一个绿袍小官,当然有些心气难平。“高俅出身寒微,只不过仗着和龙潜的圣上早相遇罢了,我怎么没看出他有那么大本事?”

“你呀。眼光还不够毒!”蔡京轻轻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好了,今日我不方便出面,你把东西送到高府,能够见到高俅就最好,至于见不到也不必强求。总而言之,以如今高俅所处地位置,所有礼物一定会一一分类,他一定能够看到的。”

事已至此。蔡攸自然不会违逆父亲,换了一身衣服便坐着马车上路了。

尽管高俅自己在汴京就有好几处宅子,但是,赵佶为了表示恩宠,仍然是赐了一座官邸给这位心腹臣子。那豪奢的宅院正对蔡河太平桥,最是汴京的繁华之地,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人流穿梭,光是车马就把一个巷子塞得满满的,让那些仆役措手不及。

看着前头满是绯紫官员的架势,蔡攸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一袭绿色官袍分外碍眼。他虽然外表谦恭,其实却心高气傲,见那些仆役忙得团团转,立刻打消了进去亲自贺喜的念头。他把那个长长的锦盒送到了左庭专门收礼的地方,并在礼单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蔡攸”两个字,随后客客气气地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准备转身离开,谁料才走了几步便被人叫住了。

“蔡公子,你远道而来就不到里边坐坐么?”来人却是宗汉,前一次蔡攸到访时,第一个接待的人就是他,印象颇为深刻。再加上高俅曾经吩咐过要留心蔡家父子,因此他一看到蔡攸便向左右告罪了一声,匆匆走了过来。

“元朔先生!”蔡攸曾经听说过这个高府幕僚地声名,此时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他此时着实有些惊奇,要知道,这拜访高府地人每日不知凡几,自己也只来了一次而已,对方却能一眼认出,足可见博闻强记。想到这里,他也不敢端架子,以后辈之礼上前见过,这才歉然一笑道,“今天本来应该是家父前来,只不过父亲他早上便身体不适,所以才遣我送上贺礼。还请元朔先生转告高中书一声,这微薄礼品只是聊表心意,还望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不过是我家学士千金的百日宴嘛,送那些金玉之物太过俗气,还是令尊想得周到。”由于蔡京已经被罢翰林学士,因此宗汉琢磨来琢磨去,干脆就用一声令尊蒙混过关。“蔡公子,待会就要开宴了,你不如到里边坐坐?”

蔡攸哪里想去那种高品官员云集的地方凑热闹,连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直到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出了高府,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依旧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高府,他不由生出了一丝嫉妒。

“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也要你上门来趋奉我!”恨恨地在心底嘟囔了一句之后,他返身便上了马车,厉喝一声道,“回府!”

高俅却没功夫考虑蔡攸的想法,望着满大厅的人头,他几乎连逃席的心都有了。只不过,宝贝女儿的百日抓周大礼无论如何都不能草草收场,他只能笑容可掬地抱着女儿高嘉,一个个地和人打招呼。他的官阶虽然已经在正四品,但满大厅看过去,几乎没一个人在自己之下,所以,尽管一个个问候再繁琐,总比给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要好。

由于只是女孩,因此桌子上除了各色书籍之外,还有不少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再加上杂七杂八的零碎物品,看上去琳琅满目。只有高俅自己知道,妻子英娘备办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功夫,毕竟是婚后多年未曾有孕,若不是此番好歹有了一个女儿,自己那个便宜老爹那里不知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好了,伯章,大家都想看看你的千金会抓到些什么!”年纪一大把地曾布第一个忍不住了,看看四周便建议道,“该来的人都来了,你开始吧!”

高俅当然知道曾布意有所指,韩忠彦等人只是派人送来了贺礼,自己并未亲至;而苏轼则是派了儿子苏过来贺喜;至于此时来的多半是曾布那一系的官员,还有不少想要借机攀附的闲散京官。这么多人中,姚麟这个京城第一武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在桌子上,高俅这才站到了一边。说实话,他并不打算把女儿教导成三从四德,因此女训女则之类的书一本都没有,就连烈女传也不在其中。桌子上有一本诗经,一本史记,一本资治通鉴,还有几本名人诗词,而文房四宝珠宝首饰都是千里挑一的珍品。

只见小小的高嘉在桌子上慢慢地爬着,不时拿起一样东西好奇地把玩,但随即便兴趣缺缺地把东西扔在了地上。短短一会儿功夫,她累计扔掉了一支金簪一个玉镯一本史记,另外还将一把金银钱扔到了一旁的曾布头上,让曾布哭笑不得。至于零星小玩意更是撒了一地,连一锅刚出炉香气四溢地点心都不例外。好在早有准备的高俅在桌子两边铺了厚厚的地毯,否则这乐子可就大了。

“咯咯,咯咯咯咯!”

一阵笑声之后,高嘉的左右手终于各抓住了一样东西,兴奋地挥舞了起来。旁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左手是一本宋词,而右手则是一支毛笔。不过,她那小手显然没法拿捏得稳,一不留神,那宋词便掉了下来,径直砸在了她的小脑袋上。这下子,她立刻就大哭了起来。

“恭喜伯章了,看来你这千金将来要作一个才女呢!”曾布第一个出口奉承道。

紧跟着,无数的阿谀之词迎面而来,高俅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很有些不以为然。才女?这个时代最没好下场的就是才女!前有蔡文姬红颜薄命,后有李清照盛年丧夫,噢,现在的李清照应该还没嫁人……

第五章 殿中论财

饶是赵佶早已下定决心,但是,当他在福宁殿的小朝会上提出派船出海时,仍旧是激起了韩忠彦的大力反对。这位宰辅颠来倒去就是两个意思,一是海上的勾当风险大,难保有多大收益,二是造海船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劳民伤财,又有与民争利之嫌。总而言之一句话,看到新法危害的韩忠彦是坐定了反对派这一边,如此一来,和他交往密切的李清臣自然也不会松口。

曾布悄悄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又看了看旁边负责草诏的高俅,心头涌起了一股明悟。看来,皇帝之所以会提起此事,应该是拜高俅的建议所赐,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像韩忠彦那般不领颜色。

“圣上,韩公的话微臣无法芶同!”一句话出口,他便见赵佶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顿时知道自己赌对了。“从沿海各地市舶司上报的情况来看,那些商贾每年出海获利极丰,遭遇海难的不过是十停中的一停。于海外诸夷国的喜好来看,不外乎是瓷器茶叶之类的物事最好销,和各地商贾比起来,我大宋各茶场中的茶叶积余极多,再说如今西夏和辽国蠢蠢欲动,西北和北边的茶马互市可谓名存实亡,与其让这些珍贵的茶叶在仓库中发霉,不若远销海外换回各色需要的物品更佳。”

“圣上,曾子宣此乃是祸国之言!”韩忠彦最看不得那些口口声声言利的人,他秉承其父韩琦,对于新党本就有所成见,如今见目前的情势有当年熙丰时期的势头,自然要想方设法进行遏制。“重农才是第一要务,如今天下田地荒芜不计其数,朝廷首当劝农桑,让百姓安居乐业,怎可效仿那些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的奸商?”

听到韩忠彦始终抠住几个字不放。高俅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所幸一直低着头才没有让人看见。他如今只是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朝堂奏对没有他插话的份,因此纵有满肚子地话要说,他也只能在那里生闷气。正在他连连咒骂韩忠彦的迂腐时,旁边的赵佶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什么祸国之言,若是朝堂上不可言利,那是不是说朝廷的赋税也只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赵佶一瞬间脸色铁青。犀利的目光从一个个臣子身上一一扫过,“朕只知道,如今朝廷的财政捉襟见肘,无论是西北还是北边的军士都是缺衣少粮,朝廷甚至拿不出和伞的伞本!”他越说越觉得心头火起,愈发觉得韩忠彦面目可憎,“百姓民生讲得也是一个利字,安置饥民讲得也是一个利字!若没有钱粮作为后备,朕又奢谈什么安抚天下子民?”

一听到皇帝地这种语气,韩忠彦登时觉得心头大震。他经历过熙丰绍圣。对神宗哲宗两位皇帝的秉性都廖若指掌。如今见这位新近登基的小皇帝不知何时染上了前两代天子的通病,自然是痛心疾首。当下他便立刻撩袍跪倒,昂然对奏道:

“圣上。微臣早已上奏过,边事既然耗财,朝廷就该暂息兵戈,大力裁汰西北军士,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放弃那些无用之地!熙宁用兵时,朝廷耗费钱粮千万,虽有所得却无以弥补巨大的损耗,因此元佑时,朝廷才会放弃了那些不毛之地。如今乃是百废俱兴的时节。圣上绝不可本末倒置……”

“你说什么?”赵佶霍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瞪着下头的韩忠彦,额头已是青筋毕露,最后竟冷笑了两声。“好,很好,朝廷上只有你精忠报国,只有你知道国计民生!朕的父皇五路出兵西夏,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取得了大片土地,之后朝廷无力守成居然也被你说成是明智之举?你怎么没看到西夏和契丹游骑掳我大宋子民。边地十室九空的惨景?”他再也没兴趣看韩忠彦一眼,直接转向了高俅,“高卿家,你来说说,朝廷为何要派船出海!”

高俅闻言一愣,见下头的韩忠彦李清臣安煮无不朝自己投来刺眼地目光,心中不由苦笑。这种时候当出头鸟没多大好处,只是天子官家已经发话,不管怎样都要硬着头皮上了。

“圣上,我朝钱荒由来已久,川陕用铁钱以及当初用交子都是这个原因,究其根本,其实是因为我朝铜钱太贱!”他见曾布连连点头,心下明白,曾经在神宗年间担任三司使地曾布对这种弊政了解甚深。“一贯钱约重五个若是百姓私自将其熔铸成铜器,则其价值转眼便能翻上几倍。沿海一地虽然一向禁止铜钱外流,但是须知十贯铜钱在海外可得百贯之物,百贯铜钱可得千贯之物,利之所趋下,钱禁也就如若不存在了。”

“那和派船出海有什么关系!”韩忠彦眉头紧皱,不待高俅说完便插话道,“如此正证明了小民百姓不识教化,视律法为无物……”

“韩卿家,你先听高卿家把话说完!”赵佶冷冷地望了韩忠彦一眼(更新最快http://wap.z

http://wap.zzzcn.com),福宁殿中的气氛顿时更加僵硬了。

“圣上,诸位相公,可知道本朝每年铸钱几何?”高俅抛出一个问题,见唯一略知底细的曾布含笑不语,便自问自答道,“唐天宝年间,每年铸钱不过三十二万贯,以当时地人口计,平均每个人头上不过摊到六七文钱,可那时似乎并未出现过钱荒。而如今我大宋立国初期,每年铸钱就高达一百万贯,元丰年间更是高达五百万贯以上,这还不算铁钱和交子,如此大规模的铸钱,为何还会造成钱荒?”

赵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吓了一跳。他低头往下望去,见曾布胸有成竹,李清臣若有所思,而韩忠彦则是不为所动,立刻醒悟到其中关键。他很清楚三人的履历,曾布曾经当过三司使,而李清臣作过户部尚书,韩忠彦则当过三司盐铁判官和户部判官,对于钱粮之事都不陌生。相比之下,高俅入仕以来从未涉及到俗务,在某些方面反而比这些人看得更远,这不禁让他更为嘉许。

“每年海商出海,以夹带铜钱十万贯计算,到海外则可换回百万贯的货物。而仅以这些货物在中原卖出百万贯计,则又有百万贯的铜钱流入这些人手中,到海外则可获利更多。如此循环下来,我大宋的钱荒至少有大半便是如此所致。当然,民间熔铸铜器也是一大诱因。除此之外,圣上和各位相公可知道,民间百姓为了应对荒年或者变故,贮藏了多少铜钱?我大宋为了应对灾荒和用兵,又在仓库中存储了多少铜钱?

再加上那些所谓家财万贯的豪商大贾,可以说,我大宋虽然铸钱远胜前朝,但大部分的铜钱根本未曾流通。”

“那又如何,难道圣上还能令那些富商和百姓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不成?”韩忠彦出身世族,虽然口口声声地安抚天下百姓,但对于真正的民生却知之甚少。“高中书,莫非你想效仿当初熙丰旧政,再替朝廷敛财?”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分外严厉,“你莫要忘记了,青苗法害得农人家破人亡,市易法使得商贾苦不堪言,而免役法更是使得民间赋税骤增!再者,你如今只是中书舍人,怎可以一己之力干涉政事堂之事。”

“够了!”赵佶冷冷迸出两个字,一时间,廷下一片寂静。他虽然登基未久,也不太认可熙丰和绍圣年间大力推行地新政,但是,两个矢志变法的人一个是他的父皇,一个是他的兄长,韩忠彦的话可谓重重刺痛了他。“韩卿家不必对高卿家的言论耿耿于怀,你既然说中书舍人不便参政议政,那好,朕便给他这个名义。明日朕便下诏,擢升他为宝文阁学士!”

见高俅来不及反应,韩忠彦更是愣在当场,曾布着实大喜,立刻趋前一步道:“圣上处置得极是,高伯章自从伴驾藩邸便有大功,在圣上登基以来更是屡屡进忠言,士林之中早有好评!此番进宝文阁学士,正是顺承民意之举!”要知道,馆阁学士向来都是政事堂宰相的预备,也就是说,只要再抓住机会,高俅离入主政事堂便只有一步之遥。

赵佶本来是一时气急才会做出这样的任命,话一出口便有些担心,此刻见曾布心领神会地上前附和,登时心中大喜过望。他见韩忠彦似乎还想进言,连忙大手一挥道:“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诸卿都退下吧!”

众人心绪不一地出了福宁殿,韩忠彦狠狠地瞪着得意洋洋的曾布,终于忍不住质问道:“曾子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蹈当年覆辙你才高兴么?圣上自登基以来,屡屡重用藩邸旧臣,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必定满是趋奉之人,你身为宰辅不知劝谏,反而屡屡从旁撺掇,你……”

“韩相,人各有志,圣上如今励精图治,难道要像你这样处处为难才是人臣之道么?”曾布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臣一眼,“邦直,你前时处处推崇熙丰之政,还是不要朝令夕改地好!”言罢竟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真真小人也,我当初怎么会和他相交!”韩忠彦恨恨地望着曾布远去的背影,浑然没注意李清臣眼中一闪而过的惧色。

第六章 高府夜话

半日之间便又升了一级,出了皇宫大内,高俅实在有一种仰天大笑的冲动。古人云必借乘风之力才好上青云,自己如今不是如此么?一旦押中了宝,只要再稍稍谨慎一些,从此之后飞黄腾达起居八座便指日可待,怪不得后世有清宫戏中有那么多喜欢攀龙附凤的人。不过,单单只看昔日何等威风的章惇如今却只能芶延残喘于一隅之地,便可知在这种斗争中失败者的可悲下场。

“大人回府了!”

如今的高府门前早已不比以前,虽然尚在太后丧期不能悬挂红灯笼,但是,该有的气派却一样不少,再加上那些候见的官员和各色人等,可谓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就连家人中的规矩也日渐严密。此时,见主人下了马车,其他人便各司其责,收拾马匹的收拾马匹,回奏事务的回奏事务,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徐守真?”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高俅便不由皱起了眉头。自从去岁赵佶登基起,他便得知徐守真离开泰州天庆观游历四方的消息。原本他还担心这个看上去野心勃勃的道士会直接到汴京求官,却不料这徐守真一路缓缓北上,在各地州府频频停留,竟是一力宣扬赵佶的皇位乃是昊天上帝所授,这所谓君权天授贵不可言的消息也以闪电般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中原,一举奠定了赵佶即位的合法性。

“是,这位徐真人早间派了弟子前来通报,说是晚上要过府一叙。小人寻思着这徐真人声名极盛不敢怠慢,因此禀报了夫人之后便允了他。”高丰景进高府多年,虽然资历还比不上部分老人,但胜在谨慎小心,因此在赵佶赐下这座官邸后,他便成为了第一任管家,所以平素行事更加注意。唯恐被人耻笑。

高俅略一思忖便把此事暂且放在了一边,虽然身为朝廷高官见一个方外之人多有不便,但虑到当年往事,他却不能不破例一次。再者,神鬼之说早已深入人心,有些事情自己说出去无人相信,但换作这个不老神翁效果却大不相同。即便是将来,这样一个人也很有好处。“此事你办得不错。以后也照此办理。对了,还有其他事么?”

“还有,今天还来了一个访客,说是元朔先生的亲戚。因为元朔先生早上正好出去了,小人便想把他留下,谁料他坚持不肯,说是晚上再来拜访。小人拗不过他,只能让他留了一个帖子。”高丰景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朴素的帖子,双手呈递了上去。

“元朔的亲戚?”高俅闻言不禁有些诧异,要知道。宗汉到他府里已经将近七年。平日别说亲戚,就连朋友都很少,这一次怎么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个远亲?走进书房。展开帖子一看,他立刻醒悟了过来,什么亲戚,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弟汝霖拜上”!

“这个宗泽,多年不见竟还是老样子,连个名字都不肯留!”高俅又好气又好笑地抱怨道,谁料后面立刻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人……这太阳都已经落山了,你……你怎么才回府?”

言语间,只见宗汉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脸上足有七八分醉意。不待吩咐。旁边便有一个机灵的仆人去拧了一块毛巾递上,须臾,另一个书童又端上了一碗醒酒汤,手脚着实麻利。

好容易缓过了酒劲,宗汉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些,见高俅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自己,他不免有些心虚。“今天稍稍贪了几杯……”

“元朔,不是我说你,若是出去应酬。稍稍多喝一点也没关系,可你如今是一个人喝闷酒,别糟蹋了身体。”一直以来,高俅都知道宗汉藏着不少心事,不过对方不挑明,他也绝对不会无聊到插手对方私事。此时,他随手把帖子递了过去,“你看看,汝霖已经来过了。”

“这家伙,还是老脾气!”宗汉只瞥了一眼便随手搁下了帖子,他用冰冷的毛巾使劲按摩着太阳穴,末了才让几个书童退了下去,“听说他在龙游县干得不错,考评都在上等,三年磨勘的时间也已经到了,即便这一次大人你不推荐,他兴许也能转一转了。”

高俅微微一笑,这才把今日福宁殿议事的重点讲了一遍。他一个人收集数据还勉强能做到,但中间的不少关键还得靠宗汉整理,当然不会隐瞒朝中君臣地态度。“对了,忘了告诉你,今日圣上气急败坏之下,已经拟定了擢升我为宝文阁学士,明日早朝就会发出诏令。”

“宝文阁学士?”宗汉只是一愣便醒悟了过来,立刻拱手贺喜道,“那真是恭喜大人了,去岁圣上登基时便授了你宝文阁待制,而后又是中书舍人,如今又擢升了宝文阁学士,将来的殿阁大学士之位也指日可待。不消五年,政事堂中必有大人一席之地!”

“胡说八道什么,有那个时候再说也不迟!”话虽如此,高俅却不以为忤,开了几句玩笑后,看看时候不早,他也就顺势起身去内院,至于喝了一下午闷酒的宗汉则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去补眠。

尽管时过境迁,但只要高俅能在晚饭时分回家,高府的规矩向来就是一家人一起用晚饭。此时,围着一张圆桌子吃完了饭之后,高俅便发觉乃父高敦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开口问道:“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高太公这才尴尬地抬起了头,先是瞥了高僳一眼,这才说道:“二郎,我正是有事和你商量。如今三郎考中进士已经有一年,到了选官的时候。你如今宠信正隆,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汴京附近?”

高俅闻言一愣,随即看了看高僳,见其满脸不以为然的模样,他立刻明白,此事仅仅是高太公一个人地主意。沉吟片刻,他便转向高僳问道:“三弟,你自己的意见呢?若是留在汴京附近,内有校书郎或太常寺承等闲职,外有京府判官等空缺,官是容易做的,只不过别人会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二哥,我不要留在京城!”高僳被这么一激,再也顾不得父亲的脸色。“这一年来我已经受够了,别人都嘲笑我只是一个靠着兄长荫蔽的衙内,若是留在京城,将来再平平稳稳地升官,还不知道要有怎样的议论!二哥,此事你不用管,随吏部将我选到哪里就是了!”

“三郎,你这是什么话!”高敦复登时气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但一瞥见高俅脸色不佳,只得讪讪地坐了下来,“爹也是为了你好,在外作地方官都是一层层的上司管着,你平素没有经历过,还是先在京城里磨练一下。”

“爹,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待在京城哪是磨练。若是自制力稍差一些,恐怕连品性纯良的人都会被拖下水!”高俅淡淡地插了一句,这才朝高僳道,“三弟,既然你有心为外官,我会稍微留心一下。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替你谋一个好地方,趁着年轻,只有在那些偏远之地做出成绩才会有别人给与好评,你懂了么?”

“多谢二哥!”高僳大喜过望地连连点头,对于这个安排,他确实分外满意。当然,他绝对想不到,乃兄口中的偏远之地究竟是哪里。

旁人都散去之后,英娘安置了女儿高嘉,这才走到了丈夫身侧,脸上露出了一丝忧容。“官人,你如今只有三郎一个弟弟,你又说过,过一段时日自己要请郡外放,为何不将他留在京城,也好有一个照应?他不过二十出头,我实在是担心……”

高俅本欲起身前往书房,听到妻子这番话,他立刻转过了身子,轻轻握住了英娘冰凉的手。“英娘,古话说得好,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三弟在仕途上刚刚起步,绝不能让他一帆风顺地向上爬,这样对他对我都不好。你放心,待到他外放为官时,我会命人暗中照拂,绝对不会出什么差错。倒是你,一心一意总是替别人着想,怎么从来不听你提自己?”

英娘突然感到丈夫地手不规矩地在自己身上游走,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偏生腰身被搂得紧紧地,推又推不得进又进不得,最后只能娇喘连连地道:“你,要死了,……这里是厅堂,你……你放规矩一点,还有人呢!”

“老夫老妻的,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规矩!”高俅不以为意地抬头向左右望去,果然,那些原本侍立两侧的仆人和婢女早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你看,他们早就退下了,哪有什么外人?”他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妻子地上衣,轻轻地吻住了那一抹红唇。

英娘根本无力挣脱丈夫的铁手,挣扎片刻便索性不躲了。温存了一番之后,她方才仰起头道:“官人,知道么,你当初发誓不再去外头厮混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好在一切都是真的……只要,只要你不去外面鬼混,我真的不介意……不介意你把伊容小姐迎进门来……”

高俅的身躯一下子僵硬了下来,没有什么比和妻子缠绵时听到这个话题让他感觉更尴尬的了。一瞬间,他甚至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神,以前他还不信什么男人贪心之类的言辞,如今看来,自己绝对属于得陇望蜀的典型。望着妻子清澈地眼神,他突然伸手把她紧紧揽在了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七章 纷至沓来

酉时前后,徐守真和宗泽便先后来访。得到了家人通报之后,高俅不由犯了难,但略一思忖便定下了主意,随即吩咐把宗泽引去宗汉的小院稍坐片刻,自己则径直先去见徐守真。尽管在他的心目中,能文能武的宗泽远远比一个招摇撞骗的所谓神翁更重要,但是,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却不得不先疏后亲。

“徐真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望着对面看似仙风道骨的那个白发老人,高俅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刚才他又找来家人问过,结果愕然得知,徐守真抵达汴京上清宫之后,王公贵胄无不趋之若鹜,想要求见这位神翁一面的百姓更是数以千计,因此他也不得不谨慎一些。此刻他关了房门,这才在主位落座,微微点头道,“不知此次徐真人来京城意欲何为?”

“高大人,一别不到两年,大人如今已是朝廷高官,实在是可喜可贺!”见此间没有外人,徐守真自然不会再维持着面上的那种清高之态,微微欠身道,“高大人放心,先前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他见高俅似乎不置可否,不由有几分焦躁。要知道,拥立之功虽然重要,但仍旧比不上君王担心事机泄露的后果。“我之所以一路宣扬陛下之位乃是昊天上帝所授,若是有什么差池,我这一世声名便毁于一旦,我当然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徐真人确实绝顶聪明!”直到此刻,高俅方才明白徐守真四处宣扬君权天授之说的用意,不由对其刮目相看,“圣上对徐真人当初的进言也颇为嘉许,若是徐真人想要求名,我可以从中转达。”

“我只是山野之人,只求名声入君之耳即可,哪敢妄求其他!”徐守真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反而是含含糊糊地给了一个回答。而后起身毕恭毕敬地一揖道,“我当初便看出高大人有贵气,所以才不惜露出真面目相见,如今一上京城便来寻大人也是因为如此!我虽然颇有声名,但是若无人托庇便难以长久,还望大人能看在故旧的情面上多多照应。”

高俅闻言心中大讶,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要知道,大宋君臣笃信道教。而以徐守真的赫赫声名,无论到哪里都会被人待之以上宾之礼,其实并没有必要趋奉自己这个刚刚露头的官员。联想到先前在泰州天庆观的经历,他更觉此人通达时务,若不是以道士之身无法入朝为官,说不定不会逊于那些钻营之辈。然而,此议对他而言无害而有利,他当然不会把到手的便宜往外推。

“徐真人既然如此说,我自然会竭力相助。”他在一瞬间下了最后决心,笑容可掬地说道。“圣上一旦知道你到了京城。说不定会下诏召你入宫,你最好有所准备。”

“全凭高大人安排!”徐守真心中大喜,立刻从袖中取出了一道符纸。双手呈递了上去,“如今王公大臣造访上清宫的不计其数,我这几天也就受邀拜访了四五家。今日到大人府中,也早已为小姐画了两张平安符,请大人笑纳!

高俅暗叹徐守真做戏全套,当下笑吟吟地收了,又闲话了几句方才亲自把人送出了门,做足了场面功夫。吩咐家人关上大门之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宗汉地小院行去。还没到地头,他便听见一阵气势如虹的歌声,尽管分辨不清歌词,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浓浓的悲凉之意。踏入院门,他便见一个人影在那里舞剑,端的是剑若惊鸿衣袂飘扬,大开大阖间不含一丝阴柔,尽显男子阳刚之气。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直等宗泽一套剑发舞毕之后。方才抚掌道:“汝霖兄好兴致,剑法是好剑法,但你刚才的歌词是不是太悲了?”

宗泽回头见是高俅,这才收起了长剑,却不先打招呼,而是深深叹息了一声:“我只是一时感触,想到了汉武时的旧事。那时匈奴人一路被逐,形容是何等狼狈,我中原子民又是何等自豪,如今想我大宋空有雄兵百万却无法立威,实在令人嗟叹!”说完他竟又低吟了起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听到这首汉乐府,再想想当初匈奴人无奈西迁的情景,高俅也不由觉得心头悸动。虽然史书都喜欢说唐宋唐宋,但是,比起盛唐时期万国来朝的局面,大宋实在差得极远,疆域少了近三分之一不说,就连用兵也大大不如,更不消说唐太宗那人君梦寐以求地“天可汗”称号。大宋太祖虽然号称以军功起家,但先挫于契丹,其后辈又屡屡挫于西夏,最后甚至连西南交趾这样的弹丸小国也无法平定,不能不背上了窝囊宋的恶名。

“若是哪一日我朝也能让契丹人和党项人吟唱如此歌曲,才能真正扬我大宋军威!”宗泽不禁流露出了无比神往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连忙转过了头,讪讪地道,“不好意思,虽然如今我已经不是后生小子,有的时候却仍旧改不掉这些习气,还请高大人莫怪!”

“汝霖兄,大家都知道你这是真性情流露,哪有怪罪的道理!”高俅含笑点了点头,又和宗汉打了声招呼,又略带嗔怪地说道,“你我相交之时彼此互称兄弟,这大人两个字又从何说起?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伯章,其他的客套话不必再提!”

宗泽先是一怔,随后便点头大笑了起来。“好,好!你还是当初那个能在街头面摊上吃面的高伯章!我还说呢,元朔老哥在信里说得那么谨慎,我还以为你必定要摆摆大官架子!就冲你这句话,待会我一定浮一大白!”

三个人一起进了正屋,宗汉立刻从房中费劲地抱出来一个酒坛,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他朝着高俅嘿嘿一笑,随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汝霖,你别看他刚刚说那些话,平日死板得像七老八十似的!今天我们两兄弟联手,非得把他灌醉了不可!”

高俅还来不及叫苦,宗泽便二话不说地打碎了泥封,一会儿功夫便倒满了三只大海碗。他把其中一只往高俅面前一推,自己双手举起了酒碗,乐呵呵地道:“这一碗就算我迟来地贺喜,庆贺伯章老弟喜得贵女!”他不由分说地将满满一碗酒痛灌了下去,顷刻间又倒满了一碗,“这是庆贺伯章老弟高升宝文阁学士,想必此次我应该是第一个道贺地人吧!”

“……”

见宗泽一下子用各种名义灌下了数碗酒,高俅顿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了,连忙示意宗汉把酒坛挪到了一边。“汝霖兄,酒乃穿肠毒药,用来助兴可以,但举杯消愁愁更愁,你是聪明人,怎么能如这般牛饮?若是有心事就说出来听听,憋闷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心事……是啊,我确实有心事!”宗泽慨然长叹一声,原本醉意朦胧的眼中露出一丝清明,“我在龙游为官三年,自忖算得上清正,而且三年三考也都在中上等。按照三年一次磨勘的原则,我此次升转并没有问题,只可惜我前时得罪了上司,此次竟无人肯做我地举主!”

这句话一出,高俅和宗汉对视一眼,双双变了脸色。须知大宋官员数万,要想得到升迁就离不开别人的举荐,而这举主则是最最重要的一环。宗泽究竟干了什么,居然会使得没有一个人肯做他的举主?当宗汉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时,得到了一个情理之中的答案。

“我设学堂教化百姓,以求能有更多的士子登科,结果当地富户的几个纨绔子弟联手来捣乱,其中竟有知府的小舅子。我秉公断了此案,结果就得罪了顶头上司,虽说没法在考评上作文章,但他一个口信便没人肯做我的举主……被伯章老弟你说中了,这个世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唉!”宗泽激愤地一拍桌子,拿起还剩小半碗酒的海碗便往嘴边送去。

“别喝了!”

高俅一把夺去宗泽地酒碗,这才摇头道:“升转并不是只有磨勘一条路,你难道不知道还有特旨除授么?你就算这一次通过磨勘,只不过会改授一个中县或是大县,一样要看他人脸色!汝霖,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还记不记得当初为官的初衷?”

“记得,我怎么不记得!”宗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当初一意求试科举时,想的是为国为民……如今看来却有些不切实际,不过,能够用一己之力稍稍为民做些好事,余愿足矣!”

“既如此,你至少就得知道明哲保身之道,否则屡屡被人排挤,你又如何一展抱负!”高俅见旁边的宗汉递过来一条冰冷的毛巾,立刻扔在了宗泽的头上,“看看你心灰意冷的样子,不就是一次磨勘罢了,我准备向圣上荐你为监察御史,你意下如何?”

“监察御史?”宗泽胡乱用毛巾在脸上擦了两下,一听此言立刻手一抖,浑然未觉毛巾已然落地。

第八章 初识童贯

灌下一碗醒酒汤之后,宗泽渐渐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起了之前宗汉给他的一封家信。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几句自己起初不甚明白的话究竟是什么含意,顿时大为激动。要知道,相比唐朝每三年一次的进士科只录取几十人的往事,大宋的进士科动辄数百人,再加上特奏名的一百多人,更是使得同进士出身的官员遍地皆是,升转极难。而大宋台谏官向来最是清贵,尽管品级不高却极受人尊敬,若是自己真的能够一跃至监察御史,则将来的仕途必将不再蹉跎。他不是那种迂腐不知变通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电光火石之间,他完全下定了决心,起身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高大人,多谢你的一再看重。若不是方才一番醍醐灌顶之言,恐怕宗某免不了要顾废一阵子了。只是,台谏官若非是由圣上简拔,便是由宰辅推荐,我资历不深,会不会招人议论?”

高俅见宗泽突然改了称呼,心中不由一喜,待到听见宗泽的这种担心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世界上很少有生性恬淡的人,有志者如宗泽,一旦知道能够达成历来心愿,也不免有些患得患失。“汝霖兄请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调阅你当初进士科应试时的卷子,就凭你那洋洋洒洒数万言批判朋党的卷子,别人就难以从中批驳。我在朝中虽然立足未稳,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年过四十的宗泽看着比自己年轻许多却意气飞扬的高俅,心底陡然生出了一股殷羡的情绪,但更多的还是庆幸。若是自己仍旧沿袭磨勘的老路,恐怕终老也只得一州通判,何来为京官的机会,何来影响朝廷决策的机会?

“汝霖,有一句话我得提醒你。”一直没有开腔地宗汉此时却突然发话道,“你需得记住。圣上虽然并不忌讳直言相谏,却很讨厌那种不依不饶的人。身为台谏清贵,虽然确实应当尽职尽责,却需要讲究策略,不要一味求耿直而忘了其他。怎么用最小的代价达成目的,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你不要贸贸然和他人联名上书。那种情况虽然能够得名。但却容易引人疑忌,须知,在君王眼中,君子为党远比小人为党更可怕。”

宗泽听到乃兄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顿时悚然动容。一直以来,他始终不明白宗汉为何不曾入仕,如今却觉得豁然开朗。即便得进士出身,要在朝堂中谋一个好位置至少也要十年八年,而现如今宗汉借高俅的乘风之利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做到很多事情,又何必舍易求难?将来即便是宗汉不想作幕僚的时候。也可以借高俅求得一个出身。转眼就可以超过寻常进士奋斗十数年的成就。

“谨受教。”他干净利落地吐出三个字,随即爽朗地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出任监察御史也始终是高大人地举荐,这一点干系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建中靖国元年二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突然席卷了朝廷和民间,那就是辽主耶律洪基的死。尽管辽国的正式使节还未出现,但是从各方面的消息来看,这一点无疑是确凿无疑的。只不过,在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辽国都是燕王耶律延禧主政,耶律洪基早已放权,所以对大宋君臣来说。这件事的影响并不大。然而,对于耶律洪基的死,该做地准备仍然不可缺少。

由于曾布已经出外为山陵使,因此韩忠彦在朝堂上自然而然地处于上风,虽然他对于赵佶先前地态度很是担忧,但是,在一些大事上,他仍旧处处据理力争,始终不肯松口。这一次。在秦凤路汰兵的事情上,朝廷又起争执。

一边是韩忠彦一再上书,言西北苦寒之地守之无用应该丢弃,并裁汰禁军,另一边则是往日阴附曾布的一干官员极言不可,并批驳韩忠彦等人为卖国,两边地口水仗打得风生水起,大有波及整个朝廷的势头。然而,在这种时候,高俅却始终摆出置身事外的架势,平日除了赵佶召见便是躲在家里,完全不理会那些想从他这里打主意的朝廷官员。

这一日,他的家里却来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门房本来不敢随意放人,可是,那人一枚信物递过去,不出一盏茶功夫,高俅便匆匆忙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来者面目不由叫苦连连。当着众多家人的面,他又不好一语道破其人身份,只得含含糊糊地道了声公子,随后立刻把人请进了书房。

进了书房,他方才行礼拜见,起身后就忙不迭地抱怨道:“圣上,您出来得也太仓促了,总共只带了几个随从,万一被人识穿了身份,这么一点人如何能够保护您周全?”

“这种承平年间,哪有那么多宵小之辈?”赵佶这些时日被那些奏折搅得头昏眼花,今天是实在受不了才溜了出来,“你放心,这些禁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朕不会疏忽自己的安全。”

高俅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这才发现了赵佶身侧侍立着一个形貌陌生的人。只见此人四十多岁地年纪,身材高大魁伟,筋骨强劲如铁,双目炯炯有神,面色默黑,颌下长有浓密的胡须,乍一看去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汉子。单单从其他禁卫都留在书房外边来看,他就觉得此人不同寻常,随即试探道:“圣上,这位看上去眼生得很,难道是您新近收的近身护卫?”

“哈哈哈哈!”赵佶先是一怔,随后笑得前仰后合,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伯章,想不到你这么聪明的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中年汉子,随口吩咐道,“来,你自己见过我朝最年轻的学士!”

那汉子答应一声,疾步上前肃然下拜道:“小人内廷西头供奉官童贯,叩见高大人!”

童贯!高俅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要是目光可以杀人,恐怕他就要杀了这家伙千万次了。饶是如此,他也足足用了好半晌才稳定住了心头激荡的情绪,强装笑意道:“没想到如此具有阳刚之气地汉子竟然是宫中内侍,实在令人惊叹。”

“伯章说得没错,朕头一次看到他时也觉得诧异,几乎是以为有人心怀不轨混入内廷!”赵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轻轻用脚尖踢了踢依旧跪伏于地的童贯,示意他先起来,这才又解释道,“听说他年过二十方才净身入宫,所以形貌和寻常宦侍不同。对了,伯章你可知道他的师傅是谁?”

高俅只知道童贯是恶名昭彰的六奸之一,对于其人的过往却不甚了解,此时不由好奇地问道:“是谁?”

“先前神宗皇帝五路北伐西夏时,曾经有一路将领曾经是宫中内侍。”

听到这句话,高俅脑际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莫非是李宪李子范?”

“伯章好记性!”赵佶这才笑道,“当日我初听说时也吃了一惊,那五路人马攻夏虽然徒劳无功,但李宪至少拿下了兰州,却因为之后的延误而见罪,实在可惜。童贯,朕且问你,倘若朕要用你带兵,你是否有乃师的忠勇?”

在高俅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童贯一个翻身就再次俯伏在地,声若洪钟地道:“小人深受圣上隆恩,若有差遣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圣上若真的用小人掌兵,小人自当比先师更加克勤克谨!”

“好!”赵佶抚掌大笑,随即点点头道,“你先出去吧,朕有话对伯章说。”

童贯答应一声,又叩了一个头,连忙起身离开了书房。

高俅实在吃不准赵佶的心态,因此只在心里反复盘算,却并没有出口谏阻。从他和赵佶多年相处的经验来看,赵佶看似豁达,其实却有些小心眼,很多事情你越是谏他越是来劲,若是自己学朝中言官的那一套,说不定一句玩笑话就要弄巧成拙,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伯章,韩忠彦在西北战事上的消极态度虽然不可取,但如今,朝廷确实难以支撑秦凤路的这么多军士。”赵佶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朕派心腹内侍调阅过户部历年旧档,这才知道这些年的西北边耗用去了多少钱粮。仅仅是神宗熙丰年间的用兵,就耗去了钱数千万贯,粮不计其数。若是再长久僵持下去,徒耗国力。唉,朕真的恨不得下旨直捣黄龙,彻底夷灭党项人这个隐患!”

高俅心中一惊,沉吟片刻,他方才问道:“圣上可了解如今辽国新主耶律延禧?”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赵佶莫名其妙,不过,他早就熟悉了高俅那种跳跃性的思维,很快反应了过来。“算不上了解吧,朕只知道他笃信佛教,而且自耶律洪基老年便开始掌管国政……噢,他的父亲是被耶律乙辛害死的。”

“圣上,辽国经过耶律乙辛之乱,国中早已埋下了重重隐患,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忌惮我朝征伐西夏,正是怕失去了西边的屏障。如今辽主新近登基,必定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若是我们能够借刀杀人,除去辽国朝堂上的忠直之士,那么,一旦时机成熟,圣上的心愿并非没有机会达成!”

第九章 微服出游

对于高俅历来对时事直言不讳的态度,赵佶一直很是欣赏,此时的不加遮掩更是正对他的脾胃,换作别个大臣,纵使真的这么想,也得拐弯抹角才会说出来,自然不会像高俅这么直接。赵佶虽然没有受过太子储君的教育,但担任教授之职的都是那些饱学鸿儒。那些人成天把圣贤之说挂在口头,仿佛只要通晓儒学经义就能治理好国家,因此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是嘴上唯唯而已。对于费尽心机方才得到皇位的他来说,只要干净利落,就算用一些为人诟病的手段也无所谓。

“好你个高伯章,要是让韩忠彦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听见你这些话,指不定又给你派一个罪名!”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一丝一毫怪罪之意,沉吟片刻便发话道,“如今是安素知枢密院事,他和韩忠彦一样,素来对于用兵两个字是慎之又慎,恨不得马放南山永息兵戈,和他商量这种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不过,安素毕竟老了,朕准备任命一个年富力强的人签书枢密院事,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高俅闻言不由苦笑,上次他才向赵佶推荐了宗泽为监察御史,如今倒好,这个年轻的官家竟问起自己这种朝廷重臣人选,难道真以为自己有个百宝囊,人才一抓一大把么?尽管他有心推荐一个武将出身的官员入枢密院,但一想到自英宗朝以来,能够以一介武将的身份进入枢密院的就只有郭逵一个人,而且总共也没待多少时间,只得打消了这个打算。

“圣上,对于军事,微臣并没有什么大见识。不过,枢密院中年迈的又何止安素一个人?”高俅见赵佶一瞬间神色大变,心中更加笃定,“如今同知枢密院事的是翰林学士蒋之奇。他也已经年过七旬。若是让这些资历过深的老臣始终执掌枢密,那么,别说收回边地寸土,就连日常事务也不见得能够料理分明。圣上既然自即位以来便大力提拔新人,那不妨挑选一些已经在各地做过数年地方官,考评优异且了解军事的年轻人,让他们进枢密诸房历练几年,等到他们熟悉了一应事务之后。圣上何愁无人可用?”

“伯章,朕有时真的发觉,不管什么事到了你这里,似乎总能找到应对之道啊?”赵佶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俅,见其立刻露出了诚惶诚恐的神色,不由哑然失笑。“你别拿糊弄外人地那一套来糊弄朕,朕和你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看你这副样子就知道是假装的!行了,朕明天就在枢密院现有的官员里选一个忠实可靠的年轻人,让他协助你。只要能让耶律延禧倒行逆施自毁江山。那么我大宋坐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可?”

“圣上英明!”高俅笑吟吟地送上一句奉承。得到的却是赵佶一个没好气的眼神。

赵佶才在高府待了一个多时辰,心惊胆颤的童贯担心微服出宫惹出更多地麻烦,一再哀求这位官家回宫。最后见一切劝说无果之后,他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高俅。他可不是当年权倾内宫的梁从政,也不是有拥立之功的郝随,区区一个内廷供奉官完全是这位官家一时喜好才赐下的名义,一旦出了什么纰漏,他的什么野心志向就全完了!

“圣上,如今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宫吧!”高俅虽然对童贯充满了恶感,但是,赵佶如今好歹是在自己的府邸。若是出了变故,头一个倒霉的还是自己。

“伯章,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罗嗦了!”赵佶难得有一天好兴致,哪里会那么容易听劝,“朕好久没有出宫游玩了,今儿个天气好,朕也不向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去酒肆喝酒总可以了吧?”

“圣上!”高俅闻言大惊,左思右想只得勉强应承了下来。“既然圣上坚持,那且容臣去安排一下护卫,这些禁军虽然身手不凡,但为了以防万一……”

“行了行了,朕都听你的!”赵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露出了神往地表情,“一年多了,朕始终闷在宫里没有外出走动过。伯章,要是待会你敢扫兴,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俅还有什么办法,只得在心腹家人中挑选了几个孔武有力地,命他们换了各色装扮前后照应,自己又匆匆换了便装,这才和赵佶一起出门。

汴京酒楼饭庄一向最多,来往的既有达官显贵王公大臣,也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最是热闹繁华。那迎风招展的旗帜底下,时常可见一身短打扮地小二在那里扯着嗓门吆喝,此起彼伏的声音别有一番盛世景象。

为了防止有人认出这位微服出游的大宋官家,高俅特意让赵佶作了一些局部改装,除非是时常面君的重臣,旁人很难认出赵佶,这也让旁边的童贯眼睛大亮。一行人沿着州桥逛了一圈,赵佶便看中了一处三层楼的临街酒肆,高俅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于此地的任何印象,为了谨慎起见,他只得招来一个家人询问了几句。待到他明白此处是自己的产业时,脸上立刻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之色。他如今早已把生意交给了一干管事打理,而总揽一切事务的是妻子英娘,此时此刻,他地心情顿时大定,脸色也轻松了下来。

趁着赵佶和高俅上楼的功夫,童贯也悄悄溜进了厨房。今日的事情他看得分明,再结合往日大内禁中的种种传闻,他自然领悟到了如今谁才是御前最受信任的人。他自二十出头净身入宫,已经在宫中待了二十余年,历经神宗、哲宗和本朝,深得察言观色的要旨,本能地感觉到高俅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为了能够保住如今官家对自己的宠信,他只能从旁另辟蹊径。

三楼临窗处,几个伙计正在手忙脚乱地布置着,不一会儿,原本的布帘便被几扇精致的山水屏风替代,中间地一道板壁也被移开,两间包厢变成了一间,自然显得很是宽敞。赵佶本意亲民,却不料高俅来了这么一出,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首先落座。他望着楼下来往的人群,突然若有所思地道:“伯章,还记得那一次在酒肆中,你抱着朕跳楼逃生的情景么?”

高俅立时沉默了,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佶,那时这位大宋官家只是一位痴迷于书法的郡王,但是,应该就是那一次的事情,使得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任,才会有如今的场面。“我当然不会忘记。”此时此刻,他突然忘记了君臣际野,微微一笑道,“公子那个时候还只有十一岁,好学之外还调皮捣蛋得很。”

“谁说不是呢?”赵佶非但没有发火,心中反而浮出了一种更加亲切的感觉。

正当两人全都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时,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大光其火的赵佶本欲派人前去训斥,却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微服出游,只得怏怏不乐地抱怨道:“真是的,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都不行!”

高俅心中暗笑,要是自己真的吩咐整个酒肆不准接待外客,这位大宋官家指不定也得不满意。他心知肚明赵佶的脾气,因此亲自执壶劝酒道:“好了,公子你就消消气,如今这时节年轻人最喜欢到酒肆呼朋唤友以求一醉,你总不能指望别人都在那里喝闷酒吧?”此时,旁边的包厢传来了几声动静,显然被那些新来的人占据了。

赵佶一仰头灌下一杯,正欲开口说话时,旁边便传来了几句寒暄。紧接着,一老一少便攀谈开了。

“连公子,令尊家大业大,居然放心让你这个独子出海,实在是魄力非几”这是一个有些老迈的声音。

“哪里,陈老过奖了,我只是出海历练一下,小打小闹的不成气候。海上的营生毕竟还得靠那些水手和船员,我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只是拖累。”说话的显然是一个年轻人,话语中不带半点傲气,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大生好感。“家父虽然也经营了不少产业,但对于和海外夷人互市并不熟悉,所以才嘱托我来拜访陈老。陈老多年出海经验丰富,若是肯再度出山……”

“唉,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我已经老了,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海上的风浪,连公子实在是太看重我了。”那说话的老者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派头,隔了许久方才低声道,“连公子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传出风声,说是朝廷也有派官船出海的打算!”

“此话当真?”年轻人显然大吃一惊,许久才反应了过来,爽朗地笑道,“官商官商,其实何止商者言利,朝廷也得时时言利。若是朝廷真的派船出海,那高丽和日本以及南边的交趾就远远不能满足互市的需要了。毕竟,那里市场有限,该是开辟新航线的时候了。”

这话一出,不仅外头的那个老者没了声音,雅座中的高俅和赵佶也不由面面相觑,其中尤以高俅最感震动。一听到那老者称呼年轻人连公子,再加上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个人物,脑际灵光一闪。若是自己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所谓连公子很可能是连建平独子连烽,想不到其人年纪轻轻竟能看得如此长远。

第十章 官商际野

谈话的一老一少当然不会知道旁边有两个大人物侧耳倾听,被称作陈老名叫陈无方,福建泉州人,自熙宁年间便往来于泉州和高丽,曾经是闽南巨贾黄家最得力的主事,直到年过六旬方才避居汴京享清福。

“连公子,你竟认为朝廷真的可能派船出海?”陈无方提起此事多有让连烽知难而退的意思,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大的胃口。“我朝商贾虽然豪富,但朝廷向来重农轻商,纵使置了市舶司,也很少参与海上的勾当,倒是那些官员私底下会在各处参股。依我之见,朝廷中那些相公应该不会同意此事的。”

连烽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他当然不同意这个看法。要知道,如今朝廷国库并不充盈,而年纪轻轻的天子刚刚登基,纵使会忍耐那些口口声声叫嚣祖宗成法的老臣一阵子,今后也必定会寻求变革,从先前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旧事就能够轻易看出这一点。

“陈老,此一时彼一时,熙丰和绍圣之后,朝中的守旧势力大不如前,只要当今圣上有心,别说派船出海,就是下诏民间不得有片板下海也未必可知。”他见陈无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不由自悔失言,连忙转圈道,“当然,朝廷不会采取这种过激的举动,但小规模地试探一下海上贸易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再者,高丽向产良马,如今西夏的茶马互市已经名存实亡,而辽国新君登基,说不定北边也不太平。若是能用中原的丝绸茶叶换来高丽良马,想来朝廷会大大动心的。”

“连公子,听了你这番话,我也不觉得那只是坊间流言了。”陈无方苦笑一声,原本对连烽的轻视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如此,你还要涉险么?要知道。海上的营生虽然获利巨大,但投资也是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就可能血本无归的。”

“陈老,我曾经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收益永远是和风险并存的,若是风险越大,其中蕴含的商机就越大,为人所不能为。先人之所先,这才是我辈商贾应当考虑地事情。至于凡事瞻前顾后延误战机,就是那些无能官吏的写照了!”

陈无方听得悚然动容,情不自禁地问道:“连公子,此言确实犀利非常,敢问这话是谁说的?”

连烽微微一愣,这才换了一幅郑重其事的表情。“既然陈老问了,我也不好隐瞒,不过请勿外传就是。”他略略顿了一顿,这才低声道。

“这话是现今朝廷上第一得用之人。高伯章高学士说的。”

高俅正在一边偷听一边品酒,万万没有想到连烽竟会把自己的名头拿出来唬人,登时忍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又呛得连连咳嗽。

旁边的赵佶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愈发觉得隔壁的那个年轻人有些门道,但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不禁一愣,随即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盯着高俅。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屏风就突然被人敲了两下,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温文有礼的声音。

“在下泰州连烽,刚才趁着酒意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还请里边的贵客莫怪!”连烽适才上楼的时候没注意旁边的包厢,如今一看到那几扇绘着山水的精致大屏风。立刻感觉到事情不妙。换作在别的地方,他刚才那些话自然无所谓,可这里是天子脚下,绯紫官员遍地都是,他一介商贾可谓是谁都惹不起,那声咳嗽自然令他大惊失色。沉吟片刻后,他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先发制人地过来赔礼,其用意自然是息事宁人。此时。他最担心的就是里面出来一个朝廷官员。

高俅见四周侍立着地几个禁卫满脸警惕,连忙做手势示意他们少安毋躁,这才令陪侍自己地一个家人移开了一扇屏风,自己亲自走了出去。

连烽一见里头有人出来,第一反应便是朝那人的腰间看去,发现并无金银鱼袋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等他看清楚了来者的面貌,立时大感隍恐。毕竟,没有什么比吹牛时遇到正主更加令人尴尬了。

事到如今就是后悔也没用,他咬咬牙低头下拜道:“拜见高……高世叔!”

被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地人称作世叔,高俅心中暗叹世事无常,不过,他如今已经官至宝文阁学士,当年又是和连建平同辈论交,只得坦然受了连烽一礼,然后亲手把人搀扶了起来。

“世侄,人说无巧不成书,今天这巧合实在是太大了。”见连烽尴尬得满脸通红,他也就顺势调转了话题,“怎么,如今你爹已经放心让你独当一面了?”

连烽见陈无方在旁边发愣,连忙悄悄推了一把,这才介绍道:“陈老,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高学士。”

陈无方在汴京已经居住了两年,当然知道所谓高学士是什么人,此时顿感隍恐,连忙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末了竟连头也不敢抬。谁会知道,上这种中等馆子吃饭竟会遇到这样的尊贵人物,他唯有哀叹自己撞大运了而已。

高俅正在盘算该用什么借口把人打发了,里头的赵佶却突然发话道:“伯章,既然是你的世交之子,你就别和人在外边说话,把人引进来吧!”

高俅还在犹豫,旁边的屏风便被人拉了开来,在几个禁卫的簇拥下,赵佶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打量了连烽和陈无方两眼,微微一笑道:“刚才二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这位连公子可谓是字字珠玑,能否进来小坐片刻,也好让我当面请教?”

连烽敏锐地察觉到高俅和这后出来的年轻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哪里敢出言拒绝,谦逊了几句便依言入内。待到看清楚包厢中的状况时,他更觉心中剧震。暂且不说那几个虎背熊腰地护卫,光是桌上的那些器具及精致冷菜,就不是寻常食客吃得起的,再加上高俅对那个年轻人说话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谦卑,隐隐约约地,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丝极为重要的东西。

赵佶正想让连烽继续开始的话题,屏风又被人敲了几下,原来是负责送菜的伙计。四个伙计个个托着一个红木条盘,上面各有几个银光闪闪的盘子,显而易见是得到了高俅的吩咐。然而,他们只是一边两个站在屏风旁边,完全没有上菜地意思,这顿时让赵佶和高俅极为不解。此时,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童贯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虽然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但童贯的额上仍然可见细密的汗珠,身上竟是一袭伙计的装扮。他笑吟吟地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锅走了进来,先示意一个伙计安置好了炭火,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锅子放了上去,垂手侍立一旁道:“主人,小人刚刚特意去厨房看过,见那些菜肴都是您平时用过的,算不上时鲜,所以另外精心炮制了一味鲈鱼豆腐!”

兴致突然被人打断,赵佶不由有些不快,听到最后一句话方才脸色稍霁,但还是训斥道:“我今天出来不是为了吃的,你若是有心,大可在平常的时候多多思量,这个时候如此大费周章干什么?”话虽如此,他却仍是揭开了锅盖,一看那奶白色的汤头,顿觉食欲大振,随即改口道,“算了,这也是你一片忠心,我先尝尝,若是不得意再和你算账!”

“多谢主人体恤!”童贯见赵佶拿起勺子,不由大喜,连忙上前伺候,一边用絮絮叨叨的语气介绍其中奥妙,像极了那种豪富人家卖弄手艺的厨子。

此时,从赵佶颐指气使的语气和童贯旁若无人的态度中,连烽已经完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心中不由骇然,立刻偷偷扫了高俅一眼,谁料竟看到了一抹一闪即逝的寒光,顿觉心惊胆战。

而旁边的陈无方比连烽更加不济,论年纪论经验论阅历,他都远远胜过连烽,但是,他还没有和这种位分上的贵人打交道的经历,当然显得局促万分。尽管如此,陈无方也还是感觉到赵佶身份不凡,但究竟是怎么个不凡法,他就说不上来了,毕竟,童贯的样子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人联想到阉宦上头。

“唔,不错!”一口气消灭了大半之后,赵佶方才心满意足地抬起了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回去之后,你就告诉膳房怎么做,省得他们老是用那种温火膳糊弄人!”话才出口,赵佶便醒悟到了自己的疏忽,冷落两个客人在一旁,自己反倒用起吃食来,这算什么待客之道?他慌忙把那还剩小半的火锅往前一推,满脸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刚才我情急了一些,竟忘了你们。这味鲈鱼豆腐不仅鲜美润滑,而且回味无穷,你们不妨试试?”

见赵佶拿自己吃过的东西招待别人,连烽还在犹豫,看到一旁的高俅卷起袖子舀了一小碗,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尝了一点,入口果然鲜美异常,当下连连称道。陈无方见状也动了一下筷子,但立刻就停了下来,只有高俅一个人毫不客气,把剩下的小半锅消灭得一干二净。

“果然好手艺,光是这道菜,恐怕就比得上那些名不副实的御厨了!”高俅语带双关地赞叹道,目光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隐衷。

第十一章 奇妙遇合

“连公子,我刚才听你说,似乎沿海商人和海外的贸易及其繁荣?”既然酒足饭饱,赵佶便又问起了刚才的问题,“我看你才年过二十,这海上时常有各式各样的险情,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连烽只是一介商贾之后,哪里当得起公子两个字。”既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连烽便再也不敢胡言乱语,想来想去也不知该从何种角度回答,思虑良久方才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若照公子看来,等闲富贵人家一般能够维持几代?”

“嗯?”赵佶此时并未计较连烽颇有些逾越的口气,略一沉吟便答道,“人说创业易,守成难,若是遇到纨绔子弟,一代便可败落万贯家财,但若是遇到那等惊才绝艳的后人,则一个家族中兴也就是几十年的事。”

话音刚落,他便醒觉到了刚才那番话的真意。对于一个商贾世家来说如此,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本朝自太祖以来,虽然未曾完全败落,但自己接手的确实是一个烂摊子,倘若这份祖宗基业能够在自己手里发扬光大,那么,史书中决计少不了中兴之主四个字,这不是自己的父亲神宗,兄长哲宗一直以来最盼望的事情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冷肃。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帝王威势,连烽心中再无怀疑,但是,这个时候倘若沉不住气拆穿了对方身份,对自己可谓有害无利。他努力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公子,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而已,要知道,我连家自祖父白手起家以来,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常言说得好。富不过三代,我父亲又只有我一个独子,如若我为了自身安危而不敢冒险,将来又如何执掌家业?富贵险中求,我连烽绝不想托庇于祖宗的树荫下,不是自己打拼,又怎知道创业的艰辛险阻?”

“好一个富贵险中求!”赵佶被连烽的几句话激起了豪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分明显露出一种赞赏的神色,“有如此志气,若是再有良人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高俅见赵佶对于连烽颇有好感,愈发觉得这是缘分使然,如此一来,他刚刚才得到的主意便有用武之地了。趁着赵佶兴致高昂,他连忙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公子所言极是,不过,连家乃是泰州富商。在沿海一带纵有经营。也难以比得上旁人的根基。海上贸易不比其他,一来需要经验丰富的海员,二来则需要精确地海图。三就是要优良的港口。如今福建海商独领风骚,连烽要想跻身其中并不容易。”

连烽听到这几句说不上是鼓励还是打击的话,心中陡的一愣,但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看赵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立刻恍然大悟。对于朝廷而言,一家独大固然意味着丰厚的赋税,但更有无法控制的风险。难道,这位父亲地老友有意再扶持连家一把?想到这里,他连忙驱散了脑海中徘徊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想法。打足了十分精神准备应对。

和高俅相处多年,赵佶对于那些拐弯抹角的提示早已心领神会,眼睛一眨就反映了过来,登时陷入了沉默。好半晌,他才悠悠发话道:“伯章的顾虑不无道理。”自从那一日和高俅谈到市舶司之后,他事后便调阅了大量旧档,对于其中的一些隐情也不如早先那样一无所知。

高俅见自己的话收到了成效,不由更有把握,字斟句酌地道:“熙宁九年。为了管理方便,有人建议朝廷罢明州、杭州市舶司,只设广州一处,结果海商为了能够取得公凭,不得不辗转广州,一来一去不仅徒耗钱粮,而且时常会耽误最好的出海时节。所以,先帝哲宗年间又改了这一条法令,头一次在泉州设市舶司。但是,当时负责户部财政的户部尚书李常之所以提出重设泉州市舶司,背后有众多泉州商贾作为后援却是确定无疑的!”

“商贾借财力影响国策,此事古来有之,即便朝廷有心也难以避免。”连烽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见赵佶面露异色,连忙又补充道,“不过,这也不是寻常商贾能够做到地。似我等虽然经营数十年,却往往难以及得上福建巨商一趟出海地收入。而据我所知,似乎这些商贾的背后,都有朝廷显贵在背后撑着,听说,听说还有不顾钱禁夹带铜钱出海的。”

尽管连烽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但赵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不由冷哼了一声。只不过,高俅已经对他多次分说过此中弊政,他即便对此再不满,也不想在这种场合发泄出来。可是,他终究还是耐不住皇帝脾气,突然冷笑道:“想不到小小福建竟有这么多有能耐地人,若是他们能在其他事情上如此经心,朝廷又何必年年调拨粮食!那些富商豪贾钱是有了,可当福建米粮不足时,他们可曾拿出了一丝一毫?哼,利欲熏心之辈!”

连烽被这几句诛心之语吓得心惊胆战,尽管知道这不是说自己,但是,谁敢担保这位至尊将来不会迁怒?他偷眼瞧了瞧高俅,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感觉胆气壮了一些,只是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敢多加言语,干脆保持了缄默。

“如今的杭州市舶司还在么?”赵佶突然转过头来向高俅问道,“泰州离泉州太过遥远,若是要出海,还是就近的好。”

“公子,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已经并入了两淅转运司,由两淅路转运使管理。”高俅低声提醒了一句,这才委婉建议道,“公子前时不是也有意插手海上贸易么,若是怕家里人反对,不妨让连烽牵头,找一批可靠的船员,然后委派一个心腹随船出海。连烽出身商贾世家,应该不会吞没公子的这点钱吧?”说到最后,他直接把目光投向了连烽。

“嗯,不错,如此就不怕人鼓噪了!”赵佶顿时眼睛放光,连连点头道,“若是有所成效,看他们还敢从中阻挠否!”

连烽做梦都想不到天上竟会掉下来这样的好事,顿时完全愣住了。

等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即赔笑道:“公子若是肯加入那就最好不过了,只是如今掌管市舶的乃是两淅路转运司,若是他们从中留难——”

话音刚落,赵佶便脱口而出道:“他们敢!”

“公子,沿海一带商贸最重,不少官员都是靠着这个从中渔利,所以若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头或是十足的震慑,难保他们不起异心。”高俅从户部查档中得知,如今沿海一带的商税只占到了岁收地四十分之一,可以肯定只是九牛一毛,其中有很多肯定都被瞒报了。“当务之急,是把杭州市舶司和明州市舶司从两淅路转运司录离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后世最有名的港口,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回去之后再作计较。

相比连烽的眉飞色舞,旁边的陈无方则是听得心惊胆寒。从这三人的对话中,他就算再愚钝也能够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福建海商独领风骚的情形将不复存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分外惊人的消息。若是旁人这么说,他可能会嗤之以鼻,但是,在座的一个是御前重臣高学士,另一个少说也是宗室皇亲,若是由这两人进言,此事便有八九分的把握。他偷眼打量着正在议事地三人,突然不经意地发觉童贯露出了一丝阴森森的冷笑,立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慌忙低下了头,心底却连连骂自己没用。不就是一个奴仆么,自己怎么会害怕成这个样子?

连烽眼看着赵佶和高俅两人旁若无人地商议着国家大事,心中既有兴奋也有紧张。若是这件事情能够处置得当,那么,连家这个泰州第一富商的名头很快就能变成两淅第一富商,甚至变成天下第一也有可能!同样,若是其中出了任何纰漏,那连家在大宋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正胡思乱想时,一个一锤定音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

“这样吧,连烽,我和伯章各出二十万贯作为本钱,连家不妨量力而为,先出海一次试试,至于市舶司那里你不用担心。”赵佶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船员水手方面你自己去招募解决,我和伯章绝对不会插手。事成之后,你把详细的账册造一份送到伯章府上,若是顺利,今后我和伯章还会继续投入。”

“谨遵公子之命!”连烽勉强按捺了心头的激动,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主人,时候不早了!”童贯见日头已偏,只得上前提醒道,“今日您出来的时间太长……”

“知道了!”赵佶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好气地站了起来,却止住了高俅准备起身的动作。“伯章,具体的事务你再和连烽好好谈谈……你别老是安全安全的唠叨个没完,我让你这些护卫扈从我回去还不成么?”

高俅自楼上望着赵佶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转过了头,笑吟吟地对连烽道:“我说连大公子,你今次的遇合实在是奇妙啊!”

第十二章 捉襟见肘

赵佶一走,连烽的泰然自若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也顾不得有他人在场,从袖中取出绢帕在脸上抹了几下,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高世叔,你就别打趣了,我刚才几乎被吓死。”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心有余悸地道,“谁会想到,只是一次寻常的小宴竟会遇到这种场面!呼,刚才圣上发问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陈无方毕竟从没有和高俅打过交道,此时仍旧有些拘束,但一听到连烽的最后一句话,他立马蹦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道:“刚才……刚才那是……那是圣上?”

高俅这才注意到了陈无方,不由哑然失笑。“没错,圣上难得微服出游就遇上了你们,应该把这归结为天意吧!陈无方,开始听你的口气,似乎无意出山?”

“哪里,小人……连公子盛情相邀,小人当然不会不领情面。”陈无方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许是受惊过度,他接下来的语句反而流畅多了,“况且如此壮举,小人能够参与其中乃是莫大的福分,哪里会置身于事外?”稍稍犹豫了一会之后,他还是提出了一点异议。“此事有圣上和学士的支持,小人本不该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海上营生虽然有相当利润,但除了风暴之外,还时常有海盗为祸,既然圣上和学士都投入了巨资,所以不能不防。”

高俅一听到海盗两个字,登时就想到了后世深恶痛绝的倭寇扰乱沿海各地之举,脸上顿时显露出无穷煞气。“海盗?莫非是倭寇?”

陈无方本能地缩了缩脑袋,这才茫然地摇摇头道:“那些海盗无不是一击而去,所以即便是我们这些长年来往于海上的人也不太知道他们的底细。不过,高丽和日本每年都有不少贫民迫于生计成为海盗,还有不少是北边女直部落的蛮子,所以具体来路没法弄清楚。至于大人说的倭寇之说,小人实在没听说过。”

高俅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语病。不禁觉得有些尴尬。要知道,现在可不是明朝那个倭寇肆虐的时候,大宋虽然对辽国西夏没有法子,沿海各地却称得上安蜻。而那个东边的弹丸小国似乎仍处在平安时代,远未到战国时期,自然还不会有那么严重地侵略意识。一想到那边储量丰富的铜,他立刻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高世叔,高世叔?”连烽见高俅在那里冷笑连连。顿时觉得有些奇怪,连忙出声提醒道,“海盗确实可虑,若是我们千辛万苦换来了货物,却遭到海盗掳劫,那就等于白辛苦了。”

“无妨,你这次去办船只的时候,尽量选用那种结实可靠的多买几艘,我到时候设法让圣上先调拨一小批军士随船。”高俅隐约记得,北宋虽然也有海军。但比起偏安一隅的南宋来说。那点海军的威慑力远远大于战斗力。“连烽,这一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所以没有我地允许绝对不准外传!”警告了连烽之后。他又朝陈无方道,“陈无方,你曾经多次去过高丽,这一次也多选几个懂得那边事务的人。高丽先前一向臣服于辽国,如果能在那里打听动向则最好,明白了么?”

陈无方心中一震,好好的海上贸易竟还附带着探听虚实的任务,自己还真的上了贼船了。然而,在害怕的同时,他还有那么一丝欣喜。若是能够借此机会为自己的后代求一个出身,总比一个区区富家翁要好得多。想到这里,他连忙点头答应。

直到夕阳西下,高俅方才交待清楚了一应事务。临走前,他也没有忘记下禁口令,好在这个酒肆原本就是他的产业,因此要捂住今天的事并不困难。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高俅连晚饭都懒得吃,直接倒在了床上。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人替自己脱去衣物,随后又有一块湿巾在自己浑身上下擦拭,只是他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自然不知道那人是谁。

等到他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微微发亮,再一看旁边,他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倚在床边打瞌睡地既不是自己房中地侍女,也不是妻子英娘,而是伊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反复回忆昨晚的状况,确定自己肯定没有做出任何出轨的言行之后,他方才轻轻推了伊容一下。下一刻,伊容就立刻惊醒了。

“你醒啦?”伊容见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一点都没有露出局促地神色,而后语出惊人地道,“今后我就住在你这里了!”她见高俅面色愕然,不由噗嗤一笑道,“昨日,两位向大人已经离开了汴京,临走时他们通知我,说是族里当初之所以会允我入族谱,是因为太后的意思。如今太后已经故去,况且我即便嫁你也不过是一个侍妾,所以嫌弃我丢了他们的脸面,已经把我从族谱上除名了!”

尽管伊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在高俅耳中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这个时代首重宗族,旁系子弟若是能够入得宗族主谱并不亚于金榜题名,而名在豪门世家宗谱的女子更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嫁个好人家。而北宋自太祖自如今的徽宗赵佶,其中十四位皇后出身将门,只有真宗刘皇后,神宗向皇后和哲宗刘皇后并非出自将门,所以,向氏一族虽然是外戚,但没有受到一点好处不说,反而因为向太后的屡屡压制而在仕途上难有寸进,只能担任徒有虚名而没有实权的官职。如今向太后一死,这些人竟把火气撒在了一个弱女子身上,实在是可恶!

“伊容!”高俅神情复杂地轻轻唤了一声,陡地想到了关键之处。倘若伊容昨日前来,妻子英娘不会不知道,那么,伊容又是怎么进了自己的寝室,难道是英娘的默许?想到先前英娘那种隐晦中带着点哀戚地口吻,他不由怔住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住进你家里而已,不管怎么样,太后待我总是真心的,我怎么也应该为她守孝三年!”伊容却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她本来就不稀罕什么向氏族女的虚名,此时反而觉得更加自在。“昨日我去拜见夫人,她说让我好好管着你,省得你出去拈花惹草!”

高俅这才反应了过来,不禁大呼冤枉,一抬头却瞥见了房门前妻子的身影,连忙讪讪地站了起来。而伊容已经迎了上去,微微行礼之后,脸色不免有些发红,随即凑在英娘耳边叨咕了几句。

“官人,快到上朝的时候了,你若是再不抓紧时间,恐怕就要误了时辰!”英娘见高俅犹自愣在那里,不由笑着提醒道,“对了,和你说一声,我已经让爹爹收了伊容作干女儿,以后她就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

听了这两句不知是暗示还是警告的话,高俅更觉心中发虚,连忙唤来侍女更衣,不一会儿便匆匆出门。登上马车之后,他才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不用再担心伊容的事了。至于女人之间的小心眼,那就留待以后再对付好了。

文德殿朝会,由于群臣对于辽主新近登基颇有忧虑,因此枢密使安煮提出了加强河北军备的建议。然而,时值户部财政捉襟见肘,在赵佶征询时,户部尚书王古便直言不讳地道:“圣上,自神宗皇帝征伐西夏以来,我朝军费开支日大,兼且种种新旧法令又使得百姓多年积蓄毁于一旦,因此国库中并无多少余钱。若是真要备边储,恐怕支出这一笔款项之后,朝廷再无余力备办其他事务。以微臣之见,不如暂且先出各地常平钱的余存,再辅以内币,凑足两百万贯之数。”

赵佶一边听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目光从底下一个个臣子的脸上扫过,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父亲神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先有富弼韩琦这样的老臣,又有司马光王安石这样不计己利的忠臣,外有诸多可用的武将,哪像自己现在这样乏人可用?放眼朝堂,有发言权的无不是垂垂老矣历经三朝的老臣,年富力强的竟只有高俅一个,如今倒好,居然连安抚河北也要动用内库……

“准卿所奏,朕即日便下诏出内库及各路常平钱各百万贯,以备河北边储。”虽然心中有诸多不满,但赵佶还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果然,他立刻看见底下几个臣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散朝之后,赵佶照例将高俅单独留了下来,丝毫不顾忌韩忠彦等人铁青的脸色。君臣两人一路无话地到了福宁殿,将一干内侍宫女统统驱走了之后,赵佶方才愤愤地道:“如今朝廷国库如此空虚,让朕还怎么当这个皇帝?河北要用钱,西北也要用钱,西南东南,哪个地方又不要钱?”狠狠发泄了一通之后,他突然转头看着高俅,好半晌才用一种不确定的口气道,“伯章,先前有人上书向朕建议,说是既然铜钱太贱,不妨依照前例,铸当十大钱,如此一来,应该可以解去钱荒,还能够增加岁入,你怎么看?”

果然来了!高俅心中一突,本能地想到了历史上宋徽宗大铸当十大钱,搅得民不聊生的景况。不用试探他也知道那个背后进言的人是谁,除了赫赫有名的权奸蔡京,又有谁能够这么快地体察圣意?

第十三章 元符皇后

“圣上,恕臣直言,当十大钱确实可以解一时之急,但在如今情况下,此议完全是杀鸡取卵,不计后果!”权衡再三,高俅还是决定让这个提案胎死腹中,不管怎么样,以大宋现在的财政情况,绝对经不起这样的反复折腾。要知道,史书上的宋徽宗时期之所以会有民众频频聚众山林造反,正是因为完完全全断了活路,否则也不会一呼百诺应者云集。

见赵佶面露不悦,高俅只得耐心地解释道:“圣上,我大宋钱荒由来已久,兼且铜钱又笨重不易运输,早在大中祥符二年,十几家商户就私自用过交子,而到了仁宗皇帝时期,朝廷便在蜀地设置交子务,专门发行交子。那时,蜀人因为交子轻便易使,一贯的交子甚至可以兑换一贯一百文,便是因为朝廷严格控制印制数量的关系。

而到了神宗皇帝年间,因为西夏用兵急需钱粮,所以便把只能用两年的交子延长到了使用期为四年,如此一来,相当于市面上流行的交子突然多了一倍。自那以后,朝廷又再增印数,结果两届交子交替之际,旧交子四贯只能换取新交子一贯,民间无不怨声载道。而如今铸当十大钱也是如此,一旦在钱粮上无法周转,朝堂必定有人建议大肆铸造当十大钱,那时,民间定会物价飞涨。再者,按照用料,三枚小平钱就可得一枚当十大钱,民间趋利,盗铸之风必定大起,最后恐怕会动摇国本。”

在大宋待了八年,高俅不知道恶补了多少这方面的知识,此时说出来自然是头头是道。赵佶尽管听得眉头紧锁,但仍旧是连连点头,显然也明白了此中情弊。

“〓3〓z〓中〓文〓网〓照伯章你这么说,如今朝廷的交子印制量依旧很大?”尽管知道皇帝不好当,但是。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危机,赵佶仍旧有一种疲惫的感觉。“不是说交子只在四川发行么?”

“圣上,据臣从户部得到的消息,上一届交子的发行量超过一千万贯。”高俅说出这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浑身发虚。要知道,区区一个四川每两年便会多出一千万贯交子,物价飞涨是显而易见的,不用看也会知道四川的普通民众过得是一种什么生活。

“哈哈!”赵佶怒极反笑道。“我大宋皇家向来简朴,以往很少营造宫室,想不到在这样大肆发行交子地情况下,国库依旧空空,实在是可笑。”他重重地倒在龙椅上,再也顾不上什么帝王仪表。良久,他才无力地抬起了头,“伯章,你刚刚说得对,要是朕再下令铸当十大钱。恐怕转眼间就会风云突变。”

高俅心中苦笑。但是,看到眼前的赵佶,他更多的还是感到一丝欣慰。总算这个史书上只喜欢山石美人。舞文弄墨的道君皇帝还懂得国计民生,否则,自己费尽苦心让其登上帝位,那不是自找麻烦么?其实,韩忠彦等人口口声声地裁汰军队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不该将目光放在西北,而是应该放在广大的内地。事实上,大宋岁收虽然巨大,但十有八九都消耗在各地的军队开支上,只可惜。这支数量庞大的军队在对外战争中却乏善可陈,实在令人无语。再往深里说,铸当十大钱并非完全不可行,只是目前地时机实在不对而已。

“圣上,臣虽然不同意韩相在边事上完全退却的态度,但是,有一句话他却说得没错,在圣上刚刚登基的这两年之内,确实要戒用兵。或者说,朝廷至少应该设法解决厢军的问题。”想到那个大宋财政的巨大包袱,再想到厢军大举逃亡的往事,高俅实在忍不住了,虽然说募兵制远远好过府兵制,但是,就大宋目前的状况来看,维持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无异于浪费。“虽然同是军士,但上等禁军的俸禄足可养活一家,而厢军则欲求一身之温饱而不可得,再加上厢军被长官驱使如同奴隶,因此逃亡的从来就不在少数。”

赵佶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凝重地表情。“伯章,军制乃是重中之重。王介甫当年提出将兵法,虽然收效显著,但最终却因为有人叫嚣这是颠覆祖宗成法,所以几乎没有收到应有地效果。这样吧,你回去先仔仔细细地写一个条陈,朕细看之后再和你一步步计议。戒急用忍四个字还是你送给朕的,别自己反倒忘了这一点。”

高俅闻言不禁大感尴尬,暗骂自己今天是被蔡京的举动弄昏了头,他可不是当年地王安石,要是敢大刀阔斧地斩向一切弊政,说不定第一个被罢斥的就是自己。

一直到日头偏西,高俅才出了福宁殿,一路上看到的内侍宫女无不对他执礼恭敬。他心不在焉地点头回礼,脑子里却仍在思考着那一篇大文章,直到此刻他方才发觉,大宋着实积弊已深,比起神宗熙宁年间,如今经过哲宗元佑和绍圣那样一折腾,情况要糟糕许多,下猛药的结果很可能是带起一连串反应,大家一起完蛋。

“高学士,高学士!”

骤然听到那一阵呼声,高俅只得回头望去,只见一身内侍服色的童贯一路小跑奔了过来,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高学士,小人奉命给您带个口信。”

“带信?”高俅见童贯一脸谀笑,本能地想要别过脸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谁的口信?”

童贯小心翼翼地往四周张望了一阵,这才低声道:“是元符皇后。”

高俅心中一跳,负在身后的双手也不由握成了拳头。自从哲宗赵煦驾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元符皇后刘珂,只知道赵佶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对其颇为照顾。也许是因为蝴蝶效应,赵佶即位之后,向太后并没有坚持废元符皇后刘珂而改立废后孟氏,少了这一遭,他当然吧刘珂忘在了脑后。此时,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然后淡然问道:“元符皇后召见我有何事?”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童贯垂手侍立,脸上尽显忠厚老实,“小人只是奉命去元符皇后宫中差遣时得了皇后吩咐,不敢妄加揣测。”

高俅见童贯不似说谎,不由更加踌躇了起来,但最后还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将此事知会圣上一声,我现在就去拜见元符皇后。”

童贯连忙低头答应,待到高俅远去之后,他方才收起了面上的谦卑之色,眸子中精光毕露。

“高俅高伯章……”他低声念道,随即又喃喃自语了起来,“我和他应该是素不相识,我怎么感到他对我始终相当冷淡,这样下去我下的功夫岂不白费?他怎么说都是御前第一信臣,若是不能够打通他地关节,圣上一时兴头过了,说不定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不行,我一定得另外设法,这种被人俯视的日子我过够了!”

由于哲宗赵煦驾崩的时候已经有了向太后和朱太妃两宫,因此刘珂这个元符皇后并未获赐宫名,仍旧是居住在原来的宫室中。宋时的皇宫远远没有之后历代的等级森严,刘珂的宫殿虽然算得上后宫中较为奢华的一座,比起高俅后世参观的紫禁城坤宁宫仍旧是大有不如。

进门之前,高俅先是勉强收摄心神,这才肃然下拜道:“臣高俅参见元符皇后。”

“高卿家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吧。来人,赐座!”尽管寡居已经一年,但刘珂仍然一如当年地娇媚,不过,正值花季年华的她却难以耐得住深宫寂宾,每每让心腹内侍去打听前朝之事。当年端王赵佶之所以能够即位,她在暗地里没少下过功夫,甚至还吹过枕边风,如今赵佶登基之后,她虽然生活一如既往地优越,逢年过节的份例甚至超过以往,她却仍旧不甘心。“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收了高卿家多少馈赠,如今见你穿紫佩金,实在是觉得欣慰。”

“那都是臣应该做的,至于官职全是拜圣上所赐,并不是臣有多大功劳。”高俅见刘珂旧话重提,顿时生出了一股警惕。在向太后薨逝朱太妃病重的情况下,后宫便属这位元符皇后最尊,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高卿家,你是官家藩邸旧人,平素也深得信任,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你。”刘珂突然命两边的侍儿掀起帘帐,自己竟款款地走了出来。

高俅见状大惊,然而,他知道宋朝嫔妃所谓的垂帘见外客往往只是做做样子,因此只是起身后退了两步,深深地低下了头。“皇后但有吩咐尽管直言,臣一定尽力而为。”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加上元符两个字。

刘珂立刻眼睛大亮,要知道,她想加上的是皇太后尊号,区区元符两个字反而给她一种尴尬的感觉,哪怕是见到王皇后的时候也有一种被压下一头的感觉。她误以为高俅确实有向己之心,连忙趁热打铁地道:“我就知道高卿家不会忘记旧事,也罢,这张条子你暂且收着。”

高俅躬身接过一个内侍递过来的纸条,只扫了一眼便神情大变。原来,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个官员的名字,其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官,后面还写着另外一个官职,显而易见,刘珂这竟是替人求官!

“这对你应该只是小事一桩。”刘珂见高俅面露犹豫,便低声提点道,“若是你能够为我办成此事,今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于你!”

第十四章 通风报信

“元符皇后……元符皇后!”

高俅在书房中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脸上充满了焦躁和不安。一直以来,他都忽视了刘珂这个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她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凭着姿色和魅惑才得以正位中宫,既无强势的母家作为后援,自身手段也相当有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年多没有动静的刘珂竟会突然出面为他人求官。这究竟是预谋还是试探?

“元朔,依你看来,这位元符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高俅倏地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汉问道,“我总觉得其中多有蹊跷,却一时看不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宗汉自高俅说明了事情原委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他仍是过了好一会才用一种不甚确定的语气道:“大人,如果按照绍圣和元符年间的情况来看,这位元符皇后决计不是一个只懂得以色侍君的人。她那时交好外官勾结阉宦,种种手段无不用其极,处心积虑地得到了皇后宝座,在乎的决不只是后位的尊荣而已。而如今她突然向大人提出这种要求,一是为了试探大人的态度,二则是想看看大人的手段,如果大人能够为她所用,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插手朝政。对于一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来说,这正是排遣寡居生活的最好法子。”

听到宗汉毫不避讳的揣测,高俅不禁悚然动容。尽管哲宗赵煦已经去世,但是,刘珂毕竟仍是皇后,没有进位皇太后的缘故也只是因为后宫仍有圣瑞皇太妃在而已。大宋历来便有母后临朝干预国政的惯例,但是,如今赵佶早已成年,刘珂又仅仅是皇嫂而并非嫡母生母,哪有插手朝堂的道理?想到这里,他不由微微冷哼了一声。

“我当初刻意交好于她。不过是为了圣上的前景考虑,况且相比于我送出去的将近十万贯的礼物来说,她要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圣上才登基不久,她就妄想染指朝政,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过分了!”

“大人,即便你不打算和她同流合污,也不妨先虚与委蛇。”宗汉却不主张和人彻底撕破脸,要知道。一旦圣瑞皇太妃去世,那么,刘珂进位皇太后是指日可待的事。“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张名单上这些人地底细,然后按照他们的履历和秉性进行筛选。不管怎么说,元符皇后第一次见你就拿出全副班底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大的可能是,这只是一次试探。“高俅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也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如今的蔡府依旧是门可罗雀。自从蔡卞被贬之后。落井下石的人越来越多,从那些台谏络绎不绝的弹劾来看,竟颇有置其于死地地势头。而蔡京在任上尽管不像乃弟蔡卞那样得罪人无数。但因为是章惇一党,现在也同样不得安生。由于他始终不曾去江宁府上任,因此一样遭到了众多御史的弹劾,之所以能够始终安之若素,一则是亏了儿子蔡攸以前积下的那点圣眷,二则是赵佶念在已故皇太后的面子上,对其稍加优容,这才按下了纷至沓来的弹劾。

这一日,冷冷清清的蔡府却突然来了客人,仆役径直到书房来报的时候。蔡京正在写一条横幅,听到一句宫中来客时,眉头不由微微一皱,手中的笔却丝毫不动,仍旧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地在纸上游走着。良久,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来人可说奉有旨意?”

小人问过,他只说是内廷的童供奉,并没有说是否奉有旨意。”那仆役乃是蔡府多年的老人,只是老老实实地禀报自己所知。别地一句都不敢多说。

“父亲!”蔡攸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是不是前时你给圣上上地条陈……”话未说完,他便看到了乃父警告的眼神,顿时怏怏地闭了嘴。

“既然是宫中内侍,你就把人请到这里来吧。”蔡京拿起自己的印章,举重若轻地盖在了宣纸上。见仆役已经离去,他方才对蔡攸道:“攸儿,凡事要多动动脑子,你如此迫不及待,若是传扬出去又是一桩麻烦。况且,这个所谓地童供奉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怀着什么心思你我也不知道,怎可操之过急。”

“父亲说的是。”蔡攸连忙点头,心中却颇有些不服气。他却隐约听说过童贯的名字,更知道其人如今在御前颇为得宠,因此断定对方奉有赵佶的谕旨。

虽然在大内二十余年,但先前童贯一直位卑,因此始终没有机会和蔡京打过交道,此时看蔡府一幅高官格局,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殷羡,眉眼间却仍旧是一派平和。进了书房之后,他见一老一少正站在书桌前品鉴一幅长卷,立刻便猜到了两人的身份,当下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

不多时,蔡京终于抬起了头。其实,打从童贯进门起,他便一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形貌与众不同的阉宦。然而,无论是从动作、表情还是眼神中,他都看不出一丁点端倪,不由心下大凛。为官多年,蔡京自忖练就了出众的眼力,谓之洞察秋毫也不为过,可是,这种无往不利的做法却在区区一个内侍身上受挫,怎能不叫他讶异。

童贯见对方终于正眼看自己,便立刻偏身行礼道:“小人童贯,参见蔡大人!”他还未完全弯下腰,就感觉自己的双手被人托住了,不由大为笃定。

“童供奉乃是内廷中人,不必如此多礼。”蔡京含笑将其扶起,又示意其就座,这才问道,“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童贯看了看一旁地蔡攸,又望了一眼敞开的书房大门,其中之意不言而喻。蔡攸也是聪明人,不待父亲吩咐,立刻快步上前掩上了书房大门,然后返身笑道:“听闻童供奉如今深得圣上信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只这份谨小慎微的功夫,便不负圣上这番宠眷。”

“蔡公子过奖了,那都是圣上的抬爱,我身为内侍,自然应当谨慎一些。”直到此时,童贯方才认定蔡攸能得圣眷绝非侥幸,心中不由更加警惕。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其实今日我本不该来,只是有一件事和蔡大人关系重大,我不得不走这么一遭。”

蔡京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但内里,他却已经摸清了童贯的来意,看来,这个在内廷风头正劲的阉宦是来向自己卖好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倘若换在先帝哲宗仍然健在的时候,那么自己将要入政事堂,得人趋奉是理所当然地事。可现如今自己如同失势的鹰犬,人人都在拼命打压,此人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

“童供奉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究竟是何等要事?”送上门来的盟友蔡京当然不会轻轻放过,因此语气愈发客气,“我如今正是待罪之身,难道又有人上书弹劾么?”

“蔡大人,圣上有意保全你,那些台谏官虽然气势汹汹,其实却也奈何不得你,这一点想必你我都心知肚明。”童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撕去了蔡京的那层伪装,“我今日前来,乃是为了蔡大人前几天的那次上书。”

此时此刻,饶是蔡京城府深沉,脸上也不由微微色变,一旁的蔡攸则更是不济,勃然色变不说,甚至还差点站了起来。良久,蔡京才平息了胸中的惊涛骇浪,笑容可掬地道:“想不到圣上居然不嫌弃我上的这个条陈,不管怎么样,只要圣上看过,知道我仍旧有报效之心,那就已经足够了。”

童贯心中冷笑,却用一种极为淡然的口吻道:“蔡大人,圣上虽然在最初有采纳之意,最后却认为此议乃是杀鸡取卵之举,因此那个条陈已经被束之高阁了!”

“什么?”蔡攸终究是年轻气盛,此时再也难掩心中情绪,霍地站了起来,“那不可能,父亲殚精竭虑方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定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又怎能说是杀鸡取卵……”

“攸儿住口,圣上的决断岂容你妄加揣测?”蔡京狠狠瞪了一眼儿子,但自己也已经难以维持那副淡定的表情,言辞中不免带了几分恼火。“我的条陈确实有些偏激,但一片忠心却做不得假,还请童供奉回去替我美言几句。”

“那是当然。”现成的人情,童贯自然是满口答应,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临走前,蔡京又亲自将书房中那块白玉镇纸送给了他,这才令蔡攸亲自将其送到门口。

不一会儿,蔡攸便铁青着脸回转了来,重重地关上了书房大门。“父亲,你为何不问他圣上为什么会驳了那个条陈?”他双手撑在书桌边上,怒声咆哮道,“你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把奏疏送到了宫中,如今岂不是功亏一篑?至少也得知道是谁从中作梗!”

蔡京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责难,呆呆地看着墙上的一幅字画,许久才轻声叹道:“问又有何用,他若是真的想说,又怎么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这个童贯看上去是一个极其善于钻营的聪明人,会那么做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背后的人他根本得罪不起!想想如今的朝廷人事,那个反对的人便呼之欲出了!”

第十五章 阉宦手段

对着妆台中那个依旧妩媚的身影,刘珂突然生出了一股厌弃的情绪。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那个值得自己为之精心装扮的良人已经逝去,自己纵使再有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又有谁会看到?又有谁懂得欣赏?她低头扫过那些各式各样的梳子和首饰,突然拿起一把精巧的象牙梳往铜镜上砸去。

乒乓——

一声巨响引来了好几个探头张望的内侍和宫女,然而,当他们瞥见刘珂那张暴怒的脸时,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主子勃然大怒的当口,他们这些当奴仆的自然应该躲开一些。只是,刘珂的那两个心腹侍女却避不开去,双双跪伏地上苦苦相劝。

“娘娘,您消消气,如今的时气不好,要是气病了又如何使得?总之才过去几天,没有消息也是自然的,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一定会有好消息!”其中一个侍女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各色玩意,一边婉转地劝道,“娘娘还年轻,等到那一位升天,您正位皇太后是理所当然的事,到那时候,何愁没人前来趋奉您?再说了,圣上当初也多有承您的情,以圣上的个性,绝不会忘了娘娘的好处。”

“你说得对,要是气病了,岂不是让他人高兴?”刘珂疲惫地坐了下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殷红的指甲,猛地又想起了昔日和赵煦夫妻和谐的情景。只是,随着那有如山陵崩一般的国丧,这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突然,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大殿角落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眉头不由大皱,随即厉声喝道,“郝随,你给我出来!”

郝随甫一入寝殿就发现刘珂在那里大发其火,自然不想进去触霉头,因此趁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就想开溜,谁知竟被抓了个正着。他来不及哀叹自己的倒霉,一溜小跑地奔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道:“小人叩见元符皇后!”

“郝随,你好啊!”刘珂冷冷地望着这个昔日出入自己宫中最频繁的内侍,“如今先帝驾崩,你就隔三岔五地找不到人影,来了也是只会说鬼话。怎么。你以为我就完全失势了么?”

“小人哪里敢有这等想法!”郝随赶紧叫起了撞天屈,指天指地的赌咒发誓道,“小人若是有这种想法,管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见刘珂面色稍霁,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陪笑道,“娘娘乃是名正言顺的元符皇后,小人趋奉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慢待了?今日小人前来……”

“好了好了,我懒得听你胡说八道!”刘珂不耐烦地打断了郝随的话。见殿中并无外人。她方才低声问道,“我且问你,那个高俅高伯章如今可是圣眷正隆?”

一听此言。郝随顿感心中咯噔一下,好半晌才强装笑颜道:“自然不假,圣上一登基便给他加官晋爵,而后又多次擢升,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了。”

“哼,怪不得,原来是自恃位高权重,这才不把我放在眼里。”刘珂冷哼一声,凤目中流露出了一丝寒光。“和你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全然忘了是谁帮助他地主子登上皇位的!”

郝随在大内伺候多年,本能地将有关自己的那句话丢在了脑后,故作大惊小怪地道:“娘娘这是何意?高伯章就算再贵重也不过是外官,怎敢违逆娘娘的意思?”

“他当然敢!”刘珂随口提起了前几日召见高俅的故事,却隐去了那张名单上的玄虚,最后愤愤不平地道,“想当年求我办事时,他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珠宝首饰奇巧玩意始终不断。现在倒好。除了逢年过节送一点东西之外,平时根本就是避而不见。我还以为他会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一个面子,想不到他如此不知好歹!”

郝随心中大震,面上却仍旧陪着小心附和着刘珂的话,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告退。离开这座宫殿老远,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宫中向来如此,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地事情多了去了。别看刘珂昔日不可一世,在赵佶刚登基的那会,险些因为向太后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主意而被废。身为内侍要想屹立不倒,就左右逢源见风使舵,否则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来。

“此事非同小可,干脆还是去福宁殿一趟,省得今后东窗事发时对我不利。”他不一会儿便打定了主意,可到了福宁殿门口,他却泛起了踌躇,这样眼巴巴地赶过去,会不会让赵佶认为自己是有心告状?要知道,这位小官家对高俅的宠信非同寻常,高俅更是如日中天之势,将来很可能要入政事堂的,自己犯得着和人作对?进退两难之际,他突然发现一个人影自里面出来,连忙躲在了廊柱后头。

竟是童贯!

看到那个人高马大的人影,郝随大感惊讶,立刻想到了前几日几个福宁殿小黄门传来的消息。看来,圣上果然对这个不像阉宦的家伙倍加信任,但是,这对于他郝随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可不认为自己这点拥立之功能够保住自己一辈子,听说,自己在负责宫廷修缮时的那点破事,已经有御史大做文章了。

心念数转之间,他还是提脚进了福宁殿,当然,他没有忘记给那些内侍几个辛苦钱,这才得知赵佶今日似乎气性不好。在前边为他引路地是原先慈德宫内侍曲风,自从向太后过世之后,一些年老地内侍便被打发去守山陵,而年轻的则被重新分入了各处宫中,只有曲风因为先前的诸多功劳被赵佶指名召入了福宁殿,品秩竟又往上挪了一挪。

“郝都知,童贯刚才不知对圣上说了些什么,让圣上很有些气怒,您待会觐见时小心一些。”曲风一边走一边低声提醒道,他是个浑身消息一点就灵地人,对郝随这样如今正得宠的红人,他自然不会忘记卖人情。

“好家伙,年纪轻轻就如此伶俐,怪不得别人说你前途无可限量!”听了这一句提醒,郝随不禁赔上了十万分小心,又从袖子中递过了几枚金钱,“自己拿着吧,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曲风平日也不知拿了高俅多少钱,哪里看得上这一点,但面上却仍旧装得眉开眼笑。待到郝随入内,他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挥手召过一个小黄门嘱咐了几句,自己便气定神闲地守在了内殿门口。

内殿之中,赵佶见到郝随进来,原本紧绷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

对于这位侍奉三朝,兼且又有拥立之功的宫中元老,他向来都极尽优容。

“郝随,你今次求见有何要事么?”

“圣上,小人今天去见了元符皇后。”郝随话音刚落便发觉赵佶脸色大变,不禁大为奇怪,但他在宫中厮混多年,很快就想到了其中关键。难道,刚才童贯也是进来分说此事么?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他多做犹豫,因此他略一躬身便继续说道,“元符皇后提起,日前曾经召见过高学士。”

“朕已经知道此事了。”赵佶长长叹了一口气,“当时正是童贯奉了元符皇后的谕旨去宣召伯章,伯章临去之前,曾让童贯回报朕一声,这个奴才居然一时忙昏头忘记了,今日方才前来回报!朕刚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要知道,后宫召见大臣是不得了的大事,元符皇后更是朕的皇嫂,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岂不是对伯章不利?”

郝随听赵佶口口声声不提高俅姓名,仍是和以前一样单单称呼其字,立刻明白了刚刚童贯举动地用意,竟是一头告状,一头做好人!思来想去,他认为以高俅的聪明,绝不会对赵佶直言刘珂召见的真意,立刻决定自己也不妨做个好人。

“小人前来也正是为了此事,据小人所知,元符皇后召见高学士,乃是为了昔日那点交情,想要让高学士代其照顾宫外的家人,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元符皇后进宫多年,如今家人生活虽然优裕,但难免也有不周到之处……”他说着说着便不再多言,所谓言多必失,点到为止也就够了。

“原来如此。”赵佶这才释然,微微点了点头,“此事无需伯章,郝随你自己亲自去办也就是了。如若元符皇后真的思念亲人,你不妨宣召其家人进宫谒见,以慰其思念之苦。”

当日晚间,高俅同时得到了郝随和曲风送来的信息。一个在信上说明已经替他在赵佶面前撒了谎,并隐晦指出,元符皇后刘珂对他的拖延很是不满。另一个则是声称童贯和郝随先后面圣,赵佶转怒为喜的经过。

看着手头那两封信,高俅冷然一笑,随即凑着烛火将其烧作了灰烬。“元朔,那些人地底细查清楚了么?”

“大人,其中一半都是御史台的言官,和元符皇后非但没有交情,反而是当初极力阻挠立后的人;至于另一些则是无足轻重的低品小官,很难和元符皇后扯上交情。”

“很好,那我就卖了她这个人情,明天就去和吏部选官的人打个招呼。我倒想看看,她知道弄巧成拙后的表情!”

第十六章 初次交锋

蔡京的翰林学士承旨官职虽然已经削去,但仍旧领着龙图阁直学士的头衔,只是知江宁府的这一条名不副实而已。作为原本大宋位高权重的京官,几个月留京不去赴任只是区区小事,但是,对于如今处于群起而攻之状况下的蔡京来说,这一条若是被有心人死死抓住,自己的境况只有更糟。正因为如此,他才千方百计上了那个条陈,希望能够被新君一眼看中,谁知这番努力竟完全打了水漂。

“造化弄人啊!”他慨然长叹一声,将早就草拟好的其他几份奏折扔进了火盆中。福宁殿的那一次君臣对话虽然没有多少人在场,但他还是设法打听到了全部详情,因此不能不心生感触。他知道赵佶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君王,所以认为只要自己的言辞能够打动对方便能够一举成功,但却没想到赵佶会对高俅如此言听计从。如今看来,若是无法在高俅那边打通关节,他就是在京城中再待上一两年,想要官复原职也可能遥遥无期。

“父亲,您要出门?”蔡攸听到仆役报说备车,立刻匆匆赶了过来,“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高学士府。”蔡京换上了一身月白长衫,看上去精神奕奕,没有半点被贬官员的颓废沮丧。他一边对着铜镜整理仪容,一边淡淡地说道,“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如今圣眷正好,自己好好努力才是正经,休要教他人笑话。我当初十年寒窗苦读的时候,何尝像你这样迷恋声色犬马……”

“父亲,我不过是末品小官,那点前程只需稍稍注意即可,你用不着担心。”蔡攸颇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的教训,这才面带不豫地道,“他高俅给您下了这么大的绊子,您还去拜访他。岂不是叫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更加得意?”

“这番话你在家里说说可以,到外头给我好好管住你那张嘴!”蔡京冷冷地扫了儿子一眼,这才举步往门外走去。临出门时,他突然转头嘱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别忘了自己的差使,须知你还只是青绿小官,为人处事要记得谨言慎行!”

“谨慎……这年头。谨慎有个屁用!”直到老父走远了,蔡攸才低声嘀咕了几句,自顾自地去了。

高府书房中,高俅反反复复地看着手中的拜帖,最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大名鼎鼎的蔡京亲自过府拜访,换作他初来乍到地那一会子,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对于这个极其善于政治报复,手腕机心又是第一流的一代权奸,他怎么也不敢一口将其拒之于门外。如今自己虽然前程正好,但谁说得准五年乃至十年之后的事?

思量片刻。他便开口问道:“蔡大人是一个人前来的?带了多少随从?”

“回禀大人。蔡大人只带了两个随从,而且并未乘车,而是步行而来的。”

“步行?”这回高俅倒诧异了。不过,这种细节问题他此刻根本无暇考虑,又问了几句便立刻示意那个家人带路,很快到了家中专门招待来访朝官的西花厅。隔着老远的距离,高俅便看见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正在那里打量着四壁地书画,时不时微微点头。从其人的样貌打扮中,他便能够断定,那个看似儒雅俊朗的中年人,肯定是蔡京无疑。

“蔡大人,有劳久候了!”高俅一进门便客气地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刚才被一些琐事绊住了,来迟了片刻,还望蔡大人不要计较。”

“其实是我贸然过府拜访太冒昧了,高学士如今乃是天子信臣,日理万机是理所当然的。”蔡京匆匆回了一礼,这才暗中打量起了高俅。话说回来,两人虽然同朝为官已经七八年,但他当初官至户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高俅却只是区区端王府翊善;而如今他被章惇连连牵累,欲留京中而不可得,高俅却如日中天正蒙圣眷,用沧海桑田四个字来形容是最贴切不过了。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蔡京最后才笑道,“伯章老弟若是不介意,我痴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元长兄就是了,大人长大人短的,没来由显得疏远。”

对于蔡京的这种一见面便有些倚老卖老的态度,高俅自然是极为警惕,但是,在摸不清对方真实态度的情况下,他略一推辞便答应了。只不过,平白无故长了蔡攸一辈,这种境况实在令人好笑

“今次我前来,实是因为有一个条陈想要和伯章老弟商量。”

“元长兄请说。”

“日前,我向圣上上了一个折子,请铸当十大钱,不知伯章老弟知情否?”

高俅心下不禁骇然,蔡京问得如此直截了当,显然已经从宫中得到了自己那一次奏对的消息。准确地来说,蔡氏兄弟自哲宗赵煦驾崩之后就失势了,如今仍然能够从宫中探听到这样的消息,其神通广大实在令人咋舌。

“原来那个条陈竟是元长兄你上地?”他故意装出了十足十地惊愕之色,霍地站了起来,用一种形同质问的口吻道,“元长兄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做的灾难性后果么?历来每朝每代,但凡最兴盛地时候无不是藏富于民,最衰败的时候则是横征暴敛,若是按照元长兄的建议,则朝廷国库富则富矣,百姓则必定难求温饱!要知道,那一日我费尽口舌方才劝止了圣上!”

见高俅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蔡京反而觉得心中轻松了下来。为国为民?为官者若是只知道为国为民,迟早有一天必定是粉身碎骨却不自知,看来自己是高看这个一步登天的家伙了!等到高俅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点,他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伯章老弟,你以为朝廷想要背上聚敛的名声么,那都是不得已之计,若是可以,我又怎么会甘冒骂名而上如此奏折?”蔡京离座而起,背着手在厅中踱了几步,感慨万千地说道,“昔日王介甫相公负天下大名三十年,一朝入朝堂,上至神宗皇帝和众多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无数人都翘首盼望着他能力挽狂澜,还所有人一个清明大宋,结果如何?”

一瞬间,整个大厅中都充斥着蔡京有如狂风骤雨般的声音。“介甫相公确实着手去做了,可是,那些新政不仅在朝堂上屡屡被人攻击,在民间也不得好评,须知世上之事永远没有连全其美的,要取得成果,便必定付出代价!元佑那些大臣看到的只有新政地弊处,他们何尝静下心来仔细考虑过新政之利?那个时候,朝廷国库和地方官库无不是钱粮充实……”

“但民间却是一片破败,无数商人破产,无数农人苦不堪言!”高俅冷不丁地插话道,容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新法确实是良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新法却造就了一群胥吏,一群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方官员。”他见蔡京对自己的态度颇有些意外,不由苦笑一声道,“圣上之所以改元建中靖国,正是希望能够纳政中平,给民众一个休养生息的环境。再者,治大国如烹小鲜,倘若一味下猛药,急功近利,难保不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想不到伯章老弟完全秉承了令师寒暑论的那一套。”蔡京这才回身落座,心中把高俅归到了守旧的那一边,但着实有些疑惑不解,要知道,作为年轻人总免不了有些激进,为何此人却恰恰相反?作为蔡京自己而言,他从始至终都处于新党阵营中,绝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政见,因为那才是他得以在朝廷立足的根本,况且,一旦放弃而归入旧党,则当初地既得利益也要全部放弃,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虽说治国需要仁心,但若是一味求仁便无法驭下。天下百姓过惯了太平日子,他们都不喜欢变化,宁可穷困一生也不愿意冒险变革,有时想起来实在令人嗟叹。”仿佛不经意地说了这句话之后,蔡京便又笑着问道,“我那道奏疏也只是权益之计,伯章老弟既然提出了反对,不知是否还有更好地解决国库问题的办法?”

要是有就不用那么头痛了!高俅心中暗暗腹谤道,但嘴里却举重若轻地说:“我已经建议圣上将明州、杭州市舶司分离出两淅路转运司,另外更进一步鼓励北地商人从密州胶西县出海,一旦这两条航路能够兴盛,不仅物品和钱粮流通更加顺畅,番商也可以更容易地停泊,光是这一项上的税收,每年估计就在百万贯左右。”

“那若是商人夹带铜钱出海呢,此消彼长,恐怕就会抵消了这一条利于商贾的政令了吧?”蔡京早就听说了增设市舶司的建议,但却没想到会是高俅手笔,心下暗赞之余也不忘当头浇一盆凉水。“再说,市舶司位卑权重,若是不能严格监察,有心人一定会钻空子。”

“元长兄的忧虑不无道理,关于钱禁之事,由于屡禁不绝,所以此次不会在完全禁绝上下文章。”高俅并不打算现在就对蔡京交底,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至于市舶司,我已经向圣上建议,在户部之外另设一个部门进行监察。另外,在如今市舶司只有两淅路的杭州、明州司,福建路的泉州,广南路的广州,京东西路的胶西这四路市舶司之外,圣上有意再多设立几个市舶司,大致情况就是如此了。

第十七章 风起朝堂

数日之后,吏部出了公文,其上涉及到不少低品官员的升迁状况,尽管议论者无数,但对于朝中大员而言,却只是区区小事罢了。没有人注意那长长的名单中有什么玄虚,只是,深居宫中的元符皇后刘珂在打听到详实的名单后,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出高俅所料,有关市舶司的争议在朝中又起波澜。始终处于重农立场的韩忠彦认为,多开市舶司对朝廷管理监察多有不利,再加上如今的五处市舶司早已足够,不必再徒费人力物力。而高俅则调出了户部的大量旧档,在群臣面前展示了多年以来市舶司的丰厚收入。

“韩相所说,农乃国之本,此话并不错,但是,我朝如今土地兼并日渐惨烈,寻常小民欲求一块立身之地而不可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游荡。若是朝廷不能加以安置,则这些人势必会成为流民,届时只要一个火星便能引发大的动乱。相反,那些富商巨贾无不是家财万贯,而旗下的商号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手,一旦派船出海,则所需更多,如此便可吸纳大批流离失所的民众……”

高俅的话尚未说完,韩忠彦便勃然大怒,立刻出列反对道:“圣上,高伯章此言极为不妥。士农工商,商者滑胥,朝廷若是倾向于他们,则农人见为商更有利,岂不是会趋之若鹜?况且天下并非无地,河东河西以及蜀地固然是地少人多,但荆湖尚有大片土地未曾开垦,若是能够招募流民,则天下必无饥谨,还请圣上明察!”

这固执的老头什么时候懂得湖广熟,天下足的道理了?高俅不觉有些疑惑,但仍旧胸有成竹。“韩相,荆湖有大片土地有待开垦,每逢饥馑。天下也确实有无数流民,但是,农具、口粮、种子,这些无不需要钱粮。按照如今国库的状况,要安置这些人并不容易。臣以为,若是市舶司的收入增加,则朝廷可以用部分收入集中民众入荆湖开垦田地,如此循环往复。则数年之中可得良田绝对不下于万顷。”

此时,韩忠彦终于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冷冷打量着高俅,突然发觉自己根本猜不透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不由觉得一阵恐慌。突然,他把增设市舶司的事与月前高俅提出以朝廷名义派船出海与海外诸夷互市的建议,顿时更觉警惕。作为受传统儒家熏陶多年的世家子弟,他对于利字从来都看得很淡,可是,以如今朝廷地状况。却难免要开源节流。

由于少了韩忠彦的反对。因此,在原有五个市舶司之外,在温州和楚州两地增设市舶司已经成为定局。除此之外,在秀州华亭县东北设立镇治,并筹建市舶司。朝中群臣中和商贾有联系的不在少数,此时心中自然各有盘算。然而,在朝议最后,赵佶又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我大宋每年铸钱不在少数,各地却屡屡出现钱荒,海上钱禁更是名存实亡,其中既有市舶司监管不力的缘故,也有各地官商勾结的缘故。从即日起。各地市舶司提举不再归于转运司旗下,将由朝廷另设部门总揽,纳入监察的重点。在任期间,市舶司主官不得涉商,若是敢和商贾互相勾结从中牟利者,轻则罢斥官职,三代不得录用,重则刺配为军!”

“圣上!”

此时,不少朝臣都发出了惊呼。要知道。大宋向来优容士大夫,对于贪赃枉法之举也向来不太深究,赵佶登基未久就下达了这样厉的诏令,无疑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民脂民膏皆出于民,我大宋官俸远远优厚于历代,若是那些为官者仍不知廉耻盘录于民,则他们也未必能够教出什么有品行的子弟来,朝廷自然也不必心存仁厚。之所以朕将此法从市舶司开始,无非是因为当初五个市舶司便涉及到近四十分之一地岁收,如今开舶更多,若是监察不力,就会便宜了那些寡廉鲜耻的家伙。”

散朝之后,除了几个自忖立身正派两袖清风的官员之外,其他人不免都有些忧心忡忡。宋代的官俸确实极高,宰相和枢密使每月的俸禄是三百贯,每年另有春、冬服绫二十匹,绢三十匹,冬绵百两。除此之外,还有职钱、增给、料钱、米麦、公用钱、职田,诸多名目数不胜数。但是,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在为官期间多多少少地捞一把仍然是难免的事。眼见新君甫一登基便连这种事情都不放过,他们自然是颇有微词。

“韩公,此事你怎么看?圣上是真的要整顿吏治?”李清臣紧赶慢赶才追上了韩忠彦,脸上自然呈现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此弊虽然已存在多年,但我朝祖制便是优待士大夫,历代皇帝也从未深究过。如今圣上虽然年轻气盛,但应该不会连这些事情都不清楚,会不会是有人撺掇的?”

韩忠彦的脸色自然很难看,然而,他刚才也看见了高俅那货真价实地惊愕表情,隐隐觉得此事并不是其人手笔。良久,他方才摇了摇头:“邦直,此事事关重大,只要是稍有头脑地臣子便不会轻易进言,所以,很可能是圣上一力决定的。唉,圣上励精图治本是好事,奈何积弊已深,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李清臣悄悄张望了一下左右,见无人窥伺,他才更加凑近了一些。“韩公,不瞒你说,几天前,我从宫中听到了一个虚虚实实的消息。听说,圣上汰换了之前地走马承受,从内廷和候官的进士中挑选了一些出身寒微的,准备令他们监察各地。”

一听到走马承受四个字,韩忠彦的眼皮登时一跳。对于他们这些当过外官的人来说,走马承受代表的无疑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尽管这些人位卑,但权却极大,上至转运使下至一县主簿,全都在监察范围之内,因此每朝天子无一例外地会相当重视走马承受。只是,在这种时节听到这种消息,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些年地方上闹得太凶了,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韩忠彦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这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你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李清臣嗫嚅了一阵,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曾布出外为山陵使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如今他们确实在朝中少了掣肘,可是,一旦曾布回朝呢?想到曾布那一次对自己说的话,他不由心中连连叫苦。

对于赵佶那道突如其来地诏令,高俅也觉得头痛万分,可是,面对着这位兴致高昂的皇帝,自己还能说出什么扫兴的话么?事到如今,他只有安慰自己,目前只是拿市舶司做法,毕竟那里进出的钱款众多,法令严苛一点也是应该的。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来说,要做到完全杜绝贪官污吏根本不可能,无论在哪个朝代,人治始终高于法治,即使是皇帝也一样不能彻底铲除所有贪墨的官员,谁能说得准继任的就一定是好官?

和赵佶商量了一会商船出海的事,高俅便把话题引到了钱荒上。如今地交子发行已经成了民众脖子上的一道枷锁,朝廷头顶悬着的利刃,但是,废止发行却是因噎废食,这不但牵涉到朝廷的利益,而且还牵涉到整个流通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他很清楚。至于铜钱流到海外的去向,据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主要是日本和交趾,而沿海各地之所以能够流出那么多铜钱,也是因为大宋朝廷不计成本地大量铸造铜钱的缘故。

“圣上,民间之所以会私自熔炼铜钱铸造铜器,这也和铜是禁榷物有关。民间缺少铜器,豪富之家不免就会有这方面的需要,因此价钱不免水涨船高。熔炼十枚小平钱便可得精铜一两,获利在五到十倍之间。朝廷每年既然铸钱,不妨也铸造一些铜器,以如今的市价卖出这些普通铜器,一步步压低铜价,则盗铸之风也许可以逐步缓解。”

“官卖铜器?”赵佶闻言眉头紧皱,疑惑不解地问道,“朝廷每年产铜用之铸造铜钱已经有所不够,用什么去铸造铜器?”

“圣上,以中原目前的铜产量,看似要再铸铜器确实不够,但是,这对于民众却是一个信号。”高俅也是和宗汉商量了很久,又在汴京城中作了一番调查,这才得到了这个主意,“如今市面上的铜钱看似不够,其实,无论是市井小民还是豪商大贾,抑或是权贵之家,都窖藏有大量铜钱。如今朝廷铸造铜钱其实是亏本的,既然如此,那就少铸一些铜钱,多铸一些铜器,流通的铜钱少了,自然便有人将贮藏着的铜钱拿出来使用。”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赵佶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既然钱荒就要大肆铸造铜钱,何曾听说过这样的道理。愣了许久,他才恍过神来,无比艰难地道:“伯章,你别卖关子,把你的后招都说出来给朕听听。”

高俅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从袖子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海图,自信满满地为赵佶说起了其中关键。

第十八章 巨商云集

市舶令一开,等闲小民虽然对此议论纷纷,但是,他们平时维持一个温饱也就不错了,哪里拿得出钱去经营海上的营生?因此,饶是街头巷尾时常有人传说哪个富商准备招雇人手出海,哪个富商准备置办货物,又有哪家朝臣准备私底下掺合一脚,但说归说,他们便只有看的份。

然而,在天下的那些富商眼中,事情就没有那般轻易了。谁都知道,中原的东西一旦卖到别的地方,价值转眼便能够翻几倍,而尽管运回来的货物中有不少要直接让市舶司收购,但一趟出海下来能够获利数倍是肯定的。换作往常,他们也许还要顾虑五路市舶司的远近,现如今沿海一带又增设了三处市舶司,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最大的好事。

众多的商人中,最最兴奋的便要数接到儿子急信的连建平了。在泰州自家宅邸之中翻来覆去研究了那封信十几遍,他才确认自己没有老眼昏花。谁会想到,只是想让儿子历练一下,结果竟会成就了这样一个结局!由于时间紧促,他在第一时间把所有事务交给了一应管事。自己则星夜兼程地赶往了汴京,正好听到了在温州、华亭和楚州设立市舶司的消息。

汴京城中最大的五福客栈中,连烽早已用重金包下了一座独立的小跨院。此时,他在自己地房间中来来回回走动着,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父亲的到来。终于,一个仆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少……少东家,东家已经到客栈门口了!”

连烽闻言大喜。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迎了出去,才出了院门,他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出口唤道:“爹!”

一连赶路十几天,就算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更何况连建平早已人到中年。他疲惫地和儿子打了个招呼,强打着精神往里边走去,却还不忘问道:“朝廷已经下旨增设三处市舶司,此事听说是高学士的主意,你这两天过府拜访过了么?”

“父亲。高府这几天始终是门庭若市。听说上门探听虚实的官员和商贾不计其数,我前天晚上才去过,已经知会了您要来的消息。”连烽帮着父亲脱下沾满了尘土的外套。又打发走了一应随从,这才详详细细地把当日见到赵佶地情形禀报了一遍。“说起来,我到如今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如此轻易地见到当今天子。”

“这就是你的运数了。”连建平听完所有的经过,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看来往日是我小看了你,你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对生意上的事情却不过浅尝辄止,如今看来,若不是你这番应对,也不会带来这样的好事。”

听到乃父夸奖。连烽自然高兴,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自矜,反侧开口问道:“父亲,看如今的情形,圣上似乎并不想大肆宣扬此事,而高学士似乎也有低调之意。可是,他们两人加起来足有四十万贯的资本,若是再加上我们连家的投入,那船队的规模着实不小。要想静悄悄地进行着实困难,这又该如何是好?”

“烽儿,此事上头你还欠了火候。”连建平毕竟老谋深算洞悉世情,他随手用桌上的几个杯子摆成了沿海地地形,一一指点道,“杭州和明州市舶司是很早就存在地,只不过时废时立而已,泉州广州聚集的多是福建和广南海商,至于密州的胶西县则对我们更加不便。所以这就暗示说,我们今后要做地是这三个新近开设的市舶司中选择一个,然后趁着旁人目光还没放到这里前,先从其它地方出海一次探探路。”

“那父亲的意思是……”

“就是华亭!”连建平重重地一拍桌子,掷地有声地道,“我此次行前去问过你陆叔叔,他是出海的老手,北至高丽日本,南至交趾等国,他全都去过。我路上问过他,他说温州和楚州都是大州,此令一下,定有商贾准备出海。而华亭离明州杭州都不远,寻常商人不一定会注意,但是论地理水文,华亭都很有优势,兼且之前又是盐场,若是能够善加把握,说不定能够将盐引的勾当一起揽下。再者,没有地头蛇的情况下,自然是捷足先登者最有优势。”

“父亲说的是。”连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才低声道,“您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高学士?”

“还是尽快吧,夜长梦多,我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连建平暗叹一声,甚至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他当年初见高俅的时候,对方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地区区一介商贾,谁知一夕从龙便飞黄腾达,如今已经贵为紫袍大员,人生境遇实在是难以解读。突然,他又想起先前陪同高俅去见神翁徐守真的情景,再联想到之后册立新君时的种种传闻,继而左手轻轻一抖,竟打了个寒战。

“那我立刻去高府投帖,也好让他们有个安排。”连烽却没有看见父亲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立刻快步往门外走去。

此刻,高府中也同样在接待客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名巨商沈流芳。自从当年的事情过后,沈流芳便干脆认准了高俅这棵大树,不仅在生意来往时给与对方优惠,而且还不时地送上各种馈赠。结果。在哲宗赵煦一夕驾崩之后,原本并不算太显眼的端王赵佶竟一举登基,这便意味着,他先前的投资转眼便能收到回报,他用极低的价格拿到了入云阁便是其中一例。当然,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入云阁曾经一度差点被盛怒地赵佶查抄。

“高学士,此次你上奏圣上增设市舶司。我等商贾无不为之欢欣鼓舞。”彼此身份互变,沈流芳再也不敢托大称呼什么高老弟,语气中反倒带了一丝谄媚的意味。

高俅不由哑然失笑,说实话,对于沈流芳地到来他确实有些意外。“沈兄,你这话说得太过了,须知京东西路的密州胶西县早就有市舶司,你是大名府富商,从大名府过去不过数百里的距离,这增设市舶司似乎和你没有多大关系吧?”

沈流芳被那一句“沈兄”叫得骨头都酥了。但听到最后不由有些尴尬。沉吟片刻。他方才说道:“不瞒高学士你说,由于登州莱州与辽国隔海相望,最后朝廷不得不封了这两处港口的互市。密州胶西县便成了北方唯一的港口。不过,这些年女直人渐渐强势,海上掠夺的情形时有发生,所以和高丽的贸易也屡屡遭盗破坏,唉!”

不久之前,高俅就曾经听连烽谈起过女直海盗,此时听沈流芳再次提起,他不由更加警惕。山东半岛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后世地他自然清楚,因为对于整个中原来说。山东半岛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跳板。而女真的不断崛起,最后吞辽之后又行攻宋之举,山东转眼便落入了女真人手中,大宋也不得不在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和外人互市。想到这里,他的脸色不由有些凝重。

沈流芳见高俅面色不豫,口气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胶西市舶司是在元佑三年方才设立的,主要针对的是高丽和日本。先前高丽入贡,往往都是经由明州入宋,如今有了密州这一处港口。两边的来往就容易了。我前时听说,朝廷有心从高丽买马,既然如此,为了保障安全,朝廷是不是应该开放一下兵器的禁令,若是不能,我们商贾甚至可以雇兵士护送……”

沈流芳的话还没说完,高俅便霍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在室内踱了几步。沈流芳地话固然有片面地地方,但无疑提供了一个契机。这个时候,宋朝海军无疑是极为薄弱的,而且,民间又不许持有杀伤力稍强的武器,对于在海上冒风险地商贾来说,确实极为不利。自己先前也曾经有派兵护送连烽一行出海的打算,既然如此,惠及广大商贾也不是不可能。而禁止民间持有兵器这一条则更是荒唐,若是一旦起了战事,民间连用来反抗的兵器都没有,还说什么抵御大敌?

心念数转之后,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反反复复警告了自己几遍,凡事需戒急用忍。先前几个条陈一上,民间固然是毁誉参半,朝中反对的声音却是大多数,其中犹以韩忠彦李清臣为最,倒是曾布的一群党羽不遗余力地从旁支持。但是,他不可能利用赵佶对自己的信任去干所有的事情,这样好评固然是自己一个人担着,却有功高震主之嫌;恶评却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担着,动辄便有成为替罪羊之祸。

“这些事须得一步步来,总而言之,我会徐徐设法的。”说出这句话,高俅便知道自己算是至少应了沈流芳一半,因此语气分外沉重。突然,他又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大宋只是在边境设立榷场和辽国互市,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沈兄你们这些大名府富商似乎在辽国也有些商号,若是我有借重地地方,不知沈兄是否能够行一个方便?”

沈流芳闻言心中一突,这种事虽然有不少人心知肚明,但拿到台面上来说事的,高俅还是第一个。他瞥了一眼对方那隐现精光的眸子,终于咬牙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 辽使告哀

建中靖国元年三月,远道而来的辽使终于抵达了汴京,带来的正是耶律洪基驾崩的消息。于是民间无不议论纷纷,须知一年之内,大宋先后崩了一位皇帝和一位皇太后,辽国也崩了一位皇帝,这怎么看都是凶年的预示。

然而,朝堂上的重臣却无暇顾及坊间的议论,对于他们而言,耶律洪基之死早已不是秘密,重要的是,如何借此一窥辽国虚实。这个时节,由于先前西北战事的连连告捷,昔日强盛一时的西夏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最后还是靠了辽国的百般调停才终于让大宋止息了兵戈,重新遣使入贡,这也是韩忠彦屡屡上书请求罢边兵的一大原因。但是,赵佶深恨西夏的反复无常,并不肯放松在西北边境的防备。

朝上辩论不休,散朝之后,赵佶便召高俅于福宁殿便殿议事,但这一次,殿中除了他之外,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高俅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那个青年几眼,只见其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面目俊朗英气勃勃,别有一番说不出的神韵,不由心中称奇。

“伯章,你前些时日不是说要打探辽国虚实么?他就是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严均,对于辽国的动向最是了然。你别看他年轻,当年在河间府为防御推官的时候,曾经亲自率兵力抗过辽国打草谷的游骑,绝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赵佶见高俅似有疑惑,便笑着解释道,“朕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俊才,召对了一次后颇为满意。若是枢密院中能多这么几个年轻有为的能员,朕也不必始终忧心忡忡了。”

若是旁人,听了天子如此一番夸奖,肯定会伏地谢恩连连谦逊,但是这严均却只是微微躬身以示恭谨,连高俅都觉得其人桀骜。赵佶却丝毫不以为忤。

赵佶回身缓缓落座,这才侃侃而谈道:“前几年我朝对西夏用兵屡屡告捷,就连党项人的根本之地银、夏、育、静、灵五州也唾手可得,然而,辽国却屡屡发文从中调解,所以才会给了党项人喘息的机会。党项人历来反复无常,见我朝势大便上书称臣归附,领受大笔岁赐;见我朝乏弱便纵兵劫掠。祸害西北边疆,实在是令人忍无可忍。不过,如今党项人已经日薄西山,之所以能够仍旧芶延残喘,不过是因为辽国的干涉而已。”

“圣上所言极是。”严均一个箭步趋前躬身一礼,竟抢在高俅之前开口道,“不过,如今辽国也已经不复当年的威势了。尽管辽国燕云铁骑号称天下无双,但据臣所知,在辽国已故道宗在位期间。由于大修庙宇崇尚佛教。辽国田地荒芜无数,国库中的钱粮也挥霍一空。那些权臣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辽国百姓早已怨声载道。而现如今辽主新近登基。不但不知道励精图治,反而把自己的老师萧乌纳调出了京城,其败因已经初步呈现。如此看来,若是辽主重蹈乃祖覆辙,辽国数百年基业很可能毁于一旦。”

高俅见严均说得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不由微微一笑。“圣上,确实,如严大人所说,我朝目前正面对着最好的契机,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都已经走到了一个相当困窘地境地。如今辽使提出的那些建议,虽然不知道是出自辽国群臣的商议还是辽主一个人的意思,但其中关于通商的一条颇值得玩味。要知道,边境榷场早已建立多时,诸物几乎无缺,他们还要公然提出进行通商,这又是何意?”他见严均用一种炯炯的目光打量自己,也就不再大卖关子。

“辽国雄踞北方,时时刻刻都窥伺着我大宋腹地。否则也不会屡屡扰边,甚至频频派出细作。如今,我北方交通地域尽皆为辽人掌握,而我朝对于辽国的了解却只有区区一张地图,除了知道辽国铁骑的威力之外,几乎对于其他战备情况一无所知。我朝先前曾经捕得地辽国细作中,甚至有不少是宋人,那么我朝是不是也可以寻找辽人作为内应?耶律乙辛乃是辽主的大仇,虽然先前道宗已经诛杀了大部分逆党,但耶律乙辛一族却并未被赶尽杀绝,如今辽主即位,势必会拿他们开刀,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拿这一点打主意?”

“不错!”赵佶眼睛大亮,连连点头道,“那些辽人收买的宋人细作无不是反对朝廷政令之人,我们确实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严均,据你所知,辽人叛逃来我大宋的,每年大概有多少人?”

严均不露痕迹地瞟了高俅一眼,心中大为惊讶。他原本只认为此人因为有从龙之功才得以飞黄腾达,如今看来,自己的看法却是太偏颇了。“圣上,辽人边防极严,再加上我朝曾经推行保甲法,纵有三两个混入大宋边境的也会被遣送回去。反侧是那些来往两国的商贾中多有细作,但这些人都有官引,若是不能抓到真真切切的把柄,往往对这些人无可奈何。如今辽国提出通商,正可以把更多的细作派入我大宋之地,不可不防。”

“我大宋也可以趁机派细作入辽,这种事情不过是你来我往,大家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高俅却根本不担心这种问题,如今地谍战虽然惨烈,但能够涉及高层次地并不多,因此无须太过忧心。“听说耶律延禧和耶律洪基一样笃信佛教,自幼便在内廷蓄养僧人,并且还拜在了几位高僧座下为俗家弟子。而既然辽国民间也同样信奉佛教,我朝不妨派几位高僧入辽,zzzcn中文网想必有更大的功效。”

“唔,也罢,伯章,这些事情你就和严均两个人商议吧。他虽然在枢密院资历仍浅,但朕已经和蒋之奇打过招呼,只要能够调阅的档案都能够拿出来。”赵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突然又苦笑道,“辽国和西夏固然是日薄西山,其实我大宋何尝不是积弊已深?百废待兴,百废待兴又何尝是易事……”

退出了大殿,高俅见严均准备告辞,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严大人……”

“高学士无须如此客气,称呼下官之字敦明即可。”对于适才殿上赵佶地一番感慨,严均仍旧耿耿于怀。“身为臣子者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实在是令人扼腕。”

“若是天下都是像你这样的官员,圣上就不会如此忧心了。”话虽如此,高俅却仍有一丝隐忧未曾出口。赵佶如今确实勤政,朝堂上也显现出一丝蒸蒸日上的势头,正合了史书上记载的建中之政,然而,谁能担保这样的情况能够长久?自古以来,天子因为倦政而败坏了朝政的例子多了去了,赵佶至今只有二十岁,若是过几年失去了最初的大志,那后果就极为可怕了。

“对了,敦明,辽使既然前来报哀,朝廷便一定会派人前往吊祭。既然你对辽国山河都比较熟悉,是否愿意作为副使到辽国走一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管怎么样,去过一趟之后,回来之后的诸般定计也就能够更加牢靠一些,说不定还会有些别样的收获。”

严均闻言先是一震,随后便低头沉吟了起来。去辽国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由于两国之间并不属于和平共处地那一类,因此每次使节出使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为难,其中尤以历法之争为最。但是,若是能够在这种场合下维持国体尊容,一旦归来便会得到擢升,可以说机遇和风险并存。但是,对于他来说,能够借此一窥辽国山河大貌才是最重要的。

“倘若高学士能够周全,下官感激不尽!”一瞬间,严均深深地弯下腰去,他很清楚,只要高俅一句话,此事马上就能变成现实。

高俅含笑点了点头,自汴京来往辽国只在数月之间,看来,自己很快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了。和严均分手之后,他又一路经过了好几处朝官云集的地方,一一打了招呼之后,谁知正好遇见陈灌和陈次升迎面走来。他知道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直臣,一旦弹劾起朝官来半点不讲情面,因此尽管官阶高出他们许多,却仍旧是点头为礼。

“高学士,听说新任监察御史宗汝霖是你推荐的?”陈灌答礼之后突然开口问道。

不等高俅答话,陈次升便笑道:“宗汝霖当初应试进士时的那份卷子,我辈台谏无人不知。虽然他因为说了直言而只得同进士,但确实显现了一个诤臣的风范,这样地人正是御史台中需要的。高学士能够推荐这样的人,足可见一片公心。”

听到这样的称许,高俅不由愕然。他由于擢升太快,从来就没指望言官会对自己有什么好评价,因此刻意和这群正人君子保持距离,谁知会因为宗泽的任用而得到这些人的认同。不过自己先前的诸般作为,他也就释然了,先是上书废编类局,然后是进言举贤,以及后来的改元建中蜻国都有他的影子。

“台谏多诤臣乃是国之幸事,否则朝堂上都是一个声音,苦的岂不是天下百姓?”

听到这句话,陈灌和陈次升相视一笑,同时点点头道:“若是朝中都是高学士这样的官员,则天下百姓幸甚!”

第二十章 再见童贯

由于朝中事务繁多,因此直到连建平抵达汴京之后的第七日夜晚,高俅方才抽出时间来与其见面。一年多的高官生涯下来,他的商贾习气也逐渐退去了不少,但一见到毕恭毕敬的连建平,他却忍不住打趣道:“连兄,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你真是调教了一个好儿子啊!明知对面坐的人是当今圣上,却仍旧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看来日后必定是一代巨商,你我都得靠边站了。”

原本有些诚惶诚恐的连建平听了此话,顿时现出了一丝微笑:“高学士实在是太看重他了,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卖弄口才,往往把一件事说得天花乱坠,连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被他糊弄过几次。我已经训斥过他了,以后一定要谨慎一些,否则捅出什么漏子来,我怎么顶得住?”

高俅闻言哈哈大笑,顿时把两人之间原本有些疏远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此时,他示意连烽坐下,这才道:“连烽已经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了,没错,在华亭东北建镇确实是我的主意,其一是吸引商贾,其二则是为了出海的便利。天下商贾无不趋利,朝廷此番诏令一下,京中立刻满是前来问讯的富商,而华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必定会名声大噪,如连兄这样眼光好的就会逐步投入。那里如今尽管一片荒凉,但不消几年的功夫,局面必定会大加改观。”

“我哪有那种眼力,不过是趋利避害,为了避开地头蛇而已。”连建平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瞥了儿子一眼,“要知道,楚州和温州都算得上大州,富商绝不在少数,我一个外人横插一脚,自然有诸多不便。其实华亭青龙镇自唐时就与海外夷国有过通商。后来因为淤泥堵塞了吴泓航路方才萧条了下来,倒是一直没人注意华亭东北的那个渔村。总而言之,跟着高学士我从来没有吃过亏,这次便要靠学士多多带挈了!”

“连兄太客气了。”高俅这才示意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张条子,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里是圣上的本钱,因为二十万贯钱不是小数目,要想不惊动大臣而动用内库中的钱很困难。圣上也是好不容易才办到的,如今这钱就在我的府中存着。”他见连建平连连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四十万贯钱运输起来有诸多不便,所以我已经下令让泰州附近的商号准备现钱,或是用各色货品折合,然后汇总到你那里。”

“还是高学士想得周到。”连建平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四十万贯钱,那得用多少驮马才能运送。到了地头还得预作采购。很可能激起物价上涨,如今就可以轻松多了。“对了,听小儿连烽说。圣上还有意将茶叶运送出海?”

高俅此时却陷入了沉吟,良久,他还是决定不将此事瞒着连建平。

“自嘉佑以后,朝廷不再用禁榷法卖茶,而采用了通商法。当初因为西北用兵而导致茶法败坏,朝廷亏损无数,所以不得不暂时放弃了茶利这一块。如今朝廷急需用钱”必须对这一点逐步改革。要知道,茶叶乃是易腐之物,不能贮藏太久。一旦新茶大量上市,其价必贱,茶农为了避免损失必定会大量抛出,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大量收进。我先提醒你一句,不久之后,新的茶法便会出台,所以你最好趁着如今的机会开拓海外市场。对了,为了万无一失,圣上会派心腹和你同行。这一点你最好心中有数。”

竟是这样地大手笔!连建平也隐约听说过茶法在朝廷中屡有争议的故事,早在熙丰年间,朝臣就屡次讨论过通商法和交引法的利弊,尽管知道通商法会使得茶利不足,却仍旧不得不实行通商法。倘若实行了近五十年的嘉佑茶法再度更改,恐怕给商人带来的冲击就不是一星半点了!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重重点了点头:“如此大事,圣上这样做也是应当的,只是不知道此次究竟是……”

“此事圣上不久之后便有决断,如今我也说不准。”高俅过滤了几个如今正得宠的微末小臣,一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物。“连兄,你尽快回杭州,除了中小茶农之外,杭州玉山茶场地茶也是有名的,你不妨在贡茶之外再收一些。除此之外,丝绸、瓷器以及各色中原的精巧器物也都必不可少。另外,我也会派人放出风声,尽量把你大量收购的事遮掩过去。总之一句话,这次虽然是探路,但其中意义非同小可,倘若办得好,将来连烽必定能够凭此进身。”

一席话说得连建平眉开眼笑,作为商贾,还有什么比出一个做官的子弟更加光耀门楣的?“高大人放心,我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只是那些随行的护卫……”

不待连建平说完,高俅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此事圣上自有计较,不出意外的话,此次的商船将会派便装地禁军随行护卫。如果一切顺利,将来朝廷会别设一军充当商队地随行护卫。但是,你底下的人最好牢牢管好,否则出了纰漏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不过,华亭那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筹建完毕地,所以你第一次出海就在杭州好了,但需记得避人耳目。”

听到这里,连建平已然是心中大震,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商人竟能够听到这些,实在是托了当初那些生意的福。想到这里,他完完全全打定了主意,今后要更加紧紧地抓住高俅这个靠山。

送走了连建平,高俅不由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疲惫。不是么,这一个月来,先是为了增设市舶司的事而四处奔波,还要和严均关注辽国局势,甚至还要分出一点精神来看着西北。这些都还不算,上次提到的有关军制的条文根本都还没有来得及动笔,只是让宗汉草拟了一份头稿,再这样下去,他就是有四只手都不够用。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定要找几个人分担一下才行!”他知道这几天差点没把宗汉累趴下,因此此时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远远比不上那些深悉史书详情的同道。能够记得的也不过是一些流传甚广地大事,自从秩位日高之后,他更是唯恐行止有什么差错引起连锁反应。

“真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啊!算了,反正后院留着的那些学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考中进士的,不妨选取几个来书房帮忙。

眼看夜色已深,他正想去房中看看妻子英娘和伊容,门外却突然传来了管家高丰景地声音。“启禀大人。有一位声称是内廷供奉的人求见。”

“内廷供奉?”高俅眉毛一挑,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大宋虽然没有宵禁的制度,但好歹宫门还是要下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寻常内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突然,供奉两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供,供奉,难道是童贯?

他心中一震,立刻吩咐道:“你带他去西花厅。我在那里等他。”说来好笑。那个地方前几日还接待了蔡京,现在却轮到童贯了,再加上自己这个“高俅”。难道是货真价实的奸佞厅?

不出所料,高俅一踏入西花厅便看到了那个低眉顺眼坐在椅子上地人,正是不久前才刚刚见过的童贯。一发觉他进来,那童贯就慌忙行下礼去,他只得淡淡地抬手虚扶了一把。

“童供奉,这么晚了,你莫非是奉有旨意而来?”高俅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认为童贯不可能未奉旨意私自前来,因此面上丝毫不露异色。

“高学士客气了,直呼小人名讳即可。小人晚间伺候圣上。恰巧得了圣上口谕,这才会深夜造访高府。”童贯见高俅要起身,连忙摆手道,“只是圣上地几句交待而已,高学士不必如此。”

宋朝的君臣际野远不如后世那样严明,因此听童贯这样的口气,高俅便顺势坐了下来。“圣上有何吩咐?”

童贯悄悄抬头瞥了瞥高俅的脸色,这才毕恭毕敬地答道:“圣上差小人前来,正是为了先前在酒肆曾经提到的那桩事情。”他见高俅神情微变。不觉更有信心,“圣上事后在内廷之中千挑万选,认为小人是合适的人选,因此有意派小人随同连家的人一起出海,并监督采买一切所需之物。圣上说要让小人听听高学士的训示,所以小人才会连夜前来。”

“哦?”

这下高俅再也坐不住了,他当然知道,在真实的历史中,童贯正是在徽宗赵佶即位后不久去江南采办花石纲,搅得东南一带民不聊生,更由此和蔡京勾搭在一起。如今历史已经有所偏差,赵佶从未表露出对花石的特别兴趣,这花石纲之说自然就没下文了,而蔡京至今仍然待在京城,既没有去赴任也没有受到处分,可以说是僵持在那里。可是,一旦童贯去了杭州,会不会再出现什么不可预知地事?

他竭力压制心头地不安,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转头扫了童贯一眼。果然,猝不及防之下,童贯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和精光被他逮了个正着。一个在深宫之中待了二十几年却仍旧默默无闻的人能在赵佶在位期间迅速崛起,没有一点手段或机心是绝对不可能地。他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包括暗中除掉此人或是在赵佶面前制造机会,但最后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童供奉,如此隐秘的事情,圣上不但不避你,反而让你去杭州协助,我自然相信圣上的眼光,看来你的大用也指日可待啊”高俅并未直呼童贯名讳,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此事事关重大,最重要的是在于此行的可行性,因此牟利反而要退居其次,你明白么?”

“小人明白。”童贯一直在观察着高俅的态度,见其由震惊变作沉着,心中不由暗凛。“小人受圣上恩遇,自然会小心谨慎地行事。”

“还有一条,就是切勿扰民。”高俅突然在童贯身前几步停住,一字一句地提醒道,“这一次的事情,朝中文武都不知道,知道事情始末首尾的除了那一日在场的几个禁卫之外,就只有你我了,该如何谨言慎行,你应该清楚。我也没什么可以交待你地,他日你从海外归来,我必定亲自为你接风,希望你不要让圣上失望?”

出了高府,童贯不由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这才深深吁了一口气,这高俅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结果竟不比赫赫有名的大蔡蔡京好对付。

缴旨之后,童贯回到了自己在宫中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门。他虔诚地将几个铜钱放在手中摇晃了几下,最后一把将它们撒落在地。叮叮咚咚的一阵声响过后,他看着那个昭示着大吉的卦象,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赌注已经都压下去了,只希望一切能够顺利得好!”

第二十一章 延帅之争

辽使告哀之后,赵佶遣王潜、严均前往吊祭,黄棠贺辽主即位。临行前,高俅又约见了严均,私下嘱咐其除了注意辽国山河地理之外,另外再留心一下东边女直诸部的情况。对于这点要求,始终关注着辽国状况的严均自然心领神会。

辽国之事不过稍稍告一段落,便有言官旧事重提,言吕惠卿上功罔冒,欺瞒朝廷,不可再为延帅。奏疏一上,朝野顿时大哗。谁都知道吕惠卿早年反复无常的行径,曾布和韩忠彦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当年御史弹劾时还有章惇从中转圈,如今自然是人人落井下石,恨不得夺其一切官职。

“真是说得好听啊!”赵佶随手将一份奏折扔在案头上,冷笑一声道,“朕当然明白吕惠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那些上书弹劾的人中,又有几个敢担保自己的清正?一见有人遭弹劾便群起而攻之,十足十的落井下石!吕惠卿为延帅期间,数次抗击西夏军队,又筑城多处,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称职的,这就碍了别人的事?”

听到赵佶这番真情表露的话,高俅也觉得心中一松,他对吕惠卿此人殊无好感,但是,他更痛恨那些打着仁恕旗号而丢弃边境城池土地的所谓正人君子。神宗五路攻夏时,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得数座北地重镇,结果就被朝臣轻飘飘一句话扔了个干净,等于白白打这一仗。自从得知此事后,他便再也不敢相信什么正邪。

“圣上可还记得绍圣年间西夏全力攻延州的情景么?”

“朕当然记得。”想到当年旧事,赵佶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金明数千守军全部战死,吕惠卿事后派人急告枢密院,居然被人按下不报!这还不算,章惇居然以守将殉职为由,想要尽戮所有溃败军士!哼,也不想想,万一造成军中哗变。他又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高俅这才侃侃而谈道:“圣上,这些时日臣奉圣上旨意,得以阅览枢密院北面房和河西房旧档,这才得知当年夏人全师围延安赴时,吕惠卿早已修筑米脂诸砦备战。等到夏人来攻时,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进则惧腹背受敌,所以只二日即挥师后撤,结果攻陷了金明。从这一点来看,吕惠卿守边地无疑是称职的。”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指着桌案上单独放置的一本奏折道:“这是前时安煮上的,说是吕惠卿既不可为延帅,就需以人代替,他力荐的人选便是范纯粹。朕思量范氏自乃祖范文正公开始便辅佐朝廷,其后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范纯佑都入仕为官,可以说是满门忠烈。况且如今范纯礼为尚书右承。平日在政事堂中也多有建树。所以不想轻易回绝此议。依你看来,朕究竟是该从善如流,还是该留吕惠卿在延州?”

安焘提出的人选竟然是范纯粹!高俅一惊之后。立刻思量开了,吕惠卿和范纯粹都有为延帅的经历,比起吕惠卿地作为来,范纯粹最有名的则是他在元佑年间提出的那个建议。那时,恰逢大宋和西夏议定边境,范纯粹竟上书请弃先前所取的所有夏地。于是,神宗时千辛万苦取得的兰州会州,再加上米脂、羲合、浮图等地纷纷被弃。虽然节省了大批军费,但战胜之后弃土,不管怎么说都助长了西夏的气焰。所谓宋朝文人误国的故事。从此便可见一般。

他深知自己此时若出言反对就很可能得罪在朝堂根深蒂固的范氏一族,而为地却是一个小人吕惠卿,这是否值得?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之后,他还是躬身回禀道:“圣上,恕臣直言,若是圣上将来想要开疆拓土,则应当用吕惠卿镇守延州,他虽然已经年迈,但一心想着回归朝堂。诸事上必定用心;但若是圣上希望西北少起兵戈,则请用范纯粹,他为人谨慎,决不会轻易起边衅,但是,吕惠卿前时所筑的那些防御城堡,却很可能为他所弃。”

赵佶听得悚然动容,他刚才只不过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联想到韩忠彦等人屡屡进言的戒用兵,曾布在背后多次指摘吕惠卿的不是,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伯章,朕倒是没想到,你和吕惠卿无亲无故,竟会为他讲话。”不待高俅开口回答,他便轻轻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确实如你先前所言,掌管枢密院的那些大臣都老了,一个个没有任何进取之心,只想着守成,只想着天下升平,却不见辽国西夏雄踞北疆和西北,若是不能预加防备,天下何来太平?要是契丹人和党项人也懂得仁义,便不会屡屡背弃盟约扰我朝边地!”略微顿了一顿,他便斩钉截铁地道,“朕意已决,就用吕惠卿守延州。至于范纯粹,便让他知太原府吧!”

大殿中这一番决定乾坤的谈话当然不足为外人道,此时,韩府书房中,韩忠彦正和李清臣相对而坐,谈的同样是此事。

“韩公,前时安厚卿上的那个折子,你听说过么?”李清臣端起茶杯略喝了一口润喉,这才好整以暇地说,“吕惠卿此次落职是肯定的,只是这延州乃是西北要地,不可不慎。”

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他在朝中和李清臣私交最好,再加上为了对抗曾布,自然对其言听计从。“福建子也该致仕了,他自熙丰年间便兴风作浪,能让他在之后这些年中芶延残喘这么久,无非是章惇那时地一念之差罢了。不过,范纯粹当年曾经当过延帅,并没有什么疏失,他这个人选又有什么不妥?”

“韩公,范氏一门,已经出了多少个宰相了,你难道还没有注意么?”李清臣见韩忠彦犹不自省,只得提醒道,“人只看到相州韩氏深得帝宠,何尝看到范氏权倾朝野?先有范文正公,再有范纯仁范纯礼入主政事堂,倘若再重用范纯粹,恐怕范氏再无人可制。”

“邦直所言有理。”韩忠彦微微点了点头,他自幼在乃父韩琦身边长大,又不由荫补而从科举进身,对于世家子弟把持朝堂地情况也深有感触。此时,他不由想到了在郑州的孙儿,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我那孙儿肖胄也已经在外一年了,如今着实想念,我当初只想让他在京城先磨练一阵,谁想圣上会让他这么快外放。”

李清臣也是知道其中关节的人,不过,他已经和曾布彻底交恶,并无意在此时再得罪一个仕途正顺地高俅,此时不免出言宽慰道:“韩公就不必耿耿于怀了,郑州离汴京好歹并不算太远,纵有事快马也数日可达。再说,年轻人嘛,若不能在外官任上历练几年,今后如何能够立足于朝堂?”

提起此事,李清臣登时沉默了。他和曾布同朝多年,自然了解这个同僚的脾气,要让曾布放弃手中的大权请郡外放,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再加上最近的种种情况,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赵佶对韩忠彦的信任似乎正在日渐下降,如此看来,赵佶让曾布出朝的可能性就更低了。放眼朝中,能够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的也只有御史台的那些言官而已。

“圣上不见得会允准。”他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随即词锋一转道,“但只要计划得当,此事未必不可为。”他见韩忠彦眼睛大亮,心中也不由叹息了一声。他一生勤俭清正,在其他地事情上没有人能抓到把柄,唯一的希望就是宰相一职。事到如今,他的仕途荣辱早已和韩忠彦联系在一起,纵想抽身而退也不可能,更何况他身上的门下侍郎之职?一想到只要能够赶走曾布,他就很可能升任尚书右仆射,成为名正言顺的宰相,他便再也顾不上诸多风险。

“韩公的忠直天下皆知,如今更是朝廷首相,而曾布身为次相,却屡屡喧宾夺主力压你一头,朝中正人君子早就有所不满。再者,山陵使向来为凶相,若是曾布回朝而不请辞,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必定会群起而攻之。那个时候,圣上纵使有心留下曾布,也不得不依从众意!”

韩忠彦脸色微变,不安的断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稍稍定了定神。他早就看出自己圣眷不再,若是此时又起波澜,自己的立场便更难了。可是,一想到曾布乃是高俅在朝的大援,他便立刻下定了决心,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能否成功?终于,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就依邦直你地意思好了。”

了却一桩大事,两人便神色轻松地聊起一些闲话来,最后不免提到了增开的那几个市舶司。他们虽然是朝廷宰辅,但家人之中经商的不在少数,每年少说也有数万贯钱送入家中,要说完全轻商也是不可能的。

“高伯章……邦直,不瞒你说,朝中年轻才俊也不在少数,我唯一看不透的,也只有他了!”韩忠彦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惘然。

第二十二章 曾布回朝

五月丙寅,钦圣宪肃皇后(向太后)及钦慈皇后(赵佶生生母,早已亡故)葬入永裕陵,山陵使曾布终于完成了使命回朝。然而,他才刚刚在政事堂处置公务没几天,右司谏陈佑便上书弹劾,言曾布自山陵归而不乞出外,实属贪恋权位,言辞异常激烈。由于第一道奏疏没有任何回应,陈佑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连上了三四道奏疏,结果全都被留中不发。

在赵佶刻意冷处理此事的情况下,陈佑竟将奏疏传遍三省,一时之间,朝野大哗。迫于这种强大的压力,曾布便避居家中不赴朝会,颇有些冷眼看风色的意味。

福宁殿中,赵佶冷冷看着下头那几个低着头的臣子,心中万分恼火。不管韩忠彦和李清臣摆出怎样置身事外的态度,他都明白,事情和这两人有脱不开的干系。自己登基未久百废待兴,朝堂上大臣的侵诈却愈加严重,怎能不令他大光其火?

“陈佑未得朕旨意便敢私自将奏疏传遍三省,这个言官也当得太胆大妄为了!”他抖手将那几份奏折撒落在地,冷哼一声道,“身为台谏竟连一点规矩都不知道,长此以往,岂不是个个都敢妄论大事?传朕旨意,免去陈佑右司谏之职,通判滁州!”

韩忠彦和李清臣悄悄对视一眼,心中无不忧心忡忡。赵佶不仅没有因为言官的屡屡弹劾而罢斥曾布,反而归罪于台谏,这实在不是好兆头,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这个时候不加以规劝,他们也将随之名声扫地。韩忠彦正欲开口提陈佑求情时,一旁的范纯礼却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言官上书言事乃是他们的本分,怎可轻言论罪?先前圣上下诏求直言时,曾经承诺过不以言论罪。如今若治罪陈佑,岂不是毁弃承诺?再者,陈佑之所以上书弹劾曾子宣,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更是为了圣上和朝廷着想,还请圣上明察!”

见是范纯礼出头,赵佶顿时犹豫了,但是。那股身为皇帝的骄傲却在一瞬间占了上风。“此事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多言。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明日朝会上,朕自会当众宣布此事,以为群臣之戒!”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纯礼只得默然而退,韩忠彦和李清臣两个始作俑者自然更不敢力争,先后躬身告退。出了福宁殿,韩忠彦便叫住了范纯礼,郑重其事地道:“今天范公挺身而出为陈佑说话。实在是难得。不过圣上如今仍在盛怒之下。还是再等几天徐徐进言的好。唉!”

范纯礼为人刚直,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明白朝中局势。须知一旦曾布去职,最有可能继任宰相的除了李清臣便没有旁人。他和韩李二人向来没什么私交。刚才之所以据理力争,为的也不过是一点公心。此时,他只是微微点头道:“圣上下诏求直言的旨意仍然在,因此怪罪言官自然不妥,我既然身为圣上臣子,这个时候若不规劝,又怎么对得起这身官袍?”言罢略一拱手,竟径直去了,只留下韩李二人面面相觑。

没有在福宁殿议事之列的高俅自然是在曾布府中,此时。他正站在曾布身边,看着其酣畅淋漓地泼墨挥毫。等到一幅字成,他方才笑道:“曾老的字是越来越内敛了。”

“那是当然,若是始终锋芒毕露,怎能长久?”曾布心怀大畅,忍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还是你高伯章的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确实是年轻人啊!”

“那也比不上曾老这棵常青树。”高俅苦笑着回了一句。这才直入正题道,“陈佑的弹劾不过是小事,如今的时节,圣上绝对不会让曾老你去职的。话说回来,圣上勃然大怒之下必定发作言官,若是曾老有心,不妨上书求求情。”

“求情?”曾布随手搁下了笔,冷哼一声道,“我还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当初调回这么一批言官,若不是我的首肯,就是韩忠彦也别想轻易做到。他们倒好,不知道饮水思源也就罢了,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作对,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次是圣上找了一个人作法,我为什么要掺合?我如今是避居家中等候处分的人,哪里还有资格进言?”

见曾布犯了执拗,高俅只得心中暗叹,却也懒得再劝了。他很清楚,尽管曾布表面装得恬淡,但终究是记在了心里,明里不算帐不代表着暗里不使绊子,像上书救对头这种事更是不屑于做不肯去做,这就是曾布地脾气。当下他便词锋一转,提到待时局稳定一些之后,自己想要外放的事情。

“是不是太仓促了一些?”曾布和高俅已经是多年的交情,言谈间自然是毫无顾忌,“我知道你是担心在朝中根基未稳,骤登高位可能招惹闲话,但是,在地方上很可能一待就要两三年,很容易引起各方面的问题。伯章,你如今圣眷正好,固然是为了从龙之功,但圣上毕竟还年轻,他日很可能有其他人夺去你的位置。依我看来,你还是在京城再待两年为好,等到地位稳固了之后再请郡外放。”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早在高俅意料之中,他当然也考虑过这些问题,但是,眼下他就算在京城再待两年,要再进一步便很困难了。不过一年多功夫,他从七品的王府翊善一路窜升至正三品的宝文阁学士,已经引起了外界的颇多议论,若是再一举入政事堂,恐怕会遭到来自各方的压力,既然如此,他在京城地作用也有限。只要能够事先打好基调,再和京城中地曾布互为表里,不见得会让自己对赵佶的影响力减弱。

“曾老,多谢你的提醒,不过,此事势在必行,我不得不冒一点风险。”见曾布还要相劝,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有曾老在政事堂中撑腰,我还怕有人翻了天去不成?比起韩相他们地手段来,曾老才能真正抓住圣上的心,不是么?”

“好你个高伯章,算计打到我头上来了!”曾布被这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说得眉飞色舞,自然对高俅大生知己之感,“既然如此,你放心,京城中有我在,那些宵小之辈别想讨得好去!”

离开了曾府,高俅登上马车,立时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如今看来,他当初最最明智的举动除了攀上赵佶之外,便是抓住了曾布,从而一步步有了今日的局面。曾布好权,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入主政事堂,成为尚书左仆射,朝廷首相;而他高俅需要的便是一个能够不断支持自己的宰相;年纪尚轻的赵佶更需要曾布这样一个人来镇压朝廷局面,不使韩忠彦一人独大。可以说,这三个因素共同作用地条件下,曾布才可能从山陵归而依旧为相。

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高俅才跳下马车,几个随从立刻上前打理,此时,管家高丰景三步并两步地迎了出来,低声禀报道:“大人,左谏议大夫陈次升陈大人已经在西花厅等候您多时了。”

“陈次升?”高俅眉毛一挑,立刻想到了那次在御史台的相遇,然而,此时此刻,陈次升来拜访自己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借此为陈佑说情。主意是没有打错,可自己刚刚和曾布提起过此事却遭拒,待会又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言官不能得罪,尤其是那种向来有忠直之名的台谏更不能得罪,这是他早就认识到的一点。他可比不上当时的章惇和现在的曾布,要是让人弹劾一通就全完了。

踏入西花厅,高俅便看见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陈次升,连忙出声打了个招呼:“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坐坐?”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陈次升立刻望了过来,随后起身一振衣袍,疾步上前躬身一揖到地,态度竟是极为恭谨。

“下官有一事相求,这才贸然过府拜访,还请高学士能够在御前为陈佑陈司谏争辩一二!”

见到此景,高俅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他还从没有见过上门求人办事竟这样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的。此时此刻,他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得趋前双手将人扶了起来。

“陈大人,同是朝廷官员,无需如此客气,有话慢慢说。若是能够相助地,我一定尽力而为。”话虽如此,高俅却知道,陈佑得罪的不仅仅是曾布,更确切地来说,其一怒之下将奏疏传遍三省的举动是和皇权抗争,因此才完完全全触怒了年轻的赵佶。

陈次升见高俅态度和缓,误以为其答应帮忙,登时大喜过望,原原本本地将事情始末又说了一遍。“江公望江大人也准备上书为陈司谏求情,还有其他言官也一样,倘若高学士肯一同联名……”

高俅心中一跳,急忙打断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多数台谏都准备上书为陈司谏求情?”

“没错——”

高俅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陈次升跟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道:“陈大人,山陵使出外原本是惯例,你可知道圣上为何对陈司谏的上书龙颜大怒?”

陈次升心中一凛,良久才面带犹豫地道:“是为了陈司谏擅自将奏疏传遍三省?”

“这只是原因之一。”高俅慨然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揽下这个烫手的差事。

第二十三章 明争暗斗

直到傍晚时分,陈次升方才失魂落魄地出了高府。身为言官。他一直认为,除了那分高于别的官员的清贵之外,最最重要的便是他们拥有指斥朝政弹劾朝官的权力。正因为如此,他才分外痛恨那些趋炎附势依附于权贵之辈。而如今的台谏官中,放眼望去忠直之士不计其数,且都是正直敢言之辈,所以像陈佑这样的同僚,谁都不想让其轻易见罪于君王。

但是,适才高俅对他说的话却又是那样一针见血,陈佑的奏疏,居然被赵佶以为是逐曾布而引李清臣为相,这自然是犯了大忌讳。倘若他们再联名上书作保,那只会让事情更加无法收拾。脑中千头万绪,他只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只有设法去劝劝那些同僚,然后等高俅的消息了。

次日朝议,赵佶却先撇开了陈佑上书之事,举重若轻地宣布了吕惠卿仍旧留任延帅,而范纯粹改知太原府的消息,一时间,原本就躁动不安的朝官顿时全都呆了。先前谁都认为此次吕惠卿必定去职,能够得一宫观已经是莫大的恩典,谁知这位官家在把事情拖了这么久之后,竟然做出了吕惠卿留任的决定,这无疑给了那些自认为善于揣摩圣意的人当头一棒。

由于曾布并未上朝,因此反对的人之中便少了领袖,再加上韩忠彦李清臣的心思都放在另一件大事上,对于区区一个延州也就懒得多费心,干脆缄默不语。然而,枢密使安焘却不肯将此事轻轻放过,挺身出列驳斥,直到赵佶发了怒,他才无奈地退回了原班。至此,此事已成定局。

正在朝官们焦急等待着下文的时候,赵佶却出乎意料地宣布退朝,等到这位穿着龙袍的天子官家匆匆退去时。不少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自从看到昨日赵佶的态度之后,李清臣便已经对逐曾布之事失去了信心,此刻不免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圣上昨日不是说——”

韩忠彦的脸上也写满了疑惑不解,他见那群言官面面相觑,沉吟片刻方才问道:“昨日圣上见我们的时候,高伯章却不在。会不会是他在事后又有所进言?”

李清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拉着韩忠彦一起退了出去。在殿外,他让韩忠彦先回政事堂,这才到福宁殿偏殿去寻一个相熟的内侍。见了人之后,他不露声色地递过去一把银钱,顺便问起了这几天的情况。等到他回到政事堂的时候,脸上竟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见房间中只有自己和韩忠彦两人,不等对方开口询问,他便低声道:“昨日傍晚,高伯章地夫人受皇后之邀。带着女儿高嘉进宫。但高伯章并未相陪。”

“他的夫人?”韩忠彦眉头一挑,情不自禁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他知道高俅出身贫寒,其原配夫人也只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时很少在大臣官宅走动,谁知这个紧要关头竟会受召进宫,怎么想都有些蹊跷。想到这里,他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清臣,他知道,对方的话远远没有说完。

“昨日傍晚,圣上的晚膳便是在皇后宫里用的。”李清臣一字一句地说道,藏在袖子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听说,圣上和皇后赏赐了那位高夫人和高府千金不少东西。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就没有内侍知道了。”

且不提韩忠彦和李清臣在政事堂中如何胡思乱想,熟门熟路地高俅在踏入福宁殿小书房时,面对的便是盛怒之下的赵佶。

赵佶铁青着脸命两个心腹内侍守住了大门,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伯章,你给朕说清楚,为何不能在今日宣布对陈佑的处分?他未得朕的允准便将表章传遍三省,更是极尽挑拨之能事!什么‘治平中韩绮、元丰中王佳不去,其后有臣子不忍言者’。他的意思分明是说,倘若曾布不去,朕便会早死不是么?”

“圣上!”高俅见赵佶越说越离谱,连忙开口劝止道,“圣上春秋鼎盛,岂可出此不祥之语?”见赵佶依旧愤然,他只得解释道,“圣上,臣和曾相的私交极好,陈佑的上书,臣并不以为然,本来也谈不上维护他。但是,昨日左谏议大夫陈次升突然来到臣家中,苦苦为陈佑求情,所以……”

“所以你就答应了他?”赵佶抢过话头,脸上的不满之色稍稍淡了一些,“伯章,你的心也太软了,这些言官平时脾气又臭又硬,你何必给他们面子?”

“圣上,若只是陈谏议求情,臣当然不会出面作保,但是,他曾经提到一句,御史台地大部分言官准备联名上书!”高俅话音刚落便发觉赵佶脸色大变,心中不由暗叹,“若是按照往事,宰辅遇御史弹劾则需暂时去职,如今曾相地立场早就无比艰难了。圣上有意维护曾相,这一点臣当然知道,但是,一旦事情闹到无法开交的地步,那么,十几个台谏和曾相之中”必定有人会落马!那时,圣上只怕不得不暂时罢斥曾相……”

赵佶此时却冷不丁地插话道:“朕就不能将那些谏官去职外放么?”

“圣上当然可以,但圣上即位以来便下诏求直言,可至今为止,朝中言官谏臣已经和最初的面目大不相同,罢斥地罢斥,外逐的外逐,长此以往,群臣和百姓会如何看待圣上?”对于赵佶不时表现出来的任性,高俅实在是没有办法,但是这一次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勉力相劝,“陈佑上书乃是为了言官本分,圣上可以不纳其言,也可以下诏申饬,但是,让他通判滁州却不妥。须知,百姓不知道圣上的苦衷,只会认为圣上不纳忠言,这样对曾相也不利。”

“朕知道了。”吐出这四个字后,赵佶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身为皇帝便须时时刻刻记着权衡利弊,实在是太窝囊了。

另一边的曾府,曾布也刚刚收到了高俅命人送来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立刻冷哼一声,狠狠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下一刻大发雷霆。

“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一个个只知道揪住我不放,我究竟哪点得罪了他们!”

发了一通火之后,多年高官生涯养成的气度渐渐又占了上风,望着那个前来送信的高府家人,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下来。“告诉你家学士,我很感激他从中转圈。这一次我领了他地情,下一次必定还他。你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相爷的话,小人必定会一字不漏地回禀学士。”那家人下拜行礼,随即匆匆离去。

见自己书房中的几个书童全都噤若寒蝉,曾布不觉更加心烦,大手一挥道:“你们不用杵在这了,全都出去!”赶走了一干人,他又拿起了桌上的信笺,仔仔细细又研读了一遍,末了却突然笑了。

“好一个高伯章,李清臣可以利用台谏来对付我,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台谏固然清贵,我就不信有人能够抗得住升官的诱惑!赵挺之不是御史中承么,就让他放出风声去好了!韩忠彦啊韩忠彦,若是李清臣去职,我看你一个人还能挺多少时候!”

朝中的莫大风波自然也传到了蔡京耳中,虽然他如今立身尴尬少有人上门,但这种事情却依旧消息灵通。当陈佑迁起居舍人的诏令下达之后,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的种种奥妙。自从上一次在高府和高俅就当十大钱的铸造与否争论过一通之后,他便时常把各式条陈送往高府,也同时得到了不少回文,从这一点来看,他明白自己地选择无疑是相当正确的。

他正在书房中沉思将来的朝局,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呼唤。

“爹!”蔡攸兴冲冲地奔了进来,见父亲拿眼睛瞪自己才讪讪地站住了,“您听说了么,上书弹劾曾布的陈佑已经有旨除起居舍人,看来这一次曾布肯定要罢相了!”

“你太天真了!”蔡京不禁自失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岂可看表面?圣上一开始差点让陈佑通判滁州,最后之所以勉强收回前命,又升了陈佑官职,不过是为了平息余波而已。你看看这几天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台谏可还有弹劾曾布么?显然是心有忌惮或收到了警告,否则他们哪里会如此安静!”

听到乃父的这番推论,蔡攸渐渐醒悟了过来。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先前只想到曾布去职对父亲的诸多好处,并未深究,如今一点点掰碎了分析,却觉得情况确实如此。良久,他方才低声问道:“父亲,那如今您准备怎么办?”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现在看来,圣上对韩忠彦李清臣已经多有疑忌,李清臣又嫌范纯礼碍眼。你看着好了,范纯礼必定是第一个退出政事堂的人!”蔡京冷笑一声,随手搁下了手中的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范纯礼去后也就轮到李清臣了。至于韩忠彦……”

第二十四章 辽主天祚

辽主天祜皇帝耶律延禧这一年正好二十六岁,他自幼丧父,虽然后来得祖父道宗耶律洪基爱宠,但是,父死母亡的惨景仍旧时时在他梦中呈现,因此即便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道宗身体日差,自己权摄南北枢密院事的时候,他仍旧是时刻战战兢兢。只有等祖父驾崩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一股轻松。

此刻,他正立在上京开皇殿中,凝望着面前一幅幅列祖列宗的遗容遗像,心底不由掠过一丝怅惘。若是父亲还在的话,兴许此刻继承皇位的就不再是他了。尽管事隔多年,他却仍旧能够想象到,耶律乙辛派人鸩杀父亲的往事。那样英武的父亲,就因为祖母的自缢而受到牵累,以至于让自己再也没了可以依靠的亲人。所以,他一登基便下诏大赦天下,为耶律乙辛所诬陷者,复其官爵,籍没者出之,流放者还之,一时间天下大快。

“耶律乙辛,你虽然已死,但是,哪怕九泉之下,朕也要让你看着你的子孙后人世代受苦!”他突然形同赌咒发誓地撂下一句话,眉眼间露出一丝狠绝的意味。此时,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

耶律延禧倏地转过身来,见是萧芷因,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对于这个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心腹表弟,他自然是十万分的信任。此刻,他瞥了萧芷因一眼,见其神色多有惶恐,便直呼其字道:“弘辛,事情办好了么?”

萧芷因刚刚在门口听到了那几句内心独白,情不自禁地出口唤了一声,自知多有失仪之处,这时他连忙躬身禀报道:“群臣对皇上分赐张孝杰家属之举大感快意,都说皇上处置得当。”

“张孝杰党附耶律乙辛,贪赃枉法无数。光是处置他一人自然太便宜了!”耶律延禧冷笑一声,目光又落在了开皇殿中新增的道宗遗像上,“祖父一生做了三件错事,第一件是听信谗言错杀了祖母,第二件是让耶律乙辛那厮钻空子鸩杀了父亲,至于这第三件,便是任用了耶律乙辛和张孝杰这两个奸佞!”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近咆哮。“虽然我那时被册为燕国王,一应待遇形同太子,但因为担心再出现犹如耶律乙辛那般的臣子,我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小心,生怕蹈了父亲的覆辙!”

“皇上,虽然先皇已逝,但请您慎言!”对耶律延禧突然之间的真情流露,萧芷因却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大好河山已经由皇上掌握,一言九鼎无人敢不遵。圣上若要追究耶律乙辛的家属族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耶律延禧方才转怒为喜。含笑点了点头:“弘辛。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等时局稍定,朕便下旨追究耶律乙辛余党。对了,法颐大师已经到了么?”

“已经来了。只等圣上一句话,便可以开始放戒了。”

“对了,萧乌纳地事查得怎么样了?”对于这个曾经教导过自己的老师,耶律延禧并不是没有一丝好感,毕竟,当初耶律乙辛势大的时候,就只有萧乌纳等寥寥数人敢于挺身而出。可是,他仍旧记得自己当初为燕王时,萧乌纳屡屡直言忤逆自己的心意,所以登基后不久。他就设法将其调离了身边,岂料如今又冒出人来指斥其借内府犀角,他一时间自然犯了踌躇。

萧芷因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如实回答。“奉旨诘问的人已经回来了,萧乌纳说,先朝时,道宗陛下曾经许他在内库中取钱十万以作私费,但他却不取一文,决不会会做出借内府犀角的事情。他坚称此事乃奸人构陷。所以……”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在他看来,尽管此事未必属实,但朝堂被这些老一辈的人占据已经很久了,若不能趁机清退萧乌纳这样的老臣,自己这样地年轻人又要到何时才能掌握大权?

“狂妄!”

耶律延禧顿时勃然大怒,他最厌憎的便是那些口口声声抱着昔日功绩的老臣,因此萧乌纳这句话无疑是触动了他心底的隐痛。

“若是照他这么说,朕是应该像祖父那样,把国库里的钱都送给他不成?”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神情愈加气急败坏,“既然他这么说,那么,朕也不必像祖父那样礼遇他!下诏,夺他太傅之职,降宁边州刺史!”

这种直线式的黜落让萧芷因吓了一跳,但他随后便醒悟了过来,急忙躬身领旨。横竖他和萧乌纳之间没什么过往,不必为了这种执拗的老头求情。“臣明白了。圣上,既然法颐大师已经到了,不如就去放戒吧,莫要为了这些小事亵渎了佛法。”

“你说得对,为了这些琐事坏了佛法,岂不是朕的罪过!”

炙烈的阳光之下,两个人离开了开皇殿,那拖在日头下的长长影子,却不管怎么看都有一股萧索的意味。

和宋朝崇尚道教不同,辽国对于佛教地崇尚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道宗年间,号称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者三千人,足可见佛教之盛。此风一长,权贵之家无不笃信佛教,即便有知道情弊的人,迫于形势也不敢上书指斥,因而虚耗国库钱粮无数。耶律延禧自幼父母双亡,对于佛教地信仰秉承乃祖耶律洪基,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佛教而言,放戒乃是了不得的大事,依照所有规程下来足足要百日左右,中间有迎师礼、演礼、考偈、审戒、诵皇经、礼斗忏等诸多名堂,更不用说此次是在皇宫中放戒,规模更加宏大。所以,皇宫中不仅权贵仕女云集,就连应该在南北院中处理国事的一些官员,也纷纷来到了皇宫中听讲,全然不顾四月间波及了辽国大片土地的大早。

直到六月,耶律延禧才有空定下心来接见来自大宋、西夏和高丽的使节,但是,匆匆在大殿中正式见了这些使节一次之后,他便懒得再应付这些官样文章,直接把一应事务都丢给了一群大臣。而萧芷因又和宣徽院众人打了招呼,悄悄兼了此事。那些官员乐得轻松,自然无话。

由于萧芷因是耶律延禧的心腹,因此,尽管他的经验资历还不足以镇压局面,但由于耶律延禧的一力坚持,他还是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入主南大王院,以海陵郡王的身份知南院大王事。辽国向来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萧芷因如今领地职事,便相当于大宋的户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作为此次担任吊祭的副使,严均早在五月便抵达了上京,但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辽国新主,悄悄打听之后,他方才得知内廷正在放戒,不由瞪目结舌。以佛事而冷落国事者,梁武帝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而辽国政事居然荒怠至此。实在令他这个大宋官员不敢相信。

尽管使臣每逢外出便有人跟随,但严均却并不在意,和那些负责接待的辽国汉官打得火热。尽显文人本色。哪怕是偶尔面对位高权重的萧芷因时,他的行事也是不卑不亢,因此博得了辽国上下不少汉官的好感,只有正使王潜为此闷闷不乐。

这一日,萧芷因接辽主耶律延禧诏命,在府中宴请三国使节,严均和王潜再次受邀前去。与会地西夏使节是御史中丞苏愈,礼数娴雅风度翩翩,因此一直被辽国官员称赞礼敬,至于来自高丽地则是明孝王王熙的堂弟王荣。为人沉默寡言,问三句话的回答常常不是嗯就是啊,装聋作哑的本事连辽国官员也觉得诧异。

由于正在国丧期间,因此一应礼乐尽罢,这宴请便颇有些四国对峙的意味。高丽使节自知国小,始终退避在后,而西夏则新近和宋议和,更不会与大宋相争,久而久之。宴席上不免便出现了辽宋针锋相对的情况。

“严大人,本王昔日也曾作为使节前去汴京,那时候似乎并没有见过你。”萧芷因笑吟吟地打量着严均,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本王闻听大宋人才济济,想不到如今遣使吊祭也能启用像你这样的年轻俊才。”

严均装着没有听出萧芷因话语中的讥讽之意,略略欠身道:“海陵郡王过奖了。下官不过是微末之身,在朝中更是位卑职小,决计当不得才俊两个字。郡王当年出使我大宋,那幅宏大的场面下官至今仍然记得。”

“你……”萧芷因登时双目光芒大盛,对方这语带双关地口气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严均刻意自贬地同时,不外乎是讽刺他萧芷因以郡王之尊亲自出使宋朝乃是自贬身份。望着这个被不少官员都称作铁齿铜牙的大宋官员,他陡地生出一股杀机,面上却大笑了起来。“想不到贵使竟如此谦逊,也罢,今日本王是奉天子诏命摆宴为各位送行,在此便敬各位一杯!”

宴席事毕,在回馆的路上,王潜突然开口说道:“严大人,海陵郡王萧芷因如今乃是辽国重臣,适才你在宴席上地话实在有些过分了。为使节者固然当据理力争,但总得有个限度,若是萧芷因恼羞成怒借机发兵,则……”

严均一向不把那些口口声声拘泥于祖宗成例的朝官放在眼里,见王潜只不过比自己年长数岁便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自然心下不快。

此时,不等王潜把话说完,他便淡淡地答道:“多谢王大人提醒,只不过辽国如今早已不复当年强势,就算萧芷因在背后推波助澜,也要问过他们朝堂上的其他大臣才行。”言罢便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盯着严均远比自己年轻的身影,王潜心中冷笑不已。毕竟是年轻人,只凭借着一时盛气为人处事,又哪里知道什么叫不得已的妥协?他装作眺望窗外风景,心里却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

第二十五章 动身回国

由于向来的惯例,吊祭旧主和恭贺新君即位的使节乃是分作两拔,因此在萧府夜宴之后,王潜和严均便动身回国,一路均有辽国骑兵负责护送,尽管对方防备极其森严,但严均还是看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这一路行来,只见四处都是干涸的河流,道路两旁的田地更是裂成了块状,足可见辽国大早的状况早已成定局。

“看来今年辽国要歉收了!”王潜望着地里那几个呆滞的农人,摇头感慨道。“新旧交替之际竟有这样的早灾,对辽主很不利啊。”

严均心中嗤笑,面上却仍旧一片漠然。站在敌国的立场来说,他恨不得辽国连年大早颗粒无收,当然,若是辽主能够暴虐无道就更好了,到时候来个什么白虹贯日,肯定谣言满天飞。天命之说虽然虚无缥缈,但只要利用得好,小民百姓便会深信不疑,比起用兵更有效果。

数天的行路之后,他们便进入了中京大定府。由于中京临近女直诸部,因此街头上除了契丹人、汉人之外,还有一些打扮奇特的女真人。王潜向来深信儒学,若不是此次奉命使辽,怕是根本就不会正眼看这些夷狄一眼,此时,他见一群女真汉子气势汹汹地从马车旁走过,不由低声嘀咕道:“化外蛮邦!”

严均眉头一皱,对于王潜这种时时刻刻表露在外的大宋中心主义,他心中着实不满,但此时也懒得去和这位正使争论。到了驿馆,他却不像王潜那样闷在房间中不出来,而是和一个随行的契丹将领攀谈了起来。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之后,他方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奇装异服的汉子,我看他们和契丹人大相径庭,可是女直诸部的人么?”

“严副使是说那些女真蛮子?”那契丹将领出自辽国皇室远亲,一路上见严均为人宽达可亲,也就渐渐和他熟络了起来。此刻。他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轻蔑地道,“不过是一些不循教化的蛮子罢了,他们世居白山黑水,和外边交往不多,要不是我朝要用他们的武力来防备那群高丽人,早就出兵把他们灭了!”

严均笑着点头附和,心中却在转着别样的念头。比起雄踞北方地辽国来。女真确实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势力,再加上分裂成诸多部落,要和强辽相抗可谓是极度困难。可是,行前那位高学士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观察女直诸部的动向,这又是为什么?

思量片刻,他决定还是继续试探下去:“那些女直人看上去都不甚通礼数,似乎颇有些好勇斗狠,恐怕要让他们始终保持恭顺应该很困难吧?”

“困难,当然不困难!”那契丹将领哈哈大笑,一把抽出了皮靴中的鞭子。“那些女真蛮子都是贱骨头。只要抽打一番,怎么也翻不了天去!”他见严均似乎不相信,立刻拍着胸脯道。“每年,这些女真蛮子的酋长都要来向皇上进贡,那个时候,皇上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否则,我契丹铁骑就会把他的部落踏平!他们那一带生产人参鹿茸,不过,他们女真蛮子可没有福分享用那些好东西,我大辽要多少。他们就得双手奉上多少,要是不够,我朝就可以派人去诘问,到时候还是他们倒霉!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严均的眸子中立刻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精光,看来,辽国对女直诸部地压榨是由来已久的事,但要说到提防却是一丝也无。当下他便立刻岔开了话题,在风月之事上大侃了一通。末了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他借口头痛延迟了启程时间,却让身负武艺的贴身家仆严荣换上本地服装悄悄溜了出去。傍晚时分,在城里溜达了一大圈的严荣方才回转了来,禀报了一些本地风土人情后便一五一十地道:“大人,我今日探听过,城里的女真人大多数是前来大定府做生意的,先前一直有契丹商人到他们那里去收购药材,但价钱都压得很低,所以各部之后都派出了自己的商队。但是,似乎有人不想让这些女真人占便宜,不仅在和他们打交道时百般留难,而且只肯用低价收购药材,听说已经起了好几次冲突了。”

严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这一次名义上是副使,但暗中却拥有远比王潜更大的权力,仅仅是行前赵佶亲自赐予的那一道便宜行事地手诏,他就可以在任何需要地时刻向边境各府的帅臣调用禁军,对于一个区区正七品的官员来说,这已经是天大地信任和恩遇。除此之外,由于他向来便经管枢密院北面房,对于那些和大宋互通消息的辽国商贾也廖若指掌,此时只是稍稍沉吟便有了主意。

沉吟片刻便吩咐道:“严荣,以你的身手,能够在晚间不惊动驿馆之中的防卫出去么?”

“这……”严荣是严均的父亲当年收容的武人,由于所受恩遇极重,因此向来对严家父子忠心耿耿。此时,他一咬牙,重重点头道:“小人愿意试一试!”

“不是要试一试,而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严均霍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今天虽然用计拖延了一日,但明日必定要启程,在这大定府也只有今天这一个晚上了!若是惊动了守卫,那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不能你便直接回答我,不必犹疑;若是能,你现在便出去,去城中的明丰商行,送一封信给那里的管事瑞峰年,事成之后,你若是想出仕,我可以一力向圣上举荐!”

出仕!饶是严荣在严家为仆多年,此时也不由怦然心动。他自然知道,这两个字从严均口中说出来,不仅是为自己脱籍的表示,更是承诺能够在武职中为自己谋一个位置。“大人放心,小人此去必定成功!”

“那好,你在这里候着。”严均疾步走到书桌前,奋笔疾书一蹴而就,最后将信函用火漆封口,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严荣。“你跟随父亲和我多年,此事便交托给你了!”

严荣躬身一礼,小心翼翼地将信件贴身藏好,这才往门外走去,事关重大,他当然得换一身行头。

严均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聚精会神地留意着外界的动静,哪怕是宿鸟地叫声或是夏虫的鸣响也会让他担心上老半天。一个时辰过去了,除了宿卫的换班声,他并没有听到让自己心惊胆战的呵斥;两个时辰过去了,一切依旧如常,但严荣依旧没有回来,这顿时让他陷入了极度惊惶的境地……正当他坐立不安时,一条人影突然从打开的窗子中一穿而过,轻飘飘地落在了室内。——防u呕严荣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这才躬身禀报道:“大人,幸不辱命!”

怔了好半晌,严均才从口中迸出了一个字:“好!”

他缓缓回身落座,心中头绪万千。辽国虽然强盛一时,但契丹人却早已经归了汉化,就连一应官职和礼制都是仿唐朝所制,自然看不上那些仍然过着茹毛饮血生活的女真人,可是,那些女真人就真的甘心于契丹人地盘录么,只怕是未必!既然如此,所谓的驱狼吞虎之计便大有用武之地。隐隐之中,他已经暗地下了决心,一等到回归朝堂,一定要设法在辽国安插更多的密谍,不惜一切代价和女真人取得联系。

第三天,王潜和严均便再次动身了,这一回路上没有出现任何变故。然而,就在一行人将要抵达辽宋边界时,后方突然扬起了漫天尘土,只是顷刻之间,数百契丹铁骑便追上了他们,将所有人团团围住。别说王潜和严均脸色大变,就连负责护送的那个契丹将领也有些不知所措。

追兵中的首领利落地跃下马背,疾步走到马车前微微抱拳,客气的口吻中却带着一丝命令的味道:“请问哪位是严副使?”

饶是严均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时也不由心绪大乱,所幸最后还是多年养成的风度发挥了作用。他一把拉开马车的门跳了下去,用一种极为傲慢的口气问道:“本官就是副使严均,此地已经临近我大宋国土,尔等蓄意围住使团,难道有心挑起两国边乱么?”

负责追人的正是萧芷因属下的侍卫耶律达,为了能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追上大宋使团,他这些天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光是沿路的斥候就派了数批。此刻,他也顺势抬起了头,不卑不亢地道:“下官乃南院萧大王属下亲卫长耶律达,逢萧大王之命,特来送一份礼物给严副使!”

此话一出,不单严均勃然色变,就连车内的王潜,车外的诸多契丹骑兵,人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耶律达却不管旁人怎么想,从旁边的另一个亲卫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双手奉上道:“还请严副使笑纳!”

第二十六章 忠心见疑

对于萧芷因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举动,严均却觉得浑身发冷。此时,若是他收了这不知为何的礼物,必定会引起王潜的进一步敌意,回国之后更难免要受到御史的弹劾;可即便他坚辞不纳,仍旧难免被人说成是交通辽国图谋不轨。况且,萧芷因早不送晚不送,而是派人风尘仆仆,趁着他在进入大宋境内之前才眼巴巴地赶到,不能不说是工于心计。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尽力推却,至于能否真的把礼物拒之于门外,那就要看运气了。

看着对面耶律达似笑非笑的脸,他强忍住把东西摔回去的冲动,淡然答道:“无功不受禄,本官此次奉圣命随王大人一起出使,只是和萧大王见过数次而已,又有何德何能领受萧大王的馈赠?劳烦阁下回去禀报萧大王,就说本官身为宋臣,无法领受他的好意!”

耶律达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严均两眼,也不再坚持,直截了当地把东西又递给了旁边的亲卫,而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军礼:“既然如此,下官也不敢相强。不过,我等奉命再护送一程,待到边关便立刻折返,还请严副使不要拒绝!”

严均心中大骂,到了这个份上,他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自然只有默认了。上了马车,他果然看到王潜那张铁青的脸,当下也懒得解释,自顾自地靠在板壁上闭目养神。尽管面上装得淡然,但他知道,回朝之后,这一次的事情势必引起莫大的风波。

望着那一行车队消失在视野中,耶律达方才冷笑一声,带着大批亲卫策马折返。抵达析津府在驿站歇脚时,一个亲卫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那个严均也太不识抬举了,居然敢拒绝大王的馈赠!再说。他不过是区区一个副使,大王为何命您千里迢迢送礼?”

耶律达斜眼看了看这个亲卫,突然问道:“你很想知道?”

那亲卫见耶律达脸色冷峻目光似箭,慌忙摇了摇手:“是属下错了,属下不该多嘴……”

耶律达扫了一眼房间中的其它四五个亲卫,见他们人人都露出了疑色,当下也不说话,随手拿起了桌子上那个檀木匣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狠狠地将手中精致的匣子往地上砸去,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过后,那匣子登时四分五裂,里头散落出来的竟只是沙土。

见此情景,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此时,耶律达方才淡淡地解释道:“大王很是忌惮那个副使,其人虽然位卑,但能够以七品之身出任副使,肯定很得宋朝官家地信任。所以,为了未雨绸缪。大王方才命我一路随行。直到他们将要入境的时候才送上所谓礼物。那个严均怕回去遭受麻烦,一定不会接受,但是。随行的宋朝正使王潜却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回去之后一定会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上奏,那个时候,就算宋朝官家不想怪罪他,朝堂上那些大臣也不会放过此事,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到这里,一众亲卫方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但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抱怨道:“计虽然是好计,但是,大王也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按照那个严均的年纪。要想当大官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呢。”

话音刚落,此人便发现其它同僚都用一种看傻瓜似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并不算笨,仔细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连忙闭上了嘴巴。

耶律达却不想轻轻放过此事,冷着脸刮斥道:“昔日大王栽在谁手里你们还不清楚么?别认为那人官小便心存轻视,南朝虽然军马疲弱,朝堂上却向来不乏年轻才俊,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便当设法将其除掉!”在他地心中,仍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对于萧芷因而言,恐怕是只有在除掉了那个高俅之后,才会彻彻底底安心。

就像严均预料的那样,抵达汴京之后,他便和王潜一起受到了召见。结果,当着一干宰辅的面,王潜便将在辽国的诸多情况一一禀报,末了还添油加醋地陈述了萧芷因派人给他送礼的事实。一时间,福宁殿中一片哗然。

望着容色黯淡的严均,高俅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要知道,早在元符三年,萧芷因作为辽使在元旦谒见哲宗赵煦的时候便用过这一招,如今不过是故伎重施罢了。然而,当着底下几个宰臣的面,他却不好在此时多说些什么,只是朝严均丢过了一个令其安心的眼神。

听到群臣在下头争执不休,赵佶只觉心烦意乱:“别吵了,若这只是辽国的疑兵之计,你们如此失态,岂不是正中辽国君臣的圈套?”

“圣上,话不是这么说,严均只是副使,在朝也不过是枢密院一房地副承旨,那萧芷因如今掌南大王院,位高权重,岂会为了他而设置圈套?”对于赵佶的话,韩忠彦却不以为然,恰恰相反,由于严均和高俅一样是年纪轻轻,分别只在于官职高低,他反而对其深具警惕。联想到先前安焘因老而避位的情景,他更是有一种真真切切地不安。“此事若是不详加追查,则置朝廷法度于何处?圣上若是真的爱重严均之才,则应当暂时罢斥他的官职,等到事情有结论之后再行任用!”

其时原任尚书右承的范纯礼已经被罢知颖昌府,因此政事堂中但见韩、李、曾三人针锋相对,此刻不等李清臣出言附和,曾布便立刻跳了出来。

“圣上,韩公此言,不啻是正中辽人算计!那萧芷因是何等人,圣上应该早就清楚,早在元符三年的元旦朝会上,他便大发悖语,妄图挑起我朝内斗,结果事机败露便立刻离去,此人奸诈可见一斑!”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着另一边的高俅,见其悄悄向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微微一笑,“再者,严均并未收受萧芷因馈赠,所谓的交通之说更是滑稽,难道只要和契丹人打过照面,便是里通辽国么?若是如此,王潜王大人身为此次大宋正使,岂不是一回来便该落职审查?”

王潜被曾布这一番话说得脸色大变,立刻用求救的目光看着韩忠彦和李清臣。他本就是韩李一系的人,一回来就告状固然有忠于职守的原因,更重要地却是年轻的严均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正使放在眼里。此刻见曾布将矛头对准自己,他焉能不慌?

“圣上。”

李清臣才说了两个字,耳畔便传来了赵佶的一声大喝,顿时愣在了当场。

“够了,不过一份子虚乌有的礼物便让你们争吵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失国体!”赵佶冷冷地看着李清臣,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憎,“此事朕之后另有决断,你们都退下!严均,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先待在家里,朕不久就会给你旨意!”

“臣遵旨!”严均连忙躬身答应,刚才的情形他全都看在眼里,之所以未曾开口为自己分辩,就是担心越辩白越说不清楚,如今看来,自己果然赌对了。临出大殿的时候,他悄悄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高俅又朝自己作了一个手势,他方才完完全全放下了心。当初比这个更大的风波那个人都经历过,没道理这桩小事也不能摆平。

福宁殿中一如既往地只剩下了君臣两人,但此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片难言的沉寂笼罩在整个大殿之中。良久,赵佶方才顾然地倒在了御座上,疲惫不堪地问道:“伯章,你说,朕是看错人了么?”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高俅斩钉截铁地答道:“圣上当然不会看错人。”

“没想到你这么肯定。”,赵佶苦笑一声,然后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别看朕刚才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其实朕自己也不知道,严均是不是真地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有你这句话,朕至少能够肯定七八分。你知不知道,朕怎么会认得一个微不足道的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

高俅本来就对这一点很有些好奇,此时连忙追问道:“想必是圣上去枢密院的时候遇上了他?”

“当然没有那么巧!”赵佶脸上的烦躁渐渐消失,露出了一丝既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应该知道,大内禁中每天晚上都要下钥的,就算都堂和枢密院晚间也只有留守的人。有一次,郝随告诉朕,有内侍见到一个小官走路念念有词撞了廊柱,结果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在背诵一张山河地理图,那就是严均了。起先朕还以为他是书呆子,后来一时兴起召见了他一次,却觉得他和那些只会写官样文章的年轻人不同,但也没打算提拔他。谁知他竟靠自己的一己之力进了枢密院,一步步升至副承旨,最后隐隐有独当一面的才能,朕才又注意到了他。”

听到这里,高俅不由生出了一丝预感,看来,赵佶确实对朝中老臣当道的局面相当不满意了。否则,又何必将目光放在了一个区区枢密副承旨身上?

“他日若是你能入主政事堂为宰相,那朕便能够真的放心了!”赵佶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突然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七章 街头遇盗

在京城闲置将近一年,蔡京的日子自然不太好过。虽说衣食无忧消息灵通,但是,不管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只有旁观的份,大大迥异于当初他在他像绍圣元符年间始终位于朝廷中心。因此,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最好的契机,也和宫里宫外的很多人保持着密切往来。

就在朝堂之中因为严均的事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个消息传入了深居简出的蔡京耳中——李清臣失了圣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立刻派人出去核实,一时间,蔡府中人无不忙碌十分。

由于曾布和韩忠彦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作为韩忠彦得力助手的李清臣自然被曾布视为眼中钉掌中刺,只是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在言官中找到出面弹劾李清臣的人,一气之下借着赵佶恼了那些言官的机会,将几个不合自己心意的人贬出了朝堂。但这一次,借助御史中丞赵挺之的帮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便是殿中侍御史彭汝霖。

此时此刻,曾府书房中,除了曾布一个人坐在几案之后外,其余两个人全都站在那里,脸上的神色异常严肃。

能够在赵佶即位之后由礼部侍郎而至御史中承,赵挺之深知其中曾布出力极大,他一向善于观风色,自然懂得如今看似韩曾分庭抗礼,其实曾布的势头远远盖过了韩忠彦一头。因此,在曾布再一次暗示他要设法扳倒李清臣时,他立刻做出了选择。

“曾相,圣上自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消除朋党,若是下官此次弹劾李清臣,会不会……”彭汝霖虽然由于曾布的推荐才从秘书承升至殿中侍御史,对于曾布开出的报酬也分外心动,但是。要让他作为针对韩党中人的第一炮,他仍旧有些犹豫。

“此事无需担心,上次陈佑上书的事情,圣上已经深恨李清臣从中挑拨,只要你奏疏一上,圣上肯定照准。”话虽如此,曾布也知道,自己的报复只能到此为止。若是再下狠劲对付韩忠彦,恐怕到时候倒霉的人就是自己了。“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一旦圣上诏令一下,我便上书举你为谏议大夫!”

“下官明白了。“再一次得到了真真切切的保证,彭汝霖原本还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立刻缓和了过来。他曾经隐约听说过,曾布曾经用谏议大夫地官职去暗示江公望弹劾李清臣,谁知江公望是个死硬的脾气,坚持不肯答应,所以这好事才会落到自己身上。横竖李清臣在朝多年也没做过多少好事。还是挪挪窝更好。

待彭汝霖离开之后。曾布那淡然的表情立刻消失了。他示意赵挺之掩上大门,这才低声问道:“正夫,照你看来。圣上把严均的事情搁置这么久,可是有意周全他?”

赵挺之见曾布突然词锋一转,一时不免一愣,但很快回过了神。想到高俅和曾布之间的密切关系,以及这几天隐隐约约听到的传闻,他立刻答道:“曾相,依我之见,严均交通契丹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可笑韩相身为宰臣竟不辨是非,圣上心中自然恼火。如今安大人因老避位。密使蒋大人又已经年迈,枢密副使章大人也同样年纪老朽,照如今的情势看,圣上启用年轻官员独当一面是早晚的事。偏生此次地正使王潜不知好歹,韩相又在旁边煽风点火,因此才会把事情弄得这样僵持难下。”

“唔,看来你和我想得一样。”曾布脸色一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说高伯章似乎有些同情严均的遭遇。照此看来,圣上最多给严均一点罚俸的小处分,接下来还另有封赏也说不定……。多,韩忠彦果然老了!”

高俅并不像曾布所料那样正在为严均的事情操心,在和赵佶一番长谈之后,他根本就懒得再去考虑严均的事情。不是么,现在就是有人在赵佶的耳边说严均要谋反,恐怕赵佶也不会相信,更何况这点捕风捉影的小事。此时,他正抱着女儿在街头闲逛,那些跟出来的随从全都被他甩在了后面。

“嘉儿,那个是杂耍的,好不好看?”高俅一个劲地逗弄着怀中的女儿,时不时在她粉嫩地脸颊上亲上一记,对于现在地他来说,天大地大也没有女儿大。偷得浮生半日闲,再不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又怎么对得起自己?饶是如此,他的心底仍旧有些遗憾,别说妻子英娘一口拒绝了一同出游的要求,就连伊容也没答应和他一起出来,这好好地一家人少了一半,怎么想也少了些趣味。

比起同年龄的幼童来,一岁多的高嘉平日相当安静,别说哭闹,就是一整天没人理她,她也会一个人坐在床头发怔,这一点放在高俅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孩子嘛,天生活泼好动才是本性,何必像个小大人似的。

“嗯……啊……”

大约是很少外出的缘故,高嘉听到人群中时不时响起的阵阵掌声,神情也逐渐激动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最后甚至挥舞着小手不知叫嚷着什么,这也吸引了旁人的不少目光。当然,其中不少怀有歹意的在看到高俅的一身华服之后都退缩了开去,但仍有三三两两的人用贪婪地目光紧紧盯着高嘉脖子上挂的那个金项圈。

高俅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底生出了一股警惕。自从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他除了最初的一段时间小小尝了一点苦头以外,之后就平步青云攀附权贵,至不济也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很少和平民百姓打交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懂得人心。目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五六个衣着简陋的汉子朝自己围了过来。

“呔,大家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多少赏几个吧!”随着那一声吆喝,卖艺人把棍子朝地上一扔,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个盘子,向周围的人们讨要起赏钱来。就在这个时候,那几个虎视眈眈地汉子终于忍不住了,齐齐地朝高俅扑了过来,目光自然集中在高嘉佩戴的诸多贵重首饰上。

“找死!”

眼看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而女儿尚在自己手中嬉笑,他顿时勃然大怒。看准那些人尚未合围的一个空隙,他猛地向右边退避了两步,随后一个漂亮的侧踢,将一个大汉一下子踢飞了出去,这一手自然震慑全场。

“他只有一个人,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那个金项圈到手,至少可以够我们吃上几年的了!”其中一个大汉大吼一声,当先冲了上去,“左右不过一死,我和你拼了!”

这世道竟如此败坏,天下脚下也有亡命之徒!高俅心中一惊,不由后悔起自己的鲁莽举动来,早知如此,带着那群家里的护卫,哪里会有现在的麻烦。事到如今他也来不及再多想,抱紧了高嘉便往外冲去,一下子撞翻了对面的两个人,尽管如此,他丝毫不敢停住脚下步子,一口气往不远处的一座酒肆跑去,只要到了自家产业,收拾几个恶徒还不容易?正在此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犹如及时雨一般的声音。

“大人!”

“高荣!”高俅一见来人登时大喜,急忙吩咐道,“后面那几个追着我的家伙心怀不轨,全都交给你了!”

高荣答应一声,立刻闪身护在了高俅跟前,缓缓握紧了右拳,一时间,只听他右手骨节爆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一变。

“啊……哈!”

发出一声怒吼之后,他一个箭步冲入后方的那几个人之中,重重的铁拳劈头盖脸地朝这些人砸去,丝毫不顾忌旁人落到自己身上的拳头,那种极度彪悍的作风顿时让周围的人群为之色变。但凡沾着他拳头的,无不是呲牙咧嘴连连呼痛,只是仗着人多方才坚持了下来。就在高荣打得痛快的时候,陆续赶来的几个护卫也围到了高俅身边,个个神色惶恐地连连请罪。

“今天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一时大意才会有现在的麻烦!”高俅见四周人流越来越多,生怕发生更大的骚乱,正欲设法弹压,谁料此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天哪,就是那些家伙……是他们哄抢了城西的米店!”

听到这句话,高俅立时怔了。尽管听上去只不过是一家米店遭劫,但是,这里是堂堂汴京天子治下,一向治安最严,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之后,他立刻朝身边一众护卫下令道:“你们也上去,将这些人全部拿了!”

当四个如狼似虎的护卫也加入战圈之后,一切便再无悬念,不过一袋烟工夫,六个形容萎顿的大汉便被齐齐押了上来,四周百姓无不惊叹连连。

第二十八章 民不聊生

“那个年轻公子是谁?看那几个护卫威风得紧啊!”

“嘿,不知是哪家王孙公子出游,这些人算是撞上铁板了!”

“这年头,朝廷朝令夕改,老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听说,京城外边好些地方都遭了灾,流民四处都是,可怜啊!”

“可怜个屁,要不是这些外乡人哄进城来,我们这些本地人会连活计都找不着?哼,成天不是偷就是抢,死了活该,多死几个才好呢!”

听着耳边各式各样的议论,高俅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原本他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些恶徒出一口气,后来听到米店被抢便知道事情不对了,如今看来,大宋的民计民生也已经到了不容疏忽的境地。尽管大宋向来有招收流民中的青壮为厢军的惯例,但是,在财政已经捉襟见肘的时刻,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再开这条路了。

瞥了一眼垂头丧气跪在地下的几个大汉一眼,他打消了派人将他们送去开封府的打算,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们到汴京多久了?”

听到这句话,几个大汉不由面面相觑,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似富贵人家的公子既不是把他们扭送官府,也不是责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而是问了这种不相干的问题。彼此对视了一眼之后,其中一个较为机灵的便低声答道:“我们都是河北刑州附近的庄稼汉,因为这几年连年田地收成都不好,交不出租子,后来田主便夺佃了,我们没了活路,已经到京城三四个月了……”

夺佃!这两个字顿时让高俅警醒了,大宋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他当然知道,但凡河东河北之地,大多数都属于京城的世家豪族高官。乃至于皇室宗亲,普通老百姓一般都只是租户。一旦遇到天灾人祸,这些交不出租子的人便很有可能被田主赶出原来的地方,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常有的事,这些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有的时候比真正遭了饥荒的流民更可怕。

“你们为什么要哄抢城西地米店,难道不知道这按律当死么?”尽管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多余,但高俅还是厉声责问道。“我看你们都是年轻力壮,为什么不去找活干?”

此时,那一溜五六个汉子顿时沉默了,倒是外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嚣道:“要是活都让他们这些外乡人抢了,我们该干什么,喝西北风么?”随着这句话,那些本地人纷纷哄笑了起来,杂七杂八的议论声不断。

“死……砍头也是一死,饿死也是一死,又有什么两样?”刚才那个打头朝高俅扑来的汉子终于忍不住了。强硬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高俅,“你们这种人吃的用的都是我们的血汗,凭什么还要压在我们的上头?老子是没本事。否则,拉出一杆大旗来占了山头,非得杀光天底下地贪官污吏不可!”

听到首领的这句话,刚才还有些沮丧的汉子全都振奋了起来,有两个甚至大声嚷嚷了起来。

“没错,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就在四周人群也随之一片哄闹的时候,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公差的吆喝,只是一小会儿,几个身着衙门公服的官差便挤进了人群,还没看清状况就大摆官威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聚众闹事,来啊,统统给我拿回开封府审问!”

“好大的官威!”眼看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这些人方才姗姗来迟,高俅心中早已大骂马后炮,此时自然不会给好脸色看。“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你是什么人,我们开封府公人行事,用得着……”耀武扬威的话只说了半截,那个官差头头终于看到了高俅。登时傻眼了。他曾经看到过高俅,更知道连顶头上司开封知府阮大献都对其客客气气,自己刚才还大摇大摆的,那不是找死么?好半晌,他方才哭丧着脸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叩头道:“小人叩见高学士!”

这一声叫唤不打紧,四周看热闹地人顿时全都愣了,若是别地学士他们可能不知道,可这个高学士在市井之间却可谓是耳熟能详,谁都知道,那是当今御前的第一信臣。一时间,地上被看得紧紧的几个大汉固然面色死灰,就连刚刚赶来地公差也同样脸色不好看。出了这样的大事,以开封知府阮大献和高俅的关系,他们回去肯定得吃挂落。

高俅见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思量片刻便踏前一步问道:“刚才是谁指认他们哄抢城西米店的?”

四周一片安静。

“那么,若是有人能说出当日详情的,我出赏钱五贯!”高俅心中暗叹,不得不祭出了法宝。果然,这回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挤出了人群,一个劲地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

尽管手中还抱着女儿,但考虑到这件事背后的危机,高俅还是命护卫押上那几个汉子,随一群官差径直去了开封府。得知出了这种事情,阮大献勃然大怒之余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在高俅面前自然是连连致歉。他如今官至天章阁直学士,开封府事务大多由两个推官经手,算是曾布座下的一大干将。

“阮兄,你掌管诺大的开封府,有所疏失也是难免的事。”高俅随口安慰了一句,这才不无凝重地道,“但是,京畿要地,这种事情关系重大,怎么就没有人向你呈报么?”

阮大献事先已经向经管地差役问过细节,此时不免叹了一口气。“高老弟,不瞒你说,此事发生之后,开封府推官李建就立刻去追查过,那米行也不是什么规规矩矩做生意的,看见一些外乡人买米就故意抬高价钱,甚至从中短斤缺两,最后才把事情闹大了。所以,开封府一上门,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想要蒙混过去。李建也不想闹出大事,便想派人追查那几个汉子就算了,谁知又闹出今天这么一出。”

说到这里,他不由暗中庆幸不已。所幸高俅和那位千金都安然无恙,否则若是出了任何问题,他这个开封知府就铁定完了。别说台谏那一关过不去,就连赵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待到那时,他就连叫苦都来不及。

高俅在意的并不是事情的经过,横竖他已经把人证带到了开封府,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不用他操心。“阮兄,我想问的是,如今汴京这样的外乡人是不是很多?”

“呃……确实不少。”阮大献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些年黄河水患日益严重,时常会有灾民流离失所,再加上因为收成不好而背井离乡到大地方讨生活的人,京畿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了。”他略微顿了一顿,见周围没有外人,便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朝廷朝令夕改,对于民间来说则是无所适从,再加上完税都得用钱,钱贵米贱,百姓苦不堪言,负担不可谓不大。”

对于阮大献地认识,高俅一直停留在曾布亲信和善于见风使舵这一点上,对于其他的了解不多,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片刻,他便又开口问道:“那么,这些人在京城中是不是大多找不到活计?”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农人离开土地,能做的只有一些卖力气的活,而汴京靠力气过活的本就有一帮苦力,一来二去,新人自然就得遭到排挤。若有些其他手艺的还能勉强糊口,其他的除了投军那条路,便只有……”

尽管阮大献话说得隐晦,但高俅还是听出了那句未曾出口的话代表着什么。看来,若是不能尽早想出办法,别说裁汰厢军,恐怕厢军的队伍还要膨胀几分。

出了开封府,高俅稍稍抱紧了手中的女儿,早已没了最初出门时的好心情。要想强兵必先富民,否则什么都是一堆空话,可是,钱,钱又从何处来?他仰头望着天空,思绪又飞到了不久前刚刚出海的船队上。

由于自己私底下的诸多运作,这一次的出海完全符合了一个船队的规模,足足有十艘之多,光是每艘船上配备的军士就有二十名,可以说,没有官船之名而有官船之实。这其中,五艘船是前往高丽和日本,还有五艘则是远下南洋。

“唉,若是大宋的金银产量不是那么低的话,大可让这些像铜钱一样在市面流通,钱荒便可稍稍缓解。”脑海中突然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后,高俅又想到了后世清朝那动辄千万甚至上亿两白银的赔款,若是让白银更多地进入流通领域,那么,至少商贾便不会囤积铜钱作为货币储备了。

“银子,可银子又从哪里来呢?”

后世上亿两白银的赔款也不是单单靠数百年积累来的,其中的大多数来自于欧洲的商人,而这些白花花的银元又大多掠夺自美洲,通过茶叶贸易大量输入中国。而对于现在这个时代而言,即便能够将茶叶输入欧洲,也很难换到那么多的白银。思考着一个又一个棘手的问题,高俅渐渐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九章 扬帆出海

对于童贯而言,这一次奉赵佶密令出海自然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机遇。从接到诏令开始,他就开始策划每一步的行动,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唯恐出了一丁点差错。毕竟,不同于其他内廷派到各地的提举官,他这次完完全全是密令行事,不仅不能惊动地方官府,还要设法加以遮掩。他虽然身怀赵佶密令,但若是过早拿出来,不但会把整件事情搞砸,还可能把自己的前途全都赔进去。

四月初,他带着四个精挑细选的内侍直奔杭州。出于谨慎的考虑,那四个小内侍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纵使有心人也很难看出他们的阉宦身份。一行五人坐船一路南下,沿途不断打听各地风土人情,还未到杭州,童贯便对江南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到了杭州之后,他也没有直接去会连建平,而是径直去了玉山茶场,以大买主的身份顺顺利利地在整个茶场中转了一圈。直到第三天,童贯方才带着四个内侍造访了连府。

由于早就得到了高俅送来的消息,因此尽管知道童贯官职不高,连建平依旧不敢怠慢,竟是亲自出门将人迎了进去,而后又殷勤地奉茶招待。

彼此客套了两句之后,童贯和连建平渐渐熟络了,也就不再客套,一语直入正题道:“连大官人,我先前去玉山茶场转了一圈,发现那里除了昂贵的贡茶之外,还有不少积存已久,很难再贮藏下去的次品茶叶。须知此次本钱虽然雄厚,但是也不能在单单一样东西上花费巨资,所以我认为,不如花几个小钱把这些茶叶买下来,不知连大官人意下如何?”

连建平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点头笑道:“童供奉说得是,如今新茶刚刚上市。茶农那里隔年的旧茶自然会贱价抛售,正是收购的大好时候,我会派人去办的。”话虽如此,事实上,他却很是不以为然,毕竟,再过一段时日,新茶便会满街都是。根本用不着买这些变了味的旧茶。

童贯自以为提出了高明的建议,再加上连建平一幅恭顺的态度,这自然让他心中洋洋得意。在宫里的时候,他无论是见到宫妃还是官员都不免矮一截,哪里会有现在这种待遇?不一会儿,他又想起了高俅事先地告诫,心中微微一惊,随即立刻恢复了那幅荣宠不惊的神态:“连大官人,我虽然受圣上指派,但不过是一个闲人。不懂这些生意往来的事情。因此还是你们拿主意,我不会横加干涉。”

连建平闻言愕然,但马上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既然童供奉如此说。我照办就是。只不过海上的营生风险不小,在船上的时候兴许要委屈了。”

童贯大手一挥,很是自信地大笑道:“连大官人多虑了,这点风浪不碍事。出门在外,我不会计较这么多的。”

话虽如此,在连府之内歇息之后,随行的一个小黄门仍旧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老明明是圣上亲口选中的人物,更有官品在身,远不是连建平区区一个商贾能够比拟地。何必事事听从他的吩咐?”

对于这个大人的称呼,童贯自然感到万分惬意。他虽然身为阉宦,但却最痛恨这个残缺不全的身子,一心希望能够出人头地,像当年的师傅李宪那样统军在外建立功勋。区区一个内廷供奉官,根本就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功劳?你们得太简单了!”端着一种教训的语调,童贯的目光在四个小黄门身上一一扫过。“内廷的事情牵涉到朝堂,比如说这一次的事情便是那位高学士地手笔,连建平虽然只是一个商贾。却和他关系不同寻常,我又何必和别人过不去?再者,圣上既然委了我随行监督,那只要有功劳就必定不会少了我一份,苦苦争功反而会给人一种急不可耐地感觉。我这么多年都忍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见四人口中唯唯,但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不禁冷哼了一声:“没见识的东西,才入宫这么几天就这么心急,将来如何立足?都给我听好了,一路上不许惹事,不许摆出宫里人地架子,否则我半道上就命人把你们扔下海去喂鱼!”他的脸上突然浮出一缕煞气,一字一句地道,“当年师傅怎么教我的,我也是怎么教你们的,要是你们自己不长进,我就当白教了你们这些徒弟!”

由于高俅和连建平本身就是大商贾,因此备办货物压根没花多大工夫,只是十数天,各色物品便已经齐全。连建平又斥巨资买下了一处造船的工场。然而,就在他和童贯等待扬帆出海的时候,一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入了他们耳中。

“什么,朝廷竟然换了杭州市舶司的提举官?”

听到这个消息,连建平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而一旁的童贯也有些愕然,要知道,直到临行前,赵佶也没有透露此事,此时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遭,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不待连建平开口再问,他便劈头盖脸地问道:“新任提举是谁?”

“不知道。”那个连府家人老老实实地垂手答道,“消息是从市舶司传来的,武大人自己受到吏部文书,说是不日即将离任,至于是谁接任,小人并不清楚。”

连建平登时眉头皱得更紧了,要知道,他已经在事先打通了提举杭州市舶司武明源地关节,只等着万事俱备起航的那一天。再者,此事连天子官家都不欲声张,突然换一个人岂不是平添麻烦?正在他焦虑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童贯见面前的家人莫名其妙,立刻挥手命其退下,等到厅中别无他人,他方才正对着连建平说道,“我们是多虑了,圣上英明,果然不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可以揣测的。”

“童供奉的意思是说…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www.haxwx.com(zzzcn.com.文.學網…”连建平起初也认为赵佶是换了心腹到杭州市舶司坐镇,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不像,毕竟,堂堂天子官家过问一个区区正七品小官的任免,这也太儿戏了。

童贯此刻却显得把握十足,他见连建平仍旧有些不解,便笑着提点了一句:“连大官人,莫非你忘记了,朝中的高学士还有一个弟弟?”

“嗯……原来如此!”连建平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由佩服童贯的善观风色,对于高俅信中地那几句评语再不敢小觑。“若真是如此,高学士一定不会任由那位三公子单独赴任,应该会有能员随之而来,则此次之事便再无纰漏!”

和童贯所料稍稍不同的是,数日之后,新任提举官果然匆匆走马上任,然而,此人却不是高僳,高僳只是作为市舶司副提举一同抵达。他之前授承务郎,比同科的状元低了两级,但此番就任市舶司副提举之后,职官已经一跃而至从七品,算得上升迁快速了。

尽管只是副职,事先又没有任何经验,然而,在早年就在泉州市舶司任职的提举官廖怀昌的帮助下,高僳很快便熟悉了一切运作。另一头,连家的船队也领了公凭准备出海,连烽亲自领衔,水手的队伍中更是不乏精英人物,那个熟悉北方水域的陈无方,更是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大船。对于他们这些知情者来说,此行不仅代表着富贵,更有可能代表着权势,因此无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就在严均回国之际,千里之外的大海上,童贯正在船舷上眺望着远方。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仍旧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兴奋。和那四个吐得稀里哗啦的小黄门不同,他很快就适应了海上的风浪,时不时会出船舱和陈无方交流一番,也渐渐了解了海上营生的诸多名堂。

听着陈无方讲述昔日往事,他不由兴致盎然:“如此说来,早在朝廷禁止和高丽互市的时候,福建就曾经多次派船出海?那些官员可真够大胆的,就不怕御史台有人弹劾他们枉顾朝廷律令么?”

由于彼此相处得熟悉了,因此陈无方早就收起了那点敬畏之心,恢复了一个老人的喋喋不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了,高丽原本就仰慕我朝文化,但凡我朝运过去的货物,十有八九都能卖个好价钱,商人逐利,自然是趋之若骜。而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带去官府的公文,所以要说禁令嘛,那是早就打破了,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童贯心中一动,将在外君另有所不受的道理他当然明白,然而,区区一路的主官便敢大胆到这个份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既然如此,倘若自己让此行的收获更大一些,那应该只会有功不会无过吧?

“陈老,高丽和日本的情况究竟如何,你是否可以再说得详细一些?”他笑吟吟地望着陈无方,眼神中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狡黠,“先前公子的话你也应该听得很明白,倘若能够有所建树,我们的功劳就不止一点点而已。”

第三十章 权臣能臣

“父亲!”蔡攸一头扎进书房,很有些兴奋地道,“听说彭汝霖已经上了奏折弹劾李清臣,那个老家伙应该在政事堂待不长了!”

“哦。”蔡京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写着手下那幅字,末了才无可无不可地问道,“奏折既然上了,朝堂上其他官员是什么反应?韩忠彦一向和李清臣互为表里,李清臣这回落难,他难道一点反应都没有么?”

蔡攸歪头想了想,然后却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头。“韩忠彦一点反应也没有,仿佛此事和他丝毫没有关系,李清臣自己也只是上书自辩,旁的举措就没有了。奇怪,难道他们这一次就准备完全不做抵抗,任由曾子宣占了上风不成?”

“看来韩忠彦是不得不退让了。”蔡京这才搁下了笔,慨然长叹了一声,“比起韩忠彦来,曾布更得圣眷,这一点从这些时日圣上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陈佑之所以能够保住官职,不过是因为高伯章的作用,并非是圣上嘉许其忠直。而比起韩忠彦的保守来,曾布在很多方面都颇对圣上的脾胃,占得上风是自然而然的事。”

“曾子宣那点治国的本事算什么,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哪里比得上父亲!”蔡攸极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便领受到蔡京一个不悦的眼神,顿时悻悻地把剩下的话吞了进去。

蔡京不再理会儿子,随手拿起那幅字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了一旁,另外拿出了一张信笺,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了起来。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笔走龙蛇,足足花费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满意地看着书桌上那三四张信纸,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直到此时,一旁颇有些百无聊赖的蔡攸方才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父亲。您又给那个高伯章写信?您用得着那么抬举他么,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人,亏了从龙之功方有今日,您频频示好他却不领情,您干吗还要和他如此热络?”他见蔡京沉默不语,误以为自己的劝说有了效用,越发口若悬河地道,“曾子宣如今只有韩忠彦这个心腹大患。若他想独掌权柄,一定会有需要借重父亲的地方,到了那时,父亲谋一个起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住口!”蔡京见这个儿子越说越不像话,不由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你懂什么,事情若是有那么轻易,我当初又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从龙之功,我和你叔父何尝没有从龙之功,但唯独是亲疏之分而已!曾布是想把韩忠彦赶走。但是。一旦韩忠彦去职,政事堂一定是曾布一家独大,圣上怎么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你看好了。李清臣一旦罢职,韩忠彦一定会上表请辞,那个时候,圣上一定会留住他地!”

“谁知道……”蔡攸低声嘀咕了一句,再也不敢在面有愠色的父亲面前多待,很快退出了书房。他虽然野心勃勃,却不像乃父那样少近女色,对于汴京的风月圈子来说,蔡家大少可谓是名声在外。

“唉,攸儿的脾气若是不改改。我难免会后继无人啊!”蔡京怔怔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许久才叹息了一声,随即便聚精会神地看起自己写成的那个条陈。他最推崇的便是王安石,不仅因为其锐意变革的决心,更是因为王安石和神宗皇帝君臣相得地默契,因此,他最最希望的便是找到一个能够采纳自己意见的君主,而今看来,年轻的赵佶正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蔡家两父子在书房争论的时候。高俅正坐在曾布府中喝茶。如今人人都知道他和曾布交情不浅,这点往来自然不会引来他人诟病。凯觎曾布权位的人难免顾忌到高俅在天子官家面前的分量,反之,嫉妒高俅的则要掂量掂量是否对付得了曾布这个帮手。因此,曾高“增高”的传闻也就渐渐广为人知。

“老弟,要不是看在你地面子上,这一次,我一定把那些讨厌地台谏官一撸到底!”曾布品了一口江南刚刚送过来的新茶,便愤愤不平地抱怨道。话虽如此,他心中其实也清楚得很,如今的天子官家虽然年轻,却并不是容易糊弄地人,因此只能在嘴上发泄发泄。

“曾相,若是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岂不是告诉人们你有失宰辅风度?”高俅不以为然地置之一笑,随即正色道,“今次我来,其实是有一桩要事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曾布这下子再也不敢怠慢,神色陡地一变,“难道是圣上那里又有对我不利的风评?”

高俅仔细回忆着日前赵佶对自己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最后才郑重其事地警告说:“圣上并不喜欢李清臣,将其罢职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韩忠彦如今还不能去职,所以曾相你不可逼得过紧。”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自己也不想让曾布大权独揽,要知道,如今两人的良好关系是建立在彼此互利互惠的基础上的,万一曾布一人独霸政事堂,那么,自己这个赵佶最信任的人就只能是一个碍眼的绊脚石,别看现在风光得很,将来什么时候被一脚踢开都说不准。

“我明白了。”曾布心中暗叹,随即岔开话题道,“向氏兄弟的那桩事情我也听说了,着实做得过分了一些,皇太后还未落葬时他们就作出这种事情,未免有些……伯章,你若是有意,就先把人迎进门吧,或者让伊容拜在哪家名门下头也没关系。凭你如今地面子,难道还有人会拒绝么?”

一听到向宗良兄弟的名字,高俅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向太后乃是真宗朝名相向敏中的孙女,而向宗良兄弟却不能说有什么大材,甚至曾经被御史弹劾泄露国家机密,因此赵佶只是看在向太后的面子上予以优容,待到听说伊容的遭遇后,这位天子官家差点在火冒三丈的情况下下诏申饬,更不用说高俅了。

“算了,借来的富贵不是富贵,何况内子已经让伊容拜在了家岳膝下,好歹也不会让她受委屈!”高俅长长嘘了一口气,末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曾相放心,他日我迎娶伊容的那一天,不管怎么说也会让你喝一杯喜酒地,你可不能借故不来!”

“好好好,我一定来!”曾布甜掌大笑,尽管知道伊容即便嫁入高门也不可能为妻,但是,冲着高俅的那点面子,他便不会拒绝这样的顺水人情。“到时候,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这总行了吧?”

从曾府回到家中,高俅还没坐稳,管家高丰景便亲自送来了一封厚厚的信函。他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工工整整地写着蔡京的名字,只得露出了一丝苦笑。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尽管知道蔡京在历史中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权奸,一个祸国殃民的首脑,但和此人相交越深,便能更强烈地感觉到那种隐藏在深处的精明能干,这一点恰恰是他最需要也最忌惮的。所谓蔡京九分权臣十二分能臣之说,其实一点都不假。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封信笺,他立时陷入了沉思。自己府中的资深幕僚只有宗汉一个,剩下的那几个北院学生尽管都是可造之材,但别指望短时间之内要他们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条陈,所以,他不得不把主意打到了蔡京头上。而现在,蔡京果然把这样一份经过深思熟虑而又沉甸甸的东西送到了他高俅手中,可他敢用么?

尽管曾经听蔡京提过其酝酿已久的茶法大改革,但是,将实行了五十年的嘉佑通商法再次进行这么大的一次改革,其风险仍然让高俅不寒而栗。须知茶法自宋朝开国以来就更改过许许多多次,而每一次无不是动辄伤筋动骨,百姓怨声载道。蔡京的这个条陈看似能为中央带来极高的财政收入,但是,其苛密却是很可能逼死人的。

用,还是不用,摆在高俅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对外贸易固然是一个敛财的大好方法,但是,在市场只限于高丽日本琉球以及南洋诸岛等地的情况下,迟早会遇到一个瓶颈问题,而茶法一旦监管得当,则很可能立竿见影地让朝廷税收上去一大截,不仅如此,还能够为将来将茶叶引入欧洲创造基础。

仔仔细细又将那份条陈看了一遍,高俅终于将其收了起来。眼下时机还不成熟,而对于自己来说,要吃透蔡京这样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与其放任其在京城上窜下跳左右活动,还不如想想其它的法子。总而言之,让人在背后捅一刀子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容忍的。既然如此,那就很有必要使对方变成像曾布这样一个坚实的盟友。

沉思良久,他终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下笔如有神地写起了回函。所谓茶法倒可以略微放一放,至于钱荒的问题,他倒是很想听听蔡京的意见。

第三十一章 另有定计

彭汝霖上书弹劾李清臣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再度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自从曾布回朝,当初看错风向的官员便纷纷大为恐慌,如今见曾布将矛头指向李清臣,自然是人人噤若寒蝉。不仅如此,在这种大势驱动下,往日风头最劲的一群言官也没有出头为李清臣申辩,其中当然有李清臣为人两面倒的缘故。

朝堂上固然闹得沸沸扬扬,民间也同样不得消停。因为出了高俅这一桩事情,阮大献大起三班巡卒,像梳头发一样把整个汴京梳理了一遍。这一番梳理不打紧,仅仅是第一天,因为各种罪名劣迹被下狱的便有百多人,三天下来,整个开封府监牢里关满了各色人物,让上下人等大为头痛。

此刻,高府书房中却在讨论另一个议题,除了高俅和宗汉,以及调来书房的几个北院学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中年人在座。那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仍旧在家“休养”的蔡京。很长一段时间的上下运动之后,那个知江宁府的差遣终于被拿掉,如今他名副其实的赋闲在家,最后只保留了一个龙图阁直学士的虚职。当然,同是虚职,高俅这个宝文阁学士就要有分量得多了。

这些天来,高俅和蔡京来来往往写了厚厚一摞书信,从字里行间,高俅都能体会到蔡京的精明能干,尽管那些治国之策有些他是能够接受的,有些则根本不能接受,但这却并不能掩饰蔡京是一个能臣的事实。毕竟,尽管他对大宋了解日深,但论起经济之道,他仍旧是只懂得一个皮毛,别说不能和蔡京这个大行家相比,就连比起宗汉来,他都差了一大截。

“伯章老弟,你提出的主意朝中以前就有人提过。甚至早在唐时,便有人用白银用在生意上。”蔡京一身青衫,看上去显得格外儒雅,“本朝铜钱铸造太多,其中又经常良莠不齐,甚至朝廷多次下令更改一足贯的铜钱数量,以七百文作为一足贯,若是用白银。则一两至少可值铜钱数千文,确实很是诱人,但是,我朝的白银太少了,在给辽国的岁贡和给西夏的岁赐之外,剩下的其实寥寥无几。要让白银和铜钱一样在市面流通,难度太大。”

这个寥寥无几指的不过是白银地年产量,和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巨大财富相比,再加上边远各路买金银上供的往事,高俅知道。国库中的银两还是颇为可观的。不过。他当然不会把主意打在这一点上。

“元长兄,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想问的只是。倘若让你选择,你认为是加大银矿的开采量更好,还是从外部输入更多白银的好?”

蔡京被高俅地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加大开采不太实际,毕竟这有人力物力的限制,但说到从外部输入嘛……伯章老弟,你指的是高丽还是日本?”

“知我者,元长兄也!”高俅面上微笑,心中却是惊讶万分,仅仅从自己开市舶司便想到这一点。怪不得人道蔡京是一个能员,而且是敛财上的能员。“比起南边的那些小国来,高丽和日本一直崇慕我中原文化,衣冠穿戴更是以中原为典范,所以,无论是手工艺品、瓷器还是生丝,都是他们那里最受欢迎的货品。在本地不过十贯钱的丝绸衣服,到那里就可以卖到百贯之数。像日本这样的国家,虽然缺乏铸币的技术。但原矿石还是不少的,算算真正地成本,其实比我们自己开采更合算。”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宗汉展开一幅地图,指着上头地那个小岛对蔡京道:“你看,楚州和华亭距离日本岛的直线距离都相当近,这条海路是非常便利的,纵有风险也是可以克服地。据曾经去过日本的商人说,那些日本掌权的公卿贵族都以拥有中原的物件为荣,既然如此,不抓住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当然,等到机会成熟,也不妨用各个击破……”

“好你个高伯章!”蔡京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地图,突然击节赞叹道,“怪不得你当时会提出在华亭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设立市舶司,原来是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他眯着眼睛又打量了一阵,突然抬起头道,“物以稀为贵这一点,伯章老弟你考虑过么?”

“元长兄,如今不是考虑物以稀为贵的时候,不管在高丽日本卖出怎样的价钱,比起中原来至少是几倍的利,而这一点至少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彼无而我有,定价的权利自然掌握在我们的手里。”高俅自信满满地一笑,又想到了如今日本所属地平安时代,“那些公卿贵族虽然比不上我朝官员,但家底还是很厚的。若是钱不够,他们也会想办法补偿。长年以来,他们在我朝沿海收购了无数铜钱,如今变相吐出银子应该不过分吧?须知日本铜贵而银贱,和我朝大不相同,光是这差价,便值得一试。”

蔡京不住点头微笑,心中却仍旧有些捉摸不定。看今天这架势,根本就应该是高府中的幕僚集体出来参详,叫上自己这个外人就显得有些奇怪了。他自忖这些时日和高俅相处得还算不错,但远远还不至于到这种推心置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对方向自己示好?

高俅见蔡京眼神变幻不定,心中不由暗叹。他很清楚,当初出面为蔡京转圈的不是别人,而是如今日薄西山的韩忠彦。所谓的驱狼吞虎之计竟被韩忠彦用到朝堂,这是他事先怎么都没有预料到的,难道韩忠彦斗不过曾布,就有自信能够镇压得住蔡京这个浑身是手段的家伙?正因为如此,在自己即将要离开京城地当口,他才想要设法让自己和蔡京的关系更近一些,然后设法让蔡京离京任职。只有这样,他才不必担心有人在背后给自己上眼药。

“元长兄,今日我请你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西南本就是汉人和各部族云集之地,小小一个地方,既有铁钱,又有交子。甚至还有商贾枉顾朝廷禁令将铜钱运入其中,可谓是极度的混乱。听闻元长兄你对于经济之道很有心得,又曾经知成都府,可否讲讲西南的一些景况?”

成都府!蔡京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尽管事先也曾经猜测高俅有可能离京任职,但他一直都认为赵佶会将这个心腹臣子安置在江淅或福建一带,万万没有想到高俅会将目光投向西南。须知除了河西以及河北,就属西南一带最不安定了。朝廷屡屡用兵却收效甚微,因此历来知成都府的官员中,在任长的很少,政绩出众的更少。这个高俅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心念数转,他仍旧在面上维持着笑意,似乎毫不在乎地问道:“伯章老弟未免太看重我了,我知成都府地日子不长,也只是略略了解一点而已。昔日四川之地为蜀国盘踞,所以蜀地百姓至今仍有心念蜀国者,所以谋逆这一点不可不防。”他见高俅连连点头。心中不由有些得意。又侃侃而谈道,“川中多用铁钱,而铁钱又运输不易。所以朝廷当时发行了交子以便民用。但是,有司认为有利可图,交子的发行量便越来越大,最后民众对官府的信任就越来越低,可以说,这是川中最难解开的一个结。”

“民不信官则民难治,此话真是一点都不错。”高俅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着眼西南,更多的是从政治上考量,对于民计民生。他这个从来没有在边陲独当一面的人当然并不自信。像蔡京这样从科举进身的官员,往往先在郡县历练多年才会放到州府,而自己这一次很可能一出去就是封疆大吏,怎么能够掉以轻心?

蔡京见高俅面色不豫,沉默片刻便换上了一脸笑意。“伯章老弟既然这么问,想必此次会远下西南安抚一方,这分胆魄真是令人佩服!不过,我朝历来便有惯例,自成都府归来者。必得大用。伯章老弟是圣上最信任的臣子,一朝归来,想必入政事堂便是铁板钉钉地事,实在可喜可贺啊!”他说着便站起身来,在座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问道,“若是伯章老弟信得过我,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几个了解西南状况的人,不知……”

“那就多谢元长兄了!”高俅一怔之后连忙躬身拜谢,他并不担心蔡京荐来的这些人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可以说,在目前这段时间里,他和蔡京都仿佛将当初有关当十大钱的争议抛在了脑后,明里暗里互通消息,甚至也就不少政治问题展开讨论,而这些讨论出来的方案又让他在赵佶面前大放光芒。须知政治上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韩忠彦当初和蔡京几乎是水火不容,为了抵制曾布仍不惜引狼入室,那么他高俅为什么要靠一己之力正面独抗蔡京?

“伯章老弟,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蔡京赶紧伸手扶了高俅一把,扫了一眼桌上的地图,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惋惜之色。“只是眼下如此一篇大文章,随便搁置就太可惜了。”

“元长兄不用担心,此事圣上早有定计,再说了,总不能我始终专美于前吧?”高俅举重若轻地卷起了那张地图,示意一旁地几个学生收好,这才转身道,“圣上如今又召回了几个被贬斥地言官,风向如何未必可知,海阔天空四个字方才是存身之道,不是么?”

听到此话,蔡京登时浑身一震,随即陷入了沉思之中。

建中靖国元年十月举巳,门下侍郎李清臣罢为资政殿大学士、知大名府。值得讽刺的是,这和当初用来安置吕惠卿的官职一模一样。李清臣为官以来,在宦海起伏多年,所求无不是位列执政,然而,其多次入政事堂,却始终未得正位,不能不说是其大力钻营地一大讽刺。

第三十二章 得寸进尺

眼见汴京之中流民日多,原本还有些不在意的朝官再也难以安坐,纷纷上书要求按照旧制,在流民中选择青壮编入厢军,以免造成乱局。然而,清楚国库空虚的赵佶哪敢再用这样饮鸩止渴的法子。这么多年来,尽管每年岁入数千万贯,但这些钱粮弥补军需尚且不够,朝廷财政早已捉襟见肘,如今若是再招纳厢军,无疑是雪上加霜。

福宁殿中,高俅见几个朝臣全都闭口不言,只得第一个开口禀奏道:“圣上,汴京城附近遍布天下最精锐的禁军,流民虽多,但只要他们能够勉强糊口,则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哗变。”他扫了一眼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韩忠彦一眼,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封府内富户已经有人设了粥场,如今乃是夏季,当然可以一解燃眉之急,但是,一到秋冬需要御寒衣物的时候,若没有及早的准备,这些流民中的老弱者肯定活不下去。”

闻听此言,殿上群臣愈发沉默。先时王安石变法尽管被众人诟病,但那时好歹也是府库充盈,而元佑之政虽然被无数人称道,国库渐空却是不争的事实。而北方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量贫民流离失所,朝廷能用的法子就只有大量招募厢军,这又为财政背上了巨大的包袱。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这无疑是用国库中的钱为那些权贵擦屁股。

“以工代赈之举难道不可行么?”赵佶冷着脸坐在御座上,目光中充斥着深深的不满,“熙丰年间修建农田水利无数,无论对朝廷还是对民众都是相当有效用的。如今既然有那么多流民,为何不用来稳固河堤修建水坝?”

韩忠彦罕有的和曾布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掠过一丝难色。以工代赈这个法子确实屡试不爽,但是,它同样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熙丰年间修建的水利中,固然有朝廷用常平钱支付的那部分。也有向富户集资的大部分,其中后者无疑是大多数。若是要让成千上百的流民都去修水利,那一大笔钱不比招募厢军所用更少。再说,厢军在军中向来只充当杂役之用,修建水利也是他们的职责之一,又何必舍易取难?

“那些青壮也许还能够用来操持各种繁重地劳动,但那些妇女又怎么办?这些流民之中,往往一家人中只剩下了妇女和幼童。未必能够支撑下去。”韩忠彦终于开了口,语调中不乏沉重,“京城中的百姓痛恨这些外乡人抢了他们的生计,再加上这些时日开封府治安不靖,再这样下去,恐怕两边的冲突便会更加严重。长此以往,非国之利啊!”

高俅见赵佶脸色铁青,心道不好,连忙急中生智地设法岔开话题道:“圣上,说到那些无法自谋活路的妇女那边。臣倒有一个法子兴许能够奏效。北地妇女虽然比不上江南人的心灵手巧。不能做绣工,但至少坊纱织布抑或是从事丝织业还是能够胜任的。这些东西都是市场上的必需品,我朝对绢帛地需求犹大。”

“话虽不错。但男女大防……”曾布欲言又止。

此时,高俅却自信满满地微笑道:“若是圣上认可,臣愿意开办几家作坊雇佣女工,选取家中精明能干的仆妇去管理。能够长途跋涉来到京城的单身妇孺并不多,只要多花一些银钱收容也就够了,最最重要的是那些携妻带子的男人,若不能安抚了他们,才会真正的出大乱子。”

“伯章所言极是!”赵佶闻言大悦,立刻点头允了此事。但是,直到一个时辰的议事结束。群臣仍然没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最后也只能散了。

这一次高俅并没有单独留下,而是和群臣一起离开了福宁殿。见韩忠彦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前头,他故意延缓了步子,和曾布并肩而行。

“曾相,你当初曾经参与过介甫相公的变法,以你之见,农田水利法的成效究竟如何?”对于熙丰旧事,高俅一向很感兴趣。这一次听赵佶提起,自然想从曾布那里问一个究竟,“我从旧档中查阅到,从熙宁到元丰,各地兴修地水利不计其数,惠及广大百姓,难道如今就真地不能仿效么?”

“当然可以,只不过那时神宗皇帝专信介甫相公一人,政事上不会有如今的掣肘而已。”曾相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初为了防止官吏胡乱修建水利用以邀宠,朝廷对水利的衡量上头相当严谨,拨钱拨粮更是慎之又慎。”他略略一顿,见周围没有外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即便如此,各地的富户仍旧叫苦不迭,若不是后来他们拿到了相当多的好处,恐怕事情就不会这么容易收场了。唉,国之大利,还是在钱啊!”

高俅正想继续追问,一个小内侍急匆匆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后方才说道:“高学士,对上有要事召见!”

“圣上?”

高俅闻言大愕,正想问个究竟,旁边的曾布却催促道:“既然是圣上召见,伯章老弟你就先去吧,我一个人先回都堂了!”

曾布前脚刚走,高俅的面色便立刻阴沉了下来。他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内侍,直到对方面露瑟缩之色,他方才用一种凝肃的口气问道:“福宁殿中的大小内侍我全都见过,怎么唯独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那内侍脸色大变,立刻翻身跪倒道:“小人乃是元符皇后身边的贴身内侍,刚才见曾相公在此,不得不出此虚言,还请高学士恕!”

一听到元符皇后四个字,高俅立觉心中大震,自从那一次的人事安排之后,他便和刘珂再也没什么瓜葛。他原本还以为这个女人有所收敛,谁知仍旧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沉默片刻,他便淡然问道:“元符皇后遣你来有什么事么?”

那小内侍见高俅没有怪罪地意思,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起身小心翼翼地答道:“元符皇后有要事召见高学士,至于所谓何事,小人位分卑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眼见从这内侍的口中问不出什么,高俅思虑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刘珂。自己在朝中的根基仍旧不稳,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然而,踏入刘珂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时,他却有些后悔了。谁能想到,这位身为先朝皇后,当今天子皇嫂的女人,竟会大胆到丝毫不避忌君臣之别,男女之分。虽然是白天,殿内却燃烧着烛火,映得四周异常明亮,而平日随侍在侧的内侍宫女则根本不见人影。

“臣高俅参见……”

高俅一句请安尚未说完便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了,心下不由大骇,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退后两步,然后才抬起了头。“娘娘,您这是何意?”

“高卿家,难道我是洪水猛兽么?”刘珂脸露愠怒,略有些不满地冷哼一声,“这么长时日了,我不召见,你便从来不知来此拜会,就连你地夫人也很少前来,难不成只有王皇后才是这后宫之主?”

“娘娘言重了。”高俅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警惕心立刻提到了七八分,“娘娘孀居在此,身为臣下,自然不敢轻易前来打搅。”

“巧言令色!”刘珂轻斥一句,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算了,你至少还知道逢年过节送些礼物,比那些人走茶凉的龌龊官吏好多了!”

高俅被这句指桑骂槐的话说得心中一滞,但是,他原本就对哲宗赵煦没有多大好感,当初巴结刘珂不过是为了赵佶和自己的前途,所以自然提不上有什么内疚。

“高卿家,前一次的事情,我很记你的情。”刘珂缓缓上前两步,离着高俅仅仅一步之遥,这才吐气如兰地道,“圣瑞宫皇太妃已经风头不再,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在那以后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我想高卿家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如何抉择。你已经雪中送炭了一次,应该不会介意第二次吧?”不等高俅回答,她便信手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举重若轻地放在了高俅手中。“时间不早了,高卿家乃是朝廷重臣,长久停留在此也有所不便,我也不多留你了。且送高卿家一句话,世事之道,难脱沧海桑田!”

一个时辰后,高府书房之中,高俅原原本本地将刘珂的话转述了一遍,脸上阴云密布。

“她可是真正的皇后,居然在我这么一个臣子面前说出那么赤裸裸的话,还真以为现在是先帝哲宗在世那会!”他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之后,这才回到了主位上,“上一次的事情能够遮掩过去已经分外不易,她难道就不怕我把所有事情全都捅给圣上?”

“大人,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估计什么后果都不会考虑,她正是吃准了这一点。”宗汉已经粗粗看完了一整份名单,从那一个个名字上,他得到的讯息远远比明面上更多。“元符皇后虽然起步晚,但凭借她的身份,要笼络官员并不困难。”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嘎然而止,隔了许久方才低声道,“最最可虑的是,她年纪轻轻便孀居宫中,圣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做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然后借此……”

“岂有此理!”高俅立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若是再出一个圣瑞宫,那国事便再无幸理!元符皇后……若是她真的不识趣……”

第三十三章 狭路相逢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两文钱一串哪!”

“特制甜酒,醉不倒您不要钱!”

“麻腐凉皮麻腐凉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冰凉的绿豆汤,一碗下肚透心凉!”

夏日的州桥夜市犹如往常一样热闹,一眼望去,各色打扮的人流把长长的一条街堵得严严实实,四处可见当街大快朵颐的汉子。当然,家规森严的家里是不会让未出嫁的闺女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的,就连已嫁的少妇也很少在这里出现,那些穿红着绿浓妆艳抹的,多半是各家妓寮的头牌行首,旁边无一例外地傍着一个或是有钱或是有势的男人。

此时此刻,高俅的身边也同样是佳人相伴,有所不同的是,两位佳人全都作男子装扮,自然便是英娘和伊容了。英娘长年持家,少有出外逛街的机会,而伊容则是把大好的青春痘锁在了深宫,根本没有机会享受这种民间乐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贩,她们全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高俅当然能理解两人的心情,一路走来,他陆陆续续买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尽管花费无几,但仍旧让两个见惯了珍奇的女人喜上眉梢,尤其是妻子英娘在眉宇间流露出的妩媚少妇风情,让他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得心头一震。

尽管是夜晚,但白天的暑气犹未散去,只是逛了小半个时辰,高俅便发现二女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有心掏出手帕替她们擦拭,又想到这是人流集中的大街,只能指着不远处的那个凉茶摊道:“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到那里休息休息再走?”

“不用了,难得出来这一回,一坐下来哪里还走得动。妹妹你说是不是?”英娘轻轻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这才笑着对身边的伊容道,“这州桥夜市我也听说好多回了,最初是没钱,后来则是没那闲工夫,好容易官人空闲下来能够好好地逛一逛,说什么也不能错过机会。”

“姐姐说得对,再走前面一些歇息也不迟。”尽管热得俏脸通红。伊容却仍旧兴致勃勃,“大不了回去之后好好歇两天,今晚非把所有该吃的该玩的都试过不可!”

见两女地执拗劲儿上来了,高俅只得摇头苦笑,他抬头看看天色,略一思忖便吩咐两女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匆匆朝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奔去。片刻之后,他方才端着两个竹筒回转了来,笑吟吟地道:“既然你们两个这么有兴趣,就先喝一口甘草冰雪凉水解解暑。这天太热。你们热坏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话音刚落,伊容便脸色绯红,随后没好气地啐了一口。一把抢过了高俅手中的竹筒,双手递给了英娘。“姐姐,你先尝尝,若是不好,看他的殷勤脸往哪里搁!”

英娘含笑接过了东西,却不无调侃地对伊容道:“若是不好,妹妹你回去想怎么罚他就怎么罚他,我就在旁边看着!”

“姐姐!”伊容娇嗔地一跺脚,这才白了高俅一眼,低声道。“你自个喝吧,别热坏了,我自个再去买!”言罢不等高俅答话,她便匆匆朝那个小摊跑去。

高俅一把没有拦住人,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举起竹筒喝了一口,此时,一股清凉甘爽的感觉在一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原本燥热的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后世的那些冰凉饮料管用多了。只不过在大宋这会儿,冰雪要用窖藏才能贮存下来,所以这种消暑解渴地东西相当昂贵,十五个铜子一杯,寻常人根本买不起。

一杯甘草冰雪凉水喝完,他却不见伊容回来,不由抬眼向前看去。

这一瞥不打紧,只见那个原本乏人问津的小摊前突然围了好几个年轻人,观其衣着非富即贵,竟是把伊容围在了那里。

“官人!”英娘也发觉事情不妙,不由脸色大变,zzzcn中文网“你快上去看看!”

高俅回头朝不远处望去,见几个护卫都远远跟着,立刻打了个手势。尽管今晚难得有和英娘伊容共处的机会,但他还是吸取了上次抱着女儿高嘉逛街的教训,挑选了几个护卫远远跟着,这个未雨绸缪的防范措施看来得派上用场了。恰在此时,只见那边的一个华服年轻人已经一把拉住了伊容的袖子。

“小娘子,如此天姿国色穿着男装干什么,就该换一身漂亮的衣裳装扮一下!”带着几分醉意,那个公子哥用色迷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伊容,最后竟肆无忌惮地把目光停留在了她隆起的酥胸上。

伊容当初在宫里就是个火爆性子,尽管在高府收敛了一些,但出门在外哪里忍受得了这种侮辱。她猛地往回一缩手,狠狠地提起右脚向面前这家伙的小腿踹去,只是一瞬间,刚刚那个趾高气昂地公子哥便惨叫一声,捂着膝盖蹲了下去。

“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贱人……哎呦!”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赶上前来的高俅便狠狠踢在了他地屁股上,一脚把人踢了个四脚朝天,这才把伊容拉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地扫视着面前的几个人。不出他所料,这些人个个身着绫罗绸缎,眉宇间颇有一种不可一世的气息,想来应该出自官宦人家。

见到同伴被打,旁边几个年轻人颇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却被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死死拦住。三言两语劝慰了友人之后,他上前一步拱拱手道:“刚才是我的朋友喝醉了酒,有冒犯尊驾家人的地方,还请恕罪!”

他的这句赔礼当然没法消除高俅心中的怒火,他正想发话,几个护卫终于赶了过来,呈扇形把这边围得严严实实。见到伊容的袖子少了半个,他们无不勃然色变,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森然怒意。

见此情景,那些公子哥全都知道不对了,要是平民百姓,不过花费几个小钱就能打发过去地,他们起先看高俅一行三人衣着朴素,根本就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但此时却不得不考虑后果。他们都出自官宦之家,当然知道富贵人家的护卫也分三六九等,只看对面那几个人的架势,聪明的就知道今次的事情没法善了。

“区区一句醉酒便想糊弄过去,倘若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你们是不是准备扬长而去?”高俅瞥见伊容面色铁青,自然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调戏良家妇女是什么罪名,我想各位不应该不知道!”

“放屁,我又不是被吓大的,我阮行章的老子就是天章阁直学士,堂堂开封知府,律法上头还不用你教!”那个挨了两脚的公子哥终于勉强站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色,“良家妇女,这时节在街上穿着男装乱晃,还有什么良家妇女!”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他的脸上便着了重重一个巴掌,顿时一个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所幸被他地同伴搀扶了一把。

“这是代你爹教训你的!”盛怒之下,高俅几乎忘记了自己和阮大献的交情,一个巴掌甩出去方才觉得心头轻松了一些,随即重重冷哼了一声,“不就是阮大献的儿子么,你爹见到我也不敢如此大话,何况是你这么一个纨绔子弟!”

“你……你竟敢打我!”阮行章此刻哪里分辨得清楚高俅的话,正想上前找回场子时,一个人影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出头的仍旧是刚刚那个赔礼的年轻公子,此时,他毕恭毕敬地抱拳一揖,很是郑重地问道:“学生赵明诚,家父乃是当朝御史中承赵讳挺之,敢问大人名讳?”

赵明诚!听到这个名字,高俅想到的第一个就是李清照,因此眼神中不免带着几分挑剔。他当然听说过历史上赵李二人琴瑟和谐的故事,但是,发生了今天晚上这么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连带着他对赵明诚的观感也大减,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你就是赵正夫的儿子,正夫兄一向家教甚严,想不到你竟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高俅的语调丝毫不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味道,见对面几人脸色大变,他方才亮明了身份。“刚刚这位阮公子说他的老子是天章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们,我就是宝文阁学士高俅!”

这个名字一出口,赵明诚首先怔住了,而刚刚还嚣张不已的阮行章更是煞白了脸,脚下几乎站立不稳,其他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无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高俅见这些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心下不由更加鄙夷,什么年轻才俊国之栋梁,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只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条倒没忘记,真真是纨绔子弟!他再也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低头对身边的英娘和伊容嘱咐了几句,这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看在你们在朝为官的父执面上,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你们都是官宦子弟,有心思在女色上下功夫,不如好好读书上进求一个出身,也好对得起父母!”撂下这句话后,他吩咐了一众护卫便欲离去,行了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在赵明诚身上打了个转。

不知怎的,高俅突然生出了一种很清晰的感觉,要是真的让李清照这个一代才女嫁给赵明诚,即使赵明诚不会英年早逝,李清照也未必会有什么好结局。

第三十四章 负荆请罪

“你……你没事和阮行章那个小王八蛋混在一起干什么!这种非常时刻,你还惹出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给我添乱么?”

一间堆满了书籍的书房内,赵挺之暴跳如雷地训斥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的怒色越来越盛。“这下可好,居然传出了调戏良家妇女的丑闻。你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传扬出去像什么话!你可别忘了,当初为了追求你那个心上人,你用了多少法子!”

“孩儿知道错了。”赵明诚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心中仍在品味着高俅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他平日在太学中算是出类拔萃的角色,才华横溢的同时便不免有些恃才傲物,因此最初对阮行章的举动并不在意,所谓道歉也只是为了息事宁人,想不到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幸好他没有上前动手动脚的,否则,此刻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严厉的家法了。

赵挺之看着这个平日最疼爱的幼子,心肠不禁又软了下来。他膝下共有三子,但比起长子和次子来,赵明诚无论是学识和人品都是最优秀的,他平时也最为爱重此子。然而,今次之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他如今在朝中属于曾布一党,平日和高俅也有些往来,深知其在赵佶心目中的地位。他怕就怕这件事表面上不了了之,而高俅却在暗地里使绊子,到时候就难以收场了。权衡良久,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总算这件事情和你的关系不大,到时候去高府赔个礼就算了。阮行章那小子也是不领颜色,若是寻常丫鬟也就罢了,偏偏那向伊容是圣上也偏袒几分的女人,皇后那里都露过脸的,岂是他能够碰的?哼,此次让阮大献吃点苦头也好!”想到阮大献伤脑筋的模样,他登时觉得心情好了些。御史中承之职虽然清贵,却只是他在仕途中的一个停留点。他的目标早就定在了政事堂中,所以,和他资历仿佛,和曾布关系密切的阮大献便成了威胁最大地敌人。

赵明诚心下稍定,但还是忐忑不安地问道:“爹,那我和易安的婚事……”

“婚事,你就知道婚事!若有心就在家多读一点书,别跑到外头卖弄才学!既然有那个能耐。应试科举不是更好么!”虽然对儿子痴迷于一个女子颇有些不以为然,但赵挺之也不忍心苛责,略一沉吟便很肯定地说,“李文叔是个明白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耿耿于怀。再说了,清照也不是那种器量小的俗妇,你不用担心。”

赵挺之父子在府中商量对策的时候,阮大散却已经揪着儿子匆匆赶往高府请罪。在听说了事情始末之后,他立刻气急败坏地痛斥了儿子一通,随后不敢耽误时间。用荆条一绑便把阮行章拎出了门。当然,他不会愚蠢到空着手请罪。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他除了自叹倒霉之外。也只有哀叹自己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高老弟,我教子无方,昨日着实得罪了!”阮大献一见到高俅便是深深一揖,口气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惶恐,“这小子平日便不服管束惹事生非,我也是疏于管教,这才会让他做出不该做的事情。还请高老弟看在以往的那点交情份上,念在他那一日喝醉了酒,饶恕他这一次!”在他凌厉的目光下,阮行章只得沮丧地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几句赔罪地话。

沉默片刻,高俅便上前亲自扶起了阮大献,深深叹了一口气。“阮兄,若不是你的儿子,昨日我非得把人送到开封府不可!”他瞥了一眼旁边痛得呲牙咧嘴的阮行章,心中那点恼火也渐渐消了下去,和一个明显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计较,他还没有那么闲的功夫。再者,阮大献亲自上门道歉赔礼。可谓是给足了面子,若是再死扛着,无非是断送了一条好不容易交往了多年的人脉。“昨天我气急之下代阮兄教训了他几下,还望阮兄不要怪我冲动!”

“哪里哪里,高老弟教训他也是应该的,有时候,我这个作父亲的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他算数!”见高俅似乎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阮大讹立刻大大松了一口气,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便陪笑道,“不知道伊容小姐——”

高俅见阮大献突然问起伊容,心中不由暗暗冷笑。阮大散身为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三朝老臣,自然知道伊容地身份——昔日地慈德宫司殿女官,深得天子赵佶信任,不久之后又很可能入高家的门。只有这三点结合在一起,阮大献这个堂堂从三品官员才会亲自上门致歉。

“不妨事,伊容是个直性子,脾气发过也就好了。”他微微一笑,示意阮大献落座,自己也随即坐了下来,“阮兄应该也在慈德宫见过她,想必知道她的性格,只要今后不让她看到令郎,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他见阮大献和另一边地阮行章同时脸色一松,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

他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了阮行章一眼,见其面色慌张浑身发抖,心中不由愈加鄙夷。想不到平日见风使舵功夫炉火纯青的阮大献,竟会养出这么一个脓包的儿子。“阮兄,昨日我与内子和伊容在夜市游玩,这件事情有我考虑不当的地方,所以我不希望外头出现什么流言,你明白了么?”

“这个自然!”阮大献连连称是,这才提脚踢了旁边的儿子一下,“小畜牲,听见没有!以后你若是再到那些花街柳巷去厮混或是再喝得醉醺醺的,我一定打断了你的腿!”

阮行章痛得呻吟了一声,立刻有气无力地低声应承,至于内心有多少诚意,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送走阮氏父子,高俅随手打开了阮大献带来的那几样礼物。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险些跳了起来。原来,那个长条形的匣子中装的不是别地,而是一幅晋代卫夫人的手书,其字清雅平和娴雅婉丽,虽然他以前从未听说过,但是真迹的可能性极大。

他端详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收了书卷,心中暗暗称奇。要知道,如今的天子官家赵佶最爱书法,若是把这样的名家真迹双手奉上,一定能够让其龙颜大悦,以阮大献这样的官职,说不定还能够加官进爵,可那家伙居然拱手把东西送给了自己。

打开另一个看似首饰盒的楠木匣子,高俅又微微一愣。里头躺着两只镯子,极品的翡翠本来就难得,更何况这两只镯子似乎全都是用同一块翡翠雕琢而成,一眼望去就仿佛一对挛生姐妹一般。他平日在万珍阁看惯了珠宝古玩名家字画,大略估计了一下今天这份礼物的价钱,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差不多有万贯!”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又低头琢磨了起来,“果真大手笔,若是仅仅为了赔罪,他应该不会送这么重地礼物才对,应该是别有所图!对机会的把握能够到这个份上,不愧是三朝不倒的家伙!”

命仆人把那幅卫夫人真迹收去库房,高俅把那两只镯子用绸布分别包好揣在怀中,立刻往后院走去。还在院门之外,他便听到了一阵女人的说话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句调笑。他悄悄地躲在门口的阴影处往里头看去,只见树荫下赫然是一个精心扎制的秋千,两个各有千秋的女子正坐在上头,后头的一个仆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个秋千,恰是英娘和伊容。

“姐姐,那家伙那时真的如此惫懒么?”

“那是当然,成天游手好闲,就没有一天肯安心做事情的!”英娘说着便露出了一个追忆之色,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那个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但这似乎是一个梦……”

“姐姐,姐姐!”伊容见英娘神色怔忡,不由后悔自己触痛了对方心中的隐衷,连忙匆匆呼唤了几声,见英娘缓过神来,她方才笑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姐姐还那么感伤,用得着么?如今姐姐是堂堂正正的彭城郡君,正三品命妇,应该夸耀夫婿当年才是!”

“有什么好夸耀的,我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伊容妹妹你……”英娘正想再取笑伊容几句,突然看见了门洞那边的人影,立刻把想要说的话全都吞了下去。沉默片刻,她便突然笑道,“今天我还没有去看过嘉儿,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于是,带着四五个使女和仆妇,她很快另一侧的小门离开,诺大的花园中登时只剩下了伊容一个人。

百无聊赖地荡了一会秋千,伊容终于忍不住了,没好气地朝前门那边喊道:“别躲了,姐姐都已经走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么?”

话音刚落,高俅便略有些尴尬地跨进了院门。对于这种近似于偷听的举动,他并没有多少忌讳,但被人当面戳穿就有些不得劲了,尤其是被伊容一口喊破。

“我说呢,姐姐怎么突然找借口溜了,原来是为了你这个家伙!”

伊容轻轻跃下秋千,歪着头看了高俅好一会,这才问道,“那个阮大献来道过歉了?”

第三十五章 柔情蜜意

“没错,一进门就低声下气的,若不是我知道他平日对待下属和在朝廷中的表现,兴许都认不出他了!”没有了外人,高俅的语气自然变得无比轻松,甚至带了一丝调侃的意味。“他那个儿子更是离谱,吓得像个受惊的小狗似的,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亏得阮大献想出负荆请罪这一条,不过那些荆条可不是假的,他那儿子回去之后恐怕要好好请大夫治一下外伤了!”

“哼,便宜他了!”伊容翻了一个白眼,随即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这个毫不淑女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却平添了几分俏皮,只可惜这个可爱的表情转瞬即逝,没有给人留下回味的余地。“幸亏他是撕了我的袖子,要是换作英娘姐姐,我不踢得他断子绝孙,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虽然对伊容的杀气腾腾很有些忌惮,但是,从那短短的一句话里,高俅仍旧听出了一丝关心的味道,不由心中一宽。“这种家伙平日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要不是他还有个有用的老子,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饶过他!阮大献的面子不能不买,但真正要治理这小子却用不着现在翻脸,我总得再给这小子吃点苦头!”他知道伊容素日里有些离经叛道,对于那些繁琐的礼教并不十分在意,因此又出言调笑道,“你连我都是时常爱理不理的,他那种花花公子当然只有吃灰的分!”

“你……该死的,竟然敢嘲笑我!”伊容突然用力出拳狠狠地砸在高俅的右胸,见其一幅呲牙咧嘴的模样,方才解气地哼了一声:“就知道油嘴滑舌!”

彼此调笑了一阵之后,高俅方才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翡翠镯子,随手递了过去。

“这是阮大献送来赔罪……”

伊容却直接把东西推了回去,一脸的鄙夷不屑:“什么破石头疙瘩,我才不稀罕那家里的东西!再说。我的首饰不少了!”

这年头的女人真是越来越难哄了!高俅暗悔自己不该直说东西是阮大献所赠,但此时也只能轻轻揭开那个绸布包,把那个翡翠镯子展示在了阳光下。“若是普通东西我当然不会拿来借花献佛,只是这只镯子配着你的皓腕正合适,你就当是我送你地不好么?”

看着那只在日光下流转着一汪绿色的翡翠镯子,伊容这次收敛了恼意,但最后仍旧摇摇头道:“这东西价值不菲,我戴着不合适。你还是送给英娘姐姐吧!”

“死心眼,这种东西当然是一人一只!”高俅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伊容的右腕,直接把镯子套了上去。恰好这一日伊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头上只缀着一只翡翠珠花,其余再无饰物,此时加了那一只镯子,看上去更是落落大方美丽不可方物。此时此刻,他不禁眯着眼睛赞叹道:“果然是相得益彰!”

伊容猝不及防之下被高俅拉住了手,脸上立刻浮上了一朵红云,听到那句赞美后立刻使劲抽回了手。尽管早已经认了自己是高府之人的事实。但是。她毕竟还没过门,自然还留有几分女儿家的矜持。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只绿意盎然的镯子,她突然抬头狠狠瞪了高俅一眼。突然转身朝另一边奔去,不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这个伊容,还是当年的老样子!”高俅本想去追,最后还是停住了脚步,哑然失笑地自嘲道,“难道我就真是洪水猛兽么?”

西苑一间宽敞明亮地大屋之中,英娘正在逗弄孩子。她婚后数年没有生育,结果一朝生产却生下一个女儿,要说没有一点黯然是不可能的,所幸只有公公略微嘀咕了两句。丈夫却什么都没说,反而拿女儿像个宝贝似的,成天抱着四处炫耀,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兴致勃勃。

“嘉儿”,英娘轻轻地摩挲着女儿粉嫩的脸蛋,露出了一丝温馨的笑意,“娘只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以后没病没灾就好……”正在此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我高俅的女儿。长大了之后当然是个绝世美人!”高俅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见两个仆妇弯腰施礼,便做手势示意她们先退出去,而后才走到英娘身后,伸手揽住了她的纤腰,“刚才干吗先走了?”

英娘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毫不抗拒地靠在丈夫怀中,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好一阵子,她方才低声道:“伊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孩,自幼长在深宫,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脱离那个地方,却又被宗族除名,我只想让她……”

“英娘,娶了你真是我地福分!”高俅突然插了一句话,抱着妻子地双手更紧了一些,“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负了你的!”

“二郎!”英娘一怔之下立刻反过身来回复了丈夫的温柔,两股灼热地气息立刻纠缠在了一起,房间中的温度似乎陡然升高了几度。

高俅一边恣意享受着那芳甜的香润芳唇,一边伸手去解妻子的衣带。尽管这是在自己女儿的“闺房”中,但是不知怎地,一向很有自制力的他竟难以忍受那股熊熊燃烧的欲火,一心只想着英娘那美好的身体。终于,在他那肆意的拉扯下,只听哗啦一声,英娘的外袍完完全全落在了地上,显露出了那无限优美地身材以及那一抹肚兜下那峰峦起伏的盛景。见此情景,他一把将妻子抱到了旁边的另一张床上,随后一脚踢上了房门。

“别在这里,嘉儿……嘉儿还看着呢!”英娘好容易才提起了一点精神,勉强出言提醒道,但是,那缕眉宇间的妩媚之色撩拨得高俅更加心动。

“怕什么,反正她也是这样生下来的!”话虽如此,但高俅仍旧心虚地瞥了高嘉那个方向一眼,这一看几乎令他昏厥过去。原来,那个原本还好端端地躺在小摇篮中的宝贝女儿,竟不知什么时候半爬了起来,此时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这边。

这都是什么孩子啊!高俅没时间反省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女儿,此时,就算他想要马放南山也不可能了,那股在周身上下驰骋的奔腾热流已经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眼不见为净,他干脆利落地回过头,只当房间中就他和英娘两个人,深深地把头埋进了那白玉似地身体之中。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旦爆发激情,多年的老夫老妻竟好似第一次欢好一般,他一次又一次地和妻子死死纠缠着,浑然未觉那欢爱的汗水完完全全浸湿了底下的床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方才觉得筋疲力尽,想要爬起来时竟连一个手指都无法动弹,只得无奈地躺在原地不动。

“英娘。”

“嗯?”

“你当初有没有想过,若是我那些说是要改好的话是骗你的,你该怎么办?”

房间中顿时弥漫着一种难言的沉默,许久,英娘方才低声答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若是你真的如此,我也只能这么过下去。夫妻本是同林鸟,怎能大难来时各自飞?”

这句平实到不能再平实的话顿时让高俅愣了,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在数年之间饱览了人间百态,既有朋友之间的相互背叛,也有夫妻之间的形同陌路,更有亲人之间的防备重重。远的不说,就拿赵佶和原配王皇后打比方,两人新婚燕尔的那时可谓是如胶似漆,可现如今呢?王皇后尽管生下了嫡长子,但是如今却和失宠无异,听说几乎夜夜独守深宫,年纪轻轻便已经身体孱弱。而另一头,贵极一时的圣瑞宫朱太妃听说也撑不过多少时候,而当日嚣张跋扈的蔡王赵似更是日日在酒肆故寮买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岂是夫妻兄弟亲人朋友能够掩盖得了的?

“英娘,谢谢你!”

“咦?”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英娘顿时一惊,勉力翻过身来时却瞧见了丈夫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当然有些着慌,“你没事吧?突然说这种话做什么?”

“没什么!”高俅终于强自着支撑坐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转头一看,只见女儿高嘉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这里,嘴里还在咯咯地笑着。此时,英娘的脸立刻就红了。

“这小家伙,居然知道嘲笑起爹娘来了!”高俅没好气地上前轻轻弹了女儿一指头,惹得小家伙哇哇大哭,这才突然想起一事。他忙不迭地从自己丢在地上的衣服中翻出那个绸布包,打开一看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碧绿的翡翠镯子完完整整地躺在里面,那股流转着的绿意仿佛让四周也清凉了一些。他依样画葫芦地把镯子戴在了英娘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添了一句:“英娘,人家说美女配英雄,现在看来,还是宝物配美人更合适!”

在高嘉仿佛是伴奏一般的哭声中,高俅笑呵呵地领受着妻子的温情,心中充斥着一股难得的柔情蜜意。这一瞬间,什么尔虞我诈朝堂争斗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眼前存在的只有那婀娜多姿的倩影,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三十六章 一语惊人

阮大献早上拜访了高府,赵挺之在当天傍晚也带着幼子赵明诚匆匆前来谢罪。他先是让儿子上前赔礼,而后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箩筐好话。

“正夫兄,你我同朝为官,平日也有些交情,我当然不会斤斤计较这些小事。”高俅一边说一边斜睨了赵明诚一眼,见其低垂着头并不说话,心中不由冷笑。“只不过我听说令郎即将娶亲,那就应该检点一些,别闹出什么风波让别人笑话。”

尽管高俅的话颇有些带刺的意味,但赵挺之非但不以为忤,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对方冷嘲热讽是好事,怕就怕面上笑嘻嘻,背地里使绊子。“我何尝不知道这些,明诚这孩子平时也算知书达理,谁知道会和阮行章那个不争气的家伙混在一起。伯章,你是不知道,老阮那个人平时在下属面前说一不二,偏偏就奈何不了这个儿子,也不知道闯出了多少祸事。唉,按照阮行章的年纪,怎么也该由荫补求一个出身了,否则再这么下去,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

尽管赵挺之似乎口口声声为阮大献着想,但高俅怎么会听不出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对于阮赵两人明里暗里的争斗,他早就有所耳闻,此时不免愈发肯定阮大献送来重礼的原因。

“正夫兄所言极是,阮兄自己倒是精明强干,只可惜养了一个不中用的儿子。不过依我看来,如今的时节,就是想让他改好也晚了。我倒是听说令郎在太学中文名卓著,对了,令郎的未婚妻可是礼部员外郎李文叔家的女儿?”

“原来伯章贤弟也听说过。”赵挺之露出了一丝微笑,不由用两指理了理颌下的几缕长须,颇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李文叔本来就是经学大家,文名著称于世。想不到连女儿清照也是博学多才。我这个儿子也是个痴心的,无意中见到一次之后就仰慕十分,卯足了劲方才让李文叔开口应承了下来,腊月里头就要完婚了。”

竟然这么快!高俅心中一跳,着实吃了一惊。他根本不记得李清照的生卒年,只在印象中认为李清照年纪还小,想不到竟然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端详着旁边地赵明诚,他本能地生出了一股嫉妒的情绪。就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子,配得上那个诗词一绝的才女?

赵挺之见高俅不说话,误以为其不相信自己的话,为了缓和气氛,他连忙朝儿子赵明诚使了个眼色。“明诚,你不是老夸清照么,还不给你伯章叔叔说说。”

一句伯章叔叔差点让高俅喷了出来,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心中却腹谤不已。才不到三十的年纪,居然被一个将近二十的年轻人称作叔叔。这都是什么世道!话虽如此。他却仍旧津津有味地听着赵明诚在那里讲着“恋爱史”,听到最后却有些骇然。短短一年多时间,赵明诚这家伙竟然给李清照写了上百首诗词。这才如愿结下了这门亲事,看来才女果然是不好迎合的。

送走赵家父子,高俅的脸色不免便有些阴沉。到了这个时代之后,他也算是看尽美女,而且那些美人几乎都是兰心慧质,胸无大脑的几乎没有,但是,那个以诗词闻名于后世的李清照却是与众不同的。在脑海中幻想了老半天,他末了却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大宋朝最重礼制。当初为了一个伊容就已经千难万难,更不用说李清照这个名副其实的官宦女儿了。

“无缘无份,多想无益!”自言自语嘀咕了两句,高俅便无奈的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回了后院。但是,隐隐约约的,一个优美而朦胧的倩影仍旧不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自然不会知道,由于这个微不足道的意外,一桩在旁人眼中看似天成佳偶地婚姻会兴起怎样地波澜。

由于曾经像赵佶承诺过逐渐解决妇孺问题。因此高俅早在十几天前便开始了种种筹划。他在京城内外拥有不少房产,因此很快拣选了城郊一处普通宅院作为试点,招收了第一批近百名女工。这本来就不是一件为了盈利的事,因此他很是爽快地开出了高昂的工钱——一人一月五百文,几乎相当于一个上等厢军地一月俸禄。当然,高俅心中清清楚楚,宋代的布帛细分为“罗、绫、绢、纱、施、铀、杂折、丝线、绵、布葛”十类,除布葛以外,其余九项均为丝织成品,所以他还下令几个擅长丝织的仆妇教导这些女工,至少自己也能少赔一点。

好在流民之中的单身的妇孺并不多,当他那处庄园几乎宝满之后,京城之中剩下的主要就是那些青壮。尽管局势在开封府两个推官的极力维持下比较稳定,但是,本地原住民和外来人之间仍旧冲突不断,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处于内外城之间的区域,平日里斗殴不断,就差没出人命案子了。

面对这样的情景,朝堂上的君臣自然忧心忡忡,临到最后,招募厢军这一条仍旧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但这一次,韩忠彦居然提出建议,声称可用新招募地厢军前去荆湖屯田,此议一出,朝野顿时为之哗然。

高俅从来没有想到,素来偏向于旧党的韩忠彦居然会提出这么一个激进的建议,要知道,以厢军屯田的说法他只在小说中看到过,并且深知其中难处。要突然让一群在北方生活惯了的人去南方开垦荒地,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南方在北方人的眼中,就是蛮荒之地的代名词,到处都是瘴气和沼泽,流民中本来就酝酿着激愤的情绪,这么做肯定会惹出大乱子。

“韩相,去岁河北河西陕西饥,但圣上早已下诏命各地帅臣抚恤,所以并未造成流民泛滥。而今年突然有这么多流民涌入京城,你知道这是何缘故?”高俅见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能趋前一步问道,“小民并不知道朝廷的苦处,若是招募他们成为厢军后又严令其拖儿带口前往荆湖,天下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圣上?”

“厢军历来从事营缮之役,用来屯田本来并没有什么,但是,臣却认为如此解决此次地数千饥民并不妥当。”这一次,抢在曾布之前说话的竟是赵挺之,“致使民众流离失所,便当追究当地官员的责任。再者,先前开封府曾经呈报,这些流民大多是被夺佃的佃户,来自河东河北的犹多。要知道朝廷向来优待士大夫,以其为官户,其田更是免于两税,那么,骤然夺佃是不是有欺民压民之嫌?”

一顶大帽子下来,朝堂群臣人人色变。河东河北都是土地肥沃,能够拥有的大半是高官及其家属,若是赵佶盛怒之下真的彻查,恐怕后果就麻烦了。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赵挺之身上,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以见风使舵为准则,很少当出头鸟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子。

就在满场皆静的当口,又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传进了众人耳畔。“圣上,据臣所知,并非是那些河东河西的田主故意夺佃,而是有人正在以高价收购这些地产,所以才会使得百姓流离失所!”说话的却是阮大献,他见众人的目光刷的转到了自己身上,连忙躬身一揖道,“臣蒙圣恩知开封府,因此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在发现流民不断增加时,臣就派人向老家询问此事,结果得知是有人以高价购买了大批田地……”

“竟有此事!”

不待阮大献把话说完,赵佶便紧紧皱起了眉头。土地兼并太烈向来是历朝历代皇帝最为头痛的事,对于大宋历代君王来说也是同样。尽管有各式各样的律法和限制,但是,这并不足以限制豪强地主占有更多土地的步伐。只不过,在河东河北之地发生这样的事,着实令人心惊而已。

高俅和曾布不约而同地用惊讶的目光投向了阮大献和赵挺之,曾布是惊讶于两人大异于往常的活跃,高俅则是在思索那个敢在这个时候大肆兼并土地的人究竟是谁。阮大献和赵挺之都在争夺进入政事堂的机会,这一点高俅早就看出来了,因此自然不会觉得两人这种较量的言行有什么不对。

“阮卿家,朕且问你,本朝公卿职田都有规例,而大小士绅和寻常百姓在田地上也各有制约,究竟是谁如此大手笔,竟能使得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赵佶狠狠盯着阮大献,言语丝毫不客气,此时,他着实动了真怒。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大献却有些畏缩了,他忐忑不安扫视着周边众人,末了才嗫嚅道:“请圣上准许臣单独奏对!”

三三两两退出文德殿的群臣都颇感意外,曾布固然面沉如水,尤其是赵挺之脸上阴云密布,仿佛时刻会来一场狂风骤雨。至于刚才条陈被驳的韩忠彦更是眉头紧皱,一个人站在一根廊柱边想心事。高俅则心不在焉地和几个同僚攀谈着,脑海中却掠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第三十七章 国之大计

开皇殿中一如既往地一片昏暗,尽管四周都点着长明灯,但是,那一幅幅形貌各异的遗像仍旧显得模糊不清。至少在耶律延禧看来,他无法辨认清楚任何一个人的容貌轮廓,就算相处时间最长的祖父耶律洪基也不例外。

“皇上!”

耶律延禧微微一怔,原本有些茫然的脸色立刻恢复了平静。他缓缓转过身,见萧芷因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后,立刻大度地挥了挥手。“这不是朝堂奏对,你不用摆出这样一幅样子。”

“臣遵旨!”萧芷因稍稍弯腰便立刻直起了身子,见耶律延禧确实没有任何不豫的神情,他这才禀奏道,“皇上,这些日子,陈告耶律乙辛昔日不法之事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很多人因为先帝的处置而上书喊冤,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耶律延禧不满地皱紧了眉头,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些人以为朕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诛杀耶律乙辛余党,都想趁机东山再起,打的真是如意算盘!”

听到这句话,萧芷因心中不由一惊。他自认揣摩清楚了圣意,所以不知收受了多少贿赂,为的就是让耶律延禧大肆清算,然后借此在朝堂中为自己扫出一条路来。如今听耶律延禧的口气似乎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他怎么能够不急?

“皇上,耶律乙辛当年为祸朝廷陷害忠良,被其构陷的人不计其数。如今皇上新近登基,自然是人人希望能够将此事一查到底,这应该是人之常情。”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耶律延禧的脸色,说话的口气愈加小心,“当日耶律乙辛权倾朝野的时候,党人无数,更是侵占了朝廷国库无数财产,若是能够借机……不失为一桩好事。”

听到萧芷因含糊带过的关键两个字。耶律延禧立刻眼睛一亮,随后又装出了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朕明白了,你且退下,事关重大,朕得先考虑清楚。”

退出开皇殿,一阵后怕过后,萧芷因立刻觉得振奋非常。朝中那些老人他早就看得烦了,一个个碌碌无为偏偏还要霸占着大好位子。遇事还要横挑鼻子竖挑眉毛,根本就是没事找事。凭着耶律延禧对自己的信任,把甄别耶律乙辛一党中人的差事抓在手中还不容易?到时候,那就是货真价实地金口断乾坤了!

十月的西夏早已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强风裹挟着沙粒,打在人脸上异常疼痛。然而,对于党项人来说,寒冷算不了什么,比寒冷更可怕的是四周的形势,比寒冷更可怕的是族人之中蔓延的畏惧和忧恐。自从李元昊称帝以来。党项人从没有处于如此风雨飘摇的境地之中。

李乾顺这一年十九岁。和大宋及辽国地年轻君主一样,他也处在朝气蓬勃的年纪,但是。他的脸上却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成熟。他三岁即位,自幼就看惯了母亲和舅舅的专权,更曾经亲眼目睹辽使鸩杀自己的母亲梁太后,最后,他甚至自己亲自杀了崽名没等两个臣子献于宋室,以求获得宋室的罢兵。若不是他在关键时刻得到了辽国的支持,又出兵帮助辽人攻拔思母部,恐怕国家的立场更加困难。仅仅是一年之间,部族中内投的内投,得力大将战死地战死。老迈地老迈,形势已经对己方极其不利。

经历了梁氏长时间主政的西夏如今并不稳定,甚至可以说,他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只是靠着辽国地支持才能够站稳脚跟,但是,他仍旧依靠自小登基而锻炼出来的政治手腕统合着整个党项族,敏锐地观察着毗邻的两个大国的动静。

“兀卒。”

李乾顺朝那个施礼的中年人微微一点头,自己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如今汉学开展得怎么样了?”

那个受召而来的中年男子乃是御史中承薛元礼,他虽是汉人。但出仕于西夏后并不顺利,直到李乾顺亲政之后才得到了重用。就在数月之前,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上了奏表,用极其强烈的语气要求重设汉学,推行儒家文化,得到了李乾顺的大力支持,这自然让他信心百倍欢欣鼓舞。

“兀卒,迄今为止,已经有数百人入了汉学,如今正在学习儒学经义,不消数年,我大夏便会多出一批德才兼备地可用之人!”谈到汉学,薛元礼自然是喜形于色,他终于等到了汉学兴盛的那一天,等到了一个能够用自己的贤明君主,怎么能够抑制得住?

“很好。”李乾顺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嘴角只是微微上翘了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睛中仍旧闪着炯炯的光芒。“对了,遣使节到辽国请婚还是没有下文么?”

“辽主仍然没有答应。”薛元礼喜色立消,黯然低下了头,尽管先前党项人在节节败退的时候得到了辽人的调停,从而顺利地以大宋藩属的名分得以喘息,但是,这毕竟没有婚姻纽带来得可靠。“辽主新近登基,说不定是没定下心来考虑这些事。”

“不过是一个宗室女,还用得着考虑么?”李乾顺晒然一笑,见薛元礼似乎有些尴尬,也就没有多说,又问了几句国事便命其退下。他算是大夏第四代皇帝,之前的李元昊,李谅诈,李秉常全都迎娶了辽国地公主,而这些公主大多是由宗室女子充当,政治因素远远高于血缘因素。因此甫一亲政,他便遣使如辽请婚,谁料屡屡遭拒。

“想不到在那么多大臣的反对下,大宋官家还会用吕惠卿为延帅!”

喃喃自语了一句,李乾顺便想到了那个镇守边关的年迈老人,额头上立时掠过一丝阴霾。虽然党项族远处中原边陲,但是,他仍然有一定的消息渠道,不久前的延帅之争更是一丝不漏地传入了他的耳中。在这件事上,他对于赵佶的坚持相当佩服,但是,身为夏主,他却不得不遗憾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吕惠卿也许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可是,在延州之时,他却做得比大多数前任要好。

“无懈可击,无懈可击啊,真是可惜!要是仁多洗忠还在,人事上也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不,当初太祖能够培养出自己的将领,我为什么不能?”他猛地击掌三下,下一刻,一个壮硕的人影便进了门,毕恭毕敬地抚胸一礼。

“罗羌,你说我待你如何?”

被称作罗羌的汉子一怔之后便立刻不假思索地答道:“兀卒不以我出身卑贱,将我提拔为贴身护卫,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那恩德。”

李乾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自从亲政以来便不断地提拔那些出身寻常甚至是微贱的人来充当自己的护卫,为此没少被国中权贵诟病,但是,在梁氏被诛的情况下,谁也不敢作立仗之鸣,再说,区区亲兵护卫也不值得他们据理力争,于是,有着一半党项人血统,一半羌人血统,原本出身于奴隶的罗羌也成为了李乾顺的近身护卫。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不但要成为我的耳朵,还要成为我的眼睛!”他盯着罗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替我寻找忠诚可靠的人,不管什么出身,不管他犯过什么样的罪,只要他能够忠心于我,你一律将他们带来!你记住,大夏如今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罗羌闻言大吃一惊,但随即便激动得满脸通红。一瞬间,他立刻翻身跪倒在地,深深地叩首道:“誓死为兀卒效命!”

同一时间的大宋福宁殿内,赵佶正铁青着脸坐在御座上,丝毫不理会下方诚惶诚恐的阮大献。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在河东河北高价买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忠彦的亲弟弟韩良彦,而事先韩忠彦竟完全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他又怎能不雷霆大怒?

“民间多道朝中大事尽决于曾布,而韩忠彦秉性柔弱难以相争,看来,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假话!”沉默良久,赵佶的口中方才迸出这样一句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今日之事,未得朕的允准,你不许透露给任何一个人。此中关系,你明白了么?”

“臣明白,定当守口如瓶。”阮大献心中大喜,不禁分外庆幸自己的棋高一着。尽管为了这关键的一步花费金银无数,但是,比起那政事堂中的美好位置来,区区一点小钱算得了什么。见赵佶无话,他便深施一礼,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国家方才得以昌盛。想不到,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宰相都不能做到,更何况其他官员?”赵佶自嘲地一笑,无力地靠在了御座的扶手上,“早知如此,朕当初真是不应该当这个天子。起居八座一呼百诺,身为天子,却比那些作威作福的权贵还不如啊……”

第三十八章 风云突变

赵佶和阮大献究竟在福宁殿中谈了些什么,朝中大臣并不知道,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他们足足在大殿外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而在此期间,里头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就连最知晓赵佶脾气的高俅也感到了不对劲。要知道,赵佶天生就不是那种沉得住气的君主,否则也不会时时刻刻念叨着戒急用忍,而阮大献事先如此守口如瓶,涉及的又怎么可能是小事,殿内又怎么会如此安静?

直到三三两两的分别归府,一群官员的心头仍旧是沉甸甸的,自然,阮大献便成了众矢之的。可是,他仍旧像没事人似的和曾布与高俅分别打了个招呼,而后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让那些想要套问消息的人碰了个软钉子。不仅如此,就连往日能够传出点消息的内侍们也成了闷葫芦,一个个要不是推说不知情就是讳莫如深,总而言之,竟是连一丁点有用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因为有这样一件事情梗在心里,因此高俅接到刘珂那里的邀请时,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虽然他有心用君臣男女之别推托,但是,一想到如今这纷繁复杂的局势,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一路跟随上次出现的那个小内侍来到了那座依旧富丽堂皇的宫殿。

“高卿家。”刘珂这一次换的是一袭淡色的宫装,头上那枝金步摇摇曳生姿,金步摇上垂着一串圆滚滚的明珠,映着她那张俏脸更加明艳绝伦。“我上次托付你的事……”

不等她说完,高俅便连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娘娘,这些时日朝堂上诸事繁杂,千头万绪,臣还未来得及安排。”见刘珂脸色一凝,他又顺势解释道,“如今圣心越来越难测,虽然臣曾经是圣上藩邸旧臣。但是也不敢太过逾越。”

刘珂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高俅,才想开口说话,只见一个内侍突然匆匆奔了进来,躬身施礼后便露出了一幅迟疑的神色。见此情景,她不免有些气怒,沉声喝道:“有话快说,高卿家又不是外人!”

那内侍闻言一呆,好半晌才嗫嚅着说道:“圣上刚刚去了花园。结果被两个不长眼睛的小黄门冲撞,结果……听说,群臣退朝之后,圣上便大发脾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听着这种含含糊糊的语气,高俅心中却不由大凛。此事不过发生区区一会儿工夫,刘珂这里便得到了消息,可以想见,这里的消息灵通到了怎样可怕的地步。至于赵佶迁怒于他人倒是可以预见,对于一个在朝堂中得不到宣泄渠道的天子而言。也只有冲禁宫那些人发火了。

刘珂先是一怔。随后才命那个报信地内侍退了出去,立刻换了一幅脸色,笑盈盈地问道:“高卿家。官家如此恼火,可是朝堂上有什么变故么?”

高俅情知阴谋这种事情也是白搭,因此详详细细地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一遍。出于直觉,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一次政事堂怕是没法平静了。

“历朝历代,土地兼并都是难以避免的,只是盛世时兼并少,而困顿时兼并多而已。”刘珂微微蹙眉,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末了却冷笑一声道。“这倒没什么,官家恼火不过是因为事涉朝廷重臣,只是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谁罢了。高卿家,既然现今情况如此难测,你就先回去吧,只是你别忘记,圣瑞皇太妃已经病入膏肓了。”

走出大殿,高俅抬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掠过一丝明悟。刘珂会提起圣瑞宫朱太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无非是提醒他,她刘珂进位皇太后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别看皇后和皇太后只有一字的差别,但宋朝从没有皇后干政,倒是皇太后垂帘听政掌握大权地例子比比皆是,而且即便皇帝成年,皇太后仍旧能够凭借政治影响力左右朝廷大局,就像神宗年间的太皇太后曹氏和皇太后高氏在整个王安石变法期间至关重要的态度。

尽管心中怒火中烧,赵佶却没有重责那两个魂飞魄散的小黄门,只是让郝随训斥了两人几句,又罚了他们三个月俸禄作为责罚,自己则气冲冲地回了福宁殿。但是,当远远可以看见福宁殿时,他却突然改了主意。

“圣上?”曲风见赵佶突然停下了脚步,心中不由有些奇怪,但一瞧这位官家的脸色,他立刻赔笑道,“圣上可是想去郑美人的宫里?”

“你这个鬼灵精!”赵佶被曲风一句话说在心坎上,却并不以为忤,“也罢,就驾幸郑美人的蕊芳居吧!”

登基之后,赵佶的后宫也多了数位妃子,但数量仍旧保持在个位数上,如今最得宠的,却是郑美人和王美人,其中郑美人更是有异宠,反倒是王皇后和陈淑妃都数位自藩邸便嫁给赵佶的妃子宠眷日消,帝王之家,色衰而爱弛这一点自然脱不了干系。

这郑美人和王美人都是当初慈德宫向太后地押班,和伊容关系相当密切。赵佶即位之后,向太后便以两人下赐,先是双双得封郡君,而后因为赵佶心感向太后的去世,将两人同时擢升为美人。郑美人郑瑕和当初的刘珂一样,以明艳善媚博得宠幸,但是为人却谨慎小心得多。

由于曲风事先知会说赵佶气性不好,因此郑瑕自然提起了十二分精神逢迎,又是奉承又是笑话,又不忘卖弄自己的一番揉捏工夫,全套手段耍弄下来,竟奇迹般地使得赵佶怒气全消。

“爱妃,看来你还真是朕地解语花!”数杯美酒下肚,赵佶便懒洋洋地斜倚在椅子上,舒服地感受着肩头那双玉手,在那恰到好处的揉捏下,他仿佛感觉到疲劳一丝一毫地被挤出了身体。“朕倒忘了,你从慈德宫开始转而伺候朕似乎快两年了吧?”

“圣上竟然还记得这种小事!”郑瑕的手突然停了一下,而后手底的力量也稍稍加重了一些,语调不无凄然地道,“臣妾微末之身,却蒙钦圣太后恩宠,得以服侍圣上,这两年时时刻刻不敢忘了钦圣太后和圣上的恩德。”

“是啊。母后去得太早了!”赵佶怅然长叹,突然有些突兀地说道,“再过几日,朕便下诏晋封你和王美人为婕抒。”

郑瑕闻言大惊,尽管她曾经听说过各种各样的传言,明白王皇后如今几乎失宠,但要说凯觎那个全天下女人都羡慕的宝座,她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此时此刻。她不明白赵佶究竟是试探她还是真心地想要晋封,来不及细想便跪倒在地。

“圣上,臣妾进宫不过一年,资历太浅,又只是士绅人家出身,若是仓促晋封,只怕朝中官员会有微词。”她正在拨肠刮肚地找着应对之辞,突然听到座上的赵佶冷哼了一声。

“哼,出身资历算得了什么。”一提到出身资历,赵佶便本能地想到了韩忠彦。再联想相州韩氏已经出了两位宰相。门生族人遍布天下,他自然更加不满。“元符皇后还不是和你出身相仿?她入宫时不过御侍,而后由美人而捷抒而婉仪而贤妃。最后先帝依旧力主册封她为皇后!哼,如今早已不是世家门第决定一切地时候了!此事朕意已决,你不必多说了,那些没事就喜欢嚼舌头地官员,随他们去鼓噪好了!”言罢他随手拉起了郑瑕,一字一句地吩咐道,“规矩是人定的,朕才是天子,自然事事得由朕做主!”

“圣上!”郑瑕惊喜交加地仰起了头,而后将整个人都靠在赵佶的怀中。“能够得到圣上的宠爱,臣妾早已不作他想。此身既然已属君,那……”

端详着那张红得几乎可以凝出水的脸,赵佶轻轻用两个手指托住了郑瑕的下颌,对着那一抹樱唇重重吻了下去。趁着两人缠绵的时候,曲风连忙示意一帮内侍退下,自己则悄悄吹灭了四周地数根蜡烛,不一会儿,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宫殿立刻黯淡了下来。

次日赵佶推病没有去上朝。即位一年多以来,他因病罢朝地次数屈指可数,这自然使得原本就心中不安的群臣更加惶恐。就连一向消息灵通的高俅,也仅仅得知赵佶昨夜留宿于郑美人的蕊芳居,而这对于推测事情发展没有任何作用。

然而,就在人们都在猜测局势的下一步发展时,一个消息突然传入了所有官员的耳中——韩忠彦上表请辞!此议一出,和韩忠彦交好的一群官员固然是哗然一片,就连曾布本人也是大感意外。而当高俅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吐出的唯一两个字就是“天意”。

不是么?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历史上建中靖国这个年号只维持了短短一年,紧接着就由于韩忠彦地失势,曾布提出地绍述之说得到了徽宗的大力支持,而使得年号改成了崇宁,取的自然是尊崇熙宁之意。一直以来,他尽管和曾布保持着密切联系,但却希望朝局能够维持“龟鹤宰相”共同执政,这样才能形成制衡。

当夜,沉寂已久的严均造访了高府,带来了令人震惊的内幕。在得知河东河北的土地兼并竟和韩氏有关时,高俅惟有苦笑摇头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论理应该对政治十分敏感的相州韩氏家族竟然会做出这样愚蠢短视的行动,这断送的不仅仅是韩忠彦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更可怕的是,这将断送赵佶对整个韩氏家族的信任。对于一个官宦世家来说,这无疑是最最致命的一点。

第三十九章 双管齐下

“家门不幸!”

拿着手中那一纸薄薄的家信,韩忠彦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仿佛那是千钧重物一般。对于流民入城之事,他原本就有些怀疑,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料到是自己家里的人干下了这样愚蠢的勾当。他很清楚新君并不是很信任自己,只是出于新旧兼济的原则,他才能在宰相这个位置上稳稳当当地坐着,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纵有其他各式原因,他也不得不上表乞罢相。

“这些人哪里是要绍述神宗皇帝的旧政,这些人分明是要陷朝廷于危难啊!”他痛苦地扔下了那张信笺,颓然倒在了椅子上,“只可惜,朝中竟没有可助我之人,若是邦直尚未去位,也许还能争一争,可是现在……”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苦恼地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他也只有等着宫里的消息了,多年苦心毁于一旦,这短短的一年多朝政清明的时间,看来已经维持不了多久。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群魔乱舞的可怖情景。

另一头的高府,高俅和严均彼此互相瞪着,颇有些大眼瞪小眼的意味。好半晌,两人才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但这笑声中有多少苦涩的意味,就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了。

“争于庙堂,国之不盛,只可惜我如今盼望的却恰恰相反。我巴不得韩相和曾相继续互相牵制,给圣上行中道的机会。”严均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杯美酒,像喝水一样直接灌了下去。“旧党中人太过保守,稍有变革便会群起而攻之,这其中偏偏正人君子居多;而新党中人偏偏又太激进,凡是稍有反对他们政见的人,统统会被冠以奸佞的帽子。唉,须知世上之事向来都有其两面,为何不能如圣人所言,取中庸之道呢?”

高俅无奈地耸了耸肩。这种深奥的问题,别说严均不知道,他这个来自后世的人也同样不知道。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利弊,后世史学家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能统一,更不用说如今身在局中的当事者了。

“无偏无党,执中居中,这些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光是建中靖国这一年。朝廷受到了外界的多少抨击?有人指责朝廷不分善恶,也有人说君子和小人共立,虽然也有小元祐地称赞,但既定的目标几乎没有一条达到的,实在是令人扼腕!”他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计这一年的种种措施,“求直言是成功了,可言官一会被贬一会被召回;市舶司是建了,但要看到成效,总得数年的工夫;钱荒的问题要等去南洋和日本的船队返回之后才有初步结论;至于如何更有效地储备粮食以防止饥荒,更是连谱都没有的事。就更不用说改革军器监了。”

严均还是头一次听到高俅像倒豆子一般说起这些条条框框。不由悚然动容。高俅还能够说是位高权重在朝堂上有发言权,可他自己却只是一个枢密院地区区小官,别说朝政。就连枢密院中的大事也没有他参赞的份。韩忠彦倘若去职,对于他自然是一个契机,但是,目光长远的他又怎么会看不到幕后的危机?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勉强挤出一句话,突然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先前高兄在圣上面前替我说话的情分,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若是他日……”

“只要他日你能掌枢密院也就够了!”高俅顺势也站了起来,随意地拍了拍严均的肩膀。严均复职确实有他的进言之力,但更大的原因却是赵佶需要一大批能够信任的年轻官员,当然不会让严均继续缺席。再者。他实在太需要一个年富力强地盟友。“我不日即将下西南,有关辽国地事情就要全靠你了!虽然如今辽主耶律延禧仍旧没有彻头彻尾地展开清算,但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鼓噪之后,他必定会采取行动,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放心!”严均言简意赅地丢下两个字,又郑重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在他地心目中,早已展开了一局有关于辽国的大棋盘。

建中靖国十一月庚辰,赵佶下诏。驳回韩忠彦辞相的上奏,同时改明年元曰崇宁。在此之前,曾布力谏赵佶绍述而未果,尽管对韩忠彦仍然在位颇有不满,但听到改元崇宁却欢欣鼓舞,然而,在朝中一众诤臣看来,这无疑是又一个绍圣的开始。于是,不明就里的他们纷纷上书进言,但是,那雪片一般的奏折却犹如泥牛入海,丝毫没有音讯。

就在朝中人心不稳的时候,高俅和蔡京二人双双受诏入宫,高俅固然是事先已经有所准备,蔡京却是从一次次的朝廷人事变动之中看到了一丝变数,所以更加不敢怠慢。

一脸疲惫的赵佶在看到两人弯腰施礼时,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曾经有意直接擢升高俅入政事堂,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止息了这个念头。朝中朋党之势已经愈演愈烈,而高俅比起其他人来资历太浅,根本镇压不住局面,与其到政事堂当摆设作签章,还不如他放其到地方上走一圈,到时再作提拔就能平息很多议论。

“蔡卿家,先前你称病一直未曾去江宁府上任,朕却没有追究,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赵佶淡淡地扫了蔡京一眼,见其露出了诚惶诚恐之色,不由微微哼了一声,“钦圣皇后(向太后)直到去世时,也不忘让朕看顾你几分,正是看在这一点上,朕才会容忍你至今。”

“臣知罪。”蔡京深深低下了头,原本有些躁动的心情却平静了下来。既然赵佶已经说了那几句话,那就证明已经有了决断,而且还是对自己有利地那种,否则,只要来一道贬斥的诏令,何用亲自召见那么麻烦?

“如今辽主登基,我朝在边事上也必须有所戒备。所以,朕已经决定由你出知定州,相信以蔡卿家的能力,应该能够还一方安宁。”

“臣必定不负圣上期望。”蔡京连忙拜谢,在欣喜之余却仍旧有些失望。定州离京城很近。又是北方要地,向来只有深受信任的重臣才能得到这个要缺,这无疑是一个启用的标志。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短时间内很难插足曾韩两人的政争。然而,想到最后,他仍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和曾韩两人比起来,他还年轻。有的是更进一步地机会。

赵佶抬眼凝视着高俅,目光中掠过了种种复杂地情绪,良久方才开口说道:“高卿家,朕已经和政事堂议过你的事,准备让你安抚西南。朕知道成都那边并不平静,甚至还屡屡传出蜀民暴动的传闻,要弹压局面着实不易。而且,朕自即位以来还未曾换过安抚使,你的威望资历还不够,此番更要小心。不过。蜀地离京城太过遥远。朕会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再让你兼行军都总管的名义。若是你认为有必要而又来不及陈告朝廷的,不必先报走马承受。可以放手去做。你历来处事老成,只要别在边事上犯错就好。”

“臣明白了。”高俅微微躬身,袖中的拳头已经握得紧紧地。大宋置安抚使一向很慎重,一般只有陕西、河东、岭南路的安抚使才会兼都总管的名义统制军旅,主要是用来绥御戎夷,而河北和近地的安抚使则并无军权,一下子让自己这个毫无履历的新人担当这么重的责任,足可见赵佶的迫切心情。

三日之后,正式的诏令终于下达,宝文阁学士高俅升任龙图阁学士。加太中大夫,知成都府,领成都路安抚使兼川陕四路(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和夔州路)安抚大使,兼马步军都总管;以龙图阁直学士蔡京知定州。消息一经传出,朝野为之震惊,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之外,谁都没有想到赵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将高俅外放,而且还是蜀地这个最难治理的地方。最最蹊跷得是,很久没有露面的蔡京居然再次谋得了起复。而且是定州这样地地方!

这一日,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高府,在得知来人身份之后,正在收拾行装地高俅连忙亲自迎了出去。前来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殿前都指挥使姚麟。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甫一看到高俅便哈哈大笑道:“高学士,如今你可是青云直上了!”

想到昔日并肩作战地往事,高俅脸上也堆满了笑容,直接将姚麟引入了书房。他起行在即,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梳理准备,对于姚麟的来意不免有些好奇。“姚帅,你就不要一口一个高学士了,听在耳中实在碜人,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伯章也就是了!”

“好好好!”姚麟却是爽快人,也不客气,一口应承了下来。“伯章,我这一次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给你推荐一个人。你应该知道,蜀中多乱民,部族又多,稍不留意就会出岔子。我有一个孙子姚平仲,武艺超群胆略不凡。我寻思你到蜀中也需要帮手,我想让他和你同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姚平仲?”高俅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他终于想到自己是从哪里看过这个名字,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山西种姚两家算得上是北宋的将门世家,可是,将种家和姚家的所有人搁一块,也抵不上这个姚平仲有戏剧性。传言中,在对金兵一战大败之后,姚平仲因为惧怕受诛,一个人潜逃数千里,隐姓埋名五十年,最终出山的时候却仍旧面色精神毫不显老相,可是称得上奇迹了。可算算年纪,这时候姚平仲应该还小啊?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不无试探地问道:“姚帅的推荐自然不会错,只是不知道令孙年纪几何?”

“呵呵,他今年十六岁,不过早已经长得虎背熊腰。”姚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捋着颌下长须笑道,“不管怎么样,伯章你带他在身边,总是有用处地,至不济也能顶一个护卫。”

第四十章 临行前夕

虽说临行在即,但还有很多事情高俅不得不做。年号既然已改,那韩忠彦便早晚都要去位,那么,该由谁补上政事堂的空缺,中间那趟浑水就深了。曾布倒是提过几个人选,其中温益这个人被高俅毫不留情地划去。原因很简单,此人当初曾经做过一件很绝的事,那就是连夜把朝廷贬斥下来的官员赶出自己的辖区,做人能咄咄逼人到这个份上,若是在朝廷中枢那还得了!而阮大猷在那一次上门赔罪之后再次前来拜访他,言语中不乏暗示和保证,因此,高俅最后才打定了主意。

在他的暗中谋划和操作下,赵佶下诏进阮大猷为尚书左丞,而同时又以御史中丞赵挺之为尚书右丞,至于韩忠彦这个真正的朝廷首相则完全被架空了,只余下签章的权力。虽然这对于他未必完全有利,但至少可以用阮来牵制赵,这也是不得已之计。

曲风上午接到高府传来的消息,下午便悄悄偷了个空溜到了高府。短短数年间,他由区区一个小黄门一路钻营到了内侍殿头,当中便和高俅互通消息,得到了难以计数的好处。这一次听说高俅下西南,他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熟门熟路地钻进高府书房,他行礼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高大人,你这一次是不是太心急了?如今朝堂上的勾当千头万绪根本理不清楚,后宫中也都在那边勾心斗角,尤其是元符皇后颇有干预国事的势头。这种时候你抽身一走,再要回来可就迟了!”

听到一个内侍说出这样条理清楚的话,高俅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初他计划的是等朝局稍稍安定了之后再走,可如今看来,一天天地拖下去,朝堂上的风波只会愈演愈烈,根本不会有平息的势头。自己如今只是靠赵佶的信任才能勉强立足,但是发言权却远远不够。那些历经了神宗、哲宗和本朝三代的老臣更是不会买自己的面子。他确实还年轻,但时间不等人,若不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大权,那万一危机不期而至,自己也同样逃不过去。

“一言难尽,总而言之,圣上和我都有说不出地难处。”权衡半晌,高俅还是决定让曲风自己去逐渐把握。童贯已经随商队离开。没有一段时间不可能回来,而凭借以前在赵佶心中种下的因果,曲风绝对可以像当初的梁从政一样获得更深一步的信任,再进一步说,得到入内内侍省都知的名义也未必不可能。果然,当他把有些话点透的时候,曲风的脸色立刻变了。

“高大人,当初在慈德宫的时候,我便承了伊容姑娘地情,而后又承蒙你的帮助和圣上结下了善缘。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此等恩情!”曲风说着便突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发誓道,“异日若是我曲风能够青云直上。一定唯高大人之命是从!”

尽管有了这句誓言,但是,曲风离开之后,高俅的信中仍旧是沉甸甸的。史书上的宋徽宗时期,蔡京固然权倾朝野,外有童贯领兵作为后盾,内有梁师成等权阉狼狈为奸,如今看来,自己很有可能走上那样的老路。可宋代的政治体制天生就不是一个适合权臣的机制,纵使蔡京童贯在一段时间之内只手遮天。但是,宋钦宗一上台,还不是照样把他们杀的杀贬的贬,六贼之中无人有好下场。

“权臣……纵观史书,除了谋逆篡国地,几乎没有能够全身而退地权臣。”喃喃自语了一句,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能臣和权臣,其中分寸着实不好把握啊!”

由于蜀地民风淳朴。百姓多信鬼神之说,因此高俅当然不会忘记徐守真这个弄虚作假的道士。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一个声名赫赫的神翁远比朝廷官员可靠得多。想来徐守真招摇撞骗那么多年也没有露出马脚,这一次对付地只是乡野之民,其结果应该更佳才对。果不其然,当他亲自登门拜访道出来意之后,徐守真毫不推托,满口答应了下来。

“些许小事,我自当效劳,高大人但请放心!”徐守真强忍住心底狂喜的情绪,爽快地应承道,“只是高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我和你同行多有不便,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若是上书弹劾大人,便是我的不是了!”他前时在高俅推荐下受到了赵佶的亲自召见,声望名气更上一层楼,可以说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甚至还有富商想要出钱为他营造道观的,全被他虚词敷衍了过去。他心知肚明,只要能把握好分寸二字,自己后半生的富贵便再无问题。

“徐真人明白这一点,那我就放心了。”即使徐守真自己不提,高俅也准备提出来,此时不免松了一口气。“我大约再过两三天就要起行了,徐真人若是方便,也请回去准备一下。”他见徐守真连连点头,便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走出上清宫,高俅刚上马车便发现多了一个人,不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燕青,眉头登时紧紧皱了起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自己没事来这里看看而已。”燕青嬉皮笑脸地做了个鬼脸,见高俅一幅不相信的神情,只得讪讪地道,“高大哥,你这次去西南,带上我行么?”

“不行!”高俅板着脸拒绝道,“你要是走了,你姐姐怎么办?再说了,我此番离开,京城中也需要有人居中策应,总得留一个人。”

“那让元朔先生留下不成么?”燕青寸步不让,最后干脆耍起了无赖,“我年纪轻轻的,哪有镇压局面的本事。再说了,像曾相那样地政坛元老,怎么会看得起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元朔先生随你多年,朝中高官见得多了,他留下比我留下有用得多!再说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姐姐早就说过,只要我跟着你,她不会担心的。”

听到这几句话,高俅自己也有些犹豫了。他不是不知道此中利弊,但是,目前他能用的人手实在太少,有时不得不忍痛割爱。想想宗汉平时在文书和谋划上对自己的帮助,再想想燕青在和唐门中人打交道时表现出来的机敏,他只得叹了一口气。看来,若不能借此西南之行找到几个人才或培养几个人才,不免会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

“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此行你要跟就跟着吧!”发觉燕青眉飞色舞,他又紧接着加了一句,“你给我记住,强龙不压地头蛇,别拿出你在京城的那一套去对付那些蜀人!还有,京城这一摊子你选一个妥当人先挑起来,别顾了这头忘记了那头!”

“好嘞,高大哥你放心吧!”燕青忘情地在车厢中翻了个跟斗,不等高俅喝骂。他便一掀那车围子。滑溜地从前面跃了下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就是没长性!”高俅虽然仍有些恼火,但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率性而为无拘无束。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盼望地,只可惜如今再也没有那机会了。怔了好一会,他突然瞥见了旁边地一处宅邸,脸色登时一变,高声吩咐道:“停车!”

“大人?”那马车夫转过身子,疑惑不解地问道,“此处是苏子瞻苏大人的居处,您真想上门拜访……”

高俅闻言只得苦笑,想不到如今竟连自己的一个马夫也知道党争,知道自己这个正当红的人不该去见苏轼。可是。于情于理,苏轼都是自己的老师,自己离京在即,怎么能够就这么一去了之?一想到苏轼被贬岭南那么多年,身体早已是无比孱弱,他不由生出了一股忧虑,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也说不定……

不到十年的时间,当初年富力强的管家苏桥已经是两鬓染霜。一看见高俅便露出了惊喜交加地神色,随后毕恭毕敬地在前头引路,口里还絮絮叨叨地叙述着苏府近况。高俅含笑听着,心中却不无沉重,然而,一踏进那间熟悉的书房,他看到的却是一幅和早年一模一样的画面。

只见苏轼苏过父子正站在书桌前泼墨挥毫,而王晋卿则立在另一边,口中还在不住地评论。

“叔党,看见没有,你爹虽然看似老了,手里的力道强着呢,你看这字,就是比你写得……咦?”王晋卿终于看见了高俅,先是一怔,随后马上反应了过来。“子瞻,你的得意弟子来看你了!”

“你这家伙就是不肯让我安安心心写字!”苏轼没好气地抬起了头,一看是高俅便立马变了脸色,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柔和,但最后却被责怪取代了。“伯章,你上任在即,这种时候不在家里准备,上我这里干什么?”他生怕话不够到位,放下手中毛笔便走上前去,“话说回来,圣上已经把明年年号改为了崇宁,分明是准备行绍述之政,你身为重臣,怎么还不知道劝谏?”

看着苏轼那真情流露的样子,高俅不觉心中暖流涌动,只是思量片刻,他便在一旁坐下,将自己对将来时局的猜测一一讲述了一遍,末了才小心翼翼地要求苏轼好好保重身体。谁料苏轼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达观地说了一番让人大吃一惊的话。

“如今子由他们仍旧被贬在外,只有我一个人获准回京,说来也已经很过分了。伯章,我明白你的为人秉性,不用管外人如何评价,尽管照你自己地意思去做就是!”他豁达地拍了拍高俅地肩膀,指着王晋卿笑道,“晋卿好歹和当今圣上有一层密切关系,我在京城不会有大碍,你就放心去吧!”

直到傍晚时分,高俅方才离开了苏府,但是,一上了马车,他便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出城,去五里庄!”

马车在暮色中滚滚驶向城外,离那汴京城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远……

(第四卷利之所趋完)

第一章 川中马帮太猖狂

四川地处西南,往往能形成偏安一隅的格局,历朝历代都出了不少盘踞其中的势力,最有名的当属三国时期的蜀汉和五代十国时期的蜀国。由于气候适宜人口众多,因此四川很早就是赋税重地,才子文人更是层出不穷,说是人杰地灵并不为过。然而,在人们记忆中,最有名的仍然是盛唐诗仙李白的那千古名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四川古称巴蜀,直至北宋真宗咸平四年将川陕路一分为四: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叠州路,合称为“川陕四路”之后,方才始有“四川”之名。自唐代开始,四川的驿道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那时的驿道自上都长安开始通达各地,到了宋代,那通往汴京开封府的驿道便更长了。

径直赴成都府上任的高俅对外人推说身体不堪劳顿,因此大队人马走得并不快。由于是隆冬起行再加上路途遥远,因此他考虑再三后,不得不将包括英娘和伊容在内的家眷暂时留在了京城。在入蜀后的第一天,他便得到了唐门急信,而后不得不把辎重行李扔给了蔡京推荐给自己的三个幕僚,让他们带领大队人马徐徐而行,自己则带了精挑细选的数十名随从轻装上路,日夜兼程直扑泸州。由于他嫌弃马车太慢,因此所有人一概骑马,并披上了厚厚的披风,饶是如此,一行人仍旧被那凛冽的寒风冻得够呛。

这一日,又是将近两个时辰地赶路之后。一行人终于看到了路旁的一个简陋酒馆,顿觉饥渴难忍。这些人中,骑术最好的是两个早年投靠高府的中年武师,而体力最好的是一干年轻力壮的护卫,至于经过这一番急行军的燕青则是疲累欲死,只是强打精神才支撑了下来。至于一向养尊处优的高俅则更是不济,若非曾经一直练习养气功夫,只怕早就累趴下了。

“大人!”那个仍旧精神奕奕的中年护卫见所有人都放慢了速度,便策马驰到高俅身边请示道,“是不是先到那个酒馆休息一下?”

“嗯……”高俅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随即一个激灵方才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的骑术不过勉强,马速一慢就打起了瞌睡,此时才完全听清楚了对方地话。“也好。大家都累了,趁这个机会先歇歇脚也好。”

他看了看座下依旧活蹦乱跳的川马,不禁哑然失笑。虽然这些南方的马匹并不高大。速度也相对较慢,在战场上只能驮运装备,但是耐力却是北方马匹比不上地,在驿道上的速度也勉强可以忍受。瞥见一个年轻护卫急匆匆地拍马朝那酒馆冲去,他陡地想到了一个关键。水浒传中动辄就是蒙汗药和黑店。万一自己这一行人一不留神被人放翻了,那可就麻烦了。

出于这种担忧。在看到那一个干瘪的小老头端出了一坛子酒之后,他当即一口回绝道:”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喝酒。你把干粮准备一些,然后拿一些清水过来!”见小老头和自己地那帮于属下全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只得苦笑着补充了一句:,训你尽管去准备饭食,那些清水我会按照酒的价钱给你。还有你们,一个个给我打足精神!又不是没见识过美酒和女人,到了地头之后还怕没有酒喝不成!”

听到这句话,一群人顿时轰然应诺。刚才还略有些沮丧的神情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那小老头端上饼子和清水,他们便风卷残云一般地扫荡开了,还有些人则小心翼翼地在腿上股间磨破皮的地方涂抹着药膏。

为了了解更多地情况,高俅早就让高明和雷焕先去了泸州,如今的这帮属下中,除了燕青,他竟连一个商量事情地人都没有。斜睨了一眼精神困顿的燕青,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他又怎么能够苛责?

由于驿道和小道的交叉点在这个酒馆后方百里,因此素来人烟稀少,纵有人经过也多半是想入川讨生活的河西百姓,生意当然不太好。那小老头摆上所有的吃食,便搓着衣角满脸不安地道:“客官,这是饼子和清水。店太小,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没关系。”高俅这才定睛打量面前的这个小店老板,见其一幅憨厚老实的模样,心中暗暗一松。不过,早在进店之前他就吩咐了那两个中年武师,让他们只用自己预备地食物和清水,免得被人暗算了去。“都是行路人,我们不会计较那么多。”

那小老头偷偷瞟了一眼周围那些汉子佩戴的兵器,脸上掠过一丝异色,神情却更恭顺了。”看客官的模样,似乎是官府的公人,不知小老儿猜的准不准?”

“公人?”高俅见老头的目光始终在那些佩刀上晃来晃去,心中立刻了然,“不是公人就佩不得刀剑么?若我说我是强人呢?”

“客官……客官别开玩笑,小老儿胆小,不经吓的。”那小老头被高俅这话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客官这样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怎么会是那种杀人越货的强盗!不过这川中强人多,是应该带些能打的手下!”他絮絮叨叨地还想再说,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嚷嚷。

“老爹,外头怎么有这么多马?”

闯进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见到往日空空荡荡的店中坐了一大帮人,他立刻便愣住了,好一阵子才大惊小怪地道:”老爹,我还以为找碴的人已经上门了呢!你也真够镇定的,马帮放下话来让你三天关门,今天都是第三天了,你至少也得想个办法吧?”

“马帮?”听到这两个字。高俅的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他当然听到过这个名字,四川虽然算不上民风彪悍,但是,由于少数部族聚居地羁縻州不少,因此拉帮结派的汉人尤其多。根据唐门的资料,马帮就是巴蜀的第一大势力,他们不仅涉足贩马,而且盐铁金银无所不包,就差只手遮天了。想不到,这小小一个酒馆的老板。居然会有胆量和马帮抗衡。

“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左右不过是一拼罢了。拼不过就是一死!”刚才还显得有些畏缩的老头突然露出了恶狠狠的神情”,不就是因为我那个莽撞的儿子杀了他们一个小喽罗么,居然来威逼我这么一个老头!一天到晚只知道欺负我们老百姓。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仿佛忘记了有其他人在场,竟突然将手中那个粗瓷碗砸在地上,一时间,刚才还乱哄哄的酒馆一片寂静。

眼见刚才还忠厚老实的小老头发这么大地火,不想多事的高俅便想命令其他人整理行装上路。恰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一声长长的马嘶。紧随而来地则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响,那声势一听便不同寻常。此时此刻,不待高俅喝令,两个武师便抢出门去,须臾功夫,其中一个便脸色铁青地回转了来。

“主人,外头围着几十个汉子,看样子是来找麻烦的!”

一听这话,那小老头顿时面色惨白。而刚刚那个小伙子也勃然色变,嘴巴嗫嚅着不知想说些什么。见此情景,一旁地高俅知道情况不妙,连忙带着剩余的人一起出了门。他这里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多个,强龙不压地头蛇,硬扛绝不合算,但是事到如今,也只有看对方究竟是如何考虑的了!按照常理,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和无关人为难,可是,这些在巴蜀横行惯了的蛮徒,真地会讲道理么?

当先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生得短小精悍地汉子,年纪约摸三十来岁,古铜色的脸上,两颗漆黑的瞳仁显现出深深的戾色。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从酒馆中出来的高俅等人,又瞥了一眼旁边栓着的数十匹马,原本还泰然自若的脸色微微一怔,但随即便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想不到还会有这么多人抄这条小路!马帮行事,向来是恩怨分明,无关的人请先离开,否则遭了池鱼之殃可别怪我没提醒!当然,要是你们愿意为这老头出头也无妨,他欠马帮一万贯钱,只要你们拿出钱来,我立马带弟兄们走路!”

听到这样嚣张跋扈地话,别说高俅憋了一肚子火,他那些护卫们也是个个怒火中烧。这些人自恃来自京城,平素哪里被外人这样轻视过,理所当然地把这些话当作了挑衅。可是,主子没发话,谁也不敢轻易冒头,只能用希冀的目光看着高俅。唯有两个见多识广的中年武师没有妄动,看清楚了四周人数后,刚才那个回转报信的武师便凑到高俅耳边悄悄建议说:”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马帮的人平时打斗惯了,我们这些虽然都是好手,但毕竟经历过生死相斗的是少数,打起来难免有闪失。”

“也罢……”高俅见那面容黯淡的小老头也走出了屋子,心中难免有些过意不去,正当他寻思着怎样体面地离开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

“楚七哥,别放他们走!这些人的马都是上好的种,卖出去少说也有上千贯钱!”

此话一出,马帮众人顿时为之哗然,个个都用一种挑剔的目光审视着那些马匹,末了都露出了贪婪的神色,就连打头的那个矮个汉子也不例外。

“你们人可以走,马给我留下!”矮个汉子撂下一句话后,见高俅手下的那帮护卫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便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恶狠狠地冷笑道,“要人还是要马,你们大可自己决定!要是你们真想入川做生意,就别得罪我们马帮,否则,巴蜀之内你们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第二章 姚家有子箭穿杨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好涵养的人也坐不住,更何况是这些原本就怒火中烧的护卫。也不知是谁一时忍不住气抽出了兵刃,只听铿铿铿的几下轻响,前排的四五个护卫纷纷掣出了兵刃,紧接着,后面围着高俅的一帮子人也照样仿效,眼看便是剑拔弩张之势。

见此情景,高俅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别说他绝对不可能双手奉上这些马,就是打算放过这马帮也不过是万不得已,想不到这些无知的家伙竟以为自己是好捏的柿子!再回忆起行前了解的川中概况,他顿时露出了一丝冷笑。曾经任成都知府的蔡京说得很清楚,所谓蜀人彪悍只是胡说八道,真正土生土长的蜀人生性善柔,而那些拉帮结派胡作非为的,往往只是外来的汉人拉帮结派组成的武装力量。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开口阻止自己属下的妄动。

那马背上的矮个汉子见底下的人全部掣出了兵器,不由勃然色变。他刚才之所以会贸然下令夺马,正是认为对方色厉内荏,所谓的兵器不过是假装用来唬人的,如今见这些人拿出了货真价实的精钢刀剑,心中自然暗暗叫苦,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要是这个时候后退,那么他在下属面前便会丢尽面子。

“哼!”他重重冷哼一声,伸手往马腹下一抹,手上立刻多了一对明晃晃地双刀。那些跟在他后面的小喽啰见头头准备动手。也都不甘示弱地拔出了兵器,有大砍刀的,有短矛的,也有那种看似和铁片差不多的,总而言之,百十号人这么一张扬,也颇有几分气势。

高俅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冷眼打量着面前的这些可称得上暴民的汉子。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并未经过多少训练,兵器更是杂乱无章。看上去更像是乌合之众,然而,他们偏偏人人都有马……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下一瞬间,他的面色登时变得难看无比。要知道。自古骑兵在野战时远胜于步兵,若是那个打头的一声令下让这些人策马上前。那么,就是马蹄也能把己方踩得溃不成军,千算万算。自己怎么就会忘记这一点?

正当高俅在这里胡思乱想,矮个汉子在那边虚张声势之际,那作为第一当事人地干瘪小老头终于开口发话了。

“楚老七,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在这安坪村住了一辈子。你不过一个外来人,凭什么赶我走?”小老头不管不顾地上前几步,指着马背上的矮个汉子恶狠狠地骂道别以为加入了马帮就能够一手遮天,我今天就不走了,看你还能怎么样!这天下又不是你们马帮的,朝廷还有王法,巴蜀还有朝廷命官,我就不信没人治你们了!”

被人这样当面数落。楚老七终于忍不住了:“你既然要找死,我就成全你!”话音刚落,他便双脚用力一夹马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驰去,那闪着寒芒的双刀当头落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只听嗖地一声厉响,紧接着,楚老七座下地骏马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嘶,随后推金山倒玉柱地仆倒在地,连带着楚老七也重重地摔落了下来。所有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匹倒毙地下地骏马眼窝中,深深地扎着一根白色羽箭,离马尸不足二十步远的地方,刚刚还颇有胆气的小老头已经吓得坐倒在地,人还在不住地打哆嗦。一时间,全场一片寂静。

在听见弓弦响地时候,高俅便转过了头去,恰恰看见了那迅若流星的一箭。而那个拉弓开箭的,正是那个平时默不做声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弱冠少年——姚麟大力推荐给他地姚平仲!无论是那毫厘不差的准星,那势大力沉的力道,还是那恰到好处的时机,无不显现出一个将门子弟高人一等的风范。

“你……”楚老七好容易才吐干净了满嘴的沙子,刚想要喝骂时,却看清楚了那个持弓的少年,再一看那弓箭,他的瞳孔立刻猛地一收缩。沉默了好半晌,他终于奋力爬了起来,用极度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高俅等人,末了却一摆手道,“死老头,今天算你运气好!”

他三两步回到了自己地那群部属中,见其中有几个还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便将其中一个拖了下来,自己不由分说地跃上了马背,一言不发地打马就走。那些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小喽罗们也只得转过了马头跟在后面,只可怜那个被硬生生拖下来的家伙夹杂在人群中拼命叫唤,跟着跑出去好一会才被一个稍微有些好心的拽上了马背。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当漫天烟尘过后,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马帮中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危机过去,小老头自然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的眼色极好,虽然知道放箭的是另一边的少年,但还是三两步跑到高俅面前千恩万谢,就差没有下跪磕头了。然而,尽管这一次吓跑了这群马帮的凶徒,他却晓得很难躲过第二次,所以紧锁的眉头并未完全打开。

高俅却无心打听老头和马帮究竟有什么恩怨,只看这马帮中人嚣张跋扈的样子,足可见平日横行霸道到怎样的程度,结下仇怨也是很平常的事。三两句打发了那小老头之后,他便唤来了姚平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少年。

这一番细看之下,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最初忽略的几个细节。若是换作寻常官宦子弟,在他人这样犀利的目光审视下,总会露出一点局促的情绪,但他发现姚平仲却只是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而那双露在袖管外头的手上则是老茧密布,尤其是拇指食指和中指上茧子最厚,显然是被弓箭磨出来的。直到此刻,高俅方才觉得一阵后怕,若是真的因为后世关于姚平仲的传说而放弃了此人,那么,他日自己必定后悔莫及。

“刚才你为什么要放箭?”

姚平仲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不能让他在大人面前杀人!”

听到这个回答,高俅心中大震,仔细观察姚平仲的脸色,却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虚假成分,最后只能又追问道:”这是你爷爷教你的?”

姚平仲摇了摇头:“姚家一向有家规,不管随何人为部属,便应该克尽职守为上效命,若置上于危机者,就是违反家刮的不肖子孙!”他见高俅露出了赞赏之色,立刻更加挺直了胸膛,“我自小便在军中长大,从父亲那里学习搏杀之术,又师从军中高手练了十几年的射箭,今天才第一次派上用场。爷爷既然向大人推荐了我,我就一定会舍命保护大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高俅才真正体会到了姚家的家教。山西姚种两个将门世家他听说过很多次,但是,从姚麟这种久经世事的人身上很难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如今从姚平仲的言行举止中,他却发觉到两种很有意思的特制,那就是忠诚和节制。忠诚两个字暂且不用说,单单看姚平仲刚刚不是射人而是射马,便可看出其并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

“很好,看来姚家果然后继有人!”高俅站起身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心中却早已笑翻了。在刚才那看似危险的情况中捡到了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才,真是撞大运了。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这姚平仲是世家子弟,家族意识太强,但是,只要运用得当,说不定能将整个姚氏家族绑在自己的马车上。”此番你只要在四,训立功,我一定会向圣上为你请封!”

“真的?”姚平仲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少年的欣喜,随即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躬身行了个军礼,“属下多谢大人栽培!”

泸州郊外的唐家堡,唐门三个掌权者正相对而坐,脸上满是郑重,其中,唐松滨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四川的天看来要变了!”唐松平长叹一声,而后倏地站了起来,用一种肯定的口吻道,“两年前,他不过是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王府官,那个时候他就能看到我唐门的价值,如今更不可能放松我们这条线。二弟已经认同了此事,三弟,你先前一直没有完全松口,现在怎么看?”

“大哥,先前我之所以没表态,不过是因为事态还不明朗,如今却不一样了!”唐松滨微微一笑,手指头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当初不过是敲山震虎,还有犹豫的余地,但如今人家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命官,若是我们敢不从,只要派一个罪名就能让整个唐门化作齑粉!大哥,二哥,此事有千利而无一害,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好!”终于等到了这个三弟的表态,唐松奇也露出了欣慰的神情,“既然大家意见统一,那么……”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外头便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他只得恼火地开门走到了外边,待到回转时,眉宇间已经充满了森然怒意。

“马帮那些人太猖狂了,竟然敢公然煽动那些小势力和我们对抗!大哥,我们是不是应该和其他几个家族通通气?”

“通气?用不着,等他们等着看我们笑话的时候,再掀底牌也不迟!”唐松平面露凶色,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茶杯上,只听一声刺耳的响声过后,一个骨瓷茶杯竟化作了齑粉。

第三章 蛮女多情投怀抱

看着那破烂不堪的木桥和下方湍急的水流,高俅不由生出了一股暴跳如雷的冲动,随即狠狠地瞪了那个带路的小老头一眼。打发走了马帮的一群人之后,他也稍稍盘问了一下那小老头,最后得知其姓徐,年纪大的都叫其一声徐三,年纪大的则大多叫其徐老爹,另一个小伙子则是这徐老头的远房亲戚徐征。尽管高俅随行的护卫中有一个成都人,但是,那小老头刚刚拍着胸脯自称对周围的路廖若指掌,他才会听信了对方的话,谁想到竟白走了一趟。

“官人,我前几天经过这里的时候,这木桥还是好好的,绝对能让马匹过去!”徐老头哪敢对视高俅盛怒的目光,忙不迭地解释道。他见周围的一众护卫全都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不禁缩了缩脑袋,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这天色已晚,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乌蛮人的村寨,不如我们去……”

“谁还相信你的鬼话!“燕青怒气冲冲地白了徐老头一眼,瞪着另一边的徐征问道”,我问你,这附近究竟有没有近道?”

“我可不像老爹那样整天在山里头乱钻,谁知道有没有近道!”那徐征究竟年轻气盛,一时的惊讶过后,便对高俅等人硬是裹挟其一起上路颇有不满。但在看到燕青那两道冰冷的视线后,他便立刻改口道,“山上有村寨倒是不假,我曾经来这里和他们换过药材!”

由于不想让徐老头和徐征留下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因此高俅不得不将两人带上一起赶路,这两天行来虽然速度慢了一点,但有两个正宗本地人带路,效率比先前还略高一些,所以他并不嫌两人累赘。见一帮护卫都露出了倦色,他沉吟片刻便下令道:”那就上山找那个村寨休息吧!”大宋时期乌蛮人在西南几乎可以算是最大的少数民族势力,因此他虽然嘴里说得轻松。心中却不无警惕。

如蒙大赦的徐老头这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立刻便发觉前面的少年回过了头,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虽说川马善于负重,但毕竟高俅这些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并不希望耗费太多马力,因此和徐老头同乘一骑的便是姚平仲。一路上,徐老头没少打探高俅等人的来历。但在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之后,再也不敢打姚平仲的主意。

天黑之前,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一座村寨。只见这座寨子依山而建,四周用毛竹筑起两人高地围墙,斜坡上坐落着一座座土房。平坦的屋顶上还晾晒着衣物,各土房间还有身着艳丽服饰的少女来回走动。一副平和安定的模样。

“这就是我常常来的一个乌蛮人聚居的村寨,这里的头人比较友好,不像有些地方那样排斥汉人。若是能有好玩意h往往能换来不少珍贵药材。”

正在徐老头左顾右盼之际,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从唯一一座两层土房中三两步冲了出来,脸上尽是惊喜交加的表情,操持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徐老头。你又来啦!这次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

一听此话,徐老头不禁有些不安,他偷眼瞧了瞧高俅,这才无奈地一摊手道:“叶巴头人,这一次我没带什么东西,实在对不住了。我原来想带这些人翻过前头那座山,谁知过不了那座木桥,所以只能带他们到你的寨子住一晚上。”

“哦,原来如此。”叶巴露出了一缕失望之色。本能地想要拒绝徐老头的请求,但是,当他看见高俅等人身后那一长溜马匹时,眼睛又是一亮。他扫视着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了高俅身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各位应该是进川地商人吧?如果你们能够提供我们所需要的货物,别说在这里住一晚上,就是想要住多少天也没有问题!”

“喂,叶巴头人……”徐老头刚想要开口阻止时,站在他身边地高俅突然发话了。

“我们确实是入蜀的商人,不知道你的部族需要什么?”

“我们需要铁器、布匹以及盐巴,当然,若有刀剑就更好了,只可惜刀剑这种东西普通商人根本没有……”

“你们要地东西我都有!”高俅一口打断了叶巴的话,直言不讳地说道,“我这里有布匹和绸缎,还有盐巴,另外,锋利的刀剑,弓箭我也有,只不过这些东西一般并不轻易卖给别人。”他故意拖长了音节,心中异常高兴。所幸和大队人马分道扬镳时,他没有带那些不能吃的金银钱,而是选择了盐巴和布匹等实用物品,还带了不少备用地刀剑,如今看来,这种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叶巴闻言大喜过望,最后连连点头道:”没关系,只要东西好,我可以用最珍贵的药材或者黄金和你们换!”他一边说一边抛下了徐老头,客客气气地把高俅引入了自己的小楼。

等到高俅一行人全部被招待进了屋子,徐征方才低声向徐老头问道:“老爹,这些人什么来路,看他们早先的样子,不像是商队啊!”

“你少说两句,没人会把你当成哑巴!”徐老头不满地瞪了徐征一眼,一颗心却在那里怦怦乱跳。刚才高俅每说一样东西,他的眼皮就狠狠跳一下,末了听到高俅连刀剑也敢公然发卖时,差点没昏厥过去。他本人就是偷偷向这些乌蛮族村寨贩卖兵器等私物的行家,却每每都是偷偷摸摸,哪里有这样的胆量?看到高俅被人当作座上宾的样子,他不由生出了一股殷羡,要是什么时候自己有这样地能耐,那还怕什么马帮?

为了表示诚意,一进房间,高俅便命一个护卫取出了一些布匹,随后又从备用的刀剑中取出了一把,郑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进蜀之前,他曾经听说过巴蜀之内民族众多,其中乌蛮人多是当初南诏国的后裔,而白蛮人则是如今西南大理国的主体。想不到竟在抵达泸州前就见识了一番异族风情。从进门开始,他就开始思索究竟能从此次的无意之行中得到什么,因此神情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

叶巴信手抽出了那把刀,轻轻地用手指在其上抚过,最后露出了一丝惊奇的神情。他们村寨中当然也有铁匠,但是,比起中原的工艺来却仍旧逊色几分。所以打打农具可以,那些打猎用具就只是凑合,更不用说上好的刀剑了。而高俅的这些刀剑都是军器监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品,自然让他看得更为心动。

“真是好刀啊!”他啧啧赞叹之后,终于抬起了头。”我以前只见过那种粗劣的朴刀,从未看见过这样锋利的货色。你一共有多少?”

高俅含笑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晃了晃。

“五十把?”

高俅摇头。

“莫非有五百把?”

高俅还是摇头,等到叶巴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上来之后。他才说道:“这一次我只带了五把样品。”他见叶巴勃然色变,又补充道,“当然,如果今后需要的多。五十把五百把都不是问题。”

叶巴这才转怒为喜,话说回来,他这个村寨不过数百人,也不曾需要这么多刀剑,只是他想要留下一些东西进献给统领这一带村寨的大首领而已。买卖做完,他又殷勤地下令备办酒菜,只是一会儿,一个姿容绝色地少女便牵着一头牛让高俅过目,然后才命人将牛拖下去宰杀。而那少女便笑盈盈地站在了另一边,不住投来大胆而好奇的目光。高俅先是觉得一阵惊艳,而后又被对方那灼热的目光刺得不甚自在,许久才渐渐忽略了过去。

觥筹交错间,高俅也算不清楚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光是叶巴和几个长者敬的酒就有十几轮,至于别人敬酒就更不用说了。恍恍惚惚间,他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抬到了一间房间内,随后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躯体,立刻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见身边蜷缩着一个容貌娇媚地长发少女,身上一丝不挂,见他醒来也不畏惧,而是突然像一只小猫似的窜进了他地怀里。酒后原本就容易乱性,更不用说这一番美女投怀送抱,一时脑热之下,他随手就把那具温热的女体搂在了怀中。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当自己的手轻轻触及那少女地光洁肌肤时,那个原本温顺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甚至发出了一阵阵奇异的呻吟。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忍受焚身的欲火,一个翻身压了上去,而后拉上了那床大被。被子不停地上下翻动着,室内也不免泛起一股淫靡火热地气氛。只是一瞬间,室内响起了一声女人难以抑制的惨叫,不一会儿,那声音又低沉了下来,但仍旧不时发出激情过后的吟哦。

当两具躯体紧紧交合的一刹那,高俅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本来就是海量,平日在京城时常以一对十,杀得对手丢盔弃甲,只不过这些乌蛮人的酒太烈,饶是他酒量再大也被灌得晕了。一时的恣意过后,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少女的背脊,心里却犯了难。他从没有听说过乌蛮人有以女人待客的习俗,而且从刚刚的情况来看,身下这个少女显然是处女之身,那么,究竟是叶巴地安排,还是她的主动投怀送抱?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少女竟如同八爪章鱼一般缠了上来,媚眼如丝地用汉语说道:“你真是厉害,难怪大哥说,汉人之中也有比我们的族人更强壮的!”她见高俅一幅撞了鬼似的表情,突然伸手在他的胸膛上狠狠掐了一把,“叶巴头人就是我的大哥,你刚才不是见过我了么,怎么不记得了?嘿嘿,我已经禀告过大哥,所以你不用担心!”

竟是刚才那个牵牛的少女!高俅终于反应了过来,心中暗暗叫苦。要是寻常女子也就算了,可偏偏招惹的是头人叶巴的妹妹,这岂不是自找麻烦?打量着那张足够和中原佳丽一较高下的俏脸,趁着还未完全消散掉的酒意,他干脆一把掀开了被子,然后重重地压了上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至于明天的事就留待明天解决好了。

第四章 夜半惊心马蹄场

直到浑身瘫软再也没有一丝气力,高俅方才无力地翻了一下身子,仰天躺在了床上。他从来没有像今夜这么癫狂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放纵过。大约是脱离了以往那个令人压抑,让人小心翼翼不敢有一步走错的环境,他才能彻彻底底地放开身心,否则即便往日把这样一个绝色美女放在跟前,自己想必也会因为怀疑而不敢有丝毫动作。

“唔……”一旁的少女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却根本没有力气再动弹一下,就连转头也办不到。她低声用一种奇特的语言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最后才开口唤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高俅愣了一下方才想到,自己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姓,不由哑然失笑。不过,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略一思索便说道,“我叫阳剑峰,是到泸州去做生意的商人。”

“阳剑峰,阳剑峰……”少女轻声重复了几句,脸上绽开了如花笑颜,“我叫白玲,刚才我也说了,叶巴是我的大哥。对了,你什么时候启程?我到时候收拾东西和你一道走。”

“什么?”对于白玲的开放和大胆,高俅不禁大为诧异。尽管西南一带汉人日益增多,但是,除了各族混居的地方之外,异族和汉族仍旧少有通婚的,对于野合似乎更加忌讳,而这白玲不仅公然闯进了自己的房间,甚至直言不讳地说要和自己一起走,这简直比那些勾搭女人的男人更加大胆?他怔了好一会才吐出了几个字:“你大哥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从来不管我!”白玲冷哼一声,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半坐着身子望向高俅,那完全裸露的上半身怎么看都能诱惑人产生犯罪的冲动。她满不在乎地一甩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我阿妈是汉人,那个时候因饥荒流落到村寨,结果就被我的阿爸看中了。虽然限于族里的规矩不能娶她作妻子。但阿爸还是收留了她,然后就有了我,我一直跟着阿妈姓。大哥不是阿妈地孩子,但阿妈一直待他很好,教他学会了一口汉话。我阿妈死后不久,阿爸也死了,大哥继承了头人的位子。因为阿爸早就吩咐我不入村寨谱系,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再也没人管了!我喜欢谁就是谁,他管不着!”她说着突然扑到了高俅身上,狠狠地往他的肩头上咬去。

“哎哟!”高俅猝不及防下不由痛呼了一声。抬起头想要喝骂的时候却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满肚子火气不由全都吞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

“你肯定有很多女人。我不管别的,也不要你们汉人说的什么名分,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永远别忘记我也就够了!”她死死地盯着高俅地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天早上,我一定要跟你一起走!”

高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是,说实话,他确实相当迷恋白玲那充满了野性美感的身体。“随你吧,要是你不怕路途辛苦,想跟多久都没关系。”

“这还差不多。”白玲甜甜地一笑,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呜呜的响声,顿时勃然色变。她一把抓起了旁边的衣物,三两下穿戴整齐。这才转头嘱咐道,“我去外面看看,你千万别出来,小心着凉!”

“这丫头,还没过门就知道体恤丈夫了……”高俅无力地迸出一句话,好一会才勉强坐直了身子,这才感到白玲的身体有多么变态。他这会不仅是腰背酸痛,就连头也有些晕晕地,而这丫头竟二话不说地出了门,两相比对,恐怕自己才是经不起折腾的那个。话虽如此,他还是披上了衣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大男人窝在房间里不出去总归不是一回事,可是,他还走得动么?

正当他脚步蹒跚地下床时,门外忽得一阵响动,紧接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

“大人!”

“高大哥!”

燕青和姚平仲一左一右地搀住了高俅地胳膊,脸上尽是紧张。两人对视一眼,燕青方才开口说道:“村寨外面突然围了几百号人,不知道是什么来意,叶巴头人已经去交涉了。虽然天色漆黑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我总觉得和两天前的马帮有点联系。”

“马帮?”高俅心中一凛,八分疲惫顿时减去了三分,他转过头去注视着姚平仲,语气凝重地问道,“你认为呢?”“黑了,而且四处都是树木,所以看不清楚。”姚平仲无奈地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我也认为七公子的猜测有道理,我刚才听到了很大一阵马蹄响,川中虽然也有马匹,但要一下子聚齐这么大规模并不容易。”

事已至此,高俅自然不敢怠慢,他刚想吩咐两人回去收拾东西上路,门外进来一个人。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白玲去而复返。

“吓我一跳,原来是马帮地三当家陈克愠前来拜会哥哥。”白玲看也不看房中多出来的其它两人一眼,径直往床上一坐。“他一年总会来个一两次的,一来是拜拜各处山头以免出麻烦,二来也是把各处头人的余财聚拢来,也好合伙做生意。”

果然是马帮!屋里地三个男人同时脸色一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见白玲丝毫不以为异,高俅便紧挨着白玲坐了下来,不无试探地问道:“听说马帮中大多是汉人,你们和他们一起做生意,不怕他们骗了你们的钱?”

白玲像看怪物那样看着高俅,好一会方才噗嗤一笑道:“你也太谨慎了,马帮的最大客人就是我们的族人,我们的部族一向是西南最强大的,虽然我们这些人早就离部而居,但一向团结,除非他们马帮从今往后再也不和所有的部族人做生意,否则怎么也不敢吞了那些钱!再说了,他们如今还指望联合我们这些部落村寨铲除异己。怎么会为了一丁点钱翻脸?”

听到铲除异己四个字,高俅和燕青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倒是姚平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在白玲完全没有发觉三人地神情变化,继续解释了一番村寨和马帮之间的联系,末了才不无厌恶地说道:“其实我们这个小村寨不过数百人,连给马帮填牙缝都不够,人家只是看中了大哥背后的后台。要知道。大嫂是这周边十四个村寨大首领罗木加的女儿,大哥只不过是借了这点光而已。”

高俅悄悄捏紧了藏在背后的拳头,想不到一个区区乌蛮族村寨,也会存在着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自己前两日遇到的只是一个马帮小头目,若是处理得好。就算真地撞上了马帮中人,也未必只有冲突这一条路。在这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向外人表露自己的身份,任凭是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堂堂朝廷安抚大员竟会弃了大队深入山间。说出去反而惹人疑窦。

沉默片刻,他终于下决心去看看情况:“阿玲,你能带我出去看看吗?”

“你也想和马帮做生意?告诉你,那些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一般人和他们打交道,只有赔得精光的份!”虽然这么说,但白玲仍旧站了起来,见高俅的衣服并未完全穿好,便像妻子似地细心地为他系好了每一个扣子,浑然不顾旁边燕青和姚平仲的灼热目光。整理好了高俅地衣服,她才满意地上下端详了一番,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高俅的手,“好了。你跟我来。”

见高俅被拽出了门,燕青和姚平仲对视一眼,双双追了出去。眼下情势这么复杂,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离开半步,万一出了事情,那可就真是万死莫能赎罪了。

走在那条通向叶巴的那座二层土房地小路,高俅隐约看到了不少和村民装束不同,头扎黑巾的壮硕汉子,心中不由更加担忧。他想要做的是安抚西南而不是让西南大乱,如果马帮数千人真的和唐门发生重大冲突,一旦再加上各部族势力,铁定闹得无法收场,到时就麻烦了,这个势力日增地马帮究竟想要干什么?是仅仅想要在川中一手遮天,还是意图不轨和那些唐门提到的谋逆之徒勾结?

“什么人?”

守门的一个乌蛮族士兵和一个马帮帮众同时开口喝道,当他们看到是白玲时,同时神情一怔。须知白玲平时就美艳不可方物,这一晚经过雨露润泽之后,眉宇间更是显现出一股撩人的妩媚之色。好半晌,那个乌蛮族士兵才第一个回过神来,连忙点点头道:“头人在里边接待贵客,你们……”

“没关系没关系,三当家老早就见过白姑娘,不会见外的!”那个马帮帮众用贪婪的目光在白玲身上扫来扫去,随后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有白姑娘出席,三当家只会更高兴!”说话的时候,他完全忽视了高俅等三人,两只眼睛只盯着白玲不放。

士兵见那马帮帮众都不阻拦,自然乐得做好人,立马让到了一边。

头人晚上是怎么招待高俅等人的他看得很清楚,再说白玲摆明了已经和这些人合作一路,所以他压根就没有询问半句。

而高俅还未踏入那间用来招待客人地正屋,一阵张狂的笑声便传入了他的耳畔。

“叶巴头人,只要你的岳父能够和我们合作,那么,唐门那些跳梁小丑算得了什么?倘若他们的马匹没法通过这片山林,今后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哈哈哈哈!”

第五章 巧言令色探虚实

这半夜三更摆出来的盛大筵席比叶巴招待高俅的时候更加丰盛,一张张长桌上满是堆着肉食的盘子,室内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而七八个衣着简单的汉子则在那里大快朵颐,时不时赞叹几句食物的丰盛。至于最上首则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肤色白皙的男人,第一眼看去温和无害,只有仔细观察才能看出那眯缝着的眼睛中隐约流露出的寒光。自然,他就是马帮的三当家陈克韫。

叶巴和妻子阿依频频向陈克韫敬酒,酒酣之际,正当叶巴想开口说话时,冷不丁瞧见了门外的白玲,立时愣住了。此时,陈克韫也瞥见了白玲,目光顿时变得无比炙热,一瞬间的失神过后,他立刻发现了白玲身后的三个男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后才换上了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叶巴不满地瞪了妹妹一眼,见其面目含春,眉头更是紧紧皱了起来。不过,他起初在高俅那里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又一向不太理会白玲的所作所为,只得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起身欲和高俅打招呼。甫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刚刚一直没有问高俅的名字,不由暗骂自己糊涂透顶。

“好些日子不见,白玲姑娘更有风致了!”

先开口的却是陈克韫,他笑吟吟地点点头,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高俅等人身上。“他们是……”

白玲后退两步,突然若无其事地挂住了高俅的胳膊,这一动作几乎让在座所有人勃然色变。“陈三当家,他们是从京西到川中做生意的商人。大哥刚刚从他们那里买了不少东西。”她笑意盈盈地侧头看着高俅,这才介绍道,“他是阳剑峰,我未来的丈夫。”

不用回头高俅也能感受到背后燕青和姚平仲投来地四道目光,顿时犹如芒刺在背。他怎么也没料到,白玲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把他给介绍出去。更让他心中一凛的是。听到这句话,前方座上的马帮众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个个面露凶光,仿佛要将他吃下去一般。

陈克韫目光冷肃地扫过自己的一帮下属,这才将他们的情绪压了下去。他温文尔雅地朝着高俅微微颔首,这才笑道:“能够得到白玲姑娘的青睐,阳兄还真是艳福菲浅!这方圆数百里无人不知道白玲姑娘眼界之高,想不到竟被阳兄拔了头筹!”

听到这句带着明显敌意地话,高俅不由心中苦笑。若是真的如此,自己的艳福恐怕就太可怕了,随便招惹一个也是声名卓著的美女。他正想开口敷衍几句,谁知身边的白玲竟立刻抢过了话头。

“陈三当家,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白玲眼睛一瞪,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他可不像你们那样只知道争强斗狠!”

“白玲姑娘,你这句话就不对了!”此时此刻。坐在陈克棍下首的一个粗豪男子再也忍不住了,轻蔑地瞟了一眼高俅便站了起来”,这巴蜀是只认拳头不认人的地方。要是不争强斗狠,哪里能够存身下来?白玲姑娘莫要被这样的小白脸骗了,看他那单薄的模样,能过得了这片危机重重地山林才怪!”

此话一出,莫说高俅脸色铁青。就连他身后的燕青和姚平仲也是怒火中烧,白玲的秀目中更是隐现熊熊火光。反倒是最先挑起了部下情绪的陈克韫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没错,没错,这年头想要闯川中的人多了,可也不知多少有命进来没命回去!”

“白玲姑娘,看人可不能看一张脸,看他脸色青白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像我们陈三当家那样有相貌又有本事的男人才可靠嘛!”

“这巴蜀就是我们马帮称雄的地方。一介商人算得了什么!”

由于无人阻止,这些七嘴八舌地冷嘲热讽声音越来越大,颇有无法收拾的势头。一旁的叶巴原本想出面转圈,却被身旁和妻子一把抓住,只得坐观其变。此时,一个酒足饭饱的汉子借着酒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高俅,口中骂骂咧咧地道:“小白脸,想要打白玲姑娘的主意,也得看看……”话音未落,他便突然伸出一只手,迅疾无伦地朝高俅领口抓去。

“找死!”燕青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抢在高俅身前,右手举重若轻地朝那汉子手上一拨,另一只手不露痕迹地在其胸膛上推了一下。只是一刹那的功夫,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便惨哼一声,脚下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见此情景,座上地其他马帮中人登时大怒,不待陈克韫吩咐,几个汉子便霍地站了起来,随手推开桌子往高俅扑去。

陈克韫眼中厉芒一闪,却没有立刻开口阻止,直到几条人影奔至高俅身前,他才随口唤道:“住手!”不论怎么看,这一声命令却是迟了。

这一次率先出手的却是姚平仲,见白玲扶着高俅站得好好的,他哪里会让燕青一个人占住全部风头,不假思索地窜上前去,一个猛虎掏心朝最前面的一个大汉扑去。他在军队中学到的都是搏杀之术,自然不如燕青的小巧腾挪功夫有分寸,甫一交手,被他甩出去的两个汉子便被扔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那声声惨呼分外真实。这时,燕青那里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了。

转眼功夫被对手撂倒了四个人,陈克韫顿觉脸色无光。刚才的那一幕他全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那短短地几招具有什么样的威力,因此再也不敢小觑对方。他惊疑不定地审视着面前的高俅等三人,心中暗暗衡量着对方的实力,最后露出了一丝歉然的微笑。

“阳兄,他们喝了不少酒,刚才都是发酒疯,还请阳兄不要见怪!”说到这里,他突然厉声喝道,“来人哪,将这些人拖出去用凉水浇醒,待会再让他们给客人赔罪!”

等到一切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方才自己斟了满满两杯酒,诚意十足地赔礼道:“适才是我管教无方,还请阳兄见谅!”他一边说一边离座而起,双手将那杯酒奉到了高俅面前,“阳兄,不知肯接受我的诚意否?”

陈克韫的形象大大颠覆了高俅往日对帮派中人的观感,沉默片刻,他便接过了那个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才爽朗地大笑道:“久闻马帮中人豪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刚才不过是互相切磋,我那两个,属下下手狠了一些,还望陈三当家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陈克韫心中一松,脸上笑容立时更加灿烂,“他们平时横行惯了,是该有人给他们一点教训。阳兄英雄配美人,哪有他们说三道四的份?”奉承了几句之后,他便装作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燕青和姚平仲身上,见两人俱是年纪轻轻,脸上不由掠过几分异色。”话说回来,阳兄手下还真是人才济济,这两个小兄弟刚才以寡敌众却能轻松胜出,如此人物着实罕见。”

“呵呵,他们不过练了几年粗浅功夫,算不得高手,刚才只是贵帮中人一时不察,否则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呢。”既然碰上了机心深重的人,高俅自然便拿出了往日官场应对的那一套,神态自如侃侃而谈。“我曾经听说,马帮诸当家之中,尤属陈三当家待人接物最是公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两人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探底,一旁的白玲却觉得烦了,最后一把拉开了高俅,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等你们两个互相吹捧完,恐怕天也亮了!陈三当家,你大老远地跑到我们这个村子来,为的应该还是上次那件事吧?”

白玲这句大实话顿时让陈克韫和高俅都觉得有些尴尬,但是,仅仅是刚才那几句虚虚实实的交锋,两个人都差不多摸清了对方的性格城府,彼此都存了十万分警惕。

“白玲姑娘,我哪一年不到你们村寨来个几回,怎么,如果没事就不能来么?我和你大哥是老交情了,当初你大哥大嫂办好事的时候,我不是还送过一份丰厚的贺礼?”陈克韫故作轻松地笑道,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观察着高俅的反应。

“好了好了,大家能够聚到一起便是‘怨愤’,说那些‘杀风景’的话有什么意思?”阿依的汉话是嫁给叶巴之后才开始学的,吐字自然不怎么标准,明明是一句劝解的话,听在别人耳中便很有些其他意思。她却犹未觉察似的嫣然一笑,亲自把高俅领到了另一边的座位上,然后换上了更大的酒杯,再次替所有客人满满例上了酒。这时,一直没有开腔的叶巴终于站了起来。

“天也快亮了,大家再痛饮一回,有什么不痛快的等到酒一醒也就没了!”他第一个高高举起了酒杯,颔首示意后,所有人便随着他的动作举杯一饮而尽。这时,他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缓步行到高俅身前,笑嘻嘻地敬了酒,而后压低声音道:“阳兄,汉人有一句俗话,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在陈克韫面前露了底,今后最好小心一些。这个人看似大方其实气量狭窄,说不定会对你不利!”

高俅心中一怔,连忙借着举杯的功夫轻声答道:“多谢提醒!”

第六章 各逞机心争斗忙

一场欢宴过后,高俅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房中。刚才他是命燕青前去通知那些护卫严加防范,然后又交待姚平仲去负责所有轮班事宜,这才懒懒地倒在床上想心事。

刚才那场风波他看似应付自如,实则大大虚张声势了一把。要知道,燕青的武艺师承宋泰和高明两家之长,年纪轻轻便可勉强挤入第一流;而姚平仲则是家学渊源,又曾经经历过战阵,自然也不是等闲人可以匹敌的。但即便如此,若是真的混战起来,自己那二十几号人未必能够占得便宜。

“说来说去,要不是平白捡了姚平仲这样一个人,恐怕碰到危机还要捉襟见肘!”想到先行奔赴泸州的高明和雷焕,高俅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随便派几个可靠的人去打前站就够了,何必让那两人出马。他正在想着今后的行止,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声音。

“喂,我刚刚看到大哥向你敬酒的时候,你们两个似乎嘀咕了几句,究竟说得是什么?”白玲肆无忌惮地坐在了高俅的大腿上,不无好奇地问道,“还有,想不到你区区一个商人,竟然能收到这样彪悍的属下,那陈克韫可不是好惹的,手底下的精兵强将绝不在少数,到时说不定借着切磋的名义来和你为难,你可得小心一些。”

身上陡然压了这么一个俏佳人,高俅又不好抱怨,只得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现在告诫我什么,你大哥也就一样说了些什么。”见白玲小嘴一翘似乎有些嗔怒。他也懒得多做解释,干脆闭上了眼睛。折腾了一天一夜,他可是还没合过眼呢!

“你这个懒鬼,给我起来!”白玲狠狠揪了一下高俅的胳膊,见其丝毫没有反应,不由更加气怒。正当她想要有进一步动作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均匀的鼾声,立刻大吃一惊。

“这家伙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便俯身仔细打量了起来,刚才还显得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也渐渐柔和了下来。她轻轻地抚摸着高俅的脸颊,口中念念有词,好一阵子才推门离去。

一觉醒来,高俅方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立刻翻身爬了起来,不远处的桌子上的油灯仍然散发着昏暗的光芒,让他难以辨清白昼和黑夜。

推开大门。他方才被强烈的日光晃花了眼睛,伸手遮挡了好一阵子才恍过神来“高大哥,你总算醒了!”

旁边忽然钻出一个人头,一幅嬉皮笑脸的表情。“你这一觉倒是睡得好,足足一天一夜,让大家担心得够呛。要不是我和希晏轮流进来看过你几回,准会以为你被人下了药,否则怎么会睡得像死猪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四周,最后低声问道。“是不是前夜太疯狂所以起不来了?说起来我从昨天傍晚起就没有看到那个白玲,想必也去补眠去了……”

“你小子就知道耍贫嘴!”高俅没好气地敲了一下燕青地脑袋,见其夸张地连连呼痛抱头鼠窜。只得呵斥道,“别闹了,马帮那些人究竟怎么样?”燕青这才换上了一幅庄重的表情,“他们都安分得很,丝毫没有任何动静。我悄悄溜去他们的住处想要查探一番。结果那里防备极严。我费尽心思也只探到外围,结果根本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最可疑的是,听他们说话的口气,那个陈克握居然不在。”说着说着,他斜倚在旁边的树上,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高大哥你发现没有,叶巴头人的那个妻子举动有些奇怪。”

高俅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也想起了阿依在席间的异常举动。“你观察得不无道理,不过,照白玲所说,她的出身原本就高过叶巴不少,有什么反常也有可能。我担心地是马帮这些人的居心,他们这些人本来就犯了朝廷的忌讳,眼下又和各部落频频交涉,难保没有其他的想法。”

燕青闻言不禁迟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他实在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建议道:“高大哥,你要不要向那个叶巴表明身份?我看这个人是很识时务的,而且也没有排斥汉人的心理,若是能够从他入手,由小及大,说不定会成为你此次入川的突破口。”

“哦?”高俅眉头一挑,刚要回答,忽然瞥见那边来了一行人,脸色立刻一变,连忙示意燕青噤声,自己则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那十数人中,光是他认识的就有叶巴夫妻俩、白玲和陈克韫,至于其他几个身着异族装的都流露出一股傲然的气息,想必是附近几处的地头蛇。

甫一照面,叶巴便用亲切到肉麻的语气和高俅打了个招呼:“阿峰,这些都是附近村寨地头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一边用自己的语言将高俅介绍给那几个中年头人,一边用汉语向高俅解说着这些人的来历地位,末了才笑道,“你这些手下还真是忠心耿耿,我原本想要派人去叫你,却被人挡在了门外,只有阿玲才能进去,她却死活不愿意扰了你的睡眠。”

尽管面上客客气气,但高俅还是感觉到了这些人隐藏在礼貌背后的轻蔑和敌视,再看陈克韫与这些乌蛮头人也维持着不近不远地距离,他哪会不明白所谓和睦背后的文章?看来,即便是和这些部落村寨打得火热的马帮,也未必能够担保这种关系能够长久。汉民和这些作风彪悍的夷民之间,总是还存在着一道深深的沟壑。

正在此时,他忽然看到正在用乌族语和头人们交谈的叶巴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心中不由微微一怔。没过多久,叶巴便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低声道:“阿峰,听说你那两个部属悍勇非常,这些头人都不服气,提出要和你的属下比武。他们不比我,至少管辖着上千人,手底下少说也有数十个精于武艺的。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再想办法推掉就是了。”

听到这里,高俅便抬眼打量了那几个头人一番,见他们洋洋自得地模样,心底立觉气不打一处来。不用说他也知道这一场毫无意义的比斗出自谁的手笔,除了那边没事人一般的陈克韫,还有谁会从中挑拨?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他又捕捉到了叶巴脸上一闪而逝的狡黠,自是更加了然。看来,若是拒绝这个要求,自己恐怕要立刻被扫地出门了。

尽管这边两个人声音压得很低,但白玲还是听清楚了,面色登时极为难看,转过头便用乌族语对那几个头人大声嚷嚷了起来。这下可好,那几个中年头人全都铁青了脸,其中一个更是语速飞快地回击了过去,白玲哪会示弱,自然又用言语反击,最后竟争吵了起来。见此情景,叶巴只得放下高俅这一边,急急忙忙地奔过去调解。

“阿玲连他大哥的事都不关心,竟然会因为你和别人吵架,你真是好福气啊!”

蓦然听到这样一句话,高俅连忙转过了头,见阿依神情怔忡地站在自己身边,不由觉得有些诧异。州才那句话说得字润腔圆,和汉族女子的吐字发音没什么两样,哪还有昨日的生硬味道。他还想问一个究竟时,却见阿依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场争论下来,白玲固然是面红耳赤异常激动,那几个中年头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都是一幅气急败坏的模样。好容易安抚了两边,唉声叹气的叶巴这才回转了来,不无头痛地说道:“刚才阿玲嘲讽了他们一通,说他们手底下至少有几百号人,却想要占你这个商人的便宜,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一大堆,结果他们都恼了。州才他们已经撂下了话,说是只要你能打败他们几个村寨的派出的高手,以后你的商队就能在这一带畅通无阻。你可别小看了这一条,马帮每年至少也花费上(3{z}{中}{文}{网},手机访问wap.zzzcn.com)万贯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响鼓不用重锤,高俅当然明白其中关键,但是,这种拳脚无眼的比武却不是容易应付过去的。倘若只是蛮力出众的所谓勇士当然好对付,但是,怕只怕这些头人真有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到时候自己就有得头痛了。再说了,燕青是自己的义弟,姚平仲自己还要指望他将来去带兵打仗,怎么能放在区区一场比武之中。

见高俅迟疑不决,燕青便不假思索地插话道:“大哥,这么简单的事你还犹豫什么,赶快答应下来啊!临出门的时候大师傅就对我说过,该教的他都教给我了,我现在缺的只是临敌致胜的经验,这样难得的机会错过就可惜了!”正说着,他又瞥见了姚平仲的身影,连忙补充道,“希晏那个人也是好勇斗狠惯了的,以前不知道打过多少架,那一身武艺多半是在打架中间练就的。要是知道你拒绝了这样的比斗,他非找你理论不可!大哥,答应吧!”

被燕青这样一鼓动,高俅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对叶巴重重一点头道:“好,我答应他们的要求!”

第七章 谁家锋芒盖全场

“三当家,那些人真的答应了?”

说话的人黑巾包头,短小的身材配合着古铜色的肤色,显得格外精悍,他便是先前在那小酒馆前和高俅等人起了冲突的马帮小头目楚老七。此时的他却丝毫没有先前的盛气,毕恭毕敬地站在陈克韫身前,不无讨好地说:“三当家用计精妙,这些外来人自然不是对手。”

“哼,谁让那个不自量力的人敢动白玲!“陈克韫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眉头却渐渐舒展了开来。“这些蛮族最讲究面子,无论是胜是败,这些人都讨不到好下场,到了那时,我倒要看看白玲还怎么维护他们!”一想到那个妩媚明艳的女人,他的一颗心又灼热了起来,末了不禁狠狠地骂道,“那女人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小白脸!”

见陈克韫自信满满,楚老七不免有些犹豫。他先前之所以一挫之下立即退走,并不是因为惧了姚平仲的箭术,而是因为认出了那造型奇特的弓箭。他曾经在军队中混过一段时间,见过那几种军队专用的制式弓箭,所以和姚平仲一打照面,他就被吓跑了。

要知道。大宋朝廷本来就对武器地管制极严。四川只不过是因为汉蛮混杂才会稍稍松懈一些,但寻常帮派势力却无论如何都弄不到弓弩等远程兵器。他担心地是朝廷已经注意到了马帮的异动,所以派人前来查探,民不与官斗,马帮就算势力再大,要和官府作对却是找死。

“那个小白脸手下除了那个精于箭术,出手悍勇的少年之外,还有另一个少年同样武艺超群,至于其他人应该只是普通护卫,不值一提。”陈克艳想起了当时争斗的情景。不由紧皱着眉头回忆道。“楚老七,他们当中还有高手么?”

“三当家,当时就是那个少年放了一箭,我怕吃亏所以就退走了。现在想想,那些人当中应该没什么好手了。”楚老七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的忧虑过于荒谬,所以干脆把这点疑心隐匿了下来。“再说了,那些头人都蓄养了不少武者。不会连区区一个商人都拿不下来。”

“唔,那我们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陈克韫露出了一丝森然冷笑,随手搁下了茶杯,志得意满地道,“只要把这突然冒出来的一股人灭了。这周围数十个村寨还怕不好收伏?”

比武的时间定在了夜晚,叶巴早早地派人前来通知,说是五位头人中有三位弃权,其他三人则将派出族里的高手,共忖三场。听到这个消息,高俅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能派出去的最多只有燕青、姚平仲和两个武师,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人,若是真的要打五场。势必有一人得以疲劳之身斗上两场。如今地排兵布阵就容易多了。只是,这胜败中间地区别还要斟酌,不能太落了这些乌蛮人的面子。

瞟了一眼那两个跃跃欲试的少年,又看看另两个沉着稳重的武师,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扶手,最后才一字一句地下了决定:“第一场周荣,第二场姚平仲,第三场秦将。”

一听到这句话,燕青当即跳了起来:“大哥,为什么没有我?”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冲动!”高俅没好气地瞪了燕青一眼,这才解释道,“我总觉得突然弃权的那两个头人有些蹊跷,说不定三场比试之后还有其他文章,留着你这个生力军我还有用。”

“哦……”燕青拖长声音答应了一声,但脸上怎么看都是大失所望的表情。倒是一旁的姚平仲上前安慰了他几句,不过几天地工夫,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年已经成了铁哥们,彼此间无话不谈。

入夜时分,山林中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圈明亮的火把,四周的坡地上团团坐满了一大堆人,中间则是一堆熊熊燃烧地篝火。由于叶巴是地主,因此当仁不让地接下了主持比试的职责,他毫不拖泥带水地用汉语和族语介绍了一番出场顺序之后,便立刻宣布第一场比赛开始。

看到对面出场的是一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青年,高俅不免眉头一挑,情不自禁地朝坐在叶巴身边的白玲望去。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缠着他不放的白玲这一次却没有坐到他这一边来,而是安安分分地呆在了主席,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他才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只见白玲立刻回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伸手轻轻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圆圈。看出了这双关的含义后,高俅不免心中一松,脸上却仍旧是若无其事地表情。

果不其然,和表面看上去的一样,那青年虽然力大无穷,但在运用和技巧上面却差得很远,若是周荣不放水,恐怕这一场比赛早在第一回合就结束了。然而,老奸巨滑的周荣异常机灵,见战况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便用足了缠斗的功夫,你来我往较量了上百个回合,他才在一次错身而过时抓住了青年的双手,猛地发力将其摔了出去,末了还装出侥幸取胜的样子,半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这第一场是我这边胜了,不过着实胜得艰险!”

高俅扶起那个动弹不得的青年,嘴里虽然谦逊了几句,心中却暗暗赞叹周荣那巧妙无比的力道,要是换作燕青上场,铁定没有这么好的耐心陪这个大块头做戏。他抬眼看去,只见对面那个古连头人露出了又恼怒又尴尬的表情,又信口奉送了一句恭维。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周荣只不过是因为多一点经验而取胜了,以后这位兄弟再成长一些,说不定这胜负结果就要倒过来写了!”果然,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原本还神色不豫的古连头人大笑过后,用相当生硬的汉语憋出了一句话,“我的儿子是最厉害的。再过一年,他一定能大胜!”

这家伙居然把自己的儿子派上了场!高俅心底一阵后怕,愈发庆幸周荣和自己配合表演得默契。此时,只听一声锣鼓的清响,第二场比赛又开始了,他连忙收摄心神,屏息凝气地往场中看去。

当看到自己的对手时,姚平仲不禁露出了一丝异色。和刚刚那个显然是乌蛮人的青年不同,乍一看去,眼前的这个三四十岁,满脸大胡子的男子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身经百战的姚平仲眼中,这个男人却比十个鲁莽汉更加可怕,对方那股慑人的杀气,分明只有经过血腥屠戮的人才会具备的。

只是一瞬间,他就排除了所有的杂念,骤然捏紧了拳头。由于是肉搏,因此往日他最擅长的诸多武器便没了用武之地,能够作为倚仗的,便只有身为姚家人那股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已。见对方没有动作,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冲了上去。

“这一场希晏恐怕是危险了!”

高俅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中争斗,冷不丁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嘀咕,连忙转过了头去。只见燕青神情严肃地看着那两个上下翻飞的人影,口中念念有词。

“情况真的很不妙么?”高俅虽然也一直随宋泰和高明习武,却始终是半桶水,只看出两人相持不下,并未发觉有什么问题。“我怎么觉得希晏还占着上风?”

“大哥,看来你真不是习武的材料!”燕青晒然一笑,见周围都是自己人,方才低声解释道,“希晏是军中出身,搏斗拼杀全凭着一股悍勇,什么时候这股气懈了,他也就必输无疑。他的对手如今只是避其锋芒等待机会,不过,希晏怎么会从一开始就猛攻的,难道他不知道应该留一点后手么?”

场中的姚平仲却是有苦说不出,他之所以选择抢攻,无非是因为缺乏把握,可如今一轮攻势下来,对手却未露一点败象,自己却耗费气力不少,甚至连脚下步伐都有些散乱了。终于,久攻不下的他露出了一丝微小的破绽,就在这个当口,一直只是用左手和双脚进行格挡的对手终于亮出了那隐藏依旧的獠牙。

一轮急攻之后,姚平仲骇然发觉眼前多了一个巨大的掌影,猝不及防下,他连忙沉身下腰使了一个标准的铁板桥,双手却在此之前挥出了两道掌风。然而,就在下腰的一刹那,他猛地瞥见了对手流露出的一丝冷笑,心下大震,来不及细想便收势一连几个筋斗,远远地躲了开去。

这是他交战以来第一次退避,自然引起了旁观人群的一阵惊呼。立定之后,他才发觉对手面前的地上多了几个碗口大的深坑,不由暗自庆幸自己躲得快,否则要是被这几脚踹在身上就糟糕了。然而,对手一瞬间爆发出来的速度和力度却让他心中大凛,按照规矩,他大可举手认输,但生性好强的他却怎么也拉不下这张脸。

“管他呢,拼了!”姚平仲已经把高俅事先的嘱咐全都抛在了脑后,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气机狠狠地锁准了对方,整个人爆发出了比刚才更凌厉的威势。然而,旁人没有留心的是,就在此时,他的步子却悄悄朝某个方向横移了几步。

第八章 何处草莽称英豪

“糟糕,这家伙疯了,不过比斗而已,拼命干什么!”

看到姚平仲忽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速度,燕青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霍地站了起来,就差没有冲上前阻止了。望着两个再度激斗在一起的人影,他不禁忧心忡忡地握紧了拳头。倘若目光能杀死人的话,恐怕姚平仲的那个对手早已死了一千次一万次。要知道,燕青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一个年龄相仿且又志同道合的朋友,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落败。

此时此刻,饶是高俅再迟钝也看得出姚平仲那股势若疯虎的势头,立刻紧跟着燕青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一片。然而,观战的人群却不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和助威声,显而易见,这种生死搏斗激发了所有人心底的血性。

姚平仲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渐渐不足,他毕竟是习惯于马上对战的将门子弟,对于这种江湖格斗原本就不算精通,一朝落了下风便再难扭转。想到行前爷爷的教诲和父亲昔日的指导,他的双眼突然射出无比凛冽的光芒,战场上无关胜败,只分生死!

他先是一掌直塞,就在对手举手迎击的时候,他猛地改直塞为横斩,身下却不动声色地勾住对方的左脚。就在那中年人愣神的一刹那,他忽地左右手齐出,完全不理会空门大露的忌讳。在满场惊呼连连的时候。他牢牢抱着对手趁势往前一扑。而那中年人身后不是别地,正是那熊熊燃烧地火堆!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有些糊涂的中年人终于动了,就在两人将要双双跌入火堆的一刹那,只见他凌空朝着火堆重重一压,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后,那堆木柴突然四散爆裂了开来,数不尽的火星铺天盖地往空中散去,吓得旁观的人群躲避不迭。而这个时候,两个人才双双摔倒在还有不少余烬的火堆上。

尽管败局已定。但姚平仲仍旧没有松手。那中年人频频使力却挣脱不开。不由恼羞成怒地伸手击在了姚平仲的双手关节,但是,当他看清楚少年的脸色时,顿时怒色尽敛。原来,此时的姚平仲早已双目紧闭,似乎因为用力过度而昏厥了过去,只是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紧了他地腰。

“这小子。竟然用这样不要命地打法!”

中年人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一掌敲在姚平仲的颈侧,这才得以脱身。狼狈不堪地爬起来之后,他又将少年一把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高俅这边走来。

燕青刚才差点就想下场营救。只是看到危机解除才勉强按捺住了心头激动,此时再也难以克制怒火。他三两步冲上前去,却投鼠忌器地在中年人身前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中年人没好气地回了一个白眼,这才把姚平仲放了下来,此时,高俅这边的护卫连忙上前把人抱了回去。此时,他方才余怒未息地发火道:“这小子是谁教出来的?年纪轻轻就不知道节制,动不动就拼命。难道就真的那么想死么?我的年纪都足够做他爹爹了,这一次打不过大可等下一次找回面子,用得着用这种两败俱伤地法子?”

这是中年人露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声若洪钟,不单高俅等人愣在原地,就连其它听到的人也都怔了。打都打完了,看这人气急败坏的模样,似乎还对姚平仲不珍惜生命很是愤怒,说话的口气更是像姚平仲老爹一样,这是什么事?

不待高俅发问,那中年人便转过了身子,扯开了嗓门喊道:“罗建头人,我已经替你打完了这一场,你答应我地三百贯钱什么时候给我?”

这句话立时使得全场哗然,那中年人在比斗中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其所属的村寨自然也被高看一线,但谁都没想到,此人竟是被雇佣而来的。当下那罗建头人的脸便一阵青一阵白的,尴尬得无地自容,偏偏还有人不肯放过他。

“好嘛,我想小岗山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高手,原来是罗建头人你出钱雇佣的!”

叶巴用汉语和乌族语先后说了两遍,脸色相当难看。“我们乌族人只有力战到底的,没有胆小怕死的懦夫,难道小岗山就没人了吗,居然沦落到派外人迎战!”

在他地煽动下,站在罗建头人身边的其它几个头人顿时更恼火了,一个个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罗建,更有甚者干脆离其远远的。要知道,比武本来就是他们这几个头人提出来的,如今竟有人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他们的面子自然全都被扫落在地。

高俅命人仔细查看了姚平仲的状况,这才发现其只是因脱力而昏厥,至于焦黑的不过是衣物,实则只有一点皮外伤。心头一块大石落定,他这才有余暇关心场中情况,待到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时候不由哭笑不得,看来,知道弄虚作假请枪手的不仅仅是后世人,就连这些看似老实的乌蛮人也不例外。见那个罗建头人被弄得面红耳赤做声不得,他不由大感解气,此时,面前却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喂,那小子是你的人?”

说话的正是州才挑起风波的中年人,在旁人闹腾不休的时候,他却脱身了出来,丝毫不理会自己的话造成了怎样的大麻烦。“他的伤怎么样了?”

高俅摸不清他的来意,只得随口敷衍道:“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刚才有劳尊驾了!”

“嘿,要不是我动了爱才之心。这小子就是有十条命也白搭。竟然想和我同归于尽?”中年人耸耸肩一笑,又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问道,“看他刚才地套路章法,应该不是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一招一式光明正大却又杀气腾腾,应该是战场杀敌用的,而他的年纪又不像从军队里退下来的人。你老实回答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高俅心中大凛,防备之心立刻提了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无息地做了几个手势。容色淡然地问道:“这应该不关尊驾的事吧?”

“本来不关我的事,但现在却不同了。这小子害得我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我至少总该知道他的来历吧?”他突然一顿,此时,只见十几个护卫牢牢地将他包围在中央,个个蓄势待发。他沉吟片刻,摊开双手半举了起来。“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罢了。我在巴蜀之地待了多年,这一次受了那个傻瓜头人的委托也不过来瞧瞧热闹罢了。小伙子,我是看着那小子根骨很好,所以想……”

不待高俅有所反应。旁边便钻出一个讥诮地声音:“看人家根骨好,所以想收个徒弟?你这话也说得太假了,我凭什么相信一个刚才还和希晏打生打死地人?”说话的人却是冷着脸的燕青,只见他环抱双手站在一众护卫当中,嘴角流露出说不出的嘲讽。

“咦,这小子叫希晏么?”中年人仿佛没听出燕青的言下之意,眉头掠过一丝喜色,“嘿,这种有胆识的少年郎已经不多了。我说……”

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带着敌意,不由为难地挠了挠头,“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再说那小子不是没事么,你们……”

“尊驾若是不能证明自己地身份,又怎能取信于人!”

高俅见那些乌蛮族人仍旧在那里相持不下,而陈克韫也在那里作和事老两相拉拢,根本没人注意自己这边,自然放下了心。

“真麻烦,一个名字有那么重要么?”中年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口说道,“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宇。”

公孙胜……这三个字一入耳,高俅差点没跳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水浒传中那个水分最大,号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平时却不显山不露水的入云龙公孙胜?想着想着,他不禁便把入云龙三个字念出了声来。

公孙胜这才真正诧异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当年的匪号?当初我武艺初成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群不长眼睛的强盗。我一气之下用入云龙这个匪号在河北一带挑了两个强盗寨子,杀得尸横遍野,结果被一个呆道士看到了,那家伙居然诬赖说我会妖术而报了官府,所以我才只能窝在巴蜀不敢回去,还留了一把大胡子。话说回来,难不成你是官府中人?”

高俅暗骂一句不打自招,这回才真正动了招纳之心。他为地既不是传说中公孙胜那不尽不实的法术本领,也不是为了什么行军布阵的谋略,只是看中了这家伙的悍勇。一个人挑了两个强盗寨子,若是别人说出来他只会嗤之以鼻,但刚刚看过姚平仲和公孙胜那一场比斗,他自然再无怀疑。这年头,寻找擅长谋略的幕僚固然需要碰运气,寻找武艺高强的高手还不是一样要靠人品?这不,一出门捞到一个姚平仲不算,还买一送一附赠了一个公孙胜,这么划算的事情到哪找?

“公孙兄不用问我是从哪里知道你当年的匪号,我只想问你,你真想收徒弟么?”

“那当然,难得有缘碰上这个小子,错过就可惜了!”

“可惜可惜,希晏他出身不凡,公孙兄你怕是教导不了他的!”高俅无奈地摇摇头,面露惋惜地叹道”,再说了,公孙兄漂泊惯了,怎么受得了我们这种拘束地日子?”

“谁说的,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受够了,要不是看看这川陕四路的势力全都不成气候,我会一个人东游西荡么?”一句气话说完,公孙,胜方才脸色一变,他也是心思细密的人,很快明白了高俅的意思。斟酌片刻,他便嬉皮笑脸地道,“我逃出来已经五六年了,家里还有老娘,你要是真的有法子替我脱罪,我跟着你又有何妨?”

第九章 因缘巧合得悍将

由于突然出现作弊行为,因此一场热热闹闹的比武最终只得草草收场。那个出了大把钱财请来公孙胜的罗建头人固然狼狈而归,暗中挑唆了这场比斗的陈克韫更是万分恼火。尽管少了最后一场比试,但在看到周荣和姚平仲的实力之后,没有人再敢小觑,最后一场的辛吉头人更是暗地庆幸不用派人下场出丑。在这个以实力定一切的地方,高俅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无疑被此役提高了。

第一场便遭败绩的古连头人大步走上前来,竟如同自己人似的拍了拍高俅的肩膀,爽朗地大笑道,“输了就是输了,你那些人真是好本事!”他的汉话不太流利,赞了一句后便叽里咕噜地说起了自己的族语,发现高俅一脸茫然后方才左顾右盼,正好看到了百无聊赖的白玲,连忙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听清楚了古连的话之后,白玲不由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他是说,最雄壮的奔牛也有打盹的时候,下次一定不会输给你了。还有,他让你有时间到他的村寨去做客!峰哥,他可是这附近除了嫂子的阿爸罗木加之外最有实力的头人,你这次赢得了他的尊重,将来做生意就容易多了!”这下还真是因祸得福!高俅心下大喜,连忙对白玲说道:“你转告古连头人,就说我谢谢他的看重,届时一定会前去拜会!”他很肯定今天的事能够很快散布出去,想不到这一次误打误撞竟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还真是值得庆幸。

白玲将高俅的话一一转述了一遍,紧接着古连头人又说了一大堆。

“呵呵,古连头人说,有机会他一定会再学一点汉话,他希望你也能学会我们的语言,这样就可以畅谈无阻了。”白玲也为爱郎的成果而感到高兴,但随后一句话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让你小心马帮,这些人心狠手辣,行事不择手段,说不定会对你不利。他还说这里的村寨虽然都收受了马帮的好处,但对于这些跋扈的汉人并没有好感。”

“原来如此。”高俅点了点头,知道这一点对于将来地谋划很有好处,只是想不到马帮花了大笔钱财铺路。最终却仍旧不得人家信任,看来这世上之事并不可以常理来衡量。

燕青最终没有得到下场的机会,不过,原本还对此略有微词的他只顾着察看姚平仲的伤势,完全忘了这一遭。自然也就没有再发怨言。经此一役,那些头人对高俅的态度便友善了许多。在叶巴的转圜下,除了怏怏而去的罗建头人之外,其余人汇聚一堂大肆享用了一番酒食。席间不仅有歌舞助兴,兴致勃勃地古连头人甚至亲自高歌了一曲,气氛极为活跃。

一边应对四方,一边留心观察的高俅却发觉了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陈克韫和马帮中人竟全都不在这一晚的宴请之列。联想到那一夜陈韫来时叶巴殷勤接待的情景,他不由露出了一丝奇特地微笑。

“阳兄弟,你那二十多个人中竟然能有这样的高手,真是厉害啊!”这一次率先开腔地是辛吉,避免了一次出丑,他自然心情大好,再加上羡慕高俅旗下的那些高手,更是免不了奉承两句。“尤其是那个少年,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身手。打斗起来又这样凶狠,真是……”

他地汉话究竟有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连忙向座上的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辛吉头人想说地大概是英雄出少年吧!”白玲第一个抢过话头,含情脉脉地朝高俅望去,“如今巴蜀之中汉人日多,大家也应该再学一点汉话了!”见四周头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又嫣然一笑道,“要是真的一对一,马帮那些人一定不是峰哥那几个强将的对手!”

“马帮那些家伙算什么,不过倚多为胜而已!”借着浓重的酒意,叶巴醉醺醺地嘀咕道,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每年他们的借道费用虽然不少,但我们的药材他们贱价买去了多少,算起来还是我们吃亏!”

此话一出,便犹如导火索一般,座上其他人顿时沸腾了,于是,汉话中夹杂着乌族的语言,所有的头人都喝骂了起来。平时他们也许会对马帮中人客客气气,但此时浓烈地烧酒下肚,他们哪里还忍耐得住,自然是尽吐心中怨气。

趁着这个机会,高俅成功打听到了马帮的各种情况,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彼此散去之时,他正好瞥见了白玲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立时微微一怔。刚才关于马帮的话题,都是从白玲那句看似夸耀情郎的无心之语引起的,难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动机?这怎么可能!

满肚子疑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一进门便发现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仿佛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分开人群后,他立刻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只见双目紧闭的姚平仲盘膝坐在床上,而在他背后的公孙胜正准确无误的将一根根银针扎进了他的周身大穴,手法之迅捷让人砸舌。

“这是怎么回事?”高俅一把抓住燕青,不明所以地问道。

燕青恼怒地一回头,见是高俅方才脸色好看了一些,但仍旧没好气地答道:“快完了,待会再和你说!”话音刚落,只见公孙胜长长吸了一口气,重重一掌拍在了姚平仲的后心。

噗一一

姚平仲骤然吐出了一口鲜血,地上血渍暗红,看上去触目惊心。见此情景,旁观的护卫立刻后退了几步,高俅也被燕青拉到了一边。

“这小子哪里只是力战脱力,根本就是用尽了体力精力来应对那一战,真是不要命了!”公孙胜扶住了身躯摇摇晃晃的姚平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平了。“真不知道我欠了这小子什么,比武场上救了他一次,如今又救了他一次!”他正嘀咕着,一转头却瞧见了高俅。立刻闭上了嘴巴,表情也有些尴尬。

高俅现在才明白事情原委,脸色不由一松,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小七,公孙兄,你们俩留下,其他人先散了吧。”

等到所有人尽皆散去。他才坐了下来,正视着公孙胜的脸说道:“公孙兄,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你不是想知道希晏的身份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希晏是他的字,其实他的名字叫姚平仲。现任殿前都指挥使姚麟就是他的祖父。”

“什么?”这下子公孙胜立刻震惊了,殿前都指挥使这个官职代表着正二品的高官,然而。姚麟这个名字无疑更有意义。大宋的将门世家如今还世代出任军职地无非就是折家、种家和姚家,一个堂堂将门子弟突然出现在这西南的山区里头,其中蹊跷不问可知。

高俅没有立刻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郑重其事地问道:“公孙兄。你在巴蜀待了那么多年,是否知道川中一带为何始终不得太平?”

“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这么多。”公孙胜神情一变,似乎想要推托,但挣扎到最后却迸出了一句话,“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失信于民,结果就被有心人钻了空子。”他见高俅突然眼睛瞪得老大,又无奈地补充道。“你别看如今马帮气焰滔天,其实都是假的,号称数千人的马帮之中,乌合之众占了大多数。他们又担心不能镇压场面,事事都做得过了头,其实敌人远多于盟友,例如这些乌蛮人就只是看中了他们送的钱而已。”

隐隐约约的,他已经感到面前地高俅具有不同寻常的身份,但朝廷诏令毕竟在四川民间还未传播开来,他自然猜不出其人名姓。“我不懂朝堂上那一套,我只知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果不能一击中的,还不如不做的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高俅喃喃自语了一阵,突然又抬头笑道,“公孙兄,既然你如此了解四川情况,那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至于你身上的案子,我可以即刻写信回去替你开脱。”

“没问题!”公孙胜略一沉吟便爽快地答应了,“我出来这么多年,早想回去看看老娘怎么样了,只是一直不敢回去。我早先就说了,只要能为我脱罪,我就跟着大人你干了!”

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无感叹。须知大宋朝廷对武人管制最严,别说公孙胜只是逃了区区五六年,就算逃了几十年,只要案卷仍在,他回去仍旧是死路一条。怪不得水浒传中那些所谓地英雄好汉一听到朝廷招安便喜形于色,能有一条光明正大的通途,谁愿意老是干那种打家劫舍地剪径勾当?

“那么,公孙兄能否为我解说一下如今四川的情况?”高俅尽管曾经多次派人打听西南情况,但此时却想听听眼前这个潜逃在四川多年的人对于局势有什么看法,但听着听着,他地神情却严肃了起来。他当初只听说川中地少人多,膏腴之地动辄千金,盐铁业极为发达,金银矿也有所蕴藏,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这些收益巨大的产业背后,舞动着一只只巨大的黑手。

“大体情况就是如此了。”公孙胜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停下来的时候立时感到口干舌燥,“我刚才说地话虽然偏激,但是,在这种地方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没错,这年头,拳头才是道理。”燕青突然插了一句,脸上杀气腾腾,“倘若老是斯斯文文的,恐怕早被那群狼吃了!”

“唔。”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突然落在了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一个白衣倩影正徐徐走来。

第十章 和气生财结四方

“来,阳……阳兄弟,再……再干一碗!”

高俅看着面前那个硕大无比的碗,心里叫苦不迭。在叶巴的村寨逗留了一天后,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古连头人的邀请,径直前去赴约。当然,他也甩不掉已经非君莫嫁的白玲,所以除了二十多个护卫之外,还多了一条美艳的尾巴。到了地头他才发觉,古连的那座山寨竟比先前那座大上三倍,而那些佩戴刀剑的夷兵,也比叶巴手下的雄壮几分。最最令人恐惧得是,古连吩咐人摆出来的酒碗都有中原的海碗那么大,注满之后一碗足可抵得上三碗。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根本分辨不清四周的景况,就连对面的古连仿佛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两三个。饶是如此,古连却仍旧在那里殷勤相劝,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古大哥,你……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嘿……既然……既然你叫我大哥,当然……当然得听我的!”古连的舌头也有些大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屁股往高俅旁边一坐,一仰脖子又灌下了一碗酒。”我……我那个儿子不……不服人,却……却想拜你……你那个人当……当师傅!今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一气呵成半点不含糊。

高俅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古连的用意,脑袋一昏沉下便糊里糊涂地连连点头。勉强又灌下两碗之后,他终于再难支撑,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不多时,古连也随之仆倒在一旁,随之传来震天鼾声。

一觉醒来,高俅却觉得神情气爽,没有半点宿醉之后的难受,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以为是乌蛮的酿酒之法和中原大不相同。但当他伸脚下床时,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他分明记得昨夜喝得大醉,衣衫上除了酒气之外还有不少秽物,可如今身上清清爽爽,哪里有什么肮脏的东西。

“大哥,怎么了?”燕青闻讯冲了进来,见高俅手忙脚乱地翻检着身上衣物。不由掩口偷笑,最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大哥,你别东张西望了,昨夜是白玲姑娘替你擦洗身子。然后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她嫌弃我们这些大男人手脚太笨,从头至尾都是她一个人动的手。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高俅闻言大惊,再一想自己和白玲连肌肤之亲都曾经有过,脸上的潮红便很快褪去。但仍旧狠狠瞪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燕青一眼,然后飞快地穿好了外衣。他才刚刚装束整齐,木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端着木盆地人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咦。你这么早就起来了?”白玲先是一愣,而后若无其事地放好了脸盆,拧了一根热毛巾,二话不说地在高俅脸上擦了起来,浑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我自己来就行了!”高俅伸手想要抢过毛巾,却被白玲硬生生地按了下来,只得任凭她上下其手。等到一应洗漱完毕,他便疑惑不解地问道,“昨夜我喝了那么多酒。怎么早上起来一点事情都没有?难道是这里酿酒的方法和你那里不一样?”

“哦,那是因为我喂了你一颗醒神丸。这是大理国秘制的解酒良药,一颗下去便可消除所有宿醉的不良反应。”白玲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地解释道,此时,门外却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想不到白玲居然肯为了你用那玩意,阳老弟,你还真是好福气!那东西贵得很,没几个人愿意使用。”古连一进门便哈哈大笑,但立刻用手捂住了脑袋。“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现在还是不舒服,下次不喝这么多了!”他大声嚷嚷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然后就叽里咕噜地朝外边大喊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壮硕的年轻人便匆匆进房,在古连的身边立定。

“他是我的儿子古连金,昨晚我和阳兄弟你提起过,想让这个孩子跟着你那些护卫学习一点真正的武艺,顺便也练练脑子,免得老是被人嘲笑有勇无谋!你别看他长得壮实,其实只有十八岁,他将来要继承我地头人位置,也应该到外边去开开眼界。怎么样,阳兄弟你昨晚已经答应了,不会出尔反尔吧?”

听了白玲转述的话,高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地古连金,突然又多了一个负担,他怎么也得权衡一下才是。果然,在自己锐利的目光下,青年露出了局促的神情,显然没见过多少世面。思索片刻,他便微微一笑道:“古大哥,既然你看得起我,这件事我就答应了!”

“好,爽快!”古连大喜过望,用力地拍了拍身旁儿子地肩膀,“将来就看你的了!”

“阿爸……”古连金却不似比武场上那么有魄力,讷讷地叫了一声方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由于公孙胜自告奋勇,因此高俅便将姚平仲交给了他看护,当然,他仍旧拨了两个护卫过去守着。别看姚麟说的轻描淡写,但要真的是姚家地嫡系子弟在他高俅身边有什么损伤,到时候事情难免会弄僵。可以说,姚平仲其实是他和姚家之间的一条纽带。这条纽带是否结实,既要看他在朝中日后的地位,也要看姚家的取舍抉择。

连着三天,高俅都在古连的陪同下游走于各处村寨之中,甚至见到了那位传言中威权最重的本地乌蛮族首领罗木加。但是,当第一眼看到暮色苍苍的老人时,他就知道,与其说这是实际上的权力者,老人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领袖。而罗木加地两个儿子看上去都不过资质普通,和叶巴这个女婿比起来可谓是天壤之别。看来,叶巴在各种大事上如此积极,甚至不惜向自己一个外人示好,应该是为了能够承继岳父的名头。

身边既陪伴着叶巴的妹妹又有古连的儿子,远近各大村寨自然是对高俅客气十分,纷纷允诺保证高俅的商队能够在这条小道上畅通无阻。

而高俅尽管意不在此,却仍旧散出去不少货物,也让这些乌蛮人大大赞扬了一番他的慷慨。

虽然因为这连番奔波和姚平仲的伤情而耽误了几天,但是,他着实收获颇丰。不仅拿到了罗木加的亲笔信,而且还得到了众多头人的信任,唯一可虑的大概就是早早离开的马帮中人了。不过,当他这一行人走出这片山林转入驿道时,很快遇上了奉命前来迎接的唐松奇。

由于高俅足足比预计中晚了四五天,因此唐松奇早已焦急万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也不下五六拨,所以当看到那个偎依在高俅身边的美貌女子时,他不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起来。但是,当他看清楚了那张颠倒众生的妩媚脸孔时,脑际却轰然巨响了一声,连高俅和他打招呼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和高俅同行?”他在心中疯狂地大叫道,几乎要破口叫出声来。所幸他阅历丰富城府深沉,终于在高俅起疑心之前反应了过来。

“阳公子,这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了!”他刻意装作不认识白玲的样子,躬身向高俅一揖道,“我还以为路上有什么麻烦,正想派人前去接应,所幸阳公子还是平安抵达了。”

当初在那一片乌蛮族控制的山区时,为了避免有人起疑心,高俅打消了派人去唐门报讯的念头,结果当然就是累得唐松奇苦等(此时,他连忙满脸歉意地打了个招呼,还没说上几句话,站在他身边的白玲却突然发话了。

“想不到唐家堡竟然就是峰哥此行的目标呢!”她用猫捉老鼠似的表情看着脸色大变的唐松奇,末了才笑吟吟地道,“怎么,唐二先生不认得我了?早先你来我们山寨的时候,你似乎还和我大哥喝过酒吧。”

听到这句话,高俅登时心中一震,目光情不自禁地朝两人脸上扫去。只见白玲笑意盈盈,而唐松奇却狼狈不堪,自然更加疑惑。

“唐二先生,你无需如此惊慌,峰哥已经拜会了包括罗木加在内的所有的头人。”白玲轻描淡写地说道,又轻轻指了指一旁的古连金,“看到没有,这就是古连头人的宝贝儿子古连金。现如今,峰哥在那一带的面子可是大得很呢!”

如果说看到白玲的时候只是震惊,那么此时此刻,唐松奇的心底就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几天的工夫,高俅就能有这么大的收获,要知道,马帮可是往那个无底洞里不知投下去多少钱才有了一条畅通的道路,而自己也不过打点了几处山头而已。”阳公子行事鬼神莫测,在下佩服!”

说出这句话时,唐松奇只觉心底五味俱全,要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他指着不远处早已备好的马车道:“请先上车吧,家兄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直到马车驶动,高俅方才出口问道:”阿玲,你刚才为什么说那些话?”

“峰哥,唐门中人不像乌族人那样好对付,我给了唐松奇那老家伙一个下马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白玲把头靠在了高俅的怀中,不无温柔地道,“我可不想我的情郎阴沟里翻船呢!”

第十一章 美人一粲倾城郭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真的是白玲?你保证自己没有看错?”

唐松平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来报信的二弟,脸上的震惊之色许久未去。终于,他勉强恢复了常态,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了椅子上,心情异常复杂。那个人寻花问柳自然和他无关,然而,若只是寻常女子也倒罢了,偏偏是那个出了名难缠的白玲!他曾经远远和这个女人打过一次照面,虽然垂涎那迥异于汉族女子的美貌和开放,但最终还是不敢招惹。美人虽好,但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这位高帅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唐松滨也深感震惊,堂堂一个封疆大吏居然会招惹一个蛮族美女,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更何况,那根本是一个浑身长着刺的女人!

“大哥,三弟,你们要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个白玲是否会对高帅不利,我们如今首要考虑得是,高帅究竟和那些乌蛮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唐松奇见其他两人都在纠缠于细枝末节,不由异常恼怒,“白玲虽然一直在外抛头露面,但据称从未失身,我那天见她眉角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春意,可以断定两人已经交好过。除了是叶巴的妹妹之外,白玲在哪里学的艺,她的义父是谁,我想你们俩不会不清楚!”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唐松平使劲地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已经好几天没睡一个安稳觉的他只觉得分外疲惫。“二弟,这些事情你就看着办吧。横竖如今马帮风头正劲。高帅既然有借重我们地地方,第一个想必也是拿他们开刀。”

“大哥!”唐松奇不满地叫道,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唐松平挥手止住,只得怏怏地甩手离去。

待到唐松奇离去,唐松滨方才谨慎地开口问道:“大哥,这件事你就真的不打算深究么?有了白玲的帮助,那位高帅很可能不用我们相助便能够在川南站住脚跟。至于川中和川北,他手握军权,想必也无人能够反抗。到了那时,我们的利用价值。”

“所以说,这一次渝州的事才应该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唐松平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鹰爪似的左手不住玩弄着一块砚台。“高帅要地是足以回朝入政事堂的功劳,我们就送给他这样一份功劳。只有让他知道,蜀中那些地头蛇能够给他造成怎样的危害,他才会更加重视我们唐门!”

自十二月初从汴京出发,高俅连春节都是在途中过地。此刻抵达唐家堡方才稍稍放了一点心。向来官员入川都是苦差事,路上能拖则拖,所以他根本就不担心有人弹劾他那正正经经的大队人马行程缓慢。毕竟。他一旦正式到成都上任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还不如趁着此前的功夫把该打点的事情全部梳理清楚。此刻,尽管美人温香软玉在怀,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早些时候唐松奇那异常的反应,怎么想都有问题。

“峰哥?”

“嗯?”高俅没注意白玲的表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怎么和唐门勾搭上地?”白玲突然扭动身躯,趁着高俅不注意,藏在下方的玉手轻轻一紧,顿时引来了身畔男人的一阵痉挛。

“你别用勾搭这么难听地话好不好?”高俅差点被那种销魂夺魄的刺激弄得叫出声来,好半晌才喘着粗气定下神来,没好气地瞪了白玲一眼。“这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彼此互利,仅此而已。”

“真的那么简单?”白玲突然一个翻身压在了高俅身上。俏脸正对着情郎的双目。“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我?难道我还比不上大哥值得信任么?”

“咦,你怎么知道——”,话才出口,高俅便捕捉到了玉人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顿时后悔莫及。欲擒故纵地伎俩他见得多了,但是,普普通通的方式在床第欢好时使出来,威力却是远胜往常。他凝视着那双美眸,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你都猜到了?”

白玲毫不在乎地嫣然一笑,双手突然抓住了高俅的双肩。“临走时,大哥对你的态度突然变得既恭敬又惶恐,若是这一点我还看不出来,岂不是真的成了胸大无脑的女人?我早就看出你不像商人,因为你那些马匹运载的东西中,兵器占了大多数,反倒是其他东西只不过应景而已,哪有商队会这样大胆?”

“明知道我瞒着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高俅一直以来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他虽然勉强算是英伟男儿,但他分明隐瞒了身份,哪还会随随便便就让美女到投怀送抱的地步,更何况是白玲这样让男人倾心地绝色?

“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缘分呗?”白玲随口答了一句,见高俅一脸不信,不禁嗔怒道,“就你们汉人麻烦,男女情爱本来就没有理由,否则便是利益的结合,哪里还有什么趣味?对了,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一见钟情么,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自然是非得到你不可!至于你始终隐瞒自己的身份,那也不要紧,只要你相信我,迟早有一天会告诉我,至不济我也能从你嘴里套出话来,现在不是成了么?”

听到那简单明了的逻辑,高俅心中苦笑连连。没错,对这些外族来说,汉人的精明几乎和诡诈狡猾无疑。他行前已经从叶巴那里得知了白玲的所有经历,此时也不再犹豫,索性坦白了一切。“你猜得没错,我确实不是商人,我是新任成都知府,领川陕四路安抚大使,龙图阁学士高俅。”

“高俅?”白玲歪着头思索了一阵,突然眼睛大亮,“你就是民间传闻,有三头六臂的那个小高学士?”她仿佛没注意到高俅的满脸愕然,滔滔不绝地说道,“川中有传言说,先帝临终时,有人矫诏将当今囚禁于深宫,你为了救主,一个人在皇城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最后不仅救出了当今,还力挺太后定立新君……”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闻!白玲一口气说了六七个版本的传言,听得高俅汗毛根都竖起来了。这大宋的民间说书向来是以前朝或本朝前期作为蓝本,少有拿现在在位的君王大臣来胡说八道的,现在自己被人形容成了能文能武的福将,这岂不是添麻烦么?究竟是谁那么无聊?

“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大的官!”白玲紧紧抱着高俅的胳膊,一时的兴奋过后,脸上的潮红又渐渐平息了下来。“那么你肯定已经有夫人了?”

一句话立刻让高俅想到了家中的两位佳人,愧疚之情大起。要知道,自己当初是以寒冬腊月不适合上路作为单独启程的理由,可入川还没有多久就和别的女人打得火热,怎么也说不过去。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耳垂一阵剧痛,一睁眼却看到了白玲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不要你的名份,也不要朝廷的册封,但只有一条,你在和我一起的时候,不准想别的女人!”白玲凶巴巴地瞪着高俅,顽皮的眸子中却蕴含着一缕笑意,“你放心好啦,等你的妻子到了这里之后,我不会和她争抢的!”

话虽如此,但看着一脸正色的白玲,高俅心虚之余也觉得阵阵头痛。不管怎么样,祸是自己惹下的,到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在唐门正式的接风宴上,高俅才真正见识到了白玲四方通杀的本事。大约是知道他带着一个美艳动人的妻子,除了原本就预定主持接风的唐门三老以及一些重要人物之外,年轻一辈的弟子竟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都不知道高俅的身份,席间无不借故向白玲大献殷勤,希望能博得美人一粲。可他们的愿望固然实现,却得到了无一例外的下场一一一个个口吐白沫,横着被仆役拖下去。

“老夫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千杯不醉,阳夫人海量实在令人佩服!”唐松奇脸色复杂地看着谈笑裕如的白玲,言不由衷地称赞道,”阳公子真是好福气!”

“唐二先生还真是会夸赞人呢!“白玲举杯遥敬之后便一饮而尽,脸色仍和最初没有任何区别,就连一缕红云也难以得见。

终于,一个仅剩的唐门年轻弟子忍不住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正中央,结结巴巴地念道:"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一首诗念完,他一扬脖子灌下了一杯酒,这才再也支持不住地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唐门三老相顾骇然,事先谁也没料到,他们精心教导的这些杰出弟子,竟无一人能过得美人关。对于一心想要振兴门户的他们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大的打击。

“峰哥,这首诗真好听呢!”白玲虽是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却也知道这是赞自己的美丽,自然是喜上眉梢。

高俅见唐门三老忧心忡忡,心中顿时了然,故意纵容地点点头道:“你既然喜欢,我回头便写一幅字给你!”

第十二章 魑魅魍魉煽人心

夜半时分,渝州城内的一处民居却是灯火通明,一间算不上农宽敞的房间内,几个人或坐或立,脸上尽是紧张的神色。长久的沉寂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率先发言的是一个相貌忠厚的汉子,他朝着主位上的两个长者拱拱手,毫不讳言地说道,“我马帮自草创至今,也不知遇到过多少风风雨雨,但都挺了过来。我们虽然也是刀口上讨生活,但毕竟收获不菲,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行事?”

“五当家,话不是这么说,富贵险中求,这句俗话谁都知道!”接过话茬的却是陈克韫,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言语间尽显狰狞,“如今朝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西南这边,侠以武犯禁,倘若朝廷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那么,马帮的大好基业又有什么作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若是真能打下一片江山来,弟兄们个个都是开国功臣,锦衣玉食不在话下,为什么不能搏一搏?”他年纪虽轻,却是子承父业,在马帮中的地位反倒高过几个年长者,因此丝毫没有顾忌。

“没错,我们先如今看似风光,其实就像头上悬着利剑,根本难以安心度日!”

“这几年来,川中崛起了多少势力?我们又被人暗算过多少次?远的不说,就说唐门和柳家那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在背地里制造了多少麻烦?西南这片地盘是兄弟们辛辛苦苦打下来地。我们的人手比他们多好几倍,凭什么要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打翻了这群狗日的!”

只不过一小会,原本僵硬的气氛就变得火热了起来。究其原因,却不过是陈克韫那几句极富煽动力的话。但是,座上那两位老者对视一眼,心中却都是有数。在马帮的发展走过了那么多年头之后,少壮派的实力已经无可避免地壮大了起来,只看眼下的格局,力主谨慎的守成派就远远不及那些新生力量。

“老了……”两人的心中同时转过一个念头,双双陷入了沉思。许久。左首地那一个才睁开了眼睛,神情冷肃地问道,“陈老三。刚才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应该找到替罪羊了?这种事情不动则已,一旦要动,就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免得夜长梦多招来杀身之祸!”

陈克握闻言大喜,尽管对方尚未开口答应,但这句话无疑是应承了八分。略一沉吟。他便上前两步,自信满满地说道:“帮主,副帮主。此事我早就想过了。对于朝廷来说,四川无非是权贵的后花园,予取予夺任凭他们说了算,所以,川中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但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蜀人却是不容易起来反抗地。所以,这突破口还得着落在本地人,而且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本地人身上。”

说到这里,他又把声音刻意压低了下来,轻声对房间中的所有人道出了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刑。一席话说完,所有人尽皆色变,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局。

另一边,唐家堡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内。一老一少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老的干瘪瘦小,年轻地则身体壮硕结实,正是当初充当了高俅向导的徐老头和徐征。

“老爹……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打从看到那么多眼花缭乱的事情开始,徐征便开始惶恐了起来。他略认识几个字,杂七杂八地戏文和说书听得多了,杀人灭口这一类事情自然就深深种在了心底。”我们看到那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会不会……”说着说着,他已经带着几分哭腔,他还没娶媳妇呢,哪里曾想这么早死?

“乌鸦嘴!”徐老头没好气地斥道,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心里却也一样没底。说这高俅是坏人吧,明明是他的护卫救了自己一命,一路上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这两人;可要说他是好人吧,他却先是贩运刀剑,又和乌蛮人打得火热,最后竟还和唐门有一腿,实在是太诡异了!临到最后,徐老头还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和徐征不过就知道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用不着灭口那么大张旗鼓。

“老爹,你倒是给一句准话啊!”徐征见徐老头半天不开腔,顿时心急如焚。“要不,我们偷偷溜出去,指不定还会有条活路……”

“你小子胡思乱想什么!”徐老头终于站了起来,重重一烟杆敲在了徐征头上,“小小年纪就知道想这些没意思的东西,要是真有那闲工夫,还是考虑考虑将来拿着大笔酬金怎么回家娶媳妇吧!”

“咦,老爹你怎么能肯定……”徐征先是大喜,话才说了一半却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咚咚咚地敲门声,连忙换上了一幅谨慎的神情。“老爹,这半夜三更的……”

“怕什么,这是在唐家堡,又不是荒郊野地!”徐老头狠狠瞪了徐征一眼,自己却努力定了定心,大步朝门边走去,嘴里还高声问道,“这么晚了,是谁啊?”

“是我!”

听到那两个字,徐老头顿时打了个寒噤,原本想要去开门的手又慢了下来。呆立良久,他才狠狠心把门闩移开,满脸堆笑地问道:“姚小官人,有什么事么?”

门外站着的正是姚平仲,他二话不说走进了屋子,放眼四周打量了一番之后方才迸出两个字:“没事!“话音刚落,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邪门了!”徐老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忙不迭地关了门,心中却不禁犯了嘀咕。这半夜三更的,那个煞星没事到处转悠干什么?

这姚平仲却不是有心四处转悠,他本来是和燕青一间房,但最终拗不过公孙胜的要求,勉强接受了这位“师傅”和他住在一起的要求。可平日公孙胜老是在他面前晃悠,今晚他一觉醒来,却发现另一张床上是空的,所以才有了四处寻找地这一幕。

“半夜三更,人究竟上哪里去了?”

又转了几处地方,他才骇然发觉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迷路了。换作往常他当然不会这么不济,但是,一来刚才有些心不在焉,二来则是唐家堡建筑的格局几乎是千篇一律,好几个院落都是一模一样,很容易让外人迷失。在发觉短时间内肯定没法回房之后,他索性站在原地思量起了对策。

直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白高俅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没有主动去询问。在他历来受到的教导中,关心该关心的事,其他的就应该充耳不闻,这才是存身之道,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发觉,自己渐渐地竟有把高俅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衡量的趋势。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连忙侧身往墙角的阴影躲去,心中暗暗希冀对方看不见自己。他刚州藏好,两个人影便出现在了这个小院中。

“大伯这几天都是没日没夜的,也实在太辛苦了?”

“你懂什么,非常时刻自然要打足精神!”

“五哥,难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嘘,小声一点,这里都是给客人住的院子,难道你想让我被我爹打死不成?”

“怕什么,这里是地字三号,根本没住人,离着天字一号还远着呢!”

“算我怕你了,你知不知道,那位住了天字一号的客人是谁?”说话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后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说道,“告诉你吧,就是……”

“五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卖关子!”

“嘿嘿,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大伯、爹爹、三叔这些天都在密切关注着渝州的情况,听说,马帮的不少头头都聚在那里,说不定要搞什么大名堂。”

姚平仲还想继续偷听,那两个声音却突然停了,两个呵欠过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不久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寂静。

“渝州……”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底暗暗琢磨了起来,冷不防背后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惊得他毛骨悚然,但下一刻,他便立刻恢复了平静,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蹲在了那里。

“果然好定力!”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渐渐现身,正是姚平仲一直在找的公孙胜。他一把将少年拉了起来,低声道,“这里不安全,你先跟我走!”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房中,公孙胜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姚平仲,突然大笑了起来。“看你刚刚的样子,应该是迷路了吧?”

“谁说的,我只是……”姚平仲本来想说去找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干脆保持了沉默。

“难不成是去找我?呵呵,算你小子有心!”公孙胜也不追问,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姚平仲坐下。”我只是半夜醒来饿了,所以出去找点东西吃。谁知道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也就顺便兜了两个圈子,正好就碰到了你。刚才你虽然躲了起来,但要不是我帮你遮掩,恐怕你就被人发现了。小家伙,要说到战场搏杀我可能不如你,不过这隐匿行踪之道嘛,你比起那个燕小子可是要差了不少!喂,别躲了,你出来吧!”

姚平仲这才愕然抬起了头,只见室内人影一闪,刚才还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内突然多了一个人,正是笑嘻嘻的燕青。

第十三章 阴结内外谋升转

奉旨出知定州的蔡京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的本职上,由于定州离汴京距离不远,因此来往京城的快马始终不断,那些旧日和他相好的朝中官员无不为他通风报讯,希冀有攀龙附凤的那一天。于是,京城中无论发生任何事,不出数日必定传入蔡京耳中。尤其是其子蔡攸,几乎每隔一日便有书信寄来,朝堂政务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这一日,一封来自汴京的书信出现在了他的案头。然而,这一次他并未立刻开拆,而是伫立在窗前默立良久,方才悄然落座。那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函,但是,上面的署名却殊不寻常。除了日常书信之外,韩师朴三个字无疑是政事堂签章的代表。

“终于来了!”蔡京悠悠长叹一声,原本还眯缝着的眼睛终于大放异彩。他很清楚韩忠彦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赵佶虽然对韩氏一族兼并土地的问题讳莫如深,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此事最后还是暗地流传了开来,自然使得韩忠彦在政事堂的处境日益艰难。从这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看来,韩忠彦已经到了不得不殊死一搏的地步。

沉吟片刻,蔡京终于还是拆开了弥封,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末了竟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哪里是薄薄一张信函,这分明是黑暗中的一点火星,是他重新回京的一大契机!想不到,自己不过离京数月,竟然又要调职了,而且还是北地重镇大名府!又确认了一遍之后,他最终将信笺投入了火盆之中,立刻从旁抽出一张纸开始写回文。一封信写完之后,他又紧接着写了第二封。不过一个时辰功夫,他便封好了几封信。

“来人!”

不多时,一个家人便入内听命。当日傍晚,三匹快马自定州知州府衙匆匆驰出。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数日之后,蔡京的亲笔信函便顺利出现在了几个重要人物的案头。其中自然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上清宫乃是汴京最大的道观之一,每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大宋官家向来有驾幸上清宫的习惯,崇宁元年的这个元宵节自然也不例外。由于圣瑞皇太妃仍旧病重,因此在一应仪式之外,额外还有焚香祷祝这一条。其中有多少做戏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除了伴驾地王皇后之外,同行的还有元符皇后刘阿,由于念着当日她在哲宗面前为自己说话的一点情分,又敬其是皇嫂,因此在登基之后。赵佶始终对刘珂刻尽优容,甚至已经命有司拟定皇太后尊号。

刘珂入宫以来,怀孕三次,两次都是中途流产,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却又早早逝去,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得不让她归咎于天意。久而久之。再加上大宋朝廷本就笃信道教,她对于符录之说便更加热衷了起来。这一日众人准备回程之时,她却突然假借哲宗托梦之说,要求在上清宫寻一个僻静地院落清修数日。赵佶拗不过她,最后只好答应了,并下令随从禁军严加戒备,不得让人惊动了她。

当天夜晚,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悄溜进了这个僻静地小院。尽管守卫的禁军众多,但谁都没有盘问其半句。道录院的道官出入后宫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得奇怪。

“娘娘!”那人一入内便看见刘阿正在对镜卸妆,连忙露出了一个刻意讨好的笑容。“娘娘先前让我所制之物,贫道已经都预备好了。”

“哦?”刘珂眼睛一亮,此时,正值她的侍女摘去了那支束发金簪,她那头瀑布般地黑发顿时完全垂落了下来,平添了几分妩媚风情。“想不到你还记得。”

“娘娘吩咐的事情,贫道怎敢忘记?”

“徐道录,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大了,说起话来却丝毫不含糊!”刘珂这才转过头来,那张脂粉未施的脸依旧显得青春年少,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说起来你的那些神水果然有效,我服了之后不但精神百倍,就连那些常得地头痛脑热也没了,这些日子似乎还感到更年轻了些。”

“娘娘得天庇佑,那是自然的!”被称作徐道录的正是汴京道录院左街道录徐知常,他平日进出后宫最多,除了刘珂之外,就连如今宫中最得宠的郑捷抒王捷抒,也同样用的是他的符水。他双手托着那个楠木匣子,自信满满地点头道:“只要娘娘继续服用这些神水,虽不能说长生不老,但保管能够延年益寿青春永驻。”

“好啊,你这句话我记住了!”刘珂示意身旁侍儿上前取过那个匣子,打开一看却微微一怔,“往常用地符录不过是黄纸所制,怎么这一次。”她一边说一边取出了那个羊脂玉瓶,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这其中就是神水么?”

“正是。”徐知常见刘珂面色欣然,知道自己的把戏已经生效,心中自然大喜过望。“娘娘乃是尊贵之身,贫道平时用的那些俗物实在配不上娘娘。只不过那些非凡器物太过费钱,贫道自然只能将就了。如今既然侥幸得到了这样的美器,怎能不献给娘娘使用?”

“哦,难道有人感念徐道录的道法,特地赠了这些玉器么?”尽管是见惯了珠宝珍玩,但是,区区一个盛放符水的容器也做得如此精致,刘珂自然是起了兴致。“不知道那个如此大手笔的人是谁?”

徐知常心中一跳,面上却赔笑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太常寺承蔡攸蔡公子奉献的,他尽出家中珍藏,要我替他做一个水陆道场,借此为圣上和元符皇后祈福。”

“他倒是有心!”刘珂联想到当日自己收到的丰厚礼物以及在赵佶面前地进言,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如今还能够向他这样知情晓事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些不知道进退的人只知道趋奉正得宠的郑捷妒,哪里想得到我这个未亡人?”

“娘娘言重了!”徐知常差点以为刘珂是洞悉了其中内情,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他了解刘珂的脾气,一惊之后便立刻挤出了一丝笑容。“郑姨抒王捷抒她们不过只是圣上妃妾,哪里及得上娘娘尊贵?”

他又奉送了一箩筐的逢迎话,好容易才把刘珂哄得喜笑颜开,这才捏着一把冷汗退了下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徐知常便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燃着灯火,立时一怔。一脚跨进门,他便立刻笑了:“好你个老范,你也太心急了,昨天刚刚托付的事情,今天就来听消息了?”

“看你说的,老朋友来看看你还不行吗?就好像我只知道公事似的!”话虽如此,那人还是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是没法子。不过么,事情总不可能那么快有进展,借机会和老朋友谈谈心倒是真的!”来人是太常博士范致虚,他和徐知常是多年知交故友,往日没事时常常走动,因此谈笑间并无顾忌。

“你呀!”徐知常一年到头在道观中的时日不多,除了道录院中的职司之外,他走动最多的就是内廷和达官贵人的府邸。只要看他的行迹便能知道如今汴京最炙手可热的权贵是谁,因此向来被人称为风向标。“你为蔡大人如此不遗余力,也不知图什么!”

“图什么?图的当然是肃清朝堂!”范致虚脸色,一正,语调激昂地道,“老徐,我不妨直说吧,要真的攀附权贵,我大可去抱曾相和韩相的大腿,干吗非得为一个贬斥的大臣抱不平?圣上的秉性朝中大臣那是都知道的,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即便当面不发作,却难保哪一天不会一起落下来。我干吗要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去为蔡学士苦苦谋划?”

他越说越是激愤,最后干脆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我大宋也就是熙丰的时候好过一阵,你看看如今的朝堂,人人都只求为自己谋私利,哪曾想到为国为民?韩忠彦和曾布两个人斗来斗去,却不见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政策,长此以往,还不知成了什么样子!倘若蔡学士能够主政,好歹也能够有所作为,哪像如今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得费上老大的功夫!”

徐知常却沉默了,他虽是修道之人,名利心却强,对于世事之道反而比寻常官员看得透彻。以他和范致虚多年相交的情形来看,他当然明白老友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真的抱着那样的期待,可是,这朝堂一旦换人主政,就真的能够面目一新么?他是经历过熙丰年间的人,深知那时的兴盛背后隐藏着市井小民怎样的苦痛,因此对于老友的这番话,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很有技巧地岔开了话题。

“老范,我今天又见过元符皇后了。虽然看她的模样,很可能会在背后出力,但是,这个女人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斟酌着语句,不无顾虑地说道,“现如今圣瑞宫重病,她眼看就要进封皇太后了,若是她养成了干政的习惯,他日要压制起来,恐怕……”

“难道她还能成为第二个章献皇后或宣仁皇后不成?”对于这种论调,范致虚却是嗤之以鼻。“你放心,此事蔡学士心中有数。”

第十四章 未雨绸缪严防范

原本被人从梦中吵醒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尤其是当身边躺着—个绝色美人的时候。但是,他也知道燕青不是那种没有轻重的人,因此只得安抚了睡意朦胧的白玲,一个人走到了外间。不过,当他听到姚平仲转述的只言片语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听清楚了,他们真的是说渝州?”

“没错。”姚平仲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是什么最重要的消息,但我觉得应该告诉大人。小七说赶早不如赶巧,所以我就这个时候过来了。”说到这里,他的脸突然红了,虽然还只是少年,但对这种男女之事他却并不陌生,自然知道扰人春梦是怎样的罪过。

高俅狠狠瞪了燕青一眼,事到如今,他当然醒悟到这小子是有心的,但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正思量间,他瞥见公孙胜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心中突然一动。

“公孙兄……”

公孙胜连忙打断了高俅的话:“别,高帅,你是朝廷重臣,这个兄字我当不起。你要么直呼我胜之,要么叫我的道号明虚。嘿嘿,我不过是一个挂名道士,这后头那个道号倒是没多少人叫过。”

高俅闻言莞尔,不过,他如今正想要用人,当然无意招摇身边有一个假道士。“胜之,你在巴蜀之地待了那么多年,可认为”中有爆发大乱的可能?”

公孙胜略一沉吟,便斩钉截铁地答道:“小乱也许会有,大乱则必不可能!”他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思索片刻就解释道,“我自己虽然是因为吃了官司逃出来的,但是,人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想要谋逆造反。大宋初定的时候川中暴乱虽然席卷整个西南,逆贼甚至占据了成都府,但随着百年承平之后,还有多少人愿意提着脑袋干造反的事?不说别的。一旦失败,家眷还能保全么?”

“唔。”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些话无疑正说在了他的心坎上。要知道,无论放在哪朝哪代,谋逆总是需要第一等防范的事,而消除这种隐患却没法算得上功劳,朝中大佬一句疏于管治的评语下来。功臣反而会被打落三级。好在自己如今才上任不久,只要能够快刀斩乱麻,纵有逆乱也能推到前任疏忽职守上。自己反倒能落得功劳。

“泸州本地驻扎有宁远军,他们原本就是用来镇压蛮夷,战力应该还是能够应付的,只是事情却可能涉及渝州。话说回来,渝州附近戎人不少,若是被他们钻了空子,恐怕……”他突然觉得局势千头万绪,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怪不得人道是川中难治。可若非迎难而上,自己又怎能博取将来地政治资本?此时,一个自信满满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畔。

“戎人之事大家不用发愁。”随着这个略带慵懒的声音,一个优美的倩影缓步出了内室。只见她头发自如地披落双肩,脸上犹带着几分春意,一件织锦鸟纹外袍随意的披在身上。隐约可见胸前的无限春光。她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径直走到高俅身边,嫣然一笑道,“其他地事我不能打保票,但是,凭着我的那点人脉。从附近的族民那里打听一点情报还是没问题地。再说,各族的族民虽然和汉人做生意,却未必会相信汉人,只要让他们看到事不可为,恐怕就没有多少人会响应了。”

高俅原本还觉得有些愠怒,但在听到白玲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立刻悚然动容。“阿玲,你就这么肯定幕后的人是汉人?要知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就知道。你们汉人最喜欢说的就是这句话!”白玲抬手一捋额前乱发,冷笑一声道,“我身上既有乌蛮族的血统,又有汉人的血统,这该怎么算?要我说,你们汉人其实最喜欢侵轧,那些想要造反当皇帝的,不大多是你们汉人么?巴蜀之地是各族先民早年的聚居之地,他们纵有不轨之心,最多也就是想着劫掠一番,要说什么大志向,恐怕也就只有那些汉人而已!”

一番话说得在场四个汉人面面相觑,虽然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他们到底面子上有些下不来。最后,还是公孙胜地一阵大笑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

“哈哈,玲夫人说得没错,要说有野心的,夷人成千上万人之众难以挑出一个,所以,背后作祟的几乎可以断定是汉人,或者说至少是汉人推动的。”他一边说一边朝白玲投过了一睹,却差点因为那慑人的艳光而无法自拔,连忙垂下了眼睛。

白玲见旁边的高俅脸色稍霁,这才说道:“如果我愿意替你逃一趟渝州,你能放心么?”

“渝州……渝州!”高俅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终于还是下了决心。“既然如此,阿玲你就代我走一遭吧。不过那里如今鱼龙混杂,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身边的那三个人,最后才冲燕青说道,“小七,你为人机灵,就跟着阿玲去吧!”

“我明白了。”燕青心中犹如明镜似的,这种事情,派姚平仲自然不合适,而公孙胜才刚来没多久,也不会轻易被派出去。“这两天师傅和雷大叔应该会有消息,大哥这里也不会没人可用。”

白玲和燕青的离去自然让唐门几个掌权者心中惴惴,但是,见高俅态度并未有任何改变,他们也就逐渐安了心。堂堂一个朝廷命官自然不可能长时间在泸州逗留,因此他们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把很多事情兜了出来,其中既有川中大况,也有大理和周边各部族的情况,当然也不会漏了吐蕃这个大国。

唐家堡的一间书房内,唐松平指着一张地图向高俅解释道:“大人,川中商贾和大理做生意的相当多,如今大理国主段正淳和大理相国高泰明更始终不忘和朝廷通好。只是地方官员始终以唐时南诏之事为戒,不肯册封大理,所以两国地关系始终若即若离。”

“段正淳……”高俅心底苦笑,在如今这个时候,他竟有可能幸会金庸小说中那个最最花心风流的男人,只可惜六脉神剑一阳指这些匪夷所思的绝世神功是不用指望了。“我听说大理国君权旁落的情况相当严重,那么想向朝廷朝贡称臣究竟是谁的主意?”

唐门三老闻言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颜色,心中大凛。要知道,朝廷派到四川的官员一般只想保住自己的治地平安,对于大理向来只是以蛮夷之国视之,更没有多少人关心大理的政争。而高俅竟在上任之前做了那么多功课,自然让他们倍感惊心。

“大人,大理段氏立国之初得董氏、高氏等三十七部之助,所以将他们分封各地,给与高官厚爵,最后竟养虎为患。在前一代国主段正明在位的时候,高升泰便因庶民拥戴而为帝,而段正明却避位为僧,君臣早就调转了过来。虽然高升泰去世之后,其子高泰明遵从遗训拥段正明之弟段正淳为帝,便是如今地大理国主了。虽然如此,但国中大权尽在高氏之手,提出朝贡称臣虽是大理王段正淳,但背后一定是高氏在推波助澜。”

这就是真实的历史,远远不像武侠小说中的那个大理,忠臣义士迭出,始终至死不渝地保护在段氏一脉周围。高俅心中暗叹,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但见唐门三老全都神情紧张,他心念一转便出言质疑道:“要知道,朝廷册封的只能有一个,便是大理国主段氏。而高氏既然掌握大权,是否会继续安于臣位,这是其一;其二,若是他日大理国主易位,而有大理段氏子弟逃奔汴京,则在道义这一点上,朝廷不能不出兵或是下文质问,这是其二;最后,高泰明本人在此事上究竟态度如何,是放任自流还是有其他态度,这都是至关重要的。”

“这个……”唐松平看了看一旁的两个弟弟,终于咬咬牙道,“大人若是真的有接纳之意,不妨亲自见见大理国主和高泰明,他们都有意愿和朝廷官员接触!”

“什么?”高俅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帅臣不自专,事事由政事堂合议做主,这是大宋朝廷一向的习惯。尽管比起西夏、辽国和吐蕃来说,大理不过是弹丸之地,国力也相当有限,但毕竟是番邦,他一个朝廷大员去私会大理国主和大理权臣,传扬出去会造成这么样的后果?他又怎么能够不考虑?

“这未免太儿戏了。”他缓缓摇了摇头,见三人面色失望,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妥。思量再三,他又出口补充道,“此事我会再考虑考虑。”

唐门三老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最大的货源地就是大理,每年南下买马不在少数,自然希望能借机拉起朝廷和大理之间的桥梁,从而为自己争取到一面保护伞。至于真正的受益人是谁,自然是不问可知了。大理段氏暮色尽显,而高氏则受子民拥戴,还会有第二个结果么?

第十五章 渝州城风云际会

自从入川之后,徐守真方才发现自己实在是过于孤陋寡闻。他一向在江南一带活动,见惯了那些豪门大族一掷千金的盛气,却没有想到那些巴蜀世家同样出手不凡。他虽然是第一次入川,但是他先前受赵佶便殿召见的传闻早就散布了开来,所以才现身便受到了隆重的礼遇,同时也招来了一众同行的嫉妒。

“不就是给当今测了两个字么,一个出家人竟然干这种勾当,真是自甘堕落!”

“是啊,不过是些微小技,有什么可炫耀的!”

“那些人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偏偏相信这么一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

徐守真打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的就是一堆冷言冷语,他却只是置之一笑,带着两个年轻道士旁若无人的出去了。他能够处之泰然,那两个跟随他多年的年轻道士却没法吞得下这口气。才离开三人寄宿的道观没多远,其中一个道号尘云的便气呼呼地开口问道:“师傅,你为什么不治治那些家伙?不学无术也倒罢了,竟然毁谤起您来!”

徐守真淡然一笑,一脸逼真的皱纹奇异地抖动了两下。他随手一捋长须,回头看了两个徒儿一眼,这才摇头道:“和那些人计较干什么,赢了他们也算不得本事!有那闲工夫,你们还不如好好看几卷道书,省得将来出师的时候出丑!”他见两人露出了羞惭的神色,又加了两句警告,“今后记住,凡事都得多多用心,别逞一时之快而坏了大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尘云和尘静自然连忙点头应是。徐守真却知道这番话不过是敲打边鼓,能够有多少效用却不得而知。看着两个年轻气盛的徒儿,再想想多年前曾经连一个容身之地都没有的自己,他心中不由嗟叹不已。

三人一路走到街道的拐角处,只见一辆簇新的马车早就停在了那里。四个精壮的仆役正不安地在马车旁连连跺脚,直到发现三人的身影方才大喜过望,其中一个忙不迭地迎了上来。

“徐真人!”那人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双手将一份帖子高举过头,“敝主在舍下备了酒宴,想请徐真人过府一叙。”

徐守真眉头微微一皱,沉吟片刻。他也不接过那帖子,仿佛全然无心地问道:“莫非是你们的少主回来了么?”

“啊?”那仆人大惊,一时间竟忘记了礼数。直直地抬起了头,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连忙五体投地地拜了下来,“小人并非是有意蒙骗徐真人,少主确实在日前归来,因为久仰神翁大名,因此主人才会邀请徐真人过府。今日受邀的还有渝州不少世家望族“小人受命前来。若是不能请到徐真人,怕是回去便要受责罚…16k中文网…”

不待那仆人说完,徐守真便轻轻挥了挥手。“也罢,我今日横竖也没什么要事,就随你去赴宴吧。”趁着那仆人喜形于色地工夫,他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日受邀的还有谁?”

能够请到声名远播的神翁,那仆人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再说这些事待会自见分晓,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回禀徐真人,今次主人请的都是本地望族,有胡家的少东、吴家家主、傅家……”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串人名之后。突然像想起什么大事般一拍脑袋,“您看我这记性,今天少主还特意请了一位陈克韫陈公子,听说他年纪轻轻就是马帮的三当家,少主回来之后对他赞口不绝,所以主人才依了少主地要求请了他过来。”

直到上了马车,徐守真方才收起了笑脸,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精光。

他虽然入川未久,但每到一地则必定向当地百姓打听风土人情。自然知道这马帮算是怎样一个组织。行前高俅的吩咐仿佛仍然在耳,他既已经放下了筹码,一条路走到黑就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到了地头,他果然发现了一片车水马龙地繁忙景象。川中大户犹多,再者天高皇帝远,有些世家大户的房子甚至绵延数里,这渝州城内虽然没有到那个地步,但看这房子的规制,放到汴京难免有逾越之嫌。光是那门前摆开的护卫架势,便有多少朝中高官不能及。

赫赫有名的神翁到场,下车的众人纷纷驻足观望,得了讯息的赵府主人赵庭臣便亲自迎接了出来。只见徐守真一身淡蓝色的道袍,白发白须白眉,却是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自然引来了旁人地阵阵惊叹。

赵庭臣这一年五十多岁,但须发仍然乌黑,人也依旧精神奕奕。无论是形貌还是举止已经和汉人没什么两样,第一眼看上去,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形容可亲的老者。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出身异族却不惜杀却想要纵兵打渝州城的族人,率众归降朝廷,最后得到了赐姓赵,官进巡检的荣耀。甚至有他的仇敌在背后说,赵家的富贵都是靠族人地鲜血换来的。

“徐真人,实在怠慢了!”他一面拱手一面亲自迎下阶来。”原本应该是我亲自去请,但我临时有要事,这才不得不派家人前去,希望徐真人不要见怪!”

“无妨无妨。”徐守真嘴里客套着,眼睛却不住打量着四方来客,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身上。甫一接触到那锐利的眼神,他就觉得心中一寒,但最终还是坦然不惧地用目光直视了过去。直到那个年轻人及其随从进了赵府,他方才转过头来,仿若无心地问道:“赵大人,贫道看你的客人无不是长者,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哦,那是犬子在外结交的朋友。”赵庭臣轻描淡写地答道,而后露出了一丝异色,“难道徐真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不是,贫道只觉得此人杀伐之气太烈而已。”徐守真自然不会轻易说出自己地观感,随口敷衍了几句便举步随赵庭臣一起进门。正当他前脚州刚跨进房门时,突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连忙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黑马和一匹白马先后出现在街道的尽头,观其方向正是朝这边来的。

看到那两骑人气势汹汹的架势,赵庭臣立刻皱起了眉头。要知道,他这一次请的客人大多是本地豪族,除了陈克粗之外没有任何一个武人,可远处那两个人分明是练家子,难道会是有人上门捣乱?他正胡思乱想着,那两骑人逐渐近了,恰在此时,两人几乎同时拉住了缰绳,只听两声响亮的嘶鸣后,两匹马稳稳地停在了赵府大门前。当旁观的人群看到前面那个白衣女郎时,不由得齐齐发出了惊叹,就连自幼修道的徐守真也几乎道心失守。

“天下竟有如斯美女!”

这是一个摇头晃脑地酸儒生念叨的话,却反映了所有人的呼声。冬日的阳光下,一个白衣女郎笔直地坐在马背上,英姿飒爽再映衬着绝色容颜,衣袂随风飞扬,足以让大多数贪恋美色的男人为之疯狂。于是,她背后的那个年轻人就自然而然被人忽略了,尽管那个年轻人长得再英俊威武,卓尔不凡。

“玲姐,都怪你,你把我的风头全都抢光了!”

来人正是燕青和白玲,他们俩五天前抵达了渝州,在遍访周围的所有部族后,白玲主张把目光放在赵庭臣父子身上,坚持要来赵府看看,燕青拗不过她,最后只好答应了,想不到正好遇上了赵府设宴。

白玲也不答话,左腿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干脆利落地跃下了马背,这一举动自然又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哗然。她却看也不看那些眼放异彩的人们,大步走到赵庭臣身前,展颜一笑道:“赵伯伯,不怪我来得唐突吧!”

听到这一声赵伯伯,赵庭臣方才仔细打量了白玲一番,末了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阿玲!想不到啊,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出落得“啧啧,果然不愧是乌族白凤!”他见一旁的徐守真在那里发怔,连忙指着白玲介绍道,“徐真人,她就是有乌族白凤之称的白玲,想不到今天我这小小家宴竟把她惊动了出来!”

赵庭臣说话的时候,白玲也正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徐守真,听到介绍后方才笑道:“我自打到了渝州就听人说神翁来了,今天总算见到了。徐真人,得空了能不能给我也算算?”

徐守真闻言苦笑,这下可好,他竟成了帮人看卦算命的神棍,只是美女在前,他不得不点头敷衍。突然,他的眼神瞥见了台阶下的那个年轻人,心头登时大震,这不是一直跟着高俅的燕青么?听说那边大队人马刚刚过了剑阁,怎么此人就突然跑到渝州来了?

燕青也认出了徐守真,奇怪之余连忙使了个眼色,这才笑吟吟地上前和白玲并肩而立,这一举动无疑招来了四周无数目光。一时间,有人猜他是佳人情郎的,也有人猜他是佳人兄弟的,不管怎么猜,总而言之是人人殷羡个个嫉妒。

“这位是……”赵庭臣自然不认识燕青,他上下打量了半晌,最后脱口而出道,“阿玲,你不会是找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丈夫吧?”

第十六章 赵府宴术惊四座

“赵伯伯,你胡说八道什么!”

白玲猛地一跺脚,脸上蓦然飞起一朵红云,整个人更显娇艳不可方物。她含嗔带怒地瞪了赵庭臣一眼,忽然又甜甜一笑道:“他嘛,按照汉人的说法,勉强可以算是我的小叔子吧!”

“什么,阿玲你真的嫁人了?”这下轮到赵庭臣惊诧了,他刚才不过看到燕青长得英俊非凡所以才出口打趣,谁知竟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你嫁人可是天大的事情,我怎么会没得到一点消息?你义父知道了吗?”

白玲这一次却有些躲躲闪闪,“赵伯伯,你就别问这么多了。好啦,既然你请客,我怎么也要凑个热闹,我就先进去了!”她反手一拉身后的燕青,竟犹如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只留下那阵缠绕不去的馨香。

“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居然连婚姻大事也敢这样随便!”赵庭臣归化已久,看问题不免便带了几分汉人观点,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即才注意到身边沉默不语的徐守真,顿时醒悟到自己的失礼。

“徐真人,让你干等在这里,实在失礼了!”想到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他连忙诚惶诚恐地躬身道歉。“我还是几年前见过这丫头,刚才也有些情急,所以才……”

“赵大人这是真性情,贫道哪有见怪的道理。”表面上不露半点痕迹,徐守真的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凭他的观人之术,自然能看出这白玲已非完璧,再加上刚才这两人的对答,他足以断定,白玲所谓的已经嫁人并非是虚妄之词。但是,刚才她说燕青可以算是她的小叔子。

此话就很有问题了。据他的了解,燕青应该是高俅的义弟,如此说来,那个和白玲燕好的人,岂非正是高俅?

“徐真人……”

听到耳边的叫唤,他连忙驱散了脑海中的种种杂念,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抬头往赵庭臣望去。既然燕青已经来了。他就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不该管的事情不用插手。

“徐真人,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他们都是渝州赫赫有名地世家望族,这位是……”

好容易躲过了赵庭臣地盘问,白玲一进正厅。迎面却撞上了正在谈话的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身着白衣神态儒雅,另一个则是一身天蓝色的劲装,显得英气勃勃。见此情景,她的脸色不由一变。左手那个蓝衫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始终对她有所企图的陈克韫。

“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赵伯父这里也能见到白姑娘!才几日不见,白姑娘似乎更有风韵了!”

陈克韫一见佳人,一瞬间的惊讶过后,脸上立刻堆起了灿烂地笑容。一边奉承着白玲,他一边端详着白玲身后的燕青身上,眸子中精光乍现。他先前离开叶巴的村寨时。也曾经想要追踪白玲的下落,无奈那些山头都是乌蛮族的地盘,他只能徒呼奈何,心中却有说不出地嫉恨。此时此刻白玲竟由燕青陪伴来此,立刻想到了那个夺走佳人的男人。

白玲却懒得理会陈克韫的殷勤,见一旁的另一个男子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噗嗤一笑:“赵大哥,不过几年没见,你用不着拿这种眼光看着我吧?你在京城当了那么大的官。怎么还这么没志气?”

一声赵大哥顿时让那个年轻人恍过神来,他正是赵庭臣的次子赵涂,父亲归顺朝廷之后,他也一直受汉学熏陶,并参加了科举,在绍圣元年,哲宗赵煦擢其进士科第二名,这对于赵家来说,自然是莫大地殊荣。自此以后,他便一直在京城为官,如今官至国子博士,此次便是归家探望亲人的。他一时却想不起以前在哪里见过白玲,不免愣在原地尴尬万分。

“赵大哥莫不是把我给忘了?”白玲面露娇嗔,眼睛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小的时候曾经因为养的雀鸟死了而不眠不休,忘了那时是谁劝慰你的么?”

“你……你是阿玲!”赵涂终于记起了往事,他不可思议地盯着白玲看了许久,最后才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见白玲始终不理会自己,陈克韫自然是怒火中烧,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最后只得含讥带讽地笑道:“想不到赵兄和白姑娘竟然是多年旧识!如今赵兄固然是妻妾满堂,而再过一些时日,想必我们就要称呼白姑娘为玲夫人了!”

“什么?”赵擢的脸色倏然一变,但随即便有些急切地问道,“阿玲你已经嫁人了么?”

“算是吧。”白玲却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嫣然一笑便把目光投在了不远处。“以后再和赵大哥你聊,那边似乎还有几个熟人,我去打个招呼。小七,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来!”她一把拖过燕青,大步流星地朝另一边聚着地几个中年人走去。

陈克韫扫视着赵谂那张神思不属的脸,心中不由冷笑连连。事到如今,他得到白玲的希望已经相当渺茫,可是,设法教训一下这个一直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女人却未必不可能。赵家在渝州城内有很大的号召力,赵谂更是高高在上惯了,只要能撩拨起对方的情欲,不愁不能治一治那个可恶的女人!想到这里,他的面上立刻浮现出一缕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所有举止全都落在了一个有心人的眼中。

那个女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在众人的趋奉当中,徐守真却仍有余暇注意那个艳若桃李的女子,见其不时穿梭于人群中,时不时留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的心中已经着实犯起了嘀咕。此时筵席尚未开始,但因为称赞徐守真神术莫测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从未见识过的老者终于忍不住了。

“徐真人,不瞒你说,我向来对神鬼之说敬而远之,也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说话的是渝州傅氏一族的族长傅传祥,他这一年已经过了古稀,身体却依然硬朗结实。此刻,他毫不在意四周的炯炯目光,毫不避讳地说道,“若是徐真人真有这么大能耐,为何不为我等显露一手?如今虽然已经入春,但春寒料哨的时节,百花离盛开仍早,你若是能……”

徐守真始终保持着泰然自若的表情,见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不由微微一笑,随口打断了傅传祥的话:“这有何难?”

他随手一招,身后侍立的一个年轻道士立刻一溜小跑奔到了厅堂门口,对一个仆役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他便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瓷碗回转了来,然后低声禀报道:“师傅,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准备了!”

在众人的一阵议论声之中,几个赵府仆役吃力地抬着一个大花盆走进了厅堂。只见那花盆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看上去煞是萧索。为首的仆人待花盆放下之后,朝周围人群团团一施礼道:“这是主人最喜欢的醉芙蓉……”

一句话还没说完,人群便为之哗然?要知道,川中芙蓉最是名贵,但上百种芙蓉花中,这醉芙蓉最为罕见,它一天之中自动变化花色,侍弄起来也极度繁琐,向来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拥有。今天仅仅是为了一句戏言,赵庭臣竟将这醉芙蓉搬了上来,手笔也太大了。此情此景下,徐守真也不由面色微变,随后便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

众目睽睽之下,他随手掏出一张符纸往瓷碗中一放,右手食指中指一并,往其中轻轻一指。顷刻间,那符纸竟在水面上燃烧了起来,清澈的水色和那熊熊的火光交相辉映,显得诡异十分。等到符纸燃尽之后,他方才用手指轻轻蘸了一点,屈指往那株醉芙蓉上弹去。

“故弄玄虚……”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刚刚响起,原本还没有一点动静的花盆中突然产生了让人瞪目结舌的变化。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只见枝条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一个个嫩芽,随后抽枝散叶,最后竟长出了花苞。

“天哪!”赵庭臣往日最是喜欢这株醉芙蓉,此刻不由掩口惊叹,然后到了最后,他就连惊叹的力气也失去了。

只见那原本还含苞欲放的花苞一个个舒展了开来,一朵朵白色的娇艳花朵绽放在这春寒中,甚至还散发出阵阵清香。这还不算,片刻之后,白色的花瓣渐渐变成了浅红色,末了又转变成了深红色,正合了三醉芙蓉之名。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啊!”

这下子不用别人奉承,在场众人就全都相信了这等奇技,赵庭臣本人也看呆了,那个原本意在刁难的傅传祥更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就连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反倒是站在廊柱旁边的白玲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守真,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异样来。

第十七章 兵分两路各奔忙

唐家堡虽然称堡,在外看来却不过是寻寻常常的一个村子。大宋朝廷对涉武之事一向管理极严,对于泸州这种蛮夷众多的地方自然也是倍加防范,光是周围的堡砦便有数十个。泸州辖三县,附近有十八个羁縻州,而大宋最著名的井盐产地之一育井监,就在离泸州不远的地方。所以,城内也是汉夷杂居,酒肆饭庄之中,夷民的身影反倒比汉民更常见一些。

拿到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实证之后,高俅自然无心在唐家堡再作逗留,但是,他仍旧多留了一个心眼。尽管白玲和燕青已经奔赴渝州,但他还是不放心,因此在泸州城内和高明雷焕会合了之后,他便在城内一处早已置办下的隐秘居所中住了下来。

“你是说,已经有人放出了风声,说今年巴蜀会大乱?”听到雷焕的奏报,高俅顿时感到脑际轰然巨响,说是眼冒金星还是轻的。此时此刻,他真是恨不得把那些找麻烦的家伙掐死。勉强按捺了心神悸动,他方才恶狠狠地问道,“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雷焕在泸州附近生活了数十年,当然结交了一些各式各样的朋友。

自打带了高明回到巴蜀之后,他便用足了手段,正是想在高俅面前证实一下自己的能力,如今寻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他仔细斟酌着语句,不无谨慎地回禀道:“大人,事关重大,小人不敢妄言,但小人听说,有不少部族的酋头都听到了流言,说朝廷凯觎他们的领地,不久之后就会出兵,所以这些人都抱持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思。”

“胡说八道!”高俅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怒容尽显,事到如今,若是他还不知道这是有人刻意造谣,那就是一等一的笨蛋了。四川历来就是赋税重地,若是出了大乱子,一时半会很难镇压下去。伫立片刻,他便突然转过了身子。盯着雷焕问道:”你好歹也曾经是这里的地头蛇。难道没打听到幕后放风声的人是谁吗?”

雷焕闻言露出了不安地神情,他抬头瞟了一眼高明,最终咬咬牙道:“小人只是听说,渝州那里局势不稳……”

“又是渝州!”高俅的嘴里迸出四个字,铁青的脸色上闪过一丝担忧,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要知道。与泸州附近的复杂局势相比,渝州的情形无疑要好对付得多。对方不是挑选泸州作为突破口,首先应该是无法说服众多蛮族,其二则是无法应对泸州驻扎的宁远军,其三大约是担心事情败露为唐门所知。这也能够看出。幕后策划地人并没有很大地把握,人手也不足以应付太大局面。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曾经听本地人说过,自从元丰七年乞弟死了之后,西南就再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冲突,应该说。那些蛮夷如今都能够维持温饱,所以只要安抚得当,他们不会轻易和朝廷爆发冲突的。”

公孙胜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话头突然断了。他虽然寄希望于让高俅替他脱罪,却也一直抱着藏拙的心理,但此时就是暗悔失言也迟了。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再度开口说道:”朝廷对这些蛮夷向来是以安抚为上,用兵为下,一旦他们兴兵作乱。则朝廷必将免去每年的赏赐,然后断绝互市贸易,并在这些部落周围设下大军。如此一来,哪怕朝廷不打,他们自己也就困顿难支,最后不得不乞降。这么多年地教西下来,他们绝不会愚蠢到听信他人的不实之词。再说了,生夷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归化成为了熟夷,恐怕比汉人还要精明几分。”

一席话说得高俅大为心动,说是豁然开朗也不为过。要知道,西南小乱几乎从未断过,若是能把乱事控制在一定层面之内,那自己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想到这里,他不由连连点头,目光中的激赏之色流露无疑。

一番商议结束之后,众人便纷纷出了屋子。才出门不远,公孙胜便被高明叫住了,两人嘀咕了一阵后便溜之大吉,而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姚平仲却在门口站住了,默立半晌竟又回转了房内。

高俅起先还未注意有人进来,一直在那里闭目沉思,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觉身前多了一个人,不禁暗暗称奇:“希晏,你还有事么?”

“大人,倘若有机会地话,您能不能让我……”姚平仲话说了半截却吞了回去,表情似乎有些懊恼。“对不起,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了!”他躬身行礼便想退去,临到门口却被高俅叫住了。

“你想上战场?”高俅一眼便看出了少年的心思,缓步走到姚平仲身后。不无沉重地问道:“倘若你这一次没有跟我来,恐怕应该正式在西北边疆建功立业了,你是不是后悔了?”

“没有!”姚平仲立刻转过了身子,急急忙忙地辩解道,“我……我只是。”

“我知道,姚家历代子弟都是从沙场进身,几乎没有当文官的。你的那些长辈都在沙场建功赫赫,威名远震西夏,你希望像他们一样,这本是无可厚非!”想到那些武将驰骋沙场纵马杀敌的情形,高俅自己也觉得热血沸腾。对于曾经生活在后世承平年间的他来说,那也许是男人儿时最大地梦想。“但是你不要忘了,纵使你武勇盖世,却始终脱不了军令的制约,即使是统兵大将,也得接受枢密院的指令,为将不能自专,这正是我朝衡量武将的一大标准。”

说着说着,高俅顿时觉得兴致上来了,一把拉着姚平仲走到了窗前。他所在的小楼足有三层,登高可以俯瞰城内的大片景致。

“希晏,你还年轻,你的祖父之所以让你来这里历练,无非是想要你多学一点战场上无法领会的东西。你看,这泸州城内井井有条,虽然有时也会有冲突,但终究还是平静的。我可以很肯定地对你说,此次纵使渝州有变,起决定作用地也必定是手段,而非武力!”

“大人,我……”

“你应该读过孙子兵法,上兵伐谋的道理你应该明白!”高俅自忖教训够了,末了才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眼下还不到你上阵拼杀的时候,到了该用你时,我肯定派你上阵,这应该行了吧?”

“多谢大人教诲!”姚平仲此时却分毫不露喜色,心悦诚服地弯下了腰,而后才大步离去。

“下马威……”喃喃自语了三个字,高俅顿觉哑然失笑,“也该是时候启程去成都了!若是再迟,也不知道那些家伙会怎么骂我!”

正如高俅想象中一样,他的那三个幕僚还真是躲在车里议论他。要知道,高俅临行前拉走了大多数亲信,而只留下了几个高府中人帮助维持场面,所谓的大队人马其实更应该用老弱病残几个字来形容,当然,赵佶钦点的那些脱去了军籍的彪悍护卫不算,可这些人,他们三个能指挥得动么?

“真见鬼,我一直听说这位高帅行事很有章法,想不到会这么胡来,山高路远的,要是出了一点差池,谁来负这个责任?”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长相虽然貌不惊人,但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闪,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利落的角色。

“老金你就别抱怨了,如今高帅不过刚刚认识了我们三个,你能指望他对我们有多少信任?”接过话茬的是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却是长得一幅好相貌,只是始终一幅懒洋洋的表情。“再说了,决定是高帅本人做出的,我们根本不用去操心。”

“穆方说得没错,只要我们能掌握好分寸,不愁得不到信任。”埋头在书堆中的老者终于抬起了头,不像两个同僚那般年富力强,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之所以还会接受了这一次的使命,不过是为了临老之前再赌一把而已。“高帅如今才三十出头,圣眷却远远在朝中各位大员之上,将来肯定是要入政事堂的,我们作为幕僚,将来自有谋划的机会。能够让蔡学士也不敢小觑的官员满朝也找不到几个,说来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

年长的老者名叫吴广元,字汉昌;中年人是金坚,字成夫;年轻人叫做焦恩仲,字穆方。三个人都曾经在蔡京身边当过幕僚,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此次却因蔡京的引荐而入了高俅幕府,心底都有自己的思量。但他们全都明白,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利益已经彻底和高俅绑在一起了。

“到绵州了!”

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嚷嚷声,车内的三人彼此互视了一眼,焦恩仲便掀开了车帘,举目往远处望去,果然,一座城池的轮廓依稀可见,甚至还能看到袅袅的炊烟。

正在三人心情轻松的时候,突然,一个眼力最好的大喊了起来:“城门那边有人出来了!似乎是朝我们的方向来的!”

一句话顿时让吴广元等三人紧张了起来,与寻常上任的官员相比,高俅并未动用仪仗,家属也没有随行,因此这大队人马看上去并不招摇。但这一路上,他们已经应付了好几拨想要借机拜见的官员,若是此番来的还是朝廷命官,把戏难免不会有戳穿的一天,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十八章 一语不合动嗔心

当赵府的筵席终于摆出来之后,赵庭臣先将徐守真请到了上座,又硬是把白玲拉了过来,将其一一介绍给了那些最重要的客人。一听说乌族白凤四个字,所有的人都不免肃然起敬,与那背后的含义比起来,白玲的混血血统根本就无足轻重,一时间,趋奉和逢迎的话漫天飞舞,就差没有将佳人捧上天了。

冷眼旁观的燕青却不免露出了一丝冷笑,他早就从高俅那里得知了白玲的身份,惊奇劲早就过去了。许是习惯了同样大大咧咧的伊容,对于白玲的开放大胆他并不反感,反倒觉得有些亲切。饶是如此,他却仍然隐隐约约觉得,白玲能够在大哥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只是因为乘虚而入的缘故。若是此次入川大嫂英娘和伊容能够同行,兴许一切都会改变。他正胡思乱想时,突然感到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眼中立时厉芒一闪。

“小兄弟,听说阿玲的丈夫是你的大哥?”

听到这句挑衅意味十足的话,他立刻转过了头去,只见对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尽管端着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眸子中却闪动着一股说不出的自负。他心念一转,故意装作少不更事地答道:“是啊,玲姐和我大哥恩爱得很呢!”

前来探问的正是赵谂,他甫一见到白玲就惊为天人,当得知佳人就是儿时玩伴时,更是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占有欲望。尽管明白自己是使君自有妇。佳人是罗敷自有夫,他却仍旧动了一亲芳泽地念头。此刻。当从燕青口中听到恩爱两个字时,他的脸色着实阴沉了下来。

已经被安排坐首桌地白玲终于摆脱了那些大献殷勤的人。放眼四处搜寻燕青地踪影。当她看到赵谂正在和他说话的时候,立刻霍地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冲到了燕青身边。

“小七!”她不满地瞪了赵谂一眼,这才对燕青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你一个人坐在别的地方太气闷了,来。坐到我那里去!”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拽住了燕青地胳膊,向赵庭臣打了个招呼便把人按在了自己身边的一个锦凳上。

“阿玲,才嫁了人就知道帮夫家,你可真是女生外向!”赵庭臣见原本坐在白玲身边地一个客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了座位,不由哑然失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另一边怅然若失的儿子,心底却犹多了几分警惕。看这情形,儿子赵谂怕是已经对白玲种下了情根。但如今早已不是两小无猜的时节,若是不能趁早打消了他的这点念头,事情恐怕会闹得不可收场。想到这里,他不由打起精神殷勤地招呼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际,一众客人便听戏的听戏,闲聊的闲聊,打盹的打盹,没几个人还有工夫注意自己地子侄。由于这天根本就没有几个女客,因此在明知白玲已经婚嫁的情况下。仍有一大堆正当盛年的公子哥围在了她的周围,用什么方法卖好的都有。只可惜佳人早已收起了那幅笑脸,无论是面对谁都是冷若冰霜,和刚才酒筵上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燕青此时却悄悄借机溜了开来,人是大哥的,要是自己还得时时刻刻看着,那这个小弟也当得太累了。更何况,他从早先就看到徐守真在朝自己使眼色,自然得趁机问一个明白。果然,他趁乱出了厅堂之后,眼前突然一花,只见空中赫然悬停着一只纸鹤,看上去殊为诡异。下一刻,那纸鹤就突然展翅向前高飞,他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好在此时赵府仆役不是在厅堂伺候就是在前庭迎来送往,竟无人注意到他。终于,在拐了好几个弯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一身道袍的身影。

竖起耳朵静立片刻,他确定四周并无外人,心底立刻一松。“徐真人,你今天可是大大露了一回脸,恐怕明天,渝州城内便会传扬起那三醉芙蓉的神迹了!”他一边开玩笑一边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以道术神算闻名天下地人。自从听说了此人面目乃是假的之后,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直到今天看见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他方才觉得自己太小觑天下英豪。

“七公子过奖了,那些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上不得大雅之堂!”徐守真含笑点了点头,这才解释道,“我刚才就向赵大人要了这块地方,说是随便帮他看看风水,所以这个时候不会有别人来,你就放心好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高大人没有直接去成都?”

“大哥另有要事。”燕青简明扼要地答了一句,见徐守真并未追问,心中不由暗赞他的知情识趣。“对了,你在渝州这些时日,可曾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么?”

“不对劲?”徐守真闻言一愣,但很快恍然大悟。沉默片刻,他便不无顾虑地问道,“难道高大人得知渝州城内有什么不妥?”在得到燕青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这些天的所有情景,末了,他才摇了摇头。“说实话,渝州虽然汉夷杂居,看起来却安定得很,不像是有什么变故。”

“没想到你也这么觉得……”燕青颇有些失望,才要开口时,却又听到一句更关键的话。

“要说不妥,却很可能着落在这赵府之内!”

燕青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说起来你大约会觉得玄奇,其实我在进这座宅院之前,就觉得有一股很强势的精金之气。那时候我只认为赵家出身蛮夷,说不定是早年杀戮过多所致,但是,那个自称是赵公子朋友的人却很有问题。”

“你是说陈克韫?”

“没错!”徐守真眼中精光一闪,正容说道,“这些小术虽然做不得准,却也有七八分灵验。陈克韫的面色晦暗天庭无光,看上去是最明显的寿元不永之兆。当然,放在寻常术者的眼里,说不定会有别的一番说辞,但我至少有七八分把握,他正在谋划的事情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因此和他关系密切的赵公子,眉间也连带着沾染了几分晦暗。”听到这些玄之又玄的推测,燕青却不像往常一样嗤之以鼻,而是露出了郑重的神情。因为,就从他和白玲得到的只言片语来看,矛头无疑也是指向赵氏父子的。沉思许久,他突然躬身朝着徐守真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你这是干什么?”徐守真忙不迭地弯腰一扶,这才正色道,“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若是我能做的,决不会推辞!”

“徐真人,眼下看来,渝州很可能会遭受一场乱事。”燕青咀嚼着那些到了嘴边的话语,用生平最谨慎的态度一字一句地说道,“徐真人既然在渝州民间有神翁之名,希望到时能借重这声名安抚人心:有了今日的宾客去宣扬你的道法,想必民间更会深信不疑,所以……”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斟酌半晌方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倘若赵氏父子想要借你的口散布什么妖言惑众的消息,希望你能够及早设法。”

“你放心,贫道明白了!”徐守真郑而重之地一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燕青面前自称贫道,其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一阵密商结束后,燕青又循原路返回厅堂,然而,他前脚刚刚跨进门,里头便响起了一阵嚣张跋扈的声音。

“陈克韫,你别以为我怕了你马帮!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出身,不过一个贱奴的后人罢了,还有脸到赵府招摇,有什么可神气的!”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见他一身华服,脸上尽显盛气,目光却全然放在白玲身上。原来,刚才一伙人围着白玲献殷勤,实在看不下去的赵捻不免上前冷嘲热讽,结果犯了众怒。这些公子哥不敢拿赵家少主出气,于是在白玲的百般撩拨下把陈克韫当成了出气筒,这个自恃身家的胡公子便第一个跳了出来。

陈克韫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及自己的出身,他曾祖父曾经被夷民掳去为奴,费尽艰辛方才逃了回来,虽然后来加入了马帮,却依旧困顿不堪。历经他祖父和父亲两代奋斗,他才能有今天看似风光的局面,所以一直避免提起这段往事。如今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一语道破,他怎么能够不恨?

“原来陈三当家竟是这样的出身?”白玲本来期待的就是两边的冲突,此时故作恍然大悟地惊呼了一声,然而,她下一刻便看到了燕青铁青的脸色,偏偏她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坐在那里直纳闷。

陈克韫狠狠地捏紧了拳头,锐利的指甲甚至刺破了掌心,他却浑然未觉。此时此刨,他原本只有六七分的戾气一下子涨到了十二分,若是能够一举屠尽这些饱食终日的废物,何愁大恨不消?

第十九章 似是相识故人来

“玲姐,希望你以后不要在大哥面前提起出身之类的言辞,我可是一番好意!”

离开赵府之后,燕青的第一句话就让白玲吃了一惊。她向来行事恣意不拘章法,但对高俅的情爱却是真真切切的。此时,她连忙开口问道:“小七,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世界上能够爬上高位的未必都是出身高贵的人,对于我们这些经过后天奋斗才有今天的人来说,提及出身是一件很令人忌讳的事。”燕青见白玲脸色一变,心中不由暗暗感叹了一声,“玲姐你不妨想想,若是当初你的阿妈没有遇到你的阿爸,而是被一个身份低微的族人看中,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果然,此话一出,白玲立时沉默了。良久,她方才黯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两人一路无话地回到了落脚的客栈,才靠近包下的院落,燕青便察觉到了几个诡异的气息,立刻低声警告道。“里面有人!”

话音州落,白玲就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她来不及对燕青解释,突然急匆匆地朝里边掠去,身形又快又飘。看到这一幕,燕青登时愣住了,要知道,他虽然这几天和白玲朝夕相处,但从未看到过她的身手,此时不免大为惊叹。下一刻,他便紧随其后跟了上去,看这架势,大概来者是白玲的熟人。

小院中站着六七个装束和汉人大相径庭的外族人,其中为首地一个用蓝布包头。五官轮廓分明,剑眉大眼英气勃勃。看上去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一看到门口出现地人影,几个人便尽皆露出了喜色。那个中年汉子更是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七叔!”

看到白玲挟着一股香风扑进了自己的怀中,那中年汉子也不避讳,竟抱起白玲打了好几个圈子,末了才把人放了下来。不无纵容地嗔怪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奇怪地是。他出口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七叔就把我当小孩子不就成了么?”白玲展颜一笑,这才朝旁边众人打了个招呼,“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这丫头这些天跑了那么多地方,要是我还不知道你在渝州,岂不是成了傻瓜么?”中年汉子一边说一边将目毙投向了走进院子的燕青,上下打量之后,眼中精芒乍现。“他就是你地那个小叔子?”

“七叔!”虽然在外人面前无比坦然,但是在这个曾经伴随自己度过了十年习武生涯的七叔面前,白玲仍是露出了娇羞地表情。她狠狠一跺脚后,竟回身硬是把燕青拉了过来。”您别看他年纪小,功夫可是相当不错……”

“好了好了,才找到心上人就知道爱屋及乌了!”不等白玲说完,七叔便笑着打断了白玲的话,摇头叹道,“要是让我见到你看上的那家伙。非得好好教儿他一顿不可。才得到了乌族白凤就放心让你在外头乱跑,真是胆大包天!还有,以你的身份,怎么也得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至少也得请各部落的头人前来观瞻……”

白玲见一旁的燕青听得脸色大变,心下不由闪过一丝酸涩地情绪,但却不忍心打断七叔那滔滔不绝的话。最后,她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七叔,人是我自己看中的,您就别管了!对了,您还没说这次是来干什么的,阿爸那里什么事情都离不开您,总不成是专门为我来的吧?”

“就你这丫头古灵精怪!”七叔露出了一个宠溺的微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燕青,这才解释道,“我这次来是因为不少人向大王禀报,说是最近流言太多,甚至频频有僚人在旁窥伺。大王担心事情会闹大,所以让我来看看。”

“原来阿爸也得到了消息……”白玲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忽然转头和燕青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回头嫣然一笑。“七叔,您既然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和小七最近一直在查这件事,要知道,若是有人蓄意挑拨部族和朝廷的关系,难保会重蹈昔日覆辙。自当年一役后,我们乌族好不容易才休养生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

七叔闻言大震,望着神情坚决的白玲,他突然生出了一股直觉。难道,那个得到了阿玲芳心的男人,竟是朝廷中人?

且不说高俅一行日夜兼程直扑成都府,只说他那被截住地大队人马便遇到了麻烦。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前来迎接的竟是绵州知州和其下的签判、诸曹、书记,浩浩荡荡一大堆人。三个幕僚原本还推说高俅在路上染了风寒,末了实在搪塞不住,方才说出高俅业已先行入川的事实。此话一出,那些官僚个个大惊失色,忧心高俅安危反倒是其次,他们担心的却是,一个御前宠臣突然采取这样的方式入蜀,是不是会采取什么大动作。

所幸经验丰富的吴广元是一个分外精明的人,在发觉事情无法遮掩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立刻换了一个方式做出了解释。“各位大人,高帅这是头一次外放,分外上心也是难免的事。蜀郡本就是难治的地方,高帅日后还有不少倚重大家之处,所以还请大家放宽心。我们三人受蔡学士所荐,随高帅时日不长,所以此次就只能帮忙守守后队了。”

既然找不到正主儿,知州等官员自然便只能放行,但是,从吴广元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语中,人人心中都品出了其中滋味。也难怪他们会认为高俅和三个幕僚之间缺乏信任,要知道,蔡京的为人几乎无人不清楚,对这样一个人荐来的幕僚严加防备也是难免的事。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日便会因为这种自作聪明而吃足了苦头。

“吴老,你还真是敢说啊!要是让这些话传入了高帅耳中,保不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金坚虽然因为摆脱了一桩麻烦而感到庆幸,却认为吴广元的那些话太过草率。然而,他不过话音刚落,一旁的焦恩仲便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这些官员都看惯了那些到四川来混资历晋升的帅臣,自然会担忧高帅拿他们开刀,你没看到他们一听到微服就吓得什么似的!哼,一群尸位素餐之辈,倘若我大宋能够裁汰冗官,真正挑选一群有才干的年轻才俊,我朝何愁不能力压强辽!”

此时此刻,他方才去掉了那层一直掩盖在表面的懒散之色。他自负才学,但自十八岁第一次应试科举之后便屡屡名列孙山,最后一气之下干脆不考了,投身蔡府做了一个幕僚,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抽身离开,这一次却因蔡京之荐而再次跟随高俅,可以说是年纪轻轻却经历坎柯。

“好了,穆方不要发牢骚,成夫,你也不必操心,高帅虽然年轻,却能分得清楚轻重,我那些含糊的话人家怎么理解是人家的事,只要能顺利到成都和高帅会合就好!”吴广元见金坚因为焦恩仲的话而勃然色变,连忙上前打起了圆场。“总而言之,什么雄心,什么抱负都要等到高帅在蜀郡站住脚跟再说。”

过了绵州,他们离成都不过两百里的路程,既然被人知道了高俅不在自己这一行人之中,他们也就不再拖拖拉拉的,而是特意加快了速度。然而,只过了汉州,他们便意外地和高俅一行相遇,自然大为欣喜。

听说了绵州的那一趟相遇之后,高俅不由皱起了眉头。他此番从泸州上路时,特意在最后绕道汉州,想不到最终还是纸包不住火。但是,对吴广元急中生智的回答,他心中却大为赞赏。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都辛苦你们了。”望着这三个神情各异的幕僚,他罕有地没有露出严肃之色,而是含笑点了点头。“今后也希望诸位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千里之外的京城,赵佶也收到了高俅的奏疏,只不过那洋洋洒洒近万字的文章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格局严谨的奏章,而更像是一篇游记。为了高俅,赵佶甚至破例特设了直奏的制度,因此那份火漆封口的奏折在没有人预先浏览过的情况下就到了他的手中。对此,政事堂的几位宰相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这家伙真是好艳福!”赵佶看到惊险处,不由摇头苦笑了一声,此时的福宁殿中只有曲风一个人伺候,他当然不用操心有人偷听了去。他用高俅安抚西南不过是为了找一个将来提拔的借口,却没有想到高俅竟会有如此好的运气。

心情大好的他突然向身旁的曲风问道:“曲风,以你之见,此次伯章的西南之行会有怎样的成果?”

见赵佶神采飞扬,曲风哪里还会摸不透这位主儿的心意,连忙陪着笑脸答道:“圣上看人从来都不会错的,既然用了高大人,那当然会得一方安宁才是。说不定圣上在位之时,还能看到万邦来朝的盛景呢!”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果然会说话!”

整个福宁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此时此刻,对于一个年轻的君王来说,赵佶无疑正处于人生的顶峰。

第二十章 闻风声豪族奔忙

正式接任了职位之后,高俅没来得及松口气就投入了纷繁的政务之中。大宋朝廷时常有除官而未任职的情况,而这种事情于成都府上发生的最多,所以,与其说是知州预政事,还不如说是通判长吏掌管所有公事。当然,对于高俅这样掌管四路军政的帅臣而言,一呼百诺才应该是真实情况。

当初大宋设通判的初衷便是为了监查知府,但自哲宗年间之后,通判的权力便渐渐得到了遏制。元佑元年,朝廷下诏,倘若知州是兼军政的帅臣,其将下公事不许通判同管。元符元年,朝廷又再次下诏,但凡通判和幕职官,必须在长官厅议事,并在都厅签书文檄。这样一来,通判也就俨然成了知州的属官,不复往日分庭抗礼的势头。

由于成都府乃是大府,因此除了两员通判之外,尚有大量幕职官和诸曹官,因此,当高俅首次将所有人召集起来的时候,着实为那济济一堂的人头而吓了一跳。放眼望去,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比他年长,因此他这个新任帅臣站在这里,心中很有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照例一通大同小异的讲话之后,高俅便遣散了这些人。他并不是没有下马威的打算,只是想到甫一上任便来这么一招反而会打草惊蛇,他才没有轻举妄动。见过自己的属官之后,他便把三个幕僚全都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你们看看这个!”

高俅随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大堆文书,脸上再也没了刚才的和颜悦色。“巴蜀看似膏腴之地,其中的利益大多被豪族所占,百姓却每每陷于饥荒,朝廷的常平仓几乎每年都要将官米损值于民。光是这上头所书的种种,牵涉到的恐怕就一网打尽了这里的大多数官员,还要包括那些贪得无厌的豪族!”

由于不清楚情况,三人不敢答高俅地话,一目十行地匆匆扫完了这些文书,他们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从对方的眼睛中。他们全都看到了一丝忧惧和骇然,不过比他们快这十几二十天的工夫,高俅就能得到这么多实证,这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

“高帅,和河北京东一带一样,四川的世家大族多半是官宦世家,所以很容易有不法之事,再加上离开京城路途遥远。其中种种更是积弊难除,律法无力。”率先开口的照例是老成持重的吴广元,他一边说一边揣摩着高俅的用意,突然抬头问道。”我只想请问高帅一句话,您此来真的是想要一扫西南么?”

听到吴广元问得如此直接,金坚和焦恩仲同感骇然,不约而同地朝高俅望去。却见高俅虽然皱眉,却并未露出十分不悦地神情,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俅确实被这一针见血的问题问得有些恼火,但是。他更明白其中的好意,所以沉默片刻便苦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胃口。”

若是能够给他十年二十年,那么,他当然可以用破而后立地方法,而前提必须是朝廷必须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可是现实却是,他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扑在西南这一块上,而朝廷上的压力在积聚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即使赵佶再信任自己。恐怕也不得不从善如流。

“你们放心,我并不是想要和本地豪族斗一个头破血流。”他先是给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用意。“虽然不能动根本,但是,从表面上减轻一些积弊给百姓带来的负担还是可行的。更何况,”

说到这里,他顿时有些犹豫,虽然觉得这三个幕僚都是有才之辈。但他们全都是蔡京推荐的,如今尚且无影地事能摆在台面上说么?

“高帅能够虑到这一点,实在是西南百姓之福!”吴广元装作没有听出高俅的迟疑,躬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此事便好办了。趁着那些巴蜀世家大族设法想要和大人攀交情的时候,大人可以抛一些东西出去,就说是有人告的状。这些人无不是积年的老狐狸,一定会有所觉悟的。”

出了书房。金坚和焦恩仲却拖住了吴广元,死活将其拉到了府宅中一个僻静的房间。对于刚才的那些话,他们实在是有太多疑惑了。足足一刻钟之后,三人方才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脸上地阴霾一扫而空。

四川地处西南,向来便是富庶之地,所以尽管夷民极多,豪族却也不少,甚至有自先秦之时便在此地居住的。所以,尽管马帮声势浩大武ft三但比起那些深藏不露的世家大族个,已们的势力其实并不占优。

因此,胡宪明在得知孙子和马帮的陈克愠发生了冲突之后并不以为意,只是从家里又调派了数十名护卫前去渝州。然而,当他听到了从官府传来的消息时,却禁不住失手摔了一个珍贵的官窑茶盏。居然有人把状纸递到了高俅面前,他不得不衡量此事地分量。

同一个消息也传入了其他各家的主事者耳中,在大惊失色之余,他们无不想到了互通消息。在胡宪明的牵头下,几个平日很少出门的老家伙难得聚在了一起品茗,脸上却不见任何悠闲的神色。

“这位高帅究竟是想干什么?”其中一个老者很是轻蔑地冷哼一声,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巴蜀之地我们世代居住了数百年,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就想指手画脚拿我们开刀,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秦老若是真的够胆,就到那位高帅跟前去说这种话吧!”接过话茬的是城南洛家马行地老板,他平素最看不惯秦老头的绮老卖老,此时立刻趁机狠狠刺了一句。“我们是到这里商量事情的,不是来发牢骚的。人家是堂堂四路安抚大使,手握军权,又得圣上信任,就是真的把我们一锅端了,最多也不过事后倒霉,我们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别这么针锋相对!”发觉苗头不对,胡宪明立刻站出来作和事佬。他安抚了秦老头之后,又徐徐说道,“大家也不要太过妄自菲薄,如今的情形也远未到那么糟的地步,我们只是应该搞清楚,这位高帅的意图是什么?要知道,他当初能够在京城那么复杂的局势下审时度势助圣上一举定乾坤,会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人么?”

此话一出,其他人的议论声立时停住了,在一片寂静的气氛下,人人都在冥思苦想对策。若是能够不和朝廷对着干,谁愿意贸贸然出头。对于他们来说,舍弃一点蝇头小利不过小意思。

“各位不知道是否听说过巴蜀大乱的传闻?”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但是,能够以这等年龄跻身于一群长者之中,自然却无人敢小觑他的话。此时,他不闪不避地对视着众人的眼睛,神情郑重地道:“敝府的商队州刚从南边回来,经过泸州的时候便听说了这个传闻,甚至还说得有板有眼的。”

“巴蜀有天兆,天授曰隆兴。”

胡宪明终于想到了这句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所谓谶语,面色陡地大变。要知道,这样一句谶语已经不仅仅是毁谤朝廷官员那种层面了,这根本就是直指改朝换代!他这边厢心乱如麻,那边厢座上其他人也纷纷坐不住了。即便他们先前再不相信这种荒诞之词,但一旦有人起了头,自然是人人惊惧。

“巴蜀已经很久没有乱事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谶语……不对!”胡宪明转过了身子,双手猛地一拍,一记响亮的声音立刻震慑全场。”高帅肯定知道了这背后的文章,所以才会敲打敲打我们!”

“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他才刚刚入川,怎么会……”

一个个声音到了最后全都变得悄无声息,在座的全是消息灵通人士,很快便联想到了高俅和大队人马分道扬镳,以至于绵州知州迎接时扑了一个空这件事情上。很快,州刚那个把话题引到了谶语上的年轻人又开口说道:“胡兄的话很有道理,既然是有谶语便必定有主使,我们甚至可以假设,会不会有人蓄意将谶语往我们身上引?我们是有巨大的财势不错,但是,一顶更大的帽子压下来。”

虽然他隐去了后半句,但在座的全都是积年的人精,哪里还会不明白接下来的话。当下胡宪明便一力出言道:“既然如此,明天我亲自去邀请高帅,各位若是有意的不妨和我同去。总而言之,只要表现出我们的诚意,我想高帅不会故意为难我们的。”

“好!大家就同去!”

一个应声之后,其他的人纷纷点头答应。在面对着相同恐惧的时候,这些往日眼高于顶的大人物全都联合了起来。对于他们来说,个人的面子和家族的利益比起来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旦家族失去了在巴蜀的所有利益,他们个人还哪里有存身之道?

第二十一章 审时势白玲用谋

在离开泸州之前,高俅便吩咐武师周荣带着古连金直奔渝州。他当初虽然答应了古连头人照顾他的儿子,但是在如今的情势下,他势必不能带着一个乌蛮族出身的青年去成都上任,因此思量再三只能暂时让两人前去协助白玲和燕青。在和古连金相处的这些时日中,他渐渐发觉这是一个典型憨厚朴实的青年,若说部落第一勇士当然是当仁不让的人选,但是,若是真的为一族头人,怕是不甚称职的。所以,见古连金分外崇拜击败了自己的周荣,因此他便顺水推舟地让两人同行。

周荣两人抵达渝州还在高俅一行入成都府之前,为人谨慎的周荣先是打探了一番城内境况方才去和燕青会合,但一进遇先约好的那间客栈他便发觉了一阵不对劲。只见那些伙计打扮的汉子一个个都生得虎背熊腰武勇有力,就连掌柜也是怎么看怎么蹊跷。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抽身退出,谁知才跨出一只脚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周师傅,大哥竟把你派过来了?”正好下楼的燕青一见周荣不免一愣,再看到古连金的时候更是愕然,随后禁不住呻吟了一声,“天哪,大哥还嫌局势不够乱么?这种时候谁能分心照顾他,若是出了事情……”

“谁要你照顾!”十几天的相处下来,古连金的汉话已经大有长进,一听燕青的话便勃然大怒。他又不曾见过燕青的本事,只认为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在轻视自己,再加上和高俅等人在一起时,他老感觉别人有什么事情都瞒着他,此时立刻把所有郁积的火气都爆发了出来。

“有本事你打过得我再说!”

燕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现一个巨大的人影朝自己扑来,一时也激起了豪气。他当初在比武的时候没得到下场的机会,早就是颇有微词,而古连金的本事他心里有数,哪会有什么担心。一闪身避过了对方的一记铁拳,他甚至还有余暇往客栈里地其他人瞧去。见他们全都是一幅冷眼看好戏的姿态,他不由心中冷笑连连。

由于这是在客栈之内,四处都是木桌条凳,燕青的小巧腾挪功夫自然而然占了上风。两个回合下来,古连金不但没有碰到燕青一根毫毛,反倒是背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两拳,却只能泄愤似的砸了好几副桌椅板凳,最后干脆站在了原地。气得哇哇大叫。

“你……,是好汉就别躲!”

听到这个憨厚青年的嘴里迸出了好汉两个字,燕青不由朝周荣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睹,随即接口道:“好,那我就不躲!”他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两张条凳。不闪不避地站在了古连金跟前,“我站在原地,你打我三拳试试,看你能否打得中我!”

“好!”古连金一声暴喝,猛地一拳向燕青左肩击去。他这一拳只用了七分力道,存地自然是教训的意思。谁知就在那一拳快要击突的时候,眼前的人影突然沉腰下身。以一个表标准准地铁板桥姿势躲避了开去。

“你……”

“还有两下!“燕青笑吟吟地直起了腰,心中却觉得有趣。

这下古连金可火了,运足十分力气狠狠地朝燕青的面门击去,再也没有留手。然而,当一拳打实的时候,他听到的却是一声沉闷的声音,定睛看去立时大吃一惊。只见他这一拳击中了是不假,但却是抵在了燕青的右胸。他再看对方神色自若半点没有受伤的痕迹,心下登时骇然。

要知道,他徒手地力气在村寨中无人可挡,如今对手竟硬接这一拳,他如何能不惊?

“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到这里就够了!“周荣看得直摇头。连忙上前分开了两人,这才低声问道,”七公子,这客栈看上去怎么……”

“你是说他们?”燕青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古连金的肩膀,丢下呆若木鸡的青年便向周荣介绍道,“他们都是玲姐的族人,因为正好到了渝州,玲姐便求了他们帮忙。这位是玲姐的七叔!”他一边说一边走向七叔,拍拍手笑道。“七叔,这位是我大哥身边的武师周荣周师傅,至于他想必七叔应该听说过,就是古连头人的儿子古连金。古连头人和我大哥交好,想让他跟着周师傅学一点实用的功夫。”

“原来如此。”七叔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目光却在脸色沮丧地古连金身上停留了良久。“你大哥想得还真是周到。”

一头雾水的周荣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和众人打了招呼。燕青也不多话,拖着古连金一起往后院走去,周荣连忙紧跟其后,只余下大堂中的一片狼藉。

此时此刻,大堂中的七叔方才脸色阴沉了下来。他一向将白玲视作自己的女儿,因此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早先听到她说什么已经嫁人还不以为意,只认为这是女孩家的一时糊涂,直到发现白玲为了那些事情四处奔波,他才感到了问题地严重。而今天看到燕青和古连金那短暂的一战之后,他心中顿时忧虑更甚。白玲那个所谓的丈夫究竟是什么人?

“七爷!”

一个伙计见七叔神色怔忡,连忙上前唤了一声,而后疑惑地问道:

“古连头人那里虽说只有几千号人,但毕竟威信很高,他为什么会将儿子托付给你一个外人?”

七叔默然半晌,最后喃喃自语道“谁知道。”突然,他的眼睛光芒大盛,整个人也变得锋芒毕露。或许,那个为人精明的古连是知道了什么?抑或是说,就连白玲的亲哥哥叶巴也正是因为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才会没有担心自己这边的反对,让白玲跟了一个不明底细的男人!

“此事你们不用多管,我自然会回禀大王!”他毅然决然地一挥手,心中打定了主意。他虽然疼爱白玲,但是,既然白玲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背后还有其他文章,那他又何必多管闲事?有这样地功夫,还不如考虑考虑能够借此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底更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人,整个巴蜀寥寥可数,不怕没有最终的线索。

另一边,单独出门的白玲却并不像她对燕青和七叔交待的那样是去打探消息,在渝州城内最大的长庆楼中,她正和赵论相对而坐,桌子上的一堆丰盛酒菜却连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赵大哥,你今天请我来不是为了吃饭吧?这里的酒菜再好也及不上你家厨子的手艺,再说,你一直都待在京城,早应该是享遍四方美味了!”白玲之所以瞒着燕青和赵谂来这里,无非是想要借机一探虚实,只是面对赵捻略有些痴痴呆呆的目光,她却本能地生出了一股反感。

赵谂好容易才从那绝色容颜的诱惑下恍过神来,zzzcn中文网一时满脸的尴尬。”玲妹,你这话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他仿佛是为了遮掩失态一般饮下一杯酒,这才笑道,“久别重逢别有一番滋味,我在京城的日子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乏味的应对同僚而已,哪有你说的这般惬意。再说了,京城中四处都是绯紫官员,我区区一个正八品小官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他不禁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激愤和傲然的情绪。“我早说过,爹爹不应该……”

“赵大哥!”白玲见赵谂露出了口风,心中不由大震,但此处虽然是用屏风隔开的包间,四周却还隐隐传来别人说话的声音,因此她连忙故作关心地出口提醒道,“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你小心一些!”

赵谂却误以为白玲真的是在关心自己,一时心中激荡,忽然伸手握住了那双柔夷。“玲妹,我虽然已经娶妻,但那时我还年轻,根本不懂……你……”

白玲微微皱眉,她轻轻抽出了双手,这才嫣然一笑道:“赵大哥,你喝多了!”

“谁说我喝多了!”赵谂一瞬间提高了声音,霍地站了起来,“从小到大,我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做过主!书是爹爹逼我读的,妻子也是爹爹替我相中的,甚至连什么时候归家省亲也得看别人的脸色,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白玲,眼睛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欲念,“玲妹,我对你是真心的,我……”

白玲正想敷衍过去,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紧闭的屏风竟被人一手移开,走进来的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伯伯!”一看到来人是赵庭臣,白玲连忙站了起来。此时此刻,她无暇去思考赵庭臣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心里忧虑的只有此人的来意。“今天是赵大哥邀我重叙儿时旧情,想不到居然惊动了赵伯伯,您快请坐!”

“谂儿,你倒是惬意,请了阿玲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害得我一阵好找!”赵庭臣笑呵呵地坐在了空位上,意味深长地瞟了儿子一眼,这才朝白玲说道,“阿玲,你一个女人住在外面不方便,要么干脆住到我们家来怎么样?好久不见,你伯母也想找机会和你聊聊!”

“这……”听到这个建议,白玲着实泛起了踌躇,她确实想要借机一探口风,但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她该不该接受赵庭臣的提议?

第二十二章 权利弊众家俯首

不得不说成都府内的一群世家豪族拥有无尽的号召力,胡宪明等人头天下午才商量出一个结果,第二天闻讯聚集到胡府的竟有数十人,其中没份参加昨日的会议,而又想沾胡家的光一同去拜会高俅的人不在少数。望着底下那一张张谀笑的脸,胡宪明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厌恶,但他向来城府深沉,略一皱眉就向下方众人拱了拱手。

“各位,我今日确实要与各家代表去见高帅不假,但是须知高帅州州抵达成都府,旅途劳顿暂且不提,就是那些堆积的政务也需要他亲力亲为,所以此次人数不宜过多。我们正好有意邀高帅明日来敝府赴宴,若是各位真的有意,不妨回去备办好礼物明晚再来,如何?”

这句软中有硬的话顿时噎得不少人做声不得,一些畏惧胡家财势的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两声,随即渐渐散去,只有三两个人站在旁边,看上去是打定了跟风的主意。

洛炳凡一早到这里便发觉人头攒动,心里自然恼火得紧,此刻,他扫视了一眼余下的人,重重冷哼了一声。“胡兄,和这些人啰嗦干什么,平日里他们横行霸道不知检点,如今却想到你了,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他们那幅嘴脸,想去巴结人家高帅?”

“算了算了,大家也都是怀着一点趋利避害的心思,洛老弟就别计较了。”胡宪明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才朝左右早已做好准备的各家代表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动身吧,晚了说不定高帅也没有见我们的功夫。”

对于一干豪族的聚会。高俅自然是一无所知,但是,当他听说胡宪明等人云集在自己的门外请求接见时,却流露出了一丝会心地微笑。

“动作还真是快呢!”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对门外的一个仆役吩咐道:“把人先带到正厅奉茶,就说我公务繁忙。先让汉昌他们去会客!”

等到那个仆役领命离去,他又唤来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随从,让其去请吴广元等人去正厅接待,自己却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不是么。身为新任帅臣,怎么也应该是公务繁忙,若是一听到这些豪族代表前来就匆忙前去接待,反而会显得自己急不可耐,所以就先让他们等一阵子吧。他拿过一张空白的笺纸。沉吟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

看到幕僚打扮的吴广元等三人出现在门口,胡宪明心中倍感失望,然而还是立刻迎了上去。互通名姓之后,他便故意感叹道:“高帅盛名我们早就听说过,只可惜地处川中始终未得一贝。想不到圣上竟会令高帅安抚西南,实在是蜀郡百姓之福啊!”

这一起头,周围众人也纷纷拐弯抹角地赞颂了起来,那些奉承逢迎的话说得高俅仿若房杜再世一般,吴广元尚且还能含笑应对,金坚和焦恩仲却已是腻味。但是,三人全都清楚。所谓官商官商,这些人中经商地虽然不少,但家里在朝中都有人当官,官职大小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那个名分,一旦有了出身,那说话就立马不一样了。

“各位出自成都府的名门世家,都是德高望重之辈,高帅原本应该亲自前来接待。无奈公务繁忙,所以只能由我等代劳。”吴广元客客气气地朝所有人一颔首,见不少人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心底不由暗叹,词锋随之一转。“不过,高帅心念各位地一片好意,待会一定会出来见见大家,也请各位少安毋躁!”

这句话一出,众人方才安心了一些,唯有胡宪明早就料到了这一手,因此面上虽然依旧恭敬,心里却动起了千万个念头。看来,高俅虽然年轻,却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沉不住气的人。如今事情是由他胡宪明起的头没错,但同样付出利益的情况下,如何为自己争取更多好处,或者说,如何在这个朝中红人的面前留下更好地印象,他都得从长计议才行。

“高帅来了!”

也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了高俅的身影,话音刚落,刚刚还坐在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吴广元等三人聊天的众人就全都站了起来,几个年纪不大而又有些心急的甚至起步冲到了门口,直到发现自己失态方才讪讪地退了回来。这些举动看在胡宪明等几个长者眼中,自然成了丢脸的标志。

“拜见高帅!”

高俅一脚跨入大厅,这些等候已久地人便纷纷拜了下去,别说他是堂堂四路安抚大使,就光凭一个成都知府的名头,也足以让大多数人为之拆服。此时此刻,他朝吴广元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见其的目光落在了居中的一个老者身上,赶紧快步走上前去,双手将人搀扶了起来。

“诸位请起吧!”顺应吴广元的暗示扶起了胡宪明,高俅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各位都是本地的乡亲父老,今后还有不少地方需要大家帮忙。”

“高帅但有吩咐,我等自然义不容辞。”胡宪明此时大感面上有光,自然第一个开口应承。“能够得高帅为成都父母本就是我们地荣幸,谁不知道,高帅在朝中也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的。只求他日高帅高升回朝入主政事堂的时候,别忘了我们成都府一方百姓就行了!”

“哈哈哈哈,胡老真是会说话!”高俅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老者,心中百感交集。胡氏乃是巴蜀大族没错,但是,能够将胡氏的影响力逐渐渗透到官府之中,也只是在胡宪明掌握家族大权之后才有的事。

虽然大多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吏,但是不能忽视的是,每个帅臣都需要这些人来掌握各方情况,所以,在除了资助族人应试科举之外,这无疑是一条最最有效的道路。

双方分宾主坐定之后,胡宪明欠了欠身便话入主题道:“高帅,今日我等前来,其实是因为有一事相求。”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毕恭毕敬地双手呈递上去。“这是成都府内十三家士绅的联名帖,高帅自京城远来,我们事先也来不及为高帅接风,所以想请高帅明日莅临敝府。”见高俅虽然接过了帖子,却是一幅不置可否地表情,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们知道此事确有唐突,但一来大家是想瞻仰一番高帅风采,二来则是大家也都有些要事需要向高帅请示,所以……”

高俅敏锐地捕捉到了要事两个字,眼睛立刻一亮。当他目光下落时,冷不防又发现胡宪明放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在比划着奇怪的手势,不禁愣住了。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胡宪明左右双手四指合拢,唯有大拇指一上一下动着,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装模作样地沉吟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也罢,我就承了你们这份情!”话音刚落,下头便传来了一阵喜出望外的恭维声,这一次,他终于领教到了什么叫做肉麻。

既然事情已经达成,众人自然是起立告辞,然而,心头疑惑的高俅觉得胡宪明仍有话要说,待所有人出门之后,他便立刻叫来一个仆役,吩咐其通知将胡宪明引到小书房等候,自己却坐在主位上思量开了。事到如今,似乎没有在瞒着三个幕僚的必要了。

听完高俅言简意赅地转述的那些景况,饮是吴广元自诩见多识广,此时也禁不住勃然色变,更不用说金坚和焦恩仲了。三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金坚这才试探着问道:“高帅的本意,就是用此事胁迫那些豪族就范?”

“话不是这么说。”高俅缓缓站起身来,联想到自己事先查阅的吏部旧档,不无感慨地道,“不少人说治理蜀郡当用政峻猛,这才能用高压手段镇住蜀人;也有人说蜀地多夷民,当宽柔相济用政和平。所以,我如今只能取之中道,太宽则不足以立威,太严则容易导致民变。所谓谋逆究竟是真是假我如今还不能确定,但是,那些豪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他们应该也已经有所耳闻才对。”

“高帅,这……风险太大了!”吴广元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口劝道,“朝廷最忌讳的便是那两个字,虽然高帅……但这毕竟是大事啊!”

“我也赞同高帅的做法。”焦恩仲一扫往日的懒散,双目光芒大盛,“事到如今,光是防备远远不够,毕竟这是很可能要发生的事,在考虑如何将逆党一网打尽之外,从此事上头如何赚取更大的利益,不正是我们可以设法的么?”

“穆方所言不差。”金坚也被激起了豪气,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大人既然能对我们透露这些,我们自然会殚精竭虑。只是,事情不能拖太久,倘若近日有变,大人还能得到功劳,但若是拖久了,恐怕政事堂那里……”

“你们……”吴广元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同僚竟会如此大胆,愣了半晌之后只得自失地摇摇头道,“看来我真是老了。”他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突然脸色一正道,“大人,您能不能拿个章程出来?只要在框架之中,我们便为您好好筹划筹划!”

第二十三章 敛锋芒胡氏交心

看到高俅一个人走进书房,胡宪明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刚刚虽然用了点心计,却一直担心对方没看出来,所以出门的时候故意落在了后头。总算天遂人愿,就在他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终于有人前来将他请了回去。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前面那帮老老少少的表情还真是精彩。胡家能够独领一时之风骚,又岂能事事都和凡夫俗子走同样的道路。

“高帅。”

“坐吧。”高俅随意地挥了挥手,自己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心中却仍在思考胡宪明此举的用意。巴蜀之地多俊杰,他记得自己的老师苏轼就是四川人,除此之外,出身巴蜀而位列朝堂的更是数不胜数,所以,自己若是光用官威来压人,效果可能只会适得其反。“胡老刚才似乎有意犹未尽之嫌,我也只好请你到书房一谈了。”

“草民惶恐。”胡宪明欠了欠身,脸上的表情却不似早先那么刻板。“高帅初来乍到,在不少事情上难免为小人蒙骗,草民不才,愿意为高帅稍解疑惑。”

“嗯?”高俅眉头一皱,心中立觉一沉。胡宪明话中有话他自然能够听得出来,但是,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却着实可疑,什么叫做小人蒙骗,什么叫做稍解疑惑,难道,胡家是有意想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么?

“胡老,你这话从何说起?”他刻意加重了三分语气,目光中也多了一种炯炯神光。“我受圣上之命安抚西南,自然就要把诸事理出一个头绪来。我想这点苦衷,本地的乡亲父老应该还是心中有数的。”

“高帅所言极是。”胡宪明虽然低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在观察着高俅的表情。此时。他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抛出了精心准备地货色。“草民所谓的小人,其实就是那些不分是非的刁民。巴蜀临近吐蕃,周边又有诸多蛮夷,而此地的汉民又刁钻滑胥,高帅想必也应该清楚。就拿最近成都府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来说。人们皆道是刁民挑唆,并不以为然。再说,我朝对世家豪族已经多有防范,又有多少人敢真的藐视朝廷法度?不过是几许害群之马罢了。高帅若是能够杀鸡傲猴,百姓自然会拍手称快!”

高俅神色淡然地听着,心里却如同明镜似地透亮。可以说,胡宪明这番话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先是透露了那流言背后的含义。再坦明了大多数豪族对此的态度,最后甚至暗示自己取几家不老实的开刀,唯独没有提到胡家地诸多不法行为,真真是老奸巨滑。正当他想要开口说话时,下头的胡宪明却突然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高帅!”胡宪明突然站了起来。一撩袍角跪了下去。“正如国有蠹虫一样,就算再严加管教,诺大的胡家也难免会有害群之马,所以,在明察暗访之后,那几个民愤极大的草民已经派人拿下,不日将以宗法严加惩治。如今正值春寒。成都府内也多有冻饿而死地人,所以草民愿捐献一部分良田供官府赈济,还请高帅能够接纳草民的微薄心意。”

望着那个突然矮了半头的老人,高俅骤然沉默了。所谓的平民愤,有时候并不需要当众来一个杀鸡做猴,胡家自己惩治不肖子孙,虽然有违国法,传扬出去却会多了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律法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但是。这所谓地献田又是怎么回事?他可不会愚昧到以为胡宪明这是有心贿赂自己,要真是贿赂,大可用更好更隐蔽的方式送出来,何必如此?

“这是……”只是扫了一眼田契上的方位数量,高俅便脸色大变,竟难以自已地站了起来。也难免他有所失态,因为那田契之上所属的,竟赫然是官田!他的脸色急速变化了好几次,最后才终于镇定了心神。

“这是什么?”

虽然竭力压制住暴怒的情绪,但他的语气中仍然夹杂着森然冷意。他曾经听说过,昔日绍圣年间王规知成都府时,曾经把被人侵耕地官地分给贫苦百姓作为墓田,但是,侵耕和侵占两个字却大不相同。多年以来,尽管朝廷屡屡发卖官田官庄,但仍旧据有大批膏腴之地,难道这成都府内的巨商豪族竟会大胆到这样的地步?

“这是前任知府在任时,将修渠后的淤田以低价卖出的,自我以下,成都府内的大家族人人到手不下百顷。”胡宪明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田价大约为每亩千文,但我们买下这些官田时不过每亩二三百文,应景的价钱而已。”

高俅越听越觉得诧异,要知道,他的前任钱敬虽然是一个不甚得力的家伙,但却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如此大胆,若说此事没有众多属吏参与,打死他都不相信。然而,胡宪明告诉他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一刹那,他顿感眼前一亮,心头豁然开朗。果然姜是老地辣,自己不过是稍稍露了一点端倪,这老狐狸就为他高俅又找了一条后路,顺便还卖了大大一份人情!除此之外,这百顷官田入手虽然价低,如今却价值不下万贯,这说捐就捐,果然是手笔不凡!

“胡老的这份悲天悯人之心,我就受领了。”高俅含笑将那张田契收入袖中,又施施然地坐了下来。“我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都不过是道听途说,正需要胡老这样熟悉情况的人提点一二。”

“高帅实在是太客气了!”胡宪明见高俅恢复了平静,心中久久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安然落地,不由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蜀人善柔,纵有变故也不过是区区小疾,我们既然薄有家业,自然当为高帅分忧。”他仿佛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封信笺,双手呈递了上去,“这其中不乏一些孩童传唱的童谣,高帅不妨看看,必定会对您大有助益。”

“巴蜀有天兆,天授曰隆兴。”

看到这十个字,高俅顿觉一颗心狠狠颤动了一下。好在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反倒不像起初表现得那样失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番心照不宣的长谈之后,得到了高俅明日必会赴宴的承诺之后,胡宪明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他这一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同时得到了一个默契,这就足够了。为人不能太贪心,在他多年和上位者打交道的历程中,从头到尾始终贯彻着这一点,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是一份天大的文章啊!”

空荡荡的书房中,高俅长长感叹了一声。他并无意暗算他人,但是如今的状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让他的前任当替罪羊,倒霉的就是自己,怪就怪那个家伙自己做事不知轻重,留下那么多擦不干净的污点吧!他沉吟片刻,三两步走到书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一晚上,他不知又要炮制多少信函,除了赵佶那儿必不可少的奏折之外,还有写给曾布、阮大献和赵挺之的,当然,就连宗泽那边也得事先通一通气,要知道,台谏官那里一旦折腾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本该在去年腊月成婚的赵明诚如今却依旧形单影只,不过,他唯一哀叹的理由也只有天公不作美而已。由于李格非突然大病不起,事父至孝的李清照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推迟了婚期在家侍奉父亲,对此赵家人自然是只得应允。

“爹,该吃药了!”

李清照这一年刚满十八岁,却已经在京城中小有名气,但凡官宦人家无不知道李家有一个诗词一绝的才女。然而,在李格非眼中,才女的虚名远远不及女儿的幸福更重要。

“唉,都是爹拖累了你,否则这个时候,你早就和赵家三郎成亲了。”斜倚在床上,李格非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不无感慨。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病哪有那么快好的。家里还有你母亲和小弟照应,还是派人去赵家重新定下婚期再说。”

“爹!”

虽然算不上一等一的绝色,但那种自内在散发出来的才华仍旧使得李清照看上去光彩照人。不用任何华衣美服珠玉首饰,她仍旧显现出一股独立独行的美。

“我早就说过了,您的病一天不好,我就一天不嫁人!”她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旦嫁人,我哪里还有照顾您的机会?”见父亲还要苦劝,她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如今苏伯父已经复了龙图阁待制,他认识的大夫多,要不我去问问,让苏伯父介绍几个真正有手段的大夫?”

“这……”李格非当初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尤被人称做后苏门四学士之一,自然和苏轼相交不浅,但是,为这种事情去麻烦别人,他却觉得有些不合适。不过,他知道女儿脾气一向执拗,犹豫许久也就答应了。不管怎么样,就当让女儿外出散散心也好。

第二十四章 访苏府三女巧遇

荣宁元年的春天对于苏轼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尽管高俅远去西南并非贬谪,但是,如今他自己孤身一人居于京城之内,一众知交故旧全都没有获准回京,因此不免有一种戚戚然的感觉。崇宁两个字和绍圣一样,无不是打着崇熙宁用绍述的本意,对他这个铁板钉钉的旧党人物来说自然是一种极大的压迫。若非不是高俅早早地在苏府之中安排了妙手名医时时随侍,恐怕他早就支撑不住了。饶是如此,年过六旬的他却也时常病卧在床,所幸还有儿子苏过承欢膝下,这才使得他的晚年生活还有几分乐趣。

然而,这一天,门庭冷落的苏府却迎来了一个意外的来客。李清照的突然来访让苏氏父子都有些惊讶,然而,苏轼却还是将她请到了正厅。苏门一脉素来讲究的便是顺应自然天性,苏轼对于什么礼教之类的规矩更是嗤之以鼻,因此对李格非有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儿,他一向是欣赏有加,只是没想到李清照在即将嫁为赵家妇之前,居然还会上自己家来。

随意聊了几句之后,苏轼便把话题转到了李格非的病情上。回京之后大病小病不断的他自然知道李格非之病非轻,因此分外关切。

“清照,你父亲的病好些了么?说起来他还比我年轻十几岁,怎么这一病就不见好。”

说起父亲的病,李清照地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她今次本就是为了父亲的而前来求助。此时此刻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见此情景,苏氏父子不由面面相觑,心底同时咯噔一下。苏轼更是用颤抖的手勉强抓住扶手,不无紧张地问道:“怎么,难道文叔真的病入膏肓了么?”

李清照这才醒觉到自己的失礼,连忙起身歉然一拜道:“苏伯父,我刚刚失态了。”她拭去脸上的泪珠,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爹爹已经病了两个多月了。我总共请了六七个大夫,其中不乏所谓医术高明的,但总是没什么起色。虽然爹爹如今精神还好,但这病根总是去不了,所以……”

“哦,那就好。”苏轼长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

“你父亲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万万不可能这么早去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对了,我府里还有两个称得上能妙手回春的大夫,如果你认为必要,我可以让他们去替你父亲看看。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我全都靠了他们,否则这条命说不定就丢在岭南了。”

李清照见苏轼自己提起,顿时大为感动。急忙盈盈下拜道:“多谢苏伯父!”她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苏过一把搀扶了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和你父亲几十年的交情,这点事情还说什么谢字?”苏轼冲儿子投去赞赏的一睹,这才笑道,“我这不过是借花献佛,这些大夫都是伯章给我请来的。当初我在岭南患病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大夫。他们名气虽然不大,但这手段却高明得很。尤其擅长病后调养。”提到高俅,他的语气顿时有几分感伤。“说起来,子由他们还在外头挣扎,我却能安居京城,其中不无幸运啊。”

不比那些深居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地千金小姐,李清照对于朝堂政事却关心得很,自然知道苏门的那些往事。此时,她坐回原处。不无好奇地问道:“苏伯父,岭南那么大,您的住所又老是变动,高学士当初怎么知道您在哪里,还能那么及时地为您请大夫?”

“李妹子有所不知,要说未雨绸缪,伯章的本事可是第一流的。”接过话茬的是苏过,他早年和高俅最是要好,这些年虽然少了往来。回京之后却仍旧书信不断。既然如今的君王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哲宗赵煦,房间中又没有外人,他免不得提了当年的那一段往事,末了唏嘘不已地摇了摇头。

“虽说爹是一番好意,但毕竟重重伤了他,离京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伯章今后会和我们断交,想不到在爹最危险地时候,他还是伸出了援手。李妹子你也应该听说过,他早年曾经经商,消息自然灵通得很,找到爹根本不是问题。但是,雪中送炭似的自京城派来两个大夫就很难得了。若非他的进言,恐怕爹也没有这么快重返京城。唉,世事多磨折,幸好老天还待他不薄。”

“过儿,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苏轼听得心中酸楚,连忙止住了苏过的话。“你清照妹子正为了她父亲的病而忧心,那些往事你就别提了!”

李清照却听得颇有兴味,街头巷尾传说更多的只是高俅的发家史,其中虽有戏剧性,种种细节却仅仅是传言此人机敏,对其他却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如今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是别有一番真实感。见苏过颇有些无趣,她正想开口替其圆场,却不料管家苏常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三少爷,高夫人来了!”显然是因为一日之内接连有人来访,苏常的脸上很有几分喜色。“高夫人还带来一大堆东西,说是送给……”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也应该先把人请进来!”苏轼闻言立刻大光其火,“英娘早先也是常来常往的,什么时候需要通报了!”

苏常被训得面红耳赤,也难怪他如此谨慎,现在地苏府早已比不上元佑年间的鼎盛了,凡事须得小心谨慎不说,还要防备有人故作文章,他当然不敢随意放人。上次高俅临走时的那次来访他给破了例,最后还不是一样被训了一通?这年头,管家也越来越难当了!他的心底不由转过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便像冰雪消融似的无影无踪。

“过儿,你去迎一迎!”苏轼一边吩咐儿子一边像李清照投去了一个歉意的笑容。“清照,没想到今天还有客人,你看……”

“不妨事!”李清照爽快地站了起来,“我曾听说高夫人是最贤良淑德的,一直无缘拜见,今日正好是机会。苏伯父,你不介意我留下来吧?”

“呵呵,那也好,横竖英娘只比你大几岁,你都快要嫁人了,也该学学贤良淑德。”一句调笑过后,苏轼突然想起了爱妻王润之去世之前,曾经对英娘照拂有加的情景,整个人立时怔住了。恍惚间,夫妻间地一幕幕又从眼前晃过,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苏过引着英娘和伊容进了正厅,一抬头却发现父亲神色有异,连忙快步奔上前去,低声提醒道:“爹,高夫人和向姑娘来看你了!”

苏轼这才晃过神来,见两女都是一身家常装扮,头上也不见几颗珠玉,心中自然称许。“虽说入春了,这天依旧冷得很,你们两个真是不会挑日子!”虽然语气嗔怪,但他却着实欣慰得很,“你们两个来看我就已经够了,带这一堆东西干什么?”

“老师,这是高郎来信里特意嘱咐的,里头是一些用来补益元气的老山参,还有些其他的补药,您就当是他的一片心意好了!”英娘神态恭谦地笑道,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旁边坐着的李清照身上,不禁有些讶异。

“是啊,英娘姐姐可是按着单子准备的,老师要怪就怪那个起头的家伙吧。”由于高俅和英娘造访苏府多有不便,因此往日伊容来这里最勤,自然言语无忌。她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李清照,眼峭中流露出一股毫无掩饰的惊艳之色。

“也难为伯章一直记着。”苏轼心中一暖,见那边三女你来我往似地来回打量,他登时忍不住笑了。“英娘,伊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是李文叔的女儿清照,做得一手好诗词,巾帼不让须眉,端的是惊才绝艳才情非凡。”

伊容闻言眼睛一亮:“咦,莫非是号易安居士的那一位么?”她虽然已经年过二十,但终究还是少女脾气,霍地站了起来,竟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我曾经读过你的几首词,虽然说不出好在哪里,但总觉得比那些故弄玄虚的文字强!”

李清照虽不认识伊容,但是,对方率性而为的脾气无疑很对她的脾胃。“姐姐既然喜欢,赶明儿我专门为你写一阕词,如何?”

“好啊!”伊容大喜过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了英娘的声音。

“李小姐别见怪,伊容妹子向来就是这样的脾气,想着什么就说什么!”英娘不清楚李清照的秉性,唯恐惹出了什么麻烦,左手在伊容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面上却微笑道,“要说仰慕你的诗词却是真的,她平日闲着没事就喜欢读书,比我强多了!”

“姐姐!”

李清照见两女一幅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由感到一阵惊叹。恰在此时,苏过走到她旁边低声解释道:“英娘是伯章的原配妻子,相濡以沫十数年,也算是贫贱夫妻中的典范了。至于伊容,她曾经是慈德宫的司殿女官,为人爽直,和伯章相知相识,经历了不少磨折……当初和她一起在慈德宫伺候钦圣太后的两位如今都已经升了捷抒,唉……”

李清照往日最推崇的便是父亲和母亲琴瑟和谐的往事,万万没有想过两女共事一夫,此时不禁愣在了当场。

第二十五章 为情郎以身涉险

尽管儿时曾经来过赵府,但是,这一番故地重游,白玲却生出了一种不同的观感。而那个印象中曾经温和友善的赵伯伯,此刻看上去也显得有些虚伪,更不用说心不在焉的赵涂了。因此,晚饭之后,她借口身体不适要早些休息,一个人待在了那间宽敞的客房中。

事实上,她的经历远比她向高俅坦明的复杂。作为乌蛮一个小部族头人和一个汉女生下的女儿,她虽然得到了父母的疼爱,但却始终不为族人所容。若不是她六岁那年因缘巧合得到了一个大人物的青睐,恐怕父亲死后早就被赶出部落或是随便被指派一个人嫁了,何来如今的自由自在。尽管如此,她却依然明白,自己的未来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她见过不计其数的乌蛮人,也见过无数的汉人,但从来没有挑中一个,可是,当她看到高俅的第一眼,却几乎立刻把芳心交了出去,于是便有了当初投怀送抱的那一幕。

“按照阿妈的话说,那大概就是缘分吧!”她双手托腮坐在窗前,脸上浮现出一丝温馨的柔情。想到两人相处的那一段短暂时光,她的眼神顿时迷离了起来,随即自嘲地一笑。自己早就想到他应该有妻子了,但是,自己和那些只知道规行矩步的汉女不同,只要情郎心中仍旧有自己的位置,那就够了。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白姑娘!”犹豫片刻,白玲便上前打开了门。只见外头站着一个面容俏丽地使女,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冷下脸来。“我不是交待过别来打扰我么?”

那使女闻言却丝毫不以为意,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周没有外人,这才低声道:“白姑娘,七爷让我送一封信给您。”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函,不由分说地往白玲手中一塞。便立刻转身匆匆离去。

“七叔……”

白玲一愣之后立刻掩上了大门,心头大震。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会给客栈中等着的其他人造成怎样的困扰,却没有想到七叔早就在赵府之内埋下了钉子。展开信笺一路通读下来,她才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一向疼爱她的七叔并没有担心她的安全,反而交待了她之后该采取什么样的试探措施。人说姜是老的辣,真是一点都没错。思量片刻。她在烛火上烧掉了那封信,在床头摆弄了一阵之后,一开窗一溜烟似地窜了出去。当然,她绝对没有料到,为了她擅自采取的行动,客栈中早就闹翻天了。

“你是说,玲姐一个人去了赵府?”

燕青毕竟只有周荣一个帮手,能用的人远远不足,所以只得任由身为地头蛇的白玲在外查探。但是,当他从七叔口中听说白玲跟赵庭臣去了赵府时。仍是忍不住大光其火。

“七叔,你怎么能让她这么胡来?那个赵涂分明是对她有所企图,如果她有什么损伤怎么办?”看着那张丝毫不为所动的脸,他甚至有一种一拳打上去的冲动,竭力克制了许久方才忍耐了下来。

“你和她不是一心想要打探清楚赵府的虚实么,如今有这样送上门来地机会,为什么要错过?”七叔好整以暇地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仿佛没看见燕青一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阿玲已经是大人了,行事自有分寸。你大可不必担心她的安危。这个世界上,能够伤到她的人还没有生出来!要是真有人敢动她,那就得做好必死的觉悟!”说到最后时,他整个人突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自信,语气中的杀气腾腾表露无遗。

燕青死死瞪着七叔,好半晌也没有憋出一个字,最后怒气冲冲地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事实上,他心中的疑惑远远大于恼怒。从叶巴先前对他们透露的情况来看,七叔这些人地势力游离于大宋管辖左右,而他眼下这么热心,究竟又是为了怎样的缘故?

“谂儿,你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就算了,以后你不许再招惹白玲!”

赵庭臣看着昔日一向引以为豪的儿子,心中陡地涌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只要你能够好好当官,何愁没有佳丽投怀送抱。何必对一个已嫁女子耿耿于怀!”他见儿子还想开口争辩,立刻狠狠一拍桌子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还有,陈克愠这个人年纪轻轻却城府深沉,你不要和他多加交往。这些时日局势似乎不对,你别给我惹祸上身!”

赵谂脸色数变,最后还是低声答应道:”知道了,爹,没事我就回房去了。”

然而,满肚子愤恨不平的他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陈克握住的客房,一进门便狂性大发地乱砸东西。也只有在这个所谓友人的面前,他才会褪去那张温文尔雅地官员面具,完完全全显露出了自己的真性情。

直到赵谂发泄够了,陈克韫方才眉头一挑问道:“怎么,又在伯父那里碰了壁?”见对方沉默不语,他便耸肩微微一笑,“伯父已经老了,做事情也太谨慎,其实,以你们赵家在渝州的地位声势,你娶一个白玲根本算不上什么。说来说去,还是你头上的那个官职碍事,说起来是朝廷命官,其实……”

“其实不过是朝廷施舍的一个虚名罢了!”赵侩接过了话茬,恨恨地吐出了一句话。“陈兄你是没有到过京城,那里是什么地方,别说我这个正八品小官,就是三品四品的大员也算不上什么!这天底下,就只有一个人说的话最有用,那就是天子!哈哈哈哈,天子,受命于天,予取予夺,要什么没有,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赵兄慎言!”陈克韫假惺惺地劝解道,却又火上浇油地又加了一句,“赵家毕竟归顺了朝廷,凡事需得小心才是。再说,你们一家人早就获赐国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风光?”

“小心?哼,我已经小心够了!”赵谂冷哼一声,终于颓然倒在了椅子上,“如今赵家是看起来风光,但只要朝廷一道诏命那就什么都不是。西南……西南已经不是我们的西南了,那是朝廷地后花园,权贵的后花园……国姓算得了什么,那些顶着国姓的皇族尚且得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又何况是我们这帮人?”

看看火候差不多,陈克韫哪里还会不知道把握机会。他转身关上房门,这才坐在了赵谂旁边的椅子上,故作神秘地问道:“赵兄,你还记得那天和我一起算的卦吗?”

“哪会不记得,那个算命的家伙给我算了之后就惊慌失措地逃了,真是晦气,好像我的命格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赵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很有些气恼,“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如果我说那个算命人是因为算了不得了地命,所以才不敢出口的呢?”陈克韫把身子又往前探了探,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我当时觉得蹊跷,事后就派兄弟们拿住了那家伙,谁知从他口中探出了两句不得了的话。”

“巴蜀有天兆,天授曰隆兴!”

“冕旒端拱披龙衮,天子今年二十三!”

赵诊低声重复了一遍,脸色着实大变。“这,这究竟是什么……不可能,这不可能!”他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着步子,神情变幻不定。他毕竟还年轻,少年登科的时候固然志得意满,但几年蹉跎下来,心中早已郁积着一股强烈的不平,此时再听到这含义分明的卦语,哪里还忍耐得住。

“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老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这种妖言惑众之辈,着实该杀!”

“难道赵兄以为他断的不准?”陈克韫露出了一幅不以为然的表情,语气郑重地说道:“小术本来就意味着天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我打听过,此人曾经为哲宗年间当权的章惇算过命,断言其少年得志晚年却不如意,结果怎么样?当今一登基,章惇果然丢官去职被贬异地!赵兄,能得天命眷顾可不是容易的事,我就是希冀有这美事还没分呢!”

赵谂心头大震,回头见陈克韫不像作伪,顿时长叹一声瘫倒在了座位上。此时此刻,联想到他以前在京城求签时的几个巧合,再想起儿时往事,他已经隐约信了八分,窗外的白玲却已是听得大惊失色,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与其说是赵家不安分,还不如说是有人挑唆赵家起头!要知道,这渝州城内归顺朝廷的夷人势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旦真的乱起来,乱势必定会波及整个西南。想不到,区区一个马帮,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

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却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心中登时一紧,连忙躲在了旁边的廊柱中。来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客房门前,犹豫许久却没有敲门,而是像她刚才那样站在了窗边,俨然也是做起了听壁角的勾当。然而,等到她看清了那个人影后,却在心底惊呼了一声。

第二十六章 翩翩使节大理来

“大理国相国高泰明,致四川安抚大使高帅座下……”

望着这封正大光明投递进来的文书,吴广元不由和金坚焦恩仲面面相觑.可以说,大理对于朝贡进纳向来很是热衷,往往是新任帅臣一上任,他们的文书就随之而来,这一次也丝毫不例外。若是按照常例,此事只要稍微点头就要,横竖一个朝贡的属国对朝廷来说算不了什么。然而,高俅事先曾经对他们交待过新君对于大理之地的重视,再这么处理就有些不妥了。

“那个大理的使节带了多少人前来,还有,他有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份?”

沉吟片刻,吴广元还是抬头向那个送信进来的小吏问道。

“回禀吴先生,来的总共有三个人,居中的那个似乎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不过看上去有些武者习气。”

“嗯?”吴广元闻言一惊,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个小吏几眼,这才含笑称赞道,”很好,能够看得出这些,足见你用心之处。你去把那三个人先带到客房,让他们等候消息。”

那小吏被吴广元的一句称赞说得眉飞色舞,末了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朝外间奔去。这新官上任的时节,谁不想好好表现以求得到飞黄腾达的机会?

“成夫,这里的事先交给你了。”吴广元郑重嘱咐了一句,见金坚微微点头。便向焦恩仲说道,“穆方,你对大理那边的情况比较熟悉,就随我一起进去吧。”

竟是要求册封!

通读了整份文书之后,高俅得到地唯一讯息便聚焦在这两个字身上.所谓“宋挥玉斧”的典故自然耳熟能详,要知道,大宋立国以来,由于担心重蹈唐时南诏的覆辙。所以一直对西南的大理采取异常谨慎的态度,也就是尽量减少接触,所以大理纵有朝贡,也只是局限在较低的层面上。但是,要求册封便不同了,这意味着,大宋将多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属国。而这对处于大理和大宋中间的西南少数民族又有怎样地意义?

“你们俩也看看吧!”高俅知道吴广元和焦恩仲还没有来得及拆看,因此径直把文书递了过去,自己则站在窗前,心中百感交集。西南的蛮夷部族众多,自己初来乍到,要做的除了总揽全局之外,还需要拉出一个典型,先前之所以拉拢那些村寨头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而白玲的那位义父更是重中之重。看来,大家和大理的双重羁縻。使这些西南蛮夷完完全全变作了墙头草。

“大人,大理要求朝廷册封未必是坏事。”先看完的焦恩仲迫不及待地开口发言,脸上掠过了一丝喜色。“之前大理也曾经向历任成都知府提过向朝廷转达这一要求,但无一例外地被严辞拒绝,这不得不说是朝廷太过谨慎了。虽然大理国的军力和唐时地南诏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大理王族和王公大臣都对中原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这一点,从仁宗年间的侬智高之变就可以看出来。得大理就相当于得到了一个西南方向的屏障。朝廷昔日在交趾尚且打了败仗,如今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大理臣服,何乐而不为?”

“穆方想得太简单了!”吴广元听到焦恩仲这种极度乐观的语调,不由摇头苦笑。“高帅,从这文书的封皮上就可以看出,此次的使节是由大理相国高泰明派来的,但是,大理名正言顺的国主应该是段正淳才对!”他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不无郑重地强调道,“朝廷册封地只有一个大理国主,而我听说如今缅甸、波斯甚至昆仑国向大理朝贡的时候,往往是先谒见‘高国主’,然后才会去见段正淳,如此主从颠倒,将来一旦册封,很容易引起各种麻烦。”

吴广元的顾虑无疑说到了高俅的心坎里,他当初在唐家堡时就曾经对唐门三老说过这样的话。只是没想到自己到成都上任没几天,这大理使节就来了,要说其中没有关系打死他都不相信。然而,人已经来了,文书也送到了,他至少也得给个回复才是。

“册封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朝廷也给那个高泰明册封一个官衔,封他一个国公不就结了?”一旁的焦恩仲见吴广元如此谨慎,而高俅又有附和的意思,不禁轻声咕哝了一句,谁料正好被另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对呀,国公!”吴广元突然一拍巴掌,连连点头道,“段正淳是高泰明以父命捧上台的,虽然其中既有政治上地原因也有宗教上的原因,但朝廷顺水推舟给这位高相国加一个国公衔确实不是难事。换言之,大理稳与不稳和朝廷并无干系,相反或可从中取利。”

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自己这两个幕僚真是越来越夸张了,旁人听他们俩说话的语与,坏以为朝过是自己家开的呢!不过此时他也没功夫计较两人的态度,随手将那文书收了起来。“此物我会派人快马送到京城,至于那个大理使节,我想还是吴老先接待一下,若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再由我出面也不迟。”

“此事还是交给穆方吧。”吴广元早就看到了焦恩仲跃跃欲试的样子,哪里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同僚正在想些什么。“他对大理非常熟悉,游学地时候甚至到大理八府四镇转过一圈,比我更合适。”

“那好吧。”高俅原本只是担心焦恩仲不够沉稳,听吴广元这么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往日也曾经独立处理过不少事,但是,得到这样在外独当一面的机会,焦恩仲依旧是兴奋非常,心中不免对吴广元的大度感激万分。

所以,当走进客房的时候,他不由着意打量起对面的那三个人来,这一看之下,他立时对那个小吏提到的年轻人上了心。

蓝衫黑履,剑眉虎目,意气风发,只是第一眼,焦恩仲便觉得此人英气勃勃卓尔不凡,连忙笑吟吟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焦恩仲,恭为高帅幕僚。高帅公务繁忙,尊驾若有话可以先对我说,我自会对高帅转达。”

年轻人连忙回了一礼,这才用流利的汉语回答说:“在下高明清,奉我大理国主和相国之命,前来拜会上朝高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焦恩仲心中大震,虽然高明清口口声声仍然声称是奉大理国主之命,但光是那个姓氏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他隐约记得大理相国高泰明地世子叫做高明顺,那么,从排行上来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一定是高泰明的儿子。想不到这一次高泰明竟会这样大手笔,看来势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原来是高公子,失敬了!”他故作礼貌地欠了欠身,这才和高明清分宾主坐下。“高将军,贵国一直以来始终不忘向朝廷朝贡,圣上于此自然是记得的。不过册封一事非同小可,高帅势必得向朝廷呈报,所以……”

“若得上朝册封,乃是大理国上下官员百姓的荣幸,还请高帅能够在朝廷为大王美言几句!”高明清恭谨地一低头,脸上竟没有丝毫年轻人的傲气。“我国先是历经二杨之变,吾祖在不得已之下暂代王位两年,去世后仍不忘告诫吾父仍以段氏继承王位。若是能够得上朝册封,一可安军民之心,二可慑服蛮夷,三可宣扬上朝之德,不啻是一举数得。”

话说到这个份上,焦恩仲只得暗暗赞叹高泰明生了个好儿子,能够把一件简简单单的事说得八面玲珑,就好像大宋朝廷册封一个大理国王就能使天下万民归心一般。他一面连连点头,一面微笑道:“高公子所言极是,我想圣上和朝中大臣也一定会体谅贵国的这番心意才是。”

“希望如此!”高明清见四下无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锦囊,双手交给了焦恩仲。“这是一点心意,还请焦先生能够收下。“东西一入手,焦恩仲便掂出了此中分量,刚想出口拒绝时,冷不防瞧见了高明清身后那两人奇怪的脸色,沉吟片刻便收了下来。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一番举动无疑拉近了两人的关系,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中,高明清也渐渐放开了态度,饶有兴致地讲起了大理国内的种种趣事,至于焦恩仲则利用自己去过大理这个契机频频搭腔,竟是宾主尽欢如同知交,刚才还显得客套万分的称呼全都丢在了脑后,几乎没有当场认了兄弟。最后,因为焦恩仲年长高明清三岁,便当仁不让地居了一个兄字。

“高老弟,你放心,这件事我自然会在当中为你转圈。”焦恩仲自信满满地认承道,“我们高帅为人向来精明,这种事情不但无害反而有利,他一定会上书进言的。”

“有劳焦大哥了!”高明清大喜过望,起身深深一揖,“如果事情有成,我一定重重酬谢!”

“呃,都是一家人,哪还分得那么客气!”焦恩仲匆匆一抱拳,急急忙忙地告辞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如果有消息,我自会亲自来通知你!”

眼看焦恩仲已走,旁边的一个侍卫立刻上前一步问道:“将军,您真的相信此人会为我们进言?”

高明清也收起了刚刚那张神采飞扬的脸,长叹一声道:“信与不信又有何用,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至于成与不成,还得看那个高帅的决断。”

第二十七章 为家族父子反目

由于商量的是掉脑袋的事,因此陈克韫早已提起了十二分小心,声音也刻意压得低低的。即便如此,他却仍旧分神倾听着外间的动静。这赵府之内人员驳杂,谁能担保没有心怀叵测之辈。更何况,赵论的父亲赵庭臣更是一个精明到极点的老狐狸,自己这一套糊弄赵谂还差不多,想要瞒过那个老家伙却绝不可能。

“陈兄,不瞒你说,我幼年曾经蒙神人在梦中授诗,自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只是,只是此事也未免太……”赵谂欲言又止,最后才狠狠心把心里话掏了出来,此时此刻,他自然是对陈克韫深信不疑。

“蒙神人授诗!”陈克韫眼皮子一跳,一时间心绪大乱。虽然与赵谂相交时间不长,但自打他上次有意现身救了赵谂一次之后,两人之间便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他深知这个赵公子不是爱打诳语之辈,这所谓神人就很值得商榷了。莫非,自己刻意选中的家伙,真的有什么虚无缥缈的大运?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转了转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笑话,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他陈克韫怎么也不会去做。天命又怎么样,老子照样可以置之不理!”既然如此,赵兄就更不应该妄自菲薄了。”他眼珠一转便继续巧舌如簧地鼓噪道,“你们赵家本就是渝州巨族,在周边一带也很有号召力,一旦振臂一呼,何愁大事不成?要知道,朝廷的注意力都放在北边和西北,向来视西南为蛮夷之地,正该让他们看看恣意妄为的下场!到时若是事成,赵兄自然有九五之份,若是不成,至不济也能够裂土开疆执掌一方大权……咦,不好!”他忽然听到外边有一个粗重的呼吸声。

大骇之下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这一看之下,他立时愣在了当场。

赵谂终于看见了那个面色铁青的老人,本来被陈克韫撩拨起的心火立刻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怔了好半晌,他方才结结巴巴地叫道:“爹。爹爹!”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爹!”赵庭臣看也不看一旁呆若木鸡的陈克韫一眼,大步走进了房间,劈头盖脸地怒斥道:“你读了这么多书,在京城经历了这么多世面。难道都是白费的吗?别人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你知不知道,我们家能够有今天,那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就你今天说地这些话,要是换作别人听见了。到知州衙门一上报,那转眼间就能毁了整个家族!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居然听信一个外人的胡言乱语!”

“我……”这一通怒骂顿时让赵谂脑际一醒,但是,这非但没有冲淡他刚才的那些痴心妄想。原本模糊的念头反而更清晰了。“爹,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上下是怎么看我们这些内阶的夷族地?是,我是胸有沟壑饱读诗书,可是,在朝中那些大人物眼中,我依旧只是一个蛮夷!历来进士科考中前三名的都能够扶摇直上。可是我呢,堂堂一个榜眼至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国子博士,一个俸禄连自己都养不起的微末小官!”

他越说越怒,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起来。“爹,你有没有算过,我这些年在京城究竟花了多少钱?排场,府邸,仆人,还有那些请同僚的花费……哈。我力争什么事情都要和那些汉人一样,可是,他们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地,一个会读书的蛮夷!夷夏之别永远别想被人忘记,因为,那是孔圣人留下的哲言!如今朝廷还会念着爹爹你当初内附的功劳给我一个官做,可是,我的下一代怎么办,谁还会重视一个再也没有危险性地熟夷!”

赵庭臣被儿子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直言噎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好容易才抓住一旁的椅子站直了身子。儿子都想过的事,他这个当老子的又何尝没有想过,但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

他原本以为让儿子在京城当官,能够让其看到朝廷地雄厚实力,顺便能够再进一步,如今看来,让儿子读那么多圣贤之书,却是害了他!“你这是要葬送赵家啊!”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和朝廷对抗的后果?皇佑四年,侬智高起兵的时候,占据了十一个州,结果如何,还不是一朝兵败如山倒?元丰元年,乞弟之乱席卷整个巴蜀,最后虽然耗费了四年,但终究还是败北。以一佃山屹对抗倾国之力,这只有乱世才可能做到。如今好歹口儿不平盛世,谁会没事就想着造反!”

陈克韫见赵谂被问得哑口无言,顿时心叫不好,连忙上前一步道:“赵伯父此言差矣,皇佑四年和元丰元年和如今又不同,那时整个大宋蒸蒸日上,百姓还能勉强维持一个活路,自然不会有大的乱势,可如今呢?朝廷朝令夕改,在巴蜀之内横征暴敛,政令又是朝令夕改,早已是弄得天怒人怨!光是以巴蜀一地对抗朝廷当然不行,但若是朝廷无暇分心他顾,未必就没有成功的可能,只要……”

“你给我住口!”赵庭臣原本就看着陈克愠不顺眼,如今更觉得这个年轻人居心叵测。“我们家的事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插手?我刚才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你挑唆谂儿!我还道马帮一向跋扈,什么时候出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孰料你是另有居心!从今往后,你们马帮休想在我们赵家头上再讨到任何好处,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陈克韫勃然色变,再见赵谂脸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他立刻明白此时要是不能再加一把火,那就什么都完了。急中生智下,他便重重冷哼一声,装出了一幅十分气怒地模样。

“好,好,赵伯父既然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就算我一片好心全白搭了!”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谂一眼,语带双关地道,“赵兄,美人江山摆在你面前,可惜你却自己轻轻放过,只要你今后自己想起来的时候不后悔就好!我言尽于此,告辞!”他故作潇洒地拱了拱手,竟返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陈兄留步!“赵谂终于被这最后一句话打动,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形同提线木偶一般为人摆布的生活,他猛地下定了决心,匆匆上前把陈克韫拉了回来,寸步不让地回头盯着父亲。“爹,我已经长大了,能够辨清是非做出选择!当年我的那个梦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肯冒一点风险!再这么下去,我们家迟早会没落,与其如此,还不如……”

“你说什么!”赵庭臣见儿子始终执迷不悟,一时间再也顾不得痛心疾首,整个人立时暴跳如雷,“现在当家作主的是我,我绝对不会让你胡来的!来人哪,来人哪……”他才叫了两声,场中情势忽然一变。

“赵伯父,这就由不得你了!”

陈克韫鬼魅一般地现身在赵庭臣身后,轻轻一掌按在了他的后颈,此时只听一声闷哼,老人登时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陈兄,你……你这是干什么!”

“赵兄,你尽管放心,我只是让伯父暂刚睡一会而已,等到天亮他自然就会毫发无伤地醒过来。难道你想让他惊动了府中仆役,坏了大事不成?”

“可是……他迟早都会醒过来,到了那时,别人还不是会知道!”赵谂一跺脚,一时追悔莫及,“你刚刚为什么要动手,现在真是怎么都说不清了!你让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做人!”

“只要你对外说令尊染疾需要休养,又有谁会知道其中奥妙?”陈克韫微微一笑,那笑意中却隐藏着丝丝阴寒,“到了大局已定地时候,到时他只会替你高兴!哪个当父亲的不希望儿子有出息?难不成赵兄准备现在回头,然后去安安分分当一个小小的国子博士?”

“我……”赵涂的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后狠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事后我再向爹爹负荆请罪就是!陈兄,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接下来?”陈克韫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脸上倍显狰狞,“接下来赵兄便可以得偿心愿了。白玲姑娘不是在赵府之内么,只要能够得到佳人身心,赵兄便又得到了一大臂助,要知道,她的影响力可不仅仅是在黎州雅州那一带而已!赵兄你儒雅多才,比那个区区商人何止优秀千倍万倍?我想白玲姑娘她会考虑的!”

屋内发生的一切躲在廊柱后的白玲看得清清楚楚,想到一直以来都没有看到任何赵府仆役,她哪里还会不明白赵庭臣的苦心。只可惜,执迷不悟的赵谂是没法领会这一点了。虽然听不清楚屋内的谈话,但是,陈克韫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她却看见了,权衡利弊之后,她立刻一个闪身隐入了黑暗之中。这种时候,只靠她一人自然不够。

第二十八章 接将令平仲调兵

姚平仲并没有跟着高俅一起去成都府上任,他是世家子弟,所以年满十五岁之后,他便受赐保义郎,加合门祗侯,勉强也算是有一个正九品的官身。在临出发前,高俅终究还是考虑到自己身在成都府鞭长莫及,因此最后还是给了姚平仲一道手令,令其调宁远军前去渝州,以防关键时刻有所不测。

泸州是大宋的西南边陲重镇,辖有两千里的范围,和岷江上的嘉定(今四川乐山),下游的渝州,嘉陵江上的合州构成一个弧形,控制着长江上游水道,是长江中下游的屏障。由于乃是夷汉杂居之地,因此泸州知州责任重大,历来四边有军务必先知会,权限向来不小。

比起江南一带的富庶,西南一带的城池常常是徒有其名,能够有城墙的州县已经殊为不易,更多的却是土城,像泸州这样的大州景况也不过稍好。泸州附近驻扎的禁军是宁远第九军,增置于熙宁六年,一向频频出动弹压蛮夷,军力颇为可观,当然,仰仗军威欺压蛮夷的事情也没少干。这是历来西南驻军的惯例,只要不闹出大事,长官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由于姚平仲是泸州知州应宣怀亲自陪同而来,因此都指挥使冯开贵自然是客气十分。但凡是当兵的好歹都听说过姚家世代忠勇之名,光是这一点就令那些士卒敬畏几分,当然,那是冲着祖宗的名声,于姚平仲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就只存几分好奇了。

“高帅既然吩咐了下来,又有正式公文,下官自然不敢怠慢。”冯开贵看着那张明明白白的调兵文书,很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流言我也听过,不过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多了,若是样样都管未免会把人累死,所以我们向来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自然不像大人物看得那么长远!总之一句话,高帅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泸州知州应宣怀是文人,当然不会像冯开贵这样肆无忌惮。虽然公文印章样样不少。姚平仲的身份也没有任何疑点,到时追究责任也同样都在高俅一人身上,他却仍旧觉得肩上沉甸甸的。思量许久,他还是开口问道:“高帅真的看准了渝州不稳?朝廷向来有戒,西南用兵需得慎之又慎。此事毕竟非同小可。”

除了自家人外,姚平仲还是第一次和高俅以外的官员打交道,此时后背不禁有些发热。即便如此,他还是强自镇定地说:“高帅也正是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无意惊动太大。料想贼人计刮未全。也不会有太大的规模,应该动用一营之军就够了。”

“一营五百人……”应宣怀沉吟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冯大人,你就看着办吧。”

冯开贵做事也是麻利。在问清楚了所有细节之后,他只用了短短一个时辰便把所有该办地事情一一理沽,最后才带姚平仲去见几个统兵军官。

“这是本军都虞候常青,虽然此次不过动用一营五百人,但是其中关节重大,他经验丰富,必定能够助姚公子一臂之力。”由于姚平仲官职远远比在场众人低。因此冯开贵索性加了公子二字。横竖是送人功劳,那事情总得办得妥妥贴贴,这也是为什么区区五百人,他却让自己视为心腹的都虞候常青随行的原因之一。

姚平仲用注意的目光瞟了一眼这个看似文弱的中年将领,心下立刻有了计较。看来,此人即便是厮杀不行,在军务上必定也有一手。

“老马是第一营地指挥使,为人最是骁勇善战,就是那些好勇斗狠的蛮夷看到他也吓得屁滚尿流!”冯开贵又拍了拍另一个肤色较黑的将领。笑着介绍道,“只要有他跟了你,不管是什么贼党也必定手到擒来!哦,这几个是第一营的都头,到时战阵上就得看他们的能耐了!”

那几个都头却不像虞候常青和营指挥使老马那样矜持,纷纷上前行礼。他们都是最低一级地未入流武官,对于姚家这样的将门世家一向是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然不肯放过。要知道,同是禁军,俸禄衣料却都各不相同,宁远军更只能算是末等。要不是他们时常还能在蛮夷身上捞一点好处,怕是要饿死了。于是,16k中文网姚公子长姚公子短的奉承不绝于耳。

见姚平仲在众人的恭维中丝毫不动声色,常青便悄悄把冯开贵拉到了一边,低声问道:“老冯,此次出动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能不能透露一点?总不能就让我这样糊里糊涂地带兵吧!”

“不是我不说,而是上头不让说”。冯开贵想到忧心忡忡赶回泸州的知州应宣怀,顿时撇撇嘴冷笑了一声。“总而言之,老常,这一次是好事不是坏事,纵使遇到要厮杀也应该有惊无险。”他见姚平仲没有注意自己这边,这才低声道,“你记住,这位姚公子可是高帅地人。”

“高帅的人!”常青眉头一挑,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乱跳了起来。虽然本朝早已不重门第门阀,寒门中人也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如姚家这样的名门世家总是令人看重的。而高俅是谁,虽然出身不过一个泼皮无赖,却因为从龙之功和种种其他功劳扶摇直上,俨然朝堂新贵,姚家既然和他搅在了一起,岂不是代表着……他赶紧按捺了那点胡乱想头,连连点头道,“谢谢老冯你地提醒,否则要是那些骄兵惹出乱子就糟了!”

“你知道就好,将来记我的情就行了!”冯开贵咧嘴一笑,这才上前把那些围着姚平仲的人全都分了开来。“好了好了,你们别用这幅嘴脸吓着了姚公子,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别那么心急!”狠狠瞪了那几个都头一眼后,他又朝姚平仲笑道,“姚公子你别和他们这些人一般见识,一个个都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

姚平仲本能地眉头一皱,他虽然是执拗不芶言笑的性子,但承袭父亲地脾气,对军士和下级军官却都是一视同仁。“冯大人,我如今虽未有实职在身,却也不是什么公子,以后请直呼我的字希晏即可。”

这句话顿时说得冯开贵讪讪的,就连一旁的常青和老马也觉得诧异。几个有心人立刻朝姚平仲的手掌看去,见上头布满了老茧,立刻联想到了姚家的家教。怪不得人说将门虎子,原来竟是从这个上头磨练出来的。

五百人的开拔毕竟不是小事,粮草军械一样都不能少,甚至还要考虑到是否会引起周边蛮夷的误会。好在高俅临行前将罗木加地亲笔信交给了姚平仲,因此一行人只从乌蛮族的控制区通过,倒也少了走漏风声的机会。

这一晚扎营晚饭过后,姚平仲便一个人坐在篝火边发愣,寻常小兵见他这个样子,自然不敢前去打扰。白日里他们全都看到了姚平仲的箭术,那端得是箭若惊鸿灿若流星,一箭上天竟落下了两只宿鸟,所以再也没人认为所谓一箭双雕是什么鬼话,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全都有些畏惧这个看似年轻的少年。

“希晏老弟,怎么年纪轻轻的就知道发呆!”

一记颇有些力道的掌击让姚平仲从纷乱的思绪中恍过神来,他回头见是老马,一怔之后方才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没什么,只是在想到时该怎么动手。”

“哎,你怎么光想这些!”老马自来熟地往姚平仲身边一坐,歪头看了他几眼,这才笑道,“要让我说,怎么也不信你才刚过十五岁,你这少年老成的模样,看上去说是二十岁也有人信。不过么,你性子太孤僻了一些,既然将来是要像你爷爷和老爹那样带兵的,就得豁出脸去,光让他们怕你不行,得叫他们又敬又怕!当兵的全都是粗人,他们眼下是服了你的武艺,但要像手臂指挥指头那样指挥他们,你眼下可是还做不到吧?”

听到老马将如臂使指这个词语拆开来说,姚平仲不觉莞尔。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很有些古怪,但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说过,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老马见姚平仲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不由挠了挠头。他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至今却仍旧打着光棍,刚才用老子教刮儿子似的态度倒出了心里话,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合适。

“嘿嘿,我这人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听着别往心里去!”他拍拍屁股起身就想开溜,谁知才站起来就被姚平仲抓住了袖子,登时愣了。

“别走,那你倒说说,如果有一营兵归我管,我该怎么如臂使指地指挥他们?”姚平仲刻意加重了如臂使指四个字的语气,脸上的顽皮之意显露无遗。“要不,你让我指挥一下你的一营兵?”

老马一愣之下第一反应就是骂了一句脏话,随后才翻了一个白眼。他哪里会想到,绕来绕去竟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你小子狠!”他狠狠撂下了一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事情我作不了主,最多在老常那里替你说几句,大概平时行军的时候还勉强可以,真正打起来你是休想!”

第二十九章 成才府偶遇故人

当着高俅的面,焦恩仲解开了那个红锦囊,里头立刻滚出了两颗龙眼大小圆滚滚的珠子,一眼看去便显得温润圆滑,显然是价值不菲。

“只不过区区进言就准备了这样贵重的东西……”一旁的吴广元顿时眉头一皱,“难道他们是看准了此次必然成功?”

高俅苦笑一声,示意焦恩仲将东西装好,这才倚在靠背上闭目沉思。他当初之所以选择了到西南走一趟,除了捞取政治资历之外,不外乎就是看中了大理而已。在他的印象中,靖康之难后,南宋皇室对于大理的重视就空前高涨了起来,这不仅因为四川已经成了抗击金国的前线,另外则是因为战马的匮乏,所以才需要从大理买马作为补充。眼下虽然没有这份忧虑,但未雨绸缪却还是必要的。

册封一个大理王对于朝廷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但是,从此带来的政治意义却绝不能小看,比如说夹杂在大理和大宋之间的西南蛮夷就是分外值得忧虑的一点,另外一点就是大理的政治格局。从长治久安来看,是立挺高氏还是暗地里稍稍扶一把段氏,策略和手段都应该从现在考虑起来。

“高帅,不管怎么样,自我大宋立国以来,大理并未和我国有过兵戈,反而屡屡朝贡,从这一点来看,朝廷也该是接受这个西南属国的时候了。”金坚见高俅始终保持沉默,误以为上司对此心有顾虑,不由开口说道,“我命人打探过,高明清乃是如今大理相国高泰明的第四子,为人也算是武勇。深得高泰明信任。此次高泰明居然派亲生儿子到成都府来,足可见其意坚决。倘若不答应,恐怕会重蹈当年侬智高起兵作乱的覆辙,须知大理的兵力可比区区蛮夷可怕得多。”

这话虽然说得危言耸听。其中也不乏谬误之处,但听在高俅耳中却犹如一道灵光。他倏地睁开了眼睛,重重点了点头:“立刻去把那个高明清请来,我现在就见他!”

虽说跟了高俅,但公孙胜的日子反倒比往日更惬意了几分,因为,他找到了高明这个和自己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只要高俅没事吩咐,两个人便整日里在成都府中闲晃,还美其名曰是替高俅探察民情。几次下来。倒也是被他们打听到了不少情况,上至成都府内一众富商豪族地动静,下至小民百姓如何议论这位初来乍到的蜀帅,总而言之,根本没人把这两个和邻家大叔一样的男人当作官府中人。于是乎,两人便变本加厉地在外头厮混,除了花街柳巷还稍有节制之外,那些大大小小的酒楼时常可见他们买醉地身影。

“听说了么,前几天有人到衙门告状,胡家把他们下人侵占的那块地还回去了。”

“吃到肚子里的骨头哪还有吐出来的道理,这胡家什么时候转性了?”

“谁说不是。你没发觉么,这些时日城里那些豺狼虎豹全都收敛了,听说是高帅敲山震虎吓唬了他们一通!”

“胡说八道,敲山震虎那也得有个替罪羊,你们谁听说有人被官府处置了么?”

“嘿,你们那是不领世面,听我给你们说……”

听到这里,公孙胜和高明不由相视莞尔,同时举起了酒碗一饮而尽。他们两个管武不管文。所以府中幕僚和高俅商量什么,他们从来就不去理会,所以对豪族和高俅的那点勾当,他们也就知道一点皮毛而已。

“咳,这种事情背后的水深着呢,普通百姓最多也就知道一点皮毛。”囊中宽裕,公孙胜自然觉得心怀大畅,说话的口气也和往日不尽相同。“话说回来,高老哥。你跟着那一位的时间也不短了,有什么话要告诫小弟么?”

噗!高明的第一反应就是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襟,这才没好气地答道:“说话那么拐弯抹角做什么!跟着那一位注意一条就行了,多听少说,不该问地不问……不过说实话,就算我不问,有的时候他也会主动说的。咳,我说公孙老弟,你别顾虑这么多,像你这种孑然一身的,跟着那一位是最好不过的,不论是架子还是为人,他比朝中那些规矩多多地大佬要好伺候多了。”

“嘿嘿……”公孙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如今将那把浓密的胡子剃了,又把许久没有管过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精神爽利了不少,看上去竟年轻了不少。先头东躲西藏的那会,几乎没人能看出他才三十出头。

两人正在这里闲聊,楼梯口突然噔噔噔地跑上来一个年轻汉子,只见他四处张望了一会方才朝楼下招呼了一声,下头随之上来了三五个人。这些人看上去虽然身着汉装,但神气中却总有一股迥异于普通汉人的意味。

“咦?”公孙胜突然放下了酒碗,轻轻咦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异色,随后眉头紧皱冥思苦想了起来,最后才恍然大悟似的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是他?”

高明不经意地瞟了靠近墙角的那桌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你认识他们么?看起来不像是好路道啊。”

“我在巴蜀一向就是东窜西跑地,认识的全都是干没本钱营生的家伙,哪里还会有什么好人家出生的人?”公孙胜自嘲似的摇摇头,伸手撩起了左袖,露出一个深深的疤痕,“看到没有,这就是给其中那个鹰钩鼻的年轻人砍的。好家伙,别看他年纪轻轻,劫道不算还要杀人,手底下功夫可真狠,我费了老大功夫才把人收拾,最后收了个便宜徒弟!”

“什么?”要不是早有准备,高明铁定又是一口酒喷出来。他虽然也在各地漂泊了许久,但因为生得干瘦,一看就是没多少油水的,就算有劫道地也大多看不上他。他打斗的本事不行,逃跑的功夫却一流,自然也就很少遇到这样离奇的事。“公孙老弟你可真大度!”

“大度个屁!这小子贼狡猾,看我杀志不坚,三言两语打消了我的杀心不算,还哄得我传授了他一套刀法,否则你以为我会‘谈笑泯恩仇’?”公孙胜毕竟曾经读过书,一句脏话过后又来了一套文绉绉的词。“不过我听说他跑到大理混日子去了,看今天这样子似乎还是他们中间领头的,想不到这小子倒出头了。”

“大理?”高明本能地心中一紧,再看那些人表面看上去似乎都没带兵器,腰里却很有些鼓鼓囊囊的,不由愈加警惕。他稍稍向公孙胜挪近了些,见周围乱哄哄的无人注意,这才低声提醒道,“公孙老弟,你应该听说过大理使节如今正住在府衙里头。这些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本地人,如果不怀好意……”

“你是说——”

公孙胜虽然不管这种外务,但身在官府至少也听说过此事,此时也收起了玩笑之心。他仔细打量着那桌人,目光从每个人地身上一一扫过,末了才点了点头。“绑腿里头都有匕首,腰间应该也有大理铁铺中常常出卖的小玩意,一个不小心中一两下也不是好玩的。高老哥,要不我去套套近乎?”

“不用,打草惊蛇就不好了。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问一声。”高明一脸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像极了一个醉醺醺的醉汉,当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貌不惊人的他。

少了一个酒伴,公孙胜顿时觉得有些无聊,不过想想往日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还是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了起来。不一会的功夫,桌上的酒菜就被一扫而空,可此时高明依旧没有回来,这不由让他有些着急。可对面那些家伙却不等人,酒足饭饱之际,一群人便呼啦啦地下了楼。见此情景,他只得对那伙计吆喝了一句记账便紧跟而去。要知道,四川之地用的向来是铁钱和交子,铁钱价值极贱,而交子又向来只用于大额支付,所以酒馆的熟客之中大多是用记账的。公孙胜虽然还只是初来成都,到期会账却极为爽快,掌柜自然不来盘问。

眼看着那些人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他才远远停住了步子,思量片刻便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七拐八绕地便摸到了客栈的后门。果不其然,一个脑袋探出来张望了一阵之后,其他人便又从后门匆匆离开。

公孙胜低声嘀咕了一句,暗暗又缀在了后头,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那些人终于停在了一座民宅的后门,有节奏地敲了好一阵子之后,那扇紧闭的大门方才徐徐打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至此再也没了动静。

虽然早年见惯了这种神秘勾当,但在成都这样的大府看到这样的情形,公孙胜仍旧是心下疑惑。看那人家高门大户的光景,明显是殷实之家,怎么会和这些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家伙勾搭在一起?沉吟之下他又转到了前门,只见门极上头赫然写着一个“胡”字。

第三十章 劫国宝上下震怒

高明并非有意让公孙胜在那里久等,而是他一回到府衙就被一件大事拖住了。原来,就在高明清和高俅见面的当口,守城的兵卒将三个浑身浴血的人送到了衙门,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在高明清奉父命来成都府之后,相国高泰明随后又派了一拨人上路。大理虽然信奉佛教,但在知道大宋崇信道教之后,高泰明还是暗地里吩咐人用最好的于阗美玉雕刻了三尊玉三清。在外人看来,这个拍马屁的举动无疑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可是,旁人却是一片好心,东西既然已成,高泰明便打发人上路了。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一路上,这支装扮成商队的护送人马连连遭人劫杀,损兵折将暂且不提,就连那包裹在布匹之中的宝物最后也没有幸免于难。离开大理的时候统共五十人,到了成都府之后竟只剩遍体鳞伤的三个人,而且两个已经重伤不起,其中一个也是被人砍掉了一条手臂,形状及其凄惨。如此一来,对于治疗外伤很有一手的高明自然脱不开身。

“简直是胆大包天!”

在得知了此事之后,高俅自然暴跳如雷,可是,事情都已经出了,他如今要做的就是给大理人一个交待,另外则是处理善后事宜。他和高明清先前的谈话相当顺利,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事情已经初步议定了的时候,突然会来了这么一出,要知道,那可是贡给皇帝的宝物,竟然半道被人劫了,那和小说里头的劫皇纲有什么两样!

“那两个人都没救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高明的语气有一种说不出地萧索,有一句话叫做刀头舔血,说的无非是小兵和强盗,虽然一个白一个黑。却全都是一条贱命,死了也不值什么,他早就看得多了。“他们只不过凭着一口气才能撑到这里,至于那个断臂的,精心调养之后还能够恢复,只是这只手臂……唉!”

“高帅,东西是送给上朝皇帝陛下的,还请你能够为我们做主!”高明清年轻地脸上写满了狰狞之色,显得格外可怖。”他们走的是大理商人进出蜀中惯走的那条路。而且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常常来往大宋的生意人,所以肯定是有人蓄意所为!”

“高公子放心,本帅尽力还你一个公道!”虽然心里百念云集,但高俅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就在刚才,高明清允诺暂不张扬此事。这就给了他相当的时间来查案。话说回来,在四川能够有这么大的胆量公然杀人越货的势力终归有限,要真的惹恼了他,他也不介意渝州那边的事动一回大地!幸好外头只当是几个倒霉的商人遇到了强盗,事情也容易遮掩。

事出突然,三个幕僚又要忙公事又要整理有关大理的情况,自然是匆匆辞去。高明清身为外人,此时也不好多呆,一拱手也就顺势离开了。转眼间,大厅中便只剩下了高俅和高明两个人。

“高帅,依我看,这件事很可能和大理的政争有关。”

听到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高俅立刻眼睛大亮。他早就设想过这个可能,刚才当着高明清地面不好胡乱揣测,此时却没了这个顾忌。“你说说看!”

“首先。大理要求朝廷册封的是大理王,即便再加上一个国公,其实高氏还是位于段氏之下,那么,他们那么热衷于这件事干什么?于阗玉向来是首贡辽国,其次才轮到我们大宋,流入大理的并不多,用这些极其珍贵的玉石来讨好我大宋君王,只为了替他人求一个册封?高氏原本就受大理国民拥戴。高升泰当初明明已经坐上了王位,为什么临死前还要让他儿子重新迎立段氏?”

一口气提出这么多问题,高明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一抬头见高俅死死盯着自己,立时笑道,“你别看我,这些东西我是想不出来,就是前两天和小焦闲聊的时候听来的。这小子虽然年轻,也有些好高鹜远,但他毕竟在大理待过一段时日,对于其中的分析却相当不错,所以我就倒手转卖一下。总之,大理国内看似安定,其实立国时地三十七部早就和高层貌合神离屡屡发生矛盾,高氏让位固然有段氏仍旧未失所有人望的原因,也有西方佛教的影响,领完一点则是为了让段氏站在前面抵挡风雨,自己则安享美名而已。”

“你是说这是大理内讧?”高俅却依旧沉着脸,“你认为我这句话扔出去,那个高泰明会认帐么?”

“内讧是肯定有的,至于动手的说不定就是大宋境内的强人,这么几尊价值连城的东西,那些做惯了没本钱买卖的人又怎么会放过?”高明耸了耸肩,突然又补充了几句,“说起来,事情如果是那些蛮夷做的反而好办,只要给钱够狠,他们绝对不会抱着那种不能吃地玩意过日子,可如果是那些汉人,哼哼……”说到这里,他突然狠狠一拍脑袋道,“胜之那里可能有一点线索,哎呀,我都忘了去了他会合!”他见高俅脸色古怪,连忙把刚刚在酒楼中的那一幕分说了一遍。

高俅闻言立时起了疑心,但更多的却是把自己入蜀之后的所有事都联系在了一起。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事情,实则从深处流露出一股诡异的意味。这究竟是一个个连环局,还是对方在不小心的情况下泄露出来的一根根线索?

“老高你是怎么回事,幸好我没在那里一直等着,你……?

公孙胜一路冲进来才发觉情形不对,进了府衙之后,他便发觉人人的神情都是怪怪地,却也没往深处思量,如今看到高俅和高明两个大眼瞪小眼的样子,他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出了大事。

高明一见公孙胜回来自然是大喜过望,连忙上前把事情来由说了一遍,这才把人拉了过来。“你快说,有没有找到那伙人的落脚点?”

“咳,那帮人谨慎得很,一路上也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子,最后我看到他们进了一座大宅,门口写着胡府两个字。我悄悄向一个路人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里是胡家老三胡宪水的住处。这个胡老三是庶出,分到不少家产后就从来不管胡家的事,为人非常低调,不显山不露水的。”公孙胜一边说一边摇头,他也没想到,一次无心的发现竟有可能关系重大。

“胡家?”高俅眼皮子一跳,立马想到了上次去胡府赴宴的情景。虽然自己只是虚与委蛇,但赴宴的其他人还是卯足了劲和他套近乎,从中他也了解到,这些豪族只不过想立足于一方,并没有十足的野心。那么,只是胡家之中出了败类?

另一边的渝州城却显得风平浪静,赵庭臣的病倒在一般人看来不过是很平常的事。不少人都认为,赵老爷子年纪也大了,在这种乍暖还寒的季节染上风寒再正常不过,几个平日往来甚好的朋友也就差人问候一声,旁的举动就再也没有了。

话虽如此,头一次管事的赵谂还是感到如坐针毡,他的妻子只不过一尊泥菩萨,从来不过问他的事,至于他的弟弟赵谦则是最不安分的,早就被陈克韫的花言巧语诓骗了过去,所以他已经完全没了退路。他唯一一件没有照着陈克韫的话去办的就是白玲,左思右想,他终究还是没有去唐突佳人,这究竟是谁的福分就很难说了。

只是,这一日的赵府却多了一个不速之客,若是旁人,赵府仆役自然会将其拒之于门外,可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名声大噪的徐守真。自从赵府那一手广为人知之后,他完完全全被渝州城内的百姓当成了活神仙,那些往日看他不顺眼的道士在发觉自己的道观香火比平时鼎盛了好几倍之后,谁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观主更是把他当作了祖宗一般礼敬。

“徐……徐真人!”管家一惊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主人身染风寒,少主忙于侍疾不见外客,您看……”由于赵谂下了严令,他即便再想一睹神翁神技,此时也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贫道正是听说赵大人染疾,所以才前来看看。”看到赵府仆役的态度,徐守真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对劲,联想到他不久前和赵庭臣交谈时这位老者的长吁短叹,再回忆起燕青话里藏刀的机锋,他立马猜到了其中的文章,所以语气更加客气。“赵公子既为人子,忧心父疾也是应当的,贫道和赵大人虽然相识不久,也愿意为贵府解忧。”

“啊……”管家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而后连连点头,拉过一个仆役吩咐了几句之后,自己立马急急忙忙地朝内院奔去。在他看来,赵谂应该会爽快地答应此事才对。

“你说什么,那个神翁……徐真人说要替爹治病?”

赵谂好容易才拿捏住了手中的茶杯,脸色却已经难以抑制地变得煞白。别说是他,就连一旁的陈克韫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是看到那一次枯木逢春似的神技,任是谁都会对徐守真生出一股敬畏。此时此刻,竟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你……你先去请徐真人到这里来!”陈克韫终究见多了世面,一瞬间的失态过后立刻缓过神来。“既然有神翁替赵伯父看病,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第三十一章 半推半就伪投诚

一踏进赵庭臣的房间,徐守真便敏锐地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氛。且不说旁边那个看似悲痛的赵谂,只要一看陈克韫那种阴森森的表情,他就能够断定,所谓的病重之说很可能是两人捏造出来的。果然,当他掀开床边的帷帐,入目的就是昏迷不醒的赵庭臣,那情形哪里是寻常的重病!

“哈哈哈哈!”

由于房间中只有赵陈二人,因此徐守真并无顾忌,突然发出了一阵大笑。他倏地转过身来,冷冷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用一种极度轻蔑的语气说道:“赵公子,陈公子,这就是你们说的重病不起?赵大人分明是为人制住才昏迷不醒,你们能骗别人,却别想骗过我!”

不同于赵谂的面色大变,陈克韫的神情却依旧是波澜不惊。这里四周的仆役早就被他用各种借口远远遣开,再者有赵涂的弟弟赵谦在外应付场面,他根本就不怕有人戳穿了把戏。唯一可虑的就只有徐守真神乎其神的奇技,但是,联想到此人从京城到此地的种种举动,他有七八分把握能够拉拢对方。

“徐真人,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不妨把话挑明。实不相瞒,我和赵公子之所以会这么做,也是为了天理正道。徐真人虽然是方外之士,但你也应该看到了如今这巴蜀之内是怎样的景象!你说,这天是不是该换一换了?”他虽然装出了一幅悲天悯人的情怀,但话语中却透露出一股浓浓的威胁之意。

“天意?”徐守真顿觉心中猛地一震,面色随之迟疑了下来。“莫非你二人如此做,只是为了一探天意?天意莫测。唯独民心可求,你们应该明白这一点才是。”

见徐守真语气松动,陈克韫顿时大喜。他当然知道自己做的是随时可能掉脑袋地大事,之所以还硬着头皮上,除了希冀富贵的那颗心之外,就是因为他当初在巴蜀之外和几个外地势力的头头交过底。准备用一起发动的形式让朝廷无暇分心他顾。为此,他甚至不惜用大把大把的钱买通了辽国和西夏的几个小角色,准备用计挑起边乱。当然,诸般准备虽好,能够发挥多少效用却不得而知。蜀民笃信鬼神,若能多一个神翁相助,他地胜算至少会上升到七八成!

“徐真人,巴蜀之地向来笃信道教。你道术通神,却未得朝廷册封,甚至不及京城道录院的那些尸位素餐之辈,难道你就甘心么?”既然见事情有所转机。他立刻用上了巧舌如簧的煽动本事。“听说当初先帝驾崩之前曾经遣使向你问策,既如此说,你的从龙之功远远盖过那高俅,却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徐真人,你如今坐享富贵却缺了权势,难道就不想补足这个缺憾么?”对于这种论调,徐守真心中自然嗤之以鼻。他自己消楚,周旋于权贵之中,所谓的分寸两个字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旦逾越,说不定就连哪一天死都不知道。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流露出一丝犹豫,随即又用一种不屑一顾的语气道:“笑话,你们马帮即使是有能耐也难以左右整个川中,难道以为那些豪族都是摆设么?即便四川不再是朝廷地后花园。但要说是你们的,那还为时过早!”

陈克韫见一旁的赵谂始终沉默不语,心中愈加看不起这个曾经在京城做官的公子哥。果然,他尚未开口,赵谂便脸色阴沉地找了个借口出了房间,许久也不见回来。趁着碍眼地人不在,他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徐真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巴蜀豪族虽然势大。但未必有人就满足于如今的格局。若是没有凭恃,我也不敢做这种事不是么?我们马帮在川中行走了数十年,于民众中间的根基相当不错,说是一呼百诺应者云集也不为过。徐真人,事到如今,你就是不赌一赌也不可能了,你贸贸然闯到这里,难道还想全身而退?”他见徐守真似乎流露出一丝悔意,便立刻趁热打铁地道,“徐真人,你若是还有怀疑,我可以做主让人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徐守真只觉心底咯噔一下,一个个念头飞速在眼前划过,最后剩下的只有投名状三个字。不过,左思右想,他还是推翻了这个设想,且不说如今自己还远远未得到对方的信任,就以陈克韫多疑的心性,也绝对不会让自己接触到什么深层次的隐秘。于是,他故意摇了摇头。

“也罢,今日就当贫道算错了吉凶!贫道可以保证不出赵府半步,不过你想要我做其他事却是休想!”

大约是因为忌惮白玲背后地人,因此陈克韫在几乎掌控了整个赵府之后也没有进她的小院中去,倒是赵谂来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白玲冷言冷语嘲讽走了。渐渐地,赵府的下人也习惯了赵庭臣不在的日子,拨来的两个丫鬟甚至在闲聊中透露了不少原先的情况。

“白小姐,听说今天徐真人来给主人看病了!”小丫鬟繁儿一边麻利地收拾东西,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道,“那天徐真人的手段大伙儿都看到了,真是神乎其神,主人那点病肯定是……”

“死丫头,你不要命了,竟敢胡说八道!”一旁的绮梦显然老成得多,不待繁儿把话说完便打断了对方的话。她小心翼翼地朝门外张望了两下,这才心有余悸地关上了房门。“白小姐,主人地病如今是府中上下的忌讳,少主根本不让说,就连二公子也吩咐过,不得多提徐真人逗留在府里的事情。您一个人知道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外说。”

白玲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了一幅懒散的模样,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待到两个丫鬟离去,她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从那天隐约察觉到的燕青和徐守真眉来眼去的状况来看,两人之间无疑存在着什么关系,那么,徐守真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赵府,其中目的便很值得商榷了。她先头是把消息传出去了没错,可是,七叔却不见得对燕青说实话,那事到临头,自己做的事未必能给爱郎帮上忙,那么,怎么也应该找点其他地法子才是。

入夜时分,赵府之内一片静寂,后院更是根本无人走动。自从顺利让赵庭臣“病倒”之后,陈克韫便从马帮中调来了数十名高手,美其名曰看家护院,其实却是行监视之实。只可惜赵谂如今早已成了入洞的蚂昨难以蹦达,对陈克韫言听计从不说,平日更是一直在书房中冥思苦想着那所谓的檄文,书呆子习气足可见一斑。而其他下人全都得了严令不许在夜间外出,因此庭院中愈加显得空荡。

白玲对于赵府的格局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因此早早地准备好了晚上前去探问。可是,当她装束停当拉开房门时,看到的却是一个形同鬼魅的身影,差点吓得惊呼了出来。定睛一看,她方才发觉面前的人是徐守真,心里顿时充满了疑惑。

“白小姐不必吃惊,我只是用一点障眼法瞒过了那些人而已。”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他便不无郑重地问道,“白小姐,你是不是故意留在赵府之中的?”

“没错。”白玲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直截了当地赵府来探消息,不嫌太莽撞了么?”

徐守真心底苦笑,他又怎么能说是拗不过燕清的要求才不得已而为之,干脆装蒜蒙混了过去。“既然知道白小姐没事,那我也就好交待了,就此告辞!”

“喂,你等等!”白玲一把抓住了徐守真的袖子,压根没有注意这个“老道”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安他们的心,很难探问出什么东西来,你却不同。你上次表演了那番神术之后,赵府上下全都对你敬畏有加,只要你肯低头,陈克愠一定会对你交一些底的,毕竟,马帮即便号召力再大,也比不上神翁的话有效。你既然和高郎有旧,就该干脆投靠了他们,然后才知道这帮人究竟想干什么!”

望着对方那张理直气壮的俏脸,徐守真只得把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难言的羡慕。许久,他才淡然点了点头:“即便白小姐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好了,夜色已深,我也不便久留,告辞了!”他不动声色地挣脱了白玲的手,一个稽首便转身飘然而去。

两日后,陈克韫得到了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消息一一徐守真竟答应起事之后在满城之内散发符水!在确认了此事并无虚假之后,他立时仰天大笑了起来。不是么,事情正在照他的计刑一步步顺利进行,中间竟然没有任何纰漏,岂不是老天相助?

“好,很好!”望着那个卑躬屈膝的下属,他生出了一种无比畅快的感觉。“你现在就去把徐真人请来,说我有要事相商!如此不可多得的人既然也肯屈服于我,看来大事必成!”

“恭喜三当家,贺喜三当家!”一旁的两个心腹连忙恭维道,全然忽略了陈克韫在听到“三当家”三个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第三十二章 赴邀约无故遭袭

清晨的成都府虽然不如白日里的熙熙攘攘,但仍旧呈现出—派繁荣的景象。作为西南边陲最大的城市,成都府不仅是四方商贾云集之地,本身也居住着众多豪族。川中地少人多,一亩的天价已经超过了一千文,而成都府周边的地价更是惊人,除了那些祖产颇丰的小地主之外,便只有腰缠万贯的人物能负担得起了。饶是如此,城中做小生意的人还是数以千计,对于他们来说,忙忙碌碌一天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好歹还是能够糊口的。

一大清早,西大街的胡府大院就有了动静。住在这里的是胡宪明一系的所有胡氏子弟。由于胡宪明得掌家族大权,因此除了位于东大街尽头的胡家老宅之外,他这一系的宅邸是最豪华的,屋檐楼宇绵延整个街区,看上去煞是令人羡慕。然而,这一天胡府的所有下人却全都面露惊惶之色,原来,据胡家派去渝州的几个护卫来报,胡宪明的宝贝孙子胡嘉仁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胡宪明虽然有三个儿子,但孙儿却只有这一个,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向冷静的他立刻勃然色变,自昨晚开始,阖府下人几乎无一不遭迁怒,自然是噤若寒蝉。话虽如此,胡家管事的毕竟是胡宪明,即便害怕遭训,有些事情却不得不报。

“家主!”

“我不是吩咐过了么,没事别来烦我!”胡宪明扫视着面前一脸谦卑之色的管家,顿觉心中气不打一处来,“除了仁儿的消息之外,其他的事你让他们斟酌着办就行了!”

那管家被这句话噎得一愣。随即赔笑道:“家主,是高帅差人来请,说是有要事……”

这下胡宪明立即变了脸色,他霍地站了起来,一脸恼火地质问道:“你怎么不早说!”他狠狠瞪了管家一眼,连声唤道。“来人,快去备车!”他一边说一边往内室走去,别地事他可以不理,但是,事情若涉及到官府就不同了。只是,这高俅上任之后只是到自己府中赴宴过一次,几乎从未下帖邀请过别人,今次相邀究竟所谓何事?

行驶在青石路上的马车不时传来阵阵颠簸。但车上的胡宪明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靠在厢壁上闭目沉思。对于孙子的骤然失踪,他的心中早就有了怀疑的人,不是么。刚州听说胡嘉仁和马帮中人有了冲突便传来这样地消息,他不可能不把两者联系起来。可是,胡家在诸多生意上都和马帮有着往来,甚至是其在成都府内的最大主顾,他甚至与马帮帮主盛三是换帖的弟兄,论情论理,事情都不会弄到这种地步。

“天兆……隆兴……难道这件事……”

想到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谶语。他倏地警醒了过来,紧枝着,一股难言的寒意笼罩了他的全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猛地伏身趴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地一声厉响,一支羽箭穿窗而入,狠狠地钉在了他刚刚坐着的位置。下一刻。又是数枝羽箭挟着呼呼风声飞了进来,把那遮窗地布帘撕得粉碎。

“有刺客!”

原本还有些茫然的车夫终于警醒了过来,跟车的数个下人更是扯开嗓子叫唤了起来。此时此刻,甚至没有人想到打开车门确认一下胡宪明的死活,场面乱成了一团。光天化日若是有人持刀行凶倒也罢了,可动用弓弩却有些耸人听闻了,一时间,街上鸡飞狗跳,路边地行人和小贩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躲了个一干二净。然而,那些暗中攻击的人仿佛一瞬间销声匿迹似的,再也没了行动,直到这时,方才有一个胆大的下人上前拉开了车门。

“家……家主!”

望着形状狼狈却又安然无恙的胡宪明,所有人都傻了。几乎没有人认为他在州才那一轮羽箭急袭之下还能幸免于难,可是,他偏偏就好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

“混蛋!”惊魂未定的胡宪明劈手给了那个下人一巴掌,二话不说地拉上了车门,随即才怒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什么,大庭广众之下竟有人袭击胡家的车队?”听到这个消息,高俅立时感到了事情地严重。当他看到狼狈不堪的胡宪明时,心头仅有的一丝怀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当他看到那辆仍旧保持着原状的马车时,更是对胡宪明能够幸免于难深感惊奇。

“启禀高帅,射到车厢中的应该只是自制的弩弓,而不是军用制式兵器。”

奉命前来协助的是忠勇军的一个都头,他在军中供职多年,对于弓弩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在熟悉了。他详详细细对高俅解释了一番,方才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胡宪明。“虽然力道远远没有制式弩弓那么强,但少说也比寻常弓箭厉害得多,胡先生能够躲过一劫,足可见机敏睿智。”

胡宪明闻言不禁在心中破口大骂,面上却只得敷衍地笑笑,直到现在,他仍旧感到难言地后怕,要不是直觉的第一反应,他今次就铁定没命了!他往日仇家虽然不少,但仔细想来,却应该没有人会采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要知道,这可是成都府,不是那种戎夷遍布的州县!

一旁的吴广元忧心忡忡地请示道:“高帅,是否要派人全城大索?”

“那是自然,派人看住所有城门,务必找到凶器再说!”上任不到一个月就遇上这样的事,高俅立时咬牙切齿地下了命令。“还有,让官府的差役揪住那些地头蛇,让这些眼线也动起来!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线索,我就不信还能有人在这样的投查中蒙混过去!”联想到大理宝物遭劫夺的故事,他地心火已经完全被撩拨了起来。若是说先前还有心用怀柔之计,那么,眼下他就不得不亮出獠牙了。

“不知高帅今日请草民来所为何事?”换了一身衣服之后,胡宪明心下稍定,这才不无疑惑地出口问道。这一次和上次不同,书房中除了对面的高俅之外,他还发现有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因此分外留心。

“胡老,不知道你对令弟胡宪水了解多少?”

“那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废物?”胡宪水闻言大愕,直觉地把平日的家常评语漏了出来,“高帅怎么会问起他?他平日和胡家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交往,草民之知道他素来喜好女色,小妾足足娶了十几二十个,通房丫鬟更是不计其数,要不是当初分到的家产都是让底下人经营,恐怕他早就去喝西北风了!”他和这个庶出的弟弟本来就没有多大往来,自然是狠狠鄙薄了一通,末了却感到有些不对劲。“莫非……莫非是他行为有些不妥?”

沉吟片刻,高俅便略有删节地提了提大理使节之事,他也不说宝物被劫,而是说一行人在路上遭到了劫杀。果不其然,胡宪明当即变了脸色,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高帅,难不成您认为胡宪水和此事有关?不可能啊,他平素最是胆小怕事,为人窝囊得很,怎么会有这个胆子?”

“可是我的属下正好看到了一伙可疑人从后门进了他的宅邸!”高俅转头看了一眼公孙胜,示意其上前解说。

听完了公孙胜的叙述,胡宪明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很快分清楚了事情轻重。隐隐约约地,他甚至觉得今日自己的遭袭也和此事脱不开干系。“高帅但请吩咐,草民虽然和那个家伙是兄弟,但大义当前自当以国事为重!”他立起身来深深一揖,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让他知道那个废物和一系列的事情有关,他怎么都不会放过那一系人!

“很好!”高俅举手示意胡宪明近前,在其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才嘱咐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看你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行事多有不便,便让胜之跟着你吧!”

“多谢高帅体恤!”胡宪明心知肚明这是监视大于保护,但是,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再也不敢自恃财势。早先的事情要是再发生一次,谁能担保他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不管怎么样,多一个保护神总比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更好。

送走了胡宪明,高俅立刻派人备车出了城。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好用兵的最后准备了。成都府外驻扎着忠勇第一军,第二军和第三军,总共近万人,用来弹压小变是绰绰有余了。一直以来,他都在静观其变,如今看来,情势已经趋向于明朗,大理的保王派和本地的逆党势力勾结不无可能,中间应该还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人从中作祟。自己已经把网放得足够大,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当日傍晚,官差在一户无人居住的民宅之内找到了被遗弃的一具简陋弩弓,成都府内的豪门大户闻讯无不惶然,毕竟,财势再大也抵不过刀剑,谁都担心胡宪明的遭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第三十三章 动刀兵渝州大索

黑暗中的庄园突然燃起了数十只火把,将宽阔的庭院笼罩得大放光明。青石地上,数百个黑巾包头的汉子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睛全都看着台阶上那个黑衣人,目光中尽是狂热的光芒。

“弟兄们,你们风里来雨里去,干的是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拿的却是最少的份子,你们甘心吗!””不甘心!”

“马帮已经堕落了!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舒舒服服地在家里数钱,我们却替他们打生打死?凭什么他们只靠昔日一点功劳就能够骑在我们年轻一辈的头上,凭什么我们要把钱粮全都拱手让给他们?你们说,为什么出力的人反而应该受穷!”

一句话顿时激起了下边人的强烈反弹,要知道,这些在底层受惯了穷的苦汉子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么多,可是一旦被人撩拨起来,他们深藏在心底的血气立刻被激发了起来。一时间,在三两个有心人的鼓噪下,群情激奋到了极点。

台阶下的黑衣人满意地向下一压双手,很快,喧哗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大家少安毋躁,我们要做的是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然后就是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大家都是大好男儿,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却有不少人根本就讨不起老婆!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事成之后,人人都能坐享金银美酒和美女!”

这句保证无疑是火上浇油。原本就几乎失去了理智地人群顿时更加激动了起来,火光照耀下,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表情。财富和美女永远都拥有着异乎寻常的号召力,特别是对于这些前半生苦哈哈的人来说,那股诱惑无疑是致命的。

“好,接下来我分派任务,只要能够杀了名单上的人。他们地家产和女人任你们分配!”火光下,黑衣人终于把最后的招牌亮了出来,随着他的吩咐,一队队杀气腾腾的人逐渐离开了庭院,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此时,燕青也并不在原先落脚的客栈中。就在昨日,他终于收到了徐守真送来的消息。尽管那送信的方式颇为匪夷所思,但是,其中内容却让他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恰巧在同时。他又从周荣那里得到了另一个消息,因此不得不赶在傍晚前出了城。

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找到姚平仲等人地藏身之处,他一见人便忍不住重重一拳擂了过去。“希晏!你这家伙真是太狡猾了!”

一见到燕青,姚平仲一直板着的脸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他闪身躲过了燕青的拳头。心有灵犀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对方,此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怎么样,城中情况还好么?”出于谨慎,姚平仲并未派人入城,而只是通过周荣居中联络。所以对渝州城中的情况也不过只知道个大概。“是不是他们已经全部露出了狐狸尾巴?”

沉吟片刻,燕青便一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该露出马脚地人已经暴露光了,只不过城外戎夷各部却难说得很。幸好玲姐的那个七叔很有能耐,前天他带我去见了几个头人,大家痛喝了一气,那些部落都拍着胸脯说不会出动。不过,毕竟还有几个没有通气的部族……不管他们了,几个联合在一起的头人已经放出话,只要谁敢在里头掺合就灭了那个部族!”说到这里。他的脸上煞气尽显,目光也显出恶劣一丝凌厉。

“原来如此!”姚平仲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要知道,他只带了一营五百人,应付普通场面还差不多,要是动乱的人多了,难免会牵连到更大的层面。“那么,是今夜就动手么?”

“今夜就动手!已经耗了这么多天,不能再等下去了!”燕青重重地一点头。见姚平仲身后地那些军官全都看着自己,立刻拱拱手道,“各位,要说上阵厮杀我还勉强能行,但要说到行军打仗,我却是一窍不通,这一次就仰仗大家了!”

常青老马等人刚刚都在后面听着,对于两个少年的顾虑,他们却少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感觉,当兵的嘛,只管听上头的命令,遇到敌人砍他娘的也就是了,根本用不着管其它事。倒是常青还稍稍考虑了一下善后事宜,随后也扔到了一边,不是么,人家连戎夷的反应都考虑到了,他还想那么多作甚?

渝州城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到渝州这一个多月以来,燕青当然不是只在那里坐着吃干饭,靠着他当初在京城里通吃四方的手腕,他先是扶植了一个本地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而后用财力和武力硬生生开辟了一块不小的地盘,而这块地盘,恰恰是靠近渝州城门。所以,在守城的军士打开城门之后,五百号人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夜色之中,而其中二十多个则是直扑渝州知州官邸。

从睡梦中被人吵醒的知州大人自然是大为光火,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份盖着大印的官文,而后又弄清楚了自己的地头上有人要造反时,他的谩骂全都化作冷汗出了,自然是满口答应听从调度。于是,州衙便成了一场风暴的发布中心。

如果预先知晓对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那么,燕青和姚平仲也许会提早进城,但是,毕竟谁也没想到两拨人会那么巧合地拣了同一个日子,因此,当城内亮起了两三处火光时,老马和常青全都吓了一跳,而队伍最前面的姚平仲更是脸色大变。

“快!”

老马一声令下,他这一队的一百多人便全都加快了速度,在向导地指引下直扑火光燃起之处。然后毫无悬念的,正在烧杀劫掠的暴徒和官兵狠狠撞在了一起。

此时,训练有素的禁军和乌合之众的差别就显现了出来。同时愣了片刻之后,军士们的第一反应便是抽出兵刃向前疾冲,而那些暴徒却都是慌不迭地往怀中塞着金银珠宝,而后立刻返身逃窜,这一刻,胜负无疑是已经定了。

姚平仲一连砍翻了好几个拦路的暴徒,这才冲进了正厅,入目的却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并不认识那个死相可怖的老人,只是直觉地感到一股惋惜,只是晚来一步,倘若再早一步,说不定就不会造成如今的结局。但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想到更多的却是如何回去交待,平乱要死人是难免的,可是,看这家人的规制,分明是豪富之家,兴许会闹出点其它的动静……

“咦,这不是马帮帮主盛老三吗?”

夺门而入的老马一看到那尸体便大呼小叫了起来,他匆匆上前查看了一下,连忙转身问道:“希晏老弟,你不是说这一次很可能是马帮在背后捣鬼,这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姚平仲几乎认为高俅和自己等人先前的判断完全失误,一时心乱如麻。但是,当他注意到盛三的诡异表情时,又逐渐镇定了下来。“现在顾不了孰是孰非了,外面那么多人,随便抓一个就能知道分晓。再说,我看他们倒像是起了内乱。”

“唔,这倒是很有可能。”老马无意识地揪着下颌的胡须,微微叹息了一声,“盛老三英雄一世,到死还可能背一个骂名,唉,真是何苦来由……”

弥漫了城内三四处的火头很快就被扑灭了,五百人的军队虽然算不上太多,但对于仅仅是乌合之众的家伙来说却足以称得上天敌。然而,没受多大抵抗就攻入赵府的那一队人马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除了一众不知所措的下人之外,包括赵庭臣、赵涂和白玲徐守真在内的人全都不知所踪,同时不见的还有一批赵氏的精壮族人,这顿时让燕青和姚平仲大为恼火。

“快说,你们的主子和陈克韫到哪里去了?”

燕青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赵府管家,一字一句地问道。天知道大哥晓得这里的事之后会发怎样的脾气,他自忖始终盯着赵府,同时还有七叔在一旁监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纰漏?

“小人……小人……”那管家见昔日座上温文尔雅的燕青一瞬间变得如此声势凌人,几乎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嗫嚅道,“晚间……晚间城里起火的时候,陈公子就和少主说,要带主人出门暂避风头,所以……”

“放屁!”燕青顿时更加火了,“入夜四处城门全都关了,他们能够打哪个城门出去?”

“小人万万不敢说谎!”望着四周人高马大的军汉,管家的话语中已经是隐隐带着哭腔,“小人是听陈公子那么说的,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废物!”燕青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没用的家伙,忍耐再三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一个军士匆匆奔来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两句,立时使得他眼睛大亮。

“希晏,走,有活干了!”他大力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眼中满是笑意”,你不是说今晚杀得不过瘾么,待会应该有得是你的乐子!”

姚平仲不明所以地跟在燕青身后匆匆离去,很快穿过中庭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一瞬间,一股史无前例的危险感浮上了他的心头,驱使他在第一时间抓住了腰刀。

第三十四章 精兵直击捣黄龙

“七叔,你知道陈克韫他们一行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燕青一见七叔便忙不迭地问道,在他看来,如今只要能拿到陈克韫等人便万事大吉。以先前七叔等人对白玲的重视来看,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放任白玲的安危不管的。

“渝州附近向来是南平僚人祖居之地,其地西南接乌族、昆明、哥蛮、大小播州,分数十个部族,一向和朝廷打打和和,中间的怨隙深不可测。”七叔微微一笑,仿佛对这一夜的大动静并不在意。“陈克韫既然无法自我乌族取得援助,自然只有向僚人求兵。只不过赵氏父子本就是归化后的僚人,当初赵庭臣更是杀了族人才能有今日的富贵,那些生僚无不恨他们入骨,“哼哼,说不定一天之后,他的脑袋就会被那群僚人砍下来。”

要知道,当年乌蛮北进的时候和僚人发生了不知多少冲突,虽然他和赵庭臣勉强算有些交情,但一旦事情上升到部族的高度,他自然不会再看顾那点私人往来。他已经认准了燕青等人具有官身,那么,能借刀杀人总是好的。

燕青闻言立刻勃然色变,对方这句话虽然说得轻巧,但谁能担保陈克韫不会说动僚人动兵?陈克韫策划那么多年,甚至不惜杀害了马帮的原来主事者,那么现在再深入一步也不无可能。他现在才知道,七叔当初带他去见地全都是乌蛮族的部落。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落井下石置僚人于死地,谁不是欢欣鼓舞?想到这里,他狠狠瞪了七叔一眼,见身边的姚平仲已经将手搭在了刀柄上,一颗心不由重重一跳。

“事不宜迟,渝州之内应该还有少量驻军。为了以防万一,先得让那个知州下令严守城门才行!”燕青朝姚平仲丢了个眼色,这才对七叔道,“七叔,既然你早就有腹稿,那就都拿出来吧。事到如今,你若是再藏着掖着,别怪我不顾及玲姐的情面了!”

姚平仲始终沉着脸,见常青和老马带着人马匆匆赶来。这才流露出了一丝喜色。只不过一个眼色,数百号人便把七叔团团围在了当中,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见此情景,七叔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七公子,你我相处这么多日子,我也不想打诳语。对于朝廷来说,僚人反复无常,同样是心腹大患,只要能够借此机会一扫渝州群僚,何愁你不能坐享这天大的功劳?我族大王曾经得朝廷册封世袭乌蒙王。虽然势力并不在这一带,但在这附近的乌族之中仍有巨大地号召力。从此之后,大王更可下令此地诸部奉朝廷号令,仅仅是这些,我想阿玲的丈夫身为朝廷命官,应该不会坐视吧?”朝廷在招讨的时候征用蛮兵,这原本就是解决西南冲突的一大利器,在那些大员看来,只不过支出一点钱粮就能坐看两边自相残杀。自然是最划算的买卖。七叔打的是趁火打劫的主意固然不假,但从实处来说,燕青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被人算计到现在的地步,年纪轻轻的他颇有几分不忿而已。

“希晏,大主意你来拿!”他转头看着姚平仲,一字一句地说,“奉命来地时候大哥就告诫过我,兵马上的勾当我不熟悉。不能随便插手!”他又挥手示意常青和老马上前,约摸把大体情况叙述了一遍,这才不无郑重地说道,“常虞候,马指挥使,你们两个在西南呆的时间长些,可以为希晏参赞一下!”

“小七哥,我没法信任这种人。”不待老马和常青开口,姚平仲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但是,他说的法子利大于弊,如今我们能用地不过这数百人,虽然还能到附近的军监调兵,但是,动静越大,不可测的事情越多。”

“不可信却可用,如今的情形确实如此。”常青也插话道,“不过,还需考虑一下平衡的问题,僚人和乌蛮在西南的势头已经是此消彼长,若是再破坏这个平衡……”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谁都听懂了背后地意思。这样浅显的道理从一个熟悉军务的人口中说出来,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对于西南诸夷各州,朝廷确实是以羁縻为主,弹压为辅,但是并不代表着会坐视一部独大,因为这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对长治久安不利。

“带上他,我们先出城!”姚平仲一咬牙打定了主意,“看那些人去时的匆忙模样,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计谋已经败露,如今四方城门全部封锁,就算有人要传消息也铁定传不出去!”

弹压渝州城内的动乱对于冯开贵精选出来的这些军士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在诛杀了数十人之后,其余的暴徒全都缴械投降,而五百士卒地伤亡率几乎为零,只有一个倒霉的家伙伤到了手指。在常青和老马的指挥下,一群人自西门出城,趁夜直扑附近的那几个僚人群居的村寨。

夜色之下的播尼村并不寂静,在陈克韫带了赵氏父子白玲徐守真等几个心腹匆匆赶到之后,所有的长老都被惊动了。僚人虽然算不上全民皆兵,但附近所有村寨部落尽皆联成一片,所有青壮都持有自制的简陋武器。若是全部集合起来,少说也有数千之众。

“诸位,该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们不是一直抱怨那些汉族商人贬低你们地货值,欺骗你们的族人吗?现在正是大好机会,渝州城内已经乱成了一团,此时不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知道,渝州城内商人大户极多,哪怕是抢劫,恐怕也要比你们这些人三四年的收入更多吧!”

陈克韫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一个布袋扔在了木桌上,灯光之下,里边的金银首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看到这些,周围原本还有些迟疑的长老们都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干吧!”一个最年轻的僚人舔了舔嘴唇,目光再也不肯从那堆金银上离开。“这些年我们被汉人骗去了多少钱,被他们杀了多少族人,大干一场之后大不了逃去吐蕃或是大理,只要有钱,族人哪里不能容身?”

“说得对,我们人多,渝州城里没有防备,得手很容易!”

“我们很快就能召集上千人,够用了!”

虽然族人的躁动相当强烈,但是,村长却依旧下不了决心,金银是很有诱惑力,但是,那是要用族人的鲜血去换的,要用族人的生命去拼的。他仍然记得故老相传的往事,那时,朝廷动用了大军将他们的家园踏平,杀戮了无数人。为了金钱而舍弃家园,这值得么?

“村长,你莫非忘了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一个早就和陈克韫有往来的僚人见村长面露犹豫,立刻出言挑拨道,“虽然说汉人偿还了骨价,但只有区区五贯钱,难道他的性命就只值那么一点钱么?”

一句话说得村长脸色大变,他霍地站了起来,目光扫过面前的所有族人,见人人都是面露凶光,他终于下了决心。“好吧,传讯周围各村寨部落,让所有的部族青壮都武装起来!”

所有人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就在此时,木门被人一把椎开,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不……不好了!有军队,有汉人的军队进了合河村!”

“什么?”

包括陈克韫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对于乌合之众来说,军队代表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杀戮,而陈克愠原本准备趁夜在各部中居间联络,挑起大乱,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有军队出城。此时此刻,渝州城应该已经大乱了才对!

“看清了有多少人吗?”

“是合河村一个村民半夜起来看见的,因为是夜里,所以他分辨不清状况,只瞧见一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报信的汉子总算顺过了气,站直了身子说道,“他是直接翻山过来报信的,现在还不知道那里怎么样了!”

一股紧张的气氛瞬间弥漫了全场,刚州还鼓噪着要大干一场的人全都没了声息,在强大的实力面前,说什么都是空的。他们当初只不过是想要借此大捞一把然后再撤离此地,但是,要他们和大军硬拼,他们却不会想要一心以卵击石。

“哈哈,我还以为什么大军,原来是虚张声势!”陈克韫勉强定了定心,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要是真的有人察觉不对劲而调兵前来,哪里会亮起满山的火把?分明是有人虚张声势而已!我们的村里都是勇士中的勇士,还怕敌不过这些只知道装腔作势的家伙?”

事到如今,他不能不强撑着,否则,以他那些人的实力,难保不会被这群反复无常的僚人献出去平乱。他此时分外后悔自己的冲动,早知如此,就该再早一步出城,那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第三十五章 为明志试探兄弟

“真是绝世奇珍啊!”看着桌上那三尊三清雕像,老者不由啧啧称赞。他赞的当然不是那精致的雕工,而仅仅是那美轮美奂的玉石质地。他绕着桌子踱了几步,这才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像这样质地的美玉可遇而不可求,不论是一只玉镯还是一支玉簪都是价值不菲,可偏偏高泰明居然命人将这么一块完好的玉石雕成了三清,不伦不类也倒罢了,可这根本是糟蹋东西!

“三爷。”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终于低声呼唤了一声,“东西已经到手了,可如今成都府内防卫如此森严,这些东西放在您这里会不会不安全?还有上次的劫杀……”

“哼,别提那次劫杀,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放了两支箭就跑了,结果让人安然无恙地跑到了官府衙门,这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笑话!”老者重重冷哼了一声,刚刚还显得风平浪静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开始说得例好听,万无一失,万无一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纰漏?”

“三爷息怒。”那年轻男子连忙上前赔笑道,“因为怕人被拿到给您老添麻烦,所以没敢用太大的功夫,不过您放心,动手的那个人已经被……”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干我们这一行的,决不会露出马脚给人追踪的,您就放心好了。”

“唔,你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一直在大理厮混,本地想必也没有人认识你。”老者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目光仍然咄咄逼人。“你年纪轻轻孤身一人下西南,居然能在大理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能得到大人物的资助和赏识,真是不简单啊!”

“三爷您这不是寒碜我嘛,我不过一个替人跑腿的。这脸面都是大家赏的,哪有什么本事,混口饭吃罢了。”虽然点头哈腰,但是从年轻男子的神情上还是能看出一丝得意,想当初自己在巴蜀求生都难,能有现在这日子,他已经很满足了。

“好了。你就别在那谦虚了,能够在大理王面前说得上话地人又岂是等闲?”老者晒然一笑。突然仿佛想起一件大事似的,猛地一转头道,“你那主子倒是会挑拣时间,如今渝州应该已经乱了。他这个时候派你们下手夺了这批东西,官府一时间也查不出来,等到高泰明得知了这个消息,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在西南动手……呵呵,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打这个主意吧?”

“三爷说笑了,我只是小角色,这种大事怎么会知道?”话虽如此,年轻男子的脸上还是流露出一丝慌张,随后满脸堆笑地问道,“三爷,那这些东西地估价。”

谈到这个关键问题,老者面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他举起一个巴掌晃了晃。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五万贯?这太少了!”年轻人瞬间眼睛大亮,藏在背后的一双手也紧紧搅在了一起,“光是这玉材就起码价值二十万贯,再加上这雕工……”

“哼,玉材本身确实价值不菲,但是被那些愚蠢的家伙一加工,反而是大打折扣。我这一行的规矩你也应该清楚,到手的东西起码得折一半,再加上这雕工,五万已经是很高的价了!”

“不行,这么一点我回去没法交待,三爷,你也别太心狠了,十万贯,一口价!”

“最多七万!”

一番激烈地讨价还价之后,所有东西最后以八万贯成交,这其中还包括一匣子珠宝首饰,那都是高泰明原本想用来贿赂成都府大小官员的。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老者自然是兴致颇高,他看着对方数钱,突然嘲笑道:“别数了,我都是按照市价给地,保证你能兑到足够的钱。再说了,这钱一过你的手,到你主子那里应该没剩几个了吧?”

“咳,三爷看您说的。”被这句话一吓,年轻人立马把一叠厚厚地交子往衣服中一揣,正想开口辩解几句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这立即让他为之色变。“三爷,怎么回事?”

“别吵!”听清楚了暗号中传达的内容之后,老者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那个老狐狸来了,奇怪,除了家族的祭拜他会派人请我之外,我们几乎从来就没有任何往来,今天是怎么回事?”他斜睨了年轻人一眼,这才不无郑重地问道,“你刚才说,肯定没有留下任何尾巴?”

“那是当然!”

“〓3〓z〓中〓文〓网〓那好,我现在去见他。你待会呆在自己地住处不要走动,有什么事我会随时派人通知你!”老者随手在墙上一拉,尽头处的那扇石门很快打开了,他随即大步往门外走去。年轻人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桌上那三件稀世珍宝,一跺脚立刻紧随其后,宝物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对于他来说,哪有什么东西比钱更重要?

老者匆匆赶到前厅,他却不急着现身,而是在暗处观察了一阵来访的客人,等到一个打扮华丽的年轻少妇现身,他换了一幅色迷迷的表情,施施然出现在了来人面前。

他一落座便示意少妇在身后为自己按捏,这才笑吟吟地问道:“大哥,你可是大忙人,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原来,他正是胡宪明同父异母的三弟胡宪水,那个被大多数人直斥为废物的人。

“三弟,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知道收敛?”胡宪明一向看不惯这个没出息的弟弟,此刻见他故态复萌更是恼火不已。“这几天成都府里闹得那么不太平,你居然还在这里沉迷于女色,难道真要我死了你才知道轻重么?”

“什么不太平?”胡宪水装作一头雾水似地,露出了一个茫然无措的神情。“成都府内一向安定,哪来什么……”

“你……”一见对方这幅态度,胡宪明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拳敲在了旁边的几台上,一股巨力登时将装满了茶水的茶盏震落在地。咣当一声,胡宪水怀里的美貌侍妾便如同受惊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见胡宪明脸色不善,慌忙别过了眼神,却怎么也不敢违命离开。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胡宪水终于沉下了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横竖我只想当一个富家翁,那点钱我一辈子也享用不完,管外头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要知道……”

“要知道你大哥我差点就没命了!”胡宪明铁青着脸迸出了一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三个侄儿都不争气,我只是一个人支撑着胡家产业而已!你知不知道,我的孙子胡嘉仁被人绑架,至今生死未卜,你那个二哥又是一心在官途上发展接不了家业,要是我有什么闪失,你能够坐视胡家祖业败坏?三弟,你难道忘记了你小的时候,我为了给你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图册,给爹狠狠揍了一顿的往事么?”

“大哥……”胡宪水终于悚然动容,一瞬间,他的眼角流出了两滴真情流露的泪水,随之涌出了大量泪光。他一边低头拭泪一边说道,“大哥你也知道,我不是生意场上的材料,要不是收了几个好仆人,怕是爹分给我的这些产业也得败光。大哥你那三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好歹比我强些,调教好了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番起头之后,兄弟俩足足半个时辰都沉浸在伤感的气氛之中,末了分别时更是少见的宾主尽欢。胡宪明借口有事没在弟弟这里吃饭,而是径直上了马车。一关上车门,他刚刚的兄弟情深就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公孙先生,你认为他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适才在胡府之内,胡宪明就只带了乔装打扮的公孙胜一人入内,其间也没和这个高俅指派的人说半句话,可事到如今,他却怎么都忍不住了。煽情的那一段是自己挑起的没错,可到了最后,反倒是胡宪水在一直唠叨着那些儿时旧事,几乎让他在生意场上练就的铁石心肠都软化了下来。当局者迷,他反而倒有些吃不准了。

“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胡老先生你说出以家业相托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点失态,至于此后就很难说了。”公孙胜耸了耸肩,对于他人的家务事,他本来什么兴趣都没有,此刻却不得不走这一遭。但是,他随即词锋一转道,“不过,我却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胡宪明如今最怕的就是有人将胡家牵连在内,因此自然万分紧张,忙不迭地追问道:“什么事?”

“呵呵,他那个看似娇娇怯怯的侍妾其实并不娇弱,走路无声无息倒也罢了,能扶住东倒西歪的胡宪水,力道绝对不小。不仅如此,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她每逢关键时刻便会在令弟的背上做些手脚……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内院有不少身手不错的仆役。”见胡宪明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他便微微一笑道,“我所谓的身手不错,拿到外头少说也能够以一敌十,能够收到这样的仆从,令弟实在不简单啊!”

第三十六章 调虎离山急动手

听完公孙胜的陈述,高俅来回在书房中走了几步,最终在窗口停了下来。他倏地转过身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对此怎么看?”

“胡宪水确实很可疑。”公孙胜歪着头想了想,沉声答道,“这些年来,巴蜀各处的窃案盗案一直不少,可据我所知,官府确实也有抓获案犯的,可赃物全都不知去向。就算这一次大理宝物被劫确实是那批人所为,那么,他们进入胡宪水的府邸,很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比如说销赃……换言之,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会想到一个家财万贯而又不太管事的家伙会有这样的能耐?”

一席话说得房中其他人面面相觑,焦恩仲甚至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对啊,这些人就算抢了那些东西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运走,肯定要找一个销赃的!胡宪水这些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再加上前几日胡宪明突然遭人劫杀,这其中的文章就大了!”

高俅微微颔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公孙胜。“你回来的时候,胡宪明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此事千头万绪,他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一切都由高帅做主,他愿意提供一切帮助。不过,他也隐晦地说,如若胡宪水真的和一应事务有关,还请高帅看在他的份上,不要牵连胡氏族人。”

“胡宪明的孙子被马帮绑架,他自己又险遭劫杀,胡宪水和大理宝物被劫有关,渝州城又情势不明,乌蛮部似乎也有别的打算……”高俅把一连串的事情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才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自己的大局观还是差了不少,远远未达到高屋建兢地地步。光是巴蜀一地便已经如此。若是真的总揽全局,怕还会出现更多的问题。怪不得大宋提拔中央官员向来都是亲民官优先,没有实际政务经验地人,哪里能够把握那千丝万缕的朝局?

“高帅,胡宪明今天已经打草惊蛇,若是不及早采取行动……”吴广元欲言又止,他也知道其中利害。即便是有胡宪明这个胡氏族长认可,但是胡宪水毕竟不是小民百姓。一个不好便会在成都府的上层圈子中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或者说先派人监视一下?”

“让胡宪明下帖请胡宪水到他那里赴宴!”高俅终于下了决心,“眼下胡宪水最多以为他大哥怀疑上了他,所以他决不会借口不去而落人口实。趁此机会,胜之你和老高一起带人走一趟胡府。我预先准备好人,一有消息立即动手!这些事情已经拖得太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正如高俅所料一般,尽管对胡宪明突然和自己套近乎惊疑不定,但是。胡宪水终究还是爽快地答应前去赴宴。他自忖自己在暗而对方在明,因此并担心大哥胡宪明了解自己的底细,他很清楚,对方只是在遇刺之后心存试探而已。再者他知道沽楚自己底细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其中又至少有一半已经长眠于黄土,所以并不惧怕。他唯一忧惧的就是胡家庞大地潜势力,要知道,能够在成都府内独执牛耳。这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手段能够解释地了。

胡宪水这一头州刚进了大哥的宅邸,那一头便立刻采取了行动。两个看门人一看到盖有鲜红印章的公文,直觉地就想开口叫唤,却被眼明手快的四个军士死死按住。今次出动地全都是精挑细选的勇武军士,再加上高俅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十几个护卫,论武力可以说是空前的强大。然而,前院的抵抗也是空前强烈,在这里,仿佛没有人在意官府之名。当然,在军士正面进攻地同时,由侧面悄悄溜进胡宪水家的公孙胜和高明自然就顺利多了。

果不其然,当他们俩翻墙进入后院的时候,里头完完全全乱成了一团。早先公孙胜见过的那个美貌少妇正叉着腰指示仆役搬东西,而他曾经在酒馆看到的那批人赫然也在其中。在隐蔽处观察了一会,公孙胜便和高明打了个招呼,自己突然窜了出去。

“小贾,好几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出息了!”他大摇大摆地现身在众人面前,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怎么着,不认识我了么?”

“你……”年轻人终于认出了公孙胜,脸色大变之后又立刻堆上了笑容,“师傅,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您……”一句话没说完,他突然暴起突袭,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匕首,与此同时,那个年轻少妇和其他几人也纷纷扑了上来。

“嘿,要打架我随时奉陪!”公孙胜嘿嘿一笑,反手在背后一抹,事先准备好的一对短刀立刻掣在了手里,叮叮当当地迎上了对方的攻势。即便如此,他地嘴里却依旧没消停过:“好小子,久别重逢的见面礼你倒是准备得不小,只不过你当年那数十号人也没把我留下,今天这些人恐怕还不够看吧?”

“哼!”被称作小贾的年轻人一边源源不断地递出攻势,心里却暗自叫苦,他的不少本事都来源于公孙胜,况且为了防止暴露行踪,大多数同伙都留在了城外,要凭眼下这些人成事是根本不可能的。要不是胡宪名的那个小妾确实身手不凡,他那三五个人早就撑不住了。盘算来盘算去,他突然向己方的人使了个眼色,趁着那个美貌少妇陷于苦斗的时候,猛地出手一掌印在了她的香肩上,而后又丝毫不怜香惜玉地一匕首扎在了她的背心正中。想来那少妇没料到竟是同伴突下毒手,惨叫一声便萎顿于地,再也没了声息。

“师傅,弟子哪里敢跟您动手,这婆娘万分厉害,不用这一手根本制不住她,所以我只能勉为其难……”他一边赔笑一边丢下了武器,此时,他的同伙却已经挥刀杀入了那些胡府的仆役当中,一时间凄厉的惨叫声连绵不断。

公孙胜本能地皱起了眉头,但此刻他只有孤身一人,思量再三还是勉强忍住了。“你倒和以前一样狡猾,说吧,你想怎么样?”

小贾一双眼睛骨碌直转,目光不住地在四处转悠,见着实抓不到任何空隙方才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师傅,您这是什么话,我这不也是求一个生路么?话说师傅您也是一代英雄,什么时候给官府跑腿了,只要您放我一马,我奉送您一千贯还不成么?”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怀中掏去。

“你别动!”公孙胜和这个便宜徒弟相处时间不短,哪里会不知道对方在盘算什么。“你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就别用出来了,否则……”他突然住口不言,左手早就搭在了腰间。

“弟子哪敢?”小贾终于放下了手,一张脸也变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我就是给胡三爷跑跑腿而已,不是什么大角色,师傅您既然不肯放我一马,那我也只能认了……”他唠唠叨叨地还想再说,突然瞥见门口处冲进来一大堆军士,顿时脸色大变。

“公孙先生!”领头的一个都头开口唤了一声便发觉里面遍地死尸,愣了半晌方才命令部属将小贾等人团团围住,然后匆匆走到了公孙胜跟前:“外间已经全部解决了,这些人悍勇得很,我的部下死了好几个,你看……”

“先把这些人押回去再说!”公孙胜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恰在此时,他瞧见了高明的人影,大喜之余连忙迎了上去,“老高,怎么样……”话没说完他就发觉高明背后的那个大包袱,再打量着对方得意洋洋的脸色,他登时恍然大悟。“看来你是旗开得胜了!”

“嘿嘿,这些兔崽子的东西倒是藏得好,不过怎么也躲不过我这个积年的贼祖宗!”高明笑眯眯地把身后的包袱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让公孙胜看了一眼。“确实是好东西,这下回去有得交待了。”

另一边的胡府大宅中,胡宪明正打足了精神和弟弟敷衍,把酒尽欢自然不在话下。岂料他越是如此胡宪水越是心中疑惑,到了中途便找了借口偷偷退席,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带来的几个从人,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不一会儿,他便怒气冲冲地回转了来,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大哥,你为什么把我的人都扣下了?”

“三弟你这是什么话?”胡宪明装出一幅无比无辜的模样,惊愕莫名地抬起了头,“我干吗要扣你的人,想必是他们瞧着你无事,一时偷懒也说不定!”

“你……”知道大事不妙的胡宪水哪里还敢多留,一拍桌子转头便走,“这顿饭我不吃了!”

“来人,拦住他!”事到如今,胡宪明也顾不上什么故作姿态了,忙不迭地高声吩咐道。在他一声令下,左右立时窜出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将胡宪水团团围在了当中。见胡宪水脸色铁青,他便缓缓踱步上前,慨然长叹了一声。

“三弟,你我兄弟一场,若是普通事我当然会维护于你,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算了,这些事将来自有人对你分说!”

“哼!”胡宪水重重冷哼一声,此时此刻,他心中已经没了任何侥幸。

第三十七章 获贼首尘埃落定

火把,满山满野的火把……

赵谂猛地惊醒了过来,直到这一刻,一直养尊处优的他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逃难。他糊里糊涂地跟着陈克租出了城,又糊里糊涂地进了僚人的村寨。直到发觉了周围那一双双仇恨的眼睛时,他方才恍然发现,事情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好。

“哼!”陈克韫愤愤地一拳打在身旁的土墙上,脸上笼罩着层层阴霾。他当初可谓打的是如意算盘,赵家是渝州的名门,又是僚人出身,那么,只要能够挟持赵涂,想必就能拉起一大群支持者,然后再煽动城外聚居的南平僚人,那就能够以星星之火燃遍整个西南。可是,他当初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一点就是,赵氏一族以投靠朝廷起家,普通僚人根本就是痛恨他们入骨!他斜睨了一眼满脸畏缩之色的赵涂,心头顿觉更加厌恶,早知如此,拖着一个这样的废物做什么!此时,他的一个心腹悄悄地凑了上来。

“三当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是不是……”

“别问我!”陈克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突然满面狰狞地质问道,“我问你们,朝廷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的?”

“这……”几个马帮汉子闻言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这一次的种种变故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料想,所谓的万无一失已经变成了一句空话。

陈克韫狠狠地一跺脚,突然大手一挥道:“你们怕什么,川中大山不计其数,再说南面还有大理,只要有钱还怕没地方跑么?哼,马帮积攒的财富早就被我掌握在了手里。实在不行还可以再拉起人马落草为寇,就凭朝廷在巴蜀的那点子兵,休想抓到我半根毫毛!”

“三当家高明!”

一听到有钱,那些人的心思顿时活络了。既然入了行就要一条道走到黑,只要有钱,他们可不管是当土匪还是当贼寇。其中一个机灵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涂等人,用最低地声音问道:“三当家,赵家那批人……还有那两个应该怎么办?”

“这次从赵府带出来的人足足有十几个,至不济也能保护我们一阵子,以后还能把他们丢出去抵罪。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将他们扔下!至于那两个……”他直直地盯着白玲,眼睛中闪动着赤裸裸的欲望,“白玲的身份很有用处,至于那个徐守真更是丢不得!好了,少说废话,我们现在就走!”

在陈克韫的巧舌如簧下,赵谂糊里糊涂地点了头。一行人趁着僚人商量对策的功夫悄悄离开了这个村寨。继播尼村之后,这已经是他们第三个停留的地方了,每一次停留,陈克韫都会用花言巧语骗取对方的信任,甚至还不忘留下朝廷派兵清剿的谣言。他并没有注意。原本就寡言少语地徐守真变得更沉默了。

在陈克韫的刻意散播谣言和一些村民以讹传讹的情况下,朝廷大军从数千变成了数万,甚至还有人传言朝廷派下了数十万军队,要踏平所有僚人部族。因此,一个个村寨都以惊人的速度武装了起来。毕竟。谁也不愿意束手待毙。然而,想象中的大军却根本不见踪影。

“幸好徐真人你及时脱困,否则这一夜的厮杀恐怕少不了!”燕青等五百余人却正在少有人烟的小路上急行军,正当他们遇阻于第一个僚人村寨时,徐守真突然冒了出来,当众展现了所谓“神迹”,这一场面顿时镇住了大多数人。这种时候。姚平仲便拒绝了七叔要求派人向附近乌蛮部族征调蛮兵地要求,以一个僚人为向导径直抄小路直追。事实上,他们和陈克韫前后相差的距离确实不足数里。两个少年尽管累得够呛,但谁都不肯因此而放慢速度,他们相信只要快些再快一些,一定能够抓住罪魁祸首。

“赵大哥,你现在后悔了么?”

比起气喘吁吁的赵谂,白玲的状况无疑要好许多。她这个乌族白凤只是在寥寥数人面前展示过武功,因此不知她根底的陈克韫只是命几个手下散在她地周围。并没有对她采取任何限制,反而放心地让她和赵氏父子待在一起。

“我……”望着担架上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老父,赵谂只说出一个字便再也难以为继,愧疚、悲愤、后悔……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原本就体力不支的他更加难受。突然,他一个踉跄倒了下来,一下子剧烈呕吐了起来。一瞬间,那股腥臭的气味让人人为之掩鼻,就连几个赵府下人也不例外。

“我走不动了!”白玲也在路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满不在乎地说,“再这么赶路下去,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陈克韫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劈头盖脸地怒吼道:“这个时候你耍什么大小姐脾气!是继续赶路还是死,你自己想清楚!”

“哦?陈三当家你要是想动手就试一试好了!”白玲冷笑着仰起头,脸上尽是轻蔑和不屑,“我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我那义父暴跳如雷罢了!”

“你……”陈克韫狠狠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恨不得扑上去将其吞下去。但是,他地脑际毕竟还有一丝清明在,带着一个完好的白玲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筹码,若是真的对她做了什么,那他根本别想逃出西南。权衡良久,他只得厉声下令道:“大家都休息一会!”

趁着陈克韫转身的功夫,白玲冷冷一笑,突然将一颗药丸塞入了赵庭臣的口中,而后又对瞪目结舌的赵谂使了个眼色。再过了一会,她见赵庭臣眼珠转动,似乎有清醒的迹象,连忙高声道:“陈三当家,不管你接下来要到哪里去,这路程还长着呢,不如先找个大夫给赵伯伯看病如何。只要他能够自己走路,想必我们地速度也可以快一点吧?”

陈克韫闻言一惊,见周围的赵氏族人都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因此只得愤愤地冷哼道:“这个不用你提醒,一旦到了泸州,我自然会去请大夫!”他这句话刚刚出口,前方不远处便突然燃起了无数火把,与此同时,后方忽然也是大放光明,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好!”陈克韫终究还是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朝白玲奔来,不管不顾地朝她的胸间衣襟抓去,这种时候,他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这么一面盾牌。然而下一刻,他便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几乎立刻缩回了手。四周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寒光一闪,陈克韫的手掌竟已经和手臂分离了!

“你……你这个臭娘们!”陈克韫终于从剧痛中缓过了神,当他一看到地上的那只断掌时,什么利弊得失全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此刻,他的心底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怒!“快,给我杀了这个女人!”

不知何时,白玲地手中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缅刀,薄薄的刀身在火光照耀下焕发出了无穷无尽的美丽色彩,但是,从那上头流下的滴滴鲜血却呈现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尽管周围那几个马帮中人听到了陈克韫的指令,但是,谁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

“看来还是有人识货的!”白玲单手掣着那柄缅刀,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事实上,她一直将缅刀缠在腰间,竟始终无人发觉。

“这是我义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传说可以吹毛断发断金截玉,你们要是认为自己的脑袋比金玉还硬尽可以上来试试!”她已经能够隐约看到那些军士的影子,自然是心中笃定。

“我和你拼了!”陈克韫的脸上已经再也没了一贯的斯文,青筋毕露暂且不说,一双眸子也已经变成了血红色。他日前已经得到了荆湖有人起事的消息,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好局面会落得如此下场,所以哪吞得下这口气。他一把用左手抽出了随身宝剑,发狂似的往白玲当头劈下。

嗖--

陈克韫几乎是应声倒地,一只羽箭正正中中地钉在了他的左手手腕。随后又是迅若惊鸿的三箭,这一次那羽箭却是穿过了他的衣袖裤管,死死地将他钉在了地上,这时,大队的兵卒才出现在众人面前。然而,当又惊又怕的那几个马帮汉子看到了军士群中的徐守真时,全都吓得大叫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一路和他们同行的“徐守真”。众目睽睽之下,“徐守真”的身躯迅速干瘪了下来,最后竟化作了一张肖似徐守真的纸片。

“我,我投降!”原本就知道大势已去的马帮众人纷纷跪倒在地,而那些来自赵府的人却仍旧惊疑不定。他们虽然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但到了现在哪还会看不出事态严重,因此全都把目光转向了赵谂。看到那位曾经是赵府骄傲的少主面色惨白,一群人的心都沉向了无底深渊。

“玲姐,你没事吧!”

燕青第一时间奔了过来,见白玲安然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向姚平仲竖起了大拇指。虽然南平僚人那边还需要安抚,但是有善于装神弄鬼的徐守真在,还怕大事不成么?

第三十八章 为求存直言坦白

“渝州那边事情定了!”

看着手中那薄薄的纸片,吴广元长长吁了一口气。在他旁边,金坚和焦恩仲同样喜形于色。虽然也经历了诸多波折,但高俅毕竟是在乱势还未完全呈现之前便平了这巴蜀之变,怎么着一桩功劳是跑不掉了。

“从胡宪水家里拨出来的各式赃物不下数百,不过据估计还有更多藏匿在别处,所以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金坚一边整理着桌子上的诸多公文,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另外,渝州之变虽然平了,后续却还有很多安抚工作需要去做,陈克旭等主谋固然是汉民,但赵家却是归化后的夷民,甚至得到过朝廷册封的,该如何处理就需要圣上决断。另外,先前我们大家猜测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隐隐串联在一起,如今却还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所以是不是需要继续追查,仍旧是一桩难题。”

兴致高昂的焦恩仲被这席话一刺激,顿时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一旁的吴广元也禁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仅仅是一个成都府就可以称得上日理万机,更何况从其他几路传来的诸多公文?这些天为了应付近在咫尺的危机,他们把很多能够延后的事情都往后拖了,如今看来还远远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对了,胡宪水招供了么?”

听完了吴广元的奏报,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是,当他问起胡宪水一案的进展时,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原来,自入狱开始,胡宪水便不吃不喝不发一言,眼见是一心求死。几个狱卒只能每天硬给他灌下米汤,饶是如此,在不能动刑的情况下,他们依旧是一句供词都没有得到。

“高帅,此人会不会是觉得生无可恋,所以才……”吴广元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胡宪水是那种生来就养尊处优的人,断然不会像那些绿林出身地强人那样硬挺。那么,究竟突破口在哪里呢?

“哼,他想要硬撑就暂时随他去好了!”高俅藏在袖内的手情不自禁地捏成了拳头。“他家财万贯不是么,你就命人每日用参汤给他吊元气,横竖他那些不义之财足够付得起参汤的花销,总之不能让他死了!与其把功夫放在他的身上,不如从另外几个人身上打主意!那些人能够临阵倒戈杀了胡宪水的小妾,想必应该懂得形势,重刑之下。岂有勇夫?”

正如高俅所料那样,熬刑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像小贾这样的墙头草?本来想表现得光棍勇敢一些,但是在一顿蘸了盐水的鞭子之后,他立刻便露出了无赖本色。痛哭流涕地连连求饶。

“小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过是拿人钱财为人办事的跑腿,为别人遮遮掩掩干什么?”公孙胜遣开了所有狱卒,好整以暇地在小贾面前坐了下来。“说吧。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起头怎么策裁的?你又是怎么和渝州那边联系地?”

“师傅……”小贾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然后便呲牙咧嘴地呼起了痛。不消多说,他的身上自然是布满了横七竖八皮开肉绽的伤口,虽然已经简单包扎了起来,但那剧痛毕竟难忍。见公孙胜对他的惨象无动于衷,他只得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把事情原由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一遍。

“你是说。高泰明当初在其父死了之后之所以没有接任大理王,是因为段氏依旧没有尽失人望?”公孙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颇有感触。

“大理段氏信奉佛教,历年退位后皈依佛门的不在少数,而大理全境百姓几乎人人信奉佛教,所以在这一点上,在佛门大力弘扬段氏的基础上,小民百姓当然是倾向于他们。”小贾见公孙胜听得意动,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求生的希望。连忙添油加醋地说道,“段氏是白族人,虽然在政事上屡屡有错误,但毕竟是正统,而高氏一族以权臣地身份秉持一国之政,世族领主都很有意见,终究还是不能长久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师傅,我告诉你,原本依附于大理的三十七族,以乌蛮族的那些分支为首,早就蠢蠢欲动准备造反了!”

“什么?”公孙胜悚然一惊,转念一想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小贾,你什么时候懂得什么大势了?以前你满口都是道上的黑话,最多也就扯些家里地景况来骗人,如今倒是长进了啊?”

“师傅你这是哪里话,我这不是被逼的么?”小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公孙胜的脸色,左右权衡了一番才软语求告道,“师傅,你既然投了一个好靠山,为什么不帮我一把?我在大理这些年,对西南的山川地理和大理的种种情况廖若指掌,于大理地重要官员人头也熟……”

“你小子就吹牛吧!”公孙胜不屑地冷哼一声,伸手在小贾的肩头拍了两下,“你别以为世上就你聪明!说你为大理王卖命我信,不过以你们的草莽身份,能见到宫里头的一个总管就已经不错了!再说了,劫夺国宝这样重要的事,他们会全都交给你一个外人?以高泰明派来的人几乎全军覆没来看,出动的至少也有几百号人,你大概只不过是打前站到成都府来销赃地吧?小贾,事到如今你若是还不说实话或是想在自己脸上贴金,我这个便宜师傅也可以不管你,想必有心求活命的不止你一个吧?”小贾闻言勃然色变,想到昨晚听到的那些声嘶力竭的惨号,他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纵使铁打的汉子也难熬那花样众多的毒刑,他可不想再尝一次那鞭子了。望着公孙胜那似笑非笑的脸,他只得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

黑夜,一队队身影在山间小路上快速地前进着,由于山路崎岖兼且道路不平,因此不断有人一跟头摔倒,饶是如此,队伍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由于事出紧急,因此高俅在得到公孙胜回报之后,立即派人从忠勇军中调了五百名最最精锐的军士,许之以三千贯赏金地重利,因此自然是人人卖力。据小贾交待,参与半路劫杀的原本都是巴蜀境内的绿林豪强,所以官兵清剿自然没什么不妥。

“大人,火光!”

一个军士指着高处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低声问道:“大人,是先派小队人马上去查探一下还是直接攻上去?”

领头的军官是忠勇第一军第一营的营指挥使姚剑,虽然和姚平仲一样姓姚,但他和姚家并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一步步从小兵积功升到营指挥使,经历了诸多战阵。想到临行前高俅的许诺,他咬牙切齿思量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用不着查探,地点什么都没错,杀上去再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宣言,周围的其他几个低级军官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次调动的军士之中,第一营的占据了近三分之二,所以自然无人敢质疑姚剑的话。可是,万一山上只是普通百姓或是来往商队,这错杀的责任谁来担?

“都看着我干吗,别忘记了这一次的赏格!黑灯瞎火的在这山上聚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姚剑狠狠瞪了身边的几个亲信一眼,声色俱厉地喝道,“有什么责任自有我来担着!”

有了这句话,其他人的胆气顿时壮了,不用说其他的封荫,就只是那三千贯的赏格就足够让他们为之效死命。一时间,人人都抽出了随身兵刃,猫着腰往山上潜去。由于是早春季节,山林中已经栖息了不少鸟类,因此尽管他们的脚步再轻,仍是免不了惊动了宿鸟。扑腾扑腾拍打翅膀的声音不住在林间响起。

山顶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旁,两个彪形大汉正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在这里躲了十几天也没有碰到任何麻烦,他们的警惕心自然低了。突然,其中一个猛地睁开了眼睛,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忙不迭地推醒了自己的同伴。

“老八,快醒醒!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什么破声音,不就是那些不安分的鸟嘛!我说林哥,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这么多天了,哪天有过真正的动静?”被推醒的汉子一脸不耐烦,揉揉眼睛便抱怨道,“上头也是的,天天就不忘派两个人值班,他们那几个打头的怎么就不知道来替兄弟们看着?”他随便翻了一个身,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

林哥不由哑口无言,但是,一想到拿了东西去销赃的几个同伴,他不得不忧虑十分。要知道,这些人已经走了十几天了,虽说有几个大头目派了心腹跟着,但难保不会有人见财起意。要是这些人泄露了风声,那官府……

他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眼前却突然现出了一团黑影。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只见两道明亮的刀光向他当头劈下,下一瞬间,他只感觉自己越升越高,看到的只有底下那两具无头的尸体,然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九章 出重拳腥风血雨

“动手就利索一点,务必一击致命,别让这些哨探有叫喊的机会!”

有了这句话,不过一盏茶功夫,周围一共八个岗哨都被无声无息地取了性命。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功劳,所有负责清除的军士都选择了砍脑袋这个最野蛮而直接的方式。经历过厮杀的他们都知道,一个重伤者有时比一个完好的敌人更可怕。

姚剑大步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了一阵,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这些人不仅持有官府严令禁止的兵器,而且身上还带有绿林之中最常用的一些东西,所以他们的身份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他起身望着那间黑漆漆的山神庙,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须臾功夫,黑夜中便响起了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尽管也不时传来几声兵刃交击的清响,但下一刻几乎无一例外地湮没在夜色之中。以有心算无心,这当然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对于这些两面倒的绿林豪强,这无疑是最最惨烈的一夜。

终于,第一个军士拎着刀从山神庙中大步走了出来,那原本明亮的腰刀上糊满了血迹,几乎看不见一丁点本色,头上脸上更是殷红一片。区区十几步路,他脚下的泥土便全都被蘸满鲜血的鞋子浸红了,暗红的颜色格外可怖。

“启禀大人,里边已经都解决了!”那军士低头一躬身,脸上尽是难以自禁的兴奋,“生擒活口七人,其余贼人死伤无数!”姚剑微微点了点头,从刚刚的第一接触起,他就料到了这个战果。

他也不问抓到了些什么人,而是不无关心地问道:“弟兄们如何,有没有伤亡?”

“这些脓包没有半点防备,弟兄们全都完好无损!”那个军士咧嘴一笑,随后不无讨好地说道。“这一次大人功劳不小,高帅肯定会论功行赏,说不定还会再保举大人一番!”

尽管知道是奉承,但姚剑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一丝得意。大宋军旅积弊深重。其中吃空额或是裙带关系的不在少数,若是你和长官关系不佳,纵使再有功劳也会被压在底层不得动弹,这也是他到了营指挥使之后再未动弹一步的原因。此番能够侥幸为高俅选中,他自然是存着相当高的希望。

“这也离不开弟兄们的功劳,回去之后,高帅定会给与丰厚的犒赏!若是我将来真能够飞黄腾达,一定不会忘记你们这些跟随我多年的人!”他思来想去还是抛出了一句承诺,果不其然,那个军士立刻喜形于色。进了山神庙。姚剑第一眼看到地便是遍地死相狰狞可怖的尸体。

他是从平蛮夷的满地尸体中爬出来的人,自然不会在意这区区死尸,对那腥臭地气味也毫不动容,然而,在大略清点了一下死伤数目之后。他仍然皱起了眉头。

“怎么只有这么一点人?似乎比应该的数目少了十几个?”

其他的军士不由面面相觑,几个机灵的便拉了一个俘虏上前,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膝弯上,顿时踢得其跪倒在地,其中一个军士弯腰说道:“回禀大人,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么些人,四周的弟兄们可以证明并无一人逃出。地下也没有任何密道。这是抓到的俘虏,大人不妨问问他。”

姚剑见那俘虏满面惊惶,不由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厉声问道:“快说,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俘虏本就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魂不附体,此刻头皮一时吃痛,顿时惨呼连连。直到姚剑地手稍稍松了一下,他方才哭喊道:“他们……老大他们几个已经昨天一早才动身前往成都府。说是要用胡公子向胡老头勒索赎金……”

“少废话,一共走了多少人?”

“小人,小人不知道。”那俘虏才说了一句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眼冒金星之余不由更加害怕,“大概……大概有十六七个人!他们才是正主儿,小人……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那个胡公子在哪?”

“小人真的不知道……哎呦!”

“十六七个……而且都是大鱼……不管了,成都府那边谅他们也翻不了天去!”姚剑低头沉吟片刻,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狠戾之色。“把他们全都杀了!”此令一出,他迅疾无伦地抽刀下劈。狠狠地砍翻了面前的俘虏,那颗血淋淋的头颅随之滚出去老远,与此同时,四周先是一阵倒吸凉气,然后立刻响起了连连求饶的声音。

然而此刻,所有兵士都露出了嗜血的神情。杀俘在朝廷律令和军法之中当然是明令禁止的,但是在这些底层的军士眼中,杀俘不过是在久战之后排遣情绪的最好方式。当下就有人率先抽出腰刀,冲着旁边一个跪着的俘虏狠狠一刀刺去。一道高高的血箭过后,那俘虏死不瞑目地仆倒在地。紧接着,山神庙中上演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为了防止有人蒙混,军士们砍下了所有俘虏地脑袋,那情景足以叫外人头皮发麻。

经历了一场大变的成都府内也是另一番景象,原本街头巷尾闲话家常的人们纷纷闭紧了嘴,经历过一场厮杀的胡府附近更是少有人走动。

对于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厮杀,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只字不提,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但有心人都明白,这恐怕是一场风暴的前奏。

城门口的排查看上去松松垮垮,然而,就在四个城门的城墙高处,一共有四个人被军士押着在那里辨认来往行人。这是小贾自己提出的主意,高俅听了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要知道,成都府乃是西南最重要地商业城市之一,来往商贾游人众多,封闭城门很容易引起各方揣测,因此他只能采取这种内紧外松的方法。

在长时间的紧张过后,负责看守的几个军士渐渐有些松懈了下来,就在此时,那个被绳索绑住的汉子突然低声惊呼道:“秦老大!”

“什么?”

一句话立刻让众人惊醒了过来,一个军士狠狠抓过那汉子,厉声问道:“快说,是哪个人?”在得到了汉子的指引之后,他立刻小心翼翼地往那群人望去,随即眼睛大亮。

“他娘的,这回捞到大鱼了!”他本来就是守了近十年城门的老军,练就了一双毒眼,此时他也不怕遭了蒙骗,吩咐了旁边同伴几声便一路奔下了城楼。在每个城门的隐蔽处,高俅早就准备好了精兵强将,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正像那个惨死地俘虏交待的那样,秦老大等几人确实是来成都府勒索赎金的,只不过,这只是捎带的目的,他们更在乎的是那些宝物的出手情况。若是能在那笔大钱到手的同时从胡宪明那里捞到一笔额外的钱财,也是一大快事不是么?

临到城门处,秦老大的一个手下打躬作揖扯了几句谎话,随即按照习惯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谁知他们一行人正准备进城时,一向有奶就是娘的几个城门守军却不依了。

“就这么几个铜子就想进城?”打头的一个军士轻蔑地一笑,一个手势就让周围的同伴围了上来,“我看你们就像是夹带私赁的,一个也别想走,全部留下盘查!”

“军爷,我们都是到成都府里进货的商人,你看我们这一身轻装,哪里会夹带什么私货?”秦老大误以为对方是有意刁难想多要钱,连忙伸手止住了几个手下,满脸赔笑道,“只要您高抬贵手,我们感激不尽,还请军爷行一个方便!”

“感激值几个钱?”那军士故意东一句西一句地找麻烦,见自己的同伴已经将同时进城的其他百姓赶到了一边,而另一边也隐隐准备停当,立刻高声喝道,“来人哪,将这些贼人拿下!”

就在四周百姓瞪目结舌之际,一大队全副武装的精兵从城楼各处涌了出来,将秦老大一行牢牢围在了当中,人数足有上百之众。见此情景,秦老大这边人人面如土色,就连两个见机得快拔出了腰间暗藏匕首的汉子也禁不住两腿发软,其中一个甚至拿捏不住兵器,匕首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奉高帅之命捕拿穷凶极恶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

一句高喊过后,原本还想看看热闹的百姓纷纷作鸟兽散。笑话,要是抓的是寻常小偷贼人也就算了,官府出动这么多精兵,秦老大那些人又看似不是善良之辈,谁都担心看热闹反而招来杀身之祸。只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原本还有些拥挤的城门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就连准备进城的人们也躲得远远的。

“嘿,想不到我秦大今天竟阴沟里翻船,栽在了这个小小的城门口!”秦老大毕竟是曾经的枭雄,仔细一想便清楚了其中玄虚,若不是有人认出了他,官府怎么会这么准确无误地抓了他现行?望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军士,他把心一横,藏在背后的右手悄悄抓紧了护身匕首。对于一个赌徒来说,行险一搏永远有值得尝试的必要。

第四十章 得家书两女定策

以少胜多永远只是教科书上的神话,在试图负隅顽抗的秦老大被斩杀立威之后,其余人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束手就擒,秦老大的两个心腹更是将藏匿胡嘉仁的地点如实供出,希冀凭借这一举动换回一条性命。

“斩杀九十一人,没有一个俘虏?”听到姚剑的陈述,高俅本能地皱起了眉头。要知道,这种绿林豪强最是知机,在官兵势大的时候,决计没有全部顽抗到底的胆魄,总有人会选择投降。他盯着姚剑看了许久,突然微微一笑道:“想必你是把杀的俘虏都算进去了?”

姚剑闻言脸色一变,但心底并不紧张。“启禀高帅,属下当年奉命平戎的时候,惯例便是不留一个俘虏。俘虏哗变而造成军情危急的先例不计其数,因此属下不得不这么做。这些贼人虽然不是蛮夷,但都是狡猾悍勇之辈,若是一路将他们押解进城,恐怕……”

“好了,我并没有追问你为什么杀俘!”高俅脸色一沉,厉声喝止道,“我下令你清剿贼党,自然就赋予了你临机专断之权。杀几个贼寇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杀之前至少应该留下一两个知道得更多的人。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头头从各处搜罗来的打手,其中隐情我可以不管,但是,他们必定和为祸各方的贼寇势力有所勾结,这正是朝廷需要的情报!而你将他们屠戮殆尽,看来是一劳永逸,其实却欠些思量!”

听到这样严厉的评语,姚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本以为这一次清剿怎么也能为自己换来不菲的功劳,岂知这平平常常的善后举动竟招致这么大的麻烦,自然后悔莫及。此时此刻,他只能低头道:“属下自知有错,还请高帅看在将士拼死的份上……”

“有功就是有功,功过不可同日而语。”高俅轻轻挥了挥手,止住了姚剑接下来的话。“我既然开出了赏格。将士们又确实劳苦功高,我自然会论功行赏,至于你,回去好好反省。我可不想向圣上荐一个只知道杀人的勇夫!用兵只知逞匹夫之勇历来最多不过一先锋,用兵除了斗勇之外还应知道用谋,此中高手方为统军大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一席话说得姚剑瞪目结舌,刚刚的那点患得患失地不甘心顿时扔到了九霄云外,一股难言的狂喜瞬间直冲云霄。直到懵懵懂懂出了官衙,他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冲着天空狠狠挥舞了两下拳头。没错,他没有听错,那位高帅确实说过要对圣上推荐他!

望着姚剑远去的背影。高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提拔一个营指挥使对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虽然对于姚剑的嗜杀有些头痛,但是,大宋地军队中更多的却是没有提刀杀过人的,像这样的悍勇之辈在战场上自然能够发挥作用。枢密院、三衙和帅臣同掌军权。但是,枢密院不能直接对军队形成指挥,帅臣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掌控属下的军队,反而是那些下级军官更有作用。姚平仲虽好,毕竟是姚家人,目标太大了。

“高帅,渝州的信使到了!”

高俅从沉思中回过了神。立刻点头示意引信使进来,一见其人却是微微一愣。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古连头人的独子古连金。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燕青和姚平仲为什么会派这个青年担当重任,一时愣住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成都府,但进官府衙门古连金还是头一次,一路上难免有目不暇接的感觉。哪知一进大门,座上的那个官更是让他吓了一跳,这不是先前和自己地阿爸喝酒的那个商人么?朴实的他怎么都转不过脑筋。直到旁边的仆役提醒方才慌慌张张地将信函呈递了上去。

“想不到你这次居然立了大功!”高俅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这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面前的青年。从先前地认识来看,古连金无疑只是一介勇夫,可就是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把蠢蠢欲动的十几个乌蛮部落安抚了下去!见古连金依旧是一头雾水,他顺势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对方跟前,“你知道我是谁么?”

“阿爸说你是大商人。”古连金才说了一句便立刻改口,“咦。不对,你既然住在官府里,一定是个不小的官!”话虽如此,他的脸上仍然尽是疑惑和不解。

“哈哈!”高俅不觉莞尔,“我就是新任成都知府兼川陕四路经略安抚使高俅。”他伸手拍了拍古连金的肩膀,不无鼓励地点了点头。

“你干得很好,先下去休息吧!”

古连金茫然出了正厅,突然抓住旁边的仆役问道:“他的官究竟有多大?”

那仆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呆,好半晌才噗嗤一笑。“你是说高帅?这川陕四路北至天水,南至邻近大理国的诸部,全都在这位高帅的管辖范围。这些是圣上管着,这巴蜀就是高帅管着,你懂了吗?”

古连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只记住了一点,那就是这个自己眼中的大商人权力非常大!这些天来,他除了武艺大有长进,也终于见识到了外边的世面,对于阿爸一直要自己掌管的部落村寨,他的一颗心反而不在了那上面。

虽然宝物顺利找回,但高俅在高明清面前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劫宝的贼寇已经全部落网,不外乎是一些山贼野寇,高明清也知机地没有多问。在得到高俅表示将尽快派人转送京城地承诺之后,高明清顿感一块大石落地。思量自己在成都府已经停留太久,他便提出了动身离去,高俅稍作挽留之后就答应了。

从大理使节来到成都府开始,高俅原本的三日一折便改成了一日一折,流水似的快马不断疾驰来成都府到京城的驿道上。他深知自己目前远离权力中心,对于京城局势的把握不甚明确,很容易导致各式各样的问题,因此一点都不敢怠慢。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如今根基尚不稳固,自然需要未雨绸缪。在他的授意下,宗汉打着他的名义频频在京城各家权贵重臣府上走动,而英娘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深居府中,时不时邀请各府女眷或赏花或听戏或踏青,渐渐显露出几分长袖善舞的风光当然,背后地伊容功不可没。

人说居移体养易气,从高俅发迹之后,英娘便彻底脱离了往日的贫贱生涯,接触的人也从市井贩夫走卒扩展到了各式各样的仆役,进而是高官家眷和中下级官员,眼界再也不是往日可以比拟,那股内在的小家碧玉气质也逐渐发生了蜕变。虽然还不至于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是高家大妇的威严却已经竖立了起来。虽然她向来是温和待下,但阖家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不长眼睛的仆役敢违逆于她。

“姐姐,他命人捎信来了!”伊容一进门便挥舞着那封信,神情颇有几分兴奋。她一边说一边将信塞到了英娘手中,笑吟吟地说道,“姐姐快拆开看看。”

“你呀,这么心急就自己先拆也不迟!”话虽如此,英娘却立刻用裁纸刀裁开了信封,展开信笺通读了起来。高俅的家信向来是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既有政事也有家事,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无所不包。一路读完之后,英娘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这样看来,高郎总算是在四川站稳了。”

“想不到竟是如此惊险。”伊容无意识地搅着手绢,站在那里怔了许久。好半晌,她才低声问道,“姐姐,他的任期少说还有一年半载的,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这。”英娘当然知道伊容担心的是什么,对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蛮夷女子,她也有一种真真切切的威胁感。可是,高俅既然能在来信上坦然直言,至少说明他还没有到了痴恋的地步,她至少能够稍稍放下一点心。“妹妹,京城之中虽然有元朔先生坐镇,但是,我和你不能同时远离。这样吧,嘉儿毕竟还太小,远去蜀中多有不便,还是我留下来照顾她,到时你就先去和高郎会合吧!”

“姐姐!”伊容闻言大震,她毕竟还没有嫁入高门,这一路去蜀中又算是怎么回事?可这话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说得出口。思量许久,她终于还是岔开了话题。“前两日我到宫里看望郑捷抒和王捷好,她们俩都说,最近元符皇后颇有些不安分,时时会召见官家说些国事。为了不拂她的面子,官家答应了好些事情。”

“元符皇后。”英娘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起王捷抒和郑娃抒,我倒是想起王皇后来。如今圣上偏宠她们两个,王皇后郁郁寡欢,一点小病便老是不得好,眼看人已经比从前虚弱很多了。唉,天家家务从来就是如此……你和郑捷好她们既然要好,也不妨从她们身上上下点功夫,至少别让有心人败坏了高郎好不容易经营下来的局面。至于元符皇后那里,还是我这个笨笨的去打交道好了!”

“姐姐才不笨呢,元符皇后那种自作聪明的女人,确实还是姐姐去更适合些!”伊容笑着打趣道,“要是换了我,看不惯她那幅嘴脸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变故。话说回来,上次易安居士把她的新词送来了,果然是读后齿颊留香,不愧是一代才女!”

“你呀,那么羡慕人家就登门讨教,当一个李家门徒算了!”

短暂的静默过后,屋内顿时响起了两女银铃般的笑声。

第五卷剑指西南完

第一章 为固己引狼入室

高俅把大理国书和自己的奏折送到京城的时候,恰逢曾韩两人开度斗得不可开交。和以前偏曾抑韩不同的是,赵佶这一次完完全全置身事外,台谏官弹劾任一边臣子的折子他都是留中不发,最最重要的给事中仿佛也得到了他的暗示,封驳之权一次都没有用过。

“大理这一次确实是大手笔!”赵佶看到高俅提到那三尊玉雕时,却只是哂然一笑,“人说大理笃信佛教,信奉道教的很少,只从这一点上便能看出来。”他轻轻地敲击着御案,见身边的曲风并不答话,不由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曲风,你去传严均到福宁殿来!”

曲风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往殿外走去,这已经是这些天来的惯例了。曾韩固然是闹得不可开交,可是朝政却并未受到多大影响。尚书左右丞赵挺之和阮大猷对此不置一词,而朝中那些需要管理实务的官员也都置身事外,这就便宜了如今官职不高却已经进入了中枢的严均。要知道,枢密院的几个长官都已经老迈,真正发挥作用的全都是下头一批年轻的副承旨,最早得到赵佶青睐的严均自然是最出色的一个。

“严卿家,你认为册封大理可行吗?”

严均偷偷瞟了一眼座上的君王,对于赵佶的心理,他早就大概摸清楚了——赵佶在某些方面比神宗皇帝更激进,但在有些方面却谨慎得很。他如今官职尚低,但权却重,光是这份圣眷,满朝上下就只有高俅一个能够匹敌。即便如此。他却一向立身于中,根本不去掺和朝廷的党争。

“圣上,当初太祖以大渡河为界,使得大理欲寇不能,欲臣不得,因此达到了御戎于国门之外。”见赵佶微微点头,他连忙又词锋一转道,“但是,如今和当年太祖立国时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大理和当年的南诏不同,于我朝地威胁远远比不上辽国和西夏。甚至连吐蕃人也及不上,我朝之所以屡屡将大理拒之于门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南羁縻的那些蛮夷部族州县。如今大理谋求朝廷册封,一来是因为我朝富庶,二来想必也是因为想要得大国为援。”

“你说的有理。”赵佶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案上的奏折,随即问道,“那么,你是认为朝廷可以派遣使节前去大理进行册封?”

“恕臣直言。如今大理虽有称臣之意,但朝廷要册封却为时过早!”尽管知道自己此时说这种话很有些得罪高俅,但以他在枢密院多年和早年研究山川地理的经验,他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看法。“臣以为圣上首先应该接受大理的正式入贡。然后可以接受他们的贸易请求。至于册封,则应该再拖后一段时间,要知道,朝中大臣对于西南之地的重视远远及不上北边和西北,要他们接受册封大理这件事恐怕着实不易。”

“唔,说到互市朕倒想起了一件事。早年高丽朝贡时,也曾经派人来我大宋采买书籍,那个时候苏子瞻便上书反对。如今若是大理也来买书……”说到这里,赵佶也觉得有几分犹豫。买书在民间看来固然是小事,但是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却不免有一种天朝文化外流的忧虑,所以他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圣上,在这一点上,臣和高学士的看法相同,只要大理接受了我国文化。那么,在潜移默化之间,他们就会渐渐被我大宋同化,这比出兵更为合算。但是,这只限于儒学经籍和一些医术,有关重要技术的典籍则不能有一点外传,以免被人反制。”严均说着说着突然笑道,“我倒想起前时和高学士提起的一件事,由于各国谍探都是无孔不入。我国每每在军械上有所突破便很难确保机密,战场上更是不时为他人所制,这一点着实值得忧虑。”

赵佶频频点头,到了最后也禁不住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收到过军器监上呈的诸多兵器样品,深深为其威力所震,这些东西的机密能保一时却难保一世,着实令人懊恼。

“也罢,朕会尽早按照你的意思回复伯章,他应该会明白的。”他突然想到了赋予高俅的权柄,嘴角登时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已经有台谏官向他上奏巴蜀不稳,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算算时间,高俅后续地奏折也应该到了。

两日后的朝议上,高俅的最新奏折立时引起了莫大的争议。西南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巴蜀的富庶和西南蛮夷的频频起事一向令历任君王头痛万分,可是,归化后获赐国姓,甚至又在进士科中夺取了榜眼,后官任国子博士的赵谂居然会谋反,这依旧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有人甚至把矛头直指高俅治蜀无方,要求朝廷加罪,这又引起了新一轮的交锋。

“全都给朕好好看看!”

大朝议上赵佶也许还能保持平静,但在福宁殿的小议上,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信手将高俅的另一份折子扔在了地上。

“好嘛,豪族和官府中人勾结,贱买官地,而后又在货卖商品给蛮夷的时候私扣其值,造成西南蛮夷地屡屡动乱!要不是高卿家如实直奏,朕还不知道西南居然是这么一番景象!”赵佶冷冷地望着底下的几名官员,竭力克制着心头的那一缕邪火,“有人还向朕提什么换人,要不是高卿家这一次几乎凭一己之利安抚了大部分蛮夷,恐怕就不是这么一点点乱子了!出了事情倒知道找人背黑锅,如今真是越来越会算计了!”

韩忠彦和曾布对视一眼,同时低下了头。在御驾面前打嘴仗,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们当然不会干,他们自忖在此事上并未动过手脚,因此心里并不慌张。阮大猷和赵挺之两人也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同样没人先出头。终于,殿中一片沉默的气氛还是被曾布的一声轻咳打破了。

“圣上,辜负圣恩的人自然应当严惩,渝州赵氏一族受皇恩深重却试图谋逆,无疑是罪不可赦,应当诛之以儆效尤!至于横行巴蜀肆无忌惮的马帮则形同贼寇,自然也不能姑息。高伯章上任不到半年便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却遭奸人攻击,实属有人嫉妒所致,以臣之见,罪皆在前任知府钱敬一身,和高伯章并无干系,恰恰相反,此功不赏则朝廷无以对天下人交代!”曾布不言则已,一旦开口自然是死死站在了高俅这一边。此时,他得意地捋着自己的胡须,脸上尽是笑意。

“曾相所言极是!”

几乎是同一时刻,赵挺之和阮大猷齐齐躬身回答道。

这一下,三人顿时将韩忠彦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虽然无心公然和高俅作对,但是,要他承认高俅有功,他却绝对不甘心。权衡利弊,他只得勉强开言道:“不管如何,西南地广人多情况纷乱,不是能臣绝对无法胜任。高伯章此次确实有功,但臣始终认为,他首次外放就管理这么大一块地方太勉强了,不如另委能臣。”

赵佶斜睨了韩忠彦一眼,却并未把这句进言放在心上。“既然诸卿如此说,朕便即日命人嘉奖高卿家。赵氏兄弟押解开封,朕倒要看看,享受着皇恩却不知感激的人究竟会怎么说。至于渝州……渝者,变化,谋化之兆,字义不祥。朕恭行天罚,欲改渝州为恭州,不知诸卿认为如何?”

这个建议被毫无疑义地通过,毕竟,有人谋反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改个州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与此相比,各人心里的算盘却已经打得啪啪直响。

韩忠彦回到府邸的第一件事便是直冲书房,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被人熟视无睹更恼火的了。眼见已经难以遏制曾布的势头,他不得不向手段更强的人求助,因此韩府来往大名府的快马始终没有间断过,可即使有蔡京明里暗里的出谋划策,他却仍然落在了完完全全的下风,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他确实失去了赵佶的信任。

“只有这么做了!”

在和几个幕僚稍作商量之后,他亲自摊开了一张信笺,略一思索便奋笔疾书了起来。不得不说,对于蔡京的为人秉性,他很有几分忌惮,但是,对于对方的政治才华和治理国家的方略,他也同样是了若指掌。这是他生平以来最大的赌注,若是赢了,他仍旧能够立于朝堂之上,替大宋谋万世之业;若是输了,他便很可能落职贬谪,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在此之前,赵佶刚刚追尊圣瑞皇太妃朱氏为皇太后,上谥曰钦成。自蔡王府狱之后,朱太妃便始终郁郁寡欢卧病在床,尽管有御医精心调理,但毕竟心病难医,终究还是撒手人寰。朱太妃去后,蔡王赵似更是变本加厉地放纵无度,赵佶也不去管他。

崇宁元年三月甲戌,在韩忠彦的暗中推动下,端明殿学士,知大名府蔡京重回京城,赵佶用其为翰林学士承旨,兼修国史。政事堂的韩曾之争,已经渐渐蜕变为了曾蔡之争,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够预言孰胜孰败。

第二章 乌蒙王不请自到

在大宋和大理国中间,夹杂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戎夷部落,勿邓部、易娘部、乌蒙部、马湖部等等不计其数,寻常州县官员记不住那么多,只用西南夷统称。这些部落在大宋和大理的双重羁縻之下,往往是如同墙头草一般来回摇摆,惹了大宋便投向大理,惹了大理便投向大宋,因此虽说是羁縻,景况却极为混乱,汉夷之间的冲突更是频频发生,人命如同草芥。

然而,也正是这一片缓冲地的存在,使得大宋和大理的关系不像唐朝和南诏那样水火不容。自太祖赵匡胤以大渡河为界以来,大理和大宋一直保持着一种谨慎而克制的关系,即便在仁宗年间侬智高起兵失败之后窜入大理,大宋大理同时陈兵边境时,两国最终还是没有发生军事冲突。此后大理更是不时遣使入贡,虽然不如其它大宋属国那样定期入贡,但也不像辽国和西夏那样形同敌国。

在渝州之乱以闹剧收场之后,周围原本蠢蠢欲动的蛮夷也渐渐消停了下来。渝州南平僚虽然时叛时安,但毕竟还是看得清形势,所以在高压和安抚同时进行的情况下,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臣服,而官府也适时赔偿了一些骨价,以为当初杀人的补偿。当然,这个结果对于仇视僚人的乌蛮部族来说,无疑是并不能令人满意的。

与唐朝以乌蛮为主体的南诏国相比,宋时的乌蛮一族已经分裂成了诸多小部落,彼此之间或战或和,关系极其复杂。而西南蛮夷中。属于乌蛮族裔的就有乌蒙,乌撒,芒部,东川等等,大理建国时以白族(白蛮)段氏等为主体,但得到了以乌蛮为主体的三十七部地大力支持,立国后更是和三十七部盟誓立约。而乌蛮诸部也不断北上,和西南的原住民僚人发生了激烈冲突。诸部中间因经济利益也不时发生交战,往往各有死伤,朝廷对此也只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

在整个渝州恢复了往日安定之后。燕青和姚平仲便再次和七叔见面。他们本想询问此次动乱背后的文章,但当七叔表示其主乌蒙王罗斡将不日前来渝州后,两人顿感惊愕莫名。要知道,乌蒙王罗斡虽然得朝廷册封,但一向只是管理本部,朝廷也不去干涉乌蒙内政,这乌蒙王突然从领地赶来泸州做什么?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白玲这个义女?

“你说什么,阿爸真的要来?”白玲不可思议地瞪着七叔。许久才质问道,“七叔,你上次惹出来的麻烦还没完,这个时候若是阿爸的行踪泄露。你知不知道会导致什么情况?”

“上次是我失算了。”七叔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随即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他们有这样的手段,能够用这么一点点兵力安抚了南平僚人?白玲,你老实告诉我,你找地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能够调动朝廷兵马,为什么他有这样精干的手下?”

“你迟早会知道的。”白玲苦笑一声。俏脸上浮现出几许黯然,但下一刻这些软弱的神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七叔,你一定要转告阿爸,如今情势不同,他千万不能做什么傻事!你也应该知道,勿邓部一向对大宋最为恭顺,因此虽然他们被两林部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宋却依旧会在各方面给予他们援助。而乌蒙部的强盛连一百年都不到……”

不待白玲说完,七叔便一口打断了白玲的话。“这些我都清楚,大王更是心里有数。我们这些部族夹在大理和大宋之间,生存空间本就有限。听说如今大理和大宋有意交好,大王自然不会做出什么错事来,你就放心吧!”

乌蒙王罗斡的行程相当隐秘,为了掩人耳目,他只带了四名随从北上,等到抵达渝州时。正好是朝廷谕旨到达的时候。他挤在人群中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榜文,当看到对赵氏一族地处分时,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赵氏兄弟两人被诛,其父和妻儿族人则遭到流放,而马帮参与此事而被捕的所有人则全部处死,朝廷更将派兵追剿所有马帮中人。

“一步错步步错……”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自失地一笑,很快挤出了人群。渝州改名为恭州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他只是从赵氏的结局上感到了兔死狐悲而已。不过,相比内附地赵氏而言,乌蒙部至少还有相当的自主权,他并不担心兔死狗烹的结局落到自己身上。

尽管已经快马使人飞报成都府,但燕青还是没料到罗斡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有料到罗斡会指名见他。他自忖没有官职在身,因此拉了姚平仲同去。说实话,他心底也有些好奇,一个能够慧眼识珠收白玲为义女的一方霸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出乎燕青的意料,罗斡看上去并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两鬓的风霜和额头刀刻一般地皱纹,让这个异族老者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但是,仅仅看侍立在他旁边七叔的恭谨神情,燕青便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

“汉人有一句老话,英雄出少年,我一向不相信,但这一次却信了!”罗斡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见一个刚毅一个随和,心中自然而然有了计较。他招手示意旁边的白玲过来,这才含笑解释道,“当初我之所以认阿玲做女儿,一来是可怜她的身世,二来则是和我随行的长老认为她是有福之人,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阿爸……”白玲不安地看了对面的燕青和姚平仲一眼,心中百感交集,后头的话竟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见话语权都掌握在对方手中,燕青不由眉头微皱,随即稍稍欠了欠身道:“玲姐的乌族白凤之名远近皆知,当初大王能够慧眼识珠,实在令人感叹。今次大王远道而来,不知是否另有要事?”

罗斡只是微微一愣便直言道:“我想见见阿玲的丈夫。”

“什么?”率先发出一声惊呼的却是白玲,她虽然生在异族,但对朝廷政令仍旧有所了解,更明白对于高俅这样一个高官来说,娶一个异族女子是何等困难。一时间的失态过后,她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阿爸你怎么这么心急,他……”

“这么说,大王是已经知道了?”燕青突然打断了白玲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斡。

“如果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商人是谁,那这几十年不是白活了?”见一旁的七叔也露出了惊讶之色,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过了身子,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中闪现出一缕智者地光芒。“如果不是那位初来巴蜀便立了大功的高帅,你们又怎么能那么容易地调动人马平息了此次的事变?”

“是他!”七叔把前前后后所有事联想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愧疚。他在渝州待了那么多天,却始终不明就里,比起初来乍到便抓住了线索的罗斡来说,着实太过目光短浅了。

罗斡见燕青和姚平仲都是泰然自若,心中愈加波澜起伏,但在面上却显得极为镇定。“高帅认识阿玲想必是偶然,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应该是偶然,不过,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有些话我却不能不说。我知道,如今大理正在谋求归宋,但是,大理当初立国得到了三十七部的支持,最后却失尽人心,造成三十七部屡屡起兵动乱。所以,大宋纵然能够得到一个大理作为属国,关键还在于处于两国中间的我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燕青不得不仔细思索,他和姚平仲对视一眼,见对方的眼中精芒毕露,立刻明白罗斡所说都是真话。他一向只负责处理局部,对于西南总体形势的考虑往往也只局限于一点一面,但他却知道姚平仲这个将门子弟在短短时间里做足了功课,在这方面比自己要精通得多,因此只得暗地里推了姚平仲一把,示意他开口作答。

“大王的意思是不是要高帅迎娶玲姐?”姚平仲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因此浑然未觉自己的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感觉。“如果高帅肯迎娶玲姐,大王是不是愿意做出其他什么承诺?”

一句话顿时令在场众人全都变了脸色,白玲固然是面色惨白,燕青和七叔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始作俑者罗斡也愣在了当场。许久,这位乌蒙王方才愤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不是在卖女儿!”

“连玲姐自己尚且没有提出此事,大王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不觉得给人一种交易的感觉吗?”姚平仲寸步不让地反击道,“大王如今是以乌蒙王的身份坐在这里,而我们也同样是代表朝廷而到此地来,这其中的意义大王应该很清楚!在这个时候将玲姐牵扯进来,不能不让人怀疑大王的居心!”

“你!”罗斡根本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姚平仲竟然词锋如此厉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第三章 千里迢迢伊人来

“端明殿学士吗?”高俅捏着手中那份公文,嘴角稍稍上翘了一个弧度。大宋的馆阁学士之多大概是历朝历代之最,虽说都是虚衔,但大多是从馆阁待制等侍从官上来的官员必经之路,而要想扶摇直入政事堂,这也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步。所以,对于自己从宝文阁学士、龙图阁学士一路升任端明殿学士,他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只不过,同蔡京一步跳回京城相比,他这一次的升官便有些无足轻重了。

“终究还是没有挡住蔡京的步伐!”他随手将公文搁置在桌子上,转身走到了窗前。人说大宋的基业完全是毁在蔡京的手里,其实这一点并不正确,如果没有历史上那个昏庸无能却又刚愎自用地道君皇帝,而是换作神宗这样励精图治的皇帝主政,那么,蔡京决不至于在政治上那么大胆。从列党籍到排异己,历史上蔡京从执政初期就展示了其锋利的獠牙,反而令人忽略了他极其激进的治国之策。“只希望曾布能够多拖他几天吧。”

与他曾经读过的历史相比,虽然改元崇宁,但赵佶在一系列的政令上无疑还是沿袭了建中靖国的那一套,朝堂上依旧是正人林立,尤其是台谏官更是犹显诤臣本色。虽然高俅对于一小撮只会狂吠的家伙非常不满,但是,对于大多数言官他还是相当满意的,更何况他还提早安置了一个宗泽在其中。所以,在他看来,至少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功劳返朝。

转头瞅了一眼书桌上蔡京的来信,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不管怎么样,蔡京刚刚重返政治中枢,一封贺信还是很有必要的。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想到了先前给妻子英娘和伊容捎去的家信,心中倍感庆幸。蔡京固然是抓住了宫中的元符皇后刘珂,可自己下手同样不慢。英娘和王皇后自藩邸时便有些交情,而伊容和正得宠的郑婕妤王婕妤更是手帕交,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并不落下风。

“高帅,渝……恭州急报!”

高俅闻声往外望去,见焦恩仲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心中不由一惊。“快进来。究竟怎么回事?”

焦恩仲双手将信呈了上去,这才摇摇头道:“送信的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您亲自开拆,吴老和正夫都不敢造次,所以我就拿过来了。”他见高俅飞快地裁开信封展开了信笺,心中也有些好奇。朝廷刚刚处置了一大批人。恭州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乌蒙王罗斡?”看到这五个字,高俅眉头一挑,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安。他当然知道白玲就是乌蒙王罗斡的义女,也知道乌蒙王派了人在恭州(此后渝州一律称恭州)保护白玲,但是。他并没有想到堂堂一部之主竟会亲自到恭州来。从燕青手书的字里行间,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要知道,在刚刚送走高明清一行的当口,乌蒙王罗斡便突然赶到了恭州,这其中的文章便大了。见焦恩仲依旧站在那里,他信手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

“这……”焦恩仲自然还不知道高俅和白玲的事,看完之后登时愣了。许久,他才大喜过望地道,“大人,这正是一个好机会。要知道。之所以西南蛮夷屡屡动乱。正是因为他们对官府的不信任。官府与蛮夷货马,常常贱买高卖,久而久之,再无蛮夷部落肯向朝廷卖马;而一旦蛮夷饥荒而想向官府贷米时,州县官府也往往贪图蝇头小利而造成大乱的隐患。乌蒙部乃是近百年来在乌蛮一族中崛起的大部落,人口有数万之众,能征战的兵卒也不少,若是能拉拢了他们,再行笼络羁縻其他部族之事,则西南之患旦夕可定!”

哪有这么简单!高俅心中暗叹焦恩仲还留着几分书生意气。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汉夷之争固然是西南地一大隐患,而诸夷之间的冲突却更加令人忧惧。大宋向来的政策就是对恭顺的厚加恩赏,对于不恭的则敷衍了事,纵使打起仗来,也往往是抱着此乃诸夷纷争地由头置若罔闻很少插手。正因为在用兵上的克制,比起唐朝深陷于和吐蕃以及南诏中无法脱身的境况来,大宋的西南已经安定多了。

“你去替我写一封信,邀请乌蒙王到成都府来,然后盖上我的小印,我会另外派人传个口讯过去!”高俅一转念便打定了主意,随口吩咐了焦恩仲一声。他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时间全都耗费在处理诸夷纷争上,就连大理那边的勾当也已经交给了公孙胜和高明处埋。

公孙胜眼下却在府衙的一间客房里,他的对面,原本狡猾多变得小贾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只有那双依旧灵动的眼睛显现出了他的不安分。

“小贾,你这一次功劳不小啊!”公孙胜嘿嘿一笑,右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下巴,“能抓住秦老大就足够你将功补过了,想不到你还能拿出大理段氏地信物来。”

“那是我有幸见到了大理王世子。”小贾小心翼翼地陪笑道,他先前刚刚知道自己这位师傅已然是新任蜀帅的心腹,自然而然地打了顺竿爬的主意。要知道,他在大理虽然混得不错,终究还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打手,哪里及得上公孙胜这样攀上真正的朝廷权贵?“师傅,不瞒你说,大理王如今除了有钱之外,权力已经很小了,所以我也只是混口饭吃。师傅,你如今跟了一个大人物,能不能提携我一把?我可以……”

“你小子住嘴!”公孙胜一口打断了小贾的话,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对方两眼,“以你小子的心计,会不知道上头为什么留了你一条命?秦老大那批人不久就会以江洋大盗的罪名被处死,胡宪水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你们几个人被单独押了起来,你会不知道其中厉害?”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小贾的肩膀,“我这个当便宜师傅的最后提醒你一句,别不知足,否则再有什么差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此时,门外地四个军士顿时分作了两拨,两个依旧守在外头,两个却径直进了房间监视。虽然小贾这段时日一直表现得异常老实,但谁也不敢放松了戒备。

“公孙老弟,怎么样?”

公孙胜眼前一花便发觉高明窜了出来,顿时没好气地答道:“这小子比狐狸还狡猾,我还没说他倒试探了起来。你放心,这件事让他去办保准成功,这小子连大理世子都能打上交道,钻营的本事大着呢!”

“那就好!”高明耸了耸肩,突然将公孙胜拉到了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听说高帅前些时日在那边和一个乌族女子……”

公孙胜登时脸色大变,狠狠瞪了高明一眼。“这些话你有胆子直接去问高帅,问我干什么!”他一把挣脱了高明的手,急急忙忙地溜之大吉。

“真是,我还准备抓着由头向家里那位报信呢,说不定还能讨两个赏钱!”高明低声嘀咕了两句,无奈地转身离去。

数日后,高俅没有等到乌蒙王罗斡,却接到了千里迢迢从京城送来的家书。然而,当他见到了那个送信的信使时,立时呆若木鸡。他根本没有想到,从汴京到成都府数千里的路程,伊容居然敢只带着一个随从星夜兼程地赶到了这里。

“你……”

“怎么,吃惊了么?”伊容一把拉下了用来遮掩的头巾,满头青丝顿时飘落了下来。“姐姐一开始死活不答应,后来我偷偷拿了她写好的家书溜了出来。”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书信,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幸好我学了好一阵子骑马,否则这一路下来非把我颠散了不可!”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揉着肩膀和腰腿,眼中却流露出一股无法掩饰的关心。

顾不得房间里还有一个自己府中的家人,高俅几步冲上前去,一把将伊人抱在了怀里。他很难想像,这一路伊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要知道,他当初入蜀的时候也弄得疲惫不堪,更何况伊容一个女儿家?

直到此时,伊容方才感到一颗心落了地,她顺从地倚在高俅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二十一天,足足二十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如果不是心底的那股子信念支撑着她,她这一路怕是不知要从马背上摔落多少次,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

发觉伊容没了动静,高俅不由低头往那张熟悉的俏脸上望去,这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看着那修长的睫毛和沾上了尘土脸蛋,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一下,然后才把人抱了起来。

“大人!”陪同伊容前来的家人此时方才找到空隙插话,“夫人让小人转告您一句话,伊容姑娘就交给您了,京城里的事她会格外注意,大人不必操心。”

高俅闻言一震,脚下步子也不由慢了下来。这时,他终于认出来了,那个被伊容说成是硬拽出来的下人,不正是妻子英娘最信任的一个管事么?

第四章 俏佳人纵论宫闱

望着床上睡得香甜的玉人,高俅发觉自己的心中满是柔情。就是这个坚强而聪慧的女人,替自己在向太后面前百般周旋,替自己在宫闱中打探消息,最后竟为了自己而失去了世家女子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确实亏欠她良多。他轻轻地伸手在那一头秀发上拂过,目光又落在了伊容嘴角那一缕微笑上,整个人不由一怔。正在此时,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呢喃。

“喂……谁让你东张西望的,这是慈德宫……”

“……太后,是我对不起您,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只要他心里有我,那就够了……”

品味着这一句句话,高俅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次在慈德宫求恳的场面。要不是赵佶突然出现,他知道自己也许很难坚持到最后,不管怎么说,最后自己还是成功了。他小心翼翼地替伊容掖了掖被角,转身朝门外走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急在这一时!

回转偏厅,高俅却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管事。大约是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他发现对方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只是眉宇间的倦色却无法隐藏。他思量片刻便缓步走了进去,那管事一见他便脸色一变,连忙拜倒在地。

高俅颔首示意其起身,这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入了官场之后,他几乎把家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扔给了妻子英娘,因此尽管觉得此人面熟,一时间却怎么都想不起其人名姓。

“小人张可。”那管事深深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说道,“一直在夫人手下专管协调各处事务,已经干了三年了。”

“唔。你路上辛苦了,为什么不先去休息?”

“小人不敢。”张可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小人奉夫人之命另外给大人带了一封家书,所以……”

“哦?”高俅眼前一亮,立马起身接过了书信,心中却有些感触。伊容说是偷偷溜出来的,眼下看来。还不如说是英娘故意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的人,否则,这所谓的家书又从何而来?匆匆看完书信,他对京中景况更清楚了一些,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柔和的微笑。

打发了张可前去休息。他本想立刻召见三个幕僚,但才要下令却又止住了。如今蔡京正是声势日涨的时候,这三人都是蔡京所荐,突然和他们商量此中情弊着实有些不妥。思量片刻,他便单独往自己日常理事的小书房走去。心中不无盘算。

次日一大清早,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的伊容终于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了人前,直嚷嚷肚子饿。所幸高俅早有准备,命厨房熬了一大锅补益元气的人参鸡粥,他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伊人一口气塞下去三碗,zzzcn中文网心中不无惊叹。

“你慢点,小心烫着!”忖度周围没有旁人,高俅只得苦笑着用手帕帮她擦拭了两下,“你这副样子要是给别人看见,非笑掉大牙不可!”

“怕什么。反正我也成不了大家闺秀!”伊容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再次把慢慢地一碗粥消灭得一干二净,末了才心满意足地长长吐了一口气。“路上要赶路不能多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骑马那么辛苦!”她说着便露出了心有余悸的神情。

“你呀,上千里的路程何必这么匆忙,万一累坏了身子,岂不是自己吃苦头?”

“哼,还不是为了你?”伊容面露嗔色,看了看周围这才低声道,“圣上已经将郑婕妤进封为婉仪。看来离四妃的位子指日可待了。”

“这么快?”高俅顿感心中一跳,他先前出入慈德宫时曾经多次遇见郑王两女,论姿色,两女和伊容不分伯仲,但与伊容流露出来地刚毅相比,两女确实都属于媚态入骨的那种类型,也难怪赵佶会如此迷恋。不过,比起王氏来,郑氏更聪明一些,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因此始终在大臣当中寻找后援,对于伊容这个昔日同伴更是拉拢有加。

“我上次进宫去看她的时候,她曾经透露,说是圣上曾经隐约提过对蔡元长颇有好感。”说到这里,伊容颇有些忧心忡忡,她毕竟在高府已有时日,对这些事情还是懂的,“圣上还说蔡元长的儿子蔡攸为人乖巧有才,准备他日赐其进士出身。”

这种枕头上听到的话有多大分量,没有人比高俅更加清楚,因此他丝毫不敢小觑。他当初若是巧舌如簧劝说曾布抑蔡当然是完全可行的,之所以没有走到这一步,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大方针上远远及不上蔡京的才能。如今他要做的,首先就是竭力压制蔡京作为权臣的那一面,然后才是设法利用其作为能臣的那一面,至于能做到哪一步,却得看京中那批人的表现。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他也在京中积累了深厚的人脉,虽然及不上为官数十载的蔡京,却也是相当可观了。

高俅陡地想起一事,连忙问道:“郑婉仪的崛起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那她有没有向你……”

伊容当然知道高俅想要问什么,略一思忖便答道:“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说在宫里表现得谨守本分,对王皇后也是恭敬有加,这一点比之当年的元符皇后要收敛得多。她和王婕妤毕竟是当年慈德宫的老人,对于礼数方面,钦圣太后从来没有放松过,所以一向看起来恭顺,更不会贸贸然对外人提这种事。”说到这里,她又突然词锋一转,“倒是姐姐晋见王皇后的时候,王皇后曾经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怨望,听说圣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她那里。”

“她倒是聪明。”高俅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想起了那个后来因攀附郑氏而加官晋爵,最后却也因为郑氏受册皇后而被罢职的郑居中。走后宫路线固然是一条捷径,但是,分寸把握不好同样也活该倒霉。

“对了,你走之后,姐姐往元符皇后那里送过好几次东西,元符皇后也曾经颁赐了不少衣物给姐姐。听说,这一次蔡元长之所以能够回京任翰林学士并修国史,韩相公地举荐之力和其他人的推波助澜固然重要,但元符皇后的进言也同样至关重要。”她略略顿了一顿,然后才不无郑重地说道,“如今钦成皇后刚刚去世,蔡元长还来不及投桃报李,所以姐姐和元朔先生商量后,建议你上书……”

“册元符皇后为太后?”高俅的面色倏地阴沉了下来,赵佶登基的这两年来,朱太妃的影响力已经是微乎其微,但是,她毕竟还发挥着一个相当要紧的作用,那就是制约着元符皇后刘珂,使其不能名正言顺地进位太后。只要刘珂一日不能得到皇太后尊号,那么,她便一日不能光明正大地干预国政。如今朱太妃这一去,这道屏障就完全落空了。想到那个女人在政治上的胃口,再想想自己隐约记得刘珂在历史上的结局,他怎么能够轻易上书?

“我不能上这个书!”高俅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便突然回过了头。“若是由我上书,此时也许能扳回一点局面,但从长远看来必遭其害。”见伊容似乎有所不解,他又不好解释得太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元符皇后历来的表现你也应该清楚,这是一个不甘寂寞地女人,万万不可能如章献宣仁钦圣诸皇后那样淡泊权位。圣上如今是敬她为皇嫂所以才不能不买她的面子,一旦她进封皇太后,肯定会变本加厉地对朝政指手画脚,总有一天会酿出大祸,到时牵连起来后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可是……”伊容哪里知道一瞬间的功夫高俅便考虑了这么多,脱口而出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良久,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我只是替姐姐和元朔先生传个话而已,听与不听是你自己的决断。”她突然狡黠地一笑,双手托腮问道,“对了,你的那个乌族美人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高俅被伊容突如其来的话噎得一愣,面上自然有些尴尬。可正当他想要开口解释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焦恩仲便冲了进来。

“高帅,乌蒙王罗斡一行已经到了!”他话一出口才发觉房间里的景况,整个人为之一呆,可要退出去已经晚了。他只得尽力避免看伊容那一边,硬着头皮报道,“吴老已经把一行人直接带到了后院安置,对了,其中还有一位女眷。”

听到女眷两个字,伊容立刻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俅一眼,却并没有开口说话。此时,高俅只能在心底哀叹事有凑巧,面上却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宋朝的王爵可不像后世那样稀罕,皇亲国戚多半都有郡王的封号,异族诸部头人封王的也不在少数,但比起中原来,他们甚至比不上一个州县之主。他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乌蒙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五章 贵公子北上成都

作为西南最大的城市,成都府向来是商贾云集,在一时的劫乱过后,城门口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仿佛不久前的围杀从未发生过。在众多的人群中,一驾普普通通的马车通过了检查,飞快地往城中深处驶去。

“公子,这就是成都府?”车厢中的一个少年掀开窗帘往外望去,脸上尽是兴奋和好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城市,比……比我们那繁华多了!”

“如果你到了京城,恐怕会发现那里比这边更热闹十几倍!”答话的是一个青年,其人一眼看上去温文尔雅,眉宇间却散发着勃勃英气,两只手隐现老茧,显然是练过武的人。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车外人流,点头叹道,“怪不得人说蜀地富庶,只看眼前这番景象便不同凡响。”

“公子说的是。”车内另一边坐着一个一身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见少年攀着窗只望着外头,不由莞尔一笑,“思延终究年轻,一看到新鲜玩意就这副样子,当初公子就不该答应让他跟着出来的!”

少年闻言终于大惊失色地转过了头,连滚带爬地回到原地规规矩矩坐好。仿佛是怕极了这位范先生,他连一句废话都不敢说,只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主子。

“好了,范先生就别吓他了!”青年不由微微一笑,“前面就要到客栈了。范先生,接下来的事便要靠你了。”

“公子放心。”范先生微微一欠身,随即出口打趣道,“公子生性好佛,成都府内道观虽然不少,有名的佛寺却不多,公子要找人打禅机恐怕不容易。”

“你呀!”青年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再也不多说话了。不多时,车子稳稳地停在了一间客栈门外。那马夫一伸脚跳下了马车,扯直了喉咙吆喝了一声,里头立时奔出了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上前迎接。

“董千还是老样子,年纪这么大却还脱不了咋呼的脾气!”范先生见车外乱成一团,连忙掀开车围子下了马车,极为淡定地对一众伙计吩咐道。“我们一共四个人。要一个单独的跨院,每日三餐拣精细的上,不要让外人随便打扰!”他一边说一边扔过去两枚银钱。锐利的目光从几个伙计脸上一一扫过。

这一招果然有效,原本看到罕有银钱而呆若木鸡的伙计立马把掌柜请了出来。随后由掌柜亲自领衔将这一行恭恭敬敬地领进了一处宽敞干净的院落,不多时便打点好了一切。几个伙计又张罗着送来了热水热茶和一应点心,这才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有七八个房间组成的小跨院,只住四个人自然是太奢侈了一些,但看在那丰厚地房钱份上,掌柜二话没说便把房子腾了出来。此时,范先生前后巡视了一番,便让马夫董千住了邻近门口的第一间,自己和思延则住在了青年的左右,全部安排妥当了之后方才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了。

洗去了一身尘土之后。青年躺在床上,双目炯炯有神没有一丝倦意。他此次出行极为秘密,除了教授自己佛学的六铉法师之外,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来到了成都府。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偷偷跑出来,要知道,他如今根本就没有任何权力,即便接触了中原高官也没有任何作用。

青年的真名叫做段正严,字和誉,其父乃是如今大理国主段正淳,所以他是名正言顺的大理世子。他七岁入学,师从来自天台山的云游僧人六铉法师学习佛法,一直是公认地慧根超群天资聪颖,于政务军事也同样有非凡地见识。可是,世子的身份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权力,当他看到父亲的白发一天天增多而政务却毫无起色的时候,他就知道,哪怕今后即位,能够做的也极其有限。

“若是我大理也像中原一般由皇帝独揽大权该有多好!”一个念头犹如彗星一般在他脑际闪过,但随即便湮灭无踪。如果不是那些世家领主都掌握着大权,高升泰也不会在死后吩咐其子重新迎立段氏,段氏也不可能有中兴的机会,他段正严如今也只不过一介草民。他正翻来覆去地思考着种种问题,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刻意压低的叫唤声。

“公子,公子?”思延犹如狸猫似的窜进房来,见段正严果然醒得炯炯的,顿时大喜过望。“公子,你既然睡不着,不如……”

“不如我们出去逛逛?”段正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的贴身书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轻轻一指头弹在了少年的脑门上。

“小小年纪就知道贪玩,若是让范先生知道了,非把你教训得狗血淋头不可!”话虽如此,他却仍在思延的伺候下穿好了衣服,这才转头警告道,“待会别乱跑,否则要是走失了你就自己去找官府吧!”

经过第一间房时,主仆二人听见里头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顿时会心一笑,吩咐了掌柜和伙计一声便出了门。段正严曾经听人说过成都府内的景况,所以虽然初来乍到,却犹如老马识途般地给带着思延在各处转悠,时不时在各家店铺里穿梭。足足一个时辰下来,思延固然是满头大汗,段正严自己也感到一阵燥热。

“这才五月间,怎么就热得这样火烧火燎的!”思延一边擦汗一边抱怨,突然,他的眼睛完全直了,盯着不远处动弹不得。

段正严起初还不在意,后来见思延没了声音,不禁循着目光往前方望去,这一看不打紧,当他瞥见那一双玉人时,也禁不住感到脑际轰然一震。白族多美女,大理更是多绝色,他自忖平生见惯了天姿国色,此时却仍免不了悚然动容。一个娇媚一个甜美,两女站在一起非但没有减少任何一人的美色,反而是相得益彰。好在他终究是心志坚定之人,只是沉醉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

“思延!”见书童依旧是一脸痴痴呆呆的,他只得没好气地一巴掌狠狠敲了下去。这下子思延立刻抱头跳了起来,见是自家公子方才满脸委屈地低下了头。但不一会儿,古灵精怪的少年便出主意道,“公子,要不我们跟上去看看?看她们的装扮也是异族人,看看总不打紧吧?”

一席话说得段正严怦然心动,权衡良久,他便用极为勉强的态度答应了,但往深里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让他真的知道两女都是云英未嫁,他也一定不会放过。

“喂,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的目光很可恶?”伊容还是第一次身穿异族服饰,虽然也很喜欢那种特别的风情,可她仍然受不了四周那些贪婪的目光,心中不免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她干吗要受这个女人的蛊惑,穿成这样到外头招摇过市!要知道,满大街虽然到处可见女人的踪影,却无一例外都是异族女子,穿着汉服的少之又少,其中便以她和白玲最为显眼。

“姐姐,别去管他们,要不是美女,谁会多看你一眼?”白玲情知义父和情郎有事商谈,因此这一日瞅了个空便拉着伊容偷跑了出来。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却也知道不能开罪的道理,因此巧舌如簧地让其换上了自己的另一套衣裳,一路上更是让伊容领略到了西南风情。

可是,两个年轻女子结伴出行终究还是难以避免麻烦。虽然两人都说得一口流利汉语,但在一家首饰店内,肥头大耳的老板显然是看中了两女的美色,妄图调戏不成便诬赖她们偷了自己的东西,一时间,小小的店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站在前头的人更是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就别说同在店铺里,同样傻了眼的段正严主仆了。

虽然一为汉族一为乌蛮族,从小到大受的教育不同,秉性也各有参差。但是,白玲和伊容全都不属于那种吃了亏还不声张的女人,骨子里那股泼辣劲一露出来,顿时使得原本还想占便宜的掌柜呆若木鸡。

“你哪只狗眼看见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伊容一脸的气急败坏,眼睛里就差没喷出熊熊火光了,“就凭你这里的假货色,送给那些贼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眼,还指望有人偷?”

“你……”刚才和白玲的一番唇枪舌剑明显耗费了掌柜大部分力气,此时他根本就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伙看看这个银手镯,除了外头一圈银色之外根本就都是假的!”伊容一边说一边把镯子往粗糙的墙上一擦,在众人的一片吸气声中,镯子里头立刻露出了黑黝黝的本色。“就这种赝品还想叫卖五贯交子,这骗术也太差劲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连找出了十几件赝品。一番解说之后,那些看着老板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不屑。

见伊容把自己的那些商品说得一钱不值,老板终于恼羞成怒地挥拳扑了上去。不待段正严动手,白玲便一个闪身迎了上去,一手抓住了老板胸前的衣服,右手利落地一甩,那老板便被扔飞了出去。旁观的人群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当头压下,顿时如鸟兽散,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还在手舞足蹈的老板重重摔在了地上,口中惨呼连连。

第六章 阴差阳错巧结缘

“杀人了!”

也不知人群中哪个好事的大叫了一声,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须知白玲可是自幼习武,这一下含恨出手绝对不轻,要不是她还记得手底下留些分寸,恐怕刚才那一下就送了老板的半条命。饶是如此,那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胖子老板还是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看上去就像死过去了似的。

“糟糕,惹祸了!”发觉白玲还是一脸满不在乎,伊容不由得万分头痛。她怎么都没料到,比起自己的冲动来,白玲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更为可怕。眼见情势有失控的迹象,她也来不及多想,一把拉住白玲的手便往外头冲去。

一旁的思延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嘴里好容易才迸出几个字:“公子,我们该怎么办?”

“真是有趣,我们追上去看看!”段正严生平见过无数或温婉或柔媚或倔强或刚毅的女子,却从未见过像这么秉性独特的丽姝,一时间好奇之心大起。他一把抓起了旁边的思延,两个人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跃起,如飞鸟一般从人群头上掠过,很快消失在了远处。等到围观的众人反应过来时,刚才小店里的两男两女全都没了踪影,只剩下躺在街心的老板一人。

伊容拉着白玲奔出去老远,脚下步子终于慢了下来。她虽然体质好身体棒,但刚刚被入川地旅途折腾过一阵。这下子却是怎么都跑不动了。她已经能够听到身后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心底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慌乱。要是闹出点事情还要靠高俅来帮着脱身,那就实在太丢脸了!正在此时,她突然觉得右手边传来了一股暖流,一抬头却瞧见了白玲甜甜的笑容,紧接着,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一时完全愣了。

“姐姐放心,能追得上我们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白玲轻轻捏了捏伊容的手。笑得如鲜花般灿烂。“放心好啦,没人会想到是我们俩……”她突然转头往后一看,脸上满是讶异,“咦,怎么还会有人跟上来?”

前后四条人影如同旋风一般在几条僻静的小巷子中一掠而过,一个甩不掉,一个也追不上。彼此之间自然而然地起了好胜之心。在反反复复兜了好大一个圈子之后。白玲终于在一个小道观门口停了下来,一脸恼怒地盯着身后的两人。

“喂,你们从一开始就跟着我们。究竟是何居心?”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人是刚才首饰店里遇到的主仆俩,心底杀机乍起。右手不露痕迹地朝腰间摸去。旁边的伊容却不似白玲这么警惕,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眼神中充满着好奇。

“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刚才见两位姑娘身法卓绝,所以就一时起意跟了上来,还望两位不要见怪!”段正严潇洒地抱拳行礼,心中却惊讶得很。他到最后已经差不多拼尽了全力,可仍旧没有占到完全的上风,这对于一向自忖文武全才的他来说不啻是一个打击。好在他也明白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所以思索片刻也就坦然了。

“在下段誉。见过二位姑娘。”他自忖此地无人能识破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便用字为名,又隐去了中间的一个和字。

“段誉?”伊容眉头一挑,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是誉满天下的誉?”得到了一个肯定地回答之后,她的心底已是隐隐有数。当初高俅三天两头跑到慈德宫来找她搭讪的时候,曾经因为闲极无聊把后世金老先生的巨著像说书似地和她讲了一遍,因此她对于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再联想到成都府和大理相隔的那一丁点距离,她当然猜出了其中文章。

“你是大理人?”白玲虽然没想到这么多,却从一个姓氏上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地意味。“难不成你和大理王族有关系?”

“在下确实是大理人,只不过大理姓段的人多了,总不成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吧?”段正严哂然一笑,脚下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两步。“两位姑娘刚刚虽然解了一时之气,却也惹了不小的麻烦。要知道官府中人向来鲁莽,若是因为你们是异族人而有所不恭,恐怕会唐突了两位姑娘,不如还是先躲上一躲的好,至少也得先换了这一身惹眼的衣裳。如果两位认为不方便,在下可以令童仆代劳。”

“你倒是好心!”白玲抚在腰间的手渐渐放了下来,她瞟了一眼旁边的伊容,低声问道,“姐姐,你说呢?”

“那就有劳段公子了!”伊容没好气地瞪了白玲一眼,微微颔首,“外边人多,不如公子让这位小哥先去买来衣裳,我们就先到这道观中逛一逛如何?”

听到佳人松口,段正严自然是大喜过望,连忙给了思延一些钱示意他前去买衣物,这才连忙上前几步,却仍旧和二女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虚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进了道观,三人便发现这里的香火并不鼎盛,主殿中甚至没有供奉三清道尊,当中地墙上挂着一幅画像,其中绘着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桌案上摆着一些新鲜瓜果,鼎炉中所焚之香也是清新淡雅,别有一番出尘之气。

“真是好地方!”段正严禁不住赞叹了一声,“隐于市井却超脱凡俗,不供泥胎而用画像,也不知是怎样有慧根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手段!单单是这来自西域的绝尘香,便足可见此间主人的心性,若有缘真想见其一面!”

历代大理王之中禅让为僧的不在少数,但是,他们毕竟是王爵,虽然遁入空门,其中享受却一点都不少。大理甚至有民谣曰:帝王出家,随臣一邦,嫔妃一串,素裹红妆。出家犹在家,举国敬菩萨,早晚拜大士,禅室如世家。段正严自幼随高僧研习佛法,又曾经去过伯父段正明出家之地,此地竟令他联想到那种清修之地,自然是非同凡响。

“段公子所言极是。”伊容也是见惯富贵气象的人,此时自然也觉得万分讶异。她随向太后多年,又在高府待过不少时间,对于字画也颇有些见识。此时见两旁廊柱上那副对联题字清新隽永,忍不住点了点头,心中也起了一丝探寻的念头。倒是白玲虽信鬼神却不信道佛,对四周环境熟视无睹,只是好奇地四处转悠。

“奇怪了,这个地方怎么会没人?”兜了老大一个圈子,见除了一处院子大门紧闭之外其余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白玲终于禁不住嘟囔道,“难道主人就不怕有人占了屋子?”正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沙沙的扫地声。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扫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道童,见了三人便作了一个稽首。

心中奇怪的伊容立刻上前问话,不多时便回转了来。“那画像是胡家供奉的一位出家修道的先人,那道童说胡家在成都府势大力大,没人敢在这里胡来。另外,听说胡宪明唯一的一个孙女因为多病一直在这里修养,所以也不太有人到这里来。这位胡家小姐也是一个命薄的,看过的大夫都说她活不过二十岁……”

白玲却不似伊容和段正严那样感伤,促狭地一笑:“姐姐,怎么一会儿功夫你就打听到这么多?”

“那小道童在这里呆了好几年都没见到几拨人,自然是滔滔不绝!”伊容没好气地答了一句,见思延抱着一大堆东西冲进了门,连忙迎了上去。只见思延手中共有两个包袱,其中从衣裙鞋子到头饰一样不少,显见是精熟于这一类的差事。

见两女转往净室更衣,思延便一溜小跑奔到主子身旁问道:“公子,这些衣服我都是到成衣铺中挑选最好的买下的,可是花费不少呢!你这里进展如何?”

“什么进展如何!多事!”段正严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神态突然严厉了下来,“待会说话小心一些,别泄露了底细!”

等了好半晌,他终于看到换了装扮的两女从里头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这一下子,他再也不敢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断。思延买的全都是那些给富家千金穿戴的服饰,无论用料还是样式都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风致,孰料穿在两女的身上竟更显仪态万千。一瞬间,他几乎认为两人根本就是汉女。

“这衣服真是别扭!”白玲行走川中从来就没有穿过汉服,此时总有一种缩手缩脚的感觉。她见段正严在那里痴痴呆呆地看着这边,不由恼火地踢起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朝其面门击去。总算段正严还保持着一点清明,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了身子,这才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正在此时,一个身着道装的少女出现在了三人面前,微微稽首一礼道:

“刚刚各位的评语我家小姐都听到了,难得有人到这里来,我家小姐请诸位进内院一叙!”少女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三人,心头不无好奇。误闯这里的人往日也有,可从来没见自己的主子有这样好的兴致。看到两女时,她的眼神中掠过一缕惊艳,目光最后落在了段正严身上。

第七章 高郎道观遇段郎

虽然从道童那里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是,真正见到了那个传统中的胡小姐,伊容才从心底生出了一丝怜惜。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显出纤弱的女孩,虽然长得远远称不上绝色,但是却难以遮掩住那股绝尘之姿。这个院落虽然雅静却仍旧显得万分压抑,真不知那病弱的身躯之中隐藏着怎样的力量,让她在此地一住就是数年。

“小女子姓胡名见莲,冒昧请各位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说说话,别无他意。”少女裣衽一礼,这才坐了下来,“那主殿里有向外的窥视孔,我见不得阳光,一向都靠这个和外界接触,所以请各位原谅我的失礼。”

听了这句解释,四人方才恍然大悟,尤其是段正严和思延两个男人更觉得不可思议。各饮了一杯清茶之后,三个女人便攀谈了起来,白玲固然是游历了不少地方,伊容也同样是见多识广,说到后来竟是投缘的很,完全把段正严主仆撇在了一边。段正严起先还觉得坐立不安,后来便干脆作了一个听客,心中揣测起了两女的身份。

这边几个人聊得投机,那边的高俅却已经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由于两女出门的时候无人知晓,因此免不了造成一种失踪的迹象。直到心细的乌蒙王罗斡发现白玲的衣服少了两套,众人这才确定两女是溜出去了。高俅唯一想不透的一点就是,白玲生性外向好动也就算了,怎么伊容也会这么不谨慎?

“大人,城东有人来报,说是有两个异族女子把一个首饰店老板打伤后逃窜!”

这个石破天惊的声音来自于焦恩仲,乌蒙王一行自抵达后便一直由他安排。因此在得知此事后也分外头痛,连忙出去吩咐了几个妥当官差打听消息,果然没多久便有了线索。但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一上午工夫,突然便惹下了这么一出。

高俅本能地想要发火,但一想到外界男子见到两女的反应,只得露出了一丝苦笑。对着如此绝色,怕只要是个男人都会生出欲望吧!他看了一眼面色尴尬的焦恩仲。低声叹道:“她们两个想必是玩疯了,你先派人去打探一下她们的下落,待会我亲自去把人找回来!”

旁边的乌蒙王罗斡也显得有些尴尬,白玲地肆无忌惮他当然领教过,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外头惹是生非就有些过分了。他悄悄地观察着高俅的脸色,见对方只是微露恼意,这才放下了心。先前在商谈的时候。他刻意放低姿态,不仅表现出一种恭顺的态度,而且还主动提出派长子到京城学习汉学。言谈间,他甚至表示可以说服周边各部落,这个重要的承诺果然换来了相当的回报。

“大王已经是世袭乌蒙王。所以要另外请求朝廷的册封不是难事,但是,朝廷最最忌讳的就是拿着朝廷的册封为非作歹,这一点我希望大王能够明白。”高俅眼睛望着门外,嘴里却吐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朝廷并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不重视西南,只是暂时不想直接插手。如若你真的能在此事上有所作为。那么,你的部族就可以过得更好。另外,我不希望再发生先前在恭州的那种事!”

罗斡听得心中一惊,在外人看来,赵氏谋反造成的损失极少,但那只是涉及恭州城内的汉人,至于城外地蛮夷根本没有人去统计过。他隐约听说,燕青和姚平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了三个僚人的村庄,却在附近几个乌蛮部落同时起兵之后撤回了军队,任由两边戎夷互相残杀。结果。朝廷以损兵不到一百就使得僚人和乌蛮大伤元气,恭州附近的戎夷只怕是几年都难以恢复过来。这样的心机手段,打死他也不相信只是那两个年轻少年想出来的。

“高帅放心,先前的事只是他们自作主张,我既然有心为朝廷守疆,决不至于出尔反尔。”罗斡微微一躬身,态度异常诚恳。“至于阿玲……她向来独立独行,我也从不干涉她的事,我就把她托付给高帅了!”

“我明白。”高俅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心底却掠过一丝明悟。看来,今天白玲之所以会拉着伊容一起出门,其中也不无讨好之意。只是,自己这齐人之福,真的是那么好享的么?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音,然而,除了两女地下落之外,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和她们在一起地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年轻男子。据那受伤的店老板交代,另外的主仆两人似乎是跟着白玲和伊容进店的。

耐着性子盘问完所有讯息,高俅立刻换了衣服带着一群护卫出了门。虽说世道险恶,但有白玲在,他当然不会担心两女的安危,他担心的只是她们会再惹出点什么事情来。此时此刻,他反倒庆幸两人外出时身着异族服裳,否则若是轻易让人认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大人,就是这儿!”带路的向导指着前头的小道观,不无讨好地解释道,“这是胡家小姐胡见莲清修的地方,知情人很少擅闯。小人刚才打听过,之所以胡家派在此地保护的人没有将人赶走,是因为胡家小姐把所有人都请到她的闺房去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便奔了过来,不无惶恐地双双下拜。原来,两人就是奉命守在此地的胡家家丁。在胡宪水的勾当东窗事发后,成都府内所有胡家人都得到过胡宪明的命令,凡官府有事必倾力相助,因此尽管他们不知道高俅的真正身份,但一听说是官府中人,还是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除了那两位姑娘之外,其他两人是什么身份你们知道么?”虽然知道两个下人未必知道什么,但高俅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问道。

“回禀大人,小姐把他们请进去的时候,小人隐约听其中一人介绍自己姓段,似乎叫什么段誉……”

“什么?”高俅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待到那家丁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恍过神来,把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全都驱赶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上去看看好了。他一摆手示意两个家丁在前面带路,自己则随便打量着四周环境。一路走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隐于市井之内的道观确实显得清幽宁静,想来也是胡家财大势大的缘故。

“公子既然号称信佛,那我问你,何谓佛?”

“佛在人心。”

“人心?人心乃是这世界上最污浊的事物,人心莫测,佛岂可居其间?”

“心中有佛者,无处不是佛;心中无佛者,其业亦可为佛,姑娘未免太苛求了。”

“……”

听到房间中传来这些既像是打机锋,又像是男女怄气的对答,高俅不由转头往两个家丁脸上望去。见两人俱是尴尬得无地自容,他算是明白了这位身染重病的胡家小姐的脾气,看来,这病情虽然严重,好胜之心却不减啊!

胡见莲原本和伊容白玲两女聊得万份投机,却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的段正严,几句寻常客套话之后竟演变成了现在针锋相对的势头。由于一直很少和外人接触,她虽然读了黄庭道德并佛经无数,却始终无人可供交流,所以最后竟收不住场。正在此时,她突然发现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顿时大为恼火,可是,随之进来的一群人却让她愣住了。

段正严和胡见莲固然是斗得津津有味,白玲却已经呵欠连连万分无聊,听到有人进来自然本能地回过了头。一看清来人,她便立刻伸手拉了拉旁边的伊容。

“在外头逛够了?”高俅见两人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脚下却有些站立不稳,连忙上前双双扶了一把,一脸没好气地教训道,“你们俩知不知道,要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把整个成都府翻过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边瞧去,见胡见莲弱不禁风脸色苍白,心头不由一阵嗟叹,随即便和段正严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胡见莲终于从起初的惊愕中回过了神,听了家人的解释后,她起身盈盈一礼道,“是小女子唐突了,不该贸然留两位夫人在此叙话,累得大人四处寻找。”

“哪里,胡小姐兰心蕙质,是她们打搅了你休养才对。”高俅见胡见莲颇有几分落寞,心头怜意大起,“胡小姐若是觉得寂寞,只要派人来通知一声,她们若有空就会过来陪你说说话,如何?”

“真的?”胡见莲一向就只有几个贴身使女陪伴,刚才攀谈的时候很是羡慕两女的见识,此时不由大喜过望。“多谢大人成全!”她顿了一顿,又盯着段正严看了半晌,这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若是段公子有空,也请随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脸上情不自禁地浮上了一抹红云。

“胡小姐大才在下佩服之至,有机会必定再来拜访!”段正严起身很是郑重地回了一礼,这才转头看着高俅,不卑不亢地施礼道:“段誉拜见大人!”

观其人听其音辨其行,对于这个段誉的身份,高俅心中已经有七八分把握。此时此刻,他含笑点了点头:“段公子不必多礼,若是你有余暇,不妨到我那里坐坐如何?”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段正严爽快地拱了拱手,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思延的焦急神情。

第八章 两相投机结金兰

派了几个人将白玲和伊容送回去,高俅却并没有径直回府衙,而是和段正严在大街上兜起了圈子,末了才在一个茶馆里坐了下来。随行的护卫见状立刻用钱把里头的茶客清了出去,然后才守在了门口。除了战战兢兢的掌柜和一个小伙计,茶馆中顿时显得空空荡荡的。

高俅抬手示意段正严坐下,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旁的思延一眼。“段公子……不,或许我应该尊称你一声世子殿下才对,不是么?”

世子殿下四个字一出口,段正严尚能维持神色不变,他的书童思延却撑不住了,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惨白,整个人也同时摇摇欲坠。

“高帅果然好慧眼。”段正严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事到如今,要是他还想不出巴蜀之内有哪个官员能如此强势,他这一趟入川之行也就白来了。“我这一路轻车简从,自忖没有惊动任何人,想不到还是被认了出来。”

见段正严坦然承认,高俅不由大起好感,对于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却不以为意。不管怎么样,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比和傻瓜交涉要容易得多。“世子殿下以尊贵之身亲自前来巴蜀,想必是有别样原因吧?”

高俅的默认给了段正严莫大的信心,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一次闲逛竟能阴差阳错见到正主。他强自按捺心头兴奋,深深吸了一口气。

“尊贵?高帅既然奉皇命镇守巴蜀,应该了解我大理的情况。虽然我段氏当初得众之助建立大理,但实权一向并不在王族手中,前有董氏、高氏、囊氏三族占据一方,如今国政大权又都由高氏一族把持,所以我这个世子不过是泥胎菩萨徒有尊荣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将一杯茶全数泼在了地上。“人说覆水难收,我段氏如今就犹如被泼出去的水,人家要废便废,说迎立就迎立,和傀儡又有什么两样?”

“看来世子对如今的景况并不满意。”高俅对于这位武侠小说中赫赫有名的段郎在历史上有何种作为并不清楚,但是,从对方眼中闪烁的精芒中,他察觉到了勃勃地野心。若是真的像段正严所说。对方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尊荣对于寻常人来说也许还有莫大的吸引力,但是,对于胸有大志的人而言,徒富尊荣而手无实权无疑是最痛苦的事。“世子既然如此坦诚,那我也不妨明言,前时贵国高相之子高明清曾经亲至大理,希望朝廷能够册封大理王。令尊一旦得到朝廷册封。这个位子不就是坚若磐石么?”

“高帅这是在说笑话吧?”段正严容色一正,冷冷回答道,“高氏要求朝廷册封大理王,想必还另外有一条要求册封他们的吧?若是大宋朝廷册封了大理国王,然后再封高氏为世代国公。那么,他们辅政的名分便正了,其他世族领主即便不满,也得看看能否得罪两头,至此还有谁敢对高氏有所不满?至于我父王。高帅可知道,我父王地政令最多只能在王宫中传达。一出宫门便殊无效力,名正言顺却落到如今的下场,又有何用?”

高俅举杯品了一口茶,只觉一股惊人的苦涩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不由皱了皱眉。大理的军事位置对于整个大宋来说,算不上十分重要,但是,只要有一个能够掌控的大理,对于周边蛮夷的震慑力却是空前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墙头草再也没了安身立命之地。除此之外。直通南亚次大陆的陆路也相当重要,毕竟,在海路贸易还很少航向那个区域。大理远远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恰恰相反,这是一块难得的宝地。

“那么,世子想要怎么做?”

“父王的结局不外乎和大理段氏的历代君王一样,唯有退位出家为僧而已。”段正严神色淡然地说道,在他背后,原本就满脸震惊的思延更是惊骇欲绝。“父王登基于段氏生死存亡之际,外有诸多领主世家窥伺,内有高氏时时监视,步履维艰自不必说。但他还是用了不少利民地政令,只是实效却有限得很。究其缘故,却是因为段氏不强,且乏人可用!”

他一边说一边用茶杯在桌子上摆出了大理八府四郡等形状,把各世家领主盘踞的范围全都摆了出来,尤其指出了高氏最重视的几块地方。

“高升泰为帝的那几年就将其子孙分封各地,他几个弟弟的后裔分治姚府、威楚、建昌以及鹤庆、腾冲、永昌等地;其次子升祥及其子孙分治善阐、晋宁、昆阳、禄丰、嵩明、易门、罗次等地。高泰明为相后,又把除了长子之外的其他数子分封各地执掌军权。看上去,这种稳固的格局牢不可破。”段正严虽然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酝酿多年地设想,但是却越说越冷静,眼中的狂热渐渐消失不见了。

“但是,其实高氏绝不是牢不可破的!”他用手指簸着茶水在周围一圈点出了三十七部的位置,然后解释道,“我大理立国时得三十七部之助,但矛盾却总是无法避免,早在明政三年,三十七部就爆发过叛乱,最后在出兵之后虽然勉强以会盟形式解决,但却埋下了重重隐患。高泰明虽然如今风光万丈,触角却无论如何都延伸不到三十七部。所以……”

“莫非世子打算从三十七部入手?”对于段正严的大胆,高俅心中不无惊讶,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条最好地道路。即便段正严即位,除非他真的想尽快倒台,否则训练军队这样的事是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也不可能凭借大理王的名分改变军政力量地对比。把主意打到三十七部的头上虽然冒险,却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世子认为凭借你一己之力能够影响三十七部么?”

“这正是我前来川中的目的!”段正严抬起了头,坦然直视着高俅的目光。“高帅来巴蜀这半年多的举动我一路上都听说了,夹杂在我大理和大宋之间的这些部落时叛时安,相信大宋朝廷向来也觉得头痛,而高帅想必已经有了设想,不知我是否猜中了?”

对于段正严的精明,高俅顿时觉得脑际隐隐作痛。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是,选择太聪明的合作者是否会在最终导致与虎谋皮的后果,他如今心里并没有把握。高氏眼下趋奉他不过是因为想从朝廷那里得到利益,而段正严却不然,这家伙竟然能察觉到几分自己的意向,这就很值得商榷了。

“我只是代天子守蜀地,纵有设想也是出自圣裁,哪里如同世子想得那么轻易?”嘴里虽然在打哈哈,但高俅轻击桌面的手指却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今日和世子一番攀谈,我也觉得获益良多,不知世子还要在成都府盘桓多久?若是呆的时间长了,恐怕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吧?”

“谁会管一个正在研修佛法不问世事的世子?”段正严情知高俅前一句言不由衷,不禁哂然一笑,“我行前打点好了一切,只要不是马上要我回去继承王位,不管出外多久也不会有人理会。我父王只有我这么一个独子,今日和高帅一见如故,倒觉得像兄长一般亲切。若是高帅有时间,我还想时时请教,不知……”

话说到如此露骨的分上,高俅哪里还会不知道段正严欲言又止的后半截是什么意思。好家伙,居然明说事情没办成之前要在成都府长留!他瞟了一眼四周的护卫,见掌柜和伙计也都被驱赶了开来,心中立时有了计较。

“世子这话就说得见外了,什么请教,你我年岁差不多,应该说是彼此交流才是。”他微微一笑,索性把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直接说了出来。“世子若是愿意,也不用一口一个高帅叫得那么客气,横竖我比你长几岁,你叫一声大哥也行!”

这句话顿时让段正严大喜过望,他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很是郑重地说道:“既然承蒙高帅不弃,那我们就仿效古人义结金兰吧!”

虽说一切礼仪从简,但是,世家出身的段正严毕竟对礼数相当重视,硬是从身上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放在了桌子上。“大哥,这是我出生之日父王送给我的一柄匕首,削铁如泥,寻常兵器决计挡它不住,今日我便赠与大哥当作一点心意!”

高俅本想顺势给一件回礼,可想破头也没找到合适的,不由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二弟你真是……这样吧,我回去再看看有什么适合你的回礼。另外,你住在外边也不安全,不如就以我远房表弟的身份住到府衙中来。我早就把府衙前后梳理了一遍,也不怕有人泄露消息,至于其他事到时候再说。”

一天之中就能够有这样的结果,段正严自然是异常满意,竟完全忘了在外办事的范先生,在思延的提醒之下方才想了起来,连忙和高俅提了一句。听到还有人和段正严一同到了成都府,高俅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第九章 为前计兄弟换将

范明哲匆匆赶回客栈的时候,却意外得知段正严和思延全都出了门,心中不由连连叫苦。他是土生土长的大理人,自幼仰慕汉学,数十载寒窗苦读,端得是满腹经纶博学多才。奈何大理却不像中原那样广收人才,寒门士子纵有天大的才学也很难有出头之日,因此他在多番奔走无门之下,方才心灰意懒地隐居于点苍山,谁料竟和在此学习佛学的段正严遇了个正着。在得知段正严是大理世子,兼且又有重振国家的志向之后,他立刻重新出山,这一次段正严的巴蜀之行也正是他撺掇的。

他今天去拜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在高俅幕府中相当得用的焦恩仲。他和焦恩仲结识于大理,彼此都很钦佩对方的才学,因此在得知对方如今的境遇之后,他立刻从这上头打起了主意。今天是久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他自然不敢提起太多,只是抱着叙旧的口吻,却也探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唉,这个时候居然都不在,真是……”他来来回回在院子中走动,时不时抬头望望天色,一时间心急如焚。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知道段正严有足以自保的手段,但一想到一行人孤身在外,难免有些忧心。此时此刻,他不由得在心底把思延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才不信生性沉稳的段正严会突然转了性子,肯定是那小子撺掇的!

“客官,客官!”

范明哲满心恼火地转头望去。见掌柜满脸谀笑地一溜小跑过来,不禁沉下脸问道:“我不是事先吩咐过,没事别来打扰么?”

“客官您别生气,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着实慢待了!”掌柜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不安地搓着手,“刚刚门外来了几位军爷。小人这才知道段公子居然是高帅的亲戚,如此尊贵的人住在小店,真是令小店那个……那个蓬荜生辉……”他好容易憋出来一句成语,脸上颇为得意,却没注意到范明哲一下子变得铁青的脸色。

高帅的亲戚?听到这几个字,范明哲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段正严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攀上这么一个亲戚。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其身份已经完全暴露!望着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几个军士,他再也辨不清福祸,只能故作惊喜地点了点头,任由掌柜去收拾了所有行李,又叫起了睡梦中的马夫董千,跟着那群军士离开了客栈。

直到看见段正严,他才松了一口气。只见这位向来城府颇深地大理世子满脸抑制不住的喜色。怎么也不像是被胁迫而住进了府衙,而像是办成了什么大事。待到问清了事情原委之后,他也禁不住为之咋舌,这一天之中能够有如此际遇,老天也未免太帮忙了!

另一头的书房中,面对伊容的质疑,高俅只得说明了段正严的真实身份,却并没有解释自己当初的故事为什么会在现实中出现。有功夫在这个时候自圆其说。他还不如好好考虑该怎么给乌蒙王罗斡一个暗示来得划算。

晚间,他再次秘密和罗斡见了面。这一次却是完完全全地两人密谈。外人能看到的就只有两个笑容可掬踏出书房的人,至于其中内容,罗斡固然是守口如瓶,高俅本人也是讳莫如深。至于罗斡先前提到的联络其他部族之事则再也没有提起,高俅就命人护送这位乌蒙王离开了成都府。至于白玲的事情,罗斡到临走时再未向高俅提起一句。

罗斡走后,高俅自然便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花费在段正严身上。一次次的交谈下来,他逐渐加深了对这位大理世子的了解,在得知对方很喜欢苏轼的书法之后,更是将苏轼赠给自己的一幅手卷转赠给了他。两人闲暇之余时而切磋书法。时而谈论国事,日子就一天天地过去了。

一晃就是半月,在计算了诸多可能性之后,高俅终于做出了决定。这一次,除了段正严之外,被同时请到书房的还有焦恩仲和范明哲这对老友。虽说已经彼此知根知底,但在这种场合下见面,两人不免有些不自在。

“二弟,你先前提到的事我会倾力相助。”虽然没提怎么个相助法,但高俅见段正严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心底不由大畅。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同,也省去了被人追问的麻烦。“你要的人手我也会逐步给你安排过去,兵贵精而不贵多,我给你的自然都是精兵强将。至于册封之事,圣上刚刚给我发来了旨意,朝中地意见也已经统一了,大理可以先派人朝贡,册封则会暂时延缓,估计要等到你登基的时候了。”

“大哥放心,将来的事情我会尽量做得谨慎一些,决不会贸然行事。”段正严重重点了点头,这些天来,他一刻都没有闲着,不仅要列出可行的计划,还要像拉锯战似的和高俅谈妥各方面条件,几乎被累了个半死。

“最后一件事,我有意邀请你这位范先生充当我的幕僚,不知你们两人意下如何?”

“这……”段正严这一次却不敢贸然作决定,只是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范明哲。“范先生并非我的从属,这得由他自己做决定。不过,范先生能够为大哥赏识,足可见他的才学,只是要我忍痛割爱却有些舍不得呢。”话虽如此,他却也知道这个要求拒绝不得。再加上和范明哲相处的这些时日,他心底非常了然,处处碰壁的范明哲对大理的现状其实是恨之入骨,但想要改变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不管怎么样,我也希望范先生能够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既然高帅如此看重,我岂敢不从!”范明哲弯腰深施一礼,心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大理只是大宋边疆的一介小国,既然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而段正严自己又已经首肯,他为何要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已经等待得够久了,也是该一展所长了!

“好,好!”高俅抚掌大笑,连忙将范明哲扶了起来,这才转头对段正严说道,“二弟放心,我也不会白白要了你的智囊。你这些天也应该看到了,穆方虽然年轻,但处事相当老成,而且对于大局毫不含糊,更曾经在大理游历过相当的时间。所以,我准备这一次让他跟你回大理,居中联络都由他负责。不过你需注意,高明清曾经见过他,所以他不适合在明处露面。不过在关键时刻,想必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瞟了一眼胸有成竹的焦恩仲和大惊失色的范明哲,高俅心中不无感慨。想当初焦恩仲主动提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认为这个年轻的幕僚在说胡话,可是在听完了那一番剖心的解释后,他方才明白了这一番苦心。他眼下的三个幕僚虽然用得得心应手,但有时毕竟还会顾及到他们出自蔡京推荐这一点。而为了获取他完全的信任,焦恩仲竟愿意跟着段正严南下大理为他筹划一切,这不能不说是一次豪赌。但若是成功了,无论是对于他高俅还是对于焦恩仲都有相当的利益。

“多谢大哥!”段正严这下才真正放了心,他才不担心有人监视他,横竖在事情尚未成功之前,他这个世子并不重要,相反却事事需要他人帮助谋划。再者焦恩仲的能力他也清楚,不会比范明哲差,在很多实务上甚至略胜一筹,有这样一个人为自己周旋,他便能分出更多精力来应对别的情况。想到自己不虚此行,他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了,今晚我为你设宴,不醉无归!”一件大事解决,高俅也觉得心头一松,言谈间自然不再严肃。“我倒要看看,二弟你有多大的酒量!”

“若是大哥能够让两位嫂子也一同出席,我一定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段正严这才露出了真性情,哈哈大笑道,“说实话,要不是她们都是大哥的人,我怎么也不会就此罢手!”

“好你个家伙,居然敢觊觎你的两个嫂子!”

嬉笑之际,段正严想到的却并不是那两个令人惊艳的佳人,而是另一个孱弱娇怯的影子。不知怎的,他心头有一种深深的悸动,仿佛这一次一走就会错过什么。终于,在焦恩仲和范明哲两人离开之后,他还是轻声问道:“大哥,我想再去见见那位胡小姐,你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什么?”高俅闻言立刻愣住了,见段正严全无一点玩笑之意,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胡见莲并不是寻常女子,而是胡宪明相当疼爱的孙女,虽然身患重病,却着实楚楚可怜别有一番动人。问题在于,段正严若是真的恋上了此女,两人最后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难道你……”

“大哥,相知不见得要相恋,相恋也未必要相守,你就让我见她一面吧。”段正严露出了一丝怅惘之色,“这一辈子,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不想在临走时错过一面。”

“那好吧。”高俅深深叹了一口气,明知不可能却仍不肯放弃,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情之一物,历来是无可救药,也无可解释。

第十章 病西施沉疴得解

孙子胡嘉仁既然安然无恙地归来,胡宪明自然是老怀大慰再无后顾之忧,对于胡宪水做下的那点勾当,他自忖牵连不到胡家,因此索性撂开了手。然而,一想到身患重病的孙女,他却始终感到头痛。纵使胡家财大势大,纵使他可以请到全天下最最有名的大夫,可是,在那药石无效的怪病面前,什么都是空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女一天天憔悴下去,看着尚未完全绽开的鲜花凋零。

所以,他并不在乎孙女在闺房之中接待外人,横竖活不了多久,让她开心一回又有何妨。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次仆役竟然回报,和自己的孙女聊得分外投机的两个女子竟是高俅的妻室,而另一个年轻人也似乎是高家的亲戚。这还不算,昨日又有家人来报,高俅又带着上次那个年轻人造访了道观,这一次竟盘桓了好几个时辰。在此之后,孙女胡见莲便举止大异往常,这不得不令他万分忧心。

“莲儿!”

怔怔的胡见莲终于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见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惊喜交加地站了起来。“爷爷,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宝贝孙女么?”胡宪明爱怜地看着孙看女日渐消瘦的脸,只觉心中隐隐发痛。十六岁正是寻常女子的出嫁时节,可胡见莲只能待在这阴暗的净室中度日,老天爷实在是太残酷了。“我听人说,你这几天……”

“爷爷都听说了?”虽然胡宪明只说了半句,但冰雪聪明的胡见莲哪里会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我没见过多少男人。不过只有他把我当作知己,而不是一个病人,只可惜,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胡宪明当然清楚孙女口中地那个“他”是谁,此时不由微微皱了皱眉。“莲儿,我听说那个段誉是高帅的亲戚,我大不了去求求高帅让他多来陪陪你。怎么会没有机会?再说,以我胡家的门楣……”

“那是不可能的。”胡见莲粲然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却多少带着几许悲戚,“他不是蜀人,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了,有缘无分又有何用?”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你!”胡宪明顿时勃然色变。脸上顷刻间便是阴云密布。“我现在便去府衙请见!”

“爷爷!你别去!”胡见莲一把拉住了胡宪明,自己却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当初是我主动邀他的,我也没想到会……爷爷,那天高帅最后和我聊了两句,他说段公子确实对我有情,只是其中还有诸多变故,他也没有办法。”

“他真的这么说?”胡宪明立刻觉得冰冷的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流,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既然连他也是乐见其成。我就更要去问问了!”他伸手按住了孙女地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虽然只有嘉仁一个孙子,但其实我最疼的一向都是你。不管那个段誉有什么样的隐衷,既然是两情相悦,我就一定会设法的。莲儿,放心!”

胡宪明的来访早在高俅预料之中,说实话。在那次带段正严去见胡见莲的时候,他心底仍旧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直到发现那两个人地默契时,他方才觉得自己太狭隘了。只可惜天妒良缘,否则让胡见莲随着段正严南下大理,未必不是一桩美事。

“高帅!”胡宪明甫一落座便急不可耐地开口道,“我今日前来……”

“你的来意我都知道。”高俅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深深叹了一口气。“并非我不肯玉成这桩婚事,实在是因为我那表弟不可能留在成都府,而胡小姐重病在身又不可能远行,所以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胡宪明万万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顿时沉默了。良久。他语气低沉地说道:“高帅,我只有莲儿这么一个孙女,即便名医都说她命不长久,我也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就算那位段公子真的娶了莲儿,他也不会终生留在成都府,毕竟……我可以用任何方式补偿他,难道晚几年入仕对他来说就真的无法忍受么?”

“这不是仕途的问题。”高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一时心软做了好人,可如今总不能直言段正严是大理世子吧?说到底,要不是很需要胡宪明这个地头蛇,他压根就可以撒手不管此事。他正觉得头痛,突然发现门外有个躲躲闪闪的人影,眉头立时一皱。“谁在那边鬼鬼祟祟地?”

应声出来的却是白玲,只见她一脸理直气壮,毫不避讳地走进了正厅。“我刚刚听你们说那位胡小姐的事,所以才在外边偷听,哪里鬼鬼祟祟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男人都感到异常尴尬,正在高俅恼火而胡宪明尴尬的,白玲却又石破天惊地说出了一番话。

“谁说胡小姐的病无人能医!她那是先天从胎里头带出来的一股阴气,然后才造成体魄偏阴见不得阳光,久而久之便亏虚了身子,若是有手段的人哪会治不好!”她一边说一边气哼哼地瞪了胡宪明一眼,“亏你还说请了多少大夫,那些光有名头的人有什么用?都以为只有中原才有名医,其实这种病在西南很常见,不少部族里头都有巫医能治。”

“什么?”胡宪明几乎是从椅子上直接蹦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你说的都是真的?”

“阿玲,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高俅也连忙开口提醒,话说回来,若是胡见莲的病能治,这件事不仅大有转机,而且将更有裨益。

“谁开玩笑了!”白玲几乎是扳着手指头数道,“就我知道能治这个病地巫医就有五六个,只是全都是你们说的蛮夷,随你们爱信不信!”

“高帅!”胡宪明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高俅,眼神中不无恳求。

此时此刻,高俅连忙把白玲拉到了一边,细细盘问了一遍后,脸上立刻布满了喜色。“胡老,这件事应该是真的,我会立刻派人去请大夫。至于我那个表弟,我会留他再盘桓一阵。”

为了白玲一句话,两边同时行动了起来。在得知胡见莲的病很可能有救,段正严大喜过后又是大忧。要知道,身为世子的他肯定要和大理诸世族领主结亲,而这样一来,他迎娶胡见莲便会困难重重,而且,他眼下倒有些患得患失了。一旦佳人病厄能解,究竟还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良配?

大夫很快请来了,可其人形貌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连同高俅在内,几乎没人信得过那个看上去青面獠牙的巫医,只有白玲拍着胸脯保证,其他人也只得勉强一试。然而,当那所有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在那个巫医手下一天天减轻时,没有人再怀疑妙手回春究竟是否有假,提出建议的白玲更是被胡家上下视作恩人。五天之后,当胡见莲终于第一次走到日光下时,喜出望外的又何止是她的亲人?

“高帅,大恩不言谢,今后但有用我胡家之处,我必定全力以赴!”若是说从前只是因为利益而勉强联合,那如今胡宪明心底便是充满了感激。在利益和得失之外,他终究还是放不开亲情,更何况一直以为随时可能死去地孙女又重获新生。“既然如此,莲儿的婚事我也希望高帅能考虑一下,她只要再休养一阵子便能够痊愈,到时候无论段公子到哪里去,她都能够夫唱妇随,总不至于再成为拖累。”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什么客气话。这里只有他和胡宪明两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两人的关系自然更进一步,原先认为应该隐匿下来的前情,也应该可以交底了。“胡老,这桩婚事我自然是同意的。但事到如今,我也应该对你说实话。我知道胡家在西南一带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甚至和大理也有生意往来。既然如此,段誉这个名字也许陌生,段正严这三个字,胡老应该听说过吧?”

“段正严?”胡宪明一愣之后立时脸色大变,声音也有些变了调,“高帅的意思是说,段誉……他就是大理世子段正严?”

“没错。”

“怎么会这样……”胡宪明一时方寸大乱,大理王族虽然逐渐势微,却依旧是表面上的大理统治者,更何况段正严更是将来的大理国主。最最难以忍受的是,只要将胡见莲嫁给他,将来自己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孙女,而且谁能保证她一个人能够在大理生存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目前知道的人只是寥寥几个,胡老自己斟酌即可,希望不要再透露给别人。”高俅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旁边的桌案,语带双关地提醒道,“胡小姐和段世子两情相悦暂且不提,其中关节,也是利弊并存,胡老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应该懂得如何权衡,我就不多说了。”

懵懵懂懂走出府衙,胡宪明一时感到心乱如麻,无论如何都理不出一个头绪。胡见莲病势缓解之后,那个段正严来过好几次,用情深重他当然能够看出来,可是,大理虽小,那人却是未来的君王,能够保证孙女的一生幸福么?还有,高俅和段正严之间明显是有约定,若是自己贸然拒绝,恐怕……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它去吧!”他长叹一声,低头登上了马车。

第十一章 姻缘天定佳偶成

“大哥。”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高俅并没有转身。在这个世界上会叫他大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还留在恭州收拾残局,另一个则是不久之前才因为因缘巧合才得以结识。

“胡小姐的事情我已经和她爷爷提过了。”他稍稍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话,“虽然胡宪明有八成可能答应这桩婚事,可是你有把握能够保护好她么?”

“我……”段正严欲言又止,给一个承诺当然容易,但以他的性格,做不到的事情绝不可能轻易出口。“我只担心有人拿她的身份做文章,要知道,高氏一定会让我娶他们家的女子为妃,到了那时……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他终于还是吐出了那句话,眉宇间的犹豫一扫而空。“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岂不是白白活在这个世界上!”

“好!”高俅倏地转过身来,这句话无疑给了他深深的共鸣。想当初唐玄宗李隆基年轻时何等英明神武,到老却保不住自己的一个爱妃,作为男人,这位帝王无疑是失败的。“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一条汉子!”

“大哥就别嘲笑我了!”段正严苦笑着摇摇头,颓然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话虽然这么说,我可不想让她跟着我一到大理就受委屈。要知道,她的病只是刚刚痊愈,有什么万一我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大哥,我希望她能够名正言顺地出嫁,只有这样才会让高氏投鼠忌器,你能不能从朝廷上头想想法子?”

“你以为朝廷是我开的么?”高俅没好气地扔过一个白眼,顺势也坐了下来。“你身为世子,婚姻自然也得遵循政治之道。除了世家领主之外,我记得你们也有和周边部族通婚的规矩吧?你既然早就把主意打到了三十七部身上,何不趁此机会……”

“我明白了!”段正严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喜色,但随即又露出了一丝尴尬。“我如今赤手空拳,此事还得偏劳大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高俅拍了拍段正严的肩膀,微微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虽说事出突然。但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大理当初由白族人为主体建国,而三十七部全都是乌族,中间也时常有通婚之事。而如今三十七部对于大理的统治已经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那么大理世子娶一个乌蛮女子当作缓冲自然理所应当。只要让乌蒙王罗斡出面找一部之王设法。此事便会水到渠成。当然,一切都要看胡宪明是否允婚。

和高俅预料中一样,为了孙女的幸福,胡宪明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唯一地要求便是在家先办一次喜事,只有自家人出席。稍作权衡。段正严便一口答应了这个要求。由于外人无一得知胡家千金已经病愈,因此人人都以为胡家只是在为胡见莲冲喜,街头巷尾议论了一阵,风声也就渐渐过去了。甚至没有人在意胡见莲的丈夫是谁。只有成都府的世家豪族很是惋惜了一阵,要是胡见莲身体健康。哪怕是长相平凡一点,上门提亲的公子哥恐怕也会踩塌了门槛,比起胡家的巨大财富和后援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新婚三日之后,段正严便开始准备行装。虽说他这个大理世子就是消失个大半年也不见得有人理会,但他眼下不再是孑然一身,自然不能容忍出现任何纰漏。好在有佳人温香陪伴,这旅途比起来时就要温馨多了。唯一让他懊恼的就是到了点苍山还得设法将胡见莲送走,待事情办妥后再举行另一次盛大的婚礼。中间等待的时间未免有些漫长。

除了焦恩仲也正在做出行的准备之外,另外一个人也因为段正严的到来而逃脱了牢狱之灾,那个人就是小贾。凭借着曾经帮段正严办过一点事的机缘,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攀龙附凤的机会,自然是喜出望外。

“记着,你要做的事情就只是跟在世子身边,多听多看少说话,别又和往常那样不安分。”公孙胜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便宜徒弟,按照高俅地吩咐教训道,“你的身份世子一清二楚,所以别想耍什么小聪明。还有,凡是焦先生的指令,你必须无条件听从,明白了吗?”

“师傅,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小贾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往日他能够巴结的最多就只是王宫的一个总管,如今竟能够跟着世子,那可是一下子飞黄腾达了。“只是,万一有人认出我来,那……”

“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自有人从中料理。”公孙胜不耐烦地打断了小贾的话,神情冰冷地提醒道,“你记住,先前你到巴蜀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否则你就是自己找死!”

小贾一下子被这种森寒的语气吓住了,愣了好半晌方才犹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废话,他只是小角色,搅和到大事里头干什么!

另一边,在伊容和白玲与胡见莲依依惜别的同时,高俅也正在和段正严交代最后一点事。这其中既有先前劫夺国宝地遗留问题,也有对今后一些局势的设想。在得知父王段正淳曾经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想要扳回局面时,段正严也吓了一大跳,能够无声无息瞒着所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城府。

“{3}-{z}-{中}-{文}-{网}总而言之,我当初并没有对高明清说出整件事情的原委,所以他们心里头最多有所怀疑,不会牵涉更广。”高俅的态度自然是理直气壮,在他管辖的地头上发生了这样的惨案,他身为主官命人追查围剿也是应该的。“但是,你回去最好也提防一点,不仅是高氏,还有你父王的举动。万一因为你父王的事而牵连到你,那就不值得了。在你还没有任何权力的时候,隐忍尤为重要。希望你登基之后,能够一步步慢慢来!”

“我明白。”段正严虽然笃信佛教,对于政治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在听说这段秘闻的时候也只是微微色变就恢复了正常。“大哥如今正得皇帝信任,在巴蜀也不可能待太久,我便在这里恭祝大哥回朝后能够执掌大权,顺便再多娶几个漂亮的嫂子!”

“去你的!”高俅重重一拳擂在了段正严的左肩,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也许这相交在最初带有很多功利成分,以后也会掺杂进更多的利益得失,但此时,他们的笑声无疑带着更多真心实意的祝福。

“不知该说高郎运气好还是我们俩运气好,随便在路上一撞都能撞见一个大理世子,真是没天理了!”白玲百无聊赖地双手托腮坐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道,“容姐,他的运气一直都这么好么?”

伊容仍在和手中那幅惨不忍睹的刺绣较劲,一听到白玲的话差点一针扎到了手指头,这才懊恼地将绷架扔在了一边。“他这个家伙当然运气好,否则怎么会走到哪都碰到肯帮忙的人,就连当初太后那样恬淡的人都肯出面救他,就别说还是端王的圣上了!”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往事,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几许红晕。“那时我就在想,这个人真的会一辈子都那么运气好?”

“嘻嘻!”白玲终于回过了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说起来他那天把我们逮回去的时候还真好玩,似乎是想气急败坏又不敢露出来,我还从来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呢!”

“你还敢说,都是你害的!”伊容心头大恼,抓起旁边的绷架就扔了过去。她已经隐约感到,原本入川的时候对这个异族女子还存有的那点恨意已经渐渐消了。面对一个比自己还要独立独行,比自己还要阳光灿烂的女孩,她真的有些恨不起来。“赶明儿你回到京城的时候,有本事也穿着那衣服到外头招摇!”

白玲笑吟吟地躲过了那个绷架,却不防那绷架从窗子直接飞了出去,下一刻,楼下便传来了一声惨呼。

“哎哟……咦,这是什么东西?”

两女手忙脚乱地把身子探出窗外张望,看清了被砸的人立刻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笑着笑着,伊容却突然脸色大变,那个说是鸳鸯却又四不像的图案,给他看到了岂不是笑话!

“伊容,你的绣功大有长进啊!”高俅捂着头一进门便打趣道,说实话,一看到那乱七八糟的图案,他着实有一股爆笑的冲动,随即却又感到一股温馨。要知道,伊容的针线当初在慈德宫可是有名的拙劣,能够让她下这么多功夫在这上面,足可见那绵绵情意。

“你……你快把东西还给我!”伊容疾步上前抢过绷架,随即狠狠瞪了高俅一眼。

“容姐绣得很好么?”白玲闻言好奇地凑了上来,“赶明儿容姐教教我,我也绣一个什么……荷包送给你!咦,这是鸭子还是鸡?”

第十二章 查弊政惊闻异讯

“自赵德明据有西北后,我大宋从契丹和西夏收购的战马日益减少,所以往往只能买马于吐蕃大理以及西南各部,这其中主要的就是以茶易马。川陕四路年产茶约三千万斤,一向禁榷用于买马,尤其是名山茶最为羌人喜爱。须知在陕西诸州岁买马两万匹,便要从名山岁运茶两万驮。”

说话的是吴广元,他拿着手中那一张小小的纸片,面上的神情异常郑重。“这都是国之大计,历任知府自然是照章遵行,这运往陕西的茶叶自不必说,都是好的。不过,在西南诸州,朝廷向来以贵价买马以收羁縻之效,但是,各州府的官吏往往贪图蝇头小利,在上面大动手脚,使得茶马之政日渐败坏,而各羁縻州也为之怨声载道。据我所知,这些年在西南发生的小动乱,十有八九都利益之争而起。唉,只不过是一些害群之马,便坏了朝廷大事!”

听了这番话,高俅心中暗叹,但他做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到西南也有大半年,对于情况已经有了深刻了解。比起东南各州县来,对于绝大多数等待候选的官员来说,西南无疑是一个最难管治的地方,因此时常发生朝廷任命了官员,官员却不肯前来上任的景况。更有甚者,来上任却消极怠工,抑或是盘剥地皮压榨子民,矛盾就这么一天天积压了下来。

就像前一次唐门众人分说的那样,除了每年运到陕西的茶叶之外,西南一带的官办茶马之政已经败坏,倒是私人贩马日渐兴盛,像当初的马帮,就几乎独占了西南马匹生意的一半以上,而现如今马帮坏事。紧盯着这条门路的人不知凡几。须知大宋马价极其昂贵,蕃部自费运至京师的券马,价格从二十七贯到七十五贯不等;而献给贵人的坐骑则价格更高,从六十贯到一百一十贯不等;沿边州郡买马场购买的省马,其价更是昂贵。虽然这些马及不上北方马匹的雄壮,但在大宋没有取得河西之地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很重要的一条得马渠道了。

“仅仅是去岁一年,汉夷之间官府记载的冲突便有几十起,其中还有夷民为了官府克扣卖给他们的粮食,因而聚众袭击官府的。”金坚这些天也一直埋头在一堆故纸里。两个眼睛已经有些凹陷了下去,脸色中尽显疲惫。“官府在西南一带的信誉越来越差,很大程度上都是官员的关系,好官往往当不了多久就会外调。而那些夷民深恨的官员也是干不了多久就一拍屁股走人,长此以往,西南说不定又会有一场大乱。”

范明哲毕竟是头一次坐在这里,因此一直都保持沉默,但没有放过众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待到书房中再无人发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大理向产良马。虽然不适合用做骑乘,但却是优良的驮畜,每年南下大理买马地商人不计其数。我曾经听说,这些商人也从西南夷用茶叶购进大量马匹。其价总会高出朝廷的收购价格。甚至有商人用重金贿赂茶马司官员,使其虚价失去夷民信任。然后自己却趁机而入。”

高俅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不停地叩击桌面。从来没有哪个朝代像大宋这样缺马,之前的历朝历代不是自己有优良的养马场,就是分崩离析用不着大规模骑兵作战,而大宋却不同。本身没有优良的马产地也就算了,偏偏面对的是两个出自游牧民族地国家。契丹和党项游骑入侵时,往往是奔袭于千里之外,消匿于倏忽之间。等官府调集了步兵之后,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抓不到。这还不算,就算好不容易买来了优良的战马,养马的饲料也是不得了地开销,这对于本就不宽裕的大宋财政更是莫大地负担。

“取西夏迫在眉睫!”不知怎的,他的脑中顿时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但下一刻又深深藏了起来。眼下之计是先把好茶马交易这一关,为此他已经专门向朝廷递去了长达数万字的折子,相信批复在不久之后就应该下来了。

“马帮溃灭之后,他们原先的生意大多落到了谁的手里?”他倏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这件事还没过多久,想必要乘虚而入还不是那么容易吧?”

听到这个问题,吴广元和金坚都露出了一缕奇特的表情。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金坚方才低声提醒道:“大人还不知道么,自打恭州一事结束后,七公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马帮的所有马匹生意,虽然各家对此颇有微词,但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没人敢作立仗之事。这其中姚公子也有参与,听说宁远军的几个军官……”

“什么?”高俅终于勃然色变,几乎失手打翻了手中茶盏。他这些天先是忙着应付乌蒙王罗斡,然后又和段正严来回扯皮,万万没有想到燕青那小子竟会有如此大的手笔。一想到马帮当初的声势,他就禁不住头皮发麻。好家伙,这要是被人参上一本,他的麻烦就大了!

“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一时恼火,狠狠地瞪了两个知情者一眼。

“我们还以为大人早知道了。”吴广元见高俅反应如此激烈,这才明白高俅自己并不知情,不由惊讶于燕青的胆大包天。但话说回来,对于这个举动,他个人却是相当支持的。“大人,七公子这件事虽然做得鲁莽了一些,但如果不是他下手得快,这条路又会被本地豪商所把持。马帮当初有数千人,朝廷尽管以谋逆之罪治其魁首,但不可能加罪所有人。除了七公子之外,其他商人谁敢收容他们,若是让这些人流落在民间,又会造成多大的乱子?再者,七公子少年老成,至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此事反而于朝廷有利。”

高俅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个义弟的想法,年纪轻轻却手段老辣,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庆幸,要是当初没有一时起意,恐怕也不会得到这么一个贴心的人。可是,这件事实在太大了,眼下自己圣眷正好,收拢马帮众人自然不会有人诟病,可是应景儿就是最大的把柄。

“算了,他做都做了,我还有什么法子,想不到连希晏都跟着他一起胡闹!对了,你刚才说还有宁远军的几个军官在里头一起掺和?”

金坚这时才笑道:“驻扎在西南的朝廷军队向来在饷银衣料上都比京城禁军来得差,所以不得不用诸多方法来捞钱,尤其是那些体恤军士的长官就更难了。说来宁远军还是好的,上下军官至少还记得手底下那些军士,又都觉得姚公子这个将门子弟值得交,所以二话没说便悄悄在后头支持了一把。不过大人放心,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七公子他们两个之外也就我们这些人,外人只会以为宁远军看在大人的面子上帮帮忙而已。”

“这帮自做主张的混蛋!”虽然狠狠骂了一句,但高俅的心中隐约却还有几分喜悦。他是一方帅臣,当然希望能够指挥得动那些军士。姚剑的晋升已经让忠勇军上下军官红了眼,上次出动时的丰厚赏格更是让其他军士动了心。大宋军队调防频繁,他并不指望能够真的插手军务,但至少在西南的这些时间里,他希望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如今泸州宁远军摆明了态度,他怎能不喜?

“大人,那茶马榷场那边……”

“暂时不去动他们,朝廷很快就有旨意下来,他们要再像往日那样作威作福恐怕不容易,要蹦跶,至少他们也得在我的手心里蹦跶!”高俅的脸上掠过一丝森然杀气,入川这么多天,他也只在当初收拾渝州逆党的时候展现过一次强硬手腕,这一次少不得又要下杀手了。

这次是真的有人要倒霉了!在座的三人同时转过一个念头,但事不关己,他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一阵静默过后,吴广元和金坚便起身告退,范明哲正想跟着离开,却被高俅叫住了。

“长明,你初来乍到,也许对我这个人并不熟悉。”见范明哲似乎有些紧张,他便摆手示意对方坐下,这才说道,“论年纪,你们这些人都比我年长,像吴老更是阅历丰富,所以我不希望你有什么顾虑。总而言之,该熟悉的东西你尽快熟悉,在事务方面不妨选取自己最拿手的先操练,至于你的身份证明我也会尽快让人办妥。记住,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是一个大理人,而是我大宋子民!”

一席话说得范明哲激动万分,嗫嚅了好一阵,他方才深深地弯下了腰:“大人知遇之恩,我会永远铭记于心!”

望着范明哲远去的背影,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要不是从段正严那里得知范明哲并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大理,他也不会硬把人要过来,如今看来,这一步却是没走错。多一个和其他势力没有关系的人在身边,自己总是更方便一些。

第十三章 鸿门宴上下归心

和吴广元金坚想像的不同,燕青收服马帮劫后余生那些帮众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为了能够将这样一股巨大的力量收归己用,他几乎是离间分化游说无所不用其极。当然,最最管用的还是他头上那块金字招牌。恭州之乱是如何得以消弭的,如今川中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在议论赵家自取其害的同时,人们也咋舌于燕青和姚平仲两个少年郎的狠辣。

这一次,被客客气气“请”到已故马帮帮主盛三府邸的那些中层头目,面对的便是一场鸿门宴。尽管桌上美酒飘香菜肴丰盛,但这些人还是阴沉着脸。他们虽然不如当初那些高层一般一呼百诺,但少说也是一方霸主,哪里想得到会在一夕之间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这其中,尤以楚老七最为忐忑,他早先巴结陈克韫巴结得最起劲,原本以为也难逃一死,最后竟奇迹一般地逃出一命。可是,当他看清楚主位上的人时,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他并没有想到,当初耀武扬威的对象竟是这样了不得的人物,一想到那迅若惊鸿的一箭,在回忆起街头巷尾的传闻,他顿时感到后背心完全湿透了。

“我知道各位怎么想的,不外乎是我燕小七乘人之危,想要吞并你们这些年来辛苦创立的基业。”燕青好整以暇地瞟了座上众人一眼,脸上带着招牌式的温暖笑容。在他旁边。姚平仲正冷脸坐在那里,正合了一冷一热黑白双煞。

“其实,我也确实是这个意思!”燕青倏地两眼光芒大盛,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起了一个满盛着美酒地杯子。只是一瞬间,酒液就全都不偏不倚地泼在了楚老七脸上,而那只杯子则余势未消地跌落在地,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明知是被人拿着做法,袖子里也带着手绢。可楚老七偏偏就不敢抬手擦拭。他强忍着眼睛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硬是端坐在那里,脸色丝毫不变。他知道,在座其他人固然没有得罪那两位的地方,可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在对方一念之间,别说一杯酒泼在脸上。就是一杯滚烫的开水,他也躲不起。

燕青满意地看着全场诸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寸步不让地对视着那些或存恶意或是嫉恨的目光。“各位还在回想着旧日那美好的日子么,我不妨告诉你们,只要一道公文。你们就是逆党。就是该充军发配永不超生的逆党!”他骤然提高了声音,用犹如疾风骤雨般的语速冷冷发话道,“陈克韫是谋逆。那么马帮所有人至少也是从逆,只是念在你们大多不知情地份上,你们才能芶延残喘到现在!别以为自己真的有多金贵,你们能够做的事,那些底层帮众哪个不能做?”

在一片静寂的气氛中,终于有一个往日就桀骜不驯的头目同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老子豁出去这条命,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待他说完,姚平仲就接口道:“张虎,已故马帮帮主盛三直属,家中有一个老婆和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除此之外,还在外头养着四个姘头,生有三个孩子。家产总计一万三千八百贯,另有一处小马场,其中良马六匹。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随着他面无表情地把对方家中情况一一转述了一遍,座上众人无不色变,而刚刚还满脸怒容的张虎更是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瘫倒在了座位上。没有什么比被人摸清所有底细更可怕的了,这些人无不有家眷儿女,早已不是当初能够舍命在外拼搏的人了。一想到自己一念之差就可能累及家人,更可能一无所有,所有人都生出了一股惊惧的情绪。

“我一不要各位谋逆。”燕青见姚平仲的震慑生效,一边说一边屈下了一根手指,“二不要你们像以前那样定期孝敬才能保住位子。”他又屈下了一根手指,“三不要你们提着脑袋冒险。”他最后又屈下了一根手指,然后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若有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这里,当然,你们和留在这里的人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生死也和我无关!若是愿意的,也请吱一声,别耷拉着脑袋像个死人!”

在那股足以让人窒息的死寂中,楚老七终于第一个开了口,声音中带着几许颤抖。“我,我愿意跟着七公子干!”他见燕青目光逼人,连忙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小人将来什么都听七公子的,绝不敢有半点异心!”

楚老七这番表白顿时让其他人都愣了,人人都知道楚老七油滑,不到最后后关头向来难见其人真心,这次为什么突然跑在最前头?几个胆小的略一思量,连忙出声附和,一时间,表忠心的声音此起彼伏,只剩下几个当初死忠于帮主盛三的中年汉子没有吱声。

终于,几个中年人当中资历最老的一个终于发话了:“七公子,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是看中了我们马帮的生意,还是看中了马帮的弟兄?要是你只是看中马帮的生意,那就尽管拿去,用不着逼迫我们这些旧人。我们都老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放屁!”一直保持着风度的燕青刹那间暴怒了,“你们跟着盛三鞍前马后,积攒下了大笔家底,当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下头那些弟兄如今都过着什么日子吗?他们卖地是苦力,拿的是最少的一份,现如今连那点活命钱都没有了,他们还能做什么?”他用一种极度轻蔑的目光注视着那几个中年人,冷冷哼了一声,“仅仅是这几天,官府就抓到了数十个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抢劫的家伙,按照律法都是死罪!你们倒知道舒舒服服地在家当个寓翁,他们呢?要不是我一个人难以找齐所有马帮旧部,谁管你们去死!”

姚平仲也被燕青突然爆发出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回过神之后立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当然能看出来,除了那几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中年人之外,其他人的血性似乎已经被撩拨了起来,只是一会儿工夫,想要退出的人便被孤立了。

“据我所知,你们全都不是出自富贵之家,有现在的场面也全都是靠一拳一脚奋斗出来,那就应该知道那些苦兄弟的难处。马帮之所以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不正是因为有人煽动了帮中最底层的那帮人,然后卑鄙利用了他们么?如果你们还不识相,再来一次波及更大的,恐怕在座诸位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安然坐着。”燕青的面色逐渐缓和了下来,混了这么多年,软硬兼施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的手段他已经用得得心应手。

“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们,我燕小七不缺钱,西南的马匹生意虽好,我还不放在眼里。今后利润的三分之二我都会分下去,至于多少你们自己有数。我言尽于此,刚才出声的就留下,还有其他想法的都给我滚蛋,我可不想和当初盛三一样被自己人捅刀子!”

这最后的承诺终于让所有人安了心,于是尽管又羞又恼,但那几个盛三的心腹还是低头伏低。依旧是马帮以前的那一套歃血为盟,但是,人却换了另一批,后来人坐上了原先老人的位子,而马帮这个名字也暂时被搁置。

“在马帮所谓谋逆的事没有过去之前,我们就叫和记马行!”

燕青用毛笔簸着自己的鲜血面不改色地在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他虽然读不进书,但是一笔字却写得风骨不凡。

“一个和字,这就是今后马行的宗旨!”他随手扔下笔,意味深长地扫视着所有人,“当初马帮的往事大家全都应该引以为戒,否则前头一批人的下场就是我们后面人的榜样!”

此时,也不知哪里传出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可是若有人挑衅怎么办?”

“如果有谁不长眼睛,那当然不用客气!我们敬他们三分给他们面子,要是他们还不识相,那就往死里整,出了事情有我兜着!可若是马行里的人故意在外惹是生非,就别怪我不给脸面!”

这一顿饭吃完,那些大小头目固然是如蒙大赦地纷纷告退,燕青自己也同样累得够呛。他一边揉捏着肩膀,一边轻轻在脸上拍了几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这才向姚平仲问道:“希晏,你这次在我后头挺着,就不怕回去你家老爷子他们教训你?你可不像我,我怎么说也只是大哥的义弟,出了什么事也不能完全牵扯到他,你可不一样,姚家家大业大,万一被牵连可不得了。”

“要真的不怕,我就不会把老冯老马常青他们拖下水了。”姚平仲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古怪,他一直僵脸坐在那里,此时只觉得脸上的肌肉都发麻了。“爷爷他们出生入死了一辈子,也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虽然山西姚家的名声是创了出来,可还是不能压过种家。两家屡屡互相攀比,几乎变成了意气之争,我不想再走那条老路了。”

十六岁,特赐忠训郎加合门通事舍人,对于和平年代的将门子弟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赏。姚平仲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一次晋升从何而来,虽然从未在外表露,但心底已经有了计较。

第十四章 敲山震虎暗立威

李清臣病故!

韩忠彦落职!

一天之内先后传来的两个消息让高俅久久不能平静,虽然早已经算到了不久之后的未来,但是,这还是来得太快了。说起来李清臣和韩忠彦当初都给他下过不少绊子,尤其是李清臣,躲在韩忠彦背后尽出黑招,结果最后非但没有成为名正言顺的宰辅,反而遭到了贬斥,如今更是病死异地。而韩忠彦虽然在那件事后仍旧勉强保住权位不失,可最终还是难逃落职的这一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声叹道,面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官场如战场,而大宋的官员又往往最是执拗,除了自己坚持的理念,往往将别人的不同意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把人整死誓不罢休。史书上都说王安石用人失误,新党在熙丰年间兴风作浪为祸朝野,可纵使是正史中大受褒扬的司马光,还不是一样在元佑执政时大肆打压新党,手段哪里又光明正大到哪里去了?

“武官倒是有不怕死的,只可惜文官中不爱钱的凤毛麟角。”想到在西北战事中表现得异常悍勇的大宋将士,再想想朝中忙着捞钱的大员,高俅愈加觉得前路艰辛。现如今,一个更会捞钱敛财的蔡京已经上位,他只希望初显明君气象的赵佶不要被蛊惑了去。终于,他沉声吩咐道:“来人,去请范长明!”

范明哲也是刚刚听说了这两个消息。他对于大宋朝堂终究没有那么熟悉,尽管恶补了一阵子,但比起浸淫于其中数十载地吴广元和金坚来,差的便不是一星半点。所以,被突然召唤时,他的心中颇有几分忐忑。

高俅摆手示意范明哲坐下,这才解释了自己的用意。“你不用紧张,我只是让你代我写几封信。我口授一下大意,字句你自己斟酌。言辞不妨隐晦一些,但要把意思点透。”

范明哲连忙点头,可是当他拼命把那些东西记在脑子里之后,方才觉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大略算了算,自己足足要写十几封信,几乎全都是当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曾布、蔡京、阮大猷、赵挺之、严均。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言官。平生第一次,他从心底生出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对方什么都没有瞒他,包括与收信人的关系,每封信应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应该点透到什么程度。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好了。这十几封信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写成的,这间书房就暂时交给你使用。写完了之后,你就让门外地书童通知我。”高俅略一点头便径直出门去了。这些事往日在京城中都是宗汉在做,如今让范明哲接手再合适不过了。

提举茶马司向来是一个油水最丰厚的差事,大宋最先是分设买马司和买茶司,最后为了统筹方便将两者并在一起,统称茶马司。设在黎州的茶马司便差不多涉及整个成都府路的茶马互市,官虽不大职权却重,每年买到的马匹固然数以万计,过手的银钱更是不计其数。虽说茶马司仍旧分属成都府路转运司统辖,但要是碰到一个容易糊弄地上官,茶马司的主官要蒙混过去还是相当容易。久而久之。茶马司便日益有自成体系的势头。

正因为如此,端坐在府衙正厅之内的茶马司提举商云浩虽有些紧张,却并不认为今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袖子里早就放好了该打点的东西,一处庄园以及周边的三百顷良田,他相信即使胃口再大的人也应该能够喂饱。等了不到一刻钟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门外地人影,连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宾主分头落座之后,高俅随口寒暄了几句,这才正视着这个精瘦的中年人。他可以看得出来,商云浩身上那股精明强干的特质尤其明显,要不是他曾经命人暗中查访过茶马司的猫腻,恐怕会被这种表象蒙混过去。

“商大人,如今西南每年通过茶马互市从吐蕃和西南夷买到的马似乎已经渐渐接近了西北的买马量,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回禀高帅,确实如此。”商云浩略一欠身,脸上掠过一丝得色,“自赵德明叛了之后,朝廷自西夏买到的战马便越来越少,难备军需之用,所以在西南的茶马司担子便重了。每年的兴盛时节,茶马司上下地官员几乎根本忙不过来。不过,身为朝廷命官,即使苦些累些,只要能够有所成,总还是一件乐事。”

冠冕堂皇!高俅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却微微颔首,仿佛在表露赞许。“不过我听说羌马虽好,但由于水土不服,运往中原常常会倒毙于半路。从这一点看来,似乎从吐蕃买马颇有些不太合算呢。”

“高帅此言差矣!”商云浩脱口而出方才察觉到自己的语病,顿时后悔不迭,连忙设法补救道,“羌马虽然体形不适合骑乘,但无论耐力还是驯服程度都远远高于西北战马,至于水土不服只是个例而已。再说,茶马司如今购得的马匹不仅来自于吐蕃,还有从西南各部族收来的,就连大理马也有不少,水土不服根本不是问题。”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高俅脸色,见其并没有露出恼意方才松了一口气。

个例?高俅微微一笑,却想到了从枢密院旧档中看到的往事。想当初一直有官员上书,直言从吐蕃等地买来的战马,往往未曾送到京城便有十之八九倒毙于路途,最后直送陕西四路方才解决了这件事。虽然最终没有减少在西南的购马量,但无疑是在西南的任茶马司提举得官员最害怕的事。要知道,这条财路一旦被断送,那可是十任其他的方官都难以弥补回来的。

“唔,原来如此。”他点点头站起身来,悠闲自得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冷不防转身问道,“商大人,有人向我提过,说是如今西南茶马之政败坏,西南诸夷即使有马也不愿意卖给茶马司,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商云浩的一颗心终于提了起来,高俅适才的东拉西扯已经让他倍感压力,此时的突然发难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忖度两人之间的官阶差距,他不敢再出言驳斥,只得飞快转动着脑筋,末了方才露出了一丝苦笑。

“高帅,茶马司掌茶马之政久了,弊政自然是有的。而下官上任也有三四年了,其中过手的银钱茶叶马匹不计其数,大约是有人看不过去才胡说八道。下官实话实说,下头官吏从中渔利的情况不是没有,但要说到败坏两个字未免就言过其实了。要是西南诸夷真的不肯卖马,西南茶马司这每年上万匹的马又从何而来?下官可以担保,朝廷在西南的茶马之政一向为番邦诸夷所重,绝没有怨望的事。”

“我什么时候提到怨望了?”高俅哂然一笑,一脸无所谓地重新坐了下来。“所有任提举茶马司的官员都是朝廷千挑万选方才能够上任的,而商大人能够在这里一呆就是三四年,足可见是能员才员。似你这样能干的人,当然会把握好尺度才是,不是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有人这么说而已,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更加谨慎一些,别被人抓住了把柄。”

“是是是,下官明白了。”商云浩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在琢磨着那几句似乎是警告,似乎又像是敲打的话,一时间竟品不出滋味来。等到糊里糊涂出了门之后,他方才恍然惊觉,刚才那番紧张之下,他竟忘了把东西送过去,这岂不是白走一趟么?

他本能地想要往回走,但看到府衙中来来往往的人之后又犹豫了。这样公然送礼,若是高俅收了固然无事,可若是对方一口回绝,那就什么回旋的余地都没了。想到这里,他又把东西往里头藏了藏,转身起步往自己的车马走去。没关系,对方不过是刚刚开始过问茶马之事,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来从容布置。

吴广元匆匆赶到大厅,见只有高俅一人在此,连忙开口问道:“大人,他这么快就走了?”

“我不过是找他随便问两句,难道还要留他用饭?”高俅见吴广元神色严肃,不由调笑道,“吴老别那么紧张,此事还得慢慢来,响鼓不用重锤,似商云浩这样经历丰富的官员,不是三两下就能唬住的。只要圣上那里旨意一来,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拿着鸡毛都能当令箭,我拿着圣旨,自然便可以大开杀戒!”

听到大开杀戒四个字,吴广元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发觉高俅仍是满脸玩笑之意,他这才感到轻松了些。“大人,你真的准备……”

“不是我准备怎样,而是这些人准备如何应对。”高俅收起了笑容,重重冷哼了一声,“朝廷向来很重视榷茶之利,每年既然舍弃了这么多榷茶之利耗费在马政上,无非是为了以备战事之需,既然有人把手伸到了这上头,就应该想到其中后果!律法摆在那里,就不能怪我高某人无情了!”

第十五章 贪得无厌成祸因

数日后,朝廷的公文终于送至,而随之而来的另一个人更是让高俅喜出望外。来者不是别人,竟是苏轼苏辙的表弟程之邵。和苏氏兄弟比起来,程之邵虽然文名不显,但却是一个一等一的理财高手,在三司时能够查得亏空数十万贯,而在盐务和茶法上都有很大的心得。如今程之邵便是主管秦蜀茶马公事,但其重心在秦陕,因此尽管也曾经革除西南茶马弊政,却不可能一人分顾两地,所以偌大的年纪却依旧是奔忙不停。

论官阶,两人当然是天壤之别,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官场和师门的双料前辈,高俅却自然而然地秉持了后辈之礼,自然让程之邵很是高兴。

“程老管理茶马事务多年,如今又是都大茶马司提举,想不到圣上居然让您来担当主角,我真是可以放下一万个心了。”

“呵呵,高帅你如此恭维,我可是承受不起。”程之邵自神宗年间出仕,历任地方官和京官,早就磨砺得油盐不入,饶是如此,他此时也觉得那几句恭维十分受用,原本的五六分好感顿时变作了九分。“西南茶马之政原本就不像西北那样迫在眉睫,所以有时纵有劣马,朝廷也不会过分深究,倒是纵容了他们。”

“程老所言极是。”高俅微微点头,这才见对方郑而重之地递过一卷纸,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立时大喜过望。茶马司向来由主官自辟其属,因此旁人很难插手进去,如今赵佶又赋予了他在此事上的完全专断之权。他自然是可以毫无顾忌。

“高帅……”

“程老,此地没有外人,你和老师乃是表兄弟,直呼我伯章即可。”高俅笑着打断了程之邵的话,“再说,我对于茶马之政本就是一知半解,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程老要是一直这么客气。岂不是折煞了我?”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程之邵一捋胡须,重重点了点头,“早先人家说伯章你和子瞻之间的往事。我还以为都是瞎编地,现在看来。子瞻在最后能够收得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可以说是大幸之至!唔,别的事我不敢担保,但茶马之事,我必定言无不尽!如今的时节,我也正好运一批蜀茶过去,一转手便是万匹良骏!”

程之邵的到来并没有传入商云浩的耳中。不知情者决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茶马司竟会有这么多属吏。当商云浩召集起所有心腹时,竟把偌大一个厅堂塞得满满的。

“茶马之事当中的猫腻原本就不少。有人向上头告状自然是难免的事,大人不用担心,那高帅初来乍到,不见得会把手伸得那么长。”率先开腔的是一个小吏,年纪虽然不大却留着一撮小胡子,从骨子里流露出一股精明狡黠。“照我看,这位高帅很可能是想要诈一诈,若是大人上了他的当,日后就真的要处处受人挟制了。”

这番话一出,其他人自然是连声附和。要知道,如今那些暗中藏下的利益都是各人按照比例抽取,若是再拿出一大块孝敬上官,每个人转眼便要吃亏,因此紧盯着眼前利益地他们自然是不舍得放弃到手的肥肉。正在此时,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短浅!”说话的是商云浩的一个远房堂弟商云斌,他靠着堂兄在茶马司里谋了差事,原本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这时却怎么也忍不住了。“人家如今掌管巴蜀一地,别说是小小一个茶马司,就是想要扳倒一州一府的主官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若是不把这种大人物伺候好了,我们今后哪里还会有活路?再说了,人家已经这么分明地暗示下来,若是再不去打听打听,到时候被人摸清了底牌都不知道……”

“好了,云斌你别危言耸听了!”商云浩只觉心烦意乱,一时竟根本听不进堂弟的话,“他们说得不无道理,没来由我们何必先乱了阵脚?再说,历年账本都是有账可查的,要是真有人想拿我开刀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今天把你们都召集过来,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别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换了一盘大局!”

顶头上司这么说,下头众人自然是唯唯诺诺,不一会儿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倒是商云斌本想留下,思量再三却也随众一块退了,空空荡荡的厅堂中顿时只余下商云浩一人。

要说真的没有一点着慌是不可能的,如今并不像是大宋早中期的时候,只要一直坚持磨勘就能谋到一个好位子,为了能够弄到茶马司这个肥缺,他不知等了多少年,运动了多少关系。西北那块地方时常有战事,而且太过惹眼,因此他从来不敢打那个算盘,可西南就不同了。本来就只能当作驮畜的马匹,收购的时候把二等硬弄成一等,然后再克扣一些,从中渔利是最最简单的事,更不要说和那些商贾的默契了。

终于,他一转身回了书房,这种时候,他只能选择向人问计。于他这种官阶上的官员来说,京城的消息往往只能靠这种私底下的书信,要等朝廷正式传文说不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高俅是天子信臣,他想要打听地就是,这个人会不会一直维持着那令人高山仰止的圣眷,若是那样,他舍弃一点利益傍一个靠山又有什么关系?

这一日,高俅正在书房里向程之邵请教一些财政上的问题。他往日接触的高官圈子虽然极大,但在财政上头,除了蔡京之外,程之邵还是第一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要知道,大宋施行的很多政策都和历朝历代没有任何可比性,能够真正理清头绪的人很少,而似王安石那样的高人更是压根就不要指望会随时出现。在眼下这个时候,程之邵这样一个理财高手突然空降在他的面前,无疑是异常难得。

两人正攀谈得高兴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外头传来,紧接着,一个差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书房,几乎忘记礼数似的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一伙夷人因为争议马价,和茶马司的一个小吏起了争执,结果……”他一句话没说完便呛得连连咳嗽,一时竟无法继续下去。

但此时,高俅和程之邵两人已经同时站了起来,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惊诧。他们确实已经搜罗了所有证据,也确实准备在近日之中下手,可是,谁料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冲突?

西南夷向来就有贡马的惯例,所谓贡,其实朝廷往往会以远高于物值的钱物给以补偿,算是羁縻西南诸夷的方式之一。除此之外,直接送到茶马司做交易也是一条路子,因此古道上时常能看到赶着几匹马的异族人。虽然不多,但日积月累,数目却也颇为可观。而以马易物更是最常用的法子,在中原可以价值数万钱的马,他们往往就换到一点盐巴布匹铁器,抑或是其他必需品。当然,直接送到茶马司的,当然主要是换取茶叶了。

这一次送到黎州茶马司的总计有十五匹骏马,毛色鲜亮体格雄壮,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而送马的二十几人都是来自惊川州的夷人。负责验马的小吏在发现自己撞到了大运之后,大约是贪心发作,先是力图压下马价,不成之后便诬赖人家是私自贩马的马贩。须知朝廷向来就有禁令,商人不得私自以茶易马,也不得以马易茶,虽然这一条在西南早已形同虚设,但毕竟仍是律令,于是两边争执不下。

“我们不卖了!”贩马来卖的一群夷人终于恼火了,一群人上前牵起马就走,这却惊动了旁边的一群商人,上前问价的络绎不绝。

那小吏见势不妙立即气急败坏地唤来了几个同伴,也不知是哪边先动了手,紧接着竟从推搡发展到武斗,最后竟有人抑制不住动了刀子。血光乍现后,场面便再也控制不住了,匆匆赶到的商云浩脸色煞白地看着大批人扭打在一起,虽然咬牙切齿地命人去报官,奈何却已经难以镇压局面了。

“死了四个,重伤三个,轻伤无数,起因居然就是这么一丁点小事?”

原本不想过于兴师动众,但是,在程之邵暗示借此机会解决一切时,高俅还是抛下其他事务赶到了黎州,可是,那些坏消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死伤的人当中大多数是汉人,而且是茶马司当中执役的汉人,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事后准备逃遁的时候被逮个了正着。而那些动了兵器的夷人只有两个轻伤,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起莫大的纠纷。

此时,望着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小吏,高俅恨不得把人扔出去任别人千刀万剐,因为一个人的贪欲而引起了这么大风波,又岂是一条命能够清偿得了的?

“好啊,想不到朝廷的茶马司居然会惹出这样的事情!”他怒极反笑,凌厉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而在商云浩的身上停留的时间最长。“事情都已经出了,现在你们说说看,该怎么收场,嗯?”

第十六章 雷霆大怒重发落

“高帅,这完全是意外!”商云浩能够感觉到后背上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答话。“小吏并非有意为难,而是……而是为了尽职而行。须知朝廷早有律令,多盘问两句也是应当的。”并不是他不想丢卒保车,但眼下的情势却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就会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搭进去,因此他只得强自挺着。

“朝廷律令?你们还知道朝廷律令!”高俅提高了嗓门,怒不可遏地斥道,“朝廷在西南的政策向来是以羁縻为主,为的就是能够得一方安宁!朝廷会高价收购那些西南夷的马,还不是为了他们能够维持生活不致招惹祸乱?尔等身为茶马司官员却肆意妄为,现在居然还要狡辩!”他突然顿了一顿,而后高喝道,“来人!”

随着他的喝令,几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立刻从门外奔了进来,纷纷弯腰行礼。而刚刚尚能保持安静的茶马司诸吏全都露出了惊惧的神色,嗡嗡的议论声再也无法止歇。

“高帅!”商云浩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便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吩咐止住,顿时面如死灰。

“先将这个惹出事情的家伙拿下!哼,居然如此胆大包天,那就不可能只干了这么一桩!吩咐府衙中最得力的差役严加拷问,务必问出所有情由!我倒要看看,这茶马司究竟黑到了什么程度!”

听到这里,商云浩怎还会不知大势已去再无幸理,可是,出于本能的挣扎。他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一股勇气,竟突然霍地向前两步,厉声喝道:“住手!”

见那几个彪形大汉拖着那个已经瘫软不能动弹的小吏大步往外走,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商云浩顿时更急了。“高帅,茶马之政之前虽属成都府路转运司,但朝廷先前刚刚颁布法令,各地茶马司统归都大茶马司管辖。地方官不得插手!高帅乃是朝廷委任的帅臣,怎可知法犯法?”

“好一张利口!”高俅见商云浩面色通红口气强硬,随即冷笑了一声,“我奉圣上旨意统管川陕四路所有军政民政,难道管不得你小小一个茶马司?还是说你这里头猫腻太多。所以外人查不得?我今日便偏偏要查一个水落石出,来人。给我调忠勇军一营进城,封锁整个茶马司衙门,不许有任何人出去!”

“得令!”

这一次不等商云浩开口,下头一群小吏全都炸了,他们往日固然是懦弱贪财,可到了这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所有人都红了眼睛。门口一时间被堵了个严实,那个想要出门传令的差役竟无法出去。而两个机灵的小吏已经冲出了门,要知道。高俅此行带的人并不多,只要暂时拖住一时,说不定就会有办法,所谓狗急跳墙不外如是。

“尔等想要违抗本官?”高俅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森然冷意,要知道,大宋官场上下之分虽然较松,但当面违抗一个帅臣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已经冒出了重重杀机。

“并非下官有意违抗大人,而是大人不在其位就不该谋其政!”商云浩忖度横竖狠狠得罪了高俅。胆子突然也大了起来。“下官这个茶马司提举虽小,但也有上折言事之权,高帅如此越俎代庖擅自插手,下官也可具折弹劾……”

“哈哈哈哈!”不待商云浩说完,高俅便突然大笑了起来,那种隐含其中地怒气谁都能够听得出来。“你认为圣上是会听你的一面之词,还是会信本官的话?”

依照大宋律法,贪贿固然罪不至死,但是,挑起边衅或战事却是罪不可赦,因此商云浩唯一害怕的就是万一起了乱子,而高俅把这次的罪名完全推在他身上,这样他就没有任何活路了。此刻,他一铁心寸步不让地回顶道:“只要下官地折子能够比高帅早到京城一日,政事堂诸相公定然不会坐视!高帅,此事可大可小,你为何要苦苦相逼!”唯今之计,他已经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京城的靠山身上。

“看来本官起初还真是小觑了你。”高俅渐渐缓和了语气,但嘴角却流露出一丝深深地讥诮之色,“这么大的纷争你居然说可大可小,看来你手段不小啊!”

“汉夷冲突历来有之,无论朝廷还是那些蛮夷都不会在乎,只要厚加抚恤,此事便可消弭于无踪。”商云浩误以为高俅准备妥协,心中不由大喜,“高帅若是能撒手不管此事,下官等必定会善加处理,决不至于惹出任何麻烦。”

“好,好!”高俅一连道了两个好字,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口中猛地蹦出了几个字,“诸卫何在!”

下一刻,刚刚还死死堵住了门的一众小吏纷纷跌倒,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群戎装甲士,这不由使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对那些煞气十足的兵卒,连刚才态度强硬的商云浩也是勃然色变,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谁也搞不清楚,茶马司里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一队军人。

“看来本官的未雨绸缪并不是多余地。”高俅晒然一笑,这才向门外唤道,“程大人,刚才的事你应该都看到了。”

“想不到下官久未到西南查访,竟会有这样的胆大妄为之辈,居然敢威胁朝廷主官!”程之邵满脸怒容地走了进来,微微向高俅一躬身道,“下官管理无方,还请高帅恕罪!”

“程大人无须自责,你一人兼顾西南西北,分身乏术自不必说,何必把这些人地罪过揽在身上?”高俅欠身答礼,这才扫视了一眼底下的众人,“你们不是说本官无权处置你们么?程大人这个都大提举已经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看到程之邵,商云浩便知道什么都完了。此时他方才醒悟到,高俅并不是一时激愤方才拿茶马司开刀,而是早有准备,否则又该怎么解释应该在西北督办茶马之政的程之邵出现在这?他惨然一笑,无力地耷拉下了脑袋,全完了,这下真的全完了!要是早点服软认输,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但在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之后,他已经什么希望都没了。在他旁边,那一群小吏也纷纷跪倒在地,一时间求饶声和诉苦声此起彼伏。

高俅不耐烦地吩咐一众军士将所有人都带下去看押,然后才苦笑着对程之邵叹道:“按照这个情形,恐怕黎州茶马司上下要整个空缺了。”

“一帮蠡虫!”程之邵想到自己当初从三司查出巨额亏空时的情景,不由摇了摇头,“我一心想为朝廷筹集军费战马,却仍难以避免这种囊虫。唉,换一批人,又有谁能担保这些人就一定是好的?只怕循环往复,一批比一批盘剥得更厉害。我当初革除黎州买马之弊,故而上下赞赏,其实真正的弊政并不在政令,而在于行使政令的人啊!”

“程老说的是。”高俅也为之沉默了,当初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其初衷固然是富国强兵,可结果却因为底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吏,将大好的局面硬生生葬送,民间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说来说去,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吏治。“我朝向来不杀士大夫,小民百姓偷盗数贯就是死罪,而那些官员纵使贪贿百万也能留得活命,唉!”

程之邵倒从来没有想得那么深远,身为士大夫的他一直认为不杀士大夫乃是本朝仁政,万万没想到高俅竟会有这样的评语,此时不由微微皱眉。本着和苏轼的关系,他很想开口提醒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最后只是轻声叹道,“伯章你想得太多了。”

茶马司众人虽然尽皆拘押,但善后的工作却并不轻松。由于高俅持有赵佶的圣旨,因此在查看茶马司所有官吏的家产时并没有遇到太大困难,只是其中数目分外惊人。以商云浩为例,三年的提举官当下来,家产超过五万贯,而其他吏目也往往有超过万贯的家财地产房屋,究其根本,都是从茶马互市上头偷偷揩油的结果。就连程之邵这个主管茶马事多年的老人,见此情形也有几分惊讶。最后统计下来,光是这些人贪没所得的不义之财,总计就有三十万贯之多。

大约是西南之地汉夷冲突异常频繁的缘故,抚恤死伤的工作进展得异常顺利,其中很大的原因却是由于高俅的大方。往常官府虽也有抚恤,但往往遭到各层官吏克扣,到了百姓手中根本所剩无几,而高俅此次命金坚亲自每家每户上门发放抚恤,自然是人人满意,也稍稍缓解了几分失去亲人的悲戚。

但是,对于那几个杀人的夷民,高俅却感到难以处置。只看这些人一言不合便动手杀人的悍勇,他便足以断定这些人的部族都属于并不开化的那一类。果然在详细盘问之后,他得知这十几匹马是那个只有五六百人的部族的全部财产,所以才会在冲突中表现得如此激烈。

第十七章 接书信各做准备

曾经门庭冷落的蔡府因为蔡京的重新得用而又热闹了起来。昔日,因为怕受连累而避而不见的朋友亲戚也不时登门拜访,从表面看起来,一切又恢复到了绍圣年间的盛景。然而,只有主人自己知道,他前进的步伐并不顺利,每一步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葬送了这好不容易方才得来的大好局面。

“爹!”

正在书房中临帖的蔡京闻声抬头,却见长子兴冲冲地奔了进来,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喜色。“怎么,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么?”

“爹,我今天见到圣上了!”身为小小的一个鸿胪寺丞,蔡攸自然不像乃父那样能够时时刻刻见到赵佶。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耍弄些小手腕。“今天我在宫中正好遇到了出外散步的圣上,结果圣上依旧记得当年的事,还说会赐我进士出身。”

“那不过是圣上的一句玩笑而已。”蔡京不以为意地置之一笑,重新提笔聚精会神地临摹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了头,见儿子一脸不豫,只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圣上当然不会忘记你当年的恭顺和好处,但是,你想过没有,我大宋历朝特旨赐同进士出身的不少,可能够由圣上亲口赐进士出身的却寥寥无几。我如今立足未稳,万一有御史弹劾,你还不是同样空欢喜一场?”

“可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不是一样被特赐进士出身?”蔡攸不服气地顶了一句,“以他的资历,能够治理州县已经是很不错了,圣上居然把整个西南都交给了他,就不怕他把西南搅得天翻地覆么?哼,当年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只不过因缘际会方才得了从龙之功,如今居然扶摇直上……”

“攸儿!”蔡京重重搁下了笔,怒声斥道,“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胡说八道?”他当然知道长子为何时时刻刻都针对高俅。要知道,蔡攸正是心高气傲的时节,眼看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位高权重,心中难免嫉妒。“你若是时时刻刻盯着别人。就算加官晋爵,也休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有什么事情在心底多考虑考虑,不要时刻宣泄在外,你老爹我还远远没有在朝中一呼百诺的威风!”

蔡攸神色一连数变,他很想开口反驳。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盘算,凡事谋定而后动,他自己也一直在学这一点,可终究还是不到火候。沉默良久,他方才问道:“爹,如今韩忠彦已去,尚书左仆射这个位子就空了,圣上既没有让曾布正位,也没有考虑让别人继任。难道就准备让这个位子一直空着?还有,韩忠彦不过刚去。台谏那里就奏疏不断。倘若不能让他们安分一些,恐怕……”

“恐怕谁都坐不稳尚书左仆射那个位子。”蔡京冷笑道,“曾子宣虽然做梦都想要那个位子,可如今的情势,谁先上去就会第一个被台谏轰下来,所以表面上,谁都表现出对那个位子不感兴趣的架势。当今圣上不同于先帝,想仅仅靠绍述那一套糊弄过去根本不可能!”想到赵佶登基以来地诸多表现,他隐隐有一种心悸的感觉。这一百多年来,大宋不是太子而登上大位的只有赵佶这个一个。大约事先谁都不会想到,未曾受过储君教育的赵佶会如此出色。

蔡攸听到父亲如此评判,不禁诧异了:“那如今地崇宁年号……”

“那是圣上做给有心人看的,要是谁傻呆呆地硬往上凑,那就是自讨苦吃。”蔡京重新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支尚未蘸过水的狼毫,“你看,这支笔先是用胶粘和在一起,看似牢不可破,但一旦蘸水之后,上头的狼毫便会全部散开,等蘸墨之后又会再度聚集在一起。人也是一样,只要一个旗号便会聚拢一大批人,圣上正是想要借机观察所有人的反应。你难道没发现么,这一年之中地政令丝毫未改,仍是沿袭了建中靖国那一套,哪有半分熙丰时的样子?”

“那爹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要知道,机会可不是等来的。”蔡攸不禁急了,他眼下还没到自立门户的时候,兼且官职卑微,只有仰仗父亲的庇护才能更好地生存,自然希望乃父能够重新掌握朝廷中枢。“曾布恨爹你入骨,要是让他逮到了机会,那可就不是轻易能够过关的。你回朝的这些天,曾布可是没少使过绊子,爹你总不能老是把先手让给别人吧?”

“攸儿,你记住,凡事不能心急。”蔡京不紧不慢地说道,言语中却流露出一股强大的自信。“圣上正在励精图治的时候,最恨地就是耗费朝廷元气的党争,所以不管曾子宣怎样针对我,只要我摆出一小为公的样子,圣上对我就会愈加信赖。另外,看圣上的样子,对于开疆拓土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所以并不是无隙可钻。开疆……哼哼,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还会记得开疆?他们有心守成就不错了!”

“爹真是算无遗策。”蔡攸这时才轻松了下来,心悦诚服地恭维了一句。突然,他又想到了先前听到的传闻,连忙不无小心地低声问道,“爹,元符皇后先前派人赏赐了我一枚玉佩,爹先前回朝又得了她莫大的帮助,如今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

提到元符皇后四个字,蔡京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不想当弄臣,所以自然不希望有人把他和后宫联系在一起,但若不是他在后宫结下的强大人脉以及和元符皇后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重新回归权力中心。如今他如愿上位,确实应当履行当初的承诺,可是,他却总有一种不甚妥当的感觉。zzzcn{3}〓〓〓〓{z}〓〓{中}-{文}-{网}

“攸儿,你在京中待的时间也不短了,对于元符皇后,你怎么看?”

“我?”蔡攸思量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道,“我只知道她当初是以……以美色博得盛宠,继而晋封皇后,若不是她生的越王早死,恐怕……总而言之,她出身普通,没有母家作为后援,就算受册太后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没有后援么?”蔡京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末了才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安排上书事宜。如今钦成皇后已去,她也确实应该受册太后了。对了,后宫郑婉仪和王婕妤那里你也抽空去打点一下,在这一点上别落在了别人后面。”

想到高俅的那位贤内助,他不由一阵感慨,不过是一个寒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如今却能自如地周旋于后宫之中,不能不说是环境改变人。除此之外,那个伊容也同样不可小觑,她和郑婉仪王婕妤同是慈德宫钦圣皇后调教出来的,感情自然亲厚一些,若是自己忘记了这一点,他日说不定会因此而吃亏。

“爹放心,我明白了。”

蔡攸点点头,这才告辞离开。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局势就已经渐渐偏转了,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让蔡家重新成为朝堂中心,至于那些曾经踩在他头上的人,他打定了主意会实施报复。

“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他站在院子中央,奋力向空中挥了挥拳头,随即快步离去。

“大人,成都府高帅派人送信来了!”

蔡京愕然抬头,接过书信之后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家人挥退了,而后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目光凝视着外头的封套。那个人不会不知道自己回京的隐情,也不会不知道曾布对自己的态度,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仍旧光明正大地给自己送来了信,这代表着什么?想着想着,他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不管怎么样,这都比他曾经料到的结果要好。

同一时间,严均也同样收到了高俅送来的信。和写给蔡京等人的信不同,上头只字不提最近朝廷格局的变化,其中提及的大多都是军情,最后嘱咐的竟是让他多多留意王厚。

“王韶王子纯的儿子?虽说家学渊源,也曾经在熙河路有所建树,可也没必要……难道?”

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严均瞬间脸色大变,疾步冲到了墙上的地图前,细细地琢磨了起来。对于军事,他向来就有一种相当的敏感,更何况在这种关键的时刻。

“开边,开边……圣上日日所思开边,难道就要着落在此人身上?”严均的手指在西北那一个个城池上滑过,最后落在了湟州鄯州上。“要取西夏便必须先对付羌人,取得桥头堡,当初王韶定熙河也正是这个缘故。可是,这钱粮……”

身为枢密院年轻官员中最出众的一个,严均自然是时时刻刻希望朝廷能够在军事上有所建树,可是,他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刚刚出道的毛头小伙,打仗打的就是钱粮,他不会连这么一点道理都不懂。熙河虽然号称一路,但诸多钱粮都必须从周边调拨,光是这运费就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头痛。

“明年之内,必有战事!”他又拿起那张信笺端详了一番,重复了好几遍那句关键的话,心中不无感触。对于高俅的脾气,他自忖除了赵佶之外就是自己最清楚,当然明白这八个字代表着什么。想来蔡京刚刚复位,还不会这么快提出这一点,既然如此,自己就要抓紧时间了。

第十八章 辨良骏因祸得福

“程老,以你之见,那些夷人应当如何处置?”

高俅知道程之邵在民政上也颇有一套,横竖自己暂时还不能下定决心,他就干脆请教起身边这位长者来。“论法,他们该杀人偿命;可论情,他们却也有活命的道理。若是他们当初没有动手倒好,现如今……”

“现如今确实不好办。”程之邵也是眉头紧锁,虽说拿下了那些贪贿的官员,也着实抓到了这些人的把柄,但是,毕竟两边都有伤亡,要想把事情完全抚平是不可能的。“朝廷往日曾有惯例,夷民在汉地杀人者,一律依照汉法行事,但杀人者可酌其行为罪减一等。这些人虽然可怜,但杀人在先,依律至少得处以流刑,这已经是很轻了。”

“唔,程老所言有理。”高俅点了点头,正想开口说话时,门外传来了一个略显焦急的声音。

“启禀大人,惊川州来了好几十人,说是要请大人还他们公道!”

“什么?”高俅和程之邵对视一眼,彼此都显现出了几分忧虑。风声传得那么快,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怕是会招惹无穷后患。高俅虽知此事和自己并无直接关系,又有程之邵在旁作证,但巴蜀却是自己管理的地方,闹出了乱子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伯章,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我当年在黎州好歹也和不少夷民打过交道,也认识几个酋头,说不定能帮你一点忙。”程之邵思量再三还是开口建议道,不是他想要揽事情上身,哪怕是为了一点子侄之情,哪怕是为了家里的后人着想,这个举手之劳他还是得做的。

“那就有劳程老了。”高俅定心点了点头,见金坚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连忙上前低声问了两句,待明白对方也是出自乌蛮族裔时。心中渐渐有了计较,立刻差人回成都府去找古连金。先前之所以没直接让白玲过来,是因为朝廷制度不能私娶蛮女,所以他没法让白玲公然在太多人面前露面。但古连金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只不过,当他看到面前那几十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夷民时,原先的设想立时抛在了九霄云外。先前贩马的那十几个汉子虽然衣衫简陋,但少说还能够走得出去,而眼前这些人甚至还有身无寸缕的孩子。看起来已经不能用窘迫两个字来形容了,可以说,哪怕是开封府街头的乞丐也比他们穿得更体面一些。怪不得虽然历任皇帝时不时会受到扩大疆土的诱惑在西南多设几个州县,大臣却极力反对,似这样生活水平的少数民族,加入大宋统治后着实会造成巨大的负担。

可同情归同情,这些人所说的土话他是一句都听不懂,而府衙中带来的那两个号称精通所有西南夷语言的通译竟也是一脸茫然,一时竟找不到可以翻译的人。倒是程之邵见情势僵持。连忙提议道:“那些前来贩马的人不是会说汉话么,不如先找一人前来。问清楚他们的来意再说。”

高俅这才想起这一茬。暗自责怪自己糊涂,马上差了两个军士前去带人,不多时,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子便被人押了出来。

那几十个夷民一见那小伙子立刻沸腾了,若不是四周尚有军士,恐怕他们就会嚷嚷着团团围上来,而那小伙子也是神情激动,恨不得立刻扑过去。

高俅挥手示意两个军士把小伙子带过来,指着下方的几十人说道:“我知道你会说汉话,那些挑起事端的人已经全部被抓起来了。但是,你们杀了人,所以要依照大宋的律法处置你们。现在你们的族人都来了黎州,但他们中没有人会说汉话,我要你把他们的话原原本本说给我听。我会根据实际情况加重或减轻对你们的处罚,你明白了吗?”

那个小伙子明显不能在顷刻之间消化高俅的话,愣在那里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要抢……抢我们的东西?”

“大胆!”旁边一个忠勇军军士再也忍不住了,劈头盖脸地训斥道,“高帅乃朝廷命官,怎么会抢你们的东西!你们……”

“别和他们计较!”高俅不满地瞪了那个军士一眼,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不管你们十几人如何定罪,那马匹都是你们的东西,我会还给你们的部族,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换给你们同等价值的布匹、盐还有茶叶。”

这句话说完,那小伙子立刻露出了惊异的神情,随即便高声用族语嚷嚷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刚才还喧哗不已地人群安静了下来。

“你……会给我们……平等的……东西?”小伙子的汉语显然还不太流利,但神情中已经少了些敌视的味道。见高俅点头,他又叽里咕噜地对族人叫喊了一阵,然后才转过了头。

“尊贵的……大人,我们的部族……只有五百多人……缺少粮食,所以我们要卖这些马……”说着说着,小伙子的神情突然激愤了起来,言语也一下子利索了不少,“之前,部族中有人用一匹马换回了一些粮食,但是很快就吃光了,我们只能把其他的马都带了出来。我们的族人赶到这里,是因为我们再不回去,他们就要饿死了!”

高俅终于大略明白了经过,但是,对方的话语仍然把他给镇住了。看看面前那几十个面黄肌瘦的夷民,他很快相信了小伙子的话。入川以来,他见过很多所谓蛮夷,更在不少村寨逗留过,但从未见过这样贫困的。这一次这些人还能卖马,那么,等到下一次马卖光了,这些人岂不是真的要饿死?

程之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见高俅转头看着自己,他也只得报以一个苦笑。高俅能够想到的事,他当然也能够想到。这些年来,大宋朝廷在西南无偿赈济的范围相当广泛,但其中主要是因为保一方平安的缘故,不欲蛮夷借着饥荒为由头作乱,可是,对于这种只有几百人的小部族,自然而然也就忽视了。

“眼下之计,还是先换给他们一些粮食,其他的事情可以先延后。”虽然骨子里其实瞧不起这些蛮夷,但是,要眼看着他们饿死,程之邵却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程老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高俅微微点头,这才对那个小伙子道,“你告诉他们,我会先调拨一批粮食给你们,至少可以让你们活下去。”

他的话被转述了之后,下头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不会饿死,对于这些挣扎于生死存亡中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日后,古连金终于匆匆赶到,正如高俅意料那样,他果然能够听得懂这些夷人的话,而且和汉人待了这么多天,他的汉语也有了极大的长进。

“他们住在雅州西部,原属乌族,但是,雅州西部主要是羌人,所以他们在那里住得非常艰辛,所有的族人加在一起也不到一千,后来更是一年年减少,到现在就连一条活路都没有了。”虽然同出一族,但由于乌蛮一脉向来散落各地,因此古连金反倒显得十分平静。“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们当初是从大理那边的马湖部分离出来的,既然如此,他们就要独立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哪怕是死光了,其他乌族也不会伸出援手。如果朝廷不救他们,他们就得自生自灭。”

高俅倒没有想到看似憨厚的古连金会说出这种话,见其面色如常,他方才想到,这些异族人更多得是遵循弱肉强食的那一套生存准则,考虑问题的角度和自己这些人是不同的。

“对了,我记得阿爸说过,这些人很擅长养马。”古连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又开口补充道,“阿爸说过,他们当初就是为马湖部鬼主养马的,后来辗转迁移,一路为人袭杀,人数越来越少,但是,要说起养马,诸部之中没有人及得上他们。”

“哦?”高俅顿时来了兴趣,想到自己还没有看到过那十几匹引起莫大冲突的马,他连忙对程之邵说道,“程老,不如我们去看看?”

程之邵对此本就是无可无不可,自然点头答应了。可是,当他看到那些毛色鲜亮的马匹时,眼睛却亮了起来。

“好马!”

程之邵经手的马匹茶叶无数,因此一眼便看出了这些马和寻常川马的不同。要知道,西南虽然也是产马之地,但由于气候土壤的关系,马匹一般都是个头矮小不适合骑乘,所以就算朝廷买来也只是用来运送军需辎重。然而面前的这些马却比寻常川马略高一头,虽然仍旧及不上北方马匹的神骏,但已经是很难得了。

“我到时让人试一试,说不定这些马可以用在骑战上。”

“真的?”

高俅听得怦然心动,他当然也知道,南宋时大量采购西南马匹乃是为了弥补不能从北方买马的缺口,西南的茶马互市在羁縻蛮夷之外,更多的只是作为军需后备,可是,若这些马匹可以用在骑兵身上就不一样了。

“唔,寻常川马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个头,其中应该另有玄虚,至少我在黎州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马。”程之邵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伯章,如果真的能够找到一个优良的马种,川马就不用仅仅用作一种羁縻和后备手段了。”

第十九章 观战马高程立约

“唔,长途奔袭应该可以,短途冲刺能力虽然差一些,但已经比普通川马优良得多了。”

望着校场中来回奔驰的几个骑兵,随同程之邵一同前来的一个吏员频频点头,见旁边的高俅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立刻躬身一礼答道:“高帅,我朝向来将众马分等,自四尺二寸至四尺七寸,一共为六等。川马大多矮小,充四五等居多,上等的寥寥无几。而这些马至少可以充三等以上,而观其形状正可充战马使用。”

“老黄既然这么说,那就与事实无差了。”程之邵情不自禁地捋须微笑道,“伯章你有所不知,朝廷每年虽然市马上万,但能够充当军用的最多不过十之二三,而朝廷困于缺马,又为了鼓励蕃人来市,不得不加大买马的数量,如今虽然可以以茶换马,但毕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而为了养这些马,朝廷时而设监牧,时而让百姓代养,中间情弊不计其数。此次这些夷民显然是不擅耕种的,但若是让他们代为养马,说不定能发挥更大效用。”

“程大人所言正是小人想说的。”那个叫做老黄的吏员指了指那几匹在场中奔驰的骏马,不无感触道,“朝廷在河北河西之地都曾经设过马场,动辄数千顷,时罢时兴,而那些地方都是地少人多,百姓没了耕地,官府的牧监却又浪费极多,凡养一马竟往往浪费牧田五十亩。巴蜀西南夷多擅长养马而不善耕种,以往只因为川马个小,所以虽然是买马的一条路子,但终究不及西夏和辽国的战马。如今若是这些得堪使用,则一有变故就能直送陕西,不啻是一条路子。”

“原来如此。”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也曾经听说过,朝廷每年买马的数量虽多,却也经不起年年败坏,光是那些死去的马就相当惊人。隐约记得。熙丰年间,王安石似乎就提出过保甲养马法,足可见对于马政的重视。而巴蜀毗邻秦凤,一直将买到地马匹直供前线。若是这些马中能够有更多的优良战马,对于战事自然是莫大的帮助。

“如此看来。这些夷人最好还是留着。哪怕是把经验留下也好。只是这件事兹事体大,我还得上奏圣上,免得有人说我独断专行。”话虽如此,他却知道这道折子一上必定会得到肯定的批复。对于矢志开疆的赵佶而言,对军务有利的自然都会摆在第一的位置,否则他也不会提醒严均注意王厚这个人。

虽说拘押,但商云浩只是被软禁在一间小屋子里。他和那些不入流的吏员不同,好歹也有职官阶官在身,高俅自然不会把他关在大牢里。只是对于他而言,这日子无疑是度日如年,每日除了送饭的人之外,他一个人都见不着,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只是三四天的工夫,他就仿佛觉得过了三四年。可是,无论他怎么恳求外头的军士,说自己有要事求见高俅,别人都置若罔闻,这渐渐让他陷入了绝望。

紧闭地大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可走进来的却不是他希望中的高俅,而是程之邵,这顿时让商云浩紧张了起来。论官阶,程之邵不过五品,但是,他却知道,自己的事情也许可以蒙混过高俅,却万万蒙混不过这个在财政上浸淫了几十年的老人。

“程大人……”

“折子我已经和高帅联署发往京城了。”程之邵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只是用异常平淡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盼望在京城的那一位为你说话罢了。”

商云浩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睛,在用一种惊惧的目光打量了对方许久之后,他终于狂笑了起来。“天底下捞钱的官员多了,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倒霉?如果……如果在节骨眼上没有出这件事,我还能够……”

“就算没有这件事,你认为我又为什么会巴巴地赶到成都来,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空闲么?”程之邵冷笑一声,终于流露出了一丝鄙夷,“我那时正好在京城谒见,圣上在收到高帅的奏疏之后便立刻令我日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整肃西南马政。你如此坏了事,就别指望京城里头会有人帮你说话,能够留得一条性命就已经很难得了。”

听到程之邵连连提起京城的那一位,商云浩的脸色顿时愈加惨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你的堂弟商云斌已经全部招供了,他不过一个候补吏员,为了减轻罪名,出卖你这个堂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和京中那一位往来的书信并没有被烧掉,而是全部留存了下来,对于这个答案,你应该满意了吧?”

“不可能,不可能!”最后一点希望被人硬生生掐断,商云浩顿时陷入了癫狂。他死死地瞪着对方,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择人而噬的光芒。“你别想诈我的话!”

“到现在还看不清局势,真是可悲可叹,你那个靠山,至少在明里是绝对不可能和高帅作对的!”程之邵转身就走,临出门时却仿佛不经意地扔下一句话,“他不就是姓阮么?”

在他背后,商云浩一瞬间面如死灰,就连大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实也没有察觉到。

“伯章,看来此事肯定是真的。”程之邵一踏进书房便关上了房门,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阴差阳错卷进了这么一件事里头,他当然心中懊恼。须知他一向不参与朝中争斗,一直致力于自己的职事,被人惦记是什么滋味他一点都不想领受。“想不到那家伙手这么长。”

高俅闻言莞尔,他和阮大猷的交情来自与曾布的一番交往,对其人其行当然有深层次的了解。与其说是对方把手伸到巴蜀,还不如说是这个商云浩当初能够谋得这个职位是得了对方之助,而后才顺手牵羊似的拿到了不少好处而已。他虽然不齿于这种做法,但此时一不想把程之邵牵连进来,二也不想直接和阮大猷撕破脸,

“程老,这些东西我会当作没有存在过,不会上奏圣上。至于那个商云斌,宽纵了他也就是了,毕竟他虽然在茶马司管些文书,也没有完全参与其中。”见程之邵一脸讶色,他只是无奈地耸耸肩道,“我固然希望能够一扫天下弊政,但也要看形势才行,如今一道折子上去加速朝中争斗,这也是我不想看到的。眼下的情势下,雷厉风行的结果只能是引发一场朝堂风暴,我也只能量力而行了。”

“想不到伯章你年纪轻轻就能看得这么透彻。”程之邵这次才是真的惊讶了,和别人一样,他也认为高俅的崛起来源于那无比的运气,要知道,藩邸旧臣的从龙之功足以让一个并不起眼的人飞黄腾达。可是,隐藏在骤进之后的东西,他却像寻常人一样忽略了。“还是那句话,子瞻表兄的关门弟子果然不同凡响!”

“程老夸奖了。”高俅微微一笑,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若是真有湟鄯一战,那么提举都大茶马司的程之邵自然会发挥莫大的效用。“程老就在秦凤一带,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一二,自熙宁年间朝廷用兵取了熙河以来,朝廷时而弃河湟,时而又取河湟,以你之见,如果说有人建议朝廷再次用兵熙河,究竟是该准还是该驳?”

“这……”程之邵骤然听到用兵两个字,一颗心立刻不争气地跳了两下,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伯章,这用兵之事不可轻率,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程老别管此事真假,你只要告诉我,朝廷再次用兵是否可行?”

“羌人内斗不绝,确实有机可趁。”程之邵终于自起初的惊讶中回过了神,“当初王韶王子纯取熙河,不但为朝廷开疆,还取得了用兵西夏的桥头堡,但是,河湟数州孤悬于外,易攻难守,兼且补给太难,所以才会在元佑年间为朝廷所弃。说起来,辛辛苦苦打下的疆土却拱手再送回去,确实……”他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色,随后才郑重其事地说道,“伯章,若是朝廷有意再次西进,我倒要举荐一个人。”

高俅当然知道程之邵要提的人是谁,此时不禁笑道:“程老要举荐的人莫非是王子纯的公子王厚王处道?”

“没错!”程之邵霍地站了起来,虽然年岁已大,却仍旧显现出一种不可动摇的气势,“王子纯父子对于羌事异常熟悉,也知道该如何与羌人打交道。欲重定熙河,则必须用王厚,其他将领用之打仗可以,但用之安抚则决计不行。”他转过头来凝视着高俅,一字一句地问道,“伯章,你真的能肯定圣上有意重定熙河?”

见高俅微微点头,他突觉豪气横生。“好,那我就在这一年之内筹措,等到战事一起,我必会送上良马和军费!”

“程老确实该当为吾辈楷模!”高俅大喜过望,连忙举起了茶盏,“我便以茶代酒,敬程老一杯!”

第二十章 希晏访王厚问策

贺州属广南西路,正是宋人口中岭南之地,历年以来,被贬贵州的朝廷官员不计其数。近的有当年被贬为贺州知县的范纯仁,远的有曾被贬为贺州司马的王端章。因此,被贬为贺州别驾的王厚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个。然而,志在西北的他却觉得分外难熬。须知州别驾乃是名副其实的闲官,既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什么事务需要经管,日子寂静得让人发狂。

有的时候,王厚时常会想起随同父亲在军中的日子,那时他在父亲身边朝夕学习军政,对于羌事更是廖若指掌。父亲去后,朝廷又下旨弃河湟,他虽然屡次上书却无济于事,最后,在出任熙河干当公事的任上,他和河州守将王赡一起谋划了重取湟州鄯州的策略。一朝功成,他果然受到了封赏,可惜好景不长,羌人狡猾多变,朝廷最终还是弃了两地,并以归罪于他,最后他不得不来到了这岭南不毛之地。

贺州的日子无疑是清苦的,虽然父子两代为官,但王厚当初官阶最高的时候也不过东上阁门副使,湟州知州,官秩不过从六品,而其父王韶也没有留下多少家产。所以,在贺州的这些日子,他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家仆随行,所居的也不过一进一出的砖房,房中陈设更是简简单单别无美饰。

这一日,他缓步从知州衙门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惊奇地发觉门外拴着一匹马,顿时大吃一惊。被贬贺州的这一年多来,他这里没有来过任何客人,虽然有时也有朋友的家书,但也只是寥寥几句。久而久之,他也渐渐心灰意冷。

“石伯。有客人么?”他见老仆急急忙忙地从里间奔了出来,不由大声问道。

老仆却有些耳背,好一阵子方才看到主人,连忙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一个年少的童子端着一个托盘掀帘而出,一见王厚便连忙行礼道:“大人,有客人来拜。”

什么来拜,我如今是什么身份。值得他人来拜!王厚暗叹小仆不懂事,连忙起脚进了屋子。虽然还是大白天。但由于四周没有窗户。因此昏暗的屋里却已经点起了油灯。只见靠后墙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地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看上去却颇有几分气势。

少年在看见王厚的一刹那便立刻站了起来,此时连忙抱拳一揖道:“拜见王大人!”

“尊驾是……”王厚自忖从来没见过对方。心中不禁有几分疑惑。

“在下姚平仲。”

“咦,你莫非是关中二姚的姚氏子弟?”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王厚这才真正诧异了。他当初跟随乃父在熙河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二姚的威名。当初他的上司河州守将王赡还曾经被姚雄救过性命,只是王家人和姚家子弟非但没有什么来往,反而还有些怨隙,原因就在湟州的处置上。当年正是因为姚雄说熙湟可弃,姚麟在京城说青唐不可轻启战端,他方才落到现在的田地,要说心底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终究长了眼前少年几十岁。虽然心中不平,但面上却丝毫没有带出。“看姚公子的年纪,应该还没到上正式战场的时候。京城和秦凤无不离贺州路途遥远,不知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干什么?”说着说着,他的言语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敌意。

“我并不是来自京城抑或秦凤。”姚平仲依旧是脸色平静,他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函,这才解释道,“我此番自成都而来,奉高帅之令送信给王大人。”

“什么?”王厚一下子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终究离开权力中心时日长久,骤然之间头绪全无,只得伸手把信函接了过来,心底却还在嘀咕。可是,当展开信笺通读了一遍之后,他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不管他怎么消息闭塞,那个落款代表着谁他还是明白的,信上地问策之意也分外清楚。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送来这样一封干系重大信函的,竟是当年冤家对头的子弟。

“姚公子,行前高帅可还有什么事情吩咐你么?”虽然不明白姚家子弟怎么会和高俅搅和在一起,但他还是当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姚平仲沉默了好一会,方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高帅说过,若是王大人不追究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就让我告诉你,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写这封信。”

“哦?”

“高帅知道,王大人之所以会被贬谪到贺州这个地方,和我爷爷伯父有脱不开的关系。但是,这更多的是个人政见不同,并非意气之争,所以高帅虽然和爷爷有相当的交情,却仍旧愿意倾听王大人的意见。我跟随高帅入蜀,本来是爷爷的意思,但是在前次恭州平乱的时候,我立了一点小功,所以如今算是高帅的正式部属。”

一席简明扼要的话顿时让王厚感到眼前豁然开朗,原先的一点疑虑也逐渐消失了。所谓的问计,言下之意非常清楚,也就是给了他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朝廷有意重取河湟。对于矢志开疆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最好的起复机会。他勉强按捺心头激动,重新回味了一遍姚平仲的话,这才发现了一个刚刚自己忽略的问题。

恭州平乱的事他当然听说过,虽然并不清楚具体封赏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将门少年所说的立功,恐怕并不是什么小功劳。而且,所谓的正式部属,其意义就更加不同了。要知道,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向来只管行军打仗,虽也有在各自帅臣的部署下作战的情况,却一般都是从战阵上开始历练,鲜有随朝廷大员外任的往事。那个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姚麟,究竟在打什么样的算盘?

“那姚公子是否准备在这里盘桓几天?”

“如果王大人不介意,我希望能够请教一些用兵方略。另外高帅令我拿了你的回信方可回去,我不敢违命,还请王大人谅解。”

望着对面那个少年,王厚突然有一种无法借力的感觉,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被对方连消带打消弭于无形,不止如此,这个姚平仲甚至还直言不讳地说要想自己讨教兵法,这根本不像那些自信过剩的将门子弟!他一面感叹姚家养出了一个怪胎,一面点了点头。

“也说不得请教二字,我不过痴长你几岁,也就是彼此切磋切磋而已。”

话虽如此,但真正交谈起来,王厚方才觉得怪胎两个字名副其实。他看得出来,少年老成是姚平仲生来的性格,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对于兵法韬略无疑还在于一个摸索的阶段。果然,在大局方面,他发现对方还有很大的欠缺,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姚平仲在细节上的洞察能力。几天相处下来,他竟觉得心头芥蒂渐渐消了,仿佛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子侄。

十日之后,王厚终于将自己的所有心得整理了出来,那厚厚一叠信笺使得那一个封套显得鼓鼓囊囊的,但是,他犹嫌写得不够仔细,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姚平仲交代着种种细节,唯恐有所遗漏。

“王大人,你放心,高帅就算真的将这些东西进呈御前,也一定会说明这些是你的心血。若是圣上真的有意开边,则一定会召你进京奏对。”和王厚待了这么多天,姚平仲自然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如果高帅所料不差,你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希望如此!”送走姚平仲的王厚喃喃自语道,他已经年纪不小了,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再也看不到重定河湟的那一天。他的父亲王韶曾经令羌人闻风丧胆,尽管最终在仕途中并不顺利,但至少竖起了一代威名,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他和姚家种家折家这些将门不同,他的骨子里仍旧带着士大夫的高傲,仍旧带着文臣的荣光,所以他更不希望把开疆这样的功劳完全交给武人。

十数日后,他又再次接到了京中的快马急信,这一次的落款同样令他大吃一惊。同样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重臣,同样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发觉,一年来少人问津的自己突然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当然,蔡京派来的信使却没有在贺州多做停留,只是把信送到便匆匆告辞。迟了数日再加上态度上的这一丁点分别,使得蔡京在无形之中落在了后头。

巧合得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复蔡京的信时,几天后,第三个信使又匆匆来到了他的住所,这一次除了一封私人信函之外还有一封枢密院的公文。

“事不过三,看来还真是如此。算算时间,我的那篇策论应该也快到京城了。也许正像那个姚希晏所说,我在贺州呆不了几天了。”看完所有信笺,他摇头苦笑了一声,脸上颇有几分迷茫。枢密院的公文很简单,是向他征询熙河以及青唐之策的,而严均的私函上则说得清清楚楚,在听了高俅的建议之后,这位枢密院副承旨向赵佶推荐了他,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问策之举。

油灯下,他毅然决然地提起了笔,簸满浓墨再次开始奋笔疾书。

第二十一章 腰缠百万海外归

宋朝的海外贸易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诸如福建泉州一带的商贾便时常来往于高丽以及日本,春去夏返,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当然,海上的营生风险无常,投资巨大而因血本无归的比比皆是,因此除了拥有最好船员水手的富商巨贾之外,普通人根本不敢在上面冒险。

然而,崇宁元年的夏天,沿海一带跑海路的富商中间都流传着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传言泰州富商连家从海外运回了满满一船黄金!尽管杭州市舶司否定了这个传闻,但人们还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其中有好意的恭维也有恶意揣测,久而久之,就连泰州城里的百姓也开始议论了起来。

“究竟是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在海上漂泊了许久,陈无方的性子顿时急了许多,此刻坐在连府大厅中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一船金子,那些家伙怎么说得出口!”

“虽然不是金子,但也相差无几了。”一年多的海上生涯让原本还有些冲动的童贯变得更阴沉了,他一边摩挲着一方重金购来的玉璧,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年多来一共往返三趟,就属这一次收获最多,怪不得人家说福建海商有钱,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童大人你倒是好性子。”陈无方听到童贯发话,这才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虽知对方是阉宦,可几次交道打下来,他一点都不希望跟这个看上去粗豪英武的宦官起冲突。

连建平一直没有插话,此刻见儿子喜上眉梢地走了进来,这才笑着问道:“烽儿。账目都整理好了?”

“已经大略计算好了。”连烽先和童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在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端起茶杯痛喝了一气。直到觉得整个人舒服了许多,他便开始算起了账。“前两次我们都是试探,没敢往里头大笔投入。但这一次经过那一位收集货物,我们一共准备了近六十万贯的东西出海,除了往南洋回来地船带回一些特产地香料之外,往高丽的船带回了不少人参之外,其他的船都是满载了银子回来。初步计算之后,所有东西大约价值铜钱近六百万贯左右。”

六百万贯!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就连童贯也不由放下了手中玉璧,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他们确实付出了异常巨大的成本。也确实在期待高额的利润,可是,等那个数字真的计算出来,他们却不敢相信了。要知道。这差不多相当于整个大宋岁收的十分之——!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尽管亲自监船随行,但童贯对这个数字还是有些发懵,但更多的却是狂喜。有了这么一条功劳,他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将来?至少,凭借和连家的关系当一个富家翁是肯定没问题的。

“一是因为我们在高丽打通了关节,所有人参都是拿货物换来的,价格比寻常商人得到地价格低了一半都不止。”连烽连忙开口解释,但他心知肚明,高丽向来崇拜汉学,虽然名义上算辽国的属国。却一直都想和中原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二是因为我们投入大,货物品种多,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们带去了太多高丽和日本没有的奢侈品,一时之间打压了一下市场价格,恐怕利润还要更加丰厚。这第三嘛,就是因为我们帮助高丽打退了女真海盗!”

自从女真诸部逐渐强盛之后,高丽和日本便成了他们的横行之地,高丽王虽然曾经屡屡向辽国求援,但辽国上下正忙着清算耶律乙辛余党以及瓜分朝中上下的权力,根本没有人来顾及高丽这么一个属国,因此,但凡看到乘坐木船的女真蛮子,高丽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逃。

一个月前,连家的十二条船正在装船时,海上突然驶来了众多的木船。而在看到上头的人之后,本来工作积极的高丽雇工全都四散奔逃,连烽这才知道是女真海盗。而此时,船上已经装满了人参和银子,一旦有失,回去谁也无法交代,因此童贯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下令全员抵抗。

可是,只有在真正的战阵面前才能够看出强弱。尽管出海前挑选的都是捧日天武诸军中最精壮,武艺最娴熟地军士,可是,在女真海盗悍不畏死的攻势面前,铜墙铁壁的防守还是险些告破,就连童贯自己也不免提刀上前杀敌。这一役中,前两次出海中一个未损的军士一共阵亡四十九人,重伤轻伤更是不计其数,而战后他们清点女真人的尸体,却只找到了不到二十具,当然,也有可能女真人把尸体和伤员都带回去了。可是,这个结果仍然让他们心头沉甸甸的。

“若不是这一役大长了我大宋威风,恐怕高丽王也不会额外赠送了那么多谢礼。据说,那一次来犯的女真海盗近千人,除了我们那个港口之外,其他的地方全都惨不忍睹。”想到那女真人过后烧杀抢掠的惨状,连烽不由心头大悸。

“大宋的军力确实不如从前了。”童贯有感而发地长叹了一声,“也只有长年和西夏契丹作战的西北和北方军士还能够看得出真实战力,像这些在京城附近驻扎的禁军看上去神勇英武,其实却只是个空架子!”

“童大人过忧了,那大概是他们没有经历过战阵的缘故。”连烽勉强赔笑道,心中却深以为然。要知道,禁军挑选上等兵员的第一要求就是身量,然后才是武艺,至于军功之类反倒在其次,所以号称最精锐的禁军享受着最丰厚的饷银,真实战斗力未必及得上那些长年和党项人羌人作战的一线军队。

“我也不过说说!”童贯这才发现自己的口误,内心却很是懊恼了一阵。这些人又不是朝中官员,自己有牢骚尽可寻那些管事的人发,对他们说干什么。可是,从这一次厮杀上,他却隐隐发现自己有一种对战斗的敏感,否则怎么会在关键时刻补上了那个唯一的缺口?想到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建立功勋的师傅李宪,他的心顿时活络了起来。

他轻咳一声,很快把四周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确实收获巨大,损失一点人也是没法子的。前两次我们都只是送去了账本,这一次就可以真正地一解燃眉之急了,毕竟,本钱怎么也不需要那么多。”

听到童贯这么说,其他人自然是连连点头,然后竖起了耳朵倾听该怎么分配。这已经是历来的惯例了,高俅只管投资不管他们如何经营,而连家自然也不敢跟皇帝派来的人争抢利润,所以干脆就由得童贯主张。好在童贯虽然胃口不小,却还基本能够维持公平,所以双方一直还能够维持愉快的合作关系。

“除去成本投入和维修船只,抚恤伤亡军士的钱之外,还是和以前一样,所有船员每人一百贯的工钱,老陈拿一万贯,利润大约还有五百万贯左右。”童贯一边说一边察看着周围众人的脸色,见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不禁很有些得意。“剩下的这些钱里头,根据三家各自在金钱和物力人力上的投入,我上头那位得两百万贯,这一次解送回去一百五十万贯,剩余的三百万贯由连家和高学士平分,如何?”

虽然真实情况是赵佶在金钱上投资最小,但是衡量军士和市舶司等各方面的情况,送两百万贯给皇帝还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至于成本和各种支出是不是真的要一百万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消多说,多出来的钱自然就是进了童贯的腰包了。

见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童贯不由生出了一种一言九鼎的优越感。他自矜地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说道:“虽说如今路上还算太平,银子也不如铜钱那样碍眼,但毕竟数额巨大,各位认为是走水路安全还是走陆路安全?还是干脆兑成金子?”

“这么多银子若是兑成金子,恐怕会走漏了消息。漕运运送的本就是各地送往京城的钱粮,应该还是安全的。”陈无方略一思索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先从运河北上,然后经由黄河到开封府,这条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确实,装船的话也许不会太惹眼,走陆路的话光车马队就太引人注目了。”连建平也点头附和道,“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先通知圣上,然后再以押送军需的名义带一些军士上路比较好。如今虽然还太平,但宵小之辈终究还是有的,难免被人觊觎。”

“唔,我明白了。”童贯轻轻在桌上一拍,突然站了起来,“此次我亲自押送这些东西上京,说不定几时能够回来,说不定圣上也会换人顶替我的差事,不管怎么说,这一年多来都得谢谢各位了!”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弯下腰,还没低下头就被人慌忙扶住了。

连建平哪敢受这一礼,一边赔笑一边恭维道:“童大人这一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回京之后圣上自然另有重用,怎么会让你继续操劳?我在这里就先预祝大人官运亨通,到时兴旺发达的时候,还请不要忘了我们!”

“哈哈哈哈!”

宾主之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所谓官运亨通四个字是不是谶语,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二十二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曾布自元符末年到建中靖国,一直用的都是以元祐兼绍圣而行的那一套,后来与韩忠彦不和之后,他又揣摩上意想要完全恢复熙宁那一套,无奈韩忠彦已经力荐蔡京把人重新提了上来,他自然是无可奈何。隐隐约约的,他已经觉得自己的位子有些不稳,虽然有心让御史台中和自己交往密切的言官攻击蔡京,无奈一直逮不到机会,反而中了好几发暗箭。不过蔡京也没占到多少上风,台谏当中依旧有人抓住当年旧事不放,让其异常恼火,但局势又重新稳定了下来。

然而,这一日福宁殿的小朝议,高俅的一道折子打破了许久以来的平静。自赵佶即位以来,朝廷还没有在外大举用兵,对于一个年轻而又雄心勃勃的皇帝而言,这个结果无疑是并不能让人满意的。没有皇帝不想着令四夷宾服天下归心,更何况大宋这种在外用兵失利多而大胜少的所谓大国。

“朕自即位以来,西夏虽然曾经表示恭顺,西北游骑掠夺的情况却仍旧时有发生,待我大军准备出动之时,他们却又逃遁于无踪。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忘记了当年的教训而已!”御座上的赵佶紧紧捏着手中的奏疏,心中异常兴奋。“当初西夏新丧国母,兼且又要清理梁氏一族,所以才一再由辽国从中斡旋,最后止息了兵戈。但是,若让他们缓过了气,则大宋西北再无安宁之日!”

见底下群臣一幅震惊的模样,竟没有一人开腔,赵佶不由有些不耐。“高卿家在奏疏上说,前时元祐弃河湟。而在元符年间耗费无数军力钱粮方才取回。而后却又为朝廷所弃。这一进一出的钱粮岂不都是白白浪费?当年神宗皇帝时,王韶曾经因《平戎策》得用,而后为朝廷定熙河。立下战功无数。此次高卿家随奏疏呈进了王韶之子王厚的一份折子,朕阅览之后觉得很是欣慰。当初弃守湟州乃是朝廷地公议,归罪于他本就不应当,他却仍旧惦记着为朝廷重定河湟,足可见有心。欲定西夏,则应该先定周边羌人,诸卿以为如今地时机,是否该重提西进之事?”

底下地蔡京已经完完全全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自己遣人向王厚问讯的当口,高俅突然就这么抢了先,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对于他来说。被人抢去先机的前例极少,可是这一次却是确确实实地挫败,他原本计划通过重提此事来捞取向上的资本,顺便还能向王厚卖一个人情,居然完全落了空。他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却不懂声色地垂下了头。

赵挺之观了观风色,又权衡了一下利弊得失,方才第一个出列奏道:“先时哲宗皇帝用王赡策,而后取了青唐、邈川,定了湟鄯。确实是不世出之略。但王赡在此之后纵兵掠杀羌人,使得羌人起兵报复,这却是他的过失。若朝廷真的能够重新取得湟鄯,则一可告慰哲宗,二可昭示百姓我朝军威,三可彰显圣上威严。”

赵佶颔首不语,却只是以目示严均,显然是希望这个心腹臣子能够说些什么。

严均虽然早已料到这一步,却仍旧咋舌于高俅的动作之快。要知道,他奉旨从枢密院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音,这会子高俅居然就把王厚的奏疏一起呈上来了,难道他就不怕有人指斥他擅自交结外臣?

来不及多思考,他连忙弯腰禀报道:“臣先前得圣上旨意,已经以枢密院快马向王厚前去征询河湟之事,想不到高学士竟已经未雨绸缪,真可谓是和圣上心有灵犀。”他说着说着突然词锋一转,“不过,河湟之地孤悬于西北,易攻难守,若不能彻底使周边羌人平服,恐怕仍会事机有变,重蹈当初覆辙。臣以为,圣上不若召王厚入京亲自一问其中详情,到时再下决定也不迟。”

“诸卿可还有其他意见?”见所有人都无异议,赵佶自然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拟诏召王厚入京,朕要看看,王子纯的儿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才!”

朝议散了之后,曾布却悄悄走在了后头,觑了个四下无人注意的空子突然把严均拉到了一边。他和严均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见其管卑职小却圣眷日长甚至还有几分嫉妒,但因为中间夹着一个高俅地缘故,他还是不时向其问计。

“均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听伯章提过?”

严均见曾布一脸焦急,心下暗笑,嘴上却好言安慰道:“曾相,你是不是说,蔡学士自从入朝以来,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曾布起初还以为严均顾左右而言他,细细一想却立马色变,“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伯章不提出此议,迟早也会被别人提出来?”可转念一想,他还是觉得不对,“圣上锐意进取谁都知道,但是,困于财政,圣上一直压着用兵之事不提,重定河湟需要钱粮无数,圣上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难道……”他突然睁大了眼睛,想到了一个极度荒谬的可能。

“没错,钱粮方面圣上已经有了定计。”严均忖度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此事我就给曾相露个风,曾相你千万勿外传。”

“咦?”曾布这下子才真正诧异了,他当然知道高俅乃是赵佶藩邸旧臣,而且在经营上颇有一套,可是,军费开支动辄百万千万,决计不是一点点钱能够撑下来的,两人究竟是从哪里聚拢了一笔巨款?左思右想没个头绪,他也懒得再动脑筋,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蔡京一回府便召见了当日那个去贺州的信使,详细盘问了一番便把人打发了出去,然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中。自从回京之后,他自忖步步为营,虽然也有遭到暗算,但从未有这么严重的挫败感。要知道,赵佶对他有好感不假,可远远还没有到托以腹心的地步,这个皇帝的难伺候,他已经从方方面面感觉了出来。他本来还寄希望于靠军事得到一个出彩的机会,如今却再也不可能了。

“难道是有人泄露了风声?不可能,那个信使来回京城和贺州没有耽误任何功夫,而且王厚那些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写出来的,再加上成都府到京城地路程,至少他比我提早了十几天,甚至很早就开始计划了!”

他一边在书房中踱步一边算计着其中关键,最后却联想到了蔡攸身上。“此事我只是和攸儿提过一次,旁人谁都不知道。攸儿在外结交了一大批人,莫非是他露了口风?不会啊,他怎么会这样不知轻重?”

正思量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他正想不耐烦地呵斥回去,却听到了蔡攸的声音,连忙开门放了儿子进来,又重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蔡攸一进门便嚷嚷开了:“爹,我都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那家伙抢在你前面……”

“攸儿,你实话实说,有没有在外头提过这件事?”蔡京一口打断了蔡攸的话,面色异常凝重,“你平日和那批官宦公子都有深交,会不会在酒后露了口风?”

“爹,难道我就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么?”蔡攸一下子跳了起来,但随即突然皱起了眉头,“等等,那天和赵明诚那家伙喝酒的时候,似乎他高谈阔论过什么西北军事,后来我就讽刺了他两句。我那时喝了一点酒,忘记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是不欢而散……爹,不会是这小子对他爹说的吧,他就是一个书呆子,应该不会管这么多才对。”此时此刻,他的脸上现出了几许惶急,如今的时节,老爹的官位前程当然比他自己重要。

“赵明诚……赵挺之!”蔡京想起今日殿上赵挺之的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政事堂如今那三位全和高俅有着明里暗里的关系,这一点他当然知道,可是,赵挺之和他还算私交尚可,怎么会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他当然不会猜到高俅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本能地把怀疑的焦点聚集到了赵挺之身上。

“攸儿,今后对赵明诚要谨慎一些,那虽然是个好高骛远的书呆子,可他父亲可还是精明得很!”事情都已经出了,蔡京再也没了责怪儿子的兴致,只是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京中乃是藏龙卧虎之地,你别轻易小看了任何人!”

“赵明诚,要真的是你,我今后和你势不两立!”蔡攸面上点头,心里却破口大骂了起来。他为人最是记仇,这一次认为被人耍了,自然是更难忍耐。

“攸儿,记住,最难防范的便是你想不到的人,今后别把那些官宦公子都当做傻瓜。不要以为,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未雨绸缪。”蔡京轻叹一声重新落座,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对未来的考量重新计议。想到当初哲宗赵煦在世时对他的言听计从,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第二十三章 痛定思痛虑军事

程之邵责任重大,自然不可能抛开自己的事在成都府一直盘桓下去,因此在一应事务处理完之后便动身上路了。而商云浩等一帮人自然是被全数押回开封府等候处置,在罪证确凿的基础上,这些人最好的结局也是刺配流放,但在高俅看来,大宋的律法对上位者无疑是太轻了,自赵匡胤登基以来,愣是没杀一个士大夫。

从京中家人传回来的音讯,他得知自己的奏疏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在朝中引起了重重反响,也知道深宫之中的赵佶正在想什么。然而,令他最感吃惊的消息却是另一桩,那就是童贯的满载归来。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过问海外的那些生意,也几乎忘记了童贯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是,等到此人真正回来的时候,他方才发现,自己险些漏了一个关键人物。

“真是失算啊,如果没有记错,这童贯应该是从湟鄯之役后方才扶摇直上,一路登上了枢密使,甚至受封郡王,成为了几千年以来最风光的宦官,要是这一次真的放他去监军……”

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时间竟没了主意。赵佶为人坚定是好处,但是,往坏里说就是执拗,要不是为了这个顾虑,自己当初也不会对童贯的事不闻不问。其实,童贯为人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不假,但确实还是从其师李宪那里学到了一点本事,打仗也不是完全不行的。只是放着一大堆将领不用而任用一个宦官,实在有一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眉头顿时微微一皱,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希晏,是你么?”

姚平仲愕然止步,愣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大人,今天我接到了爷爷的家书。”

“哦?”高俅这才转过了身,见眼前少年依然是脸色沉静。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他早就想设法让姚平仲开朗一些,可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少年老成这一点怎么都改不掉,凡事不芶言笑,根本别想从脸色上看出点什么。“姚帅怎么说?”

“爷爷让我告诉大人,邈川青唐是战略要地不假,但是。无论羌人还是党项都对这块地方相当重视,绝不会容许我大宋长久占据。而若是真的用兵,就得连后续方略一起准备好,要有应对西夏和羌人两头的准备,而不能仅仅当作局部战来打。若是还像以前那样有了战果便不思寸进,恐怕会重蹈当初弃守两地的覆辙。”姚平仲一口气复述完之后,便悄悄打量着高俅,希望从中看出对方的态度。

持久战吗?高俅立时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之所以会想起重新用兵青唐邈川,是受了历史上这一役的影响。据他所知。和王韶当年取了熙河一样,王厚地湟州鄯州廊州三战同样是打得相当漂亮,充分运用了各种战术,再加上为了遏制蔡京,他才找到了王厚,策划了这一次惊动朝堂的上书。但是,要真的说起战略,他其实真的没有考虑得那么周详。

“姚帅还说了些什么?”他终于从沉思中回过了神,不无关切地问道,“这可是你爷爷难得寄来的家书。难道就没有提到其他事情么?”

“爷爷用的是驿传,所以只是大略提到,他身体不好,最近时常在家养病。圣上刚加了他检校司空之衔。”姚平仲说着便流露出一丝担心,毕竟,姚麟年纪确实是大了。

“最近才加了检校司空……”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句,心里却不无看法。自己这一道奏疏一上,肯定会有人翻出早先弃湟鄯的旧账,而赵佶拣在这个时候为当初反对取青唐的姚麟加官,其政治手段已经相当成熟了。

“希晏,我知道你伯父和你父亲都在熙河一带带兵打仗,如果明后年朝廷用兵西北,你是不是也想到那里一展身手?”

“只要大人同意。我当然愿意去熙河!”姚平仲终于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眼神中甚至有一股向往,但很快又收敛了起来。“但大人说过,用兵不是光靠一鼓作气,还要看到朝堂上的变化,所以如果大人反对,我绝不会一意要求去。”

这小家伙!高俅这才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少年,不到一年的功夫,那股子流露在外的青涩完全消失了不说,连眼神也显得内敛,压根看不出将门世家子弟的骄气。看样子,那个在靖康年间因为兵败而一躲几十年的姚平仲已经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你放心,你年纪轻轻正该立功以求出头,这次我不会拦着你的。”他笑着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突然觉得对方给自己一种和燕青差不多的感觉。突然,他又脸色一板道,“不过,你和小七这一次瞒着我干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我该怎么责罚你们?”

“大人,七哥他是……”姚平仲这才有些慌了神,一开口才发现高俅的眼中满是笑意,顿时呆了。

“好啦,知道你们两个都是好意,否则你也不会拖了那么多人下水!”高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家伙,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上书将此事奏明了圣上,圣上只批复了两个字,你知道是哪两个字么?”

这下子姚平仲方才真的紧张了,他怎么也没料到高俅会坦然上奏,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胡闹!”

〓3〓z〓中〓文〓网〓高俅轻轻在姚平仲的头上拍了一记,自己也觉得心有余悸。什么事情该瞒着赵佶,什么事情却绝不能隐瞒,这其中的干系他分得相当清楚。藩邸旧臣除非谋逆,否则这一路青云直上是绝对跑不了的,所以他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惹人疑忌。而赵佶的固执虽然麻烦,但却可以在关键时刻为自己遮挡风雨,所以他绝不会忘本。他不是出自世家名门,也并非饱读诗书,只有时刻牢记自己是无根的浮萍,时刻在暗地里培植一些潜势力,才有可能和那些真正的大佬相争。赵佶地“胡闹”二字评语,无疑是为燕青和姚平仲的举动做了最好的遮掩。

“所以说,圣上并没有恼了你们。”他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你上次立的功劳,圣上已经为你加官晋爵,小七那里也赏了一个虚衔。但是,小七不愿意当官倒也罢了,你没有实职终究不妥。你爷爷现任殿前都指挥使,因为避嫌而没有让你直接在内殿直执役,所以我准备荐你回去,有了这样一个名头,至少入军中时便能够多一些资历。”

“我明白了,但凭大人安排!”姚平仲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全无半分异议。

等到姚平仲离去,高俅又召来了一个仆人,询问了两句之后便往后院走去。在好几次审问之后,他终于把那些夷民解决了,念在事出有因地份上,动手杀人的三人保住了性命,而剩下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一条活路。在古连金的帮助下,那个会说一点汉话的小伙子终于说出了这些马的来源,果然,这些并不是地地道道的川马,也不是容易水土不服的羌马。而是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三匹西夏的马,然后和川马羌马配种得到的。

“阿金,你们这些部落村寨都有养马,而且大多是卖给商贾或是朝廷,若是朝廷以高价收购这种马,你认为各部会不会多养一些?”

“我不知道。”古连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各个部落都有他们的规矩,不会因为朝廷而有所改变,但是,普通人说不定会养一些,但也不会太多。”在府衙呆的这些天,古连金看到的学到的比以前十几年都多,很快明白了高俅的意思。“如果高帅真的希望这么做,我可以让阿爸先试一试。”

“嗯,那就先这样吧。”想到大宋那些不停变化而百姓无所适从的各种政策,高俅顿时觉得心中憋得慌,马政也是如此,似程之邵这样为大宋购进万匹良驹,却禁不住马政败坏的折腾。一年买十匹死个五六匹,第二年再买,长此以往,再多的家当也不够使。史书上蔡京打击旧党的手段虽然酷烈,但却成功使得朝廷中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可以肆无忌惮地推行任何政策,如果自己也能够通过这样的手段把大宋打造成一部强悍的战争机器……

他连忙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驱出了脑海,然后一个劲地提醒自己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才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君臣相得不意味着他就能够为所欲为,在赵匡胤处心积虑打造的这个环境下,权臣是在皇帝认可之下的权臣,像蔡京童贯那样的权臣,照样在一道圣旨下俯首帖耳,自己又凭什么想着靠强权改变这一切。

“还是先一点一点入手吧!”计算着未来那个令所有汉人都感到耻辱的日子,高俅缓步回到了书房。大宋的军制,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希望他的君王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第二十四章 忧战力君王震怒

由于高俅的特殊身份,他的加急奏疏在十日之后便出现在了赵佶案头。一路看完之后,饶是赵佶事先已经有所准备,此时也禁不住勃然色变,竟禁不住站了起来,让旁边侍立的一群内侍宫女面面相觑。要知道,在处理朝政的时候,这位君王很少有这样的失态。

因为这是比王安石将兵法更为疯狂彻底的计划,其中既涉及到军械战马,也涉及到将领军士,洋洋洒洒数十万字,他竟不知道这个和自己相处多年亦师亦友的高俅会是这样激进的一个人。可是,上面列出的种种弊端又是那样真真切切,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难道大宋那数量庞大的禁军,就真的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来人,传严均!”

匆匆赶到的严均一进大殿就发现赵佶面色铁青,心底顿时咯噔一下。随后,他又见满殿的内侍宫女尽皆被遣出殿外,一时更觉诧异,要知道,能进福宁殿伺候的都是忠心耿耿的人,是什么事需要如此防范?

“你看看这个!”赵佶随手递过了高俅的折子,而后自己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你仔细看,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用急着回话。”他说完便靠在扶手上闭了眼睛,心中却如波涛汹涌一般无法平静。他本来就不是被那些腐儒在东宫中培养出来的储君,对于什么祖宗成例也并没有多大坚持,但是他更知道,军制乃是大宋立国的根本,若是轻易改动,恐怕朝中上下立马就要乱套。文臣决不会容许武将有超越自己的可能,因为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一旦触及,那事情的发展就再也难以预料了。

严均起先尚能自持,看到后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手足冰凉。他甚至有些佩服高俅的胆子,这东西要是让别人看见。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不是高俅乃是藩邸旧臣宠眷非常,说不定此刻君王召自己来就不是商议而是直接议罪了也说不定。可即便是昔日信任的臣子,贸然上这么一道奏折,皇帝心里也应该雷霆大怒了。

但是,久在枢密院的他更清楚此中情弊,那支号称上百万的军队,其实从根子里已经腐朽透了。除了长年在西北作战的军队。京城里那八十万禁军更多的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远的不说,就说那军器监制造出来的兵器,恐怕一有战事便会暴露出重重问题。上下盘根错节的关系,包揽文武百官的关系网,真真是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约摸半个时辰,赵佶终于睁开了眼睛,见严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立时明白这个心腹臣子也正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思量片刻,他便开口问道:“你都看完了?”

“回禀圣上,臣希望圣上先将此议封存。切勿让其他人知晓。”严均咬咬牙,突然跪倒奏道,“臣可以用性命担保,高学士乃是一心为国着想,并非有意挑战太祖定下的规矩,希望圣上能够……”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追究他的过失?”赵佶不耐烦地打断了严均的话,“朕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都是一心为国,所以不会因言加罪。太祖立下的规矩并不是一成不变得,若非如此。朕的父皇就不会中用王介甫变法,朕的兄长就不会变更元祐之政而绍述朕的父皇!朕只想知道,若是真有大战,我朝的禁军究竟能有多大地战力?”

严均顿时沉默了。御前诸班随侍于军前,都是军中将门子弟,看上去自然是勇武,捧日天武左右四厢也算一支相当的战力,可是,京城附近驻扎的更多禁军却是让人忧心忡忡。最终,他还是低声回禀道:“圣上,高学士对于军中情况地了解,几乎全部都是臣当初告诉他的。”

赵佶当即脸色大变,这句言简意赅的话无疑是默认了高俅奏折上陈述的事实。饶是他事先也猜想过真实情况,潜意识中却仍旧希望高俅是危言耸听,但所有的侥幸却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无力地跌坐在御座上,好半晌才喃喃自语道:“朕不信……严卿家,眼见为实,再没有看到真实情况之前,朕……朕不相信!”

“启禀圣上,小人有要事回报!”

严均正感到难以为继,外头却犹如及时雨一般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他立感如蒙大赦。

“进来!”虽然心中万分恼火,赵佶却知道外间定有要事,因此仍是开口将人唤了进来。

曲风一溜小跑地进殿跪下,低声禀报道:“内廷供奉官童贯回来了!”

一句话让殿中两人全都愣住了,一瞬间,赵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而严均也露出了几分喜色。两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当然明百童贯此时回来意味着什么,因此不待赵佶开口,严均便立刻躬身道:“恭喜圣上!”

“这有什么可喜的?”话虽如此,赵佶还是连声吩咐道,“快让他进来。”

曲风答应一声,却偷眼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才转身疾步出殿。不多时,一个人影便三两步扑进了福宁殿。

“小人……童贯叩见圣上!”也不知道是真激动还是假感伤,反正童贯几乎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连连碰头,“小人终于回来了!”

“回来就好!”赵佶也觉得有几分激动,轻轻点了点头,“起来说话!”

童贯谢恩爬了起来,见严均依旧侍立在侧,不由微微色变。他记得自己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远远没有得到这样的信任,难道又一颗新星升起了?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众多不确定因素,态度顿时更加谨慎了。

见赵佶没吩咐严均回避,他也不敢怠慢,立刻开始汇报起了这一年多来的诸多收获,当然也没有忘记隐晦地提了提自己的功劳。

“好,好!”赵佶连连点头,原本压抑的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下来。“看来这果然是一条敛财的路子,照你的话看来,只是高丽日本还远远不够?”

“是,高丽和日本不过弹丸小国,此次我们带去的那么多货物中,尽管那些所谓公卿爱不释手,但很多人几乎都是用家中珍藏来换的,所以除了此次小人押送回来的银两,其余东西还要设法抛售才能换取银钱。”

“唔。”赵佶对于这些具体的操作并不关心,想起童贯在高丽遇到女真海盗一事,他突然联想到高俅奏疏上的情况,随即开口问道,“童贯,你认为那些女真蛮子的战力如何?倘若对方有千人,我大宋可用多少人击退他们?”

童贯顿时泛起了踌躇,要是按照往常谄媚逢迎的习惯,他当然是应该夸大其词,可是,根据他的了解,皇帝虽然年轻,却似乎并不是好糊弄地。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说实话。

“圣上,并非小人夸大事实,那些女真蛮子悍勇非常,打斗起来往往是不顾惜性命,一心只管杀敌,所以重伤之后往往仍可一击毙敌。相反,我大宋军士尽管武艺娴熟,却缺了一股血气,一旦对战就显现了出来。若是对方真有千人,保守估计,若是精锐禁军,大约两倍可以将其击退,但若是寻常的军士,很可能要三倍甚至五倍以上的人方才能够将其击退。只有那些长年在西北和羌人党项作战的军士或可和女真蛮子一较高下。”

“战力竟会如此悬殊?”赵佶闻言大讶,不由得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严均。

“启禀圣上,微臣当日出使辽国时,也曾经遇到女真人。那些契丹将领对于他们不屑一顾,但据说一旦当街械斗,往往要两三个契丹人才能制服一个女真人。契丹人自从建国以来,安逸的生活已经过惯了,战力比起女真人来已经有所差距。而我大宋也是一样,禁军中十有八九是没有经历过战阵的,一旦上战场,不是杀敌便是被杀,有时候武艺反而不如勇往直前的血气来得重要。”

童贯惊讶地看了一眼严均,心中不由猜测这君臣俩起先商议的问题。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皇帝长叹了一声。

“没有打过仗……看来,承平日久确实比不上人家枕戈待旦。辽国至少还不用愁战马,而我朝每年耗费银钱无数购进的战马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那些胥吏的手中!军制、战马、军械!”赵佶突然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锐利,“严均,你准备一下,朕明天就亲临军器监巡视!童贯,你明日也一同随行!”

“臣遵旨!”

“小人遵旨!”

两人一前一后地躬身应诺,心中所思所想却大不相同。

赵佶却不管两个人在想什么,他正在回忆自己当初处心积虑谋图皇位时的那些瞬间,那个时候,无论是他还是高俅都在踌躇满志,都以为可以在短时间内改变一切,但是,他们全都错了。皇位他是稳稳坐住了,再也没有人窥伺,但是,他却看不出自己的天下有什么变化,唯一看到的却是表面的富庶下隐藏的逆流。

西夏当年内部一有危机便对外用兵,那是因为他们是游牧民族,可自己呢?若是大宋连年不断地用兵,恐怕压垮的首先是百姓!兵,凶器也,但一直不用,那么再锋利的刀也会生锈!

第二十五章 偕使团奉旨回京

崇宁元年的六月对于大宋来说,可谓是多事之秋。先是堂堂天子官家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骤然驾幸军器监,而后在发现诸多军器不堪使用后雷霆大怒;再是有殿中侍御史钱遹上书弹劾曾布,奏折引起朝野大哗;三是曾布上表乞罪,却仍然未有发落的旨意。在朝中官员看来,军器监的事暂且不提,但曾布这位自元符末年在政事堂中呼风唤雨的宰相,无疑是很难再留任了。沿用了那么多年的惯例摆在那里,皇帝在曾布出任山陵使之后保了他一次,但很难再保他第二次。

与此同时,辽国在这新君登基未久的日子,同样是政局动乱。自从四月间,辽主耶律延禧命萧芷因并枢密使耶律阿苏和同知北院枢密萧德勒岱追究耶律乙辛余党以来,朝堂上的权臣往往利用这个构陷官员收受贿赂无所不为,其中光是萧芷因一个人,就收了萧达和克大笔贿赂,私自免了对方的罪名。类似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民间百姓也多受波及,自然是闹得怨声载道。

然而,这却给了大宋谍探莫大的机会。在严均的暗中主持下,数十名顶着高僧名头的僧侣进入辽国,甚至屡屡进出权贵府邸为他们讲授精妙的经义。数百名所谓耶律乙辛余党的契丹人被一些人或明或暗地保护了起来,或是提供藏身之地,或是提供各种援助。憎恨在一天天聚集,而辽主耶律延禧却丝毫不以为意,四时捺钵的目的仿佛只有一个——打猎。

同样是六月,夏主李乾顺遣使再次至辽国请婚,这一次,辽国没有立刻拒绝,而是吩咐徐议。这不啻是一个同意的信号。尽管党项人仍未从当初一连串的失败和国中事变中抽身出来,但是,在年轻的李乾顺领导下,一切都在渐渐复苏。

三个最大的国家。三位年轻地君主,此时尽管彼此提防,更大的精力却依旧放在国内。只是各有各的态度,各有各的手段而已。

一道奏疏发去京城了无动静,这当然不是高俅希望中的结果。然而。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他能做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等。于是,他作为四路经略安抚使,第一次把高屋建瓴四个字提到了最高处,成日里只在那里统筹安排。在之前赵佶批复的情况下,他从蛮夷中招收了近千弓弩手。一一加以训练。希望能够达到以夷治夷。除此之外,他又利用自己在西南夷之间的人脉分化离间,钱粮纵然是流水似地花了出去,但也在同时得到了莫大的收益。几个月间,竟再未发生什么大的汉夷冲突。仿佛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安分了。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燕青在当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在收了几个能干的帮手之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周旋于各部首领之间,以远远比马帮当年优厚的条件得到了这些部落的支持,更把收购药材等土特产地价格提高了三成,而且答应用各部需要的物资进行交易。尽管不到一个月就让高俅带到西南的财富缩水了一半,但是,这种和朝廷羁縻蛮夷相似的法子无疑是收到了奇效。从长远看来,甚至可以保证西南这条最困难的商路。

而大理的高氏在和高俅进行了接触之后,也默许似地让燕青全盘接手了马帮在大理的产业和各种关系。当然。他们根本没有觉察出段正严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事实上,连段正淳这个当父亲的都不知道,就不用提其他人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到了八月,在段正淳和高泰明商议之后,终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节。使节团以高泰明之弟高泰运作为正使,高泰明之子高明清作为副使,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成都。高俅早在得到信息的时候便使人飞报京城,故此大理使节一行在成都府只等待了十几日便得到了大宋皇帝圣旨由四川经略安抚使高俅陪同,准大理使节进京!

和大理使节团的兴高采烈不同,望着手中旨意,高俅却觉得沉甸甸的。西南不过是刚刚有了一个开始,要想再有所突破至少还得两三年,可是时间不等人,朝中曾布已经被免去了尚书右仆射的职务,改为观文殿大学士,不日就要出知润州。而政事堂尚书左右仆射同时空缺,这在大宋历史上还是头一次。此番回京,他怕是不会再回西南了,可是把一个才收拾了一半的局面拱手让给别人,他又无论如何不甘心。

燕青暂时在西南是回不去了,否则这条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商路又会落空,他如今要思考的,是怎样在西南安插一个自己人,至少能够稳定一方局势的自己人,这样也就不至于断了和大理的联系。可是,后来者尽管不用再担着四路安抚使的责任,但一个成都知府也至少需要四品至三品的官阶,他手下有这样的人么?他那些培养出来嫡系子弟最高的仍旧在七八品上转悠,还没能形成气候,而严均又万万不可能动,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时刻提醒着他,在政坛上,他仍旧只是一个暴发户而已。

就在他准备和大理使团一起动身的前一天,来自京城的一封急信却让他大为意外。信是京城的英娘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赵挺之和蔡京突生嫌隙!消息出自赵家的准媳妇李清照,虽然是无心之词,但英娘却记在了心里。

“赵挺之和蔡京有隙?”高俅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信中的那句话,心中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赵挺之这个人两面三刀他当然清楚,但他更记得,在蔡京在徽宗年间第一次执政的时候,赵挺之可是牢牢抱着对方的大腿,顺利地在政事堂中站稳了脚跟,后来是在羽翼丰满的情况下才踢开了蔡京准备单干,结果却被蔡京算计得黯然下台。如今蔡京虽然没有那种强势,但好歹是处于上升期,赵挺之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会笨到和对方作对?

“不管了,他们要斗也是好事,赵挺之这个家伙总比蔡京好对付一些,当初在京城时虽然只是若即若离,但如果在紧要关头拉一把,说不定也是一杆枪。”

打定了主意之后,高俅便命人招来了吴广元和金坚。这两个人经验阅历都极其丰富,做起事来手段老到,正是他需要的那种幕僚,如今回京在即,唯一的顾虑就是那一点心结,因此他不得不在此时一一了断。

“恭喜大人,若是我没猜错,大人回京之后便要大用了!”吴广元喜笑颜开地拱手道贺,“我大宋向来最看资历,大人刚刚年过三十便能入政事堂,真可谓是开一代之先河!”

“圣上和大人相知相得,况且又都是年富力强,正可一扫我大宋朝堂颓势!”金坚也是有些愤世嫉俗的,此时矛头似乎隐隐之中另有所指,“圣上如今最欣赏的就是年轻才俊,也该让老人挪一挪位置了。”

“正夫这句话虽然诚实,但未免偏激了一些。”高俅心中一宽,稍稍斟酌了一会言辞,脸色随之一正。“二位也跟随我有些时日了,所以有些话我也想敞开说清楚。如今韩相和曾相先后罢相,朝中格局可以说是经历了一场莫大的变革,其中变数我就是不说两位也该清楚。你们是蔡学士荐给我的,蔡学士如今重回朝中,而我回京之后,难免会因政见不同而有所分歧,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有个准备。”

对面的两人都是积年的人精,一愣之后立刻双双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权贵之间相互荐人本是极为普通的事,但是,在幕僚这一点上就相当谨慎了。政敌之间固然可以互荐童仆,但却绝不可能互荐幕僚,试想谁敢用一个敌人推荐的幕僚为自己谋划,这不是找死么?所以,在当初蔡京将他们推荐给高俅的时候,他们心里自然是认为蔡京和高俅在私底下是一路的。

“原来这两位主儿竟不是一路的,也难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都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哪个为主都能独霸朝堂数十年,以前韩曾在的时候还可以融洽相处,现在怎么可能不争?”吴广元心中飞速转过一个念头,然后深深一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人既然视我为腹心,今后我自当尽心竭力为大人谋划!”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高俅微微点了点头:“那今后就要辛苦吴老了。”

金坚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了更长时间。“大人,蔡学士自熙宁年间便得神宗皇帝任用,沉浮宦途数十年,根基非同小可,此番重新得用便是旧日亲朋运作的结果。依我愚见,非到万不得已,大人还是不要和蔡学士发生正面冲突为佳。毕竟,大人圣眷虽好,但时日太短。”

吴广元连忙附和道:“正夫所言也正是我想说的,朝堂不是西南一地,还请大人今后更节制一些。”

“难得你们如此为我着想。”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高俅立刻品出了对方的苦心。看来,连他们都这么想,那么自己将来的路就更需谨慎了。

第二十六章 众环伺虎视眈眈

曾布的落职自然是在朝堂上激起了轩然大波,在不少冷眼旁观的人看来,曾韩相争,最后却是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端得是好笑得紧。不过,曾布在面君辞行之后回到府中时却忧色全消,无论家人朋友怎么询问都不肯多言,一时让旁人费解到了极点。但不久之后,皇帝的一道旨令便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高俅要回朝了。

但凡在朝任官时间长的朝臣都知道,高曾一向俨然为一体,密不可分。早在元符末年,高俅还是区区端王府翊善的时候,便和曾布走得很近,而赵佶登基之后,高俅固然是飞黄腾达如日中天,却始终要买几分曾布的面子。区区一个大理使团自然用不着高俅这个安抚使一起千里迢迢地跟着回来,既然如此,赵佶这道旨意的其中深意便很值得商榷了。

然而这几日,自新君登基以来便一直门庭若市的赵府却有些冷清的迹象。自从卸了御史中丞之职而进身副相以来,赵挺之一直对上头那两个位子虎视眈眈,因此即便在曾布面前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一直在使劲。在蔡京回朝之后,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可能要大用,所以没少下工夫。可是,几天前突如其来的一道弹劾却把他打懵了。

弹劾的奏疏相当简单,无非是说他阴结曾布构陷无辜之类的老话,但其中有一条却是触目惊心,即在任御史中丞期间听曾布指使弹劾朝臣,逾越台长本分。若是说其他罪名他还能够安然度过的话,那这一条无疑是君王大忌。须知大宋向有惯例,宰相的亲属和宰相推荐的人不得为台长,为的就是担心宰相控制御史台,如今别人把这一天扔了出来。无疑是有心要打压他。

若是旁人弹劾,赵挺之当然可以运用他当年在御史台的影响力加以反击,可那个上书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因为弹劾曾布成功而大出风头地殿中侍御史钱遹。他自知钱遹向来与蔡京交好。先前弹劾曾布多半是出自蔡京授意,可此番为什么把自己也牵扯了进去?

他这边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头蔡攸却志得意满。比起蔡京的谨慎来,蔡攸则恣意得多,他自忖乃父即将大用。又深恨赵挺之的横插一脚,逮到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这一次,他正是暗地里示意钱遹上书,果然让赵挺之寝食难安。

“居安,这一次总算遂了你的心意了,赵挺之就算过得了这一关,圣眷也必定大不如前。说不定到时自己忍不住请郡外放也不一定。”

说话地是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只见他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袍,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自信。此时他正和蔡攸坐在一座酒楼的雅座之中,彼此小酌好不逍遥。

“治一个赵挺之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蔡攸冷笑一声,举杯仰头一饮而尽,“若不是顾忌爹对将来地打算。我还想再拖几个人下水!”

“好,好!这才是将来的相府公子气派!”年轻人举杯相敬,不无深意地道,“我就在此恭祝居安你能够一展宏图了!说实话,元长公的步步为营虽然没错,但有的时候确实太过谨慎了。如今的朝中群魔乱舞,若不能拿出气势来,要存身着实不易。”

“少蕴你这句话大合我的胃口!”蔡攸冷不丁地一拍桌子,脸上顿显激愤,“爹奉旨回朝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如今官进翰林学士,但是圣上却并没有对他格外另眼相看。修国史虽然重要,可这毕竟不是出路!你看看如今朝廷里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七老八十还占着中枢的位子不放,简直是老朽不堪使用!我就不明白了,圣上还年轻,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怎么会如此容忍这些迂腐之辈!”

年轻人正是刚从婺(wu)州教授调任议礼武选编修官的叶梦得,他和蔡攸同年,如今都是二十五岁,但才学却是蔡攸拍马都赶不上的。他在绍圣四年登进士第,向以文名著称,结识蔡京之后更是深得其赞赏,蔡京甚至已经在赵佶面前推荐了他。虽然他在内心看不起蔡攸这样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和对方相交。要知道,大宋进士多的是,若没有一个稳固的靠山,他就是老死也别想跻身于朝堂中枢。

“居安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叶梦得稍稍向前探了探脑袋,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圣上当然是想要启用年轻人整肃朝堂,但是,他却不想让臣下落得一个骤进的名声,所以一步步走得相当谨慎。这几年来,圣上在中书门下省都任命了不少年富力强的官员检正各房公事,枢密院更有一大批年轻的主事。所以说,圣上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你没看见,如今那个枢密院副承旨严均面圣的机会比那些宰辅更多么?除此之外,那一位可是已经奉旨回京了。”

“哼!”蔡攸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身在朝中,他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只是看着他人一个个在实权位子上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依旧是一个闲官鸿胪寺丞,他心中分外不平而已。“什么年轻才俊,不过是一些沽名钓誉逢迎拍马之辈,有什么真本事!”他有心多抱怨两句,却想到叶梦得并不是自家人,掂量再三还是忍住了。

“呵呵,居安兄不用着急,圣上对你印象颇佳,早晚都有大用的一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再说,有令尊元长公居中谋划,难道你还怕赶不上那些家伙?”叶梦得似是安慰似是讽刺地抛出一句话,见蔡攸脸色数变,心中不由极为满意。志大才疏心胸狭隘这八个字用在蔡攸身上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自己不像蔡攸那样有个好父亲,否则哪用得着这么辛苦。他好整以暇地拿起杯子轻品了一口,目光又落在了外面。深秋了,无边落木萧萧下,只是随着这落叶一同落下的,zzzcn{3}〓〓〓〓{z}〓〓{中}-{文}-{网}还会有朝中那个倒霉的家伙?

比起和大队人马在路上徐徐而行地高俅来,先行一步的姚平仲自然是早早赶到了京城。他如今尚无实缺,因此往枢密院和兵部投了文书之后便直奔自家府邸。一进大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香,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抓着一个仆人便厉声喝问道:“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姚平仲走得急,门房原本就没来得及传报,而仆人一听此言更是摸不着头脑。待看清了其人形状之后,那仆人登时大喜过望。

“孙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可一直都在等着你!”他一边说一边匆匆把姚平仲往里面引,口中犹自唠叨道,“老爷这些天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依旧不济,幸好你回来了……”

姚平仲哪有心听这些废话,一路上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到了地头便立刻往房中冲去,几个侍妾仆妇自是忙不迭地往旁边让。

“爷爷!”

一看到床榻上那个消瘦的老人,姚平仲顿感浑身大震,轻唤了一声便跪在了床边。他父亲姚古一直在熙河一带征战,真正的祖父姚兕又早年去世,可以说,他一直都把叔祖父姚麟当作爷爷看待,更不用提他还是自幼在其膝下学习军略。

“希晏,是希晏回来了?”姚麟睁开眼睛见是孙儿,大喜过望的同时却沉下了脸,“你这个时候回京干什么,难道忘记了我的吩咐?咳……”一怒之下,他禁不住连声咳嗽,脸上顿时泛起了潮红。

“爷爷!”姚平仲忙不迭地上前侍弄,见姚麟顺过气来,他方才将其中情由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姚麟微微点了点头,见屋中还有一群女眷,立刻吩咐道,“你们全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希晏单独说。”待到屋内只剩下祖孙两人,他方才勉强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希晏,我问你,你觉得高伯章这个人究竟如何?”

姚平仲闻言一怔,但随后立刻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抬起了头,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说道:“孙儿觉得他是那种不会轻易改变立场的人,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达成。而且他待下真诚,孙儿只是在他手下不到一年便已经折服。他还说过,军人乃国之重器,不该有意气之争,孙儿觉得此话说得很对。”

听到姚平仲这句异常坚决的话,姚麟立时神色大变,许久才低喃道:“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轻易……”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疲态尽显,“算了,我们姚家和种家斗了那么多年,也该有个消停的时候了。唉,不过你父亲和伯父未必会这么想……希晏,你既然选择了将来的路,我便要警告你一句,不要陷得太深,明白么?”

在外多日,姚平仲早就比当初成熟了许多,当然明白祖父的深意。“爷爷放心,我自然会记住自己是姚家的人!”

第二十七章 惊天构陷波澜起

大宋宫廷虽然以简朴为重,但是,太后皇后或是高位妃嫔的宫殿依旧是富丽堂皇。自钦成皇后,也就是之前的圣瑞皇太妃朱氏薨逝之后,后宫女眷自然以元符皇后刘珂位分最尊,而王皇后虽然生下了嫡长子,却因为宠眷日消而难以与宫中那些宠妃比较,凡事更是忍让这位皇嫂三分。当赵佶又命人为建起了崇恩宫之后,阖宫上下便全都看出,这位元符皇后怕是离晋封太后不远了。

“崇恩宫,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个宫名。罢了,横竖都是官家的一片好意。”端坐在妆台前,刘珂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见镜中的自己依旧风韵不减当年,这才拿起抿子轻轻拢了拢额前乱发,然后便转过了身子。“郝随,你说说看,高俅这一次回朝还会不会再外放?”

“应该不会吧?”郝随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心中却是忐忑不安。直到如今他还是弄不懂,这个昔日只靠美色得到了皇后尊位的女人,究竟是如何在新君登基之后继续保住了自己的荣宠不衰。不过,他也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过河拆桥,否则仅仅靠自己在赵佶登基时候的那一丁点功劳,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如今这一关。“高学士乃是圣上最爱重的臣子,先前去西南不过是圣上想要他积累一点资历,如今他引领大理使团来贡,光是这一点就是难得的功劳,圣上一定会趁势让他留在朝中的。”

“哦?”刘珂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起身站了起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在赵佶面前做足了姿态,那位官家自然不会薄待了她,但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对于和自己出身相同的郑王二女。她也千方百计地加以拉拢。而后宫上至都知押班和各宫女官,下至寻常宫女和小黄门,她全都毫不吝啬地厚加赏赐,久而久之,自然有人帮忙在赵佶面前念叨她这位皇嫂。此中艰辛却不足为外人道。

“那你倒说说,官家是有意让他入主枢密院,还是属意他接手政事堂?”

“这……小人哪里知道这些。”郝随连忙打着哈哈赔笑道,见刘珂面色不豫,他更加犯起了踌躇。大宋内侍虽然可以言政,但在这种事上多发表意见根本是在自找麻烦,更何况面前这位根本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儿。“左右都是圣上的主意罢了。”

“那却未必吧?”刘珂冷笑一声,施施然地走到了窗前,“高俅虽然得官家信任。毕竟还年轻,资历和那些历经两朝三朝的重臣根本没法比,要是官家骤然置之以高位,怕是难以弹压朝臣。”她回头见郝随唯唯诺诺并不作声,不由心头火起,“罢了。既然你现在那么怕管事,那就滚吧!”

“娘娘何出此言?”郝随大惊,连忙跪倒在地,“小人万不敢有怠慢之心,只是朝廷大事。非小人一个阉宦能够轻易置词,还请娘娘……”

“算了!”刘珂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我一个女人家原本就不该干预国事,只不过随便问两句而已,你退下吧。”

一旁的贴身宫女见郝随蹑手蹑脚地离开,连忙疾步上前低声奏道:“他们问娘娘,那件事是暂且拖后,还是依照原来的计划……”

“为什么要拖后?”刘珂登时变了脸色,劈头盖脸地斥道,“先帝驾崩的时候。他们不仅不知道体恤,反而意欲对我落井下石,所幸那时钦圣太后没有听信谗言,否则我这个皇后岂不是要被他们生生地废了?想当初先帝立我的时候,那帮台谏就百般阻挠,如今还敢厚颜无耻地立于朝堂之上,我怎么能够忍得下这口气?”

“娘娘息怒!”那贴身宫女着实吓坏了,连忙顺势跪倒在地,见主子并未责怪于她,方才乍着胆子禀奏道,“只是先前他们联络的时候,说是高学士即将回朝,担心事机有变,所以才想要暂缓此事。奴婢还笑话他们没胆量,刚刚只不过是替他们分说一句罢了。”

“他?他和那帮台谏又没有多少交情,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刘珂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随后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要让那些只知道狂吠的家伙知道,这大宋的朝堂还轮不到他们做主!”

入川的时候轻车简从,回去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数百人,高俅自然对那种慢腾腾的速度分外不满。可是,比他更不满的却是伊容,要知道,千里迢迢赶到四川,不过数月却又要启程归京,她自然觉得有些无趣,倒是白玲对于从未到过的京城很有几分憧憬,要不是高俅告诫,她早就穿着男装到外头骑马上路了。

自从入陕之后,从京城送来地文书便渐渐多了起来,而高俅也没有了在外招摇的心情,成日里在马车中浏览着这些各式各样的消息,以便做出各种决定。好在还有三位幕僚帮手,诸事虽然头绪繁杂,但好歹还能理出个所以然。可是,当这一天英娘的家书送到时,他却脸色大变,差点失手打翻了茶盏。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中间夹的另一封书信。

信是宗泽写的,尽管只有寥寥数语,但其中大意却非常惊人。原来,就在这数日之内,朝堂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把当初邹浩当初谏哲宗立后地旧事重新翻了出来,更附上了所谓的邹浩原表章,其中内容却被大肆篡改。结果,一向在朝臣面前尚能自持的赵佶在一览奏疏之后竟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让殿上群臣全都为之骇然。

“真真是好狠毒的心计!”

高俅放下宗泽的信,心头已经仿佛明镜似地透亮。邹浩如今虽然已经不是台谏,但终究是众人心目中最值得敬重的言官,拿他开刀可谓是意义重大。当初赵佶刚刚登基接见邹浩的时候,他也正好在侧,亲耳听到邹浩言及奏疏已经焚毁,如今看来,这无疑是为有心人钻了空子。既然真正的奏疏都烧了,邹浩又如何证明他人附上的奏疏不是他自己写的?

他能够肯定,在背后捣鬼的不仅仅是一两个人。除了本就痛恨邹浩入骨的元符皇后刘珂之外,隐隐之中恐怕还有蔡京等人的影子。要知道,如今那些人忌讳的就是朝中还有一批正直敢言地台谏,邹浩一事一起,台谏必定拼死维护,如此一来,赵佶在盛怒之下便极有可能做出不理智的判断,一棒子扫落所有人也很有可能。

当日晚间宿在京兆府时,高俅便把三个幕僚都召集了起来,把整件事一一说明了一遍,末了才不无郑重地问道:“依你们看,此事将会如何收场?”

吴广元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心头不由猛地一跳。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见其他两人似乎示意自己先开口,只得苦笑了一声。“大人,邹大人当初在元符年间就因为此事而被羁管新州,如今被人旧事重提,怕是他很难过这一关。”

“是啊,别人有心置他于死地,用的句句都是诛心之语,甚至还在伪造的奏疏上说什么已逝越王是元符皇后杀卓氏所得之子,这无疑是犯了莫大的忌讳。”金坚对于当年往事仍然记忆犹新,此时一想到皇帝的反应便感头皮发麻。“圣上的皇位得之于先帝,怎可由得别人诬蔑皇嫂?除非邹大人能够拿出当初真正的奏折,否则,这个罪名就是坐实了!”

吴广元见高俅默不作声,突然又想到了当初的旧事。那时候曾布自山陵使任上回来的时候,陈佑曾经弹劾其恋栈官位而不辞相,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戏剧性地以陈佑升官而告终。他曾经记得,隐约有人提过,陈佑之所以没有落职,正是因为自己这位东主从中转圜,难道,此番对方也是在打这种主意?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房中难言的沉寂。

“此事不能单单从邹浩大人一个人来看。”跟了高俅这么几天,范明哲已经觉得渐渐融入了这个新角色,说话也自信了许多。“若奏折真的是伪造的,大费周章做这么一件事情,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泄私愤,而是另有目的。我曾经听说,台谏乃是清贵之官,能够官至台谏的,往往会对行事正直的同僚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所以一旦邹大人见罪,那么……”

“台谏就会犯颜直谏!”金坚脱口而出,脸色瞬间大变。他和吴广元不约而同地往高俅脸上看去,见其脸色虽然阴沉,却并没有几分惊讶的模样,显然是早已洞悉其中关键,不禁暗地咋舌。

“当初为了陈佑,他们就差点惊天动地闹了一回,这一次为了大名鼎鼎的邹浩,这些台谏自然不会顾惜自己。”高俅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可这个时候,死谏有什么用?有空死谏,还不如为邹浩找到证据,否则就铁定中了别人的圈套!”他此时再也难以自抑,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几乎打翻了油灯。光是路上那来回的功夫,他就知道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如今能够做的,其一是祈祷事情的结果不要太糟,其二就只有想想该怎么善后了!

第二十八章 诸台谏心系同僚

“混账!”

看到案前堆得老高的奏疏,赵佶终于忍不住将手中朱笔重重扔在了地上,然后便霍地站了起来,在御座前踱起了步子,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大异于往日遇事时的悠缓。他每走几步就会深深吸一口气,仿佛如此便可舒解心头的无限郁闷。

看到天子官家如此模样,福宁殿中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屏息凝气不敢有丝毫惊扰。虽然此刻离昨日朝会不过一天,但早先那一幕却早已在后宫传开了。官家的雷霆大怒被人这么一传自然是越来越夸大,甚至有无聊的内侍开始打赌有多少人会倒霉。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崇恩宫元符皇后异常镇定,事后虽然派人探问了一遭,却再也没有煽风点火。

终于,一个殿外传来的怯怯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静,开腔的是一个进宫没多久的小黄门,此刻他诚惶诚恐地跪在门外,欲言又止地唤道:“圣上……”

“滚!”赵佶连问都懒得问,只是恶狠狠地迸出一个字。见那小黄门吓得连连哆嗦,他更感厌烦,返身冲殿内其它内侍宫女吼道,“你们也是一样,全都滚出去,让朕一个人呆一会!”

此话一出,一群人自然是如蒙大赦,一个个蹑手蹑脚地脚底抹油,就连一向得宠的曲风也不例外,在这种时候出头,除非他真的嫌命太长了。

“曲风,你给朕守在门外。没有朕的吩咐,不管是天塌下来也不准踏进福宁殿半步!”

听到这句话,曲风本能地回过了头。见一向温和地赵佶脸上满是戾气,他顿感心中咯噔一下,慌忙点头应承了,掩上大门之后方才如释重负。他不耐烦地打发了众人,自己便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歪着脑袋掂量起了整件事情。

算算时间,他也在宫中呆了近十年了。除去初入宫时的懵懂,从慈德宫到福宁殿,从一个小黄门到如今的地步,他的经历不比那些历经三朝的老宦官差到哪里去。不同于那些一心想在外面出头的同僚,他的心思很简单。他从小就是孤儿,如今更是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用不着把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一直以来,他从未自恃宠而骄。在内宫里的人缘相当好。只是,他一直有一个说不出的念头放在心底,所以对朝政并不是不关心。

“曲兄弟!”

“是童老哥啊!”

曲风闻声转头,入目的却是童贯的脸,不禁微微一愣,但随即便摆出了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两人之间的年龄足足相差二十岁。但身份却相差无几,既然童贯都可以叫他一声曲兄弟,他这一声童老哥自是没有任何问题。

童贯见四周不见任何内侍宫女,便干脆地坐到了曲风身边。自他回宫以来,赵佶召见的次数并不少。他原本以为可以提一提西北的事,不料王厚还没到,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

“圣上一个人在里头?”

“没错,而且还吩咐下来不许任何人打扰。”曲风轻轻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圣上发火,自昨儿个开始奏疏就没有断过,既有指斥邹大人不是的,也有保奏邹大人的,御史台地那些大老爷更是一个都没有拉下,把圣上气得够呛。”

童贯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全都咽了下去,开始琢磨起了这几句话。他和曲风虽然没有多少交情,却也知道对方在赵佶面前颇为得宠,平时更是别想套什么话,今日自己还没怎么问曲风就抱怨了这么一堆,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些台谏一向都这样,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次的事情。”他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问道,“曲兄弟,你看圣上的模样,究竟是会从轻发落还是……”

“这我说不准,我不比童老哥你还有外职在身,不敢随便乱说。”曲风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朝崇恩宫望了一眼,“圣上心系天下,别人怎么想,圣上未必怎么做。”说到这里,他无所谓地回了挥手,词锋一转道,“倒是童老哥你如今比我逍遥,说不定将来还有希望到外头走一遭呢!”

童贯本就是为了探口风而来,此时立刻把另一点管闲事的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地顺着曲风的口气套问了起来。约摸一刻钟,他才离开了福宁殿门口,匆匆忙忙地出了禁宫。

丰稷、王觌、董敦逸、张舜民、陈瓘、陈祐、陈次升、陈师锡、傅辑、吴师礼、孙谔、席旦、宗泽,光是这间屋子里集中的十几人就把台谏中最有名的诤臣一网打尽。此时此刻,这些往日慷慨激昂的官员却个个铁青着脸,而桌上的奏疏到现在还是空白的。

“我们之前的奏疏都犹如石沉大海,这个时候若是再联名上奏,圣上未必会听。”

陈次升见所有人都不发话,只能出言提醒道:“邹大人的风骨大家都很佩服,我也相信那伪折乃是有人假借邹大人之名欲图构陷,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联名上书,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们台谏抱成了一团,正是他们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可是我们就眼见邹大人身陷危急而不救?”陈灌冷不丁地反驳道,“此次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构陷,若是我们能够说动圣上追查,未必就不能有好结果。”

“那也要圣上暂时息怒才行。”因为资历尚浅,因此宗泽从一开始就始终保持沉默,但现在着实忍不住了。“各位大人,如果知道各位的好意,邹大人想必一定会感激。但是,各位在竭力替邹大人考虑的同时,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自己?倘若别人是有心借这一次的机会清洗台谏,那又如何?”

清洗两个字一出,室中顿时一片寂静,就连众人的呼吸声也微不可闻。包括陈次升陈祐在内,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宗泽身上,有心人更是在回想这几日的种种情况,脸上神情几乎都是变幻不定。官做到这个份上,当然没几个人会是傻瓜,强项令不假,可要是明知是陷阱还往里头跳那就另当别论了。

“汝霖,兹事体大,你有多大把握?”陈次升明白宗泽的背景,此时立刻无比郑重地问道。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把握,我也不过是猜测。”宗泽苦笑着摇了摇头,但面色随之一正,“我大宋向来不禁文人集会,若非如此,恐怕此时就有人来查问我们的行踪了。不是我危言耸听,倘若我们把这样一份联名奏折呈递上去,不出一日,必定就会有人把我们今日的集会提出来,到时候,阴谋串联之类的罪名就会加到我们头上。各位,如今政事堂的格局大家都应该清楚,邹大人的事不过一个引子,若是处理得不好,圣上自登基以来创造的稳定局面恐怕就难说了。”

陈次升官居左谏议大夫,正是谏官之首,听了这番话更觉触动。他随手收起了桌上的空白奏章,然后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我们台谏向来都是独立的,虽然也有不肖之人听命于宰执,但是,我们这些人却不该为人所利用。”他见众人尽皆动容,知道这句话说在了彼此心坎上。“我们各自上奏,那全都凭的是心中的公理,圣上即便加罪也不会为人挑唆,但是,联名上书却不同。我们固然可以名动天下载于史册,却置圣上于何地?今天大家就先回去吧!我相信,圣上乃明智之主,断然不会让人轻易构陷了邹大人!”

见众人鱼贯而出,陈次升却把宗泽留了下来,相对坐了一阵,他便不无艰难地开口道:“汝霖,你可是将此事通报了高大人?”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复后,他愈加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良久,他长长叹息了一声。

“陈大人可是想,不要重蹈上一次陈祐大人上书的覆辙?”宗泽早就看破了陈次升的担忧,此时便毫不避讳地说道,“今晚多亏了陈大人,否则我人微言轻,绝对阻止不了大家。大宋能够有这么多诤臣着实不易,不能一次全都赔进去。”

陈次升的脸色顿时更加挣扎了,突然,他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不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当然知道有同僚把矛头对准了那个弹劾邹浩的人,可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加重了天子的误会而已。

“当日邹志完面圣归来,陈瓘大人就问过他那奏疏如何处置,当听到奏疏已经焚毁的时候便认为有不测之祸,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宗泽,一字一句地说道,“汝霖你为监察御史虽然时间不长,但无论是御史台还是左右省谏官都对你颇有好评。我知道你是高学士推荐的人,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真的……到时候就要靠你了!”

这句既像恳求又像托付的话立时让宗泽愣在了当场,待到他反应过来时,立刻长身一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第二十九章 面圣驾王厚安心

王厚抵达京城的时候,恰逢邹浩案闹得沸沸扬扬,因此尽管他心热万分,也只得勉强按捺心绪住进了旧日宅邸。虽然没当过几天京官,但他还是明白,这种事情一旦闹腾起来,自己怕是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圣驾,还不如趁着目前的空闲打点奏对时的腹案。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回京的行动固然低调,可在那些有心人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

“大人,这都是刚刚送来的。”

京城王府旧宅中的仆人虽少,但显然训练有素得多。此时,一个中年仆人拿着三份帖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一份是枢密院严大人送来的,一份是翰林学士蔡大人送来的,最后一份是姚家送来的。”中年仆人一边说一边露出了惊叹的神情,要知道,尽管王韶一共有十个儿子,但自从王厚贬谪之后,王家便有败落的趋势。如今王厚刚刚回朝便有这么多贵人相请,看在他眼中自然是家道中兴。

掂量着手中这三份帖子,王厚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换作以前,他一定会为有人赏识自己而欣喜,可如今的景况却大不相同。京城的风浪太大了,大到他这么一个刚刚起复的小官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在面君之前,他实在不敢担这样大的风险,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把他的一举一动呈报天听?沉吟再三,他还是打定了主意。

“老马,待会我一一写了回文,你替我到这几家送过去,言语婉转一些,就说我乃是贬谪之身,不敢贸然拜访。”

“可是。大人这样岂不是要得罪人?”

“不会的。他们只不过是想让我表明态度罢了,如此也在他们意料之中。你尽管去登门道歉,不必顾忌什么。”

写好回文,打发走了仆人,王厚又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虽然离开熙河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对那一带的情况一无所知。羌人的内斗及其激烈,若是能够利用得好,那么,重取湟鄯就会少费很多气力。但是,即便官家召见自己,却并不意味着就会派自己作为主将,就算真的为主将,少不得还要派人牵制,若碰上一个难缠的监军。那事情就麻烦了。

“大人,有客来拜!”

听到这句话。王厚顿时觉得更头痛了。人家地邀请可以拒绝。但找上门来地客人难道还能撵回去么?他无奈地起身问道:“知道来者是谁么?”

“启禀大人,来人说是内廷中人。”

王厚闻言猛地一怔,但下一刻立即醒过了神,连忙匆匆奔出门去。内廷中人可不比寻常朝官,说不定是皇帝派来的,那就更加怠慢不得。可是,等他看到来人的面目时,心里却觉得无比诧异。不管怎么看,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和寻常宫廷阉宦实在相差太大了。饶是如此,他还是赶紧把人请到了书房。

“王大人此番回京。眼见便要大用,实在是可喜可贺!”童贯几乎是一得知王厚回京的消息便策划了此次拜访,自然一见面便立刻奉上了一堆恭维。

“这都是圣上抬爱,下官实在惶恐。”王厚不清楚童贯来意,因此愈发小心翼翼,“童供奉此来……”

“呵呵,我不过是从圣上那里听说王大人已经回来了,所以特地前来看看。”童贯微微一笑,这句答话却异常有技巧,既点出了自己是皇帝身边相当得用的内侍,又含糊了此行的目的。

这么一来,王厚更加不明白对方此来是为私还是为公,一时间犯起了踌躇。无人问津固然不是好事,可被太多人看重也不是好事,对面这个自称内廷供奉的家伙,究竟是奉了旨意前来,还是代别人探问自己的态度?

“先师和王子纯大人共事多年,曾经对我说过,王子纯大人虽然有十子,却只有处道公子能够承王公衣钵,如今果然如他之言。”童贯感叹了一声,然后才自失地一笑,“我都差点把来意忘了,如今虽然朝廷多事,但圣上对西北仍然相当重视,不日便会召对,还请王大人早做准备。”

王厚连连点头,却对童贯前面一句感慨犯了嘀咕,好半晌才想起了一个人来,顿时一惊。“莫非令师乃是李宪李子范?”

“正是。”

这下王厚不敢再有丝毫小觑,李宪虽然是阉宦,但王厚长在军中,并不像寻常士大夫那样对于阉人只存着鄙薄之心,反而颇为感叹李宪能以残缺之身建功立业。此时由此及彼,不免对童贯也高看了几分,更何况对方还为自己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送走童贯,王厚便揣摩起了其人心意,很快便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一旦用兵西北,那按照以往旧例,朝廷必定会派人监军,看来,这个童贯便是看中了这个位置。想到这里,他不由哂然一笑,自己能否作为主帅还做不得准,旁人便趋之若鹜,看来果真应了那句话,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

三日后,赵佶果然在福宁殿召见了王厚,随侍在旁边的便只有严均一人。尽管被邹浩一案搞得焦头烂额,但此刻这位年轻君王脸上却异常平静。

“王卿家,前时高伯章附上你的折子,朕都看过了,而后枢密院转呈地奏疏,朕也仔仔细细地研究过。河湟之地朕志在必得,你大可不必忧虑朕的决心。”

王厚闻言惊愕非常,随即立刻拜倒在地:“圣上有如此决心,则西北大事定矣!臣必定在有生之年重定熙湟,以拜谢圣上!”他说着声调竟有些哽咽,朝廷朝令夕改,却使得前方将士地流血牺牲白白浪费,更空耗大笔钱粮,这怎能不使人心痛?

赵佶自己也觉得万分触动,他自御座上站了起来,徐徐走下了御阶,竟亲自将王厚扶了起来。“好,朕最担心地便是你消磨了那股雄心,如今看来,高卿家的保奏果然不差!”他一面说一面点头,强令王厚坐下之后方才笑道,“倒也只有他了解朕的心思,朝廷取一地则需定一地,否则纵使开疆也难抵他人一句弃守。”

说到底,王厚对高俅还是异常感激的,对方在自己落魄潦倒时的推荐,使得自己如今可以重入福宁殿,这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可是,若说只有高俅一人了解皇帝的所思所想却是未必,他瞟了一眼一旁笑吟吟的严均,又想到了蔡京的邀约。

“高伯章大约是怕一个人举荐你还不够,又让严卿家向朕提起了此事,说起来那几日,朕的案头一下子多了好几份奏疏,真是令人感叹。”赵佶重新归座,脸上露出了几许讥诮的神情,“自澶渊之盟后,我大宋官员便愈发守成,虽有王子纯这样军略出众的名将,却仍旧免不了受人排挤。正如高伯章说过的话,武将倒有不怕死的,只可惜文官却太过保守。依朕看来,他这句评语还太客气了,那根本就是老迈腐朽,似乎一旦打仗就要了他们的老命似的,成天把仁恕之道挂在嘴边,契丹党项和羌人可不会对我们谈什么仁恕!”

骤然听到如此激进的话,王厚只感到背心发热,可是,尽管他颇有同感,此时却万万不敢附和,只是低垂下了头。

“罢了,朕先还你前秩,加你东上阁门副使。如今群臣意见不一,朕还不能那么快让你去熙河。不过,朕可以和你立约,一旦拔了湟州之后,朕便将熙河一路交给你!”

王厚此时再难掩盖心头激动,立刻跪倒顿首道:“臣必定不负圣上重望!”

眼见王厚步履踉跄地出了大殿,赵佶这才转头看着严均。“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草率了?”

“圣上何出此言?王处道通习羌事,正是熙河路经略安抚最好的人选,一旦他拿下湟州,别人自然无话可说。”

“是么,只怕有人并不这么想。”赵佶冷笑一声,指着御案上那一堆奏折问道,“这上面的陈词滥调朕都快看腻了!朕知道邹浩忠直不假,可他们这算什么,查无实证的事情也得查,朕还没有论断他们就千方百计地上书抗辩,难道朕就真的是三岁小孩么?”

终于来了!严均早就料到赵佶势必要询问自己的看法,此时他稍稍斟酌了一下语句,躬身答道:“圣上,邹大人乃是台谏楷模,他们如此做也是无可厚非,依臣之见,追查当年奏疏的同时,那个上书的御史吴世材也同样不可放过,务必追查其背后指使之人!”

“朕已经命人在他府邸周围监视,哼,以为朕是容易糊弄的人那就错了!”

“圣上英明!”

“少拍马屁!”赵佶对严均向来也是言笑无忌,此时不由笑骂道,“高卿家推荐王厚固然是立了功劳,但他对军事终究是不甚内行,所以在此事上你便要更加上心一点。你如今还在从六品上转悠,和朕对你的信任大不相称,所以,你回去拟一份方略出来,到时朕就可以有话说了。”

严均愕然抬头,见赵佶不似在打诳语,顿时大喜过望。他不是高俅那样的潜邸旧人,所以升官必定要按部就班,如今看来,他那停留了许久的秩位或许真的可以动一动了。

第三十章 迷雾重重前路茫

吴世材在御史台本就是资历浅薄之人,平时也没有什么劝谏君王弹劾朝臣的奏疏,只是这一次弹劾邹浩却让他大为扬名。不过,那所谓的名在寻常人看来却是污名,同僚侧目不算,吴府仆人出外甚至不敢张扬名姓,更不用说如坐针毡的吴世材了。他自上了表章之后便乞病在家休养,根本连门都不敢出,饶是如此还有顽童往他家院中砸石块,每到夜间,扑通扑通的声音便不绝于耳。吴世材心烦意乱之余,便弃了妻子一人在书房独居,但仍旧是夜夜难寐。

这一日清晨,一个家人照例前来伺候主人洗漱,推门入内却发现吴世材一个人伏在案头,便上前轻唤了两声,见主人丝毫没有反应,那家人只得轻轻推了一把。可这一推不打紧,吴世材的身子立刻翻了过来,入目的是那两只瞪得老大的死鱼眼睛,地板上还有一个打翻的瓷瓶。

“来人……来人哪,不好了!”

闻声而来的家人一见那副场面便全都吓倒了,而吴夫人秦氏在看到丈夫的惨状之后则是干脆昏厥了过去。一时之间,吴府上下乱作了一团。毕竟是官宦人家发生的命案,开封府在得报之后,两个推官哪敢怠慢,带了官差仵作匆匆赶到,却在案头镇纸下发现了一张遗书,上头的大意让两人全都吓了一跳。

自打阮大猷升任尚书左丞之后,开封府知府便换了龙图阁学士吴居厚。他向来行事谨慎,在得知此事后立刻匆匆换了衣冠赶到吴府,拿到书证之后更是不敢耽误,连忙具折进宫面圣。等到半个时辰之后他出宫的时候,面色惨白自不必说。就连官袍后面也隐现水纹。显然是吓得不轻。但不管旁人怎么追问,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尽管无人知道这一对君臣在福宁殿中说了些什么,但是,不知是何人多事,吴世材的绝笔却渐渐流传了开来。别说朝廷官员。就连市井小民也全都在议论此事,谣言的版本五花八门,颇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而那些往日深居府中的女眷也没能置身事外,几个丈夫官高爵显地贵妇便频频在各处府邸走动,唯恐这一棒子殃及自身。

别人都在走动,英娘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她从王皇后那里得知赵佶要召回高俅之后,日日都在计算时间,眼下见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更是忧心忡忡,恨不得丈夫能够插上翅膀飞回来。可是。依照旨意,高俅这一次是“陪同”使团回京。绝没有抛下大理使团赶路的道理。所以她只能绝了这个想头。此时,尽管是深秋时节,但她坐在平常接见一众家人管事的议事厅内,却仍旧觉得阵阵燥热,心头更是烦乱不堪。

“夫人!”

一个家人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议事厅,深深弯腰禀道:“内廷刚刚传来消息,圣上说昨夜偶感风寒,罢了早朝!”

“什么?”

英娘一下子愣了,手中的帕子直直地掉落在地,她却丝毫未觉。要知道。自从登基以来,这位大宋官家一直都是摆出了励精图治的态势,别说罢早朝,就是早朝之后的小朝议也几乎是日日不断,今天突然停了早朝,那就不是寻常态势了。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屏退了家人,她犹觉心中不安,权衡再三还是叫来了另一个心腹家人,细细地嘱咐了几句,然后才带着两个使女直奔小书房。

“元朔先生!”

“夫人,我已经都知道了!”宗汉此时也觉得心慌,高俅不在,他就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而这件事恰恰又不是他那双肩膀能够承担得起的。他欠身请英娘落座,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夫人,我起初还以为对方准备收手,如今看来,别人是想要借机把事情闹到最大,借此机会来捞取利益。此事都是我算错了,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魄力……”

“事到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英娘连忙打断了宗汉的自责,忧心忡忡地问道,“汝霖大人那里难道就没有什么消息么?”

“汝霖已经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若不是他,恐怕台谏那里远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太平。”宗汉苦笑着摇了摇头,“亏得有陈次升陈大人帮他压住阵脚,这才没有搞什么联名上书,否则圣上一怒之下,怕是贬谪岭南的就不止一个两个!”

“这怎么办?他最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偏偏他在路上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英娘使劲绞着手中地帕子,脸色极其难看,“若是我这里不能……我怎么对他交代!”

听到最后一句话乐汉心中自然暗叹不已。这夫妻两人分别近一年,这位温柔美丽的夫人却在想着这些,用情之深确实是令人感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之后,他连忙定了定神:“夫人,如今曾子宣已去,大人虽然在朝中失了一大臂助,却也为他进政事堂提供了有利时机。今次的事情看似并非针对大人,但却是在扫除圣上在刚刚登基时的那一批助力,也就是说,有人想要在朝堂中清出一条路来,朝堂中所有的旧人,都会因此而受到打击,若是能顺便打击一下大人,他们当然会很乐意。”

“元朔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圣上那边能不能通过宫里……”

“绝对不可!”宗汉脱口而出才感觉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欠了欠身,“夫人,后宫在平常的时候吹吹枕边风确实能扭转局面,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都会引起圣上的疑忌。我可以断言,圣上确实信任邹大人,但先头的事情却不得不查,这是一个对台谏的态度问题。而如今上书弹劾邹大人的吴世材一死,则圣上更不可能撒手,我朝向来最重士大夫,除非谋逆大罪,否则一定罪不至死。吴世材这一举动在圣上看来就是以死明志,就算圣上不怀疑,别人也会说成是有人刻意对吴世材施加压力,迫使其自尽的!”

英娘越听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最后很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只能等么?”

“当然不能干等。”宗汉见两个使女侍立在侧,神色顿时有些踌躇。

“你们先退下!”非常时刻,英娘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共处一室,沉声吩咐道,“你们俩在门口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见两个使女告退,宗汉这才咬咬牙说道:“首先,既然他们可以伪造邹大人的奏折,那我们也能够以假乱真地造出一份来,当然,这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突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后便突然转过了身子,“第二,夫人最好设法去拜访那位吴夫人一次,然后暗示一下她,就说她丈夫死得蹊跷,未必真的是自尽,为此更要派人去开封府打点。第三,夫人还应该去见一下赵阮两位的夫人,赵和阮是名正言顺的尚书左右丞,只要他们不坐视,事情就还有可为之处。”

“好,那我现在就去!”英娘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来,正要出门时,背后突然又传来了宗汉的声音。

“夫人,兹事体大,你和大人乃是一体,说话还请务必小心!”

英娘脚下一滞,然后才缓缓转过了身子。“谢谢元朔先生你的好意,我有分寸。就算真的有事,我也决不会有机会让人牵扯到他。”

英娘出门之后不久,宗汉忖度再三,自己也紧随其后出了门。既然连主妇都亲自出阵,他这个当人家幕僚的当然不能再躲在幕后,总得想想法子。

严均两次至福宁殿求见都被拒绝,心情自然是极度糟糕。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前几天刚刚和皇帝商量过事情的解决办法,突然就横生枝节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他隐约觉得,吴世材的死并不是什么自尽,而是另有蹊跷,可是,事情究竟如何总要调查过才算,他就算再有疑虑也没有证据。一旦没有赵佶的支持,他就是货真价实的人微言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谁会理会他这么一个枢密院副承旨说的话?

“大人,高府的宗先生求见!”

“宗元朔?”严均和宗汉打过不少次交道,当然知道对方乃是高俅心腹。想想对方的来意,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种大事情,找他又有什么用?

“严大人!”

“元朔兄,你的来意不用说了,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我总共请见了两次,圣上全都避而不见,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我并非想要严大人去劝说什么,如今圣上正在盛怒上头,说什么都是空的。”宗汉见别无旁人,这才低声问道,“严大人,你可认为吴世材是真的自尽明志?”

“信?当然不信!”面对宗汉,严均自然毫不避忌,“说得严重一些,本朝向来优待士大夫,他这么一自尽,置圣上于何地?我就不信他吴世材不为家人着想!他到告老的时候,至少能够给儿子荫补一个官职,现在呃?他那么一个热衷仕途的人会自尽,鬼才会相信!”

“所以说,此事着实可疑得很。”宗汉稍稍凑近了些,低声把自己的主意一一讲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入云龙回京救场

虽然情知未必赶得及,但高俅还是派人快马加鞭把家信送了回云,附带着还有一份呈递给皇帝的奏折。然而,数日之后,英娘的又一封家书却让他如坐针毡,若非他此刻的职责不容擅离,只怕他又要带小队人马先期回京了。

“居然连严均都避而不见!”捏着手里的信函,高俅只觉心头压着千钧重石喘不过气来。自宋太祖建国以来,大宋党争到神宗熙丰年间上升到了最高点,甚至在绍圣的时候还听说章惇等人派了刺客去岭南刺杀某些官员,但那终究是传闻,没有太多证据。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了,不管吴世材是真的自尽还是为人胁迫,这都开了一个先例,一心想要和古往明君并肩的赵佶又怎会抑制得住火气?

突然,高俅又拿起手中信函细细读了一遍,神色骤然大变。按照以往的惯例,英娘向来会把自己的处置方法一一罗列其上,甚至还会附上宗汉的只言片语,可这一次却只有寥寥数语,除了陈述整件事情之外,旁的竟是一个字都没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英娘,英娘……”忖度妻子往日言行举止,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柔而坚定的人影,想着想着,一个念头一瞬间浮上了脑海。吴世材的整件事肯定是阴谋无疑,那么,以阳谋对阴谋是决计没有胜算的,若是要找到突破口,就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若这种事情让英娘一肩挑起,很可能会带来不测之祸。自己那位岳丈大人又是个没有心计的,恐怕为人算计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急如焚,倘若这时节还有燕青或是高明在京城,他哪里用得着操心这么多!

思忖再三,他只得命人去叫公孙胜,自己则在细细考虑着英娘和宗汉可能考虑的应对办法,不多时。一幅大概的轮廓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大人!”

虽然马车还在行驶,但公孙胜何等身手,一个闪身便掀开了前面的车围子跃了上来。仓促之间他也来不及行礼。只是匆匆抱了抱拳。“您找我有事?”

高俅略微点了点头,从一旁翻出一张公文,信手递了过去。“我原本是准备回京之后给你一个惊喜的,现在看来也不必了。这是大名府开具的公文。从此之后,你便是无罪之身了。”

公孙胜闻言大喜,他自己对于东躲西藏倒不在意,唯一歉疚的就是没法照顾家中老母,此时一听罪名全消,自然是放下了心头大石。确认了那印鉴无误之后,他立刻换了一个姿势跪坐于地,深深俯首道:“多谢大人周全!”

高俅伸手在他臂膀上搭了一把,顺势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孝子。所以已经让人去接你的母亲到京城安置,这样也便于你照应。算算日子,她应该已经进京了。”

“这……若是老娘能够有安身的地方。我就没什么遗憾了。”公孙胜感激之余,更明白此举其中深意,略一沉吟便抬起了头。“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我去做?大人对我有莫大的恩德,但请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大事是有一桩,却不需要一个死字。”高俅简明扼要地将事情始末交代了一遍。却隐去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内情。“总而言之,以前京城是小七揽总,但现在他在西南脱不开身,那些三教九流,我家里那些人未必使唤得动。”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玲珑地白玉戒指,郑而重之地递了过去,“这是当日小七号令那些人的信物,我本来想回去之后另外安排,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

早先那番话就让公孙胜听得心惊肉跳,但隐隐之间又兴奋不已。他见过的官儿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个像高俅这样年轻而又这样强势的,居然连黑道也想亲自一把抓,可是,这却很对他的脾胃。跟着高俅要想真的有出息不外乎是考武举,然后补个禁军武官,可他一向不耐烦做官,如今的安排无疑是最好的。

“大人的意思,可是要我收拾好京城里那帮黑道,然后暗地里助夫人他们一臂之力?”

“不一定是暗地里,要是有必要,哪怕是损失再大,至少也不能让局面失控,更不能让我的夫人有任何闪失,你明白了么?”

高俅紧盯着公孙胜的眼睛,目光中闪现出了森然杀机。“我相信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分寸两个字应该能够把握,只要在分寸之内,你尽可以放手去做。但有一件事你要记住,在我没有到京城之前,你若是和高府中人联系必须亲自出马,绝不能委托别人。”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了随身印章,郑而重之地交到了对方手中,“这是唯一的信物。”

“我明白了!”公孙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会乔装进京,一定不辜负大人所托。”

“很好,今日夜间你就上路吧!”

安排好了这一切,高俅不由闭上了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按照路程计算,如果公孙胜走得快,大概不用十天就可以赶回京城,希望可以来得及,只是这阴谋究竟是谁的手笔呢?

元符皇后刘珂?不对,这个女人最多只是幕后指使者,弹劾邹浩固然有泄愤地因素,但那一招招奕棋似的疾手却不是她能够想出来的。再说,居于深宫,传达消息毕竟没有那么方便。

那么是蔡京?恐怕也不太可能,利用邹浩一案一网打尽所有台谏应该是蔡京地主意,但是,手段圆熟的他应该不会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突然弄死一个人,要知道,一个不好就可能把他的前途赔进去。再说,要做到那个程度,必须把心狠手辣四个字演绎到极点,目前的蔡京似乎离真正历史中的疯狂还有些距离。

那么究竟是谁?

高俅只觉得一个个名字走马灯似地从脑海中晃过,然后又一个个被自己排除,最后终于定格了。蔡攸,很有可能是蔡攸!

如今的蔡攸不过是一个鸿胪寺丞,远远还没有借乃父之力爬到高处。但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蔡攸在宋徽宗后期,权势堪比乃父,而且心狠手辣犹有过之,甚至曾经因一点点嫌隙要求宋徽宗处死自己的亲弟弟,再后来干脆逼迫其父致休,自己作为宰相执掌大权。而从这些看来,吴世材的命案,只怕和目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脱不了干系,而且多半是瞒着其父蔡京干的。

想到这里,他哪敢怠慢,连忙又召来公孙胜,嘱咐其回京之后务必严加监视蔡攸的动静。他就不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会谨慎到不留下一点线索。若是真的抓到了痛脚,那今后自己就能够占据主动了。他倒不相信,以暗制暗,自己还会制不了蔡攸!

京城的吴府这几日更加冷清了,由于吴世材死得不明不白,开封府的两位推官又几乎日日登门拜访,因此连亲朋故旧也借故不敢上门,也只有几个为了探听消息而上门的女眷不避嫌疑,其中,赵挺之的夫人郭氏,阮大猷的夫人李氏,以及高俅的夫人宋英娘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三位。三人全都有郡夫人的诰命在身,因此吴府的主妇秦氏尽管精神不济,却仍旧亲自相陪,一心想为丈夫求一个公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伤心了,至少也得为吴大人留下的一双儿女着想。”

英娘一边相劝一边偷眼打量着郭氏和李氏的脸色,不得不说,她在赵府和阮府的进展相当顺利。许是赵挺之和阮大猷都顾忌到此事的背景,许是两人也想借机一探虚实,总而言之,当她顺势提起前来吴府看看时,郭氏和李氏一口就答应了。

“三位夫人,我家老爷一向惜福养身,饮食起居都相当讲究,这样的人怎么会迫于压力而自尽?”秦氏每每想到当初看到的景象就觉得惊惧,此时一边抹泪一边说道,“他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怎么会……”

在场的其他三个女人不由对视了一眼,郭氏便不无小心地问道:“既然你如此怀疑,那怎么不对开封府的人说?”

“可是那所谓的绝笔确实是老爷笔迹!”秦氏顿时更委屈了,“有了那张纸在,谁都能一口咬定老爷是自尽,我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办法。”

“这……”郭氏本就是居家的女人,对于这种事情一向不在行,此时不禁犯起了踌躇,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英娘。“若是真的是吴大人笔迹,那便……”

“那也不一定,若是吴大人真的为人所逼,为了妻儿家小而写下了这样的文书也不足为奇。”英娘却微微一晒,若无其事地答了一句,这一下子,屋里头顿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秦氏更是在一惊之后立刻出言反驳:“我家老爷和别人无冤无仇,这怎么可能!”话虽如此,她心中却隐约想到了丈夫日前的反常举动,一时心悸不已。

等到出了吴府大门,郭氏和李氏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她们虽然一向不理外事,但终究是高官夫人,此刻终于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两人没有上自己的马车,而是找了个借口一前一后地上了英娘的车。直到傍晚,两个贵妇方才离开了高府,脸色俱是忧心忡忡。

第三十二章 得圣意严均擢升

皇帝的罢朝持续了三日,正当官员们揣测这种状况什么时候到头时,第四日,赵佶却将几个重臣召集到了福宁殿议事,从一开始就只字未提吴世材的命案,仿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而同样受召的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吴居厚也是闭口不言。见此情景,一应大臣只得暗地里用眼神互通消息,心里却全都没什么底,对于究竟要议什么事则更是糊涂。

虽然前一段时间受了重大打击,但由于突然冒出来吴世材的事情,赵挺之的处境顿时又有所好转。然而,此时站在朝堂上,他心里却在思忖着昨天晚上妻子对自己说的话,左右琢磨都觉得不是滋味。他当然能体会到有人在背后想要扳倒自己,可是,劲到了七八分的时候又突然收了,总不成幕后指使的人认为那些台谏官比自己这个尚书右丞更重要吧?

“朕已经召见过了王厚,也细细读过他的条陈,可以说其中大有可为之处。众羌之间若是争斗不休,自然于我大宋有利,怕就怕羌人中有人一枝独大,重蹈当初赵德明覆辙。所以,派一个通习羌事的人前去熙河,乃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赵佶见群臣听到这个议题大多面露惊讶,心中不由冷笑连连,此时此刻,大概大多数人还在想着几天前的旧事吧?他也不管那些保持沉默的人,径直朝严均点了点头。“严卿家,朕命你草拟的方略怎么样了?”

严均也正在为赵佶奇怪的态度而颇感惊疑不定,听到这里连忙定了定神,心中暗暗庆幸自己准备的及时。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节略,一面看一面详详细细地开讲,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他固然是胸有成竹口若悬河,那些没准备的人可就苦了,不仅要把这些条陈记在心里,还要随时准备应对待会皇帝的提问。一时间,整个殿内便只有严均抑扬顿挫的声音。

看到严均并没有耽误公事。赵佶不禁感到一阵欣慰,自然频频点头。等到严均讲完之后,他方才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赞赏道:“很好。看得出来,你在上头用了不少心。”

“臣不敢居功,臣这几日拜访了王厚大人多次,所以诸多心得都是从王厚大人那里得来的。”严均一边谦逊一边悄悄打量周边众人地脸色。见不少人都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顿时自信更足了。“旁人都以为河湟孤悬于西北,易攻难守,不值得费心夺取,臣以为此言差矣,河湟虽然别无出产,粮草都要靠后方供应,但是,对于羌人党项人来说却是莫大的震慑。前两次一旦我朝取了湟鄯。西夏便和羌人勾结图谋反扑,足可见两地地重要。西夏如今国力尚未完全恢复,一旦等他们缓过气来。恐怕取湟鄯便会更加困难,还请圣上明鉴。”

“唔。”赵佶满意地看着这个心腹爱将,终于抛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腹案,“你在枢密院多年,其间多有功劳,朕一直压着你的秩位不动。只是为了多多磨炼你。此番朕便加你天章阁待制,签书枢密院河西、北面房事,为朕好好计议西北之事。”

这一番嘉奖晋升顿时使得底下群臣为之大哗,毕竟,这太出人意料了。须知严均得圣意固然不是什么意外的消息,但一直以来,一个从六品的副承旨对于这些高官而言无疑是没有多大威胁的。如今严均一跃而至侍从,再加上签书枢密院两房,俨然名正言顺的新贵,他们怎能不惊?

阮大猷赵挺之不动。吴居厚装起了哑巴,蔡京摆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一向和蔡京走的近的张商英也保持沉默,最后,几个本来还准备出言反对的人只能哑了火。这个时候,谁都得衡量一下出头的代价。

朝议散了之后,赵佶并未留下任何一人,一众官员只能满怀心思地各自散去。当然,严均这个得到最大好处的人不会被轻轻放过,阮大猷和赵挺之便都上前勉励了一番。旁人看他们两人谈笑风生地模样,决计想不到两人是背地里你争我斗的对手。而蔡京在默立了片刻之后,见阮赵两人离开,自己也走上前去。

“均达,看来你如今可是要大用了。”蔡京满面春风地笑道,“不到三十岁便位列侍从,这可是分外罕见的,也只有高伯章当初因为是潜邸旧人才有这样的殊遇,可喜可贺啊!”

严均在元祐年间得中进士,甚至差点被人当作旧党整治过,对于蔡京的手段城府自然是深有体会,因此连忙谦逊了两句,心中着实泛起了嘀咕。要知道,他和宗汉私底下商议,已经悄悄在开封府的那些仵作里动了手脚,而蔡京在整件事中最是可疑,会不会是察觉了什么?

蔡京一边和严均并肩而行,一边感叹道:“均达得志而不自矜,比起我家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来实在是天壤之别。对了,我听说均达的妻子年前过世,还没有续弦?”

这句恍若无心的话顿时让严均大吃一惊,他出身寒门,妻子是当初老师的女儿,夫妻两人算得上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不过遗憾的是妻子一向身体不好,在他当官之后更是一直缠绵于病榻,最后在半年多以前撒手西去,让他悲伤了好一阵子,也一直没有续弦的打算。他一向不张扬家事,除了赵佶曾经提过一次之外,别的官员大多不知道他如今算是单身,谁想到竟被蔡京一语道破。

“蔡学士怎么会问起这个?”

“呵呵,我只是随口问问。像均达这样的年轻俊彦,若是知道你前妻亡故,恐怕上门说媒的人会排起长龙吧?”蔡京上上下下打量着严均,突然笑吟吟地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想到了,我的次女尚未婚配,zzzcn{3}〓〓〓〓{z}〓〓{中}-{文}-{网}不知均达是否愿意当我蔡家的女婿?”

这下子严均是真的诧异了,他的亡妻并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他也并没有纳妾,要说娶妻自然是没有任何阻碍。而论起门楣来,蔡家的女儿当然也是配得上自己,可是,姑且不论那女子的品行,若是真的当了蔡家的女婿,自己还能维持现在这样的超然立场么?还能像现在这样圣眷不衰么?

想到这里,他连忙轻咳一声,露出了一丝歉然的微笑:“下官乃是丧偶之人,着实配不上学士爱女这样的名门淑媛。再说先妻亡故未久,我这么快就另娶未免对不起结发之义,实在辜负了蔡学士的一番好意。”

蔡京露出了一丝惋惜,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这也都是缘分。若是均达他日续弦,我倒想看看那家官员有福分做你的岳父呢,呵呵!”

见蔡京离去,严均方才悄悄擦了一把额上汗水。对于那些刚刚冒头的年轻官员来说,和朝中高官结亲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就像当年少年得志的蔡卞被王安石妻以爱女,成就一时之佳话一般。可是,自己如今刚刚升官,婚姻之事便不可再随便视之,再说名门女子大多难以相处,他宁可再娶一个和亡妻一样门第的女子,也不愿意去招惹那看不清的浑水。

待到晚间蔡京对儿子提起此事时,一听严均居然拒绝了这桩婚事,蔡攸差点跳了起来。

“他居然敢拒绝爹的一片好意?难不成我蔡家的千金还配不上他么?”

“不是配不上,而是他怕耽误了前程。”蔡京自失地一笑,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我不过试探一下他而已,看来他对这种事的敏感度非同小可,不是那种一心攀龙附凤的人,圣上的眼光果然不差。”

“哼,他那是运气够好,每年跃过龙门的人足有数百,他不过因缘际会而得圣上青眼相加,自然要谨慎。”听父亲这样说,蔡攸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他不过是无根的浮萍,要在朝堂立足绝没有那么容易,说不得哪一天就会掉下去,二妹若是嫁给他未必能有好结果。”

“攸儿,你这就错了。”蔡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朝向来不重门第,正因为他缺乏根基,所以才能奋力向上,换作那些荫补出身的官员,似他这样的年岁还不是在八九品上厮混?再说了,他虽然不随便和朝中官员交结,却和高伯章走得极近,两人阴为表里,说不定正是圣上认为的文武二弼!”

蔡攸闻言勃然色变,但却并未像平日那样反唇相讥抑或是出口反驳,最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圣上喜欢任用年轻人,不过那些年轻人也不可能办好每一件事。爹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论经验比那些小一辈强多了,政事堂那个空位子迟早都是爹你的囊中之物,我才不担心呢!对了,少蕴约我去会文,我先走了!”

蔡京见儿子溜之大吉,不由陷入了沉思。以他的阅历,当然能看出一向沉不住气的儿子这些天颇有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却让他颇有些不安。叶梦得这个人是他亲自相中的,除了学问之外,他更看中的是对方的机敏练达。

“只希望这两个人不要闹出什么大事就好!”他起身望着窗外的小花园,喃喃自语道。

第三十三章 蔡衙内暗生毒计

“吴居厚避而不见?”

听到心腹家仆的回报,叶梦得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龙图阁学士吴居厚,翰林学士张商英,在外人看来都是蔡京一党,自从奉诏回京任职之后更是被旁人视为一体。现如今吴居厚突然摆出了回避的势头,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一直在京等候召见的他非常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隐情,先是由元符皇后刘珂策划,再是由蔡京暗示别人上表弹劾,最后收尾的工作却是蔡攸瞒着其他人干的。要说所有环节都牢不可破自然不可能,可是有他在背后给蔡攸出主意,总比让那个自大的公子哥一个人胡来要安全得多。

“公子!”贴身书童叶贵匆匆奔了进来,附耳报道,“吴家那边这几天总有人上门,而且不是开封府的。我悄悄向几个街坊打听了一下,听说前几日还有几位高官夫人上门抚慰。”

叶梦得一下子留了神,连忙问道:“高官,什么样的高官?”

“听说是政事堂阮赵两位的夫人,还有一位是……对了,是高学士的夫人。”

“她们几个女人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阮赵两人的示意?不对,高俅还没回京,他夫人却对此事那么热心,难道……”

叶梦得终于神色一变,想到了一个一直忽略的可能。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那些台谏固然是爹不喜娘不爱,但却是平衡朝局的一个筹码。如今一旦触动,别说京城中人,就是外官也不一定坐得住,更何况高俅这样一个一回京就有可能得到重用地天子信臣!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怠慢,自己把蔡攸当作枪使也就罢了,但是,一旦让蔡攸利用自己暗算了不该暗算的人,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蔡公子现在在哪?”

叶贵稍稍一愣,随即答道:“蔡公子每日这个时节都会在天香楼或是倚云阁,只是公子这个时候去找他。是不是会有所不便?”

“你去换一身衣服,我们现在就出门!”叶梦得不耐烦地吩咐了一声,自己随手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心中腹谤连连。这都什么时候了,蔡攸居然还惦记着寻欢作乐,真真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汴京地风月场依旧是一如往日的繁华,王公贵族豪门公子富商大贾,一掷千金的豪举根本就是平常事。当然,在青楼行首中。最受欢迎的不是那些出手阔绰的豪客,而是那些出口成章的才子。因此。叶梦得这个善为佳词的年轻公子反倒比蔡攸更加吃得开。只是他虽然风流却很有节制,不像蔡攸那样日日笙歌夜夜销魂。

倚云阁的雅室之中,蔡攸正在和几个相熟的行首调笑取乐,在那若有若无的乐曲中,他也不知道灌下了多少琼浆玉液,最后便在那里醉醺醺得说胡话,叶梦得推门而入的时候,恰巧听见对方嘟囔道:“你们等着……再过几天,我就不是学士公子……而是宰相公子了!”

叶梦得听得眉头大皱,见蔡攸依旧醉眼蒙眬。他只得提醒道:“少兄,你喝醉了!”

“咦……是少蕴!”一见叶梦得,蔡攸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虽然脑袋仍旧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勉强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叶梦得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婢去取醒酒汤,一边示意那些歌女各自弹唱,然后才坐到了蔡攸身边。“居安,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可胡言乱语,须知隔墙有耳!”

“就你谨慎!”蔡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但终究还是听了叶梦得的话。好容易半醒了酒,他这才问道,“少蕴你有什么事么?”

叶梦得见那帮女子或弹或唱,不觉心安了些,当即低声把刚刚获知的事情一一解说了一遍,末了才不无忧心地说道:“吴居厚摆明了要撒手,开封府那边两个推官至少有一个是难说话的,若是吴世材地老婆真的闹腾起来,整件事情肯定压不下去。还有,那些女人频频串联,难保不会想出什么主意。居安,依我看,你是不是把这件事情禀报元长公为好?”

“不行!”蔡攸阴沉着脸一口回绝,“不过是几个女人,我还会对付不了么,不用惊动父亲!少蕴,你太多心了,吴居厚那个家伙要作壁上观就随他去,反正他也没多大作用。我本来还不想卷入更多人,现在他们既然不知好歹,就别怪我不客气。我预先准备地后手,不是还没用上么?”

叶梦得登时脸色大变,心中连连叫苦。这么看来,蔡攸摆明了是准备不计后果大闹一场,事情成功倒好,万一不成,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了。想到这里,他暗自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都得和蔡京通一个气才行。否则,自己难免会成为被抛出去地替罪羊。

蔡攸虽然有诸多自大的毛病,却也同时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什么事情要么不做,一旦真正开始就必定雷厉风行。此时,他便身在自己秘密另置的一座宅院内。这是他用了不少手段才到手的房产,入手不过五百贯,可以说几乎是白捡来的。只是富丽堂皇的正厅中现在却多了一个形容猥琐衣衫邋遢的男人,显得分外不相称。

“公子,小人说的真是实话!”那男人一直在打躬作揖,此时几乎要跪倒在地,“他当年落魄的时候,朱雀门外街巷的街坊邻居几乎都认得他,小人不敢有半分假话!”

“就算你说的是实话好了!”蔡攸俯视着面前这个畏畏缩缩的人,心底充满了鄙夷不屑。就算他看不起高俅,但好歹还是承认对方有那么一点官员风范,至少也是相貌堂堂,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高学士如今乃是天子信臣,他的弟弟高傑也早已是杭州市舶司副提举,正在得用的时候,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他的哥哥?以高学士的心性,应该不会放任自己的哥哥流落市井受苦吧?我听说就连高家太公也受了封赠,没道理你这个哥哥却混得这么落魄!”

“那是他忘恩负义,全然忘了贫贱的时候!”

那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尽是怨恨的神情。他就是高俅的长兄高伸,当年高俅宣言和他断绝兄弟关系后,他虽然仍对英娘念念不忘,但还是觉得甩掉了一个大包袱。谁知高俅竟混得风生水起,不但结识了苏轼,赚到了大钱,而且在苏轼倒台之后竟又靠赵佶登上了朝堂。他追悔之余也曾经上门攀亲,谁知每每都被对方用钱打发了,到了最后根本就没人肯给他开门。眼看着弟弟和老爹都过着富贵日子,他如何不恨?

“哦?”蔡攸眉头一挑,阴沉沉地笑道,“我可是听说,连高家太公都不承认还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要不是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哪会有老子不认儿子的道理?”

自从有人找上门来询问高俅当年旧事,高伸就知道机会来了。他再也不想过那种贫贱的日子,此时立刻赌咒发誓道:“我要是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管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其实,那是他们受了那贱人的蛊惑!”他见蔡攸眼睛大亮,顿时知道自己赌对了,连忙添油加醋地把当年情形一一抖了出来,着重强调了英娘曾经三年没有和高俅圆房,末了才恨恨地道,“别看那贱人如今装得温柔婉淑,其实根本就是个淫贱货……”

“好了!”从高伸的口中探知了这么多隐情,蔡攸顿觉分外满意。他当日不过是听别人提起高俅还有这么一个哥哥,然后才花了些功夫寻找,如今看来,这一个棋子果然还有些用场。他随手示意身边侍立的心腹仆人将一个匣子拿给高伸,这才居高临下地吩咐道:“如果你不想再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够解你的燃眉之急。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去做,自然可以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不过,要是你敢在外头胡说八道,我可不比你那个弟弟心慈手软!”

高伸早已被匣子中的那些财物晃花了眼睛,此时自然是趴倒在地连连磕头叩谢。正当他想要抬起头再奉承几句时,突然听得叮地一声清响,一把亮晃晃的匕首直直地插在他的面前,离他的面门和双手不过数寸,吓得他几乎瘫软在地。

“小人……小人一定按照公子的吩咐办事!”

蔡攸厌弃地撇了撇嘴,沉声下令道:“先把这家伙带下去!”

等到房中别无外人的时候,蔡攸突然发出了一阵癫狂的大笑,脸色变得异常狰狞可怖。“高俅,要怪就怪你有一个窝囊废的哥哥吧!”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想到即将在街头巷尾传开的议论,不由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家事不靖何以治国,有了这些风评,我看你还怎么得意下去!那可是你的亲哥哥,他说出来的话,怕是怎么也有几分可信度吧!”

第三十四章 得报讯洞察先

汴京之中有位高权重的重臣,也有家财万贯的富商,更有无数忙忙碌碌的寻常百姓,但是,在街头巷尾的旮旯缝里,更多的是躲着那些靠给人当打手帮闲吃饭的汉子。他们或是依附于某个人,或是依附于某一个势力,尽管每一次开封府的严厉整治都会使得治安为之一靖,但不可否认的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比官面上的人更加吃得开。

城西的一处荒宅便住着二三十个守着这样营生的汉子,有钱的时候,他们可以顿顿大鱼大肉手脚阔绰;没钱的时候,他们也可能有了上顿没下顿,和街头乞丐没什么两样。然而,自从跟了一个新主子之后,他们的日子便渐渐有保障了,至少占着这处荒宅以后再也没见人来赶过他们。

昏暗的灯光下,几个汉子便正在那里投骰子赌钱,一个黄脸男子在输光了面前的一把铜钱之后,终于没好气地嚷嚷了起来:“不赌了,他娘的,一天到晚就是输,这日子真是闲出鸟来,没法过了!”

“没法过也得过,你要是有胆子就出去干一票,看七公子回来怎么治你!”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秃头汉子,他一边收拾骰子和赢来的一堆铜钱,一边没好气地说道:“横竖再有几天七公子就回来了,你们还以为到时候有闲功夫么?”

“咳,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大哥你别往心里去。”黄脸男子连忙赔了笑脸,但望着那一堆到了别人腰包里的钱,他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痛惜的神情。

“说起来七公子走了也快一年了。”另一个中年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见他不在,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已经有些捞过界了。要是再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恐怕这局面不好收拾。大哥,如今外头的风声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把矛头指向了那一位。”他说着便伸出食指指了指上面,神情颇有些不安。“万一等不到七公子回来就……我们该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在场四五个人全都沉默了,他们如今虽是帮闲打手,但好歹吃得饱穿得暖,七公子有手段,上头又有那一位罩着,这日子当然逍遥。若是真闹得不可开交而殃及了那一位。他们转眼就要被打回原形,那可就真地惨了。

“老五你说得容易,七公子不在,凭我们这种脑袋瓜子。哪能掺和那些大人物的勾当?一个不好连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秃头汉子吐出半截麦秆,满脸戾气,“不管怎么样,总得等七公子回来再说!”正在此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

“你们不用等了!”

这些人全都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一愣神过后就全都蹦了起来,顺手抄起了身边的家伙。秃头汉子当了多年老大,经验无比丰富,朝身边的老三使了个眼神便厉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如果你还指望你那些小喽啰。趁早死了这条心!”

随着一个轻蔑的声音,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整个木门便整个倒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那坚硬的木材不断发出嘎嘎的声响,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纹刹那间出现在了门板上,下一刻,整块门板便裂成了几块。

秃头汉子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迎门而立,面上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在他背后,隐约可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是死是活全然不知。

“嘿,小七那家伙还吹嘘自己养着怎样一群能干的人,原来手底下就这么一点真本事。真是不得劲!”

公孙胜一路疾驰回京,连口气都没歇就直奔此处。他有心立威,因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拾了外面的小喽啰,这才好整以暇地和剩下几个大头目周旋。他若无其事地拍拍手,突然踏前一步,整个人爆发出了无以伦比的气势。

“说吧,谁是头?”

听到小七两个字,在场的五个人全都觉得心中一震。他们好歹是知道些根底的人,当日也曾经有幸目睹过高明高来高去的本领和宋泰的巨力,更知道有资格叫出小七两个字的人寥寥无几。此刻见对方大展神威,他们更觉胆战,不由全拿目光看着领头的秃头汉子。

“这位……先生!”秃头汉子好容易才憋出一个称呼,接下来的话便顺溜多了,“请问你和我家七公子是什么关系?”

公孙胜心中偷笑,却把右手抬了起来。在那昏沉的火光下,那一抹光亮异常耀眼。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突然笑几:“你们七公子暂时留在了西南,那里还离不开他,所以么,如今就由我代他一阵子了!”

“凭什么?”那个黄脸汉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大声反驳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从七公子那里把东西抢过来的!”

这句话登时让其他人变了脸色,但是,还没等有人开口,他们只觉得一个身影从眼前晃过,下一刻,他们看见地便是自己的同伴在对方的手中挣扎的情景。

公孙胜单手拎着那家伙的头颈,满不在乎地看着众人,好整以暇地道:“你们如今当然可以不信,我也大可重新去招募一批人,想必你们的处境还是有很多人羡慕的吧?我说过了,我不过是暂代小七管你们一阵,等到风头过去了,上头自然有其他吩咐!”

秃头汉子等人这回才终于信了,话说回来,就算对方是对头,他们一时间也拿不出别的主意来。当下便有人依着公孙胜的话去弄醒了外间的人,看过了外头地情景,进来的人全都饱含着敬畏,竟比当初对着燕青的时候还要老实。

“好了,我刚刚日夜兼程赶回来,京里头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谁来说说?”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问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天开封府为了吴世材的案子日查夜查,他们得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哪里说得清楚?见一帮手下都畏畏缩缩,秃头汉子只得亲自出马,拣重要的说了一遍。

公孙胜把高俅的吩咐和目前的状况结合在一起想了一遍,自己也觉得昏头涨脑,但最终还是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现在是非常时刻,你们不能老是在这里窝着不动,从明天开始,让弟兄们换上体面一点的衣服到外头转转。”公孙胜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从里面摸出了一把银钱,“先把这些到金银铺兑了,然后就上各处打听消息,事无巨细都得打听清楚。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们,赏格上头早就定了,要是这一回谁能够打听到最重要的消息立了大功,立赏五百贯!”说完这一句,他随手将手中的钱撒了出去,正好是五个人每人不多不少三枚。

天亮的时候,往常那些喜欢睡白日觉的家伙全都的离开了荒宅。要说里头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坐镇,谁还敢偷懒,就算想要偷懒,看在那笔大钱的分上,他们也得卖力争先。这年头,还有什么东西比得过钱呢?

但终究还是有例外的,一个又矮又瘦的汉子便蹑手蹑脚地在公孙胜歇息的房间外久久徘徊,每每想要敲门又被那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吓退,竟是进退两难。终于,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里头响起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在外面乱转干什么!”

那矮瘦汉子吓得一哆嗦,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转身推开了门,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了进去,压根不敢抬头。要知道,昨晚他正是连来人面目都没看清就被打昏的那批人中的一个,当然不想再尝试一次。

公孙胜无奈地坐了起来,这都是他在逃亡时期留下的后遗症,无论再怎么好睡,一有风吹草动就必定会惊醒,想不到如今时过境迁还改不掉。他见对方站在那里老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不由愈发不耐:“要是再不说,你就趁早快滚!”

“我说,我说!”矮瘦汉子不敢再拖延,稍稍斟酌了一下语句便说道,“七公子曾经单独吩咐过小的,说是格外注意朱雀门那边一户人家,小的便时常潜去打听消息。可是,前天那户人家突然搬走了,小人千方百计地打听,这才听说他们搬到了榆林巷一座大宅子里面,还雇了不少丫头仆妇……”

公孙胜还没听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光说鸡毛蒜皮的干什么,那户人家的主人姓什么叫什么?”

矮瘦汉子不安地抬头看了看公孙胜的脸色,权衡半晌方才咬咬牙道:“那家主人叫高伸,听说……听说是高学士的嫡亲哥哥!”

“什么?”公孙胜登时感觉到了事情严重,几乎是一骨碌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现在搬到了哪,你立刻带我去!”他跟高俅日子不长,并不知道高俅兄弟间的嫌隙,但是,事情轻重缓急他还分得出来。如今想来,说不定别人正有心拿这一点做文章!

第三十五章 蔡学士语训长子

“蔡学士!”

“哦,是少蕴啊!”

蔡京一抬头见是叶梦得,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可是为圣上还未召见你而心急么?这是迟早的事,我既然向圣上推荐了你,这件事就会一定包办到底,不会半途而废的。对了,你和攸儿差不多年纪,不妨叫我一声世伯就是,一口一个学士未免生分。”

叶梦得连道不敢,嘴上的称呼却立刻改了。“世伯的举荐我已经感激不尽,又怎敢以圣上未召见而惦记?圣上这些天为了那些事情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召见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特意挑了一个蔡攸不在的日子登门,就是为了说话方便,此时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他忖度了一下语句便转开了话题。

“世伯,如今朝中对于吴世材的案子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蔡京惋惜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吴世材不是什么能臣,但能上书言旁人所不能言,至少也是一个直臣。如此臣子竟被那些自负忠直的同僚逼得吞药自尽,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是,五天前开封府断定自尽的表章是呈上去了,结果圣上只批驳了两个字荒唐!”他说着便想到了那一日吴居厚的尴尬,心头不由悸动不已,“那天以后,吴居厚就干脆告了病任由两个推官追查,自己干脆回避了。圣上的心情我等臣子都能够理解,毕竟,谁能相信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怪事。”

叶梦得听蔡京侃侃而谈毫无异色,不禁愈加觉得惊奇。要知道,尽管是那一次是他在背后提了一句,但终究还是蔡攸自己悄悄动的手,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段连他也不知道。然而,作为父亲,要说蔡京一点都不清楚事情内幕。那是肯定不可能的。在佩服蔡京城府深沉之余,他也在同时深深忌惮于蔡攸的心狠手辣。

权衡再三,他终于一咬牙问道:“世伯,若是开封府迫于情势断言吴世材并非自尽,那结果会如何?”

蔡京闻言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眺望许久。“若吴世材并非自尽,那便是有人毒害朝廷命官。后果恐怕更不是圣上可以接受的。贬斥几个言官,总比把事情闹大来得合算。”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街头巷尾议论众多。说什么的都有,我只是随便问问。还请世伯不要见怪。”叶梦得连忙欠了欠身,蔡京的回答可谓是天衣无缝,自己究竟该不该把事情兜出来?若是蔡京当即翻脸又该怎么办?左思右想,他最终还是退缩了,随便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的时候,蔡京方才沉下了脸。刚才叶梦得迂回婉转地试探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只是根本无法接口而已。若是说他原本只有五六分怀疑。那如今就至少有了十成把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自己的长子不过是小小一个鸿胪寺丞,就能够干出这样一件惊天大事!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冷不防一个竹制笔筒被那巨力震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一个仆役登时被惊动了。连忙叩门问道:“大人!”

“不关你们的事,我自己会收拾!”蔡京不耐烦地喝了一句,这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九鼎一呼百诺,这是他向来追求宰执之位的一大缘由,可现如今离着那一步却相差甚远。皇帝宁可空缺着位子也不肯轻易许人,台谏那边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肯松口,这一切无疑都表示,那个政事堂主宰一个时代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个皇帝激进起来比神宗哲宗都要激进,一旦保守起来却较之当初的宣仁太后更加保守,可这样一来自己何其难做?

早知如此就不该由着那个疯狂地女人胡来!他终于生出了一缕悔意。要知道,吴世材并不是他的人,而是元符皇后刘珂自己设法提拔上来的官员,但是,上书这件事也确实得到了他的默许。如今已经不比以前,要在政事堂中安安稳稳地做官,那就必须牢牢控制台谏,否则一旦被人翻了旧帐,恐怕屁股没坐稳就得走人。所以,他才在暗地里推动了这一次上书,希望能够借机把那些招人讨厌地台谏一网打尽,谁知事情竟会一发不可收拾。

中书侍郎许将刚刚被免职,尚书左右仆射空缺,政事堂中目前主事的是尚书左右丞阮赵两人。赵挺之这个墙头草前些时日刚刚受过打击,位子已经不稳;阮大猷又是志大才疏之辈,要想再进身一步只怕也难;吴居厚虽老,但也想分一杯羹;张商英是自己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所以,唯一的变数就只有高俅和严均两个人而已,偏偏两人又都是天子信臣!

自从回京之后,他向赵佶提出了相当多的条陈,从新的榷茶法到盐钞法,从兴办学校到用新法铸钱,比当初王安石变法涉及的范围更宽更广。可是,让他失望的是,赵佶对这些提案虽然表现出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却仍旧非常谨慎,并没有全盘照收的意思。

蔡攸那里必须要给一个警告了!盘算许久,蔡京终于觉得甸子地那些举动太过张扬大胆。虽然他很欣赏这个长子的果决,但却更忧虑那种肆无忌惮的手段,在没有足够的权势作为倚仗的基础上,若是再放任其胡为,只怕自己反受其害!

“来人,去把攸儿叫来!”

“回禀老爷,大少爷正要出门,是不是……”

“我不管他现在去哪,立刻把人给我找来!”蔡京终于光火了,厉声下令道,“哪怕他现在已经在外边我也不管,一柱香之内,我一定要看到人!”

“是!”门外的仆役显然吓坏了,忙不迭地答应一声便没了声息。好一会儿,外头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才传来了蔡攸的声音。

“爹,你找我有事?”

“进来吧!”

蔡攸满心不情愿地走进了书房,低头行了一礼后却并不坐下。“爹,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吩咐吧,我和人约好了,若是迟了……”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蔡京冷哼一声,沉下脸问道:“我问你,吴世材的事情是否你的手笔?”

蔡攸压根没防备父亲会这样直截了当,一愣之下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他终究还见过些场面,随即一口否定道:“当然不是,爹,你太多心了,吴世材乃是自尽,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么?”蔡京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儿子,突然冷笑道,“吴世材自尽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难道不是在他府上对他晓以厉害抑或是恃强威逼?你别以为你爹我不过问你的事,就真的是被蒙在鼓里,告诉你,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宅院,万一皇城司的人探知了事情究竟,你以为圣上就一定会惦记着当年旧情?”

蔡攸几乎被这犹如疾风骤雨般地质问问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镇静也渐渐消失了。他万万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竟会被父亲一口拆穿。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他立刻联想到了早先来此的叶梦得身上。“爹,这些是不是少蕴告诉你的?”

“我要是让别人通风报信才能知道这些,我这些年就白活了!”蔡京随手打开了书架上的暗格,随手从里面抽出了一份文书。“看看,这个是什么!”

蔡攸一头雾水地接过东西,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之后便面色大变,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爹,这是……”

“哼,要不是我当初替你善后,开封府或是秦氏若是找到了这样东西,你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代元符皇后传递书信也就算了,居然会留下这样的书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蔡京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番,最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向自负能干,在外头也有不少听命于你的人,但是,这件事你做得太过头了。你想想,有宋以来,何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斩草除根,你看似又挑起了乱子又除去了祸根,其实却把自己全都赔了进去。”

蔡攸并不是完全不知道轻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想了众多法子从中遮掩。此时,听到父亲如此说,他的脸色顿时更白了。“爹,你的意思是说……”

“我问你,你这些天鬼鬼祟祟地还干了些什么?”

“我……”蔡攸欲言又止,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还在暗地里计划那件事,只怕要受的教训更重。“我只是在未雨绸缪……”

“绸缪什么?”蔡京的心中陡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加紧逼问道,“你是不是还瞒着我干了其他事?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叫唤。

“大少爷!不好了!”

蔡攸顿感浑身一激灵,来不及和父亲多说便打开了房门。一见门外的随从蔡德满脸惊慌,他便着实感到心中一沉。

“大少爷,那边,那边出事了!”

第三十六章 通讯息英娘求援

“胜爷,就是这儿!”

矮瘦汉子指着那一溜青砖墙,很是肯定地说道。这一路上他略微琢磨出了公孙胜的性子,说话便爽利了不少,毫无拖泥带水之意。“他们应该是三天前刚刚搬过来的,听街坊说,那个高伸出手很大方,置办了不少好家具。这里是后墙,是否要小的带您去正门看一看?”

“唔。”公孙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疾步走到后门,从门缝中稍稍张望了一阵,然后才直起了腰。“不必了,我总不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对了,看你的样子应该知道不少内情,我向来不在京城住,你给我说说,这高伸既然是高学士的哥哥,怎么会一直不来往?”

“这……”矮瘦汉子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抗不住公孙胜锐利的目光,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知吐露了出来,末了才不无殷羡道,“说句不敬的话,小的出道晚,听说高学士那会混迹于街头的时候,做事狂放恣意,和家里老小关系都不好。后来发达了,带挈了老子和弟弟一起飞黄腾达,唯独对这个哥哥不闻不问,其中除了当年那点怨恨之外,指不定还有其他隐情。”

公孙胜出身河北,早些年就出逃到四川,所以对这些内情并不了解。此番一听方才觉得曲折离奇,浪子回头也得看家族门第,寻常人家的儿子就算是浪子回头,哪里能有高俅这样的奇妙遇合?那可是真正的扶摇直上政事堂,不是光凭溜须拍马就能上位的。

三言两语用一把铜钱打发走了那个矮瘦汉子,他便眯缝着眼睛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一堵砖墙。这里虽然很少有人经过,但白日里硬闯还是太过危险,权衡片刻他就决定晚间再来,观察了一阵便悄悄离去了。

连着奔波了好几天,在吴府那一头说服了吴夫人秦氏,又成功使得吴居厚投鼠忌器。英娘顿觉身心俱疲,但还是勉强硬撑着应付场面。除了支使府中那些仆役之外,她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放过,但唯独对公公却是只字不提外间之事。此时,料理干净了家务事,她便斜撑着额头支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刚刚一恍惚便听到了一声叫唤。

“夫人!”

英娘勉力睁开了眼睛,见是自己的一个心腹家仆。只得开口问道:“什么事?”

“外间有人说是大人的信使,可小人问他索要信件他却不肯拿出来,只是让小人把这个拿给夫人,说是夫人看了就明白。”

扫了一眼家仆手中捧着的印章。英娘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担忧。这还是她早年请人为丈夫篆刻地。哪里会认不出来。她一把取过东西,沉声吩咐道:“快把人请进来!”

公孙胜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权贵府邸,一路上但见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仆役进退出入鸦雀无声,不由暗自咋舌。穿过好几个庭院之后,他方才看到了前方匾额上的议事厅三个字,心知定是到了。不过。他倒是听说高门大户的主妇一般不见外人,自己此番能否见到正主还很难说。直到远远望见主位上坐着的那个丽人,他才放下了心。

见来人颌下都是乱糟糟的胡须,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英娘不由一愣,但随即便点头微笑道:“一路远来辛苦了。请问阁下是?”

公孙胜行过礼后便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才欠身答道:“在下公孙胜,在西南结识大人后方才为大人效力,夫人直呼我胜之即可。大人因为和使团一路同行,不能加紧赶路,但因为忧心京城局势,所以才让在下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不待英娘开口询问,他又继续解释道:“因为七公子要留在西南,因此在下奉命代为主持外务,原本不应该前来惊扰夫人。只是刚刚得知一件大事,在下不敢擅专,所以不得不以信使之名过府拜访。”

英娘这才释然,但心中随即一紧:“原来如此,不知是何大事?”

“论理这是大人的家事,在下不该过问。”因为事情非常,公孙胜只得小心斟酌语句,“在下刚刚得报,大人地兄长高伸,似乎一下子阔绰了起来,这其中……”

咣当

英娘闻言大惊,一不留神竟碰翻了旁边几案上的茶盏,脸色一时变得无比阴沉。当年的事情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而那正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也是她从来搁在心底的事。一想到那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她的恨意便空前高涨了起来,一向温和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几许狰狞。

不用多问,公孙胜也觉察到了其中隐情,立刻闭口不言。看来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以面前这位贵妇的态度来看,高伸的骤然暴富应该和高府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一个一向落魄的人突然得到这么一大笔钱财,想必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瞬间的愤怒和惊惶过后,英娘终于恢复了平静。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毕竟是经历过诸多风浪的人,当初害怕的事,如今不见得还会束手无策。

“胜之,你既然被大人亲自点中回京,想必是大人的心腹,我也不想瞒你。高伸虽然是大人的兄长,但在多年之前,大人早就和他断绝了一切关系,就连公公也不会对外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虽说他是死是活,是贫贱是富贵和我们一家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以他的心性,难保不会在关键时刻捣乱,所以……”

说到这里,她反而觉得有些不好启齿了。斩草除根这种事她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而且那也有违人伦,可是若放任这种家伙在外胡来,到时也许会真地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大事。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脸色随即大变。高伸是没办法在高俅身上泼什么脏水,可是,若他将当年自己的事情翻出来胡说八道……刹那间,她只觉脑际一阵晕眩,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

大宋向来最重名节,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地位和诰命,更是断不能容有任何人行诋毁之事,否则必定牵连到丈夫。而倘若高伸真的死了,事情则会更加无法收拾,以讹传讹之下,只怕自己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唯今之计,能走的就只有一条路而已。

“胜之,你且稍等,我去去就来!”

离开了议事厅,英娘匆匆直奔后院高太公的居处。屏退了伺候老人的一干仆役之后,她突然双膝跪倒在地,一时泣不成声。

“这……英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在高府享了那么多年清福,高太公敦复对这个媳妇可谓是分外满意。虽然也有遗憾高俅尚未得子,但这儿子媳妇都还年轻,又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将来得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因此,这时一见英娘如此模样,他顿觉慌了手脚。“有话你起来说,若是二郎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必定为你做主!”

“这不关官人的事,而是……”英娘一边流泪一边把刚刚听到的事情一一转述,末了才抽泣道,“要说大哥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旁人为什么如此高看他,还不是要利用他对官人不利?公公,官人此次奉诏回京眼看就要大用,若是让别人毁了他的前程,那今后少不得也要像那些贬谪的官员一样流落岭南。”

听到岭南两个字,高敦复着实变了脸色,就算他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岭南是什么地方,再说依靠高俅过惯了富贵日子,他哪里还能忍受以前的贫贱。“这个该死的畜生!”他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连声骂道,“当初我就该一棍子打死了这个畜生,如今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混账东西,若是……若是让他败坏了二郎的名声,我……我一定打死他!”

见高太公动怒,英娘连忙上前相劝,待到老人怒气稍敛之后,她才婉转说道:“其实官人当初之所以薄待大哥,都是因为当年的一点旧事,而大哥想必也是因此而含恨在心,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媳妇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公公是否答允?”

高太公知道这一门富贵都是高俅一人带来,忧心忡忡之余听到媳妇有主意,自然是大喜过望。“好,你快说,如果可取就全都依你!”

“大哥怨恨想必是因为官人独享富贵而让他受穷,媳妇如今想来,不如在这府邸之中另辟一个院子让大伯住了。他既然生活无忧,自然也就会安分了。只要一家人全都住在一块,外人就算想要借机生事也无隙可钻,不知公公认为如何?”

“让那个混账也搬进来?”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一过,再加上高太公本就有些嫌贫爱富,不免对高伸多有厌弃,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深有道理。“唔,就照你说的话办。”

英娘心中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笑道:“此事还得公公出马,媳妇一个女流办事难免不济。媳妇再调拨一些精壮家人随侍左右,以免到时闹出事端来。”

“嗯,你放心,要是他还敢搪塞,我绝对饶不了这个畜生!”高太公紧紧地抓住了身旁的紫檀拐杖,狠狠地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七章 降逆子太公发威

自从顾家坏事之后,榆林巷的偌大宅邸便被发卖了出去,几经改造之后便有了好几处院落,而高伸目前所住的就是其中最小的一座。可这对于住惯了贫屋陋室的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这几日他几乎成天摩挲着那个装满了财物的小匣子,一心想着将来如何安享富贵,就连做梦都带着笑容。正因为如此,除了蔡攸指派的四个仆役之外,他还另外雇了几个年轻貌美的使女,甚至思量着再买两房侍妾来享享艳福。

然而,高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没过够好日子,这一日晚间,人家就气势汹汹地寻上了门。来人自然是五十开外的高太公敦复,数年的富贵日子处下来,老人显得满面红光精神矍铄。虽说他为了生计曾经对长子言听计从,但如今次子飞黄腾达,他便把满心的希望都寄在了高俅身上,更容不得自家人中有什么反复。

高敦复带的仆役众多,因此很快解决了一个门房的阻拦,更是派人在院门口守得严严实实。此刻,他拄着拐杖在庭院中间,沉声喝道:“大郎,你给我出来!”

这一下子,整个院子中的人顿时都被惊动了。最最紧张的是蔡攸派过来的四个仆人,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知情者,当然知道有人找上门来意味着什么。计议了一阵之后,其中两人便翻墙出去报信,另两个人则纠集了刚刚雇来的所有家丁集中在院内,颇有几分两相对峙的态势。终于,高伸懒洋洋地走了出来,一见老父顿时勃然色变,但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两声。

“哟,这不是老爹嘛。今儿个吹得是什么风,怎么把您老给吹来了?”他双手环抱站在自己的正屋门前。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怨毒之色,“您不是说再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么,怎么今天又想起我来了?您可看见了,没有老二,我照样可以活得风风光光的,别以为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人能过好日子!”

他这边厢冷言冷语,那边厢蔡攸的心腹冯大和冯二兄弟却已经连连叫苦。换作别人来他们自然不怕,可是,这位高太公可是高伸的老爹。孝道两个大字压下来,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怎么抵挡得住?眼下他们就只有希望那两个前去报讯的人能够找到蔡攸救场。否则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

高敦复闻言心头大怒,但是,想起行前媳妇的告诫,他只得勉强压下心火,和颜悦色地说:“大郎,先前的事情和老二无关,都是我做的主。你一直埋汰老二薄待了你,你就没想过自己之前干了些什么?如今事情都过去了,我已经和老二媳妇说过了,你搬到太平桥高府一起去住……”

“别他娘的做梦了!”高伸不耐烦地打断了高敦复的话。满怀讥诮地讽刺道,“现在倒想起我这么一个人了,你们早先干什么去了!一个个当我是叫花子似的打发,怎么,如今看我发达了就想起我这个老大?做梦!”他自恃有人撑腰,不免越说越起劲。趋前几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老爹头上,“回去告诉老二和他那个贱人,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畜生!”听到这里,高敦复便知道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痛骂了一句后便厉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捆了!”

高敦复身后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家丁齐齐答应了一声,一起扑了上来。那一头的冯大和冯二见势不妙连忙喝令其他人上前阻挡,但他们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哪里抵挡得住高府训练有素地家人,不到两个回合便全都败下阵来,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连冯大和冯二也不得幸免。高伸一开始还叫嚣得起劲,直到被人扭住了胳膊方才醒觉过来,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动,不由焦躁了起来。

两个一左一右拧住高伸胳膊的家丁毕竟觉得有些不妥,其中一个便抬头问道:“太公,真要捆吗?”

“捆!”高敦复狠狠地一顿拐杖,重重点了点头,“给我牢牢地捆住这个不识好歹地小畜生,翻了天了!”

“你快把我放了,否则我连你也不放过!”高伸犹自惦记着蔡攸这个靠山,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老二的好日子不长了,要是老爹你还想今后能富贵,就别吊死在一棵树上!那个小贱人蹦跶不了多久,我……”

“快,快把他的嘴给我堵上!”高敦复唯恐高伸再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来,连声吩咐道。一群家丁此时再无迟疑,如狼似虎地用麻绳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把一块破布塞进了高伸口中,那声嘶力竭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只余下了微不可闻的呜呜声。

看到事不可为,冯大和冯二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心中连连祈祷着蔡攸能够尽快赶到。他们哪里知道,翻墙出去的两个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截住了。

既然计划中是要雷霆万钧地解决整件事,因此公孙胜义不容辞地带着人守在外头,至于四面的围墙则是重中之重。当那两个人刚刚落地没跑出几步时,四周便冒出十几个大汉将他们团团围住,没几下便逮了人抓到一边。看到高太公一行人把高伸带上了马车,又有两个使女扶着惊慌失措的高伸婆娘和他面黄肌瘦的女儿上了另一辆马车,一行人起行了之后,公孙胜才大手一挥,一群汉子立刻冲进了院子。

冯大和冯二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到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奔了进来,连忙继续躺在地上装死,谁料对方却并不准备放过他们,竟是麻绳加布袋把人绑得结结实实,他们连挣扎都没找到机会。隐隐约约的,他们只听到一帮人大喜过望的笑声,其他的就什么都分辨不清楚了。

榆林巷高伸宅邸的乱子并没有波及到周边邻居,因为英娘先前以高府的名义派人在四处打过了招呼,因此高敦复亲自上门的时候,即便声响再大,左邻右舍也没人过来瞧个究竟,也就免去了一顿口舌是非,这当然也就方便了公孙胜收拾残局。总而言之,当一群人乘车散去的时候,高伸宅邸上下就像遭了劫似的,连家具带摆设一扫而空。

听完心腹家人的回报,蔡攸只觉得当头一棒,整个人都几乎懵了。因为派过去的四个人被一锅端,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就是想做什么亡羊补牢的举措都来不及。他无知无觉地挥手打发了那个家人,这才顺手掩上了房门。

“爹……”

尽管心知不妙,但蔡京仍旧满脸沉静:“吃一堑长一智,我只希望你今后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吧,这一次又惹了谁?”

然而,蔡京的镇定仍然在蔡攸和盘托出事情原委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是恨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是恨他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蔡攸确实抓到了一个最佳的突破口,可是,这分寸未免把握得更不济了。既然有了高伸这样一个筹码,就不应该那么快把人放在明处,用一点小恩小惠把人圈住,事后再给以富贵也不迟,哪有这么快就又给房子又给财物的?那不是明着告诉别人,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高伸身上么?

沉吟良久,他开口问道:“高伸知道是你在背后做主么?”

“不知道,他只见过我一回,那时我稍稍乔装了一下,而且还是让人蒙住他的眼睛带到另一处宅子去的。”事到如今,蔡攸再也不敢卖弄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地说道,“他只知道我是京中那个大员的衙内公子,不过……”

“那就好。”蔡京才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不过”两个字,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难道你把自己人留在了那里?”

“我还留了四个人在那里监视他,如今……如今那里却已经人去楼空。”蔡攸吞吞吐吐地承认道,恨不得给自己重重一个巴掌。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失算在哪儿了。早知如此,干嘛要让高伸搬在榆林巷那么招摇?

“该死!”

蔡京狠狠瞪了这个一向器重的长子一眼,来来回回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蔡攸的举动无疑为自己再添变数,这样一来,自己和高俅之间就很难有任何转圜余地了。只要那四个人把蔡攸两个字供出来,那么,任谁都会联想到自己。一招算错满盘皆输,如今的处境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看到父亲不断变幻的脸色,蔡攸忍不住蹦出了一句话:“爹,趁着他还没有回来,干脆撕破脸算了!否则等到他回来借此发难,我们就被动了……”

“你懂什么!要是真的能动,我还会等到今天?”蔡京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藏在袖中的右手紧捏成拳,然后又徐徐放开,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先看看,如今高伯章不在京城,这一次的事情估计是他夫人的手笔。既然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弭了一场危机,她应该还会有后手的。如果她懂得轻重,就知道眼下不能撕破脸,说不定会登门拜访。攸儿,我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女人,尤其是被逼急了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访蔡府笑泯恩仇

家丑不可外扬,除了一开始来报信的公孙胜之外,英娘出动的都是早年高俅收留的那些人,更不曾和宗汉通过气。因此,在高敦复押着人回来之后,她早早预备好了一整个清静的院子把人安置了进去。

高伸终究是无赖心性,在发现情势不妙之后,立刻认软服输,摆出了一幅痛悔当初的腔调。他自知此次是彻底得罪了高俅夫妻,生怕英娘一怒之下令人杀他灭口,因此一解开绳子便在高太公面前苦苦哀求。

高敦复念在父子的最后一点情分上,勉为其难地答应为长子求情。可当他将二媳妇请到自己的居处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泛起了踌躇,结果倒是英娘抢在了前头。

“公公,大哥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担心。”英娘从旁边的使女手中接过茶,毕恭毕敬地奉给了高敦复,又挥手示意一群下人退下。“他虽然存心不良,但是,既然把人接了过来,我就不会再对他怎样。只要他今后安分守己,官人自然便会让他衣食无忧。”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高敦复这才松了一口气,如今管家的是这个媳妇,一句承诺说出来和儿子说的没什么两样。“家和万事兴,大郎虽然可恶,但只要拘着他不让其惹事就行了。”

“公公说的是。”英娘含笑答道,不过,眼下只能暂时将高伸留在这里,待得事情处置完之后却决计不能让这个家伙呆在身边,否则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变故。转念一想,她便对高敦复建议道:“不过,如今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朝廷大员,人多嘴杂。若是大哥心里不痛快吼上一嗓子,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官人在城外还有两三处庄园。我想把其中一座划给大伯居住,给他几个仆人婢女任凭他闹腾,如此一来,旁人也就没了窥伺的机会,也省却了一桩烦恼,不知公公认为如何?”

“嗯,就依你。”高敦复反反复复一琢磨,更觉媳妇处置妥当,不由连连点头。突然。他忆起了高伸当年夭折的两个儿子,再想想那个自己带回来地面黄肌瘦的孙女。不仅又动了恻隐之心。“我把他娘子金氏带回来的时候,她还哭诉这个混账东西成日里打骂自己的女儿,弄得孩子身上都是伤。英娘,要是可能……”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英娘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别说高伸的女儿高芹,就连大嫂金娘还不是一样浑身是伤?一想到当初同样粗暴的高俅,她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我准备让大嫂和侄女都留在这里。”

“什么?”

“公公,您该看得出来,大伯明显是厌弃大嫂这个糟糠之妻,一旦过上了富贵日子恐怕更不会看顾她。高芹还小。我看她那样子就觉得心里难过,若是好好调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横竖他根本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又何苦让她们去受罪?”

“这……唉!”高敦复虽然觉得这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但最终还是深深叹息了一声。“这家里如今由你做主,你想留下她们母女就留下吧。那个混账。凭他怎么厮混去,我再也不管了!”

三日之后,英娘终于收拾停当将高伸送去了城外。高伸起初还怕得要死,待听说已经在城外的庄园中为他买了两个侍妾服侍,且按月供给他衣食之后,他的那点不满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双妻女。

安排好了这一切,英娘方才抽出空来应对另一边地麻烦。早在两天前,她便得知这一次的事是蔡京之子蔡攸一手策划,惊愕的同时便是深深的忧惧。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丈夫对于蔡京相当忌惮,现如今蔡攸居然敢打高伸的主意,难保不是其父在背后纵容。思来想去,她觉得这是家事不好去问宗汉,只得强打精神去蔡府拜访。

虽然以英娘的年纪几乎可以当蔡夫人吕氏的女儿,但是,高蔡两人的官位却差不多,因此平素英娘过府拜访时,吕氏从不以长辈自居,两人之间相处得倒也融洽。这一日听说英娘来访,吕氏连忙整妆出去接待,才说了一会话,却不防丈夫挑帘走了进来。

“老爷!”

吕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而旁边的英娘一愕之下也慌忙裣衽施礼。

蔡京微微点头,看清来客面目之后,原本想转头离开的他却停住了脚步。“呃,我还道夫人在接待的是哪家女眷,原来是高夫人,刚才着实失礼了。”

“哪里,我贸然来访才是冒昧,想来是打搅学士和夫人。”话虽如此英娘却丝毫没有告辞地打算,只在那意态自如地坐着,但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难以消停。

见蔡京丝毫不避嫌,吕氏越发觉得奇怪。她向来不管外头的事,自然不知道那错综复杂的朝局。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琢磨了一阵便干脆当起了摆设。

“哪里,若高夫人今日不来,我改日也会带着居安上门请罪!”蔡京露出了一幅痛心疾首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一向在意外头的事,对一群儿女便疏于管教,尤其是居安更是胆大包天。此番若不是我意外得知,险些让居安闯下了大祸。”

蔡京居然自己揭开了这件事,英娘不禁觉得万分诧异。她毕竟不是那些成日里于阴谋诡道上浸淫的女人,今次上门原本是为了试探一下,想不到蔡京竟会亲自出面,这下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秉持多说多错的原则,她想接那话茬却又觉得犹疑,此时,蔡京却又开口了。

“高夫人,不瞒你说,居安的事情我一向并不干涉,所以没想到他会插手别人的家事。”蔡京在吕氏身边坐下,不无诚恳地道,“我和高大人相交已经有一段时日,也知道一点你们家里的状况,只是一直没上心而已。居安只不过担着一个闲职,平素在京城也是交游广阔,阴差阳错之下竟结识了那个人。他是个好打抱不平的,难免动了些别的心思,唉,别人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居然想要插手,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听到蔡京如此说,英娘立刻醒悟了过来,心底也佩服对方这大事化小的手段。她今日上门原本就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断然没有反唇相讥的道理,因此只是自矜地一笑。

“蔡学士言重了,原本此事我和外子都是不愿意张扬的,谁知道竟是蔡公子从中做的好事。当年外子放任大伯不管,不过是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前几日一个当年的街坊上门打饥荒,正好说起了大伯的事情,我这才上了心,最后央求公公去将他接到了家里居住。公公回来的时候说起那时情形,我还奇怪呢,是谁这么好心周济了他那么大一座宅院,想不到是蔡公子。”她一边说一边欠身行了一礼,“不管怎么说,蔡公子想必也是一番好意,我在这儿先行谢过了。”

“高夫人心胸实在令人感佩!”蔡京这才轻喝了一声,“攸儿,还不快进来!”

门帘一掀,英娘这才看到了一个身形微胖垂头束手的年轻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蔡攸,除了觉得对方的年纪和丈夫相差无几之外,她的另一个发现就是对方的眼睛,甫一照面,她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蔡攸的目光并不是完全下垂的,而是在她脸上扫了一下方才避开。

“还不快向高夫人道歉!”

蔡攸依言深深长揖道:“学生先前受人蒙蔽,还望夫人能够谅解。”

英娘一个闪身避在一旁,正好让这一礼行到了虚处。“既然是一场误会就罢了,蔡学士何必如此,快让令郎起来吧!”

吕氏旁观良久,终于品出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滋味,此时也顺势责备了儿子几句。“攸儿,高夫人固然大度,可你今后行事也得细细思量,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莽撞了!”见儿子连连点头,她又转头对蔡京嗔怪道,“老爷,你这负荆请罪也太没有诚意了,依照我的意思就该你领着攸儿亲自登门去谢罪才是。我常听你们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有错就该勇于承认,怎能简慢至此?”

见这一家三口一唱一和,英娘自是心领神会。“只不过是一点小误会,蔡学士和蔡夫人无需记挂在心。”尽管知道这一次其实险到了极点,但她更清楚不能因此而完全断了两家的关系,所以索性摆出了大方的姿态。“今后外子回朝之后,还多有仰仗蔡学士的地方,倒是要有劳蔡学士多多费心了。”

送走了英娘,蔡京却没有对妻子详加解释,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便回了书房。此时,蔡攸早已等候在了里面,脸色镇定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一次的事情总归是一大芥蒂,你若是懂得轻重的话就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举重若轻地教训了儿子一句之后,蔡京又想起了英娘临走时的一句话。看来,大戏差不多确实要落幕了,虽然不如自己预想中的那么完美,但此事一过,自己的障碍终究还是扫除了大半。谈笑泯恩仇,只可惜对于朝堂中人来说,恩仇从来都是相对而言,未到时机,纵有天大的仇恨也只能放在心里而已。

第三十九章 慰长嫂用心良苦

“终于尘埃落定了!”

高府书房中,宗汉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英娘的目光中多了几许钦佩。尽管他通过严均多多少少对皇帝吹了些耳旁风,但是,英娘这个主妇在关键时刻仍旧令人刮目相看。虽说不见得是事事妥帖,但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到那样已经是着实不易了。

英娘的脸上却殊无喜色,确切地说,她仍旧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昨日,久久没有处置邹浩一案的赵佶终于颁布了圣旨。自赵佶登基召回邹浩以来,邹浩历任中书舍人、兵部侍郎,而后又因曾布的缘故以宝文阁待制出知江陵府,改知杭州,虽然权有高低,但一直都算得皇帝信任。而这一次因吴世材的弹劾以及之后吴世材的死,赵佶不得不将其贬为衡州别驾,并下令安置永州。对于力保邹浩的一群言官而言,当然几乎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毕竟吴世材死得不明不白,有着相当年纪阅历的台谏官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于是,当上书措辞最为坚决,指斥吴世材最为激烈的几个言官纷纷被贬出京,最终留在京城的不过陈灌、陈次升、席旦、宗泽等少数几人。可以说,这突如其来的一件案子,几乎让台谏中空缺了近一半的位子,而这些位子,无疑都是要用人填补的。

“大人还有几天就要回京了,圣上迟迟没有下令诸官举荐,想必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宗汉见英娘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只得出言劝慰道,“夫人已经尽力了。这个局面对于大人不无裨益。至少,台谏官中剩下的这几人对大人都有相当的好感,若是能再进一步,则事情不无可为。”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都多亏了元朔先生居中筹划。”英娘点头为礼,然后徐徐站了起来。“现在诸事既然已定,我也不便再插手。偏劳先生了!”

心事重重的英娘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正房,而是顺着小道去了女儿地小院。才踏进院门,她便听到了一阵咯吱咯吱的笑声,显然是高嘉的声音,心头不由一松。

一想到自己居然忙得好几天没来看过爱女,英娘不由感到万分愧疚。见两个使女迎了上来,她自然而然地问道:“我这几天都不得闲,也没来看过嘉儿,她最近怎么样?”

“回禀夫人,小姐一直很好。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一个使女连忙笑道,“倒是那位金大娘和芹儿姑娘来看过小姐好几回,如今也在里面。话说她们都是客居此地,老是来打搅小姐总有些不好。可奴婢也不敢拦着她们。”

“咦?”英娘被这两个称呼弄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想起对方说得是谁,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大嫂如今带着女儿客居此地,不能没有个礼数,以后你们一律称呼金夫人,至于芹儿是大人和我的嫡亲侄女,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比照嘉儿的,别亏待了她们。至于她们想到哪里去都由得她们,总是一家人。哪里分得那么清楚!月荷,就照我这些话话吩咐管家。”

旁边的一群使女仆妇都被英娘这番话说得一愣,待回过神来,那月荷便告罪一声前去知会管家,其他人自然有些讪讪地。也难怪她们势利。毕竟一方是落魄的亲戚,一方是豪门家仆,难免会存着几分轻视,如今英娘立了规矩,她们当然有些忐忑。

金氏闻听英娘来了,寄人篱下的她哪敢摆大嫂的架子,慌忙带了女儿迎了出来。见面还想行礼,却被英娘一手搀扶了起来。

“大嫂,今后不可如此。”见金氏苍老得像是四五十岁的老妇,再联想当初柚埋之间相处得还算融洽,英娘更觉得一阵感慨。“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嫂子,芹儿都是我的侄女。你既然住在这里,就把这当作自己家吧。”她顺势拉过了畏缩的高芹,轻轻抚摸着那略显枯黄的头发,不无感慨地说,“这都是我的错,早知如此,就该早些把大嫂和芹儿接过来。”

听到这里,金氏再也难忍心中苦痛,不禁抽泣了起来。当初丈夫做过地勾当她都是一清二楚,自从住进高府,她虽然吃穿不愁,却总是担惊受怕,如今有这么一句贴心话,她顿感一颗心渐渐落了地。一旁的高芹看看母亲,再看看一脸温和的英娘,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这下倒好,里屋的高嘉也顺势哭闹了起来,弄得左右一阵忙乱。

英娘一边安慰金氏,一边令人哄着高芹,见两人的情绪渐渐稳定,这才说道:“总而言之,大嫂今后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嘉儿虽然还小,但总是需要一个伴的,芹儿若是没事尽可以来陪她玩耍。我和高郎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孤单一人也太寂寞,有了芹儿在也可以省却我一桩心事。”她招手示意高芹上前,端详了一下她身上的衣物,再捏了捏那根本没有几两肉的胳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也太单薄了,从明天开始,让厨房好好琢磨几道补益元气的菜单。还有,天已经凉了,只有这几身衣服决计不够,明日让锦绣坊的人上门量了尺寸,把大嫂和芹儿的四季衣服都备办齐了。另外,让大嫂和芹儿搬到旁边的那个院落,这样既离着我近,也能够随时来看嘉儿。”

听到这样一番吩咐,金氏自然是感动得热泪盈眶,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拉着女儿高芹让她磕头,刚拜下去却又让英娘搀扶了起来。只不过这样一来,高府上下全都明白了两人慢待不得,就连分拨过去地使女也勤快了不少。

由于英娘这些天一直早出晚归,因此这一晚还是一大家子人头一次在一起用膳,高太公自然是备感欣慰,连饭也多添了一次。到了饭后上茶的时候,偏偏仆人又凑巧送来了两封家书。高太公忙不迭地催促媳妇拆开,而英娘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

“公公,照这信上发出的日子算,高郎大约三日后就要抵达京城了!”

“哦?这可是好消息,他都快走了一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听到次子即将归来,高太公顿觉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眉梢眼角尽显喜悦。不过他记得一共有两封家书,连忙又问道:“那另外一封说的是什么?”

英娘将信函递了过去,笑吟吟地道:“这是三弟送来的家书,年底本就是市舶司押送银两的时候,他正好顺便上京晋见,所以这一回他可以在家住几天了。”

“真的?”高太公顿觉喜出望外,忍不住一拍巴掌道,“这真是双喜临门!傑儿任外官都有一年多了,虽说也有出息,但我这个当爹爹的连人也见不着,平时也总惦记着。”他说着竟忍不住站了起来。“对了,三郎年纪不小了,这一次回来也应该给他娶亲了!”

一句话说得在场其他人都愣了,要知道,高伸高俅当初也是成亲极早,而高傑之所以耽误了下来,一是因为自己老是推托,二则是因为早早授了外官。如今这位高家三郎已经是二十有四,若再耽误下去就成了咄咄怪事。

“公公说的是,我也该为三弟好好物色一位佳人了!”英娘也满心欢喜地站了起来,“横竖过几天官人就要回来了,我到时和他商量商量,看是哪一家的小姐最合适。等到三弟成亲,公公也就可以放下这一桩心事了。”

“谁说不是呢,如今老二眼看就要加官,老三也开始有了出息,我高家的门楣还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光鲜过!”高太公的语气中充满了兴奋,对于他当初那么一个平头百姓而言,做官不啻是痴心妄想,想不到如今高家能够一门出两杰,这真是光宗耀祖的大喜。

英娘见一旁的金氏竭力遮掩脸上的那一缕黯然,连忙劝慰道:“大嫂,芹儿过了年就要十岁了,再过几年一样要出嫁,到时候,我和官人一定会为她挑一个如意郎君,大嫂你就放心好了!”

“芹儿的事情英娘会帮你留心,你大可不必担心!”高太公这才觉得有些失言,连忙招手示意高芹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才叹道,“还是英娘你想得周到,没让她们娘俩跟着那个混账东西。高芹……高芹,这个名字我一直觉着起得不好,太小家子气,赶明儿让二郎重新想一个。我高家的闺女,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见英娘点头答应,金氏也在旁边赔笑,心中却感到无比酸楚。女儿迟早是别人的人,待到女儿出嫁之后,她便再也没了依靠。想到那两个尚未成年便夭折了的儿子,她顿感悲从中来,却不敢流露在面上,手中的帕子却被搅得一团乱。

英娘敏锐地察觉到了金氏的心绪,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悄悄递了一句话。“大嫂,高家还有不少亲戚受我们的周济,等到那一天,你大可过继一个儿子养老。你放心,此事我也会帮你留心的。”

金氏顿感浑身一震,目光中显露出无穷感激,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第四十章 入京城朝局初定

大理使团的进京自然是一件大事,自从过了西京河南府开始,一行人的速度就愈发慢了起来,高俅纵使满心想要赶回京城,也只得耐下性子和一路上的官员打交道。大约是人人皆知他这一次将要回京大用,因此巴结的送礼的不计其数,当然,那些面上不屑一顾背地里却羡慕十分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等到高俅抵达京城时,日子已经指向了已经是十一月初四。由于过惯了四季如春的日子,而且一群大理人都从没有来过汴京,因此不免对这冬季的气候很不适应,一路上病倒了好几个人,好在两个正副使节倒是身体康健,这才没有延误日程。

将一帮使节交接给了客省官员,高俅便立马接到了赵佶的传召,心中不由哀叹自己的劳碌命。话虽如此,他仍旧打起了十分精神,坐上了马车随同曲风进宫。

见车厢中别无外人,曲风便悄悄坐近了一些,低声说道:“高大人,圣上此次只召见你一个人,其中用意我也不太清楚。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圣上频频发脾气,就连郑婉仪那里也很少留宿,一般都只在福宁殿独居。”

高俅闻言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浪费你这番好意,到时候我知道该怎么做。”

在正史上,除了童贯之外,大宋的内侍并没有出过什么权倾朝野之辈,但是,他们却往往可以放出去带兵为官,照样可以前程似锦。而似曲风这样的年纪。总有一天会坐到显要的位置上。所以,他当初的未雨绸缪无疑是极度聪明地。更何况,伊容当初在慈德宫便一向对曲风照看有加,有了这一层关系,他的消息比旁人不知灵通了多少。

“还有,那个童贯似乎在钻营着去西北监军。”想到这几日童贯时不时前来打探消息,曲风不禁皱起了眉头。“圣上如今一直记挂着西北之事,我记得圣上曾经说过,若是只有王厚一人,他总归有些不放心。童贯曾经师从李宪李子范,对于西边的情形也熟悉一些,所以先天就有很大优势。若是大人还有其他设想,也需尽早让圣上知晓。”

尽管童贯的举动都在高俅意料之中,但是,他仍然觉得一阵烦躁。宋朝的宦官监军制度由来已久,当初李宪也同样是从监军起家。继而才成为一方大将,童贯确实有军事才能,可问题是,这家伙一旦立了功就嚣张跋扈目空一切。如果能压制他的气焰,并始终将其放在监军的位置上,倒也可以用一用。

“唔,我明白。”

进了福宁殿,高俅便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不禁看了一旁的曲风一眼。“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圣上以前是从不用这些香料的。”

曲风连忙解释道:“圣上最近时不时会头痛,所以太医在开了一些清心凝神的方子之外,还让我们在这里焚起檀香。说是有助于圣上入眠。”

“好你个高伯章,鼻子还真灵,进进出出那么多官员,也只有你知道问这些!”

高俅闻声望去,只见一身白色长袍的赵佶缓步从内殿走了出来。连忙行礼不迭。他还未来得及完全俯下身去,就感觉到双臂被人托住,随后头顶便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你总算回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见这位年轻的皇帝较之一年前已经消瘦了不少,不由暗自嗟叹,继而连忙答道:“有劳圣上记挂,不过今日臣一见圣上,却觉得一年不见,圣上着实清减了。”

“清减?朕亏得是自幼打的底子好,否则指不定被气病成什么样子!”赵佶冷哼一声,随即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一些,“你看看,朕都冲你抱怨起这些了,足可见这气性!你是不知道,这些跟着朕的宫人内侍如今见了朕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要是换作以前又怎会如此?朕倒是觉得,这一个月来发脾气地次数倒比这二十几年来都多!”他一边说一边朝曲风吩咐道,“老规矩,让他们都退下,你在外头守着,没有朕的旨意不许放人进来,朕有话要和伯章单独说!”

“是!”曲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手招了招,四周侍立的十几个宫女内侍立刻无声无息地朝两旁退下,他也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出殿外,然后关上了房门。

没了外人,赵佶顿时卸下了所有伪装,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他装作没看见高俅惊愕的眼神,竟不管不顾地在最底下的一层台阶上坐了下来。

“圣上!”

“朕难得放松一下子,伯章你可别学那些言官!”赵佶一句话堵住了高俅后头的言辞,这才笑道,“好了,这都是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和你学的,怎么,你当了大官倒把当初教朕的那一套全给忘了?来,像以前那样坐到朕旁边!”

高俅摇头苦笑,却没有照着赵佶的言下之意坐在他身边,而是离着几步远盘膝坐下。“当初是亲王,如今是天子,臣总不能还那么恣意。”

“好,好,朕不和你较真!”赵佶轻叹一声,这才问道,“你在路上应该听到了那些人被贬斥的消息,你是不是认为,邹浩明明是忠良臣子,那些台谏分明是一心为公,而朕却忠奸不分?”

“治国不能全用君子,也不能全用小人,圣上的处置并无不妥。想必圣上虽然贬斥了邹浩大人,心中还是不无痛惜的。”只看赵佶那种神情,高俅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更何况,这件事情远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圣上地皇位终究是来自于先帝,总不能轻描淡写地放过此事吧?若是吴世材不死,兴许还能拆穿那是伪造的邹浩奏章,可他既然已死,事情就只能像圣上那样处置了。否则若是再度追查,只怕会掀起无穷波澜。”

“朕果然没看错你。”赵佶越听越觉得欣慰,最后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天底下就算没人理解朕的用心,朕相信你也会明白的。朕知道眼下委屈了邹浩那些人,但将来必定重新召回他们!”

说完这些,他似乎觉得精神好了许多,突然笑着问道:“对了,朕只让你在西南待了一年便忙不迭地把你调了回来,让你的所有后手都没法用到实处。川陕四路关乎整个西南的局势,而且大理那边也需要人接洽,你认为派谁去最合适?”

这件事情高俅一路都在考虑,甚至还向京城的宗汉宗泽兄弟讨过主意,最后愕然发觉,似乎只有那个两面三刀的赵挺之能够顶一阵子。只要赵挺之能够在西南待上一两年,他就能够腾出手来将自己的班底往上挪一挪秩位,只是,这又怎么好明言?

“圣上可有人选?”

“蜀郡乃是要地,却一向被人认为是苦缺,这正是朕为之伤脑筋的原因。不过,前几日赵挺之单独见朕的时候,曾经隐约流露出请郡的意向,朕还没有想好是否准他。前时钱逼曾经弹劾过他,按理他确实应该外放,只不过……”

高俅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不由琢磨起了赵挺之的用心。自己请郡总比罢斥要体面得多,赵挺之既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得罪了蔡京,那先退避一时是最好的办法,这样至少还能谋到一个好地方。只是,赵挺之和蔡京的嫌隙究竟是真是假?

权衡良久,他还是点点头道:“若是赵右丞想要请郡,着他守蜀郡确实可行。只是圣上也需征询他的意见,否则若是他认为西南偏远则不美了。”

“唔,就照你的意思办!”既然定了此事,赵佶也觉得心安,马上就转过了话题,“你这一番出外归来,一是平定了赵谂之乱,二是带来了大理使团,三是让西南平安无事,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有了外官的资历。虽然时限太短,但是朕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政事堂的空缺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你倒是说说,尚书左仆射一职应该由何人担当?”

终于来了!高俅心知肚明以自己的资历入政事堂便多有不易,更清楚这个职位总是要属于外人的,可是,尚书左仆射乃是首相,让他硬生生地把这个职位推给蔡京,他却心有不甘。而赵佶之所以急着调他回来,其中不免有一点制衡的意思。终于,他还是勉强点了点头,非常时刻,总该有所让步的。

数日后,赵佶下旨,以赵挺之为资政殿学士,出知成都府。未几,拜蔡京为尚书右仆射,进中书侍郎;任高俅为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尚书左仆射之职却依旧空悬。至此,政事堂的变迁可谓是尘埃初定,若无意外的话,尚书左仆射之职最终铁定会落在蔡京身上,然而,最终究竟鹿死谁手却未必可知。

在一片不可知的变数之中,崇宁元年渐渐入了尾声。

第六卷风生水起完

第一章 上京城故地重游

隆冬的北国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几乎处处可见茫茫大雪,其中不乏冻饿而死在路边的贫民。尽管如此,这丝毫没有阻挡辽主耶律延禧狩猎的兴致,整个乾统二年(宋崇宁元年),他几乎都是在四时狩猎中度过,一应国政也大多交给了臣下处理。

高明抵达上京的时候正是十一月,他一路行来但见佛寺无数,心中暗自嗟叹。在定居高府之前,他几乎是成年累月地在外游荡,北至辽国,西至吐蕃,南至大理几乎全都去过,因此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契丹语,所受盘查便比寻常商人少多了。

上京虽然是辽国皇都,更号称辽国第一京,建有规模浩大的皇城,但是,辽主一般并不留在这里,而是四时捺钵巡幸在外,皇都和五京只是宰相以下官僚处理政务,尤其是汉民政务的地方,因此亦仿照汉人用留守制度。

当他投宿在上京一家客栈之后,却从掌柜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上京最近不太平,一到夜间便有盗贼四处作案,甚至把贼手伸到了皇城里面!若是换作从前,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戒备森严的皇都竟会发生这样的闹剧,直到当天夜间他听到外间传来的大呼小叫时,这才不得不信。

他住的这间临街客房正好可以俯瞰街头所有情况,因此他推开窗子便看见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手持火把急速驰过,嘴里大呼小叫谩骂不已,那明亮的火把几乎把整个街道照耀得犹如白昼。紧接着,这些军士便挨家挨户地敲门搜查,他们这家客栈也未得幸免,所幸他早已藏好了金银盘缠。这才免去了一番口舌。足足闹腾了大半个时辰,这些军士方才怏怏离去,显而易见是落得一场空。连贼人的影子都没有捞到。

“这还让不让我们做生意了!成天这么一惊一乍的,也没见他们捞到贼人半根毫毛,可坏了我多少生意!”

经营客栈的是一个久居北地的汉人,大队人马一撤,他便在那里骂骂咧咧抱怨开了。一见高明下楼,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客官,我早先就对你说过了。这不,他们已经走了。你大可补一个回笼觉!”

“掌柜,这样地情势持续多久了?”高明装出一副恼火的样子,满脸不耐烦地问道,“若是天天这么折腾。谁能受得了?”

“唉,自十一月起头就开始了,官兵设伏好几次都没逮到人,贼人也就越发嚣张,听说前几日还到皇宫里偷了什么东西!”说到这里。掌柜不由露出了几分神秘,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低声透露道,“这只是小拨来探路的,这些天,上京所有城门都严加盘查,听说在周围一带流窜地巨匪要到上京来捞一票大的,所以留守副留守都紧张的不得了。天天就这么折腾,哪里管什么扰民不扰民!”

“原来如此。”高明微微点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横竖我只是到这里拜访朋友,逗留个几天也就走了,管他什么巨匪,反正和我无关!”他说着便打了个呵欠,转身上楼去了。能够打听到这些就足够了,能够在上京开客栈的大多和官面上的人物有牵连,若是再深入难免引人怀疑,他可不认为这些久居辽地的汉人还会对大宋抱有什么忠诚。

回到客房,他一脱鞋子往床上一躺,认真思量了起来。离开西南的时候,高俅正准备动身上京,估计这个时候已经加官晋爵了。他这一趟辽国之行一来是为了拜访一位旧友,二来则是准备往黑山白水地女直诸部走一遭。他曾经不止一次听高俅提过要提防女直,却始终对此抱有怀疑,须知辽国雄据北边已经有将近两百年,岂是小小女直可以倾覆的?不过,在高府待了将近十年后,他深知高俅地某些话比谶语还要灵验,因此并不敢小看此行的最大目标。

次日一大清早,高明换了一身衣服便施施然出了门。虽说十几年没来上京,但是道路格局却没有多大变化,他一边闲逛一边找路,约摸小半个时辰便找到了地头。只是,看着面前这座破落不堪的院落,他颇有些难以置信。辽国向来崇武,他这个故友也是武艺不凡之辈,一向靠教授武艺为生,上次来的时候日子还过得颇为滋润,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推开那扇朽木一般地院门,但见小院中尽是破砖烂瓦,他更是深深皱起了眉头。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他连忙回过了头。

“你是谁?”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衣皮帽虽然老旧,却显得分外整齐。他警惕地盯着高明,目光中显露出了浓重的敌意。

“杨大哥可是住在这里?”

“不知道。”少年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随即转身就走,“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早就没人住了!”

“站住!”高明伸手就往少年的臂膀抓去,不料想对方沉腰下肩反身高起一脚,竟是势大力沉。他却没有正面迎下,而是用左掌边缘在少年那飞来的右脚上轻轻一拨,带偏了方向地同时又卸下了力道,与此同时右掌仍按照前势抓实了对方的肩头。直到锁住少年肩肿骨时,他才感到一阵惊讶,那种滑不溜手的感觉,像极了自己的拿手功夫。

“你想干什么,再不松手我要叫人了!”少年终究阅历浅薄,大骇之下连忙色厉内荏地大叫道,“快放了我!”

“慕峰侄儿,我说是谁居然会我那水蛇似的功夫,敢情你义父将我的这点心得都传给了你!”高明终于想起老友当初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由松手大笑道,“只不过你碰到了我,这班门弄斧四个字就坐实了!”

杨慕峰抚摸着发麻的肩膀,听到最后一句时立刻抬起了头,眼睛中射出了不可思议地目光。“你……你是明叔!”

“小家伙,刚才居然敢骗我!”高明没好气地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这才问道,“对了,杨大哥人呢,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见杨慕峰脸色灰白,他顿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怎么了,大哥武艺高强,难道还有人敢惹他?”

“义父……义父两年前就死了!”杨慕峥黯然说道,脸上浮现出了深重的恨意,“若是单枪匹马,义父当然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可是那个萧芷因……”

“萧芷因?”高明顿时一愣,不禁有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他是辽国权贵,大哥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两年前,他慕名而来想请义父到他的王府担任武术教习,义父却婉言谢绝,最后忍不住骚扰而躲避到了城外,谁知最后还是被萧芷因找到。因为有我在身边,义父投鼠忌器下不得不接受王府高手的挑战。结果他连赢了八场,最后一场却因为气力不济而受了重伤,在病榻上挣扎了两个月就去世了。”杨慕峰越说越平静.但眸子中的仇恨却根本无法掩饰。“我葬了他之后便一直在城外居住,但经常回到这里看看,即使再艰苦,我也不会卖掉义父的房子,因为我要记住这个血海深仇!”

“好有志气的孩子!”高明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心中却有颇多愧疚。杨慕峰的义父杨杰是他的故交,早年因在宋地一怒之下犯了人命案,不得不逃到辽国以教授武艺为生,至此便再未踏进中原一步。而杨杰虽然武艺高超,却一直只是在汉人中间厮混,从来不肯与权贵结交,他上一次来辽国的时候便劝这故友敛息锋芒,谁料却仍旧有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自己就该利用高俅的力量把人接回来。

“慕峰,你想不想回大宋?”

“大宋?”杨慕峰自从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居住在上京,他只听那些汉人说过南方还有一个富饶的大宋,却始终不得一见,此时听高明提起不由意动。但最终,他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人家说南边的宋人秉性积弱,拉不得弓骑不得马,只以读书为荣以从军习武为耻,义父这样的人不就是被逼得背井离乡么?我不回去,回去之后就更没有机会报仇了!”

听到一个半大孩子的口中吐出如此犀利的评语,高明不得不摇头叹息。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在那个侠以武犯禁的体制下,武人从来就是不安定因素,投军必先刺字,就连狄青那样的大将,还不是因为被人排斥而郁郁而终?眼见气氛越来越沉郁,他连忙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赶出了脑海,重重拍了拍杨慕峰的肩膀。

“好小子,人小志大,你倒说说,萧芷因如今手掌重权,你只枪匹马的,拿什么和他斗?你总不会仿效古代的专诸聂政逞匹夫之勇而去行刺吧?”

“当然不是!”杨慕峰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曾经上过五年学堂,记得老师曾经说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明叔,你不住在上京,所以不觉得,民间早有童谣传唱,享国二百余,霸业如灰灭,我就不信这强辽会永远不灭!”

第二章 福宁殿官家说亲

就在高明将杨慕峰接到客栈中同住后不久,愈演愈烈的盗贼终于发展到了极致。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股流窜的盗匪,而是浩浩荡荡千余人,在首领赵钟格的带领下,上京城门竟在猝不及防下全然失守,大街上乱成一团。高明嘱咐杨慕峰在客栈守候之后,自己亲自衔尾追踪,竟发现这伙人的目标直指皇城。

于是,那昔日黎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辽国皇宫就这么遭了殃,盗匪们可不管什么雕梁画栋无双景致,但见像是藏有财物的地方就一哄而入进行砸抢,末了还抢了数名年轻宫女。高明趁乱也捞了几件看似不起眼的珍玩,心中大呼刺激,若不是担心盘查森严,怕是他还要顺手牵羊一回。混在盗匪中间出了皇宫之后,他又悄悄溜回了客栈,心中不无惋惜。若不是那些绝密资料都不在皇宫中,他铁定顺便放一场火将这些东西一焚而尽。

大乱后的上京一时间失去了往日的繁华,皇城遭劫的同时,平民百姓也同样受到了波及,不仅有多处房屋被烧毁,而且还有不少人受到了深重损失,尤其是那些金银铺等交易值钱商品的旺铺。不仅如此,多达数百人的死伤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一时间,街头巷尾尽皆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官府出了榜文,说是那些贼党已经被全数擒获,所抢的东西也都缴获了回来!”

出去打探消息的高明很快回转了来,他生得既不起眼,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话,因此反而比杨慕峰这个本地人更加方便。他从茶壶中倒了一杯茶一口灌下,这才冷笑了一声:“这已经是马后炮了,在摸清了那些盗匪的底细后。以举国之力对付他们自然是轻而易举。只不过居然要惊动堂堂副留守大人亲自在后追捕,还不幸右臂中箭,真不知道其他人都干什么去了!”

“辽国如今仍然称得上兵强马壮。只是那些在位的官员全都是酒囊饭袋而已。”杨慕峥因萧芷因地关系,早就恨上了所有当官的,此时更是嗤之以鼻。“明叔,既然风声松了,我也不想再待在上京,不如就此……”

“你小子怎么和你义父说话一个样,都是直来直去的不知道转圈?”高明几乎一口茶喷出来。没好气地答道,“我这次来确实不止是为了你义父。但他既然人不在了,我总要去吊祭一番。除此之外,我还想到女直诸部去走一趟,怎么样。你这么小年纪总不成一天到晚闭门不出,跟我一起走一趟怎么样?”

“真地?”杨慕峰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一听此话顿时大喜过望,“好,我跟明叔你一起去!”

这一老一少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战争的阴云也同样笼罩在女直人的头顶。

上京盗祸的消息自然经由各种渠道传回了大宋京城,然而,朝堂君臣对此并没有多少关切。毕竟,无论是准布攻扰辽边境还是上京盗祸都只不过是些许小患,对于诺大的辽国来说算不了什么。与之相比,倒是十月间开始闹腾起来的萧海里之乱更值得他们注意。

此时,在福宁殿后殿中。蔡京、高俅、严均三人便站在赵佶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一幅囊括辽国、吐蕃和西夏的地图。此乃神宗年间藏在宫中地珍物,就连枢密院中的地图也是以这幅图为蓝本,一旦有变,君主便会令人在此基础上加以改制,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最全地地图。

“据报,萧海里逃到女直去了。”赵佶转过身缓步向外走去,三名臣子连忙跟在后面。“此人一向横行霸道惯了,原本是削职议罪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他偏偏要拉起大旗谋反,还准备与女直诸部结盟。凭他那些人马,怕是辽主随便派出一员将领就能够手到擒来吧?”

见赵佶在御座上坐下,高俅只是略一沉吟便摇头道:“圣上,只怕萧海里未必这么快束手。他手下虽然少,但都是亡命之徒,被拿住只会是死路一条,所以无不奋勇效命。再说他已经逃窜到女直那边,若是女直人不出兵和辽人合击,只怕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他。”

“哦,伯章居然这么看得起这个人?”这些天朝堂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赵佶的心情自然而然好了起来,“均达,你在枢密院北面房多年,你认为此战结果如何?”

严均连忙弯腰答道:“启禀圣上,臣认为萧海里必败无疑,不过,他也应该不会在一击之下溃败。女直诸部之间如今仍然有争斗,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萧海里而得罪强辽,出兵只是早晚的事,那时萧海里纵有天大地本事也难抵两面合击。”

“女直……看来这女直人也不能小觑。”赵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舒展了眉头,“这是辽主该去操心的事,和朕却无关。今日朕召你们前来,主要是为了议一下西边的情况。如今羌人执赵怀德号令诸部,多有联结之势,而王厚在京也有一段时日,是不是该令他去熙河了?”

刚才一直未说话的蔡京见高俅和严均全部默不做声地看着自己,自然心领神会,连忙欠身道:“圣上所言极是,羌人自大小隆赞争国之后便始终人心不宁,而若不得通习羌事的边将,则无以行以夷制夷之道。依臣之见,可令王厚尽快起行,迟恐生变。”

“臣附议。”

“臣附议。”

赵佶见臣子意见尽皆一致,不由异常高兴。“既如此,那朕便尽快令人下诏。对了,你们认为派谁去熙河路勾当公事最为适宜?”

此话虽然隐晦,但听在在场三人耳中却都是意味分明。高俅和蔡京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地心意,不由全都坐在那里踌躇,谁也不肯率先揭破,结果倒是严均最先开了口。

“圣上,前时臣奉圣意前去拜访王处道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若是朝廷另派人勾当熙河兰会路公事,则需委派之人通晓军事,熙宁年间神宗皇帝用李宪李子范正是如此道理。不过,此次用兵非同小可,圣上也需对内臣加以节制。”

节制两个字一出,高俅不由暗自砸舌。严均前面的话意思很清楚,也就是说派童贯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最重要的却是后头的话——即便派内臣监军,也需加以节制,不能让人完全干涉了主帅用兵。他倒是没想到,严均这直言不讳的脾气至今还未完全改掉。

“好你个严均达!”赵佶大愕之下不由摇头笑骂道,“此乃祖制,朕倒是有心去掉这一条,只是到时朝中官员必定不依。再说内臣监军一向都能谨守本分,这一点朕还是放心的。唔,就派童贯去吧,他至少在军事上还有些心得,不见得拖了后腿。”

蔡京斜眼瞧了严均一眼,见对方依然是镇定自若丝毫不以为意,不由愈加感慨。只可惜,官当到了严均这个地步,娶妻就变成了一件相当大地事,一旦和自己结亲,他日一旦晋升便成了裙带关系的铁证,也难怪对方不肯。

议定了此事,赵佶不由觉得心怀大畅,转而词锋一转道:“对了,伯章,朕前几日看过吏部草拟的本章,此番你的三弟高傑要回京了?”

“承蒙圣上记挂,舍弟确实要回京了。”冷不防听到赵佶提到高傑,高俅不禁一愣,随即立刻接口道,“臣已经写信对他说了,三年考评磨勘还没到时候,让他交卸完了该办的事情就尽快回去……”

“是朕让他回来的!”

听到上头传来这句话,高俅顿时把剩下的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愕然抬起了头。“圣上……圣上这是何意?”

“要不是皇嫂对朕提起,朕说不定就让你糊弄了!”赵佶见高俅变了脸色,不由大笑道,“你如今有妻女陪伴,难道就忘了你弟弟的婚事么?”

高俅这下子才醒悟了过来,他回来的这些天几乎忙得脚不着地,所以也没来得及和英娘多叙别情,更不曾听其提起这件事。此时被赵佶这个皇帝一口提起,他顿时有些尴尬。“圣上责备得是,舍弟已经年过二十,早已应该娶亲,倒是臣一直疏漏了。”

“所以说,这一次朕要给你家做一个大媒,不,应该是说皇嫂要给你弟弟作个大媒!”赵佶想想前几日刘珂对自己提起此事时喜笑颜开的模样,越发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如今元长的次女正好到了婚嫁的年龄,和你弟弟正好相当,这不是天作之合么?”

高俅闻言大惊失色,立刻举目往蔡京看去,见蔡京自己也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他不免觉得事情蹊跷了。

蔡京刚才只当是看热闹一般在旁边看得有趣,听到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由着了慌,脱口而出道:“圣上,这……”

赵佶故意把脸一板,沉声道:“怎么,难道皇嫂保的大媒,朕说的这门亲事你们两个不满意?”

“臣不敢。”

蔡京和高俅两人齐齐弯下腰去,心中叫苦不迭。谁叫他们当初根本尚未有合适的人选,此刻就连设法推搪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拒绝了。

第三章 为婚事两府生波

“什么,圣上居然说,要将蔡相次女许配给三弟?”

英娘早些日子还在那里思量为高傑寻一门亲事,想不到居然这么快就被别人定了下来。这一次她坐镇京城,算是真正见识了那多变的政治风暴,此时一回忆起来就觉得心悸不已。亲事倒是没有什么不好,蔡京的女儿嫁过来就是高家的人,也不会成为什么阻碍,问题只在于,两家会因为这门亲事而走到一块么?朝堂可不是过家家的游戏,政治利益更不是联姻能够说了算的。

“圣上大约是想着让我和蔡元长能够同心协力,只是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高俅摇头苦笑,一脸的无可奈何,“我本来还想问问三弟有什么看得上的女子,如今圣上一开口,他就算不同意也不成了。”这御赐的包办婚姻,摊在他自己头上都不见得有办法,更何况是高傑?如今他唯一指望的就是蔡京的女儿千万不要是张扬跋扈的性子,否则家和万事兴这几个字便成了空谈。

和高俅夫妻俩的担忧不同,从跟了高俅近十年的宗汉到新近才进入高府的吴广元等三人,四个幕僚都相当热衷于这门亲事。在他们看来,就眼下的局势,资历太浅的高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跨过蔡京一头的,而蔡京进位尚书左仆射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两人虽不可能真正秉持相同政见,但是,有了一层姻亲的关系,至少可以带来一段缓冲期。至于外头的议论,他们倒是全然不在乎。如今官家既然能够亲自提出这桩婚事,显然并不忌讳自己的辅政大臣多上这么一层关系。

“这一次三公子回来,可是要立刻办喜事了!”吴广元笑吟吟地捋着颌下胡须,眼睛都笑得眯缝了起来。“我倒曾经见过那位蔡家二小姐,花容月貌气质高雅,三公子正年轻。这样的如花美眷恐怕要羡煞不少豪门公子呢。”

金坚虽也曾效力于蔡京幕府,但却没有吴广元这样的际遇,此时闻言不由大感兴趣。“吴老,若是我没记错地话,蔡家二小姐似乎是单名一个蕊字,正是蔡夫人的嫡亲女儿,平素也是极受宠爱的。”

“没错。正因为蔡相宠爱这个掌上明珠,所以求亲地人虽多。他却一直未曾松口许人,哪知这一次竟是圣上亲自许婚。”

“听你们两位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宗汉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你们没见过三公子。那也是一个执拗人,若是不合他的心意,将来就算娶进门也难保太平。不过,这位蔡小姐的脾气如何?”

这一问之下,吴广元顿时和金坚面面相觑。好半晌。吴广元才满脸尴尬地道:“名门千金么,总会有些脾气,不过蔡相家教严,应该不至于太过分的。”

和高府的平静相比,此刚的葵府便有几分闹腾了。吕氏在听说官家御口亲许了这一桩婚事之后,颇有几分不情愿。尽管如今高俅飞黄腾达宠信非常,但毕竟是暴发户,三代之内没有出过其他当官的人。这市井两个字便深深烙印在了身上。而蔡家怎么说都是书香门第,无论蔡京还是蔡卞都是货真价实地进士出身,她自己的娘家也同样是官宦之家,一旦和高家结亲,难免为外人耻笑。

“老爷,难道真地要将蕊儿嫁给那个高傑?”

“圣上都已经开了金口,还有元符皇后保媒,你还以为这是开玩笑?”出了福宁殿,蔡京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细细思量,立时觉得这门亲事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此时见妻子面露忧色,自是觉得不以为然。“你趁早收起门第两个字,我朝寒门出身的士子多了,一跃而进身宰执的又哪里在少数?再说,高傑考中进士并不是靠他哥哥,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圣上爱屋及乌,将来必定另有提拔,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吕氏虽然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但终究难以放下心来:“蕊儿是个争强好胜地,若是被她那些闺中姐妹嘲笑……”

“嘲笑?会嘲笑的那些人全都是蠢笨女子,若是蕊儿也像她们那样,那就是真真切切的绣花枕头一包草,我这些年白教导了她!”蔡京冷笑一声,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她那些闺中密友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以后嫁了人就知道什么是最重要地。要门第,嫁一个可以荫补的名门子弟,到老也不见得能够混出一个五品官;要才情,有才情的年轻人大多不会当官,一个不好就是贬谪岭南的下场!照我估计,高傑这一次回来,圣上估计会重新让他提举华亭市舶司,阶官工厂能够一跃而七品。他才不到二十五岁,满朝文武除了他哥哥和那个严均,还有谁能够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成就?”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便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随即轻喝道:“蕊儿,别躲在帘子后头,想说什么就出来说!”

吕氏闻言大惊,想开口分辩几句却在丈夫那犀利的目光下退缩了,只得朝里间唤道:“蕊儿,你出来吧!”

不多时,帘子一掀,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白暂的丽人便自里屋走了出来,只是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薄怒,显然,刚才蔡京地话全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蔡蕊屈膝向父亲行了一礼,满脸坚决地说:“爹,不管怎么说,这也太草率了。在没有见过人之前,我不会答应的!”

“胡闹!”蔡京一拍桌子喝道,“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的玩笑不成,那是圣上的赐婚,元符皇后的大媒,过几日便有旨意下来。再说,双方都是相当的,有什么不好?”

蔡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父亲如此训斥,一时怔在了当场。旁边的吕氏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劝慰了女儿几句,只是她也不敢和丈夫争辩,只能在那里干着急。此时,一个人影突然自门口出现。

来人正是蔡攸,在看清房间中的人之后,他立刻开口唤道:“爹,娘,蕊儿妹妹!”

“大哥!”蔡蕊记得蔡攸一向对高俅有成见,连忙上前道,“你知不知道,我……”

“我已经听说了!”蔡攸笑吟吟地打趣道,“真是要恭喜妹妹喜得佳婿了!”

“什么?”蔡蕊不可思议地盯着蔡攸,大感意外,“你,你怎么会……”

“高傑的进士好歹是自己考出来的,官职虽然有他哥哥的功劳,但政绩至少也是他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官家对他也很有好评。蕊儿妹妹,这是你的终生大事,就算我往日有偏见,但在这件事上我却很赞成。因为爹的关系,高家也不会薄待了你,再说,你将来的嫂子在外边的风评很好,你也不必担心妯嫂间有什么矛盾。”

听到大哥吐出这么一堆,蔡蕊便明白此事别无半点余地,脸色顿时大变。她并不是那种庸俗的浅薄女子,父亲和大哥说的道理有多少水分她相当清楚。在家再娇贵,总是难免要嫁人的,可高傑就算是年轻有才,但他的哥哥高俅将来难免会和自己的父亲起嫌隙,到了那时,自己夹在中间何其难做!难道父亲和大哥那样聪明的人,就连这简简单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

吕氏见儿子也如此说,思量片刻便劝着女儿和自己一起离去,此时,房中便只剩下了蔡氏父子两人。

“攸儿,你刚才那番话倒是冠冕堂皇啊!”蔡京对于长子的态度相当满意,凡事权衡利弊轻重,这才是他蔡京的儿子应该有的样子。

“圣上都已经下了决心,再加上有元符皇后帮衬,这桩婚事已成定局,我若是再推波助澜,蕊儿妹妹岂不是更加不愿意?”蔡攸在兄弟情分上一向平常,对几个弟弟都只是冷淡以对,唯独对这个妹妹异常疼爱,“说实话,我并不想让妹妹嫁入高家,一旦异日爹你和高伯章真的针锋相对,妹妹夹在中间必定难做。再说,靠一门亲事就能拉拢高伯章,我认为无异于笑话。”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圣上终究是好心,若是高伯章自己都答应,我哪里找得出推托的理由?”蔡京收起了面上的笑容,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京城的那些名门子弟太不够看了,那么多上门求亲的人就找不到什么成器的,夸夸其谈的倒是不少。”

蔡攸沉吟片刻,随即建议道:“不过,爹还是应该见见那个高傑再作打算,最好也让妹妹悄悄看上一眼,不管怎么样,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旁人说的终究做不得准。”

“唔,也好。”蔡京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举目往女儿的绣阁看去。若是能够郎才女貌夫唱妇随,他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横竖蔡蕊又不是嫁给高俅,而兄弟俩政见不同的前例多了,未必会出现蔡攸担心的那种局面。高傑不过是刚刚入仕几年的年轻人,经验阅历应该都还欠缺,若是能够笼络到自己这边来,说不定还有另一番作用。

第四章 除夕夜合家团圆

崇宁二年的正月便在一片平静的气氛中无声无息地降临了,朝野民间全都洋溢着十分喜气。算起来再过几日便是赵佶登基的第四个年头,虽然四处边境总有些小乱,但总体来说也能称得上国泰民安四个字。

除夕赐宴是循例的旧事,各家大臣一一归家之后,大多还有一场团圆饭等着,高俅当然也不例外。和前几年相比,这一年的年三十对于他来说很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义,除了自己夫妇和女儿高嘉,再加上高太公和伊容白玲之外,还有高傑和他的大嫂金氏以及侄女高芹,把一大张桌子挤了个满满当当,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个义弟燕青。

看着气质愈发沉稳的高傑,高俅颇有几分感慨,这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弟弟看上去就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虽然只是个便宜哥哥,但也觉得心中欣慰。他为父亲敬过酒之后,又亲自斟满了一杯酒递给高傑,这才笑吟吟地说:“今天这第二杯,是为了庆祝三弟你的回京!你在杭州的政绩我都听说过了,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都相处得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一边说一边举杯示意道,“来,我这个当哥哥的敬你一杯!”

“多谢二哥!”高傑连忙举杯和高俅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又笑嘻嘻地从高太公起环敬了一圈,转眼竟是五六杯下了肚,脸色丝毫不变,大异于当初不胜酒量的景况。“这一年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摆着一幅平易近人的样子罢了。若不是二哥你扶摇直上,旁人哪里会服气我这么个年轻人?归根结底,还不是二哥你带挈的我!”

“三弟许久不见,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英娘抿嘴一笑。也举杯相敬道,“我也敬三弟你一杯,却不是为了你仕途稳当。而是希望你成家之后能够和睦美满,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希望能承二嫂你吉言了!”高傑苦笑一声,咕咚一声满饮了杯中美酒,这才坐了下来。“二嫂你不提倒也罢了,我是听说蔡相那位千金自负得很,多少人提亲踏破了门槛也没答应,如今我这么一个小小官员。人家表面答应,背地里还不知道会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突然感慨了一句,“要是我能像二哥娶到二嫂这样豁达大度的妻子,那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全都愣了,白玲和伊容先是觉得忍俊不禁。对视一眼后脸上却同时感到一丝黯然。两女一个还未正式过门,一个还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这高府中总有些不尴不尬地味道,若非有英娘照应,这日子便没法过了。倒是英娘见这情景连忙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白了高傑一眼。

“三弟尽胡说,人家蔡小姐乃是宦门千金,你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她一边嗔怪一边亲自执壶斟满了一杯酒,“好了,你刚才说错话,应该罚酒三杯!”

“好好,二嫂,我喝还不成么?”高傑连忙讨饶道。连喝三杯方才活络了气氛。

听得高傑适才那番言语,高俅不觉有些担忧,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三弟,你若是已经有心上人,此事还可以再作商榷,圣上虽然是一片好心,但也不是不能转圜的。”

心上人三个字一入耳,高傑冷不防呛得连连咳嗽,好半晌才狼狈不堪地抬头道:“二哥,你别开玩笑了,元符皇后和圣上同时做媒提亲,此事哪里还有余地?我在杭州虽也有胡闹的时候,但那也只是聊解寂寞,你别听人胡说。我只是抱怨两句罢了,谁知道那蔡小姐究竟相貌品行如何,我可不想带回一个母夜叉来受气!”

“敢情三弟是担心这个!”高俅不觉莞尔,朝英娘点点头道,“英娘,你这几日应该上门去见过了那位蔡小姐,和他说说,也好打消了三弟地那点心思。”

“三弟,那位蔡蕊蔡小姐姿容无双风华绝代,而且还精通诗文,在女工上面也颇有心得,就是心高气傲一点。不过,你也是少年得志,一定能够降得住她!”见高傑听得颇有些心动,英娘便转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了两句,这才含笑说道,“我昨日过去,蔡夫人让我带了一幅蔡小姐的自画像回来,你也不是那么轻松就能娶人家过门的,至少也得送一份回礼才是。”

高傑大感讶异,等到那侍女取了画卷回来展开之后,他才露出了一丝惊艳之色。虽只是水墨似的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了一幅意境悠远的仕女赏菊图,那种卓尔不凡的傲然之姿,便从那线条中有意无意地散发了出来。

高太公自己看了也觉得异常满意,连忙轻呼一声吩咐道:“好了,收起来吧,别让这小子过于神魂颠倒。”待他见高傑收回了目光,又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三郎,你二哥虽然替你把路都铺好了,但究竟该怎么走还得靠你自己。这蔡家小姐既然是个傲气地,你就得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风骨来,别叫人家瞧低了知道么?过几日你就亲自到蔡府拜访一趟,也好见见你未来地岳丈岳母。”

放下了一桩心事,高傑自然是满口答应,随即开始讲起自己在杭州经历的种种趣闻,很快,席间又恢复了轻松自得的气氛。

高俅这才有功夫打量坐在妻子身边的金氏母女,直到前几日,他才知道那个高伸几乎惹出了一场无法收场地祸事,因此自然对其恨之入骨,连带着对金氏母女也没什么好感。只是,当他今天第一次看到这对母女时,仍免不了生出了一丝恻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金氏脸上就已经是皱纹横生,看上去竟和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妇差不多,这生活的重迫可见一斑。

“大嫂!”

一直强颜欢笑的金氏听到这一声叫唤,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连忙朝声音地源头望去,见是高俅不免更加心惊。她想开口唤一声二弟却又觉得不恭敬,一时想不出该称呼什么,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竟是手足无措。

“大嫂,我敬你一杯!”

见高俅举杯遥敬,金氏更觉得窘迫,所幸仅有的一丝灵智还是促使她手忙脚乱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只是慌乱之下,她的手突然一抖,几滴酒液便晃了出来,正好溅在了自己和英娘的衣襟上,顿时污了一大片。

“我……”

“不碍事的!”英娘连忙劝慰道,顺势拉起金氏道,“来,大嫂和我一起去换一身衣服!”

见英娘和金氏匆匆离去,高傑不由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道:“还是那幅窝囊样子,根本上不了台面。”

“三弟!”

高傑抬头便领受到了高俅充斥着警告之意的目光,只得怏怏地闭上了嘴。倒是高太公略带不满地摇了摇头:“三郎也没说错,英娘三番两次地安慰劝解她,她却老是那个畏缩的样子。若是三郎娶了蔡家小姐之后,这边妯娌见面地时候,她怎么应付得过来?”

“慢慢来吧。”高俅轻叹一声,见高芹在底下用不安的目光扫视着几个大人,再看看呆在乳娘怀中不安分的高嘉,不由起身把高芹抱了起来,这罕有的举动顿时让在场众人全都愣了,更不用说从记事起就从未被人抱过的高芹了。

“芹儿,知道我是谁么?”

高芹眼珠子乱转了好半晌,这才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说:“你……你是二叔。”

“没错,我看你从刚才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是不饿吗?”

“娘说,我要乖乖的,不然以后就会饿肚子。”高芹见高俅笑得温和,畏惧之心渐渐淡了。“娘还说,要是我不懂事,就会像以前那样被关在黑屋子里没饭吃。她还说……”

“别说了!”高太公勃然大怒,“这好好的孩子都被她教成了什么样子!”

他这句发怒不打紧,高芹却被吓住了,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不敢哭出来。

“爹,你别太苛求了,她们娘俩跟着大哥过了这么久,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挨过多少打,当然会以为别的地方也是一样。”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打定了主意,“大嫂的性子怕是改不过来了,不过芹儿再这么下去就会毁了。我的意思是,让她暂时和她的母亲分开,另外辟一处院子给她住,然后找一些孩子给她做伴,至少得把这畏缩的脾气改掉。以高家如今的地位,虽然能让她将来嫁个好人家,但总不能保她一生,眼下还来得及。”

高傑伸手捏了捏高芹渐渐有些丰满的双颊,微微点了点头。“二哥说得没错,光让孩子吃饱穿好没用,芹儿如今这样子没两三年改不过来,还是得花力气调教。”他说着便突然朝高芹做了个鬼脸,“将来又是一个大家闰秀呢!”

“就依二郎吧,金氏那边,我让英娘调一些年长的仆妇去照料,好好开导开导她。”高太公看了看高芹,又端详了一眼另一个孙女高嘉,心中不觉暗叹。同是高家一脉,际遇却天差地别,自己好在当初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否则又哪里享受得到如今的清福?

第五章 蔡元长笑看佳婿

正月初七刚过,高傑便接到了进朝散郎的正式旨意。这虽然没法和高俅的一步登天相比,却也已经是格外的加恩。须知和他同年取中的进士大多都在正九品上转悠,多数人更是尚未分配实缺,似他这样的境遇不知羡煞了多少苦候升转的人。

志得意满的高傑自然无心考虑别人在想些什么,自从见到那一幅蔡蕊的自画像之后,他便天天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一心想要送出一样合适的回礼。他能够科举出身,中间多有真才实学,一手字更是刻意仿效乃兄练出来的,画艺上更是颇有心得。因此,他最终精心绘制了一幅西湖山水图,这才兴冲冲地乘车上了蔡府。

由于蔡京正在都堂理事,蔡攸也尚未回来,因此吕氏只得亲自在正厅接待这位未来的佳婿。甫一看去,她见高傑相貌堂堂举止得体,心中先是一喜,对答几句后更是觉得对方谈吐不凡,不免就把当初那点忧虑扔到了九霄云外。她知道此时女儿正躲在后面偷听,自然更加多问了几句,从对方读书的境况到后来当官的往事,竟是事无巨细一一问了过来,倒是让高傑出了一身燥汗。

好容易告一段落,高傑刚想松一口气时,外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帘便被人掀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回来的蔡攸。

“我道是哪里来的贵客,原来是我未来的妹夫到了!”他笑吟吟地打量着高傑,末了点点头道,“果然不愧是圣上也看重的年轻才俊!”

回京之后,高傑也没有闲着,不仅下了大力气了解朝局。更是把朝中亲贵子弟的情况梳理了一遍。其中,他未来的大舅子,兄嫂一直警告他要注意地蔡攸自然是重中之重。

“居安兄过奖了。我不过驽钝之才,哪里当得起才俊二字。”

他还要再谦逊时,座上的吕氏却突然插话道:“攸儿,你快来品鉴品鉴,德清倒是拿来了一幅他自己的画作呢。”

“哦?”蔡攸快步上前,见桌上放着一只长长地锦盒,不由苦笑了起来。“娘,这是人家送给蕊儿妹妹的东西。你我怎么好越俎代庖,总应该让妹妹亲自拆开才是!”

吕氏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哎呀,我都糊涂了!”

见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高傑顿时感到异常尴尬,又闲聊了几句便欲告辞,谁料此时一个仆人匆匆奔了进来。

“回禀夫人,大少爷,相爷回来了!”那仆人一边禀报一边抬头看了看座上三人。最后又加了一句,“相爷听说姑……德清公子来访,说是请公子到书房叙话。”一不留神,他几乎直接叫出了姑爷两个字。

听说蔡京要见自己,高傑不由愣了神,好半晌才连忙欠身答应,向吕氏和蔡攸告罪一声后便起身随那仆役离开。

见人走了,蔡蕊方才从侧门走入。见母亲和大哥全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羞恼,疾步走到桌前夺过那锦盒便飞一般地逃开,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看来蕊儿差不多满意了。”吕氏欣慰地笑道,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只要她欢喜就好。”

蔡攸却没有说话,他只是望着妹子远去的背影,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了一声。这是否能琴瑟和谐,却不是如今一两句话就能断言的。

第一次见到蔡京,高傑不免有些紧张,但在那温和地笑意下,他最终还是轻松了下来,颇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应答也渐渐少了那种公文似地腔调。他虽然在外官任上相当出色,但还未体验过波澜起伏的朝局,当然不会体会到对方深藏在那温文外表中的锋芒。

对于这个未来的女婿,蔡京颇为满意。早先晋见地时候,赵佶居然说已经为这桩婚事定好了日子,这更坚定了他心中的设想。无疑,皇帝是刻意想要令政事堂保持和睦,既然如此,他也应该在此事上更下一点功夫。

“德清的任命我已经看过了,年纪轻轻就能够独当一面,将来前途必定无可限量。不过我倒是很佩服令兄的器量,比起外官来,京城和河北多的是好缺,以令兄当初地地位,大可为你安排一个更好的位置。当初市舶司重开不久,他居然把你放到杭州市舶司那个风口浪尖上,存心虽好,风险却大。”

高傑没料到蔡京居然会提到这个,冷不丁地想起了元符三年自己得中进士是兄弟俩的那一次谈话,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能够为高家做点什么,为兄长分担一些责任。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失地一笑。

“蔡相言重了,兄长曾经问过我,是想自始至终地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还是愿意在外自己打拼,我选择了后者。若是留在京城附近,人人都会因为兄长的缘故高看我几分,这仕途纵使一帆风顺,却会让人体验不到波折和难处。我想蔡相半生沉浮,对于那些靠家族荫庇的人应该不会有多少好感才是。”

蔡京闻言脸色数变,这才第一次正视起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他竟然看到了几分高俅地影子,心中不由一阵悸动。自己确实不应该因为高傑的年轻资浅而小觑了他,毕竟是嫡亲的兄弟,既然能够从那么多应考的考生中脱颖而出得中进士,又能够在官场上左右逢源,绝非仅靠高俅一人之力。

“好,果然犀利!我现在终于放心了!”他突然抚掌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靠祖辈积累下来的资本进身的人,这些高门子弟虽然起点比旁人高,却未必比得上那些经历过磨折的人。好,很好!德清,好生努力,说不定将来我和元度当初没能做到的事,令兄和你却能够做到。”

高傑听得眼睛大亮,蔡京的这层深意他立刻就体会到了。绍圣年间,蔡京和蔡卞兄弟同时深受信任,若不是后来哲宗早逝,恐怕就会开了兄弟俩同在政事堂的先例。他本就是不甘寂寞的人,此时连忙长身一揖道:“多谢蔡相教导!”

高蔡两家联姻的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不少人乐见其成的同时,更多的人却不免耿耿于怀。对于他们来说,政事堂两强相争分庭抗礼才会为别人创造出更多的机会,若是两个势力最强的人突然携起手来,那么总体势力便会大涨,左右朝局也就不再是难事。这其中,犹以阮大猷为最,自从曾布去职,赵挺之外放之后,他便总感到位置不稳,平常理事的时候也尽量保持低调。

他和高俅之间原本深有默契,这份关系更是可以追溯到绍圣年间,而当初高俅离京启程去西南的时候,他还因为高俅的顺手之力而跻身于政事堂,以尚书左承的官职压过赵挺之一头。然而,这一切都因为茶马司的事败而开始有了变数。

他从来没有想到,商云浩那个酒囊饭袋竟会这样蠢笨,居然敢和堂堂一方安抚使作对,最后事败不说,还牵连到了自己。忆起高俅那个时候写给自己的书信,他就觉得额头冷汗淋漓,在那看似不经意的语句中,一个事实被清楚无误地点明了——自己做了什么,别人已经完完全全有了数。

“老爷!”李氏听说阮大猷回来之后无心用饭,只得亲自令人到厨房里做了几样清淡的小食,亲自用托盘装了送进了书房。“你成日繁忙,不吃东西怎么行,总得多少用一点吧?”

阮大猷出身贫寒,几十年辛辛苦苦方才得到了如今的地位,机缘两个字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糟糠之妻李氏,他虽然是敬多于爱,但却一直念在当初的情分上未曾纳妾,眼下见妻子亲自来劝,只得喝了一点粥,又用了一个卷子,却再也不肯多吃了。

李氏见状只能无奈地收拾了碗盆,临出门的时候却突然转头说:“老爷,朝中的事情我这个妇道人家不懂,只是我和高夫人相处得不错,也可以去探探她的口风。老爷若是真有什么为难之处,也请让我替你稍稍分担。”她明知此话无用,因此见阮大猷别无反应,轻叹一声便欲转身出门。

“等等!”阮大猷终于被夫人的这句话激起了心绪,连忙出口唤道,“夫人你刚刚是说,你和高夫人……”他突然略带踌躇地止住了话头,这种事情,单靠女人家会不会有所不妥?

“老爷,高夫人为人温和宽厚,但却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前时她约了我和赵夫人同去探吴府便是最好的例子。不管怎么说,不试过又怎么知道?”

阮大猷清楚如今自己在政事堂势单力薄,而蔡京一旦正位尚书左仆射之后,很难讲是不是会把另一批亲信弄进来,到时自己恐怕是更加举步维艰。既然如此,维持旧日和高俅的那条线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沉吟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夫人了!”

第六章 受召见惊怒交加

和高俅当初惊动朝堂的奏折相比,王厚的任职显得相当低调。仅发遣河州兼洮西沿边安抚司公事,这个长长的而又有些拗口的官职,其实赋予了他相当大的权限。如今他既兼了河州知州的头衔,又一把抓了安抚司的诸多公事,几乎就是熙河兰会路的第一把手后备。他自崇宁元年十一月起行,等到了河州之后便立刻整顿军务,开始做大战前的准备。连篇的奏疏也不断发往京城,当然,其中大多由幕僚代笔,但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却是不假。

既然用兵,军粮输送等就是大事,由于秦陕前线连年用兵,军粮全都是从后方送上,所以由商人雇人负责运粮,朝廷则偿之以茶和绢帛之类充当交换便早已成了惯例。只是这一次,送了几回粮草的商人愕然发现,除了一成不变的茶叶和绢帛钱钞之外,这一次的等值物中甚至还出现了不少其他的东西,其中既有高丽人参,也有其他珍贵药材,甚至还有来自南洋的乳香等内地难得一见的禁榷物,而且换算的价钱相当公道。消息一经传出,顿时轰动一时。

商人们固然议论纷纷,高俅却躲在福宁殿中和赵佶算账。他一边翻动着一本厚厚的总账,一边口若悬河地向赵佶解释着其中明细,时不时还使劲地吞一口唾沫。也难怪他如此失态,那巨额的利润实在是惊人,除了曾经在海上遭遇风浪而不幸沉没的一艘船之外,这几次出海的过程都极其顺利,甚至已经引起了沿海商人的注意。

“圣上,不管怎么说,此事都应该继续下去。对于我们的船队来说,唯一可虑的便是海上地风浪。至于那些海盗则根本不在话下。”高俅合上账本,郑重其事地道,“按照事先的安排。那些增调的军士已经组成了五艘武装民船,装备地都是大宋的制式军器,担任护卫的任务绰绰有余。其实,依照臣的想法,只要借用商队的利润发展下去,我朝便可以逐渐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到时,北可慑高丽女直。南可对付交趾等南洋诸国,比之陆路更有优势。”

“海军?”赵佶对这突如其来的题外话大感意外。但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唔,辽国邻近海边地是女直人,高丽也不过一个孤岛。此事确实可议。这样吧,你和严均好好商议一下,拟出一个详细的条陈来,到时朕再召集人议一议。若是政事堂那里都通不过,其他臣子就更加要鼓噪不休了。”

见高俅点头应承。赵佶又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正色道:“其实朕也考虑过,这种做法确实是获利丰厚,但是一家独大终归会引起别人地注意,所以……”

“圣上的意思是要拉人入伙,对不对?”高俅眨眼一笑,显然早就料到了赵佶的这番心意,“圣上就是不说。我也想提出来。如今连家太引人注目了,已经接连有好几拨人打探连家背后的靠山,若不是华亭已经渐渐筹备妥当,市舶司也已经筹备完毕,恐怕杭州那里会顶不住压力。所以,臣也认为应该鼓动一下那些有钱地大佬们。”

“伯章你还真是打的好算盘!”赵佶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才问道,“既然如此,名单你应该都拟定好了?”

高俅笑吟吟地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册,随手递给了赵佶。“上头连名字带金额我都计算好了,对于他们来说就和拔根汗毛似的,想必没人在乎这点钱,但汇集起来却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这样一来,连家就变成了中间的代理人,既然童贯不会再回去管这件事,圣上也应该另外挑一个信得过地人前去监管。”

“朕明白,此事朕会留意一下,至于那些大臣……中朕可没功夫一个个游说,就全都交给你了。”

“臣领旨!”高俅装模作样地弯了弯腰,君臣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出了福宁殿,高俅便一路往外走去,心里还在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说动那些老狐狸。突然,他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曲风,不由大奇。

“高相,元符皇后召见!”曲风满脸的不得劲,见高俅发愣,他连忙低声提醒道,“我正好奉旨去崇恩宫,结果便被派了这个差事。高相若是没什么事最好去敷衍一下,毕竟再过一个月,圣上便要正式为她册封太后了。”

高俅闻言皱起了眉头,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到了弟弟高傑的婚事上,要知道,那似乎也是刘珂从中撺掇的。若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插手朝堂,绝没有把他和蔡京贴在一起的道理,可若不是如此,她又何必频频在暗处干预政事,闹出那么多风波?

“我知道了。”想来想去,高俅还是没得出个所以然,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对了,你回去顺便把此事和圣上提一下,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跨入崇恩宫,高俅便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和往日刘珂寝宫的富丽堂皇不同,此时这里显现出来地更多是庄重典雅的气息,似乎和当初慈德宫的气象有些仿佛,想来是即将进封太后的刘珂刻意为之。果然,当一阵环佩叮当响之后,那位昔日以明艳冠后庭著称的元符皇后便身着一袭庄重典雅的深色袍服出现在了前殿。

高俅慌忙行礼,待他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凳上坐下之后,头顶便传来了一个妩媚的声音。

“高卿家,不过三年不到,你便进位执政,我大宋历朝以来,怕是没有人能够比你晋升更速了。”刘珂笑意盈盈地打量着高俅,美眸中颇有一种别样的神采。

“那都是圣上抬爱,臣骤然得此高位,着实惶恐,但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高俅略微欠了欠身,目光却仍旧数着地上的青砖缝,除非万不得已,他才不想和那魅惑入骨的目光相对。可是,一阵笑声却使得他不禁抬起了头。

噗嗤——

只见座上的刘珂已经掩口轻笑,原本就是绝色的容光更显娇艳。“高卿家,我今日召你来又不是朝堂奏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倒是听说你即便在圣上面前也是不卑不亢,很擅长于活跃气氛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如此拘谨?我记得当初还是先帝美人的时候便见过你,那时你可不是此番模样!”

听到对方口气,高俅不由愈加紧张。哲宗之所以这么早去世,其中与刘珂用的那种秘药有很大关系,而这一点上恰恰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再加上刘珂原本就不是向太后那样的恬淡女子,所以,他相当忌讳让这个女人掌握权力。只是如今赵佶在无知无觉之下似乎为对方所惑,他便不得不耗费精神与其虚与委蛇。

“算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刘珂嫣然一笑,朝身边的一个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便向后一招手,不多时,三名宫女便各自托着一个托盘从后殿走出,行至高俅身前方才停住。

“这是用贡品丝绸精制的三套女子袍服,是我特意令人为高卿家的夫人制作的。”刘珂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高俅的脸色,见其依旧镇定自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道,“虽然碍于钦圣皇后的丧期,高卿家还不能那么快和伊容完婚,但依着圣上的意思,这诰命却是很可能会封赠的,至于另一位嘛……总而言之,还请高卿家收下我这番好意。”

刘珂先前的举止已经让高俅倍感警惕,当听明白那隐去的半截话时,他顿感心神狂震,只是用多年历练出来的城府方才撑住了脸色不变,甚至用异常冷静的口气答道:“臣代内子拜谢皇后恩典。”

出宫的时候,由于身后跟着三个内侍,因此他只能维持着那幅淡然处之的表情,直到回到家中,令人收好了那三套精美的华服,又送走了那几个内侍之后,他才勃然色变,阴沉的脸上凝满了层层寒霜,最后干脆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中。

一门多诰命的前例历史中确实是有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真实的历史中,蔡京便是因姬妾封夫人这一点被史官大加挞伐,但横竖自己并不在乎身后之名,这一点倒可以忽略。但是,刘珂刻意提起白玲的用意就很值得商榷了。尽管自己当初着力隐瞒白玲的身世,但是看今日刘珂的态度,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了一点风头,万一……

正胡思乱想时,他突然听到房门被人推了开来,顿时大为光火,转身正欲发脾气的时候,入目的却是妻子那张沉静的脸,顿时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高郎,元符皇后命人送来的东西我已经看到了,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英娘在看过那三套款式不一,仪制却一模一样的袍服后,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对劲,听说高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她立马便赶了过来。此时见丈夫面色铁青,她更是觉得其中有蹊跷。

高俅按着英娘的肩膀示意其坐下,原原本本地将今日晋见始末说明了一遍,末了才长叹了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真是哪里都不得消停。”

第七章 两缠绵惊得喜讯

“京城不比西南,此事确实可虑。”英娘也露出了一丝忧色,低头沉思片刻后,便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不过,当初你在西南的时候,因为白玲妹妹的缘故而收服了不少蛮夷,万万不可因为旁人的一句话而过河拆桥!既然白玲只是乌蒙王的义女,而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又早已去世,此事便还有余地。”

“白玲的事情其实我很早就对圣上提过,他不过一笑置之,由此看来,圣上对此并不在意。但是,一旦宣扬出去,其他朝臣那一关却未必是好过的。”想起自己回来之后赵佶几次召见的情形,高俅稍觉心中一松,但仍是不无忧虑地道,“元符皇后突然提起此事,内中必有深意,再加上先前她力主的那桩婚事,我总觉得,她的棋走得比以前高明。”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时我晋见王皇后的时候,她也曾经说过崇恩宫进出的人太多,既有道士一流,也有各式闲杂人等,只是圣上不禁,她也不好插手。”说到这里,英娘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笑道,“对了,郑婉仪不日就要晋封贤妃,她念叨了伊容好几次,王婕妤也是一样,我和伊容提过,得空了可以进宫会会旧友。她们俩如今都是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妃子,说起来你可是好运气呢,钦圣太后亲自调教的三个人,两个归了圣上,另一个最得意的却归了你。”

高俅闻言一怔,这才发现妻子的笑意似乎有几分促狭的意味,沉默片刻便突然伸手将人揽在了怀中,顺势在她的红唇上印下一吻。

“你……”英娘呆了半晌才含羞带怒地娇嗔道,“这里可是书房!”

“反正没人嘛!”高俅并没有松手。而是揽着妻子一同坐在了足可容纳两人的宽椅上。“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自忖是没做到几分修身,但是。齐家两个字你却为我做到了,甚至还帮我分担了许多不在你分内地事。我不在京城的这一年多,你不但操持内外,还差点遭了大委屈,真的辛苦你了!英娘,谢谢你!”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丈夫地贴心话,但英娘还是感到心底涌动着一股暖流。想要说什么却觉得多余,最后干脆把头靠在了丈夫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妻本是同林鸟,岂能大难来时各自飞?再说了,你既然把一家都托付给了我,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高郎。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留下大嫂么?我只是从她的遭遇上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才心软了。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如今的富贵就像做梦似的,有一种不真不切地感觉,似乎一觉醒来就会发现那是一场梦!”在丈夫身边。英娘终于放下了人前那坚强的外表,用一种无比软弱地声音呢喃道,“我真的很怕,很担心……”

高俅越听越觉得心中酸楚,情不自禁地伸手理了理妻于额前的乱发,然后又抚摸着那清秀的面庞。不知何时,妻子那光洁圆润地脸上,已经爬上了些许细纹。看上去格外碍眼。

“英娘,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别老是想那些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同舟共济,明白吗?”见妻子微微点头,他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总之,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我还盼望着你给我生一个儿子呢!”

“尽贫嘴!”英娘的脸不禁一红,而后狠狠瞪了丈夫一眼,这才坐直了身子。“好了,不和你玩笑了,我还有另一件正事和你说。”

高俅颇觉有些煞风景,但还是拗不过妻子,只得开口问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是阮夫人的事。”英娘正色道,“今天一早,阮夫人就过来找我说话,我原本以为不过是女人之间地闲话家常,结果她居然把话题绕到了朝政上头。我琢磨她的意思,似乎在为她丈夫表白,但这终究是朝堂正事,我也不敢随便说什么,只是略微敷衍了她几句,并暗示会对你提一提,她这才满意地去了。”

“阮大猷?”高俅轻轻念出了这三个字,心头不无踌躇。他如今最坚实的盟友无疑是严均,但是,严均虽然上升的趋势相当快,但依照赵佶的态度,将来更可能的是将其放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而且那也起码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在朝堂中,比起蔡京多年积累下来地人脉,自己毕竟显得势单力薄,而阮大猷在这个时候靠过来,可谓是用心良苦。

“政事上的事情我原本不该插嘴,但是,若因为先前的那点龌龊而拒绝了他,我倒认为不值得。”英娘见丈夫不说话,略一思忖还是出口说道,“既然能够和蔡相结亲,又何惧于先前和他的那点小矛盾,此事你还得细细思量。”她说完便款款地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外头还有事,我先走了,你若是无事也该去看看两位妹妹。伊容还好,阿玲一进京城便被拘束得动弹不得,为此可没少发脾气。”

高俅随口应了一声,待醒觉过来时才发现妻子已经离去,只得摇头叹息了一声,起身便朝门外走去。刘珂的用心既然不清楚,那也就没必要庸人自扰,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想来想去,他还是先去了伊容的小院,听几个使女说人出门了,便转身去寻白玲。

才一进院门,他便听到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正疑惑间,一个使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直到看清了是主人,那使女才行礼不迭,神情颇不自然。

“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白……玲夫人病了!这几天玲夫人就一直不舒服,却执意不让我们请大夫,结果今日一大早起来便呕吐不止,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奴婢……奴婢……”

高俅听得心烦意乱,不由得板着脸斥责道:“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啊!”

那使女见主人脸色不豫,不由犯了难。她本想先去告知夫人,谁知竟会这么巧碰上了高俅,思来想去还是道出了实话:“启禀大人,房里一个曾经生育过的姑姑说,玲夫人可能……可能是有喜了!”

“什么?”高俅和英娘近十年的夫妻生涯只生育了高嘉一个女儿,如今听说白玲可能怀上了自己的子嗣,他自然大喜过望,连忙吩咐那使女去请大夫并告知英娘,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冲进了房间。

“大人!”

几个使女仆妇见是主人,慌忙行礼不迭,估摸着情况便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房间中便只剩下了高俅和白玲两个人。

“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长花!”白玲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突然又觉得一阵难受,不由捂着嘴干呕了起来。好容易平息了,她抬头见高俅手足无措,不由又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当初英娘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多大反应,因此高俅对这些女人家的事并不十分明白,此时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

“我又没有生过孩子,我怎么知道!”白玲口里虽然那么说,手却在轻轻地摩挲着小腹,似乎能够感觉到里头孕育着一个生命,末了才抬头问道,“喂,如果是真的……真的有了,你一定得想一个好名字。”

见白玲这个时候竟在想这些,高俅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当初春风一度时对这个火辣大胆的女人并没有多少爱意,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么多时日相处下来,再加上白玲为自己所做的那么多事,他当然是为之深深触动。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冷不防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妻子英娘那张满怀惊喜的脸,后头还有笑吟吟的伊容,一时间,他不觉愣了。

英娘也不搭理高俅,拉起白玲的手细细询问了一番,最后才轻轻点了点头。“照这样看来,妹妹大概是真的有了。待会让大夫号了脉,事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她一边说一边瞟了高俅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黯然。

等到大夫匆匆赶来后,屋子里的一众女眷连忙避开了去,而号脉的结果自然一如先前所料,白玲果是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高府上下自然一阵忙乱,不管怎么样,除了一位千金之外,高府又要多一位小主人了!

借着白玲有孕的机会,英娘找到了一个出身蜀郡又在不久前移居京城的清白人家,将白玲挂在了他们家的名下,这样便名正言顺造了一个汉民的出身。而后,她在入宫晋见王皇后的时候,又装作无意地透露出了这桩喜事。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赵佶在得知此事后,甚至等不及孩子降生便赐下了不少金银绸缎。至此,京城里无人不知高俅的一位侍妾即将临盆,各家权贵也不约而同地送上了各色礼物,即将成为姻亲的蔡京当然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宫中也传来了一个喜讯——郑婉仪和王婕妤同时被诊出有孕!

第八章 却圣意心志弥坚

两位爱妃的同时有孕自然成了朝堂上最大的喜讯,虽然赵佶已经有了三个皇子,王皇后更是早已生下了嫡长子赵桓,但是,对于一个诺大的帝国而言,子嗣当然是越多越好,当年神宗皇帝皇子众多,在继位人选上尚且闹出颇大的波折,更不用说连一位皇子都没有留下便撒手西归的哲宗皇帝了。于是,喜上眉梢的赵佶当即下诏,晋封婉仪郑氏为贤妃,晋封婕妤王氏为婉仪。

在殿中侍御史钱遹等人的上书下,数日后,赵佶又下诏进元符皇后刘珂为太后,宫名崇恩。至此,元符两个字便成了宫中禁忌,但凡语涉刘珂,宫人内侍便以太后或崇恩宫称之,也让一直对自己称号未极而耿耿于怀的刘珂长长舒了一口气。

和后宫的变动比起来,政事堂的变迁便更加引人注目。仅仅是三个多月的功夫,蔡京便由尚书右仆射一跃而至尚书左仆射,而在尚书左丞一职上停留了许久的阮大猷在与高俅重新达成默契之后,终于进中书侍郎,而尚书右仆射的位子却空了下来。与此同时,赵佶又下旨进高俅为尚书左丞,进翰林学士张商英为尚书右丞。由于此前蔡卞刚州以资政殿学士之职被召入京,人人皆道蔡家将一门两相,而最终蔡卞并不得入政事堂,流言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得知郑王二女有孕,伊容惦记往日情分,自然随英娘入宫道贺。她是慈德宫旧人,往日便常常入宫,兼且人人都知道她早晚要嫁入高家,因此素来都对她极为礼待。同从王皇后宫中辞出之后,英娘便示意伊容独自去拜会郑贤妃。自己却先行离宫去了。

郑瑕自赵佶登基起便不断晋封,由郡君至才人美人婕妤婉仪,最后到如今的贤妃。算得上是一路六迁顺顺当当,宠眷也是阖宫之冠,因此住的早已不是当初的蕊芳居,而是换作了淑宁宫正殿。一听到旧日同伴前来探望,她也一点不拿捏架子,竟是亲自站起来迎接,倒是让伊容一阵感动。

论年纪。伊容还年长郑瑕半岁,因此郑瑕在屏退一众宫女内侍后。便顺势撂下了在外人面前摆出的清贵端庄,微微叹了一口气。“姐姐,平时还有你陪我来说说话,自从你去西南之后。我便觉得寂寞多了。这宫里头就那么大的天,我还真是羡慕你,居然说走就走,一点多不用顾忌。”

听到这番抱怨,伊容不由噗嗤一笑道:“你如今可是堂堂正正地贤妃。陈淑妃去世之后,上头的贵妃淑妃德妃三个位子便都空了,除了皇后,后宫嫔妃便属你最尊,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要是钦圣太后还在,一定会感慨她把你们调教得太好,怪不得皇上爱不释手呢!”

“姐姐你就知道寒碜我们,你那个高郎还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郑瑕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露出了一丝忧色。“说实话,我确实羡慕姐姐跳出了宫中这个是非圈子。古人便说过,以色事君者,色衰而爱弛,若是我这一次能够生下一男半女,好歹将来才能够有个依靠。你别看锦儿妹妹如今位分不及我,但她终究已经生下了高密郡王,如今又怀了身孕,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地。”

郑瑕这话中的锦儿妹妹,指得便是如今另一位刚刚晋封的妃子婉仪王锦儿。她们当初同为慈德宫押班,交情自然是相当好。但由于两人出身都只是寻常,所以同获盛宠之后不免便有些争斗,早已不复当年的毫无嫌隙了。

“沧海桑田,天机莫测,很多事情都是人力算不准的。”伊容久在宫中,对于这些情形早就看得多了,只是如今当事者是自己当初最要好的两个姐妹,观感便大有不同。“官家如今对你们两个好,你们便好好为将来打算,只要能平平安安就罢了。”

“姐姐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郑瑕在宫中承宠多年,当然能看出伊容至今仍是完璧。她轻轻拉起伊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钦圣太后已经去世快两年了,你早已被向氏除名,没必要为了一个虚名而耽误大好青春。你如今都已经过了二十,高伯章当初肯为了你直闯慈德宫,自然是爱你地,可是将来呢?前些时日,官家还不是因为他的侍妾有孕而厚赏了么?姐姐,我们女人没有多少青春可供浪费,你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你若是答应,我得空一定和圣上提一提……”

“有什么事需要一定和朕提?”

两女乍一听得此话急忙循声望去,见赵佶笑吟吟地出现在大门口,不由同时大吃一惊,双双上前行礼。郑瑕担心地是自己刚才的感慨被赵佶听了去,伊容却是怕自己的言语被人误会,因此心中俱是叫苦不迭。

“都平身吧,没来由那么多礼干什么。”赵佶含笑点了点头,这才在居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朕还琢磨瑕儿为什么把一帮子宫女内侍都赶到了外头,原来是因为伊容地缘故。朕还想偷偷听壁角来着,谁知道只得了一句。”

郑瑕偷眼看去,见赵佶毫无愠色,料到他并没有听到前头的话,顿时松了一口大气,连忙赔笑道:“圣上进来居然也不吱声,倒是让我们两姐妹吓了一跳。臣妾刚才的意思是劝了伊容早日完婚,别再拖延下去,毕竟她已经不小了。圣上,您当年既然能在钦圣太后面前帮了他们俩,如今也该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赵佶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瑕儿你是为了这件事,这好办得很,明日朕便让伯章回去准备就是。唔,你不说朕差点忘了,此事前两天崇恩宫太后也对朕提过,伊容当初跟着钦圣太后多有功劳,万不能就草草嫁了。依朕看……”

伊容见一个皇帝一个贤妃商量着似乎就要把事情定了,顿时大惊失色。她本就是玲珑剔透的心肝,在宫中多年更是熟悉刘珂的脾气,此刻听到赵佶又提到崇恩宫三个字,哪里还敢贸然接受那份“好意”。

“圣上!”她冷不丁打断了赵佶地话之后,这才装作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钦圣太后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丧期未满三年,我怎能轻易谈婚论嫁,那又如何对得起她老人家的恩德?我知道圣上和贤妃娘娘都是好意,但我万难接受!”言罢她深施一礼,转身竟就那么去了。

赵佶和郑瑕好半晌才反应了过来,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郑瑕唯恐赵佶着恼,连忙嗔怪道:“伊容就是这样的性子,圣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算了,她的火爆性子朕当年便领受过多次,也不差那么一回。”赵佶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一脸的无可奈何。毕竟,作为皇帝,他的好意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过。面上虽然不说,他却在心里狠狠地把高俅骂了一通,以前是向太后把人惯坏了,现在不怪高俅他又去怪谁?

匆匆回到府中,伊容一路直奔英娘的正房,一进门见高俅也在里头,不觉微微一愣,但随即便不管不顾地将英娘拖了出来,闹得高俅莫名其妙。

“你居然拒绝了?”英娘地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既然连圣上都亲自开了口,你这么一拒绝,岂不是……伊容,你太傻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嫁给他么?”

“可我也不能让他成了别人的靶子!”伊容狠狠一跺脚,这才转过了身子,“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崇恩宫一直以来都打着什么算盘。他如今是已经是副相,怎么能够因为这个缘故而……总而言之,现在不是时候!”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到了时候?”英娘又急又气,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在顾忌我?妹妹,既然我爹爹收了你当义女,那么你如今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怎么能够看着你虚耗年华?就算你认为圣上再赐一个诰命会对他的前途不利,那辞了不就成了?”

“若是圣上犯了执拗,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旨意,事情只会更麻烦。”伊容黯然摇了摇头,“一门赐双诰命确实是有的,但至少也要后来的那个女子有不同寻常的身份才不易招致闲话。姐姐乃是他的原配,而我哪怕是钦圣太后跟前的人,也根本没有那个资格,更何况如今钦圣太后三年丧期未满?若是被人家翻了旧帐,转眼便会成为一大危机。姐姐,你为了阿玲妹妹的事情已经够操心了,就别再为了我的事情劳神,不值得。只要一年,只要再等一年,一切不就都解决了么?”

“你这个傻丫头!”英娘猛地伸手抓住了伊容的双肩,深深长叹道,“你这样为他着想,只怕他却未必知道呢!”

院子角落的一个阴影中,白玲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然后从后门悄悄离去。虽然只是偶尔看到这一幕,但她已经被深深触动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感到自己完全是在犯傻。她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流露出复杂难明的神情。

第九章 议将来两两交心

高俅自然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三个女人正各怀心思,他眼下立足于严均府中,两人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王厚的那一封私函上。由于他高俅算是王厚名正言顺的举主,因此,虽然他和王安石执政那会的一言九鼎根本没法比,但王厚依旧按照乃父王韶的旧例,在往朝廷递送正式文书的同时,也会送一封私函给他,其中诸多情由便比公文要详细得多。

对于这种好意,高俅自然是全盘照收,至少在他的印象中,至少在这一两年间,西北战事方面还是相当顺利,扶持这样一个军方背景的人对自己不无好处。至少,因为自己的那封奏折,一旦大胜之后,自己便能再进一步,和蔡京分庭抗礼就不是一句虚话。但是,同时也需要重视另一点,王厚和西军的那群将领并不是十分和睦。

“大宋的将帅失和是常事,但其中不无朝廷纵容的缘故。”

听到严均这句犀利露骨的话,高俅几乎一口把茶水喷了出来,看向严均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要不是他和对方相交至深,几乎会以为严均才是穿越的那个,要知道,无论两人交情再好,说这种话仍然是很大的忌讳。

“伯章兄你不用看我,我也就是在你面前说说实话罢了。”严均却仍显得若无其事,他伸指弹了弹那信笺,不无讥诮地说,“不提别的,统军的大多是文官,上阵拼杀的全都是武将,彼此忠君报国的心思固然一致,但服与不服却难保了。而武将之间又往往多意气之争,山西种姚皆是将门世家。这些年两家明争暗斗,西军几乎也就分作了几派!朝廷是不能管么?朝廷只是不想管!朝廷看到的是,有了这样地竞争意识。上阵的时候便会更加拼命抢夺军功,军中便不会一枝独大。所以说,内耗不仅仅在朝堂之上,更是在诸军之中,朝廷最精锐的西军尚且如此,又何况是其他地地方?”

“均达,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愤世嫉俗。”高俅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连忙词锋一转道,“对了。你那个新上司怎么样?”

所谓的新上司,便是刚刚以资政殿学士知枢密院的蔡京之弟蔡卞。在朝堂人员选择方面,赵佶更多考虑的是年龄,大约是当初对那些七老八十的老臣占据了高位大有不满。因此如今受诏入京的很多都是年富力强且资历丰富的臣子,似蔡京阮大猷都是刚过五十,而蔡卞则只有四十出头(史料中对其出生年份有多种说法,这里取地是1058年),他高俅和严均全是刚州三十而立。可这样一来。朝廷中支持当初熙宁新政的人便占了大大地上风,毕竟,连赵佶自己也是偏向于改革的。

“你是说蔡元度?”严均眉毛一挑,突然冷笑道,“他的心思当然是深沉得很,两相厮见的时候,他倒是相当客气,一个劲地说我是少年英杰。我那时倒在心里说,要说少年英杰,谁能比得上十二岁便登进士第地蔡元度呢?他这一次入主枢密院,其实朝中不无议论,他自已也上书坚辞,可谓做足了姿态,不愧是当初人称的元符内相。”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他正是从元符时期的惊涛骇浪中涉险过关的人,当然知道严均所指为何。那时章惇在前台,蔡卞在后台,两个人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人道是惇迹易明,卞心难见,足可见其人心术绝不在乃兄之下。只不过蔡京结交宫闱的本事远远在蔡卞之上,更有蔡攸这么一个善于钻营地“好儿子”,所以才能够在赵佶登基之后排除万难后来居上。

“均达,不管怎么说,王厚眼看就要用兵了,枢密院这一头你一定要牢牢把住,只有凭借这个功劳,你才能更进一步。”既然严均如此不避嫌疑,他索性也免了那种隐晦的语气,“你我能够这么快地坐上现在的位置,靠的是圣上的信任,但是,如此并不稳当。一旦西北大胜,圣上大悦之下必然厚加封赏,到了那个时候,你至不济也能晋升直学士乃至学士,再下去就能签书枢密院事了。眼下正是彼此落子的时候,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伯章兄放心,我明白。”严均重重点了点头,突然出言提醒道,“另外我知道阮大猷新近靠上了你,你也要小心,此人也是个两面三刀的,关键时刻难保不反水。”他一边说一边含笑伸出了手,意味不言而喻。

高俅伸出右手和对方互击了一下,最终大笑了起来。彼此的目标已经相当明确了,在到达政事主持枢密院地顶点之前,他知道,他和严均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会是最坚实的盟友。

与此同时,蔡京蔡卞兄弟也正在书房叙话。和蔡京相比,蔡卞在赵佶登基后经历了诸多波折。先是被人上六大罪,然后则是出知江宁府,连贬少府少监、分司池州。所幸这种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先是起知大名府,然后迁扬州,召为中太乙宫使,最终擢知枢密院。这一连串的波澜下来,原本就城府深沉的蔡卞看上去不免更加内敛,观其外貌,谁也看不出来他比蔡京要年轻十多岁。从少年得志到后来的诸多磨折,他早已历练了出来。

“元度你既然回来,我就放心了。”一直以来,蔡卞的职位几乎都在蔡京之上,蔡京在绍圣年间能够屡屡升迁也多半靠了蔡卞之力,如今他正位首相,自然不会忘了投桃报李。“枢相之位非同小可,如今正值朝廷用兵的时候,圣上既然将枢密院交给你,足可见信任。唉,想不到绍圣元符之后,你我兄弟还能有这一天。”

“大哥的得用早在大家预料之中,圣上不过顺天意民心而已。”蔡卞自矜地一笑,目光又落在了蔡京身后那满是书籍的柜子上。“说起来圣上虽然并非储君出身,却是天资聪颖,凡事皆有判断不说,还往往喜欢越级提拔官员,大哥这个首相当得不容易啊!”

蔡京自然知道蔡卞指的是谁,却只是无所谓地一摊手。“圣上虽然简拔了官员,但若是别人不服,其人仕途之路同样是不好走的。他们两人虽然年轻,但却在为人处事方面相当老道,我在仕途沉浮多年,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元度,你目前是严均的上司,你觉得此人究竟如何?”

“唔,我和他才见过两三次。”蔡卞若有所思地回忆了一阵,想起那张仿佛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的脸,顿时眉头微皱。“年纪轻轻别无后援,却能被圣上授予河西房和北面房两房大权,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殊遇,依我看来,这个人比高伯章更值得注意。高伯章是因为从龙之功一步步拔擢上来的,毕竟圣上和他亦师亦友情分非常,可严均却是靠着自己脱颖而出。他缺少的只是资历,论真才实学,绝对不在你我之下。大哥,你就没想过拉拢此人么?”

“拉拢?我不是没想过,但已经晚了。”蔡京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当初本想将蕊儿许配给他,谁料他立刻以丧妻未久加以推托。照此看来,他对于声誉这一点相当看重,不是会轻易屈服的人。再说,我回京的时候,他已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想要笼络也缺乏机缘。而且当初他出使辽国归来被人构陷险些获罪的时候,正是高伯章替他说的话,所以两人早就互为表里不可撼动。”

“那就没法子了。”蔡卞满脸的惋惜,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不过如今也不必太忧心,看圣上的态度,是希望大哥你和高伯章能够同舟共济的,之所以将尚书右仆射虚位以待,想必也是等着那一刻。而崇恩宫那位刚刚进封太后,自然会更偏向于大哥这一边。所以说,形势其实相当有利。再者,蕊儿不是马上就要嫁给高傑了么?”

听蔡卞提到女儿,蔡京捋了捋下颌胡须,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说起此事,我现在倒能够体会王荆公当初将爱女许配给元度你的心情了。”见蔡卞错愕之后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笑容,他也顺势轻叹了一声,“这高傑虽然算不上才华横溢,却胜在心志极坚,而因为其兄长的关系,仕途也必会坦荡通达,总算也能配得上蕊儿。”

“大哥你喜得佳婿,就别在我面前故作感慨了!”蔡卞哈哈大笑道,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对了,攸儿如今仍旧是鸿胪寺丞。自从圣上登基以后,他的官位便未曾挪动过,你是不是应该……”

“你就不用担心那小子了,圣上迟早会记得他的。”蔡京一想起前些时候的那件事,顿时觉得头痛不已。“你是不知道那小子闯了多大的祸,若非此次圣上撮合了这一桩婚事,我都想找个由头将其打发到外面做官避避风头!”

第十章 贺新人陈王登门

既然是朝中风头最劲的两家联姻,场面自然不是普通的盛大。打从去岁年底赵佶提起此事,蔡京和高俅双双应允开始,两家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而高傑也一直待在京城没有去赴任。毕竟他原本只是一个副职,杭州那里自然有人接替上,一时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由于英娘是名正言顺的主妇,因此一应事宜不得不事事操心,光是各式彩礼就足足花费了十几日功夫准备,这还不算其它需要张罗的事项。而赵佶心血来潮下的特旨更是令高府上下忙得脚不落地,原因无它,只因为皇帝竟将毗邻高府的另一座宽敞宅院赏赐给了两位新人。要知道,高俅眼下所住的太平桥高宅就已经是皇帝御赐的宅邸,如今再赐一座,这荣光竟是谁都未曾有过。而后还是蔡京亦得赐了一座府邸,这才稍稍平息了议论。

等到正式迎亲的那一天,京城街头当然是人头攒动,甚至有好事的在那里猜测新娘的长相,啧啧称羡的更是不计其数。想当初高俅在市井间还颇有声名,如今那些旧日同好见其飞黄腾达富贵无双,早就是眼珠子掉了一地,只有暗自砸舌的份。

虽说成亲只是两个人的事,但这一次的婚事涉及到高蔡两家,因此将新娘迎进了新房之后,高傑这个新郎官松了一口气,反倒是蔡京和高俅一大帮官员团团围住,贺喜的贺喜恭维的恭维,不过一刻钟工夫,两人竟是应付得目不暇接,最后蔡京好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了出来。

走进旁边一个小花厅之后,蔡京方才发现逃席的远远不止他一人。只见四面的椅子上早已坐了好几个紫服官员,一眼看去竟全是熟面孔,不觉愣了一下。旋即方才笑道:“我在外头应付得辛苦,原来你们全都躲到这里来了,真够会偷闲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爽朗地笑声。

“要知道这婚宴竟会有这么多人捧场,我也偷偷点个卯就溜了!不过,今天是蔡相嫁女,你居然自己先招架不住。让我这个外人看了笑话吧!”

来者一身深色袍服,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却显得有些憔悴,尤其是两眼更是缺乏神采。但是,在座诸人一见他却全都起立相迎,蔡京转头一看也连忙行礼不迭。

“见过陈王!”众人齐齐弯腰行礼。面上均有几分错愕。须知陈王赵佖乃是赵佶唯一的兄长,哲宗去世后,若不是因为目疾,恐怕这皇位就是赵佖地。而赵佶登基之后对这位兄长刻意优容,不仅封太傅。而且还赐了诏书不名的恩典。不过,赵佖虽然坐享尊荣无限,身体却是一直不好,别说是官员嫁娶,就连亲王郡王纳妃的时候也不常见人,怎么会今天会不期而至?想到这一点,好几个官员顿时微微色变。

“想不到小女的婚宴居然劳动陈王亲临。”蔡京自己都没有料到陈王赵佖会出现在这里,行过礼后便笑道。“外头确实太过闹腾了一些,还是此地清静,陈王快请坐。”

赵佖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朝身后招了招手:“高相你也进来吧,这里头图个清静的不止你一个,早就有人看中这块宝地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高俅也慢腾腾地踱了进来,笑吟吟地朝四周作了一揖:“各位别见怪,我把那一头全扔给了新郎官自己料理,只能到这里避一避了!”

听到这里,四周众人不由哄堂大笑,起初由于陈王赵佖亲临而带来的僵硬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别看这些人在朝堂上都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地角色,但看到外头这样的混乱场面却宁可回去处理繁杂政事,要不是看着高俅和蔡京地面子,恐怕他们点个卯早就走了。

恍过神来的蔡京悄悄拉过了高俅,不满地埋怨道:“伯章,你既然早知陈王要来,为何不通知一声,差点令我失了礼数!”

“我也是才知道,门房那里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居然不通报一声。”高俅掂量着陈王赵佖大概是被赵佶弄过来的,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若不是圣上碍于天子之尊,说不定也会来凑个热闹,元长公最好有所准备。”

蔡京闻言差点跳了起来,不过转念一想赵佶在未登基之前地举止传闻,他不由信了七八成。这事可真没准,万一皇帝突然驾临,今天的婚宴岂不是全乱了套?到了明天,恐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陈王赵佖数了数人头,然后对身后的两个随从吩咐了两句。直到两个随从退下,他这才插到高蔡两人中间,笑着解释道:“两位相爷不用胡思乱想,圣上原本还真想来的,只是我正好进宫,自己一口揽下了代为贺喜,这才把他给劝住了。说起来圣上即位之后,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两位地面子当然还是要给的。”

听到前面一句话,高蔡两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而高俅却是突然想起,最近因为事务繁杂,先前赵佶托付的那件事情竟只进行了一半,此刻见赵佖自己送上门来,他哪肯放过机会,又闲聊了几句便借故将赵佖请到了一边,三言两语交待清楚了事情情由。

“原来是为了此事。”赵佖微微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笑道,“我还想圣上出手怎么突然大方了不少,原来是因为有了高相你这个财神。没问题,既然是赚大钱的勾当,又是圣上认可的,我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在当初高俅还是端王府翊善的时候,赵佖便对其格外注意,如今知道那是弟弟面前最信任的臣子,自然是毫不犹疑。

“那我便替圣上谢谢陈王了!”高俅没料到赵佖会如此爽快,不禁大喜过望,顺势又暗示道,“我毕竟是朝官,不能随意去拜访诸家亲王郡王,倘若陈王觉得有谁可靠地,不妨也一同拉拢进来,本钱倒是不拘多少,只是为了那个名头。”

赵佖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下来:“行,我一定帮你留意!”

逗留了一刻钟,陈王赵佖便起身告辞,高俅略一挽留便亲自将人送出了门。等到他回转来时,小花厅中便只剩下了蔡京一人。

“他们全都回席了,既然是来参加婚宴,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蔡京见高俅似乎有些不解,便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才说道,“小小一场婚礼居然惊动了陈王,明日里说不定又有人要议论了。幸好如今不比当初,没人会顶真的把这当作什么大事,换作先前那些喜欢拿着风就是雨的言官,指不定又是一道弹劾!”

听明白了蔡京的言下之意,高俅不由一笑。对方看似是撇清当初的嫌隙,实则是为了探听自己和陈王赵佖究竟说了些什么。要知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什么解释都是没用的。作为两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只有现在的事才是最要紧的。

他早知泰州连家的事情迟早瞒不过蔡京,与其一直藏着掖着还不如早些兜出来,但是,眼下却不是时候。在没有把足够多的人绑上那架马车之前,他还不能透露其中隐情,否则难保那个喜欢煽风点火的蔡攸不起坏心。

“陈王乃是圣上唯一的兄长,这一次前来贺喜也是承了圣上授意,就算别人想要抓把柄,至少也得过了圣上的怒火那一关。我刚刚到外头问过,原来陈王是混在几个官员里头一起进来的,他又只带了两个随从,自然没有人留意他。不过,陈王却代圣上又送了一份相当的重礼。”他一边说一边把礼单递给了蔡京,这才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对方的脸色。

“竟然全都是大内御造的物件!”饶是蔡京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由露出了一缕讶色,“公主下嫁也不过如此,圣上此举却很可能会令我们被人责以僭越,高傑的仕途才刚刚起步,这样的隆恩,对他来说未免太重了!”

高俅情知蔡京说的是实话,心中不免一动,照此看来,高傑倒是碰到一个不错的岳父。“蔡相不必忧心,礼物中有一半是崇恩宫太后所赐,圣上所赐的不过一些笔墨纸砚和御制新书而已,并没有什么僭越之处。众人皆知这桩婚事是太后撮合的,多赏赐一些物件自然也就平常,只是到时入宫拜谢的时候,我们俩少不了也要走一遭。”

“崇恩宫?”蔡京重复着这三个字,一颗心终于狠狠跳动了几下。这样的殊恩,这样的排场,那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费尽心机把高蔡撮合在了一起,为的难道仅仅是先前进封太后的一道诏令,还是另有所图?一瞬间,他只感到自己原先对于刘珂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偏差,神色也怔忡了下来。

见蔡京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高俅也不去打搅他,自顾自地出了小花厅。该来的总会来的,也许是图穷匕见,也许是别有转机。总而言之,他可以肯定,聪明如蔡京者,绝对不容许有人分薄了自己的威权。

第十一章 明算计暗度陈仓

由于高蔡两人的结亲,朝堂渐渐显得波澜不惊分外平稳,群臣为了某一件事而撕破脸力争的事情渐渐少了,看在诤臣们眼里自然颇有些一言堂的感觉。不过,赵佶却是分外满意,他毕竟不是从储君成长起来的君王,帝王心术还只在琢磨的程度。对于他来说,万众一心远远比制衡更重要,须知若是换作之前的几位皇帝,绝对不会御口钦准两个宰执联姻。

但正因为如此,一应政务的处理也是顺风顺水,只要是提交到政事堂议决的公务,不出两日必有对策,然后报呈皇帝御览。被这种飞一般的速度牵动着,三省六部和京城各职司部门也不免加力跟上,唯恐被上头扣上一顶推诿的罪名。

这一日,王厚的奏疏又由枢密院转送到了政事堂。几个人一一看过之后,蔡京便摇头笑道:“看来这个王处道还是担心朝廷心意不坚而导致旧日覆辙,竟然连他父亲王子纯在熙宁时的旧事也搬了出来。不过,其中也说的在理,朝廷既然一意重定青唐,便不能任由外臣随便议论,否则必定动摇军心民心。”

“既然是熙宁旧例,圣上应该会准了他。”如今政事堂主理事务的四人中,张商英最为年长,但是,对于熙宁新政的推崇却以他为最。他平素笃信道教,因此年过六十也同样是长须飘飘,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此时,他轻捋胡须微微颔首道,“王处道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初神宗皇帝虽然对王子纯的用兵颇有忧虑,但仍是力排众议一心用兵西北,正因为如此。河州复后五路用兵,熙河一路才能多了兰会两州。如今朝廷尚未用兵外界便议论纷纷,确实对于统兵大将不无影响。”

人是自己荐的。别人都已经首肯,高俅自然不能不说话。“既然如此,我们便将此议回报圣上即可。不过,王厚如今不过是河州知州,整个熙河路关系重大,若是不能让他持以重权,则无以治军用兵。他的职司也应该动一动了。”

听到此言,蔡京心头微动。见旁边地阮大猷和张商英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他也顺势点了点头。“伯章此言有理,那好,我们便一同去晋见圣上。此事还需早定。”

不出所料,对于政事堂的合议,赵佶很快便做出了决断。凡有议论熙河青唐事者,先行批送本路经略司和本官,此议一下。原本对于西北军事颇有看法地臣子便渐渐三缄其口,谁都能看得出来,官家用兵西北的初衷怕是无法撼动了。除此之外,另一个早已拟定的决议也随之公布——委内廷供奉官童贯为熙河兰会路勾当公事!

虽然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但是,真正等到诏令颁布,童贯仍然是异常兴奋。他不比那些年轻的内侍,若是再耽搁下去就会过了五十。到时纵使有机会也无法出头,所以分外盼望这个露脸的机会。接到旨意之后,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下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两家权贵。

他自忖曾经对蔡京有通风报信的旧事,因此自然第一个拜访了蔡府,谁知竟扑了一个空。据蔡府门房所说,这一日大清早,蔡京和夫人吕氏便带着儿子女儿去了上清宫,一时半会回不来。心存疑惑地他在街坊处确定了消息之后,只得怏怏不乐地转去高府。

高俅此时却正好自都堂归来,一听说童贯来拜,他顿时微微皱了皱眉,旋即想起今天赵佶准了蔡京一天假,如今蔡府的那些人估计还在上清宫,而依照童贯这个人地脾气,很可能是在蔡府吃了个闭门羹才过来的。想到这里,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随即点头吩咐道:“去请他进来,我在书房见他。”

上一次是西花厅,这一次是书房,童贯立刻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原本的满肚子焦躁早已平复了许多。他是内侍出身,如今虽然得到了外官差遣,于宰执面前却不敢放肆,一见面便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不料却被高俅托了一把,顿时更觉舒心。

“道夫不必多礼。”不似当初地沉不住气,如今高俅早已历练得城府深沉,因此即便面对着这样一个一向讨厌的阉宦,他仍旧能够含笑以对。“今日你登门拜访,想必是为了青唐之事?”

童贯连忙欠身答道:“高相当初力荐王大人,对青唐自然有颇多见解,如今我起行在即,应当向高相讨教一二。”高俅先时的礼遇已经让他欣喜万分,而后又直称其字,更是让他受宠若惊,此时便顺势打点了一堆恭维。

“对于青唐之事,我也大多是听均达说的,而后又看了王处道的长篇策论,要说心得见解却是大有不如。”高俅地目光始终停留在童贯脸上,见其人虽然坐姿谨慎,目光中却显露出一种夷然不惧的意味,不由心头大凛。“你曾经十使陕右,对于秦陕五路事宜和诸将最为熟悉,这才是此次圣上用你的最大缘由,想必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一旦到了熙州,如何能令将士效死命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你代圣上劳军的最大目的。”

童贯一边听一边点头,牢牢地将对方的所有语句全都刻在了心里。他在内廷多年,深知分寸两字的重要性,而高俅竟然如此清楚明白地提醒自己,不啻是暗示他,仍然有人对他这个监军有所保留。他历来是心思精明之人,只是思量片刻便站了起来,深深施了一礼。

“高相地告诫我一定铭记在心,决不会有负圣上所托,也一定会牢记自己的本分!”

“好,好!道夫既然明白这些,我就放心了!”高俅连忙虚扶一把,心中却在打着另一个算盘。这是童贯的第一次监军,也是他后来起家的资本,若能设法抓住到时候的那个契机,必定能牢牢钳制其人向上的速度,也不至于出现之后大宋最精锐的西北军权都被童贯一把抓的景况。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其他,童贯忖度了一下时间便起身告辞离去。来的时候他固然是忐忑不安,回去的时候却颇为志得意满,在他看来,既然有了高俅的支持,去不去蔡京那里便不再重要了。

送走了童贯,高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听到了姚平仲来访的消息,不由大喜过望。姚平仲早在去岁年底回京之后便补上了殿前班实缺殿直,加上先前的功劳,颇被赵佶高看几分,正是名正言顺的御前侍卫。碍于高俅进位宰执,因此在回京之后他一次都没有上高府拜访过,此番算是头一回。

“拜见高相!”

姚平仲一进来纳头便拜,高俅连忙笑着把人拽了起来:“希晏你什么时候那么多礼了,快起来!”

姚平仲依言坐下,这才满脸愧疚地说:“我自回京之后便一直未曾来拜见高相,实在是因为不得已,爷爷说……”

“这些话就不用说了。”高俅一口打断了少年的自责,笑吟吟地在对方脸上打量了好半晌,“你爷爷毕竟见多识广,你当初跟着我下西南却是无妨,我既进身宰执,你这个姚家嫡系子弟上门拜会就很容易引人注意。怎么,这一次是得了圣上旨意,要去西北了?”

姚平仲连忙点了点头,兴奋不已地说:“圣上已经答允了,他让我于王帅座下多多历练,也好为日后带兵打基础。圣上还说,大宋的西北向来靠众将士拼死维护,让我不要辜负当初关中‘二姚’的威名。”

“原来如此。”高俅却不由思索开了,赵佶如今是个锐意进取的皇帝没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看清那些困扰大宋多年的危机。正如严均所说,如今很多地方都到了不触则已,一触即发的态度。虽然人说种姚两家都是山西巨室,但和种家比起来,姚家仍旧略逊一筹。若没有记错的话,若是处置不慎,姚平仲在日后不免会和种系名将种师道产生嫌隙。

“希晏,该说的话想必你爷爷都交待过,我也不想多说,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想再提醒你一次。”见姚平仲露出了注意倾听的神情,他顿时大感欣慰,“你上次从沪州调兵的时候,那些军官便曾经称赞你少年老成,颇有大将之风,更不曾轻视寻常士卒,但因为你和他们不曾有统属关系,所以并不会产生任何矛盾。我上次之所以让你去访王处道问策,便是已经存了让你去西北的意愿,他看在那一次的事以及我的面子上,定然不会薄待了你。但是,你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入军旅,同僚之间和上下属之前,你却要拿捏好分寸。”

姚平仲顿时神情一凛,同样的话,姚麟也嘱咐过他,但是,从高俅口中说出却大有不同。想起自己当初奉命去见王厚的情形,他在又多出了不少感激。他也曾经隐约猜测过,如今一得到证实,心里自然更加有底气。

“高相放心,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第十二章 应邀约高俅承情

未几,朝廷正式下诏,知河州王厚权管勾熙河兰会路经略司职事。至此,赵佶完全按照前言,将熙河兰会路交给了王厚。而在朝廷大军调动的同时,都大茶马司提举程之邵便调运了大批茶叶前往博余,消息传到京城,顿时令君臣为之一振。

“程之邵,唔,朕早就知道他是个理财的一把好手,想不到在时机的把握上也能如此目光独到!”福宁殿中,赵佶望着自己的那几个心腹臣子,脸上尽是喜色。“他这一次做得很好,等到湟州收复之后,朕立刻下旨褒奖,再将都大茶马司移至涅州!”

听到皇帝并非要立刻为程之邵加官,蔡京立时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道:“程懿叔确实是理财高手,当初在三司任职期间便得到神宗皇帝褒奖,足可见其手段。算算时间,他后续的奏疏也应该快要送到了,有他在后方策应,王处道此次必定能够马到成功。”

高俅见蔡京如此作势,心中不由暗笑,不过,这个时候若是不凑趣,他也就不叫高伯章了。“元长公所言极是,行军打仗虽然要看将士武勇,但若是军需辎重粮草等物跟不上,照样是一场空,所以历来打仗打的就是后方补给和钱粮。此番在西北用兵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够结束的,有程懿叔居中调度,圣上也可以更省心一些。”

“嗯,元长和伯章说的都在理。”兴头上的赵佶对于蔡京和高俅两人的知情识趣自然是相当满意,人说家和万事兴,这政事堂中少些争吵,他这个皇帝的耳根子也就清静了。“童贯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熙州劳军,之后看看他和王厚的奏疏上怎么说,也就可以最后下决定了。”

出了福宁殿。蔡京就叫住了高俅,笑吟吟地道:“伯章,今日政务不多。估摸着一两个时辰便能处理完。你回京之后你我也难得一聚,晚间我请客,我们到遇仙正店小酌如何?”

“既然是元长公地邀约,我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高俅只是微微一呆便点头应允了,而后又开玩笑道,“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的酒量可是一等一的。遇仙正店那种酒贵菜贵地地方,要是吃穷了你我可不管!”

蔡京闻言不禁哈哈大笑。竟热络地拍了拍高俅的肩膀,两人便一路往大内都堂去了。落在后头的张商英和蔡卞对视一眼,眼神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丝精光,只有阮大猷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人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正如蔡京所说,当日公务确实不多,不到太阳落山,几个宰辅三三两两出了政事堂。蔡京和高俅便换了家常便服,竟不带随从。安步当车地出了禁中。自御街一路往南,两人就看见路边两侧御廊中尽是作买卖的小商贩,也有各部吏员混杂其间,甚至还可以看到几个熟面孔。

高俅和蔡京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过了州桥,又从朱雀门街西过了桥,便到了最最热闹的曲院街。他和蔡京一路闲聊。不觉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只见路边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一眼看上去竟是灯火通明,别有一番夜景滋味。

“伯章,你我身为朝堂宰执,看盛世繁华昌盛,看百姓安居乐业,不啻是一大快事!”蔡京见酒肆饭庄尽皆人头济济,不由大发感慨道,“如今百姓富足天下升平,若是能在西北打开局面,成就一时之事业,则圣上必将被人称作明君,我等想必也能青史留名。”

听到这种论断,高俅不由陡地生出一丝警惕。就是这种居安不知思危,凡事好大喜功的论调,方才使得盛极一时地北宋沦落到了历史上那个下场。如今看来,似乎不能让底下的官员养成报喜不报忧地习惯,至少也要让赵佶看到更多的民计民生,不能凡事由官员说了算。一时间,他的脑海中转过了千万个念头,竟没有听见蔡京后面的话。

“伯章,伯章!”见高俅发愣,蔡京只得提醒道,“如今脱下了那身官服,你就别想那么多,今日难得松乏一下。你看,已经到了!”

高俅这才恍过神来,连忙歉意地一笑。远远望去,只见往日人头攒动地遇仙正店一楼却显得有几分冷清,不由觉得万分奇怪。要知道,此地酒菜虽贵,达官贵人富商豪贾却仍然趋之若鹜,把富庶两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少有这样的境况。

他和蔡京刚刚踏入店堂内,一个伙计便匆匆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送上了一堆逢迎,最后才满脸堆笑地道:““二位客官,这一楼已经被城东的刘大官人全都包下了。他们家的二公子此次科举考中了二等,所以在这里摆下筵席答谢亲友师长。不知二位……”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感头上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回头一看是掌柜,这才不敢做声。那掌柜老远就看见了高俅,虽然不知道蔡京身份,却知道和高俅同来的都必定是达官贵人,见新来地伙计不领颜色顿时大骇,连忙冲上来自己应付。

“高……大官人,二楼三楼都还有雅座包厢,不过二楼上有不少刚刚取中进士或是落榜的士子,三楼自然雅静些,依我之见,二位不如上三楼如何?”他一边搓手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两人脸色,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眼尖。

“哦,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认识我?”高俅不觉莞尔,听到二楼有士子时,他更是眼睛一亮。不久前礼部的殿试刚刚结束,一共取中进士五百三十八人,这个异常庞大的数目还曾经令他惊叹过。他转头瞟了一眼蔡京,见其满脸笑意,便顺势建议道:“元长公,你说呢,我们是不是要上去见识一下今年的俊彦?”

“伯章你有这样的兴致,那就是二楼吧!”蔡京自忖今日本就没有什么要紧话对高俅说,自然也不好扫了对方的兴,“就找一个临窗的座位用屏风隔开,如此既听得见他们说话,也不会觉得太过吵闹。”

掌柜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指挥着伙计上去安排,然后便引着两人上楼,嘴里犹自喋喋不休地念叨道:“相公当然不会记得小人,不过小人还记得当年地情景。那时相公初遇苏学士,两相投机下在这楼上泼墨挥毫,中小人还有幸从旁看见了着一幕,这一晃就是十年了……”

听到这句话,高俅不觉停下了脚步,当下便怔住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派人照料苏轼起居,妻子英娘和伊容也不时过去看望,但他自己却为了避嫌而不能随意出入苏府,此次回京悄悄去探望时,见到的却是苏轼在床上昏睡的情景。他当然知道若按照正史,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文豪早已不在世界上,可是,他却仍想竭尽一切可能留住恩师的性命,至少是多活一年半载也好。因为,没有苏轼,决计没有今日的高俅,这一切的机缘,全都是起之于苏轼。

蔡京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高俅,心中却想起了赵佶对于一众元祐旧臣的处置。除了苏轼之外,其他人虽然没有受召回京,但已经远远不如绍圣元符时的窘迫,他无意拿这一点做文章,也不打算触及高俅的逆鳞。横竖赵佶并没有重用元祐旧臣的意思,他又何必为此大张旗鼓?

好在高俅只是感伤片刻便惊觉了过来,见蔡京脸色有异,这才自失一笑道:“让元长公见笑了,只是一时触景生情想起了旧事。”

“我明白。”蔡京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示意手足无措的掌柜继续领路,这种时候,他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干脆对此不予置评。

那掌柜把高蔡二人安排妥当,这才匆匆下了楼,临到柜台边方才抬手擦了一把额上汗珠。这时,刚刚的伙计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陈掌柜,那两位是什么人,居然要您亲自应付?”

“什么人?”掌柜转过头来见是早先那个新来的伙计,顿觉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问道,“要不是你不长眼睛,我用得着这么忙活么?你记着,咱们那个家境豪富的东家,还远远不及人家一个小指头尊贵!以后眼睛放亮一些,没看见他们藏在衣襟底下的金鱼袋么?”

那伙计吓得脸色煞白,上去送酒菜的时候还忍不住手脚哆嗦,他原想尽快开溜,谁知两个客人却令他留下来伺候,饶是他心中叫苦不迭,也只能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

高俅上楼之后便略微打量了一下,二楼十几张桌子大约被占去了一多半,临窗只空出了自己这一桌,应该还是掌柜特意安排的。而正像先前所听到的那样,二楼坐的几乎都是各色士子,年纪最大的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最小的不过还是少年,个个口若悬河说得起劲,却根本没人注意有人上楼。

他还没和蔡京闲话上两句,冷不丁的,一句颇为响亮的话传入了他的耳畔。

“这天下哪有什么公平,卷子看似是誊录然后糊名的,但内中要做些手脚还有什么难的?仁仲兄,似你这样一举定乾坤的人,恐怕几百人中也难得有几个!”

第十三章 各路才俊齐聚首

听到有人抱怨科举不公,高俅和蔡京不由全都皱起了眉头。和之前的历朝历代相比,大宋的科举分门别类众多,唯有进士科一向最重,一旦能得中状元,则不过十数年便能青云直上仕途平坦。不仅如此,自太祖建国至今,取中的几十个状元竟没有一个官宦子弟,为寒门士子提供了一条通坦的捷径。而如今每三年取的进士足有数百名,比起唐代的每次数十名已经算是相当宽松的。

两人自忖谁都没有插手此次科举,全都是由礼部按成绩取士,因此只觉得是那些落榜的人随口抱怨而已。谁知才对饮了一杯,耳畔便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明甫这就言过其实了。此次科举尚算公道,考官并不论新旧之别。想当初元祐宣仁太后执政的时候,若是考生在文章中褒扬新政,就是文章再好也不免落榜,听说如今殿中侍御史宗泽宗汝霖大人便是替蔡确被贬岭南而鸣不平,这才被置于末等。而绍圣元符年间,只要是和元祐旧党稍稍搭上一点边,即便考中也是进身艰难。相形之下,如今圣上虽号崇宁,却是政不分新旧,人只看才德,已经是分外公允了。”

高俅瞥了蔡京一眼,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若是真的让蔡京专政,那眼下的局势肯定比绍圣元符更糟,所幸如今内有赵佶撑着,外有自己转圜,所以大体维持了局势的均衡。当然,也就便宜了如今的士子。他正胡思乱想时,外头的那帮人又嚷嚷开了。

“看看,看看!这就是本科的状元公说的话,天衣无缝四个字竟是最好地形容!”说话的那个人显然是大嗓门,一句嚷嚷顿时让外界全场寂静。就连高俅和蔡京也听得一阵诧异。那个言语中肯的人竟然是这一届地状元,居然这么巧?

高俅忍不住举目自屏风的间隙中往外望去,只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靠近墙角的一桌上。那边一共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似曾相识,应该就是别人所说的状元了。搜肠刮肚下,他终于想起了其人名姓,不由笑着对蔡京道:“我想起来了,此人在琼林宴的时候看到过,似乎是叫做霍端友地。正是今科状元,文章相当不凡。”

这一说蔡京也记了起来。不免微微颔首。适才那几句话既反驳了别人取士不公的言论,又隐隐褒扬了朝廷如今地政策,果然不愧是一科魁首。

“李兄,那个就是此次的状元。你堂堂省元,败给他实在可惜。你们俩应该都彼此见过,你也过去和人家打个招呼,干脆会会文比个高低也好。”

这个声音虽低,但高俅和蔡京依日听得晴消楚楚。原来,声音便是从和他们相邻的一桌传来的。听到这句话,两人不禁相视苦笑,看来今天地运道实在不错,不过一次小酌,既遇见了今科状元,又碰到了礼部省元,实在是不同一般的际遇。

“只不过名次而已。再说,同是为国效力,何必在乎这点虚名。”说话的人明显不以为然,略一停顿便又开口说道,“我惟愿像舅父那样当一个诤臣,心愿足矣!”

“李兄,不是我说你,陈莹中大人固然是风骨不凡,但似他这样,你在朝中之路不免难走。依我看来,你还是应该用持中之道。以你的学问品行,不过数年便可自外而内,何必使自己的仕途更加艰难呢?”

“人各有志,沈兄就不必多劝了。”

竟是陈瓘地外甥!高俅微微色变,偷眼看蔡京时,他也发现对方的神色颇不自然。大体身为宰执者,对那些太为较真的台谏都是心中不喜,更何况是陈瓘这样出了名的硬骨头?要知道,陈瓘可是一点就炸的炸药筒,不管是曾经风头最劲的曾布还是蔡京蔡卞,他都敢对着干!若不是他高俅荐了宗泽这么一个众人钦服的人进台谏,和陈次升陈瓘也有一点交情,之后更是承蒙蔡京之力打掉了诸多台谏,否则此次赵佶的任命在台谏那边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正沉默间,他突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似乎又有一阵急急忙忙起身地声音。

“陈谏议!”

上楼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次升和宗泽。两人平素简朴很少流连于酒肆,这一次偶尔心血来潮,谁料到竟会碰上熟人。此时,陈次升一见好友陈瓘的外甥李阶,又听得那一声陈谏议,顿时明白这一次的小聚又泡汤了。

“晋才,怎么这么巧?”陈次升话音刚落便瞥见了二楼其他各桌的人,竟有一小半坐的都是今科进士,不由大吃一惊。今儿个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变相的琼林宴么?“噢,这位是宗汝霖,你应该听你舅舅说过的。”

“原来是宗大人。”李阶连忙弯腰施礼,“宗大人的风骨连舅父都深深敬佩,学生也仰慕多时了。”

宗泽慌忙还礼,见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望了过来,不由更是心中叫苦。他和陈次升都是言官,论理虽然名声在外,却没有几个人认得,可碰见一个熟人便没法子了,更何况还是陈瓘的外甥。他正想答话,突然瞥见了那边靠窗的几扇屏风,不由觉得一怔。这遇仙正店还有三楼,若是真要求个清静大可去三楼雅座,在这里自成一体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个想法刚刚掠过脑海,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一时愣在了当场。

“汝霖,汝霖?”陈次升见宗泽发愣,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我们就到晋才的那一桌坐一会吧?”

“嗯,也好。”

宗泽这才恍过神来,一边移步就桌,一边思量着那边的还有谁。上遇仙正店这种地方绝不会一人独饮,而似高俅如今的身份,能够和他共酌的不过寥寥数人。转过好几个念头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在落座之前连忙拉了陈次升一把,然后附耳低声提醒道:“陈大人,我刚刚看见高相就在隔壁。若是我没猜错,和他在一起的不是严大人便是蔡相。”

“什么?”陈次升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停住了脚步。沉思片刻,他便朝李阶歉意地一笑道,“晋才,恐怕要拂了你的好意了,我……”

他正想找个借口回转去,那边的霍端友突然走了过来,长身一揖道:“久闻才陈谏议大名,本想入朝之后有时间再拜会,没想到今日却相会于酒肆上,实乃荣幸。”

陈次升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本次的状元霍端友?”

这一次两相厮见下,除了少数几人外,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打招呼,竟是让陈次升和宗泽应接不暇,一时竟难以脱身。正在此时,旁边的屏风终于被人移了开来。

“陈谏议,汝霖,这一次可真巧啊,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高俅含笑走了出来,见陈次升只是面色微变,他就知道刚才宗泽确实瞧见了自己。

“高相!”宗泽连忙施礼,眼睛终于瞥见了里头的另一人。那个身着便袍面带微笑的五旬老者,不是当朝首相蔡京还有谁?

一声高相出口,全场顿时一片寂静,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俅脸上。对于这位年纪轻轻的都堂新贵,民间向来是毁誉参半。士子们固然感佩其上书废除编类局的无畏,却又对其人出身颇有微词。只是如今即便在他们再挑剔的目光下,也难以找到高俅身上的半点市井气息,面色不免大多有些古怪。不过,读书人向来都是最重上下之礼的,一愣过后众人便纷纷行礼拜见。

高俅侧身虚让,这才抬手虚扶:“这里不是朝堂,各位无需多礼。既然到酒肆,不过都是为了痛求一醉而已。我和元长公是如此,陈谏议和汝霖也是如此,大家无需拘泥于虚礼。”

此话一出,旁人方才注意到屏风内还有一位老者,再联想到元长公三个字,顿时人人色变。谁也没想到,一次小酌遇见两位声名显赫的台谏官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够见到政事堂中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宰执,这种际遇实在是和做梦一样。此时,行礼的行礼发怔的发怔,场面竟有些乱了。

“我原本只是和伯章至此小酌,谁知竟遇到了这么多年轻才俊,真可谓是有缘。”蔡京意态自如地点了点头,又朝陈次升和宗泽打了个招呼,“当时,汝霖,一起过来坐吧。”

陈次升和蔡氏兄弟一向交恶,当初在绍圣年间便因为上书弹劾蔡京而被蔡卞所诬,最终贬谪南安军,直到赵佶即位后方才被召为殿中侍御史,而后一路进左谏议大夫。元符三年他弹劾蔡卞蔡京时可谓不遗余力,对于如今蔡氏兄弟的得用更是耿耿于怀。不过,和宗泽相交这两年来,他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只知挺身直击,权衡片刻便和宗泽一起上前坐下,脸色一片淡然。

高俅心中苦笑,权衡片刻便朝霍端友李阶下了邀约:“二位也一起过来吧。”

第十四章 琴瑟和谐效鸳鸯

“累死了!”

高俅一回到家里便吩咐仆人在木桶中放好了热水,懒洋洋地把整个人浸没了进去。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大宋没有宵禁是那样的可恶。陈次升如今倒不如以往的一味正直,可那年纪轻轻的李阶却是个角色,一顿饭的功夫说话冷嘲热讽,也不知是不是以讽谏为荣。那小子也不知道想想,这权相当政的时候,岂能容下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难道他就不知道,陈瓘能够依旧留任台谏,已经是蔡京手下留情的缘故么?

“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句话才出口,他却突然想到自己也仍旧属于年轻人的行列。一想到在遇仙正店上那些士子们的咄咄目光,他就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作为众矢之的还真是不好受,要是自己能够像那些穿越的先辈那样著书立说开办学院什么的,大概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攀龙附凤固然是一条向上爬的捷径,可这从名声上说着实不那么好听。要不是他还做过几件好事大事,怕是民间风评还要可怕。

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水中,他渐渐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原本一团乱麻似的脑海也逐渐恢复了清明。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之前,自己和蔡京之间的关系还不会破裂,政事堂也不会沦为完完全全的内斗场所,在西北的军事之外,已经可以借机做一些实事。比如说往荆湖一带移民,又比如说改革茶法,至于军制,则必须等诸事和顺之后才能去考虑,当然。一切都必须循序渐进,不能急于一时。

他正在那里闭目沉思,突然觉得肩膀上传来了一阵被人揉捏的感觉。连忙睁开了眼睛。他正想扭动身躯看看是谁,背后便想起了一个埋怨的声音:“别动!”

“英娘!”他不由惊叫一声,手中的澡巾也落在了浴盆中,激起了一阵水花。“这些事情你让别人做就行了,何必亲自……”

英娘竭力揉按挤压着丈夫的双肩和背脊,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你一回来便吩咐他们准备热水。岂不知这疲累若是让热水一泡,明天就会全都发散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上朝!你若是撑不住就早点回来,何必非等到这时候?就算是赴蔡相的邀约,好歹也带两个随从!”

“要光是蔡元长,我早就回来了!”高俅苦笑一声。这才把今天地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谁知道陈瓘的外甥竟会比他本人还要言辞犀利,我本来想看看一个状元一个省元有什么不同,现在看来,那个状元还是名副其实的,至少气度上就略胜一筹。李阶年轻气盛虽然不能苛责。但是,如此不领颜色一味强项,只怕是祸不是福啊。”

“原来遇到了这么多人。”英娘渐渐放缓了手法,这才若有所思地道,“蔡相刚刚上位不久,正是立威地时候,断然不能容他留在朝堂……咳,既然累了就别提这些劳心劳力的事。芹儿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照顾她的是两个会读写的仆妇,全都和大嫂一般年纪,已经关照她们仔细照看。至于大嫂,我也告诉她可以随时过去探视,她一口就答应了。”

“她同意就好。”高俅只觉得那些深入骨髓里的疲劳正被一点一滴地挤了出来,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虽说你我都是为了孩子着想,但也不能忽略了她这个母亲的感受。对了,爹提过要给芹儿改一个名字,你有没有什么合适地?”

“你这个有学问的不动脑筋,反而来问我?”英娘嗔怪地埋怨了一句,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我以为也别用那些俗气地花呀草呀,不妨取一个正气的名字,像嘉儿的名字就很好。若是你真能起出像李家妹子那样的好名字,那就更好了。”

高俅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开玩笑么?人家李格非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经义文章全都是第一流地,一篇《书洛阳名园记后》还是自己读书的时候曾经背诵过的,自己拿什么去和那种大家比?思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那位才女的一首名词,不由低吟了出来。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虽然不是李清照最有名的那首“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但却是结合身世所作,其中充斥着豪情壮志,大显卓然之姿。正胡思乱想时,耳畔却传来了英娘地惊叹声。

“想不到你还能做出这样的绝妙好辞!鹏举,鹏举……高郎,若是他日阿玲一举得男,便用这个名字好么?”

“这首词不是我作的!”高俅一点都没有剽窃的心情,悠然长叹了一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诗仙此句虽好,但自己空有青云之志却无处伸展,这世上和他遭际相同的人何其多!高鹏举,也好,若是阿玲生了男孩,就用这个名字!至于芹儿……”他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蘅芷清芳四个字,不觉心中一动,“不若就用一个蘅字,你觉得如何?”

英娘听高俅一解释其中的含义,最后还是忍不住嗔道:“你倒是会省心,刚刚说了不要那些花草的。嗯,算了,看在这个蘅字还算好听地份上,就是高蘅吧。”

“好啦,你就别为难我了!”高俅突然站了起来,一脚跨出浴盆,随便拿浴巾抹了几下身上的水珠,然后转身面对着不知所措的妻子,狡黠地一笑,“我现在一身都是精神,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

虽然已经是多年夫妻,但英娘依旧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面色通红,一时间怔在了当场。还不等她回过神,她便突然感到整个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顿时惊呼了一声,甚至还挣扎了两下,最后才瘫软了下来。

由于是在自己的房中沐浴,因此高俅根本不担心有人擅闯。他将妻子抱到床上,温柔地除去了那些衣物,轻笑一声便扑了上去。不管曾经欢好过多少次,他始终觉得,那胴体总能散发出一股使人沉沦的力量。一瞬间,似乎连那热腾腾的水气都变得一片桃色。

一夜折腾下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高俅只觉得腰酸背痛精神萎靡,但看看床上睡得正香甜的妻子,他陡地生出一股柔情,不由俯身轻轻吻了吻那长长的睫毛,然后才自顾自地蹑手蹑脚下床穿衣。叫来门外的两个使女伺候穿上了繁复的外袍之后,他低声嘱咐了两句,便举步出了房门。

英娘这一觉却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醒过来时但见窗外阳光明媚,不由吓了一跳,连声呼唤方才叫来了自己的贴身婢女。

“吉儿,什么时辰了?”

“回禀夫人,已经巳时三刻了。”吉儿跟从英娘已久,此时见女主人眉眼间犹有春意,不由面带微笑地解释道,“相爷嘱咐让夫人多睡一会,并让那些管事们自己酌情办理能办的事,所以谁都不敢来惊动。奴婢服侍夫人那么久,夫人还是头一回这么好睡呢。”

听说是丈夫的主意,英娘在心中甜蜜的同时却也感到一阵懊恼,自己如今毕竟是一家主妇,这么一搅和,岂不是让下头的人看笑话?她正想下床,突然感到一阵不适,只能尴尬地又缩了回去,心中暗自咒骂着丈夫的疯狂。寻思了好一会,她方才吩咐道:“你去请伊容妹妹过来!”

不一会儿,伊容便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英娘的做派便不由抿嘴一笑,随后才坐在了床沿,眨眨眼睛取笑道:“姐姐,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

“就知道胡说八道!”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伊容一眼,这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我没力气召集人过问事情了,往日你都经历过,所以今天就由你去议事厅,待会我便让吉儿传话下去。”

“姐姐,这……这只怕不妥吧?”伊容万万没想到英娘请自己来居然是为了这件事,不由大吃一惊,“家里人多嘴杂,万一议论起来……”

“他们不敢!”英娘一口打断了伊容的话,而后才抓住了对方的手,“你的心,我知道,他知道,那就够了!”

“姐姐!”

“怎么,难道你认为自己不是高家的人么?只差最后一步而已,索性捅穿了那层窗户纸,以后也就好办事了,就是阿玲,生产了之后也该分担一些家里的事情,否则诺大一个家要面面周全,我一个人怎么顾得下来?”英娘轻轻拍了拍伊容的手,很是笃定地笑道,“治国需得齐心合力,治家还不是一样?”

窗外,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挪开了步子,迅疾无伦地没入了树木的阴影中。直到此时,白玲方才觉得,自己算是真正有了一个家。

第十五章 秉烛夜谈论茶法

“太祖立禁榷法,岁收净利凡三百二十余万贯,那时诸州商议约为七十五万贯,而茶利在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五百余万缗。庆历之后,法制渐渐败乱,私贩公行,所以朝廷便逐渐罢了禁榷,行通商之法。之后商人可与茶户私相贩售,乃至地方截留茶利,这四十多年来,朝廷的茶利一年不如一年,大有悖于朝廷取利之道。”

福宁殿上,蔡京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之前他立足未稳,兼且尚未计议成熟,所以改革茶法的建议一直未曾被采纳。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当朝首相,底气便足得多,再加上事关赵佶最重视的财政,他有十成的把握能够得到支持。

“嘉佑通商法之所以在屡屡被人抨击的同时还能在东南一带通行,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用兵西北,以茶折中而使得茶利大减,朝廷在万般无奈下方才废了禁榷,以通商取而代之。那时我朝在西北用兵,为了尽快调拨军粮而囤积了大批茶叶待售,由于数量众多,茶叶一旦无法按时售完,则必将变质,所以其价便被大大低估了。商人只须往秦陕输送少量粮食便能得到大批茶叶,于是茶利大减乃至于亏损,这才不得不用通商法。但是,仅仅是茶利这一条,便使得岁收少了数百万贯,所以不可不改!”

一番话说得赵佶悚然动容,就连其他在场诸人也觉得心中一跳。从赵佶登基以来的诸多措施来看,这位皇帝对于财政看得极重,每年平白无故少掉了数百万贯的收入,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忍受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张商英却忍不住了。

“早在熙宁四年,神宗皇帝便曾经召集王荆公等人商议茶法。最终也确实认为之前的茶法是因为西北用兵而坏。而以王荆公地远见卓识,尚且在其《茶商十二说》中力陈茶叶延边入中之害,以为通商法不可轻改。如今也是一样。国用虽然不足,却不可贪一时之利而改已行多年之法。蔡相,民生民计才是最应该考虑的。”他素来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对那些打着新政的幌子排除异己地人颇有微词,此时不免将真话倒了出来。

想到蔡京早年和自己的书信往来以及其中对茶利流失的耿耿于怀,高俅明白此时自己再也不能保持缄默,毕竟。若是真的让蔡京在十年之内三变茶法,民间的反应肯定会极大。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一次改到位,免得一次次来回折腾。这几年来,他和宗汉就茶法讨论过多次。而后吴广元等人加进来之后更是又添加了诸多设想,所以他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懵懂。此时他正想说话时,蔡京又抢着开口了。

“茶法之所以要改,同样是为了民生民计。赈灾需要用钱,用兵需要用钱。朝廷的运转同样需要用钱,既然朝廷不能增加赋税,便只有从那些富商豪贾收取。他们贩茶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于是可以蓄奴上百,坐拥豪宅美妾,而寻常小民百姓却得为争温饱而劳碌,朝廷恤民乃是根本,怎可一味如此?”大义凛然地抛出了这一通大道理之后。蔡京方才朝着御座上地赵佶深深一揖道,“臣自然蒙圣上授以权柄,自然需得殚精竭虑,倘若每年岁收能增加这数百万贯,则朝廷在诸多大事上便可宽裕得多了。”

“朕明白了。”虽然仍有诸多顾虑,但是和乃父神宗一样,赵佶早已被财政搅得焦头烂额,巴不得能够一夕之内使府库殷实,此时便点头认可道,“元长之前的奏疏朕全都看过,但是,既然要改便需更加仔细一些,你回去重新把一应条例重新整理一遍,届时就那些法则再行商议。”

得到了赵佶地首肯,蔡京自然是志得意满,连忙躬身答应。一群人退出福宁殿的时候,他便故意落后几步,低声对高俅道:“刚刚伯章似乎还有话没有说?”

高俅沉吟片刻,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了元长公当年和我通书信时提起的事。这样吧,此事我还有些看法,若是元长公晚上无事,我想过府商议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那我便恭候伯章大驾了!”蔡京敏锐地听出高俅并无反对之意,欣然应承了下来,“索性待会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到我那里用了晚饭,也好弥补了那一次被人打扰的兴致。”

高俅情知蔡京指地是前次在遇仙正店的小酌,不由莞尔一笑:“那就依元长公所言,待会我差人回去通知一声,若是错过了宿头,说不定就在你府上叨扰一晚了。”

料理完一天的政务之后,高蔡两人便同乘一辆马车离开,这一举动自然引来不少官员侧目。不过,如今高蔡既已联姻,旁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几个台谏官看到这场面不禁连连摇头,就连宗泽也不禁忧心忡忡。

由于事先知会,因此蔡夫人吕氏对高俅的到来并无几分惊讶,亲自出来打过招呼之后,她便知情识趣地回避了开去。酒菜俱备的时候,房内除了一个心腹家仆在旁伺候,便再无任何外人。

“算算日子,高傑和蕊儿大约快到扬州了。”蔡京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感叹道,“她自小便没有离开过我,这头一回离家我还颇觉得不习惯。唉,果真应了一句话,女大不中留啊!”

“想不到蔡相也会出此小儿女之叹。”高俅微微一笑,举杯相敬道,“我这个当哥哥地也没办法,若是留在京城,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弟弟,这官虽做得顺当,于历练经验上却是无益。在外辛苦虽然不假,可政绩却是有目共睹,我那弟妇的诰命将来也能升得快些,不是么?”

“好你个伯章,真是难以找到你话中一丝破绽!”蔡京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正色道,“今日在福宁殿所议的茶法之事,想必伯章你应该是赞成的?”

“朝廷之所以久久未曾动东南茶法,不过是因为对当年的巨额亏损心有余悸,以至于不敢妄动。嘉佑茶法实行多年,弊病相当不少,我当然是支持改革的。”见蔡京脸露喜色,高俅便顺势问道,“我只是不知道元长公废了嘉佑通商法之后,准备以什么方式取而代之?”

“自然是禁止园户与商户私相交易。”蔡京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设想全盘托出,“除了在京城设立榷货务管理茶事,在各地产茶区设立茶事司置场收购茶叶,然后商人需至各地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另外再征收商税,如此一来,一年茶利至少能有一百万贯。”

果然是要恢复禁榷制度!高俅心中一动,脸色却不变毫分。“元长公想要改善财政,这一点我也很赞同。只是商人既然是到各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则各地官府若是截留茶利,则朝廷却没有更好地办法。而置设茶场收购园户的茶叶,其成本开销巨大不说,一旦积压,则难免重蹈当初的覆辙。”

蔡京闻言心中一凛,紧接着又有些犹豫:“伯章的意思是说……”

“要改就需彻底,否则将来元长公若是想到了更好的方式再更易茶法,只怕就会引起民间茶商园户的诸多怨言!”

听到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蔡京顿时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桌边踱了几步,复又回身坐下,脸色已是一片坦然。“伯章此言可谓是深入我心,不错,我也觉得仅仅恢复榷茶并不完全妥当,只是我的其他设想还不成熟,担心提出来引起更大的反应。伯章,你既然认为要彻底变易嘉佑通商法,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16k{3}〓〓〓〓{z}〓〓{中}-{文}-{网}”

“以前的椎茶法其实是官府收购后的专卖制度,一需要置茶场的费用,二需要极大的人工人力,还得同时防备胥吏猾民等从中渔利,所以有诸多空子可以钻。以我之见,朝廷大可不必仿效从前再置茶场禁榷,而采用引榷法!”

高俅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色变得异常沉着。“其一,茶引不得由各地擅自发卖,由太府寺印造,由京城的都茶务统一发卖,另外还要置合同簿勘验,一旦商人售茶完毕,则对簿销去茶引。其二,商人贩茶时盛茶的笼篰由产茶地的通判或相当之官委匠人依样制造,不许商人使用私物,如此大小定制,商人便不能私自货买更多的茶叶。其三,每年派专人到园户茶园预估茶叶产量,并造册登记,若是一旦销售茶量与登记不符,则可追究园户之责……”

他话还没有说完,蔡京便重重一拍桌子,险些将酒杯震落在地:“好!果然是天衣无缝!”此时此刻,他着实感慨万分,这一桩桩一条条着实合他的心意,就是让他本人来设想也不过如此,他又岂能不拍手称赞。

高俅自己却心知肚明,自己其他的比不过蔡京,但要是比大事上的远见,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比自己的预知能力更强了。对于那些大茶商而言,阵痛自然难免,可是为了长久之计,还是快刀斩乱麻更为妥当。

第十六章 面君王一唱一和

蔡京和高俅一同请见的时候,赵佶正一个人在福宁殿后殿挥笔作画。听到两人求见,他也没有搁笔.而是随口吩咐让人进来,手上画笔却依旧不停。尽管登基为帝,但他对于书法和绘画上的兴趣却丝毫没有减退过,但有时间他便会定下心来泼墨挥毫,甚至还曾经暗地里派内侍悄悄地将画作墨宝寄于坊间售卖,这已经成了他如今最大的趣味。当然,能够有幸买下皇帝御笔的几乎都熟悉赵佶笔迹风格的官员,再不就是喜好收藏的民间大户,寻常百姓自然是没有那个余钱。

高俅一进入后殿便发现赵佶正在埋头作画,不禁向蔡京投去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也不出声,和蔡京一左一右地站在赵佶身边,细细地端详着那幅快要完成的画作。只见赵佶全用水墨,画的却是花鸟飞禽,一眼看上去浓淡相宜形神兼备,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蔡京自己于书画上亦是颇有根底,见赵佶题完字盖上印章,便笑着称赞道:“圣上如今的书画功夫又见长了,这飞禽花草犹显意境。对了,数日前我还有幸从集贤斋重金买进了一幅《繁花似锦图》,看那风格笔法,应该是圣上的新近之作吧?”

“哦,原来那幅画是元长你得了?”赵佶一边在内侍捧上来的铜盆中洗手,一边兴趣盎然地说道,“我还道是谁用了一千足贯的价钱买了去,却不料是你,看来你也是个有缘的。”

“圣上有如此爱好,我们又怎会例外?”高俅仔仔细细品鉴了一番那幅刚刚完成的画,也不禁转头笑道,“不瞒圣上说。臣那里新近也得了圣上的一幅手卷和一幅画作,却是从未让人看过呢!”

“哈哈!”赵佶闻言心怀大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两个还有些眼力,唔,不错,不错!”他擦干净了手上的水珠,这才眨了眨眼睛道,“话说回来,伯章早年便跟随朕。那些书画手迹朕自然收藏了不少,不过。元长,朕可是很早就藏了你地两把扇子呢!”他说着便朝身边的曲风点头示意,曲风连忙去了。

见蔡京一脸茫然,赵佶便又解释道:“那是很早的事情了。朕一直赞赏元长地书法,只要听说有你的墨宝遗落在外,朕必会设法派人收取,那两把扇子也是用重金买来的。你若是不信可以问伯章,具体的事情还是他操办的。”

赵佶一好丹青。二好书法,高俅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一时有这样的兴致却让他措手不及。饶是如此,他还是笑着接口道:“当初还在潜邸的时候,圣上确实爱极了元长公地字,那两把扇子可花了我不少功夫。”

蔡京心中极为得意,嘴上却不免谦虚了两句。待到那两把扇子拿过来之后,他方才确认是自己的亲笔。只是在什么时候流落在外,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古人说,见字如见人,朕颇以为然,不管怎么样,元长和伯章那一手字,朕都是相当称许地。”赵佶郑而重之地将两把扇子重新放回锦盒之内,这才命人收拾了案上的笔墨纸砚和画作,然后坐了下来。“今日你们两个人联袂请见,是不是另有要事?”

蔡京瞥了高俅一眼,见其以目示意,连忙呈上了一本厚厚的奏疏,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道:“臣今日和伯章请见,正是为了前几天的茶法改革一事。自从那一日圣上嘱咐之后,臣便和伯章商议了好几次,力求使得朝廷能够用最少地支出得到最大的收益。不过,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出自伯章的手笔,比起臣先前那个条陈,伯章想得更加周到缜密。”

“哦?”赵佶自曲风手里接过奏折,随便翻了两页突然抬起了头,“朕一直认为元长对此事最为上心,没想到伯章对此事也如此有心得。伯章,若是朕看过之后觉得可行,自然得记你一大功劳。”

“圣上,元长公不过是谦让之辞,我朝茶法经历了诸多变革,一向以繁杂著称,臣论经验远远不及,哪有那么多未雨绸缪?”蔡京既然做了人情,高俅自是乐得谦虚几句,“臣做的不过是拾遗补缺而已。”

“伯章可谓是本末倒置,大主意还是他拿的,臣才是拾遗补缺地那个人。”蔡京心知肚明此事在施行上必定要他亲自出面布置,所以半点也不担心被高俅抢去头功。“臣大略计算了一下,若是真的能够按照此法实施,一年至少可获利在两百万贯以上。只是这茶法较之从前更加苛严,一定要委派得力之人把关。”

“唔。”赵佶一边点头一边埋头看着那奏折,即使上头只经作了诸多简略,但他还是觉得阵阵头痛,最后干脆抬起头道,“这样吧,表章朕晚间慢慢看,元长你先给朕好好解释一下,若有遗漏就由伯章补上好了。”

这一番解释和问答却足足用了接近两个时辰,等到高蔡两人从福宁殿辞出的时候,早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高俅和蔡京对视一眼,同时长长嘘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赵佶那里的第一关应该已经过了。两人一路出了禁中,快要到宣德楼时,高俅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蔡京见身边无人便觉奇怪,不禁转头问道:“伯章?”

出于对蔡京的认识,高俅知道对方虽然不是王安石那样的拗相公,却也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此时,他略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元长公,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京却认为高俅是有意卖关子,很是大方地点了点头:“你但说无妨。”

“以元长公的看法,当初王荆公变法,为什么会招来民间如此大地反感?”

“这……”要是换成别人,蔡京肯定会张口就是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可他和高俅虽然算不上相交至深,但至少是彼此相知的,因此那些糊弄外人的话便行不通了。权衡良久,他便沉声道:“什么事情一旦成了习惯就很难改变,百姓要的是平稳,所以很难接受一些繁复的政令。除此之外,便只有四个字了——用人不当。”

见蔡京如此直白,高俅也索性不再拐弯抹角。“元长公,此次茶法一变,其影响不下于当初熙宁的市易等新法。若是再让下头的官员加以败坏,则朝廷兴许可以取一时之利,却难收长治久安之效,所以在选取主官的时候尤其要注意。圣上如今虽然信任你我,但犹不及神宗皇帝当年信王荆公。以王荆公品行才学尚且为人所不容,又何况你我?”

蔡京自己便是从熙宁元丰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对于这一点当然深有体会,只是,话从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味。此时,他深深地看了高俅一眼,许久才点了点头:“伯章,当初我还以为你的少年老成不过是表象,如今看来,你这秉性却是早已深入了骨子里。你放心,是非轻重,我会分清楚的。”

回到家里,别说和三个女人说说话,就连歇口气的功夫还没有,高府便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不,应该说,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客人。不过数月功夫,来人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身子显得更加消瘦了,只是一双眼睛越发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光采。

“终于回来了!”

高明把自己整个埋入了宽敞的扶手椅中,然后咕噜咕噜地将一整杯浓茶全都灌了下去。十足十的牛饮过后,他才舒舒服服地长叹了一声,干脆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喂,你回来了就连个招呼也没有?”高俅没好气地上前把人拽了起来,这才“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去过那边了?”

“别提了,要不是我还带了一个人去,这一次就别想回来了!”高明勉强睁开了眼睛,长长哀叹了一声,“我抵达完颜部的时候,正值女直人出兵和萧海里作战,我差点就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要不是杨慕峰那小子能干,我又能临机应变……”

见高明心有余悸的神情不似作伪,高俅不由觉得心中悸动,连忙追问道:“慕峰是谁?”

“那是我一个老友的义子,这一次我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带回来了。这小子人虽小,志气却大,他义父是让萧芷因给害死的,他一心想要报仇,生怕被南方的水土熏陶得软了性子,因此一直都不肯随我南下,直到这一次去了女真之后才松了口。他小小年纪便有一身好功夫,再者骑得健马拉得强弓,若不是他一个人就接下了完颜娄室的那几个部下,这一次结果如何还很难料。”

一听到完颜娄室这四个字,高俅立刻悚然动容。女直诸部一直以武勇著称,唯有这个完颜娄室是异数,大勇之外犹有大智,可以说是一代名将。一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一次派高明出去的行动太过心急了,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沉吟良久,他便开口问道:“那此次的结果究竟如何?是成功了还是……”

第十七章 观战事触目惊心

自上京出发,高明和杨慕峰虽然日夜兼程,但也用了十几日方才抵达了黄龙府。黄龙府乃是辽国国库所在,更是在东面的坚城之一,过了此地便会渐渐进入女直的地盘。两人原打算在这里就地补给后便继续东进,谁知却意外得知乾州一带战事正酣。直到这时,两人方才得知萧海里的叛乱依旧未曾平定,头一路前去讨伐的北面林牙郝家奴竟无功而返。如今萧海里在攻占乾州显州劫掠了武库之后,亡入了生女真,情势一时大乱。

虽然知道这一路上危机重重,但高明还是决定冒险一探。不过,他毕竟对那一带的地理不熟悉,因此不得不花重金请了一个熟女真作为向导,这才整备行装继续前行。果然,一路上不时遇到零零散散的败兵,高明和杨慕峰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手杀敌,这一杀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的行程下来,死在两人手上的士卒已经超过了两位数,因此高明愈发不敢放松。

待一行三人快要抵达混同江时,向导阿达从本地生女真人口中得知,辽主已经准备移驾混同江,并下令生女真节度使盈歌出兵讨伐萧海里,而与此同时,萧海里也派人与盈歌联络,希望能够一同抗辽,这一带的局势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

杨慕峰对于这个消息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向导一说完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明叔,你认为那些女真人会和那个叫做萧海里的合兵攻辽吗?”

“我不知道他们的首领是怎样一个人,很难下判断。”高明沉吟片刻便摇了摇头,见一旁的向导目光闪烁,便笑着问道,“阿达。你认为这场仗会打多久?”

重金雇下的向导阿达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早年便归入了辽籍,和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汉人都打过不少交道。四族语言也都相当精通。此时,他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地样子。“我们女真人不会这么傻的,萧海里不过才千余人,想和整个辽国为敌也太早了,女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把所有族人都赔进去。你们看着好了,那个使者肯定会被扣下。然后女真就该出兵了。”

“我听说盈歌虽然是生女真节度使,但根本没有多少士兵。他凭什么和萧海里作战?要是这一仗打输了或是惨胜,岂不是遂了辽主的心愿?”

杨慕峰年纪虽小,见识却颇为不凡,他提出这一点后。见一旁地高明也露出了赞同的神情,不由越发自信。“再说,先前辽国派来的那些军队也没能收拾萧海里,女真人在兵力和装备上更加不及,若是按照辽主的命令出动。损伤肯定不小!”

阿达闻言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轻蔑。“我看你们俩一路不惧杀人,还以为汉人之中也有英雄人物,现在看来,你们还是目光狭隘,不明白女真诸部的战力!”他傲然抬头,炯炯的目光中饱含着一种说不出的自信,“萧海里能够抗拒辽国大军。是因为他召集地都是亡命之徒,万一败退就肯定没命,所以才会舍生忘死地杀敌。而他现在认为我们女真人肯定会答应他结盟的请求,在防备上肯定有疏漏,这一仗好打得很。至于我们女真地战士……”

他突然拿起身边的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烈酒,随手一抹后方才笑道:“我到时候带你们去看看大战时的情景,那时你们就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士!”

高明不由微微色变,上下打量了对面地阿达一眼,心中颇有些惊疑不定。难道,这个客栈老板介绍的女真向导,还会有别的玄虚不成?

在阿达的指引下,三人进入了生女真的领地,很快甚至能依稀远远望见萧海里地营地。第一眼看去,高明便皱起了眉头,那营寨扎得毫无章法也就罢了,就连进出也是疏于防范,岗哨等全都是形同虚设。他几乎难以相信,这支看上去懒洋洋且自由散漫的军队竟然能够让第一个前来讨伐的郝家奴吃了亏。他当然不会知道,与其说是初战得胜,还不如说萧海里是运气好方才保住了大部分战力,否则也不会弃了乾州显州而逃入了女真人的地盘。

是夜,高明一个人悄悄起身,趁夜摸向了萧海里的营地。和他料想的一样,营寨中的防备异常松懈,除了两侧大门的岗哨之外,四处都是均匀地鼾声。尽管如此,大部分人却仍旧是衣不卸甲抱着兵器入睡,看来仍旧抱着警惕。正当他想偷入一个营帐察看一番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甲胄的动静,连忙藏进了帐篷的阴影之中。

虽然这一天晚上并没有月光,但他仍然能够依稀辨清那些人头。来者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似乎没有深入营寨打探的意思,只是在外围东张西望地看着。又过了一会儿,为首的人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木质的栅栏,用手轻轻摇晃了两下,然后又换了一个方向。这一次,高明终于隐约看见了那人的脸孔,那是一张年轻而又颇显智慧的脸。

那批人走后,高明也立刻匆匆离开。次日一大清早,他从睡梦中被人推醒,这才愕然得知,女真人已经出动了。

由于附近别无高处可以俯瞰战场,因此阿达将两人带到了离战场很近的地方。生平头一次见到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杨慕峰的脸色渐渐变了,而高明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他见多识广,但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一场上千人的厮杀还是头一次。只看女真人很有针对性的攻势,他便知道,萧海里此次必败无疑。

嗬——

一声巨大整齐的呼声过后,只见最前面的女真人都散了开来,一支不到一百人的骑兵以风驰电掣之势朝营寨冲去,人人弯弓拉箭,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朝那些叛兵头上落下,惨号声不绝于耳。

“是他!”高明敏锐地发现那个一骑当先的首领正是昨晚看到的青年,不由恍然大悟,原来,冒险夜探的理由正是为了今日的攻势。看到女真人势如破竹的攻势,他不由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忌惮,号称勇猛的契丹人也无法阻挡这种比潮水更加猛烈的攻击波,若是换作大宋的军士又会如何?看着看着,他不由握紧了拳头,脸色也逐渐凝重了下来。

嗬——,呜——

在那一小队女真骑兵在营寨中左突右杀的时候,女真人的后队终于变了,原本就极为响亮的呐喊几乎要响彻云霄。高明定睛望去,只见一支不过几十人的骑兵自本队中脱离了出来,领队的是一个满脸杀气的汉子,手中挥舞着明晃晃的砍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乱了阵脚的敌军冲杀了过去。恰在此时,先前那队骑兵又一次箭矢齐发,这一次被一群人团团护卫住的萧海里便没有那么好运了,身上连中三箭,立刻软倒在地,旁边的护卫见状顿时哄然散去。

飞一般地策马上前,只是一道明亮的刀光,后来的那个勇猛大汉便砍下了萧海里那价值万金的头颅,随即举刀高声呐喊了起来。一时间,原本就已经大乱的萧海里部属顿时完全失去了战力,奔逃的奔逃投降的投降,完全显现出了一边倒的状况。

“这就是打仗么?”杨慕峰已经是看得浑身热血沸腾,但是,手足却是冰凉冰凉的。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冷不防看见一群士兵朝自己这边包抄了过来,不由大惊失色。“明叔!”

高明几乎在同一时间也发现了这一景况,正想示意杨慕峰开溜的时候,他突然瞥见了向导阿达嘴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不由改变了主意。他们的路线全都是阿达挑选的,倘若对方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么已经深入了女真地盘的自己两人根本难以逃脱。沉吟片刻之后,他朝杨慕峰打了个眼色,索性环抱双手站在原地不动。

那群士兵将三人团团围住,却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大声嚷嚷了几句。杨慕峰固然是听不懂女真话,可高明却听得明明白白。这一路上,他刻意装着自己不懂女真语言,任凭向导阿达问询本地人,正是为了留着这个筹码。此时,他果然听到阿达说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而紧接着,原本充满敌意的士兵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是七水部的人,完颜娄室的舅舅!”

虽然不知道完颜娄室是谁,但是,从一句话能够令士兵停手来看,高明便能断定这个完颜娄室肯定是女真人的重要人物。他装作什么都听不懂似的望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心里飞速盘算开了。他怀中有一块大宋枢密院的腰牌,但是,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露出此物,这是行前高俅千叮咛万嘱咐交待的事。如今的关键是,那个阿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第十八章 说诸酋动之以利

接到报告的完颜娄室大感诧异,他自小身材魁梧神勇无比,十几岁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盈歌身边,才年过二十便经历战阵无数。如今他早已接替父亲任七水部族长,虽然记得自己有好几个舅舅,但在这种大战过后的收尾阶段也不敢有任何怠慢,思索片刻便决定往报盈歌。

“七水部的人,还自称是斡里衍的舅舅?”盈歌想了老半天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由望向一旁的阿骨打,“你认为是辽人的奸细还是真的?”

“是真是假让斡里衍去看看就行了。”阿骨打对此并不在意,“反正这一仗我们胜局已定,到时把萧海里的脑袋往辽主那里一送就再行了。斡里衍,你先去看看,如果真的是你的舅舅,就带过来吧!”

完颜娄室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两个七水部的族人匆匆赶去。等到他看清楚那里的三个人之后,立刻大喜过望。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个站在旁边肤色黝黑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自己幼时最喜欢的阿达舅舅。

“阿达舅舅!”

他连忙迎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臂膀,激动不已地叫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跑到哪里去了!”

阿达挥拳狠狠地在外甥的肩膀上砸了两下,这才大笑了起来:“不管我到了哪里,始终都不会忘了女真的海东青!好,你终于长大了,已经是七水部的族长,女真的勇士,这一场仗我都看见了,你非常英勇。果然没有让七水部丢脸!”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完颜娄室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但是,他很快察觉到。阿达身边地两人并非本族人,心头不由大起疑惑:“阿达舅舅,他们是谁?”

阿达这才转头看着高明和杨慕峰,狡黠地笑道:“如果不是他们雇我当向导,我还会在黄龙府继续待着,绝不会这么快回来。至于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汉人,至于他们此行的目的。你就自己问他们吧!”

一句话顿时让四周守卫地女真士兵大为警惕,竟有人把腰刀拔了出来。见此情景,高明拍了拍杨慕峰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踏前一步。用无比流利的女真话说道:“我和我的侄子只是到黑山白水找一条路的商人,却没有想到随便雇来的向导居然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和萧海里或辽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对女真地人参貂皮等物很感兴趣。”就是刚才这一眨眼的功夫,高明已经认出对方就是昨晚夜探萧海里大营地人和刚刚的先头将领,因此刻意摆出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

听到对方一口流利的女真话。阿达瞬间脸色大变。这一路上,无论他和旁人交谈什么,都不曾看见高明和杨慕峰有任何反应,也从不见对方与人交谈,久而久之就想当然地以为对方不通女真语言,谁知竟上了这样地大当。此时,他不由狠狠瞪了高明一眼,这才转头对完颜娄室说道:“斡里衍。你最好将这两个人带给大长,我敢肯定,他们的目的绝不会这样简单。”

完颜娄室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两个汉人,见那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他们是不是辽人奸细还不能肯定,怎么能够轻易让大长见他们?来人,把他们全都关起来,严加拷问后再说!”

“放屁,谁说我们是辽人的奸细!”见一群兵士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而高明却依旧岿然不动,杨慕峰顿时急了,脱口而出骂了一句便一咬牙迎了上去,竟是准备一个人应付十余个彪形大汉。于是乎,这场面看上去便颇有几分滑稽,两边三个看热闹地,中间则是一个对多个打得不亦乐乎,而另外闻声而来的士兵则被完颜娄室止住,都在旁边看热闹。

杨慕峰虽然年少,但毕竟受过杨杰多年的教导,再加上一怒之下迸发出来的强大气势,竟使得他在七八人围攻下保持不败。当然,其中也有那些女真战士没有动用兵器的缘故,若是真的动了杀心,他也难以维持长久。尽管如此,他毕竟气脉不够悠长,混战了一会之后不免气喘吁吁,眼看便要失手被擒。

“住手!”

就在完颜娄室下令的当口,高明也同时动了,只见他犹如一阵风似的掠入战阵,转眼便退了出来,手上正抓着杨慕峰。

完颜娄室眼中精芒一闪,见场中士兵仍然面带不服,他便毫不犹豫地厉声喝道:“你们都是女真勇士,这么多人围攻一个少年这么久都没有把人擒下,难道还要再丢脸吗?”他这句话一出,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地士兵顿时盛气全消,一个个惭愧地低下了头,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了几许敬佩,毕竟,他们刚刚确实用了全力。

“你们不可能是普通的商人,而且,历来辽国便有明令,女真出产的所有东西只能卖给他们,我相信只要是在辽国生活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禁令。”完颜娄室盯着面前的一老一少,紧绷的脸却渐渐舒展了开来。“我没有权力处置你们,但是,大长将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处置。”

阿达一路上就看到过两人斩杀辽人残兵的境况,因此此时并不动容。眼下他只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究竟是自己戏耍了这两个汉人,还是反而自己被戏弄了一通?

“你们是汉人?”

盈歌接任诸部联盟长以来,虽然见惯了诸多契丹贵族的嘴脸,却很少见到汉人。毕竟,一来是语言不通,二来是汉人一向胆小,根本不敢踏入他们这些所谓蛮子的地盘,其三则是女真地处黑山白水的苦寒之地,和外界交往本就不多。不过,刚才听完颜娄室禀报,他突然生出了兴趣,一个汉族少年能够对付七八个女真勇士,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的奇事。

“没错,我听说女真盛产人参、貂皮、名马、北珠、俊鹰、蜜蜡、麻布,但缺少兵器和各种其他制品,所以想设法打开一条商路。”高明夷然不惧地望着座上诸人,心中按照行前高俅提供给他的情报一个个辨认着。

包括盈歌阿骨打在内,所有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刚刚高明提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女真诸部的特产,但是,这些东西大多落入了契丹贵族手中,纵使在榷场中以物易物也换不了多少东西,还要遭受奸商的盘剥,所以这便成了他们心中的隐痛。如今,对方不过只有两个人却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开辟商路,听在他们耳中不啻是最刺耳的嘲笑。

“简直是胡言乱语,女真的西面就是辽国,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就算我们可以卖给你们东西,你们又怎么运出去?”发话的是阿骨打的兄长乌雅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干脆站了起来。“再说,这所有的东西向来都是契丹贵族在享用,你们想把东西卖给谁?我看你们根本就是辽国的奸细,想要借此机会对我女真用兵!”

高明任由对方咆哮,冷不丁地却开口说道:“倘若我是想将这些女真特产运往大宋呢?”

“大宋?”

盈歌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往其他人脸上扫去。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的脸色都差不多,除了诧异还是诧异。能够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至少都是各部的族长或是他手下的大将,所以并不会出现不知道大宋是何地的那种难堪局面。他也曾经知道,南面有一个疆域略逊于辽国几分的宋国,他也知道,那里不像这里一样苦寒,而是人口众多国家富庶,甚至连那些契丹贵族也不时流露出羡慕。只是,眼前这两个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们能够代表谁?

阿骨打终于想到了关键之处,见盈歌不说话,他便抢先发问道:“莫非你们准备走海路?”

“是的,女真诸部原本就靠着大海,而辽国对于海路并没有多大控制,只要能够封锁消息,这些特产便能运往大宋,然后换回女真需要的各种必需品。”高明点了点头,看到其他人那种热切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至少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得看对方是不是认可自己的身份了。

盈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女真诸部来说,这确实是相当大的诱惑。由于和高丽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再加上日本人和高丽人全都视他们为蛮子,他们的造船技术又不能保证能够渡过重重危机的大海,所以他们纵使有再多珍贵的东西,也只能在辽国的榷场之中经受盘剥。如果眼前这个中年人确实可信的话,那么,不久的将来,女真必定可以更加强盛。

“你说得相当动听,但是,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辽国的奸细?”说话的是乌雅束,听明白了缘由之后,他的满腔怒火立刻无影无踪,但是,他仍旧还有那么一点怀疑。“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或者实力,那么,我们就可以考虑你的建议。”

第十九章 谋西北驱狼吞虎

听完高明转述的事情经过之后,高俅只觉心中一阵翻腾。几年了,他终于接触到了那个令汉人遭受无比屈辱的民族,只是他们还远远没有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如今的女真诸部,还不得不勉强忍受辽国的统治和契丹贵族的压榨,要等到他们揭竿而起,至少还需要十几年,但是,如今自己要做的却是加速这个进程。灭辽者绝不能是女真的金国,而应该是华夏血脉的大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使得自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一次辛苦你了,这些天就好好休息吧。对了,那个叫做杨慕峰的少年怎么没有和你一起过来?”

高明无奈地一摊手道:“他在辽国看惯了那些契丹贵族的嘴脸,所以对当官的都有些看法,再说我还没告诉他自己就是大宋高官的狗腿子!”他说着便狡黠地一笑道,“他就在曲院街的张家客栈里头住着,只要高相你发话,我就把人带回来!”

高俅没好气地瞪了高明一眼,沉思片刻便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我先需要和别人通个气,然后还要进宫把事情始末交待分明,等到政事堂合议完再把人接过来也不迟。你也是的,把人安顿在哪里不好,非要安排在曲院街那种青楼楚馆最多的地方!”

“嘿嘿,那小子脸皮薄,让他经历一下世事也不坏!”高明打了个哈哈,一阵风似的溜了出去,临走前还撂下了一句话,“总而言之,我办事高相你就放心好了!”

既然得到了确切消息,高俅丝毫不敢怠慢。在脑海中把事情过了一遍就立刻吩咐下人备车,急急忙忙地赶到了严均的府邸。要知道,高明的枢密院腰牌当初就是严均给的。事情也是两人在很早之前就商议过的,有了结果自然不能撇开了严均。

不同于高府地富丽堂皇,如今升了天章阁待制,签书枢密院两房的严均仍然是住的老宅,所有仆人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人。乍一看去,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位天子信臣地宅邸。不过,高俅心中却清楚。只要一个西北战事的契机,赵佶在加官进爵之外。绝对会另赐一座府宅。而此时,官位尚低的严均保持低调仍旧是必要的。

他是严府的常客,因此,门房上的老家人一眼看到他便匆匆迎了上来。那一头又有人去回报主人。不一会儿,严均便出来亲自把人领到了书房,令家人泡了一壶好茶后便把闲杂人等都摒退了下去。

“去生女真领地的高明回来了。”高俅开门见山地说,“他这一次没有白去,不但看到了女真和萧海里叛军大战地情景。而且还见到了如今辽国敕封的生女真节度使完颜盈歌,另外还有他地两个堂弟乌雅束和阿骨打。”

严均立刻变得严肃了下来,极为关切地问道:“那女真战力如何?”

“女真此次不过募兵千余人,便完全击溃了萧海里麾下数千人马,并一举得到了萧海里的首级。听说他们把萧海里的头奉送给辽主之后,颇有些契丹贵族忧心忡忡,认为女真人战力不凡应该严加防范,还有人说应该以他们当初接待过萧海里使节为名问罪。不过。辽主耶律延禧却刚愎自用得很,认为堂堂大辽不需要在意区区女真,当然,这其中也有萧奉先和萧芷因从旁蛊惑的缘故。”说到最后,高俅不禁冷笑了一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辽国连在旁窥伺地大敌都不注意,活该将来倒霉。

“从辽国境内那些商户处得到的情报来看,女真人确实不可小觑,难怪你当初让我出使的时候多加注意。”严均想到当日自己在大定府看到的情景,不禁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才问道,“高明既然见到了盈歌,可曾露了身份?”

“这正是我要和你商议的事。”高俅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神色颇为变幻不定。最后,他倏地停住了步子,转身正对严均问道:“均达,我问你,你认为在重定青唐之后,党项人是否会暗中怂恿羌人进行反扑?”

“那是肯定地。”

“所以我说,一旦定了青唐,绝不可止步不前,恰恰相反,应该更加增强前线的兵力,宁可把京城的禁军抽调一部分过去。”高俅走近几步,脸上现出了几许忧容,“你掌枢密院河西房,应该知道李乾顺在登上国主之位后,重用汉臣重定朝堂,正逐渐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渐渐走出了当年大败失利的阴影。如今西夏固然是称臣,但一旦他羽翼丰满之后,还会继续恭顺下去么?如果不能趁着西夏元气未复的当口进行威慑,那么之后再想动手就更加难了。”

严均被高俅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头晕目眩,此时略一犹豫便点点头道:“话是没错,可我朝每每对西夏用兵,辽国必定会出面干涉,甚至不惜陈兵边境作为威吓。以朝廷目前的光景,绝对无法支撑两面用兵,万一……”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高俅的言下之意,顿时脸色大变,“你地意思,是让女真人牵制住辽国?这……这太疯狂了,他们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试过又怎么知道?”高俅这才露出了笑容,施施然地在严均对面落座,“辽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辽国了,自从上一任辽主道宗耶律洪基之后,辽国国内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那些契丹贵族已经不是当年能够纵马沙场的勇将,而是专心于朝堂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如今的辽主耶律延禧登基之后,由于当年旧恨大肆治罪耶律乙辛的家族故旧,而臣子们又利用这个机会铲除异己,所以说萧海里的叛乱并不是一个个例,以后还会更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固然不假,但是,星星之火同样可以燎原!”

严均终于悚然动容,这几年来,他利用执掌北面房的机会,在辽国做了很多文章,包括所谓的耶律乙辛余党他也暗中派人接触了不少,所以他当然知道,辽国的局势远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定。只是,远交近攻之策固然是古来有之,可若是真的让女真人吃掉了整个辽国,那大宋便会又多了一个恶邻。想到这一点,他的眉头却渐渐舒展了开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女真虽然在多年积怨下有反抗辽国的意愿,却一直忍着没有动手,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够。但是,倘若我们能在背后帮他们一把,然后再想方设法地让辽国对此生出警惕,让他们现在就斗起来,辽国便会无暇分心他顾!”

“没错,若是换作以前,准布敢侵辽边境吗?区区匪盗敢犯辽上京吗?一个小小的契丹贵族敢劫乾州兵器库,乃至于妄图起兵反辽吗?只看辽主不顾饥荒灾害,四时捺钵却只是射猎游玩,足可见他不是什么明君。只看辽国朝廷上的那些臣子只知道一心谋利而罔顾民计民生,足可见民心可用。总而言之,眼下正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高俅口若悬河地说了这么一通,自己也觉得口渴,连忙端起茶盏痛灌了一气。他很清楚,大宋的历代君王没有一个不希望开疆拓土的,没有一个不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只是,他们有的缺乏运气,有的缺乏勇气和胆略,真宗皇帝甚至在面对大胜时仍旧会定下澶渊之盟这样的不平等条约,神宗皇帝五路攻夏却因为失期而功专一篑。

仅仅是由枢密院生硬地制定策略,全然将前线将士撇开在外,这种纸上谈兵又怎会成功?后世的参谋好歹还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可大宋枢密院的那些文人全都是从之乎者也上提拔上来的,像严均这样打过小仗的都找不出来几个,更不用说经历过大战的将领了!

“我觉得可行,圣上那里也应该会首肯这个计划,但政事堂那一关未必好过。”严均不无谨慎地断言道,“蔡相是希望借军功而使地位稳固的,但是,这和单纯的开疆拓土不同,他身为尚书左仆射,若有变故便很可能要承担全责,以他的心性,未必肯冒这样的风险。而如今朝廷的财政还没有完全宽松下来……”

“我当然不是说现在。”高俅见严均表示支持,脸色渐渐轻松了下来,“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八年,这终究是大宋的未来之计。但是,这一次在定青唐之后需要面对西夏和羌人的反扑却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能像当初一样给西夏重挫,那么,将来的路便要好走得多。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和元长公准备变嘉佑茶法。仅仅茶利这一块,应该就能够支应一下西北的用兵了。”

在听高俅说完这另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之后,严均终于陷入了沉思。若财政收入中多了茶利这巨大的一块,那么,军费那巨大的窟窿便能稍稍缓解一些。他还年轻,又久在枢密院,当然向往能够得到开疆拓土的荣耀。如今看来,那大约不是梦想……

第二十章 为茶法波澜迭起

在赵佶的支持下,蔡京很快在正式的朝议上提出了新茶法。正如高俅想象中一样,这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弹,很大一部分官员都认为,这是赤裸裸地与民争利,嘉佑茶法绝不可改。甚至有人提出,朝廷宁可自己节省开销,也绝不可用如此茶法。

“舍本逐末吗?其实若是真的要说根本,那就是败坏的吏治,可那岂是轻易能动的?要不是大宋用高额的薪俸养着那么多冗官,财政怎么会吃紧到这样的地步?”

望着朝堂上各抒己见乃至于痛心疾首的一众官员,高俅第一次怀念起权臣当道时一言九鼎的风光来。若是真的换作蔡京一手遮天,这些人还能这么自由地慷慨陈词么?新的茶法极尽苛严不假,但是,通商法若真的那么好,前面几任皇帝在位时,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员上书痛陈利害?

“圣上,嘉佑茶法纵有千般不利,但毕竟已经实施了几十年,茶商园户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如今骤然大改,恐怕会激起民间反弹。蔡相提出的新茶法看似面面俱到,但是,法令再好也是要人来实施的,倘若中间任何一道环节出了问题,只怕就会伤了全局。臣以为应当慎重考虑,绝不可操之过急。”

高俅瞟了一眼那个慷慨激昂进言的老者,心中暗暗感叹。怪不得在历史上,张商英先是由蔡京力荐进入政事堂,然后又因政见不合而落职,甚至被打入元祐党籍,贬谪——复相——再贬——再复,历经波折重重。虽然他不知道张商英和蔡京因何事失和,但只看眼下的光景。他便能够断定,照此下去,张商英的位子恐怕坐不稳。

即便如此。他却也认为张商英此言正是切中要害,无论是多么完善的法规,倘若所托非人,同样会是一团糟的结果。只是,在他和蔡京已经有了定计的情况下,此事仍不能构成障碍。

“张天觉所说地臣也考虑过。”蔡京的目光仿若不经意地从张商英身上扫过,这才上前一步说道。“正因为如此,臣方才建议将茶引印制发卖之权收归朝廷。一来可以杜绝地方官府靠着上下欺瞒加以截留。二来则可以便于记帐。另外,新建都茶务的官员需严格遴选,每年一次考评,若有贪赃枉法者一律严办。再另设法令严禁民间私造笼篰及茶商园户私相买卖。并严禁跨境销售,如此一来,朝廷无需增加多少人力便能把握所有环节,可谓是一举数得。”

赵佶早就吃透了蔡京和高俅那个联名条陈,此时自然是连连点头。“不错。先前之所以会罢禁椎而行通商,不过是因为沿边入中时地虚估造成巨大缺损。如今朝廷只需以茶引便可管理一应茶商,朕以为是相当可行的。要说扰民,当初曾有多少大臣上书言嘉佑通商法不便,依朕看来,这新茶法从根本上来说,对朝廷和百姓都是有利的。”

此时还有大臣想要抗争,却不料赵佶顺势站了起来。只得怏怏而退。对于今次的文德殿朝会,不少人都深有看法,甚至有人在背地里嘀咕一言堂,只是没有人敢在蔡高两人面前公开表露这一点而已。

见蔡京正在和蔡卞说些什么,高俅便准备径直回都堂理事,谁知还没走几步便被人叫住了。他回过头来,只见是陈次升和宗泽,立马明白这两位想说些什么。

“高相,朝廷骤然行此苛法,恐怕会引起民间怨声载道!”当着高俅的面,陈次升毫不讳言地道,“此法看似能为朝廷取得一时之利,但从长久看来,恐怕未必是福。”

“陈谏议,新茶法是必定要实施的。”见陈次升面色大变,高俅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太平兴国以前,每年茶利高达四百万缗,除去那时用来收购茶的本钱,这一块地国库收入至少高达一两百万缗。这样算下来,嘉佑茶法施行至今,朝廷的茶利累计少了数千万缗,茶法已经到了不改不行地地步。再者,比起当年行禁榷法时的各种开销,朝廷无需支出多少管理费用,所以在圣上看来也是必行之举。”

他这番话一出,陈次升和宗泽再也找不到话头可以反驳。陈次升长叹一声后拱手一礼,竟就这么去了,宗泽却留了下来。

沉吟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高相,难道你真的要事事随蔡相而动么?”

“此事虽然是元长公第一个提出来,但大体的条例却是出自于我。”对于自己这一系地人,高俅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元长公本来只是想复禁椎法,我却认为禁榷法有诸多不妥,与其如此,还不如用最完善的方式,至少百姓不会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政令变动中无所适从。汝霖,你是个有远见的人,应该知道其中利害。”言罢,他也点点头举步离去。

回到都堂,他方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不由苦笑一声坐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份公文心不在焉地浏览了起来。人说苛政猛如虎,但当初行禁椎地时候,那些大茶商利用沿边入中的机会,以低价从朝廷那里取得了大批茶叶,一转手就是数倍的高利,这些人分明是在钻朝廷的空子,哪里感受到了苛?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句在现代通用的话同样适用于古代。如今朝廷一样是要在西北用兵,倘若再行禁榷,难免不会重蹈当年覆辙,毕竟,一切已经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不同了。

“高相!”

听到这声叫唤,他愕然抬头,却发现是陈王赵佖,这才记起这位陈王今日也在文德殿朝议之列。当然,身为宗室亲王,赵佖照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一边揣摩对方来意一边连忙站了起来,弯腰行礼道:zzzcn{3}〓〓〓〓{z}〓〓{中}-{文}-{网}“见过陈王!”

“高相不必多礼!”赵佖笑嘻嘻地一挥手,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原本还想差人把你请出来说,没想到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就在这里说好了。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已经都办成了。”

高俅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欠身谢道:“真是有劳陈王了,不知都有哪几位?”

“老一辈的我大多没有去劳驾,不过有一位嗣王也就够了,说实话我去游说地时候也没指望成功,那可是如今皇族的大宗正,想不到一说他就满口答应了。至于我这一辈的有卫王、定王、晋康郡王、豫章郡王……”见高俅听得一脸茫然,赵佖不由哈哈大笑,“算了,宗室里头这些亲王你大概还熟悉,郡王估计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该拖下水的我都拖下水了。”

高俅顿时有些尴尬,太祖开国至今,宗室子弟不知有多少,他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不过,入嗣英宗生父濮王那一系的嗣濮王、大宗正赵仲爰都被赵佖拉了进来,这位陈王的本事果然不小。

“对了,具体的银钱嘛,你堂堂政事堂副相,往来多有不便,我就不打扰你这个财神爷了,到时候直接让那个连烽到王府来找我。官家也曾经提起过他,我倒是好奇得很,一个能让官家觉得有为的商贾子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赵佖说完便站了起来,眨眨眼睛笑道,“这一次的新茶法官家已经下了决心,你和蔡相看来又要立功了。只有国库殷实了,打仗才有底气,不是么?”

望着离去的赵佖,高俅顿叫松了一口气。有陈王赵佖的暗施援手,他就不必那么引人注目了,只是这位一向身体不好的皇兄能够如此审时度势,也省却了自己不少麻烦。

他又等了盏茶功夫,蔡京等人方才一一回转了来,又是老一套的商议政事,谁都没有提起早先朝堂上的争论。既然是木已成舟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多费功夫,相形之下,倒是西北的战局更加重要。

政事堂这边在关注西北战局的同时,枢密院也忙成了一团。毕竟是大宋最高的军事决策部门,因此他们这边的情报信息更加详实仔细。此时,好几个人都围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前,指指戳戳地讨论着。

“童贯已经到熙州了,正遵照圣上旨意传旨劳军。”

“王处道又有奏疏送到,说是准备不日进兵。”

“嗯,五六月正是进兵的好日子。”

“诸羌不合是早就有的,只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大敌当前而重修旧好。”

蔡卞突然回转过头,径直朝严均问道:“均达,依你看来,这一次王处道能否一举克复湟州?”

“王处道准备充分,此次一旦出阵,湟州必复。”严均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战事若起,必在五六月间。”

“这么快?”蔡卞闻言眉头一挑,但很快便露出了欣然之色,“王处道通习羌事,若此次真的能够克复湟州,也不枉圣上对其的信任。”

旁边众官自然是连声附和,严均也不例外,但在心底,他却深知蔡卞此言的用意。一旦大胜,主张用兵的高俅便会水涨船高,其次要加赏的就是王厚和枢密院众官,蔡京却要排在后面。看来,虽然同是蔡氏一门,但蔡卞对于枢相的官位并不太满意呢。

第二十一章 福宁殿痛陈利害

福宁殿外殿,曲风正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每日下朝后半个时辰,赵佶都会在内殿写字作画,这几乎已经是这位官家登基以后的惯例。由于这是修身养性的好事,因此朝臣们等闲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搅皇帝,可是,今天不知道吹了什么风,有官员居然在这个时候联袂请见,一时让他犯了踌躇。换作别人他还可以推搪过去,可来人偏偏是高俅和严均!

权衡良久,他终于还是咬咬牙蹑手蹑脚进了内殿,小心翼翼地偷眼觑看了一番之后,方才低声禀奏道:“圣上,高相和严大人求见。”

“哦?”赵佶不觉诧异地抬起了头,沉默片刻便搁下了手中的笔,“你去传他们进来!”

曲风闻言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答应一声便转身朝外头奔去,还没等他跑到外头,便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淡然的吩咐。

“以后只要是重要的军国大事或是重臣请见,无须顾忌朕在干什么,立刻回报。”

“小人遵旨。”曲风连忙躬身答应,这回吃了定心丸,以后便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了。

高俅和严均一同入了内殿,见赵佶早已端坐在御座上,慌忙弯腰施礼。他这一次却是故意的,尽管知道赵佶喜好书画没什么不好,可一旦此风一长,万一真有什么军国大事而内侍却不敢禀报,那就真的麻烦了,所以他刻意选择了这个旁人默认不来打扰的时刻。当然,想必赵佶很可能体会出了自己的深意,否则也不会对曲风关照那么一句话。

“伯章,要不是为了你和均达,朕耗费了十天方才接近的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可就要完成了!”赵佶无奈地瞟了一眼毕恭毕敬的两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是故意地对不对?”

“圣上英明!”

“哼!”赵佶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这才开口问道,“说吧,你和均达拣在这个时候请见,究竟有什么大事?你要是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朕一定重重罚你!”

高俅闻言莞尔,他当然知道赵佶只是一句戏言,却故意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深深一弯腰:“只要圣上不是罚微臣画什么工笔花鸟美人。臣绝无怨言。”

“哈哈哈!”赵佶立刻忆起了当年往事,忘情地大笑了起来。原本因为政务繁杂而郁积在心里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好你个伯章,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和朕开玩笑!好了,废话少说,你直戴了当地说吧!”

高俅这才收起了脸上地调笑之色。郑重其事地将前日和严均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极尽详实。在办这件事之前,他虽然和赵佶通过气,但中间毕竟有自作主张的成分,所以一旦有消息当然不敢藏着掖着。

“先前童贯也曾经对朕说过。那些女真海盗个个悍勇无比,身无甲胄却能勇往直前,如今再听伯章你这么一说,看来,女真人确实不可小觑。”赵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神情颇有几分怔忡。“太祖当年一统中原立国,不料前有辽国雄踞北方,后有西夏崛起于西北。西南夷频频作乱,羌人更是屡屡为祸,就连安南交趾小国也敢挑战我大宋之威。从来没有哪一个朝代像本朝一样,居然有那么多的外族虎视眈眈,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听到赵佶如此感慨,别说高俅心中悸动,就连严均也觉得一阵不安。此时,见高俅没有答话,他连忙上前一步道:“圣上无须如此心忧,纵使契丹和党项曾经盛极一时,但如今他们已经都是日薄西山了。只看此次辽国大军居然挫于萧海里之手,便可见其军制败坏。若圣上能够励精图治,收复燕云绝不是一句空话。”

“均达不能如此乐观。”高俅见赵佶脸色稍霁,忍不住还是泼了一通凉水。“腐朽不堪使用的是契丹的那些贵族,但契丹骑兵仍旧有相当的战力,不可过于小觑。举倾国之力,辽国仍有百万大军,有地是优良的骑兵,战马更是远远超过我大宋。如今地问题是,不能让辽主有亲近贤良采纳忠言的机会,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赵佶脸色一连数变,最后仍是微微颔首道:“伯章所言乃是谋国之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能因如今辽国的局势而小看了契丹人,像当初被贬地萧乌纳便是一大忠臣,只可惜辽主不能用其言。”他略顿了一顿,便目视面前的两个心腹臣子,郑重其事地问道:“朕看你们两个的意思,是不是要行驱狼吞虎之计?”

虽然知道座上那位主儿天资聪颖,但高俅仍旧是心中一惊,转而方才笑道:“臣的这点心意果然瞒不过圣上。”

“那伯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狼真的吞了虎,对我朝同样深深不利?”赵佶双目光芒大盛,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

“臣当然想过。”高俅上前一步,语气异常坚决,“这一次女真人对抗萧海里,募兵不过千余,这甚至令生女真节度使盈歌大喜过望,因为在此之前,女真兵力最多只有数百人。而盈歌虽然号称诸部联盟长,能动用地人力物力却相当有限,绝不可能对抗强辽。但是,若给他们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时间,难保女真不能聚集起强兵,成为辽国最大的威胁,到了那个时候,离他们成为我朝心腹大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而现在,一面扶持女真,一面进一步挑起辽国内斗,继而让他们和辽国起冲突,那么,辽国便很难分心他顾。”

严均见高俅似乎告一段落,而赵佶仍在沉思,也忍不住上前进言道:“圣上,其实此计曰驱狼吞虎并不恰当,我们要的是两败俱伤。以一个女真作为代价牵制强辽,对于我朝来说是相当合算的。这些年来,契丹贵族往往对女真横加盘剥,甚至年年索要名鹰海东青,女真人颇有忍无可忍的态势。一旦他们强大,则必定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赵佶轻嗯了一声,眉头依旧紧紧锁成了一团,最后干脆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后,他犹觉心烦意乱,走着走着便下了御阶行至高严两人身旁。

“此计虽好,可你们真地认为女真之中便无智者能够识破?”

“识破也无妨。”高俅见赵佶已经被说动,不由大感振奋。“此次向女真人提出的不过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比之他们在椎场任由契丹商人盘剥,我们用铁器换取他们的特产,他们绝对不会拒绝的。而一旦他们逐渐强大,则辽人必定会注意到他们,以辽主的个性,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过头的举动来。对于女真来说,接受我们的好意是一把双刃剑,他们既可以趁机壮大实力,却又免不了引起辽人担忧,但是,要想尽快强大,他们别无他法。”

从高明转述的过程中,高俅已经听到了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完颜阿骨打。对于这个人,史书上的评价远远不止于大勇,而更在于其大智的一面。他才不相信这样的小策略能够瞒得住这位将来赫赫有名的金太祖,但是,在眼下女真还远远没有成气候的日子,饶是完颜阿骨打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内将女真人带向强盛。更何况,女真现在还不是阿骨打做主,盈歌之后还有乌雅束,要轮到阿骨打至少还有几年。

此时,严均也火上浇油似的补充道:“圣上,先前和高丽日本的贸易早已经深入了各个层面,在众多商船中混入一条装有其他物资的船去生女真领地,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相信女真人也不会愚蠢到把这件事吐露出去。我们的目的就是,倘若女真人原本准备在十年之后起兵反辽,我们就要让他们在五年之内做到这一点。而等到他们激战的那一刻,我朝则立刻发兵西夏,夷灭党项人这个心头大患!在我朝定了西北之后,想必那一头的激战必定如火如荼,此时则应该出兵帮助不利的那一方,趁机捞足好处。他们两方越是打得旷日持久,则对我朝越有利。”

“均达,看不出来你居然比伯章更歹毒。”赵佶终于被两人的一唱一和说动了,脸上终于露出了兴奋的潮红,“我明白你们两个的意思了,对于我大宋来说,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挑起两国相争,然后坐收渔翁之利,没有比这更加便宜的买卖了!”

“圣上英明!”这一次高俅和严均同时弯下腰去,目光却不觉交击在了一起。

“既然要用兵,则军制不能不改!”赵佶掷地有声地甩出一句话,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高俅,“伯章,想必你一直对朕先前扣下你那道关于军制的奏疏,又对其不置一词而耿耿于怀,朕那时认为时机未到,但现在却不能不动了。等到王厚捷报传来,朕准备立刻重整军制!若要真的进兵西北,光靠西军是远远不够的!”

第十二章 观前路蔡相忧心

“恩相。”

虽说和蔡京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但叶梦得始终觉得,每一次见到蔡京的时候,他总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头到脚看透了一般。三日前,他刚刚因为蔡京的举荐而被赵佶召见,其中问答颇对君心,因此才过了一日便颁下了进祠部郎官的任命。但是,对于刚刚自婺州教授召为议礼武选编修官,官职正八品的他而言,这一道任命又让他连跳两级,一跃而至正七品。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如此升迁的速度,往常也只有状元能够达到。

“是少蕴啊,坐吧。”蔡京含笑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得不说,叶梦得确实是一表人才,不仅做得一手好诗文,而且在经济仕途上也颇有心得,绝非那种寻常意义上的书呆子可以比拟的。只可惜叶梦得此次召对虽然成果不错,但仍旧过于泛泛了些,否则若是除实职,便远远好过特除祠部郎官。

“学生今次前来是为了感谢恩相的举荐,若非恩相,学生便没有今日。”叶梦得相当得体地道出了一番感谢,但内中心意却不止如此。须知蔡京长子蔡攸如今也不过一介从八品的鸿胪寺丞,蔡京绝没有推荐一个外人而不管自己儿子的道理。那么,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用之处?

“少蕴,你年纪轻轻便能得圣上青睐,这是缘法,但是,你万不可因此自矜。”蔡京虽然面上带笑,话里却万分严肃,“你前头已经有了两个榜样。高伯章和严均达都是年过三十便得重用,靠的不全是圣眷,而是各自的见识才能。你如今还年轻。先前婺州教授乃是学官,仍旧没有亲民官的经历,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和圣上提一提,让你到外官任上历练一下,如此才能够在资序上更进一步。”

这已经是带上了教导的语气,叶梦得一时惊愕下慌忙点头应承。从这句话里。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蔡京真正拿他当作了自己人。可是,突然提起那两个如今最是炙手可热地人干什么?难道说,这位当朝首相冀望于自己的窜升?不可能,蔡攸虽然缺乏资历。但听说很得圣意,一旦晋升,速度肯定远远快于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士子。既然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已经老了,有时候考虑问题未免有力不从心地时候。而府里那些幕僚都是很早就跟我的人,这脑子中仍旧是绍圣元符年间的老一套,让他们改已经不可能了,我又不想把这些多年荣辱与共的人遣走,我的意思你明白么?”蔡京的目光始终留意着叶梦得的脸色,见其神情倏然一变,不由心中赞许。“你和攸儿地那些胡闹,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但是你要记住一条,背地里的阴谋毕竟只是小道,光明正大地算计同样可以令人防不胜防。你还年轻,不要把精力都耗费在那些勾心斗角上,有时间不妨在政事上多下功夫。”

“恩相教导,学生铭记在心!”

叶梦得这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没有逃脱蔡京的观察,心头不由大悔,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和蔡攸混在一起,一心一意在其他方面多多争取出彩不是更好么?所幸没有造成什么无法弥补的后果,否则就真地要后悔一辈子了。蔡京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也就是说,这位当朝首相想要自己成为他的谋士,这种信任又岂是等闲?

望着叶梦得离去的身影,蔡京露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这才转头低喝道:“攸儿,你出来吧。”

只见靠墙地一处书柜的帘子突然被拉开了,露出了里头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天地,虽然只有一桌一椅,但也是俨然自成一体。蔡攸低头从里面走出,行至父亲跟前略一躬身,这才问道:“爹,你刚才为什么不把话点透?”

“有那个必要么?”蔡京点头示意儿子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轻品了一口,“以叶少蕴的聪明,早就听懂了我的话,响鼓不用重锤,分寸到了也就行了。他的聪明乃是天成,所以借重可以,想要牢牢把住则未必能够。若是理想,我能用他十年就相当不易了。”

“以爹的智慧手段,又何惧于他?”

“攸儿,你还是不懂。”蔡京放下茶盏,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突然放出了炯炯神采。“自古以来,能握权者并不在其手段或者心智,最重要地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机缘。任凭你再有鸿鹊之志,任凭你有孙武之能,倘若不得机缘,照样是郁郁而终。如今高伯章和严均达都已得机缘两字三味,尤其是高伯章,自官家稚龄时便随侍在侧,此种信任岂是等闲人能够比拟的?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许我会起起落落,但我可以担保,只要官家在位一日,高伯章便一定会荣宠不衰!所以,我才会答应将你妹妹许配给高傑,否则我堂堂宰辅若是说蕊儿已经许人,官家抑或崇恩宫太后还能硬来不成?”

见蔡攸听得仔细,蔡京不由更加觉得长子近来变了许多,心中自是满意,话头顿时止不住了。“你别看叶少蕴如今官位不显,须知我只不过荐了他一次,给了他一次单独面圣的机会,能够由此投了圣上的缘法而得加官,这就是他的本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他还年轻,二十年后,我兴许早就卸下了权柄,而谁能担保他不会进位宰辅?”

“爹,我明白了。”蔡攸终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叔父说,爹向来是心机莫测城府如海。”

蔡京闻言不禁莞尔:“那是你叔父谬赞而已。对了,我听说昨日你也见到了圣上?”

“没错。”蔡攸自得地一笑,“圣上勉励了我一番,说是明年便赐我进士出身,重新授官。”

“进士出身么?”蔡京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略一沉吟方才点了点头,“这是绝大的恩典,如今有出身和无出身在仕途上的际遇大相径庭,想来是官家不欲你在仕途上多受磨折。这在荫补进身的子弟中也是特例,所以你得谨言慎行一些,毕竟,对于旁人而言,蒙赐同进士出身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爹放心,我明白。”

待到蔡攸离去,蔡京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蔡攸颇得赵佶之心,对于他这个宰辅来说当然没什么不好,毕竟,天底下没有父母不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是,如今朝堂上的格局颇有变幻莫测的感觉,他不可不未雨绸缪,为蔡攸准备好一条向上的道路。除此之外,蔡攸的另一句话也让他陡地起了疑忌之心。

心机莫测城府如海?这种话从蔡卞口中说出来,又岂能用常理衡量。他心知肚明,自己虽然与蔡卞同年中进士,但于仕途却远不及这个弟弟平坦。当年蔡卞官拜尚书左丞的时候,他还是靠了蔡卞的引荐之力方才进翰林学士承旨,之后又因赵佶登基而受牵连,结果一遇机缘反而一举占了上风,蔡卞反而是因为他的缘故而重回中枢。如此看来,他这个少年得志的弟弟绝不满意仅仅止于枢相。

他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脸上显露出了几分犹豫。原本想方设法调回蔡卞的目的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实力,现在看来却不见得是一步好棋。高蔡两家的联姻大大缓和了他和高俅之前的紧张关系,而高俅也似乎没有翻旧帐的意思,照这样的情势看来,两人之间的平衡至少可以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反而是那些曾经寄予厚望的自己人成了拖后腿的。

“西北那边应该快要开始了,咦……”

蔡京霍地站了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忽略的关键。当初自己还闲置在京的时候,童贯便曾经来此地通风报信,怎么这一次去西北除了官面上的往来却没有私相拜访?自己已经在王厚的任用上落后了高俅一步,在西军中间更是没有多少影响力,怎么会忘记了童贯这个棋子?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焦躁,旋即高声唤道:“来人!”

唤来府中门房详细盘问了一番之后,他方才得知童贯离京之前确实来过,恰逢自己阖府前去上清宫上香,结果竟然错过了。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多加训斥,叫来管家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再次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之中。以童贯从前的为人来看,一次扑空算不了什么,可为什么此人没有再度登门?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徐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直到真正坐上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他方才感觉到步履维艰。大宋朝的宰辅鲜少有坐上十年八年的,一旦有任何变动,宰辅不是为人弹劾去职便是自己请郡在外,别看他如今似乎一言九鼎,不过是因为还受到官家的信任罢了。以他的睿智尚且看不透前路,又何况是别人?

第二十三章 南北挥师击湟州

崇宁二年六月,熙州的上空弥漫着浓重的战争阴云。在一(看不清)的军令调动下,这里已经汇集了十万兵力,而在临时的经略司公署中,一众将领正在日夜商议着进兵路线。

“如今我军已经数倍于羌人,所以没必要用什么迂回分兵之计,不若以这近十万兵马直扑湟中,羌人必定难挡锋芒!”

“没错,以强势直捣黄龙,这才能给羌人最大震慑!”

“只要一举拔了湟中,羌人必定会惶惶难以终日,接下来的仗也就好打了!”

望着底下几乎全都认为该以全军挥师湟中的各部将领,王厚却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面前的那幅地图和沙盘他已经不知道研究过多少次,因此并不赞同诸将的盲目乐观情绪。他瞟了一眼一旁的童贯,见其丝毫没有赞成或反对的意思,只能轻咳了一声。此时,各式各样的议论声立时嘎然而止。

“羌人的凭恃不过是巴金、把拶之险,而又挟大河之阻,所以才能分兵死守对抗我军。若是不能一举克复湟中,那么,等到青唐诸部兵马相继而至,西夏党项人再伸出援手,情势就难以控制了。依我看来,分兵为二才是上上之策,以主力自南路由安乡关西进,攻其正面;而派另一军由北路出京玉关,攻湟州背面,则羌人腹背受敌,必定难以抵挡。”

此话一出,众将不由面面相觑,觉得颇有道理的人不少,但仍有人心中不服。须知王厚此前受诏命可临机专断,等闲将领并无反驳之权,因此不免有人瞟着童贯。希望这个监军能够提出反对。

童贯此时却颇有犹豫,他不是那种不懂军事的内侍,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所以一时之间反而难以下决断。他身负监军之责,理论上虽然不能干预主将之命,但历来大宋用宦官监军,其实不少军策都能看见他们指手画脚的影子,所谓的“参赞”之权还是有的。权衡良久,他仍旧觉得不管哪一种进兵方式都有风险,脸上犹疑之色愈加浓烈。

王厚见状沉吟片刻。随即借故离开,一个人伫立在了院中仰首望天。不多时,童贯竟也跟了出来。除了王厚地几个心腹亲兵之外,院中别无外人,因此两人自可无所顾忌。

“王帅。并非我一味迟疑未决,只是……”

王厚倏然转过身子,异常坚定地开口说道:“道夫,兵贵神速,如今我大军齐集熙州。想必早已为羌人所知,所以数日之内必须要进兵。此计我早已盘算良久,针对的正是地形和敌兵布置,你无须过疑。”

“王帅,此战圣上寄予厚望,绝对是许胜不许败,你真有十分把握?”

王厚自信地一笑,重重点了点头:“只要依我之计行事。此战必胜!”

童贯突然收起了满脸的凝重之色,哈哈大笑道,“有王帅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事不宜迟,王帅便早下军令吧!”

见到主帅和监军满面春风地回转来,众将心知肚明两人之间再无分歧,分兵合击之策势在必行。他们也都是经历过沙场酣战地将领,既知军令没有转圜余地,不免便盼望起自己的角色来。要知道,同是大胜,却可能因为担当责任不同而军功不同,自然是谁都想一举得到大功。

王厚正要宣布诸将任命的时候,外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恼怒之下,他不由霍地站了起来,随即示意身边的姚平仲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姚平仲便匆匆奔了进来,朗声禀报道:“王帅,圣上有信使带信给监军!”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全都愣了,童贯和王厚打了个招呼,慌忙迎了出去。大约一刻钟工夫.他方才泰然自若地回到了房中,欣然笑道:“各位不必多心,圣上希望我等旗开得胜,并允诺攻下湟州后便犒赏三军!”

王厚方才释然,立刻公布了一系列军令。他自己和童贯率主力近八万自南路由安乡关西进,至于负责出京玉关夹击的则是统制高永年,由权知兰州姚师闵佐之,所辖兰、岷州、通远军汉蕃兵马两万。

十七日,童贯率前军自安乡关抵达巴金岭。扼守巴金岭的乃是多罗巴的三个儿子。而岭上地巴金城四面皆天堑,道路险狭,正是易守难攻的坚城。然而,最最蹊跷地是,此时的巴金城竟是城门大开,甚至依稀可见里头走动的人影。

童贯还是第一次真正经历这样的大阵仗,见此情景不免疑心。然而,不等他下令停止前行谨慎行事,一旁地两位偏将禁不住那巨大的诱惑,竟是争先恐后地带领本部军马上前,意图立下头功,成为第一个攻入巴金城的人。

“坏了!”

正如同童贯这句气急败坏的骂声一样,偏将辛叔詹、安永国果然遭遇了早有预备的羌人迎击。当成百上千地宋军齐齐挤上了那条狭窄的通路时,城门处突然涌出了大批羌军,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然后便是居高临下地砍杀,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一个多时辰后,力图争功的宋军终于败退了下来,安永国堕入山壑而死,而辛叔詹则引败兵而回,满面羞惭自不必说。正当童贯准备下令大军迎击那些想要趁势追击的羌人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两边只好双双收兵。这一日,宋军折损兵力数百,最重要的是挫了锐气和锋芒,这自然让第一次拿到了前阵指挥之权的童贯大为气恼。

翌日,两军再次对峙,羌人占地利之优,于城前宽广处排兵布阵,更将战鼓擂得震天响,其间还在城两侧的地势高处摇动旌旗,远远望去尽是人头,竟有不计其数地感觉。童贯不敢轻易进兵,正欲下令以轻骑试探,后队突然传来消息,王厚的主力终于到了。

得到这个消息,宋军上下自然是大为兴奋,而原本趾高气昂的羌人则颇感气馁。任是他们之前准备充足,当看到那浩浩荡荡的大军和帅旗时,也忍不住色变。驻守巴金岭上坚城的总共不过上万人马,而如今王厚主力齐集之后超过八万,除了以地利硬抗之外别无他法。

“王帅!”

童贯于马上颔首示意,指着远处的诸羌酋头道:“这些人硬是抗拒天兵,若是以大军强攻,不免会有所损失,是不是要派人劝降?”

“也好,我亲自去吧!”

童贯闻言吓了一跳,满脸的不可思议:“王帅乃是主将,岂可亲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些羌人自恃胆大,我中原男儿也不是胆小的!”王厚傲然撂下一句话,竟一声令下策马上前,单骑冲到了己方的最前列。

“本帅乃大宋洮西安抚使王厚,尔等聚众反叛,原本罪不容恕,若是迷途知返不再抵抗,本帅可上书圣上免去尔等罪责,更可另行加封。若是尔等执迷不悟,大军进处化为齑粉时,就怨不得本帅了!”

由于大宋数万军马瞬息间鸦雀无声,两军相隔又不过数百米,因此王厚的声音虽然不算太响亮,却依然传入了对面阵中,顿时引起了阵阵喧哗。不久之后,一声大喝下,羌人的队列也顿时分了开来,策马上前的是一个高大勇猛的汉子,声音异常嚣张。

“大宋军马不过如此,昨天我们才不过出动了几十个人,就杀得你们那些军队……那个屁滚尿流!”羌族大汉满脸的鄙夷不屑,傲然喝道.“来人哪,将那个人头悬挂起来!”众目睽睽之下,羌人中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头正悬挂着一颗狰狞的人头,正是昨日摔落山崖的安永国。就在宋军大哗之际,他又高声嚷嚷道:“你们尽管来,到时候,我们会把你们的人头全部挂在旗杆上,哈哈哈!”此时,羌人大军一阵骚动,竟是齐齐杀上前来。

王厚勃然大怒,一声令下,身后弓弩手立刻万箭齐发,箭矢如暴雨一般向敌阵落去。在留下近百具尸体之后,羌人自知难以力敌,不得不稍稍退却。

王厚从阵前退下之后便眉头紧锁地对童贯说道:“羌人占据地利,这样下去越拖越久不是办法!”

童贯也觉得心急如焚,算算时间,大军在此绝不能耽搁太久,否则就会令高永年的兵马成为孤军,损失将难以估量。一时情急下,他不由脱口而出道:“不若另遣精兵从旁侧击或是直击敌后,也许能收奇效?”

“好!”王厚眼睛一亮,立刻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唤来偏将部胜,面授机宜后便令其率精兵脱离本队,自己则依旧喝令大军掩杀。厮杀了一个多时辰后,两军都有些疲累,不免双双向后稍退。正在此时,羌人后队突然大乱,军旗飘扬处,隐约可见一个宋字。

“是时候了!”

王厚大为振奋地传下军令,大军立刻重振旗鼓向前进军,不多时就将羌人四面围住。激战一上午之后,巴金城守军近万几乎全军覆没,多罗巴长子次子阿令结、厮鐸麻令被杀,而幼子阿蒙则被箭射中眼睛而侥幸逃脱。多罗巴虽然率众来援,但当得知败讯时也只得率众退兵。不到正午,王厚大军成功克复巴金城,而后一举斩杀羌族强硬派首领百余人,至此四方惧怕纷纷前来归降。

十九日,王厚乘势进克瓦吹寨。北路高永年军亦相继攻克通川堡、把拶宗城。二十二日,南北两路军终于会师围湟州,湟州之战进入了最后倒计时。

第二十四章 血肉之躯困坚城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自古以来,据坚城而抗强兵的例子不知凡几。以大军攻城,虽数倍于守军,即便能够攻下往往也是损失惨重,那些在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的名将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宋军虽号称十万之众,却始终对湟州围而不打。自主帅以下,人人都希望能够兵不血刃地得到湟州,所以屡屡派人劝降,却一直都没有收到什么好效果。

帅帐之内,一众将领死死盯着沙盘中的湟州,人人都几乎恨不得将其吞下去。十几日内连克险关,眼看功劳唾手可得,谁料湟州这块硬骨头却不是那么好吃的,当然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可是,要他们真的把那些精锐全都放在攻城上,又谁都不愿意,情况便僵持了下来。

“报——”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恍过神来的王厚立刻厉声喝道:“进来!”

一个亲兵匆匆奔入,在案前几步单膝跪下禀报道:“适才湟州城内旗杆上突然出现了三颗人头,遣人打探后得知,酋首丹波秃令结将所有主张开城投降的人全都关了起来,并将最为坚决的三个人斩首示众,誓言不降!”

王厚闻言脸色更加阴沉,座中诸将也同时面面相觑。既然湟州如今的主事者如此坚决,那事情便没有什么余地了,只剩下攻城这一途。前时他们虽然也各执一面攻过城,但那只是虚张声势雷声大雨点小,扔下几十具尸体便草草收兵,如今若真的要攻城,损失肯定是非同小可。

“王帅。不如去城南山一观城中景况。”童贯见众将尽皆脸色严肃,便出言建议道,“你我于城南山居高临下。看清楚城中状况后便派诸将攻城,届时看战况再作其他计较。”

王厚百般无奈,便只得点头应允,随即和童贯带着数百亲军以及各将领上了城南山。俯瞅城中,只见四面城墙都立满了全副武装的羌人,城墙下还有民夫不计其数,显然所谓力抗到底并不是虚言。见此情景。王厚不得不下定了决心,分遣众将各守一方防备援兵之后。便命令从四面攻城。

比起先前几次佯攻,这一次攻城才是货真价实的较量。那高入城头的云梯上,一批又一批宋军前赴后继地向上爬,而擂石滚油劲箭则自城墙上狠狠地压了下来。每一刻都有军士的尸体坠于城下,不时有云梯被人从高处推倒,场面极其惨烈。

“报,北面宗水桥出现羌人援军!”

“什么?”王厚闻言勃然色变,须知湟州如今三面被围。唯有北面宗水桥后因为还有另一座小城为羌人据守,一旦耗日持久,则羌人可从青唐来援,这也是王厚为什么急着攻城地最大原因。现如今才刚刚攻城便有援军来临,一旦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日暮时分,在羌人战意高涨的情况下,攻城依旧徒劳无功。依次退下来的众将在清点损伤后全都感到异常心痛。仅是这一日地攻城便折损军士千余人,伤者更不计其数,倘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损失还会更大。一番计议之下,众人便齐齐来见王厚,希望能够暂缓攻城。

“王帅,羌人刚刚得到援兵支持,而我军攻城日久不免精疲力竭。如今既然湟州被围,不如暂时收拢军队缓缓图之。”

“不行!”王厚拒绝得异常干脆,他目视着四周神色各异的将领,一字一句地道,“青唐一带乃是羌人世居之地,他们占了天时地利,我军最多只占了一个人和。大军深入到湟州腹地,也就是进入了绝地,倘若不能尽快攻下湟州,一旦青唐王子谿赊罗撒率大军来援,据宗水桥而守,这场仗至少得拖上几个月!既然不能力敌便须以智取,尔等不思对策,反而意欲暂缓攻城,可对得起圣上信任?若再敢妄言者,定斩不赦!谁若是第一个攻入湟州,我必定和监军一起上书保举,定他此次头功!哪怕是一介军士,也可封妻荫子!”

他为主帅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众将中颇有他的旧日同僚,此时也同样觉得噤若寒蝉,但满脸兴奋的也不在少数。待一众将领退去之后,童贯方才的镇定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忧心忡忡地问道:“王帅,攻城确实难免损伤,若是诸将今夜不肯用命,那又该当如何?”

“监军不必担心,他们的心思我清楚得很。”王厚也收起了脸上的厉色,似笑非笑地道,“他们不过是希冀立功又担心麾下精锐士卒损伤过大,所以才会显得畏首畏尾。我以重赏厚爵激励,他们必定个个奋勇争先!先前打巴金城地时候就有人因为争功而中伏,现在第一个攻入湟州这么大的功劳,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能耐得住性子!你等着看吧,重赏之内必有勇夫!”

正如王厚所说,夜晚再攻城时,整个宋军立刻爆发出一种异常强大地气势,自统军将领乃至寻常士卒,人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嗜血的红光,而这一点尤其在头一拨三千死士攻城的时候完全显露了出来。和前一日一样,在连绵不断地石块砸击之下,从云梯上坠落的人依旧不计其数,只是这一次军士们的表现却大相径庭。但有一口气在,这些人便会从地上爬起来再度奋勇向上,再砸下来再上,城头上四处可见头破血流血染战袍而依旧悍勇杀敌的勇士。杀得兴起时,竟有伤兵不管不顾地抱着羌兵自城头一起落下,一时羌人尽皆胆寒。16k{3}〓〓〓〓{z}〓〓{中}-{文}-{网}

“谁说我大宋男儿没有胆色!”王厚远望战况,不觉豪气大发。见东面城头宋军渐渐稀少,他突然大喝道,“本帅麾下可有勇士愿意带五百死士攻东面城墙?”这一问之下,顿时全场皆惊,须知王厚身边的亲兵几乎都是赵佶御口赐下,一多半都是带着武官品级地亲贵子弟,不少只是希望借机拿一笔军功以供他日升职。若是真的效勇夫之举去攻城作战,那不是把自己的小命往里头填么?

一声之下无人应答,王厚不由心中冷笑,但他城府如今已非当年可比,正欲转过话头,耳畔便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属下愿往!”

王厚定睛一看,见是姚平仲,心底不由犯起了踌躇。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自己还颇有点欣赏的小子?他王厚如今能够为洮帅,都是出自高俅的举荐,而姚平仲显然是高俅的心腹,倘若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拿什么交待,而且姚家岂不是要忌恨上了自己?

“希晏,攻城乃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你真地愿往?”说实话,此时他颇希望姚平仲能够借机知难而退。

姚平仲已经被战阵上的情景激起了心中血性,此时毫不犹豫地答道:“属下不想堕了关中姚氏的威名,请王帅允准属下所求!”

“好!”王厚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重重点了点头,“本帅便给你一营五百人,来人,带他下去重新整装!”

“多谢王帅!”姚平仲闻言大喜过望,连忙跟着另一个中年亲兵匆匆奔了下去。

“看来,我大宋的武将还是后继有人的!”若有所思地嘀咕了一句之后,王厚神情大振,回头厉声下令道.“随本帅移步阵前!”

主帅遣心腹亲兵出阵并亲自莅临阵前,这个消息几乎是以飞一般的速度在整个军中传播了开来。火把和帅旗到处,人人皆是忘情呼喊,一时间士气大振。而装束停当的姚平仲在到达己方阵营的第一刻,迎来的便是麾下士卒们的高声欢呼。这些人身上清楚可见战火的痕迹,很显然,他们都是今日早先经历过攻城之战的幸存者,而晚间重临险境,竟无一人露出惧色。须知他们此次的主将不是别人,正是那威名慑关中的二姚后人!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声响彻原野,只见阵前正中处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高达十余丈的木质高台,其上火把重重,并高悬牛皮战鼓一面,而在上头奋力击鼓的,赫然是主帅王厚。在那令人血脉贲张的战鼓声激励下,新换上的一拨攻城军齐齐呐喊一声,飞一般地朝城墙冲了过去。

城墙上的羌人也已经杀红了眼睛,仅仅是一个大白天,他们已经不知道杀退了几拨进攻,也不知留下了多少宋人的性命。预先准备好的滚石控木已经全都用光了,如今民夫送上来的都是从民宅上拆下来的砖石瓦片,所幸箭矢还能供应的上,否则他们早就难以坚持下去了。在寻常士兵奋勇杀敌的同时,一些将领却已经露出了深深的恐惧之色。大宋和羌人的大战这并不是第一场,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如今这种深入骨髓的战栗感。倘若再顽抗下去,难免真的如大宋主帅的劝降书说的那样,举城上下全部化作齑粉。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这是萦绕在不少羌人酋头心中的念头,他们当初之所以会依附于青唐王子谿赊罗撒的麾下,不过是因为他的强大,不过是因为他能够为他们带来保障。如今,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却迎来了大宋强兵,丹波秃令结又顽固不化,谁也没有义务为这样一位头领死战到底。

第二十五章 出奇兵火烧宗水

“王帅!一味强攻恐怕不是法子!”

童贯匆匆上了高台,见已经有军士接替王厚擂鼓,立刻上前提出了异议。“如今将士虽然拼死用命,但羌人占了地利,万一今夜再不能攻下来……”

“今夜湟州必下!”王厚毅然决然地吐出一句话,这才向童贯点了点头,“监军放心,我已经有了计策。之所以让大军拼死攻城,正是为了让羌人不及防备苛兵!”

童贯只觉眼前一亮,但仍旧有些不可思议:“奇兵?”

王厚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即大喝道:“王用何在?”

“末将在!”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将领闻声而出,快步上前行了一个军礼:“不知王帅有何吩咐!”

“今次长途奔袭,一直没有你上阵的机会,想必你早就耐不住性子了!”王厚含笑看着这个骁勇爱将,心中异常满意。王用麾下有三千精锐骑兵,合六指挥的军力,他一直按捺不动,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使用这支骑兵,如今看来,时候已经到了。“王用听令!”

王用连忙退后了两步俯首听令,待听完军令之后,他不禁喜上眉梢,狠狠握紧了右手。要是成功,他的功劳远比第一个攻入城中的将领更大,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王帅放心,末将此去必定成功,若有差池,甘受军法处置!”他重重一点头,又再次行了一个军礼,转身急急忙忙地去了。不多时,底下便传来了集合队伍的号角声。

此时。率兵攻城的姚平仲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战矢不绝人命如草芥。几个刚刚还在身边一同杀敌的袍泽,转眼间便化作了城下的一具具尸体,而他地战袍也早已看不出了本色。仅仅是他率众攻城东面一侧墙头的这段时间里,他便三次攻上城头,每次却都为羌人迫下城去,饶是他再气急败坏,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在友军替下他这一拨人之后,他情不自禁地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咙中满是火烧火燎的感觉,可是,他却一点都不想喝水,只想让胸中那把火继续燃烧下去。良久,他终于勉强爬了起来,喝令麾下军士集结。清点人数之后。他不由黯然神伤,只不到一个时辰,五百军士便少了一百五十余人,剩下的也是精疲力竭,几乎个个带伤。

“姚指挥!”

听到这一声叫唤,姚平仲不由愕然,举头见是和自己一同攻上城头的一个都头,便摇头解释道:“我只是受命带队攻城,并不是指挥!”

“不管怎么说,姚大人冲杀在最前面。在我们这些人眼中,你就和指挥差不多!”那军士指着身旁的战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被选出来,是因为大家的建制都被打散了,我这一边的秦指挥和两个虞候全都战死,而他们也差不多。本来我们还担心上头派一个不着三不着四的将领下来。哪知道竟摊到了关中姚家地人!这下可好,将来都有盼头了!”此话一出。周围的其他军士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是啊,我爷爷当年就和姚兕姚将军一起攻过河州,那阵仗和现在差不多,姚将军也是一个人冲在前头!”

“有一个好长官比什么都重要!”

“姚指挥,我们这些人就指望你了!”

姚平仲只觉得心中一阵触动。沉默片刻便重重点了点头:“大伙放心,只要攻下湟州,我一定向王帅请命,把你们归在我的麾下!”

众军士立时欢欣鼓舞,正当他们大声鼓噪的时候,一个亲兵突然急匆匆地奔了过来,向姚平仲抱拳一礼道:“王帅有令,战况胶着,若有余力者立刻再次攻城!”

“得令!”姚平仲应了一声,才想抽出腰刀下令,他却愕然发现原本雪亮锋利的刀口上已经豁开了好几个缺口,不由皱起了眉头。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地上地一根长枪上。他疾步上前用脚尖踢起那根长枪,抄在手中掂了一下分量,又左右挥舞了两下,这才走到了自己的部属面前。

“刚才的军令大家都听到了,王帅曾经说过,第一个攻入湟州城打开城门的便是头功!为了搏一个封妻荫子,大家杀光了那群狗娘养的羌人!”

刚才他虽然奋勇杀敌,但下的军令却都有些文绉绉的,如今骤然冒出一句脏话,军士们顿时觉得异常亲切,立刻跟随着一起叫嚷了起来,一时间竟是人人杀气腾腾,没有一个人口出怨言,毕竟他们这些刚刚轮换下来的人才休息了半个时辰都不到。

此时此刻,湟州城内也已经乱成了一团。城头羌兵丝毫没有觉察,自己得到的箭矢砖石供应逐渐少了,而几个大酋头已经避进了城楼,由于城中箭矢不绝,羌人在湟州的主将丹波秃令结也躲到了坚固地城楼里进行指挥。但随着战况,他越来越暴跳如雷,毕竟,他从来没有想到,宋人竟会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攻城。

“攻吧,攻吧!只要宗水桥仍然在我手里,青唐大军就会源源不断地过来驰援,早晚会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一边气急败坏地叫骂着,一边狠狠挥舞着拳头,仿佛这样才能宣泄心中愤怒。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羌兵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看到首领狰狞的脸色方才醒悟了过来,连忙结结巴巴地报道:“宗水桥……宗水桥那边传来了消息,宋军……宋军正在攻打那边的水寨!”

“什么?”丹波秃令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一片,他疾步上前一把抓起那羌兵的衣领,厉声喝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突然松手重重甩下了手中人,怒气冲冲地下令道,“来人,把这个扰乱军心地奸细斩首示众!”

不顾那吓破了胆的羌兵苦苦求饶,他倏然转过身子望着那些噤若寒蝉地将领,一字一句地道:“宗水桥有重兵驻守,绝对不会有失。谁要是敢提投降两个字,旗杆上的几个人头便是最好的榜样!”

率精骑往宗水桥上流直击羌人援军的正是王用,得了王厚军令之后,他只用了一刻钟便集结全军,一鼓作气击退了前来驰援的数千羌人,而后又乘胜夺了水寨,直逼桥城下。由于这个小城并不似湟州那样准备充分,因此在羌人猝不及防下,王用麾下地一些藩兵很快爬上了城头,肃清城门敌军之后便打开了城门放己军入城。在占据了桥城之后,羌人又意图反扑,两边再次战成了一团,在反复的拼杀之下,王用情急之下便命人放火焚烧宗水桥,一时之间火光冲天直入云霄,竟让黑夜变成了白昼。

这已经是姚平仲第五次登上城头,一支长枪左冲右突锐不可当,但以寡敌众毕竟不能持久,眼看他就要再次被逼下城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北方的宗水桥突然冒出了冲天火光。见到那熊熊火光的一刹那,他顿感心中的战意一下子被点燃了,长枪一下子枪芒骤吐,连刺带扫将周围四个羌兵全都撂倒在地,然后吐气开声朝城下大喊道:“宗水桥毁了,羌人再无后路,杀!”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麾下其他军士也纷纷大嚷了起来。联想到先前主帅下的赏格,城下年卒顿时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登,而城头望见火光的羌人则大惊失色,战意何止弱了三分。姚平仲麾下的一众军士听到主将呐喊,再见其大发神威,顿时士气大盛,竟堪堪抵挡住了羌人的反扑,在城头站住了阵脚。这一转机下,更多的宋兵跃上了城头,三三两两结阵为战下,竟是渐渐占了上风。东面城头如此,其他三面也是如此,趁着那熊熊火光,宋军的士气逐渐高昂,本就损失惨重的羌兵后援乏力,再也难以支持。

城下观战的王厚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神情顿时异常振奋,恰在此时,几个亲兵押解着一个男子上得前来,为首的躬身报道:“启禀王帅,抓到一个奸细!”

“哦?”王厚大奇,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汉子,突然冷笑道,“你是哪个首领的人?”

“我是大首领苏南抹令咓的人,奉命向王帅送信!”那汉子连忙解释道,“大首领说,丹波秃令结不自量力妄图抵抗天兵,他和其他首领不愿意再为这个愚蠢的人效命,愿意为王帅打开城门!”

“这个时候才知道投降,是不是有些晚了?”王厚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见那汉子脸色惨白,这才正色道,“我军如今眼看就要攻下湟州,这份人情来得虽晚,但只要他能够做到,那我可以保证下湟州之后保障他以及其他投诚者的性命。不过,如今战势如火如荼,怎么样重新入城报讯,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来人,给他松绑!”

左右亲兵这才上前松了绑缚,那汉子倒也硬气,揉着膀臂站起之后便深深施礼道:“多谢王帅成全!小人行前得过吩咐,不管王帅是否答应,大首领都会设法打开城门,以报王帅及尊大人当年待我们的情分!”

第二十六章 忧西征各怀鬼胎

王厚自熙州进兵的消息很快传入了京城,不过,知情的官员脸上并无几分喜色,而是显得忧心忡忡。原因很简单,就在十几日前,因为中太一宫起火,政事堂几个宰相联名要求赵佶下旨让王厚暂缓用兵,孰料这边旨意刚刚送去给童贯,那边王厚就不管不顾地进兵了,在不少人看来,这分明是有心藐视朝廷政令。只有熟悉内情的高俅知道,这一次自作主张的根本不是王厚,而是私自扣下了赵佶旨意的童贯。

“中太一宫失火乃是不吉之兆,王处道不顾圣上旨意贸然进兵,万一有失,恐怕这个责任他一个人根本担负不起!”

蔡卞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王厚是不是高俅所荐的了,他只知道,自己也是赞成西北开疆的人,若是西进大军没有损伤或是小挫还能够遮掩,可若是真的因为贸然进兵而遭到大败,那他这个枢相绝对难辞其咎,届时只有引咎罢职这一条路可走,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望着赵佶铁青的面孔,他万分怀疑高俅会用什么方式过这一关。

面对旁人满怀质疑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高俅却依旧泰然自若。尽管他对军事并不算十分精通,但和严均研究过多次都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湟州一战是必胜的结局。以王厚的性格,即便赵佶不下旨意,他也会谨慎用兵,须知这是十万人马系之于一身,万一有失,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前途也就毁了。

“圣上,如今既然王处道已经自熙州用兵,那么,焦急或是责难也没用。至于圣上的旨意。依臣之见,圣上只是将手诏传给了童贯,想必他是胸有成竹,所以没有让诸将知晓也有可能。兵贵神速,大军齐集熙州,旷日持久便需消耗大量粮草,而且羌人也会有充足的时间来预做准备,反而会使得此次用兵半途而废。中太一宫火起不过是一时不小心而引起的,与吉凶何干?圣上乃天睿之主,用兵自有天公庇佑。何惧于人间祸福?”

他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通,用一句奉承作为结束,这才略一躬身退了回来。果然,他瞧见赵佶的脸色平和了许多,想必自己关于童贯地那句评语也到了心里,这就够了。堂堂大宋最精锐的西军。怎可由于因缘巧合最终落到一个阉宦手中?

“罢了,眼下再讨论这些也于事无补,一切等到战报传来之后再说!”赵佶沉声撂下一句话,随即拂袖而去。

见旁人三三两两地怏怏离去,蔡京便缓步走到高俅跟前苦笑道:“圣上大约还是有些恼火,明明下了手诏却得如此结果,任是天聪如海,恐怕也会记着这件事的。伯章,你就真有那么大把握认为此次西征必胜?”

“元长公言重了,你又何尝不认为此次王处道必定旗开得胜?”高俅笑着反问了一句。就在刚才群臣唇枪舌剑的当口,蔡京这个最活跃的首相却一言不发在旁边看热闹,显然也是胸有成竹的。

“哈哈,果然瞒不过你!”蔡京不由大笑,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羌人目下虽然看似奉青唐王子谿赊罗撒为主,但对于先前赵怀德的事。也不是无人心忌的。王处道既然通习羌事,又曾经拿下过湟州部州。此次应该也不在话下。也只有那些一心抱着和为贵的家伙才会惧怕用兵,哼,不战而屈人之兵,天下事哪有这么轻易地?”

听到蔡京一下子扫进一帮人,高俅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故意为之。只得无奈地一摊手:“我朝惯例向来如此,否则也不会有当年一再弃河湟的故事。不过,等到王处道的战报一来,想必他们也就会换一种说辞了。”

西征大军下巴金城!

西征大军下瓦吹寨、通川堡、把拶宗城!

两路大军会师湟州,湟州指日可下!

当接二连三的捷报传来时,正如高俅所料,人们都把先前对王厚的指摘抛到了九霄云外。湟州守军万余,而王厚大军足足有十万之众,几乎没有人认为克复湟州还有什么困难。一时间,连篇累牍的赞誉堆满了赵佶地案头,大多数都是颂扬皇帝盛德威服四夷的,当然,也少不了少数硬是唱反调的家伙。不管怎么样,郁闷了十几天的赵佶相当高兴。

“好,关键时刻,王厚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在福宁殿内殿中只有高俅一个人的情况下,赵佶表现出了极度的兴奋,完全把帝王的矜持忘在了脑后。这个时候,高俅当然不会去扫皇帝的兴致,难得让这位年轻的君王放松一下也是好的。一根弦绷得太紧迟早会断,当年若是神宗皇帝能够多活几年,大宋地局面未必就会演变成绍圣元符时的样子。

“伯章,还是你说得在理,什么祸福吉凶,朕承命在天,人间祸福与朕何干!宫殿烧了就烧了,那是人祸而非天灾,王厚不是照样打了胜仗么?”

高俅见赵佶竭力克制却依旧不免有几分手舞足蹈,心中不由大为感慨。没有皇帝是不渴望军功的,即使是想方设法地提防武将的大宋君王也是如此,所以才会有太宗皇帝远征燕云,所以才会有真宗皇帝御驾亲征,所以才会有神宗皇帝五路攻夏。尽管结果大多不如人意,但是,并不能完全说他们就安心当一个守成之君。面对诸多强大的外敌,大宋在先天上就已经不足,在这种时候却又施行那种阉割似的军制,在武将身上绑缚沉重的枷锁,文臣士大夫只知道偏安一方,这才会使得号称数百万地大宋军队在异族铁蹄下显得不堪一击。

“圣上所言极是,倘若当时依庸人之言派使节令王厚退军,恐怕就不会有如今的结果了。”想到那时落井下石地那些官员,他仍是忍不住刺了一句。在只有君臣两人的状况下,他当然用不着戴着人前那幅宽大谦和的假面具。“也幸亏元长公没有坚持,否则圣上那时盛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颁下旨意。”

“你错了!”赵佶不以为忤地微微一笑,“只要你出面坚持,朕总会相信你一次。这么多年了,朕信过你无数次,有哪一次你让朕失望的么?朕可以实话告诉你,那个时候,朕真地很恼火,但是,当你站出来力挺王厚的时候,朕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所以即便是蔡元长进言,朕也会驳他一次,用兵非比其他,岂能说进就进,说退就退,那不是儿戏么?”

听到赵佶如此说,高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多年的苦心能够换来眼下的信任,士为知己者死,他已经很满足了。当下他深深弯腰施礼道:“圣上如此信任,臣铭感五内!”

“好了,你不妨帮朕算一算,湟州打下来之后需要多少钱用来安抚吧!”

这句话顿时说中了眼下最大的问题,以眼下的大宋国库和赵佶的内库,支撑这一次的犒赏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西征大军远远不是打下湟州就算了的。湟州之后还有鄯州廓州,羌人解决了之后还有党项人的反扑,这一系列的战事全都要用大量的银钱填进去,这可以说是一个硕大的无底洞。然而,若是像从前那样盲目为了开疆而开疆,届时又收回大批军队,那么迟早有一天会在别人的反扑之下丢失已得之地,那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已经推行了新茶法,还有茶利可供弥补军费之需!

走出福宁殿,高俅不禁想起了已经推行一个月的新茶法。虽然茶商怨声载道,但是,这一个月都茶务发卖茶引得到的收入几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点,他也是一样。无论是最初的禁榷法还是后来的通商法,茶价一直以来都是居高不落,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大茶商的身上重重割了一刀而已。至于是不是要被人骂作苛严,他已经管不了那许多了。

“重赏三军加上其他,恐怕至少要数十万贯。”

只是约摸估计了一下数字,他便深深皱起了眉头。不比那些游牧民族,中原汉族的开疆往往会带来莫大的损失,往往疆域是大了,国库却空了,似汉武帝那样取得了对匈奴的空前大胜,中原大地最终却十室九空,折损无数青壮,这也是战争双刃剑的一面。可是,若是像那些文臣所谏那样,不打仗行么?

有那么多外敌环伺,又有那么多异族先后崛起,承平日久的大宋军队已经有很多不会打仗了。若是把京城周围的一部分禁军拉到西北前线,怕是要经过多场铁与血的战争乃至于损失惨重之后,军队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军队。只有裁汰禁军,把所有的军队都打造得拥有像西军这样的战力,大宋才可能应付日后疾风骤雨的局面。

“冗官、厢军、垦荒、吏治……”

他默默地在心中数着一个个需要解决的难题,顿觉前路一片迷茫。在这个看似富庶升平的时代,又潜藏了多少深沉的危机?

第二十七章 下湟州语论进退

对于羌人来说,火烧宗水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实际意义。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是奋力据守,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只要宗水以及其后的桥城掌握在他们手里,那么,至不济也能安然无恙地退出湟州,而青唐大军也可以随时驰援。现在宗水桥和整个北部区域全都落入了宋人控制,这意味着他们唯一的后路已经断了。

尽管丹波秃令结命人宣称宗水桥被占乃是谣传,但是,那冲天的火光是无可置疑的事,一时之间,羌人之间立刻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恐慌气氛。面对无路可走的绝境,人们往往会爆发出两种情绪,一种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拼了,另一种则是后退投降。毫无疑问,寻常羌兵也许会选择前者,但对于大多数羌族首领来说,他们的性命才是最最宝贵的。

连夜的苦战也让宋军损失不小,但是,他们毕竟有十万大军,不断有生力军补充上来,而羌人却后援乏力,再也难以支持。就在姚平仲这一边在东面城墙成功站稳了脚跟之后,西面城墙上突然传来了震天的欢呼声。

“西门已下,湟州城破了!”

由于是数百士卒同时高声大喊,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嘹亮。此时此刻,没有人追究那西城坚实的城门为何会突然被攻破,将士们只知道一点,若是不快一点,功劳就全都被西边的同僚抢光了。

姚平仲的那杆精铁长枪已经糊满了血迹,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夜究竟杀了多少人。杀气腾腾的他在羌人看来就好似九幽杀神一般狰狞可怖,也正是他的奋勇当先,他麾下的军士才会随之爆发出最大地战力。他突然一枪将面前一个呆若木鸡的羌兵扫出老远,然后厉声喝道:“想要军功的就跟我来!”言罢他长枪一挺。竟一马当先地向下城门的楼梯奔去。

听到这句话,东墙上的数百人方才如梦初醒,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跟上姚指挥!”,其他人便呼啦啦地蜂拥而上,汇聚起了一道长长的人流。城头楼梯处的羌兵只是负隅顽抗了一盏茶功夫便在那潮水般的攻势下全然溃败,至于城楼中躲藏的羌人贵族也全都束手就擒。

在西门陷落不到半个时辰后,湟州四面城门终于尽皆洞开,诸军欢呼入城。然而,等到黎明时分王厚和童贯一起入城之后,方才得知酋首丹波秃令结带着数十个心腹不知去向。显然是趁着战势混乱的时候逃遁了。

“居然跑了一条大鱼!”童贯闻报不由有些气急败坏,“若不是此人顽固不化,我军怎么会付出这么大地代价攻城!不能将此人绑缚京城受戮,怎可慰藉死伤将士在天之灵!”

这番话是当着一众将领的面说出,自然是人人感动。不管怎么样,在这一次的大战中。童贯都始终表现出了一个寻常监军没有的质素,不仅亲临战阵,而且还能够谈笑风生,和往日那些内廷出身的宦官监军大相径庭。不少人甚至在心中暗道,就是当年的李宪李子范,也不见得比童贯做得更好。

“各位放心,丹波秃令结虽然逃了,但他仍旧必死无疑!”面对诸将愕然地脸色,王厚不由笑道,“此次失了湟州城。而且万余兵马只剩下了他那十几个亲信,青唐王子谿赊罗撒绝对不会放过他。为了激励士气,谿赊罗撒必定会将其斩首示众!”

听得这番论断,再想起王厚的种种战略,诸将此时方才心悦诚服。接下来的数天内,各方都在分头清点城内人口和各种设施,并奉王厚帅令招纳湟州境内的各族首领。挟着此次新下湟州之威。各族首领畏惧宋军势大,纷纷来降。最后累计得大首领七百五十人。人口十万户,一时间群情大振。王厚又约束麾下将士不得掳掠,不得擅自杀人,这也让原本忐忑不安的各族百姓暂时得以安心。

剧战之后,在军医那边正式包裹伤口时。姚平仲方才发现自己身上足有大小伤口数十处,最深的几乎见了骨头,因此他不得不休息了几日。由于有主帅关照,别人也没有去惊动他,当日他在城头的勇姿早已传播了开来,再加上主帅王厚又对其青眼相加,谁都知道,这一次他的功劳绝对不小。

效力于西军的其他两个姚家子弟也前来探望过,言语中不无唏嘘。毕竟,姚家的好几个将领当初曾经认为河湟可弃,与王厚不无芥蒂,因为这个缘故,姚雄姚古并不在此次西征将领之中,而姚平仲能够得天独厚,对姚家也是一个定心丸。

这一日,姚平仲接到王厚军令,匆匆赶到了刚刚辟为知州府衙地一处大宅院。由于他本就是王厚身边的人,因此只是报出名字便顺利入见。他一跨入厅堂,只见里头除了王厚和童贯之外,尚有刚刚受命临时出任湟州知州的高永年,顿时愣了。

“呵呵,看希晏你的样子,似乎是已经恢复了!”王厚上下打量了姚平仲一眼,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听说了,你这一次攻城时曾经亲自攻上东城城头不下十次,最后更是带领军士直下东门,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也没有堕了你们姚家的声名!”

“他就是别人口中那个使得好枪法的那个姚希晏,原来这么年轻地?”四十刚过的高永年好奇地端详着面前地少年,突然大笑道,“我当初和你的伯父并肩作战过,想不到不过数年,居然已经轮到他的子侄辈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王厚和姚家芥蒂非轻,此次用兵除了赵佶下令随军的几个亲贵子弟外,并没有种姚等将门出身的将领随同出征,怎么会唯独对姚平仲赞赏有加?

“呵呵,希晏曾经是圣上地近卫班直,倘若知道希晏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圣上一定会龙颜大悦!”童贯虽然知道姚平仲和高俅之间的关系,言语中却不露半点口风,而是顺着王厚的口气称赞道,“王帅,要是你这一次不保举,我可是要向圣上抱怨的!”

“怎么,监军还怕我抹煞了他的功劳不成?”王厚哑然失笑,见姚平仲几次要张口都被自己这三人堵了回去,便挥手示意众人一起坐下。“捷报的文书我已经用快马飞报京城,这一次湟州大捷非同小可,圣上必定会大加封赏。只是,湟州虽然初定,但还有诸多后续需要一一考虑,所以我在奏疏中已经写明,建议年内不可再用兵。”

“什么?”

异口同声表示出异议的正是童贯和高永年,他们一个是希望大胜之后再来一两场胜利,也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另一个则是希望能够趁势进击扫平羌人余患,听到王厚竟准备暂时休整,不禁都感到愕然。

“湟州虽然已下,但是,形势尚未完全稳定,那些新近来投附的部族首领,全都是首鼠两端的人,未必是持着真心。而青唐王子谿赊罗撒仍有大军数万,决不肯因为失了湟州而束手就擒。我军此次虽然大捷,但其实损伤不小,若是再贪功冒进,谁能担保能够攻无不克战无不捷?仅仅是那无穷后患,就不是我们区区边将能够承受得起的。”

见童贯和高永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王厚又随意瞟了一眼旁边的姚平仲,见其目不斜视聚精会神,不由暗自点头。

“眼下就快要进入秋天,西北塞外一向苦寒,就算能够一战而定青唐,兴筑城池也是着实不易。若不想让诸军暴露荒野或是耗费巨资强筑城池,则我们只能缓缓将大军撤回,这岂不是儿戏?往年兴大军得城,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地弃取,正是因为盲目进兵的缘故。”

王厚越说越有兴致,最后竟有滔滔不绝的趋势。

“湟州境内有三处要害,其一是湟州南面的瓦当,如今已经筑城扼守;其二是州西的省章,这是往来青唐的咽喉之地,地势险阻,如果不能筑城坚守,那届时一旦出兵,羌人必定趁机断我归路;其三则是位于湟州北部的南宗寨,距离西夏卓罗右厢监军司不过百里,须知党项人一向和诸羌勾结,屡屡挑起边患,如果能在那边筑城,便可以早做防备。这三处城池扼守鄯、湟腰背,掌握了这三城即可控制整个湟州一带,断其首尾之患。我朝曾经在元符年间得到湟鄯,而后却因难守而丢弃,如今岂可重蹈当年覆辙?”

听到这里,童贯偷眼看了看姚平仲的神情,心中不禁微动,连忙笑着接口道:“王帅所言有理,只要这三城筑好了,则整个湟州便可牢牢握在我朝手中,如此那些降者便难生异心,进而可为我军所用。兼且又可握有地利,让朝廷威名散播出去,远近得知之后,前来依附者必定更多,这样就可以分化瓦解羌人。待到明年开春再度用兵,必定能够一战而下。”

此时此刻,高永年就算再迟钝也注意到了姚平仲在座的不平常,这是关系到军略的大事,别说姚平仲还没有得到正式委任,就算得到了委任,一介普通军官也根本没有资格位列其间,莫非,他和朝中某个大佬有关?想到这一点,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言语愈发小心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高严对酌谋靖国

虽然已经入秋,但七月的光景仍是热得酷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大街小巷除了卖力气的苦力之外少见行人,更不用说那些穿绫着罗的富贵人了。但每日夜间,那些青楼楚馆酒楼饭庄却愈发热闹了起来,目下时节,人们的话题便只有一个——湟州大捷!

“要我说,湟州是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这仗打胜了也是白打,前时元符年间不是也曾经打过几场胜仗么,最后还不是把那些地方丢了!”

“咳,不毛之地打下来还得花钱,朝廷那帮子官员还真是不会算账!”

“你们懂什么,政事堂那几位相公是借着军功稳定地位呢!”

听着耳畔这些异常犀利的议论,饶是高俅如今已经历练得城府深沉,也禁不住脸色微变,更不用说身旁的严均了。两人谁也没想到,朝廷派人大肆宣扬西北大捷,在民间竟会收到这样的效果。严均当下就改变了主意,招来伙计便上了三楼,也好图一个耳根清静。

“这些小民百姓哪里知道什么国之大计,真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严均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满肚子火气地抱怨道,“要是不及早立规矩,还不知道这些人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均达你不会不智到此吧?”高明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街头的一些榜文。“他们在天底下最富庶的京城,看惯了盛世繁华达官显贵,哪里知道西北百姓的辛苦,哪里知道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什么模样?他们知道的是朝廷想要他们知道地,其他的毫不知情,你还能指望他们说出什么好话?所以说。寻常百姓一定会认为不想打仗的是好皇帝和好官,全然不知万一亡国,他们又岂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听到亡国两个字,严均不觉眼皮子一跳,左右环顾了一番,见没有外人方才松了一口气。“伯章你还说我说话不看场合,你也太大胆了,这种地方岂可胡言乱语?”

高俅自知失言,微微一笑便转过了话头:“王厚的奏疏你在枢密院应该已经看过了,你怎么看?”

“他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未免不合那些急于立功的大佬们的心意。”严均轻蔑地撇了撇嘴,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蔡元度还暗地里抱怨过,说王厚因为一次湟州大捷而有些骄横,仿佛西北没了他就不能成功。对这道不合时宜的奏疏很有些看法。照我看来,这些人哪里是想着开疆拓土,分明是和底下那帮子民众议论的一样,想要借这个机会巩固地位才是真地。怕只怕圣上也同样怀着急功近利的心思,那就麻烦了。”

“应该不至于。日前我单独请见的时候,圣上还很是宽慰,说是王厚手段独到,西北军事自该交给懂得进退的人。不过,你大约不知道,王厚给我送来了一封私信也就罢了。希晏那小子也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呢。”高俅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莞尔一笑道,“王厚居然想通过他向我进言不可急于进兵,说了一通大道理!”

“他怎么能不怕,毕竟,已经因湟鄯一事吃过一次亏,怎么敢因为贪功而造成第二次失利?”严均闻言释然。转而又沉思了一阵,“我看过王厚的报捷文书。姚家那个少年郎此次功劳也相当不小,以他的年纪,虽然不能骤进,但一个指挥地军职恐怕是少不了的。我只担心圣上见他年少英杰,一喜之下给他太高的官阶。那恐怕会引起旁人的疑忌。京城不比西北,知道你和姚平仲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你需得注意一些。”

这都是为自己着想的诚恳之言,因此高俅自然领情,旋即点了点头:“我明白,只要别人不抹煞他的功劳,论功行赏也就够了,我会暗地嘱咐别人一声。对了,王厚还顺便转来了青唐王子谿赊罗撒的求和文书,并明言为了松懈敌方心志,已经回复许和,并将其文传遍整个湟州境内,蔡元度那边有异议么?”

“还不是那几句老话,说是兹事体大,应该等候朝廷决断。他也不想一想,若是真的等到朝廷讨论出了一个章程,早就过了最佳时机。虽然我朝并没有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王厚这点权力总还是有的吧?”严均越说越觉得恼火,最后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倒是奇了,他虽然号称枢相,其实这些事情都没经历过,眼巴巴等着功劳落下来不好么?”

“若是一心干等,他也就不是蔡元度了。”高俅也觉得蔡卞近来表现得太过匪夷所思,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蔡元长原本将他调回来是想要进一步左右朝政,谁知这个弟弟表面上和他一条心,暗地里却仍然有诸多心思。这也难怪,当初蔡元度一直位在其上,如今反而被乃兄拔得头筹坐上首相之位,自己却不得入政事堂而只得枢相,心中当然是有芥蒂地。”

“你说得不错,他开始还对我颇多客气,到后来就暗示别人对我的职司指手画脚。你也知道,枢密院一般就是枢相和两个枢使,诸房大多有副承旨和都承旨管理,圣上特命我签书北面房和河西房,一下子成了不是枢使胜似枢使的红人,自然上头就有人看不过去,找茬的多了,只是蔡元度自己从不出面。他这个人就是任何时候都躲在人后,以前是章惇,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只可惜,蔡元长可不是章惇那样只知骄狂的人!”

严均摇了摇酒壶,见里头滴酒未剩,不由愕然看了高俅一眼。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喝掉了三角酒,几乎和别人借酒消愁差不多。

“别看了,你刚才自己就灌下去一多半,我只不过应景似的陪了你几杯。”高俅耸了耸肩,心中却有所感触。以前赵佶宠信严均的时候,严均还是北面房副承旨,官卑职小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几任枢相都是那种年过七十地老头,自然不会和一个天子信臣过不去。可蔡卞却不一样,只有四十多岁,正在年富力强时节的蔡卞,断然难以容忍一个三十出头地年轻人分薄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威权。况且他还要借助军功和乃兄蔡京竞争,因此表现得过头一些就很正常了。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劝解了两句。

“你平时一副清冷自持的性子,好歹也随和一点,至少在朝臣中也交结几个人,关键时刻也能够派上用场。我知道你志不在争权夺利,但是时势如此,非你我一己之力能够改变,只能谋求自保。蔡元度那边你就暂且容忍他一下,依我看来,蔡元长不见得会一直放任了他。等到湟鄯全部克复,估计也是他们兄弟反目的时候。”

“我明白。”严均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自叹道,“要我像你这样长袖善舞是不可能了,再说,我也不像你,除了从龙之功还有先见之明,就连家里的女人也能够独当一面,几个幕僚都是能够忠心耿耿出谋划策地。我一时骤进,根基终究有如浮萍,还是太浅了。”

“根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积累起来的,只能等了。”对于这一点,高俅自己也没有办法。资历和年纪总归是等同的,像他和严均这样的年纪,也许能够登上高位,但要说什么任用私人就太可笑了。那些比他们年长的官员,几乎个个都有靠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卖身投靠的?就是阮大猷,还有远在四川的赵挺之,如今最多也只算是他高俅的盟友,而且还是不甚可靠的盟友,离蔡京那无比坚实的班底还远着呢。再说了,会在富贵的时候摇着尾巴靠上来的官员,谁敢担保不会在危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好了,这些事情越说越烦,还是说西北的军事。”严均定了定神,移开几个盘子便蘸着茶水在桌子上描绘了起来。“王厚这一次的处置很老到,以前湟州一带之所以难守,是因为四周别无堡垒城池可以倚靠,如今只要在他说的三个地方筑起坚城,再派精兵把守,湟州虽然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至少也就难攻了许多。这一次湟州虽下,但因为强攻的缘故,四面城墙都需要修补,加上劳军、三地筑城、安抚百姓的钱,我算了一下,大约还要一百万贯。除此之外,还有明年进兵的军费,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一百万贯……”高俅沉吟片刻,想起程之邵先前的书信,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这是军费之外的开支,虽然对国库压力不小,但是还能拿出来。至于明年的军费,我可以预先知会你,都大茶马司即将移到湟州,程之邵那边已经有准备了。”

“你是说程懿叔?”严均眼睛一亮,大为振奋,“如果他有主意那就好办了,我听说他最是理财好手,当初在三司时就很有一手。唉,他在茶马司虽然为朝廷收骏马万匹,但要是能够调回来管户部,那朝廷国库又何愁不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严均只是发发牢骚,高俅却不禁留了心。程之邵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看来,得让人去注意一下他的健康状况才行。除此之外,自己该小小地用一点手段了。

第二十九章 各封赏死水微澜

湟州克复,百官入贺,君王当然也少不了对有功之臣和前线将士大加封赏。先是高俅以上书议复湟州,并荐王厚事得到褒奖,以首功进中书侍郎,拜尚书右仆射,进官三等;尚书左仆射蔡京进官二等;知枢密院事蔡卞进官二等;天章阁待制,签书枢密院北面房河西房严均进枢密直学士,职司依旧如前,进官二等;余者因而进官一级者多达十数人。

同时,对于此次西征有功的有功之臣,赵佶也随即颁诏进行了封赏。知河州,权管勾熙河兰会路经略司王厚进威州团练使、熙河经略安抚;童贯转内皇城使,进果州刺史,依旧为熙河兰会路勾当公事;高永年自皇城副使进四方馆使、利州刺史,为熙、秦两路兵马都统制;余者将士一并封赏。这其中,姚平仲转两官进指挥的封赏自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随着湟州的克复,户部也忙碌了起来,大军可以在湟州附近休整筑城,但他们的钱粮军需一样要跟上。劳军要钱,犒赏要钱,日常所用的军粮肉菜同样也要钱。要不是每月发卖茶引的钱着实可观,怕是户部的一众官员就得焦头烂额了。

外廷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氛,内廷中的两位宠妃却同是黯然神伤。贤妃郑瑕和婉仪王锦儿前时双双怀上龙胎,不久前却先后小产,这顿时惊动了整个后宫。所牵王皇后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收拾局面,否则,后宫谣言肯定会传得沸沸扬扬。饶是如此,在欣喜于西北的大捷之余,赵佶仍旧免不了感到阵阵烦躁,最后只得进封两位宠妃作为弥补。

这一夜。赵佶照旧宿在淑宁殿中。如今他的后宫已经有了数十位妃嫔,这其中郑瑕艳丽不及贵仪王锦儿,明媚不如新进的两个才人,但却胜在体察心意。因此在郑瑕小产恢复后不久,赵佶便频频驾临淑宁殿,一月之中至少有十天都留宿在这里。

和小产后始终愁眉不展的王锦儿不同,郑瑕很快从深切的悲哀之中恢复了过来。她深知不能用哀容侍奉君王,因此不得不打点了十万分精神着力逢迎,甚至还聪明地为王皇后说了不少好话。这一招果然有效,赵佶认为她善解人意。来地次数更加多了。

一番缠绵之后,拥着身边肤滑如凝脂的美人,赵佶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突然冷不丁地问道:“瑕儿,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是忠臣?什么样的人是奸臣?”

“咦?”郑瑕闻言一愣,心头更是愕然。但转念一想又不便避而不答,只能低声道,“臣妾以为,能够体察圣意,造福天下苍生的便是忠臣。至于那些奸臣,戏文里不是都有么,个个都是大白脸,就和那曹操一个样!”

“哈哈哈哈!”赵佶忍俊不禁,最后不觉大笑,“朕好好地问你。你反而这样和朕开玩笑。朕知道你一向谨慎,于朝政上从不插嘴,但是,朕还是想问你,你以为朝中如今有谁是奸臣?换句话来说,那些废弃朕父皇神宗皇帝政令的元祐老臣,就真的都是奸臣么?”

事关朝廷大计。再加上又提到元祐两个字,郑瑕不由脸色煞白。再也不敢轻易作答。要知道,当初宣仁太后固然能够以母改子,向太后也可以稍稍用元祐臣子,可赵佶却万万不能够。身为子嗣者妄改父辈之法,这是莫大的罪责。这也是赵佶明知那些元祐臣子可用却不能用的一大缘由。可是,即便她都知道,又怎么能够明言?

沉默良久,她方才强颜笑道:“圣上这不是为难臣妾么?如今朝廷中地重臣都是圣上一个个亲手简拔上来的,想要竭力报圣恩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是奸臣?至于那些元祐老臣,臣妾万万不敢置评。臣妾只知道,圣上有圣上的难处,他们有他们的政见,仅此而已。”

“好一个仅此而已!”赵佶翻过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张精致的脸蛋,许久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还是说出了实话,朕身为人子,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的。”

次日清晨,郑瑕一觉醒来时方才发觉赵佶已经离去,不免在床上又多躺了一会。赵佶地每一句话都有其用意,倘若不是有人撺掇,又怎么会突然提起元祐老臣的事情?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高俅身上,脸色不由大变。谁都知道这位如今的天子信臣曾经出自苏门,难道是他想要重新行新旧并济之举?忆及此事,她连忙坐直了身子,匆匆唤来两个宫人替自己梳洗完毕,便立刻遣了一个心腹内侍去高府请伊容。

受召入宫的伊容和郑瑕相对而坐,眉头紧蹙成了一团:“复元祐故臣官职?我没有听高郎说起过啊!”

“你能确定真不是高相提出来的?”郑瑕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但仍旧觉得有些不放心。“我昨夜听圣上的口气,应该不是空穴来风。你该知道,如今朝中几乎都是新党中人,几个台谏虽然都是忠直之士,但毕竟不能说就是完全偏向于元祐的。如果说蔡相等人还能够稍稍容忍一下那些有弹劾之力的台谏,对于元祐旧臣的回归,他们绝对不会放任。”

看到昔日闺中密友如此焦虑,伊容怎会不知道事情轻重,不禁绞尽脑汁地回想了起来。良久,她还是摇了摇头:“肯定不是高郎,虽说我们这些女人等闲不管外务,但是这些大事他都会预先知会我们一声,免得因为蒙在鼓里而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再说,高郎和蔡相还是姻亲,这一层关系正好可以维持朝堂稳定,如今正是西北用兵地时节,他决不会希望出现变数。再说了,圣上早已下旨将一众元祐旧臣重新安置,像东坡居士便因为高郎的缘故而回京休养,高郎怎么可能如此不智?建中靖国时只用了少数几个元祐臣子,朝中便风波不断,谁都知道,新旧之间是不可能共处的。”

郑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照此看来,是有别人从中进言,可那人究竟是谁呢?”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伊容伸手拉住了郑瑕的手,很是诚恳地道,“不过,妹妹,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强作欢容,但是,千万不要什么事情都搁在心里,没人的时候不妨自己放松一些。锦儿最近虽然宠眷不再,但悲伤一阵之后,恢复也能快些。你如今这个样子,对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好处。”

两人谈话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宫人内侍在场,因此郑瑕的眼圈当下就红了,整个人也不由颤抖了起来,但是却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她便用手帕擦去了眼角地点点水光,若无其事地笑道:“姐姐放心,左右都是如此,我明白的。”

伊容心中暗叹,又闲聊了一阵便离宫而去。比起郑瑕地顾虑来,她更担心的反而是赵佶突然问忠奸两个字的用意。要知道,如今政事堂并无擅权之举,莫不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指摘,抑或是高俅的位子已经被人窥伺了?

“停车!”

马车在大街上嘎然而止,驾车的车夫疑惑不已,连忙问道:“姑娘可是准备去别处?”

“不急着回去,先去苏学士府!”

虽然苏轼早已不是学士,但时下街头坊间众人但凡提起苏轼,必定以学士称之,所谓地苏学士府也就成了惯例的称呼。那高府车夫本就是一直跟着伊容的人,不知去过多少次苏府,闻言也不加劝阻,一甩马鞭便绕上了另一条路。

伊容一进苏府厅堂,苏过妻子许氏闻讯便匆匆迎了出来。两相厮见之后,许氏便照例引着伊容去见苏轼,口中却不免为自己的丈夫抱屈了几句。苏轼虽然已经回京,但苏过却由于父亲的缘故而久久不得任官,只是虚有一个承务郎的虚名。听到这几句话,伊容不禁陡地生出几许警觉,莫非,正是有人利用了元祐旧人的这一心理么?

“老师!”

见苏轼斜倚在榻上,伊容连忙侧身行礼,上前问了几句近况之后,不免露出了踌躇的表情。苏轼见状立刻领会了其意,挥手将家人都屏退了,只留了儿子苏过一人,这才微笑着问道:“怎么,是伯章有事要说?”

伊容沉吟片刻,便将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照原样转述了一遍,末了才解释道:“老师,我原本不该拿这些事情来让您忧心。若是他亲自进言,便是考虑到了情势允许,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事情有旁人提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我明白。”苏轼缓缓闭上了眼睛,待再度睁开时,目光中已经闪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睿智。

“我虽赞成改革,但并不完全赞同熙丰新政,后来又因种种缘故不容于旧党中人,自然知道两党之间没有什么中路可走,所谓的兼容并蓄不过是一句空话。即便圣上有心从中转圜,建中靖国的时候也曾经试行过,结果也并不见好。其实,我已经老了,就算圣上肯用我,我也未必能够在别人的钳制下有什么作为。只不过,像叔党这样的年轻人荒废了未免可惜。元祐旧臣足有数百,若是因此缘故而让他们的子弟都不能用于朝廷,未免也太过分了。也许,这才是有人鼓动进言的真正原因。”

第三十章 忧困境同舟共济

“老师真的这么说?”

听到伊容的转述,高俅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对于新旧并没有多少执著,所以对熙丰元祐乃至绍圣元符年间那种酷烈的党争相当敏感。在他看来,宋朝士大夫原本还算是尚可的操守,便是在新旧之争的情势下完全败坏,原本只是政见的分歧,最后完全变成了互相攻击,只要一沾着新旧的边就斗得不可开交,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国力。

“怪不得前些日子还有人提出要列元祐党籍,并拘管所有元祐党人的家属子弟,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由来。”此时此刻,他第一次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要是事情真的是蔡京手笔,那就算得上是其执政以来最大的一次清算了。而倘若不是,那反而更加可虑,毕竟,站在蔡京的立场,对于此事应该是乐见其成的,推波助澜的可能反而更大。沉默良久,他最终转头说道:“伊容,最近你最好少进宫,此事另有蹊跷,郑氏刚刚进封淑妃,她那边目标太大了,对你和她都不好。”

伊容脸色数变,最后点点头答应了下来,但心中却不无忐忑。她似乎看到,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这一日夜晚,一个灰衣人影匆匆闪入了高府后门,而后在一个家人的陪同下径直来到了高俅的书房。落座之后,他方才解开了半掩其面的头巾,露出了自己的脸孔,正是曲风。他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匆匆说道:“今天午后,御史中丞钱遹上了奏疏,上头说元祐旧臣变神宗之法,是为不忠不义。应该开列元祐党籍昭告天下,并建议编管其家属,宗室子弟不得和元祐党人通婚等等。圣上与此不置可否,应该是觉得太过苛严。不过……”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连忙拿起旁边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听见不过两个字,高俅顿觉心中一跳,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尚书右丞张相公的折子也在这个时候送到了,上头竟然……竟然说元祐党人即便有罪,其子女未必有罪。朝廷既然已经开赦了大部分元祐党人,则不应该以出身限制其子弟入仕,而且政不分新旧的话是圣上曾经向天下人宣布过的,不应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张天觉说地话?他不是最最坚定的新党中人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醒觉过来!”

高俅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尽是惊愕。确实,如今虽号崇宁,但赵佶的宗旨就是政不分新旧,人只论贤德,但是,在选拔进士的时候用这一条并不代表着就能完全赦免那些元祐臣子,毕竟,那些人“毁谤”的是赵佶的父亲神宗皇帝的法度。无论是从皇位的正统性和子继父业的角度来看,赵佶都不能在即位只有三四年的时候恢复这些人地名誉和地位。最最重要的是,那个口无遮拦肆无忌惮的张商英。会突然倒回去帮元祐故臣?

如今的尚书右丞张商英不仅仅是新政的坚决拥护者,当初他曾经因元祐时那些掌握大权的官员不用自己,而在哲宗亲政之后极力攻击,甚至伙同内侍试图追废宣仁太后。除此之外,此人还在章惇等人上台后说什么“愿陛下无忘元祐时,章惇无忘汝州时,安焘无忘许昌时。李清臣、曾布无忘河阳时”,以这些人在元祐时地恶劣处境来激起他们的怨恨。从这些方面看来。张商英与元祐旧党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仇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上这样的奏折。

“高相说得没错,圣上看了之后勃然大怒,随后便命人去查档。几次复核下来,结果发现笔迹虽然极其相似。但奏折似乎并非张相公所写。为此,圣上甚至召见了张相公,张相公在看完奏折后当即顿首明志,说自己绝对不可能写这样的奏折。如今,圣上已经下旨命皇城司暗查,我也是晚间方才偷空跑出来给高相你报信。此事非同小可,圣上必定会召集政事堂中人合议,另外,张相公已经在圣上面前因此事请辞了。”

“这一次真的多亏你了。”高俅向曲风点了点头,心中着实感激,“既然知道事情原委,我便能够预先考虑对策,至少容易应付过去。”

同一时间,蔡府之内也发生了同样的一幕,只不过前来通风报信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年长内侍,送上了一封密函便匆匆走了。

“这真是我大宋朝开国以来最大的笑话!”

蔡京趁夜叫来了叶梦得,把密函扔给他便冷笑了一声道:“除非他张商英疯了,否则绝对不可能做这样地事情。栽赃陷害也得看人,那个下黑手的人还真是目光短浅,莫非他真以为圣上是那么容易激怒的么?”

“恩相真的以为这封奏疏的目的只在于激怒圣上?”

叶梦得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封密函,只沉吟片刻便张口问道:“圣上虽(看不清),却只是不用元祐旧臣,其他的并不照搬熙丰新政。钱遹虽然因为弹劾曾布、赵挺之,并请立崇恩宫太后而晋升御史中丞,但在此事上却大大愚蠢。圣上不立元祐党籍,除了昭示自己地立场之外,也是担心臣子利用这个构陷同僚,任意指斥别人为元祐旧党。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敢说后头无人指使?而张商英的奏疏偏偏在这个时候送上,其中会没有玄机?恩相,并非学生妄自揣测,恐怕,是有人从先前地邹浩一案中看到了甜头,想要故技重施!”

“哼!”蔡京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现在被叶梦得一语道破,他更觉心头火起。“这种事情又岂能一而再再而三?邹浩的事情不仅仅关乎于手段,而且还涉及到了时机,如今哪一样都不具备!大约是有人看着我这些时日和张商英不对眼,所以趁机计划了这么一出,好,真是好极了,我倒想看看,他们该怎么收场!少蕴,你说说看,这件事是谁的手笔?”

“钱遹至少算一个。”叶梦得毫不避讳地道出了一个名字,随后又踌躇了起来,良久才低声道,“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元度枢相很可能也有份。除此之外……”

“你不用犹豫了,那一位恐怕也跑不了!”蔡京冷哼一声,终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今天才在福宁殿发生的事情,怎么会这么快就被那边地人知道了,还能够不失时机地把信送到了这里?这分明都是算计好的,显然是想要我作壁上观,好嘛,我就作壁上观一回,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够顺利达成目标否?”

“恩相万不可说如此气话!”叶梦得被蔡京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劝阻道,“如今西北湟州初定,不可不防羌人及党项人反扑,恩相若是坐视,此事怕会闹得愈演愈烈。元祐旧党的事,恩相一旦能够握牢权柄,任何时候都可以放手对付,何必急于一时?”

“你说的没错,我不过是在说气话。”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逐渐平复了下来。“这种时候,高伯章一定也已经得到了消息,说不定也正在头痛。怎么样,少蕴有没有兴趣和我造访一次高府?”

叶梦得闻言一惊,随即起身一揖道:“学生遵命。”

闻听蔡京轻车简从前来拜访,高俅着实觉得诧异,不过,当对方开门见山道出来意时,他便立刻释然了。蔡京可以说是聪明绝顶的人,独揽大权的时候也许会胡作非为,但是,当面对尚属英明的天子时,他的选择从来都是明智果断的。至今看来,蔡京采取的冒险措施只有邹浩那一次,而后来发展到那个地步却得“感谢”其子蔡攸。

“这位就是诗文一绝的叶少蕴?”打量着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高俅颇有一种感慨。这又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名人,先是跟着蔡京混得风生水起,而后却又在南渡之后跟着赵构一路做到了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和福建安抚使,一点都没有受到蔡京坏事的影响。什么叫做善于固己谋人的人,这便是最好的例子。

“拜见高相!”叶梦得长身一揖,随即谦逊道,“学生只是粗通诗词小道,哪里当得起一绝两个字。”

高俅含笑点了点头,三人分宾主坐下之后,他方才接着蔡京刚才的话茬道:“不瞒元长公,我也是刚刚才得了消息,还在那里嘀咕呢,谁料你这么快就登门了。”

“谁让你我就是劳碌命呢?”蔡京莞尔一笑,这才正色道,“这件事明日圣上必定问起,你我既然身为宰辅,当然得好好计议一番,省得被旁人钻了空子。伯章,虽然你师出苏门,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对于列元祐党籍的事,我先前在圣驾面前便已经驳了。这和我曾经受学于何人名下无关,而是在于天下百姓的风评。在小民百姓眼中,元祐个个都是忠臣,无论如何勒碑刻石,他们也不会改变这一看法。元长公是智者,应该明白其中道理。”高俅的底线就在于绝不能让朝中出现当初熙宁吕惠卿和元祐司马光全然排斥异己的那种情势,所以于此事上异常坚决。“另外,究竟是谁利用了张天觉,这一点断然不可轻视。至于元祐旧臣子弟,即便不能重新给他们荫补及授官,也绝对不能像钱遹说的那样处置。事关民心,不可不慎。”

“好,伯章既然有如此决心,我愿附骥尾!此事一切以你为主就是!”

听到蔡京附和,叶梦得完全愣住了。天哪,这不是向朝中百官表明首相次相俨然一心么?

第三十一章 清朝堂雷霆霹雳

“听说有人上书,想让圣上把当初司马相公那批人的名字刻在石头上,还说他们都是奸臣!”

“胡说八道,要是司马相公他们是奸臣,恐怕朝堂上就找不出一个好官了。”

“现在税那么重,再这么下去都没法活了!”

“切,天下乌鸦一般黑,司马相公他们要确实是好官,怎么不见他们废了免役钱?元祐的时候看似那些新法的条条框框都废了,唯有免役钱照收不误,还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

“人都死了,有什么好说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也只有那些龌龊官员做得出来!”

议论归议论,当发现一群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经过时,众人还都是闭上了嘴,目光中既有殷羡和敬畏,也不免夹杂着些许不屑。他们当然知道马车的主人是谁,那个俨然是当朝宰辅的年轻男子,也曾经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市井中人。

“咳,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听说蔡相公和高相公在朝堂上把那个上书的家伙骂得狗血淋头,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大家看着好了!”说话的是一个一身短打扮的中年汉子,他一边抠耳朵一边没好气地道,“反正我们小民百姓只要能过活,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这句话一出,周围众人便渐渐散了,只是不少人仍旧在摇头叹息。大宋虽号称只收两税,但在此之外还有名目众多的苛捐杂税,甚至连打仗都往往要在边地摊派各种名目的钱款,对民众来说负担极重。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一日不做工,一日就可能饿肚子。因此闲话归闲话,谁也不敢误了正经营生。

准备上朝的高俅在车厢中闭目养神,心中转过了千万个念头。若是按照当年旧制,御史中丞一旦弹劾宰相,则宰相必定去职,由御史中丞进位宰相,那么蔡京绝对不会这么快舍弃钱遹这么一个好不容易扶持上来的人。只是如今钱遹显然投靠了另一边,那么,蔡京便只能快刀斩乱麻了。就在昨日的朝会上,赵佶颁布了张商英以保和殿学士出知真定府地诏令。而自以为得计的钱遹公然出来叫嚣,结果当场被自己和蔡京言语挤兑了一番,再也不复那种嚣张的气焰。

入了禁中,高俅一路便遇到了不少打招呼的人,自然是一一含笑应了。正当他预备走进文德殿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唤。

“高相!”

看清了来人之后。高俅方觉心中一动,连忙点头回礼道:“陈谏议!”

陈次升微微拱了拱手,然后便示意高俅到一边说话。“高相,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今日我们几个台谏准备弹劾钱遹。”

终于开始翻旧帐了!高俅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但说实话,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来劝阻陈次升的做法。更何况,连蔡京和他自己都想要让这个不知轻重的御史中丞走路。他沉吟片刻便问起这一次参与的官员。听到有宗泽等好几个御史台的御史之后,更是觉得荒谬。要不是钱遹趋炎附势的嘴脸太过明显,堂堂台长又岂会遭到属下御史弹劾?

“陈谏议,你们这么做,是否会不合规例?”

“横竖眼下早已破了诸多规矩,弹劾一个钱遹也没什么大不了地!”陈次升的脸上露出了激愤的表情,突然冷笑了一声。“当初邹浩大人的事情便有钱遹在背后捣鬼,这一次他又公然违背圣上心意上那样的奏折。分明是居心叵测。若是不能让他丢官去职,我们这些台谏又哪里能对得起那些被迫去职的同僚?”

高俅闻言无奈地一摊手道:“既然如此,陈谏议就放手去做吧!”

陈次升本以为高俅会像以往那样劝阻两句,见对方一反常态,不由感到大愕。随即才恍然大悟:“高相地意思是说……”

“昨日的朝会上发生了什么,陈谏议应该很清楚才是。”

“原来如此。”陈次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看来,这一次我无须有所避忌了!”

看着陈次升独自入殿的背影,高俅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屡屡劝阻陈次升的做法,虽然为朝廷留下了一个诤臣,却未必符合陈次升自己的心意。身为言官而能够畅所欲言地上书言事,这大概才是陈次升最想做的。只不过,大宋的台谏制度虽完善,发展到后来却已经畸形了,从唐代的规衡内廷到大宋的完全针对外官,台谏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宰辅攻击政敌的武器,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失去了太祖设台谏地本意了。正在他胡思乱想时,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伯章,时辰快到了,怎么还不进去?”

“原来是元长公。”高俅回头见是蔡京,便语带双关地笑道,“该来的总要来的,元长公你说是不是?”

狂风骤雨来的是那么突然,朝会之上,当陈次升、陈瓘、席旦、宗泽等十名台谏联名弹劾御史中丞钱遹时,所有的官员都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先前由于拿不出证据,哑巴吃黄连的张商英认承了那份奏折落得出知真定府,大多数人都以为赵佶即将认可钱遹地上书,谁都没想到,其后蔡高两人居然会对钱遹表现出了深重的敌意。这也就罢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次居然是十位台谏官一起弹劾钱遹!此时此刻,不少人便偷眼打量起最前面地两个宰辅,见他们面色自若,更多的人便开始揣测背后的玄机。

以一对十是怎样的局面,钱遹此时算是完完全全体会到了。虽然晋升御史中丞,但一直以来,他都没办法影响宗泽等几个御史,和担任谏官的那批人更是水火不容,所以理事本就不太顺利。之所以会上那样一道奏疏,一来是受人撺掇,二来他自忖摸准了蔡京地心意,想要借机再立一功,谁想到竟会遭到如今的结局。他越辩越觉得理屈词穷,根本无法应付陈次升等人的诘问,最后索性撩袍跪倒连连顿首。

“圣上,臣之所以上书完全是一片忠心。想圣上承大位于先帝,正该承继神宗哲宗法度,岂可容元祐时那些毁谤新政的奸臣?倘若不能让天下子民知道圣上的心意,难保还会有更多的人指斥政令,此风不可再长!臣既然为御史中丞,便当谏人所不能谏,陈次升等人结党营私,所言绝对不可信!”

虽然钱遹说得异常动人,但是,当御座上的君王拂袖而去时,文德殿中的群臣便都明白了一点,钱遹的御史中丞怕是已经做到头了。深悉内情的人不免都疑惑于蔡京的撒手不管,联想前一日蔡京的态度,再看看高蔡两人的谈笑风生,一众官员不由感到了深刻的战栗。以蔡京的智谋才干加上高俅的宠眷信任,这一对组合的强强联手,对于凯觎着政事堂空位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刚刚在都堂坐下没多久的高俅便接到了赵佶的传召,匆匆又赶到了福宁殿。对于为什么没叫上蔡京,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堂堂一国之君,自然不可能在当朝首相面前发泄情绪,自己之所以被叫过来,恐怕也不是作为宰辅,而是作为当年的藩邸旧人。

“全都出去!”

厉声吩咐了一句之后,赵佶方才疲惫地倒在了御座上.等到大殿中再无旁人,他方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伯章,当初钦圣太后权同处分军国大事的时候,曾经对朕说过,朕的父皇神宗皇帝虽然锐意改革,却对不少旧党中人欣赏有加,只是迫于形势也无法任用。朕当时还觉得父皇顾虑太多,如今自己坐上了皇位,方才发现确实不能事事遂心。朕下令将元祐故臣迁出岭南,安置于佳地,仅仅如此便有人不能容忍,甚至连其人子弟都不肯放过。你说说,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圣上,他们自然是怕他们的子弟有朝一日能够入朝得君王任用,到时候沧海桑田,说不定元祐故臣的遭遇便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仅此而已。”高俅知道赵佶的心结在于何处,也明白自己的心结在何处,思量片刻便毅然建议道,“政不分新旧,人只问贤德,这既然是圣上即位以来的宗旨,那么,就应该一步步坚定推行。似钱遹不过是趋炎附势的投机小人,处置一个便能令天下看到圣上的决心,便可平息百姓的议论。眼下朝廷的重心虽然放在西北军事上,但内中政事关系重大,圣上若要改革军制,便不可对此掉以轻心。”

赵佶却一直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方才斟酌着语句说道:“伯章,张天觉的事朕已经命人去查了。有内侍回报,此事有涉崇恩宫。”

高俅心中一凛,立刻想到了蔡京先前隐晦指出的疑点。崇恩宫太后刘珂干涉政事的端倪已经越来越明显,可是,赵佶无疑也在投鼠忌器。一来刘珂在其即位时颇有帮助,二来那是皇嫂,名正言顺的太后,不可能轻易触动。想到哲宗当初早亡的内幕,再想想那个老是指手画脚的女人,他逐渐在心中掂量起了整件事。看来,要是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做,光是干等刘珂事败自尽的那一天,也许自己早就吃了大亏。

第三十二章 为固己锋芒骤转

钱遹罢御史中丞,出知岳州!

对于八月的朝堂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震慑。从传得沸沸扬扬的元祐谣言到钱遹张商英的上书,再到两人的先后罢斥,前后不过一个月工夫,速度之快足以让所有人瞪目结舌。两人当初和蔡京相交甚深,而后却因为截然相反的缘故遭到罢斥,这不得不让有心人苦心琢磨其中的文章。当然,面上装得淡然,在心中却愤恨难平的人也为数不少,枢相蔡卞就是其中一个。

这一日下朝之后,蔡卞面沉如水,他平素便向来驭下严谨,此时更是无人敢出言触怒,只有两个晓事的飞一般往内院报夫人王氏。待到蔡卞将自己关入书房,斥退了一干仆役之后,不防王氏却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王氏款款地走近丈夫身侧,眉头微微蹙起。她如今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仍旧保养得宜,脸上也少见皱纹。作为王安石的幼女,她自幼饱读诗书,机谋达变自不在话下,就连蔡卞往日在政事上遇到疑难也多半是夫妻合议,见到丈夫眼下如此焦躁,她更是难以坐视。

“怎么,还在为钱遹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难道我还应该高兴不成?”蔡卞冷笑一声,恨恨地说道,“钱遹确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遭到如此处置,分明是有人在借机警告!我当年为执政时还记得向先帝推荐他,他如今一旦位列首相,哪里还记得我?枢相……哼,看似风光,其实权柄早被人分去了一大半!要是枢相真的那么好,当年曾布又何至于和章惇闹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元长大哥声势正盛,哪里还会因为记挂兄弟之情而坏了自己的事?”王氏缓缓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拿起一块墨在砚台中研磨了一阵,方才指着那均匀的墨汁道,“你如今就好比那块墨,只有一点点地磨开化开,才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圣上便是那执墨的手,他想要研磨哪块,岂是你能够猜中地?我很早就想说了。你因元长大哥之力而回京,短短时间便有如此芥蒂,岂知不是中了他人算计,做了别人的利器?”

蔡卞闻言心中一动,这种论断从妻子口中说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先前他每每都是不以为意,如今却品出了其中中肯。联想到自己近日来急功近利的举动,他终于体会出,自从接到内廷那位的示好之后,他似乎确实走得太快了。

“夫人真是我的贤内助!”蔡卞霍地站了起来,疾步上前推开窗户,顿觉一股清新之气直冲心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近来之事都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这才转头问道:“崇恩宫那一位最近越来越多地插手政事,这一次想必别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手段。依你看来,我该不该继续敷衍她?”

“她还是太后,敷衍自然是必要的,不过这个我会代你去做。”王氏微微一笑,露出了笃定的表情。“她能够倚仗的不过是先帝皇后的身份,殊不知当初她立后就遭到了诸多反对,士人中间对她并无好评。一旦坐实了罪责。废立不过是官家一句话地事。你倘若想重入政事堂,便须与元长大哥重修旧好。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绝对不可如此次一般不智。”

“多谢夫人的肺腑之言!”

“都是夫妻,何须一个谢字?”王氏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突然讥诮地笑道,“前时还有人送了你一个侍妾。人家可是绮年玉貌的,我人老珠黄,可是比不上了!”

“夫人这是哪里话!”蔡卞在朝堂固然是不芶言笑,在家里却不敢违逆妻子半分,连忙赔笑道,“那是不晓事的人干的,既然你不喜欢,这样,明日我派人将她转送了大哥也就是了。说起来大嫂还真是好性子,居然放任大哥左一个侍妾,又一个婢女地放在身边,听说前些日子又添了一个小公子。”

“怎么,你羡慕了是不是?”王氏起先还听得满意,待到最后不由大恼,“我可不像大嫂那么好性子,你要是敢让谁也来这么一出……”

“夫人言重了!”蔡卞自悔失言,连忙出言安抚,好容易才让妻子转怒为喜,自己心头的那点郁闷也就随之去了。

次日傍晚,下朝归家地蔡京才一进厅堂,管家便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低声道:“相爷,今日早间,枢相府打发了一辆马车过来,说是送给相爷赔罪的礼物。小人不敢造次,立刻回禀了夫人。夫人遣我禀告老爷一声,人她已经安置在了里头的一个小院里。”

“礼物?”蔡京不由扬了扬眉毛,听到最后方才醒觉过来。这蔡卞平素看上去一本正经,什么时候居然玩起了赠送姬妾这一套?倒是这赔罪两个字值得斟酌,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已经省悟到了失算,想要借机重修旧好了。

“唔,我知道了,你就照着其他人的例安置她。”自从进位首相之后,蔡京便在家事上刻意节制,不想为人抓住了把柄。如今一来西北用兵大捷,二来则是着重在朝中再竖威权,不免便动了兴致。“对了,她住的是哪个院子?”

“是以前明襄住的地方。”管家悄悄抬头觑看了蔡京的脸色,心中不由恍然。当初这位主儿离京出知定州的时候,曾经遣送过不少姬妾,而后进位执政之后又送走了好几位,如今看来,这府里头很可能要多上几位小夫人了。

蔡卞早间送人给蔡京,高俅也在晚间得到了消息。说起来对于这种权贵之间互赠姬妾的惯例,他着实感到难以消受,想当初要不是他和蔡京同时离京任外官,恐怕蔡京送姬妾的名单也少不了他。好在如今摊到他头上地这种事很少见,所以他在听到此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蔡氏兄弟肯定要重归于好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蔡卞固然不满足于枢相,但是,兄弟同在中枢虽然是佳话,但同入政事堂就忌讳了,想当初范纯仁兄弟四个的际遇就是最好的例子。换言之,除非蔡京不在其位,否则蔡卞想要再进一步根本就难如登天。那么,蔡卞与其兄弟阅墙而让外人得利,还不如先保住枢相的位子,然后看看能否因为之后西北用兵的成果而让朝廷破例来得划算。

“这么看来,崇恩宫那位只能是被人舍弃了!”高俅冷笑一声,缓步走到书柜前,抽出了一本白皮封面没有标题地簿子,缓缓翻阅了起来。倘若刘珂能够安分守己,他也不想过河拆桥毁了这个曾经在赵佶登基时助了一臂之力的女人,只可惜,二十五岁地刘珂注定不甘寂寞,既然如此,他就不能不冒险除掉这个祸根。刘珂既然敢于当面以白玲的事作为要挟,那就必定掌握了一定限度的事实,也不能怪自己心狠手辣了。

簿子上记录得一清二楚,某年某月某日,谁出入了崇恩宫,而后逗留了多少时辰,每一条后都注明了提供消息的人,而这其中花费了多少银钱,涉及到多少手腕,简直难以计数、自从赵佶即位之后.他就把刘珂列入了头号防范目标,这份未雨绸缪果然为他提供了必要的线索。

从最近地记录上来看,每隔两到三天,便会有道录院道士出入崇恩宫,其中左街道录徐知常次数最多,而除此之外,另一个出入最频繁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闵奉常。高俅自己就曾经在崇恩宫附近瞥见过几个眉清目秀的道士,想必也有些关节。要知道,虽然守寡已经将近四年,但刘珂如今不过二十五岁,耐不住寂寞而和旁人有什么暧昧也很正常。正当妙龄而不得不夜夜独守空房,昔日明艳冠后廷的刘珂若是能够安分,那倒是怪事了。

但是,大宋向来都有太后干涉朝政的先例,所以赵佶尽可容忍她的指手画脚,但是,孀居太后被传出有什么不谨行为的,这是身为皇帝无论如何都难以坐视的。可以想见,一旦此事坐实,哪怕刘珂眼下仍是太后,也绝对会被废黜。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他猛地合上了簿子,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从记载来推测,闵奉常出入宫廷有一定的规律,那么,他应该竭力找一个机会。只有一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出面。身为臣子而探知宫闱隐情乃是大忌,他可不想为了除掉一个祸患而把自己搭进去!

突然,他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处,紧皱的眉头不由渐渐舒展了开来。自从刘珂进位太后以来,便越俎代庖管了不少应该王皇后管理的后宫之事,甚至对赵佶的宠妃郑王二女也有颐指气使,王皇后固然是恬淡的性子,但郑王两个宠妃却未必吃那一套。若是由两女牵头提出刘珂不谨,赵佶必定深信不疑。

第三十三章 同仇敌忾应大敌

作为官家常来常往之地,郑瑕一直都牢牢记挂着赵佶的每一点喜好,淑宁殿中用的香料,陈放的摆设,甚至连桌椅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因为用的是最珍贵的龙涎香,因此每隔一段时日,她便会遣宫人去内府领用。而鉴于她已经晋封淑妃,乃是后宫中皇后之下地位最尊的贵妇,因此内府中人为了趋奉,从来都是一口应承。然而,这一天,照例前去领用龙涎香的淑宁殿宫人却扑了一个空,怏怏回转了来。

“你是说,龙涎香一点都没有了?”郑瑕的眉头紧紧蹙成了一团,甚至无意识地用编贝似的银牙轻咬着嘴唇,“这怎么可能,前些时日我差你去领的时候,那边不时说还剩不少么?这都是异域进贡来的珍物,圣上虽然喜欢,但福宁殿中自然不合适使用;皇后那就更不用说了,用的最多的就是檀香;还有谁……”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口,面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那宫人见状连忙屈膝一礼回禀道:“淑妃娘娘,内府那边也知道淑宁殿一直都用龙涎香,平日一向留着。不过这一次因为是崇恩宫太后派人来全数支领,他们不敢不给。只是龙涎香得来不易,恐怕娘娘有好一阵子用不着了!”

郑瑕的脸色倏然一变,为了区区龙涎香和宫中如今位分最尊的太后过不去,她当然不会这般短视愚蠢。但是,龙涎香虽然珍贵,但最好的妙处却在于催发情欲,最是男女共处的稀物。而刘珂这位太后已经寡居将近四年,突然用这种香料做什么?想起几个宫人内侍曾经提起崇恩宫进出人员繁杂,她不由更感惊疑。莫不是……

“淑妃娘娘,王贵仪来了!”

郑瑕闻言眉头一挑,连忙起身站了起来。她和王锦儿昔日虽是交情菲浅,但彼此承宠之后便渐渐有些疏远,除了朝觐皇后太后之外,平日的走动也不过是遣些宫女送送东西,很少有亲自登门的时候,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

王锦儿一进门便是眼圈红红的,原本就因为小产而显得苍白地脸色更是多了几许病态。情绪激动下,她竟连连咳嗽了几声。身子也不由摇摇欲坠。

郑瑕见状大惊,一面上前搀扶,一面忙不迭地命人去沏茶。等到周围只剩下了一干心腹之后,她方才不无诧异地问道:“锦儿,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我原本想安安分分地在自己宫里多休养一阵。谁知人家竟不肯放过我这个小小的贵仪!”王锦儿说着便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今早崇恩宫派了内侍过来责问,责问我为何多日未曾前去拜见,有亏上下之礼。要知道,我小产之后便一直身体孱弱,连宫门都走不出去,皇后尚且免了我的朝见之礼,她却如此挑剔!”

郑瑕听得心中一跳。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只得软言劝慰道:“妹妹,你虽然身体不好,但她毕竟是太后,既然来责问,你去敷衍一下也就是了……”

“姐姐哪里知道她的架子!”王锦儿猛地止住了抽泣,脸上露出了深重的恨意。“我忖度她是太后,自然不敢怠慢。带着内侍宫女立刻去了崇恩宫,可是她居然让我在日头底下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然后才出来一个小内侍说什么正在做法事,让我改日再来!那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法事,那些道士我宫里的人都曾经见过。一个比一个俊美年轻,指不定有什么芶且……”

“妹妹慎言!”

郑瑕这下子才被真正唬着了,连忙打断了王锦儿的话头,凤目狠狠瞪了周围侍立的宫人内侍一眼。不多时,这些人全都知机地退了下去,空荡荡的偏殿中顿时只剩下了她和王锦儿两人。

“锦儿,这些话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你我虽然如今恩宠正好,可是这些话干系极大,若是传扬到圣上耳中,必定让他雷霆大怒,到了那个时候,纵使你有高密郡王也免不了吃挂落!”郑瑕知道王锦儿是最任性不过地,此时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得不苦心劝解道,“崇恩宫那位是先帝的皇后,如今晋了太后,又不是头一回盛气凌人颐指气使,你还是忍一忍吧!”

“姐姐的性子也太好了!”王锦儿终于露出了一丝怒色,霍地站了起来,略走了几步才突然回头道,“我知道姐姐一直在内府领用龙涎香,为的自然是奉承官家,可是,她一个寡妇用什么龙涎香?这个时候,恐怕崇恩宫中要来一场无遮大会了!”

“妹妹!”

“姐姐你听我说完!”王锦儿把双手搭在了郑瑕的香肩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古而来,君王纵有太后,宫闱之事也只有皇后一人做主。王皇后是个好性子的人,倘若是她执掌禁中大权,你我自然是能够安心过日子,可是,如今崇恩宫自恃太后之尊,丝毫不把王皇后放在眼里,你我两个不过一介宠妃,她每每敲山震虎,又哪里容得下我们?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第一次朝见她地时候,她就借故我二人衣着过于艳丽而加以责备,那时候,我们的秩位都不过是美人,因为她这一句话,足足三个月没敢穿任何华服,难道那种日子你都忘记了么?”

“可她终究是太后!”郑瑕无比软弱地答了一句,这才发觉自己心中的新仇旧恨也全都被勾了起来,“连圣上都要尊她一声皇嫂,我们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她既然敢淫乱宫闱,难道圣上还会因为念在叔嫂之情网开一面么?”王锦儿森然冷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恨意,“我还没有告诉你,你以为我们俩当初为何会这么巧地双双小产?我派人去暗中查过,崇恩宫的鼎炉中那些时日焚的乃是麝香。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了巩固地位,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不可能!”郑瑕又惊又怒地站了起来,但随即瘫软在了椅子上。她本就是聪慧之人,如今突然想起宫中传言,说是崇恩宫刘太后欲仿效钦圣向太后故事,以己宫中两位明艳善媚的押班归于赵佶,以待二女承宠怀孕后成为后援。再想想昔日对方待自己的冷漠,她渐渐信了七八分。她随赵佶多年方才头一次有孕,岂知却折于他人之手。

“此仇不报,我岂能对得起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她便重新收拾了心情,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王锦儿。“妹妹,若非你地提醒,我他日必被人所害。你若有什么章程便提出来,倘若能够将她扳倒,我必定会从中出力!”

王锦儿闻言大喜,以她一人之力,自然没有把握能够让赵佶深信不疑,但多了一个郑瑕便不同了。两人都是如今宫中最得盛宠的人,一旦联手,连王皇后都要避忌三分,那个不可一世的崇恩宫也绝对不在话下。当下她便点了点头,在郑瑕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郑而重之地告诫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有失,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必须要和外朝有所交待。姐姐,那一头你须得遣人送出信去,也好让人预做准备!”

当日晚些时候,高俅便得到了淑宁殿送来的密函,阅毕不由大笑开怀。他这边厢还在想如何撺掇郑王二女,想不到那边刘珂便自己捅了马蜂窝。太后对上两个宠妃,原本胜负显而易见,占着礼法和秩位优势的刘珂必胜无疑。只可惜,这位太后实在是太不检点了.只这宣淫两字,天大的尊荣也会化作浮云。

他正在沉吟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只见英娘捧着一个茶盅,伊容端着一个条盘,上头摆放着各色菜肴。两女一前一后跨进门槛,将东西全都搁在了书桌上。

“你呀,一忙起来就完全忘记了吃饭,眼下都什么时辰了,居然关在书房里连晚饭都不肯吃!”伊容嗔怪了一句,这才揭开了那个茶盅,“这是姐姐特意吩咐厨房为你准备地参茶,赶紧趁热喝了,也好补补元气!”

听到伊容如此说,英娘却是抿嘴一笑,随即才点了点头:“伊容妹妹说得没错,身体是最要紧的,不管有什么急事,好歹也耽搁一下,先用了饭再说!”

高俅当然不会拒绝她们地好意,他笑吟吟地坐下来享受佳肴,然后指着桌上那封密函,示意两女也一起看看。果然,英娘和伊容看得脸色数变,最后竟情不自禁地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英娘毕竟谨慎些,吐了一个字便再也不敢说了。

而伊容却是火爆的性子,情不自禁地嚷嚷道:“不可能吧,这淫乱宫闱可是莫大的罪名!”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高俅吃饱喝足,随后用旁边的帕子擦拭了一下,这才微笑道,“我估计她们不是一时起意,而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里头。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崇恩宫那位着实有不谨地举动,她们也不会贸然提出来。这样吧,英娘,你明日去觐见一下皇后,设法探探口风。伊容,你再去见见郑淑妃,要么不做,要做就要一击中的不留余地,你一定得这么暗示她!”

第三十四章 苦心孤诣造时机

刘珂自哲宗亲政后便享有盛宠,虽然在赵煦驾崩之后,她迫于形势略有收敛,但毕竟向太后也不过一年便撒手西归,因此她自然是越来越骄横。如今的崇恩宫规制远远比当日圣瑞宫更加恢宏,有职司的内侍宫女数十,私身更是不计其数。内侍宫人一旦得罪,动辄非打即骂,甚至还有动用私刑的。然而,她责罚虽重,赏赐却也一样丰厚,因此寻常崇恩宫中人只是敢怒不敢言,对外也不敢稍露口风。而仗着刘珂权势在宫中横行霸道的人,同样是不计其数。

这一日,恰逢赵佶兴致大发地拉着高俅切磋书画,他算算时间,又忖度政事堂并无太多公事,便有意留在了福宁殿。君臣两人像当年在藩邸中一样拿着几幅书卷细细品鉴,很快,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正当高俅等得颇不耐烦的时候,只听外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曲风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圣上……”

赵佶满心欢喜被人搅去了大半,自然是相当不耐烦,此时不免怒斥道:“什么事这么紧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曲风悄悄觑了高俅一眼,见其丝毫不露异色,心中不由大为佩服。听到赵佶呵斥,他诚惶诚恐地屈膝跪倒,随后才禀报道:“淑宁殿郑淑妃和宛清宫王贵仪见今日天气晴,相约同去园中蹴鞠玩耍,事先禀报了皇后,又约了好几位嫔妃,带了好些宫人。不料圣上御赐给王贵仪的鞠球掉入了水沟中,郑淑妃情急之下便命宫人韦氏带着几个内侍前去拾取。谁知那水沟竟直通崇恩宫后,韦氏不合撞上了崇恩宫的几个内侍,被指斥惊扰太后而受罚。郑淑妃和王贵仪等前去求情。太后却丝毫不肯松口,郑淑妃无法,只能同王贵仪一同来见圣上,如今就在殿外。”

“为了区区一个宫人,她们何至于如此?”赵佶听得眉头大皱,待要说话时却突然脸色一变,“你刚才说,那个被崇恩宫扣下的宫人是谁?”

曲风情知赵佶想起了旧事,连忙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启禀圣上,是淑宁殿宫人韦氏。”

“你怎么不早说!”赵佶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笔就匆匆冲了出去,竟完全忘记了高俅还在身边,脸上满是急躁。曲风略瞟了高俅一眼,也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待到赵佶的身影消失在外殿,高俅方才露出了一丝异色。对于郑王二女的密谋,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建议。所以究竟事情会发展到怎样地一个地步,他一丝一毫都不知道。但是,只看刚才赵佶的面色变化,他便隐约猜到,那个所谓的宫人韦氏,恐怕并不单纯。

等等!韦氏,郑瑕淑宁殿的宫人,又和赵佶似乎有肌伏之亲……莫非是那位宋高宗赵构的母亲,后来被尊为太后的韦妃?

事情居然会这么巧!高俅心中暗暗咂舌,犹豫再三还是跟了出去。他倒不在乎赵佶将来是不是会有赵构这么一个儿子。只要没有蜻康之变,赵构至多也就是一个亲王,永远越不过其他兄长。倒是那个后来能够在五国城存身下来,号称颇有急智的韦氏更加值得注意。能在宠冠六宫的郑瑕宫中得到宠幸,这已经不是机缘两个字能够解释分明的了。

“伯章,你先回政事堂吧!”赵佶见銮驾已经预备妥当,便回头对高俅吩咐道。“若有急事你们便先合议了,明日再来报朕!”

在郑淑妃王贵仪匆匆赶到福宁殿的时候。王皇后也闻讯抵达了崇恩宫,可一番求情却换来了刘珂地一通奚落抢白。饶是王皇后平日性子再好,此时也禁不住万分恼火。须知韦氏的承宠是有案可查的,而且也有太医说此女是宜男之相,因此王皇后已经和郑瑕计议择日为其请封。谁知竟突然横插出这样一档子事。

八月的日头仍然有些毒辣,青石砖已经被晒得发烫,眼看大太阳底下跪着的韦氏已经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王皇后顿觉更加不忍,万般无奈下正欲起身往福宁殿见驾,却见远远的銮驾行来,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一干宫人内侍迎了上去。

“圣上!”

赵佶见王皇后面色阴沉,不禁更加恼火,脱口而出道:“怎么,太后连皇后地面子都驳了?皇后难道就没有和太后说,韦氏已经有两个多月身孕了么?”

“什么?”王皇后闻言吓了一跳,慌忙辩白道,“臣妾于此并不知情!”此时,另一边的郑瑕和王锦儿也适时露出了异色。

韦氏论姿色远远不及郑王二女,赵佶虽然偶尔看中了她,但只宠幸了一回,所以对于太医回报有孕仍有些将信将疑,并没有立刻告知王皇后和淑妃郑瑕,谁知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此时,他懊恼不已地一跺脚道:“都是朕的疏失,早知道便该告知皇后的!”

王锦儿见帝后似乎疏忽了最重要的事,连忙发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韦氏扶起来,再安置到荫凉的地方!”

郑瑕见状也连忙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韦氏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久,难保不会损伤腹中胎儿。龙胎岂能怠慢,你们快去宣太医!”

听到这番处置,赵佶和王皇后方才同时恍过神来。这种时候,谁也不及追究郑瑕王锦儿是否有逾越擅权,赵佶随口吩咐了王皇后两句,自己便怒气冲冲地拔腿进了崇恩宫。

虽然进去的时候满腔怒火,但恪于礼法,赵佶还是勉强按捺了一下情绪,见礼之后沉声问道:“太后!朕听说你责罚了淑宁殿一个宫人,不过些许小事,用不着如此吧?”

“咦,小小一个宫人竟惊动了官家!”刘珂见赵佶脸色不好,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不待赵佶开口便笑道,“我只是恼她不懂规矩,所以才略施薄惩。既然官家来了,让郑淑妃把人领回去也就是了!”

“那就多谢太后宽容了!”赵佶根本无心多留,略略躬身一礼便转身离去。临走时,他不经意地闻得鼻间传来了一阵异常的气味,不由眉头微皱,脸上更是掠过一丝疑惑,略一迟疑后仍旧举步去了。

淑宁殿宫人韦氏进封平昌郡君,不幸因故滑胎。

这个消息对于外廷来说,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深悉内情的高俅来说,震动却不可谓不大。郑王二女居然敢用一个怀有龙胎的女人来动摇刘珂,真真是算计狠毒精妙。看来,这两个宠妃是不准备亲自出面揭开那件丑闻了,就和自己明知刘珂淫乱宫闱而隐忍不发一个样。这种丑事,揭发出来地人必定都没有好下场,只不过,谁会是那个倒霉鬼?

得知韦氏滑胎的消息,刘珂顿时勃然大怒。她虽然骄横,但却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女人。蔡卞那边虽然仍有通消息,她却隐约察觉到,和以前的热衷相比,这位枢相似乎有敷衍自己的迹象。这还不算,先前韦氏的事情也分明是有人在背后算计自己!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本事!”

她冷笑一声,突然厉声喝道:“来人,去入内内侍省把郝随给我找来!”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内倚便连忙上前回禀道:“太后,郝随合病在家,已经有一个月没去入内内侍省了!”

“什么?”刘珂倏然沉下了脸,她能够坐上后位和郝随大有关联,平日也多有倚仗,后来是因为投靠的官员多了,她方才渐渐不以为意地将其人丢在了一边。如今想再度召用地时候,谁知郝随竟已经病了一个月!

“这个老家伙!”她恨恨地骂了一句,缓缓地坐回了椅子,怔怔地发起了呆。鼻间荡漾的全然是龙涎香那种令人飘飘欲仙地味道,就连肌肤上仿佛仍残留着那个人的痕迹。终于,她也顾不得什么时机,立马叫来了一个心腹内侍,不容置疑地下了指令。

“太后,您昨日刚刚让小人让他暂缓入宫,如今是不是……他虽然是道士,但毕竟……太显眼了!”

刘珂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满脸的不耐烦:“官家和皇后也都是笃信道教,哪时候没有个道士在宫里进进出出?你不用担心,本宫乃是堂堂正正的太后,纵使官家也难以干涉本宫之事!”

“小人遵旨!那就按照常例,让他明日来?”那内侍见刘珂没有反对,连忙弯腰一礼退了下去,心中仍然不无嘀咕。刚刚出了那档子事,这位主儿依旧不知收敛,再这么下去,他们这一宫人,岂不是要一起赔进去?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使劲缩了缩脖子。他们这些崇恩宫最得用的内侍仗着刘珂地威权在禁中横行无忌,事到如今,就是躲都来不及了。他正胡思乱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傅,又是老差事?”

他一回头见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一个徒弟,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转而没好气地训道:“知道了就别多问,这种事情,知道得太多没好处,有空你还是多学学其他的吧!”他一边说一边急步走了,根本没留意徒弟眼中的一抹精光。

第三十五章 莽天子误打误撞

“淑妃娘娘!”

一个宫人疾步冲进淑宁殿内殿,在郑瑕耳边附耳低声禀报道:“刚才崇恩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又召见了那个人。”

郑瑕闻言眉头一挑,立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异常郑重地问道:“消息确实?”

“绝无半点虚言!”

“很好!”郑瑕站起身来,纤纤玉手倏地握成了拳头。须知一年之内妃嫔三次滑胎并非好兆头,所以在上次韦氏的事情后,赵佶肯定已经和崇恩宫生出了嫌隙。借着这一次的铁证,她一定要那个可恶的女人永世不得翻身!

沉吟片刻,她便开口问道:“圣上现在是在宛清宫?”

“是,那边已经递出话来,圣上如今正在王贵仪的宛清宫赏菊花”

“那好,你给那边带个信,就说事情确实,让她见机行事!”

宛清宫中,各色菊花将整个后院妆点得异常雅静。赵佶难得闲暇下来,见如此风景,自然觉得心情舒畅赏心悦目,顿时把所有心事抛在了九霄云外,一面品着龙凤团茶,一面欣赏着对面王锦儿的琴艺,可谓是自在悠然。

“锦儿,你的琴艺大见长进!”一曲听完,赵佶不由击掌赞叹道,“这悠然而空旷的意境,正和满园菊花相得益彰。唔,上一次外头贡来了一具名琴兰操,朕就赐给你好了!”

“臣妾拜谢圣上!”王锦儿盈盈下拜,目光突然瞥见了不远处自己一个心腹宫女做的一个手势,整个人顿时滞了一滞,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的泰然。

“圣上说起琴艺,臣妾倒是听说。先帝在位的时候,一向夸赞如今的崇恩宫太后歌舞琴艺全是一绝,更曾经将一具雷击木所制名琴赐给了太后。据说那琴能为天魔之音,余音可绕梁三日连绵不绝,令闻者三月不知肉滋味,臣妾一直仰慕得紧。”

赵佶耳闻崇恩宫三个字,几乎是本能地眉头一皱,待听到最后方才有些心动。他本就是少有的诗词书画尽皆精通地皇帝,对于诸般乐器也同样颇有心得,听说有如此名琴。顿时将前时的恩怨全都抛在了脑后。一想到王锦儿那纤纤玉指弹拨那琴弦的美态,他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既然锦儿你如此惦记,那朕就为你走一遭好了。雷击木确实难得,朕也不好让太后割爱,但借个一日应该还是可以的。”

“圣上不可!”王锦儿急忙阻止道,“此琴乃是先帝赐予太后。乃是珍贵非常之物,怎可轻言借出?臣妾只是一时感慨,圣上万勿以此为念!圣上允诺赐臣妾名琴兰操,臣妾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一琴而已,朕现在就为你去借!”赵佶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时更想到可以借机缓和因先前事和刘珂的紧张关系,因此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朕这是头一回开口向皇嫂借东西,想必她不会拒绝!这样吧,朕就带几个内侍前往。也免得兴师动众!”

见此情景,王锦儿暗庆得计,但面上还是装出了几许为难,直到赵佶兴冲冲地带着几个小内侍走了,她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几乎瘫倒在了石凳上。演戏固然容易,但要恰如其分地演出这么一场好戏。她背地里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一切的一切。就等待会见分晓了!

由于刘珂召见闵奉常,因此崇恩宫外头当然有不少内侍守着作为警戒。只是,长久以来从未遇到任何麻烦,这也让他们的警惕心降到了最低点。在一个年长内侍提出去赌钱之后,守在后门的五个人顿时只剩下了一个十五岁的小黄门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以。当他看到身穿白色袍服地赵佶时,头一个反应不是下跪迎接或是出身示警,而是转身拔腿就跑。

“来人,把他逮回来!”跟在后面的曲风适时下令,很快,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便把那个小黄门揪了回来,硬把人按在了地上。

赵佶心中疑惑不已,此时不由厉声责问道:“朕问你,刚才为何要跑?”

“小……小人……”那小黄门原本就不认识赵佶,听到一个朕字更是吓傻了,半晌都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个人也在那里簌簌发抖。

赵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见问不出什么便立刻下令道:“你们在这看着他,曲风,你随朕进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圣上不可轻身冒险!”曲风心中一凛,连忙反对道,“看此人的样子,里头究竟如何还不清楚,圣上只带小人一个,万一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不若由小人将此人送入入内内侍省,然后再调几个人过来……”

赵佶瞥了一眼曲风瘦弱的身材,再看看其他几个虎背熊腰精通武艺地内侍,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你现在就将人送入内内侍省严加查问,不过用不着再调人来了。禁中之内,朕就不信还有人敢对朕不利!”言罢他便大手一挥,竟是径直往崇恩宫内闯去。

曲风不敢再劝,见赵佶离开便连忙拖着那个小黄门的衣领往外走。此刻的崇恩宫里肯定是说不尽的不堪,他要是跟着进去,一个不好就会受牵连,还是躲开了干净。

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了,总而言之,赵佶这一路是畅通无阻再没遇到半个人影,顺顺当当地进了崇恩宫后殿。才踏进门槛,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中先是一荡,随即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联想到前几日来崇恩宫为韦氏求情的情景,再回忆起淑宁殿所用的香料,龙涎香三个字立刻浮上了他的心头。此时此刻,他除了惊骇便是无穷无尽的愤怒,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下步子。

“圣上!”

刘珂寝宫外守着的两个内侍终于看见了怒气冲冲地赵佶,躲闪不及后只能伏跪于地高声叫了一声。他们原指望皇帝会停下脚步,孰料赵佶身旁的几个内侍一脚一个把人踢开,一群人竟这么直闯了进去。

外头的响动刘珂也听到了,她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件衣服,才想示意身边那个惊慌失措的男人躲避,那一层帘帐便被人掀了开来,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只是如今那脸上却显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狰狞,仿佛要将她吞下去一般。

“官家!”

“好,好一个独居崇恩宫地太后!”赵佶气急而笑,犀利的目光有如刀子一般射向那个浑身赤裸面目俊秀地男人,“朕还以为是那些内侍宫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不到竟是太后,好,好!”

他狠狠瞪了这一对芶合的男女一眼,厉声对身旁内侍下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先把这个男人拿下!”

几个内侍摩拳擦掌地上前两步动手,不合却瞧见了刘珂阴冷的目光,不由全都止住了动作。不管怎么说,刘珂是太后,积威仍在,他们还是不敢贸然冒犯。

“朕让你们动手,耳朵都聋了吗?”赵佶见状顿时暴跳如雷,若不是先前韦氏的事,他只怕仍会选择息事宁人。可一旦想到就是这个自己素来礼待而又行为不谨地女人害得自己未出世的子嗣夭折,他便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刘珂又惊又怒地望着那几个内侍将闵奉常拖下床,忍不住色厉内荏地质问道:“官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佶的眼中吐出了择人而噬的光芒,恶狠狠地道:“我大宋妃嫔尚且知道妇德,你这个太后居然做出如此丑事,居然还问朕什么意思?你对朝政指手画脚,安插私人,朕念在你是太后所以忍了;你在后宫颐指气使,致使韦氏滑胎,朕念在你是皇嫂也忍了;可是,你居然淫乱宫闱,朕便万万难以容忍!朕可以册你为太后,同样可以废了你!”

望着怒气冲冲甩手而去的赵佶,刘珂只觉得万念俱灰。一瞬间的沉寂过后,她突然跳下床来,用力地撕扯着那精致的帘帐,直到把东西扯得粉碎她犹觉不解气,操起旁边的一个花瓶便狠狠砸在地上,包括妆台上的无数首饰也无一幸免,只是片刻,往日陈设优雅的内室中便是一片狼藉,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废了崇恩宫太后?”

被赵佶召集到福宁殿的一伙大臣闻言全都面面相觑,要知道,刘珂的太后册文在五月刚下,如今不过三个月便要废黜,这是旷古未闻的事。可是,只看赵佶那铁青的脸色,便可知事由远远不止干预朝政四个字,恐怕还涉及到宫廷丑闻。

“圣上,废太后乃是非同小可的事,先帝和圣上于她的册文都在,而且其中都是溢美之词,倘若一朝废黜,必定会引起天下大哗,是不是应该……”

赵佶咬牙切齿地斥道:“如此行为不谨的女人,岂可为一国太后!”

听到行为不谨四个字,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当下谁也不敢再贸然相劝。然而,谁都知道,自古立后容易废后难,当初仁宗废郭后,哲宗废孟后,哪一次不是引起惊天震动,而刘珂如今不仅仅是皇后,更是太后,又岂能轻言废立?

第三十六章 怒冲冠人死灯灭

昔日庄严的崇恩宫已经充满了混乱,自三天前开始,一大群殿前司禁军就把整座宫殿守得严严实实,所有出入一概禁止,竟是把这地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死地。最初那些内侍宫人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当赵佶曾经驾临而后又怒气冲冲离去的消息传开了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被天子官家当场抓了一个现行,倘若说这种情况下刘珂还能逃出生天,那就只能是奇迹了。

和崇恩宫相隔不远的福宁殿也同样是灯火通明,处身其间的除了赵佶之外,便只有蔡京和高俅两人。气急败坏之下,赵佶并不仅仅是封闭了崇恩宫,也在同时捕拿了一大群内侍,拷问下来的结果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直到这个时候他方才知道,除了韦氏的滑胎,竟连郑瑕和王锦儿的小产也和自己这位“皇嫂”有关,这个结果无疑让他怒火中烧。

“你们两个宰相倒说说看,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女人?朕登基之后可曾薄待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进封赏赐,又另建崇恩宫安置于她,可她都干了些什么?在外指手画脚干预朝政,在内苛待嫔妃宫人侍从,甚至连朕的子嗣都不放过,可谓是罪大恶极!”

见赵佶气得直打哆嗦,蔡京顿时更觉心中不安。要知道,他当初能回京也多有刘珂之力,倘若如今赵佶盛怒之下重翻旧账,那他也免不了受到牵连。想到那是自己同意钱遹上书进言册封太后一事,他就连肠子都悔青了,只是事到如今,再追悔也于事无补,只有考虑如何弥补才是正理。

“圣上。刘氏暗害皇嗣,行为不谨诚然不假,但先前两道册文犹在,倘若贸然废黜,将是天下人的笑柄。依臣愚见,不若将其幽禁宫中托言重病,断绝其与外界的一切往来,便可以维护先帝和圣上英名。”

高俅见蔡京如此说,心中不由冷笑连连。在他印象中,历史上那位崇恩宫刘太后也曾经传出过沸沸扬扬的宫闱丑闻。但是,其人最大的错处却在于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想要借徽宗皇帝生病之际下手,从而达到临朝称制的目地。由此看来,若是不能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恐怕同样会留下无穷后患。

“圣上。诚然如元长公所言,废黜之事不宜施行,但是,刘氏先后独尊后宫多年,难保不会有诸多党羽,将这些人全都囚在禁中之内,谁能担保不会走漏风声?”他从容不迫地抬起了头,果然看见了赵佶眼中的寒光,心中顿时更加笃定。“刘氏尊荣之时,待崇恩宫宫人内侍极其苛严。如今她见罪于圣上,那些人因为她而受牵连,岂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臣乞圣上将刘氏移居别宫,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赵佶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表明态度,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曲风满脸惊惶地冲了进来,伏拜于地道:“启禀圣上。适才皇城司拿住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内侍,经查,两人都曾经在在那一位身边执役。据称,他们时常和宫外宗室联系,里头还有蔡王。”

听到蔡王两个字。君臣三人全都悚然动容。他们全都是从元符三年哲宗驾崩的惊涛骇浪中走过来的,蔡王赵似代表着什么,他们自然一清二楚。先是争位未成,而后又是蔡王府狱东窗事发,局面几乎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赵似在事败之后寄情于酒色,再也不问任何朝政,谁知竟仍会和崇恩宫刘珂有所勾结。

“好,很好!”

新仇旧恨一同被勾起,赵佶顿时怒不可遏,君王的冷静几乎完全被怒火压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缓缓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高俅刚才的那句话又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崇恩宫并不是铁板一块地,那么是否意味着,失势的刘珂再也抓不住人心?倘若如此,利用这些内侍宫人的惊惧和愤怒,是不是可以……

他倏然睁开了眼睛,摆手示意曲风退下,这才淡然说道:“元长先前说的很对,太后当然不能妄然废黜,否则孟后早废,先帝的永泰陵岂不是无人合葬?”

蔡京一直在暗暗观察着赵佶的脸色,见其怒火全敛,一时反而疑惑了,只得接着话头往下说道:“圣上所言极是。”

“好了,此事便先议到这里,元长和伯章想必也累了,你们先回去吧!”

出了大内禁中,蔡京越想越觉得不对,到最后脑际灵光一闪,终于猜到了高俅请求为刘珂移宫地用意。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将高俅拉到了一边,一字一句地问道:“伯章,你莫不是要让圣上背上弑嫂之名?”

高俅上下看了蔡京一眼,故作莫名其妙地一摊手道:“元长公不是在开玩笑吧,以圣上的心性智慧,岂会如此不智?”他见蔡京犹有不信,便微微一笑道,“怎么,元长公还不信圣上不成?”

蔡京终究是城府深沉之人,见高俅莫测高深的那幅样子,索性也不再多问了。他已经是朝廷首相,一个凡事指手画脚的刘珂死了对他有利无弊,不仅如此,失去了一个后援的蔡卞也无法再和他死死争下去,局势对他不无稗益。回到府中,他得知叶梦得早早地候在了书房,不觉莞尔一笑。这个时节,饶是叶梦得平日再稳重,恐怕也耐不住性子了。

“恩相!”看见蔡京进来,叶梦得慌忙起身相迎,等主人落座之后便问道,“我听说今日几个外臣命妇进宫谒见的时候都没见着崇恩宫太后,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蔡京忖度片刻,便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末了才警告道:“此事大臣中还有很多不知道,所以你切记不要走漏了风声。”

“学生省得。”叶梦得一面点头一面思索了开来,他并没有见过刘珂,自然提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只觉得这一次的事情仿佛有人事先设好了圈套,一步步地引人钻进去一般。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没错,倘若不是后宫有人布局,又怎么会让天子官家亲自撞破了这件好事?

蔡京见叶梦得的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不禁暗自称许:“少蕴,你觉得此事最终会如何收场?”

“这不过是宫闱丑闻,决计和朝廷官员无干,与恩相自然更扯不上关系。”叶梦得毫不犹疑地答道,“圣上既然宣召恩相和高相前去商议,足可见对恩相仍旧宠信正隆。至于此事的收场,则只有一个可能。”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叶梦得如此笃定,蔡京也不禁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古人云,人皆有知耻向上之心,崇恩宫出了那么大地事情,太后当然知道自己会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人道是树倒猢狲散,昔日那些内侍宫人畏服于她,不过是慑于其威权,如今他们一起受了牵连,冷言冷语自然少不了。太后尊荣惯了,哪里受得起这些?假使有昔日心腹冷嘲热讽,她还能芶活于世么?再者,倘若能够从容赴死,她自然可以入得宗庙陪葬永泰陵,否则,那一世污名可就洗不掉了!”

听到叶梦得这一大堆,蔡京立刻完全肯定了自己的设想。高俅的那番话就是这个意思,而赵佶那时的表情无疑暗示,他确实认可了那个方式。如此看来,那位曾经盛极一时的崇恩宫刘太后,其性命只在朝夕之间了!

虽然早已过了子时,但高府书房中此时仍旧燃着明亮的灯火,纸窗上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来回踱步,显然,主人也根本睡不着觉。事实上,从大内禁中回来之后,高俅就只勉强喝了一碗粥,由于情绪太过于亢奋,他已经来回踱了一个时辰,却仍旧没有任何倦色。想当初赵似完全倒台地时候,他也是如此,现如今眼看另一位大敌也可能毙命于朝夕,他自然是难掩胸中波澜起伏的心潮。

“高郎。”

高俅转身见是妻子,连忙报以了一个歉意地微笑。这已经是多少年的惯例了,只要是他不睡,从来没见英娘先合过眼,这大概就是夫妻一体同心的象征了。他伸手揽过妻子,不无安慰地道:“放心,我没事,只是在消息没有确认之前,我实在无法安眠。”

“相爷!”

高俅连忙放开了妻子,急忙上前打开了门。只见管家高丰景手拿一个白封套,一脸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刚才有人在外头敲门,门房打开门之后却发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找到了这个。因为相爷说过送上门来的东西都得留下,所以小人不敢怠慢,便立刻送过来了!”

高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白色信封,直截了当地示意高丰景拿去烧了,然后便关上了房门。好一会儿,他突然一把拥着妻子,忘情大笑了起来。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担心深宫之中那把杀人不见血地软刀子了!

第三十七章 应邀约两女为媒

崇恩皇太后暴崩!

这个消息对于外朝而言,无疑震动巨大。要知道,崇恩宫刘太后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前时命妇觐见时还不见任何病容,又怎么会轻易薨逝?不仅如此,赵佶对此既没有循例任命山陵使,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而是借着崇恩皇太后临终遗言一切从简的名义,只命礼部官员办理一应后事,这自然让百官生出了别样的遐想。

皇帝于此一片漠然,政事堂诸宰相不置一词,台谏似乎一夕之间成了哑巴,这反常至极的举动让本有心劝谏的群臣都退缩了。再加上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君王的底线。那些昔日和刘珂过从甚近的官员自然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曾经上书请册太后的几个官员也颇感不安,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数日后,赵佶钦定,政事堂核准的又一道旨意在人们脆弱的心防上又狠狠砸了一下。知岳州钱遹,任御史中丞期间收受贿赂,党结私人,居心叵测,夺职贬琼州别驾,昌化安置。

一个昔日威权甚重的大臣突然落得一个贬斥天涯海角的下场,群臣自然更觉惊惶。有心人联系钱遹一系列的举动,最终把其罪责归到了领头上书请册崇恩皇太后的事情上。一时之间,崇恩两字便成了最大的忌讳,几乎无人敢轻易提起。

民间对崇恩皇太后本就没有好感,闻其死讯更是传出了无数流言,开封府循例捕拿了几个治罪之后便渐渐收手,这既有难防人口的缘故,也有宫内不禁的缘故。

未几,上崇恩皇太后谧曰昭怀。葬于永泰陵,之后又祔昭怀皇后神主于太庙。至此,赵佶登基以来薨逝的第三位太后的丧事便宣告结束,与之前钦圣向太后和钦成朱太后的例子相比,这一次地治丧根本就是草草行事。

从一开始起,政事堂和枢密院便没怎么理会昭怀刘皇后的丧事,对于他们来说,目前更重要的是西北军事。对于大军是否应该班师回熙州,诸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认为既然明年还要进兵,就应该让大军驻守湟州以做预备;而另一派则认为湟州孤悬西北。补给不易,一束粟一粒粮都需要用十倍以上的利送到湟州,应该尽快让大军回熙州整备。由于始终争执不下,因此两边几乎在御前吵得面红耳赤。

“不用争了!”赵佶满心不耐烦,冷不防一拍桌子中断了两边的争吵。他冷冷看了众人一眼,这才徐徐说道:“大军驻扎湟州虽然利于来年进兵。但湟州才多大的地方,能够让十万军马驻守?不说别的,光是战马食的草粟,就能够让湟州周围寸节不生粒米不剩!身为宰辅,你们总不成连这一点都不懂吧!先让王厚童贯措置河南生羌,等到诸事和顺后,令王厚班师回熙州,令童贯回京述职,就这样吧!”

退出福宁殿后,高俅便被严均一把拉住。听了一阵后便忍俊不禁,原来,不知是谁把严均丧妻之后尚未婚配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些时日上门提亲地人不知凡几,就连同僚中也是诸多暗示,让他不胜其烦。而严均知道高府主妇英娘交游广阔,因此竟有把这件大事交托给英娘的打算。

“均达。你这不是开玩笑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来的资格管你的婚事?”

“我如今父母双亡。亲戚那一头又是自幼便没什么往来,你让我找谁帮忙?”严均狠狠瞪了幸灾乐祸的高俅一眼,这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幸好我登第的时候妻子仍在,否则少不了在放榜前被人抢去。你是没看到每次礼部大比之后地情景。只要是登科的进士,无不为京城权贵财主争抢,那场面……”他说着便想起了高俅的弟弟高傑也是蔡家的女婿,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如今这身份,选哪门亲事非同小可,还是拜托嫂夫人的好!”

“好好好,这件事我答应你就是!”高俅无法,只能点了点头,“不过,我最多让内子给你挑几个人选,具体的你就自己定吧!唉,我大宋娶妻容易嫁女难,看来我也得给我那个宝贝女儿未雨绸缪了!”

两人彼此取笑了一阵,便相约选个日子在高府小聚,此时,其他人早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别了严均,高俅正欲径直回政事堂理事,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呼唤,转头一看才发觉是陈王赵佖,连忙迎了上去。

“高相,你可是大忙人,因为先前的事情我连着好几天进宫,结果连你的人影都没抓着!”陈王赵佖仍是那幅脸色青黄的样子,精神却是不错,开了几句玩笑便示意身边人退后。

“陈王言重了,那是避之唯恐不及,不是么?”高俅心知赵佖指的是昭怀皇后刘珂暴死一事,一时只得无奈地一摊手,“陈王也不是只来点了个卯么?”

“嘿,你说得没错。”赵佖笑着点了点头,这才低声道,“对了,那个连烽我前些日子已经见过了,我们那么多亲王郡王,总共凑了四十万贯地本钱。看他那个样子,似乎见过的钱太多,若不是我们这些都是宗室,想必都会看不上呢!”

高俅见赵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忍不住开玩笑道:“陈王,要是能在一年之内让四十万贯变成四百万贯,恐怕你也会眼高于顶也说不定!”

“好,好,希望能承你吉言!”赵佖眉开眼笑,朝高俅点了点头就转身进了福宁殿,他后面那帮内侍也慌忙跟了上去。

“这真是一个富贵闲王!”高俅感慨一声,露出了一丝殷羡,摇摇头便迈开了步子。

晚间回到自己的府中,高俅便对英娘和伊容提起了严均的要求,两女一时愕然下,竟相继捧腹大笑,就连一向矜持的英娘也不例外。

“严大人我也是常见的,想不到竟会如此有趣!”英娘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可一想到说媒地人踏破门槛的样子,又几乎笑出了声。“似严大人这样地年少高官,那个权贵不想拉拢,那个财主不想巴结?那些官宦人家说不定还难以启齿,其实要是那些财主,把女儿送上门给他作妾都愿意。只不过严大人的顾虑也有道理,以他现如今的身份地位,这门婚事正是顶顶要紧的。”

“既然如此,我就到宫里头替他打探打探,究竟有哪些官宦人家的女儿还未婚配许人。”伊容抿嘴一笑,显然也是觉得这桩事情很有意思,“不过严大人还真是敢提,他就不怕我和姐姐替他找一个母夜叉么?”

“那他也只能认了!”高俅大笑一阵,随后才坐了下来,换了一幅正经地表情,“总而言之,这件事有几个章程你们需得记着。第一,门第并不要紧,只要清白两个字,纵使是寒门也没关系;第二,如果是朝中官员家的女儿或是姊妹,那个官员的品级不能太高,这样可以避免以后裙带关系的麻烦;第三,那女子不见得要天香国色,但须得是端正贤良,若是能够通习诗书就更好了。总而言之,均达少有拜托我如此大事,你们也得上心一点。”

“知道啦,你就放心好了!”

伊容轻轻一拉英娘,两女便一齐走了,倒是高俅想起严均那苦脸,免不了又一番好笑,但笑过之后又觉得感伤。严均和他已故的妻子何尝不是琴瑟和谐,可终究抵不住天命捉弄而人鬼相隔,即使再思念亡妻,却不得不再娶他人。相形之下,自己已经是异常幸福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房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然后便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他愕然回头一看,只见门外空荡荡的并无外人,顿时心中一凛。直到目光扫到地上时,他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个在地上蹒珊而行的,不是宝贝女儿高嘉又是谁?

“该死,那些个乳娘婢女都到哪里去了!”

他低低骂了一句便赶紧上前把女儿抱了起来,这才发觉入手颇沉,鼻尖更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忍不住伸手轻轻掐了一下那吹弹得破的粉嫩脸蛋。

“爹……爹爹!”

“咦?”高俅先是一愣,随后便是狂喜,“嘉儿会叫人了?”

这时,他方才想起,自己每个月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可以用手指数出来,不由为愧疚,忍不住好好地端详了一番女儿。虽然高嘉不到两岁,但是,从那精致的脸部轮廓来看,长大了无疑又是一个美人胚子,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求亲的人一样会把门槛踩破了。

他正想得高兴,突然觉得脸上一痛,定睛一看,却是女儿正在用小小的手指揪着他的一根胡子不放,嘴里还似乎在嘟囔着什么。

“爹爹……坏蛋!”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高俅恨不得把那几个照顾高嘉的仆妇叫来臭骂一顿,会说话自然是好事,只是这坏蛋两个字从两岁的高嘉口中说出来,未免太过分了!

第三十八章 兴学校各持己见

这一日,高府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来者并非官员,但却在寻常官员候于门外的时候被仆役迎了进去。在偏厅等候的几个熟人甚至还瞧见那客人被引进了书房,不由愈发猜测起其人的来历。

“陈老,算算时间,大约有两三年不见了吧。”望着对面略显局促的老者,高俅微微颔首示意道,“陈老这么大年纪还在海上奔波操劳,着实令人敬佩。”

陈无方尴尬地一笑,心中却颇有忌惮。他如今年过五十,论理早就不该在海上操持营生,积攒下来的钱财也早够下半生逍遥了,可是,数次出海后得到的巨大利润令他再也难以撂开手,在和连建平商议了之后,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相继带挈进了连家的商行,如今竟也算是家财巨万了。

“高相过奖了,我也只是贪图利益,否则哪会拼着一把老骨头在海上漂泊?”他权衡片刻还是说出了实话,脸上便有几分郝然,“这几次出海虽然没有遇到什么惊涛骇浪,但总会有些难以应付的变故,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呵呵,陈老真是直爽人。”高俅心中暗赞,这才换了一幅严肃的表情,“这一次派去女真的商船,可是用了最妥当的人?”

陈无方连忙收起了心思,毕恭毕敬地答道:“自从收到了高相的密函,我们就做了相当的准备,一是在商船中挑选最坚固的海船,二则是备办了最好的船员,三则是华亭市舶司秘密准备了一应货物装船。总而言之,此事极为隐秘,除去官府那边。知道内情的人不超过五人。”

“那就好。”高俅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徐徐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情。经过萧海里一事之后,辽国地有识之士已经开始认识到了女真的威胁,而辽国上层掌权人物却对此置之不理,可以说,这正是女真大肆发展的温床。现如今自己要做的,则是先大力扶女真人一把,然后立刻挑起辽金之战。因为,一旦王厚重定青唐湟鄯等地。大宋西北战局立刻会发展到下一个阶段,要对付的便不仅仅是羌人,而是党项人和羌人两头的攻势了。倘若再让辽人搅局,那千载难逢的机会便会白白浪费,劳师远征的结果就仍然是一场空。

终于,他回转身来看着陈无方。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你向来来往于高丽和大宋,觉得那边局势如何?”

“王氏自从建立高丽王朝以来,政局总体来说是向上的,女真人甚至一度臣服于高丽。但是,当女真人逐渐羽翼丰满之后,和高丽之间的冲突便渐渐多了起来,而在如今女真崛起于鸭绿江,就成了高丽地最大威胁。女真在兵力上远远不及高丽,但战力却颇为不凡。再加上女真海盗往往乘船横行于高丽各港口,这就成了高丽朝廷最大的难题。”

“这么说来,女真人他日西攻辽国,则必须安稳高丽这个后院。换言之,高丽是一把直刺在女真后腰的匕首!”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句,眼前渐渐明朗了起来。“高丽向来崇慕我朝中原的政治经济文化,虽然因辽国兵强势大依附于辽国。却也在其后向我国朝贡,从这一点来足可利用。陈老。童贯回朝的时候曾经禀报过,说是你们在高丽的时候曾经打退过女真海盗,而且还为此得到了高丽朝廷地厚待?”

陈无方自觉今日听到的东西太多,心中早已是诸多不安,此时连忙点头道:“没错。高丽王本就因为我们带的朝廷公文而下令给与优惠,后来因为海盗一事,更是用极其低廉的价格卖给了我们很多高丽人参。听说,高丽人对于女真海盗早就是切齿痛恨,只是苦于找不到好办法,无力对抗而已。”

“高丽哪里是无力对抗,只是还没有足够的契机而已。”高俅冷笑一声,却也不解释其中缘由,而是径直对陈无方点了点头,“此次麻烦陈老亲自进京多有辛苦,其实,我本该等到十一月船队回来的时候再作计较,只是有些不放心罢了。总而言之,海上的事情,我就全都交给连家和陈老了!”

次日上朝时,高俅才到文德殿前就被严均拉到了一边。

“生女真节度使盈歌病重!”

听到这打头一句话,高俅差点跳了起来:“这么快?上次高明他们两个见到盈歌的时候,他似乎还身强力壮能骑马能射箭的,怎么会突然就一下子倒了?”

严均对此却不以为然:“那些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平日身体健康,一倒下就起不来地事多了,不足为奇。只不过之前和女真定下的约定是盈歌应允的,这一次他们一旦换了人,会不会翻脸不认账?”

“你放心,盈歌去后上台的必然是他兄长的儿子乌雅束,他不会轻易背约的。我大宋在当初太宗皇帝想要重夺燕云的时候,就曾经对渤海和女真采取过贸易牵线,政治继之地做法。只是后来太宗北伐失败,澶渊之盟缔结后,渤海又为辽国所灭,我朝对女真那一头也就渐渐不再花什么力气。如今女真既然力图复苏,就一定不会拒绝这份‘好意’。”

严均听到高俅刻意加重了“好意”两个字的语气,不觉莞尔一笑,原本因为骤得消息而生出地些许慌乱情绪也随即无影无踪。以他的见识经验本应该看得清这些,但关心则乱,他终究不是圣人。

这一日的朝议旨在讨论蔡京提出的改各州县学的做法。大约是由于早就有所设想,蔡京在阐述道理地时候显得胸有成竹滔滔不绝,听在众人耳中却不啻是天大的震动。

高俅这一次并没有得到蔡京事先通气,但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很快镇静了下来。他记得,范仲淹在庆历的时候来过这么一次兴学,王安石在熙丰变法的那会儿也搞过这么一次兴学,最后却全都以失败而告终。这县学、州学和太学的三级式教育看起来类似于现代教育,但其中却牵涉到方方面面,涉及到的银钱更可以说是数以千万计。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蔡京刚刚还提出,要在合适的时候废黜科举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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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兴头上的赵佶询问群臣的时候,他便趁势站了出来。“元长公的兴学之举我大宋曾经有过两次,不啻是谋国之言。”

这句话一出,不仅蔡京得意非凡,就连其它准备反对的人也勃然色变,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首相次相再次联成一线的表现。

“但是,当年的庆历兴学和熙丰兴学同样得到了仁宗皇帝和神宗皇帝的支持,又为何会半途而废?为何这于天下士子有大利的良策,到头来却为人诟病?”高俅一口气两个反问过后,这才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各县皆设学校,大县养士五十人,中县养士四十人,小县养士三十人,光是这一笔开销,对于各县来说就是莫大的负担,一旦摊派到百姓身上,各位以为他们会赞颂朝廷的德政,还是会埋怨身上的负担?”

“伯章的意思是,朝廷为了一时的支出,就该撇下这千秋大计于不顾么?”

蔡京万万没有料到头一个出言反对的竟然是高俅,脸色顿时异常难看。“朝廷只需省一时之花用,则可备后世之储才,又可让家境贫寒者有入学的机会,如此一举数得的成人之美,又岂会为百姓所误解?他们的子弟能够在县学中接触圣贤之书,将来更可光宗耀祖,试问谁会为了顾惜一点银钱而废了自家子弟的前途?”

“元长公,朝廷并不是只需省一时之花用,要把县学维持下去,朝廷每年都必须投入巨大的资金,而且任何时候都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断档!”高俅寸步不让地反击道,“以一个不到一千户的小县,供养三十学子的县学为例,每年的各种开销至少不下千贯,这样平均一户人家就得承担一贯钱。若是换作富庶的地方自然无所谓,可是对于那些连温饱尚不可得的地方呢?兴学乃是好事,但百姓子弟中能出人头地的终究是少数,能一举光耀门梢的自然会欢天喜地,可那些中人之资的普通人只会怨声载道。”

御座上的赵佶原本已经十分心动,但在高俅的这样一番打击下,他又有些犹豫了:“如此说来,伯章是坚决反对兴学之举?”

“臣实质上还是支持的。”高俅看也不看周围云里雾里的群臣一眼,深深躬身道,“兴建县学州学太学乃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好事,臣当然不会反对,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比起数目众多的州学县学来,圣上可以先下旨扩充太学。然后现在比较富庶的京畿路、京东路、京西路和两浙路择数地兴建州学县学,然后看情况再渐渐推广到各地。此乃造福子孙万民的好事,因此不可操之过急,哪怕是在二十年直至四十年内完成,依旧是圣上最大的德政,必为天下士子称颂。”

第三十九章 立场异嫌隙渐生

“怎么会是高伯章第一个站出来?”

忙碌完一日的政事回到府中,蔡京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细细思量了起来。虽然他事先确实没有和高俅通气,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对于这些在大局上有利的事情,高俅向来都不会提出反对。正如先前的改革茶法,高俅不仅拾遗补缺提出了更好的建议,还在朝堂上为他挡去了一多半风雨,可此次居然如此坚决,着实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相爷!”

听到外头刻意压低的呼唤声,他顿觉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地吼道:“我不是吩咐过了么,不管什么大事都别在这个时候打扰!”

“相爷,高相说是有要事……”

那家人话音未落,面前的书房大门便突然打开了,吓得他连忙后退了几步,深深地弯下了腰。

“去请高相到书房来,再沏一壶浓茶。”蔡京面沉如水地下令道,“另外吩咐下去,今晚除了内廷传召,否则不管有什么大事,也得等到我出来再说!”

“是!”那家人连忙答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

高俅原本已经在家中用了晚饭,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造访蔡府。他今天当众驳了蔡京的条陈,虽然最后的提议并没有完完全全反对此次兴学,但终究和蔡京的计划相差遥远,所以为了以后的大计,他不得不走这么一趟。

“元长公,惫夜造访,实在是打搅了。”

蔡京微微一笑,自己现在“呵呵,伯章你来得正好。要是你不来,我指不定也会杀到你的府上去!来,坐吧!”

坐定之后,蔡京不待高俅开口便率先发话道:“伯章,我就不信你真的反对兴学。如今我大宋子民何止千万,但每年中进士的不过寥寥数百人,不少学子因为贫寒而无法入学,倘若朝廷放任下去,那么,我大宋的未来岂不是要败坏在我们手中?你也许在顾虑一时地钱粮开支。但是,这是千秋万代的大事,与之相比,区区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元长公,正是为了千秋万代,我今天才不得不反对此事。”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两步,突然转身直视蔡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是一句老话。如果让我选择的话,那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办县学,而是乡学村学,只有让天下百姓俱能识文断字,那才是真正造福子孙万民,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我们有生之年甚至接下来的百年都不可能!”

“兴学确实重要。但是,无论如何兴学,这些士子中始终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进入朝堂,而大多数的人却没有这个机会。他们该怎么办,始终由县学养着他们?一旦年长,他们又靠什么谋生?我刚刚仔细琢磨过元长公你的条陈,看到了几条你今日在朝堂上没有提出来的。我觉得那才是眼下真正应该做地。在传统的儒家经义以及诗词歌赋之外,另开书学、画学、算学、天文等等。只有让士子除了出仕之外。还有别的谋生之道,学校才能真正落在实处。”

蔡京越听越觉得诧异,最后情不自禁地在高俅脸上扫来扫去,确定对方并不是在胡言乱语,他方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么说来。伯章看重得反而是别人忽略的问题。只是你想过没有,我朝向来优待士大夫,那些小有才学的士子,即便学了算学,可会屈身于富商作一个账房?他们宁可应十次科举,让家中供养一世,也决不会去操持他们心目中地贱役!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在数年之内取消科举,让他们在从县学州学直至大学,好好地钻研一下学问,然后士人全部由学校升贡,如此士可因才学分上下,选到的就全都是才学品德俱佳的人!”

“元长公,取消科举还远远不到时候。”说实话,对于蔡京的超前意识,高俅只觉得万分头痛。“即便士人从学校升贡的过程再透明再公平,在旁人眼中始终不及科举来得公正。自唐朝开科举以来,寒门士子已经将此视作了最公平的途径,而一旦骤然废黜,恐怕引起的非议绝非少数,更有可能的是天下哗然!而我可以断言,即便圣上真的取消了科举,将来也必定重新启用!元长公,倘若这样一反复,你认为天下士人会如何看圣上,如何看你?”

从私心来说,蔡京地愿望是超过熙丰王安石,成为一个名留青史的名臣,所以,这也是他大胆提出一系列比王安石更激进政策的由来。然而,这并不总来看,他就会因此而把自己搭进去。王安石两度拜相,两度罢相的经历,是他最最忌讳的。眼下赵佶虽然信任他,但还远远不到神宗信任王安石的地步,倘若天下士子因为废除科举而群情激昂,他不见得能够安然过关。

“是我太过急躁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蔡京不得不承认,高俅的提醒很有道理。但是,兴学乃是他求名竖名之举,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但兴学乃是国之大计,我一定会坚持到底,伯章即使反对,我也会在圣驾面前力争。只要国库和各路常平钱能够到位,这学校一定能够建下来!承平盛世若是还不能兴学建学,以后更是未必能够!”

高俅自忖无法说服蔡京地顽固,只得怏怏离开了蔡府。蔡京的私心公心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兴学是一件造福士子地好事,只是,蔡京认为如今正是承平盛世,实际上呢?当初宋朝早期时岁收三千万贯还能有所结余,可到了神宗时岁收五千万贯还存在着巨大的缺口,如今更是年年赤字。虽然改革茶法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可学校的开支又岂是小的?一旦打起仗来,天知道情况会怎样!

一定不能一下子把整个摊子全都铺开!

既然下定了决心,他一回家便召集了所有幕僚,把自己地意见兜了出来。当夜,高府四个幕僚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连夜起草润色,最终在天明之前拟定了洋洋洒洒一万字的奏疏,力陈兴学之举不可操之过急。

连着在朝会上争了三天,蔡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高俅这个温和改良派,还要面对以户部官员为首的一干人的反对。户部破天荒地拿出了一份相当精确的开支表,列出了州县太学一年内的开销,那巨大的数字让包括赵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最终,赵佶采纳了高俅的建议,扩充太学,而后于京畿路和两淅路出常平钱先试行州县学制度。

至此,虽然高蔡二人仍旧是事事合议,但有心人不免觉得首相次相有所嫌隙,趋炎附势的人立刻分作了两派,为求进身不惜搬弄是非。蔡京的几个儿子全都被骚扰了一个遍,身为鸿驴寺丞的蔡攸更是被搅得焦头烂额;而就连高俅远在华亭的弟弟高傑也来信探问事情原委。久而久之,两家不厌其烦。

就在兴学引起了无穷余波的当口,西北传来了最新战报。河南部族寇来宾、循化等城,洮西安抚李忠率兵前往救援,与羌人相遇后三战三败,将领尽为贼伤。退走怀羌城后,李忠于当夜伤势发作死亡。和先前王厚童贯措置河南生羌时险些中流矢受伤联系在一起,朝廷上下当然得出了西北远远没有安定的结论,顿时一片哗然。

“堂堂洮西安抚居然三战三败!”

举朝上下都因为湟州大接而看轻了羌人,赵佶自然也有一种轻敌的情绪,如今看到这一战报,他自然是雷霆大怒,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虑。

“湟州固然是一战而下,但羌人却如此不易安抚,倘若下次进兵的时候,那些看似降服的部族再度倒戈,那又该当如何?”他狠狠地将奏折往案上一甩,厉声道,“若是按照当年报喜不报忧的往事,是不是这份战报又被扣下了?”

高俅和蔡京对视了一眼,全都保持了沉默。大捷之后三战三败,这未免太过丢人了,但是从另一个侧面也能够看出,藩骑的实力并不可小觑。

“圣上,河南部族向来不易安抚,往往犹如墙头草一般,所以,当年王赡才会纵兵屠戮。虽然其行为不可取,却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倘若一直这么下去,湟州则必定难安。”蔡卞见旁人不说话,便率先站了出来,“臣建议在明年进兵之前,将这些羌人大首领全都引到京城觐见,伺机将他们都留下来,则……”

“元度相公,羌人可不像我们中原人,一旦首领被执,他们马上会推选出一个新的首领,到了那个时候关系恶化,再想安抚就难了!”严均一口便把蔡卞的下半句话顶了回去,“屠尽羌人看似能够一劳永逸,但如今尚在进兵青唐的当口,倘若贸然行事,不啻是将那些游离在外的部族全都逼到了青唐王子那一边,那时对我军便相当不利。”

第四十章 为招纳纷争再起

正在朝廷众臣因为西北军事遇到小挫而争议不休时,童贯依照赵佶先前旨意,带着领护大首领掌年杓拶遵厮鸡及酋长温彪抵达了京城。赵佶于文德殿见了一行人,并赏赐两酋金银若干,好言抚慰了一番,最后才单独留下了童贯。

“先前中太一宫着火,朕命人送信让你们暂缓进兵,那旨意可是你收的?”

望着座上脸色阴沉的赵佶,童贯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妙。嘉奖令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收到申饬,本来还以为此事早已被兴头上的君王忘在了脑后,此时冷不防听到,顿时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回禀圣上,当日旨意到达之时,诸将和王帅已经议定了进兵,倘若此时出示圣上手书,军心定会随之大乱。卑臣审时度势,不得不虚言以圣上令诸将成功,其中却有自作主张之处,不敢有所隐瞒。”他重重顿首于地,语调诚恳地道,“此事不关西征诸将的事,都是臣一人所为,虽是一心为公,但终究有碍朝廷法度,伏乞圣上治罪!”

听到这一番诚惶诚恐的认罪之词,赵佶这才脸色稍霁,淡淡吩咐了一句:“此次你侥幸成功,朕也不想因此追究你的罪责,但是,这一笔朕会记下!你如今虽然外放,但需牢记你始终是内臣,倘若你今后再有此等恣意妄为之举,朕必定下令有司追究你的罪责,你明白了吗?”

“卑臣叩谢圣上不罪之恩!”童贯被赵佶的严厉语气吓得心头剧震,但得知此次过了一关,还是长长嘘了一口气。早在克复湟州之后,他便在诸将面前出示了赵佶手书,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将士的好感。但如若想到赵佶会有如此芥蒂,他绝对不会冒这样的风险。

除了童贯,在场的还有蔡京和高俅。蔡京由于恼火童贯当日离京赴任时未向自己单独辞行,所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为其说情,直到赵佶警告完了,他方才接过话茬道:“童贯此次从王处道西征,功劳苦劳着实不小,前时不过是为了西征大局,圣上也不必太苛责了。”

高俅听到蔡京这番话,心中不由暗笑。如此看来。童贯和蔡京失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日必定无法以收复湟鄯之功执掌西军大权,既然如此,他便乐得充当了调转话题地角色。

他略瞟了童贯和蔡京一眼,上前一步奏道:“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圣上也无需执著于此事。因为下了湟州。西夏的左厢卓罗监军司已经有所异动,而夏主李乾顺也命人送来了文书,其中颇有疑忌。如今攻羌在即,倘若党项人再有异动,恐怕会动辄腹背受敌,非用兵之幸。”

“伯章所虑甚是。”赵佶微微点头,随即方才吩咐童贯起身,“童贯,王厚行前可曾还对你提过西北局势?”

对于蔡京的马后炮,童贯着实恨得心里痒痒。但一想到对方是朝廷首相,他仍旧按住了心头情绪。此时听到赵佶发问,他连忙弯腰答道:“回禀圣上,王帅有本章让我带给圣上!”

他一边说一边自怀中取出一本奏折交给身边内侍,而后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便胸有成竹地说开了:“夏人和羌人每每勾结本是事实,但西夏左厢卓罗监军司统军仁多保忠与夏主李乾顺并不和睦。早在元祐时。仁多保忠就欲图内附,最终为我朝拒绝。而其弟仁多洗忠又在元符年间战死。其兵权早失大半。此外,多罗巴当日奉怀德之弟溪赊罗撒,怀德向夏人乞兵,仁多保忠助其攻湟州,结果在多罗巴三个儿子的抵抗下败退。怀德至此尽失青唐之地。所以说,党项人和如今的青唐王子溪赊罗撒绝非一条心,虽然要防备其出兵渔翁得利,但却无需担心两边会联手。”

赵佶本想先看王厚的折子,听童贯讲得条理分明,顺手就把奏折搁在了御案上,最后听到夏人和羌人不会联手,他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正欲开口再问清楚详情时,谁料蔡京突然抢在了前头。

“既然仁多保忠与夏主李乾顺不和,可否招降于他?”蔡京早就风闻过李乾顺立足未稳,此时不由动了不战而开边的心思。“倘若能招纳仁多保忠,则可坐得西夏左厢卓罗监军司之地,进可攻退可守,而且又可省却朝廷征伐之力,岂不是莫大的美事?”

“仁多保忠就算肯内附,他的部属也决计不会同意,要这样一个匹夫又有何用?”童贯见赵佶似乎要表示赞同,连忙反对道,“圣上,仁多保忠眼下已经年老,麾下兵权多半不在他手里,而李乾顺对其又刻意防范,就算他肯内附,最多只有自己部族的数百人,这又有什么用?消息一旦走漏,李乾顺必定不会干休,他们虽难以用大军攻城,却可以用精骑掠我边地牛马,届时反而遭受其害!”

见童贯竟公然反对自己地意见,蔡京顿时大怒,但他终究城府深沉,脸上丝毫不露,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

“仁多保忠在西夏颇有声名,哪怕只得他一人,也能震惊西夏朝野,届时必有人质疑夏主李乾顺的用人。再者,仁多保忠乃是夏人,精通路途,他日攻夏时必定有用,尽管一个匹夫,仍然胜过数万大军!”

高俅听蔡京说得离谱,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才不偏不倚地道:“圣上,西北之事我们于朝中自然不如王处道等人看得清楚,是否要招纳仁多保忠不如从长计议。依臣看来,西征大军攻青唐在即,此时设法招纳并不是最佳时机。西夏只需数千军马,便能掠渭、延、庆三州,于我军有害无利,不如下青唐之后再议。”

童贯和高俅的先后反对顿时让赵佶满腔兴致无影无踪,沉吟片刻,他便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光得他一人之力。确实于事无补。也罢,此事就如此吧!”他扫了童贯一眼,又吩咐道,“马上就是十二月,你也不可在京城多留,及早回熙州去才是正经!”

“卑臣遵旨!”

三人退出文德殿之后,蔡京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高俅,语带双关地道:“伯章,要真的等到下了青唐,恐怕夏人大军就已经近了。说不定领军的就是仁多保忠。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啊!”言罢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径直去了。

童贯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蔡京的深重敌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他虽然建立了军功,但手上并无半点军权,倘若真地和蔡京交恶。那吃亏地始终是自己。想到这里,他只能抓牢身边那根救命稻草,故作委屈地说道:“高相,我刚才在圣驾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为何蔡相如此不服?不是我胡言乱语,招纳仁多保忠必定引起大乱,这话王帅也曾经说过。”

高俅见童贯作势,心中暗觉好笑,不过既然是王厚的话,那招纳仁多保忠就有七八分可能失败。毕竟,王厚对于西北军事总比自己这些纸上谈兵的专家要来得精通。

“你放心,朝廷决计不会让你们贸然招纳仁多保忠,不仅如此,倘若可能,你们还要尽力不招惹西夏。须知西夏早在元符年间就向我朝称臣,只要不给他们借口。他们也不能贸然进兵,而辽国更不能轻言干涉。你懂了么?”

“高相放心,我明白了!”童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拱拱手便匆忙离开。

高俅望着灰蒙蒙飘着雪花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下了湟州鄯州廊州,和西夏的战幕就要拉开了。这才是真正你死我活的绞肉机!”

他了解那一段童贯的所谓“辉煌”历史,带领数十万西军打得志向高昂的李乾顺屡屡求助于辽国,甚至不得不上书求和。但是,最终那个胜利地结果对于大宋并没有好处。十几年地对夏战争,不仅耗费了大量军费,拖垮了整个陕西和大半个四川,让民众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还间接导致了之后作出的联金攻辽的错误判断。

要打西夏人就得攻其七寸,不仅要大量消灭其战斗力,而且还应该把他们放牧的牛羊马全都掠夺过来,还应该鼓动羌人一起进攻。而一但达成和议,不是要继续赐给西夏多少岁赐,而是向其勒索多少赔款,这才是真正的战争!听说王厚利用这一次和青唐王子议和地机会要了五百匹战马,胆子还是太小了!

新上台的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已经接受了大宋地帮助,运去的一船兵器换来的是满满一船人参等女真特产,甚至还有十二匹骏马。对于大宋来说,这非但不是一笔吃亏的援助,而是一笔赚大钱的生意,其盈利甚至大于万贯。对于原本担心援助女真花费太大地赵佶来说,这应该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这种情形最多只能持续两到三年。三年之内,一定要挑起女真和辽国之间的争斗,这样,大宋才不必担心北边的契丹人而安心地对西夏作战。相信这场提前了将近十年地战争,一定会带来不同寻常的结果!

坚冰,终有一天会融化的!

第七卷都堂新贵完

第一章 三路大军进宗哥

虽然已经是三月初春,但熙州依旧是春寒料峭,大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愈发令人感到刺痛不已。如同去岁一样,整个熙州正处在大战前的准备期,四处可见戎装将士来回巡逻,熙河经略司行辕更是守备森严,闲杂人等根本别想靠近半步。

童贯自京城回到熙州也已经有一个月了,由于在京城受到了赵佶的告诫,因此他在诸般行事上更加小心谨慎,丝毫不敢僭越。凡事只要王厚点头,他便必定附和赞成,这自然使得王厚在众多措置上得心应手不复掣肘。安抚诸羌整军备战,所有事宜都在预计的时间里完成得妥妥贴贴。

月中,十余万大军便从熙州进发,一路所经堡寨,王厚都遣亲兵一一查看,细致之处令众将大为感佩。四月初,大军终于抵达了湟州。

前来迎接的除了知湟州高永年之外,还有都大茶马司提举程之邵。

安顿好了军马,王厚循例召集诸将议事,将早就有了腹案的任命一一下达。

“既然要出兵收复鄯州廊州,则首先需要提防夏人骚扰湟州兰州边境!”王厚指着面前的沙盘,脸色异常严肃,“夏人虽然和如今的青唐王子谿赊罗撒不睦,但事关大局,难保他们不会发兵援助青唐,不可不防。”他说着便抬起头来扫视着面前诸将,沉声下令道:“知通远军潘逢权领湟州,知会州姚师闵权领兰州,控御夏国边境:知河州刘仲武统,制兵将驻安强寨,扼守往来道路。”

“得令!”

三人连忙起立。行过军礼后一一接过军令。虽然不得参与西征便少了一份功劳,但是,前方战事如何取决于后方是否稳固。他们既然领命驻守后方,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厚微微颔首。这才对身旁的高永年道:“此次仍由永年统制诸路藩汉兵马随行,大军的侧翼就交给你了!”他说着便瞟向了另一边地兰州知州张诫,“由知兰州张诫为同统制,一同出兵西征!”

“王帅放心!”高永年爽朗地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遵令!”早在听到由姚师闵权领兰州的时候。张诫就知道自己在此次西征之列,自然是极为欣喜,此刻连忙欠身接过了军令。

分配完任务之后,王厚便用炯炯目光凝视着面前众将,一字一句地喝道:“此次出兵鄯廊,圣上寄予厚望,还望诸位能够同心协力,共建不世之功!”

“愿随王帅建功!”

摒去众将之后,王厚便对一旁的程之邵笑道:“程大人移步湟州不到一年,便得战马五千余。钱粮不计其数,怪不得圣上连连嘉奖!”他当然知道程之邵和高俅关系非比寻常,此番进驻之后又发现诸多军需早已齐备。自然是大喜过望,又怎会吝惜几句恭维。

“哪里,能够为朝廷开疆定边有所贡献,我这老朽之身当然不会落于人后!”程之邵客气地拱了拱手。脸色倏然一正,“如今军需皆已齐备,我在这里预祝王帅马到成功!”

望着程之邵离去地背影,王厚顿觉百感交集。年过五十却仍旧奔波劳碌,秩位不高却无丝毫抱怨,如此风骨的官员他已经是经久未见了。

感慨归感慨,想到诸将之间弥漫着地轻敌情绪,他仍旧感到忧心忡忡。

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得出来,自从上次一战下了湟州之后,大多数将领都认为羌人不足为惧,更有人乐观地估计此次谿赊罗撒会不战而降。

“道夫,你可认为能够轻取青唐?”

正在发怔的童贯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这才恍过神来,略一沉吟便摇了摇头:“此次大军克复青唐是一定的,但是胜有大胜和惨胜,如果一味轻敌,恐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胜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些统兵将领说什么直接合兵攻青唐,不过是和上次一路攻湟州一样。王帅若有定计,那就不用理他们!”

王厚闻言莞尔,和童贯共事这一年多来,主帅监军相处颇为融洽,因此童贯地态度他早就预料到了。”有你这个监军的支持,他们自然无话可说!”

翌日的军议上,王厚先让众将各抒己见,见大多数人都认为该合兵一路直下青唐,他不由在心中暗自摇头,末了才出声打断了众人的话。

“各位,湟州一战的惨烈你们应该都领教过了。虽然湟州附近诸羌已经归附,但这并不是说,青唐诸羌便是能够一战而下的!青唐如今集结了数万军马,虽然尚不及我军声势,但是仍然不能小觑,而我军一旦分兵而行张扬声势,便能够震慑那些有心人。再者,湟州背面有胜铎谷,西南有胜宗隘、汪田、丁零宗谷,中间又有佞远关,倘若青唐出兵断我军粮道,然后诸部羌兵自渴驴岭、宗哥川之间合力夹攻,那么,胜负尚未可知。”

对诸将分说利害之后,王厚最终定下了分兵三路的策略。他自己与童贯率大军主力由绥远关、渴驴岭进逼宗哥城,都统制高永年以前军由胜铎谷沿宗河之北行,同统制张诫同招纳官王端率部属由汪田、丁零宗谷沿宗河之南迂回,约定初九会师宗哥城。

王厚童贯率大军先下渴驴岭之后,谿赊罗撒派来的使者般次也到了大营。王厚情知其人不过是窥探大军虚实,却仍旧升帐接见了他。

虽然两边站着众多将领,但般次却依旧面无惧色侃侃而谈:“王帅去岁刚刚和王子定下了和议,今年却又无故违约出大军来犯,这出尔反尔的举动难道就是中原大朝风范么?湟州鄯州等地本就是我青唐羌人世代所居,若是王帅执意进逼,我们阖族也不惜一战!王帅还请三思,此时班师犹为未晚!”

“好一张利口!”王厚挥手止住了暴怒的诸将,冷笑一声道,“我朝先前将湟州赐予赵怀德,尔主却逼走赵怀德自立为青唐之主,以下犯上以弟凌兄,难道这就是你们地正道?闲话少说,回去对谿赊罗撒说,要么就收拢各部尽早归降,一旦大军齐至,战端一开,他便是有心请降,怕是本帅麾下将士也不会答应!”言罢他不由分说地向左右发令,一群亲兵立刻将般次赶出了大营。

般次回去后,谿赊罗撒从其口中得知王厚大军不过五六万,且似乎只有一路,当即额手称庆,认为再无需惧怕。然而,仅仅隔了一日,探马便探知进逼宗哥城的有三路大军,总数超过十万。自知失算的谿赊罗撒立刻打消了在半路上截击王厚大军地打算,率军连退二十里,于宗哥城东的葛陂汤摆下了迎击阵势。由于此地有数道山涧可以凭恃,因此谿赊罗撒信心十足,以为必可将王厚大军拒之于宗哥城外。

探知羌人屯兵于葛陂汤,王厚便令大军于宗河之南宿夜,次日天色微亮就下令渡河。三路大军抵达战阵前时,日头犹未升起,众多羌兵临宗水倚北山结阵,旌旗飘扬处尽是人头,几乎是不计其数。且敌军占据地利,鼓噪声响彻云霄,看上去颇显锐势。

童贯先前都是以众击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势,此时虽然竭力克制,却仍旧忍不住勃然色变,不单单是他,就连王厚麾下不少久经战阵的将领也禁不住面色大变,全都为羌人气势所慑。高永年更是见羌人军势太盛,故而迟疑不进。此消彼长之间,宋军士气顿时弱了三分。

王厚却只是微微皱眉便恢复了镇定,他召来众将,一一作了任命之后便冷静地陈述道:“羌人自恃以逸待劳,所以才会战意高涨。我军卯时不到便已进发,如果再等待下去,人疲马饥,则更加难以为战。前军如先前计划行进,然后再以中军越前军,沿北山而进整阵前行,然后遣前锋乱敌阵势,则此战必胜!”

童贯觉得此举冒险,急忙上前道:“贼军在北面布置了重兵,若是贸然迎其锋锐……”

王厚不容置疑地断言道:“道夫,若是失了时机,此战要胜就难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童贯虽然仍旧心有疑虑,但只得勉强答应了下来。待到中军开拔,他遥遥看见敌军一阵骚动,正疑惑间,又有密谍来报,说是谿赊罗撒说要活捉张着大盖地自己与王厚两人,这让他更加焦躁,最后不顾王厚劝阻召来了高永年,欲图询问敌军情势。哪知高永年来了之后竟是一言不发,脸色极为难看,那种心有余悸的表情不问自明。

王厚见势不妙唯恐再乱军心,不得不大喝一声道:“敌我最多只算是大致相当,胜负只在顷刻之间,永年你既然是前军主将,还不回去统兵为战,在此沉默又有何用?”

高永年闻言剧震,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狠狠地抽出了鞘内宝刀,恢复了往日豪气。”多谢王帅提醒,末将现在便回去整军,恭候王帅将令!”

望着不远处那高高的青唐帅旗,王厚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军西征是胜是负,就完全看这一战的结果了!

第二章 奇兵天降自成功

对于姚平仲来说,这一次领兵出征可以说是初战。上回虽然在攻城战中表现英勇,但攻城首用勇而不用谋,他那时虽然一往无前,但考虑最多的仍然是让自己能够更好地活下去,而此番野战才是真正考验生死的时刻。

站在中军密密麻麻的将士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但是,握着缰绳的手却依旧湿漉漉的,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盘踞在他的全身,无论怎么驱赶也久久不去。突然,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立刻收摄心神循声望去,待看清了来人服色后,他立觉心中一跳。

“姚指挥,王帅召你过去!”来人也不下马,平胸一礼后便匆匆驰去,显然,他还有其他的使命。

姚平仲召来五个都头吩咐了几句之后便立刻匆匆策马朝帅旗所在驰去,到了地头之后,他才发觉受召的连带自己在内只有四个人,其他三人都是三十岁左右,一看便是久经战阵的军官。

王厚斜睨了姚平仲一眼,指着山坡上的一处发话道:“谿赊罗撒带着精兵数千骑在山高处驻扎,且不知避讳地张筛旗展黄屋,显然是自信必胜。他在此地布下重兵,我却偏偏要中军沿北山而行,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已命千余游骑攻来敌背面。但是,只要谿赊罗撒仍在,羌人的士气便会始终高昂,所以,我现在要你们引兵登山,潜攻谿赊罗撒的腰背。一旦得手便大声鼓噪。那时他军心必乱!但此去是以寡敌众,若不能甘冒奇险矢志成功,你们也不必去了!”

听到是如此艰险的任务。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要知道,能够成为谿赊罗撒地亲兵。其战力自然是非同小可,且其数量足足有五六千之众,自己这边满打满算只有两千人,哪里能够说什么必胜。正踌躇间,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

“王帅。末将愿往,但有一个条件!”

王厚见是姚平仲第一个应承,心中自然一喜,待听到条件两个字却不由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姚平仲仿佛没有看见旁人地炯炯目光,自顾自地说道:“大军登止,必为对方侦伺,倘若以四营两千人登山潜攻,则为敌军发现的可能更大。末将以为,兵贵精而不贵多,请王帅减去两营。以一千精骑登山掩杀,如此方可收奇兵之效!”

话音刚落,四周便倒吸一口凉气。以两千对五六千就已经是莫大地风险。这姚平仲竟然还要减去一半人,这说得好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得不好听就是不要命了!当下令两个受召而来的军官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觑,毕竟。送死的勾当谁也不愿意。只有另一个三十四五的将领目放异彩,似乎有些心动。

“好,好!”王厚却觉得心下大畅,愈发觉得面前这个少年非同一般。他把目光转向另外三个军官,突然又看着姚平仲道:“这样吧,让于达随你一起去!”

“末将领命!”那个叫于达的军官正是闻言心动地那个,此刻毫不犹疑地上前行过军礼领下军令,这才转头朝姚平仲笑道,“姚指挥,当日我随军攻湟州时便见识过你的英勇,此次还请多多指教!”

“哪里,于指挥客气了!”姚平仲谦逊了几句,却禁不住打量了对方两眼,见其眉宇间纠结着一股杀气,立时觉得王厚没有选错人。

王厚忖度片刻,又开口吩咐道:“既然是两营一千人马,便得有一个揽总的。希晏,你虽然年轻,但本帅于你寄予厚望,此次便由你一并指挥!好了,你们立刻回去,即刻进发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便连王厚身边的童贯也觉得过分。要知道,姚平仲如今甚至不到十七岁,虽然先前立有大功,但以这样的年资能够为一营指挥就已经破格,居然还要将此次奇兵的指挥权都交给他?不管怎么说,那于达都是自小兵、都头、虞候一步步积功升上来的,论经验比姚平仲丰富得多,又怎可如此本末倒置?然而,瞧着王厚自信满满不容置疑的模样,童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劝说又吞了回去,管他呢,反正左右都是卖人情,他又何必多嘴,没来由招惹人嫌。

姚平仲和于达再次会合时,两部千名马军早已是齐齐整整战意高昂。不过,看到姚平仲麾下军士的气势,于达还是微微色变,最后露出了一丝笑意。

“人称姚家善将果然不假!”赞过一句后,他便立刻调转话头问道,“姚指挥,现在就从此处登山么?”

“不,谿赊罗撒既然以精兵护卫此处,必会提防别人从此处登山,我们从山阴面沿那片树林而上,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姚平仲早先闲来无事地时候便观察过地形,此时不假思索地道,“于指挥,事不宜迟,立刻出动!”

“好!”

很快,一千游骑便脱离了中军,在友军的掩护下开始登山。为了防止为敌人侦测到形迹,姚平仲早在集合人马的时候便下令包裹马蹄衔环而行,而这一举动却和于达不谋而合。浩浩荡荡一千人马行走山中,既不闻马蹄声又不见任何嘶鸣,竟是连一丝讲话声都听不到。于达平日治军森严,却没想到一个区区少年郎也能做到如此,不禁愈发深信自己地判断。

外头喊杀震天,他们这边却是闷头爬山,也不知过了多久,千余人终于到了树林边缘。姚平仲便示意全军整息,等到斥候送来情报之后,他方才大喜过望。原来,刚愎自用的谿赊罗撒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正面,自忖已经完全牵制了王厚主力,于是只在这一面布置了寥寥几个哨探。竟根本没有防备到有人会从背后攻击。

“真是上天助我!”

见军马已经休整完毕,姚平仲立刻下令全军出动,自己更是一挺长枪冲在了最前面。一群人从平坦的缓坡疾驰而上。而后又居高临下地俯冲了下来。几个刚刚恍过神来的哨探还没来得及出声示警,便被疾驰而过地马蹄活活踩死。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此时,即便无人示警,谿赊罗撒也知道情势不对头了。慌乱之下,他根本无法分辨来敌究竟有多少,几乎是下意识地下令撤离。但此时,来攻的宋军游骑已经如一柄尖刀一般,牢牢地朝他大军尾部掩杀了上来。

“杀!”

一马当先地姚平仲率先用长枪挑下了两个羌兵,口中忍不住暴喝了一声。挟着那股一往无前的威势,他狠狠地撞入敌阵,顷刻间已经连冲数百步,枪下竟无一合之敌。战阵之中什么精妙地招式都无法展开,左右不过是刺挑挡横,杀到后来他几乎完全是下意识地挡格,只知道不能停下前进的步伐而让身后的兵卒折了锐气。

就这样。千余人马在数倍于己军的敌方后队中左突右杀,竟是所向披靡杀意十足。待到一轮冲杀气势稍泄时,姚平仲的盔甲上早已糊满了鲜血。连右臂也几乎抬不起来了。他抬手抹了一下眼睛,见敌军仍在前方逃窜,而身边还有七八百人,顿时又涌起了滔天战意。恰在此时。

山下中军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地战鼓声和喊杀声!

咚,咚,咚!

杀,杀,杀!

山下前军高永年率先引军击敌,张诫又以轻骑渡河捣敌军中坚,四处是战况激烈喊杀震天,而羌兵却已经因为谿赊罗撒帅旗的移动而失了起先的锐气。见此情景,姚平仲情知自己已经完成了扰敌之责,但内心却仍有一股盛气。

“怎么,姚指挥不想夺下谿赊罗撒的筛旗和黄屋吗?”于达策马上前,遥指不远处的那抹明黄道,“虽然我们兵少,但谿赊罗撒现在锐气尽失,,隍惶不可终日,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现在不试一试,那这个功劳便权归张诫张统制了!”

姚平仲望了望身后众军士,权衡片刻便下了决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倘若一味按军功升迁,只怕他十年之内都不能达到让那个人满意的位置。想到这里,他毅然决然地回头下令道:“诸军听令,杀!”

“嘿,这才有趣!”于达二话不说地拍马跟在姚平仲身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到手的功劳分一半给别人,这可不是他的为人,看来,这位姚家的小哥儿,很有些杀气啊!

谿赊罗撒地本队前有阻击,后有追兵,那些羌人哪里还顾得上旗帜黄屋等物,几乎是一路逃命一路丢弃,甚至还有从战马上跌落的。你追我赶中,衔尾追杀的姚平仲一行终于追上了前方地谿赊罗撒,于达见姚平仲仍只是闷头追赶,只好示意麾下众军士拾取黄屋筛旗,然后大声喧哗道:“抓到谿赊罗撒了!”

“抓到谿赊罗撒了!”

“抓到谿赊罗撒了!”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顿时传遍了整个战场,眼见筛旗黄屋尽在宋军之手,原本就丧失了斗志的羌兵一时更加士气低落。

就在这个时候,鏖战正酣的战阵中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风自东南而起,扬起了漫天尘土。迎风而立地羌兵几乎人人睁不开眼睛,几乎是引颈就戮,而顺风而下的宋军乘势追击,酣战从辰时一直进行到午时,羌军大败,诸将向北足足追击了三十余里,最后才引兵徐徐回阵。

谿赊罗撒只余单骑逃往宗哥城,但宗哥城守将惧怕宋军军威,闭门不纳。见此情景,谿赊罗撒只得逃往青唐,沿路宋军诸将争相追击,尤以姚平仲一行三百余人最为不依不饶。

崇宁三年四月初九,宗哥城会战结束,宋军共斩首超过五千,降俘三千余人,逃散无数,多罗巴等大首领不知所踪。畏宋军势大,宗哥城中公主瞎叱牟蔺氈兼率酋首归顺。

第三章 下青唐威凌诸羌

对于宋军而言,宗哥城陷落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实际意义。因为,这一场战斗不是谿赊罗撒的任何部下打的,而是青唐之主谿赊罗撒自己亲自指挥的。而那一场大败在消耗了大量羌族有生力量的同时,也带给了他们深深的震慑,大军之威竟至于如此!甚至可以说,宗哥城之内还有万余人镇守,之所以开门请降,宋军张扬谿赊罗撒的黄屋和筛旗是最主要的原因。

而王厚清点本部军马后,发现率军追击的众将都已经归来,惟有姚平仲仍未得见。由于此时已近黄昏,他不禁忧心忡忡。如今诸羌固然畏惧宋军势大,再往前却已经到了青唐之地,万一真有什么闪失,他回去之后又如何对高俅交待?

“王帅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姚希晏一看便不是苦命短寿的,此去不仅没有性命之忧,说不定还会另建奇功也说不定!”童贯自己也觉得心中打鼓,但仍然出言劝慰道,“不管怎么说,战阵凶险自古使然,他既然上了战场,这生死之道便取决于天了。”

王厚微微叹气道:“希望如此吧。”

“报!”

一个亲兵匆匆自大门而入,单膝行了一个军礼,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启禀王帅,监军,姚平仲获谿赊罗撒而归!”

“什么?”

王厚和童贯几乎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要知道,谿赊罗撒虽然是单身逃亡,但毕竟熟悉青唐路途。绝不是那么容易追捕的,否则先前数十路追击地人马也不会全数扑空。

王厚终究是主将,深吸一口气后便平静了下来。”姚平仲何在?”

“正在行辕外等候传召!”

“让他进来!”

一日的战斗和追击让姚平仲异常疲惫。进入宗哥城之后,他试图稍稍整理一下仪容。但发觉战袍早已破损多处,就连脸上也沾满了血迹,最后索性随它去了。听得王厚宣召自己入临时行辕,他连忙整整衣冠肃容而入,依足礼数行了军礼。

王厚见姚平仲一身狼狈。心中不禁暗叹一声,但仍旧迫不及待地问道:“希晏,你真的拿获了谿赊罗撒?”

“回禀王帅,监军,末将曾经见过谿赊罗撒地画像,可以肯定拿获的人正是他!”对于自己地战果,姚平仲自信满满,要知道,他下令军士绑人的时候,那家伙还色厉内荏地出言恐吓。末了还试图以黄金骏马收买,不是谿赊罗撒还会有谁。

“好,好!”王厚大喜过望。转头便冲童贯喊道,“监军,你我不如一同去看看?”

童贯自然满口应承,姚平仲连忙趋前带路。待见到那个被五花大绑满脸血污的男子之后,王厚终于放下了心。擒贼擒王,此次出兵青唐,纵使能够所向无敌下城池无数,只要不能拿住谿赊罗撒,今后的隐患便无法消除。只要谿赊罗撒活着一天,他日羌族的其他首领起事时便会奉其为主,那就是无穷无尽地祸患了。

他深深看了那个全无锐气的败军之将一眼,随即朝左右喝道:“替他松绑,好歹谿赊罗撒也是曾经当过青唐之主的人,替他先收拾一间屋子,然后命人贴身守着,外头再加派五百精兵看守!另外,把谿赊罗撒被擒的消息散布出去!”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垂头丧气的谿赊罗撒突然抬起了头,那目光中赫然闪动着择人而噬的凶狠光芒,就连见惯战阵的他,此时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成王败寇自古常理,你当初夺赵怀德之位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天!”王厚不肯弱了声势,狠狠回瞪了过去,“本帅无权处置你,到了京城,圣上自会定夺!”

“希晏,此番你立了大功,圣上必然大喜,这封赏便不是上一次能比的了!”童贯亲热地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又瞧了同样露出赞赏之色地王厚一眼,“王帅和我此次必定联名保奏,将门虎子,岂可限于年资而让你不能大用?”

“多谢王帅和监军好意!”姚平仲深深弯下了腰,心中兴奋不已。

不管在战场上如何沉着冷静,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地。

就在谿赊罗撒新败之际,西夏大军万余人突然陈兵临宗寨东,欲策应羌军。王厚便命张诫率军前往迎击。及至谿赊罗撒败讯传来,夏人得知无夹击可能,只得黯然退走。

十一日,王厚童贯入安儿城。十二日,大军至鄯州,谿赊罗撒之母龟兹公主青宜结牟及其大首领李河温率回纥、于阗、般次诸族大小首领等开门出降,鄯州克复。

十六日,入廊州地界,大首领洛施军令结率部属降。十八日,王厚率大军入廊州,上表告捷称贺,并将大军驻扎于城西。由于畏惧宋军威势,河南部族每日都有前来纳降者,王厚便曲意安抚,并以谿赊罗撒咎由自取为名,告诫诸部不得妄为,否则即是自取屠戮。至此,青唐之地全数大定。

四月二十二日,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往京城送来了青唐大捷的消息。

正在文德殿主持朝会的赵佶为之大喜,立刻颁下诏书。以王厚为武胜军留后,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使,兼知熙州:童贯为景福殿使、襄州观察使,依旧勾当内东门司;高永年迁贺州团练使,知鄯州;都大茶马司提举程之邵以先前供战马万匹,钱百万贯,进龙图阁直学士;其余将士皆有封赏。

而以获谿赊罗撒功,姚平仲进武翼郎,阁门宣赞舍人,位在从七品。以十七岁地年龄一举擢升从七品,这还是大宋开国以来武将未曾有过的殊荣,赵佶却犹为未足,又欲以积功加姚平仲捧日军营指挥使虚职,群臣力谏方止,但仍旧下旨令姚平仲押解谿赊罗撒进京。

入朝贺青唐故地尽皆克复之后,高俅也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自从去岁年底开始,朝廷的重心便都向西北军事倾斜,就连政事上也是如此。朝会上言必涉青唐已经是不稀奇的事,就连几个新进文官也上书言废禁武令,这也让高俅和严均大吃一惊。虽然此议最后被压了下去,但能够看得出来,因为战果辉煌,朝中臣子已经对此有所心动。大宋被压制了那么多年的武风,正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接下来就要面对西夏的反扑了,幸好,谿赊罗撒没有跑掉,居然被姚平仲那小子活捉了回来!”对于这个意外的战果,高俅至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平羌之后,西北之地的战争只不过刚刚开始,而抓到谿赊罗撒不仅意味着羌人失去了一个实际领袖,也让羌人无法借由此人重新团结起来。对于大宋来说,这个功劳和得一州一地其实没有任何分别,光是为姚平仲转了五官其实并不足以犒赏其功。

除此之外,蔡京一心想要招纳仁多保忠也让他分外头痛。似乎是看中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点,蔡京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了此事,认为此举能够震慑西夏,可问题是,根据枢密院河西房细作从西夏得来的消息,仁多保忠已经深为夏主李乾顺所忌,招降这么一个光杆司令又有何用,不过徒招夏人怨恨而已。

不过,蔡京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错,夏人需要的是一个在西北动兵的借口,即便王厚不去招纳仁多保忠,一场大战也在所难免。因为先前王厚平羌的缘故,夏人已经相当地忌惮,否则也不会配合谿赊罗撒的攻势而出兵临宗寨。说起来王厚也确实把赵佶的心理摸透了,班师回熙州的时候居然沿兰州大河在夏国东南境上陈列大军巡边,大大地耀武扬威了一把。

羌人大首领多罗巴的逃脱其实也是一个隐患,他当初能够拥立谿赊罗撒,之后也可以拥立其他人为主。而且,在知道羌人无法力敌宋军的情况下,他将夏人引狼入室也是很可能的事。在西北那块地方,汉藩之间想要和平共处根本就不可能。等等,似乎西北军中也有不少将领麾下任用羌人为亲兵,万一被人里应外合……想到这一点,高俅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青唐虽下,但出于粮饷和驻军考虑,十余万大军绝不可能一直在湟鄯驻扎下去,大城驻万人,小城驻千余人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再加上路途补给遥远,很容易为羌人及夏人所趁。想到这里,他几乎是立刻翻出了王厚的来信,仔细地查看着那些驻守青唐的将领名册。终于,他的目光集中在了高永年这个名字上。

两次西征,高永年都是单率一路军马策应王厚童贯,战必当先勇不可挡,乃是西征的一员大将。最最重要的是,他所率的军马中,羌兵的比例是诸将中最大的。王厚还曾经说此人对羌人推心置腹,往往能使得群藩归心,而现在看来,在西北连年用兵的当口,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若胜,则其属下羌兵必不会妄动;若败,谁敢担保高永年麾下的藩兵能够为了一个汉人主将而不要性命?这是人的本性,不可不防!再说,他确实记得史书上记载宋军在西征大捷后因麾下羌兵反水而折损大将,只是不记得是谁了。

他不假思索地拿过一张信笺,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了起来。不管如何,先行告诫王厚令其防范是最可行的,至于高永年听或不听,这却不在他的掌握之内,还得另作计较。

第四章 会羌酋夏主定策

对于西夏来说,贞观四年(崇宁三年)的春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

打从去岁宋军在青唐用兵开始,西夏君臣便得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结论。但是,宋军动辄便是十万大军,竟是一时难以钻空子,看着诸羌被分裂蚕食,他们着实难以吞下这口气。自夏主李乾顺以下,不少人都是夜夜辗转难眠,忧心忡忡自不在话下。

这一日,李乾顺下朝之后便在后庭射箭解闷,但是,平日几乎十拿九稳的箭法却突然大失准头,气得他将几个养护箭靶的人狠狠痛骂了一番,丢下宝弓便一个人回到宫中闷坐。虽然梁氏已除,但是,国中仍有不少贵族势力,他这个皇位仍然坐得不稳,不但如此,明知宋军对付了羌人便不会放过自己,他却仍得派使节如宋贺正旦,偏偏就连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兀卒!”

李乾顺闻声抬头,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疾步走入向自己施礼,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来人是他的庶出弟弟李察哥,虽然刚刚二十岁,却是英武非常胆略出众,去年他才刚刚将其晋封为晋王,给了他一些军权,这也是他即位以来册封的第一个兄弟,目的就是为了稳固统治,从贵族手中夺取兵权。

“你回来了!”他点头示意,待其坐定后便出言问道,“你去练的那些弓弩手怎么样了?”

就在去岁时,察哥向上进言,以遇陌刀法则骑兵难施。遇神臂弓则步兵溃败为由,要求仿照中原宋朝召集藩汉丁壮习练弓弩,平日从事农耕。战时则充弓弩手。李乾顺看到这个建议后便当即大加赞赏,立刻晋封其为晋王。并令其监督训练弓弩手之事。

“已经招纳了数千人,只要勤加训练,将来必定能够建立奇功。”

提到自己训练的弓弩手,察哥顿时兴奋不已,“大宋攻我们时往往以弓弩建功。往日我们只能以力拒之,但这么多年来,神臂弓等诸多弓弩已经缴获了不少,在民间招纳巧匠也能够仿制得八九不离十。长此以往,今后便不会被宋军的弓弩压着打了!”

“希望如此。”李乾顺露出了一丝苦笑,脸上殊无喜色,“人说唇亡齿寒,宋军如今下了青唐,更是咄咄逼人地在我国附近耀武扬威,恐怕。这一次是不得不用兵了!”

“我也听说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青唐。”察哥见乃兄兴致不高,不禁想起自己当初在宋军重围中脱身地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国和羌人彼此相依。如今青唐既然为大宋所取,则他们下一个锋锐所指则必是我国。兀卒,不若我们率先出击如何?”

“率先出击?”李乾顺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脸上尽是惊愕。”难道永安年间的失利你忘记了吗?如今大宋的岁赐年年不绝,倘若一旦动了兵戈,于我大夏并没有好处!”

“兀卒难道忘了汉人地一句话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察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兄长的炯炯目光,毅然决然地道,“我军先出则能占据先机,倘若等到宋军开始进兵,那时再作防御就来不及了!大宋明明已经平定了青唐,为什么还要把十余万大军屯扎在熙州,分明是他们早有预谋!兀卒,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汉人早有这样地老话,你还犹豫什么?”

李乾顺本就是刚毅果决之人,在察哥劝说之下顿觉心中涌起了一股豪气。”你说得对,倘若等到宋人前来攻我,那就来不及了!不过,我国如今尚且纳贡称臣,贸然进兵未免落人口实,就算他日让辽国居中转圜也多有不易。唔,你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兀卒马上便要迎娶辽国公主,辽国既然肯允婚,便摆明了不会坐视我们两国交兵。再说了,辽主还不是曾经称赞过兀卒天纵英武?还不是利用过我们党项人征伐叛兵?”察哥不以为然地一笑,转而又想到了自己半路上遇到的那拨人,这才想起了今次的真正来意。”至于兀卒不想落人口实,这却容易,臣为兀卒带来了一个人,见过他之后,这个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哦?”李乾顺见察哥一幅神秘兮兮的模样,心中着实奇怪,但出于对这个弟弟的信任,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不多时,察哥便将一个羌人打扮地男子引了进来,只见其人生得魁,梧有力,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显然是有勇有谋之辈。他不卑不亢地单膝跪下,深深施礼道:“多罗巴拜见大夏国主!”

“多罗巴!”

李乾顺霍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深重的怒色。当年赵怀德占湟州鄯州时,他曾经遣人与其交好,又将宗室女子嫁给了他,希望能够在西夏的西面建立屏障。谁料,就是这个多罗巴突然奉谿赊罗撒为主,逼走赵怀德不算,三个儿子率领的军队还大败了他派去的仁多保忠的援军。新仇旧恨一起,他顿觉怒气难平,只得狠狠瞪了一旁的察哥一眼。不管怎么样,此时都不是追究多罗巴罪责的时候。

“多罗巴明白曾经得罪了夏主,但是,羌人党项原本同出一源,无论赵怀德还是谿赊罗撒王子,毕竟都是羌人,但如今,那些汉人占据了我们羌族人的青唐,还将谿赊罗撒王子献给了宋国的皇帝,这是我们羌人地奇耻大辱!”多罗巴单手抚胸,意态激昂地道,“倘若夏主能够助我羌人复青唐旧地,那么,我们将愿意成为大夏的藩属,听候您的号令!”

“你很会说话,难怪能够让赵怀德单身出逃,难怪能令青唐诸羌归服!”李乾顺却没有被对方地巧舌如簧骗倒,这些空口白话谁都会说,他堂堂大夏之主若是真的信了,那便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听说你们奔逃的时候从者不过十余人,你要朕发兵为你羌人复故土,你自己却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实力,难道以为朕是三岁小儿吗?”

“我此次确实是逃得狼狈,但要是说部属,只要我振臂一呼,至少能齐集上万人!”多罗巴猛地抬起了头,自信满满地说,“宋军看似一战而定青唐,但是,王厚纵使占了湟州鄯州廊州,威慑诸羌,但是,那只是威慑!羌人不过臣服于宋军地强威之下,可宋军不可能永远以数十万之众驻扎在三州,那时,我们羌人便有可趁之机!”

李乾顺这一次才稍稍动容,大宋虽然重定三州,王厚安抚羌人也算花了一点心思,但要说是一劳永逸还为时过早。可以肯定,只要撩拨煽动一下,多罗巴确实有可能重新拉起一杆大旗,当然,这要在自己出兵助其一臂之力的基础上。此时,他不禁斜睨了一旁的察哥一眼,心中暗自赞许,这个弟弟审时度势的功夫,可是不逊于朝中那些汉臣。

“事关重大,朕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听到这句意同敷衍的回答,多罗巴顿时急了,要知道,多拖延一日,宋人在青唐的统治就会越稳固,他如今根本耗不起时间。想到自己在路上听到的传闻,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趋前一步高声道:

“夏主,唇亡齿寒,如今青唐之地尽入宋国之手,他们又怎么会不图谋夏国之地?我来之前听说,宋人已经开始打夏国左厢卓罗监军司统军仁多保忠的主意了!”

“你说什么?”李乾顺突然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多罗巴身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多罗巴把心一横,随口反问道:“国主乃是大夏之主,这么大的事情,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来人,将他带下去秘密安置!”李乾顺再也无心应付多罗巴,大手一挥便吩咐道,“将与他同行的人也一起看好,总而言之,不许泄露半点风声!”

察哥此时也不由微微色变,看到多罗巴被人带下去,他方才上前问道:“兀卒,是不是要派人去打探这个消息的真伪?”

““哼,有什么好打探的!”李乾顺恨恨地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仁多保忠自恃三朝元老,一向对朕阳奉阴违。当年梁乙遁专权的时候,听说宋国就派人招纳过他,他不敢去,后来一看梁乙逋死了就立刻向宋国摇尾巴,可惜那时候人家又不要他了!像他这样趋炎附势的东西,会在紧要关头投奔宋国有什么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再等了!”察哥心下骇然,连忙建议道,“兀卒需立刻免去仁多保忠的兵权,倘若让他真的得逞,那么,南边的一扇大门便打开了,届时宋人便可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朕明白!”李乾顺匆匆回到御座,拿起一个札子只写了几行,突然又停住了笔,刚刚还阴霾密布的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微笑,“真是天助我也!”

察哥顿时被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兀卒……”

“你刚刚不是发愁没有借口吗,现在,这不是上天送下来的最好借口?只需拿住仁多保忠,他要是真的里通宋国当然会留下痕迹;要是他没有……”李乾顺突然闭口不言,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弟弟,狡黠之色尽显无遗。

“那便可以自己造证据!”察哥脱口而出,终于恍然大悟,“兀卒英明!”

第五章 贺升迁雄心万丈

大军既然已经收复了鄯州廊州,那么,在封赏了将士之外,推赏朝中群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前一道犒赏西征大军的旨意方才颁布不过两天,赵佶的又一道旨意顿时让朝中数位重臣喜上眉梢。

自蔡京以下,政事堂众宰执及枢密院枢相枢使各转三官,余者转一官二官不等。此外,又进蔡京嘉国公,高俅靖国公,严均进翰林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大宋宰相封国公乃是惯例,因此天上掉下来一个国公的封号,高俅并不以为意,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赵佶怕先头加封引起群臣的议论,所以才在这个时候一起加进来罢了。不过,转三官的恩旨却是非同小可。

身为宰相纵是位高权重,但阶官却仍是按照年资磨勘,他虽然累此得特旨进封,但若不是西征两次大捷,恐怕就是阶官最低的宰相了。

除了他之外,从两次大捷中获利最大的就是严均。从枢密院副承旨到如今的签书枢密院事,严均只用了短短的四年,这其中,犹以这一年进封最快,差不多可以比拟三级跳,和自己当初晋升的速度有得一拼。

当然,朝中也不是没有人进谏过,认为赵佶一味任命年轻人而不让他们多多磨练,并非朝廷之福。只是这些话在心有定计的赵佶听来,不过当了耳旁风罢了。

既然升官封爵,蔡京下了朝便邀集了几个此次得利最大的官员,包下了整个遇仙正店三楼以示庆祝。得知这个消息,遇仙正店的东主早在下午便在外头放上了告示。声称今日不接待外客,直到晚间一帮官员模样地人先后抵达之后,人们才知道。敢情这是一场大盛会。

虽然平日或有嫌隙或有恩怨,但在这个加官进爵的高兴时刻。自然是人人面上带笑,谁也不去提那些扫兴的话题。酒过三巡之后,蔡京便笑吟吟地站了起来,硬是连敬了高俅三盅,最后才意气风发地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我等会聚此地,除了庆祝大家各自晋升之外,也是为了这盛世共饮!”

有他地带头,其余人自然是连声附和,纷纷陪饮了一杯,然后便等着蔡京接下来的话。今次受邀地总共有十余人,都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大臣,自然不会相信蔡京专门把人请来就只是为了喝酒庆祝,因此早就在各自猜测这位首相的心意。

“各位,圣上少年登基。兼且又是龙体康健,因此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便可放开拳脚开创盛世。如今西征大捷,四海升平。正该是推行各项政令的大好时机。神宗皇帝当年五路攻夏,力图一举消灭西北这个祸患,但却因为四路失期而功亏一篑,但是。神宗皇帝没有做到地事,圣上未必会做不到!如今西夏因为我军平羌而虎视眈眈,西北战事一触即发,倘若能够再来数场大胜,那圣上的文治武功必定会名垂青史!”

听到还要继续用兵,已经有几个大臣勃然色变,但全都知机地一言不发,只是拿眼睛瞟着高俅。起自于崇宁二年的西征全都是由高俅一力促成的,此番羌事平定,蔡京却跳出来要打西夏,其中隐情不免引人怀疑。当然,也有不少人为此次的大胜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多来几场大仗让他们加官进爵,附和的声音便络绎不绝。

高俅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见严均只是闷头饮酒挟菜,不由晒然一笑。王厚的平羌是为了安定西北后院,但是,这还只是个开始。平羌易,治羌难,幸好逮到了谿赊罗撒,否则此人只要一跳出来,羌人必乱。若是因为一次大胜便以为宋军的战斗力真的达到了无敌的程度,那便太可笑了。

蔡京见附和地人众多,顿觉心中大畅,不过,当他的目光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高俅时,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当日是高俅对西征最最积极,从中又得利丰厚,为何此次却似不想再扩大战果?不过,由于酒桌上人太多,他也不好细问,只得暂时丢在了脑后。

一场欢宴散去之后,众人方才三三两两地上了马车回府。蔡京二话不说地拉上了乃弟蔡卞,又留下了高俅和严均,四个人便上了一辆马车。谁都知道,如今地同知枢密院事安惇年事已高,兼且风评并不太好,所以枢密院几乎是蔡卞和严均平分秋色,而政事堂更是唯首相次相马首是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车厢中四人,全都是只手左右大宋朝堂的风云人物。

蔡京直截了当地引着三人进了书房,而后便屏退了所有家人,这才好整以暇地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先前王厚来报,与羌人主力作战时,西夏军队曾经试图策应羌人里外夹攻。虽然最后遭到挫败,但仍旧能够看出,夏人虎狼之心并不是区区岁赐便能够打发的。依我看来,应该于此有所防范,不,应该说要尽快主动出击!”

高俅和严均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两日前收到的谍报。权衡一二之后,严均便沉声开口道:“我知道蔡相地意思,不过,夏主并非昏庸之人,决不会这么算了。根据谍报,就在我军平定青唐之后,左厢卓罗监军司便多了几个新将领,听说,仁多保忠已经被架空了。”

蔡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此时不禁微微色变,从蔡卞的脸上得到了一个肯定的信号之后,他一时犯了踌躇。

“夏主也在寻求一战。”高俅突然插话道,“以西夏目前的情形来看,夏主李乾顺基本上已经掌握了国中大权,御围内六班直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擒生军的将领也有一多半矢志效忠于他,至于西夏贵族自梁氏覆灭之后,更是对其不敢违逆。就在年后,听说李乾顺又要娶辽国宗女为后,因此将进一步得到辽国的支持,所以,他虽然眼下臣服于我国,打的却仍是联辽抗宋的主意。”

“这么说,恐怕他近期就会有所动作了?”蔡卞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下颌,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恼。”西夏游骑来去如风,若是他们有心骚扰西北,恐怕防不胜防。”

“不然。”严均露出了一缕深重的自信,一字一句地道,“夏兵如出,,必定会大张声势,说不定还会以和辽人合攻作为幌子。他们如若出兵,渭、延、庆三州必定首当其冲,其兵必定是精骑,如果布置得当,未必会让他们得逞!”

“哦?”

这下子其他三人全都来了兴致,这几年河西房和北面房全都由严均一个人掌控,就连蔡卞也难以插手,谁都没想到严均居然会有这样的把握。毋庸置疑,西夏和京城相隔数千里,能够精确地掌握对方动向,除了犀利的判断力之外,便只有用间这一个方法了。

“李乾顺崇慕汉学,重用汉官,这在西夏国内也曾经激起过反对。但这并不是说,西夏便荒废了军事!西夏全民皆兵,上马为兵下马为民,这已经是它立国以来的惯例。而统兵将领从一些世代掌兵的贵族手中到了李乾顺的心腹亲信手中,看似减低了战斗力,却也在同时降低了将领擅权的风险。李乾顺的步子一直走得很稳健,可是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冒风险。”

高俅此时终于回过了神,微微一笑道:“他于元符年间上表称臣,更多的原因是兵败而并非心甘情愿,所以当然时时注意我军动向。此次他若是再忍得住,恐怕就是圣贤了。好了,均达你不用卖关子了,把腹案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严均当下也不客气,用茶盏等物在桌子上摆出了渭、延、庆三州的地形,然后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布置。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近微不可闻,然而,对面三人的脸色却全都变了。

末了,严均才挺直了腰,语气肯定地说:“多罗巴逃遁无踪,必定会去西夏搬救兵,图谋合击之道。所以,时叛时安的羌人不足为恃,不仅如此,还应该更加着力提防。长此以往,青唐一带的拉锯战就不会结束,这将牵制我军大部分精力,更是一场消耗战,对于我大宋是极大的祸患。西夏既然能够兴汉学用汉臣,为什么不让羌人也来体会一下中原汉学?另一点就是,应该吸取赵怀德一事的教训,扶持羌人不应该只扶持一家,而应该明里暗里挑出三四家实力旗鼓相当的,这样一来,便可避免一枝独大。”三人早就为严均先前的一番布置所动,此时更觉有理。蔡京斜眼看了看严均,心中颇有惋惜。可惜了,这样一个年轻俊杰却因为避嫌而不和权贵联姻,要是再多了这么一个女婿,自己又何愁将来之事?他的长子蔡攸虽然已赐进士出身,拜秘书郎,但始终于大事眼光上有所欠缺,叶梦得虽好,却早已娶亲并非自己家人。看来果真应了一句话,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第六章 解酋头希晏进京

由于是加急信件,因此王厚数日后便收到了高俅手书。如今他乃是一方帅臣,自然不比当年蹉跎岁月,对于高俅这个举荐者更是感恩戴德,但凡有事奏报朝廷则必先知会。此番接到手书,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朝廷有所措置,及至展开观看之后,他却有些愣了。

西北军中藩汉杂用乃是一贯的旧例,而高永年更是以麾下藩兵众多积功累累而广为人知。这一次,高俅特地来信却是为了提醒他让高永年防备那些羌人亲兵,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尽管心里很有些嘀咕,但他还是反反复复思索了几遍,一想到多罗巴踪迹全无和西夏的蠢蠢欲动,他再也不敢轻视这种可能,连忙派人去请童贯。

倘若说童贯最初担任监军的时候还只是离开大内禁中建功立业,那么,一年多的仗打下来,他的野心便不可抑制地膨胀了开来。如果不是每次在封赏之外还会接到赵佶严厉的申饬,恐怕他早就直接插手军政了。但是在现如今,他至少在面上仍保持着对王厚这个主帅的尊重,一听得京中来信更是提起了十分精神。

“高永年在羌人之中颇有威望,麾下羌兵不少确实是事实,可是,他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仗,始终没有出过任何纰漏,高相是不是太过小心谨慎了?”无独有偶,童贯和王厚的想法一模一样,略一沉吟便笑道,“高相一定是在京城中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提醒一声罢了。既如此,王帅便遣人知会高永年一声。让他心里有个数就够了!”

王厚听童贯如此说,正好合了自己的意见,想了想便立刻动笔写成了一封急信。又命人送往鄯州给高永年。如今虽然西北战云密布,但毕竟仍未殃及鄯州一带。因此这主帅监军两人一忙活,便把这件事丢在了脑后。他们并不知道,仅仅是数月后,这谶语便险些成了现实。

虽然奉命押解谿赊罗撒,但接到了政事堂密令之后。姚平仲便舍弃了原本准备好的囚车,用了一辆坚固结实地马车运送谿赊罗撒上京。他带着百多人日夜兼程地赶路,沿途几乎只在驿站中歇了三次。他和麾下军士固然还能支撑得住,谿赊罗撒却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自忖到了京城也是死路一条,谿赊罗撒这个在青唐呼风唤雨的羌族王子干脆不肯吃饭不肯喝水,若不是姚平仲喝令人强行给他喂食灌水,恐怕早就死在了半路。饶是如此,一行人也足足用了十二天方才赶到了京城。

由于谿赊罗撒属于叛臣,因此既不归刑部也不归大理寺,姚平仲将人一解到京城。便有政事堂书吏带着公文自去安置,也省却了姚平仲一番麻烦。他乃是奉旨回京的武官,因此未得圣意不敢私自回家。只得于禁中之外等候,那一身戎装顿时引得无数行人驻足,就连一些低品文官也不时投来好奇地目光。

“看,那个就是单骑拿获青唐王子的少年将军!”

“左右不过十六七岁嘛。真那么了得?”

“那当然,人家可是山西姚家地人!”

“怪不得,关中二姚当初可是赫赫有名,果然是将门虎子!”

听到耳边各式各样的议论,姚平仲顿时觉得心潮澎湃,暗暗握紧了拳头。身为姚家子弟,他既知道身上责任深重,又知道在外不能有半点举止失当,因此这一年多在军中可谓是奋力争先,终于拿到了这么一次大功。他一面在心中打点着待会面圣时的对答,一面想着家中情形,一时竟是呆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一溜烟地自禁中跑了出来,左右扫了一眼便直奔姚平仲而来:“可是姚指挥?”

姚平仲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应声答道:“正是末将!”

“原来你就是圣上一直记挂的那个少年将军!”那高瘦内侍上下打量了姚平仲,突然笑道,“圣上在福宁殿召见你,只有高相一人在那,你用不着紧张,跟我来吧。”姚平仲见来人一团和气不卑不亢,不由暗自点头,连忙跟在了那人后面。一路走着,他便听到那人不停地向自己说着宫中近况,显然是在提点面圣时应该注意地地方,不免揣测起了其中奥妙。待到临近福宁殿时,那人方才转过身来:“刚才那些都是曲押班交待小人告诉姚指挥的,圣上最喜年少将军,姚指挥少年得志,此番必定能得重用,小人便在此先恭贺了!”

对方突然这弯腰一礼顿时让姚平仲措手不及,只是一愣,对方便又站直了身子,这一礼竟是生受了。记起祖父教导的不能随意交结内臣,他只得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梁师成。”进得大殿后,他还在思考那个梁师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及至下拜面君,他方才把一应杂乱的情绪全都丢在了脑后,专心致志地应付起现在的场面来。果然,只是片刻,他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姚家果然是后继有人,当日朕没有看错人,这样的少年英才,不去战阵上建功杀敌岂不是可惜了?起来吧,朕倒想看看这一年你有什么长进!”

姚平仲依言起身抬头,见御座上的天子官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连忙低垂着头不敢仰视。但只是这一眼,他便瞟见了一边的高俅,心中顿时大定。

“不错,人是瘦了些,但精气神似乎与以前不同了!”赵佶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朝着旁边的高俅道,“不到十七岁便有这样地成就着实难得,他既然已经在战阵上立了功,朕倒有些不舍得再让他冒这样的风险了。伯章,不如直接编入捧日诸军……”

“圣上此言差矣!”高俅见赵佶又犯了这老毛病,连忙笑着打断道,“将门子弟正应该纵横沙场建立功勋,姚君瑞也是在战场上磨练了大半辈子方才最后任了殿帅,圣上现在将他留在了京城,岂不是磨折了一员大将么?”

“哈哈哈,伯章说的是,是朕想左了!”赵佶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遮掩了过去。”西北还有地是仗要打,当初神宗皇帝宿卫王恩也是凭一己之力在羌人之中竖不世威名,如今你也曾经充任朕的班直,不过十七岁便能在沙场建功,将来必定会为朕写下一段佳话!”

“圣上谬赞,臣愧不敢当。”姚平仲慌忙退后一步拜谢道,“臣蒙圣上钦点于西征军中效力,自然应当殚精竭虑报效皇恩。”

“唔,好!”赵佶闻言更觉大悦,他如今自己都不过二十出头,对于这些和自己年纪相近的人自然是好感多多,“你如今是马军营指挥使?”

“是——”

“先后两次建功仍为一营指挥是不是封赏太轻了?”

高俅知道这句话是问自己的,不由被噎得一愣。这还太轻,要知道,先前若不是王厚力荐,姚平仲最多得一个步军指挥使便了不起了,哪里会升得那么快?可天子官家嫌慢,他也只好朝姚平仲丢了个眼色,这才欠身答道:“圣上,希晏两次战功共转了六官,这已经是相当重地封赏了。他还年轻,圣上总不会让他今后无可晋升吧?王处道两次突出其功,朝中已经有人颇有微词,圣上若是爱惜他,不妨等他再立奇功时封赏也不迟。”

赵佶这才释然,当下又问了姚平仲军中景况以及西北形势,见其对答如流不免欣喜,最后便转头朝高俅道:“既然不便加官,他留在熙州也是闲置,毕竟那边最近不会有什么大战事。伯章,你看呢?”

听到赵佶的话,高俅突然心中一动,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为之前一直头痛的问题想到了一个答案,此刻顺势建议道:“圣上既然这么说,臣倒真的有一个好主意。圣上已经下令改鄯州为西宁州,而那一带虽经安抚,却仍旧是羌人众多。知西宁州高永年的麾下以刘仲武为副,蕃汉混杂,比起蕃将来,汉将反而更少一些,不如将希晏补进去?”

“西宁州?”

听到这三个字,赵佶和姚平仲同时思索了开来,一个在考虑是不是太危险,一个却在掂量高俅的用意。最后,赵佶略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便照伯章的意见办吧,不过,须得让一个人和他同去。就是那个……上次那个和姚平仲一同作为骑兵,并缴获谿赊罗撒黄屋筛旗的于达,就是他了!”

皇帝御口一张便为西宁州多了一千人,高俅顿时苦笑连连。不过想到不久之后那边很可能会有大战,他也懒得出言驳斥。多了两营一千人也好,再加上还有刘仲武在高永年身边看着,如果仔细些决不至于发生那种问题。对了,刘仲武……他似乎会有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儿子,究竟叫什么来着?天哪,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

第七章 高伯章面授机宜

刚退出福宁殿,姚平仲就见一旁廊柱下的曲风朝自己做了个手势,连忙快步走了上去。他曾经在御前当过几个月近卫班直,由于高俅的缘故,和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内侍押班交情也相当不错。

曲风匆匆把姚平仲领到了一间僻静的偏殿,这才笑道:“好啊,一出去没多久便换了一个七品官,将来打起仗来恐怕还要晋升,怪不得高相如此器重你!”

姚平仲连忙谦逊了一番,突然想起刚刚引自己进宫门的那个梁师成,于是顺便问了两句。谁料曲风却沉吟了片刻,然后才道出了一番解释。

“你应该知道圣上一向喜好书画,这梁师成略通文墨,又能够写得一手好字,所以一向在书艺局当差。前些日子,不知他怎么冲撞了蔡相,便被贾祥发配到福宁殿偏殿充当杂役,我看他年纪轻轻人又机灵,就多看顾了他一点,想不到他如此善于钻营。唔,内官不得擅自结交外臣,以后得空得告诫他两句。”

姚平仲原本便无意结交内臣,晒然一笑便丢在了脑后。

曲风也不再多提此事,左右看了看便压低了声音道:“适才高相进去之前曾经吩咐过我,让你面圣之后先回家。姚帅原本准备告病辞了殿帅之职,圣上一直不允,但据大夫看下来,恐怕熬不了多少时日,你此番回来正好也让他遂了心愿。如若晚间有空,你就到高府去,高相会在那里等你。说是有要事交待。”

听到爷爷病入膏肓,姚平仲不觉心中黯然。他上次离京的时候就知道姚麟时日无多,能够一直挺到现在。大约也是因为等着自己的缘故。

他勉强按捺住心中激荡地情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曲大哥告知。劳烦你转告高相,晚间我一定去拜访。”

出了禁中,他便立刻直奔姚府,进了大门便朝姚麟的卧室冲去,几个家人竟是拦都来不及。一进房间。他却惊讶地发现姚麟办坐着斜倚在床头,看上去精神似乎不错,不觉喜出望外。

“爷爷!”

“你终于回来了!”姚麟含笑点头,招手示意姚平仲过来坐下,上下端详了一番,脸上喜色更甚,“很好,姚家总算是后继有人!”

姚平仲只觉喉头哽咽,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在战场上固然是奋勇当先不惧受伤,可此时却分外神伤。身为武将者。最希望的就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这缠绵于病榻确实不是什么好死法。

“你爹爹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正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前程。所幸你也确实争气,不仅弓马娴熟,而且在际遇上更胜人一筹。不满十八岁而升到七品武官地,你还是姚家头一个!”姚麟爱怜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又叹了一口气,“我地几个儿子孙子都不中用,既及不上你爹和你伯父,更及不上你。以后,姚家的命运,便要看你们这一脉了!大哥,有这样的子孙,你在天之灵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听到姚麟这么说,姚平仲顿觉心中更是黯然,便想方设法地出言转圜:“爷爷,你别这么说,大伯父他们……”

“好了,不说这些!”姚麟一口打断了姚平仲的话,用力撑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你应该已经面过圣了,圣上可有别的交待或是安排?”

姚平仲闻言立刻想起了那道任命,脸色不由迷惑了起来:“圣上召见时,高相提出让我去西宁州高永年将军麾下,说那边临近羌人战事不少,正好可以立功。可是我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对了,高相让我晚间过府一趟,应该另有交待。”

“唔。”姚麟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随即又微微笑道,“高相此举必有其用意,总而言之,他对你相当看重,决不会陷你于危难。只看他当初荐王处道之前先让你和他接触,之后又让你去西征军内效力,便可知他步步为营地筹划功夫。唉,如若我当初没有一时兴起让你到他身边历练,恐怕但是弃河湟的罪名,我们姚家人便会受到无穷无尽的牵连,如今总算是勉强挽回了。只可惜了你伯父……”

姚平仲也听说过,因为王厚下湟州青唐的缘故,当初赞成弃守河湟的臣子全都受到了牵连,或贬低或不用,自己的伯父姚雄也因此受到了牵连。此消彼长是很自然的事,再加上他如今人微言轻,只得保持沉默。

姚麟本就是一番感慨,此时自悔失言,连忙调转了话题:“我的病拖不了多久,好在你不是我的亲孙子,否则,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泡汤了。我半辈子征战沙场,要是老来还要拖累后人,那岂不是一场笑话?”

“爷爷!”姚麟地弦外之音,姚平仲岂会听不出来,顿时大惊失色,“京城名医遍地,爷爷的病不过是些许小疾,又怎么会……”

“好了,别说那些妇人家安慰人的话!”姚麟突然大发雷霆,狠狠拍了一下床板,“你是做大事地人,老是在我病榻面前坐着算怎么回事?天色不早,赶紧去用些点心,待会早些去高府候着,总不成要让高相等你吧?快去!”

姚平仲百般无奈,只得出了姚麟的正房,但实在没有胃口吃东西,便径直去见几个伯父叔父和一干堂兄弟。大宋武官因为征战沙场生死难料,因此素来多纳姬妾,往往子孙众多。王韶有十子,姚麟膝下也有五个儿子,孙子更是不计其数。他此次加官进爵又是奉诏进京,姚家众人自然是欢欣鼓舞,他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完了大部分亲戚,而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了高府。

大约是早早得了关照,他一进高府便被引到了书房,又有人送来了茶水和一应点心,然后便再也无人打扰,门外就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他在路上原本就没有休息好,回来之后又是面圣又是回家探望,这一休息下来顿觉浑身疲惫,最后竟不知不觉地合眼睡着了。

高俅一推开书房大门便听到了一阵均匀的鼾声,先是觉得好笑,而后却又觉得感伤。那些文官子弟十七八岁的时候还只是吟诗作对,享尽家中荣华富贵,可这些将门子弟呢?西军之中父子几代人接连作战地不计其数,若非是这些人遏制了西夏羌人的势头,又哪来的什么承平盛世?大宋崇文抑武没错,畏惧武将坐大危及社稷也没错,但这并不代表着,便能任由文官作践了那些武将!长此以往,这不是让将士们寒心么?

他随手掩上了房门,也不去打搅熟睡中的姚平仲,径直坐在书桌边看起了几封信。只是刚刚进来那一眼,他便知道姚平仲并未翻动过书房中的任何东西,只是这份心性便不是普通少年郎能够做得到的,因此看来,自己信任他并没有做错。就着灯光,他便提笔开始写一封封回文,这都是几个幕僚挑选出来需要他亲自答复的,毕竟,不是事事都能让人代劳。聚精会神之下,他几乎忘了面前还睡着一个姚平仲。

姚平仲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朦朦胧胧醒过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似乎有些不对劲,一睁开眼睛就几乎跳了起来。自己分明是在高府书房,而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的那个人分明是高俅!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时候睡着了,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

良久,他终究还是惴惴不安地开口唤了一声:“高相!”

高俅闻言抬头,见姚平仲满脸忐忑,不由笑道:“睡醒了?唔,已经快子时了,你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我让他们添了两次茶水都没吵醒你。”

姚平仲顿时大惭,嗫嚅了老半天才起身深深一礼道,“刚刚着实失礼了,还请高相见谅!”

高俅笑着点了点头:“没事,你连赶了十几天路,自然是疲累,这都是我疏忽了,本应该让你今晚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也来得及。我看你大概连晚饭都没吃,那里有厨房刚刚送来的点心,不必拘束,先垫垫饥!”

姚平仲本还想推辞,突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只得讪讪地点了点头。一连吞下三块糕点,又痛喝了一气茶水之后,他方才缓过气来,连忙欠身道谢。

“好了,吃饱喝足谈正事。”高俅莞尔一笑,然后便正了正脸色,“你大概在琢磨,我为什么会让你去西宁州。说实话,如今熙州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再有战事,那里大军众多,西夏不会以此作为矛头,反而是渭、延、庆三州更可能燃起战火。不过,你现在属于王厚麾下,我不想让你突然调到别处,所以,西宁州便是唯一的选择。”

他见姚平仲听得聚精会神,索性又毫不避讳地解释道:“知西宁州高永年你应该知道,此人麾下用了众多羌兵,为人又豪爽不拘小节,若是以前自然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我军克复青唐,与羌人结下了莫大的仇怨。西宁州乃是青唐重镇,一旦羌人来犯,里应外合也许还不至于,但只要高永年率兵出击,则难保是否会有危险。要知道,前番西征王厚是主将他是副将,少数羌人对他们俩恨之入骨,一旦出事断无幸理!”

不像王厚童贯那般不以为然,姚平仲以少年之身追随高俅已经颇有一段时日,对于每一个指令都是毫无异议地执行,此次更不例外。他霍地站了起来,郑重地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高相放心,只要我在西宁州一日,一定会小心防范!”

第八章 骄郡王强索东青

大宋在这边磨刀霍霍,辽国却还在歌舞升平。这也不能完全怪辽主耶律延禧喜好狩猎,因为那一帮朝臣也全都是喜好玩乐贪得无厌的性子。在暗中收受了女真人一笔黄金之后,国舅萧奉先便暗自扣下了萧乌纳要求防范女真的折子,在御前对答时更是信誓旦旦地托辞于女真人不过数万,不足为惧。有他这么一搅和,耶律延禧自然再也不把区区女真人放在心上。

享国日久,昔日纵马射猎弓箭娴熟的契丹贵族早已不复当年武勇。

众多的皇亲国戚中,有一小半都是上不得马拉不得弓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带着大批人马到生女真的领地找乐子。生女真毗邻辽国领土的榷场之内,有一多半的商人都是这些契丹贵族的家奴,一旦看上女真人的货物便以不值钱的东西强换,甚至还有明抢的。不过,这些时日榷场中来的女真人越来越少,未免让那些习惯欺人的兵卒和商人有些气闷。”说起来,最好的海东青在上京可以卖到数百贯以上,可那些主儿一旦来要,女真蛮子不但得差人跟着,而且还要保证鹰路的安全和一应供养!就说这儿吧,他们带来的那些东西,要是送到五京之中少说也值个数万足文,可我们这儿一要,他们就不得不给!真是些软骨头!”在那边口若悬河和榷场内几个新来军士闲话的是一个年长的老兵,他在榷场内干了十几年,早就和一干前来收购货物的商人熟透了。手下更是捞足了好处,因此死活不肯离开。此刻,他懒洋洋地靠在木栅栏上。眼睛却眼巴巴地望着那条通往榷场地小路。”真怪事了,平日里一个月至少有几天会涌来几百个女真人。最近这几个月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新来的小兵似乎对此很好奇,稍稍凑近了一些问道:“莫非是女真蛮子恨这里的商人抢他们地东西,所以不来交易了?”“他们要是有其他办法,这榷场还能开得下去?”老兵很是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趾高气昂地道。”女真蛮子和高丽人不合,那边的生意当然是不能做地。他们又造不出什么大船,出海骚扰一下高丽还可以,要想再过海绝对不可能!咳,就凭他们那些蛮子的脑子,还想和别人做生意,做梦还差不多!”一句话说完,周边众人顿时大笑了起来。正在此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突然传来,所有人连忙往那条小路张望了一阵。见一个人影都没有,顿时有些茫然。倒是那个老兵使劲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地朝榷场的另一个入口奔去。”你们……别愣着。有贵人来了!”正如他说的一样,大驾光临这个小小榷场地正是一位贵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好兴致,海陵郡王萧芷因突然带着浩浩荡荡五十多个随从来到了这里。他和萧奉先乃是辽主宠臣,平日并不把那些老臣放在眼里。

对于那些力谏防范女真的官员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尚未开化的蛮子,堂堂大辽又有何惧?

见榷场中只有一群无精打采的商人,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虚挥了一下马鞭便厉声喝问道:“那些女真蛮子呢?”“大王息怒!”榷场的主事官早在听说萧芷因的莅临后便一直战战兢兢地在旁边等候指令,此时闻言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几个月,女真蛮子不知怎么回事,一个月也难得来几次,所以这边一直冷清得很。大王要是……”“女真蛮子最近很少来么?”萧芷因的眉头顿时皱得更加深了,但只是片刻,他便冷笑一声舒展了眉头,“他们不来,本王便亲自过去会会他们!这么多年了,本王还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索要海东青,现在去要上几只,他们应该会双手奉上吧?”那主事闻言顿时连连叫苦,还几只海东青?上个月萧敌里刚刚派人来过,听说捕鹰的时候大受挫折,最后回去的时候都灰溜溜地,这位主儿怎么口气这么大?话虽如此,他却不敢有任何违逆,相反还得在榷场的榷丁中挑选两个向导,选来选去,起先说话的老兵和新兵便一起被挑中了。

两个小兵骑马在前引路,后头则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那种如风一般呼啸而过地滋味确实非同小可。那老兵虽然经历丰富,但还从没有这么接近过这样的贵人,骑在马上仍然带着谄媚之色。而那个新兵却是始终面沉如水,一路上都在观察沿途地形,当然,女真人的暗哨也被他的利眼发现了不少。

正如萧芷因所说,对于他这么一位贵人,五国部地女真人确实不敢怠慢,接待之后不仅安排了上好的向导,而且还派出了上百人作为护卫。只不过,以萧芷因的眼力,仍旧能够看得出他们目光中隐藏的恨意,但那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若是他死在这里,恐怕整个生女真领地都要被夷为平地了!

九死一生,难得一海东青!

不少契丹贵族都说过这句话,但萧芷因始终不以为然,但是,当他真正看到了那翱翔空中的名鹰时,方才体会到这句话恐怕是对的。他看着那些正在忙活的女真人,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冷笑。上一次女真人进贡了五只海东青之后,皇帝为之大喜,听说不久之后便会派出使者再来索要,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还会死更多的人。

当夜,萧芷因理所当然地宿在了五国部族长抹颜处,又从备选的女子中挑选了两个侍寝。一夜好睡后,他便又催促着五国部女真为他捕鹰,这循环往复便是十几天。

五国部族长抹颜被逼无法,一面命子侄敷衍萧芷因,一面带着随从往完颜部去报信。要知道,再过几日,宋朝的商船就快来了,要是那位主儿再不走,事情很可能要穿帮!这还不算,光是萧芷因这些天糟蹋的女子,部落里那些女真勇士就已经快按捺不住了。

乌雅束已经紧紧把拳头握成了一团,但是,他不断提醒自己是联盟长,这才使得没有马上破口大骂。”你认准了,真是那个海陵郡王?”“我问过榷场派过来的两个榷丁,肯定不会有错!”抹颜的头上已经是青筋暴起,要知道,萧芷因两天前还刚刚糟蹋了他来自完颜部的长媳,他不得不来通报一声。”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阿骨打见兄长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只得开口接过了话头:“你那里抓到了几只海东青?”“哪里有几只,鹰路去年底刚刚打通,但就连普通的鹰也只不过抓到三只,海东青更是不用提了!”抹颜说到这里就心中有气,自然是大倒苦水,“年前贡了辽主十只,上一次萧敌里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只不剩,好容易允诺过两个月送他一只才把人打发走,可这一次萧芷因一来便是索要五只,这不是故意找茬吗?”“他不肯走,我们便没法顺利和宋人接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设法把萧芷因弄走,哪怕是动刀子!”乌雅束一拍台子,终于动了怒气,可正在这时,阿骨打的一句话却把他浇凉了。”要是真的打起来,凭我们这些人当然可以把他朵碎了,但是,接下来怎么办?他就是看准我们不能动手,所以才有恃无恐地赖在五国部不走!若是他有什么闪失,那么,五国部首当其冲,整个生女真领地也会受到波及!大家可不要忘记了,他是辽主面前的宠臣!”阿骨打自己的眼睛中也燃烧着熊熊怒火,但是,眼下要反抗还真的不是时候。虽然上一次和宋人的交易得益匪浅,凭借那些兵器等物也招纳了千余士兵,但就算这样,眼下招募的士兵一共才不到三千人,靠这么一点数量对抗整个辽国,除非女真人真的想招来灭族之祸!

女真人的习惯,所有有权议事的男人都会坐在一起商量,此次五国部族长亲临也不例外。除了最上首的几个人有几把粗糙的椅子之外,其他人大多都是席地而坐,此时面露愤怒的人不在少数。尽管阿骨打的话很有分量,但还有人嘀咕要让萧芷因好看。”除了和宋人交易的货物之外,我们还存了不少人参貂皮鹿茸。”乌雅束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你回去再和萧芷因谈谈,就说海东青年底还要献给辽主,眼下捕捉不易,多送他一些东西把他打发走!”听到这句话,在场众人不由齐齐色变。虽说生女真领地确实盛产这些珍贵物产,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东西都是容易得来的。仅仅是挖参这么一条,便有无数女真人冻死冻伤,捕貂取鹿茸同样如此。只是谁都知道,若是不送厚礼,那位海陵郡王是决计不会走的。

阿骨打望了一眼群情激奋的众人,厉声喝道:“大家记住,契丹人现在是如何对待我们的,我们将来就会怎么回报他们!我们女真勇士的血汗,不是那么容易送人的!”

第九章 延帅告捷朝堂震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里的密函,高俅不禁流露出了阴晴不定的神色。算算时间,这至少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但却代表着不同的意义。一个月前正好是商船抵达生女真领地的时候,而那个萧芷因突然抵达五国部,之后又带着大批礼物离去,这着实巧合得惊人。

如今看来,女真仍然对辽人极尽忍让,但是只要辽主和那些契丹贵族再多要几次海东青,这战火在顷刻之间便会燃烧起来,根本不用等待什么头鱼宴。话说回来,郭慕峰能够在看到仇人的时候忍住不动手,而仅仅是把情报送出来,这份沉着便是旁人所不能及。

他正思量间,只听书房大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几下,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相爷,宫中有内旨,圣上传召您福宁殿议事!”

“这么急?”高俅心中一跳,连忙起身打开了大门,见是管家高丰景亲自站在那里,立刻省到事情非同小可。”来者是谁?”

“是福宁殿的曲押班。”

高俅点了点头,立刻快步进了正房,须臾便换了一身朝服。待他来到厅堂时,曲风已经等得颇不耐烦,一见他便匆匆迎了上来。

“高相,夏人果然出兵近万,分三路犯渭、延、庆三州,延帅陶节夫已经有奏报传来,所以圣上急召政事堂和枢密院诸相公议事。”

听到事情原委,高俅顿觉心中一沉。今日原本并非他当值,既然是召两府合议。看来并不见得是好消息。严均的方案虽然已经加急传给了三州知州,但是,真正施行起来却是考较这些帅臣的本事。只希望不要出什么大纰漏就好!

到了福宁殿,他方才发现自己一番担心完全多余。先到地蔡京蔡卞虽然矜持,但都掩不住一脸喜色,而在他之后到来的严均则更是志得意满。再看座上的赵佶,顾盼之间意气风发,哪有半分忧色。见此情景。他情不自禁地向曲风望去,见其悄悄做了一个鬼脸,顿时醒悟到自己怕是被人耍了。不消说,延帅陶节夫一定是打了胜仗,否则君臣岂会这般笃定?

见众人都已经到齐,蔡京便含笑说道:“按照枢密院事先地布置,延州附近布置了诸多细作,日夜侦伺夏人动向。果然,西夏以我国遣人招降仁多保忠为名,出兵犯渭、延、庆三州。其中,延州一方压力最大。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料到我方早有所准备,陶节夫以逸待劳。以众击寡,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是役斩首八百余人,俘获二百余人,并缴获战马三百余匹。夏人不得不逃回了育州。”

“历来夏人屡屡犯边,我军一动便望风而逃,这样地胜利确实难得,枢密院固然布置有功,陶节夫诚然功不可没!”赵佶本就对这次捷报万分满意,此时自然不会吝惜封赏,“延帅陶节夫应对得法,退西夏贼寇有功,进他显谟阁待制,领陕西转运使!令其着力招纳来归的党项人,前时筑城之议照准!”

说到筑城,高俅心中不由一动,连忙悄悄询问了严均两句。严均也不说话,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了陶节夫本章的副本递给了他。匆匆扫完之后,高俅方才醒觉此人大有远见,昔日沈括知延州的时候便提议在延州附近筑城,以为犄角,却因为各种问题而最终作罢。如今陶节夫再次提议筑城,看来是准备以堡垒战术向西夏腹地徐徐推进了。

思忖片刻,他便接着蔡京刚刚的话头说道:“夏主此次借仁多保忠地名义出兵,显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他没有料到西北早有准备,所以反而吃了亏。不过,延州固然是大获全胜,渭州和庆州却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西北本是大好的放牧之地,但西夏每每掠边地牛马,使得我大宋只能用京畿河北一带的良田养牧草饲马匹,光是这一项,每年便会多出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开销,若是能以坚堡困其不出,那么,仅仅战马一项,每年就可少花三成的钱。”

“伯章所言不错。”蔡京也逐渐收起了喜色,不无郑重地点了点头,“青唐虽下,但我军不但不可收兵,还应该同样把重心转到渭、延、庆一带。只要延州稳固,且四下筑小城以犄角为援,则可以逼视西夏洪州,育州,就连兴平府和灵州也不在话下。”

“诸羌那边还要王厚多下功夫。”严均一想到被解送京城的谿赊罗撒,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多罗巴既然已经逃窜,那么很可能就是在西夏,此人的两个儿子都是折在我军之手,又让谿赊罗撒被擒,其复仇之心绝对不可小觑,应该让王厚严加防范。熙河兰会路紧邻西夏,比渭、延、庆三州更加不易守,若不能筑坚城拒之,将来的战事恐怕更难展开。”

“就依诸卿所言。”赵佶微微颔首,沉思一阵又出言道,“既然湟州和西宁州已下,着熙河兰会路改为熙河兰湟路,以王厚为经略安抚使,令其着力安抚群羌,务必使局势稳固,待朝廷后命再起征伐。”

退出福宁殿之后,蔡京便叫住了其他三人,沉声问道:“谿赊罗撒押解进京已经有十几日,我好几次向圣上提起过,但圣上却一直对其生死悬而未决,你们对此有什么意见?”

“此人豺狼心性,不可留下。”蔡卞不假思索地答道,“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谿赊罗撒以青唐之地抗天兵是确凿至极的事,不杀何以告慰我军将士在天之灵?”

“杀一个谿赊罗撒虽然容易,但是,消息一旦传出,羌族必定不肯罢休,很可能会掀起更大的攻势,西宁州一带必定不得安宁。”高俅沉吟许久还是提出了反对意见,“当初他占据青唐地时候,所有酋首全都依附在他的麾下,固然有其势太大的缘故,但更有他地正统性。毕竟,当年大小隆赞争国,赵怀德和他都是羌族正统,这一点不可轻视。”

“放不得,杀不得,将他软禁在京城养着不就行了?”严均不以为然地晒然一笑,很是笃定地道,“此人押送来之后我就奉圣命去探视了一次,虽在牢中,其志却始终不懈。不过,西北苦寒之地,远不及中原,不如以美女酒食麻痹其心志,以后羌酋来朝的时候,也可以昭显我朝圣德,圣上宽厚。”听了严均的话,其他三人只是略一迟疑便纷纷点头,蔡京甚至摇头叹道:“均达这真是软刀子,就算谿赊罗撒是真英雄,怕也是难过这一关的。也罢,留着他地命也许有用。”

出了大内禁中,蔡京两兄弟自然是结伴同行,高俅就死活拉了严均回自己的府邸。自从去岁年末答应替严均寻一门合适的亲事,英娘便一直在和伊容忙活,谁知严均起先说得容易,一连选了十几家竟都是不满意,挑出了一箩筐的不合时宜。如今严均一晋升签书枢密院事,那亲事自然就更难了。因为知道此事是高府主妇做主,这些天高府的门槛几乎都被人踏破了。

“你呀,似乎不管是什么人你都能挑出毛病,不是说家风不好就是说人家小姐的父亲居官不正,这样下去,你也别找了,这续弦的事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敲定!”

三杯酒下肚,高俅忍不住埋怨起了严均的挑剔:“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家每日有多少人上门?光是那些世家贵妇就有十几位,这还不算各家派来探听内情的,早知如此,我哪会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让你一辈子打光棍算了!”

“要不是怕人家弹劾我一个治家不谨,我还真的就不打算再娶了!”严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灌进了嘴里,“我若是年过四十,当然可以托辞不再续弦,可如今却不行!我也知道嫂夫人为我的事忙得团团转,但这种事情不小心不成,为了婚姻而坏了通盘大计的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说着突然露出了调笑之色,“只可惜你只有弟弟没有妹妹,女儿又还太小,否则和你家结亲也是一桩美事。”

“你做梦吧!”高俅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突然想起了自己和伊容的事情尚未操办。说起来钦圣向太后的三年丧期已满,宫里那个找麻烦的也已经不在了,前些时日因为青唐战事正酣而疏忽了此事,现在这个空档正好可以……严均见高俅突然开始发愣,不由伸手拍了拍高俅的肩膀:“伯章兄,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一下子想岔了!”高俅连忙虚词敷衍了过去,这一次是为对方出谋划策,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家事上,真是昏头了。

突然,他想到了两天前上门拜访的一位年轻才俊,又想起对方提过曾经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不由眼睛一亮。对方虽然刚刚入朝为官不久,但家世背景都是清白无暇,最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将来可用的人,既然如此,严均的婚事就有方向了。

“均达,你放心,十日之内,我一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第十章 媒妁言状元惊心

望着对面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却又犹显温文尔雅的年轻人,高俅禁不住生出了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礼部三年一试,能够中进士的不过七八百人,而能够拔得头筹的却只有一个。为了金榜题名的无上荣耀,无数举子宁可在京城蹉跎数十年岁月,足可见一个状元有多么不容易。

而此时面前坐着的那个霍端友,便是真真切切的本朝状元。

“最初授官的时候,仁仲授承事郎,而后进秘书省校书郎,今年年初才擢升为著作郎,我记得没错吧?”

虽然并不知道今次受高俅召唤是何缘故,但霍端友仍是应对沉着,此刻听对方将自己的履历记得丝毫不差,心中更是惊疑,连忙低头道:

“高相所言不差,下官正是今年年初方才得授著作郎。”

“遇仙正店的那一次巧遇,你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句句中肯不偏不倚,足可见状元风范,如今入朝也是如此。圣上之所以提拔你,其一固然是为了你的才学,其二则是为了你的品行,这其三么?”他略顿了一顿,突然笑道,“其三却是因为你风仪出众,也为朝廷平添一番色彩了!”

听到最后一句,霍端友不禁心惊肉跳,好容易分辨出了那取笑之意,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高相过誉了,下官得中头名,虽有些许才学,却仍然脱不开机缘二字,能得圣上擢升更是如此。”见高俅刚刚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他不由试探着问道,“不知高相今日相召有何要事?”

“呵呵。确实是与仁仲你息息相关的一件大事。”高俅无意识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许久才悠悠然地发话道,“听说你得中状元的时候。曾经有不少人想要和你结亲,却都被你以早已娶亲而回绝了?那个时候。你就不怕坏了自己地前途?”旧事重提,霍端友的神色立刻倏然一变,藏在袖中的拳头更是捏紧了。当日他费尽心机方才将提亲地人一一回绝,而今这位当今驾前最是炙手可热的宰相突然提起,难道是……他陡地想到高俅家中并无适龄地千金可供婚嫁。心中微微一松,但仍旧不敢掉以轻心,沉吟片刻方才正色作答。”高相明鉴,家父早年便为我定下亲事,两家更是通年之好。我自迎娶内子之后更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倘若我因为金榜题名而坏了前约,岂非叫人不齿?君子以诚待人,下官始终认为,身为朝廷臣子,才学固然可贵。但这,诚,之一字,更是不能背弃!”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一席话,高俅情知霍端友想左了。但心中反而肃然起敬。大宋士子往往成家极晚,很多人为了金榜题名的时候能够奇货可居,往往年过三十却仍然孑然一身。恰恰相反的是,为了能够挑选到一个好夫婿。官宦人家和有钱人家往往在放榜一日匆匆选婿,只要是一榜进士,往往肯倒贴婚钱数万贯,而贫家却嫁不起女儿,正和唐时生男不如生女大相径庭。甚至有那等希图富贵的进士为了攀得一个好靠山,找到一个好丈人,将糟糠之妻决然休离地。霍端友能够在中状元之后依旧坚持前约,至少风骨两个字就相当不凡。

“好!若是朝中官员都能像你这样立心持正,何愁风气不肃?”

“高相过奖了。”霍端友此时方才肯定高俅不是为自己说亲,悬着的心好容易落了下来,连忙正襟危坐等待下文。一个日理万机的宰相骤然召见自己这个小小著作郎,总不成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嗯,听说仁仲父亲早逝,家中除了老母之外还有一个幼妹?”

说到自己家中的情况,霍端友不由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不错,我已经将家母和舍妹接来京城居住,舍妹如今年方二八,我也想为她寻一个年轻才俊以作佳配。等到她出嫁,我这个长兄也就能够放心了。”突然,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直直地注视着高俅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高相……高相莫非是说……”

虽然早就命人问清楚了状况,但听得霍端友亲口说出来,高俅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此时顺势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看你才学秉性俱是上上之选,那么你的妹妹一脉相承,想必也是知书达理,与严学士正是良配。”

“此事太过突然……”

“我知道姻缘之事不可强求,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如若认为可行,我会转告严学士,他自己会派人上门提亲。你不必担心与严学士联姻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圣上用人始终恪守才德二字,既不会因一人进言而给人骤进之阶,也决不会为了区区一桩婚姻而贬抑了贤才。”

直到出了高府,霍端友犹觉懵懵懂懂。同在朝中,炙手可热的枢使严均托高家大妇寻求续弦地消息他当然听说过,毕竟,那几乎是让整个京城的名门世家轰动的大事,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已经大半年没结果地事情居然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高俅的话说得很宛转,让他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没有任何的逼迫,但是,最后那一句提醒却意味深长。带着心乱如麻地思绪,他踏进了自家大门。

数日后,正式的消息便传开了。斡林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严均派人向著作郎霍端友提亲,求取其妹霍娴为继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些原本一心想要和严均结亲的人家无不是惊愕莫名,谁都没有想到,严均会娶一个在京城毫无根底的女子作为继室。

“没有根底?他要是真的想要根底,当初就不会拒绝我的好意了!”

见长子蔡攸谈笑间道出了如今坊间的一片惋惜之声,蔡京不免嗤之以鼻:“我朝向来不重门第,当初相州韩氏再贵重,也不会因为你娶了他的一个女儿而仕途通达。这婚姻之道不过是桥梁,能够扫除些许障碍,对于严均这样炙手可热的官员来说,反而是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更加妥贴,更何况,那还是上一科状元的妹妹。”

“父亲说的是。”正式进入朝堂不到一年,赐进士出身,除秘书郎,擢直秘阁,蔡攸的路走得异常平稳,人也变得沉着了许多,只有目光中时常闪烁的阴狠之色始终未变。此刻,他接过家人送来的茶盏送到了父亲手上,这才说道,“高伯章和严均达此举,应该是为了收士子之心。”

“看来你确实长进了!”蔡京瞟了一眼长子,微微抿了一口杯中茶水,细品之后便觉得齿颊留香,“高伯章和严均达在朝中时日不过数年,自然不如我和你叔父的人脉,不过,他们胜在得圣心,所以只要肯做,这些事情都是手到擒来的。王处道受他荐举经略熙河,赵正夫继他之后治理西南,两边都做得有声有色。王处道也就罢了,我倒是没想到,赵正夫在亲民资序上没经历过多少时日,在民政上居然能够做到那个程度,看来过一段日子说不定就要回来了。”

“要不是当初赵挺之从中作梗,王厚便肯定是唯爹你马首是瞻,又怎么会让高伯章占先?”提到当年旧事,蔡攸不觉脸色一变,竟重重冷哼了一声,“爹本与他交情菲浅,他却帮着别人,如此人岂可放任其回朝?”

“我只是说他可能回来,谁说他就一定能够回来?”蔡京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之色,“虽然在圣眷上我略逊高伯章一筹,但是于治国一道上,我自信绝不输于他,若非这一点,你以为爹我为何能坐稳这尚书左仆射之位?攸儿,好生去做,爹只能够为你铺路,将来如何便要靠你自己了!”

“孩儿明白!”

望着蔡攸步出书房,蔡京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有些事你还是不明白。”只是沉吟片刻,他便扯过一幅宣纸,蘸满浓墨奋笔疾书了起来。他如今位高权重,纵有心思也不能事事对他人言,不免将满腔思绪全都倾泻在了笔下。旁人若是能得他亲笔手书一幅,往往是视若珍宝不肯示人。不过,数尽朝中,除了赵佶之外,有他亲自赠送题字手书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正当他写得酣畅淋漓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相爷!”

写到一半被人打搅了兴致,蔡京自然是恼怒万分,可是看清了管家后头的那个人,他立刻便消了满腔怒火。因为那个手捧长卷的不是别人,正是福宁殿的一个内侍。

“蔡相,圣上新作了一幅画卷,一时不知该题何字,因此命小人将画卷带来,请蔡相品鉴之后题字。”

“哦?”虽然时常和赵佶一起品鉴字画,但这种事蔡京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不免有些惊疑。略一沉吟,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是圣上钦点,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听说圣上最近作画频繁,难道只有这一卷未得题字?”

“蔡相果然通晓圣意,没错,圣上还画了另一幅长卷,准备过两天命人送往高府。圣上说,那一幅是为了贺高相,而这一幅和蔡相合作的画,他日会作为送给严学士的婚仪贺礼!”

第十一章 吐真心夫妇情深

虽说君子娶妻重德不重色,但是,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严均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在纳采、问名、纳吉、纳成之后,英娘便借故到霍家去探视了一回即将出嫁的新娘霍娴,一见如故之下立刻认了干姐妹,顺便也安慰了一番霍家那位老孺人。谁知一归家,她便看到高俅正在指挥人在正堂悬挂一幅牡丹,顿时觉得一阵奇怪。

见妻子回来,高俅立刻示意管家接了自己的活计,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怎么,见着那位新娘子了?看霍端友一表人才的样子,他的妹妹至少也应该是品貌端正吧?”

“何止品貌端正,严大人这一次是有福了!”英娘一想到自己初见那少女的情景,忍不住称赞道,“霍家是常州望族,霍端友虽然早年丧父,但其母也是知书达理的,不仅把家中料理得妥妥当当又为儿子娶了妻,就连女儿也教导得异常出色。”

“哦?”高俅原本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而提出了这桩婚事,此时听得妻子如此赞誉别人,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均达如今可以放宽心了,既然此事已定,将来也不会再有人缠着他要嫁女许妹。嗯,他如今虽然升了官,住的却还是老宅子,此次借着成亲的机会,圣上应该会另赐他一座宅邸才是。”

“你还说呢,当初三弟成亲的时候多大一处院落,如今他离京任官,只能空关在那里。简直是浪费。早知如此,就该让三弟在这里成亲,不该让圣上赐那么惹眼的地方!”英娘一想到出任华亭市舶司提举的高傑。登时又是好一阵埋怨,见高俅但笑不语。她只得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指着厅堂上地那幅牡丹问道,“对了,我倒忘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圣上刚刚命人送来的。”“原来是圣上……什么,既然是御赐的物件,你竟然敢挂在这个地方?”英娘起先还没注意,回过神来立时大惊,“圣上下赐地物件,人家谁不是视若珍宝藏在库房里头供着,你居然敢挂在外头?要是让那些御史听到了,指不定……”

“我的夫人,这是圣上专程送来地贺礼,而且还特地嘱咐挂在正堂。否则你认为我有多大的胆子?”高俅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鼻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曲风亲自把东西送过来的时候。还透露说圣上会有大动作。比起这幅画来,恐怕那时才容易引人弹劾!”

“原来如此。”英娘低声答了一句,心底忍不住还是生出了一缕黯然。她当然知道丈夫所指为何,事实上。就在数日前,府中上下便开始计划着办喜事。虽说不可能真办成娶正室那么隆重,但谁都知道,伊容和宫中两位娘娘情分非同小可,又和夫人英娘情同姐妹,因此求吉日卜吉时一项都没漏过去,英娘自己也费了不少功夫。可即便如此,听到丈夫流露出那种口风,她的心弦仍旧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英娘……”

“没什么,我只是为伊容妹妹高兴,她都等了你那么多年了!”英娘死命克制住心头情绪,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很少有哪个女人会这么死心眼的,她为了你浪费了大好青春年华,如今风风光光操办也是应该地。至于圣上那边,我曾经听皇后提起过,说是圣上会借机给蔡相的两位如夫人封赠,所以说,就算弹劾,也不会都集中在你身上。”

赵佶的心意固然让高俅感动,但是,他更在意的却是妻子的感受。

虽说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下来,他深深了解到英娘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温婉女性,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对方温良贤德的外表下,就一定不会在意有别的女人插进来分走感情。此时,他只觉心乱如麻,也顾不上有别人在场,突然一言不发地伸手把妻子拉进了怀里。

“高郎……”只是低低迸出了两个字,英娘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她自小受到的那些教导无不告诉他,身为女人不能妒忌,这些年她也努力告诫自己要做到这一点,但是,事到临头,她却发觉一切都是徒劳。

相拥许久,高俅抬起头来时,却见四周地家人躲了个一干二净,心下暗暗赞许他们知情识趣。他轻轻地用手拭去妻子眼角边的泪水,低声安慰道:“英娘,我对你的心不会变地。”

“嗯。”英娘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谨小慎微的时代,声音比蚊子更轻,“我不是妒忌,只是……”

“天底下女人哪有不妒忌的,若不是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我还觉得不舒服呢?”高俅在妻子背上轻拍了两下,这才正色问道,“王皇后说地话,你以为有几分可信?”

“圣上如今虽然很少去她那儿留宿,但毕竟她是后宫之主,郑贵妃又多次劝说过,所以圣上少不得过去坐坐,闲话的时候便说起了此事。”英娘稍稍回忆便很肯定地答道,“蔡相的那两位都是生育过的,兼且两人的儿子都已经受了荫补封了官职,所以应该不会错。只是这分明是圣上让蔡相替你分谤,蔡相会不会心生不满?”

“一门多诰命虽说不合礼法,但终究是莫大的皇恩,老蔡是聪明人,嫌隙自然不免会有,但我日后上门去说道一声,应该也就解了。”

两年多的同僚共处下来,高俅自忖摸到了蔡京的七分脾气,因此并不认为会闹僵。”对了,阿玲……“说起白玲,夫妻两人顿时沉默了。谁也没料到,往日身体康健的白玲在生产的时候居然会那样危险,先是胎位不正,产后又是大出血,慌得一家人都是团团转。好容易保住了母子平安,两人却都是三灾八难的病痛不断,英娘和伊容也不知到庙里烧过多少香,请过多少知名的大夫,白玲这才在过了年之后稍稍有了好转,只是襁褓中的高鹏举却仍旧病弱。”大夫私底下说,阿玲还是水土不服。”想到昔日那样明艳开朗的人如今却成了药罐子,英娘也觉得一阵难过,“大夫说,她在西南瘴气浓厚的地方待得时间太长,平日看不出端倪,可一旦换了地方,又因为生产而伤了元气,这养息就要花很多工夫。”她说着突然停住了话头,犹豫了老半天才嗫嚅道,“我悄悄对王皇后提过,想请圣上借着如今这个机会再赐她一个诰命,也好让圣恩冲一冲……”

妻子一番话说得高俅心中激荡,在无边的感激之外,剩下的就全都是深深的惭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从为官之后,家里的事情他几乎什么都没管过,全都丢给了妻子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唯有低头轻吻了一下那抹红唇,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高府内院一共分成了三块,内宅右边住着高太公、金氏和高蘅,中间则是英娘的正房和高俅治事用的书房等其它屋子,内宅左边则住着伊容和白玲。至于如今尚未成年的两个孩子则是随着母亲居住,但各分拨了仆妇使女伺候。

此时此刻,白玲正抱着孩子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小就没怎么生过病的自己如今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孱弱,就连走路也是轻飘飘的。只是,每当看见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她就会把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抛在脑后。这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和他的孩子……虽然很少出门,虽然身体不比从前,但是,她的耳目却一如当年。

从那些使女仆妇的闲聊中,她还是渐渐明白了京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繁华的表面背后,似乎如同西南的危林中一样潜藏着无穷无尽的危机。

贬官、罢斥、弹劾,不绝于耳的就是这些各式各样的消息,在这里,任你有百般武艺,仍然当不起权贵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不太明白高俅给儿子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知道那一定代表着极好的含义,但是,她仍旧按照乌族人的习俗给儿子起了个小名——阿蒙。倘若义父得知自己用了部族的名字给这个孩子作为小名,不知道他会不会骄傲呢?

“阿玲!”

听到耳边传来的那声轻唤,白玲不由一怔,但很快就转过了头去,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炫耀似的把儿子高高抱了起来。”你看,阿蒙又长高了!”

“嗯!”高俅从白玲手中接过儿子,小心地逗弄了一番,脸上现出了几许温情。十一年了,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和这么一个儿子,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容许这个好不容易降生的生命有任何闪失,包括面前的女子在内。

“阿玲,是不是觉得整天在家里太闷了?现在外头风光正好,若是你愿意,便带着家人坐车出去走走。等到你身子养好了,不妨像当初在成都府那样和伊容出去游玩逛逛。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了,你才转过几回?”

白玲歪头看着面前的良人,许久才重重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福宁殿廷议伐夏

崇宁三年六月,朝堂上因为赵佶颁下的数道圣旨而变得沸沸扬扬。

原因无它,起头只因为赵佶突然赐了蔡京的两个姬妾县君的诰封,群臣自然是一片哗然。

宋制,门下省给事中掌封驳之权,若是觉得宰执所拟政令不合,则可以奋起而上行封驳之权,除此之外,中书省舍人院的中书舍人也有封还词头的权力。然而,自从哲宗绍圣年间诸多直臣遭到贬斥之后,这一条便渐渐无人再用。现如今蔡京当政,门下省三个给事中全都是蔡党一系,剩下一个人又是高俅提拔上来的,全都装聋作哑,而舍人院四个中书舍人也全都是一个态度,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就当所剩无几的几个正直台谏气不过,摩拳擦掌准备联名弹劾的时候,严均的婚事便开始办了。由于是续弦而非初娶,一应礼制自然有所稍逊,但是,这并不妨碍其妻霍氏得到了郡君的诰命。

而就在严均续弦的第二日,高府突然也相当高调地迎进了一位新人。原本寻常人只认为那是普通的纳妾,但是,宫中郑贵妃王德妃遣贴身内侍道贺并送上两份贺仪,这一举动顿时让不少人为之侧目。不久,人们便得知那位新人乃是当初慈德宫钦圣向太后的司殿女官,郑贵妃王德妃的手帕交,于是方才释然。但是,赵佶紧接着的一道旨意让前时尚未平息下去的舆论又轰动了。

赐向伊容许昌县君,赐白玲德阳县君!

当朝首相次相,同赠一门三诰命。这是大宋开国未曾有过的事,自然引起了更大的轰动。只是在议论之余,不少人都在揣测赵佶此举地用意。当然,要不是因为恪守礼法的一帮老臣全都早已不在了京城。这一番风波的后果就是纷至沓来地弹劾。

饶是如此,若不是来自延安府的一封战报,恐怕这一场因叙封而引起地波澜还会继续演绎下去。六月八日,知延安府陶节夫八百里加急送来奏疏,其中大意很简单。延安府守军夺下了延州北面的石堡城,并斩杀夏人数百!

“好,陶节夫这个延帅果然称职!”

福宁殿上,赵佶的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欣喜。也难怪他如此高兴,登基之后除了早期因压力而不得不做出些许退让,其后的用兵便是连战连捷,这不能不让年轻地君王喜上眉梢。

“先前陶节夫奏报筑城的时候,朕还以为他要另建新城,谁知竟是复石堡寨!早在宋初的时候,我朝便在延州北面筑了石堡寨。而后因种种原因废弃,反而为夏人所得。如今一朝得复,陶节夫立下了大功!”

虽说有蔡京在前面挡去了不少风雨。但高俅仍然因为一系列的事件而焦头烂额,此时见蔡京顾盼之间极为得意,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陶节夫的上任不过是去年的事,而究其原因则是因为蔡京的举荐。当然,他对于这个做官期间风评极好的延帅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觉得蔡京此举颇有些争功的意思。然而,如今他却不得不卖对方一个人情。

“圣上所言极是,石堡寨自从落入夏人手中之后,便一直当作粮库使用。此次陶节夫一举下之,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筑起了坚城,不仅力拒夏军于石堡寨之外,而且还斩杀其统军以及其下军士数百人,扬了我大宋军威之外,更是得了夏人一座粮仓!”

“哈哈哈,伯章所言不错,筑城之外更是得了军粮无数,这确实是意外之喜。唔,应该说陶节夫发兵正是时候!”赵佶闻言更是大悦,情不自禁地捋着下颌寥寥几根胡须,重重点了点头,“若是西北官员都能如陶节夫一般,那朕又何愁边关不宁?元长眼力不错,果然荐了一个能臣。”

蔡京斜睨了一眼高俅,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一门多诰命,这份殊荣对于他来说自然也是相当难得的,可是,由此引来地一大堆麻烦也同样讨厌。为了平息舆论,他暗地里使了不知多少劲,可是高俅倒好,根本就是坐享其成。可是,事情的起头都是赵佶造成的,难不成自己还要去责怪皇帝?

“圣上过奖了,微臣只是荐一个人选罢了,真正用人地还是圣上。若不是圣上信任,陶节夫又哪能有如此功劳?”他弯腰谦逊了两句,又顺势进言道,“如今羌事既平,不妨令陶节夫设法招纳西夏牧人来归,宣扬我朝圣德。一旦李乾顺得知,,必定会耐不住性子纵兵出击,如此便可抓住时机迎头痛击,相信必能挫其锋锐。”

赵佶微微颔首,却仍旧有些迟疑:“元长所言有道理,只不过,西夏既然打的是联辽抗宋的主意,如若屡遭败绩,岂不会向辽人请援罢兵?”

“圣上,如今正是要夏主李乾顺向辽国请援。”严均轻轻踏前一步,自信沉着地解释道,“辽主虽然登基未久,但国中大事尽付臣子处理,自己只管游猎,早已不知国中近况。据北面房细作来报,光是今年三四月间,辽国民众造反的便有大小七起,小则劫粮仓,大则杀命官,实可谓官逼民反。夏主李乾顺就算向辽国请援,其过程也必定辗转反复,正好趁这个机会进兵。等到辽国真地干涉,主动权就不在夏人的手里了。”

“话虽如此,可是万一辽国真的陈兵于北面,我朝又哪里经得起两面用兵?”蔡卞终究比较谨慎,忍不住提出了反对。”此计着实太险了一些,辽主固然昏庸,在这些大事上应该不会那么愚笨的。”

“元度相公,辽国如今并非辽主一人昏庸而已。”高俅见蔡卞犹豫,心知其惧怕其中风险,不由笑道,“如今辽国最见宠信的乃是国舅萧奉先,此人贪婪成性,只要有钱便什么都肯做,纵使南北院枢密也只能仰其鼻息。而另一个得用的则是海陵郡王萧芷因,其人刚愎自用,欲令朝中文武皆听他一人之言。所以说,只要在关键时刻让这两个人斗起来,辽国朝中很难达成一致,再者,这辽国的东边不是还有黑山白水么?”

黑山白水四个字一出,蔡京蔡卞顿时对视了一眼,心中不无盘算。

对于朝廷和女真人的交易,他们也曾经听说了一点,但一直没有派人去打听细节。如今正式从高俅口中说出来,不免便有几分惊心动魄的感觉。要知道,这就如同下棋时突然在敌方背后布下暗子,不到你死我活,是绝对停不下来的。

“莫非真的是要遂太宗当年心愿,彻底灭了辽国?这心志也未免太大了!”

蔡京飞快地思考着,很快换上了一幅表情。”听均达如此说,似乎把握不小。不过,夏国诸军监各有侧重,不知你准备从何处入手?”

“若要削弱夏国,便不能以一州一城之地为胜。须知夏地取之易,守之难,进兵当以侵攻为上,逐步逐步削弱其实力,而后一步步筑坚城抗夏人精骑。等到时机成熟,则全力压上,这才是万全之道。所以,现如今的进兵,决不是欲取夏国之地的哪一座城池。而是吸引夏军出击,伺机扑灭!”

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话,高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中暗自称道。

确实,对付那些从游牧民族起家的政权,争夺一城一池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仅需要分兵据守,而且还要应对城内的民众,一个不好就被人开门揖敌了。只是,要和那些来去如风的党项人打游击战又谈何容易,这种时候,除非那些目光如炬的名将,否则休想成功。

赵佶自然是听得怦然心动,扫了一眼其他三人便立刻问道:“均达说得如此自信,可有合适的人选么?”

“有!”严均深深一揖,掷地有声地道,“泾原路行军副都总管折可适,可当此重任!”

折可适!

高俅只觉一道灵光自脑中闪过,忍不住想到了章楶。就是这个人,麾下一连出了好几个善战的将领,郭成、陶节夫、李忠杰、朱智用、种师道、折可适,全都是从章楶打过西夏的。只可惜赵佶用他同知枢密院事的时候,他早已经垂垂老矣,否则何愁征西夏无大将?斯人已逝,此时再想这些却是晚了。

蔡京此时却微微皱眉道:“折可适虽然曾取天都山立下大功,但曾经有失期往事,再者他乃受钟传节制,此番用他是不是有些不妥……”

“钟传为人轻率好名,臣一向就不赞成以他经略行边,不过事关重大,圣上只需颁诏旨一道,想必他必能体会圣意。”严均一口打断了蔡京的话,异常坚决地道,“我朝屡次征伐西夏都功亏一篑,虽然在人力物力上皆占据上风,但是,用兵除了以势压人之外,还在于一个迅字。虽只是袭扰,但是,能恰到好处地踩到夏人痛脚,便是统军大将的本事了!”

“既然如此,便依均达所请!”赵佶不再犹豫,很快做出了决断,“枢密院与政事堂合议,即日下诏!另外,陶节夫前次刚刚进官,此次便不再迁转了,拟旨褒奖吧!”

“圣上英明!”

虽然是一句颂圣俗话,但其中有多少深意,便只有四个当事人自己明白了。

第十三章 奉诏命兄弟诣阙

由于准备用兵西夏,因此枢密院和政事堂无不把当年老皇历一桩桩一件件地翻了出来,那些曾经随章楶攻过西夏的旧人更是重中之重。如今陶节夫为延帅,折可适又即将出征,泾原钤辖郭成受命筑城,诸人各有任用。倒是高俅想起了种师道不见于名册,命人查证之下方才得知,原来这位将门出身的官员虽然曾经从郭成征战,并献俘于阙下,但一早便转了文阶,一直都在西北一带任文官,而由于反对役法,已经被闲置罢免多时了。再者,此人并不叫种师道,而是叫种师极,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想到居然和王厚一样,都已经年过五十了!”

望着那份整理出来的履历表,高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大宋用人不是普通的重资历,朝中文臣固然是按部就班地升迁,就连武职也不例外,若不能用特旨,恐怕此时就是起用种师极,对方也不能一展才能。不过,种师极以三班奉职荫补入官,结果却能以文法入文官序列,足可见其人一如史书,乃是有勇有谋之辈。

高俅亲自向赵佶推荐,赵佶立刻颁下了旨意。这位君王倒是比高俅更加细心,在宣召种师极入京之外还捎带上了种师极的弟弟种师中。由于乃是特旨,因此不过数日,风尘仆仆的种氏兄弟便赶到了京城。

时值六月,京城中已经是暑气炎炎,但两人顾不得满头大汗,先是至枢密院回了公文。及至听说天子不会马上召见之后,方才寻了地方安置。由于事出突然,两人只带了几个家人随行。一应行李也是匆匆备就,一朝安顿下来才发觉缺失不少。连忙令人前去采买。

“大哥,你蹉跎数年,如今朝廷总算想起了你,终于有见用的机会了!”

种师中也已经年过四十,想起自出仕以来仕途坎珂。不禁感到唏嘘不已。”朝廷如今先定羌事,复又出兵西夏,正是我辈跃马建功的时候。这一次,大哥肯定是要转武职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事情究竟如何还很难说。”虽说并没有在战场征战过几回,但种师极毕竟是将门世家出身,身体依旧硬朗,数千里疾驰下来却仍然精神奕奕,眉宇间不见任何疲色。”朝廷如今矢志开边不假,但若是一味穷兵黩武。打下来地城池未必能够坚守。当初渭帅章质夫何等筹划,最后还不是不得不暂息兵戈?这征战一道固然是将帅建功的机会,但对于朝廷来说。无疑是双刃剑啊!”

“大哥也太杞人忧天了,这些事情,自有朝中相公操心,你我不过武臣。想那么多岂不是徒增烦恼?”种师中却只是置之一笑,显然并不在意,“我听说圣上此次召见的只是大哥,后来是见你有个弟弟方才想起了我。我好歹还是在册地官员,却附骥于大哥之后,足可见朝中大臣并不是都没有见识的。对了,此次力荐大哥地似乎是高相?”

种师极微微点头,心中却仍旧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疑惑。高俅力荐王厚平羌,于开边一事上异常用心,他当然有所耳闻,但羌人部族繁多,彼此之间并不齐心,各个击破的机会很大,当然就容易收复,但西夏却不一样。自赵德明取河西之地以来,历代夏主虽然良莠不齐,但毕竟多年基础摆在那里,要平夏远不如平羌那么轻易。朝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章程,到现在他仍旧心里没底。

再者,王厚先是随乃父王韶经略熙河,而后又一直受命治羌事,在熙河兰会路待了二三十年,论经验资历自然足以让朝廷委之重任,可自己呢?自己不过在秦凤路当过推官通判提举常平知德顺军,论战事只是随渭帅章楶麾下大将郭成打过一仗而已,朝廷会不会认为自己只是纸上谈兵?而如今的朝局看上去平静无波,实则首相次相各有班底,自己此番进京,会不会牵扯进这场莫大地角力之中?思来想去,他已经觉得头痛万分。

“少爷!”

门外的种甫一边嚷嚷一边冲了进来,手里扬着几份帖子。他是曾经跟随过种师道之父种朴,因此少爷两个字始终改不了口。此时,他小心翼翼地把帖子呈了上去,满心欢喜地道:“这都是刚刚送来的,指名呈交少爷。”

“果然来了。”种师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手翻了一下便对兄长道,“听说当初王厚奉诏初进京的时候也是这种场面,平常根本不认识的人,也纷纷借机来攀点关系。这世上人心就是如此,雪中送炭无人肯为,惟有锦上添花却趋之若鹜。”

种师极沉吟片刻,这才问道:“都是谁的帖子?”

“政事堂阮相,枢密院小蔡相公,嗯,接下来就是几个在京里任武官的种家旁系子弟,咦……”种师中翻着翻着,一下子勃然色变,“这是姚家送来的帖子!”

“真是姚家?”种师极接过帖子,细看了一番之后不由皱起了眉头。同为山西巨室,同为将门世家,同在西军征战,种家和姚家彼此之间的暗斗自始至终就没有断过。种家自他祖父种世衡之后开始威震西陲,姚家自姚兄姚麟后大扬二姚声名,虽不能说水火不容,但一山难容二虎,竞争两个字已经深深刻在了两家子弟的骨子里。这个节骨眼上姚家如今辈分最长地姚麟送来帖子,焉知不是有其他意思?

“大哥,姚雄虽然因为当初支持弃河湟而入罪,但姚家并未因此而衰。姚麟病重,其殿前都指挥使却始终未除,反而更加了检校司徒。姚平仲年纪轻轻便一再立功,仕途一片平坦,据说背后都是高相撑着。”一想到此番进京同样是高俅进言,种师中便觉得忧心忡忡,“高相明明对姚家人重用有加,又为何……”

种师极自己也觉得理不清头绪,最后只得摆摆手道:“事到如今,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与其苦苦思索,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是高相所荐,晚间若无其他消息,你我就去高府拜会一次,也好知道此次圣上召见究竟为何,免得面圣的时候出现什么纰漏。再者,亲自登门拜谢举主也是很自然的事,用不着避讳。端孺,朝中重臣地城府,你我还是少去思量为好。”

“大哥说的是。”种师中这才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道,“总而言之,这一次我全听大哥你的。”

这一日恰是高俅在都堂当值,所有公务处理完早已是日落时分。他又被严均拉到府邸去小酌谈心,因此直到亥时才回到了府中。谁知一进门,管家高丰景便告知种家兄弟已经在花厅等候了一个时辰,顿时让他大为意外。要知道,此刻两人尚未面圣,毫不避讳地到自己拜谢,这意味未免太直接了。

“高相!”

“两位无须多礼,坐吧。”高俅略略打量了一下两人,发现种师极种师中看上去远远比其真实年纪年轻,显然是保养得法的缘故。不仅如此,他们兄弟俩足足等候了一个时辰,脸上却不见任何焦躁之色,足可见年纪阅历深厚,喜怒不形于色。

先是几句闲话之后,种师极便转到了正题。”高相,下官虽然出自将门世家,但一来以文职入仕,二来并未经历过多少战阵,于沙场纵横之道所知有限。高相为下官一介微不足道之人亲向圣上举荐,下官着实诚惶诚恐。”

“虎父无犬子,何况种家已经是两代名将,彝叔家学渊源,又怎会不能延续这将门之名?”高俅心知这数年地闲置生涯已经磨去了种师极不少锋锐,不由暗自嗟叹。”你为官之后便一直在西北一带,于地形军情上自然是廖若指掌,转为武职又有何难?”

“高相谬赞了。”种师极见一旁的弟弟始终没有插话,明白对方是把机会都留给了自己。思忖片刻,他便抬起了头,坦然问道,“高相,我在这一路上一直听说朝廷有意伐夏,我只想问一句,朝廷真有必胜把握?换言之,西夏入寇边境,我军可以奋力反击,但若是真的伐夏,劳师远征不说,就是军需补给也多有不易。再者西夏和辽国互通声息,一旦夏人难以支撑,辽国必定会来人请和,甚至于陈兵边境以示威慑,到了那时,我军进退两难,岂不是形同儿戏?”

这一席话说得种师中大感意外,心中连道糟糕。他见高俅亦是面色阴沉,不由连连向兄长打眼色,无奈种师极理都不理,他只得暗骂兄长不会说话。

不得不说,高俅对于种师极的这番质问相当意外。他原本以为,种师极蹉跎许久,此番起用必定是怀着雄心壮志,谁知其竟与寻常之辈大不相同,这一句反问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异常犀利直接。但恼怒之余,他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考虑周详,若不能高屋建瓴地看到这些状况,即便能在西北得到几场小胜,恐怕也无补于大局。

“彝叔,伐夏关乎大局,你考虑到的,圣上自然也想到了。”顿了一顿之后,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番话,顿时让对面两人神情大震。

第十四章 转武阶再试锋芒

离开高府,种师极和种师中兄弟对视一眼,只觉得一身振奋。高俅的话虽然隐晦,但两人都是积年的人精,哪里会听不明白其中深意?身为武将者没有一个不希望能够横刀立马驰骋疆场,但是,空有匹夫之勇便只能为先锋,空有运筹之智不见得能让大军如臂使指,只有智勇双全,方可被称之为名将。

当初,种师极本想脱离将门世家的影响,所以才会换文阶当文官,希望能够有影响朝廷政令的机会。但是,他自荫补起家,二十八岁出仕,官最大当到知德顺军,最后还因为反对役法而遭到罢斥闲置。他知道自己走文阶再也没有多大机会,因此也早已动心改换武职,但是,这并不是他自己想换就换的。即便他出身将门世家,朝廷却有规制,他只能苦苦等待机会。

如今,机会确实从天而降了,而且是不可多得的机遇。他很清楚,只要能过得了御前奏对那一关,他就很可能像王厚那样,一朝大捷便为封疆大吏,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历朝历代,因为后方的问题而造成前方失利的状况比比皆是,而上一次若不是因缘巧合,恐怕王厚也不能那么顺利拿下湟州,早就因为天子的一道旨意而龟缩不前了。

“大哥!”

他猛地被一声大叫惊醒,抬起头来方才发觉已经来到了住处。见种师中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只得摇头笑道:“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想,若是朝廷这一次真的下了决心。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军费。说起来,我朝对西夏也打了不少胜仗,但战果固然美好。于国计民生却没有多大好处,甚至无法保持边关地平静。究其原因,便是因为没有触及其根本。纵使像当年渭帅章质夫那样数场大捷,仍然无法阻止夏人扰边,唉,打仗固然靠将士武勇。但还是在拼钱粮啊!”

“大哥也太消极了!”种师中虽然觉得兄长所言有礼,却仍忍不住驳斥道,“一战而定固然是耗费巨大,但从长远角度来看,无疑却是值得的。汉朝武帝在有生之年以倾国之力覆灭匈奴,固然耗尽国库,让中原百姓背上了沉重包袱,但纵观两汉,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夷凌夏!后来虽有两晋之后五胡乱华,但距离武帝灭匈奴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了。若是子孙后代能够争气。两汉之世应该还能维持得更长一些。”

种师极却只是摇头,直到进了房间,掩上房门之后。他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西夏每每国内政争严重,便会用出兵转嫁危机,以大胜掩盖民众地情绪,而在他看来。如今的朝廷也有这种迹象。免役法复行,东南用引榷茶法,听说又要用什么方田制,总而言之,天子是在用一切办法充盈国库,而这一切地开销,却全都指向了战场。只要大军得胜,中原就永远都是太平盛世,可若是败了……想到这里,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没错,朝廷败不起,连一仗都败不起!自从新君登基以来,事事都是得心应手,边关又是连场大捷,早已让朝中文武的心气高了。高俅说得确实没错,若是辽国不插手,以大宋西军对抗西夏,至少有六成的胜算。而倘若指挥得当,则胜算还能够增加到八成。可是,谁能担保在每一个局部都会打胜?谁敢担保在一次小败之后,朝廷不会加罪于主将乃至各级将领?这就是他最担心,而却不敢宣诸于口的忧虑。

虽然有诸多顾虑,但是面圣却非同小可,尤其是几位炙手可热的宰执全都在场地情况下。跪叩完毕之后,种师极便和弟弟退到了一边,神态自然是毕恭毕敬。

“种卿,朕听闻种家三代为将,先有乃祖种世衡威震西北,而后有种古种愕种谊先后立下赫赫军功,连你的弟弟种师中也同样效力军中。朕倒觉得有些好奇,当日米脂大捷之后,种卿便换了文阶,不知其中原因为何?”

皇帝的第一个问题便如此直接,种师极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脸色微微一变。所幸他早有准备,只片刻便躬身答道:“回禀圣上,先父当年曾经说过,种氏虽然出了不少名将,却无一个子弟能以文名著称。臣幼年师从于横渠先生座下,曾苦修儒学,兼学道法,因此在荫补之后便转了文阶。但臣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杀伐之道,和儒学仁恕毕竟有所不同,所以在任上不免碌碌无为,如今思来便觉得惭愧。”

赵佶闻言微微颔首,他却不是有心拿这个问题试探,只是觉得堂堂种家将门子弟居然试了文阶,心中颇觉奇怪而已。又问了几句前事之后,他方才转到了此次召见的正题,随即咨之以西北军事,见种师极对答如流,愈发觉得其人可用。

这一问一答,须臾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其间几位宰辅也不时出言询问,种师极随问随答,若有疏漏之处,其弟种师中必定补上,如此一来,就连早先觉得高俅的举荐太过唐突的蔡京蔡卞,此时也稍稍动容。

“种卿果然良才!”赵佶终于抛下了一句赞扬,脸上喜色尽显,“有如此军略见识,又是将门出身,朕便准你重回武阶!”他突然想起一个传闻,便很是突兀地问道:“对了,朕听说你原本并非叫做种师极?这名字乃是父母所赐,岂可自己轻易改动?”

种师极被天子官家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了神,好半晌方才反应了过来:“启禀圣上,臣原本名建中,只为圣上改元建中靖国,为避讳方才自行改了名字,否则绝不敢轻改先父所赐之名。因臣弟名师中,所以臣便取了师极二字。”

“极者至也,然天地万物生生不息,难有极致,此字不好。”赵佶思索片刻便摇了摇头,“种卿既然是因为朕当初改元建中靖国而更了姓名,朕便索性赐你一名好了!天下至高者莫过于一个道字,朕便赐你名为种师道,种卿以为如何?”

“谢圣上赐名!”

毕恭毕敬地俯身行下大礼,这一刻之后,世上便再无种师极,只有种师道了。只不过,一旁的高俅却呆了呆,他倒没有想到,那个声名显赫的名字,竟然是来自官家钦赐。

官家御口钦赐名讳,蔡京心惊之余,立刻便笑吟吟地上前奏道:

“既然圣上有意让种彝叔转武阶,这阶官便须尽早定下。唔,以种彝叔之前地文阶来说,臣以为武阶可先定武功大夫,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一下子便是武功大夫!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全都是一愣。要知道,武功大夫以上便是横行十三阶,不入磨勘,只以特旨除授,现如今蔡京一张口便是武功大夫,一下子便将种师道提到了一个相当高的位置,以武功大夫的阶官,已经可以授一路钤辖。对于一个刚刚自文阶转武阶地官员来说,着实是一大奇闻。

惊讶过后,高俅立刻醒悟到了蔡京的用心。当下他来不及犹豫,连忙也上前进言道:“圣上既然赐了种彝叔名讳,这武功大夫之外不妨再赐忠州刺史,以昭显陛下识人之明!”

“好,便依元长伯章所奏!”

正在兴头上的赵佶自然不会去琢磨两个宰相都是什么意思,满口答应了下来。见到这一幕,一旁预备草诏的张康国几乎不敢相信耳朵,直到赵佶连声吩咐,他才慌忙提笔拟诏。那诏书固然是一挥而就文辞华美,但他心头疑惑却始终未消,要知道,这忠州刺史固然只是虚衔,但往日只赠给军功显赫地武官,绝没有一上来便许人的道理。

直到回了住处,种师道方才觉得整个人像虚脱了似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当日献俘阙下,他只是远远地看过哲宗皇帝一眼,根本不像这一次面圣那么直接。更何况,这一次除了奏对之外还有别的,御赐名讳、进武功大夫、加忠州刺史、为泾原都钤辖、知平夏城,这一系列的殊遇砸得他头昏目眩,几乎不敢相信这便是事实。

种师中虽然没有得到多少表现的机会,但同样收获菲浅。他不仅以知镇戎军的名义去掉了以前顶在头上的那个权字,而且还得进武节大夫,自然是感到阵阵兴奋。这不仅意味着种氏在西军中再次占有了显著的一席之地,而且能够比往日起点更高!

“这一次真是托了大哥的福!在殿上的时候,我看大哥你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是佩服极了。好在我只需拾遗补缺,这才能够撑下来。”

“总算是一切顺利。”种师道长长嘘了一口气,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以他多年阅历原本不会如此,奈何这次面圣太过重要,以他的沉稳,不免也带了几分患得患失,一旦浑身包袱卸下,自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现在唯一希望的是,此番得用不是昙花一现,否则一番心血付诸东流,那便对不起种家先祖了!”

“大哥不必担心,我看圣上是有始有终的人,断然不会中途变卦!”

第十五章 连失利如辽请援

朝廷旨意颁下的时候,钟传正好刚刚被折可适所救,出了夏兵重围。他本为行边而来,孰料被夏人所伺,大丢脸面自不必说,早就是恼羞成怒。眼下看到朝廷欲出兵灵州,他正好遂了心愿,召来折可适便将诏令内容一一讲明。

自从下了天都山并建西安州之后,折可适便少有上阵的机会,眼看西北战事如火如荼,他自然是雄心万丈想要奋力建功。此次他率兵百余接应钟传,虽有援救之意,但更有跃跃欲试的机会,一听到庆州也将出兵策应,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是役,折可适以万骑出萧关,至灵州川,猝攻夏人不备,交战未几,夏人大败。夏兵溃败之际,沿路夏人无不趁夜奔逃至灵州躲避,被俘者不计其数。会当夏人以为宋军兵逼灵州之际,折可适又挥师下击韦州静塞军司援军,并与庆州来源的五千军马合作一处,在灵州川一带大肆冲杀,驱赶牧民北万余,得牛马数以千计,而后方才南返。

虽然这算不上什么第一等的胜仗,但是,宋军极少采用这种战法,端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仅如此,是役西夏折损兵将千余,而且连宋人的踪迹都没抓住,可谓是大败亏输。这对于一直认为文治可佐武功的夏主李乾顺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兀卒……不,皇上,一场败绩算不了什么,皇上还请放宽心!”

时值夏兵连败,尽管察哥自己都觉得盛怒难平。但仍不得不进宫劝慰。就在日前,李乾顺正式下诏改用汉法,一应官职皆按照汉制。就连党项贵族也换了汉官之名,至此。宫中不复兀卒旧称,臣子宫人但呼皇上,这也让察哥感到很不习惯。

“一场败绩,这何止一场败绩!先前劫夺渭、延、庆是如此,后来石堡寨也是如此。此次灵州川之战更是如此,你倒是说说,难道我党项骑兵真的弱了么?”李乾顺怎么都没想到,罢了仁多保忠,趁势收了最后一些贵族的兵权,得到地结果却是如此。这对于一向雄心壮志的他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要知道,他当初是顶着多大地压力推行汉学,废弃祖宗之法。

察哥心中暗叹,但却不敢触及问题根本。在他看来。正是因为国主推崇汉学重用汉臣,方才会落得现在的局面。他当然知道自从李乾顺改制以来,无论是国力民生都是大有发展。但是不能否定地是,党项人尚武重法的传统却在一点点流失。加上先前数十年的政争,如今的大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西北所向无敌的大夏了。

“皇上。我大夏骑兵自然不弱,只是这连场大战,宋人不仅用诡诈之谋,而且处处料敌先机,各军监猝不及防方才连遭败绩,仅此而已。”察哥勉强编织着理由,最后方才建议道,“虽然是小挫,但为了避免战事扩大,不如遣使至辽国请援,另外将皇上地婚事定下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遣使如辽请援?”李乾顺苦笑一声,嘴角流露出一丝深重的讥诮,“朕当初还想借着仁多保忠的机会,给宋人一个警告,想不到竟是如此结果!早知如此……”说到这里,他突然闭口不言,当日之事虽有察哥进言的缘故,但也有他自己的一点好胜心,如今看来,大夏确实不能在战争中再耗下去了。

“也罢,让李造福、田若水准备一下,立刻动身到辽国请援,让辽主请宋人罢兵。还有,让他们好好贿赂一下辽国官员,务必让辽国和我们一起出师伐宋!”说到这里时,李乾顺一向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狰狞,看上去异常可怖,“我就不相信,宋国能够受得了两面用兵,待到那时,就是他们求我们了厂灵州川一役大胜的消息转瞬便传回了京城,由于这些时日已经听惯了胜利的战报,因此无论是朝臣还是民众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奋。这也难怪,自去岁开始,西北战场便是连连告捷,湟州、廊州、西宁州先后而下,然后渭延庆一带又是大挫夏军锐气,再加上如今锦上添花的一场胜利,可以说,人们已经对胜利有些麻木了。对于这场意料之中地胜利,政事堂和枢密院众人在欢喜之余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此次的另一番战果上——掠得牛羊共计一千二百余头,骏马三百余匹。在高俅看来,这些战利品相比军费虽并不算一个很大的数字,但却是一个良好地开端。

“算下来此战的战果至少有力贫,至少用来劳军是够了!”蔡京放下战报,含笑说道,“折可适此番带一万骑兵出征,一路上横扫整个灵州腹地,会合庆州援兵之后更是与夏军三战三捷斩首无数,在野战上能够有这样的成绩,足可见西北骑兵并不逊色于党项游骑。”

“不错,西北将士大多都是父子数代和夏人交战,这么多年仗打下来,论实力早已不逊于夏人。只不过陕西不比中原,多年战乱下来,民众早已贫弱不堪,一应军需都要从中原转运,兼且消息不便,所以往往不能集大军应敌。”由于折可适的大胜,严均自然是志得意满,此时顺势说道,“西夏每次用兵动辄成千上万,且往往将矛头指向一点,一击不成则远遁而去,我军追之不及。此次我军把这一点用到了夏人身上,他们自然会尝到苦果。”

“这一仗打下来,夏人损失不小,怕是会提出罢兵之说。”高俅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里地公文,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慢悠悠地开口道,“照我估计,夏主一是会向辽国请援,二是会遣人向延帅陶节夫送书请求罢兵。以如今的趋势,我朝势必不可能答应这一点,那么,提防夏人气急败坏下的报复便显得尤为重要。”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众人自然全都赞同地点了点头。攻固然重要,守也同样不可忽视,若是在间隙中让夏人钻空子再行掠夺,那不免会大失锐气。

次日,以灵州川大捷为名,赵佶便下旨以所获战利品犒赏此次出征之军,并诏折可适进京觐见。仅仅是这数月之内,赵佶便召见了十几位颇有威名的武臣,因此群臣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当然,免不了又有人入谏用兵不祥,当止息兵戈休养生息。正在兴头上的赵佶哪里会理睬这些,全都当作了耳旁风过去了。

“好一个得易守难!”

召见之时,见折可适老当益壮,又想到前时召见种家兄弟的情景,赵佶不由心生感慨。”依卿看来,欲图西夏,该用何策?”

折可适连忙躬身,意极诚恳地道:“陛下,当日臣曾经随渭帅章质夫转战西北,深悉夏人秉性。倘若伐夏只以攻城略地为先,则下一地之后往往需百倍之力坚守,因此,进筑之策,方才是最好的策略。自绍圣三年至元符二年,我朝在陕西、河东一带建州一、军二、关三、城九、寨二十八、堡十,至此平夏一带尽入我军之手,至此灵州韦州不过百里之遥,大军指日可进。筑平夏城以后,更是屡败夏人大军,可以说,如今我军对西夏占有八成优势。”“既然有八成优势,为何仍旧不能趁势进击?”赵佶从臣子那里听够了谨慎用兵这四个字,此时面对一个武臣,忍不住便问了出来,“若我军全力进兵,难道夏人便可挡锋芒?”

“陛下,当初神宗皇帝五路进军,兵力不下五十万,为何又会功亏一篑?无定河边永乐城一役,更是在主帅徐禧以下死伤二十万余,这其中哪一次我军的兵力不是在夏人之上?”大约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激烈,折可适慌忙退后一步弯腰谢罪道,“臣并非毁谤先朝,只是教训仍在,一时忘形,伏乞陛下恕罪!”

“卿无罪。”赵佶满腔兴奋被这一席话浇熄大半,此时颇觉得有些意兴阑珊,“那么,依卿之计,伐夏仍然应该用进筑之术?”

“陛下,进筑乃本策,筑城何处方才能够扼守关隘,往往决之于帅臣一念之间。臣之愚见,如今西北缺的只是一位主帅,以王处道平羌固然得当,但若为西北统帅则不见得能够服众,况且降羌虽多,但复叛的可能性更大,王处道不能轻离熙河。”

西北缺的是帅臣!

这句话让赵佶着实震动巨大,晚间宿在淑宁殿的时候,他仍在回想着折可适白天的话。当初用王厚平羌,因为用对了人所以才连战告捷,而现如今倘若真的集四路之兵伐夏,那么,一个善于用兵的帅臣便更加重要了。倘若有像章楶这样机谋善变用兵如神的帅臣为主,那么,他又何须忧虑前方战况?

“看来,得好好想一下该派谁去。”

喃喃自语着这句话,他终于沉沉睡去。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他登基以来虽然屡屡用兵得胜,但是,这离他心目中的目标还有很远。

第十六章 燕小七单身归来

进折可适武安军节度观察留后、步军都虞候,知渭州!

诏命一下,朝中舆论顿时一片哗然。须知渭州知州历来领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属下统管泾州、原州、渭州、仪州、德顺军、镇戎军、平夏城,由于泾原路位置相当重要,因此少有以武人出任渭帅的先例。但是,赵佶以战时非常之法为借口,再加上政事堂诸宰相暗示届时会派文臣往西北统军,这才暂时平息了议论。

由于父亲折可适之功,其次子折彦质也因此而得利。在折家子弟中,折彦质是惟一一个进士,此番赵佶问起折可适家中诸子,这才得知了这么一回事,大悦之余便进折彦质为直秘阁。

不久,蔡京便发文以政事堂的名义知会陶节夫,让其接到夏人国书后不得阻拦,径直送来京城。至此,西北浓密的战云这才稍稍散开了一些。但是,有心人都知道,朝廷此次是动了大决心,虽然眼下还没有大举进兵,但只要等到羌事完全告一段落,真正的用兵便会开始。

几个月的忙碌之后迎来了难得的消停,高俅自然是长长嘘了一口气。政事堂那个空缺已久的位置已经隐约有了动向,就在前几日,斡林学士张康国刚刚晋升为斡林学士承旨,若无意外,拜尚书右丞乃至左丞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虽然张康国乃是受蔡京所荐才能步步晋升,但他却知道,文臣一旦入主政事堂,以往的立场便会逐渐抛诸脑后。毕竟。

到了这一步,谁都会设法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宰相和执政,仍然有着本质上地区别。

这一日是蔡京在政事堂当值。赵佶又并未遣人相召,他便思量着带着家眷去大相国寺逛逛。这边还没完全做好出门的准备。那一头管家高丰景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那步子竟是和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相爷……”高丰景好容易在高俅面前站定,气喘吁吁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了气,“七……七公子回来了!”

“嗯……什么?”高俅嗯了一声,随即大喜过望。”你再说一遍,是谁回来了?”

“大哥你还没老呢,怎么耳朵就突然背了,当然是我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语,一个长身玉立地锦衣少年便笑吟吟地走进了园子,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不过两年不见,大哥就不认得我了么?”

“好你个小七!回来之前也不先打一个招呼!”

高俅大笑着迎上前去,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两年。燕青边足足长高了数寸,如今看上去已经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那宽阔地肩膀和坚实的腰腿显然蕴藏着无穷的气力。也难怪。

燕青这两年独自在西南经营打拼,果然是比往昔更添精干。

“要是我早说,那哪能说是惊喜?”燕青存心算好了进京的时间,眼见高俅神情激动。心头也不由一热,为免失态,他连忙岔转话题道,“大哥这两年威名日涨,我在西南借着大哥的名声狐假虎威,再加上有赵帅撑着,一应事宜极其顺利。对了,有些东西运进城门多有不便,我已经送往城外地庄子上了!”

接到燕青的一个眼色,高俅方才恍然大悟,所谓的东西,大约是黄白之物无疑了。只是他眼下官俸极高,那些明里暗里的进项又相当可观,自然并不等着用钱,心下不禁有些疑惑。思量片刻,他便挥手打发了高丰景,又命人去回报英娘。

“你回来也就罢了,我这里又不等用钱,你带什么东西?”

“那是你另一个金兰兄弟的一片心意,否则我哪会费那么多功夫?”燕青没好气地回了一个白眼,然后便低声解释道,“这两年段正严用种种手段暗中笼络了不少人,甚至三十七部也派人渗透了进去,而他那个老爹已经差不多被高家人架空了,下台出家只是早晚的事。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么也得向你表示一下?要知道,他上台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朝廷进贡请求册封,哪能不抓住你这个靠山?”

“这么快?”自打入主中枢之后,高俅便渐渐放松了西南那一块,毕竟,大宋的大敌都在北面,相较之下,大理只是他当初用来谋取资历的一个跳板,花那么多精力也只是为了疏通商路,并没有太多打算。可是,段正严的动作居然这么快,这大大出乎他地意料。

“快?我都嫌他太稳扎稳打了,你居然还认为他动作快?”燕青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颇怀盛气地道,“大理兵将不过十万,论实力尚不及中原一个省,和西夏辽国更是没得比,要不是吐蕃诸部早已土崩瓦解,他们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好过。不说这些了,反正这一次捎来了不少礼物,喏,这是他让我带来的密函!”

高俅展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见其中大意和燕青说得差不多,就随手将书信塞进了怀里,沉思片刻便笑道:“好了,今天我和你嫂子她们要去大相国寺,你若是有闲功夫,一块去也行。不过你大老远地回来……”

“这样地好事,不带挈我怎么行?”燕青笑嘻嘻地打断了高俅的话,突然做了一个鬼脸,“放心,我自己乐我自己的,不会搅了大哥和三位嫂子的兴头。”

虽说大宋历代君王笃信道教,但是,民间信佛地人依旧不在少数,大相国寺更是在真宗仁宗年间历经两次重修,称得上是气势恢宏。而辽国使臣每来大宋,在面君的次日都必定会到大相国寺烧香礼佛,久而久之,这里的善男信女就越发多了。有求签的,求子的,求富贵功名的,总而言之,只要能想得到的,就必定有人前来礼拜,希冀能得神佛保佑。

见英娘和伊容都在那里虔诚礼拜,白玲则亦步亦趋地跟着,高俅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有过那么一次光怪陆离的经历之后,他当然不能再坚称什么无神论者,可是,让他对着这些泥胎木塑拜来拜去,他却是没那么好的性子。好在大宋官员信道不信佛的占了多数,他这么在殿外站着也并不碍眼。

燕青状似漫不经心地扫着络绎不绝的香客,其实目光始终不离殿中三女左右。道理很简单,高俅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说什么举家出游不需要护卫,这一次干脆就是一辆马车一个马夫,连一个随从都没带。这大相国寺乃是第一等龙蛇混杂的地方,里头的三女又全都是姿色不俗的,万一碰上登徒子,那可就闹了天大的笑话。

“好了,别那么紧张,佛门善地,这大相国寺住持又是受过敕封的,哪里会有人敢在这种地方做出什么不敬的举动?”高俅见燕青神情紧张,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份心,待会出去的时候注意一点也就成了。”

“你是故意的!”燕青板着脸转过身来,一脸的气急败坏,“我就不信,你一开始就打算带她们单独出来游玩!”

“那当然,有免费的保镖为何不用?”高俅笑着避开了燕青的白眼,见里面的三女都已经起身,连忙走上前去。要不是为了英娘她们的请求,他早就命人在外拦住寻常香客。要知道,微服出游这种事情只有野史上有,其实别说皇帝,就是宰臣出门在外也是众多随从跟着,哪有像自己这样肆无忌惮的。

不出预料,三女进殿的时候外间香客还少,此刻一出来,顿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三个人当中,英娘温淑稳重,伊容明媚宜人,白玲娇艳如花,各有一番别样风情。虽然她们须臾便相继戴上了装有面纱的软帽,但仍旧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美色当前,终究还是有不长眼睛的,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见这边女多男少,仗着有几分力气便挤到了前面,才想开口说些浑话,左右手就突然被人死死揪住了,而后脑袋上又中了重重一下,登时不省人事。

下手的是一个秃头汉子和一个黄脸男子,两人一边示意后头的两个小喽罗把人带下去,一边笑容满面地上前打躬作揖道:“七公子!”

“咦,是你们?”燕青这才认出了当日自己的旧部,原本紧绷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两人,略点了点头道,“看你们的样子,日子过得不错啊!”

“那都是托七公子的福,小的们也就是混口饭吃!”秃头汉子抢着接过话头,而后又不安地瞥了高俅一眼,连忙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七公子既然回来了……”

“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如今不管这些!”燕青见周围的一众香客都避得远远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口说道,“你们都散了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见一行人上了寺门前停着的马车,秃头汉子方才松了一口气,回身朝身后几人吩咐道:“把这个不长眼睛的家伙好好教训一顿,看看他是哪个地头的,居然胆子贼大!他娘的,要不是老三眼尖,险些就要出乱子了!

第十七章 弄雀鸟偶遇外戚

“看他们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怕你。”

坐在马车上,高俅见燕青死死皱着眉头,便笑着问道:“你在西南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声势比马帮当年更加浩大,怎么这一次就单枪匹马地一个人回来了?”

“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里是京城,我要带着大队人马回来,岂不是让你难做?”燕青见对面的三个女人都在打量自己,连忙缩了缩脑袋,“再说了,我当初收服这些三教九流时,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怕我也是应当的。我对科举没兴趣,又不能像希晏那样征战沙场,也就只有在这些事情上多多用心了。”

“人各有长处,他们能做的你不能做,你能做的他们未必能够担当,强求不得。”高俅心知燕青因为当年的事而深恨官场,当下便转过了话题,“你姐姐如今已经正式出家,我在城外设法为她造了一座道观,你得空了不妨去探望探望她,免得她断绝了这人世中最后一丝希望。”

燕青神情一震,随即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

转过三四个街角后,马车在一户看似普通的店铺前停了下来,随即便有伙计将一行人全都迎了进去。穿过几间外头的门面,众人方才感到面前豁然开朗,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建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中间青苔中隐约有水珠渗下,四周鸟语不绝,正可谓是闹中取静。

“大哥,你这是……”

“她们一直待在家里。有时也太寂寞了些,我听说此地有会说人话的八哥,所以寻思着买几只解解闷。”高俅随手一招。两个伙计便拿着好几个鸟笼上来巴结,喜得伊容和白玲满脸放光。就连原本不在意的英娘在听八哥说了几句人话之后,也颇有兴致地凑上去了。

高俅任由三女在那里议论,和燕青一一看过四周一串鸟笼中颜色各异叫声不一地雀鸟,这才说道:“这是京城里刚刚开出来的新营生,有财力来这里的大多是官宦家眷或是殷实人家。就这么一只鸟地价钱。寻常百姓至少可以开销三年,而他们除了抓鸟的花费,只是费些调教功夫,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

燕青本能地皱起了眉头,略一思索便开口问道:“大哥,你不会说这是你新开地买卖吧?”

“你以为我能把全天下赚钱的营生全都揽了,那别人岂不是没法过活了?”高俅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这才朝那厅堂上的匾额一努嘴道,“那是蔡居安的手笔。”

“蔡家大衙内?”燕青脱口而出迸出五个字,立刻想到了自己陆陆续续得到的消息。虽然在西南。但是他一直关注着朝中局势,什么官员升迁黜降,哪家得用哪家失势。不管是高俅想让他知道地还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一点都没有漏过。”我听说他如今每每伴驾左右,颇受宠信,没想到敛财的功夫也有一套。”

高俅见几个伙计全都围在三女的身边趋奉。周边并无一人,不由轻轻冷笑了一声:“何止是敛财,你知不知道,这一处买卖还有别样机关。像我们这样慕名而来买只雀鸟玩耍的不过是小买卖,似那等以千金随便挑一只鸟笼带回去的才是大生意。蔡居安的心气高得很,他以不学无术的首相之子参与编修大典,就这还不知足,瞒着父亲悄悄在背后里组织自己的班底呢!”

燕青这才醒悟到高俅今次外出的目地并不单纯,脑筋立刻飞快地转动了起来。蔡家和高家的联姻自然是稳定了朝局,纵有变故,在两个宰相联手打压下,不消多时也就平息了,但这并不是说,两家人就真的能够始终亲密无间。蔡京五十七岁,蔡卞四十六岁,按照大宋宰执地平均执政年龄来说,如果没有大差错,蔡京至少还有十几年宰相可以当,蔡卞也是一样。两人一个为首相一个为枢相,正好压住了旁人的最后一道上升空间。

“大哥,蔡相于此事真的毫不知情?若是……”

“你别瞎猜了,此事和蔡元长不相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地方是蔡攸暗地里开的。”高俅刚想继续解释,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连忙止住了话头。正疑惑间,只见一个中年微胖地妇人在几个使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其姿色不过中上,面上却笼罩着一层盛气。

只见她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精致鸟笼,便居高临下地说道:“这些东西也太俗气了,动不动就是镶金嵌玉,难道就不懂得天然二字么?这雀鸟原本就是林间之物,或用木或用竹编织成笼子,比这等俗物要雅致多了。”她随意看了几只鸟笼,目光便不由落在了英娘等人身上,见三女无不是姿容出众气质不凡,面上不由掠过一丝异色,不多时便换了一幅笑脸走上前去。

“三位妹妹也是慕名到这里来买雀鸟的么?”

“只是来随便看看罢了,若是有好的,就买几只回去。”英娘见伊容和白玲似乎都不太愿意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妇人,便只得点头答了一句,“听这位夫人刚才这么说,是不是要买来送人的?”

那妇人一听英娘如此询问,脸上不由露出了自矜之色:“是啊,我前几日听到府里的使女说这里的雀鸟乃是京城一绝,所以便来看看。一来是想买一只敬献给宫里的郑贵妃,二来是也想为我寡居的老母亲买一只解解闷。”

郑贵妃三个字一出,别说在场的几个伙计勃然色变,就连高俅燕青和三女也大吃一惊,尤其是伊容侧眼打量着面前的中年妇人,满脸的不可思议。

“原来夫人竟和宫中郑贵妃有交情。”英娘连忙抢过了话头,又朝旁边的两女丢了个眼色,“郑贵妃乃是圣上宠妃,什么珍贵的东西没有见过,这里的寻常玩意确实难入她的法眼。”

“可不是么?”那妇人听得两句奉承,顿时更显傲然,“前几日我去觐见的时候,还见圣上赏赐了贵妃娘娘不少物事。唉,我家官人自从为官之后多亏有娘娘照应,过些时日乃是娘娘生辰,这礼物的备办可是愁煞人了。”

听到这里,高俅终于明白了面前这个妇人的身份。毫无疑问,除了伊容之外,还能常常见到宫里那位郑贵妃的,便只有郑居中的家眷了。

他见伊容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微微一笑,顺势走了过去。

“夫人,令尊可是王文恭公?”

那妇人陡地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了头,这才看到了高俅,脸上随之露出了惊疑之色,犹豫地点了点头。她出身名门,看人原本就是极准,刚才正是觉得三女乃是官宦家眷方才上前搭讪,后来因为英娘的言语而误以为其夫官职不高,如今一见高俅,又觉得自己方才猜错了。此时此刻,她只得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我家官人的同僚?”

“算是吧!”高俅朝那边的伙计招了招手,示意把英娘她们挑中的几只八哥送上马车,这才笑道,“达夫兄如今正见得用,夫人若是给郑贵妃送礼,不必太重,否则反而会给他招来麻烦。人说礼轻情义重,贵妃乃是重兄弟情义,方才屡屡在圣驾前为达夫兄进言,礼物轻重都是无碍的。”

王氏见高俅一脸淡然却偏偏不表露身份,心中愈发忐忑,可此时又不好上去再问,只得眼巴巴地望着一群人上了马车。好半晌,她终于想起伙计根本没有问对方收钱,连忙令一个使女前去探问,好一会儿,那使女方才慌慌张张地回转了来,言语都有些不利索。

“夫……夫人,刚才,刚才那……那是高相!”

王氏犹自不敢相信,又紧赶着问了一句之后,登时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天哪,刚才那个年轻男人竟然是当朝宰相高俅?不必说,刚才和自己说话的那个女人必是高俅的原配彭郡夫人宋氏,而另两个则必定是许昌县君和德阳县君!

“那个许昌县君就是贵妃的手帕交,唉,怎么会这么就错过了!”

她狠狠一跺脚,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色。论出身,她乃是神宗朝宰相,歧国公王珪的幼女,尊贵处仅仅逊于那些宗室公主郡主,可是,嫁给郑居中之后,她的丈夫登了进士第,却没有飞黄腾达,直到攀上了郑贵妃方才有些起色。今次既然撞见了高俅,那机会怎都不容错过!

打定了主意之后,她也无心再挑选雀鸟,急匆匆地冲了出去。这种事关重大的事情,怎么也得和丈夫商量商量,朝中风云多变,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看得清楚。总而言之,不要站错队就行了。郑贵妃如今虽然出力重大,但以外戚进官终究不是正果,能走通一条别的路子也是好的。

另一边的马车上,高俅笑着对英娘道:“英娘,你今日无心之下可是演了一出好戏。眼下郑居中正欲趋奉蔡元长而不可得,你看着好了,不出三日,必定有郑家人上门造访。”

第十八章 攀龙附凤暗盘算

晚间丈夫归家之后,王氏便赶紧将今日所见所闻对丈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想到今日那三个各有千秋的女子,她不由从心底生出了一股酸意,因此末了才不无嫉妒地道:“人家是一门三诰命,就连姬妾也封了县君,真真是顶尖的权贵人家。想当初爹爹作为尚书左仆射的时候,也没得到过这样的恩典。”

“岳父大人早已去世,人走茶凉,如今哪比当日!”郑居中早已被妻子的话搅得心烦意乱,此时听王氏又翻出当年的旧账,不由更觉得不耐烦。”你别忘了,就在绍圣年间,还有人抓住岳父的把柄不放,硬是把赠官都夺了还不肯罢休。要不是那一遭,我怎么会时至今日还不得重用?”

“怎么,你还念念不忘这些旧事?圣上即位之初便还了爹爹的官爵,如今你虽然是郑贵妃在宫中多有照应,但一番加官焉知没有爹爹的缘故?”

“你……”

郑居中一时气急,也懒得再和妻子争辩,干脆闭上了嘴,但心里却在盘算着该怎么去和高俅拉关系。要知道,他和郑贵妃之间的亲戚关系是自己去认来的,之所以得到认可,一来是因为自己姿态够低,二来则是因为郑贵妃出身确实寒微,族里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会仿照章献刘皇后的故事,找一个同姓之人作为后援。但真正论起来,无论宫中的郑贵妃还是王德妃,其实都和高俅交好,否则当初根本就不会有那新增的两个诰命。

见丈夫不说话。王氏也觉得没趣。她乃是王珪在四十岁上得的女儿,兼且自幼受宠非常,不免有些跋扈。但见识终究是有地。母家再盛,终究她已经是郑家的人。倘若丈夫的官职始终上不去,她自己也同样没有脸面。更何况,如今掌权地蔡京当年和她父亲王珪深有嫌隙,不使绊子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更何况是有所助力。

“要不。我过两天去拜访一下高府?我今天见过那位高夫人,人是挺和气的,听说高相和这位原配夫人始终相敬如宾,她地话高相应该会听。再者,许昌县君和郑贵妃关系不凡,这条路若能走通,你在郑贵妃那里也好说话。”

妻子服了软,郑居中自然也不好再摆出一副冷脸,虽然岳家已经有所败落,但终究比他的本家要好得多。倘若当初不是得中进士,他也未必能够资格和王家结亲。略一沉吟,他便点了点头:“那好。明日你便去高府走一遭吧,不用备办什么贵重礼物,须知高相在朝什么珍贵物事没见过,头一次去太张扬反而不好。对了。你今天去的那个德记鸟铺,知道东主是谁么?”

“我哪里知道东主是谁,不过是家里的几个使女提过罢了。再者,一个区区卖雀鸟的,左右不过有钱商贾,难道还能和朝中官员有关系不成?”王氏觉得丈夫太过小心谨慎,情不自禁地撇撇嘴道,“你呀,真是官做得越大胆子越小!”

郑居中最怕地就是妻子的这种性子,此刻立刻沉下了脸:“京城里的水深浅难测,别说我如今只是一个从六品小官,就是真的一举升到了二三品,也得小心翼翼,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扫落了!待会派人去打听打听,别给自己找了麻烦!”

“行了,依你就是!”

自打半年前德记开张之后,蔡攸便觉得自己的羽翼渐渐丰满,行事也从外在的张扬转为了内里的暗自经营。就是这短短的一段日子,他网罗了不少郁郁不得志的官员,悄悄捣鼓出不少勾当。不过,他最恨那些个只把他当作蔡家大衙内的家伙,在朝时固然还着力隐忍,在暗地发难时却极不容情。一来二往,各色人都知道了他地手段,自然汇集了不少。

“你是说,今天高相和三位夫人去过你那里?”

蔡攸很意外,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知道德记背后勾当的人究竟有多少。虽然前来趋附的大多都是些低品官员,而且各自都应该心照不宣,但是,谁能担保事情不会传扬开去?他和高俅已经暗中交锋过好几次,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从事实来讲,他确实没有一次占到过上风,而究其原因,其一是因为他没有足够地权势,其二则是因为他没有班底。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用德记来作为幌子。

“他们真的没有看出任何端倪?”

“回禀大人,高相只是领三位夫人来买东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过。”那掌柜是蔡攸千挑万选出来的精细人,此刻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道,“只是后来又来了一个口气很大地女人,还声称自己和宫中郑贵妃娘娘有往来,看她的样子,小人认为必定是哪家官宦的家眷,无奈她一等到高相回去就立刻走了,所以小人没法弄清她的底细。”

“郑贵妃?”

蔡攸不由犯了踌躇,但细细一想便立刻得到了答案,随即流露出了一丝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想要攀龙附凤的家伙!你好好想想,那个女人和高相及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不能漏掉一句!”

那掌柜原本以为王氏只是个寻常官眷,见蔡攸如此注意,只得拼命地回想着每一句话,末了才擦了一把汗道:“就这些,他们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小人绝对不敢妄言。”

〓3〓z〓中〓文〓网〓蔡攸挥手把人打发走,然后便开始仔仔细细地盘算了起来。郑居中不过是个小人物,无论才干还是能力全都有限,投到哪一边都无所谓,但重要的是,宫中那位郑贵妃绝不可小觑。昭怀皇后暴崩之后,后宫便又恢复了平静。可大权固然重归王皇后,这位皇后却是不管事的,如今内宫处事,反倒是郑贵妃和王德妃说了算,这样一衡量下来,父亲和高俅在宫中的力量对比已经严重失衡。也就是说,只要那个向伊容一句话,高俅便能通过两位宠妃影响赵佶,而父亲却无论如何做不到那一点。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事关重大,无奈父亲今日在都堂当值,他又不能就此事和别人商量,只得耐着性子翻看着书房中的书。只是他生来就不喜欢这些圣贤书,从骨子里更是认为所谓仁恕节义都是儒家蒙骗人的玩意,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看不下去了,思量片刻便决定索性去禁中点个卯。

二十七岁,直秘阁,集英殿修撰,他这个官职如今最大的任务便是编修《国学大典》但是,那里有的是饱学大儒和各色才子,他不过是一个前来混资历捞功劳的大臣公子,混迹于其中就连自己也觉得无趣,枉论他人。久而久之,他也就点个卯就去干自己的事,旁人也不理会。

谁料,他刚刚经过都堂便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辨清其人面目后,他略一思忖便悄悄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他便瞥见对方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门在角落里嘀咕了一阵,又交给了对方一件东西,这才轻咳一声现出了身形。

“蔡……蔡大人!”

“这不是书艺局的梁守道么?哦,如今听说你已经换了福宁殿的勾当,怎么跑到外头来了,是替圣上办事?”蔡攸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扫了那个噤若寒蝉的小黄门一眼,突然厉声喝道,“梁师成,你的胆子着实不小啊!”

事到临头,梁师成反而镇定了下来,他看也不看那个浑身发抖的小黄门一眼,深深一揖道:“蔡大人,我那一次不过偶尔撞见了蔡相,并未存有异心,你为何苦苦相逼?师成只是一介阉宦,于蔡氏并无任何阻碍,那一天也并未听到什么有干碍的话。”

原来,那一次蔡氏父子正好在禁宫内某处秘商,不料却被梁师成偶尔撞破,恼羞成怒之下,蔡京当即回禀赵佶撤了梁师成的差事。虽然如此,但赵佶仍旧念在梁师成写的一手好字从轻发落,调了他在福宁殿作杂役,反而让其多了在御前出现的机会。

蔡攸冷哼一声,才想开口讥讽两句,突然又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以前的事情我没工夫继续追究,不过这个小黄门看上去面生得很,究竟是哪个宫里的?”

不待那小黄门开口,梁师成便抢着答道:“他是韦才人跟前的人。”

“韦才人?”蔡攸眉头大皱,要知道,赵佶眼下正是年轻风流的时节,宫中有封号的妃嫔足有好几十,他当然不会认得区区一个才人。只是,这个姓氏怎么听上去这么熟悉?沉思良久,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连忙问道:“可是先前郑贵妃宫里的那位韦才人?”

梁师成见蔡攸意动,心中不由大定,却只是微微点头一言不发。蔡氏父子权倾前朝不假,但后宫中自昭怀皇后薨逝之后便没什么后援,这样看来,自己倒是可以借此机会用一用。

果然,蔡攸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旋即换上了一幅高深莫测的脸。”想不到老梁你还有如此手段,好了,宫中之事和我无关,你自己好自为之就是!”

“蔡大人请留步!”梁师成见蔡攸要走,这才疾步奔上前将其拦住,而后低声道,“蔡大人,实话不瞒你说,韦才人已经有孕了!”

第十九章 后宫女阴结外援

先是不幸滑胎,然后又得到了正式的郡君封号,不过数月又进封才人,对于原本不过区区御侍的韦氏来说,一切都好似做梦一般。她虽然在事后知道自己的小产与郑贵妃王德妃脱不开干系,但却不敢有一句抱怨。

母以子贵在大宋后宫并非常例,况且皇帝如今已有数子,倘若母亲没有足够高的封号,即便有了儿子也只是被冷落的份,因此,能够用一个不知男女的孩子换一个封号,她仍旧觉得值得。

可是,她终究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女人。在最初的怜惜过后,赵佶便来得渐渐少了,最后一个月都难见一回。由于她曾经是郑贵妃淑宁殿的宫女,因此如今住的地方仍是淑宁殿的偏宫宁芳堂,每逢远远看见赵佶和郑贵妃如胶似漆的样子,她就觉得心如刀绞。偏偏身在屋檐下,她又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不敬,只得守着月圆月缺度日。

然而,就在数日前,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光彩——她再次有孕两个月了!要知道,这数月来,起居注上她承宠的次数不过寥寥数次,和郑贵妃王德妃根本没法比,就连其它圣眷稍好的美人婕妤也比不上,谁料竟能在小产后又得龙胎。出于谨慎,她重金贿赂了那个前来诊治的太医,暂时隐瞒下了这个消息,暗中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韦才人!”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韦氏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见是自己昔日最要好的姐妹乔氏。连忙笑着迎了上去。”原来是妹妹来了,我不是说过么,你我仍以姐妹相称。那些封号只是给外人听地。”

“那怎么成,上下礼数可疏忽不得。”乔氏仍旧偏身行了一个礼。

款款地站起来后才叫了一声韦姐姐,“今日正好有闲,我便来看看你如今过得怎么样,要说这宫里头向来是趋炎附势的,你不过新晋才人。只怕……”

韦氏知道乔氏向来与自己交好,见左右无人,嘴角边流露出了一丝苦笑,然后便拉住了乔氏的手:“你也说了我是新晋才人,还能想怎么样?如今六宫之中郑贵妃和王德妃都是椒房之宠,若不是我是贵妃宫里出来地,还有那件事在先,恐怕早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不过妹妹你放心,当日我们曾约定先贵者毋相忘,若有机会。我一定会设法。这深宫之中机关重重,也只有你我相互扶助,才能够站住脚跟。”

“韦姐姐……”乔氏顿感鼻子一酸。眼圈也不由红了,“你如今自身难保,就先别管这么多了!”她正想开口再劝,突然见门外闪过一个人影。心头陡然一惊,厉声喝道,“是谁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无须身材高瘦地内侍便进了门。来人毕恭毕敬地深深弯腰一揖道:“小人梁师成,见过韦才人。”

乔氏瞧着来人面生,心头更起疑惑,才想质问便发觉身旁的韦氏站了起来。只见韦氏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左右张望了一阵便关上了房门。

“好了,门外都有我的两个心腹人守着,你若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乔氏是我最好的姐妹,无碍的。”她说着便朝乔氏点了点头,示意其先不要开口。

梁师成斜睨了乔氏一眼,略略迟疑了一下方才低声道:“今日我和宁芳堂小黄门刘海见面地时候,不小心被蔡攸蔡大人撞见了。”

“什么?”韦氏顿时大骇,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片,“你……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这可如何是好……”

梁师成见韦氏乱了方寸,连忙出言补充道:“韦才人且放宽心,此次是因祸得福,小人对蔡攸大人提起您身怀龙胎,蔡攸当即心有所动。小人又暗示了一些别的话,蔡攸虽然没有立刻回答,但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说是韦才人生来就是有福之人,该当自己好好保重。”

转瞬间经历大起大落,韦氏只觉整个人似在水火里转了一圈,额头上尽是未曾收敛的冷汗。但此时此刻,她根本无心计较梁师成的卖关子,满腔心思都系在了蔡攸的话上。

有福之人……有福之人!

蔡家如今的声势如何,即便她居于深宫,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蔡京执掌政事堂,是为当朝首相;蔡卞手控枢密院,是为枢相;正可谓天底下第一权贵之家。而就是蔡攸这个当朝首相的嫡长公子,竟对自己留下了这样的话!

梁师成偷眼觑看韦氏,见其面色变幻不定,目光茫然无措,心知此时再留在这里于事无补,顺势弯腰告辞离去。他如今不过一蝼蚁,倘若韦氏能够得到蔡家撑腰,那么,他也不必在福宁殿再操持贱役,重回书艺局乃至更进一步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过眼前这最好的机会。

眼看梁师成离去,乔氏再也忍不住心头疑惑,一把抓住韦氏香肩,连声问道:“韦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地又有孕了?他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他是否值得信任?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一个不好就会……”

“我知道!”韦氏终于抬起了头,打断了乔氏的一连串疑问,“妹妹,这宫中女子,其一是看出身如何,其二是看姿色如何,其三便是看朝中是否有得力后援。我出身寒微,姿色又只是寻常,朝中更是无一外援,即便是怀上龙胎,也不见得能够在这深宫存身下去。你不是也和我一样么?”

“可是……”

“没有可是!”韦氏地眸子中突然放出了异常坚决地光芒,惨然一笑道,“郑贵妃王德妃宠冠六宫,偏偏都是当年慈德宫钦圣太后的押班,和高相的侧夫人许昌县君交情绝好,天然便有了高相为援。而自从昭怀皇后去世之后,蔡相在宫中光景不似从前,倘若蔡家肯扶持我们一把,那我们便不必那么辛苦挣扎了!妹妹,难道你便愿意一辈子小心谨慎,仰人鼻息度日么?”

乔氏虽有几分贪慕富贵,但却是心性纯良的女子,她一向对韦氏言听计从惯了,此时根本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词。想到蔡家权倾朝野地风光,她不免也生出了冲动,倘若真的如此,自己说不定……“韦姐姐神机妙算,我自然不能及,总而言之,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就是!”

同一时间,燕青也和公孙胜接上了头,一个是昔日坐镇京城的黑道头目,一个是如今掌控三教九流的巨擎,彼此虽年纪相差巨大,但论起心狠手辣来却都差不离。可两边厮见的时候,却并未出现过那些小喽罗想象中针锋相对的局面。

由于秩位日高,所以这两年来,高俅几乎没有和公孙胜单独见过面,就算有什么重要消息也不过派个心腹传个口信。而倚靠高俅的支持,再加上开封府两个推官都是高俅安插的自己人,公孙胜更是如鱼得水,甚至把触角伸到了宫里。

“公孙老大,你居然往宫里送人,胆子比我当初更大!”没有外人在场,燕青自然不会摆出肃杀的模样,一边听公孙胜讲述近况一边连连砸舌,“这件事大哥知不知道?”见对方微微摇头,他不由心中一跳,指着公孙胜叹道,“看来,要不是宫中选宫女御侍向来有定例,那边的主意你也会打对不对?天哪,在西南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么疯狂!”

“自己人总比别人可靠,再说,高相如今注意的只有郑贵妃王德妃和几个有数的妃嫔,哪里会留神其他人?小心行得万年船,我的那些人虽然都是职位低微,但是,大多数妃嫔那边都有,防着点总不是坏事。再说了,我选的都是那种原本就预备送人净身入宫的人家,没有伤天害理不是么?”

公孙胜满不在乎地举杯一饮而尽,如今,他下颌又蓄起了乱糟糟的胡子,看上去粗豪得很,但是,那些因为表象而轻视他的人都吃了大亏。”小七,你这次回来还准备回西南么?照我看来,西南那一块既然都理顺了,你自己挑几个人打理也就成了,倒是京东河北这一带如今不太平,我这里有刚刚从那些地方来京城的人,都说不少地方都有人散布些奇奇怪怪的童谣,一个不好就会起乱子。”

“这么严重?”燕青顿时沉下了脸,思忖片刻便吐露道,“我这一次还真是不准备回去了,和记马行已经完全理顺了头绪,无论是大理还是都大茶马司提举程之劭那边都已经打通了关节,如今不过就是揽个总,其实琐事都是下面人做的。既然你这么说,我改天就和大哥说说,找几个得力人跟我上河北京东转一转。黑白两道通吃,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那当然!”公孙胜和燕青碰了一下杯,而后又低声道,“对了,你回去和高相说一声,让他注意一下宫里那位韦才人,据称,她似乎是怀孕了,只是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让别人知道,里头应该有名堂。记着,别说是我说的,高相一向忌讳外人管宫里的勾当!”

第二十章 为权柄各有异心

陶节夫用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李乾顺的国书,至此,西北面战争略有停歇。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线的军需补给从来没有断过,往陕西输送军粮的商人更是不计其数。而两浙路福建路一带和籴的籴本,则从单一的茶叶度牒等物改为了香料、人参、鹿茸等等更有价值的东西。

商人重利,一尝到甜头之后自然是趋之若鹜,一时间,江南各地的粮仓渐渐都鼓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京畿诸路和两浙路率先推行的县学州学也同样发展得如火如荼。由于其中讲课的大多是由科举进身的前辈,士子们巴不得能够聆听教益,就是那些没有被县学录取的,往往也拼命争取旁听名额。

虽然各科仍有侧重,但对于算学天文等感兴趣的仍旧不少,算下来竟是人头济济。因此,在看到奏报之后,赵佶也忍不住自得了起来。

“怪不得唐太宗当年会大叹‘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就是朕想象此番景况,也不由大生欣慰。”虽然志得意满,但是,这并不代表赵佶就没有看见后面那几个巨大的数字。在学校鼎盛的背后,是无数的钱粮为之支撑的结果。要知道,两浙路和京畿诸路乃是大宋最富庶的地域之一,就这几路的常平钱还支撑得如此辛苦,更枉论其他地区。所以,蔡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兴办学校是为了收天下士子之心,如今虽然略有小成,但是。这离他预想中的结果太远了。他初为宰相的时候就曾经想要仿王安石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地往事设置讲义司,但是,当他醒悟到独相的格局肯定不会形成之后。他便立刻抛开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他也是有野心有抱负地人,既然不可能为一代权相。

那么至少就要为一代名相,要是真的能够平羌克西夏下燕云,那么,之前大宋朝所有号称名相地前辈就得靠边站,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大事方针上和高俅保持一致,甚至不惜说服蔡卞。

高俅斜睨了一眼蔡京,见其没有当先说话的意思,只好接过了话头:“圣上所言极是,须知天下士子千千万万,能够有幸通过科举进官的不过少数,如今的兴学之举无疑是让更多人能够领受到圣上恩泽。如今学校初办,正是开支最大的时节,待数年过后,想必诸项开支便会逐渐减少。此时便可逐渐推广到其他诸路。”

“圣上,高相所言诚然谋国之言。”

出乎意料地是,迎合高俅这几句极其空泛的颂圣俗语的却是新进尚书左丞张康国。”如今两浙路常平仓的粮食都已经储满。而且此次朝廷并非以茶引度牒等物滥充,民间商人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要说县学还是容量有限,寻常百姓子弟,若能认识几个字。将来谋一个营生时便可更加容易……”

“莫非宾老的意思是,让朝廷再开公塾?”

蔡京想要争取的是士子之心,对于那些寻常百姓未免有些不在意,再加上张康国自进尚书左丞之后就和他渐行渐远,这更令他心中不满。

此时,他赫然端出了首相的架子,厉声质问道:“农乃国本,倘若民众略通文墨之后,都去揣测朝廷政令,则天下何为?倘若小民都因为趋利而从商,忘了农耕之道,那荒芜的田地又当如何?”

“元长公,张左丞并不是这个意思。”高俅见蔡京已经带出了愚民之意,心知其不过是借故敲打张康国。重农轻商固然是中华数千年以来的国策,但在大宋而言,不少宗室亲王乃至朝中官员都是在明里暗里经商的,根本没资格指责什么商者滑胥。

“虽然荆湖南路和荆湖北路仍有大片土地尚未开垦,但从四川、河北河南、京畿和两浙福建看来,地少人多早已是人人皆知地事实。若是放任大批人游手好闲,岂不是埋下了动乱之因?再者,张左丞的意思不是要朝廷开私塾,而是鼓励那些商人开私塾。倘若能有他们替朝廷分去负担,那么,县学州学必定更加繁盛。”

“圣上明鉴,高相所言正是臣想要说的。”张康国向高俅投去感激地一睹,慌忙出列奏道,“先前两浙路曾经发生过因胥吏贪污商人献金而起的官司,照臣看来,与其朝廷笑纳这些额外乐输之款,不若让这些商人开办私塾招纳贫家子弟就学,如此一来,说不定将来朝廷又能多出一批可用之人。换言之,也可以让这种纠纷消弭于无形。”

“卿言甚佳。”赵佶微微颔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农虽乃国本,商却也不可忽视,否则,河东之人又怎能得河西之物?”要知道,赵佶自己这两年从海外贸易上获得的利润就将近百万,尽管重农两个字早已经深入骨髓,但是,轻商却是未必。

蔡京本想再争,思量再三却悻悻地止住了,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就任由张康国得意一阵好了。不过,先有张商英,再有张康国,如今他对于那些原本对自己百般顺从地官员已经有了莫大的怀疑。若不是各有私心,一旦成为宰执,又怎么会和自己离心离德,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作对?

姑且不论蔡京如何想,下朝的时候,张康国便有意落后几步,不落痕迹地对高俅表达了善意。要知道,张康国自外官入中枢,其中过程总共不过三年,而其中蔡京出了大力,及至张康国不试而为翰林学士,再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尚书左丞,中间都有蔡京操作的影子。而他现如今突然抛开蔡京欲图自立门户,自然不好再开罪朝中另一位宰相。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高俅望着张康国远去的背影,不禁冷笑了一声。蔡京虽然权谋通天,终究还是对人性认识不足。所谓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巴结上司来图谋进身的不在少数,但是,阿谀奉承的技巧却是五花八门,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所谓的越级巴结。要想图谋上司位置的,必定要去巴结上司的上司,这就比如张康国在当翰林学士的时候想着尚书左右丞,所以当然要巴结蔡京,及至坐稳了政事堂的位子,便犹有未足地想去和蔡京分庭抗礼了。

“后世的史书中还为这些人说话,真是没天理了。要真正说起来,这些人还不如蔡京!”在心中狠狠腹谤了一句,高俅转身就走。今天是蔡京在都堂当值,再者赵佶已经有令让他去福宁殿一起品评书画,他索性也就不去露面了。

直到晚间,他方才挟着赵佶的两卷画回到了家中。虽说没有像历史上那个道君皇帝那样沉迷于书画忘了国事,但是,赵佶对于书画的瘾头着实不小,如今更是把字写得好的几个宰执全都抓了壮丁,还美其名曰君臣相得。每当他想到要往那价值连城的画卷上题字时,那浅薄的诗词本事就怎么也无济于事。

范明哲一进书房便发现高俅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的画卷,心中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虽然出身大理,但对于诗词一道却颇有心得,平日一遇到高俅要用诗词的时候,他总是头一个被抓来充数的。此时此刻,他缓步上前,在书桌旁仔细打量着那幅鸳鸯戏水图,心下不由暗自佩服。仅仅是他跟高俅这两年来,过手的赵佶书画就有二三十幅,几乎每一幅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这位皇帝真可谓是书画大家!

“相爷,这是圣上的新近之作?”

“不错,这是今天圣上刚刚绘就的,让我拿回来题字。长明,少不得又要劳烦你了。”高俅自打一开始起就从没在几个心腹幕僚面前隐瞒过自己的根底,此时自然是直言不讳地道,“这是圣上要送给郑贵妃的生辰之礼,你设法想几句应景的诗。”

把范明哲一个人留在书房中伤脑筋,高俅便出了书房,他正准备去看看儿子和女儿,不料耳畔突然想起了一个叫声。

“大哥!”

高俅转头见燕青一身短打扮地走进了院子,不由愣住了,好半晌才指着他的衣着问道:“你穿成这样是怎么回事?”

“大哥你是说这身衣服?”燕青随手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满不在乎地道,“京东和河北前些时日闹了旱灾,京城里也多了些人物,我就去探了探消息。”“这种事情你何必亲自出阵,不是有胜之那里的人么?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不如……”

“大哥,姐姐如今心灰意冷,不愿意见外人,我这个弟弟又能怎么办?”燕青一口打断了高俅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不倒,姐姐这后半生至少能够过得安安稳稳的;倘若是你倒了,我必定不能独善其身,她唯一的希望也就没了。总而言之,过些日子我会带人去河北看看,京畿诸路附近,不容有什么变数。”

高俅被这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噎得一愣,但无可奈何之后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感动。他正想开口安慰几句,谁知燕青立刻又来了一句更加惊人的话。

“顺便告诉你一声,宫里的韦才人又有身孕了,此事她一直瞒着别人,应该别有蹊跷。”

第二十一章 因龙裔波澜暗涌

由于有英娘一向为王皇后待见,伊容又是郑贵妃王德妃的手帕交,曲风常常暗通消息,再加上以前时时作梗的昭怀皇后刘珂已经去世,因此高俅对大内禁中的种种勾当自然不复以往那般留意。饶是如此,听说怀有身孕的乃是韦氏,他仍旧暗暗吃了一惊。

少年登基,倜傥风流,这八个字用在赵佶身上是最恰当不过了。即位这四年来,赵佶后宫中有封号的妃嫔就有四五十人,除了皇后最得宠的郑贵妃王德妃之外,其余稍有宠眷的尚有捷抒美人才人十几人,这其中,韦才人并不算起眼。他之所以记得,一来是因为她可能会怀上的那位康王赵构,二来则因为她是先前导致刘珂“暴崩”的导火索。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从这个女人身上,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野心。

虽然不知道燕青的消息从何而来,但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后宫之事看来和前朝无关,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后宫的微妙平衡正促使了他和蔡京之间的平衡,甚至隐隐中稳定了朝局。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关照伊容刻意留心之外,又遣人给曲风送了信,让其得空过府一趟。

这一日晚间,他才刚回到家中,便有仆人来报,说是夫人有要事相商。他满肚子疑惑地来到妻子的小院,却见桌子上搁着一幅长卷,尚有两杯没有收拾的茶水。

“这是……”

“你果然神机妙算,就在刚才,郑居中的那位夫人刚走。”英娘指了指桌上的东西。微微一笑道,“她过了中午就来了,见了我之后又拐弯抹角地要见伊容。我索性就让她一起见了。听她地口气,郑贵妃对认这么一个族兄仍有忌讳。虽然在圣上面前吹了吹风,但并没有给郑居中太大的好处。这一次趁着贵妃生辰,这夫妻俩就想好好巴结一下,力争更进一步。喏,这是她今天送来的。说是不知从哪里得来地老师墨宝,我拗不过她的好意,就收下了。”

“老师地墨宝?”高俅眉头一扬,随即露出了一丝喜色,连忙上前展开。果然,那酣畅淋漓的熟悉笔迹是旁人无法模仿的,确实是苏轼无疑。苏轼为官几度起落,流落在外的墨宝不知凡几,虽说如今因为他的缘故没人去找麻烦,但是。那些珍藏有苏轼墨宝地人却无不是深藏不露不肯轻易示人,更不用说送出手了。看来,这郑居中确实是有心人。

“高郎?”英娘见高俅怔怔的样子。忍不住出口唤了一声,“这幅手卷真是老师的?”

“没错。”高俅终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卷好之后,这才抬起了头。”吩咐人好好收了,要知道,老师的墨宝如今越来越少了。对了,倘若那个王氏这几日再来,你不妨含含糊糊地应了她,翌日让伊容见郑贵妃的时候提一下这件事就行了。”

“应了她?”英娘略有些踌躇,思量片刻便开口问道,“郑居中毕竟不是郑贵妃的真正兄长,倘若他因此而水涨船高……”

“我的夫人,我朝向有严令,外戚不得位居高官,难道你忘了不成?”高俅笑着揽过妻子,满不在乎地道,“眼下郑居中希望能够迅速窜升,当然只能走那条捷径。但是你不要忘记了,倘若他日郑贵妃想要进位中宫,头一个要拿来开刀的就是郑居中,所以说,此人绝不足惧,但眼下,却是可以拿来使一使。”

“正位中宫?”英娘听得勃然色变,但很快就醒悟了过来。王皇后固然不可能被废,但是,这位后宫之主的身体却相当不好,一年之中病着的时日倒有一多半,这样看来,郑贵妃想要染指后座也不是不可能地事。

“好了,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郑贵妃的生辰就在下月,你和伊容好好想想该送点什么礼物。对了,不要破费太多,只要能够显现出心意就行了!”

丈夫既如此说,英娘自然心中有数,点点头便应了。

一家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各人便各司其职都去忙碌自己地事,高俅刚刚回到书房,管家高丰景就径直将曲风引了进来,并知机地让书房周边的仆人全部退下。

曲风自从接到高俅的口讯,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宋制,入内内侍省押班都知都能够掌握一部分禁中兵权作为拱卫,他如今圣宠日涨,眼看立马便又要晋升,自然不希望有什么变故。

“高相,你这么急找我来,可有什么大事?”

“我问你,最近后宫诸妃,可有谁传出有孕地?”

曲风闻言更感奇怪,回忆片刻便摇了摇头:“没有。”他犹嫌不足,又补充了一句道,“嫔妃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一旦确定,便是外朝也会有所庆祝。高相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高俅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那我怎么听说,宫中韦才人已经怀上了龙胎?”

“韦才人?不可能吧!”曲风几乎惊得跳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叫道,“韦才人这三个月才不过两次承宠,怎么会是她?等等,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陡地想起一些蛛丝马迹,不由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

一朝承宠便怀上龙胎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至少先前韦氏不过一御侍,不就是一举有了身孕?

“高相,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能确定属实?”

“消息是有人传过来的,至于是否属实,这我也说不准。不过,若是那韦才人真的隐瞒,其中必有蹊跷。唔,此事我说不好,你在宫中多年,可曾听说过这种情形?”

毕竟在深宫多年,曲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嫔妃有孕,若是太医没有诊断出来也就罢了,一旦确诊,必定会禀报圣上,断然没有隐瞒的道理。不过,如今圣上已经先后得子数人,韦才人又不是十分得宠的,想要借此邀宠的可能性就大了。对了,等郑贵妃的生辰一过,很快便是天宁节,若是赶在那个喜庆的时日……”

“没错!就是天宁节!”

高俅终于恍然大悟,十月初十乃是赵佶的生日,在此之前便是长达一个月的庆祝活动,接下来又有百官上寿等等,可以说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旦的大节日。若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哪个妃嫔有孕,赵佶必定会乘着喜庆给与进封,若是再有人推波助澜,一跃跳过几个品级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看来,韦氏必定是打着这个主意。

“好一个有机心的女人。”

曲风忍不住迸出了一句话,又想起当日在郑贵妃宫中,不过一介宫人的韦氏居然能够得到宠幸,眉头更是紧紧拧成了一团。”明日我便让梁师成去那边探问一下,顺便叫医官局的几个医官也一同去看看!”

高俅最初还不以为意,待到听得梁师成三个字,登时脸色微变。

“你刚才说梁师成,他如今在福宁殿执役?”

“没错。”曲风见高俅脸色有异,不觉大为奇怪,“此人就是善于钻营一些,人是头等机灵的,字也写得相当不错,圣上也曾经夸赞有加。前些时日他得罪了蔡相,圣上怜惜他的一笔好字,所以暂时发落在福宁殿做些杂事,并让我多看顾他一点。怎么,莫非高相识得他?”

怎么会不认识,那可是史书上和蔡京齐名的六贼之一,最荒唐的是,其人竟自称是苏轼的儿子,而苏家上下还没有一个提出异议的!此人固然是坏事做绝,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由于苏轼被归在元祐旧党之中,藏有其文稿墨宝的人都害怕被人加罪,那些珍贵的手稿很多都被毁弃,若不是梁师成在徽宗面前进言,怕是不会有多少留存于世。不过,现如今的赵佶不是史书上那个道君皇帝,朝堂也不是蔡京的一言堂,梁师成想要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笔杆子得到宠信,却不是那么容易。

“你平时一直支使这个梁师成?”

“不错,前些时日引姚希晏进宫的也是他。对了,姚希晏似乎还觉得其人太会钻营。不过,禁中的内侍哪个不想攀上高枝,这也算不上什么大过,我告诫了他两句也就罢了。”曲风毕竟是年少而得高位,对于那些个郁郁不得志的内侍往往也会尽力带挈,在宫中人缘极佳,正因为如此,对于善于逢迎而又精明能干的梁师成,他自然是好感多于恶感。

“这一次不要让他去,你另找一个妥当人。”高俅本能地提出了反对,略一沉吟便又说道,“还有一件要紧事,你回去探探梁师成的口风,务必弄清楚他父母是谁。”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这都是些小事,曲风自然不会去违逆高俅的意思。相形之下,倒是韦才人有孕这件事更值得注意。须知郑贵妃王德妃都对他不薄,平日里赏赉无数不算,好话也在御前说过一箩筐,现如今他能够坐到这个位子,很大程度上也有二女出力的关系。”高相放心,这件事我会暗地派人去查,一定会给您一个明确的交待!”

第二十二章 为圣心各用机谋

“爹,这样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蔡府书房之内,蔡攸见父亲犹自紧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心中不由暗自焦急。”那韦氏不过区区一个才人,在后宫诸妃中并不起眼,正是应该笼络的人。如今郑王二女宠冠后宫,兼且她们两个又都和向伊容交好,就算我们前去趋奉也未必能够得到多大好处。爹,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圣上膝下如今虽然已经有四位皇子,但谁能担保将来都能够长大成人?倘若有所侥幸……”

“天下的事情侥幸不得!”蔡京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脸上表情异常凝重。他缓缓起身踱了几步,最后在窗前停了下来。”倘若韦氏有国色天香之貌,能够在宠眷上和郑贵妃王德妃一较短长,那么,我倾力相助也不妨,但是,她尽管够聪明,却偏偏缺了才貌!”

“爹!”

“你听我把话说完!”蔡京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挥手止住了儿子的话。”圣上年轻气盛,喜欢的既不是贤良淑德的皇后,也不是那等拘泥于礼教的大家闺秀,而是善解人意又明艳可人的女子。郑王两女能够从区区慈德宫押班一举而成为贵妃德妃,靠的正是无双容貌以及善于趋奉这一点。韦氏虽然能够抓住机缘,但是,她却没法抓住圣上的心,这就是致命的弱点!”

蔡攸脸色数变,但最后却不得不承认,蔡京所言句句在理。可是。

一想到自家根本无法影响后宫,也不能得到多大助力,他便有一种不安心的感觉。

“爹。现如今你和高伯章固然是两不相犯,甚至还能彼此扶持。但是,谁能保证这种状况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先有张商英,后有张康国,一旦入得政事堂,他们就通通把你的提拔忘在了脑后。只想自立门户乃至把你拉下马,长此以往,谁又能保证圣上对你地宠信能够经久不衰?父亲,后宫中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这终究是我们蔡家最大的软肋!”

蔡京何尝不知道儿子说地都是事实,就连自己的弟弟蔡卞,不是也曾经因为只得枢相而心中不满么?可是,他终究不是一人独相,倘若不能将自己人引入政事堂,那么。他和高俅之间地平衡就会被破坏,很多大事主张上便无法贯彻到底。但是,如今这柄双刃剑更多伤到的是自己。助力却可以忽略不计。看看另一边的高俅严均,还有不显山不露水的阮大猷,他竟有几分发自内心的羡慕。自己这边看似人多,可竟是一个个都是脑后生有反骨地!

“后宫的确不能忽视。我在那里的影响力已经太过薄弱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随手推开了窗子,伫立在那边眺望着远处的宫城。九月的天已经带着一股沁人心骨的凉意,他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衣领,却迟迟没有回转身来。”韦氏那边可以不露痕迹地帮上一把,但是切忌不可让外人知道,更不可让郑贵妃王德妃察觉。另外,你多派一些人出去查访,若有姿色出众的不妨暗自记下来,以后设法选入宫去,这样反而不易令人注意。”

“我明白了。”蔡攸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爹,那个起居舍人郑居中似乎有意和高伯章攀关系,今日,家里有下人看见郑居中的妻子王氏去了高府,一直到日头落下方才出来。”

“郑居中……”蔡京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久久才露出了一丝冷笑,“此人志大才疏,不过想借着郑贵妃的裙带关系向上爬。仗着同姓同族就活匕攀亲戚,天下大概没有比这更寡廉鲜耻地人了!不用管他,此人就是真的能够爬上去,跌得也快!”

蔡攸转念一想,也觉得深有道理,随即便把郑居中这个人扔在了脑后。大宋一朝,外戚向来是最不能兴风作浪的,连驸马地尚且不能干涉朝政,更何况是宫里后妃的亲戚?

且不过蔡氏父子如何议论,郑居中自己在听王氏说了在高府中的一番经历后,着实是深感振奋。他虽然宛转托人对宫中郑贵妃表了忠心,但是,这哪里能够及得上高俅一句话?不说别的,就算郑贵妃真地看不上他这么一个冒出来的从兄弟,只要能够攀上高俅这条线,他将来同样能够飞黄腾达。

“我这一次帮了你大忙,你倒好,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王氏见丈夫自顾自地在那边傻笑,不由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八字还没一撇呢,别高兴得太早。赶明儿我再去一次,听了准信那才是真的。话说回来,贵妃娘娘的生辰已经没几天了,你的礼物究竟准备好了没有,别到时候拿出来让人笑话!”

“夫人你就放心好了,就是圣上,也未必能够及得上我这份大礼!”他一把拉过妻子,在其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不多时,王氏便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情。

“你……你居然能够找到……”

郑居中眨了眨眼睛,心中着实得意得很。他至少也进宫见过郑贵妃几回,对于其心事也略知一二。郑贵妃固然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决计也不会有他送上的礼物更加珍贵。

“既然你如此费心,要不要将此事告知高相,让他也替你筹划筹划?正好也卖他一个人情。你如今在朝资历尚浅,趁此机会多多和高相亲近也有好处不是么?”

听得妻子如此说,郑居中转念一想也觉得有理,立刻爽快答应了,但仍不忘再三嘱咐妻子不要往外泄漏。

郑瑕的生辰正是九月初十,这天一大早,她先是一如既往地至中宫王皇后处问安。病中的王皇后却没忘记她的生辰,除了一对镶玉玛瑙花瓶外,又额外送了她一对翡翠手镯。郑瑕知道王皇后素日节俭,再三推辞不收,末了实在拗不过方才令宫人小心收好,口中千恩万谢自不在话下。

回到自己的淑宁殿,她便看见赵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一帮内侍则正忙着搬东西,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她一惊之下慌忙上前迎候,见物件繁多,不免又是一番推辞。

“这些都是外藩送来的贡品,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张扬,选了又选才拿来了这几样紫檀木家什,不过这不算朕送给你的礼物。”赵佶笑吟吟地大手一挥,当即便有小黄门双膝跪地呈上来一幅长卷。”朕左右寻思着,礼物还得自己动手最合适。这幅鸳鸯戏水足足耗费了朕半个月的功夫,上头的诗词是伯章题的,你且展开看看。”

郑瑕闻言惊喜交加,展开一看,只见画卷上两只鸳鸯在水中交颈缠绵,显见是恩爱非常,不由愈发觉得喜爱。”圣上这份心意,臣妾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报!”

“你和朕情深似海,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赵佶这一日心情极好,忍不住调侃了起来,“人说是琴瑟和谐效鸳鸯,你和朕多年情分,岂不是和这鸳鸯一个样么?”

“圣上!”

郑瑕见周围还有不少人,忍不住满面羞红,拿着那卷画一跺脚便匆匆朝内殿奔去。远远地还传来她的娇声软语:“你们几个把画挂起来,对,就是正中,小心一些,要是弄坏了谁也赔不起……”

由于郑瑕如今是贵妃,而王皇后因为屡屡卧病,竟是很少过生日,因此这一晚在淑宁殿摆开的小宴便汇集了众多嫔妃和命妇,莺莺燕燕一大群人,礼物更是琳琅满目。由于人人都知道这位贵妃娘娘不喜欢太过奢华,因此礼物全都经过精挑细选,虽不是十分贵重,但也至少在千百贯之间,只有王德妃所赠的羊脂玉带算是一件珍宝。

虽然来了十几位命妇,但光是高俅家就来了三个人,让其他人好不羡慕。不仅如此,郑瑕还毫不避讳地拉着伊容的手问长问短,这种亲密劲更是让旁人为之侧目。及至英娘送上一幅字画时,旁边的方捷抒忍不住笑道:“圣上送的是画,想不到高相也和圣上想到一块去了!”

伊容情知那人是嘲笑自家送礼太薄,忍不住斜睨了对方一眼,脸上却笑意盈盈地对郑瑕道:“贵妃娘娘,我眼神不好,你读读上头写的是什么?”

郑瑕本就不计较礼物轻重,听伊容如此说,便朝那长卷上看去,这一看登时眉飞色舞两眼放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老辛的《青玉案》估计无人不知)郑瑕当年和王锦儿初次见赵佶时,正是元宵节,此时浅浅低吟,更觉心头涌起了一阵别样的感觉。此时,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了一眼,脸颊上不约而同地飞上了一缕红云。

“好一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随着这一句称赞,赵佶大步走了进来,慌得一帮官眷避让不及,一干妃嫔也连忙站起迎驾,脸上表情却各自不一。白日里赵佶亲自送来礼物,晚间又毫不避讳地亲自莅临,这份恩宠,后宫有谁有过?

第二十三章 贺生辰贵妃认亲

天子官家驾到,顿时让筵席中多了几分拘束。不过,赵佶的谈笑风生很快让场中气氛活络了开来,就连头一次见到赵佶的王氏也松了一口气。

虽说并不是正式的大宴,但前来贺寿的命妇中,既有四位宰相夫人,又有几位亲王宗室的家眷,所以论规格并不输于宫中的正式宴会。

酒过三巡,赵佶不免询问起郑瑕收到的贺礼,更品评起了高俅那一首“绝妙好词”

“伯章的诗词功夫虽然不错,但如此佳句却是不寻常,看来,此番他用了莫大的功夫!他如此用心,朕改日便代郑贵妃再谢过!”赵佶含笑对身旁的一个小黄门吩咐了一句,立刻便有人为英娘那边一席三人奉上了一个托盘。只见三个银光闪闪的杯中盛满了琥珀色的酒液,显然是御酒。

既然是赵佶赐酒,英娘自是不敢辞,和旁边二女对视一眼便当先举起了酒杯。”圣上屡次厚赐,高氏满门受宠若惊,怎敢再当圣上赏赐?今日既是圣上钦赐御酒,臣妾便代相公回敬圣上,愿陛下江山永固!”

她说着便率二女高举酒杯盈盈下拜,随后抬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好,好!”赵佶心怀大畅,忍不住连连点头,毫不犹豫地饮尽了此杯。恰在此时,旁边突然响起了阵阵悠扬乐声,踏着那鼓点节拍,几个装束华丽绮年玉貌的舞伎现出了身影。只见这些女子个个头戴高冠,一转身一驻足便可见衣袂飞扬袍袖纷飞,舞到极致时便仿佛要飞天而去一般。饶是赵佶从当日为端王起便见惯了轻歌曼舞。此时也不由得击节赞赏。

直到一曲终了,蔡京的夫人吕氏方才起身一拜道:“事出仓促,臣妾也来不及备办什么礼物。除了刚刚那一方佩玉之外,只能用这一曲歌舞献给贵妃娘娘了聊作礼物。还请贵妃娘娘不要见怪!”

郑瑕见赵佶赞赏,自然顺势笑道:“嘉国夫人如此有心,我又怎会见怪?要调教出如此绝妙的舞伎,可是要费不少功夫呢!今日既有新贡地御酒,我便敬嘉国夫人一杯!”

吕氏心下得意。躬身接过后免不了谦逊了几句,待到坐下时,她却发现旁边的两个姬妾神情畏缩,不由心中憎恶,面上却不好表露,只得低声呵斥道:“这可是圣驾前,你们两个都打起精神,看看那边许昌县君和德阳县君,哪像你们这样上不得台面?”

当下又有几位命妇一一得了赐酒,终于。赵佶的目光落在了末座地王氏身上。由于经过精心装扮,因此平日里姿容平常的王氏这一日也显得容光焕发,只是在一大帮国夫人郡夫人地衬托下。她这个区区县君不免便寒碜了些,再加上其他人的丈夫大多是朝廷高官,她越发觉得如坐针毡,虽然脸上始终带笑。背上却已经出了一身燥汗。

由于前头那些命妇都是常常入宫,赵佶对她们自然熟悉,可他却不认识王氏,此时便有些犹豫:“爱妃,那边最后的人是……”

郑瑕瞥了一眼王氏,这才嫣然一笑道:“圣上前些时日方才升了臣妾族兄郑居中的官职,怎么倒不认识他的夫人?她可是当年歧国公王珪地女儿,按照辈分,臣妾本该叫她一声嫂子的。”

“王珪?”赵佶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对于元祐司马光文彦博等那帮老臣,他并没有很多恶感,但是对于为相期间只知道承旨,别的功用什么都没有的王珪,他却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不过,在这种喜庆的场合,对方又是郑瑕族兄的妻子,他却不好表露出来。

郑瑕见赵佶似乎有些发怔,本想略过王氏,细思之后又觉得不妥,便自己举杯朝王氏道:“今日劳烦嫂嫂亲来贺寿,我在这里谢过了!”

王氏终于等到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诚惶诚恐地出席拜谢,饮尽杯中美酒后,她便字斟句酌地开口道:“贵妃娘娘言重了,您一向简朴,数年来即使过生辰也不肯铺张,如今天下太平,我等进宫贺一贺当然也是应当的。臣妾遵从贵妃娘娘旨意,不敢办什么贵重的礼物,不过外子半个月前在大名府意外寻访到了一件异宝,因此臣妾想趁着今日地机会呈给贵妃娘娘!”

听到异宝两个字,席间众多嫔妃命妇固然是议论纷纷,就连主位上的赵佶和郑瑕也不禁神色微变。郑瑕是恼怒郑居中自作主张,赵佶却是起了好奇,天底下珍贵之物虽多,但可称之为异宝的却不多见,王氏口气这么大,难道真有什么价值连城地宝物?

“朝廷如今用兵西北,后宫为此更是不惜节省用度,自皇后以下,所有妃嫔裁减了一应衣饰,以昭显圣上爱民之心。这种时候,献什么异宝未免太孟浪了!”郑瑕一直以来便竭力在宫中竖立一个节俭朴素的形象,以求尽量减少椒房之宠带来的负面影响,眼下见郑居中夫妇如此招摇,自然是大为不满。她正欲一口回绝的时候,底下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贵妃娘娘,既然郑大人和华阳县君乃是一片好意,何妨看看究竟是何物?”伊容骤然抢过话头,见四周众人地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便露出了一个大有深意的微笑,朝郑瑕挤了挤眼睛,“若是不好,贵妃娘娘再责怪也不迟。”

听伊容如此说,郑瑕不由盯着这位昔日姐妹多看了两眼,见对方面色笃定,而王氏又自信满满,顿时觉得难下决断,只得用征询的目光望向旁边的赵佶。

赵佶自己也很感兴趣,此时顺势大手一挥下令道:“既然许昌县君都这么说,便命人献上来看看吧!”

有了这句话,王氏慌忙拜谢,领了几个小黄门便下去了。不多时,他们便推着一只一人高,用整块大红锦纹布覆盖的物事进了大殿。王氏令他们退到一旁,见四周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一把掀开了那层帷幔。

众目睽睽下,只见其中赫然是一个妇人,虽说似乎早已过了风华正盛之年,但眉眼间仍可见当年风致,最最奇特的是,其人面目竟和郑瑕有几分相似。

咣当一声清脆的声响让愕然中的众人全都把目光转向了主位,只见郑瑕面色煞白,一双凤目中更是水光乍现。看到如此情形,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那妇人怕是和郑瑕关系不浅,更不用说聪明绝顶的赵佶了。

“爱妃!”在帷幕揭开的一刹那,赵佶原本感到一阵恼怒,但在发现郑瑕的泪光后,他的满腔怒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按照惯例,贵妃祖上可赠官三世,曾祖母、祖母、母亲并封郡太夫人,而郑瑕的生父郑绅早已随着女儿在后宫的地位稳固后逐步进封,家中老小更是同被恩泽,如今郑瑕突然露出如此神态,恐怕面前妇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娘亲!”

这一声不算高的叫唤让在场众人呆若木鸡,而饶是英娘等人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觉得一阵心酸。只见郑瑕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一把抱住那妇人的肩膀,竟就这么哀哀痛哭了起来。那妇人一怔之后,随即也搂着郑瑕痛哭不止。一时间,席间静寂一片,但闻哭声不绝,但谁也不敢贸然说一句话。

想起往日郑瑕对父亲郑绅虽然恭敬奉礼,却少有谈及其母,赵佶不禁疑窦大起。待到郑瑕引着那妇人前来拜见的时候,他不由开口问道:

“爱妃,我记得当日叙封之时,曾经册封过你的母亲,如今这是……”

“圣上明鉴,家母在臣妾十二岁那年便离家而去,一直音讯全无,臣妾本以为……本以为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再见到生母了。”郑瑕眼圈通红,却仍是紧紧拉着身旁妇人的手。”圣上叙封本是天大的恩典,但那时册封的乃是家父继室,她于臣妾有养育之恩,所以臣妾并未明言,请圣上恕罪。”

虽然明知郑瑕言语中颇有不尽不实,但出于对宠妃的眷顾,赵佶并未当庭深究,反而是好言抚慰了郑瑕母女俩几句。有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认亲,始作俑者王氏自是成了焦点,毕竟这是母女重聚的喜庆大事,赵佶当下便赏了王氏一袭锦袍,并赐郑居中玉带一条。虽然并非什么厚赏,但谁都知道,郑居中的官职怕是要挪一挪了。

曲终人散之后,嫔妃各自回宫,命妇们自然也是各自乘车回家。上了车之后,伊容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虽说郑贵妃如今宠冠六宫,身份仅仅次于皇后,但她小时候却是多灾多难。这一次母女相见,总算遂了她一桩心愿了。”

白玲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今晚见到那幅情景却触动了心中隐衷,此时,她情不自禁地问道:“郑贵妃和她的娘亲怎么会分开的?”

“其实,她的母亲是被她父亲送走的!”怅然吐出这几个字后,伊容突然冷笑了一声,“这嫡庶两个字,也不知葬送了多少好女子。倘若郑贵妃如今不是贵妃,又有谁会煞费苦心替她找回生母?恐怕她流落到哪里也无人去管,这母女二人肯定是终生不得相见!”

第二十四章 微服行骤闻噩耗

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场寿筵过后,郑瑕固然是因为母女重逢而欢喜至极,其他嫔妃便没有那么高兴了。除了宠眷不输郑瑕的王德妃之外,几个有封号的妃嫔见赵佶当仁不让地留宿淑宁殿,面上都露出了些许异色,只是当面却不敢说任何不是。

“这倒怪了,按理说赠官和叙封都有常例,郑贵妃怎么会突然冒出了一位母亲?”

一离开淑宁殿,方捷抒低声嘀咕了几句,声音恰好让旁边几位妃嫔听见。果然,刚刚入宫封了郡君的罗氏听了此话便按捺不住了。

“是啊,以郑贵妃的身份,这赠官和叙封都能恩及三代,怎么会单单漏过了她的生母?除非……”她突然想到在场几个妃嫔中,自己的秩位最低,当即自悔失言,急急忙忙地遮掩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郑贵妃都是得偿心愿,圣上应该会另赠诰封才是。”

“母女重逢也该叙叙话,一诉别离之苦,圣上即便要留宿,郑贵妃也该推辞才是,这才不违孝道。韦才人,你说是不是?”方捷好暗恨罗氏胆小,便转头笑着对韦氏道,“说起来韦才人本是淑宁殿的人,就没听说过郑贵妃还有一位生母未封么?”

韦氏本就心不在焉,突然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不免有些慌神,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绪,她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当初不过寻常宫人,哪里知道这些?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先走一步了!”说完她便朝身后两个宫人吩咐了一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还以为她在淑宁殿能够得到宠幸有多大心机,胆子居然这么小!”方捷好冷笑一声,又瞥了剩下的几个妃嫔一眼。一挑眉毛扬长而去,竟是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有。她在后宫宠眷只逊于郑贵妃和王德妃。又是官宦世家出身,性子不免有几分旁若无人,别地妃嫔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了一阵便讪讪地各自去了。

只过了一日,朝中便有旨意。册封郑贵妃生母李氏为北海郡太夫人。朝中官员虽然对此有所怀疑,但见旨意上盖有政事堂的大印,掂量这又不算大事,也就止息了议论。至于那些想起郑贵妃之父郑绅早就有过叙封赠官的人,也在权衡利弊之后没有多嘴。

“真正说起来,这位北海郡太夫人还是个有福之人,虽然郑绅当初把她送人,但最后还是得了个好结局。不仅如今母女重逢,而且如今地丈夫比郑绅要有出息得多!”

蔡府书房之内,蔡京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向对面的叶梦得解说道:“张蕴本就是京城将家子弟,李氏年轻时又是难得地美人,他自从得了佳人后。不到一年便又有了儿子,那时官职还低,索性就把她册了正。不过也多亏如此,否则若是堂堂贵妃之母居然为姬妾。他这一关就不好过了。如今可好,因这一层关系,他的仕途之路就要好走得多,至不济,一个节度使的虚衔是跑不掉了。”

“恩相说的是。”叶梦得微微点头,对于后宫之事,他这个局外人自然不好置评,因此顿了一顿便岔转了话题。”圣上屡屡召见西北旧将,这攻夏之举怕是就在年内或明年初了。恩相,说实话,如今西北虽然大军数十万,但要挑一位主帅并不容易,不知恩相心中可有定计?”

“我也确实在发愁啊!”蔡京的心思本就不在郑氏身上,此时听叶梦得说起西边军情,脸色便渐渐阴沉了下来。”平夏城有种师道,镇戎军有种师中,渭州有折可适坐镇,西安州有郭成……算起来,西边是武将济济,缺地就是一个主帅。王处道管的是熙河兰湟路,又要平羌,绝对抽身不得,童贯一介宦官,更不可能领军,难道真的要从京城派一位统领全局的帅臣不成?”

“若真的如此,只怕……”叶梦得欲言又止,确实,西北军前的状况摆在那里,要从京城调一位知兵而又肯领兵的人过去决计不易。再者,一旦战事大捷,那人功劳必定不小,回来之后是否会影响朝局还不好说。甚至可以说,倘若真的要从朝廷中枢派人,那人选便呼之欲出了。

“只怕什么,无非是派严均达过去罢了!”蔡京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精光,“严均达的资历品级,到西北领军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他通晓军略,又在枢密院多年,更曾经长时间执掌河西房北面房,对于进军路线和地图等等想必也有深刻了解,只要他想去,圣上是必定会允准地。”

叶梦得见蔡京神情笃定,忍不住疑惑地问道“恩相的意思是……”

突然,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喜色。对于聪明绝顶的他来说,和蔡京相处这么多时日,猜测对方地心意已经有了六七分准头,此时往深处一想,马上体会到了内中深意。

“明白了?”

“恩相神机妙算,学生自叹不如!”

“哈哈哈,什么神机妙算,我不过在宦途数十载,对人性比旁人认识得更深刻罢了!”蔡京长笑一阵,起身负手而立,整个人立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锋锐,“对于我大宋而言,对西夏的一役至关重要,这一仗少说也要两三年才能稍见成果,而要完全定下战局,则七八年也未必能够。高伯章和严均达如今互为犄角,但一旦分开数年,结果如何便再难预料。一旦严均达大胜而归,朝中和民间舆论必定会支持其拜相,那时候,他们自己纵使有心,恐怕也难以改变这个注定的命运!”

叶梦得偷眼觑看蔡京神情,背心忍不住一阵发寒。能够一步算到数年之后,谁又能担保这位当朝首相就真地会灯下黑?城府深沉如蔡京,难道真的会看不到朝中那几个拉着虎皮作大旗。背地里却暗中使坏地家伙?正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头顶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少蕴,你如今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切忌。宦途可上可下,但绝对没有回头路可走!一步算错满盘皆输,所以,为人处事更应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明白么?”

听到这句似警告又似提醒的话。叶梦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恩相教诲,学生必定铭记在心!”

对于蔡京地算计,高俅自然是一无所知。眼下,他正陪着兴致勃勃的赵佶和赵佖在夜市上闲逛。本以为赵佶是召他去福宁殿议事,谁知到了那里才发觉,一身便服地赵佶和陈王赵佖笑吟吟地等候在了那里,一开口便建议去外头逛逛。拗不过这一位官家一位亲王,他只得答应了下来,谁知两人竟一路往人最多的地方挤。

虽然前后左右有众多御前近卫班直。但是,由于高俅隐约听说最近京城治安不靖,因此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一双眼睛始终在四周的人身上瞟来瞟去。

“伯章,有这么多人护卫,你就不用操心了。”赵佖伸手在高俅肩膀上一拍,然后方才转头对赵佶道。”十弟,想当初,我就羡慕你有伯章这样一个知音,如今就更羡慕了,哪像是我,这一年倒有半年多都是在病榻上过的,还不知哪天老天爷就会收了我……”

抛开了君臣身份,赵佶见赵佖脸色青白,又想到其每每称病不朝,不由暗自嗟叹,此时连忙安慰道:“八哥,你如今不到三十,怎么说这种丧气话?不过一点小病,让太医好生诊治,又怎么会没有起色?说起来殿前都指挥使姚麟病重也已经一两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人哪,岂有自己咒自己地道理?”

赵佖无可无不可地置之一笑,耸了耸肩道:“十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姚君瑞自幼习武,在战阵上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怎么能够和我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比?关中二姚的声名在西夏几乎可以止小儿夜啼,我这个亲王只是个干吃俸禄的……”

“八哥!”

见赵佶勃然色变,赵佖顿时知道话说得太过了,连忙摆摆手道:

“玩笑而已,十弟你不要在意,就当我这个当哥哥的胡说八道好了!”

高俅见兄弟俩玩笑似的拌嘴,早早地知机站在了一边。大宋历朝以来,从来没有亲王宗室掌握实权的,对于这些尊贵的天璜贵胄来说,人生的唯一意义便是好好地活着,长寿的亲王不少,短命地同样比比皆是,虽然外人看来是兄弟和睦,但内里如何,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大街上突然起了骚动,紧接着,也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姚殿帅家挂白灯笼了!”

此话一出,大街上就像炸开了锅似的议论不绝,关中二姚声名太响,姚兄早逝,而姚麟自绍圣年间便留在京城,从殿前副都指挥使一路作到殿前都指挥使,检校司徒,可以说是荣宠不衰。虽说如今姚麟是病中,但年前刚刚加了建雄、定武军节度使,怎么说去就去了?

不止百姓,那些御卫班直也都隶属于殿前司,听说姚家举哀,不免人人呆愣,更不用说大惊失色的赵佶赵佖和高俅了。

“这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不行,我要亲自去看看!”

“十弟!”

“圣……这个公子……”

高俅和赵佖阻拦不及,赵佖一跺脚追在了后面,高俅便连忙招呼那些呆若木鸡地班直,几十号人便这么排开人群,径直朝姚家冲去。

第二十五章 殿帅府官家临奠

一行人匆匆来到姚府大门前,入目的果然是两只刺眼的白灯笼,大门之内,隐隐还有阵阵哭声飘了出来。见此情景,赵佶不由感到头晕目眩,亏得背后的赵佖搀扶了一把方才站稳了身子,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姚麟居然去了……”

带着一班近卫班直匆匆赶来的高俅见赵佶神思不属,心中不禁暗自嗟叹。天下就有如此巧合,姚麟的病拖了两年也没见有大问题,偏偏在赵佶微服出宫,而且正好提到其人其事的时候骤然去世。见赵佖同样是黯然神伤,他心知其是有了兔死狐悲之感,连忙上前问道:“公子,事出突然,您是回去命人致奠还是……”

赵佶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定睛看了那两个白灯笼一眼,他一字一句地道:“姚君瑞精忠体国,如今既然已经逝去,朕无论如何都不能过门而不入!伯章,你命人进去通传,就说朕和陈王亲来吊唁!”

高俅见赵佶神色坚决,思量片刻便点了点头,挥手招来两个班直便朝姚府大门而去。

此时,围过来的街坊邻里并路上行人已经足足有了好几十,见赵佶赵佖兄弟被一帮护卫簇拥在当中,自然知道那定是朝中贵人。及至发现高俅带人去和门房交涉,便有人高声叫道:“这位官人,姚府已经闭门谢客好久了,你们还是等姚府正式传出丧闻再来吊唁的好!”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门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地伏跪于地。连头都不曾抬起。又过了片刻,姚府大门中奔出了一大群仆役,随后便是姚麟的几个儿子孙子。他们才刚刚扎了孝带。就连孝服也只是匆匆穿上,事出仓促。他们却不敢怠慢,一个个依序跪下,以长子姚靖为首叩头行礼。

“恭迎圣上!”

此话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地目光都集中到了正中的赵佶赵佖身上。下一刻。四周围观的人便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齐呼万岁之后便都止了声息,胆大地便悄悄偷眼觑看天子,只是一群班直早已把赵佶拱卫在当中,没有留下半分缝隙。

“姚卿家前半生征战沙场,后半生拱卫京畿,乃是武臣楷模。今日朕闻听悲讯,只感五内俱焚,可叹朕竟没有见到姚卿家最后一面,可叹我大宋朝又失一忠臣!”赵佶扫了一眼地上悲容尽显的姚家众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朕和陈王、伯章要进去为姚卿家上一炷香,你们都平身吧!”

天子官家亲临奠祭。姚家众人自然是感动中夹杂着惶恐,当下姚靖便重重碰头谢道:“圣上如此恩德,先父在九泉之下也必定感激涕零。只是先父新丧,府中一片杂乱。恐怕有所不恭……”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拉自己地袍角,一怔之后连忙改口道,“圣上、陈王、高相,先父已经入枢,请随臣至灵堂!”

见一大帮人进了姚府,外头跪着的一帮民众方才渐渐起身。联想到刚刚姚靖的话,人群中不由沸腾了,议论声此起彼伏。

“听听,姚帅去了,圣上亲来致奠,这份殊荣,天底下哪个武臣领受过?”

“何止是圣上,你们刚才没听到么,就连一向不太出户也不上朝的陈王也来了!”

“高相也来了,就是三公治丧也不见得有这份体面,姚帅死后哀荣可谓极致!”

“还别说,到时圣上必定再行加赠,这下子姚府便能风风光光办丧事!”

“对了,上次那个单枪匹马擒了青唐王子的少年将军,不也是姚家人么?大伙看着好了,姚家满门忠烈,将来圣上必定更加重用!”

赵佶却无暇理会外间人如何议论,一进得那满是白色地灵堂,他便感到心情激荡,竟是连拈香的时候手也在颤抖。

赵佶之后便是赵佖,待到高俅临祭的时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祷告道:“姚公,年底青唐保不准还有一场大战,倘若你在天有灵,便请保佑希晏在西宁州能够建得奇功,平安归来。当日你既然托我看顾希晏,我必定会让他光耀姚氏门楣,你便安心去吧!身后之事,圣上必定会加重你死后哀荣!”

吊祭完之后,赵佶便在姚家诸子的致请下到了正堂落座,一干人又上来见礼。一一见过了姚麟的那些子孙之后,他便微微点头道:“关中姚氏世代在军中为将,为国建功无数,姚卿家生前却屡屡托辞诸子不堪,不肯为儿子讨封。朕记得,你们当中官职最高的也不过武翼郎吧?如今姚卿已逝,朕不能薄待了他的儿子,明日廷议时……”

“圣上!”

姚靖心中一跳,一咬牙打断了赵佶的话,疾步趋前跪下,意态坚决地禀奏道:“圣上,先父虽然严加管束调教,但我等皆不争气,不仅无微功于朝廷,而且也对不起先父军前威名,怎敢当圣上恩封?倘若我等因先父而加官,这岂不是让军前将士寒心吗?”

高俅闻言心下暗赞,他原本就担心姚家子弟不知深浅地借姚麟之死求官,如今总算放下了心。看来,若非姚麟临死前早有嘱咐,便是这姚靖早有定计,否则也不会如此明智。

“〓3〓z〓中〓文〓网〓圣上若是真的爱重姚氏声名,但请恩及先伯父姚兄一系诸子孙!”起先的战战兢兢过后,姚靖逐渐冷静了下来,话语也流利恳切得多,“先时朝廷议弃河湟之罪,罢了臣堂弟姚雄,然姚雄虽有罪,但十八岁便随先伯父征伐,屡次征战于西北西南,军功赫赫,兼且历为秦凤,泾原路将,若是就此闲置,朝廷不免少了一员大将!臣恳请圣上加恩于彼,则先父在天之灵必定得以宽慰!”

赵佶起初还以为姚靖矫情,听到最后却不觉悚然动容,转头便向身旁地高俅问道:“伯章,如今姚雄在何处?”

“启禀圣上,前时议弃河湟之罪,姚雄便停了官职,责其光州居住。”对于姚家众人的下落,高俅自然是廖若指掌,此时趁势进言道,“姚雄为边将期间屡立大功,于河湟一事,他也不过是提出自己的建议,做主地仍然是朝廷。其人于熙河一带异常熟悉,不若召回重隶熙河兰湟路,如此朝廷也可多一位大将!”

“唔,朕明白了!”赵佶微微颔首,又打量了姚靖一眼,目光中不乏赞赏,“不愧为姚君瑞长子,知道以国为重以己为轻。也罢,既然你不想为自己求官,若有请求一并说出来吧!”

姚靖忖度赵佶口气,知道先前的请求多半已经被允准,心中登时大喜。他悄悄瞟了高俅一眼,便又低头说道:“圣上,姚家威名不坠,靠的是效力西北军前的姚家子弟,若无他们杀敌建功,关中姚氏地声名也不过昙花一现而已。除了臣堂兄姚雄之外,西北军前尚有臣堂弟姚古并堂侄姚平仲,皆有军功在身,臣只愿他们能够各尽其用,于愿足矣!”

“好,好!”

赵佶心中大振,霍地站了起来:“姚卿虽已去,但只要仍有姚家子弟能够撑起姚家声名,则关中二姚威名将永世不坠!”他扫了姚麟诸子一眼,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天下建功不见得非武臣不可,尔等既然不能在武阶上为国建功,朕他日便为你们转文阶吧!”

“谢圣上恩德!”这一次姚靖当然不会拒绝,真心实意地率众人低头拜谢。

直到送赵佶一行人离开姚府,姚靖方才松了一口气。虽说是九月的天气已经很有些凉意,但是,就是刚刚迎驾面圣这一个多时辰,他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看似应付裕如,其实以他这种少有经历大场面的人而言,刚才已经是到极限了。

“大哥,虽然你照着爹临终前的吩咐执意辞谢圣上加官的恩典,但是不是太过头了?看圣上的意思,只要你提出来,我们必定……”

姚靖心头火起,见其他几个弟弟似乎也有赞同之色,不由更加恼怒。此时正堂中都是姚家子弟,别无一个外人,他便毫不避讳地厉声斥道:“你们懂什么!天底下建功立业的武臣不止爹一个,圣上为什么单单看顾姚家?还不是因为当年元符末年的时候,爹为殿前副都指挥使,于即位一事上为圣上立了莫大功劳!正因为如此,圣上才会在即位之后为爹屡次加官,甚至一举而至检校司徒,几乎已经是武臣极致!如今爹爹已经去世,就算圣上因当初的功劳不忘看顾姚家,但人死如灯灭,谁能保十年乃至二十年之后姚家仍能保不衰?”

这番训斥下,厅堂中顿时一片寂静。要知道,这是一直深埋在姚麟心底的密辛,只在临终前方才对姚靖一人面授机宜,旁人竟是谁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大多数人的心中都冒上了一股深重的寒意。

“你们都记住,只有西北军前的姚雄、姚古和姚平仲能够再立大功,姚家方才不会没落!”姚靖狠狠瞪了所有兄弟一眼,一字一句地道,“凭我们的本事,就算圣上赐再高的官,今后也不会有晋升空间,还不若在圣驾前留一个好印象,再说了,这转文阶的恩典,远远大于加官!”

第二十六章 西宁州风云又起

赠姚麟开府仪同三司!

须知唐宋之制,开府仪同三司乃是文散官的最高阶,姚麟以武臣起家,最后竟然得赐如此殊荣,自然是令天下人为之侧目。而天子亲临致奠的殊荣,更是旁人难以企及的恩宠。一时间,其讯传遍大江南北。

姚麟殁后不过数日,便有加盖政事堂大印的诏令颁下,恩赦姚雄弃河湟之罪,依旧还其本官,为华州观察使,知河州:以姚古为成州团练使,知会州:姚平仲进武经郎。至此,姚氏一门的荣宠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而,消息传到西宁州的时候,姚平仲却感到五雷轰顶不可置信。

他自幼被父亲姚古送到京城姚麟身边养育,可以说早已将这位叔祖视为了亲祖父,如今一朝天人永隔,他自然觉得五内俱焚。好在主将高永年知道其心绪不宁,不仅破例给了他十天假期,而且这一夜又叫上他一起去行辕喝酒。

“姚帅已经去世,希晏你便是再伤心也于事无补!”高永年提起酒坛往姚平仲面前的大碗中满满倒上,自己却径直拿起了酒坛。”身为我等武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姚帅前半辈子征战沙场建功无数,能够以全名而终,这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了!再者,圣上屡次加恩,甚至惠延你们这些姚家子弟,试问天下还有何家有如此殊荣?”

“高帅,爷爷半辈子征战,如今能够寿终正寝,我自然知道应该节哀顺兖——只是一念及当年音容笑貌。我便没办法克制情绪。”他说着便拿起酒碗径直朝嘴里灌去,不防那是极品烈酒,一大口下去便呛得连连咳嗽。竟是辛辣得连眼泪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你小子以为这是京城里软绵绵的玉壶春么?”高永年大笑着提起酒坛灌了一口。满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擦道,“我是一个藩官,就连麾下的藩兵也是整个西北军中最多地。王赡取青唐,我带着万余藩兵作为前锋:宗哥城反叛,我又以千军临启程。将叛军击退,安然返青唐;到你伯父姚雄弃河湟的时候,又是我率军殿后。算上这一次和王帅平羌,我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战事了!希晏,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马革裹尸,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就给我马革裹尸一回!”

听高永年突然口出如此不祥之语,姚平仲登时面色大变。到了西宁州之后,高永年对他多加照拂。其麾下的藩兵也多半和他地那些兵卒交好,看不出半点反叛的迹象。然而,行前高俅地那些话就犹如幽灵一般纠缠着他。正因为如此,他虽然明里和那些藩官打成一片,暗中却严加防备,唯恐一个不小心让高永年遭了暗箭。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他刚到西宁州的时候,高永年曾经开玩笑似的给他看了一封密函。那是先前王厚和童贯联名发来的,其中内容便是让高永年提防麾下藩官藩兵,谁料高永年竟当着他的面满不在乎地说了一通话。

“你们汉人就是疑心太重,我待人以真心,别人又怎会以贰心对我?再说,我麾下这些亲兵,少说也是跟随我十几年地旧人,甚至还有父子两代都跟随我东征西战的,倘若他们会反叛,恐怕整个西军中就没有人不会反叛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以诚待人,何以为一军主将?”

联想到高永年这一句豪迈爽直的话,姚平仲当下把本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苦笑着举杯和高永年手中的酒坛一碰,闭着眼睛把一大碗烈酒全数灌了下去。待到感觉浓烈的酒气顺着五脏六腑蔓延了全身之后,他突然感到整个人也畅快了不少。

“哈哈,这才像是姚家子弟,哪有上阵的将军不会喝酒的!”高永年大笑着举起酒坛痛喝了一气,浑然未觉前襟已经被酒液完全浸湿,“好了,你也早点去休息,好好睡一觉就好!”他说着重重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竟就这么径直去了。

由于脑袋晕乎乎的,因此姚平仲只得眼睁睁看着高永年离去,没过多久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许久,他隐约察觉到有人把自己抬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却依旧睁不开眼睛。这一觉便睡到次日天明,等到他醒来地时候,便发觉自己好好地躺在自己的房间中,只是衣服上身上满是酒气,就连屋子里也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他正想发声叫人,木门便被人推了开来,来者正是自己营中地两个亲兵。一问之下,他方才知道送自己回来的乃是军中副帅刘仲武,立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敢怠慢,吩咐亲兵打来热水,洗去一身酒气后,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随即转去了行辕。

由于姚麟的丧闻已经传遍天下,因此行辕内众人见到他时不免都感到一阵惊诧。要知道,高永年给地假有足足十天,如今不过是次日,姚平仲便精神奕奕地前来报到,联想到昨日他的颓废沮丧,这天壤之别自然让人侧目。当然,想是一回事,没多少人准备上前去碰钉子,只有一个不怕死的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希晏老弟!”

姚平仲扭头见是和自己一起来西宁州效力的于达,不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西宁州军中上下无人不知他是个冷性子,唯有于达不管不顾地四处宣扬和他有过命的交情。想想自己不过和此人并肩作战过一次,他就感到一阵气闷。偏偏于达是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

“怎么,昨晚和高帅一起喝酒,今天就缓过气来了?”于达仿佛没看到姚平仲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打招呼笑道,“既然来了就赶紧进去吧,听说多罗巴去西夏请来了四监军司的援军,准备大举进犯西宁州,高帅正召集所有人议事呢!”

听到这句话,姚平仲不敢怠慢,连忙和于达一起顺着中庭进了议事厅。果然,军中大小将校齐集一堂,其中一半多都是藩官,见了他全都微微一惊,随即便有人上前问长问短,话语中毫不避讳。姚平仲知道这些藩官不善俗套,一一点头谢过,最后才和于达在末尾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须臾,高永年便和刘仲武一起自边门而入,两人看到姚平仲的时候全都一愣,但今日乃是议军机要事,自然不便为了其他事情而分心,因此谁都没有开口探问。

“今日召各位前来,乃是为了眼下的军情。”高永年甫一坐下便直截了当地道,“此次多罗巴有备而来,兼且又引来了西夏四监军司的兵马,约合两万余人,其锋芒所指正是西宁州。我虽然已经遣人往报王帅,但兹事体大,即便是发援军也已经来不及,所以此战便要靠我西宁州将士了!好了,情况如何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大家有什么建议不妨直言,总而言之,今天就是要定一个章程出来!”

刘仲武泰然自若地观察着堂上诸将的脸色,见不少藩将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几许畏惧,心中不由暗跳。两万西夏军队算不了什么,可虑的却是军心士气,要知道,以多罗巴的号召力,一声令下号召羌人数万根本就是眨眼的功夫,而西宁州孤悬于大宋的最西面,根本是不容有失。

好在大军进驻西宁州之后便勤修城防,又运来了众多守城利器,只要能够坚守不出,哪怕有再多人围攻也不足为惧。

所以,见众将谁都没有率先提议的意思,刘仲武便第一个开口道:

“依我看来,此次贼兵气势汹汹来犯西宁,其实却是色厉内荏。即便他们敢挥师攻城,却不得不顾忌到龙支城,清平寨乃至湟州的大军。再者夏人劳师远征,军需战备必定不耐久战,只要能够据西宁州坚城严守,贼兵必定自行退去。待到那个时候,再清理从贼的羌人也不迟!”

高永年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如果贼军敢来攻西宁,自然是叫他们来得去不得。不过,西夏骑兵来去如风,又有认识路途的羌人带路,倘若他们不来攻西宁呢?”

“这确实可虑。”

刘仲武话音刚落,便见门外一亲兵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平膝行了一个军礼道:“报,西夏四监军司兵马和羌人残余,总共两万余人,急攻宣威城!守将王用趁敌不被,命人突围前来告急!”

“什么?”

在座诸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自从大军进驻西宁州之后,在北面筑宣威城,在南面有湟中和清平寨,东北面有佞边寨,东面有保塞寨和地势险要的龙支城(原宗哥城)形成了一整张防范严密的网络。而宣威城原本为猫牛城,当初西夏和羌人在此地展开过多场大战,论城防绝不如西宁州这样的大城,兼且驻兵只有三千余人,以两万围三千,其结果不问可知。

““哼,夏人倒会拣软柿子捏!”高永年大怒,狠狠一拍桌子道,“宣威城虽然兵少,但其地处于西宁州北面,这道屏障一旦失去,则西宁州腹地便完全暴露在贼军锋锐之下!老刘,事出突然,坚守之计怕是行不通了!”

第二十七章 执己见主将亲征

西夏两万军围困宣威城,对于立足未稳的西宁州来说,确实是非同小可的打击。王厚大军下西宁州不过是去年的事,而安抚群羌更是困难重重。虽说高永年自从奉旨镇守西宁以来在各处筑城坚守,又依靠自己藩官的身份笼络羌人贵族,但是,终究时日太短,难比多罗巴等人的多年经营。所幸当日已经擒得青唐王子谿赊罗撒,否则以其人的号召力,只怕眼前局势更令人忧虑。

“宣威城不可不救。”刘仲武沉吟再三,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宣威乃是西宁北大门,一旦为贼军所占,则西夏援军能够源源不断地涌入西宁州,届时他们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便完全易手了。”

“老刘的这句话说得在理。”听刘仲武不再坚持据守不出,高永年顿时心中一松。自从王厚以刘仲武作为他的副将以来,他总感到事事掣肘,难以恣意。毕竟,两人性格完全不合,他是尚武好勇的豪爽个性,刘仲武却是小心谨慎不肯有任何马虎,搭伙以来虽然不曾有任何闪失,却把他憋坏了。”这样,我带一万兵马出援宣威城,趁其不备给夏人迎头痛击,到时他们必定解围退去。”

“高帅怎可亲身犯险?”刘仲武闻言大惊,一双剑眉立刻紧紧拧成了一团。”西宁州乃是边陲要地,高帅坐镇其中不可轻离,再者,若无高帅,此地数万将士又该听谁指挥?万一夏人攻宣威城只是个幌子,趁我军离去派兵全力攻城,届时又该如何处置?”

“老刘你想得也太多了!”高永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有你坐镇西宁州,还怕这些事情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带兵向来只有自己冲杀在前。从来没有让他人冒险而自己躲在后面的道理,要真是那样。我拿什么去服众?”

“高帅!”

“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立刻率兵出援!”高永年一口打断了还想进言的刘仲武,霍地站了起来,“我在西北打仗也不是一两年了。要说多罗巴还不够看地,要是想杀我,那就尽管试试!”

早在夏人围宣威城的消息传来之时,姚平仲就感到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待到主将副将起了争执,高永年定要率军出援,他更是证实了先前的设想。果然,尽管在座诸将齐齐站出来劝说,高永年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心意,此时,他终于肯定。此次出援已成定局。来不及细想,他便站了起来。

“高帅,末将自从到西宁州之后未曾有出战地机会。如今夏人兵困宣威城,高帅又亲自领兵出阵,末将恳请率本部人马同行!”他也顾不上旁人或惊奇或诧异或赞赏的目光,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中满是坚决。

高永年听得眼睛大亮,但他虽然豪侠爽直,毕竟也在官场多年,心中自然有些顾虑:“姚平仲,你亲人新丧,这个时候出阵……”

姚平仲毫不动容地打断了高永年地话头,异常坚定地说“高帅,身为武臣当以国为重,以家为轻。如今夏人和羌人合流,一朝宣威有失,那么西宁州未必能挡贼军锋锐,末将若是因家中缘故而不能上阵,叔祖在天之灵必定也不能容。恳请高帅允准末将随军出征!”

“好,好!将门虎子,我就允了你!”高永年心头一热,立刻把所有顾虑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就回去整军,到时要误了时辰,军法可不容情!”

“末将领命!”姚平仲这才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看在别人眼中,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有了这个插曲,高永年顿觉心中大畅,环视左右道:“姚平仲虽然年少却知道奋勇当先,尔等还有愿意请战的吗?”

此话一出,又有数名将领纷纷起立请战,其中便有于达在内。最后,留守西宁州的共计有刘仲武以下十八员将领,出征的则有高永年以下将领八人,其中藩将六员,汉将却只有姚平仲和于达两人。

等到众将退去之后,刘仲武却依旧不死心,一把拦住高永年道:

“老高,你真地不肯改主意吗?如今夏人有多罗巴带路,对西宁州一带的地形廖若指掌,一旦出兵,我军其实已经失了地利。或者说,如果要出军援救宣威,你根本不用亲自率兵去,不拘哪个偏将带兵也就行了,不然,就是让我去也行!”

“老刘,你也太罗嗦了!”高永年大为不耐烦,右手在腰刀的机簧上轻轻一按,鞘中顿时发出了一声轻吟。”你不就是想说我用的亲兵都是藩兵熟户,怕我一个不小心为人所趁吗?我告诉你,我以兄弟待他们,他们是不会轻易叛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到我胜利回师的时候,我在功劳簿上不会少了你一笔!”

见高永年不管不顾地径直离开,刘仲武心下大恨,只得狠狠地一跺脚。如今之计,只有去关照姚平仲和于达了。偏偏这姚平仲乃是姚家子弟,又是王厚爱将,前时还因为擒得谿赊罗撒的大功得以诣阙献俘,声名直达天听,听说此次来到西宁州还是出自高俅举荐,若是有什么闪失,影响只怕不比高永年出事小。

次日一大清早,西宁州万余兵马便踏上了征程。由于高永年的特别吩咐,姚平仲和于达得以伴随主将左右,这正好遂了姚平仲心愿。骑在马上,他固然手不离腰刀,右脚也时不时碰触兜囊中的长枪,眼睛更是左顾右盼。

果然,大军不过出行三十里,前方便有探马来报,说是侦测得前方有数百人正在接近中。高永年正觉惊疑时,只见远处便扬起阵阵烟尘,不一会儿,数百骑全副武装的汉子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首领苏抹昭,率族人恭迎高帅大军!”

数百人齐声高喝,声音自然是直入云霄。声音传入高永年军中时,自上而下都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因为这苏抹昭地部落乃是高永年一手招纳,并上书朝廷给予了官爵封赠,二来则是因为在数万大军面前,这数百人无论如何也翻不起大风浪,就连一直严加戒备的姚平仲也稍稍放松了捏紧刀鞘的手。

“老苏,你倒是消息灵通,我才刚出西宁州,你就闻风而来了!”

高永年大笑着带了几个亲兵迎了上去,他和苏抹昭交情菲浅,此时相见更觉快意,一时竟忘了自己此次是负有重责。

“高帅引天朝大军出征,我怎么能不来?我带来了不少酒肉,特来为大军饯行!”苏抹昭停下了马,义愤填膺地说道,“夏人和我们青唐诸羌有不共戴天之仇,自打我爷爷地爷爷开始就征战不休,现在多罗巴竟然引狼入室,实在是我们羌人中的败类!”

“你明白这些,我就放心了!”高永年用马鞭指着苏抹昭背后的数百骑人,不无疑惑地问道,“对了,你要劳军,带这么多人干什么?”

“哪里只是劳军,我此次带他们前来,还有为大军作马前卒开路先锋的意思!”苏抹昭大手一挥,当下便有人抬着牛羊酒袋在远处摆满了一整张桌子。”高帅,如果不嫌弃我们地牛羊太瘦,不嫌弃我们的美酒太淡,那就来请过来一用,吃饱喝足也有力气打仗!”

“好!”高永年也爽快,二话不说地便单骑上前,飞一般地朝那边驰去,浑然没注意苏抹昭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

不知怎的,看见高永年和苏抹昭两相对饮的情景,姚平仲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意从心底窜了上来。再想到高俅事先的嘱咐,他猛地一夹马腹,纵马急速向前,却被几个羌兵一把拦住。气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用马鞭狠狠将几人打倒在地,不管不顾地冲到了高永年身前数步,这才翻身下马。

高永年一愣之下登时大怒,厉声斥道:“希晏,你这是干什么?”

“高帅乃是主将,末将行前曾经得刘将军军令,务必寸步不离!”

情急之下,他干脆把事情全都推到了刘仲武身上,面无表情地道,“高帅既然和旧友对饮,末将愿意从旁作陪!”

“你小子有多少酒量我清楚得很,逞什么强!”高永年自动过滤了姚平仲的前一句话,一脸的没好气。”好了好了,你就在后面守着,这总成了吧?”

早在姚平仲冲过来的时候,苏抹昭便脸色一变,此时闻言眼中更是厉芒一闪,转而却笑道:“高帅有如此忠心的部属,实在是可喜可贺!不过既然来了,便一起同饮也无妨,否则也浪费了这些酒肉!”

“好,既然你这么说,希晏你就坐下吧!”高永年转念一想也觉得有理,硬是拉着姚平仲坐了下来,“打仗英勇是一回事,酒场上也同样不能输给别人!”他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只满满的酒碗硬塞到了姚平仲手中,面上尽是调笑之色。

第二十八章 诨身浴血脱重困

尽管有心少喝,但是在苏抹昭刻意的劝酒和高永年有意无意的纵容下,姚平仲仍然不得不灌下了十几大碗酒。酒气激荡下,他的脸自然被冲得通红一片,情急之下,他便按照公孙胜当初传授的法子运气憋住,脑际留着几分清明,但脸上却装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见此情景,苏抹昭心下大定。虽然以一对二,但他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事先服了醒酒药,自然不比对面两人的醉态。此时,他忖度时机差不多了,便不动声色地朝不远处的几个羌兵丢了个眼色,自己却笑道:“高帅,不知道此次率兵解宣威城之围,你有多大把握?”

“把握?我高永年一辈子打仗,早已把生死置之于度外,只知道尽力而为!不过这一次嘛,不是我小看夏人,大胜是十拿九稳的事!”高永年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我会让多罗巴知道,即便他引来了夏人,也改变不了必败的结局!”

“哦,是吗?那我就恭贺高帅旗开得胜了!”苏抹昭慢条斯理地举起了酒碗,突然猝不及防地将碗掷在地上,暴喝一声道,“动手!”随着这句话语,他狠狠地一脚踢翻矮桌,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朝后退去,铿——只是一瞬间,所有羌人便掣出了明晃晃的兵刃,饿狼扑食般地朝高永年扑去。谁都知道,只要阵前能够执下敌军主将,那么,尽管高永年身后有一万多兵马。在投鼠忌器下也不能妄动。而且,随高永年出战的有一多半都是藩兵,假使招抚得当。说不定能够让他们临战倒戈。

因此这些羌兵竟是人人争先,脸上尽显狰狞。

就在高永年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姚平仲已经拔出了腰刀,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酒气。狠狠瞪着那些羌兵,他暴起一脚踹在刚才苏抹昭踢翻地矮桌上。那一脚中蕴含了他八分气力,因此那矮桌几乎是顷刻间化成片片木屑,没头没脑地朝羌人砸去。趁着这个机会。他一把拖起高永年,奋起杀入了羌兵阵中,高喝一声道:“苏抹昭反了!zzzcn{3}〓〓〓〓{z}〓〓{中}-{文}-{网}”

苏抹昭见势不妙,同时大喝道:“宋军之中所有羌人听着,多罗巴大首领已经带来了十万夏人军马,如今合围宣威城的只是先头部队,如果此时顽抗,以后大军开进时就再也没了退路!尔等都不是汉人,跟随高永年只有死路一条,只要你们杀了那些汉兵。到时……”

“放你娘的狗屁!”

高永年终于从一开始地震惊中回过了神,他一把甩开姚平仲的手,径直抽出腰刀。狠狠一刀劈倒了身旁一个羌兵。”苏抹昭,老子以只,弟待你,你竟敢耍这样地花招!什么十万大军,想要叛的人想清楚。你们的家属都在哪里?我高永年统兵这一辈子,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阵,随后便觉得一阵精疲力竭,毕竟,他刚才喝的比姚平仲只多不少,虽然仍能够凭着本能杀敌应战,身手却比平时弱了五成不止。

明明一万多大军便在身后不远处,偏偏自己和高永年却不得其门而入,姚平仲自然是心中气苦。故而一扭头瞥见战马上地于达依旧岿然不动,他不由勃然大怒:“于达,你死了吗,这个时候只知道干看着!”

主将陷入他人阵中,一众藩将在大骇之下自然是准备上前救助,只是这个时候,大军齐上不仅于事无补,很可能会误伤高永年,因此无人肯承担这个责任。及至苏抹昭出言挑拨,高永年破口大骂,姚平仲出言呼救,大军中顿时乱成了一团。

“这个时候,我能乱动吗?”于达心中暗骂姚平仲太过想当然,但是,他知道,若是再不发话,自己和姚平仲麾下的士卒肯定会哗变,届时结果如何还未必可知。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不知道自己这边一出阵,藩兵那边不知会如何反应,但他仍然只得暴喝一声打马上前。

“上,救出高帅!”

随着他高高扬刀疾冲上前,麾下近千军士齐齐跟随在后,这一下声势非同小可。由于全都是骑兵,因此苏抹昭见状勃然色变,立刻率人逼紧了高永年,希望能够借此让宋军投鼠忌器。这番紧迫之下,高永年和姚平仲两人的立身之地顿时更见狭小,几乎不足一丈方圆,耳听得阵阵马蹄在耳,两人的处境却愈见危急。

姚平仲平生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苦战,仅仅不足一盏茶功夫的剧战,他身上便至少多了十几处伤,虽然运劲夹紧了伤口,但毕竟失血无法弥补,再加上酒气冲脑,他已经感觉到手中腰刀沉重了不少,就连脚下步子也有些踉跄,只是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强自撑着。

然而,高永年的情况比他更危急。知道生擒不易,羌兵已经是渐渐痛下杀手。须知高永年乃是西宁州知州,倘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杀之,那么,整个西宁州便会陷入群龙无首的窘境,虽然比不上先前执之为人质以便全身而退,但也足可动摇宋军军心。

“高帅!”

姚平仲拼着肋下多了两道刀伤,硬是替高永年斩杀了两个侧翼之敌,但此时此刻,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提刀的右手再也没了多少气力。正当他苦笑着看到眼前一道越来越亮的刀光时,眼前突然掠过一阵劲风,紧接着,自己面前地两人便颓然倒地。危急关头,于达终于来了,刚才那两箭,正是声名显赫的神射。

眼见麾下部属被冲得零乱不堪,而不远处的宋军本队没有丝毫动摇之相,苏抹昭自知大势已去,只得仰天长叹了一声。

“我角氏有大功于宋,瞎征、拢挡辈为王厚所逼,举土出降,实乃大宋负我西藩!今日我不过一死,多罗巴大首领必定会为我等报仇!”

言罢他竟将刀往颈项中一横,须臾便颓然倒地,再也没了声息。

于达率兵救出了高永年和姚平仲,却不敢擅自回军和本队汇合,只是先令麾下部属去追击那些逃散地羌人,又命人检视高永年姚平仲的伤情,待到看见两人军袍下的累累伤痕时,他的眉头顿时紧紧拧成了一团。

此时,那个略通医道地都头便上前禀报道:“于指挥,姚指挥已经晕过去了,高帅他也伤得不轻,我们……”

于达也不答话,只是略一迟疑便来到高永年跟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道:“高帅,叛乱羌人已经全数被灭,我等是否回去和本队会合?”

“回去!”高永年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两个字,目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苏抹昭的那具尸体,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你放心,我高永年虽然交错了朋友,但还不见得连下属都驾驭不住!”

正如高永年所言,他一回到本队,六员藩将便齐齐上来谢罪,态度中隐现畏惧和惶恐。要知道,放任主帅居于险境而不救乃是莫大的罪责。元符年间金明守将身死之时,章惇便有意尽戮军士八百为殉,最后虽然被阻止,但足可见此罪之重。若是高永年真的身死,他们除了反叛之外,还真的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经过随行军医检视,高永年浑身共伤了十七处,其中伤得较重的只有三处,分别是肋下、后腰和左背;而姚平仲的情况则糟糕得多,染血的军袍紧贴皮肉难以分开不说,一撕开军袍,但见前胸后背血肉模糊,竟是伤得极其严重,此时入气少出气多,显然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高永年越看越觉得心中痛悔,此时厉声下令道:“于达,送他回西宁州!”

“高帅,恕末将不能遵从军令!”于达面无表情地一拱手道,“末将一旦回去,高帅座下便全是藩将,这不合朝廷律例,还是请高帅遣其他人护送姚指挥回西宁州!”

若是换作从前,高永年必定会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但是,经此一事,他纵使想反驳也觉得有心无力,当下便点头委派了另一名都头带兵护送姚平仲回西宁州,却拒绝了引兵重返西宁州重整的建议。

等到麾下人马重新整合之后,他拍马上了一个小山丘,居高临下地对底下的将士吼道:“刚才发生的一切,相信所有人都看到了!我高永年自己就是藩官,从来不认为藩官和汉官有什么不同,从来不觉得藩兵和汉兵有什么不同!但是,刚才的事要是传出去,别说我要担罪名,你们也都难逃罪责!若是不想死的,以后上阵就给我狠狠地杀!”

他这一番话一吼,原本低落了八分的士气顿时又重新鼓舞了起来。

当下高永年又召集众将重新定计,于达受命引军两千,从东面攻夏军;而剩余大军竟往不救宣威城,径直由佞边寨直抄夏人后路。

多罗巴得知奸谋败露,又听得宋军断夏人归路,顿时大恐,欲引兵与夏人分道而行,为夏将所阻。其后,得王厚将令,会州师出兵柔狼山,兰州师出兵卓罗和南监军司,夏兵恐后路补给不继,无奈退兵解围。高永年衔尾追杀,斩首千余级,并得战马数百匹。西夏合四监军司远征,最后却不得不黯然收场。

第二十九章 为伐夏再起争端

西宁州降羌叛乱,姚平仲为救主将高永年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夏人围攻宣威城不成,挥师北退!

高永年带伤出阵衔尾追击,大破夏军!

接二连三的前方军报传到朝廷,顿时让平静的朝局陡起波澜。虽然之前夏人曾经发兵渭延庆一带,但那些地方毕竟是长年宋夏相持的主战场,现如今却是刚刚拿下的西宁州再燃战火,自然是非同小可。蠢蠢欲动的羌人再加上西夏的威胁,不仅仅是西宁州,就连湟州廊州也同样处于危险之中。

“此番夏人虽然退军,但是,这却从另一方面证实,青唐余孽仍然贼心不死!”

崇政殿上,蔡京当仁不让地指出了这一点。”如今,我朝驻扎在熙河秦凤永兴军一带的兵将已经超过了三十万,军费开支巨大,而全部的原因便是因为和西夏长期相持。西夏仗着有辽国的支持,常常是有恃无恐,战则掠我边地牛马子民,退则卑躬屈膝上表请和,是可忍孰不可忍!圣上,如今西北各州既然已经做好了备战准备,那么,兵贵神速,不能再拖下去了!”

首相当先掷出了这样一番话,大殿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只看御座上官家铁青的脸色,众人便知道这一战已经成了定局。

倘若不是为了发兵西夏,又何必非要取得湟州西宁州?只是,这一战即便是要打,该怎么打,由谁统军出战。这却是了不得的大事。须知大胜回朝固然是能够加官进爵,败了的话却可能将前几十年努力全部付诸流水,西夏可不是如今已经土崩瓦解地羌人。一旦有失,说不定连性命也一起丢了。

蔡京身后。高俅的心神却有些恍惚。姚平仲力战之下救了高永年脱身,从整个西宁州大局而言,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毕竟,一旦主将高永年发生什么意外,赵佶盛怒之下必定问罪所有西宁守将。届时姚平仲也许可以侥幸脱身,今后仕途却全都毁了。可是,如今姚平仲生死未卜,这对他高俅而言同样是莫大地打击。别说姚麟如今尸骨未寒,就以当年的情分,便足以让他忧心如焚。

“蔡卿之言,诸卿可还有其他意见吗?”

底下群臣地表情,赵佶自然是全数看在眼里。四年的皇帝当下来,他的城府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浅薄,虽说主战的臣子占了多数。但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地盘算,只怕是战还没打。想着怎么瓜分战果,怎么重定朝局,这才是底下这班人的意思。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但是。若没有这些文武,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撑不起河山。西北那一头的武臣是已经足够了,可是,让谁作为帅臣前去统合这么多人马,一时之间他却难有定计。

他的目光顺着一个个人头落在了高俅身上,只看那心不在焉的神色,他便知道这个心腹臣子在想些什么。别说是高俅,便是他自己在听说姚平仲生死未卜的消息之后,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惋惜。姚麟死了,倘若连这个最出色的姚家第三代也随之去世,那即便西北将星闪耀,也不免会显得黯然失色。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最终还是跳过了高俅。

自打蔡京打头发言开始,严均便一直在站班中沉思。夏人合四监军司之力大举来犯西宁,这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唯一没有料到地就是,高永年居然会这么莽撞地亲自出阵,而且还因为轻敌冒险而差点铸成大错。可以想见,若是没有姚平仲,那么,事情真的会发展到难以挽回的地步。甚至可以说,这很可能抵消先前在西北地丰硕战果。

突然,他感到似乎有目光在脸上流连,不由抬起了头,结果正好对上了赵佶犀利的目光,心头顿时遽然一震。在朝多年,他如何会不懂赵佶的心意,只是,如今情势万分复杂,自己真的应该在这个时候离朝而去?不过,若自己不去,还有谁能够担此重任?倘若真地派一个不知兵却要对行军布阵指手画脚的外行,那么,错失战机不说,怕是又要重蹈当初神宗皇帝发兵伐夏时的惨败结局。

权衡再三,他终于横跨一步站了出来。”圣上,我朝利用进筑之术,已经逐步推进于西夏腹地,比之先前诸位先帝时的情势已经有了很大改观,所以说,攻夏的时机已经成熟。”

他这句话一出,刚才稍稍平静下来的朝臣顿时又是一片哗然。须知如今虽是蔡卞掌枢密院,安惇为佐,严均次之,但实则在西北和北面战事上,严均的态度至关重要。只要一直保持步调一致的高俅再站出来进言,可以说,伐夏的决定就在转瞬之间。

值此重要关头,却有人抢在高俅之前说话了。”圣上,如今战局虽然对我朝空前有利,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夏数代人苦心经营,想要用兵一蹴而就绝不实际。再者,从眼下局势来看,夏主李乾顺马上就要迎娶辽国公主,一旦我朝发兵,辽国又岂会置之不理?届时两面受敌,恐怕非国之福啊!”

沉思中的高俅终于恍过了神,蓦然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却见张康国一脸痛心疾首地出列陈奏,正在那里说得滔滔不绝。总而言之,就是极言用兵之弊,仿佛一打仗,这天就要塌了似的。只是,大概没几个人会知道,就在十天前,这位仁兄还在福宁殿中慷慨陈辞,似乎是赵佶一声令下,他便愿意亲自去陕西带兵。

“蔡京说东,他就偏要向西,这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难道以为别人就会看不出来吗?要和蔡京斗法,也得看看官家是什么态度!”

心中冷笑一声,高俅终于趋前一步,深深一揖道:“陛下,西夏当年之所以能够为祸西北力抗天军,乃是因为他全民皆兵崇武尚法的缘故。然而,自从梁氏专政之后,西夏王权旁落,李秉常为其母囚禁而死,李乾顺又是靠辽主鸩杀其母而获得权柄,西夏早已不复当年盛势。再加上如今李乾顺推行汉法重用汉臣,虽然国力有所复苏,但军力早已和鼎盛的时候不可比拟,如今若是不伐夏,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见张康国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他索性把话说开了。”辽主耶律延禧自从即位以来,纵情声色沉迷于游猎,先后贬斥多位元老重臣,而一味重用佞幸,似萧奉先以大妃之兄得到重用,萧芷因以昔日伴读窜升朝堂,也同样尽显颓势。听说如今辽主已经有意派出使臣前来我国说和,却对西夏请求伐宋置之不理,足可见辽国君臣的态度。可以说,只要我军的攻势还在辽国容忍范围之内,则他们绝不可能出兵干涉!”

张康国终于逮到了机会,急不可耐地质问道:“高相此言大谬,谁能担保辽国就一定不出兵?西夏和辽国一旦结为姻亲,再因为战事不利而屡屡求援,辽国怎会置之不理?再说,谁能确保一定能够把握分寸?”

“好了,诸卿无须再争!”

赵佶大约自己也没料到张康国会跳出来反对,不由感到意兴阑珊。

扔下一句话后,他又无可无不可地和众人商议了一些别的政事,最后方才阴沉着脸回了福宁殿。不多时,得到了内侍传话的蔡京蔡卞和高俅严均便匆匆而来,见过礼后便站到了一旁。

“你们无须迟疑,这场仗朕早已决定要打。”赵佶摆了摆手坐了下来,沉思片刻便问道,“严卿,倘若是以你为主,要让西夏俯首帖耳,大约要几年?”

这个问题问得无比突兀,在场四人顿时全都一愣。福宁殿议事一直是几个重臣的专利,赵佶也向来直呼众人之字,平易近人自不必说,很少有如此郑重的态度。此时,蔡京蔡卞不免都看着严均,就连高俅也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圣上,要胜不难,但是,要让西夏俯首称臣不敢再叛,除非全灭党项一族,除非踏平西夏之地,否则绝不可能!”严均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话,见其他几人勃然色变,他又侃侃而谈道,“不过,要打得西夏真正求和却是不难办到。”

“哦?”赵佶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以他对严均的了解,自然知道前面一句话并非无的放矢。”严卿说话老是这么一惊一乍,你倒说说,如今这仗该怎么打?”

“正如熙宁时王韶所说,要平夏,先平羌。如今青唐羌人虽然不复为患,但是,西边仍旧未曾全数平定。在发兵西夏之际,仍应当令王厚着力平羌,此其一也。”

“唔,那么其二呢?”

严均见其他三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笑道:“其二则很简单,我朝和西夏近百年征战,全都是围绕横山山界而来,横山地势险要,绵延二千余里,此次的重心,自然也应当以横山为重。”

听了此话,殿中君臣愣了一阵子,最后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自从熙丰下了兰州,如今又下了湟州西宁等地之后,朝廷的目光就放在了越来越西的地方,他们倒是忘记了历来宋夏之争的重心。

第三十章 宗汝霜盛年待起

“均达,你真的做好了去西北的准备?”

高俅二话不说地示意严均上了自己的马车,拉下车围子便立刻问道:“蔡元长他们的意思很明白,肯定是支持你作为主帅坐镇西北,不过,究竟用心如何便只有你知我知了。”

“那当然,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严均自小窗的缝隙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无感慨地道,“当初我一心想着能够一展抱负,如今真正有了机会,我又开始患得患失,想来真是可笑!不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我真的因为一己之私而废了军国大事,也不配待在这个位置!作为我而言,有圣上知遇之恩在先,有伯章兄你屡次义助在后,就算不得人臣极致也了无遗憾了!”

“均达,官当到你这个份上,却还想着这些,实在是难得!”高俅只感到心中涌动着一股滚烫的热流,人说大宋积弱,但积弱的表面之下,仍旧有人惦记着开边定疆。”不过,你新婚燕尔,就真的舍得说走就走,把妻子一个人扔在家里?”

严均沉吟许久,终于迸出了一句话:“你说得没错,娴妹……她已经怀孕了。不过她是个贤淑的人,应当知道家国之间孰轻孰重。”

“哈哈,那我可要先恭喜你了!看来这新婚果然不一样,叫得还真亲热!”高俅忍不住打趣道,“要是真的一别数年,你就不怕得胜归来的时候,你的孩子都不认得你这个爹?官员上任带家眷也是惯例,你何不……”

“伯章兄。我这可是去西北,你以为是下江南那么轻松?西军三十万人,那可是大宋最精锐地大军。若是由一人节制,一旦有变。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严均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个弧度,但怎么看来都像是苦笑,“否则你以为我就舍得新婚妻子一个人上西北那苦寒之地?”

“你……想得真够长远啊!”话点透到这个份上,高俅也不想多说了,重重点了点头道。”以你的军略心术,圣上自然信得过,只是西边那帮子人都是悍将,虽然碍于上下之别不可能公然违抗军令,但你一个刚过三十地人想要完全节制诸军,只怕也不容易。如何令行禁止,便要看你自己的了。对了,你真地要一个人去?”

“朝中难道还有多少人懂得军事?若是半肚子货色,便是带到西北也是祸害!”严均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开起了玩笑。”倒是你高相推荐的人个个不差,怎么,有没有人选可以向我推荐的?”

“人选……”高俅原本只是无心之语。但是细细一思量却真的想到了一个人。只是,那人虽然说文武兼修,毕竟没有武事上的经验,究竟该不该让其去西北?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打定了主意。”殿中侍御史宗泽宗汝霖,你应该听说过吧?”

“宗汝霖?”严均闻言不由大奇,眉头也随之一挑,“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直臣,难不成他还精通军略不成?”

高俅见严均好奇,便把当年在馆陶初见宗泽地情形说了一遍,又提到宗泽在磨勘时没有举主推荐的窘境,最后方才不无感慨地道:“我当初之所以举荐他为台谏,正是看中了他的直。否则,以他的履历,就是有心在军事上有所建树也不可能。”他当然知道,当年宗泽的启用乃是北宋覆灭而南宋风雨飘摇之际,最后赵构那厮还因为疑忌而令宗泽的努力功亏一篑。在这大宋朝廷,若非有权贵青眼相加,否则纵有天大的才能也只得苦候升转。”治平年间用人当以资历,光是这一条,不知屈了多少有才之士!”

严均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往事,更觉一阵嗟叹。”既然如此,便是他了。不过,此事你说我说都不算,要圣上点头才成。”

“有你我这两个天子信臣,何愁大事不成?”高俅挤了挤眼睛,脸上尽是促狭的笑意。

转瞬间,车厢中便响起了一阵畅快的笑声。

“让我去西北?”

被宗汉叫到高府地宗泽听到高俅的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了好几遍方才作罢。可即便如此,坐在椅子上他却依旧不踏实。

如今朝廷用兵西北已经是铁板钉钉地事,西北各州都用了名将勇将,这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到的。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区区台谏,从来没有过军中经验,怎么可能……“汝霖,你就别多想了,我只是先和你打个招呼,具体如何还要圣上说了算。”见一向沉稳的宗泽露出了患得患失的神态,高俅不禁觉得一阵庆幸。如今宗泽已经年过四十,倘若真地等到其老迈之年方有一展抱负的机会,那就实在太残酷了。

“高相,我……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宗泽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在朝数年,他看多了官员倾诈,自然知道自己眼下的官职来之不易。最最重要的是,虽然他为高俅举荐,但高俅却从来没有指示他干过任何违心之举,反而明里暗里保住了不少正直之士,眼下更是又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做到这个份上,他又不是瞎眼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好了好了,汝霖你的为人我清楚,换作别人,我也不肯给这样的准信!”高相见宗泽激动得颇有些乱了方寸,又命身后书童倒上了一杯水,这才笑道,“你是言官,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就算有我推荐,圣上允准,也没有办法服众,就算朝中群臣也会在背后议论。所以,当务之急,你就是回去好好把自己所知所得整理出来。我听元朔说过,你这些年既然没有荒废军略,这应该难不倒你才是。”

宗泽听得连连点头,若是换作旁人也许会觉得困难,但对于一直致力于西北和北面军情的他来说,这是机会而并非考验。他正想再问什么时,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句话。

“汝霖,当年王韶上《平戎策》三篇,因此而得神宗皇帝托平羌之事,如今你只要能够上书得宜,此事便算成了八分。”

宗泽蓦然抬起了头,眼睛中光彩大盛:“高相放心,我明白了!”

十日之后,正当朝中臣子仍然没有就伐夏达成一致的时候,殿中侍御史宗泽上书言平夏三事。奏疏上了之后,赵佶大悦,不仅传阅群臣,而且立刻下旨予以褒奖,一举进宗泽宝文阁待制,如此恩遇一时令朝中百官侧目。

几家欢喜几家忧,蔡氏兄弟固然不置可否,郑居中却有些坐不住了。虽然因为先前郑贵妃母女相认的缘故升转秘书少监,但毕竟不是实职,对于野心勃勃的他来说远远不够。眼见朝中风云迭起,自己却只有从旁观看的份,他自然是心中忿忿不平,却也不敢让妻子在郑贵妃面前提起,只能在高俅身上设法。只是高俅早出晚归,王氏能够见到的只有英娘,这一天到晚没个准信,顿时让他好不心焦。

只是这一天,机缘却从天而降,他一个人在酒肆二楼借酒消愁的时候,却不期发现了张康国上楼的身影,慌忙上前招呼,一边又吩咐伙计另去准备一间包厢。

“郑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换作从前,张康国决不会注意到郑居中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但是,自从郑贵妃生辰之后,他便改了看法,不管怎么样,眼下郑贵妃都是宠冠六宫,郑居中身为其族兄,怎么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未必不会有飞黄腾达的机会。数日前他在朝议上先驳了蔡京的面子,而后不料高俅也是态度坚决,没奈何硬着头皮得罪了两人,如今想起来却觉得多有不妥。

“张相这不是寒碜我吗,我一介小官,又不管实事,有什么可闷的?”郑居中一扬眉,故作潇洒地耸了耸肩,“倒是张相轻车简从地单身到这小小酒肆来,怕也是为了花钱买醉吧?”

张康国暗道对方狡猾,但也不肯就此露了心意。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试探,直到酒过三巡却依旧在那边互相扯皮。终于,郑居中还是忍不住了。

“张相三年自郎官而至中枢,哪里能和我这等人比?如今朝堂之上,张相已经几乎可以和蔡相高相分庭抗礼,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么?”

“分庭抗礼,我拿什么和他们分庭抗礼?”张康国被一语戳中心中软肋,顿时冷哼一声道,“人家是堂堂正正的宰相,我不过备位中枢,只是担着执政之名,哪里能和蔡相高相相提并论?可惜,我不似郑兄你这般有宫中贵人相助,否则,也不见得就只能止步于此。”

郑居中被这句似抱怨似提醒的话撩拨得心中痒痒,可是,一想到那两位的手段,他又忍不住有几分心悸。待到最后,他终究还是不敢和张康国深谈,两人就这么一肚子鬼胎地分了手。虽然如此,他们却仍旧探知了彼此根底。

第三十一章 慧文妃暗谋谏君

虽然是九月,北国却已经显现出了森重的寒意,富贵人家固然可以裹上厚厚的皮袍烧着火炭过冬,贫人却不得不忍饥受冻艰难度日。尤其是中京大定府,城里固然是歌舞升平一幅富贵景象,城外却是哀鸿遍野。对于中京附近的数万百姓来说,这个冬天无疑是万分难捱的。

就在七月间,中京附近州县还因为雨雹伤了庄稼而损失惨重,但是,仅仅过了两个月,辽主耶律延禧一行便到了中京城。为了迎接这位君王,留守副留守固然是用尽了心思巴结,城中富贵人家也不得不尽出囊中珍宝,只可怜了本就贫苦的百姓,这一番折腾之下竟是雪上加霜。

当然,在大定府离宫中住得惬意的耶律延禧绝对体会不到别人的这番凄苦。

红袖添香美女在怀,耶律延禧早就把国事忘在了脑后。不得不说,眼前的这个女子真是可人儿,年前,他只是在国舅大父房府上见过一面便难以忘怀,之后干脆藏匿在了宫中。所幸皇太叔和啰噶知情识趣地进言让他选纳,否则,他又怎能公然带着她出行?

立国近两百年,辽国上下早就不复当年游牧民族的本色,贵族女子同样是以精通诗词为荣,以尽知琴棋书画为傲。毕竟,绝色姿容也许有逝去的那一天,而技艺却只会随着岁月增长而愈加娴熟。此时此刻,那个悠然抚琴而坐的少女便是如此,明亮的眼睛虽然时刻不离耶律延禧左右,但其中却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

一曲终了。耶律延禧抚掌大赞道:“瑟瑟,你地琴艺又长进了!”

“皇上过奖了,琴技不过是小道。哪里比得上我国恃为立国之本的骑射?”那女子正是去岁刚刚进封文妃的萧瑟瑟,只见她款款地站了起来。上前行过礼后便笑吟吟地道,“圣上既然喜好游猎,他日也让臣妾一展身手如何?臣妾在家里地时候也曾经随父亲出去打猎,这箭法的准头也是很不错呢!”

“哈哈,朕既然带了你出来。要打猎自然不会少了你!”耶律延禧被萧瑟瑟不落痕迹地恭维说得心中大乐,忍不住上前执住了她的手,“瑟瑟,你既精通诗词,又会琴棋书画,就连骑马射猎也不输别人,朕真的不知道,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皇上也太抬举臣妾了,这治国之道,臣妾不是不会么?”萧瑟瑟顺势坐进了耶律延禧的怀中。突然仰起头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也只能借着这些为皇上排遣愁闷。皇上只要不认为臣妾无趣就好!”

“怎么可能?便是天底下人全都无趣,朕地瑟瑟还是天下第一可人之人!”耶律延禧却没有听出萧瑟瑟的言下之意,相反却把怀中玉人更加抱紧了一些。”人说春宵苦短,如此良辰美景。不若……”

萧瑟瑟目光一暗,正想设法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顿时眉头一挑。紧接着,一个尖尖的嗓子便嚷嚷道:

“启禀皇上,萧国舅求见!”

听到这一声通传,耶律延禧固然是满脸不耐烦,萧瑟瑟也同样是面色阴沉。原因无它,这萧国舅就是萧奉先,乃是耶律延禧的皇后萧夺里懒的兄长,如今的第一宠信之人。耶律延禧原本最爱皇后,自打萧瑟瑟得宠之后,不免分薄了皇后的宠眷,自然让萧奉先大为惊怒。若非是看在耶律延禧十分眷顾这位文妃,怕是早就要有所行动了萧瑟瑟见耶律延禧欲言又止,只得强笑道:“萧国舅此来必有要事,臣妾便先告退了……”

“瑟瑟!”耶律延禧一把拉住了萧瑟瑟,略一沉吟便开口建议道,“不如这样,你先到后殿避一避,萧奉先不会待太长时间,他走后你再出来。”

萧瑟瑟原本就想知道萧奉先所来何事,点点头便应了。

萧奉先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女人身上的幽香,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转瞬又换上了一幅泰然自若的表情。见过礼后,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皇上,西夏前来请援地使者已经来了很久,若是再拖延下去,一旦宋国再大举进兵,恐怕李乾顺那边难以支撑。”

“难以支撑?前时不是还有人说李乾顺雄才大略,必定能给宋人迎头痛击吗?”耶律延禧一听这老调重弹,顿时很有些不耐烦,“李乾顺还屡屡来使请求尚公主,照他这个样子,西夏的国土就全都打光了,还拿什么来尚公主?哼,你不会对朕说,要出兵伐宋吧?”

“皇上玩笑了!”萧奉先起初唬了一跳,怔了片刻便反应了过来,随即换上了一幅笑脸,“自从澶渊之盟后,我朝和宋国井水不犯河水,每年还有岁贡入帐,何必要为了区区西夏而大动干戈?臣的意思只是,让边境那边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免得宋国那个小官家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施加压力……”耶律延禧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这个大宋小官家一登基便是喊打喊杀地,在西北那边闹得不可消停。虽然说那里和我朝没有任何关系,但此消彼长,关键时刻还是不能放着夏人不管。嗯,说起来,这一次西夏四监军司一起进犯西宁,听说又败了?”

萧奉先闻言心头剧震,要知道,耶律延禧不理朝政是出了名的,这些外国的军报更是一向由北院枢密管理,这一次怎么会知道夏人又吃了败仗?他强自压下心头惴惴,装出了一幅惊讶的样子:“原来皇上已经知道了?臣刚刚从北府那里得到了消息,还想向皇上分说分说地。”见耶律延禧不置可否,他便明白这位君王并不是真正看重此事,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而挖空心思地掐头去尾。

“其实,夏人这一次不过是运气不好。羌人大首领多罗巴既然投了夏国,他们便多了一个天然的向导,再加上青唐一带刚刚归了宋人,诸羌之间还有不少想要起反旗的。结果他们就在可以斩杀高永年的情况下功亏一篑,让宋人得到了调兵的时机。皇上,您说这不是夏主李乾顺倒了大霉吗?”

“说得倒也是,不过,西夏的军力确实早就不如从前了。”耶律延禧原本就不认为宋国有多大战力,此时更是对西夏的屡遭败绩嗤之以鼻。”唔,就让边关那边摆出一点架势来,看情况再让人出使宋国,让他们的官家罢了战事。”

“皇上圣明!”

萧奉先及时送上了一句颂圣俗语,见耶律延禧露出了疲态,连忙知机地告退辞了出来。然而,才出内间,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无比阴沉,挥手招来了几个内侍。

“这几天皇上都是招谁侍寝?”

那几个内侍都知道萧奉先乃是皇后的兄长,哪敢有所隐瞒,当下便有人上前低声道:“回禀国舅,自从到了大定府,都是文妃侍寝。”

“萧瑟瑟!”萧奉先恨恨地在心里骂道,目光中遽然射出一股阴寒,随即声色俱厉地吩咐道,“你们伺候的时候用心一点,无论文妃对皇上说什么,都要一五一十地报给我知道,不许有半点遗漏!”

见众人噤若寒蝉地应了,他方才满心恼怒地拂袖而去。他的那个皇后妹子一辈子都是个贤良淑德的人,让她在背后耍点计谋根本不可能。

而眼看着萧瑟瑟一日日占去耶律延禧的全部宠眷,他的心中如何不急?

最最可恨的是,这个女人居然还敢言外朝之事!

萧奉先一走,萧瑟瑟便立刻出了后殿,见耶律延禧满脸疲倦,立刻奉上了一杯早就备好的热茶,然后方才说道:“皇上,臣妾刚刚在后殿听到,宋国还在对西夏用兵?”

“是啊,你先前说西夏又遭败绩,朕原本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李乾顺果然没用!”耶律延禧轻蔑地吐出一句话,随即摇摇头道,“这些事无关紧要,不管怎么样,宋国也不可能闹得太过分,哪怕他们占了西夏的城池,到时候一旦议和,还是得原样吐出来。”

“只怕未必吧?”萧瑟瑟轻吐樱唇,见耶律延禧神色大愕,便顺势进言道,“宋国自新君登基以来,用兵西北的规模越来越大,显然是志不在羌人。西夏虽然和我朝屡有仇怨,但毕竟是西北的一大屏障,万一夏人元气大伤,那……”

“瑟瑟你过虑了!”耶律延禧二话不说地大手一挥,打断了萧瑟瑟接下来的话。”夏人的骑兵虽然及不上我契丹铁骑,但也不是宋人那半吊子的军队能够收拾得了的。哼,自从李元昊称帝开始,西夏和宋国打了多少仗,哪一次宋国不是先赢后输?就算前些年打胜了,最后还不是因为钱粮而收手?宋国的那个小官家不过是想要炫耀军功,不用去管他!”

见耶律延禧摆明了不想再听劝阻,萧瑟瑟只得怏怏住嘴,心中却是忧心忡忡。她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女人,旁人自以为立国两百年的辽国稳若泰山,她却仍旧察觉到了危机,只是,君王不听,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有什么办法?

第三十二章 贺帝寿暗度陈仓

从九月初开始,大宋开封府便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天宁节。由于前三年尚在哲宗赵煦的丧期之中,因此赵佶的生日天宁节一直都没有大肆操办,而这一年西北战事连传捷报,各地又没有什么灾荒,是以从宰相蔡京高俅以下,谁都认为这一年的天宁节不应该再草草从事。

虽说西北战事如火如荼,用去的钱粮不在少数,但是,一来有高额的茶税顶着,二来这一年又算得上风调雨顺,三来内库中更是满满当当,赵佶虽然在明里表示无需大肆操办,背后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干脆还从内库中拿出了二十万贯钱犒赏禁军。这一下子,蔡京等人哪有不知道君王心思的,很快便将消息散布了出去,得到了好处的百姓当然称颂官家盛德不提。

而这一次的天宁节,远道来贺的各国使节也同样不少。自从八月初高丽使节先抵达京城之后,紧接着,辽国、西夏、吐蕃、大理、于阗……一众使团竟是将客省和四方馆挤得严严实实,贺礼更是极尽贵重。尤其是奉有旨意求宋国罢兵的西夏使团,一听说了城中沸沸扬扬的伐夏传闻,一众人便是人心惶惶坐立难安。偏偏赵佶根本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这更是让自正使以下的官员如坐针毡。

不过,对于寻常民众而言,无疑是教坊试验新乐以及诸妓的排练更有意思,除此之外,便是禁中即将散钱于七十岁以上老者的传闻更令人激动,至于那些装束和本地人不一样的外国官员。反倒不能引起他人多大兴趣。

此时此刻,高俅地心思却没有放在天宁节上。粉饰太平是给他人看的,身为宰辅。他自然知道孰轻孰重,眼下诸国使节齐聚一堂。正是背地里耍手段的好时候。这几天之中,开封府也不知用了多少方法紧盯着使团中人,唯恐闹出了什么乱子。而他和蔡京等人则在紧锣密鼓地密议着伐夏之事。倒是蔡京这个老狐狸地提议最为大胆,竟然提出可以让西北将士在十月十日天宁节这一天正式进兵。

蔡府书房中,微服出行的赵佶负手而立。背后则站着几个最为得力地大臣,人人的脸上俱是一片凝重。伐夏不是一句空话,三军、钱粮、善后、外交,没有一件事是能够疏忽的,只要任何一个环节有所偏差,则事情必定难以收场。

“辽国已经陈兵边境了?”

听到赵佶这句问话,高俅脸色倏然一正,点了点头道:“没错,析津府和大同府都有了动静,不过距辽国国内传来的消息。这应该只是虚张声势。”

“朕料想他也是虚张声势。”赵佶微微一笑,脸上尽显自信,“自从辽主耶律延禧登基以后。不理国事,亲小人远贤臣,国内又是天灾人祸不断,对耶律乙辛余党的穷追猛打更是让朝中鸡飞狗跳。朕也不信他会突然变了性子。不过,虽然如此也不可太过大意,北面地城防以及相应准备都齐全了吗?”

“圣上放心,河间府、真定府、太原府三地的帅臣都得到了政事堂密函,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蔡卞上前一步,很是笃定地禀奏道,“不过,光是预备还不够,必须提防契丹铁骑在恼羞成怒下真的出动。”

“卿言甚是。”赵佶立刻把目光转向了严均,见其脸色岿然不动,不由笑骂道,“均达,要是你到了西北还这个样子,非得带回一个铁面将军的雅号不可。朕问你,女真和渤海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渤海两个字一出,蔡卞不禁微微色变,见前面的蔡京高俅都是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立刻换上了一幅镇定之色,但心中却不无芥蒂。为枢相本就让他觉得屈就,如今这么大的事情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显而易见,他的圣眷便是远远不及他人。及至回忆起入朝之后步步掣肘,他更是心下大恨,随即一想到严均便要远去西北,他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点。

“女真人不想在这个时候便和辽国起冲突,但是在渤海,似乎有了动乱的影子。”严均略一迟疑便直言不讳地道,“西北这段时间连连用兵,臣此番悄悄而去也不会有所惊动。但是,伐夏毕竟不能速战速决,时间一长,辽国这边地动静便很难说了。这一年多以来,女真人已经聚起了兵马三千余,实力比当年有了很大增长,各部族长也已经因为契丹贵族和辽主的勒索而愤愤不平,而据可靠消息,耶律延禧因为爱鹰在一次捕猎中不幸死亡,已经又派人去女真五国部,索要海东青十只。”

“十只?”

赵佶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然后便突然大笑了起来。”人说辽主好猎,果然是不同凡响!即便女真人想要忍气吞声,只怕也未必能够应付这样的索要,只要再加一把火……”

虽然赵佶只把话说了一半,但言下之意却显而易见,在座都是深涉此事地重臣,自然心中有数。最后,赵佶方才把目光转向了严均。

“均达,你此去西北意义重大,朕也不给你期限,只要你能够扎扎实实地把每一仗打好!至于西军之中的那些骄兵悍将,朕给予你全权,若有不服军令者,全都依军法处置!你这一次要抢在别人注意之前赶去,朕也不好派太多的人,不过等到宗泽去西北的时候,朕会在殿前司捧日军中挑选一千人,以作为你地中军亲军!”

此话一出,顿时全场皆惊,须知捧日军既隶属殿前司,便是享受的一等一待遇,精锐固然不假,但上战场的机会却着实很少,此番赵佶竟下决心用捧日,足可见已经对改革军制有了定计。和面露笑容的高俅不同,蔡氏兄弟却彼此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同时闪过一丝忧虑。

“就依照前言,既然是均达你坐镇西北,秦凤、泾原、环庆、鄜延、熙河、永兴军,这六路兵将全数由你节制!”

六路兵将!

虽然早知赵佶会做出如此决定,但真正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其余人还是感到了一阵晕眩。虽说大宋朝确实有文臣担任主帅的惯例,但也少有如此赋予兵权,更何况,西北在打了几十年仗之后,西军已经变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铁军,天底下便再没有比严均更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高俅却是心中感慨,要知道,若是没有改变历史,那么,拿到这个位置的便是童贯,幸好如今童贯依旧是王厚的副手,虽然因为两次大胜晋升了官职,却仍旧不得掌管一路。现如今,总算不会再出现一大批西军大将听命于一介阉臣的状况。

出了蔡府,严均自然是回府准备,高俅却和赵佶登上了同一辆马车。君臣对坐之际,两人同时生出了一丝感慨,曾几何时,在端王府中也是如此状况。只是如今斗转星移,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伯章,朕是不是太心急了?”

“圣上愿意拿天宁节出来当幌子,自然是想早一天看到战果。但是,于国于民,西北这场仗都非打不可,不存在什么心急不心急之说。”高俅见赵佶此时方才收了一脸自信,露出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反而觉得一阵亲切。”西军如今名将云集,只要均达能够将他们拧在一起,那么,一定会取得丰硕战果。”

“大敌当前,朕也希望他们能够摒弃派系之争,否则也不会把均达派过去!”赵佶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面上却露出了几许无奈。”均达在军略布置上朕都不担心,朕只担心他在那些悍将手下吃亏。算了,这些事想也没用,他既然敢主动请缨,至少便有七八成把握……对了,姚平仲的伤情有消息了吗?”

高俅被赵佶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虽说已经派了名医过去,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仅此而已。对了,圣上真的准备免去高永年知西宁州之职?恕臣直言,虽然高永年此次轻敌冒进确实有错,但他屡战都是一马当先,在军中颇有威望,倘若因罪而……”

“伯章,你的意思朕明白。”赵佶摇头打断了高俅的话,“高永年的处分朕尚未决定好,不过,他确实不适合用来守一地,攻城略地才是最适合他的。此次西宁州一事,刘仲武曾经多次劝他不要轻易出击,他却置若罔闻,由此可见,谨慎持重的刘仲武方才更加胜任西宁州知州一职。至于高永年,朕有意把他调给均达直接指挥。”

高俅闻言愕然,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虽说经此一役后高永年必定会有所收敛,但人的性子是不可能改变的,治其轻敌冒进之罪是一回事,赏其击败夏军之功又是一回事,断不能功过相抵这么简单。

“确实还是圣上想得周到。”低声答了一句之后,高俅陡地却想到了昨日曲风悄悄传来的话,脸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霾。事涉后宫以及阉宦,到底该如何处置或是进言,才不至于引动大波澜?

第三十三章 旧时禁中小宿卫

傍晚,京城的城门再次热闹了起来,既有携儿带女进城逛夜市的,也有挑着空空如也的担子出城归家的,一帮禁卒忙着检查是否夹带,一时间城门口乱哄哄一片。

夜色初下之际,城门口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过转眼的功夫,十几骑人便飞一般地冲城门而来。这一群人个个戎装,彪悍挺拔,为首的老者看上去年过五十,相比其他人便显得有些瘦削,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骑在马上腰背笔直,直到临近城门时方才叱喝一声,猛地一拉缰绳。刹那间,刚才还在疾驰中的众人便齐齐停了下来,这从极动到极静的骤然转换,顿时让城门口的禁卒和百姓看得呆了。

好半晌,一个正在盘检一个小贩的禁卒便匆匆奔上前去,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些人。人靠衣衫马靠鞍,虽然这些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其貌不扬,但是,一个个的彪悍劲却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不消说,十有八九是刚刚自战场上下来。如今的官家爱的是能打仗的武将,喜的是能做事的英杰,因此,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愈发不敢以貌取人。

那禁卒在为首的老者马前弯腰唱了一个大喏:“这位大人,可是回京诣阙述职的么?恕小人无礼,可有通关公文或枢密院文书?”

那老者闻言却是一愣,转而点了点头道:“不错,看来如今京城的卫戍已经比当日大有长进了!”他大手一挥,当下身后便有一人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了过去。

那禁卒被老者的口气吓了一跳。知道遇上了大有来头地人物,一看封套上的几个字更是大惊失色,慌忙退后又行了一个礼。这才放一行人进城。待到这十几骑人消失在城门口,他方才心有余悸地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好家伙。要是按照以往惯例加以盘剥,非得闹出大乱子不可。

一旁地另一个年轻禁卒倒是不解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老黄,那是什么人,你吓成这个样子?上次那个拿了青唐王子地姚平仲回京。也没见你这么恭敬。”“小毛孩子,你懂什么!”老黄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冲着那烟尘呆呆地又望了一阵,这才冷笑道,“姚家那个少年郎就算再有出息,想要独当一面至少也得熬个十年,哪像这一位……你知不知道,人家要是在外头,可是被称为王帅的!”

“王帅?”那禁卒终究年轻,皱眉一想仍是觉得疑惑。”王帅不是在熙河与羌人打仗吗,怎么会这个节骨眼上回京城了?”

“没见识,这天底下难道就只有一个王帅?”老黄瞪了身旁的同伴一眼。却懒得多说,扯着嗓子便去吆喝起那些进城出城的人来,只余下那年轻禁卒一个人站在城门口发愣。

那老者却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他径直去兵部和枢密院缴了公文。又得枢相蔡卞接见,及至出了禁中时,却早已是月上树梢。

此时他方才觉得饥肠辘辘,见宣德楼前他自己地四个卫士依旧是站得笔直,他便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招手示意四人近前。

其中一人见老者颜色自若,便开口问道:“王帅,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让兄弟们回府歇息了,这么晚了,您是……”

“暂时不忙回去!”老者抬头望了望天色,突然叹了一口气,“去姚府看看,我和姚帅虽然只见过数面,但毕竟和姚雄同在一军中效力过。如今姚帅既然去世,我至少也得去尽尽心意。说起来他还真是幸运,在西北建功立业的武臣无数,能够像他这样后半辈子在京城荣宠不衰的却不常见……开府仪同三司,多少文臣至死都没有这个殊荣,唉!”

四个卫士低头应了,却不敢插话,直到老者上了马,他们方才齐齐上马相随,不多时,五人便到了姚府。

官家和宰辅连连上门致奠,因此姚家自然风风光光,门前从早到晚都有专人守着,就是为了有官员上门拜访。这会儿,原本正在打盹的一个中年门房便被马蹄声惊醒,满心疑惑地打量着面前这些人。要知道,哪怕是京城的武官,上这里也是大多乘车,少有骑马的,难不成这些人是打从外地来的?

“这位大人,请问……”门房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意思却是清楚,这便是为了讨要帖子。

老者刚刚回京,哪里备办得如此齐全,微微皱眉便朗声道:“你去禀报你家大少爷,就说王恩前来吊祭!”

那门房歪着头又打量了一阵,略一迟疑便关照了身旁的同伴一声,自己急急忙忙地冲到了里头。约摸一炷香功夫,姚麟长子姚靖竟亲自迎了出来。要知道,姚麟算得上是高寿去世,姚靖这一年也已经四十七岁,听到王恩两个字时,竟是愣了一阵子方才恍然大悟。

客客气气见过礼之后,姚靖方才将王恩往里边让,口中兀自恭维道:“早听说王帅要调回京城,谁知竟这么快。唉,只可惜先父去得太早,否则也可见上一面。”

王恩面上淡然,心中却知道这不过是客气话,若非姚麟去世,他也未必见得会这么快回京。眼下西北固然是名将云集,京城的卫戍却因为姚麟去世而有了缺口,尤其是三衙统军,更是不可忽视。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姚麟神主前恭恭敬敬上了香,然后方才和姚靖在偏厅坐了下来。

“姚帅虽然已去,不过好在圣上加恩姚氏全族,不仅姚雄得以官复原职,而且姚古姚平仲也得以加官,这身后荣宠已经是武臣极致了!”

王恩一开口便是颂圣,见姚靖连连点头,又转而笑道,“不过,此番敏则地贤名也同样是传开了,都说你把恩泽让给了长房,这份心雄,实在令我佩服。”

“王帅过奖了,我生来愚钝,这也是应该的。”姚靖却在揣摩王恩来意,要知道,父亲姚麟虽然已经去世,但在三衙多年,人脉犹在,自然知道此番召回王恩是何用意。不必说,只怕是等上三五个月,这殿前都指挥使一职就归王恩了。眼下对方前来吊祭,虽有四分是为了当年旧情,但有六分却也是为了探听消息。

“如今我早已不是渭帅,这帅之一字便可免了。”王恩笑着摆了摆手,略顿了一顿方才问道,“敏则,让官固然是美谈,不过,你就真的没有为自己这一房考虑考虑么?”

“圣上已经让几个后生转了文资,这份恩典已经足够了。”姚靖终于抓到了一丝线索,笑着点了点头,“王帅说如今不是渭帅,我却听说,先父去世之后,圣上已经属意王帅任殿帅之职,这王帅两个字不是名副其实么?”

“那不过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事到如今,王帅还有什么好隐瞒地,听说政事堂几个相公已经都点过头了。”姚靖说着便突然凑近了些,声音也变得无比低沉,“只是枢密院小蔡相公还有些迟疑,似乎是本来有其他人选。虽说三衙管兵,但真正大权还在枢密院,王帅以后还需小心。”

王恩闻言微微皱眉,片刻又舒展了眉头:“多谢敏则提醒,不过,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在我而言,在外带兵也无妨。卫戍京城便须由枢密院节制,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交谈了一阵,姚靖便亲自将王恩送出了门,临别时却低声在王恩耳边道:“王帅,京城风云多变,你面圣之后,最好再去拜访一下蔡相和高相,总而言之,一切小心。”

王恩从一介禁中卫士起家,在边关立功之后又被哲宗以先帝宿卫为由留为马军都虞候,而后又再次出泾原建功,见惯了仕途风雨,此时哪里不知道姚靖是有心提点,当下便重重点了点头,然后便带着四个卫士去了。

“王恩……”

半个时辰后,高俅便得到了王恩回京的消息。提出召王恩回京接替姚麟的乃是蔡京,但他同样没有提出反对意见,毕竟,赵佶自己便对这个从禁中卫士一路窜升到一地帅臣地王恩刮目相看,他没道理作这么个恶人。但是,他却对王恩于哲宗绍圣年间出任过马军都虞候这一点相当在意。那正是蔡氏兄弟当权的时候,谁能担保其中没有联系?

苦苦思索了一阵,他正觉得心力交瘁,突然外边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他上前打开门,便有家人双手呈上了一封信函。他回到书房随手打开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落款的那个姚字,心中不由一惊,待到看完之后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看来,说姚麟的儿子都是无用之人确实太过了。虽然在军略勇武上没办法承继乃父的衣钵,但是在算计这一点上,这个姚麟长子却相当不凡。只看这封信送得正当时机,对王恩说的话又恰到好处,便足可见其人明智。正思量间,外间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下一刻,书房大门便被人推开了,来人正是管家高丰景:“相爷,西宁州姚平仲送来的书信!”

第三十四章 今日腾达会当时

姚平仲从昏迷中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完成了高俅交付的使命。与旁边大夫的几句交谈中,他方才得知对方竟是从京城赶来,不由大感意外。及至高永年刘仲武两人匆匆赶到,他方才得知,自己拼死救出主将的消息早已是传遍了整个西北。

他勉强在两个军士的帮助下坐直了身子,然后便向高永年问道:

“高帅,那一日之后战果如何?”

高永年笑着看了刘仲武一眼,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醒来之后也没见你问自己的伤势,尽关心军情!放心吧,夏人已经退兵,我军斩首千余,至少算得上是小胜!”

姚平仲闻言顿时放下了心,但是,他随即察觉刘仲武脸色有异,不禁下意识地追问道:“那羌人叛乱的事又怎么说,朝廷有旨意下来了吗?”

这一问之下,高刘两人顿时全都沉默了,刘仲武的脸上甚至有几分尴尬。好一会儿,高永年方才若无其事地答道:“此事我已经详细奏报了朝廷,并自请罪责,如今第一道公文已经下来了,由老刘暂代知西宁州之职。听说为了此事,王帅也已经上了请罪的奏疏,险些吃了挂落。归根结底是我轻敌,左右不过是调到别处,希晏你不用操心。倒是你此次立了大功,圣上已经有旨在先,你如今转武翼大夫,已经是诸司正使了!”

武翼大夫四个字一出,姚平仲不由感到目瞪口呆,这种恐怖的晋升速度。是他为官之后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不等他出言询问,高永年便笑吟吟地说开了。

“你此次出征本就是自己请战,这是第一功:叔祖去世而以国为先。这是第二功;主将大意你却小心提防羌人,这是第三功;拼死血战力救主将。这是第四功;以己身替主将挨刀,这是第五功……就算一个功劳转一官,你转五官也是理所应当地事。”

姚平仲听高永年一口一个主将,满脸的毫不介怀,心中不由愈加惊疑。果然。还不等他开口相问,刘仲武便打断了高永年的话。

“老高,你就别这么说了。你感念希晏救你地情分没有错,可是,你也不该在奏折中故意夸大自己的罪责,而把率军衔尾击敌地功劳全都说得不值一提。你应该知道,京中那群文官都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你这不是拿着把柄往人家怀里送吗?”

“老刘,有过错就承认,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高永年不由分说地一挥手。又朝姚平仲笑了笑,“总而言之,希晏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你好好养伤,我就不打扰你了!”

见高永年大步离去,刘仲武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刚想转身离开时。却被姚平仲叫住了。

“刘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要加罪于高帅,难道就不计他以前的功劳吗?”

“功劳是一回事,罪责又是一回事,老高那道奏疏写好地时候我就劝过他,可他说……”刘仲武突然犹豫了一下,转而声音就变得极低,“他说不能对不起为了他而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你。唉,老高生来就是豪爽的脾气,你昏迷不醒期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几回,出去的时候就是脸色铁青的。好了,你别想那么多,这都是我们的事,你就好好养伤吧!”

晚间,姚平仲方才从几个亲兵的口中探知了进一步的情况。果然,高永年被罢了知西宁州之职,至于后命则迟迟未至。如今军中颇有些人心惶惶,就怕朝廷要进一步治罪,而刘仲武固然是署西宁州知州,却也是同样怏怏不乐。显然,这种情形两人谁都无法接受。

见情况颇有些脱离掌控,姚平仲不敢怠慢,硬是逼着让人拿来了纸笔,颤抖着双手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并星夜让自己的亲兵送往了京城。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那歪歪斜斜地一封信,高俅顿觉一颗心完全落了下来。谢天谢地,倘若姚平仲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不仅对姚麟无法交待,自己也会一辈子结下一个疙瘩。如今还好,只要再休养一些时日,姚平仲便可完全痊愈,他日再上战场也没有任何问题。

对于姚平仲最关心的朝廷对于高永年地处置,他却并不在意。先前赵佶早就决定了此事,处置也不会让高永年所部太过心寒,恰恰相反的是,他还想设法让姚平仲呆在高永年麾下。这不仅仅是因为高永年为人豪爽任侠,还因为姚平仲曾经救过他一命,这样一来,至少彼此相得没有任何问题,只要姚平仲建功,这晋升总会快一些。不消五年,这位姚家第三代便能到达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毕竟,像种师道种师中这样地老将,他还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力。

次日朝议之后,他先是见了几个外臣,不多时便受到了赵佶召见。

匆匆赶到福宁殿时,他方才发现蔡京也在那里,便笑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将目光投到了另一边地一个老者身上。不用说,那人必定是王恩无疑。

赵佶先是简短问了王恩几句近况,随即便转到了有关三衙禁军的情况,最后才开口说道:“王卿除了在外屡屡建功,曾经是神宗皇帝的宿卫,而后在哲宗年间又在京城任过马军都虞候,可谓是管军地第一等人才。如今姚君瑞刚刚逝世,京城禁军不免群龙无首,朕此次召你回来的目的,想必你应该清楚了?”

王恩很早便认识蔡京,但高俅却是第一次见到,刚刚一打量便对上了对方的炯炯目光,心中自是一凛。此时听到赵佶这样发问,他慌忙躬身一揖道:“圣上恩典臣铭感五内,但是,三衙各将向来最重资序,臣刚刚自边地归来,不敢骤任如此要职,还请圣上另择贤人。”

蔡京见赵佶眉头一皱,转而明白了王恩地推辞口不对心。但他也知道,按照多年惯例,骤然任命王泽之为殿前都指挥使并不实际,当下便笑着接口道:“殿帅乃武臣第一荣耀,轻易许人自然不免为人诟病,不过王泽之乃是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都赞许褒奖过的人,圣上如今简拔为三衙管军,也不会有太多议论。不过,为免引起他人指斥,不若先加王泽之马步军都指挥使,使其依次遍历三衙,如此便可平息议论。”

“元长公说的是。”高俅随口附和了一句,又深深凝视了王恩一眼,见其人浓眉阔眼天庭方正,不似是那等趋炎附势的人,心下不免一宽。他又不想谋反,所以也无意在三衙之中安插自己人。再者三衙管军虽然是武臣的最高职,但却是荣耀大于实质,真正的军权还在枢密院以及皇帝手中。”王泽之得两代先帝称道,必然是不会让圣上失望的。”

赵佶这才释然,等到王恩和蔡京双双退去之后,他方才下了台阶,笑吟吟地对高俅道:“伯章,这一次天宁节,你可有什么好东西要送给朕么?”

高俅闻言顿时哑了,要知道,他眼下正在因为礼物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原本想着离十月初十还有十几二十天,还能够好好想想,谁料到赵佶竟一张口问了出来。要说珠宝珍玩他有的是,可赵佶照样是一件不缺,再者,这节骨眼上露富根本不是件好事。可是,这样的圣寿,送字画也就太小家子气了。

思来想去,他只得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圣上明鉴,臣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干脆这样吧,圣上需要什么,臣一定设法为圣上取来,如何?”

赵佶不禁莞尔,冷不丁地反问道:“朕如果要天上的星星呢?”

“臣只好尽力。”高俅装出一幅苦脸,末了才挤了挤眼睛,“臣知道圣上是不会这般为难臣下的。”

“你呀,在外人面前摆着个宰辅模样,和朕却是这样没大没小的!”虽然是没好气的笑骂,但赵佶着实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朕也不和你说别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医昨日来报,郑贵妃又有孕了。”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高俅这一惊非同小可,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郑氏虽然在赵佶在位期间位置牢固,但在子嗣上却是始终不顺利。可前一次郑贵妃虽然小产,但毕竟有过身孕,如今只是时隔一年便再次有了龙裔,看来,即便是这些小节,也已经有了变化。不过既然如此,那韦才人的有孕,便无关紧要了。

赵佶却不肯放过高俅,笑着打趣道:“一句恭喜就算完了?说起来伯章你至今才一子一女,得好好努力才行!”

“圣上多子乃是福分,臣要是那么多儿子哪里有钱养活?”高俅见曲风也在殿中,略一沉思便索性揭开了盖子,“内子前一日去上清宫上香的时候,有道士说宫中内眷托人在里头请子祈福的不在少数,说是已经有人有了,所以内子也请了几张符回来。不过听说却不是郑贵女已。”

“哦,朕怎么没听说过?”赵佶眉头一皱,随手便示意曲风上前,“你让太医去给后宫嫔妃依次重新看一次脉,龙裔之事非同小可,不可怠慢,知道么?”

第三十五章 引金兰希图固己

就在天宁节前夕,宫中又传来了好消息,郑贵妃和韦才人双双有孕。由于碰到了赵佶的生辰喜庆,这个消息自然是让群臣喜出望外,旁人固然是不知道那个韦才人是何许人,但是宠冠后宫的郑贵妃却是人人都听说过的。未几,便有旨意召郑贵妃的母家亲属入宫,而后又晋封韦氏为美人,一连串的喜事自然是让宫中喜气洋洋。

然而,和淑宁殿的张灯结彩不同,宁芳堂中却颇为冷清。同是有孕的韦氏虽然晋封美人,但是,这和她预料中的情形却相差甚远。无论她事先如何预计,也料不到郑贵妃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如此一来,她原想借着天宁节的机会露脸的打算就全都落空了。虽然赵佶的赏赐不过稍薄,王皇后那里也遣人送来了赏赉,但她依旧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韦姐姐?”照例前来探望的乔氏见韦氏怔怔地坐在窗前,心中怎会不明白。同在淑宁殿为御侍,任是瞎眼人也能看得出郑贵妃的椒房之宠,她们这般长得不算头等出色的有出头的机会就已经不易,更枉论什么宠眷?

“你如今好歹也有龙裔在身,千万别想那么多,伤到了腹中胎儿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悔什么,圣上只是在听到喜讯之后来看了一次,之后便从未来过,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是和我一样命苦的份。”一想到郑贵妃那边的热闹情景,她的目光便更加黯淡了,“我原本就只想着能够趁此机会让圣上以为吉兆。谁料想偏偏郑贵妃也有了,此消彼长,圣上哪里还会记得我?就连蔡家那边也没了消息。显而易见是不看好这个孩子。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还不如……”

正在她自怨自艾地时候,一个宫女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韦……韦美人,刚才……刚才福宁殿那边送来了消息,说……说圣上朝这边来了!”

“这边?”韦氏却只是眉头一挑。神情没有半分激动,“圣上来这边多半是去看郑贵妃,谁说他会来宁芳堂?”

“是……是福宁殿梁师成传话来的!”那宫女终于喘过了气,急急忙忙地道,“刚才圣上亲自说的,许久没有来宁芳堂,要来这里看看。他还特意吩咐不许漏消息,所以梁师成让韦美人好好准备……”

话没说完,韦氏便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勃然色变。她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了两步。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地乔氏身上,见其玩弄着衣角满脸局促,顿时有了主意。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不过用不着预备。记住,该干什么干什么,能让圣上以为你们全不知情最好。哪怕是稍有冲撞也没关系!”见那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她又露出了一丝笑容,“你们也用不着慌张,圣上为人最是平和,决不会因为你们怠慢而龙颜大怒。好了,待会若是圣上进来不见人,你便说我在小花园里头,去吧!”

直到房间中只留下了乔氏一人,韦氏方才转头打量着这个昔日要好的姐妹,见她穿着一袭石榴色撒花长裙,手中只有一个冻墨玉镯子,淡扫娥眉脂粉不施,心中顿时暗暗点头。她上前一把拉着乔氏地手,一字一句地道:“妹妹不是一直想要圣上眷宠吗,今天,我就给你这个机会!”

闻听此话,乔氏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韦姐姐,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我的话你还不信么?”韦氏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氏的眸子,口气异常沉肃,“圣上来这里不过是心血来潮,到时一定不会让宫人通传。一会儿,你我就在小花园中说话,设法让圣上看到你的背影,届时圣上定会有所疑惑,只要筹划得当,让你得以面见天颜,到了那时,以你远远胜过我地美貌,还怕圣上会放过吗?”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www.haxwx.com(zzzcn.com.文.學網

乔氏听得怦然心动,她原本就对韦氏怀上了龙胎心存厚望,希冀能够借此机会让韦氏向赵佶提到自己,谁料到竟是一场空。眼下听得韦氏这般解说,她也觉得有七八成把握,只是仍不免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可是……”

“好了,再有一会人就到了,那时就来不及了,快跟我来!”韦氏不由分说地拖着乔氏便往外走,虽有几个月的身孕,步履却异常矫健。

此时此刻,她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这种无法预料到的巧遇上了。

这一日,赵佶确实是兴致极好,上午严均怀揣旨意悄悄离京,中午延帅陶节夫便送来了军报,说是招纳西夏牧民数千,这自然是让他大感欣慰。泼墨挥毫作了一首词之后,他便想到了后宫两位有孕的妃嫔,思量片刻便想到对韦氏似有冷落,因此竟径直奔了宁芳堂。

他吩咐一应宫女不得声张,自己一个人踏入了居室,谁料本想给韦氏一个惊喜,屋内却没有半个人影。正觉疑惑时,他却听到后院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然后便传来了一阵莺声燕语,心中更感好奇,略一沉吟便悄悄地转向了后院。才从后门迈出脚步,他便听到了几句女子的低语。

“这才九月,菊花便谢了不少,真没意思!”

“好歹到了寒冬便有腊梅,总有花可赏的。再说了,又有什么花能够比妹妹更娇艳!”

“姐姐,你如今都已经是娘娘,怎么还来取笑我!”

“谁取笑了,你自己照照镜子,这眉眼带春,指不定就有大运……”

赵佶循声望去,只见韦氏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虽然只得一个背影,看上去却是妩媚多姿,竟是别有一番风情。他也不出声惊扰,悄无声息地站在树下,却不料那边两女只是说话,丝毫没有转身过来的意思,偏是那言语都极尽撩拨,即便他平时觉得韦氏太过无趣,此时也不由动了心思。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韦氏身边那女子终于转过了头,似乎是有意无意地朝这边嫣然一笑,这惊鸿一瞥顿时让他愣住了。

虽然尚算不得回眸一笑百媚生,但那笑里头却蕴含着无限风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竟让他想到了一个昔日最记挂的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许久,他终于自失地一笑,斜跨一步从树荫底下露出了身子,缓步朝两女身后走去。

“你们真是好兴致啊!”

“圣上?”韦氏回过头来,见赵佶神情有异,心中登时一喜,面上却装出了大惊之色,一拉身边地乔氏便欲跪下。”臣妾不知道圣上亲临,有失礼数,望圣上恕罪。”

赵佶哪里会让一个身怀有孕的人行此大礼,双手将韦氏托了起来,目光却在乔氏脸上流连。这细看之下,他便觉得其人面熟,往深处一想就回忆了起来。在淑宁殿时,他心中只有一个郑瑕,自然不会有功夫注意其他人,但几个常见的宫人却是认得地。不得不说,即便是在宫人御侍尽皆非常出色的淑宁殿,乔氏也能算一个颜色出众的美人。

让韦氏在旁边坐下之后,赵佶方才点头示意乔氏起身,上下又大量了一番便含笑问道:“你是淑宁殿的宫人?”

“回禀圣上,她是淑宁殿宫人乔惠,当初曾经和臣妾最要好地。”

韦氏见乔氏似乎有些紧张,连忙抢着答道,“她知道臣妾如今有孕,又怕臣妾一人孤单,所以向郑贵妃请了钧命,每天都来宁芳堂陪伴臣妾一会。适才臣妾不知道圣上在这儿,颇有些胡言乱语,还请圣上别见怪。”

“你们姐妹叙话,朕有什么可怪的?”赵佶见乔氏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两朵红云,看上去霞染双颊异常动人,一时更加动了心思,情不自禁地调笑道,“总不成你们两个要好,阿韦你想着让朕连你这个姐妹一并纳了吧?”

听到“阿韦”两个字,韦氏顿觉心中似乎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是滋味,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听到这个昵称了。可这种要紧关头,她却不得不按下了心头情绪,惊喜交加地道:“臣妾刚刚确实还和妹妹提过此事,只是不敢冒昧提出。圣上若有此意,臣妾便代妹妹谢皇恩了!”

“哦,你居然如此大度,朕倒是小看了你!”赵佶本不过一句玩笑,见韦氏如此说,再看乔氏羞不自胜,哪里还会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意。”汉高祖曾经因一句戏言而幸薄姬,如今看来,阿韦你却比管夫人赵子儿之辈有情得多,好,好!嗯,你们既然都曾经是淑宁殿御侍,便让乔氏住在你隔壁的沁芬堂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臣妾谢圣上恩典!”韦氏长长吁了一口气,慌忙退后一步微微行了一礼,见赵佶仍旧盯着乔氏不放,她虽然心中酸楚,却立刻知机地退了下去。事到如今,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若还是不能有所进益,那再做什么也是徒劳。

一切,便看天意如何好了!

第三十六章 百官上寿天宁节

由于六月间便早有准备,因此天宁节虽然隆重,却仍不至于让百官手忙脚乱。犒赏禁军、赏赐百官冬衣、赏赐七十岁以上老人……这一条条一项项下来,但见银钱撒出去无数,换来的却是一片天下升平的气象。

赵佶终于照例召见了各国使节,但却是不露任何口风,不管是辽国使节明示暗示伐夏会有不利影响,还是西夏使节晋见时恳求罢兵,抑或是吐蕃使臣旁敲侧击地打听平羌内情,赵佶都用异常娴熟的技巧一一打发,只在最后面对大理使节的时候才稍稍放松了些。

原因很简单,比起其他大国来,大理实在是太不起眼了。虽说西南夷一直是大宋最为头痛的问题,但是,也正因为有诸多西南夷部落横在大理和宋国之间,也导致这个小国等闲不可能造成多大威胁。不过,这毕竟还是大理第二次正式入贡,也是他们第二次提出册封大理国王的要求,赵佶自然觉得有些兴趣。

“这么说来,你们的国王段正淳是要避位为僧了?”

此次出任使节的正是高明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到大宋京城面见皇帝,因此并不慌张,毕恭毕敬地一弯腰便镇定自若地说道:“回禀陛下,我国国主登基以来虽然勤劳国事,但是,国内却动乱不断,兼且三十六部又起了叛乱,这都是国主失德所致,上苍已经有了警示,因此国主已经准备年底退位。”

赵佶故意脸色一肃,声音中稍稍带出了几分不耐烦:“那你们还要求朕给予册封,这不是儿戏吗?”

“陛下明鉴。国主退位之后,我国世子便会即位,这于上国并无任何影响。”高明清面色微微一变。随后躬身答道,“我国国主向来有避位为僧的惯例。而国主之位也早有人继承,若是能得上国册封,册封的也是我国新主。外臣和使团远道而来,断然不会有任何戏弄之意。希望陛下能够看在我国一片诚意地份上,予以我国国主册封!”

“高卿。你曾经在西南呆过一段时间,他所言可是实情?”

一旁的高俅早就打点好了腹案,趁此情景连忙接话道:“圣上,大理历代国主之中,退位出家的占了绝大多数,这确实是他们地惯例。另外,此次为了圣上的天宁节,带来了贡马三百八十匹,还有麝香、牛黄、细毡、碧耳山等物,甚至还有一队乐人。由此可见,大理确实是诚心诚意。倘若我朝能够在大理新任国主登基地时候加以册封,必定能够昭显圣上仁德!”

赵佶闻言微微点了点头。见高明清一脸喜色,顿时想起了大理高氏专权的传闻。显而易见,高氏虽说是为了新任国主求册封,却也是为了拿着正统的名义镇压各地领主以及三十六部。是在内政上一败涂地的情况下求得外交胜利的一大举措。不过,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个内讧连连不算强大地大理总比一个虎视眈眈的邻国要安全得多。

打发走了大理使节,赵佶见殿中别无外人,终于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见高俅故意把目光放在远处,他不由莞尔一笑。这自从儿时起便伴在身旁的臣子到底不比外人,要是他敢在别的宰辅面前如此失态,恐怕这劝谏立刻会雪花一般堆满整个福宁殿,什么大国之仪帝王之态的言辞会让他的耳朵都生出老茧来。虽然人家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如今看来确实是对的,坐了天下却事事拘束,那岂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

“伯章,均达这个时候该到延安府了?”

高俅这才转过头,略略弯了弯腰:“算算日子是该到了,不过整军还要一段时日,估计再过几日便会有正式的奏疏送来。西夏的那个正使这些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甚至曾经暗地和辽国正使耶律隆业见过面,看来,他们是沉不住气了。”

“唔,那也是应该的。”赵佶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旁边的扶手,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这一次骤然用兵,但却不是诸路齐集一地,虽然在战略上有奇兵之效,却也难免有分兵指挥不灵地情形。好在此次策略本就是均达主持制定,否则,恐怕难免重蹈当日五路用兵西夏却收惨败的覆辙。”

“圣上且放宽心,以有心算无心,不管怎么样,这一次都有不小的优势。”话虽如此,高俅的心中却倍感忐忑。从这个时候开始,以往地经验教训再也没了用武之地。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女真的背后是大宋在支持,西夏的背后是辽国在力挺,整个大宋朝堂早就和史书上不一样了。这一战若胜,则从此大宋可以牢牢握住日后的主动权;若败,则大宋不仅要面对西夏的反扑,还要应对辽国出兵的危险。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可不相信渤海的动乱以及女真人能够让辽国遭受多大损失。

十月初八,天宁节的盛事终于拉开了序幕。先是枢密院率修武郎以上武臣进宫谒见,领受御酒赏赐。两天后,政事堂诸宰执又率文臣宣教郎以上进宫谒见。紧接着,圣驾莅临大相国寺摆了祝圣斋筵,然后方才在尚书省都厅赐宴。

直到十二日,方才迎来了整个天宁节中最重要的一天。宰执、亲王、宗室、百官,依次入内上寿,赵佶端坐集英殿受贺。此时,一阵清脆悦耳的百鸟鸣叫声突然飘进了大殿,那声音或婉转或低沉,或清越或平和,竟是各不相同各有千秋。不消说,这便是集英殿山楼上的教坊众乐人的杰作了。虽说不是真的百鸟朝凤,却活脱脱地造就了那气氛。

拜舞完毕后,赵佶便依照惯例赐百官座。宰执、禁从,亲王、宗室、观察使以上的官员赐座殿中,而辽国、高丽、西夏正副使节,也一一得以赐座。但是,与往常不同的是,大理正副使节居然也获准在殿中落座,一时间令不少人为之侧目。之后,集英殿两廊和山楼之后也坐满了诸卿少以及军校等。

虽说面前摆着一盘盘高高的果子等物,但是,有份坐在大殿中的哪个不是权贵之家出身,谁不知道这上寿的规矩,略略沾唇的只有御酒,旁的果子等物大多无人取用,只是脸色各异地看着外面的表演。至于御座上的赵佶则是更加顾盼自得,这是他头一次正式做寿,粉饰太平的目的远远要大于实质上的贺生辰,再加上另有别的意义,因此更是频频和底下的几个宰执交换眼色。

歌、舞、杂戏、甚至还有蹴鞠,看着下头的百般花样,听着耳边的嘈杂乐声,饮着一杯杯御酒,高俅却觉得心头一片清明。在这种最最热闹的时刻,他却有一种深深从其中抽离的感觉,仿佛正从一个极高的地方俯瞰整个大殿,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抬眼去看蔡京,见这位首相同样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心中一笑,更无心欣赏那轻歌曼舞。

正当他耐着性子计算时间时,身边的官员突然有所骚动,甚至有人低声议论了起来,他也不由抬起了头。这一看却非同小可,只见台楼下不知何时多了一群妙龄女童,或戴花冠,或梳仙人髻,穿得是销金锦绣之衣,脚下是镀银带缎面绸鞋,端的是发色如鸦容颜如霞,新妆裹面曲尽其妙。歌者固然是声若绕粱,舞者也同样是形若天魔,即便殿上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此时也不由形色大动,辽国正使耶律隆业更是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

虽说如此,也没人去计较他的失仪,毕竟,场中失态的远不止他一个。据高俅自己估计,那些女童大约没人超过十四岁,再加上都经过了精心训练和化妆,一颦一笑都释放出了无穷无尽的魅力,这三四百人汇集在一起,顿时更不平常。别说是年轻官员,就连这边一片中老年官员都已经是直了眼。

转眼便到了第九盏御酒,宰臣并百官同时饮尽之后,便有左右军相扑为戏,决出胜者之后,整个宴席终于到了尾声,这个时候,却有内侍捧来了一盘盘宫花。这簪花旧习早在唐代就盛行一时,高俅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此时拿着一朵散发着阵阵芬芳的花朵,竟有些哭笑不得。及至见蔡京若无其事地将其插入发间,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戴了,心中却不禁腹谤连连。不管怎么样,自己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簪花虽然别扭,却总比那些一个老头要得体得多!

正当一大批簪花官员陆续归私邸的时候,高俅却瞥见曲风向自己打了几个手势,细看之下顿时心头大震。他待要留下来问个清楚,却见辽国使节耶律隆业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只得暂时把疑问丢在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对方,心中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大仗,终于要开始了!

第三十七章 为夫郎自作主张

天宁节后数日,宫中便又多了一位有封号的妃嫔。初承恩宠便进封才人,这对于从寻常宫人进身的乔氏来说,自然是非同一般的恩宠。不过,由于她本是郑贵妃宫中的人,纵使别的妃嫔议论纷纷,面上却仍是以礼相待。乔氏自知颇有僭越,和韦氏一同去见郑贵妃时,仍是持了旧日之礼,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小心翼翼。倒是有孕在身的郑贵妃并未给她们脸色看,照样和颜悦色相待,最后甚至还送了这两位昔日宫人一人一支衔珠金簪,最后才借口身子不适打发了两人离开。

见韦氏和乔氏双双消失在视线中,郑瑕方才收起了那一脸笑意。和宫中别的妃嫔一样,她也时时刻刻担心着失宠,而这种担心,便是伴随着妃嫔中加入了新人而愈演愈烈。只不过,与其让外来的新人夺去了宠眷,韦氏和乔氏不管怎么说都是淑宁殿出去的人,姿色又算不上第一等拔尖,只要稍加照拂,也不见得会成为心腹大患。

她低头摩挲着仍是一片平坦的小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如今的几位皇子。王皇后生下了了嫡长子,而王德妃也有高密郡王,只有她虽然几乎是占了专宠,却始终不得一个孩子。随着年纪,总有色衰而爱驰的那一天,到了那时,她又拿什么去和新人去争?幸好,如今她终于也有了……正在她怔怔发愣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有宫人通传道:“贵妃娘娘。许昌县君来了!”

郑瑕闻言大喜,连忙站起身来,却只见那珠帘被两名宫女高高挑起。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闪了进来,正是好几日不见的伊容。

“见过贵妃娘娘!”伊容笑容满面地行了一礼。见四周宫人悄无声息地纷纷退下,这才眨眨眼睛问道,“怎么,伯母没在这里陪你?”

若是旁人问这句话,郑瑕一定会恼怒其讽刺。但她却明白伊容地言下之意。当下她便与伊容在小几两旁坐下,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也该知道,圣上虽然封了我娘,她却早已改嫁他人,这进出宫中当然多有不便。不过,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她,我就已经知足了。正为了这个,我才设法为郑居中说了几句话,否则,我才不想被人指摘干涉朝政。”听到这话。伊容不觉想起了自己早已双双逝去的父母,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黯然,但转而把这些思绪都赶出了脑海。”你已经够谨慎了。要知道,当年昭怀皇后有孕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就连孟后也敢冲撞,甚至为此取而代之。小心归小心。但你也别亏待了自己,你如今是贵妃,和锦儿妹妹都是宫中最得宠地妃子,她的任性固然不能学,但好歹也不用太过谨小慎微地。”

说到谨小慎微,郑瑕不由露出了异色,但叹气归叹气,她终究还是没有反驳。姐妹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她这才问道:“对了,苏学士如今真的很不好?”

由于赵佶借着天宁节的名义,再次复了苏轼翰林学士的头衔,因此如今苏学士三个字再次又变得名副其实。但是,病卧在家的苏轼显然是无法享受这份恩宠了。就在旨意颁布地第二日,他便突然因病昏迷不醒,至今仍然是药石罔效。

“老师的病已经拖了很久,此次来势汹汹……”伊容黯然摇头,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凄色。”好在圣上如今复了老师的斡林学士,高郎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前去探望。唉,他已经告了假,都守在苏府一天一夜了。我和姐姐本来也在那里一直陪着,是他们想到我许久没进宫,我这才偷了个空入宫来看你。”郑瑕虽然是女流,但对于诗词一道却颇有心得,往日苏轼未曾复起时,她也不敢公然研读其人诗词,后来直到发现赵佶于此并不在意时,她方才渐渐在案上摆了苏轼的诗集。可如今,那样文采风流的一个人,居然真的已经不行了?她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许久才低声开言道:“姐姐,我问你一句实话,先前张商英虽然因为那奏折风波遭贬,但元祐老臣的风范仍然为不少人景仰。如今苏学士眼看便要撒手西归,高相就真的没有想过重新启用这些人么?不说别的,至少当日苏子由在政事堂时,也曾经做了不少好事,百姓很是称道地。”

伊容闻言顿时紧张了起来,高俅虽然在政事上并不避着她们,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忌讳。把高俅这些时日的举动在脑海中回忆了无数遍,又连同苏轼昏迷中的梦呓一同联系在一起,她终于隐隐约约有了一丝头绪,但无论如何都不敢直接说出来。

“妹妹,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自从圣上复了苏学士官职,宫中便这么议论开了,更何况高相还告了假?”郑瑕也不讳言,将宫中地一些传闻一五一十地都讲了,“听说枢密院小蔡相公为此还很不高兴,嘀咕过什么不应当之类的,只是蔡相没说什么,这非议才少了一些。不过,看圣上的意思,似乎确实是有意恩赦,我寻思是不是和高相有关,所以才有此一问。”见伊容脸色有异,她连忙笑道,“你若是不方便说也就算了,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这种关乎朝局的事不同凡响,高相若是真地要做,不妨让风声动静都小些。”

这种事情,哪里小得下来!伊容心中暗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嘴角也不由牵动出一丝苦笑。旧党中人的冤屈,天下百姓人尽皆知,一旦得到恩赦,哪有不四处宣扬的道理,又岂是一人之力能够按得下去的?只是,若让苏轼临死都不得正名,高俅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那些后面一桩桩一件件的勾当,竟是再也顾不得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过了许久,伊容方才勉强一笑,生硬地岔过了话题。”对了,福宁殿的梁师成,妹妹你有没有听说过?”

“梁师成?”郑瑕微微蹙眉,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听圣上提起过,说是这梁师成写的一手好字,人也算机灵,甚至还露过口风要提拔他。圣上是最爱书画的,平时最爱的就是蔡相高相的字,最见不得的就是字写得好的人不得用,对这个梁师成也是同一种意思。圣上甚至还说过,就是那些知制诰或是中书舍人之类的官员,也不见得能如梁师成这般写得一手好字。对了,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伊容早先见高俅如此在意这个梁师成还有些不以为意,此时听郑瑕如此说,不由勃然色变。她在慈德宫时和赵佶多有接触,自然知道这位官家在善听善任的同时还有些不管不顾的脾气,再加上这梁师成又是个内侍,一个不好,怕是将来此人会借此飞黄腾达。虽然高俅并未因此事而让她有所准备,但她思量许久,仍是打算自作主张一回。

“妹妹,这件事高郎虽然没说,但我还是打算托付给你。”她一咬牙,低声把梁师成在宫中上下钻营,并和某位妃嫔有暗中往来,甚至正在力攀蔡攸的隐情倒了出来,“当日昭怀皇后能够坐到皇后的位子,和郝随在背后的兴风作浪有不小的干系,甚至连圣上能够登基,背后也有郝随在钦圣太后驾前说话的功劳。但是,从别的来说,这内侍干政却是后患无穷。妹妹,如今王皇后是不管事,这些事情你却需当心。若是可能,可以寻一个机会……”

虽然伊容隐去了最后半句话,但郑瑕本就是玲珑剔透的心思,哪里会不明白利害关系。虽说不知道那所谓的内结妃嫔中的妃嫔是谁,但她还是悚然动容,毕竟,对于未知的威胁,谁都会感到有如芒刺在背。想着想着,她的手指甲不由深深陷入了肉中,目光也露出了几许厉芒。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阉宦就是阉宦,我不会给他留机会的,你便放心好了!”

伊容才松了一口气,便顺势聊了些轻松的话题,才想告辞离去时,外间突然响起了一声喧哗,紧接着,便是有小黄门扯开嗓门一声大嚷:

“德妃娘娘到!”

话音刚落,那珠帘便被一只纤纤玉手一把撩开,只见盛装的王锦儿竟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后面的宫人却拉下好几步远。她看到伊容先是一愣,随后也顾不上打招呼或是叙旧,一把将郑瑕和伊容拉到了一边。

“刚刚我得了消息,王皇后在寝宫晕倒了!”

“不会吧?”伊容闻言不觉吓了一跳,她虽然和王皇后相交不深,英娘却是皇后宫中常客,往日节下也多得赏赐。”王皇后不是一直有心绞痛么,说不定不过是旧疾发作呢?”

“不知道。”王锦儿摇了摇头,转而立刻建议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事,我们现在也去看看如何?”她见郑瑕点头,转而便向伊容道,“姐姐,你既然进了宫,便随我们一起过去吧?”

见两女都望着自己,伊容掂量许久,最终点头答应了。

第三十八章 托后事东坡长辞

王皇后病倒!

高俅本来就对伊容进宫久久不回而感到诧异,谁知伊容将近亥时回来还不算,竟带回了这样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此时此刻,他站在苏轼病榻前,已经足有两日没有收拾的脸上胡子拉碴青白一片,脸色更是极为难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了神,甚至顾不得苏过在场,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确实么?太医那边就真的束手无策?”

“王皇后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接口的却是一旁的英娘,刚才听到伊容说王皇后病重,她的脸色便是煞白一片,最后强自镇定心神方才好了些。”后宫妃嫔都知道圣上待她平常,虽然郑贵妃王德妃还能够守上下之礼,但后宫那些内侍宫人却都是趋炎附势的,平时风言风语的也不在少数。”

“不是,王皇后是心病。”伊容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她回来之后的第二句话,“她之所以会晕倒,主要是因为有内侍首告,说她宫里头有人行餍镇之事。”

餍镇!

屋内的所有人,包括苏过在内,全都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这辰镇两个字,自汉朝以来便屡屡祸乱宫中,汉武帝杀卫子夫,唐玄宗废王皇后,无不是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巫事。而大宋自开国以来,虽然有过两次废后,但从来没有涉及到餍镇这样的罪名,如今听说宫中竟传出展镇,自然是大惊失色。

“这不可能!”英娘几乎是下意识地叫道,“王皇后向来都是恭俭持重。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传闻?”

高俅瞥了一眼一旁面色死灰的苏过,突然转身疾步走到门口,见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感到澎湃地心潮稍稍平静了一些。兹事体大,尽管这是所有仆人都经过重新挑选的苏府。但他同样不敢有丝毫大意。

弄得不好,这一次的餍镇风波,怕是要惊动无数。

“伊容,我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郑贵妃还是王德妃告诉你地?”

“我和郑贵妃王德妃一同去探望时,这才发现圣上已经在那里大发雷霆,最后才知道是因为餍镇。”伊容现在想起赵佶那个时候的阴冷目光,仍是免不了感到一阵发抖,“虽然王皇后晕过去了,但是圣上却没有放过那些内侍宫人,已经命人严加查问。”

听到这里,高俅终于忍不住问道:“出了这么大地事情,圣上居然会放你出宫?他就没有一点其它的吩咐吗?”

“圣上在气头上,连郑贵妃王德妃的劝谏都没听。还冲着她们大发脾气,根本没注意到我。”伊容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后来郑贵妃和王德妃怕我留在宫中出事。就偷偷派人送我出来,我才刚走没多久,宫门便下了钥……”

高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王皇后固然失宠。但是,两个宠眷最好的妃子都还没有急着想要取而代之,宫外更没有人想要拉这位皇后下马,那么,这劳什子餍镇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兴大狱的后果,他就有立刻进宫地冲动,好容易才按捺住了这股情绪。

“好了,此事就先到此为止。”高俅朝苏过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吩咐道,“叔党,事关重大,请你万勿泄露出去。”

“我明白!”苏过虽然没真正混过官场,但这些年冷眼旁观得多了,自然不会在父亲病重的当口掀起波澜。”伯章,你是不是……”

“我告了五天假,这个时候出面反而不好,还不如等等消息再说。”高俅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边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咳嗽,顿时转过身子朝床上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苏轼已经醒得炯炯有神,此时只是实在忍不住喉头痰涌方才咳嗽了两声。

“老师!”高俅连忙在床沿边坐下,惊喜交加地问道,“你终于醒了!”

“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苏轼的脸上却异样地泛起了一阵红光,“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伯章,你要小心。”

“老师,不碍事的,只是有个把跳梁小丑作怪罢了!”高俅生怕苏轼劳神,连忙岔开话题道,“你如今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不会让别人得逞的。”

“我这些年本就是芶延残喘,哪怕真的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苏轼艰难地转过了目光,见旁边地苏过目中隐现水光,不觉笑道,“我一辈子宦海沉浮,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人生最后的日子能够回到京城,也已经知足了,更不用说圣上甚至还了我翰林学士。伯章,如果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老师,你别说了!”听到苏轼这般淡然的话,高俅愈发觉得一颗心沉甸甸地,满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若不是我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也不会迟迟不能让其他人得以恩赦回京。”他定了定神,目光突然坚定了下来,“老师且放心,此番圣上已经有意恩赦元祐老臣,老师若是好生养病,应该还能够兄弟团聚。”

“子由……”苏轼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最后又欣慰地一笑道,“子由为人沉静简泊,一旦上书言事则必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似他这样的性格,遇到明君则可,遇到……”他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地失言,最后顺势停住了,“总而言之,若是圣上真的恩赦,召他回朝便不可给他闲职,否则大可让他在外面治一州之地。”

高俅见苏轼如此重病却仍不忘国事,不由更觉伤感,却又不好相劝,只得连连点头。

“叔党,朝云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顿时让房内四人面面相觑,常来常往的英娘和伊容当然知道朝云是何许人,苏过也不会不知道父亲最宠爱的这位侍妾,反倒是高俅愣了一愣方才醒悟了过来。若是平时,苏轼病榻前自然少不了王朝云伺候,但此刻多了三位外客,没有名分的王朝云自然只能避开。

“我这就去叫她!”苏过应了一声,随即匆匆离去。

“伯章,叔党文才固然出众,但于为官上却没有多少心得,以后就要靠你多多照应了。”苏轼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了两声,良久才又迸出了一句话,“你和他昔日同学同读,我就将他托付给你了!”

“老师放心,只要我在一天,一定力保叔党平安!”

及至见到王朝云进来,高俅见这老夫少妾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思量片刻便朝英娘和伊容打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不多时,只见苏过也走了出来,面上却是忧心忡忡。

“父亲恐怕是回光返照……”

高俅却出奇得没有反驳,只是刚刚那些话,他也能够品味得出苏轼如今的心境。既然对学生,对儿子都有了交待,那么,便只剩下心爱的女人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侧头看了看一旁的伊容和英娘。王朝云一直伴着苏轼走到了天涯海角,光是这份情意就分外难得,只不过,怕是苏轼到死,也不能留给这位侍妾一个名分了。

见这位昔日也算得上风流倜傥的苏轼幼子如今却满是沉稳之色,高俅只得暗叹造化弄人。若不是陪着苏轼踏足岭南吃尽了苦头,苏过又怎么会是如今的模样?哲宗亲政之后,那些苏门子弟无不遭受贬谪,一个个编管各地不得翻身,如今即便得到了恩赦,安知浪费了多少光阴年华?

“叔党,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若是可能,我希望能将爹葬回眉山。”苏过仰头望天,竭力抑制住目中盈盈水光,“当日贬谪琼州时,爹就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到死也不见得能够落叶归根,如今他既然能够在人生最后几年回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够完成他老人家落叶归根的梦想。之后,愿得良田数顷竹林半亩茅屋数件,足够我耕读足矣!”

“叔党你这是什么话?”高俅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忍不住动了怒,“如今圣上好容易才排除了阻力,你怎么年纪轻轻便想着躬耕于山林之间,而不思报国之志?”

“报国,我有机会么?”苏过骤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伯章,为了爹爹的官复原职,外头有多大的议论你知道么?以蔡元长蔡元度的心性,你以为他们会置若罔闻?伯章,除非你准备就此和他们决裂,否则,在元祐老臣的问题上,没有任何的余地可言!”

“这些事情你不用管!”高俅口气强硬地顶了回去,“总而言之,若是老师真的……三年一过,我一定会设法的!”

昔日交情最好的两人便这么大眼瞪小眼,浑然没注意里屋王朝云掀帘出来,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才齐齐转过了头。

“高相,三少爷,老爷请你们进去。”王朝云的眼圈已经是红红一片,但仍旧清楚地传了话。之后,她便微微偏身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谁也不知道,这位仍当妙龄的女子心中在想些什么。

崇宁三年十月十八日,苏轼溘然长辞,王朝云竟随即表示削发遁入空门,得知这一情形之后,高俅不由扼腕叹息。就在苏府挂出白灯笼的当天夜晚,他终于接到了宫中传讯,不得不丢下正准备操办的苏府丧事匆匆进宫。

第三十九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深夜的汴京城依旧能看见路人匆匆的身影,那些青楼楚馆固然是笙歌不绝,酒楼饭庄同样也是生意兴隆,时常可见不少穿红着绿的女郎穿梭其间,甚至还能看见不少佩鱼的官员倚红偎绿调情灌酒,真是逍遥自在风流倜傥,端的是京城天子脚下。

临街的八仙楼二楼雅座包厢中,几个年纪不一的官员便正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听曲,其中两人正忘情地打着节拍的时候,突然,大街上传来了几声叱喝,不多时,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恰恰盖过了那曲调的最高潮。

“这大半夜的,是谁那么放肆?”一个官员被扰了兴致后立时火冒三丈,立刻把头伸出了窗外,只见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飞一般地在青石路上驶过,带起了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待看清那两匹拉车的良骏之后以及那招牌式的马车时,他一个激灵便把头缩了回去。

“郑兄,怎么回事?”旁边一个官员原本也想探出头去骂一嗓子,此时见对方如此不觉有些奇怪。”半夜三更纵马飞驰,这似乎是和惯例不合?”

要知道,大宋虽然没有宵禁之说,但历来的规矩是入夜之后马车必须缓行,除非是遇到边关军情或是需要连夜进宫请见的情况方才可以破例,如今这马车的声音听上去竟比单单骑马更快一些,自然令人感到无比。

“那是圣上赐给蔡相的两匹御马!”郑居中满心的闲情逸致被这辆马车全都给搅了,坐下来仍觉得心不在焉,但转念一想。他便将目光朝一旁地张康国扫去。”张相,莫非宫中有什么大事?”

张康国这些天早已经感到位子不稳,在政事堂理事的时候。他甚至能感到别人的目光都带着一缕讥诮。虽说他尽力在赵佶面前摆出大公无私地模样,奈何君王并未对他另眼相看。久而久之,他心中的惊疑早已不是一星半点。此刻蔡京深夜进宫,肯定是有什么要紧地大事,可若真的如此,为什么就没人来通知自己?

他正在那里患得患失。耳边便传来了一句适时的解围:“张相,既然蔡相已经进宫去了,那么,你还是先回去吧,若是宫中传旨的人在府中找不到你,免不了又是一场麻烦。”

“嗯,不错!”张康国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见旁边官员都看着自己,立即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矜地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若是诸公不在意,我便先告辞了!”

然而,张康国匆匆赶回府中时。却得知根本未曾有半个人前来找过他,别说是宫里地人,便是那些前来请托办事的人也没有。见两个门房畏缩不堪的模样,他不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雷霆大怒地发作了一阵之后便气呼呼地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就连平时最宠爱的两个侍妾在外呼唤也不理会。

独自坐在案前,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自从进入政事堂之后的种种情形。不错,他能够在三年间窜升到现在的位置,蔡京的提携占了很大的因素,但是,论文采论谋略论治国之才,他张康国哪里就输给了蔡京,为何要一辈子仰人鼻息度日?看到蔡高两人分庭抗礼把持政事堂,他直觉地认为,赵佶是因为想给蔡京找一个制约方才把高俅提到了现在的位置,而眼下蔡高合流,那么自己便有机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一个砝码。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奋力表现自己,谁料到这一切竟会造成现如今举步维艰地困境。

自己真的猜错了吗?这个质疑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便立刻被张康国抹去了,不对,自己决不可能看错,似蔡京那样一个会揽权的人,身为君王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那么,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急躁?想到高俅每逢看自己时似笑非笑地表情,他不由生出一丝明悟。论宠信,恐怕天下人谁都比不上当日在潜邸时便和赵佶亦师亦友的高俅,而那个人能够一直没有去触动蔡京的位子,显而易见是没有找到机会,倘若自己能够……“相爷,相爷!”

好好的思绪被人打乱,张康国登时大怒,不耐烦地怒吼道:“我不是吩咐过了吗,就是天塌下来也别烦我!”

门口那人仿佛是被张康国暴怒地口气给吓住了,许久才放低了声音道:“相爷,是宫中来人,说是圣上……”

圣上两个字尚未说完,张康国便一把拉开了大门,脸上已经是一片平和,看不出有任何痕迹,眼角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疑惑:“这么晚了,宫中怎么会有人来?”“小人梁师成见过张相!”梁师成疾步上前深深行了一礼,赔着小心说道,“圣上有命,诏张相立刻进宫。”

张康国上下打量了梁师成几眼,发现依稀在福宁殿见过此人几次,不由留上了心,但口中丝毫不露。”唔,你稍等片刻,我换了衣服立刻就来!”

谁料他这句有心的试探之语却并未带来任何后话,梁师成只是略略躬身,竟是根本没有什么事急从权的表示,让他大为失望。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一身官服之后,他便匆匆登上马车往皇宫行去。直到进了禁中,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道:“圣上连夜召见,可有说所为何事?”

“张相恕罪,小人只是奉旨行事,别的一样不知。”梁师成低垂着眼,面上不露丝毫异色,见张康国似有不满,他方才低声道,“小人只知道蔡相公和高相公是最先到的,后来元度相公和阮相公也来了,一直在福宁殿没有出去过。若是让小人瞎揣摩,大概不外乎是外边的军情。”

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张康国不禁愈发感到心情沉重。西夏掠边?不可能,这是常常都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么,是辽国撕毁盟约入侵?也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决不会拖这么久才召自己入宫。究竟是什么事?

见张康国满脸不得劲地进了福宁殿,梁师成方才冷笑了一声,刚才的卑微之色无影无踪。从外表看上去,他身材高瘦肤色白皙,除了没有胡须之外,也算是一表人才。

只可惜自己生来命就不好,否则,至少也应该是……他摇摇头把一堆胡思乱想都赶出了脑海,又想到前几日和那个人见面的情景。虽然前时遭贬,但他好歹是读过书认得字的人,不过多花了一点功夫送了一份天宁节贺礼,同样哄得君王赞赏连连,这样看来,若是再有人帮一把,自己应该很快就能够摆脱贱役了。

张康国一进正殿,便瞧见蔡京高俅蔡卞阮大猷四个人面色阴沉地站在那里,本能地感到事情不寻常。果然,当他趋前下拜行礼之后,起身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险些让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连夜找你来,是因为宫中传出了餍镇之事。”赵佶见张康国神色大变,便目视蔡京道,“元长,你对宾老说说吧,朕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解释了。”蔡京当下躬身答应,然后便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对张康国说了一遍,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少掉任何细节,末了才转身向御座上的赵佶一躬身道:“圣上明鉴,我朝自开国以来,后宫从未有过餍镇之事,安知不是阉宦或宫人故意陷害皇后?皇后母仪天下从未失德,对后宫诸妃一向是温恭贤德,对诸皇子也同样一视同仁,若是为了区区指斥而有所加罪,恐怕会让禁中人心惶惶。”

赵佶依旧脸色铁青,他和王皇后夫妻多年,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只知道贤良淑德的皇后,但是,明面上却仍旧保持着相当的敬意,而这一次的事情,无疑让那本就不十分深厚的感情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刚刚,召见三位宰臣,任何一个人都一口咬定不会是皇后所为,他的怀疑也已经有所松动,只是,在重重对皇后发了火之后,倘若一点都不追究,他岂不是大大失了颜面?

作为第一个被召入宫密谈的人,高俅早就无心再劝解什么。为此事废后是绝对不可能的,要知道,王皇后既没有善妒,所生的又是嫡长子,平时一举一动更是深合礼法,在这次餍镇之前,就是最苛刻的臣子也找不到什么错处。倒是这件事需要往深处思量,明知扳不倒王皇后还偏偏要这么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根本就是蹩脚的把戏?

张康国终于从第一时间的极度惊愕中反应了过来,这一次,他当然不会选择和蔡京唱反调。”圣上,蔡相所言正是臣想说的,皇后乃后宫之主,自从册后以来更是未曾言行有失,怎么可能会行巫蛊之术?依微臣看来,定是后宫有人想要趁机图谋不轨,才暗中指使人陷害皇后。圣上,此事事关宫闱,若不严加彻查,恐怕会引来无穷后患,依臣之意,便应当从皇后和诸妃宫中查起。”

原来如此!高俅终于恍然大悟,心中涌起了一股深重的寒意。原来,这一招不是什么黑虎掏心,而根本是隔山打牛,以王皇后的恬淡和与世无争,没有人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那么,那矛头指向不是最最受宠的郑贵妃便是育有一子的王德妃!

第四十章 因危机心力交瘁

尽管对餍镇之事大为震怒,但是,在几名重臣的劝解下,赵佶仍是按下了雷霆之怒。他先是吩咐入内内侍省和皇城司严加彻查,又严令所有后宫诸人不得妄议此事。之后的朝议上,一干知情者全都装出了一幅浑然无事的样子,但是,这并不能制止有心人早就准备好的行动。

禁中向来分内外,内宫是后宫诸妃和赵佶日常起居之地,外宫则有都堂、枢密院、三省六部等诸多治事场所,其中多有内侍进出,要完全禁绝消息自不能够。而那一个个掩盖在日光下的阴暗角落,则成了别人最好的密商之地。

此时,宝文阁后头库房的一个角落中,两个人影便在低声交谈着,言语间还不时察看四周动静,神色间大见警觉。

“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查,他们有顾忌,不敢下狠劲,所以到现如今还是一团乱麻。”

“怎么动作那么慢?都什么时候了,要是等到……那圣上一定会起了怜惜之心!”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牵涉到的全是宫中顶尖的贵人,他们谁有这么大的胆量?要不,还是把事情捅给……那样也不必这么提心吊胆!”

“做主的是我,你怕什么?你不是想要荣华富贵吗,铲除了那些绊脚石,你还怕没有机会?至于我这一头,你不用担心,我能做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再说了,三人成虎。舆论有的时候也能杀人!圣上不是下不了决心吗,我们可以帮助他下这个决心!”

在其中一人神情愈发狰狞的同时,另一个人地脸色却渐渐苍白了起来。但是,却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直到计议完毕。两人方才先后离开,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不多时,大街小巷便纷纷扬扬地传出了一个消息——宫中传出餍镇大案!知情者还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从皇后宫室里起出了巫蛊小人,什么贴身宫女咬舌自尽。什么内侍之中有人暗通其他妃嫔,端的是天花乱坠眼花缭乱,听者说者固然都是有心,那传播流言地人自然更是居心叵测。仅仅数天的工夫,就连开封府衙门里头地公差也在背地里悄悄议论,让开封府两个推官措手不及。

“这都是谁在胡说八道!”

听到风声的一刹那,高俅着实怒了。就在今天早上,他从府中下人的口中探知了流言的最新版本,其中大意竟是说郑贵妃和王德妃一起策划了此事,并买通了皇后宫中多名宫女内侍。其目的便是掀起一场巫蛊案,而后便设法让郑贵妃取皇后而代之。听到这样露骨地话,他当然能够料到之后的矛头会指向谁。不消说,那天正好进过宫的伊容便难逃干系,接下来,谁能担保幕后之人不会盯向自己?

“开封府都干什么去了。分明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当此各国使节还未离京之际,这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吗?”由于事情并不干己,因此蔡京的态度便悠然得多,但是,这并不代表身为首相的他就能完全置身事外。姑且不论赵佶的雷霆之怒,就说外边大战在即,这边却是正在闹内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立刻传令下去,再有散布谣言者一概从重治罪!”

高俅见刚刚自龙图阁学士,开封府权知府接任尚书右丞的吴居厚在旁边默不作声,而张康国也在那边装聋作哑,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在隔岸观火。然而,虽说天子无家事,但内朝之事外臣插手十有八九都是失败的,所以他们的态度并不奇怪。然而,暗箭总该有个源头,究竟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希望借此机会一网打尽这么多有干系地人?

砰——

一向涵养最好的赵佶也在福宁殿中拍了桌子,深居内宫并不代表着他就真的不知道外事,毕竟,皇城司地耳目不是白吃饭的。自打中午听到了勾当皇城司的几个内侍诚惶诚恐的奏事时,他地脸色就阴沉得可以凝出水来,待到曲风在外转了一圈前来回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暴怒了。

“好,好,真是好!”赵佶气急而笑,一袖子拂落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朕就这么成了放任元配为人诬陷的昏君!好嘛,既然他们都个个明察秋毫,干脆这个帝位就给他们坐好了!查,命令开封府立刻去查,若是不能查一个水落石出,他们就不用在京城待了,通通去岭南吃荔枝好了!”

尽管知道赵佶是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但曲风还是吓了一大跳。

跟了赵佶这么多年,除了那一次撞破昭怀皇后刘珂的丑事之外,赵佶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气。其实,若不是诸皇子如今都年幼,恐怕这位主儿真会在一怒之下做出汉武帝那样的举动也说不定。当下他便俯首应了一声,连一句劝解都没有便匆匆离去。这个节骨眼上,多说多错,他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正如曲风料想那样,赵佶终究还是难息内心怒火,在福宁殿中又待了一会便满脸不耐烦地甩手离去,甚至连一个内侍宫人都没带。宫中上下谁不知道如今沸沸扬扬的流言,见了这位至尊无不退避三舍,这更是让赵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始终不得发泄,最后干脆一个人独自坐在临湖的一个亭子中发愣。

由于日头藏进了云里,赵佶的大半个身子又被廊柱完全遮住,因此两个捧着竹篮水果走路的宫女并没有看见他,嘴里自然也没有多少顾忌。

“你听说了吗,外头说皇后娘娘是被陷害的!”

“嘘,小声一些!皇后娘娘被禁了足,郑贵妃王德妃全都闭门不出,如今谁是谁非难说得很。”“要我说,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对下头最是和气的,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是什么话,郑贵妃难道就颐指气使了么?皇后娘娘固然好,待我们这些宫人也只是平常,哪里像郑贵妃!要知道,淑宁殿里已经有两个宫人得了宠幸,转眼便飞上了高枝。换成其他娘娘,哪个不会闹上天去?”

“可郑贵妃毕竟不是皇后,谁能担保她不想着那个位子?再说了,郑贵妃王德妃与高相公府里头那位可是最好的交情,说不定……”

那宫女还要意味未足地再说下去,突然瞥见前头突然多出来的身影,顿时唬了一跳,待到看清楚那人的装扮之后,她顿时傻了,不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就连脚下步子都没法挪动一步。倒是她旁边的那个宫女稍稍机灵一点,回过神来便立刻跪倒在地,心中已是反复求神问佛。

原本赵佶是满腔怒火,但是,在看到一站一跪的两个宫女都是吓呆了,再加上身边再没有一个内侍跟着,他也懒得再去理会,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身就走。只不过,那两个宫人的话却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定。自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怀疑过郑瑕或是王锦儿,原因很简单,两女都是钦圣向太后赐给他的,跟着他的年限仅次于王皇后,王锦儿固然还有些许恃宠而骄,可郑瑕却从来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那挖出来的餍镇小人是清清楚楚的,上头钉的针也是真真切切的,甚至还写着郑瑕和王锦儿的名字。这后宫中根本没有足以和王皇后以及这两个人作对的第三方势力”那么,岂不是注定非此即彼?

当夜,心神俱疲的赵佶没有招幸任何一个妃嫔,而是独自睡在福宁殿中,但一晚上勉强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囫囵觉,其他时间都在胡思乱想,待到天亮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中满是血丝,精神状态也是相当不好。然而,他却一口回绝了曲风去请太医的要求,执意御崇政殿上朝。

皇帝的强打精神谁都看得出来,然而,如今的福宁殿在朝议之后拒绝任何官员的请见,一大帮官员自然是不好劝解。耳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奏事,眼见着上头君王无精打采的模样,政事堂的几个宰执更是面面相觑,手头的大好军报都不知该怎么呈上去。要知道,就在这一日一大早,西北便传来了最新战报,保安军大捷,说是斩敌过千人,收拢西夏牧民八百余人,缴获牛羊三千余。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至于暗地里的另一份战报,如今还未曾送到。

终于,瞅了一个奏事的空子,高俅向蔡京使了个眼色,双双站了出来,犹如唱双簧一般将战报上奏。一时间,殿中大多数大臣全都傻了眼,要知道,严均明里的理由可是告病在家,这一转眼的功夫便去了西北,着实太惊人了些。要知道,如今西夏和辽国使臣可是还在京城,如今仗是打了起来,那边可怎么办?

“好,好!”

赵佶似乎感到心中的一丝东西突然破裂了,大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正当他还想再说什么时,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悸痛,下一刻,他便突然失去了知觉。

在群臣的眼里,眼前的结果当然是极度震撼的。就在他们的面前,年轻的君王突然毫无征兆地软倒在御座上,然后,便是内侍手忙脚乱地将赵佶抬到后殿。虽然蔡京亲自出来镇压局面。但是,这毕竟是大朝议而非小朝议,要禁绝众人之口谈何容易。对于赵佶即位之后从未遇到大变故的大宋而言,这无疑是最大的一个危机。

第八卷诸国博弈完

第一章 病势沉内外忧心

福宁殿前,几个重臣正面色焦急地站在那里,时不时会转头看看紧闭的大门,但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赵佶的病实在来得太突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准备,毕竟,赵佶不是当初多病的哲宗赵煦,即位这四年多来,几乎从没因病断过朝议,更不用说这样在大殿晕倒的情况,因此,这一次的事变无疑是不得了的大事。

一群医官已经进去了足足半个时辰,可直到如今,里面也没有半点动静,既没有人叫人进去也没有让人出来,那种慑人的寂静堵得人人心里发慌,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蔡京也不例外。此时此刻,他不时朝另一边的高俅瞟去一眼,但却没有上前说话,情况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高俅直直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心中犹如一团乱麻似的难以解开。如今这位大宋官家才二十一岁,自从他结识赵佶以来,几乎从未见过对方有什么病痛,就连头痛脑热之类的小病小灾也没有,怎么会发生这种预料之外的情况?难道老天就真的这么不长眼睛?

王皇后禁足于宫中,郑贵妃和王德妃因为要避嫌,谁也不敢踏出寝宫半步,这样一来,后宫便没有了主事的嫔妃。诸妃一共为赵佶生过刘个皇子,皇长子京兆郡王赵桓,王皇后所生;皇次子赵柜早死;皇三子高密郡王赵楷,王德妃所生;皇四子南阳郡王赵楫,这一年四月刚刚薨逝;皇五子吴国公赵枢,赵美人所生:皇六子冀国公赵杞,张美人所生。

现如今仅存的四位皇子中。皇长子赵桓生于元符三年四月,如今不过是四岁多,若是真有一个万一。那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此时,怀着最坏的设想。他已经完全把郑贵妃和韦美人怀着地龙胎剔除了出去。

终于,紧闭的殿门被推开了,几个医官面色凝重地依次而出,为首的翰林医官院院使刘钦见所有人地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更觉惶恐。镇定了一下心神便上前行礼。他虽然执掌医官院,但大宋历来对医官以武官叙阶,他这个院使也不过区区从六品,见到宰执自然不止矮了一截。

“圣上究竟是什么病?”蔡京脸色铁青,直言不讳地问道,“向来你们都是定时请脉,圣上若有不适便当及时用药,如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纰漏?”

刘钦根本不敢抬头,但是,背后那一道道犀利地目光却躲不过去。

“启禀各位相公。圣上是心火太重,以至于被寒气所趁,这两相交攻方才会一时乱了脉气。以至于当庭晕厥。如今虽然还未醒来,但是只要过一段时间……”话还没说完,他便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怒喝。

“别说这么多废话!”高俅听这刘钦语意含糊,心中着实不耐烦。

因此一口便打断了他的话。”我只问你,圣上的病究竟如何,若要痊愈需要几日?”

刘钦闻言身躯一颤,好半晌才低声道:“圣上素日身体康健,虽然此番病势汹汹,但只需调养得当还是不碍事的。解了风寒之外再用一些清心宁神的方子,只要能够不动心火静养一两个月,过了冬也就能够完全痊愈。”

在其他人长长嘘了一口气地同时,高俅却感到心中咯噔一下。对于这些医生大夫常用的言辞,他毕竟听得多了,什么只要熬过了冬天就能无碍,什么春天过了也就能够痊愈,其中隐含的意思分明是指,这个冬天动辄便是十分凶险之局。想到这里,他不由抬起头来,正好对方了蔡京的炯炯目光。

这个时候,朝廷急需一个主持大局的人,但如今既无太后可以主持政事,也没有年长的皇子可以抬出来主持大局。可以说,大宋立国这么多年,似这样棘手的情况几乎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蔡京扫了一眼另一边的几个医官,声色俱厉地吩咐道:“圣上的身体如今是最要紧的,从今天开始,你们医官局轮班伺候,不管任何时候,福宁殿中都必须有人!”

“是!”

直到几个医官分别按职司匆匆离去,蔡京方才换了一幅神情,淡淡地打量着面前地几个宰执。蔡卞皱眉沉思,张康国面色阴沉,阮大猷若有所思,吴居厚咬牙切齿,至于高俅看上去也没有了起初的慌张,神情反倒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已经吩咐适才朝议上的官员不得泄露消息,不过,人言可畏,那时在场地有百多人,要完全不泄露一点口风,无疑是不可能的。各位,圣上虽然只是小疾,但在外人看来却未必如此,若是我等不能应对得当,那么,等到圣上康复之日,我们又有何面目面对圣上?”

“元长公所言极是。”高俅淡淡地答道,目光却只是在众人身上微微扫了一圈便又落在了蔡京身上,“辽国和西夏使臣定会设法将消息送出去,王恩刚刚接任马步军都指挥使,依我看,如今非常时刻,可命王恩接任殿前都指挥使,从即日起,协同开封府维持京城治安,并处理一应紧急情况。除此之外,北京大名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都必须遣人前去通知,尤其是北面不可有丝毫轻忽,真定府、河间府和太原府都应该即刻加强防范。至于西北军中也必须送去密函,让严均达早作准备,但是,进兵之事绝不可拖延!”

“这个时候怎么能够再动刀兵?”张康国一听高俅的话便几乎要跳了起来,“当时禁中失火,圣上就曾经告诫边将持重用兵,如今更是非常时刻,怎么还能先考虑伐夏?万一西夏趁我国有变之际趁机……”

“宾老,圣上不过是些许小疾,你这么紧张,岂不是告诉外界我国有变?”蔡京毫不客气地将张康国剩下的话全都打了回去,口气凌厉得惊人,“用兵伐夏是朝廷早就拟定地方略,大军集结不仅要钱粮,还要防止对方预先得到消息!倘若只因为圣上小疾而贻误战机,你能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吗?”

“你……”张康国闻言气急,待要反驳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讲,而身边的另三人则一点支持自己的意思都没有。眼见孤立无援,他只得将后半截话头全都吞在了肚子里,暗地里腹谤连连。

正当诸位宰执僵立在那儿时,殿门打开了,里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曲风。只见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才低声道:“蔡相,高相,圣上已经醒了,有旨意召见二位。”

皇帝醒了!

蔡高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闪过一丝喜色。不同于蔡京旁若无人地当先而入,高俅却还分出了一丝余暇在其余几人脸上扫了一眼,发觉除了蔡卞和阮大猷不动声色之外,张康国和吴居厚似乎都有些许异色。他也来不及多想,跟着蔡京便进了大殿。

由于赵佶的病,本就寂静的福宁殿中更是不闻任何异声,就连曲风的脚步也放得轻轻的似乎担心惊扰了圣驾。这样一来,就连蔡京和高俅也不觉放慢了脚步。终于,两人看到了斜倚在竹枕上的赵佶,旁边还有几个手忙脚乱的医官。

“你们先退下,朕有事要吩咐元长和伯章。”

听到这句不容置疑的吩咐,医官局的几个医官二话不说便叩头退下,转眼便只剩下了前面的蔡高二人,后面还传来了一阵沙沙的笔录声。

“朕前些日子便有些头晕,只是自恃强壮没有在意,这并不关那些医官的事,所以你们就不必苛责了。”赵佶满脸疲惫地坐在那里,眼睛却依旧盯着面前的两个宰臣,“依照他们所说,朕怕是有一阵时日无法临朝,不过,有你们在前朝,朕应该不必担心。”

听到这句话,蔡京和高俅先后大惊失色。宋朝的宰相看似尊荣,但是,一百多年来都从未出现过真正的权相,也就是说,宰相别说权倾天下,就连一言九鼎都不一定能做到,如今赵佶的意思里似乎说要放权,这怎能不让两人心惊。

“你们无需担心,但有军国大事,一样可以进福宁殿禀报。至于小事,朕信得过你们,政事堂一同议决也就行了。”

听了这句补充,两人才同时躬身答应了,但由于殿内昏暗,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接着,高俅便把自己刚刚,在外头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先是请了擅权之罪,末了才说道:“臣只是认为,圣上既然不惜以天宁节让西北出兵,此刻就决不能半途而废。要知道这不仅关乎大局,而且一旦示敌以弱,对方必定会趁势进击,到了那个时候,战局便会完全颠倒。”

赵佶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了蔡京,微微颔首征询道:“元长也是同样看法么?”

蔡京这一次丝毫不犹疑,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正是,所以臣刚刚,直接驳了宾老,用兵谨慎固然不假,但这不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仗,若是因慎重而贻误战机,则臣等罪莫大焉。”

第二章 临危机陈王受命

病榻上的赵佶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嗯,朕就担心有人拿朕的病作为借口,既然你们两个驳了,那事情便好办得多。”见蔡高二人似乎仍有惶恐之色,他突然又露出了一个笑容,“朕的病你们无需担心,左右不过是小疾而已,好好调养也就过去了。在此期间,政事上你们多多担待,不过……”

听到不过两个子,高俅陡地心中一悬,立刻不露声色地斜睨了蔡京一眼。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他心知这位心思缜密的首相必定猜出了赵佶的心意,不由也低垂了双目。皇帝眼下固然看上去没有大碍,但是,背后的事情谁也料不准,在没有太后可以主持大局,成年皇子一个没有的情况下,宗室这一方必定有人会被推出来,这几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情况。

“你们俩回去和政事堂其他人商议一下,然后拟旨进陈王为太师,诏书不名入朝不趋。若是年底朕还是没法痊愈,冬至主祭便暂时由陈王代替。这些时日,若有事你们不妨知会陈王一声,朕也会让陈王多多到宫中走动。”果然是陈王!高俅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对于朝中大多数人而言,陈王赵佖都是一个宗室的典范,任何事务不管,一心一意地当自己的富贵闲王。

再加上对方又是官家唯一的兄长,诸多礼遇更在其他神宗诸子之上。最最重要的是,这位陈王不仅有目疾,身体状况又相当不好。一年的时间有大半年是在府中养病。这个时候把陈王推出来,不仅能够稳定大局,而且也不怕有什么后遗症。

“臣遵旨!”

蔡京和高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弯腰答了一句。及至从福宁殿辞出来,两人方才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见殿外几个同僚都在那里看着。

高俅略一沉吟便把刚刚赵佶召见地情形复述了一遍,然后便看着蔡京,显然是示意这个首相下定论。

蔡京轻咳一声,然后便开口说道:“总而言之,刚才我们议定的一系列应急处置。圣上已经欣然应允。各位回去之后,若有朝中官员拜访,不妨把消息放出去,就说圣上劳累过度一时心力难支,所以会暂时休养几天。一应事务,政事堂都会汇总节略之后送呈圣上御览,让他们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少去瞎揣摩!”

上头说不要瞎揣摩,但下头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地。有哲宗赵煦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先,谁会不担心背后地结果?王皇后如今遭禁足。本身又是个多病的体格,虽然年方二十,但却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薨逝似的。三个皇子中最大的才四岁。最小的不过一岁,要真地有个万一,连个临朝主政的太后都不见得能有。一时间,街头巷尾固然是不敢妄加非议。群臣之中却议论纷纷,忧心忡忡的不在少数。

正在府中养病的陈王赵佖听说赵佶在文德殿晕倒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怒斥了前来报讯的总管,直到宫里来了人宣旨外加恩赏,他才勉强接受了事实。神宗诸子当中,赵佶是身体最好的一个,前些时日两人一起去吊祭姚麟的时候,赵佶依旧是精神奕奕,如今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变故?再联想到宫中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他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种紧要关头,定不能出什么乱子了!

琢磨良久,赵佖终于决定还是进宫去探病。他一向身体不好,是诸王之中唯一特许乘轿的一个,因此一路抬到宣德楼时,早有内侍一路进去禀报,其他人便手忙脚乱地将赵佖扶了出来,换上了宫中特用地肩舆。这也是赵佶特赐的第一份恩宠,因此一路上的官员见状纷纷退避,及至肩舆过去方才低声议论了开来。

足足一个时辰后,肩舆方才又从福宁殿抬了出来,但却没有径直出禁中,而是一路往都堂而去。虽然等闲郡王亲王并不能直入政事堂要地,但陈王却是特例,所以听说这位当今皇兄驾临,蔡京等人便吩咐前来处理事务地吏员回避,亲自迎了出去。

赵佖在两个小黄门的搀扶下缓缓落地,情不自禁地剧烈咳嗽了两声,脸色依旧苍白得丝毫没有血色。他点头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在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了,然后抬抬手道:“各位相公是主,我不过是客,还请恕我冒昧直闯。”听了这句话,众人连道不敢,这才欣然坐了。若是面对别的宗室,这些真正位高权重地宰执虽面上尊崇,心底却不会忌讳,但是在官家尚要礼敬几分的陈王面前,他们自然不敢怠慢。再加上自从昨日赵佶病倒之后,除了见过蔡高两人之外,便只见过大宗正和陈王两个人,可想而知,这已经不止是区区兄弟之情了。”我刚刚去见圣上的时候,圣上脸色还好,进膳地时候胃口也不错,所以可见医官们诊治是小病并没有错。”赵佖开口第一句话便点出了要点,见其他人也随之点头,心中自然是又去了一层疑虑。”朝中事务向来是由诸位相公打理,我不过区区宗室,自然是不便插手的。圣上所谓的知会,乃是为了安内外之心,所以有什么军国大事各位不妨直接请见,不必往我那里通什么消息,但是……”

他陡地话锋一转,异常严厉地道:“国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有一条我必须有言在先,圣上的病情但凡有一点变化,必须遣人告知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我还能坐肩舆,那我就必定会进宫来探一个究竟,在这一点上,各位相公须得记住!”

“陈王一片苦心,我等身为宰执,又岂会不知,这一点自当遵从。”蔡京不待别人有所反应便率先点了点头,“军国大事我等也会及时禀报圣上,圣上既然已经明言通报陈王,我等也是不会怠慢地!”

高俅见蔡京抢先,觉得此时再作表态也没多大意思,也就不再开口。正当他低头沉思之时,目光冷不丁地瞧见赵佖扶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正在有节奏地敲击着,心下不由一惊,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正好和赵佖的目光打了个照面。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这位亲王朝自己打了个眼色,心中更觉惊疑。

有了这一出,直到赵佖走后,他的精神依旧有些恍惚,再加上苏轼的丧事还在经办中,这几日他竟是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几件大事处理过,他的精神便有些萎靡,最后还是蔡京开了口。

“伯章,你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了,再这么熬下去对身子不好!”

虽然蔡京自己也是眼睛深深凹陷了进去,但还是沉声建议道,“这样吧,还是依照往日惯例,我单你双,不必两个人都在这里,若有大事,选一个日子一同议决了就是。圣上如今病着,你我若是再病倒一个,那事情就糟糕了!”

“元长公的好意我也知道,不过……”

“高相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这样明日也能有精神前来理事。”这边出口附和的是阮大猷,他如今是政事堂中真真切切的高党,自然不希望高俅也一起倒下去,此时便顺着蔡京的口风相劝道,“再者,不过这一日的功夫,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

高俅沉吟片刻,最后终于答应了,告罪一声便一人先离开了都堂。

然而,马车到了家中,他却并未前去休息,而是在书房里坐等。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封信送了进来。

那是一封极其简单的信,上头言简意赅地写着几行字,但中间却非常明了地描述了一个地点。来不及细想,他便立刻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两个随从匆匆出了侧门。顺着街角七弯八绕,他很快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茶馆。这时候,原本伏案打盹的掌柜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动作迅速地把他迎进了一间雅室,然后又返身回来坐在门口柜台前迷瞪着眼似真似假地打瞌睡。

“陈王殿下,如此煞费周章,究竟为了那般?”

望着对面那个脸色青白的男子,高俅毫不讳言地问道。要不是参透了陈王的暗示,他怎会找借口匆匆赶到家中,又怎会跑到这里前来密会宗室?若非陈王为人一向令他敬重,他怎么也不会如今日这样莽撞。

“今天官家和我说起了皇后的事。”赵佖坐在那里,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结,“虽然官家和皇后已经是多年夫妻,又已经是有恩无爱的局面,但是,这并不是说官家便能放任别人攀污皇后,所以,借着这次病着的机会,圣上可能会借机清查宫闱,这一点,高相你最好有所准备!”

高俅闻言悚然动容,陈王赵佖的这句话分量颇重,敢于把这样的话捅出来,卖的人情可就非同小可,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够糊弄过去的。他沉下心来细细一思量,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是一片清明:“敢问陈王,你认为此番宫中惊变,究竟是何人主使?”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会怎么看。重要的是,是不是有人借机想要一箭双雕!”

第三章 锦绣帕内含玄机

一箭双雕四个字从陈王口中说出来,顿时让高俅的心狠狠悸动了一下。

大宋宗室向来是干拿俸禄不做事的,似赵佶当初还是端王的时候,不是闲来书画娱乐,便是日日在外头厮混,似这样的事情大宗正司根本不会前来管束。而陈王虽然在赵佶即位之后连下恩宠,毕竟那些都是虚名,国事根本不需要这位亲王操心。既然如此,这番话便有深重的文章藏在里面。

陈王赵佖似乎没看到高俅的目光,自顾自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他的身体一向不好,今日这么来来回回一奔波,竟颇有些支撑不住的架势,最后还是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轻轻喝了一口斡林医官院特制的药酒方才缓过了气。

“高相,宫中和朝中的事情,我不想管,但是,弄到圣上急怒攻心因而病倒,这我却不能不理。我大宋后宫虽然远比前朝历代消停,不过终究还是少不得倾诈两个字,我之前看着郑贵妃和王德妃还算礼敬皇后,原本以为是不会出这种事的,谁知仍免不了为小人算计。”说到这里,赵佖略微停顿了一下,思忖片刻才又接上了话头,“圣上如今用人不拘出身年纪,一律惟才是举,这原本是一桩好事,但是,重才不免疏德,如今的这些人,在德上头有欠缺的恐怕不在少数。高相你和蔡相固然能够彼此扶助,却难保他人如何想。”

莫非陈王真的听到了什么风声,抑或是知道些什么?

望着对面那个孱弱的亲王,高俅心中转过了千万个念头。最后起身深深一揖道:“如今情势复杂,陈王不吝提点,我感激不尽。”思来想去。他仍是放弃了直言相问地念头,要是赵佖真的知道得那么透彻。

真的想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那就不必这样遮遮掩掩地。照此看来,赵佖多半是从赵佶的言语中探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是从别地渠道有所收获别了陈王回到府中,高俅只觉浑身酸痛。只吩咐了英娘几句之后便直接倒在了床上。这一觉从黄昏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晨,醒来之后他方才觉得恢复了七八成精神,洗漱更衣过后便匆匆坐马车进宫。

大约是由于赵佶病着的缘故,再加上此时还没有完全到时辰,此时此刻,大内禁中内诸司的人并不多,穿绯着紫的官员并不常见,放眼看去除了青绿官服的小官之外,便是一众忙忙碌碌地吏员,见到他进来纷纷行礼不迭。

“高相!”

高俅循声望去。见宗泽步履匆匆地走上前来,立刻明白了对方所为何事,点点头便开口唤道:“汝霖。这里说话不方便,你随我到都堂去吧。”

进了都堂,他见除了几个值班的书吏之外别无旁人,便和宗泽进了旁边一间用来接待办事官员的静室。坐定之后。他便沉声道:“汝霖,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原本圣上早已决定,命你前去知保安军,另外顺便带一部分捧日军过去,也好让京城禁军见识一下战阵。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圣上突然会病倒,所以你的任命也就耽搁了。”

“高相,事关大局,我一个人自然不要紧,不过,圣上的病情究竟如何?”宗泽一脸的忧心忡忡,显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是再镇定的人也难免方寸大乱,“陈大人虽然也在尽力镇压场面,但是,仍有言官在质问此事内情,甚至还有急躁的想上书弹劾政事堂宰执擅权专断的。高相,这才刚过了天宁节,辽国和西夏等使节都在,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高俅硬梆梆地甩下一句话,眼神突然变得无比犀利,“圣上昨日苏醒地时候,已经吩咐西北照常进兵,不管怎么样,朝廷伐夏的大事不会因为此事改变。至于圣上的病情,医官们说只要好生调理就不会有大碍,只是过于劳累而已,不是什么大病。汝霖,言官地职责是指斥时弊言百官疏失,你回去告诉陈谏议,倘若这个时候还有人瞎起哄,那即便如今不罪,将来也必定会严办!你自己也回去准备准备,大约这两三天的工夫,你也该动身了!”

宗泽闻言脸色数变,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全都化作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我明白了,我现在便回去转告陈大人,晚间便回去准备。高相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我便不打扰了!”

宗泽前脚刚走,后脚阮大猷便走了进来。他如今虽担任门下侍郎,官职还在张康国吴居厚之上,但由于始终没有太大的决定权,因此那份资历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久而久之,他干脆便当了犹如王珪当年那样地应声筒,等闲只附和别人,绝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正因为如此,在赵挺之和张商英先后遭贬的时候,他却能够安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岿然不动,甚至还小小升了两级。

“伯章……”

“怎么,阮兄似乎有事?”高俅敏锐地察觉到阮大猷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我交情匪浅,你有话不妨直说。”

“宫中的事情,是有人构陷。”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高俅眼睛大亮,几乎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虽然自己也揣测过,陈王赵佖也暗示过,但是,那都是虚无缥缈没有半点证据的事。而阮大猷的这句话虽然简短,其中的意思却是异常肯定的。

“阮兄,你可有切实的证据?”

阮大猷见高俅没有半点疑问便直接问到了点子上,脸色骤然一变,第一反应便是往后头张望了两下,见并无一人,方才轻松了一些。

“伯章,实话不瞒你说,我家中那个小子的毛病你也是知道的,我虽然狠狠教训了他几次,但只要过几日便会故态复萌。”他见高俅似乎有些不耐烦,便紧接着补充道,“前两日,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偶尔去了一家刚开张的妓馆,酒喝得半醉姑娘还没到,他那几个朋友就闹了起来,直冲到旁边一间包厢,谁知竟发现其中两人都是没胡子的。那几个人大醉之下就骂了对方两句,结果双方就打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挨了几记老拳。我家那小子最后看清楚了对方确实是宫中内侍,撕破他们衣服的时候还拿到了这个。”

高俅听着这匪夷所思的故事,心中不觉犹疑重重,接过阮大猷递过来的东西之后方才觉得一惊。那是半方被撕破的锦帕,其中隐约可见几个用烟灰写就的字迹。

“事成……时机……妄动……郑妃……死……龙裔……”

费劲地辨认了这些零乱的词语之后,高俅只觉得脑中轰然巨震,原本七八分怀疑顿时变作了十二分。这方锦帕虽然不稀奇,但问题在于,那是来自江南的贡物,年前刚刚由皇后颁赐给了各府内眷并宫中嫔妃,绝不是寻常内侍可能会揣在身上。而那笔迹虽然经过矫饰,却显而易见是男子所写,这样一来,背后的问题就大了。

高俅小心翼翼地将那半方锦帕重新折叠了起来,这才郑重其事地抬头问道:“阮兄,此事你可对别人提过?”

“当然没有!”阮大猷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但转而又皱起了眉头,“我家那个小子在外边胡混是人人都知道的,保不准那个时候他们就看清楚了人。若是那般,别人说不定已经有所准备。高相,此事太过惊人,我已经将我那个儿子关在了家里不许他外出,又让人去告诫了他那些狐朋狗友,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高俅冷笑一声,示意阮大猷收好那方锦帕,这才无所谓地道,“现在不是轮到我们着急,对方那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当然会比我们更加着急。不过,这样的东西算不得什么证据,只是找准了一条路子而已,此事你知我知也就行了,别再往外说。”

“这我自然省得。”阮大猷也是老奸巨滑的货色,高俅让他不露声色,他自然是乐得清闲,拱拱手便立刻应了。及至政事堂的人全都到了,开始议事之后,高俅便摆出了浑然无事的模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起了政务,这一忙就是忙到了傍晚。他借口要把手中最后一件公事处理完,让别人先走,自己却留在了都堂之中。

赵佶病着,曲风便很难脱身,再加上郑贵妃王德妃两人都不能擅动,因此高俅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郝随身上。自从昭怀皇后刘珂暴崩之后,郝随虽然凭借之前的功劳没有受到株连,但宠眷却下降了一大截,再加上他曾经有贪贿的案底,更是不免夹起了尾巴做人,因此高俅派人一传唤他便立马赶了过来,脸上堆满了谀笑。

“郝都知,此次我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

“高相有事尽管吩咐,只要小人有能力,一定不敢推辞!”已经许久未曾有人理会的郝随碰到这个机会,立刻拍起了胸脯,“小人虽然不比从前,但宫中的事,还是廖若指掌的。”

“很简单,你去好好查一查,就这三天之内,宫中都有哪个内侍回宫时是衣冠不整的;另外,可有谁是受过外伤的。不过,此事必须隐秘地去办,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吗?”

第四章 细思量祸端又起

布局诡异,迷雾重重!

思来想去,蔡京只得到了这八个字的结论。以他的城府智慧,当然能够看出王皇后是被人构陷的,就连如今牵涉到的郑王二妃,也同样是遭了无端的怀疑。只不过,放眼后宫,只要这三位地位最尊的女人一倒,其他所有人都会从中得益,而且更有可能问鼎后位。

“都是先帝开了先例,立下了一个坏榜样,以后竟是人人仿效!”

这句话他也只敢在脑中想想,绝对不敢露出半点口风。当初仁宗皇帝因尚妃和郭后口角,废了郭后的同时也同样黜落了尚妃,另外从宫外良家女子之中选了曹彬的孙女曹氏进宫,最终册封为皇后,这种不偏不倚的处置一直为大宋朝臣所称道。但是,到了哲宗的时候就不同了。

作为当事人,他很明白哲宗赵煦那个时候的心理。在被宣仁太后这位祖母压制了多年之后,赵煦亲政之后自然是怀着最强的逆反心理。孟后是宣仁太后选的,那么就一定要废黜。刘珂是他自己喜爱的女人,那么就一定要册封为皇后。而这样一来,什么祖制规矩,全都在哲宗赵煦的独断专行下破了个粉碎。甚至可以说,没有赵煦亲政的那几年,就不会有如今的朝局,什么资历,什么口碑,全都比不上至尊的一句话来得重要。

可是,既然有阴谋,便应该有既得利益者,究竟是谁呢?

他在脑海中罗列了一个个名字,但一番排除下来,竟是连半个符合的都没有。不由感到心底发虚。不怕有人算计,怕就怕那个算计的人隐藏太深,一点都找不到踪迹。那么,有朝一日真正发难起来。一个应对不好便会坏了通盘大局。心烦意乱,他连往日用来平息心绪地写字也没了兴致,只是一个人坐在案前发呆。

突然,他看见外头的窗前蹑手蹑脚地溜过一个人影,立刻厉喝一声道:“谁?”

“爹。是我。”

下一刻,书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来人自然是一脸阴霾地蔡攸。

“娘让我来看看,说是你晚饭没用多少,所以吩咐厨房备了夜宵,我说你没心情,让她别瞎操心。”

“她也是一片好意,不过算你猜准了,我确实没胃口。”蔡京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打量着儿子。许久才自失地一笑,“你爹我自视甚高,从来自认为算无遗策。想不到也会遇到算不准的时候。这一次地事情,我算不出来,只是不知道别人能否算出来。”

“爹你都不成,别人哪里还有这样的本事?”蔡攸轻蔑地一笑。随手从袖子里拿出了厚厚一摞拜帖,“这都是从早上到现在上门请见的,我知道爹你心烦,看着没有一个重要人物,便都替你回绝了。其中有几个是从你和叔父门下出去的官员,我稍稍花了点功夫见了见,其他人也就随他们去了。”“嗯,做得不错,这个时候,我没功夫见他们。”蔡京微微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日赵佶召见,总感觉到心头似乎耿着什么要紧事,一时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品味良久犹觉没有头绪,他干脆抛开了这些,随口问道:“对了,少蕴这两天没有来么?”

“哦,爹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少蕴三天前发热,当天晚上甚至烧得说起了胡话,结果没奈何用了猛药之后方才把病势压了下去,看那副模样,似乎短时间没可能下床。”见父亲眉头紧皱,蔡攸只得出口劝解道,“爹,你看重少蕴固然好,可总得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府中那么多幕僚,纵使不好也有几个能用地,若是还不成,让人在外面找找合用的不好么?”

“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蔡京喃喃自语了一句,轻轻挥了挥手,“算了,即便是旁观者清,宫里头的那些事他也不见得能够看准,此番本来就用不着他。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不要误了自己的事!”

“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蔡攸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却也不敢当面反驳,道了一声安便转身离开了书房。这诺大的府邸,他晚上能干的事却多了。

摇曳的烛光下,蔡京始终觉得心神不宁。后宫如今单居一殿的只有一后二妃,其他地便大多三五人一处宫苑,另有专门的内侍管理。若是真正是二妃之外的人构陷皇后,然后试图一箭双雕,便一定会牵涉到这些位分极低地小黄门。等等,一箭双雕……蔡京霍地站了起来,眼睛中一下子冒出了一缕寒光。如果说,对方原本就不止是想一箭双雕,而是想一箭三雕甚至四雕呢?他来来回回在书房中踱着步子,最后脚下步伐越来越快,一个急停甚至差点撞在了墙上。

有人在算计自己,同时还有人在算计高俅!

他咬牙切齿地返身坐在了椅子上,信手拿过了一张纸,但只写了几个字便将其撕了个粉碎,最后厉声叫道:“来人,给我唤蔡平来!”

夜幕之下,只见一条人影自蔡府后门匆匆而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街角下的阴影中。

虽然把锦帕还给了阮大猷,高俅却记清楚了那形式质料,因此一回府之后便让英娘找寻这年前的赐物。等到找出来一看,他却皱起了眉头,以自己家的恩宠,赐下地三方帕子还是和那半方锦帕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式样,可想而知,这一批贡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要靠这个找到幕后黑手,正可谓是难上加难。

见丈夫踌躇,一旁的英娘便开口言道:“怎么,这些东西干碍很大么?”

“我也不知道,但这些锦帕如今是最大的线索。”高俅轻叹一声,见一旁的伊容也死死盯着自己,不觉更加烦恼。他自然知道伊容在担心什么,事实上,英娘和皇后交好,伊容和郑贵妃王德妃交好,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如今,一杆子打落一船人,自家女眷竟是受影响最大的,这怎能不叫他心烦意乱?

沉思许久,他还是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才不无犹疑地道:“阮大猷这个人我深有了解,典型的墙头草,虽然人家看他是高党,但可以说,关键时刻他只会比别人溜得更快。这一次看似圣上没有发落任何人,也没有大动干戈兴秘狱的迹象,但是,他这消息来得如此及时,这便免不了蹊跷。”

“你不是有那些人么,让他们替你打探这些消息,应该很容易。”

英娘是唯一知道高俅在外头班底的人,此时自然不会忘了提醒。”你也别光顾着鄙薄阮相,他是当初曾相的人,蔡相不待见他,他这个时候就算改换门庭,又有谁会信任?倒是宫里的事奇怪得很,郑贵妃的淑宁殿自从出了一个韦美人之后,立刻又多了一个乔才人,听说,前些时日又册封了一个刘姓女子为郡君。虽然都是平常事,但全挤在一起,是不是就有些太过巧合了?”

“韦美人,乔才人……”高俅陡地感到心中一凛,一股很不妥当的感觉一瞬间冲了上来,这使得他立刻转向伊容,满脸肃重地问道,“自从韦美人之后,郑贵妃那里又有一个宫人得到了宠幸?一举而封才人,这也太快了!”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那天还追问了郑贵妃几句。”伊容偏着头一想,便很肯定地答道,“郑贵妃说,乔氏和韦氏往日是最要好的,似乎还约定过先贵者当引荐后者给圣上,而这一次,乔氏还是在韦氏的宁芳堂得幸。为此,我还说郑贵妃太过大度了。”

韦氏先怀孕,然后便引乔氏为援,应当是为了固宠,这份心机着实缜密,不过要说此事是她区区一个女子策划的,那也太夸张了。高俅品评着其中意味,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刘氏又是怎么回事?”

英娘摇了摇头:“先前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似乎最初只是掖庭的宫人。”伊容也随之摇头,她虽然在宫中多年,但毕竟自钦圣太后去世之后便出了宫,而后又只在郑贵妃王德妃那里走动,自然不可能熟悉只是寻常宫人所住的掖庭。

“唔,我会让人去探探情况。”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联想到赵佶那棘手的病情,顿时觉得脑袋隐隐作痛。翰林医官院那批人都是给朝中贵人看惯了病的,等闲小病固然是医不好也医不死人,大病上的本事却难说,再加上那是一朝至尊,估计开药方的时候更是慎之又慎,仅拣那些温和的药方开。

“相爷!不好了,内廷来报,宫中走水!”

听到外头这乍一声叫唤,高俅只觉得头皮发麻,疾步上前拉开房门。不用再问,他便看到了西北面的一大片红光。漆黑的夜里,那片红光就犹如浓稠稠的血色一般,煞是可怖。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是眼下高俅心中唯一的一个念头。

第五章 祝融灾肆虐禁中

禁中大火燃起的时候,自然惊动官民无数。遥望着那冲天火光,街头巷尾的百姓无不议论纷纷,再加上先前赵佶的病倒,舆论的方向渐渐被导向了另一个方面。

“圣上即位后,这已经是第二次禁中失火了!”

“前一次是在崇宁二年大军西征之前,烧掉了中太一宫,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哪里遭殃!”

“你们忘了,圣上刚刚即位的时候也有过一次祝融之灾,只不过波及不广而已。”

“唉,先是圣上龙体有恙,然后是禁中失火,看来真的应了一句话,用兵不吉啊!”

议论中的人们看到开封府的官差和三衙禁军出来弹压秩序,慌忙四散回家,但是,怀疑朝局和担忧时势的阴影,却深深地在他们心底种下了。

高俅匆匆赶到禁中宣和殿的时候,蔡京已经先他一步抵达,正在那边声色俱厉地指挥禁军和内侍灭火,就连嗓子也有些哑了。彼时建造宫殿多用砖木,一旦失火,往往会火借风势四处蔓延,一烧就是一大片。

看着那肆虐的火舌,他的心中却迸出了一个其他的念头——这一次烧了之后,又会花多少钱重建?

“元长公,此时火大,你我都帮不了什么忙,你还是休息一下!”

高俅见陆续有官员赶到,便硬是将蔡京从火场拉开,又命一个内侍去取茶水。待到蔡京喘过气来之后,他方才低声问道:“你刚才问过了么,这火是如何起来的?”

“听说是有人失手打翻了油灯。不过火起得太快,那个小黄门措手不及困在了火场里,大约是逃不出性命了!”蔡京的脸上阴霾密布。隐隐竟有一种咬牙切齿地味道,“这种时候……这种时候闹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唯恐天下不乱!”

真的是失手打翻油灯么?转过这个念头之后,高俅便暗叹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中国历代那么多王朝,每朝每代都会发生禁中失火的惨剧,就连北京紫禁城那样地宏伟宫城。也曾经烧毁过大半,更不用说现在了。他仰头望了望渐渐小下去的火势,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在这一次只是烧了宣和殿,东西前后地小殿都没怎么受到波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他才突然想到了另一件大事,脑袋顿时轰地一下炸了开来,“对了,圣上那边元长公可曾派人前去奏报,还有正怀着龙胎的郑贵妃和韦美人?”

蔡京闻言遽然一愣。脱口而出道:“圣上那边我早就派人过去加强防戍了,只是却忘了那两边。不过禁中卫戍多由入内内侍省两个都知掌管,应该不会有所惊动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便急匆匆地奔了过来,但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连身上衣服看上去也不太整齐。高俅定睛看去,见正是都知郝随。不觉大为疑惑。

郝随定了定神,连忙向两个宰相行礼,这才连珠炮似的报道:“蔡相,高相,适才宫中火起,慌乱之中,有人闯进了郑贵妃的淑宁殿,惊动了睡梦中的郑贵妃。所幸我正好带了人过去淑宁殿和宁芳堂护卫,当场拿住了那两个小黄门。不过郑贵妃被这惊吓唬得动了胎气,是不是……”

高俅起初还觉得心中松了一口气,待到最后郝随说到动了胎气,他地眉头立刻紧紧拧在了一起。”这种事还需要请示么,赶紧去翰林医官院去请医官去诊治!”“小人遵命!”

见郝随拔腿便走,高俅突然又想起了那两个被拿住的小黄门,连忙叫住了郝随:“还有,那两个小黄门严加看管,决不能有半点闪失。等这边事毕之后,再好好审问事情缘由!”

“高相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郝随满口应承了下来,心中却不无庆幸。要不是他在宫中失火的第一时刻想到的不是救火而是去卫护两个有孕的嫔妃,怎么也不可能撞见这样诡异的勾当。现在看来,最近禁中连连发生的变故,说不定能够抓到一点线索才对。

高俅吩咐郝随的当口,蔡京一直是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呆着,及至郝随离去之后,他方才沉声道:“看来这场大火着实可疑,不能光靠内侍省和皇城司,待会你我一起去面圣,连同皇后宫中的那场所谓‘餍镇’,一起令刑部密查!”

“好!”高俅往深处一想,咬咬牙便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不能光想着息事宁人,若是不查,难以息悠悠众口。”

宣和殿的大火终于在燃烧了一晚上之后被扑灭,一来是当晚并无大风,二来则是蔡京最初地处置妥当,因此大火只是烧毁了宣和殿的主体,旁边的凝芳,琼芳,重熙,环碧四处小殿全都安然无恙。但即便如此,若要重建宣和殿仍是一笔不小地开支。此殿自绍圣年间一直修到了崇宁初,耗费了众多土木钱财,孰料就在这么一场祝融之灾中付诸一炬。

早在火势被控制了之后,蔡京和高俅连同几个后赶到的宰执便匆匆来到了福宁殿请见,很快便见到了被惊醒的赵佶。深夜发生如此大事,赵佶自然是脸色难看,似乎只是强自克制着才没有雷霆大怒,但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犀利如刀。

“这场火可真够烧得及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天宁节过后,朕病倒地当口来袭,岂不是坐定了朕的失德?天降德音……朕偏偏就不信这个天降德音!元长伯章建议得很好,查,一定要彻查,刑部若不能查一个水落石出,他们的俸禄就不用领了!”

听到盛怒之下的赵佶颇有些口不择言的倾向,对于淑宁殿发生的那段小插曲是否应该直言奏报,高俅顿时有些踌躇。但是,在看到了蔡京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后,他还是镇定了一下心神,又把有人闯入淑宁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此时,福宁殿寝宫之中一片寂静,能够听到的只有或粗或细的喘息声。

赵佶没有说话,一群宰执更是没有说话,此时的气氛,无疑是僵持得可怕。帝王无家事,家事即国事,正因为如此,历来帝王后宫若有什么变故,群臣莫不是紧张忧虑。良久,蔡京才用一声轻咳打破了这难言的寂静。

“圣上,此事不若和当初皇后宫中首告之事一起,由刑部处置。”

他淡淡地瞥了其他人一眼,然后便解释道,“将所有相关人等交付刑部处置,一来可以消天下人的疑心,二来可以昭显律例威严。再加上刑部侍郎周鼎为人谨慎持重,可以委之重任。详查失火之事可以向外宣扬,至于首告和闯宫则一并令周鼎秘狱审理,如此既不失皇家脸面,也可将事情原委查一个水落石出。”

“周鼎……”赵佶皱眉沉思了一阵,这才想起了那个不芶言笑的中年官员,“好,就让他去办吧。不过朕有言在先,此事原本就事涉构陷,倘若他不分黑白只知道用刑逼供,朕绝对不会姑息!”

“圣上所言极是。”高俅点头附和了一句,心头一块大石就此落地。秘狱审理是一回事,用刑逼供又是一回事。他对于六部中人了解得并没有蔡京透彻,只知道这周鼎似乎是一个能员,但能员是否会用其他酷烈手段,这就很难说了。

见赵佶面有疲倦之色,众宰执也不敢多留,一一行礼之后便先后退出。按照以往惯例,蔡京去嘱咐几个医官善加诊治,高俅也同时吩咐了曲风几句,这才一同出了大殿,此时,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又折腾了一夜!”蔡京望着天边那一缕缕朝霞,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再这么下去,就是有再好的身体也打熬不住!”

高俅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宋官员众多,对士大夫也极尽优容,就算宰相也不至于像明清那样忙得昏天黑地,像这几天这样变故不断的情况,可以说是数年乃至数十年难得一见。

“伯章,苏子瞻刚刚逝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旧师,于情于理你都得帮着经办一下,这几天你若是不能抽身,我便可代你几日。”

蔡京的话语中听不出半点语气波动,仿佛只是提起一个平常的人。

高俅直直地凝视着蔡京的眼睛,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最后只得作罢。”也好,那这些时日便偏劳元长公了。”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能通过宰相权威解决,既然如此,他也就只能借助别的力量了。两人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一直同行到都堂方才彼此告辞。这一日本就是蔡京当值,高俅出了大内之后,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不能一直这么被动应对,是该主动出招试探的时候了,虽然事情出自蔡京手笔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除此之外,还要探清楚是谁想要渔翁得利。不过,这样一环套一环的阴谋,若是仅仅是希图上位,冒的险未免太大了一些,那么,那个不知名的对手究竟想要干什么?

第六章 苏子由千里回京

“听说了吗,宫中烧了一座宣和殿,结果圣上雷霆大怒,竟然把事情发落到刑部去审理了!”

“是啊,以往都是昭告天降德音,然后就开赦天下罪人,怎么就这一次不一样?”

“废话,圣上和那些相公都有他们的顾虑,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否则查什么查?”

“喂,你小心些,别胡说八道,这些天开封府官差和三衙禁军满大街转悠,你想去蹲大牢么?”

“本来就是嘛……”

要说这天底下最言语无忌的,自然便是那等临街小酒馆。会到这种地方的大多是那些一天挣不到几十文钱的卖苦力汉子,丢个三五文,买一角最便宜的黄酒,然后再来一碟下酒的小菜,这自然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酒意上脑之后,说话自然是百无禁忌,只不过,此时说到这个话题,他们还是很有些顾忌,彼此互视一眼便立刻截断了话头,谁也不敢再往下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角落里一个似乎是独自在喝闷酒的年轻人,浑浊的目光中却突然爆闪出了一丝精光。但是,他却并没有动,而是等到夜深人都散去的时候,他方才扔下几文钱又拿了一角酒,然后醉醺醺地出了酒店。

虽然那年轻人走路摇摇晃晃,但他却专拣那些阴森森无人的小巷子走,浑然不顾路上是否凹凸不平。这七弯八绕走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颓然靠墙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竟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不多时。后面便突然窜出了两个人影,上前查探半晌之后,不由面面相觑。然后便低声商议了起来。

良久,两人上前抬起了那个呼呼大睡的年轻人。步履沉重地往来路挪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隐隐之间,还传来了两人低低地抱怨声。

由于之前刚刚加了翰林学士的官衔,因此苏轼的葬礼办得不失隆重,内廷地赙赠更是昭显了恩宠——赐绢三百匹。钱三十万(三百循),赠银青光禄大夫,准葬眉山。苏过叩谢圣恩之后,当然知道那是高俅的臂助,心中又多了几分感激。而在苏轼过世后不到十日,风尘仆仆地苏辙便赶到了京城,却仍旧没有见到兄长最后一面。

“大哥……我终究还是来晚了。”

望着白茫茫的灵堂,苏辙几乎难以支撑身体。他和苏轼先后遭贬,相继离开京城,在贬谪途中只于梧州见过最后一面。谁料如今竟是天人永隔。自从赵佶即位之后,他先是安置永州、岳州,之后复太中大夫。

提举凤翔上清宫,如今又得特旨允许回京,细算之下竟已经离京十年。

见到往日苏府旧宅,他只感到黯然泪下。竟是说不出的凄楚。

“叔父!”苏过见苏辙如此失态,心中自是难过。虽然丧闻已经传给了他的两位兄长,但要他们一时赶到京城还不是那么容易,谁想最后竟还是苏辙先一步赶到。”爹爹临去之前一直念叨着您,还对伯章嘱咐了很久。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您一面。”

苏辙微微点头,强忍心头痛楚,恭恭敬敬地拜祭了兄长,之后才出了灵堂。见院中井井有条和昔日无二,就是一应仆役都是当年的老面孔,顿时触景生情,转头便向苏过问道:“你和大哥回京之后,这些当年地老家人都自己回来的么?”

“叔父,当年我和爹爹离京之后,伯章便收留了这些老家人,等到我们一回京,他便把人都送了回来。这些年,若不是他时时遣人探望,又命人延请了最好的大夫,爹爹恐怕也难以支撑那么多时日……”说到这里,苏过的眼圈登时就红了,“我准备送父亲回眉山安葬之后,便在那里盖几间茅屋耕读守墓,也免得再给他添麻烦。”

“伯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苏辙这一句感慨还没说完便听到了苏过的最后一句话,眉头立时大皱。曾经沧海难为水,似他这样在仕途上起起伏伏,自然听得出苏过的言下之意。”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打归隐的主意?还是有人借题发挥,想要借大哥的死做文章?”

“叔父,你刚刚回京城,有些事情大概还不清楚。”苏过低声把最近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末了才不无坚决地道,“我先前听伯章地口气,似乎有意引叔父你们重新回朝任官,而这一点,想必是如今掌权的蔡相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这一次地事情分明是有人在暗算伯章,我左右不过是一介书生,还不若远离京城的好。”

苏辙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和兄长苏轼不同,在政见上,苏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旧党人士,当初宣仁太后执政的时候,他就曾经坚定不移地上书反对调停新旧两党,反对重新引元丰党人入朝。而在边地问题上,他则是一向认为应该量入为出,不应该光以开边为由,加重百姓头上地负担,所以在弃守旧地上也是不遗余力。正因为如此,他虽然也感念高俅对兄长苏轼的照拂,但是,要他和蔡京之流和平共处却是不可能的,甚至在政见上,他也和高俅截然不同。

“你也不必想得太远,在眉山守孝三年也好,毕竟,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他回头望着那块苏轼亲书的牌匾,脸色更是怔忡了几分。

“我此次既是奉特旨进京,想必再请一道旨意护兄长灵枢回眉山应该也能获准。别说是我,那些元祐老臣都已经老了,即便恩赦回京任职,恐怕也……”

正好说到此处,他便瞧见了一身便服匆匆而入的高俅,目光交击之下,他的心中顿时浮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当年兄长苏轼的一片苦心,他总感到于理有益,于情却是难通,是以并未料到如此戏剧性的后果。一个曾经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如今却名正言顺地主宰了半个朝堂,和蔡京之流平分秋色分庭抗礼,而且丝毫不露败相。对于曾经亲历过那段岁月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荒谬却又真实的神话。

“子由先生!”

由于是在苏府之内,高俅只是愣了一下便趋前施礼,却不料未曾完全躬身下去便被一双手臂稳稳托了起来。

“不管怎样,你如今都是宰执,大哥或可名正言顺地受你的礼,我却受不得!”苏辙百感交集地看着高俅,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些时日你这么忙,还不忘到这里来,大哥总算没有看错人。”

到厅堂坐定之后,高俅才不无踌躇地问起了日后之事。说实话,苏轼为人爽直,时时会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而苏辙却是君子霁风日月,沉静淡泊之处往往令人望而生畏。以往在苏府受学的时候,高俅在苏辙面前每每发怵,如今虽然位至宰辅,却依旧有一种局促的感觉。

“伯章,君子不党,这句话我曾经对你说过。”苏辙并没有正面回答高俅的话,而是淡淡地说道,“昔日元祐论河道,我与司马相公、文太师政见不同:而后论边地,我又和吕大防、刘挚不合。所以说,即使我在京任官,也必定是力执己见,对伯章你并无多大帮助。”

虽然早已料到有可能会得到这个回答,但高俅心底仍有几分失望,但更多的却是敬佩。苏辙曾经拜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是真正进过政事堂的执政,论官位比苏轼当年更高,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却和兄长苏轼同进同退,并无一丝一毫的嫌隙,比起蔡京蔡卞的关系来,苏氏兄弟无疑是不知高尚了多少。

“子由先生的教训我自然记得,我自忖不是君子,是以做不到君子不党。”他索性坦然地微笑道,“但是,老师生前的教诲,我绝对不会忘记!”

苏辙盯着高俅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我现在肯定,你不是为了邀宠而急功近利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虽然我仍然认为朝廷在西北不该大动兵戈,不过既然你坚持,那必定是有理由的。但是伯章,你需得记住,开疆拼的是国力民力,倘若有一日民力疲惫再也不能支撑,那么朝廷还是只能弃地,到了那个时候就损失惨重了。为相者不仅仅是要看实绩,还得心怀天下兼济百姓,否则,哪怕你官做得再高,操守再好,也不能取得百姓的称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俅如何还会不知感激,连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子由先生的指点!”

既然点透了关键,两人的谈话渐渐轻松了下来,高俅也就顺势提出,希望苏辙能够推荐几个能干的年轻人。他原本只是本着照看苏门的目的随口问问,并没有报太大希望,谁料苏辙低头沉思了一会,便突然笑道:“若是说学问,我倒是有一个族孙元老颇有见地,如今在眉山埋头苦读。不过,他一心为学,怕是难以为伯章所用的。”

“既如此,后年开进士科的时候,让他来试一试也好。”高俅原本就只是想为苏轼的族人再尽尽心力,闻言不假思索地建议道,“只要过了进士科,将来便可以学自己想学的学问,写自己想写的文章,岂不是更胜一人耕读?”

“好,就凭伯章你此言,我此番护送兄长灵枢回去之后,必定让他后年来京入试!”

第七章 访相府撞破玄机

比起唐律来,大宋的律例在各方面都缜密得多,上至亲王宗室,下至文武百官,犯了刑律一样会受到惩治。而与此同时,由于自太祖便立下了优待士大夫的规矩,所以,除非谋逆,否则士大夫犯法绝对不会致死,贬谪编管便已经算是最大的惩罚了。然而,自从熙丰年间吕惠卿之流主政开始,构陷的龌龊勾当便渐渐有了抬头的趋势。而苏轼的乌台诗案,更是让大宋头一次开了刑讯士大夫的先例。当然,这些当年旧事,如今朝廷都是讳莫如深,等闲决不会有人提起。

接到诏命之后,刑部侍郎周鼎着实是心中忐忑,但是,这天大的担子压下来,他却不得不勉力接着。京城里已经因为餍镇之事而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不管他顺藤摸瓜查到什么上面,可以想见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到那个时候,怕是他这个刑部侍郎也当不下去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查了之后再说!”

周鼎终究是个有担待的人,掂量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咬咬牙立刻着手准备。此时,皇后宫中内侍宫人、私闯淑宁殿的两个小黄门再加上起火当夜宣和殿附近的所有相干人等已经全部下狱,甚至赵佶在旨意上言明,只要有需要,周鼎尽可提审宫中之人,而如有所得,可以即刻进宫面见。这对于如今尚在休养期之内,少见外臣的赵佶来说,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支持了。

然而,开查之后,周鼎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麻烦。经过查证。两个私闯淑宁殿的小黄门并不属于后宫任何一个嫔妃,而是执杂役地寻常内侍,而他们更是一口咬定当日是慌不择路方才闯了淑宁殿。并没有半点存心。而皇后宫中的那些内侍宫人则是还未审理便连呼冤枉,甚至直言不讳地嚷嚷着是宫中其他嫔妃蓄意构陷。至于宣和殿失火一事。更是问不出半点所以然来。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朝中宰执和宗室百官全都盯着自己,周鼎几乎感到如坐针毡,偏偏就是想不出任何解决的法子。

这一日,焦头烂额地他终于决定向人求助。由于举荐他的人是蔡京。因此他第一个便找上了蔡府,谁知道门房一本正经地甩出一句“相爷连日劳累早已歇下”竟连半点通融地意思都没有。情急之下,病急乱投医的他也顾不得自己和高俅没有多少往来,直接吩咐马车驶往高府,谁知竟在门口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周大人?”

“王帅?”

周鼎和王恩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同时闪过了一丝诧异。周鼎是因为接了这桩棘手大案而无可奈何,而初上任的王恩则是因为整个京城的治安而忧心忡忡。开封府虽然设权知府一员,但这权知府却向来是不管事地,真正管事的两个推官又因为官卑职小。在大事上难以决断,因此他这个新任殿帅肩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仅仅是这三天之内,他便抓到了数十个蓄意散布谣言的人。但审理之权却归开封府,如今连个结果都没有,这怎能叫他安心得下?

两人素日并无交情,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两句。此时见彼此都是满脸忧色,自然不约而同地挤出了一丝苦笑。他们相继到门房报了身份之后,这一次总算没听到婉拒,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

周鼎毕竟是文官,见王恩脸色有异,再想到先前关于王恩是蔡京举荐的事实,不免出言试探道:“王帅,莫非你也是在蔡相府上吃了闭门羹?”

“咦?”王恩脸色一变,立刻醒悟到了周鼎的言下之意,“如此说来,周大人也是……”

“呵呵,蔡相这闭门谢客,看来挡的不止是我一人啊。”周鼎摇头暗叹了一声,见一个仆人匆匆迎了出来,立刻便不再多言。

“周大人,王帅,请二位至书房,相爷在里面等你们。”

竟是一起见?

周鼎和王恩闻言同时一惊,但随即恍然大悟。从深处说,两人的来意其实是为了一件事,这么一来,高俅同时见两个也就很正常了。两人不露痕迹地互视一眼,便立刻起步跟在那仆人后头,顺着一条青石小路进了院子。

对于头一次来到这座高府的周鼎王恩而言,这一路走来除了见识到那股真真切切的富贵气象,还能够感受到其中地治家严谨,遇上的十几个洒扫和杂役仆人之中,竟全都是目不斜视,没有一个朝他们看上半眼的。再联想到天子官家钦赐府邸以及一门三诰封地荣耀,谁不是触动了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及至到了书房门口,那仆人便立即躬身告退。王恩自忖乃是武阶,便抬手示意周鼎先入,自己紧紧跟在了后面,谁知一进房门,他便瞧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影。

不过愕然片刻,周鼎王恩便双双行礼拜见道:“蔡相,高相!”

任两人事先如何猜测也没有想到,托辞早已休息的蔡京会在高俅地书房中。联想到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当朝两位宰相不和的传闻,两人只觉背上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寒意。倘若旁人真的听信传言,那岂不是……

“看二位如此神色,大概是到我那里去过了?”蔡京是最会看脸色的人,微微一抬眼便发觉了其中端倪,不由笑道,“这些时日闲杂人等太多,我也是为了躲一个清静,倒也不是为了避开你们。如今你们来得正好,我和伯章都在,有什么事便直说好了!”

一旁的高俅也含笑点了点头:“两位最近着实辛苦了,一个要审理巨案,一个要料理京畿治安。群臣的目光都盯在你们身上,想必压力巨大。”

周鼎很快便从最初的惊愕之中恢复了过来,连忙欠身道:“圣上既然下诏令我彻查,我自然应当尽心竭力。只是……”他略一沉吟,终究还是没有避忌旁边的王恩,一五一十地把现在遇到的困难全都诉说了一遍,这才露出了深深的无奈。”蔡相,高相,如今下狱的都是内侍宫人,我又不敢动用严刑,这样下去根本查不出什么所以然。”

“动刑未尝不可,只是其中分寸须得掌握。”听了周鼎的话,高俅自己也颇有几分踌躇。当初在赵佶面前事先提了不能严刑逼供,是为了防止有人使坏把事情殃及到自己身上,但是,今夜和蔡京一番长谈之后,他终于确定,从中暗算的人竟似乎连蔡京也捎带在了里头,这样一来,当初的很多顾忌便可以放开了。”你既然执掌刑名,便应当知道该从何种方面攻破这些人的弱点,光是用刑不行,那从心理上呢?”

“弱点……”周鼎本就是玲珑剔透的人,此时立刻恍然大悟,最最主要的是,他的一个心结终于打开了。既然两位宰相之间并无芥蒂,那么,他能够做的事情就多了,处置的时候也能够从容一些,不至于因为问出了什么而进退失据。

蔡京也同时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出了另一番话。待到他的话说完,除了高俅尚可保持面容波澜不惊之外,其他两人全都是悚然动容。

周鼎一直在观察着蔡京高俅的脸色,见两人确实是心有默契,自然无心再留在此地听他们对王恩有何交待。打着知道的越少越好的主意,他找了个借口便慌忙起身告辞,谁知临出门时,背后却轻飘飘地飞过了一句话。

“周大人,元长公今日在我这里的事情,希望你能代为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蔡相高相放心,这点分寸,下官自然省得!”

见周鼎一人先行离去,王恩只觉得颇为不自在。周鼎是文官,况且如今远未到顶,而他却是已经到了武臣的最高位,升无可升。若不是正好遇到周鼎,他压根没准备往里头掺合,也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蔡京。

“泽之,你如今管的是殿前司禁军,虽然前时的旨意让你和开封府一同维持京城秩序,却并没有说让你一人负责。”蔡京轻轻敲击着扶手,语带双关地道,“禁军积弊已久,你初掌殿帅府,不妨用一些严厉的手段。”

王恩已经被蔡京的话说糊涂了,如今最重要的不是止息流言么,怎么突然变成了清理禁军积弊?饶是他并非只知道厮杀的军汉,此时也不禁有些迷惑。

“流言止于智者,光是用高压手段控制流言,只会让这些话传得更广。”见王恩不明白,高俅便顺着蔡京的话头提点道,“那些胡说八道的人大可以先放在一边,然后暗地查访,顺藤摸瓜才能拎到打鱼。泽之在战场厮杀多年,想必应该深悉擒贼擒王才对。至于元长公所说的慈不掌兵,泽之回去之后不妨好好想一想。”

直到王恩也起身告辞,高俅方才叹了一口气,目光炯炯地向蔡京问道:“元长公,你对于自己的判断究竟有多少把握?”

“半成都没有。”蔡京此时完全褪下了镇定自若的表象,竟伸手去揉了揉太阳穴,“我只知道,一旦有人挑起了圣上的疑忌之心,那我俩谁都难以保全!”

第八章 闻捷报隐迹面圣

京中惊变的消息传到严均耳中的时候,他只觉得脑袋轰然巨震,竟是许久回不过神来。倘若只是后宫有变还好,偏偏是天子官家突然病倒,这对于大军进兵而言,不啻是当头一棒。尽管旨意上清清楚楚地写明进兵宗旨不变,但是,此次西军六路将领多达五十多人,涉及军队三十余万,就算他想要进兵,也要看麾下众将的反应才行。

可是,那都是一些怎样的悍将!

由于西军将领大多是世代相袭父子一脉相承,因此,派系之多只怕也是诸军之最。每将之下,辖兵马三四千到万余人不等,若是再除去中间的空额,只怕还要稍稍打一个折扣。不过,相比常驻京城附近号称八十万的禁军而言,西军的战斗力至少还能够保证,再加上历来诸将争功,也能创造非同寻常的战果,因此主帅对此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若全力伐夏,这将帅不合的弊病就会全部爆发出来,特别是如今这样的非常时刻。望着旁边桌子上那份轻飘飘的旨意,严均只觉得肩头似有千钧重担压着,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想着想着,他不禁将握紧了拳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当初之所以将目标定在横山,是因为还有时间可以足够准备,是因为夺取横山便能够方便日后的战役,现在看来,倘若万不得已,也许却不得不重蹈神宗皇帝五路伐夏的旧路子。

夺取了横山虽然战略意义重大,但是,对于西夏却是威慑大于实质。相形之下,当初五路伐夏虽然最终惨败,但其间声势最盛的时候。

夏人却是深深为之震动。若是赵佶地病情迟迟未能缓转,那么。他很可能不得不兵逼灵州作为威慑!

他如今担任的职司是陕西宣抚使,六路兵马实际上完全归他指挥,因此,坐镇延安府的他不得不以战略地角度统观全局,前时的保安军大捷不过是幌子。而真正地重心却是其后用兵万余夺下了银州。是役,小将韩世忠斩杀了银州守将,而后又与死士截夏军援兵,复斩西夏驸马监军兀希移。可以说,至此之后,西夏洪州育州皆在咫尺之内,横山之地十有七八,甚至连兴州也在大军锋芒所指。

可是,这个战果却是在辽国没有干涉的情况下取得的。倘若辽国致意遣使调和或陈兵边境,刚刚取得的夏地很有可能便要拱手让出。这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自从神宗年间王韶开熙河之后,朝廷拓边二千余里,收复熙、河、洮、岷、叠、宕六州。如今还要加上湟州、西宁州和廊州,可以说,是大宋疆域扩大最广地时期。倘若不能趁着辽国无暇分心的时候用兵西夏,那么。将来便再很难找到机会!

“严帅!”

严均闻声回头,见是陶节夫满面忧容地走进房门,便抬手让了一让。和高俅一样,他也是年少而居高位,因此平时面对诸将并没有刻意摆出太大的架子,若不是在城银川寨一役上颇有建树,恐怕那些人至今也不会服他。正因为如此,对于本是受蔡京举荐而为延帅的陶节夫,他一向保持着相当的礼敬。

“朝廷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是不是应该暂时先看看风向再行进兵?”陶节夫最近十几日都没有收到蔡京的信,心中不禁有几分惴惴然,“倘若西夏趁我国朝中有变,趁机连同辽国反客为主大举来袭,那么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

严均示意陶节夫坐下,这才说道:“陶大人,先前急报之后,朝中正式旨意已经到了,原定进兵目标不变。”

“什么?”

“正因为未曾防到我国在天宁节前夕进兵,所以无论辽国还是西夏都没有准备。而倘若此时止步不前,那么,辽国必会认为圣上情况不妙,届时派使节前来调解的时候,一定会趁火打劫,让我们归还占据的所有西夏之地!陶大人,这些堡寨大多是在你的指挥下,一座座无比艰难地从夏人手中夺回地,莫非你要拱手让人么?”

“我当然不希望接受辽国的调停,可眼下的局势……”

“陶大人,眼下地局势并无任何危险,反而相当的有利!”严均不容置疑地打断了陶节夫的话,一字一句地道,“我甚至可以说,只要西北能够连传捷报,无论是辽国或是西夏都会对圣上的病将信将疑,更有可能认为这是我国放出地假消息,于是更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怎能因为京中变动延缓进军?”

陶节夫身为文官,自然很容易明白这些道理,再加上严均给他看的乃是确确实实的进兵旨意,不仅盖有玉玺,同时还有政事堂的签章大印,他自然是再无怀疑。但是,对于各路将领,他却仍旧有着深深的疑虑。

“严帅,不知此次宣抚司的都统制,你准备委任何人?”

“不瞒陶大人你说,此事我也考虑过多次,但如今仍未最终拿定主意。”严均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后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西军之中勇将众多,各有各的威名,用谁不用谁,甚至每一道隶属关系,都很可能引来众人的非议。本来我是属意折可适的,不过他如今既然担任渭帅,不可轻离,所以只能从其他人当中选。”

“折家将威震西陲,多半汇集于府州折克行麾下,折可适虽然是旁系子弟,却能够让圣上信任,论理原本是可以胜任的。”陶节夫微微点头附和道,“不过泾原路乃是要地,折可适身为渭帅,确实不可能担当都统制。”“所以,我属意泾原路都总管郭成。”严均突然直视着陶节夫的双目,好整以暇地问道,“不知陶大人认为如何?”

陶节夫立刻愣了:“郭成……是不是年纪太大了一些?”

“郭成战功赫赫,与折可适齐名,应该可以担当此重任。年纪大一些不要紧,若不是他,恐怕也难以镇得住人。另外,原知西宁州高永年已经解职,如今有命调至鄜延路军前使用,我想留一员统制官给他。他虽然莽撞了一些,但是豪侠之处却是非比寻常,战时必定能够派上用场。”

虽然心里着实泛起了嘀咕,但陶节夫最终还是没有反对,说实话,这也没有他反对的余地。毕竟,蔡京前一次来信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地示意他不可擅作主张,不可居功自矜。

见陶节夫离去,严均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不是郭成,而是种师道和姚雄。只不过种姚两家之间一直都在明争暗斗,虽然这两年颇有消停,真正上战场时却未必能够融洽相处。

而种师道刚刚自文阶转武官,骤然当此重任也不太合适。如今非常时刻,用兵当以稳字取胜,也只能先这样了。

对于京城来说,西北的报捷文书无疑是最大的喜讯。前时在赵佶刚,刚病倒的时候,高俅便命人宣扬保安军大捷,如今听得下银城更是喜出望外。大宋在西北对羌人连战连胜是一回事,对西夏连战连胜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是在民心颇有不稳的当口传来这个捷报,正好可以解燃眉之急。

果然,消息传出之后,原本还赖在京城不走的西夏使团立刻准备行装上路,临走时还不忘丢下了几句色厉内荏的威胁,但终究还是没能和辽国使团通气。而原本正在为赵佶的病倒而幸灾乐祸的辽国正使耶律隆业则是惊疑不定,要知道,大宋用兵向以谨慎为先,断然没有皇帝病重而不去下诏外边的将帅持重用兵的。于是,疑神疑鬼的他立刻会见了负责招待他的宋国官员,在什么也没问出来的情况下,辽国使团也随后上路。

“这么说,银城大捷了是吗?”

虽然只是病了数日,但赵佶的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人也显得很没有精神。不过,在听到最新战报的时候,他还是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喜色。”不错,照这样下去,横山一带尽收囊中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过,需得防范辽国。伯章,那边预备好了吗,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出手,怕是辽国的使节马上就会来了!”

高俅和蔡京进福宁殿之前就招来医官细细盘问过,知道这几天赵佶时睡时醒,病情并没有多大起色,因此不免都是忧心忡忡。此时听到赵佶开口相问,高俅连忙振奋精神,自信满满地答道:“圣上放心,辽国那边已经有了消息,很快,渤海便会有大动乱。除此之外,女真那边也同样会有动静。只要那两边一闹,辽国使节就算来了,也未必能合夏人心意。”

“那就好。”赵佶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便闭上了眼睛,“总而言之,战事便托付给你们了,你们先退下吧。”

直到寝宫中重新恢复了寂静,一个小黄门方才在赵佶耳边低声禀报了两句,随后,赵佶便突然睁开了眼睛,淡淡地吩咐道:“把他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人影便进了寝宫,伏地行礼之后方才开口道:“臣拜见圣上!”

第九章 诊亲王医官惊心

不同于那些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大宋的宗室向来不过徒富尊荣,府邸固然是气派华贵,平常却大多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有特别得恩宠的皇族或是管理所有宗室子弟的大宗正才稍稍热闹一些。开国百余年来,宗室们大多习惯了这种闲散的日子,平时或是会文或是沉迷于笙歌,日子也倒过得逍遥。

不过,在众多闲散度日的宗室中,有一个人最为显眼,其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圣瑞皇太妃最宠爱的儿子,哲宗赵煦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蔡王赵似。自从当日争位失败,而后又因为蔡王府狱被禁闭在家中长达半年之后,这位昔日张扬跋扈的蔡王便愈发放浪形骸,姬妾一个接一个地迎进门,几乎无一日不喝得大醉。长此以往,原本负有监管之责的大宗正司也就懒得再去管他,任由赵似胡闹。

“来,满上!”

尽管宫里宫外都因为赵佶的病倒而忧心忡忡,但是,赵似却依旧面不改色地在府中欣赏那些美轮美奂的歌舞。此时,他斜倚在一个侍妾腿上,醉眼朦胧地瞟着面前的一个个飘忽人影,手中的酒盏亦情不自禁地晃动了起来。一不留神之下,他竟把慢慢一盏美酒全数打翻在了旁边一个侍妾的衣裙上,霎那间,那绫金锦俏裙便被污得不成模样。

那侍妾一惊之下慌忙退后低头道:“殿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趁着酒意,赵似哈哈大笑道,“别说是倾了一盏酒。便是烧了这蔡王府,怕是只有人夸你,没有人敢怪罪你!”

此话一出。别说那侍妾吓得花容失色,就连那几个载歌载舞的歌女舞妓也同时勃然色变。蔡王和当今天子官家的恩怨。她们自然知道一点皮毛,平时也听过不少犯禁地话,不过只当耳旁风罢了,可今日这话着实惊人了一些。倘若传扬出去,蔡王纵使只会得一个酒后失言的罪名。她们却免不了担着干系。因此,一时间歌停舞绝,人人脸上尽是惊骇欲绝之色。

“滚,全都给我滚!”

赵似狠狠把酒杯扔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暴怒的火光,厉声喝道:

“孤王没养过你们这些没出息地东西!”

待到一帮人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赵似方才颓然躺倒在地,仰面看着屋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今年不过二十岁,但是。仅仅是这四年来的酒色生涯,却已经完完全全掏空了他地身子。那些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虽然从未说过半个字,但是。他自己却相当清楚,倘若再这么下去,他怕是活不过两年。

两年,只有两年!

他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随着那阵阵笑声,他的眼中已经布满了水光。嫡亲的兄长死了,母亲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是尽力去争过,可是,结果却是一无所有,如今更是处处受制于人。生无可恋,既然如此,还不如死了干净!

突然,他感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奇怪地声音,立时恼怒地转过了头。

只见临门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蹒跚着朝自己走了过来,这顿时让他呆若木鸡。

“父……父王!”

赵似挣扎着坐了起来,见那个孩子欢喜地向自己走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起身上前将人抱了起来,而后又往门外望去。不出所料,门外立着一个面色沉静的女人,看见他时便盈盈施了一礼,随后也不说话,径直掩上了外头的房门。此时,房间中便只剩下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

“恭儿……”

盯着这个和自己异常相像的儿子,赵似只觉得心中像被人剜过一刀似的疼痛难忍。他府中虽然美女无数,但是,却只有元妃梁国夫人为他生下了这唯一一个儿子,便是赵有恭。他寿元不永没关系,然而,儿子的将来,便再也……父子对视良久,赵似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随手将儿子放在了地上,又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高声吩咐道:“来人,将恭儿带出去!”

两个使女应声推开了门,谁也不敢抬头和赵似的目光相对,急匆匆地上前抱起赵有恭便躬身退下。关上房门前,她们无意中看到,里头的三四个酒瓮,已经完全空了。

蔡王病重!

这个消息传到政事堂地时候,几个宰执不由面面相觑。蔡王赵似纵情声色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朝中大臣更是心知肚明赵似如此作态的缘由,不过,这一位亲王病的也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当日正好当值地蔡京便不自觉地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对旁边几人苦笑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果然不假!”

虽然医官院的一群医官已经因为赵佶的病而焦头烂额,但是,蔡王那边却不可能不管。因此,在政事堂的授意下,一个副院使便带着两名医官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蔡王府,例行地把脉诊疗开药方之后,三人又嘱咐王府中人好生看护,然后就辞了出来。

然而,那个领衔的副院使罗蒙却是头一次给蔡王看脉。回到医官院之后,他始终心神不宁。他虽然三十岁便入翰林医官院,一直以来升迁得却慢得很,后来还是由于受高俅举荐治好了郑贵妃的头痛顽症,这才得以一举升任副院使。凭借他素日所得,这一次给赵似看病的结果,无疑让他心惊胆战。

晚间,他换了便服直奔高府,费了老大的口舌才被门房放了进去。

而正在书房见几个官员的高俅听说医官院副院使来见,还以为宫中有变,三言两语打发了众人便急匆匆地赶去了花厅,一见人便当头问道:

“莫非是圣上的病有什么变化?”

“高相,我并非为了圣上的病而来!”罗蒙急忙起身施礼,见高俅面色似乎轻松了不少,他便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我是为了蔡王的病来的。”

“蔡王?”高俅眉头一挑,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疑惑,“蔡王病了?”

“今儿个下午,蔡王府长史急报,说是蔡王突然病重,还百般无奈地说蔡王不肯让大夫诊治,所以政事堂几位相公合议之后便命我带人去看看。”罗蒙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唯恐言语有失,“以前专给蔡王看病的石大人这一次正好在福宁殿伺候,所以我虽然不熟悉,也只要听命去了。可是,把脉之后,我却发现……”

见罗蒙脸色发白,口气又吞吞吐吐,高俅直觉地感到了一阵不对劲:“怎么,莫非是把脉之后发现有什么问题?”

“这个……”罗蒙原本就是来求高俅拿主意,此时沉吟下来竟觉得太过莽撞,毕竟,高俅是从端王府开始便随在赵佶身边的,保不准也涉及到了此事。在那里踌躇了良久,他终究还是咬咬牙道,“虽说蔡王是被酒色所累,但我看那脉相,竟似乎是有一股毒素潜伏在经脉之中,一旦发作,动辄便是夺命之局!”虽说这帝王家事很可能殃及性命,但既然说出来了,他也就坦然了许多。

“毒素?”高俅霍地站了起来,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来回踱了几步,他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转身走近罗蒙身前低声问道:

“我问你,倘若蔡王是中毒,那时间是最近还是从前?”

“是从前!”罗蒙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毒素已经破坏了蔡王身上的大半生机,就算能够调理得当完全拔除,恐怕蔡王也难以活过十年。而这毒素,少说也有三四年,只是因为分量极其轻微,一开始没有半点作用,但一点点累积起来,危害却是非同小可。不瞒高相说……”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是靠近高俅耳边说道,“我罗家世代行医,我曾经有一位叔父在岭南和当地蛮夷学过不少奇奇怪怪的毒术,回来之后我出于好奇也学了大半。换作别人,很难诊出病根,大多会归结于蔡王沉迷酒色。”

“原来如此。”高俅默默点了点头,缓缓回到原位坐下,突然用异常犀利的目光直视着罗蒙问道,“难道你便不担心,此事与我有涉么?”

罗蒙心中一颤,随后一横心打起精神答道:“此事若是不说出来,我于心不安,纵使有万一,我也认了!”

“看你吓的!”高俅展颜一笑,起身重重地拍了拍罗蒙的肩膀,“你放心,此事我心里有数,蔡王的病依旧由你诊治,你好好看看还有什么别的迹象,若有疑窦可再来报我!因为圣上这一次的病情,刘钦未必再能够留在院使的位子上,若是可以,你再进一步也不是什么难事,知道么?”

见罗蒙感激涕零地快步离去,高俅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似乎一转眼便要勃然大怒。原本以为是承平盛世,谁知道底下竟隐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要不是在此番赵佶病倒的情况下爆发出来,自己岂不是永远被蒙在鼓里?枉自己以为手段高明,孰料竟有人比自己手段更狠更辣!可是,那个人会是谁?

第十章 为夫郎妻妾费心

“此话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

“如此隐秘的内情,你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陈王是值得信任的人!”

寥寥几句问答之后,陈王赵佖已经彻底软瘫了下来,颓然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为从元符末年走过来的人,他当然知道,那个时候赵佶和赵似斗得怎样如火如荼。那个时候,内有圣瑞皇太妃为助,外有章惇为援,赵似远远比赵佶更有荣登大宝的希望。然而,钦圣向太后的乾纲独断,让赵似的满腔希望化作了泡影,之后的蔡王府狱更是令其声名扫地。从此之后,昔日尊贵无比的蔡王赵似便只能借酒消愁沉迷女色度日,远远不如自己过得舒心。

仔细回忆着当初的一幕一幕,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管是谁做的,可以想见,赵佶对此都应该是乐观其成的,毕竟,赵似沉迷于酒色是京城上下都知道的,哪怕哪天横死府中,旁人除了嗟叹两句后也不会有什么疑心。而倘若事情是赵佶派人做的,那么,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弟弟就太心狠手辣了,如果有一天……他慌忙把这种可怕的念头赶出了脑海,竭力把精神集中到了事情本身上。好在他原本就是脸色青白,所以此时虽然受惊过度,神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左思右想,他索性坦然抬头问道:“那么,高相想要怎么做?”

“我只是想借助陈王的智慧,以此来判断最近这一连串事情的真相。”高俅毫不避让地对上了赵佖地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陈王虽说一直不理政务,但是,旁观者清。我们朝中人分辨不了的问题,陈王你未必就看不清楚。陈王能够在先前的事情上帮我一次。又能在此后再流露出一丝线索,那便证明,你确实看到了一些我们忽略地事,不是么?”

赵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听着听着却露出了一丝笑容。”高相。我无意于朝中政争,也无意于争权夺利。作为官家唯一地兄长,我如今享受的尊荣已经够了,所以更不想往你们的事情里掺合。只可惜,这世界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独善其身的。”

略微一顿,他便说起了不久前听到地一丝风声。赵佶瞒着百官将内库中的钱投资到连家的海外生意,然后又把一干皇族拉下水的事,都是他经办的,甚至连大宗正嗣濮王赵仲爱也插了一脚。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天宁节前夕,大宗正赵仲爱专程找到了他,暗地里透露有人在追查此事。一惊之下他立刻进宫告知赵佶。可这官家却不以为意。

渐渐地外头再没有风声,他也就把事情丢在了脑后。可就在赵佶病倒后不过两日,他便听说,连家的海船遭海盗袭击。

高俅听得眉头大皱。脑筋飞快地转动了起来。有人暗查连家和皇族的生意——构陷皇后餍镇——意图将事情引向郑王二妃——禁中“起火”——有人误闯淑宁殿——蔡王病重——罗蒙诊断出蔡王很可能早已中和——”把这一连串的事情点点滴滴串起来,事情便很有些耐人寻味了。在某些环节上,阴谋的影子固然很重,但还纠缠着一丝别的影子,似乎,这已经不止是阴谋了,而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高相你需要注意。”赵佖见高俅在思考,原本不想打断对方地思路,但是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提醒一句。”张康国这个人,你最好严加提防。我听说此人乃是蔡相一手提拔进入政事堂的,但升任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之后,他便有意图和蔡相分庭抗礼的势头,此等是不折不扣地小人,便犹如当年王荆公提拔吕惠卿,最后反而为小人所算一样。昨日进宫探病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一个熟识的班直说,前夜福宁殿有人面圣,似乎就是张康国。”

张康国?想到那个犹如墙头草一般的人,高俅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憎恶。神宗熙丰之后,士大夫地气节便一日不如一日,在低位的时候为官还能颇有好评,一旦进入中枢,往往是本性毕露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卯足了劲往上爬,踢开对手的时候更是没有半点犹豫,而张康国便是这方面的典型。若无蔡京提拔,怕是他如今还不过小小郎官,如今一进中枢便上窜下跳,似乎就怕别人没发现他的赤胆忠心似的。可是,这么一个人,单独去见赵佶又是为了哪般?

不想了!

他起身朝陈王客客气气地一拱手,真心诚意地道了一声谢,而后便告辞离开。这不过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酒楼,他穿的又只是便服,来的时候又刻意掩藏了行踪,因此并不怕有人看到。虽说和陈王来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在赵佶病倒的当口,若是被有心人一宣扬,后果便有可能很难说了。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当他刚刚走过街角,一旁的树荫下便窜出了一个人影。

回到府中,他还没开口吩咐,便有家人上来禀报,说是已经按照夫人的吩咐准备好了热水。他意外之余便感到了一丝温馨和感动,随即微微点了点头。这一次,前来为他按摩肩背的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面目腼腆的年轻家人。

不止如此,那家人红着脸行过了礼,便低声让高俅从抹干身子躺在一个扁平的长凳上。那长凳上长约四尺宽约两尺,竟是和现代按摩十分相似。依言躺下之后,高俅只感到一双手在背上或揉或按或敲,力道恰到好处,疲倦和酸痛就这么一丝一毫地被挤了出来。自从来到大宋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享受到这样的按摩,身心舒畅之余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房间里的床上,不仅套上了一套白色内衣,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烧着炭火的室内异常温暖。他勉力抬眼望去,隔着床前的屏风,他只见四个人影正在身前不远处低声说着话。

模模糊糊的谈话声飘到高俅耳中,他一时好奇,便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靠近屏风一看,只见其中三人赫然是英娘伊容和白玲,而另一个少女看上去也异常眼熟。

“捏的时候应该这样,四指均匀用力,拇指用按的!”

“嗯,是这样吗?”

“不对,夫人,您的手指太僵了!”

听清楚了这些谈话之后,他不由哑然失笑,敢情刚才那个来给自己洗澡的家人竟是个女人,怪不得起初的时候脸色通红。他有那种干干净净过日子的习惯,因此一有钱之后,便定下了天天沐浴净身,这些年从未间断,久而久之,就连三个妻子也知道他在这方面的要求很高,只不过会为此找来一个专业人士,这也实在大张旗鼓了一些。看着看着,他越发觉得有趣,最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此时,外头的英娘等人方才醒觉,慌忙移开了屏风,却见高俅笑吟吟地站在后头,身上只有一袭单衣。气急败坏的伊容上前抓起一件外套给高俅披上,口里便开始数落道:“你呀,既然起来便穿一件衣服,房间里虽然烧着火,可万一冻着了怎么办?堂堂一国宰相,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

对于伊容婚后仍然是说着风便是雨的脾气,高俅却丝毫不以为忤,情不自禁地取笑道:“这些事情有你操心,我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英娘见一旁的那少女低垂了头,便拉着白玲上前为高俅穿上了全套衣服:“看你那么好睡,我们也就没去叫醒你。这么多天,就数昨夜你睡得最好。现在都已经是辰时了。你这一觉睡下去便是足足五个时辰,看样子也是累得太狠了!”

“五个时辰?”高俅听在耳中,几乎有些不可置信。自从正式当官之后,他一觉能睡两三个时辰便已经是侥幸,根本没奢望能够有睡觉睡到自然醒的运道,谁知道,昨夜这么一折腾,竟能睡得这么香。再者,这一次竟是一觉睡到天亮,中间似乎连个梦都没有做过。

“是啊,睡得和一头死猪似的!”伊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上前把那个少女拉了过来。”姐姐知道你喜欢干净和洗澡,所以专门派人去甜水巷佛堂的那个浴室院去问了问,谁知道人家本是用来沐浴斋戒用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解乏的用处。之后,我们又费了老大的功夫,这才找到了菁儿,姐姐先试过之后,发觉她的手艺确实不错,于是就把人留下了。”

“把人留下了?”高俅敏锐地感觉到这句话似乎有语病,连忙追问道,“她家里就没有亲人了么?”

“我给了她的爹娘两百贯钱,又许她每月工钱十贯,买断了她的二十年契约。”英娘却不明白丈夫为何会有此问,但仍旧解释道,“她的技艺是她爹爹教的,家里还有三个弟弟要养活,所以她是自愿的。菁儿,来拜见相爷,今后,你就只需伺候相爷一个人就行了!”

高俅原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谁料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有些愣了。见那名叫菁儿的少女盈盈上前拜见,他又不好上前去扶,只能僵在那里。待到对方行过礼抬起头来,他方才发现,与早先的男装相比,换回女装的少女看上去亭亭玉立,别具风情。

第十一章 幕后手渐露端倪

直到菁儿退了出去,伊容方才一脸促狭的笑意走上前来,眨了眨眼睛道:“我们可跟你约法三章,菁儿是来服侍你起居的,可不是给你放在房里的。你要是胡乱碰了人家,到时候她嫁不出去,可得由你负责!”

“容姐姐!”白玲刚才一直歪着头在一旁看着,此时见高俅脸色有异,不由也笑嘻嘻地上前凑趣道,“刚才他似乎动心了呢!”

“尽胡说八道!”高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伸手在两女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我已经有你们三个了,哪有功夫再想别的?不过,这种事情,你们原本应该找一个男子的来服侍的。再说二十年契约,等到她期满放出去了,哪里还能嫁一个好人家?”

一句话说得三女无不掩口偷笑,最后还是英娘体贴地上前替高俅整了整衣服,然后方才解释道:“刚才她们都是逗你的,这种贴身的事情,哪里能用男人,自然是女子更加细心周到一些。你不让我们做这些杂事,我们当然只能找一个妥当的人。她父母既然签了契约,便早已默许了此事,你不必有什么心思。”

伊容见状也接口道:“如今是重男不重女,纵有天姿国色,如果没有嫁妆,这些小人家的女儿却是万分难嫁的,往往都是送往官宦人家作使女,希望在契约期间能够嫁个好人家,或干脆被主人留在身边。好了,我的大相公,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忙大事就好!”

高俅愣了片刻,最后索性把此事丢在了脑后,词锋一转道:“这些时日京城变故迭出。你们若是拜访别家女眷,最好注意一些。别留下什么话柄。另外,英娘你也抽空去看看澄心,小七一天到晚便在外头厮混,也没多少空去照顾他这个姐姐,你就多费心吧。”

福宁殿中。赵佶勉强依医官之言用了一碗银耳燕窝粥,随即便再也没了胃口。虽然有前线连续不断地捷报,但是,他却觉得心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平时若有小病,郑瑕或王锦儿总会有一人在身边伺候,但是这一次,皇后被禁,两女未得旨意谁都不敢来,他这福宁殿里竟只有几个内侍和宫人。他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仰头看着顶上地帷帐,他终于悠悠开口唤道:“曲风!”“小人在。”曲风应声上前,屈下一条腿跪在榻前。轻声问道,“圣上有什么吩咐?”

赵佶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闭上眼睛沉吟了起来,良久。他才说道:“你尚有其他职司,为何这些天留在福宁殿从不外出?”“小人承蒙圣上简拔,凡事当以圣上为重。宫中事务,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管理,小人如今的第一要务便是让圣上能够尽快痊愈,自然应当留在驾前。”曲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再者,圣上自有恙开始,小人便在身边,此时此刻若是出去,难免有官员问长问短,届时若有流言传出,则小人罪莫大焉,因此更不敢造次。”

“你很聪明。”曲风左思右想也品不出这句话地滋味,最后干脆沉默不语。赵佶病倒这半个月来,他没有见过一个外人,就连高俅也不例外,更没有往外送出半点消息。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次的病似乎让赵佶的性子发生了一些变化,甚至可以说,赵佶的疑心增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既然如此,他若是还不知道收敛,那就白白在宫里呆那么多年了。”前几日张康国对朕说,如今蔡京执政,朝中大权尽入其手,朝中百官但知有蔡京,不知有朕。他还说,高俅以次相之身,却不能起到制衡蔡京地作用,是以蔡高合流,百官唯唯,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朕且问你,你认为他说的可是实情?”

曲风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便叩首道:“圣上,此乃国事,小人一介阉宦,不敢妄议。再者,小人素日得高相多番照应,若是此时偏帮高相,则圣上必定不信;若小人说高相的不是,则昧了自己的良心。圣上一向明察秋毫,对此必定有所判断。”

“明察秋毫?朕若是真的明察秋毫就好了!”赵佶冷笑一声,然后悠悠长叹,无力地挥了挥手,“也罢,朕也不强人所难,此事并非你一个宦侍能够说清楚的,你退下吧!”

曲风轻舒一口气,刚想依言退下,便听得头顶又传来了一句话。

“你让人去传朕口谕,给皇后宫中再补一批妥当的内侍宫人,先前的禁令取消。另外,再去传旨给郑贵妃和王德妃,就说此事和她们无关,让她们不必忧惧。郑贵妃尚有龙裔在身,让她好好休息。还有,进乔才人为美人,让她来福宁殿侍寝,另外让王德妃也一并过来!”

一连串的旨意让曲风颇有些手忙脚乱,一样一样地记仔细之后,他又复述了一遍,随即方才退出了寝宫,招来几个小黄门便把赵佶的意思吩咐了下去。

见几个小黄门听得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他不由感到一阵不耐烦:

“圣上地旨意哪里轮得到你们揣摩,一五一十地去传旨就行了。另外,皇后宫中宫人内侍的事去禀报一声郝都知,让他酌情去办!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直到一帮小黄门一溜烟似的跑开了,曲风方才露出了一丝忧色。赵佶地旨意听上去似乎滴水不漏,但其中却有深深的玄机。王皇后的禁足令虽解,但是,有罪无罪却还没有定论,郑贵妃王德妃也是一样。仔细算起来,只有那个进封美人的乔氏算是因祸得福地,名义上是侍疾,一旦赵佶病好,封号再一次晋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后宫的那些处置很快便传到了前朝,一瞬间的皱眉之后,蔡京立刻展颜笑道:“圣上此番处置,足可见病情已经有所好转。这么一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阮大猷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圣上既然龙体渐愈,于国于民便是莫大的好事!”

紧接着,什么社稷之福,天下大幸之类的话便在都堂之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仿佛如此一来,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似的。主座上的蔡京扫视着在座众人,心中却冷笑连连,看似铁板一块的政事堂,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打着异样的心思。

“已经初露端倪?”

高俅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的周鼎,情不自禁地追问了一句:

“事关重大,周大人有十分把握吗?(更新最快http://w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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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仔细比对了五个人的口供,发觉关键之处一模一样,所以觉得不会有错。”周鼎的脸上露出了这些天少有的轻松和笑容,略略欠身回答道,“这些人当中,有皇后那边的一个宫人和一个内侍,有误闯淑宁殿的一个小黄门,还有两个宣和殿起火时在场的内侍。总的来说,他们都是宫外有亲人的人,而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在事前收到了家人的讯息,说是为人胁迫,让他们听从他人的指令行事。”

“那你去查过他们的家人了吗?”

“下官当即便命人去查过,结果,其中四人的家人都因为各种原因离奇死亡,只在化人场找到了一个宫女的弟弟,虽然他活了下来,但已经疯了。”想到当日开封府官差回报的情景,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而那五个人最后透露,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发指令者,得到的大多是一张普通的纸条,下官正在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高俅已经听得心惊肉跳,可以说,倘若不是见机得快,恐怕这些人也同样被灭口了。当然,更可能的是幕后指使的人没有想到刑部会插手其间,所以棋差一着方才露了破绽。然而,光靠这些,怎么可能解开整件事情的谜团?

思来想去,他终于还是隐下阮大猷透露的锦帕事件。周鼎毕竟不是自己人,上一次之所以会这么顺利,多半是因为发现蔡京和自己保持着相当的默契,既然如此,就没必要让他知道那么多了。

晚间,高府又迎来了一个略有些鬼祟的客人。来者正是郝随,他甫一坐定,连茶也来不及喝一口,先是将今日赵佶发布的一系列旨意说了一遍,然后才提到上一次的任务。

“高相,若不是你吩咐,这些事情还真是不好查。我用了最妥当的人,暗自调查了将近十天,才查出了三个人。他们进宫的时间都不长,虽然没有正式的隶属,但是有人看见他们时常出入一位刘姓宫妃处,形迹相当可疑。而那位进宫不过数日便得了圣上恩宠,而后有旨意进封了郡君,我偷偷去看过,其容貌绝不逊色于郑贵妃王德妃。”

听完这一切,再联想到周鼎先前所报,高俅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一条线把这些线索都串了起来,只是具体指向何处还不得而知。他瞥了一眼郝随,随即笑道:“这一次着实偏劳郝都知了,上一次我记得你提过很喜欢城外的三山园子,以后你尽可去住着。”

“多谢高相公!”郝随闻言大喜,连忙躬身道谢。他这一生最爱钱财,那一处园子少说也值数千贯,不过一趟差事就得了这样厚的礼,他自然是心满意足。

第十二章 谋伐宋辽夏联手

十一月,辽主耶律延禧终于回到了上京城。之所以那么早回来,一是因为前几日文武百官已经拟定了尊号,需要他回去告祭太庙,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从宋国传来的消息。虽说他也不信宋国那个小皇帝会轻易病重不治,但是,如今夏国连连告急,他势必不能撒手不理。

丙申,文武百官加上尊号曰惠文智武圣孝天祚皇帝,随即耶律延禧大赦天下,并进封宋魏国王和鲁斡为皇太叔,进封梁王挞鲁为燕国王,郑王淳为东京留守,封越国王,百官各进一阶。戍戌,以受尊号,告庙。乙巳,谒太祖庙,追尊太祖之高祖曰昭烈皇帝,庙号肃祖,妣曰昭烈皇后;曾祖曰庄敬皇帝,庙号懿祖,妣曰庄敬皇后。

这一系列粉饰太平的举动过后,他便真正定下心来接见夏国的使节。虽说早已有所准备,但当听说横山大半土地落入了宋人之手的时候,他还是大吃一惊。要知道,横山不仅是大宋和西夏之间天然的分界线,而且横山党项诸部也是夏国最好的兵源。一旦失去了横山,西夏不仅在战略上将屈居劣势,就连兵力上也会相形见拙,这无疑是辽国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宋国那位小官家未免太自负了!”当着西夏使节的面,耶律延禧便冷笑了一声,脸上尽是怒色,“自从澶渊之盟之后,我国和宋国便从未交兵,他们大概是以为我大辽可欺!你回去告诉夏王,就说此事朕决不会撒手不理,如果宋国对朕的照会置之不理。那么,朕不惜出兵一战!”

李造福担任使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然知道辽主耶律延禧刚愎自用而又生性多疑的脾气。连忙匍匐在地叩谢道:“皇上恩情,外臣感激不尽!不过。外臣还有一件事启奏!”

“什么事?”御座上地耶律延禧感到一阵意外,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莫不是夏王的婚事么?”

“正是吾主地婚事。”李造福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敝国梁氏擅权。导致两代夏主皆造太后钳制,因此吾主每每想起,无不感到痛心疾首。如今吾主虽然削贵族权柄,但一旦和贵族联姻,难保不会再有粱氏之事。吾主一再遣使节如辽求婚,一来是因为辽国乃上国,若能求上国公主为妻,则敝国可以更好地敬事上国,二来则是因为上国公主有大国威仪,必定能够压服国中那些贵族。恳请皇上念在吾主心诚的份上。答允了此桩婚事。”

耶律延禧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皱眉沉思了起来。

自从李乾顺亲政之后,派来地求婚使节已经不下于五六批。次次都是卑词恭顺地提出请求,若是一再拒绝,恐怕会引起不好的后果。只是,自己虽然有几个堂姐妹。却大多已经嫁人,而且姿容不过寻常,不见得能够借此拉拢李乾顺。沉思良久,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赐婚之事朕自有主张,你就回去等消息吧。”

听到这句含糊的回答,李造福却是大喜。先前每次如辽求婚,几乎都是被辽主婉言推托,而这一次显然是大有希望。当下他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称谢,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依你们看,这桩婚事是否该允?”

耶律延禧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萧奉先和萧芷因,面上并没有多少郑重之色。”朕的堂姐妹中,娇生惯养地占了多数,李乾顺毕竟是一国之主,要想牢牢抓住他,只靠一点小聪明和美貌是绝对行不通的。你们若是认为该应允李乾顺的求婚,就帮朕好好想想有谁合适嫁过去。”

萧奉先和萧芷因对视一眼,同时别过了头。虽然同是宠臣,但是,两人却谁都不服谁,萧芷因认为萧奉先是因皇后得信用,不过区区一个外戚;而萧奉先则认为萧芷因当初在宋国一事无成,根本不应受到重用。只不过如今耶律延禧既然问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皇上,即便如今的公主郡主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不妨把要求再放低一些。”萧芷因见萧奉先仍在沉思,立刻抢先开口道,“当初我国也曾经将兴平公主许嫁李元昊,而兴平公主虽然貌美,手段却是平常,最后不仅郁郁而终,而且还连累得两国大战,后来的义成公主也是如此。如今李乾顺既然求婚,则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只要是宗室女子,其人又才貌兼备,便可加封公主赐婚给李乾顺。”

“有理。”耶律延禧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萧奉先便突然插话进来。

“皇上,臣有一个相当好的人选。”萧奉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旁萧芷因的慑人目光,“臣前些日子拜访兰陵郡王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他地幼女。此女名耶律南仙,今年正好十六岁,生得花容月貌异常出众,在汉学上也颇有功底,而且粗通政事。李乾顺既然尊崇汉学,应该会满意这桩婚事。”

“耶律南仙?”被萧奉先这么一说,耶律延禧也觉得怦然心动,只不过祖宗家法,耶律氏之间不能通婚,所以就算此女再美貌,他却是不能染指的。”你既然这么说,就让皇后先见见耶律南仙。倘若其人真的如同你所说,那朕便为她拟定封号,择日嫁往夏国。”

“臣遵旨。”萧奉先微微一弯腰,转而示威似地瞟了萧芷因一眼,心中异常得意。他原本是自己看中了这个女子,准备不日上门求亲,谁知道这一次竟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不过,比起皇帝的宠信来,区区一个女子根本算不得什么,以他的地位权势,将来自然不愁没有美女相伴。

耶律延禧却没看到下头两个宠臣“眉来眼去”剑拔弩张的态势,略一沉吟便又吩咐道:“另外,命西京道做好准备,倘若夏国出兵,这一次就接应他们一下!”

这一道旨意却是非同小可,底下两人立刻收起了彼此争斗地心思。

遣使到宋国调停是一回事,真正动兵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两人都认为契丹铁骑天下无人能挡,但是,若真的和宋国打起来,对于他们这些掌权者并没有太大的好处。

当下萧奉先便试探着问道:“皇上,倘若此番我国出兵时,和宋人有所冲突,那该……”

“冲突?有冲突便迎击好了,难道我契丹男儿还怕区区宋人不成?”耶律延禧冷哼一声,自信满满地道,“宋人积弱已久,否则当初也不会在澶渊之盟后岁岁贡给从不失期,他们若是看到我军旗号,恐怕后退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交战?若是他们敢交战,朕正好有借口问罪宋国君臣,朕就不信,他们能够应付两边的夹击!”

“皇上英明!”这一次接口的却是萧芷因,他对于宋国全无好感,因此虽然知道即使开战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仍旧抢在前面奉承道,“宋人懦弱惯了,一旦看到我军旗号必定退避三舍,届时使节再稍稍逼迫,宋国那个小官家必定会原封不动地把吃进去的土地再吐出来!”

“说起来,宋国那个小官家的病情是真是假,还是个未知数!”萧奉先不满意自己落了后,连忙补充了一句,“按照他们往年的习惯,皇帝有病是很忌讳再打仗的,如今这边说小官家病重,那边西北却连传捷报,障眼法的可能性很大。”

“朕才不在乎赵家小子是真病还是假病!”耶律延禧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一字一句地道,“朕只知道,凭我大辽的实力,绝对用不着玩弄这些伎俩!”

“皇上所言极是,南国皇帝大多沉迷于文事,上不得马拉不开弓,哪里及得上我国皇族宗室弓马娴熟?”萧芷因不忿萧奉先处处占先,便故意出言反击道,“依臣看来,那宋国小官家多半是病势沉重,宋国前面一个皇帝不也是早死吗?如今这个小官家虽然有几个儿子,但最大的也不过几岁,要是他真的一命呜呼,大臣不管拥戴哪个皇子登基,对我国都是相当有利。说不定,皇上还能踏马中原河山,成不世之功业!”

耶律延禧闻言大畅,忍不住得意忘形地长笑了起来:“哈哈哈,说得好!那个时候,朕必定不会忘了二位卿家的辅佐之功!”

双双离开大殿,萧奉先和萧芷因互视一眼,立刻分道扬镳。

萧芷因是忙着出去给李造福传讯,要知道,从这位夏国使节身上,他得到了丰厚的礼物,其中既有金银珠宝骏马名剑,也有田产奴仆,总计不下十万贯。

而萧奉先则是急于去见他那位皇后妹子,原因很简单,他从各种渠道听说,文妃萧瑟瑟近来有独占眷宠的趋势,而且似乎已经怀孕了。他的皇后妹子虽然得宠,但是一直没有生育,相反倒是不受重视的赵昭容生下了一个儿子,辽国立储并非完全是立嫡,有时也会立贤立长,如果让文妃有子,则他萧奉先将来必定不得善终。

第十三章 鹬蚌争渔翁谁属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养之后,赵佶终于能够召见一些大臣,虽然每次奏对的时间都不会多于一刻钟,但是,这对于安定人心而言,无疑是起到了相当明显的作用,就连惶惶不安的民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毕竟,除了在西北连连用兵之外,自从赵佶登基以来,虽然也恢复了不少熙宁新政的内容,但总的来说还是施政中平,并不算太严苛,所以自然是好评居多。

奉旨前去福宁殿侍奉的王锦儿自然是异常喜悦,自从传出了王皇后餍镇一事后,她承受的压力最重,毕竟,宫中人人皆知郑瑕为人宽和有礼,而她却不时会耍点小脾气,矛头自然而然便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因此,当听说皇后禁令得解,她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王皇后,声泪俱下地自诉绝无构陷之心。而同样是病中的王皇后没有因为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而埋怨别人,反而软言安慰了王锦儿几句,虽不能说是完全解开了心结,但看在宫人们眼中却有一种异常的含义。

由于乔氏原本不过才人,因此,在听说自己小升一级,并能够入福宁殿侍疾之后,竟失手摔碎了手中茶盏,然后便喜极而泣。她阴差阳错得到了眷宠册封才人,谁料而后便发生了皇后禁足、郑王二妃遭到牵连、赵佶病倒、禁中火灾等一系列变故,吓得她连门都不敢出,结果天上竟掉下了这样一件好事!

正当她急急忙忙地喝令宫人收拾一下东西的时候,腆着肚子的韦氏却找上了门。虽然只有四个月地身孕,但是不知怎的。韦氏的肚子挺得比寻常女人高得多,如今就连走路也有些困难,还是乔氏扶了她一把方才跨进了门槛。

乔氏搀扶韦氏坐下。这才露出了心有余悸地表情。”姐姐,如今你身子重了。有什么事让人来传一句话,或者叫我过去也成,下次千万别自己一个人过来!”

“就这么几步路,不碍的!”韦氏微微一笑,心中却涌起一股深深地苦涩。但她立刻就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妹妹得了旨意要去福宁殿侍疾,我若是此时不过来,以后要给你捎句话就更难了。”

听到侍疾这两个字,乔氏的脸上当即流露出了一丝欣喜,不过她终究和韦氏是多年姊妹,此时不免谦逊道:“圣上还同样召了王德妃,想必是怕一个人不周到,所以才捎带了我。姐姐如今有龙裔在身,将来圣上痊愈之后,必定更加眷宠。”

“眷宠?”韦氏苦笑一声。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话头,“别说我了,妹妹。你这次去福宁殿侍疾虽是好事,但是,你千万要记住,别张扬。要知道。宫中比你位分高的嫔妃很多,此番虽然有王德妃引去了不少视线,但是,你仍然显得太引人注目了。此去福宁殿,但凡太显眼的事情,你不妨都让给王德妃去做,而其他不起眼但是却必需的琐事,你最好抢在前头,你明白吗?”

乔氏虽然心机稍逊,但毕竟也是聪明人,略一沉吟便醒觉到了事情地关键,原本的一肚子欢喜顿时消失了大半。她想也不想地一把抓住了韦氏的手,感激涕零地道:“姐姐,多谢你的提醒!不管我将来如何,都绝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

离开了沁芬堂,韦氏方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怔怔地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四个月了,这个注定是金枝玉叶天璜贵胄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为了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究竟花了多少心血,她已经记不清了。事情会急转直下到现在的地步,这是她事先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地,谁能想到,只是扔出了一个火星,就会燃起如此可怕的燎原大火?可是,前面固然是千仞深渊,后面又何尝不是刀山火海,她还有退路可走吗?

“韦美人,外面风大,是不是……”

她陡地从恍惚中醒觉,自失地一笑道:“我知道了,现在就回去吧!”

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中,在此期间,刑部侍郎周鼎亲自谒见了一次赵佶,足足一个时辰后方才满头大汗地出了福宁殿。未几,政事堂诸宰执便受到了召见,然后便有旨意颁下,以纵火的罪名处死宣和殿两个内侍,并罪及其家人;以构陷后妃地罪名处死了皇后宫中的一名宫人和一个内侍;以冲撞宫中贵人的罪名,将一名内侍脊杖二十,刺配沧州。

一系列的处置下来,明眼人都知道,宫中那些变故就算到此为止。

从大局来说,这个处置无疑是四平八稳,既没有兴大狱,也没有伤及后宫任何一个嫔妃,无疑是百官乐于看到地。但是,从百姓看来,这不过是为了给出一个交待而草草收场,因此又是好一阵议论。只有寥寥数人感到,事情还远远没完。

所以,在明面上风平浪静的同时,高俅在背地里动用了全部的力量,抽丝录茧似的追查着每一条线索。数天后,他和蔡京一起见赵佶奏报军国大事时,赵佶突然提出,要将刑部侍郎周鼎放外职。心知肚明其中原委的他并没有提出反对,而蔡京更是提议以周鼎出知江宁府,赵佶立刻便答应了。

走出福宁殿,高俅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医官院副院使罗蒙。在没有堪破玄机之前,蔡王的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妄动的,否则,动辄就是难以解开的死局。最最麻烦的是,这样一件事情偏偏还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正当他颇有些心烦意乱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蔡京的一句感慨。

“自古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周鼎接到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应该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元长公,应该说,你在举荐他的时候,同样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吧?”脱口而出后,高俅才觉得自己的话颇有语病,但想要补救却已经来不及,索性直言道,“元长公,圣上既然已经下了定论,你是否仍执意追查下去?”

“事情还没有结束,当然要查!”蔡京冷笑一声,话语中突然带了些许杀机,“伯章你不是也这样想的吗?”他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不远处正朝这边大量的几个官员一眼,“如今既然有那么多人想当渔翁,自然是盼望着我们疏远,抑或是好好争斗一番。这人心,果然是天下最难测的!伯章,那些微小之处,你派人去查,官员中间,我自有办法让有异心的人露出狐狸尾巴!我倒要看看,那些暗中折腾的究竟是何许人也!”

言罢蔡京轻轻一拱手,竟洒脱得拂袖而去。在远处那些人眼中,自然便成了宰相不和的标志。再加上之前传言的政事堂数次争执,有心人不免更加揣测起了中间的玄机。

“蔡相这么一来,别人一定会认为有机可趁,怪不得今日一天,拜帖一下子骤增一倍,我还以为是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听丈夫说了今日之事,英娘方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待会便吩咐门房,让他们以后按照官阶和职官把拜帖都整理出来,也好让你能够有所判断。”

“嗯,就照这样办吧。”对于蔡京的手段,高俅倒是好奇得很。

想要趋炎附势的人固然还好,只是,那些想要在中间挑拨争斗的人怕是要倒霉了,算计到了蔡京这个一代权相头上,还真是不自量力!”对了,如今餍镇之事既然告一段落,王皇后又有病在身,你不妨进宫去探探病,不过,切忌让伊容这个时候进宫去看郑贵妃和王德妃。”

“这个我当然知道,再说了,伊容妹妹最近大约也无暇进宫。”英娘说着便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见一向贤良淑德的妻子突然露出了这样的奇怪表情,高俅不由有些惊疑不定:“莫非伊容是病了?”

“你呀!”英娘突然重重在丈夫肩膀上捶了一下,“你又要当爹爹了!”

“什么?”高俅几乎是惊得跳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可是,妻子的表情是那样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一时间,巨大的喜悦将这些天的烦躁不安全都冲到了九霄云外。”伊容……她有了?”

“谁高兴骗你!”英娘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突然转头朝外面拉了一个人进来,口中还数落道,“妹妹,这是好事,你自己去和他说!”

伊容这个时候完全没了往日爽朗大方的样子,说话比蚊子声还轻:

“嗯,今天大夫刚刚瞧过,说是喜脉。”

“哈哈……哈哈哈哈!”高俅禁不住大笑了起来,虽然这应该算是他的第三个孩子,但是,他依旧感到异常的兴奋和喜悦。欢喜过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问道:“对了,爹爹知道了吗?”

“我早带着伊容去禀告过了,要是等你想起来,不知何年何月!”

英娘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这才又笑道,“说来这一次高家是双喜临门呢,今天三弟的信也到了,说是弟妹也已经怀孕了,你说说,是不是巧合得很?”

第十四章 为家书各具思量

几乎在高俅收到高傑家书的同时,蔡蕊的书信也送到了蔡府。当吕氏看到女儿在信上说已经有了身孕时,禁不住露出了十分喜色。虽然乃是天子官家赐婚,又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但是,倘若女儿婚后数年无出,依旧是令人尴尬的事情。如今可好,她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所以,当蔡攸前来拜见母亲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吕氏喜笑颜开的模样。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想象不出母亲有什么可高兴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娘,什么事让你高兴成这样?就是先前爹爹官进三级,封了国公的时候,似乎你也没这样高兴过!”

“你爹位列宰相,升官封爵都是寻常事,哪有这件事值得高兴?”

吕氏笑着拿起旁边的信函,随手递给了儿子,“你看看,这是你妹子蕊儿捎来的家书,上头很是说了些夫妇之间的私语。当然,最好的消息就是,她已经怀孕了!”

蔡攸听着眼皮一跳,连忙抽出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读完之后,他紧皱的眉头方才渐渐舒展了开来。”看来,高傑那小子没有薄待了她,这我就放心了。”

“你这是什么话,蕊儿堂堂相府千金,容貌才华都是第一等的,高傑护着这个娇妻还来不及,哪里会亏待她?”吕氏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劈手夺过了信函,“你这个当哥哥的也该注意一些,一声妹夫就那么难出口么?”

“娘,你也太护着你这个女婿了!”蔡攸颇有些哭笑不得,当着母亲的面。他怎能解说那么多内情,只得摇头叹道,“如今我和两个弟弟都已经娶亲。你已经有了三个媳妇,她们给你添孙子的时候都没见你那么高兴过。这也太偏心了!”

吕氏见儿子这幅模样,不由没好气地笑道:“怎么,以为我苛待了你地媳妇么?不过那怎么相同,蕊儿远在江南,我总得看顾她一点。对了。待会就让家里人去打点一下,既然是这样的喜事,总得捎一点东西过去!”见蔡攸蹑手蹑脚地想溜,她紧跟着便加了一句,“待会你也去帮忙挑一挑,你平时最疼蕊儿,这么大的事情也该有点表示。”

“行,我听娘地就是!”蔡攸百般无奈地点了点头,又闲聊了一些别的事便退出了正房。在门口伫立了片刻之后,他渐渐敛去了笑容。

拔脚便往自己所住地院落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跨进院门,目光便突然瞥见了父亲的一个心腹家人,连忙开口唤道:“蔡平。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

蔡平转头见是蔡攸,慌忙迎了上来,满脸喜色地下拜行礼,这才说道:“大少爷。刚才叶家那边传信过来,说是用了相爷送去的药后,叶大人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再休养两天便无大碍了。”

蔡攸闻言脚下步子不由一滞,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哦,怪不得你这么高兴,想必爹听说了也会松一口气的。既然如此,你赶紧去都堂报一声。对了,顺便告诉爹一声,就说二小姐来了家书,请他理事完毕后早些回来。”“小人明白了。”蔡平恭恭敬敬垂手答道,见蔡攸转身进了院子,他方才吐吐舌头快速离去。

“估计没多久少蕴就要复出了!”

坐在书桌前,蔡攸整个人用力地向后仰去,心中计算着先前发生地一件件事情。局面发展到目前的态势,他确实有些始料未及,但是要说完全脱离了掌控却也未必,自己那位慧目如电的父亲不是借机看穿了很多人的嘴脸么?只是,那么大的动静最后只换来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结果,却不免有些可惜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愚蠢,居然敢纵火宣和殿,白白毁了一出好戏!

饶是蔡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听到女儿蔡蕊有孕的消息之后,他仍免不了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打发走了蔡平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深沉莫测的表情回到了议事的房间。此时,旁边的吴居厚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蔡相,是府中有事么?”

“哦,不过是小女自华亭送来了一封家书而已。”蔡京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道,“说起来小女也嫁了一年多,如今听说是有了身孕,所以来信报一声喜,不是什么大事。”

见蔡京如此作势,旁人自然不好再问,但是,心里地疑虑却是种下了。当日蔡蕊出嫁的时候,那排场之隆重,绝不亚于公主下嫁,而宫中的赏赐更是丰厚已极。如今爱女怀孕,蔡京却这么一副漫不经心地模样,不免令人怀疑蔡高两人之间的隔阂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一天的政事处理完毕,归府之后,蔡京直奔妻子的正房,屏退所有下人之后便劈头盖脸地问道:“蕊儿来信地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吕氏被丈夫咄咄逼人的态度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方才迸出了一句话:“我忖度这是喜讯,合府上下已经都知道了。”

“真是妇人之见!”蔡京眉头紧皱,本想甩手离去,最终还是在吕氏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以后这样的事情你不要张扬,我知道你疼爱蕊儿,但也该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

吕氏起初还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听到这句话更是想起了外头的传闻,一颗心立刻悬在了半空。犹豫许久,她才试探着问道:“怎么,难道是你和高伯章……”

“朝中的事情,和你说你也很难明白,总而言之,这件事暂时晾一晾。”蔡京不容置疑地撂下一句话,然后便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这些时日,除了自家亲戚之外,各府女眷你能推的就都推了,免得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对了,元度那边你也稍稍回避一点,她太聪明,说不定回去瞎揣摩就琢磨出什么来。”

“可是……”吕氏听丈夫这样说,不觉更加发慌,“蕊儿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若是怪我们这作爹娘的不近人情,那又该如何?”

蔡京微微皱眉,但立刻便作出了决定:“挑几件补品命人送过去,我再写一封信带过去就成了。蕊儿是个聪明人,断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有什么想法,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她虽然如今是别家人,但这些道理总该明白。”

蔡府为了蔡蕊的身孕而手忙脚乱的时候,高府也上演了同样的一出。由于英娘事先不知情,因此这个消息也同样是合府皆知,等到醒悟过来却已经晚了。虽然出于同样的考虑,高俅在如何应对上头也是煞费苦心,但他却没有将此事晾在一旁,而是命下人在库房中找出了相当多的礼物,一件件地准备包装,并放出风声准备不日送去华亭。

两边这一冷一热的态度对比下来,外头的官员不免更加坚信蔡京和高俅之间有所嫌隙,并认准了高俅是想借着弟妇有孕的机会试图弥补,而蔡京却仍然有所顾虑。而之前的一系列事件虽然已经渐渐风平浪静,但谁也不会认为,区区几个内侍宫人便会闹出这样天大的动静,这样一来,两个宰辅的态度便更加重要了。

于是,当高俅“不经意”地对外透露伊容怀孕的消息之后,高府的门槛差点被人踩破了。只要是稍稍能够攀得上关系的各府女眷无不上门道贺,闲聊中还不忘拐弯抹角地套问情况,竟是明枪暗箭齐发,在伊容遵医嘱静养期间,英娘和白玲几乎应接不暇。

“天哪,这些女人太可怕了!”

头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场面,白玲颇有些心有余悸。尽管她也曾经算是和人常打交道的,可那些人不是一方土王就是地方霸主,哪里及得上现在放眼看去竟是诰命夫人的场面?若是平常的官眷也就算了,偏偏今天拉着她闲聊家长里短的是郑居中的夫人王氏以及蔡卞的夫人王氏,在一对二的情况下,她差点支撑不住落荒而逃。

“女人一旦疯狂起来,当然就是天下最可怕的人!”英娘足足灌下去一壶茶,这才觉得喉咙湿润了些许。整整一天,她也不知道应付了几拨客人,其中个个都是借口前来贺喜,结果一落座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是换成别家,别说是怀孕,恐怕就是喜得贵子也没有这样的场面,伊容此番怀孕说是因缘际会也不为过。

“不过,姐姐你真的确认那个蔡……相是想清理周围的人,而不是真的想决裂吗?”白玲对中原的官称仍有些不习惯,因此说出话来不免硬抑抑的,“我记得中原有一句话,兵不厌诈,如果他借着这个机会清除了异己,谁能担保他不在位置上再安插自己人,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什么消什么长,倒霉的还不是……”

“阿玲,说得好!”

随着这句称赞,高俅一脚跨进了房门,伸手便把想要起身相迎的英娘按在了椅子上,又示意白玲也坐下。”你们累了一天,辛苦了。”

他稍稍顿了一顿,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我和蔡元长之间的平衡是圣上一手造就的,如果蔡元长真正想要打破这个平衡,那么,圣上就会扶助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高俅,只不过,他们不见得会有我这样的运气。要是平常也就算了,不过这一次圣上病倒,难免不会听到些什么。如果时机不对,借机避一避也没什么不好,别人未必就能忍受得了这火上烤的滋味。”

第十五章 两虎相争未必伤

延州兵五日在银州筑新城,击退西夏欲夺城之军,斩首千余人!

知府州折克行来报,辽国宁边州、金肃军、河清军蠢蠢欲动!

这一好一坏两个消息传到京城,不由让群臣忧心忡忡。银州位于横山东面,乃是西夏与大宋边境的重镇之一,前时陶节夫麾下将士下了银州,斩杀西夏驸马监军之后,虽然大大震慑了西夏人马,但仍不及此番银州城再度退敌作用大。然而,辽国兵马的调动却冲淡了这个捷报带来的喜悦。

“渤海那边究竟动起来没有,辽国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动作!”

蔡京心烦意乱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脸上阴霾重重。他突然转过身来,其他几个宰执都紧皱眉头坐在那里,不由更觉心头火起。”这一次讯息怎么会传得这么晚,要不是折克行派人来报,岂不是我们要等到辽国进兵才能有消息?”

见蔡京动怒,张康国不由心中冷笑,正好高俅不在此处,他便顺势慢悠悠地开口道:“元长公,这些紧要军情大多是靠枢密院谍探送来,如今严均达坐镇西北,谍探效率低下也是没法子的事。既然事关重大,不如派人去请伯章一起来议事如何?”

蔡京见张康国多有幸灾乐祸之意,心中不由愈加恼怒,这也让他更坚信自己心中判断。只可惜自己当初真正瞎了眼睛,竟会提拔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家伙!

“那就让人去请伯章过来吧!”他似乎极为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话,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是军情大事。顺便让元度也过来一同参详好了!”

闻讯而来的高俅拧着眉头听完了战报,最后却微笑了起来。”辽国是急了,他们一是怕夏国失了横山之后再难为西面屏障。二则是怕我大宋兵强马壮威胁到了他们地利益,所以才会陈兵边境。做出一副要和西夏兵马合击的势头。只不过,这一次估计是威慑居多,凭宁边州等三地不足两万的兵马,他们还不可能掀起大地战事。况且,辽国也是承平日久。一旦真的对我大宋开战,他们地大臣和贵族首先就不会答应!”

“这些事我自然知道。”蔡京却依旧板着面孔,语气中甚至流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只不过我大宋也同样不想两面对敌,倘若战场上遇到辽军,将士究竟是该死战到底还是该避其锋芒?一旦统军将领按捺不住挑起战端,那么,该算是挑起边衅还是退敌有功?”

见两位宰相颇有针锋相对的势头,其他宰执便知机地不再开口。自从蔡京高俅分别进尚书左右仆射以来,罕有这样的场面。在他们看来,今次的争执无疑是具有特殊的意味。

“元长公,就算渤海和女真此时已经揭起叛旗。你认为辽主耶律延禧会在多少时间之内得到消息?辽国已经从根子上腐败了,倘若不是局势发展到无可救药地地步,那么,他们绝对会先将事情隐匿下来。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要耽搁数月的时间。”高俅直直地凝视着蔡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再说,元长公又凭什么判断,此时辽国的东面没有动乱?”

听到此话,包括蔡京在内,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错,虽然没有消息传来,但是,如果真的那边正在动乱,消息要传出来就相当困难了。只不过,高俅哪来这样的把握,难不成他比朝廷得到消息的渠道更快?

蔡京此时的脸色颇有些难看,目光更是不时朝一旁的蔡卞瞟去。

“伯章,空口无凭,你又如何断定是有人蒙蔽了辽主?”

高俅扫视了众人一眼,见个个脸色有异,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上个月圣上过天宁节的时候,辽国正使耶律隆业一直在各处转悠打探消息,从他地口中,我听说此次辽主又向女真五国部索要海东青,再加上其他贵族,总计索要海东青六十只。据说有人给辽主出了主意,若是少一只海东青,就让女真以三百个奴隶作为补偿。你们认为,女真人是否能够继续隐忍下去?”

由于耶律隆业当初确实是把这件事当作夸耀四处讲,但这些宰执那时还真的没有将事情放在心上,可如今想起来,却觉得其中隐藏着深深的玄机。往日贡物如果有缺失,往往可以用人参鹿茸等其他名贵药品作为补偿,这一次却是用活生生地人,也就是说,少了十只海东青便要交出三千个女真人作为奴隶,这是女真诸部无论如何都没法忍受的。

“所以说,西北那边应该改变一下策略。”高俅见所有人都不说话,便顺口说道,“麟州府州向来是折家人守卫,折家将英勇善战,至少防范辽人进击不会有问题。辽国的边将不全是酒囊饭袋,不会轻易用兵落人口实,在他们没有大肆屯兵驻扎之前,可以在龙州和洪州附近采取骚扰地战术,趁机可以练兵。另外,辽国地情报不能就这么断了,一定要打探到辽东的虚实,如果真的已经展开了战事,不妨命人散布一下消息。”“就算如此,大宋和辽东孰轻孰重,相信辽国群臣还应该清楚,若是他们只以辽东守将对付女真和渤海,而将重兵屯南面边境,和我大宋北面守军对峙呢?”张康国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话语犀利地反驳道,“不同于西夏远在西北边陲,大辽边境距京城不过数百里,若是精锐骑兵,很可能在猝不及防地情况下肆虐中原。为了区区西北的小患而招来大患,这是否值得?”

“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既然当初决定对西夏用兵,不是早就对辽国的干预有所准备了吗?”高俅早就预料到张康国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因此寸步不让地反击道,“倘若乃是当年年轻时地辽道宗遇到这种局势,那么说不定会如宾老兄你所说挥师南下,但是,如今的天祚皇帝耶律延禧是个什么货色,大家都应该清楚。时而刚愎自用,时而优柔寡断,朝中奸臣横行,忠直之士不得任用,像这样的人会决定大举南犯?”

“好了,此事先到此为止!”蔡京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举重若轻地开口作结,“总而言之,折克行的这封奏报必然要呈报圣上,至于其他人那里就无需宣扬了,免得引起他人的惊惧。”说到这里,他斜眼看了一眼高俅,颇有深意地说道,“伯章,你我一同去福宁殿请见吧!”

果不其然,对于辽国可能采取的行动,赵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对于他来说,自打准备对西夏用兵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就在当天下午,数道命令便分别发往延州、府州和大名府。

隔了三日,来自辽国的情报终于送到了枢密院蔡卞的手上。他前前后后看了三遍,却犹觉不可思议。女真人世居黑水白山,经过一次次的动乱之后,诸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数万人,而且披甲者决不会超过万人。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中原人视之蛮夷的部落,竟敢起兵反辽!

螳臂当车!

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四个字之后,蔡卞不敢怠慢,思量片刻竟决定只派人去知会政事堂,而自己则径直去福宁殿请见。

赵佶近日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仍不时有头昏眼花,但比起先前的浑身无力已经好得多。此时,听完了蔡卞的奏报之后,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丝激动的潮红。

“五百人灭六千人?”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想不到,当日横行无忌的契丹铁骑,竟然沦落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女真……女真人真有这样可怕的战力吗?”

“圣上,女真人只不过辖有一隅之地,如今就算初战得胜,也未必能够抗得住辽人大军来袭,圣上大可不必忧虑。”蔡卞却只是看到了双方军力的悬殊对比,对于赵佶的忧心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我朝的目的只是要让女真人拖住辽国的兵力,如今他们有这样的战力,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赵佶微微点头,喃喃自语道:“是啊,女真如今尚算不得威枷——六然而,当高俅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感到脑际轰然巨响。战争的步伐已经早了数年,论理来说,如今的女真未必能像历史上那样愈战愈强,可是,看到那以五百灭六千的事实,他依旧觉得一阵心悸。要知道,赫赫有名的女真出河店大捷,女真人就是以区区三千七百人,击败辽国十万大军,一时声势暴涨。看来,西北的动作要快一点了,决不能拖成持久战,也决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最重要的是,朝中近期发生的事情,也得尽快有一个结局,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这一次一定要一并解决,

第十六章 细分析堪破玄机

无论是对辽国、大宋还是西夏而言,崇宁三年的年底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西夏虽然得辽主耶律延禧允婚,但却无法改变其屡败于大宋西军的事实。昔日驰骋于大漠所向披靡的党项游骑已经江河日下,凶名昭著的擒生军也不复往昔威势。

辽国陈兵南面和西南边境之后,虽然很想趁机帮西夏一把,谁料突如其来的东边动乱让所有的雄心都化作了泡影。一败再败之下,整个东面的城池已经连连告急,甚至连黄龙府也在岌岌可危之中。谁也没料到,不过区区女真族不到一万的兵马,就能带来这样灾难性的结果。

大宋虽然在西北连连告捷,但是,诸多变故层出不穷,甚至连天子都病倒了,上至群臣下至百姓自然都不好过。然而,赵佶终究还是在元旦大朝上露了面,这也让一帮忧心忡忡地臣子松了一口气。尽管如此,医官院一群医官的眉头却从未舒展过。

虽然君主们各有各的心思,但是,节日还是要过的,赏赐还是要颁的,粉饰太平更是不可或缺的手段。所以,辽国五京之内,凡七十岁以上老人皆受赐肉五个酒五斤;夏国诸军上下宰杀牛羊大肆庆贺;大宋开封府更是在早早挂起了满街的花灯,官军也各有赏赐。

百姓可以沉浸于盛世太平的气象中,但是,官员们势必无法清闲。

自从得到辽国战报之后,赵佶便依高俅所请,将一大批退出军伍的宿将召集到枢密院。令其推演战事格局。于是,原本因为严均离去而显得死气沉沉的枢密院顿时热闹了起来,年轻官员更是个个在旁边偷偷看着。手痒地还亲自上前演练一番,这种时候。谁也不担心被人斥为纸上谈兵。但是,很少有人认为,女真人的胜利会继续下去。

高俅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女真人会势如破竹,一来是没有那个必要,二来是他也没有那个自信。之所以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是因为他想看看实际的战局和这帮号称军略不凡地武将有多少能耐,再者也是想看看枢密院中是否还有不得了的人才。每天都会有一份集合了所有人意见地奏报送到政事堂再转呈御前,这既是他们一天理事之后的消遣,也是病中赵佶闲暇之余的一大乐事,毕竟,其中各式离谱的判断不计其数。

“元朔,看这信上说,汝霖在西北是如鱼得水啊?”高俅弹了弹手上的信笺,脸上满是笑意,“看来。他这趟西北是去对了!”

“汝霖年轻地时候就跑遍了天南地北,对于山川地理都很有些研究,我那时还嘀咕。他一个书生学什么武术,看什么兵书,敢情都是为了如今打基础。”宗汉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高俅手中接过信函。一目十行地扫完之后,他竟又摇了摇头,“你说这是家书吧,一句句都是下对上的口气,和对朝廷的正式公文差不多,连唯一一句问候我这个族兄的话也只是落在最后,没有半点诚意!”

高俅闻言不禁莞尔,宗泽在御史台期间,名声算是种下了,因此此次请缨前往西北,在士大夫中间便激起了一片好评。两场仗过后,知佞德军武安邦正好旧病复发无法理事,宗泽便在严均的临时委派之下治理绥德军的军务政务,未几,朝廷便正式下旨令其权知佞德军。至此,宗泽终于和一群西军旧将一起站在了对西夏的最前线。而这一切,事无巨细都传到了高俅耳中。

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如今高永年调任延州,连同姚平仲和于达一起跟了过去,而其麾下藩兵则打散到了各军之中。经过先前的变故,朝廷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对藩兵丝毫不设防,就连知西宁州刘仲武也对西宁州周围的羌人进行了一遍遍的梳理,期间粉碎了多罗巴两次从内部分化瓦解地阴谋。

“真想亲眼看看西北的战局如今是什么样子!”高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但是,他知道,除非将来致仕引退或是罢免官职,否则,这一辈子都怕是无缘西北大漠的。他不像严均,只顶着一个签书枢密院事头衔地严均当然可以亲临前线总揽全局,而他却不行。一没有那样高瞻远瞩的军略,二来是根本离不得京城。

由于和高俅相知多年,因此宗汉说话时便少了些顾忌:“高相你这不是得陇望蜀么,若是真的让你去了西北,恐怕这府中上下就得乱成一团了!”

“这话也就你敢说!高俅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宗汉那一根根刺眼的白发上。十年了,已经十年了,自己已经不复年少轻狂,已经快到渐生华发地时节。他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出了脑海,这才正色道:“你认为,蔡王的‘病’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幕僚中,只有宗汉一个人知道此事,因此,从高俅刻意加重的语气中,他当然可以窥知其中隐情。沉吟片刻之后,他便不急不徐地答道:“有一半的可能是圣上的意思,但还有另外一半的可能则是蔡王自己的手笔!”

“蔡王自己的手笔?”高俅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因此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结。”蔡王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除了太宗皇帝在对待兄弟子侄上遭人诟病之外,我大宋历代君王无不是对兄弟极尽优容,这也是当初蔡王行如此悖逆之事,圣上却隐而不发,甚至饶其性命的缘由。”宗汉微微一顿,然后又继续解释道,“蔡王有野心,原本就不甘于亲王之位,所以当年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和圣上争位,一旦失败之后,难道高相认为他真的会自甘失败?高相莫要忘了,当初昭怀皇后可还是和蔡王有往来的。”

“那又怎样,昭怀皇后已经暴薨,蔡王一无军权二无人脉,他还凭什么争?如今可不是先帝在位的时候,那时内有钦成皇后和蓝从熙梁从政等人,外有章惇等官员,现在蔡王孤立无援,他还想怎样?”高俅越说越觉得心中不安,末了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嘴,许久才吐出了一句话,“莫非是他想要陷圣上于不仁不义?”

“有这个可能。”宗汉却并没有正式回答,而是旁敲侧击道,“高相不妨想想,先前的诸多变故与其说是连环局,不如说是多番事件因缘巧合凑到了一起,前后并没有太大关联。其实,我一直怀疑,这一大堆的事件,并非是一个人的手笔!”

“原来如此!”骤听此言,高俅便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一直徘徊在他心头久久不去的那些疑问,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解开了。

怪不得其中有诸多蹊跷,怪不得似乎不时会有多此一举的奇怪举动,怪不得首尾衔接上常常有失衡,原来是因为幕后黑手不止一人!只是因为这些人的矛头似乎都指向了自己,所以才会有那种错觉!

“所以说,蔡王很可能便是其中一个指使者。”宗汉见高俅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对于自己的判断便又多了几分信心,“虽然自从钦成皇后去世之后,蔡王在宫廷中的势力便渐渐土崩瓦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找不到人可用。钦成皇后历经神宗皇帝、哲宗皇帝和本朝三朝,这数十年的经营绝非等闲,蔡王要找到几个听命于自己的人还不容易?”

“那么,元朔的意思是说,餍镇的事情是蔡王的手笔?”

“恰恰相反,餍镇之事和蔡王无关,而禁中宣和殿起火,才有可能是蔡王指使人做的!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多的事情里,蔡王就只做了这么一件!”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坐了下来。从宗汉刚才说的一席话中,他知道自己这位幕僚一定在其中花费了相当的心力,也绝不是在无的放矢。如此看来,蔡王赵似便是在进行一次豪赌。在赵佶已经有了四个皇子的情况下,皇位绝对轮不到赵似来坐。而在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下,原本就性情嚣张跋扈的赵似选择一种异常疯狂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顺便在临死前诋毁赵佶一把,这就成了很顺理成章的事。

“罗蒙说蔡王中毒的时间至少长达三年,若真的是他自己做的,光是这份坚忍,旁人就决计难及。所以要想让他回心转意,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他起身走到窗前,放眼眺望了一阵,最后又转过了身子,“蔡王和他其他几个兄弟都很少有往来,所以不用指望陈王他们能够帮什么忙,不过,我记得,蔡王有一个独子赵有恭,还未来得及晋封国公。”

见宗汉悄悄出了房间,他先是一愣,又皱眉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喃喃自语道:“虎毒不食子……但是,用在一个疯子的身上却未必有效。打蛇打七寸,蔡王已经怀着鱼死网破的心理,我究竟该从何处着手?”

第十七章 探病情言语摧心

这一日,陈王赵佖照例进宫探望赵佶的病情,在亲口从几个医官那里得知赵佶已经没有大碍,再休养半月就可以上朝之后,他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这三个月无疑是最难熬的日子,身体上疲累些也就罢了,可最难忍受的还是那种不知前路的茫然。宗室不管政务的前例都放在那里,所以就算赵佶有言在先,他也不会贸贸然插手国家大事,可是,若是真的事事不管,他又怎能够看清全局?

“官家能够上朝,我也就放心了!”陈王见病榻上的赵佶不复当初面色苍白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流露真情叹息了一声,“好在官家一向身体康健,所以才能够这么快康复。”

“要是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朕又何至于病了这么久?”赵佶见面前的兄长似乎越发瘦弱了,不由心中一紧,“朕这一病,着实累了八哥!”

“这是什么话!”赵佖闻言失笑,随手替赵佶掖了一下被角,“都是兄弟,说这话岂不是辱没了兄弟情分?再说了,你是天子官家,一身系着天下百姓,我就是累些也是应该的。横竖我是个病秧子,多活两年少活两年都无所谓。”

“八哥!”

“好了好了,都是玩笑话,看你当真的。”赵佖见赵佶变了颜色,连忙改口道,“我也想多活几年,这盛世气象,我还没有看够呢!再说了,我那儿子如今还小,我怎么也得看着他长大不是?”

“有奕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赵佶的口气这才缓和了下来,但是。脸上仍不无怔忡。大宋皇帝友爱宗室地名声在外,但是,对宗室的防范同样也是先前历朝所没有的。一旦成为宗室。那么,纵有天大地抱负也只能放在心里。平时举止更要万分当心。可以纵情酒色,却不能谈论国事,也不知有多少宗室的英年早逝和这种情况有关,想当年他也不是同样如此么?

见赵佶失神,赵佖也沉默了下来。他心里还梗着另一件事。但是,却不知道是否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左右权衡良久,他终究还是开口说道:“官家,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你病倒地时候,蔡王也病了,听医官院的几个医官说,他病得还不轻。”

“蔡王?”赵佶的神色倏然一变,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朕如今没法去看他。八哥若是有空,便代朕去看看他吧。”

“嗯。”赵佖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赵佶赵似两人之间的隔阂。早已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楚地。再者,当年仗着母亲的势头,赵似从来不把包括他在内的其他兄弟放在眼里,彼此兄弟情分淡如清水。他又何必为了一个赵似而大动干戈?

赵佖一出福宁殿,便有一个小黄门迎上来,他此刻却无心乘坐肩舆,随口吩咐一句便下了台阶。虽然这些天的操心让他瘦了一圈,但整个人的精神却有所好转,也不会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因此,他便背着手慢慢在宫城中踱起了步子,并没有立刻去蔡王府的意思。

正当他又转过一座偏宫时,前方一个人影突然一溜小跑迎了上来,定睛一看却是郝随。见这个宫中品级最高的内侍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他便微微点了点头。

“陈王,刚才福宁殿传来了旨意,命小人跟随陈王前去蔡王府探视。”郝随起身后便满脸笑容地说道,“圣上有命,赐蔡王人参、燕窝以及各色补品若干,说是还需要什么全由陈王做主。”

“哦?”赵佖眉头一挑,心中陡起疑云,郝随假传圣旨固然没有可能,只是,赵佶突然另派人跟着自己前去,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信不过自己,还是……“你在宫中多年,分寸自然比孤王拿捏得准,你看着办吧。”

郝随却是不肯僭越,先扶着赵佖登上了肩舆,这才去内库和御药院选好了东西,用匣子一一装了,又挑了八个精干的小黄门拿了东西。临出禁中之前,郝随借口官家有话交待陈王,悄悄把赵佖拉到了一边,随手递过去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

见信封上落款是一个高字,而封口火漆宛然丝毫没有开过封的痕迹,赵佖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录去火漆取出了信笺。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但是,其中内容却让他脸色大变,差一点站不住身子。

“陈王,陈王!”郝随悚然一惊,连忙上前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眼睛却丝毫没朝信上瞟一眼。自从那信入手之后,他便从来没有打过偷看地主意,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得太多没有任何好处。凭着先前扶助赵佶登基那点功劳,他没必要再往里头掺合。

从极度的惊愕中醒过神之后,赵佖的脸色自然是比刚才更加苍白。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纸信笺塞在了袖子中,却将封套递给了郝随。”此物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

郝随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陈王放心。”

进了蔡王府,赵佖便闻到了一股浓浓地药味,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他自己就是靠药吊着性命的药罐子,当然知道药香的浓淡代表着什么,看情形,似乎蔡王赵似的病情绝对不容乐观。果然,闻讯迎接出来地蔡王元妃梁国夫人正是满脸忧色。

赵佖见四岁的赵有恭正畏缩地躲在母亲身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独子,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蔡王赵似纵情声色的事在京城宗室之间从来就不是秘密,所以,和自己这个药罐子一样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先前高俅已经露过底,再加上自己刚刚看到的,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恐怕这个孩子很快就要失去父亲了。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赵有恭的头,这才对梁国夫人点了点头:“十二弟的病有转机了么?”

“他们都说,蔡王的病来势汹汹,倘若一个不好……”往日向来娴静的梁国夫人再也难以掩饰心头的悲切,忍不住落下了泪来,“陈王若是想知道真正如何,就去看看他吧!”

“唉,官家也病着,十二弟也是如此,这兆头……”赵佖感慨了一声便连忙改口道,“你也不必担忧,似我这样成天靠药方过日子的人尚且还能够支撑下去,又何况比我还小三岁的十二弟?今天官家还命我带来了一些补品,你且放宽心,总会有所转机的。”

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是,当赵佖亲眼看见形销骨立的赵似时,还是大吃一惊。想当年,赵似喜好武艺,在弓马上颇下了功夫,在神宗诸子中是身体最好的一个,想不到时隔多年,竟然已经成了这个模样。饶是昔日没有多少情分,他仍旧感到心绪不宁,挥退了一群下人便在床头坐了下来。

“原来是八哥。”赵似睁开眼睛瞟了赵佖一眼,脸上毫不动容,“今天怎么想起造访我这块地方了?你如今可是太师,诏书不名入朝不趋恩宠不断,还来看我这么一个不入他人眼的弟弟干什么?”

“十二弟!”赵佖听出了赵似言语中的深重恨意,一颗心又是重重朝下一沉,“你为什么要自己糟践自己?”

“糟践?命是我自己的,我想不想活是我自己的事,不关外人的事。”赵似冷冰冰地迸出一句话,随后便不理不睬地转过了头,再也不肯说一句话。

赵佖迫于无奈,皱眉沉思良久,突然咬咬牙说道:“生死不由人,如果你真的想死,我自然拦不着你,不过,你想用自己的性命大做文章,就不曾顾及到有恭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似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整个人陡地一震,原本黯淡无神的目光中突然显现出一丝凶恶的色彩,“莫非是官家让你来威胁我?”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赵佖寸步不让地直视着赵似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钦成皇后的神主如今在钦慈皇后之上,所以,哪怕是为了先帝和钦成皇后,官家都从来没有追究过你干过的事情。然而,人的容忍总是有限度的,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意图挑衅,那么……生死不由人这句话,我想以十二弟你的聪明,应该不会没有听过。”

“你在威胁我?只不过,八哥,你未免看错了人!”赵似勃然大怒,忍不住咆哮道,“他不是要装作兄弟情深么,我就要让天下人看看他的真正嘴脸,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他还如何去装,如何……”

赵佖一口截断了赵似的话,声色俱厉地道:“十二弟莫非忘记了太宗皇帝的故事?”

赵似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声音中第一次多了几分恐惧:“你……你想说什么?”

“作为宗室,相信你绝对不会忘记那一段往事。为了皇位,太宗皇帝可以做出那些事情,如今的官家未必会做不出来!自古以来,与真真切切的皇位比起来,名声不过是过眼烟云。十二弟,走错的路可以后退重来,做错的选择就再也没有余地补救了。看在兄弟一场,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第十八章 假道士有真本领

晚间,郝随如约而至高府,熟门熟路地钻进了高俅的书房,一五一十地将白天的经过讲了一遍。当说到他进去探视的情景,他更是唾沫星子乱飞,脸上尽是兴奋的神情。

“高相,你是没看到,蔡王在圣上登基前就是第一等跋扈的,就是圣上即位之后,他对别人也从来都是不假辞色,谁知这一次竟给了我好脸色,甚至还让我转告圣上,说领受了圣上的好意。看来,这陈王果然是有办法,不过在里面谈了小半个时辰,就能让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真不愧是圣上最敬重的兄长。”

“陈王和蔡王谈了小半个时辰?”高俅追问了一句,见郝随点头,他不由又沉思了起来,隔了一会方才又问道,“陈王在里边的时候,可曾传出什么异样的动静?”

郝随跟随了三代皇帝,哪里会不明白高俅的言之所指,回答得异常利索:“蔡王曾经大声嚷嚷了几句,不过,梁国夫人那时候已经让周围的下人全都退出了院子,所以不虞有人听见。就连离院门最近的我听得模模糊糊,更何况别人?”

看来这两兄弟果然争吵过!

高俅心中转过一个念头,但却无意去打探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很清楚,陈王这个人对于权势并不热衷,但是,审时度势的眼光却是第一流的,所以,陈王能够得到诸多礼遇也不完全是其身为帝兄的缘故。

不说别的,就说此次赵佶病倒,陈王地一切作为便称得上无可挑剔。既压住了局面又没有得罪任何人,甚至赵佶之所以未处置王皇后和郑王二妃,也是因为赵佖从中劝解。再加上他高俅也是曾经两度得赵佖提醒。所以才会在这件事上找到了陈王,如今看来。这个选择并没有错。

三言两语打发了郝随,高俅却没有离开书房,而是依旧坐在位子上等待。不过一刻钟工夫,书房大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坐吧。”

“自从相爷回京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召见。”来者正是公孙胜。

此时,他身着一身蓝色道袍,颌下留着几缕长须,乍一看去就像一个有道全真。”听了相爷的吩咐,我早已转居幕后,一应事务都交给别人出面。对了,老徐如今在道录院混得风生水起,在京城宗室中间赫赫有名,有他居中引荐,我这个假道士已经成了真道士。”

高俅闻言不禁莞尔。心中却相当赞许。徐守真先是在赵佶即位的事情上发挥了决定性作用,然后又在西南立下大功,此番回京又以道术攀上了权贵。诸多手段绝对非同小可。不过,只看徐守真毫不避讳地帮了公孙胜一把,就可以看出对方并无意撇开自己单干,所以。这样一个聪明人将来还有可用之处。

“想不到胜之如今真地成了真人了!”他笑着打趣了一句,这才说道,“左街道录徐知常向来和宫中亲善,而且符水等物也在京城小有名气。蔡元长能够重新得用,他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所以这个人你最好让徐守真注意一点,别被人拆穿了马脚。否则到时候,一个欺君之罪足可抵消他之前地所有功劳。”

“相爷多虑了,你不知道,老徐早已和徐知常认了亲戚,也不知道他们怎样叙的辈分,总而言之,若没有徐知常的帮衬,否则虽然他曾经受圣上接见,又赐了太中大夫,也不可能这么快打入那个圈子。前些时日,就连蔡府的夫人和几位少夫人,也曾经求他卜算过吉凶。”

“哦?看来徐守真果然是滴水不漏的性子,以后还能够派得上大用场。”高俅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觉眉头一挑,“对了,今天找你来,我是想问问对于餍镇一事,你有什么见解。”

“餍镇?就那么两个木人也算餍镇,要我说,那栽赃陷害地人也太过偷工减料了!”公孙胜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鄙夷,“我虽然只学过几年道术,但至少也懂得一点巫术的道理。若要真的行使餍镇之术,绝不像坊间流言那么简单。姑且不论其是否有效,首先,埋藏的方位是最最要紧的:其次,偶人的做法小词也不能草草行事,否则很可能反噬自身;第三,每晚临睡前必用金针刺破指尖,抹在一个特制的替身偶人身上,以降低自身受谴的几率……总而言之,就连徐知常也说过,这次的所谓餍镇根本就是一件笑话。”

“居然连徐知常也这么说。”高俅顿时勃然色变,脸上现出了森然怒色,“餍镇一事暴露之后,圣上曾有命召道录院地人进宫查看,结果他们全都一口咬定确实是有人在行餍镇巫术。难不成,这么多人都敢信口开河不成?”

“相爷,不是他们信口开河,而是此事事关重大,圣上又在震怒之下,谁敢出言否认?徐知常和几个最知名的道录也只敢在背地里议论,其他人还有谁敢当面明言?就是我,也只敢在事情的风头平息了之后,才敢对相爷你说这些。”公孙胜见高俅脸色稍霁,这才继续道,“从这件事看来,主使者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而行事者更是草草为之,没有花多少心思。之所以会有这样地结局,大概因缘巧合的因素更多一些。说起来,圣上还是疑心太重啊!”

赵佶疑心太重!正面被一个不相干的人点穿这一点,高俅顿时感到一阵无奈。自古以来,即便是再圣明的贤君,总免不了疑忌臣下,赵佶又怎么会例外?正因为如此,宰相之位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限,但是,观有宋一朝,这宰相地更迭大多是三五年一换,用风水轮流换五个字来形容是再贴切不过了。屹立不倒的宰相,只有寥寥数人而已,他高俅不过一个靠藩邸旧功起来的人,若不是这些年明里并不揽权,安插官员全在暗里,说不定早下去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插口问了一句:“上一次小七带给我的消息,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什么消息?”公孙胜反应极快,立刻装起了糊涂,但是,当对上高俅炯炯的目光时,他还是干笑一声说了实话,“相爷,这些暗地里的勾当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只想留一条后路而已。这禁宫之中你能影响的,不过是看似风光无限的几个人,但是,在这几个人后面,其实还有很多人在虎视眈眈。”

“比如说?”

公孙胜沉吟半晌,最后索性直言道:“比如说新进的韦美人和乔美人,再比如说那个刚刚进封郡君的刘氏。据我所知,韦美人似乎收买了福宁殿的一个内侍探听消息,而且还援引了乔美人入侍。而那个刘氏之所以能够在掖庭之中脱颖而出,也是有人在背后帮了她一把,若是没有圣上这一病,只怕她还能够更进一步。”

“你居然能够打听得这么清楚?”高俅这下子颇有些不可思议了,要知道,这些禁中隐情,就连曲风郝随也不见得能够事事皆知,公孙胜竟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这岂不是天大的奇事?

“所以说,相爷,市井之中的消息未必便逊于大内禁中。”公孙胜微微一笑,随后低声道,“那些阉宦常年居于深宫,一旦出宫办事,往往会设法在外头多流连一会,几杯酒下肚就可能把平时知道的事都抖露出来。而个别做了亏心事或是知道太多的更是会找道观庙宇一诉心中积怨。不瞒相爷说,这些年,我买了几百道度牒,往京城道观庙宇里送了不少人,所以消息自然比别人快些,及时一些。”

这家伙真是天生的密探!高俅忍不住狠狠瞪了公孙胜一眼,心中却颇为触动。一直以来,他都只把注意力放在酒楼饭庄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却忘了这年头香火最盛的道观和寺庙。确实,这年头的高官不像日后明清的那些假道学假君子,个个都有几个方外至交,那些女眷更是没事就喜欢求神问佛,把和尚道士请到家里更是最平常的事。道录院的几个道官更是频频出入宫闱无忌,试问还有哪个渠道比这个更畅通?

话虽如此,他却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放过,因此仍是板着脸责备道:zzzcn{3}〓〓〓〓{z}〓〓{中}-{文}-{网}

“好你个胜之,倘若我一直不问,你是不是准备就这么先斩后奏把事情做到底?几百道度牒,那可是数千贯的开销,你倒是大手笔啊!我拨给你的那些钱,应该只够你那些手下吃穿用度吧?”

“老是靠相爷那点钱怎么行?”公孙胜虽然低头赔笑,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惊人,“若不是有那些人,诺大一个京城,开封府怎么忙得过来?所以说,那些店铺每月孝敬个几贯就很正常了,再加上……”

听着公孙胜在那边算账,高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原先还以为燕青够精明够机灵,如今看来,再机灵也抵不过这个久经世事的老滑头。

他猛地一拍扶手打断了公孙胜的话,没好气地问道:“好了,我不查你的帐,给我说正事!”

第十九章 因势利导造伪证

公孙胜这才收起了一脸的玩笑之色,郑重其事地道:“嗯,餍镇的事情,是梁师成干的,相爷既然曾经派人去打探他的底细,应该知道这是个什么人。”

“你去打探过他的身世?”由于先前曲风调查下来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再加上梁师成如今并非什么大人物,因此高俅不免就把事情丢在了脑后,如今公孙胜却说餍镇之事乃梁师成所为,心中着实一惊,“他区区一个阉宦,冒风险干这种事情,难道是……”

“没错,他就是那个和韦美人勾结的内侍。”公孙胜点了点头,口气异常肯定。”他的行踪虽然诡秘,但是,毕竟常常往宁芳堂报讯就需要用到别人,正好那个小黄门是我送进宫的,所以这一来二往的消息自然全都廖若指掌。先前因为圣上震怒,禁中出入有所不便,消息一直没传出来,如今风声稍稍松了一些,各式各样的情报陆续汇总,所以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梁师成!”高俅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道其怪不得是六奸之一,权势最盛时连蔡京也不敢得罪,果然是手段阴狠之辈。不过,现如今赵佶并非昏庸之君,梁师成绝不可能成为权倾一时的“媪相”自己也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相爷,梁师成的身世我也已经弄清楚了。”公孙胜见高俅恢复了平静,这才略略欠身道,“这种事情,相爷与其让宫中动手。其实不如让那些市井之徒去查来得迅捷。梁师成的母亲曾经是苏府侍妾,苏学士贬谪期间,遣散了家中姬妾。此中便有其母。其母再适城东梁氏子,未几产下了梁师成。后来其母因故被逐。生活无所着落,这才净身入宫当了阉宦。”他稍稍顿了一顿,又瞧了瞧高俅脸色,突然开口问道,“相爷莫非是隐约听说其母出自苏府。所以才有所顾忌?”

高俅闻言低头细思了一阵,突然觉得哑然失笑。自己来到这个年代这么久,终究还是不免被后世传闻所累!按照年份推算,苏轼在元祐年间出任斡林学士风光无限的时候,这梁师成并未上门认亲,相反却净身入宫,这根本不在情理之中。到了后来得势之时,其却处处宣扬自己乃是苏轼之子。可笑那些士人还因为苏轼文字得见天日而对其多加褒扬,却不知道因为朝廷禁绝,苏轼地手迹早已是千金难求。梁师成靠着自己为苏轼子的名义巧取豪夺,便不知从中渔利几何。后世以讹传讹,遂真以为梁师成乃苏轼之子。倒也真是可笑。

他朝公孙胜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是我想岔了,你不必顾忌,继续说。”

“梁师成对于其母遭逐一事异常忌讳。因此从未对外人言,更是从未提过其生身父亲是何人,但是据我推算,其为梁氏子应该没错,与苏学士并无关系。此人进宫之后因为略通文字,在圣上即位后调到了书艺局当差,一手字相当不凡,所以虽然偶尔得罪了蔡相父子,却仍然得圣上另眼相看。相爷,此人既有野心,手段又极其阴毒,确实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角色?他纵使再有雄心,仅凭着今次地事,我就能够置他于死地!”高俅霍然抬头,面上杀机尽显,“圣上就算原本爱重他,但是若知道他犯下了此等弥天大罪,恐怕大怒之余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胜之,此事你可有证据?”

“相爷,人证固然是有,但却没有物证。梁师成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凡事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不说王皇后宫中获罪的那几个内侍宫人已经死了,就算他们没死,凭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人所指使,也难以将其入罪。而我送进宫地那个小黄门位分卑微,其言恐怕不足取信圣上。”

“没有物证……”高俅恼怒地握紧了拳头,转而想起了阮大猷曾经拿出来的那半方锦帕,眼前突然一亮。”梁师成的笔迹你可有人能仿出来?”

“相爷的意思是……”公孙胜的脸色倏然一变,须知自从他遇见高俅开始,对方就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激烈地手段,如今竟然不惜伪造证据,其目的不过是为了一个区区阉宦,这也未必太大张旗鼓了。

“除得一个算一个,梁师成是小角色,但是,我决计不信他一个人能够有这样的心计手段,背后一定还有别人!”高俅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恶狠狠地说,“擒贼擒王,这一次,我一定要把背后的人揪出来!”

“相爷既有此心,我便去做就是。”公孙胜只是稍稍犹豫便答应了下来,临走前却语意双关地道,“相爷,京中鱼龙混杂,若是你和贵人会面,最好知会我先派人‘净一净街’。上回相爷出了那家小酒馆的时候,便有人意图窥伺,我已经代为解决了。”

听到此话,高俅着实心头大震,但更多的却是惊怒。公孙胜的话他当然信得过,既然说自己的行踪似乎有人窥伺,那就绝对不会有假。若是别人发现自己和陈王暗地会面,那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事端。不管怎么说,陈王都是宗室,不能和大臣有太密切地往来。

接下来的几天中,除了政事之外,高俅便在暗中悄悄行动了起来。

公孙胜先是设法弄到了和那锦帕式样相同的帕子,而后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极其善于模仿他人文字地人写了一通绝妙文章,紧接着又是一阵明里暗里的动作。最后,郝随在一天夜里悄悄造访了高府,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过了一月,赵佶的身体终于差不多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因此自去年十月之后头一次恢复了大朝会,这自然让群臣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政事堂地几个宰执却仍旧忧心忡忡,原因很简单,对于赵佶先前的发病,医官院的几个医官诊治的结果都是模棱两可,究竟是什么病没一个人讲得清楚,什么疏于调理劳累过度的废话倒是一大堆。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让一个原本健康的皇帝躺在床上休养了好几个月的病,只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疾。

果然,赵佶病一好,第一件事便是罢了医官院院使刘钦的职,进副院使罗蒙为院使。然后,他便下旨抚慰了这三个月各尽其职的官员,再次颁赐春衣。尽管赵佶只字未提先前的一系列变故,但是,敏锐的官员依旧能够发现,天子官家似乎比以前稳重了些。

然而,此时福宁殿中的赵佶却不复人前的持重。望着眼前的郝随,再看看手中的半方锦帕,他恨不得一把撕碎了这该死的帕子,然后把郝随一脚踹出去,但是,他无疑不可能这么做。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闭上眼睛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问道:“此事你可对他人说过?”

“回禀圣上,小人自从在阮相那里得了这块帕子之后,日夜惊疑,可圣上那时正在病中,小人决计不敢惊动,所以便隐匿至今,绝没有对第二个人提过。”虽然面上恭敬镇定,但郝随的心里早已是战战兢兢,要不是他落在高俅手中的把柄太多,要不是因为他收了高俅太多太多的钱,这一次的事情他决不会出头,可如今已经来不及后退了。

赵佶意味深长地看了郝随一眼,随后轻描淡写地道:“此事朕自有决断,你不许对任何人再提起,明白吗?”“小人明白。”

见赵佶无话,郝随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出了殿外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至于以后如何,他可管不着。此时,他远远瞥见另一边来了两个宫装丽人,连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这种时候,还是少和嫔妃套近乎好。

“圣上!”

先后踏进大门的自然是王德妃和乔美人,两女这些天日夜轮流侍疾,面庞明显瘦下去一圈,但是,相比其他嫔妃的翘首盼望,她们仍旧觉得心甘情愿。双双行过礼后,王锦儿见赵佶面色似乎不好,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原本打点好的说辞全都闷在了肚子里。

赵佶瞟了两个宠妃一眼,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笑道:

“你们来得正好,朕有一件东西要给你们看!”由于先前郝随单独面见,此时殿中别无外人,所以他信手就将袖中那半方锦帕递了过去,“你们好好看看。”

王锦儿和乔氏虽然不似郑瑕那样精通文墨,但都是懂得诗文的人,此时一看锦帕上文字,两人俱是大惊失色。

王锦儿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双手把锦帕重新呈给了赵佶:“圣上,这是……”

赵佶随手将锦帕收在了袖子里,冷笑一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朕向来对宫中太过宽容了。”

这句似警告又似感慨的话顿时让两女不知所措,正当王锦儿咬咬牙想再试探一下时,突然听到赵佶又淡淡地撂下了一句话。

“这些日子你们两人劳心劳力,朕已经命人拟诏各晋你们一级。朕如今既然已经痊愈,你们就收拾一下,各自回宫吧。”

第二十章 慰皇后发落奸宦

赐王皇后珍品燕窝、人参并天麻若干;赐怀有身孕的郑贵妃和韦没人金银钱及各色玩意若干;进德妃王氏为淑妃,进美人乔氏为捷好!

内廷传出的旨意无疑让群臣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赵佶这番处置自然是极为公允,四平八稳不会引起任何议论。这也同样意味着,自去年年底闹得沸沸扬扬的宫闱变故,已经正式告一段落。

然而,诸妃固然是万分欢喜,王皇后却已经难以领受。赵佶的病固然是几近痊愈,王皇后的病情却越来越重,一日之中难得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整个人更是憔悴了许多。刚刚二十出头的她,竟似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由于皇后宫中已经换了一批内侍宫人,再加上先前变故重重,因此这些人不免在照顾方面很有些懈怠。毕竟,帝后之间的隔阂已经摆在那里,餍镇之事不再追究并不意味着事情就这样了结,联系之前历朝历代的废后之事,就连这些侍奉皇后的人也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要知道,自从餍镇事发之后,赵佶便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就在人们纷纷猜测王皇后何时归西抑或是何时被废的时候,大病初愈的赵佶却突然驾临,让一众内侍宫人措手不及。

眼看四周一片慌乱,赵佶的怒气渐渐盛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历来亲王娶妃并不能自主,因此,对于性格恬静的王氏,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是,王氏自元符二年归于端王府。至今已经有六年,这元配地情分终究还是不能一笔抹煞。

“皇后最近怎样?”

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跪下奏道:“回……回禀圣上,皇后……皇后……”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心中连连叫苦。当着盛怒君王的面。他又怎能说皇后已经药石罔效,就汤药也难以进口?

“皇后若是有什么万一,尔等疏于侍奉,也一样有罪!”

赵佶怒气冲冲地甩下一句话,提脚便进了内室。一时间。一股比当日福宁殿更浓重的药味立刻冲了上来,竟是难闻得紧。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一旁正在熬药地小黄门,厉声喝问道,“难道这里就没有规矩了么,怎么能在皇后病榻前熬药,这么重的味道,还怎么养病?出去,以后不得在寝宫之内熬药!”

那小黄门已经是吓得浑身颤抖,半点不敢动弹,正在此时。病榻上传来了一个几乎微不可闻地声音。

“官家……官家别怪他们……”

赵佶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见本就瘦弱的王皇后瘦得形销骨立,心中顿时一酸。久违的柔情渐渐浮了上来。眼前这个女子十六岁嫁给他,先为顺国夫人,而后册立为皇后,又为他生下了皇长子。可以说,在自己的每一步中都能看到她默默的影子。可是,偏偏仍有人不放过她,自己当初怎么就这么糊涂,以王皇后地心性,怎么可能去做餍镇这样的事?

“别说话,就这么躺着!”赵佶按住了挣扎着想要起身的王皇后,微微点头道,“你这宫里朕会命人好好整肃,不能这么瞎折腾,历来哪有在宫室之中熬药的道理?”

“官家别责怪他们,这是臣妾自己的意思。”王皇后终于缓过了气,话语也渐渐连续了起来,“官家也是刚刚生过大病,倘若在外熬药,这药味难免会散播看来,若是外头的官员闻到了,说不定又有什么猜测。再说,郑贵妃和韦美人都已经有了身孕,若是有一个万一,臣妾也过意不去……”

“你别说了!”赵佶越听越觉得心惊,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尽管早知道王皇后是个贤良淑德的女人,但是,在遭受了这么多不公之后,她对他却没有丝毫埋怨,反倒是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光是这份心意,后宫之中便没有第二人能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安慰道:

“你的心意朕都知道,但是,这不利于你休养,再说了,你这里不止这一间宫室,哪里就会影响他人?那些小人滑胥偷懒,你就不用替他们说好话了!曲风!”侍立一旁的曲风陡地听到赵佶叫自己地名字,慌忙趋前几步躬身道:“小人在,圣上有何吩咐?”

“皇后宫里的内侍宫人,你全部好好梳理一遍,把那些三心两意的人全都拎出来,这里不需要趋炎附势地小人!还有,传朕旨意,召医官院院使罗蒙亲自为皇后看脉,务必精心诊治!还有,皇后有恙在身,除了郑贵妃和韦美人有孕在身不便行动之外,其他的嫔妃一律不能疏忽了礼数,还有……”

见赵佶一脸怒容地说了一大串命令,曲风只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后宫之中向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想当年哲宗皇帝在世时,刘珂便恃宠而骄,处处不把孟后放在眼里,甚至为此废了孟后,现如今宫中众人焉知不是怀着同样地心思?这样一道旨意传下去,怕是傻瓜也知道,天子官家和皇后之间的情分依旧深重,不容外人离间。

“官家,已经够了……”王皇后终究还是挣扎着撑起了身子,一把拉住了赵佶的袖子,“莫要为臣妾一人而让宫中乱了阵脚,臣妾病着的时候,郑贵妃遣人来探望了好几次,还送过不少补品,至于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来过,没必要强求她们每日都来……”

“小如!”

听到这个久违的昵称,王皇后顿时身躯一软,神情怔忡不已。六年来,除了新婚的那三个月,她再也没听到过这个称呼,此时此刻再听到,她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你是朕的皇后,自然不能一味恭俭待人。”赵佶的口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随即便挥手命曲风前去传旨,而后又将一干内侍宫人都屏退了。

此时此刻,内室之中便只剩下了这帝后二人,两人彼此凝视着,谁也没有先说话。良久,赵佶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朕早该知道,餍镇的事情不可能是你做的。夫妻多年,朕却依旧被疑忌乱了心绪,是朕对不起你!”

王皇后闻言大惊,脱口而出道:“官家!”

“是朕不该听那几个宫人内侍的一面之词便怪罪于你,是朕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拂袖而去,是朕不该罔顾结发之情对你的病不闻不问……”

“官家,官家不可这么说!”听赵佶的话语中的意味越来越不对,王皇后立刻打断了话头,自己也急得咳嗽了两声,“臣妾身为皇后,却连自己宫中的人都管束不好,自然也是有责任的,官家责备原是应当。况且这病也是多年落下的病根,圣上自己也在病中,怎能说不闻不问?”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凡事只想着别人。”赵佶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了那面颊,“跟着朕这么多年,你却越发消瘦了。小如,你知道朕不喜欢你哪一点么?你实在太贤良淑德了,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直到赵佶离去,王皇后依旧没有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乃至于赵佶最后吩咐她将养身子的几句话也漏过了。贤良淑德,难道父亲和母亲一直教导她的贤良淑德反而错了么?难道她信守女子不妒的原则反而错了么?一时间,她只觉得将自己深深包裹在里面的那层外壳完全碎裂了。

匆匆回到福宁殿的赵佶并没有立刻处理政事,而是命人叫来了梁师成,然后便把一干闲杂人等全部遣退开来。

自打赵佶病愈后下达了一连串旨意之后,梁师成便颇感惊疑不定,此刻听闻召唤更是心中忐忑不安。匍匐在地的他甚至不敢去偷眼观察赵佶的脸色,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忆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确认毫无破绽之后方才逐渐镇定了一些。

“梁师成,你干的事情,忖度朕都不知道,是么?”

这犀利如刀的一句话骤然甩下来,梁师成顿时有些懵了。但是下一刻,醒觉过来的他便立刻重重磕头道:“圣上明鉴,小人一向秉承圣上旨意办事,从来没有半分逾越……”

“没有逾越?没有逾越你会和外官勾结,私相传递信物?”暴怒之下的赵佶重重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斥道,“你区区一个内侍黄门,朕不过看着你能写一手好字的份上刻意优容,你不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在背后兴风作浪,莫非以为朕就会始终容忍下去么?”

这私相传递信物的罪名扣下来,梁师成反倒恢复了平静。他是命人送出过一方锦帕,而那三个小黄门也确实捅了娄子,但是,不管怎么查,事情也不会和他有关。想到这里,他索性一叩头道:“圣上,小人确实冤枉,小人可以指天发誓,绝对没有暗通宫外之人。”

赵佶随手从袖子中掏出锦帕,冷冷掷在地上,厉声喝问道:“那这是什么?”

梁师成膝行几步,捡起那半方锦帕才瞧了一眼,脑海中便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构陷”两个字。然而,不管是行文笔意还是遣词造句,全都是他素日的用法,一时间,他甚至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第二十一章 雷霆恕阉宦横死

见底下的梁师成半天说不出一句辩驳,赵佶更加坚信其人和整件事脱不开干系。除了喜欢那些不拘泥于陈腐旧理的年轻才俊之外,他一向对于那些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另眼相看,高俅如此,蔡京也是如此,梁师成更是如此。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自己一向颇为信任的家伙干下了这样的勾当。

梁师成终于横下了心,莫说他承认了也难逃死罪,就是此事的天大干系,他也承担不起一点。他突然直起脖子,大声抗辩道:“圣上,这是赤裸裸的构陷,小人要和那个人当面对质!”

“构陷?对质?”赵佶冷笑一声,脸上尽显讥诮,“没错,这锦帕是别人呈交给朕的。不过,别人可没有指名道姓说是你的字,若不是朕素日曾经让你写过不少东西,这一时半会还不见得能认出来!你写字的习惯,用词的手法,别人也许不注意,但朕却熟悉得很,决不会冤枉了你!”

听到这里,梁师成顿时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倘若是别人在赵佶面前一口咬定这锦帕上的字是他写的,那么,他还有辩驳的机会,想不到那个人竟如此精明,将所有的决定权都拱手送到了赵佶手上。侍奉这位官家数年来,他又怎会不知道赵佶认准死理的脾气,难道,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么?

“没话说了是吧?证据确凿,朕料想你也没有话说!”赵佶陡地提高了声音,话语愈发犀利,“你不是想问这证物从何而来么。朕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东西是阮大猷的儿子无意中得到的,阮大猷不想管宫里地事,所以就把它交给了郝随。让其暗中查访。那时朕还在病中,郝随不想多事。就把事情隐了下来,直到前几日才交给了朕。朕还生怕冤枉了你,命人暗查了所用的笔墨和你素日所用是否相和,想不到竟真的是你。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以辩驳地?”

梁师成已经是听得浑身冰凉。为了他一个小小阉宦,对方竟然用了这样深重的心思,根本就是存心置他于死地,可这又是为什么?自己就算再设法往上爬,也绝对不可能对那些宰执构成威胁,如此大张旗鼓地目的,又怎是为了自己?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模模糊糊的念头,他立刻皱眉沉思了起来。

赵佶冷冷地打量着梁师成,良久才迸出了一句话:“朕问你。锦帕上提到的,巫成”是什么意思?”

梁师成闻言陡然一惊,抬头时正对上了赵佶冷冽地目光。一时间,他终于恍然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方如此处心积虑,恐怕为的就是找出他背后那个人。可是。无论是否供出那人,他都难逃一个死字,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不想说?还是你根本就不敢说?”赵佶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光,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你此时不愿明言,朕只好下令刑部讯问,让那些刑名老手从你口中撬出实话来!梁师成,朕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赵佶的这番话无疑是将梁师成往深渊中再推了一把,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他用手使劲抠着青石砖缝,竭力控制住颤抖的身躯。不能死,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能留着一条命也好。对方已经计算得如此周详,倘若自己为了报复胡乱攀咬,只会招来更惨烈的后果。与其如此,还不如把那人供出来,兴许还能有一条活路。

终于,他咬咬牙说道:“小人自从受圣上恩宠以来,从未有一日敢忘记。若非此番受人胁迫,小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犯下这弥天大罪。圣上明鉴!”

“胁迫?”听到这两个字,赵佶着实感到心中一沉,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瞬间冲了上来。梁师成并非那些常常出宫地内侍宫监,要和他打交道,至少也得是能够自由出入禁中的官员,难道……“是,小人的地确确受人胁迫。”梁师成见赵佶神情松动,再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连忙自事情的起因开始叙述,原原本本地交待了起来。

当然,在不少关键的环节上,他都变着法子添油加醋,想方设法地为自己开脱。

一日后,高俅终于从宫中得到了准信——梁师成交通外官,事败后畏罪自尽!

徐徐把那张纸条在灯火上燃尽之后,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臭名昭著的六奸如今终于死了一个,对于梁师成而言,虽然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却也同样只是一个垫脚石。他起身在书房中走了两步,渐渐陷入了沉思。赵佶和粱师成单独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决不至于只是限于锦帕之事地本身,梁师成为了活命,应该还供述了一些别的,只可惜这些事情万难打听出来。

前时查访连家商行的人,至今仍然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说不定还知道那些宗室在此事中担当的角色。之前自己之所以这么做,很大的原因是为了给赵佶树立信心,但是,却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此举于私固然有利,于公却是损害不小。

无论是建造宫室还是修筑园林,用的都是国库的钱,而宫中内库,则是为了皇帝和嫔妃的不时之需,一般都是有进无出,偶尔有拨钱劳军或是作为军费的情况,那也只是九牛一毛。如今,宫中内库虽然无比殷实,国库却时有捉襟见肘,若非改革茶法之后每年有将近四百万婚的钱入账,恐怕早就支撑不住了。如今赵佶是愿意以内库之钱作为公用,但是,谁能担保他能矢志不移地这么做下去,谁能担保下一任的皇帝不会用这些钱来享乐?

要么把这几条线路从皇家营运改成国家营运,要么仍然按照惯例,将此事公开,然后对这些利润课以重税。从长远角度来说,后者无疑比前者更加实际,但是,大宋的那些士大夫未必能够接受这一点。明里耻于言利,暗里却经营着诸多产业,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批自诩高洁的读书人更矛盾的群体了!

高俅在这边思索的时候,京城中还有另外两个人得知了这个消息。

死的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阉宦,但是,对于他们而言,这却是重重的当头一棒。他们不知道梁师成之前对赵佶说了些什么,他们也不能担保自己不会被供出来。尽管宫中仍未有进一步的动静,但是,只从赵佶探望王皇后这一件事上,便足可见其态度。

然而,除了擢升郑居中为天章阁待制之外,大病初愈的赵佶并没有任何动作,朝议一如既往,处事一如既往,仿佛一切仍是照旧。只是,有心人发觉,无论在什么时候,天子官家的嘴边都会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不仅如此,在赵佶病中时就似乎有所隔阂的蔡高两人,似乎没有和好的迹象,平时在处理政务上总有颇多争议,有时甚至在御前也会频频争论,就差没有针锋相对了。

在这种情势下,政事堂渐渐分成了三派。蔡京和吴居厚一派,高俅和阮大猷一派,另外就是张康国一个人处处标新立异。不过,张康国毕竟在资历人脉上逊于蔡京,在信任上不及高俅,因此凡事也不敢太过分。

不过,在几乎占据了整个横山之后,大宋在西北的用兵终于暂时停息了。从陶节夫为延帅到严均宣抚陕西,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大宋便把边境线向北又推进了数百里,累计夺得寨、堡和城池数十,斩杀西夏将领数十员,其中不乏高官宿将。而西夏在听闻辽国动乱之后,知道再难求得辽国援兵,因此李乾顺百般无奈之下,一面遣人再往大宋卑词求和,一面命人往谒辽主求娶公主,并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需要,夏国可以随时出兵帮助辽国靖边。

都堂之中,面对从辽国和西夏分别传来的消息,几个宰执面色各异。

“李乾顺果然求和了。”蔡京放下文书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辽国自顾不暇,自然不可能再出兵援助他,否则就是两面受敌。只不过,辽东战事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糜烂态势,谁能想到,区区女真竟能有这样的战力。”

“辽国坐拥数千里土地,女真不过辖有一隅,纵使能够取胜一时,也定难支撑长久。”这一次开言的是张康国,他瞟了一旁的高俅一眼,然后便慢条斯理地道,“女真人太少了,经不起损耗,若非此次是渤海和女真同时叛乱,辽国也不会应接不暇。其实只要派一员得力的大将,这一点火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扑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宾老莫非忘记了这句话?”高俅如今是越看张康国越觉得厌憎,再加上对方总是老调重弹,他当然很不耐烦。”当初神宗年间西南夷叛乱的时候,我朝也不是动用数万大军,结果用了多少时间才勉强弹压了下去?况且,女真的战力远远胜于寻常蛮夷,若是辽主等闲视之,恐怕难以遏止连场大败。”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中的气氛顿时僵硬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惧降罪蔡攸求父

得知赵佶召见自己的消息,蔡攸着实心中一惊。多年以来,凭借在当年还是端王的赵佶面前留下的良好印象,蔡攸得以一步步晋升,如今已经是官至集英殿修撰,每一次升迁都是破格提拔。对此,他相当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升迁如此之速,一来是因为沾了父亲蔡京的光,其二便是赵佶为了当年之事投桃报李,然而,内廷书日前刚刚传出梁师成的死讯,这个时候受到召见,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这一轮的召见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到了出来的时候,蔡攸已经是汗湿重衣,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失去了。虽然他刚刚一番应对极为得体,称得上滴水不漏,但是,从赵佶神情的细微变化中,他还是察觉到几分不妙的迹象。要是真的能够被自己一番花言巧语说动,那么,梁师成也不可能死的不明不白,那家伙的巧舌如簧应该绝不亚于自己才对。

现如今,他唯一的凭恃就是没有在外面留下半点把柄,但是,若赵佶真的要发落他,那么也只是金口玉言一句话而已,群臣之中,愿意除去他这个碍眼的宰相公子的人还少么?

想来想去,他最终仍是不得章法,心头不由愈加焦躁,正好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丝竹声,顿时更是火冒三丈。他的父亲蔡京并非王安石司马光那一类的谦谦君子,家中姬妾众多,因此他有好几个弟弟。这其中,除了他之外,犹以同为吕氏所生的蔡絛最受宠爱。也不知怎的。每每看到这个小自己两岁地三弟,他便觉得心里不舒服,此时更是暗自咒骂。

思量许久。他终于起身推开了房门,略整理了一下表情就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出了小院。他果然看见三弟蔡絛和几个年轻人正在吹笛抚琴,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大哥!”蔡絛如今刚刚得到荫补,还未来得及授官,因此平素除了读读闲书之外便是和一帮朋友鬼混,此时看到蔡攸板着脸站在面前。

不由有些着慌。

“看看你都什么样子!”蔡攸狠狠瞪着面前的弟弟,厉声责备道,“父亲平素怎么教导你地,有调弄丝竹的功夫,怎么不知道多多读书,就知道和三教九流厮混!别忘了,你是宰相公子,不是街头卖艺地!”

蔡絛莫名其妙地领了一顿训斥,脸上顿时拉不下来,但慑于兄长往日严威。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唯唯应了,待到蔡攸远去之后,他却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自己莫非就是有多少才学的么?别以为领了一个集英殿修撰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个糊弄别人的货色罢了!别理他,我们继续!”

蔡攸才刚踏进蔡京的别院,身后便又响起了那讨厌地丝竹声,他顿时勃然大怒。他本想回去再怒斥蔡絛一顿。左思右想却按下了怒气,若是平常,他当然可以拿出兄长的架子,但是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考虑在失去了天子信任后又失去父亲欢爱的后果。须知父亲虽然对他寄予厚望,但是对蔡絛同样宠爱有加,事到如今,他绝对难以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

守在书房门口的蔡平一见蔡攸,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少爷,相爷还在里头会客,恐怕您要等一会!”

蔡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是谁在里面?”见蔡平满脸为难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不由哑然失笑,“你就是不说,待会那人出来我也瞧得见,爹的事,从来都没有瞒着我的。”

“少爷,不是小人瞒着您,实在是……”蔡攸的一席话并没有让蔡平打消顾虑,反而让他露出了尴尬和为难之色,“那客人是从另一边进来的,待会也自有人将他领出去。少爷,横竖待会你能见到相爷,还请不要为难小人。”蔡攸听得疑云大起,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蔡平又是跟着他父亲时日长久地老家人,断然不可能从对方口中逼问出什么来。他举目望了望紧闭的书房大门,心中陡地涌上了一股不妥当的感觉,难不成,这里面地人真有那么大的干系,连自己也不能知道?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蔡平转头一看,告罪一声便匆匆奔了回去,在门边低声禀报了几句。不多时,他便满脸喜色地回转了来。

“少爷,相爷吩咐您进去。”

蔡攸点了点头,可在推开书房大门前,他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心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然后才推门而入。在他身后,蔡平手脚麻利地又掩上了大门。

蔡攸暗暗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色,但却无法看出任何端倪,只得低头轻唤了一声:“爹。”

蔡京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答,而是抬头往儿子脸上看去,右手食指中指还在轻轻地敲击着旁边的扶手,许久才仿若漫不经心地道:“事情败露了?”

饶是蔡攸先前已经有所准备,此时也被这突如其来毫无矫饰地一句话给惊得愣了,好半晌才言不由衷地挤出了一句话:“爹,我不明白你的意忍……”

“不明白?今天你在福宁殿呆了两个时辰,居然回答我不明白?”

蔡京冷笑一声,目光中充满了讥诮,“历来官员想见圣上,等三五个月都是平常事,就连朝廷中掌管实务的官员,也往往没有单独奏对的机会。你区区一个六品官,却能够在圣驾前呆两个时辰,难道还真的是向圣上汇报编修《国学大典》的情况么?”

听到这里,蔡攸已经几乎断定刚刚来访的人来自宫中,一颗心立刻不争气地狂跳了两下,思量片刻竟径直跪了下来。”爹,我是自作主张,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是我做的,我……”

“要真的是你做的,这一次就轮到我大义灭亲外加上表请辞了!”

蔡京猛地一拍扶手,霍地站了起来,“你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种天大的勾当也敢往里头伸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的行止?要不是你当年还给圣上留了一点好印象,梁师成的下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见蔡攸许久没有做声,蔡京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坐回了原位。

“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不能做:还有些事情虽然可以做,却要花费百倍功夫善后。你最大的错误不是选错了帮手,也不是选错了手段,而是选错了盟友。要不是此次我替你善后,你以为圣上仅仅是泪听大怒就这么算了么?”

我替你善后!

蔡攸只听清楚了这五个字,不由得神色大变。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先前一直为了这一连串事情而焦头烂额的父亲居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枉自己认为行事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却还是不免被人看穿,这对于他的信心自然是莫大的打击。

“于深处说,你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错只错在你没有注意到别人顺着你的手段加的后手。你以为别人的火上浇油能够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为什么你就没有想到,一旦事机败露,所有的事情很可能扣在你一个人头上?攸儿,看来你完全辜负了我当年给你起的字,居安必须思危,否则哪怕有一天你到了危若累卵的时候,也不会醒悟过来!”

蔡攸已经被乃父犹如疾风骤雨般的话打击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分辨道:“爹,我不是不明白,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本意并非如此……”

蔡京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冷冷陈述道:“你的本意原本是让王皇后能够忧惧成疾,然后撒手西归;让郑贵妃和王淑妃因为餍镇之事而背上黑锅,最好郑贵妃能够小产则最妙:这个时候,圣上就会因为韦氏的龙胎而另眼相看,对吗?顺便,因为高俅家的两位夫人和王皇后郑贵妃王淑妃都走得近,这样一来,高俅说不定就会借机吃挂落,对吗?”

见一向眼高于顶的儿子脸色惶然,蔡京突然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你先前从圣上那里得到了允诺,今年将进封你为馆阁直学士,过两年甚至可以备位执政,所以,你在外人的手段即将殃及你父亲的时候,你也没有收手,而是想借机根除自己的嫌疑,对不对?没有想到啊,我蔡京的儿子竟会有这样狠辣的心计,若不是此次别人的手段更加毒辣,恐怕你还不会对我坦白吧?倘若能给你机会,你一定会撇开我这个爹爹自立门户,不是吗?”

“爹,我决无此心!”这一次,蔡攸才真正慌了。他如今见罪于君王,若是再无蔡氏门楣庇佑,肯定动辄是必死之局。在羽翼丰满之前,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立门户,此次之所以按捺住性子没有告知父亲,不过是因为想借着父亲的反击解决掉一些障碍,谁知竟会阴差阳错到了如此结局。”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爹爹除去政敌,好让蔡氏一门能够重掌大局,断然没有其他心思!”

第二十三章 高僧不耐苦修寂

大相国寺得名于大唐延和元年唐睿宗的亲笔题名,至大宋开国之后,作为京都最大的佛寺,因受皇帝崇奉,其地位日益隆高,成为名动天下的皇家寺院,鼎盛时下辖禅院律院六十四个,僧人上千,信徒更是不计其数。京城之中除了皇宫,便属大相国寺最为辉煌瑰,丽,向有“金碧辉映,云霞失容”之称。

由于主持向来是皇家敕封,因此寻常香客自然不是大相国寺的重头,内中诸多禅院静室,便是给诸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准备的。当然,这些人每年供奉的香火银子,若算起来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也正因为如此,假使能在大相国寺剃度出家,那此人虽在佛门,日子也远比寻常小民来得惬意。

在大相国寺呆的时间稍长的僧人都知道,尽管各家官府多半在这里拥有静室,但来往此地最多的却要属陈王赵佖。一年之中,除了在府中养病的时日之外,赵佖几乎把一多半日子都丢在大相国寺中。平常不是和主持监院等几个高僧谈论佛法,就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中静修。由于陈王每年供奉的香火钱多达数万贯,又是天子最敬重的兄长,因此每逢他来,从上到下都丝毫不敢怠慢。

这一日,赵佖照例坐着轿子,在一大群护卫的簇拥下到了大相国寺。赵佶重新临朝主政之后,他满心的包袱便算是卸下了,自然乐得轻松一阵。由于他这阵子算是帮了大忙,因此赵佶不仅命人将许多名贵礼物送到了他府上,又进封他的独子赵有奕为成国公。他对这些恩宠早就看得淡了。不过恩及独子,他的脸上还是笑容居多。

主持智光亲自带着一众僧人在外迎接,一见赵佖下轿便微笑着合十见礼道:“陈王。这一次可是足足有三四个月没有来了!敝寺上下地僧人都在想,陈王是否富贵日子过久了。耐不得禅寺清苦。”

赵佖含笑还了一礼,嘴上却是丝毫不饶人:“我本来是个闲散亲王,圣上硬是要压了这么一副担子,我也只得接着。好在圣上吉人自有天相,接下来的事情。便不用我多操心了。倒是智光大师你似乎胖了,怎么,最近香火多得连你也沾上荤腥了么?”

两人向来熟络惯了,互嘲了两句便往寺中行去。虽然掌管大相国寺,但是,智光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便是阖寺上下,比他年岁更长佛理更深的高僧也不在少数,可赵佶偏偏在即位之后不久便敕封了他主持之名,其中便多有赵佖力荐地缘故。他素来妙语如珠诙谐幽默。在达官贵人之间游刃有余,手腕也不似那些只懂佛法不通俗务的高僧。这大相国寺在他地打理之下,蒸蒸日上名声大噪自不必说。

进了寺中。一帮僧人便三三两两退避开去,只余智光和赵佖两人并肩而行。沉默了片刻,赵佖便先开口道:“前些时日我命人给你送的信,你可曾看到了?”

“看过了。老纳已经派人去瞧过蔡王,如今那病情是无碍的。”智光轻轻点了点头,长诵了一声佛号,“人家以为天家富贵无双,却不知道一步走错便是毁及一生。便如陈王你这般尊贵,又何尝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赵佖深深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我原本没什么大志向,若非在元符二年先帝病重的时候,行止略有欠缺,如今又何必如此规行矩步?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心气高昂地蔡王?每每想及皇叔,我就总感到如今的恩宠令人不安。”

智光当然知道赵佖口中的皇叔指的乃是英宗次子,神宗之弟的赵颢,赵佖眼下享有的种种尊荣,正是先前赵颢曾经领受过的。而正是这个赵颢,当年在神宗皇帝病笃的时候,差点有希望坐上帝位,然而,一向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的宣仁高太后最终还是从善如流地选择了神宗之子——她的孙子赵煦。如今赵颢去世,这一段往事,正是宫中之人和皇室宗亲避而不谈地。

“陈王也无需太多虑了,吴荣王当年锋芒太露,虽然屡受恩宠,却时有结交朝官,并借宣仁太后影响国事,和陈王你大不相同。此番你虽然得圣上重托,却没有干预国政,大可不必有忧惧之心。陈王,你倒是应该多多注意身体才是。”“我何尝不知道将养身子,只不过这是先天带出来的,就是再有国手也难能回天,索性随它去了。”赵佖知道智光是在安慰自己,便微微点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至少还有几年好活。大相国寺这好地方,我也想多受用两年!”

智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也就不再多言。一路将赵佖送到静室,临出门时智光却犹豫了一下,突然转头道:“陈王如若最近无事,不妨在这里多呆一些时日。最近京城风起云涌,只怕会有不小地变故。”

赵佖才刚刚盘腿坐下便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悚然一惊。大相国寺中有那么多权贵往来,朝中风云绝不会漏掉一星半点,既然智光如此说,那接下来的日子,只怕真会闹得不可开交。想着想着,他不由得洒然一笑道:“多谢大师提醒,既然如此,你便帮我传出话去,就说我此次会在大相国寺闭关三个月,除非是官家传召,否则任何人都不见!”

“陈王的意思,老纳必定转达。”智光淡然一笑,合十一礼便带上了房门。走出院子后,他看见一个小沙弥候在墙外,便微微点了点头。

“是他到了?”

那小沙弥慌忙躬身见礼,恭敬地禀报道:“主持,是那位居士来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在了禅房之中。”

“他是否知道陈王来了?”

“这个弟子不清楚,不过刚才门外排场那么大,想必他应该知道。”

“嗯,你下去吧!”智光挥了挥手,转身便朝自己地禅院走去,心中却不无踌躇。大宋历代君王几乎都是崇道好佛,这也使得佛门道门屡屡加入到了朝廷的政争之中,那些惊动朝野的大事之中,每每都有佛道中人的身影,他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一个。不过,他却不屑于当锦上添花的应声虫,而希望成为雪中送炭的真正臂助。只是,千挑万选,那人不过是差强人意而已。

若是自己能遇到当年不得志的高俅,或是能够在蔡京失意之前伸出援手,那如今该是怎样的局面?

智光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而便把它逐出了脑海。事到如今,与其懊悔当初,还不如多想想该怎么利用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是,那位一向倚赖蔡京高俅的官家,真的会采取什么大动作?倘若不是,此番他就要好好斟酌了!

推开禅房大门,他便看见一个人满面焦躁地来回徘徊,心中不由暗叹,随即咳嗽了一声。此时,那人方才转过了头,立刻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色。

“智光大师,你终于来了!”

智光只是单手行礼,然后便笑着解释道:“没法子,正好遇到陈王来此地静修,老纳于情于理都必须去安排一下,所以有劳郑居士久候了。”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前来,多等一会也是无妨。”来者正是刚刚,晋升天章阁待制的郑居中,他自从进京之后便结识了智光,几次往来之下发现这个方外之人大有智慧,于是便来得愈发殷勤。先前因为宫中变故,他更是频频造访,唯恐因为郑贵妃见罪于君王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甚至差一点要上书明志。最后还是智光反复相劝,他这才打消了这种心思,结果果然因祸得福,如此一来,他更是对智光深信不疑。

双方坐定之后,郑居中耐不住性子,喜上眉梢地说:“大师,昨日医官院的那个医官到我府上来过了。那人从前就有一个本事,能够看准男胎女胎,据他所说,此次郑贵妃怀的乃是男胎无疑!”

“哦?”智光却并无几分喜色,反倒是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你嘱咐他看的,还是他主动告诉你的?”

郑居中不由心中一突,脸色略有不豫:“是他主动前来告知的,怎么,大师,难道他这番举动有问题?”

对于郑居中的短视,智光心中颇感无可奈何,但还是解释道:“郑居士不要忘记了,圣上已经有四子在前,其中,皇长子乃是皇后所出,这名正言顺的嫡长身份,便是其后诸位皇子难以逾越的。况且,难道你忘了圣上数日前才亲自去探望了皇后,不仅让医官院的院使前去诊治,甚至还治了一干宫人内侍的怠慢之罪吗?换句话说,倘若有人正准备拿这个由头寻你的过错,你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

“这……多谢大师提醒!”郑居中立刻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极其难看,低头称谢之后便立刻问道,“如今朝中似乎变故在即,我于此有心无力,大师可有什么建议么?”

智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居中一眼,语带双关地道:“郑居士,凡事莫要心急,天下之事,只有最有耐性的人方能够笑到最后。”

第二十四章 巧舌如簧说同僚

自从赵佶病愈听政之后,张康国便敏锐地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似乎,天子官家日常议事时,往往招政事堂诸人合议,而再非蔡高两人独断,对于他,这自然是莫大的好兆头。然而,他也渐渐醒悟到,自己先前两边得罪的举止太过孟浪,倘若要动手,就至少必须联合将一边整得不能翻身,否则,他日必定还是自己倒霉。

高俅的把柄他现成地捏着一个——那就是高俅身为朝中高官,居然和一干宗室皇亲搅和在一起做生意,其中还涉及到泰州巨贾连氏。大宋官员中,家人私底下经商的不少,控制产业的也不少,但是,这一次却不是寻常生意,乃是和海外诸国往来。若是拿捏得准,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扣上去,足以让对方有口难辩。

蔡京虽然行事谨慎,但是,他张康国也不是吃素的。他自当年投靠蔡京以来便一直暗地观察,甚至蔡家大少蔡攸是个不安分的,处处出头处处干涉,光是以老子蔡京的名义受的他人请托之礼,便有将近数万贯之多。仅仅这些当然还不能动及蔡京的根本,但是,他还隐隐约约探听到,此次宫闱内的变故和蔡攸有说不清的关系。若真的如此,那他这一拳砸下去,蔡京恐怕也讨不了好。

形势一片大好,张康国自然决定主动出击。他首先找到的便是在他进了政事堂之后,接任翰林学士的兄长张康伯。张康伯见蔡氏兄弟在朝风光无限,自然也想尝一尝兄弟同在高位的滋味,和张康国地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一番计议之下。张康国便决定由兄长拉拢朝官,而自己则设法向政事堂的另两个同僚下手,于是。阮大猷便第一个收到了张康国的邀请帖子。

虽然心中掂量,但阮大猷仍然是按时赴约。只不过,他牢牢记着祸从口出地宗旨,言谈中绝不涉政事,口口声声在京城的风月场所上打转,完完全全不像一个手握大权地执政。

然而。张康国费尽心机请来他又岂是为了风月。酒过三巡,他便借着酒意举杯道:“今日阮兄赏光莅临,我倒有几句话要说。今天是十五,虽不是中秋佳节,但这初春赏月,仍是人间一大快事。只是,即使这明月今夜高悬于顶,却难免他日被阴云掩盖。苏子瞻的诗中写的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知阮兄认为如何?”

阮大猷眉头一皱,转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自己虽然并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对张康国存有好感。至少在他看来,他当初身为曾党时,并未因其去位而落井下石,只是另投大树而已。而张康国却在被蔡京提拔上位后。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开始暗中算计,无疑是卑鄙无耻地典型。此刻品着这句语带双关的话,他的嘴角便挂上了一丝笑意。

“张兄,月有阴晴圆缺固然不假,但是,你也应该看到,无论什么时候,满天繁星何时遮挡过皓月之辉?”阮大猷好整以暇地举杯细品了一口,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似我这样的人,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没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想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张康国没有料到看似最好拉拢的阮大猷竟然如此直接地表明态度,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但仍是强笑道:“阮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阮兄在政事堂乃是年资最长者,如今屈居这个地步,却是有些不公。”

“沧海桑田,此一时彼一时。”阮大猷忖度张康国似乎别有心意,口气便渐渐缓和了下来,顺势好言劝道,“张兄,你得罪元长相公在先,而后又和伯章相公闹得不太愉快,若是如此执著下去,在政事堂未免孤立无援,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的。”

听到阮大猷口气松动,张康国心中着实大喜,面上却立刻装出了愤色。”圣上倚重蔡元长,不仅以其为首相,而且言无不信,可是,蔡元长都干了些什么?先是改茶法,然后借口兴学校配制党羽,最后甚至将自己的门生故旧安插到了朝中要职上。长此以往,恐怕整个朝堂便无人可以钳制他!圣上当初之所以置副相,乃是为了分其权,可高伯章因为姻亲之故,居然处处和蔡元长一个鼻孔出气。”

“张兄这就错了!”阮大猷见张康国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心中便暗暗思量了起来,“伯章初入政事堂,哪里能够这么快和蔡元长分庭抗礼?这些天的情形你也该看见了,他和蔡元长在政见上多有分歧……”

说到这里,他猛地停住了话头,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转而用另一句话糊弄了过去。”总而言之,张兄行事还得三思,莫要两面树敌。有的时候不妨走中庸之道,凡事锋芒太露并没有好处。”

“阮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张康国见阮大猷似乎有些醉了,话中隐约带了别地含义,不由更凑近了些,低声试探道,“论资历,论才干,阮兄都不逊于别人,难道就没有动过自立门户的念头?这长久居于人下,毕竟不是大丈夫所为。”看看阮大猷仍旧不为所动,他不由狠狠心又加了一句,“要知道,如今朝堂上的局面,就连圣上也是颇有微词地。我看圣上的样子,似乎已经有所悔意。”咣当——这一次不用假装,阮大猷就失手碰翻了酒杯,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震惊之色,但是,他马上用一阵大笑遮掩了过去。”张兄,你不是开玩笑吧?蔡元长乃是圣上一手任用,而高伯章更是当年藩邸旧人,论信任,恐怕你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打蛇打七寸,既然已经拉开了大幕,张康国便索性把话说透了。

“你说地没错,圣上用蔡元长是因为看中了他的政见,用高伯章则是为了藩邸旧情,但是,治国终究不可能只靠这些信任维系。圣上在朝的时候固然看不出什么,但是,圣上此番病重,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以往忽略的东西。阮兄,以你的聪明应该能够看出,倘若这个时候有对蔡高不利的消息,那么,圣上会借机罢斥他们,还是会依旧留用?”

“不利的消息?”阮大猷低低重复着这五个字,心头着实震动。然而,接下来张康国的那些话更让他难以自持,及至离开张府上了马车之后,他依旧感到一颗心在狂跳不止。若是真的按照张康国所说,那么,一旦事成,他就不必当这个不尴不尬的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仆射迟早都会有一个位子等着他,这无疑是天大的诱惑。

然而,万一失败了呢?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整个人立刻从狂热中清醒了过来。张康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是焉知别人就没有?想当初他还兼任了开封权知府的时候,就曾经帮高俅料理过不少暗中的勾当,深知其在暗处的实力,倘若事机泄露,那么,他要承担极为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怠慢,连忙喝令道:“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由于阮大猷为了掩人耳目,此次只带了一个随车的家人,外加车夫也不过三人,而且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自然不能占着别人的道。因此,车夫直到把马车赶到了街角,这才回头问道:

“大人,不回府么?”

阮大猷却一掀围子跳下了马车,见后面无人跟踪,便出言吩咐道:

“你赶着车在街上慢慢转悠,不到天明不许回府!我先走,待会你往另一个方向离开,这是赏钱。”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金钱,随手扔给了车夫。”小人明白。”那车夫情知主人身有要事,喜滋滋地收好了钱之后,眼睁睁地看着阮大猷带着一个随从消失在街角,然后才一甩马鞭往鸡儿巷的方向驰去。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晚上空闲,兜里又有钱,他自然想要找一个妓馆好好乐乐,至于大人们有什么勾当,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阮大猷来访?”

正准备睡下的高俅听到这个消息,不由皱紧了眉头。这都已经过了子时,阮大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是什么意思?他歉意地望了英娘一眼,披上了外衣后见妻子也想跟着一起起来,连忙伸手把人按了下去。

“我去看看他有什么事,如果真是大事,兴许就不过来了。你累了一天,外头有我呢,别再操心了,先歇着吧!”他一边说一边朝唤了一声,“菁儿!”

正在隔壁房中准备烛火的菁儿应声而入,怯生生地行了一个礼:

“相爷有何吩咐?”

“今晚你陪着夫人,别让她起来再准备宵夜什么的,否则我明天拿你是问。”高俅板着面孔吩咐了一句,见这个贴身使女似受惊的小鹿似的连连点头,不由莞尔一笑,就这么施施然地出了房间。

直到高俅离去许久,菁儿才害怕似的抚了抚胸,然后便羡慕地感慨道:“夫人,相爷待您真好。”

英娘却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口,眼神中充满了怅惘。如今富贵已极,为何自己反而感觉不似当年夫君未曾做官时安逸?

第二十五章 闻首告洞若观火

从家人那里得知阮大猷只带了一个仆人,而且从后门悄然而入时,高俅不由暗自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他便召来一个心腹家人低声交待了两句,这才举步前往花厅。

“阮兄!”

阮大猷此时正坐在位子上心中不安,陡地听到这声叫唤,几乎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待到发现是高俅方才挤出了一丝微笑。”伯章相公,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今天实在是有要紧事,我怕耽搁了会误大事,所以……”

“阮兄这是哪里话,你我相交多年,难不成我还会不知道你的性子?”高俅笑吟吟地在主位坐下,见阮大猷身旁的茶似乎没有动过,便吩咐家人去再备浓茶。只是刚才那一擦身的功夫,他已经觉察到了对方身上深深的酒气,看来,阮大猷多半是刚刚从哪里赴约回来。

等到一个青衣仆人给两边送上热茶,然后肃手退下之后,高俅便抬手示意道:“阮兄,我看你似乎仍有醉意,不妨喝一口浓茶解解酒。横竖明日不是你我当值,就是谈上一夜也不打紧,你无需着急。”

阮大猷终于从起初的惶惑不安中解脱了出来,七上八下的心情也逐渐恢复,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又捧着茶盏喝了一口。斟酌片刻,他便开口道:“其实,今晚张康国邀我前去他的府上小酌。我原本不想答应,后来还是去了,谁想到在席间,他却对我流露出。手中握有元长相公和伯章相公你的把柄,并且有意取而代之。”

听了此话,高俅的脸色却只是微微一变。须知他早知张康国为人,又曾经得陈王提醒。因此于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不如何惊讶。他却不知道,自己这番神色看在别人眼中是何等感觉。

“原来高俅已经都知道了!”阮大猷竭力按捺住起伏不定地情绪,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庆幸。幸好,幸好自己没有因为张康国的花言巧语而做出错误地选择。否则若是贸贸然跟着张康国行事,将来的后果必定极其凄惨。想到这里,他连忙把今晚张康国说地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

“不瞒你说,我险些就听了张康国的蛊惑,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不得不说,他此番言语正中我的要害。我为官数十年,却被你后来居上,又被元长相公时时压制,要说真的没动过别的心思。却也是不可能地。”他毫不避讳地道出了自己的心绪,然后又深深叹息了一声,“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元长相公虽然揽权,却是有才之辈;而伯章相公你虽然年轻,在大局上的认识却比我深刻。所以,我坐着马车在街上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免得为小人算计。”

听得阮大猷如此说,高俅不由点了点头,心中着实佩服其决断。因为先前的一系列变故,他已经下令手下诸耳目密切注意各府情形,若有什么动静必须禀报。如此一来,即便今晚阮大猷不来自己府上,那么,其和张康国的会面也同样会传入自己的耳中,到了那个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阮兄,你我自多年前相交,一直是互相扶持,如今当然也不会例外。”他一边说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说辞,毕竟,如今在朝中,他还有相当多的地方需要倚重这个同僚兼盟友,“张康国先是趋奉蔡元长得以上位,得到权位后又希冀能够更进一步,贪得无厌之处着实令人齿冷。须知似他这样的小人,利用完了别人,当然也会一脚踢开,所以其承诺绝对不可信。其实,我早知他不安分,阮兄既然前来坦然相告,我也知道该如何做了。总而言之,阮兄只需记得我一句话,我高俅为官这些年,从没有抛弃任何一个朋友。”

出了高府,阮大猷只觉一身轻松,但是,脑海中却反复重现着高俅的最后一句话。从没有抛弃过一个朋友,这句话地潜在含义就是——决不会放过一个敌人。联想到当初章惇的下场,想想只能纵情声色度日的蔡王赵似,再比照深受高俅照应地姚家,还有朝中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员,彼此分别不言自明。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关我的事了,作壁上观就好。”他喃喃自语地念叨了一句,随后往自己家地方向走去。

两日之后,高俅便收到了消息。在张康国请过阮大猷之后,又再次邀请了吴居厚,只是这一次似乎不太顺利,吴居厚只在张府盘桓了一刻钟多一会便托词离去,而据说,张康国之后为此大发雷霆。从这一点看来,吴居厚比阮大猷更加老奸巨滑,不仅避开了知情太多的麻烦,而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不掺合的立场。以他年过六十的年纪来看,应该只是想在朝安安稳稳地等到致休而已。

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蔡府那边似乎太安静了。自从赵佶病愈之后,蔡夫人吕氏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从来没有见过别家女眷,连蔡卞的夫人王氏都避而不见。除此之外,蔡攸也已经好几日不见踪影,听说已经告了假。而据宫中传来的消息,这种情形是从上次赵佶单独召见蔡攸开始的。若真是如此,这种情形就有些奇怪了。

“元朔,照你看来,若是圣上认为蔡攸和先前诸事有涉,那么,这种局面是不是太诡异了?”

宗汉一手扶着下颌,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结。”相公,话不是这么说。对于圣上来说,蔡攸首先是蔡相的长公子,然后便是当年赏识过的人,最后才是朝廷官员。若蔡攸仅仅是集英殿修撰,那么,圣上自然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加发落,但是,无论从当年的旧情还是从蔡相的角度,他都不可能张扬此事。要知道,先前已经处置过内廷内侍宫人,这就表明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不再追究,就算真的要发落蔡攸,也只能从另一方面着手。倒是相公,你是否宁可得罪蔡相,也一定要置蔡攸于死地?”

高俅的面色微微一变,事实上,他确实对于蔡攸这么一个上窜下跳的家伙相当不满。若蔡攸仅仅是蔡府大衙内,而没有在昔日给赵佶留下过深刻印象,他自可不必如此忧虑。但是,偏偏蔡攸在相府公子的光环之外,还有一份不同寻常的宠眷,事情就不寻常了。

细细计算下来,从自己回京之前到现在,蔡攸在暗中耍过不少手段,对此自己已经隐忍得太久了。若是这一次再轻轻放过,岂不是留下了一个最难缠的敌人?要知道,蔡攸比他高球还要年轻几岁,若是弄得不好,将来便是最大的政敌。史书上的蔡攸为了权势可以欺父迫弟,那么,此人同样可以为了往上爬而再设计什么卑鄙无耻的勾当!

权衡良久,他终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你说得没错,宁可得罪蔡元长,我也一定要蔡攸不能翻身!”

宗汉呆了一呆,根本没有料到会得到这个回答。要知道,在先前历次冲突之中,为了避免直接和蔡京交锋,高俅都采取了退让的态度,而这一次居然如此决绝?他稍稍定了定神,这才低声提醒道:“那相公上次提到的,和蔡相之间的约定又该如何?”

“你以为蔡元长真的会一心一意维持如今的局面么?”高俅冷笑一声,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讥诮,“从始至终,蔡元长都是希望一人独相的,所以对圣上置右相的举动,他一直心有不满。他一直都希望那个右相是他的应声虫,而不是能够和他分庭抗礼的另一方势力。所以,如果有机会能够拉我下马,他一定会乐见其成。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蔡攸的自作主张,他无法独善其身,所以,阻击张康国的事,他会第一个挑起来。而我要做的,就是让张康国彻底把事情闹大,让蔡元长不得不弃卒保车!”

听到这里,宗汉终于领会到了高俅的腾腾杀机,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虽然说庙堂之争于国无利,但是,在外边形势莫测的情况下,只有用雷霆万钧之势清理朝中敌对势力,才能腾出手来制定对外政策。长痛不如短痛,这似乎已经成了最好的选择。

“不过,圣上那里……”

“圣上这一病后虽然起了疑忌之心,但是,谁揽权,谁不揽权,圣上应该看得相当清楚。我自忖在安插私人方面和蔡元长完全不在一个级数上,那么,与其信任曾经出身蔡党而又倒戈一击的张康国,还不如相信我这个多年旧人。我想,以圣上的天赋聪颖,决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才对。元朔,你看着吧,圣上召见的旨意,约摸也就在这几天之内了!”

“相公和圣上多年师友,料准了就必定不会有错!”宗汉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笑道,“我倒是得去安抚一下其他人,他们毕竟时日太短,如今已经被乱七八糟的流言弄得焦头烂额了!”

高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提醒汉昌长明他们,稍安勿躁,情势自然会明朗。”

第二十六章 度帝心谋倾首相

精心筹备已久,张康国终于决定命党羽弹劾蔡京。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动摇赵佶对蔡京的信任,那么,扳倒蔡京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然而,就在他在府中和几个御史商量的时候,其兄张康伯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的府上。

来不及坐下喝一口水,张康伯便撂下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话:“宾老,我刚刚得到消息,蔡元长已经示意御史中丞石豫以及几个和他亲厚的官员上书弹劾你,时间大概就是明天。”

“明天?”张康国勃然色变,再看在座其他人也是面如土色,立刻换上了一幅镇定自若的面孔。”蔡元长的动作倒是快,不过,我是不会束手待毙的!”

听到这句话,其他人却仍然不能安心。毕竟,他们之所以追随张康国,为的也是荣华富贵,如今听到蔡京已经先行察觉,怎能不让他们这些小卒心惊胆战?须知蔡京对待政敌一向是手段狠辣决不容情,张商英的前车之鉴犹在,足以让他们心有余悸。

“各位无需担心,蔡元长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得看看圣上那边的意思!”为了安定人心,张康国不得不甩出杀手锏。”圣上对蔡元长独断专行早有不满,此番圣上龙体抱恙时,蔡元长自恃为首相,丝毫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试问圣上乃圣明之君,如何能够容忍?只要圣心有所决断,我等为臣子的,自然当为圣上分忧。”

原来张康国之所以如此大胆,竟是天子官家的意思!

除了张康伯早已从弟弟那里得知了内情。其他数人顿时面面相觑,但是,更多地却是难言的兴奋。自古以来。在地方干实事的官员即便能够得到再多地好评,仍是难及得上朝中大佬一句推荐。因此,身在中枢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让人记住你地名字,包括让天子官家记住你的名字。此时此刻,大多数人的心中都在幻想着若是此次成功之后的丰厚回报,至于失败后的结果。竟是无人顾及。

“好了,既然得到了这么重要地消息,我自然不会眼巴巴地被动挨打。”张康国淡然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各位都回府去吧,先前的计划暂时取消。我等不似蔡元长那样只为谋私利的小人,所以明日的事我自然会一人应付。各位若是害怕,不如看看明日之事的结果再作决断,倘使我被罢斥,那先前的事便一笔勾销。各位还可以安心做官;但是,倘使明日我安然无恙,各位不妨考虑考虑。圣心究竟如何!”

见张康国如此说,这些人不由全都低头沉思了起来。要知道,张康国的这番话无疑是最好的保证,这样一来。他们要担的风险便降到了最低。因此临走时,几乎每个人都拍胸脯打了包票,声称一定会为国除权奸。

“宾老,既然知道蔡元长要指使人弹劾你,你又为何让他们偃旗息鼓,反过来弹劾蔡元长一把不就好了么?”直到其他人离去,张康伯关上房门后才朝弟弟埋怨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这一次不能扳倒蔡元长,那将来就没有机会了!”

张康国对兄长的疑问避而不答,反而举重若轻地问道:“大哥,我问你,圣上最痛恨地是什么?”

张康伯微微一愣,随后犹豫不决地说:“最痛恨的……难道不是擅权误国么?”

“不,大哥你错了。说实话,你之所以止步于翰林学士,正是因为看得不够透彻。”张康国脸露傲色,起身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了几步,这才肯定地说道,“圣上最痛恨的便是大臣之间因为私利而互相攻击,最恨地便是御史逮着由头便胡乱弹劾!正因为如此,圣上才会打破惯例,促成了蔡家和高家的联姻,这也在一段时间内让朝局稳定,政令顺畅,首相次相之间能够和平共处。即便如今圣上似乎有点偏向于我,但若是我和蔡京拉开战幕,圣上必定会双方一起发落,届时,我先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张康伯在朝中时间和张康国差不多,但是,这官职上始终被弟弟压过一头,此时再听到这句话未免有些不痛快。不过,他终究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细细一思量便品出了真正地滋味。”这么说,宾老你是准备不和蔡元长正面冲突?可明天他就要指使人弹劾了,你又准备如何应对?”

“大哥,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蔡元长准备指使人弹劾我,这样的消息何等重要,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噢,是阮大猷派人告诉我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张康伯颇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万分地问道,“你不是派人告诉我说,阮大猷大约能帮得上忙,那么,他送来这么一个要紧的消息,应该是为了卖好吧?”

“单单只是卖好?”张康国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接受了兄长的这一说辞,“总而言之,我不准备和蔡元长打嘴仗,这并不意味着我就真的会坐以待毙。我手头正好有两件事要请圣上决断,前时圣上正好允我可以随时奏事,我现在就进宫去。”

然而,就在福宁殿外请见之前,张康国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刚刚忽略的问题。要知道,阮大猷是高俅的人,高俅如今和蔡京似有嫌隙,那么,阮大猷暗地里告知张康伯这个消息,会不会是出自高俅的授意?他越想越觉得有所可能,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阮大猷是坐定了骑墙的角色,准备看好了情形再作选择,不过这样也好,他倒可以放心了,至少,在全力应付蔡京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在背后捣鬼!

对于张康国,赵佶始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模糊,有时希望能够借他来钳制蔡京高俅,有的时候却觉得此人太会钻营。但是,几番奏对下来,他也渐渐信了张康国的说辞,因为,对方拿出来的都是一桩桩一件件的真正证据。

这些证据中,有的是底下百姓的抱怨,有的是各部官员的人员情况以及和蔡氏的关系,还有的则是蔡党官员利用权势横行无忌的种种不法行为。真正看到这些时,赵佶却是失望大于愤怒,要知道,他起用蔡京的最大原因,便是因为蔡京确实是一个难得的能臣,而如今却有这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情况,这便大大伤了他的识人之明。

“宾老请见,可是有什么急事?”

“圣上,臣这里有来自西南的几封奏报。”张康国行过礼后便呈上了几封奏疏,待到赵佶一份份展开来看之后,他便开口说道,“西南蛮夷和汉族杂居,历来都免不了发生争斗,而自伯章相公安抚西南,然后又换了赵正夫之后,先是严办了数十个中饱私囊的小吏,然后又将一些压榨西南夷的官员或降职或请旨他调,如今,西南的情形已经比当年有了很大的好转。就连沪州附近最是桀骜的几个部族也安分了不少,由此看来,伯章相公当初固然是打下了基础,安抚有功,赵正夫同样是功不可没。”乍然听张康国说起赵挺之的功绩,赵佶不由又想起了其在朝时的情景。遥想当年赵挺之之所以外放,似乎和蔡京脱不开干系,想到这一点,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当初他为了蔡京主政而排除了那些障碍,如今看来,这擅权之忧终究不是小事。御史台和一干谏官之中,已经找不到几个不攀附宰执的正直之辈。长此以往,就算真的北定燕云西出灵州,安知不会有权臣误国的故事?”你说的不错,赵正夫在西南将近三年,诸事处置得相当有条理。”

张康国闻言更是大受鼓舞,趁势便提起了好几个曾经被蔡京明里暗里贬出京城的官员,其中甚至包括邹浩。见赵佶的面上阴霾密布,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把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

“圣上,臣自蒙圣上简拔拜尚书左丞以来,诸多处事皆与元长相公不合,而旁人往往以臣之晋升乃元长相公力荐为由,诋毁臣贵而忘本。然圣上简拔微臣,固然有相公举荐之力,究其根本却在于圣上信任。臣既入政事堂,便当尽心竭力为圣上分忧勤劳国事,又岂可为当初元长相公的举荐而废了国事?无奈他人不知体谅微臣苦衷,反而一意诋毁,长此以往,则有伤朝臣和睦,臣乞圣上允许臣辟位以待。”

“这是什么话?”赵佶听张康国说得诚恳,不由皱紧了眉头,“你乃是朕提拔,又有谁敢暗中诋毁?那都是小人妄言,不足为信,卿不必忧惧。”

张康国却顺势跪了下来,满面忧容地启奏道:“圣上,小人妄言臣自然不怕,但是,倘若元长相公使御史直击,则臣必定心中难安。如今西北正在用兵,诸多政令正在推行,朝中势必不能再起风波,伏乞圣上答应微臣的请求,放微臣外官,则朝中言论必消!”

“此事朕自有决断,卿无需不安!”赵佶脸色数变,最后霍地站了起来,掷地有声地道,“卿乃朕之臣子,朕绝不会因小人之言而贸然去之!”

第二十七章 君臣再复当年意

就在张康国面圣之后的次日,御史中丞石豫果然在朝堂奏对时弹劾张康国,言辞异常激烈。然而,在早有定计赵佶看来,无疑验证了张康国之前的话,毕竟,人尽皆知石豫属于蔡党,此时跳出来弹劾,无非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并非为国为民。

于是,赵佶当堂怒斥石豫,而后未久,又下诏黜知滁州。如此雷霆处置,顿时让原本准备继续弹劾张康国的蔡党中人勃然色变,就连蔡京本人也有措手不及的感觉。不过一月之内,先是长子见罪,而后又是御史中丞石豫去职,倘若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他的相位都不会牢靠。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难以自安。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高俅不得不暗暗佩服张康国的反客为主。

能够把御史中丞弹劾自己的不利局面彻底扭转,又敏锐地抓住了赵佶的猜忌心理,可以说,张康国审时度势的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不过,若是此人认为已经完全博得了天子官家的信任,那就错了。须知张康国进位至今并未有什么大政绩,若只是单单想靠权术得以再进一步,那只是痴心妄想。不过必须承认,张康国此次的反击绝妙非常,自己绝对可以利用。

想想也真是讽刺,西北战局瞬息万变,辽国和女真的战事同样是如火如荼,而自己这边的大后方却仍旧陷于党争中无法自拔。怪不得人道是有宋一代困于积弱,朝廷士大夫动不动就互相攻击,从政见之争到意气之争再到权力之争。根本就是对内斗乐此不疲。哪怕是靖康之变后也仍旧不思进取,难怪后世如此鄙薄。

摇头叹息之时。他颇感心中无奈,随即命家人前去温酒。几口温热的酒下肚。借着酒意。他突然想到了老辛的一阕名词,顿时意兴大发。信手展开一幅宣纸,用镇纸镇了四角。提笔蘸了浓墨便奋笔疾书了起来。须臾,一幅墨迹淋漓地字便一蹴而就。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地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怔怔地看着纸上狂草,他不由觉得心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老辛这首《破阵子》豪情万丈地外表之内,却蕴藏着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凉。他虽然看似功成名就。动辄却是危若累卵之局,可是,这些都无所谓。倘若苦心经营地好局却仍然会落得一个金兵南下。山河支离破碎,那才叫一招算错满盘皆输。

正当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地时候,书房大门冷不防被人推了开来。出现在眼前的是满脸惊慌地高丰景。

“相……相爷。外头……外头……”

“什么事如此慌张?”高俅恼火地抬起了头,见高丰景一幅没出息的样子更是脸色一沉,“我不是早有吩咐。我在书房地时候,若来客没有要事,就先让夫人接待不就行了?”

“怎么,朕也算是没什么要紧的客人么?”

随着这句戏语。赵佶笑吟吟地跨进了门槛。只见他一身便服,大病初愈的脸上仍然有些苍白,但精神奕奕之处却和先前无异。

“圣上!”高俅只觉心头巨震,愣了好一会方才搁下笔,慌忙上前下拜行礼。虽然知道这几日赵佶必会单独召见,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天子官家竟会在这个时候微服驾临。要知道,赵佶已经很久没有显露出如此亲密的行迹了。

“好了,朕这是微服,若是你仍旧摆出朝堂上那幅宰辅地模样,朕可受不了!”笑语了一句后,赵佶便缓步踱到书桌前,见上头一幅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书就,不由来了兴致,细看之下立刻抚掌赞叹。

“想不到伯章竟然能够为此佳词!”赵佶眼睛大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阵更是频频点头。”朕当初只知道你的楷书行书造诣不凡,想不到如今竟连草书也写得如此飘逸。只不过这醉意之道仍旧落了下乘,否则若是再深入几分心境,那就真的是足以名扬天下的珍品了!”

在赵佶品评的时候,高俅便朝身后的高丰景丢了个眼色。见其人退出书房掩上大门,他又向旁边地曲风投过了一个征询的眼神,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点头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见赵佶赞不绝口,他只得在心中苦笑一声,但这话却是不得不说地。

“圣上谬赞了,臣刚才只是觉得心中有些郁闷,喝了一点酒后便有了兴头,意之所至,不过聊作抒发心境而已!”

赵佶精通书画诗词,至于品评更是不凡,此时反复念着那词句,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转头直视着高俅的眼睛,许久才悠悠叹道:“朕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伯章品评书画了!”

高俅闻言一愣,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会才附和着叹息了一声,却干脆不说话了。

“朕自一介亲王登基为君,先天上已经有所不足,所以不得不倚靠能臣,却没有想到别人却会错了意。”突然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后,赵佶便开口问道,“伯章,御史中丞之位如今空缺,他们提出了好几个人选,朕都不甚满意,你可有什么建议么?”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高俅却没有太多地犹豫,只是略一沉吟便坦然直陈道:“以臣看来,给事中侯蒙可当此重任。”

“侯蒙?”赵佶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份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处处露出忠直。他知道高俅和侯蒙毫无交情可言,此时着实感到欣慰。”唔,此人不偏不倚,确实是御史中丞的最好人选。”

高俅却仍然加了一句:“这只是臣的一己之见,圣上不若听听别人的意见再作决断。须知御史中丞统管御史台,乃是言官的最高职位,非有上佳的品行才能不足以服众,圣上仍需谨慎。”

“你荐的人,朕信得过!”

此话入耳,高俅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君王的信任往往看似牢不可破,其实却如坚固的冰层一般,只需烈日照耀便会消融无踪。这几个月来的心思沉重,其实只是为了这一句话而已。来不及多想,他便深深一揖道:“圣上的信任,臣感激不尽!”

还不等高俅弯腰,赵佶却亲自扶起了他,目光中颇有意味深长。

“伯章,朕在病中的这些时日,听了很多,也看了很多,所以不免有些糊涂。但是,惟有一点,朕看得相当清楚。朕任用官员,往往重才能而轻品行,于是往往为小人所趁。如今看来,你在宰执之位多年,至少从未为了揽权而排挤他人,朕便嘉许你这一点!”

看来赵佶是真的动了疑心!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高俅颇有些不得滋味,但是,无论蔡京还是张康国,既然挑起了事端便要担负责任,这一点和自己毫无关系。然而,不知怎的,一句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圣上,恕臣直言,我朝向来有明例,宰辅不得推荐台谏,但是,自从熙丰年间开始,御史台和谏官便几乎成了宰执的传声筒,成了攻击同僚的工具。长此以往,则太祖皇帝当初置台谏的初衷便完全没有了。”

赵佶脸色数变,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伯章确实是谋国之言,忠直这两个字又何难分辨?掌管地方时,官员能够政绩卓著好评不断,但是,一入中枢,往往却趋炎附势为人走狗!就是弹劾,也喜欢抓着风就是雨,寻着由头胡乱参奏,偏偏朕还不能因言治罪,往往闹得朝堂乌烟瘴气,这一点,朕的确无法容忍!不过,朕必须承认,当初为了稳定朝局,让政令顺畅,朕确实在有些地方做错了!”

比起明清的那些皇帝,大宋皇帝往往要虚怀若谷的多,向臣下坦陈错误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即便如此,高俅仍然觉得心中狂跳。因为,赵佶的言下之意,无疑是说当初不应该促成蔡高两家的联姻!

见高俅沉默地站在那里,赵佶不由觉得一阵感慨,随口又问道:

“伯章,你对张康国这个人怎么看?”

“圣上如果要听实话,臣不得不说,他就是圣上刚刚提到那类人的典型。”这是高俅早就预料到的问题,因此没有感到半分惊讶。”张宾老提举两浙路常平时,推行役法,豪猾之辈无不畏服,之后发仓救荒时,又救下江南百姓万口,因此,在两浙路一带,张宾老口碑极好。”

他略微顿了一顿,口气突然严厉了一些:“然而,张宾老自崇宁元年入京为吏部、左司员外郎,起居郎:二年,为中书舍人,迁翰林学士;三年,进承旨,拜尚书左丞;升迁之速足以让人侧目。这其中,圣上知其词章出众加以简拔固然是一点,但蔡元长的极力推荐又何尝不是他晋升的另一大原因?不管怎么说,臣对其为人不敢芶同。”

听完高俅的话,赵佶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不是那种毫无主见的天子,于人于事都有自己的判断,可是这一次,他却着实犹豫了。

第二十八章 说权相少蕴复出

“圣上微服去了高府?”

尽管家人报得清清楚楚,但是,蔡京还是又追问了一句,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后方才叹了一口气。他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便心烦意乱地在室中踱起了步子。

真正说起来,石豫的去职对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只是,他自从赵佶即位之后入政事堂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挫折。每每想到张康国那副嘴脸,他便觉得心头犹如坠了一块重石似的堵得发慌。

他很清楚,赵佶用他的时候,其信任甚至可以比得上当初神宗皇帝用王安石,而对于自己的能力,他也有相当的自信。然而,他和王安石犯了同样的错误,那就是他无法识别,那些攀附自己的人,究竟是为了做事还是为了谋求权力。当然,他自忖没有王安石那样的操守气节,也并非完全是为国为民,所以,他不可能像王安石那样完全蛮干,更不会做出以退出中枢作为要挟的举动。

可是,即使此番能保住相位,又该用什么法子来挽回天子官家对自己的信任?赵佶既然微服驾临高府,那么即是表明高俅昔日的宠眷已经差不多恢复,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赵佶病中的时候,他之所以摆出和高俅有所隔阂的姿态,一来是为了麻痹百官,以便清除异己,二来却也是为了能够趁机下手。

元丰改制之后,朝廷虽然设尚书左右仆射,但是。尚书右仆射这个位子有时也会空缺,就算真的置了右相,也不见得会让首相次相相互钳制。虽然高俅并没有给他找什么麻烦。但是,这样一种有人窥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他想接受地。蔡攸的所作所为他隐约能够感到一点。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也是希望能够一举成功,想不到,仍是功亏一篑,如今善后反而更加困难。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紧接着便是家人的通传声。

“相爷,叶大人来了!”

蔡京闻言一喜,立刻出声吩咐道:“少蕴,进来吧!”

书房大门应声被人推开,走进来地正是叶梦得。兴许是因为大病了一场,叶梦得看上去消瘦了几分,脸色也有些苍白,就连精神也不如往日。他一进门便长身一揖道:“拜见恩相!”

蔡京上下打量了一下叶梦得,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人家说去岁年头不好。先是圣上病倒,然后蔡王跟着重病,就连少蕴你这一病也是数月。如今没事就好。只是你这瘦得着实不像话,应该好好补一补才是,待会回去的时候,让他们给你选一点药材回去。不拘燕窝人参之类。需得每日吃,才有效用。”

饶是叶梦得知道蔡京此举乃是有意笼络,心中也不由感到一阵烫贴,慌忙推辞道:“前时我在病中时,恩相就多次命人探视,诸多珍贵药材也送了不少,就连我地家人也得府中人照料。我已经铭感五内感激不尽,如今断然没有再受重礼的道理。再说我还年轻,不过一点小病,不碍事的。”

“少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道理你应该明白。总而言之,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我就安心了。”蔡京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叶梦得坐下之后,便徐徐开口问道,“如今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在家中都听说了。”叶梦得点了点头,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张康国在朝根基尚浅,此番并未动用多大力量便让恩相地计划落空,心计绝不可忽视。不过,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也种下了败因。”

“哦?”蔡京眉头一挑,深感意外。自从叶梦得病倒之后,他听了蔡攸的劝,不得不起用了其他几个幕僚,而这些人的判断看似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却不能像叶梦得这样一针见血另辟蹊径,此时听到叶梦得断定张康国种下败因,他不由心中一动。”少蕴此话怎讲?”

“恩相,恕我直言,圣上用恩相,乃是为了看重你的才干还是看重你的权术?”

蔡京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沉声答道:“唔,自然是看重我的才干。”他是极聪明的人,此时一经提醒,立刻领悟到了关键之处,“你的意思是说,张康国这一次看似赢了,其实却已经输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叶梦得倏地立了起来,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恩相主政以来,用兵西北连战连捷,接着又是改茶法兴学校,是以巨额军费丝毫不动朝廷根本,是以天下士子尽皆归心,这是谁都能看得到的,圣上自然也不例外!可张康国之辈又干了些什么?”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在书房中踱起了步子,声音又急又快,“西征他反对,茶法他认为苛严,兴学校他认为花销太大,可他自己呢,提出了什么相当的政见?凡事都只是老调重弹,若是照我看来,别说远远不及恩相,就连较之高相公,张康国也差之远矣!”

蔡京越听越觉得回味无穷,最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旁人都是让我如何退避如何应付,偏偏只有少蕴你说出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好,很好,果然不愧我一番期待。那照你看,我又该如何应对?”

“以不变应万变足可。”叶梦得自信地一笑,这才回到了座位上,“恩相在朝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这便是谁都及不上地。圣上病中的时候固然会注意到何人擅权,但是,如今一旦临朝听政,最重视的还是政绩。西北战事胶着,辽国又和女真交战,对于我大宋而言,这正是千载难逢地大好机会。如果高相公还是像以前一样矢志开边,那么,当下一道捷报来临的时候,恩相离三公三太,也就应该不远了!”

蔡京脸色一连数变,心中陡地掠过一丝悔意。当初他能够和高俅保持一致,是因为两人之间并无嫌隙,如今,有蔡攸干下的好事横在中间,要他争取高俅的支持,那可能吗?虽然赵佶召见蔡攸时没有任何人在场,但是,谁敢担保高俅会不知道其中隐情?他指望高俅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回复从前?

叶梦得何等聪明地人,见蔡京面色不对,立刻出口试探道:“恩相,莫非如今你和高相有隙?”

蔡京叹了一口气,避重就轻地道:“还不是为了攸儿,他做事不知轻重,此番又闯下了大祸,我已经替他告了假,命他在家反省。此次若是再不能悔过,我准备打发他任外官,免得他在京城再闯祸!”

蔡攸究竟干了些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影响?叶梦得颇有些疑惑不解,但却知机地不再追问。很明显,若不是什么大事,蔡京绝对不可能如此讳莫如深,当然,也不会因此和高俅闹僵,只怕这蔡家大衙内干的不是什么小勾当。

“不管怎么样,圣上对恩相仍然是信任的,否则,先前便不会单单发落石豫一人。”叶梦得词锋一转,再也不提高俅之事,“倒是我听说圣上因为餍镇之事错怪了王皇后,不仅下旨让上清宫为皇后祈福,而且还似乎有大赦一路的念头。若是如此,恩相不妨上书,请赦西北熙河兰湟路的罪人。西北那边战事不断,罪人之中多有犯错军士,以此加恩,则他们必定感谢恩相。16k{3}〓〓〓〓{z}〓〓{中}-{文}-{网}”

“嗯,这一条倒是可以去做。”蔡京脸色稍霁,对叶梦得的敏锐更加欣赏,不由笑道,“少蕴果然是心思敏捷,只是这么寥寥数语,便让我心头多日郁结一扫而空。我看朝中不少人自忖年少有才,却少有人能够及得上你。”

“恩相这么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叶梦得谦逊了几句,但心中却相当得意。他不到二十便中进士,新君刚刚即位便得蔡京举荐进京任官,平日亦是文采风流,当然算是少年得志的典型。此时他微微欠身,意味深长地道:“若无恩相举荐之力,我又何来今日?”

蔡京怔了一怔,立刻恍然大悟,也随即大笑了起来。

出了蔡府,叶梦得颇有些志得意满。这一病虽然不是时候,但也让蔡京看到,少了自己这个臂膀不行,所以可说是因祸得福。他今日原本是乘车而来,此时意兴大发,竟将一干仆从全数遣离,自己一个人安步当车地沿街而行。但见街市上四处人头攒动一副热闹景象,盛世气象显露无遗,他不由愈发感到心头感慨。正当他在一个小贩的车子上拿起一块木雕时,突然听到旁边的金银铺中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你说河北那边有盗贼?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我这次的货色从大名府运过来的时候,路上就遭了强盗,要不是路上遇见路见不平的侠客,那真的得抹脖子上吊了。那可是好几千贯!”

“说得也是,你那东家到时必定是让你赔。只不过,这京畿周围的地方,居然也会有盗匪横行,实在是太离谱了!”

“嘘,小声些!西北一连打了好几年仗,怎么不得用钱,就是这税也着实太高了,好好的百姓也得被逼反了!还别说,要哪天税再高了,指不定我也该行当强盗算了!”

叶梦得耳力颇佳,一时听得清清楚楚,自然觉得悚然而惊。大宋的税赋太重他当然知道,和唐时税赋不同,大宋税赋不是量入而出,相反却是量出而入,这样一来,一旦遇到用兵或是天灾,百姓的负担不轻反重,可是,弄到京畿附近出现强盗,这却实在不可小觑。思量片刻,他放下木雕便进了那间金银铺。

第二十九章 金枝玉叶接连降

对于蔡卞而言,这半年来的朝局,无疑是自赵佶即位以来最乱的。只不过,他身为枢使,职在军事,因此对政事反而是撂开了手,任凭其他人折腾。即便如此,在赵佶病愈之后,他却仍受了这不掺合的好处,以西北战事顺利为由,进官一级,钦赐锦袍一袭,金带一条,竟是朝中谁都没有的殊遇。

“看来,圣上对你这个枢使还是相当满意的。”

王氏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根金带,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当年父亲主政的时候,神宗皇帝也不时有别样的赏赐,甚至曾经赐佩玉带三日。只是父亲一向不爱金玉之物,之后赐的多半是笔墨纸砚或是御制新书典籍,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一般。”

蔡卞少年得中进士,之后又为王安石选中为婿,虽在元祐年间郁郁不得志,但于绍圣时却也是叱咤朝堂,如今更是权掌枢密,心思早已是深沉无比。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是露出了深深的忧容。

“圣上的赏赐虽重,但是,对照之前发生的种种变故,我倒是怀疑,这是有意做给别人看的。”见妻子放下金带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他又补充道,“夫人不妨想想,前御史中丞石豫因为弹劾张康国而见罪,而众所周知,石豫乃是元长大哥的人,所以说,这一次大哥和张康国的较量,是大哥输了一筹。我听说圣上前两天微服去了高府,但没有听说还去过其他大臣府邸,由此可见。高伯章依旧是宠眷不衰,先前不少人的猜测就完全落了空。这个时候,圣上独独晋升我一级。又赐给我锦袍金带,你以为这真是赐给我的?”

王氏本就是聪明绝顶地人。细细一思量顿时脸色大变。她皱着眉头在丈夫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若有所思地问道:“照你这么说,圣上其实是借着嘉奖你而褒奖严均达的西北之功?”

“正是如此!”蔡卞重重点了点头,而后深深叹息了一声,“西北捷报频传。这是谁都无法掩饰过去地,相比之下,我们这些朝中臣子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就在今天,枢密院上下不少臣子都得到了赏赐,甚至连那些天天泡在枢密院推演辽国和女真战局的不少年轻官员也得到了嘉奖,于此看来,这意味已经相当明显了。”

“倘若严均达他日自西北归来,不是政事堂有人避位,就是枢密院……”王氏眼皮一跳,猛地望向了丈夫。”蔡元长当初支持严均达宣抚陕西,原本就是没安好心。不过,想不到他连你也一起算计上了。如此不顾兄弟之情。难道他忘了,他引入政事堂地张商英张康国,全都成了他的对头么?”

蔡卞听得妻子直呼蔡元长,知道其是动了真怒。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错了,元长的首要目的是高伯章,至于严均达是否会取我而代之执掌枢密,他却没有考虑这么多。”

“不管怎样,他确实不仁在先。”王氏冷冷地迸出一句话,随后便起身站了起来,呆立了一会便转头道,“相公,虽然我曾经劝你不要和元长大哥闹僵,但如今看来,他凡事只顾自己,我们不能一味忍让。枢使之位看似尊贵,其实却不能预政事,不能掌实权,形同鸡肋。如今张康国和元长大哥之争既起,两人中必有一人下马,倘若不能抓准这个机会,那今后便更难了!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的位子固然太低,但是,如阮大猷那样占住中书侍郎,只等着左右仆射空缺,你还是有机会地!”

蔡卞听得王氏一语道破自己心声,不由愈发起了知音之感。他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微微一笑道:“知夫者莫若妻也!夫人,你放心,当初章惇在前时,我尚且能够将其如臂使指,如今我也不会输给别人的!”

“你知道就好!”王氏替丈夫整了整衣冠,心中颇感欣慰。虽然她是王安石的爱女,但是,每每念及长姊当初嫁入吴家的境况,她便觉得自己分外幸福。夫荣妻显,如今父亲已逝,她的满心希望,自然只能够系在丈夫身上。

数日后,空缺的御史中丞之位终于有了主人。赵佶以给事中侯蒙正直敢言,行事周正为名,进其御史中丞之位。这个任命让朝中正在观望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须知侯蒙一向不偏不倚,赵佶即位之后,从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累迁给事中,这一路全都是因言嘉奖,宠信自是不凡。

对于赵佶纳了自己之言让侯蒙出任御史中丞,高俅自然觉得非常满意。宰执掌控御史台已经是多年来的最大弊病,把侯蒙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人提上去,一来是向赵佶表明自己没有擅权之意,二来则是给蔡京张康国设置一个障碍。没有御史中丞地支持,任何弹劾都会变得苍白无力。至于自己被侯蒙弹劾的可能,他倒是根本没有想到。

就在一片纷乱的情况下,内廷地两位嫔妃同样是产期临近。五月末,身怀六甲的韦美人产下了一个女婴,而六月初,郑贵妃则产下了一个男婴。算起来,前者算是赵佶的第八个女儿,而后者则是序齿以来的第七个儿子,如果刨除薨逝地两个儿子,这便算是皇五子。

皇子公主先后降生,内外自然少不得一番庆祝。高俅却知道,韦美人所出的那位公主暂且不提,而郑贵妃生的这个儿子却是历史上所没有的。历史上这位郑贵妃虽然曾经进位皇后,但一直到死在五国城为止,都没有生过一儿半女。这个儿子,无疑也为将来的储位之争埋下了变数。但这个时候,再为人父的赵佶无疑不会想到这一点。

同是生产,在淑宁殿大肆庆贺的同时,宁芳堂却依旧是冷冷清清。

韦氏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自然是大失所望,除此之外还怀着深深的忧惧。先是梁师成暴死,然后便是前时乔氏前来探望的时候,言词隐晦地说了锦帕之事,这已经让她有了东窗事发的预感。及至生产之后并未有晋尊封的诏令,她更是感到前景不妙。

果然,除了册封皇八女为崇庆公主之外,赵佶就再未踏入宁芳堂一步,甚至连赏赐也不过是按照规矩而来,一件不多一件不少,这无疑在韦氏本就冰凉的身上又浇了一桶冰水,而除了偶尔还来看看的乔氏之外,她竟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虽然已经有孕,但伊容仍旧是挺着肚子进宫给郑贵妃贺喜,回来的时候捎带了一堆孩童衣物,坦言乃是官家和郑贵妃所赠。只不过,看到那足足数箱的衣服,高俅还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怪不得别人说有钱人家的衣服都不是以件来计算,而是以箱来计算,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还未出生,便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郑贵妃说了,这都是她早就令裁造院准备好的,所以图案都是按照你的官阶,绝对不会被外人指为僭越。”伊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忍不住用手去摩挲了一下小腹,“郑贵妃说,新生儿太过娇嫩,锦绣太多反而不美,所以此次连同皇子的衣物在内,都是精选的绸缎布帛,针线全部包在里面,所以穿在身上不会觉得有任何不适。对了,除了为还没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之外,里面还有嘉儿和鹏举的,足足两大箱子。”

见英娘和白玲同时露出了笑意,高俅不禁暗赞郑贵妃想得周到,若为了昔日姐妹而厚此薄彼,那就不是被称为后宫中最会做人的郑贵妃了。见几个大箱子全都开着,他也忍不住弯下腰拿起了几件衣服,反复比划了一下立刻哈哈大笑。

“这么大的尺码,恐怕连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穿下了!”

“你不懂就别胡说八道!”英娘一把夺过高俅手中的衣物,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这原本就是给孩子准备了几年的衣服,你以为这么多的衣服就是让他们穿一年的?倒是你,一个月难得见孩子几回,恐怕他们现在多高多大,你也不清楚吧?”

高俅闻言尴尬地一笑,正想转过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开口问道:“话说回来,如今蘅儿似乎已经十二岁了?”

“你现在才想起来?”英娘无奈地摇摇头,转头数落道,“一年到头除了喜庆节日,你这个大忙人去看侄女的次数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再过两年,她就是大姑娘了,若是有年纪相当的年轻才俊,你多少注意一些……”

见妻子似乎还要唠叨,高俅立刻顺势接上了一句话:“知道了,我的夫人,我会连嘉儿的份一并注意,这总行了吧?赶明儿我把那些和嘉儿年纪差不多的官宦子弟都让你挑一遍备选,免得你再埋汰我。说来鹏举也一岁多了,我再给他挑个先生,行了吗?”

“就你贫嘴!”三女不约而同地蹦出一句话,转而同时大笑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第三十章 十万大军征辽东

对于大宋而言,女真人举起反旗还在计算之中,但是,对于已经安逸了太久的强辽而言,他们自然是早已习惯了别人的卑躬屈膝,根本没有料到会遭到那些女真蛮子的背叛。当然,汉化已久的契丹人也没有想过,就在百余年前,他们也同样是中原汉人口中的蛮夷。

先是派去女真索取海东青的使者被执,然后是派去征伐的三千大军全数被歼,最后是丢了宁江州,甚至连主将也被一箭射杀。这还不算,女真人又一次漂亮的伏击,灭掉了辽国军队四千人。最后,女真派人送来了一封言辞卑切的国书,但其中意味却是清清楚楚——女真乃是辽国属国,并非臣民,除了岁贡之外,辽国不该以各种名义巧取豪夺。

看到这份国书,耶律延禧自然是勃然大怒,当廷便将文书撕了个粉碎,二话不说便喝令将所有使者退出去斩首。此时,廷上群臣谁都不敢触了霉头,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劝阻。可怜那被女真人放回国的几名宁江州契丹贵族,竟糊里糊涂地作了刀下冤魂。

“朕怎么会养了这么一群没用的东西!”下了朝之后,耶律延禧仍旧忍不住气,在寝殿中大发雷霆,满脸的杀气腾腾,“居然连宁江州也丢了,黄龙府还有祥州,那些地方的守军都干什么去了!女真各部总共也不过数万人,能打仗的最多不过万余,辽东守军少说也有将近十万,难道我契丹的骑兵都死光了吗?”

见耶律延禧如此暴怒,尽管萧瑟瑟一向受宠。此时也不敢贸然闯进,只是在门边站着踌躇。三千人被歼,宁江州失守。这虽然是辽国这数十年来难得的败仗,但却不是真正地大事。她虽然隐隐觉得女真的崛起不容小视。但仍觉得,真正的危机在朝庭之内。耶律乙辛虽然已死,但是,擅权地小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借着铲除耶律乙辛余党的名义胡作非为,长此以往,就怕是庞大地一个帝国就从根子上烂了。

可是,她只是区区一个嫔妃,不是皇后。虽然前有太祖皇后述律平称制摄军国事,后有景宗皇后萧燕燕摄政数十年,但是,如今她有智慧,却没有后援。耶律延禧的两大宠臣萧奉先和萧芷因全都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若是贸然进言。只怕一旦泄露便会被人指斥以妇人之身干预国政,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满心抱负俱化为烟土。

沉吟良久。她终究还是举棋不定,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折返寝宫。

就在这时,内间一阵响动,几个满面惶恐的宦官匆匆冲了出来。一见萧瑟瑟全都一愣,慌忙跪倒。

“拜见文妃娘娘!”

萧瑟瑟正欲开口询问,只听得里头传来了一声叫唤:“是瑟瑟么,进来吧!”

萧瑟瑟这才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婷婷入内盈盈下拜道:“参见皇上。”

“起来吧。”由于心中有事,因此即便对这个一向宠爱的妃子,耶律延禧仍旧是板着一张脸。”宁江州丢了的事,你也知道了?”

“臣妾从内侍那边听说了。”萧瑟瑟偷眼觑看耶律延禧地脸色,见其神情阴沉,不由又是心中猛跳,但立刻强打着精神劝解道,“皇上,我大辽精兵强将入云,丢了宁江州,再派良将重新夺回就是,若是为此气怒,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臣妾以为,皇上在朝中择选一员良将,再大发诸道之兵,命他们前往辽东镇压。臣妾倒是不信,若有数十万大军,女真人还能翻天不成?”

耶律延禧闻言眉头一皱,转而大喜过望:“不错,听说女真人能打仗的不到五千人,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以一当百不成?朕就好好的挑选几员猛将,哪怕是踏平了辽东,让女真人族灭!”

“皇上有如此雄心壮志,臣妾就放心了!”萧瑟瑟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她并非如表面上那样笃定。只是,若真的动用十万大军,哪怕领兵打仗的再不济事,凭借契丹铁骑的威势,只怕也应该能够一举荡平障碍才对。

“瑟瑟,你如此关心国事,朕有了你,便觉得心安。”耶律延禧笑着将宠妃揽在了怀中,手中稍稍用了一点力,“你前时刚刚小产,有时间就多休息,别累着自己。”

骤然听到小产两个字,萧瑟瑟的身子突然一僵,好一阵子才恢复了过来。一个月前的小产对于她来说可谓是晴天霹雳,也只有她知道,那所谓小产的真正内情是什么。耶律延禧酷爱打猎,后宫中地女人并不算多,位分高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余人,可是,即便她如今因年轻貌美而得宠,若是没有一个儿子,将来又该怎么办?恐怕,连一条活路都未必能够……

次日,耶律延禧当朝宣布,调东京道中京道上京道十万大军前往辽东平乱,但是,这立刻遭到了群臣的反对,这其中态度最坚决地便是萧奉先。由于打听到这是萧瑟瑟的主意,再加上对女真人丝毫不重视,因此,他几乎用尽了花言巧语从中阻挠。终于,耶律延禧也改变了主意,由当朝国舅——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作为都统前往辽东,领东京道大军六万人,号称十万人。一时间,辽国上下一片哗然。言者纷纷断定,只要大军所指,女真人必定闻风而降。毕竟,比起辽国大军的威势来,区区女真人地数千部队确实是不够看的。只有一些忠直臣子忧心忡忡,辽国承平日久,东京附近的兵将从来没有少压榨过女真诸部,再者诸府兵将新败于女真,士气已经是颓然不振,倘若此番再败,则局势危矣。

“十万大军?”

当乌雅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面上不由笼罩了重重阴霾。十万人,那可是十万人!完颜部虽然勉强统一了女真各部,但是,所有部族民众加在一起只怕也只有这些。虽然有大宋暗中的援助,但从他们和辽国开战以来,大宋的商船便不敢冒险靠近,时至今日,所有交易和缴获得来的战马、兵器、盔甲,所有这些只够武装五千余人。五千人对十万人,这能有胜算吗?

阿骨打、迪古乃、习不失、石土门等人全部环坐在侧,听到辽国十万大军来攻的时候,脸上都有些色变。若不是辽主欺人太甚,他们也不会在没有做万全准备的情况下举起反旗,毕竟,要献出女真青壮作为奴隶,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阿骨打看了座上的乌雅束一眼,见其脸色青白眼睛凹陷,知道这些天的操心让其精神憔悴。不管是谁,肩上压着这样的担子,只怕也同样会患得患失。此时,他沉声出言道:“大家不用这个样子,这一次,辽国动用的仍然是东京道的兵将。打下宁江州之后,我们女真勇士的威名已经深深种在了契丹人的心里,所以,他们虽然兵多将广,却未必一定能够取胜!”

有了阿骨打这句话作为铺垫,迪古乃也立刻接口道:“不错,此次辽国举兵号称十万,但是,算上殿后以及辎重兵,再算上诸多水分,大概最多也不过六万人。而我女真诸部世居辽东,对于地利远远比契丹人熟悉,只要能够出其不意,未必就会占了下风!”

奇兵出击!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就连座上的乌雅束也阴霾尽去。没错,本来就是以少敌多,谁说要堂堂正正和辽国决一死战。倘若能够借着辽军初到之际加以奇袭,趁其阵脚大乱的时候再进行掩击,说不定会有别样的战果。

“此次的统兵大将乃是辽主皇后的弟弟萧嗣先,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大本事,只不过凭着身为贵戚得到任用而已。辽国用此人作为大将,分明是小看了我女真勇士,送我们一场成功!”石土门适时站了起来,向正座的乌雅束抚胸行礼道,“请都勃极烈派出探马打探辽军行踪!”

“好!”乌雅束的信心和斗志同时高昂了起来,掷地有声地道,“那就让契丹人看看,前些时候我们的那三场大胜,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辽主诏令下达后第六日,大宋中枢终于得到了消息。原本就热闹的枢密院顿时更热闹了,那帮子尝到了甜头的年轻官员更是没事就往枢密院跑,那个沙盘战事推演已经变得如火如荼,甚至还演变成了有人当擂主,有人专门攻擂的局面,就连始作俑者高俅也没有料到。

须知大宋重文轻武是自太祖朝就传下来的,所以,文臣对于武将总是抱着一种轻蔑的态度,哪怕是沙场名将,调回京中在文臣的面前也总得矮一头。而此次纸上谈兵虽然为一些宿将所不屑,但着实提高了那些文臣论兵的兴趣。防范武将做大固然没错,但是,阉割一个民族的血性和志气却更不足取,在高俅看来,若是全民尚武,哪怕是有再多的游牧民族入侵,堂堂华夏也不会落得后世的处境。

第三十一章 宋廷亦重辽东事

“十万大军兵发辽东,想不到此次辽主竟有这样的决心!”

御座上的赵佶脸色分外凝重,毕竟,以女真遏辽国乃是大宋施行了两年多来的策略。倘若辽国一旦平了辽东之乱,那么,他日辽国便再无后顾之忧,那么,西北好不容易取得的优势,恐怕又要拱手让人。

此时此刻站在殿上的全都是中枢重臣,既有枢密使蔡卞和枢密副使安惇,也有政事堂的诸位宰执,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就连高俅自己,思及这战局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要知道,这一次女真的揭竿而起比历史上至少早了七八年,他岂能轻易断定胜败?

只不过,对于从辽国送来的线报,他看得比谁都要仔细,所以从中也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见旁人都在皱眉沉思没有开口,他便上前一步奏道:“圣上,辽国只是号称十万大军,实则兵马只有六万余人,而这些兵马正是出自东京道。须知女真自从起兵以来,败的都是东京道的守军,斩杀的将领也全都是这一带的契丹贵族,所以从士气上说,女真人强过辽军不止一筹。”

蔡京斜睨了高俅一眼,见其侃侃而谈万分笃定,便绝了出言反驳的心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就连一旁最喜欢和别人唱反调的张康国也没有跳出来,提出异议的反倒是蔡卞。

“伯章相公说得虽然有理,但是,即使辽军乃是新败之军,士气上的分别仍然不能弥补数量上的差距。据报。女真在下宁江州之后,兵力增加到了五千余人,但是。这仍然和辽军相差不止十倍,若是如此亦可取胜。那契丹铁骑岂不是徒有虚名?”蔡卞一边说一边朝御座深深一躬身,“以臣之见,我朝应该做好女真兵败地准备。之前李乾顺的求和使者已经被晾了许久,而西北战事也已经暂时停歇。如今我朝要么接受议和,要么索性加大用兵力度。否则,等到辽国从辽东抽手出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赵佶闻言不由万分犹豫,从大局上,他当然希望辽东战局能够胶着,但是,从情势上,他却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毕竟,就算女真兵卒再悍勇,那也应该有个限度。绝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少胜多。

“圣上,臣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高俅含笑朝蔡卞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兵马地士气是一个方面,而统军大将的素质又是另一个方面。此次奉命任都统地乃是萧嗣先,此人乃是辽国皇后的嫡亲弟弟,能够领到这一次的任务。也是因为其兄长萧奉先一再力挺的缘故。论文韬武略,他是样样稀松,到辽东也只是想趁机捞到大功劳,然后回朝加官。而且,自恃有大军在手的萧嗣先绝对不会把女真人放在眼里,也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战术战略。但是,女真人世居辽东占据地利,只要来一次奇袭,未必不能够取胜。”

“伯章相公,你设想地情势未免过于理想了。”蔡卞紧皱的眉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反而是要了摇头,“这几天来,前来枢密院推演战局的官员已经有了好几十人,谁也没能找到女真取胜的办法,由此看来,女真此次至少是九死一生之局。至少,渤海遗民在起兵不久之后便偃旗息鼓了。”

所谓的渤海遗民,指得乃是当年渤海国的国民。渤海国乃是粟末靺鞨部所建,为辽国所灭后,其子民流散各地,时时怀有复国之心。而女真的前身乃是黑水靺鞨,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这些渤海遗民其实和女真人出自同支。

高俅沉吟片刻,当下便开口说道:“圣上,渤海虽然一击之后便再无音讯,但恕臣直言,其中隐情我大宋一无所知,不能妄下推断。不过,女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了辽军,声势已然大振,他们和渤海遗民本就是一脉相承,倘若招纳这些人,许之以复国,那么,女真便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到更多的人。所以说,渤海那边偃旗息鼓,对于女真而言不仅不是坏事,而且可能是更大的臂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佶一时间真地没了主张,最终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蔡京。

见此情景,蔡京不好再旁观下去,轻咳一声便出言道:“圣上,如今没有更多的消息,要下判断着实不易,不如先应付西北这边。西夏的使者到京城也已经有两个月了,就这么干晾着也不是办法。听说李乾顺已经频频使人前去辽国求娶公主,虽然前时因为女真之事而耽搁了,但是,此次辽主必定会允准。再说,严均达坐镇西北,恐怕也在等着朝廷地音讯。”

“辽东一片大乱,想必辽国更想笼络住了西边,此次联姻肯定是定了。”赵佶见蔡京转过了话题,心想女真之事并非迫在眉睫,也就顺势接上了话,“银州城既得,如今正可兵迫石州洪州龙州,一旦下了这三城,则横山几乎全数为我大宋掌握,即使要议和,也得等到那个时候。”

天子官家的态度一下子如此强硬,倒是让在场众人全都是一惊,但细细一思量,这却也是应有之意。每每下了西夏城池之后,李乾顺都会纵兵劫掠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一带,但是,倘若一步步用兵逼近,那么,其纵深渐渐加大,西夏能够活动的范围就越来越小。兼且西北如今云集了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军队和最善战地将军,赵佶会接受议和才是怪事。

提到西北,高俅又想起了前时王厚的奏报和那封书信,趁着这个时候便提了出来:“圣上,熙州王厚来报,已经投靠了西夏的多罗巴一心想要夺回青唐故地,趁着我朝的注意力集中在永兴军一带时,他纠集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兵马,仍然准备再度进犯。先前王厚西征的军马已经多数回归熙州,除此之外,湟州驻兵一万五千余人,廊州驻兵一万余人,西宁州驻兵一万余人,而除了西夏卓逻和南军司之外,廊州的南面还有溪哥城,河州的南面还有临洮城,皆为羌人所居。所以,王厚的意思是,允许他继续平羌。”一面伐夏,一面还要继续平羌?赵佶的脑海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王厚大军既然在熙州不能随意调动,不若先安稳了后院,然后才能放心出击,当下他便肯定地点了点头。

“也罢,既然平羌,临洮和溪哥城又没有多少兵将,索性一概取了也好。”

“圣上,臣并不是这个意思。”高俅见赵佶会错了意思,又见其他人纷纷侧目,只得上前一步解释道,“当初之所以弃守西北之地,无非是因为他们孤悬于外,易攻难守,况且,因为我朝取了羌人故地,倘若再一味进兵,恐怕羌人之中仍会有不满的情绪。据臣所知,溪哥城几乎是空城,兵将人力都不足,溪哥王子臧征扑哥又是色厉内荏之辈,其实并不足惧,所以,溪哥城若要取之,只需派一员统制引兵数千即可成功。而元符二年曾经边军曾经攻下临洮城,弃守后虽然为羌人盘踞,但是,要取得并不困难。”

赵佶一时听得糊里糊涂,情不自禁地问道:“伯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边功固然该赏,但是,须得提防边将冒领功勋。”

从王厚的信上,高俅敏锐地觉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童贯在撺掇。须知梁师成刚死,他对阉宦的提防正在最高的时候,此时童贯跳出来,无非是撞在枪口上。”圣上可晓谕王厚继续进兵,但不可再如当初下湟州以及鄯州那般厚赏,否则,对于永兴军路和秦凤路的将士而言,便有不公之嫌。”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除了赵佶之外,在场诸人脸色各异。要知道,古来边功最重,之前下湟州鄯州廊州,除了边将之外,得利最多的便是高俅蔡京,这一次高俅居然提出赏罚须得公允,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一件奇事。倒是蔡卞执掌枢密院,略知一些内情,此时只是晒然一笑也就罢了。

“唔,伯章此议有理,若下空城和下坚城一概赏之,确实有失公允。”赵佶当然猜不出高俅打的是什么主意,略一沉吟便点头应了。

出了福宁殿,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前面的蔡卞身上。

今天蔡卞和他虽然大唱反调,但是,他却能够隐隐约约感到,蔡卞似乎别有一番深意。否则,凭着蔡卞执掌枢密院这两年多来的时间,决不至于如此泛泛而谈。难道是,蔡卞已经有了别的心意?

晚间,他一到家中,管家高丰景便立刻递上了一封信。”相爷,这是七公子命人捎来的,送信的人才走没一会。”“小七送来的信?”高俅心中一奇,一边走一边信手拆开了弥封,看了几行字便脸色大变。

黎阳盗祸,常平库被劫,死伤军士数十!

那可是黎阳,河北西路靠近京畿的县城之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停住了脚步,匆忙朝下看去,临到最后方才露出了忧虑的神色。县官犹如流水似的换,但胥吏却没有换,而一个不懂民政的县令要治理好一县之地,往往需要这些胥吏。而这一次与其说是盗祸,还不如说是吏祸!

第三十二章 黎阳盗祸缘何起

河北的盗祸其实远远比众人想象的更加严重,中原承平日久,但是,百姓却绝不富足。其实从根底来说,却是因为大宋的赋税太重了。初唐时用租庸调税制,中唐时出现了两税法,但是,虽然名义上是两税,事实上,自中唐到宋代,名义众多的苛捐杂税仍然让百姓苦不堪言。一旦有战事,那么,百姓往往要承担更重的税赋。所以,当年汉武帝用兵远征匈奴,结果虽然远驱匈奴千里,中原大地却十室九空,几乎亏空了文景二帝打下的坚实底子,如今的大宋虽然没有那么强大的武力,但面对的情形几乎也是一样。

如今的大宋表面欣欣向荣,实则也同样是隐患累累。熙丰变法、元祐复旧政、绍圣元符再附新政、建中靖国两法并行,而后再到崇宁革新,可以说,朝廷的每一次政令更改,都没有给百姓带来任何的余地。

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拱手奉上该交的赋税,要么就干脆坐牢。尽管茶法的改革让大宋多出了每年四百万贯的收入,几乎填补了军需之用,但民众要承受的却是为此带来的沉重包袱。尽管没有花石纲,尽管没有大兴土木,但是,盛世之下隐忧仍在,这是任何一个帝王也无法消除的。

自从去岁年底北上之后,燕青就几乎在整个河东河北转了一大圈,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这号称富庶之地的种种景况。为了路上安全,他一共带了十几个精壮手下,原本以为这一路上必定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却依旧不可避免地遇上了数十拨盗匪。收拢了几拨人之后,他却发现大多都是失去了田土的百姓,至于真正有案子在身而不得不落草为寇的一百个里头都挑不出一个。久而久之。官逼民反四个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虽然有心让这些人从良,但是。思及自己此次北上的真正目地,燕青仍旧是冷下了心肠,从中挑选了一个最聪明机灵的作为头目,许了他一通富贵之外,又让带来地心腹手下教他们武艺。由于始终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因此这些山匪只知称呼七哥,别的一概不知。最后,燕青便以自己要做大事为由,令这些人分别投靠各山头。

这一招果然有效,由于这些人经过半年训练,比寻常流民强了许多,一进去便多半是小头目,久而久之,各式各样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一番分析下来,燕青便逐渐得知各地的盗匪并未有横向的串联。心中自然放下了心。

于是,他便换了个方式,假称是皮货商少东和一干商人打上了交道。从侧里打听盗匪情况。由于出手阔绰兼且手腕高明,久而久之,河北各地地商人也认识了不少。此番路过黎阳时,因有人说有大买卖要商谈。他便带人宿在了一个商人家中。

然而,刚刚睡下没多久,他便听到一阵异常的响动,立刻把自己的手下都召集了起来。不一会儿,邀他前来住宿的皮货商刘平也被惊醒了,让两个家人到外边一打探,却得知有盗匪进了城。

听到这个消息,燕青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黎阳虽然只是县城,但至少也是中等县城,论及城防远远比西南那些州县来得结实,城门更是驻扎有守军。既然如此,盗匪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城?

还不等他再派人去打探消息,城东便突然燃起了熊熊的火光,紧接着,呼声喊声闹成一片。见此情景,他来不及细想就带着手下往外头冲,却一把被刘平拦了下来。

“七公子,外头这么乱,你还是别出去的好!”刘平一个闪身挡在燕青跟前,脸色苍白地劝解道,“那些盗匪都是些杀人不长眼睛的,再说,他们都知道被抓之后要掉脑袋,多杀一个够本,从不管其他。你别听外边喊声一片,那都是城中的守军,他们都没办法,你带人出去又有什么用?”

“刘兄,盗匪在城中肆虐,难道你就不怕他们上你家劫掠一番么?”燕青焦躁地望着那一片火红的天边,忍不住一跺脚道,“这是黎阳,离京城不过百里,怎么能容得他们如此大胆!”

“唉,河北盗匪横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平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摇了摇头,“今天闹腾得最凶,平时纵使有盗匪入城,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看来这一次他们是铁了心。都怪那些小人前几天用严刑打死了一个通匪地汉子,今天肯定是人家来报仇的!”

燕青哪里耐烦再听刘平多说,侧过身子一猫腰便出了门,在他身后,一干手下自然是紧紧跟上。此时,反应过来的刘平立刻命令家人关了门,自己却在那边唉声叹气。要知道,倘若抓不到来犯地盗匪,指不定官府会抓别人顶罪。到了那时,燕青这群来路不明的外乡人无疑是最好的替罪羊。

如同瞎子一般乱转的守军抓不到人,自然不会意味着燕青也抓不到人。拎着三个倒霉地盗匪,燕青带人直接闯入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黎阳县衙。正愁找不到人顶罪的县令白强大喜过望,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拿人,不料燕青却说有要事禀报。白强一时贪心,便想从对方手中再刮些钱财,谁料刚刚摒退一干公差,他便被燕青和随从的信口对答吓了个半死。

“七公子,若是高相公知道京畿附近发生如此盗案,恐怕指不定如何震怒!”

“高永,你错了。震怒的不仅仅是大哥,而应该是圣上,是整个朝廷!”

那县令白强乃是同进士出身,四十岁科举出仕,磨了九年方才得一任县令,听到相公两个字先是一惊,待得听到大哥两个字,心中立刻叫苦不迭,刚刚的满身官威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位公子拿下了要犯,本官……下官感激不尽!”白强朝一旁侍立的心腹家人打了个眼色,满脸堆笑地上前道谢,眼睛却在细细打量面前的燕青。待到发现对方虽然年纪轻轻,神色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时,他更是感到心中不妙,只得语带试探地道,“刚刚公子提到的高相公,可是当朝……”

“怎么,朝廷上难道还有两位高相公不成?”燕青冷笑一声,徐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白强,好半晌才说道,“白大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刚才是不是想拿我顶缸?”

“下官岂敢,岂敢!”白强不安地搓着手,哭丧着脸道,“下官也是无法,不瞒公子说,若不是这城里头有内应,那些盗匪哪会这么容易进城!下官来此地上任不过一个月,突然遭此劫难。就在今晚,常平钱被劫了数千贯,守军被杀数十人,下官……下官实在是承担不起那个责任!”

燕青微微一愣,心中陡起疑惑。须知这盗匪入城本就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再加上纵火劫掠杀人,那就不止是一个人的死罪,而是一家人的死罪了。除非这些盗匪真的疯了,否则,何至于这么做?

“白大人,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管是不是抓到了犯人,恐怕,这降官罚俸总是难以避免的。”打了一番官腔之后,燕青索性摆出了衙内架子,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不过,你上任才一个月,对此并不了解,自然不能就你一个人背黑锅。”一番话说得白强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便上去询问机宜。一来二去,他方才弄清楚了燕青的身份,心中立刻暗骂了起来。敢情不过是个干衙内,架子却大的和真衙内没什么两样,真是见鬼了!饶是如此,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始末,这才愁眉苦脸地问道:“七公子,下官究竟该如何是好?”

燕青终于想到了事情关键,略一沉吟便问道:“我问你,你县衙之中的属吏,可是前一任留下来的?”

“没错。不止是上一任,前后押司、录事、书手等吏目总共有十几个,往往都是干了二十几年的老人,下官初来乍到,多半的事情都是他们帮办,听说前几任的时候也是如此。”说到这里,白强的目光突然一亮,“七公子的意思是说……”

燕青却紧紧皱起了眉头,心中有一种很不妥当的感觉。这一次的事情,与其说仅仅是盗匪为祸,倒不如说和这些胥吏有关,只是,堂堂县令把事情都推到属吏头上,谁信?除非,除非能够找到更大的替罪羊,否则,这个黑锅,白强算是背定了!

“白大人,那你的前任是谁?”

“哦,是朝中张右丞的堂弟,听说才在这里当了一年半的县令就调回京了,真是好运道,为什么就在我刚上任就有这种倒霉的事情?”白强见燕青侧耳细听,更是叫起了撞天屈,“七公子,我好歹也是个正正经经的进士,可那些人呢,靠着荫补出身也能够当亲民官,完全坏了太祖立下的规矩!”说到这里,他陡地想到燕青背后的高俅也没有考过进士,连忙闭上了嘴。

“张右丞……张康国?”燕青喃喃自语了一句,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三十三章 两虎相争趁虚入

“真是好大的胆子!”

高俅信手把燕青的信丢在了桌子上,脸上怒容尽显。”一个县城之中,十几个小吏竟然有七八个和盗匪勾结,这一次的盗祸看上去竟是分赃不匀,故而招人报复!最最可气的是,黎阳前后换了几任县令,竟没有一个人察觉的!”

对面的宗汉和范明哲对视一眼,全都没有立刻开口说话。盗祸已经出了,再为此大发雷霆也无济于事,但是,此事却可以从旁大做文章。

自从前御史中丞石豫去职之后,张康国便颇有自矜之意,虎视眈眈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倘若能够抓住他的把柄,自然对将来有利。

另一边坐着的吴广元和金坚也在皱眉沉思,不过,他们想的却是河北如今的局势。如今的大宋看似富庶,但暗地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危机。

靠近京畿的河北尚且会发生这样的大案,那么,东南呢?当初蜀中王小波李顺作乱,便几乎占了成都城,可那毕竟还是原来蜀国的地盘,倘若如今东南或是河北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自古以来,各府县虽然名义上由知府县令主政,但实际上真正下达政令的却是各层小吏。乡有乡吏,村有村吏,县有县吏,哪怕是朝廷豁免赋税,这些人也能够欺上瞒下从中渔利,可以说,这是古今无法避免的第一大弊病!”吴广元终于轻咳一声,徐徐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我朝虽然设走马承受监查诸路府县。但是,查访的范围终究只限于各地主官。而倘若亲民官不懂民政,就只能将诸事委之于胥吏。久而久之,则本末倒置。不复应有之义。不过,这种事情,相公不可操之过急。”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渐渐收敛了怒容。多了近千年经验地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古以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哪怕上头有再好的政策,这些胥吏也照样能够将事实歪曲过来。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清理整个天下数以万计的各级吏目。

“还是就事论事吧!”宗汉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接上了话头,“首先,黎阳常平钱被劫,首当问罪黎阳县令,但是,他上任不过一个月。前任同样难辞其咎,这一点必须咬定。除此之外,县衙之内所有吏目都应该严加审理。该刺配充军地不能遗漏一个。黎阳距大名府不过数百里,所以,知大名府魏师中也有责任!既然七公子在信中明言,河北盗祸已经不止一两日。那么,河北西路河北东路诸官便有瞒报的罪过,圣上都必定会下旨切责!”

听了这番滴水不漏地话,高俅心中自然如明镜似的透亮。自从蔡京进尚书左仆射以来,河北河东等京畿附近诸路的官员几乎都是京党中人,这是人人都清楚的勾当。相形之下,赵挺之继他之后安抚西南,安插官员根本不起眼,至于他高俅将手渐渐伸到了东南,则根本不在别人注意之中。宗汉的意思就是一石二鸟,不用自己出头,张康国和蔡京很可能就会对掐起来,到时候,必定是两败俱伤之局。

“元朔说地是,此事我既然知道了,便索性作壁上观,恐怕别人会更乐意。”他冷笑一声,施施然落座,“我只是可惜,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着实令人扼腕。”

此时,一直保持缄默的范明哲却突然开口说道:“相公,其实,此事固然可称为吏祸,却也暴露了地方官不相统属的弊病。我朝地方向来划分为两级,以府、州、军、监为一级,以县为另一级,其上虽然设路,但是,路有转运司、提刑司、常平司、安抚司,各司其责,但最最重要的是,路无方伯!其实,如果裁撤各路冗官,至少便可以更有效地防范这一类祸害。”高俅诧异地望了范明哲一眼,见其目光炯炯毫无惧色,再见其他三人都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路无方伯的情况正是大宋历代皇帝的得意之举,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不至于出现唐代各节度使割据一方的局面,但是,也同样造成了行政效率低下,冗官过多的情形。宋朝的税赋收入每年五六千万贯,但往往仍旧入不敷出。要不是庞大的冗官体系吃去了那么多官俸,那么,大宋地财政会好看得多。当初神宗皇帝元丰改制就是为了清理冗官,结果,行政效率没有上去,却省下了数万贯的开销,就这么点成绩就让神宗自得不已。比起明清,大宋的士大夫是俸禄最高地,待遇最优厚的,最最重要的是,荫补制度使得官宦子弟天生就比平民百姓具有优势。若是以每三年考中六百名进士为计,等到这些人到了四五十岁之后,他们至少便可以荫补一名子弟入仕,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官吏队伍,哪怕税赋再多,又哪里能够负担得了?

“长明,你把事情说远了。”高俅摆了摆手,示意其不必再往下说。蔡京已经好几次流露出再改官制地意思,但是,每次都被他敷衍了过去。光是给中央官员改一个名称无异于劳民伤财,换汤不换药,包括元丰改制也是如此。所以说,沿用了一百多年的宋朝官制根本动不得,一动便很可能触动根本。攘外必先安内,但怎么个安,这却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利益。

范明哲脸色数变,最后只得保持沉默,书房中的气氛便有些僵硬。

很快,金坚就把话题转了过来,又议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散去。临走前,高俅却把范明哲留了下来。

“长明,你来自大理,虽然对我大宋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你应该知道人们能够接受的底线。比如当初的王荆公变法,虽然国库一时是充盈了,但是,无论青苗法还是免役法,各地百姓受惠不多,但负担却大大加重了,之后更引来旧党疯狂反扑。如今看似行熙宁之法,却是经过层层改良的,再者,反对最坚决的人,大多已经无法翻身,再加上行使这么多年,胥吏早已习惯了如何运作那一套,所以说,真正的负担还是在百姓身上。你若是真想动那一条制度,不妨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不引起他人群起而攻之!”

听了这些,范明哲紧绷的神情终于舒展了开来,深深一揖道:“相公放心,回去后我必定再考虑周详!”

见人都走光了,高俅不由出了一口大气。群策群力嘛,若是要改革,哪能真的靠他一个人?

黎阳盗祸的事情很快传到了京城,朝廷上下震惊万分的同时,赵佶也自然雷霆大怒。不是吗,正当他趁着辽国困于内乱准备雄心壮志地收拾西夏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件事,简直就像吃饭时有一根鱼刺梗住了喉咙似的难受。

正当赵佶处于盛怒之时,黎阳县令白强的第二道奏疏也递到了政事堂。上头除了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之外,先是将一干胥吏把持县政的情况老老实实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把三个前任全部扯了出来。白强好歹也是自己考中的进士,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便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但其中大意全是燕青暗示的。

蔡京起先并没有太过在意,上书奏报之后再行请罪,这不过是老一套。但是,当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时,他却感到这是天公相助。张康国当初依附于他的时候,曾经借他的手提拔过这个堂弟,至于安插到哪个位置他并没有在意,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此时此刻,白强一口咬定前任收受不义之财,其中甚至还有盗匪的赃银,这如何不令他如获至宝?

正因为如此,对于是否要将奏折转呈天子御览,政事堂的意见便出现了分歧。张康国自然是反对的,其原因倒也不全是因为他那个倒霉的堂弟,而是因为怕罪及自身。毕竟,若是单单贪赃也就算了,此事的重头在于勾结盗匪,有了这一条,他的堂弟固然是前途尽毁,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定会受牵连。

当发现争不过蔡京之后,他只得在奏疏上找文章,最后眼前终于一亮。黎阳盗祸县令固然脱不开干系,但是,白强还表明盗祸不止限于一地,而是河北诸府县都时有发生,甚至还一一列举了之前瞒报的几桩大案,这其中涉及的官员几乎全都是蔡党中人。

果然,本就恼火的赵佶看了奏折更是动了真怒,当蔡京和张康国在福宁殿争执不下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这顿时让两人面面相觑。听到这个消息,托辞未曾一同觐见的高俅立刻上书,以河北盗祸严重为由,除问罪黎阳县令之外,应罢斥前任提刑,另派一名得力官员前去提点河北刑狱,彻查盗祸一事。

奏疏一上,次日便有旨意,知大名府魏师中罢,提举凤翔上清宫苏辙进端明殿学士,起知大名府,以原礼部员外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

诏命一下,京城一片哗然,就连上书的高俅都没有想到赵佶会下如此决断。对于如今以新党领袖自居的蔡京而言,这不啻是重重一击。

第三十四章 诸般缘起枕头风

对于蔡京而言,与李格非提点河北刑狱相比,无疑是苏辙起知大名府更令人措手不及。尽管苏辙在文名上略逊于乃兄苏轼,但是,苏辙在政治上却走得更远。早在元祐年间,苏辙便已经官拜尚书右丞,进门下侍郎,其政治影响力更胜苏轼。如今赵佶突然启用苏辙,焉知不是有倾向于旧政的意思?

他一边皱眉沉思,一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叩击旁边的桌案。旨意一下来,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查探,结果得知高俅曾经在他和张康国面圣之后上过一道折子。细思之下,赵佶的这番处置,便很有可能是高俅的主意。只不过,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难,究竟是什么意思?

“相爷,人已经到了!”

听到门外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蔡京立刻睁开了眼睛,沉声道:

“让他进来!”

不多时,门便被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内侍便跨入了门槛,反手掩上门之后便下拜道:“小人参见相公!”

蔡京眉头一跳,神态虽然悠闲,袖子中的右手却突然紧攥成拳:

“打听到了?”

“是。”那内侍头也不敢抬,急急忙忙地禀报道,“小人偷偷察看过,高相公的奏折中只说要派能员提点河北刑狱,并没有提及其他事。”

“没有提及?”这下子蔡京真正诧异了,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这就怪了,若不是他上书。圣上怎么会贸贸然地启用苏子由?那可是元祐旧党中的中坚人物,就算曾经复了他太中大夫之职,也不可能让其突然接任北京留守这么一个重要的位子!”

内侍偷眼看了看蔡京地脸色。突然嗫嚅道:“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蔡京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且起来说话!”

那内侍连忙称谢一声,这才爬了起来。”相公,我暗地打听过。昨日高相公上书之后,圣上就去了淑宁殿,逗了好一会小皇子,后来便遣开了宫人内侍和郑贵妃独个说话,晚间也宿在那儿。小人寻思着,是不是郑贵妃有所进言?”

郑贵妃?蔡京眼皮一跳,不禁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蔡攸地事情赵佶固然没有再追究,蔡攸也销假回朝任职,但是,从实际情况看。蔡攸的宠眷已经大大不如从前。单单如此倒也无妨,最重要地是,倘若郑贵妃和王淑妃知道前一次的餍镇之事和蔡攸有关。那么,凭借两人宠冠后宫的风头,这枕头风恐怕就不是吹一时半会了。可恨的是蔡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找到了那样的人却无法让其更进一步。真是白白浪费机会!好在自己早就准备下了这么一个后手,否则,宫中这条线岂不是就此断了?

“你做得很好!今后若是注意到了什么,记住时刻回报,我不会亏待你地!”

那内侍哪知道蔡京一瞬间动了这么多念头,闻言立刻喜出望外:

“小人一定竭尽全力为相公效力!”他正想顺势退出时,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杨戬,梁师成的前车之鉴犹在,你今后行事切勿自作聪明,若是自作主张,后果你自己清楚!”

杨戬闻言立刻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软瘫在地上,连连叩头道:

“小人身家性命全是相公给的,绝不敢有贰心!”

蔡京见其浑身发抖,顿时觉得一阵好笑,随便一点头便任凭他去了。细细思量之后,他却仍旧不能十分确定此事乃是针对自己而来,立刻命人去找来了叶梦得。

谁知叶梦得听过之后,立刻便大笑了起来,半晌才醒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欠身道歉:“恩相见谅,我只是觉得那人实在好算计,连恩相历来算无遗策通达四方,也几乎陷入圈套而不自知。”

蔡京原本对叶梦得的态度还有些恼火,听了此话不由心中一愣,转而皱着眉头问道:“少蕴此话怎讲?”

“恩相,当初圣上登基时,钦圣向太后尚在,对高相公又是宠信最隆的时候,为何没有趁着新旧并济的时候重用苏氏兄弟?”反问一句后,叶梦得立刻接口道,“原因很简单,只因为经过熙丰变法,元祐更化,绍圣再变之后,新旧两党根本没有调停的余地。而以圣上的心性,仍然是赞同神宗皇帝的,所以,圣上才会留着那些忠直地台谏,任用的却是支持新政的官员。所以,即使曾经因为高相公地缘故而对苏子瞻死后加恩,也并没有多用元祐老臣。”

见蔡京似乎有所触动,叶梦得更是趁热打铁地分析道:“在苏子瞻去世的时候,其实是高相公建议圣上重新启用苏子由最好的时机,但是他却没有,为什么?原因只有两个字——求稳。不知恩相是否发现,高相公执政以来,一直用的就是这两个字,无论是上书废编类局还是安抚西南,无论他是支持你地政见还是反对你的政令,原因只在于这两个字。所以说,高相公在骨子里,承袭的就是苏子瞻的寒暑论。而这一次,我可以断定,不是高相公给恩相设下的圈套。”

“不是高伯章?”蔡京怔了片刻,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哈哈哈哈,少蕴,人说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这一番话,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叶梦得心中一喜,却慌忙起身深深一揖道:“当局者迷,恩相只是因为身在局中,所以有时未免看不清其他景象,我只是占着旁观者清这一条而已。想必如今,恩相应该知道是何人作祟了?”他这句倒是真的试探,虽然知道不是高俅,但是,对于真正的主谋乃是何人,他却是不甚了然。

蔡京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了几许讥诮:“当然是有人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那个主意。横竖掂量着只我和张康国两个人争斗不痛快,硬是把高伯章也拉了进来,真真是好算计!”

“恩相的意思是……”

“如今的京城中,能够自由出入淑宁殿的,除了高伯章的那位许昌县君之外,你说还有何人?”

“郑居中!”

叶梦得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着实恍然大悟。在众多的朝官中,郑居中着实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若是不因为其乃是郑贵妃族兄这一点,恐怕根本无人会注意到他。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贵戚,居然敢搅和这趟浑水,简直是胆大至极。但是,左思右想,他又起了疑窦。

“我也曾经见过郑居中数次,似乎其人并不似狡猾多智的,恐怕不至于想出这样的主意。况且,圣上虽然宠爱郑贵妃,也应该不会偏听偏信,毕竟是妇人之言。再者,先前郑贵妃曾经因餍镇之事受了牵连,圣上总不会一点疑忌都没有吧?”

“嗯,你说的确实有理。”蔡京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只不过,郑居中之所以把高伯章拉进来,并不完全是要让其加入争斗,更是想趁机卖一个好。你看着好了,这几天中,他必定会前去拜访高伯章!”

叶梦得苦笑一声,随即想起那天在金银铺中打听到的事,不由有些后悔。要是早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怎么都会事先通报蔡京有所准备,也好过如今的猝不及防。只可惜,自己太过聪明了,只想利用这个机会,却不防事发太快,自己根本来不及反应。

正如蔡京所言,郑居中此时确实在高俅的府上,说的确实也是这一次的事情。只不过,善于讨巧的他把这说成是民意所向,倒是让高俅苦笑不得。

当初苏轼临终的时候,便曾经提过给苏辙一州一县之地,只是他始终没有选好地方,再加上赵佶正好在病中,所以一直没有提。可是,这一次赵佶突然把苏辙放到了大名府重镇,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当然,对于郑居中的坦然直言,他也颇感意外。

“达夫兄费了这样的心力,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不过,治大国如烹小鲜,虽然我从不忘自己是苏门弟子,但是,却不敢为人谋私利。你这么一来,恐怕元长相公等人的矛头便要冲我而来了。”

郑居中见高俅似笑非笑,心中不免更加不安,连忙端起一脸正色道:“内举不避亲,高相公此举对于子由公就有些不公了。况且,下诏命的乃是圣上,决断之权也在于圣上,圣上之所以会用苏子由镇大名府,不就是为了借其声名么?以苏子由之直言,试问谁还敢隐报盗祸之事?”

高俅苦笑一声,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说郑居中是一番好意吧,其中却有挑唆的意头在里边,可说郑居中是不怀好意吧,偏偏他又给了苏辙一个光明正大重返政坛的机会。不管苏辙当初在中枢的政绩如何,爱民这一点至少不会有错,而无私这一点也肯定能够做到。比之那些贪官污吏,至少河北这一块,暂时是不用担心会出什么问题了。

第三十五章 见遗稿睹物思人

刚刚回眉山安葬完了长兄,苏辙便接到了这样一份诏令,心里着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自从元祐八年宣仁高太后去世之后,他便贬谪在外,自始至终没有重回政坛的机会,如今竟是一起用就是大名府这样的重镇,这如何不叫他感慨万千。

可是,他却对当下的朝廷气象相当不满,任用私人结党营私欺上瞒下,竟是群魔乱舞的格局。说来说去,这都是天子官家的唯才是举惯出来的,古来明君无不是先重德再看才,倘若是有才无德之人便决计不能置之于高位,似蔡京这等人尚且能够位居宰辅,那么,上行下效,其他人哪还会有什么高洁的品行?

“叔父!”

苏辙回头一看,见是侄儿苏过,不由心中暗叹。兄长苏轼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苏迈乃是元配王弗所出,老二苏迨和老三苏过是继室王闰之所生。苏轼贬谪岭南之后,便是苏过一路追随侍奉,不过是三十出头的青年,看上去却已经深沉无比。他望了望不远处已经盖好的草庐,不由开口问道:“叔党,我就要北上任职,你还是准备留在这里么?”

“叔父,为父亲丁忧守孝三年乃是身为人子的本分,所以我一定要留在这里。”苏过朝苏辙长身一礼道,“叔父既然接到朝廷诏令,便请尽早上路。如今河北盗祸四起,若是再不处置,可能会危及京畿,叔父就不用再为我操心了。再说,大哥二哥也会在家中丁忧守孝,父亲九泉之下自可安息。”

“也罢。你们都是孝子,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大哥也该安心了!”

苏辙长叹一声。面上露出了无限怅惘,过了许久方才告诫道。”叔党,伯达(苏迈)天性质朴为人不张扬,仲豫(苏迨)也不用我操心,只有你的文采出众,几乎继承了大哥地衣钵。但是。你为人也和大哥一样,耿介不屈,这虽然是优点,但在如今,说不定却会带来灾祸……”他说着说着突然怔住了,随即自失地一笑道,“想不到我一世清正,却对你说这种话。叔党,总而言之,大哥既然已经去了。今后的事情,你需自己谨慎!”

苏过重重点了点头,沉声答道:“叔父放心。我定不会负了父亲声名。”

崇宁四年六月初十,苏辙奉诏北上大名府,并带了族孙苏元老同行,准备让其应试下一年的科举。由于诏令上并未让其诣阙面圣。因此一行人抵达了祥符县之后,苏辙便准备和苏元老分道而行。

“子廷,如今叔党等人都分居各地,京中苏府旧宅便空了下来。虽然家人都遣散了,不过你可以住进去,只需再雇几人便可。”苏辙一边吩咐一边从旁边地家人手中拿过了一个包袱,“进京之后,你替我把这个交给伯章,里面是叔党整理出来的大哥书稿,都是专门送给他地。不过,伯章如今位居宰相,为了避嫌,你若是无事不要去叨扰他,免得他日科举时被人说闲话。”

苏元老自幼孤贫,一向多得苏轼苏辙照拂,此时连忙点头答应。他婉言谢绝了苏辙让两个家人送他进京的要求,只带着一个书童便上了路,行囊中除了书竟别无旁物。他自幼读于眉山,自从苏氏兄弟贬谪之后,他这还是头一次回京城,见到汴京那久违的繁华气象,一时竟忍不住在街道旁伫立许久,然后方才前往苏府老宅。

出乎意料的是,苏府之中并不像苏辙所说只有一两个家人看门,他只不过报上了姓名,并拿出了苏辙的书信,里头竟跑出了好几个人前来迎接,其中,竟有好几个熟面孔,其中便有老管家苏桥。

“子廷少爷,果然是你回来了!”苏桥看着面前地苏元老,禁不住老泪纵横。当初苏轼苏辙无不对十几岁的苏元老青眼有加,对其文章更是赞赏,甚至还将其留在京城住了许久,如今竟是一晃就十几年了。他连忙抹去眼泪深深行礼道,“子廷少爷,房间早就收拾好了,还是你当年那一间旧室,请随我来吧。”见到故人,苏元老也是心中起伏,此时慌忙上前扶起苏桥,一路走一路问道:“我随二叔爷上路的时候,他还说京中老宅的家人早已遣散,你们怎么会仍然留在这里?”

“子廷少爷有所不知,这都是多年的老家人,即使还了契约,他们也得重新寻一个东家,可是,要遇上苏府这样的人家谈何容易?所以,高相公一出面,大伙就都答应了。我虽然得了丰厚的赠金,可以回乡安度晚年,但一想到这老宅乃是当年老太爷留下来的,二位老爷和儿侄少爷都一直住在这里,怎能生生让它败落了?所以,我也一样留下来了。”苏桥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面使劲揉了揉眼睛,嘴里还犹自不停,“高相公是好人,老爷当年贬谪在外便多亏他照应,后来回京也是如此。子廷少爷,你既然进了京,也应该去拜会一下才是。”

苏元老当年在京城的时候,高俅仍未拜入苏门,其后辗转听到了许多有关高俅的传闻,心中早已是好奇万分。此时再听苏桥这一番叙述,他更是深深动心,不由笑道:“高相公乃是大叔爷地弟子,算来也是我的长辈,再者,二叔爷此番还有东西让我转呈。不过,我今日一身风尘,上门拜见多有不恭,明日一定去拜见。”

“这就对了!”苏桥满脸喜色地点了点头,“子廷少爷就要应明年的科举,虽然凭你地才学一定会高中,但难免不会遇到些使坏的人,如有高相照应,那些小人自然不敢胡来。”

苏元老却不想在科举上倚靠他人之力,不过当着苏桥的面却不好明讲,只是晒然一笑便不再多话。

翌日,他换了一身衣服,带好了苏辙交给他的书稿,却没有坐车,而是安步当车地沿街寻到了高俅地府邸。见那太平桥后的高府占地广阔门楣光鲜,再看那巷子两边车马络绎不绝,他不由暗叹相府气象不同凡响,但仍是从容而入。

“苏元老拜上……”一个门房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份简简单单的拜帖,心中着实犯了嘀咕。眼前的这个青年衣着朴素,看上去并不似朝廷官员,也不像是什么官宦子弟,拜帖也是寻寻常常的普通货色。只是,这个苏字却大费斟酌。思忖片刻,他连忙一溜小跑向不远处的头儿请示,孰料他这一走开,门前便停下了一辆马车。

由于辽东战局又传来了新的情况,因此高俅和其他几个宰执在大内都堂足足呆了一夜,此时自然觉得精神困倦。下马车一进大门,他便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庭旁边,衣着虽然朴素,可却很有一番别样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却又是他相当熟悉的。停住脚步沉思了一会,他便举步上前问道:“尊驾可是前来拜会的客人?”

苏元老早就看见了那辆与众不同的马车,忖度来人气度年纪,他当下深深行礼道:“苏元老拜见相公!”

苏元老!

高俅顿时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扶起了人,禁不住大笑了起来:“怪不得我看形容和叔党如此相似,原来竟是子廷到了!”他上下打量其人,愈发觉得一阵亲切。在深沉如海的朝堂中浸淫许久,他竟是难得见到如此沉静澹泊的年轻人,一时之间自然是喜爱非常。见两个门房诚惶诚恐地奔上前来,他只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便微微点头道:“以后子廷无论什么时候来,你们都可随时报我。倘若我不在,可将他带到书房等候,或是干脆让夫人来见。”“小人遵命!”

高俅也不去管别人,颔首示意苏元老跟上自己,也不往平日接待客人的花厅,而是径直来到了书房,命仆人送上清茶之后,他方才笑道:

“子由先生诚不欺我,果然让子廷到京城来了。我听说子廷的文名不仅为先师和子由先生称赞,甚至连黄鲁直公也赞口不绝,此次应试科举,一定会金榜题名。”

苏元老为人淡然,尽管刚才一路行来人人侧目,又听了这样一番称赞,他此刻却依旧神情沉静,只是欠了欠身道:“相公过誉了,那只是诸位文坛前辈提携后进而已。”他说着便从旁边拿过了包袱,起身双手呈上道,“这是二叔爷让我转交相公的,里面是三叔整理出来的书稿,说是大叔爷曾经交待,要整理出来送给相公的。”

高俅闻言面色一变,连忙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些书稿,心中异常激动。须知苏轼在当初乌台诗案时,其妻王弗为了避祸,曾经忍痛将其书稿一焚而尽,如今留存于世的除了一些书画之外,其它手稿都在苏氏子弟和一些苏门子弟手中,想不到自己竟也能获赠这些珍贵遗稿。他轻轻将其放在了案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包袱,见其中赫然是厚厚一叠稿纸,眼前更是一亮。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重重点了点头道:“老师的遗稿我一定会好好研读,倘若没有大问题,我他日便去请书行的人将这些文稿全数刊印出来。”

第三十六章 闻败讯内外惊心

苏元老的到来固然给高俅带来了一时的喜悦,但是,他的更多精神却只能放在辽东战局上,就连原本想寻机找蔡攸麻烦的心思也淡了。就在昨日,辽东传来了最新战报,辽国大军惨败于女真奇袭之下,主将萧嗣先非但没有身先士卒,反而头一个逃跑,结果战局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女真竟有兵发黄龙府的态势。

福宁殿中,赵佶望着底下的几个宰执,脸色中显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即便是号称十万大军,实际人数至少也有五六万,竟然就这么快败在女真的手底下?一想到战报上描写的“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这八个字,他就禁不住捏紧了拳头,堂堂契丹铁骑,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一个强敌的失败而惊心。

若是换作以前的蔡京,也许根本不会计较这种无关己国的事情,但是,如今大宋要的是一个被削弱的辽国,而不是一个灭亡的辽国。倘若辽国真的兵败如山倒,那么,今后再谈什么方略便全都是空的。此刻,蔡京也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辽人实在败得太快了。”

高俅突然想起了前几日的情景,那时最新战报仍未送到,严均送来的信上却已经断言了辽军的失利,如今看来,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不是契丹铁骑大不如前,而是辽国没有大将之才。倘若不是派出萧嗣先这么一个饭桶,倘若不是轻敌之下只发东京道之兵,倘若辽主和那些契丹贵族不是那么骄横。那么,一切也许不会进展得这么快。

“据前一次传回来的消息,辽主耶律延禧原本是准备大发诸道之兵的。结果却被萧奉先等人一力劝阻。所以说,此次与其说是兵败。不如说是人祸。”高俅见御座上地赵佶似乎心有所动,又出言补充道,“若不是萧奉先害怕他人趁机出头而举荐了弟弟萧嗣先,那么,这一次至少不会败得这么惨。萧嗣先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又是纨绔子弟,一上战场见势不妙自然会想到临阵脱逃。不过,辽国虽然此次大败,但是,只要辽主因此事而疏远萧奉先这样的小人,重用以往萧乌纳之类的贤良,未必会一败再败。毕竟,女真和辽国地实力对比相差太大了。”

由于这番话一半是严均的分析,一半是高俅从后世角度上做出地总结,因此听在赵佶耳中自然觉得分外有理。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坐回了御座,但须臾之后便开口问道:“依照伯章的意思,女真挟新胜之威。肯定会不依不饶继续进兵?”

“恐怕未必。”这一次接口的却是蔡京,他对高俅颔首一笑,从容答道,“女真确实一直都在筹备反辽。但是,这一次毕竟是仓促起事,所有准备都不足。数败辽军之后,他们的内部一定会分裂成两种意见,一是乘胜追击,二是见好就收。前者固然有巨大的诱惑,但是,女真却动辄就有灭族地危险;而后者则不失为息事宁人的一条路子。要知道,女真的背后还有高丽,高丽可是辽国的属国,对女真也绝不友好,若是关键时刻被高丽人插一刀,那么,他们腹背受敌,恐怕就难以为继了。”

高俅听得暗暗称道,谁说蔡京只是个权臣,只要这家伙能不把心思都放在争权夺利上,未必就会输给那些名臣。史书上女真在数败辽军之后便继续进兵,演出一场直捣黄龙的好戏,但是,这一次的女真起事却比历史足足早了七八年,准备当然不那么充分。更重要的是,那个号称谋略出众胆识过人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还不是生女真节度使,如今掌握女真大权的是其兄乌雅束,那么,事情走向真正如何就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他便附和道:“圣上,元长公所言极是,女真人并非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战局未必一定向全面化发展。换言之,只要辽主耶律延禧同意和女真和谈,那么,说不定两边会暂时停战也说不定。”

他刚刚说到这里,曲风便拿着一份文书匆匆忙忙地走到赵佶身边,双手呈了上去:“圣上,这是刚刚送到政事堂的西北急报。因诸位相公都在这里议事,他们便送了过来,说是严大人送来地。”

赵佶眼皮一跳,见其他人也全都露出了郑重的神色,连忙接过打开了火漆封口,只看了一眼,他便大笑了起来:“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永兴军路战报,洪州龙州城如今都已经为我军所下,大败西夏嘉宁军司、祥佑军司人马三万人,缴获战马数千,斩首五千余人,夏人已经逃回两监军司固守。洪州龙州附近堡寨数十,已经全数落入了我大宋之手!”

听到这个消息,饶是在座地宰执都是城府深沉的人,也禁不住流露出了十分喜色。如此一来,整个横山便几乎全都落入了己方之手。而在辽国无暇他顾的时候,可以说,西夏要重取故地是绝对不可能的。拓地固然是一喜,而挫了敌方士气,让敌方有生力量得到了重重地打击,这又是另外一喜。可以说,经此一役,大宋西军的士气便会空前高涨。

“天佑我大宋!”赵佶失态地挥了挥拳头,随即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摆出了一幅镇定自若的态势。十九岁即位,短短数年便开疆数百里,可以说,他已经在史书上留下了重重一笔,这如何能不让他感到欣喜若狂?北面的强敌辽国刚刚经受重挫,西北的西夏再不复当年之威,同样是青年君主,对比下来,他的政绩无疑是异常骄人的!

强自压下心头兴奋,赵佶沉稳地开口问道:“朕准备明日召见西夏和辽国的使节,诸卿怎么看?”

这个时候召见两国使节,其意义自然不言而喻,众人对视一眼,当然没有一个人会扫兴地提出异议。要知道,早在四月间,辽国便以枢密直学士高端礼为使,讽罢伐夏兵,并归还侵夏之地,国书虽然言辞平和,其中深意却是咄咄逼人,当然令赵佶不喜。那高端礼本就是汉人,通习汉语自不在话下,前次觐见时,话语间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仿佛大宋礼仪之邦,不归还所侵之地就如强盗一般,自然是把一干宰执都气得够呛。

礼仪之邦?

从心底来说,高俅对于这四个字并没有多大感触。但是,打着礼仪之邦的旗号却把大片将士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池土地拱手送人,他自忖没有那心胸。一句礼仪之邦就想讹诈大宋,可想而知,腐儒误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正当他出了福宁殿,心中腹谤连连的时候,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叫声。他回头一看,只见曲风急匆匆地从殿内跑了出来,行至高俅面前方才低声道:“高相公,刚才圣上吩咐,让你找几个通达经籍能言善辩的人,去和高端礼辩一辩。此人到了汴京之后,自恃儒学深厚,时不时和馆吏争辩。要知道他乃是北地大家,那些人如何辩得过,所以……”

高俅暗道赵佶还有些孩子气,但是,这种做法无疑却对他的胃口,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大宋官员可以对他高端礼客客气气的,不过,在馆吏上做文章总可以吧?此人既然奉辽国为正朔,稍稍挫一下其锐气自也无妨!

只不过,当他对宗汉等幕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竟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原因很简单,这是意气之争,而国与国之间,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意气之争。当然,能在他高府安然呆着的没有一个腐儒,所以虽然他们不同意找几个市井之徒去充当馆吏,却提出选几个读书有成而又年轻善辩的去试一试。

就这样,五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人便被安插进了客省。结果,第三天下午赵佶召见高端礼的时候,只见这位自负才学的北地高官脸色铁青,分明是受了气。而赵佶偏偏在照例寒暄了几句之后,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辽东战事。

由于奉命出使大宋,高端礼自然不会招摇过市地和本国潜伏在汴京的密探联系,所以对辽东战局并没有多少了解。由于上一次从正面渠道得知辽主已经派出十万大军,因此他想当然地认为区区女真自然是手到擒来。

“陛下,辽东不过是区区女真蛮子作乱,吾主已经派出了十万大军,相信此时早已传来了捷报,陛下无需挂心。”他用极为娴熟的礼节回敬道,“女真不过蛮夷部落,不服教化,所以才会不惧天威。而宋国乃是礼仪之邦,无故侵犯夏地却不肯归还,岂不是有伤陛下圣明?”

赵佶听对方依旧是这幅口气,不由眉头一挑,但下一刻却哈哈大笑道:“贵使未免太小觑我大宋了,西夏原本就是我大宋的属国,却自李元昊之后一再反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朝占了西夏的土地便要归还,那么,西夏掳夺我朝西北的子民牛马又该如何计算?要我朝归还夏地可以,只要李乾顺归还西夏这百多年来抢夺的子民牛马,那么,朕立刻归还所占城池!”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还有一件事朕忘记知会贵使了,贵国十万大军东征,似乎已经败于女真之手,主将萧嗣先临阵脱逃,至今仍旧不知所踪!”

第三十七章 夏主低头结和议

十万大军兵败辽东!

听到这个消息,高端礼着实心头大震,几乎稳不住身子。然而,他毕竟是城府深沉的人,一瞬间的惊愕过后,立刻便醒悟到赵佶在这个时候提到此事是什么用意。尽管咬牙切齿,但他仍然摆出了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

“陛下,外臣受命出使大宋,辽东战事如何于外臣并无干系。”高端礼拱手行了一个礼,不慌不忙地道,“再者,辽东女真不过数万之众,假使吾主有心征讨,大发诸道之兵,女真部族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不劳陛下挂心。”赵佶暗骂一声色厉内荏,转而看向高俅,微微点了点头。接到赵佶的眼神,高俅自然心领神会,立刻出言道:“高大人所言不差,不过高大人前次面见圣上时,曾经提及在南京道布下了重兵。我倒是觉得奇怪,倘若贵国皇上大发诸道之兵以平辽东之乱,那么这南京道重兵应该也在调拨之列吧?”

高端礼闻言脸色大变,他早知大宋有一位不循科举出身却位列宰相的宠臣,先前也领教过高俅的词锋,却不料对方会在这个时候毫不客气地进行回击,心中自然又是尴尬又是愤怒。他这一支乃是自从晚唐年间便世居北地的汉人,几代人都在辽国出仕,潜意识中早已将辽国奉为了正统,更是认为北地名士并不逊于南方。想到行前赋予的重任,他顿时将心一横,目光中射出了异常狠厉的神色。

“陛下。吾主已经将成安公主下嫁夏王李乾顺,所以说,我国和夏国已经是姻亲之邦。夏王便是吾主的妹婿。即便辽东有战事,但是。吾主也绝不会放任夏国不管。陛下乃圣明之君,得一破败之国与得一臣服之国,得一敌国与得一友国,孰轻孰重,还请陛下慎重衡量!”

等到高端礼退下。赵佶不由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怒色。”怪不得人道是其能言善辩,如今陷于困境地乃是辽国,照他这么一说,反倒是变成我国最最不利了!”

高俅却知道这是高端礼为了维护辽国所谓大国的最后挣扎,一旦正式的战报下来,无论此人再镇定,也不可能不做出退让。”圣上无须气怒,他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无论我朝对西夏是打是和,党项人狼子野心。都不可能轻易臣服,昔日一叛再叛便是例子。而如今不是我国选择要作辽国地敌国抑或是友国,而是辽国是否愿意两面受敌。女真人固然人寡地少。但是,能够数败辽军便绝对不能小视,想必一个辽东就已经让他们够头痛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援救李乾顺这么一介“妹婿,”

一旁始终没有发言的蔡京也点了点头:“圣上。臣也同意伯章地意见。须知如今陷于窘境的乃是辽人而非我国,所以无需理会高端礼,届时派使节时,只需直斥其君前失礼,恐怕辽主不会不究其罪。如今最重要的是,西北那边是该继续推进,还是见好就收暂时收手?”

赵佶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如今伐夏军费已经用去了多少?”

听到这个问题,高俅便猜测出了赵佶的大半心意。开边固然是好,但是,倘若连场大仗之后使得国库空虚,这无疑是君王难以忍受的。他大略估算了一下,抬起头来刚想说话时却发现蔡京地眼神颇有些奇怪,心中不由一怔。

“圣上,王厚两次平羌,共计用去军费六百万贯,如今大军驻扎熙州,每年的军粮及一应开支粗略估计,也绝不下于百万。至于此次严均达宣抚陕西,并未齐集诸路大军,用兵重点在永兴军路,所以夏人无法从秦凤路泾原路等地趁虚而入,损失并不大,以战利品和开销两边来计,近一年的用兵下来,军费大约在两三百万贯上下。”

这就用去了将近千万!这些数字听在赵佶耳中,实在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但是,外敌从旁窥伺,若是不主动进攻就要被动防守,任由西夏军肆虐西北,一来二去,损失也不会在少数,所以他并不只是心痛这些军费。只是,一想到海外贸易以及茶税的高额利润还不够填补军费的窟窿,他便感到一阵阵心悸。

“圣上,如今天下富足,不趁着这个时候一劳永逸解决心腹大患,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蔡京不失时机地加上了一把火,侃侃而谈道,“自太祖立国以来,北有强辽虎视眈眈,而自仁宗之后,西夏便崛起于西北,成为了又一个心腹大患。如今西夏自梁氏之乱后一蹶不振,强辽亦败于女真之乱,惟我大宋富足于天下,这正是天赐圣上的绝好良机!圣上自即位以来,先后开边将近数百里,试问除了神宗皇帝下熙州兰州以后,我朝可曾有如此昌盛之时?”

高俅见蔡京口若悬河地鼓动着,再看看赵佶渐渐流露出异样颜色的脸庞,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自忖善于蛊惑人心,可比起这个老狐狸就差得太远了。不管是哪个皇帝,听到臣下称赞是尧舜之君,又确实曾经开疆拓土,哪会不激动地?只是,要说西夏日薄西山,辽国已经不足为患,这话还太早了一些。要是这盛世大宋能够真的没有农民起义,那么胜算便会大一些,但是,谁能担保赵佶不搞花石纲,这天下百姓就全都会安安分分过日子?

“元长说得好!”赵佶猛地一点头,语调中显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激动,“太祖传国以来,大宋收成有余开拓不足,如今朕正应该趁势进取!”

高俅心中咯噔一下,组织了一下语句便开口说道:“圣上,伐夏乃是长远之计,如今新下两城,再加上先前取得地银州等地,都需要筑城坚守,就连周边堡寨也需要分兵,所以说,对夏攻势可以暂时缓一缓,否则,一而再再而三地紧逼,狗急跳墙之下,难保李乾顺不会在盛怒之下以倾国之力进犯。”

蔡京闻言大失所望,但仍是竭力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反问道:“那么,伯章的意思是同意西夏的和议?李乾顺一心想要我朝归还故地,届时又该如何?”

“元长公,战胜地人吐出战利品,自古以来何曾有过?”高俅转身看着蔡京,一字一句地道,“之前是因为有辽国频频从中,调停”所以我朝虽胜却不能安边。”他刻意加重了调停两个字的语气,又急又快地说道,“一旦西夏知道辽国兵败辽东,你说他们会怎么办?不外乎两个可能,一个便是疯狂反扑,争取以自己的力量夺回故地;而另一个则是承认此次失败,暂时接受和议,待积蓄了力量之后再卷土重来。以你之见,李乾顺明知我国没有了两面对敌的后顾之忧,他会选择哪一种?”

不待蔡京回答,赵佶便若有所思地道:“李乾顺算得上是有抱负的明主,应该会忍一时之气,等待辽国从辽东抽身之后再别做计较。哪怕此次真的不要故地而求和,将来也必定会重振旗鼓。不过伯章也说得有道理,不但西夏需要时间休整,我朝也同样需要时间。如此说来,不管是辽国、西夏、我朝,抑或是刚刚取胜的女真,最需要的都是时间?”

“不错。”高俅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转而便不再多说了。蔡京虽然看似别有算计,但是,面对这样的景况,对方也应该知道继续进兵所要面对的危险,以蔡京的城府见识,决不会看不到这些。

正如高俅猜测的那样,尽管对于丢掉了龙州和洪州大为震怒,但是,当得知辽国在辽东兵败之后,李乾顺立刻又派了使节往大宋求和。

整兵掠大宋西北是很容易的事,但是,看大宋如今用兵的势头,难保不会遭到更严酷的打击,所以,权衡利弊之下,李乾顺选择了暂时服软。

毕竟,如今的西夏不比当年,倘若没有了辽国的支持,那么,他便失去了最大的底气。

西夏暂时低头,高端礼也得到了国内传来的正式诏令,立刻放下了当初那张矜持的脸。辽主耶律延禧的旨意很简单,那就是尽快解决掉大宋和西夏的争端,然后赶紧回国。只要大宋能够答应不再兵迫西夏,那么归还故地之类的话就不用提了。

既然知道对方有退避的心意,高俅自然不会放过,一番假情假意的拉锯战之后,大宋和西夏终于达成了和议。李乾顺称臣自然是应有之义,而前时所取之地却不再如从前那样归还,原因是西夏负义劫掠西北多年,大宋取此数城作为赔偿。除此之外,这一年多来延帅陶节夫招纳到的党项牧民数千和牛羊数万,乃是对方自愿投效,但今后大宋将不再以此举诱夏人内附。

尽管觉得强词夺理,但是,高端礼也无心再争,两国和议一完他便急急忙忙地归国而去。而签下了这样“丧权辱国”合约的西夏使节更是无颜在汴京多呆,同样是匆匆上路。而赵佶在和议达成之后便立刻下旨昭告天下,然后从蔡京之意,曲赦熙河兰湟路,犒赏西北诸军。

数日后,谍探从辽国传来消息——辽主耶律延禧准备接受女真的求和!

第三十八章 纵败将女真求和

高丽王王熙薨!

听到陈令方转述的这个消息,高俅这才恍然大悟。日前政事堂得知女真求和的消息时,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要知道,女真人不止是把辽国打痛了,那是根本就打到了七寸,这个时候突然提到求和,耶律延禧这种刚愎自用的君主居然会答应,原来是因为高丽关键时刻掉链子了。

孤悬海外的朝鲜半岛向来就不是中原的重心,即使以当初唐太宗的强势,依旧在远伐高句丽失败的情况下黯然辞世,留下了满肚子遗憾。

尽管高宗日后完成了父皇的心愿,但是,高丽从来就没有进入过真正的中原版图,始终是以一个不尴不尬的属国名义混在中间。直到强大的辽国崛起于北部之后,崇慕汉学的王氏高丽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臣服于辽国之下,但是仍旧时不时和大宋暗通款曲。每年大宋带着各种目的北上高丽的航船,往往就有数百之多。

连家虽然有皇家撑腰,但也不可能独霸整个高丽贸易,不过,除去每年海上的两成折损之外,其利益还是极其丰厚。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这种非官方的探子身份让他们每次归来都能够带来大量的消息,此次却不相同,而是消息先传到了登州,然后再传到了正在京城逗留的陈令方处,竟比官方渠道还要快上一点。

“我还以为那些高丽人为什么没有趁着女真和辽国连场大战的时候捞一些好处,原来是因为高丽王那时差不多要咽气了!”高俅冷笑一声,脸上浮现出了深深的讥诮。对于反复无常地高丽人。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反正,对于中原强大的各朝而言。他们永远都只是一介朝贡的番邦,永远都附骥于最强大地王朝之下。现在的辽国、以后地元、明、清,全都是他们臣服的对象。称臣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生存方式,横竖只是象征性地朝贡一点人参及特产,上至君王下至臣子又没有少一块肉。

陈令方见高俅满脸不屑。心中不由有些奇怪,但仍是解释道:“此次薨逝的乃是高丽明孝王王熙,他三十九岁登基,至今不过十年,其中有两年是他父王病重,让他主持国事的,想不到十年之内居然死了两位高丽王。”

高俅微微点头,随即问道:“那这一次高丽即位地又是谁,国内可有纷争?”

“前任高丽王王熙虽然有不少嫔妃,子嗣却只有几个。而元妃之子王俣早就被立为世子,听说已经派人去辽国报丧了。照这个样子看起来,至少新王的王位还是稳的。这位世子如今已经二十六岁。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大宋也有亲近之心,所以局势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听到这位新王的年纪,高俅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大宋官家赵佶今年二十三岁。辽主耶律延禧今年三十岁,夏主李乾顺今年二十二岁,倘若算上这位二十六岁的高丽王,如今这各国竟全都是年轻一辈当家。

倒是那位被史书评为一代英主的完颜阿骨打,今年已经到了四十岁的年纪,这人生阅历就多出了十几年,怪不得能够将各国的小字辈玩弄于股掌之上。

玩笑归玩笑,打听清楚了具体情况,他还是让陈令方先回去了。国家大事毕竟不可向商人透露太多,这是最起码的原则,因此,打点好腹稿之后,他便立刻进了宫。

“照你这么说,就是因为高丽王死了,所以耶律延禧就肯答应女真人地求和?”

赵佶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毕竟,那可不是普通的败仗,而是一仗丢了数万大军地大溃败,若是换成他自己,恐怕首先就是杀了统兵大将祭旗,然后以倾国之力反扑。所以说,他实在无法体会,耶律延禧准备议和究竟是怎么想的。

“圣上,话不是这么说。”高俅见赵佶似乎糊涂了,只得慢慢解释道,“高丽王死了,也就是说,暂时之间,女真暂时不用考虑腹背受敌的危险。毕竟,高丽号称最重礼仪,在国丧期间用兵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女真这一次上地国书与先前不同,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而且我认为,他们手中很可能还有一个人质。”

“人质?你说的是萧嗣先?这样的败军之将,即使回去,耶律延禧难道不会杀他?这种酒囊饭袋又有何用?”赵佶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了耶律延禧的立场上,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再说,辽国上下就没有正直敢言的臣子了么?”

“就是有,耶律延禧也看不到了。”高俅暗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公文,双手呈递了上去,“这是刚刚送到的消息,辽主已经有命,以萧奉先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赵佶从曲风手中接过文书,上下扫了一眼便迸出了一句话:“耶律延禧疯了?”

此时此刻,高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幸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赵佶这句话说出来非得吓倒一大片人不可。不过,话还真是说得没错,一个国戚刚刚临阵脱逃兼且打了败仗,这下子突然又把兵权交给了另一个国戚,偏偏这两个人还是嫡亲兄弟,由此看来,耶律延禧确实也离疯子不远了。话虽如此,但是他还是决定补充一下。

“圣上,事出有因,辽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其皇后有孕了。据说,天祚帝虽然宠爱文妃萧瑟瑟,但是,他对皇后却是更加爱重有加,所以,爱屋及乌,在皇后有孕的当口,他绝不会追究萧奉先和萧嗣先两兄弟的罪过。相反,为了安抚皇后,他必定会同意女真的求和,以此把萧嗣先弄回来。对于他来说横竖面子找回来不就行了?”

“简直是荒唐!”赵佶实在找不出别的话形容,最后只得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若是此次萧嗣先真的不被定罪,那么,辽国离覆亡也就不远了!”

正如大宋君臣议论的那样,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辽天祚皇帝耶律延禧还是接受了女真的求和,接受了国书和一应贡礼,当然,还附带了一个萧嗣先。而就在群情激愤的朝臣想要以临阵脱逃定萧嗣先死罪时,萧奉先却以一句“若不赦东征将士之罪,则将相聚为患”为其弟脱罪。本就有心放小舅子一马的耶律延禧随即不为己甚,只是免了萧嗣先的官职便草草了事,让上下大失所望。

“战则有死而无功,退则有生而无罪!”

听到姐姐进宫说起将士之间广为流传的这句话,萧瑟瑟顿时面色苍白不能自已。她当初最最担心的事偏偏发生了,可是,耶律延禧非但不认为当初不用她的建议而造成兵败女真,反倒认为是她妄议国事,因此而有这场败仗,所以已经足足有十几日未曾到她的寝宫来。想及自己当初建议大发诸道之兵却被萧奉先阻挠,结果萧嗣先大败之后反而罪及己身,她恨不得将萧氏兄弟吞下去。

“瑟瑟,事已至此,你就是再想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考虑自己吧。”萧珑音看着日渐憔悴的二妹,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

若非当日天祚皇帝骤然驾幸她丈夫耶律挞葛里的府邸,从而发现了萧瑟瑟的美貌,恐怕,如今也不用这样担惊受怕。”先前赵昭容已经产下了一子,倘若皇后此次再生下了皇子,那么,你将来又该怎么办?”

萧瑟瑟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想的却是如今的局势。她虽然在乎自己,但,想的更多的却是大辽的命运。此番让萧嗣先脱罪,首先便寒了将士们的心,换作今后,还有哪个士兵敢拼命杀敌,甚至可以说,耶律延禧以一己之私庇护了萧嗣先,其实是往辽东将士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居然还和女真人定什么和议,难道朝中大臣都死绝了吗,竟然没有人看出女真人的狼子野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思来想去,她仍旧忍不住问道:“大姐,这一次议和的事难道姐夫就没有上书反对?”

“反对?那么多朝中元老都受到了申斥,在萧奉先位高权重的当口,他哪里敢站出来反对?”萧珑音满脸地无奈,但随即仍然苦口婆心地劝解道,“瑟瑟,身为女人不要太多地干预国事,你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招人忌恨,难道你没看到,宫中的嫔妃都是以美色取悦于皇上,从来就没有人干预国事吗?这一次皇上之所以迁怒于你,并不是因为你错了,而正是因为你的建议比朝臣更正确。瑟瑟,锋芒太露,只会为你招来天大的灾祸!”

尽管明知姐姐乃是好意,但是,萧瑟瑟仍是生出了一股不甘心的情绪。倘若连国都灭了,那么,得椒房专宠又如何,总不成作一对亡命天涯的帝王鸳鸯吧?朝堂之内有奸佞,朝堂之外有强敌,更何况,西夏和宋国,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难道曾经强盛一时的大辽,就真的再没有崛起之机吗?

第三十九章 天降麟儿曰鹏越

“怎么还是没有动静?”

高俅烦躁地在房前来回踱着步子,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虽然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但是,英娘当初生下高嘉的时候乃是顺产,稳婆只是刚到孩子就呱呱落地,没有半分可操心的。而白玲虽然在产后将养了一年,但生产的时候也没有发生多大危险。如今轮到伊容的时候,却是足足大半日都没有把孩子生出来,这怎能不让他提心吊胆。

在这种时代,对于女人而言,最危险的就是分娩的一刹那,也不知道有多少原本健健康康的女子在生产中香消玉殒,甚至是一尸两命。而现在伊容在里边痛苦得声嘶力竭,他这个当丈夫的却束手无策,简直令人万分恼恨。

突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见是英娘眉头紧锁地走了出来,他顿时心中一沉,连忙快步上前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稳婆说是胎位不正。”英娘的话语中不自觉地有些颤抖,左手痉挛似的撕扯着帕子,脸上满是不安之色,“她们说,一个不好就是……”

“怎么可能!”高俅再也忍不住了,暴跳如雷地咆哮道,“不行,我要去找大夫!”

“高郎!”英娘一把拉住几乎要暴走的丈夫,一字一句地道,“这是宫中郑贵妃和王淑妃特意派来的稳婆,给宫中好几位嫔妃都接过生的,你还要到哪里去找比她们更有经验的人?女人生产这种事,找大夫有什么用!你冷静一点,伊容妹妹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

高俅颓然停住了步子。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无力地靠在了廊柱上。没错,那差不多算是全天下最好地稳婆。要是她们都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伊容一向身体康健。应该会没事的,应该会没事地……怔了许久,他突然一个激灵蹦了起来,疾步冲到紧闭的房门前。尽管声音微弱,但他仍似乎听见了一个哭声。但此时细细倾听却又根本没有动静。正当他以为自己乃是幻听时,里头终于传来了一个响亮地啼哭声,整个人立刻僵在了原地。

“生了!”

白玲上前一把握住英娘的手,惊喜交加地嚷嚷道:“姐姐,你快听!”

房门终于被人一把推了开来,两个稳婆喜笑颜开地出来朝外头的三人团团行礼道:“恭喜相公,恭喜夫人,是一位公子,母子平安!”

直到听见母子平安四个字,高俅终于长长嘘了一口气。脚下顿时一软。亏得英娘在旁搀扶一把,他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但却难以说出一句话。幸好就这么一次。要是每一次生产都是如此惊心动魄,他铁定要减寿十年!

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他也来不及细细打量,三两步奔进了房间。

也不管那几个稳婆在身后嚷嚷什么。他径直走到床前,见伊容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连忙把手中的襁褓放低了一些。”伊容,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伊容怎么也没有想到丈夫竟然丝毫不避血光,就这么直闯了进来。

产后地虚弱加上极度的激动,让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怔了半晌,她方才勉强点了点头:“嗯,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尽管事先准备了无数名字备选,但是这一刻,高俅突然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默立良久,他才突然笑道:“既然前面已经有了鹏举,那么还是用这个鹏字,唔,就叫高鹏越,如何?”

“鹏越?”伊容喃喃自语了一句,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襁褓中的那个孩子,见其不似其他婴儿那般眼睛紧闭,而是张大了眼睛四处乱转,不由微笑了起来,“嗯,就依你!”

几个稳婆好说歹说才把高俅劝了出去,为首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抱过了孩子,满脸殷羡地对伊容道:“县君真是好福气,话说我给人接生也有二十年了,先是给外头的大户人家,后来又是宫里的娘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这般着紧的,居然连产后的屋子也敢进。”

伊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馨地笑容,仿佛忘记了刚才经历过的痛苦。不管怎么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孩子,和他的孩子,其他地都无所谓了。

她歪着头看了一会孩子,这才低声道谢:“这一次辛苦你们了,回头我再请姐姐给你们赏钱!”

“县君这是哪里话,若是不能让你母子平安,恐怕我们回去之后,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都不会放过我们!”另一个稳婆心有余悸地感叹了一句,然后又笑道,“现在就好,回去之后,两位娘娘的赏赉绝不会少,我们也不敢贪心。”

几个稳婆说着便指挥一群使女仆妇开始布置收拾,又把孩子送出去,顿时好一阵手忙脚乱。直到晚间,报喜的人方才到了宫中。

听闻伊容母子平安,同在淑宁殿的郑瑕和王锦儿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大气。两人都是经历过一次生产地人,深知其中危险,如今伊容平安度过这一关,她们竟是感同身受。用两贯钱打发走了报喜的人,郑瑕这才笑道:“早说伊容姐姐是有福的人,要是旁人,哪里能够经受得了这样一天的折腾?”

“是啊,都快把我急死了!”王锦儿一手抚胸,感慨地摇了摇头,“竟是比我自己生产都要惊险。对了,姐姐上次送了不少衣物,那这一次呢,若是单单送些金锁之类的俗物,似乎不足以贺伊容姐姐的得子之喜吧?”

“说得也是。”郑瑕一时之间也犯了难,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却总觉不得章法,只得开口问道,“锦儿妹妹,你生来就比我有主意,那就帮我想想,究竟该送什么东西贺喜好?”

王锦儿狡黠地一笑,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姐姐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忘了,天底下究竟是什么最重?”

“这……”郑瑕似乎隐约抓到了什么,但却一时无法出口,正犯难的时候,只见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她回头一看,见是一身常服的赵佶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慌忙拉着王锦儿上前行礼。

“原来两位爱妃又在这里说悄悄话,朕还想着外头怎么有那么多人。”赵佶一一扶起了两人,发现她们神情似乎有异,不禁问道,“怎么,真的在商量什么大事?”

“回禀圣上,刚刚高府派人来报,说是伊容姐姐产下了一个儿子。”王锦儿生怕赵佶想岔了,连忙一五一十地说起了刚才的情形,“我也是和郑姐姐商量,究竟该送些什么当作贺礼。要知道,我们三人当初都是钦圣向太后身前的人,即便如今都已经境遇不同,也不该忘了当年的情份。”

“原来如此!”赵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脸上喜色尽显。他能够得到皇位多半是靠向太后的乾纲独断,倘若不是如此,如今他也不过是一介闲散亲王。而伊容那时在向太后跟前,居中传递消息不算,明里暗里更是帮忙无数,他自然不会忘记,更不用说,如今伊容已经是高家的人。

“嗯,当初伯章的长女和长子诞下的时候,朕也送了不少赐物,不仅你们得伤脑筋,朕也同样得头痛一阵子了。”赵佶一边开玩笑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但心中着实苦恼。该送的东西都送过了,怎样将礼物送出花样来还真是个技术活,总不成送一幅字画去贺人家的添丁之喜,这也太不像话了……正当高府上下都在为二公子的降生而欢庆不已的时候,一骑快马骤然停在了高府门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骑士用力敲开了大门,随即便毫不避讳地嚷嚷道:“我是高傑高大人的信使,快去禀报,就说是华亭送来的急信,高傑大人喜得两子!”

一个家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报喜时,恰恰是高太公接过襁褓中孙子的当口,一喜之下,高太公的手一抖,差点连孙子都抱不住了。一天之内两个喜讯,他这么大年纪哪里经受得住,联想到当初吃苦受穷的窘境,他也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那神情自然是无比虔诚。

不过,当听说蔡蕊产下了双胞胎的时候,高俅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狠狠赞了老弟和弟妹两句。这年头的双胞胎可不像后世那样多,一胎双生子那可是绝对的稀罕。只不过,好在大宋的爵位官职都没有世袭的,将来一样都是荫补入官,或者干脆通过科举出仕,所以也不存在什么长幼有序的问题。否则,有这么两个儿子,怕是高傑就该头痛了。

不过,现如今头痛的还应该有蔡京吧?想到最近蔡京小心翼翼地和自己维持着平衡的情景,他就禁不住感到一阵好笑。什么叫做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是最好的写照。而蔡攸似乎也在这件事后变得老实了,当然,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不得而知,只不过,横竖自己要收拾自己弟弟的这个大舅子,对方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就可以暂且不计了。

赵佶如今礼待王皇后,郑王二女又仍旧是享有专宠,对于自己来说,形势自然是空前有利。

第四十章 双喜临贺客盈门

当赵佶提到新近送来了一批于阗美玉后,郑瑕终于弄清了王锦凡的提议。没错,如今无人不知高家那位许昌县君与自己和王锦儿关系密切,所以,无论自己送什么,别人都会看在眼里,但是,让赵佶送一点破格的礼物就无妨了。横竖这象征着天子的恩宠,旁人就算再有想法也不敢公然提出来,倒是自己两人不必承担什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向王锦儿投去了一个异样的眼神,见对方只是笑意盈盈地盯着赵佶看,她便立刻收回了目光。王皇后虽在病中,她却从没有亏了礼数,这一点谁都能看到,只不过,事到如今,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王皇后最多也就是这几年罢了,自己还年轻,若是将来……她突然浑身一激灵,赶紧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驱出了脑海,含笑建议道:“圣上既然提到了于阗美玉,不妨让玉工好好去琢磨一些小玩意,比如说玉书或是玉笔之类的物事,到时候送给高相公的公子去抓周,岂不是一桩美事?我倒是听说,当初高相公的长女抓周,抓到的是笔墨,而长子抓周的时候则是拿的一把小刀,我和锦儿妹妹倒是想知道伊容妹妹给高相公生的儿子会喜欢什么呢!”

“这倒是好主意!”赵佶闻言一怔,但立刻便大笑着点了点头,“爱妃果然聪慧,以往光是备办这些抓周之物就得好一番功夫,如今只要用美玉雕琢一套,则省去了不少麻烦。”他身为皇帝。倒是没想到寻常人是否备办得起,倒是兴致勃勃地想要试制一套玩玩。”七皇子如今也不过三个月,到了周年抓周的时候。朕也给他弄这么一套!”

听到这句话,郑瑕顿时喜笑颜开。连忙上前谢恩不迭,一旁的王锦儿看到这幅情景,情不自禁地撇了撇嘴。不过,她地儿子高密郡王乃是除了嫡长子赵桓之外最年长的儿子,深受赵佶宠爱。自然不必在这种时候争风,此时顺势凑趣道:“圣上的这个主意好,这样一来,宫中到时也能够热闹一回!”

三人正说得热闹,外头突然匆匆来了一个内侍,就在殿外跪下禀道:“圣上,刚才外头来报,说是大理评事,提举华亭市舶司高傑给高相公送来家书,说是喜添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

赵佶和郑王二女对视一眼。禁不住大笑了起来。若是光论高傑地官职,自然是不劳赵佶这个天子挂心,但是。这可是蔡京的外孙,高俅地侄儿!说来真是凑巧,哥哥高俅这边刚刚添了一个儿子,弟弟高傑那里也突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谁说是福无双至?

“好,好,看来朕原本预备的礼得准备两份才是!”大笑了一阵之后,赵佶便开口问道,“刚才那个消息是谁报进宫的?”

那内侍见赵佶兴头极好,心中顿时一松,连忙毕恭毕敬地回奏道:

“启禀圣上,紧跟着前头一拨向皇后、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报喜的人,高相公府上又来了一个人,说是向王皇后和贵妃淑妃再报一个喜,也好让大家高兴高兴。小人忖度着圣上在这里,也没敢耽搁,想让圣上也高兴高兴!”

“哈哈哈哈,这是好消息,朕当然高兴!”赵佶又笑了一阵,见那门口的内侍生得眉清目秀很是俊朗,不由心生好感。”朕看你有些面生,是淑宁殿地人么?”

“回禀圣上,小人是福宁殿外殿伺候的内侍黄门。”那内侍连忙叩头答道,“小人在殿中一直不起眼,是以圣上没什么印象。”

“福宁殿的人?”这下连郑瑕和王锦儿也觉得有些好奇,要知道,即使是内侍也分几等,不重出身不重容貌,第一是忠心,第二则是跟的师傅,似童贯就是因为跟了李宪李子范这样一个好师傅,所以才能够有外放军中的机会。似寻常的内侍,便只有寻求在御前多多露脸,争取能够得到信任,从而一举登天。而似这样一个原本在福宁殿的内侍,居然会令赵佶感到面生?

内侍初补唯之小黄门,只有得到任用有了一定职司之后,方才会补内侍黄门,内侍高品,一直到都知副都知之类的极品。而这些小黄门之上的品级额定内侍二百四十员,要在数千人之中得到这样的机会并不容易。赵佶看那内侍不过十七八岁,心中不由一动,沉吟片刻,他终于有了一点印象。

“内侍黄门……你原来可是给事掖庭,叫做杨戬地?”

杨戬心中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抬头道,“小人初至福宁殿,圣上居然记得小人的贱名?”

“果然是你!”赵佶心情大好,随便挥了挥手道,“好了,今天算你看准了时机,以后再机灵一些朕才好提拔你,你且退下吧!”

杨戬目的达到,哪敢再多呆,连忙肃手退下。这个时候,郑王二女都看出这个内侍机灵透顶,心中不免有所盘算,面上却不露分毫端倪,只把话题又转向了刚刚地赐物上。

女儿产下了双生子,这对于蔡京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这一次,他却不敢像前一次那般矫情,一听到喜讯便让家人放出了消息,然后便是忙不迭地命人准备各式庆生之礼,准备命人送往华亭。这个节骨眼上,要是他还摆出和高俅生分的模样,那么,外面的攻击只怕更重。叶梦得虽说张康国并没有占得上风,但是,若要扳倒张康国,他却非得借助高俅之力。所以,女儿这一次无疑是帮了大忙。

“老爷,前一次你还埋怨我张扬此事,这一次又是亲自操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吕氏对于蔡京截然相反地表现异常奇怪,她这一次一装病就是足足大半年,要不是还能够和几个媳妇说说话,怕是就要闷死了。”怎么,我如今不用装病了?”

蔡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有心想解释清楚,却知道妻子不是政治上的一块材料,没法像弟媳王氏那样为自己分忧,所以只得含糊其辞地告诫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怎可与当初相比。总而言之,夫人你记住一句话,我告诉你的话不会有错,若想保住满门荣华富贵,你只需照我的话去做就是。再者,去年年底到现在病倒了多少人,你装装病没什么坏处,正好验证了时气不好。好了,上一次薄待了女儿,这一次我补回来还不成么?”

吕氏这才换上了一幅笑脸,施施然地去准备送给女儿的庆生礼。她一共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两个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如今女儿既然也托付对了人,她就什么心思都放下了。

高俅喜得贵子,朝中百官自然是乐得趋奉,上门道贺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不过,什么礼物都及不上赵佶的亲笔书画,以及宫中王皇后郑贵妃王淑妃送来的贺礼。最最微妙的是,赵佶竟然还表示礼物尚未送齐,剩下来的会等到高鹏越周岁生日时再送。如此一来,有心人自然都知道,这份礼物一定和抓周的时候有关,顿时又是好一通奉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相识都送来了书画道贺,其中便有王晋卿和苏元老。

好容易应付完了一群客人,高俅只觉得脸上的肌肉也差不多僵硬了,正要坐下时,只见管家高丰景捧着一张拜帖匆忙冲了进来,气得他仰天哀叹了一声。就算根据品级筛掉了不少来客,但是,有些人他仍是不得不自己应付,再这么下去,不等儿子过了百日,他怕是就得累趴下了。真是怪了,之前高嘉和高鹏举出生的时候,怎么不见有这么多客人来贺?

“相爷……”

高俅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亲自来报的总归是贵客,说吧,是谁?”

“相爷,是陈王……”

话还没说完,高俅便一骨碌跳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脸便精神抖擞地迎了出去。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天子官家看到了也得礼敬几分的兄长,不是寻常亲王,他哪里敢怠慢!

陈王赵佖的贺礼并不重,相比其他人动辄成百上千贯的礼物来说,赵佖只是送了两条锦被。不过,当得知里头絮的全都是陈王赵佖亲手抄写的经文之后,高俅还是悚然动容。纵使旁人花上万金,恐怕也得不到这样的重礼,当下他立刻叫来妻子英娘郑重其事地收了,而后又是千恩万谢。

“算你高相有眼力,要是你像那些俗人一样不长眼睛,我可是拔腿就走,今后再也不给你面子!”赵佖见英娘捧着锦被进去,不由打趣道,“不过,这一次高相你可是双喜临门,这登门的贺客,送礼应该全都是双份的吧?”

“那是当然,我自然是喜得贵子,蔡相的女婿何尝不是喜得贵子?”高俅语带双关地低声说道,转而又是一笑,“陈王在大相国寺一静修就是大半年,出关了便撞见两件大喜,焉知就不是陈王的喜事?”

“哈哈哈哈!”赵佖闻言大笑,一拍高俅的肩膀,竟是径直去了,连一句废话都没有。

“真真是一个知天命懂养身的亲王!”高俅感慨了一声,刚转身却听得背后又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又怔住了。

只见燕青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大哥,恭喜恭喜,不过,我想天底下应该没有礼物比我的这份大礼更好的了!”他一边说一边挤了挤眼睛,“虽说眼下用不上,但将来我那个侄儿必定能够用到的。”

第九卷内忧外患完

第一章 星变奇观天下震

崇宁五年的正月终于在一片喜庆的状况下来临了,相比上一年来说,这一年元旦勉强算是平平安安,再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境况。天子官家坐大庆殿受朝贺,百官冠冕朝服,诸国使者入贺,诸州进奏吏献方物,算得上是热热闹闹。

辽国、西夏、高丽、交趾、回纥、于阗、大理……当诸国异服的使者齐聚一堂时,即便高俅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幅景象,仍然是禁不住心中感慨。万国来朝既是中原王朝最最自豪的,也恰恰是导致中原衰落的诱因。正是因为满足于这种万国来朝的虚假繁荣,中原才会始终以天朝自居,固步自封,将曾经有过的优势拱手让人。尽管错过了中原历史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唐朝,但既然老天将他送到了这宋朝,他也不能辜负这样一番心意才是。

正月初五黄昏,正当小贩们推车准备夜市时,突然,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天上的异像,立刻嚷嚷了开来。

“天哪,那是什么?”

“扫把星,好大的扫把星!”

“白昼出现扫把星,是不是老天要降灾祸!”

一时间,大街上议论纷纷,男女老少纷纷抬头盯着那难得一见的天象,面上大多都是惊恐交加。在他们的意识深处,早就认定了扫把星出现乃是最大的灾祸,更何况这扫把星异常明亮,这些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够相信这不是天公示警?

这一日并非高俅当值,因此闻听家人报讯,他便站在了院子中。举头观察着这难得的天象。尽管生于后世,但是,像这样壮观的奇景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昏暗地天空中,一条明亮的彗尾直直贯穿于西方。根本无须借助任何观测工具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若是在他那个时代,这样的奇景恐怕会让所有大众传媒为之轰动。

“真是难得一见地奇观!”正当他低声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时,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全部是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就连闻讯而来地英娘伊容白玲也不例外。下一刻,他立刻醒悟到了自己的疏忽。这是大宋崇宁五年,而不是二十一世纪,在这个时代,出现彗星代表着莫大的灾祸,轻则朝堂变动,重则天下不稳,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工夫感慨什么奇观!

想到这里,他顿感脑际轰然巨震,再也没心思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叫来刚刚报信的家人便厉声问道:“这彗星是什么时候出现地?”

那家人没想到高俅突然提问,愣了好半晌方才赶紧答道:“回禀相爷,就是刚才黄昏的时候。小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所以便乍着胆子前来通禀。”

高俅勉强按捺住心头的异样情绪,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彗星,根本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他对于彗星的知识了解得不多。但是,只看这颗彗星的亮度及其彗尾的长度,他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天就可能消失的。持续的时间越长,外界的议论就会越多。要是换作那些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地穿越同行,也许还会借机趋吉避凶,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个当口居然会出现彗星?

“高郎。”英娘已经悄悄地把一干家人全都屏退了,此时不由上前问道,“你刚刚如此失态,难道这天上突现扫把星真的是天象示警?”

“我只是感慨它出现的不是时候罢了!”高俅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口说道,“这是彗星,不是什么扫把星,而是难得一见地天象奇观,可偏偏人们都把天下兴亡和朝政得失和这个联系在一起!岂不知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天象和人间祸福又有什么关系?”

伊容一直听别人说过扫把星的灾祸,听到丈夫这样说,不由觉得相当新鲜,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白玲就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我说呢,这天上的星星怎么会和人间有关系,原来都是别人杜撰地,害得我担心了老半天!”

“也不是全然杜撰,只是人们无法理解,所以牵强附会,便把它和天下以及君王联系了起来。”高俅望着那长长的彗尾,心中分外想念照相机之类的高科技。只可叹如今不仅不能够尽情欣赏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反倒要设法应对各方面的压力,真是造化弄人。

“那天上怎么会出现彗星?”

听到伊容的这个问题,高俅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语焉不详地含糊其辞道:“这是星星的一种,只是存在状态和别的星星不同,当它靠近太阳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奇观。总而言之,一句话说不清楚。”说完之后,他便立刻落荒而逃。这种事情他自己都不甚了了,对伊容又怎么解释得清楚?

伊容还想追过去问个明白,却被英娘一手拉住了。”好了,妹妹你就别去问了,总之我们知道这不是天象示警也就够了。彗星……真是来的不是时候!”

同一时间,看见了彗星的叶梦得也匆匆来到了蔡京府上。在看到彗星的一刹那,他的心便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历来天象变动都是君王最最忌讳的,往往会为此折腾许久,而倘若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抓蔡京的错失,那可就着实糟糕了。

“少蕴,我就知道你会来,坐吧!”蔡京的脸色相当平静,见到叶梦得也没有多少惊奇,而是摆手示意其坐下。”你应该是为了星变而来的吧?”

“是。”叶梦得甫一落座便点了点头,然后便急急忙忙地问道,“恩相,街头巷尾已经因为此次出现彗星而议论纷纷,倘若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则事情的发展无可预料。恩相,此事非同小可,得预做准备啊!”

蔡京淡淡地一笑道:“怎么,以少蕴的心智,还会相信此等愚夫之言么?”

“恩相,就算我不信这愚夫之言,但须知三人成虎,倘若有人故意抓住这一点不放,圣上也许就会相信。”叶梦得见蔡京一幅不以为意的表情,心中不由愈发着急,“恩相,如今你虽然官居首相,但是,放眼朝野,恨你的人不知凡几,这些人平日无法动及恩相根本,此番一旦借题发挥,必定是雷霆万钧之势,到了那个时候,再做弥补也就来不及了!”

见叶梦得大冷天却急得满头大汗,显然是真心相劝,蔡京不由暗暗点头,但面上依然维持着一幅漫不经心的神态,出口的话竟和高俅一模一样。”少蕴,你通习儒家经典,应该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道理。这星变乃是寻常之事,无需多加操心。若是有人借此攻击,那便是形同愚夫之举,圣上乃英明之君,决不会以此为意的。”

蔡京顽固不化的态度大大出乎叶梦得的意料,心底的失望自是难免,略坐了一会便辞了出去。蔡京的脾气他非常清楚,怎么也不可能面临危机而没有丝毫反击,可是,这一次怎么会表现得如此异常?是心中真的那么笃定,还是有别的保证,抑或是还有另外的玄机?任他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里。

蔡京却并没有像他说的这么悠闲,叶梦得一走,他便立刻叫来了两个心腹家人,足足吩咐了一刻钟方才打发走了他们,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与其被动防范,还不如……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倒不信,就凭你们这些魑魅魍魉,就真的能够一手遮天!”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高俅和蔡京正在为这一次星变而各施手段时,张康国却是欣喜若狂。自从上次遭受弹劾之时,他一直都在苦苦等待最好的时机,想不到这一次机会竟然从天而降,而且是以这种世人最容易接受的方式。这种时候,他只能用天公赐福这四个字作为解释。

弹劾,当然是弹劾!这种时候要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就不是张康国了。而且不是弹劾蔡京一个,而是两个一起上。只有一举扳倒尚书左右仆射,他才能够在更进一步后坐稳位子,否则,他就是真的如愿以偿地上位,也可能会被人一脚踹下来。哪怕蔡高两人不再是一体,但任何一个存在对于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威胁。而对于他来说,这一次弹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当夜,张康伯便悄悄来到了弟弟的府上,当得知张康国还准备再等两天的时候,张康伯不由急了。眼看这么好的机会,要是白白放过,岂不是辜负了这星变奇观?

“宾老,这扫把星来的正是时候,你现在不让他们上书弹劾,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哥,你该明白一个道理,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两个字,那就是火候。前一次我之所以能够在蔡元长的打击下安然无恙,反而让石豫罢官,正是因为我掌握了火候!”张康国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谁要是这个时候作出头鸟,必定被盛怒之下的圣上贬官罢斥,因为他太心急了。但是,如果这星变的景象能够拖个五天十天,那必定是群起而攻之,到时候的火上浇油,岂不是胜过如今的鹤立鸡群?”

张康伯闻言恍然大悟,看着比自己小上五岁,官职却更高的弟弟,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嫉妒。什么时候自己的审时度势若是能及得上弟弟,那就够资格自立门户了。

第二章 天行有常人无常

福宁殿中,赵佶面色阴沉地看着底下的几个臣子,脸色阴沉一片。突如其来的天现彗星让宫中也同样乱成一团,对于他来说,在国势日盛的当口遇到这样一件煞风景的事,自然是难以容忍。可是,这是天象而并非认为,饶是心头再恼火,他也不得不宣召太史局的人来问一个究竟。

大宋向有天文之禁,尤其是开国的三朝,私自习天文之术罪可至死,而后虽然渐渐有所宽容,但是,百姓仍不可习天文占星之术,否则动辄有流放海岛之虞。而自元丰改制废司天监而设太史局之后,太史局令一职不授人,而往往以他官提举太史局,再设判太史局或权判太史局管理事务,其下又设春、夏、中、秋、冬五官正,位在正八品。

由于属于伎术官,因此太史局官员磨勘向来和京官不同,往往十年二十年不得转一官。但是,一旦能够真正在技术上有所改良,朝廷的赏赐却极为慷慨,所以从某种方面来说,这也算是以技术作为考核标准。

此时,受到召见的便是太史局的两个领头人,陈康和姚舜辅。前者是以父辈恩荫入太史局为官,判太史局十余年未有寸功,而后者却是有相当的才学,不仅通天文算术,而且在历法上也有相当的造诣,深得赵佶信任。

所以,当陈康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老生常谈之后,赵佶便皱紧了眉头,不由分说地便将其斥退了去,而后方才对姚舜辅问道:“姚卿。依你看来,这天现彗星究竟是怎么回事?”

“圣上,自有史以来。记载的彗星便有不下于百次,若都是昭显失德。则未免危言耸听。”姚舜辅弯腰深深行了一礼,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天行虽有定律,考量的却依旧是人心,圣上即位以来广行仁政。自可泰然处之。据微臣测算,此次地彗星起自奎宿,最终应该是灭之于毕宿,大约要维持二十日左右。由于时日长久,不免会有流言出现。”

“天行有常人无常,朕担心的也是这一点。”经姚舜辅这么一说,赵佶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姚卿,如你所说,这彗星之兆并非是指斥朕主政失德?”

这句直截了当地话顿时让姚舜辅心中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前头的话很是讨巧。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天象示警,可此时天子既然直言相问,他就有些不好回答了。彗星出现。兆人主失德,这是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史书都一口咬定地,自己若是为了安慰天子而否定这个说法,岂不是把历代先辈都得罪光了?

想到这里。即使背心发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圣上明鉴,彗星既现长空,则必先自省得失。天下万民并不知道其中玄虚,所以,为了安民心,陛下应该下诏求直言,如此言路既开,则民心自然稳固。再者,彗星不见得一定是兆人主失德,许是为人臣子的让上天震怒呢?”

他越说越觉得心惊肉跳,到了最后索性点到为止。如此惊心动魄的天象,是绝对不能用一句天行有常遮掩过去的,所以,他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把问题轻轻推到了臣子身上。

“唔,姚卿所言有理。”赵佶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差不多认可了姚舜辅的说法。他自忖即位以来一没有横征暴敛,二没有大兴土木,三没有荒淫无道,相反之下,这几年来开疆拓土安抚百姓,诸般手段都是顺天而行,所以潜意识中就压根不认为这一次地天象示警是针对自己而来。

此时,他略一沉吟便顺口问道:“崇宁二年用占天历以来,虽然优于从前,但仍有人说不甚准确。朕将其委于卿家,不知新历何时可用?”

姚舜辅见赵佶不再将话题拘于彗星上,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圣上,新历已经几乎完成,只是还需时日完善。照臣推算,大约三四月便可完成。”

“唔,历法乃是大事,不可轻忽,姚卿需谨慎仔细,不可有差错。”想到数次出使辽国的使节都曾经与人争执过历法时,赵佶便禁不住露出了一丝冷笑。历法的正确与否乃是正朔的标准之一,在此事上头,自然得一力坚持。

等到姚舜辅悄然退下,赵佶方才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气。自从昨日黄昏出现彗星以来,皇城司已经回报,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不计其数,其中甚至有大不敬的。换作从前,他肯定会令开封府辑拿,但是,如今却不是时候。彗星一日不灭,他就一日不能追究这些行为,否则,恐怕民间更要指斥他是昏君。

“怪不得伯章曾经说过,天下至难者,君也!”他低声感慨了一句,很自然地想要召高俅觐见,但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这种时候,人人都在窥伺他这个天子的反应,召见太史局官员也就罢了,倘若再单独召见宰执,指不定会落下什么反应。思来想去,他只得叫上曲风和几个内侍,举步出了福宁殿。

由于是正月,因此宫城内的装饰仍然是喜气洋洋,但是,没有什么比得上那依旧贯穿于空中的彗星。赵佶虽然心烦,但依旧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即使是白昼,那明亮的彗尾仍然依稀可见,更不用说太阳落山之后了。

“二十日……”想起姚舜辅说地话,他不由更加烦躁,脚下步子又快了一些。在愚民看来,这彗星持续时间越长,就越发说明是天公示警,而自己区区一道求直言的诏书,就真的能够平息这一场风波么?

走着走着,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很特别地香味,整个人也似乎平静了下来。默立了片刻,后面的曲风便上前低声道:“圣上,前面便是冲真仙师的瑶华宫了。”

赵佶闻言一愣,随后才想起了这位被废数年的哲宗皇后,心中不由一颤。大宋传国至今,只废过两位皇后,倘若说当初仁宗废郭后勉强还是别有前情,那么,他地兄长哲宗废孟后则彻彻底底是为了泻一己之私愤。只是为了对宣仁高太后余怨未消,就将孟后废黜,激起天下一片反对,从这一点说,哲宗无疑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

赵佶对于这位嫂嫂也没有太多的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孟后的性子和自己的王皇后极其相像,对人也是温和宽厚,远远比昭怀皇后刘珂更适合于母仪天下。一想到禁宫之中如今再无长辈,他便禁不住动了一个念头,竟径直往瑶华宫走去。

“圣上!”曲风见状大惊,三两步上前劝阻道,“冲真仙师清修将近十年,从来不见外客,再者她身份不凡,圣上若是此刻贸然去见,恐怕……”

“怎么,朕去看看皇嫂也有不是么?”赵佶淡淡地扫了曲风一眼,语带双关地道,“皇嫂当年曾经多得宣仁高太后赞赏,若非昭怀皇后作祟,她又怎会落得如今的境地?”

曲风心中顿时暗暗叫苦,须知孟后当初被废固然有哲宗和昭怀皇后刘珂的因素,但更多的却是章惇和曾布先后上书,中间还牵涉到眼下的重臣蔡京蔡卞等一大批人。如今赵佶不称冲真仙师,而直呼皇嫂二字,说不定是动了复孟后的意思,如此一来,岂不是又有一场风波?可这种大事,他一个小小阉宦又怎好相劝?

一进瑶华宫,赵佶便觉得身心一轻。入目的既没有奢华的装饰,也没有华丽的锦服,所有陈设都分外简朴,但四处却流露出一股雍容的气息。他正想发话,只见两个作道姑打扮的宫人便上来见礼,脸上尽是讶色。

“皇嫂呢?”

听到皇嫂二字,两个宫人同时露出了惊容,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低声奏报道:“回禀圣上,冲真仙师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卧病静养,恐怕无法来见圣上。”

“皇嫂病了?”赵佶眉头一挑,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丝怒色,“怎么不见医官局来报?”

曲风见赵佶似乎要发火,连忙上前道:“圣上,冲真仙师从来不召医官诊治,是以医官局从不知情。”

赵佶脸色数变,竟不理旁边的那两个宫人,直接闯了进去。待到看见挣扎起身的孟后时,他才感觉到心头猛地一震。须知孟后十六岁被册为皇后,二十岁被废,如今不过二十九岁,看上去却分外苍老。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十弟!”孟后见赵佶脸色怔忡,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须臾便醒悟到自己乱了称呼,连忙改口道,“官家怎会到此地来,恕我身子不适,无法见礼。”赵佶已是被那一身十弟勾起了当年的旧事,此时不由心头发热,一声“皇嫂”脱口而出,顿时让孟后愣住了。下一刻,这位被废多年的皇后泪水夺眶而出,尽管钦圣向太后曾经对她刻意优抚,赵佶也从来没有减过她的供奉,但是,深宫之中,她这个废后的日子又怎会好过?此时千万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她不由得痛哭失声。

第三章 阴差阳错卧病榻

崇宁五年正月十二日,由于彗星依旧长悬于空中,因此赵佶便依姚舜辅之言,下诏求直言,准中外臣僚直言朝政阙失。此议一下,原本便蠢蠢欲动的有心人顿时沉不住气了。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送往中枢,其中弹劾蔡京擅权误国的占了一多半,剩下的有弹劾高俅的——其连年用兵虚耗民力;有弹劾阮大猷的——长年位居中枢而无寸功;有弹劾蔡卞的——执掌枢密却趋附宰执……就连远在西北的严均也没有拉下。

看到这些奏疏,赵佶自然是觉得心烦意乱,但是,他又知道这求直言万万不能只做一个样子,因此勉强耐着性子看了一些。孰料次日受弹劾最多的蔡京便以腿疾告病在家,声称不能上朝,紧接着,高俅也称病不出。这尚书左右仆射同时缺席政事堂议事,朝中上下顿时大哗。只苦了吴居厚和阮大猷几人仍得勉强振奋精神入朝理事,只有张康国暗自高兴。但是,他仍旧没有贸然行事,仍旧在观风色。

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出乎人们意料,枢密使蔡卞告病,同知枢密院安惇去世!两个宰相外加一个枢相同时告病,而枢密副使去世,这种情形自太祖开国从未有过,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愈发明显,人人都在猜度赵佶的反应。大宋历来宰执最贵,要是蔡京蔡卞高俅没有因为这一次的事情而落马,那么,届时这三人重返中枢,免不了要有众多的人吃挂落。

叶梦得自忖坐定了京党二字,干脆频频出入了蔡府。而蔡卞则是真正的闭门谢客谁都不见,而高俅虽然号称闭门养病,却仍然不时接见一些前来探望地客人。能够在这个时候上门探望的大多都是平日和他交往密切的人。先有陈次升和陈瓘,然后便是陈王赵佖。再接下来则是刚刚迁为中书舍人地霍端友。

陈次升和陈瓘都是赫赫有名的直臣,自从赵佶即位之后虽历经波折却始终未曾去位,乃是台谏中深得人望地老臣;陈王赵佖是赵佶的兄长,宠信不衰敬重最隆;而霍端友是崇宁二年开科取士的状元,三年之中累次迁官。赵佶甚至以他之故令给事舍人赐穿金紫服,乃是新一代士子之中的第一等人物。如此声势,倒是让别人暗自心悸。

高俅倒是有苦自己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他当然不敢跟着蔡京装病,但事情偏偏就巧在这里,一直身体健康的他居然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先是发热,然后是头痛外加浑身无力,就连几个平时妙手回春地大夫开的方子也不济事。一副面色憔悴的样子把前来探望的三拨人都吓了一跳。

陈次升和陈瓘原本还以为高俅是借病躲开,见到高俅本人方才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了一阵子,陈次升便先问了病情。待知道是冷热交袭方才放了心,但仍旧是要来方子仔细察看。这二陈都是君子,见高俅是真病也就没有多加盘桓,问明了情况便草草告辞。

来探病的陈王赵佖却是受了赵佶的请托。所以跨入房门之后便皱起了眉头。他乃是久病成医的人,先前去探望蔡京的时候便知道蔡京是在装病,因此在看到药方和高俅的模样时,他便明白这位宰相是真病了,心中不免苦笑。

“高相公,你这病的可真不是时候。”赵佖已经和高俅熟络惯了,顺势便在床头坐了下来,“我刚刚才跑了两家,元长相公和元度相公都坦言是借病躲开别人,你倒好,居然真地病怏怏的!看来还是官家明白你,我还没来之前就断定你是真病,还真让他说准了。”

高俅听得心里发苦,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抬着到大街上转一圈,但他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别说他如今的病最忌讳吹风,就说这流言蜚语也不是他地露面就能够平息的。思来想去,他只得勉强开口答道:“我也没法子,这病来如山倒,一点预兆都没有,前天晚上睡下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道就这么病了!烦请陈王回去之后把实情禀报圣上,唉,清者自清,我又不像元长元度那样资格老,在家装病算怎么回事?”

赵佖闻言不禁失笑,说了说朝中景况,又提起了内外纷纷扬扬地谣言,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告辞离开。细算下来,比起先前造访蔡卞和蔡京的府邸来,他在高俅府中呆的时间最长。

霍端友却是晚间来的,当看到高俅满脸病色时,他着实吃了一惊,然后方才致歉道:“高相见谅,我原以为……”

“你原以为我在装病,对吧?”高俅见霍端友脸色尴尬,不由苦笑着摆了摆手,“算了,你也不是第一个,早先陈次升和陈瓘大人来过,接着陈王也来过,看到我这个样子都吃了一惊。唉,要是我还有一分力气,勉强撑着也会去理事,现在却不成了!”说到这里,他心里很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个关键时刻病了,这老天爷还真不够开眼的!

“高相既然在病中,就不要想这么多了!”霍端友心中一沉,连忙劝解道,“我若是明日见到圣上,一定会禀明此事。圣上对高相一向信任,应该不至于会听信谣言。”

高俅瞟了一眼郑重其事的霍端友,心中不禁暗叹。怪不得自霍端友自状元入官以来,人人都说其乃是士子典范,就看他如今说话的方式,就不是那些喜好以揣摩上意进身的人可以比的。只不过,正则正矣,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机心,其将来的仕途之路,恐怕并不好走。

“仁仲,此次星变非同小可,与其说决断大权在于圣上,不如说是握在百官手中,你明白吗?”见霍端友一瞬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禁想到了远在西北的严均,“圣上乃是有决心的天子,断然不会朝令夕改,但是,在群臣的重压之下,纵使是圣上信任,有些东西也是难以挽回的。不过,你如今随侍御前,不妨注意一点,那就是不论如何,西北不可动!”

西北不可动!

霍端友乃是持重之人,仔细品味了一番便立刻点了点头。”高相放心,我明白轻重,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回报圣上!”

你还是不明白!高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攸关大局的决定,赵佶一定会坚持己见,但是,若有人借着星象以及之前签订的合约而大做文章,纵使是天子官家也不见得能够支撑下去。想当年王安石变法时,神宗是何等信任,最后还不是不得不将其罢相。而这一次的崇宁星变,正好便给了反对派一个重要的契机。蔡京下台是十有八九的,蔡卞是不一定,至于他高俅是否能够留任,也得看局势发展。只可惜,这些话即使对霍端友交待也没用。

沉默良久,他方才对霍端友道:“总而言之,仁仲你谨言慎行也就行了。”

见霍端友告辞出去,里屋的英娘方才悄悄走了出来,唤来两个使女让高俅躺好,她这才忧心忡忡地道:“高郎,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外头闹得很凶,你是不是需要另上一道折子?”

高俅却冷笑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看着墙倒众人推的感觉也不坏!”

“高郎!”

见英娘急得脸色通红,他不禁下意识地抓住了妻子的手,笑着解释道:“你不用担心,蔡元长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时候告病在家便意味着要挟圣上?撇开他不谈,蔡元度居然也学了这一招,这意味着什么?星变总归是有尽头的,即便圣上因为这一次的天现彗星而罢斥宰执,但是,一旦星变过去,倘使继任者不及我们这几个老人,安知圣上不会重新任用?更何况,借着这一次的机会,他蔡氏兄弟还能够看清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所以,我又何必着急?风头老是太足也不是好事,只要圣上能够坚持国策,我歇一下又有何妨?”

“可是……”英娘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似乎下定了决心,“伊容前日进宫,听郑贵妃说,圣上似乎有复哲宗废后孟氏的意思。”

“复立元祐皇后?”高俅闻言不由怔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想不到竟会在这个时候!也好,如此也免了复立后再废黜,活生生地折腾人!”

见丈夫说话颇有些语无伦次,英娘不由着了慌,连忙将手覆上了高俅的额头,见没有多少热度方才放下了心,但仍旧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孟皇后乃是先帝废的,如今圣上说复位就复位,外头会怎么想?再说……”

“你不用说了,此事在星变之中办,于圣上于孟皇后都是好事,至少,反对的声音不至于那么响亮。再者,如今宫中除了王皇后之外没有一个辈分更尊的长者,弹压起来不免就会有些麻烦。今后若是圣上再病,也不会找不到一个主持大局的人。”高俅随口一答,见妻子面色怔忡,不由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

“你放心,若是这一次我真的被罢相,我便学当年王荆公暂时引退一下,带你们好好出去游玩一番。这大宋数千里河山,山水又岂是一个汴京能够数尽的?”

第四章 权利弊官家为难

“伯章真的病了?”

听到陈王赵佖的回报,赵佶深深叹了一口气。”朕早知道,别人也许会和朕来以退为进的那一套,伯章却绝不可能那么做。对了,八哥,他的病要紧么?”

赵佖见赵佶眉头紧锁,知道这个执拗的弟弟又犯了老性子,转念一想便决定帮高俅一把:“官家,高相公还年轻,只是冷热交袭得了一点风寒而已,只要静静地养上一阵就好。不过,如今的情势,让他安心养病恐怕不容易。官家下诏求直言固然是为了大局着想,外头那些官员却是存了别样的心思,看样子是不拉如今这几位下马誓不罢休了!”

赵佶闻言顿时脸色一沉,他自然知道陈王赵佖的言下之意,但是,即便身为天子,他也不可能真的做到独断专行。就比如说上书弹劾的人全都口口声声说天象示警指的是朝中有奸佞,面对这种情形,他若是执意相护,只怕是害了高俅。

“八哥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只是眼下非比寻常,朕不得不秉公决断。”赵佶无奈地摇了摇头,点头示意赵佖坐下,这才问道,“蔡元长都说了什么?”

“元长相公的意思很明白,他身为尚书左仆射,朝廷首相,倘若弹劾太多却仍然恋栈不去,恐怕后续的风波会更烈。所以,元长相公的意思是,请圣上根据时势决断,或者他也可以自动请辞。”赵佖说着便想到了见到蔡京时的情景,即便风雨飘摇,这位五十出头的宰相却依旧是泰然处之。看不出有一丝一毫地忧愁惊慌,着实是宰相城府。

赵佶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看来蔡元长也明白。这一次的星变他乃是首当其冲,必定要去位避嫌。八哥。若你站在朕的角度上,蔡元长一旦罢相,何人能居首相之位?”

赵佖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官家,这你便是为难我了。谁都知道我一向是不管事地亲王。如何知道谁能够担此重任?”

“八哥,朕只是问问你自己的看法而已,难不成你连和朕说一句心里话都不肯么?”

听到赵佶骤然加重了语气,赵佖知道,若是再拒绝下去恐怕不近人情,只得低头细细思量了起来。好一会,他方才抬起头说道:“官家,恕我直言,若是论才能,朝中无一人能代替元长相公。就连高相公也不例外。单单看元长相公执政以来颁布地那些政令,便可见其人着实是高瞻远瞩。如今这些反倒是成了把柄,我倒是觉得那些人太短视了。”赵佶越听越觉得心头沉重。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右拳:“这么说来,竟无人可代蔡元长?”

“能代元长相公的只有高相公,不过,官家难道认为他们会留下高相公在政事堂么?”赵佖反问一句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听说有人还在叫嚣什么蔡高一体,不罢斥高相公便难以罢斥元长相公,心里就觉得好笑。那些人哪里是一心为了天下,根本就是想要借机除了掣肘,然后把持朝堂而已!”

“八哥,若是那些朝臣都如你一般晓事,朕就不用日夜忧心了!”

赵佶感慨了一阵之后,见赵佖似乎精神不济,也不敢再多留这位身体孱弱的兄长,连忙示意两个内侍送赵佖回王府,自己却闭目沉思了起来。

天上的彗星已经持续了足足十二日,看这样的情势,姚舜辅地推测应该是正确的,自有史以来,罕有出现如此旷日持久的天象,所以说,有些事他是不得不做。但是,正如赵佖所说,若罢斥了蔡京高俅,他又该任谁为尚书左右仆射?蔡高行事固然有私心,难道这其他执政的人便无人存私?

终于,他睁开眼睛,随便从案上取了几本奏疏浏览了起来,当看到其中一本时,他突然眼前一亮,沉吟片刻便突然吩咐道:“来人,传召御史中丞侯蒙!”

去冗官,容谏臣,明嫡庶,别贤否,绝幸冀,戒滥恩,宽疲民,节妄费,戚里毋预事,阉寺毋假权。这就是侯蒙的上书言十事,洋洋洒洒写了数万字,且字字都是用工工整整的小楷亲自书写,因此在赵佶看来自然是心有触动。他虽然对侯蒙多有提拔,但是,将此人放在御史中丞的位子上,却多半是听从了高俅的建议,此时再看其文,便颇有大用之意。

受召而来的侯蒙自然知道赵佶心中的踌躇,他少年便有俊声,闻名于乡里,进士及第后更是屡得好评,入中枢自监察御史直催御史中丞,中间不过七年,这在平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地。也只有赵佶这样肯用年轻人的天子敢这样越资提拔,他自然是心存感激。

所以这一次星变求直言的诏书一下,他立刻便花了三日功夫草拟了这样一份奏疏。

“侯卿,你地奏疏让朕很是欣慰!”赵佶打量着面前的侯蒙,渐渐露出了一丝赞赏的微笑,“他人都是趁着这个机会诋毁别人,你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句句切中时弊,而且毫无避讳之意,难道,你就真的不怕朕大怒之下罢你地官么?”

听到赵佶这么说,侯蒙如何还会不知道天子只是说说而已,当下便躬身行礼道:“圣上,臣写奏折的时候,心中毫无惧意,但是,当真正拜发的时候,心中却是有顾虑的。不过,臣既然蒙圣上简拔,便需勤劳国事敢言时弊,否则又岂敢任台长之职?”

“好,好,好!”赵佶忍不住连道了三个好字,目光中大放异彩,“看来,朕当初没有用错人!这份奏折朕会传示于天下,以彰显你忠直之名!〓3〓z〓中〓文〓网〓”

受到如此嘉奖,侯蒙一时间只觉得百感交集。须知除了明折拜发之外,能够传示天下的一般都是谏臣的得意之作,一旦在士林之中传开,他的声名便会广为人知,原本资历不够而担当御史中丞之职的所有不利因素都会消失无踪。此时此刻,他竟是不知该如何拜谢。

“侯卿家,朕还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直言回答。”

听到头顶传来的这一句话,侯蒙连忙镇定心神,冷静地答道:“圣上既然垂询,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朕问你,以你看来,蔡元长此人如何?”

侯蒙顿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抬头便发觉赵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电光火石之间,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咬咬牙道:“圣上明鉴,倘若元长相公能够不擅权而正心术,那么,古今贤相无一能及!”

尽管这句话包含了相当的褒扬,但是,赵佶却能听出其中一针见血的指斥。什么叫做不擅权,什么叫做正心术,他这个天子又怎么会不明白?侯蒙此言分明是说,蔡京乃是有才无德之人!若是换作从前,他也许嗤之以鼻,但是此时,他却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侯蒙说的完全是实话,至少远远比那些弹劾蔡京的奏章更加真实。张康国不是也曾经造膝密陈,说蔡京滥用职权安插私人么?

但是,他依旧沉下了脸,淡淡地看了侯蒙许久,方才冷笑道:“你这句品评朕倒是第一次听说,看来也应该让元长听听。既然如此,那你且告诉朕,高伯章又如何?”

赵佶刚刚问起蔡京的时候,侯蒙就知道一定逃不过这个问题。横竖得罪了一个,他也不在乎再得罪一个,将心一横便毫不犹豫地说道:

“伯章相公年少而居高位,行事往往不拘章法,过于激进。须知治国当以缓急并济,而伯章相公却过于急于求成,无论是平羌还是伐夏都是如此。臣以为,圣上即便倚重伯章相公,也不应该这么早将其置于高位!”

“你果然敢言!”赵佶的目光愈发冷冽,他万万没有想到,侯蒙竟然敢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一点。确实,高俅太年轻了,而且,他在朝堂的每一步晋升,都是他赵佶一手筑就,大多数人都会将目光集中在高俅当初藩邸旧人的身份上而忽略了其他,从这一点来说,他的越级提拔确实成为了一大隐患。可是,事到如今,他又怎能承认这一点?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赵佶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你精忠体国,朕很是欣慰,但是,朕不希望外面有这样的传言,还请侯卿自重!”

候蒙如蒙大赦地吁了一口气,答应一声后便再次躬身为礼,这才悄然退出了福宁殿。站在正月凛冽的寒风中,他却有一种置身于火炉的感觉。即使蔡高两人各有各的缺点,但是,这两个人在朝堂上互相牵制的效果却是最好的。倘若换了别人执政,未必能够有如今的气象。

“天意弄人啊!”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尽管不相信此乃天公示警,但是,他不相信自有别人相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使天子官家再不想换掉两人,恐怕也不得不“从善如流”

第五章 明升暗降手段高

由于彗星当空,因此崇宁五年的元宵夜大多数人家都只是草草了事,就连宫中也没有多少喜庆的氛围。尽管王皇后强撑病体带着一群嫔妃称贺,但是,赵佶却意兴阑珊,一连几日都是一个人独宿在福宁殿。而底下指斥时弊,弹劾朝臣的奏折,已经足足堆满了整个案头,再加上政事堂一下子缺席了两个宰相,人手顿时更加入不敷出。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张康国终于指示一干御史尚书弹劾尚书左仆射蔡京,罗列其擅权误国、结党营私等诸般不法事七条,更直指集英殿修撰蔡攸以大臣之子折辱名儒,有失朝廷用人之明,蔡京对其子管束无方,教导有失;弹劾尚书右仆射高俅党附蔡京,交结后宫;弹劾知枢密院蔡卞以病胁君、罔顾圣恩。总而言之,十几封奏折把所有能用上的罪名通通用上了,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时间,朝中大臣人人自危。

正月二十,赵佶下诏,知枢密院事蔡卞罢知河南府,以尚书左丞张康国知枢密院事。中书侍郎、尚书右丞吴居厚以老避位,下旨照准,罢为资政殿学士,东太一宫使,恩许仍服方团金球文带。紧接着,又进户部尚书刘逵为尚书左丞,进吏部尚书何执中为尚书右丞;以知成都府赵挺之为观文殿大学士,诏其回京。进给事中席旦为显谟阁直学士,知成都府。以安惇去世之故,遥进严均同知枢密院事,节制西北六路军马。

一番眼花缭乱的诏令一下,傻眼的就不止是一两个人而已。张康国满心打算奏章一上。以群臣之力足可让蔡京高俅罢相,谁知只罢斥了一个蔡卞,而自己非但没有更进一步。相反反而却只得枢府,内心地苦涩就别提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赵佶居然以此为契机召回了赵挺之,须知赵挺之的资历更在他之上,一旦回京,可以想见宰相之位更是没有他地份。

同一时间,得知了诏书内容的高俅却禁不住哈哈大笑。若非在病中浑身无力。他倒是很想上朝去看一看张康国等人地嘴脸。什么叫做千辛万苦反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即便知道赵佶不见得能保住自己,但是,只看如今的局势,他仍旧觉得很是有趣。

吴居厚是超级老滑头,一大把年纪正好趁着星变的机会告老求去,反而能保住老来后福:阮大猷最善于观风色,此次本着缄默的宗旨,反而岿然不动;何执中乃是京党中坚,这一次借着弹劾地机会一举进尚书右丞。不得不让人赞叹赵佶此举的巧妙:刘逵原本也是京党,星变之后听说多有活动,基本上又是一个张商英或张康国;至于赵挺之。在西南那块地方呆了好几年,论资历论功绩也该回中枢了。而新调去成都府的乃是宗泽的好友席旦,可想而知便是赵佶对他高俅的弥补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康国这一次估计是有苦说不出了!”高俅舒服地靠在枕头上。笑吟吟地对旁边的宗汉等人道,“你看看他都弹劾了我一些什么,党附蔡京,交结后宫,这不是老生常谈么?我和蔡元长之间的关系圣上最清楚,至于后宫,那些御史也不想想,我当年为端王府翊善,夫人和王皇后交情深厚是很自然的事,至于伊容和郑贵妃王淑妃的感情,更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地。找不到别的就拿这几条开刀,怪不得人家说,御史若是一旦无耻起来,便如同疯狗一般乱咬人!”

见高俅一边带着笑脸,一边说着如此尖酸刻薄的话,在座地四个幕僚全都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位当朝宰相心中很不痛快,换作任何人,在所有事情都顺顺当当的时候突然来一个彗星示警,恐怕都会有同样的情绪。只是,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有谁能够管得了天象运行?

“其实,若是真地要弹劾相公,应该抓住西征的事大做文章,只不过,平羌和伐夏都是连场大捷,况且又是圣上一力主张的,张宾老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宗汉在高府的时间最长,此时翘着二郎腿悠然而坐,狡黠地一笑道,“他一心想取宰相的位子,此次圣上却突然将他调到了枢府,这一招实在是妙!”

吴广元情不自禁地捋起了胡须,这几天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圣上对相公还是存着相当的保全之心,否则,恐怕张康国这一次就要得逞了。不过,发落了蔡元度,却留下了元长相公,看来圣上还在犹豫。”由于有旧日之谊,因此他对于蔡京的称呼仍是相当礼敬,但对于张康国就毫不客气了。”不过,赵正夫这一次回来,局势就有些变数了。”高俅不禁想到了历史上蔡京和赵挺之针锋相对的情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想不到最终还是回到了老路。如此一来,只怕是赵挺之的结局恐怕也不太妙。此次若真的罢斥两位宰相,赵佶也不过是因为星变的压力,等到这彗星一消失,如果朝中政局不如意,赵佶肯定会重新起用他和蔡京。只不过,白白浪费了宝贵时间,还真的是可惜了!”何止是变数,赵正夫这一次回来,应该是圣上要用他了!”金坚一拍大腿,异常肯定地道,“圣上的心意很清楚,如今京中的大臣互相争斗,他已经看得烦了,所以希望从外面调一个人来收拾残局。”

高俅微微点头,心中却思索起了赵挺之这个人。当初将赵挺之调去西南,是担心蔡京把这家伙彻彻底底地收拾了,再加上那时自己没有可用之人能够镇住西南的局面,所以才力荐了赵挺之。可以说,如今赵挺之能够回朝,也是占了安抚西南有功的光。只是,在如今自己似乎要失势的时刻,赵挺之是会雪中送炭,还是会落井下石?

“只可惜,圣上怕是看错赵正夫这个人了!”吴广元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地道,“我当年在蔡相幕府时,见过赵正夫多次,曾经听过蔡相对赵正夫此人的评语。赵正夫有雄心,却无与之相配的才干,只知道因循守旧的那一套。不过其人多智,行事往往会令他人在前,自己在后,因此能够独占好评而使他人分谤。”

“元长的话果然精辟!”高俅顿觉精神一振,重重点了点头,“圣上召赵正夫回来,是为了息党争,所以,倘若他一心改先头的崇宁之政,怕是会很快失了圣心,位子也就坐不长了!”他说着便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含笑看着身前的四个人,“现在既然有空,不妨大家分摊一下差事。既然知道结局,我也没必要留在京城招人嫌,索性出去散散心,你们谁愿意跟我南下,谁愿意留在京城?”

见高俅一下子心情大好,宗汉吴广元等人也顿时轻松了下来。四人对视了一眼,宗汉便笑道:“我和范长明留下吧,横竖我是在后方呆惯了,正好让吴老和成夫兄跟着相公出去一览山水。”

四人之中原本就是隐隐以宗汉为首,听到他这么说,其他三人都无异议。范明哲心里还有高俅曾经交待的事,所以压根就没心思游山玩水。反倒是吴广元和金坚已经当了多年幕僚,少有松乏的时候,自然满意于宗汉的安排。

这边宗汉等人刚刚起身辞出,那边英娘伊容白玲便推门走了进来。

英娘先是扶着高俅坐正了,然后便从伊容的手中接过了一碗药汤,竟是亲自给高俅灌了下去。只可怜高俅一向最讨厌苦涩的中药,到了大宋之后也几乎没有生过病,这一次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勉强喝下去。一碗下肚,他只觉得满嘴都是苦味,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结。

“你呀,堂堂宰相却怕喝药,传出去可真要成了笑话!”伊容接过了碗,没好气地数落道,“若不是你病了,谁耐烦给你熬药呢,我也最怕闻着那药味了!那些大夫全都是开一些中庸的方子,若不是阿玲别辟蹊径找了一些罕见的玩意熬药,你哪会这么快恢复精神?”

“什么,这是阿玲开的方子?”高俅禁不住瞪大了眼睛,见白玲露出了促狭的神情,心中不由连连叫苦。白玲出身乌蛮族,又曾经推荐过巫医给那位胡家小姐治病,倘若这一次是她开的方子,保不准有什么蜥蜴蜘蛛之类的东西。一时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边,脸色着实难看。

白玲似乎看出了高俅的心思,挤了挤眼睛道:“你放心好了,我那偏方治好过不少人,不会害了你的。至于配料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睡不安心。你好好养病,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说罢她一把拉起英娘和伊容,嫣然一笑便出了房间。

高俅一愣神便发觉大门紧闭,顿时气急败坏。天哪,自己这病为什么偏偏就来的不是时候!

第六章 见党羽试探腹心

虽然称病在家,但是蔡京并未卧床静养。此时,书房中烧着炭火,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暖意,他便躺在一张铺了厚厚褥子的藤椅上,身上还盖着一袭裘皮披风,显得格外惬意。在他身前,吴居厚、刘逵和何执中面色各异地坐在那里,似乎都有些局促不安。

蔡京含笑朝着吴居厚点了点头,面色颇为从容:“敦老兄从熙丰为官,历经三朝,功劳苦劳不计其数,这一次已经是循例补了孙子入官,实在叫人羡慕啊!哪像我,空养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此次竟叫人逮着由头参奏了。这天底下父亲儿子同时叫人弹劾的,似乎尚不多见!”

蔡京说得悠然,但听在吴居厚三人耳中却多有不同的意味。吴居厚自忖没有狠狠得罪蔡京,此次又抽身得快,因此只是无所谓地谦逊并安慰了两句,而刘逵和何执中便不同了。两人此番官拜尚书左右丞,除了心中欢喜之外还各有各的盘算,然而,蔡京意味深长的语气却让他们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危机。难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蔡京依旧留有后手不成?

“相公执政这四年来,开疆拓土天下升平,那些弹劾不过小人之言,何必放在心上?”刘逵心念一转便决定先说好话糊弄,偷眼觑了一下蔡京神情方才笑道,“张宾老此次只得了枢府,早已是折了锐气,一旦相公病愈出来主政,那些闲话自然便消了!”

蔡京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又含糊了几句之后,他便露出了困倦的神态。见此情景。吴居厚和刘逵趁势告退,何执中本也想一起告辞,但思忖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相公……”何执中见蔡京闭目养神。顿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但随即咬咬牙道。”我担心,此番圣上召赵正夫归来,恐怕是有别的意思。”

蔡京却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地问道:“何以见得?”

“赵正夫在外多年,虽然也有不少政绩。但是,他毕竟离开中枢已久。圣上地旨意虽未言明让其入政事堂,但是,没有安排职司无疑就给出了很大的余地。”何执中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站了起来,“当初赵正夫罢了执政,肯定会对相公怀有怨望之心,倘若他复起之后暗中作祟,恐怕……”

“恐怕我讨不了好,是么?”蔡京倏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哪里还有刚才的疲倦,分明是炯炯有神,“你说地没错。圣上这一次召赵正夫回来,肯定是要拜相的。伯通,你此次官拜右丞,可有什么想法么?”

何执中没料到蔡京会把话题突然绕到了他地身上。顿时有些措手不及,呆了片刻方才赶紧答道:“圣上即位这六年来,我屡次得升迁,自然是满心为国,断然不敢存别的心思。只是若真的如相公所言,我即便得执政之位,恐怕也是人微言轻,不足抵抗。”

“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蔡京轻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敦老年纪大了,萌生退意原也是应当,不过,我却没有想到刘公路居然会有二心。若非有我为他庇佑,他有何德何能,能越级连擢户部尚书?我自诩目光如炬,用的却都是如此之人,先有张商英张康国,如今又有刘逵,伯通,朝中之事,我便须拜托你了!”

何执中已经是听得心中狂跳,此时见蔡京的目光转向自己,他来不及细想便连忙点头道:“相公放心,我既得执政之位,无论如何也会以相公马首是瞻。”

“你无需做别地,只要看好别人的动静即可。”蔡京摆了摆手,斜睨了何执中一眼便吩咐道,“我既然不在朝中,不想费心通过别人插手政事。好了,伯通你刚刚备位执政,不可在我这里留太久,也免得别人说三道四。”

何执中听出了这话中的逐客之意,连忙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他的脚下突然有些迟疑,但是最终仍是离开了。

他前脚才走不久,蔡京便开口唤道:“少蕴,你出来吧!”

只见一旁书橱中的帘子一掀,下一刻,叶梦得便走到蔡京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脸色却很有些阴沉。”恩相,看来除了吴居厚之外,其他两人都似乎有别样的心思。”

蔡京随手掀开了裘皮,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你说的不错,吴居厚老迈不足惧,而刘逵和何执中都是正当盛年,想要借机再进一步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只是笑自己看错了人心,他们往日依附我求官地时候是一幅嘴脸,现在看我位子不稳又是另一番嘴脸。总而言之,患难见人心,一点不假!”

见蔡京话语如刀句句切中要害,叶梦得不由也是沉默。古往今来,官员往往都是借着这隔山拜佛的手段加官进爵,即使蔡京不同于寻常把持朝政的宰相,但在任用私人这一点上,仍旧未能免俗。而他叶梦得自己,不也是希望借蔡京地这棵大树得以生根发芽么?

“何执中如今尚在犹豫,我听他刚刚说话的语气神态,应该还准备观望一阵子。”

“少蕴这就错了。”蔡京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在叶梦得脸上扫了好一阵子,这才笑道,“只要有我在一日,何执中便不敢三心二意!何执中并没有什么大本事,更不用提什么政见。他性子谨慎,畏惧的就是因错失而去位,因此一味迎顺上意,最善于做的一件事便是揣摸圣上地心思。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圣上显然只是迫于公议而准备罢我的相位,那么,他就必定会做好我将来复出的准备,所以,无论此次谁得位宰相,他都会唯唯诺诺,以保地位不失!”

叶梦得先是愕然,然后便是从心底的佩服,最后竟是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寒意。他不过是从其言其情分析,而蔡京则是早就看穿了何执中其人,可是,若蔡京自始至终都能够看得这样透彻,又为何会错看了先头的张商英张康国,乃至又错看了刘逵?

“少蕴在想什么?”

突然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一句话,叶梦得顿时心中一凛,这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见蔡京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只得照实把刚刚的疑问说了出来,谁知蔡京竟突然沉默了。

隔了许久,蔡京方才悠悠长叹了一声,脸上也尽是怅惘。”我自熙宁三年登进士第,所以看到的便是王荆公执政的情景。那时看他背负众人之望却依旧步履艰难处处受制,最后为小人所算,我便下定决心,一旦如王荆公一般执掌朝堂,一定要建立只属于我自己的班底,绝不能像王荆公那般错用了吕惠卿!张商英也好,张康国也好,刘逵也好,我提拔他们固然是因为他们趋附于我,但更是为了看看他们的本心。如今看来,他们的本心已露,当然便再也不堪使用!”

叶梦得虽然知道蔡京每每以王安石自许,但是,听到这种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惊心动魄的意味。即使以当初曹太后和高太后反对新法的立场,却仍旧是将新法之错归咎于吕惠卿等人,而王安石则自始至终盛名不坠,自然是因为其为官品行令人无可指摘。然而,王安石一心变法,却用错了人,正是因为小人欺上瞒下,百姓怨声载道,最后才痛失了全盘大局。否则即使元祐年间高太后执掌大权,也不会任司马光等人将新党统统赶出朝廷。

“少蕴,依我本心来说,其实不止是想让你作为我的腹心,只可惜,你娶妻太早了!”蔡京见叶梦得呆若木鸡,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很奇怪么?似我这样的人,一旦看到英才俊杰,便会想到设法招揽,而像你这样难得一见的人才,我想要招女婿也很正常吧。说起来,攸儿有野心而无远见卓识:絛儿则是别无主见,唯我之命是从;翛儿鞗儿也同样不成大器。将来即使他们能够借助我的羽翼而得高官,也不见得能够斗过别人。”

叶梦得从呆愣中恍过神来,脸色顿时极其尴尬,一时竟分不出那是调侃还是真心的嘉许。”若无恩相提拔推荐,我如今尚在外蹉跎,如此大恩,即便并非翁婿,我也同样是铭感屋内。再者,几位少兄也绝不似恩相说的这样不堪,居安早已位列朝堂暂且不谈,其他人只需由名师调教,未必不能成大器!”

“好了好了,你少往他们的脸上贴金,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还不清楚吗?”蔡京说着便突然沉下了脸,“少蕴,此次张康国指使人弹劾我的时候,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把攸儿扯出来?他不过是区区六品官,如此大张旗鼓似乎太过可疑了。”

见蔡京提到蔡攸,叶梦得顿时有些为难。他和蔡攸曾经结交过一阵子,深知其刚愎自用手段毒辣,若说他因此惹上了张康国也没有什么不可信的。只是,蔡京于此时提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恩相,恕我直言,居安这几年借着恩相的名义做了不少事,他树敌太多了!”

第七章 趁慌乱别有所图

崇宁五年正月二十五,出没天际二十日的彗星终于消失无踪。但是,三日后朝廷便明发诏令——尚书左仆射蔡京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

当这道旨意传遍京城的时候,朝臣中间顿时起了不小的骚动。原因无它,自从蔡京执政以来,针对其的弹劾不下数百,但是,在赵佶刻意的庇护下,所有弹章都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相反的是那些上书弹劾的臣子反而因此而贬谪各地,蔡京却依旧屹立不倒。此番虽然是借着天象而罢蔡京,但对于不少人来说,依旧是莫大的胜利。

然而,历来宰相罢职,要么出知外府大郡,就像当年韩忠彦曾布;要么回归原籍养老,比如当年的王安石。可蔡京虽然罢职,却得到了文散官最高阶开府仪同三司,更可以居留京中,这顿时留下了无穷变数。

然而,似张康国之流自己都惶惶难安,哪里有空去管此事。因此,蔡府虽然闭门谢客,熟人却依旧可以登堂入室,只是比昔日为宰辅的时候稍稍少了些闲客而已。

倒是高俅开始计算自己该什么时候递辞表,从陈王赵佖那里,他得知蔡京曾经暗示可以自动请辞,而现如今乃是赵佶下旨罢斥,这其中的文章便有大了。也可以说,赵佶是借机清算旧账,毕竟,即便再认为蔡京能干,那些擅权的弹劾依旧是惹恼了这位天子官家,此番的处置恐怕就是一个警告了。

不过,相比蔡京的罢相,他更加在意地却是蔡攸。原因无它,他和蔡京勉强还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他和蔡攸之间的梁子却是大了。

蔡攸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老虎头上拔毛,他若是再忍下去。恐怕便有示弱之嫌,所以借着安插在张康国阵营中的钉子,他有意在弹劾中把蔡攸也捎带了上去。

他正攒眉沉思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相爷,姚平仲姚大人求见!”

“什么?”躺在床上地高俅几乎跳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半个多月地静养下来,他的病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既然先前未曾去政事堂当值,如今这个风口浪尖他更是无意复出,所以干脆吩咐家人挡住一应无关来客,想不到,今天竟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好容易静下了心。他略一思忖便开口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一会儿,大门便被人轻轻推了开来,门外那人脚下似乎有些犹豫。

半晌方才跨进了门槛,然后又掩上了大门。紧接着,传来了一个迟疑不定的声音:“高相,我回来了!”

“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嘛?”尽管高俅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这么一句。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很清楚,由于直接调到了延安府严均的麾下,姚平仲这一年多来打过不少仗,官阶也步步上升,这个时候回来固然有一部分私情在内,但更多地应该是公义。大约,是朝中最近的风云让严均坐不住了。也难怪,尽管如今大宋和西夏暂时偃旗息鼓,但难保接下来不会有冲突,倘使后方不稳,前方的严均哪里能够安心打仗?

“你去过枢密院了?”须知如今乃是张康国知枢密院,这个时候姚平仲突然回来,高俅很怀疑张康国不会有什么表示,因此语气不免有些严肃。”张宾老没有对你这次回来说什么?”

姚平仲走近了床前,见榻上的高俅虽然略有些消瘦,但精神却相当不错,这才放下了心。他先是规规矩矩按照礼节拜见,然后才斜着身子坐在了床边的一张矮凳子上。”我一回来就去枢密院报备,然后圣上便召见了我。张相公那里没说什么别的,就是问了问西北情况。高相,究竟是怎么回事,严帅那边已经是急坏了,若不是脱不开身,他恨不得亲自回来看看状况!”

听到一向寡言少语的姚平仲倒豆子似的说了这么一大串,高俅只能报之以一个苦笑。怎么回事,他自己还想问怎么回事呢,可是,这彗星不期而临,他又有什么办法?

“京中的事情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不用慌,就算我真的被罢相,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姚平仲突然提高了声音,激动不已地道,“严帅好不容易才镇住了那些西军悍将,伐夏又取得了空前优势,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京城中除了如此风波,高相你居然说不是大事?倘若换一个人执政,就像当初弃守河湟那样再弃边地,那我等将士地血汗不是白流了吗?”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姚平仲一般,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数年的军中生涯让姚平仲褪尽了稚气,整个人都散发出了寻常官宦子弟没有地杀气,就连肤色也不复往日的白皙,脸上甚至还有一道不很明显的疤痕。就是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面对自己这个宰相提出了如此质问,足可让那些所谓士大夫羞死!

“希晏,你地意思我明白,不过,即使是西军也不是铁板一块的,正如当年你父亲和你伯父反对取青唐一样,倘若朝廷真的变更军略,支持的人也不会在少数。”见姚平仲脸色数变,他摆手示意其不要辩解,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便解释道,“西军虽然乃是我大宋战斗力最强的军队,远胜于河东和京畿禁军,但是,由于远近亲疏有别,因此他们在诸多待遇上有时仍然略有不足,所以,不少人都试图通过各个角度影响朝廷政策。正如你们姚家是西军世家一样,西军之中还有别的派系,一面在奋力争军功的同时,一面却也在进行派系的斗争。”

“我朝崇文抑武,一向对武将有诸多压制,所以,宰执明面上不能插手军事,但推荐几个将领还是办得到的,就像我推荐王处道那样。其实,圣上取青唐与其说是单纯开疆拓土,不如说是为了伐夏而安定后方,但是,王处道在立了大功的同时,也让不少西军将领心怀嫉妒。这一点,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

“我……”姚平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咬牙道,“王帅下青唐立了大功,军中上下是有议论,但是,寻常将士还是以开边为荣……”

“但高级将领仍是有弃守之意,对不对?”高俅冷不丁插了一句,见姚平仲不说话,他这才笑道,“这是我早就料到的,事关自己的前途,谁也不能免俗,这些严均达都明白,所以才能恩威并济地压服这些人。但是,你须得记住,圣上是下了决心的,所以,你无需担心因我去位而使得西北局势不稳。”

见高俅把能说的话全都说了,姚平仲顿时沉默了。虽说他这一次找的借口是帮严均送军报,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即便是八百里加急的报捷文书,也用不上他这个中级武官亲自出马,这分明是严均的假公济私。不过,赵佶都亲自接见了他,枢密院自然也不好过份深究,因此,他在京城是不能多做停留的。

高俅笑着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语气异常诚恳:“好了好了,希晏你就放一百个心,回去告诉你严帅,京中那些人翻不了天。只要蔡元长不外放,这些人便得顾忌三分。对了,洪州龙州都是新下,让他不要误了进筑的大计!”

姚平仲懵懵懂懂地出了房间,反手掩上房门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是不懂朝中那些诡诈的勾当,他只知道,高俅对西北的进兵寄予厚望,决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只是,如今蔡京都已经被罢相了,只怕是……“希晏,真的是你回来了?”

听到那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姚平仲猛地回过了头,见是燕青不由大喜,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燕青的臂膀:“七哥,真是好久不见了!”

“当然是好久不见,自从在成都府一别,我们可就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再也没见过!”燕青当胸擂了姚平仲一拳,然后夸张地连连呼痛,最后忍不住抱怨道,“你在军中呆了这几年,这拳头打上去和打到了铁块差不多!”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叙了一阵别情之后,燕青便拉着姚平仲到了自己的院子,然后低声问道:“希晏,我有一件大事要做,你有没有胆量帮忙?”

姚平仲本能地提高了警惕,要知道,当年燕青私下里行事没少拉他下水,结果被高俅逮着了好几次。”七哥,你可别再玩我,说吧,要干什么大事?”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仗义!”燕青一边笑一边在姚平仲耳边低声叨咕了几句,脸色神神秘秘的,手里还比划着一些手势。

“天哪,你没疯吧?”姚平仲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试了试燕青的额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燕青没好气地扔了一个白眼:“别那么多废话,你虽然在西北,但大哥那么多事情都没瞒着你。说吧,是干还是不干?”

姚平仲沉默良久,终于咬咬牙道:“横竖我都是被你算计,好吧,你说一个章程,我跟你干!”

第八章 略施小计惩衙内

蔡京的罢相无疑在蔡府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了一块巨石,往日在外昂首挺胸的下人全都耷拉下了脑袋,说话也低声下气了不少,而蔡絛等几个公子哥更是惶惶难安。直到这个时候,他们这些受惯了父辈恩荫的衙内方才知道失去了权力是怎样的滋味,只看外头那些一向趋奉他们的狐朋狗友全都如鸟兽散,他们便不得不认清了事实——自己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然而,受到打击最重的却是蔡攸。销假重回本职之后,他便敏锐地发现,昔日那些规规矩矩的同僚全都在他面前放肆了起来,而那些平日就看不起他的饱学大儒更是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生生将他当作了空气。情知自己处境难堪的他只得勉强按捺了心火,试图以实干来挽回赵佶对自己的信任,谁料彗星不期而至,他一个区区六品官居然上了御史的弹章。

然而,只要父亲蔡京这棵大树一日不倒,他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现如今父亲偏偏被罢相!尽管看到蔡京悠然自得似乎不以为意,但是他本能地认为,父亲只是为了安抚家人而故作镇定。若是当初圣眷仍好时,他兴许还能到福宁殿去求求情,可现在他失去了自由出入禁中的权力,哪里还敢造次。

“难道是天要绝我么?”

他喃喃自语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脸色茫然一片。不过数日的功夫,他便不复当年苦苦维持的潇洒模样,精神萎靡不振。就连平日最宠爱的几个姬妾都未曾碰过。要是世上有后悔药地话,他恐怕会立刻吞下去,可事到如今。他竟找不到一步可走的棋!

郁积了满肚子邪火,他突然伸手把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扫在了地上。冷哼一声拔腿便往外走。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能坐以待毙,叔父蔡卞虽然说已经罢枢密使而出知河南府,但如今尚未启程,说不定此刻去还能讨教一二。不知怎地。他一直没有勇气去见父亲蔡京,这几日更是刻意躲开,似乎就怕看见老爹那张喜怒不知的脸。

出了自己地小院,转过中庭,蔡攸便看见几个弟弟垂头丧气地坐在花厅之中,全都在那里唉声叹气。看到这一幕,原本就满腹焦躁的他更是火冒三丈,三两步冲到门前便怒斥道:“爹爹只是罢相,又不是贬谪!你们平日里一个个仗着家里的势头在外面横行霸道,现在有了事就知道在这里坐着有个屁用!”

见蔡攸气急败坏。额头青筋毕露,蔡絛等人不由都是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服。但往日蔡攸积威仍在,谁也不敢做声。直到蔡攸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老三蔡絛才冷笑了一声:“他还真的把自己当作当家人了,爹爹这一次罢相。还不是他捅出来的那些事情闹地?我们不过是关心爹爹罢了,他呢,除了指桑骂槐还有什么本事!”

老二蔡翛向来和蔡攸关系最密切,此时虽然挨了骂,但也无意附和老三。”好了,大哥说的也有道理,你们平日在外头都有些人脉,至少也别在家里干坐着叹气,都出去打听打听!爹爹虽然罢相,但只要圣眷仍在,他日复起也不是难事,都去吧,要是让爹爹看见,指不定也会感到烦心!”

直到其他人全都依言去了,蔡絛方才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扫了二哥一眼,语带双关地道:“二哥,以往爹爹不在,家里都是大哥和娘做主,你一向附和着大哥看不起我们这些兄弟。不过,倘若大哥一朝失势,你恐怕也得考虑一下自己才是!”他言罢一拱手,竟是这么扬长而去,只留下蔡翛一人在那里呆若木鸡。

蔡攸当然不知道几个弟弟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叫上两个心腹家人之后,他也不去蔡卞府邸,出了家门便径直去了入云阁,一口气叫了好几个有名的行首侍酒。虽然他如今不再是宰相公子,但一应人等依然不敢怠慢。须知蔡京如今只是罢相,人还在京城,若是轻易开罪,谁知他日蔡京是否有复起之日?

在几个绮年玉貌少女的殷勤相劝之下,蔡攸也不知灌了多少酒,不一会儿便醉气熏天,一把拉过旁边的一个女子,竟不管不顾地将手探进了她的衣内,恣意地揉搓了起来。其他几个女子见状全都大惊失色,须知度夜是度夜,陪酒是陪酒,她们这几人几乎全都是尚未真正陪人度夜的清倌,这便包括蔡攸旁边的那个女子。

蔡攸此时如此放肆,无疑是坏了入云阁的规矩。可是,刚刚蔡攸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显而易见是到这里去火来地,此时上去干涉,铁定会触了霉头。此时,她们唯恐殃及池鱼,竟不顾那女子的哀求眼神,一个个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好几日没碰过女人,蔡攸的心思自然全部都放在了眼前这个娇俏可人地青楼少女身上,压根没注意其他人的离去。尽管怀中玉人一直在反抗,但是,他却觉得兴头越来越足,一只手牢牢钳住了对方的双手之后,他的另一只手足可恣意妄为,不一会儿,那少女地上衣便几乎全都散落在地,一双椒乳完全落入了蔡攸魔掌中,眼中虽然尽是泪水,却仍然不敢放声呼救,只是在那里低声求饶。

“饶了你?我要是饶了你,我的气冲谁撒去?”蔡攸狞笑一声,原本还有些醉醺醺的脑袋一下子恢复了清明。他一把扯住那少女的头发,浑然不顾她连声呼痛,硬是让其的目光对上了自己,一字一句地道:

“别以为我没了宰相公子的名头就好欺负!只要我一句话,入云阁就得关门歇业,你要是今晚伺候得好,明日我便替你赎身,否则……”

他突然在少女的酥胸上狠狠掐了一把,见她泪流满面,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正当他心怀大畅,准备一泻多日心火的时候,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然后便颓然倒地人事不知。倒是那少女见机得快,似小兔一般窜到了旁边,捡起几件散落的衣服便遮在身上,满心不安地望着两个穿着寻常青衣的不速之客。

那两个看似蔡府家人装束的人四下望了望,一个去试了试蔡攸的鼻息,另一个却走到少女跟前,居高临下地道:“要是有人来问,你就说是蔡公子酒醉了,所以家人已经送他回去,明白吗?”

那少女好容易逃脱魔掌,哪敢说一个不字,赶紧连连点头,谁料下一刻她却感到下颌上多了一只手。

“果然是天生丽质我见犹怜,怪不得蔡大公子会逮着你去火!记住,不管谁来问,你只要一口咬定,保管你没事,否则公堂三木之下,恐怕你就要吃苦头了!过了这一关,我替你赎身,免得你在这里受人糟践!”

言罢他再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径直和同伴一左一右地扶起了蔡攸,小心翼翼地往外头走去。由于事先解决了蔡攸的两个家人,因此两人竟是大大方方地和入云阁中的一应人等打了招呼,光明正大地出了正门。

出了入云阁,他们便把蔡攸推上了一辆马车,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这一夜,蔡攸自然是彻夜未归。而正因为汴京中官宦子弟流连青楼的不在少数,蔡攸又是个中翘楚,因此就连蔡府上下也是全然不理会。直到次日黄昏,蔡攸的妻子宋氏觉得不对劲,乍着胆子回报了婆婆吕氏,又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发现蔡攸不见了。

这下子,蔡府上下顿时翻了天,就连蔡京得报之后也忍不住摔了茶盏,一面下令家人四处寻找,一面差人通知开封府协查。他虽然不再是宰相,但是,如此大事开封府却不敢不理,两个推官立刻下令差役全城搜寻,但不管怎么问,从蔡攸那晚出了入云阁开始,竟是踪迹全无。再接下来,此事便传得人尽皆知,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由于和蔡攸一起失踪的还有两个蔡府家人,因此有说是绑架勒索的,有说是仇家报复的,甚至还有说是和某家的女子私奔的,总而言之,千奇百怪的流言一夕之间传遍了全城。

在家摔东西的自然不止一个蔡京,还有气急败坏的张康国。蔡攸失踪原本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但问题在于,流言居然有鼻子有眼地说和蔡攸私奔的女人乃是他家的使女,这简直让他暴跳如雷。然而,即便知道这是有人故意胡说八道,他却不能禁绝人言,这天上朝之后竟被讽刺了两句,回来之后,他竟硬生生地气病了。

因为告病已经罢了一个枢相一个首相,这下子,连新上任的枢相也病了,这顿时让汴京上下的舆论一片哗然,原本就提心吊胆的官员更是悬了一颗心。这蔡攸虽然是大臣之子,但好歹也是集英殿修撰,谁相信他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若是有人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蔡攸身上,那么,汴京之中又有什么安全可言。一时间,原本就因为彗星明灭而起伏不定的人心波动得更烈了。

第九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别人满世界寻找蔡攸的时候,这位蔡家大少也同样是欲哭无泪。那一日醒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简单的陈设之外别无他物,这立即便吓醒了他的一身酒意,立即大声叫嚷了起来。然而,无论他扯破了喉咙,外间却没有任何声响。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被仇人绑架,谁料等了大半天却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要知道,自从其父蔡京拜相以来,他倚靠衙内的身份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倘若真有人趁机报复,那么,此次恐怕是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想到这里,他几乎是一骨碌爬起来,满心恐惧地找寻着出口。

然而,大门紧闭,四周都是实心的砖墙,一连转了几圈之后,他终于死了心,颓然地坐倒在地。他生来自负,虽然不肯读书,却始终看不起那些自恃满腹经纶的士子,所以事事都想通过捷径,而他确实也做到了。不试科举却得进士出身,不读书却得修国学大典,以一介大臣之子的身份周旋于一干饱学鸿儒之中却游刃有余,那一刻,他真的是志得意满。可是,他终究还是棋差一着,一个环节的问题使得满盘皆输,不仅失去了天子的欢心,而且连父亲蔡京对自己的态度都似乎冷淡了下来。

而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竟是连自由都失去了。

“蔡大衙内,怎么,如今神气不起来了?”

突然听到耳边这个形同鬼魅般的声音。蔡攸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就怕那人乃是一心取自己的性命,如今对方既然出现,便代表着还有一线生机。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声色俱厉地开口质问道:“私自囚禁朝廷大臣,依律乃是死罪。你若是想活命,就赶快把我放了!”

“想不到大公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只知道逞口舌之利,我既然有办法把你弄到这里,就当然有办法让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声音阴恻恻地一笑,流露出一丝森然。”别说如今令尊已经罢相,就是令尊仍在相位,若是我把你地事情张扬出去,恐怕为了声誉计,找到你的尸首之后也不会声张!”

尸首两字入耳,蔡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是,生来的自傲不允许他对一个匪盗之流忍气吞声,因此他依旧重重冷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倘若我死了,就算我爹无法追究。圣上也同样不会放过我们。不论如何,朝廷官员都比尔等匪盗之流重得多!”

“哦?”那声音微微一顿,转而轻笑了起来,“那么。大公子地意思是说,倘若你和河北盗匪勾结,令尊和圣上也不会在意,是吗?”

“你……你说什么?”蔡攸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顿时有头昏眼花的感觉,“你不要血口喷人?”

“大公子地记性既然这么差,那么,我就提醒你一下好了。崇宁三年和崇宁四年,河北东路以及河北西路总共出现盗案九十七起,其中,被破获的只有二十起。如今大名鼎鼎的苏子由到了大名府,听说已经上书准备彻查剩下来的盗案,这个时候,大公子不会忘了一个叫做千里吴的人吧?”

蔡攸越听越觉得心惊,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完全全打消了最初地侥,幸。这哪里是一个只想要钱的盗匪,分明是一个别有所图的密探。他虽然自忖做得机密,甚至连父亲蔡京也应该被瞒在鼓里,但是,就像上一次的事情一样,此人说得这么清楚,恐怕是真的知道内情。他强自压抑心头的恐惧,竭力让声音保持平静:“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堂堂宰相公子当然不会勾结寻常盗匪,所以,大公子用的都是最心腹的人,我说的对不对?你大约是打的这个主意,河北靠近京畿,一旦有什么动静,那么,天子必定会为之震怒。到了那个时候,你若是从旁提出建议或是亲自出马,说不定就能捞一个大功劳,是不是?不得不说,大公子地这个伏笔可是埋得够深啊,甚至连契丹谍探混迹于盗匪群中也隐瞒不报,是不是准备到时候拿了一起报功?”

当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想法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戳穿之后,蔡攸的背心已经是被冷汗湿透。谣言可以杀人,就如同梁师成之死在表面上和他并没有关系,而赵佶照样可以由此冷落他一样,倘若这桩事情传出去,那么,他就再没有容身之地了。

那是他还在裁造院当监守地时候便小心埋下的伏笔,稳稳当当经营了多年,就是想等待一个机会。而前时黎阳盗祸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就有心借机而起,谁料赵佶竟突然启用苏辙,他的一系列计划,不得不胎死腹中。接下来又是天现彗星二十日,再加上蔡京罢相,他更是顾不上此事,谁知竟还是被人揪了出来。

正当他等着下文地时候,那个声音却再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就只是为了恐吓他一番。足足饿了三天,正当他全身乏力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了动静,一阵大呼小叫之后,大门突然被人砸了开来,紧接着便冲进了大批差役。

两个差役小心翼翼地将蔡攸搀扶了起来,其中一个便大声地朝外边嚷嚷:“找到蔡公子了!”

亲自带队的开封府推官钱立在看到蔡攸本人之后,终于松了一口大气。虽然只是短短几天,但是他却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一面是赵佶三番两次地催促,一面是蔡京明里暗里的警告,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他都几乎想辞官不干了。然而,正当他想要上前和蔡攸打个招呼时,搜查其他几间屋子的差役突然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大人,找到了蔡公子的两个家人!”

“大人,发现了四具骸骨!”

钱立听到前面一句时不由放了心,但听到后头一句却是大惊失色。

他也顾不得安慰蔡攸,急匆匆地冲到旁边一间屋子,只见地上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具骸骨,看情形已经是死了有些年头了。见到这个情景,他不由感到万分头痛。此地乃是京城东北角常常闹鬼的废屋,因此起先差役们根本没打算搜查此地,他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方才决定到这个地方看看,谁知竟然真的找到了蔡攸。可是,这旁边的四具骸骨却太麻烦了。不查,偏偏此事牵连到蔡攸;可真要查,这种有年头的案子从何处落手?

尽管饿得头昏眼花,但是,蔡攸仍然听到了那个差役说的话,在他看来,对方既然知道了自己的那么多事情,这所谓的骸骨说不定也有什么名堂。他已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在看到钱立满脸为难的神情之后,他便立刻建议道:“钱大人,既然是骸骨,那就应该和我的事情无关,命人掩埋了也就是了。”

“蔡公子既然这么说,下官照办就是!”钱立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召来两个差役耳提面命了一番,这才满脸堆笑地对蔡攸道,“蔡公子,下官这就派人护送你回府,今次之事圣上已经严命追查,下官一定会全力以赴。若是蔡公子有什么线索,也请不吝赐告。”

追查?蔡攸心中冷笑连连,他恨不得将那个幕后主使抓出来碎尸万段,但是,在没有把自己的痕迹扫干净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要是对方真的知道那么多前情后果,那么,他的轻举妄动只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与其如此,还不如忍一时之气。

“钱大人,我当日虽然被人胁迫,却也听那些贼子说是受人钱财办事,所以把我扔在这里之后,他们应该不会留在汴京之内,应该是出城去了!”

钱立闻言立刻装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但心中却是喜出望外。只要这位蔡大公子对着上头这么一说,那么,接下来便不关开封府的事了,无论是河北提刑司还是京东提刑司,自然有人要去头痛,他却能够撒开手。想到这里,他不由对蔡攸感激万分,在想到外头沸沸扬扬的流言时,他不禁又有些同情蔡攸的遭遇。当然,当着蔡大公子的面,他是不会去胡说八道的。

所以,当蔡攸被人护送回家,对上了老爹那张铁青的脸之后,他才隐约感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只是在母亲和妻子的连番询问下,他压根没时间去询问具体情况,而当他次日清早起来,从一个心腹家人那里详细了解到了满城的流言蜚语之后,一向身体健康的他竟是忍不住吐了一口血。连日的担惊受怕加上这一次的刺激,立刻让他病倒在床。

而这一次,恰好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数日后,赵佶下诏,以集英殿修撰蔡攸行为不谨为由,革去其集英殿修撰之职,迁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由于宋时尚书省已经有名无实,郎官不用视事,早已成了寄禄的闲官,和集英殿修撰、直龙图等馆职乃是天差地别,而且在这个时候宣布,不啻有不派差遣的意思。诏令一下,更是让蔡府上下慌乱一片,就连当家人蔡京的脸色也多了几分阴沉。

第十章 高门他日出才女

从得知赵佶旨意的这一刻起,高俅便明白,至少就目前而言,蔡倏的前途算完了。

若是能够老老实实走荫补的路子,然后依托于之前打下的基础和圣眷,一步步稳扎稳打往上升,那么,按照赵佶提拔年轻官员的速度,说不定蔡攸有朝一日真的能够位列宰执。可是,蔡攸却始终将矛头指向他,甚至不顾他和蔡京之间维持的那一点脆弱平衡,几次三番地在背后使暗箭打冷枪。要不是看在蔡京的面子上,恐怕他老早就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收拾了!尽管没有派人去打听这一次是谁整治了蔡攸一把,但他的心中还是隐隐有数。

虽然病好得差不多了,但由于正月刚过,外面仍是寒风凛冽,因此高俅几乎一直呆在府中从不外出,甚至除了几个异常熟悉的人之外,从不接见外客。算起来,自从正月初十他消声匿迹之后,旁人似乎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了,外面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甚者在信誓旦旦地算计着他下台的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一日不上辞表,赵佶就绝对不会罢他的相,这是君臣两人这么多年相处而存留下来的默契。也就是说,即便出外,他也能带着一个使相的名头,不至于有人走茶凉之虞。

蔡京是拥裘围炉而坐,他却是暖玉温香在怀,当然,这个暖玉温香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高嘉。尽管是长女,但是,由于他这几年来天天忙于朝政。和女儿呆在一起的时间少得可怜,所以此次突然得了这么一大段空闲,他自然是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带在了身边玩耍。几日功夫。三个原本还有些怕生的小家伙便和他混熟了,两个儿子常常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而五岁地高嘉更是每每提出种种千奇百怪的问题。

“嘉儿!”

英娘一进房门便发现女儿正骑在丈夫脖子上,不由快步冲上前去,又好气又好笑地将高嘉拎了下来。”你都五岁了,怎么还如此顽皮,之前我让你认的字都认全了吗?”

见刚刚还玩得高兴地女儿一下子苦了脸。高俅只得在心中暗叹一物降一物,但却笑嘻嘻地对妻子道:“英娘,嘉儿还小呢,别这么拘着她的性子。”他说着便想起了当年抓周时地情景,不禁又微笑了起来,“再说了,我又不指望她成为一个才女!”

“要是都像你那样宠着,天下的孩子就都翻天了!”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蹲下身子正视着高嘉道,“嘉儿。你自己告诉爹爹,将来愿意做什么?”

听妻子这么说,高俅也不由低头看着女儿。他倒是很好奇,这么一个五岁的孩子,而且还是女孩子能够有什么大志向。在他看来,这个贪玩的女儿一定会说些逗人的话。然而。事实却大大出乎他地意料。

高嘉歪着头想了一阵,突然用清亮的声音开口说道:“李姨说,天底下的女儿家即使再有才学,也不能做官。如果我将来真的能够像李姨那样聪明,能够写那些诗词,我一定要像爹爹那样当一个宰相!”

天哪!高俅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脸自豪的女儿,几乎有狠狠掐自己一把的冲动。这要是换作八九岁的孩子还情有可原,但如今高嘉不过五岁,能够说出这种话也太吓人了!宰相……人家女孩子能够有做官的愿望就已经很令人匪夷所思了,自己的这个宝贝千金居然大发豪言壮语说要当宰相,这都是什么怪物!

突然,他想到了刚刚高嘉提到的一个词,立刻俯身问道:“嘉儿,你老实告诉爹爹,李姨是谁?”

高嘉仰起头,很是不解地反问道:“李姨,李姨就是李姨啊?”

“就是如今地礼部员外郎,河北提刑使李大人的千金李清照李易安啊。”英娘话音刚落便发现丈夫愣在那里,不由觉得奇怪,只得又解释道,“你也应该知道的,我和伊容都是当日在老师那里认识她地,后来你去上朝的时候,她便常常来这里,有时还教导嘉儿诗文。她说嘉儿天性聪颖,将来的成就必定在她之上……”

“等等,你先等等!”高俅已经被英娘一连串的话说得头昏脑胀,连忙伸手止住了她下面地话,“你的意思是说,李……易安常常到这里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一天到晚就是忙碌那些朝堂上的大事,这些小事谁会专门告诉你!”

伊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中,把三个孩子全都抱了一个遍,这才转身白了高俅一眼。”再说了,易安妹妹是来看我们三个的,和你又没什么关系,用得着知会你么?”

高俅被伊容抢白得一愣,回过神来却禁不住在心中暗自嗟叹。尽管对这位一代才女心怀仰慕,但是,他自有贤妻爱妾,自然不好再去打人家的主意。再者,李清照和赵明诚早有婚约在先,他纵使再有权势,也不可能再怀有其他的心思,因此早就将此事刻意丢在了脑后。如今突然听得别人提起,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不管怎么样,经过自己到这个时代这么一搅和,很多事情已经偏离了历史的轨道。不出意外的话,赵挺之应该不会和李格非过不去,这翁媳间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冲突,只是……他突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连忙出口问道:“对了,李清照和赵明诚早有婚约,似乎因为之前赵挺之下西南而耽误了?”

“是啊!”伊容并不知道高俅心中所想,漫不经心地答道,“那时赵大人得罪了蔡相,在你的举荐下前去安抚西南,正好易安妹妹要照顾父亲的病,所以两人便再次推迟了婚期,赵公子就跟着赵大人一起去了成都府。照易安妹妹所说。这一次赵大人回京,她应该就要出嫁了。”

“原来如此。”高俅这才知道其中内情,忍不住心中一阵遐想。

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既然了无希望,还是不要见到不要听说的好。否则,真正知道李清照日日在自家府邸中出入,难道他还能不动心?”对了,那这些日子……”

“圣上任命了李大人提刑河北,她留在京城当然得好好筹备。”英娘接口答了丈夫地话。又将两个满地乱跑的孩子交给了奶娘,这才抱起了一边满脸好奇的女儿,“她今年已经二十二了,若是普通人家哪会拖到这么晚。虽说是因为一片孝心,但毕竟还是耽误了!”

原来这一代才女不再登门是因为要筹备婚事!高俅突然感到心中一阵苦涩,只希望赵明诚那个好福气地小子能够善待这位才女,而在没有赵李两家,金兵也无力南下的情况下,这一对人称金童玉女地才子佳人,应该能够幸福才对。

“爹爹。爹爹!”

怔怔的高俅突然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头发,扭头一看却见是高嘉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在那嫩嫩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嘉儿。你真的想像你李姨那样有才学吗?”

“嗯!”高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高俅越看女儿越可爱,不由又在她地头上摩挲了两下:“那你知道,要学会作诗词,你要花很多工夫吗?”

“我不怕!李姨说。我有天分才情!”

高俅忍不住摇头苦笑,五岁的孩子就说有天分才情,这世道真的是乱套了。倘若自己这个来自后世的人还能养出一个比李清照更有才的女儿,那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好,好,那今后爹爹就等你的绝妙好辞了!”见英娘和伊容在旁边掩嘴偷笑,高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丫头还真令人没话说,指不定,以后人家得称她一声高才女呢!”

正当一群人说得热闹的时候,外头的帘子突然一掀,一股寒气顿时铺面袭来,慌得两个抱孩子的奶娘连忙朝旁边躲,就连英娘和伊容也忍不住冻得一哆嗦。下一刻,只见燕青笑嘻嘻地跨进了门槛,一见这一大帮子人也是一愣。

“好你个小七,进来也不打一个招呼,冒冒失失的!”高俅狠狠瞪了燕青一眼,见其嬉皮笑脸地弯腰道歉,不禁笑出了声,点头示意其在身边坐下,“我这些天也没空管你,你老是早出晚归地,似乎比我这个宰相还要忙些。你也不小了,总该收一下心了。”

燕青先是和英娘伊容打了招呼,又掏出一把小玩意送给了三个侄儿侄女,这才满脸无奈地一摊手道:“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生来好动厌静,哪里能够安定得下来!”

“你呀!”对于这个阴差阳错认下来的义弟,高俅如今是越来越离不开,有时甚至比弟弟高傑还要高看几分。他也知道燕青地心结难解,但仍然出口劝道:“小七,你的年纪也已经到了荫补的年龄,你的名字圣上也知道,若是真地入官,品级不见得会吃亏,也可以像高傑那样承担实职,难道你真的就想一辈子替我打点外围?”

“那又有什么不好?”燕青突然收起了笑脸,换上了一脸的郑重,“我能够有今天,都是大哥给的,做不做官对我来说原本就无所谓,只要能够帮大哥做到别人不能够做到的事,那也就够了!大哥,你手下能够做官的人,怎么也不缺我这一个,而有我在外面,你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话,高俅顿时觉得心情激荡。他猛地拍了拍燕青的肩膀,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第十一章 度圣意挺之拜相

离去的时候满心仓惶,回来的时候志得意满,这便是赵挺之如今心情的最好写照了。自从彗星当空的那一日起,他便敏锐地感觉到,朝中可能出现变数,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场大变中,自己这个远在西南的人竟然能够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蔡京,居然会真的被罢相!

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但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交割了公务动身回京,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接任成都知府的席旦多说几句话,心思早就飞到了千里之遥的京城。由于他下西南的时候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因此几乎把大半个赵府的人手全都搬了下来,如今动身之际却又觉得家眷太多,只得令长子和次子护佑妻子徐徐而行,自己则带着幼子赵明诚和几个心腹家人乘坐马车急速赶往京城,饶是如此,抵达的时候也已经是三月上旬。

由于是奉诏回京,因此命赵明诚先行回府之后,他便匆匆到禁中请见,不多时,便有内侍传旨,说是天子官家在福宁殿召见。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时对自己的揣测更加信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想到,张康国之流苦心孤诣地制造时机,最终却便宜了自己!只不过,蔡京固然罢相,高俅却依旧纹丝不动,若是让高俅递补了尚书左仆射之位,那么,他的处境便有些不好说了。

带着满腹的胡思乱想,他重新跨入了福宁殿大门,算算时日。自崇宁元年远走西南之后,竟是已经四年多了。见御座上的赵佶含笑看着自己,他慌忙伏地跪拜。起身之后却并没有先开口说话,只等着赵佶示下。

“赵卿。你在西南经年,安抚一方百姓,政绩卓然,朕很是欣慰。”赵佶摆手示意赵挺之不用谦逊,这才缓缓站起。悠悠说道,“这几年朝廷政令在西南畅通无阻,赵卿自然有莫大地功劳,朕虽不能做到目光如炬,但这些还是能够看到的,所以,此番方才召卿回京另行任用。依卿看来,前番彗星当空,究竟有何预兆?”

赵挺之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先头打点的腹案似乎大有偏颇。因此反而沉思了一会方才答道:“圣上,彗明慧灭乃是天道,虽然也有示警之意。但是,臣觉得若是夸大其词,不免有危言耸听之嫌。”他一边说一边继续打量赵佶地神情,见天子虽然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但目光似乎别有异样,立刻明白自己临时改口并没有做错,自然是暗自庆幸。”圣上即位以来广行仁政,安抚百姓,开疆拓土,于情于理都有明君气象,所以,臣倒是认为这天象示警并非对圣上而来!须知如今天下并非只有我大宋一国,于北尚有辽国西夏,于南尚有大理交趾,于西尚有吐蕃于阗。而辽主失道,不仅兵败于女真,而且任用小人远离贤良好大喜功,焉知这天象示警不是针对辽主而来?”

饶是赵佶表面再淡然,此时也觉得赵挺之地话句句入心。平心而论,他对彗星当空二十日相当忌讳,毕竟,这无疑是否认了他即位以来的所有成绩。与其说是群臣上书弹劾宰相,还不如说是这些人在他的心口猛地扎了一刀。蔡京擅权固然是有的,但是,有哪一道政令不是经过他这个天子的手而明发天下?又有哪个重要地官职不是经过他的认可而轻易许人?如今赵挺之一口咬定这天象示警并非针对大宋,他顿时感到心头高悬已久的大石怦然落地,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比起那些一心争权夺利的人来,赵卿诚然是谦谦君子,所言句句入情入理!”

这一句难得的赞赏顿时让赵挺之喜出望外,但是,他亦懂得见好就收的心理,只是弯腰谦逊了几句,却并没有再往下说。要是赵佶在轻松之余复了蔡京的相位,他就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了。此时此刻,他一心等着赵佶接下来的安排。

“伯章今日已经上表请辞。”

尽管赵佶说得轻描淡写,但赵挺之却感到心头巨震,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大惊之色。须知蔡京罢相之后,旁人虽然都在计算高俅罢相的时日,但是,偏偏赵佶没有任何动作。他原本还以为赵佶是顾念当年旧情,如今高俅自动请辞,他却隐约感到不安。毕竟,比起下诏罢相,请辞便要体面得多,只要他日赵佶一道旨意便可立即召回,现如今罢相的蔡京尚且安居京城,这局势可以说是空前复杂。

“今日召见,朕心甚安,赵卿且回去等待旨意。赵挺之虽然很想知道自己地任命,但是,他也知道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只得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告退。出了禁中,他原打算直接回家,但是,马车临到家门时,他却突然叫了一声停,然后皱眉在车上沉思了起来。

“大人,不回去么?”

沉默良久,赵挺之终于咬咬牙吩咐道:“去高府!”

正在房间中逗弄孩子地高俅听说赵挺之来访,不由眉头一挑,然后便笑了起来:“赵正夫果然来了!”

一旁的英娘连忙唤来乳娘带走两个男孩,自己则把高嘉拉了过来,满脸不解地问道:“你可要见他么?”

“当然要见!”高俅起身弹了弹衣角,神情很是泰然,“他应该是刚刚进过宫,我倒想知道,他是如何应对的!”

由于久未谋面,因此一见到赵挺之,高俅少不得又是好一通寒暄,最后方才分宾主坐下。在朝中日久,他的察言观色功夫早已是炉火纯青,此刻见赵挺之地笑容中很有些别的含义,他便心中断定,自己上表请辞的事恐怕对方是知道了。

“正夫兄,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你此次回来便是要大用了。适才面圣时,圣上就没有透露一二么?”

高俅观察赵挺之的同时,赵挺之也始终在注意对方的神态变化。见始终看不出半点失意的端倪,他的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但一听到高俅谈及面圣之事,他顿时想起了此行来意。当下他便苦笑一声道:“不瞒伯章相公,圣上召见的时候,不过询问了我一番对于天象示警的看法,并未提到是否任用。”

“圣上没有提?”这下高俅却觉得有些诧异,他刻意选在赵挺之回来的时候上表请辞,正是为了全盘打算,谁知赵佶竟没有给赵挺之准信。思忖片刻,他便领悟到了一点关键,连忙询问赵挺之的面圣经过,听完之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正夫兄,这一番对答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比起来,高下立判,你且放心,数日之内,你必定要拜相了!”

见高俅似乎毫无芥蒂,而且语气如此肯定,赵挺之不由愈发觉得不安,但是面上哪肯露出半点痕迹。他明白此刻不好再追问这个问题,连忙把话题转到了西南事务上,长叹一声道:“人说西南夷不服教化,难以管束,其实,朝廷若是不威逼过甚,其实西南还是安定的。这几年来,西南各部族用药材和战马换粮食,我又三令五申地下令各级官吏不许苛待了他们,汉夷冲突竟是比以前少了一半。只不过,在其中和记马行也有不小的功劳。”

由于当初暗示了赵挺之照拂和记马行,因此高俅对赵挺之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感到意外。尽管都是马帮的底子,但是,在做大做强之后,他同样按照当初和连家的模式,把赵佶和一帮子宗室亲王拉下了水,所以,如今的和记马行和当初马帮的声势不可同日而语。西至吐蕃,南至大理天竺交趾蒲甘,全都是大手笔的交易,而赵挺之虽然不是什么贪官,但是仅仅是他在其中的股份,也足以让他吃饱了好处。

“这件事正夫兄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必往外去说。”高俅笑吟吟地点了点头,语带双关地道,“新任成都知府席旦乃是言官出身,为人忠直敢言,若不是圣上亲自嘱咐他,并关照了其中利害,难保他不会上书说三道四。不过,席旦在民政上应该还算宽和,应该不会坏了正夫兄数年治蜀的根基。”

既然该说该问的都已经有了答案,赵挺之便很快告辞,适才他一直是一口一个相公,压根就没有提及他从赵佶那里听说过高俅请辞之事,彼此自然心照不宣。然而,在别人看来,这个宰相的第一热门人选一回来除了面圣之外便去拜会高俅,其中代表的含义无疑是不言而喻的。这其中,又以被蔡攸的事殃及池鱼的张康国最为愤愤。

未几,朝中终于有诏令颁下。以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高俅加宁海军节度使,为两浙路江南东路安抚使,不日出知杭州:以观文殿大学士赵挺之为特进、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至此,自星变之后一直悬而未决的宰相之位终于尘埃落定。然而,罢相的蔡京依旧安居京城,高俅远下江南,而赵挺之只得右辅之位,三者衡量下来,有心人不免都是悚然心惊。

第十二章 家有贤妻好儿女

旨意一下,高府上下便开始收拾东西,甚至还有些欢天喜地的,这顿时让原本有心看笑话的人差点掉落了眼珠子。此时此刻,原本还对这一次的星变寄予厚望的人顿时有些退缩了,张康国偷鸡不成蚀把米,别人又何必跟在后头吃苦头。这下子,竟是人人认为高俅此次辞相乃是别有用心。

别人忙得是昏天黑地,高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成天就和三个孩子玩耍。就连才几个月大的高鹏越也会随着他这个当父亲的说话而嗯嗯啊啊一阵,更不用说对什么都好奇的高嘉了。忙着指挥家人仆役准备行装的英娘三女也无心去理会丈夫的惫懒,因此他便愈发悠闲了。

此时,高嘉便眨巴着眼睛摇起了父亲的手:“爹爹,江南真有那么好么?”

“那是当然,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若只说山水风光,大概没有地方比江南水乡更秀美了!”高俅笑着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西北出大好男儿,江南则是出小家碧玉,到时爹爹便带着你泛舟西湖一览风光!”

“嗯!”高嘉连连点头,她突然奔到旁边不到三岁的弟弟高鹏举身边,很是认真地说,“到时候,我给你好好挑一个媳妇!”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高俅强自忍下了仰天哀叹的冲动,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的爱女。就算是早慧,这个小丫头也懂得太多了,两岁便叫爹爹坏蛋,五岁便说要当宰相。还要给弟弟挑媳妇,这真是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吗?英娘乃是天底下最贤良淑德的女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古灵精怪地女儿?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瞅见门口似乎有一个人影,顿时一怔。

定睛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略一迟疑便恍然大悟,连忙起身走到了大门口,温和地开口唤道:“蘅儿!”

自打当初来到高府开始,高蘅便过上了和以往完全不同地日子。再也不必担心爹爹的打骂。再也不必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可是,尽管吃得饱穿得暖,下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脸色,但年少地她依然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寄住在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她虽然异常用心地学习礼仪针线以及读书认字,但心中却是异常敏感,而今日之所以在外头偷看,却是因为被高嘉的笑声吸引而来。

此刻。见高俅出现在面前,她不由有些着慌,愣了好一会才开口叫道:“二……二叔!”

高俅回头看了看正玩得高兴的三个小家伙。再看看脸露殷羡的高蘅,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虽然给这个孩子提供了良好地环境,但是。幼年时的经历仍旧给她打下了太深刻的烙印。他突然蹲下身注视着高蘅,微微一笑道:“蘅儿,你是愿意留在京城,还是愿意到江南去看看?”

高蘅本想脱口而出说去江南,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下去,而是换成了一句规规矩矩的回答:“我都听二叔的话。”

“可二叔想听你怎么说。”见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高俅不由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你自己愿不愿意去江南,顺便看看你三叔,还有你的两个堂弟?”

高蘅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嗫嚅着答道:“我……我想去江南,二叔,你可以带我去吗?”

“哈哈,你既然都开口提了,我怎么会不带你去?”高俅含笑拍了拍高蘅的脸蛋,一指里面的三个孩子道,“蘅儿,你如今是孩子们当中最大的,就得摆出姐姐地样子,你看,嘉儿不是把弟弟们治得服服贴贴的?”他稍稍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你虽然不是我地女儿,但却是我现在唯一的侄女,是高家的人,别老是把自己看成外人,明白吗?”

十三岁的高蘅已经粗通文字,自然能够听懂高俅地话,鼻子一酸竟几乎落下泪来。她虽然不和母亲金氏住在一起,但平日只要一见面,金氏便必定提醒她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小心谨慎不可得罪人。而英娘虽然照应她,毕竟还有女儿高嘉和大把的家务事要处理,因此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如今见一家之主的高俅如此郑重,她哪里还忍得住?

高俅正准备再安慰两句,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不满的声音。

“爹爹,你怎么把蘅姐姐弄哭了?”

高嘉一把推开爹爹,上前看了看高蘅的脸色,又体贴地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堂姐,一直到看着她擦去了眼泪,这才转头叉腰对高俅喝道:

“爹爹,你是不是欺负蘅姐姐了?快道歉,否则我就去告诉娘!”

“嘉儿妹妹,不关二叔的事!”高蘅被突然闯出来的高嘉弄得一惊,擦去眼泪后便连忙笑道,“二叔在和我说话呢,说是带我一起去江南!”

“那还用说,我们当然是一块儿,他敢不带你去?”高嘉又瞪了父亲一眼,拉起高蘅的手就自说自话地道,“蘅姐姐,别理他,我们一起去玩!”

高俅还来不及说话,高嘉便拉着高蘅一溜烟没影了,他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竟是把起先对高蘅的担忧抛在了九霄云外。只要有高嘉这个丫头在,只怕是一群孩子都得被她吃得死死的,也不知将来哪个男人有这么“好”的福分能够配上她!zzzcn{3}〓〓〓〓{z}〓〓{中}-{文}-{网}

回到里屋,见几个月的高鹏越在奶娘的怀中睡得正香,他便摆手示意那奶娘先行退下,自己则抱起了满地乱走的高鹏举,举步朝前院走去。走过中庭,他便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似乎是一群家人正在缠着英娘说些什么,虽然只能听清楚几句,但他仍然皱着眉头走了过去。

“这一次相公下江南只是暂时的,所以说,带的人不会很多,虽说你们都想跟去,但是,若带的人太多便会有扰民之嫌,所以,大家也不必再争了!”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高俅立刻停下了脚步,将身子隐在门口,细细倾听了起来。尽管知道英娘有能力料理家务事,但是,他却很好奇这些家人的态度。先前蔡京罢相的时候其家人的反应人尽皆知,而现如今自己这些仆役家人却没有一个想要离开的,相反却个个愿意跟着去江南,这其中分别当然让他这个一家之长觉得分外满意。

“夫人,我们都知道相爷去江南乃是暂时之计,只不过,相爷此次并非罢相,若是带的人手太少,难免那些小人有些别的想法。夫人,我们都是跟着相爷多年的老人,您就让我们都跟着去吧!”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高俅细细辨认,竟发觉对方是那次经历过发配的旧人之一,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府邸的规模越来越大,人手越来越多,但要真说可信度,那还是当年那一批老人更可靠。

他早就把契约还给了他们,平日月给又最为丰厚,甚至子弟中杰出的还另外延请了西席给他们上课,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做下来,他自忖这相府虽然不能做到固若金汤,至少也是泼水难进。

“我当然知道大家的心意,但是,京城不能没有人!”英娘的话语虽然很温和,却有一股异常的威势,“京城的高府乃是根本,倘若你们都跟着去了江南,那么,外头的人会怎么看?那些人岂不是会说,高家是灰溜溜地举家迁走了?所以说,京中的事情还要靠大家打理,缺了谁都不成。你们大多是呆了十几年的老人了,个个都有自己的职司,哪里能够轻易丢开?你们放心,就算你们不跟去,你们的子侄辈还是有人要跟去的!”

听到这里,高俅不禁心中赞许,这样一番话说出来,自然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倘若说他原本还有几分担心的话,那现在就是真正笃定得紧——看来,后院失火的情景,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家中。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瞥见了英娘旁边的伊容和白玲,不由又站住了。只见刚刚安抚完这些家人仆役,三女又开始分头派差事,那种显而易见的默契看在他的眼中,自然感到深深的默契。人说家和万事兴,有这样的贤妻良妾,他又有什么后顾之忧?

“相爷来了!”

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看到了高俅,一口就嚷嚷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大帮人便上前将高俅围在了当中,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喧闹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公推了一个领头的站了出来。

“相爷,您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都是感恩的!您放心,有我们在京城里看着,决不会让那帮子小人有作践您的机会!”

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高俅重重点了点头,然后方才环视众人一眼道:“既然如此,此地就托付给你们了!”

好容易脱出重围,他没走几步却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竟差点撞进了他的怀里,定睛一看却是燕青。

“哦,大哥,对不住,我正在练师傅教的新功夫!”燕青嘻嘻一笑,一溜烟又跑了,只远远传来了一句话,“大哥,下江南一定要带着我,我还想见识一下水乡的美女呢!”

第十三章 训众子语托少蕴

咣当——

听到这个刺耳的声音,蔡京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冷冷望向了那个满脸惊惶的使女。尽管他自己心中有数,但是,总不可能关照到所有家人,因此自从罢相之后,入目的就是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就连几个儿子也没有一个能够分担重责,这顿时让他深感挫折。

见那使女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厉声喝道:“出去!”

那使女原就感到了一阵心悸,乍听这声厉喝更是脚下一软,反应过来之后便踉踉跄跄地出了大门,竟是连地上碎片也顾不得了。好一会儿,蔡平方才进了门,瞥了上座的蔡京一眼后,便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收拾了碎片,擦干净了地上的水渍,最后方才在蔡京面前垂手而立。

“我一向不管家里头的事,但是,如今他们也太不像话了!”蔡京一下一下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那声音听上去格外沉闷,“夫人一向都太好说话了,镇压不住场面,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把府中上下好好梳理一遍,若是不得意的,就结了契约送几十贯钱放他们出去,免得我看着烦心!”

蔡平万万没想到会派下这样的任务,一时竟就这么愣了。他的父亲和祖父便是蔡家雇佣的家人,到了他已经是第三代,信任自然是不同旁人。只是,这样大的事情让他一个下人经手却是蔡府一直以来没有的事,再说,如今蔡攸虽然病着。可家里还有三位少爷,他如何去越俎代庖?

想到这里,他不禁欲言又止地问道:“相爷。若是三位少爷问起来……”

“不用管他们,你自管去做。我自有主张!”蔡京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你现在就去做吧,把他们三个叫到我这里来!”

“是!”蔡平慌忙退出书房,匆匆前去寻人。尽管是在一个府中。

但他还是花了好一阵工夫方才找齐了人一一告知,然后方才照着蔡京的吩咐去找管家。

听说是父亲相召,蔡翛蔡絛蔡鞗三人都有些着慌。由于大哥蔡攸病倒,蔡京又不管家事,因此他们虽然不敢到外边去胡闹,在家里却着实作威作福了一阵子。在书房门口会齐了后,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镇定了一下心神方才进了书房。

“爹!”

听到这参差不齐地三个声音,蔡京不由眉头一挑,冷冷扫了三人一眼方才淡淡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们来么?”

三人之中。以老三蔡絛平日最受蔡京宠爱,因此见其他两人都不敢答话,他便乍着胆子摇摇头道:“孩儿不知。”

“不知?哈。我还真是养了几个好儿子!”蔡京重重冷哼一声,突然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生平头一次在儿子们面前勃然大怒,“你们大哥如今都病着。你们的母亲身体又不好,我原本还指望着你们能够帮着分担一些责任,谁知道你们竟一个个都是扶不起的货色!家里人心惶惶没有人管,攸儿重病在床没有人管,我还要你们这些儿子有什么用?”

听到父亲地责问越来越重,三人都情知不妙,见蔡絛当先跪倒在地,其他两人慌忙也跪了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辩驳。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蔡京的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目光中流露出了深深地失望和疲惫。”你们大哥虽然做事激烈了些,但好歹还在求上进,可你们呢,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沉迷于青楼楚馆,成天只知道和使女丫鬟们混在一起,全然没有读书上进的样子!从明天开始,你们全都给我闭门读书,若是不能把我指定的课目背全了,你们就一辈子别想出蔡家的大门!”

尽管人人心下骇然,但是,当着盛怒之下的老父,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一个个苦着脸出了书房。站在门口,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老二蔡翛和老三蔡絛都已经受了荫补,只是尚未除授实职。在蔡家一榜出了蔡京蔡卞两个进士地情况下,他们无疑算是不学无术的典型,但是,这个时候再去读书,哪还有什么效用可言?

发落了儿子之后,蔡京露出了深深的疲态,怔怔坐了好一会儿方才命人去请叶梦得。等到叶梦得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蔡京站在窗前,身影极其萧索。

身处京城,叶梦得当然知道前些时日的变故,尽管对于蔡攸并没有多大好感,但是,他仍旧有一种深深的心悸。这种形同于无赖的手段用在一个一心往上爬的大臣之子身上,无疑是几近致命的一击,也难怪蔡攸病倒在床。至于蔡京还能够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这已经相当令人钦佩了。只是,尽管蔡攸树敌无数,但他还是没法想到,会有谁用这样的手段来作为报复。

“恩相,你叫我来……”

蔡京微微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说:“伯章大约再过一些时日就要下江南了,到时我想让你代我去送送他。”

叶梦得心中一惊,甫一抬头便对上了蔡京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有些迷糊。蔡京既然已经罢相,那么,也就不再需要继续深居府中装病,再者,他和高俅同僚多年,去送一送原也是应当地,为什么要自己代为相送?他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只得故作为难地问道:“恩相,高相公此次离京任职,恐怕有不少人会去相送,我官职低微,代恩相前去恐怕不太合适。”

“我当然知道。”蔡京摆了摆手,示意叶梦得坐下,自己也随之坐在了主位上,“我刚刚罢相,这个时候去送比你更不合适,而且就算攸儿没病,我也不想让他代我去。少蕴,你和我的关系人尽皆知,况且高伯章此人最重才子,他又知道你的身份,必定不会怠慢了你。”

叶梦得终于品出了一点滋味,但是,心头仍旧有一股徘徊不去的疑虑。他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试探着问道:“恩相可是有什么话要带给高相公?”

蔡京赞许地点了点头,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早已封好地信封递了过去:“你将这个交给伯章,顺便问他一声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叶梦得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见蔡京不似在开玩笑,他顿时更糊涂了。高俅什么时候回京哪里由得他自己作主,若是没有赵佶的旨意,对方岂能轻易离开任地。总不成,蔡京认为高俅能够轻易翻转局势?

仿佛是看出了叶梦得的顾虑,蔡京突然笑道:“看少蕴你的样子,似乎很疑惑?”

“恩相,恕我愚昧,倘若恩相有话对高相公说,将此信送到高府不是更好么?而那句问话……”叶梦得一边说一边斟酌语句,但说到这里着实不知该怎么说,顿时有些讪讪的。

“少蕴,你虽然天赋多智,但是,你毕竟还年轻了一些,有些关键你还得继续琢磨。”蔡京微微一笑,并没有详细解释,“总而言之,你这么做就是了。”

怀揣着满肚子疑惑离开了蔡府,叶梦得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疙瘩,怀中的信更是沉甸甸的。尽管很想拆开来看一个究竟,但他却绝不敢这么做,相反更是把信往里面塞了塞。带着两个家人,他便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起了圈子,尽管叫卖声嘈杂声声声入耳,但是,他却仍然觉得置身于空旷原野,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突然,他脚下步子一滞,整个人立刻停了下来,而后面的两个家人措手不及,竟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他却顾不得两人的连连告罪,仍旧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刚刚一直想不通的关键,就在这个时候豁然开朗。

没错,谁都知道他叶梦得乃是蔡京的心腹,所以,只要他去送高俅,那么,必定会成为人们目光的重点。凭借高俅在京城的人缘,陈王赵佖、中书侍郎阮大猷、还有几个台谏,甚至连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赵挺之都很有可能前去相送。只要自己递上那个信封,那么,人人都会关注蔡京对高俅说了些什么。而那一句问话,无疑更是重中之重。

可是,倘若自己到时不在明里,只是和高俅私下交待这些事呢?想着想着,叶梦得终于挪动了一下脚步,忽然又想到了蔡京最后的两句话。”有些关键你还得继续琢磨”,自己还需要琢磨什么?想到自己近三年来从未动过的官职,再想到蔡攸这几年的数次迁转,他终于隐约生出了一股明悟。看来,自己不能再靠小聪明行事了,非此即彼,如今已经不容有任何三心二意。

他猛地抬起头,突然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赵挺之的府邸前。

抬头看了看那曾经黯淡无光,如今却又重新光鲜起来的门楣,他不觉哑然失笑,正欲举步离开的时候却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便有一行人前呼后拥地走了出来,当先者正是赵明诚。

第十四章 殿中召见有深意

“这不是叶大人么?”

赵明诚见到叶梦得先是一愣,随后便笑吟吟地道:“叶大人可是来拜会家父的?”

叶梦得见赵明诚颇有自矜之色,心中不由连连冷笑。赵明诚虽然在京城太学中极有声名,但是,毕竟不是正经进士出身。此番虽然因为赵挺之拜相的缘故水涨船高,但毕竟不是正道,他这个堂堂正正的进士又何惧于此。

“原来是赵公子。”叶梦得只是微微点头为礼,脸上丝毫没有恭敬之色,“我只是路过这里而已,赵相公日理万机,我哪敢上门打扰?”

言罢他又扫了旁边的几个太学生一眼,冷冷一笑,竟直截了当地扬长而去。

见叶梦得如此作势,赵明诚的脸色倏然阴沉了下来。尽管因父亲远下西南而辞了太学,但是,他在太学中依然有相当高的名声,如今父亲一举拜相,他更是隐隐有为太学清流领袖的趋势。他早知叶梦得乃是一时诗文大家,很想借着蔡京罢相的机会替乃父结交一下,谁知对方竟如此不识趣,摆明了附蔡京骥尾之意。

“德甫兄,叶梦得如此托大,你不必去理会他!”站在赵明诚身边的太学生吴自启冲着叶梦得的背影冷哼一声,极为不屑地道,“蔡京擅权误国,叶梦得身为我辈文学中人,不知洁身自好,反而执迷不悟,你若是结交这种人,恐怕令尊也不会高兴的!”

此话一出,旁边顿时附和连连。

“吴兄说的是,不过。这种铁杆地京党便应该一一罢斥,他日赵相公在朝堂的时候也能够少些掣肘!”

“似这叶梦得这般执迷不悟,真是有负他两榜进士的名头!”

“赵相公也是好心性。照我来说,应该一鼓作气将那些京党全都捋了。这才能还朝堂一个清平世界!”听到这些七嘴八舌地议论,赵明诚几乎把父亲的嘱咐忘在了脑后,朝四周潇洒地一拱手道:“各位说得对,我虽然如今已不在太学,但这心却是与大家一致地。大家也请放心。孰是孰非自有圣上公断,家父既然已经拜相,也决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

他在这边口若悬河神情激昂,他的父亲赵挺之却在政事堂忙得叫苦不迭。原因很简单,当初元丰改制之后,设尚书左仆射为首相,设尚书右仆射为次相,又以尚书左右丞、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为副相,所以政事堂向来是轮班换岗,隔一天休息一天。如今尚书左仆射一位空缺。

他这个尚书右仆射就只得天天去政事堂治事。若非有刘逵与他同心,这么多政务他根本料理不清。

而此时此刻,高俅正在福宁殿中面君。这是他告病之后首次出现在大内禁中。但是,尽管物事仍在人事已非,但是,他却没有丝毫患得患失的表情。

这也是赵佶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高俅。除了高俅安抚西南的那一次远行之外,他几乎是隔三差五就要接见一次,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地。端详着高俅的脸,他突然笑道:“伯章病了这么久,看起来反倒是发福了些许,看来你的三位夫人倒是照顾得不错啊!”

心知赵佶是在打趣,高俅不由微微一笑,略一躬身道:“臣难得有这么多空闲,又不用操心政务,成天除了休养便是享受儿女绕膝之乐,自然免不了发福。”

“你是偷了闲,这些天却苦了朕!”赵佶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口气中便流露出了埋怨之意,“那些时候百官的弹章几乎把政事堂都堆满了,朕一看到那些就火冒三丈,偏偏还不能不看。每日还要虚怀若谷地接见那些面目可憎别有用心的小人,朕有时真恨不得把他们都远远贬到岭南去,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见赵佶说得愈发咬牙切齿,高俅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这位天子官家到底是野路子出来的皇帝,虽然在明面上能够虚言纳谏,但在背地里不免就会露出真性情。要是那些上书的官员知道天子如此痛恨他们,真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一窝蜂似的弹劾。胡思乱想了一阵,他只得开口说道:“圣上,为君者不能恣意,这一点想必圣上早有体会。不说别的,圣上此次不用别人而偏偏召回了赵挺之,岂不是神来之笔?”

“还是伯章你能够体会朕心。”赵佶欣慰地点了点头,竟突然自御座上起身,徐步下了台阶,竟就这么直接站在了高俅身前,语声也低沉了下来,“你前些时候托陈王递上来的奏章朕已经看过了。”

高俅闻言立刻抬起了头,他却不像寻常臣子面君时那么战战兢兢,直接对上了赵佶地目光。”江南乃富庶之地,所以臣认为,若有政令需要施行,当以江南作为试点。倘若连膏腴之地也不能承受,那么,其他的地方就更难推行了。”

“你说得不错,当初王荆公推行免役法青苗法的时候,尽管看上去利国利民,结果却因为考虑不周再加上用错了人,使得民间怨声载道,所以改政令确实得慎之又慎。”说到这里,赵佶突然沉默了片刻,然后不无疑虑地问道,“伯章,此事你有无征询过元长地意见?”

“因为那时尚未定案,臣只是对元长提了提,后来因为有诸多问题需要考虑,所以就暂时搁置了下来。此番趁着星变的时候,臣和几个幕僚商议了许久,这才拿出了像样的条陈,兹事体大,所以臣的这份奏章元长并没有过目。”

高俅说地很是坦然,但是,他心中确实存了别样的心思。对于经济之道,他并没有那些穿越前辈那么深厚的功底,因此在除了贸易和打仗的一些远见之外,他就只有最后一个杀手锏——彻底改革两税法。但是,联想到中唐时期改革租庸调时遇到的巨大阻力,他就不敢一味蛮干,如今虽然并不完全具备施行的条件,但是,若是能够一步步缓缓推行,面对的阻力也应该会小些。况且,他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赵佶来回踱了几步,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在奏折上提到我朝两税法实为量出为入一条,朕也深有体会。若是不打仗,则小民尚可负担赋税,但一旦边关战事连年,则赋税之重足以让百姓失去活路。只是,要按照你说的改革税制,这丈量土地事关重大,你又如何断定那些差役不会因为收受贿赂而私相篡改?”

见赵佶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高俅顿时有些踌躇。当日蔡京试图推行方田法,顿时在朝中激起剧烈的反响,也正是因为需要厘定天下田亩的缘故。天下承平日久,瞒报的田亩不计其数,而在他印象中,史书上记载明朝自明初就在改革税制,却直到张居正任上方才取得突破性进展。所以说,自己去江南不过是暂时的起个头,后续的事情还需要一大帮人来干。

“圣上明鉴,正因为厘定田亩需要众多的官员从旁协助,也一定要有严格的法度来限制那些胥吏,所以说,臣的意思是在此次崇宁五年的礼部奏名进士中挑选人。”

赵佶闻言眉头一皱:“用新科进士?可是这些人并无施政的经验,如若贸然使用,岂不是会有害民之嫌?”

“圣上,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验,所以才更容易看到两种制度之间的差距。而且,新登科的进士不会有那么多名利之心,若是圣上亲自晓,以大义,他们自然会怀着精忠体国之心报效。圣上前时也说过,官员在地方上职位低微的时候,往往还能够体恤民心疾苦做出一番政绩,到了中枢之后却是只知道趋炎附势往上爬。所以说,若让臣挑选人手,臣宁愿选那些进士,而不是所谓的才俊。”

嘴里说着漂亮话,高俅心里却别有盘算。他毕竟是当过一任宰相的人,况且人人皆知他乃是赵佶深深信任的臣子,所以说,做起事来也能够少一些掣肘。再加上有了王安石前车之鉴,他当然不会全部用强制性的手段,真正筛选人才时也会更加小心谨慎。当然,只要赵佶一旦真正认可,他还是要去找蔡京去请教一二。这种事情,靠一己之力蛮干当然不行。

“嗯,礼部虽然还未把名单呈上来,但朕确实听说,此次的进士共有六百四十一人,也足够伯章你挑选了。”赵佶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虽然其中多有波折,但毕竟是留下了不少可供借鉴之处,如今他若是再想改进,用人上便需更加谨慎。”还有,如今既然是赵挺之为尚书右仆射,此事朕也得知会他一声。”

君臣这一谈便是将近三个时辰,等到事情前后都考虑到了之后,两人方才发觉已经是饥肠辘辘。赵佶当下便吩咐前去备膳,竟是硬将高俅留下来尽管以前也碰上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但如今高俅自忖已经不是宰相,这样的殊遇便有些过头,传到他人耳中的时候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只是他终究拗不过赵佶的坚持,最后只得坐了下来。此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张康国之流知道今天的情形,不知会作何感想?

第十五章 人心叵测更几时

高俅疯了!

这是在蔡京看到高俅命人送来的书信后的第一反应。毕竟,上面写的条条框框让他这个自恃懂得经济之道的人很难接受。如果说,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让国库充盈,那么,高俅的这个条陈就是减少税收,让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岁收再减少这么一块,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自中唐时废租庸调而设两税制以来,这个税法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责难,唐代的白居易甚至曾经屡次上书,请求废两税制而重新启用租庸调。然而,尽管两税法有种种弊端,它毕竟比租庸调制有相当的优势,最最重要的是,对于掌管一个国家的朝廷而言,若是能够完美地运用两税法,那么,永远能够通过调节税额的办法转嫁国库的经济危机,这也是两税法能够自宋初用到现在的原因。

可是,高俅居然要重新厘定田亩,然后废除以人丁计算税款的方式,改成以田亩计税,这实在是太疯狂太大胆了。按照他的估计,高俅既然敢于对他透这个底,那么,多半赵佶已经允准了在江南试行此事,否则,以高俅的城府深沉,根本就不会对他透露一星半点。但即便是这种情况,高俅也可以完全不知会自己,这特地派人送信来又是为了哪般?

他也知道,为国为朝廷计,若想使国库充盈,所需者并非节流,而是开源。而开源的对象不应该只是百姓,而应该从其他渠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以他的多年经验,要节流还能够想到几个办法。可是要开源就确实不容易了。否则,王安石当初用青苗法的时候。也不会想到用国库地钱去作为青苗本钱,和原本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争利。若是承平,国库中的钱也不过只能够保本,真地要投资生息谈何容易?

可是,高俅却在上面信誓旦旦地说能够在江南先试行一下。难道这家伙真的准备窝在江南当安抚大使么?这真是笑话,就算是一方封疆大吏,又哪里及得上宰辅尊荣?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交待给叶梦得地事情就全都落空了。这个往往会不按常理出牌的高俅高伯章,究竟在想些什么?

支持还是反对,这着实是一个问题。蔡京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放下信笺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这种大事一旦公布出去,反对者一定会很多,而支持者也不见得会少。原因很简单。当初王安石变法之所以会遭到大臣的群起而攻之,既是因为既得利益的丧失,也是因为看到了背后隐藏的众多风险。

而高俅此法比当初新法地风险更大。但是,从很大程度上却减低了百姓的负担,若是要攻击,那些人就必定要从坏了祖宗成例这一点来发力。只是在历经熙丰变法。绍圣乃至崇宁绍述之后,朝中口口声声拿住成例不放的人越来越少,而其中的一大重点便是因为看到了支持新政的人都能够飞黄腾达。所以说,只要能够付出一定的代价,高俅的周围很可能会聚集起一大批人,到了那时……“难道这就是他的用心所在?”

蔡京霍地站了起来,目光中精芒乍现。身在宦海几十年,他当然知道高俅的软肋。他和蔡卞之所以能够数起数落却屹立不倒,便是因为他曾经是熙丰变法的支持者,而蔡卞则是王安石地女婿,政治资本相当雄厚;而高俅能够一举拜相,不过是靠了赵佶的信任,虽然在政见上也颇有建树,但毕竟没有真正拿得出手的大手笔,所以即便是西北战事连连告捷,其在朝地影响力也是有限。然而,一旦他能够借助于此,那么,将来的情形就再也不好说了。

真是一石二鸟的赌博!

蔡京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张信纸。但是,在蘸满了浓墨之后,他却迟迟没有落笔。这一笔下去,无论是成是败,他都没有反悔的余地,毕竟,面对一个尚属英明地天子,欺上瞒下的招数无疑是不管用的。而这一次的机会若是放过了,那么他便和高俅真正翻脸,没有半点挽回的机会。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姻亲关系都只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纸而已。

半日之后,他的这一纸回文便出现在了高俅手中。只是草草扫了信笺一眼,高俅便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他赌的就是蔡京不想放弃这个政治上标新立异的机会,赌的就是蔡京超过旁人不止一筹的远见卓识。他也曾经担心过蔡京会将事情泄露给别人,从而让他孤立无援,如今看来,在相同的利益目标面前,盟友依旧是盟友。

对于广大的士子而言,三月无疑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因为在这个月里,礼部将会公布殿试的结果。虽然因为按照惯例,大宋的殿试是不会黜落人的,所以只要一朝通过礼部试成为贡生,进士的头衔便铁定到手,但是,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了这样一个在君前露脸的机会,谁不想借机拔得头筹。须知一旦得中状元,他日在仕途上的路就比寻常进士好走的多,而三年前的霍端友便是最好的榜样。

因此,在殿试的你争我夺之后,最终榜单公布之后,依旧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只不过,之后朝中隐约传出的消息却让这些进士注目的焦点转了方向。

朝廷要在新科进士中挑选人到江南去任官!

两浙路江南东西路的富庶人尽皆知,江南膏腴之地更是无人不晓,只是,更多的进士却愿意留在京城,退一步来说,哪怕是不得京城,他们也更愿意留在京畿以及河北京东一带。所以,乍一听得这一次可能有不少人要往江南去,进士们顿时议论纷纷,直到有消息爆出那是高俅的建议,沸沸扬扬的流言方才平息了一些。

高俅是什么人?那是天子第一信臣,自藩邸从驾,足足跟随了赵佶十三年有余。光是这份信任,天下有何人能及?纵使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的乃是赵挺之,但谁知道一旦朝中有变故,赵佶不会想到重新任用高俅?而最重要的是,甚至有传言说,高俅此番下江南并非寻常的外放,而是尚有其他使命!

别人在那边议论的时候,赵挺之却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他这个尚书右仆射来的轻易,可是,到了手的东西也没有往外送的道理。因此这些天,他在外摆出了十分的宰辅气度,无论是别人提及蔡京当日为首相时的缺失还是指斥高俅的过错,他都只是置之一笑,再不行就打太极拳,总而言之就是用一个拖字。谁知想拖到自己能够顺利掌握所有权柄的目标没达到,却忽然横出了这样一件事。

他虽然上位不久,却仍旧得到了一个坚实的盟友——尚书左丞刘逵。刘逵虽然曾经是京党,但在星变之后已经和蔡京日渐疏远,再加上两人昔日颇有交情,此番一拍即合,很快结成了政治上的联盟。也多亏了有刘逵的支持,他方才能够顺利地在政事堂建立了自己的威信,可现在这种情形,却足以让两人愁眉不展。

“正夫兄,你如今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宰相,难道圣上在这件事情上就没有和你仔细交过底么?”刘逵的脸上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眉头更是紧紧拧成了一团,“此番星变示警,原本就是上天对我大宋君臣的警告,若是圣上一意孤行,我们不妨让人再度进言。蔡元长罢相之后仍居京城也就罢了,高伯章去区区一个杭州还要弄出这么大的声势,这又是何道理?”

“公路不可莽撞!”赵挺之连忙摆了摆手,沉吟片刻方才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我等如今立足未稳,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动辄便会有大祸上身。”见刘逵似乎有所不解,他便只得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圣上如今尚未完全下决心,倘若我等妄动,到时候适得其反那就糟了。”

适得其反?刘逵细细品味着赵挺之的这句话,忽然又想到了蔡京高俅蔡卞告病的时候赵佶所下的旨意,心中遽然一动。能够坐到如今的位子,他当然不是毫无心机的人,在赵挺之的一再提醒下,若是他还是茫然无知,那么,这几十年就白活了。只是,既然得以进入政事堂,若是真的任事不做,岂不是要如当年的王珪那样被人骂作三旨宰相?

“我和高伯章颇有交情,所以对他也有不少的了解。他虽然年轻,但一向为人谨慎,手段也往往是一步接着一步,相当老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和他闹翻。”赵挺之说着便抬头望着墙上那幅高俅送的手书,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才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便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刘逵一眼,“公路兄若是有办法,也可以试试,但切忌过火,也不要惊动圣上。”

刘逵先是一愕,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正夫兄放心,我懂得分寸。”

第十六章 苏元老愿附骥尾

就在朝中风云变幻之际,一个消息骤然传入了所有人耳中——蔡王赵似薨!

那些对朝政不熟悉的年轻官员当然不知道这个消息代表着什么,但是,曾经从绍圣元符年间走过来的老臣心中都清楚,随着蔡王赵似的薨逝,一个曾经辉煌一时的集团再也不复崛起之机。

当高俅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联想到章惇的死讯。去年十一月,舒州团练副使、湖州安置章惇卒。章惇有四个儿子,全都是进士及第,但却没有一个官居显要。而他身死之日,一群姬妾却为了争金帛而闹得不可开交,乃至于章惇死后在床上停尸数日,竟被老鼠吃了一个手指头。曾经贵极一时的宰相却落得这样一个死法,如何能不教人感同身受?

当初力挺赵似的梁从政已经死了,蓝从熙也干脆借了守陵的机会不再回来,章惇死了,蔡王赵似死了,那一段惊心动魄的夺位往事,就这样湮没在了历史之中,恐怕知情者都会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只是,他日赵佶要立储的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来这么一遭?

他正在书桌前想得出神,却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只听门外有人低声禀报道:“相爷,苏公子来见!”

“让他进来吧!”

自从前几日礼部奏名的进士名单公布之后,高俅便知道苏元老一定会登门拜访。大宋学子千千万万,能够过五关斩六将成为进士的却名额有限。虽说比唐朝每科几十人已经大有增加,但是。数千人云集京城待考,考中的数百人无疑仍旧是幸运儿。否则,像苏过这样继承了苏轼衣钵地人又怎么会没考中进士?

“拜见相公!”苏元老一进门便弯腰行礼。尽管一向沉静淡薄,但是。一朝得中进士,他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喜色。”我听说相公不日便要下江南,他日临行之际,我不便相送,所以此次特来拜会。也想听听相公的教诲。”

宋制,首相次相副相枢相,乃至使相,俱可当相公之称,因此蔡京高俅尽管不在中枢,旁人却依旧恭敬有加。此时,他连忙起身扶起了苏元老,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子廷此番高中进士,正可告慰老师在天之灵,就是子由大人知道了也必定会为之欣喜。”

苏元老谦逊了几句。然后便顺口问起了另一件事。照例地琼林赐宴之后,他便听到有官员提起此番要重新挑选官员前去江南任职,还听说是高俅的建议。因此他疑惑之下便想前来问个究竟。按照惯例,进士出身地官员往往都是先授虚职,待到吏部考核之后方才选派到各官任上,此次江南一下子便要几十个进士。这无疑是大大破例,他这个一向不喜欢走门路的人也不免为之愕然,所以想要前来问一个究竟。

“原来子廷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高俅闻言莞尔,他和苏元老虽然没有深谈过几次,但亦觉得此子的政见和苏氏兄弟很有共通之处,所以当然知道对方担心的是什么。”你可是认为,倘若以一批不懂民政的官员前去江南上任,恐怕会坏了膏腴之地?”

“不错。”苏元老毫不避讳,略略欠身道,“江南乃是税赋重地,民风却较河北京东京畿更为柔婉一些,若不能在其他地方加以磨练,我恐怕新进士上任不仅于民无利,反而有害。旧制,进士登科最多只授县尉职,此番我听说居然要越职授县令,恐怕……”

“这话子廷你是听谁说地?”高俅脸色倏然一正,人也严肃了下来。须知事情的始末除了赵佶知道之外,他就只和蔡京赵挺之通了气。

根据赵挺之当日回京面圣时的做法,不见得会对京党赶尽杀绝,也正是因为朝局还能够保持稳定,他才会亲自领衔准备再改税法,谁知道短短时间竟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一朝算错满盘皆输,难道他还是漏了某个重要人物么?

“这是新科进士中间正在传的。”苏元老见高俅脸色不对,顿时醒悟到事情恐怕还别有内情,连忙解释道,“大家都在说相公怕是别有深意,所以有不少人都愿意跟着相公去江南,只不过,中间有多少是秉承报国之志而去的就不得而知了。”

高俅闻言稍稍放心了一些,但仍是追问道:“此话只在新科进士中间流传么?”

“我是听别的进士说的,因为还未正式授官,所以大家还有些懵懂。不过,听说已经有不少进士被达官显贵或是殷实人家挑中了,人多嘴杂下,很多消息便是这么流传出来的。”

若是换作平常,兴许高俅还会取笑一番这种抢女婿的行为,但现如今他却不敢小觑其中关键。事情发展到如今地地步,明眼人都能够看出,赵佶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地罢斥他和蔡京,而这个时候若是还兴风作浪,无疑是在和天子官家过不去。而倘若真的是自己那个条陈走漏了风声,那么,事情就很可虑了。毕竟,那个条陈虽然写得还比较粗陋,但是,在厘定田亩改革税法之外,还涉及到了好几条与之相关的政策。

“子廷,我不妨实话对你说,此次我虽然有意调新科进士下江南,却不是为了让他们直接做官地。”高俅终于定下了心,见苏元老面色一愕,他便反问道,“圣上推崇王荆公,以子廷看来,王荆公当日的变法,究竟是利民还是利国?”

苏元老顿时愣了,但只怔了一会儿,他便坦然答道:“相公,恕我直言,王荆公当日推行免役青苗市易诸法,小民不见其利反见其害,而朝廷却从中取利巨大,所以说,当初韩相公等人才会一力反对。”

“你说的是,当初神宗皇帝之所以会竭力支持王荆公变法,只不过是为了国库已经空了。而自熙丰之后,国库确实较以往充盈不少,但百姓却为之怨声载道,原因在何?不过是因为朝廷从百姓的口袋中掏出钱放到了自己地国库中!”高俅越说越觉得心情激荡,忍不住站了起来,“遥想太祖开国之初,每年岁收数百万贯还能有所盈余,如今却岁收五六千万贯仍不能填补亏空,这其中一是冗官所致,其二则是因为冗兵所致!”

苏元老此时方才如梦初醒,他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问道:“那么,相公可是希望借此裁撤冗官?”

“说是裁撤却也未必,我只是不希望,朝廷有那么多寄禄的闲官!”其实,高俅心中还有一个隐衷没有说出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是中原数千年来的至理名言。如今因为他的来到,不再有花石纲,不再有蔡京专权,不再有阉宦横行,女真的起事也提早了数年,所以说,大乱的隐患已经消除了大半。但是,这也同样带来了问题,官僚地主看不到盛世之下的其他隐患,这几年里没有内乱,谁能担保今后几十年乃至百年间仍然能够太太平平?而那些拿着俸禄不干事的官员未必就不想干事,只要给他们机会,也许就能够打开一条路子。

“相公,倘若可以,请在此次下江南的名单里算我一个!”苏元老掂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我愿意附骥于相公麾下为民做些实事,还请相公体谅我一片诚心!”

“哈哈哈哈,你就算不愿,我也要算你一个!”高俅伸手拍了拍苏元老的肩膀,突然涌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我倒有一件事忘记问了,你说有达官贵人在新科进士中间挑女婿,怎么没有人选中你?以子廷的品貌才学,理当是第一流的人选才对?”

苏元老顿时来了个大红脸,他怎么都没想到,刚刚还在说正事的高俅竟会突然问这么一个促狭的问题。大宋进士的晚婚大概也是历朝历代之最,一旦登科之后的诸多好处,往往胜于那个进士虚名。在没有高门大阀存在的情况下,进士就成了权贵和殷实人家择婿的最好选择。所以,有时甚至有四十多岁的新科进士娶一个年方二八美娇娘,老夫少妻其乐融融。

尴尬了好一阵,他才嗫嚅道:“曾经有几家找上门来投帖,甚至还有上门说媒的,我都让苏桥拒绝了。”

这下换成高俅真正奇怪了:“咦?人说成家立业,你如今既然已经立业,为何仍不思成家?”

见高俅一再追问,苏元老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给我定下过亲事,只是我后来父母双亡,家境孤贫,所以对方也就再未提起过。如今我既然中了进士,便应该履行旧约娶亲,怎敢轻易毁弃当年之约。”

这年轻人还真是守约的典范!高俅心中暗自嗟叹,对于苏门的家风又有了更深的见识。不以贫贱时受到的屈辱为耻,反而仍然愿意履行旧约,这样的人到哪里找去?可惜自己家的侄女女儿都未曾到年纪,否则若是招了这么一个女婿,也就不用操心再有什么变故了!

第十七章 因别情婚事生波

自从赵挺之拜相,赵府便几乎日日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这几天中,赵挺之的长子和次子也相继护着大队家眷抵达了京城,这顿时让赵府上下更加热闹了起来。等到全家上下安顿完毕之后,赵挺之便将三个儿子全都叫到了书房。

对于三个儿子,赵挺之一向管教极其严厉,当初他任副相的时候,便一直不允许他们交结外官,以免惹祸上身。如今他升任宰相,更是不想在这一点上被别人抓住把柄。

“如今不比往日,你们在外面都要谨言慎行,别让别人笑话我赵家没有家教!”赵挺之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心中很有些欣慰。不管怎么样,和蔡京的四个儿子相比,他这三个儿子至少都肯读书愿意上进,虽然没有一个能够谋得一个进士出身,但是,只要真的有才学,他日靠荫补入官,也能够有所建树。”总而言之,若是我不在家里,你们接待官员的时候要把握分寸,别贸然答应不可能做到的事,明白了么?”

“是,爹爹!”

赵挺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示意老大和老二出去,却独独留下了幼子赵明诚。”明诚,我听说你这些天一直和那些太学生混在一起,还动不动对朝政发表评论,这是怎么回事?”

发觉父亲的语调似乎有些严厉,赵明诚顿时心中一慌,但仍旧强自镇定地答道:“爹爹,那都是我当初在太学中结交的好友。如今爹爹拜相,他们都指望你能够重定朝局。一扫奸佞之风,我也不敢指斥朝政,只是有时附和他们几句罢了!”

“你太不懂事了!”赵挺之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个一向宠爱的幼子。见其依旧是一幅茫然无措地表情,一时更感痛心疾首。”谁都知道,朝中清议与其说在于台谏,不如说是在于那些太学生。他们自诩一心为国耿直敢言,却不知道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利用,而你这个宰相公子居然还对此懵懵懂懂!你知不知道。如果有心人给你们安一个指斥朝政的罪名,你让我这个作父亲的如何自处?”

“可是爹爹,你如今既然已经拜相,怎能对朝堂不加整顿?蔡元长任用私人擅权误国,这都是铁板钉钉地事实。倘若不先剪除其党羽,爹爹岂不是处处掣肘难以行事?”赵明诚见父亲训斥的语气越来越重,渐渐有些不服气,“我在太学之中小有声名,正好可以借助他们来为父亲出力,再者。我朝从来不因言罪人,何来指斥之名?”

“你……你真是气死我了!”赵挺之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而后不觉跌坐在了椅子上。好半晌才抬头斥道,“你说朝廷不因言罪人?那么,当初邹浩等人是为什么被贬谪出京地?朝廷确实宽纵士大夫,但是。纵使宽纵也还有限度!如今蔡元长的党羽确实遍布朝堂,但是,圣上尚且没有一举剪除的打算,我又在圣上面前做出了大公无私的表示,凭什么去清理他们?难道,你真的认为你爹爹地相位很稳么?”

赵明诚生来纯孝,对父亲的话也几乎是言听计从毫无违逆,此刻听父亲如此说,顿时大惊失色。他诗文颇有成就,因而心气颇高,但于政治上毕竟目光有限,此时细细一琢磨却依旧不得章法,思来想去只得开口问道:“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儿子如此问,赵挺之顿时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这种隐秘的事情若是不能自己体会,又哪里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的,看来,自己这三个儿子,竟没有一个是政治上的材料,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益竟是难上加难。想到这里,他也无心在这个问题上再作纠缠。

“总而言之,你以后可以和那些太学生会文,但记住少谈政事!若有相得的或是才学出众的,你不妨记下来告诉我,我可以向圣上推荐,但切忌把那些口无遮拦的引过来!”见儿子似乎被刚才那句话镇住了,他的口气又软了下来,“对了,你这两天去看过清照么?你们地婚事也拖得够久了,倘若再不成事,恐怕要招人笑话。”

提到李清照,赵明诚的脸上突然又露出了几分尴尬,偷眼瞄了父亲一眼方才嗫嚅道:“我前几日便去过她那里,可是她却闭门不见,说是父亲未归不能做主。”

“清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于礼法了?”赵挺之眉头一皱,顿时大有疑惑。要知道,李格非向来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不仅教导女儿诗书之道,而且从来不忌让李清照表露才学,甚至赵明诚和李清照频频相见也从不制止。如今两家正要完婚的时候,李清照突然避而不见,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经意地瞥见脸色略显古怪地儿子,心中顿时一动,“莫非是你从成都府带回来那个女子的事被她知道了?”

见父亲一言戳传,赵明诚更是觉得狼狈:“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只不过,我们俩的婚期因各种缘故足足拖延了四五年,我那只是……再说,我对她地感情从未变过,更不曾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怎么能够听信传言计较这些?”

赵挺之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了,他和李格非本是多年旧交,所以才会很早就允了这桩婚事,一来是门当户对,二来两家的孩子都是志同道合,也不虞婚后小两口会有什么矛盾。即便他后来和李格非政见有别而渐渐疏远,两家孩子的往来却始终没有断过,谁想到,那件事居然会传入李清照的耳中!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可偏偏被闲置了好几年的李格非重新得到重用,如今提点河北刑狱,听说是政声卓著,他正好可趁着此次婚事的机会重新弥补当年的疏远,谁知竟有这样的变故。这个时候,他只得暗自埋怨李格非将女儿宠坏了,但明面上却只得归咎于自己的儿子。

“清照一向知书达理,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你不对!”

和唐代一样,大宋士大夫往往是姬妾众多,而且往往越是文采风流,家里的姬妾就越多,似欧阳修苏轼等人就全都是风流倜傥的性子。

当然文如其人,像王安石司马光就只娶了一妻,所以这也并非能够一概,而论。而赵挺之自己则是只有两个侍妾,家风也一向极为严谨。

“若非你娘那时候护着,我怎么也不会允你把小宛带回来!既然清照不乐意,你就给那个女人一些钱,打发她走了便是!”

赵明诚闻言勃然色变:“爹,你怎么能够如此不近情理,小宛出身清白,虽然家境贫寒了些,但也一样知书达理。若非她当日相救,我那一次兴许就送命了!”

“若不是因为她对你有恩,我怎会允你接她回来?”赵挺之见儿子如此不懂事,更是觉得脑袋一阵阵发胀,“可是,有恩并不意味着有情,若不是你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竟忘记了自己有婚约在身,怎么会有现在这种事?你别忘了,清照的父亲李文叔一向对你爱重有加,如今你又如何面对他?”

“我……”赵明诚自知心中有愧,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辩解,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他之所以会将小宛带回来,原因不仅在于她的温婉可人善解人意,从更深层次来说,还是因为懂得诗文的小宛处处对他的作品大加称赞。

尽管论气质,论出身,论才华,小宛没有任何一点及得上李清照,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丝毫不用顾忌,也不会感到任何压力,而李清照的光彩实在是太夺目了。仅仅是那令所有名家为之叹服的诗词,他便只能望其项背而不可追。所以说,尽管他对李清照依旧是情根深种,但是,让他为此将小宛赶走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赵挺之见儿子沉默不语,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心意,因此最终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样吧,我找一天去看看清照,顺便劝她几句。总而言之,婚约仍在,她不过是使使小性子,不会太出格的。”

“多谢爹爹!”赵明诚心头大石落地,大喜过望地躬身道谢,抬头见父亲无话便连忙出了书房。在他根深蒂固的心理中,只要父亲出马,婚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书房之中,赵挺之却是另一幅表情。他倒不是在乎李清照这个准媳妇的态度,而是在乎李格非对此的看法。李格非自己就从未纳妾,而且一向看好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约,倘若这一次李清照的做法得到了乃父的默许,那就有些糟糕了。从根本来说,赵佶起用苏辙便是给了新党一个重重的警告,让李格非这样一个忠直的人执掌河北刑狱也是如此。如今他立足未稳之际,别说大力打压旧党,恐怕还要刻意拉拢才行。

“人说是为相之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诚然一点不假!蔡京高俅,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缓缓摇了摇头,将已经写好的信笺封入了封套之中,然后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五个大字——李文叔亲启。

第十八章 访密友才女问计

那边赵家父子正在商量事情的时候,李清照却已经是到了高俅的府上,正在英娘的小院中和三女说话。言谈间,她的眉宇中却纠结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换作任何一个女子,未婚夫还未娶亲就先招惹上了别的女子,都难免会有几分想不开,更不用说独立独行的她了。而父亲不在家中,她又不好对母亲说这些事,自然只能找到密友倾诉。

“这赵明诚也太可恶了!”伊容还没听完便嚷嚷了开来,脸色很是愤怒,“既然有婚约,他怎么还能招惹别的女子,更不用说把人养在家里了!”

“伊容妹妹!”英娘却稳重得多,警告地瞪了伊容一眼后,便转头看着李清照,“清照,这是你的家事,原本不应该我们多嘴,但既然你都说了,我便想问一句,你是真的因为这件事而恼了他,不愿意再嫁入赵家?”

李清照顿时沉默了,从心底来说,她自然更倾向于父亲和母亲的琴瑟和谐,绝不希望两个人中间突然多出一个别的女人,可是,若真的为了这件事而毁了婚约,她又觉得对赵明诚很是不公平。不管怎样,当初赵明诚为了求亲而辗转送来的那些诗词,她都是字字句句铭刻在心,也很欣赏对方的诗词才华,因此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并不反对。

只是,这婚期因为诸多事由而一拖再拖,如今又出了这样一桩事情,她又怎能断定,赵明诚就一定没有变心?

“我不知道……”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猛地把头伏在了双手之间,“我真的不知道……早知如此,他随着父亲去西南的时候。我还不如……如今说什么已经晚了!”

“还不晚!”英娘轻轻拍了拍李清照地背,然后又从白玲手中接过一块帕子。体贴地递了过去,“若是他真的对你有情,就不会因为你的避而不见而退却。但若是他真地已经变心,那么,清照你就要另做打算了。”换作以前。英娘铁定是劝李清照遵守婚约,但如今执掌一家时日长久,又受了高俅的“荼毒”她对于这些礼教之事也就愈发淡薄。

更何况她深敬李清照是才女,因此自然是站在她地立场上说话。

“如今你不过是听别人说的,焉知对方是什么立场?既不能因疑心而坏了大好姻缘,也不能因轻率而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所以,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千万不要轻易作决定!”

“是啊。清照妹妹,女人一旦嫁人,将来的路便全都限死了。你千万要小心,别所托非人!”伊容连忙在旁边添油加醋道,“你的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赵明诚若是真地被猪油蒙了心……”

英娘听伊容越说越离谱。连扯了好几下她的衣襟都不管用,只能干脆站起来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伊容,你这不是在添乱么?人说劝和不劝离,你总不成希望清照真的毁了婚约吧?”

伊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情绪焦躁了一些,见一旁的白玲也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懊恼,随即便低声嘀咕了一句:“我只是感同身受么!”

此时此刻,倒是李清照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要知道,眼前的这三个女人便都是一个男人的妻妾,自己说赵明诚移别情岂不是等于在指桑骂槐?可是,见三人和睦无间的模样,她衡量许久,终究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

“其实,我老是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要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你们就不觉得心中酸涩么?”见伊容一瞬间勃然色变,她顿时又有些后悔。但是,这是和三女相交多年来郁积在她心底的最大谜团,她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一个清楚分明。

“这大概是命里注定的因缘。”英娘悠悠长叹一声,却并没有责怪李清照地意思。”清照,你也应当知道,我家相公当年投入苏门的时候,曾经有浪子回头之称。”说起当年那段往事时,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足足用了一盏茶功夫方才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认定,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有别地女人,他对我的心都是一样的。清照,其实我本不该说这些,男人天生就容易见一个爱一个,不过对于一个负责的男人来说,责任往往是凌驾于感情之上地。有的时候,与其相信感情,不若相信责任。”

听着英娘旧事重提,伊容的表情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只不过,她却不似英娘那般言辞宛转。”清照,这种事情,局外人很难看得清楚。我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有妇之夫,可是,人往往抑制不了感情,就如同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一样,他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那时钦圣向太后待我如同己出,一心想要替我择一个好人家,甚至看中了韩忠彦韩相公的孙子韩肖胄,而他甚至不能给我一个名分。但是,就在向太后准备将我许嫁韩家的时候,他却义无反顾地直闯宫中,要求太后收回成命,最后还是圣上出面方才转圜了过来。”

重新提起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伊容仿佛又看到了高俅闯宫的一幕,脸上露出了几许甜蜜。”总而言之,两个人真正相爱的时候往往是盲目的,其实,若不是英娘姐姐大度,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嫁给他。而我们三个之所以能够真正像一家人,是因为我们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不能让后院起火,让外人有机可趁。我既然爱他,就要为他着想!”

这最后句话听在李清照耳中,却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品味过甜蜜的爱情,可是,自己真的有面前这两个女子爱得这么深么,自己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只为了爱情么?正当她面露茫然的时候,白玲却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我和她们俩不同,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由此对他一见钟情,仅此而已。”白玲嫣然一笑,一股久违的妩媚随着那笑容深深流露了出来。她虽然认识李清照在后,但是,平日也多有交流,因此此时并无避讳,“清照,有一件事是相公一直瞒着别人的,我不是汉人,若是按照你们的话说,我应该是一个蛮夷女子。”

李清照不由掩口低呼了一声,脸上现出了深深的惊诧。她当然知道对方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要知道,私娶蛮族女子在大宋乃是重罪,纵使一州一县的小官尚且要被问罪,更何况高俅堂堂宰相?思量到当初她听到的那些传闻,她不由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英娘和伊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隐衷。

白玲并没有提她在西南都做了些什么,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了让他爱我,我竭尽全力替他做了很多事情,但是,相比英娘姐姐和伊容姐姐,他仍旧爱得我最少,但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从来不后悔。女人都是有独占欲的,我们三个人之所以能够和睦相处,是因为有英娘姐姐的包容。老实说,如果我是英娘姐姐,我绝对做不到。”

直到此时,李清照方才明白,三女看似和睦的表象之下,还掩藏着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她竟难以找到一句说辞。古时曾经为民间佳话的举案齐眉,究竟是否只是敬多于爱?那所谓的两情相悦,是不是能持续一生一世?那所谓的金童玉女,是否只是寻常人的一厢情愿?

正当她沉默不语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清亮的笑声,紧接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似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径直钻进了李清照的怀中。

“李姨,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高嘉娇嗔着在李清照怀中磨蹭,压根没感到房中的气氛有什么古怪。反倒是原本满腹心事的李清照看到高嘉时觉得惊喜交加,径直把孩子抱在了自己的膝头。

“嘉儿,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因为我看到跟着李姨的鸣鹂姑姑了!”高嘉骄傲地仰起了头,喜滋滋地道,“我一直在让奶娘注意着,今天终于让我遇上了!还有哦,爹爹也在外面!”

高俅也在外面?听到这个消息,英娘三人不由面面相觑,不过更加庆幸丈夫没有贸贸然闯进来。较之唐代女子可以公然抛头露面的社会习惯,大宋的礼法便要严格得多,虽然知道高俅对于李清照的诗词赞不绝口,但是,这个时候让他们相见,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英娘还没开口,满心疑惑的伊容便问道:“嘉儿,你爹爹怎么会知道李姨在这儿的?”

“是我告诉他的!”高嘉浑然没感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直截了当地答道,“奶娘一告诉我,我就告诉了爹爹。爹爹一直不相信我有天分才情,我今天就是要爹爹看看,李姨说的全都是真的!”

敢情全是女儿走漏了风声!

英娘无奈地看了李清照一眼,见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她便起身朝门外走去。既然是撞上了,又是女儿作祟,那再故意避开也不是办法,就让丈夫见见这位才女好了。

第十九章 为拜师才女设限

被女儿高嘉硬拉来之前,高俅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等到高嘉一说明白,他却觉有些愣住了。里边的客人是大名鼎鼎的李清照,他是闻名已久而不得一见,心中自然是热切的。只不过,一想到佳人已经有主,他便有心拔腿就走,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脚下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似乎就钉在了原地。

历朝历代有才女之名的女子虽然不少,但是,能够像李清照这样堪称大家的却是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李清照乃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中的第一才女也不为过。尽管如今的李清照只有寥寥十几首诗词流传在外,但是,这并不能掩盖时人的惊叹,甚至有好事者印成书册在外散布她的诗词,所以说,赵明诚能够和这样一位才女定下婚约,也不知是羡煞了多少人。

“高郎!”

高俅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抬头见是英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反而感到心头的所有杂思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世间男子无不得陇望蜀,可自己既然已经有了贤妻美妾,却是也不能免俗,算了算了,一睹佳人芳容全了心愿不也是好事么?

“英娘,是李小姐在里面么?”

“没错,她难得有空,所以到这里来坐坐,顺便看看我们,谁知道嘉儿竟这么胡闹!”英娘见丈夫脸色如常,不由打消了心中疑虑,上前笑吟吟地看着高俅道,“你不是曾经夸李清照是大家么,今天既然让你撞着了。就见一见好了。不过我可警告你,人家心情不好,你别说些乱七八糟的添乱!”沁情不好?”高俅不由感到一阵奇怪。正想开口再问一个究竟,英娘却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里面推。

掀开门帘。他便瞧见窗边坐着的一个女子,眼前不觉倏然一亮。

尽管知道李清照这一年已经过了二十,但是,真正见到本人,却依旧和想象中大相径庭。这并不是一个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地美人。然而,她的举止间却流露出一种相当特别的气质。正犹如现代人常说三代出不了一个贵族一样,只是看到了佳人地一抹侧影,就足以让人生出一种高止,仰止的感觉。

一袭剪裁得体地素色长衣,轻挽的秀发只用一根玉簪和一根青丝头带缚住,从侧脸看去,似乎是脂粉不施,只有纤纤玉手上的一个白玉镯子露出了几分贵气。他正觉得踌躇的时候,却见李清照正好把眼睛转向了这边,四道目光顿时不闪不避地撞在了一起。

李清照刚刚便听高嘉说已经把高俅带到了这里。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是,等看到真人的时候。她依旧是吃了一惊。大宋朝廷用人向来注重资历,以当初神宗皇帝对苏轼才华地爱重,尚且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赐予官职,因此。能够年过四十而拜相的尚且寥寥无几,青年宰相更是几乎从来没有过先例。第一眼看去,她竟几乎认为高俅是和赵明诚一样的年纪,只是在接触到对方目光的时候,她方才觉察到一种深敛于内的圆滑世故。

她连忙放下高嘉,起身盈盈一礼道:“见过高相公!”

“不必多礼!”高俅连忙微微欠身,却万万不敢上前相扶,所幸旁边的伊容知情识趣,一把将李清照拖了起来,这才免去了他心中的尴尬。在这种没多少准备的情况下初次见面,饶是他平时最最健谈的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正犹豫的时候,一个犹如天籁地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尽管天赋聪颖,但是,五岁的高嘉毕竟不能体会到大人之间地微妙气氛,上前不依不饶地摇着李清照的手娇嗔道:“李姨,你快和我爹爹说,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高俅心中大叹庆幸,连忙顺势板起了脸:“嘉儿,李小姐是客人,你怎么能够这样放肆?”

“谁说李姨是客人?”高嘉不服气地噘起了嘴,而且还用求救地目光望着旁边的英娘,“娘,你不是说过,等我长大了,可以让李姨当我的先生吗?”

“你这孩子,才提过一次,就真的让你记住了!”英娘上前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敲了两下,“你要学做诗词,娘今后可以给你请别的先生。你李姨总要嫁人的,到时候相夫教子,哪里有空应付你?听话,大人说话,你到外边去玩!”她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照顾高嘉的奶娘使了个眼色,那奶娘崔氏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了几步。

“我不走!”高嘉的倔强劲儿却上来了,竟是死死拉住了李清照的手,“今天爹爹也在这儿,你们若是不答应我,我就不放手!”她一边说一边往李清照怀里蹭,满脸哀求地道,“李姨,你说嘛,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高俅见李清照刚才还淡然自持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就犹如冰霜解冻大地回春一般地露出了笑容,不由在心中惊叹了一声。以往他还认为高嘉这个女儿太过精灵古怪,谁知道她竟还真的这样讨人喜欢。他又瞥见一边的伊容和白玲齐齐掩口偷笑,不由醒悟到这是小家伙在撒娇时的一大戏码,心里不由竖起了大拇指,干脆笑吟吟地在旁边不插话。不管怎么说,女儿能够赚到这么一个超级才女当先生总是好的,再说,这对于自己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么?〓3〓z〓中〓文〓网〓

见丈夫在一边笑着不说话,英娘的黑脸顿时装不下去了。”清照,你这些天不来,嘉儿也不知念叨了多久,甚至还吵着要到你那里去看你,我这个作娘的也没有办法。看来,今天你不答应她,恐怕她是不会放过你的。”李清照本就喜欢高嘉的聪明灵巧,否则也不会在这几年频频造访高府期间教小家伙背诗词。此时此刻,她也忘了还有别人在场,伸手把高嘉抱在了膝头,又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我教过你背诗,可没有教过你耍赖皮!这样,上次我把爹爹小时候送给我的唐诗集送给了你,要是在十日之内,你能够背全上面的三百五十二首唐诗,李姨将来就一定当你的先生!”

“好!”高嘉竟丝毫不讨价还价,立刻点了点头,“李姨你说话要算话,我们打勾勾!”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了小指,脸上尽是企盼。

“好,打勾勾!”李清照笑着伸出小指和高嘉拉了两下,又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两下,“不过,你要是背不出来,可别怪你李姨不答应你!”

高嘉眨巴着眼睛看了李清照一会,又转头看了看父母和姨娘,突然从李清照的膝头跳了下来,很是郑重地朝大家行了一礼。”今日请爹、娘和两位姨娘作证,若是十天后我背全了那本诗集,便给我行拜师的礼!”

“哈哈哈哈!”高俅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站起身来将女儿抱在了怀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你个丫头,要是你十天之内真的能够做到,爹爹我一定请人来观礼,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高家出了一个小才女!”

“爹爹真好!”高嘉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转头做了一个鬼脸后便乐滋滋地出了房间。显然,她是准备花时间去背诗了。

高嘉离开之后,高俅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女儿都被我们惯坏了,李小姐千万别怪她。她自幼便是这样不曲不折的性子,认准了事情必定要去做,若不是这一点,我也不会诸事由着她。”

“我一向都喜欢嘉儿,收她作弟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清照莞尔一笑,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欣慰,“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缠着爹和娘认字读书,所以看到嘉儿,我也就想起了我自己小时候。其实,我也不想为难她,只不过想看看她的性子是不是耐得住。要知道,我送给她的那本诗集都是些律诗和古诗,并非绝句那么简单,若是她都能够背下来,就证明她是真的喜欢这些,高相公刚才那句话便是说对了!”

“清照,这又不是朝廷,你一口一个高相公,听在我们耳中怪别扭的!”伊容冷不丁地插话道,“我听说你们会文的时候不是都直呼其字么,清照你就直称高郎的字不行么?”

李清照却依然有些犹豫,毕竟,高俅是曾经拜相的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在对方面前也不敢造次,更不用说是她了。只是,她当初在英娘的坚持下一向和她们姐妹相称,若是如今拒绝却也不好。她也不是拘于礼法的人,低头思索片刻便抬头笑道:“先前曾有苏门四学士天下闻名,而人家曾经称家父为后苏门四学士,高相公既然出自苏门,我自然算是后辈,便称呼一声伯章先生可好?”

高俅闻言只得苦笑,他倒不是嫌弃这称呼不好,只是以自己的才学,要被这位天下才女称一声先生,那他可就太托大了。”你是将来就要当嘉儿先生的人,我如何当得起先生两个字。今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也不叫你李小姐,便称呼你一声清照,你也直呼我伯章便可。”他一边说一边顺势站了起来,含笑拱拱手道,“若是嘉儿他日能够完成清照的要求,我就将她托付给你了!”

第二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直到李清照告辞离去,高俅方才开口询问刚才英娘那句话的含义,等知道赵明诚竟是因为别的女人而令这位才女大为失望时,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历史上赵明诚是否纳妾他不太清楚,只不过,在这个时代的男人看来,赵明诚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更何况,两人的婚约一拖就是几年,赵明诚这个大男人一时把持不住也是大有可能的。

只不过,还未成婚就先把女人带到了家里头,这就不能仅仅用一时糊涂四个字来形容了,恐怕是用情颇深才对,也难怪李清照会一气之下对未婚夫避而不见。抑或是,像赵明诚这样一个颇有才名,诗文上也相当不凡的男人,也会因为李清照的盛名而产生压力,因此而做出什么糊涂的事?

脑海中转过无数千奇百怪的念头,高俅一时间怔了好半晌,然后方才自失地一笑。女儿高嘉若是能够如愿拜师当然好,只可惜,自己原本是准备下江南游山玩水的,如今却因为一时兴起而多了好大一摊子事情,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李清照总归是要完婚的人,总不成为了教导高嘉跟着自己下江南吧?

“对了,依你们看来,嘉儿这一次能够得偿心愿么?十天要背三百多首唐诗,而且还都是律诗和古诗,她连字都认不全,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你呀,根本就摸不透自己女儿的性子!”英娘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别看嘉儿只有五岁多。却是号称博闻强记,只要是听过一遍的诗词,她立刻便能够念诵出来。虽说古诗律诗难记。但是,只要她肯下功夫让别人多念几遍。三百多首根本算不得什么。其实清照早知道这些,刚才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激起嘉儿地好胜心,在心底里,清照应该已经是承认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了。”

自己的女儿竟然这么厉害?不用装,高俅的脸上就露出了惊诧地神情。他确实听说有些穿越前辈甚至能够对整本书过目不忘。但是,他却没有这个本领。尽管自忖也算是记性好的,不过和高嘉地能耐比起来,他只能是大败亏输的份。

“我记得清照曾经说过,她小时候也是喜欢看书背诗词,往往能够过目不忘,所以,她才会对嘉儿赞不绝口。”一旁的伊容也凑趣地插话道,“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大才女遇到小才女。自然起了惺惺相惜的心思。唉,要是他日我和阿玲的儿子也能够有这种天分就好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哪里用得着你们现在操心!”高俅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颇为期待。他日儿孙绕膝地时候,若是也能够凑一个诗会,自己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在里头,自然是颇有兴头。正想得高兴时。旁边却冷不丁飞出了一句话。

“对了,你很早以前在老师府上吟过的那首如梦令,清照也曾经提起过,言谈间颇有褒扬。不过你在之后很少做什么吟诗作对的雅事,所以她还觉得颇为可惜。”别人赞及自己的丈夫,英娘的神情间自然有些自得,“还有你当初给鹏举取名的时候吟出的那首词,我后来也拿给清照看过,她却断定是你作的。你呀,即便不想在诗词上有所成就,也用不着藏拙不是?上次送给郑贵妃的那首词,也不是让圣上盛赞连连么?”

剽窃之作居然得到了正主地赞赏,高俅心虚地缩了缩头,内中大叹侥幸。若不是自己剽窃的都是李清照的日后之作,穿帮便在所难免,当然,老辛地青玉案除外。诗词之道不在一朝一夕之功,再加上自己又不用靠诗词出头,犯不着和那些文学之士抢饭碗。所以,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出了妻子的小院。

他正准备顺路回书房,却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刻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开口唤道:“曲风,你如今可是稀客啊!”

“相公说笑了!”曲风毕恭毕敬地行礼拜见如仪,然后方才无可奈何地道,“如今外头窥伺的人太多,小人也不想被别人抓住了把柄,这一次还是圣上地差遣,小人方才敢登门。”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举步往书房走去,曲风便在身后几步远处跟着,嘴里还低声道:“这几天赵相公在政事堂很不如意,张相公虽然出了政事堂调了枢相,前些天又病了,但是,这几天复出之后,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把政事堂对枢密院的干涉都驳了,甚至拿出朝廷律例,说是枢府自有枢相决断,不劳别人操心。”他说着便朝旁边扫了一眼,然后声音又低沉了几分,“殿帅府前几日开革了几个禁军,结果张相公便在枢密院大发雷霆,已经上书请求命枢密都承旨校验,圣上为此很不高兴。”这张康国还真是会寻由头生事!高俅暗自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须知王恩虽然是因蔡京举荐而至殿帅之位,为人却相当有分寸,行事相当得赵佶的心意。更可贵的是,此人为殿帅而不自矜,对于一应文臣都是恭敬有礼,张康国朝王恩发难,无疑中更加失了圣眷。想着想着,他便沉声问道:“那么,王恩可曾上了折子辩解?”

“王帅是个中正的人,听说此事后便立刻上了折子,里头的话却是说得光明正大。小人记得奏折上有这么几句:,朝廷选三帅,付以军政,今去数十冗卒而不足信,即其他无可为者。圣上看了脸色阴沉不已,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意,但小人揣摩,圣上应该是偏向于王帅的。”

高俅回头望了曲风一眼,见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不禁晒然一笑:“怪不得圣上道你机灵,这揣摩圣意的功夫,你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曲风自然明白自己猜对了。有了高俅和蔡京作为比较,他对于张康国自然没有多少好感,所以心中很有些幸灾乐祸之意,但却知机地收口不再多言。在宫中多年,言多必失这一条他还是懂的。

双双进了书房之后,曲风这才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份文书,小心翼翼地双手呈递了上去。”相公,这是圣上在这一次取中的六百多名进士中间挑选出来的,共计有一百二十名。按照相公之前的意思,除了一些出身寒微而又有真才实学的,就是一些官宦人家出身的士子。圣上说,相公可以在这里头筛选,若是觉得不好,便从礼部把所有的名单都调过来。”

赵佶亲自挑的人选,高俅自然不会愚蠢到从中挑刺。再者,君臣共处多年,他的心思瞒不过赵佶,赵佶的心思同样也瞒不过他。他自己是准备改变以前的那一套,从这些新科进士中挑选能够用的人建立班底,而赵佶也同样希望能够借助用一批真才实学而又品行出众的人,从而弥补以前因唯才是举不拘一格任用而造成的问题。用一句话概括来说,这是一场双赢的勾当,自己没必要回绝这样的好意。

高俅草草扫了一眼那名单,果不其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心中顿时笃定了下来。沉思片刻,他便抬头对曲风道:“你回去之后,就说我领了圣恩,谢谢圣上的美意!”

“小人明白。”曲风却并没有立刻出门,而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好半晌才低低地说出了一句话,“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相公的意见,就是……就是复立孟后的事。”即便他往日异常伶俐,此时口舌也有些不利索,“圣上的意思是,宫中如今没个长辈,而当初孟后被废又多有冤屈,圣上甚为过意不去。圣上只是想问问,如今时机是否适合?”

高俅倏然目放异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曲风,一字一句地问道:

“此话真是圣上让你问的?”

曲风见高俅神情有异,不觉有些畏缩,但仍旧咬咬牙道:“相公明鉴,这是圣上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喃喃自语时说的,小人还听到圣上在念叨着相公的名字。小人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但是,若是让圣上频频出入瑶华宫,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引起朝中议论,若是能设法复了孟后尊封,则圣上遵奉皇嫂,别人也无话可说!”

“想不到你如此为圣上着想。”高俅闻言心中释然,他当然知道,被废已久的孟后不可能给曲风任何好处来让他说这些话,那么,这就真的是赵佶自己的意思了。宫中多一位不管政事的先朝皇后并没有什么,只是,那些当初用诸多手段废黜孟后的官员又会怎么想?特别是蔡京蔡卞兄弟,旁人会不会认为,赵佶这般手段是有心针对两人而来?

“此事你暂且不要去管,若是我想好了,自然会上书言明。”尽管心中早有定计,但是,他却并没有明言,而是信手从书桌上拿起了一个羊脂玉镇纸,随手递给了曲风,“对了,你回去后,把这个交给圣上。”

“小人遵命。”曲风不明所以地接过东西,心中着实糊涂了,这哑谜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靖内外疑云迭出

宋制,全国各地的禁军名义上归京城三衙统一管理,因此,三衙长官历来无军功不除人,乃是武臣的最高荣誉。但是,真正调度军队的大权却在枢密院手中。上至调动防戍,下至裁汰禁卒,每一个环节都有枢密院牢牢掌控,这便是当初太祖用文臣节制武臣,以免藩镇做大的考虑。只不过,在长久以来的施行中,虽然崇文抑武的策略一直被施行到底,但是,在某些环节上,武臣仍旧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若是事事都要请示报告,那谁还愿意带兵打仗?

所以,当张康国上书就王恩裁汰禁卒一事而大作文章时,京城舆论顿时一片哗然。大约是身为殿帅者易为众矢之的,前时姚麟为殿帅时,就曾经因为处置了禁中卫士而引起了一场莫大的风波。那时,两个禁卫犯了军法,依律当受杖责,而不知道是谁将此事在天子官家耳边叨咕了一阵,赵佶一念之差下便下诏免责。结果,向来严守军法持重无情的姚麟在接到诏书却没有遵行,当庭将两个禁卫杖责二十,然后便上书请拒诏之罪。经此一事,姚麟所到之处,军中风气一片肃然,赵佶恼火了一阵便不再追究,却变相长了姚麟的声名。

而王恩虽然在资历上略逊姚麟一筹,一丝不芶的性子却一模一样。

既然受命为殿帅,他便首先在殿前司禁军中进行检视,谁知不看倒好,一看之下让他大惊失色。号称天下最精锐的殿前司宿卫中,竟然有不少是根本无战力的人。发现这种情况后,他立刻命人依照簿册开始查验。

最终便定下了裁汰禁卒五十四人。

这原本是他这个武臣地分内之事,但是,被张康国一渲染。立刻就变成了莫大的疏失。饶是平时王恩再好的性子,这种时候也不由火冒三丈。大宋武臣一向受压制惯了。有功不见得能受重赏,有过却必定得遭重罚,所以平日若遇文官弹劾,武臣向来是行退避之道,上书请罪也就罢了。然而。这一次王恩自忖没有半点错处,又是全然出于公心,哪里肯因此低头。

他昔日乃是神宗皇帝地宿卫,本就是出自禁中,因此对于其中情弊一清二楚。他自己虽然不善于文墨,麾下却也养着精通刀笔的幕僚。

在张康国上书地次日,他便是一封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折递上去,言辞没有任何退让。这一下子,两边就不可避免地正面对上了。

张康国原本就是借着由头打击蔡京这一边的人,倒是没想到王恩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但是。天底下覆水难收,他身为枢相,奏疏已上就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眼见事机不妙。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上书奏裁汰禁卒之权在于枢密院,殿前都指挥使王恩擅自行事是为越权,请枢密都承旨覆视更无不妥。字里行间隐隐影射王恩骄横恣意,有违武臣之道。

这一通御前官司打下来,朝臣们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地两派。一派认为只不过是堂堂殿帅裁汰数十禁卒,乃是出于禁中宿卫安全考虑,而张康国太过于小题大做;另一派则认为祖宗家法,三衙虽然管军,却得遵从上命,若都像王恩这样不请旨而妄为,则武臣必定更加骄恣。但是,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按照历来重文轻武的规矩,枢密院枢相亲自出面,此次必定是王恩吃挂落。然而,奏疏入内却渺无音讯,顿时又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张康国固然是一如既往地上朝下朝,在枢密院议事理事,而王恩也同样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照样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在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之后,禁卫之中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位殿帅,不管是训练还是防戍都格外卖力。

福宁殿中,赵佶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的那个羊脂玉镇纸,颇有爱不释手的感觉,竟忘了曲风还在旁边。许久,他才放下了镇纸,漫不经心地问道:“想必你是把张康国和王恩打擂台的事告诉伯章了?”

曲风闻言并不慌张,而是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回禀圣上,小人确实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相公,他却没有追问,也没有说谁的不是。”

“这个伯章!”赵佶不禁哑然失笑,自失地摇了摇头,“他要是真的那么淡然,为何让你送进了这个镇纸?唔,朕虽然不可违祖宗之道,但却不可失了武臣之心。若是堂堂殿帅连裁汰几个禁卒也要遭人弹劾,将来三衙管军如何服众?朕以天子之尊,若是不能镇住这样的局面,那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

见赵佶说得咬牙切齿,曲风心中一动,愈发断定此次王恩无事,更不敢轻易吐出一句话。服侍了天子进了一旁地偏殿练习书画之后,便有小黄门替了他的职司,他便悄悄出了福宁殿,径直回了自己的下处。昨夜他陪着赵佶阅奏章到了半夜,几乎是一点都没合过眼,此刻困头上来自然想好好睡一觉。谁知合眼不多久,窗外便传来了几声叫唤。

满心不耐烦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推开窗一看是一个宿卫打扮的青年,当时便是一愣,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王恩的一个亲卫,顿时笑了。

王恩虽然从不交结内侍,但是,他麾下的亲兵却有机灵地,平日进出对他时有奉赠,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升迁方便。此时一见那人,他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圣上已经有定计,这几日必定发落的。我忖度圣上用人向来有始有终,况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应该不会怪责王帅,你就放心好了!”

那青年宿卫连声道谢,一溜烟地便跑了个没踪影。曲风被扰了宿头,一时却不想再睡了,用凉水沁了沁脸后,他便觉得精神一振。他虽然在品级上还及不上郝随,但在宠信上有犹有过之,行事更是规行矩步不肯有半点逾越。也正因为如此,即使福宁殿的内侍换了好几批,甚至连供奉也黜落了好几个,他却依旧岿然不动。

张康国这个枢使还能当多久?

鬼使神差的,他竟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枢密掌兵权,但是,对于矢志宰相之位的文臣而言,却不啻于左迁,张康国凭借星变之力拉下了蔡京和高俅,自己却被调任枢使,这一次还不忘兴风作浪,难道真的以为天子官家就什么都看不到?若不是严均达坐镇西北手握兵权,不能位至极品,恐怕,这枢密使的职位,怎么也轮不到张康国的!

“曲大人!”一个小黄门匆匆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刚,刚淑宁殿传来消息,说是七皇子有些不好了!”

曲风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他认出对方乃是淑宁殿的人,不禁起身厉声问道:“医官院的人呢,去过了没有?”

“院使已经去了,郑贵妃急得几乎晕了过去,如今淑宁殿乱成一团。”那小黄门急得直跺脚,连声道,“想请曲大人示下,小人是不是要通知圣上?”

曲风好容易才从极度的惊愕和失神中晃过了神,语调也平静了下来:“我现在就去福宁殿,你赶紧回淑宁殿!”

那小黄门连声答应后撒腿便跑,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曲风却整理了一下头绪,然后方才往福宁殿去了。

不过一盏茶功夫,赵佶便赶到了淑宁殿。他虽然有好几个儿子,但最宠爱的儿子除了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之外,便要属如今这个尚未满周岁的七皇子了。此时此刻,见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他更加觉得心烦意乱,招来一个医官便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是小病么?朕昨日过来,七皇子的烧还似乎退了!”

那医官尽管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圣上息怒,近日气候乍暖还寒,七皇子身子娇弱,恐怕病情有了反复,应该不碍事的。”

赵佶心中松了一口大气,但仍是不无怀疑地问道:“真的没事?”

“罗院使已经进去诊治了,从表象看来,大约不是大病。”那医官把心一横,事到如今,他不得不信口开河一阵,“如今罗院使正在里面诊治,圣上且耐心等待片刻。”

“圣上,娘娘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赵佶顿时放过了那个医官,连忙走到郑贵妃榻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爱妃放心,刚刚医官已经说了,小皇子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病一好,朕立刻封他国公,然后进他郡王!道录院的徐知常也曾经断定,他的命格很硬,不是早夭的相,你就放心好了。”

“刚才看到孩子那幅样子,臣妾实在是感同身受,所以才……”郑贵妃喉头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圣上若是真的爱重他,就别太早封他国公或是郡王,好歹让他长大一些再说。圣上,臣妾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够平平安安也就够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沉了,“臣妾刚刚之所以急得晕厥,是因为有一个年长的宫女说,小皇子的病似乎像是天花……”

赵佶顿觉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立时变得铁青一片。

第二十二章 因天花众人惊心

“天花?你确定朕的七皇子得的是天花?”

淑宁殿偏殿之中,赵佶用几近怒吼的声音咆哮道:“这怎么可能,天花之症一定要有人传染,禁宫乃天下第一防范要地,怎么会带进来天花之症?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否则你这个院使也不用当了!”

罗蒙的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背心更是早为冷汗浸透。刚刚,确诊完毕时,他已经感到整个人落入了无底深渊。须知天花虽是绝症,大宋宫禁却向来防范森严,等闲绝不可能让天花传入宫中,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必定有人夹带天花病人的衣物或其他物品。可是,他不过是斡林医官院的一个院使,又怎敢对这种事情说三道四?生平头一次,他突然痛恨起了自己所处的这个位置,倘若还当着那个副院使,又怎么轮得到他来最终定论?

左右斟酌良久,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奏道:“回禀圣上,臣只是照着小皇子的脉象和其他征兆进行诊断,这才得出是天花之症。虽然小皇子还小,看不出是否有头痛或是背痛发冷,但是,高热不退,就连吃进去的奶也吐了,所以,臣断定有八成可能是天花……”

赵佶如获至宝地睁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就是说,也可能不是天花?”

见君王如此紧张,罗蒙却觉得心中发苦。然而,这个时候给赵佶吃定心丸,无疑是拿自己的性命前程一起赌博,他怎敢冒这样的风险。

“圣上。并非臣自矜,若在诊出天花后及早救治,那七皇子还有相当大地可能安然无恙。但是。若是在确诊的过程中浪费时间,那么。耽搁的时间很可能会……”

“不用说了!”赵佶猛地开口喝住了罗蒙地话,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之色,几乎用全身地力气迸出了一句话,“你的医术朕信得过,尽力去医治吧!”

罗蒙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然而,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开始。

“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过,圣上万金之躯,如今请回福宁殿,这里有贵妃娘娘就够了。请圣上下令暂且封闭淑宁殿,禁止一应宫人进出,另外,小皇子的所有衣物也需一起焚烧,否则若有后患不堪设想!”

“封闭淑宁殿可以。但是,小皇子的所有东西都不能烧,朕一定要问个清楚。这天花之症是怎么带进宫里来的!”赵佶见罗蒙还要再劝,立刻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朕意已决,你不用再劝了!总而言之。”、皇子地病朕便托付于你了!”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深重的犹豫之色,“郑贵妃也不能离开这里么?”

“恐怕不行。”罗蒙也知道郑贵妃乃是赵佶的宠妃,但是这种时候,他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若是圣上有差池,恐怕天下震动,圣上还请三思。”

“不用说了,请圣上即刻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脸色惨白的郑瑕突然出现在了殿中。她朝着赵佶深深一礼,言辞恳切地道:“圣上,臣妾和小皇子朝夕相处,也许已经感染了病症,更何况母子连心,臣妾怎可在这个时候离开?圣上请速回福宁殿,否则,臣妾便万死莫赎了!”

赵佶闻言脸色大变,他盯着郑瑕看了半晌之后,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咬牙转身离开了偏殿。当站在淑宁殿外不远处看着重重禁军将淑宁殿围了个水泄不通时,他只感到心中的一根弦啪地断了。他甚至不知道,在有生之年是否能够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心爱的幼子。

“你再说一遍?”

当消息入耳的一刹那,高俅地脸色立刻煞白一片。等到报信的人又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方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中还没有安生多久就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在硬生生地往赵佶胸口扎刀子么?

挥手示意那报信地内侍先行回宫,高俅这才细细思量了起来。自己这边还没来得及走,那边就出了如此的大事,要知道,那可是天花,这个时代的最大绝症!就算是七皇子此次得免于难,他日病愈之时,赵佶岂不会大张旗鼓地进行查证?在他的印象中,可从来没有宋朝徽宗年间流行过天花这种事,倘若是有人加害,那也太疯狂了!

不说赵佶如今还只有二十三岁,正是春秋鼎盛地时节,就拿其膝下的几个皇子来说,也不应该轮到七皇子受害。倘若真的册立太子,那么,王皇后所生的嫡长子赵桓乃是最名正言顺的选择,为何要去害七皇子?

大宋传国至今,除了赵佶之外,历代皇帝都是早立太子,而且太子多为长子。在有嫡长子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册立其他皇子为太子。此次的事,究竟是偶然,还是凑巧?

“高郎!”

听到这个突然传来的声音,高俅顿时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顿时心中叫苦。若来的是做事沉稳的英娘,他还能打个商量,可来的偏偏是做事风风火火的伊容。若再算上她和郑贵妃的关系,只怕是她一急之下就会立刻冲进宫去。

伊容却是善观颜色,不待高俅开口便问道:“刚才那个内侍面生得很,我看他行色匆匆,是不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有心隐瞒,但是考虑到隐瞒到最后的后果,高俅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上前关好了门,面色郑重地道:“他是福宁殿派来传旨的内侍,说是医官诊断,七皇子先前的发热乃是天花所致,圣上已经有旨暂时封闭淑宁殿。”

果不其然,伊容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跳了起来,脸上除了不可思议还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我前日还去过淑宁殿,小皇子看上去活蹦乱跳的,哪里有什么病?”

高俅自己也觉得蹊跷,尽管对这种事情并没有多少了解,但他还是依稀记得,天花自潜伏到发作有一段时日,若照那内侍所说,七皇子是昨天开始发热,而且热度也不太强,怎么会今天骤然高热不退,而且还这么快就确诊是天花?退一万步说,若是七皇子真的感染天花,那么,淑宁殿中其他人呢?时时抱着儿子的郑贵妃呢?

“我要进宫去看看!”伊容终于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抬脚正要出门时却停住了脚步,“你为什么不拦我?”

“我拦得住你么?”高俅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从后面轻轻揽住了伊容的纤腰,亲昵了一阵方才放开了手,“你们姊妹情深,郑贵妃若是有什么万一,想必你也会悲痛欲绝。好了,圣上派人来知会我这个已经不是宰相的人,大约也是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不便出面,你就准备一下和英娘一起进宫吧,顺便让她再到王皇后那里去看看。不过你记着,切忌冲动!”

“高郎,谢谢你!”伊容回头深深凝视了丈夫一眼,然后便似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

怔怔地望着妻子的背影,高俅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记得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预防天花的土方子,似乎好像是将天花病人身上的干痴研磨成粉,然后吹到小孩的鼻孔中,以此来预防天花,后世便由此法改为了种痘。只是,接种的人既可能免于天花的危害,也可能因接种而真正患上天花,因此仍有相当的危险。

反反复复考虑了好几遍之后,他不得不认为,这一次的事情很可能就是郑贵妃本人阴差阳错造成的。

“真是天大的风波!”喃喃自语了一句,他跌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苦笑。但下一刻,他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一挺身跳了起来。想到这里,他立刻唤来了一个家人,详细地嘱咐了一番方才命人离去。

黄昏时分,淑宁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七皇子的寝宫中,郑瑕正呆呆地站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几个医官在那里忙碌,任别人如何劝诫也不肯挪动步子。若是旁人在一边观察,便可以看到郑贵妃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别样的情绪,似乎是焦急,也似乎是后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异样的喧哗,不多时,紧闭的大门便突然被人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人影便冲了进来。

呆立在那里的郑瑕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闯入,还在那边喃喃自语什么。直到发觉眼前多了一个人影时,她方才从极度的恍惚中回过了神,失声惊呼道:“姐姐,你怎么进来的?”

“我去求了圣上和皇后,所以才进来的!”伊容不管不顾地握住了郑瑕冰凉的手,很是郑重地道,“你生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若不是我苦苦劝住,只怕是锦儿也要跟着进来。可是,她已经有了高密郡王,我死活才劝住了她。”

郑瑕的眼睛里一下子布满了水光:“姐姐,可是你也已经有了儿子和丈夫,怎么能以身犯险?”

伊容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关系,你放心好了,我向来命大。再说,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你看,我的脸上还有几个疤,说不定就是天花呢……”

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的郑瑕一下子扑进了伊容怀中,失声痛哭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千头万绪难排解

“伊容居然进了淑宁殿,她……她知不知道里头现在有多危险?”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高俅第一次冲英娘发起了脾气:“她一向说风就是雨,你为什么不拦着她?这种事情自有大夫管着,她就算进去了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她还能妙手回春不成?你和她一起进宫去的,怎么能够放任她乱来?”

疾风骤雨般的责难过后,他这才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无力地坐了下来,刚刚的气急败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是自己的错,早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宫去,以伊容的脾气,肯定是把危险两个字忘在脑后,行动起来肯定是不管不顾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立即浮上了几许歉然。

“英娘,刚才我的话太重了,对不起,我一时气昏头了!”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一抬头却看见英娘正在流泪,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将她揽在了怀里。

“我当时正在王皇后那里,突然听得宫人来报,说是伊容求了圣上去了淑宁殿,我当时就愣了。王皇后虽然病着,但也立刻让宫女陪我去福宁殿,我一时气急,几乎冲撞了圣上……”

见妻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悔意,又听到冲撞两个字,高俅此时又怎会辨不出当时的情景。赵佶那时自己就气性不好,若是因此而迁怒于英娘,那又岂是一介女流能够承受得起的?

将头埋在丈夫怀中,英娘的情绪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一五一十地讲述起了当时地情景:“所幸圣上没有怪罪。只说那是伊容拼死要求,他心急如焚之下没有详加考虑就答应了。不过,圣上说若不是伊容一口咬定小时候得过天花。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进淑宁殿!”

伊容的话也能相信?这个时候,高俅已经无力去计较赵佶的心虚。

只能低着头细细思量了开来。他刚刚从公孙胜那里得到消息,去给郑贵妃地七皇子种痘的正是道录院地一个道士,由于经过他所谓神手点过的官宦子弟确实没有一个染上天花,因此小有名气。而若不是公孙胜见机得快,这个家伙见机不妙恐怕就真的跑了。

“好了。如今只希望伊容吉人自有天相吧!”高俅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这才松开了怀抱,“你也累了,先去好好休息,别想这么多,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尽管淑宁殿被禁军团团围住不许进出,但是,络绎不绝地信息还是不断传往福宁殿。当夜,赵佶几乎彻夜未眠,这不仅仅是忧心于爱子的生死。也不仅仅是忧心于宠妃的心绪,他更在乎的是,这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宫闱中的严重后果。兹事体大。群臣肯定都得到了消息,而他虽然已经命人追查,但是,能否有结果还不得而知。

“圣上……”

赵佶不耐烦地转过头。见是曲风,脸色方才好看了些,但口气依旧很有些焦躁:“朕现在不想听什么政事,无论什么事情都暂且搁着。朕倒不相信,会有什么军国大事需要这个时候呈递进来!”

曲风被这一通话噎得一愣,好半晌才低声奏道:“回禀圣上,并非什么军国大事,而是高相公差人送来了一封奏疏,说是可以暂解圣上疑惑。”

听说是高俅命人送来的信,赵佶的脸上顿时有几分不自然,要知道,早先他放伊容进淑宁殿确实是考虑不周。只是,高俅这时候送奏疏进来又是那般?来不及细想,他便伸手从曲风那里接过奏疏,打开一览之后便脸色剧变,竟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朕还以为宫里好生生地怎么会闹天花,原来竟是为了这般!胡闹,简直是胡闹!”

身为君王,赵佶当然曾经听说过,当初京城闹天花的时候,曾经有不少道士出入达官显贵府邸,用一种奇妙的手法施加在那些年幼地孩子身上,从而让他们免遭天花荼毒。只不过,其中既有成功的例子,也不乏失败的往事,只是这都是有年头地事了。虽然京东河北时有天花病例,但罕有大规模爆发,郑贵妃又怎么会糊涂到去做这样的尝试?

“曲风!”

一旁的曲风见天子官家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自然忐忑,偏生他又不知道奏疏中写的是什么,只能在那里干着急。突然听到这声厉喝,他顿时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道:“小人在!”

“你现在就带人去高府,让伯章把他奏疏上提到地那个人交给你!”灯光下,赵佶的脸色显得异常狰狞,“然后把人带到这里来,朕要亲自问他!”

尽管不知道赵佶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是,曲风没有半点犹豫,答应了一声便连忙冲了出去。他乃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几乎是内臣极品,因此,调动宫中部分禁卫不费吹灰之力。一刻钟之后,他便带着几十个人匆匆赶到了高府门外。

还不待他开口,两个高府门房便推出了一个被黑布罩头的人,二话不说地交给了他。曲风也不敢多问,喝令禁卫上前将人带上马车,又回头打了个招呼立刻便走。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回大内,曲风便喝令不许外传今日之事,自己则叫来两个心腹的小黄门,将那人押进了福宁殿。

“圣上,人已经带到。”

赵佶死死盯着那个被黑布罩住头脸的人,许久才迸出了一句话:

“将那黑布拿下来,朕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究竟是谁!”

曲风不敢有违,慌忙拿下了那人的罩头黑布。一看到那人头脸,他便立时认出了这个人。要知道,只要是宫中贵人首肯,道录院的不少道士都能够随意出入宫禁,而此人正是除了左街道录徐知常外,最得诸嫔妃信任的道士左明虚。宫中所用符水,一多半是徐知常送进来的,还有一小半便着落在这个左明虚身上。

赵佶当然也认出了这个曾经颇得宠信的道士,只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此人面目异常可憎。他用刀子一般的目光在其人脸上打了个转,这才森然问道:“是你给小皇子用的所谓神药?”

情知事败,左明虚哪里还不明白生死只在君王一念之间,面如土色自不必说。他不是那等精研道法的同僚,之所以频频出入大内禁中,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而求得富贵。谁知这仅有的一次疏忽,却很有可能让他所有的计划划成泡影。

“回禀圣上,贫道只是按照往常的法子用药,按照常理,小皇子只是会微微发烧,决不会有什么大碍。”抱着一丝侥幸,他老老实实地将当日的过程重复了一遍,然后便叫起了撞天屈,“圣上明鉴,臣在京中为不少官员子弟都行过此术,从来没有一例失败的。”

“从未失败,那为何小皇子至今仍然高烧不退,而且医官还一口断定乃是天花?”赵佶冷笑一声,话语异常刻薄,“你既然领着道录院的差事,不好好按照本分修撰道书,反而到宫中招摇撞骗,如今事败还要狡辩,难道你就以为朕无法治你的罪么?”

“贫道确实冤枉!”眼见无法脱罪,左明虚索性将心一横道,“圣上,郑贵妃当日召贫道为小皇子解难的时候,贫道也曾经有过顾虑,毕竟,小皇子还未满周岁,若是有所差池,贫道担不起那个责任。但是,郑贵妃似乎为人撺掇,一心要这么做,贫道一时迷了心窍,所以……”

“好,很好!”赵佶死死地盯着左明虚看了许久,脸色阴沉得可怕,“来人,把他带下去。若是小皇子的病疴得解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解,那朕便不得不以谋害皇子罪论处!”

一旁的曲风已经是听得心惊肉跳,见状连忙一挥手示意几个内侍把人拖出去,自己抬眼觑了一下赵佶的脸色,也悄悄跟着退了出去。谁知还未到门口,便听得背后传来一句话。

“朕问你,你到伯章府上的时候,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曲风一惊,连忙跪地答道:“启禀圣上,小人一到高府门口,他们就已经将人关在了门房旁边的屋子里。后来小人把人带了出来,没有人和小人说一句话。”

“朕明白了。”

赵佶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摆了摆手。眼看着殿门在自己面前轻轻关上,他却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骤然得到消息就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这天底下,大概找不到比高俅更贴心的臣子了。虽说旁观者清,但是,又有谁会如此设身处地为他这个天子着想?只是君王和臣子的距离看似近若咫尺,其实却是好比天涯之隔,当初亲若师友的那种时候,已经是永远不可能再有了。难道身为君王,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么?

“伯章,倘若处在朕的立场上,你又会如何决断?此事究竟是郑贵妃自己不慎,还是受人挑唆?朕究竟该不该查下去?”

第二十四章 俏高嘉直闯李府

高嘉欢快地冲进英娘房间的时候,却发觉高俅也坐在这里,不由露出了几分诧异。虽然不过五岁,但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房间中的气氛似乎很有些古怪,而往日老是在房间中的看到的两位姨娘全都不在,更是让她在小小的脸上皱起了眉头。

不过,孩子终究还是孩子,她只是犹豫了一小会便扑进了英娘的怀中,撒娇似的叫道:“爹,娘!你们这几天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尽管心情异常沉重,但是,英娘还是将女儿抱在怀中亲昵了一阵,然后才歉然笑道:“嘉儿,乖,爹和娘这几天都很忙,所以没空去管你的事。你要是觉得孤单,就去找蘅儿姐姐或两个弟弟玩……”

高嘉闻言顿时大失所望,好一阵子之后,她方才迸出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话音刚落,她便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随后,外头便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啜泣声。

尽管高俅也觉得一阵过意不去,但是,想到高嘉还小,应该只是一时意气,也就把事情丢在了脑后。淑宁殿被封闭已经足足六天了,伊容进淑宁殿也已经六天了,虽说仍有消息传来说一切安好,但是,这仍然不能平息他的胡思乱想。毕竟,据报七皇子的病情只是略有起色,而这个略字,谁能担保是不是医官为了安慰人心而有所谎报?

“高郎,别多想了!”虽说自己也是夜夜难眠,但是,英娘还是强打精神安慰丈夫道。”如果伊容回来而看到了你这个样子,她一定又会埋怨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你也应该听到了,淑宁殿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天花。所以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高俅疲惫地点了点头,才想开口说话时。谁料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随后,管家高丰景便突然冲了进来。

高俅见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顿时生出了一种不好地预感:“怎么回事?”

“相爷,大小姐她……她硬是拿刀子逼着车夫驾车出府去了!”

“什么?她哪里来的刀子?”英娘闻言不由大惊失色。霍地站了起来,“你们难道就不会拦着她么?她没说到哪里去了?”

“糟糕!”高俅这才想到了自己这些天忽略了些什么,转眼间,高嘉和李清照的十天之约已经到了,而自己和妻子却因为突然冒出来地天花一事而忘记了这个重要的约定。刚才高嘉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肯定是为了已经背出了所有唐诗而前来报喜,而自己和妻子居然全都没有注意。

他一把拉起还有些茫然无措地英娘,厉声喝道:“来人,快备车,去李府!”

高丰景一愣。随后张口问道:“相爷,哪个李府?”

英娘此时却醒悟了过来,连忙吩咐道:“就是我以前去过的。河北提刑使李文叔李大人的府邸,快去准备吧!”她一面说一面连连自责,“我这个当娘亲的居然忘记了这么一件大事,真是该死!”

看到高府的马车在路上疾驰。寻常百姓自然是退避三舍。最近京城风波迭起,人们自然不免猜测马车地去向和其中坐着的人物。所以,马车停在了礼部员外郎兼提点河北刑狱李格非的府邸外头后,周围顿时有不少人张望。可是,当人们看到马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个年纪五六岁粉妆玉琢的小女孩时,纷纷瞪大了眼睛。

“李姨,李姨!”

挟带着一股香风,高家一下子窜进了李清照的怀中,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了起来。李清照见状也是慌了手脚,一边拿来示意使女拿来帕子替她擦拭,一边软言安慰了几句,等到高嘉哭声渐止方才问道:“嘉儿,怎么了,是你爹娘责骂你了,还是受了其他委屈?”

高嘉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满脸委屈地诉说道:“我……我今天找爹娘,想告诉他们我已经把那些诗都背出来了,哪知道……哪知道他们根本就忘记了这件事!呜呜,他们已经好几天不理我了!李姨,你说爹娘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才不理我?”

见高嘉如此伤心,李清照不由更起了怜意,伸手就将小丫头揽在了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嘉儿,你这么乖巧懂事,你爹娘怎么会不喜欢你?这些天,外面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你爹娘很烦心,一时顾不上你。”她说着便松了手,拿起帕子擦干净了高嘉脸上的泪痕,这才笑道,“我给你的那本诗集,你真的都背出来了?”

“嗯!”孩子地情绪一向来得快也去得快,听到李清照问起这个,高嘉立刻破涕为笑道,“我全都背出来了,李姨若是不信,可以一首一首地考我!”

“你既然说了,我怎么会不信?”李清照轻轻在高嘉的脸上掐了一下,笑吟吟地道,“不过,我还是要考考你,你先把那首《长恨歌》背一遍,然后再把号称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背一遍,只要你能不错一个字,我以后就当你地先生!”

“好!”高嘉点头答应了一声,不多时,房间中便传来了她清亮的声音。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一口气背完了《长恨歌》她却连气都不喘一口,又紧接着吟诵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听高嘉背得一字不差,李清照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深深的赞许。她正欲开口褒扬几句,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么小地孩子,真是难为她了!”

“娘!”

见是母亲王氏笑吟吟地迎门而立,李清照连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搀扶着母亲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而高嘉虽然才跟着母亲英娘来过一回,却半点都不含糊,上前很是端正地行了一个礼,称呼了一声娘娘(貌似宋人对祖母一辈的人会这么称呼的,比如当初赵佶对宣仁高太后,我只是觉得一个姨一个奶奶不太顺溜)

“怪不得清照你喜欢,这孩子着实招人疼爱。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王氏笑意盈盈地打量着高嘉,目光中既有惊叹也有赞许,“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光是这家教就太难得了!清照,你要是不收她作弟子,我也是不依的!”

高嘉闻言大喜,立刻上前拉住了王氏的手,连声谢道:“谢谢娘娘为嘉儿说情!”

当着母亲的面,李清照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少女的娇嗔:“娘,你说的我好像满心不愿意似的。嘉儿天赋聪颖,我还巴不得有这么一位弟子呢!”

“那就好,想当初你缠着我和你爹学诗文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痴缠劲!”王氏慈爱地抚摸着高嘉的头发,目光中满是和蔼,“对了,若是真要拜师,怎么着也要高相公和夫人同意,这么着,待会你送嘉儿回去,这孩子一个人偷跑出来,想必家里已经急坏了!”

话音刚落,一个使女便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对着王氏和李清照深深一礼道:“启禀夫人,小姐,刚刚外头来报,高相公及其夫人,还有赵相公来访!”

“这么巧?”王氏闻言不由一惊,见旁边的高嘉露出了畏缩的神色,她便顺势在她肩头拍了两下,“放心,你爹娘不会责怪你的!清照,你和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李清照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神情却很有些犹豫。高俅和英娘的来访倒在她意料之中,可是,赵挺之的到来却让她措手不及。论情论理,赵挺之都是她的长辈,是她未来的公公,此时此刻登门一定是为了婚事,可是,她还没有整理好心绪,到时候若再推搪,别说于理不合,恐怕就是于情也过不去。

赵挺之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高俅,再联想到自己的来意,他的脸色不由多了几分尴尬。相互寒暄了一番之后,他便看到王氏和李清照母女一同迎了出来,一旁还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

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微微一愣,要知道,李格非只有一子一女,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怎么都不可能是李家的孩子。那么,那是暂时寄居此地还是……他正猜测着,那小女孩便做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举动。

“爹,娘!”原本还躲在王氏身后的高嘉见父亲和母亲的脸色如常,犹豫片刻便挪动着步子走上前,突然跪了下来,“孩儿知错了!”

还没等到她说自己有什么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紧接着,她又感到脸上又传来了一阵阵胡子磨蹭的熟悉感觉,不禁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嘉儿,以后有什么事就好好说,不许再瞎胡闹,否则,你爹放过你,我可不会放过你!”从丈夫手中抱下了女儿,英娘却板起了脸,“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回去之后,娘可是要罚你的!”

敢情这孩子是高俅的女儿!赵挺之这才恍然大悟,随后想起了当年抓周往事,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高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此时他也无心追究,而是朝着王氏点点头道:“李夫人,今天我登门,乃是为了明诚的婚事。你看,他和清照已经耽误得太久了。如今我们两家是不是应该挑选一下日子,尽快把事情办了?”

此话一出,除了王氏之外,在场的其他人全都脸色大变,就连高嘉也是惊疑不定地望着李清照,小眼睛里尽是担心和疑惑。

第二十五章 提婚事挺之出马

乍听得赵挺之提到赵李两家的婚事,高俅着实感到心中狠狠一震。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平时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得陇望蜀,但是,此时他才发现,真的到了这件铁板钉钉的婚事提到台面上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很有些失望的情绪。

王氏闻言先是一惊,然后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怜意。下一刻,她便自失地一笑道:“赵相公,高相公高夫人,就这么站在外边说话难免不恭,请里边坐吧!”

高俅还来不及开口作答,一旁的英娘便裣衽一礼道:“李夫人,既然赵相公此次前来乃是为了商谈婚事,我和相公都是外人,岂好再加打扰,我们还是告辞……”她正在辗转想着推托之词时,一旁突然想起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娘!”尽管年纪还小,但是,三两次地听英娘念叨李清照总是要嫁人,高嘉幼小的心中还是埋下了深深的担忧,“既然是李姨的事,我们跟着进去看看嘛!”

“嘉儿,你怎么可以如此不懂事!”英娘不满地低头斥责女儿,却不经意地瞥见李清照复杂的眼神,最终不觉软化了下来。”就算你想留下来,也得由你爹爹做主!”

高俅却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既然赵挺之亲自来到李家商谈婚事,而自己也来了,那么,横竖李格非不在,干脆就留下来看看情况。他正想着,耳边便飘来了妻子的这一句话,顿时如获至宝。心中把高嘉赞了一千遍一万遍。有时候这小丫头是太淘气,但是,关键时刻。可是往往能发挥非同寻常的作用。

“高相公,我家清照一直把令千金挂在嘴上。她既然如此着急,由此可见也是很喜欢清照地。既然今日你和夫人已经来了,也不要这么快就走,好歹我也得让人奉茶一杯,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失了待客之道?”

毕竟是大家闺秀。王氏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而另一边又朝赵挺之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赵相公,我家老爷不在,今日你虽然是为了子女婚姻大事而来,我也不好怠慢了别地贵客,还请相公不要见怪!”

赵挺之今日上门原本就是存着和李家修好的心,哪里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在旁边隐隐听了个大概,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尚未过门地媳妇和高家的关系不一般,甚至还和高俅的宝贝千金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密。在眼下自己相位不稳的时刻。他连一丝机会都不想随意错过,当下顺势便笑道:“李夫人过虑了,莫说我和伯章乃是故交旧友。就说是为了此客而怠慢彼客地规矩也是世上没有的!”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高俅身边,大有深意地挤了挤眼睛道,“伯章既然来了,想必也有心思见证一桩大好姻缘吧?”

“那是自然!”高俅莞尔一笑。心中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举手一让示意赵挺之先行,谁料赵挺之却执意不肯。两人在原地谦让许久,最终还是并肩而入。不过,为了避免落他人口实,高俅终究还是落后半步而行,神情却甚为泰然。

进了厅堂彼此落座,王氏便命使女一一奉上香茗。李家乃是书香门第,虽然并不算豪富,但是,仅仅四壁的那些名家手迹却是异常珍贵,即便是高俅一向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书画。

这是一个诗词文学大家的时代,而号称后苏门四学士的李格非,结交的人物就几乎囊括了这个时代最有名的大家。四壁的书画中,有苏轼和苏辙的亲笔手迹,有黄庭坚的画卷并题词,还有晁补之地诗词,连王晋卿的画也有!若是让一个书画商到了这里,恐怕就要垂涎三尺了。悠然欣赏了一阵,他便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含笑看着赵挺之,等待着这位如今刚刚回到中枢的宰相说话。

“李夫人,其实当年我远下西南地时候,便有心替明诚和清照完婚,不过,那时李兄身体欠佳,清照一片孝心在家侍奉,明诚又一心跟着我去西南,所以硬生生地把婚事耽搁了,每每令我想起便觉得扼腕叹息。”毕竟是多年宦海生涯沉浮的人,因此赵挺之一开口绝不提李清照如何对赵明诚避而不见,而是专门拣两人当日的佳话来谈。”数年前清照的诗词传出之时,明诚便一直倾慕不已,后来辗转达成了婚约,他那个高兴劲就连我这个作父亲地也觉得有趣。儿孙自有儿孙福,李夫人,我的意思是,是不是请李兄回来,主持一下他们的大婚?”

李清照不露痕迹地捏紧了拳头,却突然感觉到诱人在拉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瞧是高嘉,紧绷的心情突然放松了下来。

她轻轻扳住高嘉的肩头,微微眨了眨眼睛,却将目光投向了母亲。即使平日父母都对她的琐事不加管束,但是,婚姻大事,她仍旧不可能有决定性的发言权。如今父亲不在,那么,母亲的一句话无疑是一言九鼎。

尽管她直到如今也并非完全反对这桩婚事,可是,那件事仍然犹如鱼刺如鲠在喉,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其实,即使今日赵相公不来,我也想托人给你送个信,这婚事一日日地拖下去确实不是办法。”王氏仿佛没有看到女儿一瞬间变色的脸,自顾自地说道,“明诚这个孩子我见着也喜欢,人家都说金童玉女,我家清照能够嫁一个这样的夫婿,我们作父母的原也是应当高兴的。”

尽管早知道王氏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但是,高俅的心底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缕失望。他微微斜睨了妻子英娘一眼,见其面色虽然不变,眼睛却一直在瞟着那边的李清照,便知道她也在担心密友的将来,心中不由更是叹了一口气。此时,他的耳朵突然敏锐捕捉到了两个字。

“可是,”和刚才一样,王氏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会带给他人如何的感受,仍是不紧不慢地说,“最近却老是有些不咸不淡的传闻往这里来。赵相公,并非我多疑,而是兹事体大,关系到清照的终身大事,我不得不多问两句。你也是知道的,清照的才名虽然名扬在外,但是,她平日往来的都是各府女眷,就是诗词也是我们家那些好事的丫头和仆人流传在外的,那些所谓的仰慕者都做不得准。可我听说有一个爱慕明诚的女子直接住进了贵府,这可是真的?”

这李清照的母亲不愧是状元家出身,说话的水准实在是一流!高俅心中暗暗叹服,仅仅是这云淡风轻的一席话,却囊括了所有的意思,一下子把所有问题都推了回去。王氏的言下之意非常简单,也就是说,我们李家是尽到了教育子女的职责,李清照虽然才名远播,但从来就没有传个绯闻什么的,但赵明诚把女人养在家里却是人人都知道了。要想促成婚事可以,先得给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再说!

即便是胸有山川沟壑,赵挺之也被王氏不软不硬的话噎得一愣。这爱慕和仰慕两个字实在是用得巧妙,巧妙到他这个堂堂宰相也不得不哑火。若只是一时乱性也就罢了,偏偏,赵明诚确实是把人带到了家里,而自己那时居然一时昏头答应了。宋朝虽然比唐代更讲妇道,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想笼络李家,总不能直接把妇道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毕竟,王氏既然敢提出这一点,指不定是李格非授意的。左右权衡良久,他还是索性决定交底。

“李夫人,这件事外人有误会,其实,为此我也责骂过明诚。”赵挺之露出了一幅万般无奈的模样,异常诚恳地道,“他对清照是一片诚心没错,却不料想在成都一次游玩踏青的时候,无意中山石崩陷,他的马匹丢了,又和仆从失了联系。险境之下,是一个山中女子救了他,而后细心照料他的伤势,最后才将他送回了成都府。我本意是让他送人家一份厚礼,日后好生报答这份恩情也就罢了,谁知那女子也是读书人家出身,虽说父母双亡,但当时权益之下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族里便有人说三道四,最后不得已之下,明诚就私自把人接了回来。”

他说着便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似乎也有些对儿子重情义的期许。”后来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了,总而言之,我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当日的婚约我和明诚都记着,还希望能够请李兄早日回来主持。李夫人,我一向深敬你知书达理,还希望你能够成全这段金玉良缘!”

赵挺之把话点得如此透彻,即便王氏再能转圜,也没法找出太多的推托。当下王氏便只好借口丈夫未归,满口答应等李格非回来便一定去赵府拜访。

眼见今日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赵挺之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临去时又和高俅约好不日上门拜访,这才匆匆离去。尽管已经是宰相,但大约是因为时下的习惯,赵挺之的出行仍旧颇为简朴,除了一辆马车之外,便只有护卫十几人。此时,只听马鞭清脆地一扬,马车便隆隆驰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巷尾。

第二十六章 千金女得偿心愿

送走了赵挺之,李清照便扶着母亲顺着绿意盎然的中庭回厅堂。才走了几步,她便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叹息。

“清照,娘已经竭尽所能地帮你,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终究不能做更多,事情究竟如何,还得由你爹回来做主,只希望你不要怪娘就好。”

早在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出赵明诚的那件事情时,李清照就明白,自己费尽心机隐瞒母亲的事,最终还是没有瞒住。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样说,她不由愈发感到心中酸楚,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敢引母亲伤心,慌忙抬手擦了一下眼角,这才勉强笑道:“娘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敢怪您?”

“不敢怪我?那你又为何不对我说实话?”王氏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盯着女儿的眼睛,脸色不满地问道,“难道你就认为娘是那类俗妇,连这种事情都不敢为女儿做主么?虽然你对赵明诚避而不见是有些过了,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你要是早说出来,我也好向你爹讨一个主意!”

“娘!”见母亲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李清照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只是因为您身体不好,怕您担心太过伤了身子,再加上小弟还小,我也不想让那些话传入他的耳中……”

“你即便瞒着,难道其他人就不会告诉我么?再说,以前你和明诚见面也从不避忌,如今突然变了,府中上下谁不是在外打听端倪?”见问得女儿面红耳赤。王氏不由抓住了李清照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清照。娘是过来人,这点事情还是看的出来地。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别闷在心里,知道么?”

“嗯。”李清照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又开口说道,“娘,其实前几日我实在烦心的时候。曾经在高府对高夫人她们把事情都说了。我知道不该对别人说这些,可是……”

“说了就说了,我看高夫人也是个好人,想必不会学那等无知地长舌妇在外胡言乱语。”王氏微微一笑,又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背,“你倒是会找人倾诉衷肠,我虽然没见过高夫人几回,但却觉得她为人谦和,是个好相处地人。再说,能够教导出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足可见他们的家教也不是古板不通情理的。对了,她想必是安慰了你一番?”

李清照一边扶着母亲继续往里面走,一边原原本本地将当日的情形都说了一遍。等到快要接近厅堂地时候,她才开口问道:“娘,我刚刚想起来,赵相公和高相公似乎是兄弟相称的。我若是收了嘉儿作弟子,这辈份似乎就有些乱了。”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王氏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摇头笑道,“你受她半礼,半师半友就行了,当日高相公和当今圣上不就是如此关系么?若是真的收了徒弟,彼此之间不免拘束了,我看你也喜爱嘉儿那孩子,还是这个样子最合适!”

在等待李清照母女回来的时候,高俅几乎被女儿高嘉烦死。尽管知道女儿早熟,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缠着自己问男女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也有些离谱了。好说歹说安慰了女儿,他方才和英娘对视苦笑了一眼,一抬头却发觉王氏和李清照已经回转了来。

“刚刚实在怠慢了!”王氏歉然一笑,却见一旁的高嘉眨巴着眼睛正看着自己,不由招了招手。见其飞一般地奔了过来,她便朝高俅和英娘一点头道:“我都听清照说了,似乎令千金很有天赋,而且愿意跟着我家清照学习诗词?”

“没错,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好动,唯有认字的时候方才坐得住,而且诗词文章往往是听了几遍就会背,我和内子也一向颇为欣慰。”高俅情知王氏此问便是愿意答应这桩好事,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只不过若是过早地请西席先生太拘了孩子,再说女儿家也不用走宦途,我倒是希望她能够像李小姐一样精通诗文,谁知两人竟这么投缘,所以方才想请易安教导一下她。我也知道有冒昧之处,还请李夫人不要见怪。”“高相公心念女儿,这也是应有之义,我哪里会见怪!”王氏见底下的高嘉可怜巴巴地拉着自己的袍角,不由笑得愈发欢了,“说实话,清照早年地诗文底子是我为她打下的,后来换作了她爹爹教导,这才算是略有所成。如今这点底子就想要为人师,却还远远不够,也怕误人子弟。”

见王氏一下子转口,一旁的英娘也不由有些着急:“李夫人,清照地才学如今早已是人尽皆知,哪里有什么误人子弟之说?嘉儿一向只认清照,今次好不容易花了十日功夫背齐了诗词,若是您不同意,恐怕她可是不会依的!”

此话一出,底下的高嘉顿时有些眼泪汪汪的。虽然不明白刚刚还称赞过自己地这位慈眉善目的妇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还是用恳求的目光眼巴巴地抬头看着王氏,就差没有开口哀求了。

“是啊,李夫人若是能够成人之美,我们夫妇全都感激不尽!”高俅也连忙出言附和,但他却不认为王氏是有心拒绝,恐怕其中还有些别的缘故。

“高相公和夫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王氏含笑在高嘉的头上抚弄了一阵,这才解释道,“我只是认为,定下师徒名分多有不妥。莫说清照才疏学浅不当人师,就是相公和夫人他日为令千金找到名师的时候,难不成还要我家清照和人家平齐不成?我的意思是,也不用拘于拜师的俗礼,彼此便算是半师半友,这样岂不是更好?”

高俅在一瞬间弄清了李清照母女的心思,立刻有了主意。他霍地站了起来,先是示意高嘉过来,然后拉着她走到李清照面前,又轻轻地在女儿耳边嘱咐了几句。

高嘉听完之后顿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竟是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头,等到李清照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竟已经磕完三个头站了起来。

“嘉儿,你……”

“李夫人,虽然你这么说,但是,礼不可废,今日李小姐既然为嘉儿的师长,将来也自然是师长!”见女儿聪明地贯彻了自己的嘱咐,高俅的心中不由浮现出一缕诡计得逞的得意,然后朝王氏拱手一礼道,“原本拜师大礼应当更隆重一些,不过如今却不太好张扬。他日我回京之后,必定宴请亲朋好友正式宣布!”

“唉,高相公你此举实在是……”王氏也没想到高俅居然会让孩子硬来,一时间颇感无奈。她固然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态,但是,如今丈夫重新得用,她心中还是高兴的,自然也不想把高俅夫妇硬生生地往外推。她转头瞥了一眼女儿,意味深长地吩咐道:“清照,你如今可是多了一个弟子,教导她的责任可是落在了你的肩上,可别让高相公和夫人失望啊!”

李清照瞅着眼前的高嘉,心中很有些杂乱的情绪。她一向很喜欢孩子,之前照顾幼弟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几分长姊如母的情绪,和高嘉相处时更是几乎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此刻,她突然伸手把高嘉揽在了怀中,狠狠地在她头上摩挲了两下。

回家的途中,高嘉自然是欢天喜地,在车上便几乎闹腾了起来,倒是英娘看不过去,在女儿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小小年纪居然会拿刀子胁迫人!回去之后,我罚你禁足,除非我允许,不准出房门半步!你现在老实告诉我,那刀子是哪里来的?”

高嘉偷眼觑了一下父亲,见其同样是面无表情,顿时有些怕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娘,我哪里敢藏什么刀子,就是拿着一块木头装装样子,包在布里头而已。他们一听我说是刀子,就都怕了,陈伯更是担心出事,所以才依了我。娘,我只是因为你们都忘记了我的事,所以才……娘,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娘是担心你,生气也是有的,谁让你这么任性!”高俅这才想到了宫中的事,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我和你娘不是存心忘了你的事,而是……唉,希望她没事就好!”

英娘此时也没了刚才的高兴劲,见高嘉犹自不解地望着自己,她只得低头安慰道:“嘉儿,有些事情你不懂,但是,你要知道,你爹和你娘是为了你三姨娘的事在担心,不是存心不理你,知道吗?”

“三姨娘……”高嘉这才想到因为拉着奶娘崔氏躲在房里背诗,确实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伊容,不禁也有些着急,“娘,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三姨娘怎么了?”

“别担心,没事的!”高俅挪动到妻子和女儿身边,伸手一左一右揽住了她们,“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他一边说一边朝窗外望去,只见宫城遥遥在望,内中风云却异常渺然。

第二十七章 忧婚事百味杂陈

“清照……”

赵明诚怔怔地看着墙上那一幅画像,心中竟是百味杂陈。从仰慕李清照的诗词,到将自己作的词送到李府请求指教,再到央求父亲上门求亲,他自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花过这样的心力,也从来没有想到,这桩婚事还会有什么变数。但是,偏偏就是自己的一步走错,而使得如今佳人避而不见,此时此刻,他的心底又哪里是一个愁字了得?

他很清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传到了李清照耳中,那么,父亲想当然的那种处置根本不妥当。虽说依照大宋律例,妾婢之流和正妻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倘若自己弃小宛于不顾,那么哪怕别人不说,李清照也会看不起自己。

书房的地上已经扔了不少纸团,这几日里,他冥思苦想着要作词表述心意,但是,平时的文思泉涌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无论怎么苦苦思索,他都只能写出一些寻常应景的诗句,别说打动李清照,恐怕就连自己也打动不了!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心中顿时极其不耐烦,随口喝了一句:“什么事?”

大门应声而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只见她身量不高,人也颇给人娇弱之感,但眸子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刚毅。

若是论姿色,她也不过是和赵府的几个使女相当,但是,那种读过诗书的气韵。却在一言一行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她,便是赵氏父子口中的小宛了。

“公子,他们说你没有用早点。我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卷子,你多少吃一点。”

“你放在那里吧。”赵明诚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见小宛放下木盘略一行礼转身便要离去,他不觉开口叫了一声:“小宛!”

小宛应声回头,见赵明诚脸上满是踌躇,她哪里会不知道对方所思所想。当日相救赵明诚时,她不过是基于一点救人之心。并无任何高攀之意。及至后来为族人威逼无处容身之时,赵明诚挺身而出,她这才存下了感激和爱慕。再者赵明诚出自官宦大家,却并非不学无术地纨绔子弟,因此在成都府的那段日子,她常常听赵明诚吟诗赋词,两人之间已经是结下了不浅的感情。

她自知孤苦伶仃,不可能为正室,可是,当赵明诚为了未婚妻地避而不见而愁眉苦脸时。她却不可避免地有些黯然神伤。及至在偶然的情况下看到了李清照地几阙词,她方才知道,那位令赵明诚时时倾慕的未婚妻竟是如此才女。无奈此时她已经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她正在那边胡思乱想。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句话。

“这几天若是家里有人在你那里嚼舌头,你便立刻报来给我!”鬼使神差的,赵明诚竟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你什么都不要想。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自有我顶着!”

小宛心中一震,脸上顿时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感激,随后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

等到小宛离去,赵明诚方才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怔怔呆坐许久,他方才瞟了旁边的木盘,随手拿起一个卷子,掰了一小块丢在嘴里,脸上却带着味同嚼蜡地木然。父亲特意告假了半日去了李府拜会,若是按照常理,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为何他偏偏仍然难以心安?

“公子,公子!”

乍听得门外一阵大呼小叫,他不觉手中一颤,竟是几乎把那个卷子落在地上。来不及多想,他随手将卷子往木盘中一搁,三两步奔上前去打开了门,见是自己的心腹书童吉严,立刻心中大跳。

“公子。”吉严好不容易喘过了气,不待赵挺之开口发问便急急忙忙地报道,“相爷刚刚回府了,小人在那里偷偷觑了一眼,相爷的神情很古怪,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旁边掠过一阵风声,却是赵明诚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见到这番情景,他不由悄悄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道:“看来,公子对李小姐惦记得深了……要是那样,还招惹别的女人干吗?”

出了自己的小院,赵明诚立刻放慢了步子,还稍稍整了整衣衫。他深知父亲赵挺之为官这么多年,最是讲究城府气度,因此尽管心里着急,也不敢全部放在脸上。从仆人那里得知父亲正在小花厅歇息,他便连忙往那里走去。

远远的,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交谈,从声音中,他没听出几分焦躁,心中登时笃定了不少。待得旁边的家人先通报了一声,他方才跨进门槛,躬身行礼道:“父亲,母亲!”

“正说你呢,你的脚倒是快!”赵挺之的夫人郭氏一向深居内府持家,对于幼子和未婚妻地小矛盾向来不以为然,此时见赵明诚脸色惴惴,她不由笑道,“看你这副样子,难道你爹堂堂宰相亲自上门提婚事,李家还会拒绝么?清照不过是耍一点小性子罢了,哪里会真的置婚约于不顾?”

听到母亲这样说,赵明诚却仍有些不安,偷眼瞟了一下父亲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只得陪笑道:“照娘这么说,李家已经定下了婚期?”

“哪有这么快,婚姻大事,总得等李文叔回来做主!”赵挺之早就看出了儿子神情中地焦虑,不觉暗自摇了摇头,随口岔开话题道,“今天我去李府,正好遇上了高伯章及其夫人。我倒是没想到,清照倒是和高府女眷关系亲密,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有意让长女拜在清照门下。”

“拜师?”赵明诚闻言立刻愣了,呆了片刻方才皱起了眉头,“爹,这似乎不太好吧?”

“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迂腐?”赵挺之向妻子点了点头,见郭氏避往内室,他这才盯着儿子,一字一句地教导道,“我已经说过,如今朝堂格局看似已定,其实却变数多多。你别看高伯章即将下江南,但是,他如果要回来也就是圣上一句话。再说了,他这一次离京,又怎么可能不带上女儿,就是将来也不会花了清照多少功夫。倒是你,这一次的事情就算收拾了,难免在清照心中留下一个疙瘩,你即便见不到清照,去见见将来的岳母大人,请她出面岂不是更好?”

赵明诚闻言立即恍然大悟,虽说对于父亲地那种功利心很是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若是能够让他和李清照重归于好,他自然不会计较别的。他才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听得上头又传来了父亲的教训。

“你在太学中颇有声名,不过,在实务上终究还是欠缺。我本意是想让你从科举出仕,不过现在看你的年纪,若是一心想要进士及第恐怕也不容易。前时圣上曾经问过我家中状况,你大哥二哥都已经荫补入仕,虽然还没有授实缺,但是,至少也有了一条路子。如今就只剩下了你,按照我的打算,在你婚前先给你荫补一官,也好让婚事更体面一些。”

除了诗词之外,赵明诚酷爱金石收藏,虽说时不时会出自太学生的习惯对于朝廷政令大发评论,对于政治也有相当的热情,但是,要让他从小官那样一步步往上爬,他却觉得意兴阑珊。纵使是宰相子弟,荫补的起步也只是正八品的承事郎,实在是不值得有多少期许。

因此,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任凭爹爹安排就是。”

“那好。”赵挺之微微点头,“我明日便和圣上提一提,唔,若是能让圣上见你一面,说不定还能够有别样的恩遇。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论理可以授予实职,没错,就这么办!”

见父亲一时无话,赵明诚连忙告退,出了厅堂便长长嘘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这些天的郁闷全都排遣出来。不过,才走了几步,他便突然想起,适才他根本没有询问父亲在李府中商谈婚事的具体经过!想到这一点,刚才烟消云散的烦闷突然又重新浮上了心头。

“爹爹不会以宰相之尊说了什么过头的话吧?”

赵明诚越想越觉得后怕,连忙匆匆赶回了自己的书房,匆匆提笔写就了一封书信。既然不是吟诗赋词,以他的文采自然是一挥而就,言辞极其恳切。拿过封套时,他却在上头工工整整地写道——李伯母亲启,然后便叫来了书童吉严。

“记住,务必把书信亲自送到李夫人的手里,另外,你再问问李夫人,我何时能够上门拜会她。倘若遇着了清照,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说错了一句,你也就别回来了!”

吉严从来没听到过赵明诚如此严厉的口气,此时不由缩了缩脑袋。

“公子放心,小人记住了,不过,若是还像前几回那样,李府不让进……”

“蠢才,你去见李夫人,谁敢不给你通报?快去快回!”

第二十八章 妙手回春皆欢喜

“蠢才,绣花枕头一包草!”

此时此刻,这就是郑居中最想大骂妻子的一句话。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终究还是愤愤咽了下去。自打知道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皇子天花一事竟然是自己的妻子阴差阳错做出的勾当,他就恨不得把满心的怨气和恐慌都释放出来。

郑贵妃是谁?那不仅仅是他郑居中的族妹,而且还是他在仕途上的唯一靠山。即便他的妻子王氏乃是名门出身,但是,三旨相公王珪的时代毕竟早就过去了,如今的他若是不紧紧抓住郑贵妃的袍角,那么,铁定在朝廷政争中被吃得不剩一根骨头!

但是,真的要他一言不发却也不可能。思量半晌,他只得冷笑道:

“你怎么会如此短视,你知不知道,如今圣上动了真怒,摆明了是要追查,倘若郑贵妃说是受你的撺掇,你让我到哪里去申辩?”

“左明虚往日在各处达官贵人的府邸都是最受欢迎的人,况且他的神药又号称能够防治天花,我哪里会知道偏偏这一次就会出了纰漏?”

事到如今,王氏也不复往日盛气,低声辩解道,“前些时候还有几家夫人让他给家中的孩子用了药,结果都只是微微发烧就没事了。”

“那可是圣上钟爱的小皇子,哪里能够和寻常官员的子弟相提并论?”郑居中冷冷瞪了妻子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临走前却甩下了一句话,“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否则到了御前折辩的时候若没了说辞。我这个作丈夫的可会遭你连累!”

王氏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难看。经此一事。不消丈夫警告,她也知道他日郑贵妃必会疏远了她。可是,她明明是一片好心,哪里会知道闹到这样满城风雨?若只是累及丈夫倒也罢了,倘若天子一怒之下冷落了郑贵妃,那么。他日恐怕就连一丝复起之机也没有了。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郑居中满心恼怒地出了府邸,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此只得吩咐车夫在城里头转圈。几乎兜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下定了决心,沉声喝道:“去大相国寺!”

匆匆赶到大相国寺,他方才得知主持智光奉旨进了宫中,不由大失所望。细细询问之后,那小沙弥却说奉诏地还有京城其它著名僧道,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感心中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浮上了心头,一时让他动弹不得。

这种奉诏进宫的事情不是一时半刻能完结得了地。因此权衡片刻,他便决定还是先回去再说。哪知才出了禅室,他便瞥见前面浩浩荡荡一行人,打头的那人销金长袍黑色丝履。不是陈王赵佖又是何人?远远望见赵佖面色似乎不好,他便打消了出去相见地打算,直到这一行人全数通过,他这才现出了身形,叫过刚才的小沙弥问道:“陈王又是来静修的?”

那小沙弥合十一礼道:“启禀郑大人,陈王最近睡头不好,半夜三更时有惊悸,所以时常来大相国寺诵佛。住持选了高僧三十六人,每次陈王来了之后便为他念诵佛经,似乎大有裨益,这些天陈王的精神已经有所起色。”

那面色已经苍白得不像话了,这还叫有起色?郑居中深知如今天子便只有这样一个长兄,若是别人现在遇到什么事情,兴许还能让陈王转圜,可是,这陈王看上去就是寿夭不永的样子,若是真地英年早逝,以后在内廷再没有路子,恐怕这官就更难当了!翻来覆去想了一阵,他愈发觉得心中不安,吩咐了那小沙弥几句后,他便出了寺门登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还没有到自家门口,他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接着,马车嘎然而止,车夫竟是忘记了尊卑,从前面掀开车帘探进脑袋,欣喜若狂地叫道:“老爷,外头说,小皇子的天花之症已解!”

郑居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上前揪住那车夫的袖子,厉声问道:“此话当真?”

“老爷,你听听,那是大内传出来的话,确信无疑!”

郑居中脸色苍白地松了手,一把掀开了旁边窗口的帘子,但见民间一片欢腾,他登时犹如感同身受,竟是瘫倒在了座位上。担了十几天的心思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解,他已经是不知道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

郑居中因为小皇子的转危为安松了一口气,那边的高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不自觉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尽管大内禁中日日报平安,但是,他根本就不曾停下过担惊受怕的心思。虽说他没听说过在宋朝发生过天花肆虐生灵涂炭地景象,但是,焉知不是他孤陋寡闻?这大宋的东京城确实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不假,但是,以这样的人口密度来说,一旦天花泛滥传播,转瞬间就可能成为一座危城!

“总算没事了!”英娘也是情不自禁地合拢双掌念了一声,“明日我便去上清宫和大相国寺分别还神,多谢三清道君和佛祖庇佑!”

见妻子又是道观又是佛寺地挂在嘴边,高俅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却没有提出阻止。盛世年间,人们求神拜佛不过是为了求一家平安,并没有多少偏执的情绪,因此他自己并不认为佛道并重有什么不好。也只有后世程朱理学泛滥的时候,士大夫才会摒弃佛道,只敬一个儒字,却只得其糟粕忘了其根本。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前来报信的内侍,思量片刻便沉声问道:“医官可是完全确认小皇子已经无事?淑宁殿地其他人可有任何症状?”

“回禀相公,是罗院使亲口断定小皇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接下来只要细细调养便可以痊愈。”那内侍正是福宁殿杨戬,他深深弯下了腰,满脸恭谨地奏报说,“罗院使说小皇子生来便身体强健,所以不会有什么后患,另外,淑宁殿宫人一直都按照他的吩咐在用各种方法进行预防,所以,没有任何人染上天花,郑贵妃和许昌县君也安然无恙。”

想到罗蒙这个如今代表着大宋医官最高水平的人,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随即便敛去无踪:“知道了,你回去吧,圣上那里我自然会去上书!”“小人告退!”杨戬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谁知才到门口就又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居何职司?”“小人杨戬,前时刚刚蒙恩受内侍高班,职司尚无所定,但由曲大人分派。”杨戬转身又是一躬,见高俅无话,他便低头告退,匆匆出了高府。

高俅面上淡然,心中却是大吃一惊。去了一个梁师成,又来了一个杨戬?好嘛,眼下竟是赫赫有名的奸臣都会齐了,蔡京在京城,童贯还在西北,他高俅还没离京,梁师成死了暂且不算,杨戬如今又突然冒了出来。看来,人说宋徽宗赵佶在位年间不见什么正人,基本上是群魔乱舞,这句话还真是说准了。

就他自己眼下的经验来看,如今的朝堂上除了蔡京和他高俅之外,其他人全都是见风使舵的典型,蔡京当政便附蔡京,蔡京失势便个个想着自立门户,中间有才能而又有品行的,竟是难能找出一个。好在武将仍有得力的,而且还没有到国难当头的局面,否则,他根本就不用指望一个人能够撑下去!

“高郎,高郎?”

听到耳边妻子的叫声,他这才恍然一醒,随口一笑道:“我只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趣了些,居然叫杨戬,岂不是和民间流传的二郎神一个名字?”

“二郎神?杨戬?”

见英娘满脸疑惑,高俅这才想起吴承恩的西游记尚未面世,而他在四川的那会儿,灌口二郎神庙仍在为祭祀的是哪家二郎而闹腾不休,不由苦笑了起来。若是论先来后到,恐怕还是宦官杨戬在前,而那位赫赫有名的二郎神杨戬在后,也算是一桩奇事了。

“没什么,我也就随口说说罢了。”高俅转念就把杨戬扔在了脑后,先头梁师成刚刚暴死,要是这杨戬还敢兴风作浪,那就是同样下场,对于阉宦,赵佶绝不至于如历史上那般恣意,不见以童贯之奸尚且在御前战战兢兢么?看这杨戬还算一个机灵的,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头的事,而他也没必要像防贼一样地防着这些臭名昭著的人,仅仅是一个蔡京就有得他头痛了。

“对了,早先清照那边派人来报,说是李文叔李大人已经请旨准备回京。”“李文叔……”乍听得这三个字,高俅不免一愣,随即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和李清照初次见面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是佳人环伺,得陇望蜀也是得靠缘分的。一切随缘吧,能够借着女儿高嘉的名头多见见这个才女大家,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第二十九章 君臣促膝谈前情

由于自作主张再加上身入险境,因此,伊容走出淑宁殿的时候颇为心虚。但是,想到自己成功挽救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姐妹,她仍旧感到这一趟冒险去得相当值得。若是没有身临其境,她哪里会想到,这闹得天大的风波居然是郑瑕自己造成的,原因只在于让小皇子日后能够免遭天花之害。若不是她那时陪伴在侧,恐怕一有闪失,郑瑕便会自绝。

后宫中那么多女人,谁不想保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就算平时再谨慎,遇到这种事情也就顾不上了。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的两个人影,顿时呆若木鸡。其中一个自然是赵佶,而另一个却是脸色铁青的高俅。

“拜见圣上!”

她匆匆上前行礼如仪,起身后却见赵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更加心中惴惴。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敢去看高俅的眼睛,平日的镇定和洒脱全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伊容,朕这一次为了你松口,差点落下了一身不是。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恐怕朕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和伯章交待了!”赵佶也是头一次见到伊容如此模样,不觉很有些好笑,但脸上的神情却渐渐柔和了下来。”不过,这一次多亏了你。罗蒙和朕都说了,若非是你,方寸大乱的郑贵妃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朕的小皇子也不能这么快脱离危险。总而言之,朕身为君王,欠你一个人情!”

“圣上!”伊容闻言大震。终于抬起了头,不料在对上赵佶目光的同时,她也看到了高俅阴沉沉的神情。

“好了。朕要去淑宁殿看看郑贵妃和小皇子地状况,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赵佶潇洒地一挥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远远地还飘来了一句话,“朕已经吩咐这些内侍不得乱嚼舌头,你们俩有什么话尽管在这里说!”

伊容先是一愣,转头却见除了紧跟赵佶的几个人之外。一大帮子内侍宫女全都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刚刚跟她出来的两个淑宁殿宫人也不见了踪影,一时间,她竟发觉自己避无可避。此时此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了两步,低声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有家地人,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还未满周岁的鹏越怎么办?”眼见周围再也没有碍事地人,高俅再也忍不住心头激动。突然伸手按住伊容的肩头,恶狠狠地道,“我知道你念着当年姐妹之情。但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些天我们在家里是怎么过的!亏你还对圣上信口开河说什么小时候感染过天花,我专程派人去打听过,结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见丈夫雷霆大怒。伊容顿时有些慌乱,但是,肩头的那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让她根本无法动弹。要说后怕她当然是有的,在淑宁殿地这些日子中,她也不知道看过多少瑟瑟发抖的宫女,就连平日里最是镇定的郑瑕也是夜夜难寐。若不是天性达观再加上心有牵挂,只怕她也难以支撑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根本就是被事情冲昏了头,所以……”伊容情急之下,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脸色更是涨得通红,“一样是为了儿子,我也不会…zzzcn{3}〓〓〓〓{z}〓〓{中}-{文}-{网}…”

话还没说完,她便突然发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巨大的力道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但是,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天来,她凭借着周到的安排和镇定的举止让整个淑宁殿得以不乱,但是,她安慰了别人,别人却不能给她半点安慰,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在担心家中地孩子和丈夫,可这一切,她还能和谁去说?

“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高俅自顾自地苦笑了一声,忽然左右张望了一阵。换作是现代,他的这种做法自然是没有问题,可这是十二世纪的大宋,不是二十一世纪。见果然没有一个内侍宫人,他这才吁了一口气,顺势松开手想再说几句安慰话时,却发觉怀中地人已经睡熟了。

“这丫头!”他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定睛看了看怀中那张睡熟的玉颜。曾几何时,这个大大咧咧的小丫头便闯入了他的视野,一次又一次地帮他渡过了难关,记忆中印象最深刻地,就是那一张满不在乎的脸。他喜欢她爽朗的笑容,喜欢她毫无矫饰的性格,也喜欢她永远惦记着旧情的心……可是,他唯独不喜欢她事事为别人考虑这一点。

他多么希望,伊容的心中只有他一个!

他轻轻低头在她的额头印上了一个吻,却不敢挪动脚步,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佳人。此时,他倒有些痛恨起目前的处境来,若是再没有人过来,他总不能在这里一直死死站着吧?正踌躇间,他终于看到淑宁殿那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才想开口呼唤,他却突然发觉,那个没有带任何从人的,居然是赵佶!

“伊容睡着了?”信步走过来的赵佶低头瞅了伊容一眼,突然莞尔一笑,“还真是像她的脾气,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让别人为她担惊受怕!”

高俅见赵佶脸色怅惘,顿时有些疑惑。按照道理,赵佶既然是去探望郑贵妃和小皇子,那就不应该这么快出来才是。犹豫片刻,他便开口问道:“圣上,你这是……”

赵佶闻言并不搭话,下一刻,他竟不管不顾地在高俅旁边的台阶上径直坐了下来,完全忘了帝王风度。”伯章,你陪朕坐一会好么?”

尽管知道地点完全不恰当,但是,高俅最终还是坐了下来,顺手帮伊容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以为此刻赵佶只不过想寻一个说话的对象,因此索性保持了沉默。

“朕的生母去世太早,所以,朕一直对她没有太多的印象。一直以来,钦圣向太后都对朕看顾有加,朕也一直把她当作真正的母亲。”说起当年旧事,赵佶脸上属于君王的色彩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寻常青年的惘然神情,“那时,钦圣太后的慈德宫中有三个最出色的宫人,一个是伊容,一个是郑瑕,一个是王锦儿。这其中,由向氏一族抚养长大的伊容最无心机,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郑瑕最善解人意,而民家出身的王锦儿则最为娇柔善媚。那时朕每每觉得心情难解,就会去找瑕儿或是锦儿,总觉得她们看待朕是和旁人不同的。”

“所以,在即位之后,朕便向钦圣太后要了她们,又一步步地册了她们为妃。如今的宫中,除了皇后,没有人的位分能够高得过她们。”说到这里,赵佶的语调不由骤然提高了几分,“可直到今日,朕方才发觉,相处那么多年,朕其实从来没有看懂过她们!”

听赵佶开始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旧事,高俅不由感到头痛至极。要知道,尽管他和赵佶有旧日情分在前,但是,听这些宫闱隐情无疑是极其不妥当的。可是,此时此刻,他若是要走只怕会立刻惹怒赵佶,因此尽管如坐针毡,他仍是只得耐着性子听。

然而,听到最后,他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圣上,请恕臣直言。官员们大多是三妻四妾,而圣上则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即便郑贵妃王淑妃再好,圣上可会因此而不搭理其他嫔妃?”见赵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连忙趁热打铁地道,“圣上乃一国之君,家事即国事,专宠郑贵妃和王淑妃已经让外面时有微词,所以即便是她们,也会和其他嫔妃一样感到忧惧,所以也会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事情。正如圣上刚刚看到的一样,伊容的事也让臣非常焦躁,但是,臣却仍然要包容她,这也是男女间的应有之义。”

“包容……”大约是头一次从男人的口中听到这个词,赵佶不由觉得异常新鲜,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高俅两眼,“别人都说女子应该不妒,应该包容,朕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伯章,有的时候朕不免会觉得,你总是能够另辟蹊径,以前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那臣应当把圣上的话当作是褒扬还是警告?”见赵佶心情转好,高俅不由也开起了玩笑,“总而言之,今儿个臣只是进宫来接伊容,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好了,是朕自己对你说的,难不成还要追究你的罪过?”赵佶没好气地瞪了高俅一眼,这才站起身来,“好了,你还要和伊容在朕的宫里头卿卿我我多久?你若是再不走,朕可是要下逐客令了!”

“圣上说的简单,她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高俅勉强架着伊容站了起来,脸上自然是苦不堪言,“至少也得让人帮臣一把!”

赵佶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久违的爽朗笑声响起的时候,竟惊飞了不远处的几只小鸟。”朕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也罢,朕就让人送你们回去!伯章,别亏待了伊容,否则朕饶不了你!”

第三十章 送别离人生百态

小皇子的转危为安让朝官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要知道,真宗年间流行天花的时候,曾经使得人人自危,就连一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也不能幸免。

此时此刻突然传出宫中皇子得了天花,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然而,事情过后,赵佶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处置,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几个朝官几句,似乎没有多加追究的表示。然而,几个消息灵通的明眼人却发现,昔日在权贵府邸出入殷勤的道士左明虚,似乎从几天前起就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这些人自然便发觉了一丝端倪。只不过,这涉及到天家之事,谁都不敢多嘴。

计算了一下旨意下达的时日,高俅发觉自己已经在京城盘桓了近两月之久。虽说宋朝官员上任向来有拖沓之嫌,动辄在京城拖延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奇事,就连旨意也往往是三天两头的变化,甚至往往有派了差遣却来不及上任,然后又改派他职的。不过,他却不想仿效此举,因此,在行装打点完毕后,他便进宫陛辞,然后回府正式动身。

自崇宁元年末拜相,直到因星变罢相,他和蔡京总共执政了三年多,虽说并不算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和大宋频频更换宰辅的历史相比起来,他仍旧算是在位长的。如今一朝离京,却也没有人走茶凉之虞,前来相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达官显贵。不过,当人们看到尚书右仆射赵挺之时。却惊讶地发觉,身为高俅姻亲的蔡京竟然没有前来相送。

“伯章,此去东南路途遥远。一路多加保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赵挺之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很是热忱地说道,“圣上对伯章此行也很是看重,我也希望你能够马到功成。此次你挑地这些人,若是不够使用的话尽管上书,我一定会请圣上再遴选一批良材!”

“正夫兄言重了!”饶是高俅知道赵挺之的心意是希望他在东南多盘桓一阵子。最好干脆就是别回来,此时也不免为其情真意切所动,“既然是国事,我当然只有尽心竭力地道理!今次和这么多年轻俊达同行,我也希望借一借他们的锐气!”

赵挺之当下连连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便转向了一旁地十几个进士,这一次却是端出了宰相的架子。他威严地扫了这些后辈一眼,沉声道:“诸位寒窗苦读数十年,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投身朝堂报效于国。如今高大人受圣上诏命安抚东南。从众多的进士中选择了你们,足可见诸君品行学问!我也不想多说,只告诫诸位一句。所思所行时,多想想你们平时读的圣贤之书,切勿迷失了为官的本心!若是尔等有贪赃或是扰民之事,莫说高大人会上表参奏。我也容不下你们!”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兼且又是出自当朝首相之口,这些刚刚登科地进士立时熄了焦躁不安的热火,连声称是不迭。一旁早早来到的叶梦得也不觉在心中暗赞,仅仅是这番话,赵挺之便在人前竖起了宰相威严。这“高大人”三个字,若是一旁的官员还品不出滋味,就枉为朝官数十载了。

这边陈瓘陈次升侯蒙等人也一一上前与高俅话别,正说得热闹的时候,后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人嚷嚷道:“陈王来了!”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须知开春之后陈王赵佖的旧病又犯了,有时就连大朝也难得看到他的人,此番高俅出京,这位天子兄长,当今最贵重的亲王竟亲自来送,这人情可是顶了天了!

听到陈王驾到,赵挺之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随后又恢复了正常。

大宋宰辅最重,虽贵为亲王,在朝上有时仍不免位列宰辅之后,然而,面对深得赵佶敬重的陈王赵佖,即使是当初地蔡京等人尚且以礼相待,又何况是他?因此,见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他立刻整了整衣冠,换上了一幅更得体的笑脸。

高俅却是立刻迎了上去,见肩舆上的陈王面色苍白,他不由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然后便拱手道:“此乃京城郊外,风大人多,陈王既然抱恙在身,让其他人来也就行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也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哪怕不是圣上让我代为相送,我自己也是要来地!”肩舆上的赵佖微微一笑,似乎丝毫不觉自己这番话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震动。他稍稍直起身子,向四周众人点了点头,然后才对高俅道:“高相公,圣上还有一件礼物让我带给你。”他一边说一边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四个内侍抬着一个箱子上了前来,轻手轻脚地将其放在了地上。下一刻,他们便开了箱盖。

“天哪!”

“这都是……”

“似乎贵重得很呢!”

听到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惊叹,高俅也不由心中苦笑。赵佶此举无疑是为了出一口当初因星变而罢相地恶气,因此是变了法子似的向朝官们表示,他高俅的圣眷依旧在他人之上。否则,这一箱子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送到他的府邸,而是选了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日子在众人面前亮出来?

不过,虽知推托不掉,但是,场面上的客气话还是要说的,否则,他担保明日便会有御史弹劾他一个不恭之罪。当下他便皱了皱眉头道:

“陈王,我离京在即,圣上送这么一箱子羊脂美玉似乎不合适吧?”

“哦,是我刚刚说错了,东西不是送给你的!”赵佖似乎很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见周围众人似乎愣了神,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去岁高相公喜得贵子的时候,圣上曾经提过,还有礼物日后再送,乃是为了令郎的抓周之礼。宫中玉工足足忙了大半年,这才将于阗进贡的美玉琢磨了这样两套玩意,其中一套乃是为了备小皇子使用,另一套就送给伯章了!其中还有几件小玩意是送给令弟高傑,贺他喜得双子的!”

赵佶是懒得搭理别人的感受,而陈王赵佖此刻这么说,那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了!不用看周边人的表情,高俅便知道大多数的人脸色是难看得紧,须知他高俅虽然人缘不错,但是也不会惊动几十个官员出城相送,这些人当中,只怕是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居多。只不过如今陈王这么一说,恐怕这些人都得好好掂量。而当初那些为了求名求利而弹劾他的御史,似乎也应该摸摸头上那顶乌纱帽了。求名求利,不付出代价又怎么可能?

“好了,圣上的话既然带到,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赵佖轻轻伸了一个懒腰,大有深意地扫了旁边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赵挺之身上,不由露出了一缕异色,“想不到今日赵相公也来相送,足可见同僚旧情!高相公,此去东南,我只有一句话相送,多多保重!”

尽管赵佖只有四个字,但是,听在高俅心中却感到异常温暖。然而,在周围众人听来,此话不啻是话里藏锋别有文章。

换作是别的宗室和大臣说这种话,异日便必定会引来一场麻烦,但是,处于陈王赵佖的立场,却没有人能够说出二话。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亲王百病缠身,身体大大不如赵佶,而赵佖平日是个富贵闲王,可每每根据赵佶的示意周旋于百官之间,竟是一个宗室中的异数。此时话虽然从赵佖口中说出,焉知不是赵佶的意思?

高俅郑重地拱拱手,微微一笑道:“陈王也请珍重!”

见高俅转身示意家人将东西装上船,赵挺之本能地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然而,此时却听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高相公且慢!”

高俅转头一看,见叶梦得突然自人群中大步走了上来,他顿时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就知道蔡京不会这么安静地让他上路,必定会再掀起一场风雨,所以一直在防范着叶梦得。谁知这年纪轻轻的家伙居然如此冷静,一直等到最后才站出来。

“原来是少蕴啊!”他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少蕴可是受元长公所托前来送我么?”

“正是。”叶梦得恭恭敬敬地深深弯腰行礼,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仿佛根本没看到旁边犹如刀子一般射出的道道目光。”适才诸位大人为高相公送行,我不好打扰,所以只能等到了最后。”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了上去:“恩相托我将此信送给高相公。”仿佛是为了加重周围人的疑虑,他突然又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一个月前恩相托付给我的,想不到竟拖到了今日。另外,恩相还有一句话让我相问,高相公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大哗,就连赵挺之都感到心中一沉,看向叶梦得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阴冷。此时此刻,谁都叶梦得才是蔡京的真正心腹之人,但即便如此,人们也不禁佩服其胆量。蔡京固然不能招惹,但是,叶梦得区区一个祠部郎官又岂能架得住他人攻击?

第三十一章 李才女十里相送

好一个片言惊动全场的叶梦得,好一个只手翻云覆雨的蔡京!

高俅暗叹蔡京借着叶梦得的口问出了一句他无法回避的问题,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荣宠不惊的神态。只是沉吟片刻,他便不闪不避地答道:

“有劳元长公操心了,请少蕴回去之后转告元长公,几时回来自有圣上决断,此时要我明言却是为时太早。”

“我明白了,必定转告恩相!”叶梦得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方才退到了一旁。此时他方才发觉,刚刚还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们全都闪向了两边,只剩着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想起当日蔡京为相权倾朝野那会的景象,他的心底不由愈发鄙夷。世态炎凉人心险恶莫过于此。倘若自己今日是代当朝首相前来相送,这些人还不是会换一番嘴脸?

高俅又拱手朝在场诸人说了几句,这才转身准备登船,不一会儿,船便起航了。在原地望了一会之后,陈王赵佖便露出了疲态,转而示意打道回府,然后诸如赵挺之等高官也纷纷登车返城,再后来则是看热闹的人如鸟兽散。一时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码头上人影全无,寂寥冷清自不必说。

然而,诺大的官船顺水而下航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陈留码头停了下来。这是事先并没有的安排,高俅正觉得奇怪时,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而那声音显然是属于高嘉的。

他起身朝外走去,倚栏一看,只见舶口不远处的道路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而路边火红地石榴树下,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正含笑站在那里,眉宇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愁绪。不是李清照又是何人?眼见高嘉在奶娘看护下步子匆匆下了船,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妻子英娘朝自己投来了一个歉意地微笑。他哪里还会不知道情由,虽然这耽误时间,但是,自开封下运河到杭州,远没有他下西南那般鞍马劳顿。因此他并不在乎这点时间。反倒是李清照思考周全,知道开封码头上官员太多,居然选中了这么一个地方前来送行。

“李姨!”虽说已经拜师,但是,高嘉依旧没改过称呼,快步扑入李清照的怀抱,“你和我们一块走好不好?否则我会日夜想着你地!”

“嘉儿,哭什么,我不是按照和你约定好的,来这里送你了么?”

李清照轻轻用帕子擦拭了高嘉眼角旁的泪珠。这才笑道,“嘉儿最适合笑脸,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好了。你看你爹娘都在笑话你了!”

听到这句话,高嘉方才转过了头,见父亲和母亲含笑看着自己,立即扭过了头。用手绢使劲在脸上擦了两下方才转过了身子,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了李清照的手。

“高相公,高夫人!”李清照偏身施礼,歉然说道,“我只是为了和嘉儿约好了,所以才在这里等候,若是耽误了你们地行程,还请你们不要见怪!”

“清照这是哪里话,我原来还想到你那里去道别,后来听说李大人已经回来了,因为担心去了反而不好,所以才没有登门,只是让人送了信。”英娘见高嘉的那幅样子,心中不由暗自嗟叹。虽说如今女儿是拜了李清照为师,可是,女子究竟不像男子,一旦嫁人,这婚后哪里还是自由身?若是夫婿在京为官还好,否则便免不了奔波于各地,除了书信,今后怕是见到真人也难了。

李清照略点了点头,但却没有开口提及自己的婚事。”高夫人,我听说你们此去东南可能不会很快回来,这是真的吗?”

高俅闻言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问道:“清照这是听谁说的?”

乍听得清照二字,李清照的脸色微变,见高俅似乎没有其它意思,她这才低声道:“前几日我爹回来时,我听到他对我娘这么说,似乎是子由公提到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嘉儿也一日日大了,杭州和开封相隔遥远,书信往来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尽早把字认全了,这样方才不会耽误。”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取出了两本小册子,径直塞到了高嘉的手中,又轻轻地在她的头上拍了两下。”这是我素日里写地一些词句,虽然算不得最好,但至少能够让嘉儿有些参考。另外一本则是我写的一些心得体会,以及对前人的诗词地一些评论,虽然是玩笑之作,但想必也能在嘉儿读诗词的时候有些教益。”

看到高嘉如获至宝地将两本小册子揣在怀里,高俅不由生出了一丝嫉妒。这可是一代大家的亲笔所著,受益者居然只是一个五岁的小丫头,这老天还真是够偏心地。不过,想到李清照一生作词无数,却在后世战火或乱离中散失大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为了嘉儿,清照你实在是用心良苦。不过,虽然相隔两地,但是,我会让嘉儿定期给你写信,当然,目前而言,只能是我或者内子代劳了。”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又抬头建议道,“清照若有新词,也请寄一份给嘉儿,等她学过之后,我也想请人刊印出书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刊印?”听到这两个字,李清照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惊喜之色,须知这个时代的文人若是要刊印出书,往往要自己拿出一笔不小的费用给书商,而以她多年积攒的体己,还不见得够用。之前虽有好事者出了几本她的诗词,却也散布不广。只是,这种涉及到金钱上的事情,靠别人好吗?

见李清照有所犹豫,高俅的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慨。宋代的风气比唐朝严谨得多,虽说还不到后世三从四德的地步,但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仍旧是不少号称治家严谨的官员津津乐道的,比如说司马光的家风就是如此。而李格非能够让女儿自由地发挥才华,而且绝不禁其外出,这就已经是莫大的开明了。他记得历史上李清照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八卷,却都因为战火而散佚,流传至后世的只有《漱玉词》的七十余首词而已。相对于一个有大才的绝代才女来说,这实在是一大憾事。

“之前子由先生曾经托族孙苏元老给我送来了先师的一批文稿,我已经让人去刊印了。毕竟,手稿说不定有一天会散佚,可若是书籍入了人心,人们自然会记住。”高俅继续巧舌如簧地鼓动道,“清照,你流传在外的词也已经不少,与其让这些词只在人们口头流传,不若刊印成书让人人称诵,这样也不负了你一世才名。不瞒你说,我有两个家人就开了一家书局,你也不必担心费用,若是卖得好,指不定他们还会上门再求稿,到了那时,恐怕就不止是京城一地传唱你的词了。”

“这……”一想到自己的诗词不再局限于一个小圈子,而且能够更加广泛地为人传唱,李清照顿时下定了决心,“那就按照高相公说的办吧,只是中间周折太多,我在这里先行谢过!”她一边说一边郑重其事地行下礼去,脸上也露出了真诚的感激之色。

“清照,你就别谢他了!”英娘一把将李清照拉了起来,然后便和她走到了一边,这才低声取笑道,“高郎之前从过商,他哪里会作亏本的买卖?以往别人欲求你的词而不得,如今既然刊印了出来,难道他们不会去买?京城的文人雅士不计其数,恐怕到了那时,书商便会盆满钵满了。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清照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虽然颇有才名,但是,家里一有父亲李格非的俸禄养着,二有老家的数十亩田土可以收租,虽然生活算不上十分富足,但至少仍能够维持一个小康,所以,对于经济之道她并没有多少认识。此时此刻,她也忘了高俅一行人还要上路,拉着英娘便问了起来,当她知道高府上下的一应开支,甚至包括家人经营的店铺都是靠英娘她们三个女人维持时,更是觉得一阵殷羡。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原本也是应当的,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哪里会知道这些家常琐事?别人大家里头都有管事账房,只有我们家是不同的,他一向说,凡事只有亲力亲为才能够掌控全局,所以说,我们家那些账房管事没有一个敢随意糊弄。”英娘见李清照听得目瞪口呆,不由掩嘴一笑,“你放心,那个管着书局的管事正好在我的手下,到时等你的文集畅销一时,我一定帮你要润笔!”

李清照这才忍不住跺了脚,见无人注意这边更是露出了娇嗔之色:

“姐姐,你尽和我开玩笑!”

“清照,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们家的状况么?”英娘这才敛去了满脸的笑容,正色道,“前几年你爹爹病着,所以只拿了一点阶官的俸禄,再靠着那一点职田国日子。那时他看病买药都需要钱,你们家的家底就在那时候空了。如今你爹爹虽然重新起用,但是,朝堂上的事是谁都说不准的,若是没有别的进项,难保他日不出现其他问题,难道你真的嫁了人之后,还能拿着夫家的钱去贴补娘家么?况且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你的书卖得好才给你润笔,又不是周济,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你当嘉儿的西席,我还没有付你的工钱呢!”

当日的情景李清照又怎会忘记,此刻,她的眼角已经是隐现水光。

许久,她才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姐姐,谢谢你!”

第三十二章 赤子忱忱报国心

尽管东京开封无山川之险,但是,它却有河川之利。仅仅是一条直通江南最富庶之地的大运河,便捷的漕运就为朝廷省去了运粮以及运钱的大笔开销。如今和妻儿坐在船上游览两岸风光,高俅不由生出了一股感慨。

若是回到治平年代当一个逍遥富家翁,岂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如今劳心劳力,安知他日就一定能够安享晚年?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如今四十都不到,谈一个老字还为时尚早,再说了,这种难得一遇的机会,人生哪里还有第二次?

高嘉和高蘅都是生平第一次坐船,此刻不由异常兴奋,就连一向性子文静的高蘅也在高嘉的带动下满船乱跑,慌得一群使女仆妇急急忙忙地跟在后头。好在这船造得颇为考究,这边几乎都是女眷,倒也不怕外人说什么闲话。

他这边一路顺着运河南下,那边江南和两浙得到消息的百姓也在议论纷纷。虽说旨意早就下了,但是,谁都知道大宋的差遣做不得数,只要皇帝一句话,那么,未上任就改他地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在最初,闻听高俅优哉游哉地仍然安居京城,东南官员全都以为这道任命不过是权宜之计,待到听说高俅已经动身,这些人方才有些慌神。

官员们议论的事情,老百姓却是不知道。街头巷尾酒楼饭庄茶馆,几乎一开口就是问起那位即将上任的高相公。知道的人便说高俅不过三十出头,不知道地却是一口咬定高俅一把年纪,否则又怎么会官居宰相。还有的则在议论是不是官家借此又要来征粮。总而言之,各种言论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这一日。一座酒楼中两个正在喝酒地中年汉子就为了一点小事争了起来,原因便是为了最近无锡城一户人家发现的一块奇石。一个说那是天下奇珍。若是往上奉献必定能够换个官做,另一个则说石头当不得饭吃,朝廷哪里会因为一块石头而行封赏之举。两边争得正激烈地时候,一个青年却扔下一把铜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天下承平?外有大敌窥伺,内有盗匪之忧。这天下哪里称得上承平!”他摇头叹息了一声,举步往自己家走去。还未到门口,他便几乎和自家的一个年老仆人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开口相问,那老仆便嚷嚷道:“少爷,老爷来信了!”他闻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信在哪里?”“夫人刚刚看过,说是老爷来信称,要夫人带着少爷进京去住!”大约是想到京城的风光,那老仆的脸上颇有些兴奋之色,“老爷刚刚升了右文殿修撰。夫人很是高兴呢!”“右文殿修撰?那差不多是从六品了!”青年低声嘀咕了一句,脚下步子不停地往里屋走去。见过母亲之后,他便将父亲的来信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这才得知了如今京城大况。由于其父写信地时候高俅还未上路,因此上面有几句对朝政的猜测之语,甚至提到蔡京高俅有可能复相,看到这里。他不由微微冷笑了一声。”纲儿,你笑什么?”座上的妇人对儿子的表现极为奇怪,不觉加重了语气说道:“你爹既然说要去京城,依我看,我们还是尽早打点一下行装吧。”那青年正是李纲,他自少年读书时便一直密切关注着时势,如今哪肯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家乡前往京城,因此只能费尽心机找借口道:“娘,我们李家自先祖开始便离开福建住在无锡,爹爹甚至还在这里当过一任知县,如今若是这么急急忙忙走了,这边便少了一个人。娘,若是您担心爹爹一个人在京城无人照顾,不若先行上京,我在这里打点好之后再动身,你看如何?”李纲的母亲刘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虽然觉得儿子的话颇有些不尽不实,但是,出于为丈夫考虑,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答应归答应,她依旧是详详细细地吩咐了一大堆,这才让家中的仆役开始准备一切。

得到了母亲的允准,李纲自然是满心轻松,见家中无事便悄悄出了家门,熟门熟路地拐过两条街,进了一家颇为气派的商行。”李公子!”伙计一见是李纲,慌忙将其迎进了内室,又奉上了热茶。”刘管事有客人,你还请稍待片刻!”不多时,一个四十出头的管事便掀帘而出,哈哈大笑道:“李大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当然是为了你那灵通地消息!”平常闲来无事时,李纲常常会来这里坐坐,毕竟,自他十几岁的时候起,这家商行便开在这里,而这位刘管事更是在这里一呆十几年。一来二往下,他也和对方熟识了,再加上刘管事一向消息灵通,在各条道上兜得转,他没少上这里来询问最新的时势。”哈哈,李大公子想必是为了如今前来上任地高相公?”见李纲面露笑意,刘管事顺势便坐了下来,“唔,高相公五月十八日自京城码头动身,如今在路上已经走了六七日,到时候必定是要在无锡经过的。怎么,你准备去拜会一下么?”“刘管事你怕是用错词了吧,我哪里够得上前去拜会的资格?”李纲摇头长叹一声,这才将今日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位高相公宠眷未衰,所以都打着高攀地心思,无论船停在何处,必定有官员前去趋奉,到了那时,高相公不是扰民也是扰民。唉,这隔山拜佛的一招,这些官场上的人算是用得炉火纯青了!”“这种事情正常的很,若是让高相公为举主,少则少上几次磨勘,多则可以直上青云,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蔡相公在位的时候,直截了当拔擢上去了多少人?这一次高相公下东南,他们又怎么会不打主意?”说到这里,刘管事突然低声嘀咕道,“只不过,他们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不好丢了官职……”“你说什么?”李纲的耳朵却是相当灵敏,刘管事的嘟囔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连声问道,“难不成你还知道什么内情?”刘管事似乎自知失言,沉吟片刻后方才答道:“你应该知道,高相公此次下来还带了十几个新科进士?”“没错,诏令上说了,是要这些进士接任各地一些空缺的县尉之职,也好让他们多多历练。虽说不考核即授官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是,往日也是常有的,有什么不对吗?”不待刘管事回答,李纲的脸色遽然一变,“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跟来还有别的含义?”“我可没这么说,我一个替东家跑腿的人,哪里知道这么多!”刘管事晒然一笑,轻轻巧巧地把话头搪塞了过去,“李公子,恕我直言,你在乡试都是名列前茅,为什么不早些参加礼部试?若是能及早殿试登科,不是就能够得偿心愿么?”“天底下的士子全都在挤那个独木桥,早试晚试都是一样的。”李纲苦笑一声,这才站了起来,“话说宗汝霖当初登科的时候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还不是因为一篇时文而触怒了权贵,从而蹉跎了十几年?我有自信能登进士第,但是,与其等到登进士第之后在考虑该如何报国,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未雨绸缪。”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朝着刘管事点点头道,“老刘,多谢你了,不管此次结果如何,我都至少尝试过!”目送李纲离开,刘宗咸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十一年了,他在无锡这个地方窝着足足有十一年了,当年的东家如今已经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宰相,可是,他却没有忘了当年的吩咐。从刻意制造偶遇到后来的提供各种信息,他亲眼看着当年十二岁的少年长到如今,只是,这一次成亦不成,却要看李纲自己的本领了!”此间事了,我是不是该回京城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自失地摇了摇头,无锡是好地方,只不过,再好的地方待了十几年都会腻味,更何况他是谨记使命不敢拈花惹草?只不过,这些年虽说枯燥些,他得到的报酬同样不少,两个孩子全都在京城上着学堂,听说他日若是读书有成还会有出仕的机会,换作旁的商行管事,哪里有这般的恩遇?

想到这里,他突然沉声吩咐道:“来人!”一个小伙计应声而入,躬身一礼后便静悄悄地等待吩咐。”待会送出信去,请东家到时在无锡停一停!”略一停顿,他又嘱咐道,“还有,就说江浙这里的官员都在盯着,请东家多多注意。”他突然想到了李纲提到的事,便把献石头的传闻说了一遍,“原话报上去,东家对于这些事情最是上心,应该会有所措置。好了,就这些,你去吧!”

第三十三章 闻危言心有所感

初次坐船的兴头一过,包括英娘在内,一群人的兴致都慢慢低落了下来,就连原本东奔西跑的高嘉也安分了不少。好在除了几个头一回坐船的仆妇之外,其他人没有一个晕船的,这也让高俅省却了不少烦心。此时此刻,他站在船头眺望着往来的船只,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感慨。

这年头只有海路和陆路两种交通方式,陆路上最快的就是骑马或坐马车,但是,那股颠簸劲却着实让人难耐,因此,宋时无比发达的运河体系,便成了贸易繁荣和交通发达的一条捷径。可以说,若没有运河,也就没有天下第一繁荣的东京城。

宋代的运河体系以汴河为骨干,包括广济河、金水河、惠民河,合称汴京四渠。通过四渠,向南沟通淮水、扬楚运河、长江、江南河等,向北沟通了济水、黄河、卫河。而这其中,超过六成的南粮都是通过汴河运到东京开封府。因此,宋朝的历代君王,无不在维护汴河上投入了巨大心力。然而,汴河的水源乃是黄河,自唐到五代再到如今的宋朝,河水中沙泥沉积,水面早已高出地面,一旦溃堤便是毁灭性后果。正因为如此,每年朝廷在这上面投入的钱粮便是一个天文数字。

“幸好这个时代的人不说什么人定胜天!”想到后世那句口号,高俅不由嗤之以鼻。在那样科技发达的时代,不是照样有洪水泛滥山体滑坡台风肆虐?生而为人,便需时时刻刻地保持着那点敬畏心,不敬神佛并不可怕。但是,最可怕的是人真的什么都不敬,那时。恐怕天地就真地倒置了。

他这一次虽然不想太招摇,但是。内河航运毕竟不可能用那种太大的船,再加上还有赵佶给他派的一些卫士,另外十几个进士及其家眷也人数不少,因此足足用了四艘船。浩浩荡荡地船队在运河上驶过,就是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可能。

他五月十八日从东京开封府动身。一路经过了宁陵、南京应天府(商丘)、永城、宿州等十余个州县,此时刚刚抵达楚州。为了避免惊扰各地官员,他每到一地除了补给食水和粮食外,并不轻易上岸,只是即便如此,却依然有官员前来拜会,他却名帖照收,人却一概不见。此时楚州在望,他自知又是一番应酬,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船一靠岸,他便看到了岸上有一长溜马车等在那里,中间大多是青袍官员。也有寥寥几缕红色夹杂其中,一眼扫过去少说也有十几人。如今他的情形几乎和后世地钦差大臣差不多,大宋以往罢相的宰臣哪个不是满身失意地离京,他倒好。夹道欢迎的人一拨又一拨的!

不多时,下船交涉的高丰景便拿着一叠拜帖回转了来,不待主人吩咐便轻手轻脚地将其分门别类,最后才说明道:“相爷,这些大多都是楚州地官员,因为听说大人过境,所以才来求见。除了楚州的知州洪令亨洪大人之外,尚有市舶司提举钟昌钟大人,相爷是不是准备见一见?”

高俅闻言倒是踌躇了起来,楚州知州洪令亨乃是蔡京的人,这种时候见不见却是无所谓。只不过,这个市舶司提举钟昌却有些意思。楚州增设市舶司之后,每年来往高丽的船只陡增一倍有余,特别是近两年上交国库税钱高达六十万贯,比起东南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也不逊色多少。须知在各沿海州县增设市舶司乃是他提出来的,但是,中间过程他却没有过多地过问,只是在大局上稍稍留心,即便如此,钟昌这个人也小觑不得。

沉吟良久,他终于定下了主意:“这样,让洪令亨和钟昌上船,顺便告诉其他人,我只是过境,地方事务与我无干,他们都是公务在身的人,不要在这里多做盘桓,免得误了自己的事。”

“是!”高丰景弯腰答应了一声,随后便匆匆下了船。传达了高俅的意思之后,下头的官员果然是大失所望,但当着洪令亨和钟昌的面却不好表露出来。毕竟,一个是执掌一州大权地正牌知州,又是京党亲信;另一个则是管着肥得流油的市舶司,一年过手的银钱无数;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这种小官惹得起地。见洪令亨和钟昌上船,这些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高俅对于洪令亨自然没有什么好说,按例敷衍了两句,又提了提蔡京的近况,不到一刻钟工夫便打发走了人,这才正儿八经地见了钟昌。

从第一眼看来,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中年人,非但没有一点管钱的官员应该有地精明相,相反却显得颇为糊涂。若是只看表面,他几乎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把楚州市舶司管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就连本地知州和本路转运使也找不到可以入手的地方。

“钟大人,你接任楚州市舶司似乎已经三年多了吧?”

他随口问了一个问题,这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顺便观察一下其人神色。

“已经四年了。”钟昌略微欠了欠身,脸上并没有寻常官员应对时的诚惶诚恐之色,“当初高相公主张增设市舶司,我便从宝应任上被派到了楚州,那时连市舶司衙门都是从百姓那里借的房子。须知我朝虽然曾经在明州杭州泉州广州等地设过市舶司,大多数官员却认为楚州不是个贸易的好地方,因此全都认为市舶司即便建了,不久之后也会撤去,所以被推出来的我便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眼看着市舶司蒸蒸日上,这些人便纷纷红了眼,若非我的政绩仍然在那里,恐怕早就被调走了!”

高俅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乃是政令的建议者,至于具体施行则是由下头官员奏报,因此他虽然消息灵通,但却不可能面面俱到,在此事上,他看到的还是官面文章居多。再加上乃弟高傑任官一直在市舶司之中打转,他也没听到多少抱怨,因此本能地认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不会有多少困难,谁知其中还有如此隐衷。

此时,他立刻收起了最初的漫不经心,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么说,明荃此来是为了讨一个说法?”

“下官并非此意。”见高俅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钟昌的心中不由暗自高兴,本能地坐直了身体,眯缝着的眼睛也突然睁大,射出了不容人轻视的精光。”大人,我朝的富足四海皆知,因此,但凡我朝货物,南至交趾蒲甘,北至辽国高丽,几乎处处都能够卖出高价,因此,尽管海上贸易风险太大,十停的商队往往要折损三停,但是,商人依旧是趋之若鹜。市舶司发引课税,这利钱确实是丰厚。这市舶司乃是我一手组建,因此,用的吏员无不是经过一再筛选,稍有贪贿便罢斥不用,所以,一直以来,我自信楚州市舶司的每一分利,都完完全全地入了国库!”

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保证,高俅更是悚然动容。自己不贪贿已经很不容易,而能够保证手下也不贪贿,这钟昌绝非等闲人物。此时,他情不自禁地搁下了茶盏,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一些。

“然而,在别人看来,我此举无疑是断了他人财路!”钟昌愤愤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自从圣上下旨褒奖楚州市舶司以来,人人都知道这其中是一条巨大的财路,因此不仅仅是知州,还有历任本路转运使,纷纷都想把自家人安插进来,或者是明里暗里示意要分一杯羹。我起初还一个个地拒绝,到了后来却发现,市舶司虽然是一个独立的衙门,但是,诸多事务却不可能全靠自己人完成,于是我便处处掣肘,甚至连要从百姓中请几个帮手也是困难重重,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我再难维持下去!”

事情真的有那么严重?高俅微微皱起了眉头,手指不经意地敲着扶手。要知道,他如今不是宰相,虽说人人知道他宠眷不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真的肆无忌惮地插手地方政务,这可是莫大的忌讳!

他的职责在于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楚州属于淮南东路,怎么也轮不到他插手的份,除非……他忽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目光立刻往面前的钟昌扫去,见其坚定的目光下似乎隐藏着一丝别的东西,他立刻醒悟了过来。好一个钟昌,果然是莫测高深的心计,因为当初是他高俅提出了增设市舶司而理所当然地找了上来,而后又痛陈事实,果然又是和杭州明州市舶司一个打算,想要完全脱离转运司而成为一个直接向上负责的部门。

他不露痕迹地端起茶盏,做出了送客的架势:“钟大人说的我明白了!兹事体大,我必须考虑考虑!”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钟大人且回去等待消息好了!”

第三十四章 用人才亦有诡道

钟昌一回到市舶司,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人便匆匆迎了上去,来不及寒暄便开口问道:“我听说高相公婉拒了其它人,只见了你和洪大人两个,究竟怎么样?”

“怎么样?”钟昌冷笑一声,随手把官帽一甩,没好气地道,“这些个在朝廷中枢当官的人,哪里有那么好糊弄,精明得像什么似的!”

他原原本本地将刚刚的情形解说了一遍,这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要我说,这一次怕是没戏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啊!”中年文士姓廖,单名一个隽字,曾经在明州市舶司和杭州市舶司都干过,最后和钟昌投缘方才奔了这里,自然不希望这个东主就这么倒了。”高相公的弟弟不是在华亭市舶司么?当初圣上听从高相公的意思,将明州、杭州和华亭市舶司全部录离出了本路转运司,直接向户部负责,如今怎么会对楚州市舶司的窘境视而不见?”

“都是我太自作聪明了!”钟昌疲惫地伸手覆住了眼睛,本能地感到一身酸痛,“虽说我在高相公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但是,一旦被别人看错了意思,免不了就会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别有所图。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仅仅置之不理也就算了,若是他把这话告诉别人,别说我得卷铺盖走路,恐怕还得脱一层皮!”

廖隽闻言吓了一跳,随即也攒紧眉头苦思了起来。先头以为拜会这位高相公是天大的好机会,如今人是见着了。可却不但没捞到机会,反而可能会伤及自身。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

“不管怎样。你在楚州这几年都是立了大功的,朝廷就算不奖忠臣。也应该不会过河拆桥才对!”

“廖兄,你在这么多家地幕府都待过,难不成还会以为我朝没有构陷不成?”钟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面带讥诮地讽刺道,“就连已逝的苏学士那样大的名声。当年还不是为奸党所算,差点在乌台诗案中丢了性命,怎么,还会有人在意我这么区区一个谋利之臣?”

话音刚落,门外便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启禀钟大人,高相公地船刚刚已经开了!”

“开了就开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报的!”满心不耐烦地钟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口气,“他只是过境,总不成真的为人排忧解难不成?”

但是,门外的小吏却并没有退去:“只是。刚才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指明送给大人亲启。小人不敢造次,所以……”说到这里。他顿时有些嗫嚅。

“信?”廖隽本能地眼皮一跳,连忙出去询问,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封信回转了来。”他是新来的,生怕随便接了东西让你开革了他。对了。这格式怎么这么奇怪,除了抬头的钟明荃三个字之外,落款连姓氏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不以为意地钟昌立刻跳了起来,接过信便手忙脚乱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他竟是愣在了当场,旁边的廖隽连连询问,他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廖隽大急之下,只得从其手中抢过信笺,只看了几行便脸色大变。

“这……这是高相公的亲笔?他……他居然知道我们所图为何?”

“所以我才说我们是自作聪明!”钟昌苦笑一声,但眸子中重新又充满了熠熠神光,“上头虽然有告诫的语句,却也说将上书言明此事,甚至还说,将仿照京城都茶务的格局,在京城或是淮南江浙一带设市舶司都大提举总揽全局。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是宰相,我确实不能及!”

“高伯章就已经是这样难以蒙混,还不知道那名满天下的蔡元长是何等精明的人!”尽管今次危机已解,但廖隽却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心悸。一直在地方官身边打转的他,是不是把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看得太低了?

见廖隽神情萧索,钟昌便出言劝慰道:“廖兄也不要妄自菲薄,这一次地事,是我们两个都想岔了。”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信上的几处文字斟酌道,“高相公在信上提到,我既然有理财之能,自然不适宜永远呆在市舶司,所以问我对于将来还有什么打算。你忖度那意思,是不是有别的含义?”

“嗯?”廖隽连忙低头看去,细细品味了一下文字后便觉大喜过望,“恭喜大人,这词句虽然委婉,但是,其中含义却明显得很。大人不妨想想,高相公当年拜相之后,经他地手荐出去的人哪一个不是名动天下?王厚平兑屡获大捷,军功彪炳,这固然还有他父子两代的名声,而严均达虽说不是高相公所荐,但旁人都能看出,他和高相公乃是一路的人,如今擢枢密院同知,一回来不是拜相便是入主枢密院。而宗汝霖四十而开始大用,如今在西北也是屡屡建功,再看也同样是理财之臣地程之邵,已经加了显谟阁待制的头衔……”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钟昌被廖隽撩拨得满心热火,连忙阻止道,“你要是再说下去,我今晚就别睡觉了!你倒是说说,如今除了坐等,我还能做些什么?”

“大人,高相公此次下东南是为了什么,你不妨从这上面动动脑筋。”廖隽这才回过了神,立刻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到了九霄云外,“要知道,当初蔡相公把几个心腹提到户部尚书的位子,可是没用多少时间!”

此时此刻,高俅却是悠闲自得地坐在船上,心中计算着那个钟昌收到信时的模样。这是一个人才,但是,要怎么用好这个人才,却得注重方式方法。原本他是属意程之邵来打理户部,但是,程之邵的年纪稍稍太大了一点,而且西北茶马少了这样一个能员根本不行。不说别的,就说王厚大军驻扎湟州,那么多的军粮钱饷,若不是靠着程之邵的茶马博籴,恐怕就是吃也把青唐那一块吃得寸草不生。所以,如果这个钟昌能够为己所用,那么,他就可以设法将其提到中枢去。

自从撤三司使而将财权重归户部之后,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便渐渐重要了起来。虽说仍然不及明清大权归六部那样夸张,但却是不容小觑的实权位置。现如今,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任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争权了。若是再不及早准备,他日迟早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里,他便摊开了一份空白奏折,将白天钟昌的陈述一条条仔细写了上去,最后才在另一份私相呈递的小札上总结道:“依臣之见,市舶司归于转运司确有不妥。须知转运司统管一路之钱粮,乃是财赋要职,而市舶司经管海上贸易,亦为重中之重,彼此之间不应有所统属,否则,有失陛下将财赋归于中央之要旨。钟昌提举楚州市舶司多年,每年入国库钱粮数十万,功劳不可抹煞,若单单下旨褒奖,恐怕仍不足以表彰其功,恳请圣上依褒奖程之邵之前例,加官钟昌以彰显其功,如此方不失陛下圣明!”

思忖片刻,他又在小札上附带了一句:“臣闻听王厚北巡,程之邵代其坐镇湟中,击退羌人余孽反击,以至于累倒军中。以程之邵之年高,尚且奔波于西北前线,足可见其精忠体国之心,祈圣上另赏之。”

写到这里,他觉得颇为满意,但心中却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好半晌才想起自己竟忘记了童贯。

自从跟着王厚远征西北,童贯似乎也在那一带呆了有三四年,只是,监军还是监军,赵佶似乎一点都没有用其真正指挥大军的意思,这个兆头相当好。与其相信重用童贯会再出现一个英勇善战的李宪,他还不如相信史书的记载。所以,王厚实在是异常精明,北巡甚至还把童贯一起拉上,然后才名正言顺地让程之邵坐镇湟州。当然,想不到程之邵一介文臣在战场上也颇有章法,至少大军调动纹丝不乱,这退敌有功至少能够让其再晋升个一两级。

而以刘逵如今和赵挺之走得那么近的情形来看,他日其一旦去位,户部尚书一职铁定坐不稳,自己他日可以想想办法。但是,吏部尚书还在何执中手里,这个京党中坚只怕是不会那么快落马,再加上吏部职权太重,若是贸然伸手只怕会不妙,暂时先搁在一边好了。工部、刑部、礼部赞且先不说,兵部的职权被枢密院夺去了大半。现在严均远在西北,这个同知枢密院的头衔发挥不上用场,是不是该考虑一下枢密院的后备问题?

恰在此时,他感觉到船似乎又停了下来,算算路程,这里应该是宝应,而且现在是夜里,似乎不应该停靠。正疑惑的时候,外头便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待他发话之后,管家高丰景便推门而入。

“相爷,无锡那边派了一个人过来,说是有事情禀报!”

第三十五章 一箭双雕巧设局

“无锡?”

高俅微微一愣,但是,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十几年前,他刚刚得知李纲住在无锡的时候,曾经命人就近开了一家商行作为监视,而这些年来,他没少得到关于李纲的各种消息。什么乡试得中头名,什么关心时事,什么高价购买北地地图,诸般事由不知凡几,他一概都是笑着听了。他虽然无意于干涉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但是,从旁观察却也是一桩小趣味,看到一个后世人口中的名臣一步步上了轨道,那种感觉实在不为外人道。

当下他便点头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高丰景虽然是管家,但是,对于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任何兴趣。因此,将人引到了房间之后,他便蹑手蹑脚地退避开去,另外还嘱咐了一应家人不许去打扰,自己却站在了可以听到呼唤却听不到密谈的船头处等待吩咐。

听那个伙计说完大体情况,高俅的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李纲的年纪虽轻,口气却是不少。要知道,即使是当下有名的才子,也未必能够过得了礼部试那一关,正因为如此,多少才子苦熬数十载,就是为了能够求一个进士出身,李纲居然说考进士不用着急?在他依稀的印象中,李纲宗泽这些后世鼎鼎有名的大宋忠臣全都是言官出身,其忠直之名固然值得称许,但是,若非文臣和武将关键时刻还闹起了内讧,靖康之变也未必会发生。

细细思忖了一会,他便将目光放在了这个伙计脸上。见其虽然有些局促不安。但是却并不显得十分慌张,他不由心中一动。这个年头已经有信鸽这种通讯工具的存在,大宋甚至因为信鸽传信而曾经在对西夏一役中吃过大亏。因此,他在私底下不仅精心训练了不少信鸽。甚至还饲养了一群用来捕捉信鸽的鹞鹰。而远在无锡地刘宗咸那里,便有两只这样的信鸽,明明可以用举手之劳完成的事,这刘宗咸居然派了一个二十七八岁地伙计,其中原因便值得玩味了。

“你是顺着运河北上方才找到这里的?”

“启禀相公。小人从无锡北上,赶到扬州时曾经去码头上打探了消息。有几艘赶路地客船便透露了相公这一行的消息,小人计算时日,又听说相公船上有一个船工似乎生了病,要在宝应下船,所以便紧赶慢赶地到了这里,结果真的赶上了。”

“哦?”高俅这下才恍然大悟,但是,对方虽然说得轻易,可真要办到却绝非只是说说而已。无论是询问消息还是计算日程。抑或是将船工生病这种小事全都考虑在内,足可见对方并不只是略有小才。由此看来,这刘宗咸把对方派到这里。只怕是引见的成分居多一些。

“果然有些本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伙计也伶俐得紧,见高俅似乎有赏识之意。赶紧跪下叩头道:

“小人原名方十八,后来跟了刘管事之后,他便给小人起了一个正名,叫做方远。”“方十八?”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转瞬就释然了。水浒里还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呢,民间不识字的百姓取名字地时候,往往都是顺着数字往下排。只是,这十八两个字一出,难不成他家里有十八个兄弟姐妹么?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再往下追究,而是笑着问道:“平时你跟着刘宗咸都干些什么?”

“启禀相公,小人一向就是在外打探消息,专门结交那些三教九流,但凡重要的就暗自记下来。小人十八岁起便跟着刘管事,如今已经干了六年了!”

刺探消息,结交三教九流……高俅本能地想到了这一次一定要跟着自己来东南的燕青,不由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下可好,刘宗咸仿佛是先知先觉地送来了一个天生的探子,也省却了自己到时再派人去问的麻烦。当下决定了此人的去处,他便准备唤高丰景进来,突然想到了这方远刚刚提到的一个细节。

“对了,这献奇石的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好几日前,有一家人清理自家池塘的时候,发现了一块奇石,上面天然生成地花纹,似乎有好几个篆字,城里头的几个学究都只认了一个大概,甚至连县令也来看过,一口咬定是天降祥瑞。这家人原本准备卖掉换钱,后来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准备把石头献给圣上以换取官职,所以一来二往在城里头就闹腾开了。刘管事原本没当一回事,这一次是李公子提起,他才令小人回禀一声。”

祥瑞?一天到晚就想以祥瑞博进身之阶,根本就是哗众取宠!

听明白了方远地意思,高俅心中不由冷笑连连。没了童贯在江南大征花石纲,便有人起头献什么奇石,敢情是因为看到了当年哲宗因天降玉玺祥瑞而改元元符的好处,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勾当。可笑的是哲宗赵煦在得到了这么一块天授玉玺之后非但没有天命长久,反而不到两年便一命呜呼,这究竟是延寿益国的祥瑞,还是祸国殃民地灾星?

尽管心中腹谤连连,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方远的面表露出来,很快便唤了高丰景进来,命其将人带到燕青那里。诸多事毕,他才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在刻意散布之下,高俅的座船将要在无锡停靠两日的消息立刻便传遍了全城。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处富绅就全都串联了一个遍,纷纷商议着到时该如何趋奉。而无锡的几个官员也都聚拢了来,绞尽脑汁地想着高俅为何要在此地停留。到了最后,一个自作聪明的官员一拍大腿,一口咬定高俅是为了那块名声远扬的奇石而来。

“各位想一想,无锡虽说是属于两浙路,但是,毕竟不是什么大州县,更比不上苏杭之地。高相公奉旨出知杭州,安抚江南东路和两浙路,单单在无锡一个小县城停靠是什么意思?所以啊,他一定是冲着那块奇石而来?”

这时,旁边的无锡县令宋楚不乐意了:“这是要敬献给圣上的,怎可轻易送给他人?”

“你糊涂不是,高相公有多大的胆子,敢贪没送给圣上的东西?”

那个发话的官员冷冷一笑,又扫了在座的其他官员一眼,“但是,若说是高相敬献给圣上的,那么,到了那时,圣上大喜之下,说不定会复了高相公的相位也未必可知!”

听了这席话,在座众人顿时连连点头。只是,要把升官的捷径让给他人,宋楚仍旧有些犹豫,但是,一想到对方乃是刻意选在无锡停留,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好吧,若是高相公提起,我便主动送上,只是,这件事还需大家配合!”

“那是,同在一地做官,这种场面上的事还需要说么?”

抵达无锡的时候,高俅早早地便站在了船头,见岸上码头处照样是人头济济,他不由冷笑了一声。江南的六月天,太阳已经是有相当的热度,因此,他只是穿了一身常服,饶是如此依旧觉得燥热难当,见下头不少人官服一丝不芶,他不由晒然一笑。就在一日前,他刚刚接到上谕,上面于安抚之外又加了他提举两浙路和江南东路转运司之名。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转运使,但是,由于历来安抚使没有兼转运使的前例,所以,这提举两个字已经是赵佶想方设法造出来的名头了。

上了岸和一众官员厮见礼毕,高俅便用漫不经心的口气提起了那块传闻中的奇石,此时,人群中立刻传出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高相公,圣上自即位以来勤政爱民,多次下达上谕不许虚报祥瑞。现如今愚民无知,将顽石当成祥瑞,更有官府推波助澜,已经使得满城风雨。相公身为朝廷重臣,怎能够相信这些不实之词?”

这番话一出,不仅是县令宋楚心中狂跳,就连高俅也不禁转过了头。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的青年排众而出,长身一礼道:“学生李纲,拜见高相公!”

虽然此事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高俅依旧收起了笑容,上下打量了面前的青年一眼,这才发话道:“你既然说这是顽石而并非祥瑞,可有什么证据么?”

李纲毫不畏惧地拱拱手道:“学生当然有证据!”

此时,本就脸色煞白的宋楚顿时再也忍不住了:“高相公,此等迂腐士子之言岂可轻信!来人,将这个目无长上的狂生轰出去!”

第三十六章 辨奇石料露峥嵘

“且慢!”

高俅终于出口挡下了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原本就犀利的目光顿时显得更深邃了几分。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宋楚喝令轰人的时候,李纲的眼神中深藏着几分讥嘲和愤怒,只是极力克制才没有发作出来。不过也难怪宋楚如此焦躁,历来君王虽然明里说不许虚报祥瑞,但是,每每有祥瑞的消息报上,他们却往往照单全收,只有那些真正高瞻远瞩的天子才会下旨斥责。而这件事若处置得不好,后果也同样未必可知。

他沉默了片刻,便突然转头问道:“宋大人,那奇石现在何处?”

“启禀高相公,那奇石乃是顾姓人家发现的,现在仍然藏在他的家里,但是,下官已经命差役在他家看守,以防止有失。”宋楚琢磨不透高俅的脸色,连忙赔笑道,“高相公是否要去看看?那石头上的几个字清清楚楚,偏生城里头的学究全都不认识,就连本城教授吴子才吴大人也认不全,端得是稀罕物。”

“好,我便去看看!”高俅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纲大失所望,突然又转头看着李纲,“你既然大放厥词,便随同我一起去,若是你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莫怪我治你虚言之罪!”

李纲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立刻躬身答应,但心中仍有些失望。他在无锡城内有好几位相熟的文友,对于这所谓的奇石现祥瑞都是嗤之以鼻,因此,在听说高俅要在无锡驻留时。他们便相约一同过来。谁知事到临头,那几个人竟全都退缩了回去。望见人群中那几个闪避自己目光的好友,他不禁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敢于直言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照此看来,朝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御史挺身直言指斥时弊地风范。竟已经全然被今人忘记了!

见高俅一意点了李纲随行,宋楚等人不由在心底犯腻味。李氏一门在三代之前便居于无锡,而且代代出仕,也算是官宦之家,若是让李纲真的坏了这一次的好事。他们岂不是白忙一场?带着这样地心理,他们在李纲面前当然不会摆出什么好脸色,吴子才甚至准备到时候好好折辱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

高俅刚准备登上马车,见宋楚一帮人将李纲孤零零地排挤在一旁,他不由停下了脚步,思忖片刻便吩咐道:“李纲,我有话问你,你随我上车!”

“学生遵命!”

一旁地人见李纲也随之上了高俅那辆车,脸色顿时全都变了。吴子才甚至气得胡子乱抖。”这,这个大胆的狂生。目无长上!”

宋楚皱了皱眉头,摆手吩咐其他人一一上车,这才把吴子才拉到了自己车上。”老吴。那块奇石你是看过的,真的是天然而成?看高相公的样子,已经是动了疑窦,若是待会真地让那个李纲挑出毛病。恐怕你我全都要担上责任!”

听宋楚这么说,吴子才顿时也有些吃不准了。要知道,若说那真的是篆字吧,偏生他不认识几个,若说不是吧,看起来还真的和元符年间那方秦玺上的字有些相像。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咬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那么多人不可能说不过那小子一个!老宋,这小子太猖狂了,不治治他不行!”

“此事现在由不得你我做主!”宋楚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要是他这一次不足以取信高相公,那么,他是自取其辱,少不了他的罪过,也轮不到你我出手。但是,若是他这一次说准了,你看高相公的样子,说不定他立马便会飞黄腾达受到任用。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已经被搅黄了,我们只能盼望前头那种结局。老吴,一切就靠你了!”

另一头的马车上,高俅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纲,突然开口问道:

“刚才你在码头上排众而出侃侃而谈,难道就不怕这些父母官将来给你小鞋穿么?”

“学生所学但知无愧于公道本心,明知乃是官吏愚上之举,若是不说,学生无法安心。”李纲略略欠了欠身,毫无所惧地对上了高俅的目光,“江南膏腴之地,哪家大户不曾藏有珍宝?哪个州县不曾发现奇石?若是此例一开,将来仿效者必众,到了那时,官员必定逼迫胥吏,胥吏必定逼迫百姓,恐怕便不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了。”

见高俅似有所动,李纲不由更感振奋,索性直言不讳地道:“恕学生直言,当时咸阳县段义发现古玉印一方,这原本是极为平常的事,谁知在官吏渲染下便成了天赐地宝物。哲宗皇帝因此而改元元符,并对段义封赏加官,甚至为此大做文章,但是,这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先例。若是官吏有心,假造祥瑞又有何难?这不是鼓动百官另辟蹊径欺上瞒下么?”

“你的胆子不小!”李纲这番异常大胆地话,听在高俅的耳中自然是大生同感,但是,他更知道,这种话放在哪里都是大忌讳,怪不得史书上钦宗高宗两代天子用李纲都是浅尝辄止未曾贯彻到底。”你可知道,若是真正论起来,你就是大不敬之罪!”

李纲说完之后也感到有些后悔,但见高俅不像是真的大怒,心中又松了一口气。当下他便低头认承道:“学生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有犯忌之处,还请高相公不要见怪!”

“看在你忠直的份上,我就不予计较。不过,今后须三思而后行,不能如此孟浪,知道么?”无论是年纪还是官爵,高俅有资格说这番话,因此口气异常严厉,“看你地样子,应该是学的那些正直敢言的言官,但是,言官固然应该敢言,其指斥时弊却应该是出于公心,绝不能存了求名的私意,你明白么?”

听到高俅竟然以言官和他相提并论,李纲心中登时大喜,想要起身又差点撞到了头顶的车厢,只能在位子上深深弯腰道:“学生谨受教!”

到了顾家,高俅下马车之后,只见其宅院整齐门楣颇正,至少也算得上一个小康之家,心中便有了计较。及至顾家人迎出来之后,他的目光更是落在了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身上。虽然只是初见,但是,看那青年表情木讷举止畏缩,应该在文才武略上皆无成就,那么,此次顾家献石,大约就是为了给儿子谋求一个出身。

“高相公请看,这便是那方奇石!”宋楚殷勤地将高俅引到了一间房中,指着当中磨盘大小的一块石头解说道,“这是顾家人在清理家后的池塘时发现的,将石头抬到空房之后,室内便有毫光出现。他们大奇之下便用水清洗了数遍,最后便是如此一番景象。”

高俅微微点头,却不答话,只是用眼睛在那块石头上来回打量。以他个人的审美观点来看,这块石头确实算是难得的上品,其他的不说,光是那圆润中略带不规则的表面就很是难得,毕竟,这是池塘中的石头,而不是那江水溪流中受水冲刷数百年数千年的卵石。但是,最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表面上还有一幅仿若天然生成的图案,图案竟是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而旁边还形若题词似的有两行篆字,不过,写的是什么他就不甚了然了。

看起来越像价值连城是真品,就越可能是造假的货色,这是高俅身为现代人最大的心得。当然,当着别人的面,他当然不可能毫无证据地当庭指斥,因此就把目光转向了李纲。这个青年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这只是顽石,不知道是真有什么证据,还是在那里信口开河。

“李纲,你刚才既然说这不是祥瑞,而只是顽石,那现在便说说你的道理!”

见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李纲当下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了那奇石旁边,不慌不忙地道:“各位只道这图案是天然生成,但在我看来,这却是假的!”

“你血口喷人!”这一次跳出来的却是顾家主人,只见他额头青筋毕露,仿佛要将李纲一口吞下去一般,“你……你有什么证据?”

李纲却仿佛没有看到旁边无锡众官员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将手指指向了石头上的几个篆字。”家祖也曾经收藏过几块石头,因此,对于这些纹理,我也算有一点心得。若是天然形成的纹理,笔画上必然有所偏差,可是各位看这几个篆字,无论是大小还是用笔,显然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试问这天然形成的物事,又怎么会如此巧合?”

吴子才闻言却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正因为如此,不正是说明此乃天赐之宝么?若你只是凭借着这点而胡言乱语,那还不如趁早收起你那些鬼话!”

李纲却不搭理吴子才的讽刺,而是向高俅深深行礼道:“高相公也听到了吴大人的话,好,既然是天赐祥瑞,那么,这图案与其说是金龙,还不如说是蛟龙来得确切,哪里有半分寓意金龙的霸气?上天既能赐下如此工整的篆字,没道理反而在最最重要的金龙上出了纰漏?还有,各位不是说不能认出这些篆字么?我却能够认出来!”

第三十七章 三言两语收名臣

听说李纲竟能能认出那几个似是而非的篆字,高俅不禁大生兴趣。要知道,他到了大宋之后便投在苏轼门下,虽说不见得能成为一代学问大家,但是,少说十几年工夫下来,也不再是当年的景象。当下他便微微颔首道:“李纲,既然你说认识,不妨就给大家解说一下。”

“首先,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篆字。”李纲环视了众人一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是怎样语惊全场,“各位不必以为自己的学问不够,而是这造假的人水平着实太差,八个篆字中,除了一咋“天,字居然都写错了。”

话音刚落,吴子才便脸色大变,要知道,他既然能为教授,学问上自然是有很深的造诣,之前之所以认不全那几个字,一来是存了先入为主的观点,二来则是压根没往那个方向去考虑。眼见宋楚等几个同僚频频朝自己打量,他却恍若未觉,只是呆在那里动弹不得。读书几十年,又是领了教授官,倘若事情传扬出去,他还拿什么脸面去教谕百姓?

“原来如此!”虽然李纲没有再详细解释,但是听到这里,高俅已经是完全明白了。他收敛了脸上笑容,冷冷地瞟了一眼那个呆若木鸡的顾家主人,这才轻哼一声道:“想不到,这所谓的祥瑞奇石居然是假造的!”

宋楚见吴子才不说话,一颗心已经是沉向了无底深渊,当下立马做出了决定。他疾步走上前去,朝着高俅深深一揖道:“若非高相公鉴别,下官恐怕就要上了这个刁民的当!圣上即位以来。东南一带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富足,下官原本还想着天赐祥瑞。能够令圣上龙颜大悦,谁知道竟遇到了如此刁民!”他越说越显得口若悬河神态激昂。”我等忝为一方父母,却无识人之明,险些上了别人的当,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此石既然是造假,下官不敢擅专。还请高相公示下该如何处置?”

高俅倒没有料到宋楚急中生智下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原先地责问倒派不上了用场。然而,他终究是在朝廷中枢浸淫了多年的人,只是略略一怔便有了主意。他原本就打算好的,东南民风不似西南那般多变难制,但是,官绅地主却是最难制地,更重要的是,就怕这些人为了揣摩上意而闹出什么不可开交地事。趁着这块奇石造假的机会,他正好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那么,即使他日有人在赵佶耳边叨咕什么江南奇石天下第一,赵佶也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而有所顾忌。不至于让花石纲的勾当重现东南。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不可等闲视之!”

见那顾家主人吓得软倒在地,高俅并不觉得十分同情。要知道,这家人已经使家境小康。处心积虑弄出这样大的事情只是为了换取天子地赏赐,若是不加以惩处,恐怕天下人都会群起仿效,到了那个时候,东西南北的祥瑞恐怕会堆满政事堂。

“宋大人既然为一地父母官,此事便由你审理,我不会插手,但是,届时可让全城百姓前往听审!”他略顿了一顿,见周围的官员全都是脸色变幻不定,便知道这些人都在担心他会如何上奏。只是,这一次的事情非比往常,他不可能也不想就这么轻轻按下去。”正如宋大人所说,奇石造假固然是刁民贪利,但是,诸位都是读书多年的官员,怎么会看不到这些纰漏?此地之事流传太广,我不得不上奏圣上,不过,其中也会多少为你们转圜几句便是。”话点透到这个份上,宋楚等人哪里还会不知道好歹,慌忙一个个打躬作揖地谢了,然后又大大奉承了李纲一番,至于那个倒霉的顾家主人自然人人厌憎。虽然这一次他们眼力不济铁定要受到处分,但是,总比东西送到京城方才被人认出是假来的幸运。也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够一眼辨真假的李纲,他们全都没有了刚才的敌意,反而也多了几分感激。一出闹剧过后,顾家主人理所当然地被下了大牢,而高俅则再一次将李纲邀上了马车,只不过,他却不认为李纲会真的一眼辨明真假。

“李纲,若是我没有猜错,怕是你早就偷偷到顾家去看过那块石头吧?”

“果然瞒不过高相公。”李纲并不掩饰,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自从得到那个消息开始,我便想方设法进顾家查探,后来一个相熟地公差把我带了进去,乍一看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是那篆字却未免画蛇添足了。若是真的不知道而杜撰几个也就算了,偏生那顾家人为了追求繁复而胡乱编造,简直是不知所谓!”

高俅却冷不丁地插话道:“那我问你,若是那块奇石是真的天然而成,那你此番又会如何?”

“如果是真地……”李纲的神情中不免有几分犹豫,最后才咬咬牙道,“横竖圣上仍在求直言,学生也会上书谏劝!玩物丧志的例子古来有之,若是圣上喜欢这一类奇石,上行下效,百姓必将受害,此风不可长,此路不可开!”

“说得好!”高俅这一次终于击节赞叹,无论是对方流露出来的机智还是风骨,都不负史书名臣之名,最重要地是,李纲还年轻!历史上李纲在宋高宗手下曾经官拜尚书右仆射,但是这个宰相只当了七十七天就因为主张北伐而惨遭罢职,所以说,只要培养得当,至少能成为日后大宋的中流砥柱!想到李纲还未应礼部试,而下一次礼部试还有两三年,他立刻便有了主意。”此次事毕,伯纪可有什么打算?”

发觉高俅突然不再称其名而直呼其字,李纲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欠身答道:“回禀高相公,家父刚刚迁了右文殿修撰,前时有信来要我和家母去京城居住。前几日我已经让几个仆人护送家母上京,不过,我李氏一门自先祖开始从福建迁来无锡居住,此地乃根本不可丢弃,因此我原准备安顿好此地的老宅,便去京城和父母汇合!”

“原来如此。”高俅故作思索片刻,突然问道,“令尊可是李夔?”

“正是!”见高俅居然知道父亲的名姓,李纲顿时大奇,要知道,父亲于文学诗词上虽然相当不凡,但是,在朝中却相当谨言慎行,一般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而高俅曾经是位高权重的宰辅,怎么会记得他的父亲?只不过,这种问题却不好当面问出来。

高俅当然知道对方所思所想,但是,他也无意解释,只是略一点头道:“既然礼部试还有两三年的功夫,依我之见,你就不用那么早上京城了。我此次奉旨安抚东南,也需要一个深悉东南风土人情的人从旁辅助。我看你虽然年轻,行事却不但有章法,而且胆略不凡。如何,可愿意和我同行去杭州么?”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李纲几乎本能地迸出这么一句话,见高俅脸上含笑,他不觉又有几分尴尬。”学生自小除了读书之外,便喜欢关心天下大事,也不知被父亲责备过多少回。他说我是纸上谈兵不堪任用,我却始终改不了这个习惯。今次随高相公南行,我也希望能够有所进益,他年应试时也好更有底气!”

“伯纪已经是无锡有名的才子,何必妄自菲薄?至于纸上谈兵之说,我却觉得不然。若是从来未曾想过,那么,一旦真的上阵,全无准备之下又哪来的应对之道?”高俅很满意李纲的态度,心中暗自庆幸多年苦心没有白费,“只不过,我目前不方便先给你什么身份,总而言之,将来若是见到什么事,你也不必有顾虑,直接提出来便是!”

离开了无锡,高俅便直接把一干事由写成了奏疏往上呈递,当然,这明面上的折子是一定会通过政事堂的。尽管刘逵很有心从中挑一点纰漏,但是,赵挺之却无意生波,二话不说地把折子转到了御前。而赵佶刚刚因为高俅的前一道奏疏,下旨进楚州市舶司提举钟昌直龙图,集贤殿修撰:拜程之邵太中大夫,加龙图阁直学士,为熙河路都转运使。此时看到这样一篇奇石风波,他立即觉察到了事情背后的隐情。

当着赵挺之和刘逵的面,他便毫不留情地道:“看来,这些人真的是欲以天下奉朕一人了!古来祥瑞便多虚报,如今若是再有人仿效,则天下乱矣!尔等身为宰臣,处置政务之余也有晓谕百官之责,便将伯章的这道奏折明发天下,不得再报祥瑞,不得再以珍奇之物媚上,违者永不磨勘!”

赵挺之闻言暗叹,不露痕迹地和刘逵对视一眼后,他便躬身问道:

“圣上这番处置极为妥当,只是不知道,那无锡县令等人又该如何处置?”

沉吟片刻,赵佶便做出了主张:“查人不明,教谕百姓失职,只是,这职责也不能说完全在他们,各自罚俸半年,若磨勘之期已到,再加一年!”

第三十八章 兄弟相见别有情

苏州码头,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引起了众多出入者的关注。引人注目的不仅仅是那一顶大伞下一对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还有两个仆妇分别抱着的一对孩子。只见那对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一眼看上去毫无区别,正是难得一见的双胞胎。然而,旁边犹如桩子一般扎在那里的十几名护卫却让人望而生畏,因此,尽管不少妇人频频朝那对双胞胎张望,却无人敢上前,但是,窃窃私语自然少不了。

旁边的一艘货船正在卸货,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面目姣好的年轻女子,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垂涎。正愁找不到人问话时,他突然见到一个熟人,连忙招手叫过了人,这才问大道:“那是哪家的人,居然这么霸道,把马车停到运河码头来了?”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兄,你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这江浙一带,谁不知道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大人去年喜得了一对双胞胎。高相公下东南,这作弟弟的总要来迎一迎哥哥吧?我看你收起那对色眼吧,人家可是蔡相公的千金,即便蔡相公如今已经不在位了,也不是你我这种人想得起的!”

和丈夫一起到码头前来迎接高俅一行的正是高傑夫妇和两个孩子。

自从得到兄长下东南的消息之后,高傑震惊之余便开始四处打探消息,待得知高俅并未失去圣眷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要说对此事一点疙瘩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他的兄长高俅和岳丈蔡京两人同时罢相,他立刻感到处境有些危险。直到高俅真地动身前往东南,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方才熄了心思,一个个地又来巴结。看得他心中厌憎不已,却仍旧得照常敷衍着。

婚后三年。又生育了两个孩子,蔡蕊却仍旧是一如当年那般身材苗条面容姣好,只是脸上还多了几分成熟妇人的风情。见船依然未到,她便逗弄了一番两个孩子,这才回到丈夫身边道:“三郎。二哥地船怎么还没到,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

“论理应该不会啊!”久等不至,高傑自然也有几分焦躁,但仍旧耐着性子劝解道,“消息是二哥在无锡停留的时候发过来地,这水路最多不过是一日的功夫。你放心,应该用不了多久。”

“我只是担心这六月的日头太烈,孩子受不了,又不是真的急在这一时半会!”蔡蕊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这才极目远眺。当她看见不远处的船影时,立刻惊喜交加地叫道,“三郎。你看看,已经来了!”

高傑闻言一振,连忙伸手抱过了一个孩子,这才朝妻子笑了笑:

“待会你我抱了孩子上去看看。也省得他们跟着地麻烦。说来也真巧,我们这两个儿子比侄儿大了一个多月,这一次,也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夫妇俩笑语了一阵,不多时,那船便徐徐靠岸,船工刚刚放下了船板,他们便看见一个人影敏捷地窜了下来,顿时吓了一跳。高傑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燕青,不由莞尔一笑。

论年纪,高傑比起燕青还要年轻一岁,因此他上前便叫了一声七哥,然后便狠狠一拳打在了燕青的肩头。”七哥,这好几年不见,你这身板可是壮实了不少,怎么还不让我二哥给你找一房媳妇,这样你也不用这么直挺挺地盯着两个侄儿看了!”

“去你的!”燕青笑着拂落了高傑的手,又朝一旁的蔡蕊点了点头,“你也别耍贫嘴,先有了孩子算不得什么,哪一日我的孩子比你先娶了媳妇,你再说嘴不迟!”两人虽说并无血缘关系,曾经也因为高傑嫉妒燕青更得兄长欢心而有过隔阂,但是,多年未见使得这一切都被轻轻掩盖了过去。说笑了一阵之后,他们便看见高俅等人下了船。

“好你个小七,船一停稳便跑了个没影,我还想第一个看看侄儿,却被你抢了先!”高俅一脸无奈地数落了燕青一顿,又上前和高傑蔡蕊一一寒暄,目光这便落在了两个孩子身上。饶是他自己已经有了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但是,看到这两个孪生兄弟时,他仍旧是吃了一惊,无论他怎么分辨,都看不出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同,这分相像实在是令人惊叹。

一旁的英娘却禁不住问道:“如此相像,你们平时都是怎么分辨的?”

听到英娘的这句话,高傑顿时露出了一个无奈地苦笑,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方才一摊手道:“不瞒二嫂你说,这两个小子模样体格一模一样,就连习惯也没有差别,身上更是连半个可以当作记号的胎记或是黑痣也没有。为了好分辨,我只好每人给他们系了一块不同的玉牌,就是这样我还担心弄错了。人家说双生子是好兆头,可是这样难以辨认着实令人头痛,也只有蕊儿才能够分得清他们两兄弟!”

站在旁边地蔡蕊听了丈夫的诉苦,不由抿嘴一笑:“别说是你,我都得认个半天,我只希望他日他们两个娶媳妇的时候,那媳妇俩千万别弄错了,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

一番话逗得在场众人哈哈大笑,当下伊容便把高鹏越抱出来给高傑夫妇看了,高嘉和高鹏举又过来见了叔叔婶婶,最后方才是高蘅。

看到高蘅在那边礼数娴熟地向自己问安,高傑顿时怔住了。寥寥几次见面地印象中,高蘅还是一个凡事都畏缩不已的小女孩,如今却长得亭亭玉立,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这自然比什么都令他感到惊诧。

直到这时,他方才想起给侄儿侄女准备的礼物似乎少算了高蘅,登时尴尬不已。

自小长在大家,蔡蕊却比丈夫精明得多。她亲亲热热地上前抓住高蘅的手,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这才笑道:“这一眼看上去,我都几乎认不得了,想不到我们家也有姑娘这么大了!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这对翡翠镯子是当初我在娘家的时候娘送给我的,如今便送给你当作见面礼!”

她一边说一边褪下了两个翡翠镯子,硬是取下了高蘅手上的一个玛瑙玉镯,将翡翠镯子套了上去,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高蘅的头,“我倒是想生一个贴心的女儿,谁知道一生就是两个顽皮的儿子,要是有蘅儿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就满足了!”

“多谢三婶!”高蘅的眼圈一时已经是红红的,连忙屈膝道了谢,这才回到了高俅身边。两个男孩子都是几颗石球作玩具,而高嘉则是得了两把绢扇,还有一块精工的苏绣帕子,英娘三人也各有回赠,算起来,竟是高蘅得到的礼物最重。察觉到这一幕,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心中不安,直到英娘体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放松了下来。

“我刚刚在无锡停了两天,所以这一次不便在苏州多呆,好在杭州离华亭很近,到时候大家还能找机会相聚,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兄弟俩单独站在一旁,高俅便低声对高傑道:“朝中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那岳父手段高超,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别人绝对算计不了他,所以你让弟妹也不用操心京城的事。”

“岳父那里我自然不担心。”高傑轻轻耸了耸肩,意态自如地道,“岳父和二哥你不一样,朝中人脉通天,断然没有人走茶凉之虞。我只是担心二哥你离开了京城,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须知你的根基毕竟还浅,若是有什么万一……”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高俅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望了望,这才不无郑重地道,“此次我下东南,并不是单纯地出京避祸,也不完全是左迁,而是怀有目的,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在于市舶司。总而言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我到了杭州正式交接了事务,再召你过来细谈。对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可预备好了?”

“二哥吩咐的事情,我哪里会不上心?”高傑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了一本札子递了过去,“这上头便是江南最大的一些地主士绅,其中都有子弟在朝为官的。二哥,你又不是那等寻常上任的官员,要看这,护官符,做什么?”

“护官符?”高俅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三个字,冷不丁想起了《红楼梦》中那四句有名的顺口溜,不觉莞尔一笑,“你都说了这是护官符,强龙不压地头蛇,总得摸清底细才是。我虽然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总不及你在这里当官多年,总结的条条框框总比底下人更周到一些!”

“那是当然!”高傑傲然一笑,脸上很有些自矜之色,“虽说人家都说我是衙内,但是,要镇压住那些个胥吏和商人,单单一个衙内身份远远不够。大哥放心,你既然看重市舶司的勾当,我便决不会让你失望!”

“好兄弟!”高俅重重一拍高傑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的微笑,“我自然信你!”

第三十九章 长柚善舞为哪般

在赵佶的一百二十人大名单中,高俅一共挑中了十二人,算是十中取一之数。然而,真正临走时,赵佶却又在其中加了一个人,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科状元蔡薿!

按照大宋一直以来的习惯,一科状元的升转往往是同科进士无法比拟的。一旦得中进士,初授大理评事,然后则是馆阁贴职,然后备位文学侍从,若是顺利,十年之内便可位高权重,甚至扶摇直入政事堂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每一科的状元大抵都会授予京官,很少有外放的情形。然而,这一次却为高俅破例,怎能不让外人心中嘀咕?

只有高俅自己知道,这个蔡薿哪里是他要的,而是像牛皮糖一般自己贴上来的!当赵佶把人调过来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起初他还以为这个新科状元是想为民做些实事,谁知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陈瓘便上门提出了郑重警告。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陈瓘说话时的严肃表情。”此子未中状元时,曾经有心趋附于我,还称我谏疏似陆势,刚正如狄仁杰,明道如韩愈,通篇都是赞扬。我原本嘉许其才学,却不想让这样一个才子为党争所累,所以并没有对他格外看待,谁知道此人翻脸便在外头散布谣言,说我陈瓘党结私人!如此反覆无常趋炎附势的小人,高相公你需得时刻提防他倒戈!”

真是一桩烦心事啊!高俅无奈地敲着扶手,满脸的苦笑。原本是想带一些得力的年轻人出来,也好作为帮手。谁知道竟混进了这么一个货色。他倒不虞这蔡薿有什么大不了地手段,只是这蔡薿不比别人,如今已经年近四十。朝气全无不说,圆滑世故之处只怕还会带坏了那些进士。因此颇让他无趣。

眼看快到杭州,后头船上的一群进士也颇有欢欣鼓舞。由于大多数人都只是二十出头,因此,除了每人带着的两三个家仆之外,带家眷地没有几人。一路上会文的会文,交友地交友,竟是不亦乐乎。而由于人人都知道高俅昔日出自苏门,因此苏元老身边便每每有人搭讪,其中蔡薿便是最热络的一个。只不过,苏元老原本就是不喜多言的,一来二往碰钉子的居多,别人便有些讪讪的,唯有蔡薿依旧如故。

这一日,蔡薿照例自讨没趣。在苏元老对面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脸上照常是荣宠不惊。而不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便推门而入。笑着唤道:“子廷兄,这蔡文饶还真是了不起,你这般不搭理他,他居然还会时不时跑过来。这状元心胸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元镇你也别老是得理不饶人。”苏元老放下手中地书本,微微一笑道,“我生来就是这番脾气,这一次在船上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就是你还能担待一二了!”

“你还别说,我就喜欢你这不欲多话的脾气!”青年爽朗地一笑,这才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不过,恕我直言,子廷兄虽然和高相公有故,但平时还需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大家都是同科出身,此番能够聚在一起又是缘分,便让人落下了话柄!”

“天性使然,若是为了别人而改,有违我的本心。”苏元老起身眺望了一下窗外,这才笑道,“别人是碰了几个钉子便觉得我高傲,那蔡薿却是别有所图,元镇你却是好脾气,居然能够真的坐着和我读一宿的书!对了,倘若我没有记错,元镇你似乎小我七岁吧?”

这被称作元镇的青年也是本科进士,名唤赵鼎,解州人,正是高俅点中的十二人之一。他自幼博学,通诸史百家之书,取中礼部试的时候,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也是此次随行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真正令其大名在外地还是其在策论中直斥章惇误国,因此,在船上的进士中,谁也不敢因其年少而看低了他的才学。

“你是最后一个问我年纪地人,现在几艘船上无人不知我是最小的!”赵鼎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感慨道,“殿试之后,家母便曾经教导过,少年得志并非一定是好事,因此一再告诫我需收敛,不能放任本心妄行。她哪里知道,我欲扬名的很大原因,便是为了给她讨一个风光的诰封!每每想起我四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教导我地艰辛,我便觉得心中酸楚。”

这番话说得同样自幼父母双亡的苏元老五内俱焚,险些落下泪来,顿时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伤。许久,他方才止住了心头繁杂的心绪,勉强安慰道:“元镇你也无需感伤,你终究还是有母亲可供奉养,他日你位高之时,她便能够安享晚年,总比我只能缅怀那两杯黄土的好!总而言之,令堂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终究还是有福之人。”

赵鼎这时方才想起苏元老的身世,顿时自悔失言,点点头便连忙把话题岔到了别处。”对了,杭州虽说乃是大州,但毕竟不是江宁府之类的大府,此次高相公安抚东南,为何会择定了此地,莫非杭州是要升府了么?”

对于这些内情,苏元老却从未询问过高俅,因此略一思忖他便摇了摇头:“此事我委实不知,不过,按照地利来看,杭州在运河边上,漕运交通便利,坐镇此地,两浙路和江南东路便全都在只掌之中。倒是你说的升府,我也觉得颇有可能,当初苏学士在杭州的几年中,不仅疏通了西湖,而且听说江南繁华气象尽在苏杭,照我看来,升府也在于圣上一念之间。”“这就对了。”赵鼎闻言不觉释然,但下一刻,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子廷兄,我听说你至今未曾完婚,江南乃是烟花之地,到时以你的人品俊彦,可得把持住啊!”

见赵鼎突然复了年少心性,苏元老不觉哑然失笑,却也懒得搭理这位新友人的胡言乱语,径直拿起书便继续看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任凭赵鼎如何说,他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让赵鼎好不懊恼。

一路过了秀州和崇德,高俅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杭州。虽说没有刻意张扬,但是一直在运河中航行,诸般行踪自有人打探,因此码头上早早便聚集了一帮子人。一介县令尚有属吏无数,更何况是高俅身上带着安抚大员的身分?再者赵佶刚刚下旨将东南转运司的事务也交到了高俅手中,一时间,谁都知道这东南如今已经是全部攥在了这位前宰相的手心里。

面对一群前来迎接的官员,高俅却并没有摆架子,一概是端着笑脸寒暄,话语中带着使人如沐春风的平和,自然叫一帮原本还惴惴不安的官员渐渐安心了下来,尤其是通判胡嘉良更是如此。历来通判知州分头掌权相互制衡,平常倒也相安无事,只怕是哪一头太过强势,另一头便不好办了,因此,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压根惹不起的人当知州,他哪敢有半分不敬。

“高相公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在会宾楼摆下了筵席,也好为高相公接风洗尘。”

见胡嘉良牵头,旁人也纷纷附和,高俅却笑着摆了摆手。”酒水我自然不会却了大家的好意,只不过,今后在诸多大事上,却得靠各位帮衬。有道是众人合力,其利断金,不是么?”见各人脸色各异,他便知道这句话分量颇重,心中不由连连冷笑,“此番我既然是离了中枢安抚东南,就该依照地方上的规矩,各位说是也不是?”

他能够这么说,旁人却无法接口,个个是满脸赔笑地连道不敢,胡嘉良更是打哈哈蒙混过关。接下来,十三个进士也下了船来,少不得又是一番厮见,等到浩浩荡荡一群人拥进了会宾楼,却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由于胡嘉良早就包下了整个会宾楼,因此人虽然多,却也显得毫不拥挤。女眷们在三楼包厢另开了数席,一应家人并杂役等全都在一楼大堂用饭,而二楼则全部都是一众官员。觥筹交错间,高俅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显示出了深厚的海量,倒是几个新科进士被灌得酩酊大醉,只有始终滴酒不沾的苏元老以及酒量颇佳的赵鼎仍旧安坐在席,而蔡薿却早已被几个相熟的官员拉了过去,长袖善舞自不必说。

一顿饭足足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还有歌伎上来唱了几个曲子,颇为赏心悦目。大宋官员风流则风流,却远远不似明清官员来得龌龊,四个年轻貌美的歌伎虽然引来了目光驻足无数,却是无人借醉露出丑态,不过,高俅倒是注意到有人似乎派了家人去询问四女身价,料想是准备拿钱赎回家作妾的。他听惯了京城的名词丽曲,乍听得江南的清新小调,兴致也自然不错,看在旁人眼里更是觉得他这个上司颇好伺候。

酒酣之际,坐在高俅身边的胡嘉良便悄悄凑近说:“高相公,闻听你此来江南乃是受了重命,江南的几户大家也想拜访一下,因此请托上了下官。下官不敢擅专,还要请大人示下。”见胡嘉良做出了一幅为难的姿态,高俅暗叹其人聪明,脸上却只是淡淡的。”此事容后再议,我初来乍到,不好太快见他们。”

胡嘉良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但下一刻便依旧换上了笑脸。这一席接风宴,最后在面上自然是宾客尽欢人人高兴,但心底如何却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第四十章 直挂云帆济沧海

到了杭州,高俅并没有急着处理事务,而是先把一群进士全都撒出去,命他们寻访民情,但是还给了一个要求,不许扰民。这下子,众人的目光不免全都放在了这十几个进士身上,注意高俅的自然渐渐少了。

等到高俅一道札子请来了华亭市舶司提举高傑,人人皆道这是兄弟间的事,更是放下了本来的担忧。

既然是公事,高傑自然不好带着妻子同行,而华亭到杭州之间只有数百里,若是快马加鞭只需半日。因此。从高傑接到札子到抵达,中间不过是一日的功夫,倒是让高俅吓了一跳。

兄弟俩先是寒暄一番。高俅便将高傑领到了书房。由于历来从不在杭州设安抚司衙门,因此这原本是一处富商的宅邸。听说官府看中了他地房子作安抚司衙门,他二话不说便拱手献上。高俅到任后听说了此事之后,却立刻命人补还了房价,虽说只是区区数千贯钱,但看在百姓眼中。他的风评便好了几分。现如今这书房虽然是原来的客房改建,但是胜在宽敞,即使是六月天也能够感到丝丝荫凉,倒是让高傑好一阵羡慕。

高傑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早就准备好地凉茶痛喝了一气,这才感觉到暑热稍解。若只是兄弟两人在场,他兴许就会不顾仪态地脱衣避暑,只不过碍于尚有吴广元和金坚在座,因此他只是摇摇扇子感慨了一句:“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果然没错,看看二哥这衙门整修的速度。着实令人羡慕。对了,二哥不住知州衙门,别人就没有说什么闲话么?”

高俅冷笑一声。施施然地在高傑对面落座:“知州衙门我让给那些进士了,再说,这一处宅子是我用自己地钱买的,谁敢说什么闲话?总而言之。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为官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倒是你,也该说说你那边的情形了。”

说到自己的本职,高傑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几分肃然。

“如今虽然在名义上是华亭市舶司,但是,真正地重心还在青龙镇,只不过,吴泓水道时有阻塞的情况,所以一直在派人疏浚,每年花费在这上面的钱粮便不是一个小数字。之前连家已经派人在华亭东北买下了土地,又建造了码头,此举吸引了不少商人,所以,那个小渔村已经颇具规模了。”

这些情况高俅早就听说过,此时听高傑一一道来,他便微微点了点头:“青龙港乃是吴泓江下游的起点,自唐时起便有船只行于海外,自然是一等一的繁荣。我当年之所以选在华亭东北的那一片渔村,而并非是青龙镇,便是为了吴泓航道的考虑。别看如今青龙镇繁华非常,一旦航道堵塞,那么,此镇的衰落也只是时日上的问题。让连家暂时买下那片土地只是暂时打算,为了朝廷长远考虑,这样一个港口自然不能委于私人之手,所以,这也是我让你担当华亭市舶司提举的原因,你明白么?”

“二哥地未雨绸缪,我自然明白!”高傑连忙欠了欠身,目光中很有几分热切。”当初在杭州市舶司的时候,我并非主官,故而事事都不能一力决断,提举华亭市舶司这几年来,我自觉在诸般事务上都有所长进,不会辜负了二哥的期望。”“我要地就是你这份冲劲!”高俅满意地看着尽显沉稳的弟弟,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欣慰,“人说上阵父子兵,你我既然是兄弟,我自然希望你能够独挡一面。我朝虽然重农,但是,商税同样是国库的重要来源,不说别地,你先后在杭州和华亭待过,应该知道其中的巨大利润!商人重利,若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谁又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航行于海上?所以,你既然提举市舶司,便不能光顾着收税,还应该考虑一下其它的事。”

“其它的事?”高傑这下子疑惑了,虽说如今通过青龙镇北上高丽或南下交趾蒲甘等国的商人越来越多,但是,这海上贸易终究还是得靠海风,一般五六月起行十一二月归来,像如今的季节就已经接近了淡季。除了在华亭西北部那个新兴小镇继续砸钱之外,还有什么好做的?

见弟弟犯了疑惑,高俅便朝一旁的吴广元和金坚颔首示意。当下吴广元便开口道:“三公子,高相公的意思是,如今海上贸易虽然繁盛,但是,不少陆上的巨商还不敢贸然投身于海外,其中一则是为了航线,二则是为了海船。须知即使是来往高丽日本这条最为人熟悉的航道,十停之中也不免有一停葬身海底,至于南下南洋诸国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朝廷要收更多的税,就需要更加安全的航道。需要更加结实地海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啊!”高傑不由惊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几分骇然。”这等大事,二哥可曾得到了圣上允准?”

“你以为我那么大胆子?”高俅没好气地瞪了大惊小怪的弟弟一眼。这才解释道,“你也应当知道,如今辽国虽然在与女真一战后元气大伤,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辽国还有贤良能够看到危机,那么,他日结果如何未必可知。由于多年未曾交战,我朝在北部布置的兵力比不得西北,但是,倘若能够有一支精锐地海军,那么,到时必定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高傑顿时眼前一亮,极为振奋地道:“二哥地意思是。明里是鼓励改造海船以及探测航道,其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抗辽而做准备?”

听到弟弟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抗辽两个字,高俅心中暗叹。即便是女真大败辽军的现在。人们依旧认为北方的大敌仍然是辽国,这是多少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识,一时半会要调整谈何容易?其实,若是女真真地节节胜利。那么,大宋要做的绝不是助女真抗辽,而是索取燕云十六州作为代价,帮助辽国扑灭女真!但是,如此战术就需要大宋空前强大的军队作为后盾,所以,西军固然不可少,海军同样不可或缺。若是如南宋那样等到南渡之后方才想到以海军抗金,那就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此刻,高俅也不想和高傑谈得太深,便笑着打气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是圣上早就决定的,你尽管去做,若是有事,有我一个人做主!”

“有二哥撑腰,我还怕什么!”有了高俅这番话,高傑原本就是一个胆大的,哪里还有什么后怕,当即便拍了胸脯。”如今青龙镇有好几家船场,只要赏格一下,哪一家不会卖死力?这些商人都是跟着朝廷风向走的,朝廷认为哪家的船好,他们当然也会跟上,只是航线的问题……”他说着便露出了几丝犹豫,最后还是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二哥,海船的问题好办,但是,航线都是那些出海多年的船老大把握地,是各家商行的宝贝,要他们献给朝廷,恐怕给他们多少钱也不会干!”

“你说得没错。”高俅也收起了笑脸,皱眉沉思了起来。大宋海船能够为一时之冠,除了先进的造船技术之外,还有便是将指南针应用到了航海上。但是,和后世船只配备有诸多仪表相比,这个时代地航海仍旧相当简陋,往往船长的判断更加重要,要探索出一条航道,往往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心血,光是凭借重赏让他们拱手交出自然不行。

“高相公,我有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见插话的是金坚,高俅立刻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相公,倘若圣上能够同意,恐怕赐予实职才是最好地奖赏!”

见在座的人全都脸色大震,金坚也知道这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但是,既然已经是不吐不快,他索性把想法都抖露了出来。”朝廷平日也以虚衔赐予进纳之人,但是,一来这些虚衔最多不过八品,二来又有强买强卖之嫌,因此百姓大多不愿意,而航海图更是如此。若是能够让商人认识到献航海图的好处,那么……”

“成夫设想甚妙!”尽管知道金坚的主意很难被那些士大夫接受,但是,高俅却想到了一个别的途径。要知道,在高丽日本贸易多年之后,连家在航海上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倘若让连家献上海图,然后再厚赏作为示例,那么,事情便多有可为之处。

“成夫,你再好好设想一下,到时拟一份更详细的条陈给我,我看过之后立刻上书圣上!”嘱咐了金坚之后,高俅又对高傑道,“你回去之后先把那件事情落实下去,那些造船世家都有的是能耐,若是真的能够造出坚固耐用的海船,朝廷也可以考虑赐下牌匾,有了御赐牌匾,他们的生意恐怕就不仅仅是蒸蒸日上了!”

第十卷慧出西方完

第一章 哪堪平地波澜起

就在高俅一行南下的时候,京城赵府也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赵家父子都以为李格非回来能够顺理成章地了结这桩婚事,谁料李府之中尚未传来好消息,而本来住在赵府的小宛却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不会误了赵明诚的婚事。

大惊之下,赵明诚也顾不得其他,再三央求了父亲,岂料赵挺之本意就是认为此女碍事,竟是担心节外生枝,一口回绝了儿子的要求。满心恍惚之下,赵明诚只得亲自到开封府报备,谁料两个推官全都是满脸难色。原来,赵挺之知道儿子不肯罢休,竟是和开封府事先就打了招呼。这下子,赵明诚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宛却并没有走远,虽然自父母双亡后她便孤苦伶仃,但是,良好的教养仍然赋予了她不卑不亢的气度。在赵府的这些日子中,尽管有赵明诚的百般照拂,并未有一个下人敢在她的面前胡言乱语,但是,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轻视她却能够看得出来。虽然已经不是周氏族人,但为人妾婢已经使得九泉之下的父母蒙羞,她又如何能够忍受旁人的这种目光。最最难熬的是,她隐约听赵挺之的两个侍妾说,李家至今未曾允婚,便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诸般权衡后,小宛便趁着旁人不备的时候换上家仆的衣服出了赵府,包袱里却只带着当初赵明诚在成都府为她买的几件旧衣,而诸多首饰一件未取,银钱也是不动毫分。然而,真正出了赵府,她却觉得天下之大无可容身之处,一时间彷徨不已。

她自然不知道赵挺之为了寻找她而满城奔波,先是在一处极为便宜的客栈住了一晚。好容易熬到天亮,她便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家客栈,毕竟。当年的山间小屋虽然简陋,却也收拾得干净,哪里有此间的乌烟瘴气。

可是,这京城又哪里是这么容易找到活计的?她一连找了五六处府邸,想自荐作使女,谁知竟全都被打了回票,不由更觉心灰意冷。直到这时,她方才明白京城住的官员全都最重家风。哪家都不会用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充内宅差遣。三天之后,眼见用两件衣服当地几十文钱已经消耗殆尽,她几乎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正当她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终于又遭到一户人家拒绝时遇到了一个中年妇人。听说她父母双亡想找一份差事,那妇人先是问了她家中景况,又好生打量了一下她的人,思量片刻便说能够帮她。妇人先是将她带到了一处宅邸的角门,又和门房嘀咕了一阵,便笑着出来说她可以留在这家做事。

小宛原本还担心遇到了歹人。但转念一想横竖都只是一个死字。

便捏紧了母亲留下来的一支银簪,跟在那妇人后面进了府邸。这一路走来,她紧张的心情却渐渐淡了。虽说不是什么规制宏大的豪宅,但是,她却能够看得出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打理,很有几分儒雅地气息,就连看到的家人仆妇都不是等闲人物。此时,她知道自己是遇上了读书人家,不由心中忐忑。

到了一处偏堂,那领路的妇人见她脸色不好,便出言安慰道:“周姑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了你的。有一等官员府邸挑使女都是看姿色,若有看中的,没几日便会收了作姨娘,我看你的心性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当然不会给你找这样的路子。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平素便是代那些贫寒人家的女儿找差事的,往来地都是京城里最为人称道地几家府邸,决计不会让你吃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宛明白对方不是有心打诳语。连忙千恩万谢,冷不丁却瞥见外面有人进来,慌忙低了头。

“秦妈妈,你说要引荐到我家的便是她么?”

小宛听那声音异常温和,又显得别样年轻,便知道多半是这家人的千金,忍不住抬头张望了一下。然而,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顿时呆若木鸡。若是来人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也就罢了,偏生那张脸正在她记忆深处。那是她曾经在一张画卷上见过地,犹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淡雅清丽的女子,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赵明诚面对着那一卷画露出的异样深情。而那个名字,也在那个时候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李清照。

看到小宛的第一眼,李清照便觉得这个女子不同寻常,绝非只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因此,在发觉对方一瞬间脸色煞白的时候,她便更感到奇怪。她几乎出自本能地开口问道:“你可曾读书识字?”

一旁的秦氏闻言大奇,连忙赔笑道:“不瞒小姐说,我是在路上遇到的她,见她着实可怜,又看着像是好使唤的机灵人,寻思上一次夫人提过要给小姐再添一个使女,所以我便带着她到这里来了。她有没有读过书我是不知道,不过,这天下女子哪能都像小姐这般识文断字出口成章?”

“秦妈妈这话就说得过了,男子能够读书科举,女子自然也能够出口成章!”李清照自然而然地吐出一句驳斥,但是,当她注意到小宛愈发难看地脸色时,心中的疑惑顿时再也难以掩住。只不过,当着秦氏的面,她却不想表露出来,而是径直点点头道:“这一次便劳烦秦妈妈了,鸣鹂,带秦妈妈到帐房去支一贯钱!”

秦氏自然连声称谢不迭,李清照身后的贴身侍女鸣鹂便领着她去了,此时,偏堂中便只剩下了李清照和小宛两人。

“看你刚刚的样子,莫非你认得我?”

听说自己已经可以留下来,小宛的心中却没有多少高兴,相反却生出了无穷无尽的苦涩,所以,当李清照这句话问上来的时候,她并不惊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了头,神情满是决绝,随后深深施了一礼:“周宛见过李小姐!”

这一次却轮到李清照面色苍白,她的婚事之所以会生波,就是因为这个小宛。而五天前,她得知小宛自赵府失踪,赵明诚四处寻找地时候,心中还别有一番异样。谁知道,在转了一大圈之后,这个小宛竟到了自己府上,这人生际遇未免太无常了。

只不过,见小宛紧咬嘴唇神情坚强,她临到嘴边的责问却又吞了下去。她不是那种只会撒泼的女人,这种事情要怪也只能怪赵明诚,和这个弱女子何干?只看小宛离开赵府之后居然会落到如此的境地,便可知这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那么,她又哪来的责问立场?赵挺之上次来商谈婚事的时候已经把当日的情形说得万分清楚,对方救赵明诚在先,赵明诚挺身而出解其危难在后,诸般情理都说得通。所以,日前父亲回来的时候,方才在她面前说这婚约绝不能毁弃。

她自己都说不清那声音中带着怎样的语调,微微点了点头道:“你先坐吧!”

小宛没有料到李清照既没有出口怪责她下贱,也没有询问她离府的缘由,竟是这样的态度,不由愣在了当场,下一刻,一股自惭形秽突然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几乎使她想要扭头就跑。

“你不该离开赵府的。”李清照怔了许久方才迸出了一句话,接下来,她的脸色就平和了许多,“你走了这些天,听说明诚在城里头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最后还是赵相公硬是把他拘在家里方才没有闹出更大的风波。如果你愿意,我便让人送你回去……”话还没说完,她便听到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字。

“我不回去!”

小宛也不知是从哪里涌起的勇气,一口回绝道:“李小姐,我并非是赵家人,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赵公子能够收留我是他的恩德,但是,为了我而让他迟迟不能履行婚约,而且还要承受各方压力,我哪里还有颜面在赵家再呆下去?小姐和赵公子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无须考虑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可如若明诚这样做,岂不是始乱终弃?”李清照终究还是吐出了心里话,如果说,赵明诚一时移情别恋让她无法接受的话,那么,抛弃小宛无疑让触动了她的底线。见小宛的脸色如同死人一般苍白,她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底下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

两人在这边说话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鸣鹂已经回转了来,刚刚,的那番对答全数落入了她的耳中。见屋内两人默然不语,鸣鹂立刻匆匆往上房那边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害得自家小姐无法和赵明诚成婚的女人,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那我老老实实问小姐一句话,若是没有我,小姐和赵公子的婚事会一拖再拖么?”小宛惨然一笑,眸子中似乎带了几许死寂的灰色,“小姐乃是名门千金,和赵公子门当户对,若不是因为赵公子从成都府带了我回来,恐怕你们早就完婚了!小姐便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便好,无论将我送到哪里都行,总而言之,我可以保证有生之日再也不见赵公子一面!”

听到这句毅然决然的话,李清照勉强捧起来的茶盏一瞬间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第二章 护犊切左右为难

“你是说,那个女子居然到咱们家来了?”

听完鸣鹂添油加醋的奏报,王氏却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她本就是名门千金知书达理,因此,在那回赵挺之宛转表明了此中情由之后,她便知道,女儿的小性子也只能使到这儿为止。果然,丈夫一回来听完了整件事情之后,当即便决定和赵挺之再详谈一次,谁知还未成行便传来了那样一个消息。阴差阳错的是,那个跑出赵府的周宛居然会那么巧到了自家!

“鸣鹂,这件事你不许四处多嘴!”郑而重之地警告了这个一脸不服气的侍女,王氏便缓缓站了起来。”清照年轻不懂事,你带我过去看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境遇可怜的女子,若是清照迁怒于她,便有了错处!”

“夫人!”鸣鹂闻言大为不满,才开口叫了一声便瞥见了王氏严厉的眼神,只得低了头在前面带路,心里却把那个害得小姐烦恼不已的女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到了偏堂,一看到地上满地的碎瓷片,她更是心中大惊,连忙三两步冲上前去收拾。

王氏见女儿面色怔忡,愈发不能断定她是否说了过头话,只得转头打量着旁边那个站着的女子。饶是心里仍有成见,但是,第一眼望去,她便断定对方不是那等投怀送抱的女人,再加上其相貌并无太过出色之处,她不由对赵挺之的话更信了两分。

“你应该是周姑娘吧?”

听得这一声发问,小宛便强忍着心中千头万绪,恭敬地施礼道:

“周宛见过李夫人!”

发觉小宛礼数周到,王氏不由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如何问话却得费一番斟酌。沉思片刻,她便挥手将不情不愿的鸣鹂打发了出去,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为了你离开的事情,明诚费了颇大的功夫。甚至还去过开封府。总而言之,不告而别都是你的不对,我待会就让家人送你回去。”

听到王氏也是和李清照一个论调,小宛顿时脸色大变。对方不是妒妇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赵家的仆人平日便是势利不过,若是这样被李家人送回去,她又会如何被人编排?恐怕就是赵明诚也会认为她是存心到李家找茬。那时她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夫人,我孤苦之身,蒙赵公子收留得以芶活,原本并没有任何奢望。只是人言可畏,我如今虽然微贱,却也不想让人指指戳戳地毁及泉下父母!”她说着便一咬牙跪倒在地,叩了两个头道,“夫人既然有慈悲之心,便念在今日我误打误撞到了贵府,给我一条活路便罢。其他的我别无所求!”

人言可畏四个字一入耳。李清照和王氏地脸色顿时全都变了。身为女子,她们何尝不知道这四个字的伤人之处,而小宛口口声声地不想毁及父母。料想其出身并不卑贱。此时,王氏的脸色不由为难重重,收留小宛是万万不妥的,不说此事泄露出去必定引得赵明诚疑忌,他日婚事反而更是平添波澜,就说这么一个人留在府中作侍女也是不妥的。

李家虽然家风严谨,却也保不准有人胡言乱语,到时候恐怕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可是,赠金让其另谋生路就真的能行得通么?一时间,平日颇有主见的王氏不由犯了难。李清照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

权衡许久,王氏方才吐出了一句话:“你起来吧,不必如此。只是此事我不好轻易做主,不过暂时你先留下吧。为了避免他人疑心,你就先随着我。”

“多谢夫人成全。”小宛这才起身,目光却绝不看李清照,头也是垂得极低,旁人竟是完全看不见她地脸色。

叫来两个当初陪嫁过来的仆妇领着小宛去重新梳洗,王氏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了女儿着想。她原以为小宛的不告而别是一件好事,毕竟,赵明诚对女儿乃是真心,家人开导一阵子必定会忘了这桩旧事,谁知这小宛竟偏偏撞到了李家!丈夫虽然不是高官,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要是事情传扬出去,不知被人怎么个笑话,她这个主妇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旁边的李清照冷不丁悠悠问道:“娘,你究竟如何打算?”

“打算?”王氏苦笑一声,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奈,“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方寸大乱,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总而言之,等到晚间你爹爹回来再说吧!”

晚间李格非一回来就听到这样一件事,顿时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有多年宿疾,此时受到这样的刺激,禁不住感到头痛欲裂,哪里还想得到什么主意。见此情景,王氏和李清照也不禁慌了神,一边安顿了他,一边又差人去请大夫,得知没有大碍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闹之后,却已经是三更天了。

服侍丈夫躺下,王氏却也不想再拿此事去劳烦他,一个人坐在厅堂上怔怔地出神。她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是父母疼爱,出嫁之后夫唱妇随彼此和谐,原想着女儿也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却没有想到连遭变故。忆及当年赵明诚登门的情景,她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小宛是不能留在家里的,否则,明理人还知道李家收留了这么一个人,不明理的还以为李家乃是为了女儿故意扣人,更是坏了家声。赵挺之既然是当朝宰相,便应该是懂得轻重地人,送一封信过去说明情况,让他做主张好了!

想到这里,王氏连忙叫来了一个侍女,取来纸笔斟酌片刻之后,便立刻开始写信。她既然深悉诗书,笔下文字自然是极为婉转,既是将小宛当日来之时地窘迫道得清清楚楚,又将自己的为难全盘倒出,最后便言辞诚恳地请赵挺之做主。

然而,这样一封信到了赵挺之的手上,却是让他勃然大怒。虽然没有当着李家送信地家人发脾气,但是,等到人一走,他便立刻拍了桌子。这个时候,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什么宰相城府,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李家为难不假,但是,这个烫手山芋甩过来,他难道就不为难?几乎是本能的,原本对小宛就存着的三分厌憎顿时变成了七分。

仿佛是为了泄愤似的将那张纸紧紧捏成了一个团,赵挺之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便命人去请夫人郭氏。等到人来了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家人,把李家来信上的事一一解说了一遍。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郭氏听后也觉得满心诧异,但更多的却是忧虑,“我原以为她自己走了,明诚伤心一阵子也就罢了,毕竟他对小宛用情远远没有对清照那么深,可是,她怎么就偏偏跑到了李家?唉,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巧合?我才不相信那是巧合!”赵挺之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明诚一直说此女没有心计,我看她却是最会打算的。她料想李家乃是好说话的,只要设法让李家上下接纳,那么,她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入我赵家的门!否则天下之大她哪里去不得,为什么要偏偏在京城打转?”

郭氏原本就是唯丈夫马首是瞻地女人,听赵挺之这么一解说,她当即脸色大变。”若是这样,那决计不能让这种女人入门,否则,将来岂不是我们一家都遭了她算计?干脆老爷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李家,按照她的话把她远远送出京城也就罢了!既然是她自己说的,想必到时候明诚知道了也无话可说!这样,李家和我们赵家也不必担心在道义上站不住脚!”

“夫人所言极是!”赵挺之原本就是如此打算,见妻子也支持这种做法,不由微笑着捋起了胡子,“只要断了明诚的这份心,凭借他和清照的感情,这姻缘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无干碍,如此也省得清照那丫头成天胡思乱想的!”

“小女儿情怀么,又有什么奇怪的?”郭氏微微一笑,转口帮起了未过门的儿媳妇,“若是将来明诚纳妾,她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人家未过门就先把一个女子放在家里,她心里自然过不去。好了好了,老爷赶紧给李家写信,趁早了结了这桩麻烦是真!”

夫妇俩在这里边商量得热络,却不料隔墙有耳,这番话竟全都被赵明诚的书童吉严听了去。这少年哪里知道好歹,一路匆匆回到了自家少爷地小院,把听到的一股脑儿抖露出来不说,还自作主张地加上了自己的判断。

“她去了李家!”

赵明诚却只捕捉到了这么一个意思,原本沉积在心底的思念顿时全部变成了怒火。本能的,他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因此面色越来越苍白,拳头也越握越紧,直到指甲掐进了肉中也毫无所知。终于,他低低地怒吼了一声,突然冲了出去。

第三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什么,赵家居然说,要把小宛送走?”

李清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赶着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方才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是应该恨小宛的,可是真正面对了这样一个真真切切的女子,她又不知怎的有了一丝同情,母亲的那封信送出去时,她还以为,赵家一定会将人接回去。尽管对她并不是什么美满的结局,但是,姻缘天注定,她对赵明诚也是好感居多,兴许也就会顺从着嫁了。可是现如今,赵家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却让她极为震惊。

“明诚也没有反对么?”

王氏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时,她苦笑着摇摇头道:“信是赵相公写的,又怎么会涉及到明诚?再说,身为人子,哪里有反对父母措置的道理?我只是觉得这信上的语气似乎很有些激烈,大约是赵相公误会了那位周姑娘。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李清照依旧没有恍过神来,心里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正在此时,鸣鹂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对着两人施礼道:“夫人,小姐,赵公子来了!”

赵明诚来了?李清照闻言面色大变,刚想说些什么,就只见赵明诚大步流星地进了厅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伯母,清照,请恕我擅闯孟浪!”赵明诚深情地看了一旁的李清照一眼,见佳人神情怔忡,身形也明显消瘦了不少,心中不由一痛,然后深深施礼道:“今次我是为了小宛的事前来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王氏闻言不由疑惑了,赵挺之的信刚刚到,赵明诚便紧随而来,还说是什么负荆请罪,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索性只沉默着听赵明诚怎么说。

“当日我一时鬼迷心窍。以至于铸成了大错,虽遭父母百般提醒却始终不曾醒悟。那时在成都府遭难的时候,周姑娘是曾经救我于危难之中,可是,我在她为族人所弃之际救了她,却不该因此而动了他心,更不该将她接到了家里!”赵明诚越说脸色越激动,到最后完全失了往日激动。”我知道周姑娘已经在贵府,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求伯母给我一个机会,我对清照确实是真心真意并无半点虚假,还请伯母转告伯父,成全我和清照的姻缘!”

王氏听着听着已是觉得不对劲,赵明诚这一口一个周姑娘,无论如何都透露着生分,看他的样子,似乎以为小宛到李家是存着挑拨的心思。难不成自己那封信没写清楚?可左思右想。她都记得自己虽然言语婉转,但确实已经把缘由交待得一清二楚,那么。赵明诚这番话也是何许来由?她正纳闷着,突然瞥见外头的小宛呆呆地站在那里,顿时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周姑娘三个字无疑在小宛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从认识赵明诚到现在,除了最初相遇时的那一次,赵明诚便从来都是唤她小宛,平日更是极尽温柔,可是,今天他却用那种漠然地口气称她周姑娘,甚至还说不该将她接入赵家!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明知道不该站在门口,脚下却挪动不了一步。

李清照终于霍地站了起来,口气却大见鄙薄:“赵明诚,你太令我失望了!”见赵明诚闻言神情大变,她又冷笑道,“我娘在信上已经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宛是牙行的秦妈妈路上巧遇然后带过来的,并非是她存心上门寻事。而将她留下来也是娘和我做的主!她倒是一心为了赵家着想,拼命央求着我娘把她送到别处,只要能给她一条活路就行,谁知道你们赵家上下竟然如此绝情!你爹先是一封信让我家将她送走,你又上门来说这么一通话!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人,谁知道你竟是始乱终弃!”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门外的小宛软软地倒了下去,顿时大惊失色。

她也顾不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赵明诚,三两步奔上前去,试了试小宛的鼻息便高声喝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家人请来地大夫乃是为李格非看了多年宿疾的京城名医刘克勘,而此人也曾经是当年为苏轼治病的大夫之一,在杏林中名声卓著。虽然并非医官院中人,但是在诸多达官显贵看来,刘克勘的医术比起大多数医官来还要精湛几分,只是赵佶三次下诏召见,他却从不肯入医官院,自然给人一个节操高洁的印象。

此时,刘克勘若有所思地把着脉象,许久才点了点头,起身对一旁的李清照和王氏道:“这位姑娘受了刺激,以至于心血失调,一时间昏厥了过去,不是什么大病。只不过,我刚刚诊断下来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不知李夫人和李小姐可知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但是……”他说着脸上的神情便有些犹豫。此女的打扮像是李家的使女,倘若如此,李家的家风相当严谨,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不守规矩地人?

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别说是王氏和李清照大惊失色,就连床上悠悠醒转地小宛也同样呆若木鸡。她原本有月事不调之症,所以两个月未曾来潮也没有当成什么大事,想不到竟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赵明诚刚才那些锥心的话,她便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几乎又要昏厥了过去。

对于刘克勘什么话都是当着病人面前说的习惯,李清照早已经习惯,但她却知道小宛未必经受得住,因此连忙上前道:“刘大夫,她已经是受了刺激,你有什么话便到外面说吧!”

“不!”小宛终究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面色复杂地扫了一眼面前地三人,突然朝着王氏和李清照深深地一低头道,“李夫人,李小姐,你们的恩德我永世不忘,但是,请让我知道这孩子究竟有什么干碍!”

她说着便艰难地抬头看着刘克勘,一字一句地问道:“大夫,请但说无妨!”

“你自幼便疏于调养,所以,这身子气血亏虚,此时并不适合生产!”刘克勘行医大半辈子,也看过不少产妇,此时本能地感到,此女和李家母女的关系似乎有些特殊。”若是一个不好而造成血崩,恐怕到时会两难保全。这位姑娘,你还年轻,若是不妨事的话,我建议还是先调养好身子,再徐图其他。”

刘克勘的意思很明白,无疑是说这一胎很难保住,这一点在场的三个女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氏已经知道纸包不住火,多半是会散布开的,因此即便是再大度的人,她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好脸色,点点头便铁青着脸招呼刘克勘出了房门。而此时此刻,李清照的心也凉透了,安慰了小宛几句便紧跟着离开,只留下小宛双目空洞地坐在那里。

被晾在厅堂地赵明诚并没有立刻离去,当回头看到小宛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曾经想上前将人扶起来,可是,在对上李清照那犀利的目光时,他又忍不住退缩了。眼见得李家上下忙忙碌碌,他每每想走却又不敢走,只得如坐针毡地坐在那里等消息。

问明情况之后,王氏便亲自将刘克勘送了出去,更嘱咐其尽量保守秘密,刘克勘一口便答应了。接着王氏便召集家人严词训诫,最后才回到了厅堂。见赵明诚依旧坐在那里,她突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自然不复往日的和颜悦色。

“赵公子怎么还坐在这里?”

“伯母,我……”

“赵公子切勿再提伯母这两个字,我当不起!”王氏冷冷地看着赵明诚,心中既是痛惜女儿,又是怜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宛,再加上愤恨看错了人,面色不免愈来愈难看,“你们赵家的家风,我算是领教了!赵公子你请回吧,我会请我家老爷亲自拜会赵相公,一来是为了退婚,二来则是要问问他,可还要坚持送走这个怀了你们赵家骨肉的女子!”

王氏虽然话语决绝,却并没有任由赵明诚这个宰相公子自己回去,而是命家人准备了一辆车,客客气气地将其送回了赵府。至于交待,则需等到李格非到时候亲自去办,只是这个时候,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丈夫这件事。丈夫的身体一向不好,刘克勘还交待不可让其情绪激动,可如今的光景,她怎么让丈夫不激动?

至于赵明诚回到家里地失魂落魄则不用提了,当赵挺之看到儿子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这个脸色青白眼中全无神采的人是他最看重的幼子。

然而,以他的心性城府,在听说小宛怀孕,而李家有意退婚的时候,也立刻跌坐在椅子上。现如今,儿子的状况固然可虑,但最最可虑的却是他赵家的名声!大宋士大夫之间互赠姬妾也不少见,但问题是,自家儿子是未成婚先有子嗣,这种事情是正经书香门第的大忌,要是真的让李家退婚,他的脸面就丢尽了!

第四章 求宽心清照南下

出乎王氏意料的是,李格非闻讯后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出于韩琦门下,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一向都是士林中颇有名望的文学之士,然而,此时此刻什么都比不上女儿的终生。若非他当日一病而耽误了女儿的婚事,哪里又会横生枝节闹到如今的地步?妻子气急之下说要退婚,可是,这退婚坏的不仅仅是赵家的名声,就连女儿也会反受其害,到了那时,恐怕就真的难办了。

“夫人,退婚之事就先不要再提了。明诚纵有再多不是,看在他对清照还是真心的份上,便先罢了吧,婚事暂且再推推。我看经此一事,清照也许会心灰意冷,你这个作母亲的不妨多多开导,或是让她出去散散心。唉,说到底,还是我当年耽误了她……”

王氏起初还心有不甘,但是,她终究还是明理人,细细深思之后也知道退婚不过是一句气话。女儿已经二十出头,一旦退了赵家的婚事,将来不见得能有更好的人选,可是,按照赵明诚的性子,就一定是良配么?不过,当听到丈夫自责的语气时,她却感到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劝解道:“你怎能这么说,清照当日是一片孝心,如何能够预见到如今的光景?你自己都在病中,就不要操心这么多了。”

“儿女的事情,我这个当爹爹的怎么能够不操心?”

李格非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似乎想到一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我看了你的信,听说清照和高相公的长千金颇为有缘,还认了师徒名分?”

“是有这回事。”提起这个,王氏紧绷的脸色便和缓了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那个孩子很讨人喜欢,我看着竟是和清照小时候像得很,过目不忘不说,性子又是极好的。再说高相公和高夫人都为了此事登门,我也就允了。本意是让清照亦师亦友地教导着,谁知高相公执意不肯,硬是先行了拜师礼,还说等到嘉儿大了之后再正式拜师。请亲朋故旧一起观礼。唉,只可惜高相公去了东南,否则,若是有嘉儿在,兴许能够让清照有所安慰。”

“原来如此。”李格非闭目沉思了一会,旋即便睁开了眼睛,“这样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弟陈焕家在杭州,他如今在京城为秘阁修撰,我去和他说一声。就让清照去东南散散心。正好在陈家住上一阵子。如此她能够见到高相公的千金,兴许过一些时日也能够解了心结。再者,此次随高相公去东南的还有不少新科进士。我听说其中有不少才学出众人品不凡的,而江南向来是人才俊杰迭出,若是可能……”

王氏闻言先是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随即便觉一喜:“老爷,你的意思如…”

“我没什么意思,这种事情还得看缘份地!”李格非脸上的苦笑更浓了些,两鬓的斑斑白发在摇曳的烛火下异常醒目,“你也知道,我朝向来是娶媳容易嫁女难,清照已经耽误不起了。若是真的能够……唉。说实话,赵家如今乃是宰相之家,谁知会有这样的变故。”

过了几日,李府用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将小宛送到了赵府,同时还送去了李格非的亲笔信。看了李格非地信,赵挺之不由长长嘘了一口气。既然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自然不好再厚颜催促李家完婚,于是,两家的婚事便无声无息地冷寂了下来。

休养了半个月后。李格非再赴河北,而李清照在几个仆妇和家人的陪伴下登船南下,王氏则留在家中教导稚儿。尽管赵李两家都把消息捂得极紧,但总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散布了开来,只是,这些话自然传不到离京而去的李清照耳中。

京城发生的这一切高俅全然不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在眼下这个时代还没有流传下来,和江南其他的城市相比,杭州虽然已经是颇为富庶,但是,比起盛极一时的东京开封府还有颇大的差距。不过,由于水路陆路都极为方便,此地便成了江南商人云集之地,论起热闹却也是不同凡响。

当了大半个月的撒手掌柜,高俅却已经渐渐摸清了一些情况。和他事先了解地差不多,大宋官员向来有南北对峙地情况,由于东南以及四川士林的逐渐崛起,使得北方士子在科考中并不具优势,当然,还不到明清那样悬殊的情况就是了。不过,由于太祖立国便是以北统南,崛起地大多是北方的家族,因此南方的家族虽然富有,但是在官场上却尚未形成一脉相承的势力。北地有相州韩氏、有府州折家将,有山西姚种两个将门世家,还有不少世家大族,而像这样显赫的门庭,南方则并不多见。

东南是整个大宋的粮仓,也可以说是整个大宋最安定的土地。但是,派人在各处明察暗访的结果却让高俅大失所望。怪不得人说大宋乃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国家,拥有当时最灿烂的文化以及最先进地技术,其人民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苛捐杂税如牛毛,此话诚然一点不假。说是劝农桑,但农有丁税,桑有桑税,号召人们养马,但马还有马税,总而言之,不管是小民百姓干什么,一个税字便当头压了下来。一旦遇到灾年,交不出租子而流离失所的佃户更是不计其数,故而大宋的厢军年年庞大,根本裁撤不掉,这正是量出为入的税法最大的弊病。国库虽然支出庞大,但是,并非是真的没钱,而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用禁榷作为敛财之术,但在根本上,却只是敛财,而没有生财的概念。

所以,高俅感到肩头的担子沉甸甸地。要知道,赵佶已经发了狠,特许他可以使用东南府库常平钱取利。这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一旦失败,他知道不仅是弹劾可能纷至沓来,更有可能会使得仕途从此嘎然而止。因此,在调查的时候,他半点都不敢马虎。

虽然他一向为人随和,但是,身为高官却随意接见商人却不能成为惯例,所以,这几日在外头奔忙的便都是吴广元和金坚两个幕僚的事,而被他拐骗来的李纲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李纲本就是无锡有名的士子,在江南士林也颇有同好,此次一到杭州便先去见了一帮旧友,不费多大功夫便又为高俅找到了一帮子人。于是,那些官员根本是应接不暇,最后索性就不再派人跟着。

除了这些人之外,连家父子也在代替高俅奔走于各海商之间。这个年头还不存在皇商的名头,但是,在东南经营多年,明眼人哪里还会看不出连家和那些当朝贵胄的联系,因此自然是个个羡慕,几乎全将这父子俩当成了座上客。但是,一听他们的要求,人人都是面露难色。

在杭州巨室陈家的府上,连烽便正在游说此地主人程伯谨。不过,无论他怎么说,陈伯谨却依旧没有松口。

“连公子,并非我不信你。你们连家能够在数年之内成为江南有数的大家,我自然是知道轻重。”五十出头的程伯谨并没有在连烽面前倚老卖老,但是,口气却丝毫不动,“造出更大更好的海船不是问题,只需重奖工匠,自然能够做到,朝廷一旦褒奖,则我们的生意也会越来越好,这都是应有之义,不在话下。但是,海图的事事关重大,我无法轻易应承。”

“程老,我也知道海图乃是各家不知花费多少代价方才摸索出来的,所以,我和家父商量之后,认为既便是有厚赏,献海图于朝廷对我等海商也确实有为难之处。”虽然不到三十,但连烽在程伯谨面前却镇定自若挥洒自如,此时见对方面有所动,他便趁热打铁地道,“所以,此事我本就是想征询程老的意见。须知我等虽然于北于南都有贸易往来,却只是民间,不入大雅之堂。兼且朝廷每每查禁流出的铜钱,却也为我等带来了颇大的麻烦,不知程老认为是也不是?”

查禁铜钱四个字入耳,程伯谨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但凡东南沿海的商人都知道,与其贩运货物前往海外,还不如装满一船的铜钱最为划算。十万贯的钱能在国外换来二十万贯的货物,运到国内翻手又可以成为四十万贯,还有什么买卖能够比这个更有利?只是,这是朝廷一直严令禁止的事,如今只是不曾严查,倘若真的追究起来,自己却还是真的讨不了好。只是,当着一个后生的面服软,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立刻板起了脸,冷笑一声道:“怎么,连公子莫非愿意替官府越俎代庖不成?”

“程老笑话了,连某一介晚辈,怎敢如此?”连烽微微一笑,随手放下了茶盏,“我只是想说,我辈商人的钱来得虽然容易,但是,却比不过朝廷的政令。当日我连家不过是区区泰州商贾,如今却能够用区区四五年在江南巨商中占据一席之地,靠的自然不仅仅是财力不是么?程老,和人家福建海商比起来,我江南海商并不占优势,莫非你连这送上门的好处,都愿意拱手让给别人么?”

第五章 巧时机双雄聚首

在外奔波好几日,几乎连个好的宿头都找不到,赵鼎自然是精疲力竭,蚊虫叮咬燥热难当更不必说。因此,一回到杭州的下处,他便立刻吩咐两个仆人备好洗澡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倒头便睡,待到一觉醒来却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出身贫寒,因此对于高俅派下来的任务,他并不像那些小康之家出身的进士那般抗拒,更没有半分怨言。在临平镇和长安镇走访了一下之后,他骇然发觉所谓膏腴之地,百姓却依旧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境况并不比他的家乡好到哪里去,因此自然是深有感触。

思索着自己此行所听所闻,他也顾不得天晚,洗漱之后便匆匆才出了门,径直到安抚司衙门投帖,谁知对方竟告知高相公不在,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正欲返回时,他突然看到拐角驶来了一匹快马,只抬头一看,他便被马背上青年的双目神光所慑,待要低下头却又觉得不服,干脆站在了原地。几乎是几息之间,那风驰电掣的马便恰恰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紧接着,大门口的几个卫士便纷纷弯腰行礼道:“七公子!”

燕青一早便看见了赵鼎,尽管自己的大哥就是高官,但是,他对于那些当官的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因此刚才故意运功于目想给赵鼎一个下马威,谁知对方竟能够坦然和他对视,不免心中一动。他利落地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卫士,这才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了赵鼎一阵,随口问道:“你可是来找我大哥的?”

“正是。”虽然觉得燕青的态度颇为轻佻,但是,赵鼎还是依礼拱了拱手。在船上这么多天,就算他原本不知道,也在众人的交谈下得知高俅除了有一个亲弟弟提举华亭市舶司之外。还有一个情谊深厚的干弟弟待在身边。只是,在他的心底,对于这种攀上权贵却又不好上进的纯粹衙内,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再加上看见对方在大街上纵马疾驰,口气更是僵硬了些:“下官赵鼎,本想请见高相公,谁知他们竟告知高相公不在,故而在此等候!”

吃了一个钉子。燕青反倒觉得此人有些骨气。要知道,这几日他碰到的几个进士当中,人人都把他当作衙内敬着,让他好不恼火。他随手招来一个卫士,板起脸质问道:“大哥真的不在么?”

“这……”那卫士脸露为难,不安地扫了一眼赵鼎,又觑了觑燕青地神情,最后只得嗫嚅道,“七公子,您也该知道……如今有要紧的客人在里头……”

不解释还好。一听到“要紧的客人”这五个字。赵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冷笑道:“好,既然高相公有贵客。那我只好改日再来。想不到我紧赶慢赶回来奏事,却还是算不上要紧的,若是不要紧,当日高相公又何必吩咐我们!”

他正欲转身离开,谁想到一只手腕却被人抓了个严实,甩了好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回头见是燕青,他顿时更为恼火。”怎么,七公子想要禀告高相公,治我一个不敬之罪不成?”

“谁耐烦管你说错了话!”燕青眉头一挑。一脸的没好气。他转头扫了面前的几个卫士一眼,沉下脸吩咐道,“不管大哥是怎么吩咐的,再要紧的客人总不会呆一整个晚上。总而言之我看他顺眼,就把他带进去了,要是有人责问下来,就说是我地主意便是!”

几个卫士见状心中不由叫苦不迭,但谁也不敢去拦燕青,只得眼睁睁地让他拽着赵鼎入了大门。然后才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阵,同时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直到把人带到了中庭,燕青才松了手。他环抱双手看着赵鼎,突然笑道:“我听说过,你是这一次的进士中最年轻的,怪不得也最莽撞。这种门上人的话有诸多花样,官场上的哪个人不知道,偏生你竟然当了真!看你刚刚的样子,怎么,看我这个衙内不顺眼么?”

只是一小会,赵鼎就发觉自己被燕青拉过的手腕出现了一道红色的痕迹,又麻又痛,心中不由有些骇然。故而在听到燕青最后一句话时,他本能地咽下了“不错”两个字,而是郑而重之地反问道:“七公子,我听说你很早便与高相公认了兄弟,如今高相公的三弟高傑高大人已经做了官,我看你武勇不凡,为何不去谋求一个出身?这纵马飞驰长街形同纨绔地所作所为,你就不怕折了高相公地名声么?”

燕青闻言先是勃然大怒,但发觉赵鼎并无任何讥嘲的意图,他又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情绪,但神色便有些淡淡地:“人各有志,你们认为为官出仕方才是正道,却未必人人都喜欢!”言罢他也不再多话,反身便往里走,“既然是我把你带进来的,你便跟我来吧,否则,纵使你到了这里也见不着我大哥!”

赵鼎满心疑惑,却忖度这是人家家事不再多问,便立刻起步跟在了燕青后头,及至靠近一座小楼时,他方才看见一排家人和十几个卫士守在外面,显然是较之刚才的中庭戒备森严。

看到燕青,一帮家人纷纷迎了上来,却个个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赵鼎。问清缘由之后,在此地伺候的高升便暗叹燕青多事,但仍不敢怠慢,匆匆进去往报高俅。

“赵鼎?”听到燕青居然带着赵鼎过来,高俅不由略有些诧异。尽管知道这个赵鼎乃是史书上南渡后的绍兴名臣,但是,他并没有另眼看待,分派的任务也和其他的进士别无二致。只有这样,他才能不用任何先入为主的眼光评判这些人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谁知道一向不兜搭官员的燕青竟会突然搅和进来。

看了一眼对面地李纲,他便突然有了主意。都是相仿的年纪,都是史书上赞不绝口的名臣,何妨让这两人聚一聚首?想到这里,他便颔首吩咐道:“也罢,你把赵元镇请进来!”

赵鼎见燕青交待完之后便自顾自地没了影,一时又摸不准自己还要等多久,不觉有些烦躁。不过,既然进来了,他便打定主意不见到高俅绝不离开,心里立刻开始盘算待会该说些什么,倘若高俅问起刚才的事情又该如何回答……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赵大人!”

见赵鼎终于回过了神,高升不禁暗自摇头。刚才足足叫了三声,对方却全无反应,也不知道七公子是看中了他哪一点,硬是把人带进了这个地方。”相爷有命,请赵大人跟小人进来!”

赵鼎抬头看了看天色,便知道自己并未等多久,可是,刚才不是说里面有贵客?见高升已经反身领路,他连忙跟在了后面,经过几间内有烛火却房门紧闭的侧房,他终于到了一间灯光最明亮的房间前。

“相爷,赵大人来了!”

“元镇进来吧!”

听到这个声音,赵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推门而入。眼前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豪华地陈设,除了一边靠墙的书柜之外,便只有一张书案以及三把椅子一个几子。书案后的椅子上自然是坐着高俅,而临窗边的是其中一张椅子上,赫然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见此情景,他不由大为惊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就是外头人口中的要紧客人?

赵鼎弯腰行过礼后,便直言道:“高相公,请恕下官冒昧,下官早上刚刚从临平镇回来,本应该即刻前来奏报的,不想却睡了过去,所以只得晚间匆匆来访!不料一时情急和门外人发生了口角,所以……”

“小事而已,元镇不用放在心上。”高俅微微点头,示意赵鼎在另一边坐下,这才笑道,“外头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和人解释还有种种麻烦,自然就顺口说我不在。”见两个年轻人互相打量,他不由莞尔一笑,便开口介绍道,“元镇,这一位是无锡李纲李伯纪,先前我曾经上书奏无锡奇石之事,便是承了伯纪的慧眼!”

“伯纪,这是本次东南之行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解州赵鼎,曾经在策论中直言章惇执政时的疏失,也算是胆大包天的人物。”

一番介绍之后,两人便起身相互礼见。而李纲虽然年长,却毕竟没有官身,因此不免更加谦逊了一些,而原本还颇不以为然的赵鼎得知对方便是一言掀起奇石案的主角,不由也多了几分礼敬。总而言之,这南北两个才子的初次见面,并没有多少针尖对麦芒的感觉,让一旁的高俅颇为满意。

既然引见过了,高俅便正色问道:“元镇匆匆赶回,可是有什么发现?”

“高相公,下官在长安镇逗留了五日,在临平镇逗留了三日,该看的情形下官自信都看到了,所以才赶了回来!”

这下换成高俅诧异了:“这么快!”

“下官出身贫寒,此次未带一个从人,就是以一介游学士子的打扮游了两地。江南士子游学本就是很正常的事,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再加上我晚上都宿在民家,看得自然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第六章 笑谈中风卷残云

说起此番外出的见闻,赵鼎便收了笑脸,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凝重之色。

“人说江南富庶之地,我也一向如此以为,如若不是此次以游学士子的名义住进寻常民宅,我还不知道百姓的生活如此清苦。就拿我在临平镇落脚的一户人家而言,这户人有三亩的薄田,当家人还在镇上摆了铺子卖点心,原本我还以为那是小康之家,谁知道当我拿出五十文钱酬谢的时候,他们还是千恩万谢。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家人口多,每年完税都要靠平常积攒,所以半点不敢浪费,而他们家的老二尽管颇有点天分,但还是早早退出了镇上的公学。不过,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我并不是为这些而吃惊。”

说到这里,赵鼎略顿了一顿,突然咬牙切齿地道:“真正让我吃惊的是,据他们所言,镇上的最大富户,竟是靠收了铜钱之后熔铸铜器而起家的!”

此话一出,高俅不由脸色微变,见李纲依然是原先的模样,他不由暗叹了一声。此中情弊,李纲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又怎会不知,临平镇一地就已经如此,放眼整个江南,这些情况还会少么?

“我早就知道,朝廷年年铸钱数千万,市面上的铜钱却依旧不够,这都是因为有黑心的商人私下收了去铸造铜器,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朝廷官员的干股!临平镇长安镇都属于盐官县,据他们所说,仅仅是盐官一个县,每年流入临平镇贾家的铜钱就有数百万文之多,而这些人倒手出去便是两三倍的利……”

“元镇你先不要说了!”高俅摆摆手示意赵鼎暂时止住,这才闭上了眼睛。后世的铁证已经摆在那里,贪官是杀不完的,以朱元璋开国时那样的严刑峻法,尚且不能肃贪。更何况是从不杀士大夫的大宋?和后世任何一个时代比起来,大宋的士大夫的待遇都是最好地,说是高薪养廉也不为过,吏治也还算勉强过得去,所以,他的任务不只是惩治几个贪官,而是要思索一条制度。

铸钱、盐课、漕运,这本来是国家取利的大道。但是,现如今铸钱是年年亏损年年加铸,而后世雍正朝改变铅铜比例的铸钱法已经证明不可行,而查禁又存在制度上的困难,所以市面上便呈现出大量缺钱的景蕤他不说话,旁边的李纲却突然开了口:“高相公,自江南福建沿海一带每年流失出去的铜钱都有数亿之巨,既有入高丽日本地,也有到交趾蒲甘真腊等地,我朝的铜钱在那些国家。比他们自己的钱都要好用。商人重利,即便用官员严防,也难以阻挡那些小吏与之勾结。所以是防不胜防。比起铸造铜器的那些钱来,我却认为,运到海外的铜钱更加严重。”

这些话和自己当初对赵佶说的何等相似?高俅暗地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元朝他是不清楚,明清两代也同样缺钱,但是,缺口却不像大宋这么大,原因很简单,明清两代银两的流通性远远大于宋朝,而究其原因却是通过贸易从海外输入的。而那些白银的真正产地不是别处,正是美洲。如今哪怕真的不远万里把商品运到欧洲,恐怕也别想换回什么贵金属。这年头,欧洲连蒙昧地中世纪都没到,那里地贵族连大宋的小地主都不见得能比不上,购买力就更不用提了。

赵鼎见李纲侃侃而谈,发觉高俅不作声,不禁有些焦躁。思量半晌,他突然咬咬牙道:“恕我直言。其实,当年我们几个好事的士子聚在一起地时候,曾经提到过,既然朝廷铸钱年年亏本,为什么还要一再加铸,少铸或不铸不就成了么?”

“赵大人这不是开玩笑吧?”李纲闻言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如今的铜钱就已经不够用,倘若朝廷不铸,那么,市面上的钱从何而来?若是一再缺钱,再被敌国谍探造谣生事,恐怕天下便要人心惶惶!”

“虽然只是我们那时的一句戏言,但是,其中关键却有一点。”赵鼎并没有因为李纲的质疑而收回先前的话,反而是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高相公,伯纪兄,我朝太祖开国时,年铸钱数百万贯,却是堪堪够天下人使用,而如今每年铸钱五六千万贯,为什么反倒不够了?私造铜器是一桩,流落海外是一桩,百姓私藏作为积蓄是又一桩,只不过,在市面铜钱不够使的情况下,为何物价从未在很大程度上下降过?”

“没错,若是铜钱真的少了,那么物以稀为贵,一文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应该更多,物价应该下降才对,但是,自神宗年间起,物价却是节节攀升,同样一文钱却买不到多少东西,所以说,这不合情理!”李纲一拍旁边的几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异色,“之所以铜钱太少,无非是因为铜贵钱贱,倘若一文钱能够买下地东西和其中的铜价一致,那么,也就不会有这些纷争!朝廷若是能够铸大钱,以一当十……不,哪怕是以一当三,也许便能够解去铜钱不够的窘境!”

高俅先是频频点头,最后却几乎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不是蔡京的当十钱法么,怎么变相从李纲的嘴里说出来了?他强忍住反问质疑的冲动,伸手朝两个已经很有些激动的年轻人虚虚一按。

“好了,你们两个少安毋躁,虽然乃是时弊,但是,一时半会要找出主意并不容易,而伯纪的那个法子更不足取。倘若真的以一当十,恐怕到时民间私铸成分,头痛地又是朝廷。此事元长公也曾经提过,圣上也颇为心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就是因为有诸多不妥。伯纪既然和元镇对此事上有兴趣,以后不妨再细细深思。现在别跑题了,元镇说的那件事,我会派人再查,总而言之,无论是真是假,总是杀一儆百的好。”

赵鼎连忙欠身道了一声是,面上却仍旧有犹豫。虽说经过哲宗绍圣元符那七年之后,又有如今赵佶即位这几年,绍述之说已经空前抬头,但是,若是从心底来说,他却对于新政并无多大好感,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坚定不移的旧党人士。念及仕途刚刚起步,他也不好一开头便谏劝这种事,考虑再三便又详细说起了在临平长安两镇的见闻,这一次没有岔到别处,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从土地天候到人情官吏,竟是面面俱到,也多亏他记性好,这一番说下来竟是没有一处停顿,zzzcn{3}〓〓〓〓{z}〓〓{中}-{文}-{网}更是没有明显的错处。

到了这时,高俅已经认定赵鼎此人可用,当面便连连嘉许。眼见夜色已深,他便唤人送夜宵,不一会儿,两个小童便送来了满满一个木盘的糯米糕,看上去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看到这些,赵鼎方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没用,一时更加感到饥肠辘辘,肚子里更是传出了一阵异声。这下子,其他两人的目光顿时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情知失礼,他正想起身告辞,却不料高俅却摇头笑道:“要是早知道元镇你尚未用晚饭,刚才我就该早些叫人送点心的。不过,这些虽然是江南特产,却算不得什么好的东西,况且晚上用糯米的东西不易克化,更不能空着肚子吃!来人,吩咐厨下熬一锅八宝粥送来,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糯米的就成!”

尴尬不已的赵鼎不由连忙欠身道谢,不多时,高升便亲自端了一碗面上来。”启禀相爷,这是夫人亲自手摊的面条,说是给相爷宵夜用的。原本因为相爷爱吃糯米糕,所以厨下就备了许多,这会正在赶着熬粥,小人寻思赵大人既然饿了,就先请示了夫人,夫人说让赵大人先用……”

“好了好了,有面条就好,说这么多废话干吗?”高俅不耐烦地挥手示意高升把面条端到另一边的几子上,这才笑道,“元镇趁热先在那里垫垫饥再说!”

赵鼎本想推辞一番,但抬头望了高俅一眼便把所有话都吞了下去。

他回来之后只匆匆用了早饭,中饭晚饭都没吃,再过一会肯定要饿昏了闹笑话。当下他便谢了一声,连忙起身走到角落那边开始填肚子。

这一边高俅和李纲一人一块糯米糕细嚼慢咽,那边赵鼎却是如同风卷残云。不过,快则快矣,这赵鼎闷头大吃的时候却仍是吃相颇佳,一碗面下肚,他方才觉得不像刚才那般饿得慌,擦了擦嘴便站起身来。此时,他才发觉高俅已经不在书房。

见赵鼎脸色有些茫然,李纲便起身招呼道:“高相公刚才吩咐,说若是赵大人用完了,今夜便先歇在这里,明日再回去,高升已经去安排宿处了,厨房待会也会把点心和一应用品送过去!不过,我看左右也是在我住的那个院子!”

赵鼎终于回过了神,惊讶不已地道:“伯纪兄,原来你竟是住在这里!”

第七章 闻音讯起意游湖

安排好了赵鼎,高升便一溜小跑地到了正房,见高俅正在菁儿的按摩下闭目养神,他不由犯起了踌躇,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正在犹豫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上面悠悠传来了一句话:“赵元镇安排好了?”

“是!”高升连忙收摄心神弯腰奏报道,“按照相爷的吩咐,就安排在李公子的那个院落中。”见高俅没有多问,他不禁抬头瞥了一眼主人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道,“小人看李公子和赵大人的样子,似乎颇为投缘,刚才小人偶尔听到,似乎赵大人邀李公子秉烛夜谈。”

“哦,这两人兴趣这么好?”高俅闻言不由微微一笑,然后便点点头示意高升退下。虽然这两个人是碰巧撞在一起,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机会。论年纪,两人都只有二十多岁,无论政见还是经历都不成熟,可是,这依旧不能掩盖两人的光芒,而最最重要的是,就目前来看,两人表现出来的品行都相当不错。反正时日还长,现在不用计较这么多。

享受着那种难得的松乏,他不觉又闭上了眼睛。这年头秦桧还不知道在哪,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让人做出了一批太师椅,成了第一个享受者,当然,听说在外面的销路也颇佳,买的人大多都是官员富商。朦朦胧胧的,他竟渐渐睡着了过去。

英娘和伊容双双走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高俅颇为不雅的睡相,以及菁儿手足无措的模样。原来,高俅的头正靠在了她的前腰,她是进退两难,直到看见有人进来方才嘘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会享福!”伊容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正欲上前拍醒高俅,却见旁边的英娘朝自己摇了摇头。此时,她不禁用手指了指高俅,低声嘟囔道:“不叫醒他。那菁儿岂不是得累死?”

英娘没好气地瞪了伊容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上前轻轻推了推丈夫。此时,高俅方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英娘和伊容站在身前,他不由歉然一笑道:“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么?”

“你在外头谈事情,我们哪里睡得着?”伊容朝菁儿扔了个眼色。

示意其先退开这才在高俅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还说呢,当初说是到江南来游山玩水,结果就一天天都泡在了一大堆事情里。你虽然还年轻,可这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怎么能够日复一日地那么折腾?不说别的,晚上接见别人地时候,不要那么晚不成么?”

“好好好,我听你的!”高俅最怕的就是和伊容斗嘴,此时自然是举双手投降。见一旁的英娘只是抿嘴偷笑。他不由摇了摇头。”我那是没法子。你们也不用跟着我打熬,累了就先睡么?也该学着点阿玲,该歇着的时候就歇着……”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学着我什么?”

见白玲轻手轻脚地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高俅不由大吃一惊:

“你怎么没睡?”

“你这个一家之主都还在忙着,谁敢去睡?”白玲噗嗤一笑,便把那个木盘搁在了茶几上,“看你这些天累得慌,刚才我们都在厨下想帮你做些点心,结果,英娘姐姐的面条给别人吃了,就连伊容姐姐的玫瑰,豆沙酥也送到那里给他们吃了,只剩下我这碗大补汤。喏。现在还是热的,你赶紧喝了它!”

大补汤!高俅一向对白玲炮制出来地东西有一种恐惧,此时见那汤黑乎乎的看不见佐料,他顿时往后缩了缩,心中万分后悔把其他宵夜都送给赵鼎李纲了,自己连推说饱都不成。”阿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放心,没有蟾蜍,也没有什么蜥蜴蜈蚣!”白玲笑吟吟地看着高俅。催促似的捧起了汤,“你放心,这是按照英娘姐姐从京城名医刘克勘那边得到的方子熬制的,绝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下可以喝了吧?”

听到白玲这么说,高俅方才勉强举起了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水,闭起眼睛一饮而尽。这却不像寻常的药汤,既不苦也不涩,回味反而很有些鲜美,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碗之后,他才听到耳边传来了伊容的一声嘟囔:“阿玲说的你也敢信……”

又上当了?高俅苦笑一声,却再也懒得问里头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伸了个懒腰便站了起来。”你们也别埋怨,船上也休息够了,再说我刚,到地那几日也不是闲散了一阵子么?要是老坐着不干事情,恐怕你们也要嘀咕地!好了好了,明日大家一起去游西湖,这总成了吧?”

此话一出,三个女人顿时全都露出了笑颜。江南最有名的便是水乡风情,而杭州自然是以西湖为最,不说别的,光是那苏堤白堤,便是本地人挂在口头地。当下四人又闲聊了一阵,伊容和白玲便起身离去,单单留下了英娘。

“怎么,你有事对我说?”见两女走得突然,高俅知道一定有事,不觉心中一沉,“是京城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么?”

“是刘大夫那边传过来的话。”英娘踌躇片刻,便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实原委,最后才解释道,“当年你推荐刘大夫给老师治病,所以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并不一般,所以此次他便派了个学徒到京中高府报讯。唉,想不到清照会遇到这种事,不管是谁,恐怕都得消沉一阵子,我真怕她……”

怔忡了好一阵子,高俅终于晃过了神。世事无常,即便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事告吹,谁又能说这位一代才女就真的找不到一桩好姻缘?他略略定了定神,这才问道:“那李府那边呢,有消息没有?”

“李大人没有提出退婚,但是,听说清照离京去散心了!”英娘伸手整理了一下两鬓的乱发,也在高俅身边坐了下来,“虽说没有其他消息,但是照我推断,清照若是要散心,很可能是下江南。一来江南风光甚好,二来也是因为嘉儿。”

高俅微微颔首,但是,他却知道妻子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自己是李格非,那么,在外头谣言沸沸扬扬的时候,先退婚还不如先让李清照到外面散心,而自己带来的这一拨进士当中,竟有一多半是未曾婚配的。只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怎么自己也会心有所动?

摇摇头将乱七八糟地思绪驱出脑海,他顺势站了起来,一把揽住了妻子的腰。”好了,不说别人的事,春宵苦短,娘子也请早点歇息吧!”

骤然听到丈夫的这句调笑,耳边又传来阵阵热气,英娘不由觉得浑身发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竟是由得丈夫揽住腰身进了旁边的正房。

是夜,夫妻恩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既然说定了要游湖,第二日众人自然是早早装束停当。而高俅在派人出去打听,得知一群进士只有赵鼎先回来之后,他也打消了叫他们同行的主意,只叫上了李纲和赵鼎。而这一次出门是家眷齐齐出动,带的随从家人也就有浩浩荡荡一大批,得知消息的胡嘉良更是早早地命人去准备好了两艘大船。

尽管来的时候就是坐船沿运河而下,但是,高嘉仍然表现出了相当地兴致,一直缠着英娘说个不停。而由于有李纲和赵鼎随行,高俅自然不好和女眷们坐一条船,便和几个杭州官员坐在前面一艘船上。虽然这和他印象中的西湖有很大区别,但是,盛夏之日泛舟湖上,别有一番凉爽,让这些天一直困于暑热的他感到精神一振。

面对这水天佳景,李纲和赵鼎当即意兴大发赋词一首。见到这幅情景,高俅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李纲和赵鼎都是史上名臣不错,但是,这两人还都是水准相当不凡的词人。不过,宋朝有名气的官员中,一多半都有诗词流传于世。像范仲淹欧阳修苏轼等人,哪个不曾是朝中名声卓著的官员?真正享有文名的文人全都在朝堂上占据要职,或许也只有在北宋一代方才有此风光,也只有到了后世,才会有那么多的御用文人!

“若非当年李公引西湖水作六井,白公又浚西湖水入漕河,恐怕杭州仍然是一片萧条景象!”遥望远处满布芙蓉杨柳的长堤,李纲不由感慨道,“这西湖乃是杭州百姓的富足之源,只是每岁都必先清淤,花费不可谓不大。本朝以来,民众患于三年一淘的辛苦,几乎令西湖水干涸,而六井更是荒废,倘若没有当年苏学士疏浚两河,又造了堰闸以为畜泄。自这条苏公堤造成之后,百姓得利无数,仅仅是这一条,杭州百姓便感恩戴德。”

赵鼎出自北地,少有看见这样的湖光山色,自然是连连点头。而高俅听到有人赞苏轼,心中当然也颇为高兴。因此,当看到水中丛生的几株叶片后,他便令船夫拎起一根,指着下头的菱角道:“元镇,你初到江南,大概还没有尝过此物,待会回去之后,我便令人去准备菱粉粥。听说此物补五脏,除百病,很有功效!”

赵鼎确实是第一次看见菱角,伸手掰下一个后颇喜其精巧,正欲开口说话时,突然听见一阵歌声,不由怔住了。

第八章 游西湖各得其所

人说吴侬软调,这歌声一入耳,高俅也不由一怔。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曲调了,第一次是在胡嘉良等官员给他接风的宴席上。只不过,在这西湖之上听到这样的歌声却很有些奇怪,他不由转头看了胡嘉良等人一眼,见他们个个脸上带笑,他哪里还不知道是这些人刻意准备好的,自然是心中暗笑。

“胡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他此时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画舫,不由抬手一指道,“莫非你们也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么?”

“下官自然不敢造次!”胡嘉良连忙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那是本地的一位名士,坐拥家产万贯,平素就是喜欢泛舟西湖饮酒作乐,下面养着歌伎数百,往日官员上任也常常来此地欣赏,便是当年苏学士也曾在西湖上赞不绝口,所以今日闻听相公游湖,所以……”

“所以你便请来了这江南第一女乐?”高俅刻意加重了这江南第一四个字,话音刚落,只听耳边的乐声突然有了变化。

一阵仿佛是前奏的曲调过后,乐声突然倏然一变,从缓慢悠扬变成了急促激烈,此时歌声并未停歇,反而有越来越高亢的态势。曲调到了最高处,却又是硬生生地两个转折,竟是在无可转圜的情况下又是数次拔高,听在耳中和刚才的软调全然不同,别有几分金戈铁马的意思。就连最初漫不经心的李纲,也不由露出了专注的神情,更不用说一旁的赵鼎了。

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歌声终于嘎然而止,而那画舫也没有驶近,反而是渐行渐远,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湖面上。看到这番情景,高俅不由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难道。这特意献上的一曲,真的只是为了娱人娱己?

“高相公请不要见怪,这位鲍先生就是这个脾气,当初苏学士也是欲求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二十年过去,他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其实,对于他今日是否会来,下官等人起先还心中无数!”胡嘉良见高俅面色变幻不定。愈发感到心中忐忑,连忙上前解释道,“这也不是下官刻意安排的,只是这也算是西湖一景,我等不想让高相公错过而已!”

“好了好了,你们也是一番好意!”高俅随意一摆手,也就把话题带了过去,然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波光粼粼地水面上。诺大一个西湖,好一派六月风光,入目的却只有渔船。岸上根本看不到几个游人。和后世的熙熙攘攘根本没法比。但是,远远望去,他却生出了几分感慨。

也只有这样的西湖,方才会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大约是看到李纲刚才称赞苏轼而得到了彩头,一旁的胡嘉良也耐不住性子,突然凑趣似的插话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细细思量之下,苏学士这句诗真的是一字都动不得!这寥寥十四个字,算是把西湖美景全都概括全了!”

高俅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却没有出言附和,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也让满心盼望搭讪地胡嘉良有些失望。不多时,船便靠在了长堤旁边的小码头上,只见上头却早已停好了一长溜马车,显然,这又是胡嘉良的手笔。

“好你个老胡,今日实在是计划得周到!”饶是高俅觉得胡嘉良有故意卖好之嫌,此时也不由得改了称呼,“看来,今日是不承你的情也不行了!”他回头招呼了一声李纲和赵鼎。便在几个家人簇拥中下了船。而听了这句话,胡嘉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

两艘船上的人合在一起,却也有浩浩荡荡几十人,因此,停在码头上的十辆马车正好派上了用场。这个时候,高俅便和胡嘉良等官员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在了英娘等人的马车上。一路驶去,但见两岸杨柳成荫,繁花似锦,那景致端得是美不胜收。

“修水利能够修成了地方一景,这也实在是老师最大的政绩之一!”坐赏两旁风景,高俅情不自禁地叹道,“如若是不晓事的人单单看到这长堤,兴许还以为只是为了好看,却不会想到这道长堤乃是取西湖淤泥所建,这变废为宝地一桩美事,没有一点心思还是想不出来地!”

“说的是!”英娘附和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一旁的伊容和自己地宝贝女儿满脸不自在,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

“这坐在马车上看景,实在太无趣了!”伊容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窗外,不满地撇撇嘴道,“这杨柳再美,光是看也没什么劲,要是能够取一两枝编了花篮,然后再放上几朵花,这才不枉到这里走一遭。唉,要早知道这游玩是这么一个游玩法,我干脆换了男装自己出来的好!”

英娘正为了伊容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而感到头痛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高嘉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三姨娘,你要是什么时候出来,可一定要带上我!”

“你们两个就别闹了!”英娘不满地瞪了这一大一小一眼,见一旁的白玲也是眼珠子乱转不安分得紧,她顿时感到一阵头痛。她当然知道这样游玩不能尽兴,可是,如今她们都是高官内眷,总不成学平民夫妇那样来个安步当车,要是那样的话,就指不定有多少人笑话了。至少,一个家门不谨就会被人挂在嘴边。

见伊容和高嘉一脸的怏怏不乐,高俅也颇感无奈。伊容的大胆他是领教过的,只不过,这可是杭州不是京城也不是成都,就是想要乔装打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那安抚司衙门。若真是如此,还不如现在就下来让她们好好放松一下。

想到这里,他便喝令车夫停车,待到后头的高升奔过来询问之后,他便立刻吩咐了几句。高升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便当即让自己这辆坐着几个壮实家人地马车向前疾驰。

高俅利落地跳下了车,转头便招呼道:“好了,夫人们,都下车吧!我已经让胡大人他们不用再等,这后头都是女眷,没人看着了!”

听到这句话,伊容欢呼一声当先跳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高嘉白玲英娘,不一会儿,就连后面车上的几个使女仆妇也都下了车,人人都仿佛忘了尊卑,都围着那翠绿的杨柳打转,就连那尚未盛开的芙蓉也在众女衬托下显出了几分娇艳。

见伊容摘了几根杨柳枝条开始编花篮,高俅也无意责她,微微一笑便转开了目光,这却瞥见平日在众人面前一直维持着主妇模样的英娘也在那边攀着杨柳出神,他不禁更觉得有趣。此时,他也无意打扰这些平日深居大宅的女人们,满脸惬意地走到了一边。

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他就发觉苏堤上没看到几个游人,在联想到刚刚游湖的景况,纵使是他再迟钝也想到其中是胡嘉良在捣鬼。虽然如今的杭州不可能像南宋地临安那样繁华,可毕竟几乎是江南第一州,哪里会连半个游人都找不到?只是,这条苏堤却是宝地,既长且宽,若只是用作风景摆设,却是可惜了。

若是能够在上头摆上集市,不也是一个取利的法子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上了这样一个念头,转念一想突然觉得很有道理。东京开封处处都可以看见集市,繁华气象处处可见,没道理处于江南的杭州反而会冷清。再者,如今杭州还未升府,除了大处着手,这些小处也可以利用一二。

“三清道尊在上,请您保佑我娘平安!”

听到这句隐隐约约飘到耳边的声音,高俅的思绪一下子被完全打乱,忍不住举目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不多时,他便望见了那个隐在一棵芙蓉树下的身影,不是高蘅又是何人?他微微皱了皱眉,脚下却不动毫分,只是叹了一口气。

离开京城之前,他去询问过金氏的意见,而这位大嫂曾经很坚决地表示不想离开京城,他也没有多劝,毕竟,他和金氏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叔嫂,对其并没有多少感情。反倒是这些年常常看见高蘅,总还存着一丝怜惜。望着那个颇为纤弱的人影,他突然想到了许久没有出现在印象中的大哥高伸。也许,只有那个败类真的死了,这一对母女才会真正走出阴影。

发觉高俅突然走近前来,高蘅不由一阵慌乱,好一阵子才起身施礼道:“二叔!”

“嗯。”高俅点了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这个如今已经越发亭亭玉立的少女。要是换在明清,这样的女儿家早已经嫁人了,只是宋时男女婚嫁都算不得太早,女孩十八九岁嫁人也不是奇事,至于男儿则更有三四十岁方才娶妻的。仿佛在这个年代的人当中,成家需先立业已经深入了骨髓。只是,若是如今不挑选起来,到时候真的要替侄女选一个好人家却不见得容易。虽然同样是高家的千金,但高蘅却是高伸的女儿,将来若是有人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却也不免为她的夫婿带来麻烦。

此事须得开始计议了!他心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颔首一笑便离开了,只留下高蘅在哪里怔怔地出神。

第九章 揣心思状元得意

紧赶慢赶地自南新镇回到杭州,蔡薿方才得知赵鼎早已归来,心下不由大恼。他乃是开封人,因此对于朝局变动向来比外地诸生更加了然,因此尽管当初蔡京的兴学之举并未取代科举,但他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花团锦簇的文章被拔擢于太学,继而又以文章受知于蔡京,一举得中状元头名。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蔡京罢相,如何不令他大为惶恐?

他乃是明眼人,当然知道蔡京罢相有种种原因,将来也仍有复起之机,可问题在于,他在琼林赐宴的时候发觉,天子官家虽然嘉许他的文章,但对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亲厚,这顿时让他大失所望。不止如此,当看到赵佶和身边的上一科状元霍端友谈笑风生颇为相得的时候,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年过四十的他和霍端友相比不具备任何优势,当下左思右想后,他便咬咬牙请求随高俅南下,谁知奏疏一上便得允准,这更是应了他的担忧。

好在他终究还是占了一个蔡姓的光,深居简出的蔡京不见外人,却偏偏见了他这个名不副实的族侄,临行前还托人又送来了一封信,这立刻使得他对于此行信心满满。可是,夹杂在一帮二十出头的进士中,他却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而那个自恃和高俅有旧的苏元老更是可恶,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至于赵鼎等年轻的就更不必说了。

“这高相公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他心烦意乱地用凉水擦了一把脸,见铜镜中的自己已经是两鬓微白,不由更加恼恨。二十岁登科,三十岁娶妻,四十岁出将入相,这正是人说的最圆满仕途。然而如今自己年过四十,仕途却刚刚起步,平素行事还每每为人诟病,他如何能够甘心?一想到那些同年讥嘲的目光。他就觉得心头火起,最后竟一把将巾子狠狠扔在了水里,丝毫未觉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衣襟。

许久,他才从怔忡中回过了神,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唤来了两个随从的家人替自己收拾。他虽然早有家室,这一次却是半个女眷都没有带,连家人也是选了两个伺候多年忠心耿耿的老仆。便是有心开拓一番场面。好容易收拾好了装束,他便换上了一身青色官袍,径直出了知州衙门。但见平日人员汇聚之地今日却是冷冷清清,他突然冷笑了一声,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兴许再过不久,这杭州两个字也得改了!

“蔡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名帖,高俅不禁又想起了陈瓘的告诫。不过,朝堂不比他处,是君子未必能够就有才干,是小人却未必不能安抚一方。即便是有才无德。若是有手腕照样能够使用,只是不能如蔡京一般急功近利。否则,辛辛苦苦提拔上来地人转眼全都成了对头。那滋味可不怎么好受!沉思片刻,他便开口吩咐道:“请他进来,我在书房见他!”

听得高俅肯见,蔡薿方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赶忙跟在高升后头进了门。此地乃是富商让出来的,前头是治事之所,后面便是家眷住处,规制自然是比知州衙门大上一倍不止,一路走来,他便看见一应人等秩序井然。更有不少官府中人手拿公文进进出出,面色不由微微一变。要知道,他临走的时候高俅尚未理事,如今看样子已经完全挑起了政务军务,动作可谓是神速。他正胡思乱想着,耳边突然飘来了一句话。

“蔡大人,已经到了!相爷正在里面等候!”

他神情一凛,答应一声整了整衣冠便推门而入。见书房中只有高俅一人,他顿时大感振奋。慌忙上前行礼拜见。

“文饶不必多礼,请坐吧!”高俅适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却不住在蔡薿身上打量。后世虽有笑话说某些状元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但是,照自己目前看过的两位状元来看,霍端友是人品俊杰自不必说,蔡薿也可算是颇有风度,可见宋朝士大夫像王安石那样不拘小节的还是少数。”文饶回来得倒是飞快,只比赵元镇慢两天而已。”

“虽说是访民情,但高相公并没有说要访官声,所以我并没有摆出官派作风,既然没人认出我来,诸般事情自然是做得顺手一些!”蔡薿欠了欠身,恭声说道,“我忖度高相公的意思,是想知道本地百姓如何,并非是想问官吏廉贪,因此一路都宿在民宅之中。就这一路来看,江南富庶也只在那些殷实之家,若说寻常百姓求一温饱尚且难得,更不用说什么小康了。”

听到这里,高俅不由对蔡薿另眼看待。赵鼎出身贫寒,入宿百姓家自然是毫无问题,可这蔡薿乃是开封大家子弟,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就相当不容易了。虽然明知这是对方投自己所好,他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也带出了一丝笑意。

“能够看到这些,足见文饶你的用心。赵元镇回来的时候也这么说,江南乃是天下粮仓,每年产出地粮食不仅要运往京城,往往还要周济福建等地,本地的百姓自然是负担沉重。我倒是想问你,就你这一路看来,百姓中种桑养蚕从事丝织的可多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蔡薿一愣,但是,他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心中更是大喜,要知道,他此番便有一夜是住在桑户的家中,对这些情形也有所了解。”高相公,照我来看,百姓对于种桑养蚕并不热心。众所周知,江南丝织乃是天下第一,每年上贡便不是什么小数目,而桑税更是让百姓叫苦不迭。就那些养蚕人来说,每年辛苦所得不过维持一个温饱,若是遇到天灾人祸或许连温饱都不可得。”他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头也顺势低了下去。

虽然看不到蔡薿的表情,但高俅却也知道对方并不是真的在怜惜民众。蔡薿和蔡京的关系是他事后才知道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蔡薿往日的文章中辨认出此人地性情。趋炎附势而又一心往上爬,对于有助力地人无所不用其极,对于无助力而又有妨碍的人则落井下石无所不为,处处标榜是新党,其目的却只是为了攀上蔡京,为此甚至还认了叔父。这样一个典型士大夫阶层出身地人会想到民众如何,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但是,当下只要他肯去做就好,别的倒可以后再说。

“看来文饶果然是看得仔细。”高俅突然起身走到蔡薿跟前,笑吟吟地道,“能看出我用心的人还不多,文饶便可算是一个。此番我让一群朝堂新贵们到各镇去访民情,我估摸有不少人会错了意,不问民情却去问官情,所以不到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还未当过一任地方官,他们又岂会知道,这当官并不似想象中那么轻易!好了,文饶一路辛苦,便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早间再过来,我还有话要嘱咐你!”

蔡薿慌忙起身拱手告辞,一出书房立刻便是满脸笑容。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别的承诺,但是,能够让高俅另眼看待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得了几句嘉许?他这一路乐悠悠地离去,却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正看着他。

“原来那就是本科状元蔡薿。”一直看到蔡薿出了院子,李纲方才冷冷一笑,“我虽然在江南,却也听说过此人之名。圣上让此人南下,恐怕是用错了人。”

“伯纪兄慎言!”见李纲说话比自己还大胆,赵鼎心中不由打了个突,但随即笑道,“圣心默运之处,哪里是你我能够轻易揣摩的?不过,蔡薿年过四十,确实和此行的其他进士有所不合,我也不喜欢他,在船上的时候没少给他脸色看。只不过,高相公用人得存着公心,总不能因为区区虚名而不用其人。”

由于这几日李纲赵鼎一直住在一处,彼此之间熟络之后,称呼也就不再那么客气。当下李纲便点了点头:“元镇所言极是。好了,莫要让高相公等急了,我们进去吧!”

见到赵鼎李纲联袂而入,高俅便收起了程式化的笑容,一脸的轻松惬意。”好了,元镇伯纪不用拘于俗礼,随便坐吧!我听下人说,你们这几天促膝长谈,似乎很是投缘?”

话音刚落,赵鼎便抢在前头道:“伯纪兄地才学令我很是景仰,所以这些天一直在讨教。不过,本科进士中竟然没有伯纪兄,实在是一大憾事!”

“怎么,元镇年轻而作了前辈,感到有些局促么?”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见李纲似乎要谦逊几句,他便轻轻抬手将其止住,“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年纪相仿而又志同道合,无话不谈原本就是好事。今日找你们来固然是为了公事,我却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问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似乎都尚未娶妻吧?”

第十章 青云亦需借好风

出了书房,李纲和赵鼎不由面面相觑。赵鼎是因为刚刚中了进士,不想太快迎娶一个不知根底得妻子;而李纲则是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为此甚至延后了应试礼部试的日期,更不会这么早想着成家。可是,谁都知道高俅不会是无的放矢,因此心中便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赵鼎方才率先开口问道:

“伯纪兄,你看刚刚高相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纲闻言脚下一滞,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思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道:“元镇,你此次和高相公一同南下,应该比我更了解其中情况。你若是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此中玄机?再说了,这种事情又岂是你我能够轻易做主的?别忘了你家里尚有高堂,我在京城也有父母,高相公大约也就只是随便一提而已。”

情知李纲只是用这番话搪塞,赵鼎也就不再多问,可回到房间之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他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不曾定下什么婚约,当年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时候,那些亲戚根本是火上浇油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因此,如今他中了进士,也不会搭理家乡那些希望能够攀亲的人。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高俅断然不会漫无目的地问这么一句,可是,在他印象中,高俅那位千金还年幼,绝不可能这么早婚配,那么,是那位侄小姐?

思来想去不得章法,他便把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了脑海,定定心躺倒了下来。这几日住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仆役对他的态度愈发殷勤,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高俅这种行为是一种暗示,而自己在朝中无所依靠,也并不在意踏上这条船。

毕竟。高俅的从龙之功虽然被不少人诟病,但是,这也算不得什么,况且比起蔡京的风评来,至少不曾听得高俅曾经下死力整过谁,就连如今位居尚书右仆射的赵挺之,也似乎和高俅关系不错。换言之,这是一棵深深扎根。而且开始枝繁叶茂的大树,而他这样一个刚刚踏上仕途的年轻官员,正好需要这么一棵大树!那些曾经夜夜辗转反侧中思考地问题,那些曾经矢志一展身手的抱负,都需要有人赏识,都需要有人扶助,辛辛苦苦读书数十载,不就是为了能够一抒胸中壮志么?

目光中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他最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疾步走到书桌前。随手摊开了信纸。一边磨墨。他便一边在心中斟酌语句,不多时便有了腹案,提起笔来更是一气呵成。待到三张墨迹淋漓的信笺完全完成时。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将它们塞在了封套之中,又出声唤来了一个家人。

“你今日便动身回京城一趟!”见那家人露出了错愕不已的神态,他便刻意加重了语气吩咐道,“务必把这封信亲自交给老太太,不能有半点疏漏!还有,若是老太太有回文,你便即刻回来,不要耽搁了!”

那家人见赵鼎面色严肃,一肚子的问题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从知州衙门搬到了这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高相公对自家主人另眼相看,他虽然是赵鼎中进士之后方才定了契约的家仆,但是也想跟个前途无量的主人,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地,跑一趟腿就是了,虽然这趟差事有点远……正在那想入非非的当口,他冷不丁又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句话。

“我在城东的吴家铺子存了十贯钱,你先拿去当作路费。等到回来之后若是一切安好,我还另外有赏。”赵鼎一边说一边递过了一张条子,郑而重之地道,“现在就去吧,快去快回!”

这边赵鼎刚刚将人派走,那边李纲也觉得满肚子疑惑。他自祖父迁居无锡开始,便在周边置有宅院田产,而父亲更是一路出仕为官,俸禄足以贴补家用,因此家境至少算是小康。而自幼读书开始,他便有大志向,数位名师都赞他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将来定非池中之物,这自然使他更加不甘平凡。这一次看到年轻自己几岁的赵鼎已经是一科进士,他不由觉得自己先前耽误了太多时间。

从表面上看,如今的大宋可以说是欣欣向荣一片盛世景象,却不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隐在这盛世底下的却是早已腐朽的底子。尽管这是江南富庶之地,但是,他甚至听说过屡屡有邪教蛊惑人心,倘若不是官府还算见机得快,岂知不会酿成燎原之火?

朝廷在西北取得了空前战果,而辽国也被女真拖住无法抽身,他甚至听说,朝中还有大臣建议联合女真攻夺辽国,以报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之仇。然而,那些人哪里知道,大宋和辽国平安共处了上百年,彼此底线都摸得一清二楚,若是突然为小小女真而破坏了多年合约,那么,将来谁又能够担保女真不会趁胜觊觎中原?

“爹爹终究只是一个右文殿修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十几年了,若是别人,哪怕是年年磨勘,怕也不止是止步于此,而父亲生性谨小慎微,从来不肯结交权贵,故而每每不得升转。谨慎是好事,但是,若是事事畏首畏尾,何来做大事的气魄,又何以让人刮目相看,何以让百官同僚敬服?他甚至感到,朝中能够勉强维持着一丝正气,都是几个台谏的作用。

机会他这一次是争取到了,尽管只在高俅的奏折上带过了一笔,但是,无锡奇石案毕竟只是发生在江南一隅地小事,能够上达天听便是靠了高俅地奏疏,他已经算有了莫大的运道。而现如今高俅对他颇为信任,甚至曾经在他面前隐隐提过如若有功,可以在赵佶面前保举他一个出身,这更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他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当然不需要这种御赐出身,但是,有这样地机缘,他的名字便可以让天子官家记住,三年之后的科举,兴许他就能够一举占得先机!

“赵鼎派人回去送了家书?”

听到高升的回报,高俅不禁哑然失笑。当然,这些进士到杭州已经有大半个月了,送一封家书回去也正常得很,而赵鼎听说乃是事母至孝的人,更是不可能对于接到京城的母亲不闻不问,只是,这个时机就很值得玩味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随手示意高升退下,紧接着又命人叫来管家高丰景询问了一番近日府中景况。最后,他方才让人去请来了英娘伊容白玲,可是等他把意思一说,三女全都愣了。

见三位佳人全都在那里脸色茫然,他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加重了语调说:“怎么,难道你们认为我说的有错?”

“高郎的心意我自然明白!”英娘终于回过了神,却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那两位公子都是当世俊杰,无论哪一个都是寻常女儿家梦寐以求的夫君。我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心急了一些,过了九月,蘅儿方才满十五岁,你如今就忙着张罗此事,莫非准备等她一及笄便许嫁?”

“我倒是觉得,你这么急急忙忙的,在外人看来笼络地迹象太强了。”伊容歪着头思考了一阵,突然摇摇头道,“那位李公子倒也罢了,毕竟是你在无锡与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可是,那位赵大人毕竟是进士,你这一次一共带了十三个进士南下,倘若厚此薄彼,别人会怎么想?要知道,此次跟你到杭州的可是还有一位状元!所以说,你即便真有此意,也得等到回京之后再议,这样,才不会为你招来闲话!”

“伊容,还是你想得周到!”高俅暗叹自己的私心表露得太过明显,伊容的提醒便犹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了过来。没错,这两人的父母如今都在京城,要谈这些确实还早了些。再者,自己只有一个快到婚嫁之龄的侄女,真的要定下还免不了一番尴尬。

“人家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宰相地侄女也愁嫁?”白玲也忍不住调笑了起来,脸色更是娇艳不可方物,“我倒是觉得中原的规矩奇怪了些,要是我们族里的贵人女儿,这夫婿可得自己选的!”

“好了好了,伊容和阿玲都说得对!”英娘连忙上前打圆场,又不着痕迹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蘅儿都是还有父母的,这种大事不说一声总是不行的,就是公公那里,也得再打一个招呼。就是蘅儿,如今也是大姑娘,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也得先去问问她的口气,免得他日她有什么怨言。总而言之,此寺你既然提了,接下来的料理就交给我们女人好了!”

“好,好,全都依你们!”高俅笑着朝三女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得意,“家有贤妻万事不愁,既然有你们做主,我还操什么心?”

第十一章 抵江南赠书为礼

和高俅一样,李清照也选择了一路坐船南下,毕竟,比起陆路的风尘劳顿来,坐船毕竟要惬意得多。在船上,她特意换了一身男子的文士服,这才毫无顾忌地凭栏远望,而那些船工无不见惯了富贵人家的做派,因此全都装聋作哑,倒是随身的几个家人使女时时刻刻都紧跟着,唯恐自家小姐出了什么差池。

此时,望着两岸景象,她不由低声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江南?”

她生于济南,自幼随父亲居于汴京之中,从未看过江南景致,这一次坐船南下,虽然未曾在各处停泊上岸,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和北地风光截然不同的水乡风情,心中的愁绪竟渐渐淡了。

父母的心意她这个当女儿的当然能够体会一二,无非想让她借着这一次的旅途散散心罢了。只是,心中的伤痕已然深重,又岂是区区一趟江南之旅就能够排解的?她摇头轻叹了一声,又想到了高嘉的笑颜,嘴角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孩子还真的像她小时候,但是,温婉乖巧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像大家闺秀,而性子上来的时候却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真不知道英娘是如何教导这个女儿的。

鸣鹂已经在李清照身后站了许久,见自家小姐一会儿脸露愁容,一会儿却展颜一笑,心不由忧心忡忡。行前她早已得了老爷夫人的嘱咐,让她无论如何都看顾好小姐,可是,小姐在船上根本不怎么开口,若是再这样下去,岂不是硬生生地憋闷坏了?

“小姐!外面日头毒,你还是到船舱中休息一会吧!”

李清照随意一回头,见贴身使女的脸色不好,便微微一笑道:“船舱中又不透气,还是外面有些清风。就是站一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你还担心我跌下去不成?”

鸣鹂闻言大吃一惊,连忙撇清道:“小姐可不要胡思乱想,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日头太烈了些,小姐若是再下面站得太久,免不了会晒黑了,到了那时……”说到这里,她顿时住了嘴。心中后悔不迭,连连埋怨自己嘴笨。

“你呀,成天想这么多,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李清照却不以为忤,眉头一挑便不再发话,转头瞭望了好一阵,她才随口问道:“你去问问船工,既然过了崇德,还有多久才能到杭州?另外,把谦伯他们也叫来。我想再问问表叔家的事。”

七月末的杭州虽然没有了盛夏的暑气。但依旧是闷热难当,货运码头上的一群苦力挥汗如雨自不必说,就连一旁供客人上下的码头上也早已撑起了油布大伞。饶是如此。下头躲避的几个人仍然是满头大汗。

寻常百姓早已是一身短打扮,但这些人却是个个捂着长袍,显而易见乃是殷实读书之家。

正当他们燥热难当地时候,一个随从模样的人突然嚷嚷道:“有船来了!”

“哦?”打头的年轻人神色一振,立刻举目张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兴奋。他姓陈,单名一个琛字,字出自江南望族陈家,今日正是按照父亲信上的时日前来接李清照的。他读书略有小成,却知道万万及不过这位表姐诗词。此次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自然颇有些激动。

见几个家人簇拥着男装打扮的李清照下了船,他先是一愣,然后连忙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地招呼道:“表姐,多年不见了!”

李清照含笑应了一声,见旁边马车上快步下来了好些仆妇,她不由心中感激:“子道,劳烦你费心了。此次要到你家叨扰不少时日。恐怕要给婶娘和你添不少麻烦。”陈琛爽朗地一笑道:“表姐这是哪里话!你能够到杭州来,娘高兴还来不及,就是我也能够多多请教诗文,怎么会嫌麻烦?总而言之,你愿意住多久都成,只要不嫌我家简陋怠慢就行。”

见陈琛依旧一如儿时性情,李清照不由莞尔,又寒暄了几句便欲上车。正在此时,只见远处一骑快马飞也似地奔驰而来,扬起了阵阵沙尘,不一会儿便停在了码头边上。那个骑手正是高升,他利落地跳下了马,三两步冲上前,至李清照面前深深施礼道:“李小姐,我家相爷刚,刚听说小姐来了江南,因为有事在身不便迎接,因此特遣小人前来问候。大小姐原本也要来迎候,因为昨日晚间睡得不好有些头痛,夫人这才拦住了她。夫人说,今日未曾前来相迎多有不恭,特命小人送来帖子,请小姐有空时再去家中坐坐。”

他言罢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帖子,恭恭敬敬地呈递了上去。见李清照收了,他这才又补充道:“大小姐已经按照李小姐的吩咐开始练字,如今已经开始临帖,也学着做了不少诗文。今日小人来得仓促,未曾携带,还望小姐恕罪!想也还说,本该另行备办一些礼物,只恐李小姐见怪,所以便暂时作罢了。若是李小姐有什么要求,只要相爷力所能及之处,必定不会推托。”

李清照先是展开帖子一看,见上头正是英娘工工整整的笔迹,心头不由感到一阵暖意,再听高升如此说,她自然更加感念,将帖子拢在袖中便笑道:“你回去替我谢过高相公和高夫人,就说我谢谢他们地好意。另外,也请告诉嘉儿,明日我便会过去看她,到时必定要考较她的进益!”

“小人必定转告!”高升闻言大喜,连忙又深深躬身为礼,又向陈琛等人打了招呼,这才回身上马离去。

陈琛已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目瞪口呆,直到别人离去,他这才恍然回神。”表姐,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高相公到了此地后虽然也接见过不少本地望族,但从来都只是淡淡的,想不到为了你的驾到而专门派了人来?听他的口气,你与高夫人和高府那位千金似乎关系不浅?”

“好了,你就别打探了,到了你家之后再和你说!”李清照此时心情极好,她也不理会陈琛的探问,自顾自地上了马车。而陈琛只得上了自己那辆马车,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

到了陈府,陈琛的母亲刘氏见了李清照便开始抹眼泪,执了她的手便是千言万语,陈琛竟是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好容易等到这番寒暄告一段落,他却被母亲一通话赶了出去,不觉更是懊丧。直到此时,刘氏方才笑道:“清照,别看琛儿已经大了,却依旧是儿时不依不饶地脾气。男女有别,今日原本不应该让他去接你,可他偏生要去,我也只能依了他。”

李清照却觉得陈琛为人爽利,远胜那些满腹机心地人,因此自然是轻轻将话头推了回去:“表弟只是真性情,婶娘这话说得我就惶恐了。你若是再这么说,我哪里敢再叨扰?”

“你不计较便好!”刘氏这才放下了心,随即想起下人刚刚来报的一件事,踌躇片刻便问道:“清照,还有一件事我得问问,琛儿早上一走,那边安抚司便有人送来了一箱子书,指名说是高夫人送给你的。我心里奇怪得紧,但寻思着是送你地,所以就收了。清照,莫非你和高夫人有什么交情么?”

“高夫人送来的书?”李清照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见刘氏面带忧容,她连忙婉转解释了原委,心中却不由琢磨英娘送来了什么书。

“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机缘!”刘氏听明白之后,不由抚掌大笑道,“你那些诗词我也看过,果然是读后齿间流芳的上品,这一次居然还要当先生了!好,果然不愧才女之名!既然这样,你待会好好去梳洗休息一下,明日便去回拜了高夫人。她乃是国夫人,顶尖的诰命,也别让人家笑我们失了礼数!”

和刘氏说完话之后,李清照便在一群陈府使女的陪伴下到了自己的下处。这是一个极为幽雅的小院,除了一应花草俱全之外,院子里还搭了两个架子,一个上头是葫芦,另一个则是丝瓜,清风拂来便带来丝丝清新香味,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她对于富贵本来就是不怎么着意的,此时更是喜爱这般风情,竟在院子里驻足了好一会。小院之中是一座两层地小楼,她的房间便在楼上,一应陈设俱全,下头则是厅堂和书房,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到这幅情景,她不由愈发感激刘氏的周到。

她梳洗过后,便有陈府家人送来了一个大箱子,说是高夫人早上送来的。遣退了他们之后,她便和鸣鹂一起打开了箱子,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摞放着书,当头的一本便印着《漱玉词》三个字。她随意翻捡了几张,见全都是自己当年旧作,不由感到亲切十分。

主仆二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把书籍全都理出来,共计有苏轼的《东坡居士文集》二十卷,王安石的《王荆公文集》二十卷,苏辙的文章诗词十卷,各色其他书籍数十卷,此外便是她父亲李格非的《李文叔文集》四卷,她自己地《漱玉词》两卷(这两个字虽然是后人起的,但胜在意境,所以我就用漱玉两个字)

看到自己的书夹杂在一群名家大作之中,她只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一时把路途辛劳和愁绪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十二章 天下熙熙为利来

书房之中,见高俅正在埋头看一堆公文,英娘便将一碟玫瑰核桃酥搁在了桌子上,这才笑道:“书我已经命人送去陈府了。”

“嗯。”高俅似乎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许久才随口问道,“是按照我给你的单子送过去的?”

“那当然,足足装了一大箱子。要是别的闺阁女子看到这些,指不定怎么惊异呢!”英娘想到平日李清照嗜书如命的模样,脸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听送书过去的人说,陈府的人对此很意外,看来李大人在将清照托付给他家的时候并未提到这一道关节,否则,他们应当知道清照和嘉儿的关系才是。”

高俅终于从公文中抬起了头,把一堆东西移到一边,随手拈起一个核桃酥放在嘴里,细嚼慢咽了一阵子便沉思了起来。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朝向来注重文事,所以但有奇文佳词传出,坊间便立刻有书册刊印问世,但是,一来印数不一,二来质量也难以保证,所以每每散佚,我这一次倒不仅仅只是为了清照而做这件事。这一次先印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接下来还有很多,总而言之,这些言之有物或是诗词一绝的大作,若是只能在一小部分士大夫之间流传便太可惜了。那些人知道苏明允先生的《六国论》李文叔的《洛阳明园记》却不见得知道其他,以后一一刊印出来,足以让士林的目光放得更长远些,也能够更出一些佳作!”

英娘虽然不十分懂得这些大道理,却也知道丈夫要做的乃是大事,当下便点点头道:“总而言之,你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们如今也已经是家大业大,凡事不只是在乎一个钱字,纵使亏本,能够得偿心愿也是好的……”

“我的夫人。虽然我现在不缺钱,但这次要干的却不是亏本的买卖呢!”高俅一把揽住妻子的一如当年的纤细腰身,哈哈大笑道,“寻常书商能够得到一位大家地手稿就已经是莫大的机缘,又有几人能够如我这般得天独厚?圣贤之书固然要读,但是,那些毕竟都太遥远了,而本朝诸大家的文集虽然也流传在世。却不一定能够齐全,一旦有真正权威的完本出现在市面上,再力邀几个鼎鼎大名的文学之士作序,你认为这书还会卖不出去么?”

“罢了罢了,算我说不过你!”英娘好容易才挣脱丈夫的怀抱,见丈夫的额上已经出现了几许细纹,她不由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每日对镜梳妆时看到的景象。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了,那一段最初地苦难日子之后,两人竟已经共度了十三年。如今再回首当初。她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见妻子面色恍惚,高俅不由一阵奇怪,开口便唤了两声:“英娘。英娘!”

“没事,只是一时想岔了!”回过神来的英娘不露痕迹地遮掩了过去,这才又说道,“对了,那位李公子既然如今已经崭露头角,是不是也该给刘宗咸挪动一下位子了?他在无锡待了十几年,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这个书局既然刚刚起步,又说不是亏本的买卖,何妨让他接手?我看现在那几个人毕竟不是熟手,平日理事也算不得第一等人才。还是交给信得过的人才好。”

“只要你认为可行就行了,不用事事征求我的主意。”对于具体的经营之道,高俅如今并不上心,毕竟,他只能在大的方向上提出一点建议,具体施行上需要的确实专业人士,自然不便于指手画脚。”刘宗咸此人确实能干,就是他吧!对了,你顺便让人问问他。那个方十八,也就是方远究竟是何来历。小七和我提过,此人一等一伶俐不假,但是,身上似乎有些古怪地功夫,如今不比以往,来历不明地人不能轻易放过了。”

“小七居然这么说?”英娘悚然一惊,立刻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立刻就会让人去问问刘宗咸。好了,你处理你的公事,我也不打扰你了!”

“等等!”不待英娘离开,高俅便立刻出声叫住了她,沉思片刻便问道,“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如今我们家账面上能够动用的钱还有多少?”

“咦?”英娘这下子真地奇怪了,但是,一时半会让她拿出一个确切数字却也不容易。在心中默默计算了许久,她方才开口说,“具体的数字要看账本,不过,家里的几个庄子上大概攒了三百万贯钱,这都是死钱,需要备着补各处的亏空或是急用,所以一向并不动用。至于各处商行的活钱以及货物本金,大约价值八百万贯上下。高郎,你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已经过了千万么?”高俅轻轻嘀咕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心头骇然。不管怎么说,哪怕真的下野,至少一个富家翁也还是能够当的。

当然,自己一开始做生意走的就都是上层路线,后来还是亲自当后台镇场面,若是还不能日进斗金,那就成怪事了。正想着该如何和妻子说,他便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倒还有两处忘记了!”英娘一拍巴掌,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一处是当初投在连家的股份,如今船队这么一趟趟高丽日本和南洋诸国跑下来,怕也有数百万贯之多。另一处则是小七在西南经营地马行生意,这些都是千丝万缕的,每年利润最少也有百万。这两头都不入公账,我另有私账原原本本地记着,如果详细再盘点一下的话,估计也值千万贯钱。”高俅露出了一丝惊异,最后方才点了点头。如今是宋朝不是明朝,再说又没有花石纲,有钱人不必时时担心朝廷用各种手段谋夺财产,所以说,他压根不担心这巨额财产会带来什么问题。钱荒的问题不能用国家手段解决,但是,却可以通过市场手段缓解,要知道,最开始的交子便是四川本地商人草创的,后来之所以连连贬值,都是因为朝廷滥发的后果,但是,若采用后世的票号形式,那对于各商户都是一大福音。毕竟,金银钱虽然比铜钱便携易带,毕竟也会有钱财外露的风险,怎比后世地一张银票来得方便?”英娘,我最近需要用钱,不管怎么样,你先调拨三百万贯钱出来,我有用场。当然,时间上不必太急,安全第一。”听到丈夫一开口便是三百万贯,英娘不由呆了一呆,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多问,而是干脆地答应道:“行,我立刻便吩咐下去。但是,事关重大,我必须得谨慎一些,免得有人趁虚而入。给我一个月时间,行么?”

“家有贤妻果然是万事不愁啊!”高俅突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直到英娘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他方才收回了灼热的目光。”总而言之,这些日子你有得忙了,也让伊容和阿玲帮着你一些,别一个人累坏了。至于嘉儿,一旦清照来了,她那无法无天的脾气自然而然就收了!”

“行啦,我都记着就是。好了好了,这下真的该走了,否则明日别人来见你的时候,看你什么都没干,口中不说,但心里的埋怨总是不会少的!”英娘伸手一拢额上乱发,嫣然一笑后便转身离去,脚下步子仿佛都轻盈了不少。

见妻子离去,高俅便重新把精神集中到了书案上的那些条陈上。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不少进士回来,正如他想象的那样,一多半人都把重心放在了吏治,所以往往可见官员贪贿多少,官员家产几何,当然,这些进士毕竟还是用了心,讼案处理情况、民心民情如何以及当地风评也并不少,综合来看,江南隐患虽多,但还不到颠覆局势的地步。

“大哥!”

乍听得这声叫唤,高俅不由微微一怔,一抬头却发觉燕青站在了自己面前。尽管知道这小子一向神出鬼没的,但是,一个不留神竟被他无声无息溜进了书房,他还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小七,你下次找我走正门不成么?”

“我本来就是走正门进来的,谁知道你头也不抬一点反应都没有!”燕青却不管不顾大马金刀地在高俅对面一坐,这才收起了玩笑之色,“大哥,有一件事我得知会你一声,江南一带一直流传着一种教派。此教派似乎在福建极其兴盛,如今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人信仰,甚至在家中设了神像膜拜。治平年间倒不怕什么,我只是担心若有人利用教义生事,那时恐怕就糟了。”

听到教派两个字,高俅的心中几乎本能地浮现出了摩尼教三个字。

尽管没有了花石纲,但是,江南百姓依旧困苦,所以在精神上寻找寄托也在所难免。退一万步说,哪怕没有方腊,但谁能担保没有李腊张腊之流?可是,信仰不比其他,若只是一味禁绝,只怕重压之下反而容易激成大变。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郑重其事地问道:“小七,此事你是从何问来的?”

第十三章 不解之缘乃前定

“大哥请看这个。”

燕青从袖中拿出一尊小木像,双手递给了高俅。”这是我一日在民宅中偶然发现的,他似乎是刚刚信此教不久,因此仍在犹豫之中,所以并未将这尊木像收好。我花言巧语哄了他几句,又许了他十贯钱,便从他手中买下了它。据他所说,杭州的贫民之中有不少人相信这个,若日日顶礼膜拜,则他日必可得到明尊护佑。倘使有人欺辱,明尊化身必定替他们讨回公道。总而言之,我以为此事绝不可轻视。”

高俅反复把玩着手中这尊粗陋的木像,心中却已经大略明白了过来。对于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而言,不可能宣扬什么太过艰深的教义,只能用最简单的蛊惑来令他们信教。他虽然不信道藏,但毕竟认识两个真假道士,也曾经听说福建一带信奉摩尼教的士大夫不少,但是,那毕竟是读过诗书的士大夫,也许能够真正懂得教义,而东南一带的寻常百姓却不然。若说这不是有人在暗中煽动,他才不会相信。

“小七,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但是,贸然下令官府追查恐怕会打草惊蛇,所以,恐怕还是要偏劳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又低头端详着手中的木像,见那人物并未有什么西方特色,反而更像是地地道道的东方人,心中更是疑窦大起,“依我看,这木像上雕刻的很可能真有其人,到时其人一旦现身,必定便是自称什么明尊化身,你不妨从这条线入手。缺少的人手我可以派给你,但务必不能声张。”

“大哥,我本来就是向你请缨来着,要是成天闷在家里也就太没意思了!”燕青随手夺过了那尊木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西南有了和记马行,东南我也会打出一番场面来。这些个跳梁小丑当然不在话下。人手我是要的,但不能从官中派,我设法从西南调几个人过来也就成了,这些大哥你不用操心。”言罢他便挤了挤眼睛,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竟是潇洒至极。

望着燕青离去的背影,高俅不禁有几分感慨。要找朝堂上的助益容易,但要寻到一个旁门左道的帮手却是难上加难。自己却阴差阳错自己培养了一个,不得不说是天大的幸运。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徐守真,此人虽然在京城,却是先在东南打出了名头,再者这个赫赫有名的活神仙又和燕青搭档得颇为成功,是不是要设法让徐守真也过来?

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西南是汉夷杂居难以管理,因此需要其人其术作为掩护,东南却不然。只要防范得当。轻易不会起什么大乱子。若是兴师动众反而会落下话柄。要是也像上回在西南那般闹出一个赵涂谋反,哪怕他圣眷再好,将来也铁定吃挂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才是正理。所以说,此番用得着一个捂字诀。

次日巳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宅院门口。看门的几个差役一看上头下来一个翩翩丽人,立时有人往里间报信,其他人则赶紧奔了上来。为首地差役张望了一下那辆马车,然后便满脸堆笑地问道:“请问可是李小姐?”

李清照微微颔首,几个差役也不敢多啰嗦,连忙将人请进了门,又有人去招呼马夫停放马车,一时间忙得不亦乐乎。不多时。得知消息的英娘便亲自迎了出来,身后自然是跟着满面喜色的高嘉。

寒暄之时,英娘绝口不提京城中的事,只在那里诉着别情,倒是一旁的高嘉死死拉住李清照的衣角,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就怕眼前人消失了。紧接着,英娘便将李清照引入了一旁的小厅,又命人送来了香茗。这才笑道:“清照你也看到了,只不过两个月工夫,嘉儿就是如此模样,她可是日日都在念叨着你,我这耳朵都快被他唠叨出老茧了!”

李清照莞尔一笑,俯身摩挲了一下高嘉地头,这才抬头说道:“姐姐,其他的话我也不说了,总而言之,你待我的情我决不会忘记。我这一次在江南大约会盘桓一阵子,嘉儿的功课我一定会严加督导,到时候,希望你和嘉儿都别怪我太严厉就是了!”

高嘉抢在母亲前面仰头答道:“李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决不会违背半句!”

英娘没好气地把眼一瞪:“还叫李姨?从今往后,要改称先生!”

“姐姐也别太拘着她,她如今还不到六岁,私底下叫李姨也不妨!”李清照见高嘉委屈地低下了头,不由伸手在她皱起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不过,等到念书的时候,若是你偷懒或是不用心,我可是要用戒尺罚你的!”

“清照说得好!”英娘笑着站了起来,沉吟片刻又建议道,“虽然你住在陈府,但是,成日里这样赶来赶去却不方便,如若你不嫌弃,不妨住在此地如何?这宅院极大,东头还空着一大片屋子,我才刚刚命人收拾出来,也是极雅静的。”

“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却不太方便。”李清照却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一力婉拒道,“如今高相公奉旨安抚一方,若是我这个外人住在府中,难免会带来什么闲话。再者,陈家毕竟是我家的亲戚,此来杭州父亲正是把我托付给婶娘地,若他们以为我是有所嫌弃,就连父亲也有不是。不过,以后我来地时候不便再走正门,姐姐在后门那边吩咐一声也就是了。”见李清照如此坚决,英娘自然不好再劝,心中衡量一番也就答应了,倒是高嘉似乎有些失望。唤来一个使女吩咐了几句后,英娘便领着李清照沿青石小径进了一个小院,又推开了一扇房间的门,这才笑吟吟地道:“就是这里了,这是我请教了府中两位先生之后方才亲自布置的。我在文字上功底有限,若是觉得不好,清照你尽管提出来,我再改过。”

李清照只打量了整个房间一眼便愣住了,书房中并没有什么华丽地摆设,更没有四壁的书画,放眼看去全是一排排书柜,就连她这个生平爱书的人也吓了一跳。随手拿起几本书扫了一眼之后,她不由精神一振,转身便笑道:“姐姐已经想得很周到了,女子读书只看四书就够了,接下来便是史书和前朝大家的名篇。嘉儿太小,策论之类的文章不如以后再学!”

“好,那我便放心了!”英娘长长嘘了一口气,又对女儿嘱咐了几句之后,方才把一个只在总角年间的女童叫进了书房。”她叫琅儿,是我家管家的女儿,今后就由她在书房中伺候,若是清照认为她还可供调教,也请顺便教她一些诗文。”见李清照点头答应,她便出了房间,亲自掩上房门后便唤来了两个仆妇,嘱咐她们勤添茶水,这才施施然去了。

另一头,在高俅的暗示下,心领神会的李纲和赵鼎也正在着手迁出小院。只不过,他们并非迁回原知州衙门,而是搬到距离安抚司衙门不远的一个小院。这搬进搬出来回折腾两次,两人心中非但没有任何怨言,隐隐之中还感到一种无名地喜悦。这两个人一个已经踏入了官场,一个自信将来必定能够踏入官场,当然知道所谓的笼络也有好几种,而所谓的示好更是有三六九等,此前的那一种只不过是初步交心,而如今方才是真正的另眼看待。

正在收拾一筐书籍的赵鼎突然抬起了头,没头没脑地问道:“伯纪兄,你可知道我们要住的那个院子是怎么回事?”

李纲被赵鼎问得一愣,好半晌才反问道:“难不成你知道?”

“那原本是胡嘉良的产业!”赵鼎冷笑一声,拍拍手站直了身子,“此人通判杭州三年,在杭州有五处房产,更在周边买下了百顷良田。不过,此人手脚最快,一听到高相公南下的消息,就将房产和良田转手得了高利,这才装作两袖清风似地,似乎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

李纲虽然久在江南,但对于这样具体的勾当他却没有了解得这么清楚,此时不由扬了扬眉。”元镇,高相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他不是来盘点贪官的,所以即便胡嘉良不卖掉田产,高相公也不会对他如何。这种人趋利避害的心最强,只要高相公有足够的手段,他必定会俯首贴耳!言官的眼睛往往盯着上面,这下面却无人注意。”

赵鼎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虽然也算是书香门第,但自祖上起便已经败落,父亲早逝之后更是光景不堪,因此始终抱着扬名的心。而在他看来,李纲无疑是已经借着奇石案得偿心愿了,说不定将来殿试时还能借此得中头名,而他却不得不再下狠工夫。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目光中已然露出了一丝神芒,总而言之,机缘既然已经撞了上来,他便决不能错过。

第十四章 夏辽各有不解情

对于辽国上下而言,在经历了辽东大战之后,乾统六年可以说的波澜不惊。尽管仍有人认为堂堂上国和区区女真议和大失脸面,但是,在萧奉先等人的一力主导下,但凡上书言伐女真之事的臣子纷纷被贬出朝廷,一时间自然是万马齐喑。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原本就是放纵的性子,最初的咬牙切齿过后,见女真逢年过节依旧是上表恭顺,再加上认为凭借本国之力可以轻易荡平女真诸部,因此仍旧是照以前的例子索要海东青,丝毫没有警醒的表示。这时候的他,完全沉浸在内廷的喜讯之中。

入宫三年之后,文妃萧瑟瑟终于顺利产下了一个儿子。这是耶律延禧的第一个儿子,消息传出之后自然是举国欢腾内外喜庆,她自己也是万分喜悦。耶律延禧并不是一个长情的男人,虽然对她已经算是眷顾十分,但是,只要他每次造访大臣府邸后看到赏心悦目的女子,仍然会纳入宫中赐予封号。仅仅在她入宫后这三年间,宫中便多了各类封号的女子数十人,她不得不时时自危。所幸前时皇后那一胎也终究没有保住,否则,萧奉先兄弟声势大涨之下,她必定更难以保全。

此时,她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忧容。辽东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朝中众人也绝口不提,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就再没有危险。据她所知,萧奉先萧嗣先兄弟虽然设法贬斥了那些矢志求战的人,但是,自己也在野心勃勃地希望再次求战以挽回面子,可是,国家大事又岂可儿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只要是一介读书人都知道的道理,为何皇上竟不能明白?

“瑟瑟!”

萧珑音一进来便发觉妹妹正在对着孩子发怔,而周围却没有半个宫人内侍。不由沉下了脸。唤了一声之后,见萧瑟瑟别无反应,她只得上前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姐姐!”萧瑟瑟一回头方才看见是姐姐,连忙将满腹思绪都放了下来,起身拉着萧珑音的手问道,“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瞒着我!”萧珑音不由得狠狠瞪了妹妹一眼。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内廷又有谁要生产?”

“生产?”萧瑟瑟的脸色一片茫然,见姐姐不似在开玩笑,她更加觉得事情紧急,连忙问道,“姐姐,你也知道,我前些时日怀着额噜温,内廷事务一概不知。如今又要照看他。所以更不曾过问这些事。莫非宫里哪位贵人有了龙胎?”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萧珑音愤愤地一跺脚,这才低声道,“是赵贵人有了身孕。听说产期就在这两天。由于她并不受宠,住得又偏,所以太医很晚才诊断出来,估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唉,你究竟想过没有,如今皇后没有一男半女,唯独你得了贵子,我们契丹族立后虽也讲究尊卑长幼,但是却没有准数,倘若那赵贵人生下孩子之后给皇后抚养。那么……”

“姐姐你别说了!”萧瑟瑟闻言脸色大变,却连连摆手止住了萧珑音地话。莫说她得到消息已经太晚了些,就算早知道,她也不可能做任何事情。内廷之中以皇后最尊,萧奉先兄弟更是时时刻刻在窥伺她的行动,倘若她贸然行事,只能是自寻死路。想到这里,她又徐徐开口说道:“皇上多几个子嗣也有好处,皇后还年轻。将来未必不能再生,即便萧奉先兄弟有意,她生来宽厚,不见得就会惦记区区一个贵人的儿子。姐姐,内廷中生育的嫔妃越多,我的危险就越小,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也别让姐夫和妹夫搅和在里头!”

萧珑音闻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坐了一会便去了,只留下萧瑟瑟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朝堂之上,为何以大辽的人才如云,就没有多少人敢于犯颜直谏女真之危?难道他们都以为,坐定了天子之位就一定能够富有四海么?

五月十六日,赵贵人产下一子,耶律延禧大喜之下赐名习泥烈,并进封赵贵人为赵昭容。

不仅是辽主耶律延禧不以女真为意,就连远在西夏兴庆府的李乾顺也同样认为女真不过是区区小患。去岁一年,夏国兵败如山倒,整个横山竟几乎拱手送给了宋国,损兵折将不计其数,而党项贵族地抱怨也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点。然而,在众多要求报复的声音中,作为一国之主的他却不能不考虑周详,因此在辽国自身也遭到了危机的时候,他选择了派人至宋朝纳表请求停战,而且顺利得到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

但是,尽管已经顺利地削去了那些党项贵族的权柄,但是,他依旧不能不考虑群情。尽管昔日的西夏铁骑中已经多了汉人的身影,但是,党项人依旧是绝对的主力,他需要一支铁军来保卫夏国,也需要一支铁军来震慑臣下,所以,即便再倾慕汉化,他依旧不得不战,哪怕只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也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命人去召李察哥,却突然瞥见了门口地一个人影,脸色微微一变后便开声唤道:“是王后么?”

门口地人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便现出了身影,正是辽国成安公主,如今的大夏王后耶律南仙。尽管已经嫁为人妇,她却依旧如同少女时一般步履轻盈,三两步进殿后便欲行下礼去,却让李乾顺扶了起来。

李乾顺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大夏地王后,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和的微笑:“这么晚了,王后还不去休息?”

“臣妾问过侍卫,得知王上还没有休息,所以就来这里看看。”虽然是辽国宗女,又被敕封公主,但是,耶律南仙始终记着自己乃是夏国王后,此时见丈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便坦然回视了过去,“王上是否在想着出兵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乾顺悚然一惊,目光不由严厉了一些,“莫非是宫里有人在传言此事么?”

“王上自己都还未决断,旁人怎会胡言乱语?”耶律南仙并不惧怕,而是轻轻又向前了一步,“臣妾是听说王上最近召见过嘉宁军司和静塞军司的统军,而且似乎还调阅过地图,所以便这样猜的。王上刚刚,这样反问,可是臣妾所言不差?”

“王后不愧是大国公主。”李乾顺漆黑的瞳仁中闪动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光芒,那丝笑容愈发意味深长,“那么,王后认为我国可有机会夺回横山?”

“倘若只是袭扰,则我大夏必胜无疑!”耶律南仙见李乾顺并未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心中愈发确定了早先的判断,“但若是想要夺回横山,没有外力襄助恐怕必定遭受败绩。臣妾也曾经听人提过自章质夫起便为宋朝奉为法宝的进筑之术,只要宋国军队不贪功不冒进,一步步缓缓蚕食我大夏领土,那么,恕臣妾直言,我大夏要夺回故土很难。”

“外力襄助?”李乾顺敏锐地抓到了其中地关键,眉头一挑便问道,“莫非王后的意思是让朕再派使节如辽请援?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当初上国贵使就已经在宋国遭了冷遇,那宋国小官家自恃力强,若是不能给他一点教训,恐怕他依旧以为自己的军队天下无敌!王后的好意朕懂得,只不过,这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势必去做的问题!”

“既然王上这么说,那臣妾便预祝旗开得胜!”耶律南仙轻轻叹息一声,盈盈下拜便欲转身退去,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王后放心,朕还没有刚愎自用到那个地步。朕会让宋国看看,所谓袭扰的真谛在于何处!”

耶律南仙闻言脚下步子一滞,然后又徐徐前行,却是一句话都没有答。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殿外,李乾顺的目光中方才露出了激赏之色。

他是大夏之主,娶妻自然也得为了国之大计,所以,他才会为了迎娶辽国公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使节,所以,他才会在成安公主耶律南仙一行抵达夏国境内之后亲自率大军前去迎接,哪怕是真地娶一个无盐女,那也是他这个夏主的份内之事。

“来人,宣晋王李察哥!”

等到李察哥匆匆入见,李乾顺也不多绕圈子,把自己的用意解说了一遍,最后方才问道:“依你之见,倘若选用的将领得法,大约有几成胜算?”

李察哥面色不变,心中却浮起了百般滋味。若是以前,他当然可以说西夏铁骑必定能够取胜,但是,时至今日,他却万万说不出什么保证。李乾顺即位这几年来,大力推崇汉化,逐步削减党项贵族手中的实权,使得夏国国力日渐恢复,但是,在国库渐渐充盈的同时,那支曾经无往不利的西夏军队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锐气,难道这便是有得必有失么?

思量再三,他终究还是咬咬牙道:“皇上既然有心,我军自然必胜!”

第十五章 昔日雏鸟已轻鸣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临近女儿读书的书房,高俅便听到了一阵清亮的诵诗声,正是诗经中的《芣苢》从妻子那里得知李清照要教导高嘉的那长长一溜课表之后,他都情不自禁为之砸舌,要知道,就是那些自诩博学的士大夫,恐怕也不会去读那么多书。宋时风气比唐代要严谨许多,所以才会出现一批理学家,所以才会有那些对女子的禁锢。后世盛传李清照老时曾经欲将所学倾囊传授于崔氏女,而十岁的崔氏女却以此并非女子该学而加以谢绝,如今倘若自己的女儿能够继承李清照的衣钵,那也足可让才女感到欣慰了。

由于是盛夏,因此书房的窗户半开着,他便悄悄站在了窗边凝望着里面的两个人影。只见一身文士服的李清照背手站在高嘉跟前,竟很有几分浊世佳公子的派头,而高嘉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书,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人看着。

“嘉儿,你要记住,诗词出自于心声,所以,应景所作的诗词大多为下品,唯有发自心声的诗词方才称得上是佳作。古往今来,诗词文士不计其数,却大多碌碌无为拾前人牙后,却不知能够开宗立派的,都是别有创新,为一代大家者,其名篇甚至可让愚夫俗子琅琅上口。”

李清照见高嘉仰头目不转睛地听着,心中不由愈发欣慰,有心去抚摸一下她的头,却又顾忌着如今乃是教授的时候,只能勉强忍住了。

“天分本是一条,但后天勤奋却更为重要,王荆公曾经作《伤仲永》一文,便是要告诫天下士子警醒。你天赋博闻强记,这是好的。但是,倘若自恃天分而不知勤学,他日天分才情自会湮没,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从今日开始,每日背诗十首诵文十篇,每日认字五十,这都是定量,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有所减少。等到你认字过千之后。每天再临帖十张,一年之后,纵使那些家学渊源的男儿,也决计比不过你。嘉儿,你可自信有这样的耐心能坚持下去?”

高嘉小脸激动得通红,狠狠点了点头道:“先生放心,纵使晚上不睡觉,我也一定会完成的!”

看到这一幕,高俅又深深凝视了一眼李清照那优美的背影,这才悄然退去。此时贸然现身。不仅会坏了这师徒两人的兴头。也会带来一种不良印象。看来,当初高嘉抓周地时候抓到了那两样东西,还真的是谕示准确。否则,又哪里会那么巧撞上了一位一代才女作先生?

他缓步走到中庭,却见高升快步走上前来,躬身禀报道:“相爷,连公子来了,小人已经带他到花厅等候,相爷是否要见他?”

连烽?高俅眉头一挑,随即点头道:“你带他到书房来,以后若是他再来,只要书房中没有客人。你随时带他来见我!”

“是!”高升答应一声,连忙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

高俅回到自己的书房不多久,高升便领连烽进了门。他抬头随意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见连烽一身天蓝长衫,身上别无一丝富商公子夸耀富贵的景象,一眼看上去仿佛一个寻常士子,不由在心底暗赞了一声。

由于身上并无功名,因此连烽待高升离去之后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却不料想竟被高俅亲自搀扶了起来,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

随意指了一个座头之后,高俅便笑道:“我与令尊是多年旧交,虽然如今与当年不同,但私相见面的场合,贤侄也不必拘于面上的礼数,随意一些也就是了。”见连烽连道不敢,他便也不多寒暄,径直问道,“我让令尊去办的事情,如今进展如何?”

“高相公,连家原本是泰州商户,但是,自从承蒙圣上和相公看重,在杭州和华亭都置下了产业,这才为江南商人所知。这一次办理相公托付地事,家父和我去拜访了不少商人,听说是高相公的意思,他们都很有意向,只是,不少人还有些顾虑。毕竟,先前我受高傑大人之命前去商谈海船和海图之事……”

“这两件事不要混为一谈。”高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连烽不必再说,“海图乃是为了国之大计考虑,而另一件事却是财路。江南富商这么多,想必闲置的钱也不少,若单单只是放高利贷,不仅为朝廷正人所不齿,而且更不利于名声。这样吧,你先把人聚起来,到时就由你们连家代我去和他们商谈细则,你可以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拿出三百万贯。”

三百万贯?连烽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是知道高俅有钱,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轻描淡写。如今连家海外贸易的暴利期已经过了,每年的毛利润也就四百万贯左右,除去税金和成本有二百五十万贯就顶天了,几方一分更是不剩多少。他出自商贾之家,当然明白所谓的饱和是什么意思。尽管如今连家依靠天然的优势力压以前独霸高丽和日本贸易的泉州海商一头,但是,利润也越来越薄,若是再这样下去,这条财路恐怕会越来越窄。

“相公的意思我明白了。”连烽收摄心神,连忙欠身应道,“届时家父一定会全力以赴!”

高俅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从他地本心来说,实质上是更愿意亲自出面。但是,以他如今地身份,亲自见连烽还能说是当年旧情,若是见那些商人就很有些不妥了,尤其是在前期的谈判阶段,让连家出面才是最好。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道手札,沉思片刻便递给了连烽:“之前我派人和你父亲谈过设想,但是,毕竟只是大体设想并不清楚,旁人若是质疑起来,恐怕你们也不见得能够及时反应。这是我这些天抽空写出的札子,上头除了一些条条框框之外,还有一些其它地注意事项,到时你们把它吃透了,对付那些商人自然不在话下!”

“是!”连烽起身接过手札,却并不翻看,直接郑而重之地放在了衣襟中,然后便正襟危坐等待着高俅最后地话。

“事成之后,我估计大约朝廷也是有动作地,此事我已经向圣上奏明,若是连家在此事上能够尽心竭力,那么,连带着你们之前的功劳,圣上说不定会另有恩赏。”对于高俅的暗示,连烽自然是心领神会,又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书房,他地脸上立刻浮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只看此事所需的巨大本钱,便知道不是小买卖,更何况还要联合那么多商贾。只不过,这种事情不似海上贸易的单纯,倘若朝廷真的插一脚进来,却得考虑到后果。要知道,先前四川商人地交子便是给朝廷学了去,然后将一项好生生的事情弄得天怒人怨,只希望高俅的一番好盘算别被人滥用了。

连烽所担心的事情,高俅自然不会没料到,因此在上书赵佶的同时,他也已经给蔡京去了私信。尽管远离京城,但是,朝中的事情他却依旧廖若指掌,赵挺之地谋定而后动,刘逵的招招紧逼,蔡京的步步为营,全都逃不过他地耳报神。由于先前有他牵制着蔡京,不少臭名昭著的政令都没有推行,所以,赵挺之倘若要改崇宁之政无疑是直接抹煞了赵佶这个天子的政绩,步履自然是更加艰难。

当初赵佶会用赵挺之,无非是因为这几年他远处西南,并不在朝廷政争之中,远远比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更值得信任。可是,一旦赵挺之位列宰相,那么,所有超然的立场就全都消失了,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任凭是谁当了这个宰相,也不可能容忍一个罢相之人依旧安居京城,甚至还有呼风唤雨的能力。赵挺之能够容忍蔡京到现在着实不易,但是,让他一直容忍下去就不可能了。

“既生瑜何生亮,恐怕赵正夫如今正想着这一点吧!”

高俅微微一笑,突然自言自语道。倘若没有蔡京,那么,以赵挺之胜于一般人的政治智慧,很可能在相位上多呆几年,但是,比起蔡京地手段和党羽来,赵挺之还是逊色得多,更何况,赵挺之有雄心壮志,有与其匹配的冷静头脑,但是,唯独缺少了执政一个诺大国家的相应才能。而老到的蔡京却不同,在看清情势的基础上,他能够壮士断腕,能够虚与委蛇,更重要的是,在真正关键的场合,他能够一锤定音,而这就是赵挺之缺少的。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深思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不管怎么说,要想绕过赵挺之这样一个宰相都是不可能的,而既然不可能,那便不妨在其中设法取得一些好处,把水搅得再混一些。横竖自己在朝堂没有留下什么势力,那么,这两虎厮斗得越凶,他今后的路便会更好走。

第十六章 大相国寺探虚实

罢相大半年来,蔡府的门庭愈发冷落,似刘逵张康国这等已经自立门户的人干脆不再登门。只不过,在表面的萧条之下,蔡京依然是闭门不出而尽知天下之事,甚至连宫闱隐情也逃不过他的耳朵。而无论外人怎么看,这位如今赋闲的宰相都是悠哉游哉,因此更多了几分疑惧。

这一日,叶梦得照例空着双手一大早上门。他乃是常来常往的人,因此也不用蔡府家人引路,而是熟门熟路地转到了蔡京的书房,谁知竟是扑了一个空。见此情景,他虽然吃惊却也不着急,自顾自地坐下来看书,可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却觉得不对了。

“来人!”

“叶大人有何吩咐?”

见是往日时时在这里伺候的蔡平,叶梦得顿感心中一松,知道蔡京并未有什么不妥,于是便沉声问道:“恩相到何处去了?”

蔡平闻言却只是一笑:“叶大人便是该早些问的,相爷一大早就去了大相国寺和智光大师下棋,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说,若是叶大人不问便不许我们告知他的去向,非得等到叶大人问起才能说,所以小人刚刚不敢告知。”叶梦得闻言气结,搁下手中的书便站了起来。饶是他几乎算蔡京的心腹,此时也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意思,反复琢磨更是不得要领。随口吩咐蔡平收拾好他取阅的那几本书,他缓步出了门,一直到走出蔡府之后方才恍然大悟。蔡京罢相之后,赵挺之刘逵之流并未立刻清理朝堂,但这几个月来,两人也在不露痕迹间,将一些品阶不高的京党渐渐调离了京城,而叶梦得当日奉蔡京之命前去送高俅,又说了那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自然是更不能幸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谁知最后竟丝毫未受波及,这顿时让他暗自钦佩蔡京的手段。要知道,当日自己那句话可以说是当众削了赵挺之的面子,如今却依然能够在礼部任职,对旁人来说不啻是一个信号。

看来,蔡京还真的是把自己当作了自家人!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叶梦得不由微微一笑,举步便上了自己的马车:“去大相国寺!”

马车一路到了大相国寺。他才发觉寺外已经满是杂耍摊贩,一眼望去热闹非凡,这才记起今日乃是十五。下了马车走进寺院大门,他便看到里面已经是挤满了无数举着香烛顶礼膜拜的虔诚香客,男女老少拖儿带口,隐约听去,大多数都是求富贵,甚至还有求功名的。

他对于佛道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地,因此也不想随众礼佛,在大雄宝殿之外驻足片刻便退了出来。他来京城任官之后。平日还曾经到道录院走动。大相国寺却是不常来,更不用说后面单单留给达官贵人的禅院。思量片刻,他见几个小沙弥簇拥着一个身着袈裟的和尚自不远处走过。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大师!”

那和尚五六十岁的年纪,法号名叫智远,也算是大相国寺有头有脸的僧人。见叶梦得不似平常香客,连忙喝止了一旁想要呵斥的小沙弥,合十问道:“不知居士有何事?”

叶梦得顺势还了一礼,这才开口道:“大师,在下叶梦得,此地是为了寻蔡相公,不知大师可否指点一二?”

蔡相公三个字一出口,那几个小沙弥顿时勃然色变。就连智远刚才那淡淡的神色也消失了。蔡京的名头固然是天下皆知,而叶梦得这个铁杆京党经过当日送别一事,却也同样是天下闻名。智远略带惊疑地打量着面前地年轻人,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叶居士,老纳智远。蔡相公正在禅院中和主持下棋,恐怕就是老纳指了路,叶居士一时半会确实难以找到。这样吧,横竖老纳有闲,便带叶居士过去如何?”

“那就多谢大师了!”叶梦得也不客气。道谢之后便跟智远一起入了内院。一路上略略攀谈几句,他不由对身旁这个和尚刮目相看,对于未曾谋面的智光更是起了兴趣。要知道,陈王赵佖的眼光极高,能够独独将智光荐给天子,足可见与其人的交情。

一路穿过诸多楼阁,智远便将叶梦得带到了一间环境优雅的禅院前,这才止步笑道:“便是此地了,外面还有小沙弥看守,叶居士但请报名进去也就是了。老纳不便入内,告辞!”

叶梦得连忙欠身道谢,见智远含笑离去,他便举步往内。果然,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后,两个小沙弥再未阻拦,他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然而,当发现静室之内并不止蔡京和智光两人时,他还是微微色变。只因那另一个座上宾客他也认识,正是如今刚刚迁了起居舍人的郑居中。

“少蕴果然来了!”蔡京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在蒲团上直接转过了头,哈哈大笑道,“怎么,是到我书房扑了一个空么?看这天色,你大约是等了不少时间才知道我不在吧?”

叶梦得见蔡京言笑无忌,也就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向智光点点头,又和郑居中打了个招呼,这才在蔡京旁边一个空着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恩相真是猜得准,我足足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才从蔡平那里得知恩相不在,所以便一路寻到了这里。恩相,你这个玩笑可开得大了,早知如此,你吩咐门上一声,我也不用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是存心,我只是想看看你地习惯罢了!”蔡京又笑了一阵,这才对郑居中道,“达夫,今日我邀你来此,还叫上少蕴你不会见怪吧?”

“人人都知道少蕴乃是蔡相公地左膀右臂,我怎么会见怪?”郑居中察觉到智光在给自己使眼色,连忙打了个哈哈,“不过,我倒是要给少蕴抱不平,以他的才学,一直窝在祠部郎官这个位子上未免太屈才了!”

听到郑居中这么说,叶梦得自然免不了谦逊一番:“郑大人过奖了,我才疏学浅……”

话未说完,蔡京便突然打断了叶梦得的话:“达夫这句话算是说对了,少蕴确实有大才,区区礼部还容不下他,只不过,年轻人只有先历练一番,将来才能够做大事不是么?达夫也不用替他抱屈,也就在这几日,他地机缘也就到了!”

尽管蔡京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三人全都心中一跳,智光和郑居中是在思索已经罢相的蔡京凭什么这么说,而叶梦得却不禁想到了那一次送高俅之后再一次见到赵挺之时,这位宰相露出的古怪笑容。难不成,自己没有被贬离京并非是赵挺之手下留情,也不是蔡京暗中相助,而是另有玄机?

今日受到蔡京邀约在此地见面,郑居中原本就有些惴惴不安。他自忖和智光的关系并无第三人知晓,谁知却被蔡京一语道破,此时听对方话里有话,他索性换了一个话题:“我前几日去拜访伯父的时候,曾经听说最近圣上有意重立孟后,不知蔡相公是否听说过?”

“重立孟后?”蔡京眉头一挑,却并未露出十分的讶色,反而更是微笑了起来,“圣上只是因为如今宫中别无长辈,看到瑶华宫孟后独居可怜,方才会想到这个而已。圣上乃英明之君,于这种事情上定会谨慎决断,就是朝中臣子也会有所谏劝,达夫你说对不对?”

被蔡京原封不动地将话题推回来,郑居中自然是哑了火,只不过,对于蔡京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他又觉得万分憋气,最后只得干脆问道:

“蔡相公,不知你今日邀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听到郑居中直言相问,智光不由得暗自嗟叹其定力不够,然而,蔡京既然已经反客为主,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面色淡然地等待着蔡京的后话。

“达夫,难道无事便不能找你谈谈天么?难不成你也像那等凡夫俗子那样,避我如同蛇蝎么?”蔡京却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却放下了手中的香茗,若有所思地看了郑居中一眼,“其实,达夫你自从入仕以来,也算是颇得圣上看重,不过,你可知道外界关于你的传闻?达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些事情你不得不防。”

这是什么意思?郑居中平日自诩思路颇快,此时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琢磨了大半日方才揣摩到了蔡京地言下之意,脸色着实大变。他的仕途一向不太顺利,最后还是因为有了宫中郑贵妃作为援助,方才能够数迁直到起居舍人,可是,倘若真的追究起来,他便难脱外戚之名,将来更是别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见话已经点透,蔡京也就不再说朝堂之事,只在那里漫谈汴京名胜,侃侃而谈之中顾盼自得。一旁的叶梦得见郑居中如坐针毡,心中不由暗自冷笑。郑居中堂堂一榜进士,却要去趋附后宫之人得以加官进爵,也难怪落入蔡京算计。只不过,蔡京莫非真的准备借助宫中郑贵妃之力而谋求复相么?

第十七章 定田亩人心思变

杭州一户大宅邸的厅堂之内,一个面色凝重的老者正在和一个中年人交谈。

“厘定田亩,他真的要厘定田亩?”

“不会有错,公文上加盖了两浙路转运司和杭州知州双重官印。看这个样子,那位高相公是要动真格的了!”

““哼,江南虽然不是京畿,但是士绅却绝不比京畿少,子弟更是都有荫补在身。即便官职小,但也好歹是官宦世家,他即便是在圣驾前宠眷再好,总不成还能够违背太祖的成例,对我等课以重税不成?”

“可是靳老不要忘了,官宦之家不用缴税纳粮固然不假,但是,因进纳而授予的官职却不在此例。朝廷先前是有明例的,又有进纳法,诏以进纳得官者不得为亲民官,不得与常职一般入磨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用各种手段得到实职差遣的又何止一两人?你我又哪里敢说,底下的小辈和远支族人就没有一个出格的?还有,按照律例,我们的田产也是有限的,可一旦清查下来,那么……”

老者终于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忧容。大宋一朝向来厚重士大夫,但是,科举这条路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走的,数十年寒窗苦读,也不见得能够一朝金榜题名,所以,家里若是殷实的往往会进纳军粮换来勋级以及官职,江南虽然不比河东河北进纳补官的普遍,但这样的情况依旧不少。

一石激起千层浪,高俅自己也知道这道榜文一下,周边府县必定是为之哗然,但是,他却不得不如此。大宋根深蒂固的官绅基础他是不会去动的,否则,例如李纲这样的官宦后人,例如赵鼎这样的新进士大夫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一旦出了纰漏,就是远在京城的赵佶也保不住自己。他要动的,首先就是那些进纳补官的富民豪绅,然后才是那些有不法行为地士大夫。

大宋有律例,但凡进纳补官者,文职不得过从八品承直郎,而且须与百姓一同纳粮,然而。自从神宗哲宗之后,法度逐渐败坏,多有富民设法钻营,从而免于缴纳赋税的。这些人往往被正牌士大夫所不容,在城乡之间往往又自恃财力官职而欺压良善,所以这些人是头一等该治的。一番整治下来,他也可以暂且看看以田亩代替丁口厘税是否可行。

榜文贴出数日之后,他便又下了札子,一下子委了昌化、于潜、新城、富阳、余杭、钱塘、盐官等杭州七县的县尉。而三日之后,吏部的正式文书便到了杭州。正式确认了此事。这还不算完。七县县令同时得令调任他处,一时间,县衙之内鸡飞狗跳。就是往日县官风水流转,我自岿然不动的吏员也颇有些乱了手脚。

包括赵鼎在内的七个进士一上任,并没有如大多数人料想的那样整饬县衙。大宋冗官多半兼领着丰厚地俸禄,但是,真正承担差役的吏员却是俸禄微薄甚至没有俸禄,所以,若是不靠官司或其他事务捞一票,恐怕这些人连养家糊口也难。因此,新上任的六个县尉一个个召见了属吏,除了认人之外便是私底下严加告诫。一番措置之后。竟是比杀鸡儆猴更加有效。

一番大动作之后,厘定田亩便渐渐拉开了帷幕。和人们预想得不一样,这一切进行得极其缓慢,寻常人甚至根本就没有多大感受,而各种各样的数据却一点点地报到了州县衙门。而所采用的测绘模式,正是王安石曾经大力主张,而蔡京也曾经在主政之后提出的方田法。

多年未雨绸缪,高俅手底下虽然没有什么真正在朝廷上叱咤风云的大才,但是。小才他却养了一大堆。一来他的经济实力足够,二来那些收养的孤儿也已经到了成材的年纪,三来他又有足够地耐性。在他看来,宋朝地军事测绘技术已经到了相当的高度,但每每遇到民间测绘却是阻碍重重,便是因为小吏扰民兼且上下不分的关系。虽然这一次是自掏腰包,但是,等到六县之内测绘完毕,他便可以设法将此设为一个制度上报朝廷,其他地事情也就好办了。

然而,风平浪静的结果他固然希望看到,但是,别人却并不这样看。当初王安石变法时,免役法青苗法市易法都是声名赫赫,而作为基础的方田法却步履艰难。曾经在开封府推行方田法的结果就是,足足十年只丈量了两个县的田亩,下头报给朝廷的结果是,要想丈量完整个开封府十九个县,至少需要十至二十年。到后来朝堂党争愈演愈烈,于是此事便再无人提起,直到蔡京的方田法被搁置。

明知安抚司的大门难进,因此胡嘉良家中的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宾客踏破了。起初这些人还是旁敲侧击,最后则干脆直截了当地探问起了高俅地用意,无奈胡嘉良自己也颇感无奈,一来二往只得借病躲避,这更是让人们没了方向。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连家父子也顺利在杭州程家见到了江南一众富商。

虽说占了一个商字,但是,大宋毕竟以农为本,因此这些商人也全都是大地主,厘定田亩的事情让他们无不焦头烂额,此番见到连建平连烽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连兄,你可真是好福气啊,靠上了这么一位难打交道的相公!”

一个商人见连建平神色不变地和周围人寒暄,忍不住出言嘲讽道,“这政令一条接着一条,让人眼花缭乱,我等这些庸人还真是佩服得紧。只不过,和这样的精明人打交道,恐怕我们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zzzcn{3}〓〓〓〓{z}〓〓{中}-{文}-{网}”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其他人无不是心有戚戚,就连此地的主人程伯谨也是面色微变,理所当然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连建平身上。

“各位都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商人,怎么,还在乎那么一点赋税么?”连建平轻轻将话头推了回去,毫不在意地笑道,“不瞒各位说,如今那些奔忙于六县厘定田亩地人,也曾经在我那里忙活过一阵子。如今,我连家在泰州以及秀州的田产已经全部造了册子。”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听在众人耳中,却颇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味。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自古以来,为商者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只不过三两息之间便品出了意思。连家原本乃是淮商,突然插足江南商界也不过五年的工夫,但是,成就却是有目共睹,他们嫉妒归嫉妒,却也羡慕其机缘眼光。如今此人又是一招走在了前面,怎能不令他们感到疑惧?

连烽见众人全都沉默不语,顿时知道父亲的话给了他们一个莫大的震慑,便站出来团团一揖道:“各位叔伯,我们都是商人,即便占有田亩,在那些士大夫眼中却依旧是低人一等,况且,我们的田亩再多,难不成还能多过那些多置田亩福荫后人的官宦么?我知道大伙之所以据有大片田产,乃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只不过,朝廷若对以田亩而非丁口计税,我们每个人多出来的也不过是数千贯而已,相比日进斗金的各位叔伯而言,岂不是九牛一毛?”

““哼,小钱也是钱,如此出手阔绰,怎不成败家子?”

说话的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见此话一出别无一人附和,他顿时有些讪讪的。可是,即便他是身家巨万的豪商,对于硬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的政令,仍然是难以忍受的,料想其他人也该是如此。如果是这样,为何其他人都不说话?他猛地想到连家父子此次的来意,脸色遽然大变,顿时后悔刚刚一时逞强口快,生生地把人得罪了。

对于被人嘲讽为败家子,连烽却只是晒然一笑,根本懒得反驳。见父亲也示意自己起头,他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今日由我连家起头,程老做东,请大家到了这里,可不是为了这样的小事,而是有一桩大买卖要和各位商谈。而为了这桩大买卖,我们连家愿意拿出二百万贯的本钱!”

二百万贯!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心动的自然不是这样一个数字而已。须知连家既然能够拿出这样一大笔钱,自然是看好此中前景,而按照他们往日的经验来看,投入越大,回报越大,需要一个人拿出两百万贯的生意,其中自然蕴藏着无限商机。此时此刻,包括刚刚那个出言讽刺连烽的老者在内,所有人都露出了专注的神情。

“各位都是巨商,应该听说过朝廷在四川交子务的由来。四川商人当初推出交子,不过是因为巨量铜钱携带不便,所以才会有此举,若不是后来的种种情形,说不定此举会成为我等商户的一大便利。”连烽见旁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知道这些人精都听明白了言下之意,“所以,为了此事,……拿出了三百万贯,加上我们连家的本钱两百万贯,总计已经有了五百万贯,若是算上各位的资本……”

话还未说完,程伯谨的眼中便精光乍现,一口打断了连烽的话:

“贤侄说的虽好,却又怎知朝廷不会因此而夺过我等的心血,这等事情,朝廷做得再娴熟不过了!先前茶法一改,我等的损失又何止万贯之数?”

第十八章 别有滋味在心头渐成

正如程伯谨所担忧的那样,看到高俅以私信呈递进来的折子,赵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一个最大的生财之道。尽管远远不如唐朝的风气,但是与后世的明清相比,大宋在诸多政策上还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清明,尤其是对于士大夫更是宽纵非常,但是,士农工商,商者其位最卑,财富却甚至要远远高于一些士大夫,这便成了不少人解不开的心结。

大宋的大臣大多还知道恤农,但是对于那些商人,却是恨不得从他们的身上多榨出一点油水,无论是先前的市易法还是后来的重定茶法,都是针对商人制定,这又从另一个角度折射出了朝廷的心态,君王的看法。

此时,赵佶便在琢磨着此中的巨大利润。每年在四川发行交子使得朝廷在财政上的负担大大减轻,但是,由此却带来了一系列的后果,甚至川地大臣还会因为过期交子未曾停用而上书为民请命,如此往往会损失一大笔。但是,为了民心所计,君王却不得不忍痛照准。仅仅是他即位这六年以来,便曾经遇到过两次这样的事情,一次是高俅,一次是前时席旦上书,为此,废除钱引近七十万贯,这也令赵佶心痛不已。

他实在是穷怕了,宣和殿被烧,他却因为西北酣战在即而不曾大肆修葺,至今尽管修了已经两年,但大内禁中依旧还存留着大批残垣断壁,看上去刺眼十分。而高俅此次行的税法,他曾经暗地里派人去问过蔡京的意见,结果蔡京也表示此事可行,甚至翻出了王安石的方田法和均税法作为依据,这也令他抱了不小的期望,然而,此番高俅送上来的折子却更让他觉得心动。

但是,有一点却让他这个君王相当恼火。尽管没有明说,但是高俅用了一大段文字暗示朝廷信用太低。就算知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依旧觉得耿耿于怀。他的父皇神宗皇帝当初发行交子本是好事,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滥发,使得交子的信誉在四川差到了极点,两届交子并行地时候,往往会贬值数十倍,百姓无不怨声载道。若是在东南也来这么一套。恐怕朝廷信誉扫地也是事实。只是,把这样的一件事交给商人真的好么?

沉吟许久不得章法,赵佶不由感觉身心疲惫。身为神宗之子,他虽然并不像乃兄哲宗赵煦那样一心想着效法父皇法度,但是,在很多事情上却也想向父皇看齐,更确切地说,他想挣脱别人的钳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来用人。所以,先前的不拘一格用人才虽然遭致众多人的诟病。他却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在此次星变之后有所收敛。但是,尽管罢了两个执政的相公,他却不曾按照往例处置。反而是弹劾得最起劲地官员被贬出京,这也变相给了别人一个警告。

“来人!”

一旁的杨戬如同幽灵一般现出身形,伏地下拜道:“圣上有何吩咐?”

赵佶看也不看地上的杨戬一眼,只是沉声吩咐道:“去清心殿!”

听到赵佶并非去淑宁殿看郑贵妃,杨戬不由呆了一呆,但他乃是心思灵动之人,立刻便答应了一声,匆匆出去准备。不多时,一大批内侍和御前班直便簇拥着赵佶前往清心殿的皇后居所。

尽管这一年多的休养下来,王皇后的病情小有好转。但是,她却始终离不开汤药打理,清心殿中便时常弥漫着一股药味。自从上一次赵佶雷霆大怒发落了一大批宦官宫人之后,换来的那批人便再也不敢有所马虎,伺候王皇后无不尽心竭力,而赵佶虽然并不经常驾临清心殿,偶尔却也会来这里坐一坐,或是谈话或是聊天,总之能给王皇后一点慰藉。

正因为如此。在宫人报说圣上驾到的时候,王皇后低头看了看榻前的儿子,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一踏进清心殿,赵佶便闻到了那股熟悉地药味,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如今为王皇后看病地乃是太医院院使罗蒙,医术顶尖不说,为人也值得他信任,可即便如此,王皇后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这自然让他有些不安。他缓缓步入内殿,只见两旁宫人内侍纷纷伏地行礼,却也不去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往里走,直到听见里面传来了阵阵背诵诗文的声音方才停下了步子。

“里头地人是桓儿?”

旁边的一个内侍慌忙跪下禀报道:“启禀圣上,今日京兆郡王前来探望皇后,正好皇后精神不错,便留着他询问了几句,如今大约是正在背诗给皇后解乏。”

“桓儿会背诗了?”赵佶精神一振,令身后众人不必跟随,便这么悄悄地走进了内殿。此时,耳旁的诗声便更加清晰了一些,以他的博学多才,自然分辨得出那是什么诗,所以紧皱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开来。那不是什么唐诗宋词汉乐府,而是曾经为一时绝唱的楚辞《离骚》而赵桓如今刚刚过六岁,竟然能够背到这个份上,天资暂且不说,至少够得上勤奋两个字。

见到赵佶进来,王皇后眉头一扬,才欲开口说话便瞧见赵佶丢了一个眼色,便依旧含笑坐在那里听儿子背诗。直到一首长长的离骚背完,她才对面前的儿子道:“桓儿,还不去拜见你的父皇?”

赵桓这才转过身来,见是父亲不由脸上一惊,连忙趋前下拜行礼。

他虽然是嫡长子,但是一向却不常见到父亲,与其说是父子亲情,不如说是乳母和其他人灌输的敬畏感。然而,这一次他等到地却不是一声轻描淡写的叫起,而是被父亲亲自扶了起来。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佶嘉许地赞了一句,又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虽然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但是诸子之中,他原本因为宠爱王淑妃的缘故而偏爱高密郡王赵楷,后来郑贵妃产下了皇七子赵棹,他也同样花了大心思,而对于本是嫡长子的赵桓,他却未曾多留心。此时触景生情,他不由生出些许歉疚。

示意赵桓先行退下,他便按下了欲起身的王皇后,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桓儿还没有定师傅吧?”

王皇后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见赵佶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她便低声道,“官家有诸多子嗣,而桓儿如今还小,臣妾以为至少应当和高密郡王一起定立师傅和仪制,如此方才不会让外人有诸多闲话。”

听到此言,赵佶不由悚然一惊。如今他对王皇后的品行已经有了相当的信任,自然知道这位元配并不是在矫情,而是在变相提醒着什么。

他如今是春秋鼎盛不假,但是,前时毫无预兆的突然重病已经让朝中上下乱成一片,倘若再来这么一次,难保别人不会有异样地心思。高密郡王赵楷只比赵桓小一岁多,在有些人看来,自然是可供选择的对象。

“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且放心,朕不会让小人有可趁之机!”

王皇后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没有哪个为人母亲的不为儿子着想,即便是恬淡如她,亦知道在自己处境艰难时,赵桓这个年幼的儿子因此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不当太子并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她希望儿子能够有所倚仗地活着,至少不能当一个让父亲不闻不问的皇子,这对她来说已然足够。

看过王皇后,赵佶的心情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加沉重了一些。病中的王皇后自然不能行统管后宫之权,而由于如今没有皇太后,因此署理后宫的乃是郑贵妃和王淑妃,二女也没有让他失望,这两年多来宫闱秩序井井有条。然而,但有人的地方便肯定有侵诈,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他身为君王便更是如此。

他又到瑶华宫探望了孟后,又吩咐这位昔日皇嫂好好养息,这才匆匆回到了福宁殿,甫一坐定便下令招赵挺之、刘逵、阮大猷、何执中四个政事堂宰辅入见。在内侍匆匆去都堂传旨的时候,他便随手拿过一张纸,用朱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直到赵挺之等人入见,他方才把这团纸随手扔进了纸篓。

等到夜间赵佶至淑宁殿歇息的时候,福宁殿的外头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外殿,在纸篓中匆匆翻捡了一阵,捡起一个纸团方才如获至宝地溜了出去。月光照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却正是内侍高品杨戬。他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下处,展开纸团一看,很快便皱起了眉头。

皱巴巴的纸上,几个用朱笔涂写的名字赫然醒目,全都是各位皇子的名字,最中央只有两个字——赵桓。

“难不成,圣上现在就准备立太子?”

心中飘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杨戬不由悚然一惊,皱眉沉思了一阵,他竟把那纸团放在了油灯上,直到其燃烧殆尽。他不是没想过把事情通报蔡京,但是,为人走狗也得有个限度,若是贸贸然行事,别说什么荣华富贵,便是一条命也会丢了。他只是想不明白,日间赵佶明明是为了高俅的奏本而举棋不定,怎么会跑了一趟清心殿便愁起了其它事,莫非是王皇后有所暗示?

第十九章 求仙问道大涤山

一大清早,刘氏便踏入了李清照的小院,见四周盆景树木花草愈发齐整,心中不由喜欢,一路便连连点头。进门之后发觉使女已经在伺候李清照梳洗,她便含笑走了上去,站在李清照背后打量着铜镜中的倩影。

“婶娘!”李清照正欲起身问安,却被刘氏的手按在了肩头,只得继续任由使女梳头,问候了一声便开口问道:“婶娘这么早就起身了?”

“我都年纪一大把了,大热天的,哪有年轻人这么好睡。”刘氏觑了觑镜中李清照的脸色,见比来时微微胖了些,不由露出了十分笑颜,“看来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来的时候清减成那个样子,如今看上去总算丰满了些。怎么,今日还去给那位高小姐授课么?”

“今日不去。”李清照终于梳好了头,却依旧不肯失了礼数,转身便朝刘氏施礼,又出言解释道,“这几天我有些心绪不宁的,所以昨日我和高夫人告了假。婶娘也应该知道,爹爹的身体一向不好,他本是文人,河北提刑使又是一个日理万机的活计,如今又是奉圣命治盗匪,我担心……”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显然是不想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听说杭州洞霄宫乃是天下有数的福地,所以想去拜一拜,至少也能心安一些。”刘氏听得脸色数变,最后方才叹息道:“你爹在仕途上也是起伏不定,却也难为了你。洞霄宫乃是朝廷当初敕封的福地,不过较之当年盛况,如今已经有些荒废了,但灵验还应该是有的。你一个女儿家去那里多有不安全,我让琛儿陪你去,若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李清照却不肯太过劳烦陈家,连忙婉拒道:“昨日我就听琛表弟说他今天要出去会文,我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他了。我换了装束。婶娘再多派几个家人跟着我,这不就结了么?”

刘氏闻言连连摇头,却也知道李清照的性子是最倔的,百般无奈下只得依了她。待到用完了早饭,她便令管家挑了八个精壮家人,又去找了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对着鸣鹂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才放李清照出了家门。

洞霄宫位于余杭西南的大涤山。道教将其列入三十六洞天之第三十四,名大涤玄盖洞天。自晋代起,便有道士潜居山中修道,到唐朝,大涤山道教开始兴盛,唐高宗年间更是盖起了天柱宫。而到了宋代,天柱宫改名为洞霄宫,乃是天下有名的宫观之一,宋朝所谓的提举宫观之职便有此处,蔡京虽然因缘巧合没有来到这里。熙宁宰相吕惠卿却是在这里闲居了很久。不久之前方才因为星变重新起复。

尽管下江南是高俅自己地选择,但是,之所以独独选中了杭州。一来是因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后世名言,其二却是因为这里是苏轼倾注过大把心力的地方。杭州附近的所有州县,几乎都留下了苏轼的文章诗词,而那种眼前一亮的收获感,更是让他在处理政事之余乐此不疲地东奔西跑。这一次,他便是听说当年曾经和苏轼结交的铁冠道人唐子霞已经来到了余杭大涤山,所以便欲来一探究竟。

由于铁冠道人行踪不定,因此高俅一大清早便出了门,随行的只有燕青和李纲。杭州一带向来很少听到有盗匪肆虐,再加上燕青地本事至少可保得十几人无法近身。李纲又是江南土生土长的士子,所以高俅自信安全无虞。

出了杭州城,他便甩开两人打马飞奔,跑了足足一刻钟方才停了下来。燕青是见惯了自家大哥偶尔表现出来的恣意,但是,李纲却不知道。南方士人原本善于骑马的就不多,他虽然也曾经练过一阵,毕竟还是生疏,直到远远发现高俅的身影时。他才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策马飞奔了上去。

“伯纪,马术不错啊!”高俅赞赏地扫了李钢一眼,见其虽然脸色通红,下盘却是稳稳当当,不由点头赞道,“我的马术是当初去西南的时候练出来的,所以上得山地踏得溪河,你能够这么快跟上来,足可见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哈哈哈!”

李纲却没料到高俅一开口就是这些,只得谦逊了两句,末了才婉转劝道:“相公,这一带虽然地势平坦,但是,纵马飞奔却难免遇到障碍。若是相公并不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稍稍放慢一些速度的好。”

高俅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地笑容,见燕青不紧不慢地从后头跟了上来,他这才笑骂道:“小七,你这个马术好手怎么这么慢,难不成连这也要故意让我?”

燕青地骑术原本就胜于半吊子的高俅,更是远远超过自幼长在南方的李纲,此时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大哥摆明了是要一个人疯跑一阵散散心,我那么着急地追上来干吗?再说了,你地马术好歹也是在西南山地上安全跑下来的,总不成到了平地反而栽跟斗。至于我嘛,若是有北方契丹的战马还有些劲,这些早已被人驯良的马,总少了几分风驰电掣的劲头!”

高俅不由白了燕青一眼,心中却知道他说的完全是实话。见李纲若有所思地在那里出神,他也不多再说什么,轻轻一抖缰绳便缓缓策马前行。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的马速都控制在了一个相当的程度,不疾不徐,因此到了大涤山脚下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只不过,铁冠道人没找到,却看到了山下停着一辆马车,赶车地车夫似乎被三人的马蹄惊醒,睁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翻身下马的三人。

高俅仰头看着那条寂寥的山中小道,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尽管听说如今的大涤山洞霄宫已经不如以往香火鼎盛,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路行来没有遇到一个香客。此时,燕青和李纲也已经翻身下马,李纲见那马夫依旧朝自己三人看,便随口问道:“我们是从杭州城里来的,你是哪家的下人?”

那马车夫这才看清三人气质各有不凡,从衣着上看显然非富即贵,并非寻常百姓,连忙点头哈腰道:“小人乃是杭州陈家人,此番是护送我家表小姐上山进香,敢问三位公子是……”

“杭州陈家?”高俅心中一动,登时想到昨夜英娘提起李清照今日告假,便顺势问道,“你说到的表小姐可是京城李文叔李大人的千金?”

这一句话问下来,那马车夫终于完全打消了疑虑。在他看来,这三人既然连表小姐地来历都知道,那想必是陈家的友人。”三位公子,我家表小姐刚刚上去一刻钟工夫,如今这大涤山比不得往日,洞霄宫中颇为冷清,小人刚才唯恐是歹人出没,几乎冲撞了三位公子……”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高俅哪里耐烦和那马车夫再啰嗦下去,翻身上马便朝那山路奔了上去,看得李纲目瞪口呆。燕青却微微一笑,利落地上马之后便来到了李纲身侧:“李公子,我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在上面。这山路不好走,你若是能够上去,便跟着我一起上山,否则不妨把马匹先寄放在此或是在此等候。”

李纲自知骑术算不得最精,闻言顿时脸色微变。他早就看出燕青不似寻常衙内,平常举止更是有些神神秘秘的,今次见其换了一身装束一起出来,又是骑马如履平地,心中更是大动疑窦。此时抬头望了望那还算平坦的山路,他猛地一咬牙,翻身上马道:“七公子但请前行,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赶上来。”“好。”燕青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精光,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山上冲去,那动作端的是迅疾如闪电。李纲但见一人一骑飞也似地消失在视线中,论动作比刚刚高俅那会更潇洒利落,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此时他也来不及细想,深吸一口气便掣马朝山中奔去。见此情景,那马夫竟一连念了三个阿弥陀佛,脸上惊容尽显。

当了几年宰相,平时锻炼的也少了,因此一路颠簸到地头,高俅竟觉得自己就像浑身散了架子一样,上下左右没一处是不痛的。想到当年去西南的时候日夜兼程地赶路,他不免露出了一个苦笑,却只得勉强纵身下马。谁知还没落地便有几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围了上来。

见那些人虽然满脸防备,却不像是有恶意,高俅便知道他们乃是陈府家人。刚想开口搪塞过去,却只见后头传来了一声叱喝,紧接着,一个中年汉子便满脸惊惶地迎上前来,纳头便拜道:“小人李义,叩见高相公!”

听到一个李字,高俅自然恍然大悟,当下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

“起来吧,想不到我只是拜访过李府一次,倒是让你记住了。”

“高相公乃是贵人,小人当然不会忘记!”李义起身后便朝周围的汉子打了个眼色。此时,这些人方才醒觉到自己的鲁莽,慌忙上前叩拜。乱哄哄一片的时候,后面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燕青竟如同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众人跟前。

第二十章 铁冠真人唐子霞

高俅对于燕青的性子早有所知,此时见他奔上来并不奇怪,微微点了点头便问道:“小七,伯纪呢?”

“他当然不放心你,也跟着骑马上山来了!”燕青见高俅脸色倏然一变,暗地里不由偷笑一声,嘴上却满不在乎地道,“你放心,这山路并不险峻,他的骑术勉强还过得去,一会儿就能上来了。这不是大哥你说的么,虽是盛世,文人若是连马也骑不得,将来又哪来的好身体在朝打拼?”

话虽如此,高俅还是对燕青的莽撞有些恼火,心中更是不免暗自埋怨自己太过急躁。要见李清照平日在家中有的是机会,偏偏外头一次偶遇也能让自己这么激动,看来果然应了一句话,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而偶像的力量果然是无穷无尽。只是胡思乱想了片刻,他便转头问道:

“李义,你家小姐既然进去上香,你们为何不跟着进去?”

“回禀相公,小姐为了表示心诚,一定要我等守在外面。小人眼看劝不住,刚刚只得先行让人到里边察看了一遍,见只有一些道士,所以便让鸣鹂陪伴小姐进去了。谁知才过了一顿饭工夫,便看到了相公纵马上来。”李义打量了一下高俅背后的燕青,见其生得俊朗高大,说是文士却又流露出武人的英气勃勃,说是武人偏生又带着一丝读书人的气质,不由得眼睛一亮。”里面全是道士……”高俅总算想起了今次的来意,连忙把想要有关佳人的种种念头全数按下,“我问你,里头可有一个头戴铁冠,形容高古的道士?”

“铁冠?”这句话却把李义问得一呆,好半晌,他才忙不迭地点头道“,有的有的,小人刚才进去时。在正殿看到一个头戴铁冠的道士,只不过无论我们怎么察看,他都丝毫不理会,小人还以为他又聋又哑,怎么,高相公是来找寻此人的么?”

又聋又哑?高俅听得暗自好笑,要知道,当年苏轼在元祐年间知杭州时便与唐子霞结下了交情。不仅有诗为证,甚至还在留给他的文稿中对唐子霞地其人其心大加称赞。单单以年纪论,他高俅便是晚辈,区区一个李府家仆又哪有说三道四的道理?

尽管如今的赵佶早已不是历史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道君皇帝,但是,由于大宋历代皇帝都有尊奉道教的习惯,所以但凡真正有能力的道士往往能够得到朝廷敕封,而即便是朝廷大臣,结交这种方外之人也是从不避讳。蔡京当年能够入而为相,便和左街道录徐知常有相当的关系。

他虽然有徐守真这样一个不老神翁作为助益。但是。多一两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是不错地。当然,若是这唐子霞真的如同苏轼所说那般是一个饱学诗书品行高洁之士,他也不会多加强求。只是。李清照虽是女儿身,平素却也是好强的,此时会不会和里面的唐子霞卯上了?

“小七,你跟我进去看看。”回头向燕青点了点头,他便对一旁的李义道,“待会若是有一个骑马的年轻人上来,你就让他到里头寻我们。”嘱咐完这些,他便跨进了洞霄宫。

果然,只不过走了几步,他便生出了一丝感慨。洞霄宫曾经在大中祥符时在钦定的天下二十处洞天福地之中位于第五。但是,如今的它却已经颓势尽显。若不是知道大涤山道教依然是天下修道人向往的洞天福地,恐怕他就要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而他身后的燕青则在左顾右盼,目光不时落在一旁正在低头洒扫地小道童身上,有时还落后几步悄悄查看一下那似乎已经倾颓地墙垣。

“你既然是方外之人,世俗之事便与你无关,又何必摆那签筒的玄虚?”

还没接近正殿,他便听到了一个颇为尖刻的女子声音,细听之后便知道不是李清照。毕竟。李清照虽然性格刚烈,毕竟是李格非地女儿,便是理论也不会只以声高取胜。

“鸣鹂住口!”李清照狠狠瞪了满脸不服的婢女一眼,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那支竹签。她本意没想着求签,谁知拜过之后,这竹筒无巧无不巧地摔在了她的面前,正好掉下了一支签。而那支竹签也不像别处签筒中的签那样写着什么五花八门的签语,上面只有两个字——下下。

她倒不以为意,可鸣鹂却不干了,见旁边一个道士盘膝而坐,立刻气急败坏地上前质问,这才闹出了刚刚那一幕。

尽管身着男装,但李清照一举一动仍旧露出一丝女子风情。她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头戴铁冠的道人,沉思许久突然开口问道:“真人可是当年东坡居士的旧友,唐子霞唐真人?”

听到这句话,外面的高俅首先心头一震,大为讶异这位才女的博闻强记。他也是在接触到苏轼的遗稿方才知道有唐子霞这么一个人,然后又去查看了苏轼在杭州所作地诗词,方才知晓了此段交往的大概,谁知李才女竟是一说一个准。

果然,里面很快传来了一个声音。”想不到贫道隐居天目山这么久,如今不过刚到洞霄宫数日便被人认出,姑娘真是好眼力。只不过,你怎么能够认定贫道便是唐子霞?”

“唐真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李清照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唐子霞头顶的那顶铁冠上,“东坡居士曾经有,山人醉后铁冠落,之句,说的便是唐真人那顶招牌式的铁冠。我曾经辗转听说过这段典故,又略知唐真人性情,所以方才有此一问。倒是刚才婢女无状冲撞了唐真人,还请勿要见怪。”

唐子霞一弹袍角站了起来,略注视了李清照一阵便点头赞许道:

“我曾经见过无数自诩高洁的男子,也难能找到和李姑娘一般气度的人。令尊的《洛阳明园记》我也曾经拜读过,字字珠玑发自肺腑,端的是不可多得地佳作!”说到这里,他突然仿佛有感应似的把头偏向了外面,沉声喝道,“外边既然有客人,为何不进来?”

被人喝破行止,高俅自然有些尴尬,只不过,当官这么多年,除了练就海量之外,他的脸皮厚度也达到了相当的层次,当下毫不犹豫地举步而入,笑吟吟地道:“想不到我本是专程来拜访唐真人,却还是被人占了先,更没想到占先的乃是李小姐。天下之事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而燕青则一缩脑袋躲在了廊柱底下,丝毫没有现身的意思。

见到高俅进来,李清照先是一惊,但听完这番解释便觉得释然。高俅既然得到了苏轼遗稿,那么,前来拜访唐子霞便很自然,倒是这样的无心偶遇也能撞在一起,这事情还真是巧极了。心念数转之下,她便退后一步裣衽行礼,随后给了鸣鹂一个眼色。出口惹祸的鸣鹂眼见小姐下了令,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殿外。

唐子霞既不像寻常道士那样趋奉权贵,也不像有些恃才傲物的人那般全然倨傲。打量了高俅一眼,又听到了李清照的那声高相公,他立刻了然了高俅的身份,当下便弯腰打了一个稽首,模样却适意得紧。

“原来是高相公,想不到以洞霄宫如今的样子,今日却接连有贵人驾临,还真是巧了!”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无奈地摊手一笑道,“前任洞霄宫主乃是个最闲散的性子,所以好端端一个香火鼎盛的地方就成了如今的模样。不过若是依我的本心,那却是极好的。要知道,修道本就是讲究一个道心,若是一心一意只想着世俗香火,哪里能够求证本心得达大道?只不过,这洞霄宫中的百八十个道人却是要吃饭的。为了此事,还真是叫人伤脑筋。”高俅这才明白这洞霄宫失修的原因,若是宫主经营有方,以此地洞天福地的名头,必定是香火鼎盛,那么别说修葺区区一座正殿,便是将里外整修一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自大中祥符年间开始,朝廷便有旨意,洞霄宫可每年遴选一名道童侍奉香火,久而久之,这就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现在前任宫主故去,若是还不能采取措施,只怕这百八十人吃饭都要成为问题。”高相公何妨向朝廷举荐唐真人当这个洞霄宫主。”李清照突然插言道,“须知以唐真人的道法道理,担当此职无疑都是合适的。”

“小姑娘,你倒是会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唐子霞闻听此言顿时啼笑皆非,“要紧的不是洞霄宫的宫主,而是到哪里去找一个善于经营的人。宫主不过是挂了一个虚名,洞霄宫有田产十五顷,论理应当是吃住不愁,如今却连收田租也困难,可想而知整个洞霄宫找不出一个善于事务的道士。要这么下去,换一百个宫主也是白搭。”

看来这年头和尚道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尽管知道宋朝道士僧人的度牒分外贵重,但是,真正听唐子霞道出了其中苦经,他还是有些震动。要真的是一个不如意便落发为僧或是出家修道,天下岂不是无人事农耕乱了套了?只是,唐子霞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二十一章 句句问心解签人

沉思片刻,高俅便笑道:“唐真人倘若单单只想重修洞霄宫,这件事很容易。须知洞霄宫原本就是天下有名的宫观之一,只要圣上赐三五百度牒,自然能够筹足重修之资。不过,方外之人倘若致力于俗务,却不利于清修。如果唐真人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找一个管事,只是,此人却万万不能挂洞霄宫的名头。”

“哈哈哈哈!高相公果然是明白人!”唐子霞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随后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面前的高俅,最后微微颔首道,“我当初和东坡居士论交的时候,最是佩服他不同于寻常官员的性子,论豪爽处,他远胜于江湖豪侠;论入微处,他又考虑周到。似他这样的人,莫说本朝少有,便是前朝也难寻到几人。及至听说他最后又收了一个弟子,我倒有些诧异,谁知论起做官,高相公却比苏门的其他人强太多了!”

“唐真人这似乎不是夸我吧?”高俅哪里会听不出唐子霞的言下之意,但他却丝毫不着恼,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我深重先师的人品文章,不过现如今,倘若要在朝堂立足,却得遵从另一套。当年王荆公人品文章何等得人敬重,神宗皇帝更是敬其如师,最终还不是功亏一篑?外人如何评论我是不在乎,只求无愧于心,于愿足矣!”

尽管从面上看去不过五十许人,但唐子霞早已年过七旬,身为方外之士,可对于世事却依旧洞若观火。此时,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却没有开口,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李清照。只见这位才名卓著的才女低头坐在那里,一脸的若有所思,显然有所触动。

见此情景,他不露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东坡居士如今已经故去,昔日苏门四学士也已经凋零,但其他人还在,高相公就没有打算让他们回朝么?他们虽然在元祐年间都在朝为官,但多半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其后更是在岭南苦捱岁月数十载。恕贫道直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高相公哪怕能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于私德上还是会被人指摘。”高俅闻言脸色剧变,可唐子霞的话虽然刺耳,却不啻是一语诛心。莫说晁补之等人,就连苏过还不是同一道理?苏辙虽说起知大名府,但是,那是赵佶的决断而并非他的劝谏之力,他所做的,只是让苏门中人得以离开岭南换一个条件稍好地地方,于他们实际的处境并没有多大改变。想到秦观等人昔日对他多有指点关照,他便不由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惘然。但最后还是强自把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非不欲也。实不能也!赵佶和哲宗赵煦并非一母所生,而且又并非同辈之中最年长的,若非向太后乾纲独断。恐怕登上皇位的不是蔡王赵似就是陈王赵佖。所以,登上皇位的赵佶若要能够稳定天下,只有效法神宗哲宗一条路可走,至少在表面上需要如此。年号崇宁,重用新党大臣,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执政的合法性做考虑。那个时候赵佶下旨赦苏轼,又改元祐大臣编管地,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极限。

“私德有亏,公心我自忖不失。”面对苏轼当年旧友,高俅却并不想如同对别人一样随口搪塞。更何况,身旁还有一个李清照,他更是不想留一个为了荣华可以枉顾昔日情谊地印象。”唐真人,我不妨对你说实话,圣上起用子由公,已经在朝廷引起了惊天波澜,若是再将元祐大臣重新召回朝廷,朝局必定动荡不安。当年宣仁太后执政的时候,重用旧党贬斥新党。便是从那时候起,新旧两党再无转圜余地,动辄是你死我活之局。纵使此次他们蒙赦回朝,难不成还会感谢那些将他们赶出朝廷的人不成?唐真人,元祐的大臣们已经老了!”

听到一个“老”字,唐子霞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当初风流倜傥为一时之冠的秦观秦少游死了,书法深为时人所赞的黄庭坚死了,晁补之和张表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是壮志全消。但即使是他们,焉知不会为了这千里贬谪数十年蹉跎而心有怨言?这都是解不开的心结,若是没有当初的新旧之争,兴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处境。当然,如今说这些都是空的。

“圣上又要改元了。”高俅举重若轻地吐出一句话,见唐子霞和李清照同时抬头,他便继续说道:“年初先有星变,然后又是朝局变动,所以有大臣上书之后,圣上便已经决意改明年元曰大观。”

说到改元,从心底来说,高俅是打心眼里感到多此一举。宋朝皇帝改元地次数大概在历史上也是数得着地,不管哪一个皇帝,所用的年号都至少超过四五个,像仁宗那样在位时间长的皇帝更是一个年号接着一个年号地换。

而如今赵佶登基还不到七年,已经先后换了建中靖国和崇宁两个年号,再算上即将改元的大观,实在是一项劳心劳力的工程。若是在历史上挑选迷信的朝代,估计宋朝可以算得上是令人叹为观止。

“大观……年号倒是吉利,只不过……”唐子霞突然隐去了后半句话,然后便漫不经心地一笑道,“山野中人不问朝堂之事,这些事情自然与我无干。”他突然转头在高俅脸上上下扫了好几遍,然后方才笑道,“刚才李小姐在我这里抽到了一支下下签,结果她的婢女冲我发了一大通脾气,高相公有没有兴趣抽一支?”

世界上的和尚道士有两种,一种是和俗世人一样喜欢在政治的漩涡中博取富贵,另一类则是一心向道只求自身圆满,但是,在这两大类之外还存在着极少数的一群人。这些人时而悲天悯人,时而纵身世外,性情不可琢磨,但一旦交结却能成为挚友,这唐子霞便是这样一种人。从见到唐子霞这个人到谈过一番话之后,高俅便放弃了那种招揽的俗套。

“哦?那我倒想试试?”高俅瞟了那香案上的签筒一眼,才想起身,外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人影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正是燕青和李纲。见此情景,他不由眉头一挑,出声招呼道:“伯纪,这山路崎岖,你大概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开始还和小七提过,若是你因此而有什么损伤,我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高相公言重了,我刚刚这一路上来虽然费了点功夫,但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李纲笑着拱拱手,目光这才落在了另外两人身上。唐子霞他是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人,但是,只从那顶招牌式地铁冠,他便知道此人乃是曾居天目山赫赫有名的铁冠道人。可是,当瞥见那个女子时,他却不由得感到心中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一般,激起了阵阵涟漪。

见李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神光,不知怎的,高俅的心中顿时感到有些异样,但随即介绍道:“伯纪,这位便是我要拜访的唐真人,至于这位你也应该听说过,便是河北提刑使李文叔李大人的千金,即使是你身在东南,也应该读过李小姐的诗词才是。”

自古以来,名篇总是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传遍大江南北,而尽管东南和开封府相隔千里之遥,但是,这却并不妨碍李清照这一时期地数首词为东南士人所知。而士人之家的闺阁女子虽然也时有词作问世,但是一来很少流传在外,二来也难得到大家品评,所以为人所知的并不多。

然而,李清照的词却曾经得到过晁补之等诗词大家的赞许,而又经他们的口在外流传,因此自然是意义不同。此时,李纲一听说面前女子是李文叔之女,登时露出了讶色他当然知道对方如今正在教导高俅的千金,但是,男女有别,他又不可能名正言顺地前去造访,自然就从未有一睹佳人芳容的机会。此时,他态度诚恳地拱了拱手道:“李小姐的词作东南士子大多拜读过,我有几个好友的家中姊妹甚至反复研读爱不释手,说是读完之后齿颊留香,我也深有同感。在下无锡李伯纪,今日实在是幸会了!”毕竟是外人,再加上关系不深,因此他压根不提李清照为何会一身男装地出现在这里。

李清照自然没有想到,只是一次外出居然会有这样的遇合。尽管并不知道李伯纪是何人,但是听刚才高俅的语气,她便隐隐觉得此人绝非寻常士子。正当她匆匆回礼,寻思该用什么样的由头借机告辞时,突然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循声望去,她就看见高俅低头从地上拾起了一支竹签,只瞧了一眼便笑吟吟地回转了来。

“大哥,上头写的什么?”燕青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上上,便情不自禁地撇撇嘴,“单单只有上上两个字,这也太简单了,人家至少有签语,这算是什么?”

一旁的唐子霞突然悠悠插话道:“问签在人,掣签在人,解签在人。签本是人自己做的,人自己掣的,又何须什么签语?”

第二十二章 虑父疾才女忧心

听到唐子霞的这种回答,高俅心中觉得新鲜,转念一想却不由得大笑了起来:“不愧是唐真人,果然和别人不同。世人求签原本就不外乎为了那上中下三个字,与其费那功夫编排签语,不如还是就直书那几个字,只不过,若是他日要重修洞霄宫,那些凡夫俗子看到这些可是要吓跑了!对了,李小姐抽中的是什么签?”

李清照倒没有防备高俅突然问到了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然后方才笑道:“我可没有高相公那样的好运气,刚刚随手一掣,结果拿到的却是下下签。不过求神问佛本就是为了求得心安,如今既然签头不好,我不信就完了!”此时,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竹筒里的签应该只有两种——上上和下下,唐真人,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此话一出,不单是高俅吃了一惊,就连李纲也转头看向唐子霞,而性急的燕青干脆三两步走到案桌前,呼啦啦地把所有的竹签都倒了出来。低头检视了片刻,他便抬头叫道:“果然没错,里头的签不是上上就是下下,李小姐真是未卜先知!”

见自己的猜测正确,李清照不由露出了小女儿的神态,竟是轻轻挥了挥拳头。倒是旁边的唐子霞无所谓地一摊手道:“这签却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我那位故去的好友做的,说起来,洞霄宫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有一句话他说得很对,这天下人求签无非是问一个吉凶,既然来了,那么索性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哪有什么所谓的中签!”

这都是什么奇谈怪论!若非有淑女在场,高俅很想翻一个白眼,忍了半晌才想说话时,一旁的李纲却突然好奇地问道:“李小姐。敢问你刚才如何能够断定竹筒中就只有这两种签?”

“我也是瞎猜的。”李清照轻轻吐出这句话,见旁边的三人都是面面相觑,就连唐子霞也露出了好奇之色,她便莞尔一笑道,“唐真人虽然隐居天目山,但是,我却听说当日东坡居士和唐真人相交的时候,曾经被唐真人戏弄过。如今这竹签先是稀奇古怪。然后又是这么一个做派,怎能不让人起疑?我不过胡乱一猜而已,想不到真的猜中了!”

唐子霞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了李清照,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好半晌之后,他方才低头沉思了起来。旁人都不知道他此举地用意,李纲看了看高俅,也不敢贸贸然打扰。毕竟,天目山铁冠道人的名头在浙东一带相当有名,甚至还有好事者说唐子霞身怀神术,诸般传闻说得是神乎其神。

许久。唐子霞方才抬头问道:“李小姐此番来是否为了令尊之事?”

“正是!”李清照闻言立刻肃然。”家父这些年的身体一直不好,如今提点河北刑狱,自然更是忙碌。此次我南下之前。他就曾经在家里休养过一阵子,但后来还是销了假回去料理。所以,我听说洞霄宫乃是有名的洞天福地,便想拜一拜,也好求一个心安。”

唐子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了两步。紧接着,他遽然转过身来,刚才还显得懒懒散散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高俅和李纲脸上扫过,然后才沉声说道:“李小姐。恕贫道直言,世上之事多有蹉跎,所以不可一味强求。我早年曾经见过令尊一面,所以在此可以妄言一二。据我当年所看,令尊虽有才名,但是,仕途却应该多桀,而在新君登基之后,更会因为奸人构陷而身陷困境。如今令尊反而得到大用。显然是别有贵人的缘故,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寿数两个字却是旁人帮不得的。”李清照闻言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和唐子霞昔日素不相识,自然不会以为对方是虚言恐吓,但是,心中恼火却是难免的。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地父亲即将不久于人世,为人子女的都不会高兴。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终于按下了心头的纷乱情绪,淡淡地一施礼道:“我也知道寿元之事苛求不得,不过,父亲这几年一直顾惜身子,再说也一直有刘大夫妙手诊治,想必短时间不会有碍。唐真人的关心,我心领了,就此告辞!”

见李清照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唐子霞不由眉头一挑,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一代才女也是讳疾忌医之人,忠言逆耳,你若是不想令尊延年益寿,贫道这个方外人又有什么法子!”

又是讳疾忌医,又是延年益寿,连知道一些内情的高俅都感到一头雾水。他原本还以为唐子霞是从李格非当年的面相中看出了一点什么,要知道,若不是自己横空出世跑到了宋朝,这历史应该是按照原来的轨迹一成不变地向前发展,那么,李格非的仕途当然是应该在被归入元祐党籍之后嘎然而止。如今虽然不能说赵佶启用李格非是因为他的缘故,但是,也总有几分相关的地方。

“李小姐……”

不待李纲说出什么劝告,李清照便忽然停下了步子,然后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徐徐转身回转了来。如果说刚才展现在众人面前地还是一个明丽地大家闺秀,那么此时此刻,众人看到脸带泪痕的李清照,一时就全都坐不住了,就连高俅也起身安慰道:“清照,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京城刘克勘乃是杏林国手,只要他肯下大力诊治,李大人定然会安然无恙。当初先师在岭南便染上了重疾,还不是刘大夫治好的?你且坐下,听听唐真人怎么说吧。”话音刚落,他便知道自己孟浪了。宋朝重男女之别,他这个有妇之夫直呼一个未嫁女子地名字本来就不妥,更不用说在场的还有其他人。此时此刻,他知道若多加遮掩反而欲盖弥彰,干脆直截了当地道:“内子既然和你情同姐妹,那么,我也就当你如同自己的妹妹一般,若是你真的认为李大人太过于操劳,那么,我替你婉转向圣上提一提,让吏部改注他官也是可以办到的……”

冷眼旁观的唐子霞见一旁的燕青眨着眼睛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而李纲则是一脸的惊愕,不觉有些好笑,此时便出口插话道:“看来我想说的话都让高相公给说完了,李小姐,李大人乃是文学之士,其位应该在于馆阁,备位文学侍从,而不是在外提点刑狱。当然,李大人为人大公无私,提点河北刑狱也定然会公正严明,但是,这对于他的身体却不是好事,因为,他地隐疾太重了。我且问你,他在京城的这些时日,是否有痰中偶见血丝,夜里往往只能睡上两个时辰?是否白日有时会头晕,还伴着食欲不振?是否一旦坐的时间长了,起身便会有困难?”

一连三个问句让李清照一时间愣了,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她立刻连连点头答道:“有的,都是有的!可是,家父一直说先前数年一直都荒废了光阴,如今一旦起复,势必要为朝廷做一些实事,倘若就让他这么离任,恐怕他知道了之后绝不会感激!即使在他闲置养病期间,也从未忘记国事,甚至曾经上呈过一封万言书劝谏圣上,我又怎么忍心让他因为顾惜身体而弃了他的理想?”

李纲原本还不敢插嘴,此时越听越觉得心中激荡,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高相公和唐真人的话我不敢芶同!李小姐,在我看来,正如你说的那样,恐怕令尊宁可在任上呕心沥血,也不会接受唐真人这等好意的!为官者若一心为己,那么即使官做得再大,却终究还是缺失了本心!我虽然无缘拜见李大人,却也知道河北盗匪横行,既然圣上用他提点河北刑狱,那么,不单是为了圣上地信任,即使是为了河北的千千万万百姓,李大人也不可能因为顾惜自己的身体而半途而废!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这样的名臣风范!”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突然觉得自己交浅言深,不由有些惴惴然,但最后还是咬咬牙道:“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中间多有偏颇之处,如果李小姐觉得不妥,还请见谅!”

发觉李清照的脸色变幻不定,却没有指斥李纲的这种说法,高俅心中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他从来就没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意思,这不是说他对这个时代没有代入感,而是说,他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在确定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做的,而一旦无法达到目的,他宁可稍退一步,也绝不肯拿着自己去冒险,这便是他和李纲的最大区别。

而尽管对于李格非并没有太多了解,他也能从李清照的话中分辨出,这样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士大夫,对于有些事情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执著,所以说,要李格非弃官养病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二十三章 训诸弟蔡攸发威

病了大半年,蔡攸的身体好容易有了起色,然而,不得不说前面的事情对于这位心高气傲的相府大公子是一个莫大的刺激,因此他仍然保持着先前的状况闭门不出,甚至连母亲吕氏都很难见到他一面。而蔡京这个父亲仿佛也不在意儿子的缺失礼数,平日除了向下人询问两句状况之外,便再也不过问蔡攸的所作所为,倒是叶梦得还偶尔去探一探蔡攸的病情。

被革除了集英殿修撰的馆阁贴职,贬到了一个区区郎官,蔡攸自然是无心上朝。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闭目沉思,桌头燃着的一支线香中,袅袅烟雾直绕屋梁,整个房屋中都弥漫着一股奇特的香味。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中难言的沉寂。

“大少爷!”

蔡攸却丝毫不理会门外焦急的呼唤,只是在那里闭着眼睛出神。可是,门外的下人不知因何缘故,声音竟是一声比一声响亮,最后也不知道因何缘故,竟是直接推门而入。

“大少爷,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因为一点小事争吵了起来,老爷不在家,夫人正好去了上清宫上香,四少爷冷眼旁观丝毫不肯出面,要是您再不出来,恐怕整个蔡府都要闹翻天了!”蔡平见蔡攸丝毫不为所动,不由更加焦急,“大少爷,不管先前的事情如何,您毕竟是蔡府大少爷,倘若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恐怕……”

“声誉?我如今还有声誉可言?”蔡攸冷笑一声,这才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中隐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戾气,“不过是老二和老三打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长幼有序,何必管那两个小畜牲。再说了,难不成你这么一个老爷子的心腹还治不了他们?实在不行,就任由他们闹去好了,只要爹爹一回来。到时候他们还不是都老实了!”

蔡平见蔡攸丝毫不松口,不由大为焦急,脱口而出道:“大少爷,我知道你是埋怨小人先前逾越,不过,那都是相爷的吩咐,小人一介家奴,怎么敢越过诸位少爷的头去?要是他们真的闹得不可开交。传到外面去于老爷也是名声有损。大少爷,相爷虽然这段时间不理会你,可是,毕竟是父子情深,四位少爷之中,老爷从来都是最看重你,如今只不过是一时拉不下脸面,再说,若是让三少爷得了逞……”

“别说了!”蔡攸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你告诉我。那两个畜牲在哪里撒野?”

蔡平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哈腰地道:“少爷,他们正在后花园扭打。小人这就带你去!”

匆匆领着蔡攸赶到后花园,蔡平这才发觉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不说蔡翛和蔡鞗全都是衣衫凌乱,就说是他们脸上地印子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眼望去颇有些街上地痞无赖打架的神情。一旁的家丁仆妇围了一大堆,可愣是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的。倒是平日跟蔡鞗和跟蔡翛的在旁边呐喊助威。

““哼!”

尽管这声冷哼算不得响亮,但是,当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时,大多数人都转头往后望去。看见是蔡平,不少人就已经弱了三分胆色,及至看到满脸阴沉的蔡攸时。他们全都仿佛矮了半截,无声无息地让开了一条路。

看到这幅情景,蔡攸心中不由分外满意。他乃是蔡府长子,当日蔡京得用的时候,他是名副其实掌握家中大权,而父亲蔡京不管家事,母亲吕氏又是最宠他地,整个蔡府之内,他说一就没有一个人敢说二。如今见自己积威仍在。他不由略略点了点头,目光便朝场中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扫去。

蔡翛和蔡絛正扭打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注意旁边的人有什么变化。渐渐地,蔡翛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只是一会儿功夫,刚刚那些家人的喊声怎么全都没了?抽了个空档,他便悄悄地朝外边望去,结果一眼便瞥见了蔡攸阴沉的眼神,立刻吓了一大跳。只是这么一分神,蔡絛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颈侧,他一下子眼冒金星,顿时倒地不起。

“好,很好!”蔡攸终于开口发话,语气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想不到二弟三弟就是打架的功夫也是第一流的!好嘛,这大战三百回合演到自己家来了,不替自己存些体面,难道就连我们蔡家的声名也不顾了么?还是说,爹爹地家法你们全都不放在眼里?”

听到这几句尖刻至极地话,地上的蔡鞗还来不及反应,蔡絛却是不干了。这大半年来,由于贬官去职,又加上病得不轻,因此蔡攸已经很久没有管他们三兄弟的事,在他看来,蔡攸先是失了圣宠,然后连老爹蔡京都不再待见他,那么,以平日自己地人缘和在父母心中的地位,自然能够水涨船高。这年头全凭天子官家金口玉言说话,只要老爷子能够复相,那么,他日他能够飞黄腾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如此时刻,他又怎么会甘心蔡攸突然横空出现,又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大哥你这个时候站出来说风凉话,还有什么资格叫嚣家法?”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沙土,嘿嘿冷笑道,“父亲前些日子因罢相而身子不爽的时候,你在哪里?母亲因为家务难以料理而夜夜难寐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个时候说什么兄弟仁孝,你这不是争着眼睛说瞎话么?大哥,病体没好就回去养着,我和二哥只不过是切磋玩玩,哪里有什么别的心思?二哥,你说是么?”

听到老三这句绵里藏针的话,地上的蔡鞗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当然知道三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并非吕氏所生之子,所以平日蔡攸得势的时候,他事事附其骥尾,等到蔡攸情况不妙,而老爹对自己地态度似乎大有改善时,他立刻有了别的心思。可是没想到蔡絛非但不买他的帐,今日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和他干了起来。他倒是不担心别的,蔡京在外是手段高明,可在家里同样是严厉得很,倘若今日之事被蔡京知道,那么,可以想见他定是讨不了好!想到这一点,他哪里还敢承认刚刚是打架。

勉强忍住头晕,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却不敢学蔡絛那么嚣张,而是端着一张笑脸道:“大哥,你误会了,我和三弟只不过是闹着玩,闹着玩……”

“闹着玩?”蔡攸冷眼看着两人装蒜,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今日之事既然已经插手,那么,就有必要借着这个机会重新竖立自己的威信,否则,这些兄弟愈发会爬到他的头上去!”如果闹着玩也会让这些仆妇都在旁边看热闹,你们的面子也未免太大了!”他斜眼打量着两人的脸,突然一扇子打在蔡鞗地肩头,竟把一个七尺男儿打得一踉跄,“二弟,看看你的身子板,比半年前可差多了,是不是在女人身上下了太多心力,以至于下盘如此虚浮?”

听到蔡攸这种前所未有的阴森语气,蔡鞗不由更加紧张,见蔡絛依旧满不在乎地环手站在那里,他突然急中生智道:“大哥,我刚才是在和三弟打架,可谁让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他居然诅咒大哥!”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索性把蔡絛平日背地里编排蔡攸的话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他一向就嫉妒大哥你得爹爹器重,这一次趁着大哥你病了的时候,在爹和娘面前不知编了多少鬼话,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哦,是么?”蔡攸饶有兴味地转过了头,见蔡絛气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毕露,不由在心底连连冷笑。他当然知道蔡鞗是故意如此,只不过,既然这个二弟送来了这么一份大礼,他怎么也没有拒收的道理。

“三弟,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只不过,想不到你居然如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的两眼突然流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光芒,恶狠狠地道,“我告诉你老三,不管你想如何取代我,首先就收起你那份纨绔的性子!是,我蔡攸是做错了事,惹怒了圣上也惹怒了老爷子,可是,我至少还有这个胆量,你有么?还是说,你有自信能够替老爹分担一点担子?好了,你们继续打,我不管,我也没心思管!”

他言罢冷冷一笑,又环视了四周的仆妇家人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蔡府的规矩是,身为下人若是掺合主子的事,视情由轻重论以惩处!两位少爷闹事是他们的事,可是,你们非但不劝阻,却在旁边看热闹,未免有失主仆之义!蔡平!”

一旁的蔡平已经被蔡攸皮里阳秋的话说得心惊肉跳,此时正在思考该如何收场,此时猛地听到一声叫唤,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激灵,反应过后便高声应道:“小人在,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一时间,周围的人全都噤若寒蝉,看现在的光景,恐怕蔡攸是要发威了。

第二十四章 动情理父子释嫌

“今儿个在这里的人,想必你都记住了。那几个不懂规矩在旁边叫嚣的,一个个销了契约赶出府去;至于那些在那里看热闹的,全都罚月钱三个月!要是不治一治,指不定他们以后在爹爹和娘面前也摆出这样的样子!”蔡攸见旁边众人脸色大变,几个刚刚叫嚣得最起劲的,跟了蔡鞗和蔡絛好几年的家人都哭丧了脸,顿时觉得心中解气,“就照我说的去办,等爹爹回来之后,你便照这个样子回了,若是爹和娘觉得不对,到时候我自会禀明……”

“你凭什么开销我的人?”蔡絛一瞬间脸色大变,三两步冲上前来将蔡平推到一边,恶狠狠地道,“大哥,你不要太过分了!”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竟几乎指到了蔡攸的鼻子上。

“就凭我是长子,就凭我身上世袭的爵位!”蔡攸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吼出这样一段话,重重地把蔡絛的手打落了下来,“你若是不服,可以到爹爹那里去编排我的不是!”说完他看也不看自己的三弟一眼,径直对蔡平道,“想必爹爹赋予你的管家之权如今还没有过期,那你就记好了,两位少爷不遵家训在府中大打出手,我身为长子,在父母不在时自然有管教之权,全部给我带到后院偏堂罚跪,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你……”蔡絛还想再争辩,谁料只向前一步便被人扭住了胳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人便站在了他后头,此时正好制住了他。而蔡鞗那边也同时被两个彪形大汉拿住,一时间,场中静寂到了极点。

“按照大少爷所说的去做。”见人们仍有犹豫,蔡平便挥了挥手,声色俱厉地道,“今日大少爷是代替相爷和夫人行家法,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情。也照此例办理!都听好了,相爷如今虽然不在朝堂掌权,但是这家里还轮不到居心叵测的人做主!”

经过这么一闹,周围的众人顿时如鸟兽散,心里无不在埋怨自己的倒霉。不是么,正好撞到蔡攸的刀尖上,这不是八辈子倒霉是什么?倒还有两个聪明一些的家人琢磨起了蔡平地表现,要知道。尽管平日得到蔡京信任,可是蔡平从未有这样狐假虎威的样子,今日趁着蔡氏兄弟打闹的机会说这么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着几个家人押着蔡鞗蔡絛远去,蔡平便满脸堆笑地伺候蔡攸离去,一路上连声道谢不迭。在快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刚刚还沉默不语的蔡攸突然开口问道:“蔡平,你今日胆子不小啊,居然敢听我的话对付两个少爷?你应该知道,这个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听蔡攸如此问。蔡平见四下无人。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少爷,小人三辈都是蔡府的家人,跟着相爷也不是一两天了。相爷手段高明。不管在朝在野,都从来没人敢小觑他老人家。只不过,恕小人直言,除了大少爷之外,其他三位少爷都不成器,别说平日不让相爷和夫人省心,就是这纨绔举动,也足以让老爷一番苦心全数葬送!大少爷,小人只不过是不想相爷这一世声名全部打了水漂。小人可以打保票,相爷虽然之前恼火大少爷的自作主张。但是,终究还是爱重大少爷地决断,大少爷绝不可自暴自弃!”

蔡攸听得脸色大变,可临到最后,他的神情却渐渐凝重了起来。蔡平乃是父亲蔡京的心腹,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至少有七分的可信度,还有三分自然则是恭维。不过,对方的话确实也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中。

比起三个名副其实纨绔子弟的弟弟。他尽管手段不太光明,但是,放眼天下,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是真正靠人品靠学问取胜的?就是父亲胸有山川沟壑,还不是一样会倚靠其他见不得光地手段?

“你地心意我明白了!”得到了这位父亲心腹的效忠,蔡攸并不觉得十分愉快,在他心目中,自己这个长子本就应该是名正言顺承袭家业。此时,他微微皱了皱眉,这才问道:“爹爹这些天常常外出,你知道他都去了哪里?”

这句话虽然简单,但听在蔡平耳中却别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要知道,蔡攸可是一直在自己地院子中养病,别说出大门,就是院子也几乎没有迈出一步,一日三餐都是下人送到房间中来的。如今蔡攸却连蔡京这些天时常出门都知道,可想而知,这位大少爷根本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心灰意冷。若是自己起初说错了一句话,那么,将来蔡攸复起之日,自己就真的糟糕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寒意。

“大少爷,相爷的行踪小人并不十分清楚。”见蔡攸投来一道冷飕飕的目光,他连忙补充道,“不过,小人听驾车的马夫说,相爷这些天常常去大相国寺,哦,还有何相公的府邸。相爷在外一直很低调,zzzcn{3}〓〓〓〓{z}〓〓{中}-{文}-{网}个中详情小人确实不太清楚。”

“唔。”蔡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索性把整个人全部埋在了藤椅中。好半晌,他才漫不经心地吐出了一句话,“那你先去吧,也派人看看二弟和三弟的情形。就凭他们地身子骨,别说撑一两个时辰,恐怕就是半个时辰就不行了,要是爹爹回来得太晚,指不定他们会怎么样!”

“是,小人明白!”蔡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连忙弯腰告退,出了房门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做下人的最怕摊到一个难伺候的主子,而蔡京蔡攸父子就没有一个好糊弄的,这无疑是相当棘手的一点。想到蔡鞗和蔡絛经过此事之后可能对自己产生的深重敌意,他又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疾步朝外边奔去。

蔡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间,听说夫人吕氏在上清宫要斋戒七日祈福之后,他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及至听蔡平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今日家中的变故,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脸色虽然并无太大变化,但是,那藏在眸子深处的阴霾却令人不寒而栗。

“你做得很好!”扫视了屏息凝气地蔡平一眼,他淡淡地说道,“此事攸儿处理得并没有错,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这样的逆子若是任由他们无法无天,恐怕家声就全被他们败坏了。看来,我上次给他们的教训还不够,原本就不该让他们踏出院门。你现在就去传我的令,从即日起,蔡鞗和蔡絛闭门反省,把素日里跟着他们的家人全部筛选一遍,那些有妄为或是挑唆的全部销了契约逐出去!”

蔡平见蔡京根本不问蔡攸当时表现如何,只是一味地发作蔡鞗蔡絛两人,不禁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此时自然是连连应是。见蔡京无话再吩咐,他便蹑手蹑脚地准备退出去办事,谁知一只脚才刚刚踏出门槛,后头便传来了一句话。

“对了,你去攸儿那里看看,如果他没什么大碍,就让他来见我!”说到这里,蔡京仿佛自言自语地道,“能够忍耐这么久,果然是我蔡京的儿子。”

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贬低,但蔡平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溜小跑地到了蔡攸的院子,照着蔡京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一刻也不敢停留,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于是,蔡攸换了一身常服优哉游哉地出了自己的小院。几个月的所谓养病之后,他的脸上已经瘦了一圈,宽大的袍服在微风吹拂下起了不少褶皱,看上去愈发显得消瘦。大约是早上那一通立威的缘故,一路上的家人看到他过来便忙不迭地躲避,完完全全恢复了他当初治家的景嘉踏入那间久违的书房,蔡攸便弯腰行下礼去,恭恭敬敬地叫道:

“爹!”

“嗯,坐吧!”蔡京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觉这几个月下来,蔡攸整个人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消瘦下去的身形更显出了几分精干,而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神则变得更加内敛了,至于说话的语气似乎也带了几分慢悠悠的神气,不复往日的恣意张狂。此时,他不由微微颔首,心中颇有些安慰。他虽然有四个儿子,但就没有一个是在读书上能够有所进益的,唯有蔡攸在手段上还有些他的风范,若是这个儿子也在先前的事情上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说不得就今后只能倚靠外人了。

“你的病既然已经好了,以后就不必再把自己窝在房间里,家里的事你以前是怎么管的,如今还是怎么管。另外,你虽然曾经惹恼了圣上,但圣上是顾惜旧情的人,念在昔日情份上,你只要能够再有所表现,未必就不能够东山再起。我昔日两次遭贬却两次复起,论及境遇比你坎珂得多,你年纪轻轻,切勿为了一点小挫折而灰心丧气,明白吗?”

说到最后,蔡京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三分严厉,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能屈能伸方才是大丈夫,只有那些愚蠢的人才只会自怨自艾,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光靠手段不能成事,要想得到圣心,你就得先表现出相应的才干!”

“爹爹放心,你的教诲我记住了!”蔡攸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答应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如以前那样只知道用阴谋成事。”

第二十五章 未雨绸缪设前计

八月末,因为先前大举换血而闹得风风雨雨的杭州境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小民百姓更津津乐道的却是各家丈量出了多少田亩。一个月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完成杭州七县的所有测绘,但是,有几个镇子却已经初步统计出了大概。那些平日深居简出似乎不怎么起眼的人家,突然一跃成为了大地主,这自然让人们万分吃惊。于是乎,震惊的有之,殷羡的有之,嫉妒的有之,但是,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称快。

连家父子和一群江南富商的谈判也在一次次的拉锯战中艰难前行。

若不是因为其中掺杂了政治目的,这样的大生意恐怕人人都想插上一脚,可一旦和高俅如今大刀阔斧推行的政策联系起来,这些人未免有些心中不得劲。然而,形势比人强,当杭州市舶司一口气查禁了三艘满载铜钱的货船,并扣留货主查问的时候,这些人谁都坐不住了。

以程伯谨为首,七个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富商一起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分别认承了二百万贯的股,这样一来,原先设想的二千万贯股本便只剩下了一百万贯的缺口。连家父子原本想自己再出钱填上,谁知高俅却突然转来了一张条子。原来,京城的赵佶虽然终于同意不会像当年一样以朝廷交子务取代商人自发的组织,却仍不想置之于事外,于是,最后一百万贯的股本,便由赵佶自己从内库中掏了出来。

有了这一招,连建平立刻按照高俅的吩咐将赵佶的手书传阅程伯谨等人。看过这样一件意义非常的东西之后,尽管有几个人仍旧心有疑虑,但是,大多数人都欣喜自己搭上了一辆顺风车。就连那些起初处于观望期的富商也全都动了心,连家父子在杭州的别业险些被人踏破了门槛,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赶上。

此时,朝廷改元的旨意还没有颁布全国,但是。赵佶却亲自手书了两个字送了过来,上面赫然是“大观”两个字。尽管高俅觉得委实惊世骇俗,可是,他却很明白赵佶的意思,无非是借助这样一个举动向天下表示,这并非只是商人开办的产业而已。

最初地准备工作既然已经就绪,下一步的动作自然也就紧跟了上来。此时,连烽便在高俅的书房内展开了一幅地图。细致入微地介绍道:“高相公,虽然资金足够,但是,我和爹爹以及那些商人一致商量下来,还是决定先在两浙路试点,然后看情形再徐徐向北和南扩展。首先是杭州、明州、越州、台州、秀州、衢州、温州等两浙路州府,下一步则是江南东路和淮扬西路。这些事务都有一定的过程,若是操之过急恐怕有所不美。”

“你想得很周到。”高俅轻轻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满意。首先,强龙不压地头蛇。与其在具体事务上完全不放手。还不如让这些地头蛇先行去干。这可比不得后世几乎全是银两交易的钱庄,如今是名副其实的钱庄,针对的主要就是大额的铜钱交易。毕竟。和大宋市面上流通地大量铜钱相比,金银钱只占了一个极小的数字。即便是以江南的水运便利,带着数万贯钱上路依然不安全不方便,所以说,只要能够巧加设计,甚至能够以钱庄变相代行当年的青苗法。当然,在最初阶段,每一步都得谨慎。

“总而言之,此事重在求稳而并非求快。对于江南的那些富商而言,一味在自己的生意上加大投入已经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大的回报。所以,此事便是一个重大的契机,甚至是扭转他们身份的一个契机。圣上那一百万贯钱算不得什么,但是,这却代表着朝廷的一个态度,至少能够让他们有所安心。”连烽闻言连连点头,见高俅似乎心绪不错,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说道:“高相公。如今他们这些商人虽然都同意自己丈量田亩,报给朝廷一个确切地数字,但是,我却听说江南士大夫对这一政令相当不满。须知王荆公当时虽然也矢志推行这一政令,但最后也不了了之,所以他们认为朝廷如今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一旦高相公归去,那么,所谓方田法同样会被搁置。这并不是一两个人地想法,而是相当多士大夫的共识。商人置田在江南乃是风俗,但其数量远远比不上那些传统士大夫,若是……”

高俅摆摆手示意连烽止住,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与其说方田法对于士大夫是一个冲击,不如说是对那些目无法纪的士大夫是一个冲击。官绅不用负担赋税,这本是朝廷礼待士大夫地仁政,但是,偏偏有些贪得无厌的人偏偏要钻其中的空子,任凭那些富民将土地挂靠在他们名下借以逃避赋税,然后再从中取利。这一次我已经得到了圣上旨意,政事堂已经有意在京城和各地设地务司,但凡士大夫所有的土地全部发放朝廷印制的官样地契,并在地务司备案,这些地不用征税,但是,除了会有不定期的抽查,而且新地契的备案也将按照以往的律法行使。要知道,自太祖登基起就对土地买卖有明令,只不过从未穷治,对于这一点,即使没有我的建议,圣上也早就深恶痛绝,所以,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连家数代经商,当然不在士大夫之列,而连烽之所以问这个,也不过是为了多一重保障。商人有钱固然不假,但是,在地位上远远不及那些数代为官的士大夫,甚至还出现过为人强夺家产地往事。对于连家人而言,钱他们已经足够了,而自家在泰州也因为一块钦赐的牌匾而风风光光,如今之所以把根基扎在江南,无非是为了把自己和高俅捆得更牢一些,所以当然不希望高俅因为任何原因而倒台。

“你放心,我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揽!”高俅当然能看出连烽的担忧,沉吟再三便给了他另一个暗示,“如今执政的是赵正夫,有蔡元长珠玉在前,所以,他即使是心中不愿意,也得按照我的设计一步步走,否则,他的相位便有不稳之嫌。因为他动手改崇宁之政,甚至在西征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圣上已经多有不满,而这些问题我在上书圣上的同时都已经知会了他。他也是新党中坚,所以不管从哪一种角度看,他都会矢志不移地坚持,甚至把这当作是他力主推行地政令,以此捞取政治资本。也就是说,一旦出了问题……”

“赵相公也得顶缸!”

连烽情不自禁地接上了口,话音刚落便后悔不迭。这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己干吗捅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他偷眼觑看高俅的脸色,见对方似乎并没有露出恼色,他才稍稍放下了心,但更多的还是阵阵心悸。眼看着高俅借着此次的机会一步步经营下自己的班底,使用的更是明里暗里的手段,结果实际上真正担责任的却是赵挺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朝堂上的勾当,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赵挺之和蔡京不合,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看来贤侄还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被连烽突然一口道破,高俅并不以为意。连建平确实有一个好儿子,这一点连他都感到非常羡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倘若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来也能够独立独行,那么,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只不过,未雨绸缪依旧很有必要,他之所以笼络连家父子,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更是看中了连家这些年在江南经营的人脉。自从渐渐变得位高权重以后,他已经竭力压缩了自己手中的商行,就是为了不招惹人怀疑。大宋宰辅家中富可敌国也是常有的,但是,蓄养私人却着实是大忌讳。

“总而言之,你就大胆地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他略略顿了一顿,想到连烽频频出入此地太过惹眼,不由又皱眉沉思了片刻,“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陆续做起来了,为了避嫌,今后你若是有事直接到朱家巷去找小七。他虽然不像你是天生的商人,但是,对于这些却极其敏锐,凡事只要他点头,你便可以当作我同意了。”

连烽早就知道西南和记马行的事,对此自然并无异议。又禀报了一些其他的情由,他便欲起身告辞,谁知刚刚起身便听到了外面传来了高升的声音。

“启禀相爷,苏大人求见!”

“子廷?”高俅眉头一挑,见连烽拱手告退,便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请他进来!”

下江南之后,他对于所有进士都是一视同仁,而从实际情况来看,苏元老算不上最出色的。然而,此子胜在稳重,凡事全凭公心,并无半分偏私,若是真正论起来,倒是一个作御史的材料,在庶务上也很有心得。从他从来没有自恃私情而至此地求见,便可见其人的气度和忠直。

只不过,今次苏元老突然前来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第二十六章 闻谏言迅捷应对

苏元老一进书房就先行了一礼,神情恭谨地道:“拜见高相公!”

“子廷不必多礼,坐吧!”

高俅打量了一下苏元老的脸色,见其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不由大为奇怪。先分派下去的七名县尉中,他并没有加上苏元老,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则是因为杭州的官好做,到了别的州就未必如此,因此他还需要留下一些能干的人。尽管如此,以他对于对方的认识来看,苏元老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处置而愤愤不平。

“子廷,今日找我有什么事么?”

苏元老并没有立刻就座,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高相公,今次前来,我是为了蔡薿蔡文饶的事。众所周知,他乃是今科状元,历来都是直授京官,此次和我等一起下江南本就有所不妥,但因为那是他自行请命,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朝向来重士大夫,状元有别于寻常进士,授官更是与别人不同。若是堂堂状元只授一地县尉,恐怕有伤朝廷的声誉。”

一番话说得高俅莫名其妙,等到听出一点端倪的时候,他的面色不由渐渐阴沉了下来。对于蔡薿的安排,他一直都非常头痛,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每每能够在最快的时间中体会别人的心意,用得好则是最好的鹰犬,不过却需注意其反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想过要让蔡薿去出任区区县尉。要知道,即便赵佶对于这个状元再冷淡,也不得不顾忌公论。

“子廷是听谁说蔡薿会出任县尉的?”

苏元老和一众进士都只是泛泛之交,因此平日对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并无二致,唯独和赵鼎还算相得。此时,听到高俅的问题,他先是一怔,随后便皱起了眉头。他虽然不善与人交往,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连人心也完全看不清,难道,竟是有人故意让他听到了这样的风声?

犹豫片刻,他便直言问道:“相公的意思是并无此事?”见高俅微微点头,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待到完全反应过来后便连忙躬身道歉,“外头人云亦云,我没有得知确切情况就来此地求见。是我孟浪了,还望相公恕罪!”

“子廷你也是一片好意,我自然不会责怪你。”高俅亲自上前扶起苏元老,这才笑道,“旁人纵使听了谣言,也不见得有登门劝谏的胆量,若非子廷你,我说不定还被人蒙在鼓里。不过,你一向交游不广,此事从何听来?”

想到这件事的蹊跷。苏元老哪敢怠慢。低头细细一想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原委。原来,自从杭州七县通通委任了新县尉,坊间就开始流传起了一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七个新官上任后地种种措置和政绩,全都被人当作了茶余饭后的闲情来讲。这种流言当然是越到后面越离谱,最后甚至有人说,高俅的目的是最终让这些人占据江南各州的知州之位。

所以,关于蔡薿的任用只不过是其中冰山一角而已。

听完这些,高俅几乎是本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些天忙于收集各县报上来的情势,因此根本没有去留意外界的言论,而想必是别人看到他忙得很,所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话告诉他。只是,小民百姓居然能看穿到那个程度。那也太夸张了。要知道,大宋进士要想从县尉一步步爬升到真正地大州知州,短的两三年,而长的则至少要五六年七八年,怎么会现在就流传起这样的言论?若是说这只是百姓凭空猜测,那他绝对不相信!

“子廷,既然已经明了,那么,此事我自会处理。我也不怕和你提一句。蔡薿一科状元,而且年纪大于你等,处事经历都还算不错,所以,我早已打算以他为安抚司参议,并且上书奏明了圣上。我也隐隐听说,蔡薿在进士当中人缘并不好……”

“相公不可如此说!”苏元老几乎不假思索地打断了高俅的话,正色答道,“我等都是为国效力的臣子,又怎会把私人观感放在朝廷公事上?即便是我先前和蔡文饶并无深交,此番也前来奏此事,别人也定会如此。相公的处置极为妥当,我等都是心服口服的。”

高俅目不转睛地注视了苏元老许久,见其面色坚毅眼睛一眨不眨,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你苏子廷是这么想,但是,你怎能担保此次的其他进士都这么想?蔡薿党附蔡京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此次南下地进士中十个有八个是知道地,这些人又哪里看得起这样一个没有节操的状元?若非是为了大局考虑,他又怎么会把蔡薿安插到自己的安抚司中?

“你这样想就好。”权衡再三,他还是把想要出口地劝告吞进了肚子里,原因很简单,这年头有趋炎附势的人,却少有真正出于公心而坚持原则的人。人才好找,但是,德才却难找:官场上的臂助易寻,而真正可以交心的人却难寻,所以他决不能用平常的用人之道对待这个后辈。”再过几日,我准备让你、李邴、宋京、黄颖和廖刚前往明州和越州任职,你也最好早作准备!”

听说要前往明州上任,苏元老并未露出多少诧异,而是大大方方地弯腰行礼,然后便告退而去,从始至终竟是无一句私话。看到他的这幅样子,高俅本能地想到了如今官任北京留守,知大名府的苏辙,苏元老这种周正少言的脾气,竟是和苏辙一模一样,哪有半点苏轼豪迈的影子?这淡泊宁静四个字,竟是该用在这相隔两代地人身上。

当安抚司公文贴遍满城的时候,市面上纷纷扬扬的谣言终于告一段落。榜文上说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六个进士中,状元蔡薿出任安抚司参议,而其余五人则分别在明州慈溪、定海、鄯县、奉化以及越州余姚任职。这样颇有分别的安排,自然让流言再也没了市场,就连原本还惴惴不安的蔡薿也松了一口气。

和榜文一起到的是吏部的文书,其时间拿捏的分外巧妙,这下子,纵使是傻瓜也知道在江南之事上朝廷秉持地态度,一时间,原本还指望新上任的赵挺之会打压高俅一派的人全都大失所望,那些被查出瞒报田产的士大夫更是忐忑不安。牵一发而动全身固然不假,但是,各县厘定田亩时,往日最喜欢玩手段的商人全都老老实实地主动上报了田亩,而当他们这些士大夫准备组成一个联盟进行对抗或在向上抗辩时,竟骇然发觉已经有几个家族选择了屈服,而各地之间的通讯不便更是让他们伤足了脑筋,这样一来,除了几个世代姻亲的大家族之外,其余似乎都不免要落了一个各个击破的下场。

照样是先前的府邸,照样是先前的厅堂,只是,除了老者和中年人之外,又多了几个年龄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不是遍体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只是此时无一例外的,人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甚至连气氛都是僵硬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便愤愤地骂道:“这帮进士居然油盐不进!不过是刚刚登科罢了,我们这些人当中,祖上哪个不是进士出身,哪里像那么,甫一登科就忘记了朝廷礼待士大夫的规矩,竟想从我们入手!什么方田法……”

“贾世兄慎言!”那人还未说完,便听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朝廷法度岂容我们轻易置疑,各位不要忘了当初王荆公时的往事!那时有慈圣曹太后和宣仁高太后,最后神宗皇帝还不是改了新法,尽管后来元祐复旧政,但如今呢,还不是年号崇宁,行新政法度?圣上如今的决心不比当年神宗皇帝差,但手段却高明得多。再者,高相公是什么人?那是圣上最信任的心腹,此次若真的闹僵了,你以为我们江南世族就真的会好过么?”

说话的便是之前曾经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密商过的中年人钱如益,此时,他扫了在座众人一眼,见低头沉思的有之,不以为然的有之,脸露茫然的有之,不觉有些烦心,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这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别说我们江南如此,天下哪个地方不是如此?但是,既然高相公有那个手段把一部分士大夫拉过去,那么就证明,要想上奏根本不是办法。朝廷礼待士大夫,当然不可能因言治罪,我等也可以由此而激起天下士大夫的同情,但是,事情没有到他们的头上,这些正在观望的人怎么会出头?看看熙宁的例子,各位就该好好思量一下……”

“老钱,你的意思是说,要我等俯首帖耳认了?”在座的自有性子急燥的人,一时情急之下立刻站了起来,“你要是胆小,就回去拱手奉上田亩图册,我们是一定要力争到底的!”

“力争?凭什么力争?”钱如益冷笑一声,脸色愈发讥诮,“你们别忘了,人家可曾说过要来清算我们的田地?要不是有确实的把柄抓在人家手里,你以为那些家伙会俯首听命?各位,醒醒吧,怎样把损失降低到最少,那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第二十七章 屈豪家锋芒初露

后世有人说宋朝田制不立,其实不然。宋仁宗天圣七年颁布的《天圣令》之中,便有相当明确的条令,规定了官民能够拥有的田亩数,以及不能随意施舍田地给寺观的规定。根据士大夫的品级,每个人能够拥有的田亩数都有一定的限制,但是,由于之前从未彻底清查,因此,在富庶的府州县,大户人家占有百顷千顷土地的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在听到钱如益异常犀利的话之后,在座的一些世家代表全都哑口无言,其中甚至有人如坐针毡。也难怪他们如此惶急,要知道,按照宋律,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被查出来,那不仅仅是罚没,而且还是要按律治罪的。之前他们没有料到高俅一上来就这么狠,所以准备不足,如今再去遮掩作假恐怕也来不及了。

终于,旁边冒出了一个低低的嘀咕声:“拿我们江南作为由头,难道天下士大夫就不会唇亡齿寒么?要知道,一旦推行得好,指不定就是向整个天下推广,我们江南一地自然对抗不了,但是,其它各路的士大夫总能够帮一点忙吧?至少我们还能够托托各处的亲戚,若是不成,再走那条路也成!”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连连点头附和,此间主人柳入道却只是微微皱眉,既没有说可行也没有说不可行,倒是钱如益无奈地苦笑一声,和柳入道打了个招呼便扬长而去。天下人关注的大多是眼前利益,那些士大夫不在东南,即便在东南而又不在杭州境内的也大多存了侥幸之心,哪里会为了别人的事而得罪一个才退位却仍然炙手可热的宰辅?再者,他隐隐约约觉得,高俅在政令之中留了相当的余地,似乎不是那种会赶尽杀绝的人。

上任余杭县尉的正是赵鼎,当听说本地望族钱如益前来请见的时候,他地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厘定田亩是天下第一等难事。所以,高俅为此才会用自己的班底,才会一个县一个县进行,而没有急功近利地一下子铺开摊子。若是换作京畿,大家族中少不得有一两个在京城出任高官,这种事兴许还会阻碍重重,但是,江南就不然了。一来路途遥远。二是江南大族之中,这时节在朝中没有人能够抗衡赵挺之蔡京之流,换言之,也就是无人能够抗衡高俅。再者,江南试行方田法均税法乃是天子官家亲自认可的,谁敢因此而大放厥词?

“将他请到后堂来。”

他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己就先进了后堂,心中不无思量。就在几天前,母亲的信已经寄来,上头说得清楚明白。若是婚事妥当。不妨先行定下,到了合适时机,她愿意南下安排。看过这封字里行间充满着慈爱的短信。他自然是平添了几分信心,原本还因为钱塘那边厘定田亩比自己这边进展得更顺利而有些焦躁,看过信后立刻便打消一切顾虑,重振旗鼓准备后来居上。

钱如益一进门便客客气气地见了礼:“赵大人!”

“钱大人请坐!”赵鼎随意摆了摆手,眼睛很快地在来人身上扫了一眼,心中又过了一遍钱如益的生平。此人的祖父曾经官至直龙图,到了他这一辈,却只荫补了一个闲职,十几年下来也勉强混到了从八品上,和自己这个县尉在官阶上其实差别不大。只不过。自己的仕途才刚起步,此人却只是徒具士大夫之名而已。

“不知道钱大人此来有什么事?”

钱如益见赵鼎一脸地云淡风轻,似乎任事不知,心中自然很有些郁闷,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他便咬了咬牙,又放低了架子:

“赵大人,我是为了厘定田亩的事情而来!”

“哦。原来如此!”赵鼎装作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随后便惊讶地问道,“如今负责厘定田亩的吏员已经下乡丈量土地,听说进展颇佳,怎么,可是钱大人认为他们有扰民之举?若是有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宽贷,还请钱大人不要有所顾忌!”

听到这种鬼话,钱如益很有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心中自然暗骂不已,却仍然满脸堆笑地答道:“赵大人多虑了,此次厘定田亩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哪里有人敢扰民?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家中田亩图册的事。要知道,各州县田亩何止千万,这一一丈量耗费的全是朝廷地钱。我只是靠着祖上福荫方才能够衣食无忧,如今自然应该再出一点力,不如我亲自丈量了田亩造成图册,也可以稍解负担……”

“钱大人当真是士大夫地楷模!”赵鼎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若是余杭地那些世家大族能够都像钱大人这般通情达理忠心于国,那么,这东南厘定田亩之事必定顺利!”

“不敢不敢!”钱如益被赵鼎这突如其来的激昂语调吓了一跳,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正想再谦逊几句时,谁料一句更令他惊骇的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钱大人既然是余杭愿意自造图册的第一人,我必定立刻奏明高相公,使其公告整个东南进行表彰……”

听到表彰两个字,钱如益立刻在心中大骂赵鼎奸猾,连忙推辞道:

“不用不用!那些往日猾胥的商人都知道自造图册以减朝廷花费,我等既然蒙受朝廷恩宠,又岂能只想到自己?”他可以担保,要是这件事情真的被大肆宣扬,那么,他以后在江南士林中就别混了!

“那些商人之所以会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图利,哪里及得上钱大人的高风亮节?”赵鼎见钱如益已经是额头微微冒汗,知道做戏的火候差不多了,因此又刺了一句便话锋一转道,“说实话,士林对于朝廷终究是有大功的,多置一些田产也不过是为了福荫后人,和那些作奸犯科不一样。此次清查,高相公特意吩咐过,造图地时候能够适当放宽一些,只要不是强占他人之田,只要不是弄虚作假的田土,全部都可以纳入册子中,当然,那些冥顽不灵的人除外。钱大人如今乃是第一个自愿担起此事的人,着实令人钦佩!”

“再者,如今朝廷法度松动,因此往往以进纳补官的人也能够为亲民官,从而使得己家能够逃过赋税,使得官民不分,有失我朝礼待士大夫的初衷。如今朝廷厘定田亩,也是要把这些人的瞒骗行径公诸于众,至于似钱大人这样书香门第出生的人,若是没有亏心之事,大可不必担心!”

钱如益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中又不无悸动。他从赵鼎地话中听出了三层含义,第一,高俅并非完全针对士大夫;第二,只要能够主动出面,那么,置下的田亩中多于标准的部分并非不能通融:第三,那些被人挂靠的私田是一定要清查的。尽管这对于他同样是不小的损失,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于他事先准备好的底线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辈应该做的,自然不能落于人后!”钱如益拱拱手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坐上多少时间便匆匆告辞而去。

钱如益一离开,赵鼎就收起了那莫测高深的笑脸。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几乎僵硬了。他在人前装得笃定,但是,心中着实没有多少把握。毕竟,很多事情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够解决的。

但是,这一次他却成功了,从很大原因上来说,狐假虎威占了很大因素。

事到如今,他已经了解了高俅只选用年轻进士的深刻用意。因为,惟有年轻人才会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惟有年轻人才会希望能够重现当初熙宁新党一朝席卷朝堂的神话,惟有年轻人才能一门心思朝着既定目标前进,而他自己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余杭也终于打开了路子!”

接到赵鼎的信,高俅欣喜地点了点头,心中颇感欣慰。要知道,当听说率先突破的是钱塘而不是余杭的时候,他是很有些诧异的,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历史充满着变数,赵鼎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兴名臣,有他才干和品行上的优点,但是,更重要的也有机遇因素。此次得到机会的不止是赵鼎一个人,那么,不见得便是赵鼎事事占先。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人家说自己有偏袒之嫌。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日前几个差役报上的情况,脸色登时一沉。厘定田亩是大事,尤其不能出现任何乱子。他自忖派出去的人都应该是奉公守法之辈,但是,却不能担保一定不出问题。毕竟,是人便有劣根性,倘若为人挑唆利用,说不定会把事情导入另一个方向。

“来人!”

他沉声一喝,外头立刻有家人快步走入,施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等待吩咐。

“去看看七公子是不是在府上,如果他不在,你便叫高先生过来!”

第二十八章 羌兵入寇烽烟起

崇宁五年九月,知西宁州刘仲武派部将五百人收复溪哥城,格杀羌兵八十,俘获老弱病残二百三十二人。事后,刘仲武不敢矫饰战果,一五一十地具本上报。赵佶览奏之后大悦,加步军副都指挥使,为熙河兰湟路都统制。

捷报刚刚传至京城不多久,另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又传到了京城当年降西夏的过万羌兵突然起事,一举攻破定边军神堂堡和九阳堡,直扑定边军,威凌庆州。几乎在同一时间,夏主李乾顺宣布羌兵反叛,发文延安府六路经略安抚使严均,请求宋国以上国之尊助其讨伐,轻轻巧巧地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尽管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遇到战事,但是,出于谨慎考虑,永兴军路一直都处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不过,这一次羌兵来得突然,而突破口又大大出乎意料,因此猝不及防之下,宋军竟被羌人推进了数百里。等严均收到李乾顺那封措词谦恭的国书时,饶是他平日涵养再好,此时也禁不住咬碎了银牙。

他坐镇西北近两年,平日勤修边防训练军士,早已不是当日吴下阿蒙,在彪悍的西军之中也抓牢了一大批将领,平日令行禁止自然不在话下。此刻,他死命按捺住心头怒火,厉声向旁边的书写机宜文字罗则问道:“离那边最近的是谁?”

“启禀严帅,是知保安军宗汝霖!”罗则沉声应了一句,不等严均说话又补充道,“不过,定边军中驻有宋军两千,乃是姚平仲统军。此子虽然年轻,在西北却是战功赫赫,兼且知定边军吴平吴大人也是久在西北之人,即使是以一敌五,应该还能支撑得住!”

“以一敌五……”严均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情不自禁地凝满了寒霜。他才不会愚蠢到认为这些羌兵是真的叛了夏国,想当初王厚大军收复湟州西宁州的时候,战败的大批羌人逃窜到西夏境内,其中便有多罗巴余孽。而自从宋军取了横山之地以后,西夏虽然表面恭顺,实际上却是耿耿于怀,无时不刻不想报复回来。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次肯定是李乾顺的花招。既然见宋军已经在湟州和西宁州扎下了根,便将降服的羌人当作棋子使用,而为了那些妻儿家小能够在西夏那边平安,为了报家国被破之仇,这些羌兵定然会发挥出最疯狂的力量。

“定边城若是坚守不出,迟早会变成羌人的口中鱼肉!若是出击,则定边城危矣!总而言之,他们肯定支撑不了一天!”算算消息传来的时辰,严均地脸色越来越难看,狠狠一拍桌子。”知庆州高永年乃是宿将。一定会出击,知保安军宗泽虽然没有太多的经验,但想必也不至于误判时机。立刻传令下去。让环州、宁州、醴州严加戒备,不得随意出兵!”

罗则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开口叫道:“严帅!”

严均倏地转过了身子,目光在罗则脸上打了一个转,一字一句地道:“夏主李乾顺既然崇慕汉化,便不会无的放矢地行弃卒之举,之后必定有后招。叛羌虽然号称上万,但是,能够有八九千就已经殊为不易,与其倾数州之力。不如将他们驱赶到一个更小的范围内加以钳制,也不会有被他们声东击西之虞。西夏最大的兵源地横山已经落入我朝之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一仗是非打不可!”

得知羌兵入寇的消息,姚平仲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前时两国议和之后,边界上虽然偶有小战,但是,最多不过是几十游骑的较量,瞬息之间便会分出胜负。哪里及得上这样攸关生死地大战。因此,尽管听闻羌兵过万,他却仍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却平静得紧。

四个指挥使见姚平仲丝毫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心中不由更觉心悬。

这些人都是跟随姚平仲两三年的旧部,无人不知这位主将最好行险一搏,只是,这一次来的是过万羌兵,一个不好,恐怕会落得一个城毁人亡的结果。

“姚统制……”

“出击!”

“什么?”

一帮将领听到这句话几乎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个个都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以一千步兵一千骑兵对抗数万羌人,这简直是疯了!

“难不成还要困守在这里不成?”姚平仲环视众人一眼,年轻的脸上显现出无比的沉稳,“定边城原本就是防戍之用,并无百姓需要迁徙,所以说要走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倘若困守在这里,一旦为羌兵破了我军后路而补给全断,届时夏军再趁火打劫,孤木难支也是一个死字!纵使弃城而令此地为人毁弃,将来花费的只是再筑的功夫,否则,我军便会重蹈当年金明砦的覆辙!这里没有床弩等守城利器,与其消极守城,还不如和羌人迂回作战!”

一席话说得人人动容,当下也无人再反对,纷纷下去整军,而姚平仲又留下了两个心腹地虞侯吩咐了几句。一刻钟之后,近两千人便有条不紊地撤出了定边城。西军这些年配马日多,因此尽管定边城只有一千马军,马匹却有近千五之数,这一撤端地是动作迅速,等到羌兵大队人马赶到此地时,望见的却是城门大开的景象。

望着前方没有半点声息地城门,多罗巴的脸上不由布满了阴霾,手中的马鞭更是握得紧紧的。今次来的乃是当年青唐遗部的所有能上阵的羌人,临行前,所有人无不和自家的妻子疯狂交合,然后才把她们全部留在了夏州。这一次不管成功失败,他们都永远看不到家国复兴了。

“那边是怎么回事?”

那最先抵达的斥候在马上平平一礼:“启禀大帅,我们抵达的时候,定边城就是城门大开。刚刚已经有人进城查探,应该马上便会有回报!”

话音刚落,多罗巴便看见视野所及处飞奔来一骑,须臾功夫,一个骑士便滚鞍下马,单膝跪下禀报说:“大帅,城中一个人也没有,守军似乎撤退得很匆忙,所有粮食都在城中,大约可供大军食用三日!”

多罗巴闻言立刻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大帅可亲自让人再作查探!”

消息很快传遍了前军,一时间,欢呼声此起彼伏。要知道,为了让羌兵最大程度地发挥烧杀抢掠地优势,李乾顺压根没有给他们准备干粮,也就是说,若是他们不能抢到足够的补给,那么不用宋军合围,他们自己也会饿死。尽管在九阳和神堂堡他们将两地所有守军屠戮殆尽,但是抢到的粮食不多,这平空送来的粮食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

在众人的欢呼之中,多罗巴却是神情变幻不定。他乃是羌族中少有的略通兵法之人,因此并不信宋人会拱手将城池让给自己,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军队人数远胜于彼,对手避其锋芒也有可能。因此,在左思右想之后,他终于挥了挥手道:“前军两队入城!”

听到这个命令,一众羌兵立刻纵马飞奔,争先恐后地朝定边城冲去。以讹传讹之下,粮食早就变成了酒肉,再加上一连两次作战激起的戾气,早已点燃了这些人的熊熊战火,一时间,那震耳地马蹄声显得格外令人心悸。

见到前军一半多的人马进入了城中,多罗巴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妥,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连忙唤过一个心腹问道:“定边城的守将是谁?”

“启禀大帅,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见自家大帅脸色凝重,他方才皱眉苦思了起来,好一阵子后一拍巴掌,“大帅,我想起来了,是关中二姚的子弟姚平仲!”

“什么?”多罗巴闻言脸色大变,立刻下令前军退出城池。然而,一心想着城中粮食的羌人已经都有些红了眼睛,一时哪里能够全数听令,竟是已经有一两千人冲进了城里。说时迟那时快,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紧接着便是硝烟四起,烟雾弥漫,阵阵喊杀声直入云霄。

城内的羌兵固然是乱了阵脚,城外的羌兵同样是心中无主,仓皇退出的人无不是身上乌七八糟,大多像无头的苍蝇一般撞入了后军,跌落马背的不在少数。

等到城中风平浪静之后,火冒三丈的多罗巴方才命一个百人队入内查看,这才发觉了数百具羌兵的尸体,而除了少数人是被火药所伤之外,其他人多半是在浓烟中不分敌我互殴致死。那座曾经被羌兵视作是生命线的粮仓,早已是烧得一干二净。而搜遍整个城中,他们也只找到了几十具宋兵的尸体。

“死士,他们竟然是用死士!”

多罗巴得报之后,狠狠地将马鞭扔在了地上,脸色铁青一片。损伤数百兵马并非是大事,但是,坏就坏在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完全伤了己方的锐气。先是给了自己这些人无穷希望,然后就在眼皮底下让所有的粮食付之一炬,这个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第二十九章 女真贵胄海上来

多罗巴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在最初的惊怒过后,他立刻反应了过来,一边命人在定边城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边疾速引兵南下。但是,他在定边城耽误的这两个时辰却难以弥补回来,趁着这个机会,姚平仲绕道怀威堡,将羌兵入寇的消息知会了周边各堡寨,准备直抄羌人后路。

由于消息已经走漏,因此多罗巴在东谷寨和白豹城附近连续遭遇了两场恶战。向来来去如风的骑兵根本没有料到,一向喜欢坚守的宋人竟然还会打伏击,一时间吃了不小的亏。这还不算,在连连试探了周边保安军、环州、庆州三州之后,多罗巴骇然发觉周边出现了众多宋人游骑,一时更是举棋难它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犹豫,先是因为在定边城耽误了时间,然后又因为在东谷寨和白豹城吃了暗亏,因此等多罗巴决意深入的时候,正好遭遇到了高永年亲率的三千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边都没怎么作势便狠狠撞到了一起。一边是痛恨高永年随王厚平青唐将他们逐出了世代家园,一方是恨羌人用卑鄙手段暗害自己,因此,这一战端的是天昏地暗日夜无光。

不过,高永年一方毕竟人少,因此他只是选择游斗,但两方都是骑兵,他一时也抽身不得,不禁暗自焦急。他之所以会这么快出兵,一来是因为他和姚平仲关系非比寻常,二来则是憋了一口恶气,想在羌人的身上找回来,此时见战况不妙不觉后悔。然而,正当他心神不定的时候,羌兵侧翼突然打乱,他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出现了己方军旗,不禁神情大振。

知道势不可为。多罗巴却是动了真火,号令属下拼死进击,而两路宋军会合之后也不恋战,一点点向东南大顺城退避。久而久之,多罗巴也不欲直樱其锋,见宋军战意不坚,正想见好就收转往他处,谁料背后突然阵势大乱。就在这一时刻。前方宋军趁势反扑,局面顿时一片大乱。

是役,多罗巴仅十余骑逃脱,其余皆死战到底。而宋军尽管在后续来援的近万兵马帮助下全歼羌兵,自身的伤亡也达到了近七千人,可谓是损失惨重。唯一的战利品就是缴获的近两千匹战马,然而,消息传到延安府之后,严均却面沉如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本就是战场定律,他身为一军主将。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损失而有所退缩。但是,朝中大臣却不一定会这么想。这些人看到的只是西北战事又起,这些人只会看到朝廷又要投入巨额花费重新筑城。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地弹劾他一把。从事实来说,姚平仲并没有走错,毕竟,羌人打地不完全是劫掠永兴军路的主意,而是为了破坏,如果只是在城中坚守不出,也不会有什么别样的结果。只是,这战报又应该如何去写?

正当他为此而发愁时,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送到了延安府。西夏以晋王李察哥作为主将,出兵三万掠会州。知西安州郭成、知平夏城种师道、知镇戎军种师中亦先后出兵对战西夏兵马,奈何夏军充分发挥了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路数,一时竟难以捕捉其形迹。

就在西北战事正酣的时候,一行特别的客人也抵达了杭州。往日人来人往的海船码头上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三辆严严实实地马车显得格外碍眼。船停稳之后,几个形迹迥异于中原人的大汉便先后下了船,然后先后上了马车。等到三辆马车离开码头后,一干苦力和商队管事等方才重新上了码头,谁也不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杭州安抚司后院书房中。高俅不可置信地瞪着对面的陈无方,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再说一遍,这一次带了谁回来?”

“大人,是完颜阿骨打。”陈无方实在不明白高俅为何会如此惊讶,但还是重复了一遍,“按照相公之前的吩咐,我们每年给生女真领地送一些军器,并换回人参等物,谁知这一次竟得以亲自会见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他召见我们的时候直言不讳地问这是否宋廷的帮助,我再三搪塞否认,但是,他最终还是派了弟弟完颜阿骨打随我同行,说是要让他为代表觐见大宋皇帝。另外随行的还有完颜娄室和几个女真人……”

“乱套了,真是乱套了!”高俅再也难忍心头激动,霍地站了起来,连连在书桌边踱起了步子。历史已经完全不同了不假,但是,也不会夸张到未来金国哪位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亲自来大宋,更何况还搭上一个完颜娄室!若不是如今还需要让女真不断削弱辽国,他真想点齐了人立刻杀了完颜阿骨打一行。他可以肯定,少了这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那个曾经和南宋对峙大江南北百余年的金国,将永远没有出现地机会!

好半晌,他才打消了这个极具诱惑力地念头。杀了完颜阿骨打自然不妥,但是,让他去开封去见皇帝则更加不妥。辽国从来就不知道女真的崛起背后有宋国资助的影子,而不管怎样隐匿形迹,他都不能保证完颜阿骨打一行不会被辽国谍探发现,再加上这种见不得人地条约根本就不能放在明处。否则,他日宋国若要助辽灭金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有更大的麻烦。

“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16k{3}〓〓〓〓{z}〓〓{中}-{文}-{网}

“一共十一个人,除了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娄室之外,还有两个人似乎也是小首领,剩下的就全都是完颜部选出来的勇士,我曾经亲眼看到过他们搏熊!”说到这里,陈无方似乎有些心悸,声音也变了调,“高相公,不瞒你说,这些女真蛮子端的是可怕,似乎是毫不顾惜生命,所以我把他们带到连家那处别业之后,不得不撤去所有守卫,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你没有做错。”高俅暗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女真人的悍勇朝廷早就知道,断然不是一两个护卫能够看住的。与其让他们生出敌意,还不如谨慎一些好。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正在联络官府,让他们不要外出。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轻易做主,一定要报予圣上知道。对了,回头我会给你再增派一些人手过去,这些你都对他们说清楚。”

“是。”陈无方连忙弯腰领命,这才退了出去,心头很有些懊恼。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若是弄得不好,则他之前地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牵连连家。只不过,风险虽然大,但利益也不是没有的,毕竟,他奉的乃是赵佶的命令,也不可能拒绝乌雅束的要求,所以将完颜阿骨打带回来是唯一的选择。

宛转对完颜阿骨打一行解释了一番后,一个女真大汉就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怒色。

“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外出?我们来这里是见大宋皇帝的,你要是不让我们见,我们自己也可以去!”

“宗濑住口!”完颜阿骨打很快制止了部属的鲁莽举动,又朝其他愤愤不平的人投去了一个警告地眼神,这才对陈无方点了点头,“我们可以不外出,但是,事关重大,我们不会等得太久。这些都是女真的勇士,而不是来这里向大宋祈求怜悯的奴仆,请你务必转告这里的官员!”

陈无方心中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后便立刻离开了这座院子。等到他一走,房间里的其他女真人便再也忍不住了,有骂宋人狡猾的,有说立刻坐船回去的,还有的则说要给宋人一点厉害看看,总而言之,谁都不忿在此地干等。

完颜阿骨打见一旁的完颜娄室没有插话,而是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心中异常满意。他重重地击了一下掌,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不要忘了来此地之前肩负的使命!”一句话镇住了所有人之后,他的声音便愈发威严了起来,“如今,我女真和辽国以黄龙府、信州、通州、咸州、沈州、辽阳府作为分界线,尽管彼此相安无事,但是,只要辽国大举用兵,我们很难支撑得太久。换言之,我们女真是否能够生存,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宋国和辽国乃是多年死敌,只要我们能够和宋国结成盟友,设法得到更多的工匠和其他军器,那么,我们的把握就会更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到我们将来强过宋国,那么,今日的情势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一席话说得人人心悦诚服,能够随行来到此地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再加上他们都认为完颜阿骨打异日必定会继承生女真节度使之位,因此无不将其视若神明。待到众人退尽之后,完颜娄室却留了下来。

完颜阿骨打转头在完颜娄室的脸上凝视了一阵,这才沉声道:“刚,才的话都是最好的设想,别说辽宋,女真如今就是和夏国也不能相比。要让宋朝能够正视我们女真,便是此番最大的任务!”

第三十章 合圣意越级直擢

尽管在京城任官已经有数年,经历朝会无数,但是,叶梦得并没有几次单独面君的经历。此时,等候在崇政殿之外,他的心中仍有些七上八下的,蔡京昨晚的交待时时在耳边响起。

“少蕴,你虽然诗词堪称一绝,但是,你的才能却绝不仅仅局限于此。圣上向来喜用年轻才俊,因此登基之后提拔了不少年轻官员,这些人当中有称职的,也有不称职的,但是,在我看来,除了那两人你无法越过之外,其他的人你大可不必放在眼中!”

说这番话的时候,蔡京的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仿佛又触及了心中隐痛。”自古以来,为官者以为相最难,看似位高权重,其实却需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有半点差错。君王无错,一旦施政有所疏失,那么,不管宰辅是否有错,都难免罢职去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我是想要你知道,不管执政的是谁,真正掌握决定权的永远只有天子一人。即便我将来复相之后能够重用你,却仍然难免他人说闲话,只有圣上的旨意,方才能够一锤定音!”

“叶大人,叶大人!”

叶梦得终于从恍惚中回过了神,定睛一看方才发觉前来宣旨的内侍是杨戬,眉头不由轻轻一挑。随着和蔡京的关系一步步加深,他渐渐触及到了很多隐秘,其中便包括这个蔡京在宫中最大的眼线。此时,见杨戬丢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他便微微颔首,紧跟着杨戬进了大殿。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御座上不止只有赵佶一人,旁边还有一个孩子,观那衣着,似乎是一个皇子。见到如此场景。他的心中陡地一突,要知道,外间曾经传言赵佶最宠爱王淑妃所生的高密郡王以及郑贵妃新出的七皇子,莫非,如今正当盛年的赵佶便已经有了立储之意么?

来不及细想,他便跪倒在地大礼参拜:“拜见圣上!”

“叶卿平身吧!”赵佶轻轻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着旁边的孩子道。”这是京兆郡王,朕地长子,如今已经到了应该学习一点政务的时节,所以这几日朕便让他在这里。”

尽管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叶梦得却听得心中惊惧。尽管听说赵佶在前次病愈之后似乎对王皇后颇为礼待,但是,这却并不能掩盖郑贵妃和王淑妃同样宠冠后宫的事实。如今,赵佶只字不提只小京兆郡王赵桓一岁的高密郡王,岂不是代表着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想法,但他还是依足了礼数拜见这位年幼的郡王。谁料。他才刚刚弯下腰。便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我只是奉父皇旨意旁听,叶大人不必多礼。”尽管只有六岁,但赵桓的应对却有板有眼。”父皇,叶大人奉诏而来应对国事,是否需要赐座?”

赵佶闻言一愕,随后便大笑了起来。唐时重臣面君皆有座位,到了宋太祖时却撤了宰相座位,因此群臣只能站着应答。但是,后几代君王渐渐也有君前赐座地特例,并不似明清时的折辱大臣。

“桓儿的建议虽然不错,不过,君前赐座乃是宰相才有的。叶卿还是年轻官员,若是有这样的殊荣,传扬出去恐怕便要惹人非议了!”赵佶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也不去看叶梦得的脸色,而是耐心对赵桓解释道,“你虽然知道礼敬大臣,但是还需记住,凡事都有分寸两个字,倘若逾越了分寸。那么,非但无益反而有害,你懂了么?”

这父子间的对答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在了叶梦得耳中,先前赵桓建议赵佶给他赐座时,他已经是吓了一跳,但是,赵佶的回答却更加令他惊讶。此时,见赵桓似乎有些茫然,他连忙顺势谢道:“京兆郡王的厚爱,臣铭感于心,只是臣官职卑微,万万不敢有所逾越!”见赵桓面有所悟,他这才对赵佶深深一躬身,“不知圣上召见有何要事?”

“要事却是没有,朕只是有几句话需要听听叶卿地意见。”见叶梦得还要谦逊,赵佶便摆了摆手,沉思片刻却悠悠叹道,“自熙丰以来,朝廷政令朝令夕改,百姓往往无所适从,便是官员也往往因此而结成朋党,不以忠心国事为己任,每每想起这些,朕便不免扼腕痛惜。不过,以结党之名诬蔑别人地也时常有之,是以不能一概而论。”

“圣上所言极是。”听到今日的议题乃是朋党二字,叶梦得依旧是神态自若。”施行或是废止政令,任命或是贬斥官员,这都是圣上所为之事,宰辅不得自专,自周朝以来便是如此。政令不过是利国损国两种而已,若是圣上认为政令可行,则不应轻废:而倘若圣上认为不可行,而且又并非圣上认可,自然不可追复。如今群臣大多以宰辅之意判断进退,臣认为已经失去了朝议的本意。”

听了这段话,赵佶地脸色倏然一变,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击节赞赏道:“朕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的评语,历来官员入朝之后,都喜欢攀附党羽,从而得以步步进身,能够说出你这种话的百里无一。不错,天下之事俱出自于朕意,怎可决之于他人之手?”

叶梦得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顺口就加了一句:“臣只是偶有所感,不敢当圣上如此赞赏,但有些话却不吐不快!”见赵佶鼓励似的颔首点头,他的胆子不由更大了,“古人云,亲贤臣,远小人,因此用人必先辨贤能。一旦真正任用,则必先重德,然后选才,盖因有才无德者往往会败坏社稷的缘故。我朝历代先王用人,便一直用的这一点。而自崇宁以来,在内则取那些政见与朝廷同者作为纯正,在外则取能够快速推行法令的为干敏之才,却忽视了官员的器量品德,见识深浅。所以,臣请陛下能够在今后用人之时,仍以德为先!”

“叶卿居然能够看到这一点,怪不得元长如此爱重!”赵佶一边点头一边端详着面前的叶梦得,见其年纪轻轻而又一表人才,不禁更生好感,“朕如今正在为京兆郡王挑选教授,你可愿意……”

“臣万万不敢当!”叶梦得闻言心中大恐,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口拒绝,“历来皇子教授都是选博学之士,臣万万不敢当!”急切之间,他也编不出什么更好地言辞,只能见好就收,心中暗自祈祷赵佶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尽管被叶梦得打断了话,但是,赵佶并没有露出别的颜色,而是低头向赵桓问道:“桓儿,你是否愿意让叶卿教授你?”

“父皇,儿臣刚刚听叶大人奏对,觉得他别有大才,不敢屈其教授儿臣!”赵桓认认真真地说道,小眼睛看上去亮闪闪的,“不过,父皇既然爱重,叶大人的才学想必是好的,倘若父皇真的委任叶大人,儿臣必定会时刻勤学!”

“好!”赵佶见底下的叶梦得似乎有些惶恐,不由又发出了一阵大笑,“既然先前说过凡事不能逾越,朕也得守着这分寸两个字。朕记得前一次授了叶卿祠部郎官,如今就先改宝文阁待制吧!”

一路出了禁中,叶梦得方才发觉周身上下出了一身大汗,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他一向自忖镇定,但这都是九月的天了还弄得如此结果,不可不说今次所受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君前一次奏对便直擢宝文阁待制,一举而入文学侍从,这便意味着,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政坛地中心,只要能够应对得当,将来的前途必定会更光明。然而,当他想到适才京兆郡王赵桓的表现,脸上又露出了一丝阴霾。

哲宗赵煦是忧患无嗣,而如今赵佶偏偏是子嗣太多,仅仅现在在世的皇子便有六人,按照赵佶的年纪,将来只怕是更多,一个不好便会不可收拾。想到当初神宗皇帝去世时的层层风波,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天保佑,千万别让大宋再起什么风浪了!”

崇政殿中,赵佶让人带走了赵桓,这才闭目沉思了起来。这几天,他一一测验了几个皇子,最终发觉以往一向冷落的赵桓很有天赋,尽管不见得超过人称聪明伶俐的高密郡王赵楷,但是,沉稳却有过之,而今日第一次把他带在身边接见大臣便有所心得。即便叶梦得回去之后不说,想必这一举动也会在旬日之间传遍京城。只是,一个才六岁多的孩子,若是骤然超乎其他诸子之上,是否会有所不妥?正沉思间,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圣上。”曲风一溜烟似的奔进了大殿,手中还捧着两个匣子,“高相公杭州急报!严大人延安府急报!”

赵佶猛地一惊,取出两份折子便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看到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最后,终究还是帝王城府占了上风,他沉着地合上了折子,沉声下令道:“传赵挺之、刘逵、何执中、阮大猷、张康国!”

第三十一章 提罢兵君臣离心

尽管严均和高俅的奏折都是越过政事堂直奏,但是,政事堂毕竟乃是中枢要地,大事仍旧难以瞒过。在赵佶得到消息的同时,赵挺之几人也同时得到了西夏大举进犯的消息。然而,让他们左思右想仍然难以想通的是,夏主李乾顺既然要进犯,又何必一定要让羌人作为死士炮灰,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劫掠不就行了么?毕竟,以多罗巴为首的羌人虽然早已是无土的浮萍,但毕竟还是一支强大的战力,断然没有如此使用的道理。

因此,在御前奏对的时候,赵挺之便当先直陈了这一疑问,然后方才说道:“自从西北驻扎大军以来,每年耗费钱粮千万,虽然屡有战果,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同样是耗费惨重。此番灭了青唐叛羌余孽大部,我军又折损军马七千余人,倘若再战李察哥,恐怕还会有更大的损失。圣上,横山之地既然已经落入我朝之手,对西夏便不可威凌过甚,否则李乾顺恼羞成怒之下以倾国之力南犯,怕是陕西六路都会有不测之祸!”

尽管赵挺之拜相以来渐渐露出了罢西北战事的苗头,但是,如此正式地提出还是第一次,因此不单单是赵佶勃然色变,就连在场的其他人也不禁变了颜色,尤其是和高俅交好的阮大猷更是心情激荡。然而,此时刘逵也突然站了出来。

“圣上,赵相公所言臣也曾经忧心忡忡!”刘逵躬身一礼,朗声奏道,“西北战事经年,陕西六路苦不堪言,而河东河西河北诸路也同样负担沉重。为求开边而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是为舍本逐末,如今西夏之所以毁和约而大举进犯,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故地为我朝所占,因此方才不顾一切。西北新取各城无不需要大军钱粮维持。还要面对敌国大军,长此以往,非我国之幸!臣祈陛下体谅民生疾苦,尽快罢西北之兵,则百姓必定感恩戴德,西夏也必定因此恩德而罢兵纳贡!”

“臣附议!”

这一回站出来的却是张康国,由政事堂转入枢府,张康国心中早已憋了一口恶气。然而。他和赵挺之没有多少交情,更愤恨其人横空夺了他的相位,所以平日两府并不相睦,但是,此时听赵挺之刘逵将矛头指向了西北战事,他立刻知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君臣相得固然是旁人无法破坏的,但是,重压之下,即使是君王也不得不“从善如流”当初的神宗便是最好的例子。

“臣位在枢府。对于西北战事也多有了解。这几年战事不断。累计阵亡的军士已经有数万之巨,耗费地钱粮更是多达千万,若是以这些钱用在各地。则天下百姓的负担至少可以减轻一半!圣上,西北战事打到现在,除了取得几个不毛之地的城池之外,对于我朝又有什么好处?百姓看重的不过是丰衣足食,如今他们欲求温饱而不可得,还要为西征缴纳重税,长此以往,恐怕民心思变!”

一连三个重臣站出来要求罢兵西北,赵佶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想起适才召见叶梦得的经过,他愈发觉得这些臣子口不对心。然而,宰相和枢密使同时提出反对,若不能有更好的支持意见,那么,恐怕他这个皇帝也难以独断专行,现在又该如何?想到这里,他只能把目光落在了何执中和阮大猷脸上。

早在赵挺之站出来大谈西征之弊的时候,何执中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及至刘逵张康国先后提议罢兵。他更是浑身冷汗。已经有三个人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意见,他就算能够说出一些道理,也难以辩过,可是,若就这么当一个哑巴,蔡京知道之后必定会生出芥蒂,更不用说始终力主西征地高俅和严均了。此时,见赵佶似乎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暗自叫苦,但最后干脆硬着头皮上前。

“圣上,三位相公所言臣不敢芶同!”撂下第一句硬梆梆的话,他的胆子也就渐渐大了,“当初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辽主,致使我朝自立国起便失去了天然的马场,以至于在骑兵上无法抗衡辽国铁骑。而自从夏国崛起于西面,便时时不事臣服,劫掠陕西各路,成为我朝的心腹大患。若不是当日养虎为患,又怎会使夏国一再坐大?如今严大人坐镇延安府,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夏军,又重取横山之地,大扬我朝军威,迫使夏国入贡,怎么到了三位相公口中,这些功绩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微劳?这又置圣上的决策于何地?”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何执中自忖将三人得罪得狠了,索性直言不讳地道:“西征是圣上的主意,伐夏也是圣上的主意,圣上为了伐夏甚至大出内库之钱,哪有不体恤百姓?后宫妃嫔为了西征不佩金饰消减花费,哪里不是和百姓同甘共苦?西夏,虎狼之国也,其主毫无信义,倘若只是为了他们出兵劫掠便有所退缩,甚至还要抛弃前时地战果,那么,上千万地钱粮才是白费了,前线将士的血汗才是白费了!赵相公,刘相公,张相公,我不妨直白地问一句,尔等直陈罢兵,究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着想,还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这样一顶重重的帽子扣下来,赵挺之刘逵和张康国地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何执中平日在政事堂始终都是和稀泥的角色,一举一动无不契合中庸之道,别说对政令提出异议,就连稍有创造性的建议也没有。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这种君臣奏对的时候直斥他们三人,言语中更是隐隐影射三人为奸佞!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剑拔弩张的情势显然无法避免,当下三人便先后跪倒在地,神情激动地自诉刚才所言皆是出自公心。刘逵更是连连叩首,直指何执中乃是京党,借题发挥的缘故乃是为了维护蔡京,说到最后,话语愈发激烈。

“圣上,臣并非是说西征不好,但西征也应该量力而行,而并非是好大喜功!蔡元长高伯章当年一力鼓动圣上西征北伐,便是居心不良,欲图借军功稳固自己的位子,因此而不惜蒙蔽圣上!臣蒙圣上简拔,决不敢有只言片语瞒骗,西北确实应该罢兵了!如今辽国元气已复,一旦西北再有兵戈,则辽国必定会出面干涉,待到那时,我朝同样不得不罢兵。与其到了那时落得一个被人威逼的名声,不如现在就自行罢兵休养生息。待到国力富足之后再行伐夏之举,则百姓朝官必定称颂圣上是明君!臣等只愿圣上能够亲贤臣远小人,则社稷清明天下归一指日可待……”

“好了,今日便议到这里!”赵佶再也不耐烦听下去,霍地站了起来,撂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原本还想把高俅的奏折传示众人,他现在却再也没了兴趣。不消说,这些人肯定又会提议将完颜阿骨打等人送交辽国,以结辽宋两国同好。他就想不明白了,当日蔡京高俅在朝的时候,人人皆道西征乃是弘大宋之威,很少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今两人一旦罢相,就会跳出这么多地反对者。

“杨戬!”

分辨出赵佶的语气中满含着森然怒气,杨戬不由心中一颤,立刻上前跪下等候吩咐。

“你去安排一下,朕要出宫散散心!”

杨戬只觉脑际轰然巨震,一时间怔在了当场。曲风将御前伺候的事情渐渐交给他的时候,就曾经提过这位天子官家最喜欢微服出游,甚至还会借着机会到各家大臣府邸转上一圈,可是,这毕竟是有碍干例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觑了一下赵佶的脸色,既不敢一口答应也不敢拒绝,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圣上,早间陈王府有人来报,说是陈王的病似乎又犯了,如今在大相国寺养歇,圣上是不是准备去大相国寺?”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赵佶原本并没有什么决定,听说兄长的病情又有反复,他立刻紧紧皱起了眉头,略一思忖便大手一挥道:“就去大相国寺,你去挑一些禁卫班直,人不要太多,免得招摇过市!还有,事情办得隐秘一些!”

“小人遵旨!”杨戬这才松了一口大气,无事出宫他固然要有担待,但是,探陈王地病就名正言顺了,即使他日两府的宰相得知了此事,他也好有话搪塞,不会陷入两难的窘境。

见杨戬一溜烟地奔了出去,赵佶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挥手招来了一个内侍:“去把曲风叫来,朕有话要吩咐他!”

不多时,曲风便匆匆入见。当他听清楚赵佶的吩咐之后,不由惊喜交加。他虽然是入内内侍省押班,但是,毕竟人还年轻,不可能压过几个资历更老的前辈,所以职司一向含糊。他万万没有想到,此番赵佶居然让他勾当皇城司,监察文武百官!

第三十二章 探陈王兄弟交心

大相国寺的禅房之内,陈王赵佖正闭着眼睛盘腿坐在那里,四周尽是浓重的檀香味。在他的身后跪坐着两个神情紧张的仆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佖瘦弱的身躯,唯恐他会倒下来。毕竟,陈王赵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虽然已经医官尽心竭力地医治,但是,是否能好仍然是未知数,而天子官家偏偏就最敬重这位兄长,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见赵佖没有反应,两个仆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其中一人便匆匆上前开门。大门一开,他就愣住了,只见门外不是平日在这里伺候的小沙弥,赫然是当今天子赵佶。这位官家只穿着一身常服,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没什么两样,只是身后扈从的一群护卫看上去煞气腾腾,显然有别于寻常豪门护佐。

倒是那平日神情宝重的主持智光站在赵佶身侧,口中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来不及细思,那仆人便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不迭。赵佶却只微微点头,示意其他任不必跟从,独自一人踏进了禅房大门。

内间的仆人也认出了赵佶,慌忙跪倒在地见礼。这一次终于惊动了陈王赵佖,他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赵佶,面色不由微微一变,挣扎着便欲起身见礼。

“八哥身体不好,还是坐着吧!”赵佶一把按住了赵佖,又朝一旁的仆人丢了一个眼色。等到那仆人退出禅房又关上了大门,他这才说道,“早先听说八哥的病犯了,朕还真的吓了一跳,如今见八哥情况还好,朕就放心了!”

赵佖闻言却只是苦笑,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愁绪:“我这都已经是多年的病了,一时半刻也要不了命。不过要好转也是难上加难,圣上不用时刻记挂。”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赵佶的衣着,不由哑然失笑,“瞧官家这样子,似乎没有知会几位相公就出来了?”

听到相公两个字,赵佶的脸色遽然一变,最后便依样画葫芦地在赵佖身边坐了下来。”八哥,到现在朕方才明白。这天子两个字绝不是容易的。只是政事堂便有那么多不同地声音,更何况朝堂?当初西征连连大捷的时候,他们个个歌功颂德,如今一见有变便劝朕罢兵,你说说看,这些个口口声声圣贤之言的相公哪里值得朕托以腹心?”

赵佖越听越觉得心中震动,看这情形,今日恐怕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而且必定和西北战事有关。只是,居然会有宰相提议罢西北兵。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莫说朝廷在西北事上花费了多少钱粮。只看赵佶对于此事的态度,便应当知道这犹如龙身上的逆鳞,触之即死。

谁又会这样不领颜色?

“官家,恕我冒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佶长叹一声,把今日两份奏疏的大概情况复述了一遍,末了才冷笑了一声:“夏国原本就是强弩之末,之所以会甘冒奇险进犯陕西,不过是为了横山之仇,当然,也有辽国撑腰的缘故。当日趁着辽国新败于女真,我朝和西夏地盟约多为有利于我国的条款。这对于党项人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如今他们实力稍复,卷土重来也在朕的意料之中。陕西六路有严均达支撑,只要不是贪功冒进,西夏骑兵绝对占不到便宜,可是,这个时候偏偏有人劝朕罢兵安抚!若是他们知道女真使节如今就在杭州,怕是还要让朕把这些人绑缚了送往上京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佖顿时觉得一阵头昏脑涨。连忙用食指中指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好一阵子才勉强振奋了精神。若是让那些大臣听到赵佶这样的言辞,恐怕只有请辞这一条路。没想到赵挺之这样聪明的人,仍旧免不了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都只怪那个位子太过炙手可热了,坐稳的人就再也不想挪出位子给别人,只是,选择了如此时机未免太不明智。

左右权衡良久,他便开口询问道:“那么,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佶犹豫片刻,然后方才下定了决心:“朕想复了蔡元长的相位……”

赵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劝阻道:“眼下万万不可!”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逾越了本分,见赵佶目光有异,他只能一咬牙解释道,“官家,论才能,当世恐怕无人能及蔡元长,但是,要驾驭此人却绝不容易。臣曾经听官家说过,御史中丞侯蒙评论蔡元长心术不正,并且认为倘若蔡元长能够正心术,则古今明相无人能出于其右,这也正是臣所认为的。若蔡元长重掌权柄,则目前地政事堂无一人能够对其构成威胁,久而久之,则其党羽必定会重新遍布朝野!”

赵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地言论,因此尽管微微皱眉,却并没有立刻驳斥。沉默片刻,他方才反问道:“那么,八哥的意思是,朕应该采纳赵正夫等人的意见?”

“官家地两难臣也很清楚。”赵佖稍稍欠了欠身,深深凹陷进去的眸子露出了炯炯神光,“西北罢兵是官家绝不愿意看到的,而若是不采纳赵相公等人的意见,则他们势必不能在政事堂再立足下去。不过,好在今次崇政殿接见不是朝议,除了起居郎记述之外,别无他人在场,不会造成太大的风波。若是赵相公等人回去之后没有纠集言官大肆上书,则官家可以暂且放一放此事,或者让人给赵正夫等人一个警告。”

“蔡元长……”赵佶喃喃自语了一句,最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八哥的意思朕明白了,若是任用蔡元长,则必定予其尚书左仆射之位,进而势必促使其一支独秀,所以目前还不是机缘。只是,八哥你也应该知道,朕刚刚将东南重地交付给了伯章,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他召回朝廷,那么,岂不是伯章一日不回,朕便一日无法用蔡元长?”

见赵佶如此直接,赵佖也颇为踌躇,但是,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是高俅在外位高权重,但是,却无法制衡朝堂的发展,所以,只要蔡京一复位,高俅回来必定很难有立锥之地。然而,赵挺之刘逵张康国会失败第一次,那第二次的来势就会更加凶猛,总不可能永远采用这样消极的应对措施。

终于,他用一种极其不确定地语气建议道:“若是官家实在无法,不妨召回知大名府苏子由!”

赵佶闻言脸色大变,忍不住站了起来:“你……你莫非要朕……”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相公等人最怕的就是旧党中人重归中枢,而苏子由又是最最固执不过的人,到了那时,恐怕赵相公再也没有精力方才其他的事上。只不过,这样一来,官家怕是要背上背弃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的恶名。”

“算了,到时再看吧!”赵佶深深叹了一口气,脸色一瞬间又灰淡了下去。他的目光在壁上的一幅书法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又落在了赵佖的脸上,“八哥,关于女真使节地事,朕不想大作张扬,所以准备就让伯章和他们交涉,你认为可否妥当,会不会为暗中窥伺的人发觉,以至于不可收拾?”

“既然来都来了,总不可能把人重新送回去,再者,高相公的为人处事官家总应该信得过才是!”赵佖顿了一顿,突然又笑着补充道,“再说,西夏如今的凭恃不过是辽国的支持,要是有人牵制辽国,他们还能张狂否?当然,养虎为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女真又不是高丽那种向往中原汉化的国家,虽说如今需得倚靠他们,但还是要预作防范才对。”

“八哥,朕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和伯章串通好的!”听到这里,赵佶已经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扔在了九霄云外,忍不住出口取笑道,“他打的是驱狼吞虎,作壁上观,关键时刻再落井下石的主意,想不到八哥这个谦谦君子也这么想!你放心,这点分寸朕还是有的。既然如此,朕便立刻予伯章一道手诏,让他和那些女真蛮子好好商谈一下。前次高丽人前来纳贡的时候,就曾经隐约对朕提起过不愿臣服于辽,朕寻思着,倘若女真和辽国两败俱伤,恐怕高丽就应该另外寻一个主子了!”

“官家英明!”赵佖顺势送上一句俗话,见赵佶丢过一个没好气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冷不防一下子笑岔了气,竟是连连咳嗽,末了只能拿着帕子掩口。待到移开帕子时,上头竟是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红色。习以为常的他正欲将帕子藏进袖中,谁知却被赵佶一把抓住了右手。

赵佶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脸色自然难看得紧:“八哥!你这咳血之症究竟有多久了?”

“不碍事,我都习惯了!”赵佖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赵佶的手,“官家也不必如此担心,我不求什么福寿双全,老天爷想必也不会这么快收我!”

第三十三章 初交涉互探底线

尽管被赋予谈判大权,但是,高俅并不高兴,因为,几乎和赵佶的旨意同时抵达杭州的西北战报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陕西六路齐集了整个大宋最精锐的几十万军队,论实力绝不逊色于西夏的精锐,但是,由于分布相对分散,因此若是以点对点则难以占得优势。进筑之术固然是对西夏的良方,可一旦遭到急袭,那么,一个堡寨千人到两千人的驻军绝对无法抗得住西夏大军的袭击,在骑兵一击远扬的情况下,援救往往不及时,所以说,他对战况并不十分乐观,尤其是在西夏矢志报复的情况下。

然而,眼下他却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陕西六路名将云集,又有深通军略的严均坐镇,若是再有闪失,那也只能说是天数了。而自己这里还有一个后世号称明主的完颜阿骨打需要对付,一个不好说不定后果更难预料。就算有多了数百年的知识打底,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摸透,所以,这第一次的交锋格外重要。

正因为如此,在接到旨意之后,他足足准备了好几日,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这才轻车简从地前往连家别业,而随从只选了一个高明。一来是因为高明当日曾经去过女真,对一些女真诸部之中的重要人物也有所了解,二来则是因为女真人最重勇士,有一个身手不凡的人随侍在侧,自己至少不用怯场。原本一力要随从他前往的燕青却被他劝住了,这种时候,能隐住的牌面还是藏起来的好。

在听说终于有朝廷官员肯见之后,已经等候了将近一个月的完颜阿骨打露出了一丝胜利的微笑。他的兄长——生女真节度使乌雅束近来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前时一次战阵时甚至不慎摔下马来,因此,他这个头号继承人原本并不应该轻易离开部族。可是,如今辽国元气已经渐渐恢复,一旦朝中主战风气抬头。难免女真不会遭受灭族之祸。这一年中,女真诸部的战力已经发展到了近八千人,可是,虽然前次辽国十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可东京道附近仍然驻扎了军队二十万,他不得不向外寻求机会。

考虑到来者只有两个人,因此他最后只挑选了完颜娄室和他同去,又劝告其他族人耐心等候。一踏入那间用来会面的书房之后。他地脸色便微微一凝,原因很简单,那个主位上的官员太年轻了,大约和自己年纪相仿。他来宋国之前曾经想方设法地学习了一阵汉语,又恶补了一阵中原礼仪,也知道在宋国武勇之士并不像在女真那样能够得到完全的器重,一般而言,官员年龄越大,则越会受到重用。他当然不知道,能够冲破辽国封锁到达女真的人。大多都是和宋国朝廷有联系的人。他当然更不知道,如今宋国的朝堂上便有一个年纪轻轻便掌握大权的人。

看来大宋仍然不重视女真!脑际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完颜阿骨打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他半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弯腰娴熟地行了一个汉礼:“女真完颜阿骨打,见过大人!”

早在完颜阿骨打进门的一刹那,高俅地目光就一直锁在了此人身上。史书上对于这位金太祖一直有各式各样的评价,玄一点的说其母生他的时候有五色云气现于东方,至于力大无穷料事如神的评语则比比皆是。一瞬间的震撼过后,他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恢复了平静。自己是凡夫俗子固然不假,但是。以有心算无心,对方却未必能够未卜先知,仅以胜算计,自己远远在这完颜阿骨打之上。

他也不报自己的官职,而是直言不讳地问道:“女真乃是辽国辖下,和我朝并未有统属,你此次带着从人私自进入我朝国土,便是犯了律例!若非本官念在尔等远来不易,便可立刻将你押送辽国上京问罪!”

尽管这威胁说得声色俱厉。但是,在年幼便久经战阵的完颜阿骨打听来,却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笑话而已。当下他傲然挺身,毫不在乎地冷笑一声道:“大人此话太令人寒心了!女真诸部虽然岁岁朝贡辽主,但是并非辽国属地,自然可以自由往来于天下之间!可笑当年贵国太宗北伐失败,不仅未能讨回燕云十六州,后来反而还每年送出大笔贡品给辽国,如此还自恃为上国,岂不是让人笑话?”

“大胆!”这一次高俅是真的怒了,这完颜阿骨打纯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于大宋而言,宋太宗赵光义地北伐失败无疑是最令人难以启齿地一点,而对于他来说,这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倘若不是赵光义北伐失败,以后的历代君王也不会畏辽国如蛇蝎,甚至在真宗时期占据较大优势地情况下定下澶渊之盟这样的条约。

“我女真诸部一战败辽军二十万,虽然之后依旧向辽主称臣,但是,辽东之地大部都已经落入了我女真之手!据我所知,大宋一直有北上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打算,对于辽国骑兵打草谷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既然大宋和我女真有相同的敌人,为何不能携手共同谋敌?”这番话都是完颜阿骨打事先就背好的,说起来自然是万分流利,“我此次代表女真南下,怀着十万分诚意想要面会大宋天子,所以即使逾月未曾有消息,我等也没有半点怨言。但是,倘若大人的认为我女真可轻,那么,我将立刻乘船返回,但是,由此造成的后果便要由大人承担了!”他言罢一拱手,竟是转身就走。

乘船返回?根本就是屁话!高俅闻言心中好笑,原本的戒惧顿时减去了不少。后世史书典籍上的金太祖是一个无所不能地神人,但是,真实的完颜阿骨打却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否则,对方也不会认为自己就不懂的海上季风的特点。这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船能够北上辽东,还谈什么乘船返回?不止如此,对方仅仅以刚刚那一通色厉内荏的威胁来衡量自己这个人,看来假装无能的举措是有效了。

“且慢!”他适时喊出了两个字,见完颜阿骨打的步子一下子缓慢了下来,便顺势用一种犹豫不决的语气说道,“你先前的狂妄之罪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不过,你倒是说说看,辽国坐拥数千里之地,雄踞北方百余年,区区女真真可与其抗衡?”

“当然可以!”见对方心有所动,完颜阿骨打倏然转身,斩钉截铁地道,“其一,辽国虽然已经立国两百年,但是,如今却从根子上腐朽了,当年地契丹铁骑早已名不副实,否则也不会十万兵马尽败于我女真之手!其二,辽主每每自恃力强,威逼我辽东各部,灭渤海欺女真,早已种下了败因!其三,辽国朝堂上的官员只知道争权夺利,高官中没有人能够看到外部危机,只把目光盯在那个皇帝的位子上!大人,若是真的要说,我能够数出十个甚至百个理由,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听?”

“好了好了!”高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道完颜阿骨打果然狡猾,这绕了大半天却始终只说几个宋国了解的消息,其他的半点不露。

“你要拜见吾国天子是不可能的,若是有什么话不妨先对本官说,本官可以视情形代奏圣上!”

见对方丝毫不松口,完颜阿骨打不禁有些失望,但是,一想到自己临行前在族人面前放出的风声,他便立刻收回了患得患失的心情。”既然如此,那便请大人回奏大宋天子。先前我女真和大宋的贸易货物太少,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增加商船的数量。可以的话,请大宋能够提供给我们技艺高深的工匠。另外,为了表示女真的诚意,我们也邀请大宋官员前往女真,同时派女真贵胄子弟前来大宋……最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我女真攻辽的时候,大宋也能够出兵!”

果然来了!高俅心中咯噔一下,原本懒散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女真先前是缺军器,但是,在一战击败辽军十万人之后,想必无论是军器战马,女真都一样不缺,而他们缺少的,恰恰是手艺高深的匠人。有了海船,将来女真便能够沿大海南下,而由此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精巧利器也会有可能。而大宋官员派驻女真看似能够回报其中虚实,但是,其实质作用却远远大于表面。辽国和女真交战的时候,倘若女真放出消息说大宋官员就在他们女真领地,那么,大宋立刻就会面对一道必选题——稳定了多年的辽宋关系转眼便会交恶。

见面前的年轻官员突然变脸,完颜阿骨打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对劲。

恰在此时,他终于看清那个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随从模样的人。尽管已经隔了好几年,但是,他仍然把高明认了出来。正是这个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女真方才会得到来自宋国的军器供应,方才会得到抗辽的第一笔资本。

看来,自己刚才恐怕是小看了这个年轻官员!

第三十四章 观全局谋定后动

第一次的交涉最终在一种古怪的气氛中不了了之,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完颜阿骨打见一群部属全部围了上来,便沉重地摇摇头。见此情景,便有性急的忍不住了,愤愤不平地叫道:“既然这宋国人根本不在乎我们,把我们当作囚犯,大家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趁早回去算了!”

“是啊,如今我女真诸部已经强大了,即使没有宋朝的军器,我们也能够打败辽人!我们回去吧!”

“没错,用不着在这里看宋人的脸色!”

见众人全都愤愤不平地建议要回去,完颜娄室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他便对完颜阿骨打说道:“今日的那个宋朝官员绝不是寻常人,更不是一个小官!他旁边的那个人便是当年到我女真领地的两个宋人之一,当年我叔父回来的时候,曾经说过那两个人一路出手阔绰,所以说,他们必定是宋国朝廷的人。既然是这样,那么,今天前来的那个官员就很可疑了。”

完颜阿骨打一向认同完颜娄室的智慧,听对方也这么说,心中的疑窦顿时更深了。他摆手示意其他人安静,这才若有所思地道:“斡里衍说得不错,尽管我们在领地中学习了一些中原的风俗礼仪,但是,毕竟宋国太遥远了,我们又难以找到真正信得过的人,现在看来,那些教授我们汉话礼仪的人很有可能是宋廷派来的,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是宋国想让我们知道的消息!”

听了这番话,除了完颜娄室心中有数,其他人不禁都有些意外。要知道,正因为有那些中原商人的帮助,部族的医术和农耕等才会快速发展起来,因此一下子要接受这些人都是心怀叵测不免有些困难。

“今天在那个宋国官员先是用一通威胁让我们小看了他,然后又一味让我们挑起话头,按照这种情形来看。他在宋国应该是高官,而且是具有决定权的高官,甚至很可能得到了宋国皇帝的旨意。我们在这里已经等候了将近一个月,如果不是如此,就不能解释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来见我们!”

完颜娄室毫无保留地将所思所想全都倒了出来,见周围不少人都露出了沉思的神情,便趁热打铁地说:“经过先前和辽国的战事,辽国地有识之士应该已经认识到了女真的威胁。所以,他们不可能永远忍气吞声。快则一年之内,慢则两三年之间,他们必定会兴大军来攻。与其被动应战,还不如主动出击攻其不备。据先前的情报来看,黄龙府等地虽然加强了戒备,但是我们的内应仍然留在了里面,要攻城并不困难!”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来宋国?凭什么要让他们分去我们的战果?”

这一次完颜阿骨打却摆手示意完颜娄室不用开口,他缓步走到了房间中央。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突然爆发出慑人的神采:“一旦宋国牵制了辽国的注意力,辽军还能全力对付我们吗?在辽人地眼中,我们女真人不过是小小的蝼蚁。而大宋则是最大的威胁。为了牵制大宋,他们可以扶持夏国,所以,一旦大宋真的答应和我们合兵出击,那么,我们便有足够的把握取辽而代之。一旦扑灭强辽,那么,懦弱的南朝又有什么可怕的?”

这边女真诸人在商量对策,那边高俅也正在和几个幕僚说着今日的经过。当听说完颜阿骨打竟然语出讥讽时,吴广元不禁勃然色变。

“高相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廷行驱狼吞虎之计固然是好的,但是,女真蛮夷乃虎狼之人,万不可松了对其的戒备。如今他们被辽国欺压,所以不得已在外寻找外援,一旦他们强盛,恐怕就会换上另一幅嘴脸!”他本就是阅尽世事地人。见高俅微微点头,旁边地金坚和高明也听得专注,咬咬牙又建议道,“既然相公也提防着他们,那么,干脆把这个完颜阿骨打扣下来!此人看着像是个枭雄,一旦成了无水之鱼,那么,将来便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

果然是老而弥坚!高俅心中暗赞吴广元狠辣,但是,他却知道这一条策略是行不通的。辽国已经腐朽了不假,但是,并不是随便出来一个人便能倾覆强辽的,没有了完颜阿骨打地女真诸部只是一团散沙,即便将来起兵也不可能取得那样的战果,所以,他不能留下这个人。可是,倘若错过了这样一次机会,他着实没有把握将来就一定能够让辽国和女真恰好两败俱伤。作鹬蚌相争的渔翁是要有实力有眼光的,而他现在需要的恰恰就是时机。

他正在发愁该怎么开口说明,那边高明便突然插话道:“老吴,你虽然说得句句在理,但是,此时留下这个人并不妥当。我去过女真领地,他们虽然有首领有国相,但是,中间的联系却相对松散,每个部族首领都还有相应的权力。如今的生女真节度使是乌雅束,一旦乌雅束死了,继任的就一定是这个完颜阿骨打。完颜阿骨打在女真诸部中的威望很高,没有了他,不要说发兵功辽,恐怕要抗住辽国地进击也不容易。如果不能忍一时,那么,先前的所有谋划就都落空了!”

吴广元惋惜地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我担心的也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你们担心得都很有道理。”高俅终于接过了话头,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太祖立国之前,辽国便已经崛起于北方,而后西北又有夏国为患,可以说,中原历代王朝,从无哪一朝处于我朝这样的境地!如今夏国渐弱,辽国隐患重重,但是,以我一国之力要同时对战两国并不容易,所以先前才会定下鼎立扶持女真以牵制辽国的策略。但是,新生之虎远远比没了牙齿的虎王更可怕,这一点是不可置疑的事实!圣上既然把这件事交给了我,你们大可畅所欲言,不管是对是错,我也好有所决断!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吧。”

既然高俅这么说,吴广元和金坚便全都点头答应,然后便先后退出,而高明却留了下来。见室内再无外人,他便起身走到高俅身边,低声道:“上次你让小七去查那桩邪教的事,已经有一点端倪了。源头是从福建那里传来的,但是到这里却被人利用改了教义,专门在底层百姓之中传播。每个入会地百姓都会拿出家里暂时用不着的东西,然后交由教中的几个长老另行分配。总而言之,只要是入会的人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皈依那个所谓明尊,所以消息很难打听,为此,小七已经乔装打扮混进去了!”

高俅起先还微微颔首,待到听说燕青竟不惜以身犯险亲自上阵,脸上的神情便很难看了。一想到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当初在京城和西南做出的勾当,他便不免一阵心惊肉跳,最后不禁恶狠狠地问道:“这小子不会连这等邪教也看上了吧?”

“被好人利用的便不是邪教,被奸人利用的就必定是邪教,这种道理相公怎么会不明白?”高明跟了高俅十几年,当然知道高俅在担忧些什么,“小七做事都是用脑子的,相公便不必操心了,只等到瓜熟蒂落便可作那个摘瓜人,他什么时候给你真正惹过麻烦了?”

高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个头等狡猾的人,只能挥挥手示意他走人。左右思量了一阵,他仍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只得起身出了书房。才到中庭,他便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现在不远处的门洞,不由出口唤道:“伯纪!”

李纲也看见了高俅,连忙三两步上前施礼见过。他虽然不是高府的人,但如今内外都知道他很得高俅器重,因此从来都是不经通报而畅通无阻。

“高相公,我刚刚得到消息,听说西北战事有变?”

见李纲迎头就是这句话,高俅不由心中暗笑。大宋崇文抑武是国策,但是,这并不是说士大夫就完全不重武事。这些人也许不屑于去习练战阵厮杀之道,但是,对于诸国的情势还是相当肯花功夫的。由此看来,说李纲有大抱负至少不为过。

“不错,西北战事确实有些变化,怎么,伯纪对此有什么看法么?”

“我担心的不是西夏,而是辽国的反应。”李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虑,但是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坦然,“要知道,我朝夺西夏横山之地,不仅西夏对此耿耿于怀,恐怕辽国也是有些戒惧的。要不是那时辽国兵败辽东,恐怕就不仅仅是派使节让我国罢兵,而是会陈兵于边境恐吓才是。如果此次西北战事拖得太久,恐怕辽国会配合西夏有所策应,到了那时毗”

尽管李纲再也没有往下说,但是,高俅却知道最后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不得不说,这些女真人正撞在了一个最好的时候,到时候为了全局考虑,少不得要有所取舍了。

第三十五章 沆瀣一气共进退

继余杭钱如益自动将田产造册上呈之后,整个余杭的厘定田亩进程便渐渐加快了起来。先是钱如益的密友柳入道采取了相同的措施,然后又是两家的姻亲继而跟上,到了十月末,余杭的过半大户全都咬咬牙跟进。

当然,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至于这收获的来源,自然便是来自刚开张的钱庄了。

在筹备了近三个月之后,杭州和其下辖七县内一下子开出了七家大观钱庄,每一处都是开在州县之中最显眼的位置。开业的那一日,杭州城内是高俅亲自去捧的场,至于其他各县则是那几个县尉出席,场面异常隆重。

早在开宝三年,宋朝便设了便钱务,商人入钱者至便钱务陈牒,即日辇至左藏库,给以券,令诸州在商人凭券至的当日给付,不得拖延,违者科罚。至道末,商人便钱一百七十余万贯:天禧末,增一百一十三万贯,达到了近三百万贯,那时朝廷的信用相当高。而自从蜀中用交子之后,大宋几代君王为了填补国库的巨额缺口,交子的发行量一届比一届大,而政府信用则一日比一日低,最后到了人们谈交子而色变的程度。

因此,钱庄虽然也设汇兑业务,却并非完全将它当作业务的最中心,而是以放贷和存取为主。按照一向的惯例,汇兑者每贯钱付息钱三十文,而高俅则把息钱降低到了二十五文,虽然只是五文的差额,却已经吸引了不少商人。而放贷则全凭抵押物估价,例如田产房产等按照五等估价,金银首饰等按照实际价值估价,一旦逾日不还,则收回抵押物。其他诸如为借贷人设置额度的做法,则大多数由高俅按照现代信用制度,再由几个经商数十年的老手一一裁定。其中甚至还设置了青苗钱!

在宋朝的这个时候,除了放贷之外,钱款不管存在哪里,都是不可能变出新钱的,正因为如此,当得知存入一贯钱一年能够有一百文的利息时,不少人都大为惊叹,但是。去存钱的大多都是家境中等的人家。

这些人地钱不够放高利贷,放在家里又没什么用,一听说有这样生钱的去处,全都把钱存了进来。而大观钱庄所定的借贷每贯钱每年二百文的利率,又让不少人心动不已。当年王安石变法所定的青苗钱利率也是百分之二十,若不是因为各地官府为了放青苗钱而硬性摊派,这样一条良法也不会那么快被废。

然而,在八家钱庄生意红红火火的时候,却也有人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其中最最恼火的就是那些放高利贷的富民。高俅下江南之后。各色人等都受了不小地好处。唯有他们所受冲击最大。原因很简单,厘定田亩的时候,他们中间那些因进纳补官又从中操作的人全都被挑了出来。而且名字全部上了各处招贴的榜文;在此次钱庄开张之后,他们的高利贷又丧失了大部分市场。既然有利息更低的贷款可以考虑,谁会没事去借高利贷?除了那些穷得没法的赌徒,就连农户也会想方设法到钱庄去贷上几贯钱。

这一日晚间,一群肥头大耳的人便聚到了杭州城外的一个小庄园,愤恨不平地议论起了这些天的窘况。牢骚发多了,场面很快便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直言不讳地叫嚣要报复。他们不是什么读书人,大多是家里有一两个余钱,又不会经营之道。因此平日除了放高利贷,再买上几十亩余田收收租子,没有更好地生钱之法,谁知如今都被人堵得严严实实,因此自然是怨声载道。

“再这么下去!我们就得全家跳钱塘江了!”

一个满脸横肉地汉子狠狠地把酒杯扔在了地上,那清脆的咣当声顿时让满屋子的嘈杂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本想正正当当地过活,谁知别人连这条活路都不让,现在看来,我们除了造他娘地反。还能干些什么!”

一听到造反两个字,在座的众人全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大宋律法一向是官轻民重,当官的贪污个几万贯几十万贯也不过是流配沙门岛,而小民百姓偷上几贯钱就要处死,更不用提什么造反了。当日蜀中乱起的时候何等声势,最后还不是被镇压了下去?他们这些好事的都是看过杀人的,那咔嚓一刀下去,红的白的满地都是,要是落到自己身上,谁敢想象那后果?

“这种疯话就不要再说了!”墙角一个中年人终于站了起来,向四周伸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少安毋躁,“大家要记住,我们要的只不过是一条活路,所以万万不可太张狂!如今那些富商大贾都拿了好处,当官的人家也一样没遭到多少波及,像我们这样地人在朝廷没有势力,便只能自己设法自救!但自救也该有个章程,绝不能自己往刀口上撞!有些事情我们自己不能做,难道不能让别人做么?只要出了大事,朝廷恐怕不得不对这个姓高的有所发落,到了时候,任凭他的什么政令都只有一个废字!”

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全都连连点头,刚才那个开口骂娘的汉子甚至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高声叫好道:“何二哥的这个法子好!杀人不用血的软刀子,正好用来对付那些个当官的!何二哥你吩咐吧,只要是能做的我们绝不含糊!”

“绝不含糊!”

“何二哥你发话吧!”

见四周闹哄哄的,那个中年人不由露出了一丝得意地笑容。”大家都是兄弟,说不上什么吩咐不吩咐,只不过是我给大伙出一个主意罢了。大家应该知道,如今东南盛行明尊教,至少十户人家里,就有一个供着明尊。但凡信奉这个的,大多是赤贫的百姓,他们也不可能去那大观钱庄借钱,所以根本受不到那些政令的好处。只要煽动了他们,还愁这东南乱不起来么?”

那中年人虽然说得简单,但还是有人心存疑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泥腿子都是不要命的,万一真的闹腾起来,恐怕难免会牵连到我们。再说,他们这些人齐心得很,煽动起来恐怕不容易?他们可是把明尊看得比什么都重。”

“煽动不起来?”中年人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阴狠,“如果有谣言说官府要查禁明尊教,所有信教者一律枭首示众呢?如果官府派人砸了他们的祠堂呢?”

“这……”

此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预见,若是那些光脚的汉子听说要查禁明尊教,信教的还要处死,那么,一定会爆发出一场大乱。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是那个姓高的有十万分本事也无法展开。可是,这主意也太过阴毒了,只要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泄露出去,那么,其他人肯定都会不得好死。一时间,整个屋子里一片死寂,谁都不敢先说话。

那中年人一眼就猜透了这些人的意思,立刻轻轻拍了拍巴掌:“大家是担心被人出卖吧?其实我也担心这一点,如今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蹦醚不了几天,要是这一次还生出二心,那么,就洗干净了脖子等那一刀吧!”他信手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意态自如地建议道,“这是一张誓约,大家所有人都往上头盖一个手印,只要有这份东西在,恐怕谁也不敢生出首告的心。这样一来,我们都好有个保障。要么全都可以活命,要么就全都去死!”他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盒印泥,一幅笑容可掬的样子。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色全都变了,有兴奋的,有害怕的,有担忧的,有释然的,人生百态尽在这一刻全数流露了出来。刚刚那个说话的汉子霍地站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把大拇指在印泥里一蹭,然后看也不看那文书一眼,狠狠地按了下去,嘴里还大声嚷嚷着:“我吴三就当第一个,反正没了活路,这一条命也不值钱,就赌上了!”

有了一个起头的,其他人自然也一个个跟在了后头,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神态畏缩的小老头。他不安地看了众人一眼,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还有几亩地,实在不行就硬捱下去也行。这风险太大了,我……我还是……”

“老刘头,你这说什么呢?”吴三一个转身逼了上去,满脸都是狞笑,“大伙儿都按了手印,唯独你推三阻四,怎么,准备出去了就出首告我们一把么?你可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要是你不加入,到时候她怎么样可没有人能保得准!”

最后那句赤裸裸的威胁顿时让小老头吓得浑身发抖,他死命地点点头,一骨碌爬起来把大拇指放在那印泥中,然后哆嗦着按在了文书上。

此时,屋子里方才响起了一阵如释重负的吁气声。

第三十六章 毁祠堂义愤填膺

宋朝的饮茶饮酒之风早已渐渐传入民间,因此有茶酒卖的不仅仅是城市中的酒肆茶馆,也有乡间路旁的小店。叫上三五个人,来上几角老酒,有钱的便加几碟下酒小菜,没钱的则就着酒聊聊新鲜事,这便是民众最大的休闲娱乐了。

在路边支撑几根竹竿,拉上大块油布,然后烧起炉灶吊上一壶酒,这便是一个最最平常的路边酒肆。四五张满是油腻的小木桌旁,几张条凳横七竖八地摆放那里,客人却只有寥寥几位,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海碗,里面是滚烫的黄酒。只见这些人一边不时捧起碗喝上一口,一边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操持这个酒肆的乃是夫妻两人,见今日生意不好,两个人便对视了一眼,男人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女人则伸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一下,挪动着步子来到路边张望,看了一阵子便惊喜交加地叫道:“有人来了!”

男人原本不信,待到看着十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出现在视线中,脸上不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忙从旁边又拿了一个满满的大酒壶吊了上去。一群人走近了,便有人高声叫道:“店家,快去热酒,每个人上三大碗!”

“好,好!”女人连忙应了,前前后后张罗了起来,可一阵安顿下来,却发觉来的客人太多,自己的桌凳竟然不够。情急之下,她只得满怀歉意地朝先头的几个客人打招呼,那几个客人原本还不愿意走,但是,后来的几个汉子上前在他们耳边嘀咕了一阵,这些人便立马放下酒钱,须臾走了个干净。店主夫妇见状虽然疑惑,却也心喜有钱可赚,哪里管这么多。

领头的短衫汉子见闲杂人等都走光了,便满面笑容地让所有人坐下。又示意店主端上黄酒。等到所有人面前都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酒,他才走到了自己的位子旁边,大声说道:“大家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我朱八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报答大家,就只能请大家在这里好好喝一顿酒了!那些大一点的馆子我们去不起,但是,大家今天在这小酒肆里尽管喝,无论多少。一律由我结账!”

“多谢八哥!”

一帮汉子都露出了感激的神情,也不嫌那酒碗烫手,一个个龇牙咧嘴地举起了酒碗,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地便嚷嚷道:“要不是八哥,兴许我们早就饿死了,更别说这时节还能够有口酒喝!为明尊修祠原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这几年多亏明尊护佑,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大伙儿出这点力,原本就是应当的,你们说是不是?大伙儿说。是不是应该我们敬八哥一碗?”

“没错!”

一片附和声中。一群汉子齐齐将碗举起过头,高声叫道:“我们先敬八哥一碗!”

那朱八见别人举碗,心中一阵激荡。重重点了点头道:“好,大伙儿的心我领了!”

三碗酒下肚,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但是,酒肆的店主夫妇却吓了个半死。民间信明尊教的人固然多,然而,害怕明尊教的同样不少,甚至还有人说明尊教地信徒全都是茹毛饮血的凶徒。因此,听说这一帮子客人信的乃是明尊,夫妇俩不由心中叫苦。但一为性命,二为生计,他们只得打点精神来回添酒,脸上还得赔笑伺候着。

一伙人喝得正痛快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接着,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八哥,八哥!”

朱八回头见是一个信教的表弟,立刻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在身旁坐下。又殷勤地劝他喝酒。谁知那新来的汉子死活不肯,只在那里大叫道:“都什么时候了,八哥你还有心思喝酒,明尊的祠堂都已经被人砸了!”

“什么?”

这下子不单单是朱八勃然色变,就连在座的其他汉子也霍地站了起来。为了修建祠堂,他们几乎拿出了这几年积攒的所有钱粮,轮流修了一个多月这才修好,所以才会相约到这个酒肆来庆祝一番。此时,朱八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厉声质问道:“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砸明尊地祠堂?”

“八哥,是官府地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在场众人全都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事居然涉及官府。朱八的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

“这不可能,官府怎么会出面干涉这种事?”

“官府地人全都穿着号衣,我亲眼看见他们砸了明尊的塑像!他们还说,信明尊就是信邪教,就是对朝廷不利,就是反对官府。如果我们还敢这样做,那么,下一次就要抓所有人坐牢打板子杀头!”

坐牢打板子杀头几个字犹如重锤一般,敲打得这群汉子面无人色。

朝廷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但是,官府是什么他们都知道。每逢问案的时候,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被当堂剥了裤子打板子,甚至是当街斩首示众的事情他们都曾经见过,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们之所以信明尊教,不过是寻到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靠,不过是相信明尊能够保佑他们过好日子,万万没有想过和官府朝廷作对。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更新最快http://wap.

朱八劈手将一个海碗重重地砸在地上,目光中流露出无穷无尽的痛苦。”我们挨饿受穷的时候,朝廷官府在哪里?我们没钱看病活活等死的时候,朝廷官府在哪里?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地时候,朝廷官府又在哪里?我们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说明尊教是邪教,明尊是邪神?”

这一番饱含真情和愤怒的话说出来,其他汉子顿时生出了共鸣。刚,才喝下去的酒似乎都一下子冲到了脑际,一时间,人人都在那里大喊大叫。谁也没有注意,刚才还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店主夫妇已经溜了个干净。

“八哥,我们去官府讨一个公道!”

“对,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哪能让他们说砸就砸!”

“对,谁能让我们吃饱饭,我们就信谁,官府管不着!”

群情激奋下,朱八旁边围满了人,个个的脸上都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见此情景,朱八也感到血气上脑,不假思索地举手叫道:“好,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我们现在就进城去,一定要让官府给我们一个解释!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明尊不是邪神!”

不一会儿,这些汉子便气冲冲地离开了,而落在最后的一个人影则突然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路边酒肆,然后便快步跟了上去。血色残阳映照着西边地天空,露出了几分肃杀的气氛。

处理完了一天的公务,赵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正想去休息时,突然有差役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

赵鼎最看不得这种慌慌张张的样子,板起脸斥道:“什么事这么慌张?”

“一群泥腿子把县衙团团围住,说是要让官府给一个说法!”

“什么?”赵鼎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那差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他顿时感到一颗心被狠狠砸了一下,来不及细问便三两步冲了出去。他来余杭上任不过几个月,若是真的闹出什么大事,那么,什么天大的抱负都不用想了。

来到大门口,他就看见十几个身着短衫的汉子怒气冲冲地围在县衙前面,而几个差役尽管不停地在那里劝阻,甚至还扬着手中的水火棍作为威吓,但仍旧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围观者少说也有数百,个个都在那里指指点点看热闹。

“赵大人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刚刚还在纠缠差役的那些汉子全都转头朝门口看去,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赵鼎身上。猝不及防下经受了这么一番注目礼,赵鼎顿时心中一颤,然而,身为朝廷官员的骄傲让他立刻丢下了仅有的一丝畏怯,高昂起头质问道:“尔等何人,可知道围堵官府是什么罪名?”

一番官话一压,有几个汉子便有些畏缩,但是,朱八却毫不畏惧地踏前一步:“我们是余杭县人,平日以租种田地与人打短工为生,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大人刚刚问我们围堵官府是什么罪名,我们倒想问问大人,为什么非要断了我们的活路?”

赵鼎闻言心中疑窦大起,连忙追问道:“本官何时断了你们的生路?”

见赵鼎不承认,朱八更是心头火起,一下子忘了尊卑之别,恶狠狠地朝赵鼎瞪去:“我们前不久才刚刚造好的明尊祠堂被官差砸毁,难道这还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这余杭内外有明尊信徒数千,大人凭什么说明尊教是邪教?”

第三十七章 巧处置恩威并济

明尊教!

听到这三个字,赵鼎顿时提起了十万分警惕。中原之地往往信奉佛道,因此旁门左道的各种教派大多被直接斥为邪教,而利用这些邪教作为名义举事造反的更是比比皆是。所以,寻常官员只要听到某某教聚集,都会采取异常严厉的措施。

赵鼎虽然自幼为寡母养大,也知道底层人的艰辛,但是,他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士大夫。一个余杭县便有数千明尊信徒,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啻是当头一棒,倘若处理得不好而激起真正的民变,那么,说不定乱的便是整个江南!

“你既然说是官府中人砸了祠堂,那好,本官便把县衙中的所有差役都叫出来让你认一认!”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打定主意先以安抚为主,口气也稍稍温和了一些,“来人,把县衙中的所有差役都叫出来!”

不多时,数十个穿着整齐号衣的差役便从县衙中奔出,整整齐齐地在门前站成了一排。看到这个情景,人群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聚众闹事,赵大人原本可以拿了他们,费那么多事干什么?”

“你懂什么,赵大人是好官,哪像那些糊涂官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知道拿人?”

“既然敢让他们认人,保不准事情原本就不是官府干的!”

“这可说不好,明尊教闹得太凶了,官府说不定就是给这帮泥腿子一个警告呢?”

听着耳边各式各样的议论,朱八的满心火气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聚众闹事是个什么罪名,怎奈刚刚遽然听到这个消息,然后又被酒气冲昏了头脑,他怎么也不会公然带人到县衙抗争。见四周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只得一咬牙示意旁边的表弟上前认人。

那汉子上前仔仔细细辨认了半天。方才退了回来,脸色涨得通红。

“八……八哥,当时情急之下,我只看到那个领头的一脸横肉,眉心有一颗红痣,其他人都没怎么看清楚。这些官差,似乎像,似乎又不像。我……”

赵鼎听那汉子神情犹豫,不由微微皱了皱眉。这些靠种田做短工卖力气的苦力,若不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绝不可能冒险围堵官府,而那个刚刚出面认人的汉子明显只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么看来,莫非是真地有人冒充官府?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冒充官府乃是掉脑袋的罪名,难不成这些人有意激起民变?

民变两个字浮上心头时,他的脑际立刻闪过一丝灵光。近来的各种消息和端倪以飞快的速度串联了起来。他摆摆手示意一群差役暂且退下。这才背手上前一步,对所有围观的百姓说道:“本官自上任以来,处事从来都是依据朝廷律令。从来就没有胡乱派出官差扰民,这一点,想必各位也应该有目共睹。明尊教是否邪教还未有公论,在州府尚未有令传下之时,本官决不可能贸然派人砸毁祠堂!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不法之徒冒充官差,胆大妄为罪大恶极!倘若有人能提供这些人地线索者,赏钱二十贯!”

二十贯!

听到这样一份高额的赏钱,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惊叹。二十贯足可够三口之家吃上一年了,现如今只要能够提供线索便可得到。怎能不让人们意动。也不知是谁大声哄嚷了一句:“乡亲们,把那些家伙揪出来!”

“对!绝不能放过那些家伙!”

只是片刻的功夫,朱八等人便没有了起先的盛气,几乎个个耷拉着脑袋,尴尬的尴尬,畏惧的畏惧,除了朱八还勉强抬头看着赵鼎,其他人连和这位县尉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既然人家都已经明言乃是有人冲撞县衙,那么。自己这些人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就决计难以逃脱。

一时间,人人的心中都是惶惶不安。

见自己的目地已经达到,赵鼎便把目光转到了朱八等人身上,语气也渐渐严厉了下来:“尔等身为本县之民,若有冤情自可到县衙陈述,呼朋唤友围堵县衙,此行径便是犯了律法!有冤本官可以为尔等做主,但是有罪却不可不罚!来人!”

朱八等人闻言都是心中一紧,此时,他们方才领会到官府威严,情不自禁地脚下一软,全都跪了。而本待散去地围观百姓又都好奇了起来,须知这罪过说轻则轻,说重则重,若是大老爷不高兴,定个重罪往上一呈报,最后定个死罪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场内忽然鸦雀无声。

等到十几个差役上前听命,赵鼎便沉声道:“念尔等乃是一时情急,又是初犯,因此本官从轻处置,为首者笞二十,其余笞十。尔等当引以为戒,今后不得再犯!”

居然只是笞刑!

闻听此判,别说朱八等人松了一口气,便是人群中也喧哗了起来。

折算下来,两者也不过臀杖七下而已,较之人们先前的想象已经是轻多了。原本行刑应当是在公堂之上,但赵鼎今次公断原本就是在门前,因此便顺势把行刑的地方改在了县衙之前。

领了赵鼎地眼色,一帮公人也不敢玩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地决杖完毕,便上前复命。而受杖的十几个汉子也先后爬了起来,虽然有些一瘸一拐,却都是一声不哼。此时,人群中便传来了几声“好汉子”的赞语。

气冲冲地进城讨公道,最后却是换来了一顿板子,朱八等人自然有些灰心丧气,正想走时,却不料背后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慢着!”

朱八本能地回过了头,见说话的人是赵鼎,连忙喝令旁边的人停了步子。他也知道今次的事情其实已经算是侥幸,但心中那点怨恨却始终不去,此时的脸色自然难看得很。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朝廷虽然没有宣示明尊教是邪教,但是,尔等私自设祠堂却有所不妥。我朝无论是修道观还是造佛寺都须官府核准,所以说,倘若真的有人报知本官,本官也不得不派人去拆除。尔等都是穷苦人,积攒银钱殊为不易,平日在家供奉明尊也就罢了,似这种建祠堂之类的劳民伤财之举不可再复!有那些闲钱,不若用在家中妻儿老小身上!余杭孔庙已经倾颓,本官议择日由民夫修缮,尔等若是有意,本官可将此项差事交由你们去做,每人工钱两贯!”

朱八信明尊也已经有些年头,因此并不把开头的几句警告放在心上,但是其他几人却有些醒悟。及至赵鼎说了修缮孔庙地差事,一群人顿时喜出望外,连忙拜倒称谢,就连朱八也无话可说。等到人群散去的时候,竟是无人不称赞这县尉大人恩威并济治理有方。

赵鼎却没有这么清闲了,回到书房的他几乎不可抑制地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今天的事情能够这么快地弹压下去着实是侥幸,就他观察,人群中的明尊信徒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若是自己稍有不公,则势必激起民变。而朱八等小人物在朝廷官员面前的畏怯也帮了他的大忙,若是他们一再胡搅蛮缠,自己不见得能够从容应付过去。总而言之,明尊教在江南一带的广泛传播不可小视,若是真的被人挑唆利用,则后果不堪设想。

高俅收到赵鼎急奏地时候已经是当日夜深时分,看完通篇陈奏,他的所有倦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脸上更是眉头紧皱神情凝重。他正想找人商量时,谁知大门被人一把推了开来,燕青大大咧咧地跨入门槛,反手又把门关上了。

“大哥,今日余杭可是上演了一场好戏。赵元镇翻手为云覆手雨,把一群明尊信徒收拾得服服帖帖!咦?”燕青这才看到高俅手中的札子,不禁笑了起来,“想不到他的动作比我还快,我把事情探明之后快马加鞭赶回来,他的东西居然已经到了!”

高俅闻言立刻神情一振:“这么说,小七你也在现场?”

“我当然在现场,旁边还有明尊教的圣母,我还有一个手下就在挨板子的人里头。看到赵元镇的那番手段,圣母的脸都青了。话说回来,赵元镇最后笼络人心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即使是寻常百姓,也对孔庙敬若神明,让他们几个去修庙,又给了高额的工钱,以后那些信明尊的都得掂量掂量!恐怕就是大尊也在那里跳脚了!”

“大尊圣母?”听到这两个指代意义很浓的名词,高俅本能地忽略了其他的句子,“你真的混进了那个邪教?”

燕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捐了不少钱,又找了安溪镇一个富户作为掩护,他们还不把我这个富家子弟当作肥羊?只可笑那些明尊信徒辛辛苦苦建好了祠堂,谁知竟是被本教的大尊派人毁去的,要是他们知道,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信什么劳什子明尊了!”

第三十八章 动杀心高俅放权

见高俅露出了专注的神情,燕青也就不再卖关子,把自己这些天的行踪一一讲述了一遍。原来,所谓的明尊教正是从摩尼教演变而来,其源头来自福建,但是,到了东南之后却难以为一般士大夫接受,因此转而在下层发展信徒,继而取了一些相对简单的教义而改为了明尊教。几经周折之后,一个原本出身大家却又家道中落的泼皮史三看中了明尊教在底层百姓中的影响力,暗地里捣鼓出了不少异像,最后便鼓吹自己乃是明尊转世,谁知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

“信徒中传言,史三是因为冒称明尊转世而受天谴死的,而就是在史三死了之后,明尊教便出现了一位圣母。传说那圣母能够变身外化身,能够舍身救信徒于水火,总而言之,便和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差不多,在现身表演了几次神迹之后,大半信徒便全都皈依于这位圣母座下,至于大尊则是之后才出现的。从我暗中派人追查的结果来看,圣母手段有限,但是背后那个大尊非常神秘。我虽然成功混了进去,但是他们对我还有防备,从未见过大尊的模样,这得慢慢用心查了。”

“小七,这些事情果然还是你有门道,只不过以后得加倍小心,别误了自己安全。”尽管燕青说得轻易,但是,高俅却知道其中大有凶险。这些人既然知道煽动百姓,那么,其所图就绝不在小,赵鼎的猜测兴许摸到了几分边缘,但是,很可能还没有触及到真正的重心。区区几个靠放高利贷起家的富民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呼风唤雨颠倒黑白是需要根基的。如果说真有人希望作为朝廷粮仓的东南什么乱子,那么自己这边下手就一定要稳准狠!

想到这里,他便径直问道:“你认为他们这一次动过之后,还会不会再继续把事情闹大?”

“赵元镇的处理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他们的下一步也许会拖延,但绝不会什么都不做。”燕青沉吟片刻便说出了自己地看法,突然,他想起那一日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连忙问道,“对了大哥,这些天连家别业是不是住进了特殊的客人?”

燕青的这句话顿时使得高俅脸色大变,他随手扔下了赵鼎的札子。

神情凝重地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我还能从哪里听说,自然就只有那个地方!大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什么哑谜?”

“不是我要打哑谜,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一想到连家别业中的那些女真人,高俅就觉得头都大了几圈,“连家那边住着的是陈无方从辽东带回来地几个女真人,这些人号称女真使节,原本一力要求进京面圣,我上奏之后。圣上便吩咐由我接待。此事非同小可。容不得出半点纰漏,如今知道这消息的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人,所以我才会问你究竟知道多少,”

“竟然这么复杂!”燕青跟随高俅多年。当然知道事情轻重,因此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要是照大哥你这么说,我倒是认为不仅仅是民间有人意图不轨,而是有外力干涉!我昨日偷听圣母和几个手下谈话,说是大尊让她派人去查一下连家别业中都是住着什么人。因为事涉连家,所以我当时便留了心,只不过他们一向对我看得严,所以我也不敢妄动。今天要不是赵元镇演出了一场好戏,我假托回家一趟溜了出来。恐怕还找不到机会。”

明尊教居然有人在暗查连家别业中的女真人!

对于高俅而言,燕青提供的这个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雳。若只是小民百姓中别有用心的人,重视的肯定是官府的一举一动,而不会是一家和官府有密切联系的商人家里住进了什么人。而会打听这种消息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敌国奸细!一想到明尊教在东南的数万信徒,他就不由感到头皮发麻,这要是真乱起来,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七,从今天开始。你把我给那些明尊教上上下下地人盯紧了。缺人手你尽管说,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把这些人连根拔起!”说到这里,高俅已经有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或许能够容忍和自己有分歧的人,但是,他绝不会对敌国奸细手下留情。”我知道你一直嫌我拘着你不让你用狠手,这一次我特许你使用一切手段。只要能够拔了这棵毒瘤,你杀多少人我都不管!”

“这才对我的胃口!”燕青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上尽是说不出地兴奋。”说好了,功劳我都不要,但是干系大哥你得替我担着。要么不干,既然真的干了,那就得一劳永逸省得将来再出任何麻烦!那些家伙既然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么,也就别怪我燕小七心狠手辣了!”

燕青兴冲冲地离开没多久,伊容便端着一碗面推门进了书房,见高俅呆愣愣地撑着下巴在那里出神,她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将面条搁在了几案上,然后便在高俅的耳边重重拍了一下巴掌。

吓了一跳的高俅转头一看,见是伊容巧笑嫣然地站在那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好气地给了一个白眼:“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进来了?”

“谁一声不吭,明明是你自己想得出神,根本就没看见人家!”伊容见丈夫的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脸庞也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心疼,“还说下江南游山玩水,我说你就是个劳碌命,不管到哪里都闲不下来!那些能让别人做的事情都推给别人不就行了么,别年纪轻轻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高俅情不自禁地在伊容的脸上掐了一把,见她一瞬间脸色飞红,更是感到心中温暖。”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辛苦劳碌,这不是没办法么?我以为东南总该比西南太平,谁知道这天底下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握住了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没办法,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我,所以不容有半点差错。等到天下真地太平了,到时我一定带你们去游山玩水!”

“尽说些不尽不实的话!”伊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劈头啐了一口,一跺脚奔了出去,竟是连房门也忘记带上了。佳人虽然远去,但高俅仍然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淡淡幽香,心中不由一荡。

“这丫头,都已经嫁人了还是老脾气!”

他刚想沉下心来考虑明日如何去和完颜阿骨打进行拉锯战,门口突然又闪入了一个人影。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便现出了一张大大的脸。

“爹爹,爹爹!”

一看到是高嘉,高俅便知道今晚的所有计划全都泡汤了。只见这个小人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睡衣,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眼角似乎还有泪痕。显然,小丫头是做了噩梦后偷偷溜出来地。他在两个儿子面前都能够摆出严父的姿态,偏偏拿这个独生女没有办法,当下只能弯下腰把女儿抱在了膝头:“这么晚了,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爹爹,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吓人的梦!”高嘉使劲揉了揉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梦见爹和娘满身都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在那里拼命地哭,结果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极了,醒了之后又叫不醒奶娘,于是就只能到这里来。爹爹,我实在睡不着,你说,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对不对?”

“傻孩子,做噩梦是最平常的事,当然没什么可怕的!”高俅轻轻在女儿的挺起的鼻尖轻轻捏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跟你李姨学了这么久,怎么还会被区区一个噩梦吓成这样?梦里的东西当然是假的,赶快回去睡一觉,第二天肯定就忘了!”

“不嘛,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高嘉使劲地抱住了高俅的脖子,满脸不依地撒着娇,“爹和娘已经好久都没有陪我了,我要爹和娘一起……”

正当高嘉使劲浑身解数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嘉儿!”

高嘉慌慌张张地回头一看,见是英娘站在门口,一张小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父亲那一关是最好骗的,而母亲那一关是最难过的。她撅着嘴难心不情愿地走到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

“娘!”

英娘原本是到女儿的房间中去看看,谁知到了那里却发现高嘉不见了,这一惊之下自然非同小可。满院子找不到人之后,她立刻想到了丈夫的书房,结果果然发现女儿在这里。她正想狠狠训斥高嘉,却突然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算了吧,嘉儿也是因为做噩梦所以才会偷偷跑出来。”高俅见女儿一幅泫然欲涕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心软了,“崔氏晚上睡得沉,她醒来之后没有个伴也不妥。这样吧,你不是说白天陪她读书的琅儿不错吗,就干脆让她搬进来,也好让嘉儿有个伴!”说到这里,他便伸手在高嘉头上使劲揉了揉,“小鬼灵精,这下满意了吧!”

高嘉一下子便换了一幅笑脸,用力一蹦挂在了高俅身上:“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

英娘却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孩子都让你惯坏了!”

第三十九章 闻首告警惕顿生

自从余杭明尊信徒闹出了一场莫大的风波之后,似乎整个明尊教在明处的活动都消停了下来,就连初一十五的信徒集会也不再举行。不过,光明正大的活动固然可以取消,暗地的串联却仍然相当活络。就在朱八等人挨了板子后的第三日,便有人给他们送去了上好的伤药,口中还不遗余力地称赞他们侍奉明尊至诚,必能受到福荫。

然而,一帮神神鬼鬼的人刚走,朱八的家里便突然来了又一拨人,都是早先一起挨过臀杖的。这些人一进来便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几个年长的先坐了,年轻的则站在后头。

“八哥,前几天的事情闹过之后,我们寻思着,这一次的事情恐怕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最年长的一个汉子扫了一眼其他人,率先开口道,“八哥,当初我们一时义愤去官府吵闹,如果碰到一个强硬的官儿,那天还能囫囵回来吗?那个赵大人明明白白地说了,官府没有派人砸祠堂,我们后来又特意去查过,来的那些家伙匪气很浓,确实不像官差。”

朱八在教中的地位比这些人更高一些,一来是因为他讲义气,在周遭人中间威望高,二来则是因为他的脑筋还算好使,因此别人想得到的事情,他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只是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也就别再瞎猜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指着床头的伤药说道,“圣母和大尊知道我们的苦处,所以派人送来了药,大家好好养伤,再过几天也好去孔庙上工。以后孩子都大了,有了这一条脸上也有些光彩,说不定还能有些福报!”

见朱八不肯接口,众人不免都有些失望。其中一个性急的便突然插话道:“若是能抓着那些假扮官差的人,我非得好好揍他们一顿,然后押着他们重修了祠堂!说起来那赵大人真是个好官,虽然厉害了些,但毕竟不是以前那些吃人肉啃人骨头的货色。听说如今杭州各县都在厘定田亩,似乎还传言要减税,要是真的如此,那我们可就真的有活路了!”

“这种事情还说不定呢!当官的一天一个章程。谁都说不准!熙宁年间那个王相公那么大地名声,最后的政令还不是比以前更苛严?要我说,指望朝廷没多大好处!”

“话也不能这么说,明尊再大,能大过朝廷去,能管过天子官家?我们就是天生受穷的命,明尊固然要信,指望能有个青天也不是什么坏事吧?要是赵大人能够真的爱民如子,也不是我们的福分么?”

见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朱八更是心乱如麻。从这些杂七杂八的话中。他已经能够听出不少人已经有了异心。可是,这能怪他们么?明尊确实给穷苦人找了一条活路,只要是入教的人都能每月得到一些钱粮。但是,这都不是能够白白接受地。他们要做的一是发展更多的信徒,二是在能够维持温饱的状况下向明尊献祭表示虔诚。这些做法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是,一旦有了比较,那么,人心自然是会变的。

是虚无飘渺的明尊实际,还是一个青天大老爷更实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个答案无疑是异常简单的。数日之后。一个乡民便偷偷去了余杭县衙。

自从高俅那里有了回文之后,赵鼎便愈发忙碌了起来,原本无意见一个没什么大事的农户,但是,当听说对方的来历之后,他立刻便改了主意。在如今没有更多线索的时候,有人送上门来自然是最好不过地结局。

他没有在公堂上摆出架子接见,而是直接命人将其带到了一间宽敞僻静地屋子,然后便遣退了所有无关人等。这才朝来人点了点头。

“就是你要见本官?”

那乡民也是第一次独自见官,脸上自然是慌慌张张的,原本还站着的他在听到这句问话之后,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才结结巴巴地道:“犬……大人,小人……小人张二狗,今……今天求见是……是因为……”太过紧张地他一下子卡了壳,不由激动得满脸通红。

“好了好了,这不是公堂,你用不着那么紧张!”赵鼎露出了一丝笑容,适意地摆了摆手,“你起来说话吧,要是渴了,旁边有茶,不妨润润嗓子!”

张二狗打出娘胎就从来没见人对他这么客气,当下便觉得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之后,他哪敢去动旁边的茶盏,只是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肃着手站了。

赵鼎鼓励似的点点头:“不用着急,慢慢说,本官决不会怪罪你!”

有了这句话,张二狗顿时多了几分底气,当下便详详细细地把自己信奉明尊教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末了才很有些畏缩地问道:“赵大人,小人回去之后仔细琢磨了您的话,不敢再信这邪教了。只是这明尊教实在是势力大,当初小人的村里头也有毁谤明尊的,听说那人第二天便暴毙而死,灵验得很,所以村子里几乎没人不信。小人这一次出首,就怕回去之后遭了报应,这一条命不算什么,可小人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实在是毗”

了解大概情况之后,赵鼎只觉得后背心都凉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明尊教居然已经在乡间发展到了这样的程度,整个村子竟全都是信徒,要是其他村庄都是这样,也就是说,一旦有变,便可以造出巨大的声势。尽管心中惊骇,但是,当着张二狗的面,他却掩饰得滴水不漏,脸上地笑容依旧温和可亲:“你放心,你今天说的事,本官替你保密!你是个本分人,这一次孔庙修好之后,你要是愿意,本官还可以让你寻一点其他差事做。”

送走了感恩戴德的张二狗,赵鼎原本想再写信给高俅,但左思右想却有些不放心。这些民务上的事情向来有轻重缓急之分,要是高俅认为不重要而耽误了,那可就非同小可。想到这里,他连忙命人准备了马车,竟是亲自往杭州城内赶去。

得知赵鼎来见,高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直到赵鼎把事情始末来由一一说了,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元镇,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要是别人,上书一次也就够了,想不到你还亲自跑这一趟。民政无小事,这点道理我还不至于不明白,你放心,一接到你上次的上书,我就移文各县以及两浙路和江南东路各州县,令他们严密注意明尊教的动静。”

“相公远见,下官不能及也。”赵鼎此时方才领悟到高俅早有准备,心中立刻松了一口气。不过,他想想还是补充了一番,“不过,百姓信明尊只是为了生计,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同,所以不可一概而论。今后若是真的查实明尊教为邪教,还是应该将普通百姓和真正的教众有所甄别,也可以避免存在冤情。”

“唔,元镇说地很有道理。”高俅赞赏地看了赵鼎一眼,心中暗自点头。二十岁出头便能稳重至此,足可证明赵鼎是可用之才。这样看来,若是此次明尊教一事真能处理得好,自己也该上书朝廷举荐。算起来,自从宗泽之后,自己似乎没有正儿八经地举荐一个人,横竖大宋朝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自己也不算违规。

正踌躇间,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对赵鼎交待两句:“元镇,既然明尊教的事是从你的地头上起的,那么有件事我便得嘱咐你。明尊教在东南一带传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我早已让小七去查证此事。据他所言,明尊教似乎并不只是意图不轨,很可能还有其他企图,其中甚至有外力干涉。所以,你倘若遇到这类事需要处理,不妨放长线钓大鱼,莫要为了立功而打草惊蛇,你明白么?”

赵鼎已是听得愣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注意到明尊教端倪的人,却想不到高俅早已派人在查,而且注意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等到他领会了这番话,方才醒悟到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刚刚高俅说查证此事的是燕青,那自己原本把他当作衙内岂不是大大地走眼?想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了几分尴尬,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高俅却不知道赵鼎和燕青之间还有一段隐情,只以为他是在懊恼:

“元镇,少年得志原本是好事,你在大事小事上也从未疏忽过,这一次的事我也不过白嘱咐几句罢了。民变是大事,但倘若涉及敌国更是大事,两边都马虎不得。好了,你是余杭县尉,一县的事都靠你打理,用了饭便赶紧回去吧,别让百姓找不到你这个父母官!”

听高俅这么说,赵鼎自然连连点头,只是却不肯留下用饭,直到高俅沉下了脸他才答应了下来,心中自然还是有些窃喜的。寻常宴请暂不必说,但这等随意留客之举,往往只是在极为亲密的亲友之间盛行。

第四十章 连暗示好事

自唐宋以来,士大夫便日益崇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宗旨,每日饮食力求翻新,五花八门的花样足以让前人砸舌。一顿家常便饭,冷热数十道只是寻常事,若是遇着宴请,那更是要让四五个厨子忙上整整一天,而其间浪费的钱粮往往可供普通人家过上一年半载。

身在世间,高俅自然不能免俗,在他看来,既然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赚的,那么,民以食为天,在吃上头多下点功夫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他一向的习惯是吃不完的菜肴点心全部赏了家里的下人,而且是内外均得,没有什么厚此薄彼,由是自然是皆大欢喜。

酒醋白腰子、炒鹌子、烙润鸠子、湖鱼羹、田鸡串……连高俅自己看到这一桌子菜肴,都感到没有下筷的地方,更不用说尚未在这上头用心的赵鼎了。

这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自从高俅当日对妻子露出口风,为高蘅选夫婿这个话题不知为何便在府里渐渐传开了,久而久之见主人对赵鼎分外不同,那些下人便都把赵鼎当作了未来的佳婿。毕竟,高蘅是一直被高俅夫妇当作千金一般养在家里的,虽然是侄小姐,但将来出嫁必然是高俅亲自操办,因此厨房里的几个厨子厨娘一听说是留赵鼎用饭,立刻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巴结。

“这些家伙,听着风便是雨,巴结得也太过了!”

高俅情不自禁地笑骂了一句,便示意赵鼎坐下,这才对旁边的高升吩咐道:“你去厨房,每人赏五贯钱!不过,今后没有特别吩咐的全部按照常例,要是换了别人,还以为我是炫耀豪富!元镇以后都是常来的,让他们别把人给我吓跑了!”

赵鼎起初也被那一桌二十几个盘子吓了一跳,及至听出高俅话中有话。他不由心中剧震。他原本就是聪明人,所以才会在当初高俅随口一问之后立刻写信给母亲问讯,如今听高俅似乎有旧事重提的意思,一颗心自然而然地提了起来。

高俅摆手示意高升斟酒,又对赵鼎笑道:“原本只是留你用一顿便饭的,谁知他们竟用了这许多功夫。你回去后还要处理公事,酒便以三杯为限,如何?”

“多谢相公体谅!”赵鼎见高俅亲自递过杯子。连忙欠身双手接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我自幼丧父,全靠家母一力抚养,所以一向俭省惯了,刚才一看这架势着实一惊,让相公见笑了。”

“元镇这么说便过了,难不成人人都是生来富贵不成?”高俅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便露出了一丝追思之色,“你乃是朝堂新贵,家底又不算厚实。若是像那些不知轻重的人一样和人攀比吃喝。那即便学问再好也是不足取的!别人都是等到他日腾达之后方才把父母接到身边,你却一中进士便将母亲接到了京城,为人如此纯孝。岂可是那些生于膏腴之家的纨绔能够比拟地?”

高俅的这句赞语正中赵鼎的心坎,他自幼丧父,全凭母亲抚养,因此事母至孝,即便知道东京地高宅鬼,却依旧借了一笔钱先在京城安置了母亲。正因为如此,他的俸禄如今一多半都得用了还债,就连置办家人也是捉襟见肘,如今统共身边也就两个家人而已。

但是,这些苦经他自己知道。却不可对外人道。当下他只是谦逊了一句:“相公谬赞了,身为人子这是应当的。”

“好了好了,你再客气来客气去,这满桌的菜都要凉了。”高俅伸手止住了赵鼎接下来的话,摇头一笑道,“你要是也学那些矫情的只动两三筷子,可就辜负了那些厨子花费地大把气力了!”

当下两人便开始用饭,直到高俅见赵鼎似乎差不多了,这才命人撤去盘子。一一漱口之后方才上了茶。此时,他才斟酌着字句问道:

“元镇,此次我南下的时候从数百个进士当中挑选了你们,便是存了一个示范的例子,因此,你们这些天以来的所有政绩,我都一一具折详细禀明了圣上。区区县尉不过是一个起步,今后的仕途之路还很长,你须得有一个准备。”

赵鼎哪里不知高俅正在面授机宜,立刻坐直了身子。同为一科进士出身,名次相近的人也许却会在之后的宦途上大相径庭,一个可能扶摇直入政事堂,另一个却可能永远在地方上蹉跎岁月,这都是常有的事。

而高俅如今交待的便是此中关键,他自然是格外上心。

“历来考中进士的,先在中枢放一放,然后便到地方做官,这就比那些一开始便放到各地作县尉地高上一等,但是,这并不是一成不变地。”见赵鼎听到县尉两个字似乎有些不自在,高俅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不要忘了,蔡元长的宦途,便是自钱塘尉起步的!”

赵鼎旋即感到豁然开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不过是庸人地想法,蔡京能够有如今的地步虽然也沾了机遇的光,但总脱不过手段和才能。他虽然对蔡京的一些行径很看不惯,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能够如蔡京这般抓牢君王心意的人实在不多。

“不过,君子重德小人重才,此话虽有偏颇,但历来君王用人以德为重,而以才次之,虽然因此而养成了一批空有德行而无治事之能的庸才,但是,仍然被人认为是用人的正道,这一点元镇却不可忘!”高俅渐渐语气加重,带上了几分告诫的意头,“七县之中,我也早有了一个比较,余杭在你的治下确实显露出了几分新气象,所以,你必定是要再往上拔的。然而,你太年轻,难免不会招人闲话,所以,该做地功夫你一定要做足,千万别给人留下可以攻击的把柄。就如上次的信徒聚众闹事,若是你当日只以安抚为主,便会被人斥之以惠民损上,幸好你掌握了分寸!换句话说,只要有人保举,地方上的政绩反而是最最可靠的!”

赵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中枢的水实在是太深了,除非是状元,否则区区一个进士恐怕会立刻被淹没,更不用说名字上达天听。而只要有一个得圣意的举主,只要确实在地方上有政绩,则立刻便能够让天子记住,转眼便是将来拔擢的一个砝码。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什么都是空的,当下他便重重点了点头:“相公放心,下官明白了。”

二十出头地人,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高俅看着赵鼎沉稳的模样,怎么都没法和当初那个急躁的小伙子联系起来,这不过是区区几个月功夫罢了。

沉吟片刻,他终于还是带出了那个话题:“令堂也已经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一直独居恐怕也有所不妥。最近内子正好有事情要上京一趟,正好可以去探望一下令堂。若是你有什么书信或是话要带的,不妨让她带进京城。”赵鼎先是一愣,但立刻领悟到了高夫人英娘此行的用意。他毕竟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因此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愣了老半天方才蹦出了一句话:“那便有劳高夫人了!”

宾主又攀谈了一会,赵鼎见高俅似有倦意,顺势起身告辞。高俅也没有起身远送,嘱咐了两句便让管家高丰景送赵鼎出去。

才出了高俅那座小院,高丰景便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对赵鼎躬身一揖道:“赵大人,夫人交待说,您倘若方便的话,便再过来一次,若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她必定会将原话带给赵老夫人。”

赵鼎原本有些恍惚的心神顿时一凝,高俅刚刚暗示完的当口,高夫人英娘又突然提了这话,无疑是说明此事已经大成。他强自按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微微点头道:“那便请你回报高夫人,多谢她的好意!”

正房之中,听了高丰景的陈述,英娘便点了点头令他退下,这才对旁边的伊容和白玲笑道:“你们看看,高郎挑中的人真真是聪明透顶的人,这一说他就明白了!要是换作那些一心一意讲究女德的大宅门,要嫁女儿还不是全由长辈做主,哪里有这些多出来的事!就是我当年入门的时候,也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姐姐这么说,岂不是说我和阿玲太会折腾?”伊容见白玲笑得促狭,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蘅儿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毕竟情分深重,总不能让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嫁了,好歹也得知道未来的良人是什么模样不是么?”

白玲起身掀起了内间的帘子,笑吟吟地把高蘅拉了出来,见她手中那条帕子已经绞得不成模样,顿时明白小丫头的心中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蘅儿,你过来!”英娘伸手示意高蘅上前,爱怜地替她理了理头发,和颜悦色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然我们高家的千金不愁嫁,但是,要选一个如意郎君实在不容易。我见过赵鼎几次,有才干固然是一桩,最最重要的却是有担当,所以,我才没有反对你二叔的主意。只要下一次你看过之后同意了,我便进京和他的母亲去商议婚事,到时候再知会了公公和你娘,便把事情定下来。”

高蘅的脸色一瞬间涨得通红,好半晌才如同吐出了一句微不可闻的话:“全凭婶娘做主!”

第十一卷恩威并济完

第一章 触景生情泪满襟

入冬之后的东京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天也一日冷似一日。不过,即便寒风再大,晚上的东京仍旧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的地方比比皆是,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过节一般。

然而,这不过是十一月二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没有宵禁的大宋百姓原本就比从前隋唐五代时自由多了,更不用说住在天子脚下的开封人了。有一等人家一年到头炉灶都是冷的,凡是吃食都从外面买来,日子虽然算不上十分宽裕,照样也是其乐无穷。

既然是吃酒作乐,酒桌上的闲话自然少不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朝堂官员相公的家长里短,就连宫中的事情也有人敢拿出来打趣。

“听说了么,高夫人突然回京来了!”

“高夫人?怪了,高相公不是去安抚东南了么,高夫人怎么独自回来了,难不成在家受了闲气?”

“人家堂堂靖国夫人,诰命中的极品,又是高相公的元配,哪会有人给她气受?听说高夫人此次回京,是为了家里的一桩婚事!”

“高府那位长千金不是才六岁多么?其他两位公子都还小,莫非怎么早就要定娃娃亲?”

“你们可别忘了,高府里头可还有一位侄小姐,虽然出身不怎么样,毕竟是有血缘的,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话说回来,高相公出身市井,如今却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羡煞人啊!”

“谁说不是,也不知是谁那么好运气要娶那位侄小姐,这可是一朝飞上高枝啊!”

外头之所以传得沸沸扬扬,都是因为英娘一回来便进宫去见了王皇后的缘故。王皇后原本就是恬淡的人,清心殿中的宫人内侍的拘束也少,所以辗转听到了风声便开始传,最后是从宫内到宫外,竟是把一件还没有影的事传得似模似样。好在传言中没有直接点出那个好运的人。

但猜测却是在所难免的。

英娘对于外界的流言却不以为意,外头闹得越凶,越是说明自家在京城里受人关注,因此她除了禁止自家下人到外头胡说八道之外,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只不过,事关高蘅,高太公和大嫂金氏那里却一定得禀告一声。

“大哥死了?”听到高太公地第一句话,英娘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许感伤,“大哥不过四十出头,这也着实去得早了些。”“他死了我倒省心,免得操心他再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麻烦来!”

高太公却没有多少悲戚,尽管是亲生儿子,但一来没享用到高伸的福分,二来高伸又曾经惹出过莫大的麻烦,因此他自然乐得这个儿子早死。”不过,这样一来,你和二郎便能放心给蘅儿操办婚事了。这丫头在这里呆了几年。无论是性情模样都不比当年。若是嫁了人之后给夫家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爹爹,那岂不是丢了我高家的脸面?”

高太公的想法自然和英娘不谋而合,只不过。身为长辈的高太公能这么说,英娘却不能随意指摘。想到丈夫行前地交待,她便把赵鼎家里的状况又复述了一遍,然后便解释道:“赵鼎是今科进士,才学顶尖不说,年纪也和蘅儿正好相配。他家里虽然并没有多少产业,但是,相公和我都以为,他自己求上进方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纵使家财千万。败光了也是白搭。再者他的母亲又是贤名在外,想必不会是那种刻薄的婆婆,蘅儿嫁过去之后,一家人也应该也会和和美美,不至于闹别扭。”

“你和二郎认准了就好。”高太公原本还有些在意赵家的家境,听到媳妇这么说,也就索性撂开了手,“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只希望儿孙都有福也就够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英娘,你当年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也该享福了。除了金氏之外,几个媳妇都有了儿子,可你却至今只有嘉儿一个,虽说二郎决不会嫌弃你,但这样终究不妥。我还是得白嘱咐你一句,别忘了养儿防老!”

听公公说得真挚,英娘也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涩,只不过这种事情却不是想有就有的。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若是眼下不成,今后便是想生也有心无力,因此也曾经日夜祷祝,希望上天能赐一个麟儿,只是这个心愿却始终不能实现。

离开了高太公的院子,她在门口怔怔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去了大嫂金氏的住处。金氏本就是个最没有主见的,一听说高俅夫妇已经给女儿找好了人家,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甚至连男家地情形也没有多问。倒是英娘觉得有些不忍,解释了一番丈夫地用意后,便将高蘅亲自绣的锦帕拿出来送给了金氏。

“不管怎么说,蘅儿终究是大嫂你的女儿,赵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又和赵老夫人商量过了,你若是愿意,将来可以把你接去一块住。不过,大嫂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总而言之,将来地事情大嫂你不用操心。”

自从得知丈夫的死讯之后,金氏便颇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味道。尽管高伸活着的时候当她如同猪狗一般,但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也只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方才能够在高府安居下来。她守了多年的活寡,早就习惯了这样清静的日子,再说这里月给一向丰厚,她更没有半分去意。

如今丈夫已去,她最怕的就是高家强逼她改嫁或是将她逐出,听英娘这么说方才放下了心。

“弟妹,我都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只要今后蘅儿能够时时来看我,我就知足了!”她低头望着那锦帕上活灵活现的牡丹,忍不住垂泪道,“我生来命苦,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非二弟和弟妹好心,兴许我们便要在街头冻饿而死。这份恩情我今生是难以报答地,今后一定日日烧香拜佛,为你们俩祈福!”

英娘心中暗叹,又劝了金氏几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院落。同样是只有一个女儿,金氏如今是寄人篱下勉强过活,而自己今后如何,现在也说不准。走着走着,她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便在院中的一棵梅树下停住了脚步。

“又下雪了……”

她仰头望着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忍不住想起当年贫贱时,一人在家挨饿受冻的情景,眼泪无声无息地便落了下来。都说人生便和做梦一个样,眼下家中如日中天的盛景,焉知便不是一场梦?

“英娘,英娘!”

听到背后的叫声,她连忙伸手在脸上擦了擦,这才转过身来,却是自己的爹爹宋泰。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低下身子行了一个礼:“爹爹!”

宋泰如今年纪大了,又不像师弟高明那样最喜欢东奔西跑,因此便留在京城很少外出。尽管如此,他地一身功夫却没有落下,但凡进高府的护卫,全都得经过他的一番管教,因此真正算起来,他竟差不多算是一个教头。此时,见女儿脸上带着两道明显的泪痕,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是有事情不顺心么?”

“只是刚才想到了一点旧事罢了,爹爹不用挂心!”英娘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又岔开了话题,“倒是爹爹愈发老当益壮了,这筋骨看上去越来越结实!”

“你就别给你爹戴高帽子了!”话虽这么说,宋泰却是哈哈大笑,“你爹我在这里养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红光满面,否则别人岂不是要说女婿亏待了我?对了!”

他猛地一拍巴掌,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形状奇特的玉坠递了过去:

“前些日子我在集市上遇到了以前的一个老友,他已经落魄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我就资助了他几十贯钱,他为了答谢,便送给了我这个玉坠。说什么可以趋吉避凶。我一个老头子留着这种东西没有用处,你自己戴了或是送给嘉儿都成!”

英娘也不好和父亲客气,赏玩了片刻便直接收了起来,又开口问那个老友是谁,宋泰却只是摇头不肯说,她也就不再多问。当她提到高蘅的婚事时,宋泰却叹了一口气。

“如今高家这光景确实是不比从前了,以往哪里能料到一个个都能和官宦人家攀亲,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那时候我把你嫁给高俅的时候,人家都说我瞎了眼睛,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后悔,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英娘你也得让他注意一些,须知盛极而衰乃是世上常理,不能一心一意只顾着向上,却忘了这个道理。”

“爹爹放心,高郎不是愚人,自然知道这些。”英娘点头答应了,便亲自扶了父亲回房,“您就好好享福,想干什么干什么,就是真的想念以前那些朋友了,也大可以派人去找找,免得一个人闷得慌。您看,高叔叔就从不窝在一个地方……”

宋泰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能跟他那个猴精比,人老了,只想守着家就完了!”

第二章 贵妇云集闲话多

既然回到了京城,英娘少不得各处拜会,尚书右仆射赵挺之那里自然是必去的,然后依次便是阮大猷、刘逵、何执中等朝廷重臣的府邸。尽管高俅和这些人或是盟友或是政敌,但是,这并不妨碍一群夫人在后面交往密切。最后,一群顶尖的诰命便相约齐集在阮府的后花园赏雪。

受到邀约的全是各府的正室,往日都是谨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管束着家里的小辈和那群姬妾,今日有这样的机会也确实难得。毕竟,私底下就算有些交情,也得顾忌着丈夫在朝廷中的立场,若不是提议的是英娘,恐怕不少人就会推托了事。

丈夫做到这样的高官,这些人自然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脂粉,但是,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却难以掩饰得住,不过,大多数人仍旧维持着妓好的身段。毕竟,诰命都是要时常进宫的,倘若连女人的最后一点本钱都失去了,落了自家男人的脸面不说,就连自己也面上无光。

尽管都略通一些文墨,但是,要吟诗作对却难为煞了她们,因此,谁也不提那些舞文弄墨的勾当,一面在那里掷骰子掣签取乐,一面便在说着京城中的笑话。虽说阮大猷的夫人李氏乃是此地东主,论年纪也是年长的几个,可她却事事不占先,气氛自然愈加融洽。

聊着聊着,几个女人不知怎的便提起了西北战事,紧接着便唉声叹气了起来。赵挺之的夫人郭氏一想到前几日丈夫回来铁青的脸色,更是忧心忡忡,免不了埋怨了一句道:“圣上什么都好,就是对打仗太上心了。西北已经连年战事,听说陕西六路都差不多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步,难道就不能消停几天么?须知有些地方即便打下来也是不毛之地,还要拿钱去养……唉,我家相公如今成日里愁眉苦脸。在家里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

听到这句抱怨,英娘顿时心中一滞。尽管秦凤路名将云集,但是西夏晋王李察哥靠着骑兵之利,仍然在秦凤路闹出了一场颇大的风波,甚至连熙河也不断传来急报,这自然使得朝廷焦头烂额。她一个女人不懂得什么军事,可在座的一些诰命或多或少地抱怨了几句,足可见她们家里的男人都在朝堂上承受着不小地压力。这样看来,西北似乎不算太妙。

见几个女人在那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旁的蔡夫人吕氏突然轻咳了一声。如今蔡京虽然已经不是宰相,但是,国公的爵位仍在,去职前又留了开府仪同三司,因此吕氏在开封的贵妇圈子中依然是说一句算一句。

“大家都是女人,这些外头的事交给那些男人也就罢了,何必管这么多?这么好的雪景,谈这些岂不是大煞风景。也平白辜负了阮夫人的一片好意?”

听吕氏这么说。英娘便顺势把话题岔开了去。不过,女人家的话题向来就只有这么几个,她们不好学那些年轻地媳妇那般说什么胭脂香粉。最后便说到了哪家姬妾过于骄纵,哪家主妇难以立威,个个都流露出自己治家有方的语气。

见她们自吹自擂,吕氏不禁轻蔑地一笑。她在家里向来是如同菩萨一般不好管事的,所以才会是长子蔡攸揽过大权,但是,要说任事不知,她也白当了这个主妇。尊卑有别,要是身为大妇去和姬妾一争短长,那这大把岁数岂不是活到了狗身上?

见旁边的英娘也微微蹙起了眉头。她便挪动了一下身子靠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蔡高两家人中间都有着一层姻亲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和一般的盟友关系自然没法比。其他贵妇还在那里唠叨着如何管教家中姬妾,而他们两家却已经有了三个诰命,哪里是那些人可以比拟的?

“英娘,听说你这次回来先去见的王皇后?”

听到耳边这个低沉的声音,英娘登时转过了头,见是吕氏。她便含笑点了点头。因为高傑的缘故,她便比吕氏矮了一辈,以往走动得也相当频繁。见这句话问得蹊跷,她便低声问道:“吕姨说得不错,只不过,这都是应有之义,难不成有什么不妥?”

“原本是没有什么不妥,皇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你既然是为了家里小辈的婚事回来,自然应该先去拜见。”吕氏原本以为英娘知道此中关节,见她神情不似有假,顿时明白对方也许尚未想到那一层,便把丈夫对自己说过地话点了出来,“最近这些时日,圣上常常把京兆郡王带在身边,甚至还领着他见了外臣。须知圣上如今尚未立太子,这一举动地意义,便是不言自明了!”

英娘久别京城,一时间没有想得这么深入,此时不免脸色微变。对于宫中的事,她和伊容一向都是分头行事,所以对于郑贵妃和王淑妃那里,她走动得自然就少。如今王皇后郑贵妃王淑妃都有一子,倘若真的立太子……

想到这里,她连忙欠身道谢:“多谢吕姨提点,我改日一定代伊容去拜会郑贵妃和王淑妃!”赵佶突然亲近京兆郡王赵桓她也曾经听高俅提起,只是两人一直认为是赵佶对王皇后有所愧疚,并不以为赵佶会这么快立太子。只是,吕氏都已经这么提点了,难道真地是事出有因?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便在一群贵妇的闲侃中过去了,自吕氏开始,一个个诰命便纷纷起身告辞,脸上俱有掩不住的得色。今日的事情只要传出去,她们在自己那个小圈子里就会更加水涨船高,若是运气足够好,那些带回去的消息说不定能够让自己丈夫的位子挪动一下。见英娘和阮夫人李氏依旧在那里说话,她们都不以为意,毕竟,谁都知道阮大猷算是高俅在京城的铁杆死党。

见旁人都走光了,李氏便命人前来清理房间,自己却和英娘并肩走到了雪地里。”妹妹,那一日崇政殿中的争执确实是针尖对麦芒,我家相公回来之后脸色都是白的。何相公虽然是蔡相公地人,但往日在政事堂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却不料想会这样和刘相公针锋相对。”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不知道是被这寒风冻的还是想到了当日的情景,“总而言之,我家相公说,圣上决不会放弃西北,高相公尽可放心,只是这朝局如何却难说得很。”

英娘心知这都是阮大猷通过李氏的口通风报信,当下便一一应了,但随后便想到了另一件事。”李姐姐,既然赵相公和刘相公都建议止息西北之兵,那么,为何台谏那里就没有动静?”

“听说台谏那里被压住了,其实就连陈谏议也认为西北连年动兵劳民伤财,朝廷应该为万民考虑,不可好大喜功。”李氏对于这些大事原本就不懂,话从嘴里说出来便很有些生涩,此时不免歉意地一笑道,“这些事我也说不好,他有一封信让我转交给妹妹,说是要紧的话都在里头。”

“那我便代我家相公谢谢了!”英娘连忙道谢,两人便又扯了几句别的。

突然,李氏猛地想到另一件事,立刻停下了脚步:“话说我今日也邀了阿娴,她怎么没来?”

英娘这才想到刚刚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是什么,确实,她当初和李氏定名单的时候便写了严均的夫人霍娴地帖子,谁知她竟没有来。由于今日的客人太多,两人一时昏头,居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英娘连忙问道:“我记得早先阿娴便很少在外面走动,如今还是这样?”

“可不是么?自从她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便成日里在家守着儿子,很少外出,你在京城的时候,她还不时到你家和我这里,如今竟是连我这里都不常来了。”说到这里,李氏顿时有些懊恼,“只不过,像今日这般下了帖子反倒不来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英娘却本能地心中一紧:“莫非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吧?”李氏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妥,沉吟片刻便建议道,“这样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严府看看,若是没有事最好,若是有事也能帮着出出主意。”

英娘自然不会拒绝,李氏当下就吩咐家人备车,很快,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便驶到了严府。见是两个平日便常常来此走动的夫人,门房上的仆人很快便奔出来迎接,当头第一句话便把英娘和李氏吓了一跳。

“阮夫人,高夫人,我家公子昨日一大清早便发起了高烧,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夫人这两天急得连饭都没吃过,还请二位去劝劝吧!”

英娘和李氏大惊之下也来不及追问事情来由,急急忙忙地进了霍娴的正房。一看到病榻上那个满脸通红的孩子,两人便觉心头咯噔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第三章 沧海桑田无定数

茫然无措的霍娴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发现多了两个人,回头一看是英娘和李氏,她立刻站了起来。只见她一向梳得纹丝不乱的漆黑秀发显得蓬乱无比,而未施脂粉的脸也是蜡黄蜡黄的,眼睛中根本不见多少精神。

“二位姐姐……”

英娘已经拿开了孩子额头上的凉手巾,把手搁在了孩子的额头上,随即被那滚烫的温度唬了一跳。等不及霍娴把话说完,她便一口打断道:“孩子是最娇贵不过的,若是不能尽快退烧,即便将来治好了也说不定会留下后患!阿娴,你都是请的什么大夫!”

霍娴被英娘这串连珠炮似的话一轰,顿时更加慌了。”我都是让他们去请的京城名医,还有大哥也代请了一位大夫来看,都说是寻常的发热,吃两剂药就好了,谁知到现在还是没有退下去!如今严郎一个人孤身在外,还说不得将来如何,若是他这点唯一的血脉有什么万一,我……”

“别说那么多了!”英娘当机立断地拿起了一旁的披风,急匆匆地奔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嘱咐道:“我去请杏林国手刘克勘!你们都在这里看着,千万别再用那冷水敷头了,这么一个小孩子,哪里经受得住!”

霍娴早已乱了方寸,自然是连连点头,而李氏则多了一个心眼,命人拿来药方细细查看,待到看完几张字迹不一的药方之后,她的眉头登时紧紧蹙成了一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硬是把霍娴拉出了房间,脸色严厉地问道:“阿娴,难道你用药之前就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么?这其中有的说是虚火太盛,有的说是热炽太盛,有的说是邪热在表,就没一个能够看准的,有重有轻,你若是全都照着方子上的药用了。肯定是要出事的!一个不满两岁地孩子哪里经受得起这般折腾,你也太糊涂了!”

见霍娴闻言摇摇欲坠,她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关心则乱,随即命人把那几个前去请大夫的家人叫来问话。一问之下,这些人却说是在大药堂请的坐堂大夫,这顿时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并不是说大药堂的坐堂大夫不济事,而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小儿生病不是请固定的大夫医治,看来。这严府的下人还真是谈不上训练有素。

小半个时辰之后,英娘终于带来了刘克勘。他把过脉之后便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小公子的病还是给耽搁了,若是早些救治,也只是几针发发寒气地功夫,如今要用药就有些难了。先前的药方还有么?”

李氏连忙递过药方,正如她所料那般,刘克勘一看药方便冷哼了一声:“这是哪个庸医开的药?简直是荒唐!”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药方,然后又把了一次脉,最后方才缓和了脸色道。”三位夫人放心。小公子的病至少还有七八分可治,我当尽力而为。但是,我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用药一定得照着我的方子,别去请那些庸医了!”

连番打击之下,霍娴反而镇定了下来,当下便重重点了点头。英娘和李氏则在那里看着刘克勘写药方,不外乎是一些生地、麦冬、沙参、青蒿、鳖甲、玄参、天花粉、地骨皮、白芍、玉竹之类滋阴清热的药材,而分量都控制得精准无比。药方写完之后,李氏也不用严府的下人,而是唤了护送自己来的一个家人,命其照着药方去药铺抓药,然后便回转了来。

“小儿发热最讲究的便是对症下药。若只是微微发热而用了重药,效果自然会适得其反。不过,令郎病愈之后,严夫人也该好好换一换这些下人了。我也看过不少官宦人家的病,少有这样不经心地下人,若都是如此,岂不是害了主人家一家性命?”

一番话说得霍娴脸色青白,而英娘和李氏对视一眼,心中却都有些疑惑。她们是不得不往深处想。要是换了别家,姬妾想要谋害大妇子嗣地兴许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但是,毕竟严家只有霍娴一个女眷,这便是无稽之谈了。联想到在西北事务上栽了跟斗的一大堆人,两人都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天夜里,孩子地烧终于退了,霍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立刻命人送李氏和英娘回去。临走前,两人却依旧不放心,李氏嘱咐霍娴重新选用一批信得过的下人,而英娘则暗示霍娴要注意朝中动向,别只顾着管家而忽略了其他。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次日,朝中便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尚书左丞刘逵罢职!

京城中人人都很清楚,刘逵虽然出自京党,但是,在上位之后他便疏远了和蔡京之间的关系,最后和赵挺之结成了联盟。两人在朝堂上便和当日蔡卞章惇一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刘逵事事充当着赵挺之的喉舌,每每有大建议便都是出自刘逵之手,此番刘逵被罢,焉知不是赵挺之即将落马的一个信号?再联想到天子官家在西北战事上不依不饶的立场,所有人都醒悟到,身为天子而没有太后在一旁掣肘的赵佶,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独断专行。这一点优势,就是连神宗皇帝也无法比拟地。

在这种震惊的消息下,严府一下子开销了二十三个家仆自然掀不起任何风浪,闲暇之余也就是有人随口提起一句罢了。只有寥寥数人心中清楚,这其中有不少值得深究的猫腻,而当事人既然没有宣扬,旁人自然也就不去管了。

这一日,英娘终于前去拜会了郑贵妃和王淑妃。郑贵妃和往日一样,照例只是说了些平常话,谁料王淑妃却在她的面前露出了几分抱怨,这顿时让她大吃一惊。

在郑贵妃没有生下七皇子的时候,赵佶最疼爱的便是王淑妃的儿子高密郡王赵楷,因此王淑妃一直在心里深藏着一个愿望,那便是希望赵楷能够入继大统。结果,先是郑贵妃生了一个皇子,然后又是王皇后的嫡长子京兆郡王赵桓被赵佶刻意培养,种种对比下来,赵楷所受的重视自然就不比从前,这怎能不令她心中不平?这样一来,要让她话里面不带出一丝口风,便成了不可能地事,尽管面前的是英娘而不是伊容。

正因为如此,英娘在王淑妃面前自然是如坐针毡,出来之后已经是一身的冷汗。在她印象中,王淑妃一向都掩盖在郑贵妃光芒中,显得并不起眼。谁会想到,真正论起词锋来,这位王淑妃竟然一点都不比郑贵妃逊色。什么立储乃是国之大计,立长不若立贤;什么如今诸皇子都还年幼,看不出德行才干;什么官家春秋鼎盛,用不着急于一时……这一句句敲打分明是在暗示,作为次子的高密郡王赵楷,同样也有希望被立为储君。

突然,她发觉前面两个领路的小黄门似乎有些不对劲,一抬头方才发现不远处有一队人朝这边走来,当中的那人正是赵佶。她顿感心中一惊,只是这时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思量片刻,她便索性站住了,待到人影渐近的时候方才跪下迎候。

不多时,她便感到赵佶在她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有一个声音轻轻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哦,是高夫人进宫来探望皇后和皇妃么?”

“是,妾身拜见圣上!”

“你回去后告诉伯章,京城里的事情朕自有安排,他自管放手去做,不会有人给他掣肘!”

“是!妾身遵旨!”英娘连忙俯首应答,一只手却悄悄抓住了袖中的一份奏章。这是临行前高俅交给她的,并嘱咐她看情况再确定是否要上呈,如今刘逵既然倒台,那么,原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计划就有些不合适了。想到这里,她便拿出奏章双手呈上道:“圣上,妾身离开杭州时,外子有一份奏章让妾身转呈圣上,伏乞御览!”

“嗯?”赵佶闻言不禁有些奇怪,按照惯例,大臣的奏折都是应该经过政事堂那一关,而自他登基以来,已经破坏了不少祖宗制度,例如几个近臣便都有直书之权。而高俅不直接上书给他,反而托夫人直奏,这捣的什么鬼?

他见左右没有旁人,便示意英娘起身,然后自顾自地当场拆了弥封,只看了第一眼便神色大变。一路看完之后,他便将奏折放在了袖子里,沉默了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道:“告诉伯章,朕既然给了他经略安抚使的职分,军权上他就可以放胆入手。但凡有心怀不轨的,有一个杀一个!不管事涉何人,朕都给他全权,务必把贼子连根拔起!只有一条,东南乃朝廷粮仓,绝不能乱!”

英娘见赵佶说得斩钉截铁,脸上又露出咬牙切齿的味道,连忙躬身应了。才欲告退的时候,她突然又听到一句淡淡的话:“朕记得你和伯章的女儿如今六岁,却能博闻强记唐诗数百首,甚至还能够出口成章,可是真的?”

第四章 观互搏巧言激将

尚书左丞刘逵落职!

琢磨着这个刚刚到来的消息,再联想到先前赵挺之刘逵在西北战事上的态度,高俅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慧出长空,给不少人带来了空前的机遇,也让朝堂上出现了无穷无尽的变数,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天子官家的心意有任何改变。说得不客气一点,他是亲眼看着赵佶从一介懵懂顽童渐渐成长起来的,所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皇帝。从一个喜欢书画的闲散亲王一跃而登大宝,成为一个九五之尊的天子,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而眼下从哪一个方面来看,赵佶都还算得一个称职的天子。

“没有了那个昏庸的道君皇帝,就连蔡元长都没有把握独霸朝堂,又何况是赵正夫?”

他摇头又叹息了一声,随后便坐在了书桌前。算算日子,妻子英娘到京城也应该有半个多月了,依照计划,她除了去赵家商谈婚事之外,还要在贵妇圈子中再活动一下,探听那些正面渠道无法获得的消息。最最重要的是,还得判断是否该上呈奏折的时机。

后世虽然盛传江南富庶,但是,寻常百姓却依旧困苦,所以才会有明尊教大行其市。不过,若是官府能够更好地行使职责,那么,邪教活动的空间便会缩小,这是不争的事实。赵鼎只不过以一种比较公正的态度对待朱八等人,数日之后便有人主动出首,这无疑证明了百姓并非是真正笃信此教。真正的信徒即使有,也不会超过十中之一之数。

而据燕青所查,所谓的明尊教,虽然起初是由几个富民从中出资,但是最后还是由一帮贫民供给的。靠着一种类似于共济会的模式,他们从信徒处收集用不着的物资,然后再分配给能够使用的人,由此而囤积了一大批物资。最后以此为基础把触角伸到了城市。尽管还不知道各州县中有多少酒肆饭庄是他们的产业,但可以肯定,那个数字绝对不小。

这些还都可以徐徐图之,但是,有一件事却一直让他寝食难安,那就是明尊教仍旧在不遗余力地追查完颜阿骨打等人的底细。尽管他已经让连家人设法把这些女真使节换了一个又一个住处,但是,却依旧无法阻挠探查地人。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多日便会走漏消息。无奈海路不比陆路水路能够说走就走,不到明年季风起来的时候,这些人就是想走也走不成。更何况,有关细节他到现在还没有最终确认。

“全权处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纰漏,恐怕我这个全权处理女真使节事务的人便要负全责!”他终于不耐烦地把几个幕僚整理出来的公文扔在了桌案上,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女真上一次起事的时间足足比历史上早了将近十年,虽然得以取胜,又获得了大批军器马匹,但是,只有一样东西是需要时间来积累的——那就是人口!

后世的清兵凭数万八旗子弟便席卷中原。那是需要重大契机地。

而女真眼下便没有那个契机。不到一万的兵卒,要对抗的是已经有准备的辽国,即便是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英才也难以轻言必胜。但是,这对于大宋来说却是莫大的好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国即使再腐败,大宋要吃下它也绝不可能,因此,那就需要有外力或内力的因素。倘若女真不能耗光辽国的家底,那么,什么收复燕云就全都是一句空话!

沉吟良久,他终于沉声喝道:“来人!”

一刻钟之后,一辆马车径直从高府的后门行出。很快混入了大街上的车流人海之中。那车夫是个警醒人,七弯八绕确认无人跟踪之后,方才把车停在了东城一座大宅地边门,然后便有人从车中跳下叩门。不多时,大门缓缓打开,车上又下来四个披着斗篷地人,很快便跨门而入。

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其间又不允许外出,一帮女真汉子早就是满身不耐烦。若不是连家父子设法从外边请来了几个武技不错的好手陪他们练武。恐怕这些人早就打将出去了。因此,高俅一行才踏入院子,便听到了一阵叫好声。待走近了,之间场中两人正在角力,其中一个溜溜的头上只留着一撮辫子,显然是女真人,而另一个则是标准地力士装束。两人全都是赤裸上身,正扭打成一团。

“大人!”

陈无方一看到高俅便连忙迎了上来,由于这些人都是他带回来的,因此,他这回也没下成南洋,只能在这里陪着他们。这些天的工夫,他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显然是苦不堪言。

高俅只是微微颔首,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角力,见到己方的力士稍占上风,他更是眉毛一扬很是振奋。然而,正当他以为那个宋国力士即将取胜的时候,却不知那女真汉子用了什么手法,竟一下子将对手掀翻在地,随后便耀武扬威地朝天挥拳大吼,以示胜利。看到这一幕,他不禁皱起了眉头,神情颇有异样。

“唉,又是这种招数!”陈无方却不像高俅这样诧异,反而是司空见惯地摇了摇头,“天天都是这样,也就是石头这家伙还肯陪他们对练,旁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他不欲暴露高俅身份,因此仍旧只以大人称之,“大人有所不知,我朝的相扑都是有章法的,哪像这些人一旦兴起便不管不顾,什么阴招都使出来,所以,那几个我们找来的力士都不肯和他们再较量了。不过这些蛮子现在也懒得和别人较量,往往是几个人打成一团,蛮子就是蛮子!”

从陈无方的抱怨中,高俅却突然心有所悟。这些女真汉子根本就没有学过真正的技击之数,他们从生下来开始便是学习打猎,一旦成年学地都是杀人之法,哪里懂什么给别人取乐的搏击?正因为无畏无惧所以才悍勇,可是,等到他们有了土地牲畜牛羊的时候,那股悍勇之气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也是所有统治过一个时期的游牧民族的宿命。

想到这里,他又朝地上那个败者望去,就在此时,似乎被摔晕了的那个力士突然迅疾无伦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庆祝胜利的女真汉子,一压一扣之下,立刻把对方掀翻在地。这还不算,他还猛地把身子压在了对方身上,浑然不顾对方在那里嗷嗷直叫。

“哈哈哈哈!”高俅终于大笑了起来,倒不是觉得对方此举为己国长脸,而是认为这力士实在憨厚。在他看来,那些表演给人看的技击之道着实无聊得紧,若是常年习武只是为了搏君王一笑,早就失了练武的本意,真正地战场杀人若是也讲什么规矩,只恐怕行军打仗就是笑话了。

“你……你耍赖!”

来到杭州几个月,几个不懂汉话的女真汉子也渐渐学会了几句,纷纷在那里大嚷了起来,其中甚至有骂娘的。而在一旁观战的完颜阿骨打早就看见了高俅,只是没有主动过来打招呼,此时见场中有变,又听到高俅的笑声,眉头一皱便站了出来。

他先是用女真话厉声呵斥了几句,然后便大步朝高俅这边走来,用汉礼拱拱手道:“他们不懂事,让大人见笑了!”

几次交道打下来,高俅早已不再像第一次那般装模作样,此时便含笑点了点头,但是话语却带着一丝尖刺:“刚才这一场对战颇为精彩,只是我看你的部属都有些不服气,似乎是对结果有所质疑?”

完颜阿骨打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精芒,淡然答道:“战场上胜者为生,败者为亡,在对手没有完全丧失战斗力之前,他原本就不该放松警惕!他败了也是活该,有了这一次的教训,他在下一次面对对手的时候,就会知道一击致命不留余地的道理!”

“不错,战场上瞬息万变,只有生死没有胜败!”高俅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句,突然抬头提议道,“我也听说女真人的悍勇,今日便让我的护卫和你的部属较量一次如何?”

完颜阿骨打和高俅打了这么多次交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不符合中原礼仪的要求,不由微微一怔。不过,这种要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当下他便慨然应诺道:“既然大人有这样的兴致,宗濑!”

随着他的呼唤,一个女真汉子便大步走上前来。只见他的装束和众人并无二致,生得高大自不必说,而且又是虎背熊腰。不仅如此,高俅甚至本能地感觉到对方那身躯中隐藏着一股极度的彪悍,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他今天来得匆忙,并没有带什么了不得的高手,若是真的出丑,恐怕面子上也下不去“区区一个蛮子,我还不放在眼里,大人你就放心好了!”

轻轻嘀咕了一句之后,高俅旁边的那个护卫便猛地一拉身上的斗篷,随后将其往后一抛,同样是迈开大步向场中走去。见那个背影异常熟悉,高俅一瞬间呆了一呆,随手抓住旁边另一个护卫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大人,您刚刚吩咐下来的时候,恰逢七公子正好在,所以……”

高俅闻言顿时气结,然后,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只不过,以燕青传承宋泰的搏击技巧,传承高明的轻巧腾挪,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斗不过一个女真蛮子。想到这里,他顿时轻松了下来。

第五章 颜面存亡孰轻重

打量了一阵高俅派出的那个护卫,完颜阿骨打的脸色渐渐变得无比凝重。不懂武的人只看体格,稍通皮毛的人则看肌肉骨行,只有真正杀过人的才知道,别的东西都能够通过后天锻炼出来,只有精气神一定要在搏杀中造就,别的都是空话。大宋的相扑他也曾经听人提起过,技巧固然远胜于己方,只不过,好看纵然好看,要说气势就差远了。

宗濑作为完颜部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杀场上丧生于他手的至少已经有上百条人命,论悍勇乃是此次随行者中数一数二的。阿骨打一向认为,南人虽然富有,但却秉性积弱,否则也不会以如此一个辽阔的帝国却无法奈何区区西夏。然而,这个即将下场的护卫却让他感到一阵不妥。

燕青傲立场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个高大壮硕的女真汉子,脸上依旧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虽然这是高俅一时兴起提出的建议,但陈无方唯恐吃亏,飞也似地叫来了一群力士。当下便有一个力士充当部署,其余的则在旁边围成了一圈,助威呐喊声越来越高,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身在朝堂,高俅也看过多次左右军相扑,深知时人对相扑的喜爱。

天子御前便有内等子三十六人,这些人都是徒手侍卫,于殿步诸军选膂力者充,俗称虎贲郎将。每遇拜郊明堂大礼,驾前只顶帽、鬓发蓬松、握拳左右行者,就是这种相扑力士了。

《水浒传》中的那个浪子燕青便是天下第一相扑能手,自己这个义弟虽说和卢俊义扯不上半点关系,却也是货真价实地出身河北大名府地域,又经名师调教,论真本事便是御前上等的虎贲郎将,也不见得是对手。此时,他便在几个护卫的簇拥下占据了最好的看处,刚才的那点不安渐渐扔到了九霄云外。

那部署既然是连家雇来。隐约知道事关官府,生怕出了生死祸及自身,便欲弃了生死文书那一条。谁料那宗濑和一群力士厮混了两个月,早已把相扑社条背得烂熟,当下就不耐烦地喝道:“既然是比斗,便需定下生死文书,有什么可罗嗦的!”

那部署无法,只得目视陈无方讨对策。陈无方见高俅只是眉头一皱,并没有反对的表示,只得轻轻摇了摇头。当下这部署只得把生死文书给两人签了,见两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便一声喝道:“看扑!”

两人先是一左一右站了,听得这一声喝,宗濑便立刻冲了过去,两只大掌直抵燕青下腰,显然是准备一招致敌。而直到对手扑到面前的一刹那,燕青方才如同泥鳅一般地扭腰一滑。堪堪从大掌中逃脱。一个闪身便到了宗濑背后,伸手便朝其腰背扭去。说时迟那时快,宗濑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冲势不减。待冲势减缓时一个漂亮的左旋,恰恰躲过了这一击。只是这第一回合,便激起了阵阵喝彩,就连高俅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见首次出击无功,宗濑不免发急,见燕青似笑非笑似乎在讥诮他无用,更是心头火起,登时拿出了当初在白山中猎熊的气势。大喝一声之后,他又放低了下盘,步子左右晃动着朝燕青逼去。上身却纹丝不动。

这一次,燕青也不敢再托大在原地站着,照样挪开了步子,目光只是紧紧锁在对手的脚下。

呼地一声,宗濑又扑了上去,此番他学了乖,出手的时候留了三分余劲,脚下更是含而不发,就怕燕青再如刚刚一般溜开了去。这一扑果然到手。然而,他还来不及高兴,手上边传来了一股反震的力道,随后便觉有些抓不住手。大惊之下,他正想使力,眼前突然一花,下一刻,他只觉整个人被人从后背顶了起来,然后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一时间人事不知。

“好!”

尽管看清那顷刻间动作的人没有几个,但是,这并不妨碍那些力士拍手叫好。他们都是杭州城内的相扑好手,被高价请到这里陪人玩耍原本是愿意地,怎奈何这些女真人虽然不用暗器,可一旦到了胜负交关的时候却往往会用阴手,一来二去人人都吃了苦头,尤其是败在宗濑手下的人最多。今日有人为他们出了气,自然是人人高兴。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虽说败了,但完颜阿骨打脸上却没有多少沮丧。这相扑之术原本就是他们这两个月闲极无聊才学的,不是人家的对手也是平常。谁料他话音刚落,那边摔得不轻的宗濑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大声叫道:“我不服,有本事我们刀剑上见真章!”

刚才只是略施小计便得了胜利,却是不过瘾头,听宗濑这么说,燕青也觉得心痒,当下便耸了耸肩道:“不管你来什么,小爷我奉陪!”

“够了!”完颜阿骨打却知道宗濑是个执拗性子,也不愿意真的闹出人命,因此厉声呵斥道,“败了就是败了,难道我族勇士就连败都败不起吗?退回去!”

高俅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得更大,因此点到为止正符合心意,遂也向燕青丢了个眼色。见没法继续,燕青只得退了回来,脸上仍然挂着招牌式的懒散笑容。

陈无方自去遣散了一帮力士,而阿骨打则示意完颜娄室把所有族人带回,这才和高俅走到了厅堂。见高俅只留了刚刚那个相扑的护卫在身边,而把所有其他护卫都撂在了外面,他顿时心中一动,又朝燕青多看了几眼。

“大人,我在杭州已经盘桓了两个多月,你却一直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们再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彼此交锋多次,阿骨打也知道对面地这个官员难对付得很,因此便开门见山地道,“确实对于大宋而言,女真诸部太过遥远,而且除了海路别无陆路可通。海路确实凶险,但是,多了女真这个盟国,对于大宋有利无害,不知大人和贵国皇上为何举棋不定?”

数次交涉之中,阿骨打提出了相当有诱惑力地条件,若不是高俅心中太过忌惮女真,兴许早就一口答应了。然而,他渐渐发觉了拉锯战可以榨取更多的情报,于是便次次装作莫测高深,借以试探阿骨打的底线和反应。如今看来,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再耗下去就显得太假了。

“你前几次提出地要求,我已经上奏了我朝圣上。”他见阿骨打露出了冷笑,便不紧不慢地道,“据我所知,你们上一次大胜辽军之后,军器似乎并不缺,战马也虏获了不少,自给自足绝无问题。而此次你提出要求我朝派工匠官员,我朝大臣却认为我朝和辽国多年交好,若是被辽国得知此事,则辽主必移书问罪于我国,所以,这并非可以商谈的条件。”

拖了这么多天,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冰冷的答复,饶是阿骨打城府再深,此时也不禁大失所望。正想出言反驳时,他突然又瞥见了对方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随后想起了中原人的奸猾,干脆就反问道:“大人便干脆说章程好了!”

“工匠我朝可以提供,只不过,圣上听说辽东盛产黄金……”

高俅慢悠悠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阿骨打便勃然色变。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辽东的特产也就是蜜蜡、名马、海东青以及人参等物,但是,少有人知道其中还有黄金。自从二十年前发现了黄金开始,完颜部便一直在秘密派奴隶采矿,又好容易找到了懂得精炼矿石的匠人,然后再通过种种渠道变换成军器。如果不是宋国地商船突然自海上来,他们恐怕仍旧不得不用高额的黄金从黑市渠道换来甲胄军械。然而,这种极度隐秘的事,怎么会传到大宋皇帝的耳中?即便是那些到了女真领地的商人和宋人,也应该一无所知才对!

他转念一想便认为高俅是在诈他,当下坦然一摊手道:“大人你在开玩笑吧?若是有黄金,恐怕辽主早就发兵平了整个辽东,哪里还会等到今日?”

“噢,似乎不尽然吧?”高俅早就知道辽东黄金藏量不菲,而后来又从隐秘的渠道探知女真居然找到了一个金矿,而且每年能够有不少黄金,他自然就有了主意。当然,那样一个金矿虽然可能会有每年数十万贯的收益,但对于大宋却不过九牛一毛,他所想到的,却是由此而产生的另一条路。

一番长谈之后,两边终于勉强就一些事情达成了一致,然而,所谓文书之类地东西却并没有签下。女真原本就是强者为王,只要强大,什么协议都可以作废,而高俅则看多了后世的作废合同,对于一张纸的约束力也就更不看重。倒是一旁的燕青见两旁你来我往颇感无聊,最后和高俅一块出门的时候竟打了个呵欠,谁料一个高大的人影却一闪而出,把去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我要和你公平地再打一次!”

第六章 允再战借势立威

还要再打?

燕青闻言不由翻了白眼,冷哼一声便想上前,却被高俅一把拦住。

而一旁的阿骨打虽然有些恼火,但心里还是赞许的。但是,当着别人的面,他却不得不上前制止。

“宗濑!”阿骨打一声大喝下,见宗濑依旧是满脸不服,不由有些头痛。完颜宗濑是国相撒改的养子,又是女真族出了名的勇士,虽然智谋稍逊,但是真正论起在部族中的地位,也要高于像完颜娄室这样的后起之秀。此时此刻,他见高俅伸手拦住燕青,又想起适才这个护卫模样的青年漫不经心的模样,立时心中一动。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这个和自己打交道的官员是谁,既然如此,何妨冒险一试?

“大人,宗濑是我女真出了名的勇士,今天败在你这护卫手下,我也镇不住他。相扑原本就是游戏,不若在刀枪上再比试一次,如何?”

阿骨打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高俅哪里不知对方是趁机找场子。陈无方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过女真人的悍勇,单单是肉搏自然无妨,但刀枪无眼,一旦两人打得兴起,那么,别说丢胳膊少腿,就是哪一方没了性命也是可能的。他固然信得过燕青的本事,可这毕竟生死攸关疏忽不得。

“大人,岂可让女真觑我大宋无人?”燕青早就被撩拨得一身火气,见高俅犹豫不决,他便出口说道,“他既然一意要战,便请大人允小人出场!”

高俅已经感觉到阿骨打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扫来扫去,顿时心下一惊。要让这些认为老子勇力天下第一的女真蛮子心服口服,不能光凭借国力的压迫,今次若不能以压倒性的优势取胜,恐怕这样的挑战会越来越多。想到这里,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好,既然这位贵族勇士有意求战。我便让我这护卫再与他一战就是!小七,生死场中,你可得当心了!”

燕青跟随高俅多年,这话里头的深意自然一听自明,连忙欠身应了一声。这一次的比试却不像刚才那样热闹,高俅让陈无方把无关人等通通清退,只留下了那些女真人。

场边已经摆了一个样式齐全地兵器架,上面俱是精钢铸就的上好兵器。须知大宋向来便有禁武令。寻常百姓若是防身,只能用朴刀之类的粗陋兵器,连家也只是借了对付海盗的名义,方才能够从官中得到一部分好兵器,而眼下的这些,则是百里挑一的上品。

宗濑却已经是看得眼睛大亮,如今的女真仍旧是奴隶制的部落联盟,虽说他由于战功,能够拥有女人奴隶战马兵器,但是。却也拿不出这么十几样好兵器。挑了足足一炷香功夫。他方才选中了一柄铮亮地短柄手刀,斜劈了两下便满意地提刀站到了场中。

轮到燕青时,他却只是随手一挥道:“我不用选了。照样子也给我一把!”

听到这个满不在乎的声音,宗濑固然大怒,就连阿骨打也是脸色一沉。若是对方真的只擅长刀法,那这不过是一个噱头,可若是对方真的到了不在乎兵器的境界,那么,今日宗濑这一仗恐怕胜机极小。可是,这个下场的护卫显然年轻得很,就算对方打娘胎开始练武,应对这种大场面也不会有如此自信才对。

燕青满意地打量着手中那把刀。左右挥舞了两下便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两边的疏忽还是故意,这一场压根没有裁判,而围观的人则全都打起了全副精神,四周鸦雀无声。

只是刹那间,场中两道雪亮的刀光便狠狠撞在了一起,只听叮地一声脆响,两条人影乍然分开,紧接着又紧紧合在了一起。两人都没有什么花巧的招式,攻出去地每一刀都是直取要害。大多数时间都是以攻对攻,看上去煞是好看,但也极为凶险。

场中地燕青却是越打越有精神,这些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江湖绿林中厮混,大大小小的阵仗他见识得多了,尤其是在西南的时候也斗过不少道上地悍匪,可是,像宗濑这样凶悍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以命搏命,他根本藏不住什么余力,次次都是全力出手。这一刻,他便是闪过斜取右胁的一刀,暴起一刀向对方迎头劈下。

铮——又是一声刺耳的两刀交击声,两个适才一直缠斗在一起的人影终于分开了。燕青小退两步,而宗濑则是踉跄后退了四五步远,而地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可想而知刚刚那一刀的力度之大。而旁观的高俅也露出了几许诧异,要知道,燕青一直走的都是小巧腾挪的路线,今次突然和对方大开大阖地战在一起,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这端地有些蹊跷。

“再来!”

宗濑觑准了燕青左手的一个破绽,一声大喝再次冲了上去,然后,临到身前时却突然刀交左手,变右下劈为左横斩。看到这一幕,高俅勃然色变,住手两个字几乎夺口而出。

生死关头,燕青却依旧是那副嬉笑的样子,仿佛根本不在乎右手的刀落在空处,只在对方刀光及体的一刹那,左手两指借势在刀面上一按,整个人如大鸟一般腾空而起,及至宗濑仓促回撩时,他却反手用刀柄重重地捣在对方左肩空处,最后方才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尽管这一攻一守一反击不过是顷刻间的功夫,但是,在高俅看来却不啻是犹如万年那么长。此时此刻,他不由在心中暗叹自己当年跟着宋泰练武时只学了个皮毛,就连眼力也没练出几分,否则,刚才这背心也不至于湿淋淋的。

燕青笑吟吟地抱刀而立:“还要再来么?”

“够了!”阿骨打自己也是久在战场拼杀之人,自然看出刚刚那一下已经让宗濑受了暗伤,连忙出口喝止道,“宗濑已经输了,再战下去未免伤了和气,到此为止吧!”

高俅本能地转头去看宗濑,见这家伙一声不吭,左手软软地垂在那里,脸色颇有古怪,心中也不免吃惊。不过,既然此间事了,他也不便多留,说了两句客气话,叫齐了随身护卫便出了宅子。临走时,他又想起刚刚那个相扑力士石头,便让陈无方改日把人送到安抚司。

等到上了马车之后,他方才板起脸瞪了燕青一眼:“小七,你好,居然就鱼目混珠地跟了我出来,连声招呼也不打!”

“大哥,要是打了招呼,你还会让我跟么?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先斩后奏!”燕青一边揉着胳膊腿,一边抬头笑道,“再说了,今天要不是我跟出来,恐怕他们对付宗濑还差点火候!不是我吹牛,大师傅调教出来的那些人里头,第一还是得数我!”

都说到这个份上,高俅自然不好再苛责燕青的胡闹,顺势便转过了话题道:“你今天和宗濑一味地硬碰硬,和你平时地路数都不一样,看得我好不担心。刚才最后那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废了他的左手而已!”

“这还叫没什么?”高俅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满脸不可思议,“就那么刀柄捣一下就废了人家的左手,你够狠!不过,为什么不废他的右手?”

“不是大哥你让我给他一个下马威么?我只是照着你的话做而已。”燕青先答了一句,听到高俅的后一个问题不禁啼笑皆非,“这家伙的刀法杀气腾腾,估计杀的人不少,尤其是他那招换刀法更是如此。我废了他多年苦修的左手,他这个人就废了一半。右手使刀的好手我大宋多了,也不惧他一个!不过,我也留了余地,大哥你要做人情也行,只要活了那里的经络,至少他的左手还能用。”

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横竖损的是将来注定要为敌的人,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再说,也得让那些自恃武力的人看看大宋的武风不是么?幸好今天燕青一时兴起,否则,这一场仗怕就要败了。

同一时刻,阿骨打眉头紧锁地查看着宗濑的伤势,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哪里会想到,宗濑的伤势竟然比表面看上去的更加严重,就是这么一会儿,其左手居然就抬不起来了。宗濑的这一招换刀法也不知道换来了多少刀下亡魂,眼下这一伤,将来……

他命旁边的侍卫拉上了被子,缓缓站了起来。他压根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宗濑既然败了,那么眼下的景况也很正常。不单单是他,就连其它女真汉子也没有为此义愤填膺,宗濑是在堂堂正正的比试中输的,他们就算再有不甘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只是,被一向为人认作懦弱的宋人打败,这对于自视极高的他来说自然是不小的打击。

第七章 爱女岂可轻言弃

跟着高俅回到府邸,燕青打了个招呼便再次溜得无影无踪。对于他的神出鬼没,高俅也颇感无可奈何,尽管他几次想给这个亲如手足的义弟找一门亲事,可燕青偏偏一听到这个话题就不耐烦,最后还撂下话说这辈子就不娶了,闹得他只能搬出澄心规劝。只不过,这提亲之事,他也只能暗自留心,当面却再也不提。

见高俅脸色不佳,一旁的伊容不由眉头一挑道:“姐姐这一走,你就成天唉声叹气的,别人还以为我们给了你气受呢!”

“我这不是在担心小七么?他老是这么独立独行的,我就是担心他一朝有什么闪失。如今这身在虎穴……”说到这里,他陡地感到说漏了嘴,见四下无人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要有个官身还好办,偏偏他最是讨厌官场上的那一套,我也没法给他太多助力。早知如此,有些事情还不如不对他说来的好。”

伊容自然分得清轻重,也不去追问事情原委,而是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小七是真男儿,事事都为了你着想,你若是不用他,反而显得兄弟间生分了。他吉人自有天相,到哪里都是独自打拼出一条路子,与其担心他,你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善后事宜。”说到这里,她突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英娘姐姐捎信来了!”

“什么?”高俅先是一喜,随即埋怨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你自己唉声叹气的,别人只顾着安慰你来着,哪里有那个空闲?”伊容这才变戏法似的一晃手腕,将一封信塞进了高俅手中,“上头可是姐姐的悄悄话,你自个慢慢瞧,我就不留在旁边碍眼了!”话一说完,她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只留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丫头,嫁了人还像个鬼灵精似的!”

高俅摇了摇头,心中却觉得郁结全消,连忙拆开信封看信。英娘当年并不认字,读书写字都是他后来教的,虽然不像伊容这样笔迹娟秀,但信上一色的小楷却端端正正。然而,此时他却看不见这些。他能够领会地只有那字里行间所讲述的惊人内容。

赵佶为什么会突然询问他的女儿高嘉的情况?

反反复复揣摩着这个疑问,再联想英娘转述的京城流言,他不得不浮想联翩。赵佶今年才二十四岁,按照常理犯不着那么早考虑立储,就算眼下考虑了,也不应该这么早就把心意摆在别人眼前。见大臣的时候这么光明正大地把京兆郡王赵桓带在身边,这不是摆明了给人以暗示么?哪怕赵佶如今怜王皇后病重,但也不至于因此而定下立储大计。

然而,这一切他都可以暂且不理,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会任由自己的女儿任人摆布。他的两个儿子肯定要不可避免地走向官场。可女儿高嘉却不同。李清照断言高嘉将来必定是才女,他对此并不在乎,只要女儿能够幸福快乐。那么做什么都好,他也不想利用这唯一地一个女儿来做什么政治交易,而嫁入皇家无疑是最坏的选择。

皇家要的是贤良淑德雍容大度,而以高嘉眼下的性情来看,无疑是绝对不适合的。更何况,就年纪而言,只有京兆郡王赵桓和高密郡王赵楷符合条件,无论是嫁给哪个人,他将来都必须做出政治抉择,而他偏偏不想过多地牵扯进这种天家事务。

思来想去。他终于站了起来,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宋对于外戚的提防最严,否则,以史书上蔡京的权势之盛,为什么就没有想过让蔡家千金嫁给钦宗赵桓?但凡一沾外戚两个字的,举家在仕途上便会步履维艰,尽管赵佶尚未露出话头,但他还是得未雨绸缪,否则到时后悔也晚了!

出了厅堂。他拔腿便往后院,待走近高嘉的小书房时方才停了下来。透过半开的窗子,他看见高嘉地身边赫然站着高丰景地女儿琅儿,两个小姑娘正摇头晃脑地背书,那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别有几分温暖胸腑的感觉。

李清照隐约感到窗外有人,便安排了两个小姑娘习字,自己则推门而出。见高俅一脸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自己,不由感到有些奇怪。这些日子她常来常往惯了,渐渐地便不再有所避忌,再加上高俅也很少上这儿来,因此她并没有碰上他几次。此时,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出口唤道:“高相公!”

高俅从恍惚中回过神,这才发觉李清照站在不远处,连忙歉意地笑道:“刚才听着两个孩子背书,偶尔想起了别地事,一时感触,也没看到你出来。小女顽劣,也只好请你多多费心了。”

“嘉儿在读书上肯下功夫,就是琅儿的天资也远胜凡夫俗子,我只有欣喜的道理,何来费心?”见高俅的目光不时落在窗内的高嘉身上,眉眼间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担忧,她顿时心中一紧,犹豫片刻还是出口问道,“高相公,可是我在此地教授嘉儿有何不妥?”

“啊……自然不是!”高俅见李清照动了疑心,连忙设法遮掩,只是,要不说一个明白,只恐怕对方真的有所误会。左思右想,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今日内子来了一封家信,事关嘉儿,我这个作父亲的担忧也在所难免。”

事关高嘉?李清照虽然不喜打听别人的家短里长,但是,这些时日也有高府的下人在她面前提过英娘入京地用意,似乎是为了侄女高蘅的婚事。眼下高俅突然说是为了高嘉的事而担心,莫不是说京城中有什么贵人有意向高家这唯一的千金求亲?

可高嘉才六岁!她的心中陡地窜上一股怒气,声音也冷冽了下来。

“高相公乃是朝廷重臣,想要攀龙附凤的人自然不少!嘉儿如今不过六岁,便有人看中了这条路子,端得是目光犀利。只不过,我不希望自己千辛万苦教导出来的人,他日便知道女训女则!女子纵使不能出将入相,他日也未必不能鹏飞八万里!”

李清照虽然时刻怀男子抱负,但平日一向深藏在内心,如今却在一时情急之下完全吐露了出来。此时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好容易找到一个性子和天赋全都合她心意的弟子,又怎能容忍高嘉沦为政治的交易品?

高俅却被这义正词严地一番话问得一愣,好容易反应过来便明白李清照会错了意。只是,这份呵护的心意却难能可贵。

“以我眼下的官职地位,并不急需和别人结亲以求稳固,嘉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当然不希望看到她深陷泥沼。”见李清照的颜色缓和了一些,他便摊手一笑道,“只不过”垂询,嘉儿状况的乃是当今圣上,你让我如何能够不忧心?倘若圣上真的有意……”

李清照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如果是赵佶亲自询问,那么,便说明天子官家真的动了心思。兴许在寻常人眼中,嫁给皇家是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又有多少人看到背后的凄凉?若是嫁给寻常宗室,那男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注定是一世埋没,就算嫁了国之储君,将来的天子,那将来还不是要和三宫六院分享丈夫?大宋虽然时有太后垂帘问政,但是,论其根本,那却全都是失去丈夫甚至失去儿子的可怜人,又有什么好羡慕的?

高俅缓缓踱到门边,见高嘉正伏在案头专心致志地临帖,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转头见李清照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又想到了这位才女多桀的婚事,心中暗叹不已。”圣上还没有正面提这件事,你也无需太担心了。总而言之,嘉儿是我最心爱的女儿,除非是她自己认准的丈夫,我不会逼她嫁给任何人,哪怕是……”说到这里,他便嘎然而止,点点头便扬长而去。

外戚?他高俅眼下最最不希罕的,便是外戚!

李清照回到房内,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刚刚高俅说的那句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涟漪。虽说当初赵明诚倾慕她在先,但是,最终的婚事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定亲之前,她除了见过那几封辗转送来的诗词之外,从未见过赵明诚这个人。仅仅如此,她就已经算是莫大的幸运了,至少这时节的更多女人,都是依从父母之命嫁给从未谋面甚至一无所知的人。高俅居然说将来要让高嘉自己择婿,这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先生,先生?”

听到耳边的这个声音,她连忙转过头去,见高嘉的手上满是墨汁,脸上却兴奋不已,不由把刚刚的焦虑全都放下了。她走过去一看,只见高嘉已经临完了一页的帖子,虽然字体都还稚嫩,但却有板有眼。

她含笑点了点头,毫不吝惜地赞许道:“很好,嘉儿你一日比一日进步了!”

高嘉被这一句赞语夸得小脸通红,高兴地嚷嚷道:“娘回来了之后,我一定留给她看!”

第八章 回春也须留一手

虽说都知道宗濑是在公平交战的情况下受伤,但是,看着昔日生龙活虎的汉子一朝连手都抬不起来,随完颜阿骨打南下的几个女真汉子不免都有些发愁。而宗濑自己在大夫来过之后,也渐渐变得意志消沉。毕竟,在部族中最重勇力,一旦他回去之后被人知道惨败在外族人之手,怕是到哪里都要被人小看,更不用说如往日那般受人尊敬了。

完颜阿骨打虽然也恼火损了一员大将,但是,出于对前景的考虑,他仍然没有把忧色表露在外。毕竟,从与那个官员打交道下来的情况看,女真有很大的可能获得大宋这个盟友,这样一来,到时一旦真的对辽开战,就不一定会承受过重的压力。而最最重要的是,倘若能够借着宋朝的名义和高丽达成共识,至少不用忧心后路被截。只要能够熬过最初的时光,将来的女真,一定能够如契丹人崛起时那样席卷整个北方,说不定还有入主中原的希望。

此时,他独自站在院子中间,目光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狂热。

完颜部毕竟太小了,白山黑水也太小了,无论中原之主是谁,女真人都难以避免地为人统治,而如今,一个最好的契机摆在自己面前,就看能否真真切切地将其抓住了。

“三叔!”

完颜娄室匆匆而入,脸色颇为古怪。见阿骨打转头,他连忙行了一礼,然后解释道:“刚才陈无方说,上次那个官员因为护卫打伤了宗濑,所以特意派了一个大夫前来医治。我担心其中别有文章,所以……”

“对方不可能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暗中加害。”阿骨打摇了摇头,见完颜娄室依旧脸色凝重,不禁莞尔一笑道,“我倒忘了,你乃是我族智将,不会连这一点也看不到。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我们如今生死俱在他人之手,我当然不担心他们加害,只是……”由于片刻,完颜娄室便咬咬牙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先是一战重伤宗濑立威,然后又让大夫前来诊治,是用了汉人常用的一条法子。也就是恩威并济,试图用这种法子来让我们心存感激。只是这也说不过去,他们堂堂大国,为何要费这样的功夫?”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禁有些茫然,最后只得摇了摇头道,“自从到了这里,我就总觉得心中不安,三叔,你的身上担着女真全族。这个时候真是不应该来的。要知道……”

阿骨打当然知道完颜娄室的意思,女真一族不像中原,并没有什么父死子继的规矩。用的最多地反而是兄终弟及,除非同辈子弟中没有服众的,方才会在下一代进行选择,而且继位的人选也不一定要是自己的亲子。如今虽然是乌雅束掌权,但是,他在族中的威望已经隐隐凌驾于乌雅束之上,此番若是出了什么万一,确实很可能会引起不可预料的纷争。

但是,这样重大的事,他怎么放心交给别人?族中汉子最重武勇。

虽然有习不失完颜娄室这样精通智谋的人,但毕竟为数不多,出使大宋意义重大,若不是他这样身份地人亲自前来,哪里能够表现得出足够的诚意?

“你不用有什么不安,如果宋国真的对此无动于衷,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我们送交辽国处置,而不会拖这么久。”他自信地一笑。刚才的几许惘然早就无影无踪。”只不过,大宋朝廷不像辽国那样混乱无能,像那个和我们打交道的官员,看来便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我们这次来的时候准备了那么多黄金,却根本没有派上用场,足可见他们并不像契丹贵族那样贪婪无耻,只可惜至今仍旧不知道他的名姓底细。说起来,我们还是实力不够,若是能够像辽国那样谍探满天下,哪会如此被动?”

“三叔说的是!”完颜娄室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方才想起此来正事,“那大夫正在外面等候,是否让他立刻去给宗濑医治?”

“当然!”阿骨打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见完颜娄室转身要走,他突然说道,“等等,人家既然是一片好意,我便随你一起去!宗濑地骨头一点事也没有,偏偏就是抬不起胳膊,应该是伤到了……那个经络。中原医术博大精深,就算学一手也好。”

“三叔还真准备当一个全才?”话虽这么说,完颜娄室却依言在前面引路,到了厅堂之后,他便指着那边座位上地一个老者道,“三叔,这便是李大夫。”

阿骨打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那人,见其长须飘飘颇有几分仙气,也就信了七分。他也不说废话,径直令完颜娄室把人领到了宗濑那边。这时节,那些女真人都得知有人能够医治宗濑的左手,纷纷都涌进了房间,就连宗濑自己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李大夫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阵便惋惜地摇了摇头:“骨头是没伤,只不过这条筋络却伤得不轻,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不能如以前那么灵活。”见四周鸦雀无声,他觉得气氛有些骇人,连忙轻咳了一声道,“只要好好调养,说不定还是有起色地!”

“只是不如以前灵活?那便不打紧!”宗濑只想着左手能用,此时一听有治当即大喜,“只要大夫你给我治好了,什么代价都成!”

“你放心!我既然受了人家托付,自然会给你治好!”

当着众人的面,李大夫便从医箱中拿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解开之后,里面便露出了一排排闪着银光的长针。他令宗濑解开上衣做好,也不开口解释,拈起一根针便奇快无比地扎了下去。只是片刻工夫,宗濑的半边身体便扎满了一根根银针,看上去好像刺猬一般。

针炎术在大宋已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仁宗天圣年间,甚至铸造了两具与人等高的针炎铜人,堪称一时之最。而辽国立国时虽然以巫医为本,但渐渐地接纳了不少汉医,而中原的医术也在契丹人之中传播了开来,继而出现了一大批精通针炎药术的名医。而仍处于奴隶制度中的女真却仍旧以巫医为主,虽然也曾经有汉医在生女真领地走动,但毕竟医术有限,因此见到宗濑的身上全是长短不一地银针,大多数人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李大夫一根根拈动银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将宗濑身上的银针除下,又提笔开始开方子。此时,一群人方才围在宗濑身前问长问短,待得知只不过是有些麻痒之后,全都大为惊讶,看向李大夫的目光中便多了一些敬仰。

一连数日的医治之后,宗濑的左手渐渐恢复了,虽然还不能完全使上力气,却比最初的软绵绵要好得多,这让一帮人惊叹不已。那李大夫却留下了一瓶药酒,一副药方,言说今后不必再施针,然后便告辞离去,就连诊金也未取一文。此时,阿骨打方才真正动了心思,每次打仗之后,总有部族勇士因为无法医治而只能坐着等死,若是族里多一些这样的大夫,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可用战力的提高?

另一边,那李大夫却已经回到了安抚司衙门,拿去头套洗了一把脸,赫然是高明地模样。等到一番装束停当之后,他神情气爽地去见高俅,头一句话便嚷嚷道:“要治好那家伙容易,要不治那家伙也容易,偏偏要治好一半再留一个病根,相公,你和小七还真够折腾人的!”

高俅早已习惯了高明的这幅腔调,耐心询问了几句便乐呵呵地笑了。要是任由一个好端端的人到时候废了一条胳膊回去,岂不是被人笑话大宋没有容人之量?既然全部治好有所不甘,那么,留一个由头也好,说不定将来还能够派上用场。

“对了,我刚才一路走一路注意,确实有人在窥伺,若不是我后来闪得快,兴许就被人缀上了!”高明收起脸上的玩笑神情,很是认真地道,“既然有人这样锲而不舍地盯着他们,足可见对方的居心,相公为什么就不能狠狠打一下子?”

“打?打得不疼不痒,反而暴露出我对这件事情的重视,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招人疑心!”高俅冷笑一声,嘴角露出了一丝肃杀,“打蛇打七寸,既然要打,便不能让他们有抽身的余地,这才是最重要的。小七正在追查明尊教,你既然今日被人盯了,便从这一头好好打探一下,说不定也能有所线索。”

“我说呢,原来是找个由头又给我派差事来着!”高明低声嘟囔了几句,突然抬头嬉皮笑脸地道,“相公如今官越做越大,买卖越来越多,什么时候给我长月例来着?”

高俅闻言不由气结,倒不是因为钱的缘故,毕竟,高明的钱几乎都给了宋泰用来收养孤儿,开销相当有限。而是这家伙总会摆出一副穷鬼的模样,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行,事成之后,我再送你一座产业,免得你时时叫穷!”

第九章 询力士惊闻隐情

相扑在大宋民间乃是最受喜爱的活动,富贵人家爱蹴鞠,平头百姓爱相扑,盖因相扑不限场地人数,人人都可参加的道理。因而,民间每逢节庆,各地都会搭起高台,请来有名的相扑力士献艺。他们一旦博得官宦人家赏识,设法谋一个出身也是可能的。若是能够一朝进入了内等子,那便能够带挈得一家人飞黄腾达,故而几乎街头巷尾的闲汉全都会两手相扑。

既然有了吩咐,陈无方很快便令人把当日那个相扑力士送来了高府。这一次见面,高俅方才看清了眼前这个人。只见对方身材一如其他力士那般高大魁梧,臂膊间隐现刺青绣纹,眉眼间倒有几分俊秀,分明不是只知道卖力气的人。此时见对方恭顺地趴在地上磕头,他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口唤了他起来。

“你就是那个诨号叫做石头的?”

“小人姓石,家中排行第三,因着头硬的缘故,因此别人都称小人石头!”石三恭恭敬敬地叉着手站在那里,答话归答话,头却不敢抬。

来之前陈无方曾经特意嘱咐过,他这才知道今次是来见整个东南最大的官,对于平日里最多只远远瞧过一眼县令知州的他来说,经略相公究竟是多大的官他哪有什么概念。他只认准了一点,若是合了那大人物的意,抬举他一个出身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那一日和那女真蛮子比斗,你如何会想到诈输的?”

石三却没料到高俅会突然问起这个,更不知道其中用意,怔了一怔索性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禀相公,那些女真蛮子和小人等交手过多次,他们固然力大,但技巧上却不如小人这些人娴熟,所以一直都用些旁门左道的路数,这要是真正较量便都是犯规的。因着陈大官人说不得和他们纷争。小人也一直不和他们计较,那一日一昏头,便想着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所以……”

“所以你便诈输耍诈?”高俅莞尔一笑,见对方神情紧张,这才摇了摇头道,“若是真正相扑比拼,你这法子自然不足取。不过。女真蛮子乃是化外之人,和他们说什么规矩条例无非是对牛弹琴。他们讲究的是战场上生死胜败那一套,便是平日比斗也动辄分出生死,你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听陈无方说,这些天来,别的力士都怕了和女真蛮子交手,唯有你三番两次主动求战,这份求胜心倒是可贵。”

石三见高俅毫无怪责之意,便乍着胆子道:“小人只是看不得他们胜了之后的气焰,他们不过是蛮夷小部而已。我堂堂大宋天朝大国。岂可被这些蛮子瞧不起?”

“哈哈哈哈!”尽管知道对方这话是有意逢迎,高俅却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心情瞬时大好。这石三精明中仍有浑厚。不似那些一门心思削尖了头往上钻的,兼且陈无方又说此人会得一手好相扑,在整个东南也算拔尖,他便动了心思。不说别的,虽然当了天子,但赵佶对于蹴鞠相扑仍有说不出地喜爱。这石三看上去还只是二十出头,若是好好调教一番,将来还可以荐到御前去作内等子,不过顺手的人情罢了,将来也许还有些用处。

“当今圣上是最喜爱相扑的。我看你既然有些本事,又是晓事的,便留在这边,我寻机缘荐你一个出身,也好过你这天南地北厮混……”

话还没有说完,那石三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无数的头。似他这等相扑力士天底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那头一等本事的便在御前侍应,那二等的则在官宦富贵人家承差。那三等的则只能靠力气吃饭,老来没力气了冻饿街头地不计其数。他虽然被陈无方看中,由这三等入了二等,但毕竟不能长久,今次这上首的经略相公居然一开口便应他出身,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相公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今世无以回报,来世必当结草衔环!”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忍不住垂下泪来,“小人是河南府人,自小便是个好动的,在乡间也不知惹了多少祸事,最后父母不爱兄长不理,只得背井离乡在江南厮混。今日相公如此抬举小人,竟是小人再生父母,小人,小人……”

见这石三说着动了真情,高俅心中也是感慨万分。想当年自己还不是同样经历,只不过是牢牢抓住了每一个机缘,这才能有今天罢了。当日苏轼王晋卿赵佶算是自己的贵人,如今自己又成了别人的贵人,这因果循环果然是奇妙。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便更加温和了一些。

“你也无需伤感,明日我便令人先在安抚司中给你补一个名额,你便在此先住下,再给家里捎一个信。我这里并无多少规矩,只有一条你得牢记,若是仗了我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我是绝对不容的!”

听高俅最后一句话异常严厉,石三心中一颤,当即连忙叩头答应。

正待起身告退时,突然听得头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我还有一事问你,你在江南呆了多年,平日也应该见过不少人,可曾听说过明尊教么?”

石三只感到脑际劈过一个炸雷,整个人顿时软了半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小人曾经见过明尊教……明尊教的那位圣母!”

“什么?”高俅原本只因为想到石三跑过不少地方,因此随口一问,想不到竟得了这个一个回答。当下他不敢怠慢,立刻坐直了身子,厉声问道,“那圣母在信众之中何等身份,你怎么见到她地?”

“小人不敢撒谎!”石三终于从起初地极度惊慌中回过了神,念及平日听到的种种传闻,再看高俅态度不对,哪敢有半分隐瞒,“小人自少年时便在江南厮混,曾经有过不少相好。只在五六年前,小人和一个吴行首好过一段日子,后来她就赎了身,再也没了联系。谁料两年前小人在盐官看到明尊教圣母现神迹的时候,无意间竟发现那圣母就是和小人好过地吴行首。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想要以旧事再续前缘,谁知竟险些被她派来的人送了性命。为此小人偃旗息鼓了好久,亏得陈大官人带挈,方才敢重操旧业。”

这世界上还有这样巧的事!

这是高俅听完了对方陈述后的第一感觉,这可真称得上误打误撞,燕青查了这么久还不能弄清那大尊圣母的真正身份,他却一下子得到了线索,这天底下的事情果然只能用一个巧字来形容。他这边厢沉思不语,却不料那石三犹如从云霄跌到了地底,满心以为高俅厌憎了他这一点,慌忙又叩起头来。

“相公,小人敢指天发誓,和那明尊邪教绝无半点关联!大人若是不信,小人……小人可以带人去当日那妓寮!”

高俅闻言一惊,随后便摆摆手道:“罢了,这都是你的旧事,我没有信不信的,只是你既然说那是邪教,今后便不可招惹半分,明白了么?御驾前伺候的人全都是要清清白白的,倘若你有任何被人指摘之处,那条路也就堵上了!”

石三已经被高俅揉搓得一点性子也无,听了此话顿时如蒙大赦,连忙叩头答应道:“是,是,小人明白!”

“今日之事你不可对别人提起,不过,那妓寮所在之处,你再对我详详细细说一遍,不可有半点遗漏。若是我查出来有半分不符,你这里通邪教之罪怕是难脱!”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石三自然不敢有半分抗拒,原原本本地将所有情形一一道来。那妓寮地位置,房子,装饰,甚至里头有些什么样的娼妓都说得一清二楚。见高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方才松了一口气,但末了还是嗫嚅着补了一句:“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小人也说不好那地方究竟在不在,兴许那圣母为了遮掩形迹把那地方抹平了也是有可能的。相公,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决不敢有半句虚言,否则甘受天打雷劈!”

高俅不觉有些好笑,但仍是板着脸吩咐道:“好了好了,我自会派人追查,你也不必心中不安。若是真能查出下落,我还另外重重有赏。不过,她既然还认得你,你便不要随意出门,免得有所惊动,明白吗?”

石三想到性命前程,早就把别的抛在了九霄云外,连连点头不迭:

“小人一定遵从相公的吩咐,决不踏出此地半步!”

石三前脚刚走,高俅便立刻把高升叫了进来,嘱咐其挑上几个心腹家人去会稽查访,务必要做得隐秘。

等到布置完了一切,他便长长吁了一口气,负手走到了庭院中,仰头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事涉外敌,赵佶既然委他全权,他原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上一番,只不过,为了稳定计,还是不要牵涉更广地好。若是能够悄无声息把事情抹平了,那才显得出真正的本事。当年处理蜀中赵涂造反一事时,他就做得太过急功近利,而这一次,少不得要多一些背地文章了。

第十章 三英聚首图大计

“大人!”

正在房间里看书的赵鼎抬起头,见是属下最得力的差役陈九,便示意其把门关上,这才问道:“可是那边有消息了?”

“是。”陈九上前几步,低声禀道,“上次前来出首的那人回去之后,并没有露出马脚,所以小人的那个兄弟很轻易地靠着他打入了朱八那群人的圈子。大人让他们修孔庙,又发放了优厚工钱的事,在乡间好评不断。现如今,那边都在盛传大人是青天……”

若是换作从前,赵鼎一定会很满意百姓对自己的评语,但如今一桩大事尚未解决,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当下就不耐烦地斥道:“好了好了,这些逢迎的话少来,你只说重点就罢了!”

陈九悄悄缩了缩脑袋,也不敢再说什么恭维,一五一十地回奏道:

“听说大人还在追查那些破坏祠堂的人,那些信徒们都感恩戴德,甚至也自发在中间出力使劲,只不过一直都没有更多的消息。小人倒是听说,原本那圣母准备这些天再露一手神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却去了安溪镇,为此此地信徒们都失望得紧。”

“安溪镇?”赵鼎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心中疑窦重重,“莫非这些人是觉察到了风声?还是因为……”他陡地想到其中关节,不禁冷笑了一声,“心中有鬼自然不敢在人前现身,他们自然来是贼喊捉贼!只可惜那些忠厚老实的乡民上了这些贼子的当,他们打量着砸了祠堂便可嫁祸官府,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精明!”

听到赵鼎语带讥诮,陈九立刻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道:“大人的意思是,那祠堂原本就是大尊圣母令人砸毁的?对呀,小人怎么就没想到,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

“好了,别没事就知道打点逢迎!”赵鼎没好气地瞪了陈九一眼,这才沉声吩咐道。”既然事情的由头从朱八而起,你便先盯着他。他是那边乡民的头头,知道的应该也更多一些,我看他不像一个奸猾人,只要证据确凿,他一定会说出知道的事,所以一定不能放过这条线。至于乡民那边你不妨放出一点风声,就说是明尊教中有不肖弟子冒充官差砸了那祠堂。尽量说得有板有眼,让他们先自乱阵脚。还有,那个出首告密者你得派人保护好了,关键时刻,我少不得亲自出面会一会这些乡民!”

陈九起先还连连点头,听说赵鼎要以身涉险,他顿时吓白了脸,连忙劝阻道:“大人,不过是一群泥腿子在那里弄玄虚罢了,何须劳动大人出面?大人深得高相公信任。若是有个闪失。小人这些跑腿地岂不是全得吃挂落,大人好歹体恤小人一些个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赵鼎淡淡地扔下了一句话,心中又想起了高俅上一次的嘱咐。高夫人英娘回京和他的母亲商谈婚事已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而不管怎么看,这一次都是自己高攀了。若是在升迁上不想让别人抓到什么把柄,那么,他便只有在政绩上更出色一些。公断讼案清平吏治远远不够,只有将这些蛊惑人心的邪教一网打尽,方才能够还东南一片真正清宁的土地。

陈九还待再劝,见赵鼎摆明了油盐不入的格调,只得怏怏退了出去。谁知没有半刻钟,他便又一溜烟地回转了来,一进门便嚷嚷道:

“大人。外头有一个自称您旧友的来拜,说是姓李,小人已经让他……”

赵鼎起先还有些纳闷,一听得姓李便立刻明白了过来:“快快有请!”

话音刚落,李纲便笑吟吟地进了门:“赵大人,端得是日理万机啊!这外头地牛鬼蛇神让你收拾得规规矩矩,手段着实不凡!”

“伯纪兄,你这不是故意骂我吗,就余杭这么一个地方。我哪里有什么日理万机?”赵鼎朝陈九使了个眼色,便笑着迎了上去,“倒是伯纪兄怎会有空到这里来?”

见陈九悄悄退出关上了房门,李纲便欣然落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如今是余杭县尉,我没有大事哪敢来劳烦你?”他略微顿了一顿,这才放低了声音,“这一次,是高相公让我来的。”

赵鼎立刻提起了十分精神,但是心里却不无疑惑。若只是传话,打发一个差役或家人来就够了,万万用不上李纲;而李纲现如今正奉着高俅的令结交江南各地的士绅士子,凭借那满腹经纶交游四方,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伯纪,你就别卖关子了,究竟什么事?”

“就是为了明尊教一事。”李纲临行之前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交待,他久在江南,决计不希望一个邪教闹得满城风雨草木皆兵,更不希望大动干戈。因此听高俅的意思是只诛首恶,立刻便答应从中出力。

“你这里先前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不过,高相公那里也没放松过追查。来这里之前,高相公已经给我交了底,那个所谓的圣母,原先是会稽的一个青楼行首,几年前为人赎身后便被推到台前当起了明尊教的圣母,而背地里地大尊才是真正地掌权人物。原先我们都以为事情虽然有涉外力,但对内至多只牵涉到本地的富民,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有士绅牵扯在里头。”赵鼎闻言悚然而惊,他这些天也深入查过,由于东南设有三个市舶司的缘故,因此时常有海外番邦地人在东南活动,其中既有来自高丽日本的,也有南洋诸国的,只不过后者数目极少。但是,处心积虑组织起这么一个大教派的目的却殊为可疑,绝对不是区区小国能够一力办到的,毕竟,无论金钱还是人力都不是一个小数字。”伯纪,那所谓的外力,高相公可有什么头绪么?”

对于这一点,李纲自己也是不甚了然,可是瞧着高俅却像有了头绪。因此,沉吟片刻他便摇摇头道:“我不清楚所谓外力是什么,这些都是要彻查之后才能作数。此番我过来,便是代替高相公拜会一下余杭的几个大家族,只不过时机还得你做主,免得打草惊蛇。”

虽然赵鼎和李纲彼此算是默契的朋友,但是,此时他的心底还是不免微微有一点芥蒂,但转念一想便打消了顾虑。李纲还未出仕,若真地建了大功,那么他这一份绝对抹煞不了,而李纲则可顺势在下一次科举大出风头,高俅此举不过是一石二鸟罢了。想到这里,他便爽朗地笑道:“既然有伯纪兄你来,我可就是如虎添翼了!”zzzcn{3}〓〓〓〓{z}〓〓{中}-{文}-{网}

两人在书房中商议了一阵子,赵鼎便把上一次主动献图册的钱如益提了出来:“依我看,此人是第一等精明人,知道当断则断,所以在厘定田亩一事的主动上,他从旁占了很大的好处。我命人打听过,余杭县三大家柳、钱、张,以钱家崛起最晚,祖上官职不高,但一向却步伐极稳,和每一任前来的官员都相处得好,就是在百姓中风评也还不错。若是伯纪真的要入手,不妨从他开始,我倒觉得,这样一个角色,等闲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和邪教有所牵扯的!”

“你看人应该没错,那么,便从他入手。”李纲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不由失笑道,“看来今日你的客人实在不少!”

赵鼎自己也觉得诧异,索性自己站起来打开了门,见又是陈九带着一个人站在门外,他更是感到一阵奇怪。突然,他瞥见陈九的神情中带着一丝惶然,心中立时一紧,犀利地目光立刻朝那人脸上打量去,只是那人戴着斗笠,头脸无论如何看不清楚,顿时更加恼怒:“有什么事非得现在来报,你不是知道本官在会客么?”

陈九听赵鼎已经用上了官称,心中更是一紧,想到待会若是出事的下场,他立刻咬咬牙道:“大人,小人吃这贼子制住,所以身不由己,您赶紧……”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背心被人重重砸了一下,旋即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赵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一惊,但下一刻便醒悟了过来,本待高声呼唤府内官差,又担心此人为求自保暴起伤人。正在他为难的时候,突然感到旁边多了一个人,这才想到里面还有一个李纲。

“县衙之内行凶,你好大的胆子!”李纲刚刚便在后面看热闹,见情势不妙立刻站了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你就算伤了人也逃不出去,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两位真是好口才!”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正是一张招牌式的俊脸,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你这县衙实在太难进了,我又不想惊动太广“只好找了个人要挟,谁知他竟还有这般勇气!赵大人,你这部属可算调教得不错!”

“七公子,你……”想到上一次见高俅时听到的那几句话,赵鼎好容易才把即将出口的斥责吞了回去。对方既然有手段在暗地查访明尊教,便不是一个只知道靠兄长荫庇混吃等死的衙内,而他今次用这种手法前来,绝对是有什么大事。

“既然李公子也在,那就再好不过了。”燕青又瞟了李纲一眼,随后轻描淡写地道,“我这里遇到了一点事,需要你们帮忙!”

第十一章 瞒天过海设妙计

要说瞒天过海的本事,燕青至少可以排到第二,第一自然属于他的师傅高明。虽然他年纪才二十多岁,但却已经有了多次独当一面的经历,从京城到西南再到河北,然后又转战东南,他带出了一大批可用的手下,更把耳目安插到了贩夫走卒之中,那庞大的潜势力就连高俅也不十分了然。

可是,这一次他要对付的可以说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可以说是一批组织严密的人。前者是数以万计的广大信众,而后者则是隐在暗处的明尊教高层,两者之间联系密切,一旦后者有所指使,那么,前者就很可能爆发出一场规模浩大的叛乱,所以他的担子不可谓不重。若是仅仅这样也倒罢了,偏偏他又盯住了明尊教近几年发展时置下的产业,想要借机再做一票,这也是他为何亲自出马的原因。

十几日前,他用了盛大的排场把明尊教圣母吴若华迎到了安溪镇冯家。圣母驾到之时,安溪镇的数百信徒全都围在了道路两边,个个是面色虔诚顶礼膜拜,而几个早已花了大价钱的富家少年则有幸得吴若华摸顶,场面一片闹腾。而燕青假扮的这位平日纨绔不堪的冯家三少爷则得到了大力好评。但是,却少有人意识到,这还是明尊教圣母第一次从民间走进了富贵人家。

为了表示恭敬,冯家几乎把半个宅邸都让给了这位圣母,而且压根没有和明尊教的人争着安排护卫,这也让原本还存有几分疑心的吴若华松了一口气。安排好了一切,冯家主人冯廷敬这才满身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下处,一进门便见燕青坐在桌子旁边,正饶有兴味地把玩着手中的一个杯子。

见燕青这般做派,他立刻明白周围已经布下了重重岗哨,不虞有外人闯入,慌忙施礼道:“七公子!”

他尚未完全弯下腰,燕青便一把将其拉了起来。一脸没好气地埋怨道:“老冯,你这是干什么?我如今可是你的儿子,哪有父亲反倒跪着儿子的道理?再说了,你一不是我的下人,而不是我的部属,哪来这么多礼数?”他说着就把冯廷敬按在了椅子上,又亲自沏了一杯茶,“这一次着实难为你了。此事一个不好,便会殃及你这几十年建立起来地家业。看你刚才忙前忙后,我倒有些过意不去!”

冯廷敬却长长叹息了一声:“当日若不是七公子在沪州施以援手,我早就没命享受如今的富贵,哪还有资格谈其他?七公子既然信得过我,这些我能够做的小事又有何足道?只是,如今她既然已经住到了这里,您是不是准备收网了?”

“还早呢!”燕青缓缓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别看这圣母在人前圣洁无边。其实却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真正重要的人一直都躲在暗处。老冯,这些天要麻烦你了,让下人伺候得周到一些。务必表现出无比虔诚的模样。要知道,安溪镇恰恰处于杭州和湖州的交界,对于他们的活动也有利。明尊教捣腾了这么久依旧不能进入上层圈子,你在杭州一带都还有些面子,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们如今最想要地,就是在富贵人家中多发展几个信徒。到了将来鱼儿全部落网的时候,趁机就可以把他们一古脑儿端了!”

“七公子放心,按照你的话,我早就把准备都做足了。不说别的,内子那场病以及因此而请来的明尊像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办的,家里那些下人都是深信不疑,除了跟着我时间最长的一个老仆,其他没一个人知晓。”说到这里,冯廷敬略顿了一顿,随即有些踌躇地开口问道,“七公子,明尊教在民间集会上出现是常事。官府也向来不多管,只是,如今高相公安抚东南,这里的地方官全都换了一个遍,万一对此事上了心,我担心会坏了七公子的事。”

燕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想起自己从未对冯廷敬真正交过底。当年在沪州,他正好看到冯廷敬因贩卖药材的缘故和一群抚水蛮起了纷争,差点送了性命,一念之仁便上前做了和事佬,结果结下了这番善缘。但对方一个商人,哪里知道和记马行地背景,一直都以为他是一位有钱有义气地少东。就拿此事来说,他起初也只是说明尊教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兄弟,此来是为了报仇,只不过,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冯廷敬要担的风险渐渐就大了,若是一点口风不露,自己似乎就过分了一些。

“你不必担心,官府那里我会摆平。”他终究还是决定把明面上地牌亮一亮,“老冯,不瞒你说,先前我和你说的那都是借口。明尊教这几年在东南发展得势头太猛,已经令官府有所不安。若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高层有人图谋不轨。我的生意多多少少和朝廷有些关系,所以此番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用心一点。此番事了之后,我可以帮你活动一下,你不是老发愁儿子久考不中么,帮他寻一个出身我还是办得到的!”

冯廷敬原本就寻思着此事从内里透着蹊跷,听燕青这么说登时恍然大悟。毕竟,燕青的做派和真正的富商少东很不相同,那手段放在官场上也是顶尖的。此刻,他眉开眼笑地答道:“七公子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我家那小子哪有大出息,您也不必太上心!我当初受了您活命之恩,又蒙赠了千贯本钱,置办的货物方才能够赚了大钱,若还指望回报,岂不是猪油蒙了心?”

“好了好了,老冯你又来这一套了!”燕青笑着摆了摆手,须臾又摆上了一幅凝重地脸色,“我如今是拿着你家老三的名义在外,所以他一定要藏好了,否则这出戏一砸,坏事的就不仅仅是你我而已。还有,既然人已经请来了,我也该学着你家老三的腔调故态复萌一下子,顺便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人派过来。但是,在外你一定要拿足了父亲的腔调,该打该罚绝不能犹豫,明白么?”

要藏好自家的儿子,冯廷敬自然是没有意见,可是,让他在燕青面前摆出父亲的架势,这却有些困难,他顿时犹豫了:“这……”

“老冯,做戏做全套!”

见燕青脸色坚决,冯廷敬只得咬咬牙道:“七公子既然这么说,我答应了便是。”

翌日,燕青便带着一伙冯家家丁出了家门,没过多久便在一家小茶馆调戏了一个小媳妇,把人气哭了又扬长而去。然后,他又带着人在镇上大摇大摆地逛了一整圈,在几个年青少妇身上揩了把油。如此一来,人人皆道是冯家三少旧习难改,不过大家都习惯了,自然不会觉得奇怪。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馄饨摊上看到了一群可疑人。这些人中几乎一色地短打扮,但是,看那神情却不似寻常卖力气的穷苦人。而当中地那个人虽然肤色发黑,但一双手却白得可疑,其中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坐在那里一脸不自在。

只是第一眼,他便认定这些人意图不明,因此,在发觉那少女姿色颇为动人时,他立刻便喝令一声,一大伙人把那个馄饨摊的所有剩余位子都占了,恰恰把原先那批客人围在了当中。

平日冯家三少这些事都做多了,因此镇民们非但没有溜开,反而三三两两地在一旁指指点点看热闹。毕竟,虽然有花花公子的名声,但碍于家教,冯家三少最多也就是动动口舌轻薄,却从未真正对人家姑娘干出什么真勾当。

道上混得多了,自荐枕席的女人也见多了,因此燕青扮起纨绔来也绝不含糊。此刻,他并没有立刻上去搭讪,而是眯缝着眼睛不停地往人家姑娘的脸上瞟,嘴里还哼着低俗的小调,表情自然更是不堪。

三番两次下来,那少女哪里认得住被人用眼神这般轻薄,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将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大声喝道:“那个登徒子,你看本姑娘做什么?”

燕青顺势站了起来,见那少女昂头挺胸,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高耸的胸脯上,嘴角的那缕贼笑便更深了:“这数九寒冬的看到了无边春色,本公子自然要多看两眼。小娘子生得娇媚,这吸引来的蜂蝶自然不止本公子一个,小的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帮家丁自然是齐声起哄,然后又是一阵大笑。见此情景,那少女立刻气得脸色铁青,又是一拍桌子便想上前打人,却被旁边的一个中年人硬按着坐了下来。接下来的一些时间里,不管燕青怎么用言语调戏,那伙人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只不过人人脸色都难看得很。等到他们吃完结帐的时候,燕青这才一声呼喝,一群家丁一哄而上,把去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小娘子,年方几何,可曾婚配?”燕青一步三摇地上前,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朝少女周围的几个人扫去,“在下是安溪镇冯家的三少爷,至今还未娶妻,今日对小娘子一见钟情,还请小娘子告知籍贯父母,在下立刻命人前去提亲……”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见一个拳头朝自己迎面打开,电光火石之间,他不闪不避地让这一拳打在自己的左颊,顺势倒了下去。一时间,周围人乱成一团。

第十二章 假戏真做探心机

眼看被人打了自家少爷,冯家家丁哪肯罢休,不依不饶地把人围了起来,最后便那绳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全都捆了。而那些人原本还准备反抗,一听到是安溪镇冯家,便全都乖乖地任人宰割,就连那少女也咬着嘴唇不吭声。看到这个情景,原本只有三四成把握的燕青立刻断定这些人来意不善。

果然,一到了冯府后门口,冯廷敬“恰巧”出现,看到了这些被捆着送回来的人之后“自然”询问了两句。然后,当中一个中年人便立刻大声叫起了冤枉,一口咬定他们是前来安溪镇拜谒圣母的明尊信徒,而半路上遇到冯家少爷调戏,己方那名少女按捺不住便出手反击,谁料冯家家丁蛮不讲理,分明是仗势欺人。

听了这番话,饶是冯廷敬早有准备,心里也禁不住吓了一跳。燕青这行径,活脱脱像极了他那个儿子的惹是生非,因此,见燕青在那里耷拉着脑袋蹑手蹑脚地想要开溜,他仿佛一瞬间进入了父亲这个角色,厉声喝道:“小畜牲,你往哪里走?给我跪下!”

燕青慢腾腾地转过了身子,见冯廷敬脸上怒气森然,心中不觉好笑,面上当然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跪了。此时,便有内府家丁上来为那些被绑的人松绑,冯廷敬少不得软言安慰了两句,然后便狠狠瞪着儿子骂道:“好容易奉请来了圣母大驾,我还以为你有所长进,想不到还是这样没出息!我们冯家虽然说不得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也是清白人家,哪里容得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坏家声?来人哪,去拿板子来,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这个小畜牲不可!”

一听得老爷要动家法,一群家丁顿时全都慌了神,两个亲近的还想上前相劝,结果都碰了满鼻子灰。最后。几个仆人只得慢腾腾地拿来了竹板和条凳,个个都用畏缩的目光看着自家少爷。不多时,得到消息的冯夫人便奔了出来,连连苦劝不果之后,只得一跺脚又进了大门。

“磨蹭什么,把人给我按好了!”冯廷敬见一群人不敢上前动手,立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把夺过了一个家人手中的竹板。怒气冲冲地指着燕青道,“今天也不用你假哼哼,我亲自打,看你今后长不长记性!”

老爷放了狠话,一群家人再也不敢怠慢,便有两人上前把燕青按在了板凳上,紧接着,冯廷敬的大板子立刻就敲了下来。

“哎哟,爹你轻点!”

“我将来再也不敢了!”

“爹,饶过我这一遭吧!”

随着劈劈啪啪的竹板声。燕青的求饶声越来越响。那里头明显的哭腔四周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连一群刚刚跟着他出去为非作歹地家丁也是头冒冷汗。少爷都领了家法,那他们岂不是要被打死?人群中那个受了言语轻薄的少女露出了解气的微笑。旁边两个中年人则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眼看那竹板已经下去了二三十下,人们正担心冯廷敬会打得过了头的时候,只听头顶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那声音并不响亮,但柔和中却带着几许威严,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人们抬头看时,只见冯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子。只见那女子身着白色纱衣,身后站着一对粉妆玉琢的金童玉女,除了少一个杨柳瓶,之外,活似庙中的观音像。正是那天被盛大迎接入冯府的明尊教圣母。

在她旁边站的,恰恰是刚才一气之下回转去地冯夫人。显而易见,她刚,刚是去搬救兵了。

见此情景,人群中的明尊信徒纷纷跪了,而剩下的寥寥几个镇民犹豫片刻也跟着跪了下去,冯家的家丁原本就得令要对圣母恭敬以待,更是不敢怠慢,一时间,场中站着的就惟有面色茫然的冯廷敬一人而已。

许久。他方才如梦初醒地丢下了竹板,很是恭敬地行礼道:“在下发落逆子却惊动了圣母,有罪,有罪!”

那圣母轻轻瞟了底下的众人一眼,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这一眼,周边众人就全都觉得她似乎在看自己,一时全都痴了。而在竹凳上依旧呻吟不止的燕青则悄悄抬起了眼睛,见她的目光在刚刚那群人身上停留得最久,不由心中冷笑。

“冯老,令郎他既然是明尊信徒,若是有个好歹便是你地罪孽,他既然已经得到了教训,还请不要处置得太过了!”圣母微吐樱唇道出了一句话,见四周众人无一异议,她便轻移莲步走下台阶,见燕青衣衫上血痕累累,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传入众人之耳,又是好一阵令人迷醉。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旁边地冯家家丁将燕青的外衣褪下,却不料那外衣早已合着血粘在了身上,只这一阵扯动,燕青便发出了一阵杀猪似的惨叫。

“冯老也太狠心了!”圣母含嗔带责地瞥了冯廷敬一眼,又开口问道,“令郎一片诚心信我明尊,本座却不信他是这样地轻薄男儿。适才既然说他调戏良家女子,那位姑娘却在哪里?”

话音刚落,刚才那少女便急急忙忙地出了人群,趋前几步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三个响头:“民女方蓉娘,家住桐庐,举家信奉明尊多年。闻听圣母大驾到了安溪,我和家人特地徒步跋涉数百里前来拜谒,谁料半路上遇到了这个登徒子……”

圣母一语打断了方蓉娘的话,微微一笑反问道:“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方蓉娘顿时觉得尴尬万分,玩弄了一阵衣角方才狠狠一跺脚道:“他……他问小女子是否婚配,还说……还说要娶我!我……我还是未嫁之身,怎能容他毁了我名节!”

四周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嬉笑声,显然,冯家三少爷今日这顿板子挨得不冤。

圣母微微皱了皱眉,又打量了竹凳上的燕青一眼。权衡片刻,她又恢复了那种处变不惊的神情,对方蓉娘笑道:“本座看你资质上乘,又是一片诚心来此地拜谒,不如投入本座座下为侍者,你可愿意?”

这句话一出,别说在人群中激起了阵阵惊叹,就连燕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人应该原本就是明尊教的人,这圣母来上这么一套,是在向寻常信众散布狂信者能够得到重视,还是有别的用意?正思量间,他便瞥见那方蓉娘欣喜若狂地跪倒在地,连连称谢。

“好,既然为本座侍者,那本座便有几句话要告诫你。男女两情相悦,原本是人之常情,本教却不像那佛教愚僧愚尼那般禁人婚嫁。你尚未婚配,冯三公子又未曾娶亲,本座瞧着便是一桩大好的姻缘!”圣母说着便缓缓行到冯廷敬跟前,淡然一笑道,“冯老,令郎既然说愿意向这位方姑娘提亲,如今本座又收了她为座下侍者,不知冯老可愿意玉成这桩婚事?”

冯廷敬愣在当场自不必说,就连燕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只是,他生性灵动,怔了了一会儿便醒悟到了对方的险恶居心。

他眼下装扮地是冯家三少爷,但是,冯家前头的两个儿子却全都在十几岁便夭折了,也就是说,这么一大份家业,将来全都是冯家三少继承。

怪不得这圣母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看来,那个少女岂不是白送上门来给自己调戏的?

“我……我不要嫁给那个登徒子!”

突然听到这个声音,燕青立马转过了头,发觉反对的却是方蓉娘。

见那少女眼角含泪脸色通红,他刚刚那个想法顿时有些动摇。此时细看,他发现这个方蓉娘形容中尚带纯朴,显然不是那种专门拿出来作交易的烟花女子,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蓉娘,你胡说什么!”刚才那两个互打眼神的中年人立刻冲了上来,一个低声朝方蓉娘训斥了几句,一个则毕恭毕敬地朝圣母打躬作揖。”小女不懂事,还请圣母切勿见责!既然圣母收了小女作侍者,小女的终生大事自然有圣母做主!”

冯廷敬终于看到了燕青打来的眼色,连忙也拱拱手答应道:“既然是圣母保的大媒,在下焉有不同意之理?来人哪,将他们请进去!”

一场闹剧如此收场,刚刚来看热闹地安溪镇居民不由都是面面相觑。直到冯家人和刚才的那批外来人全都进了冯府,方才有人大嚷了一声:“天哪,冯家居然二话不说就和人家结亲了?”

“对啊,冯家那么大的产业,平时挑使女都像挑媳妇似的,这一次竟然这么随便?”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那可是圣母亲自保媒,冯家三少爷走大运了,娶的竟然是圣母座下侍者。有了明尊保佑,冯家将来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唉,冯家信明尊信昏头了,居然连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都这么草率!”

带着各式各样的议论,人群渐渐散去。不消一个时辰,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安溪镇。

第十三章 明修道暗度陈仓

既然是圣母收了座下侍者,因此冯廷敬理所当然地把人安排在了圣母所住的那个大院子中,又殷勤地送去了全套衣物。等到他一退走,那刚刚一副高深莫测神情的圣母便沉下了脸,淡淡扫了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一眼,她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差点便让罗师兄你的宝贝徒弟给演砸了!”

罗昌闻言眼皮一跳,在外这吴若华是圣母,但是,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哪个不知道,她不过是从窑子里出来的一个婊子罢了!碍于其说得在理,在教内地位又不逊于他,他不好当场发作,只能狠狠瞪了方蓉娘一眼:“蓉娘,你刚刚是怎么回事?若是坏了大尊的事,你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为了冯家这档子事,我们花了多大的功夫你应该明白!”

话音刚落,方蓉娘旁边的汉子便立刻站了出来。除去了伪装,此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脸色也沉稳得很:“师傅,蓉娘只是因为被人轻薄,一时气不过方才失言了。事关圣教大局,她怎么会不明白?”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拉了拉蓉娘的衣襟,见其仍不情愿,只得提醒道,“师妹,这种时候你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蓉娘方才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圣母,师傅,弟子知错了!”

“知错就好!”接过话茬的却是圣母吴若华,她的目光在方蓉娘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虽然并非最最出色的美女,却有一种明朗的风情,更胜在年轻,心中不觉有几分嫉妒,口气中便稍稍带了出来。”这冯家老三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毕竟有万贯家财,你跟了他成亲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当家理事,到时候,岂不是比你当年过苦日子强上千百倍?再者,到时候若你真的看不上他,过个两年寻个机会将冯廷敬和他一并除了,到时候,圣教便多了一份最好的家业!你师傅和你便是我圣教最大的功臣!”

方蓉娘越听脸色越惨淡,眼泪几乎便要落了下来。待到最后吴若华说要毒害冯家上下,她更是脸色剧震,最后竟踉踉跄跄地奔出房去。

吴若华见状立刻冷哼了一声:“这丫头太不知好歹了!”

弟子如此率性,罗昌的脸色也不好看,只得冲旁边地年轻汉子吩咐道:“你出去,好好劝劝这丫头,什么时候了还使小性子!”

见那汉子匆忙奔出,吴若华不自觉地露出了一股狠戾之色,随后又隐去无踪。她轻盈地转过身子,朝罗昌嫣然一笑道:“罗师兄。此次大尊让你前来襄助于我。小妹这厢谢过了!只盼着你我能够携手共进,使圣教能够在这安溪镇立下基业!”

“那是当然!”罗昌哈哈大笑,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大尊苦心经营至今,终于有这等富人自己撞上来,真是明尊庇佑!不过……”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轻咳一声道,“大尊有令,冯家上下的人暂时都得留着,否则无以取信于人,只要能够把他们揉搓于掌心,还不怕别人不上钩么?”

见罗昌一把抓住了自己刚才的话中的语病,吴若华顿时心中暗恨。

只可惜她虽然与大尊联络密切。却始终不知道对方是何面目,因此也不敢轻易得罪大尊身边这另一个得宠的人,当下便点头答应。两人又密密商量了一阵,罗昌便出了房门去找自己的两个弟子。

另一边,燕青正在让两个手下往后背和臀部涂抹伤药。那竹板比起衙门中的制式竹板竹杖已经小了许多,尽管冯廷敬下了不小的力气,但若是他真地运功,此番家法根本伤不了他分毫。无奈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苦肉计,他不得不硬捱了几十下。虽然伤情不算十分严重,但是,揭开衣服的时候他免不了还是咬了咬牙。

冯廷敬一进门便看见这幅光景,不觉愣在了当场。他是见识过燕青身手的人,本是因为对方一再保证这顿板子伤不到筋骨方才勉强答应,谁知这一看燕青背上血迹斑斑煞是吓人,他自然慌了手脚。

“七……七公子!”

“老冯,人都安排好了?”燕青一偏头,见冯廷敬满头大汗神情不忍,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没什么好内疚的。刚才那个圣母的做派你也见识到了,若是你我的戏演得不到位,所有前面的功夫全都白费。好了,你有工夫看我背上的伤,不如说说这婚事该如何操办!”

“婚事?”冯廷敬的嘴不由张得老大,“还真要听他们地话办婚事?”

“不管成与不成,你至少得摆出最热切地态度去办,否则怎能表现出你这个愿意为明尊献出家财一万贯的财主的诚意?”燕青示意两个随从退开,自己抓了件衣服便坐了起来,“我们已经把火烧了起来,接下来就要看加地柴禾和火油够不够,不见得会真的熬到生米煮成熟饭那一步。你要用最细致最隆重的法子去办,拖得越久,于整件事就越有利。另外,这些天我会加紧盯着他们和外间的联系,这里暂且换一个人假扮着,横竖他们的疑心已去,应该不至于看出破绽。”

想到燕青的承诺以及背后的官府,再想想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冯廷敬只得把牙一咬道:“行,我便照七公子的话去做!”

有圣母保媒,冯廷敬又亲口允准了婚事,安溪镇上上下下都传得沸沸扬扬。兼且冯家上下又在那里置办各种婚事必办之物,一时间更是热闹十分,路上来来往往的全都是人。如此一来,趁机在其间传递消息地也就方便了。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尽管吴若华和罗昌为了谨慎起见,每次派出传递消息的都至少有两个人,但燕青胜在人手极多,因此一拨拨换班似的跟踪一路不落下。那两个送信人一个绕道武康、德清、临平镇,经仁和到了杭州,径直钻进了一家绸缎铺,呆了一下午方才返回:另一人则在大涤山绕了一大圈,最后进了余杭大观钱庄。而据燕青早就安插在两地的地头蛇回报,杭州那个绸缎铺当日没有一个伙计外出,显然不是据点便是用作搪塞的障眼法。而另一个人一到余杭大观钱庄,没过多久,便有钱庄一个二掌柜匆匆出门,这一条线立刻受到了重点关注。

“七公子,你看,先是送信人,然后是大观钱庄的二掌柜、恒寿赌坊的伙计、德盛楼的闲汉、余杭县衙地官差,最后方才到了这一家余杭大户柳入道。若不是我们这些都是百里挑一专干这一行活计的老手,怕是早就跟丢了。最最要紧的是,回文走的也是这条路线,我们足足观察了半个多月,绝对不会有错。”

听着手下的回报,燕青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事情牵扯到官绅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柳入道这个名字他曾经听说过。余杭厘定田亩的时候,钱如益第一个献上图册,第二个就是柳入道,为此,此人甚至在余杭大观钱庄中占了一个不小的份额,能够安插一个二掌柜也不在话下。

问题是,余杭柳家的财力远远胜过安溪冯家,为什么还要找上冯家这么一家大户?倘若真的是柳入道此人在背后操控,那他的心计便太深了。

倘若自己手下没有那么多精心训练的精兵强将,哪里能够拎出这条线?

“立刻派出人,不惜代价也要从柳府中挖出消息!总而言之,一定要弄明白柳入道是否和明尊教有关系!另外,给我打听这个人的生平,务必不能放过一个疑点!”

但是,柳家却如同泼水不进一般,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不单单如此,柳入道的生平也异常简单,除了恩荫授过一个不用点卯的小官之外,他都是呆在余杭县内,竟是找不出其它疑点。直到最后,方才有人打听到,柳入道在四十岁的时候,曾经随船出过一次海,这顿时使得燕青疑心大动。

因高俅原本就把重心放在外力操控上,耳濡目染之下,出海两个字立刻触动了燕青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几乎撒网似的命人去寻找当时的海员,结果却令人大为惊异。原来,当年曾经和柳入道一起出海的人,不是病死就是失踪,竟一个活人都找不到。甚至连当年这些人的街坊四邻,竟也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一番汇总之后,燕青只感到后背心直冒凉气。

柳入道如今已经快六十了,如果事情真的是从他四十多岁时开始,那至少有十多年的功夫,而明尊教的蓬勃发展偏偏只是最近几年的事。

是巧合还是另有文章,当务之急,他必须要弄清楚背后的联系,否则,若逮到小虾米却放过了大鱼,他怎么对得起大哥的交待?

第十四章 守株待兔擒正着

东城原本就是杭州中上等人家齐居的地方,一溜烟几进几出的宅院齐齐整整。每个宅院中大抵养着十几个仆人,又有正门后门耳门供家下不同人进出。寻常百姓平生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过上东城人这样的日子。

虽说比不上大户人家门前的整齐肃然,但是,这些人家的正门同样是少有小贩,不过,供家里下人和送吃食等进出的耳门却往往热闹非凡人流不绝。

清晨时分,东城容家巷正对着的几户人家便都开了耳门,不时有负责采买的家人往来,不一会儿,赶早的小贩便沿着墙壁摆开了一溜烟的摊子,有卖早点的,有卖浆水的,还有卖各色针头线脑小玩意的,竟是应有尽有。

在众多的摊贩中,一个货郎装扮的中年汉子最招孩子喜欢。他那里卖的是各种颜色的彩石,一颗颗各不相同,有的上头还有彩绘的人脸,价钱也极其便宜,一文钱便可抓上一把。这样一来,手小的自然吃亏,眼见别人一把能够抓个五六枚石子,不免便有孩子哭闹。那货郎却也实在,竟愿意让孩子们再抓一把,一时间,他面前竟围了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孩子。

见自己那个篮子中的彩石已经所剩无几,而一帮孩子却似乎仍旧意犹未尽,这货郎不由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信手从担子的底下又拿出了一个木盒子。他一打开盖子,周围的孩子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声,原来,那盒子也装满了各色各样的彩石,只是形状更圆润,颜色更诱人,和这一比,刚刚那些彩石就连三等货色也算不上。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哄抢中,孩子们的钱也花光了。此时见那石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帮人只能干咽唾沫。

“这石子相传是女娲娘娘补天时剩下的补天石,最是珍贵灵异,小哥儿若是藏在身上,包管晚上不做恶梦。小姐儿若是戴了,必定是越来越漂亮。各位小哥小姐儿,是不是要买些回去?这次可不能由大家抓了,一文钱三个。”

经他这么一诱惑。那些小孩子登时都露出了渴望的眼神。不过,这都是这些宅院中下人的孩子,平时好容易攒下三五文钱,却都花了个干净,哪里还有余钱去买这个?挣扎了好久,便有一个大些的孩子乍着胆子道:“我们都没钱了,这样,我们拿自己最宝贝的东西和你换行么?”

货郎心头一喜,脸上却露出了惋惜地神色:“啊呀,你们小孩子家哪里有东西可以和我换?”见周围的孩子全都大失所望。他便突然转颜一笑道。”这样吧,你们若是能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我便送他一颗。如何?”一听可以不要钱白拿,几个孩子登时欢呼雀跃。只不过,先头几个开讲的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故事,那货郎自然不松口。最后,终于有一个孩子说到自己家最近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长得凶狠无比,家里大人甚至说小孩不听话会被他们吃掉,那货郎才露出了一丝又惊又喜的光」芒,一等那孩子讲完便送了他一颗石子。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地,其他人顿时也跟在后头争先恐后地说起类似的事情。直到那货郎地一盒石头全都送得干干净净,他们方才渐渐散去。眼看周围有卖早点的人收摊回去,那货郎也慢悠悠地整理东西,见四下无人注意,便挑起担子朝巷子的入口走去。这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他打听到的消息足以够上头做出判断,花费却只有区区几个,这一回去,功劳便是大大的。饶是心中得意万分。他却仍旧小心谨慎,一路上不时观察是否有人跟踪,就这么着进了另一条散发着阵阵异味的无人小巷。然而,就在他拐进去不多久,一个人影也猫着腰跟了进去。

就在货郎忙着换衣服的当口,他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压迫感,手上的动作顿时慢了半拍。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缓缓转过身来,见背后果然有一个人影,忍不住低呼一声,就连手中地那件衣服也掉在了地上。

“好一个会哄孩子地货郎啊,这探听消息的本事倒是不小!”

那货郎原本还以为对方不过是有意劫财,听得对方一语道破他的用心,脸色旋即一沉。说时迟那时快,他伸手往怀中一掏,然后便合身扑了上去。

只听叮叮两声,他便面色惨白地退了回来,手中只剩下了一个秃秃地匕首柄,左臂则流血不止。他原本就不是教中高层,因此压根没想到自绝以断他人追查之路,再加上看不清对方头脸,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哪条道上的人,自然存了一丝侥幸。犹豫良久,他终于出口求饶道:“这位大哥,我是明尊教的人,倘若你能放我一马,将来我教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放你一马?明尊教在东南的势力不小,放你一马倒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窥探我家大官人的买卖,是何居心?”

那货郎原本就只是奉命行事,他只知道上头大尊圣母很关注那家宅院中的人,并不知道其中究竟住的何方神圣。听说是自己窥探的正主派出人来拦截,他立刻心中一突,眼珠一转便陪笑道:“这都是误会,大尊只是听说贵府上住了几个生人,唯恐是我教的对头,所以便派出我们来打探个究竟。既然知道无关,我教当然不会和贵主人做对。”

那人却依旧不放松,紧赶着逼问道:“哦,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客人和贵教无关?”

“这还用说么,辽东来地蛮子,怎么和我教……”说到这里,那货郎方才醒悟到为人套去了话,但也寻思不到其中奥妙,只能色厉内荏地道,“我明尊教在东南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有些力量,贵主人和辽东蛮子做生意的事,我们绝不泄露……”

话还没说完,他便突然感觉到一阵呼吸困难,一瞬间的工夫,一只有力的手已经卡住了他的喉咙,这顿时让他魂飞魄散。下一刻,他的头上便中了重重一下,很快没了知觉。

“亏得预先有了布置,否则,消息就这样走漏了!”

听着高明的回报,高俅又惊又怒。禁绝一个宅邸的人进出很容易,只是,这更容易招人怀疑,所以他才没有让陈无方在外围布置太多,而只是在内部下了禁口令,谁知竟有人从孩子上入手。若不是高明的眼光犀利,怕是此刻消息已经摆在了别人地案头。

“那人可曾招供?”

高明轻轻耸了耸肩道:“那家伙只是个小角色,我恐吓了一番他便招了。他只知道是大尊下的命令,说是能够探知那宅院住了什么人,就能赏钱一百贯,外加提升到内堂为圣母侍者。只是,先头那些窥探动静的人都放过了,偏偏扣了这个,会不会打草惊蛇?”

“蛇早就惊了!”高俅冷笑一声,两只手紧紧扣在了一起。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花费这么大力气打探那边的情况,看来决心绝不在小,说不定已经得到了一些风声。辽国上次败于女真的仇还没有报,朝中萧奉先兄弟虽然压制了舆论,但是,不出多时必定有人主战。这样看来,不仅要尽快割掉这个东南的毒瘤,而且还得让阿骨打一行再换一个地方。

“你走一趟那边,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搬到我在城外买下的庄子里。记住,做得隐秘一些,用我们自己的马车,尽量分批把人带走,这一次务必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事成之后制造一些假象,顺便把你抓到的那个人放了,这种捉放曹的事你在行,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高明做这些勾当本就是精熟的,二话不说就出了门。而这边他刚刚,离开,那边高升便一溜小跑地奔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相公,余杭急报!”

“急报?”高俅眉头一挑便接过了信封,打开一看之后不禁脸色大变,最后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小七干得漂亮!”

半个多月没通音讯,即便他相信燕青能够自保,心中却仍不免有些惴惴。此时得知燕青已经把明尊教一大批人诱到了安溪冯家,他如何不喜?而自己恰好刚刚把李纲派去了余杭,那边三英聚首,还怕事情不成么?只是,再把事情和高明刚刚说的联系在一起,他不觉立刻跳了起来:“快,高升,把高先生追回来!”

等到高明一回来,他立刻便把赵鼎李纲燕青的联名信给他看了,然后便吩咐道:“放长线钓大鱼的宗旨不变,但是,如今你能够震慑那家伙的东西就多了。务必让他为我所用,到时双管齐下,一定要把他们连根拔了!”

“那明尊教呢?相公既然不想民间激起大变,岂不是不能把它宣布为邪教?”

“明尊教留着,只不过高层得换成我们的人。江南百姓贫苦,只要有一个精神上的慰藉,这些人便会安分过日子。这次就算小七不提,我也会让他像当初处理马帮一样接收了这批人。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地头蛇没了獠牙,至少当看门犬还是有用的!有小七坐镇,就不怕赵元镇和李伯纪知道得更深,这些事情圣上可以默许,别人却不见得!”

第十五章 细谋划联手制敌

余杭县衙之中,赵鼎正摊开了一张地图,神情紧张地查看着方位。那是一张柳家周边的地形图,除了标出柳家附近所有房舍的位置之外,关于柳家的内里便只有寥寥几处建筑,和其他地方的细致显得很不协调。

只看这图纸,赵鼎便知道燕青下了巨大的功夫,然而,要他相信一个声名卓著的士大夫会与敌国奸细有关,他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更不用说事情还可能牵涉外国了。良久,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沉声问道:“七公子,并非是我信不过你,只是事关重大,一旦做了便回头不得,你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么?”

“没有证据,目前所有的证据也不过表明,柳家很可疑而已。”燕青似乎没看到赵鼎和李纲的勃然色变,微微摇了摇头道,“如果真有证据,我便会径直让大哥向两浙路兵马都总管抽调禁军了。柳家是本地望族,柳入道又在士族中颇有声名,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弄清楚事情是否和他有关,而是在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下去柳家探查。如果是,莫说他的父亲当过一任龙图阁待制,就算曾经是大学士,此人也非除不可!”

赵鼎见燕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杀机,心中不由微微凛然。他未曾见识过燕青以前的行事,也不知道这位看似衙内的公子哥有着怎样的手段,但是,只看高俅把事情放心交给这个义弟,他就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不过,对方目前的所有行止都印证了奉命行事四个字,再者事关重大他也无可指摘,但这点疙瘩却是暂时难消了。

李纲见气氛有些沉闷,思索片刻便提议道:“你说如今已经拿到了另一拨可疑人的行踪,两边既然暗通消息,可否截获信使,取往来信件作为证据?”

“这不可行。”燕青不假思索地提出了反对。”如果可以这么做,我早就下手了。赵大人,李公子,你们结识的都是走正道的人,不曾见过那些下九流的手段。莫说这种往来的密函都肯定会使用密语,单单一个信使的销声匿迹,就足以让先前地一切准备白费。我在暗中查访多日,他们大多是单线联络。对于彼此的身份都不尽了然,最最重要的是,那个出入柳府最勤的人,还是县衙官差,试问这一旦打草惊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赵鼎起先就对自己这县衙官差牵扯其中颇有些心结,此时更是紧皱了眉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虽然清理了一些吏员和官差,但毕竟不可能重新招募所有的人。须知大宋衙门中的官差和书吏等都属于差役的一种,拿不到半分俸禄,都是靠地诉讼或是其他勾当收取钱财。而作上官的更不能断了人家的所有财路。因此。他对于很多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无疑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李纲深深吸了一口气,语调中便带了几分犹豫:“我虽然未曾去过柳府。但也听说他家大门向八方士子敞开,最是好客,柳入道本人甚至被人称作余杭柳翁,在江南一带都是有名的。这种人若真的……”

“好了,事已至此,柳入道平日为人如何就都不足以取信!”赵鼎一口打断了李纲的话,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燕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余杭县差役不过数十,我又没有调兵之权。七公子要我怎么做?”

大宋自立国开始便取天下骁勇之军为禁军,驻扎在京畿和河北,号称有八十万禁军之多。因此,对于向来承平的江南东路和两浙路而言,所驻扎的军队无疑是一个很不够看地数字。以杭州这样地大城,驻扎威果军三指挥,足额为一千五百人,而一般来说,地方的驻军很少有足额的情况。而像余杭这样地县城。虽然有不少厢军,但是,往日都是充作杂役,哪里有什么用场?

“动兵乃是下下之策!”燕青斩钉截铁地扔下了一句话,见对面两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他不由开玩笑道,“怎么,两位莫非以为我会知法犯法?我之所以来找两位,不过是为了想要借助两位的名声,你们一个是本地县尉,一个是江南名士,都是够资格去柳府作客的,只要叫上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作陪,去内中了解一下情况总比瞎琢磨好。(更新最快http://w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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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当下便笑了:“柳入道和钱如益乃是多年旧交,我原本就要去拜访钱如益,此番借他的名头是最好的。元镇,你先前也提过此人,不妨命人去邀他过府一叙如何?”

赵鼎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紧接着,燕青便又交待了一番,随后留了一个联络地址便匆匆告辞,当然,临走时他也没忘记把陈九弄醒。

燕青这出入县衙如若无人之地,赵鼎不免有些骇然,只是如今他没时间考虑这些,很快便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丢在了脑后。等到钱如益一来,他便先介绍了李纲,言辞中自然大大夸赞了一番李纲的才学,又暗暗点出其在高俅面前极受信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如益又是消息灵通的人,哪里还会不知好歹,听李纲说起想要拜访本地闻达,他一口答应陪着一起去,这选中的第一户人家,理所当然地便是柳入道家。

傍晚地柳府依然如同往日一般门庭若市,余杭柳翁的好客名声乃是江南最有名的,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最美味的佳肴,最香醇的美酒,最动人的歌舞伎,因此,但凡有周游各地的游学士子,无不以享受到柳府的接待为荣。而倘若有人能够让柳入道看中而赠之以美妾,则更会传为一时之美谈。而今日,一位座上嘉宾更是让所有人为之振奋——昔日只挟美妓纵情高歌于西湖的江南名士鲍临鲍良翁,居然也在这里作客。

然而,眼看高朋满座,柳入道地脸上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便是劝酒答话时的笑容也有些虚假。酒过三巡之际,他便借词离席而去,出了灯火通明的大厅便招来一个心腹问道:“外头有什么动静么?”

那家人乖巧得紧,躬身答道:“老爷,一丝动静也没有,四处都安静得很,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柳入道挥挥手示意其退下,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跟了他多年的大管家居然说这些天外面似乎有人窥伺,这自然叫他有些不安,最后干脆加强了防备。但是,能够阻止闲杂人等却不能阻止那些宾客,要知道,他花了几十年时间,花费金钱无数方才得到了江南士林的尊敬,岂可为小人行径而伤了大体?一想到刚刚席间别人露出的尊敬神色,他便不由得意万分。每逢酒宴他必定留下别人的墨宝,仅仅是这十年来,便有数位昔日座上客成为朝堂新贵,也让他的声名更上一截。

考不上进士又怎么样,横竖祖上留下家财万贯,够他开销一世了!

再者,那些在仕途上兢兢业业的进士,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出头,还不如他逍遥自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意地捋着下颌几缕长须,想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妾青柔,眉间立刻飘上了一丝春色。

趁着酒宴才开了一半,不如去那里温存片刻,然后再回来会客?

“老爷!”

听到身后那莽莽撞撞的叫声,他只得停住了步子,满心不耐烦地转过了身来,见是新进的二管家,这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若是还有客来拜,你直接领他到席间便是了。我有些倦了,且去休息一会再来陪那些年轻人。”

“老爷,是钱老爷带着一位李公子到了!”那二管家本就是刚刚得了这个差事,哪里知道该如何看柳入道的脸色,仍旧低头禀奏道,“钱老爷说,李公子乃是高相公颇为爱重之人,老爷您是不是……”

柳入道原本准备提起的步子立刻放了下来,钱如益这个多年旧友原本就不可怠慢,更何况是对方带来的贵客。他早就听说,高俅路过无锡的时候曾经因奇石一案而结识了李纲,而后更是对这位无锡才子赏识有加,一直留在身边,甚至还让其代为拜访东南名儒及士林才子,今日钱如益带他前来,焉知不是有别的意思?

当下他便点了点头,吩咐那二管家先去接待,自己则转去房间又换了一身衣服,这才信步来到了大厅。还未进门,他便听到里头有歌女合着竹板的拍子在那里唱一首《望江南》

“新酒熟,云液满香篘。溜溜清声归小瓮,温温玉色照瓷佤。饮兴浩难收。嘉客至,一酌散千忧。顾我老方齐物论,与君同作醉乡游。万事总休休。”

他正在回味那词中意境,却不料里头又传来了一声赞语“好词”细细一听,却是鲍临的声音。这士子名流云集的时候,吟诗作对原本是常事,只是,让这赫赫有名放浪形骸的鲍良翁道一声好字却殊为不易。

一时间,他倒真的动了心,悄悄地便走了进去。

第十六章 无名火祸及柳门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几个正当妙龄的歌舞伎正在场中且歌且舞,而一旁位子上的宾客则在那里打着拍子。柳入道一眼便望见了自己的老友钱如益身侧的那个青年士子,正打量间,却不防对方的目光也正好朝这边射来见李纲发现了自己,他便长笑一声,背手走了进去:“老钱,带了贵客来也不给我介绍一下?我刚才正好听见那阙望江南,端的是令人齿颊留芳啊!”

钱如益笑吟吟地拉着李纲站了起来,指着柳入道说:“李公子,这便是余杭柳翁了。他生平最爱重的便是那些饱学士子,这些年也资助了不少人,其中拔解的便不是小数,甚至还有两三人中了进士。不过,他这府上夜夜都要闹腾到半夜,我可是不敢和他作邻居!”

“老钱你可真是嘴舌如刀!”柳入道无奈地摇头苦笑一声,这才朝李纲拱拱手道,“早就听说高相公路过无锡时,有一个士子当面拆穿所谓奇石的真相,进而使得天下不敢乱报祥瑞,却没料到如此年轻!李公子家学渊源,前途无可限量啊!”

“柳老过奖,我不过末学晚辈,不敢当如此赞誉!”李纲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这个疑为和敌国奸细有涉的江南名士,但左看右看却始终觉得不像。此时听对方如此赞誉,他连忙谦逊了几句,而后又笑道,“自从当日西湖上得闻鲍翁妙音之后,我一直觉得天下音律皆无滋味。今日前来拜访,倒是让我又得以聆听那天籁之音。”

“李小友倒是个性情人!”一旁的鲍临闻言哈哈大笑,一幅眉飞色舞的模样,“那天要不是胡大人硬是让我去凑趣一回,我也懒得兜搭官面上的人!不过,你这人对我胃口!”

柳入道见惯了鲍临的狂放,因此对他当众大放厥词并不以为意,见李纲微微皱眉。他便拉着他坐到了一旁,又示意下头歌舞继续,而钱如益也同样坐了过来。

入座之后,柳入道便笑着解释道:“鲍良翁脾性一切如此,若合了他的心意,那他便是带着美妓远行千里也会前去凑趣,若不合他的心意,即使是朝中高官他也懒得会面。正是因为他这惫懒。方才满腹才学却不去应试,只任意挥霍祖上的家产,亏得他家有一帮能干的家人代为打理产业,否则,以他这样地花钱法,早去喝西北风了!这不,我刚,刚从他那里要来了一个家人充作二管家,我这产业被那群家人打理得年年亏空,也就看他那人才到我这里是否管用了!”

听到这里,李纲情不自禁地往鲍临望去。见其竟夺过了旁边乐者手中的小鼓。一个人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击打着,心里不由生出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自从读书认字以来,便一心想着一朝登第一展抱负。对于这种效仿东晋隐士的风气并没有多少好感。在他看来,正是因为两晋那些士大夫或狂放无忌或恣意妄为,方才会使得朝政败坏,进而造成之后的五胡乱华。此时,他略呷了一口杯中美酒,仿若无心地感慨道:

“难怪当年杜子美曾有此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句话说得柳入道和钱如益都有些色变,不过,两人在余杭都算是颇有声名的善人。初一十五施舍衣食不说,每逢灾荒还时常设粥铺周济穷苦,因此虽然平日饮宴无忌,却也不认为这有何不对。想到李纲的声名已经直动天听,以后是一定要出仕为官的,两人也就为之释然,钱如益更是微微一笑道:“世人自有自己地活法,李公子此话可是扫落了太多人呢!”

李纲话一出口便在那里暗自打量柳入道的脸色,见其面色如常。心中顿时有些失望。正当他还想出言试探的时候,一个家人突然急匆匆地奔了过来,神情惊惶地说:“老爷,不好了,东头的院子走水了!”

“什么?”柳入道一瞬间变了脸色,“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人也不知道!”那家人连忙躬身答道,“就一会儿的工夫,东院就蹿起了老高的火头,大管家命人抬水去救,怎奈火势太大,所以小人也顾不得……”

咣当——

柳入道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砸了个片片粉碎。东院里住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心爱的小妾青柔。情急之下,他不禁重重一拍桌子道:

“好好的怎么会走水?”

这边地声音原本极小,但被他这么一拍桌子,那载歌载舞地歌舞伎便吃了一吓,歌舞乐声顿时停了。诸宾客见此间主任脸色铁青,不由都议论了起来,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各位,实在抱歉,刚才我一时气急,扰了大家的兴头!”柳入道站起来团团拱了拱手,脸上却仍旧绷得紧紧的,“并非我蓄意逐客,而是家中突然走水,若不能尽早扑救,恐怕会殃及此处!今日是我对不起各位,还请大家改日再来!”

听柳入道这么说,在座众人自然是议论纷纷,但是,这水火无情自古就是如此,谁也不会因此而心生不满,因此几个单身前来地客人便率先告退。李纲觉得这场火来得蹊跷,一转头瞥见鲍临以及他的那群家伎收拾停当,似乎准备离开,心中顿时转过了一个念头。

“钱老,这鲍临可是常来的么?”

听李纲问得低声,钱如益不禁有些奇怪,但还是解释道:“他生性狂放,又是江南名士,所以一向是行踪不定,即使如柳世兄这样的家世,真要请他也难得来。今天我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李公子正是恰逢其会了!”

“原来如此。”

李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鲍临在柳府下人的护送下出门,便起身走到柳入道跟前:“我自幼长于江南,早就听过余杭柳翁之名,今日原本想多多请教,却不料遇到了这样的事。柳翁请宾客离开原本是好意,只是,在贵府饮宴之后一听到火情便匆忙离开,这未免也有失客道,若是柳翁不嫌弃,我也想助一臂之力。”

心急如焚的柳入道听李纲这么说,也来不及细想便点头答应。而李纲不走,身为姻亲的钱如益则更不好走,三人便在几个家人的簇拥下出了厅堂,这远远就看到火光冲天,不由全都变了脸色。要知道,这冬日本就是干旱易火的时节,这北风又大,看这架势,即便是扑灭了,整个东院也是难保。当下不仅柳入道加快了脚步,就连李纲和钱如益也匆匆跟了上去。

“老爷!”

柳府大管家柳庆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声音中已经是带了哭腔:

“刚才小人清点过了,东院里一共有青姨娘和三个使女,没有一个跑出来!”

听了这话,柳入道登时感到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子便软瘫了下去,旁边地李纲慌忙搀扶了一把,这才没有让其直接倒在地上。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自己乃是客人,遥望了一下来回扑救的下人,厉声喝道:

“赶紧去报官府,让他们派人来帮着灭火,要是照这样下去,别说整个柳府要烧干净,恐怕左邻右舍都要遭殃!快去!”

柳庆先是一愣,随后一溜烟地便奔了出去。一旁的钱如益则狠狠一跺脚,唤来一个下人命其小心照料,便匆匆出门去找大夫。这一宿,柳府是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当调来了县衙中的数十差役之后,柳府的大火终于得以熄灭。不仅是东院烧成了平地,还殃及了正院的一部分,甚至连柳入道书房中的书也烧毁了一部分。火场中一共抬出了四具尸体,虽然面目焦黑难辨,但据人数看,显然便是柳入道的小妾青柔和三个使女。当消息传到柳入道耳中之后,刚刚悠悠醒转的他顿时又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调来县衙差役地同时,赵鼎也同时赶了过来。此刻,看着只剩一片残垣断壁的院子,他也同样是脸色铁青。尽管火灾是这年头的平常事,但问题在于,恰好是李纲前来拜访柳入道的当口就发生这种事,而且还死了四个人,这实在有些太巧了。

“伯纪。”他扭头看向李纲,语音沙哑地问道,“你怎么看?”

“虽然尸体都烧焦了,但若是经验丰富的仵作,应该能够看出点什么!”李纲瞥了一眼那盖着白布的尸体,面上露出了深深的不忍,“四条人命,岂能用一句失火就搪塞过去?”

“既然你也这么说,那我非查一个水落石出不可!”赵鼎狠狠捏紧了拳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前几日正好访到一个仵作,他在这行当浸淫几十年,却因为得罪了前任县令而落职,我刚刚把人请回来。唉,希望能够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希望如此!”李纲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他想到了骤然出现而又销声匿迹的燕青,一时间心绪大乱。这个相府衙内一看便不是容易相与的角色,此事不会与他相关吧?

第十七章 师徒重聚忙密商

砰——

燕青重重地把一个杯子砸了,平日处变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瞥了一眼面前三个噤若寒蝉的汉子,他突然冷笑了一声。

“好啊!当初是谁在我面前夸口说,能够看住柳府,不出一点纰漏?是谁说不出三日便能派出人混进去?又是谁说柳入道肯定就是那个大尊?如今倒好,事情还没有查出一个子丑寅卯,柳府居然就先来了这么一场大火。要是你们动作再慢一点,是不是就替人家背了黑锅?”

这一通声色俱厉的喝斥下来,那三人全都低下了头,根本不敢吭声。昨夜就在李纲拜访柳府的时候,他们趁着前院大宴宾客的当口,认为后院必定空虚,因此仗着艺高人胆大潜了进去,谁料还没怎么开始,就看到东院突然火光大起,三人便匆匆赶到东院想去看个究竟,结果竟碰到了一个夜行人。他们一路追到城东头,交上手后却无法拿下那人,缠斗时又被人耍诈,什么线索都没有得到。

训斥过了,燕青的神情便慢慢缓和了下来。他回身坐下,思量片刻便又开口问道:“你们是否确定,昨夜是有人放火?”

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当中的那个人便向前一步躬身道:“七公子,属下只是看到那人在火场出没,行迹极其可疑,并不能断定他一定就是纵火者!”尽管他有心把责任推开,但是,一想到燕青平日的习惯,他还是一五一十地道,“此人的拳脚功夫倒是看不出怎样,只不过身形飘忽不定,属下三人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拿他没辙,所以最后才会把人跟丢了!”

飘忽不定?

这四个字登时让燕青想到了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他正想开口再问一个仔细,突然心有所悟一般往窗户的方向看去。然后沉声喝道:“既然来了,就别在那里鬼鬼祟祟地躲着,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喜欢玩这一套?”

话音刚落,那窗户便轻轻被人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屋内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房中便突然多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瘦瘦高高。顶着一张没有一丝特色的脸,身上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但是,他的表情就和那些从正门来访地客人没什么两样。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我,你不是从来不知道尊师重道么?”

铿——

燕青旁边的那三人几乎第一次时间拔出了腰上的兵器,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正当他们准备暴起突袭的时候,燕青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们都出去!”

三人闻言大惊,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七公子!”

见燕青沉着脸不说话,好一阵子,三人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兵器。一个个退出房间。临走时还不忘瞪上那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一眼。

等到大门关上,燕青这才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道:“师傅,昨晚和他们捉迷藏的。应该就是你老人家吧?”

高明大摇大摆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第一句话就差点把燕青气了个半死:“谁是老人家?我很老么?”

“行,师傅你不老,你比小伙子还壮实,这总行了吧?”燕青师承宋泰和高明两人,即使此时心中气鼓鼓的,也不敢真地和高明翻脸,“昨天究竟怎么回事,麻烦师傅你对徒儿说说,这总行了吧?”

听燕青自称徒儿。高明这才眉开眼笑道:“既然你小子问了,我就老实告诉你好了。接到你的信,我正好刚刚从另一边拿到一个小喽罗,所以就过来看看这边进展如何。你说柳家有很大的嫌疑,我便顺路想到那里探一探,谁知一靠近那个院子便发现有火油的味道。我还来不及查呢,这火就突然烧了起来,结果被你那三个手下缠了个正着。”

“这么说来,你也没看到里边真正的情形?”

高明耸耸肩一摊手道:“我靠近的时候。正好听到房里传来了一声惨叫,只来得及在窗口看到三个女人躺在地上,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线索!

燕青本能地翻了一个白眼,一坐下却又跳了起来:“你说是三个女人躺在地上?你没数错人?”

高明顿时暴跳如雷:“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燕青不得不曲意安抚了师傅一阵子,脑海中则飞快地打起了算盘。

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柳府一共发现了四具尸体,也就是说,东院的四个人全都死了。就算高明看到地时候确实只有三个人躺在地上,也不能代表什么。想到这里,他立刻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边地一个部属吩咐了两句,这才回转了来。

“师傅,大哥让你来,还有什么吩咐?”

“你小子倒是聪明。”这一次高明却谨慎得多,示意燕青在他对面坐下,他这才附耳低声道:“这一次的事情需要李伯纪和赵元镇的帮忙,但是,他们都是官面上地人,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多,另外,相公已经在着手将赵元镇调去京城,或是升个一两级放到地方。”

尽管知道高俅很看重赵鼎,但燕青还是觉得这一招太快了一些:

“以他的品级,在京城不见得能升迁得快啊!”

“圣上是最喜欢年轻才俊的人,升迁都在圣上一念之间,赵元镇只要表现出能耐,官职三两下就上去了。”高明不耐烦解释这些,因此说了两句便转回了原题,“相公对女真非常忌惮,再加上西北战局不妙,所以想要让辽东乱势再起。就在这几日,我大概要上一次辽东。”“你上辽东?”燕青歪着头打量了高明半晌,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辽国如今是老掉了牙的老虎,女真虽然只是虎崽子,但将来怎么样还说不准,不能让他们继续壮大下去了,一定要让他们和辽国继续拼。那么,大哥的意思,是不是要让我设法……”他虚手下切,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高明却摇了摇头:“前次你和相公一起见女真使节的时候,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协议,但是,高丽人也同样在观望女真和辽国的争斗,一旦事机有变,他们也会趁机捞一把。虽说相公答应了往女真派驻军官,但是,我们要派的不是真正的军官,而是那些亡命之徒,你明白么?这些事情你在行,相公之所以不让女真人外出,一来是不让他们知道我朝的情况,二来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我朝军官究竟是怎样地角色。”

他又把自己抓到那个明尊教奸细的事情对燕青复述了一遍,然后又挤挤眼睛笑道:“相公准备给他们又转移了地方,只不过这些女真人一直自恃武勇,所以这一次,你是不是能用点法子,让他们吃点苦头?相公说了,死一两个人不打紧,只要让他们知道辽国已经了解到了他们的行踪……你明白了吗?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你应该有数才是。”

“既不能让辽国真的知道我朝和女真接触,又要让女真人认为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这还真够拐弯抹角的!”饶是燕青够精明,此时也觉得脑袋一阵阵发痛,“这边的事情都还料理不干净,又添了那么一大堆,我原以为我够会折腾的,想不到大哥比我还会折腾人!”

“能者多劳么!”高明体贴地拍了拍燕青地肩膀,笑得连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明尊教留着有用,所以,你那桩婚事要是不为难,不妨假戏真做……”

燕青却不吃这一套,不等高明把话说完便狠狠瞪着他:“这是你说的,还是大哥说的?”

“话是我说的,不过,难道你真的准备让冯家摊上这么一个媳妇?既然是你拜堂成亲,索性就收了那姑娘家,人家说美人计,凭你这模样……啧啧,用用美男计也不坏嘛!”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高明已经穿窗而出,倒是把燕青气了个半死。由于姐姐的遭遇,他平生对于女色都不甚留意,虽然也曾经在青楼楚馆流连,但那都是逢场作戏做给别人看的,要真的回忆,他根本想不起那些曾经同床共枕却未曾碰过的人。此时回想起来,方蓉娘那张嗔怒的脸倒是清清楚楚,这不由得让他吃了一惊。

算了,反正自己对于娶妻没什么热情,真的假戏真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方蓉娘真的肯迷途知返,也许还能留一条生路,至于其它明尊教高层,希望他们知趣一点……

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若是他的那些部属在场,说不定便会感到心惊胆战。每每燕青训人的时候,他们都不会害怕,但是,一旦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那便必定表示,这位主儿想杀人了!

不多时,一个汉子推门而入,见屋内只有燕青一个人,不由呆了一呆。原因很简单,高明出去的时候,可怜的他们根本没瞧见。只是,一瞥见燕青那诡异的笑容,他便一句都不敢多问,只是弯腰禀报道:

“七公子,打听出来了,柳府的四具尸体,全都是在一个地方被发现的!”

燕青闻言倏然转过身,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回,他终于抓到了一个关键。

第十八章 上香遇劫灵隐寺

灵隐寺,本名云林禅院,位于西湖西北灵隐山上,乃是中原最负盛名的佛刹之一。而由于苏杭一带的日益繁荣,它也同样是香火鼎盛,兼且此处千峰竞秀万壑争流,香客既多,前来散心的有钱人也同样不少。

这一日正是初一,因此一大清早,山道上便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香客。此时已是年前的隆冬时节,因此来此礼佛的人无不裹着厚厚的棉衣,饶是如此,仍旧有人冻得面色发紫。由于灵隐寺乃是数百年的古寺,因此那条香客往来的山道也颇为平坦,纵使是马车也行得。不过,此时日头刚刚升起,登山的虔诚信徒中大多都是衣着寻常的平民。

正当人人都盼望着能够烧到这一日的头香时,一阵马蹄声突然远远传来。不多时,一辆马车便疾驰而来。那车四周包着深浅两色的绸缎围子,镶边包角处还有精美的花纹,边上还有流苏网格等装饰。那拉车的两匹马也同样是毛色鲜亮,不用那车夫如何吆喝,脚下步法竟是丝毫不乱。马车后还有两个骑手跟随,看那骑在马上纹丝不动的架势,便尽显豪门护卫本色。

在一众香客殷羡的目光中,马车缓缓停在了寺门口。此时,寺门口已经有不少新来的香客,闻声便往那马车上望去,只见车帘一掀,下来了两个十六七岁使女打扮的女子,紧接着又抱下来了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男孩。见那小男孩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绫罗绸缎,便有旁观者眼睛亮了起来,看那光景,今日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前来上香了。

果然,等到车厢中又下来了两个中年仆妇之后,一个裹着裘皮披风的年轻女子便轻轻巧巧地下了车。她左右环顾了一阵,又抬头看了看那灵隐寺三个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举儿,过来!”

白玲弯下腰示意儿子近前。轻松地把人一把抱起,伸手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记,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原本她和伊容说好一起带子女来灵隐寺游玩,谁料前一天夜里先是高鹏越发热,然后高嘉一早又闹腾着人不舒服,高蘅更是死活不愿出门,因此她只得一个人带了儿子出来。

此刻见寺中殿阁雄伟,她不由兴致高昂。转头吩咐了一声便当先往寺内而去。

她虽然是汉人和乌蛮的女儿,但是却秉承了母亲的美貌,因此久在京城,竟从未有人怀疑她这个德阳县君有什么问题。一路走进寺中,她却不像别的信徒那般虔诚礼佛,竟只是抱着儿子在殿门口驻足观赏,竟是毫无礼佛地架势,再加上她的富贵装束以及十分的美貌,竟引来不少人偷偷围观。

“玲夫人!”旁边那中年仆妇见势不好,便上前一步劝道。”这里人多。还是先进殿拜了菩萨,然后让这里的知客僧带您去见主持,再到后院逛逛吧。这里都是些寻常的景致。后头还有更好的!”

和伊容一样,白玲虽然嫁了人,却依旧是少女时脾气,本有心不听那仆妇的,却也觉得四周那些目光烦人得紧。”既然这样,便去大雄宝殿先进香吧,省得回去之后高郎说我入寺不拜没有规矩!”

她这一吩咐,随行的两个护卫连忙随侍上去,护着她进了大雄宝殿,然后便在门口客客气气地一拦。来此地上香地香客都是司空见惯的人。见这架势便都在门口等着,只是议论纷纷自然难免。闻讯而来的一个知客僧上前一问讯,立马吓了一跳,几乎是连奔带跑地往内院知会主持,而耳朵尖的几个香客同样听得清清楚楚。

“是高相公的二夫人!”

“怪不得那么气派,看那些仆妇使女的架势,寻常人就差远了!”

“嘘,小声点,看刚刚那位小公子。虎头虎脑的,生在这顶尖富贵的家里,真是好命啊!”

正在人们压低了声音议论的时候,得了音讯的主持法明终于带着几个本寺长老匆匆赶来。这仓促之间,几人地袈裟便有些不甚齐整。大宋虽然尊佛信道,但是,对于佛道地管束也极其森严,富贵人家不得赠送道观庙宇田产,寻常人没有度牒不得轻易剃度,种种规矩下来,似那种乡间小庙破败的不计其数,就是如灵隐寺这样的大寺院,那一年地开销有时也捉襟见肘,若没有本地大香客的慷慨解囊,以及放利钱的收入,日子也同样是极其难过的。

可是,这仅有的几条生财之路,便在高俅上任之后断去了一条。大观钱庄的开张让百姓拍手叫好,却让放利钱的人大受其害,寺院更是如此。只不过,法明等人背地里虽然怨声载道,却也知道这有关朝廷法度,在外却不敢声张,此时听得高府家眷前来上香,自然是连忙前来趋奉。

白玲一出来便看见几个身着袈裟的老僧站在门口,顿时眉头一挑,信步上前一一见礼。按照惯例,大户人家进香往往要事先通知庙宇,或是派人净寺或是派人守道,似她这样随便的着实不多。只是高府家规一向对女眷绝少约束,因此她自然不以为意。

高鹏举毕竟已经三岁,因此也不肯老是呆在母亲怀中,见母亲与那些僧人谈话,他便好奇地往中间的那个大香炉跌跌撞撞地走去。几个家人正忙着防范周围那些百姓,一时竟疏忽了他。

白玲随口应付了法明等人几句,便拿目光四处搜索儿子,见其在那香炉便好奇地打圈,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然而,下一刻,她脸上地微笑便完全凝固了。

只是一刹那的功夫,那香炉后面就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将高鹏举抱在怀中,随后撒腿就跑。见此情景,率先反应过来的竟是白玲,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什么惊世骇俗,足尖一点地便飞一般地向前冲去。而两个护卫终究还算机警,看见情势不妙也慌忙追上,一时间只见一女两男三个人影紧随最前面那个人影,而其他人全都呆若木鸡。

眼看那人影到了寺门口,白玲顿时急了,随手拿下束发玉簪,看准了那人右腿,运足力气往前掷去。她虽然多年未曾动武,但此番准头竟是半点不含糊,那玉簪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径直没入那人小腿,一瞬间血光乍现。

一听到那声凄厉的惨叫,又见那人身躯往前倒去,白玲右足重重往地上一点,整个人立时腾空而起,这一跃就是数丈的距离。就当那人正怀中利刃试图加害时,她的右掌恰好重重击上其右肩,随之而来的左手则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左右双足则接连踢上对方腰背,顿时响起了一连串脆响。

等到白玲将高鹏举抱在手中地时候,那人已经是软软地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一只手仍然抓着孩子的半幅衣裳,眼中怨恨显露无遗。直到此时,两个护卫方才先后赶到,一个挺身护在白玲跟前,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去查看地上那人的情形。

此时,人群中方才反应了过来,顿时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似的叫好声。平时在大街上看杂耍看多了,看无赖打架看多了,但是,像这样的场面大多数人却从未见过。一个富贵人家的夫人,竟然有这样的好身手,居然能够从抢走孩子的凶嫌那里把自己的孩子夺回来,这要是说出去,岂不是说书人最好的题材。就连一旁的法明等僧人也都呆在了那里,事出突然,尽管寺中也有少数几个武僧,但是刚刚全都不在,要是这位夫人在自己的地头上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整个灵隐寺谁负得起责任?

“阿弥陀佛!”法明真心实意地高宣一声佛号,长长嘘了一口气,这才带着一帮僧人赶上前去,待到发现那人尚未死去时他方才放下了心。佛门净地,虽说事急从权见了血光,但能不伤人命总是好的,否则传扬出去,这名声就不好听,他这个主持更是难挡其咎。

那护卫查探了半晌,方才站起身来,脸上既有怒色也有骇然:“玲夫人,此人该如何处置?”

“这种人死了活该!”白玲恨恨地吐出一句话,旋即又觉得不对。

她不是那种心机浅薄的女子,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带的人虽少,刚刚,身份却已经抖露了出去,若仅仅是那些拐子,决计不会这样大胆。想到这里,她立刻吩咐道,“你们先用马车把人押回去,然后再带人来接我,务必要看好他,别让他死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小孩,没有人指使绝对不可能!”一句话说完,她怀中的高鹏举突然大声哭闹了起来。

白玲低头哄起了孩子,两个护卫拖了人正准备走,法明身后的一个僧人却突然咦了一声,然后便蹦出了一句话:“贫僧见过他,他曾经到此地做过一阵杂役,要求剃度时主持没有同意,后来他便没有了音信,此次到这里来,是不是存心报复?”

白玲闻言立刻转过头,刀子般的目光登时落在了主持法明脸上。只不过,她却不信此人仅仅因为对灵隐寺怀恨在心就出此下策,可是,有了灵隐寺僧人的这句话,查起其人底细就容易得多了。

第十九章 引蛇出洞谋双雕

砰——

这下轮到高俅拍案惊奇了,好么,事情越来越离谱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想要抢夺自己的儿子,不管目的如何,这实在是太胆大包天的行为!就算自己一时大意少派了几个随从,就算当时几个家人因为疏忽没有看好高鹏举,但是,倘若对方真的是蓄意而来,焉知就没有安排人接应?若不是白玲见机得快,恐怕这一次还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祸事!

听到他这一声拍桌子,白玲不由吓了一跳。念及先前的险境,她自己都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那是自己和他唯一的一点骨血,平日视若珍宝的儿子,倘若真的有什么闪失,她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干净。更何况,让人知道自己会武,这对于丈夫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沉默半晌,她终于嗫嚅道:“都是我不好,我原不该只带那些人出门的……”

“事出有因,即便没有这一遭也有下一遭,这不怪你。”高俅斜睨了白玲一眼,见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悔恨自责的神情,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举儿没什么事就好,别的也不用说了。此番大多是有人准备掳人要挟,你既然当众立威,下次那些人就得掂量掂量。”

见丈夫没有怪责之意,白玲登时大喜,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见高升匆匆而入,面色铁青地禀奏道:“相爷,玲夫人,那边已经用了大刑,可那家伙死硬得很,竟是始终不招!刑房那几个老手请示,说是不是要换些花样?”

高俅闻言脸色微变,君子远庖厨,他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但不代表就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这用刑之道在中国自古有之,花样之多足以令人为之砸舌,虽然等闲用刑逼供时只不过是板子夹棍挡指,但一旦事涉大罪。五花八门的刑罚便全都会用上来。他并非本路提刑,论理这案子怎么也不用请示他,但是,既然差点遭劫的是他的儿子,便是提刑使也得卖他几分面子。

他本待点头允准,但转念一想便改变了主意:“他并非首恶,不用一心在他身上找突破口,那个灵隐寺僧人不是认识他么。便从这里入手,先查出他的姓氏籍贯,再往城里打听其人底细。不妨把赏格定得高一些,出首的人必定不少。至于此人则先看好了,务必不能让他死了!”

尽管心下愕然,高升却不敢多问,答应一声便去了。倒是旁边的白玲颇为不忿,低声嘟囔了一句:“高郎的心也太好了!”

“当官那么多年,我哪有那么好心!”高俅地耳朵却尖,这句抱怨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莞尔一笑。”此人既然能挺过那些刑罚,便说明心志极坚,一味用刑并不见得便会有什么好结果。说不定还会胡乱攀咬惹出大祸事,倒不如先缓一缓。阿玲,你既然闲着无聊,便把府中这些护卫好好清理一遍。如今看来,这里的防备也得更严密一些,平常的出入更是要仔细盘查,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知道了,我的相公!”听到有事情可做,白玲自然是眉飞色舞,笑吟吟地便去了。她这边厢刚走。那边厢来自余杭的奏报便接踵而来。

先是赵鼎的札子,然后是李纲的私信,最后是燕青的手书,三样东西看过之后,高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不想在东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只打算直接粉碎明尊教地上层,谁知那个最最重要的大尊竟隐藏得这么深。由于先前并没有宣布明尊教是邪教,官府也没有查禁,所以如今圣母那一帮人才能大摇大摆地住在安溪镇冯家。要一网打尽这些人很容易,但是,若不能连根斩除他们,只怕是今后江南后方不稳。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初阮大猷处置京城谍案的时候,因为高明下手得快,因此有很多材料都保存了下来,枢密院和开封府联手,几乎破坏了辽国在整个北方的谍探网,这也使得辽国对之后大宋在西北的用兵得不到多少情报。而那时自己通过高明得到了几卷东西竟是辽国在大宋境内银钱往来的账册,可惜的是,那其中密语太多,至今破译的也只有河北陕西等地的材料,而有关东南的则一直都没有结果。

“难道东南地隐患是从那个时候留下地?”

脑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他终于不再犹豫,决定以完颜阿骨打等人为饵。既然余杭那边已经牢牢看住,那么只需有风吹草动,就一定有反应,到了那时,根据线索追查便容易得多了。只是,事关全局不可不慎,绝不能等闲视之。

杭州西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庄园,隶属于不同的富户或官吏,等闲人难以分清每个庄子地主人。这一日傍晚,一骑马飞也似地进了一个庄子,对总管吩咐了几句便进了内间。

“你是说,辽国谍探正在全力探查我们的底细?”

听完高升的话,完颜阿骨打顿时感到事情严重。此时,他根本没有嘲讽的心思,只是在考虑事情泄露的后果。先前大败二十万辽军后,他曾经有心趁势进击,但是,考虑到人马疲惫,他也不得不顺应大多数人的意见,答应和辽国缔结合约。条约的缔结是以辽国皇后的弟弟萧嗣先作为砝码,所以,那两兄弟绝不会善罢甘休,只看如今黄龙府一带戒备日严,便能够看出辽国的心思——这场大战是迟早要爆发的。

但是,一旦被辽人知道女真正在和宋国进行接触,那么辽国一定会尽快采取行动,而战争地主动权便会易手!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些宋国人是在危言耸听,仅仅从几天换一个地方这种谨慎度来看,宋人的防备已经相当严密,如今竟特意登门前来告知,无疑代表事情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

终于,他沉声问道:“那么,那位大人对此又有什么解决方法?”

“〓3〓z〓中〓文〓网〓大人对此有上中下三策。”虽然高俅事先已经有了周密的吩咐,但此刻对着那双精光毕露的眸子,高升还是有些心悸,“下策是,你们即刻从陆路出发,经由河间府出两国边境回生女真领地。”

阿骨打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路上起码要耗费三五个月,更容易露出形迹。”“中策是,你们先坐船到广州暂避,那里是辽人鞭长莫及之处,等到事情平息再回国。”

“我们女真人不屑于躲来躲去。”话虽如此,但阿骨打心中更大的忧虑是,宋国会借助这样的理由而把他留下。

“上策是,辽国谍探既然一直在打探你们的下落,不如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也好知道辽国朝廷给了他们怎样的吩咐。只不过其中危险极大,大人说还请贵方考虑清楚。”

阿骨打脸色剧变,对方地意思居然是要以他们作饵!此次来宋地虽然达成了一系列协议,但是,大宋乃是中原大国,女真却不过是偏居辽东的一个小部落,彼此地位本来就不平等,自己答应还能争取一些主动权,若是不答应,宋人说不定也会这样做,还不如爽快一些。

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就用上策吧!”

高升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此刻见阿骨打答应得如此之快,心中也不由有几分敬佩。毕竟,这稍有闪失便是丧命,对方却依旧脸色如常,怪不得主子对他们如此忌惮!他收摄心神,把所有事项都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说道:“大人也知道此举要让你们冒风险,所以准备了最好的精钢兵器供各位挑选。兵器很快便会送来,也请各位随时做好准备。”

等到高升走后,阿骨打立刻召齐了所有人,把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岂料竟是人人支持。作为部族中有数的勇士,他们在战场上始终是冲杀在前,此次一个接一个地方地转移,早已让他们憋了一肚子气,因此对于和辽国谍探正面拼一场并无异议。就连完颜娄室也笑道:“宋国若是真的有心取我们性命,足有一千条一万条法子,用不着费这么多功夫。他们不过是要借我们将辽国东南谍探连根拔起,而有此一举,将来我们便能让族人从海路到东南来,到了那时,何愁对南朝情况一无所知?”

“斡里衍说得好!”阿骨打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朝兴奋不已的众人说道,“明日便会有人送兵器过来,大家挑好了之后就好好练一把,这么多天没有杀人,你们应该都憋坏了!到了真正上阵的时候,来一个杀一个,我们也让那些宋人知道,论杀人,我们绝不会输过他们!”

“嗬!”

等到别人离去之后,完颜娄室便走到阿骨打身边,低声道:“三叔,到了那一日,你最好穿上那件内甲!那是萧嗣先的东西,当初就是因为它,萧嗣先才保住了性命。你一身系着我们女真全族的性命,绝对不可轻忽!”

阿骨打脸色微变,但未作犹豫便点了点头。他虽然上阵英勇,却不是只凭一己之力的勇夫,当然明白其中轻重。”你的提醒我明白,只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赌一赌。”

第二十章 步步紧逼欲为营

接到高明传达的指令之后,燕青便把柳家大火一案的一些疑点写成了书信,命人转交赵鼎,这才匆匆回到了安溪镇,再次假扮起了他的纨绔少爷。

此时,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淡淡地对冯廷敬道:“老冯,你是本本分分的江南富户,这一次,我把你拉下了水,虽然你不说,但是,我想尊夫人应该是心中忐忑的吧?”

这些天忙前忙后,冯廷敬早已是身心俱疲,因此竟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然后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言,顿时脸色煞白。要说对燕青当年仗义相助的举动,他是怀着十万分的感激,这才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让他帮忙的要求。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上,他却渐渐有些胆寒了。如今镇上老老少少都知道明尊教那位圣母住在他家里,而朝廷以往对付邪教的那种雷霆手段,便如同利剑悬在他的头顶。因此这几日,他的妻子由于太过忧惧,却是真的病了。

可是,一想到当日在沪州城外,燕青眼睛不眨一下地便杀了那十几个抚水蛮,然后又停留在原地等来了对方族里报复的人,协商补偿不成之后竟尽灭了那个几百人的小部落,紧接着又和赶来的另一个部族一起分了那里的地盘和牛马积蓄,最后更在血泊之中和另一个头人把酒言欢。那时他一路随行,这种种犹如恶魔般的行径一直都深深刻在他的心中,一刻都没有忘记。

“七公子,我……”

“老冯你不用多说了!”燕青摆摆手打断了冯廷敬的话,晒然一笑道,“我知道,当初我处理西南夷的那些手段可能吓坏了你。只是,你要记住,他们是夷人,我们是汉人。汉夷之别便犹如天堑一般无法逾越,你愈是对他们怀柔,他们便会认为你软弱,所以该杀的时候就一点都不能手软!你是汉人,又是帮了我的大忙,再者尊夫人的忧惧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怎么会怪你?”

冯廷敬商人出身,对于这种汉夷大防的话似懂非懂。但是,燕青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还是能够听明白,当下顿时如蒙大赦:“多谢七公子地通情达理!”

“先前我对你交过一些底,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有些事我也不想再瞒着你。”燕青既然打定主意对冯廷敬说明一切,自然再没有任何犹豫,“当初我告诉你我是和记马行的少东,其实这不过是托辞,和记马行是我在以前西南马帮的基础上一手建立起来的,所以。说我是它真正的东家也不为过!”

见冯廷敬神情呆滞。他又微微一笑道:“西南的马匹生意,如今有八成都掌握在和记手中。南至大理,西至吐蕃。还有那些西南夷部族,做生意的首选就是和记,这不是为了别的,一是我们地价钱开得公道,其二则是因为我们在官面上吃得开。和记的股东中,既有西南的大小官员,也有京城的亲王勋贵。当今圣上和陈王,便在和记的整个股本中占据了三成!”

“天哪!”冯廷敬终于从极度的惊愕中回过了神,但仍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尽管家财万贯,但是。为了打点上下官员,往往是削尖了脑袋走门路,忍受层层盘剥。莫说是京城的那些达官显贵,便是区区一州通判或是一县县令,往往也让他们头痛得很。听得燕青如此手眼通天,他只感到眼前展开了一幅无比广阔的蓝图。

知道火候到了八分,燕青便趁热打铁地道:“你大约在想,我是如何做到这些的是么?”见冯廷敬不自觉地点头,他地笑容愈发灿烂。

“朝中官员有朋党,生意人也同样讲一个亲疏远近,若不是我后面有人,就算手段再烈,你以为谁会买我这个二十多岁年轻后生地面子?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信我,就是因为如今两浙路江南东路经略安抚使高相公是我的义兄。”

这一下子,冯廷敬终于坐不住了,几乎一骨碌跳了起来。江南富商云集,他冯家不过是在安溪镇算一个大户,别说拿到江南,便是拿到余杭也算不了什么,可面前这个居然是货真价实的相府衙内!他压根没有考虑过燕青地话中有任何不尽不实,起身便欲下拜。

“老冯,你这是干什么?”燕青一把拉起了冯廷敬,硬是把他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么?你守着这么一份家当几十年不变,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冯廷敬一时脑筋转不过弯,愣坐在那里许久,突然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他还不至于笨到听不出这种程度的暗示,那是别人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啊,居然会落在自己的头上!连家在江南商场的无往不利,不正是因为背后有那位高相公撑腰么?

终于,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七公子,您……您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地事情,是高相公的主意?”见燕青只笑不语,他顿时恨自己多此一举,连忙点头道,“七公子放心,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小人也会把这次的事情料理好,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

“你我之间,哪来那么多客套,要是不相信你,我还会找你么?”

燕青轻轻扬了扬眉,脸上露出了一丝奇特的神采,“安溪镇太小了,老冯你一直窝在这里,实在也太窝囊了一些。唉,若不是你的儿子太不争气,否则……”他骤然停住了话头,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点到为止,冯廷敬不是粗人,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冯府的婚事操办在安溪镇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些年明尊教在江南日益流行,但那只限于下层民众,富户之间虽然也有女眷信教,可毕竟是少数,像冯廷敬这样为了妻子而供奉明尊的更是凤毛麟角。听说圣母住进了冯府,甚至冯家的独子还要迎娶一个来历不明地女子,不少冯氏族人都跑到冯家苦苦相劝,结果都没说服冯廷敬。临到最后,还有人跑到余杭县衙告了一状,最后自然是被赵鼎三言两语打发了出来——赵鼎眼下追查柳家的事还来不及,哪里有空去管别的,再说,明尊教的事高俅说了任由他们去折腾,到时候若有不对便一网打尽,他胡乱插手做什么?

最终,婚事定在了正月中——这不是冯廷敬有心拖延时间,而是吴若华等人想要借一借春节的喜气。他们这一次如此高调,虽然未曾引来官府的注意,但毕竟心中有鬼,不管怎么说,正月大动干戈总是忌讳,他们也希望能够真正由此渐渐接触官面上的人物。

虽说定下婚约男女双方便不能见面,但是,燕青从来就是无视于规矩的人,再加上他眼下扮演的是一个纨绔子弟,自然不会老老实实等到洞房那一天,然后再揭开新娘的红盖头。

此时,他就似笑非笑地站在方蓉娘的房间前,懒洋洋地瞟着面前的两个使女。那不是他家里的下人,而是明尊教的信徒,所以他当然不会顾忌。果然,当他肆无忌惮地轻薄了几句时,里面帘子一掀,一个身着桃红小袄的少女便铁青着脸走了出来。

方蓉娘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恨不得将其一脚踢出去。对于这桩婚事,她原本就是千不肯万不愿的,但是,师命如山,兼且又是圣母保媒,她哪有拒绝的地步?在她记忆中,这性命也是罗昌救的,自然该听师傅吩咐,因此从未想过要违逆命令。可是,真的要将清白的身子交给这个二世祖么?

“娘子,我们就要成亲的人了,你还这么害羞做什么?”燕青见两个使女悄无声息地走了,立刻眯缝着眼睛上前了一步。既然她们都在蓄意制造机会,那就说明这明尊教更想把生米煮成熟饭,那么,何妨再试探一下?”你就这么冷淡,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我一日未嫁,便算不得你的人!”方蓉娘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恨恨地一转身就想走,谁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情不自禁地便往后倒去。一声惊呼后,她就感到自己躺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一抬眼便看到了那双可恶的眼睛。

“娘子,这天冷路滑,脚下可得小心些!”燕青狡黠地一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愈发促狭,“当然,你若是总这么投怀送抱,我是再乐意不过了!”

“你……”

方蓉娘使劲挣脱了出来,又羞又气地瞪了他一眼,一甩帘进了屋子,只余下原地的一阵幽香。而燕青在那里站了许久,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耸耸肩转身去了。只是这一会儿的接触,他却已经认清了一点,对方乃是如假包换的良家女子。

“这些家伙倒舍得花代价!不过,看这伙人的嘴脸,恐怕还有什么名堂!好人做到底,我就再帮她一把好了,否则这丫头就算毁了!”

第二十一章 动色心图谋不轨

“那些被官府严密保护的究竟是什么人,大尊居然要为了他们而不惜动武?”

吴若华烦躁地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步子,脸上满是焦躁。她出身微贱,操皮肉生涯时更是受尽无穷苦楚,如今一朝衣食不愁为人上人,她实在不想再冒那样的风险。

那一次明尊教祠堂被砸,因此而造成信徒围堵官府,她一直都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即便是之后余杭县并未追究到底,她仍然感到阵阵心悸。那个男人的想法始终是与众不同的,倘若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这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便要烟消云散,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大尊的意思,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揣摩的。”

罗昌沉吟半晌,只能勉强答了这么一句。大尊苦苦追查那些人的行踪底细,摆明了是要和官府作对到底,焉知将来就不会举起反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固然想要荣华富贵,但是,有性命方才能够享受财色,他可不想为虚无缥缈的事丢掉大好头颅。他不露痕迹地摸了摸头颈,头一次感到和吴若华相同的担忧。

吴若华咬紧了牙关,手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三天后就是正月初一了,大尊真的准备即刻动手?要知道,蓉娘和冯家那小子成亲的日子可就在这几日了!”

“就因为别人都知道那一天是本教的大日子,所以才选在那一日!”罗昌想起了曾经因为当众辱骂明尊教而丢了性命的那些粗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把一应胡思乱想都赶出了脑海,“总而言之,大尊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见罗昌起身准备离开,吴若华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具魅惑力的笑容:

“罗师兄,蓉娘这孩子是你一手带大的。如今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就这么把她交给一个花花大少,未免太吃亏了!怎么样,你可需要我传你一门秘法么?要知道,这老冯家,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罗昌闻言立刻停住了步子,转身后目光旋即大盛,死死地盯着吴若华半点不放松。许久。他才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吴若华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道,“看来罗师兄压根没有那么想,倒是我多事了……”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手腕一阵剧痛,见面前那张脸无比狰狞,她不禁心中狂跳,但还是带着媚笑道:“罗师兄,你还担心我会害你么?这法子我不知道传了多少教内的女信徒,她们可是个个感激我呢!”

对峙良久。罗昌突然冷哼一声。随手放开了吴若华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临到门口,他才停住了脚步:“你别卖弄这些小聪明!你那些手段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得很!你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少算计别人!”

底下的铜管边,燕青心满意足地长长嘘了一口气。幸亏预先有所准备,否则光是这窃听就要花去诺大的功夫。听刚才这情形,明尊教这两位有权地人物都不知道大尊是何许神圣,更不知道这杆虎旗其实是为别人所拉,如此,分化离间之道就是可行的。只不过,自己还没打算用计,这两个人便想到了算计方蓉娘。不可谓不是天数。

他低笑一声,眼前奇异地浮现出了那个娇俏人影。”方蓉娘啊方蓉娘,若不是我,恐怕你就要遭难了!”

五日,离拜堂成亲便只有五日!

想到那个日子,方蓉娘不禁觉得心中发慌。自从那天那个无赖来过之后,她便把一枚锋利的金簪时时刻刻揣在怀里,唯恐他来的时候有所不轨。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提防其实都是于事无补,一旦成亲。

自己就算是他的人。但是,她仍旧执拗地认为,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

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使得她本能地心中一紧:“谁?”

“蓉娘!”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顿时心中一松,连忙上前打开了门:“师傅!”

“蓉娘,这么晚了还没睡?”罗昌一进门便四处打量了一番,见两个使女果然不在,心中顿时异常满意,“还在想几天后的婚事么?”

“师傅,我真地不想嫁给那个家伙!”一听婚事二字,方蓉娘的眼圈当即红了,想到师傅平日对自己的爱怜,她不由鼓起最后一点勇气道,“师傅,你一直待我那么好,能不能想些其它的法子?”

“傻丫头,师傅又怎么会忍心让那个小子糟蹋了你?”灯火摇曳下,罗昌见方蓉娘含羞带泪异常动人,一直以来深深憋闷在心中的欲火顿时难以自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蓉娘的玉腕,一字一句地说:

“只要你答应,我立刻便教给你一种秘法,让他夜夜难沾你的身子!”

方蓉娘起先还对罗昌的举止感到一丝异样,但听得可以不与那无赖同房,顿时喜出望外:“师傅说的当真?只要那混蛋碰不得我,我当然答应!”

“那好!我现在就教你!”

鼻尖传来阵阵处女的幽香,罗昌哪里还忍得住,顺势一拉就把蓉娘拉到了自己怀中:“蓉娘,知道么,你实在是太动人了,师傅哪里忍心把你交给别人?你放心,那个小子活不了多久,只要你忍一忍,不消两年,不,一年,你就可以摆脱他了!”

方蓉娘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疼爱自己地师傅会有这样地行径,听到这样赤裸裸的话,她一时有若天打雷劈,想要挣脱时,却骇然发觉浑身都没有力气。那张平时看上去无比慈祥的脸,此时竟有若恶鬼般可怕。

“师傅……师傅你喝醉了,我……我是你地徒弟,你怎么能……快放开我!”

“酒不醉人人自醉,师徒名分有什么打紧,我一句话,你今后就是我的夫人,谁敢道一声不是?”罗昌已经一手揽住蓉娘的腰身,一手却去解她的腰带,“与其让那些无知的轻薄小子占了你,还不如让师傅好好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伸手一拉,蓉娘的贴身小袄便落在地上,只剩下了那贴身的粉色绸衣。如痴如醉地在那优美的身形上打量了片刻,他便小心翼翼地将玉人打横放在了床上,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解开自己的扣子。合欢散加上软绵香,若这两样东西还不能摆平他这个宝贝徒儿,他这么多年就白混了!

尽管方蓉娘一心想要爬起来,但是,她地腿脚手臂却无论如何用不出半分力气。此时,她已经隐隐感到刚刚使女送来的那杯茶有些问题,否则,以她这种练过武的人而言,又怎么会如此不堪?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她只觉得满身的血都向脑门冲去。天哪,难道这就是她曾经朝夕相处敬若父亲的师傅么?

突然,她的右手摸到了那藏在小衣中的金簪,顿时如获至宝。来不及多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其小心藏在了右手心里。只要能够保住清白,哪怕是死了也不要紧!

罗昌根本来不及扒光身上的衣服,便立刻迫不及待地扑上了床,然而,不等他沾上那梦寐以求地胴体,便突然感到上臂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下便滚下了床。等到看见一枚不到三寸长的金簪已经深深陷入了手臂上时,他的脸色已经一片铁青。

“小贱人,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随手从地上的衣服上撕下了一条,咬咬牙将那金簪拔出,动作利落地在伤口上简单包扎了一下,这才狞笑道,“你既然用这一手,也就别怪我用强了!”

啪啪啪啪突如其来的拍巴掌声让房间中的两个人全都呆若木鸡,床上的方蓉娘用尽浑身力气转过了头,这才看见了那个身影,立刻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而罗昌则根本不敢转身,那一阵阵透背而来的杀机让他动弹不得,只要挪动一步,他就铁定会遭到对方的凌厉一击。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的额头便渗出了滚滚汗珠,就连腿都有些软了。

“背后那位英雄,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你差点污了我的未婚妻,我为什么要饶了你?”

罗昌被抢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后便得到了一个可怕的信息——后面那家伙竟是那个纨绔的冯家三少!他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花花公子会变成一个夺命高手,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到他想要呼声示警时,后脑突然中了重重一下,顿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燕青这才走到床前,见床上的方蓉娘穿着单薄,甚至隐隐可以看到衣衫下的骄人胴体,心中不由也窜上了一股邪火。好在他自制力极强,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把诸般邪念都赶了出去。沉吟片刻,他便不闪不避地坐在床沿,伸手抓住了那只皓腕。

尽管罗昌的倒下让方蓉娘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那个无赖也不是好人,她哪里敢放松戒备,此时更是不假思索地骂道:“混蛋,你要干什么?”

燕青只不过学过一点点医术的皮毛,适才听说是春药就感到一阵棘手,听到方蓉娘叫骂,他自然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好心没好报,你可是中了春药,除非你准备这一晚上欲火焚身,否则当然要想个办法!”

第二十二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男一女单处一室,当然,那个已经被打昏的家伙可以忽略不计,两个人的心中都很有些古怪。方蓉娘是担心这个无赖居心叵测,而燕青则是暗自砸舌那春药的分量。渐渐地,两人的喘息声渐渐急促了起来,尤其是方蓉娘,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周身仿佛有一股热火在熊熊燃烧,头脑更是渐渐陷入了迷糊。

“出……出去!”

燕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头一次后悔自己没有暗中阻止罗昌的图谋。毕竟,这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今天这样的遭遇虽然让她认清了明尊教的真面目,但是,所支付的代价也太大了。他的武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偏偏医术却上不得台面,这仓促之间,找谁来解这春药?当然,放任一夜也无伤大体,可是,这种虎狼之药若是不得宣泄,对身体的损害极大,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他突然将一颗药丸迅疾无伦地塞在了方蓉娘口中,又托了一下她的下巴:“吃了这个清心丸,至少能缓一缓!”

方蓉娘猝不及防下竟吞下了那药丸,顿时大急:“我……我不要你管,你出去!”

“我若是出去你怎么办?”他转头直视着少女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横竖你就是我的人了,委屈一下有什么打紧?”

“你……混蛋!”方蓉娘一直郁结在心中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出来,“都如…都是他们要谋夺你家的家产,所以才逼我嫁给你!否则,谁要嫁给你这种轻薄浪子!”

“我是轻薄浪子?”燕青指着自己的鼻子,颇为好笑地说,“我是浪子,你还能囫囵到现在?你可得看清楚,你这个师傅才是真正想要占你的身子,我不过占了你一些口舌便宜。碰过你半个指头没有?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想办法,却没注意到吞下药之后,方蓉娘的脸愈发红了。

“口舌便宜也是便宜!”方蓉娘勉强反驳了一句,这才发觉对方确实没有对自己有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此时,她感到脑际突然清醒了一些,顿时醒悟到是刚刚那颗药丸发挥的作用,心中的戒备顿时减少了一些。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和这个无赖地过往种种。

头一次见到他时,他就肆无忌惮地问自己的姓名,还说要娶她;然后,便是他在冯府门前受了家法,然后圣母当众定了婚事:再接着,他到这里来探望自己,又对两个使女说了些羞死人的话,可是,他确实没有……想着想着,她偷眼瞟了燕青一眼。见对方的下巴和脖颈之间有一条肉眼难以分辨的痕迹。不由一愣。

“嗯?”燕青突然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摩挲,连忙转过了头,见是少女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而心中大凛。他戴的是一种巧匠精心制作的面具,只要脸型契合,旁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再加上他根本不会让有疑心地人近身,因此不虞被人认出。难道,方蓉娘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

“你……你究竟是谁?”方蓉娘的手已经摸到了那两层皮肤之间的区别,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你……你把他怎么样了?”

见她关心的竟然是这个,燕青的心中却仿佛松了一口气。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突然很有兴致地把两人初会的情景唱做俱佳地学了一遍,末了才挤挤眼睛道:“怎么,方姑娘就那么关心那个调戏你的轻薄浪子么?”

方蓉娘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心中突然觉得空落落的。她自幼跟着罗昌走在四方,对于江湖上诡诈的勾当也颇有熟悉,此时此刻已经感到那坐在床边地青年并非寻常轻薄浪子。那些令自己厌恶不已地举动,大约是因为自己所不明白的目的,可是,她应该感觉到轻松才对。为何心中却有一种隐隐地刺痛?

别看燕青还未成年便在外厮混,可是对男女情事却处于一种极度偏颇的状态。一直以来,他接触到的女子大多是放浪形骸之辈,而他自己也很少招惹那些良家女子,自然无从领会方蓉娘的情绪。此时见对方神情怔忡,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屋内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手心传来了一股炙热,再转头看时,却发觉方蓉娘已经脸色通红,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见此情景,他顿时心道不妙,果然,对方脉搏上传来的气息极其紊乱,似乎清心丸不但没有平息那欲火,反而使其更加泛滥。

“要不我去请个大夫?”他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话,正想站起身时,被人抓着的右手却仍未松开。此时,他也醒悟到这种事不能随意传扬出去,只得又坐了下来。然而,眼看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红,体温越来越高,饶是他平素机智百出决断敏捷,此时也颇有一种无从着力的感觉。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和师傅好好学那针炎术的!”

脑海中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之后,他地眼睛突然对上了那双眸子。那双刚刚还流露出种种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如今却只充斥着熊熊的欲火,看不到一丝清明。

瞥了一眼地上人事不知的罗昌,再看看完全被药力支配的少女,他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就算占了人家便宜好了,横竖迟早也是要假戏真做的,便提早两天洞房吧!带着这种古怪的情绪,他突然提脚在底下的罗昌背上重重踢了两下,然后伸手卸了他的下巴,确保其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之后,方才反手拉上了帘帐。坐怀不乱地那是柳下惠,他燕小七可没有那种定力。当然,幸好他在外面布下了警卫,也没有安排人在铜管旁窃听,否则,这一出便成活春宫了!

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体死死纠缠在一起,时不时激荡得那帘帐四处乱飘,而地上的另一个人则一动不动。一切的一切,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图画。

女人有狂野的,有温柔的,有妖媚的,有端庄的,可是,燕青不得不承认,方蓉娘真的具有一种深深的迷人气质,至少,对于他来说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狂风骤雨之后,他疲惫地半坐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昏昏睡去的玉人。

嗯,大哥大嫂和姐姐不是一直都想让他早些成亲么,眼下有了现成的,他们应该不会再啰嗦了!大家闺秀多娇气,小家碧玉太畏缩,风尘女子又多媚俗,像这样的也不错。正胡思乱想着,他突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几乎来不及穿衣服便旋风似的掀开帘帐,正好看到跌跌撞撞爬起来的罗昌。

见其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看着自己,燕青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随手把披散的乱发用布带扎了起来,仿佛面前的人就是空气一样。等到他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好之后,方才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大约很好奇,我一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为什么能够算计你?”他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扫了罗昌一眼,这才轻笑一声道,“没错,你们在算计我,我当然可以算计你们。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居然真的会染指自己的女儿,这色胆果然是不小!有你这样的不肖弟子,明尊教不成邪教也没法子!”

“嗬……嗬!”

见对方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说话,发出的却只是几个模糊不清的音,燕青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了。”怎么,想辩解,还是想求饶?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说出来的话有几成可信?好嘛,为了谋夺我们冯家的家产,为了给明尊教找一个结交上层的机会,不惜牺牲蓉娘,然后还指望着我们父子早死,你们倒是打的如意算盘!无所谓了,罪证确凿,明日我便把你们全部送往官府,大刑之下,想必你什么都会招了!”

果然,他如愿以偿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恐交加的神色,心中不由冷笑连连。这年头,越是没饭吃的底层民众,越是能够不顾一切,毕竟,活路都没有了,提脑袋造反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越是过惯了安逸日子的人,则越是不能冒险,尤其以生死相逼时,这种人便会完完全全地变成软骨头。一个能够为了色心而对徒弟伸手的家伙,还会有几成的勇气面对官府酷刑?

罗昌闻言顿时手足冰凉,就连床上传来的动静都没有察觉到。若对方只是忌恨他染指方蓉娘,他还能设法遮掩过去,可是,对方竟然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谋夺冯家家产,是为了打入江南上层人物的圈子中,他就深深恐惧了。显而易见,自己这些人的一应行径都落入了人家的监视之中,更可能的是一切都是圈套。要是不能把自己撇清出来,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止一刀而已!

第二十三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

见火候差不多了,燕青顺势为罗昌接上了下巴,然后便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样,罗尊者有什么话要说么?”

被对方一语道破真实身份,罗昌顿时完全消了侥幸之心。这么久了,外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想而知已经被人控制了一切,若是他再不知道好歹,首先丢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这时节,什么圣教大计,什么大尊指令都是空的,最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令自己的话取信于人,如何才能让自己存活下来!

他手足并用地爬到了燕青跟前,脸上带着卑微的笑容:“三……三少爷,我们这一次都是受的大尊指派,不得已才想出这样的计策。既然三少爷都知道了,小人也不敢隐瞒,必定把实情全数奉上。只希望三少爷看在小人是从犯的份上,给小人留一条活路,小人情愿供前后驱策,绝不敢有异心!”

看到罗昌这赌咒发誓的模样,燕青不由觉得好笑。费了这么大功夫演了一出好戏,若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小角色,自己何必花这么大功夫?

这家伙虽然是个软骨头,但软骨头也有软骨头的好处,只要自己够强势,还愁不能压服这么一个货色?

“哦,你说你愿意供我驱使?”他低头掰动着手指,看也不看底下的人一眼,突然居高临下地扔下了一句话,“明尊教可是势力遍布东南,你就不怕到时被你的旧主子发现,一刀了却性命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罗昌哪里还有犹豫,咬咬牙就一五一十地道:

“三少爷,明尊教的基础虽然广大,但那都是小人和圣母吴若华两个人一手建立起来的,真正的情况也都掌握在我和吴若华两个人手里。大尊一直都呆在幕后指挥,虽然他的名头尊崇,但是。只要控制了吴若华,那么,所有信徒必定会供三少爷驱策!其实……其实小人早就觉得大尊有些不妥,只是小人的两个儿子都掌握在大尊手里,所以不敢有任何异心!”

“你就不怕我实力不够,收拾不了你的旧主子?”

“三少爷既然能够有这样的手段,想必早已考虑周全,小人也想投一条明路!”罗昌早已认定这位冯家三少处心积虑。必定已备有后招,此时顺势捧道,“三少爷神机妙算,必定能够为小人寻一条活路!”

“你倒是机灵!”事先准备好的威逼利诱全都没用上,燕青不禁有几分意兴阑珊,当然,这也是好事。”那么,你自信有法子控制那个圣母?”

既然罗昌决定卖身投靠,此刻索性兜出了一切:“三少爷,那吴若华本就是会稽地一个青楼行首。最是淫荡。平素在教内都是面首无数,听说大尊就是看中这一点方才捧她做了圣母。这个女人原本就是贪生怕死的人,不过是畏惧了大尊手段方才会安安分分。小人只要晓以利害,她必定为三少爷所用。到了那时,整个明尊教必定都是三少爷掌中之物!”

“哈哈哈哈!”

燕青终于大笑了起来,无耻的人必有可用之处,这个罗昌前后变脸之快堪称一绝,只不过,自己又怎会让他去做那个“晓以利害”的说客?说不定一个不好,就会被这两个人联手坑了。在目前的状况下,只有让这两个人互相牵制,才是控制明尊教最好的法子。

“吴若华那里我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操心!”见罗昌的面上似乎有些失望,他不由冷笑一声,然后又问道,“不过,你既然说两个儿子都掌握在大尊手里,就不担心这次背叛会让他们遭到杀身之祸么?还是说,你对两个儿子的安危本来就无所谓?”

罗昌闻言大骇,忍不住抬头瞥了燕青一眼,见对方地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但眼神却越来越冷,不由亡魂大冒。自己心中最隐秘的想法,怎么会被别人摸得一清二楚?

“小人……小人……”

在外头打拼了这么多年,燕青见过无数类型的人,他很清楚,换作讲义气重亲情的人,或许还会在乎亲人朋友,而那些生性自私而又软骨头的人,绝对不会在乎什么亲属的安危,这些人在意的永远都只有自己的存亡。那个大尊机关算尽,却还没有摸透人性的卑劣,不可谓不失算。

“被我说中了?似你这样地人,原本就不该用那种法子胁迫,但是,若是不用些手段,似乎又有些不可信……”他自言自语了一会,突然低头正对着罗昌地目光,微微一笑道,“用毒药控制人的生死也太不可靠,这样吧,你给我写一个文书,把过往种种都原原本本写出来,然后签字画押。若是你将来有半分异心,我就把它往官府一送。我想,那些当官的最愁没有政绩,应该会很乐意处置一个叛逆地!”

此时此刻,罗昌已经是把燕青看成了一个恶魔一般。一言一语无不抓住了他的弱点,最后甚至以生死相逼,根本不在乎什么忠诚之类的虚言,他仿佛看到了一柄利刃紧紧地靠在脖颈上,那股有若实质的森寒凉气竟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用言语把人揉搓够了,燕青便从一堆衣服中挑出一块雪白的绢帕,随手扔在地上。”咬破中指用你的血来写,若是能够让我满意,将来,你能够拥有比现在更大的荣华富贵。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他忽然如同变戏法似的在手中变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笑吟吟地把玩个不停,“只不过明日,这里就会少一个人了。”

可怜罗昌也曾经是一个不弱的高手,可是刚刚那两下重击让他全身劲气涣散,根本就用不得力气,此时不由欲哭无泪。他刚刚那通话虽然大多是真地,但也是有心博取对方信任,可是,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富家子弟居然还是选择用生死来胁迫他就范。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居然连一个年轻后生都蒙骗不了,真是见鬼了!

没奈何,他只好咬破手指伏地疾书了起来,直到那张绢帕上写得满满当当,他方才停了手,呲牙咧嘴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这可是血书,自古以来只听说过江湖上有歃血为盟的,有几个会用这样的手段?

看完血书,燕青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把东西收进了怀里,然后便鼓动双颊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声音,仿若夜枭一般。很快,大门便无声无息地被人推开,两个汉子疾步入内躬身行礼,竟是目不旁视。

“带罗先生下去好好安置。”燕青又扫了罗昌一眼,见其面色灰败,便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这冯家内外我都布置好了,你要是想闯一闯,我也没什么意见。对了,你的影子图像,我也早令人画好了,端的是江南丹青妙手,惟妙惟肖啊!”

等到罗昌被人带出,大门复又关上,燕青这才转过了身子:“刚才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

床上一片沉默,好半晌,里头方才传出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但一会儿便停了,随后又是一个极力克制地声音:“你既然收服了师……他,那准备拿我怎么办?”

燕青眉头一挑,随手上前拉开了帘帐,见方蓉娘浑身裹着被子,身子却仍在簌簌发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需要问这句话么?”

尽管那时被药力冲昏了神智,但是,那段男欢女爱的过程,方蓉娘却是刻骨铭心。然而,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所有梦想,即便是失了清白,她却仍旧无法接受这一切。她茫然地抬起头,目光在燕青脸上停留良久,最后才艰难地问道:“你能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燕青倒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愣了一下便伸手在脸上一抹,然后便在床头坐了下来,但一句话都没有说。高明曾经说过让他假戏真做,但问题是,那原本是功利性的手段,如今生米真的煮成熟饭,大哥一家和姐姐会不会认可这段姻缘?

方蓉娘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一切决心似的抬起了头:“你真的愿意娶我?”

“婚事不是就在几日后么?”

“可那是明尊教圣母侍者和冯家三少爷之间的婚事!”方蓉娘骤然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是冯家三少爷,我如今也不再是圣母侍者,这婚事又有什么效用?”

“你居然担心这个!”燕青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上,“你若是愿意,将来就再办一次婚事好了。”

“你……”方蓉娘呆呆凝视着这张陌生而又俊俏的脸,心中百味杂陈。他居然说得这么轻易,难道是真的不嫌弃她的身份?他刚刚在罗昌面前那么强势,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温柔,他不是只想利用明尊教庞大的势力么?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值得他下这么大工夫?

“我……我不能为你做什么……”

“傻丫头!”燕青忍不住掐了掐她的鼻尖,“我是娶妻又不是找帮手,要你能干干吗?”

第二十四章 运筹帷幄指掌中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燕青送来的信笺中只有这寥寥八个字,但是,见惯了燕青的笔迹,高俅却觉察到几分与众不同。平常的时候他这个义弟的字就是有些潇洒不羁的,可这次似乎刻意多了几分约束和小心,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安溪镇那边也许出了什么变数,但是,肯定是好的变数,因为,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赵鼎昨日刚刚送来公文,言说据仵作验尸,证明柳家大火中丧生的四人中,三人是使女,但另外一人却不是柳入道小妾青柔。而从这一条线追查的结果是,曾经是余杭名妓的青柔,在未从良前和诸多江南名士都有密切关系,其中便有号称良翁的鲍临。另外,在出事之前,鲍临刚,刚推荐了一位二管家进入柳府,这就更加可疑了。

而结合李纲也在私信中暗示当日宾客的都有嫌疑的事实来看,高俅自然把目光放在了鲍临身上。女真人既然已经答应充当诱饵,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不能有半点纰漏,必须小心控制伤亡,不能让对方认为自己是有意为之。

“相公!”

他转头一看,却见蔡薿毕恭毕敬地站在面前,便微微颔首。刘逵罢相,使得京城朝局愈发诡变莫测,当初赞成赵挺之政见而受到拔擢的一些进士,如今都在那里上窜下跳,而蔡薿当初能够成为状元,多少和死命鼓吹崇宁之政有关系,留在京城只会被赵挺之排斥,也难怪他会自己要求前来东南。不过,这些日子自己刻意闲置他,他却安之若素,这城府之深沉算是到家了。毕竟,自己比他年轻,却又身居高位。

“文饶,朝廷如今的局势如何?”

蔡薿闻言心中一跳。本能地想到前几日收到的蔡京手书。他本待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但是,一想到蔡京如今仍未复相,而高俅如今又宠眷不衰,很快又改了主意:“前几日蔡相公有信过来,说是朝中大臣对于西北战局政见不一,尤其是赵相公仍旧主张西北退兵,惹得圣上很不高兴。西北用兵乃是圣上一力主张的。赵相公因为一己之私而反对,自然是难以讨好。”

“哦?”高俅无可无不可地轻轻一扬眉,这才笑道,“想不到元长公竟然对文饶如此爱重。怎么样,安抚司参议之职,文饶做得可还习惯?”

“下官刚刚接手这些事务,也谈不上习惯不习惯,只是定当尽心竭力去做好罢了!”蔡薿微微一顿,仿佛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只是。下官前几天查检到余杭县赵元镇的一封公文,上头略述了邪教信徒围堵县衙的事。下官看那处置是极其妥当的,然而。这等邪教却姑息不得,一旦任其坐大,轻则败坏法纪,重则乱一地治安。所以,下官想请相公旨意,设法平了这明尊邪教!”

高俅越听越觉得诧异,若不是知道蔡薿安分守己并未派人打探外头的事,他几乎要认为有人泄露了风声。能够在成百上千的公文中翻到这一条,蔡薿地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可是。这个人和蔡京来往过于密切了,是该用还是不该用?用有用的打算,不用有防备的打算,再这么闲置恐怕就不适合了。

他摆手示意蔡薿坐下,这才笑着问道:“那么,依文饶的看法,此事该当如何?”

蔡薿受宠若惊地欠身谢了,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了下来:“相公明鉴,依照以前的例子。不外乎是抚和剿两个字罢了。下官这些天问过衙门的几个官差,他们都说明尊教如今在东南势力极大,倘若单单用一个剿字,恐怕会激起民变,所以,安抚和清剿并用方才是上上之策。对于内中图谋不轨的高层,则需用雷霆万钧之势将其一举剿灭,而对于那些低层教徒,官府不妨用安抚之策徐徐图之,以教化为主。”

说到这里,他偷眼觑看了一下高俅的脸色,见看不出什么端倪,心中不由有些失望。沉吟片刻,他最终咬咬牙道:“东南乃朝廷粮仓,相公初来乍到,想必是希望政事和平,不愿意闹得满城风雨。明尊教教徒极多,倘若在灭了其高层之后选稳妥地人充当傀儡,则……”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把这么一个邪教牢牢掌控在手中?”不待蔡薿说完,高俅便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文饶乃是本科状元,应当知道此事轻重,要是传到别人耳中,我岂能受得了那御史的弹劾?你出此下策,岂不是要陷本官于不忠?”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带着重若万钧的力道,若不是蔡薿早已打点好了腹稿,此时便几乎被那凌厉的气势逼得透不过气来。

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深深一揖道:“若是旁人安抚东南,下官万万不敢有此提议,但相公乃是纯臣,就是掌控了这个邪教,也必定是为圣上分忧,岂可和那些因私忘公的小人相比?其实这与朝廷招安并无不同,只是以往招安的大多是大头目,难以惠及更多,相公此举却是为了那些信教的广大民众着想。再者,相公又不用亲自出面,只需在明尊教换了高层之后做出一点姿态,以此来换取江南平安,这不是最大地慈悲心肠?”

即使对蔡薿地人品非常怀疑,但是,高俅却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舌灿莲花,纵使是苏秦张仪在世,也未必能够辩得过。然而,这样一个人,若是没有投名状,自己是万万难以信得过的。想来想去,他突然有了一个最好的主意。自己不是一直发愁事成之后没有一个正当地名义么,何妨让蔡薿这个安抚司参议亲自出马?

“好,好!”他点头赞了两声,随即起身走到了蔡薿跟前,面带赞许地拍了拍蔡薿的肩膀,“能够设身处地想出如此计策,不愧你苦读多年圣贤书!文饶,我大宋对于状元始终和对其他进士不同,你自己多多用心,将来的前途必定坦荡!”

费尽心机的一番说词换来了这样一番话,蔡薿出门的时候不由有些兴奋。自从其他进士全都分发各县任县尉,他一个人担任安抚司参议之后,他起先还认为高俅是因为他是状元而另外安排,到后来却隐隐觉得自己受了闲置,所以很自然地在给蔡京写信时流露一二,谁知蔡京竟然在回信的时候只字不提。由此他敏锐地感到,要是不能有所突破,这次处心积虑的江南之行恐怕就白费了。要是这一次高俅能够照他的话去做,成功了则他有参赞之功,纵使事败,他也等于帮蔡京抓到了对方的一个把柄,竟是左右逢源。

蔡薿走后没多久,厅堂内的高俅便叫来了高升,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他一番。事到如今,蔡薿怎么打算都不打紧,因为,他自己这里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是,一想到赵鼎和李纲都对女真使节一事一无所知,他就感到一阵不放心,因此思量再三不得不再派个人过去。那两个都是正人君子,虽说燕青是打着自己旗号,但毕竟用地都是私人,如果不分说清楚,让他们心中种下芥蒂,对于将来没有任何好处。

末了,他又吩咐道:“高升,你跟了我多年,又读过书,应当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李伯纪和赵元镇都是将来要大用的人,如何说才能避免他们的疑心,你应当知道。总而言之,让他们把精神都集中到那个鲍临身上,尽量避免让他们觉察到这边的举动,明白吗?”

“相公放心,小人省得!”

高升恭恭敬敬地下拜叩头,接过信函便径直去了。

“就要开始了!”

高俅背手走出房间,抬头看着渐渐升上中天的太阳,眼神中掠过了一丝异样。如日中天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日中天就代表着已经到达了顶点,接下来必定走下坡路。一个人如此,一个国家如此,一个教派更是如此,明尊教在江南开枝散叶这么多年,也到了这一天了。能够用宗教作为幌子刺探情报,这着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只是,错在其发动错了时候。如今的江南远远不到官逼民反的时候,对方错就错在不应该煽动信徒围堵官府,否则,也许还能多拖一点时光。

“相公,夫人有信来了!”

听到外头的这个叫声,高俅顿时眼睛大亮。就要过年了,而这个春节,英娘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回来地,像这种不能一家团圆的景象,至今还只有两次,因此他分外盼望家信。此时,他一把从高丰景手中抢过家书,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看到最后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恰逢高嘉一手拉着一个弟弟蹦蹦跳跳到了前院,此时不禁飞一般地跑上前问道:“爹爹,你笑什么呢?”

“嘉儿!”高俅一乐之下,弯腰在女儿的脸上掐了一把,“你娘来信说,大夫诊断她怀孕了,说不定又会给你添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第二十五章 狭路相逢智者胜

“消息确实?”

“这一次正好有一个庄丁是我们的人,所以已经确定了。今晚,那些人又要转移地方,如今那里已经汇集了二三十个护卫。”

““哼,用了这么久都查不出这些人的底细,简直都是饭桶,这一次不能等了!”

“莫非大人已经明了这些人的身份?”

“高丽人虽然臣服我国,但早已和宋国暗通款曲,他们要来也不会这么偷偷摸摸的。照这个架势看,来的大多是那些女真蛮子!这些跳梁小丑,稍稍壮大了一些就敢联同外敌算计我国,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竟然是女真蛮子!”

“宋人既然不敢张扬此事,想必是没有做好和我国撕破脸的打算。既然如此,我们就帮他们下定决心好了。吴若华和罗昌那里还有些人手可用,让他们各自调派五十个人,再从我们自己人里调拨五十个人!女真人不是自恃悍勇么,这一次,我就要让他们用性命的代价来弄明白,他们这些黑水白山的孤魂野鬼,永远都不是我们契丹人的对手!”

黑夜的城郊庄园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随后便是一阵马蹄声。只见那当先的骑士拿着一个火把,而后面的人则全都借着火把的光亮赶路,除了马的嘶鸣和阵阵蹄声,整个队伍中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马队行到岔道口,当先的骑士便掣马停了下来,用机警的眸子四处张望。火光下映照着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正是燕青。今次他把安溪镇的事全部丢给了手下,在关键时刻赶了回来,死活从高俅那里把领导权抢到手。也幸亏是他出面,那些女真汉子方才真正对此次诱饵行动深信不疑,而完颜阿骨打则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看似护卫的年轻人,决不是小小一个护卫那么简单!

燕青小心地约束了略有不安的马,缓缓退到了阿骨打的身旁。低声道:“我这匹菊花青跟了我很久,对于风吹草动非常敏感,前面显然有埋伏,让你的部下小心些!”一句话说完,他便又到了自己地那群人中间,鼓起双颊发出了一阵有规律的鸣叫声。

几十号人马继续前进。

对于前方埋伏的人而言,这自然是一个最大的好消息。一个领头的中年汉子远远地眺望着那些逐渐接近的人,轻轻在地上啐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只要他们再进几十步,自己便能号令所有人一拥而上,在人数和地形占据绝对优势地情况下,即使那些女真人能够以一敌百,也只有死路一条。倘若在战场上,他说不定还能够割下几个女真蛮子的头颅回去请功,只不过这一次不能这样做,可惜了,这可是老大一桩功劳呢!

近了。更近了!正当他准备挥手下令进击的时候。突然感到后腰眼一阵剧痛。那肯定是一柄匕首!他挣扎着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两个汉子一脸阴笑地站在背后,分明是那边派过来的两个领头。刹那间。他的脑海中登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今天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陷阱?

他刚想出声向自己这边的人示警,其中一个汉子便狞笑着扑了上来,挥舞着匕首在他的胸口上连刺数下,把他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全都堵在了胸腔之中。耳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眼神却渐渐涣散了下去,心中也陷入了绝望——他分明看见,那些原本该是友军地人,正在悄悄向另一边撤退。再下一刻,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铮——

一只响箭拉开了屠杀地帷幕。四处都是刀光剑影,四处都是喊杀震天,一时间,所有人能做的一切就是举刀杀敌,抑或是被杀。

几个女真人已经杀起了性子,那每一刀重重落下的时候,竟是带着一种有我无敌地气势,甚至有些对手就被活生生的劈成了两半。劈、砍、撩、刺,简简单单的四种路数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他们也渐渐忘记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人。战场上完颜阿骨打往往也是身先士卒,没有人担心他这样的勇士会遭遇不测。

黑暗之中,阿骨大周围的敌人毕竟有限,身手则更有限了。他的刀甚至没有沾上多少血迹,毕竟,身边有宗濑这样一个杀神和完颜娄室这样的智将,他实在不用太过担心。但是,危机却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降临了。

猝不及防下,他的左胁传来了一阵猛烈地剧痛。自己居然中箭了!

在火把的余光下,他勉强看清了这支漆黑无光的箭,再联想到刚刚那毫无预兆的袭击,他顿时心中大凛。正当他勉力寻找那箭手的时候,自己却被人重重地撞倒在地。

“三叔!”完颜娄室终于看清了阿骨打的情况,不禁大惊失色,但是,更令他惊讶的却是那个压在阿骨打身上的护卫。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不假思索地举刀扑了上去,同样,发现情形不对的宗濑也退了回来。

叮!

一支箭无巧不巧地射在了完颜娄室地佩刀上,几乎让他拿捏不住,整个人更是后退了一步。而正是这一下救了他一命,另一支箭堪堪擦着他的身子正入泥地,箭尾仍旧颤抖不止。那箭支也同样是黑色的。

“斡里衍,住手!”阿骨打及时喝止了满面暴躁的宗濑,挣扎着坐了起来。宋人要杀他大可光明正大,用不着那么多小手段,倘若刚刚不是那护卫将自己撞倒,说不定他会被接踵而来的几箭射成刺猬。即便是穿了软甲,但那利箭依旧穿透了进去,生平头一次,他感到背心一阵发凉。

很快,一身血淋淋的燕青也赶了过来,见一支箭正扎在阿骨打的左胁,他也不由脸色一变。”对方的埋伏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这伤势不能拖得太久,赶快上马,那里已经有最好的大夫等着!”

上马之后,阿骨打强忍剧痛穿过了一片杀场。那是一片骇人的血泊,四处可见缺胳膊少腿的尸体,足足有几十具这么多,而身穿护送和自己这些人的护卫服饰相同的汉子正在战场中来回巡视,一边救治己方伤员,一边把敌方未死的人挑出来,但是,只限那些伤势不重者。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用契丹语说话的重伤汉子被一刀穿胸,随后便颓然倾倒在地上。

想不到宋人也有这样凶悍的!这一次南行已经使得他对南朝的印象大改,此时见此情景更是心中一跳,几乎连自己的伤势也忘记了。等到匆匆离开这片杀场后,他方才有工夫打量自己这行人。一一点数之后,他方才发现随行的族人少了一个,其他的则几乎浑身血迹,至于是否带伤则难以辨别。

等到一行人匆匆赶到了另一个山庄时,出发时的三十人已经锐减到了十八人,当然,其中有一些留下来帮着清理战场,至于真正的伤亡数字则需要之后才能清点出来。只有在歇下来之后,这些人身上的恐怖伤口才显露在众人眼前,就连看上去最齐整的完颜娄室,其左胸上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口,之后包扎清理伤口的过程则整整持续到第二天清早。

左胁中箭的阿骨打自然受到了最严密的看护,拔出箭头,用烈酒消毒包扎,一应过程在完颜娄室和宗濑的全程监视下,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待到阿骨打沉沉睡去,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各自请大夫料理伤口不提。

而手臂受了轻伤的燕青却没有那么好命安心养伤,安顿好了女真使节一行之后,他便立刻赶回了昨夜厮杀的那片野地。说来容易做来难,要不是他事先把吴若华和罗昌两人的那一百人完全换成了自己人,昨天晚上必定是一场真正的恶战,一个不好全军覆没也说不定。即便如此,这一次己方的死亡人数也达到了二十九人,其中包括一个不得不杀的女真人——谁要此人杀得太兴起,差点坏了他的好事!

“七公子!”

燕青随意点点头,一边查看仍未收拾的尸体,一边直截了当地问道:“抓到几个活的?”

“一共十七个轻伤,剩下十几个重伤的我们都当着他们的面一刀宰了!”一个满面虬须的汉子嘿嘿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燕青后头道,“看那架势,有几个胆小的似乎已经撑不住了,到时候再给他们见一点血光,不怕他们不招!”

“很好,动作要快!中午之前,必须筛选出一个知情人,我还要把他带到那些女真人那里去演戏!记住,要胆小的,如果会说契丹话则更好!然后不管用什么方式,把这里全部清理干净!”

“七公子放心,这里都是妥当人,决不至于泻了风声!”

“我哪里是担心你们!”燕青轻叹一声,想到了余杭县如今的动静。自己这边如今是有大批人手可用,只有几十个差役和自己调过去二十个人手的李纲赵鼎,如今就不会那么轻松了。这边既然动了,那边必然留下蛛丝马迹,希望他们能够抓住机会,否则,这次引蛇出洞的另一个目的就白费了!

第二十六章 抽丝剥茧见真章

就在那边激战发生前的傍晚,余杭县衙的书房中,赵鼎正在和李纲商量着接下来的行动。只是,越是往内里推敲,两人就觉得疑点更多,隐隐之间,他们觉察到似乎高俅对某些事实有所隐瞒。

“昨日下午,柳府的二管家回去探望旧主。这虽然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离开,怎么看就有些蹊跷了。因为就在上午,县衙里的那个官差刚刚去找过他。”

赵鼎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步子,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虑。燕青交给了他一大批人手,然后便突然离去,说是另外一头有急事。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还有什么事比现在这件事更加重要?那可是敌国奸细,有什么紧急事务比得上这个?

“柳入道如今病得不轻,他府邸中的这些事大多是由大管家料理,另外钱如益也不时去帮衬一二,但是,终究比以前乱很多,监视起来有很大的困难。”李纲低声叹了一口气,又想到那个狂放的江南名士鲍临以及他那些绮年玉貌的歌舞伎,不由得头痛万分。人家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若是贸贸然下手,只怕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根本无法收场。

“启禀大人!”

赵鼎闻声一振,立刻开口问道:“何事?”

“高相公派了人来,说是有要事知会大人!”

“快快有请!”赵鼎眉间忧色一扫而空,见李纲同样如此,他不禁笑道,“终究还是来了,想必这一次总会有好消息!”

待到高升进门,两人更是心头大喜,须知高升一向都是高俅的心腹人,此番派了他来,那所传达的必定是非同小可的事。两人对视一眼。

同时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高升却是谨慎,尽管门外无人,但是,施礼之后,他还是要过了一杯茶水,蘸着水在桌面上书写了起来。见其如此小心谨慎,李纲和赵鼎更是知道事情不寻常,连忙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结果。高升花了一刻钟用完一杯茶水,方才把事情来由说明了一遍。

“竟是因为此事!”

饶是赵鼎一向镇定,此时也禁不住变了脸色,更是低低惊叹了一声。而一旁的李纲则若有所思地攒紧了眉头,右手的拳头捏紧了放松,放松了又再捏紧,显然是心中紧张。而高升则不敢多留,深深施礼后便匆匆离去。

事关重大,兼且时间紧急,赵鼎自然不敢怠慢:“伯纪。你看如今怎么办?”

李纲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出口说话,外间突然想起了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一个人影竟径直冲了进来。

“大人,大人!朱家村那里有大动静!”陈九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道,“朱家村边上有一个屯子,一向都是外乡人聚集的地方,和本地人没什么往来。今儿个下午,那里突然就空了!据上次那个乡民说,中午有人偷偷摸摸地来过,和屯子里地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有了现在这一遭。而整个村子都得到了大尊命令,让他们对此事三缄其口。若不是小人早安排了内线,还有那个乡民报信,这件事就无声无息地抹平了。小人那个表弟悄悄去那个屯子探了一下,在一间屋子的泥灰里发现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双手呈递了上去。

赵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见里头是半截断刃,脸色登时一变。须知大宋对兵器管制极严,民间能够接触到的兵器不外乎是朴刀等粗制品,而只是粗看。眼下这半截断刃便是精钢所铸,品质极佳,显然不是区区山民能够拥有的。

他和李纲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闪过的一丝精光。和高升刚刚说的合在一起,显然,对方的图谋绝不在小。

“陈九,那个偷偷摸摸去报讯的人,可有人认得他?”

“此人披着斗篷,戴着斗笠,但是,村里却有人认出了他,说是曾经看到其在柳府出入过……对了,就是那个二管家!”

“那好,你现在就去集合所有人,让他们全部换了便装!”赵鼎大手一挥,终于下了决心。他前次得了公文,得掌本城厢军印,因此特意从厢军中挑选出了一部分精壮地,更允他们立功之后能入禁军。同为军户,厢军禁军之间的待遇可谓是天壤之别,这些人往日使钱也不见得能够达成这桩心愿,闻听有如此好事,自然是人人愿意争先。再加上高俅从本路都总管那里调拨了部分兵器,因此也凑齐了百八十个人的精兵。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发展到眼下的地步,两个文人出身的年轻人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余杭县如今没有县令,赵鼎以县尉摄县令事,自知不能不事必躬亲,因此咬咬牙便对李纲道:“伯纪,劳烦你去钱府走一趟,他交游广阔,此次少不得要让他出面。否则,官兵围堵名士之府,传扬出去便是天大的新闻。”

当下李纲便立刻匆匆去找钱如益,只是一顿饭工夫,他便带着面白如纸的钱如益回到了县衙,其中究竟晓以了什么利害,也就只有两人知道了。

有钱如益陪同,赵鼎和李纲打着探望柳入道的名义,轻轻松松地进了柳府。由于有钱如益的暗示,大管家便找来了二管家,命其带他们前去探望主人。那二管家哪里知道其中有诈,欣然往前带路,结果一到僻静处,李纲和赵鼎身后的两个随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他,然后三两下将其拖到了一旁。

钱如益见状,连忙带着自己地两个随从去拦住闲杂人等,然后又把大管家匆匆拖了过来。耳语一阵后,那年过五十地大管家吓得两腿发颤,一口便答应借用柳府的房子以供审讯,甚至指天发誓不会透露半个字。

于是,在柳府角落的一间柴房中摆出了十八般刑具,甚至还烧起了一盆炭火。两个县衙官差中挑出地一等好手轮番上阵,终于在一个时辰之后有了结果。〓3〓z〓中〓文〓网〓

“大人,他已经全都招了,他不过是个传信的,每次都根据暗语联络别人,内中详情他并不清楚。但是,他已经指认,每次都是鲍临身边的一个姬妾给他的吩咐。”

赵鼎和李纲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很快,一张大网便拉开了。

当夜,江南名士鲍临鲍良翁的府上突然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夜之间,那曾经令无数士子羡慕的温柔乡几乎烧成了平地,百姓无不议论纷纷。虽然人们拼力救火,但是,在保全了财物的同时,鲍临却是身受重伤,而他那些绝色歌舞伎则大多葬身大火。消息传出之后,人们不免扼腕叹息,红颜薄命的论调更是比比皆是。只不过,这祝融之灾防不胜防,压根没有人想到其他方面。

尽管事涉叛国谋逆,但赵鼎和李纲当然不会做出纵火焚毁民居的事,纵火的恰恰是鲍临地几个姬妾。而被执之后,几女更是几次试图自尽,意图失败之后则在审问时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主人身上。然而,行事谨慎的赵鼎却在那些使女中找到了原本早该死去的青柔,然后便把突破口放到了所有使女和下人身上。果然,几次分别审问下来,他成功地从中找到了两个身份可疑的女子。而最后调阅户籍及访查邻舍的结果更是扑朔迷离,两人绝对是来历不明!

还未完全查到结果,赵鼎便收到了高俅送来的公文,命他和李纲将一批人全部秘密押解到杭州。而到了地头之后,他和李纲却立刻被请到了书房。

“今次你们两个立了大功!”见赵鼎和李纲都欲开口发问,高俅轻轻摆了摆手,从案头拿过两封公文,一一递到了两人手中。”你们的事我早就上奏了圣上,伯纪才学不凡,我已经荐了你应试制举,此外,我已经让京城其它的几位高官联名举荐了你,只要过了这一关,你不用再等三年便能入朝了。而我原本有意荐元镇你为崇政殿说书,但是,你太年轻,资历还不够,圣上有意越级拔擢为直秘阁,任你为一地知州,待三年之后再派你馆阁之职。”

一连串的好消息震得李纲和赵鼎头晕目眩,好一阵子才惊醒过来。

李纲原本就自信能够通过殿试,但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有机缘遇到高俅,所以渐渐就觉得还要再等三年应试太漫长了。可是,有进士出身和无进士出身地官员升迁上相差极大,他又不屑接受特赐的出身,此次突然听说能够去试制举,他自然是欣喜若狂。而赵鼎则更不用说了,直秘阁之职虽然不高,但向来蒙恩方授,而从区区一个县尉到一州知州,中间连跳数级,甚至海可以在三年后得到馆职,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两人俱是面露狂喜,高俅便趁势说出了一番话:“你们如今都还年轻,有雄心壮志虽好,但也须顾及大局。就如此事,鲍临和江南士大夫的交情非同小可,更交结上下官员,倘若真的宣扬开来,替他鸣冤的人绝对不少,更会使得人人自危。我并非要抢你们的功劳,只是这善后事宜,还是我亲自来做的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赵鼎和李纲稍一踌躇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对于高俅这善后两字,两人依旧疑惑得紧。

第二十七章 善后事亦分赃事

名义上是善后,其实,高俅真正打的主意是不让人把辽国奸细一事和明尊教扯上关系。蛊惑人心的邪教自然是统治者最讨厌的,但是,掌握在统治者手中的宗教却是最方便的。借助宗教这样一个喉舌,统治者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地掌控信徒的行为,把一切变数掐灭在未曾明朗的情况下。而从赵佶的秘旨来看,这位君王无疑是心术极高,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这个做法。

堵不如疏,疏不如控。倘若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那还用说什么严防死打?明尊教的信徒千千万万,倘若你去对他们说今后不许再信奉这个邪教,那么,即使明面上能够消除这个信仰,人们背地里却一定会信。而一再的秘密结社之后,一定会生出造反的萌芽,而这才是统治者最最担心的。眼下通过可掌控的明尊教高层,既可以控制百姓,又能够以隐蔽的手段吸收图谋不轨者以一网打尽,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带着这种想法,高俅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走进了牢房。这是一个由地下室改建的牢房,虽然有些阴暗潮湿,却没有一般牢房所散发出来的霉臭味,环境更是颇为整洁,而这里,关押的并非鲍临,而是那些婀娜多姿的窈窕女子。若不是从几个使女那里打开了突破口,恐怕谁也无法相信,掌控着明尊教,而且又在暗地里组织起一张谍探密网的,竟然都是一些女子。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女子身上扫过,一共有七个人,尽管赵鼎和李纲已经很是谨慎,但是,仍旧有三个人成功自绝,可想而知,这些看似娇弱的女子的意志力有多么强悍。而如若不是用铁链将这些人牢牢锁在墙上,又用布条防止她们咬舌自尽。恐怕眼下也不会还有活口。

鲍临堂堂名士,已经在麻药的作用下成了这些女人的傀儡,那个连苏轼也曾经赞叹不已的名士,早已是一个空躯壳了。若不是此人能够以狂放的外表骗过别人,恐怕人们都会察觉到他和以前地分别——以前的鲍临,是从来都不屑结交官员的,除非是他真正的投缘之人,否则。他决不会把自己的那些歌舞伎拉出来奉承。

而此时,每一个女子身上都能够看到斑斑血迹,这样天大的罪行面前,什么怜香惜玉都是空话。倘若不是高俅严令禁止,恐怕她们还会遭到更惨烈的一幕。看到那一双双依旧凶狠的眼睛,高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转头低声问道:“可有人招供?”

“回禀相公,这些女人都难缠得紧,任凭如何拷打都不肯开口。”

听到这个回答,高俅不由皱起了眉头。为了防止她们自杀。因此所谓地招供不过是松开她们右手的镣铐。让她们把一切写下来而已。

但是,几天的拷问下来却是一无所得,和另一头的丰硕成果根本无法相比。从那些使女仆从身上。已经顺藤摸瓜牵出了一大批传递消息的人,可是,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谁做事。

“要排查出向北方传递消息的渠道,便只能从她们入手,所以,必须尽快让她们张口!”望了一眼那些苍白无血色的脸孔,他狠狠心又补充道,“两国相争,犹重谍战。因为他们的缘故,不知有多少大好男儿送命沙场,所以无须存什么怜悯之心,尽管用刑便是!另外,把她们全部隔开,只有在没有同伴的情况下,她们方才有可能招供,这便是攻心之术了!”

“谨遵相公之命!”

高俅转身就走,再也不去看那些女人一眼。为了谨慎起见。他挑选的迫供之人全都是奉了赵佶钦命随同南下地人员,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而这些将来有望成为殿前班直地人,想必也不会因为这几个区区女子而败坏了前程。

他回到书房,只见吴广元和金坚早就等候在了那里,另一旁还有杭州通判胡嘉良和两浙路提刑使申朝贵,便向诸人点点头,然后坐在了居中的位子上。吏部已经有了消息,那些进士都即将得到县令的正式任命,赵鼎甚至还升了数级,算是各有好处,这样算下来,倒是原本地江南官员并没有多大收益,这样大大有违平衡之道,因此,他不得不再拉上几个人。

胡嘉良和申朝贵彼此早就认识,和吴广元金坚也见过几面,因此两人受召到此,心中都有些忐忑。大宋制度,转运使、安抚使、提刑使和常平使都并非互相统属,而知州和通判也并非直接上下级关系,按照道理,他们的品级虽然低一些,但大可和高俅大可平起平坐,然而,摊上这样一个强势的同僚,两人谁都不敢摆出分庭抗礼的态度。

“申兄,胡兄,今日我请二位过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和二位商量。你们在东南任官多年,对于风土人情廖若指掌,也可给我一些主意。”见两人连连表示谦逊,高俅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此地都是自己人,你们无须如此。前几天,江南名士柳入道和鲍临的府邸接连失火的事,你们想必应该知道了?”

胡嘉良和申朝贵都是一惊,这种事虽然轰动士林,可论理怎么也惊动不到这位相公才是。两人对视一眼,申朝贵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官确实听说了,只是,这天气干冷,北风又大,家里人一时不慎故而引起走水也是常有的事。不知相公特意提起这个有何用意?”

“失火?”高俅冷笑一声,直言不讳地道,“那只是蒙混外人的话罢了,若不是如此,他们俩的颜面早就丢尽了,别说是他们俩,就是整个江南士林都要为此蒙羞!”

这下两人俱是大惊失色,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此话怎讲?”

高俅遂瞟着吴广元颔首示意道:“吴老,你对他们解说一下。成夫,你来拾遗补缺。”

吴广元金坚连忙欠身答应,接下来地大半个时辰中,两人便一唱一和地把事情经过来由解释了一遍。当然,经过精心加工,说出来的故事已经和真正的故事有了天壤之别,最最关键的地方都早已隐去,却在赵鼎李纲如何侦知线索并一力追查上做足了功夫,而对于明尊教的事则是矢口不提。

一番解说完毕,胡嘉良和申朝贵已经是满头冷汗。他们一个干了三年的杭州通判,一个当了两年的两浙路提刑使,任上居然出了这样的大案而丝毫没有觉察,这失职两个字无疑是逃不过了。虽说大宋和辽国一向都互通使节维持着友好,但是,谁不知道大宋历代君王从来都是对燕云十六州耿耿于怀,暗中更是将辽国视为敌国?这一桩案子揪出那么多敌国奸细,他们还要不要做官了?

想到这里,两人几乎同时离座而起,弯腰谢罪不止。事到如今,谁也不知道高俅是否将事情上报了朝廷,谁也不知道高俅是不是弹劾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囫囵过关。但是,从刚刚高俅的脸色上,他们隐隐觉得,自己地路似乎没有被封死。

高俅摆手示意两人坐下,脸上又露出了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先帝哲宗皇帝在世的时候,京城也曾经闹出一次密谍案。那一次,领衔的是尚书左仆射章惇,还有时任开封权知府的阮大猷。光是从顾家查抄到的各种案卷,便是数以千计,从此之后,辽国在北方的密谍网络便步履维艰!”他突然顿了一顿,然后加重语气道,“这些人隐藏得很深,你们没有发现固然有失察的罪过,但此番既然查出,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胡嘉良和申朝贵全都愣住了,事情是别人做的,功劳自然也是别人的,怎么现在反而成了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两人都是官场钻营的老手,转念一想便摸到了其中关键,目光中不由都露出了热切的光芒。

“余杭县尉赵鼎治地有方管辖有术,这份头功自然是少不了他。而两位一为提刑使一为通判,在事出之后多方协助,同样算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我会这么写,两位不要忘了!”

身为赵佶的第一信臣,又是两浙路江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都转运使,高俅压根不在乎这样的功劳。与其被人抓住这些不放,还不如丢给别人做个人情,更可用来遮掩女真使节来过的事实。最最重要的是,对方从始至终只见过自己,这份条约说出去也可以不认账,省却多少麻烦?

胡嘉良头一个站了起来,深深一揖致谢道:“高相公如此提挈,下官莫齿难忘!”

“下官感激不尽!”申朝贵也慌忙起身道谢,心中狂跳不止。他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在外任官,最想有一个中枢重臣提挈一把,此番得到了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是喜上眉梢。”将来相公若是有所驱策,下官必定倾尽全力!”

第二十八章 软硬兼施收人心

“大尊已经完了!”

这是燕青踏进门之后对吴若华和罗昌说的第一句话。见两人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脸色苍白若死,他哪里还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不禁冷笑了一声。

“你们大约在想狡兔死,走狗烹,是不是?”

吃这一吓,罗昌更是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赔笑道:“三少爷说笑了,我们既然是真心实意为三少爷办事,哪里敢存着那种想法?”嘴里这么说着,他那不住发颤的右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不是么,如今最大的威胁已经除去,凭借这位冯家三少爷高深莫测的手段,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燕青走向居中的椅子,坐定之后,他又瞟了脸色惨白的吴若华一眼,随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既然答应保住你们的性命,就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不过,若是你们把眼下拿来对付大尊的手段用来对付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属下不敢!”

罗昌和吴若华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表示忠心。只是,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之间碰到一处,却擦出了一簇敌意的火花。

“另外,以后不用叫我三少爷,这冯家三少爷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借着名义好办事而已。”见底下的两人大惊失色,燕青不禁微微一笑道,“所以,若是想凭借冯家算计我,这个主意趁早收起!”

吴若华已经是心乱如麻,当日她的真实身份为燕青点穿,也曾经想过要杀人灭口,谁知自己座下最得力的几个好手居然全都变成了尸体。

到后来更是听说罗昌已经变节,她忖度自己知道的事太多,索性也投靠了过去,却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的手段居然如此老到。将来恐怕就是暗地揽权也不太可能。

“你们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大尊的真面目么,现在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们。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尊,其实只不过是一群辽国女密谍。这些人借助明尊教在东南遍地设网图谋不轨,如今已经全数落网。虽然朝廷秘而不宣,但是,倘若被人知道你们和这些密谍有关,仅仅是一个叛国罪……”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品了一口茶,丝毫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叛国罪!

罗昌和吴若华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恐惧。两人都是极其自私地人,什么家人朋友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然而,这叛国罪却着实非同小可,只要朝廷一道旨令,他们的影子图像就会贴遍大江南北,从此之后更会在整个大宋境内寸步难行。若是落到官府手中,更是很可能被押解京城。待到那时酷刑之下千刀万剐。这眼前的一切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双膝一软,同时跪倒在地深深下拜。这一次却是为了活命,自然带着十万分的真心。

“明尊教借着明尊的名义在东南大肆招收教徒,你们以为朝廷会不知道,你们以为朝廷会放纵?即便没有辽国密谍一案,你们被剿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若非上头存着一点仁慈之心,哪里还会留你们的活路?”燕青一点都没有露出真面目地意思,只是好整以暇地在两人面上扫来扫去,“记住,你们不是效忠于我。而是……”他伸出手指往上一点,脸上那丝笑容更是带上了几分高深莫测。

一个简简单单的姿势又让罗昌和吴若华浑身一颤,这是一个清楚明白的暗示,无疑是说,他们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在官府的控制之中。一想到官府往日处置叛逆的雷霆手段,两人便愈发胆寒,此时更是一句话都不敢问。哪怕是作提线木偶,也总比丢了性命强。

见火候差不多了,燕青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口唤道:“十八,你进来!”

一个年轻后生应声而入,正是当初刘宗咸派来报信的方十八。他看也不看吴若华和罗昌一眼,趋近之后便毕恭毕敬地下拜,然后方才抬起头来等候训示。

燕青轻轻用右手食指叩击着桌面,似笑非笑地道:“你们俩大约不认识他,但是,方家当初是怎么败的,两位应该很清楚才是。或者,要我把蓉娘叫来和他相认一下?”

听到方家两个字,吴若华和罗昌两个人几乎稳不住身子,原本就不佳的脸色顿时更白了一些。方十八那张脸登时让他们想起过往种种,一时间早已吓呆了。

“六年前,桐庐方家的那场火虽然不是你们放地,但是,若不是明尊教诱惑紧逼,恐怕这一家也不会遭到如此结果。知道他为什么叫方十八么,就是为了死去地十八条人命!”燕青费了老大的功夫才打听明白方十八的身世,此时对于这招棋地反应不由分外满意,“如今首恶已除,他的仇可谓报了,也无意在你们这些从恶上太费功夫。从今往后,我和你们的联络便全都由他打理,凡是他说的,便是我说的,明白了么?”

虽然心中叫苦,但是,吴若华和罗昌此时哪有别的余地,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等到退出厅堂离得远了,吴若华方才狠狠瞪了罗昌一眼:

“若不是你当年收留了那个小女孩,怎么会有如今的窘境?那个方十八分明是恨透了我们,要是他公报私仇,我们哪里还有命在?”

“你还好意思说?”罗昌原本就是一肚子邪火,此时顺势全都发了出来,“要不是你看中了方家的家业,由此而撺掇了大尊,哪里会有这场惨祸?那位主儿要是存心取我们的性命,我们还会活到现在,那分明只是警告而已!我告诉你,你今后不要再捣鼓出什么风雨来,否则若是那主儿一起怪罪,我绝不会帮你顶缸!”言罢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竟是扬长而去。

““哼!”吴若华怨毒地盯着罗昌的背影,心中却是惊惧不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还有什么蹦跶地余地?再者,她区区一个女流,拿什么和官府作对?思来想去,她不由忆起了自己那一身媚功,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几许得色。看那方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若是在美色上下点功夫,何愁不能拉拢此人?

当房间中只剩方十八一个人时,燕青方才敛去了脸上的懒散笑容,点头吩咐他起来。当初因为冯家这桩婚事,他特意派人去打听方蓉娘的身世,结果派人到桐庐走一遭之后,竟阴差阳错地调查到了那场曾经轰动一时的纵火悬案。当探子回报方家当初死了十八口人之后,他本能地想到了方十八,派人再去详查之后,他把方十八找出来仔细一盘问,很快问出了事情真相,果真应了无巧不成书五个字。

此时大事已了,他便随口问道:“十八,你既然知道蓉娘是你的妹妹,为何就没有想过去相认?”

“蓉娘既然落在贼人之手,我怕因此而引起人怀疑,所以只敢借着公干的缘故偷偷看她一眼,从来不敢有任何举动。”方十八低垂着头,竭力不让自己的悲戚神情落在别人眼中,“小人跟着刘管事这些年,深知他上头有了不得的人物,后来知道内情之后,便想着借由这条路报仇。谁知小人还未使力,相公便和七公子计议了此事,因此小人便隐了下来。”

隐忍六年始终不露端倪,燕青也不由佩服他地坚忍功夫:“这些天你一直在冯府之中,就没有想过和蓉娘相认?”

“据小人所知,蓉娘一直都认为她是罗昌收养的孤儿,故此不知还有家仇,小人不想让她背着这个负担过一辈子,所以一直狠心未曾相认。”说到这里,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七公子,那吴若华和罗昌作恶多端,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相公既然是朝廷大员,为何不能杀了他们为民除害?七公子,这样的人能够背叛第一次,就能够背叛第二次,绝对不可信啊!”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可信,否则还要你干什么?”燕青晒然一笑,便把方十八拉了起来,“我问你,民间是笃信明尊教的人多,还是痛恨明尊教的人多?他们如今还掌握着一些势力,我还需要他们,所以暂时寄着他们的性命,并非是说要饶过他们。而你的作用就是配合上头派下来的人,把这些势力一点一点地接收过来,待到那时,把这两个人除了便是!”

方十八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然后方才恍然大悟地下拜道:“七公子远虑,小人不能及!”

“什么深谋远虑的,不过是一点小心思而已!”燕青见其始终毕恭毕敬,心下不由好笑,竟重重拍了拍方十八的肩膀,“蓉娘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我得叫你一声大舅子才是。好生去做,只要这摊子事办好了,将来有的是你的好处!”

“啊?”方十八做梦都没有想到燕青居然假戏真做,愣了好半晌方才如梦初醒。不管怎么说,妹妹跟了这么一个人,他都能够安心了。

第二十九章 上阵也须父子兵

大观元年的新年终于来临了,然而,对于身处京城权力中枢的一群人来说,这个新年无疑意味着一道分水岭。就在年底最后一天,在尚书左丞刘逵罢职后没多久,知枢密院事张康国也继而落职。当这道重若千钧的旨意传入百官耳中时,顿时为本就严寒的天气更增添了几分阴寒——即使是蔡京在位时都尚未拔除的眼中钉张康国,居然在这个时候落马了?

于是乎,赵挺之便成了众矢之的。人们都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算计着他这个光杆司令该在什么时候下台。然而,无论是新年饮宴还是春节的赏赐,赵挺之依旧是百官中的第一号,天子官家根本没有刻意冷落他的意思。即使是颁赐给蔡京和高俅的冬衣,也没有越过赵挺之的份例,这种奇怪的处置,顿时让有心人伤透了脑筋。

这时节,郑居中便正在蔡京的府上。从蔡京罢职到现在,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平日每每在大相国寺弈棋,抑或是去各自府上赏雪作乐。

已经升迁到了天章阁学士,又能够在内廷出入的郑居中,其作用甚至不小于何执中。

“张康国一向目空一切自以为能够取代相公,最终仍落得一个罢职的下场,相公真是坐控天下事!”来往得密切了,郑居中自然是对蔡京的手段万分佩服,此时笑吟吟地举杯祝道,“看来,相公复相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是那些小人太过于得意,因而忽视了圣上的心意而已。”蔡京微微一笑,自得地举杯一饮而尽,又吩咐旁边的蔡攸再斟上酒,“圣上乃是锐意进取的性子,赵正夫起先还能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样,到后来却不免为自己盘算,因而急功近利地想要抓住我的把柄,未曾料想这一举一动都被圣上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日子达夫也出力不少。我也应该道谢一声才是。”

“哪里哪里!”郑居中心中虽然得意,但面上不免谦逊道,“相公执政时朝政一片和平,哪里像现在动辄剑拔弩张,我不过是顺应圣上的心意而已。”他说着便瞥见了旁边的蔡攸,立刻又补充了一句,“蔡少兄官复原职,也同样可喜可贺!”

蔡攸的复职对于蔡家而言确实有非同小可地意义。集英殿修撰加直秘阁,虽然这并非什么显赫的要职,但是,对于大臣之子却是难得的恩遇。正因为如此,当初蔡攸方才会在革去集英殿修撰后大病一场。此时,面对郑居中的刻意恭维,他只是谦逊道:“郑大人过奖了,这哪里比得上大人一月之间连升两级?我倒是听说,圣上有意拔擢大人为翰林学士,这才是真正的可喜可贺!”

一句话说得郑居中喜笑颜开。原因很简单。大宋的翰林学士一职向来是宰相候补,蔡京在没有成为宰相之前便曾经任过斡林学士承旨,而张康国何执中等人在未任宰相之前也同样当过翰林学士。由此看来,他想要进入政事堂的梦想岂不是近在咫尺?想到这一点,他整个人都似乎轻飘飘了起来。

等到郑居中离开之后,蔡京方才命家人收去了杯盏等物,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出神。失去了刘逵这样一个大援,又没有张康国分谤,赵挺之的宰相已经当到了头,眼下唯一可虑地便是赵佶的想法。按理,罢了这样两个重臣,即便没有旨意。赵挺之也应该自请辞相,可眼下天子居然曲意优抚,这又是为何缘故?难不成,天子便真的信了他蔡京擅权?

“爹,郑居中此番为你出了大力,莫非你真的准备到时带挈他一把么?”

听到耳畔传来这个声音,蔡京方才回过了神。见房间中只有蔡攸一个,他微微一笑便反问道:“你对郑居中此人怎么看?”

“郑居中此人可用,但不可重用。否则必为爹爹异日之患!”一番大病再加上起起落落的折腾,蔡攸以往张扬跋扈的性子已经收起了许多,乍一看去颇有几分乃父蔡京喜怒不形于色的神韵。下了这句断言之后,他又解释道:“为了尽快升迁,郑居中不惜与宫中郑贵妃攀亲,而且更时时进出郑贵妃父亲郑绅的府邸,力图周旋于所有权贵中间,种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此刻攀附爹爹,不过是认为能够得到最大的好处,若是不严加防范,今后很可能成为张康国第二!”

“你能够有如此见识,果然大有长进!”蔡京闻言大悦,忍不住连连点头,“这番话分析得精辟,说是入骨三分也不为过!不错,郑居中便是这等人,为求进身可以不择手段。只不过,我此番承了他莫大的人情,不得不带挈他一把,否则,这忘恩负义四个字便会被旁人硬加在我头上,身在官场,风评才是第一位地!当日我提拔上来地人,一入高位便想自立门户,只但是,那些士子也因此而都愿意投效于我门下,这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能够给他们锦绣前程!寻常进士从地方逐步升转直到中枢,熬上二三十年未必能得三品,但是,我门下出去的人,哪个不是一再拔擢直至极品?张康国不试而就翰林学士,直至尚书左丞乃至枢相,中间才只有几年?试问谁人不羡慕他这份前程,谁人不想出将入相飞黄腾达?”

耳听乃父一席话道尽读书人心声,蔡攸不由心有触动,犹豫片刻便开口问道:“爹爹既然如此说,我却有一个疑问。平日看爹爹对少蕴颇为倚重,为何对他并没有刻意提拔?虽说他前次面圣之后得授宝文阁待制,但他在祠部郎官一职上已经待了很久,这似乎不合爹爹往日用人的道理。爹爹平日将诸多大事尽托于他,却始终压着他地官职,难道就不怕他有异心么?”

尽管知道儿子如今性情大变,但是,见蔡攸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蔡京还是忍不住眉头一挑。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缓缓踱到了门前,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好一阵子才转过了身子:“你这个问题却问得好。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在刻意压着他上升的路子,否则,以他的见识,又何至于至今只是宝文阁待制?不过,你需得知道,叶少蕴这个人主见极深,不是那些只知道趋炎附势的小人,绝非一点小恩小惠便能笼络的。”见蔡攸面带不解,他又反问道:“少蕴前一次奏对时,因何而合了圣意,从而加官成为文学侍从,你可知晓?”

“这……我委实不知。”

“这些奏对都有官吏记述,虽然寻常官员不得查阅,但是,稍稍用一点法子却不见得看不到,你以后也可以记住这个法子。”发觉蔡攸一瞬间眼睛大亮,蔡京哪里还会不知道儿子在想些什么,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少蕴奏对的时候,对朋党之事提出的建议是,凡事以圣心默运为主,不用事事以大臣意见判断进退,仅仅这一条,他便得了圣意。然后,他又对圣上建议用人先重德,有才无德者不可轻用,这虽然和圣上先前用人的宗旨不符,但也是圣上已经正在犹豫地,无疑又为他长了一分。紧接着他又辞了教授京兆郡王的职司,试问如此聪明人,圣上怎会不喜?”

听蔡京娓娓道来,蔡攸顿时对父亲的耳目灵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这些话都是四平八稳,中间又有什么问题?

“少蕴如今虽然被人视为京党,但若以他的本心而计,他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京党,这就是我为何不为其打开官路的一个原因。非不能耳,惟不愿耳!”蔡京骤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道,“叶少蕴的愿望,是要成为一个名臣,名臣的标准是什么,攸儿你想必心中有数?”

此人竟有如此志向!蔡攸这才明白,虽说和叶梦得颇有交情,但对方却为什么始终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原来竟是这个缘故。那些借着蔡京的好风之力,径直上了青云地官员,大约不会也不愿考虑到,他们的进身途径就被人打上了蔡京的烙印,不管他们在位高权重之后怎样用不同的政见加以遮掩,都不能抹去这一层痕迹。而叶梦得每一次升官都不是别人推荐,而是赵佶亲口应允,仅仅是这一条,便比别人硬了许多。

“不过你也无需担心,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少蕴是真正的聪明人,万万不会学张康国之流。待到再升一级之后,他大约就会请旨往地方任职,到了那时,旁人的议论也就全消了!”

说到这里,蔡京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惋惜。要知道,以往虽有宰臣必须担任过亲民官的惯例,但是,自哲宗以后,这一条也就渐渐成了虚设。毕竟,只要是天子官家看重,又有什么惯例是不能破除的?叶梦得若这一走,自己便真正失了一条臂膀,所以,才得尽快让蔡攸担当重任才行。

“攸儿,你机变有余,才识不足,这是朝堂大忌。我和你叔父都是循正途从科举出身,却没有教导好你们几个,这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从今日起,你每日读书必须不少于两个时辰,我会时刻检验,你明白么?”

尽管对于那些圣贤书仍旧不以为然,但蔡攸还是毕恭毕敬地低头称是。好不容易将退回的那一步弥补回来,眼下他实在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第三十章 人生自古谁无死

高俅的加急公文送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十。春节的喜庆仍未过去,宣德楼上依旧挂着满天彩灯,宫内宫外也是一片喜洋洋的气氛。

“好,好!”

匆匆浏览了这份公文,赵佶不由大喜过望,重重地一拍桌子道:

“伯章果然不负朕望,居然深挖出这样的毒瘤!不仅如此,甚至就连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也一网打尽,假以时日,东南必定安若泰山!”

此时殿内只有一些内侍宫人,见天子官家如此兴奋,这些人也同样面露喜色。尽管祖宗制度内侍不得交结外臣,但是,若有外臣推个区区阉宦也能够治理一方,更不用说平日的打赏了。高俅素日出手极为大方,家里内眷又和宫里几位贵人相处得好,因此福宁殿中人人都受过他的好处。不过,高兴归高兴,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凑趣。

兴奋了一阵子之后,赵佶终于镇定了下来。西北的局势仍然不算明朗,虽说有严均坐镇,西北更是名将云集,几仗打下来并未吃亏,但是,老是被对方这么牵着鼻子走却是不行。战事一起,拼的就是消耗钱粮,仅仅这几个月,光是马匹消耗的粟麦便不是一个小数字,倘若不能把夏人的疯狂势头压下去,恐怕辽国便会在其中插上一脚,到了那时,变数就太大了!

“圣上,府州和延安府急报!”

一个小黄门捧着一本文书匆匆进殿,伏拜在地呈上了折子。彼时枢密院张康国去职,而枢密副使和几个副承旨偏偏都病倒,因此赵佶在满心恼火之下,一边抽调当日战局推演中颇有见地的年轻官员入枢密院,一边又从入内内侍省派去了几个亲信内侍。而由于政事堂如今人手吃紧,今次率先得到消息的竟是他这个天子。

随意一扫两份文书的封皮,赵佶还是先打开了那份延安府的折子,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随后竟是喜不自胜。西夏频频袭扰,虽然守军屡败其军,但是却对各地民众造成了莫大损失。这一次高永年竟然尾随到了李察哥主力,以三千军败其五千军,斩首八百余人,俘获战马三百匹,竟是难得的大胜。尤其是严均在战报上说,由于损失过大。夏人已经缩回兴庆府一带,短时间内没有实力再行进犯。

“李乾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捋朕虎须,这一次,朕绝不会再接受你的降表!”赵佶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心中不由下定了决心。之前的大宋历代君王无不视西夏为心腹大患,但是,从来没有哪一位皇帝取得过这样的优势。此番一定要好好筹划,务必要一举拿下天都山!

脑际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之后,他突然瞥见了另一份折子。沉吟片刻便拿了起来。府州、丰州、麟州。一直都是折家将固守,折家作为军中世家,如今知府州地乃是折可求。为人也算沉稳,因此三州之地端的是稳若泰山。此时,赵佶看过折子之后却是勃然大怒,原因无他,辽国居然又在毗邻三州之地陈设重兵,而且已经派了几百人入了西夏。

“欺人太甚!”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脸上露出了森然怒气。每每就在一战可定大局的时候,辽国便跑出来捣乱,他是恨到了骨子里。偏偏辽国虽然已经不如往日,契丹铁骑却依然不容小觑。只要带兵的是一个稍有能耐的将领,同等数目的宋军便不敢轻言必胜。如今宁边州附近已经囤积了将近五六万人,若是辽军一旦和西夏合流,则情势便再也难以控制。

“圣上!”

他这边厢还处于大怒之中,那边殿门口又跌跌撞撞地冲来了一个小黄门。只见其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圣上,陈王……陈王不好了!”

“什么?”赵佶闻言立刻把其他事都抛在了脑后,三两步从御座上奔了下来,竟不顾仪态地抓住了那小黄门的衣领。”陈王怎么不好了?”

那小黄门虽然被天子官家这暴怒的情绪吓得簌簌发抖,但还是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竭力镇静地报道:“适才陈王府来报,说是陈王今日下午便突然昏厥,虽然召了斡林医官院医官前去诊治,奈何药石罔效,罗院使说是,说是……”

赵佶再也不耐烦听下去,疾步冲到大殿门口便咆哮道:“来人,准备銮驾,朕要去陈王府!”

半个时辰后,天子銮驾便停在了陈王府。尽管是匆忙起行,但是,殿前司还是安排了大批御卫随行,殿帅王恩更是亲自随侍在侧。他见赵佶面色焦躁举止失度,顿时在心中暗暗摇头。须知赵佶虽然仍有其他兄弟,但是,陈王却是唯一地兄长,往日在不少事情上都能有所助言,更重要的是,陈王在百官中也颇有声望,算是名副其实的贤王。他正想着,却见赵佶已经匆匆而入,他连忙起步跟了上去。

此时,陈王赵佖的独子赵有弈已经迎了出来,还未等他行礼问安,赵佶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陈王现下如何?”

赵有弈今年不过八岁,原本就担心父亲的情势,而天子这么急着一问话,他更是嘴巴张得老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旁边的王府总管匆匆施礼道:“圣上,医官们正在里面诊治,只不过,我家王爷是多年的宿疾,听说此番一个不好,便可能……”

话还未说完,面色大变的赵佶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见此情景,旁人不由面面相觑。虽说也知道这两兄弟感情不错,可是,这兄恭弟敬也可能是做给别人看的,更多地却是天家无兄弟地事实。倒是王恩见机得快,一面命诸班直散开护卫,一面带着两个御卫跟了进去。

赵佶一入房间便看到了一张张紧绷的脸,顿时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妙。他一眼瞧见急得满头大汗的院使罗蒙,立刻把人叫了过来。三两句一问之后,他更是觉得摇摇欲坠。罗蒙地意思竟是说,倘若一个不好,赵佖竟是难以拖延过今晚。

见赵佶脸色铁青,罗蒙也觉得心中忐忑,但是,即使是再有妙手,在赵佖这久病之身上也难以施展出来,他只得低声劝道:“陛下,陈王这病已经是拖延很久了,平素也只是靠药材勉强吊着。其实,陈王早知道他熬不过多久,却不愿意让圣上担忧,因此一直密嘱我等不能禀告圣上。如今陈王依旧昏厥不醒,若是圣上有什么话对陈王说,臣可以用针让陈王清醒一会,否则……”

尽管罗蒙没有把话点透,但是,赵佶却听出了这言下之意。沉默良久,他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也得让八哥对朕说几句话再走!你去用针吧!”

“臣遵旨!”罗蒙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答应。他先是把无关人等统统请出了房间,然后便取出银针在几个要穴上扎了几下,不多时,便只听陈王一声叹息之后,人竟是悠悠醒转。

“八哥!”

心中伤感的赵佶立刻坐到了床头,见赵佖已经是瘦得形销骨立,顿时更觉酸楚。”八哥,朕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

赵佖费力地转过头,见罗蒙已经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还掩上了大门,这才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官家何必如此,我这病也就是一个拖字,迟早都是要去的。能够活着看到官家执政七年,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只可惜,无法看到官家兵下灵州的那一天,也无法看到重定燕云的那一日……”

“八哥!”赵佶一把握住了赵佖的手,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八哥这是哪里话,只要你能够撑着,哪会看不到这些盛景?你不是说过么,以后还要去一览塞外风光,怎得全都忘了?”

“官家,我等不到那一日了!”赵佖缓缓摇了摇头,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刚才,我梦到了父皇。他还是当年的模样,而母后他们也在,只可惜我没来得及和他们说话,就已经醒了过来。如今我就要去陪父皇了,我一定会告诉他,官家是个好皇帝!”说到这里,他勉强挪动了一下胳膊,竭力让自己的头抬起来,“官家,只有一件事,我只担心一件事!”

“八哥你说,朕一定听着!”赵佶强忍内心激荡的情绪,重重点了点头,“朕什么都依你!”

“先帝无嗣,父皇当年驾崩地时候留下的子嗣也不多,可如今官家已经有了多位皇子,将来,只怕这立嗣之争便会在朝廷上引发大波澜。”赵佖脸色愈发郑重,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国有危难时则立储以贤德,国家承平时则立储以嫡长。倘若圣上认为京兆郡王有足够的德望,还请尽快立太子,以消旁人叵测之心!”

赵佶万万没想到赵佖会告诫这些,不由愣了。还不等他答应,赵佖的手却突然强烈颤动了起来,转眼又昏厥了过去。

“来人,来人!”赵佶顿时慌了手脚,立刻把一群医官又叫了进来。此时,他恨不得将赵佖摇醒,然后用最坚定的语调告诉他,他还春秋鼎盛,用不着那么早立太子,从而给别人竖立一个靶子!

大观元年正月十三,陈王赵佖薨。上大哀,辍朝五日,赠尚书令兼中书令、徐州牧、燕王,谧荣穆。

第三十一章 喜得巨舰可扬帆

冯家的那场婚事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只是,婚礼的主角最终却引起了不少人的惊叹。原本以为是冯家三少爷迎娶明尊教那位圣母侍者,可是,最终拜堂的却是冯廷敬的一个远房侄儿。原本议论纷纷的人们到了这时便开始嘀咕冯廷敬的老谋深算了,只搭进去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便处理了这一次的疑难,怪不得人说姜还是老的辣。只不过,见明尊教上下没人说一个不字,旁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之所以把主角换回来,这自然是燕青的主意,与其让这桩婚事日后成为把柄一件,还不如把那个冯家老三给撇清出去。当然,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用真面目出现在人前,横竖新郎官也要涂脂抹粉,他索性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反正没人能看出端倪。

冯廷敬自然是高兴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而吴若华和罗昌却是如坐针毡。仅仅三日的功夫,他们手下的势力便被一点点录离了出来,现在能够支使的不过是身边这两三个人,还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变节。因此,在新婚之夜,他们尽管强装笑脸扮着新娘的娘家人,但心中却是苦透苦透。尤其是罗昌,当看到昔日徒弟冷淡的目光时,他顿时感到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

“哈,这拜堂可真够累的!”

燕青从前只看过别人拜堂成亲,这头一次亲身经历顿时把他累得够呛。此时,他舒舒服服地在大床上舒展了身子,见一旁的方蓉娘依旧坐着不动,不由奇怪地问道:“你干吗还戴着那劳什子头巾,难道不嫌气闷么?”

方蓉娘一气之下把整块头巾都扯了下来,狠狠瞪了燕青一眼道: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明明说不是冯家的亲戚,为什么还要办这场婚事?”

燕青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见对方含娇带嗔异常可爱。不由伸手把人揽在了怀里。方蓉娘稍稍抗拒了一番,见拗不过他的力气,也就索性靠在他的肩膀上。

“婚事早就传了出去,所以不得不办,只不过借别人一个名义而已,有什么打紧的?”见方蓉娘依旧不说话,燕青不由把她的脸转了过来“,我知道你不希望不明不白。只不过如今依旧不是时候。那晚你师傅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所谓的明尊教,不过是有心人手中地工具而已,难道你忍心让百姓再受欺骗么?”

想到那一晚罗昌低声下气的嘴脸,方蓉娘不由感到心中一根弦紧紧绷了一下。她猛地挣脱了燕青的怀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那晚大打官腔,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你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燕青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着实为难得紧。他在外边厮混多年。

扮相千变万化,人人都知道一个七公子,但是。却少有人知道他和官场有那么密切的联系。毕竟,道上的人虽然喜欢和官府拉关系,却不敢相信真正官面上的人,就是担心一朝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被官府侵吞了去。他之所以娶了方蓉娘,一来是因为她确实有可爱之处,二来也是因为突然想尝尝成家的感觉。可如今既然有了方十八,他委实不用让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

“到时我带你去见我兄嫂,你那时就明白了。”他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拖一拖,突然屈指一弹灭了灯火,这才坏笑道。”春宵苦短,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这个小七!”

高俅接到燕青送来地信,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燕青的婚事一直是他的一大心病,毕竟,男儿没有出身,很难让京城的名门淑媛以身下嫁,当然,燕青这小子也看不上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他也曾经想过让燕青自己找一个般配的,问题是。即使在大半个中原都转了一圈,这小子偏偏是片叶不沾身的主,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绯闻,谁料这一次却真的准备把人带回来。

当然,那姑娘出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曾经沾惹过明尊教有些不好听而已,但这些都不打紧。问题是,京城不少官员都知道自己有一个义弟,当初高傑办婚事何等隆重,燕青却悄悄地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若是别人问起来自己又怎么办?总而言之,他若是真的看上了人家姑娘,就该更仔细一些,如今偏偏撇下这些善后的事让自己头疼!正踌躇间,他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相爷!”

“什么事?”见是高升,他不由眉头一挑,须知他前日刚刚把高升派去了华亭,如今这么快就回来,显而易见是弟弟高傑那边有消息。

“海船……华亭那边造出来好大一艘海船!”

“是么?”高俅一把从高升手中拿过信件,匆匆一看便大笑了起来。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不,大半年地功夫,却仅有人献出了一份南洋海图,而且还造出了一艘巨大地海船。宋朝的航海贸易是中国最发达的,但是,中国历史上最出名地却是郑和下西洋,那宝船更是令时人为之惊叹。如今高傑在这信上说,新造的海船长三十五丈,阔十六丈,折算下来也相当惊人,也就是长百余米,宽近五十米的大船。若是再能配上各种战械,简直是海上的第一利器,若再配以精兵强将,何愁什么海盗,如果再有准确的海图,就是航到欧洲也足够了!

“好,三日后我就去看看这大宋第一海船!”

“相公,小人曾经在三少爷的引导下远远瞧过那海船一眼,端的是惊人得很。那气派,简直可以当天子官家出巡的龙船!”一句话说完,他顿时醒悟到自己的失言,这可是天大的僭越,哪能随便乱比!见高俅浑然不在意,他方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自己见到地情景又一一复述了一遍。

造了这样的海船,头一等是往南洋诸岛国,甚至是天竺等地进行贸易,第二等则是北上,争取能够以高丽或日本作为对辽乃至女真的桥头堡!高俅暗暗想着,嘴上却不再多说,打发了高升便匆匆找来了吴广元和金坚。两人看到了那信纸上的大略图样尺寸之后,同样是大吃一惊。

“海船居然可以造得那么大!”一辈子走南闯北见识不凡的吴广元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惊叹,他几乎走遍中原,却还没有机会到海外走一遭,此次不知怎的竟动了心思,“要是等到这海船造好,我还想到海外转一转!”

“吴老的兴致还真好!”金坚却不由得从海船联系到了更多信息,如今大多数人的目光都仍旧集中在西夏和辽国两个和大宋接壤的国家,却没有注意到海外。但是,他却曾经看到过从市舶司送来地数据,这两年,仅仅是和日本贸易的收入,便远远超过和辽国西夏吐蕃三国的交易额,可以说,这样的一条海船不仅可以抵抗风浪,而且可以运送更多的货物,得到更多的金银,这无疑是对大宋最有利的。不仅如此,十艘乃至百艘这样的海船,便可以对高丽等国造成巨大的威胁,到时若是从海上发起攻击……

“成夫,在想什么呢?”高俅见金坚冲着那海船的略图呆呆地发愣,不由出声叫醒了他,“如今还只是纸上看看,你们不若和我一起去华亭看看,若是真的能用也倒罢了,否则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话虽如此,但是,等真正看到那艘海船的时候,随行的众人还是深深为之震撼。宋朝海商以泉州为第一,然而,经过一次又一次地增开市舶司,再加上朝廷扶持,江南淮扬沿海一带的海商也逐渐增加,连带着造船业的发展也越来越快。仅仅是华亭一地,三年间便增加了三家船场,总数达到了六家之多。起初,他们的船质量还及不上福建海船,但是等他们肢解了几艘泉州海船之后,立刻便做出了相应改进。如今这一艘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的海船,便出自六家船场联手。

此时,见这位奉旨安抚江南的高相公心情极佳,六家船场的主人自然也是兴致高昂。他们很早便在琢磨着如何造出更大更好的海船,但只是在背地里暗暗使劲,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完全盖过福建的风头,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因此,在得到高傑传达的消息之后,他们自然是全都贸足了劲,只用了半年功夫,那艘原本就造了一大半的船便出现在人们面前。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高俅情不自禁地吟起了这李白名句,想到了那数十艘数百艘巨舰远航的情景,那又该是何等壮观?

“这样一艘巨舰,造价却也是不菲!”尽管有心向二哥表功,但关键问题上,高傑却不敢马虎,“这木材都是特地运来的,这一艘船造出来,暂时是没法造第二艘了,再加上其余人工等开销,这六个船场一年也造不出几艘,造价高达数万贯!不过,这船大约能容纳六七百人,而开动则需要一百四五十人,称得上是海上巨无霸!若再安上我大宋特有的火器,足以在海上无往不利!”

高俅当然相信弟弟说的话,此时的技术已经达到了巅峰,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当下他便重重点头道:“待到试航成功之后,我会把这一情形禀报圣上,请圣上亲自嘉奖!到时,我便以两浙路江南东路经略安抚使的名义,代朝廷先订下四艘巨舰!”

第三十二章 游上海兄友弟恭

看过了巨舰,剩下来的自然就是兄弟两人独处的时间,旁人全都知机地退避了干净。高傑一面带兄长在华亭市舶司的码头上转,一面思考着该如何发问。

终于,趁一帮护卫都离得远远的,他便停住了步子,脸色凝重地问道:“二哥,你今天给他们许了那么大的愿,可我怎么从来就没有从朝廷得到消息?莫说是海图,朝廷下来的旨意中,从来就没有说要组建船队或是海军,可我这里早已开始起了头。我知道二哥你圣眷最好,然而,若事事都要避开政事堂,恐怕会引来御史弹劾。”

“三弟,你果然长进了。”高俅满意地看着这个亲弟弟,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赞许,“能够看到这些,而不是一心想着立功升迁,也不枉我把你调到这里来。没错,这都是朝廷尚未正式下文的勾当,但是,如今政事堂毕竟仍是赵正夫主持,你以为这些条陈报上去,他会有什么反应?若赵正夫还是以前那样和我一条心,这些功劳送给他也是无妨,奈何他如今一心想霸着相位,那么,我又何必去作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人?”

官场历练几年,高傑早养就了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此时往深处一想便立刻了然。他是蔡京的女婿,这是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了的一点,既然如此,除了希望二哥能够重回中枢之外,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那岳丈大人能够重掌相印。至于赵挺之的起落,关他何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这些事可曾得到了圣上的允准?”

“那是当然,否则岂不成了欺君?”高俅满心好笑地白了高傑一眼,施施然地举步前行,见高傑匆匆跟上,他这才道,“我朝向来是以政事堂决议天下事。是以只要政事堂人事不变,则天下政令不变,一旦那些宰相罢相而去,继任者往往会尽改前人之法,因此而造成朝令夕改,百姓无所适从。原本这是防止君王一意孤行,乃是善政,但如今宰相任期最长的不过三五年。短的甚至一年三换,长此以往,则朝政紊乱,所以一直以来,圣上都有乾纲独断的愿望。借助如今这些事,圣上正在往内收权。”

“啊!”高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层面上的事,不由感到脑际轰然巨震,“那都是祖宗的法度,圣上居然……”

见高傑说了半截便紧紧闭上了嘴,高俅便微微一笑道:“前时圣上曾经发给我叶少蕴奏对时的一番话。他也说。朝臣不应该以宰臣之意作为进退,而应以天子之意判断是非,就是因为这一条。他得了圣意,一跃而至宝文阁待制,由是便可以看出圣上地决心。”

“我明白了!”高傑这才想起他初掌华亭市舶司时,反对的声浪虽大,他却依旧岿然不动。以前还以为那是蔡京和高俅的鼎力支持,如今想来,那又何尝不是天子官家的圣心默运?”对了,二哥,你总不可能一直留在东南任职,倘若你一走。朝廷又派下来一个官员,到时岂不是令你的一切苦心白费?”

“厘定田亩已经初见成效,杭州辖区内的诸县已经差不多进行了三分之二,而其他各县也已经启动,断然不会出现当初厘定开封诸县田亩时的情况,相较改税法等章程,这才是真正的根本。”见高傑仍有疑惑,高俅便轻轻拍了拍他地肩膀,“有这个图册。将来做什么不行?只要地务司一旦设起来,但凡变更田契的都要官府认可,很多事情便可以列入监管之列。而厘定田亩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减税,而这边减了,另一边则势必要增加,这差额从哪里来?三弟,你这市舶司,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会下金蛋的母鸡!”

尽管高俅比喻得粗俗,但高傑还是感到一阵兴奋。想当年泉州海商独霸海上,也使得泉州市舶司的税收傲视群雄,然而,随着朝廷在沿海各地逐个开设市舶司,更鼓励商人经营海上贸易,由是各地市舶司的收入都有相当大的发展,尤其是华亭这个刚开埠不过两年的新市舶司,其税收比杭州和明州两地不差多少,这也在他的政绩上写了闪亮地一笔。

“二哥,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总是能够未雨绸缪!”高傑由衷地发了一句感慨后,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另一件重要地事。”二哥,如今这市舶司虽然号为华亭市舶司,但是,这个镇子与华亭县却相隔甚远,如今此地一天比一天繁荣,是否可以请朝廷将其升为县治?”

“嗯?”高俅却没有想到高傑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但是,他很快便想到了高傑的用意,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你个三弟,居然走起了我的后门!好,你带我到镇上转一圈,倘若能够让我满意,我代你上这个奏疏也没关系!”

高傑闻言大喜,正准备派人去请本地地镇长,高俅却摇了摇头,一力要求换上便服,又示意几个护卫也全都换了装,然后一群人方才安步当车地往镇上走去。如今虽不是出海的日子,但由于此地水路方便,镇上依旧商户云集,时不时可见身着华丽的商户,他们这一行人夹杂其中,竟是毫不起眼。

酒楼、饭庄、茶馆、赌坊、青楼……该有的一样不少,不该有的也同样齐全,看到这一幕,高俅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苦笑。看来,不管哪个时代,只要有钱人云集的地方,则必然会带动这些产业。只不过,一眼望去,街头百姓的衣着都还算整齐,显而易见,这里的生活还算不错。

“他们都是本地人么?”高俅指着路上几个肤色偏黑的行人,随口问道。

“没错,镇上的本地人大约占了三分之一。”高傑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些都是渔民,自从在这渔村大兴土木之后,此地便年年大变样。一年前地时候,这条街还不过初现雏形,如今已经完全修好了。二哥,你可知道,这一整条街全都是连家出资建的,造价虽然不菲,但是,仅仅是把这些沿街商铺租出去的价钱,便让他们大捞了一笔!连家父子的脑袋是越来越好使了,如今只要提起他们来,那些商贾没有一个不感慨的,全都说他们攀上了一个最稳的靠山!”

“好啊,你这是变着法子奉承我不是?”高俅没好气地瞪了高傑一眼,但心中还是相当欢喜的。他当然不奢望在大宋朝发展什么沿海经济,但是,沿海有那么多优良的港口,浪费了岂不可惜?至于连家,不可不说,连建平实在是生了一个太好的儿子。

他信步走到一家商铺前,见里面挂地官样牌照,卖的赫然是一些日本刀具,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一想到上次朝廷清理军器监时那些锈蚀不堪使用的武器,他就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待到上前问了价钱后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回来。

“二哥,若是喜欢不妨买下来,这都是官府允准的买卖,并不犯干例啊?”高傑对兄长的态度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上前劝道,“这日本刀我曾经买过,确实锋利无比,价格虽然不菲,但也算是物有所值。”

“我不是为了这个。”高俅轻轻摇了摇头,随后想到了赵佶迟迟未曾允准的条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当时王荆公变法的时候,曾经对军器监做了莫大的改革,那时候,分发到各路禁军手中的兵器,基本还能保持质量。如今……上次派人去查的时候,弓箭拉不开的有之,拉开之后不能射箭的有之,甚至一把刀砍一个木人都会卷刃,那盔甲更是有如纸糊的不堪一击!圣上当时雷霆大怒,几乎把军器监从上到下都免了,可如今,情况还是没有多大好转。”

高傑对于这些并没有多大认识,见兄长脸色不豫,便随口问道:

“二哥就没有上书请求整改么?”

“我上过,只不过让圣上留中了,当时元长公还说我太过急功近利!”高俅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这家商户一眼,见那牌匾上清晰的官府纹章,更是心头感慨,“我那时说,虽然我朝对军器匠向来也有赏罚,但往往执行不力,以至于上下瞒骗,使得前线军械不堪使用。今后应委派一员干官时时访查,若有疏失,则按照军器上镌刻的记号,所有人连坐。结果几个朝臣都认为太严苛,最后不了了之。圣上是有意这么做的,只不过还在等时机。”

说到这里,他不由加重了语气道:“我并非是想所有武器都如这些日本刀一样锋锐,毕竟,那样的成本太高。我只希望前线将士再挥刀杀敌的时候,不用担心刀刃断折盔甲无用,只是,如今看来却依旧任重而道远!”

“那是政事堂相公的事,二哥,你既然想得那么多,还是先帮我上书吧!”

“好吧,我便上书试一试,你呀,一天到晚便给我揽事上身!”

第三十三章 元宵佳节团圆忙

“大哥!”

回到杭州安抚司,高俅一踏进书房,便看到燕青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顿时心中一喜。只不过,他还是板着脸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然后才眨眨眼睛道:“比原先瘦了,你也得注意点身子,别淘得太虚了!”

“哈?”燕青夸张得长大了嘴巴,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大哥,你什么时候会说这种笑话了?开什么玩笑,我这么结实的人,再来两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知道你是这副德性!”高俅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便在燕青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说燕青瘦了倒也不是全然开玩笑,这小子好容易在京城闲了一段日子,养得稍微胖了些,结果又是河北又是江南这么一折腾,自然又恢复了老样。当然,他很难想象燕青大腹便便的模样。

“那边的事,你可是全都料理好了?”

“嗯,差不多了,只等上面来人接手了。”

“咦?”高俅闻言一愣,他倒没想到燕青居然会说这句话,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大哥你这不是告诉我了么?”燕青嬉皮笑脸地翘起二郎腿,见高俅脸色不太好看,他便挤挤眼睛道,“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既然东南这边大哥暗地收拾了,那么自然该有人来摘果子。毕竟,大哥是朝廷官员,不可能老是这么暗地里折腾。至于我,江南不比西南那块地方,没几个好汉,我也没心情理会他们,换个人掌总也好!”

高俅最担心的就是燕青不肯放,如今听得这句话,他立刻放下了心:“你能够算到这些那就最好,明尊教毕竟是邪教,和佛道不能一并而论。圣上的意思是,暂时容忍信徒存在,然后便从根子上一点点摧毁这个信仰。但是,民众之间的互助却可以保留,大体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一次的人,大约是皇城司派下来。”

“皇城司?”燕青眉头一挑,本能地有些警惕。”皇城司不是很久没有动作了么,圣上怎么会突然又开始动用他们了?难道不怕朝廷百官群起而反对么?”

“这种事情,没有怕与不怕,只有做与不做。”高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显然并不担心,“我还没告诉你,奉命勾当皇城司的,是曲风。他只差一步便到了内侍极品,又没有太大的野心,这个地方给他领去是最好的。”

“呼。我还以为是哪个大佬。原来是他,还好还好!”燕青夸张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便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我只管打地盘,谁来接手都不要紧,反正接下来的事也找不到什么乐子。就连河北那群盗匪大概也被苏大人清得差不多了,这天下一太平,我可就没事做了!”

高俅闻言气结:“你小子难道希望天下大乱才开心么?”

“那倒不是,只不过,治平之世不需要英雄,也不需要武夫,我发发牢骚总可以吧?”燕青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方才正色道。”大哥想过没有,一旦朝廷真地拿下了西夏,继而挑动女真和辽国玉石俱焚,到那时我朝富有四海,一切又该何去何从?不说别的,那些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怕是全都要去退休了!”

“这一天还早呢!”话虽如此,但是,高俅也不禁心情沉重了下来。要知道。正是因为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数国并立的情况会永远持续下去,战争和相持会永远存在,这一格局的打破才会让人们无所适从。

毕竟,辽国的存在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而即便是西夏,也已经存在了将近百年,谁能够断言大宋就一定能够取胜?

“早与不早,那就得大哥去考虑了,我这样地庸人自然无所谓!”

燕青说着便起身走到高俅面前,俯下身子道,“大哥,怎么样,去看看我给你带回来的那个弟妹吧?”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高俅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如此婚姻大事,你居然就这么草草办了?回京之后,不管怎么说都得再办一次……”

“大哥!”燕青一口打断了高俅的话,脸色中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作亲弟弟看待,但是,我毕竟不是高傑!我没有官身,蓉娘又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出身,何必一定要办得像当初高傑成婚那样风光?即便那些应邀而来的官员嘴上不说,心底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人暗中再去查探我的底细?大哥,我的事没必要张扬,横竖木已成舟,只要你和大嫂她们能够认这个弟媳,那就什么都够了!”

僵持许久,高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小七,这些年来你不计回报地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成婚乃是人之大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才行。更何况你姐姐当初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照顾好你这个弟弟。这婚姻大事,无论如何也得让她知道。”

提起澄心,燕青也沉默了片刻,随后方才勉强开口说:“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姐姐了,总而言之,到时带蓉娘去拜见姐姐也就是了。至于风光,不是我说,实在是不必了。大哥若是还想操办,不若就在元宵让家里人团聚一下,权当是补这喜酒好了吧!”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高俅哈哈大笑道,“我早就让伊容去准备了,就等你这句话。你的大好日子,我们错过了可不行!”

燕青这才知道自己上当,懊丧了好一会又觉得心中温暖,最后仍是忍不住白了高俅一眼,嘴里犹自嘟囔道:“这么大地官,居然还会设计这种把戏!”

由于前次英娘来信说已经怀有身孕,因此寒冬腊月上路自然有所不便,再加上头几个月胎动太烈,所以原本打算接了赵鼎地母亲一起来杭州办婚事的事也就只能拖延了下来。念及妻子一人在京城过年,高俅几乎是三日一封家书,又嘱咐高太公和岳父宋泰好生照料,所以,这一年的春节算是人数最少地一次,就连高傑也因为公务忙碌无法从华亭赶来。(更新最快http://w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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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高傑好容易忙里偷闲,带着妻子蔡蕊和两个儿子一同赶到了杭州,恰恰赶上了元宵节。这一次,尽管仍然缺了不少人,但圆桌旁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京城中官宦人家过年,大抵是男人女眷两两分开,但是高家原本就人口不多,因此从高俅发迹开始,一家人从来都是不分男女一起过年。

而蔡蕊嫁给高傑后便到了江南,此番还是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家宴,眼见一群人其乐融融,心中也不由荡漾起了一股暖意。要知道,当年她未出阁时,一大家子女眷在酒席上相互争风的情形倒是不少,这样的气氛从来都没见过。

另一个头一次出席这种场合的则是方蓉娘。她和燕青先在杭州城外的一处别庄换了衣服,然后便坐着严严实实的马车进了安抚司大门。那个时候,她整个人就木了。而后拜见兄嫂的时候,她几乎都变成了木头人。任是她如何想象,都难以相信这个惫懒的家伙有这样深的背景。

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县令知府都是天大地官,更何况是一个经略相公?

因此,酒桌上的她最为局促,若不是旁边的伊容和白玲都是长袖善舞的,怕是她就要把头缩到桌底下了。直到发觉别人都没有一点架子,她这才好受了些。

蔡蕊一直都在暗地打量着和自己隔了一个座位的方蓉娘,也不时扫一眼正在那里和高傑斗嘴的燕青。她老早就听高傑提过,高俅有一个义弟,以前虽然见过,却未曾如此近距离地体会。她虽然是蔡京夫妇最宠爱的千金,但是,家中几个兄弟争宠的事也没少见过,更不用说父亲的那些侍妾了。只是,高俅既然如此信任这个义弟,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替他谋求一个出身,那不是极其轻易地事么?

话虽如此,她却不会愚蠢到提出这样的建议,而是借着向伊容白玲敬酒的时候,顺便给方蓉娘也斟了一杯,又随意地说起了几句女人之间的闲话,此时,四个女人便把几个男人全都撇在那里,自顾自地聊了起来。而旁边的高嘉闲着无聊,拉着高蘅也凑了过来。一时间,酒桌上男男女女突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高傑和燕青先是斗嘴,然后便成了斗酒,一杯杯仿佛白开水似的往嘴里灌,倒是让夹在中间的高俅动弹不得。见两人一边碰杯一边在那里表功,他先是觉得这两个家伙简直像稚气未脱的孩子,转而却觉得心中庆幸。

“好了,冷酒伤肝,热酒伤胃,别多喝了!”看到旁边那个酒坛已经空得差不多了,高俅便拦住了高傑和燕青两人的手。”看看,你们的媳妇都在笑话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像什么样子?”

此话一出,高傑和燕青不由同时抬起了头,见对面几个女人都在捂着嘴偷笑,立刻大感尴尬。燕青还能端着架子狠狠瞪上方蓉娘一眼,高傑却颇感心虚,要知道,他如今在家中颇有些乾纲不振,如今在妻子眼前出了这样的丑,面子上便有些下不来。

“爹爹,下雪了!”高嘉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大门,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吹进了室内。元宵元宵,过了今日,真正的春天也就不远了。

第三十四章 贤内助指点迷津

“你是说,前时举儿遭劫一事你已经有了线索?”

由于千头万绪,被抓的那人又莫名其妙死在狱中,高俅早已经淡忘了此事,此时经白玲这么一提,他登时想了起来。之前都在忙着处置明尊教一事,因此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那些人从中作祟,倒没有想到别的方向。”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还不是灵隐寺那几个僧人!”白玲拉着伊容一起坐下,这才笑道,“当日有僧人说那人曾经在灵隐寺中做过杂役,我便让人顺着这条线往下查,最后查出此人和明尊教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拎出了另外一条大鱼。”

听到大鱼两个字,高俅的兴趣顿时来了。如今刚刚拔出了一个毒瘤,他当然不希望再出现另外一个。”大鱼?难不成这江南之地还有人敢以身试法?”

“小民趋利,这都是平常事,高郎你未免太看轻这些人的功利心了。”伊容冷不丁插了一句话,脸上挂着淡淡的冷笑,“虽然你的正事我们从来不管,可是也知道你在江南这些日子折腾出了莫大的风浪,感激你的人固然不少,可恨你的人难道就少了?仅仅是利钱这一项,你便不知道堵了多少人的财路。灵隐寺的主持含含糊糊地对我们透露,如今灵隐寺的利钱放不出去,在这样下去,举寺的僧人便要去喝西北风了。堂堂一大名寺况且落到这般下场,更何况那些以靠利钱谋生的人?”

高俅倒是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也难怪,一直以来,他都顺风顺水惯了,有什么事总有人帮他暗中抹平,再加上有燕青这样一个大救火队作为后备,他向来是后顾无忧,哪里考虑过那些被他夺去了利益的人会出什么下策?一直以来。他要么关心小民百姓的生存如何,要么关心士大夫和富商豪绅的感受如何,很少去考虑那些中间阶层,此时,他隐约感到了自己的失误。

“你们俩后来待在灵隐寺礼佛足足十日,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当然,否则,谁耐烦在那种地方待着?”白玲没好气地撇撇嘴。脸上更是娇艳不可方物,“为了这个,我和伊容可是捐了五百贯的香火钱,那主持恨不得把我们当作菩萨供着敬,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哪敢有半句搪塞?”

“杭州一带的富民对高郎你有相当大的敌视。”伊容也顺势补充道,“这些富民都是泼皮无赖出身,以利钱起家,然后买上几亩田地,又靠进纳补官。然后钻营着免去了纳税地名分。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生活的。然而,高郎你一到杭州,先是厘定田亩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然后又捣鼓出一个大观钱庄,这些人转眼便断了两条财路,怎么会不对你切齿痛恨?要不是我和阿玲对灵隐寺方丈暗示,会请朝廷多给他们一些度牒,恐怕他还不会说出这些事。”

见高俅面色铁青,白玲也不由叹了一口气:“没错,法明主持透露,就在数月前,杭州这一带一群放高利贷的富民就集合在一起商量过,正好有一个和他关系密切的人也参与了其中。所以隐约听说了不少。这些人当场便签了文书按了手印,说是要鼓动明尊教将你赶出江南……”

“这帮刁民!”

高俅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心底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一直以来,他都对于那一次明尊教教徒围堵余杭县衙的事情有些疑惑,而如今那几个女子在严刑拷打之下,已经渐渐有人招了,但是,关于那件事却始终没影。而根据伊容和白玲探知的事实来看,这件事的背后居然还有人在。一想到这一点。他怎能不怒?

“既然他早知道,为何不报官?”

“我地高大相公,人家那时候也同样恨你,你还指望他通风报信?”伊容丢了一个白眼,见丈夫依旧怒气冲冲,她不由得摇摇头道,“高郎,你久在官场,应当明白人情来往才对,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又没有给人家灵隐寺什么好处,他凭什么对你剖心袒腹?这一次主持能够说出来,还不是我和阿玲曲意笼络的结果?总而言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举儿这一次虽然受了惊,可也是给你找出了一条大线索!”

听着听着,高俅满肚子的火气渐渐消了下去,确实,这都是应该预见到的事,忽略了本就是他的疏失,骂两句刁民顶什么事?想来是自己受以前的影响太深,对于那些放高利贷的滑胥富民从来就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不会去考虑他们的感受。但是,政令一发布就会覆盖到所有人,绝不能因为这些人行为可憎,就忽视了这一个群体。

他笑着起身向两女深深一揖:“家有贤内助,果然是办事不愁!”

“高郎这是做什么!”伊容和白玲慌忙一左一右地拽住了丈夫的胳膊,彼此对视了一眼。杭州不比京城,没有那么多需要她们结交的官眷,家里也没有多少事需要处理,因此,英娘走后她们不免更加闲了。

此次一出手就能帮了丈夫大忙,她们怎能不喜?

“这都是我们该做地,英娘姐姐进京之前,就嘱咐我们多帮着你一点。总而言之,你福气好呗!”伊容情不自禁地伸手替高俅拉了拉衣襟,满脸地柔情显露无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不成我们眼睁睁看着你被人算计?”

“不过,高郎最好还是抽空去一次灵隐寺。”白玲沉默片刻,突然提议道,“灵隐寺乃是江南名寺,在众多佛寺之中影响不小,你这一次不止是断了它的财路,还殃及了其他佛寺,总得有个办法才行。对了,你上一次去洞霄宫的时候,似乎出了好点子,为什么不帮别地也想一想?”

高俅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宋朝虽然不禁佛道,更是敕封了天下不少道观寺庙的主持,但是,对于佛道的发展也不是没有防范的。没有度牒就不能出家,寺庙道观的田产都有定额,不许信徒随意捐赠。即便是收到香火钱,难道还要这些出家人去用别的法子牟利么?

“好了,我都明白了,以后我若是有什么疏失,也请二位贤妻再提点一二!”

“谁理会你!”白玲一拉伊容的手,两女同时发出一阵笑声,便如一阵风似的跑了,只留下满室馨香。

得了提醒,高俅立刻找来了自家的一个管事,由于他多年没有过问这些生意上的事,因此那管事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地,待到听主人问起寺院道观的取利之道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相公,寺院和道观确实大多都是靠高利贷来取利的,所以大观钱庄开业之后,给他们带来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佛寺拥有实业,比如说店铺之类,但相形之下还是少数。相公若是有心要拉他们一把,不如让他们入股一些好行当,这又干净,名声又好听,他们哪里有不愿意的?”

听到这个回答,高俅不由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之前他可以送给洞霄宫一个人帮着打理田产财产等等,但是,他总不能每一个佛寺道观都这么干。只要保证他们的钱能够再生出钱来,因为不能放利钱而生出的怨恨,自然而然也就消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命那管事去周详地考虑一遍,自己则命人去灵隐寺投书。

次日,高俅便亲自带着几个杭州官员前去灵隐寺。这一次是官面上的勾当,该有的程序自然一项不少,上山这一路上就连半个百姓都看不到。到山门前时,主持法明已经带着一群僧人披着袈裟迎候在外。

通判胡嘉良和提刑使申朝贵自忖和高俅是一条船,因此全都知机地不问今次地目的,只是跟在后头转悠,一路上倒也留下不少墨宝。主持法明前时刚刚见过高府那两位夫人,心中底气原本强了许多,但他不知道这位主儿今次来意,一路只能陪着小心。

“法明大师,我听说如今灵隐寺有不少殿阁失修,可是有的?”

听到这句提问,法明先是一惊,见高俅不似怀有恶意,当下便深深叹息了一声:“不瞒相公说,灵隐寺虽然看似宏大,但是,后面的殿阁倾颓不在少数,有的索性就封闭了。这寺产有限,也是老纳管理无方,指不定哪天就不知败落成了什么样子。唉,真是造孽啊!”

尽管知道老和尚不过是在哭穷,但是,当高俅真的看到几座摇摇欲坠的殿堂时,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指望朝廷拨款是很不现实的,天下佛寺道观不知凡几,朝廷也就是兴之所至捐助个九牛一毛而已,哪里可能有这个闲钱?想到这里,他不由问道:“灵隐寺的善男信女不少,难道就不能合力修了这些殿阁?”

老和尚一声长叹,继续倒起了苦水。江南人有钱不假,但问题是,富商大户也实际得很,月捐是有,但也不过三五贯之数,就算积少成多,那么多人的吃喝都要钱,要筹集一大笔款项难上加难。

第三十五章 佛道亦有可得处

狡猾的老和尚!

高俅对于这点伎俩心知肚明,然而,他今天来原本就是充当一个施主的角色,自然不会去戳穿法明的把戏。灵隐寺若真的穷到了那个地步,还能拿出钱来放贷取利?

“看来,贵寺的景况确实不太妙!”他感慨一句后,见老和尚一幅注意倾听的神色,心中不由好笑,“圣上一直都是尊崇佛道的,任由殿阁倾颓,这确实不合情理。不过……”

见高俅拖了一个长腔,法明不由心底发急,但又不好太过直接地发问,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高俅身后的胡嘉良和申朝贵。两人一路逛了这么久,心中也已经隐约有数,此时胡嘉良便顺势问道:“灵隐寺乃是江南名寺,若是败落确实可惜,不知相公可有良策?”

“良策是有的,不过需要本钱!”高俅负手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子道,“如今江南一带海商云集,若是能在这里头入上一股,一年至少是两三倍的利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即便不是海商,在哪家大买卖中插上一脚,同样可以从中取利。当然,法明大师乃是方外高洁之人,怕是对这种沾染铜臭的钱会有些看法。”

法明这回长宣一声佛号,很是郑重地说道:“只要是用在礼佛上的钱,又哪有善恶之分,更何况江南富商中不少都是本寺的大施主!高相公的法子着实是良策,不过,要真的找一家商人愿意做这桩善事,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高俅心中暗笑,这老和尚虽然是方外之人,但狡猾却是大大的。以往和商人的关系是化缘和施舍的关系,如今一旦变成合作,法明当然会担心人家骗他的钱。当下他便沉吟片刻,仿若无心地道:“法明大师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商人重利,若是那些奸猾之辈将这些香火钱全都私吞了,贵寺也会蒙受不小的损失。这样吧,我和江南巨商连家还有些交情,到时候和他们略提一下,设法让贵寺也能够取几分利就是。”

这回法明着实大喜,要知道,连家的豪富在江南是出了名的。但重要地不是连家的财,而是连家和这位相公的密切关系,只要有了这条线,灵隐寺何愁不能拿到一个朝廷敕封?到了那时,他成了敕封主持,江南的善男信女还不会蜂拥而来朝拜?

“高相公实在是我寺的大恩人!”法明毕恭毕敬地合十施礼,情不自禁地道,“若他日这些殿阁能够重修,高相公居功至伟!”

“哪里哪里!”高俅谦逊几句,见身后的胡嘉良和申朝贵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心中着实得意。只不过。恩既然已经施了,那么,该得的回报也应该提出来了。当下他挥手示意几个护卫远远散开。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道:“我听说,由于大观钱庄地开张,那些放高利贷的富民对我颇有微词?”

法明立刻心中一凛,随即领悟到了高俅此行的真意。只不过,他已经得了莫大的好处,之前又曾经对两位高夫人隐约暗示过,此次自然不好再作搪塞。见只有胡嘉良申朝贵两人在场,他顿时把心一横,咬咬牙道:“高相公所言不差,说起来。本寺曾经也迫于无奈做过这些勾当,只是,后来知道这有碍名声,也就不做了。民众本就是苦,被这些人再一折腾,可不是更苦?相公的政令原本就是利民,无奈这些人只是贪自己的蝇头小利,甚至还在暗中毁谤,实在是可恨至极!”

这老和尚果然知趣!高俅暗暗点了点头。却没有发问,只是站在那里等待老和尚的下文。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把来龙去脉交待清楚的。

法明也在紧张地思考该用什么方法把自己撇清,但却能把前因后果交待清楚。过了好半晌,他才露出了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瞒相公说,前几天,本寺有一个老香客来上香,结果在佛前痛哭流涕。老纳得知之后,便请知客僧让他到禅房歇息。谁知不问还好,一问之后,竟得知了一件大事。”

见高俅面带关注,而胡嘉良和申朝贵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更是不敢有任何怠慢,字斟句酌地说:“这香客姓刘,家里只有一个女儿,还有几十亩薄田,曾经也放高利贷,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后来进纳补过一个小官,虽然不入流,至少也有那么一点声名,结果此番因为瞒报田产偷逃税赋事发,整个人颓唐了好一阵子。不过,他终究还是有产业的人,日子也还能过,却不料由于之前去过一个聚会,闹得如今惶惶难安。”

“惶惶难安?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人不惊,他若是没有作奸犯科,有什么可担心地?”申朝贵久掌刑律,一出口地话就是火辣辣的,“法明大师,莫不是他做了什么恶事?”

“恶事倒不是他做的,只不过,与他却有些牵连,所以他自然心中不安。”法明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看高俅地反应,见其脸色始终淡淡的,愈发无法断定自己是否做戏过了头。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也是本城几个奸猾的富民作祟,因为相公的政令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想要从中作梗,邀了一大批人,居然异想天开地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最后,有人便提议鼓动别人起事。那香客说得语焉不详,只说是因为别人拿他的女儿要挟,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勉强签字画押,如今却后悔不迭,只想在佛祖前忏悔。老纳也不知道他所言是否属实,便不敢随意报官,今日既然相公和两位大人大驾莅临,便说出来请三位参详一下。”

胡嘉良和申朝贵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刚刚平息了辽国间谍一案,突然又冒出这样一档子事,这江南如今是怎么回事?话虽如此,两人却谁也不敢小觑此事后果,申朝贵当即上前一步道:“相公,此事马虎不得,可要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嗯,此事回去再说!”高俅微微颔首,见法明在那里忐忑不安,他便笑道,“法明大师,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你能够告知官府,总归是有功的,不必有什么顾虑。倘若日后还有这样的消息,也请你随时知会,我自当铭记在心!”

法明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忙大喜过望地拜谢不止。那些富民虽然有钱,但捐起香火钱时从来就是吝啬万分,出卖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交好一个朝廷重臣,对于灵隐寺和他来说总是有莫大好处地。

既然此间事了,高俅自然懒得再多呆,又闲聊几句后便准备离开。

临去之时,他突然转头道:“法明大师,灵隐寺在江南各寺院中颇有名望,贵寺有的苦恼,其他的寺院未必就没有。你若是愿意,不妨作一场法会,邀请各地寺院的高僧来此地,到时若是能够解大家危难,想必贵寺的名声能够更进一步!”

法明起初还有些不乐意,听到后来不由得大喜。这简直是老天送来的好机会,有了这一遭,何愁灵隐寺不能名扬四海?当下他满口答应了下来,亲率一群老僧送到山脚下,这才喜气洋洋地回到了寺中。当日,整个寺院的素斋也比往日丰盛了不少。

赶回杭州之后,高俅就立刻把问题扔给了申朝贵,并明言让其不用担心民变。有了这一条保证,申朝贵自然笃定,拍胸脯打包票把事情办好,这才兴冲冲地回去准备大干一场,而被留下来的胡嘉良却有些忐忑,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事。

“胡兄,你从入仕到现在,怕是有六年了吧?”

尽管高俅的态度颇有些漫不经心,但是,胡嘉良却本能地抓到了一丝重点,连忙欠身道:“下官三十三岁中进士,如今确实有六年了。”

“六年就能够通判杭州,胡兄地仕途还算通坦,不过,通判毕竟掣肘重重,若是能够独当一面管理一个大州,恐怕胡兄的名字就能上达天听了。”听到这句话,胡嘉良顿时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更有一种热血上脑的感觉。只不过,他毕竟是正正经经出仕的人,再心急也不会立刻提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道:“下官资历尚浅,因此还不敢奢求太多,只求好好地做上几任地方官,为百姓做些事也就够了。”

“圣上年少登基,只有三个忌讳。”高俅也不理胡嘉良的表白,自顾自地说,“一忌讳以私心结党,若能存公心为国事,哪怕是与宰臣政见不同,圣上也能容了:二是忌讳贪,虽然我朝对于贪官的处置并不严厉,但是,圣上却对此深恶痛绝;其三则是忌畏首畏尾,若是身为上官却不肯担责任,则这等人至死也不会有登堂入室的那一天。胡兄是聪明人,这些想必都能够明白!”

胡嘉良低头把这几句话一点点掰碎了分析,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点头道:“相公的教诲,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高俅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语带双关地道,“以后,我还有诸多倚重之处,只希望你能够始终记得这几句话!”

第三十六章 翩翩钦使乃阉宦

陈王死了!

看到朝廷明发天下的诏谕,那一条又一条的荣宠,高俅却感到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伤。在赵佶即位之前,他和陈王赵佖谈不上有多少交情,但是,在之后的一段日子中,这位天子官家唯一的皇兄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且在诸多大事上都给了他莫大的帮助。而现如今,这个甚至不到三十岁的亲王,居然就这么去了。

“人生果真是无常啊!”他轻轻感叹了一声,想到赵佖那拖了许久的病。尽管有最好的大夫,最珍贵的药材,可是,人的性命终究不是靠这些就能够挽回的。只是,这样一位分量颇重的亲王撒手人寰,将来还有谁能够劝得住赵佶?皇室之中还有哪个长辈能够在关键时刻出面?难道真的要复立那位元祐孟后?

他摇摇头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驱出了脑海,赵佶的心意不猜也罢,如今这位天子大权在握,自然希望事事顺遂,所以,不能够辅佐他达成愿望的大臣,早晚就只有黜落这样一个下场。这种做法无疑是有得有失,只不过在眼下的情况下,他宁可希望赵佶是一个有野心有担当的天子,也不希望那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官家。

“相公!”

高升几乎是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弯腰深施一礼道:“申大人传来了消息,已经抓到了首恶何丰,据他招认,当初正是他召集了一群富民,并用重金买通了明尊教圣母,然后做下了那样一场戏!”

高俅闻言眉头一挑,立刻陷入了沉思。看来,自己着实是小看这些人了,因为利益遭损而想到了如此下策,不管其用心如何,胆大包天却是毫无疑问了。若不是白玲和伊容打听到了这些,难说他们将来再设计什么圈套。怪不得人说市井之人亦不可小觑。自己果然是太大意了。

良久,他便坐下身问道:“那其他人呢?”

“申大人正在着力缉拿,已经发下了影子图形,想必能够很快归案。”说到这里,高升的脸上不免露出了一丝疑虑,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相公,此事若是深究。不免会牵涉到明尊教那批人,相公既然无意宣布明尊教为邪教,是否应该……”他骤然想到了家中的规矩,连忙闭口不言,心里着实有些后悔。

“唔。”高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高升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不禁笑道,“你都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怪责于你。你说得有理,你去转告申朝贵。此事主要是给他们一个警告。让他不要大肆株连变成答案,只需以煽动百姓入罪便是,切勿把不相干的人都牵涉进来。否则。他若是把所有对我怀有敌意的人都一一扯出来,恐怕就要变成震惊天下的大案了!”

“是!”高升这才放下了心,答应一声便转身离去。他前脚刚走还没多久,管家高丰景后脚便跨进了门槛。

“相公,京城来人了!”

高俅原本还在嘀咕今日不得安生,听到京城来人不免心中一振:

“来的是谁,是夫人捎信来,还是圣上那里有旨意?”

高丰景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古怪:“相公,是圣上派来地特使,不过也捎来了夫人的家书!”

“嗯?”高俅这下子真的诧异了。赵佶那里来的往往都是正经的公事,万万不会特意去替他捎一份家书。这来人究竟是谁?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张口就责备道:“既然是圣上特使,你怎么不带他直接进来!让堂堂钦使等在外面,别人若是看见岂不是要责我怠慢?”

“相公,并非小人有意怠慢,而是他们执意如此,小人只能让他在厅堂等候。”高丰景见主人脸色不佳,犹豫片刻便补充道。”一共来了四个人,小人看他们似乎像是宫中宦侍。”

听到这里,高俅立刻起身往外走去。赵佶往日派来的信使大多都是御前班直,鲜少有派一个宦官出来公干的。在任用内臣这个方面,这位天子一向很谨慎,童贯至今不过是一个监军,梁师成一发现罪状便立刻处死,而尽管信任曲风,也并没有给他一个外职,如今怎么会突然往外头派一个内侍?

“小人拜见高相公!”

由于并非是传达正式的旨意,因此,一见高俅出现,厅堂中地四个人便慌忙起身,毕恭毕敬地伏地下拜。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高俅已是看清了中间的那个人,不是昔日福宁殿内侍杨戬又是何人?

来不及细想,他便上前扶起了杨戬——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是赵佶派来的特使,看在天子面上也不能怠慢了,更何况,他还隐约记得此人和蔡京有些关系。刹那间,他的心中浮现出了一丝极度不好的念头,赵佶该不会是将此人派来监管明尊教一事吧?

杨戬对于高俅的礼待很是受宠若惊,呈上赵佶书信之后,他方才回身坐下,一双眼睛只是在高俅脸上打量。这一次的差事原本轮不到他,而且蔡京也需要他在宫里传递消息,谁知赵佶突然一时兴起,把皇城司送来的名单全都否了,单单挑选了他。直到现在,他仍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

高俅一字一字地看着那熟悉地御笔,眉头时而蹙起时而展开,最后方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对于阉宦说不上有什么好感或是恶感,毕竟,宦官之中也有李宪这样出色人物,可是,对于那些个在历史上恶名昭著地奸宦,他总免不了有些成见。如今梁师成死了,童贯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便只剩一个杨戬还在京城。所以,一看到此人,他立刻就有一种不好的念头。

杨戬又不是童贯,江南也没有一个赋闲在家的蔡京可供其巴结,再者,赵佶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若有违法事,可按律诛之,这还有什么好说地。他抬头在杨戬脸上扫了一眼,又在同行的三个内侍脸上扫过,见那三人生得虎背熊腰,从外表看丝毫不像阉宦,心中着实一惊。看来,这就是天子准备的后招了。

“既然你们受了圣上旨意,想必这里的景况已经了解了。”高俅折起书信,重新塞到了封套中,便慢条斯理地说道,“此事历经千辛万苦方才有所转机,若是你们处置不当而出了纰漏,我也不会客气,必定具折详细禀报圣上,这一点希望你们能够记住!江南民风虽然不如北地彪悍,却同样轻忽不得,尔等身为天子内臣,这尺寸轻重,便需把握好了!”

听了这一番告诫,杨戬便第一个站了起来:“行前圣上也曾经严厉告诫过小人,言说到了江南一切听相公的吩咐,不许自作主张。相公为朝廷拔除毒瘤,居功至伟,小人不过是奉旨来善后的,自当一切小心。不过……”他稍稍拖了个长音,见高俅犀利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哪敢再卖关子,“小人之前从来未曾管过这种勾当,所以,还是想请高相公请人从中安排,否则若是出了差池,小人着实吃罪不起。”

见另外三人也起身施礼但不说话,高俅便微微颔首:“该熟悉的我会让人带你去渐渐熟悉,不过,这种暗地里的勾当,你身为内臣无需亲自露面,只需控制好就够了。别的话我不再多说,想必你身为天子内臣,应该比我有数。”

当夜,杨戬四人便被安排在了安抚司中,而高俅则在书房中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赵佶地那封信。西南当初的局势是不得已,再加上敛财的考虑,所以他才默许了燕青的举动,而最后天子和朝廷勋贵的一起注资,也就确定了马行的半官营性质。而东南则不同,莫说一个是江湖草莽的帮派,一个是蛊惑人心的邪教,就以地域计,朝廷也不会容许东南出现这样一个不安定因素,所以,他才会在一切就绪之后上书详细奏明。如今看来,这步棋没走错,只是,那个杨戬怎么看都让人不放心。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后便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

“高相公,小人杨戬有要事求见!”

这家伙这么晚来干什么?高俅倒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犹豫了片刻便命身旁地书童上前打开了门,把人请了进来。

“小人有要事禀告相公,可否……”

听到这话,高俅当即便命那书童退去,这才沉下脸问道:“究竟是什么要事?”

杨戬站在那里犹豫半晌,终于咬咬牙道:“相公明鉴,小人当初能够进宫,多亏了蔡相公的从中出力,所以一向和蔡府过往甚密,不过,小人在宫里一直都奉公守法,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事……”

“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高俅心中一跳,一口打断了杨戬的话。

须知从前大宋士大夫从来就不屑于结交内臣,但是从熙宁之后,这一条却渐渐成了空文。哲宗时的梁从政郝随,无不是和几个外官交往密切,更不用说如今了。不管杨戬是否和蔡京有关系,这一条都不能成为打击蔡京的由头,再说,眼下他和蔡京根本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杨戬和他说这个有何用意?

第三十九章 众志成城备死战

“小人……”

杨戬已经觉得后背心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前些日子,他在相当偶然的情况下,听说曲风正奉天子官家之命清查福宁殿内侍的背景,当时便感到有些不妙。而这一次的事情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落到了他的头上,他非但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惊惧。要知道,内臣永远不同于外臣,外臣即便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过编管贬谪,可是他一个内臣若是遭了疑忌,将来便只有一个死字而已。

“高相公,小人知道您和蔡相公乃是姻亲,平日又是互相扶助的,只求相公能够拉小人一把!”他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小人此次得了这个差事,竟是始终不能安心。因为陈王的薨逝,圣上如今疑心日重,小人担心是有人就蔡相公的事在圣上面前嚼了舌头,所以才把小人远远打发了出来。可是,小人对圣上的忠心,惟苍天可表!”

听杨戬说了这么一大堆,高俅终于渐渐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御笔上说的那么奇怪,原来,赵佶是动了疑心,所以才把这个曾经颇为得宠的内侍派到江南来。不对啊,若真是如此,找个错处处置了此人不就完了,何必把明尊教这么大的人交到此人手中?一瞬间,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

如今放眼朝廷找不到一个像蔡京这样的能臣,所以不管怎么样,只要赵挺之一落职,赵佶都是一定会用蔡京,而像杨戬这样身份有干碍的人,则一定要远远打发出去,甚至于找一个罪名处置了,以便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那么说来,这个人自己帮不得?

脑海中窜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他最终还是微微点头道:“此事我会辗转向圣上提一提,江南之事非同小可,你若是能够打点得好,未必不能建功。你看童贯当年还不是区区一个供奉,如今已经是西北监军,这建功立业的好处就不用我教你了吧?至于你和蔡相公的那一层关系,就只看你如何把握了,你若是对圣上把其中关节坦承了。圣上体谅你多年服侍,应该不会追究才是。只要你不是一力推卸,蔡相公想必也能够体谅。”

“这……”杨戬本就是聪明人,若不是性命攸关,他根本不会如此惶急。此时细细思量,他终于感到眼前一亮,连忙磕了一个头,“小人多谢相公的指点迷津!”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高俅压根没打将杨戬收归己用的意思,宫里已经有了一个曲风。还有公孙胜当年送进去的一大批小黄门。他没必要再多做无用功。”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是,小人告退!”杨戬刚刚想走。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三个和你同来地内臣在宫中是何职司?”

杨戬慌忙转身道:“禀告相公,他们乃是皇城司从宫监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各个都悍勇无比,圣上挑选了几个随侍在侧,其他的则打散分发到了宫中,这三人是曲大人推荐的。”

“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打发走了杨戬,高俅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如今看来,京城局势已定。自己回京恐怕是不远了。从这一年开始,两浙路江南东路将会实行新税法,光是这一桩,大约就会减少江南一地一半多的税收,也正因为如此,商税方才更加重要。沿海各个码头上,他已经颁布了严密的命令,但凡夹带铜钱的,一律暂时记下。放其出海,回来之后所得货物三分之一归公。虽然看似是商人吃亏,但是,这等于是变相开了铜钱的禁令,从长远角度来看,无疑是对商人有利地。

一文铜钱的价值远远小于其实质价值,而铁钱则更贱,这实在是这个时代钱法最大的弊病。交钞信誉全失的情况下,也就只能看看钱庄的钱票能不能发挥一点作用了。最最主要的是,金银等贵金属远远不够,所以铜钱的需求量巨大。不过,据陈无方等人的意思,日本那里的谈判已经差不多了,那帮贵族愿意用真金白银购买大宋货物,只要商品精美,他们愿意全部吃进,尤其是天皇和藤原家更是如此。

据他的记忆,日本在最初地时候流出了大量黄金白银,买入了大量精美地瓷器、珠宝及中原工艺品。那时日本的公卿贵族自以为有用不完的金银,因此从不知道俭省,这一点正是可资利用地。至于钱票,只要信誉良好,自然能够像后世的银票一样通用。中原的百姓向来都有藏钱的习惯,只要这些人能够把钱拿出来,哪怕是暂时拿出来给钱庄生钱,朝廷也不至于年年发愁市面上的铜钱不够。

江南风调雨顺的当口,西北却笼罩在一片战云之中。延安府中时不时可见疾驰而过的军士,有关消息一拨接一拨,来往府州麟州的探马更是马不停蹄。毕竟,辽国的动作非同小可,西军尽管自认骁勇,却仍然没有人愿意一举对上西夏和辽国联手的攻势。

“一定是李乾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此时,一个参议忍不住开口说道:“李察哥虽然是难得地名将,但是,毕竟难以抵挡西北几十万军马,所以,他一定是诱饵。辽国动用军马需要有一定的时限,若不是他拖住了我们的视线,辽国又怎有时间准备?他们陈重兵于边境,分明是想要趁火打劫!”

“七万契丹铁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大的动作了。”说话的是晋成,在座众人中,他的年纪最长,此时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我朝用弓弩手应对西夏骑兵,但是,和辽国却已经很久没有交战,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孰胜孰败难以预料。严帅,朝廷难道就没有章程么?”

“朝廷旨意未到,两府合议就不是短时间能出结果的,更何况圣上也许还有自己地心意。”不到两年的时间,严均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发黑,圆润的嗓子也变得有些沙哑,“打与不打是朝廷的事,而我们的准备就是,倘若打应该怎么打!”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全都是悚然一惊,严均这么说,岂不是断言,朝廷有七八成的可能是要大动干戈?澶渊之盟后,大宋和辽国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兵了,这一次一打起来,会不会如当年一般祸及整个中原?他们这边的压力也就罢了,河北真定府等地首当其冲,凭河北禁军那些货色,抵挡得了辽军铁骑?

“河北那边你们不用多做考虑!”严均适时打断了众人的联想,要知道,西军一向自成体系,虽然内部有各种各样的派系,但是,对外的时侯却是非常团结的。对于吃着优厚的俸禄而没有寸功的河北禁军,他们向来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连带着一群文官也有了这样的性子。而他如今和这帮彪悍的军人待久了,也不免沾染了同样的习气,此刻却只能竭力压制属下。

“上次曾经得到消息,辽国东京道那里汇集了重兵,如今又在南京道汇集重兵,难道他们就不怕两面作战么?”

“提得好,若不是辽国朝廷有人如此撺掇,他们又怎会这么干?”

严均如今深信辽国朝堂上大多是庸碌之辈,此时不免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他们还以为辽国兵威一下,我大宋就得乖乖退兵,这也未免以为我中原无人!”

见底下几个参议都看着自己,他便解释道:“一直以来,辽国都是扶持夏国以牵制我大宋,以达到消耗我朝钱粮军力的目的,只是到了眼下的地步,这一招却再也没有用武之地。经过夏国梁氏内乱之后,昔日的西夏游骑早已不复当年骁勇,而我朝西军却在一次又一次地对外作战中历练了出来,如今纯论战力,还有谁敢小看我大宋将士?不说别的,横山乃是西夏最大的兵源地,如今横山大半在我朝之手,西夏此次冒险出兵损失惨重,试问他们如何补充兵源?辽国即使再花力气帮他,难不成还能把契丹骑兵送给李乾顺不成?”

“不错,就算送过去了,李乾顺也不敢要!”

不知是谁哄笑了一声,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很快缓解了下来。自从西夏崛起于西北之后,陕西六路始终不得安生,如今,终于有可能一扫以往的窝囊,在座谁会不高兴,一时间,就连大战在即的紧张也渐渐淡了。

“辽国陈兵边境,示威的成分还是居多,上一次因为辽东之战,辽国的调停策略大大受阻,使得西夏没能收回横山,这也成了李乾顺最大的心病!如今,他宁可损兵折将也要将走出这一步,自然是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所以,我们的动作也要对得起他的决心才是!”严均狠狠地一拍桌子,一字一句地道,“即便不能葬送了夏国,也要让他们退回当初那苦寒之地,把灵夏之地全部夺回来,那原本就该是属于我中原的!”

第四十章 辞去归来无定期

四五月间,距离诸多动荡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一段时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两个士大夫家中连遭大火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而即便是那些关心事情进展的官绅,渐渐地也在明里暗里的暗示提醒之后不再多问,一件明明可以震惊朝廷的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遮掩了下来。

尽管死了一个人,就连完颜阿骨打本人也受了伤,但是,一群女真使节依旧对于这一次南行的效果相当满意。不过,既然北上的季风已经刮起,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留在这里,因此早早地提出要离去。只是,这一次搭乘海船的却不止他们,还有高俅早就精心挑选并培训出来的二十个军官。

按照女真人的标准,大宋的这批军官自然是一等一的勇猛之士,仅仅是各自身上散发出来的骠悍气息,就足以让他们相信这些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因此,对于高俅所说工匠等人逾后再派的言辞,他们也就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如今的女真,暂时没有和南北两朝同时抗衡的实力。

完颜阿骨打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态离去的,他很自信,凭借自己的雄才远略和绝世武勇,女真一定可以打败强辽,继而雄踞北方,甚至南下中原。这一次没有见到大宋皇帝虽然遗憾,但是,将来他一定能够用同等的威仪睥睨对方,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直到海船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中,码头的一个角落中,几个人影方才现出了身形。为首的人一袭月白长衣,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正是高俅。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阿骨打却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对于这一点他相当满意。当然,纸包不住火,倘若将来阿骨打知道了。那也没什么打紧。等到辽国和女真两败俱伤之后,又哪里有实力来问罪于大宋?外交原本就是隐藏在礼仪廉耻之下的无耻勾当,到时候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相公。”

“京城的消息确实么?”

“赵相公已经告病,他任用的人这些时日不是黜落便是外放,赵相公孤掌难鸣,大约支持不了多久!”

“赵正夫还是不聪明啊!”高俅感慨了一声,随即露出了一丝淡淡地苦笑。说来容易做来难,赵挺之一个人接替的是两个宰相。不管他如何做,都避免不了别人拿他和蔡京比,这样一来,高下立判。人都是有私心的,即便赵挺之刚刚上位的时候还存有公心,那么,一天天在政事堂呆下来,一天天发现自己这个位子有无数人窥伺,他难免要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一些举动,而这些举动。恰恰成了把他拉下这个位子的关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事就是如此!想起自己和赵挺之当初还算融洽的关系,他生出了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最后干脆挥了挥手,仿佛借此可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驱出脑海。图穷匕见,蔡京出手地日子,大约已经不远了。

吴广元见高俅的脸色变幻不定,突然开口问道:“相公,照你估计,圣上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召你回朝?”

“大约快了!”高俅漫不经心地答道,“赵正夫如今告病,刘逵早已去位,政事堂如今管事的不过是何执中和阮大猷两人。何执中是惟蔡元长之意是从,而阮大猷则是都惟我马首是瞻,这政事堂的格局早已回复了从前,若是再拖下去也没有意思。崇宁星变早就已经过去,圣上该做的已经做了,难道还要因为外头的谣言而弃置大臣?”

说起星变,金坚和吴广元同时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自古而来,以天象决定人事的前例不知凡几。毕竟,那是天公示警,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等闲视之。去岁的星变几乎引起了朝中一场莫大的地震,那么下一次呢,谁能担保不会再有这样的奇观?

“你们不用担心,有了这一次,圣上下一次一定会固执己见。”高俅如今终于隐隐约约回忆起了一些史书片断,似乎,宋徽宗赵佶执政地这一段时期着实是多灾多难,彗星频繁出现只是一桩,造反也是此起彼伏,内因可以拔除,但是,如彗星明灭这样地天象,就是他也没有办法。回去之后,也只能希望司天监能够算出准确的时日,这样一来,只要人人都知道会出现彗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开口问道:“对了,西北战事如今如何?”

“不太妙。”金坚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辽国地兵马频频有进入西夏境内的倾向,而李乾顺的大臣也似乎在上京盘桓,不能保证两国就没有合流的可能。相公,女真人真的能够牵制辽国的步调?”

“当初有谁能够相信区区女真能够打败辽国东京道数十万大军,他们还不是办到了!”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契丹铁骑也许还保持着当年的战力,但是,无论底下的兵卒如何勇猛,却不能弥补将帅无能的缺失,你看着吧,虽然这两年辽国有所防备,但是,一旦开战,那必定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到了那时,西北的兵马再多,恐怕也只有回撤一途!”

正如高俅推断地那样,大观元年五月初,尚书右仆射赵挺之罢为佑神观使。中太一宫使,魏国公蔡京,复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两浙路江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都转运使高俅,复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至此,两位离朝一年余的宰臣,重新回归中枢。

此时,整理行装的不单单是高俅,还有奉旨陛见的赵鼎和李纲。两人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殊荣,心中不免兴奋难挡。而另外两个心中欢喜的便是胡嘉良和申朝贵了,胡嘉良以通判杭州有功,起知杭州,而申朝贵则以江南谍案的缘故,进两浙路江南东路都转运使。任命一下,两人双双来到安抚司道谢,却正好遇到了赵鼎和李纲。

“圣上亲自下旨召见,这可是难得的殊荣,元镇和伯纪年纪轻轻,再历练一番恐怕就要大用了!”胡嘉良见两人都只有二十出头便有如此好运,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但一想到此番自己也靠上了一棵大树,也就释然了。

申朝贵也在一旁附和道:“不错不错,别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两位都是年轻才俊,圣上必定是看重的,将来升任馆阁指日可待!”

赵鼎和李纲免不了谦逊几句,他们毕竟还年轻,骤然有这样的大好机缘,自然不可能完全掩饰脸上地得色。四人正攀谈间,却见高俅从旁门走出,连忙站了起来。

“都坐吧,不用多礼!”高俅摆了摆手,自己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然后看着胡嘉良和申朝贵道,“江南这一块地方能够安定,朝廷的钱粮上就可以自如许多,所以,此事少不得请你们两个多多操心。税法初改,中间还有莫大的干系,也请你们随时注意,莫要让人钻了空子。从目前来看,这一项上要减的赋税相当大,但是,从别的上头也可以逐项贴补,至少我在朝一日,便不会让别人动了这一项。”

胡嘉良和申朝贵连忙欠身答应,而一旁的赵鼎则不觉拿目光去瞥李纲,两人的目光顿时直直撞在了一起——大宋赋税之重是以前历代都没有的,江南这么减税也就罢了,倘若天下都施行这样的税法,以后庞大的军费和官俸开支从哪里来?

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个地头蛇,高俅便示意李纲和赵鼎随他来书房,从架子上取下了两本书递给了他们。”面圣之前,好好看看这个,这是圣上写的,也就几个宰臣各得了一本,其他人都没有。圣上之所以要见你们,不过是为了你们年轻,又有锐气,自然不希望你们重复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你们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面圣的时候便可事半功倍。这两本都是我命人抄录的,你们务必保管好了!”

赵鼎和李纲当然不会领会到这是后世的小抄,但对于这份心意依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倒不是两人热衷名利官场,身为读书人,学成之后卖与帝王家乃是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认识,更何况两人对于自己的才干都有相当的自信,自然难以免俗。

等到两人也告辞离去,高俅这才命仆人打来热水擦了一把脸,然后随口问道:“子廷来过没有?”

“回禀相公,苏大人前时来过了,只是不让我们禀报相公,留下了一些土特产便走了。”

高俅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想到了那个永远风度淡然的年轻人,心中免不了有些感慨。苏元老更适合于在地方而不是在朝廷,听说其治所的讼案是整个江南最少的,而且从来不以严刑峻法息讼。只是可惜了,无论是以什么角度来看,他的越级拔擢都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想必对方也不需要这种特例。

人各有志!

第十二卷暗潮汹涌完

第四十章 辞

四五月间,距离诸多动荡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一段时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两个士大夫家中连遭大火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而即便是那些关心事情进展的官绅,渐渐地也在明里暗里的暗示提醒之后不再多问,一件明明可以震惊朝廷的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遮掩了下来。

尽管死了一个人,就连完颜阿骨打本人也受了伤,但是,一群女真使节依旧对于这一次南行的效果相当满意。不过,既然北上的季风已经刮起,他们自然不可能再留在这里,因此早早地提出要离去。只是,这一次搭乘海船的却不止他们,还有高俅早就精心挑选并培训出来的二十个军官。

按照女真人的标准,大宋的这批军官自然是一等一的勇猛之士,仅仅是各自身上散发出来的骠悍气息,就足以让他们相信这些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因此,对于高俅所说工匠等人逾后再派的言辞,他们也就对此深信不疑——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如今的女真,暂时没有和南北两朝同时抗衡的实力。

完颜阿骨打怀着踌躇满志的心态离去的,他很自信,凭借自己的雄才远略和绝世武勇,女真一定可以打败强辽,继而雄踞北方,甚至南下中原。这一次没有见到大宋皇帝虽然遗憾,但是,将来他一定能够用同等的威仪睥睨对方,对于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直到海船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中,码头的一个角落中,几个人影方才现出了身形。为首的人一袭月白长衣,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正是高俅。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阿骨打却始终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对于这一点他相当满意。当然,纸包不住火,倘若将来阿骨打知道了。那也没什么打紧。等到辽国和女真两败俱伤之后,又哪里有实力来问罪于大宋?外交原本就是隐藏在礼仪廉耻之下的无耻勾当,到时候大可推得一干二净。

“相公。”

“京城的消息确实么?”

“赵相公已经告病,他任用的人这些时日不是黜落便是外放,赵相公孤掌难鸣,大约支持不了多久!”

“赵正夫还是不聪明啊!”高俅感慨了一声,随即露出了一丝淡淡地苦笑。说来容易做来难,赵挺之一个人接替的是两个宰相。不管他如何做,都避免不了别人拿他和蔡京比,这样一来,高下立判。人都是有私心的,即便赵挺之刚刚上位的时候还存有公心,那么,一天天在政事堂呆下来,一天天发现自己这个位子有无数人窥伺,他难免要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一些举动,而这些举动。恰恰成了把他拉下这个位子的关键。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事就是如此!想起自己和赵挺之当初还算融洽的关系,他生出了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最后干脆挥了挥手,仿佛借此可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驱出脑海。图穷匕见,蔡京出手地日子,大约已经不远了。

吴广元见高俅的脸色变幻不定,突然开口问道:“相公,照你估计,圣上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召你回朝?”

“大约快了!”高俅漫不经心地答道,“赵正夫如今告病,刘逵早已去位,政事堂如今管事的不过是何执中和阮大猷两人。何执中是惟蔡元长之意是从,而阮大猷则是都惟我马首是瞻,这政事堂的格局早已回复了从前,若是再拖下去也没有意思。崇宁星变早就已经过去,圣上该做的已经做了,难道还要因为外头的谣言而弃置大臣?”

说起星变,金坚和吴广元同时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自古而来,以天象决定人事的前例不知凡几。毕竟,那是天公示警,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够等闲视之。去岁的星变几乎引起了朝中一场莫大的地震,那么下一次呢,谁能担保不会再有这样的奇观?

“你们不用担心,有了这一次,圣上下一次一定会固执己见。”高俅如今终于隐隐约约回忆起了一些史书片断,似乎,宋徽宗赵佶执政地这一段时期着实是多灾多难,彗星频繁出现只是一桩,造反也是此起彼伏,内因可以拔除,但是,如彗星明灭这样地天象,就是他也没有办法。回去之后,也只能希望司天监能够算出准确的时日,这样一来,只要人人都知道会出现彗星,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连忙开口问道:“对了,西北战事如今如何?”

“不太妙。”金坚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辽国地兵马频频有进入西夏境内的倾向,而李乾顺的大臣也似乎在上京盘桓,不能保证两国就没有合流的可能。相公,女真人真的能够牵制辽国的步调?”

“当初有谁能够相信区区女真能够打败辽国东京道数十万大军,他们还不是办到了!”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契丹铁骑也许还保持着当年的战力,但是,无论底下的兵卒如何勇猛,却不能弥补将帅无能的缺失,你看着吧,虽然这两年辽国有所防备,但是,一旦开战,那必定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到了那时,西北的兵马再多,恐怕也只有回撤一途!”

正如高俅推断地那样,大观元年五月初,尚书右仆射赵挺之罢为佑神观使。中太一宫使,魏国公蔡京,复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两浙路江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都转运使高俅,复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至此,两位离朝一年余的宰臣,重新回归中枢。

此时,整理行装的不单单是高俅,还有奉旨陛见的赵鼎和李纲。两人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殊荣,心中不免兴奋难挡。而另外两个心中欢喜的便是胡嘉良和申朝贵了,胡嘉良以通判杭州有功,起知杭州,而申朝贵则以江南谍案的缘故,进两浙路江南东路都转运使。任命一下,两人双双来到安抚司道谢,却正好遇到了赵鼎和李纲。

“圣上亲自下旨召见,这可是难得的殊荣,元镇和伯纪年纪轻轻,再历练一番恐怕就要大用了!”胡嘉良见两人都只有二十出头便有如此好运,心中不免有些嫉妒,但一想到此番自己也靠上了一棵大树,也就释然了。

申朝贵也在一旁附和道:“不错不错,别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两位都是年轻才俊,圣上必定是看重的,将来升任馆阁指日可待!”

赵鼎和李纲免不了谦逊几句,他们毕竟还年轻,骤然有这样的大好机缘,自然不可能完全掩饰脸上地得色。四人正攀谈间,却见高俅从旁门走出,连忙站了起来。

“都坐吧,不用多礼!”高俅摆了摆手,自己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然后看着胡嘉良和申朝贵道,“江南这一块地方能够安定,朝廷的钱粮上就可以自如许多,所以,此事少不得请你们两个多多操心。税法初改,中间还有莫大的干系,也请你们随时注意,莫要让人钻了空子。从目前来看,这一项上要减的赋税相当大,但是,从别的上头也可以逐项贴补,至少我在朝一日,便不会让别人动了这一项。”

胡嘉良和申朝贵连忙欠身答应,而一旁的赵鼎则不觉拿目光去瞥李纲,两人的目光顿时直直撞在了一起——大宋赋税之重是以前历代都没有的,江南这么减税也就罢了,倘若天下都施行这样的税法,以后庞大的军费和官俸开支从哪里来?

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个地头蛇,高俅便示意李纲和赵鼎随他来书房,从架子上取下了两本书递给了他们。”面圣之前,好好看看这个,这是圣上写的,也就几个宰臣各得了一本,其他人都没有。圣上之所以要见你们,不过是为了你们年轻,又有锐气,自然不希望你们重复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你们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面圣的时候便可事半功倍。这两本都是我命人抄录的,你们务必保管好了!”

赵鼎和李纲当然不会领会到这是后世的小抄,但对于这份心意依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倒不是两人热衷名利官场,身为读书人,学成之后卖与帝王家乃是所有人根深蒂固的认识,更何况两人对于自己的才干都有相当的自信,自然难以免俗。

等到两人也告辞离去,高俅这才命仆人打来热水擦了一把脸,然后随口问道:“子廷来过没有?”

“回禀相公,苏大人前时来过了,只是不让我们禀报相公,留下了一些土特产便走了。”

高俅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想到了那个永远风度淡然的年轻人,心中免不了有些感慨。苏元老更适合于在地方而不是在朝廷,听说其治所的讼案是整个江南最少的,而且从来不以严刑峻法息讼。只是可惜了,无论是以什么角度来看,他的越级拔擢都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想必对方也不需要这种特例。

人各有志!

第十二卷暗潮汹涌完

第一章 一朝天子数朝臣

门庭冷落车马稀,这句话永远不适合用在京城的高府。即便是高俅远在江南的时节,这里也是不少人拜访的目的地,送礼的、请托的、求情的……诸般事由应有尽有。但是,真正能够跨过中院那道门的却寥寥无几。仅仅是这座钦赐的宅邸,在不少人的眼中就是权势的标志。除了蔡京受赐的那座宅子之外,京城还有几个人的家门能够正对着一座白玉桥?

如今,高俅复相的旨意已下,高府中人自然更是欢天喜地,就连高太公也乐得多喝了两盅黄酒。毕竟,这一家门的福荫全都是靠着高俅得来,谁也不希望一朝凄凄惨惨地被贬出京去,然后被编管在哪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不过,此时的府中正忙碌着另一件大事——那就是英娘的怀孕。尽管婚后已经有十几年,但是,英娘统共只有高嘉这么一个女儿,对于掌管内宅的大妇而言,这自然是不太牢靠的标志。尽管高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主子夫妇俩感情极好,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在暗地悄悄议论,毕竟,不少人都是从英娘手下起用的,自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因此,这一次英娘的怀孕自然让他们欢天喜地。

但是,这一次的怀孕却和上一次大不相同,上一次英娘尚可腆着大肚子管理家事,而这一次却动不动就需要卧床静养,肚子里的孩子一直闹腾得厉害,而大夫据此做出是儿子的推测,更是让英娘心中欢喜。即便为此大吐酸水根本没有胃口,她也咬着牙支持了下来——她已经年岁大了,若是将来想要再生,只怕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此时,她斜倚在藤椅上,面色担忧地问道:“相公的船大约到哪里了?”

“夫人,相爷的船已经到了雍丘,指不定明日您睁开眼睛。也就看到他回来了!”贴身使女见英娘脸色不好,不由忧心忡忡,“倒是夫人您不该这么操心,上次大夫已经说此次是一个男胎,您就该好生将养着,倘若有什么闪失,相爷回来我们这些奴婢该如何交待?”

英娘疲惫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仍在想着这几日汇总上来的事。伊容不在京城。她这里又行动不便,宫里就不好时时刻刻地去了,而上一次遇见天子时,他的那句话也时时刻刻地搁在自己心里。高嘉这个女儿的脾气她是最知道的,就是家里想要约束她也不容易,更何况九重宫阙的森重宫规?想来,即便是高郎也不会希望将她嫁入皇家地。

想着想着,她的眼皮渐渐重了起来,最后不禁沉沉睡去。旁边的使女见主母不吭声,低下头见英娘睡得正香。连忙替她盖了一条薄被。

又点上香之后便蹑手蹑脚地退去。

离京的时候送者云集,返京的时候高俅却看见码头上空无一人,心中不免有些古怪。看这光景。仿佛自己离京的时候是拜相,返京的时候反倒是罢相似的。他自失地一笑,举目远眺码头上那几个人影,突然身子一震——他终于看清了中间地那个人,竟然是蔡京!

他怎么有空来这里?下船上岸的时候,高俅禁不住满心疑惑。上次他离京的时候,蔡京借故只让叶梦得代为相送,如今却亲自来接自己,这未免太奇怪了。而除了那几个蔡府家人,相迎的竟然还有蔡攸。难道这家伙的病已经好了,就连心结也去了?

“居然劳动元长公前来迎接,这份情面可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他匆匆上前和蔡京见礼,脸上自然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如今正是政务繁忙的时节,元长公这一抽身,恐怕是要急坏一帮人了!”

“政事堂留两个人也就够了,前些时日赵正夫告病的时候,就凭他们两个还不是治理得井井有条?”蔡京语带双关地微笑道,上下打量了一阵高俅。突然伸手捋了捋胡须,“许久不见,伯章似乎清减了?”

“元长公恐怕是在说反话吧?江南水乡之地,我没有胖得走不动路就不错了,哪来的清减?倒是元长公这番静养,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哈哈哈哈,比不得伯章你年轻,能够日日打熬,如今我的精神可是不济了,能够聚精会神办三个时辰地事就已经腰酸背痛,人老了,着实不中用了!”

蔡攸在旁边看两人一来一往,心中不由冷笑。自己这位父亲是头等不肯放权地,这闲置一年多来,别说是静养,恨不得把朝廷的每一条政令掰碎了分析才是正经。至于遥控指挥暗中操纵就不用提了,那些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不正是老爹地手笔么?即便是年纪老了,蔡京的心也永远不会老!

寒暄了一阵,蔡京便邀了高俅上他的马车,尽管自家已经有了来迎候的人,但是,高俅却很爽快地上了那辆车。这是赵佶钦赐的车,不管是拉车的马还是整个车厢抑或是车夫,全都是万里挑一的货色,一路行去竟丝毫感觉不到多少颠簸,当然,这也离不开官道的平整。

“伯章,辽国陈兵西南边境,分明是对以兵威恐吓我国,如今他们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你的意见,是拖还是决?”

高俅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元长公这么问,大约是心有定计,不过,我地看法,总归是和元长公你一样的。”

“哦?”蔡京饶有兴味地抬起头,眯缝着眼睛看了高俅一会,这才笑道,“我还以为伯章必定是强硬派,会毫不犹豫地主张拒绝,谁知你竟然也准备拖着?”

“西北用兵原本就是定局,我朝花费多少钱粮兵卒方才拿下了横山,难道会为了辽国而放弃?”高俅轻轻摩挲着下巴,见蔡京眼中精芒一闪,如何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朝臣们大多都是担心两面作战以及河北的压力,所以才会主张退兵,一如当初赵正夫的看法,对不对?”

“这世间多的是庸才,自然看不出风险背后的好处。我朝不愿意对辽国开战,难道他们就愿意了?辽主如今焦头烂额的事还少么,若不是西夏的位置太过重要,而且他们也需要这个盟国,他们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面威逼?”蔡京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问道,“圣上对我提了,说是伯章你曾经在江南接待过女真使节,怎么样,他们回去之后可会攻辽?”

“对于他们来说,这一次地机会千载难逢,怎么会轻易错过?辽国在西南边境屯集了七万精锐大军,似乎完全忘记了辽东尚未平定,若是女真人连这个机会都抓不住,他们也就别提什么起兵反辽了。我们要做的就只是一个拖字,为此不妨在交涉的时候用一点花招,能拖多少时间就拖多少时间!”

车厢中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不管怎样,他们都面临着一个最大的契机,在解决所有事宜之前,两个人无疑应该同舟共济。

回到家里,高俅先去拜见了父亲,然后便匆匆去看英娘。当看到妻子那睡熟的样子时,他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那隆起的小腹——这里面,就是他即将降生的第四个孩子么?

“高郎?”英娘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见面前呈现出一张熟悉的人影,不由惊喜交加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高俅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的腰身,让其半坐了起来,“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一定要格外小心。再说,你的年纪比不得当年,到时候一定得找最有经验的产婆。”

“嗯,我知道!”对于丈夫的关心,英娘自然是心中甜蜜,笑着点了点头,“大夫已经说过,八成是男孩,这是我和你的儿子,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傻丫头,是男孩是女孩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对嘉儿不好么?”

高俅轻轻地捏了捏妻子的鼻尖,宠溺地道,“女儿才是真正的宝贝,儿子就知道调皮捣蛋,有什么好?”

英娘闻言不禁失笑:“你呀,就知道一味地宠着嘉儿,我们家的儿子哪里有她这么捣蛋的?要我说,举儿和越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及不上嘉儿一人的调皮捣蛋!我知道你疼她,只是,也得给她一些约束才好,不然,她……”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女儿迟早是别家的人,即便是如今爹娘再宠爱,倘若所托非人,将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你放心,嘉儿将来的婚事,倘若她自己不愿意,我决不会去逼她。至于圣上那里,大约是随口一提,不会当真的。”高俅轻轻拉起英娘的手,笑着安慰道,“除了钦圣向皇后和昭怀刘皇后,你看大宋朝中哪一代皇后是出自文臣之家的?我如今圣眷已极,若是成了外戚,对我有什么好处?就是圣上,大约也不会愿意看到这一点的。”

“嗯,希望如此。”英娘终于感到心头疑虑渐消,突然,她惊喜地抓住了丈夫的手,“高郎,你快摸摸,他……他在踢我呢!”

高俅先是一愣,随后把手贴在了妻子的小腹上,立刻感到了一阵阵的振动。这个小生命,再过不多久就会面世了。

第二章 为家国各有盘算

“臣拜见圣上!”

久别一年有余,看到赵佶的时候,高俅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不管怎么样,这一年来他的诸般举措若是没有这位天子官家的支持,怕是早已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了。

“免礼平身。”赵佶愉快地点了点头,待到高俅起身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末了才笑道,“这一年不见,朕总觉得你似乎变了一些。嗯,不管怎么样,伯章你回来就好!”

久别重逢,君臣之间并没有立刻谈及正事,而是闲话了几句家常,到了最后,赵佶才说起了已经改封为吴王的赵佖。

“八哥一直体弱多病,虽然朕一直都嘱咐他好好调养,无奈还是不济事,每每想及,朕便觉得心如刀绞,如今,朕的嫡亲长辈已经都没有了……”赵佶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意,“或许,这就是别人说的孤家寡人?”

听赵佶的语气有些不对,高俅不由抬头细看这位天子的脸色。不过一年的功夫,赵佶似乎又瘦了些许,这样看来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身为天子原本就是劳心劳力的活计,若不能苦中作乐,要活得长寿着实不易,而赵佶如今不过二十几岁,万万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圣上,吴王薨逝固然是一件哀事,圣上时时追思也是念在兄弟之情,天下人都会看到的,至于圣上说孤家寡人则未免言过其实。”见赵佶炯炯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不由复了当年形状,耸耸肩一摊手道,“圣上不是还有红颜相伴么?至不济,微臣等人也不会舍弃圣上而去的!”

“什么话从伯章你口中说出来,就仿佛变了味一般……嗯,应该说是加了蜂蜜这么甜!”赵佶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才转开了话题,“据知大名府苏子由上报。如今河北一带流窜的盗匪已经大大减少,虽还不能说完全杜绝,但也已经是成效卓著。他还说提点河北刑狱李格非累倒多次,却仍旧带病处理公事,所以,朕已经命他们褒奖。朕倒是没有想到,李格非乃是出了名的文学之士,居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高俅却笑着答道:“圣上。提点刑狱一是要做到秉公无私,二则是要做到明察秋毫,只要肯下功夫下决心去做,自然能够做得好。国家固然是少不得文学之士,但若是所有人都只知道吟诗作对著书立说,恐怕朝政便都要荒废了。臣倒以为,似李文叔这样的臣子尤其可为士林楷模!”

“伯章说得有理,似当年南唐国主群臣何等文采风流,到后来还不是落得亡国?治理天下,只会吟诗作赋自然不行!”赵佶沉吟片刻。突然改变了心中原有的主意。”朕也该下一道诏书,令所有馆阁臣子试论经济之道!”

赵佶这么说,高俅自然不会反对。又说了一阵朝中事,他便欲起身告退,谁知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而入。

“禀告圣上,刚刚传来的消息,河北提刑使李格非李大人,今早已经去世了!”

“什么?”

赵佶和高俅同时色变,谁也没想到,刚刚正在谈论的人,居然转眼间就已经离世了!虽然是天子。但赵佶地性子却一向急得很,此时霍地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朕不是刚刚命医官赐药了么?”

那小黄门被赵佶凌厉的语气吓得直打哆嗦,好一阵子方才嗫嚅道:

“李大人乃是宿疾,一直以来都是名医诊治,奈何一直不见好,此番在河北劳心劳力,故而一个支撑不住……”

“真是天妒贤材!”赵佶长长叹了一口气。随手示意那小黄门退下,“明知不支还是身体力行,李文叔果然配得上纯臣二字。他如今是礼部员外郎?”

神思不属的高俅好半晌才听明白赵佶的话,连忙欠身答道:“是,李文叔前时确实是礼部员外郎,臣离京的时候,圣上曾经因为他提点河北刑狱有功,欲图加他一官,却被他以盗匪未靖而婉拒了。”

“赠显谟阁待制!”

高俅闻言大吃一惊,见赵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旋即明白天子官家是利用此事给百官竖一个榜样。在朝的馆阁之臣着实不少,但是,大多数人宁可在京城拿一份俸禄,也往往不肯出外为地方官,而这对于已经厌倦了冗官冗臣地赵佶而言,自然成了足够厌憎的理由。

尽管他内心极为赞同这种说法,但还是不得不劝一句:“圣上如此殊恩,恐怕群臣会有议论。”

“议论?当初河北盗匪横行的时候,他们只知道指手画脚,有几个人肯挺身而出收拾局面?他们要谏就让他们去谏吧,朕全当充耳不闻!”

果然,次日赵佶便以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勤劳国事,以至于猝死任上为由,赠其显谟阁待制!一时间,朝野大哗,可是,在政事堂诸相公都赞成的情况下,群臣的议论自然是无疾而终。这当中,有心怀嫉妒的,也有心怀希望的——只要做实事就能够得到信任,这给他们以往的认识带来了深刻的改变。

奉命出使宋国的辽国使节高端礼这些天也烦躁无比,陈重兵于西南边境是以大批地钱粮消耗为基础地,所以,他当然希望能够尽快完成国主交待的任务。于是,大宋官员不紧不慢的态度让他恼火万分,只是,这催又催不得,逼又逼不得,他还能够怎么办?他已经是第二次出使大宋了,前一次不但未能达成任务,反而让大宋名正言顺地占了横山,要是此次还是如此,回国后,辽主地第一件事必定是罢他地职!

“高大人!”

见是行前萧芷因派给他地侍卫耶律达,他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还没有定下来下一次会谈是什么时候?”

“南朝如今态度强硬,此番又是先头那两位相公执政,恐怕不如赵挺之这么好糊弄。”虽然是武臣,但是,这些年在阴谋中浸淫久了,耶律达不免在考虑事情上带了几分习惯性思维。”高大人,此番皇上下了决心,一定不能让西夏再陷于那个境地,可是,宋国一拖再拖,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高端礼烦躁地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蔡京和高俅都是主战派,远远比主和派的赵挺之难以对付,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道他现在还能退回国去不成?

想到这里,他不由狠狠地一拍桌子道:“他们自然是心怀叵测,如今我们只要拖一天,西夏那边地情势就会危急一分!该死,他们分明是看准我国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出兵援助西夏!”

耶律达的脸色不由一变,高端礼能够想到的事,他当然不可能想不到,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此来的目的岂不是全都白费?若不是当年那位主儿一意孤行,以至于辽国在河北京畿一带地情报网络遭到重创,又怎会有现在的麻烦?话说回来,似乎江南那边如今也出了问题,只是,以往大宋若是破获谍探,必定是大肆宣扬,如今怎么突然秘而不宣?

高端礼见耶律达在那里沉思不语,心中自然更加焦躁。只是,他是汉人,耶律达却是契丹人,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统属关系,他不便对其直接下令。想来想去,他还是忍不住提道:“耶律大人,倘若你有时间,还请到市井上去探探消息,看看大宋朝廷究竟是怎么个意见。不管他们再如何隐瞒,这样大的事情,朝堂上总不可能完全不议吧?”

另一头,蔡京却显得优哉游哉,高俅这一头一回京,政事堂便又恢复了往日一人轮值一天的景象,虽说人手比往日少了,但好在都是用熟的人,他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怀有异心,反倒比以往人多的时候更加如臂使指。只不过,眼看着那些空出来地位子,外人全都是虎视眈眈,就连郑居中也往他这里跑过好几次。

“位子确实空出来不少……”他转着手中小巧玲珑的酒杯,莞尔一笑道,“枢密使如今空着,政事堂尚书左丞已经由何执中递补,所以尚书右丞也就空了下来。而只要圣上点头,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再添两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少蕴,你说我要不要再补几个人进去,实在麻烦得紧呢!”

“恩相大约不是怕麻烦吧?”叶梦得见蔡攸给自己斟酒,慌忙伸手推辞,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欠身谢过,然后方才直起腰答道,“恩相上次说地已经都实现了,如今无人不知恩相的手段,自然都想攀上大树好乘凉,可是,想要自立门户的也从来不少。依我之见,恩相现在不妨先看看,不必忙着荐人,也得看看高相公的意思才对。”

“到底是少蕴,果然有远虑!”蔡京原本就心有定计,自然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何执中此次出力不少,所以我才保了他进尚书左丞,中书侍郎,别人就暂且不好这么做了。至于郑居中,此人进枢密院还差不多,到政事堂搅和,只怕是又一个张康国之流!”

“恩相所言极是!”叶少蕴见蔡攸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不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第三章 召宰臣议改枢府

“爹爹!”

高俅一归家,就看到高嘉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心中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高嘉一脸的哀求,他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娘如今行动不便,你去和你两个姨娘商议一阵子,先去那里吊祭一下吧。代我和李夫人说,他日我约了其他人,必定再去拜祭!”言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朝内间走去。

李格非的丧事仍在办,便接连有数名馆阁学士上书请郡,一时间引来无数人议论纷纷。一干原本只是闲职的官员也纷纷上书言事,竟比建中靖国时求直言更盛。只是,天子官家固然是欢喜了,别人却是苦得很,仅仅是整理那些各式各样的谏书,就忙得一干小吏腰酸背痛,更不用说负责检看的几个官员了。

“圣上虽然没有下旨求直言,这却和真正下旨每多少差别,只是,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冲着揣摩上意而来的,动机就不纯,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阮大猷一边将几份折子给高俅看,一边笑道:“这其中甚至还有人认为圣上对我等不满,罗织了多条罪名,似乎准备一举把如今的几位相公都弹劾了下去。心愚至此还想再进一步,未免令人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这些人拿了朝廷俸禄不干实事,成天就想着攻击这个攻击那个,该说是我辈的耻辱才是!”对于所谓清议,高俅一向没有多大好感,原因很简单,这个人说起来是左一套右一套,仿佛有天大的本事,但是,若你真正问起细则,便是一问三不知成了摇头先生。不仅如此,这种人还要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如何如何为朝廷着想,仿佛天底下就是他最忠心似的。

“你也太偏激了!”阮大猷闻言只得苦笑一声。也就不再提这些事,随手又拿起了旁边的一摞奏章。”辽国陈兵边境,虽然圣上没有大肆张扬,但是,朝臣还是紧张万分,这些都是请求和西夏议和的。这些人都说恩威并济,既然威已经到了,不妨再施恩安抚。否则纵使开疆千里,却不能保其太平,仍然是朝廷的负担。听说,这种意见如今在朝廷还相当有人支持。”

高俅拿过几份奏章稍微翻了翻,见全都是些老调重谈,甚至有人还引用了欧阳修在新唐书中的评论,说什么“盖自古为天下者,务广德而不务广地,德不足矣,地虽广莫能守也。呜呼。盛极必衰。虽曰势使之然,而殆忽骄满,常因盛大。可不戒哉”他就不明白了,唐时汉族威仪远播西域,引得四方来朝,之所以落得一个灭亡的下场,也不过是因为子别不肖,和什么德不足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大宋这所谓的恩威并济,就能保住一世太平不成?

“这些奏折蔡元长看过没有?”他扬了扬手中那几分沉甸甸地玩意,冷冷一笑道,“我敢担保,蔡元长若是看到这些。必定也是笑其迂腐!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道抓住,反而死死抱住祖宗成例,这些人的脑子是不是读书读坏了?”

阮大猷本能地扫了一眼四周,见几个书吏都不在,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这话虽然没错,但无疑是一竿子扫落一船人。要是让人传出去,明天朝堂上无疑又是一场轩然大波。”他见高俅满脸不以为意,心中不由暗叹一声,随即又问道。”对了,上一次所说的巨舟一事,那时我对圣上提了,圣上很是高兴,说是你曾经提过要建海军,彼时尚未有余力,现在既然能够做到,就按照你的话多造几艘备着。”

由于巨舰下水成功,高俅行前就和高傑下了订单,此时听到阮大猷的这一席话不由异常满意。这年头,无论是女真还是辽国都尚未发展海军,而大宋只要有了这样一支生力军,北可击辽国女真,威慑高丽日本,南可达蒲甘等国,这十二世纪的远征舰队一旦建立起来,此时海上还有谁能及?

“圣上英明远虑,自然是我朝之幸!”一句例行颂圣俗语之后,高俅突然望见外边有个人影在张望,不由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是谁在外面?”

话音刚落,一个小黄门便满面慌张地闪了出来,下拜见礼后方才结结巴巴地道:“小人……小人奉圣上旨意……召……召高相公和阮相公前去议事!”

高俅闻言不觉疑惑,见那内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看上去面生得很,心中这才释然,但仍是板着脸训斥道:“你既然是奉旨而来,自可大大方方地通传,何必在外边躲躲闪闪地?政事堂要地,岂可容人不明不白地擅闯?”

“小人……小人知罪!”那小黄门登时把头低得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小人刚……刚到福宁殿执役,不……不懂得规矩……”

不懂得规矩的人还能到福宁殿御前?高俅的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见阮大猷同样露出了茫然的神态,他遂命那小黄门前面领路,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出了都堂。一路上,他屡次用言语探问,这才知道此人竟然是王皇后身前拨来的内侍,不由和阮大猷对视了一眼。

两人进殿先后行了礼,赵佶便示意赐座,然后方才说道:“朕这些天一直在考虑一件事,须知祖宗设枢密院,就是为了避免武臣独大,兵部职权太专,而到了如今,名义上虽然是两府合议,但是,总以政事堂为准,枢使位分虽尊,却如同鸡肋一般。所以,朕有意恢复当年旧制,若有军事则有枢府独专,两位卿家认为如何?”

今日召见竟然是因为此事?

高俅满肚子疑惑地望了阮大猷一眼,见其同样是茫然无措,立刻醒觉此事赵佶事先并未和任何一个人商量。枢府独专军事原本是大宋开国时的制度,但是,由于枢府几乎都是文臣,而后政事堂职权越来越大,所以纵有军情大事也往往进行两府合议,而枢密院却无权干涉政事堂的政务。久而久之,也就造成了枢相一职不受重视,对于宰臣更相当于左迁的情况。

“圣上,此议确实不错,但是,历来枢密院用人只从文臣中拣选,即便这些人曾经纸上谈兵懂得一些军事,到底未曾真正纵观全局,所以臣认为仍有些不妥。”一想到枢密院拖沓的行政体系,高俅就有些恼火,此时顺势就提了出来,“太祖立国时,枢府曾经用过武将,但是,英宗和神宗两朝,只有郭逶曾经担任过枢密副使,其他再无武将入过枢府,这虽然防止了武将擅权,但是,也造成了枢密院目光地局限。所以,臣认为,即使枢密院不能用武将,却需对入选其中地臣子加以系统训练,否则,一帮连大局都难以看清楚的官员,怎能做出最好的统筹安排?”

赵佶起初还以为高俅地意思是要用武将为枢密,因此不免皱起了眉头,最后听高俅这么说,眉头便渐渐舒展了开来。要知道,以文统武乃是大宋一直以来贯彻的制度,若轻易改动,那么,必定会遭致大多数文臣的群起而攻之。只要不动及这一条根本,那么,一切都还是可行的。

“伯章说得有理,待到和元长他们再商议后,朕会考虑此事。”身为天子,赵佶当然知道如今带兵主要靠的是前方将士自己的判断,枢密院颁下去的阵图往往都只是表面功夫,因此对于枢密院的作用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会提出这一次的意见。”仅仅陈腐两个字,便足以概括如今枢密院的景况,要不是朕曾经遴选了一批年轻有为地官员补充进去,怕只是堂堂大宋枢密院,就要变成养老的地方了!”

这番话虽然重了些,但其实没错。这些年来,枢密使一职暂且不提,同知和签书院事几乎都成了养老的位置,上去的官员往往都有七老八十的,看上去自然是一片暮气沉沉的景象。而赵佶即便再喜欢任用年轻人,却总不能把年老的官员统统搁置不用,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也一直没有太好的法子。

高俅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圣上对于枢相之职,可是已经心有定计?”

“伯章,朕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严卿家在西北劳心劳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战果,朕也没什么可以犒赏他地。足以表彰其功的,也不过枢相之职而已!”

“圣上!”阮大猷终于惊诧了,要知道,枢密使真正掌军权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一旦开此先例,必定会让朝堂震惊。”圣上要犒赏严均达的功勋,恐怕也不应该此时进他为枢相,否则……”

“阮卿家多虑了,你说的朕心中有数,如今严卿家做的事情,其实不就是枢密使的事?不过,朕此番决定虚枢相之职以待严卿归来,至于枢密副使以及签书枢密院事,还请你们回去多多考量!”

高俅闻言不禁和阮大猷面面相觑,这大战在即的当口,天子真的准备改组枢密院?这是让辽人麻痹大意,还是真正下了决心?

第四章 因制举李纲建言

大观元年七月初二,天子下旨,枢密院所有官员全部重新考核,以才德作为标准,若不符者一律裁汰重新任用。旨意一下,顿时举国大哗。

小民百姓固然只是津津乐道空缺出来的大把官职,但是,廷上朝臣却不得不考虑得更远。西北战局尚未明朗,皇帝在这个时候要改组枢密院,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是准备在西北削减用兵,还是根本就是烟雾弹?

就在群臣在背地里议论纷纷的当口,集英殿修撰蔡攸上书,以北面房河西房太过重要为由,请在原本官吏之外,另行增设,其中,两房各设专任副承旨一人,主事各两人,令史各四人,书令史各四人,守阙书令史各六人。此议一上,又引起了无穷无尽的议论。

须知宋初循唐、五代之制,置枢密院,与中书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以来,每朝奏事,与中书先后上殿。而后庆历中,知制诰富弼进言,边事系国安危,不当专委枢密,由是军事以中书枢密共决。之后中书枢密每每在具体处置上有所不合,中书赏功,而枢密反而降罚,文武二府常常产生嫌隙,到了如今,枢密院的权柄更是大不如前。

而蔡攸身为蔡京长子,又在蔡京刚刚复相之后便上了这么一通风向标似的建言,顿时让人们感觉到,往日形同鸡肋的枢密院,又似乎更有吸引力了!

枢密院十二房,原本一共有官吏三十八人,元祐时又增二十二人,其中都承旨都副承旨不在此列。副承旨、主事、守阙主事、令史、书令史为从八品,枢密院守阙书令史为正九品。蔡攸上书请增的尽管都不是高品官员,但是,枢密乃是要职,若是能够像当年严均那样一举合了圣意,以后越级拔擢想必也不是难事。因此。对于年轻官员来说,这自然是莫大的好事。

这恰到好处的进言自然让赵佶为之大悦,一时完全忘记了蔡攸当初的过失,一举下诏进蔡攸龙图阁待制。诏书一下,不少大臣纷纷上书,言说蔡攸大臣之子,不可骤加任用,而谏言一入内府。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

而天子另一道下令开制举的旨意更是让天下士子群情振奋。制举乃特科,早先允许士子自荐,最后又规定必须由有朝廷重臣保荐,而制举入三等则可媲美一科状元,对于那些翘首盼望三年一次科举的士子而言,这自然也是莫大的好机会。因此,当来年三月开制举的消息一经传出,有资格应试地人就开始打点行装往京城赶。

回到京城,李纲自然便住到了自己的家里。这短短一年多中,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无锡士子一跃而声名上达天听。就连其父李燮也得以受益。此番一家人重逢,自然是喜上加喜。

李纲回京之后方才得知乃父特旨转一官,又授秘书少监之职。自然觉得心中鼓舞:“爹爹此番一跃而至秘书少监,实在是可喜可贺!”

“我向来是磨勘一次转一官,此次若不是你在江南来了这么一次大动静,圣上又怎会注意到我?”李燮从未想到儿子能够有这样的机缘,心中自然很是得意的。在他看来,子荫父职算不上什么,而做父亲的反而承了儿子的光,这也让他在同僚之中大有体面。”明年二月便要开制举,你真的已经预备好了么?高相公真地答应给你写荐书?”

“爹,你放心。我心中有数。”想到那些满京城求一封荐书的士子,李纲自然知道他是何等幸运,“高相公和阮相公都已经答应做我的举主。”“你这机缘确实了不得!”李燮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捋了捋胡须,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对了,如今圣上改组枢密院,你对此有什么心得么?”

李纲此番和高俅同行返京,高俅也暗中提点过他将来的仕途。此时再和这一番大举动结合在一起,他自然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爹,不瞒你说,高相公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我此番制举能够入三等,那么,圣上或许会特旨任我为监察御史。上一次无锡奇石一案,我便是因言建功,所以圣上一直记着这一条。但是,以如今的情势看来,我倒想进枢密院去历练一番。”“你竟然想去枢密院?”李燮闻言不禁一惊,但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言官虽然清贵,但是,于朝政上能做的毕竟有限。而当今天子虽然看重言官,可终究并不会全盘采纳忠言,与其如此,确实不如到枢密院做一番实事。再者,他也知道儿子少时便喜欢研谟典书,在军事上也是颇有心得。

“你如今已经历经了一番世面,这些事情不妨自己决定,我这个爹爹绝不干涉!”李燮一边说一边笑道,“不过,若是你明年中了制举,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争抢你作女婿呢!”

和李纲不同,赵鼎一进京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陛见,毕竟,这是攸关他仕途的一件大事。不过,最终面圣的过程却极其顺利,天子官家没有在学问上多费口舌,而是询问了他一些理政治事之道,而此番有了实际经验,他自然是回答得井井有条。于是,不多时便有旨意传来——进直显谟阁,拜庐州知州!而由于他婚期渐近,特旨成婚后再行赴任。

昨岁中进士,今岁就得以为一地知州,这对于赵鼎来说自然是莫大地喜事。再加上已经在筹备中地婚事,整个赵府自然是沉浸在一片喜悦的气氛中,就连刚刚雇来的二十几个家人也是腰杆挺得笔直。要知道,此番他们地主人娶的可是相府的侄小姐!

因此,这一日他和李纲在高府门前碰头的时候,双方不由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不管怎样,他们这一趟都是得了莫大的机缘,于情于理都得前来拜会一番。而由于他们的确有实绩,就连那些最喜欢鼓噪的言官也找不到话说。

“元镇,伯纪,不必多礼,都坐吧!”

高俅这一日正好不在政事堂当值,见到两人联袂而来不觉脸上一喜,待两人见礼时便举手示意他们坐下。”这些日子在京城还好吧,是否出去和人会文?”

“也只是隔三差五有这么一回而已!”李纲如今虽然铁定参加制举,毕竟身上没有进士功名,自然比赵鼎自由得多,“有几个江南文友都来了京城想要设法参加明年的制举,所以大家就聚了聚。我初到京城,朋友不多,所以这一类聚会自然也少。”

“伯纪的文友也要参加制举?看来,圣上这一次开特科,倒是引来无数才子!”高俅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那些人可找到了举主么?”

“哪有那么多人如伯纪这么幸运?”赵鼎冷不丁插口道,“说实话,我也实在羡慕得紧,若不是身负圣命,我也想去试试!想当初大小苏学士同试制举,大苏学士更是得中三等,那是多大地荣耀!”

“元镇真真是得陇望蜀!”高俅哑然失笑道,“这一次外放之后,你回来之后便是馆阁,接下来青云直上,居然还指望参加制举!莫要把人家的路子都挡了!”

“我这不是说说么?”赵鼎说着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此番回京,家母已经在我面前屡次提点,越级拔擢乃是圣上莫大的恩典,让我一定竭尽全力,不可辜负。家母更言及相公一片苦心,心中万分感念,不日将亲自前来拜谢!”

“家有贤母,怪不得能出你这样的英才!”高俅本想建议赵母免了此行,转念一想也就息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样,见一见这位大有贤名的赵老夫人也是一桩好事。

李纲见赵鼎说完,便立刻提道:“相公刚刚提起举主一事,我不免想说几句。原先制举乃是士子自荐,如今却审查严格,若是布衣,首先得经过当地官吏审查,然后又需公卿推荐,因为这一点,便让不少人知难而退。如今不少人得了官府凭文之后,便纷纷赴京来碰运气,但是,能够最终参加阁试的,只怕是十中无一,参加殿试的就更不必说了。”

科举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制科也不过是在平常的途径之外又给考生多了一条路而已。但是,寻常考生又哪里认识什么朝廷公卿?

高俅沉吟片刻,不禁想到了自己眼下能用地人确实不多。”这样吧,伯纪你如今声名鹊起,将来一定会有人找你会文,你不妨看看,究竟是谁有真才实学。只要真的是德才兼备的人,我可以设法让朝廷公卿做他的举主!看来,我这府门也该开一开了。”

“相公如此贤明,我替那些士子在此多谢了!”李纲闻言大喜,起身深深一躬道,“那些士子数十年寒窗苦读,无不等待着这一天,相公此举,对他们不啻是莫大的恩德!”

“先别谢我,能否取中可不是我说了算!”高俅笑着摆摆手道,“到时我在门上给这些士子留一条路,给他们一个机会。对于他们而言,寻一条路子着实不易。”

第五章 开空门迎俊杰才

距离开制举的旨意发布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京城的客栈中便住满了各地上京碰运气的士子。尽管制举的要求极为严格,先要在秘阁进行一次阁试,过阁之后才是殿试。殿试的科目是策论一道,要求在一日时间内完成一篇三千字的策论,若是没有足够的才学,就是勉强过阁也是白搭,反而会引人笑话。然而,最难的却不是殿试,而是之前的公卿举荐。

仅仅是几日的功夫,坊间便多出了不少诗词文集,个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无一例外是此次赴京参加制举的人。对于他们而言,径直到朝堂高官的门上去要求举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出此下策,然而即便如此,能够获得青睐的可能依旧很低,更何况,朝廷官员也能够参加制举,这又断送了他们不少希望。

此时,一座小酒馆内,几个士子模样的人便在那里低头喝闷酒,个个都是愁容满面。借着满腹酒意,他们彼此都发起了牢骚。

“听说了么,福建那里又要来好几个有名的士子?”

“这还用说么,福建这些年出的人物多了,前有吕相公,后有赵相公,此番还不知道怎么了得呢!”

“何止福建,还有江南,江南原本就安定,读书人又多,听说仅仅徐记客栈里就住了十几个。咳,这难得的制举机会,难道还会有人错过么?”

“唉,好容易取得了官府的官凭,可是公卿举荐这一条又该怎么办?挨门挨户地去送文章怕是行不通的,难道真的要花大本钱去印一些书册出来?那得要花多少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制举不比三年一次的进士科,朝廷官员也能考,我们的机会原本就不大。只是,这到了眼前的机会,怎能让他落空?”

一帮人正在唉声叹气的当口。外头突然风风火火冲进一个人来,还未落座便大呼小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喝酒!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么,今天早上有人成功把诗文投到高相公府上去了!听到这消息,有不少人都往太平桥那边去了,巷子是堵得严严实实!”

“什么?”一个书生满脸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那高府的门禁何等森严。那些看门地会把诗文送进去?”

“无锡李伯纪你听说过吗?就是此番在江南帮着高相公做了不少事的!听说他前几日拜会高相公时,说是如今满城士子找不到一个举主,是以高相公派了几个得力的幕僚统管此事,只要投进去的卷子或是诗词合意的,便有机会受邀,届时便有可能受到推举。虽然听说高相公手头只有五个推举名额,而且已经用掉了两个,但是终究比没有强。再者,高相公在朝中人缘不错,若是真的能对了脾胃。指不定请哪位公卿代为推举呢?”

听到有这般好事。一帮士子登时轰动了,各自去准备文章,题写诗词。一时之间散得干干净净。要是不能趁早,说不定那名额就被别人占去了。

大宋每科取进士七八百人,比起唐朝一次录取十几人二十几人,而且还有特奏名制度,已经算是给了读书人很大的希望。然而,对于寻常士子来说,这仍然远远不够,毕竟,天下读书人何止千千万万,每年只不过数百人中第。满腹经纶者名落别山的也不知有多少。所以,赵佶即位以来地第一次制举,无疑给了他们莫大的希望。

从政事堂治事回来,高俅方才看到太平桥那里攒动的人头,不由吓了一跳。待到凝神细看时,他才发现那是一大群士子,有些人鞋子都掉了,有些人戴歪了头巾,有的人已经挤得脸色通红……若不是亲眼看见。他哪里能够想到,一次制举竟然有这么大的诱惑。

“相公!”赶车的车夫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太平桥前门已经被堵上了,是不是去侧门?”

“跃龙门……真正能够跃过龙门的终究只是少数而已!”高俅喃喃自语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即便中了进士,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青云直上,不少人就是以六七品官终老而已。这独木桥终究是独木桥,能够从此通过的,永远都只有一小撮人,只是,那巨大的诱惑光环下,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

“也罢,走侧门吧!”他拉下了车帘,缓缓闭上了眼睛。

进了家门,他方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么样地景况。仅仅是这一天,投进来地诗文就足足有上百,这还是门上人限制,所有士子都只能送一篇文章,否则恐怕就不止堆满一个桌子了。饶是如此,宗汉还是忍不住埋怨道:“相公你倒好,只是一声吩咐,我们却得花不知多少功夫。人已经不够了,相公你得再去调几个人,否则这么多长篇策论看下来,其他事就都用不着干了!”

“看来是我考虑得太简单了!”高俅随手翻了几个卷轴,见上头都是满满当当的骈文,顿时很有些头痛。如今在朝廷熏陶久了,他的功底自然是大有长进,但是,他还是不适应看这些花团锦簇地文章。在他看来,文章固然重要,但实质内容也同样是重要的一环,否则就只是浮于表面。因此,他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挑选的时候,除了看文字之外,元朔你也让他们看看其中的政见,哪怕是荒谬的,也先挑出来。否则到时候荐出去一个迂腐人,我脸上也不好看!”

“知道了,我的相爷!”宗汉埋头看着手上的那篇文章,头也不抬地挥挥手道,“相公你只管加派人手就行了!”

唐时的制科名目极多,制科考试的成员,可以是寒士庶人,可以是官宦,统一由皇帝亲自主持。制科考试虽有皇帝亲试,亦能得美官,但是在人们心目中,尤其是在士子或显宦心中,远远不若进士科出身荣耀。zzzcn{3}〓〓〓〓{z}〓〓{中}-{文}-{网}

而宋朝则不然,进士科三年一第,每次得中者足有七八百人,而每个皇帝在位时,制举往往只有一次,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每次录取者更是寥寥。久而久之,制举的地位就远远凌驾于进士科之上。当年苏轼兄弟两人共试制举,而苏轼一举入三等,便成就了一段佳话。

而这一次地制举,根据赵佶的授意,将要录取三十人,而这已经几乎比先前大宋历代君王取中的制举总数还要多。消息传出去之后,怎能不引得士子趋之若鹜?而按照官制高低,自宰相亲王以下,每个人能够拥有的推荐名额极其有限,而一名士子必须得有两人保荐方才能够参与制举,这也变相杜绝了宰辅重臣推荐私人的弊病。所以,在别的官员都在斟酌那几个名单的时候,高俅的做法不啻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在大批士子在高府门口挤破了头的时候,赵佶也轻车简从,从后门造访了高府,这猝不及防地一遭顿时让高俅手忙脚乱。

赵佶原本就是听说了高府盛况,这才来凑一个热闹,因此等高俅行礼之后便笑道:“伯章,朕知道你向来手段高,谁知你这一次能玩出这么大名堂!”

“臣这也是听李伯纪一说,心有所动而已!”高俅知道赵佶一定不会因此怪罪,索性落落大方地道,“我已经和陈谏议等几个言官说好了,到时大家一起来看文章,专拣那些有才学的保荐,如此方才不会因人情而蒙蔽了眼睛!”

“哈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赵佶大笑着在高俅肩膀上一拍,兴致顿时大好,“如此一来,岂不是天下英才尽入朕指掌中?刚刚来的时候,就是朕也不敢走正门,为了你的大门被堵,不少官员也只能绕道了!”

“臣倒希望京城官员都能打开门收一收这些卷子!”高俅一边引赵佶至正厅,一边说道,“圣上可知道,每次科举,诸府县贡生接近两万,而得中的不过数百人,几乎是二十人之中方才取一人,而制举则更甚。虽说朝廷如今取士公正,却难保有所遗漏,只要臣子都怀着一点公心,荐了自己人的同时还能想到更多士子,这保荐的法子便能更公正一些,也能多给人一些机会,不是么?”

赵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高俅的两个人选,突然笑了,“你荐了一个李伯纪,又荐了一个苏子廷,然后把剩下的三个名额都放了出去,如此一来,私心公心就多全了,亏你想得周到!”

君臣两人这边厢聊得投机,那边厢的其他官员自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历来制举都是锦上添花多过于雪中送炭,毕竟,至少在才学上,那些曾经过了进士科一关的官员都胜过寻常士子不仅一筹,只要此时再推上一把,能够在制举上有所进益,他的举主也能够因此而沾光。

然而,就在不少人观望的目光中,蔡府的大门也悄无声息地打开,开始接受士子的自荐。

第六章 坚冰渐融端倪现

由于制举每科不过录取三四人,因此蔡京原本并没有多大兴趣,推荐了一个叶梦得也就罢了。即便是赵佶后来说要将取中人数大大增加之后,他也颇不以为然,毕竟,从更高层面上来说,这仍然是官员的盛宴,和普通士子没有太大的联系。

然而,高俅的高调举动却让他大为惊奇。当看到太平桥那边攒动的人头,当家人传来坊间街头的议论,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条非但与己无害反而有利的大好事。于是,他几乎用最快的速度传出风声,蔡府也同样接受士子的自荐。

两位宰臣相继开了这么一个头,别的官员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平日门庭最是森严的公卿之家纷纷大开方便之门,为士子提供机会。而赵佶更是下诏各地官员,在验给官凭时须得谨慎,一经查出有贿选或是人情者,各地主官连坐。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若是天下士子全都涌到京城来,那这里是怎么也应付不过来的。

由于这个缘故,因此在朝会之前,一群官员都在议论着那些前来投书的士子,甚至有人还饶有兴致地提起几篇策论中的政见,一时间,崇政殿中一片热闹。

蔡京和高俅却两两站在一边说话,他们两个自成一体,别人自然知趣地不去打扰。

“伯章,你这一招可谓是神来之笔,如今的人哪个不是好名的,哪怕是手头名额都已经满了,也像模像样地大开中门,想要博取一点好名声。不过,估计同来参加制举的官员非得恨上你不可!”

高俅微微一笑,满脸的轻松写意:“想要参加制举的官员,若是真有真才实学,那么必定早已声名鹊起,自然有人推荐。若是连这个都要走通别人的门路。那还算什么本事?倒是这些士子,有些人虽然年年名落别山,却未必不是没有本事,这一次能够给他们一个机会也好。朝廷取士本来就是讲一个公正,只可惜,这条路毕竟还是太窄了,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

“天下事本就如此!”蔡京轻轻摇了摇头,见不少人都在打量着自己这边。又突然笑道,“就如别人只看到政事堂的风光,却不曾看到其中风险,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圣上快要到了!”

听到内侍的这声提醒,崇政殿中立刻鸦雀无声,各人也随即站好了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绯紫。这并非是大朝,因此有份参加的,也只是少数高官重臣而已。

待到赵佶匆匆进殿坐定之后。这一日地朝议便算开始了。其中多是琐事。比如说何地遭灾需要赈济等政事堂已经处理过的事,也就是报一个节略罢了。而对于辽国和西夏使节一行,朝会上仍旧没有达成绝对的一致。大宋和辽国的和平已经有好几十年了。朝中官员多是谨慎之辈,谁也不想轻易启两国战端。

朝会之后,赵佶却把政事堂几个宰执留了下来。毕竟,枢府总不能始终无人打理,若是长年缺一个主官,很多事务必得滞后。

对于这个问题,蔡京早有定计,此时自然从容不迫地提了出来:

“圣上,虽说祖宗早有成规,文武二柄不能俱付一人之手。但是,如今乃非常时刻,枢密院又正在改组之中,所以臣倒认为,在最终没有完成之前,不妨先由宰臣轮值枢密院。”

“嗯?”听到这个回答,不单是其他几个宰相,就连赵佶也吃了一惊。他原本想让枢密院和政事堂独立出来,却没有想到蔡京居然会提出以宰臣轮值枢密院。可是转念一想。他便渐渐明白了其中真意。

高俅也隐约想到了事情关键——如今西北正在用兵,先前张康国为枢密使时,便因为和宰臣之间颇有不合,因而始终在赏功论罚上和政事堂对着干,一时使得两府的效率都大大降低。而与其让一个并不合适的人去掌管枢府,确实不如先让宰臣轮值作为代替,待到将来一切就绪之后再说。

因此,见赵佶面色犹豫,他便上前一步躬身道:“圣上,元长此言确有道理,臣以为不妨在短期之内试一试,只不过,圣上应该委派一个值得信任的都承旨,以作为喉舌之用。”

“都承旨?嗯,伯章所言极是。”赵佶终于认可了这个意见,思索片刻便笑道,“便是霍端友吧,此人品行高洁,兼且做事谨慎,便由他为枢密都承旨,早年那些送进去的年轻官员应该都可以用了,想必你们轮值枢府期间,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就在百官默认了文武二柄暂时合一地时候,远自辽东的消息终于传来——女真兵发一万,直指黄龙府!

消息一经传来,所有知情者都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之中。女真当初下宁江州,还能够说是辽国猝不及防。可是,经过先前一役之后,辽国在辽东的防备已经大大加强,女真居然还有力量围攻辽东重镇黄龙府,这岂不是代表,东京道的辽兵不堪一击?

由于赵佶下令此事严加保密,因此,眼下知道消息的便只有枢密院北面房的几个官吏以及政事堂诸人而已。在这些知情者的脸上,既有西北大患暂且解除的轻松,又有另一丝忧虑。倘若女真进兵速度太快,而辽国再次兵败如山倒,恐怕事情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前时辽国萧皇后生下一子,如今他们朝堂上正因为立太子地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恐怕这也是给女真可趁之机地原因,只不过,黄龙府那边真实情况如何,却是值得深究的。”蔡京把枢密院整理出来的折子递给一个小黄门转呈,然后便若有所思地道,“黄龙府驻有兵马三万人,攻城绝对不可行,倘若用兵围困,以一万围三万,还要对付援军,女真人若不是智珠在握,恐怕就是别有玄机了。”

在场这些人都是知道先前那次女真使节南来地,此时不免都陷入了沉思。而赵佶却在沉吟片刻之后突然开口道:“既然女真人已经再次起兵,那西北军马可否立刻发动?”

“圣上,只怕眼前还不能够。”何执中接到了蔡京的一个眼色,连忙上前一步道,“西北诸军经过多年大战,在禁军之中应该是战力居首,不过,论及待遇,他们却仍旧与河北京畿的禁军有所区别。先前他们数战得胜,已经对这些区别待遇有所抱怨,这些事情也不能不考虑。再者,一旦辽国和女真真正开战,那么,河北边塞首当其冲,在未能做出完全的防范之前,恐怕还不能轻易进兵。情势尚未明朗,贸然动兵恐怕会引来麻烦。”赵佶不耐烦地轻轻叩击着桌面,见高俅也在那里微微摇头,不由更加焦躁。他何尝不知道如今乃关键时刻,但是,眼看着别人取得战果,自己却只能按兵不动,他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克制了好一会儿,他才长吐一口气道:“那便如此吧,辽国那边的谍探需得尽心竭力,一定要把战报尽快送回来,之前用的军鸽效果不错,以后可以再把范围推行大一些。此次机会难得,务必不能错过!”

天子既然这么说,其他人自然无话,退出禁中之后,蔡京却突然出口相邀道:“我前几日得了一坛好酒,一人独享未免无趣,诸位就和我一起去品品这酒的好坏如何?”

首相盛情相邀,其他人对视一眼,便很是爽快地答应了,而高俅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蔡京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到了地头,蔡京命下人送上美酒佳肴,便把一干闲杂人等统统屏退,见三人都看着自己,他不由莞尔笑道:“怎么,都已经议了一天的事了,各位还以为要谈公事?今天纯属饮酒作乐,不谈国家大事,如何?”

听到蔡京这么说,高俅心下释然,见其他两人也纷纷松了一口气,不觉微微一笑。政事堂要处理的事本来就多,如今还要轮值枢府,自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若非政事堂有中书省官吏佐助,而枢密院那帮年轻人还能派上用场,怕是他们早就支撑不住了。觥筹交错间,自然是人人尽欢,阮大猷和何执中最后竟然诗兴大发,倒是让高俅忍俊不禁。

“伯章,他们吟诗,你怎么也得写一幅字吧?”蔡京笑着凑了上来,别有深意地提议道,“眼看离天宁节已经不远了,难道你就没有想到给圣上送什么礼物么?”

天宁节!

高俅只觉脑际划过一道灵光,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当年严均正是在天宁节前夕抵达延州,然后西北便连场战事,好容易才将横山大部收入了掌中。如今辽国明显有了麻烦,以夏主李乾顺地个性,在这个时候又会干什么?听到天宁节又会作何反应?这实在是值得期待的事啊!

他想着想着便回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远虑太多,有的时候也会有麻烦!”

第七章 战讯骤惊辽与夏

“饭桶,全都是饭桶!”

在策划去黑岭打猎之前得到了女真发兵的消息,耶律延禧自然是怒不可遏。毕竟,先前兵败辽东已经是奇耻大辱,如今突然又来这么一遭,他自然是难以忍受。区区一个不足数万人的蛮夷部落,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发兵挑衅,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东京道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事情居然到现在才报上来!”

萧奉先顺着皇帝的意思大骂不止,尽管朝中痛恨他的人不少,但是,仗着皇后有子,又有耶律延禧的异常信任,他如今已经一跃而至枢密使,真正达到了权臣的顶峰,自然是意气风发。

见耶律延禧满脸急躁,他连忙奉承道:“皇上不必忧心,由于先前的教训,东京道的驻军已经经过了多次训练,战力比以往强上一倍不止。依臣之见,此番不必再委派朝中将军作为都统,直接令东京道驻军前去驰援就好。那里的不少将领都是宿将,只要没有失误,还怕不能扑灭那点火星子么?”

先前的辽东惨败既是耶律延禧的心病,也同样是萧奉先心中的一块疙瘩。毕竟,由于这一战,他和萧嗣先在军方眼中完全成了弄臣,毕竟,若不是萧嗣先把罪责全都推到了底下的将领身上,这罪责无论如何都够他脱一层皮了。所以,此番他再也不敢打让自己的亲信领兵出击的主意,而是索性把事情推到了东京道辽军的身上。那些将军不是自称宿将么,若是打不下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罢免了他们的军职!

“你说的有道理!”耶律延禧顿时心情松乏了一些,“前次不过是因为轻敌,并非那些女真蛮子真有什么本事,只要应对得当,他们那数万人翻不了天去!只不过,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频频挑衅。此番若是解决了,一定要把他们灭族,否则无以平朕心头之恨!”

“皇上所愿,臣必定令那些将士达成!”萧奉先毕恭毕敬地曲下一条腿,“皇上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偏偏有女真蛮子这些跳梁小丑作祟,着实可恶。此番不战则已,一战必然能定辽东。到了那时,皇上便可高枕无忧了!”

“好,很好,那就都交给萧爱卿了!”耶律延禧大手一挥,便把一揽子事全都推了出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怎能为这些糟心的政务忙得焦头烂额?

最近的立太子纷争也让文妃萧瑟瑟烦恼得紧,她倒不是一定要为儿子争太子之位,奈何萧奉先兄弟早已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使她不出面去争,恐怕也难以讨好。因此只能授意娘家人联络官员和萧奉先对抗。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本来已经偃旗息鼓的辽东,居然会在一夕之间兵戈再起?

“皇上终究不听劝!”此时。在自己的娘家,对着妹婿耶律余睹,萧瑟瑟不由吐露出了自己的担忧,“萧奉先兄弟把持朝政,从不把辽东女真人放在眼里,可是,先前地连场大败可是真的!皇上把军务交给萧奉先,若是将来有事,那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耶律余睹乃是宗室豪俊,一向就看不起靠裙带关系把持朝堂的萧奉先兄弟。当下便冷哼一声道:“文女踉娘说的是,似萧奉先这样的小人,居然能够为枢密使,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皇上任用此等小人,无疑是寒了我契丹勇士的心!”

萧瑟瑟犹豫片刻,最后咬咬牙道:“余睹,你是不是能让人上书劝谏一下?我担心,辽东那边恐怕会出事!”

“应该不会吧?”耶律余睹却乐观得很,“此番虽然是萧奉先提出的建议。但是,只要朝廷不派萧嗣先那样地草包前去领军,东京道数十万军马对付区区女真蛮子,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女真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十万人,披甲人最多也不过万数,只要按部就班地去打,总能够一举扫平!文妃娘娘,你着实多虑了!”

“我真的多虑了么?”

回宫的路上,萧瑟瑟的脸上充满了说不出的忧虑。所有人都把先前的战败归罪于萧嗣先的草包,但是,女真先前并不止打了这么一个胜仗。若是此番再次轻敌,那么,战火恐怕会日益蔓延过来,到那个时候,看似强盛的辽国会不会因此……

一想到上次耶律延禧准备兵发西夏以援李乾顺,再想到虎视眈眈的宋国,萧瑟瑟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内忧外患俱在,为什么这些男人都不曾看到?

同一时间,得知辽东战事又起地还有李乾顺,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由失手砸碎了平日最喜欢地琉璃盏。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辽国可以发兵援夏以迫宋国的当口,居然发生了这样难以预料的事。如此一来,岂不是原本就诡异莫测地局势又发生了莫大的变数?

“真是该死!”

听到他这句愤怒的斥责,上前收拾碎片的宫女吓了个半死,好半晌才哆嗦着打扫完一切。见李乾顺神色不好,一个为首的宫女轻轻向四周人做了个手势,一帮人全都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西夏的宫殿比不得宋国和辽国,但是,由于这些年收入宽裕,也颇为金碧辉煌,然而,这日益辉煌的环境并不能消解主人的愁闷。通过这几年的战事,他已经深刻认识到,当年纵横西北无往不利的党项骑兵,已经失去了往日地锋锐。大宋西北的军队正在变强,而己方则不进反退,此消彼长间,又焉有不败之理?

难不成历代先王留下的基业,就要在自己手中败落么?

他很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但是,心中的恐慌日盛。他推行汉化,重用汉臣,一步步地从党项贵族中收取权力,成功地让自己的权力扩张到了极致。然而,与这一切相伴而来的,却是军力的大幅度退步,难道说,他真的错了吗?

不,联辽抗宋的宗旨绝对不会有错!

他霍地站了起来,脚步又急又快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从这一次地事情来看,女真的时机抓得太准了,不早不晚,偏偏在辽国在南京道陈设重兵的时刻起兵,这未免有些不寻常。这些辽东蛮子真有那么大的信心,还是背后根本有人撺掇?如果有,其目的又是什么?

“皇上,王后和晋王求见!”

听到殿外的这个声音,李乾顺一瞬间恢复了镇定,沉声吩咐道:

“请他们进来!”

王后成安公主耶律南仙脚步轻盈地进入了宫殿。尽管怀孕已经三个月,但是,她并未在宫中静养,而是不时派人探问李乾顺的情况,对于其他嫔妃也并未摆出上国公主的骄傲。而她的这些行为,为她赢得了李乾顺的敬重,也使得内外臣子完全将她视作了自己人,这也包括晋王李察哥在内。

“皇上!”

“不用多礼了!”李乾顺起身亲自将耶律南仙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才瞪了一眼李察哥,“是你把那边的情况告诉王后的?”

“皇上,是臣妾听宫人提起,然后才去找的晋王!”耶律南仙见李乾顺质问李察哥,连忙把话头接了过来,“这些事情,臣妾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和别人无关。臣妾只想知道,如今南京道那里驻扎的兵马究竟如何?是否愿意和我国合击大宋?”

“恐怕不行。”李乾顺沉重地摇了摇头,语气中隐隐带着一股焦躁,“辽国不愿意和宋国动兵,原来的陈兵边境,也是威慑远远大于实质。再加上辽东战事一起,南京道更是不敢轻易做出动作,就算他们真的愿意兵援我国……”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即便辽国真的愿意兵援,他又岂能答应?一旦接受了这一条,那么,西夏便会真正沦为辽国的附庸,从此之后,祖上的所有荣光就都没有了!

耶律南仙冰雪聪明,怎会不知道李乾顺心中所思所想,因此,她只能把目光转向了李察哥。

“横山是我国最重要的兵源之地,如今横山三分之二落入了宋人之手,继而威胁到兴庆府和灵州,若是这么下去……”李察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出自己最大的担忧,“恐怕我们只能退回当年之地了!”

耶律南仙本能地低呼了一声,脸上布满了惊容。对于辽东战事,她并没有多少担心,毕竟,当年在国内耳濡目染之下,她早已经断定女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然而,大宋就不一样了。当初澶渊之盟的大体情况,她曾经听父兄提过,也知道南朝地域广阔富饶,除了兵力稍逊于辽国,其他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李乾顺即位以来,夏国和辽国越走越近,倘若一旦夏国有什么闪失,那么,辽国在西边的最大屏障岂不是……

“皇上,如果情势真的到了那般危急的时刻,臣妾愿意回国!”

这句斩钉截铁的话让李乾顺和李察哥两人同时一震,但是,他们的心中除了撼动,还有深深的屈辱。曾经给辽国和宋国带来巨大麻烦的党项人,什么时候沦落到了只能屈膝求援的地步?

第八章 巧手羹汤暖人心

由于战事突然,因此大宋不得已之下,动用了在辽东训练的一批信鸽,源源不断地将消息送回了开封府。即便如此,信息快则滞后两三日,慢则四五日,但较之其他渠道,已经是快了许多。而宰臣轮值枢府的结果就是,高俅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把府中的事撒手全丢给了家人,而为了忙着张罗婚事,伊容和白玲几乎是手忙脚乱,那边还要时时照应已经怀孕近九个月,眼看快要生产的英娘。

白玲还是第一次帮忙张罗这些事,这几天几乎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了,更不用说别的。气急之下,她忍不住抱怨道:“恨不得老天多给我生一双手,都快忙不过来了!”

伊容正欲答话,冷不丁看到高俅进房,立刻没好气地道:“可不是么,他一天到晚忙着大事,哪里还顾得上这里,眼看婚期就要近了,一多半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再这么拖延下去,指不定还要延期呢!”

高俅只能苦笑着跨进门,无可奈何地道:“谁知道这些天所有事情都搅和在一起,前院那边又分去了不少人手应付那些士子,实在不行,你们就从各处庄子上再调几个能干的人过来帮忙吧!虽说蘅儿成婚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尽心尽力,不过这一次实在顾不上了!不管怎么样,只能你们两个多操心了!”

“男主外,女主内,这些道理我们不是不知道!”伊容转过身子,见高俅的脸色明显有些发白,不由心疼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看着你这些天没日没夜,心里着急而已!高郎,朝廷上那么多人,难道你就不能多找一些帮手?我们好歹还能靠家里人帮衬做事,可你呢,早出晚归。以往只要顾着都堂一头,现在还要去枢密院,这权柄固然是风光,可你这人撑得住么?”

“我这个年轻的若还撑不住,像蔡元长他们又该怎么办?”高俅想起蔡京这几日也瘦了一圈,不由暗自心惊,面上当然不会带出来,“蔡元长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成天也是忙得团团转,不单是他,枢密院政事堂的官员都是如此。如今圣上是看着三省六部那些无事可干的官员就心头火起,这些天不知发了多少脾气!”

“那都是应该的,凭什么吃着朝廷俸禄,他们却闲在那里不干事?”白玲心直口快地插了一句,随后三两步从旁边的暖盒中拿出了一个瓷盅,笑吟吟地说,“你这些天太忙了,得空了也应该好好补补。这盅补汤是慰劳你的!”

高俅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小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几次惨痛地经历,竟是不敢伸手去接:“你……你这里头都是什么?”

伊容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高郎你真的被阿玲吓怕了!放心,这一次里头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是蛇羹,不过我估摸着你还是不敢吃的!”

蛇羹!高俅对于蛇倒是没有多大忌讳,后世吃蛇都已经吃出了无数花样,他还有什么好怕的?他讪讪地接过了那个瓷盅,打开盖子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再看那汤呈现出一种香浓的奶白色,看上去着实诱人得紧。他这些天胃口一向不佳,此时却不由食指大动。拿过一个调羹便坐在一旁大快朵颐了起来。

“看他那样子,似乎是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伊容把白玲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不是都堂每日都有饭食么,难不成他都没吃?”

白玲轻轻蹙起了眉头,又瞟了丈夫一眼,若有所思地道:“那边的厨子应该是好地,大约他没多大心思吃。再说了,那些大灶做出来的东西。也许不合他的口味?”

伊容思索片刻便立刻提议道:“既然如此,这些天就我们亲自做吧,到时候让家里人送过去!”

“好主意!”白玲附和一声,突然笑道,“我们刚才还在抱怨忙,这下子又给自己揽事上身了!”

高俅自然不知道两个妻子在旁边动了这么多心思,只是埋头喝着那蛇羹,很快那小盅酒见了底,他却仍嫌不足。这年头虽然膳食花样同样不少,但是,大多以食物调味,那些添加剂自然是没有。初吃时还觉得清淡爽口,但十几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下来,他的食欲早已比不得当年,应酬那么多,竟难得有一顿是真正吃饱的。

品着嘴里余味,他忍不住问道:“这似乎不完全是蛇羹?”

伊容促狭地一笑,又眨了眨眼睛:“那当然,里面还有刚刚买回来的各种鲜鱼,花了老大功夫才炖了这么一盅,你若是喜欢,明天再让阿玲给你做!”

“不用不用!”高俅连忙摆摆手,心中却松了一口气。鲜美是鲜美,但他老担心里头会有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要是赶明儿白玲换了花样,他岂不是又要当试验品?

家中的小小插曲一转眼便被高俅忘在了脑后,次日,正好轮到他在政事堂当值,好在大宋的宰相不比后世,总地来说还算是轻松,也并非是本本奏折都要过目,因此花了一上午功夫,他总算把一堆事情处理完,这才起身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是连这半日闲地功夫都没了!”阮大猷合上最后一本奏折,站起身笑道,“下午圣上还有召见,真真是一刻不得停。不是我在背地里议论君王私事,听说,这些天圣上几乎都是独宿福宁殿,每晚也往往到子时才睡!”

“难得会有这样的机会,圣上操心也是很自然的!”高俅冷不丁瞧见阮大猷同样是倦容满面,只得摇了摇头,“你还说圣上,你且瞧瞧你自己,这脸色都发青了!”

两人正说话间,便有杂役匆匆送来了膳食,在外间摆了满满一桌。

见上头地各色饮食都是往日那一套,高俅立刻就没了胃口,而阮大猷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两人正觉得无处下筷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书吏走进来报道:“高相公,外头有贵府家人求见!”

“嗯?”高俅闻言着实一愣,连忙起身出门。到了外面见是高升,他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问道:“你来做什么?”

“相爷,玲夫人让我给您送饭来!”高升大约也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差事,脸色也古怪得很,“这是两位夫人刚刚从厨房里做出来的,说是请相爷慢用!”

高俅接过那个食盒,这才觉得沉甸甸的,连忙叫过一旁的杂役帮忙提着,想说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词,最后只得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她们,别这么费心,横竖我晚上就回来了。让她们先忙着该忙的事,别什么都自己亲自去做,累坏了不值得!”

他一面说,高升一面点头,最后应了一声便转身匆匆退出了禁中。

阮大猷一听高俅说明原委,不由哈哈大笑:“伯章,你还真是有福气,居然能让她们亲自为你洗手作羹汤,福分实在不浅!”他一面说一面令人撤去桌上的饭菜,又让人把食盒中的菜肴摆了出来,见六色菜肴都和往日大相径庭,不由也觉得食欲大振,“看着我地胃口也来了,怎么样,不介意我分上一杯羹吧?”

高俅心中颇为感念两女的细心,闻言不由瞪了阮大猷一眼,但自然不好撇开人家。只不过一刻钟功夫,连菜带点心就全都被两人风卷残云似的扫了个干净,最后才命人沏了一壶茶。

“怪不得家下那些膳食过不了多久便会吃厌,即便是换厨子也没有多大效果,原来是都去讲究精致!”阮大猷刚刚甚至吃到一条连刀的牛肉丝,但心中却想到了往日贫贱时情景。”怪不得人道红袖添香,便是红袖下厨,这菜肴也确实和往日不同!”

“好了,你别得了便宜还在那里左右品评!”高俅愈发觉得阮大猷的笑容不怀好意,索性懒得去理他。幸好这时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也不虞有人发现两个宰辅完全没了往日的正经。”你要是真的那么羡慕,明日让你那口子也给你做一顿就是了!”

虽则是小事,但是,下午面圣的时候,赵佶却也问起了午间之事,听高俅解释了之后立刻哈哈大笑。

“伯章确实是好运气,朕这宫里这么多妃嫔,琴棋书画都有人精通,也曾经有人给朕做过衣袍,但是,要论起这厨艺便无人擅长了。君子远庖厨,如今就连有身份的女人也愈发不愿意下厨,伯章你有这样两个红袖在旁,这日子竟是比朕还要惬意!”

高俅自然知道赵佶只是调笑,此时顺势回敬道:“若是圣上这句话被诸位娘娘知道了,她们少不得是要露一手地。到时圣上尝遍天下美食的时候,可不要怪今日这一遭!”

“伯章,你不明白!”赵佶摇了摇头,锐利的目光在一旁的内侍宫人身上一一扫过,“今后若是她们这么办了,只不过是东施效颦,怎及你那两位红袖的真心实意?世上唯真情最是可贵,伯章你实在是福气不浅啊!”

第九章 噩耗频传辽国乱

当女真人在黄龙府附近一连打了三场胜仗,大败辽国援军五万人之后,无论辽国还是宋国抑或西夏,都受到了相当的震动。不同的是,辽主耶律延禧是深深震怒于己方军队的不堪一击,夏主李乾顺想到的却是由此而带来的一连串变化,而当消息传到大宋开封府时,高俅首先想到的就只有四个字——围点打援,而枢密院的战局推演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

以一万人困数万人,还能够在外围扫清援军,这几场胜利在大宋君臣的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创举,但是谁都知道,辽国的黄龙府怕是保不住了。

“契丹人就真的这么不堪一击么?”赵佶冷不丁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见底下的几个臣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又加重了语气道,“枢密院曾经整理出奏报说,河北禁军甚至还比不上辽军,倘若对战的是我国,岂不也是同样的结局?”

“乌合之众,庸将怯兵,这是如今辽国东京道兵马的最大特点,这也是之所以会战败的最大原因。”高俅轻咳一声,接过了话头,“人说破釜沉舟,对于如今的女真人来说,他们没有任何后路,一旦战败便是族灭,所以自然人人奋勇当先,而辽国则不然。辽国享国日久,无论是契丹贵族还是普通契丹骑兵,都沉迷在安逸中太久了,即便契丹铁骑的战力依旧不逊从前,但是,真正到了战场上,他们又能发挥出几成?战场上并非只看军力,若是输了气势,那就必败无疑!古人曾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名言,如今辽军一败再败,气势上已经一败涂地了!”

赵佶脸色数变,不由看向了蔡京:“元长。你怎么看?”

“圣上,伯章的话臣也同意。不过,臣觉得辽国还有再战之力,要说一败再败恐不尽然。”蔡京毕竟不像高俅有所成见,虽然觉得女真战力惊人,对胜败结果却仍旧有所保留,“辽国若是以倾国之力全力出击,女真绝对难以挡其锋芒。这就要看辽国上下的决心了。这一场胜负大约在几年之间,短期内不见得能够有所结果。”

一场廷议以没有结果而告终,而赵佶显然有话要对高俅说,最后便把他单独留了下来。这些天,赵佶自恃年轻,暗地里几乎日日都在看地图,研读兵书,力图弥补自己在军事上的不足,只是不想让外头大臣知道。而蔡京高俅尽管在内廷都有通风报信的,但也装作一无所知。任凭这位天子官家折腾。如今皇宫里就是这位皇帝最大。还有谁能管得了天子的奋发图强?

赵佶把所有内侍宫人全都屏退了,此时便直截了当地道:“伯章,你上次对朕说过的那件事。真的能成么?”

高俅被赵佶突如其来地语气唬得一愣:“什么事?”

“就是你在杭州干的好事!”

高俅这才恍然大悟,也难怪赵佶心急,眼看女真节节胜利,身为天子确实得为以后考虑。”臣在奏疏中已经明明白白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怎么,圣上难道信不过微臣?”

“伯章!”赵佶陡地加重了语调,没好气地道,“朕是在和你说正事!”

见赵佶如此紧张,高俅自然不好再开玩笑,立刻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正如臣对圣上所言。当日臣之所以让完颜阿骨打一行作为诱饵,其实是有私心的。女真之中,信奉的是强者为王,而阿骨打自幼力大无穷勇猛无比,所以享有很高的威望。而这两年接二连三地对辽国取得大胜,也大多数要归功于他,所以说,此人的一身无疑维系着整个女真的存亡!”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顿。心里又好生斟酌了一下语句:“上次他既然送上门来,臣原本是不想放虎归山,但是,女真派出使节是为了和大宋结盟,我若是失信,无疑是扫了整个朝廷地脸面,不得已之下,我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而那一晚诱敌行动中,臣用了圣上旨意,好容易才从军中找到了一个擅长夜箭的弓箭手,早早埋伏在了树林中,趁阿骨打不备将其射伤。尽管为了避免别人疑心,箭头上没有用任何药物,但是,那箭头却是特制的。”

赵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你的意思是说……”

“圣上,臣可什么都没说。”高俅狡黠地一笑,“伏击他们的乃是辽国谍探,而我朝却是尽心竭力保护了他们的安全,而且还为此牺牲重大。”

“你当真是杀人不见血!”赵佶哑然失笑,情不自禁地摇摇头,然后又紧逼着问道,“如今女真诸部联盟长依旧是乌雅束,他约摸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阿骨打在战场上又有什么万一,女真诸部是否会分裂?”

“这一点臣却不好打保票。”高俅却不敢事事保证,此时老老实实地一摊手道,“臣只能担保,阿骨打若早死,女真必定会乱,至于乱成什么样子这就不知道了。盈哥传位乌雅束,乌雅束传位阿骨打,到了阿骨打之后呢,是那些小一辈的子侄,还是同一辈的兄弟,这就得看他们自己的主意了。不过,现在这状况下,阿骨打却死不得,这也是我给那些汉医下地死命令!”

“他如今确实死不得!”赵佶露出了一丝惋惜,但这情绪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朕倒是很想知道,辽主下一步还会怎么做!”

然而,接下来几天之中传来地消息却让大宋君臣很是不解,原因很简单,女真还在扫荡黄龙府外围,而辽国朝廷居然没有动静。直到十天后,辽国上京那边方才传来消息——耶律延禧在射猎时从马背上不慎摔落,重伤不醒!

辽国和西夏使臣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的,眼见得日子一拖再拖,这两拨人已经决心在这里过天宁节了,而高端礼虽然觉得国内局势似乎有些动荡,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又碰到了女真发兵——他上次已经遇到过一次,打死他也不信这么巧碰到第二次。

而得到消息的高俅也不得不哀叹耶律延禧地衰运,他知道耶律延禧酷爱狩猎,至于历史上是否出现过他摔落马背的一幕他就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辽国在决策上的这一迟滞,将会给女真人带来空前的战机。毕竟,战场上最忌讳的便是临机未决,看来,辽国东京道很可能要完了!

而接下来大宋朝廷要做的最大一件事,便是把萧奉先兄弟拉下来,然后让那些还有些能耐的辽国宗室上台,从而让辽国和女真血拼一场!

此时,高俅便窝在蔡京府上,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张长长的名单,另外在场的便是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廖进。此人乃是严均地心腹,当年严均签书北面房河西房时,便一直是他从旁相助。如今辽国规模庞大的谍探网络,便几乎都在他一手之中。

廖进一边指点着名单上的名字,一面侃侃而谈道:“辽主重伤之后,国事便都有萧奉先兄弟把持,但是,先前他能够坐稳枢密使之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辽主的偏爱,如今他摆明了要摄国事,群臣中反对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宗室之中反对的人更多,这些人都是根深蒂固的契丹贵族,手中有兵有权,所以萧奉先虽然要求立皇后所生的三皇子为嗣,无奈这些人并不答应,所以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无暇顾及东面的战事。”

“辽国政争竟至于此!”蔡京地目光和高俅一碰,随后若无其事地低头啜了一口茶,“如今辽国诸皇子中,最年长的是谁?”

“最年长的是文妃所生之子额噜温,然后是赵昭容所生之子习泥烈,再之后是皇后所生之子敖烈。三子都不过在襁褓之中,若立嗣则必有太后摄政事,所以说,辽国朝廷之中才会有这样大的争议。”

高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隐隐有了计较:“皇后所倚靠的自然是萧奉先兄弟,那么,剩下两子之中,又是谁最得群臣支持?换句话说,文妃和赵昭容两人,谁在外朝更有影响力?”

廖进沉吟片刻,坦然答道:“自然是文妃。文妃乃是国舅大父房之女,其姐嫁的是耶律挞曷里,妹嫁的是耶律余睹,这两个连襟都在朝堂有相当的影响力。尤其可虑的是,文妃通习汉学,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诗词之道也有相当的心得。听说,前次女真起兵时,她曾经建议辽主大发诸道之兵二十万,结果为萧奉先所阻,否则,那一次的胜败还不好说!”

高俅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辽国后族萧氏,出过不少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如耶律延禧这样的昏君,依旧能够有这样一个女人相伴。若不是萧奉先兄弟实在太没用,那个赵昭容在朝中没有多少势力,他着实不想让这个女人有问政的机会。只不过眼下,却少不得让他们斗一斗了。

蔡京轻轻放下茶盏,脸色倏然一动:“此女太过聪明,不可让其有临朝称制的机会,务必找个机会,或是让萧奉先兄弟除了她!只要此事一出,辽国朝堂一乱,中京一带必然采取守势,这样一来,女真进兵的势头也会受阻。而一旦遭到别人群起而攻之,凭萧氏兄弟的脓包,必定会败死,到了那时,辽国换了掌权人,事情就难说了!权臣少主,倒是令人期待!”

姜果然是老的辣!高俅连连点头道:“此计甚妙!”

第十章 为争位各展身手

辽主耶律延禧的不幸坠马在本就纷乱的朝局上又添了一把火,谁都知道,这位天祚皇帝不是什么有为的君主,但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一旦失去了这么一个主心骨,辽东战局自然是无人再去理会。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张至高无上的椅子上。从后宫到朝廷,从京城到各地,所有人都在计议自己的抉择——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让人从草莽直窜云端,也可以让人从云端跌入地狱。

萧奉先就是最最紧张的人,他的祖上萧继先乃是睿智皇后萧燕燕的女婿,当年曾经官拜北府宰相,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家中已经大不如当年。倘若不是凭借着外戚身份,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眼看耶律延禧这棵大树即将倾颓,他怎么还能安坐?

“大哥!”

萧嗣先匆匆而入,满面焦躁地问道:“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萧奉先抬头瞥了萧嗣先一眼,见其背后还跟着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人,不禁微微皱眉,随即轻描淡写地答道:“还能有什么消息,皇上依旧昏迷不醒,皇后正日夜衣不解带地陪侍在旁边。”

“大哥,难道还这么等下去么?”由于先前的辽东大败,萧嗣先如今处处被人轻视,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朝中大臣中主张立长的不在少数,若是让文妃占了上风,你我兄弟到时还能有活路么?大哥,当断不断,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要动也不是轻易就能动得起来的!”萧奉先一时顾不得有人在场,怒气冲冲地反问道,“上京留守那里我可以支使得动,但是,南京道上京道中京道那边,我有多少亲信?万一被人走漏风声。从而使得事机败露,只有死得更快!”

萧嗣先却顾不得这么多,他只想重掌权柄,让那些小瞧他的人全部无话可说,此时立刻反驳道:“可是,皇后明明有子,因贵母而立子也是我国常事,有谁敢反对?”

“文妃萧瑟瑟在朝中颇有人望。你以为那些皇亲国戚就全都站在我们这一边么?”萧奉先如今方才后悔自己往日咄咄逼人,得罪的人过多,此时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道,“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只要她在,朝中那些老家伙便会叫嚣着立长子。皇后又是贤德不管事的,否则也不会我一而再再而三进宫求她,她也不肯出面!若非我矫诏得以主持朝政,恐怕皇上坠马昏迷那一日,我们兄弟便会命丧他人之手!”

“大人何不先除了文妃?只要此女一死。那时朝外支持晋王额噜温的大臣畏惧大人手段。必定会倒戈,那时岂不是能够顺理成章地立小皇子为太子?”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话,萧奉先脸色大变。刀子般的目光立时朝一边的中年人扫去:“你是何人?”

萧嗣先见兄长脸色不好,连忙插口解释道:“大哥,他是我上次提到的云务成,前些日子我提地那几条计策,便是他指点的!”

萧奉先的目光愈发犀利,心中却有些疑惑。当日传来耶律延禧坠马昏迷的消息,他几乎惊惶无主,结果还是一向认为草包的弟弟提出了几条计策,他照此作为之后,总算是握住了朝中权柄。但却不免有些诧异,原来是有人暗中指点。

“当日你那些措置倒是不错,你对嗣先进言,可是为了求一个富贵么?”

云务成毕恭毕敬地深深行礼道:“二位大人乃是皇后的兄长,辅佐国政是名正言顺,我一介白身,自然希望能够借助两位大人的力量得以荣华富贵!”

萧奉先本就是自大之人,这两句恭维无疑让他异常受用,此时便大度地挥挥手道:“只要你尽心竭力。求一富贵又有何难?”他言罢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你倒说说,为何先要除了文妃?”

“大人,文妃所出的晋王乃是长子,而不少大臣由于和大人有隙,所以便舍嫡子而支持晋王,而此中关键,便在于文妃。”见萧奉先脸有所动,云务成便趁热打铁道,“文妃长姊,嫁地是耶律挞曷里,而幼妹嫁的是耶律余睹,两人都是宗室中深有人望者,文妃依靠这两人内外结交朝臣,已经结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倘若让他们坐大,皇太子之位必定为他们抢去。再者,即便皇上此番醒转,以他对文妃的爱宠,将来皇太子之位归属何人,犹是一个未知数。因此,不若快刀斩乱麻,将文妃除去,不啻是一举数得!”

“大哥,他说的一点都没错!”萧嗣先想起耶律余睹往日对自己的态度,心中憋的一肚子火立刻释放了出来,“即便是皇上醒了,将来没有萧瑟瑟那个女人作祟,皇后的宠眷必定更甚,将来小皇子的太子之位就能坐得更稳!”

萧奉先捏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由是重复了好几次,最后才渐渐下定了决心。他一向就对于文妃萧瑟瑟的存忌惮,此番由于皇太子之位的缘故,更是容不下她。一想到国中上下地那些宗室,他不由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好!”他霍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那便先除了文妃,到时候报她一个暴毙身亡,谁敢不信!”

见成功撩拨了这兄弟两人,云务成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又提了几条细则。如此一来,萧奉先兄弟自然对他更是信任,当日更将他留在了府中。

“瑟瑟,不能再等了!”萧珑音见平日坚毅果断地妹子一脸犹豫,心中不由焦躁得紧,“生死关头,即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晋王想一想,为我们全家想一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时候不奋力相争,难道你还想明哲保身吗?”

虽然知道外头朝臣正在为了立皇太子的事而吵得不可开交,萧瑟瑟自己也颇动了一点心思,但是,要她让皇后临朝称制,进而再设法取而代之,她却怎么也难以下定决心。毕竟,萧奉先兄弟虽然处处针对于她,皇后却对她一直不错。思量再三,她的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肉中。

“也罢,为了国家大计,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猛地将两手合在一起,重重点头道,“你回去告诉挞曷里和余睹,让他们做好准备。三日之后,我便引皇后去拜会南北二府宰相以及其他重臣,之后你们在朝堂上便可伺机出动!”

“谢天谢地,你终于想通了!”萧珑音心中大喜,连忙又建议道,“今夜轮值宫中地乃是余睹的表弟,我看还是把晋王先接出去,免得出事!如今,外头可是比宫里安全多了,毕竟,你姐夫和妹夫都是掌兵权的,等闲没有人敢动他们!”

“好!”既然下定了决心,萧瑟瑟自然是果断,匆匆入侧殿将还未满两岁的儿子额噜温抱了出来。额噜温也着实乖巧,见状不哭不闹,只是拿眼睛瞟着母亲。

“好孩子,先到宫外去住几日!”萧瑟瑟神情复杂地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顶,终于狠狠心道,“姐姐,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你放心,我必定会照顾好晋王!”萧珑音重重点了点头,弯腰用一袭披风将额噜温裹住,随后便唤来随从一同出了宫殿。

三日后,萧瑟瑟照例去拜见皇后,游说皇后萧氏去拜会两府宰相,从而临朝主政。萧氏本就是心地纯厚的人,先前之所以力拒两个兄长,也只是担心他们擅权误国,如今见木已成舟,还不如自己主政平衡两派势力,因此犹豫再三便答应了。

当下两宫便乘了銮驾出宫,而后两府宰相和一群重臣便出面支持皇后萧氏临朝称制,这一举动自然引起了满城风雨。正在计议如何除去萧瑟瑟的萧奉先兄弟着实吃了一惊,尽管知道自家妹子临朝对他们并没有太大威胁,可是,两人对于萧瑟瑟的手段不免分外忌惮,气急败坏之下,他们只得冒险决定当晚便进宫动手。

晚上,萧瑟瑟便和德妃以及元妃在皇后宫中计议,还未曾说上几句话,外面便响起了阵阵喧哗。萧皇后震怒之余,立刻派内侍前去打探,谁知不一会儿那内侍便面如白纸地回转了来:“皇后娘娘,诸位娘娘,两位国舅已经封死了皇宫各门,说是要搜寻叛逆!”

“什么?”萧皇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兄长竟如此胆大妄为,想要站起来又跌坐在了椅子上,“他们……他们竟敢……”

元妃萧氏本是皇后之妹,此时闻听两个兄长竟公然入封闭宫阙,心中也觉得一阵惶然,倒是德妃霍地站了起来。

“他们一定是冲着文妃来的!”见皇后和元妃全都看着自己,德妃愈发冷静,“皇后,元妃,倘若今夜文妃有事,他日皇上醒来,必定会大为震怒。再者,两位国舅说不定是受人撺掇,只要我们三人能够保护好文妃,到时也许事情还有余地。辽东战局已经如此糜烂,上京不能再出事了!”

“好,就依你!”萧皇后用力点了点头,又看了一旁地妹子一眼,“元妃,不管怎样,今夜绝不能让他们动文妃一根毫毛!”

萧瑟瑟原本心中惊惶,但听到三女如此说,心中不由稍稍安定了一些,起身盈盈一礼道:“今日皇后德妃元妃之恩,臣妾必定不会忘记!”

第十一章 除大敌国舅逼宫

在文妃寝宫扑了一个空,萧奉先兄弟这才得知萧瑟瑟连同德妃元妃去了皇后宫中,顿时大为恼怒。他们的两个妹妹都进了宫,一为皇后,一为元妃,这原本是最大的靠山,无奈皇后性子娴熟,元妃又是宽厚沉静。

平日他们兄弟或有请托,往往宁可直接去求于辽主耶律延禧,也不去找皇后和元妃,便是因为两女那一关难过的缘故。

“怎么办?”事到如今,已经退缩不得,但是,萧嗣先又不敢公然率人冲击皇后寝宫,不免有些惶然无措,“皇后德妃元妃都在那里,如果我们就这么冲进去……”

“我们还有后路么?”萧奉先狠狠地一跺脚,声色俱厉地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就说文妃勾结耶律余睹等人妄图谋反,今夜一定要她死!”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立刻问道,“杀母而放过其子,终究是一个祸害,晋王呢?”

“哪里都找不到晋王!”对于这一点,萧嗣先比兄长更急,因此他冲进文妃宫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那位只有两岁的晋王。在他看来,只要晋王死了,那么,文妃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但是,晋王额噜温居然像是插翅飞头了一般。

“可恶!”萧奉先狠狠地一拳击在了廊柱上,厉声吩咐一个手下将一个文妃的宫人拖了过来,“我问你,晋王哪里去了?”

“大人,奴婢确实不知道!”那宫人已经是吓得簌簌发抖,连连磕头,“奴婢只是外头侍候的……”

萧奉先知道,与其先去皇后宫里浪费时间,不若先将晋王额噜温找出来,因此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手段。见那宫女什么都不肯说,他不由心头火起:“来人,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你们若是不肯说。待会便是一个下场!”

眼见那宫女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震天惨叫,文妃宫中的一群内侍宫人无不是噤若寒蝉。此时,为了自己性命计,哪里还有人能够想到主子平日的好处,当下便有几个内侍宫女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神情慌张地跪在地上磕头。

“大人,晋王……晋王几天前就不在宫里了!”

“大人。晋王早给人带出宫了!”

“大人,前几日文妃的姐姐进宫来过,说不定晋王就是给她带走的!”

听到这些,萧奉先更是心头大怒,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萧瑟瑟竟会有如此先见之明,竟先把晋王额噜温送出了宫。这么一来,要么今夜取了萧瑟瑟的性命,然后一举剪灭耶律余睹等人,否则。将来倒霉的必定是他们兄弟!

“大哥。怎么办?”

“去皇后宫里!”萧奉先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见地上跪着的那些内侍宫人面露讨饶之色,他旋即狞笑一声道。”晋王被人劫出宫,他们全都有罪!来人,将他们全部处死,以儆效尤!”

听到这个命令,那群内侍宫人不由魂飞魄散,纷纷起身想要奔逃,无奈四周都是重重铁卫,他们哪里逃得掉,不多时便全都被拿住。由于宫中不便见血,便有人拿来弓弦将他们个个勒毙。不过一刻钟工夫,便已经是满地尸体。

萧奉先下令处死文妃地宫人之后,便命萧嗣先带着三百军士出宫,务必趁夜将耶律余睹等人一网打尽,自己则带人直扑皇后宫中。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什么礼数,将拦在门口的两个内侍一脚踹飞之后,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萧奉先,皇后寝宫岂能容得你乱闯?”德妃见萧奉先带着一队甲士冲进房来。立刻起身挡在了前面,“皇上如今尚且在位,你就敢如此胡作非为,难道以为皇后治不得你么?”

见德妃开口,萧皇后知道自己此刻绝对退步不得,当即喝道:“大哥,我今日再敬你一声大哥,若是你还知道君臣上下有别,便立刻退出去,我可以不计较你今日大胆闯宫之日。否则,任凭皇上再如何信任你,他日他醒来之日,你应当知道是怎样的下场!”

见皇后德妃元妃挡住了去路,而文妃萧瑟瑟根本不知所踪,萧奉先早已是六神无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他登时把牙一咬,恶狠狠地道:“皇后娘娘,并非微臣不遵礼数,而是文妃勾结耶律余睹等人,妄图拥立晋王谋反!臣奉皇上旨意佐理朝政,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叛党!臣情非得已,还请皇后娘娘允,准臣入内搜查!”

德妃萧氏乃是北府宰相,太子太师常哥之女,她是诸妃之中第一个生养的,只可惜被耶律延禧寄以厚望,进封燕国王的挞鲁尚未满周岁便已薨逝,但论及位分,她却只逊于皇后一人。她自幼学习弓箭射猎,胆略本就胜于寻常男子,此时尽管萧奉先等人都是腰悬利刃,她却依旧毫无惧色。

“大胆!”她见萧奉先居然诬陷他人,不由气得柳眉倒竖,“皇上坠马来得突然,你何来的旨意主持朝政?我等还未追究你矫诏之罪,你居然还敢在我们面前诬陷别人是叛党?”她一边说一边暗地朝皇后靠近了一步,冷笑一声道,“文妃是否有罪,自然得由皇上决断,你想要矫诏取文妃性命,今日却是休想!”

萧奉先恨得牙齿痒痒,却终究不敢太过分逼迫,只得低声下令身边部下绕到后面从窗户进去查探。吩咐完之后,见一旁地元妃一声不吭,他便出口唤道:“贵哥,我的心思你应该知道,替我劝劝皇后吧!文妃早就把晋王送出了宫,分明是居心叵测,倘若不能将其正法,恐怕上京之中便会不得安生!孰轻孰重,你应该知道分寸才对!”

元妃眉头一蹙,却并未依言相劝:“大哥,你带兵进宫,胁迫皇后,已经犯了重罪,至于文妃将晋王送出宫,也定然是为了保护晋王周全。否则,你刚刚进来的时候,大约会说晋王暴毙?我家世代忠烈,深得历代先帝信任,你此番作为,又将置我和皇后于何地?”

“你……”萧奉先万万没有料到往日寡言少语的小妹竟词锋如此厉害,一时间竟找不出反驳的话。见德妃在一旁冷笑连连,他更是怒不可遏,几乎想挥剑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他自忖实力不够,若是德妃再有闪失,上京之中更难以弹压得住,只能勉强压制了怒气。

好一会儿,一个亲卫匆匆来到他身后,低声报说:“大人,都搜遍了,就是找不到文妃!”

“岂有此理!”眼见此次入宫极有可能一事无成,萧奉先登时勃然大怒,“皇后娘娘,倘若被文妃走脱,他日你我全都死无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要维护仇人么?”

“住口!”一直保持克制的萧皇后终于忍不住了,劈头痛斥道,“我若是任你胡作非为,才会害了满门亲族!你的权势比当年耶律乙辛如何,以耶律乙辛的擅权大胆,最终还不是落得身败名裂祸殃家人?我早已命人去传南北院之兵,你若是速速退去,我还能为你转圜一二,否则,大军一到,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夺里懒!”听到消息可能走漏,萧奉先再也忍不住了,直呼萧皇后小字道,“我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么?你一心一意帮着外人,反倒以为我们这些亲兄长是在害你?夺里懒,我再问你一次,文妃究竟在哪?”

此时,宫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兵器交击,然后便是震天的喧哗,宫中众人一时震惊不已,就连萧奉先也变了脸色。倒是德妃在侧耳倾听一阵之后,突然叫道:“是勤王的兵马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疾冲数步,从墙上拔出佩刀,而后回转挺身护在萧皇后和元妃身前:“萧奉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执迷不悟么?”

“不可能!”萧奉先根本没注意德妃地举动,口中兀自喃喃自语道,“上京之中怎么可能还有能够调动地兵马?”

见耶律余睹领着无数兵士分头冲进宫殿,萧皇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不由瘫倒在了位子上,而元妃则看着萧奉先面露不忍。这谋逆大罪在前,任凭萧奉先曾经何等显赫,怕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耶律余睹大步进殿,伏地下拜道:“臣参见皇后,德妃,元妃!”

“免礼!”萧皇后虚弱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文妃可还好?”

耶律余睹闻言大惊:“臣并未遇见文妃娘娘!”

“什么?”德妃忍不住惊呼出声,不由心道大事不好,“文妃换作侍卫装束,早已拿着皇后手令出宫调请援兵,怎得会没遇见你?那你又是如何进宫来的?”

耶律余睹哪敢坦白早在监视萧奉先兄弟举动,所以才能恰到好处地赶来,只得辩解道:“臣是得到了宫中侍卫传来的消息,说是萧奉先带兵入宫,所以匆匆赶来护驾……”

话还没说完,外头便有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不好了,文妃娘娘……文妃娘娘在出宫路上遇刺!”

一时间,宫中众人惊愕莫名,只有萧奉先在一旁狂笑不止。

第十二章 忌立场重臣心疑

上京政变,萧奉先兄弟夺宫不成被擒,文妃萧瑟瑟遇刺重伤,皇后萧夺里懒临朝称制,以内外拱卫大权付耶律余睹,耶律挞曷里。这一系列的消息传入大宋开封府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在枢密院当值的乃是蔡京,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他先是派人去通告高俅等人,然后便把一干资料完完全全浏览了一遍,等到高俅几人匆匆赶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胸有成竹。

“事情真的这么顺利?”高俅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把那些密报看完,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想不到他们的动作竟然这么快,一场政变不过一晚上便收拾了局面!”

“那也是因为萧奉先兄弟太不得人心,再说,这算是什么政变?就连萧奉先的两个妹妹都不曾支持他,他根本就是自取死路罢了!”蔡京冷笑一声,但心底却异常得意,“文妃重伤,传言她活不了多久,再加上先前萧奉先谋逆时皇后元妃都未曾参与,如此一来,皇后临朝称制便是名正言顺的事。不得不说,这位皇后倒是一个谨慎人,能让上下这么多臣子没有异议,作为萧奉先的妹妹,也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如今果然应证了元长公你上一次的话,少主权臣,只不过,萧奉先兄弟必死无疑,这权臣会是谁,倒是值得期待!”高俅心中松了一口大气,忍不住开起了玩笑,“若是辽主突然苏醒过来,听到如此状况,说不定一气之下也就去了!”

“治下出了这样的乱臣贼子,自然是人主的心头大忌。”何执中冷不丁插了一句话,见人人都是心情极好,便开口建议道,“圣上正在等着这份奏报,不如先去崇政殿面圣如何?”

蔡京高俅阮大猷自然不会对此抱有异议。很快,一干人便齐集在了崇政殿中。

“好,好!”赵佶忍不住击掌连赞,“这一次的事情端得是干净利落,实在是漂亮!任是辽人左右提防,大约也料不到此事有我国做的文章!辽国兵败如山倒,不过是因为国中主政的人实在太糟糕,如此一来。别说女真不用再想节节胜利,就是将来的胜败还在尚未可知之间。辽主这一次落马受伤,当可算是一次难得的契机!”

“要是辽主知道圣上如此评论,怕是在睡梦中都会吐血!”高俅顺便捧了一句,这才朝众人瞟了一眼,“如今萧皇后临朝主政,但是,因为萧奉先兄弟的缘故,她必然不能依靠萧奉先地那批班底,于是。那些昔日被弃用的老臣。如今很可能被召回朝。这些人虽然垂垂老矣,但是,对于时局却还有一定的见地。倘若他们能够抓住机会,说不定女真会被压缩在辽东难以寸进!”

“伯章说得不错!”蔡京也点点头接口道,“女真屡次大胜,在辽人的心中植下了失败的影子,再者他们运用战术确实在辽国将领之上,于是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取得战果。然而,倘若辽国能够真的下决心动用举国之兵,然后在选出一个深通军略的将领,可以肯定,将来两边必定会是苦战连场!”

“正是要他们苦战才好!”赵佶兴奋地捏紧了拳头。脸上尽是夙愿得偿的神色,“朕既不想女真高奏凯歌直逼上京,也不想辽国大军一举扑灭了女真诸部。他们打得越狠,于我国便越有利!朕倒是希望,辽国会派一个行事谨慎地老臣坐镇辽东,唔,萧乌纳便不错……不过眼下辽东局势复杂,便是他也难能说一定能够派上用场!”

高俅微微笑着答道:“圣上说的也许会变成现实,虽然耶律余睹。耶律挞曷里由于此事而得到重用,不过,两人都是宗室的少壮军方人物,至于政事总需要有老成的人代为打理。不出多时,萧乌纳必定被召回朝。”

由于这都是难得的好消息,因此,崇政殿中的气氛自然极为融洽。

再想到近在咫尺的天宁节,几个宰臣免不了都奉承了几句,恭维得赵佶极为得意。然而,就在诸臣预备退出的时候,御座上的赵佶冷不丁问了一句话。

“先帝去世之后,钦圣太后钦成太后相继去世,就连吴王也离朕而去,如今,除了还有几个兄弟之外,朕已经再没有一个长辈!冲静仙师避居瑶华宫多年,此次天宁节,朕想让冲静仙师也出来散散心,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高俅固然是知道赵佶如今经常去探望这位先帝废后,但是,探望是一回事,公然将其接出来又是一回事。更何况,当初废后地举动,在场所有人都有参与,他可以不在乎,可蔡京又会如何?

出乎他地意料,蔡京却很快做出了回答:“此乃陛下的家事,臣等自然附议。”

蔡京既然起了这个头,别人自然不好再作恶人,纷纷点头称是。见到这一情景,赵佶自然很是高兴。

出宫之后,蔡京未曾多话,径直回了枢密院,而一到都堂,何执中便立刻屏退了一干杂役,面色凝重地问道:“圣上是不是真的要复立孟后?”

高俅和阮大猷对视一眼,也无心去纠正他地语病,轻叹一声道:

“圣上为人极为执拗,只要是认定的事,绝不会理别人如何看。这一次除非是群臣不计得失声势浩荡地上书,否则,恐怕此事便是定局。只是,圣上用人不拘一格,朝中同情冲静仙师的同样不在少数,谁人会因为这个而触怒了圣上?”

“这……”

何执中顿时哑口无言,他倒不是为自己担心。当日章惇曾布蔡卞蔡京等人谋废孟后的时候,他那时官职尚低,无缘参与其中,此番哪怕是真的烧起大火,一时之间却烧不到他的身上。问题是,若别人以此为借口,把当年的旧事全部翻出来算账,却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毕竟,已经有了崇宁星变在前,若是这期间再来什么名堂,这上上下下的朝局就乱定了。

“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阮大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总觉得忐忑不安。他曾经是曾布的死党,后来虽然又和高俅走得极近,但论政见,却是新政地坚定支持者。而当年被宣仁高太后选出来的孟后,无疑代表着旧党中坚,倘若真的复立,恐怕朝中确实会波澜大起。

同表面的淡然不同,晚间一回到府中,蔡京便阴沉了脸。区区一个被废黜多年的孟后,他当然不会在乎,一来赵佶是极有主见的人,不会因为妇人之言而乱了心绪;二来则是孟后当年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不会在朝政上多做干涉。问题是,孟后的代表意义却非同小可——因为,她才是当年宣仁高太后认可的皇后!

旧党中人会不会以为这是一个信号?他地心中浮起这么一个想法,顿时愈发心烦意乱。从苏辙起知大名府开始,一系列的变故便接踵而来,曾经退出朝廷中枢十数年的旧党卷土重来,虽然未曾占据中枢要职,但却是渐渐开枝散叶重新焕发生机,若是真的任由他们上来,异日一旦有变,恐怕他自己也难以保全!

“爹!”蔡攸推门进了书房,见父亲坐在那里皱眉苦思,便在对面坐了下来,“爹爹何事如此烦恼?”

蔡京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很快想到了蔡攸那一通恰到好处的上书。

虽说也有自己的暗示在里头,但是不可不说,那一通进言时机极妙。满朝之中,还有那个重臣之子能够这么快一跃而至文学侍从?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渐渐缓和,沉思片刻便把今日之事吐露了出来。

“父亲多虑了,看圣上的样子,似乎也顾忌到瑶华宫孟后的身份立场,所以并未提及复立之事。”蔡攸听完便笑道,“此次乃是圣上天宁节盛会,若是圣上一意要复立孟后,这正是最好的机会,这说明圣上还是以朝局为重。再者,论亲疏,孟后不过是圣上的嫂嫂,非但不能和钦圣向太后相提并论,而且就连当初吴王也比她有更大的吸引力。圣上要的,不过是一个能维系亲情的人而已,并不只是针对孟后。”

“哦?”蔡京眉头一挑,心中颇有些异样。他沉浮宦海这么多年,儿子能够想到的,他自然不会想不到。蔡攸这番话看似面面俱到,但还没有刺破表层看到内里的关键。但是,对于一向被人认定是不学无术的儿子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得了。”从这番话来看,你已经是很有长进,不过,有些事情不妨看得再深一些。”

话虽如此,他却无意在此事上再深入下去,而是开口问道:“攸儿,最近你那三个弟弟怎么样了?”

蔡攸没防备父亲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片刻方才答道:“他们都在闭门读书,不过,似乎是被关得有些不耐烦了,还说……还说父亲偏心。”

““哼!”蔡京冷哼一声,却没有再多问。虎父犬子,他养了四个儿子,有用的却至今只有一个,实在是殊为可恨!

第十三章 观相扑官家有感

天宁节前的准备自然是非同小可,仅仅是前一个月中先后赶到京城的各国使节,便使得原本就熙熙攘攘的东京街头更添了几分热闹繁华。至于来朝的各国,不外乎便是辽国、西夏、吐蕃、大理、蒲甘、于阗之类,这是往年都有的事,虽然说场面宏大,群臣却并不在意。

这是赵佶的二十五足岁生辰,因此有司在备办的过程中,比往年花费了更多功夫。无论是教坊诸妓还是内廷的内等子,都花费了颇大的功夫。谁都想趁着天宁节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从而能够博得赏识。

看着那一长溜清单和相应花费,高俅颇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粉饰太平是需要代价的,而要在辽夏面前夸耀中原豪富,更是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这一次的百官上寿再加上诸军和民间的赏赐,花费预计超过五十万贯,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但是,他却知道这一举动相当值得——只因为如今辽国刚刚因为内斗而大伤元气,又被拖在辽东战事中动弹不得:而西夏诸军早已龟缩在兴庆府一带难以动弹,正在窥视大宋的动静。而倘若天宁节草草为之,两国必定会认为宋国色厉内荏,这对于今后的事态无疑是不利的。

“户部掏了三十万贯,内库又拿出了二十万贯,否则这场面又怎么维持得下来?”蔡京如今知道高俅是赵佶的生财之路,因此毫不掩饰地道,“这几年不论是修缮宫殿抑或是节庆,甚至是劳军,圣上已经从内库掏出了不下两百万贯。伯章,你还真是财神爷!”

“元长公这不是在骂我么?”高俅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我这一次在江南改革税赋,已经有人在骂我是败家子了!你却说我是财神爷,要是传扬到外头。说不定还被人如何编排呢!”

“那些人懂得什么?”蔡京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满脸的轻蔑,“那些人只道是税赋越多越好,却不知道这一分一厘都是农人辛苦得来,你征得越多,农人所得就越少,他日一旦难以背负重压,轻则造成民变。重则天下大乱!我朝户口比盛唐时还有所不及,税赋却犹有过之,人人都以为这是好事,岂知却是短浅得很!王荆公当年的方田均税法原本是极好的,只是被有心人阻挠不能成行,伯章你此次在江南试行,成效斐然,我等都是以你为荣呢!”

以我为荣?高俅心下冷笑一声,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开封厘定田亩的情景。若不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小一个开封府。附近的田亩还会丈量不清?要不是河北京畿之地全都是碰不得的世家大族。王安石地方田均税怎么会推不下去?

只不过,他自己也不想和这些根深蒂固的大族硬碰硬,当下便轻描淡写地道:“江南乃是赋税重地。田地富饶自不必说,但是,江南百姓的苦楚却比河北京畿更甚,原因就是他们的赋税远远比河北京畿重。此番他们所要缴纳的赋税比以往锐减六七成,日子自然会更加好过,至于缺口则可以由商税填补,不过这一条路子仅限于江南,其他诸路要推行还得另觅良方。因地施宜,这才是如今应该做的。”

蔡京诧异地看了高俅一眼,然后便点了点头。接下来自然是各自处置公务。再也没了聊天的空闲。

赵佶当初还是亲王的时候,便最喜蹴鞠相扑,其次则是在诸青楼中饮酒作乐。两者虽然也是为了麻痹他人,但那么多年下来,这风流性子自然无法改掉。平日在处置公务之余,除了写字作画之外,他便时而看看相扑玩玩蹴鞠,时而招教坊女伎前来演乐。尽管前一段日子因为政务繁忙而停了一段,但如今一旦稍稍消停下来。他自然硬是拉了高俅来松乏一下。

这一日下午,高俅陪着赵佶看御前内等子相扑地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回京之后举荐的力士石三。尽管只是内等子中的下等,但是,比起其人素日境遇,这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一拨人表演完毕,几个得胜者自然是各自有赏,其中便有石三。轮到他上前磕头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了赵佶,然后却突然朝旁边的高俅又磕了一个头。

“这是怎么回事?”赵佶满面诧异地问道,“难道你认识高卿家不成?”

不等石三回答,高俅便笑着接口道:“圣上有所不知,此人名唤石三,乃是臣荐他入的内等子。刚才他已经是御前失仪了,还请圣上念在他出身平民,还没有通习宫中礼数,饶恕他这一回。”

“哦?”赵佶听说是高俅亲荐的,不由来了兴致,点头示意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石三本不知道自己这举动有什么不对,听高俅解说之后方才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待到头顶传来天子官家的声音,他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须知平日内等子御前献技时,一般都只限于上等和中等,只有当节庆的日子,他们这些位列下等的才有表演地机会。此番他能够出场,已经是占了天宁节将到地光,更不用说这次侥幸获胜了。

他强自按捺住心头激动和恐慌,渐渐抬起头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直视天子的眼神,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已经微微发抖。

“果真憨厚人!”赵佶只是略瞥了一眼他地相貌便笑了起来,“既然是伯章你荐的人,为何不为其谋一个上等,反倒让他一直在下等厮混?朕记得今日倒是第一次看到他!”

“圣上这内等子侍卫本就是诸军人人争先的差事,臣硬是塞进了一个人去,已经是对那些候选者有所不公,若是再将其补进上等,这徇私也就太过了!”高俅见赵佶心情极好,少不得要为此解释一番,“内等子乃是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所管,在殿步诸军选膂力者充应名额,民间所谓虎贲郎将。这层层挑选之后,不过是上、中等各五对,下等八对,总共三十六人,平日经常在御前承差的不过是十五人而已。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前程,臣自然不好太坏了规矩,不过……”

他凑近赵佶耳边,低声把当日的经过一一讲述了一遍,末了又笑道:“臣先前只是一时兴起,觉得此人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女真蛮子放对,心中那口憨气倒是值得嘉许,所以便许了他一个前程。谁知最后又牵扯出另一桩大事,这倒是难得的巧合了。”

“哈哈哈哈!”赵佶禁不住大笑了起来,心中却觉得这一连串的遇合实在是有趣得紧,看向这石三的目光顿时更温和了一些。”伯章所荐之人,果然都有些门道。也罢,你且起身,让朕好好看看你!”

石三心知得了大造化,哪敢怠慢,连忙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眼睛仍望着地下的青砖,身前交叉地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显然是紧张至极。

“不错,不错!”连着两个不错显然是道出了赵佶此下的心意,“在宫里承差,比在外面如何?朕可以抬举你入上等,你觉得如何?”

听到这句问话,其他内等子不由都露出了一丝异色,心中的嫉妒自然不用提了。而石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启禀圣上,小人当初一直在瓦子中承应,时不时也曾经到贵人府邸表演,但却始终觉得抬不起头来。先前得高相公抬举,小人已经是三生有幸,不敢再有他想!小人这点微末本事,在内等子中不算什么,圣上是明君,定然是赏罚公正的!”

高俅暗自点头,心道此人聪明,果然,不单单是赵佶大悦,就连那些站在阶下的内等子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毕竟,上中下三等都是有定额的,一旦石三抬入上等,必定有人会遭到黜落,这样一来,其他人他就得罪光了。

“你这憨人果然对朕的脾胃!”赵佶重重点了点头,“那你便还在下等吧,不过,以后内等子表演时,不拘名额,你都可一起过来,朕也想看看,你的本事究竟有什么长进!”

“多谢陛下!”这一次石三不再推辞,连忙叩头答应,“小人必定尽心竭力!”

“看一场相扑竟看出一番道理,今日之行地确有趣!”回福宁殿的路上,赵佶突然感慨道,“别人都是消尖了头壳往上钻,他倒居然把朕的恩赏往外推。不过,这性子淳朴却是极好的,朕已经好多年没遇上这种憨厚汉子了!”

“圣上喜欢,臣也就心安了。”自己推荐的人机灵懂事,高俅面上自然也有光彩,此时不禁笑道,“臣也就是看中了他的憨厚,否则送入禁军补一个名额也就罢了,何必为此去托了王恩?”

“原来伯章你走的是王恩的路子!”赵佶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这笑容却又渐渐敛去,“说起王恩,朕听说他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心里不免有些不安。当年姚麟也是积劳成疾这才去的,王恩也是尽心尽力的人,此番天宁节,他身上担子不轻。伯章你若是得空了,不妨代朕交待他两句。事情要办,但不能伤了身子,否则让朕到哪里再去寻一个得力的殿帅?”

“臣理会得!”高俅连忙一躬身,心中却想起了另一个念头。按照时间,历史上王恩之后,殿帅似乎就是高俅,被自己如今这么一搅和,将来殿帅之位又会属于何人?

第十四章 将相相见谈武事

和先前历朝历代不同,大宋向来没有宵禁的规矩,每逢喜庆佳节,往往是到了夜半时分,街头巷尾仍是热热闹闹的,那些酒楼饭庄青楼楚馆便更不用提了。而东京之中,除了开封府维持治安之外,殿帅府的权力犹大,如今到了天宁节前夕,一干人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直到月亮上了树梢,王恩方才把应该处理的事全部料理完毕,命人用井水沁的毛巾严严实实捂了一把脸,这才感觉整个人清醒了不少。他乃是旧时禁中卫士,无论神宗还是哲宗,当日都对他褒奖有加,而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更是将这天底下军人最高的职位赐给了他,他自然是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只是存心虽好,他却毕竟年过五十,这长时间的操劳下来,人便有些吃不消了。

“王帅!”一个亲随见王恩脸色疲惫,连忙上前问道,“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先回府吧!今儿个的事情都料理完了,纵使有什么疏漏,明日再补上也行!”

“唔。”王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后却终究不太放心,“你去叫上十几个人,随我一起出去走走,若是无事再回府不迟!”

王恩的脾气人人知道,当下那亲随也不敢再劝,答应一声便去叫人,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个亲兵集结了起来。

“今日只是随便看看,把甲胄都脱了!”王恩见人人都是全副武装,心中不由好笑,“只是出去随便看看,又不是巡街,让百姓看到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些军士都是王恩从殿前诸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自不敢违命,连忙依言去换衣服。见他们装束停当,王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把腰刀佩在腰间便大步朝外边走去。

一干人上了马沿路缓行。街头万家灯火,人头攒动,不时还传来笙歌管乐之声,端的是富贵繁华景象。见此情景,王恩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盛世景象人人欢喜,即使他这个曾经在荒原黄沙之中奋力作战的人也不例外。朝廷大军在外拼死杀敌,不就是为了保护一方水土无忧么?

他们这一帮人又是高头大马又是随从成群。街头百姓自然不敢冲撞,纷纷避在了一旁。尽管所有人都是身穿便服,但王恩毕竟时常率殿前司诸军执行公务,再加上这一把年纪,认识他的人着实不少。因此,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有一个百姓突然嚷嚷了一声。

“是王殿帅!”

这一声叫得不打紧,整条街全都轰动了,一时间人人都来观瞻王恩风采。京城的小道消息一向都是极为灵通,王恩一出任殿帅。他当初的底细就全都被人深挖了出来。所以竟是人人知道他当日乃是禁中寻常卫士出身。一介小民最后竟做到殿帅府殿帅,这天大的际遇谁人不殷羡?再加上王恩上任之后和姚麟一样,极为重视军纪。驭下又是严整,所以不管是谁提到这位王殿帅,都是满脸地赞叹敬服。

“王帅,看来大伙都对你敬服得紧!”

好容易挤开了重围,身后一名亲卫便情不自禁地道:“怪不得即使是殿前诸军最桀骜的,接到王帅的命令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被人如此敬仰,王恩心中自然也是高兴,只不过这巡游却是不可能了。他也不接亲卫的话,略一点头便朝自己府邸的方向行去。

他这府邸虽然也是赵佶钦赐,但毕竟不可能和蔡京高俅并肩。但在武臣中也已经算是头一份,和当初姚府的规制别无二致。整条街都是殿前诸军将校的府邸,没有一个文臣,因此人送别称“将巷”倒也是京中一段佳话。

“王帅!”见王恩下马,一个家人匆匆迎了上来,“高相公已经等候了半个多时辰了!”

“哦?”王恩眼皮一跳,心中顿时有些吃不准了。他当日虽然受蔡京举荐,但是和一干文臣向来不兜搭。府上除了一干将领之外,很少有人拜访。而今日高俅特地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决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他可不信一位日理万机地宰相会有那么好的耐心。

“高相公既然来了,为何不去殿帅府报我?”

那家人见王恩似乎有些怒气,连忙解释道:“高相公说没什么要紧事,让小人等不要去打搅王帅的公务,如今正和两位小公子聊天。”

王恩闻言愈发摸不着头脑,遂不再多问,随手把缰绳丢给了那个家人便大步朝内间走去。他唯一的儿子去世得早,只留下了两个孙子,如今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他虽然是自武阶进身,却知道这条路的难处,再者大宋向来重文轻武,所以他一向督导两个孙子用功读书,岂料长孙还算听话,那个小的却是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他几番禁止不住,最后也值得随他去了。

一进大院,他便听到一阵兵刃的呼啸声,定睛一看,竟是小孙子在那边厢舞剑。那一团剑光端的是银光闪闪矫若蛟龙,煞是好看,不过在他这经过沙场的人看去,却有另一番感受。

“一味的花巧,这孩子还是走了邪道!”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见高俅正抱手站在台阶上观看,便不动声色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高相公!”

高俅闻言转头,见是王恩到了,不由笑道:“王帅,人说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这孙儿着实不错。虽然这舞剑仍显得花巧了一些,但身在富贵之家还能奋发上进者,着实不易!”

王恩本以为高俅会夸赞孙儿武艺,听高俅这赞语另辟蹊径,不由微微一愣,随后大起知己之感。”高相公说得不错,他这武艺倒也平常,不过是好看罢了,但这心志却着实强硬得很。我那儿子去得早,所以我一心一意想让他们两个转试文阶,谁知大地愿意,这小地却无论如何不答应,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身花拳绣腿。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奈他却一直不肯改变主意,就连殿前诸军的几个将校,也被他缠得无法,又是教武艺又是教军略,我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高俅含笑点头,顺势把目光往下望去。此时,底下那少年已经收势而立,连气也没有喘一口。待他看到祖父已经到了,不免有些惊讶,连忙放下剑便上前磕头。

“爷爷!”

“贵客面前,你炫耀什么?难道会这几手花拳绣腿,将来便能上阵杀敌不成?”王恩板着脸训斥道,“战场上不是儿戏,打杀起来只有生死不分胜败,那一招一式全都是得在战火中历练出来的。休看你如今这剑舞得好看,若是真地上了战场,未必能赢得过一个小兵!”

被祖父当着别人的面如此训斥,那少年的脸上自然挂不下来,只是又不敢顶嘴,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只是这表情就很是沮丧了。

“王帅虽然说得严厉了一些,但有些话还是对的!”高俅亲自上前扶起了那少年,入手觉得那肌肉极为壮实,心中不由暗赞了一声。”我虽然未曾上过战场,却也识得几个勇猛的战将,深知这战场之中无侥」幸。你的底子是极好的,但是,若是真的有心从军,却得抛弃这一些花巧繁复的招式。战场中不是杀敌便是伤己,所以招式大多是有来无回,用不上这些。殿前诸军有的是好教头,你为何不让他们来教你武艺?”

听高俅这一番话说得诚恳,那少年自然是心悦诚服,此时不由自主地道:“高相公,并非我不愿意拜名师,而是爷爷至今不甚同意我投身武阶,所以……”他说着便瞟了王恩一眼,希冀之情溢于言表。

“唉!”王恩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见高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便拱拱手道,“高相公,有些话当着小孩子说不便,不若进去再谈如何?”

“也好!”高俅向底下地少年投去鼓励的一睹,见其满脸兴奋,不由又微笑了起来。治国需要文臣固然不假,但是,若没有那些武将在边疆拱卫,何来这数万里河山安然无恙繁华昌盛?

进了厅堂,王恩先请高俅坐了,自己方才在另一头落座:“高相公,今日事务着实忙了些,所以劳你久候,实在是失礼!”

“这些日子为了天宁节的事,王帅已经分外操心,回来得晚也是自然的事。我只是随便来坐坐,并无要事,王帅无需挂心。闲来无事,我便和你这两个孙儿聊了一会,他们都是真性情,足可见王帅调教得好!”

“这大的倒还少让我操心,可是这小的……”王恩说着便露出了一丝无奈,沉吟片刻索性直言道,“高相公,不瞒你说,我倒不是因为战场艰险或是升转太慢而阻挠这孩子从军。而是……眼看朝廷如今的措置,暂时这仗是要打一阵子,但是,等到这孩子长大,却不见得还有仗可打。西夏是禁不起几仗了,辽国和女真一旦拼一个两败俱伤,到头来收拾残局说不定就是那么些功夫。我只是担心……担心将来无仗可打,武将无处可去。”

见王恩满脸尴尬,高俅不由哑然失笑。谁能想到,堂堂殿帅阻挠别子从军,竟是因为这个缘故——王恩未免想得太远了!

第十五章 生来便是天骄子

“王帅,你在西北作战一共有多少年?”

听到高俅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王恩不由一愣,半晌方才答道:“大约也有将近二十年吧。”

“那就是了,区区一个西夏,陕西诸军用了这么多年都尚未完全平定,更何况如今还有辽国女真?”高俅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这世上总不可能这么太平的,若是我大宋的疆域大了,疆域之外还有国家,又怎能说就能够万世太平?开疆拓土需要武将,哪怕是镇守也同样需要武将,只要大宋仍旧为国,这武将总是不可或缺的。王帅以为武将无处可去,这倒是过虑了。”

王恩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担忧,另一个担忧则是大宋向有武将不预民政的惯例,这承平时期的武将,着实是憋屈得很。

别看西军之中名将济济,再看看河北京畿一带的禁军将领,能挑出几个弓马娴熟的?好的将领全都派到陕西六路第一线了,剩下来的那些个连二三流将领都算不上!这武将不能上战场,还能算得什么武将?

“算了,高相公说得对,这孩子既然有如此志向,我少不得让禁军教头好好调教一下他,一味地堵并不是一回事!”说到这里,他方才想起高俅今晚来访必有要事,连忙问道,“高相公今晚特意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么?”

“哪有什么吩咐?”高俅笑着摇摇头,拣着白天和赵佶在一起的话略说了两句,最后才感慨道,“王帅,殿前诸军乃是京畿根本,圣上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而前有姚帅,后有你坐镇,圣上无疑是极其放心的,所以绝不希望你因为太忙而累垮了!你如今不过五十出头。若是好生保养身体,少不得还能再当十年殿帅不是?”

王恩听得心头感动,身为臣子而得到君王如此关心,换作任何一人都是铭感五内。当下他霍地站了起来,竟是朝宫阙之处深深下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激动万分。

“我王恩昔日不过是一个禁中卫士,演武的时候为神宗皇帝赏识,得以横刀立马建立功勋。之后又得哲宗皇帝屡次简拔,再有圣上一举拔擢殿帅,这天大的恩德我这一生一世也难以报答!这一身只为报国之用,又有何惜?”

高俅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内心中不由激荡着一股异样的情绪。他和哲宗赵煦没有多大关系,和赵佶当年亦师亦友,如今虽然是臣子,但要说这样毫无保留的忠心却是决计没有地。所以,当看到王恩如此表白心迹时,他的心自然是狠狠悸动了一下。

“王帅!”他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将王恩按在椅子上。这才说道。

“你一片赤诚忠心,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圣上虑的却是。倘若你一朝病倒难支,这殿帅府又该由何人执掌?你保全了身子,这于国于朝廷都是有利的,你切勿会错了圣上的好意。”

王恩这才从激动中恢复了过来,当下重重点头道:“高相公还请转告圣上,哪怕是为了圣上为了朝廷,我也一定会保全好这把老骨头,绝不至于轻易倒下!”

听王恩说得不祥,高俅顿时咯噔一下。然而,眼前这位足足长了他二十多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自然不好再劝。看来,哪怕是为了未雨绸缪,也得想想今后应该到哪里去寻一个可以承继的人选。史书上记载,就是在高俅任殿帅期间,大宋殿前司诸军纲纪败坏,如今万万不可再来这么一遭。

离了王恩的府邸,他便匆匆回家,哪料才踏进中庭。就见宗汉捧了一大堆东西走了过来。

“元朔,你这是……”

宗汉的眼睛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整个人也是无精打采瘦了一圈。

他没好气地把一大堆卷轴文书往高俅手里一塞,这才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这是我们费了一个多月功夫方才筛选出来地,上头的士子都是有才学的,剩下的便请相公你自己决断。我们要是再筛选下去,恐怕就要屈才了!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他一边说一边大大打了个呵欠,竟是自顾自地朝自己那个小院走去。

这都是怎么回事!高俅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上这一堆东西,心中乱七八糟什么情绪都有。让自己这个半吊子去看这些骈文?那还不如杀了他干脆!别看他在朝堂上能够侃侃而谈,看折子也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他可没有看过这种真正为了出彩而写就的策论文章。要是这些人还给他纵古论今,他哪有这个耐心!

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只得抱着一堆东西来到了堂屋,随手把他们都放在了桌子上。如今简直是一摊子的事——英娘的产期早就到了,偏偏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赵鼎和高蘅的婚事正在操办,准备借几分天宁节的喜气;还有就是年底高太公的六十大寿,一直以来,他给这位便宜老爹做寿都没有大肆铺张,此番六十大寿却不能这么草草了之了。

“真是……”

他嘟囔了一句,突然闻到了身后飘来了一股香气,顿时神情一振,连忙转过了头。

“又有什么好吃地?”

这些天吃惯了伊容和白玲捣鼓出来地饭菜,如今别说政事堂的伙房,就连家里的厨子都快下岗了。也不知两女哪来地手段,但凡是他说要吃什么,她们总能弄出花样来,连平平常常的牛肉也做得和别人不同。

“是鸡汤,里头可是有不少你爱吃的东西!”伊容把条盘搁在桌子上,见旁边一大堆卷轴,不由随手拿起一个,看了一会便头疼地放下了。

高俅却不管伊容的动作,赶紧揭开了盖子,一时间,一股很是奇特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房间。饶是他平日喝过不知多少鸡汤,此时也有些馋涎欲滴,拿了调羹便往嘴里送。

一口汤下肚,那润滑爽口甘甜顿时激起了无穷回味,他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鸡汤,吞了好几口方才赞叹道:“这滋味……果然是非同凡响!”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做的!”伊容得意地一笑,随即才想到了另一件事,赶紧提醒道,“今儿个鹏举有些发烧,阿玲一直在照顾他,这是我自己照着秘方做的。厨下还有一大锅呢,到时候我也乘一些给英娘姐姐去尝尝,你待会也去看看她们!”

“知道了,我的娘子!”高俅头也不抬地念了一句,一门心思埋头喝汤。等到感觉肚子撑饱了抬起头时,伊容却已经不见了。

“这丫头!”

他嘀咕了一句,随后换来一个仆人收拾了干净,又命人将所有卷轴文书都收进书房,便出门朝女眷那边走去。头一处自然是去看英娘,聊了小半个时辰,他又转去看白玲和高鹏举,听说儿子已经退了烧方才放了心。正欲回去休息时,一个使女突然冲了进来。

“相爷,不好了!夫人那里阵痛得厉害,似乎要生了!”

“你说什么?”高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那使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了一遍,他方才如梦初醒,拔腿便往外冲去。刚刚自己从英娘那里出来的时候还不见有什么动静,怎么突然说就要生了?

一时间,整个高府上下忙成一团,尽管早有稳婆住在府上,尽管先前三个女人都曾经生产过,但是,谁也不敢怠慢了半分。饶是如此,高俅依旧不放心,硬是命人出门把名医刘克勘拉了过来,唯恐生产时出了什么问题。

这一夜当然是人人无眠,英娘地阵痛持续到早上,内间方才来报,说是似乎真的要生了。听到这个消息,提心吊胆一整个晚上的高俅稍稍松了一口气,立即打发人去朝中请假。不管别人家女人生产如何,要让他在这种情况未明的时候去上朝理事,不出纰漏才怪,还不如在家里守着!

说是要生,但真正听到那一声响亮的孩子啼哭声,却已经是日上中天的时分。所以,当稳婆把孩子抱出来的一刹那,他张口便问道:“英娘怎么样?”和当初伊容生产时的问题几乎如出一辙。

“相爷放心,母子平安!”那稳婆笑吟吟地行了一个礼,“恭喜相爷喜得贵子!”

“同喜,同喜!”高俅连连点头,随手便接过了儿子,入手却觉得一沉。古时孕期不敢给女子多吃,就是怕孩子分量太重不好分娩。所以,他先前三个孩子出生时,都不过寻常分重,看这大胖小子的分量,换算成现代重量怕不是有六七个怪不得妻子分娩时如此困难。看着襁褓中冲自己甜甜一笑地儿子,他的心中却仍有几许遗憾——已经有两个儿子的他,说实话更盼望妻子能再生一个女儿,当然,这个儿子已经遂了英娘的心愿。

等到高太公也看过之后,高俅少不得又把孩子抱到产房中,然后嘱托一干仆妇好好照看,这才把孩子交给了早就请来的乳娘。他倒是很希望母乳喂养,只是英娘前次就奶水不足,不得不先请一个预备着。

当着众人的面,他把儿子高高举向了空中,哈哈大笑道:“儿子,生在我们家,是你最大的幸运!”

第十六章 君臣闲来谈家事

尽管早起了无数名字预备着,但是,儿子真正降生的时候,高俅才觉得那些名字都不恰当,自然免不了在书房苦思冥想。偏偏在这个当口,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嚷嚷声。

“相爷,相爷!”

见高升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高俅心中大为光火,没好气地问道:

“什么事这么慌张,连规矩都忘了么?”

虽然早已经过了中秋,但高升却是满头大汗,见主子火气不轻,他连忙跪下回禀道:“相爷,是王殿帅突然伴着圣上一同驾临,小人刚才一时忘形,所以……”

“圣上来了?”高俅一头丢下沾满墨汁的毛笔,满脸不可思议地问道,“圣上一共带着多少人?”

“一共是十几个,有好几个熟面孔,大约是御前近卫班直!”

高俅顿时好一阵头痛,尽管他也承认身为帝王不应该一直闷在宫中不问民间事,他也反对那种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的古训,但是,赵佶这三番两次出宫的举动却有些太过头了。光是他这一处府邸,他在京城的时候,赵佶哪个月不会来上一两回?真正说起来,苦的却是王恩这个殿帅,武臣第一人当到这个份上,怎么会不累?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便往门外走。这别人看来是天大的隆宠,真正多了便成了巨大的麻烦,如今他只有在心中暗自祈祷,这位天子官家别又起什么兴致了就好!

见高俅过来行礼,赵佶连连摆手示意他起身,这才笑道:“朕上午听他们说你的夫人又为你添了一个儿子,寻思着下午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就来看看。孩子呢,怎么不抱来让朕瞧瞧?对了,可起了名字没有?”

高俅被赵佶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才醒过神来,慌忙打发使女去把孩子抱来。又苦笑道:“臣刚刚就在书房中想名字来着,圣上这一来,哪还有什么思路?”他和赵佶向来便是不忌言笑的,此时便顺势提议道,“圣上既然来了,臣斗胆请圣上给犬子赐名如何?”

“好一个伯章,就你最知道朕的心意!”赵佶闻言哑然失笑,他急急忙忙地出宫来。一是为了散散心,二来则是为了给这位心腹臣子的孩子赐名。只不过,堂堂天子自然不能主动提出这种事情,臣下开口则再好不过了。”你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比起几年前可是要热闹多了!”

听赵佶语带嘲讽,高俅自然免不了尴尬地笑了几声。原因很简单,他自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和英娘夫妻七年,这才生下了第一个女儿,接下来才接二连三地开枝散叶。这短短五年间。竟是一连得了三个儿子,说起来也着实有趣得紧。

胡思乱想了一会,他见赵佶在那边眉头紧皱。心中不由好笑。比起自己这个半吊子来,赵佶堪称书画双绝,诗词上的功夫也不同凡响,想不到在起名字上也要花费这么多功夫。不过,别看这位天子比自己小了十几岁,这子嗣的旺盛却远远超过了他。如今宫中已经有了六七位皇子并八九位公主,相形之下,当日哲宗的膝下荒凉便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佶思索良久,终于有了注意:“古语之中,向来以鹏鲲喻那些有大志向地人。既然是你的儿子,那么将来自然应当继承父志佐理朝政。依朕看,你前头既然有鹏举和鹏越两个儿子,此子便取一个谐音,便叫鹏昆可好?”

“圣上赐名,自然是好的!”高俅眉开眼笑地送了一句奉承,心中着实高兴得很。这名字大气不说,寓意也不错,最最主要的是。天子官家赐名,这传扬开去便是莫大的体面,虽说他如今着实不在乎这些,但是,能够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知难而退总归是好的。

见高俅不假思索便给出了回答,赵佶又转头看着一旁的王恩:“王卿家,你也以为这名字好么?”

王恩没想到赵佶突然问起了自己地意见,不由愣了片刻。”圣上,臣自幼读书不多,只是这名字听上去确实寓意吉祥,兼且又有志向包含其中,自然是好的。圣上和高相公君臣相得,传扬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见王恩答得滴水不漏,高俅也不禁佩服他这种察言观色的功夫,正在此时,仆妇已经把孩子抱了过来。他接过孩子,便使颜色示意众人退下,这才把孩子抱到了赵佶跟前。

“好一个大胖小子!”赵佶兴致大好,竟伸出手来在孩子粉嫩的面颊上捏了一记,见其不哭不闹,反而转动着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孩子不避生,长大了必定有出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手,竟是作势欲抱。

这下高俅真的慌了,便是宫中的皇子皇女,这位天子都大约没抱过几位,如今竟然要抱他的儿子,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他冷不丁瞥见赵佶眉宇间那缕轻松自得之意,这才略有醒悟,稍一犹豫便把孩子递了过去。

“好沉!”赵佶哪里会抱孩子,一入手觉得沉甸甸的,更是心中一慌,“伯章,你这儿子真是了不得!”他手忙脚乱地颠了两下,见孩子哇哇大哭,连忙又递还了回去。

见到这一情景,王恩方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论理天子出行,自有带御器械随行,他这个殿帅不必随时随地跟着,只需别人向他报备之后,他命殿前司诸军随行扈从或是净街即可。

无奈赵佶地性子和以前地诸位君王都不一样,再加上如今又是天宁节前夕,他深感责任重大,只能亲自陪了过来,谁知竟会看到这样夸张的一幕。

怪不得当年姚麟会以满门托付!

他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心中不禁思量了开来。他如今已经是武臣极致,但是,除了两个孙子之外,其余并无什么亲属在朝为官。自己在一日,这些小辈还能够沾光,可是,一旦自己不在了呢?若是不尽早寻好后路,他日怕是孩子便要吃苦了。

“王卿家,王卿家!”

听到耳边这声音,王恩方才醒觉过来,循声望去,却是赵佶正在朝自己摇手。偏偏他刚才走神,什么都没听到,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王帅,适才我和圣上提起,说是你那两个孙子一文一武,颇有些文武二弼的风采。圣上有了兴致,说是他日寻个机会见见他们。”高俅发现王恩似乎没听到刚刚地话,连忙提醒道,“圣上最喜少年英才,偏偏如今官宦子弟中,不学无术的居多,王帅能够教导出这么两个剁子,实在也是难得。”

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

王恩心中猛地一跳,连忙躬身拜谢道:“臣那两个孙儿年幼顽劣,怎能入圣上法眼?他们一个喜文,一个爱武,其实说到底都肤浅得很,不敢当什么文武二弼!”

“王卿家如此谦逊作甚?”赵佶兴致极好,见王恩搜肠刮肚还要谦虚下去,便摆手打断道,“这循序渐进之道朕还是懂的,只不过,朕见一面,有个印象,又不见得立刻授官,旁人也没有什么闲话好说!先前姚麟子别满堂,朕也只是赠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其他子别并未加官授实职,便是因为分寸的缘故。若是又如姚平仲一样的年轻俊杰,岂不是朕之幸事,国之幸事?”

听赵佶这么说,王恩自然不好再推辞,连忙再次拜谢,定下了三日后让两个孙子拜谒之事。饶是如此,他的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尽管已经是官居高品,但是,武臣一句话却和文臣一句话有着天壤之别,高俅这现成的人情,他却不得不报。

闲聊了一会,赵佶突然又提起要见见高嘉,这个要求不由让高俅万分警惕。只不过,他自己知道这个宝贝女儿的脾气,别人却不见得知晓,因此也打定主意借此传扬一下女儿的鬼灵精脾气,免得将来人人打她的主意,当下便笑道:“圣上不知道,臣这个闺女一向是最淘气地。因为薄有文名,所以时常有故交好友点了名要见她,她却老是凡事使性子。圣上若是要见她,还得臣亲自去接,否则不告诫几句,恐怕要贻笑大方。”

“哦?”赵佶之前也听说过高俅极为纵容这个女儿,此时更是兴致勃勃,“朕最不喜欢规行矩步,你便把嘉儿带来让朕看看,可千万别告诫什么……唔,就说朕是你的朋友就是!”

天子官家如此凑趣,高俅还能说什么,告罪一声便立刻转往后院。

一进高嘉那座小院,他便看到高嘉和琅儿正坐在园子的石凳上摇头晃脑地背书,清亮的声音传入耳畔,很有一种清心怡神的味道,不由略站了一会,然后才轻咳了一声。

“爹爹!”转头见是父亲,高嘉不由大喜,连奔带跑地冲了过来,“带我去看弟弟好不好?姨娘她们都说,弟弟还太小,只给我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让我看了!”

“你只要听爹的话,待会我就带你去看!”高俅蹲下身子,专注地盯着女儿看了一阵,最后才郑重其事地道,“你生来就聪明,待会爹带你去见一个人,小心随机应变!”

高嘉眨巴了一会眼睛,最后嘿嘿笑道:“嗯,爹爹就带我去吧!”

第十七章 童言无忌惊全场

高俅去接女儿,赵佶便和王恩聊起了家常。虽然这君臣两人往日有的是在一起的机会,无奈王恩乃是谨慎小心的性子,除了公务上的奏对,很少谈及家事,怎奈今日被高俅挑起了话头,赵佶又事无巨细无所不问。

因此,一刻钟下来,王恩已经是满背心细密的汗珠,心中暗自纳闷高俅和这位天子单独相处时的从容,这是他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正当他觉得难以应付的时候,突然一眼瞥见高俅牵着一个小女孩缓缓行来,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连忙出声提醒道:“圣上,高相公他们来了!”

赵佶抬眼望去,见高俅的右手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衣,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煞是可爱,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头也不回地提醒道:“待会把你那称呼改改,别一口一个圣上吓坏了孩子!”

王恩隐约觉得赵佶对于高嘉的兴趣太浓了些,心中不觉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过君臣有别,他也不敢过于多问,连忙答应了一声。此时,高俅父女已经是走进了屋子。

“嘉儿,这位是你赵叔叔!”高俅指着赵佶,笑着说道,“你生下来的时候,赵叔叔还抱过你,你可记得?”

听到这句话,赵佶固然是露出了欣然的笑容,王恩却是大大吓了一跳。换作别人,他肯定一口便斥责了过去,君臣到了这个份上,那也实在太令人砸舌了。岂料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他本以为高俅单独去接女儿,铁定是在后面关照过了,岂料高嘉竟是歪着头斜看了赵佶一阵,然后便走了上来。

“拜见赵叔叔!”高嘉笑嘻嘻地行了一个礼,“不过赵叔叔面生得很,我倒从来没有见过呢!”

尽管赵佶也常常到高府来,但毕竟是堂堂天子。没事自然不会去见那些内眷,因此高嘉打从记事起确实没有见过这位天子官家。只是,当初高嘉还小的时候,英娘有一回抱着孩子去拜见王皇后,也就是那时见过赵佶一面,至于抱过却是不可能的,纯属高俅调侃。

谁料赵佶偏偏就吃这么一套,这回抱过高鹏昆。他索性蹲下身子,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了高嘉一会,突然笑道:“既然见过那就不再面生了,嘉儿将来若是有空,愿不愿意到赵叔叔家里做客?”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王恩浑身一颤,便是高俅也禁不住脸色一变。

此时此刻,他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高嘉的聪明伶俐千万能够在这个时候发挥效用,否则事情就真的糟糕了。

“赵叔叔家里?”高嘉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赵叔叔家里很大么?”

“那是当然!”赵佶傲然一笑,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自信,“普天之下。再没有人家里会比赵叔叔家中更大了!”

“真的?”高嘉一把拽住赵佶地手,连珠炮似的问道,“有多大,比皇宫大内还大么?”不待赵佶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爹娘都说,天底下皇宫最大,想来赵叔叔家里怎么也不可能比皇宫更大的。只是我和爹娘去过两次皇宫,感觉却气闷得很,一点都不好玩!”

赵佶听得觉着有趣。也不去理会王恩铁青的脸色,继续好奇地问道:“是么?皇宫大内那么大,为什么你会觉得气闷?”

“皇宫虽大,但是里面的人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啊!”高嘉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道,“爹爹说,就是圣上要出宫也为难得很,更不用说别人了!我家里虽小,但没有多大拘束。只要爹娘答应,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别人都管不着!可是圣上出一次宫就有无数人管着,多没有意思!赵叔叔,你也是很大的官么?”

赵佶早已被这童言无忌说得愣住了,不防高嘉最后一句突然问起这个,愣了半晌方才笑道:“没错,要说我的官比你爹还大上那么一点。怎么,嘉儿有事要求我么?”

“嗯!”高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赵叔叔既然是大官,就请和其他大人说说,圣上一个人一直在皇宫里,难道不会憋闷么?天下那么大,圣上还是应该出来走走才好,否则光听别人说,知道什么人情?”

话音刚落,厅堂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而始作俑者高俅和王恩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尴尬地笑容。高俅是后悔刚刚由于担心露出破绽,没对女儿说清楚,以至于如今骑虎难下;而王恩则是惊异于高嘉的大胆,唯恐她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爹,难道你感冒了?”高嘉没好气地瞪了父亲一眼,又转头看着赵佶,“爹爹的意思我知道,不过是说我犯小孩子脾气,反正我看着圣上是太累了!”

赵佶还是第一次从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不觉怔住了。须知他虽然有诸多儿女,但是他们无不是从小就被无数人教导着,一举一动都有规矩,虽然也有亲情,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越雷池一步,就是撒娇也带着几分别样的气息。再加上他这个父亲本身年纪就小,为了保持威严,在和孩子相处的时候总会端出几分父亲的架子,因此更是造成了几许隔阂。他隐隐记得,似乎自己还小的时候,曾经也有过同样的念头。

一时间,他地口气更柔和了几分:“嘉儿,那我问你,你将来想要干什么?”

“我?”高嘉眼睛一眨,不假思索地道,“我将来要游遍中原名止,大川,然后写上百八十篇游记!还有,我要把古往今来那些珍贵地石碑古玩上的铭文都拓下来,然后著书立说……”

女儿还没说完,高俅就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养了一个什么小怪物,难不成要来一个女版徐霞客不成?还有这后一条,分明是盗版自某才女,这高嘉的心气未免太高了吧?要真地这样,她将来还要不要嫁人,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男人敢娶她?

“哈哈哈哈!”赵佶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尽显畅快,“伯章,伯章你真真养的好女儿!”

高俅一时摸不准赵佶的心意,当下也不敢戳穿这位天子的身份,只能在那儿讪讪笑道:“我一向都是事事顺着她的性子,都被我惯坏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就是说真话才好!”赵佶却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解下了了腰间一块羊脂玉佩,爽快地塞进了高嘉的手中,“初次见面,赵叔叔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就当作见面礼吧!好好收着,指不定将来有用!”

“谢谢赵叔叔!”高嘉乖巧地行礼拜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玉佩塞进了随身的小荷包,最后还不忘奉承了一句,“爹爹成天都说我淘气,给家里添乱,赵叔叔比我爹爹和气多了!”

“哈哈哈哈!”赵佶忍不住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见一旁的高俅已经是眼中喷火,更是觉得心绪极佳,“嘉儿,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赵叔叔,我替你做主!”

高俅哪里还敢让女儿多留,见时机差不多,连忙唤来一个仆妇把高嘉带了回去,见高嘉犹自兴奋地朝赵佶招手,他不由感到头痛万分。原本不对女儿挑明赵佶的身份,只是想让她更多地表现一下真性情,谁知竟会来了这么一出。千万别弄巧成拙让赵佶喜欢上了这丫头,到时随便许配一个皇子,那他就真地要欲哭无泪了。

见高嘉离去,赵佶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朕还是第一次知道,伯章你家里竟然有这么一个鬼灵精。不过,她没有出去在外面给你调皮捣蛋,你已经很幸运了。”

听赵佶提起这个,高俅稍稍松了一口气:“圣上不知道,臣一向并不禁止她外出,只要随身跟着足够的人,只要是京城之内,她哪里都去得。嘉儿曾经有好几次换上下人的衣裳,在街上施舍那些乞丐,不过这都是臣和内子事先允准的。虽说男女有别,但是,臣对儿子女儿的疼爱都是一样的,所以也不想把她拘在家里,只是想不到居然养成了她这样的性子。”

“男女都一样……”赵佶禁不住想到了他的那些女儿,还有哲宗留下的两个女儿,脸色不由有些怅惘。须知王淑妃所生地一个女儿他还多有亲近,其他诸女几乎都不曾怎么见过。想到这里,他只得勉强笑道,“天下能如伯章做到这般的,大约也找不到几人。只是,如此一来,天底下能够配得上你这千金的,怕是万里也难挑一个。”

“如今孩子还小,臣倒是不急。似臣这样的家境,也不见得一定要寻门当户对的,未必不能找到良配。”高俅略略顿了一顿,突然苦笑道,“倒是臣在家里也时常忙得头昏眼花,却不见这孩子慰问一句,偏偏还知道圣上劳苦,果真是把忠字放在了孝字上头!”

想起高嘉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赵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少不得和高俅又开了一句玩笑。只是他心中那隐隐的意向,却是因此而渐渐消去——确实,以他和高俅之间的关系,让他的女儿嫁皇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那个女孩着实可爱,倒是可以让她多多进宫给自己解解闷。

第十八章 天宁节举国同乐

由于是二十五岁正寿,因此天宁节上自然是极为热闹,百官上首,诸国使者同贺,再加上教坊女伎的演乐歌舞以及左右军内等子的相扑大赛,及至再上演了一场蹴鞠,端的是君臣万民同乐。

如同上元节一般,整个东京城中都悬挂了无数彩灯,百官簪花而归,灯火通明之处,不少人竟是彻夜狂欢。就是原本心有他事的各国使臣,在宣德楼上看到这盛世太平景象时,也禁不住啧啧称赞,而原本就殷羡中原汉化的高丽使臣更是赞不绝口。

陪同赵佶在宣德楼上观灯,高俅也禁不住感到一阵恍惚。北宋到了赵佶这一代君王,经过种种内政和军事措置,可以说正处于极盛时期,府库虽然还谈不上极度充盈,但至少较之以前的窘迫来说已经是大为改观,至于东京城更可以说是天下最繁华之地,那富贵风流之处自然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及的。

见辽国和西夏使臣借故告退,他不由晒然一笑。辽国遭逢大变,正式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京城。尽管说得含糊不清,但是,天底下原本就纸包不住火,更不用说此事大宋早就知道了,至于高端礼等一干使节是否尴尬,那关他何事?只不过,到了这步田地,西夏李乾顺若是还没有什么表示,便未免太不领颜色了!

“这景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上京虽然号称北国第一都,但与东京相比还是远远不能及!外臣第一次来大宋就看到如此景象,此行不虚!”

赵佶听到这声感慨,立刻转过头来,见是高丽使臣王继,不由微微一笑:“贵使这么说,大约是曾经出使过辽国?”

王继乃是高丽王的堂弟,此番奉旨出使大宋,原本就带有其他目的。此时连忙弯腰答道:“陛下,外臣曾经三次出使辽国,在上京逗留过多日,始终觉得那城池缺乏大气,如今一览东京城,却是觉得那天朝上国风范尽显无遗!”

“哈哈哈哈!”尽管知道对方是言带奉承,但赵佶心中仍旧万分得意,毕竟。这种话是一个君王最爱听的。高丽自很久以前就受辽国册封,先前和大宋往来也是偷偷摸摸唯恐被人得知,现如今高丽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使大宋,除了因为大宋国力日盛的缘故,也因为辽国对于高丽再也鞭长莫及的缘故——如今女真作乱,辽国哪有闲心去管高丽的事?

不过,对于大宋而言,高丽却仍然是一个值得拉拢的对象。不单单是高丽的位置,而且是为了多一个盟友。女真是靠不住地,因为它就像一头小狼。一旦养大了便极有可能噬主:而辽国和西夏更是世敌。需要严加防备;南边的大理虽然恭顺,但是,由于地域关系。可以作为对吐蕃的桥头堡,却不能用作他用;这样算下来,海外的高丽便能够有莫大用场了,那些正在建造的巨舰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贵使三次出使辽国,如今第一次来到大宋就说出这样的赞语,恐怕是有些偏心了!”赵佶见王继脸色一动,似乎想要解释,便摆摆手道,“如今辽主因为坠马而卧床不起,辽东的战事却愈演愈烈。这战火不知何时才能够消停了。”

“陛下所言极是。”王继总算等到赵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心头自然大是振奋,“女真不过是白山黑水的蛮子,区区数万人却有不臣之心,外臣原本以为辽国军马必定能够一举克复,谁知这仗竟打到了这个份上!”他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了摇头,“女真先前也曾经兵犯我国边境,却为我国将士打退,可想而知。这打仗还是要靠士气地。”高俅冷眼旁观王继的做戏,心中却冷笑连连。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也值得拿出来显摆?当年女真人被辽国逼得生存艰难,又没有什么兵器战马,高丽那么多人,打退女真的进攻还值得夸耀?女真头一次起兵乃是应辽国之命对抗萧海里的叛乱,那时不过只有区区八百余人,可想而知再以前能有多少兵马。看来,这高丽人的不虚不实之风,乃是自古有之。王继却不知道旁人看得通透,自顾自地说:“敝国自从接受辽国册封以来,一直是恭谨有加,彼时和大宋联络不便,并不知道南朝还有如此大国。而自从两国互通使臣以来,敝国方才知道南朝的繁荣昌盛还在北朝之上。而北朝如今奸佞横行,这形势便不好说了。”

高丽一直都有向宋之心,这一点大宋君臣全都知道,自从早年安煮出使高丽以来,高丽使节便频频带着厚礼前来大宋,贸易商船更是连年不断,虽然也有逐利的缘故,但是,政治上的原因也不可小觑。此时,见王继渐渐说到了点子上,高俅瞥了一眼赵佶的神色,便上前一步搭上了话。

“辽主卧病不起,原先权柄尽付外戚之手,如今虽然勉强纠正了过来,但仍是要倚靠皇后临朝主政。若是前方战事顺遂倒还好,可若是战事一旦有变,恐怕朝局又会有变。”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女真如今一意西进,其志恐不在小,贵国和女真毗邻,也该多多防备才是。须知今非昔比,正是犹如此证。”

“高相公好意,外臣记下了!”王继毕恭毕敬地一弯腰,然后便琢磨开了其中地道理。能够屡次出使外国,不单单是因为他的身份贵重,也因为他的口才眼光。此番见辽使在宋帝面前似乎不能扬眉,再结合种种迹象,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一直维持不变地中原格局似乎会有变化。而如何抓住这个契机才能为高丽带来最大的利益,那就得看自己的眼光是否独到了。

等到蔡京上了宣德楼,王继告辞离去,赵佶看看身边都是自己人,不由笑道:“想当初辽使每每来朝时,总会在各方面挑剔万分,此番冷落了高端礼这么久,他却还得违心和此次的贺使来贺天宁节,足可见此消彼长,朕很是快意!”

天子得意,蔡京自然不会不在这个时候凑趣:“如今各国皆乱,唯我大宋安若泰山,确实值得圣上高兴。只需再等等,圣上便可顺遂心愿了。”

“希望如此。”赵佶颔首点头,抬眼见远处灯火通明,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二十五岁,他的日子还长得很,不愁看不见北定燕云西出沙州!

高俅见一个小黄门蹑手蹑脚地想要上前为赵佶系上披风,连忙朝他摆了摆手。此时宣德楼下仍然聚集了众多百姓在观赏节戏,更有无数人在看着城楼上的官家,这一袭披风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披上,须知众口铄金,谁知明日会传成什么?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内侍高声报说:“启奏圣上,皇后驾到!”

天宁节原本就是万民同庆的节日,但由于王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因此屡次天宁节都未曾怎么露面,反倒是郑贵妃王淑妃频频在人前出现,占据了大多数目光。此时闻听皇后驾到,不单单是站在不远处的郑王二妃露出了惊愕地神情,就连赵佶也颇感意外。

大宋虽然有外戚不能掌权的规矩,但是皇后向来最尊,见王皇后缓缓行来,宣德楼上诸臣慌忙下拜不迭,口称皇后千岁,而王皇后一一含笑应对,到了赵佶跟前方才盈盈下拜。

“你的身体不好,这夜晚风大,若是不能支撑便不该出来!”赵佶亲自扶起了王皇后,见她脸色看上去还好,心中不由一松,连忙朝旁边的内侍喝道,“快去取一件披风来!”

刚才那个捧着披风的小黄门慌忙上前,呐呐言道:“圣上……这是您的披风……”

赵佶却不管这么多,拿过披风就为王皇后系在了身上。月光之下,这一袭龙纹披风自然是格外耀眼,底下的百姓早已听说是皇后亲自莅临,又是好一阵喧哗。

尽管这两年已经领受过了赵佶的颇多温情,但在人前这还是第一次,王皇后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许红晕,原本尚有些苍白地脸色顿时显得娇艳几分。”臣妾一直都没有机会亲自为圣上的天宁节添彩,此次身子稍好一些,怎能再缺席?”

“好,好!”赵佶连连点头,下意识地抓住了王皇后的手,帝后两人便站在了宣德楼的最高处。此时此刻,底下山呼万岁声不绝于耳,竟是震耳欲聋。

见帝后两人看上去琴瑟和谐,高俅心中却有些黯然。翰林医官院院使罗蒙是他举荐的,因此,即便他不去刻意打探消息,对于宫中众人的身体状况却依旧是廖若指掌。据罗蒙说,王皇后的身体已经日渐孱弱,怕是熬不过明年。如今看来,这位皇后怕也是在把握最后一点时间了。

“元长,伯章!”

听到这声呼唤,蔡京和高俅连忙上前,却只见赵佶转过头来,神采飞扬地道:“将来若有天下大定的那一日,朕便要在这宣德楼大阅诸军,一观献俘阙下的盛况!”

第十九章 婚庆日贵客盈门

接着天宁节的喜庆,赵鼎的婚事终于到了最后阶段。府邸、陪嫁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一连串事务,足以让高俅觉得脑袋发昏,虽说是嫁女儿,但是对于生父已经去世的高蘅这个侄女,实在和女儿没有什么分别。即使是当日高傑和蔡蕊成亲的那一回,他也没有感到这么疲累过。

当他半是抱怨地对英娘提起此事时,英娘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如今原本就是娶媳容易嫁女难,当日是蔡相公嫁女,自然是他们最忙,如今是你把侄女许配出去,忙得团团转当然是应该的。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次总共花了多少钱?”

如今家里的银钱往来都是三个女人在管,高俅是只管花钱不管理财,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名堂,因此下意识地问道:“花了多少?”

“嫁妆十万贯,婚事的开销、宴请再加上其他,还有那座宅院,所有通共算下来,大约在三十万贯左右。当然,这是我们家家底厚,但就算是寻常官员家,不管怎么节省,一场婚事花费个万贯也是如同水漂似的,连一个泡都浮不上来。”

高俅闻言顿时生出了一种极度无力的感觉,看来,还好自己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老这么折腾,恐怕再多的钱也是白搭。怪不得如今官宦人家有生女不如养男的说法,这样嫁女的豪奢,有几个人经受得起?

“三日后便是正式的婚礼了,好在我明天就能出去,还能帮上一点忙。”由于自己先前怀孕,之后又是坐月子,此番竟是未曾尽一点心,英娘自然有些心中愧疚,“蘅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也就和自己的女儿一样。此次是她出嫁的大事,我怎么也得出面才是!”

高俅闻言却不禁眉头一皱。后世坐月子都是养得白白胖胖,可英娘这一个月进补下来,整个人却瘦了一圈,这让他不得不心生忧虑。可是,伺候英娘的都是最有经验的仆妇,应当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才对。

“你就别操心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让妻子多多休息,“外头的事情有的是人操办,你如今最重要地是养好身子。别到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放心,我看蘅儿也是一样的,断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出了正房,高俅便想起那日见赵鼎母亲的情景。这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但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坚毅,人也比那些寻常养尊处优的官宦贵妇老一些,足可见当年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在言谈间,高俅还是感到这位高蘅未来的婆婆很好相处。心里也放下了心。高蘅不是高嘉。乖巧不说又很懂人情,断然不会在婆媳关系上栽了跟斗。

“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知怎的,他突然念叨起了这句话。不由哑然失笑。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间,自己已经在这里过了十四年,再过十年,便是自己地儿女也要娶妻嫁人了!

婚礼的那一日,自然是热闹非凡,只不过这一次焦点不在高府,而在刚刚整修得焕然一新的赵府。为了这座在东京城中位置还不错的宅院,一下子就用出去六万五千贯钱,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总共达到了十万贯。因此尽管涌入了不少客人,仍旧并不显得拥挤。

由于是小一辈的婚事,因此来贺的也大多是小一辈,但是,朝廷大臣依旧不少。京城官员的眼睛最尖,谁可能得用,谁可能拔擢,谁可能降职,谁可能见罪。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因此,对于一年连窜数级地赵鼎,所有人都认为,此时此刻套套交情不是什么坏事。

和赵鼎同年得中进士地人来的最多,这些人大多都还在那些不起眼的位置上厮混,得意地终究只是少数,而由于上书密奏言事而得以归京的状元蔡薿,无疑是混得还算体面的一个——尽管他自己仍然对赵鼎的境遇羡慕不已,但是,他已经四十出头了,家中早有妻室,不可能奢望还有哪个高官肯把女儿嫁给他了。他如今授起居舍人,算是已经在御前挂上了号,自然不再和那些进士搅和在一起,只是游走在一群朝官中间,力图混一个脸熟。

看到这热热闹闹的场面,高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日高傑大婚的情景,可惜的是,那时前来道贺的陈王赵仍,这一次却是不可能再来了!

“伯章!”

听到这声,高俅不由有些诧异。来的朝臣虽多,但几乎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而那些重臣则大多是让小辈代为出席。这种时候,有谁够资格直呼他地字?转头看到眼前人,他不由吓了一跳,这不是当朝首相蔡京还会有谁?

“元长公!”

“怎么,伯章难不成以为我会不来?蔡京今日一身便袍,兼且刚刚一路走来悄无声息,因此竟是没有引起多少轰动。”我让攸儿先来了,旁人自然不会想到我要来,不想连你也如此吃惊。”“这不是小一辈的婚事么?我哪里防得到元长公你来?”一瞬间的惊诧过后,高俅便笑道,“我虽然各处都送了请柬,便连阮大猷他们都只是让子侄辈道贺,元长公你这一来自然不同凡响。对了,我听说明年你有位公子也要娶妻?”

“不过是为了给他收收心而已,不值一提!”蔡京无所谓地摆摆手,一脸的不以为意,“除了攸儿还算有一些出息,我那剩下几个都是逆子,不求上进不说,成天在外给我惹事生非,我只希望他们能在娶妻之后收收心罢了!到时候随便操办一下子也就完了。”

高俅却心知肚明,这所谓的随便操办,大约也不会逊于他今日嫁侄女的盛况,毕竟,蔡京的官位摆在那里,谁人敢不去趋奉?

“不管怎样,到时我可第一个要去喝喜酒的!”他见有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境况,不由出声取笑道,“那些人已经看到元长公你来了,要不要到里边去避一避?”

既然已经让蔡攸先来,蔡京当然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人纠缠住,点点头便随高俅来到了后堂,见这里宽敞透亮不说,又没有几个人,突然就笑了:“想当初高傑和我家蕊儿成亲地时候,我们一群人也都是躲在了后面避风头,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是如此!唉,时过境迁,如今却是不可能有第二个陈王了!”

高俅倒没想到蔡京也会提起这个,脸上微微色变,最后便低声问道:“元长公可是想到了冲静仙师的事?”

蔡京深深叹了一口气:“前几日宣德楼上,孟后虽然没有出现,但是,百官中议论的人已经不少,便是因为圣上将孟后迁出瑶华宫,安置在圣瑞宫中的缘故。圣瑞宫乃是当年钦成皇后的居处,无论规制还是宫室都远胜于皇后宫,圣上如此措置,怎能不让臣下有别的看法?伯章,你我相交已久,我的心思也不想瞒你,当日废孟后乃是为了国策,如今倘若孟后复立,对于你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蔡京如此赤裸裸地道出心中看法,高俅自然不好虚言搪塞。想当初,他就是为了让曾布争取主动,因而让其主动上书请废孟后,论起来,他比蔡京还罪魁祸首。不管史书上对于这位后来的隆佑太后如何赞誉有加,他却不敢奢望对方不会对这多年前被废的经历耿耿于怀。毕竟,每个人心中总有一口盛气在的。

“圣上那里……应该不会轻易复立。”他沉吟良久,终于含糊地道出一句话,“复立是大事,只要百官不肯奉诏,圣上也不会专断独行,只是,这孟后那里,却应该设法弥补一些。先前由于孟后被废,似乎也影响到了其家人,倘若从这些方面弥补也是行得通的。圣上要的不过是一位尊长,至于名号上,不妨把这步伐再拖一拖。”

听高俅这么说,蔡京也知道断然不可能完全阻止这件事,心中不免有些不舒服。毕竟,孟后代表的是宣仁高太后为代表的旧党势力,如今旧党未曾被赶尽杀绝也就算了,再让旧党因为这个缘故而团结起来,那他这个宰相就不用当了。

两人正想再深入谈谈,外头门帘一掀,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进来。两边打了照面之后,齐齐都是一愣——原因很简单,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圣上!”

蔡京和高俅齐声低呼,脸上全都是一片骇然。外头什么人都有,这天子官家突然闯了来,居然没人认出,这也太荒谬了!

“原来二位卿家都在这里!”

过了二十五岁生日,赵佶却仍旧是大事上成熟稳重,小事上随意不羁,此时见蔡京和高俅双双行礼,便摆了摆手道:“今日朕是混在几个士子中间进来的,避开了那些朝官,自然不会有人认出朕来。倒是刚才伯章那个随从一眼就看到了朕,所以便介绍了这个去处,谁知已经被你们俩占了。外头那么热闹,你们俩却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实在是悠闲得紧!”

高俅的脸上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宋时君臣不像后世那样际野分明,赵佶更是创下了“君臣同乐”次数最多的纪录,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天子可以随随便便地跑到一个臣子的婚宴上来,尤其是赵鼎这样位分的臣子。

和蔡京对视了一眼,他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声清清楚楚的呼喝:“开宴喽——”

第二十章 贺婚事天子降恩

由于赵佶的到来,蔡京和高俅反倒不好出去了。只是蔡京倒还罢了,高俅却算是本次女方的尊长,该当坐首席的,要是不露面怎么也不成体统。因此,在为难了一阵子之后,他立刻叫来了一个仆役,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这番措置完毕,他才转身问道:“圣上,外头可还有此番伴驾而来的臣子?”

赵佶的回答却是轻描淡写:“王恩太忙了,天宁节这么多天,他都是尽心竭力,所以今早朕放了他三日的假,让他暂时把事情交给副指挥使。殿前司怎么说还有其他人在,用不着他一人担当所有。朕今日只是带了几个贴身班直,人都在外面守着。”

高俅闻言苦笑,只得对蔡京道:“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再备一席,就放在这里面,只能让元长公你陪着圣上了。待会我再去外面找几个人过来,到时再请新郎官来拜见。圣上,外面人多嘴杂,您还是别出去好,免得明日御史弹劾不断!”

赵佶自知这一时兴起会带来无穷麻烦,当下便点了点头,见高俅告罪退下之后,他却低声对蔡京问道:“元长今日怎么也来了?”

蔡京心中暗自苦笑,赵佶是一时兴起,他又何尝不是一时兴起?只是,这两拨人偏偏撞在了一块,不得不说是天大的巧合。思来想去,他索性一摊手答道:“圣上是怎么来的,臣也是怎么来的!”

“哈哈哈!”赵佶不由大笑,笑过之后却看到门口进来几个人影,定睛一看登时大乐。原来,阮大猷何执中等人居然全来了,一干人看到赵佶和蔡京在里头,全都是呆若木鸡。

高俅硬是把几个打眼十分的人请到了里间,这才回去坐了首席。高太公这些日子身体不佳,因此这好日子却是不能来。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娘家的头一号人物,当然,仅仅是官职,他也压得住场面。倒是底下几个眼尖的宾客暗自奇怪,刚刚似乎还看到蔡京和几个政事堂宰臣,怎么眨眼之间就全都不见了?

不过,热热闹闹的酒筵很快冲淡了人们心中的疑问,赵鼎这个新郎倌自然免不了一席席地执壶敬酒。待到了首席之后。他恭恭敬敬地满斟了一杯,然后双手呈了上去,口中叫了一声:“二叔!”

听到这一声,高俅自然眉开眼笑,连忙伸手接了。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他这个叔老爷看侄女婿,却也是同样的道理。毕竟,赵鼎这个人就是他看中地,人品学问都是上上之选。要再挑一个更好的恐怕也不容易。

“元镇。人说成家立业,如今你已经成家,将来便须好好立业才是!圣上委你一州之地。你可不要辜负了圣上的期望!”

赵鼎慌忙应了,待敬完这一席的其他人之后,他正松了一口气,却瞥见高俅朝自己招手,连忙走上前去:“二叔有什么吩咐?”

高俅起身把赵鼎拉到一边,见四下无人注意,便低声道:“你和我到里边来。”

赵鼎一头雾水地跟着高俅到了后堂,见里面同样开了一席,同样是觥筹交错,面上不由一呆。待看清了落座诸人之后更是愣了——好嘛。

加上高俅,这不是崇政殿议事的全套班底么?这倒也就罢了,怎么堂堂天子也来了?

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之后,慌忙下拜行礼,只是这一拜还未到地便被人拽了起来,抬头一看却是阮大猷。此时,只听坐在首位的赵佶笑道:“今日只有新郎官和我们这些宾客,不分君臣上下,我们都是来喝喜酒的!怎么。你不上来敬朕一杯么?”

听到赵佶这么说,赵鼎当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上前给所有人满上了一杯,亲自给赵佶奉上。”圣上驾临,乃是臣无上荣耀,谨以此杯,谨祝陛下江山万年!”

“好!”赵佶笑吟吟地一饮而尽,“你此番大婚,朕也无物可赠,回头就送一幅画给你!惟愿你们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将来多子多孙,哈哈哈哈!”

赵鼎强忍心头激荡,连忙躬身称谢。而皇帝开了头,边上一圈大臣自然是连说好话,但心中却很有些异样。毕竟,他们全都先派了子侄辈过来,结果自己还是免不了来凑热闹,却还碰上了怀有同样心意的同僚,再加上皇帝地突然凑趣,这实在是太巧了。

好容易应酬好了这些人,高俅便领着赵鼎出去,见其似乎仍沉浸在刚刚的惊诧中,他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贺客?”

“二叔……”赵鼎毕竟不熟悉这样的称呼,好一会儿才有些慌张地问道,“圣上突然驾临,让他们坐在里面是不是有些不妥?”

“不妥是早就不妥了!”高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指指外面济济一堂的宾客道,“难不成让圣上和外头这些人挤在一起,那更是要出问题的。总而言之,圣上这次是一时兴起,你不必多管,只需把这当作是难得的恩宠便是。此事我会设法掩盖,你不必操心了。”

“二叔勿怪,我只是有些……”赵鼎很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治国平天下作为目标,志向自然是不小,只是,一连串的遇合让他获得了比想象中更快地窜升速度,一时间自然有些不能适应。踌躇片刻,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二叔地意思我明白了,断然不会因此而乱了心绪!”

热热闹闹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午夜,等到宾客渐渐散了,高俅便让赵鼎带着赵老夫人见了天子。由于赵鼎这位老母的贤名在外,赵佶自然是多问了几句,发觉对方知书达理后更是大悦,当下便应承进封她为郡太君,更是为这喜庆之日平添几分光彩体面。

好容易将赵佶送回了宫,高俅这才松了一口气。今日这婚宴大宴四十桌宾客,女眷还有二十桌,简直是非同小可地铺张。不过,各处送来的礼金也同样非同小可,赵佶虽然说送一幅画作为贺礼,但事先已经让人送来了金银钱各一百,其他宾客的礼甚至更重。只不过,这些都是赵家的事,和他便没了关系。因此,会合英娘等人之后,他便匆匆回家。

这一觉他足足睡到次日辰时,好在大宋大小朝会都不是日日有的,他也不虞因此耽误,匆匆梳洗用了早饭便去了禁中。今日是他轮值枢密院的日子,西北军情固然是连绵不断地送来,就连辽东战报也几乎是一日一报,好容易训练出来的军鸽,便几乎全都用在这两条线上。如今辽国虽然遭遇大变,大宋却也不敢过分紧逼,毕竟,河北边防非同小可,以河北禁军去碰辽国精锐,很可能是有胜无败的战局。

霍端友早已将所有的战报都整理了出来,见高俅坐定,他便一封封一份份地转述了一遍,最后才说道:“如今辽国在辽东采取守势,而由于萧奉先之变,辽东少数忠于他的辽国将领已经有些不稳地迹象,而女真兵力已经达到了两万余人,再加上渤海,兵力激增到了将近三万。只是这些人如今还未完全整合,辽国的守势虽然为自己的内部整肃提供了时间,但也同样给了女真休养生息重整军力的机会。”

听霍端友分析得头头是道,高俅不由又看了他一眼。霍端友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而且又是翩翩公子模样,平素甚得赵佶信任,此番出任枢密都承旨,竟带了几分奉旨监察之意。可贵的是这样的人待下却毫不骄矜,在枢密院这数月来,竟是无一人说他的不是。

“仁仲辛苦了!”他略点了点头,稍一沉吟便问道,“这里的战报可都作了节略?”

“是,是否要转去政事堂?”

“转一份过去吧!”高俅不假思索地答道,见霍端友转身欲走,他立刻又加了一句,“圣上对于西北和辽东局势也很关心,你送去之后顺便去一下福宁殿,也好把其中关键解说一遍,否则等到时崇政殿议事地时候圣上再了解详情就迟了!”

见霍端友点头答应,高俅便把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战报上,这都是经过一群令史整理过的,因此他看起来分外轻松,一目十行便能几乎了然。待到浏览完之后,他便把整个人靠在后背上,闭目沉思了起来。

辽国临朝主政的萧皇后并不是有大魄力的人,而她是萧奉先的妹妹这一点也占了很大的因素,在不少事情上都不能放开手脚。主政将近两个月,如今太子储位依旧空悬,可想而知国内的政争到了什么程度。好在不少当初被辽主耶律延禧贬斥的忠直臣子纷纷奉诏回朝,否则,这局面怕就是难以收拾了。

但是,他如今看重的消息只有一条——以萧乌纳为东北路统军使!

萧乌纳何人,此人历任北院宣徽使、南院枢密使、北府宰相,对于女真一向是曲意提防,却由于屡次忤逆辽主耶律延禧之意而被贬。此番被委以东京道统军重任,无疑是辽国朝廷上下希望用其来对抗女真。只是,这一招能够奏效么?

第二十一章 旧主逝女真建国

过了十月,北国自然是显现出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象,但是辽东却战云密布。自从被女真下了黄龙府之后,信州、通州、咸州一路势如破竹全都为女真所下,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东京城辽阳府和周围的小城。但是,辽国在东京道和中京道之间布下了重兵,是以女真进兵并不容易。

对于女真而言,区区辽阳府已经不是重点了,辽东大部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他们眼下的目标自然更远。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高丽居然出兵三万逼近宣州!

“三叔!”

完颜娄室走进房间,见阿骨打正对着墙上的地图出神,只得又开口道:“这天寒地冻不易进兵,高丽人那边应该只是做做样子,想必不会有真正的动作。”

““哼,这些高丽人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全都是仿效中原那一套,他们何尝不想分一杯羹?”阿骨打冷笑一声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深重的寒意,“当初辽国立国的时候,高丽人也同样不肯屈服,结果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怕了,立刻上表臣服,然后世世接受册封。他们如今不过是看我女真兵少,倘若一朝看到我国强过辽国,还不是立刻会偃旗息鼓?这等首尾无常的小国根本不足为惧!”

完颜娄室本就不把高丽放在眼中,只是觉得阿骨打这段时日情绪不对,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如今乌雅束虽然名义上是诸部联盟长,但是,大多数实权已经掌握在了阿骨打手中,所有人都把阿骨打当作了继任的人选,他也不例外。

“高丽区区弹丸小国,他们的动向虽然需要注意,但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阿骨打当然知道完颜娄室在想些什么,因此直截了当地道,“我只是对南朝不放心。”

完颜娄室闻言一惊。不由自主地问道:“三叔前时从南朝回来,不是说这一次的约定于我女真很有利吗?”

“此一时彼一时。”阿骨打面无表情地指着墙上的地图,长长舒了一口气,“夺下黄龙府,我女真取得了对敌的最大先机,再也无惧于辽国的清剿,即便他们有数十万大军,也未必能够轻言取胜。只是。你听到最近辽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么?”

“是说萧奉先兄弟谋反被诛?”见阿骨打点头,完颜娄室也不由皱起了眉头,“辽主乃是昏君,这两兄弟更是奸臣,但正由于有他们,前时我们才能取得宁江州大捷。如今辽国朝局有变,确实值得注意。”

“不错,以后地进兵大概不能像以前那样顺利了!”阿骨打仿佛是为了疏解心头郁闷一般,狠狠一拳打在了桌子上,“萧嗣先那个饭桶战败回国之后。辽主非但没有责罚他。还把责任归咎于底下的将领,是以东京道将士离心,所以我们这一次围住黄龙府清扫援兵才能这样顺利。可是。这一次他们处死萧奉先兄弟,第一罪不是谋逆,而是宁江州败绩,这无疑是为了安将士之心!萧奉先兄弟的家产全都用来劳军,这样一来,辽军上下的战力何止强了一倍!”

完颜娄室也是女真族中智计出众的人物,往深处一想,面色也不由变了。尽管女真举兵反辽都是必然的事,尽管举族上下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但是。希望敌方自乱阵脚总是免不了的事。每一次都是以弱胜强以少胜多固然是值得骄傲地事,但倘若辽国将士不是那么脓包,他们这区区一两万人早就完了!

脸色数变之后,他终于有些犹豫地问道:“这么说来,三叔是因为辽国的铁壁死守而犯难?”

“不错。辽国如今缺的就是总揽全局的将帅之才,所以,他们如果进兵,我就能抓住他们的破绽,但是。如果他们龟缩不动,我也没有太多的办法。我们的兵马太少了,攻城掠地总免不了损失,如果还要占据城池,那么,人是肯定不够用的!更何况……”

见阿骨打突然闭口不言,完颜娄室心中一动,但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国相撒改和习不失石土门等人如今都在各处收拢兵马,但是成效并不显著,而乌雅束毕竟没有正式传位,所以,什么建国称号都是空谈。

军中如今拥立阿骨打的声浪越来越高,他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就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一个身着甲胄地卫兵匆匆而入。

“报——”

阿骨打见是自己地心腹,便招手唤他过来,侧耳倾听了几句便脸色大变。

“二哥……病逝了!”

“什么?”大惊失色的同时,完颜娄室不由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轻松。乌雅束一向对他照顾有加,他当然并不是一心一意盼望着对方死去,但是,女真进兵到了如今地地步,迫切需要一个更加能够看透全局的人作为领袖,而除了阿骨打,没有任何人适合这个位置。想到这里,他立刻朝阿骨打单膝跪下道:“请三叔尽快主持大局!”

阿骨打低头俯视了完颜娄室一眼,重重点了点头。

大观元年十一月初五,女真诸部头人及各路大将齐聚黄龙府,完颜阿骨打继乌雅束之位。撒改迪古乃习不失石土门等人趁势请阿骨打称帝,阿骨打不允,众人再三请之,最后允建国号曰金,惟称都勃极烈,却再次拒绝了帝号。但谁都知道,阿骨打称帝不过是早晚的事。

女真建国大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辽国和大宋,当高俅得知时,第一反应竟是跳了起来。这一切的进展实在是太快了,足足比历史上的女真建国早了大约十年。时至今日,他再没有历史作为参照,今后应该怎么做,能够怎么做,都要取决于朝廷君臣的判断了。

高俅来回在房间中走了几步,突然自言自语道:“阿骨打终于掌握了大权,到时候,这个一手造就了大金的人应该就会称帝了……金太祖?只是你登位得早,估计去位也得早!”

英雄永远都是不长命的,更何况阿骨打这样始终身先士卒的勇士,他可以确信地是,即便称帝,以女真如今的景况,要阿骨打在后方遥控指挥是绝对不现实的。那么,今后就有无穷无尽的变数!更何况,他早已埋下了伏笔。

“即便辽国撑不住也不要紧,只要女真没了主心骨,一切就会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低头看着手中奏报,上面是萧乌纳接任东北路统军使之后的种种措置。即便他并非那种军略精通的人,却仍旧从上面看出了丝丝端倪谨慎有余而进取不足,大约,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老将对于女真是忌惮太过了。如今东京道辽军虽然锐气已失,但毕竟人数优势还在,而且契丹骑兵在马战上的本事无人能及,若是真的能够有一个好将帅统军,怎么也不可能一败再败。

接到奏报之后,赵佶立刻便召见了几个重臣,也不寒暄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辽国向来最重脸面,女真原本不过是他们属地之中地小部族,如今突然号称建国,辽国朝廷说不定会下令萧乌纳进兵。倘若他们此次再败,你们认为北国局势将会如何?”

“倘若再败,辽国便只能动用倾国之兵了!”蔡京见赵佶看着自己,便以目朝高俅示意,显然是希望他把接下来的话再说下去。

见此情景,高俅便上前一步道:“东京道兵马已经是久败之军,萧乌纳初来乍到,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这么快重振士气。而女真刚刚,建国大金,正是士气旺盛的时候,两相比较,高下立见,此次辽国很有可能再吃败仗。而在此之后,整个东京道必定全都落入女真之手,为了扑灭这些叛逆,辽国必定会动用南京道、上京道以及中京道三路兵马,到时候几十万大军一起扑上,成败就很难说了。”

赵佶闻言眉头一挑,显然大为兴奋:“伯章,难不成你以为辽国一旦以倾国之力对付区区女真,还会遭到败绩么?”

“他们确实有可能会败,但是,圣上希望他们会败么?”高俅环视众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这是辽国击败女真最后的希望,一旦这一场败了,那么也就证明,昔日驰骋疆场纵横无敌的契丹铁骑,已经完完全全不存在了,而辽国也将由此一蹶不振。一旦到了这一天,那么,女真必定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整个北方,从而取代辽国成为我国大敌!是初生之虎更有威胁,还是垂垂老矣连牙齿都没有的病虎更容易应对,想必圣上和各位都应该了解。”

赵佶长长舒了一口气,尽力把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想头都驱出了脑海。当年太宗北伐遭遇惨败,而真宗时尽管勉强击败了辽军,但是,辽国的阴影却从来都笼罩在每一位大宋君王的心头。他无时不刻地希望北定燕云,更希望曾经的强辽灰飞烟灭,如今眼看愿望即将达成,却还是不得不让这个机会从手边溜走,为的只是大局。

“圣上还年轻,即便此番不能如愿,将来却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蔡京适时补充了一句,脸上挂着老谋深算的笑意。

第二十二章 为国祚后妃妥协

萧瑟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这才感到浑身一阵酸痛,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经历登时又涌上了心头。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临出宫门的最后一刹那,居然会遭遇到如此凌厉的伏击,而自己竟然能够在那种情况下逃出生天!

她扭转头看了看四周,赫然是自己的寝殿,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今看来,萧奉先作乱显然是被压下去了,否则,自己哪里还有活路,哪里还能够住在这宫里?当日若不是德妃急中生智,怕是她早已命丧黄泉。想到这里,她见帘帐外似乎有人影闪动,立刻出声叫道:“来人!”

“文妃娘娘!”

帘帐一把被人掀开,露出了一张惊喜交加的脸。那宫人凝望了半晌,突然如旋风般冲了出去。紧接着,外头便响起了一阵大呼小叫。

萧瑟瑟见那宫人面目陌生,心中陡起疑惑,但马上便想到了另一桩要事。只听外面那纷乱的脚步和乱七八糟的叫声,便可见自己这一次昏迷了许久,若是那样的话……一瞬间,她只觉得周身冰冷,萧奉先不过是小乱,辽东那边才是心腹大患,这么多天了,那边的战事究竟如何?

还有,萧奉先一旦伏诛,那朝政又是由谁掌握,皇帝究竟醒过来没有?

只是,纵使再着急,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解惑人的到来。问这些宫女内侍都是白搭,倘若外朝真的被奸人掌控,怕是谁也不肯告诉她真实情况。

好一会儿,刚才那宫人终于回转了来。她先是挽起了帘帐,小心翼翼地将萧瑟瑟半扶了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上了厚厚的好几个枕头,然后方才下跪行礼道:“奴婢刚才欢喜得过了,竟撇下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奴婢已经命人去禀告皇后、德妃和元妃,只不过皇后娘娘正在临朝处理政事。大约得等到下朝才能来,德妃和元妃娘娘一会儿就能来了!”

萧瑟瑟仔细分辨着其中的信息,突然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就连手也使不上多大力气。好半晌,她才低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宫人偷眼觑看了一下萧瑟瑟的脸色,连忙说道:“文妃娘娘,您已经昏迷了快一个月了,一直都是用参汤和其他汤药续着。太医还说……”她一瞬间醒悟到自己的失言,连忙掩饰道,“总而言之,您既然清醒便是一桩大好事,其余的奴婢不敢多说,待会德妃和元妃便要来了。对了,奴婢也已经令人去通知了两位夫人,她们大概也会尽快进宫!”

听说两个姐妹无事,萧瑟瑟的心中更稳当了些,却仍是有些不放心。这宫人言语显然不尽不实。仿佛是别有隐衷。而四周这些内侍宫人全都是生面孔,难不成自己昏迷这些时日,竟有人趁机把自己宫里的人都换了?还有。自己的儿子额噜温呢?

有了这许多疑问,萧瑟瑟拒绝了先进食地请求,而是坐在那里等着德妃和元妃。约摸一刻钟工夫,两个宫装丽人终于匆匆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德妃以手抚胸,长长舒了一口气,“文妃妹妹,你是不知道,那天我们听到你遇刺的消息,几乎全都乱了手脚。天可怜见。你总算逃过大难!”

“那一日皇后德妃和元妃大义施以援手,这份恩德瑟瑟铭记在心,永不会忘记!”萧瑟瑟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话,见两女面色未尝有异,一颗心稍稍定了一些,但仍是开口问道,“如今外头的事都怎么样了?我这宫里原先的人呢?”

德妃和元妃对视一眼,便把四周的所有内侍宫人都屏退了开去,然后便在床前坐了下来。也不再称呼文妃,而是直呼其名:“瑟瑟,当日萧奉先在你宫里找不到你和晋王,竟是将所有内侍宫人全部屠尽。如今这些人除了我们三人那里拨来的几个之外,都是你那两个姐妹家里的人。”

全都死了!

萧瑟瑟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竟是一片发黑,好一阵子方才从恍惚中醒过神,脸色较之刚才更白了几分。好半晌,她方才悠悠叹了一声:

“想不到他连这些下人也不放过!”

毕竟谈论地是自己的兄长,元妃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后也在一旁解释道:“晋王如今在耶律余睹那里,由文妃你的两个姐妹照顾,所以你尽可放心。你重伤初愈,还需好好休息,太医已经说了,你受伤过重,倘若不能好好休养,恐怕会于身体有碍。”

这都是应有的话,萧瑟瑟自然是点头答应。此时此刻,她反倒不好再问朝中事,因此便露出了倦意,德妃和文妃见状不好多留,又安慰了几句便各自去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萧珑音方才赶到。

“瑟瑟!”见自家妹子虽然脸色灰败,但毕竟还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萧珑音不由喜极而泣,冲过去一把将萧瑟瑟抱在怀中,“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萧瑟瑟本能地发觉姐姐较从前消瘦了几分,顿时明白外间情形定是错综复杂。等萧珑音情绪稳定了些,她立刻问道:“那一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珑音轻叹一声,遂把当日情形一一道来,末了才摇了摇头:“如今余睹已经拿到了上京城内的兵权,但是,虽然萧奉先兄弟作乱,皇后和元妃却未曾卷入其中,所以皇后临朝称制大伙都同意了。不过,太子之位依旧是争执不休,我们这一族自然全都是支持立晋王,但是不少固执的家伙依然想着立秦王,为此朝堂上日日不宁,甚至好几次差点出乱子!”

萧瑟瑟顿时涌起了一股极度的无力感,外敌未清,无论是朝臣还是后宫,居然还有心思围绕储位争夺不休,难不成还要等别人打到了上京城才知道警醒么?

可是,辽国的皇位之争始终都是刀光剑影,因此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对姐姐说什么丧气话,只是开口问道:“额噜温呢?”

“我担心把他送回宫中不安全,所以还是将他留在家里。”萧珑音见妹子又在那里攒眉沉思,不由感到一阵心痛,“瑟瑟,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外头有你姐夫和妹夫撑着,再说,宗室之中支持晋王的不在少数,你只需坐享其成便好!听姐姐地话,好生养伤!”

萧瑟瑟心中苦笑,面上却点了点头。等到萧珑音离去,她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晋王身边早已聚集了一批人,他们都想着那拥立之功,恐怕就是她表明立场也是无用地。当日皇后和元妃虽然也出面保全她,可是,将来呢?

一直到下午,萧皇后方才来到了文妃寝殿,一进门便把所有人都斥退了去,自己则款款地在床头锦凳上坐了下来,半晌也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多月的临朝称制,使得原本还丰满的萧皇后清瘦了一圈,精神似乎也倦怠得很。

许久,她才开口说道:“女真人建国了!”

“皇后……你说什么?”萧瑟瑟只觉得晴空中响起一个炸雷,半晌竟动弹不得,“他们……他们怎敢……”

“辽东几乎除了东京辽阳府之外,全都落入了他们地手中,所以他们自认为已经有了建国的本钱!”萧皇后虽然素日慈和,但此时却露出了森然怒气,“区区辽东蛮夷,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大辽,实在是胆大包天!就算东京道驻军全死光了,我大辽上京道南京道还有五十万铁骑,到时就算踏平整个辽东也在所不惜!”

萧瑟瑟好容易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问道:“那如今辽阳府那边由谁揽总?”

“我已经委了萧乌纳为东北路统军使,他很早就提出要防范女真,只不过皇上一直未听,再者他乃是老成谋国之人,应该不会如以往将领一般不堪一击。”萧皇后见文妃皱起了眉头,似乎并不太赞成这个人选,不由问道,“怎么,文妃莫非以为他不合适?”

“若是女真起兵之前,用萧乌纳自然是合适的,只不过如今……”

萧瑟瑟苦笑一声,脸上露出了深重的忧色,“用兵不是谨慎便可以的,东京道兵马乃是屡败之军,需要的是能够锐意进取的将领,而不能是龟缩其中只知道防守……”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话头——说这些干什么,萧乌纳不合适,难不成国中还有更合适的人?放眼那一群宗室国戚,有几个人真能够在战场上克敌立功?

萧皇后沉吟良久,突然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瑟瑟,如今朝中事务杂乱,既然你在此上极有心得,能不能出来辅佐于我?”她顿了一顿,艰难无比地道,“太医说,皇上拖不过这个月,立储不能再拖了!”

耶律延禧真的要死了!

此话一出,萧瑟瑟顿时感到心中冰凉。皇后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在要求自己一同临朝?

第二十三章 两后临朝天下震

辽主耶律延禧崩,遗诏立长子晋王额噜温,以皇后萧氏为太后,临朝主政,号仁靖太后。仁靖太后以晋王年幼,立其生母文妃萧瑟瑟为仁和太后,一同临朝处置政务。

消息传到大宋东京城时,大宋君臣无不愕然。无论是大宋还是辽国,太后主政都是常有的事,并不值得惊愕,问题是,嫡庶有分,在嫡后仍在的情况下,两后并立无疑是一件令人惊疑的事。

“这萧瑟瑟居然能够逃过一劫,看这光景,他日恐怕是第二个钦哀皇后也未必可知!”

蔡京冷笑着吐出一句话,对辽国如今的状况很是鄙夷。

两后并立的情况大宋从未有过,想当年朱妃之子哲宗为帝,她也不过是封了圣瑞皇太妃,直至死后方才追封钦成皇后,在大宋士大夫眼中,这才是真正的礼法。而当年辽圣宗去世之后,萧赫斤不过区区宫女,仗着其子继位为帝,不仅自立为太后,而且还派人弑杀嫡后,而后更是欲立少子重元,种种行径无不是倒行逆施。

高俅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辽主耶律延禧驾崩这个事实。历史早已改变,这一点他心中自然有数,但是,这位赫赫有名的天祚皇帝居然这么短命,却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虽然就辽国传回来的消息看,如今主政的仁和太后萧瑟瑟很值得警惕,但是,所谓的双后无疑是妥协的结果,下头还隐藏着极大的危机。退一万步说,新帝额噜温如今不过两岁,在他成年之前,还不知会发生多少意外。

“告哀的辽使虽然还未到,但是估计也不远了!”赵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心绪不宁,此时索性把心思放在另一头,“此番要派两拨使节使辽,一拨吊祭。一拨贺新君登位,依各位看,应该派谁去合适?”

“吊祭的使者容易,只需在馆阁之中随便派一人便可,礼数上自可无忧。至于贺新君即位,臣还有其他的想法……”

高俅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不由有些犹豫,但还是道出了自己的意见:“这须得看辽东战况。若是此番女真再胜,那么,东京道便全都落入了女真手中,那时,辽国四道兵马必然齐集,试图以倾国之力扑灭辽东叛乱,到了那时,别说西夏他们顾不上,就是其他地方也是如此。而这一场仗要么不打,一旦打起来必定是惊天动地。女真是为了求存和更进一步。辽国则是为了熄灭后院之火。这正是我国的最大机会。所以,有必要在此之前和辽国定下另一个协定。”

赵佶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地神色,而蔡京阮大猷何执中也不由连连点头。如今辽国新帝年少。国事都掌握在两位太后手中,更重要的是,以辽国宗室掌握兵权的制度,怕还有不少兵权分散在各地,一时半刻无法收回。大宋没有趁势进击就已经是很客气了,倘若以高调定下盟约,怎么说也不能说是趁人之危!

“澶渊之盟后,每年岁输银绢于辽,实在是我大宋莫大的耻辱,这一次一定要趁机讨回帐来!”赵佶霍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道,“即日起,河北禁军加紧操练,分批裁汰不合格军士。由枢密院挑选十名干员为河北诸路整军使,务必要让他们动起来!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不抓住,朕怎么对得起诸位先皇?”

坐马车回到家里,高俅仍然是满脑子乱糟糟的。那个派人出使辽国的意见他是在心里琢磨过很久了,但问题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耶律延禧会这么快翘辫子。当初所有的情报拨集都是针对耶律延禧地性格特点而设计的,从没有考虑过别人。而如今倒好,一下子蹿出来两个太后,这不是存心找麻烦么?

京城里开空门迎士子投卷的人家多了,他这太平桥前面的宅邸也稍稍安静了一些,不过每日仍旧有几份墨卷投递进来,但宗汉等人已经不再如以前那样忙碌,而眼看居然又快到了新年。

高蘅随赵鼎去庐州上任了,而高傑那里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没空回来,倒是蔡蕊在江南呆的时间长了,此番要带着两个儿子回京看看父亲和公公,所以家里人等于没少——不对,自己还多了一个儿子!

想起家里越来越多的人口,高俅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股温情。十几年了,成家立业生子,该做的他已经都做了,而且都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男儿如此,试问谁不自豪?

“呼——”

他站在院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冷不丁瞥见旁边一株老梅竟绽开了一朵朵白色的梅花,不由大感兴趣,上前扶住一枝便轻轻嗅了一下,随手便招来了高升。

“去叫一个心灵手巧的,把这梅花拣好看地折上几枝,装上花瓶给各房送过去。让他们小心些,别损了树木,也别都折光了!”

“相爷放心,小人理会得!”

“大哥!”

听到这个声音,高俅立刻转过头去,见燕青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他顿时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回来之后你就玩失踪,这么多天了,你带着新媳妇到那里逛去了?”

燕青嬉皮笑脸地耸了耸肩:“大哥,如今京城里又没有多大地事情,我何必待在这里招人注目?我带蓉娘去看了看姐姐,然后就带着她在河北各地转了一圈玩玩。话说如今河北还真是太平了不少,一路上顺顺当当,连个剪径的蟊贼都没有,害得我手痒痒的!”

“上次盗匪横行地滋味你已经尝过了,怎么,如今治安靖宁不好么?”高俅这才瞧见蓉娘过来行礼,连忙托手虚扶一把,“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蓉娘,我就说了大哥平常不那么注重礼数,你别老是记着那些表面的功夫。总而言之,在家里别把他当成宰相,否则但凡说话都要掂量一下,还有什么趣味!”见那梅花开得好,燕青便大步上前,瞅准了一枝用力折了下来,然后笑嘻嘻地拿到了蓉娘面前,“这是如今新开的,拿回去也好插瓶赏玩!”

“你……”蓉娘一把抢过那枝梅花,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对高俅问道,“大哥,他以前都是这性子么?我那时看他在别人面前又奸诈又稳重,怎么如今成了这么个惫懒的性子?”

高俅闻言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摇摇头道:“他向来就是如此,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莫要被他的手段骗了!对了,你和他去看过澄心,她可有说什么?”

燕青抢前答道:“姐姐就嘱咐我好生待媳妇,还送了她一个镯子,别的什么都没说。”

见蓉娘在那里点头,高俅知道燕青没有胡说,但还是瞪了他一眼:

“你如今已经成家,将来就别老是这么野的性子,也该收收心了。你那个院子太小了些,我让他们另外再整理一个给你们夫妻住,否则等到将来你那儿女都呱呱落地,哪里够你们住!”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发觉蓉娘脸色绯红,不由心下一愣,立马便将目光转向了燕青,只见这个刚才还在那里油嘴滑舌的家伙脸上讪讪的。

“大哥……这个……蓉娘已经有了!”

“这么快?”高俅自己是婚后数年都没有动静的,实在没想到燕青居然这么快就开花结果,一时间竟有些难以置信,“已经让大夫瞧过了?”

燕青尴尬地挠了挠头:“大夫说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你小子,媳妇怀了身孕,你居然还带着她在外边游山玩水!”一想到路上马车地颠簸,高俅便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此事你姐姐知道么?”

“要是知道我岂不是死定了?”燕青作了个鬼脸,情不自禁地低头看着蓉娘平坦的小腹,“若不是她回京后感到恶心呕吐,我才去请了大夫,恐怕如今还不知道呢。”

“到时候再跟你算帐!”高俅连忙唤来一个仆妇,一连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对蓉娘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和小七住着,到时候等到南苑收拾出来,你再和他搬进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从今往后需得每日进补,凡事一定要小心。我拨了两个服侍过夫人的有经验仆妇贴身跟着你,以免有什么意外。”见燕青蹑手蹑脚准备开溜,他又大声喝道,“从今往后,小七你没事不准乱跑,在家陪着你媳妇!”

“大哥,你真是……”燕青闻言立刻苦着脸,勉强答应了一声,“总之没事我就在家里呆着好了。”下一刻,他立刻换上了一幅殷勤的笑脸,“大哥,如今师傅已经去了辽东那边,等蓉娘生下了孩子,我也去凑个热闹怎么样?”

高俅简直拿这个义弟一点法子也没有,但是,一想到今日廷议,他又有些心动。辽国是一定要派妥当人去的,如果事情有变,很可能自己还要亲自走这么一遭,到时,恐怕免不了要燕青陪着。见方蓉娘在那边掩嘴偷笑,他却不好立刻表明态度:“这事情到时候再说,你现在最大的任务便是伺候你媳妇,到时候我可等着抱侄子侄女!”

第二十四章 应制举子廷回京

过了正月,苏元老终于匆匆赶到了京城。他很早就收到了高俅的信,言说荐了他应试制举。当听说江南士子一拨拨地到官府求取官凭,希望能够进京碰碰运气时,他方才知道这名额弥足珍贵,心中不由暗暗下了决心。

作为蜀中有名的才子,又是赫赫有名的苏氏一族,制举的重大荣耀他当然心中有数。当年苏轼苏辙同应制举,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有吴育与苏轼两人而已。而制举已经有多年未曾举行,此番天子突然下诏开制举,又大力提高中试人数,求贤若渴的心意不言而喻。

他往来京城向来都是住在苏府,此番当然也不例外。安顿好了之后,他便单身一人安步当车地去了高府。

然而,才到太平桥,他便被那景象吓了一跳。尽管如今高府门外早已不像当日那般士子云集,但还是有不少人在那里投递文卷,甚至还有人试图向门上打探消息,端的是热闹非凡。由于他一身青白长袍,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没什么两样,是以根本没人注意他。

见门口根本挤不进去,他不由摇头苦笑,遂向旁边一个年轻士子问道:“这位兄台,此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那士子犹如看怪人一般看了苏元老一眼,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你大概是刚刚到京城来吧,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知道?这制举最难的不是文章,而是公卿荐举这一关,历来从官府那里得到官凭赶到京城的,大概十个之中只有一个能够得到推举。而高相公自年前开始,便打开大门接受士子行卷,从此之后各家公卿纷纷仿效。虽说名额有限,但谁不想碰一碰运气?你来得却是晚了,如今制举便快要开考,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来打探消息的。就算没有得到推举,万一因文章而受到赏识,也许能够求得一个出身。”

“原来如此。”苏元老见场面虽然热闹,秩序却是不错,心中不由暗自点头,只是立马犯起了踌躇。这样一个景象,究竟该怎么进去?上次他来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满打满算。自己来此地也不过三回,那些下人哪里会认得他?

“苏公子!”

乍听得这声叫唤,他不由转头,见来人赫然是高升,当下便笑了:

“高升,高相公在府上么?”

高升早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对苏元老另眼看待,此时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相爷今日正好不当值,眼下正在家里。相爷早说苏公子就快回来了,想不到这么快。不过也是,眼看便要开阁试了。苏公子也得回来准备准备!”

两人这番对答自然落在了别人耳中。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这苏公子是何方神圣,但是,高升的言下之意别人还是听得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高俅推荐了无锡李纲李伯纪应试制举。如今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突然,一个江南士子叫出了声:“是蜀中苏子廷!如今任盐官县令的那个苏子廷!”

听得这个声音,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须知李纲的父亲虽然在朝为官,但祖上并无显赫声名,此番由于奇石案而一举声名直达天听,受到高俅器重,不免有些暴发地味道。然而,苏氏一族却是不然。苏询、苏轼、苏辙,这父子三人乃是人人公认的文坛泰斗,而苏元老这个苏氏族人自从中了进士起。就成了人们目光的焦点。

高升见所有士子的目光都集中在苏元老身上,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便该先把苏元老领进门再说这些的。他乃是极为聪明伶俐的人,此时连忙上前给所有士子行了一礼,满面笑容地道:“诸位公子,小人知道你们都是来打听结果的,只是各位的文章各有千秋,不会这么快有结果。制举名额虽然有限。不过,倘若策论真正出彩地,我家相爷同样会向圣上举荐,也请各位耐心些。如今虽然开春,却还是天寒地冻的,各位不妨在门上先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然后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一杯热茶自然是不稀罕的,稀罕的是这种态度,见多了宰相门人七品官的架势,高升这番话无疑让这些士子找回了自信,个个心头妥贴。

不一会儿,相府门口便空出了一条路。

苏元老心中纳罕,进门之后方才对高升道:“往日你也是这般行事?”

“苏公子,不瞒你说,相爷规矩大,若是知道底下人有仗势欺压别人的,头一桩便是销去契约逐出府去。这相府之中的月钱比别的地方多好几倍,若是知道是这府里赶出去的人,京城还有哪家人敢留用?所以,即便是前些日子门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敢对那些士子吆五喝六摆架子!”

这番话无疑让苏元老分外满意,当下也不再多问,跟着高升一路到了书房,此前,高升早就派了人一溜小跑地送了口信过去。

一进书房,苏元老便瞥见李纲也在那里,微微一怔便朝主位上地高俅行礼道:“高相公!”

“子廷终于也来了!”高俅亲自上前把苏元老扶了起来,又示意他落座,这才笑道,“前两日子由公才有信过来问你地情形,这回你来了就好。盐官县的事,可都交待好了?”

苏元老欠身答道:“已经都交待完了。只是事情繁杂,恐怕我试完制举便得赶快回去!”

“唔,如果你有空,不妨去大名府探望一下子由公,他如今年岁大了,大名府又是北地重镇,再加上辽国那边不太平,他肩上责任重大。”高俅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倘若你此次制举中第,可愿意到大名府佐理子由公么?”

苏元老闻言大惊,他虽然对于自己的文章有相当地自信,但是自忖远远不及苏轼苏辙兄弟当年,而能够参加制举的无不是各地才俊,要从此中脱颖而出并不容易。高俅此问如此直截了当,他却有些不好回答了。

犹豫许久,他方才正色道:“高相公,朝廷对此向来有制度,我既然是叔祖族别,去大名府任职便是违制,恐怕……”

高俅含笑摆摆手,一脸的轻松自如:“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随口问问。就算你不去,我也要上奏圣上调两个年轻官员过去的。如今河北的防备甚至要重过西北,所以分外需要有能力的官员,圣上下旨裁汰整顿河北禁军,你们可曾听说过?”

这句话却是针对李纲和苏元老两人的,当下两人自然点头,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辽国连番大变,纵使是瞎子也知道朝廷的举措针对的是什么,更何况是关注时局的他们?

“辽国新主即位,但这新主不过两岁余,朝政由两位太后决断,而之所以出现两位太后,无疑是一种妥协。只有这样,各道地契丹贵族宗室方才不会起冲突,但尽管如此,不服的还是大有人在。”见底下两人已经竖起了耳朵,他不由微微一笑,“刚刚传来消息,辽国义和仁圣皇太叔,南京留守,宋魏国王和鲁斡薨!”

李纲和苏元老齐齐一怔,须知自耶律延禧即位以来,对耶律和鲁斡这个皇叔一向礼敬有加,一开始便册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虽然都不见得是实权地位,但是,和鲁斡那一头的宗室和贵族却不少,尤其是和鲁斡之子魏王耶律淳,更是号称宗室第一人。和鲁斡在世也许还能压住这个儿子,如今和鲁斡一死,此人又怎么会屈服于两个妇人之下?

“这么说来,辽国可能还会有内乱?”李纲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神情紧张地问道,“如今女真已经占据了辽东,怕是他们怎么都会先一致对外吧?”

“这就要看他们的眼光是否短浅了!”高俅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倘若他们还以为女真不足以为惧,那么很有可能再内斗一场。之倘若他们知道先一致对外,那么也许还有药可救。总而言之,吊丧的使者已经在去辽国的路上,只是贺登位的使者圣上迟迟未决,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苏元老琢磨了半晌,终于隐约得到了一个答案,一时脸色大变,一句话脱口而出:“莫非相公有意亲自使辽?”

“不错!”见李纲同样脸色剧变,高俅遂笑道,“这只是意向,你们无需担心,我是否走得了还未必可知。须知向来使辽之臣最多不过馆阁学士,从来没有国家重臣亲自前去的,但此番事情非同小可,若不能将事情摊开了,或者针对辽国局势对症下药,恐怕便会错失时机。无论是辽国那两位太后还是魏王耶律淳,都不是好对付的,使臣向来没有决断之权,所以很可能错过机会,所以……”

“相公千金之躯,岂可轻易冒险?”李纲霍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道,“相公若真有意派人使辽,我愿意前往一试!”

第二十五章 议出使天子阻行

对于李纲的自荐,高俅没有立刻做出表态。毕竟,李纲虽然算得上文武兼通,但却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没有经验。不管口中说得如何头头是道,一旦缺乏了实践经验,那么,在真正面对难题时,做出的选择就很有可能出问题。

与此相比,他自己在朝堂政局中浸淫了十几年,此中经验当然要远远胜过李纲,最主要的是,他想要出使的一大目的便是要接触辽国两位执政太后和魏王耶律淳。那两位太后固然在历史中声名不响,但是,耶律淳却不一样。

历史上,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在东征失败之后,耶律章奴等人图谋废黜天祚皇帝,立耶律淳为帝,而耶律淳却出人意料地亲自将阴谋禀告耶律延禧,平息了这一次政变,由此晋封为秦晋国王。但是,当耶律延禧再次兵败后,在宰相和一干宗室力主下,耶律淳终于登基称帝,成为了北辽的开国之主,并废天祚帝耶律延禧为湘阴王。

从所了解的这些事实来看,高俅绝对不相信耶律淳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在他看来,耶律淳之所以会对辽主告密,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实力不够,以及事情败露后的后果,否则,他后来也不会一登上帝位便废了天祚皇帝耶律延禧。由此看来,这样一个人绝对是可以图谋的。

由于此番放宽了限制,参加制举阁试的足足有三百人,而一场筛选过后便只剩下了一百人,尽管不少落榜者的文章同样是花团锦簇。然而,这两百人中仍有不少人获得了官员候补的机会,因此虽然懊恼,却也不无所得。

而真正的殿试无疑是最大的考验,一日之内为一道三千字的策论,而且全都是由国中最著名的文学之臣审核,虽说三等是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只要入了四等,现职官员便可立刻得到升转拔擢,而无出身的士子则可获得进士出身,由此一步进入官场,是以所有人都卯足了劲。

原本苏辙也在此次评卷官之列,但是,考虑到苏元老也在此次考生之中,因此赵佶便从善如流地用了别人。这阅卷地阵容空前庞大。最终取中的人也同样不少,以往制科不过每科四五人,而赵佶一举将名单扩充为三十人,已经是莫大的恩遇,而评卷官最终呈上来的名单足足有三十八人。

虽然比预计的人数更多,但赵佶在一一看过卷子之后龙颜大悦,大笔一挥便取了所有人。不过三等仍然空缺,计有四等十二人,五等二十六人,全都是文章出众之辈。而在蔡京高俅的建议下。赵佶干脆下旨将此次制举试卷全部刊印成册。谁料五千册刚刚印好,便全都被抢购一空。须知这些策论全都是精彩纷呈,谁不想去学学其中精髓?

崇政殿中。说起此次的制举,蔡京便恭维道:“四五等未有出身者全都授进士出身,圣上此番可是花了不少的代价!”

“只要天下英才尽入朝堂,朕有怎会吝惜区区进士出身!”虽然一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赵佶脸上依旧是神采飞扬,“此番看了那么多墨卷,朕深有体会,天下关心国事地,远远不止朝堂大臣,士子求上进之心。确实不可阻挡!”高俅也在旁边笑道:“圣上此番下旨仿琼林宴的例子,更是加重了制科的分量,今后若是再开,只怕更是应者云集!天下士子本就有报国之心,圣上将他们的策论刊印出去,更是大扬他们的声名,哪怕是那些没有取中的人,也同样会心中满意。”

“伯章所言甚是!”这种场合,蔡京自然是最凑趣的。哪肯让高俅把好话全部说完,“此次取中的都是一等一的才俊,将来只要历练几年,便都能独挡一面,朝堂上又可多不少英杰!”他斜睨了高俅一眼,突然笑吟吟地道,“伯章此次推荐的五人中,竟取中四等三人,五等两人,无一落马,这眼光也是颇有独到之处!”

高俅知道蔡京并非意指自己作弊,只是借此一抒心中郁闷,因此丝毫不带烟火气息地回了一句:“元长公又何必说我,你推荐地五人还不是中了四个?”

“蔡薿中了四等,不过他原本就是状元,反倒显不出来了。其他地都是五等,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元长公,落榜的考生更多,他们已经算是很有福分了!”

见两个重臣你来我往地斗嘴,赵佶不由觉得好笑。如今的弥封誊录制相当严格,再加上他用地评卷官都是不偏不倚的人,所以绝不担心此中有什么猫腻。见两人告一段落,他这才笑道:“两位卿家推荐的都是良材,这是毋庸置疑的,又何必为孰多孰少而有所争议?倒是现职官员该授何官,得了进士出身的士子又该如铨栓选,你们还是去考虑这个吧!”

天子官家心情大佳之下的调侃,蔡京和高俅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两人对视一眼便会心一笑。闲来拌拌嘴没什么不好,至少好过背后捅刀子,攘外必下安内,这是他们眼下的一致看法。

蔡京想的更简单,既能够揽权又能够有机会成为一代名臣,他干嘛非得费心和高俅去做对,顺顺当当一路干下来就好。再说,这些年高俅在朝中安插的人远远没有他多。

见高俅和蔡京不再就制举之事喋喋不休,赵佶便岔转话题道:“刚,刚传来消息,本来耶律淳已经准备动身前往上京谒见新君,但因为父丧,遂往南京析津府奔丧。你们俩对此怎么看?”

“圣上,依臣看来,说不定是有人在暗地里鼓动耶律淳。”高俅沉吟片刻,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耶律淳也是宗室嫡系,按照如今地时局,他比才两岁的辽国新君更有慑服力。如今双后临朝,名义上镇住了局面,但是暗地里,又有多少宗室对此并不心服?退一万步来说,一旦皇位上的那个稚子突然发生什么意外,难道还要再扶一个稚子上去不成?耶律淳就算没有野心,那他的属下呢,那些希望得到荣华富贵的人呢?”

“这么说来,辽国的政争还只是个开头!”赵佶突然畅快得笑了,“朕担心什么,如今需要担心的人是他们,朕只管从中捞取好处便是!对了,贺辽主即位的人选呢,你们两个拟定了没有?”

问到这个,蔡京和高俅不由面面相觑。为了此事,高俅不是没有和蔡京商量过,只是他一说自己想去辽国看看,立刻就被蔡京一口否决。

要是换作从前,蔡京自然是乐得高俅出去担风险,可是现在不行。

孟后已经迁出了瑶华宫,旧党中人全都离开了编管地,而且赵佶又渐渐起用了几个,按照这个态势下去,一旦台谏那边失守,他肯定又是被攻击的对象。他可不像高俅那样还有苏门弟子这样一重身份,和几个心向旧党地台谏又关系不错,他要是再中的,复相可就真的是遥遥无期了。

天子官家目前的心思他已经摸透了,和当年神宗皇帝一样,赵佶也不是一个善茬,一手遮天的权相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

赵佶见两人颜色不对,心下便有些疑惑:“你们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蔡京尴尬地咳嗽一声,又瞟了高俅一眼,率先开言道:“圣上,伯章先前和臣说过,他有意出使辽国!”见赵佶神色一变,他连忙补充道,“不过此议臣万万不敢芶同!我朝使辽臣子,向来以馆阁官员为主,盖因两国虽未交恶,却是彼此仍有敌视,大至历法正朔,小至君前礼仪,往往都会引发不小的纷争,而从未有一国宰相贸贸然到他国出使的道理!再者,辽国如今情势纷乱,若是稍有闪失,恐怕事情非同小可。伯章所为的虽然是国事,但绝不可因此而冒险。”

高俅见话都被蔡京说去了,面上不由有些无可奈何,说他是一时起意也好,说他是另有所图也罢,总而言之,他确实很想往北朝走这么一遭。谁知道再过几年,曾经强盛一时的辽国会不会灰飞烟灭?再说了,不管为了什么重要的大事,若是寻常臣子,能够有机会和两位太后密谈?能够有机会见到魏王耶律淳?能够有机会定下最好的盟约?他正寻思着该用什么话转圜,上头的赵佶突然发话了。

“伯章,使辽并非寻常事,你若是以宰相的身份出使,只怕是更会有不小的麻烦。再者,前次你又接待过女真使节,倘若让人知道这一层关节,更是祸福难料。依朕看来,如今时机还未到,我朝如此心急,只怕辽国还会摆那架子。等到他们再败一场,届时伯章再亲自去也不迟!”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本想借机亲自一览北地山河的高俅也觉得深有道理,遂不再坚持,而是躬身一揖道:“还是圣上想得周到,是臣太过想当然了,也实在心急了些!”

第二十六章 辽金间宋何偏绮

制举中了四等,这对于李纲和苏元老来说,都是莫大的喜事。李纲是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进士出身,可以不必再等两年才能参加科举,而苏元老则可以由此再进一步。因此,即使是苏元老这样恬淡的性子,但当进秘书丞,为开封府判官的诏令下达时,他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而苏府上下更是一片欢天喜地。

尽管三苏声名远震,但是,自从绍圣元年哲宗亲政以来,这座曾经光芒四射的宅邸却渐渐消沉了下来。先是苏轼请郡外放,之后连遭贬谪,紧接着,苏辙也同样编管异地,就是这宅院也几乎荒废。若不是有人暗地相助,恐怕,这苏府门裙便会永远沉寂下去。如今可好,苏辙已经起知大名府,累进银青光禄大夫,苏元老又在仕途上步步进益,那些曾经在这里呆过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家人怎能不喜?

由于赵鼎已经离京,李纲自己也不耐烦天天呆在家里,因此倒是时常往来苏府,一来二去,他和苏元老渐渐熟悉了起来。当初同在江南时,由于苏元老万事不喜争先,他对其并不熟悉,只在回来之后听说和自己同试制举的是苏元老而不是赵鼎,这才动了心思,两相一交往下来,却同样是对了他的脾胃。

这一日,他照样是兴冲冲地来到了苏府,一进门便直奔后园,大声唤道:“子廷!”

由于春光明媚,因此苏元老还在石凳上看书,听到这声呼唤方才转过头来:“伯纪,看你春光满面的样子,可是有好消息?莫非是吏部栓选已经开始了?”

“哪有那么快!”李纲坐下便摇了摇头,脸上仍有说不出的兴奋,“是我刚刚得了消息,圣上准备召见于我!”

此话一出,苏元老也同样是面带惊愕。别看往日大朝上能够看到天子官家的人不少,但是,单独奏对却很可能是一个人一生难以企及的殊荣,李纲如今不过刚刚得了进士出身,居然赐了单独晋见?转念一想,他突然问道:“定是你那篇策论对了圣上脾胃?”

李纲也知道自己兴奋得过头了,收敛几分便笑道:“圣上下旨刊印此次制举的所有策论,但还是留中了几篇没有发出去。其中有一篇就是我的。我在上头说了要联辽抗金,和时下朝廷官员的意见大悖,想不到竟为圣上所重。”

联辽抗金?苏元老把这个讯息在脑子中过了好几遍,终于恍然大悟。由于辽国连遭大变,因此朝中主张对辽开战的少壮派空前抬头,纷纷主张和女真地金国联合,从而北定燕云十六州,天子却一直不置可否。他原本还以为锐意进取的天子官家心底一定是支持这个提议,却不想李纲这一道联辽抗金的策论居然会博得赏识。

他丢下了手中书本,坐正之后便问道:“这消息可是高相公传达给你的?”

“不错!”李纲见苏元老沉思了好一会才问了这一句。不免有些疑惑。但往深处一想,他顿时恍然大悟。当日在江南时,和女真使节有关系的事。他直到最后才插手了一点,但也隐约能够猜到其中底细,而这一次写的策论也不过是想要在那些战意旺盛的人头上浇一桶凉水,如今竟为天子所重,其中的文章恐怕非同小可。

思来想去,他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子廷,难道圣上和诸位相公,也同样根本就没有想到北伐?”

“你对于军略地心得远远在我之上,这还来问我?”苏元老闻言不觉好笑,“事到如今。你也不用患得患失了,见过圣上之后不就水落石出了么?上次你对高相公说愿意出使辽国,依我看来,说不定此次真的能以你为副使!”

李纲和苏元老两人在议论北方局势的时候,奉两后旨意出使宋国的耶律余睹也抵达了东京开封府。尽管事先知道辽国此次使节非同小可,但是,由于事先消息隐瞒得极好,宋国这边只知道使节乃是辽国宗室。

所以,当得知来使居然是当朝太后的妹夫。客省和四方馆上下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一边将原先的安置方案完全废弃,一边命人飞报宫中。

“此次使节居然是耶律余睹!”

崇政殿中,得到消息的赵佶和政事堂诸位宰臣全都是面色震惊。倘若仅仅是数月之前,那么,只是区区宗室的耶律余睹自然不用太过重视,但是,如今情况却不相同。

仁靖太后和仁和太后双双临朝称制,而耶律余睹作为仁和太后的妹夫,当初擒拿萧奉先兄弟的功臣,在新君登位之后便获封兰陵郡王,拜上京留守,可以说是货真价实地实权人物。辽国派这样一个人出使宋国,其意义无疑是不言而喻地。

“这样一件大事,为何北面房谍探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心烦意乱的赵佶忍不住拍了桌子,“倘若早得知使节是耶律余睹,我朝便能够早定方案,如今才得到消息,岂不是会被人牵了鼻子走?”

蔡京高俅也觉得蹊跷,如今枢密院北面房在辽国的谍探网空前强大,毕竟,辽国汉人汉臣原本就多,消息传递很是方便,再者辽国屡遭大乱,心向中原地汉人就更多了,所以这些年下来,消息愈发灵通。但是,像耶律余睹这样重要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中原,宋国却一点消息也没得到,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据最近枢密院北面房的消息称,耶律余睹奉了仁和太后的旨意训练宗室,所以很少露面,当初若是注意一些,便不会犯这样的疏失。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臣以为我朝便无须追究之前的事,还是应该好好思量一下该如何应对。”高俅沉吟良久,终于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以前两国使臣都是国中地位较低的人物,而耶律余睹既然开了这么一个头,那么,有很多事情便可以迎刃而解。

蔡京也是头脑清楚的人,很快也从起初的疑惑中醒觉了过来:“不错,耶律余睹乃是如今辽国重臣,有很多事情,他秉承两宫旨意,应该能够当场答应下来。如今之计,还是先尽快让人拟定方案的好。”

“好!”赵佶重重点了点头,很快做出了决定,“政事堂和枢密院乃是文武二府,此次便迅速拟一份纲要出来。另外,令客省和四方使不要太过张扬,免得激起更大地反应。这几天但凡上书言燕云之事的奏章,一律留中不发!”

对于民间而言,辽国来使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哪年辽国使臣不来这么一两拨?可是,这一年的情形却是不同,先是辽使告哀,然后便是有使臣来告新君即位,现如今辽国奇怪的政局更是让国中上下议论纷纷。因此,耶律余睹的到来也自然不会被人们放过。

“听说了么,辽国朝堂上如今可是两位太后在做主!”

“两位太后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奇闻!”

“是啊,就是先帝那会儿,钦成太后也不过还是称作皇太妃,可还不是太后!”

“咳,辽国那就是北蛮子,北朝的礼仪,哪里能和中原大国相比!”

“听说这一次的来使乃是辽国那位小太后地妹夫,身份可是顶尖的!”

“可不是么,太国舅爷呢!”

民间可以这样议论,但是,客省官员却万万不敢怠慢。辽国宗室不比徒富尊荣的大宋宗室,那可是个个掌兵权的,耶律余睹这个兰陵郡王更是顶尖的重臣,仅仅是相应的礼仪方面,便让这些官员焦头烂额。好容易安顿好了,耶律余睹并没有挑刺,这也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耶律余睹并不在意所谓的礼仪,他的心中全都是临行前萧瑟瑟吩咐的话。对于如今国中的局面,他身为从始至终的参与者,当然很是清楚。仁靖太后萧夺里懒虽然同样临朝称制,但更多的是为了保全家族,具体事务上都是仁和太后萧瑟瑟主理,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受到了重用。

但是,虽然新君已立,但是国内政局并不稳定,按照辽国历来的规矩,每一位君王上台无不要经历从政变到反叛的一系列考验,如今主少国疑,更是非同小可,所以在这个时候,大宋的立场便显得至关重要。

“大约从来没有一个辽国郡王如我这般窝囊!”

他苦笑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乃是宗室中的少壮派,所以一向对己国的实力空前自信,但是,在仁和太后一次又一次地把东面的实际战局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一向无畏的他竟也生出了几许恐惧。大宋已经把西夏打得透不过气来,倘若再呼应女真的步伐向辽进军,那么,很有可能大辽两百年的基业便从此毁于一旦,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情况!

可是,他虽然只是初到,却知道大宋朝中目前联金攻辽的呼声日益高涨,即便是他,也实在没有足够的自信一定能够打动大宋君臣。局势瞬息万变,主动权竟是在别人的手中,无论是对大辽还是对他,这都是第一次!

第二十七章 会辽使舌战探心

既然是使臣,那么,正常途径的朝见以及其他途径自然一样不能少,至于真正要商谈的事情,却是不可能在大朝会上提出。因此,在耶律余睹朝见后的次日,便收到了宋主要在崇政殿中接见他的消息。

此番真正来意,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知晓,便是副使也不过是个做做样子的摆设,这一次进宫自然只有他一个人。

在此之前,他从未到过大宋,只从高端礼等使臣口中听说过南朝的繁华,此番到了东京城,实实在在领略了一把南朝富贵,而一踏进大内禁中,他更是感慨万千。即便是以他这样毒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甲胄在身的卫士确实是精锐,待到别人指给他看殿帅王恩时,他更是暗地吃了一惊。他虽然只上过几次战场,对付的也不过是区区流寇,但身经百战的气势,他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幸好没听那些自大家伙的话,南朝立国也有一百多年了,果然不可小觑!”他心底暗自想道,“大宋军队在西北是越大越精,哪像西夏那帮子人,打着打着就把党项人的底子全都打光了!”

进了崇政殿,耶律余睹便朝在场的众人扫了一眼。三个五六十岁的老臣,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臣子,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干官员侍立在天子身边。行前他早就看过画像,除了那三十多岁的官员无法辨认之外,其余四个都是大宋政事堂的宰相,看这架势,宋国对于自己的到来还是相当重视的。

“外臣参见大宋皇帝陛下!”

“兰陵郡王平身!”

这一次,赵佶和耶律余睹才算真正打过照面。大朝会那种场合只适合官样文章,无论是赵佶还是耶律余睹,都不曾好生打量过对方,此次有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赵佶是君王,居高临下地仔细察看自然很正常。

而耶律余睹抬头肆无忌惮地在赵佶脸上扫视,这却有些胆大僭越了。见此情景,旁边的四个臣子都是眉头一皱,而御座上的赵佶却丝毫没有怒色,仿佛对这大胆行径根本就不以为意。

“朕早就听说兰陵郡王乃是辽国宗室豪俊,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仅仅是这胆色,便是常人所不能及也!”

“陛下过奖了!”耶律余睹欠了欠身。昂首挺胸地答道,“外臣自幼便学习弓马射猎,胆子自然比文臣要大些。若不是如此,只怕这一次我国逆臣作乱就会得逞了去!”

辽国内乱的经过,在场众人全都是心中了然,只不过对于耶律余睹的自傲,谁都没心思去反驳。当下蔡京便微微一笑道:“闻听兰陵郡王如今乃是辽国重臣,深得仁和太后信任,这出使大宋的事向来以文臣居多,不知为何会派郡王这样一个少壮武臣?”

这句话既直截了当。又显得有几分莽撞。听在耶律余睹耳中自然是意味非比寻常。他来宋国之前,便仔细研究过大宋地首相次相,深知蔡京此人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乃是第一等难对付的人,这样一个人挑起这种话头决计不寻常。难道,这是大宋皇帝的意思?

他抬头微微一瞥,见赵佶毫不动容,一颗心又是一沉。但此刻对方已经问了,若是自己左右搪塞,反而显示出小气,他只得把心一横,索性直陈道:“我大辽和宋国向来都是兄弟之邦,永结同好。因此,我朝新君才一登基,两位太后便命外臣出使宋国,希望能够解决以前遗留下的一些问题。两位太后都说了,些许小事拖了那么久,实在不是道理,因此此番赋予了外臣专断之权,不必在一来一回地拉锯。”

蔡京问得直接,耶律余睹答得直接。但在场的大宋君臣都知道,耶律余睹不过说了一半,但是,仅仅这一半流露出来的信息也已经很惊人了。这无疑是说,关于西夏横山一带的纷争,辽国将会不再插手,而岁赐岁贡问题,辽国也可以做出让步。至于其他,则需要看两国之后的诚意了。

初次商谈,赵佶自然不会把话头转到金国上,当下便不咸不淡地先把横山之事摆上了台面。果然,耶律余睹只不过坚持了一会,便在此事上作了让步,言说今后不会再派使节谈及西夏之事。只是,他仍旧留了一个尾巴,言说西夏王后乃是大辽成安公主,倘若她一力求援,国中宗室说不定会自作主张。

对于这一点,赵佶和几个宰相自然能够听出其中真意。李乾顺向辽国求助,只不过是希望辽国在政治和军事两方面对大宋施压,而并不希望辽国大军进入西夏,否则,西夏自李元昊立国以来保持地政治军事独立性就完全没有了。历来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引狼入室的蠢事,李乾顺自然不会做出来。

两个时辰的舌战过后,耶律余睹便告辞出去,脸上依然是来时那自信的笑容。只不过,在有心人看去,他那嘴角的弧度未免大了些,带上了几分勉强的味道。而高俅更是心有体会,所谓弱国无外交的道理,便是如今的最好印证。即使是辽国这样雄踞北面二百余年的大国,一旦日暮西山,照样是得在形势面前屈服。

耶律余睹既然离开,阮大猷不免笑道:“往日那些辽国文臣出使到这里,往往在礼节上辩驳不清,在廷上还要摆摆大国使臣的架子。这耶律余睹堂堂郡王,这一次却略表谦逊,足可见圣上即位这几年来,我国国力一日千里,而辽国却每况愈下,自然难以再横得起来。”

这赤裸裸地颂圣腔调却没有引起在场其他人地反感,虽然国力一日千里有些夸大,但是,在周围其他邻国都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大宋还能维持一根缓慢上升的曲线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相形之下,辽国在辽东屡次失败,又来了一场内斗,内耗阴影还未完全消除地时候,确实是并不足以和大宋抗衡。

“既然辽国已经难以去管西夏的闲事,便让严均趁势进击吧!”赵佶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自然不耐烦一次次地拖下去,“西北一向都是无底洞,只要能把党项人打怕了,以后便有了养马之地,也无须在河北京畿等地以良田牧马,而西北的军队更可以调一部分到河北来防戍!灵州、兴庆府,这些地方原本就是我中原之地,怎能一直让外人占据!”

这下西北可以真正解决了!

四个宰臣对视一眼,同时躬身应诺,脸上俱是掩不住的兴奋。一旦兵定西北,大宋便能抽出手来应对其他的局势,而精锐的西军还有其他用武之地。一时兴奋过后,蔡京终究是老谋深算之辈,沉吟片刻便再次上前奏道:“圣上,虽然眼下还没有正式开打,但是依臣看来,西北这一仗多半还是能赢的。然而,一旦真的兵定灵州兴庆府,却还得考虑另一件事。禁军之中派系之争由来已久,一旦西北大定,这些事也该早作考虑!”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心中明镜似的透亮,大宋崇文抑武,执掌兵权的武人历来就是防备地对象,尤其是那些在西军之中威名赫赫的将帅世家。战时他们固然是最好的将领,但一旦西线无战事,那么,提防这些西军世家便得摆上台面了。

就连一向对武臣很有好感的高俅,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蔡京的话有一定道理。西边大定之后,西北不可能再留那么多军队,就像赵佶刚刚,说的那样,会调一部分人到河北防戍,只是这样一来,原本还能掩盖住的禁军派系之间的矛盾,便很可能会空前激化。毕竟,一边是久战精锐之师,一边是养尊处优俸禄优厚战力不明的军队,两边互相看不惯是很正常地事。如今虽然已经派出了整军使在河北整顿禁军,但是成效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就如同这里没有一个人相信,倘若辽国自北面进攻,河北这一带能够挡住一样。

“此事……由政事堂和枢府再议吧!”兴头上的赵佶犹如被当堂泼了一桶凉水,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他也一向认为武臣被压制得太过,但是,此时此刻,身为君王的警惕心却占据了主要地位。疆域扩大自然是好事,但是,内部稳定同样不可忽视。他绝不希望自己的辖下会有一支太过骄矜的军队,哪怕是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

退出福宁殿,高俅便叫住了阮大猷,见蔡京同样和何执中在一旁密谈,他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阮兄,耶律余睹这个人非同小可,接下来的事势必不可能再由圣上亲自出面,我估摸以圣上的意思,多半是你和伯通两个人轮番上阵。前面的条陈既然已经定了,你回去后不妨仔细琢磨一下,切勿有半点闪失。此事一成,你和伯通的功劳非同小可,但是,倘若有疏失,同样是莫大的罪责,你千万记住了!”

第二十八章 投新主直趋南京

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辽主耶律延禧的死活自然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对于那些曾经在朝堂显赫一时的人而言,耶律延禧的死无疑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大树终于倒了。与萧奉先兄弟的最后疯狂不同,海陵郡王萧芷因便聪明得多。就在耶律延禧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便悄悄离开了上京,果然,不多时便先后传来了萧奉先兄弟以及耶律延禧的死讯。

他自幼便是耶律延禧的侍读,是以才能够在这位主儿即位之后飞黄腾达,其中和萧奉先兄弟也不无龌龊。然而,如今两边都死了,他竟有一种天下之大无处容身的感觉。尽管两位执政太后并未废除他南院大王的头衔,但是他很清楚,那不过是迟早的事。在朝中那群野心勃勃的宗室以及固执守旧的老臣眼中,他和萧奉先无疑是一丘之貉。

耶律达刚刚随同高端礼从大宋回来,谁知才走到一半就听说了国中连遭大变,当下他连上京也来不及回,匆匆便依照从前留下的暗号和萧芷因会合。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只不过是数月的工夫,就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王……”

“你不用安慰我!”萧芷因不耐烦地摆摆手,冷笑一声道,“我不是萧奉先那样的草包,居然会干出带兵逼宫这种事,他也不想想,皇后……不,如今该称一声仁靖太后了,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萧奉先这个当大哥的居然不知道?现在可好,一朝兵败身死,反倒落得一个叛逆之名,若是好生筹划,怎会到如此地步!”

耶律达对于萧奉先一向没有多少好感,但是,身处这个位置,却免不了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他一向为萧芷因倚为心腹。人又精干得紧,沉吟半晌便开口问道:“大王昔日得先帝爱重,应当是不会俯首供一孺子差遣,此后可有什么打算?”

“若是如今那两位太后如睿智皇后一般,也许我就此伏低认了,只可惜,局势复杂,纵使睿智萧皇后在世。恐怕也不见得能够力挽狂澜,更何况她们两个?”萧芷因挺身站了起来,忽然狠狠握紧了拳头,“仁靖不过是一个耳朵软的妇人,仁和不过是徒有小才,哪里有资格代一孺子掌管天下?宗室之中虽然没有人率先出来提出异议,但是,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两岁多的娃娃占据了御座!”

耶律达心知肚明萧芷因所指何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既然如此,大王可是要去南京?”

“和鲁择死了。东京那边如今又是战事连连不是善地。以魏王耶律淳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窝在东京?虽说先帝死了,但他正好趁着自己老爹的丧期。名正言顺地占据了南京之地,我就不信,他甘心臣服于一个两岁小儿!”

说到这里,萧芷因便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我手中没什么兵权,这也是两位太后执政以来,没有处置我的原因之一。她们哪里知道,所谓明路,永远都不如暗地里地手段。这些年我苦心经营,原本是想为皇上分忧解难。谁知最后竟会有如此突变!怎么样,你是否跟着我一起去南京?”

耶律达连忙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属下自然是跟随大王!”

“好,好!”萧芷因连连点头,心中原本的失望情绪一扫而空。耶律延禧死了就算了,凭借他的本事,难不成就扶不起另一个耶律延禧么?魏王耶律淳若是真有异心那就最好,哪怕是再油盐不入,他也势必要挑起那丝反心!可惜啊,倘若自己也是宗室该有多好。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又哪里轮得到别人去坐?

南京析津府和西京、中京相隔很近,比起地域广阔的上京道和东京道来说,南京道算得上是芝麻大的地方,但是,由于它靠近大宋边陲,因此兵强马壮自不在话下。历来,担任南京留守的都是嫡系宗室,此番宋魏国王耶律和鲁斡一死,南京留守的位子立刻出缺,而辽国朝廷却并未立刻下诏派人出任,无疑也是因为魏王耶律淳地缘故。

由于汉化已深,因此,义和仁圣皇太叔、宋魏国王耶律和鲁斡的丧事极其隆重,而萧芷因一行一踏进南京,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气氛。不管是大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还是那些甲胄在身兵器不离手的将领,全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就连客栈老板的话也少了很多。

为了避免麻烦,萧芷因干脆换了汉人打扮,他在中原呆过多年,一口汉话说得和契丹话一样流利,再加上几个随从都是精明人,因此轻轻松松地便蒙混过关。在他重重打赏了一锭金子之后,那个原本还有些畏缩的老板终于热情了起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开始讲起了此中内情。

“皇太叔一向都很少管事的,不过,那些将领一个个可都是杀人如麻的主。不说别的,单单这两年边境打草谷地,便时常满载而归。”那客栈老板喋喋不休地念叨了一阵辽军地凶悍,这才把话转到了点子上,“魏王是皇太叔的儿子,前来吊丧也是堂堂正正的,只是不知道谁说错了话,说是身为臣子地,应该先去上京为先皇守灵,而不是只知道区区小孝,结果魏王麾下的一个将军恼了,当场便提刀杀了那个没眼色的人。如今,魏王是日日守在留守府里,啧啧……只是朝廷到如今都没有任何表示,实在是有些……”

仿佛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那老板嘿嘿一笑便不再多嘴,陪着笑脸又去招呼别的客人,而萧芷因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耶律达四下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自己这边,遂低声问道:“大王,你是准备暗地去会会魏王,还是……”

“就是先皇在世,也得尊崇皇太叔几分,朝廷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派人来吊丧,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看来,他们是实在焦头烂额了!”

萧芷因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自信,“趁着我这南院大王的头衔还能够管几分用,待会你就陪我去吊祭一下皇太叔……不应该是太皇太叔他老人家!”

“什么?”耶律达闻言勃然色变,心下更是骇然,“如今魏王是何打算,大王还不知道,怎可轻举妄动露了行踪?倘若到时两位太后来使向南京要人,魏王说不定会……”

“凡事畏首畏尾,不是大丈夫!”萧芷因傲然笑道,“刚刚那店老板已经说了,魏王的心意固然不可知,但是,他的部属呢?谁不想自己的主子荣登大宝拥有天下,谁不想成为拥立功臣而青史留名坐享富贵?朝廷使节不是没来么,好,那我这个南院大王便送过去,正好把这些人地心火都撩拨起来!”

萧芷因从来就是胆大妄为之辈,用过饭之后便带着一群随从直奔南京留守府,见放眼过去全都是素白的颜色,他的嘴角更是流露出一丝冷笑。

门口的两个辽兵见有人骑马疾驰而来,立刻呼喝一声,不一会儿,留守府中便奔出了几十个人,个个都是长刀出鞘,戒备之色溢于言表。

直到萧芷因等人勒住了马,一个为首的才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留守府重地,何人胆敢擅闯?”

萧芷因一举手,身后数名护卫齐刷刷地下马,动作整齐划一,看得那些辽兵都是一呆。在马背上又坐了片刻,他方才潇洒地跳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海陵郡王,知南院大王事萧芷因,特地前来吊祭义和仁圣皇太叔!”

一句短短的话顿时把一群军士全都镇住了,若非刚刚那几个护卫显示出了良好的素养,而且萧芷因本人气势不凡,他们也许会把来人当作疯子。堂堂大辽南院大王,怎么会作汉人装扮?

好半晌,留守府内终于匆匆出来一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他抬眼往萧芷因脸上打量了片刻,立即上前单膝跪下行礼道:“拜见大王!”

“我倒是谁,原来是阿鲁!”萧芷因上前一把扶起那年轻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上次见到你地时候,你不过是刚刚当上了魏王的侍卫!这不过五年过去,你就出息了!对了,我是特意来吊祭义和仁圣皇太叔的,快带我过去!”

耶律阿鲁张大了嘴,犹豫了许久方才低声问道:“萧大王,你此番前来是代表朝廷,还是……”

“朝廷?”萧芷因眉头一挑,故作惊讶地道,“我离开上京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前些时日正好听到皇太叔薨逝,所以便前来吊祭。怎么,这么天大的事情,朝廷居然未曾派人过来?”

这句话的声音颇为响亮,不单单是耶律阿鲁,就连旁边的一群军士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竟是人人脸色难看。就算正在天子丧期之内,堂堂皇太叔薨逝,朝廷却连一个使节都不派,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骄贵胄各怀鬼胎

作为宋魏国王,皇太叔耶律和鲁斡的儿子,魏王耶律淳无疑是得天独厚的——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奴仆牛马美女什么都不缺,分守一地不用看他人脸色,正因为如此,他对于权力并没有太大的渴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身上流着纯种耶律氏血脉的他就会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完全不动心。

“海陵郡王萧芷因?”

在听到侍卫回报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了这样一个名字。尽管萧氏和耶律氏都是辽国最尊贵的姓氏,但是,一般而言,南北院大王都由耶律氏的宗室担当,并不常常授予外姓,尤其是像萧芷因这样的年轻人。

对于萧芷因其人,耶律淳并不陌生,但也只限于往日见面的泛泛之交而已。相比于一味跋扈的萧奉先兄弟,萧芷因为人便低调得多,只是在耶律延禧的一味宠信下,官职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拔高,因此,骤进两个字是他最深刻的印象。

他缓缓起身,沉声喝道:“来人,传令下去,摆仪仗,按照钦使例迎接,我亲自去迎海陵郡王……不,迎南院大王进来!”

南院大王亲自前来吊祭的消息很快便在整个南京城传开了,重要的不是萧芷因是否朝廷钦使,重要的是他那个南院大王的头衔。然而,平常小民咀嚼不出来的滋味,并不代表着南京城上下的官员将领品不出来,更何况,由于靠近大宋,这里的汉官数量极多,很快便有人把事情联想到了另一个方面。

虽然心中别有目的,但萧芷因还是按照正式礼节一丝不芶地做完了祭礼。一应表面功夫做足之后,他方才单独见到了魏王耶律淳。两相一打照面,他便发觉了耶律淳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以及憔悴不堪的脸色,心中不由有了数目。

“海陵郡王,先帝在世的时候对你如此倚重。为何你却在他重病的时间离京,而且至今不归?”耶律淳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这个时候跑到南京城来,应该不仅仅因为吊祭我父王那么简单吧?”

对于耶律淳的直爽,萧芷因并未稍动颜色:“魏王,中原人曾经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想必你应该听说过。我朝虽然也有太后临朝称制。但是,何尝有两岁幼童为帝,而两位太后双双临朝地先例?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仁靖太后不过是做做样子的,真正大权独揽的是那位仁和太后,而借此得到最大好处的是谁?是耶律余睹那一群少壮宗室!”

他骤然提高了声音,见耶律淳面有所动,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耶律余睹刚刚年过二十,虽然人称宗室豪俊,但是论血统亲疏。他哪里比得上魏王这样的真正嫡系?可如今又如何。他已经官拜上京留守,封兰陵郡王,将来若是称了仁和太后的心意。仿当年睿智皇后先例也未必可知!至于我,若是那时留在京城,魏王认为那些人能放过我么?”

耶律淳脸色数变,最后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对于萧芷因最后一句话,他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换作任何人掌权,怕都是要拿前头那些权臣开刀,不说杀鸡儆猴,至少也能够向天下人示以决心。反倒是萧芷因提到睿智皇后四个字,让他一时万分触动。

当年景宗睿智皇后萧燕燕临朝的时候。真正算得上是四方来朝八方来拜,大辽一片强盛景象。而与国家强盛形成鲜明对比地则是一个盖住了所有宗室锋芒的人——韩德让。赐姓耶律,封晋王,位亲王上……种种恩遇数不胜数,而这些都是出自那位睿智皇后之手。如今耶律余睹是宗室出身,虽说是仁和太后的妹夫,但谁知道会不会重蹈当年那一幕?

一想到要对御座上那个两岁小儿跪拜称臣,耶律淳便感到心中一阵气闷。若是耶律延禧仍在,或许他不敢有他想。但如今耶律延禧已经死了,那么,为何他不能……

“海陵郡王,依照你刚刚的意思,仿佛是想留在南京?”耶律淳死死盯着萧芷因的眸子,藏在袖子中的两只手已经死死绞在了一起,“我毕竟是朝中臣子,若是两位太后真的下了诏令,恐怕我也不得不放人!”

“哦?”萧芷因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道,“当今皇上以幼龄登基,未曾先加恩于宗室,反倒先封了自己的母亲,这也就罢了。但是,皇太叔乃是先帝尚且要尊崇的长辈,如今一朝薨逝,朝廷连派一个使节都不能,倒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区区小卒而兴师动众?若真是那样,魏王不妨把我交出去便罢。将来只需循规蹈矩做一个不管事的亲王,自然可保荣华富贵无虞!”

““哼!”

虽然知道这是对方地激将法,但是,耶律淳终究还是难以压制心中地那股戾气,霍地站了起来,满面傲色地道:“父死子继,父王生前乃是南京留守,如今父王去世,我自然便袭了这南京留守一职。海陵郡王只要愿意,便住在这里好了,无论多久,本王决不会有二话!”

“多谢魏王!”萧芷因本就没打算一见面就把所有底子兜出去,因此只是起身谢过,旁的一句话都没说。在他心里,已经为那位即将派到此地的倒霉特使暗地默哀。

与此同时,上京城内并非完完全全是安定祥和地景象。仁靖太后萧夺里懒称制也就罢了,毕竟她曾经是天祚皇帝的皇后,但是,仁和太后萧瑟瑟却不一样。尽管母以子贵在契丹也是历来的风俗,但是,有了钦哀皇后这样一个例子在前,不少宗室大臣都在默默关注着萧瑟瑟的一举一动,这也让她倍感压力。

“义和仁圣皇太叔怎么偏偏也在这个时候薨逝了!”

此时,在她的寝宫中,萧珑音正在低声抱怨着:“好容易安定了局面,谁知道竟突然会有这么一遭!太后,外面可都在纷纷议论着,魏王耶律淳也是皇室嫡系,同样是能够承继大统的,有人甚至说,与其让帝位被一个小孩子霸占着,让权柄给两个女人捏着,还不如把魏王迎来作天子算了!这众口铄金,可是不得不防!”

萧瑟瑟原本就心烦意乱,此时不免更是脸色铁青。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真正执掌国政,她方才明白,往日的那些小聪明都难以派上用场,毕竟,这个庞大的帝国已经是千疮百孔,越是下手去补窟窿,窟窿就越多,更不用提还有女真人的金国在一旁虎视眈眈。

“姐姐,宗室大臣中都在传这些话么?”

“也不是都在传,他们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罢了。”提起这一点,萧珑音不由露出了自负的笑容。耶律余睹离开上京出使大宋,如今这上京城地防戍几乎都是她的丈夫耶律挞曷里统管,她身为妻子,自然是有与荣焉。只不过在这位太后妹子之前,她不敢表现得太过,稍一得意便收敛了起来,“太后,可是要派人禁绝?”

“不用!流言越是禁绝,传播得就越广,让它去好了!”

说到这里,萧瑟瑟方才想起,前些时日为了布置东京道诸州府的防务,把派人去南京吊唁耶律和鲁斡的事都交给了仁靖太后萧夺里懒,时隔多日,也不知道究竟派了谁过去。此时,她微微一蹙眉,随手招来一个内侍吩咐了两句,然后就将其打发了出去。

“姐姐,如今我大辽的敌人是东边新生的金国,是南边虎视眈眈的大宋,而不是那些宗室大臣,这一点,你和姐夫都必须记住!”尽管知道辽国的权力斗争空前残酷,但是,萧瑟瑟并不希望己方的有限力量都耗费在了内斗上,“若是外边消停,无论有多少人来争这张椅子,我都可以一一应付,但是,如今却不行!魏王耶律淳不是那种很有野心地人,只要安抚得当,再给与适当的名义,他未必会反。如今的大辽,禁不起再一场折腾了!”

萧珑音见妹子少有的疾言厉色,连忙应了,但心中仍有些不以为然。历来在大位之争中失败的人从来都是粉身碎骨牵连家人,哪有什么好下场?若是不小心提防,将来为人算计再反击那就晚了!

虽然如今萧珑音可以随意进出宫禁,但萧瑟瑟却忙于国事,少有时间陪姐姐说话,此刻好容易抽出了空,也就不再谈及国事,反倒是闲聊了一会家常。正当萧珑音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刚刚那个内侍匆匆忙忙地回转了来,脸色似乎有些古怪。

“怎么回事?”萧瑟瑟一眼就瞥见了那内侍的脸色,因此不待他开口便发问道,“仁靖太后怎么说?”

“仁靖太后说,前些日子事忙,一时疏忽了……”

萧瑟瑟虽然还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神情,但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众口铄金对于她这一边来说如此,对于魏王耶律淳来说同样是如此。知道的人会体谅朝廷事务繁杂,难以面面俱到,可是不知道的人岂不会认为她是有意轻忽?

“知道了!”她无力地挥手示意那内侍退下,然后转头看了萧珑音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朝堂,恐怕又要因此而大起波澜了!

第三十章 八方风雨齐汇聚

几天的拉锯战下来,耶律余睹终于把此行的目的抖露了出来——大宋伐夏辽国可以不理,但是,辽国平金大宋同样不能插手。而这个先决条件在大宋君臣看来,不仅带着色厉内荏的味道,而且未免有几分想当然。

“若是在女真打下黄龙府或是建国之前,朕也许会受了他的蛊惑答应这一条,可是如今么……”赵佶冷笑一声,脸上已经露出了怒色,“东京道已经被别人取得差不多了,这辽国太后居然还如此倨傲,莫非以为朕是三岁稚子?休说辽国如今根本就没有余力去援助西夏,便以夏国原本就是取我国旧地而建国,朕便有伐他的理由!辽东岌岌可危,我朝若是和女真联手,从而挥师北上,辽国腹背受敌,难道还能讨得好么?”

对于这种说法,高俅的心中却是还有疑虑的。历史上,在辽军在金国军队面前节节败退的时候,大宋试图在这个时候捡便宜,但却是一败涂地,其中虽然有童贯这种人的统军失误,同时也是大宋君臣的轻敌自大所致。所谓女真满万则不可敌虽然是辽军在士气被夺之后的沮丧之语,但同时也说明了女真人的战力着实不可小觑。所以,赵佶此时所说不过是气话而已。

“辽国诸道之兵还有几十万之多,相形之下,女真虽然建了金国,但兵不足三万,占城不过数座,在有些人看来,胜败是显而易见的事。”蔡京毕竟是老谋深算的人,这几天细细思量,已经看出了辽国那位执政太后的心思,“仁和太后肯派耶律余睹出使,说明她对于女真并未小觑,而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无疑也在试探我国的底线,另外,不管是辽国。还是我朝,全都在等着东京道的最终战况——倘若辽军胜,则一切休提;倘若辽军再败,那么,耶律余睹一定会提出联我大宋抗金!”

“元长公此言大善!”见蔡京把自己想说的话都抢着说了,高俅不由心感佩服。自己胜在多了几千年的经验,而蔡京却不然,只凭眼前这些蛛丝马迹猜测到这种程度。说是老谋深算还轻了,应该说是老奸巨滑才对。

“正如元长公所说,倘若只是这寻常要求,仁和太后大可不用派耶律余睹这样一个人过来。辽国宗室中有的是人,随便派一个,谁不能完成这样地任务?”高俅一面说一面回忆着前两日枢密院的奏报,沉吟片刻又陈述道,“辽国先头那位皇太叔已经去了,如今魏王耶律淳已经赶到了南京,同样是宗室嫡系。他应该是想和上京那边分庭抗礼!集结在他那里的宗室和将领已经有不少。所以辽国局势同样是瞬息万变。”“哈,总而言之,要急的也该是耶律余睹。和我朝无关!”赵佶长长舒了一口气,本想伸一个懒腰,但想到底下还有其他重臣,立刻忍住了,顿了一顿又发问道,“西北那边怎么样了,严卿家可曾依言而动?”

昨日在枢密院当值的乃是阮大猷,闻听此话他连忙上前一步道:

“昨日延安府来报,说是如今虽然战果丰厚,但兴庆府和灵州一带依旧驻扎着重兵。这都是西夏最精锐的军队。若是力敌,我朝也许能够取胜,但必定是元气大伤,对于今后局势不利,所以正在收缩战线,准备集中优势兵力趁势进击。”

“那就好。”赵佶微微点了点头,“陕西六路交给严卿家,朕自然是放心的。宁可慢几分,也不可因为求速战而落了别人的圈套。如今李乾顺知道辽国遭逢大变抽身不得。必定更是龟缩不出,我军正好趁势扫荡其外围,免得到时后路被截!”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如今辽国地岁贡既然不用了,西北的军费自然更加宽裕,事到如今,让严卿家不要吝啬,狠狠地打!至于今后辽国若是真的希望联宋抗金,说不定会送来大笔金银财货,何愁没有军费可用?”

天子说到了这个份上,蔡京等人自然是连连点头,神情自得。倘若这一次真的能够按照计划一切顺利,那么,赵佶的功业无疑能够超过之前历代君王,甚至就连建国的太祖,也不见得能够与其并肩,身为臣子,这更是可以名垂千古的荣耀,他们焉能不喜?

“启禀圣上,诸位相公,登州急报!”

外头内侍扯开嗓门的一声大叫让殿中众人全都吓了一跳,须知这正在讨论军国大事的当口,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重要?然而,高俅听到登州两个字,脸色却情不自禁地一变——高丽和大宋贸易的港口,在南方泉州,在江南则是明州杭州,至于北边则是登州,而最最重要地是,从辽国经辰州到苏州,同样可以抵达登州!

赵佶却没有这么快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本想斥责那内侍几句,但想到面对一干重臣,最终还是忍住了,略一点头便示意那内侍进殿。然而,当他拆开弥封一看时,脸色登时大变,随即示意传阅众人。

“女真人居然派了正式使节来?”

何执中情不自禁地都囔了一句,而蔡京也紧紧皱起了眉头。这和辽国使节无关,重要地是,如今辽国东京道驻军全部都龟缩在东京辽阳府附近,摆出了收缩防御的姿态,但是,无论是辰州开州还是苏州,都还是辽人的地盘,金国使节能够名正言顺地抵达登州,这其中代表着什么?莫非是说明辽阳府附近已经几乎被金国扫平?

“登州知州对此不知所措,所以只能留住了这些人,然后飞马上报。”赵佶此时也颇感头痛,扫了一眼底下地人,突然苦笑道,“要来便都一起来了,只怕是两拨使节在京城一碰头,朕便势必做出选择不可!”

确实,此时此刻,趁机模糊立场对于大宋是很有利的,所以高俅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拨使节也有些无可奈何。上一次是完颜阿骨打连同完颜娄室,这一次的使节又是何方神圣?当他接过蔡京手中的奏疏之后,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竟然是吴乞买!”

由于殿中很是安静,因此他这一声低呼自然引起了赵佶的兴趣:

“伯章,莫非你认得此次的女真正使吴乞买?”

虽然枢密院北面房如今也兼着对女真的情报搜集工作,但由于女真族中汉人太少,女真人又很难收买,因而绝大多数情报都是通过那些汉商以及汉医方才弄到的。再加上女真诸部之间的关系异常复杂,所以,赵佶和蔡京等人也只是知道吴乞买乃是金国之主完颜阿骨打地嫡亲弟弟,在金国事务上有一定的发言权,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知。

“圣上说笑了,臣从未去过辽东,怎么会认识吴乞买,只是对此有些吃惊罢了!”高俅又怎能说吴乞买便是将来阿骨打的继任,再说,历史早就改变得一塌糊涂,这些曾经铁板钉钉的人事,又怎会没有变化。

“臣只是知道,先前盈哥传位乌雅束,乌雅束传位阿骨打,倘若阿骨打有所万一,那么,承袭都勃极烈之位的,则很有可能是这个吴乞买。”

“这么说来的人都是各国举足轻重的!”赵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便笑道,“朕不必见这吴乞买,便可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约我大宋一同伐辽罢了。将来若是胜了,则我朝取回燕云故地,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各位卿家,你们怎么看,是否要让金国使节到东京城来?”

把金国使节扣在登州是万万行不通地,但是,让他们到京城来同样是有所不妥,要是同样把人往客省一塞,耶律余睹和吴乞买这两边必然大起冲突。可高俅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并非完全是一桩坏事,在大宋国土上,两边势必不能太过张狂,而在知道了彼此的存在之后,这条件方面似乎就有待商榷了。

“圣上,金国使节既然来了,我朝若是拒绝,似乎有违大国之道,朝廷还是应该派一官员前去接待,把人带回京城再说。至于耶律余睹,既然接受了仁和太后的旨意使宋,他应该对于这类事情有所准备才是!”高俅见蔡京眼睛一亮,明白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这位首相,索性直陈道,“只需看耶律余睹的表现,便可知辽国究竟有多少诚心。”

然而,这一日注定是多事之日,正当诸位宰臣准备散去时,刚刚那个报讯的内侍又急匆匆地捧着一封函文到了殿外,照例又是一声:“河间府急报!”

尽管知道如今局势瞬息万变,但是,一连来了这么几遭,赵佶也惟有苦笑而已。拆开查看并传阅众人之后,他不由摇了摇头:“人在最危难的时候最怕人落井下石,谁知道辽国如今亦避免不了此种情况。大敌当前,还有人不忘挑起内斗,昔日纵马沙场骑shè精通的契丹人,如今看来果然是没落了!”

公文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魏王耶律淳假托已故皇太叔存有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密诏,称国家危难之际,他临危受命,受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以及皇太叔之称。而这一消息,已经由南京析津府往四处传开了!

第三十一章 闻金使郡王气恕

“你说什么?”

耶律余睹狠狠瞪着自己的心腹手下,咬牙切齿地质问道:“魏王耶律淳称天下兵马大元帅,还说自己是皇太叔,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如今……如今外头都在传!”那亲随见主子脸色不好,哪里敢有半分隐瞒,连忙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今日在大街上听到的传闻说了出来,末了才补充道,“外头还说,这宋国朝堂上的不少大臣都在纷纷进言,说是应该趁这个大好良机联金抗辽……”

“混账!”耶律余睹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再也忍不住心头那股激荡的怒气。他在辽国宗室之中颇有声名,但别人只知道他的豪爽武勇,少有人知道他同时也具备深重的心机。而此番仁和太后之所以选中他出使宋国,固然是因为他的身份,但也有很大原因是想借着他的豪侠之风来麻痹宋室君臣。然而,无论他怎样城府深重,面对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再保持镇定却不可能了!

“魏王耶律淳,难道他还嫌我大辽乱得不够吗?”耶律余睹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一个拳头攥紧了放开,放开了又再度攥紧,“还是说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对抗那些女真蛮子?”

听到女真两个字,那亲随又打了个哆嗦,过了许久方才嗫嚅着报道:“启禀郡王,还有消息说,金国……不,女真蛮子的使节,也已经到了登州!”

连闻噩耗,耶律余睹顿时连发怒的兴致都没了,无力地挥挥手示意那亲随退下,自己则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什么鸿鸪之志,什么挥斥方道,全都需要以强大的实力作为后盾,换作当年无内忧外患的辽国,他这个使臣到哪里不是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用得着如今这么小心谨慎?

思来想去。他突然跳了起来,刚才的沮丧之色一扫而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唉声叹气自然于事无补,不论用什么方法,他都得尽力去试一试,否则,他哪有脸回国,又哪里对得起对自己此行寄予厚望的仁和太后?

这一日。高俅正在都堂和阮大猷对坐处理政事,一个令史便匆匆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道:“高相公,阮相公,那个辽国的兰陵郡王不听劝阻,硬是要闯宫去见圣上,如今已经和东华门外的卫士冲突了起来,王帅已经匆匆赶去了……”

话还没说完,高俅便霍地站了起来。有关辽国的消息之所以会传开,其中当然有赵佶地默许和底下人的推波助澜。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耶律余睹居然会这么沉不住气。位高权重如耶律余睹之辈,居然也会仿效那些只知道逞一时武勇的莽夫?

但是。权衡再三,他却又缓缓坐了下来,随口敷衍了那个令史,打发其离去,然后便仿佛没事人一般地向阮大猷问道:“阮兄,你和伯通与耶律余睹打过多次交道,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唔……”阮大猷不防高俅不去处理政事而问起这个,顿时有几分踌躇,“怎么说,此人确实是典型的北地契丹贵族。言谈之中豪武之风显露无遗,我试探过不少弓马上的勾当,他均是对答如流,所谓的宗室豪俊应该不是吹的,此人应该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我不是问这个!”高俅见阮大猷会错了意,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道,“我问地是,此人心机如何?”

“嗯?”阮大猷这回真的诧异了。连想到自己和何执中几次与其会面的情景,他的心中陡起疑惑,“伯章你的意思是说,这耶律余睹其实是表面豪爽,其实是心思细腻之人?”

“那是自然!”高俅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说,“辽国两位太后执政,虽然还得用人唯亲,但是,上京留守是何等重要的位子,岂会轻易许人?耶律余睹虽然是仁和太后的妹夫,但仁和太后还同样有一个带兵的姐夫,何必一定要用更年轻的他?再者,如今出使大宋是何等重要的事,那两位太后会放心派一个莽夫?”

“耶律余睹是在做戏!”

阮大猷终于醒悟到了这一点,不觉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出面揽下这件事。”他身为堂堂辽国正使,正是闯宫来表明己方地态度。即便他眼下筹码最少,但是,大国地脸面不能丢了,所以,越是情况不妙,他便会越强硬!”

“不错,而且正好符合了他的豪爽做派!”

高俅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即悠闲自得地道:“这不只是做给我们和圣上看的,也是做给百姓和那些不明就里地官员看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辽国雄踞北方二百年,这威名又岂是等闲,再加上东京城据北方边境不过数百里,一旦有变,你说百姓是否会舍弃盛世繁华而面对战事?你信不信,只消这么一次闯宫,明日上奏联金抗辽的人便会少一半!”

正如高俅所说,耶律余睹在东华门充分发挥了一个典型的契丹宗室的形象,而那个被他强拉来的副使早已被一连串复杂的事态弄得头昏眼花,不知作何是好。不是么,他区区一个汉官,有几个胆子劝阻一位正得宠的郡王?

“女真何许人也,昔日不过是我大辽东部芶延残喘的蛮夷小部,如今纠结一批乌合之众犯我辽东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僭越建国。岂不知,一旦我大辽大发诸道之兵,女真蛮子哪里还有立锥之地?若是宋国皇帝陛下要将那伪金国的使节接来京城,那很好办,我立刻便带着辽国使团回返上京!”耶律余睹几乎是咆哮着怒吼道,“你们走开,我要进宫面见宋国皇帝陛下,我要让宋国朝廷上下都弄清楚,雄踞北方地大辽和区区跳梁小丑的伪金,谁才可能是宋国的盟友!只要大宋接待了女真使节,那么,从今往后,我大辽和宋国便是永远的敌人!”

王恩一早就到了,但此事着实棘手,他身为武臣一向不干预政事,对其中的勾当并不十分清楚,所以一直隐在一边,希望耶律余睹能够知难而退。然而,见事情渐渐闹大,而去政事堂报信的人都回来了两拨,人却没有看到一个,他已经隐约感到有些不对。眼看惊动了不少禁卫,甚至还有宫人内侍在远处张望,他也明白该让这位辽国正使适可而止了。

“郡王乃是辽国重臣,应当知道这些事情自然该由朝议解决!”王恩一闪身大步走上前去,一面朝四周的禁卫做手势,一面在心中掂量着说辞,“郡王要面见陛下,应当在馆内写好奏表,由客省官员陈请,岂有擅自闯宫的道理?难道我大宋使节要去面见辽主,也如此不知礼数地贸然直闯不成?再者,所谓女真使节如今不过是谣传,郡王只凭几句流言便闯宫,未免不把我大宋殿前诸军放在眼里!”

随着他一声叱喝,刚刚还有些畏首畏尾的禁卫全都拔刀出鞘,堪堪在宫门口排成了一个半圆形,只是这一瞬间,一股彪悍地气息便朝耶律余睹狠狠撞去。

耶律余睹行前便了解过大宋的文臣武将,对于王恩这个武臣第一人自然不陌生,而这一刻,曾经有过的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质疑也全都一扫而空。他装作不经意地瞟了周边一眼,见不少人仍在那里探头探脑,便知道自己刚刚最后两句恐吓到了点子上——尽管眼下局势远远还不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但是,真正到了腹背受敌的时候,便是死也要拖一个垫背的,他就不信别人不怕!

“那便请王帅代奏大宋皇帝陛下,就说女真使节踏上东京城的时候,便是我告辞返国的时候!”耶律余睹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随即扭头扬长而去,仿佛丝毫没有把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看在眼里。而从始至终没有派上任何用场的副使则僵立在原地,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副使当到了他这个程度,确实是和空气没什么两样。

王恩却顾不得那个倒霉的副使了,他是不得不放耶律余睹安然离去,无论是向辽国抗议,或是要求治耶律余睹不恭之罪,那都是朝堂上相公们的事,和他无关。但是,今天这场惊动这么大的闯宫大案,他身为殿帅却有说不出的干系,更何况耶律余睹临走前让他代奏的话。可是这位郡王也不会想想,这种话是他能够代奏的么?

强打精神指挥着一群部属收拾了残局,王恩还是匆匆赶到福宁殿请见。等到他诚惶诚恐地把事情缘由一一报上之后,等来的却不是天子的勃然大怒,而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一阵大笑过后,赵佶竟下了御阶,亲自把王恩搀扶了起来:“辽使失礼,自然是辽国的疏失,朕自然会派使节加以责问,王卿家,此事与你无干!至于你代奏之事,原本就是耶律余睹说的,朕自然更不会怪罪!”

王恩闻言很是松了一口气,待抬头看时,只见天子官家神情微妙,他不免心中又是一惊。上次两个孙儿得以面圣之后,回来之后都道君王可亲可敬,他却大大捏了一把汗。唉,他已经老了,得过且过吧!

第三十二章 弱质女流撑残局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耶律淳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号皇太叔的消息自然是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上京。宗室大臣惊怒之余不免议论纷纷,还有人在背地里动起了脑筋,毕竟,耶律淳也是兴宗的嫡别,正统的宗室血脉,和如今御座上的小皇帝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而后宫之中,得知了这一消息的四个女人同样是忧虑重重。

同是耶律延禧的后妃,尽管以往也有各式各样的矛盾,但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四个女人却不得不联合在一起。可以肯定,倘若耶律淳称帝,她们四个全都不会有好下场,更不用说女真攻破辽东防线的后果了!

“都是我当日疏忽所致!”

仁靖太后萧夺里懒自知此次的事情是由她而起,越是萧瑟瑟对此宽言安慰,她越是觉得心中不安。此时,见其他三女都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她又幽幽叹道:“我早知道自己对于朝政无能为力,偏偏又在这太后的位子上坐着,不仅不能帮瑟瑟的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不如明日我便称病,让瑟瑟一个人主持朝政吧!”

几乎是同一时刻,萧瑟瑟和德妃萧师姑脱口而出道:“不行!”

萧瑟瑟感激地看了德妃一眼,这才开解道:“姐姐,朝政繁杂是原本就有的事,如今千头万绪,你若是一撒手,我一个人又如何应对?倘若先帝还在,耶律淳也许会安于臣位,但如今先帝已去,他的狼子野心迟早都会露出来,如今就暴露其本性,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既然木已成舟,姐姐还是不要灰心丧气的好!”

听了萧瑟瑟的劝,萧夺里懒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但是仍免不了心中沮丧。此时,德妃萧师姑不免又出言劝道:“仁靖太后。仁和太后说的是,你们两个临朝,代表着上京之中的宗室大臣并无分歧,倘若你明日不去上朝,难免小人会在暗地传播流言。事已至此,再说是谁的责任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若另想办法的好。依我看,朝廷如今非得派一个大臣去南京不可。一来是去吊唁一下太皇太叔,二来则是安抚一下耶律淳。我们可以容忍他自封什么皇太叔,但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地头衔,却绝对不能给他!”

萧瑟瑟对德妃的意思自然是了然于心,要知道,南京不仅靠近辽东前线,而且和大宋边境也不过是数百里之遥,倘若耶律淳真的不顾一切引狼入室,从而趁女真兵扑上京之际而僭越称帝。那么。不管辽国他日如何,她们都只有死路一条。派出使臣的目的不仅仅是要稳住耶律淳,而且必须要将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那边稳住。

元妃萧贵哥原本就是没有多大主见的人。此时见萧瑟瑟和萧师姑在旁边劝解,也就顺势插了一句:“德妃说的是,如今的当务之急,确实是考虑这件事!”

萧夺里懒知道自己缺乏统揽全局地意识,此时尽管稍稍摆脱了一些挫败感,但她却明白,若是自己再去管那些政事,反而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她抬头看了看萧瑟瑟,又扫了一眼德妃萧贵哥,突然苦笑道: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继续临朝,不过,退朝之后,还请德妃帮我一把。有些事情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勉力支撑反而会坏事!”

“这……”德妃萧师姑闻言大吃一惊,脸上有些犹豫,“若是被人知道……”

萧瑟瑟微微一怔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德妃萧师姑在耶律延禧还是燕王时便封了燕王妃,其父常哥又是北府宰相。她自己不仅弓马娴熟,而且对于政事也颇有见解。与其让仁靖太后萧夺里懒勉强支撑,还不若让德妃去分担一部分。毕竟,如今与其担心这宫闱之中会出事,还不如把矛头一致对外。

“姐姐既然这么说,还请德妃能够答应!国事危难至此,其他的都不用再考虑了!”

两位太后同时首肯,萧师姑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此时,刚刚还有些沉闷僵硬的气氛顿时一松,就连一直心中忧虑的元妃也是脸露笑容。

“既然两位太后如此看重,那么,我还有一个提议。”德妃萧师姑轻轻地把两只手合在了一起,猛地一下决心道,“去南京的人绝不能是无名小卒,所以我建议由我父亲亲自去!”

这句话无疑是石破天惊,萧瑟瑟固然是心头大震,萧夺里懒和萧贵哥同样是大惊失色。然而,萧瑟瑟终究是聪明人,往深处一衡量,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选择。不单单是因为萧常哥北府宰相的身份,更是因为他是德妃的父亲,用这样一个人出使南京,方才有可能稳住耶律淳。当然,其中危险同样是不言而喻。

所以,她很快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就依德妃之言吧!”

“瑟瑟!”萧夺里懒一时情急,竟是直呼了萧瑟瑟的小字,“这不是置常哥宰相于险地么?”

“中原汉人有一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师姑抢在了萧瑟瑟地前面,一字一句地说道,“难不成如今还有更好地人选?我父亲对于先帝和两位太后一片忠心,况且还算微有小才,只有让他去,方才能够表现朝廷的诚意,否则,也许就只有兵戎相见一途了!”

萧夺里懒终于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好吧!”

离开萧夺里懒的宫殿之后,萧瑟瑟地心情却始终好不起来。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她一个女人实在是独木难支,偏偏还不得不强打精神。

内忧外患齐集一处,就是她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当初的睿智皇后萧燕燕还有强大的母族,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韩德让,可是她呢,她的韩德让究竟在哪里?

“仁和太后!”

听到背后的这个声音,萧瑟瑟茫然回头,见是德妃萧师姑赶了上来,她立刻收起了一脸颓色,换上了笑容:“德妃还有事和我说?”

“太后,如今时局艰难,不若开一次特科,允许宗室和国中所有才俊前来应试,也好选一选人才。”萧师姑轻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露出了深重的忧色,“宗室之中有不少身怀大才却无处施展的人,这么一来,说不定能够选出什么良材。如今正值新帝登基,以往也曾经有这样的先例,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萧瑟瑟闻听此言,眼前也是一亮。一直以来,她只想着在朝中如今那批人中挑选能干地臣子作为心腹,却没有想到自己选拔一批。不错,由于传国两百余年,宗室中那些血缘稀薄的很少有机会能够入朝,如果在这些人当中选拔到良材,将来只要能够许以高官,何愁没有人才可用?

“德妃,多亏你的提醒!若是真能够如你所说,我大辽便有救了!”

见萧瑟瑟匆匆而去,德妃不由露出了苦笑。瑟瑟,便当是还你当初的救命之恩吧!

当初她的儿子燕王挞鲁薨逝时,悲痛欲绝的她几乎恨不得随之而死。倘若不是那时萧瑟瑟婉言劝阻,最后又用言相激,她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如今既然大辽已经危若累卵,她焉有撒手旁观的道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与此同时,兵困东京辽阳府的金国军队也同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虽然已经建国,但如今他们地兵员不过三万,治下人口更是只有十余万,和整个辽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尽管打通了正州、桓州、开州直至苏州的道路,让正式的使节得以出行大宋,但是,高丽不断增兵边界,却让他们生出了深深的警惕。

高丽人向来喜欢捡便宜,自唐时开始便向来如此。倘若当初辽太祖建国的时候不是把高丽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怕了,恐怕辽东之地的大部就仍然在高丽人手中。现如今辽国对于辽东的控制力日减,而刚刚建国的大金也不想陷于两面作战的危局,因此,高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兵,无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完颜阿骨打居然发起了高烧,昏迷在床上足足不醒!

撒改,迪古乃,习不失,一干女真重臣全都是忧心忡忡。吴乞买亲自使宋,倘若阿骨打有什么万一,则女真诸部必乱。值此大金刚定的当口,他们无论如何都经不起这么大的打击!

好在两日之后,阿骨打终于悠悠醒转,又过了两日,不仅进食依旧如故,而且气力丝毫不逊从前,这才让众人安下心来。由于刚刚立国,诸般大事都未来得及筹备。除了依旧以撒改为国相之外,其余的大臣位号竟是全都没有设计。不是他们不愿,而是因为女真之中根本就是缺乏这样的人才。若不是看准了辽国不可能全副精神来对付他们,而且又看到了己方的高昂士气,阿骨打根本不会这么快同意建国。

此时,辽东战局依旧未曾全定。

第三十三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耶律余睹在东华门的一通大闹很快传遍了整个东京城,彼时的小民百姓对于辽人的凶残只限于说书人的以讹传讹的夸大,因此,人人都在传说辽人会狗急跳墙而南下,一时之间,那些力主北上联金抗辽的声音立刻小了。

百姓中固然是议论纷纷,士大夫之间自然更加不好过。但凡先前曾经上书说要联金抗辽的,此时便都遭了同僚白眼,那些还在不依不饶往上进言的,奏折一入大内便杳无音信。毕竟,辽国积威已久,尽管如今已经有日暮西山的势头,但几句威胁依旧让所有人不敢小觑,如临大敌。

这虽然是赵佶预料之中的局面,但是,真正看到这幅景象,这位君王却有些不满。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有朝气的朝廷,一群有担当的臣子,而不是那些略有小挫就往后退缩的人。目光短浅不要紧,只要能够渐渐看透大局,也会是将来的可用之臣。

“每年进士选了这么多官员,竟是没有多少能够体会朕心的!”

崇政殿议事的时候,听到赵佶这声抱怨,高俅心中自然暗自好笑,只是当面不好流露出来。等到一番事毕,蔡京等人便退至都堂理政事,而他却被赵佶留了下来。

“朕待会要召见李纲,伯章你不妨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这句话,高俅立刻打定了溜之大吉的主意。李纲是自己手下出去的人,这是满京城谁都知道的事。虽然天子并未认为他是任用私人,但是若因为他杵在这里而使得李纲发挥不佳,那便是没趣了。因此,他立刻出言推辞道:“圣上召见他自然是询问学问与处事之道,臣留在这里干什么?他虽然是臣荐了应试制举的人,但如今既然是御前奏对,臣还是回避的好!圣上英明,还请体谅微臣一些!”

赵佶眉头一挑。最终没好气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就你谨慎,怪不得如今有人对朕说元长的不是,却少有人说你的!”

出了崇政殿,高俅心下不由有些疑惑。没人弹劾自己是很正常的,一来他在任用私人方面的手段更加隐蔽,二来他地人缘比蔡京更好,但是。如今蔡京手握大权,张康国赵挺之等人又都被罢职,有谁那么大胆子在老虎嘴边拔毛?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他干脆也就不想了,临到禁中宣德楼前却遇见了进宫的李纲,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回府。难得偷上半日闲,他自然得回去陪老婆孩子。

然而,他正逗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时候,事情还是来了。高声匆匆来报,说是李纲在外面求见。倒是让他一愣。看看自己身上被四个孩子弄得脏兮兮的不成体统。他顿时苦笑了一声,只得把孩子们交给了乳母和仆妇,自己去收拾了一番。等到一番装束停当出来见人的时候。

也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伯纪,让你久等了。”见李纲似乎有些情急,他便招呼了一句。

身为宰相的自然可以对外人摆摆架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把李纲当作外人,所以不想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难得有闲,所以在几个孩子那边多花了一点功夫,不换上一身衣服没法出来见人。”

李纲早已从下人那里得知了此事,但此时从高俅口中听到这两句话,心中还是异常妥帖。连忙欠身应了声不敢,然后稍稍定了一下心,方才解释道:“上午圣上召见了我足足两个时辰,除了询问一些学问文章之外,便是提到了北边的军情状况,最后圣上还赐了宴。中间说地其实都是往日我和相公谈论的那些,最后圣上说,有意让我到枢密院任职。”

这都是高俅早就料到的事,毕竟。李纲在军务上的见地更胜于民政,再说如今枢密院的改组如火如荼,淘汰下来的一批,新选上来的又是一批,赵佶觉得李纲的建议对脾胃,把人收入枢密院也是很正常的事。枢密之职原本就靠近中枢,如今在天子连番措置下更是提到了和政事堂同样的高度,里面地低品官员一旦合了圣心,越级连擢根本就是平常事,对于李纲而言,这无疑是能够一展抱负地大好机会。

“那便要恭喜伯纪了!”他抚掌大笑道,“如今北边局势复杂难明,枢密院北面房和河西房又刚刚增加了人手,不知伯纪如今得掌何职?”

李纲原本就因为今日的际遇而心中欢喜,听得高俅发问,他连忙答道:“圣上说,北面房副承旨廖进年轻有为,在北面房任职期间颇有功绩,因此此次特加其为尚书左司郎中,命我为枢密院北面房主事,加大理评事。”

若是单单说李纲的官职,那不过是八品地前程,微不足道。但是,细细品评起来,不免大有文章。大理评事一向是状元的必经之阶,虽然不过正八品,但却是寻常进士可望而不可及的。而枢密院的一个主事,比起尚书省的寻常官员来,至少离帝阕更近,再加上如今枢密院架构正在变动的当口,等闲人就是削尖了脑袋也难以钻进去。再说了,给李纲授官也就罢了,赵佶为何偏偏要提起不相干的廖进?

脑海中转过千万个念头,高俅便笑道:“圣上果然是考虑周详,如今宰相轮值枢密院,枢密使,枢密副使,还有签书枢密院事全都空缺,除了都承旨霍端友之外,便得数那几个副承旨最为管事。廖进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曾经又随严均达历练多年,圣上约摸是要大用他的,你跟着他多学学,不消多久,北面房的担子便很有可能是要你来挑了!”

李纲闻言又是一阵激动,正待开口答话时,顶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告诫。

“你在军略上从小便下了不少功夫,但是,纸上谈兵终究是难免夸夸其谈。前时枢密院设了战局推演,不少年轻官员纷纷参与其中,虽说不乏真正有大局意识地,但毕竟是少数,所以,圣上这一次挑选年轻官员充实枢密院各房的时候,虽然也看其人才智如何,但还有一条是最要紧的——那便是虚心好学!”

说到这里,高俅微微顿了一顿,考虑了一会方才继续说道:“枢密院制定大体方针策略,帅臣根据时机采取相应动作,武将负责征战沙场,原本应该各司其职。但是,倘若枢密院不知前线战事而胡乱制定军策,而帅臣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哪怕前方武将再有本事,哪里还能够打胜仗?所以,郭成此番从陕西归来,圣上便有意让他给你们这些新进枢密讲一讲真正的战场,你若是能体会这番心意,便勿要因文武之别而有所怠慢!”

这番话已经是说得口气颇重,但是李纲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莫大的启示。本朝重文轻武是由来已久的事,而武臣到了极致,大抵便是三衙长官,进枢密却是不用想的。当初狄青一进枢密便为人排挤攻击,最终郁郁而终,接下来的郭逶也是同样下场,至此之后,枢密之中再无武臣踪影,所以,说文官看不起武臣,也并不是无的放矢。但眼下天子有了这种意思,若那些被精心挑上来地年轻官员再有什么二话,恐怕就不止是天子大失所望了。

见李纲心领神会地告辞离去,高俅当然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完全听了进去,当下不由万分满意。然而,他才刚刚站起身来,便看见高升匆匆奔进了厅堂。

难得休息一日也这么忙,他如今只得认命了,当下随口问道:“又有什么事?”

高升踌躇了一下,这才低声道:“刚刚小人得到消息,韩忠彦韩相公的孙儿韩肖胄刚刚转了磨勘,现为开封府司录,已经回京陛见了。”

“嗯?”

韩肖胄这个名字就犹如一块敲门砖,打开了高俅尘封多年的记忆。

当年便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使得向太后动了为伊容主婚的念头,继而引起一起风波。虽然最后因赵佶旁敲侧击,韩肖胄知难而退知太原府而告终,但是,这毕竟都不是能够很快忘怀的事,而且高府上下,几乎都对这一段往事知之甚详。

不过,韩忠彦的下台却和他高俅无关,那时韩忠彦斗不过曾布,无奈之下引了蔡京出山,结果还是被曾布挤下了台,反倒白白便宜了蔡京。不过,相州韩氏毕竟是非同小可的大家族,虽然韩忠彦这一辈几乎都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是,那些根深蒂固的姻缘关系毕竟仍在,因此,韩忠彦之父韩治如今是太仆少卿,前时有旨意命其出知相州,自韩琦知相州以来,这已经是韩氏家族的第二位相州知州了。

“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跑这么一趟?”

从沉思中恍过神来,高俅不禁觉得好笑。足足八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和韩肖胄那点恩怨着实算不了什么,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相州韩氏拿他当作对头。

“咳……”高升闻言有些尴尬,知道自己多事了些,但随即正容报道,“韩肖胄的父亲韩治因病乞请祠,上书恳请以韩肖胄代其出知相州。”

第三十四章 玲珑心肝人人有

唐朝崔、卢、李、郑及城南韦、杜二家,乃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然而,在五代之乱后,所谓世家也禁不起折腾,因此宋太祖立国之后,这几家便未曾有过什么出色的人物。而大宋虽然优容士大夫,但在科举上却不遗余力,一个进士出身的寒门士子,在不少百姓心目中竟是比那些官宦子弟更贵重些。

然而,尽管世家的尊荣已经大大不如先前各朝,但是,真定韩氏却是一个异数——能够出父子两代宰相的,有宋以来绝不多见,更不用说在禁止官守乡邦的情况下,韩琦曾经三守老家相州了。

作为韩忠彦孙辈中的最长者,韩肖胄的仕途还算走得顺利。毕竟,相州韩氏威名赫赫,哪怕是在其祖韩忠彦罢职之后,天子对于韩氏一族仍然是刻意优容,八年之中也累官至给事郎。而这一次,他也是在阔别八年之久头一次踏进京城。

他如今也已经年过三旬,一进京城,少不得四处拜会一番,由于韩氏家族开枝散叶极为旺盛,因此姻亲自然是数不胜数,这一家家跑下来,饶是他年富力强,也不免疲惫不堪。

终于,在他进京七日之后,接到了天子的旨意进宫陛见。禁中不比别地,几乎都是穿绯着紫的大员,他如今官不过七品,穿的自然是绿色官服,走在其中顿时大见招摇。在崇政殿前等了一刻钟,便有内侍出来传他进殿。

这是他八年以来头一次面见天子,依礼叩见之后,便听头顶传来一声平身,他连忙谢过起立,却是肃手站在一旁绝不仰视。

尽管已经事隔多年,但赵佶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往事,此时不免微微一笑。那时他毕竟还年轻,一心只想帮着高俅,因此竟是用上了无赖的招法。硬生生地把韩肖胄弄出了京城,让韩氏知难而退。此事若是父皇泉下有知,怕是非得气坏了不可。

“八年不见,韩卿却是沉稳多了!足可见这么多年在外历练,无论对于经验还是为人都大有稗益。相州韩氏辅佐我大宋历代君王,一向都是克勤克俭,到了你这一代,朕也希望你能够如他们一样!”

韩肖胄连忙躬下身去。毕恭毕敬地应道:“臣一家承蒙历代先帝和陛下恩典,自当尽心竭力报效。”

赵佶微微颔首,随后又问起了家中近况,最后便提到了韩治请祠,言下不无挽留。韩肖胄却知道乃父身体不好,再加上朝中风云四起,自己留朝很可能陷入其中,因此只能代父婉转陈情。

“也罢,既然你父亲坚决请祠,那朕便纳他之意。以你代他守相州吧!”赵佶见韩肖胄身上仍然穿着绿色官服。不由觉得有些碍眼,“韩氏世代忠良,以你的官阶。守相州未免低了些。嗯,朕明日便下旨,除你秘阁修撰,赐三品服!”

这是极为隆重的殊恩,韩肖胄在拜谢的同时,心中也同时惴惴。毕竟,倘若祖父韩忠彦仍在朝,那自然没有话说,只是如今韩氏族人并未有十分显贵者,这恩宠便有些过了。正当他心中打鼓的时候。顶头终于传来了天子的嘱咐。

“相州地近幽蓟,如今辽国乱事四起,相州作为北方重地,自然也需要着力提防。你如今年富力强,正是奋发的时候,切勿仅仅以守乡郡为荣,而忘了真正地职守!相州不过是你仕途中的一步而已,将来若是任期满后,朕还是要用你的!”

听得这些勉励。韩肖胄自然心中感动,慌忙叩谢不迭。及至退出崇政殿之后,他方才觉得背心发热,这一次奏对的意味和八年前绝不相同。看来,天子果然是已经不一样了,刚刚那半个时辰的对答,他甚至觉得有如一年那般漫长,那种君王的威势实在是可惧得很。

召见事毕,他自然不好在禁中多留,在一个小黄门的引领下便朝宫外而去。然而,才走到半路,他便看到不远处走来一行人,定睛看去全是紫服玉带的宰臣,待要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退至路边行下礼去。

“原来是似夫到了!”

蔡京早就看见了韩肖胄,此时竟上前亲自把人搀扶了起来。”几年不见,如今你看上去气质沉稳,果然是大有乃祖之风,不愧是相州韩氏子弟!此次可是即将代你父亲出知相州么?”

“是。”虽然韩忠彦和蔡京之间存在着种种恩怨,但是,这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地,因此韩肖胄自然不该怠慢,“圣上隆恩,我身为韩氏子弟,实在是感激不尽。”

“韩氏历代忠良,圣上种种恩宠也不过是应有之意罢了!”蔡京捋着胡须,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晚些时候,你五叔祖的女儿便要嫁给我家四郎,届时似夫别忘了来喝一杯喜酒!”

“相公说笑了,如此大事,我怎敢忘记?”

好容易打发走了蔡京,韩肖胄方才放下了那一脸笑容。如今算下来,五叔祖韩粹彦在朝还算是方面大员,与蔡京联姻也是很正常的事,政治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缓缓行出禁中时,他冷不丁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诰命夫人在几个小黄门的簇拥下从另一边走去,看清人之后,心下不由一动,转而便自嘲地笑了起来。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地,毕竟,他如今地儿女都已经四五岁了!

伊容却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景象,自从去年回京之后,她便得了高俅的告诫,但凡进宫往往是和英娘一起,而且必去皇后清心殿拜谒,而今日这进宫却是因为郑贵妃地盛情相邀,她不好拒绝,因此便只得来了。

郑瑕如今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又有盛宠在身,平日又是最谦和不过的,再加上如今宫中没有太后压制,因此在宫中的日子颇为自在逍遥。

一见伊容进来,她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硬是不肯让她行礼。

“你如今都不常来,还弄这些虚礼做什么?”郑瑕一把拉住伊容的手,笑吟吟地道,“要不是今天我让人去请,你是不是还得到每月的定日子才会来?对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锦儿,待会她也会来!”

伊容见周遭没有别人,这才无奈地笑道:“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你如今和锦儿都是贵妃,我若是老往这里走动,说不定外头便有许多谣言。唉,可见这富贵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姐妹之情都是不得不淡了!”

两人正感慨间,却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进来叩头道:“回禀贵妃娘娘,小人是锦心殿的人,王贵妃突然心悸头晕,恐怕来不了,所以命小人前来通禀,说是万分对不住!”

“咦?”郑贵妃闻言不由眉头紧锁,沉吟一阵子便打发了那个小黄门,见伊容满面惊诧,她不由叹了一口气。”锦儿这两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竟是时时都要医官伺候着,那药是一年四季不断,照此下去可怎么好?”

伊容也曾经去探望过王锦儿几次,虽然也觉得对方脸色不太好,但是数次询问都被搪塞了过去,因此并不以为意,此时不禁吃了一惊。

“竟会这么严重?难道太医院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能施展国手的手段?”

“锦儿是天生的体弱,再加上生养高密郡王的时候没有完全调理好,所以留下了病根,如今就更难以根除了!”郑瑕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四周无人,遂低声道,“我上次去看皇后地时候,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我看也几乎是在挣日子罢!这深宫妃嫔看来富贵,其实内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得长命,仅仅这几年,薨逝的妃嫔便有好几位,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唉!”

伊容陪着叹了一口气,但心思随即转到了另一个方面。王皇后一旦去世,那么,后位则必定虚悬,如今宫中有盛宠的不过就是郑瑕和王锦儿两个贵妃,王锦儿显见也是身体不好的,这么一来,后位的人选便呼之欲出了。当然,倘若群臣一力主张仿照仁宗旧制从宫外官宦人家中再挑选女子立后,那结果就很难说了。

既然进得宫来,伊容少不得又到清心殿去拜会了皇后,顺便又到锦心殿去安慰了王锦儿一番,最后才回府。待到晚间高俅回来之后,她便直截了当地把今日情形说了一遍,最后才问道:“高郎,依你看来,万一王皇后……这皇后之位该当如何?”

“大约圣上会立郑贵妃为后。”

高俅沉吟片刻便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毕竟,如今不比仁宗年间,有了哲宗立刘贤妃为后的先例在,再加上朝中没有什么大臣愿意为了这样一件事去得罪宫中为人甚好的郑贵妃,因此不太会力谏别选良家女子为后。

见伊容脸上似乎有些怅惘,他哪里不知道这个玲珑剔透地妻子在想些什么:“郑贵妃为人最是练达,当了皇后一定也会礼待王贵妃。人各有命,你就不必操心了!”

第三十五章 战事急各怀鬼胎

在听闻北府宰相萧常哥担任钦使,前来南京吊唁义和仁圣皇太叔的消息传出之后,耶律淳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他很清楚,如今这个当口,只要上京那些人还存在着一丝理智的话,就绝不会自毁长城调兵对付自己——当然,倘若他异想天开地想要称帝,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他眼下的情形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由于他原本是东京留守,在南京并没有多大影响力。好在他父亲临死前留下了一个不错的班底,在他暗地杀了几个不听话的将领之后,整个南京城勉强也算是铁板一块。但是,倘若他真的要造反,却是不可能号召多少人跟着他干的!

所以,他才听从了萧芷因的建议,从伪造的遗诏入手,先是自称皇太叔,然后自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都是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的官职,再说,作为天子的长辈,这也是以往的旧例,并不算违制,所以他认定朝廷会承认这个既成事实。

然而,南京道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敏感了。夹在上京道、西京道和中京道中间,毗邻宋国,所辖地域更是狭窄。不过,再怎么说也比他留在东京道面对女真人要好得多。横竖萧乌纳自认为有本事,那就让那老家伙一个人去对付女真蛮子算了!

“大王!”

乍听得这一声响,耶律淳不由一惊,随即转过身来。只见耶律阿鲁匆匆而入,单膝跪下禀报说:“辽东有消息传来,仗已经打起来了!”

“这么快?”耶律淳这个曾经的东京留守对于女真人的战力自然是一清二楚,闻听辽东烽烟再起,禁不住勃然色变,一把夺过耶律阿鲁手中的急信便匆匆浏览了起来。看完之后,他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不一会儿便吩咐道:“你去请海陵郡王过来!”

萧芷因在看过战报之后,也不禁感到了深深的压力。之所以投奔耶律淳是为了自保。然而,眼下上京那两位太后对于他固然是鞭长莫及,但是,女真的兵马却是不饶人的。倘若辽东防线完全被攻破,那么,转眼间这些女真人便能呼啸而来,到了那时……

突然,他感到脑海中灵光一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然后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魏王,依我看,需要担心此事的是朝廷,是上京那两位太后,而并非是你!”

耶律淳被萧芷因这一阵大笑笑得莫名其妙,转而又被后面一句话激得一喜,连忙问道:“此话怎讲?”

萧芷因自信满满地道:“魏王,对于女真蛮子而言,是南京道重要还是上京道重要?换言之。是魏王你重要还是上京地皇上和太后重要?他们既然起兵。无非是为了我大辽的江山,所以说,哪怕他们是突破了辽东防线。也一定是直趋上京!而朝廷那些人不会连这一点也看不见,魏王不妨看着,近日之内,必有令调动各道兵马!”

“倘若如此,那南京道……”耶律淳只问了半句便止口不言,随即也大笑了起来。关心则乱,他竟然连最基本的道理也忘记了。哪怕真的是辽东大乱,南京道兵马却是调不得的,万一调空了边防,大宋河北禁军便可趁虚而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如今看来,南京道的地理位置竟成了一大优势,否则,他该用什么理由去拒绝发兵?

“看来魏王已经体会到了!”对于耶律淳的表现,萧芷因很是满意,若是连这个都看不明白,那耶律淳要夺江山也不过是痴心妄想。他就不信,大辽几十万兵马全部压上还不能取下区区女真。只不过,就算最后胜了。各处兵马势必元气大伤,到了那时,南京道还有丝毫未损的十余万兵马,何愁大统不可得?退一万步说,那小皇帝如今还不到三岁,只要有个天灾人祸,皇位立刻就是耶律淳地囊中之物!

正如大多数人设想的那样,当金兵再次全线压上的时候,辽东战局顿时空前吃紧。这不完全是战略战术上的问题,而涉及到方方面面,但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女真满万则不可敌这样的说法在辽军之中广为流传。

这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以十倍甚至数十倍的兵马在女真人面前屡战屡败,东京道辽军的士气自然是一蹶不振。虽然萧奉先兄弟的死以及大批犒赏地到来让很多人振奋了一下子,但是,当战场上遇到那些悍不畏死地女真勇士时,大多数人的第一想法仍然是后退,而不是上前以命搏命。

而萧乌纳毕竟老了,谨慎有余而进取不足这个缺点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真的想要坚守,固守不出等待补给是最好地对策,然而,女真建国的消息实在太具挑战性,即使是以他的城府心性,也终于准备整兵出战,而这一次出战,则给了金国正面破敌的机会。

当然,比起前面几次大败,辽军的这一次溃败多少还留了几分脸面。辽州、沈州、辽西州、辽阳府、耀州、这几个互为犄角的大城同时出兵,总兵力达到十万人。结果,面对女真将近两万人的军马,辽军最终还是败退。萧乌纳本人带着一万多人马退走东京辽阳府,辽州、沈州、耀州全部失守,辽西州还是因为辽阳府这道屏障才勉强存留。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势来看,战况无疑是极其明朗的——曾经兵强马壮的辽军,头一次面对兵员不够地窘况。

在成功招降了一部分辽军之后,金国兵力最终达到了四万五千人,这仍然不是一个很起眼的数字,尤其是在辽国下了集结令,大发诸道之兵五十万的情况下。面对这种情形,就连一向自信满满的完颜阿骨打也不得不下令暂缓进攻,而是先整军准备再战。毕竟,时至今日,这一次的较量才是真正的挑战。

当萧乌纳兵败的消息传至耶律余睹耳中时,这个一向最是豪勇的宗室自然是勃然大怒。要知道,东京辽阳府附近的兵员虽然不算什么,但毕竟算是能够牵制金兵,这一支辽军一败,可以说,倘若上京道边上地那一道防线再被攻破,那么,上京临潢府就会完全洞穿在女真人的锋芒之前。

在暴怒过后,他终于沉下气来问道:“太后怎么说?”

那信使同样沉着脸,好半晌方才低声道:“太后说,希望大宋能够将女真使节拒之于门外,最好能斩使以表立场。”

“让他们斩使立威?”耶律余睹忍不住冷笑一声,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如今的局势正是宋国最想看到的,他们巴不得我们和女真两败俱伤,否则又怎么会把女真使节放过来?你直说吧,太后是否提过,万不得已可以答应最后条件?”

“是!”那信使低垂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敢说,但最终还是咬咬牙道,“耶律淳狼子野心,此番借着南京道毗邻宋国,乃是边陲要地为由,不肯出兵助阵。太后说,与其让耶律淳据兵图谋不轨,实在不行,还不如把幽蓟还给宋国……”

砰——

耶律余睹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要多愤怒便有多愤怒。尽管临行之前,萧瑟瑟单独召见他的时候,曾经稍稍露了一下底,但他仍旧认为,宋国秉性积弱,只要能够稍微给点好处,一定能够换取他们的中立态度。可是,如今的情形和他想象中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大辽并不是铁板一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从内心深处他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把耶律淳占据的南京道丢给宋人,如此一来,仁和太后便能集中精力对付女真,而不必担心背后的威胁,这是用于自保的最好方法,损伤的不过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罢了。若是人都死了,还要基业有什么用?

“我知道了。”耶律余睹僵硬地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个信使来得虽快,但再快恐怕也快不过宋国的谍探。宋国朝廷一定是已经知道辽国兵败,所以才会放这么一个信使进来,否则,他恐怕会一直被瞒在鼓里。

与此同时,吴乞买一行也已经离东京不远。由于完颜娄室如今乃是完颜阿骨打麾下不可或缺的大将,所以此次自然不会随同前来,只有宗濒仍然随同。他的左手伤势未曾全好,上战场多有不便,再加上吴乞买的身份特殊,因此在父亲撒改的要求下,他只能答应了这一次任务。

而女真刚刚建国大金,当然不可能把情报网络建立到大宋境内,所以,吴乞买对于辽东战况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是,他却有一种强大的必胜自信。也正因为如此,在一路陪同的大宋登州官员看来,这个女真王子着实太过狂妄。而吴乞买的心中确实转着一个疯狂的念头:“中原富饶之地么?总有一天,这也会是我大金的囊中之物!”

第三十六章 谈将帅痛陈时弊

“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

这是辽军屡战屡败之后,在将士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而现在,这句话不单单传遍了辽军,甚至在大宋的崇政殿被人提了出来。说此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廖进。

大殿上的诸位宰执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但是,听廖进解释了其中情由之后,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辽夏之兵强于中原,这却是一直以来的事实。大宋诸军之中,也只有陕西六路的兵马由于一直处于对西夏作战的前沿,因此战力优越,其他各地的禁军还不如说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河北禁军的裁汰正在进行,然而,十个整军使报上来的没有一条好消息,甚至有一营足额五百名禁军,其实只有三百余人,而且竟有两百多老弱病残的情况。所以,当这一连串消息合在一起的时候,也难怪赵佶脸色铁青。

大宋军队至少是唐朝的七八倍,多达数百万,但是,之所以维持这样数量的禁军,不是为了对抗外敌,而是为了防止人民造反。自宋太祖开始,每逢灾荒之年,朝廷便会在饥民之中选择青壮编入禁军,之后更是每每如此。长此以往,仅仅是京畿附近的禁军就号称八十万,一次就食往往可以吃穷州县数年的钱粮,而一旦有造反之类的事,这些禁军却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王安石变法时虽然曾经用将兵法稍稍缓解了一下这种情形,但后来新旧之争愈演愈烈,到了如今早就成为一张废纸了。

底下的高俅见蔡京也是眉头紧蹙,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军制的弊端由来已久,但是,照之前历朝历代的情形来看,在这种事情上面大动干戈的时候,往往是危机关头不得不变得情形。如今正面对抗女真的是辽国,大宋还不能体会到那样严重的压力。但倘若不做好准备,将来面对的就可能是相当严峻的考验。

他仍旧记得历史上那场令耶律大石声名远扬地大战,也就是在金国兵马面前屡战屡败的辽军,却打得数倍于它的大宋军队大败亏输,由是捡便宜的心理无影无踪。也就是那一仗,彻底打掉了大宋军队的士气,童贯一把将责任推卸在了种师道身上,自己却仍旧逍遥自在。但是。

他绝对不相信,若是真有数倍于金军的兵力,而且能够有高昂的士气相当的战力,还会遭到同样地结果。

因此,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殿中沉闷的气氛。”女真不过万,过万不可敌,这虽然是辽军之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但是,这何尝不是女真人的诡计?”见御座上的赵佶神情一动。他便趁热打铁地道。

“女真屡战屡胜,辽国屡战屡败,这是事实不假。但是,究其事实,也是因为东京道诸军都被女真打怕了,而且,也是因为辽国将帅无能的缘故。女真虽然屡次以少胜多,但往深处想想,即便是大败萧嗣先十万军马的那一回,女真是否真的是大败了十万军队?”

此时,廖进连忙答上了话:“女真人只是大败萧嗣先中军,而其他诸军则是在得知败讯之后四散奔逃。真正说起来,那一次辽军战死的人只有数千而已。”

对于廖进的补充,高俅自然是相当满意。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冷笑一声道:“十万人地溃退,最终地死伤却只有数千,这意味着什么?女真人把擒贼擒王的宗旨战术到了极致,我在枢密院仔细看过了几次战役的案卷,几乎每一次,女真都是集中优势兵力冲击中军!正是因为他们兵力太少。所以才不得不用这种战法,而若是辽军能够死战,他们还能如此否?我曾经听说过,为将者,战时身先士卒,退时押后保全退路,而辽国那些将领无疑早已腐朽了!现如今与其震慑于女真地战力,还不如把我朝的将领先挑出来!”

末了,他又突然补充了一句:“一头狮子率领的一百只绵羊,远胜于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百头狮子!”

这句跨越时代的名言顿时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震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蔡京当即出列道:“圣上,陕西诸军之中曾经屡报将领军功,那时担心小将居功自傲,所以枢密院和兵部一直压着他们的品秩,如今非常时刻,臣以为,裁汰河北禁军是一桩,换一批将领坐镇河北前线又是一桩!先从陕西调一批年轻将领回来,再从各地抽调一批将领上来,在京城另开武堂,让他们知晓局势之后,把他们派到河北分别,连同十个整军使一同整军!另外,河北边防已经老旧了,必须仿照陕西进筑之术建起堡垒,以防万一。”

蔡京的建议虽然和大宋一直以来对待武将的政策有些区别,但却得到了所有宰执的赞同。虽然战火还没有烧过来,但是,未雨绸缪总是不错地。河北禁军的情形这些时日他们都得到了消息,不容乐观四个字已经远远不能形容其中情弊,真正说起来,糟糕透顶才是真的。也就是东京城三衙禁军由于是场面上必备的,所以战力尚可,其余那号称八十万的禁军,竟是全都一塌糊涂。

“禁军的俸禄足可抵挡一家开销,倘若这些人不合格,也不能贸贸然裁撤而不给他们活路。”阮大猷这些天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因此连头上的白发都多了不少,“我朝厢军数百万,禁军数百万,其中虽然有名不副实的,但是,青壮仍然不少。先前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垦荒的事一直拖着,但如今却不能一直再拖。裁汰禁军厢军地事不能只在河北进行,包括其他地方也必须一步步跟上,只是,对于朝廷来说,花费实在是……”

凡事都需要花钱,这是摆在大宋君臣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但是,谁都知道,大宋财政之所以那么吃紧,西北那边的战事不断是一个原因,而庞大的官员队伍吃掉的官俸又是一个原因。而西北不能不打仗,官俸又一定要发,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

正当高俅想着从辽国身上敲诈一笔的时候,他突然看见殿外有人影晃动,便朝赵佶身边的一个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也是机灵,慌忙绕路出了大殿,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份公文走到了赵佶身边。

赵佶也不多问,拿起来便随手翻开,一目十行浏览完之后便笑了起来:“耶律余睹沉不住气了,说是希望再谈一次。话说何卿家和阮卿家不是和他谈过几次么,怎么他现在又想起朕了?”

何执中望了阮大猷一眼,连忙上前答道:“圣上,耶律余睹最近都是在搪塞,根本没有提到什么重点。依微臣看来,他大约是得到了辽军战败的消息,上次开封府依照圣上的意思把那个辽国信使放了进来,说不定是辽国两位太后对他有所指示。”

“原来如此。”赵佶轻轻合上那奏本,示意内侍拿给众人传阅,自己却笑吟吟地道,“这原本就是应该诸位卿家先看的,如今可好,下头的人知道你们在崇政殿议事,竟直接把东西送了过来。以后看来还是要留一个规矩,否则岂不是乱了套?”

廖进不是宰执,对所谓的乱了套还有些茫然,但其他四人都是清清楚楚。以往的历代君王虽然也有勤政的,但毕竟不像政事堂这样亲力亲为,而赵佶却不然,政事堂要是敢扣留东西不上呈,这位天子是必然发火的。现如今虽然还不到中旨决定一切的地步,但几乎只要是赵佶的旨意,政事堂必定不会拒绝盖上大印,当然,这也是因为赵佶几乎没下过心血来潮的旨意的缘故。

当下蔡京头一个弯腰称是,待到出了大殿后,他弹了弹袍服,转头对高俅道:“伯章对于陕西诸军最熟悉,名单便由你草拟吧。对了,郭成这几日也要回来了,你最好抽空见他一次,唉,一代勇将都渐渐老了!”

高俅点了点头,正想举步去枢密院时,突然看见一个小黄门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就连帽子都几乎掉了。看看那方向,他的心中本能地咯噔一下,一股极度不好的预感瞬间冲上了脑海。

那小黄门也来不及给诸位宰臣行礼,三两步抢进了大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圣上……皇后不好了……”

殿外还未来得及走的几个宰臣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脸色大变,而殿内立刻传来了赵佶的咆哮。不一会儿,这位天子便匆匆出来,和几个宰臣打了个招呼便立刻往清心殿赶去。

“皇后都是老毛病了,希望这一次也能够安然度过!”蔡京心不在焉地丢出一句话,便自顾自地走了。而何执中和阮大猷对视一眼,也无奈地摇摇头跟了上去。倒是高俅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便招来了一个内侍,命他去叫曲风。不多时,曲风便匆匆赶来。

“皇后病重,消息先封锁着,以防外面有人胡说八道。”高俅并不想管后宫的事,但此时却不得不防,“如今京城中还有各路使节,难保他们不会趁机兴风作浪,你既然提举皇城司,便得多看着一点!”

第三十七章 议储君君臣交心

三日后,宫中终于传来消息——王皇后崩!

对于这个消息,平常百姓议论了一阵子也就不以为意,毕竟,虽说是国丧,但王皇后因为身体不佳,往日很少出席重大场合,也就是上一次天宁节露了一回面,而一些大臣对此却有所忧虑。若是王皇后一无所出也倒罢了,偏偏她生下了京兆郡王赵桓,而赵桓不仅仅是赵佶的长子,更是嫡子,倘若之后册立的皇后又生下皇子,恐怕这储位便有些干碍了。

当年哲宗皇帝是苦于无子,而赵佶如今偏偏是儿子太多!

这也是高俅很有些担忧的一个问题,历史上,赵佶在王皇后去世之后,册立了郑氏为皇后,而郑氏始终无子,所以赵佶虽然偏爱王贵妃之子赵楷,但毕竟不能废了嫡庶长幼。而现在却不同了,如今郑贵妃自己就有一个儿子,将来的情形谁说得准?历史已经改变得一塌糊涂,到时别在这大宋再上演一场夺嫡之争骨肉阅墙的惨剧就好!

大朝议上,高俅再次见到了京兆郡王赵桓,这位在赵佶即位后不久即出生的大皇子,如今已经是八岁了。由于心伤母后去世,他的脸色非常难看,眼圈更是红肿不堪,看得高俅心中暗叹。不管史书上这位窝囊的宋钦宗如何,眼下这还不过是个孩子。

每次的大朝不过都是走走过场,但这一次却传达了一道旨意——进封魏王俣为燕王,邳王偲为越王,并为太尉:京兆郡王桓为定王,高密郡王楷为嘉王,并为司空:吴国公枢为建安郡王,冀国公杞为文安郡王,楚国公栩为安康郡王,杨国公棫为济阳郡王,蜀国公构为广平郡王。并为开府仪同三司。

前头两位都是皇弟,后面几位都是皇子,而由郡王进封亲王的只有两位,这不由让不少人心生遐思。好在大宋向来有皇子宗室不能交结大臣的习惯,因此嗡嗡的议论声一会儿就过去了。倒是高俅心中如同明镜似的,之所以加封高密郡王赵楷,不过是因为赵楷和赵桓年纪相仿,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缘故。赵佶虽然对妃嫔有偏爱。但这几年对于几个儿子,倒是勉强做到了一视同仁。

大朝议之后,赵佶把几个宰臣留了下来,然后又留下了定王赵桓。

一干人到了崇政殿之后,赵佶便直截了当地道:“皇后已去,定王作为朕的嫡长子,先前的师傅看来也不够用了。朕的意思是,除了那些该讲地经义之外,希望各位卿家也能够给他讲一讲天下大势。经义道德虽然重要,但是。倘若不懂得天下大势。不能看清时局,将来也是枉然!”

一句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这番话虽然简单。但意思却非常明白没有意外的话,太子之位大约属于定王赵桓!而高俅却暗中打量了一下赵桓,见其眼睛一亮,然后又很快摆出了平淡的神色,不禁暗自点头。在皇家,八岁的孩子就已经懂事了,若连赵佶的这种意思都听不懂,那么,赵桓这两年一直跟着赵佶学习政务的结果无疑是糟糕透顶的。

见四个宰臣躬身应是,赵佶满意地一笑。又低头对赵桓道:“仁义道德可用来治天下,但是,要平天下却是不够的。如今我朝北面有辽国,西北有夏国,而又有金国和辽国征战不休,这些都是必须重视地事。你虽然只有八岁,但也需得认识时局,以后除了读那些书之外,再把朕上次给你的那些策论每日看一篇。若是不懂的,便向这几位相公请教,明白么?”

“儿臣遵命!”赵桓连忙出声答应,又抬头向面前的四个宰臣看去。这两年来,赵佶常常在召见大臣的时候捎带上他,因此他小小年纪就学到了不少事,心性愈发沉稳。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点点头说:“孤王年幼,今后还请各位相公多多提点!”

蔡京高俅连忙率先躬身答应,阮大猷何执中也慌忙行礼,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这一番措置完毕,赵佶便拍了拍赵桓的肩膀,示意内侍把人带下去。等到大殿的门重新紧闭,他才起身缓缓走下御阶。

“吴荣穆王临去时,曾经劝谏朕早立太子,朕那时并未答应他。如今想来,皇兄确实是好意,只是那时朕心有顾虑而已。”

这一番话已经是在对大臣交心了,因此在场四人无不提起了精神。

如今赵桓毕竟还是定王,未曾定太子名分,也就是说,其他诸王可能还有机会,不过,大宋的太子之位很少发生什么大纷争,暗流兴许会有,但要说明面上的争夺,却不必大臣们去操心了。

“朕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毕竟天有不测风云,所以必须得择定嗣君。桓儿聪颖虽然不够,但胜在性格沉稳,如今皇后刚去,朕若是骤然立太子,恐怕引起天下议论,所以此事还得拖延一段时日。”说到这里,赵佶顿了一顿,然后一字一句地道,“不过,朕不准备立刻册立皇后。”

一句话说得四人面面相觑,蔡京和高俅对视一眼,同时避开了目光。这是应有之义,如今后宫诸位得宠嫔妃,几乎个个都有子嗣,不管册立了谁,都会影响到储位,而新选一人入宫为后赵佶又不愿意。如此一来,恐怕要等到册立了太子之后,赵佶才会再次册立皇后。

把这件要紧地事议定了,赵佶地脸上便轻松了些,随即问起阮大猷何执中和耶律余睹谈判的结果。当得知耶律余睹坚持要亲自面见天子之后,他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

“此人好没有道理!朕已经亲自接见他一次,难道事事都要朕这个天子亲自去和他磨嘴皮子?元长,伯章,你们自己商量一下,找一个人代朕去见见他,就说有什么事要谈朕的宰相可以做主,倘若他还要摆架子,不妨直接回上京算了!”

对于具体由谁去地问题,蔡京和高俅却久久争论不下。两人当然不会争着要去,而是谁都不愿意去——耶律余睹也许在上京算得上是重臣,但是毕竟还是武夫的成分居多,再加上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种种性格,让两人很不愿意和他打交道。再者,万一真的让这位辽国使臣一事无成地回国去,这无疑不是大宋想要看到的结果。

最后,高俅还是只得跑这一趟,原因很简单,蔡京搬出了他曾经想要出使辽国这个事实,这让他不得不揽下了这桩麻烦。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他又特意从枢密院调来了廖进和李纲,前者熟知北地情况,可以作为参谋,而后者则是初出茅庐,可以从中有所体会。

准备完毕之后,他便前去客省见耶律余睹。一应官员都早已得了吩咐,因此径直把三人引到了耶律余睹的居处。此次辽国使团总共出动了一百余人,这其中,除了正副使和几个有职责的官员之外,其他的全都是卫兵,足足有八十人,足可见对于安全的重视。

当得知高俅来见时,耶律余睹本能地皱了皱眉。如今大辽局势危若累卵,他之所以硬是想要拖到宋主面前才摆出条件,就是想为了留一些脸面,谁知在赵佶那一次召见之后,竟然再也没有见他地意思,这不由得让他恼火万分,在阮大猷和何执中面前也时不时装聋作哑。然而,这一次高俅亲自前来,他势必不能保持沉默了。

他很清楚,身为尚书右仆射的高俅亲自前来,这定然是大宋天子的授意。倘若自己再不能拿出一些有诚意的条件,那么此番就算真正白来了。因此,在双方坐定之后,他便轻描淡写地提出,两国相交多年,大宋每年岁给银绢,辽国深感无物作为赠礼,如今既然新主登基,愿意每年以一千匹战马作为交换。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高俅心中顿时一怔。对于大宋来说,岁给的银绢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还不到损及根本的地步,而缺马却是朝廷一直以来最头痛的事。川马、吐蕃马以及大理马虽然每年都买了不少,但是,能够存活下来作为战用地十中难以存一。辽国一向不肯卖马给中原,而自从和西夏交恶以后,从党项人那里买马也变成了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虽然大宋和西夏、辽国之间的黑市交易一直存在,但指望买到大批战马却是不可能的事。耶律余睹此时提出每年一千匹战马的条件,对于大宋无疑是一个颇大的诱惑。

但是,战马再好,没有良好的牧马地也是枉然。以农田养马的弊端在河北以及河东显露无疑,在荒废了大批良田的同时,仍旧不能保证战马的存活,所以,这个条件仍然不够!

“郡王代辽主转达的这个建议虽好,无奈战马还是会死的。”高俅微微一笑,突然咄咄逼人地道,“若是能够有一块养战马的牧马地,兴许才能进一步表现贵国的诚意。”

第三十八章 闻和亲君臣色变

牧马地!

当年太宗皇帝矢志北伐,却在辽军铁骑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而真宗在寇准的再三请求下方才勉强御驾亲征,保住了大宋的国土不失,但是,这燕云十六州,一直都是梗在大宋君王心中的一根尖刺。

就是因为失去了幽蓟,又不再拥有河套之地,是以大宋根本不能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是以只能另辟蹊径研制出种种以步兵对抗骑兵的战法。虽然效果显著,但是,骑兵太少便意味着机动力欠缺,在对西夏方面就只能采取效果更慢的进筑之术,就要耗费更多的钱粮,这些事实,所有的大宋官员无不是铭记在心。

耶律余睹心中暗恨,但是,值此关键时刻,他势必不能回避这个问题。此时,他不闪不避地对上了高俅锐利的目光,突然笑道:“南朝需要牧马地,西北大片地方足可用来牧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似乎自唐时开始,那里便是马监重地,不是么?”

高俅晒然一笑,心中却异常震动。这是耶律余睹第一次非常明确的暗示,一直以来,他虽然提过辽国可以不插手西夏战局,但却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大宋对于西夏领土的占有权,此刻突然甩出这么一句话,无疑意味着一点——辽国一直以来联夏抗宋的宗旨,怕是要变了!

这是一个契机,但是,和他预先设想的不一样。辽国魏王耶律淳自称天下兵马大元帅,并称皇太叔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大宋朝廷,而两位太后下令发诸道之兵,却独独放过了南京道,这个消息也已经被大宋获知。照此来看,南京道如今非但不是辽国不肯放手之物,而且还恨不得由外人代为解决。耶律余睹迟迟不肯提出,大约也是不想蒙上出让故土的罪名。

“郡王,恕我直言。如今辽东前线吃紧,贵国虽然大发诸道之兵,但倘若没有统一的指挥,若是还有奸臣作祟,其结果便很难预料了。女真不过万,满万不可敌,这可是贵国军队中自己的传闻,稍不留神而有所闪失。这恐怕对于贵国两位太后的威信会有莫大的损伤吧?”

耶律余睹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若是真的再败,那就不仅仅是莫大地损伤,而是曾经强盛一时的辽国动辄有覆灭之忧!天祚皇帝耶律延禧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他毕竟还能够基本掌控局势,但是,如今御座上的小皇帝可是只有三岁!就算仁和太后萧瑟瑟有天大的本事,那也得以前线军队节节胜利作为倚靠,倘若再败。江山分崩离析只是转眼间的事。

他强压心底愤怒。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国不幸,是以遭逢叛乱。既然辽宋乃是友邦,倘若事机有变。贵国可愿意发兵相助?”

终于来了!

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了一下心中激荡的情绪。耶律余睹会这么说,无疑是对于辽东战局并不乐观,也就是说,以辽国四五十万大军,依旧没有胜过女真四万余人的把握,这在双方开战之初无疑是不可想象的。耶律余睹这样一个重臣会这么想,那么其他人也同样会这么想,士气既然被夺,结果就很难预料了。他仍然记得。历史上天祚皇帝耶律延禧那次亲征,倘若不是接到有人叛乱地消息而仓皇撤军,辽国不见得会遭到毁灭性的损伤。而现如今,耶律余睹做出的种种暗示,似乎是要让大宋替他们消除不稳定因素?

左思右想,他轻轻品了一口杯中清茶,突然抬头问道:“南京道毗邻我国河北,倘若我国真的进兵,恐怕贵国那位皇太叔魏王会有所误会。”

此时。耶律余睹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高相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魏王耶律淳矫诏自称皇太叔,诸般举动无不是叛逆所为,南京道掌握在他手中,对于贵国可不是同样巨大的威胁?我朝两位太后都认为,辽宋之间乃是兄弟之邦,大宋天子如今春秋鼎盛,却遭遇丧后之痛,而先帝恰有一位幼妹未嫁,即为我国庆安长公主,若是大宋天子允准,我朝希望以庆安大长公主奉嫁!”

饶是高俅再镇定,这个时候都几乎一口茶水喷出来。他没有听错吧,辽国居然说要把公主嫁给赵佶?历来都只有中原用和亲笼络外族,什么时候轮到辽国用这一手了,而且,这一次不是用什么宗室女子,而是用一位大长公主!就算辽国的公主没有太高的地位,这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最最重要的是,自从大宋立国以来,就从来没出现过和亲外藩地事,大宋君王也几乎从来没有过外族地妃子,这一回辽国骤然提出此议,恐怕朝中要闹翻了!

兹事体大,他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敢贸然做主,又敷衍了耶律余睹一会便匆匆离去。一出客省,他便立刻下令去大内禁中,命人往崇政殿通传的同时,又让人去请蔡京。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后,蔡京也着实脸色大变,当仁不让地陪同高俅一起去面圣。

“伯章,看你脸色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怎么,耶律余睹这个时候还敢提出什么过分地意见么?”

赵佶取笑了一句之后,见两个宰臣全都是面色严肃,不由有些奇了。”耶律余睹究竟提出了什么条件?”

高俅飞快地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句,然后便直陈道:“圣上,其他的事容后再奏,耶律余睹提出了一个相当……奇怪的建议。他说,圣上新近丧妻,辽国两位太后想要将已故天祚皇帝幼妹,如今的庆安大长公主……送来大宋!”

他这话说得多有含糊,但赵佶若是连这点都听不明白,那就枉为天子了。此时此刻,他的脸色不禁极为古怪,目光在两个宰臣身上扫来扫去,竟是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一直到唐朝为止,中原各朝都往往会把公主或是宗室女子,甚至是宫女作为公主嫁给外族诸王,以求作为笼络,而大宋自立国起就从来没有这样的例子,所以,史书上的靖康之耻才会被无数汉人引为奇耻大辱。两位皇帝不谈,上至皇后妃嫔,下至公主郡主宗室女子都被掳到了金国,那几乎把大宋从前的脸都丢尽了。

而这一次却恰恰相反,愿意把公主嫁过来的是辽国,而不是宋国,而且并没有要求宋国在同等条件下嫁一位公主过去!婚姻的束缚对于两个国家而言,从来就是微不足道地,这一点在场的君臣三人全都心中清楚,既然如此,辽国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干什么?

“元长,你对此怎么看?”

话问到蔡京头上,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也露出了一丝苦笑。辽国在澶渊之盟后,也曾经提出过要两国结亲,但是,那时大宋官员奋力反对,因而此事再也没人提出过,当然,其中也有大宋天子对于自家姐妹女儿的维护——谁也不愿意将金枝玉叶嫁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

辽国公主嫁过来,两国政治上的考量暂且不提,在大宋朝廷必定会引起莫大的纷争。若不是赵佶已经有了不少皇子,这件事肯定会被坚定不移地回绝回去,而现在,转圜的余地虽然不算太大,但终究还在可为之间。

“圣上,诚心来说,此事要看圣上定下的国策如何!”蔡京斟酌着语句,终于开口说道,“倘若圣上旨在于有生之日北上灭辽,则这桩婚事有不若无:倘若圣上只想先取回燕云十六州,待到国力再上一步,而辽国更加衰败之后,由子孙这一辈人再行灭辽之举,则这桩婚事兴许还可以考虑。辽国是用这一举动束缚住我国地手脚,倘若有了婚姻的关系,那么,他日我国不管用什么名义,都很难再与辽国敌对!”

见赵佶看着自己,高俅也不由叹了一口气:“元长公所言,也正是臣的忧虑。如今皇后刚刚故去,辽国挑选了这个时候,无非是想要让己国公主登上大宋后位,试问这一点朝中各位大臣有谁会答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圣上封她一个妃子,只要她有一个后嗣,对于我大宋来说便有无穷后患。”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后用一种相当谨慎的语气说道,“辽国两位太后提出这个建议,照臣看来,实在有些居心叵测,毕竟,于我国来说,辽国在真正意义上,毕竟是敌国!”

“好一个敌国!”赵佶猛地一拍桌子,脸上露出了异常坚定的神情,“此事无须再议,两国就算交好,也用不着这婚姻约束,难道他们以为朕是李乾顺,需要以婚姻来博得辽国的支持?伯章明日再去见耶律余睹时,不妨回绝此事,免得留下后患。”

高俅心下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虽然表面看来大宋并不吃亏,但真正答应了却没有任何好处,要知道,如今处于强势地位的是大宋而不是辽国,干吗要将一个外族女子放在后宫给心里添堵?

“伯章,那耶律余睹说的其他条件呢?”

听得这句话,高俅连忙把今日谈判的结果一一报上,见赵佶在那里攒眉深思,他不由和蔡京交换了一个眼色——还好赵佶没有答应,否则这件事铁定成为别人攻击他们的把柄!

第三十九章 调兵将上下齐心

然而,高俅还没来得及去回绝耶律余睹,辽国使团便献上了几幅书画,其中一幅上面绘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美女。他们都知道赵佶精研书画,因此那几幅字画都有相当高的水平,而署名和小印上,赫然是庆安两个字。

而与此同时,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流言在一日之间传遍了京城。听说辽国要嫁一个公主过来,百姓无不在那里津津乐道,倒是士大夫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次日小朝议上,就有言官吹胡子瞪眼地出来劝谏,让赵佶几乎哭笑不得。

“这些官员难道就真的认为朕会被一个尚未见过面的辽国公主迷住?”

赵佶一下朝就去了淑宁殿,脸上颇有些气急败坏。”朕倒不信一个辽国公主真的能够精通琴棋书画,不过是他们放出去的烟雾罢了!朕富有天下,要论美貌才色,后宫嫔妃中哪里少了,何必去娶一个不知底细的辽国公主?”

郑瑕早已听说了这些流言,原本心中有些不安,但是听赵佶如此说,一颗心早就放了下来。此时,她笑吟吟地命宫人去端来茶水点心,服侍赵佶用了一些之后,便软言劝道:“圣上乃是一国之君,如今辽国不复往日威势,自然想着要交结我国。圣上不愿意纳辽国公主,朝中臣子可不知道,他们也是一心为国,圣上就别生气了!”

“还是你明白朕的心思!”赵佶含笑点了点头,见郑瑕依旧是往日的美貌,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绮思,随即便压了下去。”朕很明白,辽国之所以送公主过来,不过是为了能够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朕,而他日辽国即便是打败了女真,国势不免一泻千里,此消彼长。辽国不免会担心大宋会转过头来对他们不利,而有了婚姻这一条,朕便是出师无名,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圣上远虑,乃是天下百姓的幸事!”

郑瑕心中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连忙盈盈下拜道:“圣上深谋远虑,他人何能企及?平定四海也只是指日可待的事!”

“哈哈哈哈。好,好!”赵佶一把扶起郑瑕,目光流连在那双美眸和俏丽容颜上,心中平添几分春色。只是此时时辰尚早,他自然不能恣意,只能轻轻伸手在她脸上一掐,“你果然是解语花,朕晚上再来淑宁殿,你好好准备吧!”

目送着赵佶远去的背影,郑瑕不由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要说她不想后位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敢也不屑于用那种卑鄙地手段。再说,在君王心中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纵使登上后位又有什么意义?

高俅也被辽国使团的一系列举动弄得焦头烂额。一下朝便直奔客省,态度鲜明地转达了天子的意思——缔约可以,婚事免谈!

这个结果无疑是耶律余睹没有料到的,要知道,早在亲王时代,赵佶好书画,喜美色之名就传开了,而辽国准备的杀手锏便是这位庆安长公主。辽国汉化已久,宗室之中精通汉学的不在少数,当今仁和太后萧瑟瑟便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庆安长公主确实是花容月貌才学不凡。

岂料大宋天子居然会拒绝得这么直接!

送走高俅,他却冷笑了一声。他可以不再提此事,只是消息既然传出去了,该怎么处置便不是他的事,说不定等到最后,这桩婚事还不知道有什么结果。大宋如今步步紧逼,步子实在是迫得太快了,就算能够扑灭女真叛军,他日辽国必定元气大伤。若是不能用婚姻暂时缓住宋国,只怕是他日自取其害。

辽国派遣耶律余睹为使臣地消息也同样传到了西北,与此同时,什么皇后薨逝、枢密院改革、河北整军、辽国许嫁公主……诸多消息全都传到了他那里。只是,其他的事情他可以不理,有一件事却不得不做,那就是从西边的将领之中挑选一批回京受训。

枢密院机密公文上说得清清楚楚,这批人是用来配合河北整军。联系到如今北边的一连串变化,他当然明白其中用意。辽国一败再败,实力受损巨大,根本不会有空闲来注意西夏,这个当口正是进兵的大好时节,只要能够把党项人赶回老家,之后西北就可以转为战略防御阶段,接下来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北面。所以,河北的禁军便成了重中之重。

“去请陶帅来!”

陶节夫很快应召而来,听了严均如此说,他不由笑了起来:“圣上的决心看来不容小觑,只不过,西北正在用兵的时候,要是把能用的人都抽调走了,怕是那几个统制都会不依吧?”

“单单抽走年轻的那一批倒还不会有多大问题,不过,生生抢走了他们地立功机会,恐怕不少人要抱怨地。”严均把一张名单递给了陶节夫,这才解释道,“我已经派人给湟州王处道同样发了一份,让他拣选几个,他应该快要有信过来了,你也看看哪些人更合适。河北禁军和陕西禁军一向不合,这一次虽然有圣上旨意,但也得好好挑选一番。唉,那些年轻将领虽然骁勇,可我却担心他们一心想着立功而忽视了其他,要不是这回会先在京城磨磨他们的性子,我还真不敢放他们出去。”

“严帅这也是为他们着想!”陶节夫一目十行地看着那名单,已经选中了几个人,等看到姚平仲三个字时,忍不住说道,“若是人人都像姚希晏那样沉稳,我们也不必这么操心。只是,他的品阶如今已经不算太低,如今已经是客省使,怀州防御使,永兴军路都监,这一次让他回去,是否有些不妥当?”

“他是圣上钦点地!”

严均见陶节夫微微色变,当下也不去解释,而是等陶节夫择定了几个指挥使一级的将领,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姚家乃是将门世家,姚希晏在西北这六七年间,几乎次次战事都立有功勋,如今他已经是武功大夫,之后的官阶都需特旨除授。而以他的官职,在河北便能够更进一步,想必这也是圣上本人的意思。说起来,他如今不过是二十出头,在本朝武将中,也算得上很难得了!”

陶节夫当然知道严均的言下之意,皇城使这等虚衔暂且不提,但姚平仲小小年纪便能够成为一路都监,当然不仅仅是上司给予的机会,更大程度上是他累次大战建立的功勋。姚家有子如此,实在是莫大的荣耀。

两人这边计议完毕,很快便传下令去。这二十个人之中,秦凤路永兴军路和熙河兰会路占的最多,随后便是泾原路,至于其它两路则要更少一些。对于这些人来说,调去京畿并不见得一定是好事,毕竟,脱离了原本地基础,很可能就连一两成本事都发挥不出来。

姚平仲接到消息的时候,微微愣了一愣。虽然他的伯父和父亲当初因为支持弃河澶而遭到了闲置,但如今两人都已经官复原职,姚家在西北的根基相当牢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再者,他的升迁速度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所以离开这里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负担。

然而,只身回京就意味着他必须要抛下那批生死与共的战友,这无疑是最值得伤感的事。自从当年随王厚征湟州都州,这些人便一直跟随着他,如今不少已经成了底层军官,这一走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见面了。

正如他想象那样,一听说他要回京,一帮军士立刻炸开了锅,说是群情激愤也不为过。大宋西军虽然战力不凡,但是,和其它地方地禁军一样,山头主义也相当严重,这批人可以说是姚平仲的亲信,一旦姚平仲走了,必定会换一个都监前来统率军马,上下之间若是能建立信任那还好,倘若不然,他们将来的命运便全然在不可知之间,是以没人愿意离开这样一个好上司。

“上命难违,大家的心情我都明白,但是,这不是可以置疑的事!”姚平仲见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围着自己,心中自然感动,“只是北边吃紧,不单单是我,此番西线要抽调不少人过去,目的便是把河北禁军重新操练起来!我们陕西诸军不是一向都希望能够盖过河北么,如今圣上这么做,无疑是认定了我们西军的战力天下第一!”

他这话一出,一群人的鼓噪渐渐声音小了,个个都露出了聚精会神的神色。从军虽然是苦事,但是多年磨折下来,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军功,倘若再努力一点,他日为子孙搏一个好出身也有可能,因此对于这样的大事,他们自不敢有半分松懈。

“严帅奉圣上旨意,眼看便是要进兵西夏了,你们留在这里,自然少不得有上阵立功的机会,至于接替我的人,你们也无需担心,高永年高副总管自然会派一个得力的人过来!”

一听到高永年三个字,一群人全都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大多是随王厚西征的旧部,都知道姚平仲当年救过高永年一命,两人之间交情深厚,姚平仲既然这么说,想必将来接任的人定会可靠。只有姚平仲自己知道,这委派将领还得严均认可,枢密院点头,他这句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唯今之计,也只有希望上面的人能够体谅一二了,派一个得力的人过来了。

第四十章 谋痹敌步步为营

虽说耶律余睹曾经说过自己有专断之权,此番谈判不必如往日那般扯皮拉锯,但是,在传出各式各样的流言之后,这一过程同样是拖延了漫长的时间,而与此同时,女真使节吴乞买终于抵达了东京城郊。

然而,负责迎候的大宋官员没有将他迎入东京城,而是在城外的一处别宫安置了他——理由很简单,辽国正使仍在。只是,听闻这个理由之后,吴乞买不由怒发冲冠,几乎当场和那些大宋官员冲突了起来。

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无论经验还是阅历都比不得乃兄阿骨打,再加上根本听不懂几句汉话,因此自然是处处怀疑别人有所图谋。直到安顿下来,他才对宗濑抱怨道:“这南朝办事这么慢,而且到现在还把辽国使节奉若上宾,难道他们要等到辽国灭了,方才知道我金国的实力不成?”

前次在燕青手中吃了大亏,宗濑早已不敢小觑中原英豪,但吴乞买这一发火,他也不好说得太过:“宋国和辽国毕竟有多年的使节往来,在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只要辽国再败,他们一定会知道我大金才是北方的主人!”

“何止是北方!”吴乞买傲然笑道,“便是这南方中原,他日也是我大金的囊中之物。宗濒,我们来的时候你也应该看到了,那些地方的守军哪里能够胜过我国勇士?听说宋国早年和辽国打仗的时候连遭大败,如今辽国又不是我大金的对手,如此看来,只要我们平定北方,这南方何愁不可得。”

宗濑本想劝阻几句,忽又想到路上看到的那些军士确实没多大战力,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他们自然不知道,由于朝廷的吩咐,地方官员引他们看的全都是厢军。至于真正的禁军精锐,则全都隐藏了起来。

耶律余睹虽然身在东京城,但由于大宋君臣的放纵,他与外界的联系及其方便,往来消息更是畅通无阻,就连吴乞买等人住在东京城郊地消息也未曾瞒过他。因此,在消息入耳之后,他顿时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对于大宋而言。西北的西夏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因此有相当充足的余力可用。而辽国对付新生的金国尚且应接不暇,再加上南京道耶律淳狼子野心,哪里还能分身对付宋国?如此一来,此消彼长的势头清晰可辨,只要大宋答应金国联手的要求,那么,辽国所面对的则必然是倾覆之祸,绝对没有幸免地可能。

时至如今,他再也不敢拖延。又命人去上书。请求尽快缔结盟约。而这一回与他会面的却不是几个宰臣了,作为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的廖进得到了赵佶和政事堂的授意,亲自来和耶律余睹谈判。由于他通晓北地情况。口舌功夫也同样一流,一轮谈下来,耶律余睹更是倍感压力,心中还有一股难言的屈辱。他堂堂辽国兰陵郡王,什么时候居然要对一个大宋小臣低三下四?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三日之后,耶律余睹终于答应了大宋的要求。第一,宋国以后每年照常向辽国岁输银绢,而辽国则每年向大宋运送战马一千五百匹。而今年的战马将立即给付;第二,大宋对西夏的战事,从此之后辽国再不干涉:第三,辽宋两国仍然是友好之邦;第四,在辽国请求的情况下,宋国收取报酬后,可以出兵帮助辽国平叛。

这一二两条明显都是有利于宋国,毕竟,之前即使是有钱。大宋也买不到最好的燕云战马,如今这一回自然是赚了。而只要辽国不干涉西夏之事,大宋有足够地把握能够灭掉西夏。至于第三第四条,对于大宋却没有多大地约束力,只不过暂时中立的态度算是做出来了。当然,这种国家之间的盟约,向来都是强者为王,辽国与其说是花大代价买了保障,还不如说是花了极大地代价拖延了时间。

所以,当听到廖进回报了此次谈判的结果之后,赵佶不由哈哈大笑,政事堂的四个宰臣同样是喜上眉梢。辽宋之间自澶渊之盟后虽然常常互派使节,但是,两国之间的梁子却是不小,出使的使臣往往是因为一件小事也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睛。而大宋使臣之中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只要是出使辽国不丢脸的,回来必定提拔,很多如今声名卓著的大臣甚至是宰相,早年就都是出使过辽国的。

“我大宋和辽国打了数十年的仗,之后又打了数十年地交道,还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扬眉吐气的!”蔡京见赵佶神采飞扬,自然免不了送上一堆奉承,“圣上倘若此次夙愿得偿,便能超越太祖的武功文治,为我大宋再开疆域!西北那边经过多年筹备,西夏早已无力还手,李乾顺之所以还能够勉强支撑,不过是因为辽国为他撑腰,而现在辽国一旦放弃联夏抗宋的宗旨,西夏自然只能是弃子一颗了”

心情极好的赵佶情不自禁地和蔡京开起了玩笑:“元长,你这顶高帽子一送,朕哪里消受得起?”

多年的计划终于看见了成功的曙光,高俅更是心中欣喜,此时顺着蔡京的话头便笑道:“元长公的话也不全是奉承,如今我国虽然在西北用兵,但是国内毕竟仍然富足,比起辽国兵困辽东不能动弹,西夏连战连败地窘境而言,自然是远远胜过。我朝如今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天下哪里还有圣上这样逍遥的君王?”

“哈哈哈哈!”

既然达成了这样的协议,耶律余睹也不想在东京城多呆。按照萧瑟瑟的意思,谈判的底线就是把南京道送给大宋,让宋人和耶律淳对耗,谁知大宋根本就不接这个话茬。而作为他而言,虽然深恨耶律淳落井下石,但南京在耶律淳手中,毕竟还能算是辽国土地,一旦落入大宋之手,他免不了就是大辽罪臣,如今好歹也算是避免了丧权辱国。

耶律余睹前脚刚刚离开东京城,大宋官员后脚便把吴乞买迎入了东京城。在看到这样繁华的都城之后,吴乞买的第一感受便是,将来若能成功平定北方,一定要领大军南下,夺取中原这富丽河山。他心里既然这么想,面上自然有所流露,看在善于察言观色的廖进眼中,自然免不了在心中冷笑。

而把人安置到客省之后,在高俅授意下,那帮官员便整天把吴乞买往那些笙歌曼舞的地方带,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金国初立,虽然官职撒下去一堆,但毕竟诸般享受没有跟上,所以,当吴乞买知道中原和他官职差不多的官员所能够得到的享受之后,心底原本就热切的希望登时更浓了。

美酒佳肴,鲜衣怒马,国色天香,他毕竟还年轻,心志也不如阿骨打那样坚毅,几乎沉浸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就是那十几个战场上无所不能的女真勇士,对着那从未见过的花花世界,提防之心也渐渐淡了。

而宗濒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最后也放松了心志。毕竟,女真人通习汉学的没有几个,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先贤曾经使用过的策略。

如此一番十日之后,负责谈判的大宋官员方才和吴乞买正式见面。

这几个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员在吴乞买等人面前摆出了极为谦和的态度,不仅对金国大加恭维,更是对女真勇士的豪勇赞不绝口,言谈中当然不忘点穿本国对辽国的切齿痛恨,只是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对于金国举兵的壮举异常钦佩。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吴乞买等人自然是被奉承得飘飘然,若不是宗濒还记得一点正事,恐怕这一过程还要继续。而当他提到要宋国和金国联合,从河北发兵攻辽的时候,那些大宋官员立刻露出了为难的态度。

“不是我国不想攻辽,而是辽国在南京道一带驻扎有数万重兵,我国难有寸进。”那大宋官员满脸的尴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当初大金建国之后,我国也曾经想要趁机发兵,谁料便在边境上中了辽人诡计,不幸损兵折将,所以如今朝中没有多少人敢提攻辽之事。大金勇士足可覆灭辽国,而我国如今实力不济,贸然进攻恐怕会……”

他刚刚犹豫地止住了口,旁边的官员便接上了话头:“我国已经答应了辽国两不相帮,不过,我国对于大金很有信心,相信贵国一定能够节节胜利!虽然不能出兵相助,但是,我国愿意赠送一批物资,以祝愿贵国克复强辽!”

对于大宋这样的低姿态,无疑让吴乞买极为满意,很是爽快地答应了条件。而当谈判内情传到了宫中之后,赵佶几乎笑岔了气,就连蔡京也差点失仪,更不用说其它人了。示敌以弱直接摆到了外交场合,这对于大宋还是第一次,更何况是面对区区金国。

高俅望着御座上志得意满的赵佶,心底暗自想道:“像吴乞买这样刚愎的人,决不会因为阿骨打之后的教训而高看宋国,而倘若翌日他成为金国之主之后,则更会不可一世。宋军西北的堡垒战术曾经拖垮了西夏,以后就看河北的了!”

第十三卷战云密布完

第一章 已是穷途末路时

辽金使臣各自动身归国的时候,西北大战的帷幕终于拉开。这是一场早在预料中的战事,先前由于辽国屡次陈兵边境作为威吓,大宋自然不能不稍缓步伐,而在辽国被东面的金国完全拖住之后,谁都知道,西北的战局恐怕是已成定局。

果然,在大宋优势兵力以及早有准备的进攻下,西北原本平静的战局很快就有了变化。昔日驰骋西北大漠了无敌手的党项骑兵,一次又一次地在大宋弓手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而大宋兵马全线压上的结果就是,西夏根本就没有援兵可派。

盐州失守、育州失守、夏州失守!

一连串的消息传到兴庆府,李乾顺已经连忧虑的兴趣都没有了。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品尝到了重文轻武的后果。曾经那支纵横西北无敌手的党项铁骑早就不存在了,战场上传来的更多是败绩,而不是破敌大胜的好消息。而曾经在党项人手中接连战败的陕西诸军却越打越强,以步克骑的战法越来越犀利有效,开战这两个多月来,他手中能用的兵越来越少,如今根本就连兴庆府也没有足够的人守卫。

“横山……丢了横山便是最大的失误,朕早该知道的!”

李乾顺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上,心中异常酸苦。他幼龄即位,大权全部把持在母亲梁太后手中,更有外戚专权,若不是那时国势衰落,辽主派使者鸩杀他的母亲,恐怕他至死也是一个傀儡。他亲政之后大力推行汉化,重用汉臣,一步步削弱党项贵族的特权,看似把大权全都收归了自己手中,其实却埋下了深重的隐患。

当初差不多年龄的三国君主中,耶律延禧已经死了,若是前方战事还是如之前那样,怕是他也同样离死不远。只有那位大宋天子如今依旧风采飞扬,不仅在辽金之间周旋自如,而且还把大夏逼到了这样的境地!身为天子,他如何不恨?

“皇上!”

听得这一声唤,他恼怒地转过头去,见是平常一直服侍自己的宫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但依旧冷冷地问道:“什么事?”

“王后这一次阵痛得厉害。太医说……”

“不用说了!”李乾顺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她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一直以来,大夏都是靠辽国的支持方才能够和大宋周旋,这已经是很久以来的惯例了,久到谁都认为这种局势会永远存续下去。但是,这终究是痴心妄想。

辽国几十万军队都被拖在辽东,而且还不能断言必胜,为此不得不和大宋达成妥协,用牺牲西夏作为代价,换取大宋地中立态度。对于辽国来说。这种态度并没有错。可是,对于大夏来说,这无疑意味着灭顶之灾。

整个横山都丢掉了。军中再也没有兵源补充,战死一个就少一个,而这些天来,前线的局势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就连晋王李察哥都已经多次受伤,更不用说别人了。

辽国的态度则是让王后耶律南仙寸步难行,即使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同样免不了要遭受宫人内侍的冷眼。而他尽管怜惜耶律南仙,这个时候却不能有任何表示。他是丈夫,但他首先是夏国之主。如果不能摆出明确的态度,那么,军中那些人还有什么信心作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刚才那个宫人又出现在了大殿侧门,犹豫了好半晌之后,她终于还是挪到了李乾顺身前,双膝跪地禀奏道:“皇上,王后她……”

“朕不是说过了吗,这种事情不必说给朕听。滚!”

李乾顺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扶手:“这个时候朕什么都不想听!”

那宫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鼓起勇气道:

“皇上,王后方才产下了太子,只是……”

李乾顺突然一推椅子站了起来,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耶律南仙之外,他还有其他几个妃子,然而,他至今没有一个子嗣,只有两个女儿。对于党项人地习惯来说,对于一个君王,女儿是根本没有用的,无论他将来还能不能在兴庆府站稳脚跟,他都需要一个儿子,一个能够承继王位的儿子。

当下他不再理会那个跪在地上的宫人,匆匆往后宫奔去,很快,他便看到了正躺在宫人手中的孩子,立刻上前一把抢了过来。

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骨肉,见其在那里冲自己咧嘴直笑,心中不由浮上了一股异样的柔情,这是他在两个女儿身上从来没有感觉到的。他用笨拙的姿势逗了一会儿子,突然转头向几个宫人问道:“王后怎么样了?”

听到这个问题,几个宫人不免面面相觑,就连那些内侍也露出了异样的神情。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胆子稍大地方才上前禀道:“皇上,王后产后大出血,那些太医正在尽力救治,但恐怕已经不行了。”

李乾顺几乎感到脑际轰然巨响,下意识地抱着儿子冲进了房间,而此时,那几个正在手忙脚乱施行救治地太医方才如梦初醒,慌忙跪拜了下去。

他根本不理睬那几个太医,疾步走到了床前,见耶律南仙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双目黯然无神,一颗心顿时狠狠揪了一下。她刚刚嫁来的情形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为他出谋划策的情形他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曾经想为他回国求助地情形他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而现在,这个曾经被自己称赞作冰雪聪明的女子,居然要死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几乎是用最温柔的态度坐在了床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了过去:“南仙,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好好看看!将来,他就是大夏之主!”

耶律南仙没有转过头,但是,一行清泪却已经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了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这个时候,她能够说什么?难道她能指责自己祖国的背信弃义,难道她能指责丈夫的薄情寡义?不,她只能怪自己所生非时,倘若能够早生十年,倘若能够早十年嫁给李乾顺,一切说不定还有转机,但是,如今却什么都晚了!

终于,她轻轻挪动了一下头,看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不管怎么样,她终于生下了孩子,无论他将来是承袭夏王之位也好,是流浪天涯也罢,那都是她和他的孩子,那就足够了!至于她,却不得不回归天神的怀抱了!

见耶律南仙缓缓闭上了眼睛,李乾顺不由大惊失色,连忙叫来了几个太医。然而,一番诊断之后,几个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其中一个为首地太医更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皇上,产后出血原本就难治,而王后已经心生死志,臣实在是回天乏术!王后这一昏迷,怕是不会醒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乾顺连退三步,最后无力地瘫坐在了床上。他最后扫了一眼那一张安静的面庞,突然用嘶哑的声音怒吼了一声,抱着孩子便冲了出去。

老天,你眼看就要夺走我的国家,为什么还要夺走我的妻子!

他一路也不知撞倒了多少宫人内侍,这才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大殿,最后才抱着孩子坐在了宝座上。为了这一张椅子,他的先祖李元昊曾经用了无数手段,他的每一位直系祖先,都付出了无数的代价,而现在,他这个承继者居然无法保住这个位置!在辽宋的夹缝间游刃有余,曾经借着两国力量不断壮大地大夏,难道真的走到了末路?

王后耶律南仙静静地走了,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毕竟,在举国上下都知道辽国抛弃了大夏的时候,他就算再爱这个妻子,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但是,几乎是在妻子下葬的第二日,他便向天下宣布,立耶律南仙所生的李仁爱为皇太子。

然而,纷乱的战事并没有因为西夏皇太子的诞生而平息下来。

大观三年三月初十,西寿保泰军司三万人为宋军所败,余部逃窜!

大观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韦州失守!

大观三年四月九日,宋军兵困西平府!

传入兴庆府的依然是各式各样的坏消息,而早就激荡的民心更是越来越难以控制。李乾顺如今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至少除掉了那些怀有异心的贵族,否则,此时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恐怕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押着自己向大宋请功!

然而,当又一个消息传入王宫的时候,他终于遭到了最后毁灭性的一击——晋王李察哥中伏败死!

西夏并非没有其他的将领,但是,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李察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些年来,每一次出兵总少不了李察哥坐镇,每一次军事行动他都是和这个弟弟商量,哪怕是耶律南仙,在政治军事方面也同样比不过李察哥的影响力。然而,继王后耶律南仙去世之后,他居然连这个弟弟也同样失去了?

第二章 遵圣意悍将回京

就在西北战事正酣的时候,姚平仲却奉了圣旨回京,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当年在西宁州一役中和他一起建立过大功的钟达也在此次回京之列。尽管比姚平仲年长几岁,但是钟达好歹也算是年轻军官,这一路两人飞驰而过,倒是引来不少人注目的眼光。

由于去年刚刚开过制举,这一年的进士科举便显得没有那么热闹了,只不过,东京城里照样还是满满当当的人头。钟达出身寻常,除了年轻的时候来过一次京城之外,往日都是在战场上厮杀,哪里看过这样繁华的都城,因此一进城之后免不了四处看,看得姚平仲频频皱眉,只是不好说什么。

“老钟,你能不能消停一下?”

就在钟达朝路边的一个少妇投去羡慕的一睹时,姚平仲终于忍不住了。”你在军中那么多年,总不成连个美女都没有看到过吧?”

“美女是看到过,但哪里的美女能够有东京这样的质素?”钟达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然后便朝长街上的客栈看去,“只是这士子赶考的时节,客栈大概都住满了,千万别连累得我去住大街就好!”携,你要是没有客栈住,东京城里大小的青楼楚馆多了,你大约会随便找一家进去度夜吧?”姚平仲往日在军中极为严肃,只有在面对钟达时才维持不住那张刻板的脸,此时忍不住嘲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军中不是每每自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怎么到了东京城反倒谦虚了起来?”

钟达愣了好半晌才哭丧着脸道:“你还说,这东京城又不比西宁州和延安府那种地方,这一夜的开销哪里是我一个小军官负担得起的?希晏,谁都知道你是一向不沾女色,这样吧,支援我几个成么?”

姚平仲闻言气结。再也懒得搭理这个军中同僚,自顾自地打马前行。很快,两人便抵达了枢密院,先是呈递了公文,然后又到兵部报备,这才离开了大内禁中。

见钟达仍在那里愁眉苦脸地寻找下处,姚平仲不由心中好笑,当下便板着脸说道:“别找了。每次科举的时候,京城的大小客栈几乎全都是满的,有时就连百姓家也会把房子租给前来应考的举子,你这个小军官还想和那些未来的状元公抢房子住?我那里还有空房子,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什么,希晏你居然在东京城里有房子?”

钟达闻言大感惊讶,不过很快就恍然大悟:“可是当年姚帅的府邸?”

听到姚帅两个字,姚平仲心中一沉,微微点了点头。尽管每次回京还是住在那里,但是。不能否认地是。姚麟的死给他带来了相当的压力,如今尽管伯父和父亲都仍旧在西北前线,但是。他总感到心中那根顶梁柱倒下了。也只有在战场上奋力拼杀的时候,他才能够心中稍稍安定一些。

可是,这些话当然不能够对钟达讲。当下他便不言不语地在前面带路,而钟达似乎是自知失言,因此一路上也不多问,很快便抵达了姚府。

和王恩一样,姚府也位于将巷之中。但是,由于当初姚麟死时赵佶亲自前来吊祭,并封赠开府仪同三司,因此。姚府自然是整个巷子中最最气派的。门上两个家人起初还斜眼打量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军官,终于,那个眼尖的终于认出了姚平仲。

“平仲少爷回来了!”

他一句惊呼过后,竟是拔腿便往院中跑,而另一个家人在愣了半晌之后,也连忙上前替姚平仲牵马,还不时朝一旁的钟达投去奇怪地目光。自打姚平仲懂事开始,就没有多少知心的朋友,当初和燕青虽然交情不浅。但是两人时常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很少有时间聚在一起,这姚府之中,便是连燕青也没有来过。

而真正论起来,姚平仲应该回父亲当年置下的另一处府邸,无奈他从小就是在姚麟身边长大的,反而和这些堂叔伯们交往更多,就是和几个堂兄堂弟的关系也还不错,所以一回京城,第一反应便是到这里来看看。此时见几个匆匆迎出来的家仆不停地朝钟达打量,他便出口解释道:“这是钟达,和我一样,也是此次回京即将调往河北的,他日说不定也是将帅一流!”

钟达还是第一次听姚平仲开这样的玩笑,当下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等到姚家一群人迎出来之后,他连忙一个个打招呼,等到人头都认齐全了,他也免不了出了一身汗。

姚平仲在姚府本就有一个小院,因此一群家人理所当然地把两人安置在了那里。洗完了脸用了几块点心之后,钟达便舒服惬意地往藤椅上一靠,最后竟呻吟了起来:“怪不得人家说与其在战场上死拼的比不得京城温柔乡,光是你们姚府便是如此舒服,那其他达官贵人的府邸就更别提了。希晏,你在这里人头广,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识见识?”

姚平仲见钟达把一张椅子摇得嘎吱直响,忍不住把手里地毛巾扔了过去。”怎么,你到如今还没娶亲,想在京城娶一个名门淑媛么?”

“名门千金我是不想了,但好歹也应该是家财万贯地小家碧玉吧?”钟达嬉皮笑脸地坐了起来,乐呵呵地笑道,“我这个人天生就没有大志向,也不指望将来别人称我一个帅字,只要能够坐享千金,将来生活无忧,我也就知足了,决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凑到朝堂上去。我说……”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刚才领着两人进来的那个家人便急匆匆地奔进了屋子。

“平仲少爷,高相公派人送信来了!”(更新最快http://w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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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一声,姚平仲立刻跳了起来,连声问道:“是口信还是有人送信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人影跨进了门槛。那人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个礼,然后才直起腰来:“小人高升,参见姚大人!”

姚平仲盯着高升看了半晌,这才认出对方是曾经随高俅下过西南地,当下便点了点头:“我刚刚回京,高相公可有什么吩咐?”

“相爷也是刚刚才知道姚大人今日回京,所以让小人来传个话,说是让姚大人今晚过去,相爷准备了家常便饭,说是要和姚大人谈心!”

高升一边说一边打量了旁边的钟达一眼,见其和姚平仲一模一样的装束,心中不由留上了心,琢磨片刻便朝钟达问道:“这位可是钟达钟大人?”

钟达往日在军中和下属没大没小惯了,鲜有被人称作大人的经历,此时不由呆在那里愣了一愣。对面这人若是寻常豪门家仆也就算了,那可是宰相家人,照着惯例,他这么个品级的人就是登门,人家也可能不理你,如今居然会主动和他打招呼,而且还好似认识他的样子?

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他不敢怠慢,连忙半还了一礼道:“下官正是钟达!”

想起白天在高俅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再记起临行前的吩咐,高声当即笑道:“钟大人既然和姚大人一起回京,那便再好不过了。今晚相爷不过是家宴,也请钟大人一同前来!”

天上掉下来这样的好事,钟达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便满口答应,只是心中着实疑惑得紧。姚平仲和高俅的关系在西北不是新闻,但是,谁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了这个年纪轻轻地姚家小将。

陕西六路宣抚使严均因为高俅的关系,给了姚平仲不少的机会,但是难得就难得在姚平仲没有一次把事情办砸的,或出击或伏击或退守,每一仗虽然不能说是必胜,但麾下将士的损伤却是最少的。而他因为和姚平仲交情不错,往往也能分到不少好差事,这些年下来,品级也只拉下姚平仲两级,至于差遣则是平分秋色,早已超越了他往日的预期。

等高升和那个姚府家人一起离开,他便立刻好奇地问道:“希晏,高相公怎么会认得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你还无名?”姚平仲横了钟达一眼,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你在严帅座下也算是一个红人,严帅和高相公关系非同一般,只要顺手提上你一笔,你的名字就算给人记住了。若不是枢密院认可你地功绩,你以为你能够升得这么快?老钟,今天晚上你趁早好好打点一下,否则若是高相公问下来,你都是一问三不知的,就连严帅也有不是!”

一番话说得钟达哑口无言,他原本还以为姚平仲是信口开河,待到发觉对方再也不理自己,而是低头在那里沉思,顿时明白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遂老老实实地去思考西北战局。可是只想了片刻,他就觉得先前的思路有些偏颇。要知道,如今西北几乎已成定局,若是人家宰相真的要垂询军事,问的也应该是北边的情势吧?

第三章 飞黄腾达会有时

两人分头准备,钟达斜眼瞥见姚平仲正在看一幅辽国南京道的地图,心中不由暗骂对方狡猾,连忙便从北边入手。被这件事情一闹,他竟是连中饭也没了胃口,随便用了几口便接着在心中打点腹稿,等到晚上和姚平仲一起骑马上路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

并非他矫情,这实在是他活到现在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他不像那些军中世家出身的军官,像是往京城报捷或是献俘阙下这样的好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因此这些年来,陕西宣抚使严均已经算是他见过最大的官,至于宰相有多大排场,他也只能在心中暗自想像。毕竟,他来过京城的那一年还不满十岁。

所以,当走过太平桥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微微变了。东京城虽然大,但是,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所以如果是寻常官阶的人,要寻一座好宅子实在不容易,也唯有皇帝御赐,这才能够显示第一等的体面,而赵佶这个皇帝无疑是几位君王中最大方的,即位以来,各式各样的宅院就赐出去十几座,其中以高俅和蔡京的府邸最为富丽堂皇。

大约是早已得了吩咐,因此门上众人丝毫未曾拦阻,客客气气地便将两人放了进去,至于那两匹马也被人牵去了马厩照顾。见到这一幕,钟达心中暗地砸舌,须知等闲访客都是将马拴在后面,今天这么一来,难道是说今晚他们真的要留很久?

姚平仲却没有钟达这么多的疑虑,太平桥高府他来的实在太多了,虽然不至于把每一处小路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好歹也是熟悉进退,所以,将高升将他们俩引到西跨院时,他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动。这里是家人来的地方,这样说来。兴许高俅是动了爱屋及乌的心思,钟达这家伙着实福气不浅。

等他跨进房间时,看到的便是高俅一人笑吟吟地坐在那里,当下便放下了心,连忙上前施礼不迭。而不等他下拜,双手便被人一把扶住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虚礼!”看到多年未见地姚平仲,高俅也觉得心中欣慰。只是几年的工夫,这小子长得更高更壮了。两手的肌肉摸上去更是有如铸铁一般,足可见武艺更有所上进。他一边想着,一边朝钟达瞥去,见对方纳头便拜,便颔首笑道:“你也不必多礼,这里不是朝堂上,没有那么多的礼数规矩。今晚是家宴,你们都是我的晚辈,自己坐吧,不必太过拘束!”

话虽这么说。但是钟达忖度自己和高俅之间的品级差距。哪里敢像平常一样恣意,连忙道谢一声落座,再看姚平仲脸色如常。他自是心中了然。看来,军中那些传闻真是一点都不假。

坐定之后,高俅先是亲自向两人劝酒,闲话了一会家常,这才把话头绕到了正事上。

“西北战事顺遂,你们却在这个时候奉诏回京,确实是耽误了立下战功的大好机会。但是,如今辽国退让,西夏独木难支,所以这节节胜利也是可以预料的事。对于你们年轻人而言,能够立功地时节还在后面,用不了急于一时!”

这略带了几分教训的语气听在姚平仲耳中,无疑是亲切十分,而在钟达品评下来,则有另一番含义。辽金使节的先后到来,给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猜想,他自然不能免俗,再联想到整顿河北禁军的举动。以及召他们回京的举动,他立刻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看来,没有为了这件事而耿耿于怀果然是对的!

高俅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两人的脸色,见得到了自己预料之中的反应,他心中自然万分满意。身为宰相,直接插手军务自然是要不得地,而且也是不得了地忌讳,而往军队之中塞军官则是更犯忌的事,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只是对那些军中世家示好,而不是自己培养一批军官的原因。文有文道,武有武道,术业有专攻,他可不会因为兼了一个枢密使,而真地贸贸然去料理军务,否则,就算赵佶再信任他,君臣之间也免不了产生嫌隙。

“辽金之间先前又打了几场大仗,从结果来看,辽国是输多胜少,综合他们动用的军力来看,从战略上,他们已经是败了!”

这一句话出口,姚平仲和钟达同样是心中震撼。别人可以说辽军是窝囊废,但是,他们这些在战场上厮混过,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人当然不会这么看,即使是党项骑兵大不如前,真正正面撞上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断言必胜,更何况是契丹骑兵?由此可见,不是女真人的战力真的非比寻常,就是他们的将帅指挥能力极其出众。要是再这么下去,一旦辽国支撑不住,大宋的河北便极有可能会在未来遭受考验。

“相公,那朝廷在河北整军的效果如何?”

听到姚平仲的这个问题,高俅微微点了点头:“十个整军使派下去,总共裁汰了八分之一地河北禁军,这个数目太大了,一时不好安置,所以才需要调一批真正知兵的人下去。河北禁军中的那批人老了,该养老的都让他们去养老,宁可多花一点钱,这就是眼下朝廷的宗旨。”

该养老的都让他们去养老!

听到这句话,姚平仲不禁和钟达交换了一个眼色。能混到这个地步,两人当然不会是傻瓜,这些年来,朝廷重视西军不假,但是,对于河北禁军上同样花了巨大力气,无论是俸禄、军械还是其他,都和西军不分上下。即使是那些几乎没立过多少军功的军官,往往也能够随着年限不断升转,因此常常被西军将领称作尸位素餐之辈。

朝廷这一次居然要把这些人都送去养老,其中决心不言而喻。一想到将来有可能收复燕云直接北伐,姚平仲就觉得满腔热血都涌了上来,差点便要跳起来表示决心。

“郭成此次已经回来了,还有一些早已退下来的西军将领,也同时被圣上召集在了一起。而为了表示公允,圣上不单单调集了你们这些西军精锐,而且还从各地选拔上来一群年轻军官,到时候一股脑全部派到河北去整军。照如今的情势看,辽国很可能把金国拖上个一两年,如此一来,我们就有充足地时间进行布置。再加上和辽国第一年合约拟定的三千匹战马,足以初步组建出一批骑兵。”

高俅见两人听到战马之后同时大喜,心中也颇为感慨。大宋骑兵紧缺,正是因为河套为西夏占据,而燕云乃辽国领土的缘故,而从其他地方买来的战马,都及不上这两地的战马优良。往往西南夷送来的那些劣马,朝廷为了表示优抚,还要用极高的价钱予以收购,可以说,仅仅在战马这一条上,大宋的损失就极其巨大。

“等到人都到齐了之后,到时枢密院会为你们集体安排住处,之后的训练大约免不了严苛两个字,你们都是军中旧将,行事都须谨慎一些。”说到这里,高俅低头思索了一阵,随即笑道,“不过,我似乎记得这么多将领之中,就是你们两个的军阶最高,圣上寄予厚望,此次说不定是要召见的,你们最好心里有个准备。”

这是姚平仲意料之中的事,他当年曾经当过带御器械,乃是御前最得用的六人之一,对面圣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而钟达却从来没有料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嘴巴张得老大,好一阵子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竟说了这么久,酒菜都凉了!”高俅见桌上的菜肴美酒几乎没动过,遂唤来几个家人,命他们下去重新整治,然后便对两人道,“好了,闲话不说,你们两个想必也准备了不少时间,不过这些话不用对我说,到时预备着圣上垂询就是。待会好生用一点酒饭再回去,免得到时说我这个主人不近人情!”

回去的路上,钟达兴奋得难以自抑,几乎想要仰头怒喊上一嗓子,只在看到姚平仲平静的脸色时,他才勉强克制了下来。想到刚刚高俅的告诫,他稍稍靠近了姚平仲一些,低声问道:“希晏,你曾经在御前待过,能不能圣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子官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确实把姚平仲问住了,想想他在御前也待过大半年,几乎时时形影不离,可要是真要说出赵佶的为人秉性,他着实有些迷惑。左思右想,他才呆板地答了一句:“到时候你见到就明白了。”

“说了等于白说!”钟达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多问,但心中已经暗自打点了起来。他已经是一路都监,若是再升,便是钤辖,然后还有副总管、总管乃至于统制,若是此次应对得好,前途必然是一路光明。

他这个出身寻常的小小军官,想不到也有那一日啊!

第四章 文武事人尽其才

见姚平仲和钟达,对于高俅来说只是一桩小事。当初姚麟在大事小事上帮了他不少忙,又把这个孙子托付给了他,因此他自然是尽心竭力,想到如今姚平仲不过二十出头,官阶就已经是一路都监,心中自然是颇感欣慰。

“希晏似乎也该找一门亲事了!”

想到这个问题,高俅不禁笑了起来。算算时间也是真快,当年那个刚刚过十五岁的少年,如今不仅立下了赫赫战功,而且竟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时节。正当他浮想联翩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匆匆冲了进来。

“咦,希晏呢?”

燕青一进门便看到杯盘狼藉,不由埋怨道:“亏得我紧赶慢赶,居然希晏还是走了!大哥,你请他来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想让他看看我的儿子呢!”

他年前得了一个儿子,自然是爱若珍宝,此刻得知昔日好友姚平仲回来,自然是想要卖弄一下,只是想不到人早就走了。

“希晏还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你急什么?”高俅见燕青的脸似乎又胖了些,心中不由好笑,“你这儿子呱呱落地之后,就连你这个父亲也胖了不少,小心希晏见到你的时候都认不出来!”

“哪能呢?”燕青心虚地摸了一下面颊,入手只觉得全都是肉,不免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些天一直都闷在家里,哪都去不得,胖了也是应该的。”他一边说一边涎着脸凑了上来,“大哥,师傅到辽东都已经快一年了,你什么时候放我过去?”

“现在不行!”高俅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燕青的话,“如今那里兵荒马乱,辽国虽然以重兵困住了金国,但总体情形并不乐观,你如今已经有了娇妻爱子,我怎么能够轻易让你到那种地方去?”见自己这个义弟一瞬间哭丧着脸。他只得摇头笑道,“若是他日我有机会出使辽国,一定设法把你带上,如今就免了吧!”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燕青嘀咕了一句,却也知道在高俅面前讨不了好去,只得问了姚平仲眼下的下处,然后便怏怏去了。

次日一清早便是大朝议,一番官样文章过后。赵佶照例是留着几个宰臣询问前方近况,最后才提到了正事:“前时整改枢密院,如今诸事已经齐备,朕看着眼下的运转便极好,无论是军情还是公文都没有耽误的。宰臣轮值枢密院虽然能够让文武二府协同如一,毕竟不能为常法,严卿家还未回来,如今各位认为还有谁能够当枢密院大任?”

天子问到这个问题,高俅却有些沉默。并非是他这四个宰臣一心想揽权不放,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人。郑居中倒是跑到他这里钻过好几次门路。无奈他实在不敢将这家伙放进枢密院。原因倒不是因为郑居中是外戚,而是因为此人权利欲太强,一旦推上高位。难保不会如当年张康国那样试图取彼而代之。即便对方的矛头是蔡京而不是他,麻烦也够大了。

而另一个问题则在于,历史上赵佶执政的这个时期,能干地大臣实在是太少了。中兴名臣如赵鼎这样的,如今都还只是年轻官员,不可能骤然放上高位,而其他的则多是趋炎附势之辈,难以使用。正当他左思右想找不到人选时,突然眼前一亮。

他刚刚想站出来说话,蔡京却突然抢在了前头:“圣上。臣倒是有一人可以举荐,便是吏部尚书侯蒙!此人清正刚直暂且不说,而且处事公允,在朝中臣子中间风评极好。圣上若是允准,不妨以此人为同知枢密院事,必定能够让枢府运转更加流畅!”

蔡京居然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高俅听得此言,心中不无惊讶。毕竟,侯蒙这个人虽然气度风骨都好,也没有和几个宰臣有太深的瓜葛。但却有一点是很确定的——此人对于蔡京的所作所为都不甚认同,而且还曾经在赵佶面前指摘过蔡京的人品。就是这么一个人,蔡京居然会毫无芥蒂地举荐上去?

然而,稍一细想,高俅也就释然了。既然知道天子官家最忌讳任用私人,那么,蔡京投其所好便是很自然的事。与其让枢密院出了事情而自己背黑锅,还不如找个能干地顶上。而蔡京往日举荐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多半也是会和他翻脸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推一个原本就有嫌隙的人上去,至少还能博一个公正无私的好名声。

想到这里,他自然不会旁观,上前一步推波助澜道:“圣上,元长此言大善。之前侯蒙无论是为御史中丞还是吏部尚书,都是兢兢业业未曾有半点疏失,臣也认为,以此人资历,足以为同知枢密院事。”

首相次相纷纷表明态度,何执中和阮大猷自然不会表示反对,而赵佶自己对侯蒙的印象也相当不错,很快便点头答应了。于是,久久没有主官的枢密院,终于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枢密副使。

当侯蒙听说自己被委了枢使之职的时候,心中也免不了惊愕。先是御史中丞,然后便是吏部尚书,他自忖在朝廷并未攀附别人,这仕途却一路平坦,他不得不心生感慨。想到当日蔡京刚刚执政时,不附蔡党便可能永无寸进,再到如今的公允荐人,他几乎都要认为蔡京改了性子。

但是,往深处一揣摩,他还是认为,蔡京仍旧是蔡京,只是手段更高明,行事更隐蔽了而已。

然而,心中纵使这么想,在面圣地时候他却不可能带出来。此次不比往日,他受地是蔡京的举荐,倘若背后再说什么坏话,不但彻底得罪了蔡京,在天子心中也会留下不良印象。前者他可以不在乎,但后者却至关重要,尤其是他刚刚再进一步的当口。

而天子地殷切希望也让他深感动容,从那些言语的暗示中,他隐约察觉到,赵佶竟有让他进政事堂的意图。须知自大观元年以来,政事堂便一直都是四人的格局,未曾有半分增减,若是他真有机会列席其中,无疑会打破外人对此的种种猜测,这对于朝局也是相当重要的。

于是,新任枢密副使终于走马上任,这在枢密院上下也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不过,大多数人对于这个上司都是很满意的——侯蒙不仅有一幅慈厚长者的外表,而行事也与外表极其符合,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自然不必过于担心受到钳制。

更何况,如今宰臣轮值枢密院地规矩还没有完全废去,只是改一日一轮值为两日一轮值,也给四个宰臣留下了不少空闲。但是,值此辽东大战和西北大战尚未消停的当口,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虽然对大宋而言,尚未到国之存亡的时候,但是,眼看着辽国和西夏日暮西山,不着力提防是不可能的。

就在人人忙碌的时候,叶梦得也提出了上书——以在京馆阁学士太多为由,主动要求请郡地方。而他请郡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北地要镇定州!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高俅暗地感叹,就连蔡京也是吓了一跳。身为叶梦得昔日举主,他当然知道对方有相当高的志向,绝对不会限于给他出谋划策,但是,这样的大手笔仍是惊人了一些。如今河北各地正在紧锣密鼓地备战和整军,远远比不上南方的安逸稳定,这时候叶梦得居然愿意去河北,无疑是想要借机建立功勋。

“少蕴,这可是双刃剑,稍不留神便会伤到你自己,你真地要冒这个险?”

多年交情下来,蔡京早已把叶梦得当作了自己的子侄,问起话来颇显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想要建功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当年苏子瞻虽然对定州城防和军队进行过整顿,却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你骤然上任,这压力实在是不轻啊!”

“恩相放心,我既然要去,对于这些困难早就有所考量!”叶梦得深知自己在这个时候留在京城派不上多大用场,而且,没有亲民官的经历,将来很难再有大进,“苏子由公以六旬之龄尚且在大名府殚精竭虑,我年纪轻轻,若是只知道在京城风花雪月,未免对不住圣上的期望。我曾经对恩相说过,此生最大的希望便是做出一番大事业,如今正是时候。只是辜负了恩相的一片好意,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所谓一番好意,原是指蔡京想要将叶梦得放到一部作为侍郎,谁知这提议只是仅仅提过一次,如今就无疾而终了。然而,蔡京如今却并不恼火。

他在中枢的根基已经很深了,但是在各地官员中,他却没有多少真正得用的人。往日攀附他最紧的人,大多没有多少实绩,所以,在这几年的吏部考评中,他明里暗里把不少实在太不称职的人都弄了下来,以免被人当作攻击他的把柄。而叶梦得一旦去了定州,虽然风险大些,但将来很可能在地方为他树立起一面旗帜。苏辙毕竟已经老了,一旦大名府出缺,将来他也有足够好的人选可以推上去。

因此,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少蕴不是那种凡夫俗子,我劝不住你。你若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去定州,我定会为你铺平后路!”

“多谢恩相!”叶梦得最怕的便是蔡京不肯放人,如今听蔡京这么说,当下自然是大喜过望。”恩相对我的栽培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

第五章 旧时袍泽再聚首

叶梦得一走,蔡攸便对父亲蔡京说道:“爹,叶少蕴这一走,怕是没有几年是回不了京城了。不过,等到他日他回来的时候,这政事堂中很有可能便会多上一个人。”

“你说得不错。”蔡京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窗前,见外面春花烂漫,更是有一种迟暮的感觉。”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年轻有担当的官员,叶少蕴在京城也算品级高的,居然肯放下这繁华京城请郡定州,自然是正中圣上心意,他日回来必定得以大用。”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头看着蔡攸:“攸儿,那你呢?是准备在京城借着圣上的信任一步步上去,还是学着叶少蕴这样走正途?”

蔡攸却晒然一笑:“爹,少蕴是正牌子进士,而我这个不过是圣上赐予的出身,两者无疑是天差地别,要是到了地方,谁会服我?他可以走正途,我却只能剑走偏锋而已!我是大臣之子,更确切地说,我是宰相之子,只要爹你在位一日,这一点就永远不会改变。我为什么要学少蕴那样,一个人拼命去独闯?”

“你果然长进了!”

蔡京老怀大慰,心中异常高兴:“你能够有如此见识,凭着圣上的信任,他日步步高升不是难事。不错,你在学问上是不及少蕴,但是论心计,你却不输给他!不过,你也须谨记,小聪明能够有一时的效用,却无法保得长久。你若是有时间,还需得在实务上多多钻研,我给你的那些文章,你都看过了吗?”

“都看过了。”蔡攸点点头道,“爹的观点和政见可谓是字字珠玑,只要研读透了,哪怕是吃老本,我也可以将自己的地位牢牢巩固住。”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敬佩之色。”也亏得爹能够想得这么深远。”

“想得不深远不行啊!”蔡京长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年轻才俊层出不穷,若是我不能有一些招法,别说别人不服我这个首相,便是圣上也会看轻于我。更何况,我后面还有高伯章在紧紧盯着!”

“高伯章聪明天成,不过他对爹爹似乎都保持着应有的敬意,我似乎觉得。只要爹爹你在位一日,他都不会想要用别的方法更进一步。”蔡攸如今已经心情平淡多了,自己争不过高俅,只要乃父能够一直压住高俅一头,那也就够了,等到他日,自有他日的办法可以用,不用急在一时。

“高伯章年纪轻轻,却知道求稳,这一点。朝中不少老臣也比不上他。”蔡京冷笑一声。又想到了那些跳梁小丑地丑恶行径,“若是为了公心而弹劾我蔡京,比如说是侯蒙陈瓘陈次升之流。圣上自然能够容忍,我也能够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倘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我却必定不会饶过他们。张康国罢职之后,可不是门庭冷落?换作当年,我不把他编管荆湖,我便不是蔡京蔡元长!”他说着说着便露出了一丝阴沉之色,但随即摇摇头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攸儿。你那三个弟弟都不怎么中用,以后蔡家的天,便要靠你支撑起来了!”

郭成抵达京城自然不能像姚平仲这些年轻人这么快,事实上,当接到转任殿前副都指挥使的诏令之后,他就立刻启程动身。他在西北征战多年,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兼且在金钱上又极其大方,在士卒之中风评极好。因此并不是十分在意那所谓的副都指挥使。只是闻听自己即将有资格给小一辈的讲讲课,他心中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荣耀。

虽然已经快到五十岁了,但是,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带着几个亲随彻马赶路,仅仅在姚平仲和钟达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他便紧赶着抵达了京城。由于他自从军之后便一直在西北征战,几乎没有担任过京城地武职,所以竟是一时找不到下处。

先是照例在枢密院和兵部报备,他正愁没有地方可去,这边便有一个亲卫匆匆找上了他,言说王恩请他过去,这不由得让他心中大喜。

西军之中属泾原路战事最多,尤其是当年筑平夏城的时候,更是动用军士将领无数,王恩当年任泾原路副都总管时,郭成正是他麾下的都监,两人关系自然是非比寻常。再加上此番又即将同朝共事,对于王恩的邀约,郭成自然不会出口拒绝。

“王帅如今可真是非同一般了!”看到王恩那宽敞的宅子,郭成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羡慕。倒不是因为这宅子如何豪华,只因为沾了钦赐两个字,便是人臣极致,他怎能没有触动?不过,眼下他既然被调回京城,说不定将来还有大用,这看上去不得了的殊荣,也极有可能降临在他的头上。

“都是多年老交情了,你还没有上任,一口一个王帅干什么?”

王恩瞪了郭成一眼,这才吩咐家人去取窖藏多年的酒。待到那泥封完全撕开,一股浓洌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端的不是凡品。

“果然是老王,这样地好酒也舍得让人分享!”郭成一边嚷嚷一边吸着鼻子,哪里还有半点征战沙场地勇将气质,竟是有些像小孩子,“快点斟满,我的馋虫都上来了!”

“就你最馋!”王恩哪会不知道郭成最是好酒,倘若不是因为郭成来,他也不会舍得这珍藏了数年的宫中美酒。”当初每逢战后开庆功宴地时候,赏钱和军功你不见得会争,但是这赏下来劳军的美酒你哪一次都不肯少喝,没想到现在还是如此!”他一边说一边在郭成面前的酒碗中斟了薄薄一层,口中说道,“刚开始不能多喝,你先品一口解解馋吧!”

郭成见那酒液呈琥珀色,晶晶发亮,心中不由极为欢喜,也顾不得指责王恩小气,端起来便立刻一饮而尽。等到那酒下肚,他眯着眼睛回味许久,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果然是好酒!只不过,喝过这个之后,我怀疑今后都不会再喝其他酒了!”

“那是当初神宗皇帝时的御酿,哪有那么多可供你喝的?”王恩没好气地白了郭成一眼,然后又替他斟满,见其又是仰头一饮而尽,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年好友见面,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儿竟是一小坛子酒全都下了肚子。直到双方都有了微微醉意,王恩方才对郭成道:“如今想及当年旧事,我有的时候都会感到那仿佛就在昨日。实在是太快了,一晃竟已经十几二十年,唉!”

“你还叹什么气,除了过世的姚帅之外,还有谁比你更得官家信任?”郭成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时至今日,当年章帅未曾完成的事,我们都已经一一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当然,不能亲自看到西平府和兴庆府,我还是有点不甘心的!不过,他日若是能够看到大辽上京,也就算扯平了!”

“你呀你呀,还是当年地旧性子!”王恩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昔日战场袍泽就这么你眼看我眼,爽朗的笑声久久在院中回荡。

酒喝够了,又笑够了,两人自然免不了谈起旧事。郭成为人大大咧咧,朝中的事向来不太关心,在他看来,身为武臣,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只管上阵杀敌,其他的什么事都不用理会。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性格,因此一向都不掺和在那些政争之中,也从不会卷入什么朋党。只是,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京城,王恩却免不了嘱咐他几句。

“老郭,如今京城的那些文官虽然没有互相攻击的事,但是,那水还是深得很,你若是无事,最好不要和这些事情有所牵连。圣上之所以调你回来,一是因为你年纪大了,二则是因为你的名声。这一回,有不少军官都要从你的门下走出去,尽管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但依旧是一件了不得地事,你自己千万要注意一些!”

“不就是那些小子么,你放心,我都知道!”

郭成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然后便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我这个人就是粗放的性子,想必别人也不会对我感兴趣。你放心,朝中哪怕因为决策闹翻了天,也不关我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最后竟干脆伏案呼呼大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

“这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啊!”王恩摇头叹了一口气,叫来人给郭成披上了一件披风,这才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还没走上几步,他突然感到脑际一阵强烈的晕眩,连忙扶住了旁边的一棵大树,闭目调息了许久方才感到好些。此时,他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已经是连续几天来的第三次了,每一次的感觉都比上一次严重,若不是在殿帅府治事时很少遇到这样的事,他几乎想要找一个大夫好好瞧瞧,却又怕对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病,使得自己再也无法理事。他已经六十岁了,岁月不饶人,他还能再活多久?他若是真的去了,两个小孙子又怎么办?

第六章 朝廷犹重军武事

“爷爷!”

他刚刚睁开眼睛,便发觉两个孙子一前一后奔了上来,不由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没有理会两个人的问长问短,而是问了一会他们的学业,然后便把长孙打发了出去,单单留下了小孙子王敏中。

见到这个情景,王敏中心中自然有数,连忙上前站在爷爷身边,只是心中却不知道王恩会吩咐些什么。而王恩在沉吟良久之后,最终问道:“敏中,你真的决心从军,走你爷爷的老路么?”

“是!”听到是这个问题,王敏中哪里还有犹豫,连忙郑重其事地答应道,“我最钦佩爷爷在沙场杀敌建功的壮举,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方才是最好的下场!我愿意学爷爷那样外御敌寇,保家国平安!”

听到这样意态激昂的豪言壮语,王恩却觉得心中异常苦涩。年轻人都是这样,希望能够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博得一个封妻荫子,但是,只有他这样已经打倦了仗的人方才知道,平静是多么可贵。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亲随尸埋战场,也不知见识过多少袍泽一去不回,所以绝不希望孙子再走这样的老路,可是如今看来,这绝不是他能够用言语劝阻的。

“你这些天随禁军教头练武,我也不知道成果如何,这样吧,你便在院子中舞一回剑。若是舞得好,我便请圣上先把你调到御前,等到有一个出身之后再让你上战场。若是仍像当初那般只是好看的花架子,今后我便再也不许你谈习武从军之事!”

王敏中闻言等时大喜,答应一声后便匆匆前去取剑,然后便在院子当中舞了起来。这一次远远不如高俅上次来时那般花团锦簇泼水不进,而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然看上去颇为呆板,但却带出了几分肃杀的气息,看得王恩也暗自点头,最后更是在心底感慨了一声——儿别自有儿孙福。看来这孙子的从军之路,他是阻不住了!

“嘿,老王你这孙儿舞的好剑!”

他正看得入神时,却只听这么一句赞语,不禁回过头来,见是郭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如今正双目炯炯地站在他身边观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略略点头便照样伫立在那里。直到王敏中收势而立。

他才点头示意其过来。

“这是你郭爷爷!”

郭成不等王敏中行礼,便连连摆手道:“别叫我郭爷爷,我那儿子也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一声郭爷爷,让我的年纪一下子就长了不少!我比你爷爷好歹也要小上十几岁,这样,你叫一声郭伯伯也就是了!”

王敏中从善如流,立刻就改了称呼,喜得郭成当即便解下腰中一柄匕首作为见面礼。而王恩见其一片诚挚,便点头示意孙子收下。沉吟片刻便说道:“老郭。我这孙儿自幼便喜欢舞枪弄棒,如今眼看也已经大了。西北的仗怕是打不了多久,我也不准备让他到西北去锻炼。你这次奉旨教导那些军官。我想把人托付给你,怎么样?”

“嗯?”郭成闻言大感奇怪,“你如今是殿帅,托付谁不行,为什么要找我?我这手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对麾下大方,可军法也同样是狠,这一次虽然教导的是军官,也同样不会放手,你就不怕好好的孩子给我折腾坏了?再说。此番人选都是枢密院拟定地,怎么好随便加上一个进去?”

“这一次训练的不仅是军官,还有预备军官。”大约是对后者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王恩的口气颇有些犹豫,“圣上和蔡相公高相公他们商议过,说是那些上战场打过仗的军官固然需要系统训练,那些世代从军的世家中承袭军职的子弟也同样需要教导。当然,那些不愿意从军的除外,而像敏中这样想要从军的。也需要在上阵之前多多训练,而不是只以家传教导充数就算了。”

说道这里,王恩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思索该不该现在便完全抖露出去,但最终还是踌躇着开了口:“枢密院地重组只是第一步,河北整军也只是半步,圣上和诸位相公的意思是,以后但凡是军官,只要有条件,便须参加这样的训练,圣上有意为此赐名为军官讲武堂。”

“嗯?”郭成听得心中大动,兴趣顿时更浓了。只是看王恩的样子似乎有所保留,他也不好多问,只是连连点头赞道,“好法子,真是好法子!向来军官便只凭借军功提拔,往往都是战功彪炳,认得字的却没有几个,更不用说什么军略了。依我看,以后朝廷的政策不该只惠及军人世家的子弟,而应该向寻常军官倾斜一下,这样大家都能有机会。看来,这一次定下的三十名军官还是太少了!”

“三十名?”王恩苦笑一声,忍不住透露了实情,“第一批三十名都是身经百战的,这只是第一期而已,训练时间不过一个月,接下来还有二百七十人。老郭,你是别想消停了!”

对于郭成的抵达京城,赵佶极为重视,召见了之后便立刻让政事堂发了圣旨,正式委任郭成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兼提举军官讲武堂,让其为第一批抵达京城地三十名军官作讲。当然,郭成几乎是一个大老粗,此次不过是借他地威名压住那些年轻军官,至于具体的军略大势,自有枢密院派人讲习,而这件事便作为这些天最大的新闻,很快传播了出去。

有郭成坐镇,那些年轻军官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而姚平仲和钟达终于在第三日课完地时候得以面圣。

召见照例是在崇政殿,和姚平仲的平静相比,钟达便显得有些不老实,时不时四处观望,待到最后赵佶驾临的时候,他却有些战栗,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赵佶见多了这样诚惶诚恐的军官,当下也觉得心中有趣,微微点头后便示意两人起身。先是问了一些军中情况,又问了问两人的功勋,最后,这位天子才把事情转到了如今北方的战局上。

“二位卿家都是屡建功勋的沙场悍将,朕之所以把你们调回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京城拱卫什么京畿,而是希望你们在北面继续为朕,为朝廷立功!”赵佶见两人一瞬间脸涨得通红,知道这句话到了点子上,“趁着年轻多多建功,朕等着你们倒是授都总管为一方节帅的那一天!”

这嘉许已经说得很重了,以王恩当日的资历,从一介军校到最后的武信军节度使,也足足用了大半生地时光。当然,王恩虽然机遇好,但毕竟及不上这两个人遭遇的都是大仗,军功提升得异常快,所以不到三十便已经全都是一路都监,若是再打上十年仗,兴许他们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宋最年轻的都总管。

直到两人离去,赵佶方才摇头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登基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这十年中,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如今膝下已经是儿女满堂。再过十年,他说不定还要添上一群孙子孙女,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那曾经雄踞北方的辽国又会如何?

有了侯蒙这个同知枢密院事,蔡京高俅的工作轻松了很多,而阮大猷和何执中两个人,最近更是有旨免了枢密院的事,只需专心致志处理政事堂公务,这样一来,事情自然更是顺遂。不过,辽金之间的战报依旧不断,眼看着辽国今天三千明天五千的损伤,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股笼罩不去地阴霾——即使辽国人多,即使辽军不怕损伤,若是一直这么耗下去,结果究竟会如何?

而就在人人关注北方局势的时候,西北传来战报——夏主李乾顺之弟,晋王李察哥战死。西军十万人马困西平府灵州,正在扫荡周围援军!

赵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刻,几乎失手摔碎了手中的茶杯。也难怪他如此激动,要知道,当年神宗皇帝五路用兵西夏,便是在期待这样的结局,如今到自己的手中终于完成了这一点,作为一个皇帝,他怎能按捺得住心头喜悦?

而不单单是赵佶,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东京城都几乎沸腾了。由于西北和北边的局势动荡不安,天子破天荒地将科举日程延后,而结合之前的例子,但凡能够得到天子赏识的文章策论,全都是切中时弊的,也正因为如此,天下士子无不对时局密切管芯。如今获知这样的大事,街头酒肆茶馆顿时议论一片。

这是继太祖平定南北以后最大的胜利!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无论先前曾经怎样开疆拓土,湟州都州这样的地方毕竟太遥远了,对于中原人而言远远不及灵州这样的地方更加引人注目。更何况,自从西夏占据兴庆府之后,宋军还从未取得过这样大的战绩。在这种情况下,取得灵州只是早晚的事。

而趁着大胜的当口,赵佶终于颁下诏令,自即日起,取得功名的士子可以佩戴刀剑一类的兵刃;河北边境一带的寻常百姓经官府核准,可以凭借官引携带兵器,官引以官府印信为准,若有伪造,罪当连坐,若发觉其中有违例事,追究主官责任。尽管这尚且算不上全面开禁,但与先前百姓只能使用朴刀一类粗陋兵器的惯例相比,已经是大有进步了。

第七章 天子私访讲武堂

既然西北大捷,赵佶自然不会吝惜赏赐。未几,朝议便议定了封赐,陕西六路军前将帅各有恩赏,以严均功为第一,转三官,进枢密使,封开国郡公,依旧节制陕西六路兵马。由于其尚在西北,所谓的枢密使之职自然是名不副实,但是,谁都知道,只要一朝得胜归来,这枢相之职,自然是非严均莫属。除此之外,内廷国库共出钱一百万贯用于劳军,旨意一下,满天下都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前线将士固然有功,但是,赵佶也没有忘记后方臣子的功劳,政事堂四宰执,除蔡京守太傅,高俅守太保,阮大猷何执中同守司徒,各转二官。枢密院各有功官员各进一级,依照功勋升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霍端友进龙图阁直学士,廖进从枢密北面房副承旨进枢密副都承旨,天章阁待制,而刚刚进枢密院只有半年多的李纲一跃而至北面房副承旨。除此之外,调拨钱粮的户部官员也各有升转,因高俅举荐而回京任职的钟昌在担任了户部度支员外郎三年之后,转度支郎中,进承直郎。

与这些消息比起来,在华亭县之外立上海县,改华亭市舶司为上海市舶司便显得微不足道了。而高傑因提举上海市舶司输送钱粮有功,进江南东路转运副使,更只是一片升迁大潮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浪花。

高俅对这一势头很满意,不到四十而为一国宰相,对于自己的弟弟还有那一帮栽培起来的人是否身居高位,他并不是十分在意,横竖还有的是时间。另外,蔡京如今已经六十出头,还未到传说中蔡太师的那一步,这也无疑减少了风险。要知道,在此之前,只有开国宰相赵普以及之后的三朝老臣文彦博被封为了太师。赵佶如今只是封了一个太傅一个太保两个司徒,无疑是很有节制的。

叶梦得便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出知定州,由于他此时已经是宝文阁直学士,算得上是前途无量的官员,这一次出知定州又是得到了天子地嘉许,送行的人自然不少。蔡京由于要避嫌,早就在家中为叶梦得置酒送行,此番便没有派人相送。而高俅阮大猷何执中三人也早已派人去送了程仪,也同样没有来。真正在那里依依惜别的,主要都是一些和他志气相投的年轻官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请回吧!”叶梦得看了看天色,含笑朝前来送别自己的同僚长身一揖,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他从来便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在京城,他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天子很快就会记不起他这么一个人。但是。他这一次请郡,却再度在天子面前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于以后怎么样,便要看他的真本事了。

叶梦得离京地时候。高俅却正陪着微服出行的赵佶前往军官讲武堂。尽管每日都有讲武堂的消息传入禁中,但是,赵佶哪里耐烦看这些官面文章,时时刻刻想着自己亲自来看一眼,而高俅自然拗不过赵佶的心意,思量再三也就同意了,只是随行的侍卫却没有少带。

军官讲武堂就设在朱雀门外大街上的一处宅子里,这是整个东京城都知道的事。然而,不说里头全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军官,就说门外那一排八个配着长刀的军士。便没有多少人敢去偷窥。至于那些和辽国抑或是西夏有密切关系的谍探,也由于两国国势日下地关系渐渐偃旗息鼓,因此倒也没什么人窥视,只有一群小孩子时时刻刻在外面张望。

“伯章,这外头看守得这么紧,你要朕如何进去?”赵佶望着那几个威风凛凛地卫士,脸上不禁露出了烦恼的神情,“总不成要朕亮明身份,以天子的身份让他们出来迎接吧。这样还有什么趣味?”

高俅自己也是心中犯难,好半晌,他方才想起自己今日正好带了政事堂地小玺,连忙命一个随从拿着那枚玺印前去通传,谁料没多久,那随从便气鼓鼓地回转了来。

“相爷,门上那几个军汉说了,说是郭帅严命,任凭是哪个衙门的人,只要没有上头的旨意或是枢密院合勘的公文,便是谁也不能进去!”他双手递还了玺印,又没好气地道,“凭着相爷这小玺,便是大内禁中也出入得,更何况是小小的讲武堂!”

“这么严格?”高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周亚夫治细柳营的情景,心中不由有些犯嘀咕。这郭成他也曾经见过,似乎不像是那么一个矫情的人,这一道命令究竟是下给外头人看的,还是为了震慑那群军官?

他可以有工夫去想,赵佶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伯章,真的进不去么?要不,朕派人捎信让王恩过来?他是郭成的旧日上司,他一句话应该总是有用吧?”

恐怕未必!高俅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却不想败坏赵佶这难得地兴致,才想命人去殿帅府找王恩,那边眼睛颇尖的高升却瞥见了不远处驰来的几个人影,连忙嚷嚷道:“圣上,相爷,你们看,可不是王帅来了?”

赵佶心下大喜,连忙扒开两个挡在前面的班直,放眼看去,可不是殿前都指挥使王恩?他也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大叫了一声:“王帅!”

王恩自从把王敏中送到里面去旁听之后,一直都没有看见过这个小孙子,这一日便是想借机来看看,谁料还没进去便听到有人在喊他。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他不免循声望去,待到看清那人后竟差点失手落了马鞭子——那个身穿一身便袍,还带着书生似的软帽子的,不是天子官家还有谁?

来不及细想,他连忙掣马上前几步,随后又觉得有些不恭敬,连忙滚鞍下马奔了上去,待到近前时方才想到身后有几人并未见过天子,再加上赵佶微服出行,摆明了是不想让别人获知真实身份,因此只是犹豫片刻便开口叫道:“赵公子,高相公!”

若是有心人来听,这一声称呼无疑是大有问题。高俅乃是当朝次相,除了蔡京之外,还有谁能够排在他前头?便是如今赵佶那几位弟弟,路上或是上朝遇到也是要让路的,更何况是别人。只是王恩身后那几个殿前司军士都是死心眼的,听到这称呼只是心中一奇,根本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王帅你来得正好!”赵佶笑着向王恩摆摆手,示意其千万别漏了自己地身份,“我有一个朋友正好在军官讲武堂里,我好些天没看到他了,心中想得慌。原本想拉着高相公好设法进去一趟,谁料门口那一群门神着实仔细,便是政事堂的玺印在这里也没用。正好王帅你过来,你的面子大,想必我和高相公也能趁机进去走一遭!”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恩身后那些亲随立刻把赵佶当作了京城的闲散宗室,毕竟,这种事原本就是常见的。倒是王恩听着吓了一跳,他虽然知道郭成极其严格,但也没想到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几乎想要替这个多年袍泽解释几句,话到嘴边方才吞了回去。

当下他满口答应,带着赵佶和高俅便往讲武堂门口走去。谁知他在京城无往不利的殿帅头衔,放到这里也几乎碰了钉子,那几个军士斜眼看了他一回,虽然恭恭敬敬地性下了礼去,态度却半点不含糊。

“王帅,并非小人等故意阻拦,而是郭帅早有严令。军官讲武堂中的军官都是立过大功,将来更是有大用的人,万万不能让闲杂人等打扰。”说到这里,那卫士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小人自然不敢说王帅便是闲杂人等,实在是郭帅规矩大。这样吧,小人便到里面通传一声,倘若郭帅一力不依,小人也没有法子!”

王恩虽然心下恼火,但是,赵佶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衣服,他只能勉强点头答应,心中不免把郭成骂了一通。这规矩严明原本是好事,但也不能到政事堂玺印也不容许出入的地步,要是被御史知道了弹劾一通,这郭成日后还要不要继续在京城任职?

武官在大宋朝永远都不能和文官抗衡的,这郭成究竟在想些什么?

高俅从大门的缝隙中依稀瞧见前院里一片空荡荡的,心下不由暗自猜测。前面几天是请枢密院中的官员前来给军官讲解天下大势,这两天却已经空闲了下来,真是不知道郭成正在怎么调教这些军官。要知道,能够挤进这第一批的,身上无不有着赫赫军功,若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郭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大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了,随后便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老王,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难不成还是对我不放心么,你那小孙子好得很,年轻人不好好折腾一下,将来怎么能够成大器?”

第八章 文武兼行治国道

随着这个声音,郭成大步跨出门来,随即便看见了门前众人,脸色由红转白,又从白转青,竟是在那里愣住了。赵佶他是在回到东京城后就见过的,而高俅他也不陌生,毕竟打过交道,可是,这一个天子一个宰相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还要查岗么?

他这边刚想行礼下拜,赵佶便连忙赶着笑道:“郭帅这里果然是门禁森严,我刚刚和高相公想要进去看看,谁知道凭着政事堂玺印还是被人拦了下来。怎么,莫非里头正在干什么隐秘事么?”

郭成着实不知道该称呼什么是好,犹豫了老半晌,他方才勉强蹦出了一句话:“我只是寻思着京城人多,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窥探,想不到这些小崽子谁都敢拦!”他狠狠瞪了那些卫士一眼,心中叫苦不迭。

万一赵佶看见里头那些人在做什么,不会直接罢了他的职吧?

赵佶遂不再多问,背着手便头一个走进了门,而见郭成顾左右而言他,高俅心下也诧异了,连忙跟在赵佶后面,谁知顺着青石小路才进了那个大院子,他便听到了一阵琅琅的读书声,待到近前一看,他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那些年轻军官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全都多了些墨迹,个个都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读着书。

“这是怎么回事?”赵佶强忍着笑容,指着那些人对郭成问道,“难不成这就是今天的课程?”

郭成知道躲不过去,脸上自然是懊恼十分:“前几日枢密院一个副承旨来给他们讲行军布阵,结果被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抢白了几句,然后我便问他们兵法,谁知竟有一多半是不识字的。我一时恼火上来,便命他们十三天之内把孙子兵法十三篇背出来,每天背一篇。脸上一个圆圈的便是少背了一篇,现如今只有寥寥几个人背了出来。”

“哈哈哈哈!”赵佶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倒不是因为郭成此举有什么违例之处,只是觉得这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沙场老将还有几分小孩子的脾气。大宋武将中。除了那些家庭条件较好的世家子弟,其他的莫说读书,便是识字也是稀罕事。不过,这些人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以及行军布阵地必须之道,上阵却极为勇猛。当然,这样的情况也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只凭一个勇字。这些军官很可能永远都只能当下级军官,莫说做到一方大将,便是求一个中级军官都不可得。

郭成见一旁的高俅也只是在笑,心中不由愈发惴惴然。”我当年也是在军营之中和那些个参议学了认字,然后囫囵看了些兵书,却也为此耽误了一段时间,当然想让他们年轻的时候能够懂得多一点,莫要捣我当年的覆辙。”

高俅笑够了,便摇摇头道:“郭帅此举虽然急功近利了一些,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人人脸上一堆墨圈未免不像话。你看。其中有些人脸上还有刺字,你再弄上去这么一堆墨圈,看上去着实怪异得很。”他略微顿了一顿。又疑惑地问道,“这三十个人当中,不识字的真有那么多么?”

“着实不少!”郭成见天子只是在那里看一帮子读书地军官,并没有怪责自己的意思,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我都一一问过,除了姚家那个小子和其他五六个人之外,有的认识百八十个字,有的则是一个大字都不认识。最后我才知道。因为这一次讲武堂是第一批,各军之中都是以军功评议,所以送过来的无不是战场军功赫赫的年轻军官,但是大多投军很早,要说认字读书根本就没几个会的。”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高俅和赵佶对视一眼,心中不无嗟叹。为了防止徇私舞弊,如今评议军功都用的是责任制,所以几乎杜绝了冒领军功的可能。而那些军中世家子弟虽然起点高,但是。真的论起战场表现来,有地时候也很难及得上那些平民出身地军官,再加上这些人往日都受过正统训练,往后几批再来参加军官讲武堂也不打紧,这也就为这批人腾出了位置。

“郭帅,你今日让我大开眼界!”赵佶悄悄地从旁边转了一圈回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读不读书和战场上的表现并不相干,但是,之前评议军功地时候,那些识文断字的总归比纯粹的大老粗占了便宜,这样未免有些不公道。此番回去之后,我定然在这上头好好下功夫,一视同仁,决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郭成闻言大喜,几乎想要立刻拜谢,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心头这股冲动。不过,他还是立刻命人打来了水,命这群军官一一洗脸,最后方才领赵佶一一看过这些人的房间,还有那一张长长的课程表。这其中,不少军官都觉得这一行人有些奇怪,而见过赵佶的姚平仲钟达几人却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的惊讶就别提了。天子官家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居然亲自来巡视军官讲武堂?

而王恩只是瞥了孙子王敏中一眼,便紧跟在赵佶后头。只是十几天的工夫,王敏中已经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却看上去不错,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只是对郭成地举动有些担心,刚刚那些还能够解释为胡闹,但是,先头卫士把拿着政事堂玺印的人挡在外头,这便有些过分了。

一圈看下来,虽然没有看到想象中热火朝天演武的场面,但是,赵佶还是比较满意,临出门时,他突然转过头对郭成笑道:“你也无需有什么顾虑,万事开头难,如今讲武堂才刚刚开始,你能够处处为他们着想,足可见立身持正,至于刚才的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东京城乃是龙蛇混杂之地,小心些也没有什么不对。好生去做,只要你能够始终保持公心,将来这军官讲武堂,迟早都会变成武人的太学!”

一番话不但说得王恩和郭成一愣一愣,就连旁边的高俅也是大吃一惊。武人的太学,这一句话自然是非同小可,须知太学从汉朝开始,一直都是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最高殿堂,哪怕是不能出仕,只要在太学中转过一圈出来,在外头也能受到相当的崇敬。而现如今赵佶居然说能够把军官讲武堂变成武人地太学,无疑是说,可以组建一所军校,而这又是什么概念?

回去的路上,赵佶见高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由笑道:“伯章可是担心,朕给一群武官许了一张这么大的饼,会引起御史的议论纷纷?”

高俅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连忙点了点头:“不错,每逢有武臣因功劳入朝,必然会成为御史的众矢之的,而现如今圣上如果要做这样一件大事,则必然也会遭受到他们的攻击。他们的存心虽好,却有可能让民间舆论有所改变,这样一来,恐怕对于朝局是没有好处的。更何况,如今的情势……”

“正因为如今的情势,朕才不得不痛下决心。”赵佶收起了笑脸,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我国看似稳定,其实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外势的干扰。西北就算大胜,也需动用大量钱粮安抚。倘若不能在军事上盖过辽金两国,谁敢断言未来如何?朕并不是说一定要文武并重,但是,如今武事远远不够。不说别的,前些日子沪州又有一群西南夷闹得沸沸扬扬,朝廷益州路派出了三营七千五百人军士,结果几乎一触即溃,最后还是用夷人土军方才克制住了。天下那么多禁军,倘若只有西军能用,那于国又有什么稗益?”

这一通话说得入木三分,高俅也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然而,整军不比梳理一个枢密院,要做的工作不计其数。再说,当年只是动一个枢密院便惹得上面下面鸡飞狗跳,更不用说动整个军伍了。单单看如今河北整军的结果,便是裁汰下来各式军卒七万五千人,要是延升到各地,立刻就是一个更大的数目。而这就意味着,原本就不算很宽松的大宋财政又会受到空前的压力,除非辽国眼下便送来一大批钱——当然,这只能在心里想想。

思量再三,他却不好在赵佶头上泼凉水,随即开口建议道:“圣上之前不是曾经说过,要让军中宿将也给枢密院各层官员讲讲武事么?借用这个机会,可以趁机把讲武堂的架构再扩大一些,然后废弃军官讲武堂这个名字,而直接便用讲武堂,而对象不一定便是军官,而可以是那些对武事感兴趣的文官。等到时机成熟,便把讲武堂改成讲武院,然后对外招收学生。今后若是开武科,名额从这里取三成,这样应该会有些效用。”

这几乎是套用了蔡京当初的兴学计划,但是,武学和一般的学堂不同,官员的重视程度较低,而这样一条路子无疑比单单从军要理想。只要能够真正推行下去,无疑便是又一条出路。

“伯章,你比朕狡猾!”

听到这句评语,高俅微微一笑,心头却有些得意。若是不狡猾,自己能够在这些年一直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么?

第九章 千金女招摇过市

时值初夏,开封府地界上的男女老少自然便换上了夏衣,而朝廷也向各级官员颁赐夏装。放眼看去,街头巷尾尽是五颜六色,尤其是坊间勾栏女子更是衣着暴露,时时放射出勾魂夺魄的目光。

当然,即使是盛世时节,街头却有一色人物是决计少不了的,那便是衣不蔽体的乞丐。自潘楼大街到朱雀门外街巷,时而可见三五乞丐在那里沿街乞讨,每日送往化人场火化的尸体,也每每有数具到数十具之多。开封府虽然屡屡命人清查,但对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只要皇帝没有去上清宫上香礼拜之类的事,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晌午时分,初夏颇为炙热的阳光下,几个乞丐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清理着身上的虱子,那些运气好的则在清点破碗中的铜钱。突然,一个眼尖的瞧见不远处一蹦一跳地过来一个小女孩,顿时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喂,那位小姐又来了!”

一声叫唤顿时让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见那小姑娘正是前些日子一直来的,个个不由都是眉开眼笑,脸上都露出了平生以来最温柔的笑容。

那小姑娘倒也没什么平常的,不过就是两根冲天小辫,身上穿着寻常的布衣裳,只是头颈里挂着一个银项圈似乎还稍微值几个钱。当然,从她那白皙的皮肤中依然能够看出一点她的出身,因此这些乞丐并不敢将其当作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今天带了馒头!”

来人正是高嘉,只见她费劲地放下了手中的篮子,笑吟吟地道:

“这是刚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一人一个!”

听到有吃的,一群乞丐顿时欢呼了上来,却不敢上去抢,而是一个个按次序拿了一个,然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不一会儿。篮子里固然是一干二净,而他们手中的馒头也几乎全都到了肚子里。这时,一个刚到这里不久的小乞丐一边小口小口地把馒头往嘴里塞,一边向旁边的那个老乞丐问道:“这小姐儿是谁,我看大家似乎都认识她!”

那老乞丐早就把一个馒头吃完了,此时打了一个饱嗝,悄悄看了高嘉一眼,便低声对那小乞丐道:“这小姑娘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每次不是馒头便是舍饭,家里大约是极有钱的。你可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上次有个不识好歹地想要拐了她去讹诈钱,结果当即就被人拿住了,到开封府打了板子不说,立马就是流配沙门岛。你别看她衣裳不起眼,肯定是顶尖富贵的人家,再说又好心,这年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小乞丐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才知道点点头。正在这个时候。旁边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中年乞丐,长得又高又瘦,不由分说地伸手便去夺高嘉头颈上的项圈。

见到这个情景。所有的乞丐都不禁惊呼了出来,而高嘉却站在那里动都不动,仿佛吓呆了。而就在那中年乞丐脏兮兮的手即将碰到高嘉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突然高飞了起来,腾云驾雾似的被摔在了地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一个虎背熊腰地汉子出现在高嘉身后,满脸惶恐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高嘉这才捂着胸口吁了一口气:“没事没事,隔几天便会有这么一回,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话虽如此。看她那张古灵精怪的脸,哪里有半分受到惊吓的样子?

看到那中年乞丐躺在地上呻吟连连,刚才说话的小乞丐着实唬了一跳,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真是好厉害!”

“这算什么!”那老乞丐没好气地瞪了地上那个家伙一眼,冷笑一声道,“这种事情多了,这家伙运气好,根本没有近得身,以前但凡有碰过她的。那手第二天就全都废了!这开封府地界上,我们算是最最低等的一群,上头还有无数地头蛇看着,光是看这些人护着这小姐的情形,便知道人是我们动不得的!”

高嘉却不知道别人如何议论,好容易出来一圈,她自然不满足光是施舍几个乞丐就算了,摆摆手示意身后那汉子离得远些,便一蹦一跳地往集市上去了。这一日正好是十五,州桥两边热闹非凡不提,那些佛寺道观旁边更是摆开了一长溜的摊子,有卖小玩意的,有卖饮食果子地,还有卖浆水地,总而言之应有尽有。

她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但一路上只要在哪个小摊边驻足一会,然后再露出那可爱讨喜的模样,几个小贩就时不时塞给她一些东西,因此不过一会儿,她的怀里就多出了一堆玩意。当然,她固然是高兴了,却苦了身后几个紧跟着地家人,一面要注意有没有人打歪主意,一面还要一路结帐,否则传扬出去若是说高相公的千金乱拿东西,那乐子可就大了。

离开高嘉不远处,却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女子正在缓缓前行。虽然顶着一层面纱,但是从通体所穿的衣物以及朦胧显现出来的一丝气质来看,却端的是一个绝色佳人。不少看到此情景的年轻公子想要上前搭讪,却都被那几个家丁挡在了外头。没过多久,高嘉便和那女子打上了照面。

在家里见过的人多了,高嘉的眼光自然很毒,只是第一眼,她便觉得这女人看上去很不寻常,下一刻,她的目光却完全被对方腰间地那一枚玉佩吸引了去。就是以她的身份,曾经想要这种于阗美玉,爹娘都未曾允准,如今竟然只是那么斜斜垂在别人的腰间?

她在那边歪头呆呆地看着,却没注意到身后几个家人已经跟近了。

其中一个汉子见高嘉站在那里直发呆,只能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这才叫回了她的魂。

高嘉恍过神来,见那女子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走去,连忙拔腿追了上去。她倒没有其他目的,只是觉得好奇。她曾经听爹爹说过,这于阗美玉每年进贡的数量都极其有限,除了真正的高官还有宫里那些嫔妃娘娘,其他人是绝对弄不到的。一时间,她对于对方地身份无比好奇。

无论是那个女子还是跟从的一群家丁都没有想到有个小姑娘对他们生出了疑心,只是在前头徐徐而行,很快便进了大相国寺。而追过来的高嘉在抬头看了看大相国寺那四个大字时,突然一跺脚紧跟了上去,心里却在暗自祈祷。她跟着父母来过这里好几回了,里面的几个当家大和尚都认识她,只希望待会不要被人认出来就好。

哪知道怕什么便偏偏来什么,正当她蹑手蹑脚地远远跟在那女子一行人的身后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高小姐!”

听到这三个字,高嘉顿时心道不好,见前头几个人仿佛没听见那样继续前行,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头来,而入目的却是一张她最不情愿看到的脸。

“智光大师!”

智光诧异地打量着高嘉,见其一身寻常民间孩子的服饰,心中不由暗自感慨。早知道高俅的那位千金最是好动,谁知道竟会真的穿这么一身四处乱跑。他四下看了一眼,见几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府家人就在不远处,心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小家伙总算不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高小姐怎么会到大相国寺来?”

高嘉见那女子进了大雄宝殿,她便一本正经对智光道:“我刚刚在路上看到那位小姐,觉得很可疑,所以就跟过来了!”看到智光愣在那里,她随即促狭地一笑道,“骗你的啦,大和尚,我不陪你说话了,否则人就跟丢了!”

言罢她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智光一个人在那里苦笑。这高相公既沉稳又老练,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儿?话虽如此,高嘉跑到他的地盘上,他却也不敢小觑,连忙唤来一个知客僧,让他到里头去唤了几个会武的僧人出来守着寺门,又叫来几个人跟在后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高嘉出了事情,他也同样担待不起。

这边刚刚布置完毕,他便看到了不远处悠然行来的一群人,心脏立刻猛地收缩了一下。不是吧,今天是什么奇怪的日子,居然这么多达官贵人全都集在一起来了?那个牵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行来的,不是当今天子又是谁?不消说,旁边的那个人定然是定王赵桓无疑。

想到这里,他那敢怠慢,连忙带着几个僧人快步迎了上去,近前便深深合十行礼道:“赵施主!”

赵佶对于智光的这一声赵施主极其满意,当下便略略颔首,然后对身旁的赵桓道:“这是大相国寺的智光大师,佛理精深自然不必说,就是学问也是很好的。以后我也会让他来给你讲讲佛理,虽说佛道不同流,不过稍稍了解一些,也可知道天下信奉佛道的人究竟是为何而沉迷。”

第十章 寻借口官家教子

听到赵佶这种论调,智光只能在心中暗自苦笑。似赵佶这样想法的人天底下并不少,只是,会当着自己这个和尚的面说这种话的,赵佶也是第一个。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天子官家,也同样因为对方深悉自己的本性。从深处说,自己确实算不上一个断尽六根的出家人。

和赵桓打过招呼之后,智光便陪侍在赵佶旁边,既然天子驾临,他也顾不上高嘉是不是会惹上麻烦了。他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赵佶说话,见大雄宝殿那里已经是香客云集,便朝赵佶笑道:“赵施主,今日乃是十五,所以寺内香客太多,若是不介意,便无须去大雄宝殿了,不如去后面的禅房略坐一会如何?”

赵佶却是兴致极高,直截了当地摆摆手道:“人多又如何,我今日原本就是出来散心的,正好到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你这大相国寺着实是香火鼎盛,以前伯章还和我说过,杭州灵隐寺虽然号称东南古刹,却已经是有些倾颓景象,哪里像你这里?既然来了,今日晚上你便整治出一桌素斋来,我早听说你这里手艺不寻常,正好大快朵颐!”

天子这么说,智光哪里还有推搪的余地,连忙躬身应是,然后低头悄悄瞥了赵桓一眼。见这位不到十岁的皇子正在东张西望,脸上充满了好奇,他也不由微微一笑。任是这位定王平日表现得如何沉稳,究竟只是一个孩子,难得出来这么一回,哪里脱得了小孩子脾气?

赵佶却不耐烦智光这么一个主持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走路,只留下了几个僧人随行,这便举步进了大雄宝殿。一进殿,一股浓浓的香味便直冲鼻间,几乎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要知道。那些来上香的多半是寻常百姓,哪里全都置办得起好香,竟是什么劣质货色的都有,再加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即便他再好的兴致,也几乎打起了退堂鼓。

正当他准备换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登时愣住了。他心中疑惑得紧。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时,方才发觉没有看错,随即便笑了。这人多嘈杂的地方,那小丫头高嘉躲在柱子后头鬼鬼祟祟地在干吗?

他拉着赵桓便走了过去,绕过好几拨人群,他便站在了高嘉身后,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上去:“嘉儿,在看什么呢?”

高嘉差点被这一巴掌惊去了魂,好容易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转头一看便又傻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巧地事?

她以前虽然不认识赵佶。但是,收了那块玉佩再加上又进了几回宫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这位赵叔叔是什么人。由于赵佶很是喜欢她。因此她即便在这位天子官家面前也是老样子,此时一惊过后便立刻出口唤道:“赵叔叔!”

赵佶对这声称呼很是受用,旁边的赵桓却吓了一跳。他这是第一次见到高嘉,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之外,居然有人能够称父皇一声赵叔叔。他抬头看了一眼父皇,见其眉开眼笑,心中不由暗自纳罕——这小丫头是谁?

叫了一声赵叔叔过后,高嘉连忙上前拉住了赵佶的手,然后低声道:“我刚刚看到一个可疑的人。所以一路跟着她到了大相国寺。赵叔叔,我看到她可是有一块于阗玉佩呢!”

赵佶心中好笑,不由板起脸道:“小孩子家的,认识什么于阗玉佩?”

高嘉却根本没有被赵佶这态度吓住,不依不饶地反驳道:“上次你送给爹爹的那块于阗玉镇纸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早就记住了!再说了,爹爹给我说过好多次于阗美玉的形质,我哪里会认不出来?”

赵佶越听越觉得奇怪,便分出一手牵着高嘉。往那边挪了几步。

他倒是没注意那玉佩,目光只是在那女子身上打了个圈,然后便扫了一眼那些家丁,一瞬间,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变得异常凌厉,抓着高嘉赵桓地手也稍稍紧了一些。

高嘉吃痛不住忍不住抽回了手,见赵桓虽然小脸眉头皱得极紧,却依旧没有缩手,不由暗自耸了耸肩。许久,赵佶收回了目光,这才醒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禁低头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见高嘉在旁边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而赵桓则是脸色平淡,心中自然感叹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的性格相差着实太大了!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在脑后,他便蹲下身子,低声向高嘉问道:“你是在哪里跟上他们的?”

“在集市上!”高嘉爽快地回答了一句,眼睛又往那边瞟去,“赵叔叔,难不成那女人的身份真的有问题?”

“也许吧!”赵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心中起了一个大疙瘩,只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不好表示。思量片刻,他便起身招来身后的一个御前班直,低声嘱咐了几句。只见那班直满脸诧异,但仍旧是依照吩咐快步离去。

安排好这一切,赵佶便低头对高嘉道:“嘉儿,今天晚上陪我在大相国寺吃一顿素斋好么?我让人回去和你爹娘说一声,他们决不会怪你的!”

“赵叔叔请客,我当然留下!”高嘉嘻嘻一笑,很快便把那女子地事扔在了脑后,“只是赵叔叔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赵佶见惯了别人对他百依百顺,哪里曾遇到高嘉这样讨价还价地行为,自然大感新鲜。这普天之下,似乎还没有什么条件他不能接受的,当下便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好,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全都答应你!”

高嘉闻言喜上眉梢,差点蹦了起来:“赵叔叔你可说话算话,我要和你送给爹爹地那种一模一样的于阗玉镇纸!”

“啊?”赵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竟伸手在高嘉鼻子上轻轻捏了一记,“你这小丫头,明明知道这镇纸只有四块,居然还敢敲诈我!”

听了赵佶这回答,高嘉略有些失望:“赵叔叔可是答应人家的!”

“一块给了你爹爹,一块给了蔡元长,一块给了我的嫂嫂,一块我自己用,你让我怎么办?”赵佶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一摊手,见高嘉的小脸上全都是乌云,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吧,你也回送一件东西给我,我才好把那于阗玉镇纸送给你!要知道,你爹那个镇纸可是远远比不上我的,我那可是一尊玉狮子,惟妙惟肖得很!”

另一边赵桓顿时大惊失色,从父皇的话中,他已经隐约猜出了高嘉的身份,这天底下能够和蔡京平齐的之有一个高俅,所以说,眼前这个小丫头多半是高俅地宝贝千金。

只是,他常常出入福宁殿和崇政殿,当然看到过那尊玉狮子镇纸,也已经眼馋了许久,只是从来都是按捺住心情,不敢开口讨要。而那次三弟赵楷刚刚进封嘉王之后,曾经自恃宠信,一定想要赵佶把那镇纸下赐,结果非但没有要到东西,反而还惹了赵佶发好一顿大火。这样的心头爱物,自己这位父皇居然会轻易赐给别人?

高嘉心中爱极了那块镇纸,听赵佶这么一说,更是心中神往。然而,面前是堂堂天子,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她能够拿出什么东西作为交换?

“想不出来就慢慢想,总而言之,我那块镇纸会留在那里,不会送给别人!”赵佶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很随意地拉起了高嘉的手,又牵起了赵桓,便往殿外走去。

由于智光的吩咐,这一晚上的素斋当然是极尽丰盛,就连高嘉这样最挑剔吃食的人,也是吃得赞不绝口。而赵桓往日在宫里被一群人教导成一味节制的习惯,因此几乎是吃了一点便看着赵佶和高嘉在那里大快朵颐,心中不由很是羡慕。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态度,赵佶颇有些两极化,先是对其不理不睬,后是因为愧疚而对其照拂有加,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教导方式绝对是有些偏颇地。当然,这和他年幼的时候,神宗皇帝这个父皇便去世了很有关系。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人管束他,这就养成了他行事恣意的习惯。而赵桓不同,一降生便作为皇长子而暴露在大多数人的目光下,一举手一投足必有规矩,所以远远不及嘉王赵楷来得可爱。

“桓儿,这里不是宫中,你放开一些!”赵佶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你凡事不任性而为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太过了。只要能够在该约束的时候约束了自己,其他的不必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高嘉,冷不丁说道,“有些事情,你该好好和嘉儿学学!”

正在埋头大嚼的高嘉忍不住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望了赵佶一眼。

训儿子就训儿子呗,把自己扯进去干什么?

第十一章 教女无方亦有方

与晋王李察哥的死相比,西夏王后耶律南仙的去世对于大宋普通百姓来说,无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就连朝中几位高官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过是微微嗟叹了一番。在国家大义面前,一个女子的生死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即使这是一个曾经多么光彩夺目胸有韬略的女子。

而这些天,除了关注西北战局之外,高俅还有另一件需要关心的事,那就是河北的边防。由于辽国和大宋已经多年没有大动干戈,因此和西北堡垒密布的情况比起来,河北的边防无疑是薄弱得可怜,别说有什么坚固的防御体系,有些地方就连坚固的城防也没有。奉旨去河北转了一圈的李纲在回来之后,立刻便是一通长长的陈奏。

此时,坐在高俅的书房之中,李纲便是满脸的怒色:“相公,那些城池别说防范大军入侵,恐怕就是几千人的先头部队也能把它拿下来。城池不高不说,守城器具、人员、城门,各种该有的全都没有。倘若不是这一次去详细调查了一番,恐怕我朝还在以为具有天然的优势。如今女真人和辽国打得难解难分,自然无暇顾及我们这一边,可是,若有一边腾出手来了呢?若是辽国最终兵败那还好说,毕竟他们已经是实力大不如前,可若是女真人最终得胜,中原这大好河山他们怎么会放过?”

见李纲说得慷慨激昂,高俅也觉得一阵阵头痛。当初之所以蓄意挑起女真人先动手,是为了给西北争取时间,否则哪怕大宋打西夏打得再顺遂,也不能阻止辽人所谓的调停带来的巨大损伤。而现如今这个目的固然达到了,可却留下了另一个问题,河北的巨大空缺该如何填补?

城防不是一件小事,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至少两到三年的整修和准备。河北边塞根本抵不住别人的进攻。想当初苏轼知定州的时候,曾经发现定州城防紊乱,士卒残缺不全,于是花了大功夫进行整备,但还没见多少成效,朝廷便一道旨意将其贬谪,于是此事便算半途而废。正是因为朝廷对北面边防毫不重视地态度,这才使得河北边塞和西北有天壤之别。

“如今朝廷再开始整备。虽说是亡羊补牢,但终究犹为未晚。”

高俅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如今辽国虽然战事不利,但是,终究还是占着人多的优势。而战略虽然保守一些,总好过让女真人步步紧逼,照这样的态势看,坚持个一年半载总是不成问题的。而南京道耶律淳狼子野心固然不假,可是南京道地盘有限。除非辽军打败女真人。兼且又是元气大伤,他等闲决不会动手。总而言之,只要能够从西北抽出手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钱粮也必须能够跟上!”李纲毫不留情地又抛出了一个问题,“要说河北各地的军费开支一直都是不小的,每年单单整饬军备以及整修城墙的花费,便至少在数百万贯之间,可是结果如何?相公,户部度支郎中钟昌既然刚刚被提拔了上来,不若由他全权掌管河北各路转运使司事宜,然后再派一员官员宣抚河北,否则,那些整军使即使是天子近臣。也很难把事情彻底推行下去。”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高俅一瞬间提起了警惕,要知道,在上位者最怕的就是下面地人阳奉阴违,现如今河北军备城防刻不容缓,他绝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什么茬子。”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敢挪用这笔款项?”

李纲见高俅问得直接,心中有些犹豫,但很快便索性抖露了出来:

“现如今大名府有苏子由大人坐镇,已经算是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苏大人毕竟已经老了,精力不济,下头的人若是有意蒙混,还是能够瞒过去的。所以说,派一个能员统管一切转运事务刻不容缓。另外,我说整军使品级太低,是因为亲耳听到一些官府吏员的议论,想必假不了。圣上不可能让这些整军使骤然登上高位,所以,派一个得力的人下去镇压场面,就有相当的必要了。而且,这个人绝不能贪!”

提到一个贪字,高俅的脸色顿时更加郑重了。和他想象的比起来,如今的吏治已经算是好地了。不说别地,就是那个曾经被誉为北宋第一贪的蔡京,据他多年观察下来,这搂钱的本事也不过普通,当然,有一个对于这些事情异常上心地天子看着,也是一个重要的缘故。总而言之,高官厚禄在前,为了这一个贪字而坏了自己前途,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会稍稍收一下手,毕竟,大宋的俸禄可是比后世明清两朝要多得多。

“我知道了。”高俅点了点头,见李纲一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笑道,“这些事你不是都一一上奏了么,怎么还如此不放心?”

李纲闻言有些尴尬,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虽然圣上对我等小臣颇为看重,但我们毕竟人微言轻,若是不能有相公这样的高官代为转奏,恐怕还会有人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其实,如今的局势对于我朝虽然是巨大的机遇,但也同样是考验。一个不好,圣上先前的部署就全都完了。”

这是正题,因此高俅送走李纲时,心中颇为沉重。而刚刚回转院子,便有一个家人匆匆上来报说高嘉还未回来,这顿时让他为之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嘉儿平素喜欢乱跑固然是有的,从来没到吃饭的时候还在外面地道理,跟她的那些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家人被高俅凌厉的口气问得心惊胆战,好半晌才垂手答道:“大小姐是今儿个中午出去的,出去的时候夫人还关照过让早些回来,大小姐自己也是答应的。那些跟着大小姐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不会出什么纰漏……”

他正在这里绞尽脑汁想着回答,那边突然匆匆奔来一个仆人,脸色很有些古怪。待到近前,那个年轻家人慌忙行了礼下去,然后毕恭毕敬地说道:“相爷,刚刚门口有一个御前班直过来,说是圣上留了大小姐在大相国寺陪着,用完了素斋才会回来。”

“嗯?”高俅一下子愣了,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高嘉一向不喜欢那些神佛之流,对于道佛两教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平素没事绝不会去佛寺道观,今儿个怎么会突然去了大相国寺,还和赵佶打了个照面?还有,这天子官家怎么又微服出来游玩了,他还让不让人家殿帅王恩有好日子过?

虽然这么想,他却没有露在脸上,微微点头便打发了那个前来报信的仆人,至于先前那个家人也同样打发了走。这天地晚饭,别说他用得心不安,就连英娘也觉得心中惴惴,毕竟,高嘉的性子实在是不拘得很,若是在天子面前一嗓子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到时候就是补救也来不及。

就在月上树梢的时候,高嘉终于在几个家人的簇拥下回来了。一进院子,她就看到父亲母亲并两个姨娘全都在那里等她,不由心虚地缩了缩脑袋,规规矩矩地上前叫道:“爹,娘,二姨娘,三姨娘!”

高俅见宝贝女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熟悉的狡黠,想要借机教训一番的心也就淡了。天知道天子官家今晚对她说了些什么,还是不要不分青红皂白的好。想到这里,他便招手示意高嘉过来,然后笑嘻嘻地问道:“嘉儿,你今天到大相国寺去干什么?”

高嘉见父亲没有一上来就兴师问罪,一颗心立刻放下了一半,不待高俅问其他的问题,就立刻把今日在路上,以及之后在大相国寺里的经历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最后才不无后怕地道:“真没想到赵叔叔会到大相国寺去,他拍我肩膀那一下子,我的魂都快没有了!”

“你还好意思说!”英娘一把拖过女儿,伸手在她背上和前襟上拍打了几下,见染了一层灰,更是没好气地瞪了高嘉一眼,“你在圣上面前老是连一点规矩都没有,要是传扬出去,人家可不会说你,少不得弹劾你爹一个教女无方!”

“哪有!”高嘉顿时叫起了撞天屈,“今儿个圣上还夸我来着,说是让定王殿下多和我学学,别老是谨小慎微那个样子。嘻嘻,想不到定王殿下那么古板,今天你们是没看到,吃饭的时候,他只是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倒是圣上和我大块朵颐了一番,大相国寺的素斋,味道很不错呢。”

高俅被高嘉东一句西一句扯得脑袋发昏,待到听得定王两个字,一下子便上了精神,连忙追问道:“今天圣上带了定王殿下出来,你看清楚了,确实不是嘉王么?”

不是他想得太多,着实是因为听曲风说,赵佶对嘉王赵楷一向有别样的好感,如今时不时还带着这个三皇子在禁中四处晃悠。要知道,立储之事宁可拖着,也不能给人左右猜测的机会,此乃稳定人心之大计。

第十二章 河北事即天下事

“爹,我又不是老花眼,怎么会连这个也分辨不出来!”高嘉对父亲的质疑很不满意,扬起头辩驳道,“我好歹还远远见过定王和嘉王,他们一个长得古板,一个长得像女孩一般秀气,我怎么也不会认错的。不过,定王似乎不认得我,我叫赵叔叔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老半天,仿佛见了鬼似的,真是大惊小怪。”

这世界上也大概只有你这么个小丫头敢叫赵叔叔!高俅无奈地看着女儿,见其还在那里瞎掰着今天的经历,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如今是不成了,兴许还敢在没人的时候和天子官家开开玩笑,当着别人却决计不敢,毕竟,如今已经时过境迁,赵佶已经不是当年的端王,自己也不是当年的端王府翊善了。赵佶当年便是个肆无忌惮的,如今高嘉也是这种性情,正好对了他的脾胃,只是这小丫头实在太古灵精怪,他竟有几分驾驭不动的感觉。

高嘉却不知道乃父在心中发愁,兀自在说着自己和赵佶开的玩笑。

当她说起问赵佶索要那块于阗玉狮子镇纸的时候,就连伊容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哪,嘉儿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听说前些日子嘉王殿下也看上了那块镇纸,谁知一开口便让圣上训斥了一番,圣上居然没怪罪你,还说愿意让你拿东西来换?”

高嘉沮丧地撇了撇嘴:“是啊,可是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去换!”话音刚落,她便感到自己的后领子被人拎了起来,大呼小叫了一番之后,方才发现是燕青。她虽然古灵精怪,但一向最怕的就是这位小七叔,这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嚷嚷道,“小七叔,快放我下来!”

“嘿。小丫头有出息,居然敢和天子官家谈条件!”燕青拎着高嘉转了一大圈,最后才把人放了下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怂恿道,“家里那么多东西,你随便找一样不值钱的去和圣上换着使,到时候肯定能把东西换回来!你要是真的能够拿到那块于阗玉狮子镇纸,小七叔我再额外送你一件宝贝!”

高嘉听得眼睛大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

高俅见这一大一小在那里打勾勾。也懒得再去理会,吩咐了三个妻子几句,随即便从书房回了自己的房间。其他的都不要紧,只是赵佶在看到那个女人后地态度让他觉得蹊跷,身为天子居于深宫,见的人当然不会太多,怎么会为了那个女人而做出什么布置?当然,君王好色本是天性,但是,如今后宫美女那么多。赵佶若是要猎艳。大可立即上去搭讪,根本用不着迂回。

想来想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干脆决定明日直接去问一个明白。

随即把精神转到了刚刚和李纲的谈话上。河北需要的是一个有权的大员,这个人官职不用太高,但必须是在四品以上,而且最好是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他把印象中的名字在纸上一一写了下来,划来划去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郑居中。

这个人的能力也就罢了,好歹还过得去,最主要地是,他是宫中郑贵妃的族兄,权力欲望极强。先前蔡京复相的时候,靠此人出力极大。

最后又当上宰相之后,却只是小小提拔了郑居中两级,并没有把其扶上真正的高位。虽然在外人看起来,这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但他却认为蔡京做得没错。郑居中这样拥有不弱背景的人很难掌控,再说,为了权力,不知道他在中枢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但是,把人放在地方就不一样了。只要能够给与足够的暗示。他一定会尽心竭力。至少,不用担心他会有贪墨的事,再者,大名府有苏辙坐镇,这样一个以清正著称的人,只要郑居中有一点行错,怕是弹劾很快就来了。而对于官位的渴望则可以让郑居中发挥出所有地优势,无论是身为朝中高官地人脉还是其他。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还需要给郑居中配备一个副手,这个副手必须清廉,而且必须能干,最重要的是,这个副手最好能够是靠得住值得信任的人。这无疑比刚刚那个人选还要难找,他几乎是想得脑袋都空了,方才想到一个人选,不由轻轻拍了拍脑袋。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苏子廷不是在开封府当判官么,这一趟由他去也就是了!”高俅大感庆幸地丢下了笔,心中顿觉一松。有这样一个人呆在郑居中身边,这河北之行必定会顺利地。要真的碰到了问题,苏元老还能居中给苏辙和郑居中牵线搭桥,总而言之,这竟是个一举两得的人选——不但能够牵线郑居中,还能够给苏元老一个锻炼的机会。可以想见,只要苏元老归来,这官职必定更进一步。

“早知如此,就该让赵鼎也到河北任职的,也免得出现如今这捉襟见肘的局面!”他想着想着不由叹了一口气,如今看来,当初让其去庐州,着实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后方的稳定固然重要,但是和前方迫在眉睫的局势相比,孰轻孰重就很自然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第二天便想趁势提出,谁知道下朝之后赵佶把一干宰臣并新任枢密副使侯蒙全都扫进了崇政殿,当头便是重重一句话:“朕刚刚命人去查过,辽国庆安大长公主耶律燕,如今就在这东京城中!”

此时,所有人全都愣了。侯蒙对于先前的事涉入不深,但也听说过那曾经沸沸扬扬地流言,而蔡京高俅等人则不然,尤其是高俅,当初耶律余睹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的时候,他就在当场,所以感受完全不同。

天祚皇帝耶律延禧的妹妹,如今小皇帝的姑姑,辽国堂堂的大长公主,居然偷偷摸摸地到了大宋的京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昨日女儿说的那个女子是谁,看来,正是昨天的偶遇让赵佶起了疑心。

蔡京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圣上,此事……因何得知?”

“朕亲自看到的!”

一句话又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要说是皇城司地探子发现的,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说是皇帝自己遇到的,这不是笑话么?赵佶这一生还没有出过东京城一步,哪里会认得什么辽国大长公主?

“那一次耶律余睹提亲不成之后,之后不是传来了一张画像么?虽说画像和人终究有所区别,但朕昨日当头遇上,那几分熟悉的感觉总不会错的。再加上周围那几个家丁的兵刃也有些与众不同。”见一干大臣全都呆若木鸡,赵佶只能勉为其难地解释道,“如今我朝虽然有限制地开了禁武令,但寻常百姓所能接触到的兵器不过是朝廷武铺中的那寥寥几种,若不是我看到其中一人佩戴的刀形制古怪,也不会那么快怀疑到这上头。”

赵佶却是隐去了一点未提,若不是高嘉一口咬定那女子佩戴的是于阗美玉,他说不定也就这么粗粗一看过去了,决不会想到派人调查。幸好派人去查了一下,否则贸贸然让辽国公主混到东京城来,这笑话也就大了!

何执中见其他几人都不说话,遂开口问道:“圣上,若真是辽国大长公主入境,臣以为当清查代州等边关之地,须知一个公主可以入境,他日大军同样可以,此乃大事,轻忽不得,反而追究辽国大长公主的来意反倒可以次之。如今辽国实质上是女主临朝,耶律燕就算昔日地位尊贵,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筹码,并没有多少重要性。”

何执中的这一通话很快引起了共鸣,当下其他人纷纷点头。赵佶原本就对什么大长公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立刻便同意了何执中的说法。

而趁着这一时机,高俅顺势便丢出了命人宣抚河北的建议,而当他提出郑居中的时候,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唯一提出不同意见的又是侯蒙:“圣上,郑居中毕竟没有实务上的经验,而且资历不一定能够压服河北各地官员,臣以为此事还需要再议。”

“圣上,侯大人之言虽然是老成持重,但臣认为,佐以苏元老,此事未必不可成。”阮大猷胸有成竹地站了出来,“一来,河北大名府有苏子由,他必定不会坐视不理:第二,相州有韩氏一族,只要相州韩氏肯奉诏,其他地方的官员焉敢不动;其三,定州有叶少蕴,他前时刚刚,自动请缨出京,想必是有所定计的。只要这三处稳妥,郑居中此行必有效果。”

侯蒙起初还有些犹豫,听到最后,却不得不承认阮大猷想得更周到,遂不再坚持。很快,政事堂便用印明发了旨意——以郑居中安抚河北,行整军及修葺堡垒城防之事:以户部度支郎中钟昌为河北东路河北西路都转运使,负责钱粮转运及与契丹贩马交易之事,苏元老为安抚司参议,兼提举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常平使事。

一时间,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忙成一片。

第十三章 本是金枝玉叶女

镜中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眉如青黛,唇若红朱,眼波流转间传递出无尽风情。

然而,此时此刻,耶律燕看着镜子中的那个人儿,却恨不得将手中的茶杯狠狠砸过去。她到这宋国的东京城已经快有十几天了,可事情非但没有任何进展,然而让她陷入了困境。

虽说顶着庆安长公主的名号,但是,她却不是耶律延禧的亲妹妹,更确切地说,她只是耶律延禧的堂妹,只是很早便被道宗皇帝养在皇宫中。当年道宗晚年期间,因为得知了耶律乙辛暗害太子的真相,因而性情变得无比暴虐,宫中不少人都因为担心触怒他而惶惶难安,唯有那时不到十岁的她游刃有余,不但获得了道宗皇帝的疼爱,而且还成功博得了耶律延禧的亲情。也正因为如此,在耶律延禧即位之后,她作为长公主享尽了荣华富贵,以至于年满十八都尚未嫁人。

然而,一切的好日子都在耶律延禧坠马后无影无踪。她是宗室女流,皇家的事根本轮不到她插手,而自打两位太后临朝称制以后,她更是举步维艰,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有一个好叔叔——魏王耶律淳在南京虎视眈眈,试问两位太后怎么会容得下她?

所以,当有消息说,朝廷有意将她许配给大宋天子,用来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时,她的心中并没有任何的沉重,反而是大松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相貌才情,她相当有信心,甚至在她心目中,即使是以北国才女而著称的仁和太后萧瑟瑟,也未必及得上她。可是,就当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时候,耶律余睹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宋国拒绝了联姻的要求!

这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耶律淳自称皇太叔,甚至将北府宰相常哥拒之于门外,这样一来。她在上京城之中更是举步维艰,徒有大长公主的名号,却什么都做不了。也正因为这样,她总算说动了耳根子软的仁靖太后,亲自来到了这大宋南朝的都城。可只有到了这里她才明白,比起辽国上京来,这里的规矩森严不是她可以想象地,休说是看到大宋天子。便是要见到一个寻常的高官便难以企及。若是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得沦为别人的笑柄。〓3〓z〓中〓文〓网〓

可是,她又怎么甘心就这样回去上京?没有一个坚实的靠山,那些上京的贵人公子又该用什么眼光来看她这么一个失势的公主?恐怕就是娶回家中也逃不了一世孤寂,所以,她一定要在这里再碰碰机会。

“公主!”

听到这声叫唤,她缓缓放下了茶盏,然后便转过身来。见是自己往日最宠爱的侍女兰珠,她那层伪装立刻褪去得无影无踪。兰珠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又是汉人。因此。并不像她以前身边地那些契丹侍女那样,一心一意只想找一个契丹贵族作为一生的依靠。也只有矢志不嫁人的兰珠,才是真正得她信任的心腹。

她用一种隐含着深深企冀的声调问道:“外边有什么消息么?”

“没有。”兰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耶律燕。见她一瞬间仿佛就像斗败了似的公鸡,不由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耶律燕的所思所想,她自然是一清二楚,只是这个公主徒有一腔心思,心计之类却着实有限。否则耶律燕也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一次之所以能够顺利从辽国进入中原,仁和太后萧瑟瑟在背后用了很大的力气。

只是,对方既然不知道,自己也没有必要予以点穿,这辈子还能回到中原。已经是她这个汉人的莫大幸运了。兰珠轻轻地拢紧了袖子中的双手,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如今东京城里没有几个人,恐怕难以保护您地安全。若是为了大事计,您也不宜留在这里太久。刚刚……”她犹豫片刻,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外头刚刚报说,似乎有人在这里附近窥探……”

“真地?”耶律燕的反应极大,一瞬间竟站了起来。”他们真的看见有人在外面窥探?”

得到了一个肯定地答复后,耶律燕忍不住两眼放光——她的布置终于起作用了!既然到了东京城,她就压根不想保持低调,每日去那些人多的地方招摇过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造成一定的效果,她几乎用尽了花样,想不到连着这么多天都未曾引起别人的怀疑。如今,天可怜见,总算有人注意到她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用镇定的语调对兰珠吩咐道:“你告诉他们,不用去管那些窥伺这里的人,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还有,没有我的吩咐,别再到外面去惹事生非。”

对于这其中的用意,兰珠自然是心知肚明。只是这最后一句话着实多余,若不是耶律燕的吩咐,有哪个肩负要命地人敢在外面招摇?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耶律燕的决心,倘若不是破釜沉舟,她又怎敢下这样的命令?

足足等了好几日,耶律燕才等到了一个客人。但是,来人的身分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什么宋国朝廷的大员,而只是开封府的一介推官而已。而来人的冷淡和语调中的官样文章更是让耶律燕大失所望,对方只字不提什么辽国公主,只是说府中地人员有些可疑,开封府奉上命,将对整座府邸进行严密监视。

这种结果无疑让耶律燕勃然大怒,然而,无论她曾经如何,此时此刻却不能在这位开封府推官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她同样用冷淡的语气做出了回应,但却在那推官告辞离开的时候给了他一卷画轴。

这个礼物同样让开封府推官黄明大感为难,出了这座宅第,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把画轴扔了或烧了,但是,在人前可以装模作样,可完成了任务,他却不敢自作主张。里头人的身分上头交待得很清楚,是一位辽国公主。而即使辽国如今被女真死死绊住不能脱身,但毕竟还是一个大国,谁也说不清日后情况如何。所以,对一个私自入境的辽国公主太过严厉,恐怕还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所以,画卷便辗转到了政事堂,而四个堂堂宰辅面对这卷小玩意,全都有些不知所措。耶律燕的突然出现本来就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除此之外,发现这位辽国公主的还是天子官家自己,从这一方面来说,四人全都有脱不开的责任。当然,辽国把一个公主偷偷送过来,绝不可能是为了行刺,可是,这无疑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眼下该拿这耶律燕怎么办?

“杀是不可能的,放了更不可能,要是辽国来一个不认账,难不成还真的打两国官司不成?”何执中也算得上是老奸巨滑的人,此时却觉得头痛万分,“元长公,伯章相公,你们看该怎么办?”

“这根本是先斩后奏嘛!”高俅低声嘀咕了一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当然,眼下最简单的措置就是充耳不闻,完全当作没这么一回事,等到对方知难而退那就最好。只是,赵佶一天到晚就喜欢到外面去逛的,上次耶律燕没有认出赵佶已经算是大幸,但是,谁知道之后会不会有别的事故?再说,放了这么一个棘手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圣上的意思,对于这桩婚事自然是很不热衷,而群臣的意思也大抵如此。”蔡京盘算了一下,丢出了准备已久的一个提案,“倘若由一个宗室子弟和辽国结亲,各位觉得如何?”

“恐怕也不是好主意。”高俅早就想过这个可能,忍不住用右手揉了揉太阳穴,脑袋一阵阵闷得发慌,“我们如今已经调查过了,耶律燕虽然不是耶律延禧的亲妹妹,但毕竟是道宗皇帝认的孙女,论及身分,恐怕只有如今圣上那些皇弟方才能够配上,但是,如今他们之中有谁是没有正妃的?再说了,辽国不单单是为了一个联姻,其中的政治因素昭然若揭,若不不看清楚就轻易落子,恐怕对我国有所不利。”

阮大猷也附和着点了点头:“伯章说得没错,如今岁贡的名义还在,只是吃亏的已经从我国变成了辽国,仅仅是以一千五百匹战马的价值来看,无疑是在那些银绢之上的。而辽国如今坐视我朝对西北用兵,当面没实力使绊子,背后耍些什么花招也是很自然的事。唉,若是耶律燕不是辽国公主,兴许还能好办些!”

不是辽国公主?

听到这句话,高俅禁不住苦笑一声,一抬头见蔡京的炯炯目光正瞧着自己,更是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听开封府推官黄明说,这位契丹公主着实是一位美人,美人既然到了中原地界上,着实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大抵从来都只有中原女子送到外族去,鲜少有外族女子亲自送上门来,若耶律燕不是公主,在宗室之中把那犄角旮旯都扫一扫,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个配得上的。只是,与其那么麻烦,还不如让天子娶了耶律燕算了。

第十四章 君王自古无家事

一日事务处理完之后,高俅刚刚踏进家门口,高升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急匆匆地报说:“相爷,嘉王殿下来了!”

“嘉王?”高俅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心中异常诧异。身为宰辅,他这府邸向来便少有亲王宗室登门,以前还有陈王在,但如今陈王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宗室往这里走动了。嘉王赵楷如今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怎么会想到来拜会自己?还有,既然已经立为亲王,便已经有了府邸和一应王府官,不会连这点避讳都不告诉这位皇子才对!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扬手让高升带路,等走到后院之后,他看到了一幅让他大跌眼镜的景象,一干大人全都围在旁边,而石桌上铺开了一张很大的画卷,高嘉和赵楷各站一头,正在那里挥毫泼墨,看上去不是在写字就是在作画。

看到这一幕,他立刻想起了曲风曾经对他说过的往事。什么嘉王殿下年少聪颖,什么宫中盛传,只有嘉王得了赵佶天赋真传,在书画上面很有见地,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传闻则更多,数不胜数。而看到高嘉在那里喜滋滋的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小丫头怎么搞的,到处都能给他惹来一堆事情!

须臾之间,嘉王赵楷丢下了毛笔,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

话音刚落,高嘉也不甘示弱地回道:“我也已经画好了!”

此时,高俅方才走上前去,也不和赵楷先打招呼,而是自顾自地低头去看那幅画卷。不可否认,以这个年纪而言,赵楷的笔力相当不凡,那棵老松画得极为苍劲有力,而旁边的题字更是有赵佶当年的三成火候。

这边看完了,他自然转头又去看高嘉的。见上面是一枝红梅,他不由微微一晒,这小丫头铁定是看人家画松,所以便选了红梅。

他也不去品评优劣,而是朝嘉王赵楷问道:“嘉王殿下,今日怎么想到来我这府上?”

赵楷一扬头,理直气壮地道:“高相公,今日早些时候。父皇曾经对我们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各家宰辅府上多多走走,可以学到一些不同的东西。再者,母妃有些东西让我带给容姨,所以我便走了这一遭。想不到相公治事实在辛苦,这已经黄昏将近方才回来。”

听赵楷小小年纪就知道说自己辛苦,高俅一下子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倒不是对赵楷有什么成见,他只是知道,这身为皇子的,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那些不是储位第一顺序继承人的皇子。论条件。赵桓和赵楷年龄相仿,一个是长子,一个是三皇子。中间隔着地那个二皇子很早就死了,唯一的干碍只是,只要赵桓活一天,嫡长子的名号就是赵楷跨不过去的障碍,须知大宋可从来没有因为立长或是立贤的问题纠缠不清过。一句话说到底,都是赵佶不好,生那么多儿子干什么!

既然赵楷的理由堂堂正正,高俅只能称谢一声,少不得又称赞了那幅画。等到赵楷告辞之后,他赶走了一帮无关仆人。这才对英娘问道:“这嘉王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很早就来了!”英娘不是那些无知妇人,自然知道若是搅和上这些事情有多大麻烦,此时免不了瞪了高嘉一眼。”嘉王殿下径直去拜访了伊容妹妹,正好嘉儿也在那里,不知怎的就说上了话。听说聊了几句之后,嘉儿偏生炫耀自己会画画写字,于是就卯上了。我担心出什么事,便亲自到了这里守着。”

见父母和两个姨娘全都脸色不好,高嘉不由得吐了吐小舌头。然后才低声解释道:“我也是看他太横了,在三姨娘面前炫耀说圣上怎么夸奖他。那天三姨娘还说圣上没有把那块于阗玉狮子镇纸赐给他,可想而知这什么宠爱也是有限。若是不刺刺他,恐怕他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呢!爹,我看赵叔叔是个脾气性格都很好地人,怎么这儿子一个比一个古怪?”

“你还敢说!”高俅实在是哭笑不得,狠狠瞪了高嘉一眼道,“定王和嘉王究竟如何,还轮不到你品评!我让你读了这么多书,不是让你惹事生非的,长这么大,难道你就连一点礼法都不懂么?你是不是要你爹我亲自去请一个老夫子来教你礼法进退,你才满意?”

高嘉哪里曾经看到父亲这么说话,一时间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直到母亲也喝令乳母带她回去,她这才做了个鬼脸地出了院子。

“看来,嘉儿实在是惹是生非的料子!”高俅回忆起女儿惹事生非的本事,心中本能地发毛。赵桓如何他不知道,但是,刚才嘉王赵楷临走前多看高嘉的那一眼,让他很是心惊肉跳。儿女的婚事他原本并不在意,无奈现在三个儿子都还小,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高嘉身上,怎能不让他烦恼万分。

大宋内命妇共有五等,基本和唐朝相似,只是在五品才人之后,尚有郡君这样的过渡封号。而由于赵佶后宫嫔妃着实不少,因此,正一品原本额定的四名妃子如今足足有十几个人,内廷之中有贵妃封号的便有郑贵妃和王贵妃两人,更不用说其他了。

如今王皇后去世,后位虚悬,后宫虽然明里还是一片平和,但是,暗地里地勾心斗角却总不可能少了去,这也是历朝历代后宫地常事,所以朝臣也对后宫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闲很少上书劝谏。当然,若真的有那愣头青上书,赵佶往往也是嘉奖有加,但奏疏却是留中不发的。

嘉王赵楷虽说在外赐了府邸,但平素一向留宿宫中,更由于赵佶特许而能够呆在锦心殿王贵妃处。此时,他满肚子思绪地回到锦心殿,一看到母亲便出口埋怨道:“都是母妃你一定要我去高相公那里送东西,我看高相公地脸色不好,分明是不想趟这浑水!”

王锦儿望着这个聪明机灵的儿子,久病苍白的脸色上浮现出了一丝红晕。她不如郑瑕幸运,没有健康的身体,但是,不管怎么样,老天总算赐给了她一个深得她心意的儿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唯一可惜的是,王皇后还留下了一个嫡长子赵桓,否则,若是看到赵楷能够登上太子之位,她哪怕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高相公有忌讳,那是自然而然的事。”王锦儿伸手拉着儿子坐在身边,轻轻笑了一声,“高相公这个人,想当年我在慈德宫的时候便深有领教,若是不触及他的底线也倒罢了,一旦触及他地根本,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想当年钦圣太后想要将你容姨嫁给韩肖胄的时候,他就不顾一切闯宫求见,一直惊动了官家代为说情,这件事才平息下来,所以说,这条路子你千万莫要断了!”

“可是……”赵楷张了张口,随即有些犹豫,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可是看高相公那个样子,似乎不会劝父皇改变主意的吧?朝中那些大臣都是最古板不过的,一旦……”

“没有什么一旦!”王锦儿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旋即语重心长地教导说,“我并没有说,一定要让你用什么卑劣的法子去争,我只是要你好生学着,也许,有一天那个位子会自动落在你的头上。你别看定王生下来便是嫡长子,有那么多人教导着,但是,圣上未必就喜欢循规蹈矩的孩子。你父皇有那么多儿子,你看他真正爱重的只有几个?除了定王,也就只有你罢了,还不是因为你聪明伶俐,颇像他当年?所以说,你和高相公走得近些,总是没有错地。”

赵楷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此时便微微点了点头,又亲口喂着母亲喝了一碗粥,才欲退去时却又被王锦儿叫住了。

“对了,你今儿个可曾见过高家那位千金?”

“母妃是说高嘉?”赵楷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确实是个挺有趣的丫头,生性要强不说,人也聪明得紧。只不过,我瞧着高相公和高夫人似乎对她太过娇惯了,听说高相公待三位公子的劲头,也不如这一位千金。今儿个我瞧高相公有些气急败坏的,似乎是恼了高嘉的小性子。”

“你才多大,还叫人家小丫头?”王锦儿横了儿子一眼,遂又伸手拉了拉赵楷的衣领,“前些时候,你父皇曾经有意,让高嘉配你们这些皇子,后来不知怎的便息了这颗心。不过,我看圣上那样子,对这孩子还是很喜欢的,你不妨多学着一点。你父皇生来便是不羁的性子,如今虽然坐了皇位不能恣意,但本质还是没变,所以,你不必事事去看定王如何如何,凡事从本心而行,把礼法放在心中也就是了。”

“是!”赵楷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然后扶了母亲躺下,这才蹑手蹑脚地除了内殿。他如今不过八岁,当然不完全懂什么是天下江山,但是,他知道,哪怕是为了母亲,自己也得努力去做。他有那么多弟弟妹妹,可是,有几个人能够日日见到父皇?这权势宠爱,竟是在父子父女之间也是越不过去的沟坎。

第十五章 拒请降攻势日急

西安州、怀德军、环州、定边军、保安军,这是此次出兵西夏的桥头堡。而由于这些年来的进筑之术相当有效,再加上西夏兵员已经捉襟见肘,宋军又将围点打援的战术运用得淋漓尽致,因此在兵围西平府之后,宋军几乎没有遭到太大的抵抗。

西夏已经不是从前的西夏了。

这是所有曾经在西北战斗过多年的老将老兵发出的内心感慨。他们当然有资格这么说,毕竟,他们之中,年岁大的曾经在这里打了三十年,年岁小的也至少打了二十几年,亲眼见证着曾经在西北不可一世的党项骑兵一步步落到现在的田地,那种难以名状的自豪感旁人自然难以体会。

而主帅严均也将大本营从延安府移到了环州,一边下令湟州王厚同时做好出战准备,一面让专人督促军中粮草。尽管如今可以使用从党项牧民那里夺取的牛羊作为补给,而且朝廷也默许了劫掠,但是,他却不得不考虑将来这块土地的统治基础。陕西六路征战多年,这些年虽然少有被西夏攻入内地,但是人口依旧上不去,将来哪怕是收回了灵州以及兴庆府周围的土地,也是要迁移人口的,而若是真的在党项人身上盘剥得太过分,将来难保再出一个李元昊。

升任枢密使,加开国县公,祖上封赠三官,这些虚名他都无所谓,他如今重视的只有一件事,一旦西北能够告一段落,北面究竟应该怎么办!相比辽国而言,西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而且是已经日暮西山的跳梁小丑。同样是实力今非昔比,辽国毕竟还是几十万大军在手上,而若是真正下决心调集全国适龄青年参军,恐怕还能够调集几十万乃至上百万兵马。所以,主动进攻完全是不切实际的做法。只有等辽国和女真耗完了耗尽了,大宋才能有捡便宜的可能,而且仅仅是可能。

不出京城就不知道天下事,尽管是西北这样的久战之地,在他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也曾经对各地的防御情况大皱眉头。仅仅是因为建中靖国那一年的消极防御措施,已经几乎废弃了不少当年章染在泾原路做出的努力。城堡寨子虽然不少,但是各种器具都不够完善。若不是赵佶几乎把举国地钱粮都往西北填。这场仗恐怕还是打不下来。

此时,他便正对着麾下几个参议感慨道:“军费一千万贯!若是一千万贯用于开垦农田,用于赈济百姓,怎么也能派上不少用场,如今却只不过是差不多消弭了陕西六路的兵灾而已。如今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够把西北真正整治起来,一旦能够把兴庆府掌握在手中,那么,不仅陕西六路能够恢复元气,便是朝廷也能够暂时放下心。”

那些参议跟了严均这么多年。早就混熟了。当下便有一个年轻的参议笑道:“严帅这不是张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这还用得着希望,如今西平府被围。兴庆府指日可待,不过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是啊,就连辽国也顾不上西夏这一头,再说就连晋王李察哥也已经败死,西夏还有什么名将能够带出来的?”此时,另一个中年参议也笑着插话道,“李乾顺推行汉化,朝中制度是建立起来了,那些党项贵族的兵权也都交了,可是。还有几个真正悍勇的将领?照我说,李乾顺到时免不了请降这一条路。”

“你们太乐观了!”严均却摇了摇头,“李元昊之前,这一支党项人便一直都盘踞在这一带,说是根深蒂固也不为过,换句话说,哪怕是李乾顺乃至所有西夏王室子孙都为我大宋所获,也不能担保那些散居各地的党项贵族不会与我国做对。当然,李乾顺收了他们地兵权。这为我国创造了很大机会,但是要真正平定这块地方又谈何容易?打总是比抚容易,除非……”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下去,但是潜台词却再明白不过了,除非这块土地根本没有再抚的必要,而是把党项人全都驱赶出去,或者是他们全部背井离乡离开这里。当然,若是前者真的发生,说不定又是一通乱。

当下一片沉寂,此时,大门口却匆匆奔进来一个军士,四下环视一眼便对着严均禀报道:“严帅,种师道种统制求见!”

知怀德军种师道乃是此次西北攻势的主力,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和折可适两个人兼着兵马统制这一职务,自然更是责任重大,这个当口,种师道突然回到环州是怎么回事?

“严帅!”

进门而来的种师道一身风尘,看上去颇有些焦躁。他环视了在座诸人一眼,当认为没有泄露军情的可能时,方才深深一揖报道:“我此番从西平府前线回来,实在是因为有大事禀报。”他稍稍顿了一顿,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李乾顺派了使者过来,说是要请降,请我朝先行罢兵!”

罢兵?严均不禁皱紧了眉头,思量片刻便冷笑了一声:“他拿什么让我朝罢兵罢兵?指望各地的援兵是不可能了,西平府灵州既然被围,他那兴庆府便再也没有余力反攻,再加上其他的兵马几乎都被我大宋吃尽,难不成他还指望有筹码和我朝讨价还价?”

饶是种师道和严均共事多年,此时也被这毫不留情的语气噎得一愣,好在他本就是心志坚定地人,知道严均这些话绝非冲着他而来,因此很快便释然了。他稍稍在脑海中把一切经过组织了一下,然后解释道:“严帅,李乾顺派人说,如今大宋兵强马壮,要拿下西夏全境确实不是难事,但是,他这个夏主只要肯离开,大宋是拿不住他地。再有,如今各地的党项人还有数万,倘若他真的要用焦土战术,一直抵抗到最后一兵一卒,恐怕大宋也会遭到莫大地损失。如今金国和辽国正打得难解难分,若是大宋在西夏身上花费了太大的力气,恐怕并非陛下所愿。”

听到这里,严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只是脸上的冷笑却越发浓了。

倘若时间再早上十年二十年,他也许还会被这些话打动,可如今是什么时候?李乾顺的推行汉化,让党项贵族全都沉浸在了中原物品带来的无限奢华中,让党项骑兵完全生了锈,如今的党项人,早已不是那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了。让他们从繁华的兴庆府退回当年旧地,谁愿意?哪怕李乾顺真的下令,恐怕跟在后面地也只有那些真正忠心耿耿于这个夏主的人了吧?

从李乾顺从一个兀卒变成了皇帝,这一切就永远都不可能改变了。

“彝叔,你匆匆回来报告这个消息,着实辛苦了!”严均把那些念头全都压在了心里,和颜悦色地对种师道点了点头,“那个使者到时让他过来,只不过,我不能见他,他有什么话,大可到京城去对陛下陈情,至于我这里……”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浓厚的杀机,“战机稍纵即逝,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种师道出身军人世家,但是自幼从师于大儒门下,对于儒家经典也同样有很深的见地,万万没有想到严均居然这么快就下了决断,心中暗自佩服。从一个将领的角度,他当然不希望在西北打仗这么多年,却把一次本可以明扬青史的打胜仗变成了和稀泥:但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他也知道一旦放过了这一次机会,恐怕之后即使占据了整个西夏国土,也不会太过顺遂。因此,这一次报信,他地心中其实是非常矛盾的。

“彝叔你是忠厚人,若是换作别的将领,恐怕就不会急着报讯了,至少也会拖延几日。”严均敛去了脸上的寒色,笑吟吟地道,“不过,你既然来了,又带了这样的消息,走的时候我当然不好让你空手。这样吧,你便替我带信告诉前方各将领,让他们把消息传扬出去,就说李乾顺准备让党项举族北迁。那些牧民早已习惯了这些土地,只要中原人能够对他们好,他们未必舍得北迁,到了那时,他们内部自己就先乱了!”

“啊?”种师道一愣之后,顿时恍然大悟。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严均的意思,党项已经不是当年的党项了,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要说四散在西夏国土上的牧民和各大家族,恐怕就是兴庆府也会大起波澜。而李乾顺若是处置不得当,恐怕自己就会被推出来作为替罪羊吧?

在严均的设计下,李乾顺原本的威吓之语很快被宣扬了出去,而作为寻常牧民而言,平日受的好处有限,这个时候却听说要玉石俱焚,自然是极其不愿意。很快,消息席卷了整个宋夏边境,而原本就络绎不绝的举族内迁者,更是上升到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数字。而再也没有了条约限制的大宋,自然是放任这些人入境,甚至在那些陕西六路州县中空置的田地上安置了他们,然后用合理的价格收购了牛羊等牲畜。于是,兴庆府愈发岌岌可危。

第十六章 窥凉州王厚设套

收到朝廷枢密院军令和严均公文的时候,王厚正在病中。他幼年随父亲王韶安抚河澶,打下了相当好的基础,无奈后来贬谪贺州期间满腔怨气无处发,虽然再度得用,身体却是远远不及当年了。饶是如此,当他看到那字迹分明的军令时,忍不住一阵感慨。

“王帅,朝廷的军令上怎么说?”

童贯见王厚脸色有异,心中也颇感振奋。他这个监军当到现在,已经几乎要人生锈了,当初大军挥师西进,一举克服湟州和西宁州,确实是经历了数场大仗,但是之后由于西夏主力全都被泾原路和永兴军路牵制,也使得这块地方一直风平浪静。再加上朝廷对于羌族曲意安抚,又刻意培植一些羌族首领内部的争斗,所以别说是湟州一片安定,就连西宁州也太平了许多。但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没有战事,他该怎么立功?

“朝廷让我们利用羌人,争取西进凉州!”

凉州!童贯一颗心狠狠跳了一下,自打当初李元昊打通河西走廊,从而将凉州、肃州、瓜州、沙州全部收入境内之后,国力一时大盛,凉州甚至有陪都的美誉,其中佛寺林立,颇有江南气象。而由于羌族内讧严重,虽然也对失去这些地方耿耿于怀,但若是进攻却不是对手,所以也使得西夏牢牢控制了这些地方。正是因为夺下了这四州,西夏才能够控制伊西,平吞漠北,从此用兵中原无后顾之忧。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无郑重地问道:“如今兴庆府那边虽然用兵顺利,但是,我们这一边再开战,那就是两面作战,会不会太过冒险?”

“我算了一下。如果羌人肯出兵,我军只要三万人,应该也就够了!”王厚自信地一笑,见童贯满脸不可思议,他又解释道,“你也应该看到了,自从程之邵来到这湟州,任茶马司都大提举之后。我们和羌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而且买到的战马也比往日优良,这就是因为民心的缘故。羌人和党项本是一体,但是,党项建国西夏以来,却从羌人手里夺了不少地盘,如今眼看党项被我国迫得喘不过气来,你说羌人会不会出来捡便宜?”

“可是,这请神容易送神难吧?”童贯却知道,这些羌人窝里斗虽然是第一把手。但是。对于土地和牲畜人口的贪婪却是一样的,否则,当初积石军那么一小块地方。那个羌族王子也不会拉着区区数百人就做起了一方土皇帝。”凉州等四州都是膏腴之地,倘若他们不肯退出,反而要挟我国,怕是……”

“就怕他们不要挟呢!”王厚一把掀开盖在身上厚厚的毯子,霍地站了起来。”西羌这些年来和夏国一样,越来越不成气候,你看看那些大小首领,有几个是有雄心壮志的?区区一个数千到数万人的小部落,时时刻刻还不忘为了一个首领地位子争来争去,当初赵怀德的往事你可还记得?正要这些人前去逐利争斗。我军在后面看着即可,等到他们前方分赃不匀打起来了,到时候求到我国头上,这出兵方才是名正言顺呢!”

童贯听得后背直冒凉气,他也是阴狠的角色,此时竟有些弄不明白,究竟是朝廷的军令上就是这么写的,还是王厚早就有所预谋打算。

想到自己趁着王厚在病中的时候,把权限抢过了大半。他更是心中直犯嘀咕。说是监军,凡事的消息竟然比王厚知道的更晚,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就是打了胜仗,他也休想有所寸进。他哪里知道,京城蔡京和高俅早就达成了默契,刻意让赵佶忘掉了他这么一号人物地存在。

既然心中有事,王厚自然不便再卧床养病,很快,他正式到衙理事,连绵不断的军令便从他的手底下发了出去。未几,朝廷又有明令,以他为陇右节度使,这一道旨意一下,顿时在熙河兰澶路的宋军之中激起了轩然大波。大宋的节帅从来都是虚衔,往日武臣即使官拜节度,也不过是遥领,而陇右节度还是唐时所设,以前根本就没有。此时此刻,朝廷突然给王厚加了一个节度使的头衔,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不过是一个名义而已。”

在面对前来道贺的程之邵时,王厚便这样轻松自如地说道:“我不像程兄你,一旦离开了这战场,我便什么都不是,毕竟,我不是严帅那样在朝廷在战场都能够应付裕如的人。如今接着这一道春风,早就按捺不住的羌人一定会找上门来。这样,不用出门去求人便能得到雄兵数万,试问天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

在王厚病中,程之邵也署理了一部分军事,听这么一解释,自然是心知肚明。见童贯不在,他稍稍犹豫片刻,随即问道:“那此番王帅准备用何人作为主将?湟州离不开你,你总不会亲自上阵吧?”

“我属意知西宁州刘仲武。”王厚坦然地说出了自己心目中地人选,“刘仲武此人不单单是沉着,而且在战法上也颇有见地,既不会因为轻敌而冒进,也不会因为过于谨慎而贻误战机,所以他是最好地人选。不过么,我打算让童道夫也跟着一起去。”

程之邵这回却疑惑了,盯着王厚看了半晌,最后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准备让他立功回朝么?”

“他虽然是阉宦,但这些年在湟州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湟州如今需要处理的军务有限,让他上战场也好。”王厚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程之邵还是不肯放松,他只得笑道,“你放心,此次之所以用他,是因为朝廷需要一个能干地监军,没有其他的意思。如今河北那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备战,到了那个时候,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监军,朝廷上的那些文官御史难免会叫嚣。再说了,兵权在刘仲武手里,童道夫身为监军,并无干涉的权力。”

程之邵这才知道原来是朝廷的意思,但出门的时候,心中仍然存了一个大疙瘩,回去之后便开始往回写信。他年前也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好容易才逃得生天,由是对高俅送来的那个大夫自然感恩戴德。这一封信写起来极快,他几乎是一挥而就,但在命人送出去之前,他又稍稍犹豫了片刻,最后又写了一份正式的奏疏,这才命两个随身小校一一送往京城。

果然,在得知王厚加了节度使衔之后,十几个羌族首领纷纷前来拜见,每个人几乎都备了一份厚厚的礼物。当从王厚那里听说西平府指日可下,而李乾顺已经准备弃兴庆府地时候,一帮人都露出了贪婪的神色。凉州瓜州肃州沙州的富饶,早已看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如今西夏眼看便要被大宋吞并,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捞一笔,抑或是占一座城池,他们岂不是亏了?

所以,当王厚不经意地提起,凉州等地正在集结兵马的时候,一个羌酋便迫不及待地建议道:“王帅,夏国和我羌族诸部的仇隙由来已久,如今大宋用兵顺遂,我们也希望能够助一臂之力。我部愿出兵五千,作为贵军马前卒!”

他这一声嚷嚷顿时激起了无穷附和,好几个羌酋都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表示要出兵助宋军作战,当然,所谓的马前卒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实力,怎么会轻易投入到绞肉机似的攻城战中?

王厚自然知道他们地想法,此时故作惊讶地深吸一口气,然后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各位的好意,本帅心领了,只是这出兵一事须得朝廷允准,再说永兴军路和泾原路战事正酣,我这湟州大概不会轻易出兵。”

一句话出口,一群羌酋心顿时凉了半截,但是,王厚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他们又生出了希望。

“我朝希望的就是取回兴灵之地,对于凉州这些地方倒不是志在必得。各位都是羌族勇士,合则力强,只要能够凑在一起出兵,何愁不能下了西凉四州?要知道,最强的卓逻和南军司已经都被抽空了,剩下的便是甘肃军司和西平军司,总兵力甚至不到两万,再加上他们如今都在惶惶难安,说不定大军一到,他们也就会投降了!可惜啊,朝廷不会同意我轻易出兵,否则……”

望着王厚惋惜的脸色,一帮羌酋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一回到各自的地盘,他们几乎是立刻派人出去打探情报,一时间,西凉之地四处可见羌族探马。而甘肃军司和西平军司由于前时抽调人马过多,这个时候只能严阵以待,并不敢主动出击。

而当大观三年八月九日,西平府灵州被宋军占领时,所有的羌酋都意识到,曾经战力远远凌驾在他们之上的夏国,已经是被拔掉牙齿的老虎了!

第十七章 会夏使毫不相让

西平府灵州下,西夏主将李灵运败死!

顺州、静州、怀州三州守军损失惨重,龟缩不出!

而就在大捷消息传到了开封府的当口,李乾顺的使臣李造福也千里迢迢赶到了东京城。由于事情紧急,他几乎是一路换马不换人,数千里的路程只走了七天,但是,这依旧无助于他心中纷乱的思绪。

他是党项王族的后裔,和夏主李乾顺甚至还有些亲戚关系,但是,由于他是文官,在那些以昔日党项贵族为主的军队中并没有多大威信。

最最重要的是,李乾顺即位以来多次向辽国请援,而每次都是以他为主。他这么一个翰林学士,已经因为这个原因而背上了请援大使的名头。而现如今,眼看西夏亡国在即,他居然又要背上这样一个沉重的任务。

“天不佑我大夏!”

此时此刻,站在大内宣德楼前,他的心中百感交集。既希望里面不要那么快传来让自己觐见的消息,又担心大宋天子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再加上天气炎热,他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在日头底下竟是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的周围只有两个随身带来的奴仆,这不是往日的正式出使,他也没有条件再去讲什么排场,毕竟,此行连性命是否能够保全,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当辽国抛弃了与其有甥舅之亲的夏国之后,这就意味着,夏国从此之后只能独自面对来自西北的巨大压力。

这无疑是灭顶之灾——从来,西夏都是在辽宋两国之间左右逢源,虽然主要的手段仍然是联辽抗宋,但是,时不时也会玩玩向大宋妥协的主意,然后用几年的偃旗息鼓换来一大堆赠与,这就是西夏的生存之道,然而,眼下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夏主李乾顺当然能够退出兴庆府。然后继续北进,大宋不见得会一直追上去,但是,就在如今党项骑兵一蹶不振的时候,他们还能在那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么?

“大宋天子,宣西夏使臣入见!”

听到这一声尖尖的嗓音,李造福顿时觉得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从无边地遐想中回过了神。连忙躬身答应了一声,随即跟在那个内侍身后朝禁中深处而去。

他曾经出使辽国多次,但是,进入这大宋皇宫却还是第一次,尽管心中有事,但是,他仍免不了左顾右盼。他看的不是那屋宇殿阁雕梁画栋,而是那些钉子似的卫士。他虽然是文官,可在武事上也颇有见地,只是一眼。他便知道这不是一支中看不中用的禁军。心中不由更沉了一些。从来只道大宋只有西军精锐,其余各处禁军都不足道,但倘若禁军都是如此。凭借南朝的富饶,天下还有何事能够难得了这大宋天子?

于是,在踏进文德殿之后,他便立刻低垂下了目光,尽量避免给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视那些周围的大臣,暗自品评他们地人数和身份,而清一色的紫袍更是让他心中一惊。

“外臣李造福,拜见大宋皇帝陛下!”

他深深地拜伏于地,额头重重地碰触在冰凉的地面上,一颗心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到了这个份上。生死早已全然置之度外,倘若失败,那么他也不用回去了,那种丧家之犬的悲痛,他不想自己亲身承受一次。

赵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李造福一眼。这个人他曾经听说过多次,但凡每次辽国出面调停,都少不了提到这个人的名字,而所谓的请援大使这四个字。他也并不陌生。虽然对于辽国当年应西夏之请厘屡出面干涉自己的决定,但是,这都是国之争端,与具体的人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他对李造福自然不能说有什么恶感。不过,此时此刻,哪怕是因为两国敌对的关系,他也不可能给此人好脸色看。

“你就是李造福?”赵佶冷笑一声,语调骤然提高了几分,“如今西北战事正酣,你不在兴庆府辅佐尔主守城,反而到我大宋都城来干什么?莫非是到了这个地方,尔主还寄希望于有人调停不成?”

李造福早已料到了对方这种态度,再次叩首之后,干脆便直起身来:“陛下此言大谬,我国早已是大宋臣属,并非大宋的敌国。先前尔主受奸人蒙蔽,是曾经劫掠西北,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吾主便是对陛下有二心!便如人家父子一般,儿有过,父责之则可,岂可因为儿子地一点过失而赶尽杀绝?”

“呵!”高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见御座上地赵佶和其他同僚都看着自己,他便出列一步道,“李大人这句话似乎好笑得紧,若是真以父子论之,天底下有哪个儿子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劫父亲,还在事情一旦有变之后便拉上外人作为调解,而这个外人甚至是和父亲曾经有愁的?更可笑的是,这个儿子甚至还娶了外人地女儿作为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外人父亲,这样的儿子,要来又有什么用?按照我中原的规矩,这样的逆子,就是死十次都不为过!”

李造福被这咄咄逼人的语气噎得一愣,忍不住抬头朝高俅看去,见其发色乌黑,是在场一群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个,但却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心中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若不是天子信臣,如何有这个资格?而若是不能反驳过去,他这第一回合就全都输了,后面的话也不必再说。

“高大人,吾主虽然曾经迎娶辽国公主,但是,倘若我国向大宋天子求婚,大宋又可会允准?”他毫不示弱地丢出一个犀利的问题,见高俅眉头一皱,便又趁热打铁地道,“西北并非全然善地,倘若陛下能够容情,让吾主能够继续拥有兴庆府,我国必将不会忘记陛下恩惠。否则,我国在诸军司之中还有数十万雄兵,玉石俱焚并非不可能的事。”

玉石俱焚四个字在场众人早已在严均地奏疏上看到过,此时听李造福又提出来,心中不由都在那里冷笑,尤其是赵佶更是脸色一沉,显然是对于这种威胁很是不满。

“玉石俱焚,看来,尔主的请降也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赵佶冷冷地看着下头的李造福,重若千钧地道,“朕并非一定要把夏国逼到绝境,这一切,都是你们自食其果。若不是尔等一而再再而三地劫掠陕西六路,那里又怎会似如今的荒芜?想要保全国土?可以!只要尔主去皇帝号,为我国藩王,然后裁撤所有军队,为我国牧马,那么,朕不一定非要把你们连根拔起,也同样可以善待你们历代先王的陵墓。朕言尽于此,其他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李造福听得一颗心一直坠往无底深渊,他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一左一右突然便多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卫士,挟着他便往外退去。自知再也没有话好说的他只能愤恨地瞪了大宋君臣一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主李乾顺的请降是以保全兴庆府周边地土地,以及西凉四州作为前提的,而大宋的目的竟然是让党项从此之后不再拥有自己的战力,这无疑是李乾顺绝对不能接受的,也是自己这样的党项人所无法接受的。

然而,以前西夏雄踞西北,是以无人敢招惹,如今一朝败落,谁能担保那些羌人不会趁火打劫?昔日的西北强国,已经走上了一条无可避免的末路。

文德殿上,赵佶仍旧余怒未消,此时重重一拍扶手,霍地站了起来。”西北之战耗费钱粮无数,倘若朕只是因为西夏派出使臣说要请降,就此便罢西北之兵,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期盼,如何对得起前线浴血拼杀的无数将士?夏国自仁宗皇帝开始,便是我大宋西北的心腹大患,只有彻底解决了这个毒瘤,方才能让陕西六路有机会休养生息,方才能够让我大宋财政甩去一个包袱,所以,无论如何艰难,这一场仗都必须贯彻到底。西夏也许可以存在,但是,决不能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

听了这番话,蔡京只是微微挑了挑眉,高俅却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他担心的就是赵佶因为西北大捷而放松了警惕,由是把兵马再撤回来,这无疑就成了儿戏。如今正值西夏没落的时节,这种千载难逢的大好机缘若是不抓住,而是让其平白无故地从手中溜走,那就实在太可惜了。而辽国一旦丧失了西夏这样一个战略牵制点,就算能够战胜女真,将来也不可能和大宋再争,所以西夏是一定要打的,否则后方就不会安定。

天子官家的一通话也给廷上其他人留下了深深的感触,尤其是侯蒙等老臣更是如此。看惯了大宋稍有好处便收兵,给西夏留下了一次又一次机会,此次这样的毫不留情无疑是极具威慑力的。大宋在武事上少有什么大成就,如今也该扬威一把了!

第十八章 婚事亦非容易事

军官讲武堂第一期的时间从一个月变成了三个月,而地方直接搬到了城外的一处皇庄,规模何止扩大了三倍。当第二期第三期的军官也从各处汇集到这里时,整个庄子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极为浓重的武风,而提举讲武堂郭成,也给这些桀骜不驯的军官上了警醒的第一课。头一次上课迟到的军官,全部被责四十军棍,而且行刑后必须仍然到堂听课。

不允许私下殴斗,不允许逃课,更不允许迟到,不允许私下外出,不允许向外界传递消息……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环境,足以让这些一向在外边野惯了的军官发疯。而那些最初没有吃过郭成苦头的人,更是暗自在背地里大骂郭成的不近人情。

但是,当第一期的三十名军官全部结业,更是分配到了河北各地的重要军职时,所有人都不作声了。能够有份到京城讲武堂来的,至少也是营指挥使这一级,剩下的还有指挥三营的都指挥使,自然知道此行的重要。这年头豁出去参军当军官的,谁不愿意向上更进一步,搏一个封妻荫子?

于是,无论是怎样严苛的规矩,无论是如何紧密的课程安排,无论是如何不留情的军法,这些人纷纷暗自苦熬,只希望能够被上面看中,从而有真正上战场的机会。而一个进河北东路兵马都监,一个为河北西路兵马都监的姚平仲和钟达,自然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努力目标。

而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兵马都监是怎么回事。河北整军到现在,裁汰的兵马足足有两三成那么多,老弱病残都有,吃空额更是常见,而由此引发的结果就是,他们手底下的兵比往日也同样少了两三成。若都是精兵强将也许还能宽慰一下,但是。那些留下的人也多半是一群兵油子,要调教起来绝非易事。而这些事实,在他们俩还未去上任之前,就由高俅摆在了他们俩面前。

“如今河北正乱成一片,这也是委你们两人重任的目的之一。河北军制为何败坏?其一,是朝廷以往不重视;其二,是因为辽国兵马多年未曾大举犯境,守军自然是懈怠了;其三。则是禁军之中良莠不齐,远不如西军齐整。这都是客观事实,朝廷要负担很大地责任,所以,圣上如今不得不花更大的力气进行整治,仅仅在河北各边塞的城防上,此次预计也要花费不少钱,而你们更是寄予了朝廷的厚望!”

高俅此时并非以私人名义接见两人,而是以代理枢密院主官的身份。如今虽然有侯蒙同知枢密院事,但是。他和蔡京轮值这一点并未改变。而以谨慎著称的侯蒙更是不忘事事征询两人意见,这一来,他和蔡京还是成了不是枢密使的枢密使。

“高相公。河北禁军军制散乱,归根结底,也在于军法不行的缘故。”姚平仲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心中地另一个顾虑,“陕西六路军中,军官令行禁止,士卒若有违背,动辄便是军法处置。而若是有军功,往往也会惠及底下士卒。这样一来,威严立了起来。而军士也肯用力报效,这也使得每一支军队都能发挥出最大战力。现如今河北只是备战,若是只用罚而不用赏,只怕也会引起军队哗变。”

军队哗变四个字一出,别说钟昌勃然色变,就连高俅和旁边李纲的脸色也异常难看。正是因为担心军队哗变,因此在十个整军使派下去整军的时候,朝廷才会一再嘱咐要小心谨慎,否则。河北禁军又何止只裁汰两三成,怕是还有多上一两成。大宋设禁军厢军的原因原本就是为了求得天下稳定,让天下无事可做无田可耕的人全部纳入军队的管理范围,把百姓造反的可能性压到最低,所以,一旦军队哗变,那不单单是大笑话,而且更可能让朝堂上的一大堆人为此而受过。

“只罚不赏自然不行,但是,未有功而先行赏,恐怕对于赏罚之道更是不公平!”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西北的将士之所以会得到丰厚的赏赉,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战功彪炳而得到地应有赏赐,而以往河北禁军不战而有相同地待遇,无疑是极其不公平的。即使要安抚,也不能从他们本人入手,倒可以从他们的家人身上用些功夫,而且,绝不能用赏地名义。”

在他看来,大宋财政吃紧,很大的一个缘故便是因为滥赏,尤其是东京城天子脚下的百姓,更是每逢节庆日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赏赐。大宋如今商业虽然发达,但是,城市中更多的是达官显贵,一旦有了钱,炫耀豪富的一大举动便是在城市中最显眼的地方置买豪宅,而东京城中那些寻常的百姓,更是有不少都完全无所事事,只靠权贵赏赐度日。所以,闲汉的数量之多,足以让所有知情者为之侧目。

姚平仲和钟达闻言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同感振奋。虽说姚平仲适才所言也完全是出自肺腑,但是,他绝不希望朝廷仅仅是为了平衡,就让河北禁军享受和百战之师同样的待遇,如今高俅一口否定了这一点,这也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即使他们如今即将成为河北禁军地军官,但是,骨子里那种西军的优越感仍旧未曾抹去。

“如今郑达夫奉旨安抚河北,再加上还有苏子由坐镇大名府,可以说,北方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准备,但是,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那就是时间不等人!”高俅见姚钟两人同时脸色一变,心中暗自赞许,“辽军若是胜了,自然是没有余力南下,但是,有一点可以明了,倘若金军得胜,那么,挟着那一股战胜的势头,再打下上京之后,他们必会谋夺辽国全境,而我国势必不可能坐看其成,到了那个时候,河北的防御便是重中之重!”

话音刚落,姚平仲当先站了起来,声若洪钟地答道:“相公放心,末将知道责任重大,定然不会懈怠!”

“末将也一定不会让圣上和朝廷失望!”钟达的回答则狡猾得多,他可不比姚平仲出身军中世家,若是被别人抓住把柄则不好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慷慨激昂地道:“相公荐末将出任如此要职,末将一定会尽心竭力,力图打造一支雄师!”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钟达那个军职是自己向天子举荐的?高俅心中暗自好笑,却也懒得去拆穿钟达的这点把戏,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你们长年在前线拼杀,直到如今都未曾娶妻,如今时不等人,看来只好再往后拖一拖。不过他日你们完成了任务,我一定给你们做一回媒人!希晏,你自己若是心里有人,不妨也和我说说,小七如今儿子都有了,你可输他太多了!”

姚平仲闻言脸色一红,很有些尴尬。他在军中威望颇高,但在女色上面却从来不注意,根本没留心是否有姑娘倾心于他,如今高俅这么一提,他哪里招架得住?而对于高俅顺便提出的让他离京任职之前再到府中来一趟,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天哪,若是真让高相公做媒,我这体面就大发了!”钟达一出枢密院就冲姚平仲嚷嚷道,“希晏,你怎么对这种事也像木头似的?凭你地家世品级,说不定圣上还能许配一个公主给你,这可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剐“若是你想娶公主,不妨去提出来,想必圣上会很高兴的!”姚平仲没好气地甩过一句话,见钟达一瞬间露出一张苦瓜脸,不由大笑开怀。

男子汉大丈夫,官职前程都得靠自己挣,哪能被一个公主绑缚一身?大宋朝的驸马都尉,可从来都不是能人愿意做的!

而姚平仲所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内廷确实有两位即将到达婚嫁之龄的公主。两人都是先帝哲宗的女儿,当初哲宗皇帝一共有四女一子,其中两女一子早夭,只留下两位公主,一位是十五岁的荣国公主赵婧,一位是十三岁的嘉国公主赵芙。

赵佶自己的六个女儿如今都还小,而对于兄长留下的这两个女儿,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他都必须为她们安排一个好归宿。但是,按照大宋一向的规矩,尚公主的都不能出任重要官职,无论文武都几乎下半辈子都会居于赋闲的地位,他不得不仔细考虑。既要让别人感到恩宠,又不能断了别人的前程,这无疑是一件分外困难的事。

皇帝的女儿也愁嫁,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第十九章 千金公主齐溜号

自从赵佶示意高嘉可以随时进宫,这位相府千金便利用了这个机会,没事就往皇宫里跑。后宫嫔妃中,有儿子女儿在身边的毕竟是少数,因此一看到高嘉入宫,一帮子女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往往都会像对待心肝宝贝一样宠着她。再说,谁都知道天子官家很喜爱这个小丫头,郑贵妃王贵妃两个顶尖得宠幸的妃嫔也往往让着她,旁人哪里还不知道里头的文章?也正因为如此,在这大内禁中,九岁的高嘉几乎可以横着走。

恃宠而骄的事情高嘉当然不会做,但是,到处乱跑就免不了了。在宫里四处窜了一段时间,她却找到一个不错的去处,那就是宁丰堂。里面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帝哲宗的两位公主,嘉国公主赵芙和荣国公主赵婧。赵婧生母徐姨抒早已去世,而赵芙的生母李美人也是个病秧子,因而这两位公主在宫中并不常常露面,日子也寂寞得紧。

所以,高嘉常常出入宁丰堂,这也为两位公主带来了莫大的快乐。

自打有记忆开始便一直住在皇宫大内,这对于她们来说自然不是一件什么开心的事情,高嘉层出不穷的故事以及古灵精怪的脾气,为她们打开了一扇别样的门,让她们看到了外边的精彩世界。

然而,尽管视野开阔了不少,两人却不可能像高嘉那样离宫外出,每每听到外面市集的繁华热闹,她们就觉得一阵阵心痒难耐,到了最后,她们被女官调教得娴雅十分的性子也渐渐被好奇心压过,一看到高嘉便偷偷央求小丫头把她们带出宫去见识见识。

虽说胆大包天,但是,对于这样的大事,高嘉还是心里头有数。别说是公主,便是未成年的皇子,按照道理也是不能随意出宫的。哪怕是已经开府封了郡王亲王的皇室宗亲。平日亦不会在外招摇过市,这就是身为皇家人的宿命,她哪里敢随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然而,被两位公主央求得烦了,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求赵佶,谁料本以为肯定会被打回票的提议,最终居然被赵佶应承了下来。

“嗯,她们既然已经大了。成天窝在宫里不出去,确实是有违天性!”赵佶本能地想到了自己当初在当亲王地时候,过的那一段夜夜笙歌的日子。他再联想到即位以来常常微服出去游玩,让殿帅府的人忙得半死,更是露出了一丝微笑。”总而言之,只要此事不会泄露出去,朕随便你们怎么办?不过,朕在出宫的事情上可是帮不了你们多少忙,要真的想出去,嘉儿你得帮着朕那两个侄女想办法!”

如此促狭的条件。高嘉自然是苦了个脸。当然,她心里还是相当高兴的。赵佶不反对就意味着此行地背后有人撑腰,只要不被人认出来。再能够过得了宫门口那一关,想必是万事顺遂。当她把事情对嘉国公主和荣国公主一说之后,两个从小就如同笼中鸟一般的金枝玉叶竟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太好了,嘉儿你真是神通广大!”十三岁的赵芙直接把高嘉抱在了怀里,满脸的欣喜若狂,“长这么大,我还从来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

而赵婧毕竟年长几岁,很快便想到了事情的关键。”就算圣上默许,可是,宫门口那一关怎么过?我听说。内侍出门都得凭腰牌,而寻常官员则是凭金银鱼袋,或者是官引。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会不会一到宫门口就被人发现了?”

“你们就放心好了,我当然有主意!”高嘉神秘兮兮地一笑,却怎么都不肯说是什么主意。而这一日出宫之前,她先往淑宁殿郑贵妃和锦心殿王贵妃那里转了一圈,然后便换了一身装束往皇城司去找人。

“曲都知!外面有人找你,说是淑宁殿的人!”

曲风听到这一声报。心中着实是大吃一惊。要知道,他自从提举皇城司以来,和那些妃嫔都没有多大往来,毕竟,皇城司的职责非同小可。郑贵妃一向是相当谨慎的人,这一次突然派人来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他急匆匆地冲到外头,见一个面目依稀有些熟悉的小黄门,不由得又是一愣。别的倒不打紧,那一身衣服也是中规中矩地,只是,这人地形状也未免太奇怪了,宫里面的内侍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什么时候会混进这么一个又矮又瘦地家伙?

“曲叔叔!”

这一声叫唤让他浑身一个激灵,这次再定睛一看,他终于把人认了出来。天哪,这小姑奶奶不是高俅家里的那个千金宝贝么?

当下他哪敢怠慢,连忙走近了过去,蹲下身子问道:“大小姐怎么换了这身衣服?”

高嘉轻轻一跺脚,见旁边没有别人,方才凑近前去在曲风耳边嘀咕了起来。而曲风起初还能够自持,听到最后却禁不住脸色大变,最后干脆变成了一个苦瓜脸。不是吧,这样的大事要他来担干系,万一出了事情,他该找谁去负责任?

“曲叔叔,圣上都答应了,你只是帮一个忙而已,你不会这么不仗义吧?”高嘉见曲风神色变幻不定,不由异常着急。”荣国公主和嘉国公主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宫门一次,圣上都松口了,你怎么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不过就是让你帮忙找两套衣服嘛,大不了你找几个高手保护一下,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小姑奶奶,圣上可以空口说白话,我哪有那个胆子!曲风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一边思索着此行的可行性,直到高嘉快要发飓的时候,他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吧,就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高嘉闻言大喜过望,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曲叔叔最好了!”

见高嘉如一阵旋风似的没了身影,曲风的心中也异常妥贴。这样一个大家千金,居然对他这么一个阉宦如此客气,投桃报李,自己怎么也应当有所表示吧?不过也真是怪了,高相公和高夫人都是那样沉稳谨慎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行事大胆地女儿?

次日,高嘉便顺利地带着两套小黄门的衣服来到了宁丰堂,兴高采烈地扔给了赵婧和赵芙:“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

赵芙和赵婧对视一眼,同时扑上去抢了一套。这个时候,平日女官们教导的那些规矩全都被她们扔到了脑后,什么礼仪,什么规矩,哪里比得上自由更可贵?两人抱着一堆衣服匆匆跑到后面去更衣,而宁丰堂的几个宫人则围着高嘉叽叽喳喳了起来,她们可是比赵芙赵婧更加耳目灵通,当然知道这位高家小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便是定王和嘉王殿下也不见得超过,因此逮着机会自然是着力巴结。

等到赵芙和赵婧换了一身衣服出来,高嘉已经是被一群宫人奉承得飘飘然,此刻见两人虽然身着内侍的衣服,却依旧掩不住脸上的娇媚,顿时笑了起来:“好姐姐,你们若是这样出门,恐怕谁都知道是宫人假扮的!这样不行,脸上至少还得好好装饰一下!”

在高嘉的指点下,赵婧和赵芙把眉毛加粗了一些,然后在颧骨和下颌等处稍稍化了一点妆,最后才得到了高嘉地认可。两人虽然都比高嘉年长几岁,但却情不自禁地听了这小丫头的吩咐,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等到她们真正随高嘉走出宁丰堂,走在大内禁中的青石路上时,她们却都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尽管拢在袖子中的双手正在发抖,尽管后背心已经汗流浃背,但是,她们还是竭力乍着胆子一步步地向前走,心中却在不停地祈祷。

“嘉儿小姐!”

守门的几个卫士已经和高嘉打起了招呼,天天在这里轮值站岗,他们早就和这位高家的千金混得熟了,再者,高嘉每回入宫,往往都会给他们一些各色好处,因此竟是人人喜欢她。此刻,见高嘉身边还有两个小黄门,一群人却深信不疑——不消说,这两个小黄门不是天子官家指派的,便是哪位嫔妃娘娘指派的。

高嘉谈笑自若地和一帮子人打了招呼,甚至还在那里站着说了一会话,直到把赵芙和赵婧吓了个半死,她这才施施然地出了大门,和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直到帘子放下的一刹那,赵芙和赵婧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几乎同时软瘫在了座位上。许久,赵婧方才埋怨地瞪了高嘉一眼:“嘉儿,你刚刚在那里磨蹭这么久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要是那些卫士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你让我们怎么办?”

高嘉却满不在乎地置之一笑:“我平时都是和他们打招呼聊天的,这一回匆匆就走,反而更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今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没什么好担心的!”

听高嘉这轻松的语气,仿佛这样天大的事情只是小事一桩,赵芙和赵婧同时无语。她们当然不知道,若不是赵佶的默许,高嘉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胡来。

第二十章 爱美之心乃天性

找了一个地方重新换上了衣服,三人这才跳下了马车。此时,她们穿的是富家公子最常见的衣服,白皙的肤色再衬以那价值不菲的衣服,自然是不同凡响。只是高嘉却累得够呛,好嘛,这两位公主敢情都是平日连衣服都不自己穿的,刚才她居然还得帮着两人穿衣服!

这一日正是初一,因此,集市上自然是熙熙攘攘,而赵婧和赵芙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心中欢喜之余,看到什么都想要,不一会儿手中便多了一堆。相形之下,购买欲望同样强烈的高嘉便显得相形见拙了。面对赵芙和赵婧那一堆东西,她只好吐了吐小舌头,暗地里替后面负责会账的侍卫默哀——公主出门,哪可能真正自由,她早就找好了帮手,只是这两位公主不知道而已。

买了各色小玩意,品尝了无数小吃,赵婧和赵芙的脸上已经是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而旁边的那些个小贩自然也对这样的公子无限欢迎,卖出什么都有人会账,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而几个认出高嘉的小贩则在暗地里欢喜十分,有一个出手阔绰的就已经够开心了,如今又多了两个,他们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好过?

“啊,累死了!”

日上中天,赵芙终于走不动了,此时,她怀中的东西已经几乎比一人还高,她几乎已经哀叹起自己的失算来,早知如此,就该从自己宫中多带一个小黄门出来的,如今这么多东西,她可怎么拿回去,下午还怎么逛呢?

高嘉看到赵婧也是差不多光景,忍不住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然后便小手往后一招。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便奔了上来。

“你……嗯,去找一个人,帮……她们把东西拿一下!”

这句听上去有些含糊的命令很快就被完美地执行了下去。很快,赵蜻和赵芙手中的东西被完全清空。只是,两位公主看着高嘉的目光便很带了一丝钦佩,偷偷出来逛还能带人帮忙拿东西,这实在是太嚣张了!

“别看我,这可不是我家里带出来的人!”高嘉笑嘻嘻地一摊手,“这都是皇城司安排的人,曲叔叔给你们找来了这小黄门的衣服。若是不尽一点心力可不行。”

听到高嘉这样明目张胆地拿皇城司当使唤,赵婧和赵芙更是眼睛瞪得老大。如今地皇城司虽然不比当年的阴森可怕,但也是宫中内侍宫人最怕与之打交道的。原因很简单,万一被皇城司查出一点什么,别说前程,就连性命都会难保。就连朝中那些大官,一听到皇城司三个字,也会忍不住大皱眉头,对于这些负有监察百官职责的内侍,谁会有好感就是怪事了!

而有了皇城司作为保镖。赵婧和赵芙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一路上尽情地发挥着她们的购买欲望,而当她们喜滋滋地走进一个金银铺时,高嘉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正是那天她认为颇有可疑的女人。

赵芙和赵婧却不知道这些。她们此时对着壁上挂着的一套完整头饰,指指点点地在那里议论着。其他地东西两人兴许没有多少知识,但是,对于这些首饰头面,两人却是研究得透彻十分。和大多数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一样,她们的很多时间都只能花费在整理首饰头面上。

“你看,那串珠子穿得不够整齐。”

“是啊,那形状不对,似乎打磨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是不是次品?”

“嗯。这金子的成色有些不好。”

听到赵婧和赵芙在那里议论,高嘉心中大寒。她自打小的时候开始便和男孩一样的养着,但凡是刺绣女红之类的事情,父亲高俅从来就不要求她去做,而一般男孩没有的东西,她也是一样不缺,如今书房里甚至还有一张硕大的大宋地图。至于精度,当然不可能高过军用级别,但是远远高于一般民用级。而对于首饰头面。她实在是没有多少研究,目光自然放在那个女子身上更多些。

而耶律燕自然不知道自己被人拆穿身份,大多数是身旁这个小丫头地功劳。这个金银铺是东京城最好地首饰店之一,她之所以来这里,实在是有些闷得慌了,横竖身后有一群大宋暗哨盯着,出不了什么事。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外面几个灰色衣服的汉子时,一颗心却不由得狠狠悸动了一下。她绝对可以肯定,这帮人不是刚刚跟着她地那一批,这么说来,是周边有大人物出现?想到此行的目的,她立刻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很快落在了高嘉这三人身上。

她本来便是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很快便看出了这三人的可疑之处。

高嘉也就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自然不碍事,但那两个作贵公子打扮的却似乎有些不对劲。更确切地说,她们肯定是女儿身。而能够带着这么些护卫招摇过市的大家闺秀,恐怕整个东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说一句非富即贵都也许是轻的。抑或是,今日自己真的遇上了亲王宗室家地郡主县主?

她听了一会赵婧和赵芙的交谈,随即含笑走了上去:“两位小姐可是认为那副头面太粗糙了些?”

这小姐两字一出,赵婧和赵芙顿时惊得非同小可,而高嘉眨巴了一会眼睛,突然挡在了她们的前头:“姐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两人前后完全不搭调的话让旁人全都是一头雾水,而耶律燕在大吃一惊之余,情不自禁地低头审视起了这个小丫头。然而,左看右看她都辨不出什么端倪,又思量自己在口音和外表方面决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因而很快展颜一笑道:“小妹妹,你从哪里看出我不是东京人?”

“直觉!”高嘉虽然人小,但一直以来在外面厮混的时间着实不少,随口答了一句便去拉赵婧和赵芙的手,“姐姐,这里不好玩,我们去别处吧!”

“小妹妹实在有趣。”耶律燕突然把面纱揭开,露出了一张无限风情的脸。”大家都是女子,难不成我还会害你们不成?我刚才都问了,这外头的头面首饰算不上好货色,里头倒是有不少绝世珍品。听说,就是皇宫大内地东西,或许珍贵之处能够有所超越,但是论小巧精致,却是及不上这里的。”

赵婧和赵芙原本沉浸在身份被拆穿的惊慌之中,见耶律燕主动露出真面目,被那绝世风华以及言语一激,顿时也就把那点慌张都忘在了脑后。毕竟,这等年纪的少女,最喜爱的便是那些琳琅满目的饰品,她们往日虽然什么都不缺,但听说这里的头面首饰比宫中的还要精致,不免大大动心。

当下赵芙便对高嘉道:“嘉儿,难得出来一次,便去见识见识吧!”

赵婧毕竟年长些,见高嘉似乎有些犹豫,便出口建议道:“嘉儿,不如把外面的人叫两个进来?”

一旁的耶律燕见这幅情景,心中不由大吃一惊。她见高嘉的衣着比较普通,原本以为对方是这两个少女的家中女伴,谁知竟似乎别有玄虚。再联想到适才高嘉的试探,她不由有些担忧。这小丫头看上去不到十岁,究竟是何方神圣?

高嘉虽然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但毕竟是喜欢凑热闹的,歪头想了一阵,便出门招了招手。很快,两个身着灰衣的汉子便匆匆上前来,躬身听了吩咐后便立刻侍立在了赵婧和赵芙身边。此时,耶律燕终于看清了他们的形状,心中立时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两人虽然看似魁梧,但面白无须没有喉结,绝对是宫中内侍!

金银铺的掌柜见来了贵客,又认出后面那两个汉子竟是宫中内侍光景,哪里敢有所怠慢,慌忙将一行人迎入了内室。这前边虽嫌有些挤,内室却极为宽敞,这十几个人往里面一坐一站,竟是丝毫不显拥挤,而四壁更有书画悬挂,顿时冲减了几分俗气。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伙计手捧托盘依次行了出来,上头竟是各式各样的首饰,从发簪步摇到手镯项圈戒指,尽是应有尽有,其中甚至还有八宝攒珠金凤,据掌柜说,那是一个诰命夫人定制的,似乎是要敬献给后宫某位嫔妃。

赵芙和赵婧一一看过之后,不得不承认确实比宫中的东西更加精细,确实,有些首饰用的就是寻常的银子,但是经过抛光以及雕琢,竟是比那些金饰更显雍容华贵,宫中饰物极少用银,哪里会使用这么多功夫?而高嘉则是越看越奇,最后干脆招手把那掌柜叫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可认得我?”

这句话着实问得蹊跷,包括耶律燕和赵婧赵芙在内,所有人都是颇感茫然,而那掌柜却满脸赔笑地弯下腰去:“小人只是远远瞅见过大小姐一面,刚才一时不敢相认,还请大小姐勿要见怪!”

高嘉不禁低头哀叹了一声——原本还想让曲风把这件事瞒下不告诉爹爹,如今看来,爹爹不知道才是怪事!

第二十一章 此公主彼亦公主

高嘉一转头,见赵芙赵婧都在看着自己,不由更加头痛。想来想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干脆充起了阔佬:“你们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回去之后少不得要用零花钱填补,若是真的看中了什么,你们就自己挑吧,算我送给你们的!”

赵芙和赵婧原本就选中了不少银首饰,只是一想到那巨大的开销,还有她们那可怜的体己,只能把心中的欲望按了下来。宫中逢年过节便有官家或嫔妃送给她们首饰头面,全都不用花钱,如今看中了东西却得自己买,自然大有区别。因此,一听到高嘉这么大方地开了口,两人全都是喜出望外。

“嘉儿,你有那么多钱?”赵芙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连忙蹲下身逼问道,“你可别逞能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搭了进去!”

高嘉没好气地丢了一个白眼,她虽然没有别的本事,但是,在二姨娘和三姨娘的产业中入一分股,那还是可以办到的——把别人一直以来送给她的首饰什么都给当了,然后把银子投入自家的生意中坐收红利,然后再拿红利把首饰赎回来。过程虽然简单,但若不是家中生意很多都是暴利,她也办不到这种事,当然,这些事情她的父亲是绝对不知道的。

“既然你们知道,就给我客气一点,一百贯以内,你们自己挑便是!”好人做到底,再加上高嘉确实喜欢这两个仅仅比自己大几岁的公主,索性也就大方一些。天可怜见,她是家里的长女,之后全都是弟弟,难得遇见几个同龄的女孩,如今能够在两个姐姐面前充一回豪阔,自然也觉得颇为自豪。

而既然认出了高嘉的身份,那掌柜更知道赵芙赵婧的身份非同小可,连忙打起精神奉承。如此一来,不免就冷落了一旁的耶律燕。虽说耶律燕身边的几个仆从很有些不忿,但眼见主子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也只得在一旁默不作声。唯有兰珠低下头来,在耶律燕耳边轻声道:“小姐,那边的两位极有可能是宫中地公主。”

“嗯?”耶律燕顿时感到适才的疑惑一扫而空,确实,若只是亲王郡主。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排场,但是,若那两个是公主,这小丫头究竟是什么来路?看她的模样,似乎这个金银铺和她家里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她家的产业,那么,又可能是大宋朝中的哪位高官?

而在旁人全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掌柜派出去报信的伙计已经匆匆赶到了高府。这一日正值高俅轮班休息,正和英娘在那里闲话。听到有人有要事求见英娘。大手一挥就让人直接进来。

那伙计往日都只是去见管家高丰景或是高升,若不是此番掌柜一再嘱咐要去向英娘面禀,他怎么也不会有迈入二门地机会。所以。当他看到高俅坐在那里,立马就矮了半截跪了下去。

“这是家里良记金银铺的伙计!”英娘怕丈夫不明白,连忙解释道,“如今东京城各家所用的首饰,有三成都是出自良记。因为价钱公道,东西又极其精巧,所以生意一向很好。”

高俅早就是生意场上的撒手掌柜,此时便点点头,旋即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一意要求见夫人,可是有什么要事?”

“回禀相爷。夫人,刚刚大小姐到铺子里去了!”

“嘉儿?”英娘先是眉头一皱,随后释然笑道,“她一向都是在外边乱跑的,这也不算什么,值得你这么慌慌张张地来报?”

那伙计悄悄抬头觑了一眼高俅并英娘的脸色,然后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大小姐还带了……带了两个女伴,另外还有几个跟班。看样子并不像府里的家人,而更像是……更像是宫中的内侍。”

“什么?”高俅这下子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眉头紧紧皱在了一块。高嘉一向和那些同年的官宦千金没多少往来,结识的反而是市井之人更多些。而如今高嘉在宫里很得一帮子女人地喜欢,甚至每每和一群公主郡主混在一块,这他也是知道地。能够惊动了宫中内侍作为护卫,不会是这小丫头将哪位公主拐出来了吧?

他越想越头痛,最后干脆转身进去更衣。无论高嘉是私底下带人出来还是经过了允许,他都得去看一个究竟,否则若是出了纰漏,谁都吃罪不起。他如今最最庆幸的是,宫中没有太后或是皇后,以赵佶的脾气,这点子小事,很可能置之一笑就过去了。

而趁着丈夫不在地当口,英娘连忙详详细细地询问了那个伙计,很快心中便浮现出两个人影。她是常常进宫的人,宫里的人头即便认不出全部,至少也认得七八成,从年纪上来看,极有可能是哲宗的女儿嘉国公主和荣国公主。

“嘉国公主和荣国公主?”听了妻子的解释,高俅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嘀咕了一句,“圣上多半也在里头捣鬼。若只是嘉儿一个人胡作非为,怎么也不可能有宫中内侍给她望风。嗯,大约也少不了曲风那家伙替她打掩护!”

虽然这么想,高俅却也不敢怠慢,带上高升以及几个精通武艺的家人便立刻往金银铺赶。一到金银铺外边,他就被那豪华阵容吓了一跳,好家伙,那不是皇城司精选出来的精锐阵容是什么?还有,旁边那一圈怎么看都像是开封府的人,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往那里一站,皇城司那帮人中很快便有认识的上前见过,然后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解释了一遍。对于曲风的举动,他也挑不出什么错来,连自己和那位天子官家都奈何不了高嘉这个小丫头,曲风不被高嘉三言两语说动才是怪事。而另一边地开封府中人在观望良久之后,终于有一个便装打扮的汉子犹犹豫豫上前了。

“请问可是高相公?”

高俅打量了那汉子一眼,愈发不清楚状况,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而那汉子闻言大喜,大街上不便下拜,他便毕恭毕敬地一揖道:

“小人乃是开封府的都头,奉上命监视一个女子。小人……”

不待他说完,高俅便感脑袋一炸,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奉了开封府推官黄明的命令监视一个女子?”

那都头原本不明白自己监视的是什么人,但见高俅面色不对,立刻醒悟事情恐怕有些变化,连忙点头道:“小人确实是奉了黄大人的令。”

高俅当下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便进了金银铺。等到那伙计领他走到内室旁边的一扇小门时,他一眼就瞥见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至于旁边地那两位公主,他只是略扫了一眼,随即便望向了那边的耶律燕。

即使是见惯了天姿国色,但他仍然得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别具风情的女人。高贵的气质,无双的风华,妩媚的身姿,很难想象,北国也能孕育出这样一位公主。若是真正进了宫,恐怕在那三千佳丽仍然不能掩盖其别具一格的美貌。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辽国是不是借了庆安大长公主的名义,存心选了一位最漂亮的宗室女子送了过来。

在赵婧和赵芙挑选的同时,一旁的耶律燕也在那里审视着这些精美的首饰。无论是做工还是用料,确实都比辽国更胜一筹。若非辽国当初占据了幽蓟,从而拥有了大批汉人工匠,而且又用重金买去了种种铸造技术,恐怕辽国的军器始终要弱于中原。而首饰已经能够做到这样精致,怕是中原如今的军器,也要胜过辽国一筹吧?

高嘉心不在焉地陪着赵婧和赵芙,目光不时朝四处转悠,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所以,当她看到那边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时,一颗心立刻收缩了一下——那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人,不是她的爹爹还有谁?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别人,见耶律燕和赵婧赵芙都没空注意她,连忙跳下椅子,从旁边绕到了那扇小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低声叫道:“爹爹!”

“又闯祸了?”高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女儿,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什么时候不给我惹出一点事情来,那就是天大的奇事了!那里面的可是嘉国公主和荣国公主?”

见高嘉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又问道:“外边皇城司的人可是你安排的?”

“是曲叔叔调给我的人!”高嘉心虚地答了一句,见父亲脸色平淡,她唯恐高俅到时候去兴师问罪,连忙又添了一句,“是我一力央求,曲叔叔才肯把人调给我的,爹爹你千万别怪他!”

“你这个丫头,他是圣上任命的提举皇城司,堂堂入内内侍省都知,我凭什么去怪罪他?”高俅伸手在女儿头上敲了一下,见高嘉抱头低声呼痛,不禁又摇了摇头,“总而言之,今天你这事可大可小,看待会的情形再说吧。居然这么巧,辽国公主正好撞上了我们宋国公主……”

第二十二章 亮身分明暗立现

“辽国公主?”

高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对很多事情还是心里有数的。当初在街头闲逛的时候,这种流言蜚语她也听过不少,想不到辽国明里嫁公主不成,居然暗地里把人送过来了?她一边在心里左右盘算,一边瞧着里头那三位金枝玉叶。

赵婧和赵芙已经算是皇族公主中颇有姿色的了,但和那位辽国公主一比,立马被比下去几分,怪不得人家能够有信心把人送到大宋东京城来。只是,后宫中哪位娘娘是省油灯,这辽国公主就有信心一定能够站住脚跟?想到这里,高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促狭的微笑——看来,后宫又有热闹可看了,那些娘娘一旦同仇敌忾起来,恐怕这位辽国庆安大长公主未必能够占上风呢!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那边赵婧和赵芙却已经选得差不多了。由于她们看惯了金饰以及各式各样的宝石饰品,今天挑的全都是银饰。而这些东西价钱便宜,她们每人都挑了十几件,最后的总价不过九十三贯,这也使得她们俩大呼便宜。殊不知掌柜已经猜出了两人的身份,兼且又有东家的女儿拍胸脯付账,所以他干脆给了个八折。

赵芙眼尖,发现高嘉不在,立刻站起来四处张望,这下立刻便看到那边侧门处,高嘉正站在一个中年人的身边。见此情景,她先是一阵疑惑,随后立刻脸色大变,连忙拉了拉身旁赵婧的衣角。

“怎么了?”

“姐姐,你看,那个是不是高相公?”

赵婧吓得差点把手中的簪子丢落在地,连忙抬眼看去,仔细辨认了半晌,她一时也无法确定,但是一想到高嘉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男人身边。她心里渐渐确定了七八分。

“肯定是高相公!”

一听到这句话,赵芙顿时苦了个脸:“姐姐,这可怎么办?”

两人正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心有定计的高俅却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先是和掌柜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对赵婧和赵芙躬身一礼,慌得两人连忙起身还礼不迭。

高俅见两女身后的皇城司卫士也上来行礼,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要拆穿自己的身份,这才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耶律燕一番。而此时,耶律燕感觉到事情有所变化,也就顺势站了起来。虽然她从不认得高俅,但是在潜意识中认为对面那两位是公主的情况下,又见到刚刚互相行礼那一幕,她自然把来人归到了大宋朝中高官的行列。

这么年轻,身份又如此不寻常,除了宫中那位天子,便只有唯一一个可能了。

耶律燕一想到门外那些开封府的人。立刻知道自己地身份无法隐瞒。再加上她从来就没打算隐瞒这些。因此便直截了当地颔首道:

“辽国庆安大长公主耶律燕,见过高相公。”

这句听上去平淡无奇的话让在场大多数人都大吃一惊,赵婧和赵芙更是像见了鬼似的。想当初。辽国送人来和亲的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她们这些无关人等也听到了各种版本的消息,甚至还有说那位大长公主长得如何丑陋,性情如何暴躁的。可是,谁会想到今日偶然一次出宫,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赵婧和赵芙在那里面面相觑,那金银铺的掌柜也在那里呆愣愣的。

好嘛,一天之中接待了三位公主,试问天底下有哪个铺子有这样地荣光?要是消息传扬出去,那些达官贵人还不得更加趋之若鹜?早知道如此。他刚刚就不该怠慢这位辽国公主。

对于耶律燕的直陈身份,高俅也没有多大惊讶。从耶律燕单身前来,以及上次面对开封府推官黄明时的镇定自若,他便可以判断,这位辽国公主绝不是那种轻易妥协的人,心有主见不说,怕是和辽国政局还有所关系。现如今,他起初的判断不禁有些动摇,是否要试探一下这位庆安大长公主?

脑中转过几个想头之后。他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大长公主轻车简从地来到我大宋东京城,似乎有违礼数吧?若是传扬出去,反倒成了我大宋不懂得待客之道!”

耶律燕瞥了瞥那边的赵婧和赵芙,轻描淡写地道:“本宫也是没有法子,原本是心焦两国和谈久久未成,所以贸贸然进了大宋,谁知道我前脚刚到,兰陵郡王却已经走了,这两边失之交臂,本宫只有先来了东京城。高相公责本宫不知礼数,本宫也只好认了。”

听耶律燕如此狡猾地避重就轻,高俅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眼下未得赵佶允准,他也不能把人安置在客省或是四方馆,因此太过深入的话也就不好在这里多谈。毕竟,赵婧和赵芙全都是不管国事的人。

当下,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命两个原本随侍赵婧和赵芙的皇城司卫士送耶律燕回去,等到她一走,他才对赵婧和赵芙道:“荣国公主,嘉国公主,辽国这位庆安长公主在东京城地消息,你们回去之后切勿泄露。此事圣上自有决断,贸贸然传开了去,不仅会干碍政局,同样也会令圣上不好回圜。”

赵婧和赵芙最怕地就是高俅追究她们私自出宫一事,再者,她们在深宫受女官教导多年,哪里会不懂得这些规矩,当下连连点头。而高嘉便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送两位公主回宫。高俅少不得又耳提面命了几句——两位公主他是放心的,但是,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兴风作浪的本领,他也着实不敢小觑。

“事情摊开了之后,你到后宫去说什么,我也不管你,只是这一次你别再惹祸!”见高嘉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高俅顿时大感头痛,“算了,我和你一块进宫!”

见被爹爹识穿了把戏,高嘉顿时无趣得很,只得怏怏地随着父亲出了门。依样画葫芦地给赵婧和赵芙穿上了小黄门地衣服之后,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宫。高俅不便于去后宫宁丰堂,遂命两个皇城司内侍护送一程,自己则带着高嘉径直去了福宁殿。

闻听高俅和高嘉一起来见,赵佶不由心中一跳,本能地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这个皇帝每月至少微服出宫一次,有时去品尝京城酒楼的美食,有时则是到市井之中听听闲话,有的时候则是去买些小玩意或是去道观佛寺逛逛,而其中作陪最多的则是高俅。现在他不仅自己偷偷出宫,还怂恿两个侄女这么做,高俅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不过,这一次的始作俑者可是高嘉这个小丫头,和朕无关!

赵佶打定主意之后,便命内侍传进两人,见高俅果然是面沉如水,而高嘉则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更是证实了心中判断。

饶是如此,他还是装作没事人一般地问道:“伯章,匆匆来见有什么要事么,还得带着嘉儿?”

见赵佶一句话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高俅也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却抬眼扫了扫四周的人。此时,赵佶连忙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这当然不合规矩,但在场的人无不是宫中老油子,见状哪里会违逆,蹑手蹑脚退得一干二净,须臾之间,殿上便只留了这三人。

“圣上,荣国公主和嘉国公主出宫地事,可是圣上允准的?”

“伯章,这嘉儿向朕苦苦哀求,朕想两个侄女生来就没有出过一回宫,允了她们也只是一时心软而已,你一向在这种事情上不拘小节,想必不会让朕去处罚两位公主吧?”赵佶干脆一上来就把话扣死了,又连连给高嘉打眼色。

“这点小事,臣自然不会在意。只是,今日荣国公主和嘉国公主却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高俅一句话说完,不等赵佶有所反应便补充了一句,“她们今天去了一家金银铺,恰好遇上了辽国庆安大长公主。”

“呃?”这下赵佶是彻底诧异了。何谓无巧不成书,这大概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了。他思来想去,突然开口问道,“听伯章你那么说,想必是见过那位辽国公主了?”

“不错。”高俅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神情自若的高嘉,不由暗自慨叹,“那位庆安大长公主不仅貌美如花,而且词锋也很是厉害,不是寻常人物。看这架势,臣倒是认为,不久之后,辽国正式的婚使就会来了。”

赵佶闻言不禁大为头痛,自打得知那位辽国公主到了大宋京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桩婚事很可能无法避免。毕竟,辽国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显然便是在一力促成这桩婚事。所以,如果还是如之前一样拒绝,那么,很可能两国之间的盟约也会蒙上阴影。

正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圣上,蔡相公有要事求见!”

第二十三章 先斩后奏亦良方

蔡京匆匆应召进殿,这才发现除了高俅之外,高嘉也在这里,不由又是一愣。作为高俅的姻亲,他当然见过高嘉几次,也知道这是个头等会折腾的,所以听说赵佶对这小丫头视若珍宝,他也深感头痛。此时,见高嘉抬头看着自己,他竟把刚刚准备好的话全都忘了。

“蔡爷爷!”高嘉很是礼貌地和蔡京打了个招呼,但旁边的高俅却觉得脸部都要抽筋了。好嘛,如今殿上正是一位赵叔叔一位蔡爷爷,再加上自己这个爹爹,一帮子人全都成了亲戚,这哪里还像议事?想到这里,他连忙拉着高嘉走到了大殿门口,唤来一个相熟的内侍,命其立刻把高嘉送出宫去,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让其看好人。只是,看那内侍苦着脸的样子,他也明白这个任务的失败率铁定居高不下,但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重新回到殿中,他见蔡京似乎吁了一口气的样子,心中不由好笑,顺势便站在了旁边。只听蔡京清了清嗓子,又换了一副从容不迫的语调。

“圣上,臣刚刚得到枢密院谍探送来的消息。先前那位辽国大长公主耶律燕,北边的谍探已经打听清楚了。原来,她并不是道宗皇帝的亲别女,也不是天祚皇帝的亲妹妹,而是如今魏王耶律淳的侄女。当初道宗皇帝晚年,由于膝下没有什么子女,所以就把耶律燕当作孙女养在膝下,由于和天祚皇帝一起长大,所以关系相当亲密。而现如今天祚皇帝驾崩,两位太后很难放心一个和耶律淳有相当血缘关系的大长公主留在上京,所以才把她当作了和亲的第一人选。”

居然这么复杂!

听了这话,赵佶和高俅全都皱起了眉头,但是,两人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关键。耶律燕在辽国确实有尊贵的身份,但是。由于耶律淳现在野心卓著,两位太后不得不提防所有与其有关的人,与其让耶律燕嫁给国内那些有势力的契丹贵族,还不如将其送到大宋,也好解决这个问题,顺便还能拉近两国关系。

只是,那个耶律燕岂是如此屈从于命运的人?

高俅想到和那位辽国公主之间的只言片语,心中暗自冷笑。两位太后知道用公主和亲。而消息一旦传到魏王耶律淳那里,这位掌握了南京道地大王又岂会没有反应?说不定,到时也会采取什么动作。

蔡京见赵佶沉思不语,又说明道:“如今探子来报,辽国已经派出了规模宏大的送亲使,一行人快要到代州了。消息正在一路盛传,臣如今以为,与其拒绝这桩婚事,还不如顺势答应下来。但是必须向辽国指明的是,只立妃。不册后!”

赵佶紧皱的眉头顿时豁然开朗。转而大笑了起来:“元长此话让我想起了昔日李元昊,李元昊不是同样娶了辽国公主么,结果怎么样。该打的仗同样得打!朕的国土何止比李元昊大十倍,要用区区女子来影响朕,似乎犹嫌不够呢!”

这只是潜台词的第一层,而蔡京和高俅对视一眼,同时悟到了第二层。辽国那里的好处已经得到了,但是,南京耶律淳那边,若是能够顺利地打一次交道,对于大宋未必不是好事。总而言之,其他地国家越乱。对于大宋就越有利。

所以,当辽国送亲使者过境的消息传到东京城的时候,原本已经声音微弱的传言立刻猛烈了起来。有猜测辽国公主容貌的,有猜测辽国公主品性的,更有甚者,还在那里讨论这位辽国公主的嫁妆以及其他琐碎事。总而言之,大宋这些年来虽然捷报不断,但鲜少有这样热闹的大事,怎能不叫小民百姓兴奋万分?

而得知送嫁使者过了边境。耶律燕也长长出了一口大气。一直以来,她就怕大宋真的把送亲队伍拒之于门外,要是真的那样,她就再也没有回国地颜面了。如今看来,不久前和那位大宋宰相地会面,似乎就是一个转折的契机。尽管是政治婚姻,但是,她就不信政治婚姻一定不会有圆满的结果!

而对于宫中各嫔妃而言,这一次联姻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尤其是在后位空缺地时候。若要比身世,谁能比得过辽国的公主?而御史台也乱成了一团,上书的御史比比皆是,一个个引中华举夷狄,几乎全在那里言说,不可立外族女子为后,把赵佶气了个倒仰。最后,在各大佬暗示辽国公主到了之后,也只是封贵妃,这才让内外稍稍消停了一点。

算上宫中郑贵妃王贵妃,大宋天子的后宫就已经有三位贵妃了!

而这还不算,趁着送亲队伍还不到,赵佶一口气下了为宫中嫔妃都晋了一级,其中,已经生育了子女的嫔妃几乎都有了捷抒的位号,而稍稍得宠的几人则纷纷晋位婉容婉仪贵仪等,总而言之,内廷几十位嫔妃,全都因为此次辽国公主的到来而有所获得。

唯一自己没得到好处的则是郑贵妃和王贵妃,两人都已经是到了嫔妃的最高封号,两个儿子一个封了亲王,一个封了郡王。也正因为如此,郑王两家便得到了实质性好处,家族子弟再举一官,两人地父亲再叙官一级。

而朝中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推举了何执中作为迎亲使,率了一个规模不逊于辽国送亲团的队伍过去。之所以用了一个宰臣亲自前去迎亲,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这位庆安大长公主丰厚的嫁妆。据辽国送亲团先驱送来的消息,公主陪嫁共有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竟是澶渊之盟岁贡的数目。冲着这份嫁妆面上,就有无数人闭上了嘴,甚至有人在计算这笔钱究竟该用在这么地方。

伊容白天去了一趟淑宁殿,晚上等高俅回来之后就在面前都囔了一句:“辽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说得也是,辽国如今自己就在打仗,用一句俗话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呢!”说这话的是白玲,她一边说一边掩口笑道,“要知道,这钱到时可全都落了大宋腰包,他们就不怕我们拿了这钱,异日再和他们作对?”

高俅之前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的陪嫁,所以当消息传来之后着实迷惑了一阵。别看辽国动用了这么多兵员,但是,动用大军哪里不需要钱,光是钱粮,就足以让辽国国库负担沉重,再加上之前条约上说明的战马,更是一笔庞大地开支。

“确实奇怪得很,但朝中大多数人都只看到那丰厚的嫁妆,不曾去想他们为何这么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见对面的高嘉正眨着眼睛看着自己,突然放下了筷子,“嘉儿,你最近便到宫里去添乱,就连郑贵妃和王贵妃也在那里担忧,就别说别人了。”

高嘉却在那里吐了吐舌头:“爹爹,你说晚了,今日圣上到宁丰堂去看两位公主,说是她们成日里太孤单了,要给她们找个伴,已经有旨让我在那里住几天!”

一句话说完,不单是高俅愣住了,就连英娘伊容白玲也是面面相觑。大宋诰命以及官宦千金进宫非常自由,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能在宫中留宿。而郡主公主的伴读女官则多半是在宫女中挑选,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即便是赵佶再偏爱这个小丫头,也不能把规矩都抛在脑后吧?

这样的恩宠,外人会怎么议论?

“不单单是我,圣上已经把蔡爷爷的别女也捎带上了,那位蔡小姐如今也只有九岁。”高嘉兴高采烈地又补充了一句,“圣上如今把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公主都放在了宁丰堂旁边的聚荷居,说是让公主们都有个伴,省得成日里孤单。”对于赵佶的心血来潮,高俅已经体会了多次。若是从太子储君继位为帝的,大多数都曾经受过缜密的太子教育,所以对于规矩这种东西会看得很重。而赵佶恰恰缺失了这样的教育,所以才会很爽快地接受了各种各样的变革,甚至连很多死板的宫里规矩也一再置之不理——比如说,让后宫中出现两三个贵妃,四五个婉仪之类的事,之前从来就没有过。思来想去,高俅不得不郑重吩咐一番:“嘉儿,不管圣上对你嘱咐了什么,不管郑贵妃王贵妃她们怎么说,你一定要记住一点,你始终是一个大臣的女儿,不是公主,也不是郡主,凡事要掌握好一个度,你懂了吗?”

“爹爹放心,我心里有数!”高嘉回复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能够把我当作枪使的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呢!”

确实,成日里只见高嘉耍过别人,还从没见过别人能耍得了自己这个宝贝千金的。望着高嘉那张笑脸,高俅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错觉,这个人小鬼大的精灵,似乎还有不少秘密呢!

第二十四章 送亲迎亲各奔忙

在辽国使团抵达河阴的时候,耶律燕一行也在大宋禁卫暗地护送下,悄悄离开了京城。须知若是让寻常百姓知道堂堂辽国公主居然一个人闯到了东京城,那沸沸扬扬的流言就休想止息了。若不是赵婧和赵芙知机地没有对外透露一个字,而良记金银铺又是高俅的产业,恐怕消息也不会捂得这么紧。

大宋迎亲使乃是尚书左丞何执中,辽国送亲使则是南府宰相张琳。

这一桩婚事劳动两个宰相,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当然,两位都已经年过六旬的政坛宿老一见面便是针尖对麦芒,先是就如下的局势进行了一番辩论,最后才把话题转到了此次的亲事上。

由于本身就半处于被胁迫的立场,因此何执中的话自然异常尖锐,当着那群辽臣的面,他索性挑明,由于赵佶和已故王皇后夫妇情深,因此并不准备立后,而且不久之后便会册立储君。这一番话一出,包括张琳在内的四个辽国大臣却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愤怒,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大宋天子既然对亡妻一往情深,两位太后想必能够体谅,再者,此次的婚姻旨在表示两国永结同好,并未有其他意思。”张琳慢条斯理地打起了官腔,“庆安大长公主乃是敝国故主的幼妹,如今已经到了婚嫁之龄,举国上下却无可配者,大宋天子英明神武,即使是能够嫁予为妃,也胜似与我国那些凡夫俗子婚配。”

这是什么话?何执中听得皱起了眉头,既然是和亲,辽国和宋国如今不管怎么说都是敌体,怎么会把一个身分尊贵的大长公主嫁过来,还能够放出这样的低姿态?想当初耶律余睹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口口声声都要借着王皇后新丧的机会,把这位辽国公主扶上后位,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由于事关重大,因此蔡京对赵佶禀报的事情。除了当时在场的三人之外,其他人全都一无所知,何执中自然也被蒙在鼓里。当下他便含糊其辞地应了,一转身却立刻命人回京禀报,而得到这样的报告后,老谋深算的蔡京立刻证实了自己地判断。

“看来元长公端的是决胜于千里之外!”高俅在看过何执中的亲笔书信之后,也同样眼皮直跳,心中对那位辽国仁和太后的手段颇为佩服。大宋不是西夏。对于这种政治婚姻,提防绝不可能少,所以,耶律燕嫁入大宋,其象征意义远胜于实质意义,更不用说什么影响了。所以,辽国的目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达成——既不用担心耶律燕的丈夫会对辽国如今的局势造成什么影响,也不用担心耶律淳因此而得到臂助。

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旦大宋对其中隐情廖若指掌。可以做出地选择就很多了。耶律淳也是宗室嫡系。也是帝位的强有力竞争者,一旦事机有变,大宋天子为何不能把自己妻子的叔叔推上帝位?

蔡京见高俅目光闪烁。心里当然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当下便笑道:“伯章也不用夸我,我想到的事情,你会想不到?伯通如今是身在此山中,自然是辨不清方向,倘若他知道那些情报,未必就不能判断出事情真相。说起来,辽国为了争取我国的中立,这代价倒是花费不少,只可惜。很有可能是饮鸩止渴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很快便各自埋头去处理公事,再也不去管那所谓的迎亲事。而这两位宰臣不管,不意味着其他大臣或是百姓对此无所谓。

由于河阴到开封走的是运河,因此浩浩荡荡的船队在运河上缓缓行驶的时候,两岸的百姓顿时聚集无数。

辽国大举入侵已经是很久以前地事了,再说京畿又不比河北边塞,对于所谓地辽人残暴凶狠也只是局限于传闻,而且早有好事者将辽国送公主乃是为了和亲的消息传了出去。一时间,大多数百姓只觉得扬眉吐气。不是么,哪怕你是辽国公主,到了我大宋也只是后宫的普通嫔妃,有什么了不起地?

尽管那一段水路很短,但是,为了表示这种象征意义,船队仍然走了足足两日,而等到船队停在了东京城西码头的时候,又是一通官样文章和排场。只有有心人注意到,在那看似铺张的场面中,除了原本的迎亲使何执中,蔡京高俅阮大猷三个政事堂宰臣一个不见,而那一片铺天盖地的紫色官袍中,一多半都是虚有其表的,寻不出几个真正掌握实权的官员。

蔡京高俅没有去别处,而是陪着赵佶去了上清宫。由于那边正在热热闹闹地迎着辽国公主,因此,街头巷尾并没有多少人,这也使得赵佶那浩浩荡荡几十个护卫得以招摇过市却不引人注目。

今次之行的目的,在场众人全都是心中有数。一旦迎入了庆安大长公主耶律燕,那么,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来看,立后便成为了遥遥无期的事,所以,储君便成了空前重要地一环。一旦正式册立了储君,那么,无论今后耶律燕是否生有皇子,都与政局无干。而只有高俅心中隐隐担忧,大宋天子向来就没有几个是长命的,除了在位最长的仁宗之外,其他鲜有在位二三十年的天子。

而即便是仁宗在位那么多年,却因为始终无嗣,直到晚年才由仁宗曹皇后抚养了当初的英宗赵曙,而英宗也没当多少年皇太子便成为了皇帝。正因为如此,大宋从来不曾担心有皇太子专权之事。但是,如今赵佶还不到三十岁,一旦册立皇太子,难保不会有后世那位倒霉地当了三四十年的皇太子出现,那样一来,谁能保证父子之间没有相疑相忌?

不过,这种话只能在心中想想就好,决不可能说出来败兴,毕竟,大宋皇室是最标榜兄弟仁爱团结的。当他陪着赵佶在三清道君面前上了香之后,一行人便转到了后院。此时,院中鲜花烂漫,夏日风情尽显无遗,只是在这一群日夜在政治角力的人看来,再好的美景也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定王和嘉王之中,你们认为朕该立谁为太子?”

这个问题问得蔡京和高俅面面相觑,这还用问么,按照大宋一直以来地规涂巨,定王赵桓占着嫡长两个字,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而嘉王尽管天赋出众,但却只能当一个闲王,不,贤王了。再说了,如果赵佶不是要栽培嫡长子,用得着一天到晚带着赵桓见大臣,并亲自过问其学业?

当下蔡京便瞅了高俅一眼,沉声道:“按照礼法,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自然应当册立定王为太子。”赵佶却并未因为这个回答而止歇,而是转向高俅问道:“伯章,你的意见呢?”

高俅见躲不过去,只得斟酌着语句答道:“圣上,我朝向来立储都是立长,倘若有所变动,则天下必定难安。再者,定王占嫡长之名,若是不立定王,恐怕朝野也是不服的。”

赵佶微微摇头,似乎有些感慨:“朕一向的作为你们也应该看到了,并非偏向嘉王,只是,嘉王的几个师傅都曾经说,嘉王生性聪颖,天赋极高,使得朕不得不想起了唐玄宗的往事。不过也是,前朝唐玄宗虽然开创了开元盛世,却也一手葬送了盛唐基业,若是让宁王即位,未必不能收拾一片好景象。”

唐玄宗?高俅听得心中一跳,很有几分古怪的感觉。赵佶又不是唐睿宗那个半点决断都没有的糊涂蛋,怎么比出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而他还未想出适当的话来劝谏,蔡京便突然义正词严地说话了。

“圣上此言差矣,唐睿宗大事小事尽皆糊涂,所以才必须得由一个精明的儿子来当这个皇太子,否则,肯定会被太平公主架空。至于圣上天赋卓绝,有生之年将四海尽收于掌中也未必是难事。因此,立储君则应以守成为主。定王殿下生性沉稳,只要好好教导,则将来必定能够守稳大宋江山。”

这话确实充满了奉承,但是,高俅也不得不承认,蔡京把话说到了点子上。嘉王赵楷看上去确实聪颖灵动,酷肖赵佶当年,只是,按照太子的标准来看,赵楷是聪明有余而沉稳不足,再说,先天的劣势摆在那里,还有什么可说的?连蔡京这个曾经在后宫事务上耍过手段的人都这么说了,自己难道还上去唱反调不成?

“圣上,元长公所言句句在理,若是圣上在廷上以此语咨询群臣,则必定群臣也会力主立定王为嗣。如今辽国公主已经入城,不日即行纳妃之事,圣上宜早立储君,以安定天下民心军心!”

高俅刻意加了军心两个字,自然是为了再着重提醒一下。毕竟,除了钦圣向皇后和昭怀刘皇后之外,大宋的皇后几乎都是出自于军中世家,王皇后也同样不例外,所以说,对于册立一个有军人背景的皇子为太子,军中将领也会因此而定下心来。

赵佶回头看了看两位宰相,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只是,这么快地立太子,已经大大违背他的初衷了。

第二十五章 福兮祸兮各所倚

大观三年十月三日,在辽国庆安长公主抵达大宋东京城之后的第五日,一个更具震撼力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天下。

册立已故王皇后之子,定王赵桓为皇太子!

赵桓这一年九岁出头,但是从外表看来,沉稳得甚至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由于他这几年一直跟着父亲接见朝臣,就连师傅也是饱学大儒,甚至还有宰相为其授课,大家早已将其当作了理所当然的太子人选。

但是,储位一天未定,一天就有其他可能,再说,赵佶对嘉王赵楷同样是偏爱有加,这便给了不少人其他想头。如今册立皇太子的消息一出,不仅安定了人心,更把人们集中在辽国公主身上的视线,拉回到了立太子这件事上。毕竟,这才是真正攸关大宋前景的大事。

原本还在和辽国争吵纳妃仪制事宜的礼部尚书管诗仁立刻把一堆事情推给了侍郎刘正夫,自己则去准备立皇太子的事,这样一来,礼部顿时分成了两拨人。而张琳虽然觉得受到了怠慢,无奈立皇太子本就是大事,再加上他行前早得了两位皇太后的吩咐,因此也是优哉游哉地和大宋官员磨牙,根本没有半点心急的模样。

然而,他不心急不代表着别人不心急,其中,头一个心急如焚的便要属庆安大长公主耶律燕。她只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先到达东京城,原本还准备借此做出一番事来,谁料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最后反而还是因为辽国送亲的举动才得以成功。这也就罢了,这边送亲使团刚刚抵达,大宋天子便骤然立了太子,提防之心显露无遗,她将来要立足岂不是更加困难?

和她一样满肚子火气的还有身在南京析津府的魏王耶律淳。自从他自号皇太叔,称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来,一直就和上京朝廷保持着很有节制的关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庆安大长公主出嫁的消息。他和耶律燕虽然有很近的血缘关系,但是在权力面前,区区一丁点血缘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和耶律燕很早就不在一起生活,感情少得可怜。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关心这桩婚事的意义。要知道,倘若不是辽国军马被金国困住无法脱身,铁定是来讨伐他这个叛逆,这个当口,仁和太后萧瑟瑟把耶律燕嫁出辽国,其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这个狡猾地女人!”

耶律淳在房间中又急又快地踱着步子,脸上写满了怒色。他唯一的妹妹老早就嫁人了,如今妹夫正是自己手下最最得用的将领,而耶律燕尽管稍微远些,但若是嫁在国内。凭借他的手段。何愁不能将人笼络过来?不管怎么样,耶律燕毕竟都是大长公主,无论怎么嫁人。都不会太糟糕,可是,这嫁到大宋去,难不成他还要去笼络大宋皇帝么?

然而,匆匆赶来的萧芷因在听到了耶律淳的抱怨之后,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对着耶律淳弯腰一礼道:“恭喜魏王,贺喜魏王!”

耶律淳被萧芷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满脸疑惑地问道:“喜从何来?大宋天子看重的不过是这桩政治婚姻本身地意义,对耶律燕一定会刻意提防。更不会给她干预政事的机会,得利的是上京两位太后和小皇帝本人,本王又能从这婚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魏王错了,这桩婚事,最大的得利人恰恰是魏王!”萧芷因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满脸的从容自信,“魏王,婚姻若是有用,我国又怎么会弃夏国于不顾。任凭大宋在夏国攻城略地?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因为实力的问题。所以,与其说我国与大宋的这桩婚姻是为了什么盟约,不妨说这是为了拖延时间的打算,而这一点,无论是上京两位太后,还是那位大宋天子,无疑都是心知肚明地。大宋如今在河北边防地一系列动作,魏王也应当看得很清楚,这哪里是战备,分明是准备伺机而动!”

“那又怎么样,若是宋军打过来,首当其冲的不是我南京道么?”

耶律淳心下万分疑惑,此时不由脱口而出道,“大宋对我大辽虎视眈眈的态度尽显无遗,你怎么说这对本王而言是福不是祸?”

“魏王,大宋如今一心一意在河北修筑堡垒,试问若是要和女真人联手合攻我大辽,他们加固河北边防做什么?”对于耶律淳地后知后觉,萧芷因心中很是不屑一顾,不过,他眼下极为需要耶律淳的信任,因此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朝和宋国南北相据,已经有百余年的历史,倘若我朝胜了金国,那么,那时自顾不暇尚且来不及,自然不会有余力对大宋用兵。所以,恕我直言不会地说一句,恐怕大宋已经认定,我朝不是那些女真人的对手!”

“什么?”耶律淳闻言勃然色变,脸上又惊又怒。他虽然忌惮朝中两位太后夺他权柄,但是,身为契丹嫡系宗室,堂堂魏国王,他对辽军的战力仍然有相当的信心。如今上京道中京道和东京道之间有兵马数十万,倘若真的一举扑上,就是用人堆,恐怕也已经将女真人堆死了,怎么可能会败?

见耶律淳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萧芷因索性坦陈道:“魏王,如今诸道大军先后抵达了东京道,总兵力将近三十五万,可是,诸月之内,可曾听到有一次大胜?虽说时不时会有人到上京报捷,说什么斩首数百,但是,照他们报的数字,恐怕女真人早就都死光了!而我派人去打听到的确切情况是,金军屡败我大辽之军,如今士气空前高涨,更有甚者,我大辽军士居然有投降金国地!”

由于南京道不稳,因此,有不少消息朝廷都在刻意隐瞒耶律淳,而由于消息渠道因战事不顺的缘故,所以,耶律淳对于前线战事的了解一直是有些滞后的,他知道的就只有辽军进展并不顺利,至于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此时,他强自按捺心头的惊怒,厉声问道:“你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大王,我如今既然已矢志效忠,便须事事为你考虑,这些消息是我花了大钱从别人那里买来的。”萧芷因怎会说出自己在诸道之中埋下了不少暗棋,此时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如今贪财的人多了,一大把钱撒下去,总有人肯卖出消息。大王,如今情势非常,一旦大辽兵败,恐怕就是大宋出兵之时!”

耶律淳虽有些野心,但是,其才干与其野心并不匹配,对于时局地洞察力更是有限。单单是萧芷因这一席真假难辨的话,就已经让他完全失却了方寸。大宋一旦从河北出兵,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南京道,要知道,大宋对于当年石敬瑭献了燕云十六州可谓是咬牙切齿。

“这……那以你之见,本王该如何是好?”耶律淳终于将宝押在了萧芷因身上,须知萧芷因在南京城这些日子,他派了不少人前去监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昔日的南院大王确实没有二心,况且他也寻不出对方背叛的理由。而萧芷因把称呼从魏王改成了大王,无疑更是定了主从,他心中的大石也就此落下了。

见成功说动耶律淳,萧芷因心中大喜。他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大王,南朝如今防范的是上京两位太后,而并非大王。借着大王那位侄女耶律燕嫁给大宋天子的机会,大王何不派人前去和大宋朝廷密议?只要达成一定的妥协,到时凭借我们南京道十万大军以及宋军之力,一定能够扑灭金国。到时,大王再做出一些让步,凭借灭金这不世之功,大辽的江山就一定是大王的!”

见耶律淳脸色极为犹豫,他知道这位对于宗室血统看得极重的亲王不肯轻易下决心,他便立刻补充了一句:“与此同时,南京道的城防以及兵员配备也应当立刻着手整顿,要夺江山,便需要与其匹配的实力,大王不妨再派人去联络各处留守的将领,只需许以重利,难道还怕这些人不归心?”

萧芷因极其具有蛊惑力的言辞渐渐说动了耶律淳,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并非是引狼入室,而是力挽狂澜拯救家国于水火之中,因此,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终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认为此事该交由谁去办?”

“大宋刚刚答应了婚事,此去宋国东京城,动辄便有不测之祸,因此需要一个智勇双全的人方才能够镇压大局!”萧芷因见耶律淳紧紧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由暗笑,但面上却露出了苦恼不已的神色,“只是大王麾下这些人都有可用之处,不能擅离,不如……”

他突然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道:“倘若大王信任,我愿意担此重任!”

耶律淳没有任何犹豫便点了点头,对于他而言,这不啻是萧芷因最好的投名状。倘若办好这件事,他便再也无须有任何疑虑了。

第二十六章 辽宋宰相相对坐

不知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设计,总而言之,整个大宋朝廷一阵忙碌下来,册立皇太子的典礼和天子纳妃礼之间只隔了区区三日。由于只是纳妃而不是立后,因此诸般仪制被杀减了不少,其实按照一般的规矩,立妃不过是颁下金册金宝,哪有那许多的排场。也只是因为耶律燕毕竟是辽国庆安大长公主,这规模方才庞大一些罢了。

但是,有了册立皇太子时祭告天地以及祖庙的盛大排场来,纳妃根本算不了什么。一个是天子官家的妃嫔,一个是异日的天子,孰轻孰重一看便知,就连受邀前去观礼的辽国南府宰相张琳,在看了一堆繁复的礼节之后,都忍不住大为惊叹——辽国汉化已深,但是,中原却毕竟是大部分汉人承认的正统。即使是他这个从小在北地长大的汉人,此时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两相一比较,辽国那些礼仪规矩便相形见拙。

心中这么想,但张琳嘴上自然不会承认,在大宋官员面前,他甚至还刻意摆出了一幅淡然处之的架势。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乃是大辽宰相,即使如今大辽岌岌可危,也总比放弃家国投靠大宋来得体面,况且,他的年龄已经大了。只是,如今却不得不为家人稍作考虑,交好大宋臣子也是应当的。

正因为如此,在耶律燕被册封为贵妃的第二日,他便接受了几个大宋官员的邀请,在遇仙正店饮宴。虽然菜色琳琅满目,美酒醇香美女弹唱,无奈在座众人的心思都不在此,因此不说是味同嚼蜡,但究竟有多美味,却是没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得出来。

这种场合,蔡京高俅等人当然不会出面,出席的除了张琳的老相识何执中之外。便是枢密副使侯蒙。两人俱是坐了主席,还有几个低品官员从旁作陪,一边聊着一些风花雪月的俗事,一边议论着各地风光。

由于双方闭口不谈国事,因此气氛也逐渐轻松了下来,不似起先那么僵硬。

然而,酒过三巡,何执中终于漫不经心地丢出了一句话:“张大人乃是辽国重臣。不知道如今家中子侄辈是否已经出仕?”

张琳闻言心中大跳,连忙用一杯酒压住了脸上情绪,随后淡淡地一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路自有他们去走,我却是向来不干涉的。若是愿意出仕,也得靠他们自己双手去搏一个功名,若是不愿,将来也就是做一个富家翁罢了!”

“国难当头,恐怕到时就是欲求富家翁也不可得!”

冷不丁听到这个声音,别说张琳。就是何执中也是勃然色变。他抬头望去。见是一个下面作陪的枢密院副承旨,当下便厉声斥道:“不得胡言,我看你是酒醉了。来人,带他下去好好醒醒酒!”

那年轻官员往日在枢密院看多了战况,心底对辽国多了不少轻视,此时趁着酒醉吐了真言,原本只是想刺张琳一下,想不到竟惹怒了何执中,也不禁有些后悔。见何执中叱喝,他连忙趁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两个伙计地搀扶下,装作大醉的样子朝外面走去。只是经过这么一遭。原先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又显得有些沉闷。

张琳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捏着酒杯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刚刚那年轻官员的话未留一点情面,言谈之间,仿佛辽国必败无疑,这怎能不让他心中大怒?可是,前方战况确实不佳,压上去的兵员越来越多,动用的物资越来越大,谁知己方损兵折将不说。对方非但没有被压垮,反而似乎还强大了些许,此消彼长,难不成大辽真的要覆灭于区区女真蛮子之手?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面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没事人似地和何执中谈笑风生。见此情景,何执中也不由暗自佩服其养气功夫,自然是频频执壶相劝,却矢口不提刚刚的话。足足两个时辰之后,这一场聚宴方才结束,那遇仙正店的掌柜亲自上来谢了,这才命一干伙计将众人送出了门。

一出大门,被中秋的冷风一吹,张琳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马上又是天宁节了,他既然来了,就有必要抓住这个机会,否则,只要前方再乱,区区一次联姻恐怕也难以绊住大宋的脚步。再者,南京道耶律淳蠢蠢欲动,倘若事机有变,难说他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到了那时,幅员辽阔的大辽转瞬就会四分五裂,到了那时,只怕是会任人宰割。

何执中见张琳站在那里呆呆出神,便在其身后驻足了一会。对于张琳的汉学,他心中颇为佩服,而宋辽两国虽然在潜意识中互相视为敌人,但是在外交上却一向礼数周到,所以对于那些辽国汉官,宋国一向都保持着相当的礼遇。在这种危机关头,张琳这个南府宰相还能镇定若此,着实不太容易。

沉思片刻,他便举步上前道:“张大人,如今辽军困于东京道不能动弹,倘若他日有什么危急之处,我大宋定会按照约定鼎力相助。不过,女真跳梁小丑,只怕也是蹦醚不了多久,张大人无需如此担忧。”

跳梁小丑?张琳心中冷笑连连,口中却连声称是,和何执中又聊了几句之后,他便拱拱手,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上了马车,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街头尽处。

此时,何执中身后方才闪出一个家人,低声问道:“相公,是回府还是……”

“去蔡相公的府上!”何执中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心中仍在盘算着早先和政事堂其他人地商议结果。从河北送来地消息看,边防已经开始整备,但要真正打造一条坚固的防线,时间至少需要一年。这一次整备边防动用了大批厢军以及钱粮,乃是朝廷这几年在北面投入最大的一次。只希望西北能够尽快平定下来,否则恐怕会后继乏力。

他地马车一到蔡府,便有家人匆匆迎上,问安之后便悄声禀报道:

“何相公,相爷在书房等你,高相公和阮相公侯大人也都到了。”

“嗯?”何执中颇为诧异,高俅阮大猷到蔡京这里议事很自然,可是侯蒙过来干什么?如今政事堂四人在处理事务上已经颇有默契,而侯蒙虽然看似有异日入政事堂的可能,毕竟还不能算是和他们一条心,再说了,刚刚招待张琳的时候,侯蒙并未有什么表现,莫非此来还有其他用意?

带着心中这股疑惑,他只是微微点头便熟门熟路地穿过几个院子,还没进书房,他便听到了一个声音:“所以说,辽国如今色厉内荏的态势已经相当明显,说明前线战事绝对不容乐观。在积极防御的同时,我朝也应该做好进兵的准备!”

他听出那是阮大猷的声音,推门进去便笑道:“老阮,不愧是老而弥坚啊,这么快就想从防御转为进攻了?”

一扫房间中众人,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诧异。原来,除了刚才蔡府家人提到的那几个人之外,蔡京身后赫然站着蔡攸。一想到往日听到的种种传闻,他地心中立刻有了数,看来,蔡京确实正在刻意栽培这个儿子。只是,大宋虽然曾经有韩琦和韩忠彦这一对父子宰相,但是比起政治才干来,韩忠彦不如韩琦远矣。而蔡攸兴许在权术上能够及得上父亲,但在才具上也绝对远远不及。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只言片语相问,而是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而刚刚打开的那扇门则早有知机的家人悄然掩上。

阮大猷见是何执中进来,也不由得笑了:“我只是说说而已,哪里就已经是准话,这不是大家在商议么?明日圣上文德殿常朝之后,还要召见我们这些人。若是一点应对没有,到了那时恐怕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不错。”蔡京微微颔首,也顺势站了起来,“辽国此次举动颇大,虽然如今是他们势弱我们势强,但是,我国也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伯通,刚刚伯章又提出,若是有机缘,他有意出使辽国,你对此怎么看?”

何执中闻言大吃一惊,忍不住朝高俅脸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不像开玩笑,他只得低头思量了开来。若是换在一年前,他当然是要反对的,只是在辽国兰陵郡王耶律余睹和南府宰相张琳先后使宋的时刻,大宋派一个宰相出去,只怕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反而能够更保诚意。只是,大宋如今可以算是周旋于辽金之中,倘若消息传到金国,只怕……

一刹那间,他的脑际闪过了先前蔡京说过的一句话,顿时豁然开朗。他扫了在座其他人一眼,突然笑道:“这么说来,元长和伯章是准备做出姿态给别人看?”

听见这句话,高俅抚掌叹道:“伯通虽来得晚了,但却什么都猜中了。自从吴乞买出使我大宋之后,金国便再也没有派人来过,中间必有蹊跷。须知金主阿骨打对我大宋有所提防,闻知辽国这样大地举动,决不会如此怠慢,所以我们可以断定,金国之中也许出现了什么变故。若是有确切的消息,到时再放出大宋宰相出使辽国的消息,对方有何反应便很值得期待了!”

此话一出,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惊叹声。尤其是侯蒙脸色数变,最后方才颔首点头,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第二十七章 家家各应非凡策

正如大宋这些官员想象的那样,金国的情况确实算不上好。因为,一向在交战时必定到场的完颜阿骨打再次病倒了。

而这一次,他虽然神志清醒,但却始终没有力气说话,就连动弹一下也相当艰难,看在金国那刚刚有了雏形的一整套班子眼中,这自然是犹如天塌下来的大事。至于吴乞买千辛万苦归来之后说的什么大宋景况,谁都没有心思去了解。

所有人中,国相撒改是最最忙的。军备,粮食,人员,几乎事无巨细都需要他料理,一个月下来,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最后还是迪古乃习不失等人从旁协助,他才稍稍轻松了一点,但心中忧虑仍然久久不去。而一帮女真将领在前线固然奋勇杀敌,回来之后却忍不住长吁短叹。一代豪杰落得一个在病榻上挣扎的下场,试问谁能忍耐得住?

“可恶!”

那么多人中,完颜娄室是最最不甘心的。虽然未曾被任命为猛安,但是,他却深得阿骨打器重,麾下也有四五千人马,每次交战也颇有战功。然而,若是阿骨打就这么一病不起,女真的宏图还能够实现吗?即便他再有智谋,但是,面对这种由上天决定的事,他又能发挥多少作用?

“难道是上天不佑我女真!”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才想转身离开,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雄浑的声音。

“斡里衍!”

听到这个声音,完颜娄室倏地转过身子,见是宗濑,只得挤出了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宗濑如今虽然左手不如以往方便,但在一番苦练之下,右手的刀法也愈加出神入化,战场上死在那柄大刀下的辽兵不知凡几。此时,他深深地看了完颜娄室一眼,突然问道:“国相让我问你。对于都勃极烈卧床养病的消息,军中如今可有什么传言?”

“传言当然有,虽然未曾传到辽军耳中,但是,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恐怕是很不妙的。”完颜娄室知道宗濑不会做出那等假传命令的事,因此一五一十地说道,“对于都勃极烈多日未曾出现。士卒已经有一些军心不稳。国相对此可有什么办法么?”

直到如今,女真虽然建国,但是,政治框架的雏形仍旧没有完全立起来,再加上阿骨打未曾称帝,更是说不上什么文武百官。即使是以智谋出众而赫赫有名地完颜娄室、迪古乃和习不失,更多的也是在战场上殊死拼杀,所以,阿骨打的突然病倒,对于女真而言自然是影响巨大。

宗濑默然不语。沉默了良久方才迸出了一句话:“国相的意思是。征求都勃极烈的意见,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暂代都勃极烈的人必须推举出来。而按照如今的情势来看。吴乞买是最好的人选。”

完颜娄室比阿骨打要晚一辈,因此吴乞买虽然只是比他年长几岁,因此他也需得称呼其一声四叔。如果在女真那一群贵胄中挑选,吴乞买确实是一个不错地人选,但是,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力,吴乞买和阿骨打相差何止一星半点。但是,在眼前的局势下,没有一个临时带头的人,只怕结果会更糟。

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参与决定的资格。但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么,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大体上都同意了。”宗濒挤出一句话,然后便不想再多说了。”国相那里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三日之后,在阿骨打的病榻之前,女真的所有尊官都集中在了一起,就暂代都勃极烈职权的人选进行了一番商议。尽管阿骨打心中有些不甘心,但却知道在如今的情势下,群龙无首造成的局面会使得辽军趁虚而入。因此点头认可了由吴乞买暂代,然而,他却用仅有地一丝气力告诫众人需得用兵谨慎,尤其是得注意宋国动向。

尚在与辽军激战地众将哪里有工夫注意宋国在干什么,出了阿骨打的房间之后,倒是迪古乃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要进去禀告,最后还是止住了脚步,只是对周围众人道:“我刚刚从俘获的辽军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是辽国将一位大长公主嫁给了大宋天子。”

“辽国和宋国?”撒改地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但随即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宋国和我们相隔很远,再说他们和辽国相持这么多年,不见得会为了区区一个公主而帮助进攻我国。”

而吴乞买更是对这个消息不屑一顾:“宋国?我到宋国这一次,算是见识了他们的实力。南朝虽然很繁华,但是,军士实力却太糟糕了。我女真勇士面对辽军的时候,一个可以打三个,但是,如果面对那些宋人,一个起码可以打十个。那些人如果叫军士的话,天下就没有真正的军士了!哪怕他们打过来也不怕,这几十万的辽军尚且没有把我女真困死,更何况那些不中用的宋人?”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其他人也就不说话了。毕竟,阿骨打和娄室只去过杭州,而吴乞买和宗濑却在大宋东京城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大宋应该有不少了解。再加上有关宋国军事疲软的传闻,大多数人都没有把这段消息放在心中,就连迪古乃也是想了一阵便不去考虑了。

与此同时,羌族几个首领拼凑出来五万大军,正气势汹汹地朝西凉四州扑去。如果换作平时,他们这点兵力哪里敢去捋西夏的虎须,但是,在西夏大部分兵马都被调去和宋军作战的当口,他们地兵力就成了一支意料之外的人马。凉州肃州甘州沙州四个城池无不是紧闭城门,采取了一副坚壁死守的态势。但是,谁都知道,这个时节要争取到夏军来援,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务。

而王厚的军令也由童贯带到了西宁州刘仲武那里。作为高永年当初的副将,刘仲武在用兵上既有高永年的骠悍,也有自己的沉稳,所以,他接到军令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整军,而是在自己麾下地羌兵中先进行了一番梳理。

西北军前,蕃兵向来是一支相当的战力。但是,用蕃兵既有好处,同时也有无可忽视的坏处。好的是蕃兵作战勇猛,往往无需多少训练便能够立刻派上阵,更可以弥补宋军人数的缺失;坏的是让党项人和党项人作战,让羌人和羌人作战,很容易被对方策反过去,于是一有任何闪失,身为主将者很容易遭到反噬,这也是宋军在取得湟州西宁州之后,一次又一次在羌兵中进行梳理的原因。

即便如此,刘仲武却依旧不敢大意。西凉四州孤悬在外,比西宁州更加补给困难,要取得四州之地也许不困难,但是,要安抚四州却绝不容易。当初唐朝设安西都护,打通整个河西走廊,却也时时刻刻需要提防外敌和内敌,所以,经略这四州同样需要莫大的精力。

他又看了一遍军令,最后将其在油灯上焚毁,这才对面前的童贯道:“童大人远道送来这军令,着实是辛苦了,今后还多有劳动之处,我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对于王厚的安排,童贯只了解一小半,但是,他却知道这一次自己来西宁州是可以立功的。权衡上几次私作主张而带来的后果,他自然不会对刘仲武有所怠慢,此时便爽朗地笑道:“这一次王帅把大军调动之权尽付与刘统制,自然便是信得过你。我不过是随军而行罢了,不会插手具体军务。只盼着这一次能够如圣上和朝廷计划的那样取得奇功。到了那时,刘统制开府建牙也就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大宋武将地位虽然远不如文官,但是,能够加节度使衔却也是一帮武臣梦寐以求的事。而若是真的打通了河西走廊,取得西凉四州,即使派文臣上任,武将的作用依旧是不可替代。听出了这言下之意,刘仲武心中不由异常兴奋,谦逊了几句便命人送童贯下去。

童贯前脚刚走,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了进来,张口便问道:

“爹爹,刚才那人可是王帅那里来的?”

刘仲武共有九子,其中长子次子如今都在西宁州军中,其余诸子都是在老家,而幼子刘琦则是年前来到西宁州,这一来却是不肯走了。他虽然对此无可奈何,却也惊异于此子小小年纪便喜好兵法,因此平时向来任其出入军营和自己的书房。

“那是熙河兰澶路监军,童贯童道夫。”刘仲武笑着答了一句,上前拍了拍少年的头道,“这里又要打仗了,九郎,爹爹之后可能顾不上你,你还是回去吧!”

“真要打仗了?”刘琦却是眼睛大亮,目光中看不到任何惧色,“可是朝廷有意要攻打西凉四州么?爹爹,你让我一起去吧!”

对于刘琦一语道破军情,刘仲武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心中却颇为犹豫。战场瞬息万变,即使是他这个久战之将,也难保就一定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

可是,一想到姚氏种氏等将门世家,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爹爹这一次就带你上阵!”

第二十八章 千万人中挑驸马

借着册立贵妃的机会,赵佶也同时恩及内外诸命妇,其中除了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之外,荣国公主赵婧进号陈国德康公主,嘉国公主赵芙进号秦国康懿公主,各转一大国,算是在俸禄以及一应待遇上各晋一级。

这样一来,早先为了擅自出宫一事而惶惶不安的她们终于放下了心。

然而,和晋了国号同时来临的还有两人的婚事。由于赵婧已经年满十五岁,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而赵芙也不过是再等两年,因此,后宫嫔妃不免也在暗地里替两人出主意。这一日,所有捷好以上的嫔妃便纷纷云集淑宁殿,有的还带上了自己的公主,竟是满满当当一堂的女人。

由于郑贵妃算是东主,自然坐了首席,而耶律燕和王锦儿都是贵妃,彼此相对而坐,倒也显不出孰高孰低,其他嫔妃则在底下团团坐了一个大圆圈,看上去既热闹又喜气。倒是两个待嫁的公主坐着颇不是滋味,大宋的嫔妃倒是有高寿的,但是,却找不到几个高寿的公主,这大宋尚主历来不是什么好差事,她们也着实在心中暗自担心。

有郑贵妃坐镇,在座的人自然不会谈及往事,纷纷在那里议论哪家才俊最为出色,说来说去,也不知是谁把话头引到了几个宰相家中。

此时,正在那里说话的是婉仪乔氏。她虽然得宠晚,但是,每月总有几日,赵佶必定会宿在她那里,再加上她又是从淑宁殿出去的,因此竟算是半个地主,说话自然直爽些。”要说蔡相公,除了蔡居安之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不怎么争气的,我听家里人说,这三位哥儿最喜爱在坊间流连,虽然蔡相公如今管得紧。但毕竟本性犹在。所以,若是真的要两位公主能够嫁得良人,我倒以为不能仅仅在官宦子弟中选。”

“唉,不在官宦和功臣子弟中选,难道还能在进士当中挑?”王锦儿微微叹了一口气,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她更是长吁短叹。在座的人之中,她是唯一一个子女双全的。往日吐气扬眉的时候,却也不能避免这一桩难事,此时自然而然地皱起了眉头。”本朝最重进士,便是天子官家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公主许配过去。将公主许给功臣,那是为了表示尊荣,可若是许给那些进士,别人不领情不说,阻了丈夫前程,这将来还能和睦么?”

赵婧听得心惊肉跳,见一旁的赵芙也是脸色难看。她不由得悄悄在台子底下拉住了赵芙的手。然后低声问道:“芙儿,若是这样,我们还不如出家算了!”

赵芙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心中着实懊恼。身为金枝玉叶,却什么事都不能做主,这种日子未免太憋闷了,再说,看高嘉可以成日里在外边游玩闲逛,端的是自由自在,自己这个公主又有什么用?她越想越觉得心头火起,最后忍不住嚷嚷了一声:“既是如此,难道姐姐就嫁不出去不成?”

这些嫔妃都知道赵芙是沉不住气的,而耶律燕也并非头一次看到赵芙这幅样子。忍不住轻轻笑道:“我大宋坐拥万里江山,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夫婿配与公主?只怕是良材俊杰太多,让两位公主挑花了眼吧!”

入宫这些天来,耶律燕还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而在场许多嫔妃,也还是第一次和这位辽国公主出身的贵妃打照面,但是,这句话一出,无形间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就连屏退了一干内侍宫女。悄无声息做起了听壁角勾当的赵佶,也不由得暗地点了点头。

换作别人,兴许赵芙便立马反驳了出去,无奈她是早和耶律燕认识地,此刻只能怏怏不乐地闭上了嘴,但仍是嘟囔了一句:“什么良材俊杰,看都没看到过,谁能说得准?”

郑瑕虽有一个儿子,却一向喜爱那些粉妆玉琢的公主,往日有女儿的妃嫔,往往都能得到她的特殊照顾。此刻,见赵芙赵婧闷闷不乐,她不由莞尔一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先帝留下的唯一一点血脉,于情于理,圣上都不会让你们所托非人,自然会选择最好的驸马。我们想的人选未必就是好的,你们若是听说有哪家年轻才俊能看得上眼的,不妨也说说看!”

这句话登时引起了场中的一片议论,驸马向来是天子钦定,再佐以大臣地判断,毕竟,深宫之中地公主哪里知道外边有什么人物,不过是被动接受而已。但是,陈国公主和秦国公主毕竟是天子的侄女而非女儿,这稍稍有点出格的话,也并无不妥之处。

赵婧一向脸嫩,这个时候哪敢说自己是否有看中地人,倒是赵芙歪着头想了一阵,突然失望地摇摇头道:“不行,当了驸马将来就不能当什么好官,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各位娘娘也不必替我想法子了,干脆我到时出家作姑子去!”

听到这里,赵佶再也耐不住性子,轻咳一声便走了进去。听到这声咳嗽,嫔妃纷纷转头,见是天子莅临,全都有些乱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迎接,场面自然是闹腾腾一片。

“好了,朕知道你们都在为两位公主商议,不必多礼了!”见赵婧和赵芙脸色通红,赵佶不由心中好笑,索性摇头叹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羞的。郑贵妃适才说的没错,若是有相中的人,有朕一道旨意,难不成还怕别人不肯娶你们么?再说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驸马不能授实职也不过是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确实有才德的,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不见得便一定会阻了他的立功之路。”

这句话却显得惊世骇俗,要知道,大宋历代君王往往有将公主许婚臣下,以表示笼络地,而作为代价的则是那位驸马只能得到一系列荣誉的官衔,但在官场上却很难有进益,近的就有韩嘉彦王晋卿,远的则有李朴等人为例。而今赵佶一句话便似乎要改祖制,怎能不让一帮人面面相觑。

而来自辽国的耶律燕则对此深以为然,由于是游牧民族出身,因此,辽国对于女子同样爱重,尚公主的往往都在贵族中挑选最勇猛能干的,因此,驸马都尉不仅仅是一个荣誉,同样在授予官职时也会予以相当的考虑。毕竟,血浓于水,用自家人总比用外人更加放心。不过,她也知道大宋规矩和辽国不同,自己初来乍到,因此最终还是保持着谨慎地态度。

而有女儿的几个妃嫔同时大喜过望,须知在后宫中,色衰而爱弛本是常事,所以有儿女方才是最最重要的。有儿子的他日还能有个依靠,而若是女儿在夫家日子难过而早早薨逝,她们的日子更是难过。因此,包括王锦儿在内,几个妃嫔纷纷出言探问赵佶的心意。

“先时有驸马不出任实职的制度,也不过是历代先祖为了避免驸马都尉凭借皇家威势睥睨百官,或者是欺压百姓的状况,这是从唐时便传承至今的规矩,虽说屡屡有觉得不合适的,却也不曾改动。”赵佶见一群嫔妃都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赵婧和赵芙更是目光闪亮,只得解释道,“朕并非是要破规矩,只是想但凡规矩也有例外的地方,不可一概,从之。若是真有才的,仅仅因为是驸马都尉便不用于朝,岂不是可惜?所以,蜻儿和芙儿若是有看中的人,不妨索性直言,要是身家清白,或是真的合适,朕也不会有所忌讳!”

赵婧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如果说出口赵佶回绝了怎么办,要是别人问自己从何处打听来的怎么办,一时间,她的心底顾虑重重,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而赵芙却不管这么多,见赵婧在那里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她索性拉着这个姐姐上前走了两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圣上,各位娘娘,我就替二姐说了。前些时候曾经有人提过那个年纪轻轻便生擒了青唐王子的姚平仲,二姐便从那个时候留上了心。上一次圣上召见的时候,二姐在他出宫的时候远远看过一眼,似乎很是满意。我想,姚家的家世固然是极好的,但就怕因为当了驸马,圣上不放心他在外面征战,所以我才有刚才那一说。”

姚平仲?

听到这个名字,不单单是赵佶,就连在场的其他嫔妃也全都面面相觑。姚家世代将门,功勋卓著,这一点自然是不用提的。而姚平仲年纪轻轻便有无数功勋在身,更是非常难得,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此人正是女子的良配,但问题是,一个战场上的骁将,动辄有性命之危,是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的良配吗?

赵佶在那里沉思不语,而赵婧却有些急了:“圣上,你别听三妹瞎说,姚平仲乃是圣上如今要重用的武将,我……我……”她突然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事到如今,她该怎么说才不会有错?

“婧儿真的相中了姚平仲?”赵佶见赵婧没有回答,突然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朕回去好好计议一下,你们不用想这么多,都散了吧!”

第二十九章 俏千金通风报信

第二天一清早,原本受邀在宫中小住几日的高嘉突然回转了来,一回家便直奔高俅的书房。恰巧这一日高俅未去当值,正好便在家中,见女儿推开门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不由呆了一呆。看小丫头的模样,不会是在宫里受了气吧?

“爹爹,不好了,出大事了!”

高俅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心头咯噔一下,本能地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昨天,郑贵妃把宫里大部分娘娘都邀到了淑宁殿,然后商议起了陈国公主的婚事,结果……”高嘉说着说着突然气喘吁吁,她这一路都是连奔带跑冲进来的,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

高俅这才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取笑道:“这算什么大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陈国公主已经及竿,那自然便要挑选一个好人家婚配。再说了,郑贵妃她们不都是好意么?”

“爹爹,你知道最后商议出来的人选是谁么?”高嘉见父亲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心头不由火起,“就是老是到我们府上来的那个姚平仲!”

“嗯。”高俅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等到他品出这三个字的含义时,手中那卷书突然就掉了下来。他几乎是噌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刚刚说选中的是谁?”

“就是姚平仲啊,那个爹爹成天挂在口中的年轻武将,那个看上去不芶言笑的家伙!”高嘉远远瞧见过姚平仲几次,最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因此很不明白赵婧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是昨天秦国公主代替陈国公主说的,大约陈国公主早就对他心中有意,只是怕碍了人家前程。昨儿个圣上亲自到了,说了一堆选驸马还要改革之类的话,秦国公主一时情急,便把这话透露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高俅一时感到无比头痛,他并不是对于公主或皇子有什么偏见。只是大宋历来的制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除了当上皇帝的那个,宗室皇子就算有天大地本事也不能干政,而娶了公主的同样也只能分配到没有实权的官职,哪怕有经天纬地之才,大多也就这么废了。姚平仲是一心要在战场立功的人,这个时候选择他尚主,虽然对于姚家是莫大的恩宠,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无疑却妨碍了他的前程。

左思右想,他突然想到刚刚高嘉说的另一句话,连忙问道:“圣上说选驸马还要改革,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嘉昨日没去淑宁殿,而是跑到圣瑞宫孟后那里去坐了一会,因此对于此中详情也是不甚了然。不着边际地解释了几句之后,她也有些不耐烦了:“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是想着爹爹你很看重那个姚平仲,所以才匆匆给你报个口信。今日孟姨在圣瑞宫召我们赏菊,我得赶紧回去。爹爹你若是有疑问。就直接去问圣上吧!”

见高嘉一溜烟似的跑地无影无踪,高俅连呼不应,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只沉吟片刻。他便注意到了高嘉刚刚提到地两个字孟姨。

孟后是什么人?前朝瑶华宫废后,号冲静仙师,如今却被当今天子接出来安置在圣瑞宫的女人,高嘉在宫中东跑西窜也就罢了,居然和这位孟后也拉上了交情?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苦笑连连,暗自佩服高嘉拜山头的本领。若是一个男子有这样的本事周旋于朝官之中,前途定然是青云直上无限光明。

“可惜了,这丫头为何就是女儿身?”

感慨一句后,他也不敢怠慢。打点了腹稿便匆匆进宫。刚刚进了大内禁中,他便迎面遇上了阮大猷。

“伯章,看你这匆匆忙忙的,莫不是有什么大事?今天政事堂和枢密院都安定得很啊!”

高俅此时却没心思和阮大猷磨牙,直截了当地道:“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圣上有意为陈国公主择选驸马,听说挑中了姚平仲,所以我得入宫去问问。”

“呃?”阮大猷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见高俅招呼一声拔腿便走。不由在原地思忖了开来。这事对于姚家自然是很有面子的,但对于姚平仲却未必是好事。难怪,高俅千辛万苦把姚平仲栽培到如今的地位,哪里会甘心让他作为一个不管事的驸马。

“这天底下想当驸马的人多,不想当驸马的人同样也多,咳!”阮大猷一边想一边摇摇头,转身便朝都堂而去。事情还没定下来地关口,这事还轮不到他去管。

匆匆来到福宁殿,高俅这才得知赵佶去了造了一小半地延福宫,只得又转往那边去,心中却犯起了嘀咕。

作为天子而言,赵佶虽然对国事从不懈怠,但是,从享受方面而言,他无疑是远胜过先前历代大宋君主的。由于内库比之前都要充盈,因此,赵佶便每年从中拿出十万贯,慢慢腾腾地修起了在大内北拱辰门外修起了延福宫。虽然捣腾的都不是国库地银子,但是这种势头总让部分官员有些不安,因此,自从大观元年延福宫开始修建的时候,御史的劝谏就没有断过。

在两个小内侍的指引下,高俅终于找到了赵佶。只见这位天子舒舒服服地呆在一个凉亭中,看着不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地,时不时还和旁边的监守说着什么。见到他来,赵佶挥挥手便打发了无关人等,等他行礼之后又笑道:“我刚刚还在盘算伯章你什么时候到,谁知这么快就来了。怎么,嘉儿可是给你去通风报信了?”

见赵佶连这一点也料准了,高俅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仍是苦笑道:“臣心思重,所以一听那讯息就来了。尚主虽然是为人臣子的荣耀,却不见得是人人愿意的事,臣也是不愿意别人惹出什么麻烦来。”

赵佶闻言哑然失笑,指着高俅便笑骂道:“天底下的官宦人家都知道尚主未必是好事,但像你这样直言不讳说出来的还是第一个!好嘛,为了一个姚希晏,你就如此大费周章,要是朕要嘉儿当儿媳妇,恐怕你更是要气急败坏了!”

一听儿媳妇三个字,高俅顿时唬得脸色苍白,抬头见赵佶似笑非笑得看着自己,他愈发不知道这话只是一句戏言还是其他,只得强自挤出一丝笑容,小心翼翼地把话头转开。老天保佑,希望这不过是赵佶地一时异想天开!

君臣说笑了两句,赵佶便把事情缘由解释了一通,最后才不无感慨地道:“太祖太宗定下了诸多规矩,原本都是好意,但是,这些年实行下来,不得不说,对于宗室以及尚宗室的子弟来说,枷锁实在是太沉了。国家用人不计,不拘出身只看才德,怎能因为他是宗室就弃之不用?哪怕不给他们真正的方面大权,让他们稍展其才也是应当的。”

赵佶这句话无疑是否定了大宋对宗室的严格限制,在历史上,北宋覆灭之后,曾经有不少宗室子弟奋战在前线,在南宋站稳脚跟之后,也有不少宗室声名赫赫,但是,这毕竟是国难当头的权宜之计。而明朝给了皇子宗室实权,分封了一大批藩王,结果如何?造反的亲王就有好几个,燕王朱棣甚至还成为了永乐天子,最后还不是因为一次次的教训而渐渐剥夺了藩王实权,由此而造成了明末福王那样的一批饭桶草包?对于宗室皇亲,安置地尺度始终很难掌握,这也是每一朝每一代的皇族都有其可悲可叹之处的最大原因。

想到这里,高俅不由低声问道:“那圣上的意思是,择其有才德者而用之,不可用者则照例用现在的方法养着?”

“不错,驸马也是一样。”赵佶和高俅相处多年,自然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用担心,朕会一步步来。反正朕到现在也不知破了多少祖宗规矩,也不差这么一条。”这倒是真的。高俅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很不自然的笑容,一切都已经变了,那么,破除陈规自然是应当做的事。反正前面有一个因为变法而名扬天下的王安石挡着,自己这些人再做什么,都会被人视作是继承王安石的志向。新党这个名头,断然不是假的,这也顺便减少了很多阻力。”那么,圣上可要和大宗正司商议一下?”

“那是自然。”赵佶很随便地点了点头,“这个提议,大宗正司是一定不会反对的,而阻力恰恰在朝臣那里。伯章,你不妨和元长他们都商议一下,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来。嗯,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弹劾无数的方案。沽名钓誉始终是文人过不去的一道槛,朕也不指望能够消除所有弹劾劝谏,只希望数量能够少一点就好。”

高俅思量片刻就点头答应了,只是心中却万分苦恼。言者无不好名,这样一件小小触动了一下他们心防的事,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够推行的。

第三十章 巡河北希晏遇故

虽说一个是河北东路都监,一个是河北西路都监,但是,真正说起姚平仲和钟达两个人的距离,相距却其实不远。原因很简单,姚平仲如今正在保定军,而钟达则在真定府。若是快马来回,不到一日就可以往来两地,只是他们都忙着整军备战,哪里有闲功夫见面。

要说河北无堡寨,那倒是未必,只是许多堡寨都是当初太祖太宗年间留下来的,年久失修之外,还有种种兵源问题,再加上大宋一直以来都采取的是对辽克制态度,因此河北村庄虽然一直遭到辽国零星游骑的劫掠,但边将向来不往上报。往往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纵兵去劫掠一番辽国牧民。但总而言之,大宋被俘过去的人口十倍于从辽国取得的补偿。

但是,自从辽金开战之后,这种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朝廷在西北取得的一次又一次大胜,让河北边将的胆气也渐渐壮了起来,虽然不至于主动挑起边衅,但是,瞅一个机会打辽军一个伏击,这却是能够做到的。久而久之,那种打草谷的辽军越来越少,最近干脆是真正消停了。

自打魏王耶律淳自立为南京留守之后,辽国在边境上的举动愈发谨小慎微,因此大宋守军越发轻松。这一日,狼城寨的几个大宋禁军便在城头上聊天,神情轻松自如。谁不知道如今辽国的兵力都被金国拖住了,这个时候若是进攻,只怕是把自己往死路上吹。

聊到兴头上,几个老兵不免就开始胡吹了起来,有的说自己杀过好几个辽军侦骑,有的说自己在战场上看过契丹俘虏的脑袋,总而言之,怎么威风怎么说,听得几个刚刚从厢军补入禁军的年轻士兵直羡慕。正当此时,远处突然烟尘四起。震耳的马蹄声不住传来。只是一瞬间,刚刚几个在吹牛的老兵便煞白了脸。

“敌袭!”

一个醒觉得最快的老兵几乎是扯开嗓门嚷嚷道,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往后面奔去。他是这里军阶最高地,此时虽然应当负责防戍事务,但在此时的他看来,尽快通知后头的主将才是最重要的。而城头上的士兵操兵器的操兵器,叫嚷的叫嚷,一时竟乱成一团。而刚刚在旁边听几个老兵吹牛的年轻人则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轻蔑不屑地笑容。

刚才还在胡吹呢,还不是看到辽军便吓跑了?

只是,冷笑过后,他们同时感受到了一股迫在眉睫的压力。狼城寨不过驻扎着两营一千名士兵,若是真正打起来,恐怕举城之内都会成为齑粉。这还是在刚刚筑好堡垒的情况,若是还像以前那样只用沙土竹片堆成堡垒,怕是此番陷落得更快。

正在整个狼城寨中一片慌乱的时候,那气势汹汹的马队却突然在城墙前数十丈处停住了。城头上的大宋士兵举目望去,只见对面骑兵无数。更远处烟尘四起。竟似乎是大举入侵的态势。见此情景,甚至有人本能地腿软了,若非如今并非用烽火报信。怕是就有人要去点燃烽火。

一声鸣金之后,辽军大队突然分开,一个头戴重盔的男子越仲而出,高声叫道:“我乃大辽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领魏国王耶律淳殿下的信使,有要事面见此地主将!”(更新最快http://w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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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声高喝,城墙上的众人不由都万分吃惊。敢情这气势汹汹似乎要夺城地态势,竟只是给人看看地样子不成?一帮人面面相觑的当口,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身穿盔甲地人便急匆匆地上了城墙。

“赵指挥,秦指挥!”

一群士兵连忙行礼拜见,等到站起之后,见两位主官的身后尚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心中不由都犯起了嘀咕。此时,两营指挥使也不解释,向旁边的年轻人举手一让道:“姚都监,是否由你做主?”

那年轻人自然是巡视到此的姚平仲。他此行先接收了直属于自己的两千人,稍稍整顿了一番后,又接到郑居中之令,当下马不停蹄地来到狼城寨等前方堡寨巡视。今日恰巧行到这里,谁知竟发生了如此大事。

适才若不是他断定辽军决不是前来攻城,说不定报急的信使就已经放出去了。

见赵秦两人殷勤相让,他哪里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略一思忖便大步上前,到城墙边沉声喝道:“此乃大宋河北狼城寨,你既然是魏王使者,为何带这大批军马,莫非是向我大宋示威不成?再者,辽国都城乃是上京,若是辽国使者,当持有过关公文,兼且还有国书等物。尔主身为臣子,却派使者入我大宋之境,意欲何为?”

听到这咄咄逼人的质问,底下叫门的信使微微一呆,随后朗声答道:“如今乃非常时刻,我此行负有要命,若是将军不能做主,我自会取道其他地方请求入境!至于我是否辽国正使,难道这就一定比军情和正事更重要么?”

这种含糊其辞地回答顿时让姚平仲大皱眉头,来人的身分他虽然不知道,但是,他却明白一点,这个时候魏王耶律淳派人入宋境,绝对是不安好心。不过,不管辽国之中存在怎样的政争,却与大宋无关。换言之,辽国内讧得越厉害,将来对大宋就更有利,只有一点,辽国别闹得四分五裂,从而便宜了女真人就好。

沉吟半晌之后,他便开口喝道:“既然是入境求见我国陛下,便让你们那些军队全部退下去,留下必要的人即可。若是一刻钟内贵军所属不退,那么,我将会以辽军犯境呈报朝廷。到了那时,我国必定越境反击,休怪我此时没有提醒!”

在他这一阵喊话过后,城下整整齐齐的辽军很快潮水般地退去,看那退兵的速度,绝对是训练有素,看得上面的姚平仲大皱眉头。他着实无法猜测南京城内耶律淳的用意,这究竟算是示威,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虽说辽军已退,但是,身为边防前线,姚平仲却不敢过于轻举妄动,随即便用绳索将几名禁军吊出城去,向辽国使者索取公文。而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禁军原路返回,呈上公文的同时,又谨慎地报说:“回禀大人,那辽使说,他是南京道魏王地心腹,奉了极为重要的使命前来面见我朝圣上。”他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交出了怀中那一块金子,“他还给了小人这个!”

姚平仲的眉头立刻紧紧拧在了一起,此人竟敢向大宋士兵提供贿赂,胆子着实是不小,只是,这究竟是试探,还是来者的狂妄?想到这里,他愈发感到头痛万分,一面命令旁边的人向城下的禁军打手势,一面传来了自己的心腹亲兵,让其火速把这些情况和公文报给郑居中。此时,旁边的两个营指挥使对视一眼,同时吁了一口气。幸好上头这位都监正好到了这里,否则今日出了什么事情,便得全部由他们背了。

在下去查探的禁军证实辽使三人并未有任何可疑之处,且只携带了本身腰刀,而辽军确实已经远退之后,姚平仲终于下令,打开城门放三人入城。甫一照面,他便觉得那个作为使节的契丹人似乎有一种倨傲的气质,心中不免有些不舒服,只问了几句便命人将其带下去休息,又吩咐自己的剩下九名亲卫严密监视三人。

等到这一切完成之后,他方才转身对两营指挥使道:“如今辽国的用心很难揣摩,当务之急是要加固城防以及侦骑的力度。我刚刚看了一下,狼城寨的总体情况尚可,只是军士应对的确有不得力的地方。刚刚,辽军迫近的时候,城上所有军士站位就没有几个是准确的,倘若辽军真的攻城,狼城寨能够撑多久?虽说这里驻兵不多,但是,尽可能拖延时间至少应该办到。两位都是此次整军之后留用的军官,算得上是经验丰富,我希望二位能够在治军上再下一些功夫。”

他比两个指挥使至少年轻十几岁,此时却说了这么一番话,自然让赵秦两人有些不舒服。两人都是凭借军功一点一点升上来的低级军官,当然,这军功也有不少谎报斩首的成分,毕竟,他们不比西北是日日月月年年都有战事。

此时,秦大武斜睨了同僚一眼,上前一步粗声粗气地说道:“姚都监,狼城寨乃是河北最靠近辽国的堡寨,虽然如今已经筑墙,但是,也不过是用泥垒起来的,怎么能够指望对抗辽国大军?恕我直言,朝廷在西北那一套之所以行得通,不过是因为靠进筑之术逐步蚕食夏国的土地。而现如今河北是全线防守,应该在边防线上修筑大城作为防守才对!”

听到这句回答,姚平仲不禁微微一笑,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朝廷在河北就一定是防守?”

第三十一章 送使节左右为难

话语一出,赵秦两人顿时面面相觑,刚才侃侃而谈的秦大武更是变了脸色:“姚都监的意思是说,难道我朝还要……”

姚平仲便醒悟到自己太过心急了些,但是见身边没有别人,又想想这一条很快就会由枢密院传达下来,他也就不再犹豫,索性直言道:

“筑坚城容易,不过就是需要无数钱粮而已,但是,如今辽国自顾不暇,恐怕无法顾及我国,筑这些堡寨乃是为了防范金国。狼城寨一寨之力自然是微小不足道,但是,若是十个八个狼城寨合在一起,立刻便可以让河北边塞固若金汤。两位都是朝廷信任的武将,这责任自然是第一重大的。”这一番话总算让赵秦两人好受了些,彼此对视一眼后,两人连忙躬身应是。及至姚平仲匆匆下了城墙,秦大武方才对赵良苦笑道:“人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路都监,我们却熬到现在却不过是一营指挥使,简直是没法比。”

“这也难怪,西北战事多嘛!”赵良心中也同样不服气,但是一想到如今西北战事进入收官阶段,朝廷在河北大张旗鼓,未必就不是为了经略北面,他的心情也就渐渐好了起来。”姚都监虽说严厉了一些,但我看他行事还算有章法,有这么一个上司,总比那些个不懂装懂的人强。”

“唉,别的不说,我只希望他别是那种嫉贤妒能的人就好!”

两个人在这边评论,那些心有余悸的军士也同样在私下里议论纷纷。他们的消息渠道五花八门,知道的消息虽然没有那些军官多,但胜在人多嘴杂,讨论来讨论去也得到了一个差不离的答案——朝廷有可能他日北上。

对于这个结论,自然是几多欢喜几多愁,打仗能够挣军功不假,但是,那也要有福气去享受。一旦在战场上把命丢了。那就算抚恤再高又有什么用?但是,刚刚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上司在那年轻人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再想到那人也是武将并非文官,一群人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当中午姚平仲再次巡视城墙的时候,面对地便是一群士兵夹杂着羡慕和嫉妒的目光,而这一次,秦大武和赵良终于说出了他的官衔。

河北东路都监!

这样一个官衔,顿时给了底下的军士无穷无尽的想象。而听到姚平仲三个字时,更有人炸开了锅。当日姚平仲活捉青唐王子的消息可谓是天下皆知,虽然大多数人不明白那个青唐王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是,按照中原人的规矩,一个王子总归是了不得的人物,而能够活捉其地将领更是了不得,这以讹传讹之下,姚平仲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被很多百姓不经意地提起。在军中也享有莫大的声名。

“原来是姚都监。”

“当年说是一个少年将军。如今可还是很年轻啊!”

“可不是么,人家三四十岁才能混一个指挥,他可是面见过两回圣上了。那一次还亲自带人回京献俘,实在是了不得的风光!”

姚平仲虽然严肃,却也不能禁止这些军士的议论,也只得置之一笑而已。等到黄昏时分,自河间府郑居中处终于有消息传来,即刻将人解送河间府,并点明由姚平仲亲自护送。得到这个消息,姚平仲立刻点起亲兵,又从狼城寨要了五十个人立刻上路,而那辽使也知机地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终于。就在这一日半夜,一帮人叩开了河间府的城门。

得知有南京道使节前来,郑居中根本睡不着觉,因此一听说人到了便立刻爬了起来。他穿上衣服匆匆赶到客厅,便看见苏元老已经等在了那里,颔首示意后便立刻朝下首的姚平仲问道:“姚都监,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平仲不敢怠慢,当下将事情经过缘由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末了才解释道:“末将听说。南京道如今和上京并不和睦,此番使者前来,定是和辽国正使有所不同,所以才冒昧将人放进来。若是朝廷有所责怪,末将愿意一人承担!”

“这都是小事,你又没有任何过失,哪里需要承担什么罪责!”郑居中在京城交游广阔,兼且又是郑贵妃的族人,妻子王氏也同样吃得开,此时竟已经知道了宫中挑选驸马的事,哪里会小觑了这个年轻小将。此时,他又寒暄了几句,一面命人将姚平仲带下去休息,一面命人立刻带上了辽使。

甫一照面,郑居中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使节竟然是他见过的!当年哲宗皇帝在世地时候,辽国每年正旦或是节庆都会派使节入贺,而这一位,赫然就是当年贺正旦地海陵郡王萧芷因!虽说他郑居中在朝官位未至极品,但在一应消息方面却极为灵通,哪会不知道当日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在世的时候,萧芷因乃是心腹重臣,如今又突然投入了魏王耶律淳的麾下,其中原因不问自知。

“我道使者是谁,原来是郡王!”郑居中笑容可掬地打了个招呼,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要说郡王也曾经是贵国重臣,怎么会大费周折用这样地方法入境?大军迫进狼城寨这种事,若是传到我朝圣上耳中,怕是对于魏王会有所不利吧?”

萧芷因先前并不认识郑居中,但是,根据从河北传来的零星情报,他却知道郑居中乃是当今大宋天子最宠爱的贵妃的族人,所以自然是打点起全副精神应对。

“郑大人,如今敝国主少国疑,一国大权俱旁落于他人之手,魏王乃是兴宗皇帝的亲孙儿,论理也有继承大统的资格,而两位太后却刻意怠慢,甚至连先头义和仁圣皇太叔的葬礼,也未曾派尊官吊祭。如此作派,怎能不让人寒心?不过,这都是敝国自己的事,我此来乃是为了探望魏王殿下的嫡亲侄女,如今大宋陛下的贵妃娘娘!”

郑居中如何不知道这都是借口,然而,他却着实是第一次听说耶律燕地真实身份,一时间倒犯起了踌躇。虽说如今后宫无主,最尊贵的就是那三位贵妃,但问题在于,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假,若是照情势发展下去,自家那位郑贵妃要登上后位却难上加难。思来想去,他哪敢再和萧芷因多做纠缠,打了个哈哈便谨慎地岔开了话题。又问了几句后,他吩咐人去安顿了辽国这一行三人,自己则留下了苏元老商议。

“子廷,事关重大,留着这么一个身份大有干碍的人在河间府,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依你看来,该由谁送其进京?或是先遣人快马加鞭把消息先送回去?”

按照郑居中的身份,原本不必对苏元老这么客气,只是一来苏元老乃是知大名府苏辙的族孙,二来是高俅所荐,三来他也想找人分担一下责任,因此话语中完全是征询之意,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苏元老刚刚一直在旁边听着,也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辽使有些头痛。若是按照以往堂堂正正的做法,这样不循正途进来地人,便应该用正式公文照会辽国,把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但是,如今天子却不喜欢这种所谓的光明正大,所以,地方官员无疑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郑帅,下官以为还是先送一个消息回去。河间府距离京城不过几日的距离。倘若快马加鞭,只要两三日便能打一个来回,不虞耽误时间。我看这位辽国郡王是有备而来,此番说不定又是旷日持久的事,不用急着把人送往京城。”

两人很快计议定了细节,却在人选上犯了踌躇。按照郑居中的意思,自然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姚平仲回京一次,而不知就里的苏元老却认为这是大材小用。须知姚平仲乃是一路都监,若连这种报信的小事也要让其亲自出马,传扬出去便成了笑话。最后,郑居中便派了安抚司另一名参议回京奏报,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倘若朝廷让人护送使节回京,他一定让姚平仲随行。

姚平仲哪里知道有人如此关心自己的事,回到房中倒头就睡。是否接纳辽国使节,这是文臣的勾当,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一点他分得相当清楚。而第二天一早起来,听说已经派去了回京报信的使者,他便向郑居中请辞。毕竟,他自己麾下那两千人还没整顿完呢。

“姚都监,整军之事不必急在一时,反而是先前狼城寨一事需要再作计议,毕竟,南京道那位魏王此次动用这么大阵仗,说不定别有玄虚。圣上一旦知道此事,少不得还会召见于你,你不妨再好生思量一下。”

难不成为了这点事,还要自己再回京一趟?姚平仲没有料到会得到这种回复,一时之间诧异万分。隐隐之中,他生出了一种极度微妙的预感——京城之中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三十二章 准驸马心怀焦虑

正如郑居中所设想的那样,三天之后,朝廷便立刻来了答复——命河北东路都监姚平仲立刻护送南京道使节一行入京,并奏报狼城寨事。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郑居中立刻通知了姚平仲,将朝廷的命令直接下达了下去。

“郑帅,狼城寨之事我思量过,大多数只是南京道辽军的示威之举,不过是为了让我朝不至于小觑了他们的战力。如今我还有大批事务刚刚开始,这个时候回京,是不是……”

姚平仲自然不打算违旨,他只是想从郑居中口中套问一点事实。天知道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就这样贸贸然一头闯回去,不会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吧?

尽管得了宫中的口信,但是这种尚未决定的事,郑居中哪敢到外头瞎说,当下就笑吟吟地道:“希晏啊,别人是希望单独面见圣上一次而不可得,你却一个人占了好几次,怎么,这样的好事还想推托?如今河北正缺一个钤辖,指不定你回来之后,这个官职就是你的了!”

听到郑居中居然这么说,姚平仲提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但一路上依然免不了胡思乱想。他已经快二十五岁了,若不是担心有人因为他是姚氏子弟而步步上升而有所闲话,他早就是一路钤辖了。只不过,论官阶他是年轻一辈中最高的,但是,他那几个堂兄弟已经有好几个都有了一堆儿女,偏生他至今连一房妻室都没有。

带着满肚子心思回到京城,自有礼部和客省官员前来交割,并没有他什么事。及至他又奉命来到枢密院的时候,一帮人看到他的表情都极为古怪,弄得他着实摸不着头脑。而见了侯蒙之后,这位同知枢密院事也同样是客气十分。

“姚都监此来一路辛苦了,先行休息几日,圣上自有旨意。”

姚平仲听这话有些不着边际。只得试探着问道:“侯大人,如今河北正是缺人的时候,末将在那里还有诸多军务没有处理。如若京城没有什么要紧事,是否可以容末将先行回河北整军?此次狼城寨一事后,末将也觉得边防还有诸多疏漏,所以……”

“这些事不必急在一时!”侯蒙却笑吟吟地打断了姚平仲的话,不由分说地道,“你先回姚府好好休息。等待圣上宣召就是!”他猛地想到姚平仲和高俅之间还有一层关系,遂又暗示道,“听说姚都监和高相公关系不浅,此番既然回来了,也应当去拜会一下。”

得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提示,姚平仲干脆把回家的事抛在了一边,然后径直来到高府求见。谁知这一日高俅正好在政事堂当值,并不在家中,而英娘伊容恰好进宫去了,只有白玲和燕青方蓉娘在院子里逗弄几个男孩。听说姚平仲求见。燕青立马就跳了起来。

“我去见他!”

见燕青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白玲一时拦阻不及,索性也就随他去了。不过。她还是多了一个心眼,立刻召来一个家人,命其去大内禁中报信。

姚平仲听到高俅不在,原本准备晚上再来,谁知几个家人又是茶又是点心地送过来,他反而倒不好马上就走,只能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才一会儿,一个人影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进门便大叫了一声:“希晏!”

见是燕青,姚平仲心下也是大喜。站起身来叫道:“小七哥!”

燕青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抱住了姚平仲的肩膀,乐呵呵地道:

“你这家伙这次倒是来得快,出去没几天就又回来了。对了,那边刚刚,提出了意思,你这边就赶了回来,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姚平仲本就心中有事,听燕青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便连忙追问道:“小七哥。究竟是什么事?我这一路回来,郑帅和枢密院侯大人全都是古古怪怪的,你别再和我玩什么神秘了。有什么话干脆直说,到底大家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个嘛……”燕青为难地挠了挠头,随即想到了姚平仲执拗地脾气。以他自己而言,对于娶公主这样的差事自然是敬谢不敏,毕竟,谁知道养在深宫之中的金枝玉叶是不是脾气大,只是,姚平仲如今可是官身,这种事情怕是根本拒绝不掉的。此时,他不由后悔刚刚一时口快,早知道如此,等大哥回来直说不好么?想到这里,他不由支支吾吾地想要岔开话题,“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小七哥!”

见姚平仲怒目而视,燕青一时间更犯了踌躇,最后见躲不过去,他只得直言道:“前些时日宫中正在商量先帝那两位公主的婚事,陈国公主已经及竿,所以大家都在挑选驸马。偏生公主似乎看中了你,所以如今都在忙碌这件事。”

尚公主!

姚平仲只觉耳边平地响起了一声霹雳,一时间竟是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对于女色一向不着紧,也不在乎娶哪一家的女子,是否天姿绝色更是不在考虑之中,但问题是,他绝对不想娶一位公主放在家里供着。

不单单是因为天家金枝玉叶的脾气无法估摸,还因为大宋地驸马从来就没有出外行军打仗的道理。倘若将人迎娶回来,岂不是他年纪轻轻便要在家赋闲?

“小七哥,这个消息……这个消息可属实?”

见姚平仲咬牙切齿,燕青顿时心道不好,连忙站在门口的地方堵上大门,然后才赔笑道:“宫里如今是这么商议的,具体的事情还没定。你放心,大哥向来重你武勇军略,定然不会让你因为这桩婚事而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他竭尽全力地想要劝说姚平仲,说来说去却发觉自己对这种婚事也没有什么兴头,最后索性挥挥手道,“算了,希晏你还是等大哥回来,我对这些解释不清楚。”

燕青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外头动静,见青石路那边闪过一个红衣人影时,他登时大喜,连忙大叫了一声:“嘉儿,快进来!”

高嘉今日见英娘和伊容入宫,深怕撞见两人受一场念叨,因此一大早便出宫回家,谁知蹑手蹑脚走过院子时,却还是被人发现了。待到发觉是燕青,她这才笑嘻嘻地奔了过来:“小七叔,原来是你啊!”她眼睛一转便瞧见厅中有外人,定睛一看便失口惊呼道,“咦,你就是那个姚平仲?”

姚平仲这才发现高嘉,不同燕青一天到晚呆在高府,他还是第一次正面看到高嘉,因此本能地起身行礼。谁知一身高小姐还未叫出口,他的衣襟便被高嘉拉住了。

“希晏哥哥!”高嘉几乎眼睛一转便甜甜地叫了一声,丝毫不顾旁边燕青的一脑门黑线,“你终于回京城来了。”

姚平仲很是莫名其妙,但是,见一旁的燕青仰头望天,一副我没有看到的情景,他即使再迟钝,也有几分不好地预感。他从来没有和高嘉打过交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高府千金在外面赫赫有名地“声威”可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小丫头恐怕不好对付。

高嘉依旧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襟,他一时没法,只能蹲下身子,然后好奇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京城?”

高嘉露出了一个狡黠地笑容,编贝似的整齐牙齿完全露了出来:

“赵叔叔已经给了那么多暗示,若是别人还不知道安排,那就太离谱了。我知道希晏哥哥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今后娶了公主没法上战场么,放心,赵叔叔已经说了,以前的成例不代表一直会通用下去。如今不比往常,一切都以国事为重。”

姚平仲原本还不明白所谓的赵叔叔指的是谁,听到最后自然恍然大悟,看高嘉的目光便有几分不同。别说是寻常的官宦千金,就是宫中那些皇子皇女,敢对赵佶叫一声爹爹的又有谁?只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一句话——高嘉的意思是说,天子官家并不想把他从河北调回来出任一个没有实权地左卫或是右卫将军?

见姚平仲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燕青不禁哑然失笑。高嘉区区几句话便把情况扭转成了这个样子,确实神通广大,只是,燕青似乎没感觉出来,高嘉叫自己小七叔,叫他却是希晏哥哥,这辈份着实已经乱套了。

“这个……嘉儿……”姚平仲很不确定地叫出了这两个字,见高嘉眉开眼笑,胆气又壮了一些,“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还有,圣上真的铁了心要把陈国公主许配给我?”

“那当然,秦国公主替陈国公主说了心里话,再说又有那么多嫔妃娘娘在场,怎会有假?”高嘉轻轻把姚平仲拉低了一些,附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给爹爹通风报信之后,爹爹为了这件事还特意去宫中求见圣上,最后是一脸笑容回来的,我想一定是好事,否则爹爹哪有这么好的心情。”

听到这里,姚平仲终于心情大定,原本准备直闯宫中,去请求赵佶收回成命的心思随即收了起来。不管怎么样,等高俅回来再说吧。

第三十三章 婚事亦需从长议

得知姚平仲归来,高俅自然是无心在都堂久留,当然,这些日子没有什么重要消息,他的日子滋润得很。再者,老当益壮的蔡京一个人揽起了大多数活计,其他人自然是乐得放手,如今这时节,也犯不上在都堂日以继夜那么忙活。

交待了这一天接下来的政务,又和阮大猷打了个招呼,再派人去内廷问了问官家的态度,见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高俅便优哉游哉地回府去了——认真论起来,这一天还是有事情要做的,至少,南京道那个海陵郡王萧芷因刚刚到,论理应该计议一下。只是他对这个家伙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乐得交给侯蒙去头痛。

坐着马车回到府中,随口问了门上几句话之后,他方才得知女儿高嘉也已经溜了回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是自己这个宝贝疙瘩不敢干的,上至把金枝玉叶的公主带出宫,下至捋皇帝老子的胡须,高嘉如今可以说是所向披靡,谁也奈何不了她。兴许也就只有英娘还能稍微管束她一下子,否则,这小丫头恐怕还要蹦醚得厉害。

果然,他走近厅堂,便看见高嘉拉着姚平仲的手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而一旁的燕青则一幅眼不见为净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而主人公姚平仲则兴趣盎然地坐在椅子上,一边点头一边在那里说着什么,根本没瞧见他进来。

高俅无趣地摸了摸下巴,虽然怕麻烦,但是,他着实有些盼望能够看到姚平仲气急败坏的样子。这小子年纪轻轻,偏偏就沉稳得不像话,而且是跑到哪里都是如此。哪里像他,所谓的沉稳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就连赵佶也知道。他这个宰相人前人后是完全两幅脸孔。

见屋内三人完全是熟视无睹的模样,他按捺不住,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此时,姚平仲方才抬起头来,然后便立刻振袍起身,快步上前躬身一礼道:“见过高相公!”

高俅心满意足地把人双手扶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便传来了一个没好气的声音:“爹爹。你回来就回来了,偏生那么多规矩,刚,刚我和希晏哥哥明明聊得好好的!你们说完正事之后,你可得将他留给我,我还有好多要紧的话对他说!”

高俅闻言自然是满脑门子的冷汗,然而,高嘉却在停顿了一下之后又立刻增加了一句:“陈国公主对他情有独钟,不过,驸马也不是那么好当地,宫里每个娘娘一句嘱咐。我可没说谎。确实有不少话要嘱咐他!”

这下子就连姚平仲也是脸色通红,小丫头却不顾这么多,嘻嘻一笑便乐呵呵地出了房间。而燕青见势不妙,蹑手蹑脚地也想溜,却让高俅一口叫住了。

“小七,刚刚是你对希晏挑明的?”高俅脸色不善地看着燕青,突然很是恼火地道,“还有,这嘉儿突然掺和进来是怎么回事?”

燕青缩了缩脑袋,连忙扯皮道:“大哥,这可怪不着我,我只是对希晏略提了一提。其他的事情可都是嘉儿自己提出来的。她如今可是宫里那些女人的宝贝,消息比我这种人灵通多了!”他说着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怎么就忘了,外头还有一件要事需要处理,我先走了!”

见燕青一阵风似的溜了,高俅顿时只能报之以苦笑,然后才转头看着姚平仲。

“希晏,想必小七已经对你说了。圣上有意把陈国公主许配给你。我那时考虑到你的志向绝不在区区一个驸马爷,所以也曾经进宫去问过。圣上的意思是,如今国家正在用人之际,若是单单因为你娶了公主,便断了你在沙场上地路子,未免太过于严苛。这一条你不用担心,我担心的只是自古沙场无常胜将军,陈国公主倘若嫁给了你,便有很多未知数存在。”

姚平仲已经从刚刚和高嘉的一番闲聊中了解到了不少内情,此时又听高俅这么说,心下自然感动。他低头思量片刻,突然深深一揖到地:

“一直以来,相公都对我照拂有加,我实在是铭感五内。尚主原本是臣子的无上荣耀,更是姚家满门最大的恩宠,论理我不该说什么,只是一直心有疑虑罢了。如今相公为了我的事情如此操心,我……”

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弯下去的腰更是无法直起来。毕竟,大宋文臣的地位一直都是根深蒂固的,不管武臣在前方有什么功勋,后方的文臣都可以熟视无睹,更没有多少人会选择对军官表现出善意。便如同姚麟当年功勋彪炳,却在京城没有几个知心好友那样,大宋地文武之间,始终不能算是融洽。而高俅居然能对自己照顾到这个份上,他如何能不感激?

高俅怔了一怔,很快把人扶了起来,然后自己移到主位就座,又示意姚平仲在下首坐下。当初交好姚麟,不可不说怀有种种功利心地考虑,但是自从姚平仲跟在身边以后,他就对这位姚家后进有了非同一般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真的把人当作了自己地子侄那样看待。其中,姚麟为人的风骨也占了很大的因素,倘若姚麟是那种欺上瞒下,苛待士卒的人,他肯定不会因此而真心厚待其子弟。

“我和你爷爷当初阴差阳错结下交情,他又曾经多次把你托付给我,于情于理,我都是应该照顾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日的种种情形,言谈间不禁有些唏嘘,“那时你奉你爷爷的命令随行护卫于我,一路上多有艰险,还不到十五岁的你却丝毫不曾有所怨言,仅仅是那番同舟共济的情分,如今这些也是我应该做的。”

“高相公……”

高俅含笑摆了摆手,示意姚平仲不必在这种问题上再纠缠,沉吟片刻便问道:“尚主固然是寻常人家求之不得地荣耀,但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有什么牵挂的爱人么?”见姚平仲一下子脸色通红,他又笑道,“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你喜欢别人多过喜欢公主,便需要考虑清楚。回绝圣上虽说不恭,总比他日家里不安宁要好。倘若没有,这桩婚事答应下来也就罢了。毕竟,这对于你姚家的门稍还是很有好处的。”

听高俅设想如此周到,姚平仲哪里还有其他话好说,蹭地站了起来,很是郑重地答道:“全凭高相公吩咐。”

这无疑是将高俅当作了长辈,而高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心中也同样是说不出的欢喜。虽然事先听赵佶和高嘉说过,陈国公主赵婧并不是一个言行无度的女子,教养好仪态万方也就罢了,至少容貌才情也同样不差,这也是他默许此桩姻缘的原因之一。公主善妒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倘若把一个母老虎放在姚平仲身边,他今后非怨恨这安排不可。

“既然如此,你到时见到圣上就直说好了!”他微微颔首,突然又取笑了一句,“陈国公主能够有你这么一个如意郎君,总算是天可怜见。若不是那回秦国公主替她一嗓子嚷嚷了出来,怕是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如今可好,将来至少琴瑟和谐不是一桩难事。”

姚平仲在男女事上毕竟还有些矜持,听到这些戏语当即有些招架不住,含糊了几句后便慌忙告辞。他今日刚刚抵达京城,若是还在这里盘桓而不回姚府,那就着实太过分了。

辞出高府之后,他便匆匆回到了将巷地姚府,才一下马,几个家人便惊呼一声,一时间,上前迎接的迎接,往里面通报的通报,竟是乱成一团。没过多久,如今这里辈分最长的姚麟长子姚靖便匆匆迎了出来,一见姚平仲便立刻大笑着迎了上去。

“好,好!希晏你回来就好!”

后面的那群叔伯以及诸同辈也同样用殷羡的目光看着姚平仲,虽说姚家一直都是山西巨室,声名在军中也是赫赫不坠,但是,比起那些文官以及开国元勋来,毕竟是逊色不止一筹。也只是到了姚麟死赠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姚家方才真正成了一个官宦人家。但人们提及曹家等将门世家的次数仍然是多于姚家的次数。

作为一个世家,他们的历史还不够长!

大宋将公主下嫁给武将子弟的次数相当多,石守信潘美等大将子弟,都曾经有公主下嫁的荣耀,而曹家更是出了一个皇后。而随着一代代的推移,当年那几个将门世家尊荣仍在,但是子侄中却少有争气的,取而代之的则是姚家种家折家这样的将门,但是,在功勋上追上前者,并不代表着在地位上就能完全盖过前者。

但是,如今姚家便要出现有史以来第一个驸马,让这些武臣出身的子弟如何不欣喜若狂?转文阶虽然让他们可以选择一条不同的仕途,但是,毕竟世上之事不会那么轻易,文官根深蒂固的领地,他们也不是那么快就可以插入进去的。直到如今,姚家后辈换文阶的,大多数人都还在九品上转悠,唯有姚靖稍微好一点,但官职也不过从七品下,这和姚平仲已经正式迈入正式武官的行列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第三十四章 尚主乃是家门幸

姚平仲见一大帮子人全都用热切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不由沉甸甸的。

所幸此前已经到高俅那里把话都说开了,否则,若是自己此时一口说不愿意尚主,只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饶是如此,他对这种阵仗也很有些头痛,随姚靖一起敷衍了几句便匆匆进了大门。

一帮子叔伯子侄退开之后,姚靖便将姚平仲带到了书房,当面将姚古的一封信交给了他。见姚平仲面色微变,他便叹了一口气解释道:

“这消息是传得最快的,我知道了之后,便立刻派人飞马通知了你大伯和你父亲,你大伯只带了一个口信,说这是姚家最大的荣耀,至于你父亲则捎来了这个。我没有拆过,想必你父亲有其他话要吩咐你,你自己看吧。”

等到姚靖走开,姚平仲方才拆开信封,把信展了开来。虽说姚家在文学一道上都没有什么造诣,但是,多亏家境殷实的福,基本上识字都是不愁的,而姚古的那一笔字虽说并不是写得如何出色,但却充满了战场宿将的豪爽不羁。

信上说明的意思很简单——姚家虽然出了好几代将领,但是,毕竟还根基不够牢固,若是这一次姚平仲能够迎娶公主,至少能为宗族中的其他人赢取很大的政治筹码。和皇家结亲而带来的种种不利因素,相信在天子官家还要用兵的时候,这些都会被消减到无需考虑的地步。至于之后四海升平的事,那时姚家根基已深,转文阶的子弟想必已经多了。

总而言之,其中只有一个意思,哪怕是为了家族考虑,姚平仲也应当迎娶公主。

作为姚平仲本人而言,自小的教育摆在那里,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姚麟一直教育他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没有自己的想法。想到刚刚在高府的时候,高俅那种说话的语气,再比较一下自己父亲地口气,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愤世嫉俗的冷笑。这丝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封套中,然后才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见姚靖依旧在院子中来回踱步。他便开口说道:

“伯父,爹爹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也请你们放心,这等大事,我断然不会儿戏处置。”

这样一句话无疑让姚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整个姚府便开始一系列准备,包括为姚平仲量体裁衣。当三日后赵佶召见的旨意传到姚府之后,姚平仲穿上那赶制出来的新衣,怎么也算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这不是以一个战场武将的身份去面见天子。所以。一身甲胄自然是说不过去的。为了能够给天子留下最好地印象,姚府上下的女人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当赵佶看到前来晋见的姚平仲时,几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那个英气勃勃的姚家少年郎么?怎么看上去像一个饱读诗书的玉面郎君?

也正因为如此。赵佶开口第一句话并未涉及正题,而是饶有兴味地问起了姚平仲回京之后的经过。而姚平仲如今对于面圣已经拥有相当的经验,神态自若地将所有事情一一讲述了一遍,除去略有干碍的,他完全没有任何删减。

对于这种态度,赵佶自然万分满意——赵婧虽然不是他的女儿,但是,这许多年养在宫里,着实和自己地女儿没有多大区别。姚平仲这个人选是他事先没有想到地,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选远远胜过其他人。那些已经几辈没有上过战场的元勋子弟,哪里及得上这个一刀一枪,完全靠自己打拼出一条路子的年轻武将?

“希晏。”赵佶突然不再用姚卿家这个亲切中带有一丝疏离地称呼,直呼姚平仲的小字,“朕的意思想必他们都已经和你提过了,陈国公主如今已经到了婚嫁之龄,大家几乎在整个京城的适龄子弟中筛选了一遍,谁知最后。还是秦国公主的话提醒了朕。你年纪轻轻便征战沙场,立下功劳无数,年轻才俊四个字,只怕还有些辱没了你。而你的叔祖姚君瑞当年立下汗马功劳,兼且为殿帅期间又是兢兢业业,倘若知道这桩婚事,朕想他在泉下也应该感到欣慰。”

听到天子提到姚麟的名字,姚平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翻身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地道:“倘若叔祖知道圣上如此嘉许,便是身在九泉,也必定心满意足。圣上对姚氏一门的恩宠,臣感激不尽!”

姚平仲这么一说,赵佶顿时把剩下的那些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难不成还得劝小两口好好过日子,让姚平仲别欺负了公主么?那也太琐碎了!

当下赵佶便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河北边防情况。这原本就是姚平仲拿手的,便没有了起先地慌张,回答得滴水不漏。而赵佶也把心思从家事上抽身了出来,一个个问题竟是事无巨细,待到一番对答完成之后,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不知不觉竟留了你这么久。”赵佶眉头一扬,赞许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先是天宁节,然后又是正旦,朕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再办婚事。你既然身负军职,也不好留在京城太长时间,先过了天宁节,等到枢密院那里有了交待之后,便先回河北去吧!”

对于姚平仲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一道赦令,他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要是让他这几个月都留在京城中被人指指点点,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想到这里,他连忙弯腰称谢不迭。

在内侍引导下退出禁中之后,姚平仲不禁举头望了望天。十月初的阳光已经失却了几分暖意,只是这大把大把的阳光洒在街头,再加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平添了热闹的气氛。他扫了一眼那些朝自己投来好奇目光的人,微微一笑,随即翻身跃上了马。马蹄阵阵响起之后,他很快便消失在大街尽头。

之后,姚平仲再次造访了高府,而这一天,恰巧高府那帮大人又不在,凑趣的燕青便拉来了高嘉,三个人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若是不知道地人看到两个大男人陪着一个正在瞌瓜子的小丫头,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嘉知道姚平仲担心的是什么,先是把赵婧夸得天下无双,然后才撇撇嘴道:“不是我说蜻姐姐的好话,赵叔叔的那些女儿如今都还小,就只有蜻姐姐和芙姐姐两个年长的公主。以她们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情形来看,有这样的性情已经很难得了。希晏哥哥,那些文官一个个把女儿都养得像个木头似的,相比之下,蜻姐姐至少不是那样的人。”

燕青听高嘉说得越发露骨,忍不住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人小鬼大,你自己淘气,就说人家像木头?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看大宋一大半的闺女都要嫁不出去了!你上次不是说,宫中那些娘娘有话要吩咐希晏,都是些什么话?”

毕竟娶妻乃是天大的事情,姚平仲又不可能偷偷去深宫瞧一眼公主,只能寄希望于高嘉的说明。刚刚那一通话下去,他已经是稍稍放心了些。但一想到今后要应付宫中那么多妃嫔的“关怀”他仍然是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嘻嘻,无非是让希晏哥哥这位准驸马爷好好看顾婚姐姐罢了!”

高嘉嘿嘿一笑,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虽说我大宋的驸马爷没有不许娶妾这一条,不过,要是希晏哥哥你敢对蜻姐姐不好,别说别人,今后我就第一个不放过你!至于今后的节礼,各位娘娘都说了,不必铺张浪费,你送什么她们收什么,只要你待蜻姐姐好,谁都会在关键时刻拉你一把。”

这话却有些过了,须知赵婧生母早逝,虽说一直长在深宫之中,但以往要说有这么大的面子却是不可能的。高嘉虽然聪明,但是对这种事毕竟还有些懵懂,而姚平仲不解京城局势,自然更不清楚其中内情。倒是燕青眼珠一转,心底暗自冷笑了起来。

谁不知道高俅虽然数次上下,却始终屹立不倒,靠的是天子的绝对信任,后宫那些娘娘又有谁是省油灯。若非如今高家三位公子都还小,恐怕那些有公主的娘娘全都会设法把公主嫁入高门,那些人之所以纷纷巴结高嘉,还不是在打这种主意?

尚主乃是姚家的一大幸事,何尝又不是那些嫔妃的机会,没有父母作为依靠的赵婧,自然不得不依靠那些妃嫔,而借此而和高家打好关系,不正是这些人所想的么?

当下燕青便拍了拍姚平仲的肩膀,语带双关地说道:“总而言之,希晏,你对于这桩婚事无须有什么担忧。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就行了。有大哥和我们这位小千金给你做靠山,天下有谁敢算计你?要知道,惟有这个最大!”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天,大笑着扬长而去。

天大地大,自然是皇帝老子最大!

第三十五章 兴灵故地近咫尺

西芜围西凉四州以及灵州的失守足足让李乾顺老了一圈,他幼年登基,虽然早年在其母梁太后把持朝政的情况下,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但毕竟亲政之后顺风顺水,甚至还呈现出国力日上的趋势。然而,他绝对没有想到,推行汉化的后果,竟然是亡国!

众叛亲离,这句话如今用在他的身上是最贴切不过了。除了兴庆府中忠于他的数万人之外,各地城池未曾失守的已经不多了,而那些散居各地的党项贵族,则在听说要放弃家园之后,纷纷降宋了事。而那些零星牧民更是纷纷迁入大宋陕西境内,放弃了畜牧而改行种田。而在以前,就是给大宋西北边将一百个胆子,他们也绝对不敢收留党项逃人,现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可以选择退,待到他日再谋图卷土重来,但是,他还能够忍受那种冰天雪地的日子吗?别说是他,就是如今夏军之中最勇敢的勇士,恐怕也未必能够在恶劣的环境中挣扎生存。汉化曾经给西夏带来了一时之利,但是,长时间骄奢淫逸的生活却腐化了族中勇士的气势,他们在上阵杀敌的时候,无不惦记着家中的美妾家产,这样还如何能够一往无前?

如果上天还能够给他一次选择,他一定不会把心思放在那些汉族的服仪制度上,他一定会在把军权都抓在手里之后,继续使用先祖那一套练兵的方式,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色灰蒙蒙的,但是,他盼望了无数次的大雪却没有来,而且精通天象的臣子已经回报,说是今年第一场雪怕是要比往年晚一个月左右,这无疑粉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兴庆府周边互为犄角的三座城池已经岌岌可危,在大宋层出不穷的攻城利器下,那曾经坚固的城墙已经伤痕累累。而更有大宋猛将率人数次攻上城头,若不是将士还有一股血气在,只怕是早就守不住了。而在得到兴平府灵州作为根据地之后,大宋已经不用担心后路问题,自然是卯足了劲猛攻不止。只可惜西羌偏偏在这个时候对西凉四州打上了主意,否则,他兴许还有别地办法可想。

李乾顺长叹一声,看了看旁边熟睡中的儿子仁爱。脸上露出了复杂万分的情绪。他只有这样一个唯一的儿子,然而,这却是辽国公主的儿子,在那些恨透了辽人背信弃义的党项人看来,仁爱不配作为大夏之主,可是现如今都要亡国的当口,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狠狠捏紧了拳头,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大观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李乾顺下旨,册封长子李仁爱为太子。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顺州静州为宋军攻破。而怀州则在最后时刻,主将为部下杀死,从而成为了夏国历史上第一个投降地州府。消息传到兴庆府之后。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由于事情紧急,当即便有人在殿上提出是退是降,而李乾顺虽然面上铁青,却没有阻止臣下的议论。汉臣几乎都主张投降,而党项贵族在慷慨激昂了一阵子后,却也没有愿意退往极北之地,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竟只有一个降字。

李乾顺虽然大怒拂袖而去,但是,这个沉甸甸的结果却压在了整个兴庆府人们的心头。倘若时光倒转。兴许还会有其他结果,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党项人的意志都已经全都被磨灭了,尤其是完全失去了辽国的支持,军力又被耗费得七七八八的情况。

普通牧民是决不会玉石俱焚的,而那些骄纵地党项贵族,无疑也对于恢复乃祖地荣光没有任何兴趣——道理很简单,真正坚持这一理念的人,都已经在战场上送了命。而大宋的心理攻势也具有很大程度地影响因素。每一份射进城中的传单都说,只要投降,大宋将会保证党项贵族的性命和家产,否则,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日。

尽管号称礼仪之邦,但是,大宋屠城的往事也不是没有过,甚至由此而引来夏军的疯狂报复,但是,在对方掌握优势的情况下,所谓报复自然就不存在了。只不过,在这种时候提出屠城,无疑只是作为威吓,毕竟,朝中那群士大夫可不是吃素的。

种师道和折可适两人作为此次对夏用兵的主力,又全都官居统制之职,在这个问题上全都保持一致——毕其功于一役。大宋屡次征伐夏国,次次都是浅尝辄止,甚至在绍圣年间取得战果无数的情况下,最后居然还把原来取得的土地拱手送回了西夏,白白耗费了这么多军费。眼下天子虽然有决心,但谁知道异日是否有变。

“报——”一个小校飞一般地冲进军帐,神情兴奋地说,“偏将韩世忠率众登上兴庆府城头,斩首十余级!”

虽说这是振奋人心地大好消息,种师道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见折可适同样面色淡然,他自然心里有数。此次出兵,竟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若再不能成功,那也就太说不过去了。要知道,整个西北名将云集,全都为了覆灭夏国这个目标而全力以赴。

“遵正,严帅那里可有军令来?”

折可适情知种师道是借故再振声势,扫了帐中其他军校一眼便笑道:“严帅已经从环州传来了消息,他会带着五百亲兵亲赴灵州!朝廷已经有令,只要下了兴庆府,所有军校一律晋升一级,功勋卓著者将由枢密院再行嘉奖。另外,圣上将会亲自为西北诸军重定军号,并钦赐军旗!”

听到这个消息,军帐中顿时议论声一片,除了惊讶之外,便是掩不住的兴奋。多年的西北作战让西军成为铁军,但是不可否认,赏赐有的时候却仍然和他们的功勋不符,朝廷这一次下这么大的力气,无疑是想在将士们高昂的士气上再浇一把火。

待到诸将退出之后,种师道方才走近折可适身边,爽朗地笑道:

“熙河兰澶路王帅那里也传来了消息,两万大军正在向西宁州靠拢,而西羌已经对西凉四州发起了攻势,我们这里不用再担心西凉四州的援兵。所幸横山早已落入我军之手,否则,要说最终的胜败还真不容易。”

折可适闻言点了点头,脸上颇有些神采飞扬地模样。府州折氏赫赫声威,在西北都是有名的,他当初一气之下离开府州之后,曾经立誓要用自己的名字重振声名,如今终于算是做到了。这一次大仗打下来,献俘阙下是一桩,升官又是一桩,只希望西北事了,他还有到河北建功立业的机会,别让那帮年轻一辈专美于前。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正在前方作战的姚雄和姚古兄弟,遂对种师道笑道:“话说回来,姚氏兄弟这一回似乎都有些古怪,前几日让他们扫荡周边散兵游勇的时候,他们居然不吭一声就去了,和以前两人一点就炸得脾气似乎有些不同啊!”

种师道晒然一笑,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要说历史,种家自然比姚家在西军之中的根基更深,种家自种世衡开始,便在西北对西夏作战,而姚家则起始于姚兄之父姚宝,在关中二姚声名显赫之后,方才逐渐为世人所知。要说西军之中这样的派系并不少,只不过种姚两家比较突出,方才会有如此之争,至于折家,根基在府州麟州,折可适的日子反而好过得多。

这个时候,姚平仲成为准驸马爷的消息,远远还没有传到军前。而姚雄和姚古两兄弟之所以能够预先得知,也是来自京城的密讯。

严均当然不是为了抢部下的功劳才赶到灵州城,事实上,他早就在烦恼自己的功劳太大了一些。前番赵佶已经给了他枢密使之职,可是这回要是拿下兴庆府,然后李乾顺投降了,那又是一桩无法抹煞的功劳,这一回又该赏什么?他唯一庆幸的是,枢密院正好没有主官,否则他这个功臣一回去,便会遭致无法避免的麻烦,他可没准备去招惹蔡高两人。

由于严格申明了军纪,再加上该死的人都死透了,灵州城内勉强算是秩序井然,如果不算有些党项人仇恨眼神的话。这是没有法子的,既然两国交兵,那么,总有家庭会失去儿子,失去丈夫,总不可能把那些军属全都杀得一干二净。正因为如此,严均入城的过程相当低调,既没有让种师道和折可适前来迎接,也没有摆开盛大的排场。他把大多数亲兵留在了城外军营,只是带了几十个人匆匆入城。

早已得到消息的种师道和折可适便在灵州城内的大本营迎接,这里是昔日大唐朔方节度使治事的地方,同时还兼着大都督府的职责,后来虽然屡经兵灾,但这建筑还是保留了下来。西夏占据兴灵之后,这地方就成了夏国主将的理事之所。而历经数百年,这地方终于回归到了大宋手里。

“兴灵故地,已经取回了灵州,离拿下兴州也已经不远了!”

这是严均进门之后,对种师道和折可适说的第一句话。

第三十六章 正是出游好时节

且不说西北战事如何紧锣密鼓,大宋东京城完全是一派盛世景象,因为,一年一度的天宁节又要到来了。之所以用一个又字,只因为连着三年都是大肆操办,而这一年虽然规模略逊以往,但是,就大宋目前的国力而言,这繁荣昌盛四个字倒是用得轻了。

萧芷因辛辛苦苦赶到大宋京城,却没有多少人把他放在心上。他也不恼,当初在大宋待过不少时日的他,自然知道天子官家的生日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这边厢犹如没事人那般看一群官员忙前忙后,别人倒是心中起了嘀咕——这个打着南京道魏王使者的家伙,不会是辽国谍探吧?一直到曾经认识萧芷因的客省官员接手了这件事,萧芷因的待遇方才上去了一点。

无论是赵佶还是那些政事堂宰相,抑或是枢密院的那一批新贵,如今确实没功夫理睬什么南京道使者,要知道,太平盛世也需要粉饰,否则若是冷冷清清过一个天宁节,传到外国滋味就全都变了。再者,如今辽国和金国还在那里死磕,南京道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大事,他们乐得先把人丢在一边。

这连着好几日,高府上下都是忙得团团转,原因很简单,高嘉终于结束了在宫中那段小住的时间,回到家里来了。恰好英娘伊容白玲被宫里那群娘娘没事请去作客,高俅不是在政事堂处理政务,就是陪着赵佶四下里闲逛,也顾不上女儿。

如此一来,端的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在高府那两位年长一些的公子看来,高嘉这位大姐原本就是女霸王,当高嘉摆出长姊的态势,压着他们念书识字的时候,这两人顿时叫苦不迭。倒是让家里其他人心中大奇。自家这位最好调皮捣蛋的大小姐,什么时候转性子了?

之所以拿着两个弟弟作法,实在是因为高嘉想到往日里读书时受到的那些苦。如今虽然李清照回去为李格非守孝,但是出于一直以来的习惯,高嘉的课业并没有停止,就算玩闹,每天地课业她从来都是一丝不芶地完成,就连在宫中也不例外。见两个身为男儿的弟弟却在那里有事没事地偷懒。她自然是恨得牙痒痒的。

“大姐,你饶了我们吧!”

高鹏举实在是手酸得不行,见高嘉狠狠瞪着自己,他只能举双手求饶道:“我们以后一定不敢逃课,这还不行么?我这是第一次,绝对是第一次!”

“第一次也不行!”高嘉见一旁的高鹏越和高鹏昆全都偷偷瞟着自己,不由一叉腰把两人瞪了回去。高鹏昆年纪小也就罢了,可另两人如今一个七岁,一个六岁,都到了该念书的年龄。偏生玩兴深重。她一个个拍脑袋训了人。然后才反过身哄幼弟道,“等到你两个哥哥把今天的功课做完,姐姐就带你们出去玩!”

这一句话相当管用。不过三岁的高鹏昆立刻乐滋滋地笑了起来,其他两人就更不用提了。刚刚被高鹏举和高鹏越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西席先生看到如此情景,不由眉开眼笑,看向高嘉地目光中平添了几分赞许。

他哪里知道,若是论惹事生非的本事,高嘉肯认第二,这府里头怕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好容易捱到功课做完,高鹏举和高鹏越就把东西都交了,一个个眼巴巴地瞧着高嘉。高府之中的规矩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家里向来是允许男孩子出去。而女孩子全都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作为高府千金,高嘉从小开始就一直能够在外边跑,反倒是高鹏举和高鹏越一年难得出门几次,此番得了姐姐这句话,自然是不想放过机会。

“嗯,既然答应你们了,那我就带你们出去玩玩好了!”高嘉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立刻派人去叫来了管家高丰景。当听清楚高嘉的话之后,高丰景顿时吓得魂都没了。

“大小姐。你不是开玩笑吧,若是被相爷知道了,小人今后就别干了!”见高嘉根本不吃自己这一套,高丰景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大小姐能够自由在外边,一来是相爷和夫人特地允准的,二来则是圣上也发过话。可是,三位少爷如今都还小,若是就这么放出去,怕是万一有闪失,谁都吃罪不起。”

他正在这里唠叨,外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家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然后便嚷嚷道:“外头嘉王殿下来了!”

一听到这声叫,高丰景和高嘉全都愣了,转而脸色各异。高丰景是想到高俅往日里对皇家宗室的态度,心中暗自叫苦,而高嘉则是认为来了个救星。高丰景也顾不得再和高嘉纠缠,三两步跑了出去,而高嘉则等他跑得没了影子之后,转身对三个弟弟挤挤眼睛道:“今天是不是能够出去,便着落在嘉王身上。你们全都好好在这里呆着,看我去想法子。”高嘉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而高鹏举和高鹏越无不是心中痒痒,见高鹏昆张口似乎要哭,两兄弟默契地上前捂住高鹏昆的嘴巴,唤来一个仆妇抱起小弟弟,两人也连忙朝高嘉消失的方向跑去。嘉王赵楷这一日前来,自然不是自己的临时起意。虽然如今皇太子已经册立,但是,经过母亲地劝导,他却知道自己并非没有机会,因此并不觉得气馁。今日之所以登门,乃是他早上从书房里找出了一幅唐朝张旭地草书,又想起高嘉曾经的戏言,所以便按捺不住心情地登门造访——他的父皇赵佶暗示得很清楚,高嘉要地东西,最好乖乖送过去,省得以后麻烦。而他更清楚的是,自己曾经很想要的那方于阗玉狮子镇纸,已经差不多是高嘉的囊中之物了。

所以,在发现出来的是高府管家高丰景,而不是高嘉时,他的心中免不了有些失望,但却没有端出皇子的架子,而是从随从那里接过一个锦盒,客客气气地道:“上次在宫中的时候,高小姐曾经提过喜欢草书。前两天,我无意中在书房里发现一幅张旭的狂草,今日便特意登门送来。”说完这些,他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怎么,高小姐不在么?”

高丰景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旁边便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嘉王殿下,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你不用跟着师傅念书么?左一个高小姐,右一个高小姐,平日在宫里头也没见你这么郑重,这幅字真是送给我地?”

高嘉不待赵楷回答,冷不防从高丰景手中抢过那幅画,展开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她哪里需要什么张旭的狂草,而是在宫里访查了一圈之后,最后认定赵佶喜欢书画,定然最最爱重这些东西,所以决意找一幅张旭的草书把她看中的那镇纸换回来。无奈她去集贤斋跑了好几趟,掌柜伙计无不告诉她,这种知名的书画作品都是昂贵万分,即使她如今算是一个小富婆,依然买不起。

所以,赵楷亲自把东西送上门来,她怎能不欢喜,一时间也顾不上赵楷的其他意思了,把锦盒抱在怀里便笑道:“嘉王今日登门,难道就是为了送这幅书卷么?”

一句话问得赵楷哑口无言,他当然不是为了送这区区礼物而来,只是,看旁边那管家严防的样子,似乎也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因此他只得无奈地一摊手道:“原本是看着这秋高气爽的,想要邀你进宫去赏菊,谁知诸位娘娘都齐聚在耶律贵妃那里,我知道你不喜欢,也就不邀你去了。”

高嘉见赵楷没听出自己地言下之意,不由骂了一句木头,可是高丰景就在身边,她又不好暗示,只得随口寒暄了几句,把人打发走了。送出一个麻烦人物,高丰景自然是如蒙大赦,怎敢再去招惹高嘉,连忙躲了个干净。而高嘉一转头,就看到两个弟弟鬼鬼祟祟地躲在老远处的一棵大树后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大姐,真的没办法带我们出去么?”高鹏举眼巴巴地看着高嘉,小眼睛中尽是恳求,“平日娘和大娘她们都不许我们随便乱跑,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

“好了好了,没看我正在想法子么?”

高嘉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示意两个弟弟住嘴,这才闭起眼睛冥思苦想了起来。好半晌,她一拍大腿道:“有了!”

高嘉所谓的法子很是光明正大,那就是去磨燕青。要知道燕青平日里很喜欢带着儿子在东京街头闲逛,又算得上是家里的长辈,有他带着,其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而燕青见高嘉带着三个侄子眼巴巴地求了上来,一时心软不过,便拍着胸脯应了,倒是旁边的方蓉娘见这一大一小实在不像话,忍不住斥责了燕青几句,谁知最后拗不过燕青,她也只得一起去了。

第三十七章 拖儿带口出门去

于是,这一天出门的阵容空前强大,一对不到三十岁的小夫妻,一人抱着一个小孩,燕青抱着的是高鹏昆,而方蓉娘则是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燕雍。另外,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跟在一旁。走在路上,一时引来回头目光无数,这年头虽然妇女生得多,但是,方蓉娘看上去年纪轻轻,谁能想到竟有这许多孩子。

偏生燕青又是个脸皮厚的,尽管不少人的目光都在他脸上扫动,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继续抱着孩子和妻子卿卿我我,而后头的高鹏举和高鹏越则兴奋极了,四处观望不说,时不时还央求高嘉帮他们买东西。后面十几丈之外,则零零碎碎跟着二三十个护卫。这些人都是高丰景不放心这些人的安全,硬是派出来的。否则按照燕青的话说,若有不长眼睛冒犯的,他一只手就足够收拾了,压根用不着这许多人。

这一大帮人招摇过市的时候,一旁的酒肆二楼,几个人却看得目瞪口呆。天下间偏有这等巧合,赵佶今次正好带了高俅和定王赵桓出门,谁知就在这里看到了熟人。高俅是汇报政务的时候,硬是被天子官家拎出来的,而赵桓也是去请安的时候被赵佶拉上,这两大一小只带着十几个禁卫班直,就大摇大摆地出了禁中,四下逛了一圈便在这里坐下歇脚。

“伯章,你家里这些人,实在是……”赵佶一下子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得在那里苦笑道,“你家小七我以前也见过,似乎不是这么招摇的人吧?”

高俅斜睨了赵佶一眼,见其似乎没有其他的意思,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对于燕青这个义弟的行止,他是从来不去管,也没法去管。须知若是惹恼了燕青,他若是翻墙出去。家里谁管束得住?如今这小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论单打独斗的本领,恐怕连自己的岳父宋泰也及不上。

他还来不及答话,就见赵佶丢下了一把铜钱,起身便往楼下走,他只能朝旁边的禁卫班直打了个招呼,连忙跟在后面。一下楼,赵佶便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微微一笑道:“那边是开封府的方向,听说今天正在审理一桩盗案,热闹得很。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看热闹地,你家丫头小子的脾气估计差不多,到时候应该也会在那里停下来。”

审案子?

高俅心里犯起了嘀咕,左思右想方才模模糊糊有了一丝影子。前几日,开封府送上来的奏报说,河北盗匪虽然大有收敛,但听说还是有贼子偷偷溜进了京城,而在开封府两个推官审理了之后。抓到了几个小蟊贼。审理的日子便是定在了今日。

他是政事堂宰相,当然不可能连治安这种小事都管,所以和赵佶刚,刚的行止联想在一起。他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难不成,赵佶认为今天这审案子会审出什么问题?

他可不认为这真实的历史会出现小说里头劫法场的情况,更别提这只是区区审案子了。最后,他还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上,不是今儿个这事情真有什么不妥吧?”

“放心,我知道你又要说那句话,白龙鱼服,易为虾戏,自打皇城司上奏之后,我就准备好了!”赵佶泰然自若地向高俅挤了挤眼睛。此时哪里有半分大殿上严肃天子地模样,“我向来喜欢这种场面,好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你放心,我包下了开封府衙对面那个酒楼二楼的最好位子,不会亲自出马看人家厮杀。”

还要厮杀?

高俅心中更是叫苦不迭,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看赵佶兴致勃勃的这样子。怕是早就准备好了。偏偏今日王恩因病告假,他也不敢贸贸然派人去殿前司通风报信,否则若是捅出什么问题,自己倒是不打紧,但难保赵佶不会迁怒他人。

他只得紧跟着赵佶往那个方向而去,果然,老远就看到开封府衙围了一大堆人,这百姓最喜欢看热闹,真真是一点不假。而这还不算,自己家里那几位果然是站在最外头,一副准备瞧热闹的样子。燕青还让高鹏昆坐在肩头,腾出两只手又把高鹏越举了起来。

见到这幅情景,他又好气又好笑,正想上前叫人,眼睛却瞥见了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顿时愣了一愣。不是吧,今儿个难道真是龙蛇汇聚么,连这一位也跟来了?

此时,旁边的赵佶并未急着进酒楼,而是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冷不防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回头一看是儿子赵桓,他登时有些莫名其妙。

“爹……爹爹!”赵桓好容易才憋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一指不远处道,“你看,那是不是三弟?”

“嗯?”赵佶抬头望去,见不远处带着几个随从往这边来的少年,不是赵楷又是何人。他心中颇为好笑,便随口吩咐了一个禁卫班直上前,然后打发了人过去。果然,等到赵楷被那禁卫叫住的时候,脸上地表情就像是见了鬼似地,往这边一看更是脸色大变,犹豫片刻便悄悄挪了过来。

“父……爹爹!”赵楷总算还是机灵,瞥了一眼赵桓又唤了一声,“大哥!”

古人虽有训子抱别的惯例,无奈赵佶不是正途出身的天子,平生是最不喜欢规矩地,尤其在儿子面前更是这样,所以,他才会讨厌赵桓的刻板性子。此时,他拍了拍赵楷的肩膀,笑着问道:“三郎,今天怎么有工夫在外头闲逛?”

赵楷知道这个问题躲不过去,索性直言不讳地道:“回禀爹爹,我今天送东西去高府,本来是想邀嘉儿姐姐去家里赏菊的,结果她似乎另有安排。我一时好奇,出了府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外头等了一会,果然看到他们一大帮人出来。我……”

还没说完,他就感到脸上多了一道目光,抬头一看,他这才发现高俅正在一旁,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虽然小小年纪,却也懂得事情轻重,要是让高俅认为自己另有所图,那就麻烦了。他一边低下头,一边拼命开动脑筋,只希望赶快找个缘故搪塞过去。他压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赵桓忽然朝他瞅了一眼,目光中颇有不善。

“伯章,现在去把嘉儿他们叫过来吧!”赵佶拼命忍住笑,朝一旁的高俅打了个招呼,心中暗自盘算着该如何算计此事。

高俅原本就认为赵楷的突然出现不是没有缘故,但却没有料到是这个原因,心中登时气苦。不单单如此,刚才赵桓那一瞬间的脸色变化,全都落在他的眼中。这两个皇子都还小着呢,总不会在这个年纪上全都看上了他家的宝贝女儿吧?

“小七!”

燕青正试图往人群中挤,一回头看见是高俅,不由往后缩了缩,然后立刻挤出了笑容:“大哥,我难得带着侄儿侄女出来玩,怎么这么巧?”

看到父亲,高鹏举和高鹏越全都变了脸色,只有三岁地高鹏昆不懂这些,伸开手臂就示意爹爹抱。高俅只得先把幼子抱了过来,而后狠狠瞪了燕青一眼,最后便把目光落在了高嘉身上。只见小丫头拉着方蓉娘的手,一本正经地叫了声爹爹,然后又解释道:“今儿个弟弟他们做完了功课,我答应带他们出来玩耍,所以便去求了小七叔!”

“大哥,你看这秋高气爽的,正是出来游玩的日子,总不能让人都闷在家里头吧?”燕青把高鹏越也放了下来,一摊手道,“难不成我带他们出来耍子,也有错么?”

“你们都没错!”高俅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然后没好气地道,“跟我过来!”

燕青等人莫名其妙地跟着高俅过去,这才看到酒楼门口的赵佶一行人。高嘉反应最快,三两步冲上前去便是一句甜甜的赵叔叔,然后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却根本不朝一旁的赵桓和赵楷看上一眼,而赵佶吃她缠住,也来不及和其他人打招呼。而燕青见旁边的方蓉娘一脸迷糊,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去解释其中关节。

当下赵佶便牵着高嘉的手先上了楼,而高俅则让了赵桓和赵楷,又先看着自家这些孩子上去,这才回头部署下面地警卫。这一番措置下来,他对于皇城司的布置相当满意,这处酒楼不仅仅是被包下来,而是从里到外全都安排了自己人,这样一来,他确实是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而当他看到那掌柜的时候,更是忍不住莞尔——那粘了胡子饶有其事站在那里的,不是提举皇城司曲风又有谁?

此时,开封府衙外边的人愈发多了,甚至也有看热闹的有钱人准备花钱进酒楼寻个位置,可但凡进来问的,全都只得到了一个答案——这里被人包了。最后,曲风干脆命人下了门板,只留下可供一人进出的出入口。横竖他不是真正的掌柜,做不做生意有什么打紧?

第三十八章 审案乱事缘何起

若说开封府这一天审的案子,端的是非同小可,因为据前几天的传言来看,那所谓的小蟊贼一点都不小,而是曾经在河北做下无数案子的大盗。但此时,人们远远看到被拉上堂的那几个人时,却都纷纷议论了起来。

“看那几个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是独行大盗?”

“就是啊,还说什么在河北境内连盗十七户大户人家,敢情就是这么几个连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子?”

“嘘,官府自有官府的道理,总不会胡乱抓了人充数吧。”

“北京留守苏大人那是多清正的官,这都没有把人抓住,开封府哪有这么大能耐?”

形形色色的议论汇集成一片,围观的人群顿时更疑惑了。只不过,这不是名正言顺的公审,所以百姓只能远远地看着,就是竖起耳朵也听不到里边在说什么。

而在楼上居高临下的赵佶等人却多了几分地利,虽说听不见公堂上的对答,但是那些情形却看得一清二楚。高嘉和赵桓赵楷并高家几个小子在一边扒着栏杆看得起劲,这边高俅便开口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案子?”

“开封府推官黄明造膝密陈的,那奏折上难免说得含糊,难怪你不知道。”赵佶笑着喝了一杯茶,遂又解释道,“朕看你和元长都忙于军务,便让他们不要用这点小事去劳烦你们。横竖朕是个最闲的闲人,便把这桩事情让皇城司去忙了。”

解释完这些,这位天子方才说起了事情原委。原来,这河北的盗祸虽然在苏辙和李格非的整治下大见好转,却仍免不了有些许人逍遥法外。而在追缉日力的情况下,竟有富户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将一帮盗贼全都笼络了起来,然后便有了这几个先行往东京城探路的小贼。之所以会判断出这些,乃是因为黄明用了大刑之后。有一个小贼吃不住打,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吐露了出来,而黄明在综合了证据和证词之后,便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听到这些,高俅地脸色渐渐郑重了下来:“圣上的意思是说,恐怕有人图谋不轨?”

“目前只是恐怕,但若是今天真的有什么文章,那就是一定了。”

赵佶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紧张,“河北正在整军,禁军连带厢军,动作着实不小,正因为如此,大概有人嗅到了其中的风声,认为有机可趁,所以便用了这种花招。知大名府苏子由已经报了上来,说是河北境内如今盗匪偃旗息鼓,但朝廷不可因此而小觑。并指出朝廷应在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加强防戍。以免为人有机可趁。”

苏辙乃是老成持重之人,他既然这么说,高俅自然不会等闲视之。

当下便闭目沉思了起来,一时也顾不得下头的情景。而就在此时,底下的人群中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突然便有人叫道:“官府胡乱抓人,那几个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大盗,真正地大盗早就出京了!”

听到这声嚷嚷,栏杆旁边的高嘉大为兴奋,连忙向旁边的赵桓和赵楷道:“看到那个说话的人没有,这家伙滑溜极了,刚刚一直在人群中乱钻一气!”

而高俅也被这声嚷嚷惊醒。连忙起身往外看去,只见人群中仿佛炸开了锅似的,不知怎的,推搡之间,竟有人往开封府衙之内涌去。起先担任警戒的衙役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冲出了一道缺口。

“后面有人指使!”高俅几乎是斩钉截铁地丢出一句话,“其中有些人不是百姓,大约是被人用钱收买来的帮闲之流,拿人钱财便做出了这种事。圣上。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布置?”

赵佶此时也站在了几个孩子身后,瞟了一眼便冷笑道:“凭他们去闹,四处街口都已经布置好了人,就看这些人当中究竟有什么货色。皇城司的密探早就都掺杂了进去,若是连这种局势都控制不好,曲风这个提举皇城司也就白干了。”

燕青和方蓉娘一上楼便远远坐在了一边,但是,这并不妨碍方蓉娘听到刚刚那几番对答。此时,楼下的冲突更是让她一颗心一缩,情不自禁地往丈夫看去。

“放心,这里安全得很。”燕青握住了妻子地手,朝那边地赵佶瞥了一眼,又低声道,“天子官家也是人,用不着害怕。再说,有大哥呢。”

他一边说一边担忧地朝楼下看了一眼,他眼力颇佳,刚才已经看到了几个认识的人。尽管他这个七公子已经很久不管街面上的事,但并不代表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倘若开封府追查得太猛烈,连那些家伙也牵扯进来,事情就很不妙了。如今东京城地地头蛇都被隐隐之中掌控在一起,开封府不会没有察觉,希望不会借着这个机会追查此事就好。

虽然普通百姓鼓噪得厉害,但是,开封府衙到底不比那些寻常的知县和知州衙门,戒备自然森严。在一瞬间的慌乱过后,当堂理事的推官黄明几乎是立刻把人全都派了出去镇压,自己也离座而起,偏生就没有人去管那些小贼。见此情景,一个跪在最后面贼头贼脑的汉子突然挣脱了绳索,一溜烟往外窜去。

“有人跑了!”

也不知是谁大叫一声,整个开封府衙顿时更乱了。几十个冲进门来的百姓像无头的苍蝇乱转也就罢了,就来刚刚调上来的几十个衙役也似乎有些弹压不住,而开封府推官黄明的官帽也被挤了下来。而这幅情景看在赵佶和高俅眼中,却是赞许连连。

“做戏能过做到这份上,黄明大概也能够算是第一等人物了!”高俅见那些衙役面上慌乱,但是站位却各有章法,隐隐之中其实已经控制住了局面,而人群虽然左冲右突,但其实已经余力不多,而刚刚那个挣脱了绳索钻入人群中的小贼,正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却没有立刻逃出去。

“那家伙便是黄明所说,此次一群小蟊贼中地头。”赵佶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那人,冷笑一声道,“伯章你那府邸算是戒备森严的,你却不知道,这些家伙居然偷到了郑居中府上。若不是黄明警醒,又有皇城司曲风得力,恐怕还未必拿得住这些人。胆子到了这个份上,着实是令人惊叹。”高俅几乎认为这些人是疯了,要知道,民不与官斗,除非真的是揭竿而起造反,否则区区大盗敢于在京城地面上行事,几乎全都是自寻死路。当初辽国上京闹出的那一场盗祸,不就是同样道理么?打劫打到了皇宫中,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而辽国上京是五京之首,皇帝并非一直常驻其中,发生这种事也就罢了,可大宋东京城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这样胡来?终于,那獐头鼠目的汉子溜出了开封府衙,趁着慌乱便往东边奔去,而人群中也有两三个人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场中,四下里散开无踪。

这时,高俅清清楚楚地看到,四下的墙根处都有人悄悄跟上,显然是缀紧了这些人。

失去了主事者,下面的骚动很快得到了控制,不一会儿,曲风便匆匆奔上楼来,躬身奏报道:“圣上,已经都跟上去了,小人已经吩咐了分拨跟着,以免引起他们的怀疑。刚才开封府那边来人询问,那些被拿住地闹事百姓如何处置?”

“东京城中闲汉太多,跟着闹事也是难免,但是,也不能不处置。”对于酒肆青楼中的帮闲,赵佶知之甚深,毕竟,他也是那些地方的昔日常客。只是,这些人有钱的时候也许能够养活家人,没钱的时候会做出种种不法的勾当,算得上是东京城第一隐患。不过要整治这些人却比整军更难,因此他也不想急于一时。”让黄明酌情办吧,该打该罚依照律例来。”

这几个大人心知肚明,那边几个孩子却觉得这一场乱莫名其妙,高嘉甚至没好气地撇撇嘴道:“错漏百出,真是不专业!”

赵桓和赵楷的心思却全都没有放在下面,原本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亲王,但如今一个是皇太子,一个却是亲王,一个有危机感,一个却有不服输的意识,端的是各有焦虑。只是他们毕竟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赵佶的算盘,也不敢上前胡乱插话,但心中全都计议开了。

赵楷想到的是皇城司的巨大实力,而赵楷看到的则是天子一声令下,其他人各行其是的威严。两位皇子全都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时不时朝父亲那边扫去。

高嘉瞥了两人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便回到了高俅身边,伸手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爹爹,这边既然没好戏看,我让小七叔带我们到别处逛逛怎么样?”

高俅巴不得女儿离天子官家和两位皇子远些,立刻点了点头。高嘉如蒙大赦,拉起两个弟弟便跑到燕青身边,一行人就趁着赵佶和曲风说话的机会,很快溜之大吉。

第三十九章 弃兴州败走西北

李无昊即位时,西夏军队总数约在四十万人上下,以七万精锐拱上中心的兴庆府,十万大军分驻东南的西平府和西北的贺兰山。在河南盐州路驻军五万,防备宋国的环州、庆州、原州、镇戎军;在左厢育州路屯兵五万,防备宋朝的廊、延、麟、府四州,此两地专一防宋。而在河北安北路则驻兵七万以防辽,右厢甘州路驻军三万人以防吐蕃、回鹘。

由此可知,以兴庆府为中心的贺兰山、灵州、兴庆府三角地带和四邻边界,乃是西夏的要害之地,驻兵最重。

然而,在经过梁氏之乱以及接下来的一番动荡之后,虽然党项人名义上还有这么多兵员,但是从实质上来看,数十万大军已经名不副实。

尤其是在赵佶登基之后的数年大战中,西夏逐渐丧失了盐州、育州、银州等地,使得横山这个最大的兵源地落入了宋人之手,由是在战略上陷入了完完全全的被动。再加上李乾顺虽然锐意进取,励精图治,却重蹈宋国重文轻武的恶习,导致夏军战力一落千丈。

但是,兴庆府终究还是屯有数万的精锐,这都是夏国立国以来留下的最大资本,忠心耿耿自然不用提,如今一朝亡国在即,群臣纷纷议论要投降的当口,李乾顺终于做出了有史以来最艰难的决定——向西北退却。

西南甘州军司一带只有三万军队,再加上已经为羌兵和吐蕃所窥伺,他即使到了那边,恐怕也难以抵挡这虎视眈眈的两族,更何况西宁州的宋军摆明了对凉州四府志在必得,若是他往那边去,无疑是正中了宋国的圈套。

东边和辽国接壤的地方去不得,唯一可选的就只有西北了。西北黑水镇燕军司驻军一万两千人,再加上处于极北之地,沿路并不好走。只要让出兴庆府,他有足够的把握使得宋军不再追击,再加上历代夏主都曾经在这里开荒屯田修建堡垒,城墙坚固不在话下,若是宋军真的追击前来,不但要冒着粮道太长的危险,而且他也可以再往北边转移。

正因为如此,在对那些臣子大失所望之后。李乾顺便立刻部署转移事宜。尽管三州沦陷,但是,由于在敌国土地上作战,大宋地用兵路子非常谨慎,他又听说那位陕西六路宣抚使已经来到了灵州亲自督战,更是打定了北退的主意。

李乾顺先是派了一群矢志投降的臣子前往灵州谈判,一边开始收拾整个府库中能用的东西。在这种当口,什么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才是真的,比起不能吃的金玉财物。反而倒是牲畜牛羊来得重要。而那几个忠于他的年轻将领。则几乎日日夜晚往皇宫出入,一面布置撤退事宜,一面开始整顿军马。

虽然比不上契丹铁骑天下闻名。但昔日党项骑兵却也是天下有名的,而大宋西军虽然在多年地战斗中日渐占得上风,但是,有一点却很难比上党项人,那就是骑兵的机动力。就是在举国马匹都优先供应西北的当口,整个陕西六路的骑兵也不过三万之数,远远比不上党项人的储备。

然而,尽管有优良的马匹作为骑乘,但是,倘若要在宋军的围困中再带走家眷。无疑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此,当李乾顺表示只带一名妃子以及太子仁爱上路的时候,一群将领无不是面露颓色。一路奔波,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路途上,便是女人再多怕也只有死路一条。对于曾经在西北纵横不败的他们而言,这是何等耻辱?

右厢朝顺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各驻扎有兵马五千人和六千人,但是,由于这些地方所要面对地威胁不强。因此,比起兴灵之地驻扎地重兵而言,其战力着实有限。李乾顺和几个将领计议之后,最后认定只能带走五六千人的骑兵。饶是如此,这一路护送北退的人,基本也能够达到两万之数。

好容易休养生息,人口达到几十万地党项人,如今居然只能保存下数万,这还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

往灵州派去的使臣一批接着一批,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送来回复。到了这个当口,李乾顺自然知道宋国的心意已定,他更知道这是大宋天子的心意。以往被宋军逼得寸步难行,这种情况也曾经有过,但是,只要宋廷那位皇帝稍有心绪变化,则大夏仍有可能扭转颓势,而这一次,奇迹无疑并没有降临在他的头上。宋军还没有来得及扫荡完兴庆府附近所有的军队,因此,他还存有北退的机会。

大观三年十月十一日,就在大宋天子天宁节后的这一日,李乾顺亲率兴庆府守军一万六千人往北退却,种师道亲率骑兵追击,却在遭遇后队的强烈阻击后停止了追击。不是他不想活捉李乾顺,要知道,两大军司便在前方,若是遭到夹击,他这些人马无疑是不够地。

更诡异的是,就在折可适率队与种师道会合,准备再次追击的时候,一直晴朗的天空居然下起了雪。这是自兵困西平府之后,这块土地上下的第一场雪,而这场雪,无疑让他们放弃了北追李乾顺的希望。他们在围城攻城的时候没有下雪,但是,却没有料到在大功告成的前夕下了这么一场雪。而在灵州城内等待消息的严均在看到天上飘散地零散雪花时,念叨的唯一两个字就是天意。

没有活捉李乾顺,消灭这个最后的隐患,确实是此次出兵的一大遗憾。但是,他在西北坐镇六七年,对夏用兵数十次,最终的结果是收复西平府灵州和兴庆府兴州,这已经是莫大的战绩了。正因为如此,在面对因放跑了对手而心怀愧疚的种师道和折可适时,严均并未苛责,反而在上陈的奏报中为两人请功,并着手开始安抚事宜。

李乾顺带走了壮丁一万余人,却在兴庆府中留下了数万老弱病残和女眷。整个兴庆府中,几乎是每个女人都失去了丈夫,甚至连宫中的那些妃嫔也不例外。而在巡城一圈之后,种师道也不得不承认,李乾顺在最后一刻,完完全全像一个游牧民族的男人。

没有女人就不能孕育后代,但是,没有女人可以去抢,没有男人,那就只有穷途末路,这就是这些游牧民族唯一信奉的真理。兴庆府中的牲畜能带走的全都被带走,而不能带走的也全部被杀光,而这些牲畜的肉,全都被分给了家家户户的平民,唯一留下的只有国库。

那是曾经大宋岁赐的银两绢帛以及辽国所赠的一些金银,虽然李乾顺带走了不少,但是,仍有不少留下。无疑,这也是他给自己留后路,一把火烧了当然容易,不过,倘若宋军因此而恼羞成怒再次进袭,他未必就能在黑水镇燕军司坚持多久。

因为,在他看来,如今的宋军无疑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他这个夏国皇帝可以这样看,但是,严均却知道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加上王厚经略熙河,西北用兵这六七年,花费的军费已经是接近两千万贯,而这庞大的开销,全都是压在国库上,尽管从茶税上每年收益四百万贯,尽管内库从海外贸易上进帐约三百万贯,但是,国家哪里不需要用钱?而得到兴灵之地之后,更是需要无数的钱粮作为安抚以及其他用处。

正因为如此,他在初步整顿好了各处军马之后,立刻命人去召集一众党项头领,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只有一个,决不能在这块土地上再崛起一个强大的部族。而那些头领原本就因为被李乾顺剥夺了各式各样的权力而心中恼恨,当得知大宋愿意帮助他们重新建立当年的根基时,无不是喜出望外,而更有人奉土南迁,以求平安。

初步统计下来,计有党项各头领三十八人,其中十五人愿意南迁,剩下的人却全都不愿意离开故土。严均哪里是真的愿意帮助他们重新获得实力,而是一心想依靠这些人分化瓦解整个党项部落。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他几乎忙得头昏眼花,也只不过是刚刚开了头。

汇合了两军司数千人马的李乾顺同样不敢久留,卷土而来是他最盼望的事,但是,即便他再愚蠢,也知道如今宋军锋芒太锐,根本不是他这一丁点人马就可以撼动的。所以,他理智地选择继续往西北方向撤退,而大雪虽然阻断了宋军的追击之路,同样也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

牲畜倒毙,马匹冻死,军士生病……面对这些层出不穷的问题,李乾顺几乎觉得自己要一夜白头,终究还是在一干武将的支持下挺了过去。

与此同时,报讯的使臣也用最快的速度往东京城而去。

第四十章 自古沙场埋忠骨

兴庆府攻克!

李乾顺率众北逃!

两个消息让大宋君臣喜忧参半,重新得到兴庆府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李乾顺的北逃无疑使得问题复杂化了。斩草除根四个字如今是时时刻刻被一群强硬派的大宋朝臣念在口中,包括赵佶自己也对李乾顺跑了而耿耿于怀。但尽管如此,将士的功劳却不得不赏,而陕西也需要另外派一个人过去安抚。

这是很正常的事,严均打了胜仗不假,但是,让这样一个功勋卓著的文官留在那里继续经略,无疑是不符合规矩的,再者,赵佶很体谅地提出,严均的儿子都已经六岁了,生下来之后就没有看到过父亲,这父子之间本是天性,怎能让他们还分离不见?

于是,天子一句话,严均便被调了回来,同时下达的还有晋升应国公的旨意。至于其他将领,统制官种师道和折可适同时加殿前都虞候的头衔,进武康军节度使和宁远军节度使,一同进京,其余人则是依次原地受赏,以待后命。

并非朝廷不愿意给这些武臣赏赐,而是因为调动起来实在是一桩麻烦事,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是,既然西北已经平定,那么,就轮到在河北开始准备了。种师道折可适两个人,注定必须留一个下来给河北使用。

朝廷上又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府州折氏原本就是党项一族,虽说早早归化,而且历代人都是忠心耿耿,但这并不能解除一些臣子的担心。

若是以折可适继续掌西北军权,万一和府州折氏勾结造反怎么办?于是乎,以蔡京为首的人便提出了以折可适为河北东路并河北西路都总管的建议,光有头衔没有兵,西北的兵马要撤回一部分拱卫京畿,但是原来那批将领则留在西北。但是,这个建议却没有马上被赵佶认可。

长篇累牍的措置让高俅忙得头昏眼花。他当然知道这是过河拆桥,但是,这原本就是大宋对武将的一贯态度,他虽然不满也没有其他办法,再者,将这些人调回河北,也同样是要派大用场的,算不得什么闲置。他如今担心的却是。严均地回来会不会引起有心人的猜测。

经过近半个月的跋涉,此次伐夏之战最大的三个功臣终于都回到了京城。昔日风度翩翩的严均在多年征战之后,早已褪去了那层表面傲气,一双原本咄咄逼人的眸子也显得圆润了许多,而在见到代天子迎接的几位宰臣之后,更是说不尽的客气。

在严均地坚辞之下,纵马游街的便只剩下了种师道和折可适两人,他们全都是一把年纪的将领,自然没有年轻人的焦躁,一路上更是摆出了虚怀若谷的模样。引得无数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后面整整齐齐的那些年轻军士上。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军士都是即将拱卫京城以及派驻到河北军中的精锐。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到了大内宣德楼前,原有的那一丝喧哗立刻无影无踪,此次回京不仅仅是胜利班师。还有一条便是献俘。虽然没有活捉李乾顺是一大遗憾,但是,这一次被归入献俘行列的西夏贵族却着实不少,其中大多都是和李乾顺沾亲带故的,甚至还有他地几个妃嫔。虽然事先高俅对这种走过场地仪式很是反感,但是,蔡京等人却一致认为,此乃炫耀国威的大好机缘,他也就懒得去劝说了。

听到底下山呼万岁,俯瞰着地上跪着的黑压压一片俘虏。赵佶地心中自然是一片飘飘然。历代先祖没有做到的事,如今他却终于做到了,这无疑是一个皇帝最大的骄傲!虽然没有让夏主李乾顺匍匐于他的脚下,但是,好歹还有那一大群妃嫔贵族,他作为天子的虚荣心终于完全提了起来。

官样文章走过,剩下来的当然就免不了是封赏和勉励。先前那些旨意已经传达下去了不假,但是,毕竟还没有明发诏书。所以朝堂上少不得还要念一遍。对于折可适和种师道而言,这一次的战果不仅仅是他们从军以来最大的胜利,而且也是家门最大的荣耀。而对于和本家有些矛盾的折可适而言,这更是一场酣畅淋漓地胜利。

府州折氏虽然威名赫赫,但是,折氏家族曾经发生过一次大分家,折可适的父亲折克俊这一支和折克行这一支闹了矛盾,而当时知府州是折克行一系,克俊一支被排斥在外,因此就连折克俊也未曾葬在府州祖墓,而是葬在了奇岚。如今按照他的官职功勋来看,无疑大大出了一口气。

赐宴、接见、抚慰、劳军……一大堆场面过后,种师道和折可适终于得以安心下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俩先后得知了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姚家那位年轻俊杰姚平仲,居然要尚公主了!尽管西军功勋彪炳的将领多的是,然而,还从来没有一个和宗室女子结亲,更何况是一位正宗金枝玉叶的公主。而且,姚平仲还年轻得很,尚主之后又怎么办?

种师道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而折可适无疑也不会那么小气。因此,两人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反应,竟是为姚平仲担起了心——两人地子侄辈如今纷纷从军,只不过至今尚未有一个窜升得像姚平仲那么快。

但是,如今朝廷眼看是有得仗好大,只要有本事,升迁自然是不用愁的。

在京城呆了几天,两人原本就是世家子弟,无论是在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中都有不少故旧,很快便听到了另外的消息,其中既有天子官家对于种种宗室制度的改革,也有关于他们两人的安排——一个河北一个陕西,将来怕是再见也难了。

与此同时,对于新得的兴灵之地,朝廷官员自然是议论不休,新辟一路自然是不用说的,但是,对于该派何人镇守,最后意见却发生了分歧。种师道和折可适同年,如今都已经将近六旬,而就战场上的本领来看,两人又是不分伯仲,决定问题的关键,便在于谁更可靠上。

就高俅的意见而言,他更偏向于让折可适镇守兴灵之地,而其中原因便在于折家乃是党项人,在安抚事宜上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至于府州折氏的忠诚考虑,这完全是多余的。毕竟,大宋军队不像唐朝末年的募兵制,不用过分担心反叛的问题。有那么多时间提防将领,还不如好好设想之后的事情更妙。

他这么想,赵佶也同样这么想,因此,在数次朝廷辩论之后,朝廷终于明发诏令,新设兴灵路,以折可适为兴灵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兴州知州,加开国侯、上柱国。诏令一下,折可适自然是欣喜不已,但是,那一点遗憾却是难免的。除非他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处置好兴灵之地的所有事务,否则,之后河北的事恐怕是没有他的份了。

而原先以为可能会被留在陕西的种师道则是领受到了意外之喜,知代州,领河东路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同样加开国侯,上柱国。

代州与辽国接壤,历来便是北地要镇,如今他得到了这一职分,无疑是朝廷寄予厚望的表示。

不单单如此,赵佶在召见两人之后,遂又提出自两人子弟中各选数名二十岁以下者入御前班直,这莫大的荣耀更是令他们感恩戴德,誓效死力。直到辞出宫阙之后,两个在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将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既然事了,两人便相约前去酒肆喝酒。

仰头灌下一大杯之后,折可适便笑道:“老种,再过几天我就得离京上任了,你以后建功立业的时候,可别忘记了捎带上我一份!”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呛着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脸色也涨得通红。

昔日在战场上的时候,由于都是统制,彼此自然有争功的时候,然而此刻即将分道扬镳,种师道自然有一种难言的感慨。他盯着折可适看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道:“遵正,你最近身体不好,最好在京城找一个大夫看看,西北那地方寻不到什么好大夫……”

“男子汉大丈夫,说这些干什么!”折可适虽然已经年纪一大把,但豪爽却不逊当年,“寿元乃天定,再说,我已经在沙场建功立业,哪怕是下一刻死了也心甘情愿!倒是老种你要当心一点,辽人虽然已经不似从前,但是代州还是要镇,你可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种师道被这句话一噎,后面的告诫也就说不出来了。望着这个通诗文、医药、占卜的同僚,他突然一拍桌子道:“小二,换大碗!”

待到桌子上全都换了大碗之后,他又命伙计在其中一一注满,最后才举起酒碗道:“此去经年,不知异日能否相见,我便以这京城最有名的美酒,敬你三大碗!”

“好!”

三碗浓香扑鼻的烈酒下肚,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是两个驰骋沙场纵横多年的老将最后一次相对饮酒,自此之后,他们再未有缘相见。

第十四卷国之末路完

第一章 浑水摸鱼本常事

辽金停战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东京城的时候,文武百官的心头都笼罩着一层莫名的阴云。自女真建国大金开始,辽金之间战事不断,而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的辽军更是在金军手上屡战屡败,最后甚至连举国大军都扑了上去,仍然只是勉强维持住一个均局。现如今,两国怎么会突然停战?

而这些议论只是止于朝廷,民间议论最多的,仍然是西北大军平了西夏以及之前大闹开封府的一段。前者是因为朝廷军队大胜,御马游街赏封官职的风光;后者则是因为开封府日前正在紧锣密鼓地搜寻可疑人等,大街小巷中那些地痞无影无踪。而在一群凯旋而归的将领得到封赏,纷纷就任新职的时候,百姓的目光自然全部都集中到了开封府那件事情上。

自打开封府那桩闹剧之后,又听说了河北似乎有些非同寻常的情形,燕青就有些坐不住了,辽国去不成,难道他在京城以及河北再溜达一圈也不成么?正因为如此,这一日方蓉娘匆匆将一封信交给高俅的时候,他唯有摇头苦笑而已。

“这个小七,丢下娇妻娇儿,居然就这么跑了!”

“大哥,算了,我前两天听他念叨过,谁知竟真的走了。”方蓉娘一想到平日丈夫的种种举动,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他坦白说了,我还会拦着他么?对了,河北百姓真的人心不稳?”

“未必。”尽管知道方蓉娘不过是随口问问,但高俅还是摇了摇头,“自古以来,只有官逼民反四个字,如今赋税虽重,但仍比不上神宗和哲宗年间。对于百姓而言,只要有一口饭吃,他们就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所以。怕就怕有人利用别的从中煽动,这其中,尤其是邪教最为可虑。”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要知道,方蓉娘原本就是明尊教出身,自己这不是指桑骂槐么?倒是方蓉娘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低头思量了一会便抬起了头:“大哥说的是。当年江南赋税那么重,可百姓还不是苦苦熬了过来,如今西北不打仗了,朝廷开支一少,自然不会再加重赋税,这些事应该会消停下来。”“但愿如此。”高俅却只能用这四个字敷衍了方蓉娘,天下有野心的人多了,人人都想当皇帝,但是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也难保不会有人蠢蠢欲动。

正当他伫立在那里默默沉思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高升恭敬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相爷,大内禁中蔡相公来报。言说高丽派来使节,请相爷到都堂去一趟!”

高丽使节!

高俅不由愣了一愣,随即晒然一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高丽昔日不肯臣服于辽国,在辽国大军压境地情况下方才向辽国称臣,如今辽东尽入金国之手,而高丽之前和女真的关系从来就不好,更不谈什么臣服了,如今这一来。大抵便是来和大宋谈条件的。

方蓉娘见有正事,慌忙告退而出,而高俅则匆匆换了官服,上了马车直奔大内。当今天子最喜年轻才俊,因此一路上身穿紫服的虽然都是一把年纪的官员,但那些绯衣官员中,则有不少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

他一边和各处见礼的人打招呼,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连忙快步赶了上去。

“均达!”

严均回头见是高俅。便笑道:“怎么,你也是为了高丽使节地事来的么?”

“蔡元长都派人来请了,我怎能不来?”他见严均一身簇新的紫色官袍,腰间还束着一条羊脂玉带,不由打趣道,“这两天你可是精神多了,从西北刚刚回来那阵,瘦得不成样子不说,就是脸色也不好看。怎么,你家那小子还是怕你么?”

听到这句话,严均的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他在西北这些年虽然为朝廷开拓了疆土,却也对不起家中娇妻爱儿,这儿子不认识他这个父亲也是很自然的事。如今虽然好些,只是那小子仍然是一见到他就害怕,他都不知该如何教导是好。

高俅看到严均眼神中的那一丝黯然,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暗自责怪自己的多嘴。”算了,等到时间长了,你家小子自然会明白过来,到时佩服你这个爹爹的功绩还来不及。”他一边说一边和严均并肩而行,突然又低声问道,“枢密院的事情可还好?”

自从严均这个名正言顺的枢密使回来,蔡京高俅等几个宰臣自然便不去枢密院当值,而严均和侯蒙两个人初次搭档,倒也还算融洽。只是一个三十五岁地枢密使配上一个五十五岁地枢密副使,看上去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这也是高俅为何有此一问的原因。

“侯元功是个忠直之士,我一向敬重其风骨,如今既然都是同僚,我敬他三分,他自然不会和我唱反调。”严均一脸好笑地看着高俅,冷不丁问道,“这究竟是你的问题还是圣上地问题?”

严均问得这么直接,高俅反而倒不好答了,索性一阵哈哈蒙混过去。两人进了都堂,方才发现人都到齐了——不仅仅是宰相,就连枢密院的几个重要人士也都挤得满满一堂,几乎可以媲美崇政殿议事。

对于大宋来说,政治上无疑是开明的,宰臣在家中接见官员或是召集官员议事,往往只会受到民间好评,而不至于像后世那样战战兢兢。

所以,哪怕是这样一件国家大事在没有上报天子的情况下,宰臣先经历一场讨论,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至于奏本全部缴还宫中的制度,大臣连留存的权力也没有,则是绝对不可能的。

由于高丽是辽国的属国,因此,在大宋早期,对高丽的贸易一向是偷偷摸摸地进行,站在朝廷地角度进行两国对话的情况,也是直到神宗年间才开始的。后来两国交往日渐频繁,原本还要顾忌辽国眼色的高丽也就渐渐大胆了起来,贺正旦、贺天宁节、贺新君登基……总而言之,只要是大宋的好日子,高丽使节一般都不会缺席,这也是因为船只往来登州极为方便的缘故。

这一次奉命出使大宋的,正是去年曾经贺天宁节的使臣王继。他是高丽王王俣的堂弟,虽然是王室宗亲,却因为能力尚可而官居户部尚书。上次出使之后,他回国就对自己地堂兄大肆宣扬大宋的富庶繁华,再加上辽国如今兵败辽东,高丽上一次出兵又没有在女真人的手底下讨得好去,因此高丽王很快便认可了联宋的宗旨,将他派了过来。

高丽户部尚书这个头衔自然是糊弄不了大宋这些官员,就他们看来,高丽面积不过相当于大宋的一路,就版图而言无疑是微不足道的。

之所以如此郑重,为的只是高丽的地理位置,因为在如今的情势下,能够在女真背后插一把刀子的,也只有高丽了。

“靠那些高丽人自己的力量想要有所成就,无疑是痴心妄想。”蔡京一言定下了基调,见众人齐齐点头,他便望向了高俅,“伯章,这件事应该是你最有发言权吧?”

见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到了自己的身上,高俅暗骂蔡京狡猾,但只得清了清嗓子道:“据我朝的了解,高丽如今大约有常备军十万上下,但是,论起军队战力来,只能用不堪一击四个字来形容。这并非夸张,昔日女真海盗频频劫掠高丽沿海的时候,他们的守备军根本就连交战的实力都没有便望风而逃。他们如今频频吹嘘的打退女真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女真才多少披甲人,也值得他们吹嘘?”

稍稍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解释道:“按照圣上的计划,我先前安抚两浙路和江南东路时,曾经命船场建造更大的海船,如今已经得大船十余艘,这些大船每艘能够容纳人员六七百人,若是配上精良的火器,可以说在海上绝对没有对手。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用它往高丽运送兵员,不过现如今海军的训练才开始不久,要一支能够在海上也不晕船,而且还能发挥战力的海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关于海军的打算,严均曾经听说过,但是一直未曾顾及,而其他人除了蔡京之外,还是第一次听说天子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一时间什么表情都有。大宋一直都是一个守成大于进取的国家,因此一直以来,都把心思放在了维护统治方面,对外则是能忍则忍,直到神宗哲宗两位皇帝时,方才有一点好转,而到了赵佶登基,更是第一次露出了凶猛的獠牙。但是,要让一群士大夫的思想完全扭转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下侯蒙便忍不住问道:“可是,高丽怎么会同意我国经由他们的土地攻打金国,他们难道就不怕假途灭虢,唇亡齿寒的道理么?”

“他们当然怕,只是,一旦他们走投无路,恐怕就顾不得那许多了!”严均冷不丁插了一句话,眉宇间露出了一丝讥诮,“高丽墙头草当惯了,如今频频派使节出使我大宋也是如此。要知道,不是每一次改换方向,都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高丽使臣王继对于目前自己所受到的待遇相当满意,历来大宋招待使臣,规格也是各有不同的,一般而言,辽国为上,其次是西夏,再接下来方才轮得到高丽。如今他听说西夏被大宋军队打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他这个使节的待遇又切切实实提高了一层,当然体会到了其中深意——这水涨船高四个字,算得上是名副其实了。

只是,虽然安顿在了客省之中,但是,他左等右等,除了礼部的几个官员曾经来过,其他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甚至于递交国书和贡品的一应日期,也一再拖延。弄到最后,他不得不托人辗转陈情,言说自己此次有要事呈报,希望能够尽早见到大宋天子。

听到层层转报上来的这一请求,赵佶不过是置之一笑。那一日政事堂枢密院几个人商量下来的结果自然都报给了他,天子官家细细品评之后,自然认为很有道理。毕竟,高丽对于中原的倾向已经很明显了,笼络是上上之策,但是,在笼络之外,倘若必要,威慑也是很重要的。

而高俅的心中则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情绪,如今这时节,世界上号称海军强国的那些国家还连影子都没有。这十二世纪的世界,还有哪个国家有大宋这么发达,有大宋这样的海船?既然没有,趁着别人还没恍过神的时候大力发展航海事业,这自然就是当务之急了。所以他的意见是,高丽既然派来了使节,大宋不妨回派一人过去,也好趁机扬扬国威。

外廷众人因为高丽使节的到来而群情振奋,但是后宫之中却不一样了。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流言,这些天竟有传闻称,高丽居然有意将现任高丽王的妹妹嫁给赵佶为妃。消息一出,后宫那些嫔妃没有一个能睡得好觉。

原因很简单,耶律燕嫁过来之前。还不是有一通这样的流言,那时大家都没有当一回事,结果可好,耶律燕这位辽国公主还是说嫁就嫁过来了。如今又是这样几句真假难辨的话,试问谁敢放松警惕?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妃嫔了,倘若再多一位高丽公主,那将来岂不是也得成了三国大战?

这其中,耶律燕是最最忧心的。不比其他妃嫔都有娘家人在身边。

她根本就是孤身一人在这大宋东京城。尽管前些天听说南京道耶律淳已经派人过来探望她,但是,直到如今她连个人影都没有瞧见。赵佶对她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是,要提有多宠爱,那却也是未必。

“兰珠!”

尽管入了宫,但由于耶律燕毕竟还是辽国公主,因此赵佶最终还是留用了耶律燕身边的两个侍女,而兰珠也因为这个缘故而顺利留在了宫中。此时,她听到耶律燕叫自己。连忙疾步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说那些高丽人打地是什么主意?”

兰珠暗自叹了一口气,连这种事情也要问她,可想而知耶律燕有多么不自信。不过也难怪。耶律燕在国中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亲人,到了大宋也同样是孤身一人,还得应对后宫层出不穷的小伎俩以及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要是能消停就奇怪了。

“高丽向来都是墙头草,先前因为国内动荡,所以方才频频对已故天祚皇帝表示恭顺,如今看到大宋强盛,他们想要改旗易帜也是很自然的事。”兰珠见耶律燕脸色不好,便又劝道,“公主如今已经远嫁到了大宋。便无须多考虑这些事,奴婢觉得,倒是南京道魏王派来的那个使者,更值得公主注意。”

“那个使者?”耶律燕眉头一挑,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那个叔叔是什么人物,难道我还会不知道么?皇帝哥哥在的时候,他哪里敢有半分不恭的表示,恨不得成天向皇帝哥哥表示忠心。如今看到两位太后执政。坐在宝座上地又是个小娃娃,所以便有了其他心思,可是,一旦大军压境,说不定他又会换了其他念头!”

“公主,可是如今两位太后都没有对付他的意思。”兰珠见耶律燕似乎不以为然,遂又补充了一句话,“须知辽金虽然暂时停战,但是一旦辽国发生内乱,试问那些女真人还会保持沉默么?不消说,一定是趁势进兵的。所以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南京道临近宋国,两位太后要动手便须顾忌宋国的立场,所以,魏王殿下可以说是稳若泰山。”

耶律燕久在宫中,虽然有些小性子,但终究不是那些只知道头面首饰的庸俗妇人,细细一想,顿时觉得脑际豁然开朗。她倏地转过身子,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使者乃是魏王派来和圣上联络的,或者说,魏王有意争取圣上的支持?”

“没错,奴婢就是这个意思。”兰珠吁了一口气,心中稍稍一定,“只不过,这是国家大事,公主只需静观其变,无须从中推波助澜。这些天我都看见了,圣上实在是一个精明地人,倘若发现公主有干政地行为,一定不会轻易姑息。对于高丽公主的事,我觉得公主更加不用担心,要知道,即使辽国如今大不如前,比起区区高丽还是稳妥得多。”

耶律燕这才释然,只是,让她安安分分在后宫当一个贵妃,她不免有些不情愿。此时,她的心思渐渐飞到了自己在上京曾经地女伴身上。

倘若能够把这些人弄到大宋来,或是能够让她们嫁给大宋官员,她的日子兴许就要好过得多了。

在赵佶最终答应接见高丽使臣王继之际,抵达大宋后被搁置了许久的萧芷因终于得到了接待官员传来的消息。在见完高丽使臣之后,尚书右仆射高俅会亲自接见于他。听到这个消息,即使他再镇定,也免不了有一种冤家路窄的感觉。

这很正常,早在赵佶还是亲王的时候,他就作为贺正旦的使者出使大宋,在面见当时的天子哲宗时,还暗地摆了赵佶一道。而之前他更是在大宋潜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做成任何事情,甚至还险些落入宋人之手,但是,这仇恨却着实已经结下了。

“此一时彼一时!”

站在自己的房间中,萧芷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而旁边地耶律达更是想到了当日的严均。曾经只是一介区区副使,如今却已经飞黄腾达为枢密使,这人生境遇无常之处竟至于此!而当日高高在上的大辽南院大王,如今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耶律达!”

听到这一声唤,耶律达连忙上前一步,点头应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你说,耶律淳让阿鲁跟着我们来到宋国,是不是还在提防我?”

耶律达微微一愣,这是明摆着的事,还需要多此一问?然而,他毕竟跟着萧芷因二十年,很快心中便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几乎让他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大王,难不成你……魏王虽然不是那种绝世雄主,但毕竟还是有能耐的,未必就不能助大王完成志愿!”

“绝世雄主?我看他连一个平凡之主都及不上!”萧芷因冷笑一声,眉宇间的一丝皱纹顿时更深了,“要知道,如今天下呈现这种态势,要想崛起,首先就是一个兵字,一个权字。耶律淳虽然有野心,但是,论手段却太没用了。这一年多来我暗地里联络各地宗室,结果却得知,耶律淳根本就没有派人联络过他们,难道他不知道这打天下不能只靠一人?都已经自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还只是窝在南京一动不动,总有一天,那两个女人会腾出手来对付他!”

对于萧芷因的这种论调,耶律达并不十分支持,但是,他也知道,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他虽然复姓耶律,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他和宗室之间地血缘非常浅,如果一直往上追溯,大概他的先祖和辽太祖是一个祖先,而这样一支姓耶律的人,在辽国还有许多,往往只能靠依附当红的权贵过活。这一点上,耶律阿鲁无疑也是和他境遇一样的。

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遇上萧芷因算是幸运还是失败。海陵郡王萧芷因虽然脾气暴躁,又有些自大,但是,在其他因素上都还算得上是识时务的人。至少,他跟着萧芷因,没有沦落到萧奉先兄弟那些随从的下场。然而,倘若这一次走错一步,后果就很难预料了。他毕竟是契丹人,心中还有身为勇士的骄傲,让他借助宋人的力量甚至是卖身投靠,这是他不可能做到的。

第三章 惊天秘闻平地现

“耶律达,你跟随我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打算?”

萧芷因见耶律达脸色不好,心中不由一紧,但是,如今这时节,若是不能彻底说服这个手下,恐怕他亦是寸步难行。

“耶律淳虽然明里信任我,但是他暗中的布置可曾告诉过我?我跟他这么久,他甚至都未曾带我去军中看看,只是一个劲地拉拢那些将领。他以为我是什么,难不成我这个海陵郡王就那么不值钱?”

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只是他绝对不会料到,我手里有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我有一份真正的遗诏!”

听到遗诏两个字,耶律达几乎感到脑际轰然巨响,差点稳不住身子。谁都知道,耶律延禧自从摔落马背重伤之后,就从来都没有醒过来,根本谈不上遗诏两个字。即便有遗诏,左右也不过是在仁靖太后和仁和太后两个人所生的儿子中进行选择。如今双后临朝称制,这遗诏还有什么作用?

萧芷因见耶律达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由心中冷笑,便慢条斯理地道:“你不用瞎猜,若是遗诏要立那两个小孩中的任何一个为皇帝,我就不会提出来了。偏偏,遗诏中要册立的是赵昭容的儿子!”

“什么?”

耶律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后宫既有长子又有嫡子,天祚皇帝耶律延禧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册立一个区区昭容所生的儿子?而且那个昭容还有汉人的血统!可是,萧芷因既然敢用这种肯定的语气说出来,难道是真有其事,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了一片迷惑之中。

“总而言之,这一次如果见到那位,我就惟有一拼了。”萧芷因心中对高俅恨之入骨。但是,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选择低头,心中自然憋着一股邪火。”大利面前,想必大宋君臣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希望他们不会让我失望。”

正如萧芷因想象中那样,对于赵佶的这个命令,高俅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点私怨早就算不上什么,只是,据从辽国送回来的情报看,萧芷因并未随着耶律延禧的死而完全失去权力,那上面甚至说,萧芷因很可能还留着一支秘密地力量供自己动用。而他最不喜欢的,偏偏就是和这种狡猾的狐狸打交道。

“这种事情,让蔡元长这头老狐狸去多好!”

他暗中嘀咕了一声,只能拿起客省官员送上来的一堆文书开始浏览。不一会儿,两个名字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耶律达。一个是耶律阿鲁。前者他曾经听严均说过。因为严均那一次回国的时候,还曾经因为萧芷因的陷害,差一点就葬送了仕途。从这一点看,严均应当是恨透了这位海陵郡王。至于耶律阿鲁这个名字,他也并不陌生,此人乃是魏王耶律淳的心腹侍卫,传说中曾经在一次围猎时空手搏熊,算是难得地勇士。

“这样的搭配阵容,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相形之下,高丽的那帮子全都是文官,一比较起来国中的局势就很清楚了。”

这句话是对坐在一边的李纲说的,严均一回来。枢密院就再次经历了改革。这一次的改革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北面房之外,再设辽东房,专门经管金国和高丽事宜。而刚刚接手北面房没有多久的李纲,则兼任了这个相当重要的职务。如今,李纲虽然官职尚低,却已经算是独当一面地官员了。

“辽国尚武,再者宗室皇亲中几乎人人会武,勇士自然是最让他们尊敬地。至于高丽嘛。一向羡慕我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当然不会派几个雄赳赳的武官前来示威。”李纲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帮高丽官员在和大宋名儒辩论时战战兢兢地情景,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自豪。身为士林一员,他当然希望中原的文风能够传往高丽。

虽然是大宋士大夫集团中的一员,但是,高俅从来就没有彻底把自己归入这个集团之中的觉悟。因此,见李纲在那里自我陶醉,他反倒有些好笑。号称泱泱大国的中国向来就是如此,一个劲地希望向外展示国威,结果好的东西都被别人学去了,还要倒打一耙说那是自己发明的,弄得连端午节也成为了别人的民族节日,虽说这是别人脸皮厚,但是身为浃浃大国,时刻保持几分清醒的意识同样重要。

一个国家,即使能够领先一时,也未必能够永远凌驾于别的国家之上,所以,便须得有居安思危地觉悟,不能故步自封。

“相公,到时你召见高丽使臣,可有什么打算么?”

“打算?”高俅轻笑一声,回头看了李纲一眼,“高丽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着辽东之地罢了。他们也不想想,以辽国数十万军马,尚且不能遏制金国,更何况他们?倘若惹怒了女真人,他们可有好果子吃,平白无故地让辽人捡一个便宜。不过这对于我国并无损伤,所以大可任由他们折腾。”

李纲连忙点头,转瞬间便想到另一桩大事。由于辽东一直战事不断,因此要把消息传回来很不容易,辽国这一边还好,毕竟经过多年的布置筹划,但是金国那里就麻烦了,毕竟,女真诸部中汉人极少,更何况眼下对汉人防备日渐森严,所以等闲传不回什么重要消息。但是,几天前,一份有些含糊不明的奏报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如实报上:“数日之前,辽东谍探传回了一份密奏,上面除了细数之前的战况之外,便是提到了一个疑点——金国都勃极烈完颜阿骨打已经很久没有在战场上出现了。虽然我朝向来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但是像金国和辽国这样的国家,往往有御驾亲征的传统,所以,我认为完颜阿骨打地突然消失,恐怕有不为人知的缘故。”

高俅听得心中大动,李纲不能确认,他却是可以大体确认的。阿骨打这样一个智勇兼备的君王之才,在金国初定的时刻,只要还有余力征战沙场,绝对不可能轻易退下来,由此可见,对方不是受伤不能动弹,就是因为其他缘故不能出现。不管是哪一条,都会对局势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倘若真是如此,辽国那些将领还真是饭桶,连群龙无首的女真人也应付不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料到金国内部已经推选出了一个代理者。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把情报整理一下,先上呈枢密院两位主官,让他们呈报圣上。”说到这里,他突然笑着补充了一句,“如今你兼领北面房和辽东房,又是枢密院的人,若有疑虑不用直接来找我,去和严均达和侯元功禀报即可,须知我如今不再兼着枢密院的事了。”

李纲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欠身应是。他并非愚笨的人,只是一直以来的习惯无法改变,再加上和严均侯蒙并不熟悉,所以才会犯下这种疏失。如今一经点醒,他自然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高俅暗自点头,突然又想到了远在庐州的赵鼎。亲民官这一步赵鼎已经迈出去了,而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想必其人气质更加沉稳。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他倒不介意为了这个侄女婿再举荐一回。只是,赵鼎如今官职不高,用一个怎样的名义将其调回来更好?

另外,高傑这个提举上海市舶司也已经当了七个年头,资历以及经验都已经足够,正好户部缺人,是不是应该再动一动?只不过,凭借自己弟弟以及蔡京女婿这一条,只怕是又要引起不少非议了。

送走李纲,高俅回到书桌旁,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有很多人逐渐辞世了,那些曾经和自己把酒言欢的人,已经有不少成为了一杯黄土。昨日刚刚有人来报,说是韩忠彦已经去世了,继章惇、李清臣、曾布之后,已经有多名昔日宰臣辞世而去,这还不算年前去世的陈次升和陈瓘。虽然赵佶重用年轻人,但是,老的一辈纷纷逝去仍然留下了不少缺口。当然,那些个宰臣的去职,全都和他有脱不开的联系,他如今这一唏嘘,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物是人非……”

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这句后世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历史的轨迹已经渐渐地改变了,将来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参照物,接下来的路,就要看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去走了。

第四章 权相亦有忧心事

清晨的东京城很安静,对于这个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不夜城来说,夜生活比白天具有更大的意义。即使是在日头高起的时候,仍有不少彻夜狂欢的人正在蒙头大睡。除了要准备上朝的大臣以及起早做些小生意的人们,几乎整个东京城都还在睡意朦胧之中。

如今的大朝依旧是初一十五各一次,而常朝是两日一次。因此,卯时这种时刻,能够起来的大多是各府仆役,蔡府的偏门处,便已经有仆役开始忙活了开来。作为当朝首相,再加上年纪一大把的缘故,蔡京如今得到天子优容,可以延后一个时辰到政事堂办公。当然,蔡京为了表示勤政,硬是把这一个时辰减作了半个时辰。但毕竟是年纪大了,有时有心要多睡一会,却辗转反复都睡不着。

这一天他也同样很早就醒得炯炯的,外头仆役的说话声、脚步声以及忙忙碌碌做事的声音,一点一点地都传到了他的耳中。前一天夜里他并没有让任何一个姬妾陪寝,而是一个人独自睡到了天明。对于养生之道,他比谁都要清楚,纵欲是年轻人该做的事情,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应该以保养身子为重了。

一件件政务犹如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过,继而他又想起了如今朝中的人事。即使是以他的心志,也忍不住发出了人事凋零的感慨。那些和他同年,甚至比他更年轻的人,已经很多都故去了,虽然他如今身体还算硬朗,但是谁知道哪一天步了别人的后尘?

有人说他党羽遍天下,他从来都不承认。但是,从事实上来说,他确实早就把手伸向了各个地方。为了更有效地推行政令,他不遗余力地提拔年轻人,再把亲信安插到各个重要位置。即使是在和张商英以及张康国先后闹翻之后,他稍稍收敛了一些,改换了一些方法,但任用私人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唯一的改变是,他用的人让别人难以找到攻击的借口。

但如今,他想到的却是两个骨肉亲人,一个是弟弟蔡卞,另一个则是女儿蔡蕊。

蔡卞自从崇宁星变去职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归朝廷中枢,之所以如此,便是他暗中阻挠的缘故。想来也是好笑,为了这份权柄,即使是亲若骨肉的兄弟,也免不了生出嫌隙。可是,兄弟毕竟是兄弟,如今严均回朝安安稳稳坐上了枢密使的位子,虽说他和何执中在政事堂还能够与高俅和阮大猷分庭抗礼,但若加上严均。声势未免矮了一截。

他虽然没有和高俅对立地意思。但既然是政治,所谓的平衡就很重要,说来也是他失算。只以为严均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却没有料到对方就安于枢密使的位子,而并不想在政事堂中占有一席之地。所以,他着实有必要将蔡卞调回来。

至于女儿蔡蕊的际遇,不得不说,这一桩他起先并不看好的婚姻,却着实是佳偶天成。高傑一直在江南那地方呆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功劳却扎扎实实地一桩桩一件件记在天子心中,单单是这些年华亭市舶司——如今应该算是上海市舶司的进益。便占了税收的很大比例。更何况,那一对双生子着实令人喜爱,只可惜远在江南没法见上几面,如今看来,还是把人调回来地好。

眼见天一点点亮了,蔡京便唤来使女,等到洗漱更衣完毕后,几个儿子便纷纷前来问安,他一一打发之后。唯独留下了长子蔡攸,把自己刚刚的所思所想都说了一遍。

蔡攸没想到老爷子只是一宿便多了这许多考虑,不免在心中暗自思量了起来。叔父蔡卞是否回京,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而高傑怎么也算是他的妹婿,再者官品及不上他,而且由于是经管经济之事出身,很有可能在户部落脚,于他也并无损害。

“爹爹考虑得周到,我自然没有二话。”他一边说一边赔笑道,“高傑那里也就算了,他是爹爹的女婿,再说在江南日子滋润,也不会有什么怨尤。而叔父那里,我看爹爹应该亲自写一封信过去。叔父和婶娘都是精细人,爹爹复相之后已经两年多了,这其中并未带挈于他,恐怕叔父心中早有疙瘩。再者,就是高相公那里,最好也有个暗示,免得到时叔父上来了,大家反而不安定。”

蔡京刚刚倒未曾考虑得这么深入,听蔡攸这么说,不禁眉头一挑,赞许地点了点头:“嗯,不错,还是你想得周到。你如今正年轻,圣上又看重你,正好趁这个功夫往上再拔一拔,对了,上一次圣上让绯儿进宫陪伴那些公主,后来怎么样了?”

所谓绯儿,指的就是蔡攸的长女蔡绯,如今已经九岁有余,比高嘉还要大上那么一丁点,由于是嫡出,平日在府中受尽宠爱。上一次赵佶把高嘉召入宫中小住几日,便把蔡绯也同样召了进去,蔡京记得昨日蔡绯已经回来,这才有此一问。

蔡攸昨日也问了女儿,只是听了她的一番话之后,知道她并未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心中不免失望:“绯儿虽说还算聪慧,但是和高家那位千金没得比,回来之后还有些气鼓鼓的,说是那些公主欺负她,反而都和高嘉玩得好。这孩子被我宠坏了,以后还得多多管束才行。”

蔡京闻言无话,沉默了半晌,他又问道:“圣上为陈国公主择定了姚平仲作为驸马地事,你应该听说了。我朝对于宗室以及皇亲都多有限制,而今圣上有意打破这个规矩,朝中大臣多有上奏反对地。你如今在圣上身边的时间长,对此怎么看?”

“圣上如今一门心思想着开疆拓土,为万世明君,未免看不到背后的风浪。”蔡攸摇了摇头,想到日前赵佶对待那些奏疏地态度,“其实,我朝这些制度虽然防范严密,对国家还是有利的。圣上的锐精图治是好事,但后世若是遇到平庸的天子……”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经有些僭越了,连忙止住了口,刚想用言语弥补时,却见一旁的蔡京摆了摆手。

“历来都是如此,圣明天子可以有力量驾驭群臣,但是为后世计,为百世计,却不得不制定一系列的规矩,甚至是不成文的规矩,便是有利于那些子子孙孙驾驭臣下。只是,圣上并非由储君登上帝位,这些规矩之类的圣上从来不屑一顾,只看到其弊而没有看到其利,未免有些过激了。”

身为历经三朝的老人,蔡京自然有资格这么说。神宗、哲宗以及当今天子这三个人,性格是截然不同的,神宗是理想主义者,哲宗则是一个变幻莫测地人,而当今天子赵佶则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能够用的,直接拿来就用。而对于群臣的劝谏,则是能听的就听,不能听的干脆就置之不理。神宗皇帝当初在变法的时候不仅要面对朝廷臣子的反对,还要面对后宫一位太皇太后,一位皇太后的压力,可以说是举步维艰。而赵佶在人们已经习惯了变法的情况下推行一系列政令,自然是容易得多。

父子两人又谈论了一会,蔡京便唤来仆人摆上早点,又叫上蔡攸陪自己一起用。尽管是区区一顿早点,但桌上仍是琳琅满目十几个碟子,蔡京随意拣喜欢地用了一些,最后又吃了一点酥璐,喝了几口浆水,这一顿就算解决了。而蔡攸虽然只有八分饱,但一见父亲起身,也连忙跟了上去。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个蔡府家人突然匆匆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道:“相爷,昨夜大相国寺进了贼,不仅偷走了不少香油钱,听说就连夫人供奉在其中的一件供品也丢了!”

“什么?”蔡京起初只是眉头微微一皱,听到后头不由得勃然色变。他家里的供品丢了倒是小事,问题在于,大相国寺作为天下第一寺,却发生了如此窃盗案件,其影响不言而喻。想到那一日开封府审案时发生的风波,他突然感到脑际灵光一闪,转而微笑了起来。

“不过是三两个跳梁小丑罢了,交给开封府,不用去管它。至于夫人那里,如实禀报就是了。对了,就说是我说的,别去给开封府施加压力,开封府推官黄明最近已经够忙了,用不着去添乱。”

对于主人的这个命令,那家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违逆,答应一声便慌忙去了。而后面的蔡攸看不见父亲脸色,心中不禁疑惑开了。这开封府窃盗案件连连,难不成有什么玄机?

“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做好你自己该做的就好!”蔡京言简意赅地吩咐了儿子一句,然后便举步出了门,心中却是另外的想法。

倘若堂堂皇城司连这点事情都查不到,那倒真正是怪事了。甚至,从潜意识来说,他真的希望提举皇城司换一个人,至少换一个倾向于他的人。

第五章 梁上君子何处来

大相国寺中一片狼藉,事实上,当一清早几个负责洒扫的年轻僧人起床的时候,便发现寺内呈现出一片奇怪的景象。原本紧闭的几处大殿都敞开着,而供果也有被动过的痕迹,最后清点下来,他们竟发现几样佛前供器少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几样官眷供奉在佛前的珍宝,居然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智光对此很是恼火,自他接任大相国寺住持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突发事件。在清点发现蔡夫人吕氏的东西同样少了之后,他不敢怠慢,一面命人去开封府报官,一面又让人去通知蔡府,等到蔡京令人传信过来,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这位当朝首相不因此而怪罪就好!

开封府的人同样来得很快,蔡府家人前脚刚走,推官黄明便带了一帮衙役匆匆赶到。前头一桩事他已经被人骂了个半死,若这一次还是如此,就算天子官家对他这个推官万分满意,他也会在言官的巨大压力下请辞。因此,一想到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智光是朝廷敕封的住持,因此黄明并未摆脸色给他看,但是,在那帮年轻僧人的面前,黄明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由于心中郁结着一腔怒火,他只觉得看谁都像是贼,一番盘问过后,他当即命衙役在僧人的宿处先搜索了一遍,待到全无收获之后又命人把范围扩展到整个寺院。

对于黄明的这种举动,智光虽然有些不满,但是,一想到事情背后可能另有玄机,他便拒绝了几个师兄弟的请求,又阻止了几个老僧准备派人去其他府邸求助的打算。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惊动太广不值得。”他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搪塞了过去。但在旁人不曾注意的时候,他却派人去高府报信——他和郑居中之间关系莫逆。甚至可以说,郑居中能够有今日,他在其中居功至伟。郑居中离京前夕,两人曾经议定,倘若有大事便去知会高俅,毕竟,受了高俅举荐的郑居中勉强也算是高系一脉。

然而,高府的人没来。又一拨人却已经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提举皇城司曲风。尽管皇城司如今在京城算是“威名”赫赫,但是,他这个第一把手出来却没有带着多少人招摇过市,除了两个充作护卫的内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手。而他一来并非盘问僧人,而是直截了当地找到了黄明,两人低声嘀咕了一阵,黄明当即脸色大变,召回所有衙役便随曲风匆匆离去。

见到这一幕。即使是智光再见多识广智计百出。也颇有一种云里雾里地感觉。他猛然中想到不久之前开封府衙的那场闹剧,身子不由一颤,随后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明令不许随意外出,又命人不得进出那些遭窃的大殿。

等到办完这一切事情,他犹自觉得心中不安,可是,此时去高府报信的人偏偏还没有回来。关于京城盗案,他并非完全不知情,毕竟,就连郑居中家里都被偷了,更不用说其他京官。只不过,那群小贼却也聪明。盗的都是那些尊荣却权势不大的人家,其中便有钦圣向皇后的亲族向宗良,还有其他几个曾经出过国公的大家族。至于当朝重要人物家里,失窃地就只有郑居中一家——想来是因为郑居中远在河北,家里没有人镇宅的缘故。

“可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匪盗流窜到东京城作案?”

智光左思右想,只觉得脑袋胀得老大,偏偏就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待到最后。他心力交瘁,索性不去想那些事情,闭着眼睛便想小憩一会。谁知才一合眼,便有小沙弥匆匆而入,咋咋呼呼地禀报道:

“住持,住持,高府派人来了!”

智光猛地睁开眼睛,来不及细问便随那小沙弥出去,见到来人却连忙合十行礼。原来,来的不是高府的寻常家人,竟是高俅那位老岳丈宋泰。他往日虽然和这位相交不深,却也曾经见过几面,知道对方虽然年纪大,手底功夫却极为扎实,因此此时心中异常欣喜。

“居然劳动了宋老太公!”

今天原本不该宋泰前来,只是他一直闷在家里未免无趣,正好在前院听到这么一桩事情,不由分说便前来看看。管家高丰景和高升哪里能够奈何这位高俅的老丈人,因此一边选了几个精壮汉子护送了他来,一边让人去回了英娘。

一句老太公叫得宋泰眉开眼笑,他只有英娘这么一个女儿,如今靠了女婿过活,日子过得虽然舒坦,毕竟不如高太公来得名正言顺,要说心中完全没有疙瘩也是不可能的。当下他便客客气气地问了智光几句,听得少了这许多东西,顿时勃然大怒。

“这些小贼居然如此胆大,佛前的东西也敢偷,简直是无法无天!”虽然一把年纪,他却是声若洪钟,旁边几个年轻僧人竟情不自禁地微微退了几步。他却丝毫未曾察觉,大手一挥便命人带路,一路察看了几处被盗的地方,到了居中的大雄宝殿,他的眉头登时皱得更紧了。

“这不是寻常小贼。”智光听得这句话,心头不由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追问道:“老太公,你刚才说不是寻常贼子,难不成是什么有名地大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宋泰哑然失笑,遂指着地上地几处香灰解释道,“看这痕迹,断然不是昨晚留下的,而是今天早上慌乱之中有人打翻了香炉,是不是?来者撬开大门,并非用的蛮力,而是以巧取胜,单单是这开锁地功夫,便是一个了不得的贼。而且,他还顺着这柱子上过横梁。对了,智光大师,贵寺在这梁上可有什么珍贵东西?”

智光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眉头紧皱在一起不说,心里头更是一片茫然。愣了一愣之后,他轻轻摇了摇头,遂又想到自己在这寺中做住持并没有很长时间,即便算上出家的日期,也不过二三十年功夫,连忙命人去请几位老僧。

谁知几位在大相国寺出家多年的僧人到了之后,全都摇头只说不知,这样一来,智光不由得更觉糊涂,见宋泰在那里只是朝梁上打量,他只得上前问道:“老太公,倘若真的认为梁上有可疑之处,老纳可命人去取梯子,然后上去看个究竟。”“也好!”宋泰点了点头,此时,旁边的两个小沙弥慌忙奔出去取梯子,不一会儿便搬了一架高高的木梯子进来。

宋泰本意是自己上去瞧瞧,无奈智光生怕他年老体迈有所不济,硬是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僧人头一个上去。那年轻僧人小心翼翼地爬到上面,探头左右张望了一阵,便冲下面叫道:“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手印子。”

“嗯?”宋泰闻言大喜,连忙将那年轻僧人叫了下来,自己三两下攀了上去。见到这一幕,底下的一群和尚不由都是大吃一惊,就连智光也心中佩服他的老当益壮。

宋泰出身草莽,早年也曾经在外头厮混过,因此眼力自然毒得很。

那年轻僧人不过是看到灰尘中地一个手印子,他却看到了角落中一个方方正正的白印,似乎是摆放过匣子之类的东西。他在原地仔细琢磨了片刻,一下来便把话挑明了。

智光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细细一思量便立刻问道:“莫非来人并非志在盗窃财物,而是为了取这个,为了惑人耳目,方才偷了其他殿中的财物?”

“也许。”宋泰扫了一群僧人一眼,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莫名其妙搅和进这样一件事情中,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无奈他原本就是个好事的,虽然想起女婿以前的告诫,终究还是争强斗胜的性子占了上风。

仔细思忖了一阵,他便把智光叫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智光闻言脸色数变:“这……似乎太过于张扬了吧?”

“这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想头。”宋泰只是从女儿那里听说过一个女婿讲地故事,此时纯属一时兴起,“既然不知道梁上的东西是什么,何妨让别人去猜?再说,那个偷东西的贼若是真的还有同伙,指不定就因为这个而自己争斗了起来。当然,是否要用,你还是和开封府商量一下再说。”等到宋泰离去,智光着实犯了踌躇,但最后,他还是严令不许透露此事,随后偕同两个寺内高僧匆匆奔了开封府而去。这种事情,断然不能由他一人担起。

第六章 千言万语无真假

大相国寺被偷的消息很快传扬了出去,然而,与此同时在民间流传的还有另一个更富震撼力的小道消息——大相国寺有一部传了多年的佛学宝典被偷,相传,里面有一张藏宝图。谁若是能够拿着藏宝图按图索骥,很有可能找到价值连城的宝藏。

尽管小民百姓中传得沸沸扬扬,但是,大相国寺却由主持智光站出来辟谣,言说不过丢了些寻常财物及几部经书,所谓藏宝图不过是子虚乌有。然而,智者固然是信了这个,普通老百姓可不管这些,茶馆酒楼中照样是议论得起劲,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

而皇宫大内也不能幸免,由于常常有内侍出外办差,因此外头刚刚,传起的时候,宫里的赵佶也得到了这个消息。看过开封府和皇城司的呈报,他便对旁边的蔡京高俅道:“看看,开封府刚刚报上来,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话真是一点不假!”

蔡京却有些顾虑,此时连忙说道:“市井小民原本就是逐利之人,一旦知道关系到宝藏,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抓出身边每一个可疑的人。臣担心的反而是适得其反,倘若百姓一旦动摇起来,反而倒是会使人有机可趁。开封府和皇城司不是说已经有所得了么?索性把人一网打尽,也好安定人心。”

高俅昨晚便听说了有人给智光出的馊主意,此时听蔡京这么说,他不得不插一句:“京城要地,混入这些盗匪之流原本就是奇怪的事,臣倒以为,趁这个时机清理一下不是什么坏事。等闲百姓只求温饱,这些类似传奇的故事,往往是听了博取一乐罢了。臣以为不妨选一些能说会道的编一些,到外头茶馆酒肆中说一说。百姓兴许也就一乐罢了。”宋朝的说书艺人虽然比比皆是,但在眼下的东京城,百戏以及相扑蹴鞠等游戏却更加流行,茶馆酒肆中那些说书人一天到晚都是老花样,不是三侠五义便是包公断案,听得人都有些厌了。之所以灵机一动想出这个主意,也是高俅一直以来的一个打算。这无疑可以当成一个半官方的渠道,但凡可以让百姓知道地。都可以通过说书人的嘴往外传,凭借这些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只怕是死的也能让他们说活。对于这种不上大雅之堂的做法,蔡京并没有什么异议,但仍免不了看了高俅一眼。他心中着实纳闷,自己好歹比高俅多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这种层出不穷的主意?

西北打了胜仗,河北还没打起来,眼下的赵佶自然是心中轻松,对于这种主意更不会出言反对。稍稍问了几句细节之后。这位天子官家当即便点头认可。很快便召了郝随过来,将事情吩咐了下去。而郝随如今已经不似当年那么得宠,听了之后既觉得此事好玩。又觉得是邀宠的好主意,便一口答应立刻去做。

杂事说完,君臣又商量了一会政务,然后蔡京和高俅便双双辞了出来。才出福宁殿,蔡京便问道:“伯章,上次开封府衙那场闹剧,听说你是陪着圣上去看过地,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今以来,少有百姓敢冲击官府的,那些人如此胡闹。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听蔡京一语中的,高俅只得摊手苦笑一声,一五一十地把当日情形娓娓道来,末了他才摇了摇头:“此事是圣上亲自让皇城司去办的,我虽然和曲风交情不错,可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皇城司虽说担负着侦缉百官的职责,只不过还得听圣上的旨意,如今即使差不多变成了半个开封府,别人也无话可说。对了。元长可是听到了什么不利的传言?”

“这倒没有。”身为宰相,蔡京本能地对皇城司有所顾忌,但是,这些年皇城司的动作都比较轻,更不曾听说有人仗着天子宠幸胡作非为捏造罪名,因此,这个暗处衙门的重新复起让不少官员提心吊胆的同时,也让一群重臣松了一口气。身为笃信儒道地士大夫,对于这些活跃在暗处地人怀有鄙视,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是通权达变的蔡京也不例外。想归想,他却再也没有发问,和高俅分别之后,他便径直转去了都堂。谁知还未进门,他便听到几个书吏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宝藏地传闻,登时心中恼火,忍不住在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

“蔡相公!”

几个书吏闻声转头,见是蔡京,当时便呆若木鸡。一个聪明伶俐的慌忙上前行礼,一边为蔡京安顿座位,一面忙不迭地请罪道:“小人等只是闲来无事说些题外话,并非有意怠慢差事。阮相公和何相公刚刚出去,说是要会会那高丽使节……”

听他这么絮絮叨叨地一说,蔡京心中的不满也就渐渐淡了,随即把心思放在了政务上。听得阮大猷和何执中去见高丽使节,他又追问了几句,最后才满意地止住了话头,但仍不免告诫道:“都堂重地,今后若是再让我听到这些闲话,定不轻饶!”

阮大猷和何执中联袂见过高丽使节王继之后,高俅便正式以大宋宰相的身份高调接见了他。这一次却并非是官样文章,而是一系列实质性内容,而王继身为高丽重臣,当然知道国中情况并不妙,言谈中不免赔尽了小心。

倒不是说高丽国中有人反叛或是其他乱事,而是面对正不断发展起来的金国,高丽君臣上下不免有一种迫在眉睫的压力。由于受到中原汉学的影响,高丽也同样存在重文轻武的现象,对于军人始终严密提防。

但是,在这种非常时刻,如果靠文官指挥军事,一旦败北,动辄便有亡国之祸,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在外寻求援助的一大原因。

“高相公,我国向来仰慕中原正统,之前虽然臣服于辽,不过是迫于无奈罢了。如今女真蛮子崛起于辽东,只知道用杀伐之道攻略八方,实在是……”王继摇头晃脑地说着,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最后干脆用了“化外蛮夷”四个字。

而高俅在旁听着,脸色不动毫分。高丽就是如此,样样都是学中原礼仪制度,时常痛斥别人是蛮夷,岂知在中原人眼中,孤悬海外的那个半岛,还不是同样地蛮夷?中原泱泱大国,自负一下同样可能带来不测之祸,这高丽不过弹丸小国,居然有资格嘲笑别人是蛮夷?

当着王继的面,他当然把这些心思都收在了心里,静静听完之后便笑道:“女真如今建国大金,就连辽国也在它的锋芒下败退下来,贵国局势确实可虑。不过,贵国不是辽国臣属么,倘若与辽国联合两面出击,怕是女真人会吃一个大亏才是。”

听到这个建议,王继的脸色却有些尴尬,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才叹道:“相公此议确实是好办法,只可惜我国朝中意见不一,所以这出兵一事……只怕难以如愿。”

高俅心底冷笑一声,哪里不明白高丽的如意算盘。虽然臣服于强辽的铁蹄之下,但是,高丽国中一向对这种现状非常不满。如今辽国兵败,他们那些士大夫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到和辽国联合,先把女真打败?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和大宋打的同样主意,坐看鹬蚌相争,到时候准备作那个最终得利的渔翁呢!

可惜的是,这世界上有一个打这种如意算盘地人就已经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心里这么想着,高俅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温和,对答之间似乎对大宋和高丽的关系有着深深的自信。几个回合下来,王继对达成此行的目标不由愈发自信,言语中不免就流露出了一些其他意思。

“说来也是天降洪福,大宋在西北连战连捷,而敝国王后也在不久之前生下了王子,吾王已经有意将其立为太子。只是,我国大王听说贵国天子刚刚丧后,所以……只是没想到大辽抢在了前头,居然将大长公主嫁给了陛下,实在是有些遗憾……”

听王继在那里自说自话,高俅很有一股大笑的冲动。说起来,赵佶实在是抢手货,辽国刚刚嫁过来一位公主也就罢了,这高丽居然也有这种意思!只是,辽国毕竟还是大国,高丽区区一岛国,也想用联姻这种办法抓牢大宋,未免想当然了一点。据说如今的高丽王王俣比赵佶还要大三岁,这若是真的择一位公主嫁过来,只怕还是一位长公主。

居然一连两次都是自己碰到这种事!

高俅随口敷衍了王继两句,待到离开会馆之后却长长嘘了一口气。

辽国是先提出提议然后造势,而高丽却先造势再提出提议,不免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想到后宫那些嫔妃对此的反应,他更是微笑了起来。幸好,这种左拥右抱的美事,还不用他来为难。

第七章 亦真亦假无需辨

北汉皇室?玉玺?

听到赵佶咬牙切齿地提出这个名词时,高俅差点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来。要知道,如今据太祖立国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而北汉皇室当年降宋也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怎么还会冒出什么北汉皇室,甚至还有什么玉玺?要知道,当初北汉的国都可是在太原,可不是在这东京城,怎么会把什么劳什子玉玺放在大相国寺的梁上?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后世那会儿遍地都是的朱三太子来,不由晒然一笑。天底下多的是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人,以为借着一个尊贵的身份便能够拉起一杆大旗,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静了。须知,当时那北汉可是没有什么好名声,国主刘崇结辽为援,甚至奉当时的辽主为叔皇帝,两度联辽进攻后周。最终在太宗亲征之后,北汉国主刘继元被迫出降,这个贫弱的国家也就灭了。对于中原民众来说,什么北汉皇室不过是笑话,也许就是在河北之地,这种胡言乱语还能获得一定的支持罢了。

“伯章,你笑什么?”赵佶见高俅脸上露出了笑意,不由恼火地道,“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还有心思笑?”

“圣上恕臣无礼。”虽然这样说了,但高俅的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此时天子官家就在他家里,旁边又没有一大堆臣子看着,他自然不怕被人弹劾一个君前失仪。”臣只是笑那些人编故事也不会挑一个简单的,北汉那时横征暴敛,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再者又和辽国勾结在一起,祸害中原民众无数,把这个名头抬出来又有什么用?不消说,一个冒牌货而已,哪里值得圣上操心?”

大宋立国之后,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先后将各地的割据势力一一平定。再加上宋太祖赵匡胤原本就是取后周而代之,因此太祖太宗都立了不少国公。这些国公曾经都是各国的君主,一朝国破家亡,只能在征服者的羽翼下度日,但是,至少还是保住了一条命。而最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受到了大宋官府的严密监视,基本上不可能有血脉流传在外。

“朕也知道大多是冒牌货。可是,朕咽不下这口气!”赵佶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但是,当着高俅的面,他很容易就把那一层人前的沉稳伪装撕去。”我大宋历代先帝,哪一个比不上北汉那些伪帝,偏偏还有人信他们?这些人图谋不轨,为何还有人替他们隐瞒!这天下承平已经一百多年,难不成还有人认为这太平盛世不好?”

“圣上,天底下安分守己地人多。但却不能说就没有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照臣看来。他们跟着那所谓的北汉皇室遗族,不过都是打着异日能够荣华富贵的主意,再说。不过是一小撮人的阴谋作怪,圣上何必在意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要起事总得找借口,把自己装点得正统一些,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如今既然都已经查清楚了,命开封府小心收网就是,至于河北各地,则命郑居中他们着力追缉,百姓都是明理人,断然不会跟着这些贼子胡来的。”

见赵佶若有所思地展开了眉头。高俅知道自己这一番话起了作用。

这是很自然地事,大宋是汉人的天下,那么就没有什么民族间的冲突,更不会有什么夷狄之争,民心所向更是很明显的事。不过是三两个土匪并几个居心叵测的大户异想天开地想要做大事,只要地方官府参与便能解决得漂漂亮亮。再说,这些人的手段粗劣简单,哪有半点技术性可言?

只是,身为帝王必有逆鳞。这一点是旁人绝对不可触及的。怪只怪那些人自不量力,有什么下场都是活该!

“也罢,朕索性就不理会他了,到时也好让天下百姓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这里君臣二人议定了主意,那边开封府和皇城司便开始大刀阔斧地动手了。黄明是一心想要借此挽回名誉,曲风则是满心希望拽出幕后黑手,而这两头是白道上的,而之前黄明借着刁民冲撞开封府衙的机会,狠狠整治了一番开封府治安,一时之间,地面上那些地痞流氓为之一肃,而早就得到警告地公别胜则早早把人都收拢了起来,严令最近一段时日不许惹事生非。

“北汉余孽?”

得到京城地传书,燕青不禁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了说不出的讥诮。

这一次他偷偷摸摸溜出来,并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毕竟,多年在外地他有的是自己的班底。此时,他便对着左首的一个汉子冷笑道:“我还以为作祟的是什么人,原来是连身份都要造假的家伙。对了,我的口信传下去了么?”

要说先头以皮货商少东的身份巡视河北的时候,燕青便曾经埋下了不少伏笔。而后苏子由知大名府以及河北整军期间,各处山头几乎被一网打尽,他那些人也是被招安的招安,归家地归家,只有寥寥几个还在刀口上混日子,而随着京城数起案子一发,那些销声匿迹的盗匪不知怎么又跑出来了。

“七公子,已经联络到了六个人,不过,听说有七八个流窜到山东作案的都被那边的官府拿了,听说定了劫道的罪名,不知结果如何。”

“盛世之下要做强盗,就是这么个下场。”燕青只是眉头一挑,却没有什么大怒的表示,“我原先就没指望在河北创下什么事业,之所以找了这帮子人也不过以防万一,横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发配沙门岛也只是活该。”

旁边那汉子微微一愣,随即躬身请示道:“那接下来…zzzcn中文网手机访问wap.zzzcn.com…”

“自然是再去拜拜山头,至于那六个联络到的人,打听清楚他们眼下的营生,若是做正经生意的,就不用去惊动了。若是有什么不清不楚,便有可资利用之处,全部交给你处理。总而言之,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把事情办好了,回京我设法替你请功!”

这话才是真正实在地承诺,那汉子闻言大喜,慌忙答应不迭,招呼了身后的四五个年轻人,不一会儿便和燕青一行分道扬镳。

燕青刚刚还说没指望在河北创下事业,但一转身的功夫,他又对另几个心腹手下道:“如今身上有旨,开放和辽国的互市,这是一桩大好的买卖,你们想办法插进去一脚。此事里头一定也在费心经营,所以官面上的经营他们去办,暗地里的营生你们接手。这河北的地头蛇多,你们行事务必小心,尤其是那些个大家,千万别去招惹,否则若是惹出祸事来,别怪我不讲情面。”

那几个属下压根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个上头,一时间都在那里呆若木鸡,好半晌,方才有个胆大的问道:“七公子,难不成您这次出来,没打算追查……”

“追查什么?我不过是一介平民,管朝廷大事做什么?”自打听说别人是扯出了北汉的旗号,燕青便打定主意不再管此事,因为他清楚,高俅肯定也是同样的主意。须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的天子,最忌讳的便是有人拿着前朝的人事招摇过市,如今事情既然闹大了,官府不追查反而是怪事。

“至于我说替陈武请功,也不是空口说白话,他一心想做官,难不成我非得扫他的兴头?只可惜,从这条道上进官,将来不会有大出息!”

后面一帮子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都是跟着这位主儿很久的人了,哪里不明白燕青那点子执念,幸好他们不像陈武,对于当官没有什么兴趣,否则说不定也就被摆了一道了。

“那七公子,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哪?辽国南京道眼下正在紧锣密鼓地备战,所以我们不必去河北,直接去河东代州!”燕青一扬马鞭,自信满满地道,“如今辽国既然已经开放了和我国的马禁,辽国那些商人一定不会错过机会,再说如今老种经略河东,代州城内必定被他整治得井井有条。我对其人闻名已久,此次说什么也要去见识见识。”

这些人中有不少来自四川,也听说川马比不上北地战马,此番听说要直奔代州,一时间都万分兴奋。见手下全都是这副样子,燕青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和记马行虽说是私人产业,其中大半股份的来历你们也是知道的。与其让那些黑心马贩子从中渔利,还不如让我们来取利,如此一来南北通吃,还有谁敢小觑我们?好了,话都说完了,上路!”

他一扬马鞭,第一个掣马往回路走,而一帮汉子嗯哨一声,慌忙跟了上去。不是只有北方才有血性汉子,他们南方人的血,同样是热的!

第八章 故人相见如陌路

对于高丽提出也要许嫁公主的要求,赵佶听了之后只愣了一愣。当着政事堂群臣的面,这位天子官家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他们愿意嫁就嫁吧,横竖宫中已经多了一位辽国公主,也不在乎多一位高丽公主。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公主愿意嫁来大宋!”

对于这个回答,下面的几个重臣无不哑然失笑。以前只有中原为了笼络那些游牧民族,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和亲,如今情势却倒过来了。

辽国一心想拉拢大宋,试图让宋国不要和新生的金国搅和在一起;而高丽则是想博得大宋的支持,希望将来在辽东这块地方捡一个便宜,当然,前提是辽国和金国两败俱伤。

因此,在暗地里,也不知谁提出了一句:“若是金国也嫁一位公主过来,那后宫就着实齐全了。”

而传言是何执中用轻蔑不屑的语气驳斥了这种说法:“辽国和高丽至少还是用的汉家仪制,女真蛮夷之国,即使是真的派了使节来要嫁公主,我朝还未必会答应。即使是天子官家,也不能阿猫阿狗全都往后宫里领吧!”

对于这种传闻,高俅着实是笑了一阵。莫说何执中也算是儒门出身,说话绝对不会如此粗鄙。在如今这群以利为先的人看来,什么蛮夷都得往后站,否则,辽国庆安大长公主耶律燕也不可能轻易嫁过来,毕竟,大宋先前是绝对没有接受外族妃子习惯的。

而应付了高丽使节王继之后,高俅却没有在次日去见萧芷因,而是请示了赵佶之后,安排机会让耶律燕和萧芷因单独见了面。萧芷因不是说奉了魏王耶律淳的命来见耶律燕的么?那就索性让这两个人先把话摊开来说,之后也好有个打底的准备。

萧芷因却没有料到要见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耶律燕,因此在别人领他入宫之后,他的心中颇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他昔日便是天祚皇帝耶律延禧的伴读,和耶律燕也相当熟悉,甚至可以说。倘若不是耶律燕实在太小,当日道宗皇帝在世地时候,肯定会把这位公主嫁给他。如今这一次却换了如此情形见面,他不得不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话虽如此,在真正见到耶律燕的时候,他却换了往日那一张荣宠不惊淡然处之的脸,反倒是耶律燕头一个沉不住气,两相一打照面便冷嘲热讽道:“想不到皇兄一去世。堂堂南院大王便成了丧家之犬,居然投靠了魏王。昔日你权倾朝野的时候,大概不会料到有这一天吧?若是皇兄在天之灵知道如今的情景,大约会气得吐血。”

对于耶律燕这种凌厉的词锋,萧芷因却是恍若未闻,眼神丝毫不曾动摇。耶律淳用了这么多人来试探他,他都未曾露出半点破绽,怎么会怕了这么一个区区女流?他沉默了半晌,随后不紧不慢地道:“那么,依照耶律贵妃的意思。我便应当留在上京城。为先皇殉葬,那样才是忠心耿耿?以贵妃这等身份,尚且不得不以和亲地身份来到这大宋。又何况我区区一个南院大王?”

“你……”耶律燕被这句话噎得心中发堵,但一时间找不到什么道理可以反驳,直到旁边的兰珠不动声色地在她的手臂上捏了一把,她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你这次到大宋来究竟有什么事?我告诉你,别人不知道你海陵郡王的本事,我可是知道的,别说什么魏王想念我这个侄女这样的鬼话。”

“臣自然不敢欺瞒耶律贵妃!”萧芷因礼仪娴熟地低了低头,然后便笑着问道,“敢问耶律贵妃。对于我大辽如今的局势怎么看?”

“我是女流之辈,无心干政!”耶律燕一瞬间警惕了起来,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须臾,她感到有些不解气,又补充了一句,“我又不是那两位英明睿智的太后,哪里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萧芷因情知这位金枝玉叶是在赌气,照样不紧不慢地笑道:“耶律贵妃未免妄自菲薄了。论出身,两位太后尚且不及贵妃你尊贵,如今却手掌大权号令整个辽国,反而是你这个大长公主只能嫁到国外,这可公平?若是我辽国仍然是昔日声势,她们可敢这么做?还有,如今御座上不过是坐着一个小孩,他哪里有资格君临天下?”

“你……”耶律燕虽然心中痛恨那两位太后,以及御座上不过几岁大的侄儿,但却从未用过这样咄咄逼人地语气,更不曾有过这样大胆地想法。她原本想痛斥回去,但一想到自己如今还在宋国,脸色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公主,魏王虽然和你陌生,但是,毕竟是你的亲叔叔,比起那两位太后和小皇帝来说,孰亲孰疏,应该是非常明显的事。”萧芷因终于收起了口口声声地贵妃,称了一声公主,“如今魏王殿下虽然号称皇太叔,又控制了整个南京道,但是,局势依旧有些不利。大宋只在代州等有限几个州府开放了互市,却没有在和南京岛毗邻的几个州府开放,所以,我这一次前来,便是有意代魏王和大宋天子修好的。”

“这种事自有朝廷官员做主,你就是和我说也是没用的。”耶律燕心乱如麻,随口答了一句,“我只不过是一个贵妃,若是擅自干预国事,岂不是自取其辱?”

果然如此!

萧芷因眼中厉芒一闪,随即便露出了更具蛊惑力的笑容。”公主未免妄自菲薄了,不管大宋天子的后宫中是否有佳丽三千,但是,又有何人能够比得上公主的身份尊贵?倘若公主这一层身份还能为大宋争取来整个南京道,也就是昔日的幽蓟之地,试问,还有谁敢小觑了公主?公主如今就算只是贵妃,但须知宫中并无一位皇太后坐镇,只要公主能够在大宋官员面前显现出足够的气度和能力,这皇后之位并非是不可期待的!”

饶是耶律燕原本心有定计,此时也不由得动了心思。虽说是和亲,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她几乎是被人驱赶出辽国,这种屈辱她这个金枝玉叶何时体会过,要说没有报复地心理却也是不可能的。将萧芷因的话一句句在心头过了一遍,她终于抬起了头,眼角中闪过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你的话可是句句属实?”

“那是自然!”萧芷因眼见说服有效,心中不由得意万分,连忙点了点头,“今次我原本该先面会大宋宰相,谁知他们却安排我来见公主,显而易见也是用心在这件事情上。公主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岂会没法子对付这些汉族嫔妃?我契丹女子向来都是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较之中原那些只会刺绣和琴棋书画的女子,何止强上百倍?”

“好!”耶律燕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把这一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一旁地兰珠见耶律燕完全入了萧芷因的彀中却不自知,不由暗地里叹了一口气。有安逸享福的日子不过,偏偏要争权夺利,这不是往人家设好的圈套里钻么?只怕这位信誓旦旦的海陵郡王,也不是一心为耶律淳以及耶律燕考虑,而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吧?

她见两人在那边低声商议,忍不住转头往外瞧去。隔墙有耳,萧芷因难道会这么不谨慎么?

问了不少南京析津府的情况,耶律燕这才想到兰珠还在自己身边,脸色登时一变。不过,等她看到兰珠站在那里颇有不安,眼睛还不时往外瞟的时候,一颗心立刻定了下来。兰珠虽说是汉人,但是,在辽国已经呆了那么多年,又是自她小的时候便伺候在身边的,忠诚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而此刻看兰珠的脸色,分明是在担忧是否会有人听见这些话,她更不用有所顾虑。

想到这里,她遂稳了稳心神,沉声道:“叔父所图的大事我不管,但是,无论你在外面做什么事,决不能牵扯到我的身上。我如今一个人在宫中,只能规行矩步,可用些小手段还是办得到的。可是……”她突然深深凝视了萧芷因一眼,冷笑一声道,“你也别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圣上能够容许你和我见面,决不是仅仅体谅我远离故土。而我,也绝对不会因为昔日情份而全然信你!”

“公主大可不必担心,我就算再怎么愚昧,也不会做出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情。”对于耶律燕这样程度的警告,萧芷因自然是应付裕如,轻轻松松便搪塞了过去。果然,耶律燕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很快便让他达成了此次入宫见耶律燕的初衷。

第九章 仇人相见不眼红

见了耶律燕之后,萧芷因方才感到,自己起初还为此事感到不安,实在是太过大惊小怪了。想想也是,辽国女子虽然有不少聪明人,但是,像萧瑟瑟那样具有政治敏感度的女子却少之又少,而自诩聪明的耶律燕,无疑也是不在其中的。跟着那领路的小黄门出了内廷,他便看到两个年龄稍长的内侍面无表情地迎了上来,左边的那人躬身一揖道:“萧大王,高相公已经在天章阁等候多时了,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天章阁?萧芷因眼皮一跳,面上却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随后跟在了那两个内侍的后头。大宋殿阁学士向来是一个尊衔,向来取宫中殿阁之名用来命名,而天章阁便是其中较老的一个。那高俅如今分明是资政殿学士,偏偏在这天章阁中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到他上了天章阁顶楼,看见的却不是预期之中的高俅一人,还多了一个老相识严均。作为昔日辽国皇帝的宠臣,如今魏王耶律淳的心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种事他当然不可能做出来,而是上前客客气气地行了礼。当然,他也没有过度谦逊,不管怎么样,直到如今,他依旧是辽国的郡王,总不能折了这点体面。

严均本不想来,谁知昔日那档子事不知怎的被赵佶想了起来,结果便派了这个任务。赵佶还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为两个心腹臣子解开心结,弄得他和高俅全都哭笑不得。不过,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当年的事主,他却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之后仍然飞黄腾达的关系。倘若大好仕途真的毁在萧芷因手中,怕是他连杀人的心都有。

高俅见萧芷因谈笑自若,仿佛并不在意与面前两个人的昔日恩怨,心中也不由感到一丝异样。只不过。身为朝廷宰相,冷嘲热讽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用一种略带讥诮的语气说道:“萧郡王,想不到时隔多年再见,你却并不是代表大辽天子,而是代表魏王。”

“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话确实一点不假。”萧芷因随口感慨一声后,不待对面两人有说话的机会。立刻接上了话头,“昔日各为其主,今日也同样如此,还请高相公和严枢相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过去那些往事。至于我此次地来意,便是为了魏王和大宋之间的关系而来。”

高俅看了严均一眼,后者立刻反问道:“萧郡王,历来出使都是以国之名义,你乃是魏王私使,更是为了探望耶律贵妃而来。现在说什么要讨论魏王和大宋的关系。未免有些不妥吧?须知我国向来交往的是辽国正朔,倘若连这点都不能保证,就算现在说了。只怕朝中那些官员也未必能够答应。”

这是萧芷因意料之中的回答,因此他并未有任何气馁,而是郑而重之地站了起来:“高相公和严枢相都是大宋重臣,我有一句话敢问二位,倘若一国天子驾崩,有遗诏而群臣并未遵从,这继位的新君,可能说是正统?”

一句话出口,高俅和严均登时勃然色变。须知本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宗旨。大宋并不想掺和进辽国的内斗中,最主要地原因是,他们没有一个足够的借口。毕竟,天祚皇帝耶律延禧死后,群臣奉立两位太后,然后又定了天子,从一系列程序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而御座上坐着一个小皇帝,对于大宋来说有利无害。可是。萧芷因这个当口丢出这么一个问题,其后隐藏的因素便很值得考虑了。

他凭什么敢这么说?

高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眸子中反映出来的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和萧芷因打过几次交道的,都知道这位辽国郡王为人狡猾,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时既然敢这么说,说不定就真的有了证物,甚至可能还有直接性的证据。那么,他这一次敢于只带两个随从直入大宋东京城,是为了在这个问题上博得大宋天子的支持?

鬼使神差的,高俅突然想到了那一回哲宗去世,赵佶登基地情景,一颗心不由剧烈跳动了一下。就算那个时候有钦圣向太后主持大局,如果哲宗留下了遗诏,那么,如今局势如何,怕是谁都说不清楚。

他朝严均打了个眼色,随即干巴巴地笑道:“萧郡王,你这话未免含糊不明。若是天子留下遗诏,群臣自然应当遵从,除非实在不合礼法规矩,岂有随便册立一个新君地道理?”

萧芷因哪里不知道这两人想的是什么,却不想在时机未到的时候打出自己最大地底牌,因此便岔开话题道:“如今虽然我国名义上新君登基,但是大权都掌握在两位太后的手中,更有少壮宗室把持卫戍大权,反倒是魏王这位真正的宗室宗亲被排挤在一边,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若是论血统亲疏,魏王殿下乃是兴宗皇帝的嫡亲孙儿,又是年长宗室,不管怎么说,都比御座上那位小皇帝更适合临危受命。”

严均见萧芷因闭口不谈刚才的那件事,只得插口道:“辽宋相交多年,但彼此不问两国的内政,萧郡王对我们说这些,未免有些多余了。”

“当然不多余。”萧芷因知道眼前这两个都是年纪轻轻却老奸巨滑的,所以回答得干净利落。”虽然如今我国大军已经和金国停战,但是,金国毕竟是区区小国,能够取得如今的战绩,不过是因为动辄有亡族之祸,所以上下用命。只是,倘若他们立国的那位英主不能掌控全局,怕是局势会渐渐转变过来也说不定。”

严均刚刚自西北归来,对于这一点还没有多大地认识,但是高俅却不然。此时,他对于萧芷因的观感已经渐渐扭转了过来。要知道,女真那一头原本就是如今朝廷注意力的中心。要知道,大宋不过辗转得到的一点风声,而萧芷因在辽国对南京道封锁消息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得到这样确切的消息,不得不说,此人的手伸得足够长,而且情报网络不容小觑。

此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若因为先前那些事而看轻了他,只怕吃亏的人便是自己!

“想不到萧郡王居然对局势如此乐观。”

严均先笑着说了一句,见高俅连连朝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想到早上尚未看完的那份公文,立刻便止口不言,只是仍端着那幅高深莫测地脸色。此时,他终于醒悟到,上次蔡京他们提到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真立国靠的是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倘若此人一旦倒下,即使继任者能够继承他创下的基业,但肯定不如他做得那样完美。三五年兴许不出问题,但是十年二十年呢?辽国虽说已经走了下坡路,但说不定还能再熬下去,可是金国却未必如此,毕竟,他们的外部环境太差了。

经过这一番较量之后,两边便再也未曾涉足于正题,而是在犄角者,旯里兜了一大圈,最后等到萧芷因走的时候,三人再未涉足于天下大势,也未曾提到辽国眼下面临的局面。仿佛萧芷因这一次来,不过就只是为了探望一下那位耶律贵妃而已。

而当高俅严均回转崇政殿,把其中经过上奏天子,然后又齐集一堂讨论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沉重。当然,从本质上来说,这和大宋无关,已经在西北取得了重大成果的宋国,如今根本没有余力北上,所以乐得希望两国拖延下去。只是,这许多事情都在眼皮底下发生,自然让几个宰辅有些措手不及。

“萧芷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遗诏两个字。”

在这一问题上,蔡京和高俅的意见无疑不谋而合。要知道,正因为天祚皇帝在坠马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没有留下宣布遗命的机会,所以才会发生萧奉先闯宫动乱的往事。现如今突然冒出一份不知内容的遗诏,无疑是在辽国的乱火下面又加了一把柴。

“不过是乱臣贼子的胡言乱语,圣上大可不必理会他。”

在这几人中,惟有侯蒙算得上是一个谦谦君子,此时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辽国如今主少国疑,魏王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原本就不是臣子行径,所谓遗诏定然是假冒。圣上既然迎娶了辽国大长公主,便无须和区区南京道打交道,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

然而,侯蒙的说法却无疑代表着少数派意见,其他人,包括赵佶这位天子,都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但是,在事情尚未明朗化之前,大家都不会轻易做出论断。但是由此这一遭,对于萧芷因这个人的评价指数便悄然提升了一个档次——能够扔出这种重磅炸弹的人,怎么也不是寻常人物。

第十章 为赃物群贼反目

早上巳时,东京城开始忙碌了起来,各色各样的小商贩都抢占了大街上最好的地盘,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大街小巷中回荡,时不时飘来一两句问答。而那些在青楼楚馆中消磨了一夜的人也纷纷懒洋洋地回到了家里,正是数人忙碌数人闲。

城东的平民聚居区中,一座中等宅院的大门被一个矮胖的汉子推了开来。那人一进门便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急不可耐地叫道:“外边那些说书的又有新版本了,说是什么在城外的五里河滩上,有人掘出了老大的一个石佛,上头的文字谁也不认得。那乡民把东西交给了官府,换来了二十贯赏钱。”

“又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不知是角落里的谁都囔了一句,刚刚还有几个议论的声音转瞬间就无影无踪。寻常百姓虽然对这种神神鬼鬼的藏宝之事很感兴趣,但是,更多的人却只是凑个热闹,肯真正下死功夫去找寻的终究只是少数。再者,这些天时不时有什么天降石板之类的祥瑞吉兆,官府却每每申斥,久而久之,小民百姓的那颗心也就淡了。算来算去,便只有这一次的石佛算是真真切切地让人拿到一点好处。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了那些谣言,如今那些百姓的眼睛比谁都尖,只要有可疑人物,便前往官府出首,前两天老五不就是差点被人拿住?要真是送开封府,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来?”

角落里一个中年汉子恶狠狠地吐出嘴里一截草根,冷笑一声地道:

“那刘大官人说得好听,言说这一趟东京之行能够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这才一窝蜂地全跑了来,可如今呢?开封府明里暗里追查得那么紧,上一次买通的那些家伙,几乎个个全都进了开封府大牢,或是吃了板子。眼下钱花了那么多,却是寸步难行,再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回去?”

“三哥这话就说得有些过了!”那矮胖汉子笑眯眯地凑着墙根坐了下来,瞅了地上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一眼,这才神秘兮兮地道,“大相国寺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受了唐时那位睿宗封赠的大寺院。要说有什么宝藏也是可能的。若不是如此,怎么会在传出谣言之后,那几个大和尚还站出来辟谣?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见四周众人都露出了侧耳细听的神情,他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一个马脸汉子,用一种极具蛊惑地语气说道:“二哥,我们这一次虽然收获丰厚,奈何京城里没人敢收,不若先埋好了,我们按照那张藏宝图找到宝物,大家一分。回去也不必看那些家伙的眼色!”

“什么藏宝图!”那马脸汉子听得勃然色变。几乎是下意识地斥道“,都和你说了,那是官府传出来的谣言。听信不得,你怎么就当了真?钱五从大相国寺中摸出来的东西,你们谁没有看到过,不就是几样金银供器,还有大户人家供奉在那里的一些东西么?至于从那里拿到的东西,乃是刘大官人指明要取的东西,带回去转手就是一千贯,有什么东西比这一千贯钱更实惠?”

“一千贯算什么!”

矮胖汉子见这当头的始终不肯认承,不由也有些恼了。”二哥,你莫欺负我们这些没见识地人。外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那藏宝图就在大雄宝殿的梁上,听说也是用一个小匣子装的,就在里头的佛典里头夹着。相传那是唐时睿宗皇帝赐给大相国寺的镇寺之宝,那刘大官人虚言诓骗我们说什么北汉之宝,其实根本就是假的。他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找到了东西,大家干干脆脆地分了。岂不是爽快?”

“老七说得没错!”

此时,一个躺在草堆上闭目养神的汉子突然睁开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紧接着,刚刚还四散躺在地上的人全都拍拍身上的稻草,团团围在了一块,眼睛中无不闪动着贪婪的光芒。都是盗匪出身,又在京城中连作大案,去取前朝遗留下来地宝藏,对于他们而言不存在任何负担。

马脸汉子见众人全都虎视眈眈地瞧着自己,只感到后背心地毛也竖了起来。他一咬牙,右手轻轻摸向了后腰上插着的匕首,这才勉强一笑道:“各位兄弟,为了那子虚乌有的传闻,你们便想毁了大家地事业么?京城不比我们当初那些山头,可是什么话都有的,倘若被别人骗了,将来再找这好事就再也不可能了。见一群人毫无动摇之色,又见旁边那矮胖汉子神情得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落入了别人的设计之中,登时心中恨得痒痒的。但他哪里甘心就为人如此算计,眉头一皱便索性把话摊开来了说。

“你们不是很想知道匣子中是什么东西么,我不妨告诉你们,我们在刘大官人家里见过的那位,是昔日北汉皇室的后代,也就是说,只要拥立了他当皇帝,说不定我们这些人,他日都能捞个将军宰相之类的官职玩玩。至于那里面的东西,是当年北汉的传国玉玺!”

玉玺两个字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全都变了。即使这里地人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汉,但是,玉玺是怎么回事,戏文里都有。而在他们看来,只要在一张纸上随便写点什么,然后把那一方大印往上一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圣旨。而无论是地方上多大的官,见了圣旨全都得趴在地上磕头!

矮胖汉子见头儿突然把这些全都抖露了出来,心中不由暗恨。只是,他却是有些墨水在肚子里的,不似那帮人似的一点心计没有,此时眼珠子一转便笑道:“二哥这么说,我们当然是没有不信的。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要让大家看看那匣子,若没有什么佛经和藏宝图,大家的心也就死了,到时候老老实实把东西转交刘大官人,一切算完。但若是有佛经藏宝图,大家也别便宜了那个刘大官人,玉玺这样重要的东西只出一千贯,他娘地他太小气了!”

“没错,打开来看看!”

“二哥,七哥说的有理,凭什么那刘大官人就可以拿大头!”

而刚刚那个附和矮胖汉子对马脸汉子提出质疑的人则再次充当了领头的角色。他朝四边伸手按了按,等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转头对马脸汉子道:“二哥,我们不是那个姓刘的狗,只是拿人钱财给人消灾而已。若是不行,把这一次我们在京城弄到的东西全都送给那老家伙也就够了。这匣子是老五千辛万苦才弄回来的,大家若是不看一眼,也不甘心是不是?老五,你难道不想知道里头是什么么?”

听到这句问话,一个獐头鼠目的矮小汉子尴尬地笑了笑,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只能用畏缩的口气说道:“我那时还真没来得及看,只不过,里面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马脸汉子心头大恨,但是,这种时候,他若是说一个不字,只怕这里的人立马便会群起而攻之。自从山寨的老大死了之后,他这个老二原本以为能够约束底下的人,谁知投奔刘大官人之后,这些人竟是开始有不服自己的趋势,等到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如此,这怎能不让他心中火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挤出了一丝笑意:“好吧,你们既然都要看,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移开了身子,然后拂了拂身下的稻草,露出了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用随身的匕首撬开了那块青石板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红木匣子拿了出来。大概是因为岁月久远,上面的红漆已经颇有斑驳,而锁头更是早就失去了亮闪闪的铜色。

“就是这么一样东西,我也不曾打开看过!”马脸汉子看了看众人,突然叹了一口气,“你们先看吧,老五,你和我出来一下!”

看到马脸汉子带着钱五出了房间,余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个匣子上。真假他们根本不担心,因为当日钱五把东西拿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模样,而马脸汉子藏好东西之后,更是从未出去过,就是吃喝拉撒也有三五个人看着这块宝地。

众人的目光愈发贪婪,这个时候,有什么能够比这个匣子里的东西更加重要?再说了,就算只有玉玺,到时候一旦交出去,一千贯大伙分分,也够逍遥一阵子了。就算锁头坏了,到时随便找个借口糊弄回去不就行了,原本就是一百多年的东西,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

这边几人在打那匣子里东西的主意,那边马脸汉子和钱五竟已经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那钱五刚刚还摆在脸上的卑微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咬牙切齿。

第十一章 觑时机手起收网

“好好的事情,都被他们败坏了!”

马脸汉子听到他这抱怨,自己也觉得心中一阵不舒服。这一次的事情都起自于临走之前那位刘大官人的吩咐,对方说得很清楚,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造势,所以,他方才拉上了对于偷鸡摸狗那一套最为拿手娴熟的钱五,希望借此漂漂亮亮完成这桩任务。要知道,一千贯不过是对那些手下许下的,他和钱五若是能够顺利把这件事完成,回去还有额外五百贯的赏钱可以落腰包。可是,偏偏这些人居然如此不识相,让好好的事情完全败坏了!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没用。幸好这一次的收获都是你我二人保管,即便是拿不到那些钱,东西只要慢慢设法变卖出去,也足够我们下半辈子吃用不愁。”

钱五不甘心地往回望了一眼,最后只得点了点头:“二哥,里面的东西真是假的?”

““哼,那姓刘的其他不行,装神弄鬼的功夫却是第一流的。倘若真是好物事,他哪敢让你把这匣子带进京城?话说回来,你在大相国寺那一场戏倒是演得好,如今人人都在传梁上的白印子和手印,你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是一点障眼法罢了,不足为奇。”钱五连忙谦逊地摇了摇头,把话搪塞了过去,等他重新往后瞧时,却正好忽略了马脸汉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这边两人匆匆遁去,那边的一群汉子却盯着匣子虎视眈眈,人人都在想着那张可能存在的藏宝图。终于,矮胖汉子将匣子郑而重之地放在了地上,瞥了一眼其他人的脸色,这才说道:“这样,我们现在就把锁撬开,如果里面真是玉玺也就算了,倘若不是。那大家一起去找东西,然后各自平分。”

“好!”

几个参差不齐的声音之后,当下众人便公推了一个人出来撬锁。谁知费了老大的力气,那锁竟然纹丝不动,此时,这些人方才想起了和老二一起出去的钱五,心中不免都有些奇怪,但是。对金银财宝的渴望压倒了一切,见撬锁不可行,几个满心不耐烦的人便主张从盒子下手。

尽管知道将盒子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便能有一千贯地赏钱,而倘若撬坏了,则有可能什么都拿不到。但是,在巨大的诱惑面前,矮胖汉子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条件,于是,刚刚开锁的人从身后摸出一把砍刀,用尽全力朝那匣子砍去。

砰——所有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那匣子已经化作了一团烈火。此时此刻,他们方才感到后悔不迭,想要找东西灭火却已经来不及了。气急败坏之下。几个汉子飞一般地扑上去,又是踩又是扑,用了足足好半晌才把火扑灭,然而这个时候,那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已经化作了黑乎乎的焦炭。

“他娘的!”

也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声,此起彼伏地喝骂顿时在房中响了起来。虽然这帮人全都是不识字的粗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全都是笨蛋,要是这匣子里真有什么劳什子玉玺,那么。即使是被火一烧,怎么也该有些渣滓留下来,怎么也不会什么都不剩。

“我们被人耍了!”矮胖汉子气急败坏地一跺脚,脸上尽是深重的恨意。”铁定是老二和别人勾结在一起,拿这么一个破玩意糊弄我们!怪不得他刚刚叫走了钱五,这件事老五一定有份,若不是他从大相国寺带回来这么一个东西,我们怎么会被他们骗了!”

“难不成这东西原本就是假的?”

一个汉子犹自不甘心,没有藏宝图也就算了。倘若那一千贯赏钱也全部落了空,他们的好日子岂非到了头?”外头都在传大相国寺宝贝的事,总不成全都是假的吧?”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这件事十有八九就是捏造的!”

矮胖汉子终究是个聪明人,左思右想终于识破了这套中套。”你们想想,大相国寺毕竟是开封府第一寺,东西失窃,开封府必定是紧密追查,怎么会无缘无故传出这样地消息?官府是在使诈呢,可恨我们竟然信了!”

使诈?一帮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脑袋依旧无法这么快转过来。好一会,方才有人疑惑地问道:“既然官府是在耍诈,那二哥那里怎么解释?我们千辛万苦进了东京城,不就是为了取得这个匣子么?那刘大官人开出一千贯地赏格,总不成也是有假的吧!”

“你们都傻了啊!”矮胖汉子心头火起,语气不由变得硬梆梆的,“老二和老五和那个姓刘地勾结,所以才造了这么一场事,不过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而已。只有让别人相信真有什么子虚乌有的玉玺,他们那边的戏才能演下去。如今看来,老二说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人是什么皇室,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是还跟着混下去,铁定连怎么死都不知道。既然老二老五已经跑了,我们这一次在开封府做了这么多案子,也赶紧散伙吧,否则等到官府察觉就来不及了!”

被这一通话一吓,几个稍稍胆小的都是面如土色。虽说干这一行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但是,真正到了这么一天,不怕死的却着实不多,就算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几个老相好?因此,当下众人就忙活开了。

然而,才收拾了一会,便有一人突然叫道:“不好,那些从各家大户盗来的东西,全都是二哥和老五他们保管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即屋子中又是骂声一片。然而,莫说开封府这么大,找两个人便如同大海捞针,就凭他们如今的身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人。因此,在大骂了一通之后,一帮人只得垂头丧气地各自收拾东西,还没准备开路,大门便突然被人撞开了。

撞开门的是一群身穿灰衣地精壮汉子,为首的冷冷扫了屋内众人一眼,突然发话道:“奉命缉拿江洋大盗……”

一句话还没说完,旁边察觉不对头的矮胖汉子立刻抽出腰里的短刀扑了上去。然而,只是一个照面,他的短刀便被别人挑飞了去,两把雪光发亮的大刀,便死死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见到这一场面,那些汉子骤然生出的凶性全都被浇灭得无影无踪。

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地,但是,还有一条便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眼见对方一大堆人全都是携带着制式兵刃,而自己又是在天子脚下,当下一群人全都放弃了反抗。

“全部带回开封府!”那为首的灰衣人数了数人头,又屈指算了算,最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人都齐了,收队,待会到外面告知一声,也让那些人好松乏一下!”

马脸汉子和钱五哪里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面便发生了这么多事,只顾着寻找起先和那边商议好的下处,更不曾关注后面是否有人跟随。

好容易找到了那个商量好的绸缎铺,两人一头便扎了进去,直到天黑也再没有出来。

“一共抓到匪盗十二人,另有两人去了别处,已经有人跟了上去。赃物在他们的居处一无所获,初步估计是另两人藏匿的,应该在他们往日出没的地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没有去寻找。下一步怎么做,还请大人示下!”

对于这样的初步结果,黄明相当满意,他更满意的是,皇城司这一次根本没有和他抢功劳。当然,如今只是第一步收网,倘若能够抓住剩余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大胜,到了那时,他这个开封府推官便可以再进一步,不必成天和这些盗匪之流打交道了。

心中这么想,黄明却并未把这些心思放在脸上,而是赞许地对一群精干手下点点头道:“你们做得不错,今次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贼子一网打尽,圣上闻报之后必定大悦。能够不伤一个人便逮住这些人是最大的幸事,到时候功劳簿上,本官必定不会抹煞你们的功劳。”

一群衙役等的就是这句话,不免喜出望外地施礼谢恩。而为首的头子见上司高兴,便凑趣地提出要再加派人手监视剩下的人,谁知却被黄明一口否决。

“你们眼下抓到的那些贼子不过是乌合之众,算不得什么中心人物,剩下的两个却不同。一来他们肯定知道更多的,二来只看他们居然溜进了一家绸缎铺子,便可见还有其他人暗中相助。幸亏你们这一次拿人的时候不曾穿着官府号衣,又是用的寻常马车,否则必定惊动深广。如今要务是审问那些抓到的人,至于剩下那两个,如今的人手已经足够

第十二章 诸般大戏齐登场

俗话说铁打的汉子也有熬不过去的刑罚,在开封府的大刑震慑下,被抓的十几个汉子很快便开口招供,不仅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抖露了出来,附带还加上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揣测。当然,有一个幸运儿逃过了一劫,原因很简单,那人原本就是官府的密探。

而当消息汇总呈报到政事堂的时候,蔡京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直接往旁边一扔,见阮大猷和何执中各自拿起来瞟了一眼,他才冷笑道:

“承平盛世也免不了有这种跳梁小丑,简直是笑话。东京城是什么地方?容得他们这些贼子胡来?依我看,各地提刑使也该好好整治一下了,自从河北提刑使李文叔去世之后,河北以及京东又有些不对劲。倘若再这么下去,未免失了朝廷体面。要知道,如今东京城可是有辽国和高丽的使节!”

蔡京没用别的,而是光明正大地摆出了面子两个字,别人却没有反驳的余地。凡是大国都看重面子,更何况是如今的大宋。平西北固然是不可多得的胜利,但是,倘若国内治安越来越差,那任凭在军事上有怎样的进展,也盖不过这些方面的失措。更何况,这一次遭劫的甚至有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

“这样吧,各地提刑使根据考评,应该轮换一下了!”阮大猷沉吟片刻,合上了手中的奏折,“虽然朝廷一直重视各地提刑司,但是,不可否认,这一职司往往不是有才德就能干好的。比如李文叔,他在文才上乃一时之冠,而在提刑司任上也殚精竭虑,花费了比常人更多数倍的气力,但终究不能让每个官员都这么做。圣上上一次就提过,提刑一职也需得经过培训考核。否则任事都由胥吏把持,不是国家之福。”

听到阮大猷口中吐出培训考核四个字,高俅心中不禁好笑。大宋的进士向来也必须经过考核才能够授官,而一般情况也是从县一级负责治安的县尉开始做起。但是,让这些从小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直接去管这些事,往往没几个能够做好。而在上一次讲武堂开办成功之后,赵佶这位天子是事事都想从这一条道上想办法,只不过。这流水似的花钱,户部可受不了。

“提刑使的考评这一次让吏部都报上来看看,若是真不行的便裁汰掉,圣上上一次不是派了不少观风使么,顺便结合一下他们地意见,综合一下结果也就出来了。”对于这些当中的弊端,高俅自然一清二楚,此时也不想多做纠缠。毕竟,他的心思全都在蔡京刚才似乎漫不经心的提议上。

那就是,户部和吏部两位尚书进言。言说知江宁府蔡卞才德兼备。

之前因为崇宁星变而去职,未免不公,应重新调回朝任用。

对于蔡卞这个人。高俅谈不上什么好感和恶感,事实上,他和蔡京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相也能如此相处,自然不在乎多一个蔡卞。只是,蔡京在这上面的居心,他却不得不考虑再三。平衡稍稍打破,蔡京就想到了蔡卞,可想而知这位政坛元老的老谋深算。

至于何执中附带提出的将高傑调入京城,任户部度支郎中地提议,高俅并未多做考虑。无论是从资历还是经验来看。担任这个职责,高傑无疑是合适的,尤其是在钟昌调往河北的情况下,户部多一个自己人也好。当然,高傑也是蔡京的女婿,这一点毋庸置疑。

两条人事任命很快便在天子官家那里通过,只不过高傑如今脱不开身,因此还需再等一阵,然后。剩下的就是面对高丽使节以及萧芷因这两件事了。关于王继的提议,大宋朝廷上又争吵了一通,一些守旧的大臣不免发出了种种感慨,但是,在后宫已经有一位耶律贵妃的情况下,再添一位高丽公主也就成了很名正言顺的事。再者,如今皇太子都立了,其他的争吵只是无谓地功夫。

于是,高丽使节王继便得到了大宋方面地肯定答复,一时间自然欣喜万分,对于大宋提出的全面贸易,更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不管怎样,高丽人参有了更好的销路,而大宋那些精美地手工制品、珠宝以及绸缎等也有了市场,用一句时髦的话说,那就是双赢。

而萧芷因不可避免地被晾在了一边,原因很简单,辽国官方的照会已经到了。萧芷因原本是秘密使宋,而大宋出于另一种考虑,并未把这一次的事情低调处理,而是直接把人安排在了客省之中。这样一来,辽国在大宋的官方机构自然便得到了消息,而当辽国的两位太后得到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派使节诘责,顺便还下旨废黜了萧芷因的郡王爵位,就差没有直接宣布魏王耶律淳是叛逆了。

事实上,虽然和金国停战,但是,辽国军队根本不敢从辽东一带撤军,所以,他们眼下根本没功夫应付魏王耶律淳,杀鸡傲猴似的废黜萧芷因爵位,已经是两位太后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眼下,她们的更多精力都花费在从宗室中选拔年轻善战地将领上了。

而对于辽国色厉内荏地要求将萧芷因从代州遣送回国这一条,大宋朝廷却充耳不闻,最后在正牌辽使逼问的情况下,负责接待的礼部官员很轻描淡写地反击了回去——人家是代表魏王这个叔父来探望耶律燕这个大宋贵妃的,你们辽国紧张一个什么劲?再说了,就是要遣送,也应当从定州遣送回南京道。

对于这样的结果,辽使自然相当郁闷,然而,最郁闷的结果不是这个,而是把他安排在了萧芷因隔壁。而对于萧芷因每每露出的冷笑,这位身为汉人却在辽国长大的使节不免在心中大犯嘀咕,却也不敢太过分——逼反魏王是眼下辽国不能承受的结局,他已经照着两位太后地意思尽力做了,至于其他,那都不关他的事。

这大概是两位太后将耶律燕嫁来宋国的时候,全都没有预料到的结局。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和耶律淳关系冷淡的耶律燕,居然可能成为沟通南京道和大宋的桥梁,而事先辽国提出的诱饵,居然一点用处都没有。大宋根本没打算强取南京道,这种一目了然的经济账,大宋君臣还是会算的。

然而,大观三年的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四川飞马来报,言说大理派出一百人的使团,携带金珠宝贝无数,准备进京城贺正旦。而对于这样一件事,高俅只不过是比正常渠道早知道两天,一时间颇有些措手不及。

段正严这个大理国王上一次派人进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他一直和高家争权,这其中的惨烈之处自然不足以为外人道。而上一次之所以没有册封大理王,也是为了这方面考虑。而最近,高俅听说大理的局势已经有了稳定下来的趋势,高家做出了一定的退让,而段正严联合三十七部,也已经掌握了一部分实权,所以才会有了这一次的出使。

段正严作为大理国王,当然不会自己亲自前来,再说他也不能丢下国家不管。奉命出使的除了高明清这个高家的代表之外,还有大理的另一位大臣,但是最最重要的是,随行的还有一位大理公主!

这个消息是高俅在政事堂的时候听说的,当时蔡京阮大猷何执中三个人的反应,他实在无法形容——真的要说的话,那不是什么惊诧,而只是略略皱了一下眉头,是那种又来了的表情。如果说第一个辽国公主还能让一群人惊诧一下,第二次的高丽公主还能让大伙议论一下,那么,这一次的大理公主则着实引不起别人多大的兴趣。

因为往日的使节就是这么排的,辽国第一,西夏第二,高丽第三,而大理则再次之。所以,作为小国,大理公主自然便掀不起多少波澜了。

朝臣可以不理会,作为主人公的赵佶也可以乐享其成,但是,当在朝堂上正式宣布了这件事之后,后宫和民间不可避免地掀起了轩然大波。在朝廷已经正式答应高丽的婚嫁请求之后,又来了一位大理公主,其意义不言而喻。而那些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则应景儿地编出了一场游龙戏凤,让老老少少全都乐了一回。

万邦来朝,这是中原大国向来最陶醉的一刻。正因为这个缘故,所谓的纳妃经过以讹传讹,变成了外邦献美的表示,毕竟,无论是献上何等颜色的美女,都比不上献上公主来得具有震撼力。至于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感慨,自然不入寻常百姓的眼耳了。

第十三章 此生但愿天下宁

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商贾云集不说,在战略上也是东京城的一道屏障,因此知大名府向来都是要职,哪怕是自宰辅迁任北京大名府留守,也往往不会视作左迁。但是,如今知大名府苏辙,却无疑是一个异数。

倒不是说苏辙的资历不够,事实上,哪怕和如今朝堂上蔡京何执中阮大猷等人相比,他的资历也足够老,亦算是三朝老臣。再加上他耿直敢言的脾气,在士大夫之中亦是颇得人望。之所以说是异数,是因为如今朝廷是新党当道,旧党中人勉强算起来也不过是几个言官,即便连各地的那些地方官都算上,也难以和当初熙宁变法时旧党的庞大阵容相提并论。

那时,朝廷有司马光、文彦博,还有曹太后高太后,大多数人都是站在旧党这一边的。而如今经过哲宗的绍述以及赵佶的崇宁新政,旧党的人数已经萎缩到了一个非常小的数目,而他们的境遇却比当年大有改善。毕竟,若是换在哲宗年间,他苏辙铁定还在湖北或是海南的那个犄角旮旯里呆着。

朝政的每一点变化,苏辙都敏锐地看在眼里,时不时便会有切中时弊的奏折上呈。而无论准或不准,内廷都会有相应的回复,而他的奏折也同样会视情况明发天下,这一点变化令他异常满意。虽然和朝廷如今的执政相公意见不合,但是,对于自己的本职事,他却未曾有一星半点懈怠。可是,六十几岁的人比不得那些年轻官员的精力充沛,在和郑居中巡视了大名府周边的州府时,他终于累得病倒了。

得知这一消息,正在河间府的郑居中不敢怠慢,把事情交待过后便匆匆赶回了大名府。当他看到几个大夫脸上的表情时,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怎么。苏大人的病很不好么?”

见到是这位宣抚使,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了一会,便公推了一个人出来说话。那五十出头的大夫老老实实地对郑居中言道:“苏大人身体一直不好,原本这个年纪就该卧床静养地,无奈他一直都不肯停歇,这积劳成疾,怕是再有回天妙手也没用了。如今看来,若是好生将养着。大约还能捱到明年开春,但若是不好……”

见那大夫脸色黯然不敢再往下说,郑居中自然知道情况是怎么回事。他沉思片刻,突然回头对一个侍从吩咐道:“赶紧找人去通知子廷,倘若他没有要事,便让他回来看看。好歹他也是苏大人的族孙,这种时候,也该劝一劝才是。”

那侍从唯唯诺诺地应命而去,郑居中这才嘱咐几个大夫不得胡说,举步便往内室而去。一进房间。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见苏辙斜靠在床上醒得炯炯的,心中不由有些担忧。刚刚在外面和那些大夫的对答,不会被人听去了吧?

苏辙抬头见是郑居中。不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愕:“达夫,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便劳你赶回来,这些人也太小题大作了!”

郑居中心里一宽,连忙笑道:“我也不是专门为了子由公的病才赶回来的,实在是因为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若是子由公一日不能理事,便须得找人代理。不管是出于公务还是私情,我都不能放任不理。倒是子由公,你已经一把年纪了,该歇息地时候便歇息。别一天到晚劳心劳力。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有本钱和年轻人较量?”

苏辙微微笑了笑,却不说什么要休息的话,而是紧赶着问了问边防情况。当知道郑居中一圈巡视下来,结果是定州城防以及一应准备措施最好的时候,他的眼中突然流露出几许惘然。对于他来说,定州不啻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当年宣仁高太后去世,苏轼为了避开朝中各式各样的攻击,自请出知定州。结果哲宗连挽留都未曾挽留便任其离去。

苏轼到了定州之后,整饬军队休整城防,很快便让定州境况大为改善。然而,这一切还没做完的时候,朝廷便又下旨意,将其远远贬谪了出去,至此之后,苏轼便再也没能回到定州。而现如今,郑居中一番巡视下来,居然说定州情况最好,他怎能不感到百感交集?毕竟,那是曾经洒下他兄长热血的地方。

“知定州叶少蕴……这确实是一个有志向的。”尽管知道叶梦得和蔡京相交极好,但是,苏辙还是本着公允的角度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倘若他呆在京城,凭着那才学和见识,不出几年,必定会扶摇直上飞黄腾达,这个时候,他居然能够自请出知定州,着实不简单。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地远见卓识,才具又是非凡,将来前途无可限量啊!”

郑居中对于叶梦得并不感冒,但即便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定州城防一圈检查下来,再加上那些禁军厢军地境况,确实是河北东路和河北西路头一份的。实在难以看出来,叶梦得这样一个白面书生,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在苏辙称赞之后,他也附和着赞了两句,随后便岔开了话题。”子由公,有一件事我必须知会你一声,就是之前地盗案。据政事堂刚刚发下来的公函所称,京城已经展开了行动,共拿获图谋不轨者数十人,还有两人也在严密监视中。据他们所称,在大名府中同样有同伙存在。蔡高两位相公让我征询一下子由公的意见,是先密切监视了起来,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网打尽?”

苏辙一瞬间眼睛大亮,竟撑着身体强自坐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精神奕奕地问道:“两位相公可曾说明,这些贼子的老巢在哪里?”

郑居中见苏辙如此做派,忍不住暗赞一声老而弥坚,随即郑重其事地答道:“据那些落网的贼子称,此番作怪的是一个被称作刘大官人的人,本说是山东大贾,但是,在发函山东查问之后,居然是查无此人,所以令圣上大为恼怒。”见苏辙眉头一挑,似乎有些不明白,他踌躇了片刻,便干脆解释道:“子由公,实不相瞒,此番这些人是假借了当初北汉皇室的名义,可谓是阴险狡诈,所以圣上和政事堂诸相公都很是着意这件事。”

“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苏辙只在听到北汉两个字时冷笑了一声,之后便毫不动容,“当初北汉勾结辽人,给我中原百姓造成的损伤还不够?天下黎民百姓除非是全都瞎了眼,方才会听信这样的鬼话。不过圣上和诸相公地重视并没有错,如此大事,确实不能等闲置之。至于你所说的……”

苏辙皱起眉头思量片刻,很快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可打草惊蛇,还是先派人密切监视了,寻出他们的行踪再作打算。不过,既然已经拿到了那么多人,应该不止只问出这些吧?我看朝廷这么快就有所反应,大约是在其中安设了密探的缘故。既然如此,那还需要等什么,不将这些人全部缉拿,怎能还一方太平?要知道,各方贺正旦的使臣,可是全都在路上,要让他们知道堂堂大宋居然被几个匪盗之流闹得天翻地覆,岂不是大大的笑话?”

郑居中频频点头,最后一口同意了苏辙的做法,又答应回头向朝廷进言。但临到最后,他不免又提出让苏辙好生将养身体,大名府的事务虽然繁杂,却可以让麾下属官分担一些,不必一个人劳心劳力。

“达夫,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不过是一把老骨头罢了,没什么可担心地。就算在这任上撒手西归,也总比将政务放任自流好。”苏辙一副乐天知命的态度,对于郑居中的提醒并不以为意,“趁着如今还能有用,便多操心一点,他日便是我想管,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话说你肩上责任重大,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对了,让子廷把精神放在他自己的身上,别为了我成天心神不宁,国事为重。”

一句国事为重让郑居中出门的时候差点绊了一下,好在他适时扶了旁边的扶手一把,这才未曾跌倒,但是却不免心事重重。他出仕远远比旁人晚,虽然是正牌进士出身,但由于攀上了郑贵妃这个亲戚,不免被别人说成是外戚。所以,他比谁都更热衷于仕途,只是,对比其他人的表现,他的心中不由梗上了一根刺。

这天底下的,能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能说的,难道不是这么一个定律么?他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连忙快步往马车而去。不管怎么样,他眼下还是先做好这个能干的角色再说。

第十四章 天子亦需勤修整

话说郑居中在那里忙着河北边防诸事,京城这边也同样在忙着即将到来的正旦,外加议论即将到来的大理使团。高丽虽然年年派使节出使大宋,但是,由于高丽国王一直都领受着辽国三韩国公的封赐,因此,自然用不着大宋的册封。而这一次,大理却真真切切地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大宋予以册封!

如今吐蕃分裂成了无数的小部落,因此,和唐朝时候的边疆防御态势而言,大宋的重心一直都放在北边,对于西南夷一直用的都是羁縻的办法。但是长久以来,西南虽然说不上有多少大战事,但是小乱从来不断。不过,由于和大理中间隔着一大堆部族,所以两国自大宋立国起就从未正式交战过。

自从高俅安抚四川之后,西南夷和汉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地改善,但好歹比之从前的仇视要稍好一些,而几个任意屠杀西南夷的朝廷官员,也分别得到了相应的处置,而现如今在西南当官的官员,往往都能得到和记马行的贴补,于是对于马行大开绿灯。一段时间下来,汉夷之间的关系逐渐变成了互相依赖。而在巨大的金钱诱惑下,那些部族首领往往也能稍稍收敛,小的冲突虽然时有发生,但是大冲突却比往年少多了。

这一次代陪同大理使节进京的除了高明清以及几个大理要人并大理公主段洁若之外,还有乌蒙王罗斡。他之所以会随行,一方面是因为如今乌蒙部是大理王段正严的坚实盟友,有必要借着进京朝见的机会捞取一点好处,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探望白玲,顺便看看高俅还有些什么宗旨。总而言之,有他这么一搅和,段正严的特使便几乎能和高明清分庭抗礼。

对于段氏的不断崛起,要说大理高氏完全没有压制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面对三十七部的巨大压力,以及大宋若有所无的暗示,高氏终于不敢轻举妄动。而这种投鼠忌器的举动也让段正严获得了不少发展空间。八年下来,他几乎掌握了朝廷三分之一地大臣,并大理三分之一的国土,比之从前父亲那种傀儡日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面对经营了好几代的高氏。他的根基终究是比较浅。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只能采取向大宋要册封的方式——尽管如今大宋的重心在北而不在南,但是,他并不需要实质性的出兵支持,只要有一个强势的靠山,他有足够地信心能够继续和高氏分庭抗礼。

而这一点,也在此次的使团配置中尽显无遗。虽说是一个使团,但是,高氏和段氏的人泾渭分明。就连警卫也是两拨。只在面对大宋官员的时候稍稍收敛一点,在内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由于路途实在遥远,因此几头自天竺而来的巨象只能让人管着缓缓而行。而一群主要的使团人员,则用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赶去。

只是,即便如此,他们这次也未必赶得上正旦。不过,看在人家远道而来的份上,大宋朝廷也不会怪罪就是。

在得到大理使团动身的消息以及四川广东官府的呈报,同时又在朝廷和一帮大臣商议了一阵之后,高俅终于得到了早就应该到地东西段正严地亲笔信。虽然这是当然的马后炮,但是,段正严在信上的言语却极为婉转。一方面介绍了大理目前地近况。一面又请求大宋加大贸易的力度,并承诺只要是大宋商人经大理往天竺等地做生意,只要是从他的地盘上经过,税收一律减半。而对于这个承诺,高俅自然非常感兴趣。

在如今这个时代,虽然大宋的航海技术远远比其他国家发达,海船也能够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定的。那就是海上航路仍然有相当的不确定性。要找到一条安全的航路,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即使是大宋到高丽这样的航线,每年在波涛中沉没地海船仍旧可以占到一个相当高的比例。所以,要和天竺等南印度洋国家做生意,陆路无疑比海路更有优势。而当年中原到西域再到欧洲的河西走廊,之所以会造成那么一大块繁华的区域,还不是因为贸易?

贸易虽然不直接增加价值,却是一个国家的财富之源,这真是一点没错。

正因为如此,在使团还没有到来之前,高俅便预先对政事堂的同僚提到了这一件事。若是换作从前,蔡京等人还不至于如此看重这些,但如今却大不相同了。改革一次茶法,在每年进帐四百万贯的情况下,要遭致无数人的骂声:而同样是抽税,市舶司在民间的反应却要好得多,其中高下一看便明。所以,在高俅说出了这个提议后,收获到地无疑是一片附和,这也让高俅彻底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对于那些前来朝见的使团常常带着一堆东西的做法,高俅很是钦佩。不是么,人家哪里是朝觐,分明是来做生意的,更可怕的是,和民间百姓把东西交易完之后,这些使团还能凭借奉上的一系列贡物而得到其价值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赏赐。

而大宋每次出使外邦,带上路的人一大批,但从未想到过借此做生意。

可以说,这就是观念上的差距了。

天朝大国,不是处处显摆自己有钱和富裕,能够用不值钱的玩意换回实实在在的银子,那才叫作有本事!

现如今这个观点虽说还没有让朝中上下那些官员完全认可,但是,和高俅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官员,尤其是赵佶这个皇帝,可以说是耳濡目染,几乎无事不谈钱。而这一天,赵佶把高俅带到了还在建造的延福宫前,便在那里感慨开了。

“人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凡事不用发愁,朕如今却连造一座宫殿,花自己的钱,还要给御史弹劾,什么叫做不在其位,不知其事,朕现在算是明白了!”

一通牢骚发完。赵佶见高俅在那里偷偷发笑,不由奇怪地问道:

“伯章,你笑什么?”

高俅是不得不笑,这里赵佶在造宫殿,那里还有两个公主等着嫁进宫,在他看来,这种趋势怎么会不好笑?掐着手指头算算,如今正好就缺了一位西夏公主。只不过,李乾顺就算肯嫁一个公主过来,只怕是大宋朝廷也不会同意吧?

“圣上富有四海,拿自己的钱造宫殿自然不应当被人指摘的,只不过御史都习惯了,要是不劝谏这个,那么兴许还要有人说他们尸位素餐不是么?”高俅收起了一脸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只不过,圣上这样修宫殿的样子。准备修多久。二十年,三十年?臣不得不说实话,如今国库不宽裕。圣上得自己掏钱,即便他日能够北取燕云西定沙州,只怕朝廷的钱更不够用,所以,圣上修宫殿的速度只会更慢。”

“伯章!”赵佶终于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见高俅突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多少在朝廷议事时不能疏解出来的情绪,如今一下子全都发泄了出来。

好在内侍全都站得远远地,又没有外人在场,因此谁都看不见这里的情况。两人也不用担心有人透露出去说什么闲话。等到情绪好容易平复下来之后,高俅这才说道:“说实话,我大宋宫室比起唐时长安的宫城来,远远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在百姓眼中,无疑仍旧是华屋美室,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自太祖以来,方才会对建宫室始终抱着谨慎的态度。圣上修延福宫,只要不动用官中国库,臣可以表态,没有其他意见。”

“不用你出钱,你自然没有意见!”赵佶狠狠瞪了高俅一眼,整个人突然像瘪了气的气球一样,很有些无精打采,“朕就是在想,如今想要做的事情都一件件做到了,一旦天下太平,朕还能做什么?那时还是亲王的时候总想成为天子,手掌天下大权,可以随心所欲。如今一旦登上这个位子,却始终战战兢兢不能恣意。唉,有地时候朕甚至要想,当初争这个位子做什么?”

要是面前换成别人,高俅一定会对这种欲盖弥彰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是,面前的人是赵佶,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很明白,从本质上来说,赵佶的那些雄心壮志是被他一点点诱发,一点点刺激出来的,从内在来说,赵佶还是历史上那个喜欢书画,喜欢美女的道君皇帝。当头脑里那根弦还绷得很紧时,赵佶大约会集中心思理政事,但是,一旦这根弦放松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脱口而出道:“圣上,世上不是只有一个西夏,只有一个辽国,极东极西极北极南,还有不计其数的国家,圣上何愁无事可做?再说了,以如今的局势来说,要说天下太平至少还得几十年吧?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子孙后代去操心,不正是圣上的丰功伟业吗?”

赵佶盯着高俅看了半晌,突然摇头苦笑道:“天下间就你能看出朕地意思,也就你狡猾!听你地意思,朕这一生甭想消停!”

第十五章 使高丽另有要务

大观三年,段正严遣进奉使胡亮、副使高明清等使宋,随携贡马三百八十匹及麝香、牛黄、细毡、碧耳山诸物,外携乐人一队,天竺巨象两头。

尽管沿途紧赶慢赶,但是,由于使团人数众多,再加上一路监司迎来送往,因此路途上依旧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正因为这个缘故,虽说信使自四川上京,而使团却是从广东路而行。一路路过州县,围观百姓无数,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是,百姓仍旧对这些来自异乡的使者抱有莫大的兴趣。

对于大理使团来说,此次来朝陛见无疑是怀着重要的任务。而对于大宋百姓而言,这四国来贺八方来朝无疑也是国富民强的表现,在沿途各州县的大力宣传下,拖儿带口来观瞻这使团盛况的着实不少,就连奉命一路扈从的广东和四川两地官员也颇感自豪。

虽然两头巨象落在最后,但是,这路途上依旧是速度不快。所以,在算算路上实在赶不及之后,广东转运使便派人飞马入京呈报。而赵佶览奏之后便大笔一挥,示意让使团按照原定计划慢行,不必赶在元旦之前。于是,大理使团索性和两头巨象会合,把原先的速度改作了乌龟爬,借此大肆造势。

而此时此刻,正在大宋东京城的另两国使节则已经准备回去了。高丽使节在东京城盘桓了几个月,除了按照大宋的允许购买一应儒学经典书籍之外,还采购了许多各种手工制品以及丝绸等物。对于这一次出使大宋的成绩,他无疑非常满意,要知道,高丽虽然曾经对大宋派出相当多的使节,但迫于辽国威势,往往不能将话头扯到那些关键问题上。而这一次挟着辽国大败的机会,他们怎么也能够有所得。

大宋并没有让王继空着手回去,当然。这并不是说天子赏赐了多少东西,而是做出了更实质性的表示。以枢密院北面房兼辽东房副承旨李纲为正使,出使高丽。当王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可谓是一片狂喜。

按照大宋历来的规矩,派至各国的使节在官品上都有相当地限制,与其说是看其人是否有才,不如说是看其人是否匹配出使这个任务。虽然有些官员在出使后能够得到大用,但是。在出使之前,无疑都是默默无名之辈。但是,李纲却无疑是大宋朝廷中声名鹊起的官员。

作为高丽王的堂弟,高丽户部尚书,王继在大宋这些时日频频和大宋高官接触,希望能够从各方面了解大宋朝廷。而一番走访下来,他敏锐地发现,如今的大宋已经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不单单是政策上更加激进,而且执掌朝廷的那些重臣在外交事务上也更加积极,不复往日的保守。而对于他提出的派高丽使节来宋国学习这件事上。朝廷根本没有多少争论。就顺顺利利通过了。

而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须知当初高丽派使节来大宋买书,尚且还会遭到朝廷大臣地竭力劝谏。更不用说派学生这样的大事。而从此次大宋对于婚事的态度上,王继更是认定,如今的大宋很可能将取代大辽而成为更有力的霸主。

正因为如此,对于枢密院执掌两房的李纲,王继一直都在竭力打听其人秉性。偏偏事情就这么巧,大宋朝廷选定的正使,恰恰就是李纲。

在大宋客省使向他宣布此事的时候,他强忍心中欢喜,笑吟吟地点头答应,而在御前辞行的时候更是对大宋此番派出使者极尽溢美之词。

而对于这一点。赵佶在起初的莫名其妙之后,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用意,自然免不了一阵沾沾自喜。确实,四邻地国家全都国力削弱,而己国反而略有增强,这种势头换作哪个君王,都是免不了欢喜地,更何况还有各国一而再再而三地献上公主?

然而,就在天子和群臣都为了四国来朝而欣喜的时候。一个消息突然传到了京城。

知大名府苏辙去世!

对于苏辙的身体,高俅虽然心中有数,但由于他知道苏辙如今位高权重,对于身体也还算注意,大名府又是名医荃萃,因此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就连当年苏轼也比历史上要活得长。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前时只不过有消息说苏辙病倒,不过数日地功夫,居然便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相比苏轼,他和不芶言笑的苏辙只能说是交情一般,但是,心中那份尊敬却一点不少。当然,对于苏辙在政治上的执拗,他也是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些年,在大名府任上的苏辙没少上书弹劾或是劝谏过,其中把他扫进去的不在少数。若是换作了别人,他铁定难以吞得下这口气,可那个人是苏辙,连天子官家也不过一笑置之,他又能如何?自然是自叹倒霉罢了。

可现如今,继苏轼之后,苏辙也去了,昔日声名震天下的苏门三杰,转瞬已经全部凋零。而昔日名满天下的苏门众弟子,也同样不复存在,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感伤的事。即便是和苏门众人并没有太大交情地蔡京何执中,提到此事时也颇有些勃然色变。毕竟,他们已经都不年轻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死有轻重之分,百姓之中风评也不一样罢了。

而赵佶在听到苏辙死讯之后,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朝廷又少一纯臣,士林又少一正人君子!”

当这句话传入民间的时候,百姓之中顿时议论得沸沸扬扬。无疑,在大多数平民百姓心中,旧党的那些人都是风骨硬挺的青天,所以,苏府门口送来奠礼的人竟络绎不绝,让那些家人措手不及。须知苏辙既然是在大名府去世,一应礼制便应当在大名府进行,如今百姓把东西送到了京城,足可见心中爱戴之心。

下朝的时候,高俅特意往苏宅门口绕了一圈,见车水马龙,再见宅内一片素白,忍不住唏嘘不已。而旁边的李纲则默默望着那长长的人群中,突然感慨道:“若是每一个朝廷官员都能像苏大人那样受人爱戴,死后都能有这许多人送行,只怕是死亦无憾了!”

“伯纪,你这话似乎别有所指啊!”高俅放下车帘,命车夫调转车头,便回头道,“可是对你这次去高丽有什么意见么?”

“学生不敢!”李纲本能地道出了学生两个字,话一出口方才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不觉有些尴尬,“下官只是以为如今朝廷尚有不少事情需要担心,高丽弹丸小国,不值得朝廷花费这么多功夫。高丽人浮而不实,如今还在炫耀当年打败女真人地旧事,不啻是天大的滑稽。不是下官多嘴,若他们还是如此,只怕动辄有亡国之祸。”

“伯纪,你说的虽然有一半是对的,但是,圣上并非是因为要迎娶高丽公主,方才把你派到高丽去的!”见李纲一下子脸色憋得通红,高俅不禁心中好笑,又摇了摇头,“你该知道,便算那高丽公主是天仙绝色,也不至于如此郑重吧?当日辽国将公主嫁来的时候,我朝也不过派何相公象征性地迎了一迎,又何况是高丽公主?”

“那又为何……”李纲欲言又止,须知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憋了不少时间,如今眼看得解,他自然不想错过机会,“比起中原各国来,别说是西夏或是辽国,便是大理,其实也比高丽更重要些,朝廷为何厚此薄彼?”

“唐太宗何等英明,尚且在远征高句丽时遭遇重挫,直到高宗即位之后,方才平了高句丽,完成了太宗遗愿,这些都是旧事,暂且不提。我要说的是,高丽虽然官风不怎么样,但是,民风却是不容易被外力影响的,你说女真说不定会灭了高丽,这不现实。如今的金国志在天下,和辽国议和,更大的原因是出在内部。一旦他们恢复过来,肯定还是要西进甚至南下的。为此,辽东故土更多的是处于防守态势。”

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见李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高俅便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当下便不再提此事,到了自己府上之后,便命人取来几本誊抄过的手书,递给了李纲。

“这是先头有人从高丽回来的时候,总结的一些风土民情,以及高丽朝廷上下的情况,你拿回去好好看看。你在我大宋官品不高,但是,到了高丽就不一样了。为了你此行,圣上已经秘密下旨,命已经整顿完毕的水军开到登州,护送你前去高丽。虽然不过是三只船一千人,但是,却无一不是精锐。这是示威的大好机会,但是,你需得把握分寸,最重要的一点是,若是被金国侦知,必定会引起纷乱,你需得小心行事。”

第十六章 选递补煞费苦心

赠苏辙开府仪同三司!

朝廷公议之后,苏辙的丧仪规制很快确定了下来,而开府仪同三司的死后哀荣,无疑也更甚于其兄苏轼一筹。在派出中书侍郎阮大猷前去吊唁之后,眼下朝廷需要考虑的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北地重镇大名府,究竟要派谁去镇守?

由于大名府知府历来兼任北京留守之职,因此,非有殿阁学士之衔,否则难以当此重任。而政事堂几个宰相在群臣之中筛选了一遍之后,最后发觉,符合各方面苛刻条件的人几乎没有。

张康国的资历经验足够,无奈蔡京和他都有龌龊,而其人是高俅也感到讨厌的。其他一群人拎出来更是不合适,最后,何执中鬼使神差地提出了赵挺之三个字。

“不行!”蔡京几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赵正夫这个人见风使舵,绝对不可任用,若是任用了他,将来我们还有存身的余地么?再说了,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要用也得用一个信得过的人。否则,若是他日稍有差池,我们还要为他顶缸。谁都可以,赵正夫这个人绝对不纥——”

对于蔡京的这个回答,高俅只能对何执中苦笑了一声。说起来,他和赵挺之的关系更好一些,昔日也没有闹得那么僵,只是蔡京对其深恶痛绝,再者赵挺之的品性确实有令人不齿之处,所以他自然不会站出来赞同。

人选被蔡京驳了,何执中却并不恼火,而是皱着眉头再次把所有可用的人一一过滤了一遍,最后无奈得一摊手道:“若是我说张商英,元长公你必定是不愿意的。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人了。”“张商英?”蔡京心中一动,又想到这个很早以前就被自己排挤出去的人,忍不住望了高俅一眼,“伯章你说呢?”

高俅没料到蔡京这一问。倒是怔了一怔才明白蔡京并非是在开玩笑。张商英这个人在民间还算是得人望,甚至可以说,比蔡京的风评还要好一些。让这样一个人去知大名府,难道蔡京就不怕他日赵佶觉得张商英不错,把人又调入政事堂?

想到这里,他索性打了个太极推手,一脸的无所谓:“张商英才具是有的,只看元长公你决断就是。”话音刚落。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选,立刻不动声色地暗示道,“对了,元度公似乎就要抵达京城了,元长公,伯通,什么时候大家去遇仙正店一聚如何?”

“嗯?”蔡京这才想起,前些时候赵佶已经下旨召蔡卞进京,并加其端明殿学士之衔,一时竟是愣住了。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个字不可抑制地浮上了心头。和何执中对视一眼后。他便哈哈大笑道,“好,等到元度回京。大家一起去遇仙正店聚一聚。”由于江宁府到京城可以走水路,因此,蔡卞这一路上过得很是逍遥。对于在外这三年多的日子,他并不是没有怨言,只是,在收到蔡京的亲笔信,再日夜思量了一阵之后,他不得不认清了一个事实——尽管昔日蔡京位在他之下,但是,在做官方面。犹如学问一样,永远都是达者为师,没有先来后到地分别。王氏进入舱中,见蔡卞惬意地靠窗读书,底下的炭盆正烧得暖暖的,便开口唤了一声:“相公。”

蔡卞抬头见是妻子,见其脸色之中似乎有些不对,遂把手中书扔下,郑而重之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刚刚传来消息,知大名府苏辙刚刚去世。”作为王安石的女儿,王氏对于苏家的人并不感冒,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思考其后的另一件大事,毕竟,自家相公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京的。见蔡卞地眉头一瞬间也攒在了一起,她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苏子由突然去世,大名府无疑就出缺了。按照大哥的脾气,大名府重镇,寻常人他定然是不放心的,所以一定会派知根知底的人过去。只是如今朝廷对于四京的人事制度很是严苛,他也不好将其他人一下子提上去,弄得不好,这一次就是你顶缸。”

“大名府……”蔡卞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但是,下一刻他却笑了起来,“大名府就大名府吧,横竖离京城只有一两日的路程,总比江宁府更好。再说,如今河北在整军,不似江南一片风平浪静。再者,一旦有什么事情,圣上总还会记得我。老了,不想和大哥再争下去了!”

“你可是比大哥小十岁,居然就说老了?”王氏白了丈夫一眼,没好气地笑道,“也没看大哥提一个老字,就你成天年纪轻轻说什么老的。老当益壮这四个字没听说过么?就是当年我爹在位的时候,也不曾提自己老了,成日里只想着国库充盈,能够开疆拓土……”

王氏突然止住了口,心中万分感伤。父亲王安石早就死了,而自己的丈夫也在哲宗即位之初地时候,受到了百般压制,好容易之后在绍圣年间复起,仕途依旧是起起落落。说起来,倒是蔡京不哼不哈地占据了朝廷中枢,圣眷始终不衰。

两人如今都已经年过五旬,说到当年旧事不免都是面露感伤,蔡卞好容易才找了个机会岔开话题,夫妻之间少不得互相安慰一番,倒也是一件温馨地事。

一路行船,蔡卞这一行人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方才抵达了东京城外的码头。由于人人都知道他此番回京是要重新启用的,因此闻讯而来迎接地不在少数,但是,其中自然比不上蔡府的那一行人显眼。

奉了父命亲自前来迎接的是蔡攸,他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是龙图阁学士,获赐紫服金带,端得是衣冠不凡。因此,当他大步上前迎接蔡卞的时候,其他人自动分开了一条路,目光中既有羡慕也有嫉妒。

不消说,大臣之子身居高位的,民间风评这一条总是过不去的沟坎。

“叔父,婶娘!”蔡攸上前向蔡卞和王氏行过礼后,便笑着分说道,“爹和娘原本是该来迎接的,只是近日娘身子有些不好,而爹又忙着应付几件大事,所以一时脱不开身。爹爹说了,今晚在遇仙正店摆开了宴席,爹爹、高相公、何相公联袂宴请叔父,聊表多年未见的情分。”

蔡卞笑着点了点头,又客气了两句,心中却翻腾起了波浪。蔡京请他是应该的,一来是自家兄弟,这多年的芥蒂也应该分解一下;何执中前来也是应该地,谁都知道何执中是京党中坚,最得蔡京信任:可是,高俅往日和自己的交情稀松平常,为何他也会出现在此次的宴席上?

由于蔡卞在京城原就置办了宅第,所以蔡攸自然是把蔡卞夫妇二人送到了地头,又再三说明了晚间的宴席情况之后,方才告罪一声离去。

稍稍安顿好一应行李和家人之后,王氏便忍不住叹了一声:“元长大哥家这位大郎如今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往总有那么一副轻佻的模样,如今看上去气质却沉稳了些,许是吃一堑长一智。要说他这官品也窜升得快,这不过是几年的功夫,居然已经是正三品,旁人真真是难及!”

“大哥既然是宰相,他自然沾光。”蔡卞随口接了一句,两人便不再罗嗦,各自回房沐浴更衣,安顿人手不提。没过多久,宫中便有内侍前来通报,言说天子明日接见,蔡卞一一应了,又取银子赏了那内侍,结果又听到了另一条消息。

“河北那些匪盗到如今也没有个结果?”乍一听说种种内情,蔡卞着实是吃了一惊。现如今天下虽然不能说是十分太平,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偶有盗匪之流虽然不能避免,但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大臣家里偷东西,这种情况确实少见。可是,待他召来管家询问之后,所得的结果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连他家里也曾经进过贼。只是因为家里人巡逻尚算得力,方才没有让人得逞,否则,只怕还不知道会丢了什么东西。

尽管还不知道更深一步的内情,但是,眼前这一系列事实已经够令人震惊了。所以,当天地晚宴上,当蔡卞问起此事,而蔡京三人据实以告时,以他的城府,尚且免不了勃然色变。大宋不是没有发生过谋反,当初蜀中王小波李顺起义是一桩,后来的赵涂谋反又是一桩,而各地官府以谋反论处的,几乎每一朝都会有一两件。事情可能不大,但是,对上层的震惊却是巨大的。而这一次,居然连北汉皇室这种虎皮都拉出来了。

第十七章 老少将军论旧制

过了正旦,头一个抵达京城的不是别人,而是姚平仲。当然,他不是主动回来的,而是被一道圣旨拉回来的——过了正旦,除了接待远道而来的大理使臣之外,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安排陈国公主的婚事。而为了这个,远在西北的姚雄和姚古也双双赶了回来。

虽说大宋有重文轻武的传统,但是,有一条却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大宋皇室和将门之间的联姻。从太祖立国开始,到如今的天子赵佶,大宋皇帝立后或者是公主下嫁,往往嫁的娶的都是那些将门出身的人。

然而,随着西军的日渐崛起,他们功勋官职的增加虽然远远比别人快,但是从其它恩宠上来看,无疑是比不上那些开国元勋世家的,甚至就连一些世代的禁军世家都比不上。

然而,姚平仲此次尚公主,无疑打破了这个惯例。而更加重要的是,就在此前几日,赵佶在朝堂上抛下了一个重若千钧的提案。但凡尚主的驸马或是宗室亲贵,倘若真的有才,朝廷可以一体使用,而不再会因为避嫌而其它缘故而遏制这些人在仕途上的发展。此议一出,顿时朝野大哗。

尽管此前已经传出消息,一旦姚平仲尚主之后,天子依旧会用其在河北带兵,但是,大多数人都把这个当作一个特例,并未放在心上。然而,这一次的提案却大不相同。天子官家分明是要改动祖宗成例,而这么一来,原本偃旗息鼓的那些守旧派终于完全冒了出来。

弹劾、建议、抨击,各种各样的奏疏犹如雪片一般地飞进中枢,最后,满心不耐烦的高俅干脆派人专门收拢这些奏疏,然后汇总之后往崇政殿一丢。而赵佶的反应更绝,任其在大殿一角堆起老高,却根本不去理会。相比之前的历代天子。他这个执拗脾气一犯,自然是天塌下来也不理。而蔡京等人谁也不想在这种几乎要成为定局的事情上费脑筋,干脆全都装做没看见。

正因为这些原因,姚平仲一回京,很快便成为了风暴的中心。一时间,姚府上下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人对姚麟长子姚靖苦口婆心地说什么规矩成例,意图从这一方面禁止宗室亲贵地出仕之路。

发觉这种态势之后。姚平仲顿时不厌其烦,见横竖都躲不开,干脆」和姚靖打了个招呼搬出去,这样一来,姚靖便高挂免战牌,而姚古和姚雄兄弟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好不容易要出一位驸马爷,而姚古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既然连天子都看重姚平仲,断然没有让儿子因为娶公主而绝了仕途之路的道理。

而姚平仲去的地方谁都想不到,不是别处。正是殿帅王恩在将巷的府邸。由于王恩近些日子身体不好。因此赵佶特旨让他在家里养病,然而,他偏偏是个歇不住的。几次去殿前司都被人有理有节地请了回来,他只能在家里看着小孙子王敏中演武,这下子多了个姚平仲,王敏中有了对手,自然更是欢欣鼓舞。

虽然王敏中也在军官讲武堂混了一期,但毕竟还没有出身,所以王恩坚持不肯让赵佶授予其实职,准备自己好生训导一番后,再把人送往河北,此番碰上姚平仲自然遂了心愿。此刻。他看着姚平仲和王敏中在底下练剑,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两边厮打完之后,姚平仲收剑而立,见王敏中满脸潮红,脸上尽是兴奋之色,几乎以为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镇定心神之后,他方才点了点头,又坐到了王恩身边。

“王帅,果然是将门虎子。敏中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功夫,将来必定是沙场勇将!”

王恩虽然心中高兴,但是,面对别人却丝毫不肯带出来,只是板着脸道:“不过是半桶水罢了,哪里比得上希晏你这样实打实地功夫?你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若不是别人压着你的品秩,只怕早就是一路钤辖。不过也好,年轻人就是应该多磨炼,尤其是武将,骤然身居高位,只怕是对未来不利。这话我对敏中提过多次,也不知道他是否能记在心里。”

姚平仲颔首称是,见王敏中兀自不服气,他便笑道:“敏中贤弟,王帅说的没错,别看如今我们在这院子里打得虎虎生风,一旦上了战场却远远不是这么回事。倘若没有当过带兵五百人的营指挥使,又怎能当好统帅千军万马的统制抑或都总管?总而言之,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凭借你的能耐,将来博得一个总管抑或是节帅之称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功夫。”

“真的?”王敏中毕竟还小,闻言不由大喜过望,“那姚大哥此番成亲回去之后,能不能把我捎带上?我也想为国建功立业,可是爷爷老说我好高鹜远。不过,要一天到晚在京城等机会,那要猴年马月方才能够上战场?”

“呃?”姚平仲倒没想到王敏中会突然赖上自己,犹豫了好一会,却瞥见王恩眼中似乎有期待之意,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若是你爷爷答应,圣上也不反对,我便带你去河北!只是,如今河北可不比当年西北,只是在整军备战,没有什么战事。你若是到了那里再嫌发闷,可是没有回头路好走!”

“太好了!”王敏中见姚平仲答应,哪里还顾得那许多,满口便答应了下来,“总之,姚大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和爷爷聊,我去告诉大哥!”

见小孙子一瞬间没了人影,王恩不由摇了摇头,继而对姚平仲歉意地一笑:“希晏,敏中这孩子就是如此地脾气,希望你别见怪。唉,他父母死得早,一直都是跟着我长大,偏生不喜欢舞文弄墨,只爱这耍刀弄枪地事,我也没有办法!”

“国家虽然少不得文人,但也同样需要武将,王帅也就不要强求了!”姚平仲从不喜欢那些文官场上的名堂,此时不由得就带了出来,“若非圣上英明,单单看下面的奏折,也不知要被多少人糊弄下去。就拿这一次地事情来说,居然我连家里都躲不住,还得跑到王帅这里来暂避风头,岂不是这些人闹的?宗室也是人,驸马也是人,凭什么占着这样一个名头,便再也不能为国报效出力?”

王恩见姚平仲一瞬间露出了愤世嫉俗的颜色,不由得愣了一愣。须知在他的印象中,姚平仲从来便是那种冷冷静静的年轻人,很少会动怒。转而一想,他也就释然了。再镇定自若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也忍耐不住,更何况姚平仲本身还年轻,总有气盛的时候。

“其实,这都是常有的事,于天子而言,不过是怕宗室借着名头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对于底下地官员和百姓,却有另一层意思。”

王恩稍稍顿了一顿,便道出了其中深意:“寻常官员和百姓只看到了宗室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只看到尚主的驸马一朝尊荣尽显无人能及,便以为不能让这些人凌驾于正途出身的官员之上,这原本就是人的劣根性。宗室驸马中确实有倚仗权势横行不法的,但同时也有矢志报效家国的,岂能一概而论?”

“王帅说的正是!”姚平仲被王恩这席话说得心情激荡,一拍巴掌说道,“所以,那个时候听说要我尚主,我是死都不愿意的。只是想到圣上的爱重,高相公地提携,所以方才勉强按捺了下来。也还是听说不需要我卸职在京过安稳日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呵呵,你是圣上爱重的勇将,怎么会轻易赋闲?”王恩久在帝阙,对于赵佶的心思自然廖若指掌。”放心,圣上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旧制,不管是谁劝谏也是一样。我隐隐听说,圣上、政事堂和枢密院诸位相公都已经合议过了,这一次哪怕要把御史台清理一遍,也一定要完成此事,否则,他日必定是自食其果。”

从王恩口中听到这个,姚平仲无疑是心中鼓舞。一老一少又闲话一阵,王恩有些倦了,姚平仲便辞了出来,站在前院的树下出神。

尽管依然是森然寒意,但他的心却是热的。种师道调任河北,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莫大的激励,毕竟,种师道已经将近六旬,而他还年轻,不愁有人说姚家后辈及不上种家的人。而伯父和父亲这一次都因功升职。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大约是一人留在西北继续清剿西夏余孽,另一人调防河北。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西军名将将用来充实河北前线,而河北亦有不少人要调防西北。他知道这其中有朝廷的不少考虑,但是作为他而言,只需知道朝廷在这边还有大动向,那也就够了。

对于即将举办的婚事,他却看得很淡。道理很简单,世家子弟的婚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不上好与不好,相形之下,家族能不能从婚事中得到利益,方才会被摆在第一重要的位置。虽然他对之前高嘉说过的话只不过半信半疑,但眼下也只能希望,这位陈国公主真的是一位品行端庄的女子,那他就心满意足了。

第十八章 名将油尽灯枯时

“小姚!”

正胡思乱想之中,他猛地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转头一看不由大惊。这不是提举讲武堂郭成还有谁?仓促之间,他慌忙施礼道:“郭大人!”

“嘿,那么客气干什么!”郭成一把将姚平仲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阵后,突然一拳擂在他的左肩上,“好小子,真给我们陕西诸军长脸!”

姚平仲被郭成的大力打得后退了两步,一边砸舌这位老将的老当益壮,一边回了个笑容:“郭大人,这是皇上的恩宠,又不是我真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这是什么话?”郭成不满地摇摇头,突然眉开眼笑道,“要说圣上和诸位娘娘,还有那位公主都是好眼光,西军年轻武将也多了,偏偏就选中了你。不过嘛,在那些真的能打仗的小家伙中,你确实是第一俊秀,文韬武略都不同凡响。公主配了你,吃不了亏!”

尽管知道郭成一向任性豪侠,但是,姚平仲也没有料到此人说话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好半晌也没憋出一个字。

郭成见姚平仲发愣,也不再理他,大踏步地朝后院而去,谁知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劈头盖脸地问道:“小姚,我问你,老王如今可是一直这么嗜睡?”

姚平仲起初还不明白郭成的意思,但随即醒悟了过来:“不错,这两日王帅都是说一会话就睡过去了,不知怎么回事。郭大人,莫非……”

“就算人老了,也不至于如此吧?”郭成心中一阵烦躁,本能地挥挥手道,“老王这个人一直都是讳疾忌医,圣上让他在家里养病,我也没见他请过大夫。不成,我记得杏林国手刘克勘就住在这附近。我去请他来看看!”

姚平仲也被郭成这一番话说得心惊肉跳,见郭成急匆匆地往外走,连忙上前把人拽住。”郭大人,刘克勘平日不轻易出诊,你若是贸贸然冲了过去,只怕别人不理会你……”

“怕什么,他要是敢不来,我拆了他的医馆!”

见郭成犯了牛脾气。姚平仲一时无法,好在他力气大,也还拖得住郭成。”这样吧,我和刘克勘好歹还见过几面,我去请人,郭大人你就在这里看着王帅。放心,王帅好些天都是这个样子,不会有事的!”

郭成这才作罢,见姚平仲急匆匆地去了,他这才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地道:“话说这小子还真的不赖。姚家累世将门,果然是不同凡响。我家那小子虽然比他大几岁,但是看着就像个油葫芦似的。以后等他回来,非得教训他一下不可!”

姚平仲自然不知道郭成如何评判自己,他急匆匆地才出了巷子,便几乎撞上一辆马车,错身而过的当口,他突然听到上头传来一声:“希晏!”

他转头一看,这才看清是高府的马车,不消说,上面的人肯定是高俅无疑。果然,车帘一掀。他当即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相公!”

“早听说希晏你躲在王帅这里,怎么,要到哪里去?”高俅见姚平仲行色匆匆地样子,心中也有些奇怪,“我是来和王帅商量事情的,也有话对你说。”

姚平仲想想郭成刚刚的样子,又想到这几日王恩的状况,一时也有些吃不准,遂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才谨慎地道:“我想王帅左右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是常有的事,就想请一个大夫好好看看。不过也不急在一时,若是高相公有什么急事……”

“我哪里有什么急事!”高俅眉头紧皱,示意姚平仲上了马车,便示意车夫回头往医馆的方向走,却还不忘问了一句,“你不是骑马的么,怎么会走路去找大夫?王帅那里难道就没有个家人?”

姚平仲这才发觉自己被郭成三两句话弄得昏了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刚才着实是心急了些,竟是连这些也忘记了。这些天我和敏中在王帅家里或是练剑,或是演习兵法,几乎忘了自己都是个武将。”

“哈哈哈哈!”高俅忍不住一阵大笑,见姚平仲面色微红,便不再取笑。等到了医馆请来了刘克勘,一行人又匆匆回了王府。郭成正在那里和刚刚醒过来的王恩说话,见到这呼啦啦一片进来地人时,忍不住怔了好一会,然后才醒悟到自己失礼了。

“高相公!”

王恩和郭成几乎先后站起来施礼,高俅同样还了一礼后,便把王恩硬是按着坐下了。”我原本就是来看王帅的,你这么礼数周全,岂不是本末倒置?”

郭成向来豪爽,此时见高俅如此做派,便冲王恩一笑道:“老王就是如此,做人太过谨小慎微,有什么意思?”他说着便看到了高俅身后的姚平仲,不觉有些奇怪,“小姚,你不是去请大夫,怎么也跟着高相公回来了?”

“呵呵,我在路上遇到了希晏,正好我认识刘大夫,顺便就把人硬拉了来。”高俅见王恩似乎有些不情愿,便加重了一些语气,“王帅,圣上三番两次要御医为你就诊,偏偏你就是不情愿,须知讳疾忌医,也是一大毛病。你若是能够身强体健,不仅能够看到两个孙儿成才,也能够为朝廷圣上一直效力下去,不是吗?”

这么一说,王恩方才勉强点头,但仍是狠狠瞪了郭成一眼:“老郭,就你多事!”

郭成原本就是脸皮极厚,这一句小小插曲自然不会让他有什么感觉,反而和姚平仲相视一笑。当下刘克勘便依言把脉,等到左右手都请过之后,他便在那里皱眉沉思,良久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我说你这个大夫,能不能爽快一点!”郭成实在耐不住性子,当着高俅的面又不好叫骂,“有什么病直截了当说就是,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打过仗的,就算明天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就是!”

刘克勘在京城也给不少达官贵人看了病,哪曾看见郭成这样直截了当的,愣了一愣便翻了个白眼。他端详了郭成一阵,然后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郭成的手腕,依样画葫芦地诊起脉来。

这下不单单是郭成,就连高俅王恩和姚平仲都愣了。等到刘克勘放下郭成的手,郭成方才如梦初醒地骂道:“我又没有病,你这是干什么?”

刘克勘也不管其他人的脸色,慢条斯理地道:“你说你没有病,不过照我把脉的结果来看,你地病反倒是比王帅更重一些。王帅只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半生戎马地那些伤势,所以才会造成易感风寒,只要好好调养,别太操心,这寿元是无碍的。反倒是你郭大人……”他拖长了声音,绕着郭成转了一圈,冷不丁地问道,“你可是好酒?可是曾经在冰天雪地里躺卧在地?可是喜欢在忙的时候数日数夜不眠不休?”

郭成哑了好一会,最后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只是他兀自不肯承认自己有病,而是不依不饶地反问道:“就算都有又怎么样,我比老王小十几岁,如今身体好着呢,哪里有病?分明是你这个大夫一心要招揽客人,把没病地也说成是有病!”

若非是高俅在场,刘克勘几乎想立刻拂袖而去,只是想到对面是个心地浑厚的武人,他也懒得和对方计较。伏案先是给王恩开了个方子,他又拿过另一张纸,笔走龙蛇似的写了起来。把第一张药方交给姚平仲之后,他便弹了弹另一张药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药方,你若是照方每日服用,总还有痊愈之日。你若是不听,就当我没说过好了!”言罢他将药方往王恩旁边的几案上一搁,冲高俅抱了抱拳,竟是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牛气冲天的大夫!”郭成见人走了,不觉有些讪讪的,一手拿起那药方瞅了一眼,便揣进了怀里,“凡事好好说不行么?我老郭虽说不喜欢吃药,但自己的命还是顾惜的!”

高俅起先还盘算着应该如何让郭成接受刘克勘的建议,见其把药方揣进怀里,不觉哑然失笑。如今年轻将领虽然也涌现出一批,但是,老将在战场上的经验却是不可或缺地。郭成这一尊门神往讲武堂一坐,就绝对没有人敢违反规矩,足可见老将的魄力。

而姚平仲也将药方拿给王恩过目,然后便唤来一个王府家人吩咐了几句。王恩听说自己这病没有大碍,心中立刻放下了心,言谈中也多了几分笑意。看过了王恩,高俅便将姚平仲拉到了一边,略嘱咐几句之后便告诉他明日孟后召见。

回去的时候,高俅特地转到了刘克勘的回春堂,结果刘克勘一见到他便直言不讳道:“王帅已经差不多油尽灯枯了,我那方子只是略尽人事。至于郭大人,若是照方服药,大约也还能有五年寿元。这些昔日名将,身体损得太厉害了!”

第十九章 处心积虑图上进

因为苏辙病故出缺,大名府重镇便没有了当家人。蔡卞在这个当口上回京,自然给了别人无穷无尽的猜想。果然,在数次召见之后,天子官家和政事堂就此事做出了最后决断——以端明殿学士蔡卞出知大名府。

这道旨意一下,蔡卞倒是安之若素,反倒是如今安抚河北的郑居中心里有些不得劲。毕竟,蔡卞是蔡京的弟弟,昔日也曾经在政事堂当过宰相,在枢密院当过枢使的,资历比他何止深一截?再者,如今朝堂中枢空缺的位子就那么几个,倘若他日朝廷找到合适的人选接任大名府知府,北京留守之职,蔡卞轻轻松松就能回到京城,而自己这个河北安抚使,还不知道要挣扎到猴年马月。

当初苏辙就算功劳再大,也不可能有再入中枢的那一日,但是,蔡卞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节,怎么也比他这个沾了外戚名头的大臣强?这种时候,他突然有些怨恨起了后宫如今的景况,天子官家一个公主接一个公主地往里面娶,郑贵妃还有什么可能正位皇后?

正因为如此,奉了旨意回京述职之后,他回家一听说遭了窃案,立刻发了一大通火,然后便径直转去了大相国寺。一直以来,智光给他的建议从来没有任何错误,这也让他对其愈加倚赖,此时此刻,他本能地想到了求助于彼。

然而,到了大相国寺,他便从领路的小沙弥口中得知,智光正在和高俅下棋,心中不由陡地一沉。对于智光的交游广阔,他自然早有所知,他往日也很想攀上高俅这棵大树,因此对这种情形都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这一次情形不同。

蔡卞被调回京,无疑是蔡京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而做出的举措。而其后将其弄到大名府,更是可见蔡京高深莫测的手腕。然而,要说其中高俅没有耍弄什么心机,打死他也不相信。他一瞬间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便强自定了定心神,临进门时更是堆上了满脸笑容。

“高相公,你又输了!”

“你这个老和尚,连让我一盘都不肯。这我都连续输三盘了,而且每盘都是被你杀了大龙!”

房间中,身着黄色僧衣的智光正和高俅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此时,高俅方才瞥见走进门来的郑居中,便含笑点了点头。

“达夫,一回京就直奔大相国寺,人说你和智光乃是挚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见郑居中施礼,他便略略欠身。又往里面挪了一个位子。遂笑道,“亏你和他相交这许多年,我自从和他下棋以来。便从未赢过。一个方外之人还名利心那么重,就连让我一盘都不肯!”

郑居中刚刚听见两人那番对答,心中便已是诧异十分。智光的棋下得好,那是整个京城都有名地,不过,但凡和权贵对弈,却不见得会下大杀手。偏偏面对高球这样一个宰相,智光却每每图穷匕见,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眼珠一转,(更新最快http://wap.

http://wap.zzzcn.com)猛地想到平日很少听到人说高俅的棋下得如何如何。

不由笑道:“高相公大约是大意失荆州?往日我和智光大师下棋,还是能够赢那么两盘的!”

智光把一桌子的棋子一颗颗收好,这才解释道:“郑居士有所不知,高相公的棋老纳还从未在别人手下见过,就是让三子,老纳也必胜无疑,这就是想让也没有办法。”

高球闻言狠狠瞪了智光一眼,脸上却露出了自嘲之色。士大夫之中爱好琴棋书画的不在少数,自己在书画上头还能显摆一下子。但是琴棋就绝对不能拿出来见人了。琴上那宫商角子羽他是根本不认识,至于这围棋,““让他下五子棋还差不多!不过,也只有和智光下才有些意思,哪怕是被屠了大龙,总比和有些人下还能大胜来得好。”不说这个了,反正要是比棋艺,估计我是第一弱手!”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用了一口香茗之后,便在心中揣测起了郑居中的来意。对于这个热衷仕途的人,他自忖不能摸清对方地十分心思,至少也能猜测到七分,再加上智光又并非外人,因此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达夫可是对蔡元度上任大名府有什么心结么?”

自己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郑居中不免有几分尴尬,正想用话搪塞过去时,他却看到一旁的智光在对自己频频使眼色,不禁又犹豫了起来。低头沉思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直言不讳地道:“相公所说不错,我也知道自己名利心重,只是蔡元度这一上任大名府,我有些事情未免不好决断,实在是……”

“掣肘两个字就不用提了!”高俅知道郑居中打算从这一点开始做文章,便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职权是圣上给的,再加上河北如今的状况大有改善,你功不可没,而蔡元度虽然是北京留守,知大名府,但决不会插手你这边的事,相信这一点,元长相公已经对他解释得很清楚。再者,蔡元度的才干就连圣上也是赏识有加,绝不可能做出什么过头的事情,达夫你多虑了。”见郑居中低头不语,高俅心中暗笑一声,不免又送上了一颗定心丸。”我知道,达夫一心一意地想要作一个名臣,未免担心有人阻了你地上升之路,你不要否认,这是人之常情,你我相交多年,说开了有什么不好?就是我,也从不是云淡风轻地性子。”

此时,智光也接口道:“高相公快人快语,不过,老纳却有一个顾虑。诚然,蔡相公和小蔡大人都是能力卓著的人,只是,我朝向来没有兄弟两人同在政事堂的规矩,之前蔡相公掌政事堂,小蔡大人执掌枢府,而这已经令士林一片哗然。如今严相公在西北立了大功,担任枢使乃是众望所归,小蔡相公却胜在资历,自然不可能去枢府居于他人之下,若是那样,只怕将来不好处理。”

郑居中见话已经说开了,索性更加直截了当:“高相公,我于蔡相公并没有什么私怨,反而之前在他复相之事上,我出力犹多,可是蔡相公却一直不欲让我在仕途上有什么进益,要说我对此没有怨言,自然是不可能。此次河北之行,我不能说自己未带任何私意,但是,平心而论,我至少是竭尽全力,所作所为也是有目共睹地!蔡元度往日便是难以揣摩的人,我虽然不担心他插手河北事,但却不能不防他背后拆我的台。”

见高俅脸色一沉,他暗自咬咬牙,犹嫌火烧得不够旺。”相公,虽说大敌当前自当同仇敌忾,但是,如今西北大患一朝解除,而对于朝廷而言,河北如今最重要的是防御和准备,并非立刻进兵,如此一来,难保他人不把精力放在内部。相公一向在外间大事上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有的时候却仍需提防小人作祟。”

对于郑居中如此露骨地提醒自己提防蔡京,要说心中没有疙瘩,高俅自忖没有那么好的心性。但是,他仍然有足够的自信,蔡京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自己的羽翼已经丰满,又有严均作为臂助,朝中内外的喉舌更不比蔡京少。尤为重要的是,在如今这种时候,在如今这样地天子面前,挑起内斗无疑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否则,往日蹦醚得最起劲的蔡攸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向来不相信一个人会完全转了性子,所以,无论蔡攸如今如何沉稳,他都存着一份警惕,更不用说老谋深算的蔡京了。只不过,提防是一回事,出手便是另一回事。而面对郑居中如此重的名利心,他不得不稍作遏制。

“达夫,你刚刚说的这些,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他突然把话题一转,岔到了宫中的情形,“想必如今圣上又要纳妃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年前刚刚娶了辽国公主,今年少不得又要纳了高丽公主和大理公主,这么一来,圣上就更不便立后了。郑贵妃乃是聪明人,如今后宫虽然家世各异的嫔妃众多,隐隐之中更是以他为首,而这恰恰是于你有利的。”

郑居中以贵戚起家,平日就怕那些大臣会因此而诟病,所以对后宫地风吹草动往往异常注意,此时听高俅这么说,耳朵早就竖了起来。然而,当他听到有利两个字时,不免异常疑惑。但问得太明白也不太好,他只得嗫嚅着问道:“高相公,此话怎讲?”

“须知郑贵妃一朝正位皇后,为了贤德计,恐怕你就要避嫌了!”

高俅微微一笑,把这个重若千钧的答案抛了出来,“达夫,如今大臣之中对于你安抚河北有异议的人仍然不少,要想今后再上一步,只有实绩方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章 迎亲前夕各奔忙

由于大理使团一行还未抵达,而高丽使节王继又刚刚回去不久,因此,陈国公主的婚事很快就被礼部摆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对于百姓而言,能够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便已经足够,但是,对于宗室和百官而言,心情无疑是异常复杂的。

这是西军将门世家中第一个与公主联姻的,这也即将是大宋第一位当了驸马仍然可以领军在外的将领。作为一个开创一时风气的人物,姚平仲无疑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一群即将因此而得益的宗室,则更是都在那里准备礼物,想要酬谢一下这位给他们带来幸运的驸马。

大宋宗室是最憋屈的,在文事上有才的不能进朝堂为国效力,在武事上精通的不能上沙场立马横刀,然而,这一条祖制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大宗正司摆在那里,一个个老王爷的例子都放在那里,不敢怒不敢言这六个字算是最好的写照。现在,天子官家下旨,将在宗室子弟之中别开一科,用来挑选人才,这怎么不是最好的机会?

事到如今,姚平仲自然不可能再躲在王恩的府中避风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自己家里——这一回,他不可能再住在姚麟的老宅了,如今他的伯父姚雄和父亲姚古都已经归来,自然是要为了婚事而好好筹备一番的。而由此引申出来的一大堆事务,则让这三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拼杀的武人欲哭无泪,就连两个老的也在心中叫苦不迭。

叫苦的远远不止姚家那一口子,宫中的陈国公主赵婧同样是苦不堪言。虽说赵佶说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问题是,有很多事情就连省略都做不到,再加上各宫嫔妃频频往她这里串门,她每日都要打点精神应对,就连和她同住的秦国公主赵芙也同样翻起了白眼。

“二姐。我如今才知道,宫里居然有那么多娘娘!”赵芙打开刚刚,宋婉仪送来的那个匣子,见里头一件件首饰熠熠生辉,不由哀叹一声盖了起来,“以前怎么没见过她们地影子?除了郑贵妃还会命人送些东西之外,其他的人何曾理会过我们这两个没了父亲的公主?”

“噤声!”赵婧被赵芙这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吓了一跳,连忙告诫道,“你糊涂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乱说!芙儿,你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若是老这样,将来难保不会祸从口出!”

“谁说我要嫁的?姑奶奶我还就是不嫁了,到时候照着以前几位公主的例子,我出家作姑子去!”赵芙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以为然,“再说了,像姚平仲那样真正年轻有志气地,天底下能挑出几个?尚主的武臣还能任用。可尚主的文臣将来怎么可能大用?光是唾沫星子就把人淹死了!”

听赵芙如此说。赵婧的脸色不由黯然了一下,转而又有些担忧。

她选中了姚平仲全都是一厢情愿,前头虽然有不少公主出嫁。但是,幸福的又有多少?还不是有那么多驸马照样三妻四妾,甚至宠妾爬到公主头上的也有。虽说从传闻来看,那姚平仲决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谁能担保将来如何?

赵芙虽然年轻,但是,见姐姐垂头不语,心中立刻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当下也不说话。正当屋里一片沉默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金铃叮铛的声音。

“婧姐姐,芙姐姐!”

高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两人又惊又喜地站起身,便从背后拿出了一盒酥糖:“这是刚刚从集市上买的,上次在宫中吃地那个太细了,一点嚼劲都没有!”

赵婧和赵芙还在少女地年龄,对于这样的零食自然不会拒绝,三人便坐在了小桌边,赵芙又命宫人摆上了满桌的果子。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了闲话。

说来说去,话题最终还是落在了即将出嫁地赵婧身上。听赵芙说赵蜻在担忧嫁为人妇之后的日子,高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婧姐姐,我听爹爹说,希晏哥哥往日在外几乎从来不沾惹女人,所以才会到现在都没有成亲。你们成亲之后,你就放一百个心,他一定会对你好的。”仿佛仍嫌这信誓旦旦不够,高嘉眼珠子一转,又眉开眼笑地说,“上次他来的时候,还问过我你的不少事,所以呢,这成婚之后,只要你不嫌弃他一直在外头打仗,其他的就根本不用担心。”

听了这话,赵婧心中极为欢喜,不过她毕竟脸嫩,嗯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反倒是赵芙仿佛当自己事一般,连连点头不说,还在那里发了一句感慨:“千万人中选驸马,难得挑了这么一个好的,还不至于拆散鸳鸯,弄得妻离子散,真是再好不过了。”

高嘉听得几乎一口喷了出来,但还是不免呛得连连咳嗽。赵芙原本就和她差不多的脾气,如今迷上了外边说书那一套,更是和那些规行矩步的公主不同。只不过她高嘉不是公主,大不了今后便一辈子不嫁,可赵芙要是如此,只怕将来就肯定得出家去当姑子了。

她正寻思着说些什么话排解,外边便传来一阵喧哗,不多时,便有宫女匆匆来报,说是郑贵妃来了,赵婧和赵芙连忙迎了出去。合宫之中,郑瑕为人是最厚道的,也正因为如此,如今尽管后宫一大堆人,她却依然稳稳压过耶律燕一头。

高嘉却不耐烦在这种场合中凑热闹,因此,趁着别人不注意,她悄悄地从侧门溜了。等到郑贵妃和赵婧赵芙进来地时候,看到的便是空无一人的房间。这已经是每每发生的常事,三人对视苦笑一声,没人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这时节仍旧还冷,因此,宫中那些内侍也都裹着厚厚的冬服,来来往往的样子便显得有些臃肿。高嘉一路到了福宁殿,一进门方才听说赵佶去了还在修建的延福宫,她却不耐烦久等,正想自己回去,谁料正好遇到了来这里寻父皇的赵桓和赵楷。

这兄弟两人只相差一岁,又都是天子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往日便自然有些比较。只是如今正了皇太子地名分,赵楷听了母亲的话,凡事便不再处处出风头,反倒得了赵佶的喜欢。而赵桓也在几位宰辅的教导下,在几个弟弟面前多了一些兄长的关怀体贴。所以,册立了皇太子后,一群皇子之间反倒更和睦。当然,内中究竟如何,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嘉儿!”

先开口的是赵桓,然后才是赵楷,之后,两人便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小魔星连他们的父皇都不敢随便招惹,他们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此时,身为兄长的赵桓便笑着问道:“父皇去了延福宫,听说那里如今已经修好了一个园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园子?”高嘉对于一切纯粹用来炫耀富贵的地方并不感兴趣,但是,从她对赵佶的了解而言,这位赵叔叔无疑并非那样无聊的人,既然如此,那园子想必有可看之处。放着两个现成的皇子在这里,她当下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啊,那便劳烦太子殿下和嘉王带路了。”

这一声太子殿下和嘉王叫得赵桓和赵楷大皱眉头,要知道,往日这小丫头可是没那么客气的。话虽如此,谁也没有开口问一个原委,赵楷对福宁殿的内侍吩咐了一句,两人便带着高嘉乐悠悠地往拱辰门那边走。

由于高嘉常常入宫惯了,走的道往往是没多少王公大臣的,而赵桓赵楷两兄弟自然也不希望被人盯在后面,所以尽选了那些小路。三人都是孩子,即便这两兄弟平日最喜欢在父皇面前显摆,此时绝口不谈政事,反倒是在那里议论着赵佶最近的一些诗词。

高嘉一边听一边在暗中翻白眼,心中很有些鄙薄。诚然,赵佶的诗词是大宋历代皇帝之中比较出彩的,但是,其诗词的水平远远比不上那些书画,更不用说和那些有名的大家相提并论了。当然,儿子说老子的诗词好很正常,但别在自己面前显摆好不好?

“对了,如今外边有些议论,说是辽国答应册封金国国主为大金皇帝,却被拒绝了。”也许是看到高嘉的态度有些百无聊赖,赵桓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反正这不是他从大臣口中听来的,而是几个小黄门在外头办事的时候听来的传言,因此这个时候说出来,倒是没有多大关系。

“金国虽然连战连胜,但不至于如此狂妄吧?”

见兄长提及国事,赵楷虽然年纪小上一点,但同样不甘示弱:“辽国虽大,但是已经不比多年,金国挟久胜之威,怎么会轻易罢休?皇帝是要自立的,倘若让别人封,这脸面上就说不过去。再说,如今是谁不愿意打仗,这件事还说不准呢!”

第二十一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一个太子和一个亲王煞有介事地议论国事,高嘉却只是眉头微微一皱。这种军国大事她在家里也曾经听说过不少,毕竟,父亲高俅接见外头那些大臣的时候,她常常有事没事地在廊下偷听,久而久之并不像平常闺阁女儿那般一无所知。

这天已经变了,金国既然和辽国停战,是是非非还没个准呢,如今哪里知道后续如何?

正当赵桓和赵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高嘉,等待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候,后面却突然匆匆忙忙冲过来一个小黄门,一看到赵楷和赵桓便慌忙行下礼去。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嘉王!”

赵桓一眼便认出那是福宁殿的内侍,见其满面焦躁,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你这般急急忙忙的,可是有大事向父皇禀报?”

“是。”那小黄门连忙点头,“刚刚政事堂几位相公来福宁殿请见,知道圣上不在之后,全都急得团团转,命小人即刻将圣上寻回去!”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在场的三个人,最后咬咬牙道,“听说,是辽东那边有了大变化!”

话音刚落,赵桓和赵楷便低声惊呼了一声,面上满是惊讶。刚刚说了此事,这里就突然传来了这样的消息,难道是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变化?忖度自己原本就是要往那边去的,赵桓便歉意地朝高嘉打了个招呼,和弟弟带着那小黄门急急忙忙地朝拱辰门赶去。

知道去了也没有多大用处,高嘉立刻打消了跟过去看热闹的主意,心中却暗自琢磨了起来。既然前时曾经传说金国和辽国停战,那么,如今还能有什么变化?联想到父亲和那个李纲多次会面时,含含糊糊提到的一些词语,她的心中顿时浮上了一种奇妙的预感。

那个雄才伟略的完颜阿骨打,莫非是要死了?

正如高嘉瞎猜的那样,当赵佶赵桓赵楷匆匆赶回福宁殿的时候。得知的便是这样一个极其具有震撼力地消息——金国雄主完颜阿骨打,居然去世了!

尽管对此早有准备,尽管早就在期盼着这一天,但是,当真正确定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赵佶还是感到一颗心狠狠地悸动了几下。他虽然不如高俅那样能够预知未来,但是,对于完颜阿骨打在起兵之后的种种事迹。却是异常清楚的。能够以所有部族数万的人力应对数十万的辽军,而且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取胜,其中艰险外人又哪里清楚?只可惜,金国的崛起最初对大宋来说是好事,但是,其席卷整个北方却是大宋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所以,完颜阿骨打必须死,否则,大宋必将寝食难安。

长长嘘了一口气后,赵佶沉声问道:“这消息是否可靠?”

蔡京瞥了严均一眼。严均便当先站出来点点头道:“圣上放心。这消息枢密院曾经由多个渠道求证过,应该不会有错地。而金国上下已经习惯了吴乞买主持大局,所以。与其把消息一直隐瞒着,还不如索性抖出来。我们中原有一句话说哀兵必胜,说不定他们也在想这个主意。”

“那辽国对此有什么反应?”赵佶丝毫不肯放松,紧接着又问道,“先头虽说罢兵,但辽国并未占得多少好处,反而还要在辽东布置重兵,这样耗下去,恐怕辽国就是再大,也难以支持这种巨大的消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固然不假。但是,迟早会有撑不住的那天,朕就不信辽国那些自负豪勇的宗室子弟会眼睁睁看着金国新旧交替。”

“圣上顾虑的,臣等也曾经考虑过。”高俅接上话头,和一旁的阮大猷交换了一个眼色,遂上前解释道,“辽国虽说在辽东有三十万大军,但实质上估计只有二十万左右,而这些人互不统属。很难由一个人统一指挥。要说反扑,恐怕还会被各个击破。而上京那两位太后虽然有意扑灭辽东火种,但是,金国羽翼日渐丰满,反倒是辽军疲累,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奠定胜局的,更何况,南京道耶律淳意向不明,所以他们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高俅的言下之意,赵佶一听便明,但心中却有一种难言的焦躁。完颜阿骨打这么一死,国内必定要推举一个领袖,由于阿骨打的几个儿子都还小,接任都勃极烈位置地必定是吴乞买,但是,若让他们这样安稳地即位,金国岂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完全消化旧主去世这样一件大事?

若是不能在这上面兴风作浪,当初苦苦用计让阿骨打这么早死岂不是完全白费?

一时间,殿中一片沉默,几个宰相全都在低头沉思,御座上地赵佶更是默默不语。此时,侯蒙未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圣上和各位相公未免考虑得太远了。其一,我国如今尚未有越过河北边境的意思,虽然与辽国更亲近一些,却也未曾和金国交恶,此事的后续效果如何,自该让辽国去头痛;其二,西北大战刚刚消停,我朝更应该将精力放在稳定人心以及整军上,唯有一切准备做好了,方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女真是否能够渡过这一段难关,臣以为他们肯定会一致对外,毕竟,比起其他,存亡一定是首要地。”

老成持重的侯蒙这么一说,赵佶虽然还有些不太满意,但也觉得自己太过心急了。倒是高俅顺势笑道:“如今确实轮不到我国来忧心这些事,上次吴乞买使宋的时候,看到的情景估计会牢牢铭记在心,绝对不会把我大宋放在心上。再说了,他们看到我大宋迟迟不敢越河北边界一步,更不会注意我们这边的动向。倒是辽国上京两位太后那边,圣上在正旦的时候还派去了使节,可谓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由此一来,两边全都扯平了,任由他们去斗,我朝自可坐山观虎斗即可。到时候哪一边要是撑不住了,我国便站出来打打太平拳,岂不是更好?”

“伯章,你倒是敢说!”赵佶心情渐好,忍不住取笑了一句,“人说国之行事必以正道,在朕看来,只要能够取胜,只要与国有利,一些歪门邪道未尝不可。唔,如今那两边一时半会打不出一个结果,倒是我朝冗官越来越多,也该把力气放在这上头了。”

提到冗官两个字,在场的人全都是面色微变。先前在江南东路和两浙路已经渐渐开始裁汰冗官,而由此带来的结果是,朝廷一次性开销大大增加。虽然在今后一些年中能够省却麻烦,但是,这要是往全国推广,无疑却是任重而道远。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太祖立国的祖训,若是全然改了,大宋的统治基础便会有不牢固之虞。

蔡京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知道自己这个首相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关,只得站出来先把江南地情形转述了一遍,末了才语气沉重地说:

“我朝为了表示优容,每次取士都有数百人,而累积下来的恩荫官吏子弟,更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目。这些人不务生产,若是家里有田产或是其他家业的倒也罢了,但那些只靠朝廷俸禄养家糊口的,一旦遭到了裁汰,朝廷一次性补偿的那些银子只怕会立刻被人挥霍一空。圣上,冗官固然是朝廷的最大负担,但真的整治起来,却得慎之又慎,以臣的意见,在江南东路和两浙路之外,还是先从京畿路开始。”

对于蔡京话语中那种缓缓推行地意思,所有人都能够听得出来。毕竟,如今大宋仍然是承平治世,不能用重典。倘若一味用雷霆霹雳手段,却忽略了小意优抚,只怕是士大夫阶层立刻就要乱套了。一百多年的好日子过下来,突然告诉别人好日子到头了,谁能忍受得住?

“你们的顾虑便是朕的顾虑,但是,时间不多了。朕还年轻,倘若不能在朕的治下将这些一条条推行开来,全部留给儿别辈岂不是更加难做?一代人不行,便有两代人,总而言之,不能让国库一天到晚这么空空如也!”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无不躬身应诺,而一旁未曾离开的赵桓和赵楷却是另一番感受。往日他们虽然得父亲宠爱,但是,这样露骨的感慨却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想到一直以来受到的各种教导,赵桓暗自握紧了拳头。

而赵楷则在殿中诸位宰辅的脸上扫了一眼,低下头在心里紧张地盘算了起来。太子已经册立了,虽然以往有宗室亲王不能干预政事的规矩,但是父皇既然有意废除陈规,自己能不能找些其他的事情做?一个不管事的亲王,实在是太令人憋闷了。

第二十二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福宁殿这一遭议事之后,回到家里的蔡京未免有些闷闷不乐。原因很简单,他着实不想做这样一个恶人。他这个首相虽然不怕别人的弹劾,但是,倘若反对声太众,一旦遇到什么契机,那么,崇宁五年星变罢相这样的事难免不会再来。

他最最渴望的名声已经到手了,西北平定虽然是严均的大功,但是,有谁能说这其中就没有他殚精竭虑的功劳?当年王安石派王韶开边,从而取得了莫大的政绩,现如今,他的声名又哪里弱了王安石?大宋历代那么多皇帝,有哪位皇帝能够像赵佶这样开疆拓土,成就一时盛世的?他这个宰相被称为名相已经够了,若要再继续下去,如同王安石那样碰一个头破血流,未免真的不划算。

反反复复这么想着,他未免觉得心中不痛快。只是何执中还在政事堂当值,再说开诚布公地谈论此事颇有不妥;蔡卞又去了大名府,兄弟二人尚未回复到当年的默契,这种事自然是不好拿去商议的;若是叶梦得还在京城,他兴许还可以多一个人分忧……可是现在,要找一个商议的人却是难上加难。

要说趋附在他羽翼之下的人,着实并不算少,然而,这些人大多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他很难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更何况,昔日刘逵、张康国、张商英这些人的前例犹在,一旦交付错了人,只怕就连回圜的余地都没有。要知道,天子官家可是在此事上寄予厚望的!

正当他在书房中想得眉头大皱时,却只听外边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蔡攸的声音:“爹!”

蔡京眼睛一亮,随即沉声吩咐道:“攸儿,你进来吧!”

蔡攸应声推门而入,身上只穿着一袭便袍。如今他比以前收敛了许多,除非是大朝,否则绝不穿着那一身紫色官服出去招摇。在京城朝官中的名声不知好了多少。即使是昔日那些嘲笑他以大臣之子混迹于饱学鸿儒之中的讥诮话语,如今也大多烟消云散。

行礼问安之后,他敏锐地看出蔡京脸上似乎有些异样,便开口问道:“爹,听说你和几位相公去福宁殿见了圣上,怎么,可是有什么大事难以决断?”

“都是些辽东战况,不过是老调重弹。不怎么要紧。”蔡京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儿子坐下,这才说道,“要紧的是另外一桩,圣上想要在这个时候裁汰冗官。”

“嗯?”蔡攸闻言异常惊讶,但很快便露出了满脸笑容,“这是圣上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既然提了出来,自然是父亲揽总,把这样的大权掌握在手中。还怕天下官员对父亲阳奉阴违么?趁着这个机会把吏部牢牢握住。今后父亲说话地分量便更强了?”

“这是你的真心话?”蔡京冷冷瞪了蔡攸一眼,重若千钧地道,“别告诉我你这个馆阁学士就只有这么一点见识!”

蔡攸见自己的心思瞒不过父亲。脸上不免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权虽说令人殷羡,但同样是动辄有不测之祸。当初神宗皇帝对王安石何等信任,但是,最终还不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将其两度罢相?天下之事都是有限度的,士大夫阶层经过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就抱成了一团,若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哪里还需要等到今天?

左思右想,他只得陪笑道:“我也知道父亲是担心士林的反应。但是,圣上一直都是雷厉风行地性子,倘若在这样的大事上和圣上唱反调,未免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猜忌,到了最后,便是圣眷也可能不稳。再说,政事堂又不是父亲你一个人说了算,把高伯章拉下水,让他替父亲分谤。父亲的压力自然而然就小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蔡京长叹一声,起身站了起来,脚下步子似疾似徐地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高伯章是第一精明人,你别看他对圣上提出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提议,但是,最大的责任往往都不是由他来担当的。你看看他在西南做了多少事,结果呢,一点责任不担,反而还在蛮夷之中落了好。他在江南闹出了多大的风波,最后还不是安安稳稳回朝当他的宰相。这个人说方正吧,又油滑得不可捉摸:说油滑吧,偏偏不少事情还做得堂堂正正,就连御史台当初那几个老家伙都偏向他。让他出头,根本是痴心妄想!”

听到父亲这样赤裸裸的分析,蔡攸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默片刻,他也站了起来,走到蔡京身边,用极低地声音问道:“既然如此,我想问爹爹一句,爹爹难道真的不希望政事堂变成你的一言堂么?”见蔡京浑身一僵,他便趁势又加了一句,“爹爹毕竟已经年过六十了,而高伯章却是正当壮年,这样下去,爹爹你到时告老致仕地时候,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朝廷首相,到了那时,敢问还有谁能够牵制于他?”

这个问题蔡京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一直以来内忧外患,他的精力几乎全都集中在那些大事上,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内部斗争。但是,如今局势稍缓,西北的心腹大患已经微不足道,辽金又不可能这么快抽出手,他确实已经有闲了。可是,要自己栽培一个后辈来对抗异日的高俅,这难度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大。如今放眼朝野,除了寥寥数人之外,那些年轻官员哪个不是在六七品上转悠,哪能这么快成了气候?

然而,当他回头看到儿子的眼神时,心中却猛地一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这个儿子不就是三十出头已经稳稳当当地位在正三品了么?虽然不是正途进士出身,但是,高俅也同样不是,现如今,出身已经不再是最关键的了。蔡攸的浮躁是唯一的缺点,可是这两三年下来,这个缺点也已经不再突出,换言之,连自己地儿子都不信任,他还能信谁?

“攸儿,你真有那个信心?”

听到这句话,蔡攸闻弦声知雅意,立刻换上了一幅无比郑重的态度:“爹,我虽然不曾像你和二叔那样才学出众,但是,却不见得会输给高伯章。同样不是科班出身,我输的不过是几分运气,倘若能够如高伯章那样有机缘,说不定如今的局势就会倒转过来。我如今已经是龙图阁学士,只要在六部转上一圈,在爹你致仕之前,我一定能够入得政事堂!”

蔡京被儿子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得百感交集,只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对于蔡攸那种阴狠的脾气,他可以说是廖若指掌。蔡攸要接他的班,这原本是好事,留下一段父死子继的佳话,将来更可以传颂一时。

到了那时,韩琦的名声亦要让位于他。但是,有一条却是蔡攸迈不过去地坎——那就是心性品行。

韩忠彦当年虽然被人道作是唯唯诺诺之辈,但是,在士大夫之中,他的口碑却一直很好。这其中当然有当初韩琦名震天下的缘故,不过韩忠彦为人也能算是一个原因。相反,他蔡京自己已经被人叫做是奸猾之辈,可蔡攸在这方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岂不是大大的糟糕?可虑的是,蔡攸什么都聪明,偏偏还在这方面懵懵懂懂。

“攸儿,我问你,你可知道如今朝中风评,高伯章为何稳稳胜过我一筹?”

蔡攸没有料到父亲转了半日,突然问到了这个问题,不禁呆了一呆。沉思良久之后,他始终有些不得要领,只得低声问道:“还请爹爹训示。”

“很简单,我不过是比他年长了些,担了之前那些骂名罢了!”见蔡攸似乎有所领悟,蔡京便笑道,“我是当年熙宁年间过来的,随着介甫相公做了一些事情,后来宣仁太后主政的时候,我又改了风向,由是外边就有人说我首鼠两端。他们却哪里知道,要做大事业的人,第一便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要不是我能够忍到现在,哪里能够为一国宰相?”

“爹爹说的是。”蔡攸见父亲毫不讳言这一段不光彩的经历,知道后面必定是极其要紧的告诫,连忙又上前一步,“爹爹的意思是说,高伯章因为年轻,反而占了这个便宜?”

“不错!”蔡京重重点了点头,“当初圣上刚刚即位的时候,他先是上书废编类局,然后又和那些言官交好,后来却又一个条陈一个条陈地上,种种事由下来,说他是旧党也不对,说他是新党又不像。要是换作别人,也许很难这样左右逢源下来,偏生他曾经是苏门弟子,和旧党有天生那一层缘分在,而在朝廷政令上,他走的又是激进的套路。所以,官当到宰相,嫉恨他的人虽然多,但是,敬他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不说别的,他当初荐了王厚种师道宗泽李纲这些人,如今哪个不是顶尖的人才?”

“所以别人才赞他的公心可嘉!”蔡京最后重重扔下一句话,脸上却带出了笑容,“若是你能够琢磨到这些,方才算是大彻大悟了。不过你说得对,现如今外边无事,若是把要害的地方都拱手让了人,我将来这个首相当得也没意思。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一点,我这个当爹的却是疏忽了。”

第二十三章 洞房花烛喜庆夜

作为赵佶即位之后嫁出去的第一个公主,陈国公主赵婧的下嫁自然是轰动一时。大观四年三月,赵佶正式下诏,选姚平仲尚主,拜驸马都尉,赐玉带、袭衣、银鞍勒马、采罗百匹,又赐办财银万两,掌扇加四,引障花、烛笼各加十,这隆重的天家气象自然让百姓啧啧称羡,而身受这莫大恩宠的姚家,上上下下更是欢欣鼓舞。

按令,公主出降,申中书省,请皇后帅宫闱掌事人送至第外,命妇从。现如今王皇后已经薨逝,后宫无主,因此,在太常寺按照规矩报了此事之后,赵佶当即大手一挥,命在出降之日,以郑贵妃帅宫闱掌事者送至第外,命妇免从。如此一来,文武百官之中原本尚有的那一丝顾虑立刻无影无踪。

亲迎之日,姚平仲先在府邸之外拜过了父亲,然后便乘马至东华门,下马之后,自有礼直官引导。内东门外,公主卤簿、仪仗陈列得整整齐齐,尚有厌翟车一辆,同样装饰得异常喜气。姚平仲一路入了东华门,一通繁复的礼节之后,赵婧方才在掌事者的引导下登车,而姚平仲便按照规矩先归府邸。

由于他已经是驸马,因此赵佶自然先赐了府邸。原本按照规矩,驸马这一类宗室的府邸多在城东公主巷。但是,考虑到姚平仲他日不会闲置,赵佶便将府邸赐在了将巷附近,既和姚家本宅近,同时又离大内宫廷不远。而姚平仲最最满意的是,这里距离太平桥高宅只不过一刻钟的路,将来他自然可以随时拜访。

虽然是以臣尚主,但自神宗年起,便定下了规制,公主下降,仍然应行舅姑之礼,且驸马都尉并不升行。只是,这却难以避免公主中出现飞扬跋扈的人物。好在这一次姚家上下都知道下降的陈国公主性情婉淑。自然免了一桩最大的心事。

当晚,新人拜了舅姑之后,便自然开了大宴。作为西军世家之中第一个得到尚主荣耀的,这一夜自然是宾客盈门,就连不少禁军世家都派了人来贺,更不用说其他络绎不绝的大臣了。作为父亲的姚古和作为伯父地姚雄全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姚家上下子弟着实不少,此时全部上阵。倒也还未出差错。

作为新人的姚平仲更是得面对那一声声道喜,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他再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贺客之后,几乎恨不得逃席而去,然而,这是他自己的婚仪,因此只得打点精神一一应对。正当整座宅院最是热闹喧哗的时候,外间有赞引高呼一声:“高相公到!阮相公到!”

蔡京这一次只派了儿子蔡攸前来贺喜,而这种方式早已经是京城名门早已习惯的。毕竟,蔡京如今已经六十有三,虽然处理政务的精神仍好。但对于这些婚丧之事却不可能事事躬亲。所以,作为长子地蔡攸便当仁不让地挑起了这些任务。此刻,听到高俅到来。正在和几个贺客谈笑风生的蔡攸眉头一挑,但脸上笑容丝毫未减。

于情于理,高俅今晚都必须要来,至于阮大猷则是看在当年姚麟的情分上,所以才亲自道贺。两人早将贺礼送到了门上,先是和姚古打过招呼,又和四周官员一一颔首为礼。略微转了一圈之后,阮大猷毕竟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闹腾的场面,不一会儿便先告辞离去。姚古也不便强留。倒是高俅觑了个空子,悄悄地把姚平仲拉到了后堂。

见姚平仲一踏入后堂便长长嘘了一口气,高俅不禁心中好笑,不过,这样繁复的仪式,要撑下来确实是累死人的。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再回忆起当年不过十五岁的姚平仲,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一晃就是九年过去了,若不是征战沙场。你的婚事也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这一次可好,正好在西北大定的时候把事情定了,你父亲和伯父也能够有了空子。想必姚帅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也会得以宽慰。”

一提到姚麟,姚平仲地脸色登时一变,但今日婚仪,他只得勉强点头道:“爷爷昔日将我托付给高相公,我这才得以一展所长,这莫大地恩德,我必不会忘记。”

“那都是你自己有出息,不负姚帅当年厚望,和我有什么关系?”

高俅莞尔一笑,冷不丁想到早上赵佶的样子,又是微微一笑,“圣上是最好热闹的,原本一定要亲自来看看,后来知道贺客如云,好容易才打消了这个主意。宫中明面上地贺礼不能太重,免得让你成了众矢之的,但是,明日想必会有圣上和诸位娘娘额外送来的礼物。这都是他们的一片心意,到时候你随陈国公主入宫谢恩就是,不必记挂在心。”

姚平仲虽然不善言辞,但却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细细思量便知道其中关键,连忙应过。只是,他天性不喜奢华,如今这府邸之中无处不显富贵气象,他却有些不习惯,思量半晌便嗫嚅着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这宅子奢华?”高俅倒没有想到姚平仲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不禁哑然失笑,“这毕竟是公主下降,怎能草草行事?圣上已经体恤你的一贯作风,赐了一座不太张扬的,当年神宗皇帝几位公主下降的时候,宅邸比这个张扬好几倍。毕竟是天家嫁女,马虎不得的。你若是以后要改,和陈国公主商量着就好。这位公主并非生性豪奢的人,又是真心爱慕你,只要你说,她必定会听你地。”

这句调侃话一入耳,姚平仲当即面色微红,毕竟,别人知道那是皇家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种露骨的话。他正想开口回答些什么,却见高俅眉头一皱,脸上不禁有些愕然。

“我就知道这个小丫头不会错过这样的事情,果然还是跟来了!”

高俅摇头苦笑,也来不及和姚平仲打招呼,便朝不远处的廊柱那里喝道,“嘉儿,你给我出来!”

听到这声喝,一个绯衣人影便从廊柱后面闪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不是高嘉又是何人?今日是赵婧出嫁,倘若不是她劝着赵芙,那位秦国公主说不定也会跑出来看热闹。至于她,却是混在公主下降的那一大堆人中进来的。

此时,她上前规规矩矩地叫道:“爹爹!”不待高俅说话,她便抢先坦陈道,“我进门的时候没人看到,再说,婧姐姐一直都紧张得很,若不是我陪着,只怕她更不得安生。爹爹,这是婧姐姐的人生大事,我只是在旁边看看嘛。”对于高嘉地这种解释,高俅当然不满意,但是,他也知道这小丫头和赵婧赵芙两位公主有着深厚的交情,当下只得训斥了几句,然后便示意姚平仲去找两个可靠的仆妇来贴身跟着。等到他和姚平仲重新回到前面大堂的时候,贺客已经全部坐满,婚宴也差不多要开始了。这一场婚宴几乎闹腾到半夜,来贺的除了官员之外,尚有宗室亲贵各色人等,而作为新郎的姚平仲,几乎记不住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回房的时候还是用了醒酒汤方才感到神志清明了一点。饶是如此,踏进门槛的一刹那,由于脑袋昏昏沉沉的,他仍是被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几乎摔倒。

好在旁边几个喜娘眼疾手快,一边一个正好扶住了他这个新郎,而他抬头看去,只见钗冠翟衣的陈国公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即使是新婚洞房,亦是有无数礼节要行,等到一番折腾完毕,所有闲杂人等离开,他已经是感到整个人差不多虚脱了,就连去看新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姚郎……”

听到这一声唤,姚平仲先是一怔,然后方才往赵婧脸上看去。这并不是一张绝色的脸,但是,却显得清爽可人,而这第一印象,顿时让他整个人轻松了下来。自从尚主的消息传出之后,他就被钟达嘲讽了许久,而从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更是让他有一种不敢正视现实的感觉。

这绝对不是一尊瓷娃娃!此时,他的心中奇妙地浮起了这样一种感受。

赵婧却不知道姚平仲所思所想,心中异常紧张。几乎是鼓足了所有勇气,低声说道:“当日我只是远远瞧见了你一面,却没想到真的能够如愿以偿。你放心,以后你哪怕是上战场征战,我也会替你照顾好家中的。”

夫妻洞房之夜听到这样露骨而温馨的话,姚平仲只觉得浑身酒气都往脑际冲去,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赵婧的手。赵婧低呼一声,想要抽回却想起这是洞房花烛之夜,便顺势软在了那宽阔的怀中。烛光下,大红喜帐的钩子适时脱落了下来,将一对新人掩盖得严严实实。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刻,自然只属于一对新人。

第二十四章 长讧后浪推前浪

对于姚平仲新婚之后的境况,高俅很快从登门拜访的姚古那里得到了确认。显然,这位沙场老将对于这么一个公主媳妇很是满意,这一点,不但能从对方脸上洋溢的喜色看出来,也能从那眼神之中的愉悦得到启示。倘若仅仅是因为尚公主而得到的巨大荣宠,姚古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表现。

“高相公,你对犬子的百般抬爱和竭力提拔,下官实在是感激不尽。”几句题外话之后,姚古立刻转到了正题。和姚平仲不同,除了闲置那段时日外,他一直在西北,很少有在京城长留的机会,这是第一次单独见高俅。”下官和大哥那时候一直在外征战,只能把他托付给了伯父。伯父待他如同嫡亲孙儿,严加教导,也幸亏如此,他方才能够有今天。”

“姚家确实是后继有人。”对于送上门的好意,高俅自然不会表示拒绝,“当年关中二姚的声名传遍天下,及至你们二位又继承了先人的武勇,姚家更是声名鹊起。人说成家立业,希晏早已立业,成家却等到今天,但观昨夜风光,也足以告慰先人在天之灵了。”

姚古附和了两句,便把话头转到了公事上。他生性不芶言笑,姚平仲的性子也多半像他,因此,对于西北如今的景况,他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他才用一种极其不确定的语气说道:“高相公,并非我杞人忧天,折帅安抚兴灵路原本是最合适的。只是,折帅年纪毕竟大了,我听说,折帅回去之后便身体不太好,若是有个闪失,难保不会为人趁虚而入。”

“折遵正身体不好?”高俅闻言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一次折可适和种师道来京城陛见的时候,虽然年纪一大把。但绝对是老当益壮,怎么突然就有折可适身体不好这样的传闻?想到这里,他立刻追问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求证过?”

“高相公,我历来是不相信传言的人,但是从两次见到折帅的情形来看,这并非虚言。”姚古的回答异常肯定。”折帅名将风范,我自然是钦服的,只是,他事事亲力亲为,而且又是一丝不芶,兴灵路不过是刚刚落入我大宋之手,有多少事情要他操心?原本我这次和大哥是没法回来地,只是折帅听说希晏尚主,不由分说地就把我们赶了回来,说是不然就不恭敬。我的意思是。朝廷是否应该为折帅配一个副手。或是干脆找一个替代的人选,至少作为后备也好。”

对于姚古的直言不讳,高俅顿时在心里沉吟了开来。当初之所以用种师道经略河东。而用折可适安抚兴灵,便是因为折可适通晓西北局势,再加上又曾经是党项人的关系。然而,倘若折可适真的身体不好,那么,西北这个缺口就大了。严均如今已经是枢密使,断然不可能再坐镇西北,而河北又在缺人的时候,那么,西北究竟有谁能够总揽全局?

思量良久。他终于开口问道:“毅成,以你的意见,倘若折遵正真地身体不佳,朝廷该在兴灵路用何人揽总?”

姚古没有想到高俅会直截了当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由一呆。若是从本心来说,他自然希望这件好事落在自家人头上,然而,不说姚平仲刚刚尚主,不可能不避嫌。就是以他和姚雄两个人的资历,安抚陕西其他各路兴许可行,去兴灵路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反复权衡了几个人选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

“高相公,依我之见,宗汝霖可当此重任。”

“嗯?”高俅闻言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时间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错,宗泽在西北为官也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再不能说是纸上谈兵。前时西北大战,宗泽也在有功重臣之列,严均甚至保举其为知延安府,只是陶节夫尚未任满,所以方才拖延了下来。再加上宗泽文臣出身,正合了朝廷众臣的心意。若是折可适真有什么闪失,那么,宗泽便是最好的人选。

“毅成此议大佳。只是,倘若折遵正能够身体康健则更好,我会上奏圣上派几个大夫过去,总而言之,兴灵路乃是朝廷千辛万苦方才取得的,绝不能出了乱子。至于宗汝霖那里,我也会和枢密院合议一下,严均达坐镇西北多年,想必会了解这些重要性。”

姚古连连点头,正想告辞离去的时候,冷不丁想到了另一件大事。

只是,刚刚说折可适身体不佳就惹出了这样一通麻烦,此刻究竟是说还是不说?

高俅见姚古脸色突然有些不对,情知他还有其他事憋在心里,便点头示意道:“毅成,若是还有话不妨直说。”

“高相公,熙帅王处道,如今身体也同样欠佳。去年,王处道曾经卧病数月,军务都是由程大人以及童监军协同处理。熙河路虽然不如兴灵路那么要紧,但是,周围尚有羌人虎视眈眈,同样不可小觑。”

王厚的身体问题,高俅早就听说过,因为有大夫医治,因此他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但是,卧病数月却非同小可。一想到童贯如今尚在刘仲武军前挥师西凉四州,他便总有些异样地感受。不管怎么样,这一条也绝对不能置之不理。反正童贯是早晚要调回来地,既然如此,熙帅的人选也需要早早择定。怪不得姚古刚才犹豫,今天说的全都是西北那些主帅身体不好地事,传扬出去难免被人诟病。

“你又不是谎报军情,这些事情朝廷尽早知道,也好有个准备。”

高俅忖度半晌,终于还是透露了一句,“前时朝廷曾经有过廷议,准备以你兄长姚毅夫经略泾原,至于你因为希晏的婚事,暂时还未决定下来。毕竟,圣上虽然有意废除旧制,还是不得不考虑各方面的压力。”

对于这一点,姚古自然心知肚明,连忙欠身谢过。及至辞出高府上马的时候,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有舍有得,凡事必先取舍,然后方才有得。姚家三代方才有如此风光,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难免。只要将来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那也就行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因此,在反复琢磨了姚古的话之后,高俅立马直奔严府。只是,他却不是在书房见到人的,而是被几个仆人带到了后花园,亲眼见证了严均教导儿子读书的情景。他自己是没怎么教导过儿子,所以看到严均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好笑。人说教子难,如今看来自己家里三个管家婆着实了得,至少他从不用在儿子身上花多少功夫。

“这孩子才五岁,你用得着如此着紧?”

“子不教,父之过。”严均只得让霍娴把儿子带走,然后便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这些年不在京城,儿子都不认识我了,如今不好好花时间怎么行?”见高俅仍然在那里偷笑,他只得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这才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过来肯定没好事,说吧,究竟什么大事劳动你这个宰相出马?”

高俅遂将今日姚古到访的事情一一道来,严均听着听着眉头便渐渐皱起,最后是满脸地无奈之色。”老将们都老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折可适和王厚,都是神宗朝就用过的武将,能够至今得用已经是分外了不得了。休说是他们,你上次不是说,王恩和郭成同样是风烛残年了?可叹这些武将曾经跃马沙场何等风光,到老却依旧敌不过岁月。”

说到这一点,高俅不禁也沉默了。说起来,种师道同样是年纪不小,好在身体似乎还健壮,如今倒是刘仲武和姚雄姚古这一批还正当壮年,培养一批年轻将领确实迫在眉睫。

“如果刘仲武西征成功,西凉四州必定是要他镇守的,至于熙河路,我还是认为用姚雄即可。兴灵路刚刚归入我国,宗汝霖去那里倒也适合,这些事情我自然会以枢密使的名义上奏。”对于高俅提出的人选,严均并无多大异议,毕竟,这些人都是他在西北接触过或者用过的。”不过,如今外患不再,内忧便须得注意,山东那一带的海商如今很有发展,富户也日渐增多,我听说趁着朝廷不再禁武的当口,有不少人蓄养家丁,这些都不得不防。我听说,上一次地事情至今还在追查吧?”

对于严均的好意提醒,高俅自然是心领神会。然而,他还顾不得考虑这个问题。刚刚回到家里,他便接待了一个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判太史局姚舜辅。

“高相公,先头你说过的事情下官去查证过,大约有八成的可能。至于日子,大约就在这两三个月之内。”

姚舜辅这句话顿时让高俅呆在了当场,崇宁五年的星变至今依旧历历在目。而那一次的事变中,他和蔡京不得不去职,而朝堂上也因此起了莫大的风波。倘若再来一次,谁敢担保朝堂不起变化?

第二十五章 防星变未雨绸缪

天上又要出现彗星!

当着姚舜辅的面,高俅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太史局原本就是习天文星象测算之术,在这些人当中,姚舜辅乃是一等一的高手。而高俅被崇宁五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星变吓过,他再也不敢小觑这样的天象演变。根据他的印象,似乎历史上宋徽宗大观年间,还发生过一次彗星当空的大变,因此他在复相之后,便借着一些人情和姚舜辅拉上关系,然后又将此事拜托了他。

既然如今姚舜辅说了最近将会有彗星出现,那么,结合自己的印象,这就是十有八准得事。

在这种年头,上至君王和朝廷百官,下至贩夫走卒等黎民百姓,谁不相信这种星象之学?把好好的天象和祸福国运连接在了一起,怎不教做官的为难煞人?当然,也有人因为这种事情而有上下图谋,试图做一场大事。只是现如今,他怎能让别人奸计得逞?

“多谢姚大人提醒,否则,若是事出突然,恐怕朝廷又是一场大变。”

姚舜辅一心钻研历法和天文,对于做官这样的事情并不热衷,而太史局在他的带领下,在不少天文技术上都有所长进,他这个判太史局自然坐得稳稳当当。此刻,见高俅如此客气,他也有些慌了手脚,连忙躬身还礼道:“相公勤劳国事,我这也是应当做的。但凡百姓只要能填饱肚子得一个温饱便心满意足,这些星象之说若是传扬出去,自然是不好的。只是,朝中舆论不可不防,相公可有什么准备么?”

准备?高俅苦笑一声,一时分外头痛。姚舜辅刚刚已经说了,要正确的测算彗星的日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留给他用来预作防范的时间着实不长。不过。崇宁星变的时候因为有张康国和刘逵等人在位,所以一闹腾起来就是声势浩大,但如今却不复当年景象。只要好生防备一下,也许可以把事情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姚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先不要传扬出去,到时再择一个时机对圣上说明。以星象定国运,并非智者所为。今次你着实帮了我的大忙!”

带着高俅地千恩万谢,姚舜辅便离开了高府,径直回了太史局。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就因为他去高俅那里报说的这一通消息,将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

当高俅把几个幕僚召集在一起,很是郑重地告知了即将有彗星出现之后,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愣的。毕竟,天文之学历来都是由寥寥数人掌握,其他人根本无缘得知其中关键。一帮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之后。宗汉便当先试探着问道:“相公。此事非同小可,可确定一定属实?若是我们事先发动起来,彗星却并未出现。那时岂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对于宗汉的这种疑惑,其他人同样连连点头。要知道,天象之学已经深入人心,即使是士大夫也不例外。往日,太史局这种消息就仅仅局限于一个很小的范围,倘若连这种彗星当空的奇观都可以预测出来,岂不是天大地奇闻?

高俅心中暗叹一声,随口说道:“姚舜辅判太史局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制定了新的历法,而且在其他事情上都有深刻见地。他说最近两三个月会有彗星,那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年唐时李淳风连民间俗语的天狗食日都能分毫不差地推算出来,枉论其他?总而言之,各位如今当务之急是替我想一想,倘若真有其事,该如何应对?朝中又有哪些大臣可能会借机发难?”

话说到这个份上,宗汉等人不由得低头沉思了起来,良久。吴广元方才用很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朝中看似风平浪静,但是,忌恨政事堂几位相公的人却大有人在。要知道,自从圣上登基之后,各位相公就几乎一直占据了要职,对于那些希望能够入了圣上法眼,从而备位宰执的人来说,只要能够扳倒一个,就能腾出一个位子。否则,当初崇宁星变,元长相公和相公也不会同时去职。”

对于吴广元这席话,高俅从心底里是赞同的。眼下他还没有打算把事情知会蔡京,一来是因为怪力乱神的事兴许会被人怀疑,二来则是因为不想暴露自己在这方面的未卜先知。但最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在关键时刻在手中攥上一把砝码。当下他便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走了许久之后,他突然问道:“倘若民间先有传闻,当彗星出现地时候,可还会兴起当初那样地巨大反应?”

“小民百姓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金坚摇了摇头,随后叹道,“只怕是消息先传出去,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慌张和麻烦。再者,圣上对于这种事也未必能够沉得住气。虽说圣上不信星象祸福,但只要别人抓住这件事不放,圣上依旧是没有法子。”

这个说法就说到了点子上,而高俅也清楚,赵佶确实不可能真的用强力弹压下面地反应。御史台就算能够保持沉默,但是,其他人呢?上一次崇宁星变下诏求直言,结果就成了弹劾大会,不单单蔡京被弹劾得灰头土脸,就是他哪里好过?虽说不见得失去天子的信任,但是为此却不得不浪费很长时间。更重要的是,天子官家刚刚下了决心裁汰冗官,突然来了这么一遭,此事还如何推行下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下事偏偏就不让人遂心如愿!他愤愤地捏紧了拳头,心中懊恼无比,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即使是科技发展的后世,一次彗星出现还能让很多人将其与各种灾祸联想起来,更何况是这种年头?自己既然早就知道了,不管怎么样也得找出一个替罪羊不可!

当听到高俅这种替罪羊的说法,几个幕僚不由全是眼睛一亮。被动应战固然是会落入别人算计,但若是主动出击,说不定却能一举数得。

一时间,他们纷纷开始琢磨那些朝中的刺头大臣,更有人把之前冒充北汉皇室的人列入了计算,一时间各色主意层出不穷。

绝不能让蔡京占了上风!见一帮幕僚群策群力,高俅鬼使神差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最近几天,蔡京的各种举动隐隐有些出格,不少蔡京曾经放弃的重要职位上,都有一些人被快速提拔了上来,虽然那些官制都不是品级太高,但是,这种势头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蔡京是什么人,那是在历史上都难以找得出几个与其匹敌的一代权相!虽然他和蔡京已经平安无事地共事多年,但是,谁能说得准蔡京就能愿意一直这么下去?再说,蔡家那个老地不好对付,那个小的难道就好对付?当年那么大的事情,赵佶最终还是容忍了蔡攸,如今已经赫然高居龙图阁学士,又有几人的宠信能够及得上?外边的局势稍稍消停,他确实应该防范内部危机了。

想到这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蔡元长曾经提出让高傑回来入户部,我一直卡着没有把人调回来,你们对此如何看?”

“让二公子回来也好。”宗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二公子娶的毕竟是蔡相公的掌上明珠,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尤其是理财上更是有一套。户部原度支郎中钟昌已经调到了河北,既然如此,把二公子调回来填补这个空缺,异日还能把户部抓在手中。毕竟,二公子是相公的亲弟弟,却只是蔡相公的女婿,孰轻孰重他定然分得清楚。”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顿,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还有,相公是时候把赵元镇调回来了。李伯纪出使高丽,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以赵元镇地学问能力,在朝中也可以帮相公一点忙。再加上他已经有了亲民官的经历,再从馆阁做起也可以很快提上高位。蔡相公可以不遗余力地提拔私人,相公也不必输给他。”

宗汉这句赤裸裸的话在幕僚中引起了共鸣,虽然昔日吴广元和金坚都是蔡京推荐的人,但是,在高俅幕府中时间呆长了,以前那些旧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道理他们又怎会不明白,当下竟是全都附和了宗汉的话。

对于这种提议,高俅稍稍一想便点了点头。如今他当年栽培的那一批人,既有放出去作县令的,也有在朝为馆阁之职的,但是,大多还在六七品上转悠。毕竟,他比不得蔡京的资历,也不可能及得过蔡京的根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有先见之明作为后盾,像宗泽、李纲、赵鼎这样一批人全都入了他的彀中。倘若不是大宋重文轻武的习惯,只怕他的潜势力还要庞大。毕竟,能够得到一群中高级将领的好感,也并非那么容易的。

第二十六章 赐烈马天子尚武

大婚之后,姚平仲自然不可能很快离开京城,事实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温柔乡中,他头一次品味到了一种和沙场征战完全不同的感受,平生头一次有了牵挂。也正因为如此,在和陈国公主赵婧入宫拜见皇帝和几位贵妃的时候,他脸上原本硬朗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不少,结果自然被赵佶抓住机会。

从辈分上来说,赵佶如今算是姚平仲的叔父,即使他在年纪上只比这位战功彪炳的将领大那么几岁。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摆出长辈的架势。而在用长辈的语气教训了几句之后,这位天子官家终于按捺不住,突然大笑了起来,这一笑更是让底下那一对新人颇有些不知所措。

“蜻儿,你的眼光实在不错,千万人中挑选了姚希晏,如今看来,绝对是一段佳话!”赵佶自己是过来人,对于这种小夫妻之间的情话,自然是一看便明。见赵婧含羞低头拜谢,他遂大手一挥,旁边的内侍立刻抬来了不少赐物。

“那天你们大婚的时候,朕不好到场给你们道贺,就是礼物也不敢送的太过分了,免得那些御史又说什么天子无家事。不过,朕的第一个侄女出嫁,怎么能够太马虎了?这些都是朕和几位爱妃千挑万选出来的,从衣物首饰到刀剑披挂全都在里头,你们夫妻都有份!”

姚平仲只是悄悄张望了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兵器和甲胄,不禁暗地里砸舌。要知道,天子的赐物自然是第一等的,以往将领陛见的时候,常常有赏赐陌刀一类的兵器,受赏者往往感恩戴德。如今自己一下子就得了这么多,恩宠反倒是其次,这战场上的利器,真真是他最爱的。

当下他和赵婧又是双双谢恩。谁知赵佶突然又笑道:“除了这个,朕还为你另外准备了一份大礼。年前契丹送来了一批良马,中间有十余匹是专门送给朕的。只不过这些马无不桀骜得很,朕让那些驯马师花了半年功夫,好容易才驯服了一匹,至于其他地都还散着放在御苑里。呆会你和朕去挑挑,只要你有自信能够驯服,看中哪一匹朕都给你!只有一条。他日你驯服之后,朕可是要和你赛马比试的。”

对于赐马这一条,姚平仲自然是喜出望外,可一听到他日还要赛马,他就不由得变了脸色。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的赵婧便连忙劝谏道:“官家,这赛马便算了吧。姚郎若是他日能够驯服,便骑马给官家看看不好么?”

“怎么,才出嫁便偏向了丈夫?”赵佶促狭地取笑了一句,随后不容置疑地道。”朕新挑了几个班直侍卫。骑术都是第一流的,如今在处理朝政之外,朕的骑术也大有长进。未必会输给你!此事就这么定了,来人,去御苑!”

对于天子官家的执拗,姚平仲和赵婧都深有体会,当下对视一眼,遂不再多劝。一行人安步当车地来到了御苑,还未靠近马场,众人便听到了响亮的嘶鸣声。

“听听,这些契丹良马是不是够桀骜?”

赵佶笑着对姚平仲说:“朕满心希望自己驯服,无奈这些马实在太烈。便是有专门的驯马师,往往也奈何不了他们。朕也只能享受一下别人驯马地结果了,不过那匹黄骠却真正神骏得紧,朕往日那些御马没有一匹及得上。”

望着马栏中那些高头大马,姚平仲几乎没有听清楚赵佶的话,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面前那些神骏上。和河西草原上产的马相比,契丹良马还要更胜几分,眼前这些马少说都有一个半人那么高,一匹匹昂头挺胸。

不时响亮地嘶鸣一番,看上去确实桀骜不驯。

“姚郎!”

听到赵婧这声呼唤,姚平仲这才回过神,转头见妻子满脸焦躁,他便笑道:“你放心,我又不是当场驯马,带回去好好调教就行了。当初我还小的时候,爷爷就让我驯过他的菊花青,绝对不会有事的。”

赵佶见这夫妇情深,心中也很是满意,待听到姚平仲这最后一句话,他立刻动了心。”你和蜻儿新婚燕尔,不便立刻离京上任,正好用来驯马。朕便给你一个月功夫,一个月后若是不能驯服,你还原样给朕送回来。哈哈哈哈!”

姚平仲连忙躬身答应,这才把目光放在了围栏中的十几匹马上。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和马打交道的马贩子和驯马师,但是凭借多年军旅的经验,他很快选中了一匹乌油油的黑马。只见这匹马足足有六尺高,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但凡靠近它地马无不被它用马蹄子撂开,看上去神骏至极。

“就是那匹黑地!”

听姚平仲这么说,赵佶便叫来了一个驯马师,而那驯马师听说是驸马都尉选的马,顿时把头摇作了拨浪鼓。”那匹马性子暴烈,就是我们这些驯马师也禁不住它一蹄子,前几天还有在喂料的时候被踢伤了。驸马乃是金尊玉贵地人,还是另选一匹温顺的好。这匹马是瘟神,不纥——”

这驯马师乃是契丹人出身,自然知道大宋的驸马往往都是权贵子弟出身,文不成武不就,唯恐出了岔子。再加上他一心都扑在马身上,并不知道这位刚刚成为驸马的是什么人物。

赵佶却知道这赵若温是直肠子的人,往日说话更是直来直去,便笑着提醒道:“老赵,你别小看了朕这位驸马,他可是活捉过青唐王子的人,上战场的次数比那些老将还多。这匹马交给他,一个月之内保准驯服!”

赵若温这才歪着头打量了姚平仲半晌,目光从他的手臂又落到了小腿,方才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然而,一听赵佶提到一个月驯服,他仍然摇起了头:“这些马都是捕来的野马,不是那种自小驯良的货色,一个月绝对不可能。不过,既然是一位身经百战地将军,想必至少不会伤了。”

见赵若温地回去命人用套索牵马,赵婧不由有些不乐意:“他怎么就咬定姚郎一定不能一个月驯服?”

见那黑马在几个人的追赶下依旧不依不饶,姚平仲心中爱极,只是依旧没有多大把握。然而,旁边的妻子都这么说了,他的执拗性子立刻上来了,躬身朝旁边的赵佶一揖道:“圣上,臣必定在一个月之内驯出一匹神骏来。”

听到姚平仲这么说,赵佶自然很是高兴。而姚平仲夫妻俩离宫之后,一群驯马师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黑马弄了出来,仿佛送瘟神一般地送到了新赐的公主府。

然而,这边送走了姚平仲夫妻,赵佶又迎来了严均这位枢密使的求见。当听说严均转述了西北两大主将的近况之后,这位天子官家地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熙河路以及兴灵路都是他继位之后重新平定的,若是因为主将突然不能理事而出了纰漏,那么,整个战果就很可能出现无法预料的变数。但是,贸贸然派人接替同样不妥。

“那么,依均达你的看法,倘若万一有变,由谁接任最为妥当?”

早有准备的严均自然是从容不迫,因此,紧接着赵佶的话头,他便沉声答道:“如今刘仲武奉命西击凉州等四城,一旦这四州之地落入我朝之后,那么,由刘仲武经略西凉四州是最合适的,但这样一来,西宁州乃至熙州便空缺了出来。”

“唔,不错,熙河如今战事虽少,但毕竟和羌人毗邻,不可不防。”赵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严均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笑道,“均达必是有了主意,别卖关子,直说就是。”

“臣的意思是,由高永年知西宁州,若是王厚身体不佳,便换姚雄知熙州,安抚熙河兰淀路。至于兴灵路,臣认为知会州宗泽必定可以胜任。如此一来,西北仍然是固若金汤。”

对于严均这个提议,赵佶不禁低头沉思了起来,姚雄和宗泽的才能,他自然是廖若指掌,然而,对于再次起用高永年知西宁州,他却不得不有些顾虑。要知道,先头西宁州遭夏军进攻的时候,若非高永年冒进,也不会险些因为大将遭到敌袭而受到损伤。

仿佛是看出了赵佶的担忧,严均便直言道:“圣上,高永年乃是西藩宿将,战力在整个西军之中亦是首屈一指。再者吃一堑长一智,若非有高永年这样的藩将镇住那些藩兵,我朝的西北开边也不至于这么容易。既然高永年在永兴军路时颇有战绩,如今重新起用他知西宁州,正是显示朝廷知人善任的机会。”“也罢,朕便依你的提议!”赵佶很快便点了点头,“给高永年用明旨,至于王厚和折可适那里就发文抚慰,姚雄尚在京城,择日召见也就是了。至于宗泽也是一样,先让他回京城一趟,他从御史出身,却能够在战阵上如此老到,朕也想见见他!”

第二十七章 回京更有重任待

接到回京陛见的旨意,宗泽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从最为清贵的监察御史再到这西北重地,他对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颇为感慨。但是,所学所思能够全部在战场上尽情施展,这也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毕竟,人说书生意气,纸上谈兵,最是兵家用兵大忌,而他初来西北时,也有人轻视他这个文官知州,若非他数次指挥得当,只怕是那些兵油子根本不会服他。

匆匆整理行装,他带了几个随从便迅速上路。虽然是文官出身,但是,他向来练剑习武,将近五十却有一身好筋骨,这一路纵马飞驰,倒也生生撑了下来。不过,这一到京城投了公文,他却疲累欲死,到了在京城置下的宅院便立刻倒头就睡,这一觉醒来,却已经是次日午间时分。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毫无节制,因此醒来之后问了时辰,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用凉水擦了一把脸,他便问那前来服侍的小童道:“可有人来找过我?”

“老爷,昨日晚间,高相公府上的元朔先生来拜访过,听说老爷因为路途疲累而睡下了,就嘱咐小人不许叫醒老爷,然后就走了。”

“元朔来过?”宗泽闻言精神一振,当下也不再多问,胡乱用了几口点心就优哉游哉出了门。虽说紧赶慢赶地回到了京城,但他也知道,一个外臣没有那么快获得召见,因此只是随意地在大街上闲逛。见东京城中愈发繁荣,他心中不由欢喜,就连步子也慢了下来。

前方将士苦战沙场,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前程,不就是为了妻儿家小能够平安度日么?

对于此番受召回京的目的,他心中并没有什么底。如今他虽然累功进了正五品,但是,要说调入朝廷中枢任职,却还是不够资格。年届五十能够有如今的境遇。他已经很满意了,换作当初在馆陶县作县尉的时候,何尝想到能够有如今这样一展抱负的机会?

走得累了,他便进了一家酒馆喝了一会酒,听几个说书人说了一会游龙戏凤并西北大战的故事,足足泡了一下午方才施施然地转回了家。

一踏进家门,一个老仆便匆匆来报道:“老爷,元朔老爷到了!”

宗泽闻言大讶。他虽说知道宗汉昨日来访,但忖度对方在高俅府中担任幕僚,自己刚刚回京身份不明,不好随意去见,谁知宗汉居然又找上了门。联想到此番莫名其妙地回京述职,他哪敢怠慢,慌忙三两步进了正厅。果然,只见宗汉笑吟吟地坐在那里,一见他便抱怨道:“好你个汝霖,知道我来过也不去回访一下。反倒是往外头逛去了!”

“我本以为元朔你没什么大事。谁知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登门,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命人送来热茶,宗泽这才屏退了外人。肃声问道,“元朔可是知道圣上下诏召我回京的用意?”

“现在才知道急?”宗汉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我当然知道,这件事虽然是严枢相提出的建议,本来却是出自高相公。你说,他们还会害你不成?”

宗泽心中松了一口大气,高俅不消说,当初他在仕途上磨折不前地时候,就是多亏高俅的举荐方才一举得任监察御史。从此之后得以一展所学;而严均更是他在西北多年的上司,不管才能或是为人都是顶尖的,若非严均多次据实直荐,他也不至于升得这么快。

“元朔,这种时候你就别卖关子了,实话实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在西北的人,对于这种情形总归比我清楚。我问你,兴灵路经略安抚使折帅的情形如何?”

“折帅?”宗泽闻言一愣。面色不由得沉重了下来。他如今和折可适并不互相统属,只在折可适回西北任职的时候见过一面,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再加上他在西北毕竟根基浅,一些传闻也到不得他的耳中,此时不免更加疑惑。”朝廷既然用折帅经略兴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况且,折帅在军中多年,理该不会……”

“你会错意了!”宗汉见宗泽完全领会错了意思,心中暗叹一声,赶紧打断了他地话,“折帅功勋彪炳,朝廷又怎会疑他?况且,当初朝廷之所以舍种帅而用折帅安抚兴灵,就表示对他极其放心。否则,兴灵故地好不容易才取了回来,岂敢轻易委于一个不可信之人?”

听到这里,宗泽心中的疑惑不禁更大了,倘若不是因为这种原因,那么,宗汉提起折可适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他如今乃是会州知州,离兴灵路还远,召他回京有什么意思?

“你此次回来,是因为朝廷获知折帅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妥,所以高相公和严枢相商议之后,有意让你去兴灵路任职。”

“什么?”宗泽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脸上勃然色变。论经验论资历论战功,西北还有大把大把的将才,这样重要的任务,怎么会落在他的头上?虽说他年纪够大,但那是因为他入仕太晚,而且早年太多的时间都在小官上转悠,并不说明他有多好的履历。兴灵路乃是朝廷用尽无数钱粮方才开拓的疆土,怎么会突然想到让他去任职?

宗汉见宗泽神情有异,不觉奇怪地问道:“怎么,汝霖你莫非不愿意?”

“哪里是不愿意,只是,我怕我无法担当此重任。”宗泽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陕西诸军都是久战之军,战力出众地同时,不免也有些恃才傲物地角色,便是军中派系也非同小可。折帅乃是宿将,尚可弹压那些悍将,换作我未必能够做得好。再者,即便折帅身体不好,也能在军中另寻一个得力的将领接任,若是让我担当此要职,只怕是会引起无穷议论。”

对于宗泽的这种态度,宗汉事先也曾经料到,只是没想到这个族弟会谨慎到这样地地步。不过也难怪,文武不和是历来就有的,昔日严均以枢密副使之职宣抚陕西,尚且花了巨大的功夫方才站住脚跟,就不用说官职不显的宗泽了。只是,如今几位宿将都各有任用,兴灵路这样的要地却不能交给那些心地浮躁的武将。

“汝霖,你可知道最初向高相公推荐你安抚兴灵的人是谁?”

宗泽闻言疑窦大起,宗汉这么说,无疑是指这一次的任命并非是高俅直接想出来的,而是另有人提议,只是,真要说谁有和自己这么好的交情,他却着实想不出来。因此,反反复复琢磨了良久之后,他摇了摇头。

“是姚古姚统制。”

“姚统制?”宗泽更是觉得如堕云中,要知道,他和姚古姚雄并未有什么来往,何故这一次反而受了姚古地举荐?”姚将军为何举荐我?”

“很简单,他们都知道,西北目下很需要一个文官统军。”宗汉一语点穿,神情异常严肃,“王厚王处道虽然是文臣出身,但是,毕竟在西北浸淫太久,已经带了武将本色。而他如今身子同样不好,一旦要选接替人选,武将依然是首选。前几日政事堂和枢府合议下来,决定以姚雄接任王厚安抚熙河,而倘若刘仲武能够取得西凉四州,便由刘仲武经略西凉。所以,这兴灵重地,不得不挑选一个稳重的文臣出任经略安抚使。放眼朝堂,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这一番文武之别一出,宗泽自然恍然大悟,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朝廷如此看重,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我一介文官,未必能够让那些悍将完全听命,最好还是能有人辅佐一二。”

“这一点高相公已经想好了,姚古将军本来是要调河北的,现在他愿意出任兴灵路马步军副总管。”宗汉心下一宽,当下点头笑道,“如今讲武堂的第三批第四批学员已经差不多结业了,你若是去上任,圣上多半会派十几个给你,到时也好任用。他们之中既有西军中的军官,也有各地禁军选拔出来的,在讲武堂重重挫了一下他们的锐气,你用起来应该能够得心应手一些。不过,如今只是未雨绸缪,毕竟,此事朝廷还得问过折帅的意见。”宗泽对此自然是心领神会,他此行是接任折可适,但是,一切的前提是折可适确实不适合再安抚兴灵,否则,朝廷是绝对不会动这么一个军功彪炳地名将,而他自然也是继续担任他的会州知州。当下他和宗汉又商议了一会,宗汉便告辞离去。宗汉回到高府,恰逢高俅自政事堂归来,他正想去报说今日见宗泽的情形,却发现对方神色铁青。

“今日西北来报,说是折遵正在率队巡视兴灵边上的几个部落时,遭到小股党项人的袭击。虽然将其全部击溃,但是,折遵正却发了病,如今兴州城内已经戒严了!”

听到这句话,宗汉只觉一股寒风从心中刮过。所幸朝廷已经有所准备,否则,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第二十八章 西北宁则天下安

宗泽来访之后次日,宗泽便接到了旨意,天子官家下午便在文德殿召见。算算时间,他回京不过刚刚第三日,召见却来得如此之快,不得不让他心存紧张。

尽管以前担任监察御史的时候时常能够见到赵佶,但是,此次述职却是不同。谒见的头一个时辰,天子几乎都在询问西北景况,好在他对这些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对答之间不仅条理分明,而且时不时还会穿插一些战况,赵佶自然是连连点头。

“高伯章和严均达之前都说你是文武全才,朕起先还不信,如今看来果真如此。”赵佶原本还对宗泽的年纪有些顾虑,待到发觉他声若洪钟坐如泰山,心中不由十分喜欢,“西北如今虽然兵戈稍解,但是,需得提防党项人反扑,就是羌人也同样不可小觑。朕不妨告诉你实情,昨日兴州来报,折遵正突然病倒,兴灵一路已经戒严了。但是,兴灵不可一日无人镇守,朕和政事堂枢密院合议下来,决定以你为特使,先去兴州看看折遵正的病情,倘若只是小病也就罢了,倘若重病不起,那么,便由你经略兴灵路,然后派人将折遵正接回来养病。”

听到这里,宗泽不禁大吃一惊。尽管昨日宗汉口口声声说折可适身体不适,但是,就他当年的认识来看,折可适戎马一生,筋骨一向很好,应该不存在那样的顾虑。然而此刻连天子都这么说,而且是兴州传来的消息,那么,可信程度不免就非常高了。

“圣上如此信任,微臣自然当尽心竭力。”宗泽连忙离座拜谢,但言语中依旧留了余地,“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臣以为折帅一代名将。自然不会因为区区小疾而无法治事。”

“倘若那样就是最好!”赵佶离座而起,竟是亲自将宗泽搀扶了起来,“折可适、种师道、王恩、郭成,包括已故的姚麟等人都是西军宿将,战功赫赫,甚至连党项人也畏惧他们的威名,从本心来说,朕自然是希望他们这些老将都能为国效力。只是百战之将亦难抗岁月之威。好在如今年轻一代已经渐渐崭露峥嵘,他们若是真的不能上阵,勉强反而不好。安心养了病后,看子侄跃马沙场,何尝不是一件莫大的快事?”

“圣上所言极是。”宗泽见天子想得如此深远,心中也觉得万分感动。”这些宿将老将倘若知道圣上如此心意,必定也是感恩戴德。”“名将暮年,最是令人扼腕!”赵佶苦笑一声,转而再也不提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兴灵要地乃是我朝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取得的。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朕看了你之前的履历,又比照了你地军功,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开疆要的是胆略。而守成则需要更多的谨慎,这一点,朕很取你。嗯,如今你可是正五品朝奉大夫?”

“是。”宗泽知道天子必定是要加官了,但是,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不是拒绝的时候。倘若没有足够高的官阶,他更无法弹压大局,因此只是躬身等候旨意。”进你为太中大夫,加显谟阁待制,为兴灵路观风使。这样一来。勉强也算名正言顺了!”赵佶顿了一顿,突然又笑道,“倘若你能治好兴灵故地,来年朕必定赐你紫袍金带!”

对于这样的恩遇,宗泽慌忙再次拜谢,及至辞出来的时候,他早已感到心情激动不能自已。然而,他这一次地任务非同小可,接下来严均和侯蒙少不得又接见了他一次。然后便是政事堂诸位宰执,等到归家的时候,却早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歇下,便有老仆匆匆来报,言说明日高相公邀他过府。他回想今日高俅并未说什么,知道对方此番必有要事交待,因此连忙睡下,次日一大清早便起身往高府拜访。

高升一面把宗泽往里面引,一面笑道:“相爷刚刚用了早饭,说宗大人一定会早来,小人还不信。今日相爷正好不当值,刚刚已经传下话来要和大人一起用午饭,小人在这里先知会宗大人一声。若是要带口信回去,小人可以代劳。”

听说高俅要留饭,宗泽更知道今次不是三两句就能说完的。他去西北赴任并未带着老妻,夫妻之间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因此只是略一点头道:“那便请到寒家和拙荆说一声,免得他们好等。”

高升连忙答应,将宗泽送进书房,便赶紧差人去宗府报信,这边又令厨下准备午饭。

书房中,宗泽本欲行礼拜见,却被高俅摆手止住。等到分宾主坐定之后,高俅便开门见山地说:“折遵正是宿将,在军中威望极高,汝霖你这一次去西北,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虽说不用担心什么军中哗变,但是,对于那些将领,却得用好两手打算。姚古将军虽然也要去上任,却不能和你同行,免得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折遵正名将暮年,难保会因为你这一次到访生出别的意思。”

这都是应有之义,因此宗泽连忙欠身答应。然而,他还来不及问得更清楚,高俅却又说出了另一番话。

“西北用兵连年,要不是市舶司和茶税收入年年增加,只怕也难能支撑下来。而现在河西既然打下来了,那么,还有一件事便需开始计议,那就是牧马。之前我朝马监一向设在河北和京畿等地,浪费良田不说,收效更是不妙。你若是经略兴灵,就需得把这一片地方治好。只要仍然能够在河西牧马,那么,他日北上燕云就不是一件空话!”

宗泽已经不是第一次从高俅口中听说要北上燕云了,但是,此时此刻话语声入耳,他依旧感到异常激动。毕竟,对于他这个几乎踏遍大宋河山的人来说,倘若有朝一日能够重返燕云,足可以说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相公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河西若是牧马,我决不会让那些党项人有可趁之机。”

“堵不如疏,如今兴灵路刚刚落入我大宋之手,李乾顺败走西北,但是,并非意味着西北便再无战事。刘仲武应羌人要求挥师西北直击西凉四周,固然能为我朝重新打通西域之地,但是,同时也意味着分兵,要知道,西宁州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一万人!这些人马固然能够应付一时侵扰,但是,难保那些羌人和党项残余不会汇合起来图谋不轨。所以,兴灵无疑是重中之重,你能够站稳脚跟,无论熙河兰淫路或者是陕西其他各路,都能够因此而腾出手来,而朝廷也能够专心致志经略河北。”

“下官省得!”宗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道,“朝廷如今只能说是平了西北,却远不能说是定了西北。只有西北得以稳固,我朝才有北上的资本!”

见宗泽通晓大局,高俅心中更放下了心。毕竟,宗泽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他就怕这位老臣接下西北重任,因无法参与河北的一系列行动而有所怨言。西北地功劳已经都赏下去了,以后纵使有功,也不可能像开边那样赏下一把勋爵官职。而且所谓地安抚,实在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没有十几年的心血扑下去,绝对不会有什么大的成效。那曾经是党项人驰骋地土地,即使昔日祖辈的荣光已经被这些后人糟蹋光了,但难保不会再崛起一个李元昊式的人物。

书房中沉寂了一会,宗泽便再次开口说道:“相公,我在河北曾经任官多年,对各地的边防情况也有些了解。虽说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气,但是,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由于北面多年未曾有过战事,城墙倾颓是一方面,将士疲软又是一方面,整饬边防只怕至少也得用上三五年。朝廷若是志在燕云,我认为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不仅不能够如愿,只怕还会为外敌所趁。”

高俅没料到宗泽会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河北,一愣之后便大为赞赏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后世人称,文李纲,武宗泽,只看这宗泽不在其位,仍谋其政的态度,便可看出这位老臣炙热的心思。因为大宋的连番胜利,辽国和金国交战的屡次失败,朝中不少大臣都滋生出了骄傲自满的情绪,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已经不多了。

“汝霖地话是谋国之言,你放心,只要我在朝一日,便会力劝圣上,决不会贸然出击。你如今正当壮年,他日朝廷北定燕云之日,一定少不了!”

“那就承相公吉言了!”宗泽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我明日便动身前去兴州,路途遥远责任重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就在此谨祝相公能够稳坐政事堂,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比:刚刚看到书评区有人说皇帝大变样,北宋突然就变了。其实,历史上北宋在西北确实取得了空前的胜果,道理很简单,北宋腐败,西夏同样没落了,辽国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女真的崛起其实正顺应了一个空前的契机,否则要是提早个五十年一百年,怎么可能一朝席卷北方,然后又有靖康之变?当然,我这是理想化再理想化的蓝图,只希望这种精神上的胜利法能带来一点历史的安慰……

第二十九章 应危机三人成虎

宗泽离京前去兴灵路观风,姚雄也同样动身上路去熙河兰淫路。簧说家里刚刚出了一个驸马,但是天子如此用人不疑,仍然让姚家上下心中鼓舞。毕竟,历来的规矩摆在那里,不是说破就破的。为了这一道任命,朝中那些御史仍免不了上了一通劝谏,最后被赵佶以国家用人之际,不看出身,但就各人才具而定,这些议论方才消停了下来。

然而,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却并不代表着高俅就能安心。也不知是谁上了劝谏,言说当年张商英在政事堂时,并未有什么过失,如今政事堂诸宰执经年不动,理应再加一人,以便求新存变。对于这个大胆的提议,最最恼火的是蔡京,而最最莫名惊诧的则是高俅。尽管他至今不能确定最近是否会再出现彗星,但是,张商英在这个时候回来,必定会带来莫大的变数。

对于张商英的人品才干,他只能说在如今各大臣之中也算是拔尖的,但问题在于,其人眼界太高,做事同样是不喜掣肘。当初张商英为尚书左丞的时候,就已经和蔡京明里斗在了一起,如今若再度回归,只怕再来一遭彗星当空,难免蹈当年覆辙。

然而,这种事情并非他小心就有用的。张商英在民间亦算是有声望,再加上毕竟有人看不得蔡京高俅始终把持朝堂,上书言事的奏章一次接一次,闹到最后,就连崇政殿说书的几个年轻臣子也在那里交口称赞张商英的好。而当年在蔡京复相时颇有出力的刘正夫,也因为事成之后蔡京未曾重用,花了好大的力气往上推荐张商英。于是,在左右衡量之后,赵佶终于下诏,起召张商英为资政殿学士。

尽管尚未正式拜相,但是,这样一道旨意却让不少人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高俅面上淡然。心中却不免烦恼。这些年他和蔡京在政事堂分庭抗礼不假,问题是,两人基本上是相安无事,于是乎,那些反对蔡党的大臣都以为两人乃是一路,因此往往要弹劾什么都是两个一起捎带上。虽说平日办事少了阻力,但是,一旦有什么大事发生。zzzcn{3}〓〓〓〓{z}〓〓{中}-{文}-{网}这却是最麻烦的。

日前他刚刚上奏请调了弟弟高傑回来。由于这是早就计算好的,只是因为之前高傑抽不开身方才拖到现在,因此自然是一奏即准,如今高傑已经是在路上。然而,高傑固然是已经能够独挡一面,毕竟经验上仍有欠缺,而真正地大事,他却依旧是少一个能够商量的人。

因此,他便托人给姚舜辅带了口信,授意其进宫谒见赵佶。将事情原委先行报上。他很清楚。姚舜辅在本朝就已经两定历法,深得信任,否则换作别人。还不知道会不会定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饶是如此,他心中依旧捏了一把汗,若是天子官家信了,天上却没有出现彗星,那后续结果如何还很难说。

在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高俅却并未先行知会蔡京,而是把阮大猷请到了府上,同时又邀请了严均。当两人从高俅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之后,不禁面面相觑。从古至今,朝廷君臣往往会把彗明慧灭当成天下兴亡以及政事得失的标准。如今竟然知道彗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这岂不是太神奇了一些。两人全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细细一思量不免全都品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脸色不由得沉重了起来。

天文术数之学,在大宋朝的限制异常严格,即使是朝中大臣,也未必知道这其中的关键。要不是高俅曾经蓄意接触姚舜辅,又暗中做了不少动作,哪里能够有这样地境遇?

因此。见严阮二人沉默不语,他便满脸严肃地说道:“小民百姓只知道天象,未免人云亦云,倘若再如崇宁五年那样天现彗星,朝廷不免又是一阵震动。上一次圣上固然是因为压力重大而不得不有所举措,但是此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否则,这天象岂不是成了用人的根本?”

崇宁五年的星变发生时,阮大猷尚在政事堂,而严均已经宣抚陕西六路并不在京城。然而,对于那时的巨大震动,两人全都是心中有数,此时不免眉头紧锁。这种事情不是事先知道就能够改变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张商英正好无巧不巧地被起召为资政殿学士!

“伯章兄,你真能保证姚舜辅计算得不错?”严均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无郑重地道,“这样的大事,可是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疏失。”

“姚舜辅在天文术数方面,本朝堪称第一,而且其人并不是那种奸猾之辈。而且,我已经授意他进宫向圣上禀明。”

高俅话音刚落,阮大猷就立刻脸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伯章,你这不是开玩笑吧?事情尚未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你居然让他去呈报圣上?倘若到时没有彗星,那他就是欺君之罪,他那时再供出你来,只怕圣上再信任,你也有不小的罪名。”

这些事情高俅又哪里会不知道,当日若不是他给了姚舜辅一个大概,地日子估计,姚舜辅就是有天大地本事,在这个年代要测算出彗星出现,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这位判太史局无疑也是耐心很好的,居然花费了整整两年时间和那些太史局官员翻看历代地种种彗星资料,然后在把最近这几年的日子合上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彗星就可能出现在今年。

但是,这些隐情又哪里能对外人说?否则,他该怎么解释自己能够预测彗星出现的日期?他可以瞒得过为人不算最精明的姚舜辅,但是,他又怎么瞒得过阮大猷和严均这样精明的人?

当下他只得苦笑一声,摊开手道:“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朝廷禁不起再一次变动,而我亦不想再一次落了下风为人所趁,所以不得不先下手为强。至于圣上那里,上一次我就说过,他对这样的天象隐灭并不关心,倘若事先知道这样的事,圣上必会在事先有所准备,即便到时并未有彗星出现,也不至于因此而怪罪姚舜辅。总而言之,如今事情只有我们三人,并姚舜辅和圣上知道,仅此而已。”

严均哪里敢怠慢,连忙加了一句:“伯章你真能保证,太史局上下人等全都不知情?”

“姚舜辅在这种事情上还算谨慎的,据他所言,对于查证资料他用地是其它借口,而最后得出结论全凭他一人之力,所以不虞泄露出去。”对于这位天文高手,高俅也颇有些佩服,想当初姚舜辅因为他的泄密而问出那些层出不穷的问题时,他颇感招架不住。毕竟,他知道的不过是一些简明的天文知识,要问他历法该怎么编怎么改进,他完全是抓瞎一片。

“即便这样,事情依然有可测和不可测。”阮大猷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仕途沉浮几十年,要论老辣虽然及不上蔡京,但毕竟要胜过高严两人。沉思半晌,他突然抚掌笑道,“之前山东河北盗匪那些事不是没有最终解决么?郑居中曾经报上来说已经摸到了最后的线索,而皇城司开封府也有了发现,让他们加把力,在最后关头的时候闹出一点动静来,让百姓把彗星出现和这件事联系起来,说不定能够另有奇效。”

高俅倒还好些,毕竟曾经考虑过这样一种做法,而严均立刻就愣了。那些不过是图谋不轨的跳梁小丑,如今居然要把彗星明灭这样地事情硬栽赃上去?别说荒谬,百姓能相信么?

仿佛是看出了严均心中的担忧,阮大猷又补充道:“均达,做人虽说要君子坦荡,但是面对这种事,不妨用一些无赖的手段。这些跳梁小丑原本就想着做大事,如今不妨让他们做一件事情出来,然后朝廷再用些手段,让百姓相信彗星示警是因为有人图谋不轨,这样未必就没有效用。这虽然只能愚弄小民百姓,士大夫不见得会相信,但是,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手段。毕竟,圣上那一关也许就好过一些。”

“阮兄说得不错。”高俅终于点了点头,见严均依旧在那里皱着眉头,他遂笑道,“均达,你在西北建功立业,功勋赫赫,朝中不是没有人妒忌的。甚至还有人说,与其花钱粮打下那些不毛之地,朝廷还要再花大力气治理,不若就和西夏年年修好,也能够保一方平安。到时倘若彗星出现,难免不会有人叫嚣要西北退兵。当年你离京宣抚陕西六路之后不久,便是崇宁五年的星变,那时为了维持西北用兵的格局,圣上花了莫大的功夫,倘若如今再被人攻击,岂不是一朝功亏一篑?”

经这样一说,严均的脸色不禁变幻了一阵。人非圣贤,他固然是希望为国出力,却不能说不注重自己的仕途。人人都知道他这个枢密使是凭借西北军功换来的,甚至有人因为西北军功,而认为他不适合当枢密使。毕竟,就如当年的王韶,在枢密院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里,他便咬咬牙道:“也好,未雨绸缪,这件事就这么办吧。”

第三十章 玄机重重因何悟

四月末,高傑一家终于回到了京城。继崇宁初离京远赴杭州任职之后,高傑几乎难得回来一次,倒是蔡蕊每年都会回来一次探望公公以及自家父母,而这一次回京任职,自然让她十分欢喜。

高俅这一日正巧当值,而蔡京亦是被公务拖住,因此去码头相接的除了高府的一群家人之外,便是蔡攸。对于这个多年未曾相见的妹子,蔡攸心头别有一番情绪。要知道,蔡京高俅如今之所以会被外人视为一体,便是因为这一层姻亲关系,如今高傑一回京,怕是这种论调更有高涨的趋势——张商英奉诏回京之后,天子官家一共召见了两次。而据他从内侍那里得来的消息看,只怕情况并不太妙。

看到高傑和蔡蕊相继下船,他立刻把这些思绪全都抛在一旁,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而高傑和蔡蕊在相继行礼见过之后,便把一对双生子领到了蔡攸跟前,让他们认舅舅。

蔡攸上一次见到这对粉妆玉琢的双胞胎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此时见两人生得愈发俊俏,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从怀中拿出了早已预备好的礼物,一对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两个小的家教极好,双双接了便跪下磕头,喜得他又在他们头上摩挲了一阵。

“你们这孩子却是教养得不错,不像我家里那些个,被他们的娘亲娇惯得不成样子。”他叹息着摇了摇头,便和高傑蔡蕊一起往马车走去。只是这里停着高府和蔡府两辆马车,这不由得让他踌躇了一下。

“高相公和爹爹今日都有事,你们不管上哪里都遇不上人。虽说娘很想念蕊儿,只是蕊儿你刚刚回来不去拜见公公和嫂嫂总是不妥。这样吧,你们都上我的马车,我送你们去高府,然后回去再和娘说一声。”

尽管蔡蕊很想先回去见母亲,但亦知道孝道马虎不得。当即点头答应,倒是高傑感激地点了点头:“还是大舅想得周到,明日我一定会带蕊儿去拜会岳父岳母。”

三人当即上了蔡府马车,一路闲话家常,直到将妹妹和妹婿全都送进了高府之后,蔡攸方才回到了自己家中,将诸般缘由向母亲吕氏解释了一下。虽说吕氏心中着实想念女儿,无奈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别家的人。叹息了一阵也就罢了。而晚间蔡京回来,也只是问了几句便罢了,吃过晚饭便把蔡攸召入了书房。

“圣上召见张商英的事,你可探问清楚了?”

见父亲问得直截了当,蔡攸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我问了几个崇政殿当值的内侍,但那时圣上身边只有两个贴身的,别人都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似乎张商英说如今天下赋税太重,反而是江南之地经过上一次的厘定田亩之后,百姓负担轻了。但他以为江南富庶之地。理应承受更多。所以认为高伯章从江南试点本意虽好,却没有惠及天下百姓。而朝廷在西北花费太大,如今应该逐渐收手。”

“全都是老调重弹!”蔡京冷笑一声。面上并未有多少怒容,“朝中那些人之所以会推出他来,还不是因为他资历足够,又有声名,否则怎会把他弄出来和我作对?早知今日,我当初还不若提议让他出知大名府,也好过如今要面对他人的算计!”

“爹爹这都是气话。要是真地让张商英任了大名府知府,只怕如今他就该直接入政事堂了!”蔡攸如今在父亲面前少了些畏缩,侃侃而谈毫不慌张,“圣上召回张商英不过是挂念老臣旧情。并非是说一定就会重用于他。凭他怎么蹦醚,怎能跳出爹爹的手掌心?”

蔡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默默伫立了一会,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素来有些迷信,对于这种预兆往往深信不疑,而最重要的是,这些预兆偏偏就很准。

“攸儿,凡事不可掉以轻心。我这些日子很有些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蔡京缓缓坐下,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我最近在任用官员上和高伯章有些摩擦,虽然尚未完全伤了和气,毕竟有些干碍。放眼朝中,谁是我的人一清二楚,但真要说谁是他的人,却万难分辨。除了几个走了明路的人之外,他其他的底牌我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对于蔡京这样的谨慎态度,蔡攸却有些不以为然,但是,他也知道不可轻视了高俅地力量。然而,左思右想,他亦想不出高俅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和父亲作对,当下便出言安慰道:“爹爹放心,高伯章做事向来求稳不求变,所以,只要我们稳扎稳打,他未必会翻脸。如今爹爹与其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不若想想如何应对面前的危机。要说这些人也实在胆子大,居然想奢望靠张商英来扳倒爹爹,岂不是可笑?”

“我朝言官以及各级官员的力量强大,不比先头汉唐各朝只凭圣意行事,所以也不可小觑他们的力量。”对于那些和自己作对的官员,若是凭着蔡京的本心,自然是恨不得个个夺官免职,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否则,那些早先便轻视他的士大夫必定会反击得更加激烈。而赵佶这个天子亦是和先前几位天子不一样,做事虽然有章法,但是一旦真正决断起来,往往是金口玉言一人决断。权相权相,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怎能体会到高处不胜寒?

“对了,你如今常伴圣驾之侧,最近除了往日那些常常进宫的官员,还有那些特召进宫地人之外,圣上还召见了什么人?”

虽说是龙图阁学士,但是,蔡攸毕竟不能和那些正经地馆阁学士比,所以往日伴驾时做的最多的不过是附庸风雅,陪着赵佶鉴赏书画,抑或是观看歌舞之类地。毕竟,盛世天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钻在政务堆里。如今西北平定,天下太平,赵佶更是不会如以往那般诸事亲力亲为。

思索片刻,蔡攸便笑道:“最近除了爹爹你们几个宰臣之外,也就是几个为圣上授课的老臣来见过。哦,对了,还有判太史局姚舜辅来过。”

判太史局姚舜辅?

蔡京顿时紧紧皱起了眉头,对于姚舜辅这个名字,他自然不陌生,事实上,那两部颁行的历法效果比之前的历法更好,也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而判太史局姚舜辅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不但阶官连连转了两次,而且还得到了天子相当的恩宠。对于一个从事天文的伎术官而言,这可以算是相当难得的。

可是,这并不代表姚舜辅就能轻易面见天子!

在心中琢磨了半晌,蔡京颇感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又问道:“可知道姚舜辅对圣上说了些什么?”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蔡攸没想到父亲会关注区区一个伎术官,心里很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答道,“内侍只说圣上和他商谈了一个时辰,据说是在商议什么历法,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怕未必!”蔡京毕竟是在阴谋之中浸淫多年,此时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姚舜辅在历法上颇有见地不假,但问题是,圣上可不懂这些。若要说姚舜辅整整一个时辰都在向圣上说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那所谈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天文历法之事!你,赶紧派人去查这些天姚舜辅都去了哪里。还有,顺便找个妥当人去太史局问问,最近姚舜辅都在忙什么!”

见父亲突然如此着紧,蔡攸先是一愣,随后便不解地问道:“爹,你究竟认为姚舜辅知道些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蔡京长叹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难道你忘了崇宁五年地教训?”

“星变!”蔡攸一刹那脸色大变,那一次的经历他怎么会忘记,父亲罢职,他自己遭到闲置。要不是后来赵挺之和刘逵自己出了错,只怕是蔡京复相仍然遥遥无期。可是,左思右想,他却依旧难以相信姚舜辅面见赵佶是为了这样的事。”爹,这天象之学难以琢磨,怎么可能事先预知?”

“唐时那位李淳风连天狗食日都能算得分毫不差,有人能算出彗星当空又有什么奇怪?”蔡京不耐烦地答了一句,但自己也确实并未全信。”虽说不见得可能,但是这些天文术数常人难以摸透,兴许是有可能的。不管怎么说,你先派人去打听一下。倘若真的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是!”蔡攸此时也不敢违逆父亲的话,连忙点头称是,末了不免又说起明日高傑夫妇会前来探望的事。

“高傑虽然在市舶司干得有声有色,但地方究竟不比朝堂中枢,能否站得稳脚跟还很难说。而且,只要你叔父一日难以入政事堂,他也不可能进去,我看他的前程最高也就是户部尚书了。”话虽如此,蔡京的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得色——不管怎么说,高傑毕竟是他地女婿。

第三十一章 兄弟重逢告诫忙

对于高傑的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高太公了。次子高俅无疑是他三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然而,小儿子高傑也并未让他失望。中了进士之后不仅迎娶了蔡京的女儿,而且在仕途上稳扎稳打,如今已经有了正六品的职衔,而且如今终于调回了京城。

给了两个孙儿一对金锁并一些金银钱作为见面礼之后,高太公便不由得叹道:“如今我也算儿孙满堂,看到你们都有出息,便是如今闭眼也了无遗憾了。三郎,如今你大哥在朝堂上虽说一言九鼎,你那岳父又是朝廷首相,但是,你也须得谨记要收敛些,知道么?”

对于父亲的这种提醒,高傑虽然心中早有定计,但仍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倒是两个小的看到旁边那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堂姐堂兄堂弟,高兴得什么似的,不一会儿便在仆妇的带领下跑得没有踪影。而一旁的蔡蕊少不得问候一声公公,又送了一件自己亲手做成的袍服,自然让高太公欢喜十分。

及至出了这上房,两夫妇又去拜会英娘,说了好一会儿闲话之后,英娘便把如今京城的局势解说了一遍,末了才说道:“那位张学士回了京城,如今的局势便很有些变数,所以高郎这些天也一直在琢磨。三弟,你既然回来了,他怎么说也多了一个帮手,以后便得多亏你了。”

高傑连忙答应道:“二嫂放心,我是二哥的弟弟,若有什么事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不过我初来乍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不给二哥添麻烦。”

英娘知道这是高傑的谦逊,自然又夸奖了几句,旁边的蔡蕊便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江南,往日都只有一个人,未免闷得慌,以后若是得了闲少不了要来这里走走。二嫂可千万别嫌我麻烦!”

“哪里的话!”英娘也是刚刚才知道高傑已经有两房妾侍。听蔡蕊说只有一人,知道这位相府千金不屑于和那两个侍妾在一起,不由莞尔一笑,“弟妹若是常来常往,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嫌麻烦?看这天色,高郎大约也快回来了。我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今晚他们男人说男人的事。我们几个姚姓也该好好聊聊!”

等到高俅自都堂理事回来,兄弟相见又是一番别情要叙。这一天的晚饭却是和高太公并金氏一起用的,一大帮人团团圆圆坐了一桌,自然是其乐融融。席间高傑突然又问起高蘅如今地景况,高俅便笑道:“如今赵元镇在庐州也算有了政绩,所以我准备找个由头把人调回来,或是寻一个京畿附近地州府给他。他是个有才干的,别人也必定不会说我因私废公。说起来蘅儿也是有福气。如今举案齐眉。夫妇很是和睦。”一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女儿,金氏连忙竖起了耳朵,待听得女儿如今一切都好。心中不由欢喜十分。她却不敢贸然插话。低头小啜了一口酒之后。便借着咳嗽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那就好。”高傑虽说和金氏高蘅并没有什么往来,但想到高家的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心中还是分外欣慰。”如今我们也是大家了,到时候若是这些小一辈的都有出息,这门稍便算是真正立起来了。”

对于高傑的这种论调,高太公自然最是支持,而即使是高俅这样多出数百年经验地人。如今也知道宗族的力量非同小可,同样是连连点头。好容易一顿晚饭吃完,英娘伊容白玲便和蔡蕊亲自将高太公送回了房,之后几个姚姓便到了英娘院子里说话,而高俅自然带了高傑进了书房。

甫一落座,高俅脸上地轻松写意便无影无踪。直截了当地道:“三弟,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么有一件大事我便得和你商议一下。前些天判太史局姚舜辅知会我。说是不日之内,天上便有可能再现当年崇宁星变那一遭,也就是说,还会有彗星。”

“什么?”高傑闻言大吃一惊,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哥,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高俅满脸阴霾。却没有像高傑那样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姚舜辅已经测算过了,应该不会有错。即使有错,这个时候总归是有备无患。”

高傑渐渐地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了神,但不免有些咬牙切齿:“圣上励精图治,政事上也没有什么疏失,原本这些事是不用操心的。但是,天上倘若出现这样的异象,难免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胡言乱语指斥朝廷施政失当。”

“你说的没错,这才是最最要紧的!”高俅定了定神,便把今年会有彗星出现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才郑重其事地道,“你是我弟弟,这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总而言之,你这次回京也并非十拿九稳。倘若有变,只怕你也是逃不过这一劫。”

为官多年,高傑如今对于仕途也是分外热衷,一想到其中凶险,便禁不住脸色大变。只不过在地方官场上混迹多年,他的养气功夫也已经不同以往,细细思量了片刻便冷笑了一声。”彗星当空不能老是由得那些人解释,我看二哥你也不必太在意,这件事是福是祸还不知道,未必就会为人所趁。再说,二嫂她们不是和后宫诸位娘娘相交极好么?她们如今为了固宠,也绝对不会让二哥落马地。”

见高傑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后宫地郑贵妃王贵妃身上,高俅不由心下暗叹。怪不得有人说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后宫有人,何尝不好做官?虽说按照规矩,嫔妃不能干政,但是,大宋那几位赫赫有名的皇太后是怎么来的?倘若一点政务都不懂,真地要临朝决断军国大事的时候,岂不是一片抓瞎?王贵妃暂且不提,那位郑贵妃精通文墨,关键时刻的一句软语,确实不可小觑。

只不过,他也不好点穿这些话,只是对高傑笑道:“想不到三弟多年未归,这眼界却是大大宽广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过是和你说一声罢了,你记在心上即可。唔,你明日应该是要和弟妹一起去蔡府拜访?”

“没错。”高傑点了点头,眉头突然微微一皱,随后恍然大悟道,“此事我那岳父还不知道,大哥可是要我瞒着他?大哥放心,这样的大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听高傑毫不含糊地说出这句话,高俅只能暗叹一声内外有别,但心中却是欣慰的。在这个弟弟身上,他原本并未花太多功夫,但后来见其做事用心,又有志向,不免在多方面予以帮助,如今看来效果果真不差。这关键时刻,毕竟还是向着自己的。高俅白天得到曲风那边的消息,说是姚舜辅进宫的情形有不少人看见,心中便存了疙瘩。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自己好说歹说也比蔡京多了那么多准备时间,如今借由高傑的嘴将事情捅出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蔡京的反击至少能够帮上一点忙。

“三弟,你明日拜访蔡府地时候,若是能和蔡元长单独见面,不妨漏一个话头出来。不用把事情说得太通透,蔡元长是绝顶聪明的人,说不定已经在打听这件事了。”

“既然二哥这么说,我记下了!”高傑心中大定,虽说他是高家人,凡事都该向着自己家里,但问题是,蔡京这个权相的手段他也曾经见识过,而那些官场上的各色流言他更是听过,也不想真的为此和岳父翻脸。高俅既然这么说,无疑是表示,两家人目前还是在同一战线上。

等到两兄弟说完话,高傑自然便带了蔡蕊回自己的宅邸,而高俅送了弟弟之后,便和宗汉再次钻进了书房。听说高俅让高傑把消息带给蔡京之后,宗汉脸色连变,最后不由赞道:“相公真是算无遗策。”

“什么算无遗策,只要圣上不想让蔡元长罢相,其他人想什么办法都是空的。”高俅苦笑一声,摇头感慨道,“这朝堂沉浮,虽然有言官和那些朝臣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还得看圣上的心性。崇宁星变已经闹过一次,圣上不可能容忍第二次。我之所以通知蔡元长,不过是为了把水再搅混一些,也好让他收敛一下。这些天来,他一次次地往各个地方安插人手,若是我不能给他一点警告,只怕他真地以为是我怕了他。”

对于高俅的这种做法,宗汉无疑是始作俑者,如今更是心满意足:

“蔡元长根基深厚,但若是小看了相公却免不了要失算。只不过,相公真有把握,姚舜辅那里不会有事?”

“这是个专心于天文术数的正人君子,圣上因为两次历法的事,对他深信不疑。而我又警告过他,想必他不会说出背后的事情。至于和他的交情,这都是隐秘事,上一次的痕迹我都让人抹平了,只要姚舜辅自己不说,此事肯定是无碍的。”至于姚舜辅自己会不会泄露,却不在他的考虑之列,毕竟,那其中的细节海了去了。

第三十二章 闻婿言如梦初醒

女儿女婿同时登门,最欢喜的自然是吕氏。要是小两口都在京城倒也罢了,偏偏两人一去江南便是七八年,就是回来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而蔡蕊往日又是吕氏掌上明珠,若非是蔡京言说为了女婿前途,只怕是吕氏早早就提出让蔡京把高傑调回来了。

因此,在高傑偕蔡蕊一同拜见,并送上了一些从江南带回来的土产,并一些绸缎金银器等物时,吕氏便露出了深深的笑容,嘘寒问暖了好一阵方才叹道:“总算是回来了,今后若是我想念蕊儿,也不必再天天盼着你们的信来。贤婿,你以后在京城好好做官,我让你岳父好好看着,还有你那个哥哥在,决计不会让你吃亏的。”

高傑知道岳母是一番好意,连忙拜谢,倒是蔡蕊觉着母亲这些话颇有些不着调,心中便犯了嘀咕,见大哥在旁边冲着自己笑,更是又羞又恼。倒是蔡京颔首点头,仿佛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对。

这一大家子说了一会话,蔡蕊自然要去会会家中嫂嫂和一群女眷,而蔡京蔡攸则理所当然地和高傑去了后院。三人也不去书房,便在花园中一边散步一边谈起了正事。

“该说的话你二哥都对你说了,我也不想再啰嗦。总而言之,只要你能够做出成绩来,户部那个位置将来必定是你的。”蔡京说话比高俅更是直截了当,竟是把户部尚书的位子直接许诺了出去,“自从三司并入户部以后,朝廷度支钱粮都是从户部走,这个位子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只不过那些眼高手低的人个个把眼睛盯着政事堂,没几个能够真正着眼于自己本职的。对了,上次你二哥把钟昌提到了户部,后来不得不把人调到了河北应付局面,这个人在理财上的功夫也不简单。将来很可能是你的同僚,你需得多多倚重于他。”

昨晚高傑还来不及和高俅商量到这个层面,此时见蔡京事无巨细一一告知,心中未免又是一阵感动,当下连连称谢。闲话了一阵,他便突然说道:“昨晚我和二哥叙话时,他说如今朝堂看似稳定,却总有人试图掀起风浪。不知道岳父对此如何看?”

“兴风作浪的人哪一朝会少,这都是常有的事,我都已经习惯了!”蔡京神态自若地摇摇头,心中却有些紧张。天下事不可能空穴来风,高俅会这么说,指不定是知道些什么。那么,今日高傑冷不丁提出来,究竟是因为感念自己这个岳父地照顾而有意透露一二,还是高俅早就安排好的?”不知道昨晚伯章对此有什么高见?”

“二哥说,魑魅魍魉固然可以置之不理。但须提防有人借题发挥。”高傑早就在心中打点好了腹稿。此时说出来自然是流畅至极,“就如当年的事情一样,倘若没有那一场星变。凭借圣上对岳父和二哥的信任,怎么也不会有罢相之事。所以,人言固然可畏,但真正难以提防的,却是那些算不准的事。”

“贤婿所言极是。”蔡京点头应了一声,心中不免翻起了惊涛骇浪。高傑刚刚已经直接点到了崇宁星变之上,这么说来,难道是近日真的有变?想到姚舜辅莫名其妙地入宫,再想到自己最近的心神不宁,他再也没有心思和高傑敷衍。强打精神应付了一阵子之后,便借口事忙把这边丢给了蔡攸,自己则到前院吩咐人备车,立刻赶往了何执中地府邸。

对于蔡京的突然到来,何执中颇有些措手不及,然而,等到蔡京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他立刻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也是当年崇宁星变的当事人,知道那种情形的无法控制。毕竟,那些反对蔡京的人原本就是一支莫大的力量,倘若借由星变再次集结起来,虽然不至于重蹈当年覆辙,但毕竟是莫大的麻烦。

“元长,你可能确定……”

“伯通,这个时候,就别说什么确定不确定了,未雨绸缪,哪怕是错了,也一定要提防!”蔡京虽然仍旧面带沉着,但显然已经恼火至极,“我已经失却了先手,倘若不能预作准备,倘若人家真的发难起来,岂不是要被动挨打?”

虽然话被打断,但何执中自然能够体会蔡京的心情。政事堂一般不会一次换了全部宰执,而相比宰相地易受打击而言,他们这几个执政自然更容易站住脚跟。不过,身为蔡党中坚,他仍不免叹道:“高伯章着实是狡猾,这个时候才通过高傑对相公说明,若是早说……”

“早说?他当然是在报一箭之仇!”想到高俅此次地手段,蔡京便恨得牙痒痒的,“我前些日子趁机往不少位子上安插了人,谁知他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惦记上了。算了,也是我此次失算,万万没有想到两件事会撞在一起。”

何执中毕竟是政坛元老,细细深思了一会,却仍觉得不能释怀。

“元长,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轻易决断。依我之见,不若找人去太史局探听一下情形,然后再作决断。”

“还是免了!”蔡京异常凝重地摇了摇头,“若是换在姚舜辅入宫面圣之前,兴许还能够有所动作,但是,如今姚舜辅对圣上禀报过此事,若是我们再有所动作,为圣上侦知,这居心上就首先解释不过去。伯通,以你之见,此次若是真的再有彗星当空,会参与其中发难地人会有多少?我们必须对此详作计议,以免到时乱了手脚。”

这边蔡京和何执中正在紧张计议,那边宫里头的赵佶却依然对此半信半疑。尽管对于天象示警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但是,要让一个天子相信这种东西是能够预测的,不免有些为难了。饶是如此,由于对姚舜辅本人的信任,他还是把这件事深深刻在了心里。因此,在曲风报说,因为张商英的回朝,部分朝臣频频会面,他也不由得生出了警惕。

张商英虽然和蔡京不对路,但是,至少才干还是上等,所以,他有意将其召回任一部尚书之职,但是,倘若有人意图借这一点做什么文章,他却万万难以容忍。

“曲风,此事朕便交给你了,务必不露痕迹地监视好了!”

“圣上放心,小人自然谨慎行事。”曲风跟着这位天子多年,对于每一点喜好都廖若指掌,此时更知道赵佶已经动怒,连忙俯首答应。突然,他想到了另一件大事,连忙报说,“另外,大理使团大约这两三日便要到了,是否要……”

“大理使团……”赵佶闻言稍稍一顿,心中不免有些踌躇。原本大理使团早该到了,谁知半路上又增加了几个部落的土王,所以在路上耽搁了。只是,倘若真的天现彗星,却恰恰撞上了这使团,未免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

“先不考虑这些,使团的事自然有四方馆和客省去操心。再说,大理乃是为了要求册封国王而来,哪里有那么多顾忌?”

这句话一出,赵佶突然觉得多了几分豪气。他即位以来开疆拓土,内政上也还算得心应手,又哪里怕这些闲话?再说这几年各国纷纷嫁了公主过来,这也是天下有目共睹的,难不成这区区天象还能盖得了他地功绩么?再说,姚舜辅也不过是说可能,又并非是必定会重现当年彗星当空的景象!

“好了,你去吧!”

处置完这件事,赵佶少不得又去瞧了瞧自己的儿女。这两年他膝下又添了三四个儿子并公主,后宫之中又添了几个嫔妃,自然更是热闹。

只不过儿子多了未免顾不过来,因此自然是子凭母贵,几个得宠妃嫔的子女尚能够常常得见天颜,其他人就连见一眼父亲也是难得。所以,作为幸运儿的赵桓和赵楷,免不了便成了众矢之的。

然而,一个是皇太子,一个是自幼聪明绝顶博览群书的亲王;一个的生母是已故的皇后,一个地生母是受宠的贵妃;即便是心中再不快,这些嫔妃也不敢轻易流露在外。而郑贵妃的儿子又是体弱多病,连她都不曾出面相争,其他人自然只能偃旗息鼓。

几个小的自然不足为道,赵桓在那里听师傅讲课,而赵楷亦在读书,见到这一幕,赵佶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今看来,他虽然子嗣众多,但惟有这两个是能够继承衣钵的,只是皇太子名分早定,若是不出意外,怕是以后要好生安置赵楷才行。若是学前朝那样一味闲置,若是将来赵桓有什么万一,只怕是也有不妥。究竟如何处置,这还需细细思量才是。

想到后宫如今因为即将到来的两位公主而泾渭分明的情况,他不由轻笑了一声。女人斗起来虽然麻烦,但是,好在他亦有郑瑕这个镇压场面的人。倘若不是因为有耶律燕这个辽国公主在,他必定会册立皇后,只是如今只能就这样了。

“天下宁?”日落之下,赵佶徐徐而行,突然笑了一声,“朕兴许有得偿心愿的那一天。

第三十三章 泱泱大国四方朝

五月初一大理使团的到来让整个京城又是一股喜气,不同于前些时候的高丽使团,这一次的大理使团人数众多,兼且又是乐队又是天竺巨象,排场自然是一等一的。更加重要的是,百姓们无不听说,使团中还有一位大理公主。

不过,使团自城门入城之后,人们并没有看到盼望中的公主,那辆华丽的马车被遮掩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只不过,踮脚观望的人们在看到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乐人以及两头巨象的时候,自然也不免惊叹了一番。言谈之间,百姓们纷纷议论起大理的位置,以及大理那位请求册封的国王来。

对于这样铺张的画面,大理副使高明清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这些年来,高家和段氏相持不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奇闻了。而同段正淳的做法相反,段正严并没有依靠国内的亲贵行事,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大理三十七部身上。而这样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居然让段正严办成功了!

若是没有大宋明里暗里的插手,兴许高家还能够继续拼下去,只是现在却不得不采取妥协的方式。这一次若是请求册封成功,只怕段正严的声势会更加强大。

由于浩浩荡荡数百人,因此使团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了宫内客省。一干随员安置之后,便有旨意传下,言说正副使节三日后正式于文德殿面圣。由于大宋早就知道正副使节不对路,所以早早地把人安排在了两边,而乌蒙王罗斡和几个后来的土王则是住在另一个院子里。

至于那位大理公主,则另设了馆舍招待,对于这位异日的嫔妃娘娘,客省上下自然谁都不敢怠慢。

大宋在西南的安抚并用各部土王不是没有体会的,特别是处在西南和大理之间的那些部落。这些年来,眼见各地西南夷凭借和朝廷的互市逐渐有强盛的迹象,想要献土纳入大宋版图的土王自然渐渐多了。然而。秉承政事堂和赵佶地旨意,西南不可贸然开疆,因此,抚则抚矣,却并没有接纳这些土王的献土归流。毕竟,西南要的是平稳,而不是贸贸然开疆拓土,这便是西南和西北的不同处。

几个土王分头安置完毕。便全都来到了罗斡房内。落座之后,便有人急不可耐地道:“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什么大宋皇帝不同时接见我们?”

罗韩毕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祖上又曾经是宋人,闻言不免好笑:“各位,你们以为大宋天子是什么人,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到的?大家都是称霸一方的人,手底下有几万十几万的部众,但是,这一路上地情景大家也应该看到了。大宋的疆土是我们的几十倍上百倍。子民更是数不胜数!在大宋天子眼中我们这些土王不过就是这里的一个知州一个知县,人家怎么会轻易接见我们?”

听到这些,在座众人不免有些沮丧。但仍有一个土王抱怨道:“大理如今也不同于以前了,倘若我们齐心协力,不愁不能把它吃下来。再说,上一次高家的联军还不是被我们打败了?那块会盟的石碑怎么来的,大家不会忘了吧?”

罗韩见一帮人越说越离谱,只得站起身来,团团行了一礼:“大家到大宋来,就是想为自己的部族争取一些利益,这并没有错。只是,这种事情急不得。我如果没有猜错。自然会有大宋官员来和我们详谈,到时候大家便把想说的说出来。但是,有一条大家千万要记得,那就是态度!如今大宋富有四海,若是惹急了那些官员,大宋和大理一旦合力,想必没有一个部族能够逃过吧?该说的我就说到这里,具体地事情大家不妨各自去好好想想。”

罗韩这么一说,一群人都安静了下来。又问了几句别地。众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告辞,最后只有罗斡的姻亲两林部土王梁亮留了下来。

见屋内没有别人,梁亮就起身关了门,然后郑重其事地问道:“你这一次非要跟着到大宋东京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原本就是冲着你来,所以才嚷嚷着和我一起动身跟来的。大宋虽然势大,但是,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对我们这些部族动手,而和这样地大国做交易,到时候怎么让他们卖掉都不知道,你真的能够放心?”

对于自己这个足智多谋的姻亲,罗斡不好拿刚刚那些理由作为搪塞,然而,他势必不能说出,自己的干女儿嫁给了高俅,所以希望藉由这个路子去试试水。因此,在沉吟片刻之后,他便半真半假地道:“我命人打听过,大宋的重心如今在北面,所以对西南都是以安抚为主。但是,这未必是一辈子可靠的。我们如今占有的土地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如果有朝一日大军开下来,你认为真的抵挡得住?这一次我来,也是希望跟在大理后面再讨一个册封,毕竟,乌蒙和大理之间不过数百里距离,想必大宋是不会拒绝的。”

见打听不到什么消息,梁亮不禁有些失望,左右套问了一番之后只得怏怏离去。他前脚刚走,便有客省地吏员进了门。

“罗大王!”

罗斡见那吏员行事古怪,心中一跳,连忙上前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家相公让小人知会罗大王,京城不比别的地方,要单独见面是不可能的。朝廷对于各部土王一起进京的事情有些疑惑,所以相公希望罗大王能够具书解释一下。若有其他要求,也请一并写好,异日相公自然会与圣上分说。若是要见白夫人,到时他会另外安排。”罗斡闻言心中欢喜,连忙点头答应,又和对方约好明日来取东西。同一时间,高俅正在崇政殿参与议事,而这一次的议题正是有关高丽公主和大理公主。在大理公主抵达京城的同时,高丽那边传来了讯息,言说高丽公主王氏已经准备起程。所以,在此之前,必须先把封号仪制之类的确定下来。

“臣以为,高丽公主可先封贤妃,而大理公主可封婉仪。”

同时受诏陈情的除了几位宰臣之外,还有礼部的几个官员。此时,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就是一个白胡子一大把的礼部官员。从文王娶妇到上古贤王纳妃,种种繁杂的典故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才道出了这样一句话,听得旁人人人侧目。

赵佶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但是,这种事情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再加上朝中关于蛮夷之国不应与中国联姻的呼声始终不绝,他也不好一味独断专行。此时,一听到这样一句结论,他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也罢,便按卿家所言去操办就是,既然留着地步,以后也可以晋封。横竖如今宫中位分更尊贵的也就只有寥寥数人,不虞她们会感到委屈。好了,礼部诸卿暂且退下,好好合议一下到时候的所有礼制。”天子这么说了,别人自然无话,那些官员行礼之后便依次退出,直到殿门关上,余下的所有人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就连久经世事的蔡京,也暗自下决心今后无事绝对不和礼部打交道,更不用说高何阮三人了。”大理此番再次请求册封,朕准备允了他们。”赵佶扫了四个大臣一眼,重若千钧地说道,“朝廷如今志在北面,但不是说西南就不要紧了。大理凭他们去闹,朝廷暗自插手正好。对了,册封大理国王之外,其他封号你们有什么心得?”

此时,众人便都拿眼睛去看何执中,毕竟,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他最为精熟。而何执中也不推辞,在心中暗自盘算了一下之后,便沉声道:“臣以为,在大理国王之外,封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云南节度使、上柱国,这些应该也就够了。”

大理毕竟只是藩邦,朝廷不可能明里插手政务,所以求的不过是一个体面罢了。无论是金紫光禄大夫还是节度使上柱国,都不过是虚衔,因此君臣彼此商议了几句,很快就定了下来。于是赵佶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何卿家能够定下这些,朕又何必去问那些个礼部官员,一个个引经据典,听得朕耳朵上老茧都出来了。嗯,册封大理王的事情就算定了,那么,其他各部土王那里又该如何?”

对于蔡京何执中阮大猷而言,就是大理也不过是藩邦,更不用说聚众而居毫无礼制的西南各部族了。只是,人家千里迢迢来到这东京城,一味冷落总是说不过去,但是,要派谁去和这些土王交涉,却也是有些难办。因此,高俅当下便提议先由几个精通西南夷语言的去交涉,待明白对方来意后再作计较。自然,这个提议轻而易举地被通过了。

西南的情势,也到了该渐渐收官的时刻。

第三十四章 公主府彗星突见

下朝之后回家,高俅便看到英娘伊容白玲正在那里谈论大理使节入城一事。不消说,乌蒙王罗斡同行的事情三女肯定都知道了。果然,他才一落座,英娘便问道:“高郎,此次你准备如何入手?”

英娘没有去过四川,但是,白玲却是那里土生土长的,而伊容也曾经去过巴蜀,两人对英娘这么一分说,便什么都清楚了。此时,这位高家大妇虽然脸上带笑,但眼神中却有些忧虑。时至今日,高俅在西南的政绩是他所有政绩的一部分,但是,倘若那些小辫子被人揪住了,同样亦是难得脱身。

“你们不用担心,不过都是些小事罢了!”高俅冲白玲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乌蒙王那里,我不会亲自去见,但我已经派人去问了他的动向,总之这几天就有消息。阿玲若是想念你这位义父,等过了这阵想想办法再说。至于其他……段正严这个人口风很紧,况且,只是对天盟誓,又没有什么书证,这又能代表什么?他如今是大理国王,忙着夺回权柄还来不及,总不成毫无分寸地对外人泄漏这些?这些年要不是我命小七在西南的那条线明里暗里相助于他,只凭三十七部,他与高家做对还不够资格!”

听高俅这么一说,三女自然放下心来,而白玲更是愁眉尽展。英娘是元配,而伊容则是和后宫两位贵妃是手帕交,刚刚到京城那一会,反倒是她最起不了作用。好在之后有了诰封,英娘也不想应酬太多官眷,稍微低一层的便都是她在打点。这些年来,说她是长袖善舞也不足为过。

对于家里这三个分工明确的妻子,高俅自然是心中欣慰。蔡京的家里同样是姬妾满堂,只不过在大妇吕氏之外,其他的往日总归脱不了争风吃醋,弄得蔡府后院不宁。就是前几天。蔡京还不着意地和他抱怨,说是家和万事兴,让他背地里好笑了一阵。

甩甩头不想这些,高俅便命人带来了三个儿子,独自抱了那个最小的,然后便一一考较功课。一番提问下来,两个儿子虽不能说是对答如流,但着实还算是下了功夫。他这个做爹爹的自然连连点头,也让旁边的三个娘亲喜笑颜开。

夫妻父子闲话了一会,英娘便建议说,如今高鹏举和高鹏越都已经大了,原本的西席先生太过古板,再说一味教一些教条,实在是难以有什么进益,因此需得再请一个。高俅闻言细细思量了片刻,突然却想到高傑当年和那帮自己收养地贫家孩子一起读书的情景,心中不由一动。

如今他是宰相。当然不可能像当年那样明目张胆地弄几个院子收留孤儿读书。只是。东京城有十几个义学全都是他捐资开的,而这些地方的先生虽然不见得学问顶尖,但品行却都是相当不凡。相形之下。

那些在权贵家当西席的也许才学更好,却未必能够狠心管教孩子。

“这样吧,等过了暑日,把鹏举和鹏越送到附近那家义学去。他们生来便是天骄子,但就这样娇生惯养,将来难以成大器,还不如交给那些义学的先生去教导一下。等到三年后打稳了根基收好了心性,我再重新挑一个师傅,这样既不耽误时间,也能够让他们懂得一些世事。以后就是鹏昆大了。也照这样的例子做。”

听到高俅这样的论调,三女不禁勃然色变,心中未免有些不舍。然而,除了白玲,伊容和英娘都是从贫贱中过来地,联想昔日辛苦,再想想如今这些孩子,不免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慈母多败儿……”英娘喃喃自语了一句,终于下了决心。”就依你的做法,这些孩子成日里穿着绫罗绸缎,不知道天下疾苦,便是将来做官,只怕也难以体会百姓生活艰辛。等鹏昆满了六岁,我也把他送过去!”

既然英娘都发了话,白玲和伊容虽然仍有不舍,但只得硬起心肠点了点头。而高鹏举和高鹏越那里知道这些,听说以后要到学堂去念书,还有不少人相陪,各自都是欢欣鼓舞,根本没把父亲母亲说的辛苦往心里去。

末了,英娘又问了问学堂中的情形,待听说学堂只收那些真心想要读书上进的,并没有淘气孩子的时候,方才真正放下了一条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了别养出一堆纨绔子弟,不管怎么辛苦也必须熬过去。

商定了这件事,高升便匆匆而入,言说陈国公主及驸马都尉三日后设宴,请高俅一家前去赴宴。高俅闻言不禁愣了一愣,须知姚平仲成婚之后,赵佶大手一挥让他在京城休息两个月,听说那次进宫拜谒的时候还获赐了一匹御马,怎么今日会想起请他了?

收下帖子后,他展开一看便信手交给了英娘。三女传看了一会之后,便在那里商议该送什么贺礼。至于高俅则在猜测姚平仲如今的处境,根据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来看,这一对新婚夫妻,似乎其乐融融得很。

到了那一日早上,高俅英娘伊容白玲便坐马车前往陈国公主府,自然,也捎带上了高嘉。到了公主府,只见姚平仲亲自迎接了出来,锦袍金带,刚硬地线条上似乎多了几分柔和。

进门之后,高俅便笑道:“希晏,这个驸马当得怎么样?”

姚平仲脸微微一红,但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道:“相公当年婚后如何,我便也是如何。”

听到这一句打太极拳似地回答,高俅不由得呆住了。一直以来,姚平仲给人的印象都是不芶言笑,如今婚后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足可见陈国公主赵婧对其的影响巨大。当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姚平仲一会,突然大笑道:“好,希晏你终于长进了!”

到了厅堂,他便看到陈国公主盛装出迎,花容月貌上又多了几分成熟地风情,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此时,高嘉便一蹦一跳地奔上前去,拉着赵婧的手问了好一阵子,而英娘三女纷纷上去见礼。

若是按照以前的制度,公主自然是不能和宰相交结,只是如今一应礼仪规涂巨赵佶自己就丢了不少,其他人自然也就一起仿效,而为了姚平仲这次宴请,高俅还特地让人去内廷告假。结果天子官家除了应允之外,还让人传了一句话——看看那匹御马驯得怎么样了。

饮宴过半,众人渐渐消除了起先的拘束,赵婧能够和高嘉混在一起,恬静的性子早已改了大半,不一会儿就和英娘三人聊起了女人间的话题。而几句话下来,她的脸色更是逐渐红了,显然,说的都是些闺房中事。

而高俅则是和姚平仲谈论将来的打算,当听说姚平仲此番再临河北,将会进河北东路钤辖的时候,他忍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而倘若是天子要用自己地兄弟或是其他亲属,则更容易遭到莫大的阻力。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忧。

“你若是重回河北,这个驸马都尉的光环会让你在上层得心应手,但是,面对那些军士,你却得多花几倍的气力。希晏,别看这个钤辖,西北无数人为了军功奋勇争先,至死也不见得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官职。圣上爱重,你可千万不要辜负。”

姚平仲知道高俅一片好意,自然连连点头,遂又问起了一些要务。

等到杯盘狼藉的时候,高俅又问起那匹御马,谁知赵婧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挑的那匹好马,成天闹得马厩不得安宁,几个请来的马夫都被踢伤了,眼下只有他自己亲自去喂!”赵婧的口气接近于埋怨,但眉宇间流露出地却是无穷无尽的担忧,“他自己肋下那天也着了一下,用了好多药酒方才揉散了瘀青。这样性子暴烈的马,还是送还给圣上算了。”

“那可不成!”姚平仲尚武,因此生平最爱的就是良马宝剑,一句话出口之后见赵婧脸色哀怨,便上前低声道,“答应了圣上的事情,我总不能丢脸吧?你放心,我小心一点还不成么?如今那马已经让我近身,要骑上去不过是早晚的事。”

对于这种驯马的事,高俅从来就没有什么心得——纵有心得也只是从小说中看来的。所以,当他看到那匹高大的黑马时,着实吓了一大跳。而当他看到那黑马撵得几个马夫上窜下跳,他更是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样暴烈的马能够一天之内驯服?估计也只有小说的主人公有这样的本事了。看来,赵佶给姚平仲一个月的时间,决不是什么宽限,似乎更是有意挑战这位小将的耐心。

正当姚平仲准备进入马栏中时,高俅的目光突然瞥见了天空中的一抹异象,顿时呆若木鸡——那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空中的,不是该死的彗星又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天赐良机莫失去

看到彗星的远远不止高俅一个人,福宁殿的赵佶被内侍的惊呼声吓了一跳,继而出了大门,正好看到那贯穿天际的长虹。而政事堂当值的几个宰执也同样看到了这一幕,枢密院、三省六部、各寺卿……总而言之,当彗星再度出现在长空的一刹那,所有人都为这天象异变惊呆了,即使是事先有所准备的人也不例外。

几乎是第一时间,内廷便传出消息,言说天子偶感风寒,如有大事咸由政事堂处分。这一消息一出,顿时朝野大哗。先前崇宁星变的那一次,是蔡京和高俅双双告病,如今可好,居然换成了天子官家称病不出。而蓄势待发的大臣有了这样的良机,哪有不抓紧的,当夜回去之后,也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只为了熬那一份弹劾的奏折。

高俅同样没有歇着,当夜,和阮大猷严均商议了一番之后,他连夜派出了一拨送信的使者。而蔡京府上也是一夜灯火通明,这种时候,无论是谁,为了保存自己的前程抑或是朝中的地位,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但是,最最热闹的却是张商英的府邸。作为新近被天子官家召回,晋封资政殿学士的重臣,其地位自然是和寻常官员不能比的,也正因为如此,张商英这里便成了倒蔡的大本营。比起崇宁五年的那一次星变来,这一次的火力相对更加集中,不复以往的各行其是。毕竟,蔡京的强势看在所有人的眼中,谁也不想因为这次再失败而失去一辈子在仕途上的进益。

“张公,此番你回来,正是圣上顺应众意的结果,只要能够借此机会扳倒蔡元长这样的奸臣,他日张公进政事堂执掌国政,实在是众望所归!”

“是啊,张公一心为国为民。哪里是蔡元长这样的沽名钓誉之辈能够比的?哄骗着圣上成日里打仗,又用了这么多歪门邪道,早就应该下台了!”

“前些时间还传出消息说要裁汰冗官,他们也不想想,那是太祖爷传下的祖训,我朝是和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和那些黎民百姓共治天下,要是真地让蔡京用了那些政令。让我们地位尽失,哪里对得起太祖?”

饶是张商英自身也是心机深沉之辈,此时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他虽然热衷于仕途,但在人品上胜过当年张康国一筹,因此即使是为蔡京所趁丢官去职,却比张康国的境遇要好得多。如今起复回朝,他深感天子的心思无法琢磨,因此不想贸贸然趟进这一次的浑水。

然而,看看在座的人,他却无力地感到。只怕这一次想要抽身也不可能了。门庭若市济济一堂的表象之下。是无数追名逐利的眼睛,而其中更有那些不断上书让他得以回朝的功臣,像刘正夫等人更是本身就身在高位。倘若不能投桃报李。他即使能在京城再次站稳脚跟,只怕是亦会被人耻笑是忘恩负义之辈。

真真是好算盘啊!他心中暗叹一声,颇有一种使不着力地尴尬。要知道眼下的局势,只怕是他不想不作为召集人也不可能。如今之计,只有勉为其难挑起这杆大旗,然后再作打算了。

“各位,崇宁五年,便曾经有彗星当空,当时蔡元长罢相,于是彗星不复得见。如今再次天现异相,我等确实不可不尽人臣之职。”说这通话的时候,张商英颇觉得自己有些色厉内荏,立刻打点起了精神,“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不知道各位想要从什么地方入手?”

“自然是弹劾蔡京好大喜功!”

“任用私人阻塞言路!”

“怂恿圣上滥用国库之钱开疆拓土,更把将士功劳揽于己身。”

“滥用政令,让天下百姓无所适从。更排挤才能非凡的忠臣。居心叵测!”

见有人连居心叵测这种词都丢出来了,张商英的脸色不由得一变。

最后,他只能站了起来,向着四周瞟了一眼,声若洪钟地道:“各位请静一静,刚才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但还有一些话不得不对大家挑明!”

见四周一片安静,他便轻咳了一声,脸色肃然一正:“既然要弹劾蔡元长,那么,我们就一定要记住,我们是为了公心而向圣上上书言事,并非是为了一心拖蔡元长下马!”

这句话一出,不少人就露出了疑惑的神态,只有寥寥数人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大约是想到了事情的关键。而张商英也顾不得有多少人理解了自己的话,语意严肃地告诫道:“西北用兵乃是圣上即位之后最得意的一件事,虽然花费巨大,累得陕西六路至今尚未恢复元气,但是,我朝却拔除了一颗毒瘤!至此之后,陕西六路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无论是农耕还是牧马,为我朝带来地利益都远远大于军费。而这一点,恰恰是蔡元长和高伯章最大地政绩。谁要是借由这一点弹劾蔡元长好大喜功,便无异于指斥圣上一般!”

“可是,我等身为朝廷臣子,自然应当就事论事!便是圣上的主张有错,也应当点明,岂可因为避讳君王而失了人臣职分?”

这句话自然引起了人人侧目,而张商英冷眼旁观,见是御史台一个以正直敢言著称的御史,心中更是暗叹连连,却不准备和这种人打擂台。

“是非自有天下道,倘若足下认为圣上锐意进取也是过错,不若上书直言好了。”仿佛是觉得这句话不够重,张商英便又加了一句,“在座各位之中,虽然和蔡元长政见不同,但是,大家想必都是熙宁新政地拥护者,不想看到蔡元长将王荆公的夙愿修改得体无完肤!总而言之,我不求此次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但求问心无愧!”

这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引来了不少人的附和,同时也让不少人心生疑虑。毕竟,和老谋深算兼且手段老到的蔡京而言,张商英犹嫌有些敦厚了。尤其是刘正夫等见识过蔡京手段的人,更是因此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次日一大清早,铺天盖地的奏章便飞入了政事堂——从弹劾蔡京辜负圣恩到恣意妄为任用私人,总而言之,几乎是重蹈了当日崇宁星变的局面。唯一有变化的就是,没有任何人提到西北地事情。既没有将西北大捷西夏瓦解当作蔡京的功劳,也没有把国库的巨大耗费算在蔡京的头上。

而让高俅惊讶的是,这一次弹劾的矛头全都在蔡京身上,并没有多少波及到他。倘若真要说,大概也只有这么一句“援引小人,以为朋党;假借姻娅,布满要途”不过,蔡京的姻亲遍布朝野,根本不止他一人,想必只是被人扫上一笔罢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这个尚书右仆射就能坐得稳稳当当。细细算来,他这个宰相已经当了快十年了,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而若是真正论及风头,便是蔡京也要逊色他一筹。所以说,如今还未有人弹劾,说不定是别人准备蓄势待发一招中的。

而对于这个问题,所有幕僚的看法无疑都是一致地——也就是说,谁都不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对蔡京落井下石。所以,在蔡京因为避嫌而称病在家的时候,他只能责无旁贷地挑起了整个政事堂的政务,而因为天子告病,他更是忙得脚不点地。

然而,就在弹劾越来越猛烈的时候,京东西路来报,言说盗匪流窜入濮州,是夜两场火并,结果死伤上百人。尽管大宋朝对于盗匪向来极其重视,但是,在这种星变的当口,自然人人都将其当作是小事。谁知突然有上清宫和天下好几个知名的道士联袂上书,说是彗星当空主贼人动刀兵图谋不轨,言谈之间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当消息传遍京城的时候,不免让呈现上升势头的官员弹劾现象为之一缓。

谁也不会认为事情会巧合到这样的程度,然而,偏偏距离彗星出现不过区区两日的功夫,若是说有谁能够未卜先知,更是几乎不可能的。

而那些上书言事的道士中,有一多半都是朝廷敕封的有道之人,其中有几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道教在大宋向来受到尊崇,虽说赵佶并未像史书上那个道君皇帝一样崇道,但是,道士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国运,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此,在这些附有无穷道家符录的上奏入了京城之后,次日赵佶便出现在了朝会上。

所有的弹章都被留中了,而赵佶对于彗星当空的无所谓态度,更是让不少士大夫心下存疑。然而,已经开始的事情是不可能半途而废的,于是,在一瞬间的止息之后,更多的奏折如雪片一般飞往政事堂,似乎彻彻底底想要将大内淹没。

而面对这样的举动,高俅却没有多少担忧。他的第一波反击已经开始,但是,蔡京仍旧按兵不动。要唱戏也不是他一个人唱的,既然蔡京是首当其冲的人,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撒手不管才是。狗咬狗一嘴毛,说是叱咤朝堂的大人物,其实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六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商英早年得章惇信任,随后向王安石推荐,在哲宗登基初年朝廷对新法进行改良,去除其中有害于民情部分的时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抗争。然后又因为元佑老臣不用他,在绍圣哲宗亲政之后就极力攻击吕公著等老臣,在蔡京执政时便屡屡起草那些赞美蔡京的文章,由是而从翰林学士进入政事堂。然而,在羽翼丰满之后,他却渐渐开始和蔡京有了分歧,但反奏对经常和蔡京唱反调,最后才被蔡京寻了个由头弄了下去。

然而,数年在外迁转的日子,张商英较之当年更沉稳了许多。他原本就不是年轻人了,深知自己回京便打破了朝野的平衡,所以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平衡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上天给了他一个太好的机会,但是转眼间又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凉水。

原因很简单,就在朝野对彗星当空议论纷纷的时候,赵佶突然丢下了一份重若千钧的奏章。这份由判太史局姚舜辅起草的奏折并不长,但是,其中内容却异常惊人——上面字迹分明地表示,这一次的彗星当空乃是有奸人贼子擅用刀兵,因此引起天公示警的缘故。

倘若仅仅是这个缘故,那么兴许还不会引起这样大的波澜,可是,奏折上的日期分明是在彗星出现之前,而且,已经存了档!如此一来,质疑的声音不由显得极其没有说服力。毕竟,朝廷的这些机构向来是独立运营,再者是天子亲自出来澄清,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出面质疑?

就连张商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棘手,他的奏折并没有什么言辞激烈的指斥,只是在批评蔡京这两年政令中的疏失,若是没有彗星当空这样的背景,兴许还能被人理解成是拾遗补缺,但是眼下的情景却不得不让人生出别样的情绪。

因此。在闻听天子召见地时候。张商英并没有感到欢欣鼓舞,因为,这个时机实在是太不好了。之前地数次召见,他能够感觉到天子一次比一次冷淡,甚至在天现彗星之后,原本隔几日便要召见一次的惯例似乎被打破了,而这一次。更是出现彗星之后的第一次召见。

然而,当他穿着一身齐整的紫袍来到崇政殿的时候。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如今应该在政事堂处理如山政务的高俅!饶是以他地镇定,眉头也不由轻轻蹙了一蹙,随后便下拜施礼。

“张卿家,今日朕召你来,乃是为了外面议论得沸沸扬扬的星变之事。”赵佶开门见山地甩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等张商英有所反应,他便紧跟着道,“当年崇宁五年。彗现长空足足几十日。外面说什么谣言地都有,结果呢?结果是西北最终大定,更是有四方使者来朝!朕扪心自问。对得起大宋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可是,这天上却频频出现彗星,究竟是何缘故?”

对于君王这样露骨的质问。即使是以张商英的胆量,也禁不住微微色变,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因为,不管他此刻怎么回答,无疑都能够被人挑出错误。在野那么多年。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他对很多事情早就不像当初看得这么重了。

左思右想,他终究还是选择稍稍退让一步:“圣上如今的政绩自然是天下皆知,只是,这天现异像,不过是为了让圣上和朝廷诸位大臣反省是否有所疏漏。并非是指圣上有什么失德之处。”

高俅在百忙之中被拖来参加这样没营养的会见,心中早就有点烦躁了。看到张商英在那里字斟句酌,他更是不耐烦。此时。他情不自禁地冷笑道:“这么说来,张大人是认为,那些道士上书所言有不可取之处?其实圣上开疆拓土,执政清平,若是还有人能挑出那么多错处,足可见居心叵测。那不是为了替圣上拾遗补缺而挑错处,根本就是一直在盯着圣上!再者。判太史局姚舜辅姚大人早就在此之前测算到了彗星当空,所以说,什么天现异像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对于高俅的咄咄逼人,张商英颇有些恼火,直觉地反问道:“高相公,孰是孰非如今尚未有公论。即便太史局在此之前有什么见识,也未必一定准确。也许是奏折的存档日期错了呢?”

高俅一直就在等着张商英这一次说错话,当下便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乃是圣上向天下公布地,难道张大人认为圣上在替蔡元长,抑或是替我遮掩?或者说,是圣上记错了?”

尽管宋朝地君臣关系远远不像后世的明清那样严苛,但是,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张商英毕竟有些吃不消。瞥见赵佶那种淡然而疏远的脸色时,他更是有一种不妙地感觉。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起身跪倒在地,沉声抗辩道:“臣并无此意,但是,难保天下臣民不会有此意!对于圣上而言,是蔡元长重要,还是圣上的声誉重要,臣恳请圣上有所决断!”

高俅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张商英依旧如此执拗,心中自然异常恼火。可是,他却不得不承认,张商英这以退为进的一步相当巧妙。至少,他向君王表明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皇帝的话固然重要,但是,臣民信与不信却是另一个问题。

“张卿家的意见,朕明白了!”

在沉默良久之后,赵佶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张卿家且退吧,朕之后自有决断。”

听到这样的回答,张商英不由有些灰心丧气,但是,他亦知道这种事不可操之过急,起身又施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等到张商英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赵佶方才悠悠叹了一口气,看了高俅半晌,最后方才摇摇头道:“伯章你这些天也辛苦了,这如山的事情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朕亦是知道的。得空了也多走走,和家人聚聚,免得他日没有了这样地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高俅今日被召到崇政殿,心中原本就有些莫名其妙,此时不由更疑惑了。什么叫做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难不成,是他之前做的文章被人拆穿了?还是说,赵佶有意再次把他下放躲避风头?可问题是,如今他一点都不想离开朝廷中枢,兼且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能像上一次那样一走了之?

然而,当着天子的面,他却不好多问,回到都堂之后,这种表情更是在面上带了出来。由于蔡京告病,政事堂又是所有人齐上维持运转,阮何两人原本就是忙得团团转,此时根本没有时间留意高俅,反倒是旁边的几个书吏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直到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何执中不由自主地轻声打了个呵欠,这才看到了高俅心不在焉的脸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这两天蔡京在家里并没有闲着,也知道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之所以强自撑着在政事堂理事,就是为了不给外人留下一个糟糕地印象。他这个蔡党已经是被人板上钉钉的,与其躲在后面,还不如一如既往地站在最前头。

“伯章,刚刚圣上召见张天觉,他可是有什么不中听的话?”

“张天觉会说什么,伯通应该料到了才是。”

高俅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但心中却很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虽说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但是,如今的赵佶毕竟已经快三十岁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视他如师友的亲王。人都是会变的,他自己就已经和当年大不相同,何况是赵佶这样一个垂拱九宸的君王?

何执中当然能够看出高俅的表情有些勉强,却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发问。见高俅整个人埋头处理公务,他只能对一旁闻声抬头的阮大猷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了,能够这么多年稳坐政事堂,凭的就是没有不切实际的野心以及尚算务实的风格,如今这外头风风雨雨如此猛烈,他们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一直到当天的事务全部忙完,三人方才起身离开大内。何执中一个人先上了马车匆匆前往蔡府,而阮大猷则顺理成章地上了高俅的马车两人的宅邸不过隔了一条街,正好顺路。至于真实原因,自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伯章……”

“老阮,你说,圣上到底是什么心意?”高俅直截了当地问道,心中充满了一种不确定的情绪。这就是走得太远的最大缺点,他不知道后路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结果如何,也很难算准他人的步调如何。这一次的星变就算过去了,下一次他哪里还能够未卜先知?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史书上的大观四年了,而他的每一步,都会导向一个不可测的结局。

阮大猷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却担心说出来徒乱人心。毕竟,一旦力量分散,不但不能利用好这一次机会,反而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过了许久,他终究还是咬咬牙道:“伯章,你有没有想过在政事堂一人独相?”

第三十七章 人人皆有谋利心

阮大猷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了高俅无穷无尽的惊愕,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定格在了原地。一直以来,他似乎都走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那就是保持和蔡京之间的平衡,虽然也会抽冷子反击一下子,但大多是为了蔡京的无理手。他仿佛忘记了,之所以不愿意开战,未必是怕了蔡京的力量,而是因为不想做攘外必先安内的勾当。

但是,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同了。且不说西北的大敌已经暂时解决,辽金如今自己斗还来不及,不会有余力顾及南边的大局,就是他高俅自己的资历,已经不是当初初入政事堂那样战战兢兢的小子了。

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对于这样一种事实,高俅很有些无可奈何。比起常人来,他这个穿越者没有任何多出来的优势,诸如记忆改善,不会变老之类的功能全部没有,所以说,人到中年,他照样难以阻止年华老去,倒是家里那三个妻子在养尊处优的条件下还显得娇艳如花。

不得不说,如今他确实有将蔡京掀下马的本钱。毕竟,政事堂一人独相,那种一言九鼎的感觉总比往日苦苦保持平衡的好。而阮大猷之所以提到这一点,无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正如何执中是众所周知的蔡党一样,阮大猷也是人们眼中的高党。也只有那些眼睛只盯着高蔡两人的死硬派,才会把高蔡两人归为一体。

“老阮,你真的认为眼下是好时机?”

“当然是!”阮大猷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伯章你应该不会看不出来蔡元长前些时间用的手段,安插的那几十个人,哪个不是和他沾亲带故的?当然,这些人确实不能算是无能之辈,各个都有些能拿得出手的才能,只不过,这心思就值得琢磨了。蔡元长虽然这些年和你相安无事。但是,人的本性却是难以改变的。不说别的,蔡家那位大衙内,不哼不哈可是已经到正三品了。他和圣上也是多年地交情,谁知道他日能不能接他老子的班?伯章,趁着这一次别人舍你而独攻蔡元长的机会,该出手了。要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事关重大。你让我好好想想。”

和阮大猷分手的时候,高俅便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然而,一回到家里,他就立刻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却没有召见一个幕僚。他自然不会信不过这些人,但是,倘若要真的动手,无疑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战争,倘若不能下最后决心,还不如不要告诉别人的好。

蔡京是怎样一个人。他心中自然有数。能够在史册上千载留名的权相并不多。若是真正说起来,蔡京地手段恐怕是在明朝那位严嵩之上,后世唯一胜过他的。大约只有那个当了汉奸还得了善终的秦桧了。

而且,倘若没有后来的靖康之变,说不定蔡京同样能够得善终。

各种政令的推行如今已经都上了轨道,唯有裁汰冗官这一条,现阶段还进行得不太顺利。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数百年的规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废除的。作为既得利益阶层的士大夫,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大宋地士大夫,实在是富裕惯了,也享惯了清福!

而这个时候倘若他对蔡京落井下石。将来能否一个人承受那样地后果?

思来想去,他的神情渐渐松快了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人能做的,为什么他就不能?论人脉,如今他在朝中已经有了相当地威信;论经验,多年的理政下来,他未必就会比蔡京糟糕。与其任由蔡京栽培儿子异日和他作对,为什么不在现在筹备一下后手?

正当他在房中冥思苦想蔡京即将采取的手段,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紧接着,便是高升毕恭毕敬的声音:“相爷,七公子回来了!”

“让他进来!”高俅先是一愣,随后心中一喜。燕青虽然不是官面上的人物,但是,往往却能一语切中时弊,遇到大事也能够毫不慌张。

虽然如今高傑已经回来,但是,真的要对付蔡京,他却势必不可能和蔡京的女婿去商量。

古往今来的例子着实不少,有多少男子是因为对妻子的信任而将大事坦然告知,结果累得丈夫功亏一篑,而母家依旧光芒万丈。所以,这就是两个原先不对盘的家族联姻地最大坏处了。不管怎么说,那一对人都无疑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往往是同床异梦。

“大哥!”

外出多日,燕青的肤色又晒黑了些,但精神头却是极其健旺,迥异于在家里的疏懒。此时,他一上来就上上下下扫了高俅两眼,而后嘀咕道:

“多日不见,大哥怎么又好像瘦了?”

“你还好意思说?”此时房门紧闭,高俅自然不会端起宰相的架子,狠狠在燕青的肩膀上擂了一拳,“你这个小子留下一个条子就溜得无影无踪,心里究竟有没有我这个大哥?要不是隔三差五还有信来,你丢下你家那个小子还有媳妇怎么办?”

见高俅埋怨,燕青只能尴尬地低头应了,最后才解释道:“我刚刚,从代州回来,老种经略代州着实是不简单,如今城墙已经加筑了不少,也比以往结实了,而城中的契丹马贩子更是不计其数。只不过,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代州毕竟是前线,这样人员进出繁杂,只怕是会有谍探混进来。所以,我已经选了一些人驻扎在那里,到时候大哥你再和天子提一提,派一些朝廷的探子过去更加妥当。”

听到这里,高俅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略点了点头便又问道:

“听你这么说,似乎已经盯上了北边的马匹生意?”

“那是当然!”燕青拿起旁边地茶一骨碌喝了下去,抹了抹嘴之后又咧嘴一笑,“要知道,我朝的商人是最最精明的。朝廷固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商税上做文章,但是,却架不住他们层出不穷的敛财本事。以前的和杀虽然为朝廷在各地的常平仓储满了粮食,但是,即便是丰收之年,朝廷也要为此付出巨大的资本,反倒是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百姓得不到多少好处。马匹也是一样如此,一匹能够骑乘的上好战马,如果由马商那边买来,差不多要一百二十千,但是,他们买进的价钱却不过只有半数,这样一转手就是六十贯,能不说是暴利?”

燕青越说越觉得不解气,最后干脆冷笑了起来:“西南和记马行都是从西南买马,由于马匹品种的问题,所以只能用来作为驮辎重使用,但就是供应军需以及四处贩卖这样一条路子,就已经招来了无数忌恨。倘若不是有官中背景,恐怕早就抗不住了。如今的代州涌入了多少买马的商人,大哥大概不知道吧?”

对于这个问题,种师道虽然在奏折上提起过,但是,高俅确实不是十分清楚。沉吟片刻,他便不确定地问道:“朝廷刚刚开了两国之间的商禁,但是时日尚短,大约有十几家吧?”

“十几家?这个数目至少要多三四倍!”燕青讥诮地撇撇嘴,立刻掰着手指头算计开了,“仅仅是河北京畿的马商,就有十几家,这还不算陕西、江南、淮扬以及湖广之地的。总而言之,这一杯羹虎视眈眈的人多着呢。你猜我还在那里遇到了谁?”

听到燕青口若悬河地在那里计数,高俅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虽然如今做官,但是,他当初还是当了不少时日的商人,当然明白商人逐利的道理。尽管商人在千方百计地从国库中往外掏银子,但是,一味地依靠打土豪分田地是绝对不可行的。这一批人虽然不如那些士大夫来得强势,可得罪光了同样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我在那里遇到一家叫做德生马行,据说,东家就是蔡相公家里的大公子,如今龙图阁学士蔡攸!”燕青见高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变,当下无所谓地耸耸肩道,“大哥你自己也在做生意,所以若是他仅仅是出资开了一家马行,和我并无什么关系,哪怕是他打通官府的门路也与我无关。但问题在于,他居然用官面上的势力私下里和辽国马商作了交易,硬生生地把价钱抬上去两成。原本五十千一匹的驮马,居然被硬抬到了六十五千的价钱!”

这个大帽子就扣得重了,高俅闻言勃然色变,心中不禁揣测起了蔡攸的盘算以及蔡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是,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把蔡京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剔除了出去,毕竟,一个政事堂日理万机的宰相,不可能连家中生意都要亲自插手的。只凭着蔡攸如今龙图阁学士,紫袍金带的风光,想要趋奉的人自然多了,敢怒不敢言的人同样不会少。

因此,他忍不住问道:“那些准备买马的商人如何,难不成就这么吃了亏?”

第三十八章 杳猫腻踪影既现

“吃亏?吃亏的哪里是他们!”

燕青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却不避开高俅那熠熠生辉的眸子:“大哥,商人本就是转手得了利润。朝廷的采买便是一桩最大的买卖。既,然进价高了两成,那么,他们把最后卖给军中的价钱再提高两成,这总是很合理的吧?朝廷开始收燕云战马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今年是边关正式开禁,前两年都是靠走私得到的良马,价钱何止比现在高一倍?对于军需而言,如今的战马不管怎么说都是便宜的。由这一件事便可以看出来,军需之中有多少猫腻。”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变得更加冷了。对于这个时代的种种时弊,他有些清楚,有些不清楚。清楚的那些又是有一部分能管,有一部分只能暂时撂下,还有一部分则是一触即发的地雷,根本不能碰。所以,即便他此刻怒火滔天,也只能暂时隐忍着。

“这些事情,知代州种师道知道么?”

听到高俅问起了种师道,燕青遂把脸上那愤世嫉俗的神情收了,郑重其事地道:“我此次去代州,借着大哥的名头,私底下见过种帅。种帅原本是不相信我的,但是,因为他对于如今的马政也是忧心忡忡,听我解说一番之后,也就姑且信了我的身份。据他所说,他新上任代州,有些方面能够雷厉风行,有些方面却不敢操之过急。他这一次带来了几十个低级军官以及一些亲兵,仅仅是想办法拿过代州真正的大权以及清理底下的胥吏,就花了颇大的功夫,所以虽然知道马匹交易之中有猫腻,却不敢贸然动手。”

“连种师道也不敢动手……”高俅此时愈发觉得事情不可小觑,但是,隐隐之中,他也知道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只是,要如何利用好。

却是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

毕竟,他曾经记得清清楚楚,比起蔡京来,蔡攸同样不是一盏省油灯。古往今来父子同朝为官的多了,但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可以向皇帝建议让老子退休,言说自己的弟弟图谋不轨。要皇帝杀掉弟弟地,大概翻遍二十四史也只能找出蔡攸一个而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知道历史上那个蔡京在面对这样一个儿子的时候,心中的情绪是痛心疾首还是别的……

而在现在这个时空,自从遭到上一次的重挫之后,蔡攸已经变得谨慎了许多,至少,如今这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飞扬跋扈的举动。而且,蔡攸在朝中的风评也隐隐之中有上升的趋势。然而,蔡攸却把手伸到了处于宋辽前线地代州。难道目的就仅仅是为了敛财?是否有借军需插手军队的意思?

高俅越想越觉得脑袋发胀。只得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打开门唤人送来一盆凉水。用凉毛巾沁了沁脸之后,他方才觉得神志清楚了一些。

但脑际依然千头万绪,难以分辨出一根线头。

“对了,大哥,如今彗星当空,朝中风波不断,我回来的时候便听见外面谣言纷纷,你有什么打算么?”燕青说着便又补充了一句,“大理使团如今可在京城,关键时刻,若是让大理高家因此而看轻了我国。只怕是段正严那里多年筹划便会毁于一旦。朝廷如今没有南下大理的打算,所以,羁縻就是唯一的办法了。”

高俅当然知道大理使团等候召见已经有好几天了,但是,值此风口浪尖,莫说他没有心思管这件事,就连赵佶估计也不会动心接见这些人。然而,一直晾着他们只怕是更加不合适,毕竟。大理至少还是一国,隐隐之中还能牵制四分五裂的吐蕃。

“我知道,大理使节的事情,我会尽快向圣上进言的。”他微微点头,随即反问道,“小七,你既然是从外面回来,应当知道朝廷如今的景况,依你地意见,如今我应该如何去做?是坐山观虎斗,还是主动揽事上身?”

“大哥,难道你以为旁人会永远放你逍遥?”燕青似笑非笑地一撇嘴,仿佛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一句话,“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不得不防别人地暗算呢。”

“居然连你也这么看!”

离开京城有一段日子的燕青说出这句话,高俅自然是免不了有些诧异,但是,随后便是一番明悟。燕青不想做官不假,但是,为了他这个大哥,朝中的消息想必是一直在打听,知道这些错综复杂地隐情也不奇怪。

“这么说来,针对我的攻势只是未到而已。”

“大哥所言不差。”燕青笑吟吟地开了口,“张商英虽说回到京城不到一月,但是,如今却是门庭若市,人人都指着他扳倒蔡相公和大哥,然后瓜分剩下来的那些位子呢。而他眼下骑虎难下,我回来之前,悄悄到他府里溜达了一圈,真是热闹得紧。听他们的盘算,似乎是准备等弹劾蔡相公的势头最高的时候,给大哥你狠狠一击。”

“哦?”高俅眉头一挑,心中不觉有些“期待”“他们这一次打算用什么样的罪名?”

“出身不正,持家不谨,外加乃是蔡京的姻亲而窃居高位。不学无术,任用私人,违背太祖定下的规矩频繁结交军中武将,图谋不轨““六燕青一溜烟就从嘴里蹦出一长串的罪名,末了方才噗嗤一笑道:“这里面不拘挑出几条来,都足以让大哥你丢官去职。若是说得重了,只怕是要你地命也不过分。也不知道是哪个阴损人草拟出来的这份弹章,张商英一看就立刻否决了。不过我看在座那些人的表情,只怕是有人真的会用这份奏章。”

“他们就不怕圣上勃然大怒?”16k{3}〓〓〓〓{z}〓〓{中}-{文}-{网}

高俅实在难以相信,在赵佶旗帜鲜明地表示立场之后,还会有人这样不知好歹。虽说大宋君臣硬抗的先例不是没有,无论是英宗即位之后的濮仪,还是之后神宗变法的无数弹劾劝谏,都是君臣之间出现剧烈分歧而起冲突的最好例子,但是,在经历了哲宗那一朝之后,天子的一言堂就渐渐竖立了起来。因言治罪地例子更是早已开了。若是御史只为了求名而上这样一个奏章,难道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罪及他们的家人?

“世上人无非是为了求名求利而已,大哥往日只重才干,不重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更不喜欢那些一心只知道溜须拍马的货色,所以,他们逮到了机会,怎么都会试一试吧?”

见高俅若有所思地在那里沉思。燕青沉默了一会,突然又插话道:

“大哥可知道,我在张商英地府上还碰到了谁?”

高俅下意识地问道:“谁?”

“蔡薿蔡文饶。”燕青见高俅的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更是冷笑了一声,“他昔日能够中状元,文章固然是好的,却也少不了蔡相公背地里的一句话。而他之所以能够参加制举,也是因为蔡相公的举荐。就说他下江南的那一次,何尝不是受了大哥的照顾?这样一个人居然一遇到危机就翻脸不认人,真正是无耻小人!”

燕青还是头一次直呼一个人是无耻小人。高俅听着就觉得有些刺耳。然而。对于蔡薿这个人的心性,他一向是有些提防地,所以那时没有给他多大机会。只是在回京的时候小小提升了蔡薿一级,谁知道,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这个人立刻转变了风向。

“怪不得蔡元长始终不敢尽信周围的人,攀附他的人无不打着自己的算盘,一有进益便想着将他抛开,真正能够相信的,只怕是没有几个人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随便念出这四个字,燕青便沉下脸说:“大哥。蔡相公之所以会屡屡遭人背叛,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他昔日只求声势,不看人品。只要趋奉得他心中高兴,自然而然便把人提了上来,但若是不称他的心,则一辈子都挪动不了一步。只凭这一点,他自然是不如大哥的,像赵元镇和李伯纪这样地年轻才俊。似希晏这样地少年英雄,他却是一个都没有的。”

对于这一点,高俅心中却暗叹惭愧,能够先下手为强地抢到这么一些人,只能说是他多出了数百年的经验教训,而且运气同样比较好。而彼此并非由利益维系,自然不会出现那么多地倒戈现象。现如今,只要等待蔡京出手之后,他便可以考虑接下来的后招了。

“对了,有大哥这杆虎旗,我已经让代州种帅出面干涉马匹生意。他是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只要再有大哥的支持,至少能够让这件事不会有那么多猫腻。”

燕青把这句话说完,立刻拔腿溜了出去,等到高俅回过神来时,人早就不见了。望着洞开的大门,高俅只觉得身上冷嗖嗖的,高处不胜寒固然不假,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也无非是缘于底下人的虎视眈眈而已。

燕青这一招虽然动作不大,但是,却代表着他必须要采取一点攻势了。

第三十九章 蔡衙内志在都堂

“你说什么?”

蔡府东院内,蔡攸正恶狠狠地看着眼前那个低垂着头的中年男子,额头青筋毕露。”代州的事情进行得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横插一杠子?你不是说已经镇住了其他马贩子,说一定不会有问题吗?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和我的买卖过不去?”

这一刻,蔡攸完全褪去了以往那种温文尔雅的面具,狰狞之色溢于言表。”你知不知道,我在这上面花费了多大的心力,仅仅是本钱有多少?你说过,要是出了纰漏,你们全部承担。那好,眼下你就给我去承担!”

“蔡公子……不不,小蔡大人,小人也是不情愿看到这种状况的,小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中年男子被蔡攸劈头盖脸的阴狠话说得心惊胆战,此时立马跪了下来,恨不得去抱住蔡攸的大腿,“不知道怎么回事,代州那位种帅突然发文清查马匹生意,然后又将所有辽国马商拘在一起,不允许他们随意外出,然后又找了个借口说他们的马匹不好,而且有恶意讹诈我大宋之嫌,竟要将他们驱赶出去。这种情形下,那些混账就全都息事宁人了,一个个都愿意把马匹的价格降下来,先前谈好的那两成也就不作数了。”

“这帮欺软怕硬的混蛋!”蔡攸狠狠地一拍桌子,那两个小小的酒杯顿时一蹦而起,差点砸落在地。他万万没有想到,精心设计的敛财大计竟然会就这么轻易泡汤了。

虽说他有不低的俸禄,要养活一家老小相当容易,但问题在于,他还有无数地方需要钱。他是蔡京的儿子不假,但是,倘若毫无节制地从账房支取银两,想必父亲也会感到怀疑,而且。有些事情就是连他那位老爹也得瞒着的。

然而,这一次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种师道出身武将世家,功勋卓著固然不假,但是,没道理敢这么硬顶着和他蔡家作对,毕竟,文武有分,这朝堂上下的格局清清楚楚。只要他背后能够使个绊子,种师道这河东路未必就能坐得稳。可是,现如今偏偏是种师道发文,难道他背后还有什么靠山?

想到这里,他便低头喝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种师道在发文彻查此事之前,曾经见过什么人么?”

“什么人?”那中年汉子茫然地抬起头,左思右想却什么都不知道,最终只得垂头丧气地道,“小人哪里敢盯着安抚司衙门。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见蔡攸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情。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仔细又想了想,突然如同抓到一个救命稻草似的嚷嚷道。”大人,小人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代州城内突然来了一批陌生人,似乎对马匹生意很是熟悉,四处打听做生意地事情,和那些辽国马商也有过接艇——六啪——话音刚落,他的脸上便中了重重一巴掌,打得他险些仆倒在地。此时此刻,他哪里顾得上管肿起老高的右颊。连连告饶不止。”既然知道有人在查探,你居然没有放在心上,这还能怪谁?”虽说面上雷霆大怒,但蔡攸的心中却紧锣密鼓地盘算了起来。若只是寻常做马匹生意的人,断然不会有胆量和他作对,所以说,这批人的背景一定非同小可。那么,这些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冲了代州马匹生意背后的猫腻而来。还是直接冲着他蔡攸而来,抑或是,根本目标就是蔡家?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一紧,当下也懒得再理睬地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狠狠瞪了一眼后便声色俱厉地发话道:“我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地机会,立马回代州把先前那批人的底细查出来,不管他们是留在那里还是离开了,总之,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你也得把这些人的底细揪出来。否则,我活扒了你的皮!”

那中年男子眼见有了宽限,心中登时大喜,叩头拜谢后便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而蔡攸则站在原地呆呆地出了神。

当日那么年富力强的蔡京,如今却时不时地会犯倦,一天处理政事不能超过四个时辰,长此以往,政事堂的事情迟早会被人把持。而他眼下虽然圣眷尚好,无疑却比不得高俅,这么一来,将来即使能够子承父业入了政事堂,只怕也要屈居高俅之下,如今的情势只怕就要颠倒一下了。

可是,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的差别,为什么他就一定要认输?高俅自商人起家,家底丰厚,为朝廷献计也是屡屡在扩充国库方面,而他同样亦可以做到,这一次代州的事情便是最好的试点!

那多出来地两成利润,以后朝廷可以抽一成半,而他可以取其中地一成,只要马匹生意一直延续下去,这便是取利的一大手段,而谁能说他蔡攸没有脑子?然而,事情还未成功,就突然被种师道横插一杠子,如今说不定奏折已经入了政事堂或者正在路上,岂不是断了他最好的一条路子?此时,他完全没有想到,所谓贩马,军需占了一多半,所谓地利润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父亲的人脉他确实可以用,而且不用额外费钱,但是,光是明面上的路子哪里足够?这几年,光是收买宫中的内侍宫女,巴结那些嫔妃,他花费的钱就如同流水似的。可即使这样,收效依然并不显著。为什么高俅偏偏就能走到哪里别人巴结到哪里,为什么偏偏那个小丫头就能在妃嫔公主中间周旋自如,为什么连高俅的小老婆也能和两位贵妃攀上关系?

蔡攸昔日在嫔妃的事情上吃过亏,如今再也不敢在这上头过于明目张胆,但是,要让他坐视高俅的权势蒸蒸日上也是不可能的。那些已经在后宫站稳脚跟地嫔妃他自然不敢去碰,但是,那位耶律贵妃以及即将进宫的高丽公主和大理公主无疑却是可以算计的。顶着异国公主的名分,即使她们的位分不会超过宫中现有的那两位贵妃,但是,天子官家无疑是不可能对她们太冷淡的。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偏偏又会出现彗星!

父亲蔡京这些天只能告病在家,冷眼旁观外面的风风雨雨。而他这个龙图阁学士虽然仍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但他却敏锐地发现,不少人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似乎这些人都认为,即使能够在崇宁五年地星变之后东山再起,但蔡京的年纪太大,这一次肯定是不能卷土重来了。这无疑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家伙!

他恨得牙齿痒痒的,却不敢再乱发脾气。如今蔡家的几个儿子中间,虽然是以他为尊,但是他也知道,下头几个弟弟都是不安分的主,嘴上虽然不敢再和他闹别扭,但心中未必福气。而自己这个龙图阁学士的官职,也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来人,把蔡平叫来!”

得到消息的蔡平匆匆入了东院,见蔡攸满脸戾气,他情知这位大公子如今气性不好,连忙把腰弯得低低的,毕恭毕敬地问道:“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爹爹还在午睡?”

蔡平不知道蔡攸为何明知故问,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是,相爷说犯了春困,每天下午必定要歇午觉,谁都不许打扰。”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一顿,紧跟着又补上了一句,“相爷还说,但凡有什么事,大公子忖度着办就好。”

蔡攸闻言眉头一挑,略略点了点头便摆手示意蔡平退下。直到人都没了影,他方才冷笑了一声。什么事都由他忖度着办?老爷子打诳语也未必太厉害了,明明是不少事情都有了安排,偏生他这个长子却不并不知情,由此看来,他这个老子大半辈子的仕途,真正信得过的人却着实寥寥无几,连他这个儿子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想来分外寒心罢了!

当然,这种事情放在心里想想可以,他却不敢当面去质问蔡京。不说父子伦常需要顾及,就是他眼下的官职前程,也离不开蔡京这个靠山。羽翼丰满不是区区紫袍金带就能够代表的,身后庞大的利益集团,以及坚实的政治盟友,一个都不能少。什么时候他能够有何执中这样一个可靠的盟友,那么,他就可以真正自立门户了。

换了一身拜客的装束,蔡攸悠悠然地出了蔡府,俨然一副出门拜客的势头。他在京城的官宦子弟中算得上是头一号人物,别人无不羡慕他的前程,盼望他提携的更是不计其数。既然如此,他没道理浪费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不是?趁着别人都以为他父亲要落马的时候露露面,这样一来,那些暗中图谋的人也该警醒了。他那个老谋深算的父亲,哪里是这些小人三两下捣鼓就会落马的?

第四十章 凡事皆有雷火线

书房中的蔡京却并未真正犯了春困,事实上,即使是真的年纪大了,面对这样来势汹汹的突袭,他亦没有稳坐泰山的把握。以蔡府书房作为中心,无数的指令便从他这里发出去,或是让那些伪装很深的党羽上书弹劾自己搅混了水,或是让人保举抗辩,或是让人在外打听消息。如今这种时节,对手的每一点动静都是要掌握的。

所以,在听到蔡平报说蔡攸刚刚接见了一个外人之后,他便不以为意地忽略了过去。儿子大了,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要拿来和他商量,否则便是官做得再大,也不会有多大的本事。他虽然有四个儿子,成气候的却惟有蔡攸一个,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蔡攸了。

此时,他便淡淡地问道:“张商英面圣的情景已经探听清楚了?”

“是。”蔡平连忙躬身答应,“圣上对相爷似乎还是有情分的,一意回护,所以问了张商英一些很刺耳的话。”

“只怕是张商英如今亦在后悔,不应该趟这一次的浑水吧!”蔡京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尽管那是昔日背叛过他的人,不过,每每想到那些人昔日求进时的嘴脸,他便觉得一阵快意,当然,心头的恨意自然是一丝未少。

“看来,先前姚舜辅面圣,确实是为了报说彗星的事,想不到他这个判太史局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以后找个机会,看看此人是否能为我所用。”

见蔡平低头答应,蔡京便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高傑已经去户部上任了么?”

“回禀相爷,二姑爷已经就任户部度支郎中。朝廷内外并没有什么异议,那些弹劾上依旧是一些官样文章,说相爷任用私人,放任姻亲居于高位之类的话,并未指名道姓。依小人看。大约是高相公把这些话都压了下来。”

“那是自然,高伯章自己就是我的姻亲,那些人的弹劾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么?”蔡京懒洋洋地往后一躺,脸上的神情却渐渐缓和了下来。”对了,你说过那一日张商英面圣的时候,高俅也同样在场?”

见蔡平点头,蔡京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想法。他又闭目沉思了良久,突然睁开了眼睛。原本有些浑浊的眸子中尽是精光:“我上次吩咐你去找的那些旧日文章,你可曾找到了?”

蔡平闻言心领神会,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已经备好,书局已经做好了版,就等相爷一句话了。相爷如今就要用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只想看看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蔡京轻轻笑了一阵,随后不容置疑地一挥手道,“你去让他们把这些稿子都印出来,然后放在书摊上免费赠阅,顺便再买通几个那些说书人。把那些文章都散布出来。我倒想看看。张商英自以为是士林名臣,面对这些东西会有什么反应!”

一夕之间,大街小巷地书摊突然都多了不少免费赠阅的小册子。上头赫然都是自崇宁初年至今的一些文章,里面连篇累牍都是关于蔡京的。有的是趋奉,有的是赞美,有的是大骂,总而言之全都是词藻华丽,正适合读书人学习。因此,第一批五千本小册子几乎是一面世就被人抢光了。

很快,各家大臣府邸也拿到了这样的东西,高俅也不例外。稍稍翻看了一下,他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最后不得不赞叹道:“果然是老而弥坚,这样地方法虽然未必能够动了敌人的根本,却能够让人气得七窍生烟。士林之中的读书人可都不会瞎了眼睛,张商英亲自写的赞美蔡元长的文章犹在,如今的弹劾之词正好和那些赞美放在一起,其中居心不问自知。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次日,他刚踏入政事堂,就看到先到的阮大猷拿着一本小册子饶有兴味地观看。不由莞尔一笑。继而何执中在政事处理之余也把此事当作笑话来讲,更是博得一阵大笑。就在这一日,三省六部并各寺卿全都在议论着这横空出世的奏折,而那些上过弹章的人无不被人点点戳戳。

大宋言官清贵,但还有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他们无不好名。君王重用你地时候,不少人都会作文章赞扬你地政绩,而一旦逮到了错处,便会有人把你批斗得体无完肤,历来都是如此。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会有人编撰这样的奏折语录,把一个人赞扬和批驳蔡京的奏章全部放在一起集结成册,如此一来,观者自然是啧啧称奇,而当事人本身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当然,这样剑走偏锋地事,不是所有人做起来都有这样好的效果,也不是在任何一位皇帝面前都能够奏效的。偏偏赵佶就是一位有艺术家细胞的皇帝,因此在通篇看过这本小册子之后,非但没有雷霆大怒,而且还大笑了起来,根本没有任何怪罪的表示。

这样一来,郁闷的人就多了。几家榜上有名的大臣门口,时不时都会有读书人在不远处暗中瞻仰,而那些如同墙头草一样左右摆动的人更是倒了大霉,走在路上也会没来由地遭人白眼。尤其是因蔡京举荐而得试制举的状元蔡薿,连着几日都遭了同僚暗中耻笑,最后干脆告病在家休养。当然,是休养还是生闷气,这就无人得知了。

对于这件事究竟是否蔡京主导,高俅根本没兴趣去进行任何深究。

他自己也讨厌那些首鼠两端来回奉承的人,这样一件满城皆知地事情无疑是寒碜这些小人最好的方法。至于张商英会怎么想,他心中也是无所谓的。毕竟,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情而平白无故被人诬陷,自然是能够有办法挽救,但是张商英确实是拍蔡京的马屁而得以起家,那么,遭到如此报应也是理所当然,不关他高俅的事。

果然,在最初的羞辱过后,一部分先前弹劾蔡京的人选择了退出,而剩下的那帮人则爆发出了最大地能量,而弹劾奏章中的罪名又多了一项——羞辱大臣!

而面对这样一个罪名,一直保持沉默的蔡京终于悠悠然地递进了自己的折子——而且用的是明发天下的方式。里头的内容很平淡,不过就是说,昔日那些人趋奉自己的溢美之词自己不敢领受,如今那些弹劾之词同样有不尽不实之处,请天子详查。最后又不经意地点出,是非自有天下人决断,便是辩驳也徒劳无益。若是真的有那些罪名,他蔡京愿意领罪。最后一句话则是,街面上的那些小册子不过是博人一笑的货色,和他蔡京毫无关联。

与此同时,京城各家酒楼茶馆的说书人也出动了,绘声绘色地编了不少当初暗室送礼的段子,自然,这又是数日之内传得满城皆知。而刚,刚抵达的大理使团还没来得及正式朝见就遇到这样的事,一个个看热闹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高明清这样的大理世家子弟更是暗自赞叹大宋的开明——要是换作是大理,谁敢这么嘲讽大臣,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而张商英的面皮究竟没有那么厚,在发现自己的那几篇文章赫然在那本小册子的最前面时,他自然是暴跳如雷。原本他还寄希望于天子会追究蔡京的羞辱大臣,然而,赵佶在崇政殿议事时的一番话让他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那句话很简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尔等若是心中无鬼,何惧这些流言?”

因为这句话,张商英知道自己此番很难在京城立足,因此在思量再三之后,突然上书请知青州。奏折一入大内,很快批复就下来了准!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商英会选择离开,那些往日希望张商英挑起大梁的人全都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往张府求见的人络绎不绝,张商英却一概不见。而匆匆陛见之后,原本很有可能再入政事堂的张商英,很快就离京启程赴任。

尽管因为彗星出现而导致的连番弹劾不会因为张商英的赴任而消停下来,但是,不得不说,张商英的外放给不少人热炭团似的心上兜头浇了一盆冰凉刺骨的冷水。天子官家的心意已定,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是,这些官员的韧劲无疑是令人佩服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反映得淋漓尽致。虽然尚不至于集体跪在宫门之外死谏,但是,在大殿上声泪俱下却是难免的。仿佛蔡京一日不去,这个国家便会一日不得安宁。

而正如高俅预料的那样,在强攻蔡京不下之后,他这里也被当成了突破口。当日燕青和他说起的那些罪名,一条不漏地被人写在了弹章上。而按照惯例,他在接到第一封弹劾奏章的时候,立刻就请辞闭门不出,和蔡京当日的告病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观四年六月初一,天子赵佶以查无实据,诬告大臣为由,罢御史三人,贬斥谏官四人。虽说大宋屡有言官弹劾宰相的旧事,但是,如此偏向的尚属首次。此议一下,天下一片哗然。

第十五卷余波未平完

第一章 两相争斗终有时

尽管彗星早已消失,但是,朝堂上的风波却久久未平。历来御史弹劾宰相,宰相都是要请辞避位的,这是大宋一直以来的规矩,便是天子也不能偏袒。然而,这一次赵佶竟然直指一干御史是诬告,这顿时掀起了一场莫大的波澜。

而在外头百姓看来,朝中的风波却不过是一场闹剧。作为天子脚下的东京城,其中的百姓无疑都是极其务实的。不管是谁执政,只要能够治安靖宁,大家都能吃饱饭,又没有刀兵之危,谁管你是谁执政?而蔡京暂且不提,高俅这个苏门子弟可是铁板钉钉的,由于爱屋及乌,因此茶馆中的说书人只要编排高俅一点坏话,便会招来别人的群起攻之。

这一日也是如此,当有人说起高俅在杭州行使的厘定田亩是苛政恶政的时候,边角桌子上便有一个汉子满脸轻蔑地驳斥道:“放屁,那都是那些当官的怕事情牵连到他们身上,什么苛政,要不是有人挡着,在天下都推行开来,我们要交的税哪里会有这么多?”

但凡有闲钱喝茶的人,家里大约都是有些产业的,此时不免便有人好奇地问道:“厘定田亩之后,那些隐瞒的田亩只会交税更多,怎么会比现在少?”

“我朝的税是怎么定下来的,大家应该都知道吧?朝廷户部每年预计下一年的支出,然后再按照这些把税赋摊派在每个州府,最后才到我们每一个人头上。可是,各位别忘记了,那些当官的人家可是不用交税的!”

“既然他们不用交税,厘定田亩对他们有什么坏处?”

“虽说不用交税,但是,朝廷早有旨意,他们能够买的田亩都有定数。可是,现在河北河东各大族。哪一个不是手里有几千顷地?要是真的按照律法严办,只怕不知要扫落多少人!他们这些都是上好的田,要是也同样交税,我们哪里用得着交那么多的钱?”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座的也有认识几个字会计算的,一时间附和声此起彼伏。原先挑起话头地那个说书人早就悄无声息溜了个没影,只有茶馆中那些人仍旧在闹腾。大宋的岁收巨大不假,但这全都是压在老百姓头上的。苛捐杂税如牛毛,要不是不交税就可能去坐牢,哪个百姓愿意交那么多的税。

经这个汉子这么一提醒,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说起高俅当初做的其它几件实事。从海外带来的便宜香料到上书废编类局,总而言之,差点没有把他说成是一个绝世名相。一番唇枪舌剑之后,作为始作俑者的那个汉子却趁人不注意悄悄会账走了。

出了茶馆,他便进了一条巷子,几个转折之后方才从后门进了一个中等宅院。熟门熟路地拐进一间房,他便毕恭毕敬地朝正座上的两人拱手行了个礼。

“九爷。七公子!”

燕青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随后问道:“怎么样,外头可是按照预先布置地那样动起来了?”

“正是!”那中年汉子满脸的钦服,“七公子真是料事如神。那些人果然在四处散布相爷的坏话,只不过,小人派出去了不少得力的手下,各处酒楼茶馆全都占全了,只要他们敢说,我就让他们狠狠地反击回去。要比能说会道,谁能比我们这些专门伺候人的闲汉更有本事?”

“哈哈哈哈!”燕青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末了便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了这个汉子两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和胜之先生既然把事情托付给了你们。就是相信你们的本事。好生去做,只要能把这一次的事情漂漂亮亮地办了,将来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多谢七公子!”

那汉子喜出望外地下拜行礼,随后便匆匆回转了去。等到他走后,公别胜方才苦笑一声道:“好你个小七,如今竟玩起喧宾夺主这一套了。你看他走的时候那高兴劲,哪里把我放在了眼里?”

“那还不是你教导有方?”燕青不闪不避地刺了一句,见公孙胜回瞪了他一眼,他这才笑道。”横竖如今都把路数挑明了,那就是你死我活地局。蔡家那边既然想借这个机会兴风作浪,也正合了大哥地心意。毕竟,蔡元长已经老了,蔡家那个大衙内还没有成气候,他们选择这个时机发难,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不是想看看大哥的反应么,很好,我就用这个法子反击回去。我倒要看看,几天之后城里头会有什么样的议论!”

正如燕青料想地那样,当蔡攸得到下人的回报时,脸色立刻变得铁青一片。他虽然自负骄傲,但也是一个聪明人,这样明摆着的事,他哪里会不知道。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说朝中那些弹劾蔡京的官员被贬斥了好几个,但是,仍有人以蔡京年事已高,再加上平息舆论为由,要求蔡京致仕,而这是他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蔡攸眼下还是龙图阁学士,要是作为靠山的老爹倒了,那么,他要想再进一步便难上加难。所以,他不得不选择这个时候把高俅狠狠拉下马,否则,将来就更难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便对那个弯腰的家人问道:“你刚刚是说,只不过是起了个头,便有人拉起虎皮作大旗,辩驳了起来?”

“不错!”那家人慌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好几处都是如此,”、人虽然没有四下里全都逛过,但是,料想到处的情形都是一样的。大少爷,此事从骨子里透出蹊跷,小人觉得那些人事先早已准备,是否要派人去追查一下?”

蔡攸原本还想谨慎一些,但一想到前两次遭到的报复手段,心中怒火顿时腾腾燃烧了起来。事已至此,若是松手只怕会招来更凌厉地反击,还不如硬挺着试一试。再说,他不是还攥着一个天大的把柄么?

当下他便点了点头:“你尽力去办,凡事都有我担当。若是缺少人手,尽管到我这里支取钱。只有一条,事情办得隐秘些,别让别人轻易抓到由头。”

“小人理会得!”那家人连忙躬身答应,立马转身去了。

而蔡攸整了整衣冠,满面从容地前往书房见父亲。尽管高俅的请辞已经被打了回票,但是,蔡京的告病却不能这么快解除,否则,外头的闲话就会更多。自从蔡京为相以来,除了上次崇宁星变,他这个当儿子的少有看到父亲如此悠闲的时候。

进了书房,他便看到蔡京正在埋头写字。他也不出声,自顾自地掩上了门,徐徐走到了父亲身边。但是,令他诧异的是,蔡京并非是在写什么横幅,而是正在临帖,那一丝不芶的样子,很难想象是以字闻名地蔡京。

直到看着蔡京写完,他才轻轻叫了一声:“爹!”

蔡京放下了手中的笔,也不回头,口中淡淡地问道:“朝中最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是,自从张商英离京,那些人群龙无首,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了。爹爹果然好手段,只是轻轻用了一记推手,那些人便无地自容,想必今后若是有人再想这么做,也该想想前人的下场。”

说到这里,蔡攸的脸上便露出了钦佩之色。饶是事先他早在思量父亲所用的手段,却决计没有想到这一条。确实,这和明面上的针锋相对比起来,效果着实好多了。他之所以会沿用这一条计策,正是看中了它的无影无形。

“你以为用这一条就没有风险么?”蔡京转头看着儿子,见其面露惊愕,不禁冷笑一声道,“倘若不是圣上心有定计,这一次的弹劾非但不会止消,反而会愈演愈烈。你需得记住,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这个吓倒的。只有那些昔日用溜须拍马的手段上位的,方才会被这一招打回去。你别看张商英官职高,同样是这个道理。当然,那些为了求名而胡乱弹劾的官员,也有可趁之机。但是,那些立身持正的官员却不一样,他们本身难以让人钻到空子。比如说,倘若陈次升还在,只要他一道奏疏,圣上便会信了八成,你明白吗?”

蔡攸细细品味着这几句话的滋味,最后不由佩服地点了点头:“爹爹说的是,孩儿受教了!”

“你明白这些,将来方才能够在仕途上立于不败之地。哪些人可以作为盟友,值得托付腹心:哪些人是敌人,永远不可能收归所用;哪些人口蜜腹剑,虽能用亦要提防;哪些人胸有大才,不可能永远蛰伏不动……为官之道便如同做学问一样,永远需要钻研,否则,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没有伯乐相中,还不是一辈子蹉跎?”

蔡京越说越精神,最后便负手站了起来,身子竟是笔直。”看看如今的朝堂,年轻的和年老的已经能够分庭抗礼,足可见圣上锐意进取,不甘为老臣阻了国家之路。所以,那些顽固不化的人迟早都要一个个离开中枢。我凭什么能够站稳这么多年,还不是因为我虽然年老,却知道求新求变?攸儿,记住,在朝为官不可走错一步,否则,便是想退回去重来亦不可能!”

第二章 兄弟自有手足情

黄昏时分,高府门前却依旧是车水马龙,除了那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之外,便是一些游学士子。打探消息的官员自然是想知道赵佶对于蔡京究竟是个什么态度,顺便奉承一下高俅的复起,毕竟,他的辞呈被驳了;而士子们则是在羡慕当日受高俅举荐应试制举的几个书生,希望能够藉由这条道得以进入朝堂。

因此,门上的几个门子忙得脚不着地,虽然满心不耐烦,脸上却个个堆笑应付,但一个人都没放进去——道理很简单,家主还在上朝呢,哪里有空应付这许多?

所以,当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下的时候,一个门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待想上前探问,脚下却累得怎么都挪不动步子,最后干脆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掀开帘子跳了下来。

待到看清了人,他却愣了神,慌忙朝里边招呼了一声,然后便振奋精神迎了上去。

“见过三爷,您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来者正是高傑,他刚才来的时候便看见整条巷子几乎水泄不通,心中早就在那里暗地砸舌,此时听到这句问候,他便笑道:“今日正好有空,我来看看太公,顺便也想见见二哥。二哥可是还没有回来?”

“可不是!”那门子一面吩咐后头过来的家人收拾马车,一面满脸堆笑地答道,“如今相爷整日整日的忙,天不亮就得出去,日头落了还不见回来,有好几回都是月亮上了树梢才进门的。听说今儿个是要陪圣上接见大理使臣,咳,要不是外头那起子谣言,怎么会把那大事拖到今天?三爷快请里面坐,小人立刻就去禀报夫人!”

听人琐琐碎碎唠叨了这许多,高傑也能想象出哥哥如今的忙碌,当下便点了点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倘若不是真的有要事。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前来造访。不过,在见到英娘后,他却只是寒暄,只字不提正事。英娘知道这兄弟俩的脾气向来如此,也只是任由他去。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又用了几块点心,外面便有一阵喧哗,随后便有家人来报:“相爷回来了!”

英娘一边起身相迎。一边示意高傑坐在这里等。高傑哪里肯如此拿大,立刻随着英娘一起迎了出去,心中却在算计着待会该怎样说话。

高俅进了院子便在几个家人服侍下脱了外面的官袍,待听说高傑来了,他的眉头立时一挑。要知道,高傑回京之后,他第一件吩咐的事就是要低调,特别是在如今这种关键时刻,走动也应当小心些,可先如今高傑却一反常态匆匆前来。显见是琢磨出了什么名堂。联想到自己最近的一系列举措。他不由微微一笑。

“高郎!”

“二哥!”

见高傑竟跟在英娘后头直接来迎,他更是心中有数,笑吟吟地颔首寒暄之后。英娘便借故去厨房让人摆饭先行回避,而高傑则上了前来。

趁着周围没有外人,高傑也等不及进了厅堂再谈正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二哥,有一件事我不得不问,你是不是真地和岳父斗起来了?”

高俅本就料到弟弟会这么问,此时不禁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说?我和蔡元长同朝为官这么久,又是一直以来的搭档,这种关键时候,怎么会窝里斗?”

高傑自然不会被这样两句搪塞蒙混过关。脸色不由有些不好看。

“二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用得着瞒我?外面的流言都已经沸沸扬扬了,说的有鼻子有眼,茶馆酒楼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还有,我那大舅子前两天见到我的时候,便奇奇怪怪暗示了一大堆,要是真的无事。那岂非是说别人在暗中挑斗你和岳父?”

听到这么一大堆推测,高俅心中不禁叹息了一声。要从心里说,他是懒得在这种时候来一场内斗的。问题在于,他能够容忍蔡京和自己平分秋色,却绝对不能容忍蔡攸。蔡京有擅权任用私人地习惯,但好歹蔡京还是一个能臣,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够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但蔡攸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不及乃父的一半,但权术却丝毫不逊于蔡京。这样一个才能德行极其偏颇的年轻官员,而且还算得赵佶赏识,他要是放任其上来,将来肯定是自食其果。

但是,高傑毕竟是蔡京的女婿,蔡攸的妹夫,有些话他不得不说得含蓄一点。”三郎,不是我不和你说,只是如今别人已经欺到了我的头上,若是我再视若无睹,岂不是更让人觉得我软弱好欺?这些事都和你无关,如今你是户部度支郎中,安心做好本职事即可,哪怕他日两边出了任何事情,那也与你无关。”

“这是什么话?”高傑的沉稳原本就是这两年方才历炼出来的,此时听了这话,冲动的性子立刻爆发了出来,“兄弟如手足,二哥若是有什么事情,岂可瞒着我行事?我虽然不算什么位高权重地官员,但好歹是你地弟弟,我总归应该知道你现在的打算吧?”

一句兄弟如手足说得高俅愣了神,不过幸好高傑没有说什么妻子如衣服,他这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些。尽管这句话挂在古人口头,但是,真正能做到的却没有几个,再说,他从来就不觉得妻子和兄弟有轻重之分。而且,他如今要做地事情和蔡攸蔡京并没有什么分别,所谓的正义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从更深处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利益之争罢了。

当初新党旧党之间的争斗是新老利益之争,吕惠卿和王安石之间的龌龊算是新党内部新老之争,到了如今他和蔡京的明争暗斗,何尝不是如此?想要扳倒势力盘根错节的蔡京很难,但是,他还有两大优势,一者是他年轻,二者是他拥有不输给蔡京的圣眷。而还有一点就是,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此时站出来和他唱对台戏的,多半是那位蔡家大少爷,他还不能把话点得太透,以免将来有麻烦。

“总而言之,一言难尽。”用这句最具特色的话暂时堵了堵高傑地嘴,高俅便起步往厅堂走去。当日高傑和蔡蕊的婚事,是赵佶这个天子当的大媒,所以他和蔡京都没有反对的余地。如今这两夫妻眼见过得如胶似漆,但是两家姻亲的利益却渐渐出现了矛盾,想来也着实是一大遗憾。大约历史上政治婚姻很难有好下场,便是这个原因了。

高傑紧跟着高俅进了正堂,见那些家人全都没有跟进来,他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疑惑和恐慌,沉声质问道:“二哥,你若是真的为我着想,就把事情告诉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纵使娶了蕊儿,纵使是蔡家的女婿,但是,我毕竟姓高,我是你的弟弟!”

面对高傑地这种激动,高俅也无法再保持沉默,只能随便拣了一两条把最近的事情简略说了说,但却事无巨细地讲起了蔡攸当年做的种种勾当。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和蔡京相安无事地在政事堂一直搭档下去,但是,事实却是很明显的。这世上的矛盾能够调和得了一时,却不可能一辈子安安分分下去,他和蔡京,终究不是一路人。

对于最近的那些风波,高傑几乎都听说过,但是,对于那些数年前发生的事,他却还是头一次听起。他知道蔡攸这个妻兄不是平常人,然而,他着实没有料到,蔡攸竟会在背地里玩弄过这样阴狠的手段。就他对蔡京的认识来看,要他相信背后没有这个岳父的影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蔡攸当年便和二哥有旧怨,已经暗算了二哥不止一次……”他喃喃自语了一句,最后免不了苦笑一声。在大宋官员中间,姻亲闹翻是很正常的事,而为难的往往是那个夹在中间的女人,不仅要面对公婆的冷眼,纵使回娘家也可能受到慢待。但是,这种联姻却不可能结束,有时即便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了门当户对的因素,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

见高傑在那里默不作声,高俅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倘若蕊儿今后问起,你推说不知道就行了。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即便你知道,也是徒招人烦恼。我身在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不得不争,但你却不一样。我虽然为你选好了一条路子,但要怎么走还是看你。到时我高家一门出两个名臣,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尽管心中心绪万千,但是,这番话却渐渐打消了高傑的不安。深深凝视了兄长的眸子良久,他终于躬下身去:“二哥放心,我总是高家的人,倘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到时候尽管直说就是。至于蕊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必她在出嫁的时候就已经有觉悟了!”

第三章 闻风声二妃筹划

对于居于深宫的嫔妃来说,外朝大事原本并不入耳,但是,朝廷内外的变动往往会给内宫带来很大的变数,因此,内侍走动之间,若有所无的流言自然就传入了这些尊贵的女人耳中。从星变之后的朝堂格局,到大理使团的动静,再到还在路上的高丽使团,总而言之,几乎是事无巨细无所不包。

这一日,王锦儿一大早便来淑宁殿拜会郑瑕,两人原是姐妹之交,如今宫里即将多许多外人,她们自然更是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如今更是串门频繁。屏退了那些宫女之后,王锦儿便在郑瑕身边坐下,郑重其事地问道:“姐姐,如今外头的风声你听说了没有?”

能够从区区宫女一步步成为贵妃,她们自然全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而郑瑕任事淡然处之却抓牢了赵佶的心,在心术上自然更胜王锦儿一筹。此时,她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若无其事地答道:“妹妹,这些事情自然有大臣处置,你我乃是宫妃,若是管那么多,只怕会让旁人说了闲话。如今的宫中虽然没了皇后,但是,已经不是你我位分独尊的时候了。”

“话虽如此,但是,事关重大,姐姐却不能什么都不理!”王锦儿却不似郑瑕这样万般心思皆无,毕竟,她的潜意识里,对于大位仍然有那么一丝幻想。皇太子虽然已经立了赵桓,但是,毕竟赵桓还小,倘若真有一个三灾八难,那么,嘉王赵楷照样能够有荣登大宝的希望,所以,她对朝政自然异常关心。

“姐姐,如今虽然朝中那些弹劾声音小了,但是,却有人正在对高相公不利。莫说高相公对你我姐妹都不错,就是为了伊容姐姐。难道你我便能束手旁观?”

听了这句话,郑瑕的面色渐渐凝重了下来。虽说她自己也有个皇子,但是,长幼有序,不管如何,此子要立为太子却是难上加难,而她也从不往这上面动心思,对于王锦儿的诸般筹划自是不以为然。可是。

若是真的有人计划对高俅不利,这事情却不得不防。

“锦儿,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耶律贵妃那里用的虽然都是契丹奴仆,但是,这个宫里头的规矩还在,那些洒扫的杂役自然不可能都用契丹人,这些若有若无地话,便是从她那里打探到的。”王锦儿见郑瑕脸色大变,便顺势又添了一把柴火,“姐姐可不要小看了这位契丹公主。不哼不哈的却不好对付。现如今,宫里头有一多半的妃嫔都交口称赞她的好,圣上虽然并不是待她十分恩宠。每个月也必有两三日歇在她那里,倘若她有了身孕,你说,她会不会有其他想头?”

“帝室血统,岂容外人玷污?”郑瑕家里也是世家大族,此时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朝中大臣必定不会容她得逞,就连圣上也不会让此事发生!”

“哦?”王锦儿眉头一挑,冷笑一声道,“姐姐。你大约不知道,昨天黄昏,那位耶律贵妃传了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前去诊治,也不知是那里有了微恙。不是我多心,倘若是真的有了身孕,难不成圣上还要下旨让她堕胎不成?要知道,那不管怎么说也是辽国公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是那么做,辽国也未必肯依。”

“这……”

饶是郑瑕素日多智。此时也不由有些心惊肉跳。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按捺住了心头激动,顺着刚刚另一个话头问道:“此事仍然有些捕风捉影,暂且不提。你说有人算计高相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件事,王锦儿也是隐隐约约听说了一星半点,此时便皱着眉头道:“都是那些小黄门在外头闲逛的时候听说地,外头如今谣言很多,有人说高相公行的政令太过严苛,还有人说高相公立身不谨,总而言之,酒楼茶馆中都是这许多闲话,彼此之间似乎争执得很厉害。照我看,前些时候蔡相公曾经用了这一招让不少人难以翻身,如今这些话指不定也是蔡家人的手笔。姐姐,你想想,蔡相公比高相公年长二十余岁,倘若他一朝致仕,那么,朝堂中势必高相公一人独大,他这个时候发难,也许正是为了这个意思。”

对于这些争权夺利的勾当,郑瑕原本就心中有数,此时王锦儿这么细细一说,她更是感到一阵担忧。蔡京是什么样的人,她在宫中那么多年,又哪里会不知道?钦圣向太后无疑是不喜欢蔡京这种大臣的,耳濡目染之间,她对蔡京自然没有多少好感。前时崇宁五年星变的时候,她之所以出手帮了蔡京一次,不过是为了郑居中的请托,也有让高俅能够有借口回朝的意思,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会提防蔡京的手段。

“锦儿,你能担保,这次真地是蔡家地手笔?”

见说动了郑瑕,王锦儿自然异常欣喜,但是,她亦不会因此而忘形。低头思量了一阵,她便摇摇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只是担心高相公谦谦君子,以为蔡京就会和他一直平安共处。姐姐,要不,我们抽空把伊容并其他两人请进宫来,也好有个盘算?如今这情势,我觉着蔡家人似乎和耶律燕搭上了。”

当下两女计议完毕,便由郑瑕执笔写了一封信,随后遣了心腹小黄门出宫去转达,这才各自散了。

而接到内廷的这一通传信,伊容不由心中奇怪,找来英娘和白玲商议了一阵,最后一致认定其中必有蹊跷。而等到高俅回来,三人把信原封不动地交了,高俅匆匆浏览之后,立刻便估摸到了事情关键。

这绝不会是蔡京的手笔!

蔡京为人老而弥坚,哪怕是真地要对付他,亦不会借助他人的手。

耶律燕是什么人,那可是辽国的公主,中原华夷之别早已深入人心,朝中大臣可以容许耶律燕嫁入宫中为妃,但是,以蔡京的心智,绝对不会这么容易相信一个外族女子,更以这样的大事与之商量。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蔡攸。

蔡攸啊蔡攸,已经在这件事上吃过一次亏,居然故技重施,难道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么?

高俅当然知道历史上的蔡攸是凭借什么手段巩固赵佶对他的信任,一个宰臣,居然成天扮作小丑和天子饮酒作乐,用种种新奇的手段麻痹皇帝,但是,面对一个和史书上地道君皇帝截然不同的赵佶,这一招还能奏效?赵佶可以容忍臣子和妃嫔之间有往来,但是,如果是耶律燕这样身份敏感的妃子,那情形就不一样了。

“上一次放过了他一次,他倘若要再来找麻烦,那这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之后,见旁边的三个妻子都在瞧着他,高俅便笑道:“不妨事,不过是有些跳梁小丑从中作祟罢了。你们明日便入宫去,就和郑贵妃王贵妃直说好了,我心中有数,多谢她们的提醒。只不过内宫之事自有内宫人处理,我不便插手,如果有事,就让她们和你们合计。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们可是有五个,纵使别人有什么谋划,你们也应当应付得过来不是?”

此时,英娘伊容白玲也已经看过了信上的内容,英娘倒还能按捺心中火气,伊容和白玲却都是满脸怒容。听得高俅这几句吩咐,三人自然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对于暗中谋划她们相公的人,自然是不用指望她们有什么好脸色了。

而另一边,有关大理使团的事情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尽管名义上是以正副使为尊,但是,由于其中多了一位身份大有干碍的大理公主,因此,有不少事情反倒是绕着这位大理公主转地。由于大理人原本就和中原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在见到那位大理公主之后,受了上命前来的蔡夫人吕氏也忍不住心中暗赞。后宫佳丽三千人不假,但是,这样的绝色佳人入宫之后,也必定不会被埋没的。

大理公主段若妍乃是如今大理国王段正严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最初听到要远嫁大宋,她心中并不情愿。毕竟,在大理,她这样的公主无论嫁给哪个世家,都能被人捧在掌心。不过,在段正严晓以利害之后,她最终只得勉强答应了。

然而,这中原之行却让她眼界大开,沿途人物风景不说,就是这广大的疆域,大理也无法相提并论。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醒悟到自己要嫁给一个怎样尊贵的人物,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而到了大宋这么久,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赵佶,一颗芳心更是怦然而动。

送走了吕氏,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当日临走时段正严的话:“我大理一国将来如何,便要看小妹你能否抓住大宋天子的心了。否则,让高氏掌握了朝政,我段氏便永远都是傀儡!”

第四章 翻脸无情各为己

弹劾还在继续,但是在不断的留中不发以及赵佶那种明确的态度下,不少官员最终打了退堂鼓,只有寥寥数人仍在坚持。毕竟,在朝为官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硬顶着上的,那些只知道直言的官员,早已在神宗哲宗年间消耗得一干二净,而陈次升邹浩等人,也已经早就陆续过世或不在朝了。

在朝中渐渐消停之后,告病长达一个半月的蔡京终于复出。原本还有人想要指责他装病,然而,复出之后的蔡京着实显得老了一圈,这让不少人都无话可说,就连高俅本人也吓了一跳。人说一语成谶,蔡京不会这么倒霉吧?

蔡京自然并不是在生病,事实上,他是在知道了蔡攸最近的举动之后,气得不得不复出。知子莫如父,蔡攸心里再想什么,他的心中自然清楚,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蔡攸居然会走出这样的手段。当蔡平报说如今市井之中的流言时,饶是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这个时候却忍不住把书桌上的笔架拂落在地。

但是,这一次的大战已经开始,再来一次弃卒保车却已经不可能了,而他已经不复当年的精神,惟有硬着头皮斗下去,否则,他这一倒,身后还有谁能够顶上去?此时此刻,蔡京完全没有想到远在大名府的蔡卞。

尽管政事堂四个宰相副相再次到齐之后,彼此都是客客气气,但是,那笑容中却已经带了几许虚假成分。只是,在天子面前,四人还是一幅毫无嫌隙的模样。

这一日原本就是该蔡京当值,只不过赵佶看他大病初愈的样子,自然起了怜惜老臣的好心,于是,高俅和阮大猷自然留下来帮忙处理了一下政务。等到黄昏时分离开都堂时,四人便不似往日那般谈笑风生,何执中上了蔡京的马车。而阮大猷则上了高俅的马车,各自分道扬镳。

蔡京的马车上,何执中自然免不了问起这几天的情形,当得知都是蔡攸的手笔之后,他地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

“元长公,不是我说,这种时候挑起争斗,只怕是效果适得其反。”他是蔡京最信任的盟友。也深悉蔡攸的脾气,此时不由开口劝道,“今日高伯章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居安这样的做法,只怕结果不会太妙。高伯章往日似乎很有容人之量,但是,碰到这种节骨眼上的大事,他是不会退让的。再加上圣上此次压下了那么多奏折,分明是希望朝堂能够静一静,唉!”

蔡京自己也有说不出的懊恼。他又怎会料到。日前和儿子说地那么多话,效果反而适得其反?朝堂上畏缩不前当然不行,但是。一味的冒进反而更容易招来麻烦,当今那位天子可不是那种糊涂皇帝!可是,他显然感到最近的精神头不如从前,抛弃儿子这种事自然是绝对不能做的。而最最重要的是,如今边疆无大战事,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一锤定音,将来就更没有机会了。

“怎么,伯通现在后悔了?你我在宦海沉浮的日子,高伯章还不知道在哪里,你用不着如此忌惮!他作为倚仗的不过是圣上的抬爱。失去这些,他什么都不是!论人脉论资历,我哪一样不胜过他?”见何执中似乎有所心动,蔡京便冷笑着又加了一句,“你可别忘了,你我都是要告劳致仕的人,这个时候不为自己家里的人想想,以后可就晚了!”

何执中原本就是蔡党地铁杆,那两句抱怨不过就是发发牢骚。因此在蔡京地这番话下,他很快就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也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既然这样,元长公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蔡京闻言自然满意,招手示意何执中附耳过来,低声交待了一番。

而何执中一边听一边点头,但到了最后却不由得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退开一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蔡京。

“元长,你不是开玩笑吧!”何执中强自按捺心头地慌张,故作冷静地道,“你这不是存心致人于死地么?”

“要斗就要让他永远不得翻身,当初王荆公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了。若不是他没有把那些旧党赶尽杀绝,怎么会有宣仁高太后当政时的那些事?你莫要忘了,圣上和高伯章情分非比寻常,只有让他永远不能翻身,方才会保证我们将来的一世富贵。否则,以攸儿的性子,谁能保证之后的事?”

见蔡京的眼中闪烁着一丝丝寒光,何执中不由感到不寒而栗。一直以来,他看到的都是蔡高两人彼此互助,至不济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谁知道,一旦翻脸,蔡京竟是这般模样。隐隐约约的,他生出了一股惊悸的情绪,要是自己阻了蔡京的路,是不是也会如此?

蔡京却无暇顾及何执中心中在想什么,自己地性格自己清楚,一旦决定了一件事,哪怕是旁人再劝说,他也会矢志不移地进行到底。当初他在哲宗初年的时候投靠司马光,新党之中骂声一片,他照样安之若素,后来一旦掌权便翻脸不认人,若是那时候司马光仍然在世,让他对其下手,他也绝不会有任何手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就是他蔡京的为人处世之道!当然,倘若此次计划得当,好容易才捞到手的名臣头衔,他依然能够戴在头上。至于女儿蔡蕊的处境,如今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不了他日用权势让女儿改嫁就是。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蔡攸的一小步,却成了朝堂上明争暗斗的一大步。

对于蔡京地举动,高俅心中早就有所准备,父子连心,没道理一个做老子的会不想着帮自己儿子,更何况是蔡京这样一个权力欲深重的人。相安无事了将近十年,却依旧避不开图穷匕见的这一天,看来,这也是命数使然。

他和阮大猷一起回到府中,一跨进大门,门上便连忙上前报说:

“相爷,侄小姐和姑爷已经到了!”

赵鼎回来了!

高俅和阮大猷对视一眼,心中顿时一振。如今吏部的栓选正好掌握在他们这一边,所以,要把赵鼎弄上来自然不难,只不过,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多了一个臂助,总归是有利的。更何况,赵鼎不是那种以溜须拍马上位的人,而是有切切实实的才干。过去这几年间,庐州完税在该路位居第一,而且治下清平,讼案一年比一年少,足可见治理有方。所以,哪怕此次调到中枢,也不虞有人说闲话。

赵鼎和高蘅这一日一早才抵达京城,匆匆回家拜见了母亲之后,算好高俅黄昏时候肯定会回府,所以双双提前了一个时辰赶到,此时正由英娘三女陪着叙话。

“蘅儿,元镇!”

赵鼎并不是多言的人,因此一直都由着英娘和高蘅在那里诉别情,此时听到这声叫唤,一看是高俅便立刻站了起来:“二叔!”

“二叔!”高蘅也随之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婚后数年,她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拘谨,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好,好!这一对佳儿佳妇走将出去,我这家里也生辉不少!”高俅含笑受了两人的礼,便指着阮大猷道,“快来见过阮世伯。”

阮大猷早就见过赵鼎和高蘅,此时相见更是笑吟吟的,言语间不免称赞了赵鼎两句。见高俅把阮大猷带了回来,英娘伊容白玲等便知道是有事情相商,笑着说了一番话之后便把高蘅拉走了,而高俅便命厨下另行准备待客的饭菜。

对于高俅出言让自己留下,赵鼎心中自然有数。他不仅是因高俅举荐而加官进爵的,而且更是高俅的侄女婿,仅仅是这一条,便注定他和高家之间有脱不开的关系。再者,他虽然是宗室旁支,但并没有什么真正得力的亲戚朋友,要在仕途上走稳走好,更是要借助高俅的力量。所以,对于日前听到的那些流言,他的心中无疑异常紧张。

“元镇,这一次你回来,原本议为平调,本义是除户部员外郎,但是被我驳了。道理很简单,如今你三叔正就任度支郎中,让你再去户部并不合适。所以说,我也想问问你自己的主意,三省六部并馆阁之中,你更属意哪里?”

高俅如此直截了当的态度不由得让赵鼎愣了一愣,可是,一想到对面做的正是当朝宰相和副相,他很快就为之释然了。

“二叔看重,我感激不尽。只不过,如今朝中台谏不是为名便是为利,我虽然不才,却愿意任言官之职,以正言官风气!”

“嗯?”

一句话说得高俅和阮大猷全都是一愣,事先谁都没有想到,赵鼎居然想从御史起步。但是,沾着高俅这样一个亲戚,倘若赵鼎出任御史,即使真的是立身持正,只怕也很难让他人心服口服的。高俅原本想再劝几句,但见赵鼎神色凛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也罢,老阮,你明日便安排一下,看看陛见之后,圣上是否愿意任他为殿中侍御史吧!”

第五章 造膝密陈搬是非

由于赵鼎在任期间风评极好,因此,赵佶很快便下旨任命其担任殿中侍御史。而蔡京虽说心中不情愿,却也不想在这种小节问题上和高俅发生冲突,继而引起天子的不满,因此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既然他不哼不哈,何执中更没有理由做恶人,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然而,知道老子已经默许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蔡攸对这一点却异常不满。要知道,御史台官员之中,殿中侍御史极其重要,而且最为清贵,等闲御史就算再有成绩,也极难升任殿中侍御史。而赵鼎作为高俅的侄女婿,一回朝便担任如此要职,无疑对他的筹划不利。

于是,在他的计算之下,便有人上书抗辩,言说赵鼎自知州任上回朝,授监察御史属应当,但加授殿中侍御史却违反了先例,言辞中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而这道奏疏一送进政事堂,便引起了高俅的警觉。

虽说和蔡京不复往日和谐,但他还是把奏折递了过去,似笑非笑地道:“元长,你看看,这里头的意思就差没说我任用私人了。难不成就因为赵元镇娶了我家的侄女,他便不能在朝为官不成?此人的才具乃是圣上啧啧称赞的,想不到下头竟有如此议论。”

见高俅把东西递给自己,蔡京心中很有些恼火。不消说他也知道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只不过,如此小题大做反而会引起更大的麻烦,蔡攸难道不知道么?想到蔡攸最近时常不归家,蔡京的心中隐约有些担心,但此刻却不好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无所谓地淡然一笑,随手把奏折搁在了一边。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那起子嫉妒的人胡乱编造的。莫说伯章不高兴,就是圣上看见,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政事堂一帮人把这奏折当作笑谈的时候。蔡攸却陪着赵佶在巡视正在建造的延福宫。现如今,他地角色便好似当年时时刻刻陪在端王身边的高俅,由于亲近,因此赵佶很多事情都不避他,而他也趁势弥补着当年在赵佶心中留下的坏印象。

“居安,你这个龙图阁学士总是陪着朕干一些琐事,可是感到委屈么?”

蔡攸闻言一凛,面上却堆满了笑容:“圣上哪里话。这是臣的荣宠,哪里会感到什么委屈?圣上日理万机,但也不能日日勤劳政务累坏了身子。就说这延福宫吧,倘若换了那些昏君,哪里会顾及百姓死活,大手一挥要造就造了。只有圣上体恤万民,不但只动用了宫中内库,而且又一年年慢慢造着,京城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圣上贤明呢!”

人无完人,赵佶如今虽然亦算是一个英明的帝王。但骨子里还是喜欢人说好话的。此时不由心中得意。他指着不远处初具规模的几处宫殿,笑吟吟地道:“朕昔日曾经去过京兆府,又曾经看过昔日的图样。我大宋皇城。比起当年盛唐之时地宫城要小了许多。如今造这延福宫,并非是给朕一个人享用的,而是给天下百姓和四方使节看的。到以后八方来朝的时候,朕的后辈便可以将这宏大的宫院展示给那些番邦来使,如此一来,更可显示我中原之威!”

蔡攸闻言连连称是,少不得又赞美了几句,见旁边的年轻君王眉飞色舞,他心中愈见笃定,一直到陪着赵佶在一个新完成的亭子中坐定。

他便准备丢出那些酝酿已久的话。

“前些时日彗星当空的时候,若不是圣上安排得宜,只怕是朝中要起大波澜了。家父不得已告病在家,结果果真生了一场大病,如今看来,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蔡攸一幅唏嘘不已地语气,身为人子地痛惜显露无遗,“所幸圣上英明,洞察奸人诡计。否则,我蔡氏满门亦不知被人置之于何地!”

但凡是君王的,都喜欢听这种表露忠心的话,赵佶又怎会例外?此时见蔡攸面色通红,眼眶中似乎还有泪花,他便出言劝解道:“你父亲和你都是一心为国,朕自然不会忘记。元长自从执政以来,不计声誉推行政令,在诸多大事上更是果决,远远胜过那些自以为忠良地官员,朕又怎会不知?昔日朕还是端王的时候,你便不像别人,始终对朕恭谨有加,所以,即使你后来有些小错,朕也都宽育了。总而言之,朕不疑你们父子,你们也不必疑朕的决心。”

蔡攸闻言心中一热,连忙跪倒拜谢。然而,这不过是他今日的开场词,事到如今,他已经挑起了高蔡之间的斗争,如果不能牢牢抓住皇帝的心,或是给高俅上一道眼药,他自己能否保全尚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

“圣上的抬爱和宽容,微臣感激不尽!”蔡攸拜谢之后,这才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只是,微臣如今时时刻刻跟着圣上,已经有人称微臣为佞幸,长此以往,恐怕也与圣上声誉有碍。而且,如今外面已经有不小的谣言,言说圣上虽是明君,却不免为小人和女人蒙蔽……”

“这是什么话!”

赵佶闻言勃然大怒,要知道,一直以来他最是得意自己的功业,而且在用人方面更是自负,从来就不喜欢有人指摘自己这一点。他之所以次次都维护蔡京高俅,也有这个缘故从中作怪。毕竟,哪个君王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苦心任用的人居然是什么小人奸佞。

“圣上息怒,这些谣言倒不是完全冲着朝中大臣,还有言涉后宫地。”蔡攸偷偷窥视着赵佶的脸色,见这位天子的眼神中一瞬间冒出一缕寒光,便更多了几分小心,“有人说,圣上娶了辽国公主,乃是为了辽宋两国的关系计。但是辽人在我北部边关一向无恶不作,残害黎民百姓。圣上哪怕是册封了耶律贵妃,也应当冷落她于别宫,更是不可让她有了我大宋皇室血脉,所以……”

“够了!”赵佶霍地站了起来,脸色极不耐烦地大手一挥道,“这样的宫闱隐情,居然被人胡乱拿出来议论,简直是胆大包天。朕明日便召见开封府推官,让他们好生去查!”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有深深的隐忧,自己对耶律燕如何,这些事情应该只有宫中人知晓,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传入民间。倘若真有这样的言论,那么,便说明宫中有人刻意向舆论制造压力。在迎娶耶律燕之前,他已经册立了太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却仍然出现,莫非,如今就已经有人打起了大位的主意?

见火候差不多了,蔡攸便和赵佶由拱辰门回了宫,随后便有大批内侍闱了上来。他见人群最后一个相熟地小黄门朝自己挤眉弄眼,又作了几个手势,顿时心知肚明,连忙朝旁边的赵佶道:“圣上刚刚转了一大圈,想必也累了,臣先行告退!”

嘴里说着告退,蔡攸却并没有任何退走,果然,赵佶只是略一踌躇便点点头道:“也好,朕去淑宁殿看看郑贵妃,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就先回去吧。”

等到了天子官家的这句话,蔡攸不由异常高兴,连连答应之后便立刻退下。只不过,他却没有走远,等赵佶一行人起行之后,他便匆匆原路返回,而刚刚那个给他通讯息的小黄门正好溜了回来。

“蔡大人!”

“你刚刚可看仔细了,高家三位夫人真的已经进了淑宁殿?”

“绝对没错!”那小黄门很是肯定地说道,“小人在淑宁殿正好有认识的人,还特意装作好奇问了问。那个人是个多嘴的,还和小人说,里头正在商量大事。”蔡攸从袖子中掏出几枚银钱打发了那个小黄门,心中异常得意。想当初他就是计策用得过了头,闹出什么庵镇之类的大事,所以才使得事情无法收场,现在想来,那时实在是太年轻气盛了。所谓计策因人而异,有的时候,轻飘飘几句话的用处反而更大。希望那边几个小内侍能过聪明一点,让赵佶一个人进去撞破了好事,方才是最佳计算。如果他没有猜错,那位最最争强好胜的王贵妃,大约正在和别人计议怎么对付耶律燕或者是蔡家吧。只要让赵佶当场抓了现形,还怕天子心中没有芥蒂?

即便没有,他刚刚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效用的。高家几位女眷和王贵妃郑贵妃交往这么密切,只要让天子相信,谣言就是从这种渠道传出去的,何愁他日天子不因此而疑忌了高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文火慢慢煮,火候总是会到的!

第六章 急中生智巧脱身

和蔡攸料想的一样,淑宁殿里确实在商量这样一个话题,而且,除了英娘和郑瑕的脸色尚好之外,其他三女都是有些咬牙切齿的。

王锦儿一是恨耶律燕分薄了她的爱宠,二是怕自己的儿子他日不能成正果,至于其三则是怕高俅真的被蔡家和耶律燕联合弄倒了,他日她在宫中再没有依靠。而伊容和白玲都是火爆性子,听说别人在算计自家相公,脾气怎么会好?

正在议论纷纷的当口,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大声嚷嚷道:“快准备一下,圣上已经在淑宁殿门口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呆了一下,而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英娘这才看清了那个人影——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的,不是自己的宝贝女儿高嘉还有谁?然而,天子驾临总归有事先通报,还有大堆内侍宫女随行,怎么说来就来了?

倒是郑瑕最为镇定,疾步上前关上了房门,立刻转头对众人道:

“指不定已经有人泄露了风声,这么着,正好有嘉儿为我们遮掩,我们就装作不知道,胡乱说些别的。”

郑瑕的镇静顿时带动了其他人,想想以往都是这样进宫闲话家常的,英娘便将高嘉揽在怀中,说起了贵妇圈子中最多的闲话。不一会儿,话题的氛围便自然而然地变了。

赵佶一进淑宁殿便听说了郑瑕有外客,因此他当即止住了想要前去通报的内侍和宫女,又把一大群随从留在了后面,随后一个人饶有兴致地走了进去。果然,在后殿廊前,他便听到了一群女人说话的声音。

细细分辨下,他立刻听出了王锦儿和伊容的声音,另两个声音也很快分辨了出来。至于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童声,他更是不会忘记。

原本听说高家女眷进宫。他下意识地就把事情联想到了先头蔡攸禀报的那些流言上。只是站在那里听了半晌却只是些家短里长,他便在心中暗自好笑——什么时候,他居然变得这么多疑了?当下他便上前推开了门,笑吟吟地道:“今天这里好热闹啊!”

“圣上!”

五个女人一听到这个声音,都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一个个施礼不迭,而高嘉亦是一反以往的不拘小节,硬是在地上叩了一个头。

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赵佶上前便将高嘉拉了起来,好奇地问道:

“咦,嘉儿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高嘉小心翼翼地看了英娘一眼,这才讪讪地答道:“娘刚刚和我说了,以后要懂规矩……”

“哈哈哈哈!”见和自己刚刚听壁角的结果一样,赵佶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方才在主位上坐下,闲话了两句便岔到了另一个话题。

“朕刚刚听到了一点风声,言说外头有闲言碎语说宫里头的事,而且言涉耶律贵妃。朕寻思许久。觉得有些蹊跷。”赵佶开门见山地说道,见郑瑕和王锦儿双双露出了怒容,心中仅有地一丝疑虑也被打消了。”自从王皇后故去之后,朕一直没有册立皇后,朝野已经很有些议论,但是,在高丽公主和大理公主入宫之前,册立了皇后无疑是一件莫大的麻烦。如今后宫有事,你们两个也注意一些,把那些害群之马揪出来,省得朕再听到这些闲话。”

“臣妾遵旨!”

郑瑕和王锦儿双双起身答应,英娘三人自然也坐不住了。听到这些话。她们如何不知道刚刚因为高嘉到得及时而解去了一场风波,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朕向来羡慕伯章的福气,不仅娇妻如花似玉,而且还没有寻常人家的闹腾,所以,此次的事情你们也帮帮两位贵妃的忙,看看究竟是谁在暗中鼓噪。”赵佶一面扶起郑王二女,一面又冲英娘伊容和白玲点点头,“两位贵妃不能随意出宫。所以外头的事情你们多多担待,如今朝堂好容易才安定了下来,朕不想民间又起什么波澜。”

对于皇帝的这种心思,众人心知肚明,自然点头称是。而赵佶本想再坐一会,但看到面前地这些女人都有些惶恐,不由打消了主意。只不过在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把高嘉捎带上。

等到确认了皇帝离开的消息之后,郑瑕登时脸色铁青。倘若刚刚不是高嘉恰好前来,岂不是说,今日自己这些人商议的事情都要被天子听得一清二楚?她事先在外面安排了不少人,别说赵佶来的时候没有动静,就是高嘉贸然冲进来的时候,同样无人阻拦。要是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许多年在宫中勾心斗角的日子就全都白过了!

她本想召来内侍询问,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皇帝已经相信她们刚才没有商量什么外边的事,倘若小题大做,怕是免不了话头传开,但是,就这么忍下去,她绝对不甘心。

“锦儿,你回宫之后,命人查一查,究竟是谁对圣上进了谗言,还有,最好不动声色地帮我查一下这淑宁殿里有谁被人收买了。至于你那锦心殿,只怕也少不了这样的人。想不到我们还没算计到别人头上,就有人先动手了!”

对于今日的情形,王锦儿也感到心有余悸。她几乎无法想像,倘若那些话被赵佶听了去,会是怎样地影响。后宫嫔妃不得干政,这在大宋朝是铁律,即便天子因为往昔地恩情而既往不咎,但是,赵楷将来的前途便会全都毁了!

“姐姐放心,我回去一定查一个水落石出!”

郑瑕这才点了点头,然后便转头看着高家的三个女儿,突然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后若是再商议这样地事情,只怕是得小心谨慎了。以后我捎给你们的东西,都会在两头做上标记,倘若有动过的痕迹,你们就需得小心些。以前人家说蔡京忘恩负义惯了,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真真如此!”

伊容还是第一次看到性情温婉的郑瑕露出这种咬牙切齿的表情,面上不由一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应当。当年蔡京复相,郑居中从中牵线搭桥也出了不少力气,今天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蔡家人做的,郑瑕又怎会不气怒?当下她和英娘白玲交换了一个眼色,上前两步把郑瑕和王锦儿拉到了一边。

“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不过,倘若没有完全的准备,切勿做出什么过头的事情。圣上虽说春秋鼎盛,但是对于不少事情还是忌讳的,尤其是储君。”伊容一边说一边望了王锦儿一眼,见其不自然地躲开了自己地目光,不免又加了一句,“皇太子不是圣上一言就能定下来的,如今的皇太子乃是先皇后的嫡子,又占了长子的名分,所以,千万别触动了这根弦,尤其是在有奸人窥伺的时候。至于那三位外国公主,我大宋最注重血脉,你们都是有儿子傍身的人,去理她们做什么?耶律燕如果不安分,圣上英明,不会看不见!”

也只有她作为郑王两人的手帕交,方才有这样告诫的资格。郑瑕听了这番话倒还好,而王锦儿则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听出了其中地深意。尽管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问鼎大位,但是,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够分清的。因此,在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离开淑宁殿的赵佶早已把那些烦心事抛在了脑后,一面和高嘉闲扯宫外的杂事,一面往皇子读书的端明堂行去。还未及近,他便听到了一阵兵刃交击声,眉头不由得一挑,随即挥手止住身后内侍近前,只拉着高嘉便往内行去。

由于是皇子上学的地方,因此端明堂前自然设有演武场。只不过,谁也不敢教这些天璜贵胄太危险的招式,就连一旁兵器架上的十八般兵器都是未开锋的。而此时,场中两条人影正来来回回打在一起,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架势。

由于早知道伤不到人,因此远远观看的赵佶也不出声,任由前面那帮宗室在那里呐喊助威。大宋宗室以前从来都是重文轻武,比起舞刀弄枪,反而是吟诗作对更能够得到嘉许。无奈赵佶在连番开疆拓土之后,下令宗室皇子必须习武,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场面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

尽管打得热闹,高嘉却看得有些无聊。不就是赵桓和赵楷两兄弟窝里斗么,那一招一式全都是花拳绣腿,有什么好看的?她正在腹谤着那个教武的老师,却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句:“嘉儿,你说谁能赢?”

高嘉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只要圣上你能答应,我猜中就把那个镇纸给我,否则我才懒得动脑筋!”

赵佶情知小丫头是因为一直没能得逞而窝火,心中也觉着逗得差不多了,便笑道:“好,只要你说对了,回去之后,我便把那羊脂玉狮子镇纸赏给你!”

这句话登时激起了高嘉的斗志,只是她虽然能看出赵桓赵楷两人纯,属花拳绣腿,要说是谁赢就难了。只不过眼珠子一转,她当下便有了主意,一把拉起赵佶的手便往围观的人群中钻去。

第七章 天家兄弟皆有心

赵桓和赵楷两兄弟年纪相仿,课业上比诸多同辈都要精进,因此往日经常是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大宋皇太子历来都应该别设课堂另外请师傅教导,只选两三个宗室子弟作为陪读,这才是真正的皇太子教育。只不过天子赵佶一句话,这条规矩就改了,如今赵桓虽然在学中地位独特,但还是和一帮人混在一起读书,也不见老师另眼看待。

赵楷在文理上胜过赵桓一筹,但是,在武艺上,往往十次要输上六七次,今次也同样不例外。交手几十回合之后,他的气力渐渐不济,正想找一个体面的下台方式,眼角余光却瞥见旁边突然钻出了两个人影。

赵桓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观战的两人,呆了一呆之后不免手忙脚乱,而对手显然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场边的赵佶见刚刚还像模像样的比斗瞬间变成这幅样子,顿时醒悟到了高嘉的用心,登时满脸好笑地瞪了高嘉一眼。

“结果很简单啦,自然是不了了之!”高嘉笑吟吟地指着场中的两个人道,“圣上既然驾临,他们两个怎么还打得起来?”

赵佶见赵桓和赵楷双双丢下了兵器往这边奔来,眉头又是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打不起来?论理看到朕这个父皇,他们总该好好表现才是。”

“名分都已经定了,还怎么好好表现?”高嘉前一句嘟囔的声音极低,不虞有外人听见。随后才笑道:“圣上面前,当然得兄弟和睦,刀枪相见像什么样子。”

由于天子出现,赵佶和高嘉的周围早已让开了一大片空地。当下高嘉又嘀咕道:“等他们过来,肯定是说切磋技艺而已。”

果然,赵桓和赵楷近前来拜见了父皇,便说是彼此切磋技艺,脸上都是不约而同的谦逊之色。看得赵佶颇感无趣。见其他宗室和皇子都知机地退避开来,又想起刚刚那场比斗,这位天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朕说过身为皇子不能只通文学,也得学习一些武艺,但是,光学这些花拳绣腿不行。明日朕让殿帅府去挑选几个武艺精通的教头来教导你们,到时也得用一些真刀真枪,光是这些好看的花架子不中用!”

见两个儿子全都躬身应是。赵佶便点了点头,一转头见旁边的高嘉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心中颇感无奈:“鬼灵精,朕答应你的事不会忘了!每次都打这种鬼主意,小心你爹爹知道教训你!”

“爹爹才不会呢!”

高嘉喜笑颜开地行礼谢恩,回头又朝赵桓和赵楷兄弟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随赵佶离去了。而等到这一行人远去之后,赵桓赵楷兄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既然双方想得都是一样,彼时又已经下课。两人便一起转到了端明堂之后的一间屋子。见四下无人。赵楷便先开口问道:“大哥,最近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你可曾经听说?”

天家子弟原本就早熟。更何况赵桓很小就被赵佶带在身边学习政务,赵楷又是天资聪颖颇得父皇宠爱,因此两人都比平常皇子宗室更注意外朝地变化。

此时听到弟弟直言不讳地提起这件事,而且不似人前那样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太子,赵桓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后便点了点头:“我都听说了,如今彗星虽然已经不见了,但是那些人还在议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唯恐天下不乱。”“扫把星虽然没了,捣乱的人也被父皇罢黜了不少。但是,总还有人在想着兴风作浪。”赵楷见赵桓似乎有些无动于衷,便低声道,“大哥可知道,有人正在试图劝父皇立后?”

立后两个字钻进赵桓耳中,顿时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波澜。他是王皇后亲子,自幼命运多桀,虽是嫡长子,但最初根本不受重视。因此看惯了母后受冷落的情形。倘若不是那时辰镇一案过后,赵佶如梦初醒念及旧情,他很难这么快就被册立为皇太子。如今虽然已经是储君,但是,对这样的话题,他依旧分外敏感。

沉默良久,他方才勉强迸出一句话:“这些不过是谣言罢了。”

“只怕未必!”赵楷虽然年幼一岁,但是,他自幼由母亲王锦儿教导,心性反而更灵动一些,“我知道大哥在想些什么,不妨对大哥交一个底。当初那位耶律贵妃尚未嫁过来的时候,父皇曾经有意册立郑贵妃为后,等到后来辽国提出了婚事,立后便不得不搁置了下来。以父皇地本意来说,如今是不想立后的,否则也不会在迎娶耶律贵妃之前册立了你为太子。只不过,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后宫诸位母妃之中,耶律贵妃的出身最为尊贵,倘若生下皇子,而辽国也能稍复元气,那么,倘若有大臣恳请,也许父皇不得不册立她为皇后?”

对于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赵桓顿时有些招架不住。只是,眼前这个弟弟同样是他的竞争对手,因此,他不得不对赵楷有所提防。

“三弟不妨直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楷上前一步,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大哥,朝堂之争往往会波及后宫,我只是提醒你这一点而已。我尚有母妃作为依靠,但是,你呢?”

等到赵楷离去,赵桓尚处于惊愕之中难以回神。他知道赵楷这句话是挑拨,而且他也深信,只凭着皇太子的名分,就足以让那些相信正统的老臣支持他,但是,仅仅这样远远不够。正如赵楷所说的那样,别的皇子几乎都有母亲在身边,可是他呢?疼爱他的母后已经故去了,父皇地心性难以揣摩。如今他尚记得母后地情谊,但是今后呢?父皇即位以来,一举一动无不视成例如无物,倘若真的要废太子,兴许虽千万人阻挠,父皇也会一意孤行吧?而且,世上并非只有废太子一条路可走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恐惧之色。他毕竟还小,即便心智渐渐成熟,但总归不是一个成人。联想到近来外头地传言纷纷,再想到内侍中间悄悄流传的蔡家手段,他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阴霾。

从三个妻子口中听说了今天入宫的情形,高俅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根本不用去费力调查,他便可以猜到是谁从中捣鬼——蔡攸如今天天在赵佶身边晃悠,除了这么一个人,还有谁能够设计这样的事?想不到啊,蔡攸不动声色之间,居然已经把手伸到淑宁殿去了。蔡攸毕竟还年轻,可是,难道蔡京就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后宫虽不比前朝,但是,能够在那诺大的后宫中站稳脚跟的,又哪里会是寻常人?

所以,在伊容担心的目光前,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不用担心,郑贵妃和王贵妃能够维持十年盛宠不衰,都不是那种容易被人算计地人。与其担心他们,你们不如把府中上下再筛一遍。淑宁殿中都有靠不住的人,更何况我们家?再水泼不进的铁桶,这么长时间下来也难免有一两个败类。只有先把自己家里安定了,方才能够腾出手来经略其他。”

把诸多要务对英娘等人一一嘱咐了一遍,他便来到书房。这一次,等候在里面不是那几个幕僚,而是一脸懒洋洋的燕青。而见到燕青大摇大摆地坐在里面,高俅颇有些意外,随即脸上便沉了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燕青往日是最喜欢进他书房的人,莫不是还有其他要事?

“大哥,我今天跟了某人一整天,结果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嗯?”听到这样的开头语,高俅心中一紧,(本书转载自〓③〓z〓中〓文〓网〓立刻紧跟着问道,“你跟的人是谁?”

“大理副使高明清!”燕青神态自若地丢出几个字,见对面的高俅面色不对,他便笑道,“我就知道大哥明白这其中地关键。我那些人一直在西北窝着做生意,对高家这些年在大理的情况廖若指掌。自从段正严登基之后,高家便不如往日那么顺遂了,再加上三十七部屡屡作乱,高家的兵力被牵制了不少,正好让段正严腾出手来发展自己的势力。此消彼长间,情势如何就很明显了。高明清作为高泰明的第三子,如今已经官居弄栋军演习、定远将军,这种时候到大宋来干什么?若不是有大事要他出面,区区使臣根本用不着高家嫡系吧?”

高俅曾经见过高明清,对这个身上没有多少世家骄矜气息的年轻人有一些好感,所以,对于此次高明清出任副使来到大宋,他并没有多少在意。然而,燕青这样一番话,顿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让他清醒了起来。事有反常即为妖,高明清此来大宋,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究竟发现了什么事?”

“由于那些官员对于区区大理使臣都不怎么在意,所以高明清一向出入无忌。只不过,他今天却乔装打扮出了客省,暗中和某人会面。而那个人,是蔡府上的一个家人,似乎在我们那位蔡相公面前还是很得脸的。”

第八章 探真言一击中的

正如燕青在这里向高俅言说今日之事一样,此时此刻,在蔡府书房之中也发生了相同的一幕。只是,那毕恭毕敬弯腰说话的,乃是蔡平,而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听着的,则是蔡京。

一面听着蔡平的叙述,蔡京一面轻轻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即使是听到关键之处,他的神情也丝毫不为所动。等到蔡平说完了,他方才微微点了点头:“事关重大,不许透露出去半个字,即使是攸儿那里也不许泄露!你跟了我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规矩!”

“是,小人明白!”蔡平闻言心中一紧,强自忍住抬头偷窥蔡京脸色的欲望,弯腰退了出去。直到跨出门槛掩上房门时,他方才从那一缕缝隙中看清了主人眼中的阴沉寒光,立刻把门紧紧关了起来。

由于是蔡府的老家人,又得蔡京看重,因此在蔡府之中,蔡平的身份甚至隐隐高过一些侍妾。此时他穿过几个院子,一路都有人殷勤打招呼,直到回到自己的下处,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一推开房门,他的脸色登时一变。

“犬……大少爷!”

“怎么,像见到鬼似的,我就那么可怕么?”蔡京坐在主位上,手中还玩弄着一只酒杯,此时见蔡平战战兢兢,不禁莞尔一笑,“难不成你不希望我到你这地方来?”

蔡平当初签了死契给蔡家,又是蔡夫人吕氏将贴身使女给他为妻,在蔡府中独占一个院子,一直以来都是风风光光。不知怎的,此时觉察到院子中一片寂静,他竟本能地有些心慌,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便嗫嚅道:“小人……小人这地方脏乱不堪,怎老大少爷屈尊?啊,小人……小人立刻就让婆娘去沏茶来!”

不待他有所动作,蔡攸便出口制止道:“不用麻烦了。你家那口子并几个孩子被大少奶奶请去看戏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我来这里找你,自然不是为了喝茶的。”

蔡平心中暗自叫苦,偏生又不敢说出任何推托的话,只能连忙赔笑应着。尽管忖度今日之事做得隐秘,但是,他也没有多大把握能够完全瞒过蔡攸,心中不由打起了小鼓。

“今儿个有人看到你在潘楼街巷那里出现。我似乎记得,你今天没有采买的职司,似乎也没有其它事,去那里做什么?”见蔡平一瞬间面如土色,蔡攸更是断定其中有名堂,不由加重了几分语气,“蔡平,你往日对我一向恭谨,这些我都会记着。要知道,爹爹如今已经老了。老二老三老四又不争气。这个家中挑大梁的只可能是我。再说,父子同心,难不成我还会害了爹爹不成?”

这句话软中带硬。中间既有提点又有威胁,蔡平不由感到汗如雨下,左思右想了老半天,他却猛地想到了蔡京的警告,干脆跪了下来:

“大少爷,不是小人不肯说出实情。实在是相爷警告在先,小人不敢违了相爷的令!大少爷若是真想知道,只需去问相爷,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我要是能问我还来问你?”蔡攸突然霍地站了起来,冷声道。

“我再问你一次,今天你到潘楼街巷去见谁?”

蔡平被这冷冰冰的语气说得心中发颤,战战兢兢想了老半天,终于决定照实说。”大少爷,小人一直奉命替相爷掌管外头地事,前些天得到消息,说是大理副使高明清想找机会单独面见相爷。相爷明里拒绝了,暗中却派小人和高明清见面,事情就是这样。小人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高明清?”蔡攸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顿时露出了一抹喜色,“他今天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只要一句不少地如实说了,我担保将此事瞒下来,不会让爹爹知道半点。倘若你敢欺骗我,我一向是什么手段,你应该清楚!”

蔡平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之心,希望蔡攸听到事关外国能够知难而退,谁知这位大少爷竟毫不留情地逼了上来。想到刚刚已经开了个头,他索性咬咬牙道:“高明清说,我朝高相公和大理王段正严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而段正严之所以能够得到大宋的支持,也是因为高相公从中牵线的缘故。他还说,高相公作为朝廷重臣却与大理王暗通款曲,是为图谋不轨。只要相爷能够从中出力,让段正严断了这条臂膀,高家愿意以黄金千两相赠,而且愿意在册立新王之后,永远臣服于我国。而这些功劳,都可以算在相爷头上!”

高明清居然代表其父高泰明竟然提出了这样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蔡攸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兴奋得难以自抑。没有什么消息比证实自己的猜测更可靠了,在解决了父亲这一次的危机之后,他之所以敢于用种种手段挑衅高俅,便是因为从另一个渠道隐约得知了这个消息,而现在,有高明清这样的大理要人作为佐证,他便再也不用担忧背上诬告之名!

话虽如此,但是,他却没有失去必要地谨慎。他上前一步,双目光芒大盛地盯着面前的蔡平,一字一句地道:“事关重大,你敢担保刚刚,没有一句虚言?”

“小人不敢欺瞒大少爷半个字,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既然事情已经泄露出去了,蔡平亦光棍得很,立刻指天赌咒发誓。

待看到蔡攸脸色渐平,他便渐渐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蔡攸都是蔡京最重视的儿子,想来此事泄露出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再者蔡攸刚刚,也说得没错,蔡京已经老了,身为蔡府的老家人,他也该为自己盘算一下才对,免得他日被扫地出门。

蔡攸默然伫立许久,这才想到蔡平仍跪在那里,便点头示意他起来。见蔡平似乎惊魂未定,他随手扯下腰间佩玉扔了过去:“今日你说了实话,这是赏给你的,只要日后你还记着我是这府中的大少爷,有什么要紧事来通报一声,我将来决不会少了你的好处。若是阳奉阴办——六蔡平哪里还不知道接下来的警告是什么,连忙犹如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小人知道,小人一定万事听大少爷的吩咐!”

见蔡平决口不提蔡京,蔡攸不由异常满意。等到穿过小径回到了自己地院子,他方才愉悦地笑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地光芒。准备了那么久隐忍了那么久,倘若这一次还不能一击中的,实在是天理难容。他就不信,高俅偏偏能够每次逢凶化吉!

这一日,赵佶处理完了政事,便有内侍来报,说是陈国公主并驸马求见。他闻言立马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戏言,不由大笑了一阵,随即命传进来。果然,这两位齐齐拜见之后,便说是马已经驯服,此来正是请天子前去观赏地。

兴致极好的赵佶立刻下令将那匹马牵去御苑,然后便和赵婧姚平仲及一群内侍匆匆赶去。等到他看见那高头大马上辔头鞍具一应俱全的时候,禁不住连连点头。

“希晏,虽说你这马是驯服了,只不过如今似乎不止一个月吧?”

姚平仲闻言脸色一红,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旁边的赵婧却不满意了:“官家,他早就驯服了马,只是因为前朝事情太多,他不想这个时候闹出什么闲话,所以才一直没有来求见,否则怎么会拖到今天?”

“哦?”赵佶故意拖长了声音,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了赵婧几眼,见这个侄女最终不自然地躲开了自己的目光,他旋即又是一阵好笑,“罢了罢了,女生外向,我原本还想替你多留他几日,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够。他既然驯服了这马,可是就要去河北上任了,难道你就放心得下?”

“大不了我跟着他去!”赵婧脱口而出后却低下了头,历来前方将帅都不能携带家眷,而姚平仲以驸马之尊为河北西路钤辖,更不可能违反这样的规矩。因此,沉默了一阵之后,她最终勉强吐出了一句话,“男儿志向高远,我也不可能留他一辈子……”

“希晏,你还真是好手段,朕这个侄女就这么给你完全收了心!”

赵佶忍不住叹了一声,要说实话,他不是不心疼赵婧,只是,他这个天子虽然屡次破除陈规,但不是所有律条都是能够轻易动的,例如让姚平仲带兵的时候再带上公主,那就绝对不妥了,而且还可能降低主将的威信。”既然这样,朕和枢密院说一声,领过任命之后,你便去河北西路上任吧!”

“多谢圣上!”姚平仲憋闷了许久,听到这句话登时大喜,拜谢之后方才看见身边地新婚妻子略有些黯然的脸。只是他生来不太善于言辞,此时在圣驾面前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宽慰,一时便有些讷讷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福宁殿内侍匆匆奔了过来,拜伏于地奏道:“启禀圣上,通进司刚刚直递上来刘正夫弹劾高相公的奏折,恭请圣上御览!”

一瞬间,四周鸦雀无声,就连马的嘶鸣声也在这一刻停歇了下来。

而赵佶铁青的脸色下,姚平仲和赵婧亦是双双勃然色变。

第九章 将计就计上辞呈

刘正夫何许人也,昔日未冠而入太学,赫赫有名的四俊之一。从科举入仕后,由左司谏、起居舍人自中书舍人、给事中,如今官居礼部侍郎。

由于文章品行在朝臣中都算得上是一流人物,因此在士林之中声望不小。

所以,在闻听是此人上书弹劾自己的时候,高俅很吃了一惊。由于刘正夫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因此他平素没有少注意这个人。昔日崇宁星变,蔡京罢相,而刘正夫便是那个在背后穿针引线为蔡京复相出了莫大力气的人。虽然如此,蔡京毕竟还是因为刘正夫和刘逵之间的关系,未曾重用此人。只是由于天子看重,因此刘正夫得以留任礼部侍郎之职。

而这样一个他与之毫无关联的人,怎么会上书弹劾自己?

由于奏折刚刚送进内廷,因此高俅并不知道对方弹劾自己的是什么罪名。但是,联想到那一日燕青看到蔡平和高明清见面的情景,他隐隐觉得事情非同寻常。虽说他很难相信如今和蔡家交恶的刘正夫会再次投靠蔡家麾下,但是,紧要时刻却不得不防。毕竟,这一次的争斗很难浅尝辄止,不斗到你死我活是决计不可能的。

这一日并不是他当值,消息是通进司的一个熟人送来的,如今算算时间,大约满城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前时的风波虽然渐渐不再,但是这平地再起惊雷,只怕是京城官场又要波动一阵子了!

“大哥!”

回头见是燕青,高俅便微微颔首道:“代州那边可曾有消息?”

“种帅已经拿到了实证,只不过事关重大,他似乎还有些犹豫。”

燕青走到高俅旁边,低声解释道,“种家乃是西军世家,一直和朝中文官都没有多大纠连,所以担心这一次若是不成功,便可能招致蔡家的报复。毕竟。种家子弟那么多,在京城禁军和御前近卫班直中任职的不计其数,除非把蔡家完全扳倒,否则,他作为家主,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他是我举荐上去的。蔡元长他日若是得胜清算,他同样无法一展抱负。”高俅冷笑一声,想到蔡攸的诸般嘴脸,神情中平添几分阴沉,“你派人告诉种师道,身为武将,最主要的就是枢密院不给他掣肘,他应当知道严均向来看重他。只要严均执掌枢密院一日,他这个代州知州,河东经略就会稳稳当当。换作别人。会对他这个武将如此优容?我一不让他诬陷好人,二不让他直言上书,只不过让他将物证和人证送来京城。他若是再推三阻四。没来由让别人小看了他这个战功彪炳的将领!”

燕青听到最后,发觉高俅语气极重,不由抬头瞥了这位大哥一眼,突然笑道:“大哥,我发现这个时候你不像一个宰相,反倒是像一个杀伐决断决胜于沙场地武将。你和蔡相公共事这么多年,一朝撕破脸就如此不留情面,真是比外面那些面和心不和的江湖人士差不多。”

“朝堂原本就是如此,只有暂时的盟友和暂时的敌人。昔日我和蔡元长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因为有外敌窥伺。倘若再起争斗,不过让别人捡了便宜。现如今是蔡攸先挑起事端,蔡元长又发觉自己老了,所以想让我不得翻身,我若是退避,岂不是将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再说,我一身荣辱便牵动着一帮人,不心狠手辣怎么行?”

当初和蔡京刚刚开始打交道的时候,高俅便曾经生出过与之一较短长的念头。然而。那时他资历终究太浅,根基也不牢固,和蔡京的门生故旧满天下相比,他只有赵佶地信任可以与之并肩。再加上蔡京终究是一个难得的能臣,为了推行种种政令,兼之以蔡京作为挡箭牌,所以他便一直与其相安无事,甚至容忍了蔡攸的数次小动作。可是,如今他既然羽翼丰满,又何必畏战?

“代州离京畿还有数百里路程,就算快马加鞭赶路,一来一回大约也要五六天,所以说,大哥要马上指望那里的回复,只怕不太容易。”

燕青原本就是争强斗狠的人,高俅这样一番话无疑很对他的胃口,“大哥,别人已经占了先手,你又不知道刘正夫弹劾你什么,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

“以退为进,辞相!”

见燕青愣了神,高俅便莞尔一笑道:“刘正夫虽然不是御史中丞,但毕竟是朝廷要员,他这一弹劾,蔡家必定会唆使他们那一边的人纷纷上书。只是他们却有一点没有想清楚,前些时候言官如此弹劾蔡元长,蔡元长却不过是告病而不辞相,看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感觉?京城中言说蔡元长恋栈权位不去的说法已经很多了,我遵照先人的规矩这么一辞相,政事堂便是蔡元长一人独相,他的日子会好过?要想把一个人架在火上烤,不是只有一种方法而已!再说,准与不准,如今只在圣上一念之间。”由于有心人地散布,刘正夫地奏折在一日之内传遍了京城,而高俅很快递上了一道辞呈,上面洋洋洒洒数千字,对于弹章上所说,即弹劾他昔日知成都府期间里通大理图谋不轨的罪状,他用了犀利的言辞予以否认和反驳,末了自然是以恳切地语气请求辞相,然后便躲在家里不再出门。赵佶看了刘正夫的奏章后,第一反应便是极端的愤怒。他自然不信高俅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那种宛若亲见的语气却让他不得不信。

然而,就在他准备暗中召高俅问一个明白的时候,高俅的辞呈偏偏在这个时候到了,这顿时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刘正夫的弹劾自然而然地引来了一大批追随者。

既一个月前星变之后,雪片似的奏章再一次通过通进司往政事堂送去,又经过层层转递送往崇政殿。然而,一人独揽大权地蔡京却并不高兴,因为,弹劾他的奏折依旧不断,而且全都不是和高俅有关系的人,这让他连发火也找不到地方。

刘正夫的奏折送上来的时候,姚平仲和赵婧正好在场。然而,他们的身份自然注定他们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发言,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佶拂袖而去。原本已经得了圣意要前往河北西路上任的姚平仲甚至准备为此拖延行程,却被赵婧一通话浇得浑身冰凉。

“你这个时候不去上任,只会害了高相公!”

深宫公主不管政事不假,但是,旁观者清,对于其中道理,赵婧的心中却异常了然。此时,她见丈夫坐立不安忧心忡忡,不由苦苦劝解道:“谁不知道你是高相公一手提携上来的?从四川到京城,从京城到西北,再从西北到河北,虽说你战功赫赫,但若是没有高相公始终看顾你,你未必能够晋升得这么快。姚郎,京城是非之地,你又是高相公嫡系,身份敏感,留在这里只会让人家抓到更多把柄,对高相公更加不利。圣上既然已经允准你起程,你明日就去枢密院领了公文,立刻上路吧!”

姚平仲心中亦明白这一点,只是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离开,很有一种忘恩负义地味道。但是,妻子点得如此透彻,倘若他再坚持下去,就有些不知轻重了。毕竟,新婚燕尔之际,赵婧却劝他离开,那种夫妇之间的深情着实难以名状。

终于,他缓缓点了点头:“我听你的,只是,临行之前,我还是得去高府一趟。人人都知道我深受高相公恩惠,倘若我行前不去辞行,那也实在太不合人情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去!”赵婧没好气地瞪了姚平仲一眼,继而脸上绽放出了迷人的笑容,“若你不去辞行,那就不是我的姚郎了!”

次日,姚平仲便上枢密院领了公文,然后便直奔高府。往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太平桥高府,如今却是少有人影,如此大相径庭的景象顿时让他心中暗叹。而他正大光明地从前门而入的情景,亦让不少关注高府的人大吃一惊。

半个时辰之后,高俅便亲自将姚平仲送到了门口。尽管知道姚平仲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但是,这种风口浪尖亦不避嫌,甚至原本还打算留在京城为他抗辩,他却难以抑制心中感动。不管怎么说,他在仕途这十几年间,至少还有这么一些可托之以腹心的人。

“希晏,你便安心去河北上任就是,京城中的事不用多理会。”高俅含笑点了点头,见仆役为姚平仲牵来了马,他少不得又嘱咐了几句,“你身为驸马都尉却又出任钤辖,关系重大,莫要让别人笑话你是因尚主成事。自己好好保重,京城的陈国公主那里,我会让人好好照应的!”

姚平仲郑重其事地行了军礼,伫立片刻便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马蹄阵阵之后,他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第十章 以牙还牙后报来

姚平仲造访高府自然免不了让人大做文章,然而,这一次赵佶的态度却很坚决。但凡有连带弹劾姚平仲的全都驳了,这让不少人大失所望。

但是,看在蔡京眼里却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高俅再次主动请辞,这是他事先怎么都没有预料到的。一个月前,高俅刚刚主动请辞过一次,如今再来第二次,难道对方有把握天子还会再三挽留?而且,外头有些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了,当初他不过是告病退避在家,如今这条小辫子被人抓在手里四处说弄,让他恼火万分,偏偏又不好在这个时候发作。

而且,刘正夫的上书并非是他策划的,而不可否认的是,作为抛砖引玉的最佳媒质,这一道奏折起到了非同小可的作用。但是,刘正夫和他并非一路,他怎能保证,对方便是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倘若这背后另有文章,只怕事情就麻烦了。

而这几日,蔡攸一直在外奔波,他亦不知道这个儿子在忙些什么,心中自然不安。招来儿媳宋氏询问,宋氏却样样不知,这顿时让蔡京更是恼火。这一日,正当他晚间在书房中攒眉沉思对策的时候,外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即便是蔡平的声音:“相爷,大少爷回来了,可否要小人请他来见?”

听说蔡攸终于归家,蔡京立刻出声吩咐道:“好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不知上哪里鬼混去了!让他速速来见!”

不一会儿,蔡攸便推门进了书房,仓促之间,竟连一身官袍都没来得及换。那紫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别有一番气度。

见了儿子这么一身,蔡京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当下便淡淡地问道:“这几日京中多事,你也该安分一点呆在家里。成日不归家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素日喜好女色,常常流连青楼楚馆,我也一向不管你这些,但现在非常时刻,你也应该好歹收敛一点!”

“爹,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眠花宿柳去了?”蔡攸似笑非笑地把话挡了回去,突然取下了腰带,双手递了过去。”爹爹不妨看看这是什么!”

蔡京满腹狐疑地接过来一看,登时脸色大变。大宋对于服仪一向都有规矩,三品以上服玉带,四品以上服金带,但是,公服也就是朝服上不许服玉带。而蔡攸此时佩戴的,赫然是球文方团金带,此物向来只有出自御赐,蔡攸戴在身上,难道这几日都是伴在御驾身边?

“这是圣上所赐?”

蔡攸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这是刚刚做出来的。圣上还未来得及颁赐其他大臣。正好我那时在身边,便取了一条赐给我。爹,你别老是拿老眼光看我。虽然少不得一个邀宠的名声,但在很多事情上,旁人未必及我。”尽管心中仍有疑惑,但是听蔡攸这么说,蔡京反倒不好多问,随口嘱咐了几句便让其回房休息。但是,人走了之后,他却左思右想不放心。这一次若非是蔡攸挑起争斗,他还能有更多时间从容准备,不至于如今的仓促。若是蔡攸不动声色还在计划什么其他的事,那么,便说明自己这个儿子翅膀硬了,自己是不是该防着他一手?脑海中转过这个想法,蔡京顿时哑然失笑。自古以来父子同朝为官的多了,但为之反目地却不多见,自己在这个儿子身上也花了颇多心力,这种担心实在是好没来由。

与此同时,赵佶亦暗中下令由皇城司暗查大理使团众人。力图澄清所谓的高俅里通大理之事。曲风虽说和高俅之间交情非常,这个时候却干脆把事情交给了下头的人去查访,自己则只做一个揽总的,这种撇清的态度自然让天子官家异常满意。

然而,就当蔡京期待着赵佶和高俅之间数次挽留数次辞呈的来回拖拉时,知代州种师道突然上了一道奏章。上面清楚明白地历数了本国商人勾结辽国马商,虚抬价格,讹诈军饷等事,且有里通外国之嫌。奏章一上自然是龙颜大怒,由于种师道在上面说明已经拘押数人,赵佶当即下令命种师道派人护送一应人证物证及嫌犯入京。

蔡京不知道其中关键,但是,蔡攸却对此分外惊恐。他万万没有料到,种师道会使出这样一招绝户计,要知道,他事先已经派人去代州妥善处理过了,那人还回报说种师道答应不再追究此事,谁料一转手竟有这样大的变故。

官员暗自从商,这在大宋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是从辽国买马,然后供应军需地大事,光是虚抬马价就很可能给他的仕途蒙上阴影,更何况再加上一道里通外国的罪名。而尽管种师道在奏折上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人证物证的一起抵京,一定会给他带来难以解决的麻烦!

“好狠辣的手段!”

此时,他来回在自己的房间中踱着脚步,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毕露,负在背后的双手更是紧紧拢在一起。他一向自负手段高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挫败于高俅手下,这一次好容易占到一点上风,谁知道竟会横插出来这样一档子事!

这肯定是高俅的手笔!

老爹蔡京不知道高俅暗里的影响,但是他知道!自从四年前吃过那一次地暗亏之后,他便悄悄培植了一点自己地地下势力,结果,他惊恐地发现,京城中的黑道势力,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暗中掌控了,而他竭尽全力的所为,只不过在这张网上撕破了一个微不足道地口子。尽管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高俅的安排,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推测没错。否则,那一次他怎么会阴沟里翻船弄得那么惨?

西南和记马行的“光辉事迹”他当然清楚,打着皇家烙印的和记,这些年在西南顺风顺水,几乎垄断了整个西南的马匹生意,而这亦是他不敢插手的原因。然而,由于和辽国的互市刚刚开始,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把手伸过去便是天然的便利。凭借老爹在朝堂为相,他对那些商人自然有天然的威慑力,谁知只是小试牛刀,居然碰了个大大地钉子。

眼下就是后悔不该把矛头选在代州也已经来不及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头沉思起了对策。想要在路上劫杀那些人证和嫌犯是不可能的,一来动静太大,二来是种师道派出的肯定是精兵强将,自己未必能够得手。这样一来,亦只有让那些人闭口不言一条路可走。然而,天子雷霆大怒岂是等闲,这些人为了保全一命,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别说让他们守口如瓶,只怕是他们连胡乱攀咬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要说也是天子官家多事,这样的案子,让种师道审完也就罢了,那样他也能用些手段,人进了京城,他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而且,若是让父亲蔡京知道,只怕是更会有不可测的危机。

思来想去,他愈发咬牙切齿,可就是无法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他只得咬咬牙找来一个家人,如是吩咐了两句后便立刻出了门。死马当作活马医,如今就算刑部是一道铁桶,他也得试试把手伸进去。不过,在赵佶尚未对这件事起太大的关注之前,还得在路上所经地客栈下一点功夫,顺便在护送的人之中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然而,让蔡攸没有想到的是,种师道上书的事情亦很快在京城传播了开来。对于和辽国的互市,寻常小民原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在看到满街的契丹良马时称羡几句。然而,当知道有国人和契丹马贩子勾结,抬高马价兼且里通外国的时候,骂声登时就多了。也不知道是谁冒出一句宋奸,于是乎,街头巷尾全都是一片骂声。

在这种情势下,不单单蔡攸措手不及,就连蔡京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毕竟,这些天蔡攸很少归家,据他得到的消息看,蔡攸又并非一直在赵佶身边,这样的事实让他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而高俅一家从未入宫,这样反常的行为也让他心有所虑。放着宫中现成的郑王两位贵妃不去走门子,这在他看来无疑是愚夫所为。可是,高俅又怎么可能是愚夫?

就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氛围中,自辽国传来了一个令人万分震惊的消息——辽国靖和太后所生嫡子,突染重病去世,靖和太后为此一病不起。甚至有谣言称,那位不幸去世的当今辽国皇帝的嫡亲弟弟,是为仁和太后萧瑟瑟害死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辽国如今尚未脱离辽东的泥潭,内部便发生了这样的分裂,对于大宋而言,这无疑是一条令人警醒的消息。即便是闭门鲜少见外客的高俅,面对这样一条消息,脸色亦空前凝重了下来。没有足够的佐证,这样一条消息是好是坏他无从分辨。而金国会作出什么反应他更无法判断,如今之际,只有用最快的方式结束国内这一场纷争,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第十一章 暗求信物结外援

“贵妃娘娘……”

“滚!”

耶律燕劈头将手中梳子砸在地上,怒声喝道:“都给我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见这位主儿突然暴怒,一群内侍宫女哪里还有不知机的,全都赶紧脚下抹油溜之大吉。惟有兰珠是耶律燕陪嫁过来的宫人,此时尽管心下叹息,却依旧上前拾起了梳子,悄悄放回原处之后,她便斟酌着语句问道:“公主,您是不是真的信任那位小蔡大人?”

耶律燕闻言一震,随即却若无其事地冷笑了一声:“他是大宋的官员,哪里会相信我一个外国公主?不过是各取所需彼此利用罢了!后宫中那么多嫔妃,他偏偏选中了我,不过是因为我在大宋没有什么势力,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从内到外,有哪个人希望我生下个孩子的?”

兰珠心下松了一口气,知道耶律燕虽然急于求成,却还没有丧失最起码的判断。只是,一想到蔡攸那种笃定的语气,她便禁不住心下发慌,沉默了许久,终于又低声提醒道:“公主,上一次淑宁殿的事情,似乎已经让那两位贵妃有所怀疑,如今似乎时常有人窥伺我们这一边,依奴婢之见,今后这样的事情,还是谨慎一点的好。公主既然知道那位小蔡大人是存心利用,便不应该和他走得太近。这些天,外头的朝局可是不太稳呢!”

耶律燕漫不经心地拿起了那把白玉梳,深深凝视了片刻,突然惨然一笑:“外头的情形你就是不说,我也心中有数。这江山是大宋官家一个人的,朝堂上那些大官狗咬狗,又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在想上京中的情形,想不到仁和太后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就连靖和太后的儿子也不放过。一旦靖和太后薨逝,那么。辽国便是她一个人的,真真是好算盘!”

兰珠知道耶律燕对于仁和太后萧瑟瑟成见极深,而对于靖和太后萧夺里懒却还有那么一丝情分。如今听说萧夺里懒唯一的儿子去世,自然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只是,如今耶律燕已经远嫁宋国,对于故国地情形再念念不忘,那又有什么用?

“公主,大辽争权夺利的故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公主还是考虑自己的事情要紧。”兰珠一边说一边往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又放轻了一些,“那位兰陵郡王,可是至今还在大宋东京城里头住着。”

““哼,他敢回去?两位太后已经被夺了他的爵位,再加上我那个叔叔又不放心他,他若不呆在大宋,还能回去自寻死路?”话虽如此,但是,她又想起上一次赵佶暗中试探她的话。心中又是一紧。虽说明知和兰珠商谈这种事不合适,但如今她也顾不上那许多,直截了当地道。

“兰珠,上次官家似乎提到,兰陵郡王的手中似乎掌握着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一时想不到什么关键,你帮我想想,凭他和先帝的关系,可能拿到什么样地物事作为凭借?”

兰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攒眉沉思了许久,她只能摇摇头道:“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到其中有什么关节。只是。先帝那时候最宠信兰陵郡王的,兴许是有什么密诏之类留给他也不一定。只是如今仁和太后已经掌握大局,况且又占尽名分先机,哪怕是有密诏……”

“等等!”耶律燕一口打断了兰珠的话,霍地站了起来,眉宇间尽是喜色。等到细细沉思了一阵之后,她愈发觉得自己所思不差,可是,如今自己困于深宫之内动弹不得。纵然此事当真,她又能做些什么?

“若是辽国还是当日太祖时的光景,官家兴许就不会一直像防贼那样防范我吧?”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见兰珠紧紧盯着自己,面上满是惊诧,不由眉头一挑道,“怎么,我的话说得不对么?”

“公主,恕奴婢直言,倘若辽国仍是当年强盛,公主怎会远嫁大宋?只怕是大宋官家,亦不敢轻易答应这桩婚事吧?公主,如今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耶律燕闻言意兴阑珊,只是,她向来就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女人,要她在深宫之中和其他女人争抢欢心,然后这么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她又怎能甘心?

因此,在晚间一个小内侍借着传话的机会溜入她的宫中时,她立刻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兰珠,然后便用一种奇怪地目光端详着面前地小黄门。

“说吧,那位小蔡大人又有什么事情?”

那小黄门转着眼睛四下瞟了一眼,最后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小蔡大人说,如今宫里头的人已经开始防备贵妃娘娘,娘娘请自己小心些,只怕是他亦无法给娘娘什么帮助……”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耶律燕冷笑一声,面上尽是讥诮,“他究竟有什么事让我帮忙,你直说,否则现在就滚!”

“这……”那小黄门是蔡攸千挑万选方才挑出的伶俐人,只是这种至关重要地事,他还未有参与的资格,怔了好半晌方才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呈递了上去,口中犹自请罪道,“小人并非存心拖延,原本是小蔡大人吩咐,一定要在最后才给贵妃娘娘看这个。”

耶律燕一把拆了弥封,打开之后看了几行,脸色便骤然一变。良久,她方才愉悦地笑了:“好,好!怪不得人说小蔡大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只是这借力使力的手段,谁能比得上,谁能想得到?”

见那小黄门脸上讪讪的,她便从头上取下了一支簪子,思量片刻突然将其狠狠地扎在手指上,殷红的鲜血立刻冒了出来。她却仿若无事一般,自己取出一块帕子压在伤口上,直到染的中间通红一片,她方才从妆台上的抽屉里取出药粉敷了,最后把帕子连同金簪一起撂给了那个小黄门。

“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小蔡大人,他自然有主张。至于你这一趟虽然危险,却总归有赏你的人,我就不赏了,免得他日别人抓到了你的把柄!”

这小黄门原本就被耶律燕这几下古怪的举动扎得心中发寒,哪里还敢提什么赏不赏地,双手接过东西藏好后便跪下叩头,随即一溜烟似的出了耶律燕的寝宫。他心中暗自发誓,以后不管有什么样的好处,这个地方他都绝对不来了!

而蔡攸在拿到这两样东西之后,同样愣了一愣。他万万没有想到,耶律燕所谓的信物,居然是这样两件看似普通的东西,一时间,他对这位辽国公主的警惕又多了三分,而对于那个即将要去打交道的人,他更是没有多少把握。老爹蔡京曾经说过,即使是高俅,也曾经说过萧芷因为人奸猾多智,决不是容易打交道的人。他此番虽说是结好与人,但真实目地却是要去借重力量的,千万别演变成与虎谋皮就好。

由于事情棘手,因此曲风这个撒手掌柜已经当了好些天了。这天黄昏,他照旧百无聊赖地出了皇城司,正想回自己下处,谁知却听到被人传来了一个唤声。

“曲头!”

他回头望去,见是自己当初的属下,如今福宁殿很是得力的内侍高班吕宁,不由笑骂了一句:“这急急忙忙的干什么,不用在圣上身边伺候?”

吕宁却无心玩笑,左右看了一眼之后,便低声上前一步道:“曲头,这两天频频有人出入耶律贵妃的玉虚殿,我估摸着其中有什么名堂,你最好注意一些个。就在今天,我还看到一个和小蔡大人关系密切的小黄门进了玉虚殿,似乎还揣了什么东西出来。”

话虽然含糊,曲风却听得心中大凛。他和高俅之间的交情早在绍圣元符年间便结下了,这事宫里谁都知道,所以,一旦高俅有什么闪失,别看他如今提举皇城司做得正欢,下马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他早知道有人在算计高俅,原本以为不过是蔡家那两位,想不到如今还要牵扯上一个耶律燕,脸色自然难看得紧。

“吕宁,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他日必不会忘了你!”

听见这一句承诺,吕宁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谦逊之后,便借口福宁殿还有事要做,急急忙忙地回转了去。这不过是借口,倘若真有要事,他刚刚哪里能溜得出来?

吕宁一走,曲风便发起了愁。换作以前,他当然可以亲自往高府走一趟,但是如今却情况不同,蔡京父子虎视眈眈的,显然是在抓高俅的错处,自己一个内侍,只要被人找到行踪,转眼便是天大的罪名。毕竟,明面上内侍大臣不能交接的规矩可还是摆在那里。

他是入内内侍省都知,因此在皇城里面自然可以行走无忌,正当他走到宁丰堂附近时,眼前登时一亮。陈国公主赵婧固然已经出嫁,但秦国公主赵芙可是仍旧待字闺中,再说这位公主又和高嘉关系甚好,通过这条线把话传出去,应该不至于有纰漏吧?

如是想着,他便负着双手,悠悠然拐进了宁丰堂。

第十二章 蓄势待发除掣肘

“娘!”

听到这个叫声,英娘立刻抬起了头,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要知道,高嘉往日进宫去总难免要住两天,今日却一反常态这么早就回来了,难道是遇上了什么事?

见宝贝女儿依旧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扑,她只得放下手中的针线,把高嘉揽在怀里。知女莫若母,虽说她对这个女儿比高俅更严格,但也是打心眼里希望高嘉能够有出息,不至于将来离开了父母却无法取悦于公婆,因此,对于女德二字,她看得远远比那些琴棋书画更重。

“才去了半天就回来了,难道和秦国公主使小性子,不高兴了?”

“哪有!”高嘉使劲摇了摇头,看看边上没有外人,她这才凑近了母亲耳边,低声说道,“是芙姐姐告诉我,昨儿个曲叔叔到她那里去了,让她通过我转告爹爹,说是有人从耶律贵妃的玉虚殿带出了什么东西交给了蔡家那位大衙内。娘,我听到外边议论纷纷,是不是爹爹要对付蔡相公?”

英娘被高嘉这句话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四下望去,发觉并未有使女仆妇一类的人伺候左右,方才想起自己刚刚有事将她们都遣出去了。她名义上不管高俅在政务上的事,但由于家中尚有其他杂务和生意由她打理,因此这些个闲话原本也瞒不过她,只是,话从这么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却着实太令人惊讶了。

“嘉儿,你还小,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她爱怜地替女儿拢了拢头发,这才笑道,“万事都有你爹爹支撑着呢,放心,不会有事的。”

对于母亲这种安慰,高嘉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人都是势利的,往日她进出宫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盘问半句,可是今天一出一入却费了老大口舌,倘若不是因为老爹辞相,这些人巴结她还来不及,怎么会上前阻拦?天底下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真真一点不假!想到上一次在淑宁殿恰到好处地为郑贵妃王贵妃和自己的母亲姨娘解去一劫,她的嘴角微微一翘。心中也有了主意。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亦有小孩子的手段!

从英娘口中得知了高嘉转告的话,高俅却没有多大意外。毕竟,他在宫里远远不止曲风这一条线,当初公孙胜送进宫地内侍将近一百人,其中虽然不见得人人都能分到好去处,却也有能用的,所以说,他不单知道有人从耶律燕那里捎带了东西给蔡攸,甚至连具体是什么东西都弄清楚了。只是。曲风的人情他亦不会忘记。毕竟,不是所有人在这种时刻都还记得旧情的。

“这情分记住就是,如今不是时候。不能贸贸然还礼。”他突然抓住英娘的手,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如今时候非比寻常,所以我不得不以退为进,只是落井下石的人却是难免。我借着闭门谢客的名义挡了不少客人,便得靠你在外面替我打点了。总而言之一个宗旨,该走的人家一个都不能少,不该走地你也千万不要去贸然造访,尤其是蔡家。我估计,再过几日。情况便会有所变化。”

“你放心,我明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样的话自然不适用于这对患难夫妻。即便是在当年那样的情形下,英娘亦没有抛弃高俅另嫁,更不用说如今了。”不单单是我,就是两位妹妹,也一定会尽心竭力的!”

有了妻子这样的承诺,高俅自然心中妥贴。送走英娘之后便立刻招来燕青计议。而这位耍弄暗中刀枪惯了的能手听明白了事情缘由,只沉思了片刻便笑道:“我还以为蔡家那位有什么主意呢,敢情是想要借助外力成事。他也不想想,萧芷因就算当年本事再大,如今辽国在河北京畿一带的谍报网络都已经被连根拔起,还能有什么作用?再者,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他有再多精兵强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他还敢大闹东京城么?”

原本还在心中惊疑不定的高俅听了这些,顿感心头一松。他虽然善于玩弄权术,但对这种厮杀上的本事到底不在行,因此根本就没有想到蔡攸会通过这种渠道成事。想来蔡攸也是被种师道突如其来的一手弄得乱了方寸,否则何至于走这样地险招?

“你地意思是说,他会利用萧芷因那条线,暗中做好了事,再栽赃给辽人?”

“大哥一猜就中!”燕青抚掌大笑,见高俅还有些不太肯定,他便解释道,“大哥,萧芷因昔日是辽国在大宋的谍探首领,虽说如今不在其位,但是,有些东西他很可能是经手的。单单看他上次能够提出天祚皇帝地遗诏,我们就可以肯定,他的网络远远不像表面上露出来的那么简单。他和上京两位太后不睦,又在名义上是魏王耶律淳的人,只要把这件事栽赃嫁祸给辽国,那么,圣上雷霆大怒之下,必定发文上京问罪,而那个时候,原本就有些不稳的辽国朝堂,势必再起乱事。在这种时候,耶律淳趁虚而入,兴许有可能吧?”

高俅毕竟和萧芷因当年有隙,虽说知道此人如今城府更加深沉,却不信这一石三鸟之计能够轻易行得通:“你说得简单,难道驻扎辽东的那些大军,全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燕青却笑道:“大哥对于辽国的局势如此熟悉,总归比我明白,辽国的新老交替或是政争往往都是什么形式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几乎是顷刻之间,高俅便想到了辽国历史上那数次血流成河的政变。不比大宋地软刀子,辽国的每一次大统更迭几乎都伴随着腥风血雨,但是,真正殊死厮杀的只不过是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有实力的将领或是家族却始终作壁上观,并不参与其中。直到最终分出了胜负,这些人方才会向宝座上的人奉献忠诚。所以说,辽东大军很可能是到时两不相帮,坐看龙争虎斗。

“你要是这么说,蔡攸里通外国的罪名就是坐实了!”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本是宰相之子,坐拥荣华富贵,却每每贪心不足妄图更掌大权,此番更是做了这样的勾当,要是再让他逃过去,只怕是天理亦难容。”

“大哥,既然撒网便要一网打尽,你莫非是记着和蔡相公的一点情分,想要放过他不成?”燕青唯恐高俅动了妇人之仁,脚下悄悄挪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不拼一个你死我活是解不了地。蔡相公在仕途这么多年,多少人都倒下去了,唯独他还能安然在位,你想,他会不会放过这一次的机会?我敢担保,只要这一次大哥你没有中途收手,最后必定是大哥你得胜!”

对于燕青这样狂妄的断言,高俅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难言的豪情。

什么时候,自己这个冒牌的货色,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做这样的事了?只要扳倒了史书上的一代权相蔡京,将来的时候,他便可全然没有掣肘了!

当下两个人便头碰头地开始详细计议,时不时还用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足足半个多时辰之后,燕青方才站直了身子,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大哥放心吧,这种事情交给我,决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要玩阴的,我奉陪接着就是!”

大宋向来没有宵禁,因此一连数夜,无数大臣府邸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也不会激起多少人的注目。然而,弥漫在朝堂官员中间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氛却非比寻常。不计其数的人想要借助这个机会再上一步,或是打击同僚,或是分配到一个好职司。至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样的古训,早已被人抛在脑后了。

蔡京精神奕奕地应付完两个大臣,等到人一走却露出了深深的倦容,喝下一碗参茶之后却方才感到气顺了一些。这一夜蔡攸依旧不在府上,他虽然心中不安,却不肯在面上表露,命人把剩下三个儿子叫来后便一一考较功课,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尽管知道他当初教子太过放纵,如今诸子年长,这学问上头不能强求,但他还是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方才把老三蔡絛留了下来。

“这些天你大哥不在,我书房里正好缺一个帮手的人,你既然闲来无事,便帮我处理一下文书。”

蔡絛虽然恩荫有了出身,却并未真正授实职,此时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心里巴不得蔡攸干脆别回来。他生来亦是个好强的性子,往日蔡攸凭借长子的名分牢牢压在他上面,他心中早有不忿,想到将来能为父亲器重继而飞黄腾达,他心中自然是热得如红炭团似的。

“爹爹放心,孩儿一定尽心竭力办好您吩咐的事!”

第十三章 借外力胸有成竹

端详着手中的绢帕和金簪,萧芷因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那金簪确实是他和耶律燕约好的信物,可是,这染血的绢帕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会认为蔡攸强夺了此物,可这绢帕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耶律燕究竟要表达什么?

虽然人在东京城,但是,萧芷因并非完全被软禁,平日四处闲逛并不会有人拘管。但是,他亦清楚自己的行止一定有人监视,因此并不敢大意,探听寻常的消息也只是在酒楼茶馆闲坐,并不与自己布下的暗桩联络。

即使如此,前些时候从辽国传来的那个大消息,他仍旧是知道的!

两位太后共同临朝主政的事,历史上也就是慈安和慈禧这么两位,来自后世的高俅自然知道,可是,如今乃是大宋,旁人当然不会明白此中玄机。而在萧芷因看来,两位太后在一段蜜月期之后,很难担保不会出什么纰漏。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京一乱,耶律淳就有机可趁,而他萧芷因手上虽然无权无兵,但是,凭借暗地里的布置,说不定能够实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以,趁机和大宋官员打好关系就异常重要。他和高俅严均之间都曾经有仇,尽管那两人代表大宋不能计较私怨,可从中作梗终究难免,他亦不能束手待毙,而选择另一个人作为合作对象就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种节骨眼上,蔡攸居然主动找上了自己!

萧芷因来来回回在房间中踱着步子,却并没有去看一旁翘足而坐的蔡攸。他和这位蔡府大少虽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但心里却明白,但凡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喜怒不形于色乃是最基本的要求。期望从蔡攸脸上瞧出端倪,不如细细思考其中是否有诈。

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目视蔡攸,微微笑道:“小蔡大人。虽说你依言取来了公主的信物,但是事关重大,我又如何能相信你是真有诚意?即便我如今已经为上京两位太后所不容,终究还是辽人,要我牺牲本国的谍探和你合作,倘若事后你翻脸不认人,我的苦处又该找谁去诉?再者,这里可是东京城。如果你动了杀心,我可是自身难保。”

蔡攸早料到萧芷因会讨价还价,却没有料到对方会直言不讳地道出什么,心中不由想起了以前蔡京对萧芷因此人的评价。只不过,有备而来的他不会被这样几句话吓倒,很是爽快地反问道:“那么,萧大王想要用什么方式获得保证?”

尽管如今已经不是南院大王,更失去了海陵郡王地爵位,但是,蔡攸这一声萧大王丝毫不露讽刺。仍是让萧芷因听得心中舒坦。这是一个莫大的机会。尽管前路上荆棘密布,他还要好好筹划,但是。如果错过了,再等待一个这样的良机便是难上加难。而蔡攸的身份对于目下寸步难行的他来说,亦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盟友。

“很简单,小蔡大人须得想办法,把我这里周围的钉子去掉。还有,倘若我他日回国,蔡相公须得给我一个保证!”

蔡攸原本就没有那些灭辽的想法,闻听此言,顿时连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萧大王放心,开封府那边我会打招呼。至于皇城司,虽然难一些,但我也会想办法。至于你要地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办到。今后若是你我都能达人臣极致,还要彼此帮助才是。”

蔡攸如今已经是正三品龙图阁学士,而萧芷因却是一无所有,但是,此话一入耳,他却露出了一丝喜色。他猜的没错。蔡攸果然不是一个蠢才,既然能够认清他萧芷因犹有后路,那么,横竖这一次不是用他自己的力量去拼,那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萧芷因便在蔡攸对面坐了下来,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低声道:“这就是大辽谍探在上一次遭受重挫之后,又发展起来的一些人。他们直接听命于上京,我因为曾经奉先帝之命看过一些案卷,所以才知道这些。至于暗语以及一系列联络手法,便是这样子的……”

蔡攸看到萧芷因一边写一边比划,连忙将其一一记忆下来。他虽然不好读书,但记性着实不错,那种种层级不同的联络暗语,他很快便记了下来,只是心中警惕更重。要知道,萧芷因离开上京已经很久了,这其中,辽国朝廷肯定换过一套手法,他刚才说什么耶律延禧在的时候看过案卷,不过是托辞而已。这样一个人,在辽国的真正势力绝对不小。

等到萧芷因终于说完,他不由叹道:“萧大王果然是滴水不漏,今次若是能够成功,我必定不会忘记!”

“我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小蔡大人他日拜相的时候,莫要忘记我就好!”

两个心怀鬼胎地人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由于来地时候做了布置,因此蔡攸没有惊动任何钉子,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家。此时已经是子时三刻,蔡京夫妇也已经睡下了,他又特意嘱咐门上不用去禀报,然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东院。虽说妻妾不少,但他眼下没有任何纵欲的兴致,让妻子宋氏打发了一群姬妾,他便立刻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然而,刚刚坐下来,外头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还有一个刻意压低了嗓门地声音。

“大少爷!”

听出是蔡平,蔡攸心中一跳,立马上前打开了门,而蔡平亦是一闪而入,赶紧又将门掩了起来。”大少爷,这几天你老是不在家里,相爷很是光火,昨日召见了其他三位少爷之后,独独留下三少爷说了半天的话。从今儿个开始,三少爷已经留在书房帮相爷处理文书,小人忖度此事不可小觑,所以来通报一声。”

“爹爹开始用老三了?”蔡攸闻言眉头一皱,随后又马上舒展了开来。蔡京想的是蔡家一门的荣辱,而他想的却是自己的飞黄腾达。尽管无数次为老爹出谋划策保住相位,但是,那都是为了自己考虑。在他羽翼尚未丰满之前,倘若蔡京一倒,那么,连锁反应之下,他必定难以保全。所以说,老爹如今的做法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自己亦不能白白让老三捡了便宜。

“蔡平,你做得很好,要是他日爹爹还有什么举动,你务必一字不漏地告诉我,我少不了你的好处!”他眼珠子一转,便赞许地点了点头,“你是爹爹最信任的人,将来也会是我最信任的人。只要你能够向着我,他日你地老婆孩子,我自然都会有所安排。”

“多谢大少爷!”

蔡平跟了蔡京大半辈子,如今虽然在府里风光,走到外面却依旧脱不了蔡府下人这一条,要说心中完全没有嘀咕也是不可能的。他之所以投了蔡攸,便是见这位大少手段老到,将来肯定会接蔡京的班,如今听到如此承诺自然欢欣鼓舞。

蔡攸见火候已到,便装作体恤地吩咐道:“好了,你回去吧,别让人逮着把柄,你这个位子,别人可是想了很多年了!以后做事更小心些,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小人告退。”

蔡平一走,蔡攸便露出了阴沉至极的脸色。什么兄弟合力,其利断金,他却不信这种鬼话,相信自家那老二老三老四也不会相信。这天底下只有一条才是正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上一次他差点一蹶不振,那三个弟弟还不是幸灾乐祸么?

他嘿嘿冷笑一声,坐下来拿起纸笔,稍一思索便奋笔疾书了起来,足足写了满满四大张方才住手。等到墨迹稍干,他将其装入信封,又密密封了口,便起身打开了门,外头廊下阴影处立刻现出一个人影,三两步冲上前来,躬身问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你骑上快马,连夜将此物送到代州,务必呈交种帅。”蔡攸见那家人把信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中,便又嘱咐道,“倘若种帅问起,你就说是爹爹口述,我亲自写的,明白了么?”

那家人乃是跟了蔡攸多年的心腹,闻言自然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见蔡攸无话,他又行了一礼,急忙转身往外奔去。

“等等!”蔡攸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把人叫回来之后又嘱咐道,“别走新宋门,那里有眼线,走陈桥门,明白么?”

新宋门是往日蔡京连夜往外送东西时所走的要道,可他这一次是假传令箭,当然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而走他自己有些布置地陈桥门则是最好的选择。

惫夜,一骑快马从陈桥门驰出,趁着夜色往城外而去。而这里前脚刚走,那里便有三匹快马跟了上去。阵阵马蹄声在静夜之中异常刺耳,只是不多时便完全湮没在了夜色中。

第十四章 夜深人静截人时

荒郊野岭,几匹马正在那里不安地打着响鼻,马匹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被捆得如同粽子般的人,嘴里似乎塞着破布,咿咿呀呀地叫不出声来,脸上急得通红。

在他旁边,几个黑衣人正在那里拿着一封信低声商量,个个都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末了,便有人低声问道:“既然东西到手,要不要将此人……”

虽然话没有点透,但那一个割喉咙的手势却做得异常干脆,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亦闪过一道寒光。然而,为首的那人思量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处,不用急着灭口,把人带到庄子上再作计较。”

“可是,东京城到代州之间,最多四五日便可以打一个来回,倘若消息走漏……”

“消息走漏?”为首的那人冷笑一声,轻蔑地道,“消息走漏也用不着我们担心,自然有人睡不好觉,这样东西落到我们的手里,任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天!”

他这么一发话,别人便不好再开口劝阻,很快,一行人把地上那个汉子拎上了马,迅疾无伦地朝夜色深处驰去,而原地就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留下。

东京城外的一个庄子中,燕青端详着刚刚送来的信函,面上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虽然多花了精力钱财,但是,盯着蔡府的结果还是很值得的。别人是民不敢与官斗,可他却不管这些,更何况,既然已经对掐起来了,顾及那么多干什么?

只是,这封泥看上去似乎很特殊,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若是破了封皮,只怕事情更加难办。想到种师道上一次的态度。他心中转过了一个念头,招来一个心腹如此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其执此信往见种师道,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另一封信上,又用了私人小印,最后才打发了人走路。

他却不像蔡攸这般大意,不单单派了三个好手沿途护卫,又让人从另一条道先行上路打点。最后才命人好好关押那个蔡府家人,不可让其死了,便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城中高府。

正好睡的高俅被人唤醒,披上衣服睡眼惺忪地来到书房,见是燕青,不由得没好气地问道:“什么大事要这么紧急?明儿个说也来得及!”

“我这不是为了大哥的事情操心么?”燕青殷勤地给高俅递上了一杯热茶,然后趁着高俅低头喝茶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开口说道,“今儿个蔡攸沉不住气了,连夜派了人出去送信。半道上让我截了下来。大哥你猜猜,那信是往哪里去的?”

高俅一口热茶还没下肚便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想要开口发问又找不到时机。直到把水全都吞到了肚子里,他方才抬起头狠狠瞪了燕青一眼:“你倒是会找时机,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蔡攸究竟派人往哪里送信去了?”

“代州,而且清清楚楚地吩咐送给种师道!”

高俅闻言心中一沉,立马把茶盏放了下来:“你敢担保就只有一个出门送信的?”

“蔡府门口我都派人不管白天黑夜盯紧了,而且蔡居安不管到哪里,都有人一直盯着,要是这样还能让他做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举动。那我这个京城的地头蛇就白干了!”燕青松了耸肩,言语中透露出强大地自信。”话说蔡居安这些年也没有白白当那个官,蔡府附近的地痞帮闲,他买通了老大一批,只不过哪里比得上我多年前的布置,他自以为铁桶一般的蔡府周边,其实都已经被我安插了人,所以,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截了他的信。”

高俅心下感慨当年那些布置如今都能够发挥大效果。嘴上却质疑道:“你这话虽然说得好,只不过,要知道蔡攸也不是傻瓜,倘若五六日也没有人送回执回去,你以为他会没有怀疑?”

“大哥放心,恶人自然会有人担当,我已经让心腹把那封信护送到代州,亲自面呈给种帅,而种帅是个聪明人,见到这种情景,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燕青嘿嘿一笑,自取了旁边茶几上的一个果子吃了,含含糊糊地道,“只要种帅派人送一封回执回来,说是为了安全起见,暂时把人留下了,你说蔡居安会怎么办?”

高俅闻言一怔,不由多看了燕青几眼。尽管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燕青行事的狠辣了,但是,每次体会到这一点,他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这样一个敢做敢为地人是自己的义弟,要是落到别人的手中,说不定自己眼下便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既然你都布置好了,还用得着连夜找我报备?”

“嘿嘿。”燕青又笑了两声,最后方才神神秘秘地道,“蓉娘告诉我,她那个曾经的师门有一个秘方,晚上紧要关头打断一下,最是宜男之相,我只是想让大哥大嫂你们多添几个侄儿而已!”

高俅闻言气结,尽管知道燕青不过是玩笑,他仍旧有一种狠狠踹上一脚的冲动:“你小子还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别让我真的火冒三丈。要是真的把我惹急了,看我那你的宝贝儿子撒气!”

“别,大哥,我实话实说还不成么?”燕青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地儿子,见高俅光火,他自然是避开了那火头,但依旧嬉皮笑脸地道,“蔡居安派人往代州送信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地小事,最最要紧的是,晚上我派出去的眼线报说,那几个当初弹劾过蔡相公地人似乎还在计划着什么,尤其是蔡薿,前两日还有人看到他出入过蔡府。虽说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出来了,但是保不准他有什么盘算。”

“蔡薿……”

提到蔡薿,高俅便立刻想到了刘正夫。要不是这个人突然跳出来上书,从而挑起了波澜,只怕这一次的争斗还不会如此轻易开局。先是刘正夫,后是蔡薿,要说其中没有猫腻鬼才相信。蔡京一向善于利用别人,如果他肯做出什么许诺,把昔日叛离的两个人再拉回阵营,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既然你已经盯了这些人,那就继续盯着吧。对了,元镇出任殿中侍御史,别人可有什么闲话?”

虽说和赵鼎交道打得不多,但如今备份上好歹是一个叔叔级别的,燕青自然少不了多关注赵鼎一点。此时,他眉头一挑,颇有些讥诮地言道:“还有什么闲话,墙倒众人推,大哥你还没倒呢,就有人暗中使绊子了,甚至还有说元镇照理不该升得这么快。只不过元镇性子缜密,别人抓不到他的错处,就只能抓住姻亲这一点大做文章,只不过圣上已经借口赵元镇是宗室旁支,把这些事情都驳了。”

这些天高俅都闭门不出,消息虽然仍然灵通,但毕竟不能事无巨细。而一旦关注了大局,便没有功夫去理会高傑和赵鼎如今情势如何。

料想不会有大乱事,他便又问了几句,直到没有其他大事,他方才起身回房。

虽说被这么一打搅,但这一夜他着实睡了一个好觉,直到辰时三刻方才醒来。对于一向起早惯了的他而言,这已经是莫大难能的事了。

然而,才用青盐漱口,还未来得及洗脸,高升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道:“相爷,刚刚有信送来,说是出使高丽的李大人,以及高丽公主一行,已经到了登州!”

对于李纲的归来,高俅心中自然欣喜,但是,高丽公主地抵达却让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原因很简单,如今内斗已起,那大理公主尚且没有人理会,更别说再加上一个了。一个耶律燕就已经在宫里掀起了这许多波澜,这大理公主和高丽公主一进宫,很有可能便是三国大战。

想着想着,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段正严的书信中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段若妍的性格如何。他虽然不信那种女德女诫之类的东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在后宫这种地方,德行远远比美貌重要的多。郑贵妃能够在宠眷上稳稳压过其他嫔妃,除了美貌上有可取之处外,便是因为她能够和赵佶互相合诗,而且对宫里的其他嫔妃都能一视同仁。而那些自幼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够做到这一点?对此他不得不深表怀疑。

“知道了,如今我既然辞相,这些事情自然不好再管。”他按捺住心头纷杂的思绪,随口吩咐了一句,待到用凉水擦了一把脸之后,他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重要地方面,于是又告诫道,“这些天外面议论纷纷,你传我的令下去,没事的人不得随便出门,若是惹出了事情,一概销了契约赶出去。这种节骨眼上,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惹事生非!”

“是,相爷!”高升从高俅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连忙神情一敛,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总管刚刚前来询问,家里人太多了,是不是要打发几个年迈体弱的住到城外庄子?”

高俅闻言一怔,正想细问时,骤然脑际灵光一闪:“你告诉他,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让人打点一下,就说我旧病犯了,赶明儿便住到城外的庄园去。”

第十五章 念旧情天子恩重

这一日一大清早,太平桥高府门前便排起了一条长龙,四五辆马车加上一溜烟的大车,看上去显得浩浩荡荡,引来了一大群围观的人。高俅虽然递了辞呈,但是赵佶尚未批准,仍旧一再挽留,这个时候这种架势,难不成这一家人还有空出外游玩?

几个好事的不由逮着高府下人询问,结果得到了一个令人无比诧异的消息——高俅犯了病,大夫说需要到城外静养。

“高相公怎么突然病了?”

“谁说不是呢,好好一位相公却被那些奸臣构陷,如今只能辞相!朝廷的规矩是明摆着的,圣上几次挽留不果之后,这事情便是铁板钉钉,赶明儿便是老蔡一个人霸住政事堂,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事还不是老蔡一个人说了算!”

“就是,要不是这些年有高相公在政事堂从中转圜,指不定老蔡还用什么苛政呢。还是高相公好,上次我到浙江和江南那边做生意,那里的百姓个个都是红光满面,交口称赞高相公。咳,哪里像开封府这一边,厘定田亩二十年都没个成果,那些当官的不知干什么吃的!”

这些纷杂的议论,坐在马车中的高俅自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留在京城中,反而会妨碍赵佶的判断,而那些盯着高府的眼睛,也可以因此暂时消停一阵子了。至于今后的棋子他都已经布好了,就要看人是否上当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便出了城,而高俅出城休养的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城中散布了开来。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懊恼不已,端的是人生百态难以琢磨。而当赵佶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失手砸碎了手中茶盏。

高俅突然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从赵佶和高俅认识开始。他一直就对高俅颇多倚赖,而在后面的一次次风云变幻中,他更是从高俅那里得到了莫大的帮助,所以,即位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给了高俅高官厚禄,而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在很多事情上都显示了不凡的才能。无论在文在武都有所建树。而现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非但没有觉得有所生疏,反而觉得这种维系了十几年地情份更加紧密了一些。

原本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所查结果如何,都一定不准高俅的辞呈,即便朝臣那里的压力再大也无所谓。可是,高俅如今一走,难道表示真的要撒手不管朝中的事情?

“难道他就不明白朕的苦心?”赵佶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头充满着难解的疑惑。他上次已经给了高俅很明白的暗示,蔡京已经老了。差不多到了告老致仕地年龄。到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用高俅一人独相,而在此之前。他却不能动了蔡京。

蔡京擅权固然不假,但是,作为天子,他仍旧需要蔡京处理政务的经验,而且也需要一个人担负裁汰冗官以及整编军队等事情的责任,而这些事倘若让资历稍浅的高俅来做,势必会激起众多反弹,这也是出于维护的心理。可是,这一次蔡高两人的争斗起因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来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佶正思量间,突然有内侍来报,说是蔡攸求见。他原本喜爱蔡攸深体人心,伴在周围始终不乏趣味,但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实在没有心思召见,因此不耐烦地摇摇头道:“朕今日没空,让他自己去吧!”

等到那内侍退下,他才突然间醒悟到一点——蔡京虽然年老。但是,蔡攸却是年轻力壮,不到三十五岁便已经位居正三品龙图阁学士,而自己对于他的宠信,是不是让人有所联想?他越想越是觉得可能,忖度半晌便命人去召提举皇城司曲风。

听到官家召见,曲风心里颇有些紧张,只怕赵佶因为他和高俅之间的关系,或是当初那些通风报信为人所知。谁知到了福宁殿,御座上的赵佶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责问。

“曲风,朕委你提举皇城司之责,就是要你侦缉朝廷大臣。你这些年送上来的奏折里头,尽是一些寻常小官地事情,为何那些宰臣要员那里从不见你有所奏报?”

曲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中地大石反倒落下了。稍稍在心里打点了一下语句,他便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圣上,并非小人不愿意,而是圣上当初委任小人提举皇城司时,曾经有言在先。以暗道监测大臣非明君所为,所以不得圣上允准,不得擅自监视宰臣府邸,以免激起熙宁年间百官人人自危的变故。”

赵佶闻言哑然,细细一想,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大宋皇城司早就存在,但是,真正用作侦缉百官之用,却是他地父皇神宗年间的旧事。而由于那时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他再次任命提举皇城司的时候,便命曲风作风收敛,不得用皇城司的名义在外张扬,但久而久之几乎忘了这一条。

“既然是侦缉百官,便不能名不副实。”

低头沉吟良久,赵佶终于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心中顿时觉得清楚了不少。”总而言之,从即日起,京城文武百官全都在侦缉之列,你是跟着朕多年的人了,应该知道规矩。风闻奏事是御史的勾当,你若是没有扎扎实实的证据呈上来,就是攀污大臣。而若是皇城司出了什么拿人贿赂的事情,朕唯你是问!从今天开始,朕从内库中拨给你十万贯钱,你给朕好好去做,我朝内侍也是可以封外官的,朕等着你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对于天子如此知遇之恩,曲风心中自然感动,连忙拜谢不止。然而,他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关节必须表露清楚,否则,如今已经因为高俅回避了一次,他日若是再来一次,他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圣上,小人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小人昔日在慈寿宫时,不仅蒙圣上恩遇,更是得了高相公不少照料,所以一向都偏向高相公,这一点小人不敢隐瞒。如今圣上将如此大任交付小人,倘若他日再有人进谗,只怕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你放手去做,朕还分得清楚什么是忠言,什么是谗言!”

虽说没有必然地保证,但是这句话无疑也够了。当下曲风叩头谢过,然后便退了出去。他深深地明白,担负如此大任,不管旧日交情如何,自己和高俅只怕是要暂时断一断了。

曲风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送来了一份折子,言是高俅通过通进司呈递。想到往日高俅往往都是直接上书,赵佶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打开奏折一看,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原来,高俅在奏章上所写的仍然是代州之事,但只字不提贩马中间的猫腻,而是就边境人员混杂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宋的惯例是在边境或是海关市舶司等地方设立榷场进行交易,但如今由于通商的利润日渐为朝廷所知,通商的限制渐渐放开了。然而,带来大量金钱的同时,也使得图谋不轨的人有可趁之机。而高俅在奏疏上所说,便是在代州等和辽国毗邻地州府设立专门机构,管理那些前来贸易的商人,并加派专人进行反侦缉。

“辽国如今虽然自顾不暇,但是,他们对于大宋的谍探渗入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大大增加。在河北京畿以及在东南的谍探网络虽然被连根拔起,但是,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再加上边境的开放,无法保证不再有新的人窜入中原。再者,辽国虽然如今最要紧的是防止金人的攻势,但是他们更怕我国出兵造成他们腹背受敌,所以,一定会更注重我国朝中情况,说不定还会派人从中挑拨。”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赵佶的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禁不住丢下奏折站了起来。河西一带已经平定,也就是说,他完成了自仁宗以来诸位天子最大的心愿,而西凉四州也早晚会拿到手。然而,辽国虽然衰弱,却依旧小觑不得,偏偏那些大臣就不识相!

看到御案上另一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它们全都扫落在地。要不是这些人在星变之后还不肯放过,又哪里有如今的麻烦?

他一时恼火,手指突然触到了腰间玉带,立刻计上心头。

“来人,将朕这条玉带送往城外,赐给高伯章!告诉他,他日病好回来的时候,朕要看到他佩上这玉带!”

闻声而来的内侍听到这个命令,不由愣在了当场。须知天子所佩乃是方团玉带,大宋朝至今,只有王安石以及后来的神宗亲弟歧王颢、嘉王頵曾经获赐此物,都是视若珍宝藏于家中,并不敢服用。

踌躇半晌,那内侍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圣上……倘若是高……相公不敢服用……”

“伯章是爽快人,必定不会如那些人一般矫情!”

第十六章 千思万想忧歧途

“你说什么,圣上赐高伯章方团玉带?”

听到这个消息,蔡京几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木了。刘正夫上书之后,高俅便递上了辞呈,而之后赵佶便再也没有召见过高俅。虽然已经两次挽留,但这毕竟不代表什么。虽然他蔡京被人在暗地里嘲笑过,只不过以他这些年来处变不惊的本事,自然不会为这些议论所动。然而,就在他以为高俅此次必定罢相的时候,天子居然赐了高俅方团玉带!

玉带蔡京自己当然有,也同样是天子赐的,只是,这却和方团玉带不同。历来宰相和枢密院诸臣,都是由皇帝赐与瑞草地球路文方团胯带,然后再和金鱼一起佩戴,作为荣宠。而玉带虽有,却一般不能佩于朝服之上。如今天子钦赐高俅玉带,又许其服用,不啻于向天下人宣布,天子并无罢斥高俅的意思,这样一来,又置自己于何地?

他将报信的家人打发走,便来来回回地在房间中踱着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门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推了开来,紧接着便是蔡平那张慌张失措的脸。

“相……相爷,刚刚得到消息,知代州种师道派人护送来京的那些人在半道上遇到了截道的人,两相厮杀之后,结果各有损伤,消息刚刚,送到政事堂。何相公派了人来报,请相公速速去都堂!”

蔡京闻言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对于蔡攸在代州的事并不清楚,但是,天子对于代州事的重视,他却是知道的,所以,此时在听说了此事之后,他的第一感觉便是杀人灭口。可是,天下间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更衣,速去备马车!”

匆匆赶到都堂之后。蔡京便看见何执中阮大猷相对而坐,脸色铁青,那小几上赫然摆着一份文书,大约就是刚刚送来的奏报了。他也不多问,上前翻开粗粗一看,便发现是当地地方官派人送来的加急文书,只是上面触目惊心地言说,死伤军士数十。另有贼子留下尸体数十,这个数目当即让他眉头紧皱。

“种师道派了一百人的军队护送,谁知道竟会发生这样地奇闻!”

阮大猷是从高俅那里得到一点内情的,此时见蔡京的神色,便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我在朝这么久,倒是第一次听说军队押送人犯被人袭击的。这奏折上说,死伤的那些贼子身份不明,像是辽国奸细。辽国马贩子死了两个,代州买马的马商死了三个,我倒是不明白了。那些马贩子和马商难不成也是辽国奸细?现如今他们看谁都像奸细。着实太可笑了!”

蔡京怎么听都觉得阮大猷是指桑骂槐,心中不由疑心更重。只是他自忖在此事上坦坦荡荡,也就不再往其他方面上多想。搁下奏折。他便对何执中道:“伯通,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等必得联袂回报圣上,说不定还要派人出去访查。你挑一挑底下的人选,到时一并回报。”

何执中也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也没往深处想。而阮大猷细细观察了一下两人神情,不由心中陡起疑惑。难不成,蔡攸真的是瞒着蔡京暗中做了这些事?要真是如此,这一次地事情就真的有意思了,说不定绕了一圈子。反倒把蔡京自己兜了进去。

卫州知州韦武把那些浑身染血的军士等人安置在府衙之后便匆忙上书,心中却知道自己这官怕是做不长了。官员考评,历来是看民声看政绩看讼案,境内别说发生这样的大事,就是发生盗案,考评也要连降几等。然而,他在任上官声还好,当听说这种事情时,街头巷尾很快议论了开来。继而便有些乡绅围在衙门门口探问情况,口口声声要替知州大人去京城分说清楚,闹得韦武头都大了。

而一群仵作验尸之后,在那些贼人留下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印记,立刻飞快地前去报知韦武。这位知州大人在确定了此事之后,深感前头那份奏章上为了粉饰太平,硬是把事情牵扯到了辽国奸细上,谁知错有错招。饶是如此,他仍旧和师爷炮制出来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从那些贼子的衣服穿戴到一应路数,然后又从他们出现消失的方位展开论证,最后才把仵作验尸的结果写了上去——有两人背上纹有狼头图像,应是北面地辽国奸细。

而另一头,种师道那里也迎来了燕青派人送去地那封信。接到信的时候,他心中着实犯了嘀咕,和记马行的人,带地却是德生马行暗地里的东家蔡攸的信,这无疑是京城那两位宰相的一次博弈——虽说他先前命人把那些马贩子等送到了京城,但是,却不代表着完全偏向了高俅,此时拆开那信一看,更是心中惊怒。

原来,蔡攸在信中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推到别人身上,否则,后果种师道自负。种家是山西巨室,虽然风评一向不错,但总有几个害群之马,而信上就将这些人胡作非为的行径一一罗列出来,威吓之意尽显无遗。

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不复当年壮志,但是,毕竟身为武将的骄傲犹在。他并不怀疑这封信乃是他人炮制,蔡攸当年做过什么样的事,他曾经有所耳闻,而且从寥寥数面中,他也知道这是个好大喜功自负狂妄的官宦子弟,所以,在愤怒过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只怕要主动上别人的贼船了。

“不管此信是从何而来,托我转告贵主一声,说是种师道多谢他地好意!”种师道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随手把信搁在了桌子上,“只不过,我向来不喜参与朝廷党争,要我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呈上去却不可能,这一点还请你们和贵主交待清楚。”

送信的三人都是绝顶伶俐的人,行前燕青并未吩咐让他们取回回执,甚至没提要什么承诺,所以他们施礼之后便各自退去。倒是种师道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方才叫人去唤来自己的堂侄种浩云。

种浩云这一年刚刚二十八岁,虽然喜欢舞文弄墨,但一直没有得中进士。他是种师道之弟种师中的次子,虽然也有恩荫,却已经不足以出仕,再加上应试无望,干脆来帮助伯父草拟公文参赞军机,种师道爱他才学,已经决定上奏,保举他为军中书写机宜文字。

“种帅!”

由于是在军中,种浩云自然是不便直呼大伯,而是行了军礼参见。

待起身之后,他便瞥见桌子上有一封信,脸上不禁有些疑惑。

“你看看吧。”

听了种师道的吩咐,种浩云方才从封套中取出了信函,匆匆浏览了一遍之后,他心中着实大怒,冷笑一声道:“欺人太甚!”话一出口,他方才省起种师道还在旁边,连忙问道,“大伯,蔡家未免以为我种家无人,况且大伯忠心为国,那一番所为并非存心要牵出蔡家,蔡攸不过是凭着父亲的关系方才能上位,凭什么对大伯你指手画脚?”

事关种家,种浩云言语中便少了些顾忌,直截了当地道:“大伯,你别忘了,蔡相公是什么样的性子,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若是逞了他地心意,将来还不知道要逼迫我们干什么!朝廷的军需他亦敢插手,枉论其他?”

种浩云说的这些种师道哪里会不知道,只是,身为种家如今的掌舵者,他不得不步步小心。文武殊途,他着实一点都不想把一个家族带进这样的漩涡中去。

见伯父面色凝重,种浩云不由心中焦急,突然脱口而出道:“大伯,我种家军威震西北,不但累世忠良,就是功勋,天底下还有哪一家武将比得上?种家和姚家都是山西巨室,可这两年,我种家的声势已经被姚家压下去了。姚雄安抚熙河兰澶路,姚平仲又尚了公主,风头一时无二,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当初姚麟姚帅和高相公的那一点私缘,不就是因为高相公把姚平仲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栽培?大伯,战场上的功勋是重要,但是,那也要朝廷无人掣肘,那也要别人看重我们种家!”

“不说别的,就说当日高相公的举荐之力,大伯你这个时候也不该撇清!”

听到这句话,种师道感到心中一震,终于从患得患失之中晃过了神。诚然,他不一定要真的投靠谁,表明什么立场,但是,投桃报李他还是应该做的。更何况,比起蔡攸的做派来,高俅怎么都要正面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瞥了种浩云一眼,随即说道:“上次我保奏你为书写机宜文字,枢密院已经准了,这一次……”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亲兵三步并两步地从门外冲了进来,也来不及行礼便嚷嚷道:“种帅,不好了,刚刚得到消息,护送那些人犯去京城的队伍半路遭劫,人已经都停在了卫州!”

第十七章 鹬蚌相争渔翁现

闻听护送去东京城的队伍居然遭到了别人的公然劫杀,种师道的脸色不禁异常难看。所幸先前听了别人的建议,一拨人中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证,而真正的人证物证则全都集中在另一路人中。然而即便如此,自己属下的军士遭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依旧让他怒发冲冠。

“欺人太甚!”

继种浩云刚刚那句话之后,种师道的口中也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才不会相信什么辽国奸细从中作梗的鬼话,那些辽国马贩子不过是寻常的生意人,用得着动用什么辽国谍探加以劫杀?他可不是朝堂上那些什么事都要拐弯抹角想三想的人,他只知道,若是不能澄清此事,那么,他的名将两个字上便会多了一抹无法擦拭的污点。

“浩云,你现在就带人动身去卫州,如果可以,查明事情真相:如果事情诡异难测,那么,你就跟着那些人直接去京城。关于暗路上动身的人,你不用去管,也切勿漏出口风!”

“是,种帅!”种浩云一瞬间恢复了上下奏对的格局,很是严谨地行了一礼之后,却觉得仍有疑问,“那我此次前去京城,该用什么名义?”

“你身上还有武职的衔,再加上我们种家的名头,无论如何圣上都会见你的!”种师道沉吟片刻,又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应付枢密院那里的盘问时,你小心些,尽力表现一下,倘若能够进枢密院,那么,比在我身边磨练更强!”

这种赤裸裸的明示顿时让种浩云心中一惊,但他立刻醒悟到这是难得的机会,连忙答应了下来,随即出去汇合人马。半个时辰后,一支二十余人的马队便从代州城出发。风驰电掣般地朝卫州赶去。

而赵佶在得知此事后自然是雷霆大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有人公然袭击朝廷的人马,这无疑是虎口拔牙,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居然还有人死了,就连护送的军队都损失不小!所以,当卫州知州韦武的第二份奏折呈上来。说明了验尸发现的结果后,这位天子自然再也忍耐不住了。

“发文,将此事诘问辽国,朕倒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怒气冲冲地甩下这句话后,赵佶便拂袖而去,留下蔡京和何执中在那里面面相觑。不多时,内廷便有旨意,传召宣抚河北郑居中回京,而这个消息不禁给了蔡京当头一棒。

接到这道旨意。郑居中不由得欢欣鼓舞。由于高俅地千叮咛万嘱咐。他在河北一直都是万分经心。巡视边防整饬军队,再加上料理民政,成日里都是忙得团团转。而这样的忙碌亦换来了良好的结果。由于他刻意交结笼络,那些在河北京畿一带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交口称赞他的政绩;而他从来不刮地皮的行为,同样让百姓啧啧称赞。一时间,在河北京畿一带,郑居中的风评扶摇直上,而在听说皇帝要召回郑居中,他在河间府的临时居所顿时呈现出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地景象。

“郑公此次回京定然是要大用了。”

“不错,郑公如此高风亮节,岂是朝堂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小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郑公他日执掌政事堂时,天下百姓就要有福了。”

尽管竭力克制心头喜悦。但郑居中依旧是难掩面上喜色。他一点,都不怀疑赵佶此次召他回京的用意,很显然,天子官家是对最近朝堂的格局不满了,也希望政事堂能够变一变。所以在这种当口,他这个沾了一点外戚身份的人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应付了一大堆上门奉承的官员,他立刻打点行装起程。此时已经是七月末的时节,虽然不如盛夏那般酷热,但一路上闷在马车中的感觉并不好受,等到抵达了京城之后。他先去递了公文,然后回到家好好洗了一个澡,这才感到精神利落了一些。

“夫人,京城中如今情势如何?”

王氏正在为郑居中打点到时入宫朝见时地公服以及金带等物,闻听这句话,顿时冷笑一声道:“还能怎样,不断有人往高相公身上泼脏水,仿佛要证死了他里通外国这四个字。只不过圣上又怎么会答应,御史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落马了,刘正夫要不是资历长官职高,肯定是第一个倒霉地。你此番回来是要大用的,有什么章程你可准备好了?”

“章程?”郑居中眯起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野心,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老蔡估计是没想到圣上会想起我,如今大概正猝不及防呢。想当初我帮了他那么多忙,他却连拉我一把都不肯,如今想指望我,门都没有!倒是高相公,你别看他递了辞呈在城外休养,却是以退为进的格局。而且,我要想在政事堂站稳脚跟,必定要把他拉上来!”

“这是何故?”王氏虽然聪明,且又野心勃勃,毕竟是妇道人家,目光没有那么长远,“你这一入政事堂便是正正经经地相公了,到时候把蔡元长弄下来,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为什么要拉上他?他的资历圣眷哪样弱于你,倘若他此次逃脱大难,可不是还得压过你一头?”

“夫人,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格局,你会不知道?”郑居中没好气地白了妻子一眼,但是他如今还有事要托付给她去做,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蔡权倾朝野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势单力薄,真的入了政事堂,别说扳倒他,不被他弄下去就不错了,站稳脚跟更是休想!政事堂掌国之大政,我这个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就需要人扶持,可你说说,如今有多少人支持我?你别看河北京畿那些士绅个个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行动根本指望不了他们。况且,高相公对我一直算是照应有加,我这个时候雪中送炭,将来亦有了不得的好处!”

王氏本就是满心热炭团似的心思,指望着夫婿做了宰相,自己这个宰相夫人便能够风光一时。如今听得郑居中这么说,她满腔的热望顿时化作了忧虑,最后自然连连点头。

“你说的是,是我想左了。高相公对咱们家是不错,就是他那夫人和两位郡君也从不拿大,最是好性子。你要我做什么事就说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只要你能够飞黄腾达,让我做什么事都行!”

郑居中闻言自然欢喜,要知道,王家虽然已经败落,但毕竟曾经是顶尖地门稍,昔日王佳的门生故旧如今都已经是高官厚爵,平日虽然难指望这些人帮忙,但是,只要自己能够进入都堂的消息放出去,肯锦上添花的一定不在少数。当下他便把事情和要点详详细细嘱咐了一遍,末了才不无郑重地道:“夫人,有一点你要记住,别摆架子,谦逊再谦逊。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万万不能露出骄矜之态,多少人便是倒在这一条上的。”

“成,我都听你的!”

很快,郑居中便接到了旨意,两日后赵佶将于崇政殿接见。而得知这个消息,算算自己还有余暇,他就悄悄微服出府,径直前往大相国寺见智光。

京城风云变幻,智光这个耳聪目明之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是,两边斗得如火如荼,他一时也插不进手去,再加上郑居中未曾回来,他结识的其他官员又指望不上,只有日日派小沙弥打听着消息,然后在禅房中左右盘算。

而郑居中突然获召回京,这个消息无疑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官家突然召回郑居中,其意义自然是不言而喻地。多年苦心筹划,一朝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他喜不自胜的?

“住持,郑大人已经到了!”

智光闻言眼睛一亮,慌忙披了袈裟迎了出去,在门口接着郑居中,当下便道了一声恭喜。

“大师言重了,如今谈什么恭喜,是不是还太早了?”

“哈哈哈哈,郑居士果然还是虚怀若谷!”智光打了个哈哈,虚手引郑居中往禅房中走,嘴里却笑道,“再过几日,老纳便要改口称一声郑相公了!”

郑居中闻言自然高兴,他和智光交往多年,遥想当初不过一个起居舍人时的情景,忍不住唏嘘不已。”多年前相交的时候,大师便言说我一定能够备位公卿,我还不相信,如今一路走来,方才知道大师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让我获益匪浅。”

自己的一步步诱导最终能够成功,智光自己也觉得恍若隔世,然而,此时亦不得不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那是郑居士自己才德兼备,老纳不过是稍作引导,哪里敢居功?对了,郑居士什么时候面圣?”

说到这一点,郑居中的脸色不禁凝重了下来:“就在明日,我今日前来拜会大师,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第十八章 访挚友达夫问策

尽管早已料到了郑居中的来意,但是,对方亲自说出来,智光仍然觉得心中得意。只不过,和达官贵人相交得久了,他早已养成了不动颜色的习惯,此时只是微微一笑。

“郑居士可知道,圣上日前亲自将所佩方团玉带赐给了高相公,还让医官送去了不少名贵药材,嘱咐高相公安心养病,不必再提请辞之事?”

“竟有此事?”郑居中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岂不是说,圣上并无罢斥高相公的意思?”

“那是当然!”智光起身请郑居中坐下,这才亲自为其倒了一杯香茗,“高相公于圣上是不可替代的人物,岂可因人诋毁而坏了多年情分?当初神宗皇帝罢斥王荆公,一来是因为民间怨声载道,二来是因为百官群起攻之,三来是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亦反对变法。而现如今百姓对高相公支持的多,反对的少,百官之中亦有分歧,而宫中对此事没有任何意见,试问圣上又怎会因为别人的胡说八道而轻易废了脑骨之臣?”

智光这有理有据的一段话顿时让郑居中恍然大悟,他虽然知道自己要在政事堂立足,必须援引高俅入朝,但尚未想得这么深刻,此时不由得心中暗叹,竟起身向智光深深一揖。

“若不是大师今日教我,哪怕我他日有所成就,也难以保得天长日久!”

智光没有想到郑居中如此客气,慌忙起身还了一个稽首:“郑居士,老纳不过是心中偶有所得,提不上什么指教,郑居士权且听之,权且听之!”

两人客气了一阵,这才重新落座,而此时智光也不再有所遮掩,把最近京城中发生的一连串变故细细讲述了一遍。就连卫州那件事也没有放过。最后,他才提醒道:“郑居士,圣上此次召你回来,其中深意恐怕不止一层两层,而且应该会询问你关于代州的事。代州虽然是河东路,但是,想必以郑居士的精明,一定也知道一些情况。到时面圣的时候尽管说实话就是,不需要加以遮掩。”

“这……”郑居中闻言大有踌躇,从他得知的消息来看,代州那边的事情很有些奇怪,而且,他也决计不信那所谓的军需猫腻里头没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而种师道地态度则更为奇怪。此时再把智光的话从中一揣摩,他顿时有一种拨开迷雾的感觉。

“大师的意思是说,这其中便有两派力量的角力?”

“郑居士如此聪明,哪里用得着老纳提醒?”智光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横竖此事和郑居士你无关。只要一五一十地报上去,圣上反而会赞你不偏不倚,不是么?”

足足商谈了一个多时辰。郑居中方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而智光送走了郑居中之后,同样是长长嘘了一口气,走回禅房的路上忍不住望了望天空。倘若如今那位陈王仍在,只怕是局势还会有所变化吧?

而次日郑居中面圣的时候,便只有赵佶而负责起居注登记的起居郎在场,两人究竟商谈了一些什么,蔡京用尽浑身解数也不得而知,毕竟,他哪怕是手眼通天,也不是事事都能够一清二楚地。而接下来的任命也证实了他那个不好的预感。

拜郑居中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在政事堂格局多年不变之后,突然有一个人横插进去,这一变故不由让很多人议论纷纷。郑居中这些年来不哼不哈地连连窜升,这一点自然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过,由于他是宫中郑贵妃的族兄,不免沾了外戚的影子,在不少人眼中也就不太重视。谁能想到,如今天子官家竟然任命这样一个人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上书劝谏的人自然不少,有宋一代,对于外戚的防范是相当严格的,天子可以给与外戚厚爵尊禄,但是,这些外戚却很难在实务上有所发挥,更不用说进政事堂了。而如今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士大夫中间顿时哗然一片。

然而,赵佶在朝堂上却轻描淡写地反驳了这些言辞——“郑居中只是郑贵妃的族兄,断然不可能因为郑贵妃的关系,而不用任何一个郑氏一族地人。众卿精忠体国之心朕颇为欣慰,但是,与其沽名钓誉,不若真正在朝政上下下功夫,为朕拾遗补缺!御史清贵,并不是仅仅为了挑百官地刺而存在的!”

这是赵佶第一次指斥言官沽名钓誉,而事实上,尽管大宋历代君王知道这一点的不在少数,但却没有人曾经说过这样地话。也只有赵佶这样一个并非由储君登基的帝王,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此直言不讳。zzzcn{3}〓〓〓〓{z}〓〓{中}-{文}-{网}

于是,自认为被侮辱的言官沸腾了,尤其是原本和同僚相安无事的赵鼎,也突然成了众矢之的,被人弹劾是高俅的姻亲,不能居于言官之列。而一系列充满着激烈言辞的奏折,便如同雪片一般的往内廷飞去,颇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然而,赵佶从某些方面来说是明君,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仍然有一种任性和偏执。一旦认准了地事情,他就很难转过弯来,尤其是面对这种挑衅天子威严的举动。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的人,居然还敢无视他的警告,这无疑是在老虎嘴边捋须。

因此,在崇政殿议事的时候,赵佶便口气冷硬地提出,要重处言官,而此议一出,包括蔡京在内,一帮人全都大惊失色。要说这件事的起源自然是蔡京在背后兴风作浪,然而,发展到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势头,事情渐渐脱离了掌控。可以预见,倘若天子真的再一次因言问罪,天下士大夫必定群起而攻之,赵佶也许还可以下罪己诏,而政事堂全体人员就只有请辞这样一条路可走了。为了小小一个郑居中而把事情闹大,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因此,勉强安抚了火头上地赵佶,蔡京一出大内便立刻和何执中计议,由后者负责找人安抚那些群情激愤的官员,如是忙了一晚上之后,终于勉强平息了舆论。然而,这却意味着他这一手动作完全失败。

郑居中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旨彻查代州马弊一案。之所以派了他,一来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马政的重视,二来是因为郑居中久在河北,对于许多情形比寻常大臣更加熟悉,其三则是要为这个新任尚书右丞竖立威信了。

当然,真正审案子的时候用不着郑居中亲自坐镇,而是有刑部老手代劳。只不过,由于路上遇到那次蹊跷的劫杀,人证几乎死了个精光,而物证也并不齐全。就在郑居中心中恼火的时候,种浩云终于解送着最重要的人证物证来到了京城。

对于种师道这样两重布置,郑居中不禁疑心重重,却没有指望从种浩云口中套话。毕竟,这个袭了忠训郎武职的年轻人,甚至还考中过举人,官场上那一套想必熟悉得很,不容易套出话来。因此,在向天子奏报了此事之后,他便悄悄乘车出了城,径直找到了正在“养病”的高俅。

郑居中压根就不相信高俅是真的养病,因此,当看到高俅躺在大片树荫底下,旁边还有两个使女打扇子,另有一个美貌佳人在录葡萄时,不由便叹了一声:“京城里那么多人斗得和公鸡似的,高相公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尚有红袖随侍左右,看着实在是羡煞人也!”

伊容一见到郑居中便想要起身躲开,却被高俅一手拉住,此时听到郑居中调侃,她更是面色一红,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

高俅却浑然不在意,点头示意旁边的使女给郑居中搬了个凳子,这才哈哈大笑:“无事一身轻,自然递了辞呈,若是不好好享受这逍遥时光,哪里对得起这些年操劳?”他又指了指伊容道,“你既然是郑贵妃的族兄,想必听说过伊容,就连郑贵妃也要叫一声姐姐的,你刚刚调侃到了她头上,到时候她告诉了郑贵妃,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居中自然从郑贵妃和自己妻子那里听说过伊容的名字,只是从未有缘见面。刚刚瞟了一眼那是因为不知情,以为她只是高俅的侍妾一流,如今却不好抬头再看,慌忙起身施了一礼道:“刚才不知是彭城郡君,着实失礼了!”

伊容盈盈还了一礼,又嗔怒地瞟了高俅一眼:“郑大人既然有要事商谈,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呆会让她们送一点冰湃葡萄过来,也好解解你路上的暑意。”言罢便自顾自地去了。

高俅见状自然摇头,大宋的规矩虽然比后世明清要开放一些,却也比不得唐朝,妇人接见外客少之又少,就连平日开朗爽直的伊容也不能免俗。

人既然已经走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口问起郑居中的来意,听完之后立刻笑了起来:“敢情达夫你来是为了这件事,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这样说吧,代州的事情猫腻很多,而种师道之所以分了明暗两路,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倘若不是如此,卫州那样一场事情过后,哪里还能留下什么凭证?”

第十九章 臭味投沆瀣一气

原来,代州的事情,真的是蔡高两人的博弈!

郑居中悚然而惊,但面上却强自按捺不露分毫。他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圣上已经将此案交于我,不知高相公可否将内情告知一二?”

高俅在京城中眼线众多,当然知道郑居中一回来就先去见了智光,而后才受召面圣。虽说他和智光之间算不得第一流的交情,但是却知道这老和尚老谋深算,所以说,郑居中如今亲自跑到这里来,不得不说,肯定有那老和尚的提点因素在。

不过,如今身份不同,郑居中还能想到自己,这已经很难得了。因此,他微微一笑,斜睨了旁边两个使女一眼。两女见状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宽敞的庭院中顿时更显得空落落的。

“达夫兄巡视河北,应该知道如今那是一幅什么景象。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即使是河北边防,也没有多少坚城堡垒,所以如今才不得不花费巨额军费进行修缮,再加上整饬军队,如今朝廷负担异常沉重。可即使如此,居然还有人染指军需,你说这可是人臣能够容忍的?”

他越说越是恼火,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我朝缺马由来已久,如今虽然收复河西,但是,要恢复唐时马监盛况,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现如今辽国和我朝开放边境互市,不再禁止马匹交易,对于我朝自然是大为有利。我朝的步卒放眼天下少有人能敌,西军更是凭借数十万步卒屡败西夏,如今甚至收复了河西,但是,一个骑兵能够抵得上十个步卒,此话虽然夸张,却说明建立一支铁骑更加重要。这种节骨眼上,居然有人在代州的马匹生意上做文章,你说是否能够容忍?”

郑居中对于军事并没有太大了解。但是,就算是再愚蠢的人,骑兵和步卒之间的差距还是能够了解的。虽说知道高俅在此事上不免有些借题发挥,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被任命为尚书右丞的时候,那些上书的人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会不知道?

当下他便连连点头,神情很是肃穆:“此事确实不容忽视,在朝廷急需契丹良马的时候。有人却和辽国马贩勾结,虚抬马价,仅仅这一条就非同小可。再说,谁能担保他们没有趁机出卖我国情报?圣上既然把事情交给了我,我便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郑居中地这种态度无疑让高俅分外满意。赵佶正在让皇城司清查他和大理之间的事,这一点他心中自然有数,然而,他知道这种方式根本查不到什么。而且,他的立身可是比蔡攸要正得多了。不说别的。仅仅是手法,蔡攸便一辈子都学不到。再说,一个是惠国。一个是误国,孰是孰非就很清楚了。

“达夫有这样的意思,我便在此恭祝你旗开得胜了!”他似笑非笑地拱拱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达夫兄能够做出实绩,那些质疑你是外戚的声音便会止歇下来。当然,凡事还得注意一个度,否则纵使你真的查到了点子,圣上也会怀疑你别有用心。”

听了这一席话,郑居中顿时心中一凉。细细品味过之后立刻恍然大悟,起身还了一揖:“多谢高相公指教,否则我险些犯了大错!”

而另一边,由于没有算到种师道居然耍了手段,蔡攸一时间措手不及,而当他听说审案子的居然是郑居中,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然而,捅出这样地通天纰漏,他亦不敢去求救于父亲。只能在暗地再想办法。

好在他舍得花钱,大把的钱洒下去,终于买通了几个狱卒,得知了牢中的情况。

虽说赵佶委派了郑居中主审,但是审案的事情自然是离不开大理寺,此事原本并不算大,但是由于先是牵涉到国之军需,然后又发生路上截杀,最后一度惊动天听,大理寺上下自然不敢怠慢,将一干嫌犯下狱之后更是唯恐人死了,时时刻刻有人监守。

百密一疏,钱能通神,有蔡攸的金钱攻势铺路,消息还是传了进去。一干辽国马贩子原本就对背后的内情不甚了了,听说只要一口咬定没有私相交结之事,便能够凭借辽人身份过关,过后还各有一千贯作为补偿,立刻答应了下来。而几个知道蔡攸方才是德生马行幕后老板的人则一个个遭到了严重警告,为了家中亲人计,个个都答应绝不攀咬。

尽管有了这一重保证,但蔡攸心中却依旧没底,一想到种师道居然敢这样和自己作对,更是恨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时候不对,他就是想要报复也只能暂时放放。更重要的是,赵佶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召他伴驾,这不由得让他察觉到一丝深重的危机。

老爹蔡京是靠着才具和权术方才能够在政事堂屹立不倒,可是他不行。他唯一能够持身立命的,就是天子官家地宠信,倘若失去了这个,他便会立刻被打回原形,回复到当年地凄惨境况,而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在权衡再三之后,他不得不饮鸩止渴,再次找上了萧芷因。

萧芷因最近很得意,非常得意。事实上,当他借刀杀人,将辽国好不容易在北方建立起来的谍探网络一举收入囊中的时候,那种酣畅淋漓地感觉着实令他陶醉。上京那两位太后,一位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位则忙着安抚国内情绪,根本无暇顾及这一边,而他当初留下的余手已经掌握住了赵昭容和那位被册封为越王的小孩子。只要时机成熟,他很快便能用这样一个借口伺机而起。到了那个时候,就是魏王耶律淳,也只能苦叹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所以,在蔡攸求上门的时候,萧芷因分外客气,然而,蔡攸让他做的事情却让他不由得眉头紧皱。放谣言煽风点火是他的拿手好戏,然而,这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内容——疯狂的蔡攸竟精心准备了好几个版本的流言,居然连蔡京一起扫了进去,其目的却深藏不露,这未免太启人疑窦了。

他也是心机深沉地人,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便开口问道:“如今贵国朝中风云多变,不知小蔡大人作何打算?恕我直言,如今蔡相公是老了,小蔡大人若是想再进一步,只怕光是从这些方面入手是不够的。”

这些道理蔡攸自然懂得,只是,上次上书改组枢密院就已经花费了他最大的力气,短时间要让他再像自己的老爹蔡京或是高俅那样在政事上再做进言,却无疑难倒了他。此时此刻,紧盯着笑吟吟的萧芷因,他突然心有所悟——这家伙同样是满腹心机,为什么不能利用一下?

两个人原本就在心中同样心怀鬼胎,虽然国家不同,但是,两边的利益至今没有任何冲突之处,所以,当萧芷因建议蔡攸在军队中动动手脚的时候,蔡攸立刻眼睛大亮。

“小蔡大人,高相公虽然在圣上即位之后便荣登高位,但是,他是怎么站稳脚跟的?不就是王厚西征取了湟州西宁州,然后才让他得以一再加官进爵么?如今大宋皇帝陛下是最热衷开疆拓土的,而高相公在军队里面安插过多少人?因为姚平仲地缘故,整个姚家如今是唯他马首是瞻,而种师道和种师中两兄弟全都是他举荐的。除了这个以外,熙帅王厚,河帅折可适,再加上那些其他将领,由他力荐上去的人已经不少了。就连如今的殿帅王恩以及提举讲武堂郭成,还不是跟他交情好?小蔡大人,你这一次栽跟斗不奇怪,种师道和你有什么交情,需要下死力维护你?”

蔡攸原本就在心中有芥蒂,听了这番话更是起了共鸣。确实,王恩原本是他老爹蔡京举荐的,但上任之后反而和蔡家疏远了一些,和高俅倒是走得近,细细算来,他们蔡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小得可怜。若换作以前,这一点自然没什么要紧的,大宋朝一向重文轻武,难道还能因为武将的一点声音而罢斥文官?可是,随着武将立下了越来越多的功勋,倘若再不重视这一点,恐怕将来还是不利于自己。

“那么,萧兄的意思是……”

见蔡攸的称呼从生疏变成了亲近,萧芷因嘿嘿一笑,示意蔡攸靠近一些,然后低声道:“蔡兄,难道你忘了,如今殿帅王恩已经老迈不堪使用,要是你能够将自己的人扶到这个位子上,只怕成效亦是斐然。另外,那些武将多半是吃软不吃硬,倘若你用了什么太过强硬的手段,适得其反是肯定的。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好好弥补一下。”

萧芷因这么一说,蔡攸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派到代州去的那个信使至今音信全无,而既然种师道已经将人证物证解送到京城,那就意味着,自己当初送去的那封信完全失效。想到这里,他不由背心发冷——自己一味想到凭借宰相父亲的威势睨视种师道,是不是过于一厢情愿了?

第二十章 老将临去亦无私

尽管已经信了萧芷因的话,可是,蔡攸却不好因此露怯,更不能将这样一件事拿出去求教,便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详细计议。种师道那里他是不用在奢望可以转圜了,毕竟,因果已经铸成,他既拉不下面子,也不想放过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然而,在武臣中寻找可以信赖的人,这对于他来说不免难了一点。他虽说不想做衙内,但是,蔡府大衙内这个身份在不少人眼中却是根深蒂固的。

他这一次出来是乔装打扮,又有无数人打掩护,因此自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悄无声息回到家中,又听说蔡京叫了老三在书房商议事情,他愈发没兴致过去,自顾自地招了一个侍妾睡了。

就在朝中上下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显得波澜四起的时候,从西北传来的一个消息让大宋君臣心头大振。

刘仲武率军攻下凉州甘州,斩首两千余级,大败甘肃军司兵马两万。

由于先前乌合之众的羌兵在攻城的时候尚不忘你争我夺,所以被夏军趁势打败,而刘仲武就趁着这个空档大军压上,连得凉州甘州,而剩下的肃州瓜州沙州,也在唾手可得之间。

尽管事先知道西征肯定会告捷,但是,真的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赵佶仍然是心中大喜,立刻下旨褒奖。刘仲武由于统军有功,进两级,知凉州,麾下其他将士各进一级。命刘仲武可自行按照情势决定是否再次进击,同时亦下旨西宁州准备粮草等物补给。

然而,一个好消息的背后却紧跟着两个坏消息——仅仅是两日之后,便有消息传来,熙帅王厚病故,河帅折可适病故!这是事先不少人已经料到的,但是,这个消息真的证实的时候,却有不少人唏嘘不已。

尤其是和两人年龄相当的老将,更是为此事而郁郁寡欢。

由于两人都不在京城,因此,赵佶惟有下旨派人前去治丧吊唁,又命礼部草拟谧号,又召见了在京城的几位老将一一慰问,赐了不少上好的药材,而远在代州的种师道也同在恩赏之列。

就在一好两坏三个消息传开地时候。身处福宁殿的赵佶又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王恩病重!半月前王恩突然发病,他还特意派了医官前去诊治,谁料到今天竟然听到这样一番断言,这位昔日名将已经时日无多了。

对于赵佶来说,接连数天之内三个昔日名将都到了人生末路,他心里自然烦闷得紧。而由于王恩乃是殿帅,他在思量再三之后,便下令侍卫班直做好准备,随即换上便服直奔王府。

自从得知王恩病重,将巷的王府门前便始终络绎不绝满是前来探视的人群。这些人大多数是昔日王恩用过的军官。还有的则是殿前司同僚。起先王敏中还和哥哥一起敷衍一下。到后来王恩病势愈加沉重,两人也就不再顾什么礼数,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守在王恩病榻前。

这一日。王恩昏昏沉沉醒来,好容易用了一点粥,他便瞧见王敏中在旁边满脸忧色,不由叹了一口气。名将暮年最是令人扼腕,即使昔日驰骋沙场纵横不败,亦难逃这一日。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只求马革囊尸,而不愿意老死病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敏中……”

“爷爷!”王敏中如今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跟着姚平仲前去河北,否则此时纵使后悔也来不及了,“大夫说了。让你多休息……”

“大夫说的不作数!”王恩硬撑着坐了起来,免不了又觉得五脏六腑一阵难受。好容易坐直了,他方才苦笑一声,“以前上马下马都没有这么困难,想不到如今连床都下不了!敏中,我当年不让你入军职,便是因为知道骁将暮年地悲哀。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日把你送过去,否则这一守孝。你的前程……““爷爷!”王敏中猛地打断了王恩的话,斩钉截铁地道,“爷爷别说这样的话,只要爷爷病情一好,孙儿再请命前去从军也不迟。”

“你和你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孝顺,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王恩眼睛一瞪,正想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急急忙忙冲进来一个仆人,“老爷,外头有客人……”

虽说知道那些前来探望的人都是好意,但是王敏中依旧感到一阵不耐烦,闻言霍地站了起来,不容置疑地道:“该来探望的都已经探望了,大夫说爷爷要静养,大哥在熬药,我这里也离不开,你先去回绝了。就说我和大哥拜谢好意,过几日爷爷病势稍好之后,我和大哥一定前去登门谢罪!”

王恩听得连连摇头,但也知道孙子是为自己好。然而,那仆人非但没有转身离去,而且还露出了呆愣的神情。还不等王敏中发火,外面便响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王卿家真是好福气,一大一小两个孙子全都如此孝顺!”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王恩本能地想要翻身下床,谁知用了老半天的力亦无法挪动半分,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总算他还记得起轻重,连忙喝道:“敏中,你还不赶紧迎接圣上!”

王敏中闻声大惊,直到一个身穿宝蓝长衣地人走了进来,赫然是当今天子赵佶,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跪下行礼,然而膝盖还没落地就被人拉了起来。他不安地抬起头,只见大哥王敏健站在赵佶身后,同样是满脸地局促。

赵佶走近病榻,硬是将想要起身的王恩按了下去:“朕只是来看看你,你这般模样反倒成了朕的不是。好好养病,朕还等着你病好了,继续执掌殿前司呢!”

大宋武将向来都以忠心耿耿著称,而王恩作为如今武将中地第一号人物,同样亦是如此。他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深深低头道:“臣但有一息尚存,一定竭力报效圣上盛情。只是这陋室之中实在不成体统,还是请圣上尽快回宫……”

“这是什么话?”赵佶不满地一板脸,脸上很有些着恼。而此时,旁边的闲杂人等并王敏健王敏中兄弟,同时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赵佶王恩君臣两人。

随口安抚了王恩几句,赵佶便沉思了起来,良久,他方才开口问道:“王恩,当年你出任殿帅是蔡元长的举荐,而在此之后,你并未因私情而害了公务,这一点朕很赞许。而你和高伯章之间亦是相处和谐,所以朕想问你,你认为如今朝堂上的这场风波是怎么回事?”

王恩虽说是殿帅,在京城中的地位亦是举足轻重,但是,他一向恪守武将的本分,很少参与文官之中的相互倾诈,所以殿帅安安稳稳当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向他泼过什么脏水。他和姚麟不一样,姚家是一个大家族,而他却只有两个孙子,将来让他们按部就班地走入官场也就行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可是,现如今天子官家把这样一个难题丢在了他这个将死之人面前,他该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字斟句酌地道:“圣上拿这些来询问臣一介武夫,只怕是臣不能给圣上什么建议。蔡相公举荐了臣出任殿帅,乃是为了公心;高相公屡次奉圣命探望微臣,也不是出于私情。臣对他们都只是公事上的交情,就事论事,臣以为圣上用他们并无错处,而若是他们失和,同样并非国家之福。臣以为,圣上还是应该查查后面煽风点火的人,尽快让高相公重新出山。如此朝堂靖宁,方才能够图谋天下之事。”

赵佶对王恩提起这件事,并非真地要这位以武勇见长的殿帅给自己出什么主意,而是心中烦闷。此时听王恩如此一席话,他非但不觉得这是和稀泥,反而觉得王恩一片公心。毕竟,在人气息奄奄的时候,还说出这样一通不偏不倚的话,实在是很难得了。

“王卿家,你的心思朕明白了,你放心,朕自然会处理好此事。”

赵佶顿了一顿,突然好似自言自语地道,“说起来蔡元长也已经快到了致仕的时候,这一场风波着实好没来由。”

王恩心中一紧,不想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再作纠缠,连忙接口道:

“臣还有一件事要请求圣上。臣那两个孙儿,敏健虽然读书,但资质平平,只怕科举也是无望的,臣只希望他荫补一个官职,太太平平过完一生就好。至于敏中自幼好强,臣希望圣上能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效力军前,臣哪怕是死了……”

“王卿家用不着处处把一个死字挂在嘴边,你不过刚刚年满六十,怎可如此颓丧?”赵佶当即打断了王恩的话,随后似安慰似承诺地道,“朕一定会厚待你地孙儿,至于你,好好养病,什么都不用多想。”

然而,就在赵佶造访王府三日之后,王恩因病薨逝,年六十二,赠开府仪同三司。

第二十一章 临奠礼猜忌横生

闻听王恩去世,高俅不由感到心中一沉。人总有一死,哪怕是他自己也不例外,而早在当日刘克勘向他表明王恩时日无多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赵佶即位之后一共任用过两位殿帅,一位是姚麟,一位是王恩,两人都是昔日战场勇将,而执掌殿帅府期间同样都是治军严谨声誉卓著,如今王恩去世,继任的人可还能让所有人钦服?

脑际晃过一连串武臣的名字,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殿帅虽然是大宋武臣最高的一阶,但是,比起在前方管军,在京城担任殿帅更需要的不是什么军略,而是一等一的人品以及严谨的风格。同时,要镇压禁军中那些骄矜之士,同样需得有不凡的战功。这样一番数下来,竟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西北虽然暂定,但还在缺人的时候,不可能再从那里进行选择,河北禁军中资历足够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赵佶在即位之后便已经开始陆续用西军名将为殿前都指挥使,如今换作那些几乎未建寸功的人为殿帅,只怕人们也不会心服。

他越想越觉得心中烦闷,最后干脆站了起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是真的这样那就好了,以他自己为计,此番上了辞呈不过是为了以退为进,怎可能真的想要辞相?殿帅虽然是武官,但随着枢密院的改革以及赵佶的态度,这个位置正变得越来越重要,倘若不能是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那么至少也得是一个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人,否则,将来局势必定对他不利。

“相爷!”

他收回思绪,见高升站在眼前,便沉声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份赙仪,让人去王府吊唁一下……不,我亲自去!”

“相爷!”高升闻言大骇。急忙阻止道,“万万不可,相爷如今乃是递了辞呈的人,又借病在城外休养,若是贸贸然去王府探视,只怕那群多嘴多舌沽名钓誉的御史不会放过。不如让小人去请三爷代为吊唁,这样也好省却了外人的一番议论。”高俅瞟了高升一眼,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知道高升此言是为了他着想。但是,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去。他是递了辞呈,但是,只要赵佶一日未准,他就仍然是尚书右仆射,而王恩虽说和他没有那么深的私交,在人品上亦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若是这种时候自己仍旧躲着不出面,只会让人在背后议论。”好了。你不用说了。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议!”他阻止了还要再劝的高升,命其下去准备赙仪。自己则唤来另一个仆人前去更衣。

一个时辰后,当高俅出现在王府门口地时候,立刻激起了不小的反应。自从递了辞呈以后,他几乎足不出户,到后来出城养病,更是很少有人能够看见他。联想到如今朝堂上愈演愈烈的风波,有些人刻意避开了去,但更多的则是不闪不避地上前打招呼。

高俅一一和那些打招呼的人寒暄笑语,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巧得很,他三日前感染风寒。虽说不是大病,但看上去颇像是那么一回事。

入内拜祭送了赙仪,他又向王敏健王敏中兄弟道了节哀,还殷殷嘱咐了两句方才告辞离去。虽说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但是,消息还是立刻传了开来。

蔡京前脚进了王府,便有趋附他的官员上来说了此事,他不由眉头一皱。王恩过世,他这个当年的举主于公于私都是要来的。他也想到高俅会派人送赙仪,谁知对方竟是亲自前来,毫无避讳地意思。想到这里,他便低声问道:“高伯章来的时候是穿官服还是便服?”

“是便服!”

那个官员答了之后,忍不住偷眼瞧了瞧蔡京的脸色。见这位宰相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他心中不由有些发虚。朝堂上到了眼下这个时候,不是从高便是从蔡,至于还有一些人则攀上了刚刚进政事堂的郑居中,希望不被卷入两虎相争的漩涡里头。他既然选择了投靠蔡京,当然是认为资历深厚手段高明的蔡京能够最终得胜,只是,此时看蔡京这种郑重其事的样子,难不成蔡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蔡京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整个吊唁的过程中,他其实颇有些心不在焉,过后便匆匆登上马车直奔大内都堂。由于补进来一个郑居中,因此,政事堂最近地政务处理情况还算差强人意,虽说效率还不算太高,但是,比起之前地混乱模样却是好的多了。

他一进都堂,便看见何执中正在看着一份奏报出神,便笑着问道:“伯通,在看什么呢?”

何执中这才抬起了头,见是蔡京便站起身来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苦笑道:“是刘仲武那里刚刚送来的请功折子,其他地倒还好,只是其中有一条,说是童贯在攻凉州的时候调度有方,功勋录上居然把他排在了第二位。”

“童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蔡京眯了一下眼睛方才想了起来,“原来是童道夫,刘仲武倒是很会做人,这样一番大功劳,全都算在了童贯身上。”何执中也露出了奇怪的神情,转而才笑道:“刘仲武这个人无论在军略还是为人上都是灵活多变,只不过,这样的军功大事,如果童贯没有真正的功劳,他也是不敢这么写的。毕竟,底下的军士这么多,武将的眼睛哪一个不是雪亮的,他要是把别人的功劳转嫁到童贯身上,谁会服气?我看多半也是真地,不过真正怎么样,要等后续消息才知道。”

蔡京对于童贯并无多大好感,刚刚不过随口一问,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因此他很快便把此事丢在了脑后。两人坐下商议了一阵,他便说起今日去王府吊唁时听到的话,而何执中亦是脸色一变。

“元长,如今郑居中进了政事堂,和阮大猷走得很近,我看此人行止,和高伯章应该是一路的。”说到这里的时候,何执中颇有些忧心忡忡,“如今高伯章僵而不死,圣上的态度又暧昧得很,而代州那件事更加诡异,我总觉得,此事是冲你来的。”

蔡京原本就有这样的预感,听何执中这么说,更是心中一沉。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蔡攸的头上,思忖良久便摇了摇头:“此事只不过是圣上一时兴起,要压下去找几个替死鬼也就够了,要凭它牵扯到我没那么容易。”

“我也只是担心而已。”何执中合上手中奏本,缓缓揉着太阳穴,却仍旧感到脑际胀痛,“圣上前次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暗示我不要纠缠于如今地争斗中,分明是暗示希望朝廷靖宁,我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唉,一旦交锋,哪里有次次和稀泥的?”

听说赵佶曾经对何执中有如此暗示,蔡京不由得万般头痛。对于这位天子官家,他自然有非同一般的了解,绝不输给高俅。然而,事有可为和不可为,同时还有必为和不必为。如今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是利箭已经发出去了,怎么还能收回来?

当下他便冷笑了一声:“圣上袒护高伯章那是一定的,多年情谊岂是等闲,倘若没有实证,高伯章的地位确实难以撼动。只不过,那高明清说得信誓旦旦,说不定还有其他证据,只要咬准了他里通外国不放过,纵使圣上心意再坚,也抵不过朝廷律法!”

何执中知道蔡京心意已决,当下便不再多劝。而等到他晚间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家里却早已经有客人等着。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以一份弹劾高俅的奏折而闹得沸沸扬扬的礼部侍郎刘正夫。

刘正夫和刘逵交情深厚,正因为这个因素,尽管他在当年帮助蔡京复相的事情上很是尽心竭力,但是依旧不为蔡京所喜,复相之后也并未重用他。但是,何执中和刘正夫之间的私交却好,此时迈入厅堂一看到人,他便笑道:“德初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次来,自然是有大事要借重伯通兄!”刘正夫起身拱拱手,脸上只是微微一笑,不肯轻易说出来意。直到何执中屏退了一干下人,他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伯通兄可知道我当日为何要上那样一份奏折?”

直至今日,何执中依然很奇怪刘正夫当日的举动,此时听刘正夫自己提出,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德初,不瞒你说,我确实心中费解。倘若当初你和蔡相公仍旧交好的时候,有这样的举动倒不奇怪,只是如今你分明对元长公心有成见,为何又有如此示好的举动?元长公不是轻易改变的人,即使知道你帮了他,亦不会因此而重用你。”

刘正夫晒然一笑,他早就料到何执中会说这样的话,只是心中有事不得不来:“伯通,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仕途虽好,若有拦路虎却是枉然。蔡相公不待见我,天下还是有待见我的人。”

第二十二章 游说客纷至沓来

何执中被刘正夫的话说得眉头大皱,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但是,朝堂这么大,刘正夫既然不是蔡京这一边的人,前一次出手又将高俅狠狠得罪了一通,他还能靠向哪一边?正疑惑间,只听刘正夫又说话了。

“伯通兄,不瞒你说,直到今日,我对蔡相公当日不用我也没有多少怨尤之心。”刘正夫微微笑道,“自从蔡相公执掌政事堂以来,以趋奉得以进阶的人不计其数,然而,最终这些人却无一不是和蔡相公闹翻而收场。远的有张康国赵挺之之辈,近的有张商英刘逵等人。要说他们完全无才无德,却也是未必。然而,论才他们远远及不上蔡相公,论德未必就是群臣之冠,所以,即便圣上想用人别具一格,也不能让他们长长久久地在朝堂,这是自然而然的。我自忖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平日为官亦不求闻达显贵,如今也已经知足了。”

何执中对刘正夫其人知之甚深,哪里不知道这只不过是虚言。天下官员数以万计,其中有几个敢说真的没有上进之心?倘若朝廷要调你进京高升,你真的愿意呆在一个小县城作一辈子县令?刘正夫其人别的倒还好,只是性格吝啬,尤其重一个钱字,这么多年官当下来,其府邸之中藏有不少奇珍异宝,也不见得逊色于蔡京。

当着对方的面,他也不好将心中思绪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问道:

“德初,你既然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但请直言,无需如此拐弯抹角。你我交情一场,即便你真的说了什么有干碍的话,我也不会告知别认,元长公的耳报神也没有那么厉害。”

刘正夫当下也不好再顾左右而言他,轻咳了一声便问道:“伯通兄,你出任尚书左丞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曾想再进一步?”

何执中闻言一愣,但心中亦活动了起来。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即便是他也不例外。这些年蔡高两人罢住了尚书左右仆射之位,而留下来的便只有副相的位子,要说没有想头是不可能的。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和高俅争,但是,如今既然他已经跟着蔡京和高俅闹翻了,那个位子便不再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德初。你的意思是……”

刘正夫见说动了何执中,心中登时大喜,连忙又添了一把火:“论资历,伯通兄你不在蔡相公之下;论才具,举朝也难以找到几个可以和你并肩地人;论德行,那些两面三刀之辈又怎能及得上你?原本若是高伯章辞相,这个位子怎么都应该是你的,但是,郑居中横空出世,却是何公你最大的对手。”

他一下子把伯通兄两个字改成了何兄。脸上神情亦随之一正:“郑居中何许人也。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又是靠着攀附后宫郑贵妃,得了一个外戚的便利。方才一步步从起居郎一直升迁到中书舍人以及馆阁学士之职,论资历浅薄不说,才干也不过中人之资,圣上如今任用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否则,若是他以外戚之身成为宰相,又置天下苦读的士大夫于何地?所以,伯通兄你理当有所作为,尽快将尚书右仆射之职拿到!”

“这又哪里是说拿下就能拿下的?”何执中自忖已经老迈,也想在致仕之前过一回真正宰相的瘾。但是,别看尚书左丞和宰相只差那么一步,但是这一步却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过去。想到自己从神宗年间开始为官,到老来却一直被几个年轻之辈压在头上动弹不得,他便不由一阵叹息。”高伯章地辞呈,可是到如今还未准呢。”

“何公,高伯章的辞呈至今未准方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什么郑居中之辈反而不是你最大的障碍。”刘正夫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何公久在都堂,想必应该知道,高伯章那几位宅中人,可是和郑贵妃王贵妃相交莫逆,还有高伯章那位千金,一直都在宫中走动,哪怕是如今居于圣瑞宫的孟后,对于这个小丫头也是颇为宠爱的。”

这是什么意思?

何执中闻言愣了一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点奇怪的感觉。这郑贵妃王贵妃的事已经不是什么奇闻了,刘正夫知道也不奇怪。但是,他偏偏在最后还加上一个高嘉在宫中受宠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原因?

陡地,他眼睛大亮,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一缕红色,竟忍不住站了起来。郑居中之所以能够进入政事堂,是因为他不过是郑贵妃地族兄,没有嫡系地关系,所以赵佶方才能用一句话搪塞了群臣的劝谏。毕竟,确实不可能因为宫里有一位郑贵妃,就堵住了郑氏一族出仕的路子。但是,倘若是嫡系血脉,情况就不同了。

见何执中起身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刘正夫知道今天地劝说说到了何执中心坎里。虽说响鼓不用重锤,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想顺势功德圆满:“圣上如今春秋鼎盛,再加上已经立有太子,膝下更有诸多皇子,眼下一个个也都大了。论年纪,高伯章那位千金和太子殿下以及嘉王年龄相仿,所以……”

大宋虽然竭力遏制外戚,但是,在皇帝驾崩之后,太后临朝主政的却不在少数。虽然没有外戚专权,可这样一位太后的权势仍然是无法小觑的。房中的两人无疑都不希望高俅家里出一个皇后,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可是,那位殿下可是刚刚十岁出头……”

“那又怎样?”刘正夫冷笑一声,眼睛也眯了起来,“十岁出头自然不能成婚,但是,这种风声却是大家会相信的。再加上圣上对于高嘉的宠爱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要说不是把她当作未来的媳妇,谁会相信,谁能相信?”

何执中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岔开了话题。又扯了一阵闲话后,何执中便亲自将刘正夫送了出去,等到回转来之后却换了另一幅面孔。招来一个心腹家人之后,他便神情郑重地吩咐道:“你带几个可靠的人,去刘家附近打听一下,这些天有什么人常常出入刘府,记住,要暗地打听,绝对不能露出马脚。”

等到那家人领命离去,他才皱起了眉头。刘正夫的主意虽然好,但是,以他对此人地了解来看,这样的主意绝对不会出自他的手笔。所以说,刘正夫的背后必定有人在出谋划策。可是,昔日和刘正夫交好的刘遣如今不在京城,除此之外,还会有谁能够有这样的资格,给刘正夫出了这样阴损的主意?

何执中一心求进不假,但是,他更知道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能做。他甚至心中有数,哪怕这一次和蔡京的攻势能够将高俅拉下马,也可能只是一时之功,不可能彻底绝了对方的仕途。而即便是高俅那位千金嫁给了嘉王,有损地不过是高俅子嗣的前程,而对于高俅本人决不会有什么损伤。

韩琦的儿子韩嘉彦当年还曾经尚主,而韩忠彦也不是曾经出任尚书左仆射?什么外戚不能重用,什么与宗室联姻便会有损仕途,那也得看联姻的是什么人。他已经为了蔡京搭进去了一半,倘若真的全部搭进去,那他就太愚蠢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坐到书桌前写了一封信,严严实实地封口之后又找来另一个可靠的家人,郑而重之地嘱咐其将信送到城外高俅的庄子,并让其找上其他一些仆人,夜晚出府,然后找个客栈宿一夜,第二日再出城去,以达到故布疑阵的效果。

如此一番作为之后,他方才想到自己还没用过晚饭,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闹腾得颇为难受。只是既然已经饿过了头,想到养生之道,他只是命令厨下煮一些红枣,并熬了一锅子粥送过来。用这些将肚子填了个半饱之后,他正想早些歇息,谁料外头又有家人敲门。

“老爷,蔡三少爷求见!”

蔡家的老三?

何执中心中哀叹一声,却知道蔡京如今正栽培这个老三处理文书,并有意让其进入朝堂为官,因此只得吩咐传见。等到蔡絛笑吟吟地进来行了礼,他便点了点头:“贤侄这么晚前来,莫非是元长相公有什么吩咐?”

蔡絛此时满脸笑意全消,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犹豫许久方才说道:“何伯父,今次并不是爹爹有事让我来见,只是我有一件事郁结在心中不得不说,却又不敢贸然告知爹爹,所以只能前来求教何伯父!”

求教?何执中心中暗自叫苦,蔡京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材料,而除了老大蔡攸之外,这个老三亦是满肚子心机,这一点他心中有数得很。蔡絛这么晚来见,若说没有大事,那才是见了鬼呢!

第二十三章 煽风点火暗报信

连着在老爹蔡京跟前呆了一段时间,蔡絛颇感到眼界开朗。以往他只知道父亲权大势大,哪里知道暗地里还有那许多勾心斗角的名堂?正因为如此,他也对大哥蔡攸的权势眼热十分。在他看来,蔡攸的龙图阁学士根本就是徒有虚名,倘若天子官家不是看在蔡京的面子上,凭一个不学无术的蔡攸,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他才打定主意要从父亲看重自己的这一天开始,竭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力量,而身为蔡京至交的何执中,便是最好的人选。

此时,他装作满脸为难的样子,沉吟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何伯父,实不相瞒,我是因为觉察到大哥这些天有些不对劲,所以才向何伯父求教。原本兄弟和睦是应该的,我也不想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告诉爹爹,只是……”他又犹豫了一下,眼睛却偷瞟何执中的脸色,见其眼神微微一变,连忙趁热打铁道,“那一天我看到爹爹书房最得力的蔡平的婆娘,拿着一块玉佩和人家炫耀,我一问才知道,是大哥赏给他的。”

何执中心中一突,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是你大哥一时兴起拿了东西赏人而已,不值什么,难道贤侄还会没见过玉佩么?最多也不过几十贯钱,你大哥将来也是要执掌家业的人,如今对元长公的心腹人示好,那也是应该的。”

话虽这么说,何执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早就听说过,蔡攸在不少事情上都颇有自作主张之处,而且平常几次接触下来,他也觉得此人野心极大,只是一直想着对方是蔡京的儿子,父子连心,应当不会做出什么针对蔡京的事情,因此一直没有在意。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不放心了。蔡平是什么人,蔡京曾经隐约对他透露过,据说,蔡府的很多机密事,包括蔡京一些不方便让人出面的事,都是蔡平暗中摆平的。这样一个人外则认识百官,内则手揽大权,蔡攸对这么一个人示好干什么?zzzcn{3}〓〓〓〓{z}〓〓{中}-{文}-{网}

然而。他却不好公然挑唆别人兄弟相疑,所以才有刚刚一句息事宁人的话。长幼有序,看蔡絛的架势,似乎很有些趁机给蔡攸下眼药地意思,所以他不得不警告一句。

早有准备的蔡絛又怎会被何执中这一句话点醒,脸上只是微微一怔,他又陪笑道:“何伯父,并非是我存心多疑,而是那玉佩并非寻常货色。而是昔日节下爹爹送给大哥的,论价值……别说几十贯。便是几百贯也未必能够买到。这些都是事小。可此事偏偏就发生在那一日爹爹将蔡平派出去公干之后,你说,大哥是不是在暗中侦测爹爹的举止?”

见何执中一瞬间脸色大变。蔡絛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痛心疾首地道:“人说兄弟合力,其利断金,我也一直这么想。爹爹看重大哥,无非是因为他稳重,在圣上面前圣眷又好,正好可以当我们兄弟的表率。然而,大哥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如今朝廷风云多变,爹爹的棋局也正下到关键之处,倘若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使得满盘皆输。岂不是我们一家人都要因此而受累?”

末了,他方才起身深深一揖道:“何伯父,你是爹爹的至交好友,又是朝廷重臣,有些事情我实在不方便相劝,只能拜托你了。时候不早,我告辞了,还请何伯父早日休息?”

何执中呆呆愣愣地看着蔡絛起身离开,竟连打一声招呼也忘了。及至良久。他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好休息?一晚上遇到这许多乱七八糟地事情,他怎么好好休息!

他恨恨地站了起来,拿起旁边的一个茶盏要砸,忽然又笑了起来。

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何况,他并不是为首之人,要急也应该是蔡京急才对。再者,胜负成败还未分明,他那么气急败坏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悠悠然地将茶盏搁在旁边,踱着步子优哉游哉地出了厅堂,径直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高俅便接到了何执中派人送来的信,打开一看,他的眉头不由一蹙,旋即又舒展了开来。命高升取来炭火盆将信笺焚毁,他便起身来到了书房,展开一张纸笺,可一提笔却又放了下来。

何执中毕竟是蔡京的人,即使是这样一封信,也未必就是投靠的意思,更多的可能是一条后路。然而,何执中在信上提到的关键之处却不得不令他心中存疑。要知道,刘正夫可不是什么寻常人,要能指使这样一个人,那该有多大的能量?

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声唤道:“高升!”

高升闻声而入,掩上了房门便束手而立:“相爷有什么吩咐?”

高俅沉吟片刻,遂吩咐道:“你回京城一趟,让小七赶紧来一趟,我有事要问他。顺便告诉夫人,该送礼地地方不要吝啬,比如说谁家生辰,谁家婚庆,一律不能拉下。否则,别人还以为我真地是闭目不管世事。”

“是,小人理会得。”高升却没有立刻转身就走,而是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方才开口问道,“七公子一向独立独行,倘使小人找不到他,或是他说另有要事……”

高俅闻言气结,但是,燕青的脾气就是如此,当下他只能说道:

“你先回去告诉夫人就成,如果碰到七公子,就告诉他有要事,别拖延,不管有什么其它大事都先搁一搁。”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连忙又加了一句,“顺便把嘉儿带回来,我不在京城,不能再把她放在外面混了!”

听说要把高嘉一起带回来,高升顿时更是苦了脸,可是,这又是推辞不得的事,当下他只好满脸愁容地答应了,然后便骑上马往城里赶。

等他到了京城高府,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地事了。

找燕青倒是简简单单,这一日燕青正在家里,听说高俅找他有急事,问了一句便立刻骑马去了。而高升四处问了一通之后,方才知道高嘉这一日并不在府中,而是被圣瑞宫孟后召去宫中了,这不由得让他连连叫苦,慌忙去正房找英娘。

“相公急着找嘉儿?”

英娘满脸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心中怎么想也不明白。这一次高俅借口出城养病,她先是跟着去了,两日后又赶了回来,毕竟,家里一摊子事情无人照应不行。京城高官云集,她身为高俅的正配,有不少场合便是推都推不掉,而京城的贵妇圈子中,就以她的人缘最好,哪家嫁女儿哪家生孩子,她往往不得不去。

“不管怎么说,总没有到宫中找人的道理。”她思忖半晌却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就这么吩咐道,“总之你把话传到了就行,相公那里不能没有人,你先回去吧。等嘉儿回来之后,我立刻准备车马送她出城,你让相公尽管放心。”

“多谢夫人!”高升连忙行了一个礼,心中松了一口大气。没说的,倘若让他伺候那位小姑奶奶出城,那他有九条命也不够用,谁知道大小姐会琢磨出什么手段?

英娘见高升如蒙大赦般地溜之大吉,不觉莞尔一笑,然后便露出了一丝愁色。自己养的女儿是什么样的脾气她又怎会不知道,高嘉的脾气倒是不娇惯,对下人也都是和颜悦色,从不会仗势欺人,但只有一点不好——脾气太执拗了。如今在娘家尚有人一直宠着,可将来嫁人之后呢?她越想越觉得心头烦躁,索性召来一群仆妇吩咐事情,也就渐渐把这些烦心事都抛在了脑后。

一直到黄昏时分,高嘉方才兴冲冲地回府,先到东院向太公道安,然后便来到正房看母亲,见过礼之后便腻在英娘怀中不肯出来。

“你都这么大了,以后也该在家里做做女红学学针线,别一天到晚往外头跑!”英娘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高嘉的发角,然后又一把把梳好,却不忘以过来人地经验告诫女儿,“如今你在家里是老大,你爹又只有你一个女儿,虽说不是娇惯得你不知体统,但终究还是太放纵了你一些。将来若是嫁了人,遇到那些苛严的公婆,你又该怎么办?”

对于母亲的这种唠叨,高嘉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此时也不例外。

直到母亲话说完了,她才低声嘟囔道:“大不了就不嫁人呗,我出家去做女道士也挺好的……”

“你说什么?”

见母亲一瞬间勃然色变,高嘉方才慌了神,连忙搪塞道:“娘,你别生气,我只是说着玩玩的!”她抬眼偷瞧英娘神情,发觉母亲依旧是眼角带怒,她不由心中发虚,赶紧调转了话题,“娘,今天孟娘娘带我和那些公主一起赏花,后来说是芙姐姐也快要出嫁了,所以让我多陪陪她。正好芙姐姐说是要换一位师傅,孟娘娘就说,让我当芙姐姐的伴读。”

第二十四章 闻弦歌不知雅意

听到高嘉的这句话,英娘顿时愣了,要说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进宫为公主伴读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当然,这对于高嘉更是平常,问题是,丈夫刚刚特地派人来说要接高嘉出城,这里圣瑞宫孟后便突然提出此事,究竟是什么意思?虽说孟后如今尚未正名,按照事实来说仍然是废后,但天子官家毕竟如同敬长嫂那样礼敬有加,自己该怎么回绝?

想到这里,她只得把脸一沉,训斥起了怀中的女儿:“孟娘娘怎会提出这件事,分明是你自己想要时时进宫去玩,所以才去求来的吧?嘉儿,不是娘说你,你一个宰相千金,虽说圣上宠爱,毕竟没有一天到晚往宫里跑的道理。你爹刚刚还有口信送过来,说是要我将你送出城去,在庄子里头呆一阵子。”

“啊?”

高嘉闻言差点跳了起来,若是以前没在自家那几个庄子上呆过也就算了,偏偏她曾经去过好几次,深知那里除了大片田地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好玩的。最重要的是,那里人人都敬她是大小姐,她根本找不到一个玩伴,还不如这样在京城呆着,好歹还有人说说话。想到这里,她深幸今天赵芙对孟后求恳了此事,暗中吐了吐舌头之后,便笑吟吟地抬起了头。

“爹爹一定是想我才这么说的。娘,你就派人和爹爹说,我如今除了初一十五,每日都要进宫陪芙姐姐念书,所以不可能出城去庄子上住,让他别记挂我,我初一十五一定会出城去看他的。”她一边说一边撒娇似的拽住了英娘的手,“娘,芙姐姐没两年就要出嫁了,就像蜻姐姐那样,自从嫁了希晏哥哥,她哪里能够随便出来?芙姐姐也很可怜的……”

英娘闻言几乎哑然失笑。堂堂公主居然可怜,那么,天下间还有谁是可怜的?虽说她打定主意寻个机会入宫去问问情况,顺便看看此事能否推了,但此时不得不在嘴上答应了女儿。

“就当我怕你了,小小年纪就这般磨人。”英娘伸手在女儿额头上戳了一下,满脸嗔怪地斥道,“好好念书。别忘了你那些诗词!”

“我就知道娘最好了!”高嘉忘情地欢呼一声,小拳头一挥便跑了出去,临到门口却转过了头,“我去学里看看两个弟弟,一定让他们好生念书!”

英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却知道高嘉这种脾气没法改,也只能随着她去了。起身走到堂前,望着已经有些秋意的碧蓝天空,她不由想起了心事。

如今伊容在城外的庄子里陪着高俅,白玲和她则在家里照应孩子。

家里也倒是平安无事。但是,外面的风声却已经很可怕了。之前刘正夫地那道弹章,分明是有心置自己全家于死地。幸好天子并没有信,可是,仅仅靠当初那从龙之功换来的圣眷,究竟能顶用多久?这满门顶尖的荣华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享用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用眼睛盯着。

正当她长吁短叹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夫人!”

英娘闻声望去,见是管家高丰景满脸不得劲,不由斥道:“你一个管家,什么事要做出这种慌慌张张的模样。让别人看见像什么话?”

高丰景使劲吞咽了一口唾沫,但仍是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宫里头来了人,说是送来了中秋的各色点心以及其他赏赐之物,足足有好几箱子。小人,小人……”

此时此刻,别说高丰景这个往日办事利索的管家有些慌神,就连英娘自己何尝不奇怪?先是感慨自己连中秋节也忘在了脑后。但是,当听说宫里头送来了很多赏赐之后,她顿时有些木了。自打高俅辞相之后,这府里地热闹劲顿时消去了大半,虽说赵佶上次赐玉带时,有不少人上门探风色,但还是在她的搪塞下渐渐不再来,谁知道,此次宫里居然又是这样一招!

强自按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她便示意高丰景在前面带路,等到了前院,看到地上黑漆漆的好几个大箱子的时候,她更感到心下疑惑。

见那两个小黄门上来行礼,她点点头便笑着问道:“这些物事都是谁送的?”

其中一个身材稍高的过来深深一揖,随后神情恭顺地禀报道:“其中一箱子是刚刚送来的贡缎,是圣上说,送给高夫人裁衣裳穿,至于另外那口里面则是一套瓷器,都垫了棉絮等物,以防磕碰。还有一些是中秋节的挂件摆饰,不值钱,是郑贵妃和王贵妃的一片心意。”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一下,皱眉思索了一会又继续说道,“看小人这记性,其中有一箱子是圣瑞宫孟娘娘送给高小姐地东西,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还有秦国公主地一些节礼,所以才有这许多。圣上说了,让夫人一一收好了,不用忙着去宫里谢恩。”

英娘此时已经看到了外面那辆大车,心中不由哀叹了一声。这样大张旗鼓地把东西赏赐下来,外头人不看到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另外一点更重要的就是,天子官家如此厚赐,是不是想要高俅尽快回来,还是别地什么意思?

她一面令高丰景命人收拾东西,一面对那两个小黄门说了些好话,当听说此行一共来了七八个人之后,立刻又吩咐账房拿了几贯钱来打赏,这自然是皆大欢喜。几个小黄门人人捧着那一张钱票,千恩万谢地拜了,然后便坐车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天子官家厚赐高俅节礼的事情立刻便传扬了出去,而这个时候,那些一而再再而三不依不饶的人当中,渐渐有人打了退堂鼓。眼见弹劾无效劝谏无效,天子的冷脸就摆在那里,他们也不能老是玩拿锲而不舍的一套不是?再说,真正的正人君子如今早已经绝迹了,如今朝堂上还真的像赵佶所说的那样,敢言的人当中一多半是沽名钓誉地。而在天子连名声都不给他们留的时候,这些人的失望可想而知。

出任殿中侍御史的赵鼎着实是被人架在火上烤,然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子,因此虽然辛苦,面上却不露毫分,只是每日回到家中的时候不免身心俱疲。好在上有母亲关怀,中有妻子得力,下有一帮仆从维护,总的来说虽然日子难过了一些,但还是让他看到了世态炎凉,心中更是认穿了不少人。

而这一日他刚刚回到家中,家人便告知高傑正在家里等他,这不由得令他心中一惊。虽说娶了高蘅,但是,他和高俅亲厚不假,却没有见过高傑几次,更知道这一位娶的是蔡京的千金。想到这里,他便提起了全副精神。

“元镇,你可是回来了!”

不同于赵鼎地半带拘谨,高傑却很从容。论年纪,他实际上只比赵鼎大七八岁,但辈分却长了一辈,而十年在江南厮混下来,阅历自然不寻常。他知道赵鼎心中对自己的身份有些芥蒂,闲聊了几句便点穿了自己的苦处以及高俅的交代,末了才不无郑重地告诫道:“元镇,我知道你这些天也难熬得很。只不过,大哥做人向来很有分寸,这些事情他自会处理妥当,你不用担心。”

赵鼎闻言一愣,敢情高傑今日上门是特意安慰他的?又听了一会之后,他愈发确定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忍不住有些啼笑皆非。最后只得说道:“三叔,二叔的事情我并不挂心。横竖二叔行得正,纵使圣上也不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我又何必相信这些?倒是我觉得三叔如今一回朝就遇到这些事,夹在中间难以回圜。”

“我如今是户部度支郎中,还不到掺和这种事情的地步,再说,别人总看在我是蔡相公的女婿,不会在我面前嚼舌根。再说我又不是言官,圣上用我只看我是否得力,谁敢乱造谣言指斥我?你却不同,你虽然清正,但却禁不起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元镇,殿中侍御史之职非同小可,你若是有心,不妨从另一方面竖起自己的声名。”

声名?

送了高傑离开,赵鼎不禁感到豁然开朗。自己一心要成为言官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真的为了言官清贵?在复杂的朝堂漩涡中,他可不能把自己染黑了。

去上房向母亲请安时,他屏退了几个使女,沉声道:“娘,你曾经教我,武将固然应该不畏生死,文官也不应该只知道明哲保身。如今朝中多事,我是应该静观其变,还是应该上书直言时弊?”

赵鼎的母亲樊氏原本就是知书达理的人,一听此言便明了儿子的所思所想,沉吟片刻便开口道:“我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便如你所愿去做吧。只有一点,高相公当日对你颇为爱重,所以你万不可效仿莽夫之举。正道的正字固然重要,但是,道字同样不可轻忽。如今尚不到玉石俱焚的时候,留着有用之身,还可以更待他日。”

第二十五章 计前途谋动险棋

“孟后向圣上提出让嘉儿给秦国公主伴读?”

倘若没有何执中的那封信,对于这种无足轻重的事,高俅根本无心去管。毕竟,高嘉和秦国公主赵芙关系密切,两人在一起也正好有个玩伴。但是,自从知道有人在打高嘉的主意时,他就坐不住了,这也是他紧赶着想把高嘉弄回来的缘由。

圣瑞宫的孟后他绝不敢招惹,虽说如今这一位没有被名正言顺地册封为太后,但是,赵佶毕竟将其当作亲嫂嫂看待,吃穿用度比当日昭怀皇后刘珂在世的时候只有多没有少。而当日哲宗废后的时候,是他在背后撺掇了曾布。虽说就真正原因来说不过是推波助澜,但是,别人未必会这么看,所以有一个高嘉在其中转圜当然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他并不想为此搭上女儿的幸福!之所以不按照时下的女德女训去教导高嘉,而是有意无意地放纵这个小丫头,正是因为他知道高嘉一旦嫁人,再也不能享受这美好时光,故而在英娘苦口婆心教导的同时,他却一直任高嘉由着性子来。而且,小丫头虽然有时任性,但乖巧的时候还真是能给人带来不少乐子,更不用说那种天生的敏锐度了。

如今英娘几人都不适合进宫,但是,高嘉却可以出入无忌,正是靠着这小丫头,宫里宫外的消息才能流通得顺畅,否则,在目下这种时节,就完全只能靠当初安插在宫中的那些眼线了。

“太子赵桓,嘉王赵楷……”

高俅起身走至窗前,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涌起了一种很不确定的感觉。他曾经悄悄试探过女儿的口气,结果高嘉漫不经心地说,赵桓太沉稳,如同一块木头,不知道求新求变,没有一点意思;而赵楷聪明外露。不知道如何藏拙,将来说不定会有不测之祸。而就是这两句话,让他对女儿刮目相看——倘若不是心有定计,他几乎认为这小丫头和自己是同一来路。

可是,倘若这两人都不合适,那么,自己就真的要快一点想出路了。无论是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先行结亲,抑或是想什么别的办法。

只要在人家提出这个提议之前把事情解决掉,那么,日后也没有人能够拿这个理由和自己过不去。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这时节儿女亲家反目成仇的不少,但是,真的因为反目成仇而退亲地却不多见。他认为好的,未必就能适合女儿一生,而且,世上自有那种薄情儿郎,好的时候将你捧在手心里。坏的时候根本不去正眼瞧你。自己在世的时候也就算了。可若是自己一旦……难道用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搪塞过去?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不免更加烦躁,念及昨日见到燕青时的情景。他更是感到脑袋发胀。对于京城各家府邸的动向,燕青通过公别胜,向来是廖若指掌。刘正夫这位礼部侍郎品行虽然不算上佳,至少比那些两面三刀之辈好的多,但是,他唯有一个缺点——吝啬,好财。

官做得这么大却还有如守财奴这样地着实不多见,而刘正夫的敛财功夫也着实不同寻常。这些年其人暗地置下的产业田地早已超过了朝廷的限令,收受的财物也不在少数。而就在这几天,还有人传说刘家在京畿附近又买了几百顷良田。

原本这都是很平常的事。但是结合刘正夫突然上书弹劾自己的举动,高俅还是感到一种风雨袭来的前兆。刘正夫只是被人推上前台的一颗棋子,但是,这颗棋子到现在发挥出来的作用却异常惊人,因为,凭借刘正夫地交游网络,能够影响地人实在太多了。

当初在蔡京想要把刘正夫捋下去的时候,高俅没有落井下石,但如今他已经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人当得太多,有的时候也不免被人当作是可欺之辈。正在他胡思乱想地时候,外间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相爷,西北有急信送来。”

西北,急信?

高俅闻言登时疑惑了,以前西北有急报直接送来,一来是因为严均坐镇延安府,姚平仲也在西北为官:二来则是因为他还是管事的宰相,那些人有事没事多请示总是没错的。而现在这种时节,还有谁会送信给自己?

想到这里,他便开口将人唤了进来。高升进门见礼之后,便立刻双手呈上了一封信:“相爷,信是西北军前刘仲武刘帅送来的,另外还有一封私信,上面有一个童字。”

童贯!

高俅闻言眼睛大亮,马上从高升手中取过了信。他先是拆了刘仲武的信,一目十行看完之后便微笑了起来。刘仲武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此人算是颇有名的武将,当初西宁州一役时就因为沉稳而力保城池不失,其后更是得到大用。而在他的印象中,刘仲武那个儿子刘琦更有名。但是,真的要说和这个人打交道的经验,他却没有。

这是一封几乎全都是公事口吻的书信,似乎,刘仲武还不知道他已经递上了辞呈这个事实,其中既表示自己会以凉州甘州作为大本营,然后徐徐进兵地意图,也婉转说明,童贯将进京述职这一事实。而对于高俅来说,在羌族四分五裂,而西夏几乎灭国的情况下,西凉四州落入大宋之手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所以,反而是后者更加重要。

历史早就变了,应该权倾一时赫赫有名的媪相梁师成早就死了,而应该和蔡京勾搭成奸的童贯也根本没有多少露脸的机会,而他这个高俅如今正在和蔡京死掐当中。这个时候,童贯回来是不是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数?

想到殿前司如今的状况,再想想暂时空缺出来的殿帅之职,高俅地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童贯是阉宦,出任殿帅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天子官家一句话,让他经管一点实事,兴许不会有多大问题,至于殿帅,由郭成出任再好不过了。

当下他又看了童贯的信,果然,这一位的言辞就要卑躬屈膝得多,几乎字里行间都是谄媚之词,最后才表示自己希望回京效力。看完两封信之后,他随手把它们搁在一边,拿过纸笔便奋笔疾书了起来,须臾,便书就了满满几张信笺。

等待墨迹晾干的功夫,他便抬头对高升道:“如今我既然在此养病,你便把应该管的事都管起来。庄子上人员繁杂,你替我梳理一遍,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至于拜会的人,你忖度着情形办,似郑达夫这样不可拒绝的人便领进来,其他人便用借口回绝了。”

高升答应了一声,继而又问道:“相爷,那圣上送来的赏赐……”

高俅这才想起还有这段关节,不由感到一阵头痛。赵佶的意思很清楚——我不想罢免你,你赶紧出山给我干活!可是,这种节骨眼上,他除了装作不明白,还能干什么?赵佶不可能轻易罢免蔡京,毕竟,蔡京如今从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错误。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蔡京的过错都暴露出来,而且是越多越好,这样的话,他就需要对方先出手,需要沉不住气的蔡攸先出手,唯有这样,他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可是,他很怀疑,赵佶是否会在如今这个时候再玩一场微服私访的好戏——大宋的君王里面,从来没有哪一位像赵佶这样喜欢玩微服把戏,而且还有事没事往大臣府邸乱窜。好在他已经出城,赵佶应该不会跟来了吧?

“那些赏赐让夫人先好好收着,然后抽个空入宫去谢一声,你到时候回去报说一声,不必把东西往城外搬了,免得人家以为我存心炫耀。”

正如高俅预料到的那样,赵佶原本是想带人出城到高俅的庄子上逛逛,最后还是被郭成和曲风死活劝住了。东京城中这位天子官家随便乱窜还不要紧,可是,一出东京城,谁知道会不会有劫道的盗匪,以及那些不长眼睛的人作祟?

而这个时候,郑居中和大理寺负责的案子也到了紧要关头。一夕之间众多人证和嫌犯的翻供让整件事平添变数,然而,郑居中死扣物证,终于成功在公审的时候让一位嫌犯脱口而出道了一声蔡字。至此,高俅期待已久的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当公堂上,那嫌犯吃打不住,说出马行的东家姓蔡的时候,上至主位上的大理寺卿、少卿一应官员,下至正在用刑的差役,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精彩至极。大理寺官员是因为牵扯出蔡家而惶恐万分,而差役则是因为收了人家的钱,却还没有管住那张该死的嘴而心中恼怒。只有郑居中得意万分,脸上却不带任何表情。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们蔡家才会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第二十六章 闻谏言夜审心腹

这一日,蔡京因为一早起来身体不适,因此命人进宫报了信便在唤了大夫来家里看病,谁知黄昏时分,何执中便亲自找上了门来。

“元长!”

蔡京正在喝着苦透苦透的药汤,此时闻声抬头,见何执中满脸的气急败坏,不由心中奇怪:“伯通,出了什么大事?”

何执中虽然心头恼火,但是看见旁边还有几个下人,立刻皱起了眉头。而蔡京亦觉得事情非比寻常,淡淡一挥手便将人都遣退了下去,随后方才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郑居中今日和大理寺卿在那里审案子,结果在公堂之上,一个嫌犯吃打不住,吐露出德生马行背后的东家姓蔡,结果,整个大理寺都轰动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觉得不对劲,所以匆匆赶了过来。”何执中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沉重的忧色,“空穴来风必有因,不是有人在背后陷害,就是此事真的有什么名堂。”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蔡京却有些不以为然:“天底下姓蔡的人多了,大理寺总不能因为有人说那马行的东家姓蔡,就把事情硬扣在我的头上。怎么,难道郑居中就敢栽赃嫁祸?”

何执中见蔡京如此做派,原本想过一段时间再向蔡京说明蔡絛提到的那件事,如今却不得不说。斟酌了一下语句,他便在蔡京身旁坐下,然后不无凝重地道:“元长,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声。这几天,我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不好的风声,似乎居安在外面用你的名头做了不少事情,其中引人非议的不在少数。我知道居安向来秉承你的作风,很有做一番大事业的志向,但是,凡事不可过头,你需得劝他谨慎。”

“嗯?”蔡京闻言坐直了身体。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虽说养了四个儿子都不争气,但是,若是外人指斥他的儿子不学无术,他绝对不会高兴。可是,何执中和他的关系却不同,能够在多年前便同舟共济到现在的,除了何执中还没有第二个人,所以。此番这番劝告,他怎么也不可能晒然一笑淡然置之。

“伯通,你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何执中本想把蔡絛地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却想到这是蔡府的家事,自己没来由掺和不好,当下只得含含糊糊地道:“元长,这是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若是你真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居安,或是问问其他几位贤侄。总而言之。事关重大。你自己万万不可轻忽。”

何执中这么说,蔡京哪里还会等闲视之,等到人一走。他就立刻命人把蔡絛找了过来。他很清楚,家里四个儿子全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当日蔡攸管家的时候,另外三个小的被整治得敢怒不敢言,何执中既然说让他去问几个小的,那么,问老三蔡絛总是没有错的。

蔡絛起先还不知道父亲找自己有什么大事,乐呵呵地进了书房方才发觉老爹脸上神情不对。等到蔡京铁青着脸问他为何刺探大哥蔡攸地行止时,他的脑际中立刻闪过了东窗事发四个字——难道,何执中把自己去见过他的事对蔡京挑明了?

这个念头顿时让他魂飞魄散。老爹蔡京对别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那叫一个心狠手辣,他绝对不想让这种教训落到自己头上。为了担心蔡京误会,他慌忙将自己当初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末了才心中忐忑地道:“我只不过是怀疑,所以并不敢向爹爹禀明。再者,爹爹往日就偏爱大哥,我也怕说出来没来由作恶人,所以就去对何伯父说了此事。想让他来劝劝爹爹……”

蔡京越听越觉得脑袋发胀,心中那个恼火劲就别提了。都是自己的儿子,居然还要拐弯抹角去告诉外人,再让外人来转告自己,这都是哪门子的规矩?倘若蔡絛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蔡攸和蔡平中间绝对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地关系:而倘若蔡絛实在胡编乱造,自己家这几个儿子就真地翻天了!有朝一日他两脚一蹬升了天,他们还指不定怎么斗呢!

“够了!”

他终于一口打断了蔡絛的话,厉声问道:“我问你,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到时可敢和攸儿对质?”

“孩儿当然敢!”蔡絛挺起胸膛,一副夷然不惧地模样。事实当然不会如他说的这么简单,蔡平和蔡攸关系密切,这根本不是他无意中发现的,而是多日以来细心观察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蔡平雇的两个小丫头全都收了他的钱,所以,蔡平夫妇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而那块玉佩,也根本不是蔡平婆娘暗中卖弄,而是其中一个小丫头偷偷拿来给他看,他因此方才认出来的东西。

“爹爹只要派人去蔡平地院子中搜查,若是搜不出大哥贴身的那块玉佩,我甘愿受罚!”

蔡京并没有被蔡絛大义凛然的样子骗倒,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蔡絛既然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够找到东西,那么,蔡平收了蔡攸的玉佩,这就肯定假不了。如今唯一可虑的是,两人之间究竟到了何等程度,蔡平是否把昔日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全都吐露给了自己那个好儿子?

他越想脸色越阴沉,最后冷冷瞧了蔡絛一眼,沉声吩咐道:“好了,你回去,此事到此为止。今后若有这种事情,你尽管对我说,不用拐弯抹角!”

“是。”蔡絛连声答应,抬眼瞧瞧觑了一下蔡京的脸色,方才悄悄地退出了房间。从父亲的眼神中,他非常清楚,哪怕大哥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一次要过关也不是那么容易地。

蔡京镇定了一下心神,然后便叫来另一个心腹嘱咐了两句,等到人离开之后,他这才命人叫来了蔡平。

冷冷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心腹家人,他越看越觉得心中火起。虽说蔡平确实替他干了不少秘密的事情,但是,为此他又何尝亏待过此人?月例头一份,赏赐头一份,就是那些家里的下人,谁又敢慢待蔡平?

“蔡平,知道我今日叫你过来有什么事么?”

蔡平脑子里满是蔡攸刚刚命人送来的五百贯钱票,此时压根没有注意蔡京的脸色,闻言也只是和平常一样躬下了身:“相爷必是有要事吩咐小人去做,小人恭听相爷训示。”

“吩咐你做事?”蔡京冷笑一声,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几分狠厉,“我怎么敢吩咐你做事?若是因为区区一点小钱,你就把我翻手卖了,我该找谁去讨这个公道?”

蔡平这才感到一怔,抬头见蔡京的眸子中闪现出一种让人害怕的寒光,他不由得退了两步,心中浮出一种极度不妙的预感。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一直以来也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过日子,直到蔡攸给了他保证,他方才胆大了一些。再加上想到日后蔡家肯定是蔡攸承继家业,他便索性完全听了蔡攸的吩咐。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敢去猜测,蔡京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存着侥幸心理,或许,自家这位相爷只是听了什么小人的挑唆。

他慌忙跪了下来,磕头之后便赌咒发誓道:“小人绝对不敢泄露相爷吩咐的勾当,请相爷勿要相信他人的诡计。”

“诡计?”蔡京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中间那一条缝中流露出了更加深重的寒光,“那我问你,你吩咐你婆娘藏好的那块玉佩,是怎么回事?”

玉佩!

蔡平只感到脑袋一炸,整个人顿时懵了。此时,他再也不敢以为蔡京指的是别的玉佩,除了蔡攸上次为了收买他而丢过来的那块玉佩,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位主儿如此在意?大惊失色下,他连渐渐发麻的双腿都完全顾不上了,膝行几步上前颤声道:“相爷,小人……小人有罪,那玉佩是大少爷赏赐小人的,只问了几句闲话,小人纵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告诉外人这些事情,相爷明鉴!”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立刻将蔡攸探问情况的事情全都兜了出来,至于自己吐露的消息他则避重就轻,只说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他看来,只要蔡攸聪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蔡京绝对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大动干戈。而就蔡京渐渐缓和的脸色来看,他这个赌似乎是赌对了。虎毒不食子,蔡京纵使再心狠手辣,对于儿子应该还是存着一份亲情的。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家人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将门又掩上之后便躬身说道:“相爷,小人刚刚,从蔡平的院子中搜出了这些东西。”蔡平此时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数,扭头一看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人拿的盘子当中,赫然是几件精工细琢的珠宝首饰,而正中央的,正是蔡攸送他的那块玉佩。摇曳的烛火下,那块玉佩熠熠生辉,而蔡京的脸上乌云密布,眼看便是一场急风骤雨。

第二十七章 父子相疑不相露

“相爷,小人,小人不合收了大少爷的东西,可是,小人绝对没有做对不起相爷的事!”

见蔡京的脸色依旧不好,蔡平知道今天若是不说实话,只怕是难以蒙混过关,当下便将那日离开书房,然后在自己的院中被蔡攸逮到的情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大少爷说,他将来是要执掌家业的,小人既然是蔡府的人,有事情就不应该瞒着他,还说小人若是以后什么事情都知会他一声,他将来若是飞黄腾达,一定会带挈小人。”蔡平说着已经是带了哭腔,狠狠地在地上碰头道,“相爷,小人跟着相爷出生入死大半辈子,不敢对相爷有半点异心啊!大少爷说将来要为小人的孩子寻一个前程,小人就动心了,至于这些东西,老爷赏的还少么,小人并非看在钱的面上!”

尽管蔡平说的分外动听,但是蔡京丝毫不为所动。他已经疏忽大意过一次,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记挂旧情。他心中也希望蔡攸探问自己的行止是为了替他拾遗补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并不是他能够掌控得了的。蔡攸虽说不学无术,但是,脑袋中那些小聪明层出不穷,倘若有心做什么,他这个当父亲的很有可能被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愈发觉得心中一阵阵恼怒,跌坐回椅子便厉声喝道:

“你不用在这里哭天喊地,老实说,你究竟都告诉了攸儿什么?”

“小人最初是告诉他,相爷要小人去私自和那个高明清会面。”蔡平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觉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抬头瞧去,却和蔡京冷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慌忙低下头去。”之后,相爷吩咐小人去和那几个往日走动得勤的官员联络,还有往何相公那里送信,小人都告诉了大少爷。别的就真没有了。”

蔡京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当中,除了第一件不能让外人知道,其余的就是泄露出去也不打紧。而且,在他看来,蔡攸虽然想揽权的心思重了些,但是,应该不会做出出卖家门这样的事情。如此看来。

蔡攸不过是想掌握他的动向,卖好的心思更重一些。

话虽如此,但是,他亦不想轻易放过此事。毕竟,跟了自己多年地家人一转眼便成了儿子的眼线,这样一种情形是他如何都忍受不了的。

然而,老奸巨猾的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因此思忖了片刻便冷笑道:“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按照规矩。我就是该销了你的契约。把你逐出去的……”

“相爷,万万不能啊,小人自知有错。可小人对相爷的一片忠诚日月可如…”

“你不用说了!”蔡京毋庸置疑地一挥手,淡淡地说道,“看在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如今也已经一把年纪,风烛残年地时候流落街头,想必你也是不愿意的。”

这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句登时让蔡平浑身一哆嗦,心中连连叫苦。

为蔡京做了这么多年的事,这位主儿的心性他哪里会不知道?但凡和蔡京做对的,如今的结局都好不到哪里去。他可以预见,倘若真的被逐出蔡家。那么,他一分钱都别想拿走,而且指不定几日之后就会暴尸街头,毕竟,他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突然,他心领神会地磕头下去,连声哀求道:“相爷,小人今后一定遵照相爷的吩咐去做,不敢再有半分违背!请相爷开恩。留给小人一条活路。”

“今日地事情我不想传得沸沸扬扬,至于这些财物,我也无所谓,你就收着好了!”蔡京示意旁边地家人将那盘东西搁在蔡平旁边,然后又举重若轻地道,“你既然要儿子有出息,那我在城外的庄子上正好缺一个总管,先让他在外面避一避风头,到时候念一些书,说不定日后还能派上用场。”

蔡平总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没想到蔡京用这样的绝户计,心中着实像吞了黄连似地,有苦说不出来,还得硬着头皮谢过。好容易爬起身来,他只觉得膝盖一片酸麻,便就着势头弯着腰,根本不敢直起身子看蔡京半眼。

“以后攸儿若是再向你打听什么事情,你就照实告诉他,但有一条,事后一定得告诉我,你明白么?”

“小人明白,明白!”

教训完了蔡平,又吩咐几个心腹以后多看着一点,蔡平又差人叫来了老三蔡絛,细细嘱咐他不准将事情说出去,这才腾出手来处理代州的事情。尽管尚不确定事情是否和蔡攸有关,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拖不得,一旦拖下去,小事立刻就会变成大事。想到自己一时不察被人做了这样大的文章,他顿时恨得牙齿痒痒的。倘若可能,他真恨不得将高俅郑居中一口吞下去。

“备车,入宫!”

换了紫袍官服,配了金带金鱼袋,蔡京便打点起精神入宫。然后,尚未到崇政殿,便有相熟的内侍一溜烟跑了过来,低声报道:“蔡相公,早先郑相公入宫奏报过,圣上大发雷霆,如今已经到延福宫散心去了。相公若是没有大事,最好等圣上息火了之后再来,刚刚小蔡大人的求见,也被圣上打发回去了。”

这种时候蔡攸居然还敢求见?

蔡京闻言大为诧异,脑海中更是觉得迷雾重重。倘若此事真的和蔡攸有关,那么,不管怎样,这个时候入宫无疑都是撞在矛头上。据他所知,他这个儿子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绝对不会做出以卵击石的事情,那么,难道蔡攸有那么笃定,事情就真的牵涉不到他?

“攸儿现在在哪里?”

那小黄门极为机灵,闻言顿时知道这两父子有话要说,连忙低声道:“小蔡大人因为没有随驾,已经从另一头出去了,大约是龙图阁地方向。小蔡大人如今还在修国学大典的名头里,指不定去和那些编修官商量什么。”

蔡攸会和那些饱学鸿儒商量编修国学大典的事?蔡京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但是,他还是顺着那小黄门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有内侍向他行礼问安,他一一点头应了,心中却越发焦躁,最后干脆停下了步子。

自己这么紧张做什么?既然蔡攸自己都不着急,他这个做老子的弄出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岂不是惹人疑窦?

想到这里,他立刻转过了身子,优哉游哉地往集英殿走去。蔡攸不去集英殿点卯,他去那里看看国学大典的修撰情况也好。横竖对于这种经学要义,他还是有点心得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身后几丈远处,正有两个脑袋在那里张望。

“嘉儿,你看蔡相公做什么?”

高嘉正在探头张望着蔡京的去向,听赵芙这么一说,只能把脑袋缩了回来,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我爹和蔡相公似乎有些矛盾,当然得注意一下他地动向。”

“可是,那都是男人的事!”赵芙虽然脾气比赵婧火暴,但毕竟还是经过宫中无数女官教导过的,怎么也不像高嘉这样有什么说什么。此时,她三两下将高嘉拖到了阴影处,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你可别在官家面前说这些,你一个小孩子,管这些就不可爱了。”

高嘉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心想谁会去没事问赵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面上却点了点头,随即便岔开了话题。刚刚是上课的间隙,高嘉嫌弃那两个讲课的先生太过浮躁,又觉得闷得慌,因此课一上完就把赵芙拉了起来。此时,看着满天空的蓝天白云,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这几年只见李清照有信过来,却没有见过一次真人,她这位才女老师不知道怎么样了?

“嘉儿,嘉儿!”

高嘉突然感到有人使劲地推自己,这才清醒了过来,见赵芙满脸的焦急,她不由叹了一口气:“那种照本宣科讲读经义的课你还想听?实在讲的太糟糕了。”

赵芙自己也不想回去,只是,当初是她死活求了赵佶方才出来上课,如今要是不去,到时免不了又要受一堆教训。因此,她好说歹说拉了高嘉回去,继续听那位老学究讲论语。而上面那位身着绯袍的老师讲的头头是道满面红光,下面的人却全都听得昏昏欲睡。好容易一天的课讲完,学生们顿时如鸟兽散,谁也不肯多留一会。

赵芙是哲宗赵煦的女儿,而眼下赵佶最大的女儿也不过和高嘉一般大,小了赵芙至少三四岁,因此几个小的自然是围着这位堂姐和高嘉叽叽喳喳地说话。高嘉已经习惯了和这些金枝玉叶的公主混在一起,随便讲些乱七八糟的市井传闻,就能把这些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当她说起自己小的时候跟着李清照学诗词的时候,包括赵芙在内,一帮小丫头全都是满眼的小星星。

第二十八章 访高相太子露怯

这是很自然的事,历来外头若有好诗词,免不了都会流传到宫里,而宫里那些嫔妃没事情的时候亦会时时吟唱,这也是那时柳永的诗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原因。当下一群公主便要求高嘉什么时候把李清照请到宫中来,也好让她们瞧瞧这位心目中的才女,而高嘉自然是满脸难色。

开玩笑,自己的这位老师眼下连自己都见不着,怎么弄到宫里来满足这些人的好奇心?她隐约从爹娘那里得知,由于婚事生波,李清照在守孝期满之后,一直和幼弟寡母在家里过活,绝口不提嫁人的事。而赵家之后也悄无声息地上门退了婚事,赵李两家便再也没有往来。尽管她央求过父母无数次,要求去青州看李清照,但都在父母的叹息中败下阵来。

若是可以让这些公主出面,说不定会惊动天子官家,这样一来,也许自己能如愿以偿呢?

高嘉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不免沾沾自喜了起来。于是,她先是为难了好一阵子,然后方才把李清照的境况吐露了一星半点,结果,秦国公主赵芙一口答应去和赵佶相提,如此一来,其它的公主自然是欢呼雀跃。

次日便是十五,她不用在宫中陪赵芙读书,便随着母亲坐车往城外探望父亲。而高俅一见她便板了个脸,这种态度登时让她心中打鼓。

“爹爹!”她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便缩在母亲身边不敢上前。此时,她想起了上次母亲带话,说是父亲要她出城暂住,却让她以孟后的话推托的故事,不由得更往母亲背后藏了藏。

“你知道你惹了祸么?”高俅原本不想板起父亲的架子去训斥女儿,但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别人已经在打你的主意?然后借着你打我的主意?”

高嘉本就是玲珑心肝,此时闻言便是脑中灵光一闪:“爹爹。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太子殿下和嘉王的事?”

“你既然知道,还不小心一点!”高俅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脸上亦露出了几分怒色,“我知道你的脾气,和太子殿下嘉王厮混在一起,多半也不过是为了玩耍,但是,你如今也不小了。应当知道男女有别!圣上什么意思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是你爹爹,这些事情你若是不管,我便要替你注意!”

高嘉原本就是早熟,再加上和李清照读了几年书,看了那么多诗词,早就知道书上的情爱是怎么回事。然而,被父亲当着母亲地面吼出来,她还是感到脸上阵阵发热。双颊亦是情不自禁地通红一片。

“太子只是想交好爹爹。免得丢掉太子之位:至于嘉王,一半是为了王贵妃和姨娘的关系,一半是为了别有所图。这些我都知道!”高嘉理直气壮地说道,浑然不顾英娘铁青的脸色。她缓步走到高俅跟前,乖巧地在藤椅边跪了下来,“嘉儿很小就和娘学了女训女德,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三个弟弟还小,嘉儿一直受到圣上的照应,既然可以在宫里横行无忌,便想替爹爹分忧……”

这是自己的女儿?

高俅心中顿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女儿懂事乖巧好学,这都很好。问题是。在那种张扬的外表之下,真可能有这样的玲珑剔透心?

想到高嘉几次地通风报信以及有意无意地在自己面前透露消息,他已经隐约相信了七分。但是,这也未免太惊人了,这样一个什么都懂得鬼灵精,怎么可能是自己教育出来的?

高嘉见父亲沉吟不语,误以为高俅在担心她的安危,连忙添油加醋道:“爹爹,嘉儿很乖的。你千万别以为我只会惹祸!若是圣上真的有那种意思,你就说我有志修道,到时候大不了出家去做女道士,等到太子和嘉王娶妻之后再嫁!”

这一席话顿时让高俅更加头痛,不消说,这小丫头肯定又是在宫里的时候,听说了前朝某位公主的如是事迹,方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出家当女道士来逃婚,貌似曾经是武则天那位女儿太平公主的搪塞本事,可是,那是公主逃避和亲。倘若真的是赵佶想要高嘉当他地儿媳妇,这能够轻易逃过?

“嘉儿,这些都是谁教你地!”

英娘终于忍不住了,三两步上前将女儿拽了起来,沉声问道:“难不成你就和秦国公主整日里说弄这些?”

“哪有,我们可都是认认真真读书的。”为了避免再遭教训,高嘉连忙掉转话题,说起今天在宫里看到蔡京的情景,末了才补充道,“我后来找了个小黄门问了,他说,蔡相公似乎在找他儿子蔡攸,后来不知怎地又回去了。”

不管是什么人,灯下黑总是难免的,凡事只看到外头,而没有注意自己身边的情况。再加上蔡攸是蔡京的儿子,所以蔡京对其不加防备也是很正常的。但是,狐狸尾巴终究会露出来,这一对历史上最终反目的父子会不会提前上演一场好戏,高俅着实很期待。

见父亲没有追问更多,高嘉不禁有些失望。正当她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了高俅的吩咐声。

“既然知道太子和嘉王都是别有所图,以后就离他们远一点。你如今既然是秦国公主的伴读,和那些公主大可亲近一些,至于皇子则千万别去掺和。朝廷上下注意这些层面的人多了,别让人有心抓到把柄。”高俅见女儿仰头望着自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摩挲了一下她地头。不得不承认,他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确实偏爱,而对那三个儿子却能够每每严厉起来。”你要记住,爹爹总是为了你好。”

高嘉连忙点头,旁边的英娘只能叹了一口气,也上前为女儿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明媚的阳光下,这一幕显得格外温馨静谧,几个侍候的仆人也蹑手蹑脚地一一退了。

然而,煞风景的一幕终究少不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高俅闭目沉迷在这种一家三口的气氛中时,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传入了他地耳畔。当他睁开眼睛抬头望去的时候,几乎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很庆幸,那几个人没有早来,否则,很可能自己刚刚教导女儿的那番话就被人听去了。

来人不是天子官家赵佶,而是太子赵桓,这一点很出乎高俅的意料。但转念一想,他反而觉得这更合乎情理。相比天子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太子好歹能够稍微自由一点,而且,高俅如今还兼着一个太傅的职衔,不管怎样,在他的一应官职还没有被罢免的时候,赵桓来看他是比较合理的。

“拜见太子殿下!”

高俅示意英娘拉自己一把,然后方才慢吞吞地离开藤椅行礼。他那点小病早就好了,如今不过拿这个借口躲着。只是,他还未完全大礼参拜,便被赵桓一把拉了起来。

“高相公既然有病在身,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横竖也没有外人。”

赵桓刻意加重了外人两个字,硬是让高俅坐下之后,他才笑道,“我今天是借着到城外看看秋收的状况,偷偷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父皇派给我的可靠人,除了父皇,不会有人知道我来看了高相公。”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这一次赵桓来不仅是有赵佶的意思,还有他自己的意思。至于孰轻孰重,这就要看高俅自己的判断了。

高俅沉思片刻,朝英娘点了点头,英娘立马拉着高嘉往另一边走了。而往日最喜欢看热闹的高嘉这一次也丝毫没有反对,乖乖地跟着母亲出了院子,连头都不回。与此同时,赵桓也向身边的几个护卫吩咐了几句,很快,院子中便只剩下了这一大一小两人。

“高相公,父皇的意思是,朝堂中不能少了高相公,希望你尽快收回辞呈。”

这句开门见山的话让高俅一惊,但他亦是久经沧海的人,一瞬间便做出了最完美的反应:“太子殿下,圣上虽然美意,但是,臣却无法拜领。须知我大宋历朝宰相请辞,可有自动收回辞呈的?我高俅虽然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亦不想为人笑柄。”

对于这种官面上的话,赵桓小小年纪自然不是高俅的对手,此时不免有些焦躁:“高相公,我知道你和蔡相公不和,但是,你总得为父皇考虑。父皇虽然更信任你,但也不能平白无故……”

说到这里,他自知失言,连忙住口,然而高俅却已经听清楚了,心中不由暗叹。赵桓没有学到赵佶的任性风流,沉稳的气质在诸皇子当中也最出色,但是,在涉及到自身的关键时刻却依旧没法完全控制自己。

当然,他是不是可以想当然地认为,赵桓不像赵佶有运气,没有遇到自己这样的人?

他定了定神,微笑着迎上了赵桓的目光,淡然自若地答出了一番话。

第二十九章 郑居中妙荐能员

“怎么会有人突然在公堂上翻供?”

蔡攸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了,明明算计的好好的,突然却横插出来这样一段,这怎能不让他恼火万分?即便是那人不说出他蔡攸,但是,坊间流言永远是无穷无尽的,只消几天,就一定会有人把事情传得有板有眼,到时候,他老爹那一关又该怎么过?

蔡攸面前的是大理寺的几个差役,这一次从蔡攸那里捞足了好处,原本都想趁机向蔡攸卖个好,以后也好留着一个地步,更可以靠这位蔡家大少的关系捞一个肥缺,谁知道转眼就出了这样的差错。因此,在蔡攸大发脾气的时候,他们只能在那边哭丧着脸,谁也不敢开头说半个字。谁要他们没把事情办齐全呢?

““哼,拿着我的好处,居然敢反手把我卖了,要是不收拾一下他,只怕是到时候事情更难预料!”蔡攸终于按捺住了心头急怒,但语句亦是变得阴森森的,“如今牢里还是你们管着,让那个家伙吃皮肉之苦固然不行,容易引人注目,但是,用点其它阴损的法子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这一次我要是不能杀鸡做猴,我就不姓蔡!”

闻听此话,那几个差役全都本能地缩了缩脑袋,低头面面相觑了一会,全都没有开腔。身为积年的差役,他们手中的活计早就做得利索了,别说让犯人吃些苦头,就是把人弄死了也简单得很,但这一次不行。上头老早发了话,那几个嫌犯和人证都是要紧人,天子面前也是报备过的,如果出了任何问题,搞不好就要全家流配沙门岛,所以,蔡攸这句杀鸡做猴顿时给他们留下了无穷的恐惧。

“你们都受了我不少好处,这一次事情办砸了。我也不想和你们过不去,回去把人给我看紧了,无论有谁私自接触都给我报过来!”蔡攸见一群人噤若寒蝉,便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带出了无穷狠戾之色,“总而言之,我在一日,就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但若是我不好过。休怪我翻脸无情。不管我怎么落魄,把你们整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是很容易的!”

这样的警告差役们自然理会得,也不会有任何怀疑。不管怎么说,蔡攸如今依旧是宰相公子,更是名正言顺的三品大员,而他们就算平日是一方地头蛇,怎么也是敌不过官面上势力的。当下为首的差役便上前唯唯诺诺表了忠心,见蔡攸无话吩咐,方才纷纷走了。

离了自己那个隐秘地联络去处,蔡攸方才起身归家。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但仍然和父亲住在一起。这一日吃饭的时候蔡京正好不在,这不由得让他有些疑虑。大理寺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以他老爹耳目灵通的习性。怎么也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没有什么联想。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不在家里,难道是在何府?

味同嚼蜡地吃完了晚饭,蔡攸便暗地招来了家人询问,得知父亲是有要事处理,所以留在大内都堂,他不禁更加心头不安。现如今他羽翼渐丰,但是,天子的心性却不是容易揣摩的,别看他眼下风光。但若是出了纰漏,同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他和父亲依旧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而这个时候,赵佶正在召见郑居中询问大理寺审案的情况,当听得郑居中说了那人证咬定背后地东家姓蔡的时候,这位天子官家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好嘛。如今的人可是真会攀咬!”他伸手就要去拍桌子,但是手刚刚落下却最终止住了,但语调却愈发犀利。”你继续问,若不能问一个水落石出,岂不是对不起那些命丧黄泉的军士?还有,再派人去代州问问种师道,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郑居中最会察言观色,亦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蔡家上眼药,因此刚刚,奏报的时候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通篇累牍都是奏述实情,未曾加上一点自己的揣测。此时见天子又交待下来这样一件事,(更新最快http://wa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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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依臣之见,此事不能太过急躁。”他一本正经地躬下身去,郑重其事地回禀道,“代州处于宋辽边境,如今种师道一是要整饬边防,二是要训练军队,三还要处理民政,可以说是日理万机,此事虽说是他一手报上来,但是闹到这样的程度,估计也是他始料未及的。臣以为朝廷应该派一个能员前去代州,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查明,这样一来,也能平息悠悠众口。”

郑居中这样一番话合情合理,赵佶听下来也觉得深合心意,当下便点了点头。只是在人选上面,他却不免犯了踌躇——派地人官品太高,无疑有小题大做之嫌,而且对于代州军务也没有多大好处;可若是派去地人官阶太低,也无法表示朝廷对于此事的重视。当下他便把问题重新抛给了郑居中:“那郑卿家可有心目中的人选?”

此事郑居中早已胸有成竹,赵佶这句话无疑正对胃口,连忙应了上去:“圣上,臣倒是确实有一个上佳人选。殿中侍御史赵元镇向来以清正能干著称,而且又是正直敢言之辈,不如将此事交给他,则一定能有奇效。”赵元镇?赵鼎!赵佶想明白之后,心里头顿时如同明镜似地。虽说天子日理万机,数以万计的官员名称怎么都不可能全都记住,但是,有些人他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毕竟,赵鼎不是别人,而是高俅的侄女婿,当初婚宴的时候,他可是还去凑过热闹的。至于此人的官声,当初提拔殿中侍御史的时候,他也曾经仔细察问过,应该不会有差。

“唔,就是赵元镇好了,以他的品行为人,应当不会负朕所望!”

有了皇帝这一句话,郑居中自然心中欣喜,告退出来的时候更是满面欣容。如今他已经狠狠得罪了蔡攸,连带着和蔡京之间的关系当然也无法缓和,倘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向高党中人多多是好,只怕是日后为了分谤,天子亦不会偏帮于他。天下间无非制衡二字,他深信只要假以时日,自己一定会有真正羽翼丰满地那一天。

郑居中前脚刚走,赵佶还来不及喘口气,便有内侍来报说,皇太子赵桓求见。赵佶忖度赵桓出城时去见高俅,连忙吩咐传见,待到儿子规规矩矩下跪行礼之后,他便示意赵桓上前来,又把无关紧要的内侍全都遣退了开去。

“你今天见到伯章了?”

“是。”赵桓点了点头,沉声道,“高相公说,如今朝廷诸般政令已经全数推行,原本他并不想和蔡相公龌龊,无奈有人算计在先,他此次辞相亦是难免。”说到这里,他便开始原原本本地复述高俅的话,中间并不敢加上任何一句自己的揣摩。

听着儿子小大人似的在那里说话,赵佶的神情不禁有些恍惚,等到赵桓全部说完之后,他方才如梦初醒地恍过神来。他不肯在儿子面前露出什么过头的情绪,赞许地点了点头之后,又教导了赵桓两句,便吩咐他先行回去休息。

等到殿中又恢复了寂静,他方才缓步走下了宝座,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大殿中踱起了步子。高俅地意思很清楚,借着远离朝堂的当口,朝中的局势可以一目了然,他这个天子亦能够看清蔡京的擅权独断,这些他也确实都看到了。蔡京确实把手伸得太长了一些,但是,在他即位之后,蔡京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宰相,倘若如今骤然罢相,是不是会激起里外的不同反应?

虽说高俅只字不提代州马案,但是,赵佶决不信这么大的事情高俅就会不知道。倘若不是不知道,那么,他这位师友就是在避嫌了。仅仅一个蔡字当然不能表明什么,天下蔡姓人又不止蔡京一个,可是,蔡家贪财之说他曾经听不止一人提起过,那么,这不见得就一定是空穴来风,查一个水落石出也好。

天子的这番心意自然是不可能宣之于口让别人知道的,但是,他的一番举措无疑清楚明白地宣告了这一点。当赵佶在朝堂上宣布以殿中侍御史赵鼎赴代州清查马案的消息传出之后,原本就显得不甚安定的朝堂顿时又起了莫大的风波。

赵鼎正直敢言不假,赵鼎政声卓著也不假,赵鼎年轻有为更不假。

但是,在这一位年轻才俊的背后,可是站着一位高俅!虽说高俅如今已经罢相,但是,把两件事情联合在一起,谁能担保赵鼎此去代州没有其他含义?当下朝臣议论者有之,惋惜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上书劝谏者更是比比皆是。

第三十章 一朝风云突变起

而相比别人的患得患失,赵鼎在接到旨意之后,表现出了相当的从容。这些天他一直在构思弹劾蔡京的奏折,但是写到后来总觉得空乏无力,最终只得暂时搁笔。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这样一件重任骤然就落在了他的肩上,怎能不让他心中振奋?

由于事情重大,他在入宫陛见之后便得了尽快起程的旨意,所以晚间便在家里由高蘅指挥几个使女急急忙忙地收拾行装。赵老夫人樊氏也在旁边帮忙看着,脸上尽是欣慰之色。

“你此去代州重任在肩,记着凡事不可急躁,不可仗势欺人,否则,就是差清楚了事情,日后也会担上骂名!君子立身当不偏不倚,我从小就教你读书做人,倘若你怀了私心,也就对不起圣上这一番抬爱,郑相公这一番推荐了,你明白么?”

耳听母亲的这一番教导,赵鼎连忙躬身答应,旁边的高蘅也是脸色微动。她嫁入赵家已经有几年了,婆媳之间一向相处融洽,其中固然有她懂得做人的关系,樊氏的见识深远更是不可小觑的因素。此时,她一面取出一些压箱的金银钱塞在一个锦袋中,一面对樊氏笑道:“娘就放心好了,官人最听你的话,一定不会做下不正道的事。”

“我不过白嘱咐几句罢了。”樊氏也笑了,上前为儿子整了整衣襟,见高蘅已经装满了那个锦袋,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出去一概花销都有公用,带那么多钱干什么?赶紧拿出一半来,带着这么多金银上路,还不是叫人惦记?”

三人打趣了一会,高蘅便觉得眼皮有些沉重,联想到这几日胃口不好,月事似乎有些不正常,身子也渐渐沉了。她心中不禁掠过一丝幸福的预感,只是此时丈夫临行在即,万万不好在他面前提起这种事,当下连忙强打精神支应。

由于事出紧急,赵鼎次日早晨便坐车上路赶往代州,随行的还有几名公差以及殿帅府军士,以及两个心腹家人,除了一辆车之外还有十余匹马。他这次好歹都算是钦差。这行头自然算不得十分张扬。但是,这一消息却早已沿途传开了。

而赵鼎走后,坐镇京城高府的英娘自然少不得上门瞧瞧高蘅,当听高蘅满面羞涩地道出隐情的时候,这位高家大妇不由得满心欢喜,连忙使人叫来了赵老夫人樊氏。当听说儿媳可能有了身孕,樊氏的高兴劲就别提了,当下急急忙忙差人去请大夫,请脉下来,果不其然是喜脉。

“这样的好消息。蘅儿你就该早说的!”英娘唯恐樊氏心中有些芥蒂。免不了嗔怪道,“如今你已经是赵家的人,这些事情还得由婆婆做主。没来由让我这个作婶子地先知道不是?就算吃不准,叫个大夫来请脉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没有什么丢人的。要不是喜脉而是其他,也好早日准备不是?”

“二婶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

见高蘅红了脸,樊氏却笑道:“不过是一丁点小事罢了,她到底还小,哪里能事事齐全,高夫人就别怪他了!想来她也是不想让我那个儿子路上担心。所以才把事情硬生生按了下来,能有这样贤惠的儿媳,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责怪她。倒是今后不能让她累着了,否则一来对孕妇不利,二来也会连累了腹中胎儿。”

想到自己第二胎生产时的艰辛,英娘也觉得心有余悸,当下便和樊氏商量起了一应准备。从稳婆到产房,从乳母到将来的一应男女衣物。

竟是全都纳入了打点的范围。而旁边地高蘅越听越是脸红,最终干脆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难免让樊氏又是一阵笑。

说完了儿女私事,樊氏脸色一正,便说起了赵鼎此去代州的勾当。

“高夫人,此次他去代州,临行前没有去贵府拜访,是我的主意,还请你和高相公莫要见怪。我虽然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但是至少还耳聪目明,朝廷上如今的纷争,我好歹还是知道一星半点,所以,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让元镇上贵府拜访,一来是为了让他避嫌,二来也是不想给贵府招惹麻烦。”听樊氏这么说,英娘心中自然妥贴,事实上,对于赵鼎的不辞而别,她和高俅都没有什么不满的意思,毕竟,如今京城风声太紧,赵鼎这一次走马上任原本就有诸多人反对,再弄得百般招摇自然一点意思都没有。”赵老夫人,这都是小事,无论我家相公还是我,都不会因此而记挂在心。”英娘记起之前出城时丈夫叮嘱的话,不由笑道,“当初相公之所以把蘅儿许配给元镇,就是看重他的人品,可以托付蘅儿的终身。之后尽管一再推荐了元镇,也是因为内举不避亲的道理,并非因为他是姻亲。如今元镇身负重任,为此避嫌是很自然地事。”

樊氏不是那种没见识地妇人,听英娘这么说,心下的大石也随之落地。毕竟,无论是许配以侄女,还是屡次提挈,高俅都对赵鼎颇多照顾,倘若这个时候被人指责以忘恩负义,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两人正在说话,突然有一个使女闪了进来,偏身行礼报说:“老夫人,高夫人,外头有消息说,李大人和高丽使团进京了!”

关于高丽使团地事早有奏报,但是,在朝堂多事的当口,谁也无心理会高丽这样一个小国。当然,这不过是一些人的想法而已,在有识之士的眼中,高丽虽然和大宋相隔遥远,但在战略上却相当有用,当然,高丽对于大宋亦有臣服之心,否则也不会每每派出使节。

当下英娘也不便和樊氏深谈,借故起身告辞。匆匆回到家中,高丰景就报说了使团入城之事,以及之后诸般安顿的情况。虽然如今高俅已经去了城外,但是,高家经营多年的根底仍在,再加上高傑如今在朝,更不至于凡事被人蒙在鼓里。

“高丽的事情需得报知相公,相公对于这些事最重视不过。”英娘转念一想便吩咐道,“等到朝廷有了消息,一并送出城去。李伯纪这次回来,圣上应当另有重用,只是朝中风云突变,他是否会登门造访还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不过也应当预备一下。”

高丰景一一应了,立刻出去忙碌。而由于李纲一行人的归来,为之震动的远远不止高府一家而已。

然而,两日后,又一个消息自朝中传来——以殿中侍御史赵鼎为给事中!

御史奉旨出行外路公干,一般都会迁一级以示荣宠,然而,自殿中侍御史迁给事中,这种升迁速度无疑是异常恐怖的。联想到如今地御史中丞已经老迈,朝中顿时掀起了一股议论的狂潮,尤其是蔡党中人无不感觉到了深重的危机。

一朝风向突变,原本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太平桥高府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尽管知道高俅不住在这里,但是,前来拜访的依旧络绎不绝,其中甚至还有投书卷的士子。虽说高府家人对于这种变换墙头的趋炎附势之辈很是不齿,但在英娘的严令之下,仍然个个打起精神应对,面上还得做出十万分客气的模样。而经此一来,朝堂中一下子有十几位大臣告病。

对于这些告病地折子,赵佶几乎看也不看一概照准。而就在一小撮人更不平衡的当口,天子盖玺,政事堂用印的另一道旨意也随之颁下枢密院北面房辽东房副承旨李纲赐绯,佩银鱼,加尚书左司郎中。

入仕不到五年,却屡次得蒙重用,李纲的风头一时追上了先前加给事中之职的赵鼎。当然,历来出使高丽或是辽国的使臣当中出了不少名臣,他也不算格外引人注目。但是这样一道旨意横空出世,无疑显示着另一颗新星的诞生。

这个朝廷,三品以上的高官不少,但是,真正有实权的却不多。眼下赵鼎和李纲虽说还不到高品,但是手中全都掌握着一定的实权,日后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指日可待。而联想到之前两人全都是高俅一手提拔起来的,各种各样的议论愈发多了。

而作为李纲而言,所谓的官职权力虽然重要,但却比不上高俅辞相的消息——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是离开京城这样一段时间,就突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而他虽然为官时间不长,但毕竟还有不少同乡可以询问消息。等到把事情始末弄清楚了之后,他不由暗中头痛不已。

去拜访高俅是一定的,但问题是,他该直接去城外的庄子,还是事先去高府知会一声光明正大地出行?天子官家的态度如今可以算是明朗了,但是,很多事情恰恰不是天子的意思就可以左右的。蔡京当权已经很久了,而且,蔡京远远比高俅更会任用私人,朝中官员仰其鼻息度日的不在少数,牵一发而动全身,真真不假。

第三十一章 李伯纪直言不讳

“高明清还在上窜下跳?”

听到高升报上的高明清最近景况,高俅不禁眉头一挑,心中大为惊讶。之前他和高明清打过交道,对于这位大理世家子弟的印象颇为不错,只是没想到一朝站在敌对立场时,此人居然会爆发出这样的精神。

要知道,如今高明清可是万众瞩目,就连皇城司都把他请进去了三次。

“高家如此着急,看来,大理的局势不太妙呢。”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自语道,“大理能够建国,就是靠了几大家族以及三十七部的力量,但是因为立国之后三十七部屡屡遭受压榨,所以冲突一直不断,到现在甚至是三十七部占了上风,难道段正严就真的有把握能够压制这群桀骜不驯的人?”

此时只有白玲坐在高俅身边,她把录好的桔子一瓣瓣送到高俅的嘴中,又沉吟了一会,方才解释道:“当初高家把段氏赶下了王位,最后又不得不把他们推上去,乃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他们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段氏和他们分庭抗礼,所以才会对你暗中帮助段正严而心中忌惮。虽说拿不到实证,但是,这一次高明清分明是想要借机毁了你的名声,相公不可不防。若是真的不行,我可以……”

“你怎么还记得那些打打杀杀的事?”高俅一把抓住白玲的手,笑吟吟地道,“如今都已经是有孩子的人了,每每提到这种事却老是那么起劲!你放心,高明清我自有办法,而且也不会让我那位干岳父大人难做的。大理若是真的平稳了,对我大宋并无好处,所以说段正严既然羽翼丰满了,那么,也该是时候帮我那位本家一把。”

听到本家两个字,白玲先是一愕。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显然,对于高俅这种狡猾的思维模式,她还有些不能接受——明明是曾经盟誓过的金兰兄弟,这翻起脸来还真的是快!

见白玲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高俅却不解释,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这个位置上,真正诚心相交不能说全然不可能,但确实是凤毛麟角。当初和段正严偶遇,不但他心中清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而段正严可不是同样这么认为?虽然对于大宋而言,偏安西南地大理不过是边陲小国不足为道,但是,想当初在大唐的衰落上加了最后一把柴火的,不就是那时的南诏?西南轻易打不得,如果能打,当初南征的宋军就不会在金沙江畔停下了进军的脚步,而即使大理臣服。也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信号。要真正发挥影响力,还得靠其他谋划。

对于一个强盛的大国而言,征服是一条路。潜移默化地影响是另一条路。无论是对西夏、辽国还是金国,都是不可避免地需要大动干戈,但是,面对高丽大理这样地国家,诉诸于完全的动武绝不是什么最好的选择。不战而屈人之兵既然被先贤圣哲奉为兵家和治国大道,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郑居中突然入主政事堂已经打乱了蔡京的步调,而赵佶一而再再而三对他高俅的恩遇,想必也让不少人心中戚戚然。所以说,他退一步抽身出来,反而占据了最好的风头。如今高丽使团同时进京。那么,铺开的棋面也该渐渐收官了!

“相公!”

高俅闻声睁开眼睛,只见旁边的白玲已然不见,而高升毕恭毕敬地站在前头,遂开口问道:“何事?”

“李伯纪李大人来了!”

李纲来了?高俅先是一愣,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在算李纲什么时候来——很简单,一个奉旨出使高丽的正使,在君王尚未召见之前不可能贸贸然来见,就如同郑居中当时回京。必得等到赵佶召见之后才来见自己一样。同理,倘若李纲因为眼下纷乱地局势而回避来见自己,那么,也只能证明此人地眼光还不独到。但如今看来,这位被誉为名臣的李纲,绝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

“让他进来吧!”高俅说着突然又补充了一句,“带他到书房,别让他看见我如此懒散地样子!”

高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不敢询问原委,连声答应之后便急忙去了。不多时,他便将李纲带到了书房门口:“李大人,相公就在里面!”

李纲回来之后,政事堂几位相公都曾经见过他,而他也从各人口中零零散散地知道,高俅如今的日子过得分外逍遥,短期内似乎没有复出的可能。而郑居中甚至隐隐暗示,到了庄子看到高俅的时候千万别惊讶。因此,闻听高俅在书房见他,他的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

“高相公!”

见李纲一进房间便施礼下拜,高俅立刻一把将人扶了起来:“伯纪此番从高丽回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着实可喜可贺!我如今只是赋闲的宰相,你又何必谨守礼数,闹得彼此都拘谨不便?”

“高相公此言差矣,圣上既然未曾准了相公的辞呈,相公便还是宰相,这礼数本是应当的,怎可偏废?”李纲说出此番话的时候满脸正色,见高俅脸上带笑,愈发证实了自己地猜测,“高相公避嫌至此,学生却以为是过了。如今圣上和百官正翘首而待相公复出,相公却躲在这里自己过安生日子,岂不知外间局势瞬息万变,我朝还尚未到以不变应万变的地步?”

对于李纲的直言不讳,高俅心中不免感慨万千。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早就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和蔡京翻脸,但是,考虑到对外的局势,他一直都隐忍不发,此次之所以一下子下了最后决心,正是决定快刀斩乱麻,一下子解决掉所有麻烦。而李纲的顾虑更不是没有道理,在传闻辽国两位太后有了龌龊的情况下,辽金局势很可能再度发生不可测的转机,他这种休闲生涯,基本上是到头了。

“伯纪说得好!”高俅见李纲刚刚那一通话说过之后,脸色涨得通红,心中明白这些话只怕不是憋了一两天,“敢对我如此直截了当说话的,你还是第一个!能在这个时候还看到外间局势地,你也是第一个!”

李纲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口气太过鲁莽,听高俅如此赞许,他顿时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际。”相公,如今高丽国内出兵辽东的势头愈发高涨,而此次高丽公主许嫁,有一条因素便是大宋日后得辽国之后,允高丽兵占辽东。结果我在那里的时候实在气不过,便将他们当时败在女真人手下的情景讽刺了一回,谁知那些高丽大臣恬不知耻,还在那里说此一时彼一时,仿佛高丽那些疲弱不堪的兵马就真的能够以一敌十似的!”

小小的高丽居然还想着兵占辽东?

高俅的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像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仰天大笑了起来。高丽难以征服固然不假,但是,它绝不是不可征服的!唐太宗吃了亏,唐高宗不是顺利地灭了高句丽么?历史上高丽曾经多次染指辽东那片地方,但几乎每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最后还不免要上降表称臣,就这样一个小国,居然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大宋讨价还价?

“真是夜郎自大,不过,他们夜郎自大也好,可以为我大宋省却不少麻烦!”

李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遂把在高丽结交一干大臣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宋的朝廷官员无一不是诗词精通,而他的诗词虽然比不得顶级名家,但同样不是高丽那些所谓精通汉学的官员能够比拟的,几场诗会词会全都拔得了头筹。而由于他至今尚未婚配,还有不少高丽的名门向他发出了信号,结果全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哈哈哈哈,想不到伯纪你还成了香饽饽。那些高丽的王公大臣也是打得好算盘,高丽虽然还算富庶,和中原大国却也是没法相提并论的。他们认为你将来能够飞黄腾达,现在用一个女儿来和你攀上关系,将来自然是稗益多多!凭你如今的政绩才干,将来进都堂也不是难事,娶妻自然应当是宋人!”

说到这里,高俅不禁想到了远去代州的赵鼎。赵鼎如今就连孩子都快有了,这李纲还是黄金单身汉,未免实在好笑了一些。果真应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大宋是娶妻容易嫁女难,若不是有万贯家财,几乎没可能让女儿嫁个好人家。如李纲这样的年轻俊彦,别说在高丽,只怕是在大宋,提亲者也会踏破门槛。

“话说回来,令尊令堂直到现在还未决定下你的婚事?”

“提亲的不少……”李纲怎好说他如今尚未有娶妻的打算,只得含含糊糊地道,“我只是不想耽误……”

“笑话,你这样的如意郎君,别人趋之若鹜还来不及,哪里提得上什么耽误别人!”

第三十二章 结姻亲各有喜忧

由于李纲这种磨磨蹭蹭的态度,高俅心下自然是有些好笑,当下就让其带了口信回去给其父李燮。而第二日下午,李燮便匆匆来到了高俅的庄子。

尽管高俅对于李纲颇多提拔,但是,和其父李燮却没有什么往来,也算不上熟悉。毕竟,一个文学词臣和一个总揽全局的宰相,等闲是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而李燮也确实是沾了儿子李纲的光,由右文殿修撰一路升迁到了中大夫,龙图阁待制。此时他坐在高俅对面,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却不免有些不安。

“李大人,今天我请你来,乃是为了令郎的婚事。毕竟,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把婚事拖下去未免不是个办法。”高俅开门见山地道出了此番真意,见李燮并没有惊讶之色,知道他已经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不由又笑道,“伯纪先前来的时候,说是府上提亲的人不少,难道李大人就没有任何看得中的?”

李燮闻言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高相公,不瞒你说,此事我也劝过大郎好几回,偏偏他就是不肯谈成婚之事,还把先立业后成家这种混帐话搬了出来。我寻思此次他既然已经蒙圣恩赐紫,这种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谁知他还是不肯松口。好在这一次是高相公提出,否则我也不好强逼他。”

先立业后成家?高俅闻言哑然失笑,脑海中又想起了昔日霍去病鼎鼎有名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好在根据他的印象,李纲不会像霍去病那样英年早逝,但若是婚事一直拖下去,确实也不是办法。

“那上门提亲的人当中,李大人可有满意的?”

听到这句关键话,李燮顿时精神一振。他倒不是有心择选对方门庭,但是既然是婚配,免不了要门当户对,还要看性情德行。毕竟,娶妻进门是一辈子的事,官宦人家更没有随随便便休妻的道理,否则便是一桩大笑话。

“提亲的人虽然多,但我和内子看下来,合适的却少,不过,其中倒确实有合适地。”李燮顿了一顿。这才说道,“是韩粹彦韩大人的三女。”

相州韩氏!

高俅闻言眼睛大亮,心中不免有了考量。他和韩忠彦当初说得上是对头,和韩肖胄之间还算得上有某种意义上的夺妻之恨,但是,他和韩琦的几个小儿子如韩嘉彦韩粹彦等人却有些交情,当初在他们的子侄荫补的时候更暗中出力不少。所以说,他和相州韩氏的关系还算不得很糟糕。而此次上李家提亲的更是为韩粹彦地女儿,那么,至少对李纲的仕途是很有稗益的。

“相州韩氏世代忠良。既然是韩家的千金。当然配得上伯纪!”

他一锤定音地点点头,见李燮同样面露喜色,便知道这桩婚事定然是李燮心中满意的。”只是不知道韩家提亲是什么时候。否则若是拖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变数。”

“相公说的是。”李燮原本还想让高俅主婚,但想到如今高俅辞相的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不免又有些犹豫,沉吟再三方才试探道,“如今朝中多事,高相公若是再袖手旁观,只怕风波会越闹越大,不知道相公可有什么打算?”

李纲前时问了,如今李燮再问。高俅不禁心生感慨。当然,李燮的言下之意和李纲自然不同,他便不好再含糊了。”伯纪成婚这样的大事,我自然不好袖手。李大人放心,不妨先去和韩家议定了此事,我这里不多久必定就有结果。”

有了这样地回答,李燮心中自然振奋,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匆匆赶回家之后,他和夫人计议了一会。又和李纲明言了高俅地意思,见儿子并无异议便立刻命人找来了当初提亲的媒人,请其往报韩粹彦,直言应允了婚事。

而韩粹彦这边得报之后,同样是满意十分——自古以来,大户人家选婿一是看门当户对,二则是看对方的前程。李家乃是无锡名门,虽说还及不上韩家地门庭,但只看李纲如今上升的势头,他日拜相并非是不可企及的事。有这样的娇婿,韩家上下自然没有什么闲话可说。就连韩嘉彦在得到消息之后,免不了也上门对哥哥道了声恭喜。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有不满意的人。原来,韩粹彦膝下如今共有四女,长女次女已经出嫁,而四女也早就许配给了蔡京幼子,只是因为双方年龄未到,至今未曾成婚。蔡京本意是借着这样一桩婚事结好相州韩氏,谁知道以女儿众多出名的韩粹彦居然要把女儿嫁给李纲!

换作以前,多了这样一桩姻亲对于蔡京并没有什么不利之处,毕竟,李纲如今得赵佶宠信,显然又是他日的名臣。只是他现在已经和高俅闹翻了,这样一来,相州韩氏这样一个大宋第一世家的立场,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偏偏他的幼子还小,如今不可能那么快成婚,这一被李纲抢在了前面,未来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世界上没有永远地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一点在官场中显得淋漓尽致。高俅和韩忠彦曾经是政敌,而蔡京曾经被韩忠彦引入政事堂,结果非但没有帮韩忠彦稳固地位,反而使得韩忠彦罢相,在曾布落职之后更是开始了其把持政事堂多年的时光。虽说中间有因为星变而罢相,但却从未实质性地离开中枢,所以,如今和高俅既然针锋相对,他不敢看轻任何一点变故带来的深重影响。

而何执中看到蔡京脸色阴沉的模样,自然也知道其所思所想,要开口相劝却也找不到好的说词,最后只得装作没看见。这一日,趁着阮大猷不在,他实在忍不住了。

“元长,韩粹彦不过是当年韩忠献公的五子,他一个人也代表不了整个相州韩氏,你用不着如此忧心忡忡。高伯章当年和韩忠彦不合众人皆知,如今韩肖胄知相州,他才是真正的长房长别,日后韩氏一门理所当然的掌门人,你若是真地要笼络相州韩氏,从他入手才是正经,切勿舍本逐末。”

听了何执中的这番劝告,蔡京却不由得摇头苦笑。他怎么会不知道韩肖胄一支代表的方才是韩氏嫡系,但问题是,韩忠彦的长子韩治和长别韩肖胄全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即使是算得上和高俅有恩怨的韩肖胄,也绝不参与党争,朝堂如今被乱七八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见相州韩氏对外发表任何言论,他就是有心笼络也出不上力。再者,他的幼子不过是沾了宰相公子的光,怎及得上李纲既精通诗词,又是年轻一辈中顶尖的人才?

世家的光环是会褪色的,如果他蔡京翌日不是宰相,而蔡攸亦不能接班,那么,蔡家的门庭立刻就会败落下去。而相州韩氏却不一样,把根基牢牢扎在了大宋皇室的根基之中,谁也难以动摇韩氏分毫。只要韩家能够再出一个名臣,那么,足以够韩氏再荣耀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所以,他的胜算绝对不高。

而就在这京城一片纷乱的时候,某个带着远方捷报的人终于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往枢密院投了文书,童贯便回到了自己的下处等候。

他是宫中内侍,在出任监军之前,从来没有出任过外官,因此在京城所置的宅子自然简陋。而踏入家门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内中一团乱的心理准备。他又不是什么朝廷高官,一走就是近十年,指不定那些家人早就都跑光了。

然而,入目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虽然还是那个小院,但是内中却干净整洁,一看就是有人日常打理清扫的。而看到他进来,立刻就有家人迎了上来。

“大人可回来了!”

一声大人顿时让童贯犹如飘在了云端中,细看之后,他隐约记得这确实是当初自己雇来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没捎带回来一分钱,居然还有人没走?

“这里就你一个么?”

“大人当初一共雇了四个人,如今大家都在。前时就有人来说大人要回来了,所以我们特意又清扫了好几遍,虽说大人回来又要高升,但也不会这么快换宅院不是?”

几句话说得童贯心中更是烫贴,进了正房之后,见四周无不井井有条,他心中欢喜之余更是惊讶。他在宫中厮混了几十年,绝对不信这些家人会无缘无故地忠心耿耿留在这里,当下便问道:“这些年我在外征战,也没捎回来什么钱,你们都是怎么过的?”

“大人说笑了吧?”那家人闻言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大人每年都托人带回来五百贯钱,一来是充当我们的日常支应,二来则是修缮房屋等一应开销,怎得都忘了?”

一听此言,童贯不禁更是心中疑惑。他长年在外,更没有多少朋友,而旁人也犯不上来对他一个内侍示好——而若是说示好,那每年五百贯钱也实在太少了。但也就是这种日常的情分最是可贵,可究竟是谁为自己想的这么周到?

第三十三章 有心施恩无心报

“我这些年在西北监军,并没有托人捎带什么钱回来,你是不是记错了。”

童贯在宫中多年,性格早已是万分警醒,这从天上落下来的好处不得不令他浮想联翩,此时看着那家人的目光便有些怀疑。

那家人闻言傻了眼,站在那里好半天,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揣了一本皱巴巴的账本回来,很是郑重地往童贯旁边的小几上一搁。”大人,这是小人这些年记的账,小人就算记性再不好,但这账本总不会有错,上头每一笔开销都清清楚楚。当然,我们四个人每年还支取了工钱五十贯。统共算在一起,至今还有二百多贯的盈余,小人并不敢说谎。”

翻开账本细细看了一遍,童贯登时信了八成,上头的账目明细虽然算不得十分清楚,但一概大项支出他还是能够分辨出来。然而,虽说真的相信有人给自己这家里每年送钱,他还是免不了心中嘀咕。

当初以为西北监军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由于一连串的变故,他这个监军一当就是将近十年,虽然加官进爵不假,但是,终究离朝廷中枢太远了,更没有人会巴结他这么一个对天子影响力有限的内侍。他原本以为是有人趁他回来之前布置了这场戏,但是,房子没有新近修建的痕迹,也没有什么故作恩情的端倪,这样看来,别人帮他倒未必一定是施恩图报。

“大人!”

他正沉思时,外面又有人匆匆奔了进来:“有人来访!”

童贯此时不过是刚刚回京,这到家里还没坐热凳子便听闻有人上门拜访,脸上不禁有些凝重。虽说在西北,但这一路行来,对于如今京城中的诸般风雨,他心中还是有些数目,更不愿意轻易地趟进浑水中。即便当初天子官家对他还有几分宠信,但是。离开近十年之后,京城的人事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全都需要渐渐揣摩,他不得不小心为上。

“你可问过是谁?”

那家人闻言不禁瞠目结舌,才想讪讪地出去询问,来人却不请自入地登堂入室了。只见那人一身蓝色便袍,三十多岁的年纪,胡须修剪得极为整齐,看上去精神奕奕。别有一番尊贵气。童贯眯眼看了半晌方才把人认了出来,慌忙站起身来。

“原来是蔡学士!”他快速趋前几步,很是恭谨地行下礼去,“我多年未曾归家,他们都不知道规矩,怠慢了贵客,万请蔡学士恕罪!”

听童贯称呼自己学士,蔡攸心中不禁异常得意。童贯虽然累功迁升至皇城使,德州刺史,但是。毕竟是武功出身。和他这个宰相公子,当朝学士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他原本对于结交这样一个阉人并不热衷,但是上次既然萧芷因建议过。他也就顺带留上了心。在他看来,天子官家对阉宦防范极其严格,童贯此番回京,倘若没有人拉上一把,只怕是会闲置很久,因此一听到其人回京的消息,他就立刻上门示好。

“道夫何必这么客气!”蔡攸热络地直呼童贯之字,甚至还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百战功臣,我这个闲居京城的学士怎么比得上你?只不过这房子看起来着实太不成体统了。你如今好歹也是功臣。若是再住在这种地方,就是圣上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童贯闻言自然赔笑,但心中已是如明镜一般了然。如此看来,只怕自己这里每年地银钱馈赠和蔡攸无关,否则,此刻对方一定会提出此事作为卖好。他城府极深,一面请蔡攸落座,一面招呼家人奉茶,最后才无奈地笑道:“蔡学士。不瞒你说,这宅子还是我离京之前置办下来的,不过是花了几百贯钱,又胡乱雇了几个家人充当使唤罢了。谁知道一去近十年,自然是奢华不起来。”“道夫果然快人快语。”蔡攸本就是存心结纳而来,此时索性装了大方,“说起来我在潘楼街巷倒还有一座宅子,虽说不算十分奢华,但毕竟好过这个地方。若是道夫不嫌弃,我明日让人把房契送过来,你先搬到那里去。”

“这怎么好意思?”童贯心中一跳,慌忙起身推辞道,“我怎好收受蔡学士如此大礼?”

“不过是两三千贯罢了,等你将来大用之时,也就说不定看不上这种小地方了!”蔡攸实在耐不得这种昏暗狭小的厅堂,说完就站了起来,“我此来也就是来看看你这个百战将军,如今看来果然是深得尊师李宪风范。好了,你刚刚回京不妨好好休整几天,我还另有要事,先告辞了!”

童贯连连道谢,当下亲自将蔡攸送到门口,方才回转了来,刚刚的满脸谀笑无影无踪。他不是那种只看到眼前好处的愚夫,当初蔡京怎么对他的,他时至今日仍旧心中记怀。在他看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而摊上蔡攸这么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就更加可疑。他可绝对不会相信,天性凉薄的蔡家父子会雪中送炭。

正如他预料地那样,在家里休整了两天,内廷便有旨意下来召见。

由于他曾经是内臣,自然和外臣召见时那种郑重其事的形式不同。天子官家并未正儿八经地在崇政殿召见,而是有小黄门将他带到了御苑之中。

童贯已经有数年未曾回京,此时再见皇宫景象只觉得恍若隔世,一路上时不时偷眼觑看四周境况。倒是那引路的小黄门十分健谈,一路上都讲些宫中旧事,言语中流露出不少提点。童贯起初还不经意,听到后来心中大凛,情知别人是在有心提点自己。

快到御苑的时候,那小黄门便停住了脚步,指着前边的路道:“童大人,圣上便在那边,小人不便过去打扰,你自己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就成。圣上此时大约是在骑马,童大人乃是战场宿将,到时候应当知道该怎么说话。”

“多谢提醒了!”

童贯深深凝视了那小黄门一眼,整了整衣冠便向前走去。而那小黄门直到童贯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方才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自顾自地嘀咕道:“要不是曲头吩咐,谁给你提醒这么多!还真是好运气,在外打仗是功臣,回了京城还要高升,唉!”

童贯却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此时此刻,他只在那里一门心思地担忧着自己的前途。若是真的要博取军功,那么,他当然是留在刘仲武军中继续当他的监军,犯不着为了报功而亲自回来一趟。只是,王厚既然死了,那就代表着他在军中最相得的人已经不在了。刘仲武虽然对他一直很客气,但是,那也仅限于尊重——要再重复一次湟州西宁州大捷,再取得那样大地军功,哪怕西凉四州全部取下也没有用。所以,哪怕知道京城这碗饭不见得好混,他也不得不回来。毕竟,监军比不得统军大将,是没有多少前途地。

进了御苑,他便看见场中正在打马球。饶是他眼力很好,也被那骏马飞驰电掣般的速度吓了一跳。西北军前的骑兵算是多地了,但更多的仍然是步卒,虽说这些年也在努力打造骑兵,可没有无数钱粮砸下去,要有一支无敌铁骑谈何容易?所以,当他看到那一匹匹明显就是千里驹的骏马,忍不住露出了十分殷羡的神情。

然而,这一瞬间的羡慕过后,他终于看清了居中一匹马上的骑士,那穿着一身月白紧身骑装的,不是天子官家赵佶还有谁?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那骏马是何等彪悍了,他只想到,在这种可怕的速度下,万一赵佶一头栽了下来,谁能承担这责任?

不管他如何观察,御苑中那些内侍和驯马师却没有一个露出任何惊容,一个个都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却让他心里大大捏了一把汗。好容易等到两边暂停,他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瞅准了赵佶下马的方向便三两步迎了上去。

“卑臣童贯叩见圣上!”

赵佶正在擦汗,猛地听见这一声,立刻丢下了毛巾。定睛看去,他不由大笑了起来,随意地点点头道:“多年不见,朕看你又壮实了不少,有些百战将军地样子了!起来吧,这里是御苑不是崇政殿文德殿,别摆出那么一副拘束的样子。”

童贯闻言自然欢喜,起身谢过之后,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卑臣记得这大内以前从来不玩马球的,怎么如今……”

“哦,那是伯章的主意。相传唐时君王宗室一直都以马球为戏,是以人人弓马娴熟。我朝以前缺马,马匹供应军需还不够,自然不能够这样使。如今契丹开放和我朝互市,再加上河西已经收复,朕决定日后在宗室大臣中推行这马球之戏!”

第三十四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推行马球?

童贯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要知道,大宋自从立国以来,由于吸取了唐朝亡国的教训,把重文轻武的宗旨贯彻到了极致。宗室子弟中也同样是以读书为第一要旨,很少把习武骑马放在重要位置。除了开国那些禁军世家以及后来逐渐崛起的西军世家之外,官宦子弟少有骑术出众的,而现如今,天子官家居然要贯彻马球这种游戏。

如果是童贯自己的意见,那么,他当然认为这一点是可取的。但是,要让马球在大宋复兴谈何容易,首先只怕是大臣那一关就过不了。

大宋自太祖以来,便是推崇和士大夫治天下,而要这些士大夫接受这种看起来玩物丧志的东西……

“圣上之议虽好,只怕……”

赵佶见童贯满脸难色,哪里会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不由笑道:

“你也不必如此为难,朕如今也只是在御苑中和禁卫玩耍而已,要让那些大臣官员接受,只怕是急不得的。你既然曾经在战场上纵马飞驰,只怕是这骑术也是第一流的,日后少不得来陪朕玩两回,如何?”

对于这样的建议,童贯当然不会拒绝,当下便暗自决心回去苦练马术——他确实上过战场不假,但毕竟不是和那些西军将领一样从沙场中拼杀出来的。要是真的让他一个监军上阵杀敌,只怕是这仗也败的差不多了。所以,他的骑术也许比寻常人要好一点,但要真的说娴熟却还差得远了。

赵佶随手把马鞭扔给一旁的小黄门,便问起了西北战况,童贯投其所好,将那些激烈的战况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听得赵佶眉飞色舞连连拍手称快。

“想不到你去了西北这几年,着实历练出来了!”赵佶满意地看着这个昔日内侍,颇有几分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得意的心思。”你既然是功臣。若是再入宫操持贱役不免浪费了人才。殿前司因为王恩过世,正好缺了人手,你暂时去帮办一下,到时候朕再和他们合议一下,看看给你派个什么样的差事。”童贯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尽管一门心思回京,但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前途。他还是有些茫然地,此刻听到能够去殿前司这样一个处所,这心头的欢喜劲就别提了。当下他连忙跪下谢恩,起身之后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说起来,卑臣这一次和刘帅西征凉州,倒是发现了一个年轻俊杰。”

“哦?”赵佶闻言大感兴趣,不由追问道,“你倒说说,是什么骁勇的小将?若是功劳簿上确实有他的名字。异日有机会。朕倒想见一见。”

“圣上容禀,这功劳簿上,却是没有这个人的。”童贯见赵佶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了下来。心中暗幸自己的欲擒故纵之计到位,连忙又补充道,“并非是刘帅刻意吞没别人的功劳,实在是因为这年轻俊杰年纪过于幼小,而且又和刘帅沾亲带故,所以不便在请功地折子上捎带一笔,但是,不是卑臣夸口,若不是这位少年英雄此次识破敌军诡计,只怕是我军险些中伏。”

“竟有此事?”赵佶的兴头终于被童贯完全拉了起来。”你既然说是少年英雄,只怕是年纪小的,究竟是何人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本事?”

“就是刘帅的幼子了!”童贯笑吟吟地道,“刘帅膝下子女成群,此番建功的便是九郎,大名唤作刘琦。虽说小小年纪,却善于骑射,箭法奇准,除此之外。更是仪表堂堂……”

“等等!”赵佶虽然越听越满意,但心下不免存了疑惑,当下取笑道,“你刚刚说他年纪尚小,怎么连仪表堂堂都用上了?别是你为了卖刘仲武交情,言过其实了吧?”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免不了诚惶诚恐下跪请罪,童贯却不然。他偷眼觑看赵佶神色,知道天子只是不能尽信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俊杰,并非真的怀疑,便连忙解释道:“圣上若是不信,他日刘帅凯旋的时候不妨召刘琦一观,卑臣可以担保,此人绝对令人一见忘俗!卑臣这些年可是没费这样的力气举荐过人,难道圣上还不相信?”

童贯这样说,赵佶倒不好不信了,心下立刻种了这么一个人影。等童贯告辞离去之后,他回到崇政殿,便在发往凉州军前的咨文上又加了一笔,问起了刘琦地情况,顺便召其入京来见。而他这一笔加下去会引发如何地风波,他却一丁点都没放在心上。

次日,童贯就接到了正式任命——暂代殿前都虞候之职。大宋三衙军官向来最尊,更从来没有任用阉宦的道理,然而,此番任命却没有任何风波便通过了。一来是童贯在外监军期间很会收买人心,兼且又会做人,军官中虽然也有人看不起他的出身,但是亦不会因此看低了功臣——此时,他作为李宪地徒弟这个身份,自然也发挥了莫大的好处。而文官之中虽然觉得这样的做法不合惯例,但由于先前已经破了太多的规矩,因此没多少人愿意为了一个暂代的殿前都虞候而和天子过不去,而蔡京的默认更是让这一任命平安无事地通过了。

上任伊始,童贯压根没去动姚麟王恩留下来的旧例,每日只是去殿前司点卯,然后竭尽全力地和同僚拉关系,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而这种方式反而讨了好。而蔡攸虽然之后派人登门送上了房契,他却并没有立刻搬迁,一面磨磨蹭蹭地粉刷新居采买家俱,一面却在暗自打听当日接济自己家中的究竟是谁。

他如今正当红,很多事情做起来自然容易。很快,他便找对了路子——这些年每年给他家人五百贯开销的,正是如今赋闲在外休养地高俅!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颇有些不敢相信,但转念深思之后却又立刻深信不疑。道理很简单,当初蔡京给他使绊子的时候,高俅确实出力帮过他一把。而高俅的仗义在京城中也是有名的,受过其恩惠的不在少数,昔日姚家王家都是如此,那么,加上他童贯一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并非童贯的本性,但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有心之人,更何况,从他回来之后和天子官家地几次见面之中,他敏锐地感觉到,高俅并未失势!倘若他主动示好未免唐突,但如今有了高俅资助他这段往事,那么,他便可以好好计划一下如何做了。

至于蔡攸……不过是价值两千贯的房产,凭这点钱就想打发他童贯,以为他是叫花子么?凭着大臣之子的关系成了龙图阁学士,居然也敢在他面前卖弄,还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以为他是什么?

带着这种隐衷,在回京将近十日之后,他终于悄悄来到了高俅的庄子,递上了自己的拜帖。而高俅在接到高升递过来的帖子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即使没有见到人,他也能猜到对方的来意,只可惜,蔡攸的算计是不错,只可惜料错了别人的心思!

童贯只等了片刻便有人将其引了进去,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庄,一路上他数了数,除了种着各色花草之外,还有几块菜地,心中不由暗自惊讶。等看到不远处一间寻常的木屋时,他终于瞥见一个一身布袍站在那里的身影,脸上不由一呆。

“道夫阔别多年终于回京,可喜可贺!”

同样是道夫两个字,童贯只觉得从高俅口中蹦出来显得格外可亲,连忙紧赶两步上前见礼,只是这腰还没弯下去便被人扶了起来,心下自然更加妥帖。

“高相公……”

“道夫远来是客,别那么客气,这屋子是我刚刚令人建的,你别看简陋,却是冬暖夏凉,你还是第一个访客,进来坐吧!”

童贯早知道高俅豪富,而这一点在京城亦是人尽皆知,因此并不以为高俅矫情。待到进得里间,发现所有家具陈设全都是原木所制,面上全都刨得极其光滑,却未曾上漆,一种清新自然的感觉扑面而来。

“相公真是好雅致。”脱口赞了一句之后,童贯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起身深深下拜道,“我在西北多年,早忘了京城那座破院子,没想到相公如此周到时时照拂,我实在感激不尽!只因为家人愚昧不知道此事,我费了不少功夫方才访查到真相,因此如今才来造访,实在是不恭得很。”

“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换作旁人也许转头就忘了,道夫你还巴巴地赶过来道谢,足可见是有心之人!”高俅连忙扶起了童贯,然后便解释道,“我那时不过是正好路过你那宅子,所以便举手之劳帮了一把,后来成了例也是底下管家经手,算不得什么大事。好了,不说这个,你如今暂代殿前都虞候,可知道自己的职责?”

童贯今天的真实目的正是为此而来,自然不会领会错了意思。

“前有姚公和王公的榜样,我定当尽心竭力!”

第三十五章 谁人损人不利己

郭成暂代殿前都指挥使,童贯暂代殿前都虞候,两个暂代便如实反映了如今朝堂中的博弈。性格豪爽的郭成自然是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童贯却不同,他出身内侍的背景以及在外监军的经历,自然给了很多人各式各样的联想。其中,认为自己示好在先的蔡攸自然最是得意。

一个阉奴能有多大的能耐,还不是得靠上一座大山以便将来指望?

如今高俅可是递上了辞呈,这个时候,自己上门示好,童贯还会不接受?

正因为这种优势心理,蔡攸对于童贯的动向并没有多少留心,而且在得知自己赠送的那座宅院已经在整修中时,心中便更笃定了。眼下他要留心的倒是另外一边,代州马案的审理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这回他不敢再有一丝马虎。

所以,他早早吩咐了萧芷因,将事先准备好的谣言一点点放了出来。为了故布疑阵,这一次他有心采取了不同手段,既有说他老爹蔡京任用私人贪得无厌,也有说何执中持身不正,甚至连阮大猷郑居中等人都没有放过。反正只要是能编造的,他全都一杆子打落了下去,在他看来,只有将水全部搅浑了,他才有得胜的机会。

而这个法子虽然阴损,却着实有效,一连几天,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政事堂几位宰相虽说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拿这些言论没有法子。如今街头巷尾传闻这些的人多了,总不成让开封府一个个把人拿了下狱治罪吧?为免事态扩大,蔡京一面下令开封府严查谣言源头,一面通过枢密院请殿前司帮着维持,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事。

阮大猷郑居中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一来是因为此次的谣言几乎是冲着所有政事堂大臣,二来因为分布面太广,一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谣言涉及这么多人。偏偏就没有高俅,这却让他们在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样的事情,总不成是高俅的手笔吧?

而在别庄静养的高俅在听说了这些天的谣言之后,脑子中闪现出地第一反应就是嫁祸两个字。他虽说递了辞呈,但只要通过赵佶的态度,那些朝臣便会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这种节骨眼上冒出这样大规模的谣言,偏偏又把他置身其外,别人不怀疑他才是怪事!

“要是我真的这么做。那么就应了一句话——损人不利己!”高俅恨恨地迸出一句话,转头向燕青问道,“你那里可有查到什么端倪?”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燕青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无数探子几乎用最快的时间往各处分散了开来。虽说也抓到了几个散布谣言的人,但那些不过是拿人钱财给人办事,三句话问下去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还没有,不过是有人煽动却是肯定无疑的。”虽说还不见成效,但是,燕青却有把握顺藤摸瓜。因此语气中仍是自信满满。”大哥,能做出这种事情地不外乎就是那么几个人,蔡攸的嫌疑自然最大。他如今深陷于代州马案中无法脱身。自然要搅出一点名堂来。不过,大哥为什么不让种师道将蔡攸那封信交出来,如此便可证死了此事,就连蔡相公也难以脱身。”“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高俅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凝重,“种师道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整个种家,倘若他将蔡攸的私函往上一交,那么,和蔡家便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蔡元长倘若就此倒了。那么,种家之后即便可以平安无事,也不免被士大夫仇视;而蔡元长此后倘若不倒,那么,种家极可能便会遭到报复。所以说,这私函留在他手中,便有如多了一件利器,你明白么?”

燕青原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闻言自然心领神会。但最终还是嘟囔了一句:“早知如此,当日我截到了人之后,就该把信函的原本留下来的。”

“要是你那样做,种师道还会信你?”高俅情知这位义弟是在说气话,便笑着反讽道,“你当时不是想都没想就把东西送去代州了?”

“嘿嘿。”燕青干笑了一声,遂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而是提到童贯频频出入内廷。历来殿前司主管殿前司禁军,权力可达禁宫,但由于殿前都指挥使,都虞候全都是军官,不可能和内廷诸妃有什么往来,因此,童贯这番作为自然引人注目。

“童贯在西北没有捞到多少钱,怎么有钱给内廷诸位娘娘送礼?”

对于这一点,高俅心中颇有些疑惑。要知道,如今这位童贯可比不上历史上那位宦官的风光,功劳虽说不少,但是,童贯在西北从未担任过主将,从来都是监军,因此,注定他不可能大把搂钱,否则,主将弹劾是免不了的。要是真的有钱,童贯只怕也不会在乎他这些年每年五百贯地周济。

燕青原本想卖一下关子,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哥你是不知道,这童贯着实好本事,居然让蔡攸相信他地投靠,这些钱全都是那位蔡家大少掏出来的。除此之外,蔡攸还送了童贯一处宅子表示笼络。要是他知道童贯的真正心意,只怕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虽说童贯拜访时曾经提到过蔡攸送宅子地事,但燕青说的这些他倒是第一次听说,此刻细细一想,心中便多了几分提防。人说童贯外表豪爽内心细腻,果真是一点不假,只是,他究竟真的是敷衍蔡攸,还是其实在敷衍他高俅?

想到这里,他立刻吩咐道:“你传信给宫里头那些人,让他们小心些,务必注意童贯都出入了哪些娘娘的住处,都说了些什么话。此人内侍出身因缘巧合方才到了如今的位置,心思灵动处决不亚于那些朝廷官员。”

“我明白。”燕青点了点头,亦收了脸上的笑意,“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会出任何纰漏的。”“相爷,相爷!”

两人正说话间,高升突然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脚下未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外头有一位宫里出来的人,说是奉了曲都知的令,有事求见相爷!”

高俅闻言心中大凛,立刻站了起来。须知自从他卷入此次的风波之后,和曲风便暂时停止了往来,这也是为了避免曲风这个提举皇城司被人抓到了把柄。这种时候,曲风突然派人出城来见自己,难不成宫内又有什么大事?

他点头允准之后,高升便立刻去把人带了进来。来人二十几岁地年纪,长得又高又瘦,一看就是个机灵人,上来便深深下拜行礼,起身后方才肃手站在一边,眼睛绝不乱瞟。

高俅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曲都知遣你来所为何事?”

“相爷,曲都知让小人禀告一声,今日圣瑞宫孟后请了几位命妇赏花,有人便在孟后面前提起了高小姐的事,说是和嘉王金童玉女,正是良配,孟后心有所动,下午圣上驾临的时候便提了一提。”

果然来了!高俅心中暗叹一声,眼神倏然一变。他早知道别人会走出这一步,但却没有积极地去防止,毕竟,要他从满京城的适龄官宦子弟中挑一个配给女儿,他心中也有些疙瘩。想到这里,他便淡淡地问道:“那圣上反应如何?”

那内侍偷偷抬眼瞧了瞧高俅脸色,这才嗫嚅道:“圣上虽然大笑了一通,但似乎不置可否。”

不置可否……看来赵佶自己也在犹豫呢!

高俅心中冷笑一声,却也不愿意再多问,点了点头就对旁边的高升吩咐道:“赏他一百贯钱票!”

那内侍连声道谢,随即便跟在高升后头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直到他完全消失,燕青方才叹道:“曲风提举皇城司还是有一套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仅仅看此人刚刚地举止便可见一斑。”他微微一顿,随即转头问道,“大哥,嘉儿的事情怎么办?”

“此事还只是提了个由头,暂时不用操心。嘉王自己的意思暂且不提,就是王贵妃也有自己的考量,何况圣上?虽说我早知道有这种由头,但却不想过早给嘉儿订亲,京城官宦子弟虽然不少,但配得上嘉儿的人却屈指可数!”

听到这句话,燕青不由得莞尔一笑——确实,以高嘉的个性,能够吃得下这位主儿的着实很少。不过也实在巧得很,赵楷的封号中有一个嘉字,而高嘉的名字中亦有一个嘉字,有心人一说和,确实是有如天作之合的姻缘。但究竟如何,却要看两边大人的意愿了。他不愿意,赵佶也未必愿意!

第三十六章 蒙圣恩渐生异心

一如往日地进了殿前司,和几个同僚打了招呼,童贯便径直来到了自己的房间。郭成虽然在名义上是殿前都指挥使,但是,由于其还身兼了提举讲武堂这样的职分,所以,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殿前司禁军上。能被各地禁军选拔上来的军官虽然都是军功赫赫,但同样都是性格桀骜之人,要镇住这些家伙,如今京城中也就只有郭成一人能够办到了。正因为如此,童贯虽说是暂代殿前都虞候,事实上却连郭成的事务也揽去了一半。

好在他做事谨慎,又不在同僚面前摆架子,十几天的殿前都虞候当下来,竟是大多数人都说他的好。在军中厮混了这么些年,说什么能够让那些军官喜笑颜开,他已经是很有心得了。

今儿个下午,他就在裁汰禁军的时候用了些手段,赏多罚少,结果不仅底下的军士说好,就连几个殿前司的同僚也同样称赞连连。他比不得姚麟王恩的资历战功,若是贸然学他们那一套,只怕是转眼便会掉下来。但是,一味和稀泥也同样不是办法,毕竟,宫中那位天子官家可不是耳聋眼瞎之辈。

在几个小吏的帮助下处理完了公文,童贯便起身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却不肯伸懒腰。虽说如今蒙天子宠信,官职也一再得到了提升,但是,他的出身始终不免遭到别人诟病,所以在小节上就不愿意被人挑到了错处。

“童帅。”一个小吏突然拿起一份公文凑了过去,“请看看这个,上头说城东那边的酒肆中老是有人在议论朝政,不少谣言便是从那边传出来的,是不是要派人去瞧瞧?”

维持治安原本是开封府的勾当,但随着赵佶登基,原本只有尊荣而实权不大的殿前司渐渐掌握了越来越大的权力,在很多职权方面甚至和开封府有了重叠。而童贯不过是暂代殿前都虞候,并没有资格让人称一个帅字。但底下的人为了逢迎哪里管这么多。就是童贯本人,也无意去修改这个听起来很舒服的称呼。

“这些都是以讹传讹,指不定是有人构陷,大张旗鼓地去反而不好。这样,派两个人过去看看也就行了,若有事再报回来。”

等到一群小吏离开,童贯便渐渐皱起了眉头。谣言便犹如无根之木最是难查,这些天开封府和殿前司拿到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若要一一治罪却难为煞了人,所以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蔡攸对他暗示过这是高俅做地,但他却根本不相信——凭他见识过的高俅手段,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只怕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让大家这么想。这样说来,蔡攸不免就是最可疑的人。

想把他童贯当作枪使,门都没有!

这一日下午,他照例进宫奏事,把一干公务例行奏了一遍之后。不料赵佶突然劈头盖脸地问道:“朕听说你新买了一座宅子?”

童贯愕然抬头。见天子官家的眼神中闪动着一种奇怪的光芒,慌忙答道:“圣上容禀,那宅子不是臣买的。而是有人送地。臣一时鬼迷心窍,便收了下来……”

赵佶这才微微一笑,随即摆手示意道:“朕不过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如此紧张。你刚刚暂代殿前都虞候之职,便收了一座宅院,难道不怕御史弹劾你手长?”

童贯细细品评着赵佶的语气,觉着天子官家并非是准备追究此事,心中顿时大定。略略一思忖,他便装作尴尬地答道:“圣上,臣当时离京至西北出任监军。事出仓促,只在京城花了五百贯买了一座小院子,这将近十年下来已经是不成样子。此番刚刚回京,小蔡学士便登门造访,言说这宅子实在太寒酸,便大方地赠了一座宅院给臣,并道明不过两千贯,让臣以后再偿还。想着小蔡学士的身份必定没有什么要让臣去做的,臣就答应了。谁知后来圣上抬爱……小蔡学士的房契却是那几日后方才送来的。”

赵佶若有所思地眉头一挑,随即便摇了摇头:“你需得记住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再是宫中内侍,也不是监军,凡事更得三思而后行。那宅院就算了,改日朕再赐你一座就是了!”

“臣拜谢圣上!”这一次童贯是真的大喜过望,慌忙伏地拜谢。天子钦赐宅邸固然是了不起的荣耀,等闲却落不到普通人的头上,更何况他还是内侍出身?而他这番诚惶诚恐地神情看在赵佶眼中,自然是十万分满意。

等到童贯拜辞离去,赵佶地面色就渐渐阴沉了下来。高俅不走还好,这一走之后,他登时看清了朝廷中的景况,以前只道蔡京是能臣,但确实会揽权,如今看来,那何止会揽权而已!若不是他这个天子还算勤勉,岂不是这朝堂就完全被把持住了?

还有蔡攸!

赵佶一瞬间沉下了脸,重重阴霾之中隐藏着深深的怒色。他承认自己对于蔡攸确实有几分偏爱,一来是因为当年地情分,二来是因为其人机灵多智,又不像那些大臣一样一味迂腐不知道变通。但是,蔡攸却有一个唯一的缺点——手太长了!

“圣上,小蔡学士求见!”

闻听蔡攸求见,赵佶的面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嘲讽,转瞬又收敛得无影无踪,点头示意道:“让他进来。”

蔡攸最近也极其小心,伴君如伴虎,他先前也曾经被冷落过几回,如今这段时日求见十次至少被拒五次,因此听得赵佶宣见,他登时神情一振,进殿行过礼后便把准备已久的说辞奉了上来——邀天子官家出宫散心。

换作往常,只怕赵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此事,但这一次他却露出了踌躇的表情。”如今朝堂多事,朕也实在没有赏玩风景的心情。居安,你大约不知道,可是有人造膝密陈,说外头那些关于元长的谣言都是真的。你是元长的儿子,你倒说说,你爹可曾擅权作威作福?”

蔡攸万万没有想到赵佶会突然丢下来这样一句话,一时被砸得愣在当场。好半晌他才反应了过来,连忙跪下顿首道:“圣上,父亲从来都是对圣上忠心耿耿,处事亦不失公道,兼且所有朝廷政令都是请示圣上然后施行,断然没有擅权的地方。外间谣言不过是小人所为,怎可取信?”

面上虽然惊慌失措,但他地心里却没有那么紧张。天子官家单单只挑了他父亲一个人出来做法,显而易见是心有定计。否则,征询他这个当儿子的干什么?

“唉,百姓只知道人云亦云,所谓忠奸却不是那么好分的!”赵佶感慨了一句,随即便摇摇头道,“元长已经老了,我记得你还有三个弟弟,是也不是?”

“是,臣是有三个弟弟。”蔡攸中规中矩地答了一句,心中却很有些惊疑不定。他向来瞧不起那三个弟弟,只是如今听赵佶的语气,似乎有施恩整个蔡家的意思,这样一来,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老三蔡絛可是早就虎视眈眈了,要是这样,还不如……“圣上对我蔡氏一门已经是隆宠,父亲固然是铭感五内,就是臣也觉得担待不起。父亲虽然渐渐年迈体虚,但臣还在壮年,自当为圣上效力。至于臣那三个弟弟已经都有荫补,不敢再奢求圣上加恩。”

“好!”赵佶貌似赞赏地点了点头,“朕正准备效仿神宗皇帝再改官制,如今谋置宣和殿学士,属意于你。今日听你这么一说,足可见公心可嘉,朕意甚慰。”

宣和殿学士!

蔡攸闻言只感到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大宋历来学士最尊,而一般说起来,殿学士总是高过阁学士一筹。他能够在这个年龄成为龙图阁学士就已经是越级拔擢,倘若再得宣和殿学士,岂不是意味着进入都堂已经不再是梦想?

见蔡攸连连顿首谢恩,赵佶又抛下了另一句举重若轻的话:“你如今已经官至高品,倘若再和元长住在一起,未免有些干碍。朕觉着保康门外有一座宅子不错,便赐给你作为府邸,到时择一个好日子,你就搬过去吧!”

“臣叩谢圣上!”一日之间得到了这许多好处,蔡攸自然喜不自胜,仅有的一点疑惑也不由丢到了九霄云外。一直以来,他盼望的就是羽翼丰满的这一天,如今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迟早有一天,他这个小蔡学士前面地小字一定会去掉,他也一定有被人称作蔡相公的那一天!

很快,蔡攸获钦赐府邸的事便在京城传开了,大多数人自然都在议论着蔡家的荣宠,只有寥寥数人品出了其中滋味。正如何执中暗中品评的那样——“朝堂又得多事”——这一次的施恩之举,却不是表面这般和谐轻巧的。

而高俅在得知此信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看来,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只不过此事和他无关,他乐得看一场好戏。

第三十七章 骤升迁万人瞩目

对于蔡攸得赐府邸,蔡京心中着实五味杂陈。不过,于情于理,已经三十出头的蔡攸确实到了自立门户的年纪,况且这又是天子对于蔡氏一族的加恩,他自然不好在面上露出什么异色。只是,和妻子吕氏的满心欢喜相比,他自然表现得有些淡淡的,孰料放在儿子蔡攸眼中就是另一番滋味。

在心机方面,蔡攸深得乃父三味,此时自然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担心什么。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现如今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自然不必再躲在父亲的羽翼下过活。至于老二老三老四,还不放在他蔡攸的眼中。

所以,面对前来道贺的三个弟弟,他当面笑吟吟的,背后却换了另一幅脸色,甚至警告妻子宋氏将来少和姚姓往来,以免惹出什么麻烦。

另一边,赵佶钦赐的府邸极其奢华,虽然略逊于蔡府,但比起寻常大臣府邸来却要壮大十分,看在他眼中自然成了大用的标志。

由于赵佶是一揽子的赏赐,包括家具仆役一概附赠,因此旨意下过之后第十日,蔡攸便急匆匆地搬进了新府。乔迁的那一日自然是热闹万分,或是看着蔡京的脸面,或是攀附蔡攸的宠信,总而言之新府这一条巷子都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好一派喧哗景象,宾客盈门自不必说。蔡攸则特意穿上了一身紫色公服,又佩戴了天子赏赐的金带,一时间,殷羡的目光四处飘荡,恭维的语句不绝于耳。

这一晚蔡京并没有出面,一来这是小辈的乔迁,他一个作父亲的出面不合适,二来则是他心中仍有些疙瘩,因此便由三个儿子出面。至于何执中阮大猷郑居中等政事堂要员,也只是派了子侄辈前来道贺。蔡攸如今虽然风头正劲,但毕竟是小一辈的官员。这些宰臣哪一个不是位高权重,自然犯不着前来巴结蔡攸。

饶是如此,这一日的风光还是看在无数人眼中。有人感慨蔡家一门出了三个高官,有人则认为盛极必衰,至于百姓则在潘楼街巷口指指点点,有说好话的,也有暗地骂娘的。不过不管他们怎么说,此事已成定局。

此后不过三日。赵佶和政事堂诸宰臣合议之后,正式下旨置宣和殿学士。正当朝臣们为这个新出现地学士之位而摩拳擦掌时,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

拜蔡攸为宣和殿学士!

蔡攸不过是大臣之子,身上的进士出身还是天子恩赏的,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级拔擢,如今既然还要拜宣和殿学士!对于大多数寒门出身的官员来说,这不啻是莫大的笑话,不过他们人微言轻,兼且一群朝廷大员都保持了沉默,此事在一片议论中就这么定了。

郑居中当日本想反对。却得了阮大猷暗示。最后只得眼睁睁看着此事成为定局。然而,他在心中却不忿至极,在公事之余。未免又跑到大相国寺向智光诉苦。

“蔡攸身上有什么功劳,不过是一个半吊子罢了,居然也能做学士!”郑居中自忖乃是进士出身,因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分外有底气,继而又愤愤骂了一句不学无术。他毕竟属于骤贵之人,不似那些同僚能够做到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当着智光这位老友的面更是原形毕露。”你倒是说说,圣上究竟是打地什么主意?”

智光人虽在方外,心却在庙堂之上,因此甫一听到蔡攸拜宣和殿大学士的时候。心中便算计了开来,此时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头绪。然而,不少事情只能自己领会,若是说穿了反而没意思,当下他斟酌了片刻,便笑着说出了一番话。

“郑相公是当局者迷,你细细想想就应当明白了。圣上虽然用着蔡相公和高相公,但是更信任谁一些?为什么屡次挽留高相公不果,圣上不顺势准了高相公的辞呈?既然想留住高相公。为什么不将先前的事抹平了?为什么明知蔡相公确实有擅权之嫌,却未曾作一丁点表示?最后就是,蔡攸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大臣子弟,身上根本没有多少拿得出来的政绩功勋,为什么将其骤然置之于高位?”

一连几个问题问得郑居中眉头紧锁,他虽然资历浅经验少,但毕竟不是笨蛋,此时一点一点把智光的话嚼碎了品评,顿时心有所悟。再想到高俅虽然递了辞呈,却在外头优哉游哉过着逍遥日子,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大师的意思是说…〓3〓z〓中〓文〓网〓…”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智光双掌合十长长叹了一声,随即笑道,“郑相公如今是炙手可热的宰臣,只要置身事外,自然看得清楚。”

有了智光这边地指点,郑居中回家之后自然是一扫脸上愁容,让妻子王氏好生不解。待听得丈夫说今后不必在命妇中多作走动,她更是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便问了出来:“相公你刚刚上位,如今不趁机笼络一些人留作班底,这位子如何坐得稳?”

“朝堂中地事情你不懂,此一时彼一时。”郑居中轻轻松松地嘱咐道,“你只需记住,最近好戏连台,我们只需作壁上观就好。”

有人可以作壁上观看好戏,有人却做不到,这其中,何执中就是最最头痛的那一个。不知是谁在蔡京耳边吹了风,将嘉王赵楷的婚事提上了台面,而蔡京又在他面前好一阵抱怨,说是这样地计策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让他好不懊恼。然而,眼看着蔡京准备借这一条让高俅仕途受阻,他却觉着蔡攸那一头同样是不小的威胁,又不好对蔡京明说,一气之下竟是染了风寒病倒了。

何执中这一病不要紧,都堂之中登时有些乱了。如今虽然政军分外,政事堂专管政务,枢密院料理军情,但是乱七八糟的事情着实不少。平日倒也不觉着什么,可一旦少了一个人,众人肩上的担子立马重了。现如今政事堂剩余的三人当中,蔡京一个人算一派,阮大猷仍然代表高俅,郑居中表面不偏不倚,其实同样偏向高俅。如此一来,蔡京顿时有一种掣肘重重的感觉。

而这种时候,偏生他的耳根又不得清静。在蔡攸开府别居之后,蔡絛自然抓紧机会在老爹身边站稳脚跟,平日更不忘时时刻刻提醒蔡京注意蔡攸的动向,甚至自作主张派人在潘楼街巷蔡府那边监视。蔡京虽然不满意这种兄弟阅墙的举止,最终却也默许了。然而,出入蔡攸府邸的那些人却让他大为警惕。

刘正夫、蔡薿“““还有不少其他地少壮派朝臣,那种门庭若市的景象几乎和以前的蔡府如出一辙,而且并不乏三品以上的大员。即使是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势头仍旧让他心中警惕。毕竟,自己儿子的心性他差不多能够料定一二。蔡攸如今摆出这样的架势,自立门户的意思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思来想去,蔡京只得命人去叫蔡攸回来一趟,谁知家人去过之后,却说蔡攸这些时日忙于编撰国学大典,因此无空过来,这一番推托之词自然让蔡京气得七窍生烟,心中连连后悔当日没有制止那道宣和殿学士地任命。

他原本就年纪大了,何执中病倒原本就给了他一点刺激,如今儿子如此不肖,自然又给了他另一重打击。于是,当夜他就发起烧来,第二日不得不因病告假。

彼时京城的局势原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执中一病就已经引来了无穷议论,而蔡京再这么一病,各式各样的说法就更多了。而蔡攸听说父亲病了,心中也不免着慌,扔下了手头的谋划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谁知在父亲房门口,他却被老三蔡絛拦住了。蔡絛何尝不知道蔡京这一次生病是被大哥气的,心中且忧且喜。忧的是老爹这一病倘若有所闪失,自己的前程便再也休提;喜的是老爹终于看清了蔡攸的真面目,一旦病愈之后必定会竭力提拔于他。因此,他哪肯放蔡攸进去探病。

“大哥这时候倒知道来了?爹爹那时候派人去请你,你却三番两次推托不来,你那时可曾想到过爹爹?别说爹爹,就连娘也已经被你的薄情寡义气哭了一场,你这个时候还有脸来探病?”

蔡攸原本就看不起老三蔡絛,此时闻言更是心中大怒,仅剩的一丁点歉疚以及对蔡京病情的一点担忧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狠狠瞪了蔡絛一眼,突然冷笑道:“好,好!我此番是真心实意回来探病,你既然不让我进去,他日爹爹也怪不着我!别以为爹爹如今用了你,你就能够飞黄腾达!有我在一日,你就休想进一步!”言罢又冷哼一声,这才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这一幕顿时让旁边的一群下人看得面面相觑,而蔡絛自然更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恼火十分,好半晌才对那些下人喝道:“看什么看,他来过的事情不许禀告爹爹。否则若是耽搁了爹爹病情,我唯你们是问!”

第三十八章 嫌隙言父子陌路

外边的对答蔡京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实在提不起精神说话,待蔡攸道出那一番话之后,他的脸上突然涌起了一股病态的潮红,几乎没有气得背过气去。对于这个长子,他一向花费的功夫和精力最大,一心希望其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想不到最后竟有这样的结果。

蔡絛吩咐了那些下人,便担心起房中的父亲是否听到了刚才那些话,连忙回身推门进去,见蔡京已经是醒得炯炯的,脸色却相当难看,心中也不由一沉。他刚刚是故意气走蔡攸不假,但倘若连累得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么可是用什么都弥补不回来的。

“爹,您没事吧?”

他不安地叫了一声,见蔡京半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更加焦急,快步上前坐在了床沿,小心翼翼地将蔡京半扶了起来:“都是我刚刚一时气急说错了话,所以才气走了大哥……要不,我去把大哥追回来?”

听了蔡絛这种倍加小心的语气,蔡京不由长长叹了一声,转而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养出这么一个逆子还有什么法子,不过是我的命数罢了!想不到我蔡京机关算尽,偏偏没有算到我会有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

蔡京这样一通感慨听在蔡絛耳中不啻是天纶之音,尽管心下欢喜,他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连忙劝解道:“爹爹,兴许大哥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蒙蔽,今后一定会醒悟过来的。父子连心,他总不至于忘了爹爹教导和提挈之恩才是……”

“你不用说了,攸儿什么脾气,我这个当爹爹的还会不清楚?”蔡京冷不丁打断了蔡絛的话,转而目光炯炯得盯着这个老三,好半晌才沉声道,“你往日和你大哥多有不合,别以为我这个当爹爹的就什么都不知道。要真的想上进。就把那些小肚鸡肠全都收起来,别成日里只知道那些歪门邪道!”

蔡絛被父亲突如其来的训斥吓到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方才呐呐地答应了。等到将父亲重新安顿躺下,他出了房间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原以为父亲不知道他们这些兄弟之间的勾当,想不到居然一清二楚。看来,他今后还得小心为上。至于蔡攸刚刚放出的狂言,他压根不相信——蔡攸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着父亲蔡京地提挈?父亲的老谋深算他一点一点全都看在眼里。绝对不信蔡攸这个当儿子的能斗得过父亲。

别人不信蔡攸能斗得过蔡京,但高俅却相信蔡攸能够办得到——事实上,蔡攸就是办不到,也自有人想方设法地让其办到。蔡京根基已深,而蔡攸刚刚起步,根基还浅得很。如今比不得崇宁五年星变的时候,当年复相之后,蔡京的手就愈发长了,不动声色在朝中安插的私人不计其数,如今即便再罢相。只要那些党羽未去。蔡京就还有复起的可能。于是,借着蔡攸打击蔡京便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其中地分寸很难把握。尽管那个和蔡攸狼狈为奸的王黼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高俅却不敢小觑了此人的破坏力,因此,在蔡攸得拜宣和殿学士之后,他立刻便派人严密监视蔡攸,准备在这两父子闹翻之后伺机而动,让蔡攸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他原本是想在代州马案上大做文章的。无奈这种事情只有人证远远不够,赵鼎还没有回来,他只能暂时把注意力集中在蔡攸和萧芷因的勾结上,顺便在两父子中间撩拨一下。

到时候借着蔡攸取其父而代之得意忘形的当口。此事就可以完全了结了。而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蔡京病好的那一日,也就是两父子直接对决之时。而他的精力,目前大可放在稳固朝廷局面,应对外间局势上。

何执中总算是平日身体硬朗,几剂药下去发了汗,身子便渐渐好了。此时他已经听说了蔡京病倒之事,心中不免苦笑连连,却也只得专心养病。如今之际。他不得不在心中揣摩起了天子官家地用意,而隐隐约约地一点想头不由让他心悸十分。

这一切的一切,竟好似是赵佶一手导演的好戏。倘若真是如此,不管孰胜孰败,蔡氏已经是招了赵佶疑忌了。那么,自己这个铁杆地蔡党又该何去何从?

而就在何执中心中忧惧重重的时候,却迎来了另一个让他又惊又喜的殊荣——赵佶以之前赐何执中信陵坊府邸太小,别赐金顺坊府邸一座,以示荣宠!

这样的恩宠无疑将何执中的那一点心病打消得无影无踪,赐府之事面子是小,而其中的意义表示重大,尤其是这种节骨眼上,无疑更代表天子依旧相信自己。因此,次日何执中也顾不上病体初愈,硬是坚持着入宫拜谢恩典,结果又留在宫中赐宴。消息传出,何执中顿时也被纷纷扬扬的议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然而,何执中毕竟不是蔡攸,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历摆在那里,经由他获赐府邸一事,原本有些浮动的人心渐渐安稳了下来。而借着冬季来临之际颁赐冬衣以及诸多物事,京城中的朝臣们渐渐也安分了。但是紧接着便是另一件大事——天子又要册妃了。

对于大宋礼制来说,册妃原本并非大事,就是天子登基之后册元配为皇后,也并不用重礼。但是,换作是两位外国公主,仪制自然不同。

好在有耶律燕册贵妃地前例在,事先又已经议定了封号,因此礼部准备起来也就少了些麻烦。而只有少数人知道,之所以硬是将大理公主段若妍入宫的时间拖延了下来,正是赵佶对大理副使高明清心中恼火的缘故。但从深层来说,这也只能说是迁怒,毕竟,大理如今段高两家还在明争暗斗当中。

而高明清也正盼着段若妍能够早日入宫,这样他也能尽快回去。煽风点火的工作他已经做了,效果确实不错,但也为他带来了不可测的麻烦。由客省转迁四方馆之后,接待官员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明里暗里都有人为难。如此一来,哪怕他再迟钝也知道事情败露了,自然倍加谨慎。然而,接踵而来的皇城司盘问和纷至沓来的各种质询让他应接不暇,弄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后悔这棋走得太险。

然而,正当他为此行好歹给段正严设下了一点麻烦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令他震惊地消息——高俅搬离城外庄园,回城住了!虽然他还没有听说高俅回朝理事,但看看大宋这位天子的态度,只怕那一天为时不远。花费这么长时间这样大精力却得到了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他欲哭无泪。

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是因为高俅懒得再抵挡赵佶的攻势了。人家作天子的如此念旧情,他要是在城外再窝下去,看上去也太不像样了不是?当然,他很清楚赵佶接下来的手段——不管怎么说,大小蔡的龙争虎斗不可避免。

高俅回京的消息自然传入了蔡京和蔡攸耳中,只是,前者目前的注意力全都被儿子吸引了过去,再加上这些天高俅并未出牌,因此蔡京暂时顾不得这一头;后者虽然有心往高俅身上再泼脏水,无奈高明清已经被皇城司的人牢牢看住无法动弹,再者攀附他蔡攸的人越来越多,他恨不得立马扩张势力,其他的事情自然不得不放一放。

如此一来,高俅这个原本处于漩涡中的关键角色便轻轻巧巧地脱身而去置身事外。他这一回来,那些往日唯他马首是瞻的大臣全都领会到了风色,一个个知机地保持沉默,任凭蔡攸上窜下跳。一时间,朝廷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态势,一边是平静无波,另一边则是风波四起。

得了父亲默许的蔡絛渐渐开始用蔡京的名义拜会各处官员,力图把蔡党内部先稳固住。而当日投靠蔡京却被拒之门外的那些官员则争先恐后地往蔡攸府中涌去,正是这些人在蔡攸原本就活络的心上又烧了一把火。

“学士如今正是得用的时候,又何必非得等到将来才能入主政事堂?”

“是啊,蔡相公已经老了,这个位子自然应当属于学士,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高伯章已经不复当年之勇了,只要学士能够稳固圣上的宠信,何愁大事不成?”

这样极富蛊惑性的语句一次又一次地在蔡攸耳畔想起,自然让其深深心动。他原本就是野心深重的人,一朝有了这样绝妙的机会,自然更不肯轻轻放过。而蔡薿刘正夫的劝说更是让他渐渐动摇——两人的说辞很简单,尽管赵佶竭力保高俅,但是群臣先前的反对仍在,只要他能够瞅准时机,一定能够顺利上位。但是唯一要做的一点就是,必须和蔡京划清界限。

在他们看来,朝中痛恨蔡京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作为蔡京之子,这一点就是蔡攸最大的软肋!

第三十九章 三人行之主心骨

“看来,宣和殿学士这个职位让蔡攸忍不住了。”

此时的高府书房多了两位客人,一个是枢密使严均,另一个则是中书侍郎阮大猷。两人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细品香茗的同时,便在和高俅谈论近期的京城景况。而严均说到如今蔡攸府邸的门庭若市时,忍不住便露出了几分讥诮的意味。

“以前人家都是称呼蔡攸小蔡学士,如今风头一转,那些人索性都省去了小蔡两个字直呼学士,便对了蔡攸脾胃。他也不想想,倘若不是出身蔡氏,凭借他的能耐,能够一路升至学士之职?元长公精明一世,偏偏在儿子身上栽了跟斗,想想大约也是窝心得很。”

“若不是如此,蔡元长又怎会突然染病?这一位的身体原本还是很硬朗的。”此时说话的是阮大猷,脸上很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好在我那儿子虽然不成器,但好歹还不会做出这样令人心寒的事情,否则,这父子之间的情份也就到头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面带不解地问道:“伯章,我有些不明白,圣上既然已经知道蔡元长擅权,而蔡居安又不是什么有能耐的货色,为什么要用这一条计策?虽说蔡元长安置私人擅权不假,但若是安排群臣弹劾,将其罢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高俅自己的心中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他只是隐隐约约觉着,赵佶这一招与其说是釜底抽薪,不若说是给蔡京留了一条后路。同样是去职,罢相却和辞相不同,而且,在朝中台谏忠臣皆去的时候,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火力突破口并不容易。而蔡京如今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小了,只要蔡攸有心,抓住这一点让蔡京致仕最简单不过了。事后只要再腾出手来解决蔡攸。便可一举数得。

当然,这样做有一个最大的难题,那就是蔡攸在拜宣和殿学士之后,一定要和乃父分道扬镳才行。否则,只会凭空多出另一桩麻烦,但如今看来,赵佶对蔡攸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而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圣上自有圣上的考量。我等自然是无从揣摩。”高俅将此话轻轻带过,见严均在一旁低低叹了一口气,心中明白对方已经心有所悟。

只不过,这些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想必就是刚刚提出问题地阮大猷,也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今日我找你们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要知会你们一声。”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我的回京对于蔡氏父子来说是一个极大的不安定因素。因此。圣上很可能准了我的辞呈。也只有这样,将来蔡元长致仕,才有真正的可用之机。”

听到这句话。严均和阮大猷不禁勃然色变,相互对视了一眼后,全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严均才开口问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只是,伯章你就不担心……”

“事已至此,担心又有什么用?”高俅摊手苦笑一声,眉宇间却露出了几分昂扬,“即使因此而真的绝了仕途,说实话我也没有多少好遗憾的。先是王厚挥师取了湟州西宁州。然后又是你严均达平定西北,不仅取下了灵州兴州,更是将我大宋地心腹大患远远向北驱赶了出去。就连曾经压过我大宋一头的辽国,照样是芶延残喘。唯一的遗憾,就是日渐崛起的女真了。一日未除如此心腹大患,我又怎会轻易言退?”

一直听到这最后一句,严均和阮大猷方才定下心来,同时相视一笑。室内略有些僵硬的气氛也随即活络了开来,阮大猷说起了朝堂最近发生的几件趣事。而严均则说起了李纲的婚事,最后哈哈大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伯纪也老大不小了,京城不少名媛还紧盯着他。如今这下聘一事传扬出去,也不知有多少官宦人家都重新挑选佳婿了。”

“娶妻容易嫁女难,真真是一点不假。”阮大猷也接上了口,又自嘲道,“所幸我没有女儿,不用担心这种事,否则选中的佳婿被别人抢了,只怕是心头郁郁。不过,说起来韩粹彦还真的是会生女儿,凭着相州韩氏的声名,更不怕女儿嫁不出去,真真是好福气啊!”

听到阮大猷堂堂一个中书侍郎也发这种感慨,高俅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若是你有女儿,只怕是早被人抢去了,哪里还会留到今日?向来金明池前抢进士都是出名地,你一个相公出马,哪个单身地进士会出口拒绝?”

三人大笑了一阵,严均却想起了另一阵传扬甚广的事,心中便有些不安。趁着如今话说开的功夫,他便斟酌着语句问道:“伯章,我倒想问你,令千金地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大猷闻言也露出了关注的神情,他亦是不得不如此。政事堂诸人中,他比何执中的资历更深,在这个位子上坐的时间更长,但是,身上的高党烙印却是没法去掉了。倘若高俅的仕途因为这种事情而受到阻碍,那么,他也同样会受到威胁。从本心来说,对于迎娶公主或是联姻宗室这种尊荣,大宋的文臣并不是十分热络的。

人家都已经问了出来,高俅便不好再出言搪塞,略一沉吟便说道:

“提出此事的乃是圣瑞宫孟后,不过孟后未曾复位,对于朝政向来也不经心,会提出这种事情,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撺掇。昔日孟后被废,朝廷在位的这些大臣多多少少都有些干系,但在圣上将孟后从瑶华宫迎回圣瑞宫之后,各家大臣无不曲意弥补,所以这一层已经不再重要了。我听说,蔡攸地夫人宋氏出入圣瑞宫频繁,兴许便是她在其中作梗。”

“圣上至今还没有正面表示心意……这就有些可虑之处了。”阮大猷毕竟比高俅严均年长,此时皱着眉头思量了开来,“伯章,圣上喜爱令千金的事情,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说是想要她当儿媳估计也不是空穴来风。之所以圣上没有提出来,只怕也在担心此事对你的影响。太子殿下和嘉王……”

说到这里,他便拿眼睛去看严均,却不再往下头说了。

此中关节大家都很明白,太子妃也就是日后的皇后,自然尊荣无双,但是对于一个家族而言却未必是好事。而且,大宋的皇后除了钦圣向皇后和昭怀刘皇后乃是出自文臣之家之外,全都是出自禁军世家,所以说,文臣——尤其是大权在握的家族出现一个皇后,绝对是朝臣无法接受的。

而倘若高嘉嫁给嘉王,凭借天子对高俅的信任,高俅说不定还能继续当他的宰相。但问题在于,嘉王赵楷不是寻常地亲王,而是皇次子,也是天子官家最喜爱的皇子。如此一来,倘若太子有什么万一,或是出了什么纰漏,只怕嘉王还是有问鼎大宝的可能。退一万步说,只怕就是如今的皇太子赵桓,对于这个弟弟肯定也不是没有提防的。

“只可惜我儿子太小!”严均这句话的感慨惋惜之意显露无遗,“京城官宦子弟虽然不少,但也找不出几个像样的。当然,都还太小了,是好是坏看不出来,倘若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行。唉,真真是一件难事。”

“能拖则拖吧!”高俅如今只有用一个拖字诀,此时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而苦笑道,“说着说着竟被这种儿女之事耗去了大半时光,倒是把正事给忘了。我问你们,册妃的事大约已经差不多了吧?”

“大约快了。”阮大猷对于此事向来不怎么上心,此时便随口道,“大理将来便是我国藩属,所以大理公主大约会比高丽公主早入宫几日。高丽使团如今还在仪制问题上缠夹不清,礼部那些人已经头痛万分了。对了,伯章你问这个干什么?”

高俅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向严均问道:“均达,李伯纪回来之后,可有对你说起高丽如今国中情况?”

“他提到过。”严均虽说是枢密使,但如今军情比不得朝局重要这种时候,他自然也不会把全副精神扑在小小一个高丽上,思忖片刻便若有所思地道,“李伯纪说就他看到的高丽军队来说,士气固然是还算高昂,但装备不怎么样,而且以高丽的国力来计算,难以支撑长时间的进兵。而高丽虽说是岛国,海运也还算便利,但是却不像我国这样有武装海船,更没有什么海军。此番看到我国的军事威慑力量,他们的使团可能会向我国提出这方面的要求。”

这种事阮大猷还是第一回知道,毕竟,自从政事堂归政事堂,枢密院归枢密院之后,军政就大体分开了。他越听越是眉头紧锁,最后干脆」冷笑道:“他们倒是好盘算,一个公主就想让我国做出这样的让步?”

高俅却顺势微微一笑:“让步固然不行,但是,他们的要求也不是没法办到的。”

第四十章 谢幕亦是开幕曲

一脸两次纳妃大典让京城百姓好生津津乐道了一回,仅仅是那长长的嫁妆行列就已经让围观百姓啧啧称羡,更不用说两国同时送出的那一队陪嫁侍女了。对于寻常小民而言,自然是重色多于重德,一面在那里悄悄品评那些侍女的长相,一面在猜测车中重重帷幔中的公主。而当这两件大事尘埃落定之后,街头巷尾依旧可以听到对此事的种种议论。

送嫁的事了结,大理此次请求册封的事又已经有了结果,使团自然不好在京城多呆。然而,正当高明清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国事宜时,却等到了一个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消息——大宋天子居然亲口邀他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再走!

若是没有先前那一档子事,只怕他会受宠若惊,但现在却是心中叫苦。谁都知道先前那段公案还没有了结,高家虽然掌握了大半个大理,可在这大宋却根本没用。早知如此,他必定会苦苦劝父亲不要兵行险招——如今的大理已经不是刚刚立国那一会了,大宋的西南已经比以前安稳了不少,而就他在东京城听到的消息来看,大宋的军队更不是好对付的。倘若宋人一朝起意南下,而三十七部再这么一倒戈,只怕是高氏多年的基业便会就此毁于一旦!

因此,在正使一行上路时,前去相送的他便是一脸强装的笑意,看上去十万分勉强。而行前乌蒙王罗斡对他说的话更是让他心惊肉跳。

“高将军,大宋册封的大理王是什么样的官衔,你最好去打听一下,别因为令尊的一点想头而招来了弥天大祸。对了,托你的福,我们这些藩部首领这一次全都得到了大宋天子的册封,实在得道一声谢谢才是!”

出城走了一日,使团便在驿站中歇息。而避开旁人,驿官便将罗韩带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中。笑吟吟地请其入内,随即便转身开溜了。尽管心知肚明里面等候的是谁,但罗斡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阵激动,回头看了看周围便推门入内。

一进门,他便看到那边地书架前站着一个巧笑嫣然的女子,不由脱口而出道:“阿玲!”

“父王!”白玲亦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罗择的双臂,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说不是亲生父女。但她早已将对方视作了真正的父亲,此刻久别重逢,千万言语却都堵在了喉头。良久,她才迸出了一句话:“此次你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相见了。”

“你嫁了一个好人家,我这个当父亲的就放心了!”罗斡毕竟是大山中长大的豪爽男儿,伤感的情绪只维持了一小会便消散而去,“此次我进京多亏了你相公相助,乌蒙部得到的好处不计其数,将来也不必仰仗别人过日子。我乌蒙部并不在大理三十七部中。却和他们都有些亲族关系。此番混在大理使团中前来,原本是担了干系地,如今就好了。再不用担心那么多。”

听罗斡这么说,白玲心中自然欢喜,面上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来,最后却有些惋惜地道:“原本我还想把儿子带出来让父王看看,却怕惊动了别人,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那夫婿是做大事的人,这种事情自然得小心。”罗韩见白玲如今愈加娇艳,忍不住又感慨道,“看朝廷的架势,他日大理只怕也不会放过的。我知机在先。以后还能占些优势,否则像高明清这样不识相,肯定会给整个乌蒙部带来大祸!”

“高明清!”

提起这个名字,白玲自然是咬牙切齿,好一阵子方才平复了情绪,但仍免不了恨恨地道:“倘若不是此人作祟,相公怎会遇到这许多麻烦事?高氏世代为大理相国,想必是舒心日子过久了,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这里来!”说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遂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郑重其事地嘱咐道,“父王,朝廷即将设沪南沿边安抚司,今后在西南只怕也会有大动作,你在诸部之中颇有影响,若是亲善的,不妨让他们收敛一下,日后必有好处。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便随他们自取灭亡好了。”

罗择知道白玲这些话不外乎是替高俅嘱咐的,自然是点头记下,心中却不禁狂跳不止。西南的局面等闲是不好动兵的,光是那些乱七八糟地峻岭之中,便足以藏下无数蛮兵,而即使是再好地骑兵或是步卒,在这样的地方也难以发挥出两成本领。难不成,大宋真的是动起了以夷制夷地心思?

他想着想着连忙定了定神,脸上的神情亦镇定了下来。他身上有汉人血统,因此在立场上也更偏向于大宋,只要能够保住自己的部族和地盘,其他的他并不十分在意。毕竟,螳臂当车智者不为,这一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父女相见本有无穷话题要说,只是时间有限,罗斡亦不好在人前消失太久,最后又将一把自己亲手所制的短刀塞给了白玲:“你如今人在大宋京城,应该是用不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了,但是,这样东西我还是得给你。呆在这里大半年,我也算是渐渐看清楚了,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比战场上真正的厮杀更可怕。阿玲,如果觉着身心疲累的时候便看看这个,你虽然有汉人地血统,但依旧是我乌族的女儿,别忘了你夫婿的身份!”

接过那柄短刀,白玲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眼看罗斡离开了房间,她方才感到一丝入骨三分的疲惫。丈夫也隐约对他提过,什么时候天下大定便效仿古人游玩天下,可是,那一天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来?

正如白玲感慨的那样,浮生偷得半日闲固然可贵,但是要高俅这样一个人真的淡出朝廷中枢,确实是难为了一些,尤其是他如今这种正当盛年的时候。如今尽管不用管事,但是,明里暗里的朝局依旧无法逃出他的观察范围。凭借那些多年积攒下来地人情班底,那原本温温吞吞的文火正渐渐烧地旺盛了起来。

尽管高明清自己对被留在东京城心有惊惧,但外人谁都不这么看。

比起曾经强盛一时的辽国西夏之外,大理于大宋来说只是一个小国,所以哪怕是刚刚抵达京城没多久的高丽使者,也都对高明清的特殊待遇眼热不已。

没人会以为这是留质的意思,毕竟,大宋天子都明说了,明年过完年就让高明清上路。再说,若真的是留质,高明清还不够资格,横竖都有大理公主呢。当然,对于高丽使者来说,要理解大理国实际上是由相国高氏一族做主还有点困难。

所以,当赵佶在崇政殿召见高明清的时候,顿时在四方馆引来了一阵侧目。然而,当高明清战战兢兢来到了崇政殿时,当头却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高俅的辞呈不是还悬而未决么?怎么居然在这里?

行过礼后,他在内侍安排的锦凳上战战兢兢地坐下,然后便认命地等着上面的赵佶发话。果然,不多时便听到赵佶问道:“朕闻听大理高氏一门世代忠良,掌持大理国政已经有数百年。此次看到高将军,果然觉得是世家风范,兼且又和朕的高卿家同姓,实在是有些巧合呢!”

高明清没有料到赵佶兜兜转转居然把话题扯到了这个上头,一时便有些语塞,好半晌才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关。然而,就在他思忖着这位大宋天子究竟是打什么主意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上头那位笑道:“说起来高将军还真的是好本事,区区几句话就让朕的脑骨大臣陷入了有口难辩的窘境,大理高氏果然是人才辈出!”

这句话的含义就重了,饶是高明清知道赵佶今次召见没什么好事,此时还是感到脑袋犹如炸开了一般。虽然事情是从他这里捅出去的,但问题在于,高俅那些罪名是别人弹劾的,而且用的都是风闻,没有指名道姓说是他说的。因此,即使他被皇城司骚扰了好几回,但始终没有真正陷入这场风波中去。可如今赵佶这么问,分明是认定此事由他而起。

就算他父亲高泰明乃是大理相国手握重权,但在这中原可是不见得有用。而且,如今大理的军力已经被三十七部牢牢牵制住,不可能再和大宋这样一个超级大国过不去!

见高明清不说话,赵佶和高俅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今天的事完结之后,对外会宣布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答案,而这场戏是否逼真,自然需要高明清的配合。至于此人答应不答应,两人全都相信,在这样的情势下,高明清一定能够做出选择的。

这样的情势,由不得高明清有其他的选择。况且,留下此人,也正是要在不惊动大理使团其他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办了!

明年,便是政和元年了。政和政和,怎么也得政通人和不是?

第十六卷针锋相对完

第一章 动荡起波澜无边

大观四年末,朝堂上突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准高俅因病请辞奏,徙封陈国公,为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

对于百姓而言,无论天子官家给了高俅什么样的补偿,其中一条却是确定的——那就是高俅再次罢相了!联想到蔡京在无数弹劾之中屹立不倒,而高俅反而因为一通子虚乌有的流言而遭到了这样的待遇,街头巷尾自然是议论纷纷。

原因很简单,作为东京城的百姓,他们也许不懂朝廷政令,但有一点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传言中高俅家人经营的那些铺子产业,隔三差五便有各种义举,或是资助穷人家少年念书,或是周济米面,或是寒冬腊月开设粥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成年累月做下来,自然为高俅积累了一些声名。再加上高俅不像蔡京那样虽说继承了王安石的政见,同样也继承了那些骂名,他在朝野中的风评要比蔡京高上一筹不止。

然而,这一切都难以弥补蔡京即将一人独相的事实。旨意下的当日,蔡攸府邸便肆无忌惮地设宴庆祝,倒是原本应该高兴的蔡京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原本是好事,然而,倘若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熟悉自己的敌人,那么,他先前的所有功夫就全都白费了。多年苦心栽培,想不到竟是养了一个白眼狼!

就在这样一片纷乱的议论中,刘仲武那里却再次传来了捷报——由于西平军司龟缩至瓜州沙州一带,肃州不战而降!

历来中原用兵都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因此,这个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顿时冲淡了百官对于如今朝局的忧惧。当然,那些以为朝廷开疆拓土过快,不该单取西北不毛之地的议论也同样存在。在这些人眼中,但凡不是中原之地的。大可拱手送给蛮夷,不必花费天朝之兵前去征讨。

这样的迂腐意见赵佶自然不会去理会,当时盛唐之时,西域各部族无不臣服于诸都护府之下,这样的盛景作为一个君王不会不渴望。再者,西凉数州并不是传统意义的不毛之地,高俅当年给他灌输地贸易论他到现在还牢牢记着,心里不免盘算着等到拿下沙州瓜州。便可以派出一支使团往西而去。

和报捷的人一起进京的还有十岁出头的刘琦,对于这次来京,他心中自然不是没有好奇。而即使是他的父亲刘仲武,也不明白为何前次的圣旨上会提到刘琦的名字,因此此番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其送到了京城以备召见。刘仲武有九个儿子,其他年长的儿子也不乏立有军功者,此次唯独召见小地,自然让很多人有所不解。

由于刘琦年纪小,在随行将佐往枢密院报备的时候,他便只能呆在外头等候。他却也不怕生。好奇地打量来往的官员不说。还悄悄地往枢密院中张望。看到他这个样子,几个枢密院的吏员主事不免心中好笑,只是想到这是天子亲口提出要见的人。自然不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九郎!”

听到这声唤,刘琦立刻循声望去,见是童贯,连忙三两步奔了上去。他乃是军官世家出身,再说年纪还小,自然不知道童贯的内侍出身有什么打紧。再加上他曾经亲眼看到过童贯随军的情景,此时遇到更是倍感亲切。

“童大人!”

童贯闻言眉开眼笑,此次事情原本就是他一力促成,因此,看到刘琦一身整齐的袍服。虽说年纪小小却也流露出英武气息,心下自然满意。他和刘仲武平辈论交,便上前摸了摸刘琦的头,然后便笑道:“圣上不日就要召见你,你家在京城没有宅子,就先住到我那里去吧!面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就连你爹也没遇上几次这样地好机会,到时你可别露了怯!”

行前刘仲武早就吩咐过刘琦到了京城可去寻童贯问计,因此听到这话。刘琦自然高兴,当下连连点头。不多时,进枢密院地几个军官便出来了,看到童贯纷纷行礼,一丝不芶地叫了声童帅。尽管童贯如今不过是暂代殿前都虞候,但是,这一任命能够看出天子官家的宠信,因此这些军官作为当年和童贯同在西北军共事过的,自然更是不敢怠慢。

“你们也辛苦了,原本我该请各位到我那里去,只是朝廷自有制度,我也不好违反。只是九郎我却和圣上提过,我就先带回去了,不日圣上便会下旨召见。圣上对于刘帅地西征大捷很是高兴,不多久应该会有旨意下来。到时,刘帅的这个帅字就要名副其实了。”

能够得到来京城报捷这样的任命,这些军官自然是刘仲武的心腹,此时顿时喜上眉梢。两相告辞之后,童贯便带了刘琦回到府中,唤来几个家人交待他们好好照看,又嘱咐了刘琦可以到书房看书,不得随便乱跑,这才匆匆回到了殿前司处理公事。

刘仲武派来的报捷使者自然只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点波澜,朝廷中其他大臣的心思仍然放在了大蔡和小蔡身上。至于刚刚辞相成功的高俅,一时间已经被人遗忘在了脑后。世人便是如此健忘,一朝宠信正隆权柄在手的时候,自然是人人趋奉门庭若市;一朝失势,有的只是落井下石,至于雪中送炭的人则是屈指可数。

但是,这一日地高俅仍然接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书信。写书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北京留守,知大名府蔡卞。原本公认的小蔡乃是蔡卞,但是,自从蔡京父子的争端一起,人人都把当初这位炙手可热的小蔡相公遗忘了。

蔡卞在书信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兄长和侄儿之间的龌龊,却连篇累牍叙述了如今的河北情况,从边防到对面辽国地状况无所不包。

即使是耳目灵通的高俅,也不得不佩服蔡卞的本事。这些事情要想一时半会了解清楚,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由此可知,这位昔日能被王安石看中的女婿,绝对不是那种旁人认为的半吊子。

虽说他如今已经不是宰相了,陈国公的头衔也没有多少实质用处,但是,他却还有一个资政殿大学士之职。有这样的职衔,实际上也就保证了他能够有足够的资本以备日后复相。当然,因为在赵佶的旨意中没有刻意提到这一点,因此几乎没多少人意识到,赵佶并没有罢去他那资政殿大学士的头衔。

“小七,刘正夫和蔡薿真的投靠了蔡攸?”

刚刚被叫来的燕青一听这话,不由笑了起来:“当初别说是大哥,就连蔡相公和何向公也在猜测他们两个的背后是谁,想不到竟然是蔡攸。现如今这一点在朝臣中人尽皆知,有对他们两个不齿的,也有认为两人改换风头快的。刘正夫倒也罢了,毕竟是当年蔡相公不肯用他,说到底还是蔡相公负他更多些。不过,当初他先是跟着张商英弹劾蔡相公,现在又改旗易帜,那张脸实在是变得快!”

“至于蔡薿……”他又冷笑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鄙薄之色,“不过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而已,亏他还能考中状元!”

高俅掐指算了算,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如今去趋附蔡攸的有头有脸官员,又算了算蔡京那里的人,最后才摇了摇头。”要是不算还真难看出,蔡元长那里的人居然有这么多投靠了过去。蔡攸也算是有本事的,能够把自己的老爹逼迫到这个地步,只是,他似乎忘了一点,他能够到这个位置,全都是靠着圣上的简拔。”

“话说得没错,只是不是有一句古话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些人如今只认为蔡攸得了圣上宠信,哪里还顾得了其他?”燕青正准备将这几日监测到的情况好生分说一遍,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立刻知机地闭口不言。

“相爷!童帅求见!”

童贯?高俅和燕青对视一眼,心中犯了嘀咕。虽说童贯暗地和自己交了底,但是这种节骨眼上他来做什么?童贯如今算是半个蔡攸的人,难道他就不怕蔡攸识破他的两面三刀么?

“请他进来!”

虽说不知其人来意,但高俅自然不可能将人拒之于门外,朝燕青点了点头便对高升下了吩咐,而燕青亦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不多时,童贯便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见面便是深深一揖。

“都是老熟人了,我如今又不是宰相,道夫你还用这种虚礼做什么?”高俅笑着摆摆手,示意童贯在对面坐下,这才问道,“你这深夜来访,难不成有什么大事?”

童贯在心中早有盘算,此时闻听高俅发问,连忙欠身道:“我也没什么大事,一是来探视相公,二来也是有件事想要和相公商议商议。我知道相公最喜爱年轻才俊,所以……”

第二章 谁家英气少年郎

年轻才俊?

高俅终于明白了童贯所说的那个人——刘仲武的儿子刘琦,除了此子之外不可能有别人。童贯此人虽然心术颇深,但在军官中向来人缘不错,待下大方不谈,对于麾下将士更是优抚有加,因此,跑到这里来向自己推荐一个少年英杰也不奇怪。

然而,童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那些赞语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赞誉了,从仪表到人才,童贯几乎是把所有能用的溢美之词全都用上了。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思索起了童贯的用心。

难不成,童贯居然是……

童贯一直在旁边观察高俅的神色,见其从不解到疑惑,最后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一松。自从听说了那桩事情之后,他就在心中盘算了开来,倘若事情有成,一来可以向高俅卖一个大人情,二来刘仲武必定是欢喜的。至于门庭之间的差别反而倒不重要,从高俅历来的表现中,他隐隐约约觉得,高俅似乎是不怎么在乎文武之分的。

高俅确实不怎么在乎文武之分,但是,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他却不得不谨慎。女儿看不上皇太子赵桓和嘉王赵楷,这一点已经很明显了,而赵佶亦没有因为旁人的撮合而下达旨意,这中间的空隙自己自然可以另作文章。刘琦的名字他听说过,只是,人却没有见过。如今此子年龄和自己的女儿相当,不管怎么说,都得先见见真人才是。

“既然道夫你这么说,我倒是该见一见这个刘琦了。唔,你找一个方便的日子,晚间将他带到我这里来,究竟是怎样的年轻才俊,我倒要好好看仔细了。”

直到童贯心领神会地离去,高俅方才在心中嘀咕了起来。韩世忠如今官职不高。还在西北征战,这刘琦也已经出现,而那个后世最是鼎鼎大名的岳飞呢?是不是该派人寻访一下?如今女真人南下还是没影的事,成全岳飞声名的机会还不知在哪里?只是,大将需得从小培养,要是能改一下岳飞的脾气,只怕事情还有可为吧?话说,岳飞如今该有几岁来着……

身为日理万机的天子。自然不可能在最忙碌地时候接见刘琦,因此,召见的时间最后定在了七日之后。而童贯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告诉了刘琦,却又吩咐次日晚间要带他去拜访一位贵客,命家人给他好生准备了一身衣服。

刘琦虽说不明白童贯的用意,但父亲行前吩咐过他万事且听童贯安排,自然不敢有所违逆,但心中却不免有些嘀咕。晚上出行时,童贯却不用马车,从马厩里精选出了两匹高头大马。又选了两个精壮的随从跟着。便和刘琦乘马而行。

虽说天子官家好骑乘人尽皆知,但是,马术不比寻常小道。尤其是在京城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若是马术不精,骑马行在路上指不定出点什么纰漏。正因为如此,除了禁军军官之外,等闲人很少骑马出行,而文官更是重身份,出入全是马车。

上灯时节,童贯和刘琦这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路上,自然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童贯虽是内侍,却长得颇为英武。看不出半点阴柔气;而刘琦虽然小小年纪,却生得比同龄人高一头,仪表堂堂英气勃勃,回头率也着实不低。

童贯并未带着刘琦直奔高府,而是带着他往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四处兜了一圈。刘琦虽说不是头一回得见这种盛世风流景象,亦是看得眼花缭乱。好在他小小年纪却也有些定力,见天色渐渐更晚了,便向旁边的童贯问道:“童大人,这么晚了。我们还不到你说地那家贵人那里去么?”

“还早呢!”童贯漫不经心地答道,见刘琦略有不解,他索性又解释道,“东京城比不得其他地方,越是入夜越热闹,刚刚你也看见了,我这一路过来,遇到了几拨熟人?如今人家那里指不定刚刚在用晚饭,我这个时候带你过去像什么样子?我听你爹说,你很久没来京城,今晚若是看中什么尽管说,我这个当长辈的这点钱还是开销得起的!”

话虽如此,刘琦究竟家教不凡,一路上大多只是拿眼睛去看,拿钱买东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童贯却是一路走一路买了些小玩意,等到两个随从已经满满当当拿了一手的东西,他方才不再往外掏钱。看了看天色和四周的人群,他便回头吩咐了一声,掉转马头往一条小巷中穿去。

刚刚走的那些都是大道,现如今四人走的却都是小路。然而,终究是东京城,这小路也能容马匹经过,因此只是比刚才走得慢些。等到了地头童贯上去叩门,刘琦这才发觉这门庭并不华贵显赫,心中不由更奇怪了——童贯的为人他曾经听父亲提起过,等闲贵人未必入得了眼。

想到这里,他便四下张望了起来,见四周尽是高墙大院,他便隐约明白了过来。

想必,这是哪家高门大府的偏门。可既然是上门拜访,为何不走正门如此藏头露尾?

那门很快打开了,出来地是一个身穿蓝衫地下人,童贯和那人分说了几句,那人便立刻打开了门。刘琦刚刚下马,里头便有仆人过来牵走了马匹,紧接着又有人把他们一行迎了进去。

沿着青石路入了府内,刘琦便更加印证了自己刚刚的想法。无论是亭台楼阁布置陈设还是四周的侍从奴仆,无一不显现出尊贵气象。童贯所说地贵人,只怕是真的非同小可。

他正在心里猜测童贯这一回带自己过来的用意,突然瞥见小路尽头那边的拱门处有一个小脑袋,脸上不由呆了一呆。尽管离着还远,但是他善于箭术,眼力自然是不同凡响,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只是身上的装束被拱门挡住看不分明。

童贯也早就看到了那边探头探脑的人影,见刘琦好奇地回望过去,也知机地没有挑明,只是跟在前面的高升后面往书房走去。快到的时候,他方才回头笑道:“九郎,别看了,那是主人家的千金,想必是好奇了你地身份所以才在那里张望。你要是真想看,呆会我和主人家说一声,让你们两个小的互相认识一下。”

刘琦这才收回了目光,却呐呐地没有说话,心中恨透了自己的好眼力。他最怕的就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家千金,要是真的见了面,只怕是麻烦多多。

进了书房,刘琦一眼便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看书。虽然鬓间隐约可见些许白色,但人却精神奕奕。在他的方向看去,似乎对方是注意到了自己这两人的到来,很快便丢下书站了起来,然后意态自如地点了点头。

“高相公!”

童贯这一声称呼顿时把刘琦从种种猜测中拉了回来,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面前此人的身份。朝廷中姓高地官员不少,但是,够资格被称之为相公的却只有一个——尽管他听说那个人如今已经罢相,但是,想必是不会错的。

想到这里,他福至心灵地立刻下拜道:“小子刘琦,拜见高相公!”

“你就是道夫提到的刘家九郎?”高俅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人拉了起来,细细打量了半晌便笑道,“我当初还以为道夫的赞语过分了,如今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刘子文有如此佳儿,真真是令人羡慕!”

刘琦此时着实激动,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直到最后方才迸出一句话道:“相公谬赞,小子万万不敢当。仪表不过是爹娘所赐,算不得什么,小子只希望将来能如爹爹那样建功立业,方才不负到这世上一回。”

“好,好!”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样的话,高俅心中讶异之余不由连连赞叹。他起先还以为童贯早就对刘琦点明了此行的目的,但刚刚两相见面的情景却表明,刘琦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很可能不知道这里是何处,而这样的临机应变无疑令他更加满意。

若说是婚配,寻常世家子弟只应了门当户对这一点,生来便是天骄子,将来成就很可能只是有限,而按照今日刘琦的举止来看,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绝不过分。

怪不得刘琦能够在史书上位列中兴名将之一,声名更胜乃父一筹,原来的确是不同凡响!

坐下之后,高俅随口又问了刘琦几句,发现其谈吐有度仪态从容,心中不由更是欢喜。他才不希望女儿当什么皇太子妃或是嫁给皇子,此时此刻,他心中恨不得立刻将女儿和刘琦的婚事确定下来。然而,一考虑到高嘉的性子以及刘仲武正统军在外,他的热情也就渐渐降了下来。

他这个丈人即便是选定了女婿,但是,最终会有什么结果,却不是他能够说准的。多少众人眼中的佳儿佳妇最终落得个散场的结局,也并不是空有其事。

第三章 少年英杰人人爱

这一夜,高府后花园亮起了十余盏灯笼,照得诺大的地方有如白昼一般亮堂。而中间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全都被搬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箭靶,四周更是围了好些人观看。

而众人目光的焦点则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只见他面如冠玉仪表昂扬,手中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把强弓,脸上则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神色。一旁的高俅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对旁边的童贯笑道:“这是当初圣上命我巡视军器监时,下头的人送给我的。说是此弓虽然不算一等一的强弓,但却很有些巧妙,若是遇到箭术高手便有说不出的用处。看九郎的样子,想必是看出此中奥妙了。”

刘琦虽说眼睛都在眼前这把弓上,耳朵却没有漏掉高俅的话,此时连忙转头道:“相公,此弓确实是军器监造弓时的上品,我在西北军中时也曾选过不少弓箭,却没有一把能够及得上这个。只是其中好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也说不上来,待会让我试一试就能看出真正的好坏了。”

高俅颔首点头,见几个家人远远地在那里招手,便对刘琦道:“看样子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九郎去试试吧,也让我们好好看看你的本领!”

刘琦虽然年纪轻轻,却并不怯场,弯腰微微施礼后便大步朝场中走去。童贯远远忖度那位置,发觉箭靶离刘琦不过五十余步远,不由笑了:“我在军中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过九郎百步穿杨,如今这距离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相公看着好了,待会他意之所至,说不定会玩出些花样来。”

高俅正想答话,却见刘琦上下瞥了那靶子一眼,忽地将弓掣在手上,取箭拉弓一气呵成。但见一抹黑影犹如流星一般自弓上射出,顷刻之间便稳稳地钉在了靶子上,却是正中红心。

“好!”

四周的仆役顿时喝了一声彩,而刘琦却仍然不满足,退后几步忽然反身又是一箭,这一次就连瞄准的时间也省了。而此箭正中先前那箭末梢,钉在那里摇摇晃晃,看上去好不神奇。这个时候。喝彩的声音便全都没了。这里的仆役也曾经在京城禁军演武场上看过那些骑射演练,却不曾看到过这样的神乎其技,一时间都把眼睛瞪得老大。

高俅虽然心中赞叹,但却并不十分诧异。童贯能够张口闭口说刘琦箭术神奇,那么刘琦必定是有真才实学,而看对方的模样,似乎仍是意犹未尽。他却不想让刘琦再表演下去了,毕竟,有这样的劲头,还不如到天子官家面前显露一手地好。

射光了一个箭囊中的十支箭。刘琦还想开口再要些。却见高俅招手,只得回身走了上去,躬身奉还了那把弓。而听到高俅称赞他箭术惊人。他便连忙谦逊道:“多亏相公弓好,否则我数日未曾习练,未必就能如此精准。”

高俅打量了一番那张略有遗憾的脸,忍不住笑道:“这弓与我不过是明珠暗投,今日相见我也没来得及备办什么见面礼,便将此弓送给你吧。那时军器监还附赠了数百支上好箭支,到时我让人一并给你。今次不过是看看你箭术,算不得真,改日在圣上面前才是第一要紧的。你回去好好预备,到时候一鼓作气赢得圣上赞赏。那才是真英雄。”

刘琦闻言方才知道高俅是一片好意,连忙下拜道谢,却仍推辞不肯受那把弓。到最后是旁边的童贯冷不丁插了一句:“九郎你就收好了,高相公日后还有更好的宝贝送给你,一把弓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来得突兀,刘琦顿时有些莫名其妙,见两人全都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又不好多问,只得呐呐应了。而在仆役们收拾箭靶和一应物事的时候。高俅便瞥见了混在下人当中的高嘉,不禁微微一笑。小丫头自幼就佩服那些英雄,不管怎么说,刘琦总比那些养尊处优地世家公子要优秀多了吧?

唯一可虑的是,这样一个大将之才绝对不能留在京城这种纨绔温柔乡中,必定得放到外头去磨炼。而自己这个女儿却是在富贵门庭中长大的,和陈国公主赵婧嫁给姚平仲一样,她到时真的能够耐住两地分居的寂寞?

刚刚刘琦的神奇箭术高嘉全都看在眼中,虽然觉得他确实和那些宗室贵胄子弟不同,却也没有更大的触动,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比赵桓赵楷两兄弟要好一些。趁着人群混乱,她悄悄地溜出了园子,心中不禁思量了开来。凭借她的聪明,当然不会不知道父亲的用意,只是,这个刘琦真的有这么好么,值得父亲花这么大地气力?

刘琦造访高府这件事自然只有一小撮人知道,有份参与地高府仆役全都是服务了多年的可靠人,自然不会嘴上没个把门的四处乱说。而童贯亦是小心告诫了刘琦一番,嘱咐其绝对不可告诉外人。刘琦虽然心下疑惑,却知道高俅现如今身份尴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当下便一口答应了。

到了面见天子那一日,刘琦换上了一袭新装随童贯进了宫。进文德殿一番拜舞礼毕,他便听头上传来一个声音,连忙依言直起身子,却依旧不敢抬头。

“果然好人才!”

赵佶素来最喜年轻才俊,再加上刘琦生得威武,小小年纪便是仪表堂堂,不由越看越喜爱,最后更是满脸笑容:“童贯确实荐地好人,这样的少年英杰又立下这样的大功,朕不可不赏!唔,你今年几岁?”

刘琦听闻天子发问,连忙恭声答道:“过了年,臣便十四岁了。”

童贯连忙在旁边添了一句:“他是元符元年出生,刘仲武已经让他在军前效力了。”

“虎父无犬子,此话真真不假。”赵佶的爱才之心既然动了,顿时一发不可收拾,“他前次立下了大功,虽然人还年轻,但朕还是得把该得的给他。就是忠训郎、阁门祗侯好了,如此一来,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官衔确实算不得十分过分,而正当童贯示意刘琦拜谢时,刘琦却朗声道:“圣上好意,臣不敢拜领。圣上虽然知臣有功,旁人却会以为臣是靠了父亲荫庇,或是圣上以貌取材。臣虽不才,却不敢污了圣上和父亲声名,恳请他日禁军大比时圣上让臣参加,倘若落选,则授官之事不必再提;倘若臣侥幸脱颖而出,再拜领圣上好意不迟。”

这样一通话不卑不亢,而且占尽了理由,赵佶自然不可能不答应,而心中对这个少年的赞赏又多了几分。旁边的童贯虽然觉得刘琦多事,却也知道他小小年纪本领高强,肯定是不希望旁人闲话方才出此下策,只得暗自摇了摇头。

饶是如此,这一次晋见之后,赵佶仍旧恩赏了刘琦不少物事——从金银钱到袍服再到御制刀剑新书,总得算起来竟是价值不菲。而刘琦亦不敢再推辞,恭恭敬敬地受了。

当天夜里,童贯便火烧火燎地写了一封急信派人送给远在肃州的刘仲武。送信的人刚走,蔡攸便派了人来让他过府叙事。他虽说从心底是在敷衍蔡攸,却不想这么早就正式撕破脸,恰逢刘琦有意出门,他便选了几个仆人跟着,自己则急匆匆地来到了蔡攸地府邸。

“道夫你可是来了!”

童贯被人领进书房,就见蔡攸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点头,而旁边几个认识的官员也只是颔首示意,他便是一阵心中不喜。想到每次去见高俅的时候对方都是礼遇有加,他愈发瞧不起蔡攸这种做派,面上却仍端着笑意,拱手道了一声学士,然后便自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

在座的除了刘正夫蔡薿之外,全都是以壮年官员居多,而且除了童贯全都是文官。童贯甫一坐定,便听到旁边的人说道:“学士如今得圣上宠信,自当谋求再进一步。高伯章既然辞相,尚书右仆射的位子便空了出来,以学士的才具德行,入主政事堂自然是众望所归。”

才具德行?众望所归?这八个字也配用在蔡攸身上?

童贯心中冷笑连连,对这种一味的溜须拍马鄙薄不已,却见蔡攸面有得色,不禁更加不齿。他冷眼看去,只见惟有刘正夫微微皱眉,蔡薿等人全都是安之若素,看来,这些人都已经完全和蔡攸沆瀣一气了。

蔡攸轻咳一声,然后故作为难道:“只是,我朝历来没有父子同在政事堂地规矩,倘若有人举荐,只怕……”

虽然他很有技巧地隐去了下头的半句话,但在场众人全都是人精,哪里会不明白蔡攸的忌惮?别说是蔡攸,就是他们这些人,不是同样对蔡京噤若寒蝉么?但如今不比从前,想到蔡攸羽翼渐丰,又想到天子官家暧昧的态度,他们自然不会扫了蔡攸的兴致。

因此,蔡薿便第一个甩出了他的忠言:“学士此言差矣,蔡相公如今已经垂垂老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时候,学士自然应当当仁不让地为父分忧。”

第四章 人生难得几回搏

学士府的那一通夜谈无疑是很没有营养的,而童贯一直忍到上马离开之后方才露出了讥诮的冷笑。蔡攸还真的当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才了?

不学无术的大臣之子,一朝得宠之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跟着赵佶这么久,却连天子官家的脾气也弄不准,蔡攸这心性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跨进家门,他方才得知刘琦外出还没有回来,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转念一想那些家人都是头一等可靠人,再加上刘琦本身又不是兴风作浪的主,因此他很快便放下心来。

这一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七,除夕将近,大多数人家的年货也差不多备办齐全了,街上的年轻儿郎自然就多了,就连往日在家里不露面的大姑娘小媳妇也纷纷上街买起了年下的胭脂水粉,因此路上分外热闹。

而后面跟着好些随从的刘琦在大多数人看来,自然便是一个典型的世家公子哥儿。

随便找了家酒肆,刘琦便悠闲地坐了下来,又示意几个家人坐了另一桌。此时,诺大的酒肆二楼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大多都是衣着光鲜的主顾,个个都在那里高谈阔论。

“话说自当年圣上还没登基那会,高相公就跟在旁边鞍前马后,如今这被奸人构陷,说罢相就罢相了,唉!”

“你懂什么,奸臣要是没有能耐,能迷惑了圣上的心么?不过,这些天我还常常看见高相公的千金入宫,似乎是给秦国公主伴读,说是完全失势倒也未必。”

“是啊,前些日子的传闻你们没听说么,听说圣瑞宫那位有意做媒,将高小姐许配给嘉王殿下。做不成宰相,至少还是皇亲呢!”

听着这些话,刘琦自忖与己无关,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以为异。他如今还小,因此虽然人在酒肆,却记着家训不肯恣意用酒,面前不过是几碟下酒菜。倒是那几个家人一人一角酒,坐在旁边倒也逍遥。正当四周的议论声越来越放肆的时候,刘琦突然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跟自己出来的一个家人,不觉一惊。

“九少爷。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那家人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瞟着一个方向,脸上写满了不安,“若是太晚,只怕我家大人会怪罪下来,小的吃罪不起。”

刘琦原本想答应,但觉得那家人表情不对,遂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见角落中独自坐着一个面色沉静地少年,旁边两三桌则散坐着一群看似护卫的随从,心中不禁奇怪。暗中打量了一番,他骇然发觉对方竟和赵佶有几分相似。想来极可能是皇子一流。

当下他也不敢多留。正想开口唤伙计结帐下楼时,却听得耳畔传来了一声冷笑:“皇亲国戚?我要是高相公,绝对不会让宝贝女儿去嫁了什么皇子宗室!那些个亲王郡王尊贵是尊贵了。却不能参政议政,纵有天大的才华也是白搭,还不如嫁给士林中的才俊,即便是嫁个将军也比嫁个皇子强!即便是那位千金嫁了当今皇太子,高相公也就休想再入朝为官了,这样的尊荣有个屁用?”

这一番话可以说是直言不讳,往深处追究便有不小的罪过,但酒楼上众人附和的不在少数。刘琦听得心中狂跳,目光不经意地和不远处那个少年碰了个正着,慌忙躲了过去。待到他再抬起头时。只见那少年已经带着一群随从下了楼,这才心下稍安。

“刚刚那人究竟是谁?”

那说话的家人见刘琦识破玄机,再加上人又下了楼,这才低声说道:“九少爷,那就是当今圣上地嫡长子,如今的皇太子殿下。小人前些时候跟着我家大人远远瞧见了一次,看今日的架势,绝不会有错的。”

那少年竟然是太子!

刘琦闻言大惊,回忆了一下刚刚见到的情形。心中禁不住暗叹了一声。看起来,似乎太子赵桓是因为那些闲言碎语才走的,如果是这样,那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那可是堂堂的一国储君,将来的天子!

他无心多坐,让家人会了帐便起身下楼。而到了家里,自有人把今日的事情经过和童贯说了一遍,而童贯亦是皱紧了眉头,斥退了家人便把刘琦叫到了跟前。

“九郎,太子或是嘉王的事情你今后千万莫要掺和!”童贯自己是内侍出身,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后嗣,原本想领养一个义子,但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合适地,此番自然把满腔地心思都放在了刘琦身上。”在这件事上头,圣上的心思至今令人琢磨不透,而你爹和我都是朝廷臣子,自然不好多嘴,所以你以后尽量避开些,到时得了官职,我也会设法让你离那两位主儿远些。”“多谢童大人!”刘琦知道对方是好意,连忙弯腰答应,然而却立刻被托住了手,一抬头见童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茫然。

头一次没有对刘琦点穿是为了让事情显得自然些,但如今童贯自忖已经去信和刘仲武商量,若是再对刘琦藏着掖着,似乎反而不好。

因此思量片刻,他便笑道:“有件事我也该对你说清楚了,那天我引你去见高相公,其实是有一层别的意思在里头。高相公膝下有三子一女,可单单对唯一地一个女儿视若珍宝。圣上对这位高家千金也是喜爱有加,所以旁人忖度那心思,便有撮合太子或者嘉王的意思,无奈高相公一直不答应,圣上也没有表态,所以事情就僵持在那里。原本这件事没有我插手的道理,但是,因为我和你爹爹交情不同,所以便在高相公面前夸了你一通,这才有日前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刘琦虽说还小,但童贯把话交待得这样清楚,他如何还会不明白,心下顿时五味杂陈。他当然知道,即使父亲如今担任了西凉经略安抚使,按照一般百姓的说法便是一方封疆大吏,但是,放在京城那些高品官员之中却不值一提。更重要的是,大宋文武之分向来牢不可破,自家的门庭是决计及不上高家的。

“婚姻大事自当有父母做主,此事我不敢妄言。”他老老实实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深深一揖道,“童大人的看顾之情,我万分感激,只怕……”他本想说一厢情愿,后来又觉得不妥,干脆就省去了这半句话,站在那里默默不语。

童贯哪里会不知道刘琦地意思,想要往深处解释一下这件事,却又觉得面前是一个半大少年不是刘仲武本人,事情说不清楚。可是要真的说简单一点,这事情又着实不简单,最终他只得把姚平仲拿来当例子。

“高相公和以往朝廷那些宰相不同,向来对军中世家颇有看重,姚家在他的看顾下,如今已经是出了一位驸马爷,而故去的殿帅王恩,听说也曾经托付以两个孙儿。所以,这门户之见你不用多做考虑,再说,事情最终能否定下来,还得看你和高小姐的缘分。好了好了,别想这么多,我不过是和你说一声罢了,好好去歇着,别多想。”

让家人去安顿了刘琦,童贯自己却没有去歇着,而是坐在客厅里闭着眼睛想心事。就一个内侍而言,他已经是到顶了。即使是他的师傅李宪,当年鼎盛的时候虽说当过统帅率领过千军万马,但老来光景着实不怎么样。而照他现在的走势看,只要稳扎稳打,一定能够混出一个名堂来。

但前提是,他能够始终保持不偏不倚,而那恰恰是不可能的!

蔡攸当日来访地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此番回来会站在风口浪尖上,而如今的事实无疑更证明了这一点。他若是真的上了蔡攸那条船,只怕转瞬就会随着船的倾覆而遭到没顶之灾,更不用说将来还能有什么前程了。相反,他如今靠向高俅虽说会有一点惊险,但从长远角度来看应该不会有错。天子官家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一日还记得高俅的情分,那么,高家就绝对不会倒。

可是,他撮合刘琦和高嘉这一对人,会不会引起赵佶的反感?要知道,虽说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赵佶可是到现在还没表态,是否想让高嘉作儿媳妇。别看赵佶如今对刘琦赞不绝口,但一朝翻脸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难啊!

他突然有些后悔起自己当初的决断了,倘若能够走其他的路,不去净身入宫当内侍,而是想方设法地投靠还是端王的赵佶,是不是今日就不用这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终于走出厅堂往自己的书房走去——他虽说识字,但着实不耐烦看那些圣贤书,所谓书房也不过是摆摆样子。只是这年头就连武将也都设个书房附庸风雅,更何况他?

深夜,童府后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钻出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那黑影熟门熟路地往小巷子里头一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第五章 贺正旦父子忌深

蔡京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朝堂上公然指斥他老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顿时变得一片青白,就连眼中也露出了一丝难以估量的寒光。

尽管何执中及时居中转圜,又岔到了其他话头,这一日的议事方才得以继续下去,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存了一个疙瘩。在如今朝廷剩下的那些官员中,毫无疑问,论资历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蔡京,但与此同时却仍旧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蔡京如今已经六十三岁了,虽然大宋各朝还有比他更年长却仍旧在位的宰相,但同时也意味着,只要攻击的火候足够,那么,蔡京致仕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昔日有吕惠卿数次致仕数次复出的旧例,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一条最好的路子。

转眼又到了新年,元旦大朝和往年没有什么两样,而高俅虽说不再是宰相,这种时候却是不可能缺席的。他照样笑吟吟地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就连和蔡京照面的时候也仿佛是毫无芥蒂的模样,但别人都知道,这两位之间怕是没有什么余地了。然而,这么多官员中,最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蔡京也不是高俅,而是趾高气昂的蔡攸。同样是紫色公服,同样是金带头冠,偏偏他身边人数最多,就连蔡京这一边也远远不及。

“逆子!”

蔡京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脸上却依旧若无其事,只是不时朝人群中的高俅瞥去一眼。见高俅四处走动却绝不与人深谈,他不由眉头一挑——事到如今,他发觉自己愈发摸不透高俅的心思,不免存有几分惊惧,而天子官家的手段更是让心中不安。倘若真的是要培植蔡攸来制衡自己,为什么不留着高俅?比起自己那个儿子来,高俅总归作用更大一点吧?

很快。元旦大朝便开始了,这一日最重要的却不为奏事,而是为了炫耀国威,因此,重头戏自然在诸国前来贺正旦的使者身上。整整一上午都是这样的过场,虽然耗费巨大,但排场同样是不可小觑。

和往常一样,辽国使者自然是排在首位。而在西夏几近于灭国的情况下,接替其位地则是金国,然后便是高丽、吐蕃、大理、于阗、交趾等国。各国使者各自献上礼物国书以及各色物事,天子当庭又有颁赐,端的是盛世景象显露无遗。

由于前一年天现彗星,因此早早改了这一年的年号,如今便是政和元年,取的就是政通人和之意。然而,自古以来年号从来便是用的美号,但究竟能否维持这美号却得看政治人事。因此自然做不得准。但是。这政和元年的第一气象,却已经在正旦之日显露了出来。

天家要贺正旦,百姓和诸官员之家自然不可能不过这样一个重大的节日。而作为朝廷官员。元旦时的赏赐自然也非同小可,那些俸禄不高地离了这些赏赐,更是无法安心过节,毕竟,东京城不比那些穷乡僻壤,要想过舒坦日子离不开一个钱字。

而蔡京的府邸自然是分外热闹,如今他是名副其实的独相政事堂,再加上门生故旧众多,这一日晚上自然免不了大宴宾客。而各色身着官服便服的官员在大堂中觥筹交错间,便有人悄悄提起了蔡家父子俩之间的争端。

“蔡学士和蔡相公之间莫不是真的势若水火?”

“谁知道。这上阵父子兵,说不定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么?”

“话说蔡学士的进士出身还是圣上赐的,哪里比得上蔡相公当年风光?不管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这小地要胜过老地只怕不容易!”

“名正言顺?这年头谁还看重这个,高相公就考中过进士么,还不是一样做官?要我说,蔡学士如今占着年轻的光,说不定哪一天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不过。这大好的节日他也不上门,未免太过薄情了。”

这最后一句话顿时道出了不少人地心声,引来了不少附和。而正好在旁边听到此话的何执中则紧皱了眉头,免不了忧心忡忡。待到远远望见蔡京出来见客,他便立刻走上前去,和蔡京打了个招呼便一把拖住背后的蔡絛问道:“今天你大哥真的不来么?”

满面笑容的蔡絛冷不丁听人提起自己的哥哥,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只是问话的何执中不仅是父亲的好友,更是自己开罪不得的人,因此,他只得强笑道:“何相公,今日爹爹好容易才心绪好些,您待会千万别提此事。大哥既然不当父亲是父亲,也不当我们这些兄弟是兄弟,那就随他去吧!”

何执中却觉得这番话不成体统,然而,见灯光下的蔡京显得精神奕奕,他也不好去败兴头,只得在旁边叹了一口气。然而,正当蔡京笑着和几个官员打招呼之际,门外突然一阵混乱,紧接着蔡平便急匆匆奔了出来。

“启禀相公,大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一身齐整官袍地蔡攸便迈进了厅堂。他丝毫不理会四周炯炯的目光,径直走到蔡京跟前,恭恭敬敬地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今日是正旦佳节,孩儿祝愿父亲福如东海,永不言老!”语毕他便从旁边的随从那里接过一个锦盒,笑吟吟地呈了上去,“这是孩儿刚刚得来的东海明珠,传言研磨成粉服用,可保明目养颜,是孩儿送给母亲的一片心意。其中还有上好山参和何首乌各一支,是孩儿敬献给父亲的。”

蔡京事先并没有料到蔡攸回来,此时看到他做足了姿态,自然也不好在面上做得太过分,当下便淡淡点了点头道:“算你有心,你母亲最近时常有些头痛脑热的,也正好能派上用场。”却绝口不提自己也同样用得着山参和何首乌等物。

蔡攸这一来,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便全都无影无踪。面对这样一位朝堂新贵,巴结的人同样不少,从蔡攸刚才地举止中,甚至有人认为父子毕竟是父子,蔡京将来若是从位子上下来,迟早是要顶儿子上位的,因此人们便对蔡攸的孝心赞口不绝。

蔡絛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愤恨非常,藏在袖子中的拳头亦是捏得紧紧的。而当蔡攸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强自抑制住惊怒,笑着迎了上去:“大哥倒是还记得这是正旦佳节,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蔡攸敛去了脸上笑容,冷冷凝视蔡絛良久,突然冷笑一声便转头往另一边去了,竟是一句话都不屑说。面对这样的羞辱,蔡絛心中恨极,正欲追上去分说清楚,却冷不丁对上了蔡京的告诫目光,最后只得愤愤不平地自侧门退出,谁知正好撞见了母亲吕氏。

他刚刚开口叫了声娘,谁知吕氏便立刻问道:“听说你大哥回来向你爹贺正旦,可是真的?”

不说还好,一提此事,蔡絛登时满心恼怒,冷笑连连便自顾自去了,让吕氏好不莫名其妙。她往日偏宠老大老三,却因为蔡攸和蔡京闹得沸沸扬扬,她也不好去儿子府邸走动,此时叹了一口气便走到了门口,张望片刻后,她就招手唤来了一个仆人,令其进去叫蔡攸过来。

对于母亲的召唤,蔡攸自然不敢怠慢,过来之后立刻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方才把今日送来东海珍珠的事情说了,自然让吕氏又是好一阵欢喜。趁着母亲高兴的当口,他便趁势问道:“我这些天太过繁忙,前次来看望爹爹又被人所阻,如今外头谣言众多,我更是不敢来了。唉,也不知是谁从中作祟,使得爹爹如今一心疑我想要夺权,我真是百口莫辩。娘,爹如今身体可好些了么?”吕氏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儿子心中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只以为蔡攸是关心蔡京身体,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说你爹的身体已经比不上从前了,晚上睡觉浅了,但有一些响动就会惊醒,平日的补药更是不曾断过。前些天,圣上还刚刚赐了几味名贵药材,总算精神头好了些。你既然真心关心你爹,就别在外面的事情上违逆了他。父子同心,你爹的就是你的,将来还不是都归你承继?”

蔡攸嘴上唯唯,心中却不以为然。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怕是蔡京说要和解,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更何况还有几个弟弟掺杂其中?再说,如今他自立门户自成体系,朝廷官员但知蔡学士,还有谁会称呼他一声小蔡大人?这样的声势,当年托庇于父亲羽翼之下时,哪里能够企及?

由于心中有事,蔡攸没有多留,和母亲说了一会话,又出去会了会宾客便借故告辞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执父之手殷勤劝其保重身体。而尽管知其作伪,蔡京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出端倪,待蔡攸一走也同时退席,何执中便顺势跟了进去。

进了书房,蔡京便恨恨地吐出了一句话:“此子的做戏功夫,天下无人可以企及!”

第六章 查弊政文武合力

“你是说,蔡攸昨天晚上去给蔡元长贺正旦了?”

高俅听了阮大猷此语,不由沉吟了开来,末了方才轻笑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人前那一套他还是要做足的。即使他已经自立门户,不管怎么说却终究改不了他是蔡元长之子这样一个事实。如此一来,只怕是蔡元长那批人,也要好生考虑一下日后的前途。”

“此话正是。”阮大猷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又想起一事,不由笑道,“伯章可还记得一个叫做王甫的人?如今出任左司谏的?”

高俅细细思量片刻,却因为朝廷人事太多没有什么印象,便摇了摇头,而阮大猷便笑着道出了一番话。

“此人生来便有异像,不像我们中原人都是黑发黑瞳,偏生他是黑发金瞳。他是崇宁四年的进士,先是任相州司理参军,编修《九域图志》因合了伯通爱子的心意,伯通便荐了他出任校书郎,后来又迁了符宝郎、左司谏。此人学术倒是普通,察言观色却是一流人物,听说如今蔡攸那里的座上客之中,他便是一个最活跃的。只怕是何伯通现在心中也在后悔,怎么会不合听了儿子的话,举荐了这样一个人上位吧?”

左司谏一职虽然不算太低,但是,这王甫往日不怎么和高俅打交道,他自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物。然而黑发金瞳四个字听在他耳中,却立马激起了他的所有回忆。他当初设法除掉了梁师成,却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名列六贼之中的人物——那个以荒淫著称,以父事梁师成的王黼。当然,此人现在还没有那么风光,但若是放任不理,天知道会成为多大的祸害!

幸好,此人也投在蔡攸的麾下,这样一来,将来要一网打尽便没有那么困难了。

“这样蛇鼠两端的小人。老阮你提他做什么!”他故作轻蔑地冷哼一声,便说起高丽使团逗留久久不去的事,“他们如今是铁心要我国支持他们攻打辽东?”

“不错,高丽使节已经提过好几次了,甚至还和辽国暗地联络过。辽国仁和太后如今自身难保,更不会对辽东那数十万军马下令,所以只是一味拖延。而高丽虽说有野心,却也不敢独立面对金国。所以此番若是没有我国的支持,估计他们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高俅当然知道高丽人那种患得患失地心情,想要窥伺肥沃的辽东,却又担心应付不来,所以一心想要拖一个大国下水,自己则在旁边抽冷子打冷枪,算计倒是不差。只是,敢情他们以为其他国家都是冤大头么?

“消息暗地转给了金国吗?”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若不是身在我国,那些暴跳如雷的女真蛮子指不定就做出什么事情来。眼下正旦刚过。他们就已经准备上路了。约摸是想赶紧把消息带回去。女真上下如今虽然政局勉强平定,但应该继续对外大战来稳固局势,所以极有可能对高丽开战。这样一来。不仅对辽国,就是对我国也是有利的。”

“对我国当然有利!”高俅想到那一支渐渐露出雏形的海军,心中颇有些得意。中国沿海在历史上曾经被日本倭寇骚扰得不胜其烦,而现在日本最最奢靡的平安时代还没有过去,只要能够到时以高丽作为桥头堡遏制住日本,也就可以直接掐死这一苗头。相反,只要高丽被女真打怕了,求救于辽国和宋国是肯定的,那时候,已经颇有成效的海军正好可以用来骚扰辽东沿海。而且可以顺势将高丽渐渐控制在指掌之中。

高丽确实不强,但是,把高丽原本就不强地军队再削弱一部分,从而让高丽更倚赖外力,那么,日后的进程就会更顺利。

“不过,女真的人口若是一直增长,以他们的战力,休说辽国抗衡不住。将来就是我国对上也会遇到麻烦。”想到这一关键,高俅立刻提醒道,“我们宋国的瓷器绸缎玉帛,应该从海路多多运送过去。横竖女真从辽国那里抢到了不少银子,也勒索了不少钱,而我们中原的这些东西比辽国更精美,更适合那些高官享受。只要过惯了奢靡的生活,日后他们再打起仗来,就会有后顾之忧,也就不能再那么勇往直前了。”

这话无疑是正中要害,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总不可能一味的卧薪尝胆,在一而再再而三获得大胜之后,总难免有麻痹大意的时候,更何况是有数不尽的子女玉帛摆在面前任由享用。女真起事地时候自然是抱着不胜则死地决心,但是,现如今胜得习惯了,即便是昔日的那些军士,只怕也会滋生出骄傲的情绪了吧?

而代州地赵鼎此时也正在深入地探查马案中的情弊,由于有种师道的帮助,他又刚刚进封给事中,因此自然无人敢留难设卡。然而,由于此时据事情发生已经有了颇长一段时间,除了种师道早就掌握到的那些证据,蔡攸早就把痕迹全都抹平了,事件进行起来无疑十分困难。

元旦佳节,种师道自然少不了召集同在军中的子侄聚会。而中午热闹过一阵之后,晚间他突然想到赵鼎独自一人在外,便让亲兵去请。果然,赵鼎一来就笑道:“倘若不是今日种帅相邀,我只怕是要一人冷冷清清独自过这佳节了。”

“赵大人奉了圣命操劳,若是让你这么孤孤单单过了这大好节日,我哪里过意得去?”种师道豪爽地大笑了一阵,遂命家人去摆布酒菜,却还不忘提醒一句,“我等武夫,可比不上京城士大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就是想吃,这里的厨子也未必会做,你可别嫌粗陋了。”

“种帅言重了,这种时候有一口热汤喝我就知足了,哪里有那许多讲究。”

两人到了地头坐下,早有一桌菜摆得满满当当,正如种师道所说,丰盛自丰盛了,却没有那些珍奇之物。种师道亲手给赵鼎斟了酒,小酌几杯之后,他便嫌不过瘾,唤人换了大碗,谁知赵鼎也突然拦住了那回身要走的仆人,指了指桌上的小酒杯道:“给我也换大碗!”

这下轮到种师道诧异了:“赵大人今日兴致这么高?”

“什么兴致高,苦中作乐罢了!”想到自己行前在天子面前下的军令状,再想想上次得到消息说家中娇妻已经有孕,又回忆起自己在母亲面前的豪言壮语,赵鼎只觉得此行分外失败。家人刚刚换来大碗,他便自顾自地满满斟了,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才苦笑道:“一醉解千愁,想不到我如今也有这一日!”

种师道当然知道赵鼎为何这般模样,然而,他心中对此更有不解。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朝中那拨人全都以为眼下是蔡家父子争锋,他却认为这不过是障眼法,高俅迟早都是要复起地。因此,眼前这位新晋给事中无疑会在日后大放光彩。不管代州马案查得如何,都不会影响赵鼎的仕途,这一点绝对是确定无疑的。

“赵大人,恕我直言,此事已经过去了多时,而且朝廷如今立了新制度,已经堵住了这个缺口,你只需将表面上的证据清理出来回朝奏报便是大功告成,为何如此锲而不舍?”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多嘴一回,“朝中如今风向已变,若是赵大人一意孤行,只怕是会惹恼了不少人物,到时候费力不讨好不说,更可能让更多的人逍遥法外,又何必舍易取难?”

一席话入耳,赵鼎却没有立刻回答,一连灌下三碗酒,人亦有些晕乎乎的时候,他方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凛然:“种帅,我朝建国以来,朝廷的宗旨便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仅俸禄优厚,诸般礼遇更是历朝历代所没有的。但是,结果却是贪官污吏依旧层出不穷,但凡处置这种事情,上官都是和稀泥似的不了了之。久而久之,百姓对清查这种事情就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一己之力固然有限,但是,只要能查出地线索,我就绝不会放过!以国库之钱饱一己之私欲,是为国蠢,绝对不可容忍!”

对于年过六旬的种师道而言,如今考虑的已经不再是所谓正道与否,权衡更多的无非是利益考量。在他看来,只要是在能容忍的范围之内,有些事情不妨轻轻放过,而这一次的事情确实触及了他的底线,所以他才会把盖子掀开。而面对赵鼎这种一丝不芶的态度,他不由感到心中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激动。

“好,好!朝廷有赵大人这样坚持原则的人,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起身为赵鼎满满斟了一碗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随即双手捧起了酒碗道,“我先干为敬,之后若是还有差遣,赵大人尽管说就是!我种师道虽然年纪大了,却不是一个见了事情就躲的人!”

虽然脑际已经有些晕眩,但赵鼎闻言依旧大喜,痛喝了一碗便重重点了点头:“那我就多承种帅之情了!”

第七章 蔡老三阴结外援

蔡絛和蔡攸不合由来已久,现如今好容易盼到父亲冷落了蔡攸,却不防蔡攸已然自立门户,声势较之他强上不止一筹,他心中自然难以接受。

他如今出入各家大臣府邸俨然是蔡京的代表,可是,暗中那些议论的声音他不会不知道。官卑职小是他眼下最大的软肋,毕竟,蔡攸如今已经是堂堂宣和殿学士,不是他一个微末小官就可以比拟的。

“可恶!”此时,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中暗自恼火。蔡攸那里眼下是趋奉者云集,但他却没有半个可以托付的人。父亲蔡京的党羽确实不少,但是,那些人都不是他能够敷衍的。那一个个朝廷大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倘若时机有变,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投到蔡攸那一边去?

倒是只怕那些人还会振振有辞地说,都是蔡氏一家子的事,有什么区别!

虽然对于读书不感兴趣,但是,蔡絛仍然心知肚明,倘若没有人拉上一把,只要父亲一倒台,大哥蔡攸就会立刻打压他,到时候别说前程,只怕是性命也难保。蔡攸的手段别人不知道,他却不想领教第二次。

“要不是爹爹当年养虎为患,怎么会有眼下的危局!”

他恨恨地想道,脸上亦露出了深深的愁容,想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正当他无计可施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三少爷。”蔡絛听出是蔡平,便立刻吩咐道:“进来。”

蔡平很快推门进来,见蔡絛满脸烦躁,便低垂下了头肃手而立:

“三少爷,老爷吩咐,他身体不适,明日就不去都堂打理政事了,让三少爷去和何相公说一声,让他多担待一些。”

“爹的身体又不好了?”蔡絛闻言心中狂跳。见蔡平略有犹豫地点了点头,脸色不由更加阴沉了下来。眼见得父亲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蔡攸的势力越来越大,他还能怎么办?难道真的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他瞥了一眼蔡平,突然想到此人昔日受了蔡攸的钱,如今说不定还有藕断丝连的来往,顿时生出一股厌恶,随即语带双关地问道:“爹既然身子不好。你便去和大哥说一声,也让他回来看看。想必我这位大哥如今还是愿意扮孝子的,不会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蔡平闻言大惊,一抬头见蔡絛脸露讥诮,只得一咬牙跪了下去:

“三少爷容禀,小人当初是鬼迷心窍收了大少爷的东西,可相爷已经教训过了,小人亦不敢再犯。再说,如今大少爷羽翼丰满,早已不屑于和小人有什么往来。小人万万不敢去他那里!”

蔡絛心下稍平。却不想对一个下人稍假辞色,冷笑一声便把人遣退了开去,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个念头。父亲蔡京如今和高俅虽说闹翻。

但说不定还不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倒是蔡攸一而再再而三耍弄手段,只怕和高俅早已势若水火,既然如此,他是不是能够从高俅那里下一点功夫?虽说这一位已经罢相,但在朝中声势犹在,指不定能够帮上自己一把。到时候父亲若是退了,只要自己能够让高俅重主政事堂,对方心念如今这一点情分,说不定……

他越想越觉得此议大妙。连忙换上一身衣服准备出门。先往何府去和何执中通报了蔡京地意思,等出了何府时,他却先打发了那辆马车,只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心腹随从,施施然地在大街上闲逛起来。等到时辰几近黄昏,他方才悄然来到了太平桥高府,见这里门前冷落车马稀,不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蔡絛来访?”

听到家人的通传,高俅颇有些奇怪。随即想到了如今外头的流言,脸上亦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位蔡家三少爷是沉不住气了。也难怪,同是一父所生的兄弟,一个已经位居高品,一个却仍然要托庇于其父羽翼之下,动辄还有倾覆之忧,怪不得他心中过不去。也罢,高升,你去带他进来!”

高俅的自言自语高升全都听在耳中,心里不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念头——自家相爷还真是了不得,即便已经不管事了,这外头地情形照样一抓一个准,拜访的人不来则已,一来就必定是朝中要人。蔡絛虽说算不得什么重臣,但背后好歹还有个蔡京。

不一会儿,蔡絛便进了厅堂,虽说按照两家的姻亲,他和高俅应当是同辈,只是彼此资历相差太远,他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晚辈的礼。而高俅却不想占他的便宜,上前亲自扶起了人,又示意他在旁边坐下。只看那幅样子,旁人谁也难以猜出高蔡两家如今已经是仇敌。

人是来了,但要说的事情蔡絛却觉得难以启齿。沉吟半晌,他方才决定以两家的姻亲作为突破口:“不瞒相公说,我今日上门是为了我们两家的关系而来。蔡氏和高氏原本是姻亲,在朝又互相倚靠多年,原本这关系牢不可破,却不想大哥自作主张,闹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爹一直认为高相公天赋英才,平日对我兄弟几人提起时一直赞不绝口,而后却被大哥的动作逼得无法,方才一再为难,如今想来,爹爹已经是有些悔意。”

这些话虽然半是他揣摩蔡京心意,半是杜撰,但依旧说得动情无比,仿佛是真有其事。他一边说一边偷眼察看高俅脸色,见其心有所动,便希望此番能够真正拉到一个强力地盟友:“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高相公,如今爹爹时而卧病在床,大哥身为长子,不但不知道前来探望宽慰,反而在朝政上每每和爹爹过不去,大失人子孝道。爹爹如今对大哥已经失望至极,所以不免更加后悔当初误听他言铸成地大错。”

以蔡京的心性,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

高俅心下冷笑连连,却也不想揭穿蔡絛心中那些小把戏,便只是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谈笑泯恩仇虽说是民间佳话,但是对于朝廷官员来说却远远不够。况且,蔡絛如今还远远不能在这种事情上代表蔡京,退一万步说,即便对方能够代表蔡京,他就真地会接受这样的求和?

决不可能!

下了这样一个断语之后,他便斟酌着语句感慨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如今既然有元长公栽培,将来声势盖过你大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局势如此,将来却难说得很。”

蔡絛咀嚼着这几句话,误以为高俅愿意支持自己,不由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深深一揖道:“相公高情,我定会牢记在心!蔡絛一向愚钝,希望相公日后能够多多提点,若是能在仕途上有所进益,便都是相公的提点之恩。”

我刚刚做了什么保证么?

高俅心中着实疑惑了一阵子,但面上自然是含笑以对,直到蔡絛走后,他的脸色方才渐渐宽松了下来,脸上的那一丝笑容便露出了几许讥诮。

人说虎父犬子是最大的悲哀,真真是一点不假。蔡京老谋深算,蔡攸亦可以说是狡猾得很,但放在蔡絛身上,却可以说是空有大志而看不清局势。斗到这个份上,难道他以为是一句后悔就能够转圜的?

他正这么想着,外头突然风风火火地进来一个人,劈头盖脸地问道:“大哥,蔡絛那小子到这里来干什么?”

抬头见是燕青,高俅不禁笑道:“还能干什么,他没法对付自己那个大哥,就来请托我来了。说了一大通话,连蔡元长这杆大旗也拉出来了,无非是想多一个帮手。连我和蔡元长之间根本的利益冲突他也看不清楚,连他大哥的算计也没有明白,他就突然来这么一趟,实在是太冒失了。”

“蔡家下一辈当中,除了蔡攸在心性上和蔡相公像一点,其他地人根本就不像样。”燕青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对了大哥,你不会真的听了这小子的话,准备和蔡相公再次合在一块哥俩好吧?”

“怎么可能!”高俅起身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变得肃重无比,“此番的大幕是蔡家拉开的,而我亦忍耐得太久了。既然棋局已经按照我的意思一步步展开了,那么,按照我的意思来收尾自然再合理不过了。当然,送上门来的鱼饵我当然不会放走。你刚刚进来地时候,可曾发现门外有什么人窥伺?”

“大哥你这不是多此一问么?上次我就照你的吩咐在两个偏门和后门那里布置了人手,可以杜绝有人窥伺,至于正门……那不是放给人家去监视的?蔡絛今天走这么一遭,不出一个时辰,他那个大哥就会得到消息。看着好了,到时又有一场好戏了。”

高俅笑着点了点头,眉宇间闪过了一丝狠戾之色。蔡攸不是什么好东西,蔡絛同样如此,这些年来,利用蔡家的权势,这蔡家四少没少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让他们狗咬狗也好!

第八章 居心叵测挑病父

“你是说看到老三进了高府?”

蔡攸紧盯着面前的人,待到对方再次肯定地点点头之后,他不禁眯缝了眼睛,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笑容:“想不到老三居然学聪明了,知道怎么都不可能胜过我,居然想要从外力入手。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怎么就不知道,爹和高俅是根本不可能和解的!”

冷笑几声后,他便再次瞥了面前低头弯腰的壮汉一眼,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此番你做得很好,继续盯着高府,但有人进出全都给我一一记下来,将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小人多谢学士恩典!”那汉子慌忙翻身跪倒磕了一个头,然后方才屏息凝气地退了出去,待到后边不禁乐开了花。仅仅是刚刚这一遭,便入手了五十贯钱,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蔡攸背着双手在房间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时而露出笑容,时而皱眉沉思,神情变幻不定。最终,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自顾自地笑了两声,随后唤来了一个家人。

“你去库房中挑选几样药材回一趟本家,就说是我让你回去探望爹爹病情的,顺便去拜见一下娘。若是爹肯见你,你就告诉他,我这几日事情多,不能回去探望,请他老人家恕罪,然后告诉设法告诉他,老三去找过高俅,你明白么?”

那仆人本名王安,原是王甫推荐给蔡攸的人,如今改了名叫蔡安,最是机灵不过,细细一思忖便心领神会地应了,一溜烟跑到库房挑选东西。由于蔡攸如今职位不比从前,库房中别人送来的礼物已经堆得老高,因此蔡安和管库房的头头一说,立马选出了三四个大盒子。两人嘀咕一阵,一人又悄悄顺了几样不太值钱的东西。这才各自去干各自的差事。

得知儿子派人过来探望丈夫,吕氏心中极为高兴,也顾不上其他就先把人叫了进来。待到蔡安呈上了几样珍贵药材以及一些小巧玲珑的饰品,她登时更加欣喜,当即就把人领到了蔡京的房间,将一应物事一一给蔡京看了,这才笑道:“相公,攸儿还是有孝心的。你看一知道你又病了,就又派了人送东西过来。毕竟是父子连心,比不得外人。”

对于妻子地这种说法,蔡京颇有些不以为然。他很清楚,吕氏虽然出身大家,却不是那种懂得官场道理的女人,因此并不答话。抬眼瞥了瞥蔡安,他便淡淡地问道:“替我回去告诉攸儿,就说我这个当爹爹的承他的情了。只不过,他这番派你过来。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讲吧?”闻听此语。蔡安登时心中一颤,偷眼瞥见蔡京面沉如水,更是连连叫苦。他本想趁着对答的功夫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兜出去。谁料蔡京竟如此老到,一眼就看出他还有别的由头。只是事到如今也没有退缩的余地,想想自己是蔡攸府中地人,即便是呆会触了霉头,想必蔡京也得存几分脸面。这样一想,他便把心一横,咬咬牙说开了。”启禀相爷,我家学士此番派小人来,确实还有另一桩要务。今儿个一早,学士无意中听一个仆人提起。说是三少爷昨儿个似乎在太平桥高府那里出现过。学士料想如今蔡高两家还有些结未曾打开,心中不免有些忧心,便让小人探病之后禀告相爷一声,莫要……”

他这话还没说完,蔡京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病态的潮红,随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旁边的吕氏见状大惊,一面让旁边伺候的丫鬟去请大夫,一面冲着底下的蔡安喝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值得这么火烧火燎地来报说相爷?回去告诉攸儿。絛儿虽说不济,却不会做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事,让他少担心。”蔡京被妻子这句话气得几乎倒仰,无奈一口气没有顺过来,更没有当着外人喝骂妻子的道理,因此只得强忍了过去。等到蔡安诺诺告退,他胸口好受了一些,这才将吕氏的手往旁边一推,沙哑着声音道:“你养地好儿子!”

吕氏此时没有品出滋味,又不知道蔡京说地是谁。想到这么些年来蔡京左一个侍妾又一个侍妾的放在房里,她心中更是恼火,再想想蔡卞夫妇之间的举案齐眉,一时很有些委屈。见蔡京满脸不耐,她干脆冷笑一声,甩手就离开了房间。

蔡京也懒得去理会妻子心中那些小意,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唤来了一个仆人,随即喝令他去把蔡絛叫来,自己则挣扎着斜倚在床上。多少年了,为了如今地地位前程,他费尽心机,只为了能够达到巅峰。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面对的不仅仅是明枪暗箭,居然还要应付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这叫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蔡絛一进房间便发现父亲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心中不由得一突。他也知道刚刚大哥派人来过,一定是父亲又因此而气到了,却没有想到此事和自己也有份。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他便起身肃手站在一边,准备逮着时机再给老大好好上上眼药。

“听说你昨天去找过高伯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登时把蔡絛敲打得木了,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父亲,见蔡京的目光中流转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光芒,既有讥诮,也有惋惜,还有许多他无法捉摸的情绪。zzzcn{3}〓〓〓〓{z}〓〓{中}-{文}-{网}

情知事情严重,稍不留心自己就可能遭到父亲的遗弃,他立刻双膝跪倒在地:“爹,孩儿昨日确实去拜会过高相公。这只是孩儿一时之间兴起的想头,如今朝中大臣已经有不少都变换风向了,可那些人大多人微言轻,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孩儿寻思高相公和爹爹共事多年,彼此间至少还有情分在,若不是大哥每每从中作梗,此番也不会闹得这么僵。所以,孩儿就想,倘若高相公能够和爹爹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蔡京冷笑着打断了蔡絛地话,脸上的神情已经不是惋惜而是恼怒了,“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么?我和高伯章昔日坐同一条船,哪里是因为什么情分,而是因为不得不如此。外有外敌窥伺,内中还有人虎视眈眈,倘若我们那个时候内斗,只怕是转眼间就会被人渔翁得利。至于如今分道扬镳,也不过是因为情势所逼,虽然和你大哥有关,但那是迟早的事,哪里可能因为你一句话轻易解决?”

见蔡絛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蔡京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蔡絛比蔡攸稍稍纯良一些,但是心计上差得太远,而且目光所及也只是近处,根本看不到长远的地方。他原指望蔡絛跟着自己这些天能够学到些什么,如今看来这一腔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爹,孩儿知道错了。”蔡絛勉强迸出一句话,却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真正的错处。如今连蔡攸都变成了仇人,更有大批人投了过去,倘若不和高俅重归于好,趁机挽回颓势,难道还真的任由蔡攸占了上风?

蔡京当然知道蔡絛并不情愿认错,心中不禁更加恼火。然而,他亦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管解释什么都是错的,最后只得挥了挥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知道错在哪里再回来帮我。这两天不许出门,好好反省!”

对于这样地处罚,蔡絛心中暗恨,却仍是低头应了,一出房间便立刻变了脸。想当初蔡攸犯的错处还比他少么,怎么从来不见蔡京处罚?

现如今一个儿子对着干不够,难道父亲还要把自己也逼到别人那里去?

蔡攸并没有在家里坐等蔡安的回报,此时此刻,他正引着王甫面圣。尽管刘正夫和蔡薿都对他的计划大有帮助,但是,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偏偏就觉得王甫最是顺眼,就连旁人眼中是妖孽征兆的黑发金瞳也没有放在心上。最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天子官家最重人仪表,以王甫的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必定能够讨得赵佶的欢心。

当初应何执中的要求提拔了这个王甫,赵佶至今仍旧记得,因此此番见蔡攸还是举荐此人,不禁在心中有些疙瘩。只是蔡家父子之间的争端是他早就布置好的,自然不好拒绝蔡攸的要求,因此一口应允给王甫加官,甚至还以此名与之前东汉的某个宦官重名为由,为其改名王黼,顿时让阶下那位黑发金瞳的老兄欢天喜地了一把。

而等到这两位一走,赵佶便召来了提举皇城司曲风,询问了几句京城动向之后,他便转口问起如今两座蔡府的动静。

曲风伺候这位主儿多年,已经是很有经验了,此时一思忖便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圣上,如今蔡学士府上比蔡相公更热闹,既有朝廷官员也有游学士子,每日晚间都要开宴呢!倒是蔡相公这些日子身子骨似乎不好,也有相熟的官员送药材过去。”

赵佶微微颔首,心中生出了一个主意:“既然如此,那朕择日下诏,徙封元长鲁国公,三日一至都堂治事,这样一来,他也不用连连告假了。”

第九章 相有意将亦有意

徙封蔡京鲁国公,三日一至都堂治事!

这道恩旨下达之后,顿时在京城再次激起了轩然大波。赵佶前次准高俅辞相的时候,曾经徙封其为陈国公,此番又突然为蔡京转封大国,又特赐三日一次至都堂治事的荣耀,在恩宠更重的同时,也让眼光敏锐的人看到了其中的玄机。

毫无疑问,如今政事堂是缺人的。蔡京、何执中、阮大猷、郑居中,这四个人构成了大宋的最高权力机构,而除了郑居中还算得上年轻一些之外,其他人不是年过六旬就是逼近六旬。而蔡京现在每三日才到政事堂一次,那剩余的三人还要轮班处理政事,怎么能够来得及?于是,蔡京门下的党羽便在暗地里计议,希望能够在蔡京不在都堂的时候,将奏折带回府中阅看,而这样的提议更引起了众多非议。

而在这种言论纷纷的当口,蔡攸却是得意万分——老爹的病已经是所有官员都知道的事了,投靠他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多,看来,这些人不是不会看风向的。不是么,他是蔡京的长子,如今在蔡家下一辈之中又是官职最高,要是不靠着他,那些人还能靠谁?老爹为人刻薄寡恩,旁人往往是助了他也没有好下场,像刘正夫等人就是如此。现如今只要他肯广结大臣,然后把许下的诺言一个个都完成了,谁还敢认为他蔡攸只不过靠着家门余荫?

蔡安那一日向他回报了蔡京在听到那几句话时的回应,而他亦感到相当满意。老三此番狗急跳墙,保不准触怒了老爹的底线,将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而不管怎么样,他都已经达到了既定目的。

另一边,京城禁军一年一度的大比也即将掀开帷幕。由于禁军之中由于所属军营不同,俸禄和待遇也不尽相同,因此但凡武艺超群的。也希望能够借着大比的机会得以露脸,只要能够得上司看重,轻则加官进爵,重则有可能调入御前禁卫班直,最是武人获得荣耀的大好机会。而当天子官家将亲自莅临观看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后,禁军之中顿时翻腾起一种莫大地激昂情绪,谁人不愿意占得鳌头,博取一个封妻荫子?

正因为如此。三衙的所有军官自然是忙了个底朝天,就连郭成也不得不暂时丢下讲武堂那些学生,一门心思地投入了这边的筹备当中。而童贯更是将自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成日里奔忙于三衙和大内禁中之间,少不得有人赞他几句严谨,而看在赵佶眼中自然就觉得他可靠。

而就在整个禁军系统最最忙碌的时候,肃州军中刘仲武的回信终于到了童府。童贯一回家听到这个消息,也顾不上满心疲累,立刻从管家那里取过信函,一路走一路拆开。迫不及待地匆匆浏览了起来。待到一封信看完。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种种复杂的情绪,最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人……”

这管家新近方才跟了这位新贵,因此摸不准童贯地脾气。此时见主人笑得畅快,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九少爷听说是西边刘帅来的信,已经问过一次了,小人想着大人还未看过,只是敷衍了一回。大人既然看了,是否要和九少爷分说一下?”

童贯回头看了一眼官家,见其一脸的谨小慎微,不由笑道:“这次你做的很好,九郎那里我自然会去说,你下去吧!”

管家早觉得童贯对刘琦不一般。因此生怕惹事,闻听这话便松了一口气,慌忙退下忙自己的事去了。而童贯则一手拿着信,笑吟吟地进了东边的小院。

“九郎!”

刘琦中午就得知父亲送了信来,心中很有些忐忑,但信是直接送给童贯的,他作为晚辈,又是寄住在别人家里,自然不好争先。此时见童贯拿着信进来。他心中大喜,但仍是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童大人!”

“都和你说多少次了,这又不是外面,叫我一声童叔就好!”童贯一把将其扶了起来,又把手中的信抽了一张递过去,“这是你爹专门写给你的,我知道你一定急了,自己好好看吧!”

刘琦连忙谢过,取过信展开一看,当头便是几句教训的话,顿时让他心中一凛。细细看去,前面大多是一些老话,无非是让他在京城不要惹事生非,凡事皆听童贯安排就好,面圣地时候切忌骄躁,更不可四处显摆武艺。总而言之,几乎全都是往日教训地翻版。看到这里,即便他心智再成熟,也禁不住暗自撇了撇嘴。

然而,最后几句话却让他立刻郑重了起来。果然,对于童贯竭力撮合的这段婚事,刘仲武心中也颇有意动,毕竟,高俅重武这一条在武将之中并非新闻,先前已经有种种旧例摆在那里。从最初的举荐王厚西征,到后来地推荐种师道种师中兄弟两人,而姚麟王恩这先后两位殿帅,和高俅都是关系非凡。

因此,在对方也有此心的情况下,刘仲武便索性将此事完全交给了童贯打理。

身为人子,刘琦自然不可能对此提出什么异议,看完之后便点头对童贯道:“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请童叔为我做主。”

“好!”虽说刘仲武答应,但是,童贯亦不希望刘琦对此有什么抵触的情绪,此时便笑道,“三日后便是大比之日,只要你能够在圣上面前露脸,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对了,此番不比往日,圣上会将宫中那些皇子和公主都带过去,高家那位千金多数也要到场,你到时可别露怯!”

自打娘胎里刘琦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露怯,因此,即便站在一堆比自己大上一倍的军官当中,他的脸上仍旧是那种自信满满的表情。尽管知道旁边这个小孩子是西北刘仲武刘帅的幼子,但是,生性高傲的禁军军官仍然在那里肆无忌惮地议论纷纷——西军和禁军之中地不合由来已久,尽管自哲宗和赵佶登基以后,数任殿帅全都是用的西军宿将,但那些中下级禁军军官往往仍旧是出自那些禁军世家,对于西军子弟,他们心中那股抵触情绪自然难免。

“屁大的孩子就来参加大比,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呢?”

“嘿嘿,到时候在御前出了丑,别说自个,就连刘帅的脸面也得丢尽了!”

“就是,大比是好玩的么?到时候比骑术比箭术,就是硬朗的汉子也不见得能全都撑下来,何况一个小孩!”

尽管耳边尽是各色各样的鄙薄,但这种情形刘琦当日在军中早就听得多了,并不十分在意。西军中那些将门子弟往往都是军中出身,自小便在军中效力,冲杀的时候和普通士卒更没什么两样。他虽说家学渊源,但甫一上阵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区别待遇,当然,由于他年纪还小,那些最最危险地任务是轮不到的。可比起那些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的禁军军官而言,他在心理上仍旧占据着优势。

“圣上驾到!”

在一连数声的呼喝之后,浩浩荡荡的天子官家一行人便渐渐近了,所有的军士和军官纷纷倒身下拜,场中顿时响起了山呼海啸似的万岁声。

尽管以往也曾经亲临过这样的场面,但那已经是赵佶刚刚登基时的事了,那时候天下还是一个烂摊子,辽国心怀叵测,西夏虎视眈眈……

而现在却是另一番景象。因此,在看到底下那些军容齐整的彪悍之士,他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自豪。

这便是朕的国家,朕的大宋!

赵佶在中间的宝座上坐定之后,便有郭成和童贯上来,由郭成报说了今次大比的各种景况。当然,这位老将亦没有忘记说明小小年纪的刘琦此番也在参加的军官之列。

“这刘九郎原本就承袭了保义郎的职衔,所以也算是军官,只不过,他今年才十三岁,禁军大比还从未有这么年轻的军官参加,也算是一大奇事了!”郭成说着便得意地捋了捋胡须,他生性豪爽,在禁军之中人缘极佳,和刘仲武昔日也有些交情,对于同僚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惊叹之外自然还有几分欢喜,“到时候圣上也可看看他的本事!”

赵佶今日摆驾前来,一来是要看看禁军景况,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位童贯赞口不绝的少年小将究竟有什么本事,此时听郭成这么说,自然也是莞尔一笑,顺势便点了点头:“朕亦想一观他的英姿!唔,时候不早了,让他们尽早开始吧!”

天子发话,郭成当即下去安排,而童贯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赵佶身边,眼睛却朝一旁瞟去。这一次赵佶带来的阵容着实庞大,除了皇太子赵桓以及嘉王赵楷之外,还有其余几位皇子,就连几位年长一些的公主也换了男装打扮出现在人前。而在秦国公主赵芙的身边,赫然是一身骑装的高嘉。

只见这位小丫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演练的军阵,眼睛中除了好奇,还闪动着一丝别样的光芒。

第十章 校场炫技威武扬

既然是大比,少不了军阵演练以及步骑冲杀这一类的比试。这些活动尽管炫耀武力的成分居多,但是,在台上那些很少有机会见到这种场面的皇子公主来说,仍然是难得的体验。耳听那响彻云霄的喊杀声以及兵器撞击声,胆子小的几个公主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在几位兄弟背后,而几个小不点皇子则同样是面色发白。只有赵佶左右两边的皇太子赵桓和嘉王赵楷表现稍好一些,然而,若是有心人去看他们的手,便会发觉他们全都紧紧攥着拳头。

倒是高嘉和赵芙两人胆大,尽管下面尘土飞扬喊杀震天,但是,两人却全都凑到了前面聚精会神地观看,时不时还交谈几句。后面的赵佶看两个丫头这般模样,原本想让她们收敛一些,待到看见自己的几个女儿都是吓得什么似的,不由摇了摇头。

“嘉儿,芙儿!”

听到背后这声叫唤,赵芙方才转过身来,见旁边的高嘉仍旧在那里探头探脑,她便一把将其拽了回来,笑嘻嘻地来到赵佶跟前。

“官家,真是难得看见这样的场面,真不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赵芙心中还在感慨姐姐赵婧今天没来,但转念一想对方嫁的就是姚平仲这样一个百战将军,脸上也就释然了。”这战阵演练完之后,接下来是不是一对一的比斗?”

高嘉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在往下头瞟。前两天母亲已经对她说了,父亲高俅很有可能在近期将她的婚事定下来,而人选很可能是自己上次见过的那个刘琦。虽然觉着对方小小年纪就能够有一身武艺很是不凡,但是,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却很有些烦恼。人是长得仪表堂堂,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应该也有大志向。但问题是,婚姻大事又不是这些就能作准的?

真讨厌,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孩?

听到赵芙发问,童贯又瞥见高嘉面色有异,哪里不知道这位小姑奶奶在想些什么,心中不由暗笑。此时,他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秦国公主,今日接下来便是诸般武器的比试。还有马术和箭术等等。其中若能拔得头筹或是得到优等,则会得到恩赏,圣上若是看中更会亲自拔擢为禁卫军官。总而言之,今儿个只不过才开场呢!”

赵芙闻言大为意动,眼睛更是大亮。她平生最喜看热闹,以往最初的时候全都被那些繁文缛节拘束住了,自打遇到高嘉之后,活泼好动的性子显露无遗。此时,她便重重拍了一下旁边的高嘉:“嘉儿,听到没有。今天有地是热闹好看!”高嘉冷不防被这一下拍了个踉跄。好半晌才茫然抬起头来,那幅神态让赵佶也觉得有些奇怪,更不用说深悉小丫头秉性的赵芙了。见座上的天子把眼睛望向了旁边。赵芙便一把将小丫头拉到了旁边,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喂,嘉儿你怎么心不在焉的?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往下头张望,难不成底下有什么要紧的人?”

高嘉原打算不说,却耐不过赵芙的锲而不舍,最后便无奈地将事情始末小声解释了一遍,然后才警告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千万别到外头胡说八道!这都是我爹和我娘的主意,我可没打定主意呢!”

要是换作别人家的女儿,刚过十岁地年纪别说情窦初开。只怕就连什么是情爱都不知道,而赵芙和高嘉整日里混迹于后宫嫔妃之间,对于这些自然也分外早熟。此时,赵芙的眼睛中闪动着奇怪的光芒,突然噗嗤一笑道:“我早先还以为你肯定是要嫁给太子或是嘉王的,谁知道你爹和你娘竟然中意别人。那个刘琦就真的那么好么?”

“我怎么知道!”高嘉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目光又朝下头扫去,嘴里却犹自都囔道,“他的箭术很好的。听说骑术也相当了得,不知道今天上场比什么!”

赵芙见高嘉这幅患得患失的模样,不由暗地吐吐舌头一笑,然后便悄悄转头看了看赵桓和赵楷。发觉这两兄弟全都在那里争先恐后地向赵佶说些什么,她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从小长在宫中,十四岁的年纪已经足以让她懂得那些差别了。对于大宋的皇子而言,太子和亲王之间地分别实在太大了。而即便是如今名分已定,只要赵佶还在位,赵桓和赵楷两兄弟之间地暗斗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万一的,大宋也不是没有废立太子的先例。

高嘉还有父母为她做主,那自己呢?

此时此刻,看台上那些大人物地心思刘琦全然没有时间去考虑,眼见已经快要轮到他出场,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身下骏马以及手中弓箭上。所谓骑射,骑和射两个字便不能分开考虑,能在纵马飞驰的时候击中目标,方才能够算得上是第一等。而那一次在高府之中射中静止的箭靶,根本算不得任何本事。

当然,他之所以能够自小练习骑射,是因为那时大宋已经对西夏取得了优势,而辽国却开始困于内乱,所以中原获得的河西良马以及契丹马渐渐多了起来。否则,对于大宋的西军而言,普及弓弩的反而是步卒。在和西夏大战多年之后,大宋西军步卒战力远震西北,但是,这样的声势在西军诸将领看来却是分外无奈的。谁不想要骑兵的机动力和冲撞力,但是,没有马还能怎么办,自然只可能最大程度发挥步兵地战力了。

当看到掌旗官用力一挥那杆小旗的时候,他立刻用力一拍马股,一人一马立刻如利箭一般飞驰了出去。待到场中时,他猛地勒住缰绳,双腿紧夹马腹,而身下仿佛和他融为一体的骏马长长嘶鸣一声,竟用两只后蹄点地,然后滴溜溜地旋转了一圈。

尽管先前也曾经有过人用这样的方式出场,然而,论动作舒展好看,再论马上骑手的年纪,自然谁也及不上刘琦的这个出场动作。此时,看台上响起了阵阵喝彩,而周围那些禁军也情不自禁地大喝了起来。只有几个同样是轮到这一场献艺的军官阴沉了脸,谁也不会忘记,他们刚刚是怎样嘲笑刘琦的。

刘琦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场上来不是为了炫耀马术的,因此只是浅尝辄止。纵马在场中渐渐跑了两圈之后,他渐渐熟悉了速度,而那匹跟随他多年地黑马亦开始渐渐加快速度。眼见快跑到场东头的时候,他突然拈箭取弓,轻轻松松地将其拉至满月,然后一个回身朝场东头那边的箭靶射去。

嗖就在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看结果时,东头箭靶两边的禁军全都大声呼喊了起来。此时,人们方才看到一支利箭稳稳扎在红心上,而那尾端的箭羽还在一阵阵摇晃。

“好!”赵佶带头站起来大声叫好,脸上尽是欣喜的笑容。当然,如果刘琦今天不是第一个出场,假如赵佶不是事先就对他留下了几分好印象,仅仅这一箭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然而,在童贯处心积虑的安排以及刘琦的完美表现下,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天子亲自叫好,旁边的那些军官自然也不能闲着,自郭成以下,人人都站起来高声喝彩,自然带动着全场禁军喝声如雷。此时此刻,即便刘琦意志再坚定,忍不住也感到几分豪情,可是,当他瞥见场边根据童贯的布置奔出来四个人时,心中顿时犹如冰雪一样冷静。

最最出彩也最最惊险的一刻到了!

那四人从不同方向奔出,一人背了一个箭靶撒腿就跑,那速度简直可以媲美受惊的兔子。刘琦一夹马腹猛地向其中一人的方向追去,待到快要接近时又是转身怒射,嗖嗖嗖三声,几乎是一气呵成,三支箭先后从弓上发出,犹如风驰电掣一般向那三个人影呼啸而去。当大多数人都发出了阵阵惊呼的时候,却只听三个沉闷的声音随之响起,再定睛看时,那三支箭都已经牢牢钉在了箭靶红心之上。

此时,刘琦背后扛着箭靶的那人已经是跑得远了,刘琦自然少不得拍马去追,在距离五十步时又是一箭射去,自然,结果又是正中红心。

这些人都是童贯自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事先许好了二十贯钱,全都是胆大心狠之辈,又有万一出事五百贯钱的承诺,因此全都拍了胸脯应承。此番一个个见了箭靶上那红心,不由连连砸舌。想当初童贯吩咐下来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这位新任殿前都虞候是开玩笑,如今看来,那马上少年还真有本事。

该表现的已经都表现完了,刘琦便滚鞍下马,三两步上前俯伏在了地上。而看台上的赵佶早已看得心头大振,此时便命内侍传令让刘琦上来,然后继续比试。而这一幕看在众多军官眼中,无疑是羡慕十分。

第十一章 天子谋国有远虑

“拜见圣上!”

上了看台后,刘琦少不得再次俯伏下拜,而赵佶不待他行足大礼,便立刻示意他起来。他前次就已经觉得刘琦仪表不凡,此刻又见了这样的技艺,自然更觉满意,仔细打量之下不由生出了一个念头。

“刘仲武有子如此,平生亦可无憾!”他赞叹了一句之后,忍不住又好奇地问道,“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当初习练的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这箭术练了几年了?”

刘琦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闻听问话立刻肃手答道:“回禀圣上,小子自六岁开始习练弓箭,起初用的是粗制小弓,之后随着气力渐涨,便换成了大弓硬弓强弓,至今已经有七年了。刚开始练箭的时候确实耐不得辛苦,却为父亲教训战场上杀敌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技艺深处便可以保全自身,所以不敢懈怠。小子不过初有小成,更不敢当圣上谬赞。”

“你倒是谦逊!”见刘琦小小年纪就能不骄不躁,赵佶更觉得难得,眼睛突然瞥见了一旁的赵芙,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你可曾婚配?”

听到这句话,不单单是刘琦呆若木鸡,就连一旁的童贯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最会察言观色,怎会没有看见刚刚天子官家朝秦国公主赵芙看过去的那一眼?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这个身份又不好插话,而旁边还有大批殿前司军官看着,一时间,饶是他往日百般聪明,此时亦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刘琦。

正当刘琦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一旁突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官家,他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再等几年,少不得又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

赵佶循声望去,见是秦国公主赵芙。便招手将其唤了过来,笑吟吟地道:“当初朕将陈国公主许配给了姚平仲,如今又有一个不逊色于他的少年英杰。芙儿,你觉得他如何么?”

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让童贯心中一惊,但转而想到这是天子的临时起意,而且刘琦尚了公主并没有什么不好,高俅那里也不好完全怪了他,一颗心便渐渐放了下来。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仍然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懊恼地情绪,毕竟,这一条路子是他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如果真的出了这种事,以后要想修复和高俅的关系,还得另想办法才行。

然而,赵芙的回答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我又不是一心想要嫁名将的姐姐,再说,他还比我小一岁!”她一边说一边偷眼朝高嘉瞥去,见小丫头蹑手蹑脚地想溜。登时嘿嘿一笑道。”我倒觉得,他和嘉儿很是般配,年龄又相当。官家找错了人呢!”

秦国公主赵芙虽然只是赵佶的侄女,但是,这却是如今宫中最年长的公主,在陈国公主赵婧出嫁之后,又深得赵佶宠爱。因此,那些皇子公主听到这些话依旧是笑嘻嘻地,反倒是一旁的太子赵桓和嘉王赵楷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全都默契地转过了目光。

小丫头是很好,比那些名门闺秀好多了,但问题是。他们即便自己抢不到,也不能便宜了对方。与其让自己那位父皇因此而生出什么顾虑,还不如让她嫁给别人的好,也省得自己每每担心。话虽如此,两个人还是同时感到了一阵惋惜。

赵佶全然没有料到赵芙会说这种话,愣了半晌之后便情不自禁地朝高嘉瞧去。这一看不打紧,只见高嘉已经蹑手蹑脚地退到了看台边缘的楼梯处,再有两步就要下楼了。见此情景,他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喝了一声:“嘉儿,你往哪里去呢?”

高嘉本想溜之大吉,听到身后传来了这个声音,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过了身子,期期艾艾地挪了过来,满脸不得劲地叫了一声圣上,然后便嗫嚅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呃?”赵佶被这句话噎得一呆,随即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一阵之后他方才止住了笑声,见小丫头脸色微红,不由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朕还以为你从来就不知道脸红两个字怎么写,偏偏这一次就让朕看到了!看来,芙儿说的事情朕得好好考虑!”

他说着便回头看了看刘琦,见这位面如冠玉的少年亦是面色通红,不禁微微一笑。他确实曾经考虑过把高嘉配给皇子,但问题在于,眼下不是有一个合适,而是有两个。高俅代表的政治意义对于他那两个儿子而言都是不言而喻的,而他亦不想因为一桩婚事而给人们一种偏倚的感觉,因此一直都没有下决断。而此时横空跳出来一个刘琦,未必就不是好事。

只是,比起高家如今地门庭来说,刘家还是稍稍逊色了一些。而且,大宋历来文武分界严明,皇家公主虽然屡屡下嫁将门子弟,天子也常常迎娶将门出身地皇后,早年还有宰相将军之间相互联姻的事,但随着享国日久,文臣地位越来越高,武将地位却在走下坡路,大臣中间的文武之配就渐渐少见了。如今若是真能撮合眼前这一对,只怕是利大于弊。

高嘉哪里知道天子官家在一瞬间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见赵佶不说话,她便转头打量着面前地刘琦。那一晚只是远看了一会,没看多大分明,如今这么一瞧过去,她不由觉得这个少年和那些京城官宦子弟大不相同。

而刘琦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这样看过,再加上堂堂天子便在跟前不远处,此时不禁一身燥汗。将门之中,当父亲的以军法治军之外,有时还会以军法治家。他父亲刘仲武虽然算不得极其严苛的人,对他的教导却十分严谨,因此他武艺心志极坚,在这种事情上未免就有些后知后觉了。

这小丫头还真胆大!

这是他眼下唯一的念头。不是么,天子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又是再谈她的事,换作寻常女子早就低头羞羞答答了,她居然还在看他!他曾经被父亲带着去一些将领家中做过客,即使是那些将门千金,在家里也是被养得只知道女训女德,在外人面前的表现大多千篇一律,哪里像她!真是怪了,这明明是一位宰相千金!

他越想越觉得心头憋闷,最后干脆抬起头回瞪了过去。这一下可好,天子官家沉吟不语,下头照样还在大比,而这两个少男少女则如同斗鸡一般互相瞪着。看到这一幕,郭成几人差点没有笑出声来,场合所限,他们在面上不得不装出了一幅郑重的表情,心中却笑开了花。

虽说神宗哲宗都曾经锐意开边进取,但只有在如今赵佶任上,武将地地位才有了真正的提高,尤其是他们这批西军之中功勋卓著的武将!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必再为了朝中那批文官的互相倾轧而打仗或是退却。昔日数次取河澶又弃河澶,牺牲了多少将士?可对于那些朝廷中的大臣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把浴血奋战得来的土地拱手让人,转而又突然花费更大的代价夺回来,然后再送给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样的往事,谁地心里不是憋着一肚子火气!幸好,如今这一切已经都结束了!

天子开疆,那他们就听命开疆!无论是西征湟鄯还是攻取西夏抑或是西征西凉四州,每一次的战斗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下来,每一块地盘都收入了大宋的疆域,每一个将士都得到了应得的犒赏!武将浴血杀敌,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封妻荫子万世太平么?

陈国公主嫁给姚平仲,这已经是一个莫大的信号。这一次秦国公主和刘琦的婚事虽然似乎没戏,但是,倘若高俅那位千金和刘琦的婚事能够成功,那也不错啊!谁不知道高俅对于武将最是敬重,把他拉下水准没错!

这些殿前司高级将领虽然不参与政事,但个个心里都如同明镜似的透亮清楚。天子是不会忘记旧情的,更不会在今后闲置高俅。如果这样,将相之间建立更紧密的联系,无疑对于武将集团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如今枢密院为难前方武将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换作从前,用血战换来的功勋不被承认,反而还要遭到申饬降职可是常有的事!

最后,赵佶并未做出决断,而是只封赏了刘琦官职——进忠训郎,封阁门宣赞舍人。这比当初进封阁门祗侯又要高了一层,毕竟,阁门宣赞舍人有定员的。当然,若不是因为刘琦现在年纪太小,赵佶的恩赏只怕更重。

相形之下,这一日大比的胜者之中,从进一等到进三等不止,还有调入御前班直的,便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对于习惯了权衡利弊的大臣而言,有的时候,某些暗示无疑比官职更加重要。

第十二章 东风渐起人心拂

尽管是为了自己的事,但是,高嘉回到家里还是添油加醋地将这天发生的情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赞美了刘琦那震惊众人的箭术,而这一点听在高俅英娘伊容白玲耳中,便有几分相当奇特的感觉。

小丫头似乎有点长大了!

高俅歪头端详着自己的女儿,见其眼睛一闪一闪,一副极其兴奋的模样,便知道她眼下还没有体会到其中的意思。也难怪,小丫头如今还不到十二岁,当然还不解情事。就算这桩婚事真的成了,要成婚至少还得等个四五年——他可不准备让两个尚未长成的少男少女去过洞房花烛!

当然,今天险些出了岔子,要不是秦国公主赵芙的那一句话,只怕刘琦就成了皇帝的侄女婿了,还好事情最后转过来了。

见英娘三人在高嘉说完之后,将小丫头拽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教训了一顿,高俅顿时露出了一个笑容。如今他有三个儿子,却只有小丫头这么一个女儿,因此物以稀为贵,并非高嘉生母的白玲和伊容全都把这个小丫头捧在了手心里,相形之下,反倒是英娘管束得更严一些。真快啊,当初那么一丁点大的小丫头,如今就已经快要出嫁了!

“嘉儿,过来!”

他这一招手,高嘉便乖乖地转了过来。他摩挲了一下女儿的脑袋,笑着问道:“你说了这么久,你不累我们也累了!现在爹爹问你,你对爹娘给你找的未来夫婿还满意么?”

英娘闻言哑然失笑,就连伊容和白玲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不是白问么,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事?

“算他合格了!”高嘉老气横秋地撇了撇嘴道,“至少比太子和嘉王好!”

所幸此时四周无外人,因此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不虞有外人听见。

然而,旁边的四个大人却生出了另一重心思——今天赵桓和赵楷全都在场。得知这样一件事,那两位心中会不会存下疙瘩?

他这里安之若素,那边蔡攸却是暴跳如雷。他好容易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又通过刘正夫让父亲蔡京也接受了这个主意,谁知道竟横插出来一个刘琦!只要高嘉和赵楷的婚事能成,他就能立刻通过那些大臣想出一千个一万个借口再也不让高俅有翻身的机会,如今居然被人这样破坏了,他怎么能够不火冒三丈?

“来人。给我去找,找童贯来!”

蔡攸并不知道此事还有童贯在背后穿针引线,但是,他却仍旧把此事怪在了童贯身上。要不是童贯让刘琦那个小子大出风头,怎么可能冒出眼下这种事?因此,等家人把童贯带进来之后,他立刻沉下脸斥道:

“道夫,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明知高伯章的女儿我另有用处,偏偏还带那个小子出来搅局!”

对于蔡京的这种居高临下地态度。童贯心中大为恼火。然而,他却不不想这么快就和蔡攸真正翻脸,因此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当下便苦着脸说道:“蔡学士,并非我故意生事,我和刘帅交好,所以想提挈一下他的儿子,便向圣上引荐了他。昨儿个的事情谁也没料到,毕竟,圣上最初的意思是让他配秦国公主的,谁知道最终会闹成这样。说实话我才是第一个该懊恼的,若是让他尚了公主,刘帅指不定怎么高兴呢。唉!”

蔡攸根本没想到是童贯从中捣鬼,想想也觉得有理,毕竟,尚公主对于将门子弟来说是无上的荣耀,童贯又得了自己的好处,没道理反而撮合另一桩婚事。因此,他地脸色便渐渐缓和了下来,却仍然带着几分警告的口气:“道夫,如今朝堂局势你应该看得明白。该如何抉择不必我教你。高伯章已经是日暮西山不足为惧了,而我却是宠信正隆,就是我爹也已经垂垂老矣,那个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要站错队才是。”

童贯冷不丁被蔡攸拍了两下肩膀,连忙欠身称是。之后蔡攸又说了几句别的,也没有开口留他。等到他出了蔡府上马离得远了,方才重重冷哼了一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蔡攸以为他童贯是什么人?

宠信正隆?蔡攸大概忘了,他如今同样是宠信正隆,却不敢在天子官家面前有任何差错,在外更是规行矩步,在任何同僚面前都是谦逊相待!

“就算蔡相公真的去位,别忘了还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小蔡相公!”

他在心里恶意地猜测了一句,心中充满了一种复仇的快意。如今蔡攸爬得越高,将来跌下来的时候就越惨,到了那时,还怕自己不能报复回来?想当初蔡京给他设置了那么多障碍,害得他几乎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机会,现如今蔡攸还想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门都没有!

他童贯虽然是个残缺不全的阉人,但唯独不缺心眼!

京城中的诸多风云自然避不开蔡卞,身在北地重镇大名府,他就是不想听这些也不行,更何况他原本就在密切关注朝堂上地动态。对于蔡攸突然自立门户,他也有一种措手不及地感觉,毕竟,在他的眼中,蔡攸虽然圣眷不错,但终究是不学无术的出身,底子又薄,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谁知道天子官家竟然会让其出任宣和殿学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蔡京没有看出来地门道,他却隐隐约约看出了一点,心中既佩服天子官家的手段,却又惊惧因此殃及池鱼,毕竟,他也是蔡家的人,想当初,小蔡相公四个字同样是天下皆知,没有人认为他逊色于蔡京。

“真是老了,现如今还有谁记得我蔡卞?”他长长叹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看了对面的年轻官员一眼,微微笑道,“少蕴当初避开京城那是非圈子,着实是聪明透顶!”

蔡卞的对面赫然坐着叶梦得,此时,他悠然品茗,脸上尽是轻松写意的神情,就连蔡卞的这句赞语也没能让他的表情浮动半分。直到口中的茶水品味完了,他方才放下了茶盏,点头大赞道:“蔡大人果然好茶!”

见蔡卞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叶梦得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蔡相公执掌权柄时间长了,我起初为他谋划还好,但是,一旦涉及自家人,他的判断难免会有偏差。我早看出居安心性狡诈野心勃勃,他日兴许会父子相疑,再者我一介微末之身,留在京城也于事无补,所以方才请郡出外,倒没有多少别地意思。蔡大人这聪明透顶四个字,我可承受不起!”

蔡卞自然不敢小看面前的叶梦得,出知定州之后,叶梦得在修建城防和整饬军队两方面都做得井井有条,就连当初郑居中宣抚河北的时候也没能找到半点错处,最后更在上奏的时候大大赞扬了一番。如今,眼前这位俨然是年轻一代地方官员中的杰出代表,将来若是再入中枢,前途必定无可限量,就是拜相亦有可能。

“少蕴,这么说来,你这一次入京述职不会耽搁很久?”

叶梦得点了点头,事实上,他亦是有自己的考量,方才特意绕了一点路前来大名府探望蔡卞,须知他当年和蔡卞可没有多少交情。

“蔡大人,如今蔡相公颓势已现,要知道,这君臣之间一旦相疑,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解决的。而且蔡相公秉政太久,很多事情都做得过头了。倒是蔡大人在大名府期间政声卓著,河北百姓无不叫好,若是朝中有事,只怕圣上会召蔡大人回朝,我在此就先向大人道喜了!”

蔡卞自己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并不确定,现如今叶梦得如此有把握地说出来,他不由心中一动,却不肯直接接口,而是宛转地笑道:

“那就承你吉言了。此番回京,你代我探望一下大哥,他如今身体不好,让他少操心,当然,只怕他亦不肯听这句话。”他微微一顿,突然意味深长地道,“不久前,我写了一封信给高相公,他倒是豁达得很,如今在京城的日子很是逍遥,大大胜过大哥的劳心劳力。”

叶梦得闻言一愣,转而大笑了起来。看来他操心太过了,蔡卞当年出道比蔡京还早,闻达之日更在蔡京之上,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老而弥坚,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倒是自己曾经被人认为是铁杆地蔡党,此番回京不免要好好安排一下才是。他的心愿是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可不能陷身于党争里头动弹不得。

“蔡大人放心,你的口信我自然会带到,至于你的心意我领会得。”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郑而重之地拱拱手道,“我到时也会去拜访何大人,他乃是蔡相公多年挚友,有些事情别人劝不得,他也许可以分说几句。只是,蔡居安那一头就只能任他去了。”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蔡卞轻叹一声,亦站起来点点头道,“如今北地局势渐渐有变,朝廷也该尽早决断,眼下这种纷争不可再拖下去了!”

两人会心一笑,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若是再拖下去,他们便再也没了建功立业回朝高升的机会。

第十三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蔡京老了!

这是眼下在京城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从何而起并没有人知晓,但是,三日一至政事堂理事,而且天子时常赐下珍贵药材,种种迹象无不表明,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蔡京,亦是到了迟暮之年。

而蔡京身下的这个位子会由何人来坐,顿时成了最最热门的话题。

按照执政年限和资历来看,如今政事堂剩余的三人之中,郑居中的资历最浅,自然被人排除在外。而何执中和阮大猷的经历都差不多,后者虽然略多了几年中枢经历,却也强不到哪里去。最最重要的是,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两位无法胜任尚书左右仆射之职。

而在外面,由于高系官员的集体低调,蔡攸这个名字仿佛在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只要芝麻大的政绩也会被那些趋附蔡攸的官员拿出来说道。只要有人提起蔡攸并非是循正科从科举出身,就会立刻有人拿出无数先贤的例子打比方,言下之意也就是科举并非是选拔良材的唯一途径。总而言之,自打流言兴起之日开始,蔡府的门槛就险些为人踏破了。

对于这样的情势,蔡攸心中自然是万分得意。然而,他身边趋炎附势的人虽然多,刘正夫等人却是真正懂得时势的人。谁都知道这天底下流言做不得准,重点还在天子官家的决断,更何况,指望蔡京自己从位子上退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对于这一点,王黼同样是心有体会,陪着蔡攸见了一大帮客人之后,他立刻提出了这件事。

“学士,如今既然声势已经造出来了,最后的事情便着落在令尊身上。倘若他不肯退,那么圣上怜他三朝元老,必定不会轻易罢斥或是令其致仕。而若是等他缓过气来,以那种雷霆手腕。未必会因为你是他的儿子而放松。如今学士看似尊荣,其实是有进无退的危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不可不慎!”

蔡攸看重王黼,一来是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兼且臭味相投,二来则是看中了对方狠毒的心计。此时听王黼这么说,他便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便问道:“那依你看来。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既然令弟在外散布消息说学士不孝,那你便多去探望一下蔡相公!”王黼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冷不丁笑道,“尊大人身体如何,应该是学士最清楚才是。令弟品秩太低不能随时入朝面圣,既然这样,若是圣上问起,自然就只有学士的回话最有效了。不单单如此,就是令堂大人那里……”

蔡攸其他的不行。对于这种揣摩人心的勾当。他却是精熟无比,此时王黼既然挑明,举一反三。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好你个将明,果然是玲珑剔透地心肝!”他狠狠地在对方肩头上拍了一记,亲热地道,“不枉我向圣上亲自推荐你一回,放心,我不会像何相公这么小气,将来政事堂之中,少不得你一个位子!”

对于刚刚三十出头的王黼而言,这个保证无疑是具有相当的力度。

然而。在离开蔡府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他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一山难容二虎,以前蔡京和高俅如此,眼下蔡攸和蔡京同样如此,将来自己和蔡攸又是如何?论心计自己绝对不输给蔡攸,但是这朝中人脉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看来,自己得好生巴结一下天子官家才是!

他绞尽脑汁思量许久,终于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关键之处。天下人都知道赵佶喜欢书画。但凡送礼都在这方面动脑筋,可是,天子官家当初在为端王的时候,可还是一个风流种子呢!就是如今的后宫之中,那些嫔妃娘娘何尝不是国色天香?这么说来……

他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悠然自得地靠着厢壁闭上了眼睛。论别地他比不上别人,但是说到这个,天底下能够及得上他的,大约有限吧?

按照王黼的主意,蔡攸便几乎天天在下朝之后往父亲那里走,每次去都从来不空手,而礼物几乎千篇一律的是各色药材。吕氏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只看到了儿子的孝心,那些闲言碎语全都抛在了脑后,就连蔡京自己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而蔡絛虽然咬碎了银牙,却仍旧无计可施。要是他每次都把蔡攸挡在门外,传扬出去就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不懂规矩了。然而,蔡攸这样的做派究竟是为了什么?

蔡京很快就知道了儿子的伎俩——他在宫里亦是布置有诸多眼线,这一日晚间,便有人悄悄摸上了蔡府求见蔡京。由于来人是拿着入内内侍省的腰牌,因此管家不敢怠慢,即刻把人引进了书房。而蔡京在听到那人说的第一句话之后,险些没有气晕过去。

今天蔡攸面圣地时候,居然在赵佶面前落泪不止,言道他这个做父亲地病入膏肓,倘若再劳累下去只怕是时日无多!

“好,好,想不到这个小畜牲竟有如此心机!”蔡京怒极而笑,脸上说不清是痛心疾首还是愤怒难平,“我养了他这么多年,还道他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周全我这个父亲,谁知道他竟是为了这么一遭!好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真是我蔡京的好儿子!”

谁能想到,蔡攸这一日日的探望,为地竟然是造势,为了向朝臣们展示他蔡京着实病得重了!想到前些时候赵佶下旨让他三日一次去都堂理事,他更是觉得心苦难言。如今满城都在传说他蔡京身体不好,而他确实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不如从前,难道还要每日在人前招摇过市,显示自己仍然可以担当重任么?

这真是一记致命的绝招,偏偏下手的人是他的儿子,他甚至没有更好的方法反击!

传信的内侍叉手在那里站了半晌,见蔡京脸色变幻不定,复又小心翼翼地道:“圣上还赞了蔡学士孝心,额外赏赐了不少物事,甚至还说,要挑一个好日子亲自到府中来看看相公……”

这一句话顿时让蔡京勃然色变,甚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蔡攸借由这一点在天子面前卖乖露好也就罢了,纵使得多少赏赐亦不关他蔡京的事,可是,若是把赵佶招惹了来,那他该如何自处?

天子驾临臣子府邸这种事赵佶登基之后并没有少做,但问题是,这却有微服和公服的区别。倘若赵佶只是私下里来看看那便不打紧,可若是大张旗鼓而来,那么,其中的理由必定要昭告天下!那个时候,天子体恤优抚老臣地名声固然会传扬四海,而他蔡京老迈不堪使用也必定是坐实了。而若是他再没有什么行动,只怕是人人都会笑话他恋栈权位不去!

蔡攸的这一步步棋实在下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这个老子也要拍案叫绝!

“我都知道了,此番你功劳不小!”蔡京也瞥了一眼桌上,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直接送给面前这个内侍,思忖片刻便令仆人去取两百贯钱票,递过去之后又吩咐道,“今后只要攸儿再进宫,不管什么事你都来报一声,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内侍连声称谢,将钱票藏好了,这才躬身一揖退了下去,而蔡京却始终没有坐下,脸上竟流露出一种似悲似喜的神情。

次日一大清早,蔡京便起床梳洗准备上朝事宜,这是朔望两日各一次的大朝,自然是不可马虎,而他亦必须出席。匆匆穿戴整齐之后,他便登上马车,孰料在进了大内禁中之后正好遇上了何执中。

“元长,昨日晚上,我听说叶少蕴已经到京城了!”

何执中见了蔡京,随口打了一个招呼便立刻道出了正题:“昔日他替你谋划的时候,几乎很少犯错。兼且他在朝中风评相当不错,交游又广,此番回来,你应该见他一面才是。叶少蕴在定州这几年,官声卓著政绩斐然,也该到了调回来的时候。这样一来,你也好多一个帮手。”

蔡京当然晓得何执中的好意,然而,对于叶梦得的心理,他却比何执中看得更透彻。叶梦得一心想要当名臣,不想让身上一直带着蔡系地烙印,所以才会自请前去定州这种北地边关。现如今对方官职渐显,绝对不肯老是在阴谋诡道上下功夫的。

“唉,一言难尽,伯通我们先进去吧!”他终于微微摇了摇头,便和何执中并肩走进了文德殿,一路上自然有不少官员退让打招呼。等到了最前面,他赫然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和刘正夫等人在说些什么,眉头本能地一皱,随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去。

这一幕正好让严均和阮大猷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蔡京狡则狡矣,但既然是人,则必定会有软肋,如今看来蔡攸的每一步都是走到蔡京的死穴上了。昔日苦心扶持儿子,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颇值得玩味。

第十四章 炙手可热烫山芋

虽说叶梦得是进京述职,但不如说是枢密院在请示天子之后,将这位定州知州召回来过问北方情势。因此甫一进京,他就接到了召见的旨意。

面圣的时候,叶梦得绝口不提朝堂上如今的风波,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北方局势一一解说了一遍。定州正在宋辽边界上,无论城防还是驻军都是重中之重。他上任伊始还只是知州,但之后因为边境屡屡有异动,而辽金局势更是时好时坏,最后政事堂和枢密院合议下来,又给他加了定州路安抚使的头衔。而这么一来,他的职衔一下子跳了一级。

“定州统定、保、深、祁、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八州,户六万余,口十三万余,如今边境无事,百姓尚可丰衣足食,但臣听说以往状况,却深受辽人掠夺之苦。”叶梦得说着便是脸上一肃,亦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沉重,“定州如今所处的位置正好是辽国南京道和西京道相交的位置,由于魏王耶律淳如今态度暧昧,因此西京道附近的辽军囤积不在少数,虽然不至于再滋扰边境,隐忧却是不小,所以臣认为应该严密注意动态,以防为外人所趁。”

“卿所言有理。”对于叶梦得在定州的政绩,赵佶也是心里有数,此时面对他的侃侃而谈,自然连连点头,“定州位置重要,所以仁宗皇帝方才在庆历八年设置定州路安抚使,就是为了防范辽人。可惜之后我朝重心向来放在西夏,所以方才忽视了北地边防,如今要一口气全都重新入手,不免便是困难重重。朕很取你的治事勤勉,还有主次分明的这一条。”“多谢圣上夸奖!”叶梦得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了谦逊之色,连忙下拜道,“臣蒙圣上简拔,又委以要职。敢不尽心竭力报效?”

“叶卿平身吧。”赵佶心中更取的却是叶梦得请郡外放这一条,要知道,自馆阁一路升迁直至政事堂在大宋朝都是有先例的,叶梦得舍易取难,这种大臣风范和先前那些声名卓著的贤臣就很有得一比了。”朕有意升定州为次府,如今先知会你一声。短期之内,朕仍需要你坐镇定州,你明白么?”

若是换成别人。兴许会为了不能回到朝廷中枢而心生失望,但叶梦得却知道这种时候留在外面反而是最好的机会,此刻便连声应承,很是表白了一番心迹。面圣事毕,照例又有恩赏,不外乎是冬衣以及金银钱等物,但其中一袭锦袍却不是普通货色,看得他不由心中生疑,出来的时候便向旁边一个内侍问道:“这锦袍似乎花样不同,是裁造院今年新制的?”

那内侍手中捧着一大堆赐物。对叶梦得地好运更是殷羡不已。此时闻声连忙答道:“叶大人有所不知,这不是裁造院所制,而是高丽这一回的贡物。听说是用独特的染料染的色,高丽王不敢服用,便将一应十件全都献了给圣上。圣上自留了两件,赏赐了蔡相公何相公阮相公郑相公,还有枢密院严枢相和侯枢使各一件,如今叶大人得了这一件,内府便只剩一件了。”叶梦得为人极其精明,此刻一听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头。要知道,天子赐物往往能够看出好恶,高俅现如今不是宰相。但从先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但凡赏赐东西都是头一份的,没有道理这一次的锦袍反而漏掉了这一位。见四周无人,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敢情此番伯章相公没有得赐?”

“哪里,高相公那一头,圣上早就选了高丽王贡的其他东西赐了。”那内侍却也伶俐,四下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叶大人可别说是我透露地。我那时看到圣上足足赐了高相公半箱子衣物,倘若再加上郑贵妃王贵妃的赠物,只怕是比寻常大臣多好多呢!”

这才是道理嘛!叶梦得心中暗自点头,却也不再多问,待到出了禁中之后,他随手解下腰中玉佩赏给了那内侍。虽说官员不得结交内臣是老早就传下来的规矩,但时至今日谁也不会管这么多,要从内侍那里打听消息,总得付出代价,这便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叶梦得虽然人在外头为官,但早年在京城的时候曾经置办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家人。由于他待下宽和,工钱又给得大方,因此离开这么些年,就没有一个人走的。一路回到家中,自有人上来殷勤服侍,而管家便上来报说了今日来拜的客人。

“大人,今日除了蔡相公派人来过之外,还有何相公和小蔡学士,都说让您得空了去他们的府上一趟,有要事相商。除此之外,便有大人地几个同年和同乡约您会文,小人都一一敷衍了,帖子都在这儿。”叶梦得随便拿起一份一看,微微一晒便搁在了一边,等到晚间闲下来时,他方才一份一份仔仔细细看了,末了不免冷笑一声。蔡京何执中是宰相,想见自己无非是让他出出主意。他当年出自蔡京门下,少不得还是要尽点心力,当然,更多地是尽人事听天命,能否有效就得看蔡京自己是否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了。至于蔡攸,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新贵,昔日蔡攸知道他颇有心计,此番拉拢也是情理中事,他亦不可能不管不顾。

然而,那些所谓同年同僚居然也都蹦出来了,实在是好笑得紧!他叶梦得确实好诗词爱文章,当年在京城地时候也曾经和不少人会过诗词,但是,哪里认得这许多人?分明是看着自己如今有了苗头,纷纷爬上来趋附而已,还用会文这样的事情当作借口,着实可笑!这其中那些人,有几个是能自己作诗词的?

次日他便去拜访了蔡京,当然,蔡卞让他转告的话他并没有直言送上,而是拐弯抹角兜了个圈子:“小蔡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相公身子不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外头虽然事多,还请相公不要太过劳心劳力。那些大臣无不是虎视眈眈盯着,如今相公家事又并非全然顺遂,若是一味逞强,只怕是遂了外人心愿。所以,相公还应该早做决断为好。”

叶梦得这种赤裸裸的暗示蔡京自然听得明白,只不过,大权在握的时间长了,要放手谈何容易。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种事,在大宋朝发生的也并不少见。他很难相信,那些往日和他不睦的官员在他致仕之后,就真地会偃旗息鼓。

“少蕴,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话你不会没有听过。我如今确实比不得从前,但是,若想凭那些让我自动让位,他们就想错了!”

蔡京既然犯了执拗,叶梦得便不好再多说,否则,难免会让蔡京认为他是蔡攸一伙。和蔡京一番谈话下来,他亦清醒地认识到,昔日几乎算无遗策的蔡京如今是真的老了,连他都看出蔡攸的得势有天子官家故意的成分在其中,这位宰相却依旧身在此山中,人说英雄亦难敌迟暮,果然一点不假。

“对了,元度如今在大名府任上可还好?”

“元度大人一切都好,大名府如今万商云集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听说圣上前次特旨褒奖,又赏赐了不少衣物配饰。我临走前元度大人还开玩笑说,余生就是在北京大名府过了,也了无遗憾了!”

对于蔡卞的这种感慨,蔡京心中嗤之以鼻,而何执中让他请叶梦得参度家事,他也觉得有所不妥,因此最后还是忍住没有提。等到叶梦得离开,他方才长叹了一声,心中更惋惜叶梦得不是自己的女婿——在他的女婿当中,高傑算是比较出色的,偏偏是高家地人,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指望其和自己同心,而蔡絛等三个儿子终究难成大器。想想真是令人气恼,他蔡京竟是完完全全后继无人!

而在何府,何执中的话便直截了当多了:“少蕴,昔日元长对你提挈有加,如今他却为人算计步履维艰,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我对蔡相公说过,如今之际,他只有自动请辞方为上策,只可惜蔡相公并不认为此法可行。”叶梦得摇头叹息了一声,见何执中同样愣在那里,沉吟片刻便反问道,“以何相公的阅历眼光,难道还看不出圣上重用蔡学士的心意么?”

望着叶梦得离开的背影,何执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当初亦想着高俅留下的那个位子,如今看来,别说是自己,就连蔡京亦是低估了高俅。时局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两个已经完全无力控制局势。而操纵那根线头的,一边是天子官家,另一边竟像是高俅!

倘若他是蔡京,一定会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吧?

第十五章 冰冻三尺非骤寒

叶梦得和蔡攸只是匆匆一会就立刻离开了京城,此番进京,算起来除了面见天子之外,他只见了三个人——蔡京、何执中、蔡攸,其余的大臣他都没有去登门拜访。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避嫌。

他进京的时候是定州知州,加定州路安抚使,而离京的时候却又小升一级,因为,在朝堂合议之后,定州升格为次府,天子赐郡名中山,从此之后,定州便是中山府,而他的知定州也变成了知中山府。这对于旁人来说很难跨过的一道坎,在他这里却只是轻轻松松一跃而过。而联想到天子的即刻召见,不少人都在心中认为,这位以博学多才,文采风流著称的年轻官员,定然是前途无量。

蔡京没有从叶梦得那里讨到主意,又不想轻易请辞避位,忖度这两日身体好些,他干脆便日日前去政事堂理事,想借此打消那些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怀疑。然而,流言一起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消解的。他在大内禁中都堂的连连露面非但没有打消那些议论,反而让流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蔡相公是在强撑着呢,这又是何苦,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回去好好养老不行么?”

“咳,人老了,未免贪恋权位而不去……”

“我前两日在都堂看到蔡相公的时候,发觉这段时日他老了十岁不止。终究是劳心劳力,如今下头又不是没人代替,圣上还下了三日一治事的恩旨,他偏偏还要强撑着过来,这又是何苦!”

“大权在握何等风光,蔡相公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向来便是如此!”

这样的闲言碎语自然不会在蔡京面前露出口风,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阮大猷第一个听说。然后便是政事堂其他人,到了最后,就连何执中看蔡京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忧心。内忧外患,有一个深悉蔡京秉性的蔡攸在暗处一点一滴地布置,即便蔡京有再大的本事,现如今恐怕也难以发挥了,更何况,天子官家……

蔡京嘴上不说。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些。天子的隆宠天下人固然都能看到,可他还是看出了其中的提防之意,换作别地臣子,只怕是早就坐不住了。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蔡京!

张商英、张康国、刘逵、赵挺之……哪一个不想凭借天子的宠信将他拉下去,哪一个不想让他蔡京从此之后永不得翻身,可是结果如何,他蔡京还不是屹立不倒,反倒是那些人如今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就是高俅也同样……

高俅!

这个名字突然划过脑际时。他猛地感到一阵心悸。除了那一次老三蔡絛前去拜访高俅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这个名字了,纵使有,那也只是在听到别的名字时附带提起。比如说天子似乎有意撮合高嘉和刘琦,再比如说郑贵妃王贵妃赏赐了不少东西给高家内眷——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说高俅有什么举动,而这对于高俅来说,未免太不正常了!

他和高俅共事多年,虽然不能说是对这个同僚廖若指掌,但自忖能够摸透对方的七分习性。高俅决不是那种受到打击就会一蹶不振的人,更不会因为辞相就真的任事不管逍遥度日,这从他至今仍旧住在京城就能够看得出来。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忘了这些?

想到这些时日自己在病中只顾盯着儿子蔡攸。只顾盯着朝中舆论,蔡京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是聪明绝顶的人,以往之所以没看到这些,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地缘故,如今一想到这个关键,他眼前的迷雾自然而然地一层层散开了,而出现在眼前的真相令他不寒而栗。

怪不得何执中屡屡暗示,怪不得叶梦得亦劝他辞相自保!原来,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怔怔地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墨汁大片大片地滴了下来,将下头的纸浸染了一大片。旁边的何执中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便道了一声不好,急忙上前将蔡京面前的奏折全部挪开了去,然后方才低声开口唤道:“元长公,元长公?”

蔡京这才恍然醒觉了过来,见是何执中满面焦虑地站在身前,再看看手中的笔,顿时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好在他此时并非在作批复,污的也只是寻常纸张,因此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却在别人心中结下了一个疙瘩。不远处地几个书吏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便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议论了起来。

“伯通,我终于明白了,只叹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何执中被蔡京这一句没头没脑地感慨说得一愣,半晌方才品出其中滋味,知道蔡京亦是明白了过来。然而,时至今日,即使是他也不得不认为,终究还是晚了。他不是不想提点蔡京,毕竟多年同僚加上密友的交情放在那里,只是,天子官家赐第的前事还在,为了自己和儿孙,他只能稍稍提出一些暗示,不敢另外多事。

此时阮大猷正好不在,几个书吏也正在外头,他说话便少了些顾忌:“元长公,恕我直言,此事已经到了如今地地步,要想挽回只怕不易。居安……到底是居安还年轻,名利心太重,否则倒还有可为之处。不然,也只有你家老三当日的法子。”

何执中的言下之意和简单,要么蔡京出面和蔡攸和解,即使不能芥蒂尽去,但至少也可以化解一二;要么蔡京去和高俅讲和,把之前的过节都揭过去。然而,就连何执中自己也认为这两条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箭已经离弦,哪里还有收回的机会。而若是事情真的出自天子官家之命,就更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蔡京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黄昏时分,天上突然飘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入冬之后,东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如今已经过了正月却又下了雪,顿时让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蔡京和何执中并肩走出都堂,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灰蒙蒙地天空。那沉沉压下来的天幕,不正是和他们的心情差不多么?

同样是下雪天。高府之中却是格外热闹,阮大猷、郑居中、严均和侯蒙的先后到来,让这座前些时候有些冷落的门庭突然又热闹了起来,而高傑李纲等年轻官员亦挤了济济一堂,因为,这一天正是高府太公高敦复地七十大寿。

古语有云,七十而古稀,对于半辈子受穷的高太公而言。这十几年的日子自然是异常舒心的。先是有了钱,然后儿子又大权在握,当初在朱雀街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地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如今的风光?虽说因为高俅辞相而耿耿于怀,但看到有这么多朝廷大员上门贺寿,他亦是极为欣喜。

父以子贵,这句话用在高敦复身上绝对不假。对于出了宰相的门庭而言,朝廷的封赠向来是极其慷慨地,高敦复得赐官职不论,就连早已去世的高俅曾祖母、祖母和母亲也得到了国太夫人的封赠。那座原先极其不起眼的小坟头如今已经是另找风水宝地安葬。可以说是满门荣宠。

而此刻高敦复七十大寿,比当日六十大寿更热闹几分。

高俅亲自奉酒上寿,高敦复固然是眉开眼笑。周围的一群高官同样是笑吟吟的。中华向来重孝道,家有双老必定晨昏定省,若有疾则子当亲自侍奉,而做寿之类的除非实在家贫,则更是不可怠慢。此时见高太公满满饮了一杯,严均便笑道:“老太公老当益壮,这七十大寿一过,今后便是年年上寿,再过几年,指不定就连重孙也有了。”

除了一些更年轻的官员。在如今的朝廷重臣之中,严均是最最年轻的,如今不过三十八岁,因此这番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立刻引来了阵阵附和。而高敦复亦难掩面上喜色,见到底下三个孙子都各自规规矩矩坐着,而高嘉正眨巴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看,心中更是感慨万分。

“多承严枢相吉言了。若是按照我地本意,如今这年岁已经知足了。万不敢再有什么奢求。但现在看来,为了抱上重别重别女,我还得多活上两年才是!”

高敦复这么一说,高俅免不了上前趋奉几句,见老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亦感到心中宽慰,趁着别家几个小地上前祝寿,他便悄悄往旁边退开了去。

真是快啊,转眼已经是政和元年,算算时间几乎要二十个年头了。

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到如今两鬓微斑的中年人,他几乎是看遍了世事,早已不是当年年轻气盛地样子了!若是自己到了蔡京那个年龄,可会甘心放权隐居山野或是游历天下?

“伯章!”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高俅转头过去,见是严均,不觉莞尔一笑:“想必是里头太热闹,你这个喜好清静的人坐不住了!”

严均却并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看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语带双关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雪一下,只怕天就要更冷了!”

第十六章 佳儿佳妇佳偶成

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好几天,这几天里,权贵人家固然可以拥裘围炉而坐,闲情雅致地赏雪喝酒谈论诗文,中等人家也可以烫上一壶热酒好好去去寒气,但是京城之中毕竟还有那种一日三餐尚不能求温饱的人家,在这种大雪天里不免就犯了愁。大雪甚至压塌了几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那些贫苦人自然更是雪上加霜,街头上时常可见三两个衣衫褴褛簌簌发抖的人影。

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没法避免的惨事,好在大相国寺开了粥铺舍粥,上清宫也开始发放一些御寒衣物。虽然粥不过糙米,而衣物也多半是人家穿旧了不要的,但聊胜于无,对于那些饥寒交迫的人来说,这些就是上好的享受了。而随着几家大臣府上纷纷选了空地设了粥铺再加上给城外的庄子挑选长工,京城中原本散发出来的那一丝凄苦气息,渐渐地也被这一点一滴的举措给抹平了。

对于朝堂上发生的诸多大事而言,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亦没有多少人留心。就连轮着管这些事的开封府,由于日前也奉了赵佶旨意,和殿前司合力将重心放在了清理北国奸细上。童贯固然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把年纪的郭成也不得不在讲武堂特设了一间议事厅,几乎将那里变成了半个殿帅府。

这一日,童贯马不停蹄地忙完了几桩事情,打马回殿帅府的时候又随手施舍了一些钱给路上的乞丐,谁知一进门便接到了天子传见的旨意。虽说外头裹了披风,但这雪花毕竟无孔不入,披风里面的衣服上同样沾了不少,被热气一烤就变成了水珠,亦是让他这一身衣服变得皱巴巴的。然而,天子召见又不能延迟,他只能又向人讨来一件干燥的油布披风,上了马就向大内禁中奔去。等到出现在崇政殿门口时。他的披风上又是厚厚一层雪花。

随手将披风和斗笠交给旁边的内侍,他整了整衣冠便进了大殿。拜见礼毕之后,他肃手站到一边,正寻思今日天子召见有何要事地时候,冷不丁便听头上传来了一句:“道夫,你既然和刘仲武交好,此番刘琦来京又是你照看的,你可认为此子配得上高嘉?”

这句话一出。童贯立刻明白事情有八九分成了。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大意不得,他故意沉吟了半晌,然后才诚惶诚恐地答道:“圣上,高相公如今虽然已经辞相,毕竟仍然是国公,这昔日脑骨大臣的地位摆在那里,终究非同小可。刘仲武如今担当西征重任,虽然是武将中的佼佼者,但论及门裙,自然还是略逊一筹。”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赵佶。见其眉头微微一皱,心中登时一喜,连忙词锋一转道:“但是。臣以为此事若成,却是利大于弊!”

赵佶原本心有所动,听童贯刚才那么一说,便觉有些一厢情愿,但一听利大于弊四个字,他立刻舒展了眉头,急忙追问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是利大于弊?”

“圣上,刘仲武虽说声名及不上已故的姚麟王恩,以及建有大功的王厚折可适。但毕竟是难得的武将,如今挥师西凉屡建功勋,更可见朝廷恩重。他如今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膝下又有刘琦这样一个儿子,其他诸子同样是成器地居多,将来未必不会再建功勋。圣上登基之后,重用了不少武将,却有不少文臣对此颇有微词,倘若借由这样一桩婚事。让刘仲武能够对圣上感恩戴德,让文武之间能够和谐相处不再互相倾轧,岂不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童贯又顿了一顿,见赵佶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他方才咬咬牙道:“况且,这还能够平息外面的谣言。虽说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议论不足为惧,但须知三人成虎,倘若不能尽早解决,难免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祸事。”

这前面两层赵佶早已想到,而对于童贯最后的这句话,赵佶免不了悚然而惊。之所以动了心思,是因为他实在难以决断究竟该将高嘉配给赵桓还是赵楷,倒并非是为了外头的议论。现如今童贯将外头那些流言提到这样的高度,无疑表明那些话已经很有市场了。

见童贯低头躬身站在那里,他不由晒然一笑,淡淡地吩咐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朕不会怪罪你刚刚那些话。朝堂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揣测的人多了,外面的流言就说什么地都有。看来,朕与其去掺和高家地家事,不若先把太子和嘉王的婚事先定下来。这样别人就算心有定计,也不见得能够玩出花样来。嗯,你把朕的这个意思转告伯章,就说朕说地,这个刘琦看着还好,至于他要不要人家作女婿,让他自己作主!”

闻听这句话,童贯几乎是听到了天纶之音,心中喜出望外,连忙应承不提。这桩婚事的由头如今已经露出去了,即使不是天子赐婚,别人也知道这是天子的态度。再说,到时候太子和嘉王的事情一宣布,那些还在打这方面主意的人便会随之大失所望,而自己亦是成功玩了一把大牌。一头讨好了天子,一头讨好了高俅,顺便还向刘仲武卖了一个最大的人情,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会做生意?

于是,当他当晚悄悄来到高府报上这么一件事的时候,高俅脸上的表情便精彩极了。童贯和高俅来来回回打过不少交道,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有这样的表情。

事实上,高俅正在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不是么,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发生地离奇事件就已经够多了,李纲姚平仲差不多成了他的门下,赵鼎成了他的侄女婿,现在,居然刘琦又要当他的女婿了!他不知道历史上的高俅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他只能够确定,对方肯定不会有他这样的先见之明,把一大堆人一网打尽!

“这一次的事情,道夫你居功至伟,到时候小女办喜事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敬你一杯!”高俅笑吟吟地看着童贯,越看越觉得这个内侍出身地家伙很可爱,若不是对方牵线搭桥,他亦不会找到一个这样完美的解决方法。不用夹在赵楷和赵桓兄弟之间难以做人,这种感觉真好!

“我哪里敢居功,这是天赐良缘,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了一个小忙而已。”童贯连忙谦逊了一番,脸上却露出了说不出的得意。在他看来,内侍做到他这个份上,实在已经是很难得了,就是当初他师傅李宪,亦是战战兢兢要担心朝臣弹劾,哪里像他这样能够傍上一座大山,将来自可一切无忧?

送走童贯,高俅便立刻找来了英娘伊容和白玲,将童贯转达的意思说了一遍,这下子登时激起了三女的极大欢喜。宫里头是个什么光景,别人不清楚伊容最清楚,自然不想让自己家这个宝贝心肝进去受苦受难,毕竟,就是皇后也是难当的。仅仅是大宋朝,被废的皇后就有两位,如今虽说那位孟后在宫中境况还好,但曾经经受的无穷凄苦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忍耐下来的。

“还是这样好,圣上总算做了一桩好事!”话一出口,伊容方才察觉到自己的语病,却也不忙遮掩,“这下人家要算计相公可得吃哑巴亏了,居然把嘉儿捎带了进去,实在太可恶了!倒是那个刘琦生得实在俊伟,小小年纪就长成这样,到时候大了岂不是一个绝世美男子?”

“我们家嘉儿又哪里比不上他?”白玲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他从小练武是成了,但文采上哪里比得上嘉儿,将来少不得要夫妇之间好好互补一下。哎呀,光顾着我们乐了,嘉儿究竟是否知道这件事,别到时候她闹腾起来就麻烦了!”

英娘见伊容和白玲面面相觑,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苦笑。如今家里已经倒过来了,仿佛小丫头是祖宗似的,哪里还有什么长幼之分。她不得不轻咳了一声,然后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怎么说,这桩婚事既然圣上都认可,大约也就是定了。嘉儿好歹也见过刘琦两回,这样年轻有为的孩子,她也不会不喜欢,她平日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个纨绔那个纨绔么?”

高俅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白玲冷不丁站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拉开了门,一把拽进了一个人影。摇曳的烛火下头,赫然是一张不知是被大雪冻得通红,还是又羞又恼一片通红的脸。

“嘉儿!”

高嘉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白玲,突然扑入了父亲的怀中:“爹!”

高俅顺势接住了女儿,替她拍去身上沾着的几片雪花,心中便笑开了怀。既然小丫头没有说什么我不嫁,那么,这桩婚事差不多就可以定下来了。

十一岁就定下婚事,这在未来人看来,可是比早婚还早婚呢!

第十七章 相忌深落井下石

“高家那一桩婚事已经定了……”

蔡京喃喃重复了一遍,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很多事情他可以设计,可以布局,但最终成事如何,还是得看运气如何。而就这一次的事情来看,他的谋划显然不够成功,更没有料到会横插出来一个刘琦。

其实,那个时候秦国公主赵芙倘若能够答允赵佶的赐婚,事情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偏偏拒绝了,反而还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方面。但是,外人兴许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意外和巧合掺杂在一起的结果,但他却不得不去考虑更深的层面。

刘琦此人仪表如何,他已经从几个熟人那里听说过了。尽管年纪还小,但是据称仪容比如今年轻一代中声名最显赫的姚平仲更胜一筹。赵芙深居宫中,未必就不担心自己的婚事,正因为如此,见到这样一个绝非纨绔子弟的少年,她又怎么会想都不想就加以拒绝?

想到这里,他不由转头看着面前的那个殿帅府虞候,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如今郭成已经去掉了暂代两个字,出任殿前都指挥使,童贯的暂代两个字应该还未去掉吧?”

“是。”那个殿帅府虞候当年受了蔡京莫大好处,因此执礼极恭,此时深深弯腰答道,“他如今仍然是暂代殿前都虞候,想来圣上也知道他是内侍出身,再加上我朝三衙军官原本就在武将之中位分最尊,料想不会轻易让其正位。”

蔡京闻言略点点头,却又追问道:“那我问你,童贯如今和谁走得最近?”

“这……”那虞候顿时有些为难,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这才很不确定地答道,“回禀相公。童大人自从上任之后,和所有同僚下属都相处得好,往日朝臣那里也都有走动,但并不见什么过从极密的。啊,对了……”

两个字一出口,他突然流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见蔡京目光冷冽地注视着自己,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童大人似乎……似乎和小蔡学士过从极密……”

蔡攸!

蔡京只觉得平空响起了一个霹雳。登时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好在历经宦途多年,他早已养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当着一个虞候的面更不好露出端倪,当下也不再追问,嘱咐了那虞候几句,等到人走了,他方才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真真是自己养的好儿子啊,居然已经把手伸到殿帅府了!以他对蔡攸这个儿子的了解,他可以断定,这是有别人再给蔡攸出主意。否则。

他这个儿子只会把目光放在朝堂文官队列中,绝对不会想到去拉拢军队中人。而且,大宋文武之间向来有很大差别。等闲文官根本不会去打武将地主意,更不用说童贯这样出身阉宦,名不正言不顺的武将了!

可是,此次蔡攸很可能会看错了人!

对于童贯这个人,蔡京虽不能说深悉其人秉性,但是通过一连串的小事件,他还是能够拍着胸脯说,对其人了解决不在少。区区一个内侍,能够在赵佶登基之后快速窜升起来,甚至得以出任西北监军。从其本身而言便证明了天子官家对其的宠信。而在历经了那一次隐匿圣旨擅作主张事件之后,也仅仅是受了一顿申饬,这就更代表了其人的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人,即使是要站队,也会权衡很久,不会一时半刻做出选择。而蔡攸又有多少把握,能够让这样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阉宦俯首帖耳?

“相爷,范致虚范大人来拜!”

外间的这个响声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当中,范致虚乃是文坛之中颇有声名之人。而且当年崇宁初年又对他出任宰相出力颇多,因此往日走动也勤,他没有避而不见地道理。只是今日他着实没有心情邀人进书房详谈,忖度片刻范致虚的来意,他遂命家人前去正厅备办酒宴,随即施施然出去会客。

两番见礼毕,蔡京借口自己新得了几个绝色歌姬,言道天色渐晚,便留范致虚饮酒作乐。范致虚原本就是为了宽慰蔡京而来,兼且文人风流秉性,自然不会推辞这样的邀请。因此主宾两人相对而坐,面前一道道菜肴上来之后,旁边曲乐便隐约响起,五个绮年玉貌的歌姬便载歌载舞上前献艺。

范致虚定睛看去,只见这几个歌姬个个眉眼如画,兼且都是青春年少,流露出的风情便和坊间寻常风尘大相径庭,不由得看住了,许久方才举杯轻啜了一口,然后转头对蔡京笑道:“我原本料想相公这些时日心绪不佳,所以想来排解一二。如今看来,相公有这些解语花,无论如何都是用不着我的。如此佳人便是宫中教坊司也不多见,真真是妙人!zzzcn{3}〓〓〓〓{z}〓〓{中}-{文}-{网}”

这几个人都是别人送来的,蔡京困于诸般事由,一直无心纵情声色,今日借着范致虚来的机会叫她们出来,原本就是存了排解心绪的意思。如今见这轻歌曼舞,他也觉得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听范致虚调笑便自嘲道:“可惜都是年少佳人,我这把老骨头未必经受得住!”

两人对视大笑,正当这厅堂之中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蔡京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而原本脸带笑容地蔡京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陡地阴沉了下来,最后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范致虚见势不对,连忙问道:“相公可是有事?”

蔡京轻描淡写地分说道:“无妨,只是攸儿来探视而已,你先入屏风后暂避,省得落人口实。”

蔡家父子之间不和地消息范致虚早就听说过,闻听蔡攸前来也不欲与其打照面,此时点点头便起身避往屏风之后。而几个仆役慌忙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范致虚那张桌子上的东西,等到这一切刚刚就绪,蔡攸便笑吟吟地进来拜见。

尽管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这父子中间如今已经闹了别扭,但是,蔡攸仍是毕恭毕敬行了大礼,坐下之后便说了些例行地问候话,顺便也夸了那些歌姬几句。正当仆役们以为蔡攸会像以往那样坐一会就告辞离去的时候,蔡攸突然往蔡京身边挪了一挪,两父子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

蔡京本能地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发问,孰料蔡攸伸手抓住了他的右腕,煞有介事地诊起脉来。良久,蔡攸方才轻轻放下了乃父的手,神情郑重地问道:“爹爹如今脉象舒缓,想必这病也不似前些天那般重了,如今身体可还有不适?”

蔡京心中冷笑,口中却淡淡地答道:“这两天我身子好多了,无甚大事。再者圣上特命医官随时诊治,纵有病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句话说得蔡攸讪讪的,没过多久便借口禁中有事匆匆离去。而他前脚刚走,范致虚后脚便从屏风后头出来,脸上尽是疑惑之色。刚刚那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琢磨不透蔡攸的用意,甫一坐下便问道:“相公,蔡学士这是……”

蔡京沉默良久,突然苦笑道:“看来他真是等不及了!”

见范致虚仍然满脸不解,他便解释说:“如今朝堂上让我致仕的呼声不在少,倘若我病情严重,只怕想让我去位的人更多。他如今羽翼丰满,只要能够让我去位,他日他必定能够入主政事堂,试想他岂能不盼望我致仕去位?”

范致虚万万没有想到这父子两人之间的相疑已经到了这样地地步,心中不由得骇然。此刻纵使歌舞再诱人,他也没了观赏的兴致,又坐了一阵子便匆匆告辞。

次日,京城之中顿时谣言更盛,言说蔡京已经重病不起,当蔡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只是冷笑几声并未雷霆大怒——笑话,倘若他如此易怒,只怕会正中那逆子下怀。然而,当他正要去政事堂理事的时候,内廷突然传来旨意,言道体恤他年老体衰,再加上天气寒冷,这几日不必再去都堂,更连免了他三日后的大朝会。

尽管这于别的老臣是莫大的关怀和恩典,但是,对于阅尽世事的蔡京而言,其中的含义不啻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还是想尽力再争取一把,当日在家中便洋洋洒洒书就了一篇数千言地奏章,先是拜谢恩典,随后坦陈自己病情无碍,如今朝堂多事,在家休养亦无法静心,请求仍到都堂治事。

他的奏折很快便送了上去,然而赵佶的答复却让他大失所望。

“元长忠直朕知之矣,然迟暮之年当以身体为重,国事亦有人料理,元长但安心养病,无须担心外间之事。”

看似字字宽心,却堵塞了蔡京的任何努力。此时此刻,即使是心志坚定如蔡京,亦不免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的时代,很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第十八章 一朝风水轮流转

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鲁国公蔡京致仕!

对于三月开春的东京城来说,这个消息无疑相当于一场地震。尽管事先已经有过无数预兆,尽管蔡京的病情已经传得满京城都是沸沸扬扬的谣言,尽管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蔡家父子在明争暗斗,但是,谁也不曾料到,蔡京居然会这么快落马。

按照大宋的致仕惯例,大臣年至七十以上者,若不致仕,御史可以弹劾。但是,这条规定往往针对于寻常大臣,而对于宰相却宽容得多。

宰相七十多岁还在任上是相当平常的事,而天子往往还会优抚有加。而蔡京如今只不过六十四岁,用一句老话来讲,说是正当壮年也不过分,现如今居然说致仕就致仕了?

这不由得让人们想到了熙宁名臣吕惠卿。当年正当盛年的吕惠卿也正是在宣仁高太后执政期间被强令致仕,最后虽然在哲宗年间一再复出,却已经斗不过年富力强的章惇曾布等人,新党领袖的宝座亦拱手让人。如今蔡京这一致仕,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这一天终于到了!”

高俅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一簇簇开得正艳的迎春花,长长嘘了一口气。一直以来的流言以及蔡府流露出来的迹象,还有蔡京的病,都已经把所有人的心压得沉沉的,而蔡攸自然是压垮蔡京的最后一根稻草。始作俑者是自己,利用这个机会的是赵佶,而主动送上门来给人利用的则是蔡攸。众人各取所需,而真正的胜者,只怕不会是自以为得计的那个人。

“蔡元长主宰朝堂的日子确实过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悠悠长叹,他转头过去,见严均缓步走来,便微微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严均的心意,这一位对于政事堂并没有异常的执著,而相比严均的年纪而言。枢密使这一职位已经是极度尊荣,因此短时间内并不急着谋求更进一步也是很自然地事。

但是,朝中只要有蔡京在,那就是一尊谁也不敢小觑的大佛。而蔡攸无论如何上窜下跳,其影响力都是不可能胜过乃父的,更不用说建立起犹如蔡京当年那么庞大的班底,更不可能让无数大臣趋之若鹜前去投靠。

说来说去,他还是借助了蔡京自个的力量——要知道。蔡攸这个儿子可是在蔡京身边耳濡目染长大的,就是那些心术权谋,何尝不是蔡京亲自所授?也只有熟悉蔡京一切的人,方才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一击制胜。而换成他自己,同样地花招用出来,未必就能够成功。

高俅苦笑一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慨然长叹了一声:“身在朝堂的人就绝不可能光明磊落,此话真真一点不假。”

这是很自然的事,朝堂原本就是天底下最龌龊的地方,那些被史学家称赞褒奖。誉为一代清官名臣的人。若是细究,未必就是纤尘不染的。而那些名垂青史的人,更多的是被一层层光环包装起来的。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说一个人在官场上就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从来没有暗算过别人,其实真是未必。

而高俅很清楚一点,他大约是清官,兴许也能够当一个名臣,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赤胆忠心地忠臣,也不是一个纯臣。他地经历注定他不可能走那种路线。也注定他不可能不重视权术。他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可能有很多朋友,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一定是孤独的。

蔡京时时刻刻担心有人在背地里对其不利,而他高俅何尝不担心?

他是有很多理论藏在心里,但是有什么用,将这些大刀阔斧地丢出来进行改革?要真是那样,只怕他比王安石的下场更惨。毕竟,人家王荆公曾经负天下名三十年。而神宗即便曾经两次罢王安石相,但归根结底,那情分却是永远不可能丢开地。

王安石选择的是彻底改革,而他选择的则是至上而下的潜移默化,如果没有王安石的基础,如果不是士大夫已经习惯了那种激进的做法,也反对惯了那种激进的做法,他的手段即便再温和,只怕也是徒劳无功。而他看似做了很多,其实更多的是什么都没有做,对于如今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寄希望于君明臣贤,其实才是最实际地事。

高俅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驱出了脑海,然后便向严均问道:“北边情况怎么样?”

“辽国局势不太妙。”严均在高俅旁边落座,眉头自然而然地拧起了一个结,“辽国靖和太后据称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耶律余睹掌握宿卫大权,上京城全都在他的掌握之内,而由于先前萧奉先兄弟的做乱,萧夺里懒一族的势力已经微不足道,只要靖和太后一去,萧瑟瑟必定掌握朝廷大权。不过,魏王耶律淳等了很久机会,我估计他一定会趁势而动。至于金国也已经忍耐很久了,辽国内乱一起,只怕是金兵就会立刻向西发动攻势。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北方就全都乱了。”

“他们乱于我国是好事,你忧心忡忡干什么?”高俅好笑地看着严均,不禁反讽道,“你这枢密院这一年多没有什么事干,如今给你找点事情还不好么?西边用兵已经接近尾声,往北追击李乾顺如今也没有必要,河北边防已经大见成效,辽国这两年间流入我国的战马不下万匹。再说,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若要对付他的继任者,只要我国和辽国达成协议越境合击,很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不是么?”

“被你这么一说,仿佛所有事情都那么轻易似的!”严均实在受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忍不住站了起来,“蔡元长虽说致仕,但你别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地人。再说,蔡攸如今已经做大,要把他立刻拖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蔡元长我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不过蔡攸……”高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轻轻转过话头道,“赵元镇大约就要回来了。”

“嗯?”严均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喜色,“你的意思是,赵元镇在代州有所收获?”

“他是一丝不芶的人,正好和种师道那个脾气合拍,若是在代州查不到什么证据倒奇怪了。”高俅略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在了那开得正艳的迎春花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眼下蔡元长虽然致仕,却不能说蔡家就衰败了。只有把蔡攸连根拔起,只有让别人看到他贪婪无耻到了怎样的程度,才能让人看到他怎样辜负了圣上的恩典。到了那个时候,蔡元长教子无方这一点,方才会牢牢刻在所有人心里。”

“这样虽然小节有亏,至少还是保住了蔡元长晚节不失?”严均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心中却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须知天子几乎在登基之后不多久就开始重用蔡京,倘若如今揭开那个盖子,那么,很多事情便不仅仅是对蔡京有伤了,还会伤及天子识人之明。而这样一来,无疑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蔡京贪不贪不是问题,问题是大贪和小贪的问题。而那怕是对于大贪的宰相,大宋历史上似乎也没有严加惩治的旧例,往往是念在昔日功勋马马虎虎就放过了。对于蔡京更不可能深究这种事,毕竟,这不单单是宰相的脸面,还是天子的脸面。

高薪这一点大宋做的很好,宰相的各种官俸加起来,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百万年薪,但是,养廉却未必成功。尽管历史上对于大宋的吏治没有过多评述,但是那些大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府中蓄养姬妾无数,再加上时常请来好友饮酒作乐开诗词大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要说全然不贪是不可能的。吏治从来就不是法治而是人治,这一点对于权位越高的人就越明显,而不论高俅还是眼下发牢骚的严均,都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有真正清明的吏治。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只能自欺欺人地这么想。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找人商量一下北边的情况好了!”严均打了个呵欠,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若是真要出兵,倘若不能从辽国人身上大大搜刮一笔,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若是不好好刮一刮地皮,怎么对得起当初在辽宋边境无辜死难的百姓?”

“好好好,我到时候若是复出,铁定附和你一把!”高俅哑然失笑,却觉得对方确实没有说错。想必历史上大宋联金伐辽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在辽国身上吃了太大的苦头吧?

听到复出这两个字,严均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后便转身而去。那身影相较之前两日,明显多了几分昂扬的意味。

第十九章 东边寥落西边喜

“我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面对前来探望的何执中,蔡京露出了一丝苦笑。六十三岁,如果从中进士那一年算起,他的宦途至少有四十余年了,正因为如此,输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宦途生涯不过自己一半的小辈,他又怎会甘心情愿?然而,一连几天,赵佶将他的不少党羽以各种借口派往外地任职,天南海北各自一方,这也让他更看清楚了局势。

此次不同以往,只怕再要像以往那样谋求复相是不可能了。

为相这十年来,他固然结下了无数党羽,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无论是那些曾经趋附他而后又自立门户与他作对的人,还是那些原本就看不得他手段的人,抑或是那些帮了他又没有得到好处的人……这些人都不会希望他东山再起,而只怕蔡攸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儿子只怕是已经在想着政事堂那个发烫的位子了吧?

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蔡京露出了一丝冷笑,沉声问道:“伯通,这两天攸儿可曾派人或亲自去看过你?”

“知子莫若父。”何执中先是一怔,随后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居安亲自登门造访,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让我援引他入朝为执政,他愿意倾全力让人保举我为尚书左仆射之职。我暂时敷衍了他,还没有答应下来。想来阮大猷和郑居中和他都是不睦,他也只能从我这里找突破口了。”

“他倒是心高气傲,只可惜忖度错了局势!”事到如今,蔡京已经彻底对这个儿子失了望,但一想到正是蔡攸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的算计里头方才造成了现在的局势,他亦免不了心头大恨。”赵元镇远去代州已经有不少时日了,他却一点不担心。难道不知道这世上除了铁证如山,还有让人辩无可辩的伪证么?眼高手低,莫过于此。”

何执中何尝不知道蔡京所言句句是实,然而。他更知道眼下自身难保,当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他是铁杆的蔡党,哪怕是京城街头的小孩子,提起政事堂何相公,几乎也会和蔡京联系在一起。现如今蔡京去位,天子兴许还会念在老臣之谊留住他的位子,但想要再进一步却绝不可能。蔡攸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得离谱了。

与此同时,蔡攸府上却正在大肆庆祝。这一日客人并不多,能来的全都是蔡攸心腹,觥筹交错间,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因为蔡京地落马而心中振奋就很难说了。酒过三巡,王黼便摇摇晃晃举杯站了起来,走到蔡攸桌旁深深一揖道:“如今功成,我在此恭祝学士更上一步!他日举国之内,蔡居安三个字必定声名更显。”

蔡攸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脱离父亲的阴影而独揽大权,闻听蔡京罢相致仕的当口还有些感伤。如今却早已被满心的欢喜所取代。他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而后得意洋洋地朝在座诸人道:“昔日爹权倾天下的时候,府邸之前从来都是车水马龙,没想到如今我这里亦是宾客盈门。只不过。我爹在有些事情上未免做得过分了,就连我这个儿子也看不过去。各位但请放心,凡是帮过我的,我将来必定不会亏待!”

这句话虽然粗俗,但在不少人听来却不啻是天纶之音。蔡京能在崇宁年间拜相,能在大观复相,倚靠众人的助力绝不在少数,然而这些人在事后很快被其抛在脑后,只有寥寥数人借此扶摇直上,这也是蔡京树敌众多地原因之一。不说别的。今日在此云集一堂的人之中,便有许多都是昔日于蔡京有旧的人。

宾主尽欢之后,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了,而留在最后的王黼则有意拖延了一下,待到最后无人之际方才对蔡攸问道:“我听说学士去和何相公交涉过,想让他引你入政事堂执政?”

蔡攸深信王黼之智,因为忖度此事把握甚大,便未曾与其商量。此时听王黼问起,他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不错。何伯通跟随我那老爹时间最长,而且以我爹的那脾气,最后没有翻脸的也就是他一个而已。如今我爹失势,他在政事堂独木难支,若是不想去位,就只有保着我上位这样一条路走。再说,他一直都是执政,要想尝尝真正的宰相味道,同样是非我不可!”

王黼却有些不以为然,而且,从更深的层次来说,他根本就不想何执中继续留任。原因很简单,他能够在中了进士之后飞快地拔擢到如今的位置,靠地就是何执中地大力,而这样的经历对于任何一个做大事的人来说都是莫大地忌讳。倘若他想真正入主朝廷中枢占据高位,那么,何执中就是他第一个要踢下去的人。倘若真的任由蔡攸将何执中拱上真正宰相的位子,那么他日他必定要花费更大的气力。

“学士此言差矣。休说何相公和令尊相交甚深,此时引你入政事堂必定会引起令尊不满,而且,以他这个铁杆蔡党的名义推你上位,便会对学士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见蔡攸心有所动,王黼立刻又加重了语气,“学士需得知道,天下人对令尊深恶痛绝的不在少数,学士要想名正言顺坐住位子,就不能以自己这个蔡字做文章,而需得从其它方面入手。否则,别看此刻上位快,可到时候去位的时候,同样是猝不及防。”

“你说的也有道理。”王黼巧舌如簧之下,蔡攸渐渐皱起了眉,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事我再作打算,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免不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地脚!”

眼见目的达成,王黼便不想多留,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离去。等他匆匆回到家中的时候,一个家人三两步迎了上来,满脸神秘地道:

“大人让小人去弄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王黼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随手摸出几个钱赏了,嘱咐其将东西拿到书房。等到东西到了,他便三两句把人打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外边的包袱皮。

里头是几本精美的手绘画册,比起世面上能够买到的春宫图来说,这些无疑是精品之中的精品,单单是那一个个惟妙惟肖地美女就让人颠倒迷醉,更不用说其中五花八门的姿势了。因此,只是翻了几张,王黼就不由得口干舌燥小腹灼热,恨不得立刻找一个姬妾发泄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货色,大内禁中藏着的绝对不少,而且,他并没有听说天子官家有招一群女乐习演秘戏的,如此看来,赵佶在登基之后已经收敛了当日那种作为。但是,这一切并非无懈可击,天雷勾地火,倘若能够勾起天子昔日怀念,说不定还能有些效用,但问题在于,以外臣干预内宫之事,很容易出麻烦。若要做到这一步,只怕还得从内侍那边入手。

思来想去,童贯两个字突然跃上了他的心头,但再转念一想,他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这几天童贯也同样是蔡府的座上客,只是相对那些阿谀奉承不断的文官,这一位始终保持着低调。尽管他知道童贯是内侍出身,但并不认为对方是因为身份而有所避讳。

能够在天子登基之后走到如今这地步的内侍,可是找遍大内禁中也没有第二个!从这种角度说起来,若是小看童贯,只怕会吃大亏。

但是,他又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人选,毕竟,宫中内侍虽说不计其数,但秩位低的无法时时刻刻面见天颜,秩位高的他又和人家没有交情。最后他咬咬牙,很是郑重地写了一份拜帖,然后也不顾已经是深夜,竟是亲自坐车来到了童府。

“王黼?”

下人的禀报让童贯眉头紧皱,心中充满了迷惑。虽说同在蔡攸府上见过,但是他和这一位并没有交情,甚至连话也没有说过两句,怎么对方会没来由找上了自己?

颠来倒去看了几遍那拜帖,他还是把那拜帖往袖子里一揣,快步迎了出去。如今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小心为上,别得罪任何一个人才是正理。若是真的有什么关节,到时候他亦可以反手卖给别人。这种事情在他做起来,已经是再熟悉不过了。

王黼在童府足足逗留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而此时已经是接近子时了。他前脚刚走,童贯便提着一个包袱出现在了自家后门,随口嘱咐了几句便上马疾驰而去,不消一刻钟便出现在了高府的后门,敲打了一阵便有人将他引了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

高俅接过童贯递来的画册,只翻了几页便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抬头盯着童贯,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童贯可是真正的内侍,居然会去买春宫画这种没法解饥渴的东西也太奇怪了,而把东西眼巴巴地送到自己这里则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童贯清清嗓门,一字一句地道:“相公,这是王黼今夜送到我那里的!”

第二十章 欲隐欲现春宫图

没有无耻,只有更无耻!

童贯在那里详详细细地说明情况,而高俅已经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好嘛,终于有人把这一套弄出来了,果然不愧是人称善于察言观色,最是风流倜傥的王黼,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春宫秘戏上,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当然,这种事情他不是没有干过。想当初为了麻痹别人,他和赵佶没有少在青楼楚馆晃悠,而那时候端王的风流之名只怕是满京城的青楼行首都是传遍的。当然,真风流还是假风流,这他却不好品评,毕竟他还不是赵佶肚子里的蛔虫,而赵佶怎么看也不像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这些登基前的荒唐自然都是可以允许的,而本着为尊者讳的宗旨,以后写史书的时候多半也不会写进去,但是,要在皇宫里头那么搞就不行了。如今教坊司的规模虽然未曾裁减,但其作用仅限于在元旦上元天宁节等节日上表演,或者在诸国使节来朝的时候用来炫耀国威。而后宫嫔妃这两年也没有添过。如果让王黼这么一搞,赵佶万一迷上了这种道道,那要纠正过来就难了。

谁都不会是生来的昏君,倘若不是有小人奸臣在旁边蛊惑,倘若不是日积月累的堕落,倘若不是本身的心志不够坚定,一个真正昏君的养成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一旦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是很简单的事,因此绝对小觑不得。

“这一次多亏道夫警醒了!”高俅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谢,“奉君乃是臣子本分,但若是连这种事情也要经手,士大夫尊严何在?你且小心敷衍了王黼,切记别让他起了疑心。我看此人心机极为深沉,此番不过是以为你能够帮忙,否则未必会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你。宫中我会让人注意一下,也免得他走了其他路子。”

“相公精忠体国。这样的小人自然要提防。”童贯心中也在那里打鼓,但更多的则是没好气。王黼主意没有打错,只是,在他这个仪容俊伟的“男人”面前展示那些春宫画,不是故意寒碜他么?只凭这一点,他不给对方上眼药就不叫童贯了!他如今权虽未极,名声财富却一样不缺,何苦去做这等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了一句:“那王黼还说,他手头还有更好的东西,让我去打听打听,他好伺机呈献。”

更好的东西?不消说,是什么东西作为男人全都心里有数。

童贯走了之后,他又回到座位坐下,闭目养神地思量了起来。蔡京虽然已经告老致仕,但是,他高俅要重回政事堂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今政事堂尚书左右仆射之职全都空缺,盯着那个位子地人不在少数。

即使是阮大猷郑居中。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

这是很自然的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一个人走上仕宦之途。又有几个不希望达到人臣极致?希望为民做主造福苍生而去当官的也许确实有,但想必只是凤毛麟角吧?

因此,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个契机,而且是一个重大的契机,这不仅仅是他所等待的,更是赵佶这个天子官家所期待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世上之事从来就是如此,倘使当初赵佶继位的时候没有赐他进士出身,那么,凭借哲宗皇帝地那个同进士出身。他一辈子就只能在边缘上转悠,绝对不可能入主中枢。规则的力量是强大的,有些规则可以一点一滴地去撬动,但是更多的规则却严丝合缝永远无法撼动,否则便会激起无穷无尽的反弹。

“高郎!”

听见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呼唤,高俅便睁开了眼睛,见伊容俏生生地站在旁边,脸色绯红一片,他顿时有些奇怪。再看桌子上一本春宫图赫然翻在最关键的一页上。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哑然失笑。

这下可好,敢情自己这位小娇妻认为自己是在暗中学习揣摩了!

想归这么想,他却懒得为自己辩解,端详了伊容一阵就突然起身揽住了伊人,然后半是强迫地让其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这才凑在她的脖颈处低声问道:“怎么,害羞了?”

“谁……谁知道你在看这种……这种下流的东西!”伊容地脸不禁红彤彤一片,想要挣扎偏生浑身无力,只能狠狠地用手指在高俅手臂上掐了一下,“人家还以为你在这里考虑什么大事,特地和姐姐阿玲在那里给你备办宵夜,哪知道……哪知道你这么不正经!”

“我哪里不正经了!”高俅故意将头更凑近了些,从那如雪肌肤和如云秀发上,一股隐隐约约地馨香悠然传来,入鼻竟有一种怡情的感觉。他刚刚看那春宫的时候就已经有些忍耐不得,此时佳人在前哪里忍得住,一只手不禁就摸到了伊容地腰带上。

“喂,这里可是书房!”伊容这下可是真的让丈夫吓住了,转过头色厉内荏地斥道,“姐姐和阿玲还在外头,要是她们呆会进来的时候看见……”

下半截话却被高俅立刻封了回去,吮吸着那两片丰润的红唇,他压抑许久的情欲终于完全被挑动了起来,一只手更是顺着衣衫探了进去,当触及那滚烫的丰腴方才停手,喘息也渐渐粗重了起来。

偏生在这个时候,大门那里传来了吱呀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了两个说说笑笑的声音。正纠缠在一起的高俅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情欲正浓的伊容毕竟小心些,一眼就瞥见了双双进门的英娘和白玲,顿时又羞一急,推了高俅一把没有反应,最后干脆狠狠在丈夫地肩膀上咬了一口。

“哎哟!”高俅吃这一下方才勉强醒悟了过来,抬眼看到对面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影,顿时讪讪笑了起来。而英娘和白玲脸上全都飞上了红云,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尖的白玲更是看到了桌子上的春宫图,连忙悄悄在英娘耳边嘀咕了两句。这么一来,英娘的脸顿时更红了。

“高郎,鸡汤搁在这里,你……和伊容妹妹趁热用了吧!”好容易憋出这么一句话,英娘把条盘往桌上一放,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白玲自然不像英娘那般,嫁人多年却依旧脸皮嫩,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打量了高俅伊容一会,突然噗嗤一声笑道:“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待会我到外边说一声,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你们!”说完她笑吟吟地转身去了,很快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吩咐声。

伊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气急败坏地捏着高俅的腰肉一阵死掐,而高俅好容易抓住了她的手,嘿嘿笑了一声:“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这么扭捏干什么?再说了,往日你又不是没有……”

“不许说!”伊容闻言更是气急,若不是人在高俅怀里不能落地,怕不是要狠狠一跺脚,“都让姐姐和阿玲看见了,你以后还要我怎么做人?都是你不好,看什么东西不行,非得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宰相呢,哪个宰相像你这样不正经?”

见伊容干脆数落起了宰相,高俅索性把那只手从娇妻的衣襟中退了出来,人却依旧保持着那种亲密暧昧地状态。

“你弄错了,我要是真的看这些,不会晚上再去试验活春宫,非得看这些死硬的画册?这是刚才别人送过来的,说是有人准备拿这画敬献给圣上,说得好听那是助兴,说得不好听就是邀宠媚上,我正在这里想主意呢,谁知道你就来了,这不,天雷勾地火……”

“你还说!”虽说知道自己误错了意,但伊容还是忍不住娇嗔道,“明明是你自己定力不够……”

“好了,我的娘子,我定力不够,放着娇妻在前,我的定力当然不够!”高俅好歹才哄了伊容露出笑颜,心中盘算着今晚的事,嘴里却说,“赶明儿入宫去见郑贵妃的时候,你把这件事提一提。宫闱虽说如今无事,保不准不会有人煽风点火,毕竟,哪一朝哪一代的后宫里头都难有如今这么多身份复杂的嫔妃娘娘,小觑不得。”

“行了,我明白!”伊容点了点头,才想趁机脱逃而去,孰料腰身却被高俅紧紧箍住没法动弹,只得回瞪了他一眼,“放开,我去睡觉了!”

“嗯,那我也一起去睡觉好了!”高俅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手却依旧没有放开,“天色也已经晚了,确实该好好安歇才是。对不对,我的小娇妻?”

面对丈夫这种死皮赖脸,伊容心里颇有些欣喜,面上却自然娇嗔满面。等到这二人离开书房之后不久,两扇门却突然打开了,一个黑影悄悄地溜了进来,翻了一会桌上的春宫画,突然轻轻呸了一句,很快又溜出了门。

第二十一章 上阵夫妻母子兵

淑宁殿中,郑贵妃和王贵妃一左一右翻看着那画册,脸上无不是红通通的。当年钦圣向皇后令她们两个伺候赵佶的时候,方才有年长女官前来教导这些,宫中秘藏的春宫画没少看过,但说要像这般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秘戏图,她们却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个王黼真是可恶,居然想用这种法子来蒙蔽官家!”

王锦儿终于迸出一句话,然后硬是把头别开了去,但那些姿势花样却早已牢牢刻在了心中。如今后宫之中多了三个身世不凡的女人,哪怕是为了敷衍,赵佶也不可能像以前那般独宠她和郑瑕了。因此,她也品尝到了很久以来没有察觉到的寥落滋味。

一旁的郑瑕淡然一笑,合上那春宫图之后,便唤来侍女先行收好。

见王锦儿和伊容都面露不解,她便解释道:“一物总有一物的用处,若是外臣用来邀宠,自然是不可助长这种风气。但是,此物看上去精致得很,到时候交给那些女官也就是了,他日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刚刚听伊容姐姐这么说,这王黼很会投其所好,这样的人万万不能让他沾惹官家。”

伊容这一日特意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此时听郑瑕这么说,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后宫的事原本轮不到外臣插手,我家相公只是担心有人蛊惑了官家。如今天下太平,圣上的功绩已经隐隐有盖过开国太祖的势头,可是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一旦有奸佞小人带坏了圣上,将来的事情就保不准了。如今正宫虚位,两位贵妃都有权责,这种事情我不好找别人,自然只能请你们从旁想想办法。”

正宫虚位这四个字在郑瑕和王锦儿听来,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历来天子只要丧后。外朝必定有臣子进言定立继后母仪天下,然而此番却没有一个大臣在这件事上指手划脚,无疑已经说明了此事的难度。

从深处说,此事只不过是耶律燕和郑瑕的较量,高丽王贤妃和大理段婉仪不过是陪衬,王锦儿虽然得宠,但在性情和人望上略逊一筹。赵佶虽然更喜郑瑕温婉可人博闻强记,而辽国已经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贸然册立皇后而令辽国公主屈于人下,在外交上就有很多事情不好处理。于是,这件事就拖了下来。

“此事我自然会劝谏官家。”郑瑕沉着冷静地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任何为难之色。后宫不能干政不假,但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并非一句话都不能提。况且王黼的邀宠很可能危及后宫中的大多数人,那么,她更没有理由放之任之。

“启禀两位贵妃。嘉王来了!”

闻听这一声。郑瑕和王锦儿同时脸露欣喜。郑瑕固然有亲生儿子,怎奈那个孩子先天体弱三灾八难不断,她虽然也爱他。另一半的心思却也放在了赵楷的身上。即便不指望赵楷将来一定能够继承帝位,但是,却也希望其能够平平安安。

“拜见二位贵妃娘娘!”

赵楷一进门就看见有外人,到了嘴边地亲昵称呼立刻改了过来,起身之后才看到是伊容,立刻笑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命妇来了,原来是姨娘,姨娘最近身子好么?”

早在赵楷下拜行礼的时候,伊容便起身避到了一旁,她和郑王二女交情深重不假。但是可不敢生受一个亲王的礼。听赵楷这么说,她少不得又打了个招呼,却不想和这位身份大有干碍的嘉王多说,又坐了一阵便匆匆辞了出去。

此时,其他内侍宫女全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赵楷便低声问道:

“姨娘来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外朝那些烦心事?”郑瑕抢在王锦儿之前接上了话头,又招手示意赵楷过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轻轻叹了一声。

“如今朝中风云突变,便有不少人动起了歪脑筋,想要借助旁门左道升转。你伊容姨娘便是进宫来分说这个的,这种时候少不得要借助你娘和我的力。那些大臣哪个都不让人省心,不过你还小,这些事情只可听,不可多理会,明白么?”

“我明白,郑姨放心。”赵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些道理你和娘都说过无数遍,我不会贸贸然当出头鸟的。只是,如今蔡相公既然已经罢相,为何父皇没有重新复召高相公?政事堂只剩下三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用的。我听说这些天外朝已经有些忙不过来了,就算宰相暂时虚设,执政至少也该补进去几个吧?想当初神宗皇帝和哲宗皇帝地时候,政事堂可是至少有六七个人呢!”

听到赵楷提起这个,郑瑕和王锦儿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王锦儿见四面没有外人,便轻叹一声道:“想当初政事堂有蔡相公和高相公,他们两个都是勤政的人,所以一个人至少可以抵两个,一应政务井井有条,官家自然就不会想着增设人手。可现如今这两个人全都去了,自然有些忙不过来。至于官家为什么不立刻复用高相公,这却是外朝的事,别说我和你郑姨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好对你说。记着,你不是太子,读书上进固然好,却不可对政务太过上心,明白么?”

这都是听过无数遍的大道理,赵楷自然懂得,当下便唯唯诺诺地应了。然而,等到出了淑宁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十岁出头的年龄对于寻常孩子自然是任事不懂,但是对于他这样的皇子而言,从小父皇和母妃的教导早已深深刻在了心里,尤其是他这个得到了父皇最多宠爱地人更是如此。

他和赵桓地关系还不到彼此容不下的地步,但是,照这样发展下去,谁能说得准将来?当初太宗是如何对待自己弟弟和侄儿的,他早就听内侍们说过,而如今表面地友爱能维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嘉王殿下!”

他转头望去,见是一个福宁殿的内侍下拜行礼,立刻收起了满心的思绪,点头示意起起身:“可是父皇找我?”

“圣上让嘉王去福宁殿一趟。”那内侍显然收过赵楷的好处,见四周几个全都是赵楷心腹,便悄悄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圣上还派人去叫了太子殿下,小人刚刚听到,似乎是圣上要派人督促两位殿下习武和练习马术。”

赵楷闻言一呆,随即欣喜不已。父皇重武他是知道的,所以私底下自己也没少习练过马术,至于练武他却没有多少办法,那些班直侍卫全都不敢和他较量,他顶多也只能练练那些花拳绣腿,现如今父皇居然再次挑中了他,无疑表示在其心目中,他和赵桓并没有太大差别。

匆匆赶到福宁殿,赵桓却已经来了,赵楷上前给赵佶见礼毕,又给兄长见礼。等到一圈礼节行完了之后,赵佶方才含笑点了点头:“朕问过你们两个的师傅,无论文章还是书法,你们都比其它宗室子弟优秀得多,朕心里很是欣慰。只是如今不单单需要好才华,同样需要好身体。朕上次看过你们两个比试,全都是些不中用的花拳绣腿,架子好看却一点不实用。就是那所谓的马术,也比不上一个寻常小兵。上次禁军大比的时候,朕觉得刘琦不错,以后让他每隔一天来陪你们两个习武,再从禁军之中找一个教头就好。”

这一席话说出来,赵桓赵楷兄弟自然是心中欢喜,而旁边的一群内侍却全都是面面相觑。禁军教头全都是训练禁军地,手底下的功夫固然扎实,但问题是面对两个金尊玉贵的皇子,那个教头该怎么教?再说了,宫中侍卫当中拳脚高明的不在少数,若是不想学花拳绣腿,嘱咐一声不就行了,还有哪个人敢藏私?

然而,天子官家的心意自然没人敢去违逆,因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而当消息传到童贯耳中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忧心忡忡。诚然,赵佶看重刘琦是一件好事,但是,牵扯上那两位主儿就有些麻烦了。储位已经确立不假,但是,大宋朝可是曾经有过废太子往事的,夹杂在一位太子和一位得宠的亲王中间,万一弄出什么名堂来,别看如今风光,将来转眼便是倒霉地下场。押对宝当然万事大吉,可押错了宝呢?

带着这种忧心,他回到家里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等到晚间用完饭之后,他让人将刘琦叫到了自己的书房,把这件事好好解释了一遍,然后才郑而重之地问道:“九郎,你读过多少书?”

刘琦已经被童贯的警告弄得七上八下,乍听见这一句顿时莫名其妙:“自六岁起,爹爹就给我请了先生念书,四书论语全都念过了,其它的也略读了一些。童叔你问这个干什么?”

童贯话才出口,突然想到高俅那边有个义塾,眼睛骤然一亮:“从明儿个开始,我找个地方让你再去读读书,是否能当个儒将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该明白的事你须得尽快明白。你要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你若是不能胜过你爹,那就没意思了!”

第二十二章 掀黑幕连番准备

蔡京致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代州,而种师道在听到此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额手称庆。倘若不是他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只怕蔡家到时一垮台,他同样会遭殃。朝中那些文官可不管你这个武将有怎样的功绩,只要能攻击,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吝惜火力的。

好在自己没有给他们留下这个机会!

他放下手中远道而来的公文,微微一笑便命人去请赵鼎。可以肯定,这一位必定比他得知消息更早,说不定心中早就计议过了。以现如今他们手中掌握的证据来看,有八成的把握能够一击制胜,但是要如何把在弦上的箭射出去,还是需要某些技巧的。

“种帅!”

几日不见,赵鼎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红光,不久前还纠结在眉宇间的愁绪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显然,京城传来的好消息对于他是莫大的鼓励。虽然抱着决心一定要藉由这次的事将蔡攸拉下马,尽管知道蔡家父子已经反目,但是,只要蔡京还在政事堂一天,很多事情就会充满了变数。父子连心,一旦蔡攸真的要遭难,蔡京哪怕不是为了这个儿子,为了蔡家也一定会做出相应的举措。

“看赵大人春风满面,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种师道出口取笑了一句,见赵鼎满不在乎地回以一个笑容,遂不再多卖关子,“朝廷中的情形很清楚了,现如今老蔡相公去位,便是表明了圣上的决心。只是,倘若我们这个时候把那件事呈报上去,会不会激起的反应太大?要知道,老蔡相公的党羽在朝可是不少,就是趋附蔡居安的人也绝对不在少数。我横竖是武将不打紧,你这一次可是要惹上很大麻烦的。”

和种师道相处这么多天,对于这位战功彪炳的老将,赵鼎早已从最初的提防变为了如今的信任。虽说种师道调防代州只不过数年。但如今河东路禁军对其心悦诚服,足可见其带兵本领。若没有身兼知代州之职地种师道对其的支持,只怕他此番调查寸步难行,毕竟,朝廷官职并不是走到哪里都有成效的。给事中在有些人眼里极大,在有些人眼里却不过是芝麻大小。

听种师道口气中满是为他打算,赵鼎自然心有所动,然而。他早在临行之前就下定了决心,如今蔡京既然已经不再能够把持朝堂,他更没有退却的道理。”种帅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蔡居安枉顾圣恩在先,欺上瞒下在后,若是不能绳之以法,只怕别人亦会群起而仿效。最最可恨的是,他身为朝廷大臣,居然与别人私相授受,我朝士大夫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种家累世忠良。并非人人都是武将。就是种师道自己,当初也曾经拜在大儒门下,所以并不完全以武人自居。听到此话立时激起了共鸣。”若是武臣在前方浴血沙场,文官却在后方卖国求荣,这确实难以容忍。蔡相公当年虽然有些事做得过头了些,但此种大节却并无亏损,想不到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

赵鼎微微点头,随即郑重其事地问道:“事情重大,是我即刻回京面奏,还是先直书圣上呈报,我想向种帅讨个主意。”

“这……”种师道不禁有几分迟疑,若是赵鼎直接回朝奏事。那么,此事他不过就是从旁协助而已,若出了事情也轮不到他顶缸,但是这样一来,颇有一种袖手旁观的感觉。可若是真的先联名呈报,朝廷上下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赵鼎是文官,扬名天下是好事,但是他若在这种事情上扬名。会不会激起有些人地同仇敌忾?

一时间,饶是他阅历丰富,也有些拿不准主意,脸上便露出了踌躇之色。一旁的赵鼎见种师道久久没有回答,不禁也觉得奇怪,抬头一看这位老将脸色变幻不定,立时明白了对方的考虑。

他自己是言官,原本指斥时弊,监察百官行止就是应当的,而这种事若是种师道牵涉太深,无论是功是过都不是好事。想到这里,赵鼎连忙站了起来:“种帅,此事原本就是我份内之事,你此番多次相助,我心中自然感激,但其他的事情还是请种帅静候佳音的好。我现在就回去先写奏折,随后动身上路!”

见赵鼎一揖之后转身便走,种师道连忙开口唤道:“元镇留步!”

他紧追几步,拦下人之后便语带双关地告诫道:“蔡居安如今只怕是一心想入政事堂,你这奏疏直入必定会招来麻烦。依我之见,你递上奏疏之后,立刻派人将事情始末向高相公转达一遍,让他在京城再想想办法。须知以一人搏众人之力,勇则勇矣,却显得无谋,不可一味逞匹夫之勇,将自己和家人置之于险地。”

见赵鼎似乎还有些犹豫,种师道不得不加了一句:“你要知道,狗急跳墙并非只是一句空话,你不但坏了蔡居安富贵,可能还要让他流放岭南或者天涯海角,难道他还会轻易放过你么?”

赵鼎并非一味迂腐的人,此时顿时恍然大悟,点头道谢之后便径直去了。而种师道却仍然不放心,亲自手书一封,用火漆封口之后便叫来两个心腹亲兵,嘱其立刻送往京城。人还没走,他却突然又改了主意,从密格之中找出了自己郑重藏好的蔡攸密函,一咬牙就另外封了一个封套,这才将其交给了那两个亲兵。

“此中物事非同小可,你们哪怕是丢了性命,也得把东西给我送到了高府。若是路上有事,尽管向州府报我的名字,至少在这河北河东一带,还不至于有人敢扣我种师道的人!”

两个心腹亲兵知道事关重大,将信函贴身藏好,又领了路上盘缠带好了兵器方才匆匆上路。而赵鼎在回到自己下处之后,一夜之间完成了一份奏折,又写成了一封私信,分成两拨令人火速送进京。

三日后,高俅便收到了种师道地密函,而在匆匆浏览了整封信之后,他地第一反应就是仰天大笑。他对赵鼎的代州之行固然非常期待,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这赵鼎种师道携手,居然能够挖出这样惊人的事实——这已经是不单单勾结契丹马贩这样无足轻重地小罪名了,而是真正地涉及到蔡攸里通敌国高官。有一封来往的书信作证,上头有明明白白的魏王耶律淳大印!

换成别人,他肯定要怀疑此事有构陷的成分,但赵鼎的秉性刚正,种师道也不像那种奸猾小人。从此次还是种师道的信函先到这种情况来看,只怕是这位老帅亦知道事情严重,不敢有丝毫马虎。而赵鼎的脾气他知道一点,大多数是会不管不顾地进言,大约奏疏也就在这两天之内了。

思量良久,他高声吩咐道:“来人,去请阮大人和郑大人!”

由于政事堂缺人,这一天郑居中和阮大猷足足忙到日落,方才将手头上的事大致告一段落,但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两人结伴走出大内禁中,彼此便道了一声告辞上了各自的马车。

一刻钟之后,两辆马车在太平桥高府门口停下来,阮大猷和郑居中几乎同时下车,对视一眼后不禁全都是心下诧异。虽说都和高俅走得近一些,但是,那种关系却是不同的。阮大猷和高俅相交多年,彼此之间即便够不上挚友,但是,密切地盟友自然还是算的。至于郑居中毕竟资历还浅,因此高府来的并不多。

“达夫,想不到我们竟是不约而同啊!”

“呵呵,原来阮兄也接到了信。”

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进了高府,自有仆人上来将他们领到了书房。而彼此寒暄之后,高俅没有一句题外话,立刻把代州的事情抛了出去。

一时间,阮大猷和郑居中同时愣在了当场,随即全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尽管他们都是城府深沉的人,尽管往日在外人面前都能勉强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在这样巨大的好消息面前,若是再摆着个死板脸就太不像话了。

蔡京虽然已经致仕,但还算不得扳倒。但是,若这件事情证实了,那么,蔡攸固然必定落马,就连蔡京也绝对逃脱不了罪责。

通敌卖国,这可是通敌卖国!这种时候,谁管你辽国和大宋还算姻亲,谁管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当初蔡家造出高俅里通大理一事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害得高俅不得不辞相自保,如今若是蔡家的人出了这样的丑闻,他们倒要看看蔡京能怎么打算!

“这么说来,赵元镇地奏疏只怕就在路上了?”

问出这句话后,见高俅微微颔首,郑居中不由心下狂跳,脑际一阵阵发热。他如今不过是执政,但是,若是蔡攸落马牵出蔡京,少不得何执中也要受到牵连。到了那时,倘若阮大猷因为年纪问题而退出争夺……

他已经不敢想象下去了,因为,那完全是一条金光无限的大道。

第二十三章 假戏真做剖心腑

深夜的蔡学士宅并不安静,事实上,由于蔡攸如今日渐位高权重,每日的宾客都是络绎不绝,哪怕是夜里也同样有人登门。而年纪轻轻就成为高官,蔡攸自然也不会低调,对于朝中官员的来访,他几乎是来者不拒,只要是肯趋附他的,他即不在乎对方的出身来历,也不在乎对方以往是否和他老爹做过对。

因为他非常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已经和自己的父亲蔡京对立了,倘若不能在手心里攥上一把朝廷官员,那么,他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在宦途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蔡京。

正因为如此,美酒笙歌绝色美人,蔡学士宅中一点都不少,更为难得的是,每逢夜宴,蔡攸必定会让两个最最美貌的侍妾出来陪酒作乐,而哪怕周围的人对她们俩露出再色迷迷的神情,他也是但笑不语。久而久之,甚至有胆大的人对两女动手动脚,似王黼这样的更是每每言笑无忌。

眼看庭前管乐齐作美女作天魔之舞,蔡攸的脸上充满了得意,眯缝的眼睛中尽显得意。仅仅几个月,他的声势就一下子达到了顶点,而如今父亲致仕,更直接导致不少人转投他的麾下,现如今他的信心已经空前高涨了起来,颇有几分舍我其谁的态势。

“学士。”

蔡攸转头过去,见是王黼,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挪开了一点位子,而王黼则顺势在蔡攸身边坐下,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在旁边那个美貌侍妾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在少数,但全都知机地别开了头。蔡攸府中不单单是这两个美貌侍妾,就连一干使女也全都是胆大得很,这种情形已经出现得多了。

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几个舞伎的曼妙舞姿,蔡攸便随口问道:“听说你派人在坊间搜集那些秘戏图,怎么,你准备仿效前人杨素公在府上搜集百美么?”

王黼顿时脸色一呆,随即又恢复了满脸笑容:“学士说笑了。我不过是寻常人,哪里敢有这么大的想头?这不过是我儿时的一点爱好而已,当初上有父母管束,还有老师时时刻刻看着,不敢太过恣意。如今托学士的福得以拔擢,若是还学那些自命清高的大臣,岂不是太没了趣味?不瞒学士说,我最近可是看到了一个绝妙的人儿……”

听到这里。蔡攸便立刻打断了他地炫耀:“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喜欢寻花问柳,但也得注意些,别让朝中的御史抓到了把柄!”

见蔡攸似有些不耐烦,目光又重新投注到了歌舞上,王黼顿时松了一口气,怦怦直跳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暗道一声好险。他原本就知道蔡攸不是那种只会玩明面上手段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蔡攸会连这些也廖若指掌。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只怕自己今后的行动就要加倍小心了。荣华富贵虽然重要。但是,在这种时候舍弃一棵大树,那可绝对不是智者所为。他已经得罪了蔡京和何执中。而后者眼下仍然在位,倘若这个时候蔡攸再对他产生恶感或怀疑,那么就很难挽回。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今次的话题,立刻向蔡攸身边又挪了挪:“学士,赵元镇去代州也已经有些时候了,到如今还没有消息么?”

这句话登时击中了蔡攸的心病,代州之事是他现如今最大地软肋,亦是流露在外边的最大把柄。虽然郑居中那边的清查已经最后有了结果,赵佶也已经认可。但是,这并不代表此事就已经结束了。要是真结束了,赵鼎还去代州干吗?

尽管有自信代州并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但是,赵鼎这一去就是将近两个月,他仍旧免不了心中嘀咕。此时此刻,他又想到了当初刚刚得知此事时的心惊肉跳,藏在袖中的拳头不由紧紧捏了起来,脸上却微笑道:“赵元镇是高伯章的侄女婿。说不定是想玩点花样出来,只不过,若是明目张胆地构陷大臣,他的前途也就完了。”

王黼天生最善于察言观色,尽管蔡攸神色未变,但那种蕴含凶光的眼神还是让他品出了一点苗头,心中愈发深信不疑。他和蔡攸的来往比刘正夫蔡薿等人都要晚,之所以越过两人成为蔡攸最贴心的狗头军师,就是因为他比两人更熟悉蔡攸地心理。

“学士不可小觑了此事,须知借题发挥,最是防不胜防。”他告诫了这一句之后,见蔡攸眉头一挑,便又顺势添油加醋道,“如今尊大人虽然已经去位,但是,政事堂毕竟还剩下了三个人,何伯通虽说不是什么大才,但胜在资历;郑阮二人又和学士你是过不去地,未必就肯引你入朝。惟今之计,学士只有从下层入手,让百官行推举之事,方才有可能大功告成。而这种时候,就连一丁点的纰漏不能有,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你说的是。”

蔡攸此时完全忘了开始的初衷,愈发对王黼深信不疑。在他看来,王黼如今位卑职小,除非跟着他蔡攸,否则决不会有人肯相信这样的人。他望了一眼场中载歌载舞的歌舞伎,突然起身站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后堂走去。对于这一情景,其他官员没有一个为之侧目,倒是王黼沉吟片刻立刻起身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庭院中,蔡攸想的是当初留在种师道手中的那封密函,虽然没有什么十分关键的言辞,但是一旦现世必定会引起无穷无尽的麻烦;而王黼则在揣摩蔡攸在代州马案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地角色,要是牵扯太深,他又是否应该抽身而退袖手不理。

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蔡攸方才对王黼点了点头:“既然你都把话点透了,我少不得要请你为我谋划一番。依你看,倘若赵鼎真的查到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该如何应对?”

这句话自然是问得蹊跷了,然而,王黼却丝毫不惊,落座之后便泰然自若地道:“这就要看学士如何自处了。赵元镇虽然为人刚正,但要说油盐不进却也未必,再这么说,他亦有需要顾忌的东西。至于河东路那位种帅,那就更好办了。以武臣告文官,朝中那些士大夫会怎么看?只要能够把事情牵扯到文武之别的立场上,就是圣上亦会怀疑,进而投鼠忌器。”

“好,好!”

听到这里,蔡攸忍不住击节赞赏道:“果然看得通透,再过几年,指不定政事堂中便要多了你一个!想我爹自诩老谋深算,此番也被你一步步诱入彀中,仅仅这些,你就足以自豪了!若是这一次你能够帮我谋划成功,三年之内,我必定保你至御史中丞!”

尽管明白蔡攸这是有心示好,但是,王黼却仍旧喜形于色地欠身谢过。蔡攸不同于蔡京,在封官许愿这一方面向来是说到做到,就如上一次将他引见给赵佶一样,从来没有任何拖延。倒是蔡京时常给人画饼充饥,在这一方面让人诟病无数。

“学士说我神机妙算,这我却不敢当,只不过因为学士如今胜算充足,我当然能够出得好计。河东路那边,学士可曾有人?”

对于这个问题,蔡攸不免有些谨慎,毕竟,让人知道他暗中在代州安抚司那里布置了人手,将来一个不好就会出现莫大的问题。然而,他对于王黼还有七成放心,所以只是沉吟了片刻便出言道:“种师道的安抚司那里有两个小吏,如果我传个话,他们兴许会听。只不过为了不启人疑窦,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他们俩传信了。”

“这种时候,学士万万避嫌不得!”王黼这才知道蔡攸居然很久没有派人了解过河东路情况,心中不由暗骂其迂腐,脸上却还得做出一副惋惜的神情,“须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种师道和赵鼎合流,那么只要他们能够费心编造一套谎言,到时候天衣无缝也不是难事。学士,这种时候若是不掌握他们的动向,那到时候可就是你失却先机了!”

自从赵鼎出马远赴代州地时候,蔡攸就暂时掐断了和代州那边的联系,毕竟,种师道执掌代州军政大权,他如若稍有不慎给人抓住了小辫子,到时候只怕是有十张嘴也难以分辩清楚。可是,此时一想王黼的说法,他又觉得深有道理,立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明日便让人去代州联络一下。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难不成怕别人胡说八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黼在心中连连冷笑,却顺势把玩起了蔡攸搁在桌子上的一个墨玉笔筒,露出了爱不释手的神情。而蔡攸自然看在眼中,临走的时候便慷慨地将笔筒送了出去,对此王黼自然是连声道谢。

第二十四章 摧眉折腰又何妨

王黼出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吆喝车夫动身之后,他却随手将笔筒随便往角落里一扔,再也没有多看一眼。尽管爱财贪色,但是,这全都不能掩盖他对于权势的渴望。蔡攸这种人面上虽然大方,其实心胸极其狭隘,他在其面前表现出了善于谋划的一面,少不得也得多流露一点劣处。只有蔡攸对他真正放了心,他才能真正取信于人,才能真正一步步接近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斜靠在马车的厢壁上,口中轻轻哼唱着这一句,眼睛渐渐闭了起来。看如今的架势,再过一段时间,他便能完完全全得到蔡攸的信任。

只要能够抓住这个自命不凡的蔡家大少的把柄,还怕不能飞黄腾达么?

他一路无事抵达自家宅门,一个家人便喜笑颜开地奔了上来:“大人,殿帅府童帅来访。”

童贯!王黼眼皮一跳,心中着实大喜。对于先头求童贯帮忙去办的事,他一直极其不放心,毕竟,论及交情,他和对方昔日连点头之交都没有,枉论深厚与否,因此最初早就做好了被人拒绝的准备。

他可不像蔡攸那么大的架子,童贯虽说如今不过暂代殿前都虞候,而且因为内侍的身份所碍很难晋升上去,但是,只要天子宠信还在一天,那么就活脱脱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新贵。这样的人只有折节下交曲意笼络,那里有大咧咧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道理?

“童帅,今晚我在蔡学士那里呆得晚了,有劳久候,恕罪恕罪!”

见王黼一上来便是端着笑脸连连告罪,童贯也觉得妥贴,心中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往日在高府所受的待遇。只不过他亦是心机深沉的人,自然不可能被这种态度所动。连忙起身迎道:“哪里哪里,是我事先来的时候没有打个招呼,好在也没等多久,贵府的家人又是殷勤招待,王大人倒是客气了!”

童贯的这种态度自然让王黼觉得有戏,一面嗔怪着仆人不上好茶,一面又甜言蜜语地寒暄了一阵。等到戏味做足了,房间中再没有外人。

他才试探着问道:“不知道上次我拜托童帅的事情有眉目了没有?”

童贯心中冷笑一声,却不忙着回答,微微呷了一口香茗,悠然自得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王大人这话问得好不心急,这样地大事情若不能好好谋划,轻易出手不但落不得好处,还会牵连到你我,你说我能不好好布置一番?”

王黼心中有些失望,但一想到此事也惟有童贯能做。面上的笑意便更深了:“是是。我倒是忘了这一岔。说起来圣上和童帅也着实是君臣相得,这情分实在令旁人羡慕啊。以前听人说高相公如何如何,在我看来。只怕是高相公亦不像童帅这样深得信任。”

这充满了阿谀味道的话语一入童贯之耳,顿时让他大生得意之感。

当然,得意归得意,他还不至于完全丧失自知之明。在深宫呆了二十多年,又在西北之地待了近十年,他对于世上之事早就看得透了。大树底下好乘凉,他的背后是赵佶这样一棵永远不会倒的大树不假,但这也要对方永远不会舍弃自己。所以,另外找一棵却等闲不会倒的小树作为依靠也很重要。他选择了高俅的同时,对方也选择了他。在这份联系没有崩坏的预兆之前,他可不愿意两面三刀——毕竟,那位主儿地手段他也曾经听人提过。

“王大人这话说得……”他微微一顿,随后语带双关地道,“你托付的这件事要成功,一来要时机,二来要靠人。后宫诸位娘娘几乎都是大家出身,要她们去按照这上面的法子讨好圣上,只怕拐的弯子就大了。与其如此。倒不如找一个根基浅薄的,或是在宫外找几个人调教好了,想办法让圣上见一面,兴许把握还大些。”

“可是,圣上即便出宫,又怎会……”王黼犹疑地皱了皱眉,突然看到童贯眼角含笑,顿时恍然大悟,“多谢童帅提点,我明白了!”

两人密议一阵之后,童贯便匆匆告辞。他眼下是多家大臣府邸的常客,却等闲不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个时辰。皇城司的能耐别人可能不清楚,他却深深忌惮。别看天子官家如今没有拿这些侦缉到的事情来处置文武百官,但一旦翻脸,那可都是天大的把柄。

为了显示自己的武臣作风,他在京城向来都是骑马而行,甚至有时不带随从。好在京城治安一向很好,久而久之,他那匹高头大马不少人都认识了,路上遇到地时候都会让路而行,这更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权臣地风光——统军大将固然为人尊敬,但到了京城却绝对没有他这样风光,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哪怕这暂代两个字没法去掉,他也认了。

行到州桥附近,看到热闹的夜市,他一时兴起便跳下了马,一手执缰缓缓而行。彼时夜市上尽是满满当当的人,但看到他这个衣衫光鲜地,人们还是纷纷让路,甚至有认出的人在那里悄悄嘀咕。

随便买了几块糕充作夜宵,他正想找个地头坐下歇歇,便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夫真是好雅兴,居然一个人逛起了州桥夜市!”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童贯先是心头一震,随后便笑容满面地转过了头,装作惊讶地叫道:“原来是赵公子!”

赵佶对童贯的知情识趣很是满意,笑嘻嘻地上前从童贯的手中夺过一块糕来,自顾自地咬了一口。此时,他身后扮作随从的几个班直也纷纷上了前来,却因为四周都是人不好给童贯见礼,只是各自称呼了一声童帅。

换成别的大臣,此时只怕是不止规劝天子回宫,亦免不了一通劝谏,可童贯却是天生胆子大。忖度如今京城乃是太平世界,又有人随行保护,他早就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古话扔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哄天子高兴了。

“公子今晚可有什么安排?若是没有,不妨找个地方热两角酒,再叫上几个歌姬陪坐,虽说不如家里头那些雅致,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罢了罢了,我可不想遇到熟人,到时被人在耳旁唠叨个半天。”

赵佶至今仍然难以忘记那几次撞上大臣的情景,哪里还有兴致去那些烟花之地纵情风流。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他当初混迹于青楼楚馆的往事还有不少人清楚,要是冷不丁被哪个行首认出了人来,只怕是第二天就要满城风雨。

见赵佶对此没有兴趣,童贯眼珠一转,登时又有了主意:“那公子既然出来了,不妨去臣家里坐坐?臣那里可不比那些车水马龙地门庭,清静得很。”见赵佶有所意动,他突然拍了一下巴掌,露出了满脸歉意,“我倒忘了这些天九郎白天读书晚上还要做功课,公子去了也放不开,还是算了吧。”

童贯一提起刘琦,赵佶就想到初次真正练习马术就累得不成样子的两个儿子,不禁轻叹了一声。无论对赵桓还是赵楷,他都倾注了不少心力,自然希望他们能够成才。但是,和文章不是一日就能做好的一样,武艺和马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练成的。好在赵桓和赵楷没有说什么再也不去习练,倒是都赞了刘琦一番,他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那就算了,反正我都是出来逛逛。”赵佶并未看见童贯失望的眼神,而是冷不丁问道,“如今刘仲武连战连捷,西北局势大约也快定了。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少不得要把西边的兵渐渐放到北边来,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童贯没有料到赵佶会问到这个,一时间颇有些措手不及,谁能想到赵佶出来逛逛还在盘算这些大事?然而,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又曾经在战场上呆过,很快就醒悟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往日西夏每每寇边的时候,在西边保持强大地常备军非常必要,但是,一旦西北安定了下来,若是还有大量的军队掌握在武将手中,那么身为人君者不担心出乱子就不可能了。

原本天下兵将轮换驻防就食是太祖立国时的祖制,但是西军不一样,那里的很多军士都是祖祖辈辈与西夏拼杀过来的,父子两代祖别三代效力于一军之中的并不在少数,若是一下子将他们全都调离陕西,关中会显得空虚不说,而且就是对军心也是不利的。而且,水土不服这种原因也不得不考虑。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换将,然而,这亦算不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早在几年前,朝中就已经有言论抨击将不知兵这种状况了。

“公子……”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班直便突然疾步上前来,毕恭毕敬行过礼后便低声报说:“启禀公子,政事堂几位相公联袂求见,说是有紧急大事,因此内廷派了人来通知!”

既然有事,赵佶自然来不及再问,带着众人匆匆离去。而童贯则在原地思忖了开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紧急大事,需要如此十万火急?

第二十五章 闻急讯火烧火燎

夜色下的大内禁中并不静谧,这里四处可以见到提着灯笼走动的内侍,时不时还能出现几个穿紫着绯的大臣。盛世之下无宵禁,连带宫中下钥的时间也晚了很多,换作前朝,只怕是赵佶要晚间出宫,到时候就进不了门了。

匆匆入了宫门,赵佶一行还没到福宁殿,便有内侍匆匆迎候了上来,深深施礼后禀报道:“圣上,政事堂何相公、阮相公、郑相公都已经在福宁殿等候多时了。小人原本想瞒着三位相公,孰料他们说有大事耽误不得,小人只得差人去外头……”

“好了,朕不会怪罪于你!”赵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一些,心中着实感到不可思议。如今政事堂仅剩三人,尚书左右仆射尽去,算得上是群龙无首,而百官中对那两个位子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要不是他心中还有顾虑,断然不会让首相次相之职空缺那么久,但是,不得已之下也只能暂时将就了。

可是,这么晚的时候,究竟有什么事要劳动三位执政一起在那里等他,而且还一刻不能耽误地差人去报信?

带着满心疑惑进了福宁殿,赵佶就对匆忙上前行礼的三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必拘于礼数。落座之后,他也不忙着先发问,而是用目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而这一看果然看出了些许端倪。

何执中是镇定中带着几分惊惶,阮大猷倒是表情不变,而郑居中那得意的眸子一看分明。这三位宰辅如此神情各异,究竟是什么事?

“三位卿家连夜求见,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事?”

闻听天子发问,底下的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阮大猷和郑居中同时保持了沉默,而何执中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要说今晚的事以他立场最为尴尬,因此在都堂中看到那份奏章开始。他就有了告病的打算,但经不起阮大猷一番晓以利害,他又想保全儿别身上的富贵,最后只能选择了和两人一起来福宁殿面圣。

当着赵佶炯炯的目光,他便呈上了那一封奏疏,待内侍转交的时候方才沉声道:“今天傍晚,给事中赵鼎的折子已经到了,里头弹劾宣和殿学士蔡攸七大罪。其中第一条便是勾结辽人出卖朝堂机密。臣和阮郑二位计议了一阵,虽然不知道其中内容是否属实,但赵元镇乃是奉了圣上旨意前去代州查案,因此不敢怠慢,所以惫夜来见,还望圣上恕罪。”

又是勾结辽人?

关于先前代州马案地经过,赵佶并非一无所知,毕竟,这案子郑居中亲自经手,又是满京城的风言风语。都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是。尽管审案的时候牵扯出来一个蔡字,毕竟不能光凭这一点定人罪名,所以他心存怀疑。却没有轻信。然而,这一次何执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赵鼎弹劾蔡攸,那么,事情便就此急转直下!

他也顾不得听何执中在说什么,径直将奏折展开详详细细地看了起来。而何执中略说了几句,抬头见天子官家脸色铁青地埋头看奏本,索性不再多说,退后一步眼观鼻鼻观心地思考对策。

对于他来说,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引起天大的麻烦。毕竟,他和蔡京的关系太近了。父罪必会祸延子孙,而蔡攸若是有罪,蔡京这个当父亲的同样逃不掉,倘若赵鼎真的查到了真凭实据,那么,蔡攸这回就全都完了。而他何执中唯一的要求就是保住自己,不要陷入到此事当中。可即便是这么一点小小地要求,也有可能是办不到的。

“真真是天下最大的奇闻!”

尽管赵鼎墨迹淋漓洋洋洒洒数千言。但是,赵佶还是很快看完了,脸色亦一变再变,最后定格在了惊怒之上。虽说他寄希望于用蔡攸平衡朝中势力,然后免去蔡京的相位,但从心底来说,对于昔日还算是看得顺眼的蔡攸,他并没有完全过河拆桥的意思——宣和殿学士的职位虽说清贵,但毕竟只要没有宰相或是其他的头衔,就不能真正涉手实务,到时候让蔡攸顶着这个名义干下去也就成了,而这样的话,天下士林的声音也能够更小些。

但是,赵鼎在这奏章上写地事情也太惊人了——勾结辽人奸细私通外国,甚至是和南京魏王耶律淳暗通款曲,这样地罪名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个死字,何况一个蔡攸?从这奏章上,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狂热,无疑,在写奏折的时候,赵鼎肯定是非常冷静地,这从那工整的小楷上就能够看出来。而以他从前对此人的印象来看,说是平白无故构陷大臣绝对不可能。

赵佶的神色变化郑居中都看在眼里,而听了那句充满着惊怒和不安的话,他沉吟片刻便站了出来:“圣上,赵元镇这封奏折是通进司呈递进来的。以臣之见,事关重大,为免消息泄露惊动外间大臣,也为了防备万一,乞圣上立刻下旨让有关人等三缄其口。臣等三人先前商议过,已经让通进司众人先行留在司院之内,只是这毕竟有违规矩,还请圣上……”

“罢了,这个时候还管什么遮口!”赵佶恨恨地一拍桌子,厉声吩咐道,“既然赵元镇是循正途将此奏疏送上来的,便没有欺瞒天下人的意思,朕若是遮掩,岂非还及不上一个臣下?不必多说了!”

郑居中原本只是因为谨慎方才提出此议,见皇帝驳斥便没有再碰钉子的兴致,而阮大猷原本就存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思,自然更不会站出来多事。只有何执中站在原地进退两难,神情越来越尴尬,几乎都想立刻找个缘故退出。

“朕自即位以来,即便不能算是勤政爱民,至少事事亲为还是有地,不管是颁布政令还是整军开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国之大业。原本想所有臣子都和朕一条心,亦拔擢了不少人出任要职,谁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冒出这种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人难不成都把朕当成了三岁小儿么?”

一番暴怒过后,赵佶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往日亦不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今日只是因为被气得重了,方才在大臣面前如此失态,而镇定之后往细处思量,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刘正夫蔡薿王黼等人乃是蔡攸家里的座上客他是知道的,而遥想当初刘正夫义正词严弹劾高俅那一回,他顿时有一种拨开云雾的感觉。想当初自己在看到刘正夫奏折的时候何尝不是惊怒交加,和现如今何等相似?如今高俅去位,蔡攸保了刘正夫升任礼部尚书,而倘若是高俅指使赵鼎……

这不可能!

他狠狠摇了摇头,竭力将这些思绪驱出了脑海。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把眼下这件事搞清楚再说。他实在很难相信,已经日暮西山四分五裂的辽国,蔡攸居然会去费力勾搭!

三位政事堂执政齐留宫中的消息自然很快散布了开来,当夜,王黼就从温热的被窝中被人唤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了蔡攸府上,等到看见那齐集地一圈人之后方才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而这一次蔡攸亦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开门见山地道:“赵鼎那小子加急送了一份折子进来,如今政事堂那三个都在福宁殿商议。我也不瞒大家说,这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

闻听这话,在座的官员当中便有数人勃然色变,其中就有刘正夫,而王黼和蔡薿最为镇定。王黼是早就从蔡攸那里品出了滋味,而蔡薿则是因为左右摇摆得罪的人多了,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只能紧紧靠在蔡攸身边。沉默了许久,刘正夫终究资格最老,轻咳一声开口问道:“那学士可曾知道赵元镇的奏章中说的是什么?”

蔡攸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而他偏偏没法得知详情。通进司的官员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政事堂那三个执政同样还在宫中,照这样的情形来看,事情绝对不小。而偏偏前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乃是宫中的一个内侍,并不知道究竟如何,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这我也不清楚,只不过他既然告了刁状,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再说他是高伯章的侄女婿,如今高伯章倒了,他自然连带我一起恨上,真要罗织罪名必定非同小可。”那都是蔡攸埋藏在心中最深的隐秘,并不想别人知道,因此轻描淡写地形容了一下就调转了话题,“各位认为,我应该如何应对?”

这样的模糊其辞,又有谁能够出什么好主意?几个善于溜须拍马的立刻站起来表了忠心,言说天子对学士深信不疑,不会听信小人之言,请学士暂且放心云云。而刘正夫同样是持保留态度,毕竟,他当初弹劾高俅势头虽大,但也没见赵佶真正以这个罪名对高俅怎么样。倒是蔡薿在思量许久之后,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

第二十六章 为前途卑躬屈膝

“依我看,此次之事虽然不知道如何,但是,学士却万万不可小觑。上上之策是立刻进宫晋见,以昔日之情份打动身上,顺便试探事由。否则失却先机,到时候要隐瞒就难了。圣上登基以来,对学士的恩遇只有昔日高相公能够与之相提并论,足可见恩宠之隆,等闲小事肯定无法动摇圣上对学士的信任,但是却不可不防万一。”

这个悲观的说法顿时引起了别人的群起而攻之,而蔡薿毕竟年长,对那些质疑只是淡然一笑并不以为意,而王黼却看在了心里。他虽说年轻,心眼却活络,当年蔡薿和高俅一起下江南的事他早就听说过。正因为如此,此人的揣摩兴许就有几分是准确的。

果然,一番商议最终还是没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而各自的瞌睡就上来了。蔡攸也不好多留众人,刘正夫等人便先走了,而蔡薿临走之际还不忘提醒蔡攸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的时候,王黼便上前问道:“学士究竟准备怎么办?”

尽管外表装得镇定,但蔡攸着实方寸已乱。此时,他不免想到自己几次求助于萧芷因的情形,顿时生出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而为了不受制于萧芷因,他还派人出去干了另外一桩大事,要是真的暴露了,那么,他就是有天大的宠信也是枉然。

王黼见蔡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陡地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开口又叫了一声:“学士!”

蔡攸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我刚才走神了,你说什么?”

王黼不得不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最后又提醒道:“学士,蔡文饶的话不无道理,我也认为学士当务之急得立刻入宫。一来能够获得更进一步的消息,二来则是对圣上表示诚意。不过,此中时机也得把握好。否则圣上追问学士为何会得到消息,这就有些不妙了。”

“嗯。”

嘴里虽然答应,但蔡攸此时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入宫。虽说不至于伴君如伴虎那么夸张,但是,有一点他还是清楚的,那就是自己的宠信远远没有别人看上去的那么可靠。要说功劳,自己远远不如当初一手帮助赵佶登上皇位的高俅,而以高俅这样地隆宠仍然免不了在出了问题的时候被罢相。那他就更不用提了。

没有危机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坐的这把椅子极其稳妥,可一旦出了危机,很多他忽略已久的问题就一点一滴窜了上来。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如此后悔自己的急功近利,倘若这个时候父亲蔡京仍然在位,那么,他就有一个最好的靠山,但现如今竟是什么难过的沟坎都要他一个人挺过去。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地脚……”

蔡攸的这句喃喃自语虽然轻,旁边的王黼却听得清清楚楚,顿时陡然大凛。蔡攸的心性他很清楚。狂妄自大不假。但同样是心志极坚的人。这个时候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足可见代州马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如今辽国虽然仍然是大宋的敌人,但防范已经不如当年严密。

倘若不是有真凭实据,妄说朝中大臣勾结辽人,只怕百姓头一件事会将这当作笑话看。蔡攸如此沮丧,不会是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了吧?

“学士既然心神不属,那我就先告退了!”

王黼再也不敢在这里多留,见蔡攸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便匆匆起身离开,上了马车便厉声喝道:“去童府!”

他深知自己的根基浅薄,所以才不得不依附蔡攸以求上进,却不想为此把自己搭进去。倘若蔡攸面前真的是深不可测地陷阱。那么,他要是还在那驾马车上,即便不会被人当作替罪羊,至少也会因此受到牵连。为今之际,他要是还不能找到一个靠山,只怕倾覆之祸近在咫尺!

哪怕他要攀附地是一个寻常官员不放在眼中的阉宦,他也只好认了!

童贯这一晚也还没有睡,路上遇到了赵佶,然后这位天子又匆匆因急事回宫。这让他心中充满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左思右想,他亦难以明白事情缘由,恨不得现在就入宫去打听一二,可是,他现如今不是内侍,职责更在殿帅府,率性而为万万行不得,所以此时不免万分苦恼。

正当他坐立不安地时候,突然有仆人来报,说是王黼求见,这顿时让他为之一呆。要知道,今日早些时候他才到王府和王黼见过面,如今深更半夜此人突然又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不明就里,他只得命人将人请进来,然而,王黼一见面的举动却让他吓了一条。

“童帅救我!”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得王黼一进来便一头扑在地上,童贯顿时完完全全傻了。别说王黼还是朝廷官员,就是一个刚刚获得功名的士子,只怕也不会做出这种模样来。所幸仆人刚刚将王黼引进门就走了,这一幕也没有别人看见,他慌忙上前把人搀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问道:“王大人,你这是何故,若是有事不妨直说,你我同僚一场,兼且又有不浅的交情,只要我能够帮你的,必定不会推辞。”

对于童贯的这种承诺,王黼却不敢尽信,落座之后依旧是愁眉苦脸,但一双眼睛却在用余光扫视童贯的表情。见对方似乎也有烦心事,他便将今晚在蔡府的所见所闻全都倒了出来,末了才叹道:“看蔡学士的样子,指不定是真的被人抓住了把柄,我倚靠蔡学士再三举荐方才能够获得官职,只怕别人早就恨上了我。只可叹我一心为君为国,却是跟错了人,唉!”

为君为国而不是为国为君,这中间地差别就大了。童贯虽然是内侍,却不像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诗书文采不咋的,但揣摩人心却是得心应手。此时忖度王黼来意,他的心中猛地蹿上了一个念头——莫不是这一位今天是特意来投靠自己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怦怦直跳,毕竟,他童贯不是圣贤,最希望的就是别人看得起他,最希望的就是能在外面昂首挺胸。尽管在西北的时候下头军士和不少将领都会尊称他一声童帅,尽管如今回朝之后殿帅府一众军官没有看不起他的,但问题在于,他这个阉宦身份已经成了他最大地阻碍,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来趋附他。再加上如今朝中山头林立,投靠谁只怕都比投靠他强,因此和他走得近的人不是没有,要说投靠却是没有半个。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谨慎:“王大人,此事如今不过是捕风捉影,究竟是什么事你都不知道,又何必如此记挂在心?”一想到发生这种事而蔡攸根本没有想到通知自己,他就忍不住冷笑连连,心中却异常快意,“蔡学士即便在圣上面前推荐了你,那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过,更没有因为举主而怪罪你的道理。圣上为人向来是非分明,你不必担心。”

王黼却不会因为童贯的几句安慰而心中放松,一想到自己还往童贯这里送了那些东西,他只感到头也大了。换成蔡攸位子稳的时候,那么童贯看在他是蔡攸心腹,前途正好,两个人还有互相合作的可能,但现在只怕对方倒手卖了自己的可能都有。一想到那无限好的仕途,再想想一旦落马贬谪后的无限苦楚,他猛地把心一横,打定了最后的主意。

“在闻知童帅风范之前,对于阉宦两个字,我向来不齿得很,但自从结识童帅之后,我观感大变。试问天下真英雄,又有几个能如童帅这般建了不世功业?”见童贯面有得色,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立刻趁热打铁地又巧舌如簧道,“我父亲生来多病,自小我读书习字都是自塾中学习,人家说严父慈母,我却只得慈母不得严父,因此一直引以为憾。童帅如今膝下空虚,若是愿意……”

这话不用再说,童贯就已经彻底明白了下头的用意,但即便如此,他却实在难以相信。大宋朝不是没有阉宦建立过大功的,就像他师傅李宪当年,何尝不是军功赫赫?但是,文臣从来就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不全的宦官,一有机会便会争相弹劾,因此李宪的暮年凄凉得很。而现如今,一个正牌子进士出身的官员在自己面前这样大拍马屁,甚至还流露出要拜在自己膝下的意思,这着实太令人惊叹了!

不管他曾经存有怎样的戒心,不论他对王黼这个人曾有过怎样的恶感,但是这个时候,他确确实实有些心动了。倘若他如今真的是权倾天下,那么这样一件事算不了什么,可现如今他虽然宠信正好,但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一言九鼎更不可能。此人能够不顾坊间风评而做出这样的决定,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是一个当断则断的人,若是用得好,于他童贯是极其有利的。因为那是一个文官,一个太祖立国的时候就允诺与之治天下的文官!

第二十七章 天子急召为哪般

“你是说,如今政事堂三个执政还留在福宁殿议事?”

高俅紧紧盯着面前的内侍,一字一句地沉声问道。当他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历经了那么长时间,隐忍了那么长时间,他所期待的结果终于还是等到了。

“好了,此事事关重大,你还是赶紧回去,莫要为了此事殃及自身。”他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高升将一块金子递给了那个少年内侍,又轻轻点了点头,“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消息,切勿只记得传消息,注意一下别人是如何做的,明白了么?”

那少年内侍只是福宁殿附近执役的小黄门,平日哪会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事实上,若不是提举皇城司曲风给了他这个机会,以他的位分,此时就连宫门也出不来,听了这番话更是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示意高升把人送出门后,高俅便重新坐下,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先头种师道的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他亦与阮大猷郑居中说明了事情始末,由此看来,此刻那两位在福宁殿之中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可怜的倒是何执中,只怕难免会有殃及池鱼之忧。

他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桌上油灯的火苗忽上忽下地闪烁着,突然爆出了一记灯花,而他亦因此惊醒了过来,脑际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扳倒蔡京看来是必定的事,而那样一来,他又应该何去何从?

自从他的到来,这个时代已经改变了很多,然而,难以改变的却是人的私心和猜疑。一直以来,他和蔡京两头并重,犹如天平两边的砝码一般平衡了整个朝廷。如今那一头完全没有了,而他这一头岂非是要高高翘起?联想到蔡京辞相之后,赵佶并未立刻命人接任,而朝臣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出静默,他隐隐约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是不揽权,不安插私人,不会欺上瞒下贪墨无数,而这样的人在别人看来是什么印象?固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十全十美的。但在那些品德才能各异地官员看来,是否会有一种戒惧的思想?正因为如此,刘正夫的弹劾方才会让大多数人如获珍宝,宁可信他高俅曾经与大理王有私?

“必是如此了!”他慨然长叹一声,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君王的信任对于一个大臣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但也同样是最容易失去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年代,要想做到什么,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其中只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中,那就是君王的信任!他高俅能够数十年沉浮宦海而一身不失。便是因为这样地缘故。但即便如此。那样东西也很可能会有失去的可能。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效仿那些先辈揭竿而起……”

用极其低微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之后,他便忽然笑了起来。这只是气话。若是他真的这么做,只怕脑袋早就不保了。不同于唐朝藩镇做大,宋朝的中央集权控制力实在太大了。尽管历史上的宋徽宗年间曾经爆发过数次起义,但那始终只是农民不甘压迫奋而反抗,牵连到武将的只有在靖康之变之后方才发生过。而崖山之后,更是数十万军民跟随蹈海。可以这么说,历朝历代之中,几乎没有臣民比大宋朝的臣民更忠君爱国的了!

蔡京倒了,但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要出来制衡的——也许是何执中,也许是阮大猷。也许是郑居中,也许是严均,也许是侯蒙,甚至可能是蔡卞。总而言之,无数地历史教训都指出了一点,君权和相权地相争,无论相权曾经几度占据上风,但从最后结果来看,几乎无一例外是相权最终落败。尤其是在这宰相轮流坐的北宋。宰相能坐三年五载的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相爷,相爷!”

外头地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略整理了一下脸上神情,他便开口吩咐人进来。推开大门匆匆而入的是高升,此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欢喜:

“相爷,宫里头正式来人了,圣上召见相爷现在入宫觐见,说是有要紧的大事!”

一句话说完,他又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行礼道:“小人在此恭贺相爷重登相位!”

高俅闻言摇了摇头,没好气地笑骂道:“你怎么知道圣上便是要重新用我?好了,废话少说,还不快去命人取公服来?”

此时已经到了寅时,高俅登上马车之前,突然抬头望了望天,尽管明月当空,但满天星斗依旧熠熠生辉,并不为明月光辉所夺。他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方才坐上了马车。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头,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百姓等闲是不会计较谁上谁下的,只要能够天下太平安乐富足,谁会管由谁执政?除非朝廷罢黜的真正是一个民望极高的人,方才会在民间引发真正地波澜,否则,那一点流言蜚语根本算不得什么。

很快,马车便到了宣德楼门口,自有内侍等在那里迎接。高俅吩咐了自家的仆人几句,几个内侍便上来簇拥着他往里头走,还有人展开了一袭披风盖在了他的肩上,又低声提醒道:“圣上说,高相公虽然年轻,却也得爱惜身子,所以命小人送来了这披风。”

高俅微微颔首,心中一暖的同时,亦生出了几许歉意。人在其位,有的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而他做的很多事情,恰恰都是必须欺瞒这位君王的。君臣相得固然是世间佳话,但若真是相得到剖心袒腹的地步,那么,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臣子,即便他地出发点是好的。

远远望见福宁殿四周禁卫林立灯火通明,高俅便微微低垂下了头,把事先打好腹稿的说辞稍稍过了一遍,然后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里头的三位执政在赵佶面前说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应该如何把事情的负面影响削减到最低,如何给天下人一个圆满的交待——赵鼎的用意虽好,却不能让人恶意猜度而坏了大事。

“臣拜见圣上!”

“伯章无须多礼,平身吧!”

这是高俅辞相之后第一次迈进福宁殿的大门,尽管只有区区几个月,却足以让他生出了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他起身之后,目光很自然地和对面三人打了个照面。见阮大猷微微颔首,郑居中自得地一笑,而何执中的笑容却带着不少勉强的成分,他顿时对于此间的形势有了些微了解。然而,赵佶为何选择这个时候传召于他,他却依然心中无数。

御座上的赵佶环视了一眼众人,这才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伯章,今日朕宣召你来,是为了政事堂相位虚悬的事。正如民间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政事堂的位子也不能一直空缺下去,否则朝堂便会永无宁日,大臣们亦会心中不安。朕刚刚已经和三位卿家商议过了,何卿和阮卿都因为年岁太高力辞,所以朕有意以郑卿为代,但郑卿以资历太浅人望不够固辞,更对朕言说伯章你执政期间天下太平富足,在天下亦有人望,所以举你出任尚书左仆射,并进言需尚书右仆射之职!”

此话一入耳,高俅顿时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表情。若是没有早先想通的那番道理,只怕他稍稍推辞一番就会欣然接受了,但是现在他却不敢这么做。一人独相是赵佶早先也曾经暗示过的,那时候,赵佶对于蔡京的揽权和贪婪有些不满,又想到蔡京年老,方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那时因为事情还不到那一步,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可是,现如今这却万万领受不得!

“圣上美意,臣铭感五内,而达夫之请却万万不敢领受!”这句话说完,高俅能够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朝自立国以来,便设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等职,到元丰改制之后,便以尚书左右仆射为首相次相,又以尚书左右丞和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为执政,正是为了杜绝一人独相把持朝政的弊病。臣德才更不足以担此重任,因此恳请圣上别选他人。”

三位宰相闻听这话固然是各有各的滋味,而赵佶更是暗责自己顾虑太多,态度不免更加诚恳了起来:“你和朕君臣相得天下皆知,而你如今年富力强,执掌政事堂更是众望所归,哪来什么把持朝政之嫌?莫说朕一向勤政,就是那些臣子也并非你之党羽,你着实顾虑得多了。”

高俅抬起头,目光正好和赵佶撞了个正着。从天子官家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许多旧日情怀,慌忙低下头掩饰过去。若是别的恩宠,受了也就受了,没什么打紧,但这样一件大事却万万不可小觑。毕竟,三人成虎的教训已经够多了。

第二十八章 君臣相得亦难事

“皇上,臣若是拜领尚书左仆射之职,尚书右仆射一位必然不能空缺。”他把语速放慢了些,同样用诚恳的语气陈情道,“如今朝中人才济济,莫说是在场三位,就是朝堂其他大臣,也不乏深得人望者。臣恳请圣上择一脑骨之臣,莫让臣为众矢之的。”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是道尽了心声,何执中阮大猷郑居中同时勃然色变,而赵佶更是几乎站了起来。然而,在一惊之后,三个执政就先醒悟了过来,其他的推辞之语全都是空的,而这句话方才是实。当初王安石一步步走上来的时候,何尝不是朝中只有一个声音,而最后的结果怎样,还不是王安石黯然去位?而赵挺之上位的时候,同样是空尚书左仆射而只设尚书右仆射,结果他只当了不到一年的宰相就黯然去位。

一人独步天下的结果就是众矢之的,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只不过,能像高俅这么坦白说出来的,只怕是整个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赵佶终究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只是愣了片刻便醒悟了过来。当着其他三个大臣的面,他仍旧不免狠狠瞪了高俅一眼,这才一脸没好气地嗔怪了一句:“伯章你还是如此直白!”

“多谢圣上夸奖!”高俅此刻满心轻松,顺势弯了弯腰,一抬头见对面三人全都看着自己,顿时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姿态姿态,大宋朝拜相和辞相往往都是拉锯战,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做做样子,要他学人家在天子官家准备拜相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固辞,他就没有哪个兴致了。

果然如他所料,当这件事敲定了之后,赵佶就顺势丢出了赵鼎的弹章,而在看到通篇文字之后,他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说。里头的罪名实在太多了,勾结耶律淳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不论是任何人都得掉一层皮,而且其罪非轻,即使蔡攸能够拿出当初他高俅撇清的手段,位子却肯定是坐不住了。而赵鼎不同于刘正夫之辈,敢这么说,很可能已经拿到了某些真凭实据。尽管他实在难以置信这种事情竟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伯章认为此事是真是假?”

他正在沉吟,头顶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抬头见赵佶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他连忙欠身道:“圣上,以赵元镇为人来说,此事绝非空穴来风,但是,臣依旧认为他如此直陈颇有不妥,毕竟,事涉朝廷大臣。而且还牵涉到已经致仕的蔡相公。无论是对于士林还是天下百姓,都存在难以预估的影响。但是,也难免他如此言辞过激。辽国和我大宋之间虽说互通来使已经多年,但从本质上来说,依旧是敌国。如果蔡居安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哪怕本心是好地,别人亦无法容得。”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又加了一句:“想当初刘德初弹劾臣的时候曾经有一句话”居心即使至公,亦难掩欺君之事,一个小小的大理已经让群臣如此紧张,又何况是辽国?”

这样一句反讽的话从高俅口中说出来。既隐隐带上了几分怨愤,又流露出些许不同的含义,在场众人不由怔住了。在何执中和郑居中心中暗叹高俅城府不够的同时,阮大猷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佩服——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面对这许多天地空穴来风,高俅还能够虚怀若谷一味大度,只怕是群臣佩服则佩服了,天子却会有不同的观感。

自古为君者,驾驭臣下总有自己的一套法则。而其中一条最重要的便是观人之术。若是明君越是如此,只有看穿了臣子心性,方才能够驾驭自如,而若是君王都无法看透的人,轻易委以重任便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毕竟,君臣相得总是有条件的。

果然,当他细细察看赵佶的神情时,便发现了天子官家脸上闪过了一丝如释重负,再看高俅时,对方却已经垂下了头。

“伯章此话虽然还有可斟酌之处,却也道出了朕的心声。若是问之种师道,是否能够澄清事实?”

“万万不可!”高俅再次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沉声反对道,“赵鼎如今是给事中,还兼有言官的本分,他弹劾蔡居安乃是正理。而种师道乃是武臣,如今安抚河东路任务重大,倘若陷入此争之中,只怕会为有心人诬为文武之争。圣上应当知道当初狄武襄之事。”说到狄青,无论是赵佶还是其他三位执政都露出了惋惜地神色。那毕竟是仁宗朝地事情了,距今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但是对于武臣所带来的冲击却是无与伦比。想当初太祖太宗的时候,枢密使之职还有武人担任,但自从狄青之后,除了郭逡在签书枢密院事地位子上坐过一阵,武臣基本被杜绝了入枢密院的可能。当然,宋朝因此而绝了武臣入主中枢的希望,扫除了唐朝藩镇作乱和武将专权的乱源,但同样也造成了文武之间的分际。若是这个时候种师道站出来,泼脏水的文臣绝对不会少。尽管知道自己这一次很难置身事外,但何执中还是站出来认可道:

这无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是,从何执中口中说出来,却带了几分朝廷的立场,并非一味的和稀泥,尽管这里人人都知道何执中和蔡京关系菲浅。

高俅也并非一定要把事情扩大,他很清楚,赶尽杀绝把人逼上死路,其后果很可能是招来对方地狗急跳墙,到时候弄得玉石俱焚就不好了。问题是,他没有想到蔡攸会在勾结萧芷因之外,还去和魏王耶律淳牵扯上了关系。如果赵鼎真的是风闻奏事也就罢了,但要是拿到实证,只怕是躲都躲不掉。

但是这句话却不宜由他来说,毕竟,他先前摆出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而这里的人除了何执中之外,郑居中和阮大猷与蔡攸都是不对盘的,因此,他不说,并不代表别人就不会再火上浇油一把。

站出来的是郑居中,他今次忍痛将要到手的相位推出去,但是却从天子的眼中看到了更多的激赏,不由暗自感谢智光先前地提点。但是,倘若让蔡攸平安无事逃过了这一关,那么,他可就真的变成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毕竟,蔡氏父子都是他当初入政事堂时最大的阻力,亦是他前进路线上最大的绊脚石。

“圣上,臣倒是认为,趁着高明清还在京城,应当把上一次刘正夫弹劾伯章的事情一同处置了,方才显得朝廷公正无私。”他一边说一边瞟了高俅一眼,然后义正词严地道,“相信圣上若是要重新拜伯章为相,亦要保证朝廷和民间舆论,否则对伯章也多有不利。此外,与此同时应立刻召回赵鼎。风闻奏事本就不是御史该当的行为,臣以为圣上既然曾经将枢密院从头到脚梳理了一遍,对御史台也应该一并处置。”

这番话中带出了两层意思,一层是借着处理代州马案后续的功夫,将先头的谣言打破;一层是彻查蔡攸在代州马案中涉入的深度,归根结底还是确定其是否勾结辽人;至于第三层,则是将火烧到了御史台御史弹劾大臣原本是本分,但是沽名钓誉这四个字估计是不少大臣对如今御史的评语,就连赵佶自己,也曾经因为先前那把火烧得太旺,而动了整肃御史台的意思。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劝谏赵佶不要那么做,但如今情境不同,郑居中就第一个站出来提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建议。他已经下了最后决心,要让自己这个有外戚嫌疑的人上位,那么,让御史台清静下来就是唯一的办法。否则除非他不姓郑,不然他一辈子也别想将执政两个字变成宰相。

“达夫所言甚是!”

尽管不是正式奏对场合,但是赵佶刚才除了对高俅之外,一直避免直呼三位执政的表字,此时这达夫两个字出口,无疑是极其欣然的标志。赵佶不是开国那位太祖,更不像其父神宗陛下,一旦真正下决心整肃某个机构,他便会全心全意去做,而不是顾及其他。

高俅本能地想要反对,但是,略一回顾御史台如今那几个人,他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劝谏变成了另外一通话:“圣上,若是真的不满如今的御史,臣却建议听听侯蒙的意思,拔擢一些在士林中有人望的官员出任御史,将来还能够为朝廷柱石。”

而顺着这一句话,他终于抛出了精心准备已久的进言:“臣曾经提出过宰辅不可推荐台谏,自己却推荐了一个赵元镇,如今想起来颇觉得惭愧不已。臣认为为了平息天下公论,圣上应当重新声明一次规矩,除非有诏特问,否则政事堂宰执不得推荐台谏!”

第二十九章 狡蔡攸挤兑老父

政和元年三月二十三日,诏仿先例,宰辅不得推荐台谏。

二十四日,诏台谏不得风闻奏事。诏台谏弹劾若经查无真凭实据者,坐诬告,谪岭南诸郡,昭告天下。

二十五日,赐文武百官御制新书《论德》赐国学大典诸编修编撰夏服五套,并拔擢一级。

二十六日,以无所闻无所谏黜御史台三御史出知外郡,下诏除枢密副使侯蒙所荐三人为监察御史。

短短四日间就下达了这么几道政令,朝野之中顿时一片哗然。那一夜三位执政在宫中留了一夜,而且天子官家更连夜召见高俅,这一切都给旁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疑惑和思考。在大多数人看来,朝中的风向只怕又要变了。

赵鼎上书的事情尽管通进司众官员并未外传,但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禁中三省六部以及都堂等都用了各色书吏,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守口如瓶,因此,只要是稍稍有心者,全都判断出了背后的文章。于是,作为直接结果之一,蔡攸府上的访客锐减一半,而已经致仕的蔡京那里则更是门可罗雀。

何执中位于金顺坊的府邸尽管还算得上门庭若市,但是,与其说这些人是来趋炎附势,不若说是来打探消息。然而,自己都不知道前景如何的何执中如何还耐烦敷衍这些人,除了几个相交还算深的故友,其他的全都用各种原因打发了。而这样的态度自然让众多人更是心中忐忑,一时间,酒楼饭馆之中的小民百姓也不禁津津乐道起这其中的名堂来。

相形之下,御史台的人事变动虽然也算是一桩重要的事,但比起其他也就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有一条却被不少人牢牢记在了心里——宰辅不得推荐台谏,这条规矩的重申,无疑将御史中丞这个位子提高了。

众所周知,先前的规矩是御史中丞弹劾宰执。宰执必得引咎避位,而其位由御史中丞接任。当然,这样的弹劾也是有条件地,否则宰相的变动只怕还要更多。饶是如此,在大宋中期之后,这条规矩也就渐渐变得形同虚设。

宰执不但可以举荐台谏,而且御史中丞往往也攀附于宰执之下仰其鼻息度日,而御史台和宰执串通的一个后果就是。宰执往往可以将台谏当作攻击政敌的武器,正所谓得御史台者可权握朝堂,真真一点不假。

自从侯蒙自御史中丞进位同知枢密院,而陈次升等人因老辞世,宗泽远走西北之后,台谏早已经不复往日诤臣风范了。

不过,有人道好,自然也有人暴跳如雷,蔡攸便是最最气急败坏的那一个。当夜在福宁殿发生的事他一丁点都查不出来,而紧接着便是三个和他走得近的御史被罢黜出京。要是他还看不出此中名堂。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然而,即便知道如今形势已经危若累卵,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而当听说刘正夫上书请郡地时候,他几乎想把整个书房都砸了。

他门下官员看似济济一堂,但是大多数人都官位不高,而居心也不问自知,所以,刘正夫这样一个重臣就显得非常重要了。毕竟,那是礼部尚书,论资历虽然略逊如今政事堂的阮何两位,但年纪和其相仿的郑居中,仕途开始却远远比他晚。这样一个人倘若做出避祸的举动。别人又会怎么看?

“来人,去,给我请蔡薿王黼,对了,再去请童贯过来!”

当初在弹劾高俅的事情上,刘正夫出了莫大的力,因此,蔡攸此刻虽然心中愤恨,却也不敢真的如何。毕竟。刘正夫不是别人,他不可能对其呼之则来,挥之皆去。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半个时辰之后仆人却满面沮丧地回转了来。

蔡薿抱病,王黼不在家中,而童贯则人在宫内!

这样一个回复自然是他无法接受的,然而,据仆人回报,蔡薿自三日前就开始病了,病情更是凶险得很,如今已经有一位大夫日夜守候在其中。而对于根本不在家里的王黼和童贯,他更是没有任何办法,总不成派出人手去满京城寻找两个大活人吧?

“滚,滚出去!”

那仆人见蔡攸劈手扔了一个东西过来,慌忙一侧身子,只听咣当一声,瓷片四溅,这顿时让他吓得一哆嗦,跌跌撞撞掩上门就逃开了去。

即便是卑微如他,此时心中也渐渐有数,蔡攸这位宣和殿学士地好日子,很可能就要到头了。

暴怒地蔡攸把书房中的摆设砸了好几件,这才觉得心情渐渐舒缓了下来。他早年在人前装得谦和,因此不论同僚还是上司人人都赞他好,而当初对端王赵佶的一些尊敬举动,更是给他带来了极其丰厚地报酬。然而,从骨子里说,他终究还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人,只要是和他年龄相仿而又官位比他更高的人,他始终存着一分深深的妒嫉,而这其中,便以高俅为最。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好不容易看到那权力的顶点离自己近在咫尺,想要触手时却又突然遥不可及,这让他如何能够耐下性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道理他全都明白,但是,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无法一忍再忍的,更何况这次不是小祸,而是动辄则有倾覆之险。

难道真的要回去求父亲蔡京?

一想到蔡京那双眸子,他就觉得周身一阵发冷。他用了多少气力,方才把自己的老爹从位子上拉了下来,又用了多少精力挖墙脚,方才有如今的声势。他这个宣和殿学士的班底,几乎全都是旧日蔡京地门下,这个时候因为势单力孤回去求救,蔡京可能容得下他?

蔡薿和王黼那一回都曾经说过让他回去和蔡京重归于好,但是,那又岂止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蔡京是他的父亲,他昔日那么多手段心术,全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看惯了其对付政敌的狠辣,即便他是蔡京的儿子,但是,在那样的决裂之后,回去了又岂会有好下场?家里的老二老三老四全都不是省油的灯,落井下石倒有可能,雪中送炭那是休想!

正当他又开始焦躁的时候,门外突然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不由得让他又是一阵烦,张口就骂道:“不是说过没事不要过来,都给我滚!”

“学士,是宫中来人了!”

蔡攸几乎是三两步上前打开了门,见门外是蔡安,便沉声问道:

“是谁来了?”

蔡安知道蔡攸心绪不佳,此时压根不敢抬头:“回禀学士,是入内内侍省地一个押班,人已经走了。他让小人转告一声,赵鼎已经回来了,圣上如今正在文德殿召见他。”

赵鼎回来了!

蔡攸心中狂跳,脸上亦不由铁青一片。然而,此时此刻就是担忧也不过徒然,紧张思量片刻之后,他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去准备马车,还有,到库房去把这些天别人送来的那些东西挑几样最名贵的,再带上几个人,我要回本家!”

蔡安闻言愕然,但立刻醒悟到了蔡攸的用意,慌忙躬身答应便奔去准备。尽管蔡京致仕之前,蔡攸曾经几乎日日前去探望,但自从蔡京致仕之后,这两父子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如今蔡攸再次登门,其目的不问自知,乃是前去向父亲求援的。然而,这临时抱佛脚,究竟会有怎样的作用?

闻听蔡攸求见,蔡京不由得连连冷笑,但最后却还是没有把人拒之于门外。最近京城各色各样的流言他听了不少,而朝堂之中的人事变动亦不可能瞒过他的耳朵,因此,自己这个昔日爱重的长子究竟陷入了什么样的窘境,他心中确实有数。

“爹,我今日……”

“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蔡京完全无视旁边咬牙切齿的老三蔡絛,泰然自若地反问道,“到了这个时候,你总算是记起我这个父亲了?你又怎么肯定,我这个致仕的老不死还有这样的能耐?再说了,如今你已经赫然自立门户,祸福全都靠自己,我似乎帮不了你吧?”

这一字一句的话落入蔡攸耳中,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然而,蔡攸别的能耐也许普通,但要说对付蔡京的本事,世上却无人能出乎其右。他脸色丝毫不变地承受了这些讥嘲,看也不看旁边蔡絛阴冷的目光,而是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爹,以前的事情我自然知道是我错了,但今次只怕是爹你不出面亦不行。不瞒爹你说,赵鼎这一次弹劾我的罪名只怕是非同小可,除了和代州马案有涉之外,还有一条罪名是私通魏王耶律淳。爹如今只是致仕,要复出不过是天子官家的一道旨意而已。但是,倘若我坐实了这条罪名“““”

尽管蔡攸没有说下去,但蔡絛当即色变,就连蔡京的脸上亦情不自禁地痉挛了一下。用这种赤裸裸的方式威胁自己这个父亲,他这个儿子果然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三十章 慧眼识破瞒天计

也不知是有好事者泄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总而言之,前些时候仅仅止步于谣言的赵鼎弹劾蔡攸一事,终于被人用正式的小册子印了出来,上头那些罪状让胆子最大的人也看得触目惊心。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倘若确实,只要一条就足以让蔡攸万劫不复。就连朝廷官员也暗地派人去买了来看,自然同样是心惊肉跳。

几家欢喜几家忧,对于这样的行径,赵佶自然是大发雷霆。毕竟,在他这个天子将奏折留中的时候,偏偏发生泄密这种事,他不免怎么想怎么觉得其中有名堂,最后干脆命人将童贯唤了来,狠狠地将一本小册子摔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

童贯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事实上,当他听说街头巷尾尽是这种小册子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阴谋!不过,他还是悄悄买了一本藏着,然后便义正词严地通知了开封府查禁,只是这种事情又岂是一时半刻就能够解决的,闹到最后,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天子官家如此疾言厉色地质问下来,他势必不能用那些难处来虚言搪塞。心思微微一转,他便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圣上容禀,此事臣早已经会同开封府查过,收缴的册子不下数百份,但若是仅仅归罪于小民,只恐怕让事情更加难测。不瞒圣上说,臣最开始怀疑的人乃是赵元镇,但是详加调查之后,却证明并非他所为。”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正中赵佶心怀,因为他也确实在怀疑整件事情是否阴谋。尽管召见了赵鼎,赵鼎也确实拿出了一些不容置疑的证据,但真的彻查下去,着实会变成一场牵连甚广的大祸。所以,在最初的惊怒过后,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将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却没想到一转眼就会发生这样的勾当。

他对于童贯自然是放心的,这是很自然地事,毕竟,童贯虽然是阉宦,但立身还算持正,不但没有恃宠而骄,更没有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侄子往朝堂上举荐。他也曾经听说过蔡攸和童贯走得近,但皇城司查证下来。证明童贯并不是在攀附权贵,这也使得他愈加放心。所以,对于童贯做出的判断,他已经信了八成。

“以赵元镇心性,确实不致于干出这样的事情。”赵佶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道,“那你认为此事为何人所为?”

“圣上,恕臣直言,此事看似明白,其实内中玄机深不可测。”童贯说完这一句。便偷眼觑看了一下赵佶神色。见这位天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心中不禁暗叹一声,遂把自己的判断完完全全抖露了出来。

“从明面上看,似乎是有人认为这是对付蔡家父子的绝佳机会,欲想将他们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所以臣敢断言,如今只怕有不少人在怀疑赵元镇,还有高相公。但是,臣能够用项上人头作为担保,事情不但与高相公无关,恰恰是深悉他秉性的人在暗害他!”

石破天惊,确确实实地石破天惊。对于赵佶而言。童贯的这番话与其说是意义重大,还不如说是一击中的。换成别的大臣兴许会有这样的智慧看出当中的名堂,或许能够劝谏一二,但是,能用这样决绝的语气道出这种事的,就只有童贯一个而已——当然,倘若高俅在这里,兴许会自辩一下,话语也不会怎么好听就是。

“道夫既然这么说。那么不妨为朕分析一下,是谁在背地里捣鼓出这样的名堂,是谁在设计让朕心疑大臣?”赵佶的眼睛已经渐渐眯缝了起来,但话语中却增添了几分威严和怒气,“你既然执掌殿帅府,哪怕真地没有顺藤摸瓜查到底,有这样几分心得,应该已经有判断了吧?你总不会告诉朕,这是蔡家父子自己地……”

他一下子住了口,脸上又惊又怒,而拳头亦不自觉地捏在了一起,虽然还不至于咬牙切齿,但是森然怒色却是难免。是蔡京,十有八九就是蔡京!想不到啊,这父子之间已经相忌至此,蔡京最后还是能够出手帮蔡攸一把?还是说,虎毒不食子终究是至理名言?

“来人,传曲风!”

见赵佶已经忽视了自己,童贯连忙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很清楚,即便到时候赵佶处理完事情之后发现他不见了,亦不会有什么表示。察言观色这样一门学问,他浸淫其中已经太久了,久到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了直觉反应。

穿过禁中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斜里传来了一声“童帅”便扭头过去,见是满脸堆笑的王黼,眉头登时一挑,顺便往四周看了看。

“童帅放心,倘若有外人,我也不敢轻易露面。”王黼一眼就看出了童贯地心思,连忙出言安其心,然后又低声道,“我已经暗地查过了,有一家书局和此次的事情有关,但是,那老板就抵死不认是蔡家父子请他做的事,只承认是收了别人三千贯钱方才如此。当日蔡学士未曾找到童帅和我,之后就立刻去了蔡相公府,听说停留了很长时间,出门的时候面沉如水,我那时还认为蔡相公不肯出手,如今看上去,似乎这父子还是合流了。”

对于王黼的这种姿态,童贯自然万分满意,此时便微微颔首道:

“嗯,我省得了。我的事情圣上心里有数,即便蔡居安事情再大,也未必能够牵扯到我。将明你却不同,若是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便不能一味撇清,明白么?”

王黼本就是心机深沉,否则也不会在蔡攸那头出事情了之后立刻找到童贯求救,更不会自甘堕落地表示要以父事童贯。此时,他敏锐地听出童贯话语中的森然杀机,看了对方一眼后便垂下了头:“童帅放心,我明白了。”

“蔡薿是真的病了。”童贯冷笑一声,面上露出了讥诮的表情,“他当初考进士之前,亲自跑到蔡府去认亲戚,结果风向一转,他又投入了蔡居安门下。这样一个首鼠两端的人,上次居然劝蔡居安去和老蔡相公和好,这是存了什么主意?他这一病估计是难好了,不管是谁当权,都不可能任用这样一个人品低劣地家伙,刘正夫能够请郡外放,他却是休想!”

说到刘正夫,王黼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随即立刻恢复了正常。刘正夫是那种典型的士大夫,所以对于他这种金眸的外表常常嗤之以鼻,甚至还曾经在背地里指斥过他是妖孽。对于这样一个人,他自然没有多少好印象,只是因为同坐一条船而不得不隐忍而已。但是,现如今这种时候,他却不愿意让刘正夫能够成功身免。

“我倒是有一件事觉得奇怪,刘正夫当初弹劾高相公,似乎应该算是诬告吧?”

童贯闻言立刻深深凝视了王黼一眼,许久方才微微笑了笑:“将明果然是孺子可教,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数的!”

次日,朝堂上再次爆出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大理副使,留在京城的高明清表示,之前礼部尚书刘正夫曾经找过他,所谓高俅暗通大理国之事实乃他在万不得已下捏造。而这所谓捏造从何而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位大理相国的爱子却没有吐露。然而,对于如今精彩纷呈地朝堂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了。

震怒之下的赵佶当即罢斥了刘正夫礼部尚书之职,提举佑神观,即刻出京不许停留,追夺先前三个罢斥出京的御史官职,再贬三百里。这一连串的消息结合在一起,人们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疑惑。

高俅又要出山了!

对于这个毫无悬念的判断,同样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此刻的高府,无疑正处于欢乐之中。刘仲武由于身负重任无法脱身,因此特意遣了长子刘珄前来,定下幼子刘琦和高嘉的婚事。尽管只是这样,但高府之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欢天喜地的气氛,毕竟,高嘉对于那些寻常的下人而言,同样是一颗不可多得的开心果。

而这一切的热闹场面,高嘉却不能出面去看,然而,她却自有办法,指使一个又一个的弟弟到前面去打探动静,而一应的消息都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她的耳中。什么刘珄没有刘琦帅,什么定礼送了多少箱子……母亲已经罗罗嗦嗦教导了很久的事,小丫头就算再任性也不敢去违逆。于这一点来说,母亲比父亲反而要厉害得多。

虽然不能去前院,但她还是悄悄溜到了中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找了个毽子踢着玩耍。心不在焉的她很快将毽子踢过了墙,当她隔着石窗的缝隙远远望了那毽子发呆的时候,对面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

没错,那就是她未来的丈夫,她爹娘和姨娘口中的乘龙快婿!

第三十一章 大相国寺遇故人

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刘琦也没有想到,嫌那种场合太憋闷,跑出来透透气的时候,居然会遇见高家这位千金——不,现在应该说是自己的未婚妻才对。望着对面那个小丫头,他突然有一种上前说两句话的冲动,尽管别人说,订了亲的人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你……那个……”往日就是在战场上也从未怯场的他突然变得结结巴巴,说出的话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的,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句话:“由着他们闹腾,我们溜出去好不好?”

话才出口,见对面的高嘉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愕之色,他顿时后悔不迭。人家可是相府千金,哪能如民间那些野丫头那样随便出门,以后即便过门,说不定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己的娘亲不就是如此么?算了算了,当他什么都没说就好。

正当他满腹嘀咕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他再抬头望去,只见小丫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好啊好啊,反正这都是大人的事,我们就是在这里也是碍事。你去后院耳门那里等我,我去换一身衣服,待会在那里会合!”

刘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想再追问几句时,高嘉已经匆匆跑开了。愣愣地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猛地一拍自己的头,见四下无人便匆匆溜了。他父亲刘仲武长年征战在外,他虽说在武艺上勤练不息,但平日也没少瞒着自己的母亲偷偷溜出去,对于这样的勾当已经是精熟了。

要说到京城之后,他虽然也曾经由几个童府家人陪着逛过,但毕竟约束太多,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许去,而童贯更是严厉告诫他不要四处乱跑。因着是住在人家家里,他自然不好恣意。少年老成是不假。但要老是像那些大人一样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那也未免太憋闷了。

他曾经跟着童贯来过两次高府,因此也记住了所谓的耳门在什么地方。然而,当他看到上头那一把大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眉头一皱。

再看看那高高的围墙,他心里更是涌起了一股嘀咕,总不会是两个人翻墙爬出去吧?以他的身手勉强能够。但要是带上那个小丫头……

“喂!”

他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觉着背后有人重重拍了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顿时呆住了。只见高嘉一身绯红色的外衣,头发用银冠束起,整一个少年郎地模样,这架势显然不是此中初哥,十有八九是常常溜出去玩地。

刚才听见刘琦说要偷偷溜出去玩,高嘉对这位少年未婚夫仅剩的一点疑虑顿时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她炫耀似的掏出一把钥匙,嘻嘻一笑道:“你看。这就是钥匙。待会我们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然后再把门锁好,就不会有人知道。”

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刘琦却依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而高嘉开门出去探头探脑了一阵子。便回头招手示意,他连忙跟了出去,又小心翼翼地虚掩上了门。两人前脚刚走。后边的一块假山石后便露出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对另一个吩咐了几句,便悄悄开门跟了上去。

高俅此刻正在和刘珄说话,这位刘仲武的长子如今才二十五岁,人长得高大挺拔。容貌和刘琦相似,但略逊色三分。一番对答下来,他便觉得其远远不如刘琦,再想到刘仲武九子,名声赫赫的却只有刘琦,心中不由有些感慨。

“相爷!”

一个家人匆匆进来。不安地瞥了一眼刘珄之后,便在高俅身边耳语了几句。而高俅听完事情原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高嘉地性子他原本就是知道的。所以也没指望她能在这个大日子怎么安分,毕竟,这不过是定亲而不是成亲。只是,看似少年老成地刘琦居然也会被她拐带着一起行动,这未免离谱了些。好在已经有人跟上去了,大约出不了事,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让这个始终有些拘束的刘珄去操心了。

当下他又问了几句刘仲武的近况,随即便命人传上酒菜,免不了好好灌了刘珄一番。尽管刘珄出身军中酒量颇佳,却也禁不住高俅百般灌酒,最后自然醉了过去。等到令人扶他去客房休息之后,高俅方才唤来了刚刚那个家人。

“派了多少人跟着?”

“一共六个,高升亲自跟上去了!”那家人也是高俅的心腹之一,一想到小姐和未来的姑爷溜出去玩耍,眼角不禁就是一阵眉开眼笑,“相爷没看到姑爷那个样子,似乎被小姐吃得死死的。话说回来,小人倒没有想到,姑爷看上去那么严肃的人,居然会提出溜出去玩。”

这件事竟是刘琦提出来的?高俅这下子真地是诧异了,他原本以为是小丫头地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刘琦,却没有想到,居然始作俑者就是刘琦。他微微一笑,心中浮上了一股暖意。一直以来,他对女儿的关心总是要胜过三个儿子,为了高嘉能有一个好归宿,他更是没少操心,如今看来,自己似乎挑选对了人。

荣华富贵他已经享够了,高嘉若是真的想要那种日子,兴许和赵桓赵楷兄弟早就擦出了火花。只可惜,今天这场面,他这个当爹爹地绝对不可能跟上去凑热闹。

春日原本就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节,大街上各色人等无不换上了色彩鲜艳的春衣,这其中,那些上街采买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最是显眼。只看哪些眼角含春,那些嘴角带笑,便可看出家中光景如何。而集市上更多的则是那些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个个看着新鲜玩意满脸企盼。从各色饮食果子到衣料首饰,尽显盛世都城繁华。

在旁人眼中,刘琦高嘉这一对不过是普通的富家子弟,因此一路走来,兜售货物的小贩便从未少过。对于这些伎俩,高嘉往往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而刘琦在好一阵目不暇接,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经常出来玩么?”

“那当然。”高嘉拿出几文钱,买了两个糖葫芦,递给刘琦一个,笑嘻嘻地说,“我那三个弟弟还没我逍遥呢,娘原本不同意我随便出来逛,后来是爹爹答应了,每次都派了不少人跟着,所以这东京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大相国寺、上清宫、潘楼街,还有东来西去大街,包括皇宫大内,该走的地方我全都走过。你要是没什么想去地地方,我就带你去大相国寺找智光和尚,那大和尚最有意思了!”

刘琦已经是被高嘉的一长串话说得目瞪口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家千金。不知怎的,他竟觉得心中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高嘉历数了那么一堆,他却对大相国寺留上了心:“大相国寺我知道,可是智光是谁?”

“智光就是大相国寺的主持啊,爹爹往日常常去和他下棋,他也常常来我家,大相国寺的钟我也去敲过几回呢。”高嘉说着便自然而然地上去拉起刘琦的手,不由分说地道,“大相国寺的后院很大,我现在就带你去!”

抓着那一只娇柔地手,刘琦不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尽管有心提醒高嘉一句,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任由对方拽着自己在人群中穿梭。等到大相国寺在望时,他方才吓了一大跳。说是人山人海一点,都不过分,放眼望去,竟全都是攒动的人头。

“怎么这么多人?”

“今儿个是初一,当然人多!”高嘉不以为意地道,“上清宫比这里人更多呢,就是各家官员家眷当中,信奉佛道的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是民间?”

听了这话,刘琦愈发觉得高嘉不同,好容易挤过了人群,他只来得及抬头望了那寺门一眼,然后便进了门。外边人山人海,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四周都是烟雾缭绕善男信女云集,念佛声再夹杂上那些善男信女的祈祷,哪里有半分佛门清静?

好在高嘉没有带他往人最多的大雄宝殿跑,而是一溜烟闪进了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走了一段之后,他只觉得耳边清静了许多,更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里都是给京城那些达官贵人预留的禅房,他们一个个都自恃尊贵,总不成还要到外边和那些平头百姓挤吧?每逢有人一来,那些大和尚必定都是要陪的,不过看今天这架势,似乎没什么要紧的客人。”

高嘉的话突然嘎然而止,人也站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后面的刘琦觉着奇怪,顺着高嘉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正将一个女子送出禅房。只见那女子一身白衣,脸上粉黛不施,却别有一分高华之态。尤其是那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完全陷了进去。

第三十二章 诫九郎才女苦心

“李姨!”

高嘉终于从恍惚从醒过神来,飞一般地奔过去扑进了那女子怀中:

“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来看看我,只是那么几封信寄过来,我都想死你了!”

那女子正是李清照,她此番进京,乃是为了替母亲王氏祈福,所以并不想惊动那些故交,谁知竟会在这大相国寺遇到高嘉。见高嘉已经哭了出来,她深深叹息了一声,蹲下身来帮小丫头擦去了泪水,这才柔声道:“嘉儿,好好的哭什么,你不是每个月都给我写信的么?”

“信哪里比得上真人。”高嘉闷闷不乐地一撅嘴,拉着李清照的手却不肯放,“爹和娘都说要给我再请先生,我说我认准李姨,别的谁都不要。上次李姨写的那几首词,大家都说好呢,就连圣瑞宫孟娘娘和几位贵妃娘娘,都说就是男儿也不能及。”

李清照先前在家的时候,便几次有当地官员上门求见,此时方才知道是小丫头拿了自己的词四处炫耀。虽说这让自己难以过清静日子,但是一想到和高嘉的素日情分,她哪里不知道小丫头是想极了自己,哪里还能说出什么责备的话来。

正当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了那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琦,眉头不禁一挑。即便是以她看人的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郎英气逼人,更不像是寻常官宦子弟。联想到刚刚智光的话,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想来,那便是高嘉的未婚夫,高府未来的乘龙快婿了。

“嘉儿,他就是刘琦?”

见高嘉红着脸点了点头,李清照便招了招手,而刘琦犹豫片刻方才走上前来。虽说不知道这个气质动人的女子是谁,但从刚刚高嘉的态度来看,只怕不是高家的亲戚就是其他官员女眷。走到李清照跟前。他愈发觉得她和见过的所有女人不同,脑中竟奇异地浮现出许久以前学过地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高嘉见刘琦呆愣着只知道往李清照脸上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便提醒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叫李姨?”

刘琦这才醒悟到自己失礼,对于这种平生第一遭的丑事,他亦是心中懊恼。慌忙上前行礼,却被李清照一把扶了起来。

李清照从智光那里得知刘琦是军官出身,原本还担心他粗鲁不文配不上高嘉,如今看见其人就先放下了三分心思。粗粗问了几句之后,她又发现其应对有道礼仪娴熟,那满腔担心顿时化作了喜欢。不管怎么样,和满京城的纨绔相比,这样的少年郎已经是很难得了。

一旁的高嘉看着李清照盘问刘琦,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两人。小女儿态显露无遗。及至见到李清照露出了笑容。她方才暗地松了一口气,悄悄地吐了吐舌头,却被一旁的智光看在了眼里。

智光也没有想到把李清照送出门时。竟会无巧不巧地碰上了高嘉,而且这小丫头还把刘琦一起捎带上了。此时,他在旁边看着神情各异的三人,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口气。看样子,高家这个小丫头对这桩婚事应该算是满意了,李清照似乎也对刘琦印象不错。只可惜这位昔日名满京城的才女,到如今却依旧寂寥一人。

刚才他和李清照攀谈时,李清照已经流露出入道门地意思,尽管他自己身在佛门,但对这种选择却没有什么异议。毕竟。比起青灯古佛陪伴一生,女冠的清修至少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而且还能够摆脱不少困扰。有了这样一层身份,将来李清照遍走天涯的时候,也不会引来什么非议,但这着实可惜了。

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了高嘉和刘琦身上。这一男一女两小围在李清照身边,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他一时间竟看住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他便自嘲地一笑,随即悄悄地退开了去。今天这种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在这里碍眼的好。

听高嘉道出了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玩,李清照不免责备了两句,待听得最初是刘琦的主意,她不免又多看了刘琦两眼。她自小便勤于诗书,性子虽说开朗,但和高嘉还是没法相比的,再加上之后命运多桀,所以既不希望高嘉所托非人,也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弟子嫁一个木头人,相夫教子过一辈子。如今看来,这个刘琦应该会善待高嘉的。

“嘉儿,九郎无论样貌性情,都是上上之选,看来果然是你的良配。”见高嘉一瞬间脸色飞红,李清照不由轻笑,一手牵起高嘉,便对旁边地刘琦示意道,“好了,既然遇上便是有缘,我们也别在外头说话,到里面喝杯清茶吧。”

高嘉和刘琦压根没有注意到智光不在,点点头便进了禅房。各自坐下之后,心情大好地高嘉忍不住就说起宫中那些公主郡主希望李清照能够入宫讲讲诗文,而听到这个要求,李清照不由摇了摇头。

“她们都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要求谁作老师不行,非得由我不可?再说了,这不合规矩,嘉儿你以后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胡说,否则我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弟子了。”听到这句话,高嘉顿时心头大急,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李清照身边痴缠不已:“李姨,我只是不想你走嘛!你别说什么天下老师多的是,天下可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大家公认的才女!就连我爹和曾经说过,纵观历史上千年,能够和李姨匹敌地,最多也不过是一个谢道韫而已。”哼,要是我说,天下还有哪个女子比得上李姨?”

对于高嘉的自说自话,李清照不过置之一笑,但她前头转述的高俅原话却让她心中一动,随即露出了苦笑。东晋才女谢道韫曾经名噪一时,但晚景同样凄凉,丈夫和所有子女都在孙恩之乱中被杀。倘若谢道韫还在世上,定然会抛弃才女之名而只求夫妇和谐子别平安。虚名不过身外之物,难道还比得上毕生幸福?

高嘉和李清照说话,刘琦一直没有贸然插嘴,却不好一直盯着李清照看,便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他虽然习武,但毕竟不像那些自小投军的普通兵士,书还是读过不少,但自然不能和那些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相比。由于没在京城盘桓过,因此他并没有听说过李清照其人,但谢道韫这个名字他还曾经听说过,还记得那是名相谢安的侄女,更是声名显赫的一代才女。如今高嘉竟说其父高俅对李清照的评价如此之高,他自然又多了几分敬仰,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一种自惭形秽地感觉。

这是很自然的事,从大宋开国到现在,崇文抑武已经深深刻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而即使是那些武臣,往往在教子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加入了这一条。正因为如此,官宦之间的通婚也往往是文官对文官,武臣对武臣,鲜少有文武之间联姻的。他原本只以为自己要娶的是宰相千金,如今却发现高嘉更是才女的弟子,心中那种感受便很有些五味杂陈了。

李清照生来敏感,因此很快发现刘琦有些神情恍惚,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事情始末。她撇下高嘉,上前轻轻拍了刘琦一下,见其一下子惊醒过来,便笑着点了点头:“九郎,我以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嘉儿,此番见到了你,我就放心了。”

高嘉对于李清照对刘琦说这些很是不满,忍不住开口叫道:“李姨!”

“嘉儿,你先到外头去,我另外还有话要对九郎说!”

尽管心下疑惑不安,但是高嘉往日从来没有违逆过李清照地话,只得闷闷不乐地出了房去。她原本想在门外偷听,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满腹心事地坐在庭院中间的石凳上,一颗心却飘到了里头。她实在没法想象,李清照对刘琦那个家伙有什么好嘱咐的!

里头的刘琦同样有些惶恐,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方才嗫嚅道:“李姨,我……”

李清照止住了刘琦的话头,轻轻叹了一声:“嘉儿虽然是在名门之中长大,性情却和一般大家闺秀不同。她生来好强,那时为了拜在我门下,曾经三日之中背诗百首,那时才不过四五岁。只不过,她终究是个女孩子,而这个世道,女子纵使有天大的才华,亦没有一展的机会,你明白么?”

刘琦毕竟已经十三岁,这些道理都是懂的,此时便点了点头,然而心结却依旧没有完全去掉。

“自古以来,女子有才都未必是好事,谢道韫能够被谢安赞为才女,却对自己的丈夫恨铁不成钢,女子略有小才便恃才傲物的,终究只是小道。可是,嘉儿却不同。她给我看过她写的诗词,却从来不在外面炫耀,更不曾让人流传出去过,也不曾看不起谁。夫妻俨然一体,若是为了其他因素而心怀顾忌,那么,这日子便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你明白么?”

第三十三章 见娇婿语重心长

黄昏时分,英娘方才知道女儿居然和刘琦出去玩了,当下大惊失色,禁不住连连责怪高俅太过放纵了高嘉。而伊容和白玲却不以为然,反而帮着劝起了英娘,最后伊容还振振有词地道:“世间若都是如姐姐这样严格教导,女儿家便全都是一样的性子,有什么趣味?再说了,高郎都讲明了,那是刘家九郎拐着我们家嘉儿出去玩了,和嘉儿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说的你也信?”英娘没好气地瞪了暗自偷笑的高俅一眼,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色,“即便再心高气傲,即便再才华横溢,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倘若一味自行其事,以后到了夫家,别人可不会这样纵容!嘉儿的脾气我还不清楚,要说不是她撺掇了刘九郎,我才不信!”

英娘的这些大道理高俅何尝不知道,只是对于他这个来自现代的父亲,女儿永远都是心肝宝贝,自然不舍得让她被繁复的礼教束缚得动弹不得。而舍弃了太子和嘉王那两位天璜贵胄,也有不少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正想开口作答,冷不丁望见院子中出现一个人影,脸上不由出现了一丝微笑。不多时,那小小的人影便直接冲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爹,娘,我今天在大相国寺遇到李姨了!”

英娘原本还想责怪女儿几句,但听到李姨两个字,登时愣住了。不单单是英娘,伊容白玲甚至高俅,全都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惊讶之色。自从赵挺之罢相,李格非去世,李清照离开京城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京了。

高俅几乎是本能地问道:“她如今在大相国寺?”

“李姨只是去大相国寺拜访智光大和尚。”高嘉说着便不满地撇了撇嘴,“她还拉着刘琦说了些什么,却不肯让我听,气死我了!”

高俅这才看到刘琦满脸尴尬地站在外面,当下便让英娘三女将高嘉带出去。然后方才招手让刘琦进来。尽管先前也曾经见过这个少年郎,印象不可谓不深,但第一次是童贯带来的,如今又是其长兄刘珄办事,他自然不好表现出太大的好奇。此时得了空细细观察面前的刘琦,他心中愈发感到满意。

古来挑选官吏,历来在才德之外还有一条仪表,因此。仪表俊伟的人总是会占得上风。而从这一点来看,出身优越的刘琦无疑占了很大优势,即便是高俅自忖见过不少美男子,自己也算是一表人才,却依旧难以掩饰那种惊叹。

“九郎,今日是你邀嘉儿出去玩的?”

刘琦原本就是满心紧张,此刻尽管高俅语气温和,他却不免心中一惊,连忙深深行礼道:“都是小子不知轻重,不关嘉儿……高小姐的事。相公若是要责罚。责罚我便好。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会一时糊涂……”

见刘琦满脸懊恼,高俅不觉莞尔,右手情不自禁地在下颌上摩挲了一下。那里已经蓄上了几缕胡须。自己已经老了,如今快到儿女地时代了,而这个刘九郎,实在是有些意思,只听这一声嘉儿,足可见他和高嘉之间的关系大有亲近,这样一来,他高俅也就不用担心包办婚姻会给女儿带来什么不幸了。

“这件事你自然有错,只不过,嘉儿的性子我清楚。所以你不必耿耿于怀。”

见刘琦愕然抬头,高俅微微颔首,示意他再走近些,这才笑道:

“你既然是刘仲武的儿子,应当知道姚平仲的事。”

刘琦当然知道,事实上,对于西军上下的将领军官来说,姚平仲的经历无疑于一段传奇。姚家原本就是西军世家,自从姚麟兄弟开始便世代担任西军将领。姚麟甚至出任大宋武臣的最高职位殿前都指挥使。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姚平仲尚主。

大宋公主下嫁武臣子弟并不少见,但是,以前往往是禁军世家方才能够获得这一荣耀,西军将领即使声名赫赫,但无论是种家折家都没能得到这一殊荣,反而是后起之秀地姚家一马当先。究其原因,不少人都认为高俅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姚平仲昔日随我去西南建功不小,之后虽然因我所荐而去西北王厚军前效力,但从根本而言,却是他自己好求上进。你如今和当年的姚平仲差不多年纪,所以,我可以担保一件事,那就是我当年是如何栽培姚平仲的,如今也会如何对你。但此中严格之处,并不会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女婿而有所放松,你明白么?”

刘琦虽然年纪还小,却是心志刚强之辈,此刻连忙点头称是,面上也露出了不可抑制的欣喜之色。刘家向来重武勇,因此他非但不怵上战场,反而担忧因为这桩婚事而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如今高俅这样说,分明表示将来这样的机会更多,他焉能不喜?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高俅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管刘琦此刻是否能听懂,语重心长地道,“武臣卫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与你而言,想必宁可上阵拼杀,也不愿意仅仅卫戍一地。如今西夏土崩瓦解,李乾顺远遁北方,已经不再是我大宋的威胁:羌族四分五裂,你父亲用兵谨慎,以后自然可以重定河西,也不再是用兵地重点;相形之下,北方才是最最重要地。辽国式微,金国崛起,先头已经有连番大战,如今虽然暂时止歇,但兵戈再起只是眨眼间的事。”

“西夏困扰陕西六路已经有不下于七八十年,而辽国更是我国立国开始的大敌,如今却同时日暮西山,所以,你不愁没有仗可打。”

见刘琦露出了心领神会地神情,高俅本想拍拍他的肩膀,无奈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长得极高,他坐在椅子上竟够不到对方的肩膀,只得索性站了起来。

“辽国是大敌不假,但圣上为何娶了辽国公主,反而冷落了金国?辽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借辽国如今的实力,已经不可能有分身之术构成对我国的威胁:而金国则不然,以数千人之众屡败辽军,足可见其战志之坚,所以,一旦大战将起,我国必定是联辽抗金。而怎么联,怎么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国要做的自然是鹬蚌相争中的渔翁,你明白么?”

说到这里,高俅便顿了顿,心中有点犹豫要不要将那些话也告诫一下刘琦,但思量再三还是暂时作罢。无论是大宋还是后世各朝,从来没有什么立下大功的武官转文阶,相当于退役的机制。正因为如此,狄青当初执掌枢密院才会引起那么强烈地反弹,连欧阳修那样的人也会以子虚乌有的征兆上书请罢狄青官职。从这一方面来说,军制上要做的改革仍然任重而道远。

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突然给他灌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只怕刘琦一下子也难以接受。略一沉吟,他便告诫道:“你如今得圣上指派,随皇太子和嘉王练武,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因此,我已经请奏圣上,让你仿姚平仲例,在御前班直中历练一阵子,然后就去代州种师道军前。”

刘琦没有料到高俅已经做出了这样周密的安排,一愣过后着实大喜过望,慌忙下拜道谢,心中充满了感激。及至高俅将他扶起之后,他又硬是深深一揖:“相公的栽培,我铭感五内,必定尽心竭力绝不负所望!”

高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不禁好奇于李清照究竟对刘琦交待了些什么,便顺便问了一句,而刘琦复述的话不由让他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从深处来说,自古才女又何尝不是命运多桀?

谢道韫暂且不必说了,文辞优美却卷入权力斗争的上官婉儿同样是不得善终,而倘若是历史上的李易安,何尝不是晚景凄凉,连一个传承衣钵的人都没有?

刘琦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人,这一点从开头那句话就可以看出来,而这样的性格,远远比那种懂得诗词书画的男人更可靠。因为,那双肩膀确实是真正可以倚靠的。

“李小姐的话说的不错,你们刘家世代为将,你父亲如今更得圣上重用,门庭并不逊色。至于才华,你又不是目不识丁之辈,将来大可慢慢积累。而若要真的在战场上纵横不败,仅凭勇字远远不够,智从何来,自然就要靠自己钻研了。我之所以要将你送入种师道麾下,便是有意让你学他。种师道幼年师从于儒学大师,又从文阶起步,之后才转了武阶,说是文武双全也不为过。你若是想超越你父亲,那么,将来便好好跟着种师道学!”

末了,他还不忘笑着加了一句:“嘉儿不是那种一定拿才华衡量夫婿的人,只要她看得对眼,断然不会因为你出自武门而有所看轻,你明白么?”

想到日间高嘉对自己那种宜笑宜嗔的态度,刘琦顿时脸红了起来,一颗心也渐渐热了。看来,自己这桩婚事真的不坏呢!

第三十四章 虎毒为何不食子

“相爷。”

听到耳边这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蔡京这才移过目光,见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张条盘,里头是四色小菜,正散发着阵阵香气。然而,他却半点胃口也没有,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撤下去,这才继续闭目沉思了起来。

如今的状况要说是殃及池鱼其实并不确切,不管蔡攸和他怎么斗,在外人看来,那都是蔡家自个的事,而朝中那些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更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包括高俅在内,谁不希望他蔡京就这么一蹶不振永远没有复起的机会?

说到底,终究还是他蔡京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蔡攸那时的威胁似乎仍旧在耳边回荡,仿佛这个儿子直到如今还认为,只要他蔡京出马,就能万事无忧似的。因此他压根提都没提天子官家的态度,就让那个逆子认为是别人构陷方才让其落到这种下场罢了!横竖天下死了也是糊涂鬼的人太多了,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许久,书房的门轻轻被人推了开来,紧接着,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反手掩上门便悄然上前跪下禀报道:“相爷,小人回来了,小蔡大人命小人捎带回来一封信,还让小人和相爷说四个字——当断则断。”

蔡京的脸色倏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转而便冷笑了两声:

“他说的倒容易,罢了,他终究还是蔡氏的人,不至于像别人那样赶尽杀绝。他的信呢?”

那家人慌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见主人埋头看信理都不理自己,他便知机地默默退下。而一封只有两页纸的信函,蔡京却颠来倒去几乎看了三遍,足足一刻钟之后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当初在仕途上,他和蔡卞同年登科。他任钱塘县尉,而蔡卞则是江阴主簿。然而,由于蔡卞当了王安石的女婿,师从王安石,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后远远比他顺利。元丰中先是经人荐为国子直讲,加集贤殿校理、崇政殿说书,擢起居舍人。历任同知谏院,殿中侍御史,虽说蔡卞都以王安石在政事堂,辞去了这些职务,但是在神宗朝,最终还是得拜中书舍人兼侍讲,进给事中。在哲宗朝,蔡卞更是历任礼部侍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尚书右丞,章惇的大多数政令行止,几乎都是出自蔡卞的设计。

绍圣年间。蔡卞在政事堂为执政时。曾经向哲宗举荐过他这个哥哥,后来为曾布所止。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在崇宁初得志的时候。同样援引蔡卞为援,谁知最后却免不了兄弟反目。如今想想,倘若蔡卞在京替他谋划,是否不会出现这样地情势?

如果蔡卞在,只怕他早就不在这个位子上了!

蔡京将那封信随手搁在了桌子上,突然起身走到了窗前,一手将窗子往外推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品味着鼻间那一丝丝的泥土气息以及各色花卉的香气,然后又重重吐了一口气。彼此是兄弟,蔡卞想的是什么他很清楚。既然当初无法满足于枢密使,那么,想要宰相这个位子便是昭然若揭了。倘若留他在京,那么,总有一天,蔡卞会像蔡攸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踢下去。

仿佛是姓蔡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血脉作怪,天生就不愿意居于人下,无论父子兄弟都是如此!

沉吟良久。他缓步走到大门前,让人把蔡平叫来。等蔡平来了之后,他便问了几句外头景况,细听之后眉头登时紧紧皱了起来。

他答应帮蔡攸想想办法,但却不是这样愚蠢的办法。把赵鼎的奏折泄露出去,固然能够让别人手忙脚乱一阵子,可是,对手不是那些迂腐不知变通的士大夫,而是高俅!那是一个根本不按照常理出牌地人,有的时候能够对你客气得无以复加,有的时候却会狠狠捅你一刀。现在对方捅他的刀子早已经扎了下来,难道还能寄希望于用这种舆论逼其收手?

“真真是愚蠢!”他恨恨地骂了一句,眯上眼睛沉思了一会,随后转头问道,“朝廷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处置的?”

“明里动作不大,但小人去打探过,暗地里开封府把那些书局的老板都叫过去问话了,而殿帅府最近的动作也很大,已经有好些人被抓,听说罪名一个个都是里通外国。”自打蔡京致仕之后,蔡平就一直都是心惊肉跳,唯恐这最大的靠山一倒台,他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自然格外卖力。”相爷,如今这情势诡异得紧,您……”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蔡京摆了摆手,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古井无波:“你继续去打探消息,有什么变故立刻来报。对了,让夫人过来一趟。”

自打蔡京致仕,蔡夫人吕氏渐渐明白了局势地严重,往日偏向于长子地那颗心完完全全凉透了。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因此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蔡攸为了上位,居然会对蔡京下手。正因为如此,即使是那一回蔡攸的妻子宋氏上门苦苦哀求,她也不敢轻易松口,她如今已经年老色衰,唯恐蔡京一时气急败坏干出什么过头地事,因此不敢再让丈夫有什么想头。

此时,她坐在丈夫对面,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她也是大家出身,虽说不见得精通诗书,但文墨道理还是懂的,大厦将倾的后果是什么,她比谁都明白。这些年因为蔡京的权倾朝堂,她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倘若丈夫真的完完全全倒了,那么,夫贵妻荣,夫贱妻辱,她的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夫人,你明日进宫一趟。”

这句突兀的话让吕氏心中奇怪,大宋外命妇之中,她乃是最高一等的国夫人,地位尊崇,往日也是常常入宫的。只是,比起高家那几位和郑贵妃王贵妃以及其他妃嫔的交情而言,她这个年龄实在不可能和那些女人太过热络,真正算下来,她大概也就是和圣瑞宫孟后交情更深一点而已。圣瑞宫孟后尽管还不到四十岁,但历经磨难之后,心境自然是不可能和那些青春正好地嫔妃相比。

“相公的意思是…zzzcn{3}〓〓〓〓{z}〓〓{中}-{文}-{网}…”

“去见见圣瑞宫孟后,然后设法提一下当年旧事。”

蔡京知道这条路不见得能走通,但是,这种时候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了,赌博的心理完全占据了上风。对于君王来说,制衡永远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蔡京去位,放眼朝中,资历够得上尚书左仆射之职的人屈指可数,倘若高俅一人独相,那么,必定会激起无穷无尽的波澜。而挑起孟后当年旧恨,让其在天子面前适时挑起一把大火,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当年旧事……”吕氏低声重复了一遍,脸色当即就变了。谁都知道,孟后乃是当初宣仁高太后为哲宗挑选的皇后,然而,在宣仁高太后去世之后,哲宗再行新政的同时,也把看不顺眼地孟后一同废了,之后便立了刘珂为皇后。尽管孟后性子沉静,但只要不是真正的木头人,对于这种刻骨铭心的事想必也是耿耿于怀的。一旦挑起,那么日后即使蔡京上位,也必定会深受其害。

因为当初曾布虽说是第一个上书的人,但章惇和蔡卞同样也是上书请求废后的人之一。曾布的背后是高俅的建议,章惇蔡卞的背后何尝就没有蔡京?

“相爷,只怕我真的去说了,到时候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蔡京转头看着吕氏,渐渐露出了一丝狠戾的笑容:“夫人,现如今若是不做,将来你就是想做只怕也未必能够成功。你别以为蕊儿是高伯章的弟妇,他就会放我一马,昔日司马相公就是因为尚存妇人之仁,宣仁高太后就是因为还不够狠,方才会被我们最终翻盘,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如今的机会么?”

吕氏被蔡京这种阴森森的语气说得心中狂跳,然而,夫妇本就是一体,蔡京历来都没有算错过,她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良久,她只能从齿间勉强迸出了一句话:“相公既然这么说,我就去试试好了。只希望相公翌日重回中枢,能够放攸儿一条活路。”

吕氏前脚一走,蔡京便突然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声中分明带着几分悲凉。妻子的无条件信任固然很好,但是,这也同样意味着,他在家里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一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自从蔡絛愚蠢到去寻求高俅的帮助以后,他就完全对这个儿子死了心,如今看来,能够承袭自己的惟有那么一个逆子,试问他又如何可能去斩尽杀绝?

虎毒不食子,但他不是真的仁慈到那个地步,而是因为扼杀了蔡攸,他便是生前权势滔天,死后也只能家业败落,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住蔡攸。更何况,现如今保住蔡攸同样就是保住自己,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可是,谋事在人,终究还得成事在天。

第三十五章 慰孟后官家疑心

是否要罢蔡攸宣和殿学士,这就是眼下赵佶考虑的最重要的问题。他确实是用蔡攸来制衡蔡京,然后再通过蔡攸将蔡京拉下马,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来说,原本就是想让蔡攸太太平平当一个宣和殿学士作为补偿的。

然而,尽管召见过政事堂诸宰执合议,尽管他已经听取了许许多多的意见,但却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抉择。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当初蔡攸的那点乖巧恭谨的情分根本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还没有下令罢蔡攸宣和殿学士,然后令有司彻查,从更深一层来说,不外乎是为了维护朝廷的脸面,同时也想留着一点地步。毕竟,蔡攸若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而落马,蔡京就真的完了。子不教,父之过,朝廷大臣中间敌视蔡京的人多了,必然会趁机发难。

春日的天气暖洋洋的,赵佶走在御道上,低头自顾自地想心事,压根没有注意走到哪里。正当他思忖着按照高俅的话,应该以谁担任尚书右仆射的时候,耳畔冷不丁传来了一个提醒声。

“圣上,前头就是圣瑞宫了。”

“嗯?”赵佶茫然抬头,见前方赫然是圣瑞宫,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地方曾经是他在整个宫廷中最最不喜欢的地方,那里更住着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女人——圣瑞皇太妃,死后被追封为钦成皇后的朱氏。

昔日他还是端王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个桀骜不驯的赵似,最讨厌的就是朱氏看自己时的表情,若不是钦圣向太后一次次的维护,可有他的今日?

只不过,如今住在这里的却是搬出瑶华宫的孟后。对于这位命运多桀地嫂嫂,他一直保持着一番敬意。毕竟,在受尽礼敬地昭怀皇后刘珂曾经做出那种丢尽皇家脸面的事情之后,受尽磨难却始终淡然处之的孟后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去圣瑞宫吧。”

听得这句吩咐,自有小黄门匆匆去圣瑞宫报信。等到一行人到了圣瑞宫之后。早有人迎了出来。头前是孟后身边的年长女官,见到赵佶立刻深深施礼:“圣上,孟后正在后院栽树,还请圣上移步。”

“栽树?”赵佶情不自禁地一挑眉,便喝令一众人留下,自己只带了两个贴身内侍,随那女官往后院走去。一路上他自然不免询问孟后近况。得知其一切都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皇嫂只要身体康健。朕就放心了。等国事靖宁一些,朕必定为皇嫂复封,也好了却皇嫂的一番心愿。”那女官自孟后被册立的时候便在其身边,之后经历大起大落,心境早已历练得古井无波。然而,听到赵佶地这一句话,她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圣上如此有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当初孟后……唉。都是造化弄人。”

对于这女官本能地回避了当年旧事。赵佶心中也感凄然,对其知礼更是赞许。及至到了后院,看见孟后正在两个内侍的帮助之下栽植一棵小树。他便快步上前去。叫了一声皇嫂。

“官家也来了?”孟后虽然大起大落。但毕竟身边随侍不少,从小又是大家出身,哪里干过这样地伙计。此时自然是满头大汗。用帕子擦拭了一下额上汗珠,她便笑道:“横竖无事,整天在宫里头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到外边活动活动,所以便找来他们栽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古话还是有道理的。”见孟后缓步过来,赵佶慌忙上前搀扶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了一边的藤椅上,这才笑道:“皇嫂的心思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事太累人,真的要栽树。看着他们栽不好么?若是皇嫂喜欢,朕就命他们在这后头辟成一个大花园,皇嫂不出门便能看到芳草林荫。岂不是更好?”

孟后摇了摇头,满脸的不以为然:“官家的心意我心领了,只不过如今国库还不充盈,四处哪里不需要用钱,为了我这样破费不好,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些青春年少地女人。整天对着花花草草干什么?”

“皇嫂这是哪里话,你如今还年轻,气度这宫里谁比得上,养些花草而已,谁敢闲话?”赵佶误以为是孟后听到了什么闲话,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如今宫里辈分以皇嫂最尊,若是有什么人冲撞……”

“官家误会了,我说地都是心里话。”孟后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官和那两个内侍,三人立刻知机地后退了十几步,直到确认他们听不见这里的对话,她方才转过了头。”我从瑶华宫搬到这圣瑞宫,又不时有人给我做伴,日子过得很逍遥,也没有什么其他想头。管家你说过要为我复封,其实这都是身外之事,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想让朝廷再起波澜。我侍奉过宣仁高太后,也侍奉过先帝,如今看来,官家执政确实是好地,几乎直追当年太祖太宗和神宗皇帝。看到你这样,我心里也很欣慰。”“皇嫂……”

“官家听我说完。”孟后打断了赵佶的话,面上露出了几许惘然,“我这许多年住在瑶华宫,很多事情也早就想通了。当初先帝之所以废了我,那个由头不过是幌子,先帝被奸人所惑,恶了宣仁高太后,自然也连带着厌了我,所以什么群臣上书都是假的,要是真的记恨,如今这满朝文武我大约都要记恨上了。官家,所谓复立的话,不妨到了我身后再说,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赵佶细细品着孟后的这些话,心里头不由往各方面联想了去,却仍是很难想通这番话从何而来。他只得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几句,又陪着孟后进了一些点心,这才离开了圣瑞宫。回到福宁殿,他便立刻命人召来了曲风。

“这几日有谁去圣瑞宫探望过孟后?”

曲风闻言一愣,要知道,他这个皇城司虽然确实监察文武百官,但是他这个揽总的却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然而,眼看天子官家似乎有些气怒懊恼,他也不敢说什么搪塞的话,只好努力回忆底下人报上的情况。

“这两天去圣瑞宫地大约都是几位公主郡主和外边宗室的夫人之类,并没有别人……哦,小人记起来了,前日高小姐也去看了孟后一回,昨日蔡夫人也去拜见过孟后。”

圣瑞宫孟后喜欢高嘉,这一点赵佶当然知道,事实上,宫中喜欢这个小鬼灵精的女人多了,而性格和高嘉相仿的赵芙如今也同样是深受喜爱。这样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自然不可能对孟后说些什么。然而,吕氏就不同了。

蔡京究竟想要干什么?

赵佶的眉头皱起了一个大疙瘩,许久没有展开来。许久,他方才对曲风点了点头:“朕只是随便问问,你去吧。如今外朝多事,该看着的你给朕好好看着,明年又是开科取士之年,难免有士子上京来,哪家大臣那里投的墨卷多,哪家大臣那里投的墨卷少,你都注意一些。”

“是,小人理会得。”曲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大殿。而一出了大门,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地神情,结合赵佶的脸色和刚刚询问的问题,只怕天子官家在怀疑些什么,而问题的矛头就在蔡京。这个紧要关头,他该不该去找高俅分说清楚?

罢蔡攸宣和殿学士!

三日后,当这样一个消息传遍全城的时候,朝堂大臣们便全都清楚了一件事——曾经显赫光鲜一时的蔡家,又倒了一根柱子,尽管那已经是一根长出一截的柱子。

而在得知这样一个消息之后,蔡京却只是慨然长叹,脸上并未露出多少感伤的表情,当天晚上甚至还召集了家伎饮酒作乐。然而,当次日清早他得知蔡攸病倒的消息,脸色却不由得变了一变。

蔡攸的秉性他这个作老子的最是清楚不过,如果不是真的重病不起,是绝对不肯在外人面前留下这种软弱印象的。联想到前一次事败的时候,蔡攸足足病了大半年,他的心中陡地浮上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究竟是蔡攸想要借病再起波澜,还是真的……

夫人吕氏刚刚去拜访过孟后,赵佶就突然罢黜了蔡攸的宣和殿学士之职。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关联,他说什么都不相信。他自诩老谋深算,没想到这一回却算错了,那位在冷宫中浪费了人生最美好时光的孟后,不但能够忍下当年这口气,而且还辗转暗示了赵佶,这样一个女人,比之当年任性妄为的刘珂何止强百倍?这才是存身之道,这才是荣华之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她!

事已至此,他也应该进宫一趟了,若是再走错一步,只怕真的要万劫不复。赵佶不是哲宗赵煦那样的君主,否则,他亦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权臣权臣,不是会弄权的就是权臣,说到底,他还是看得不够通达,不够透彻。

第三十六章 忖得失童贯弃子

对于蔡攸被免职之后病倒,高俅并不以为意。蔡家如今已经处在风口浪尖,而蔡攸借病躲去事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在童贯带来蔡攸吐血的消息之后,他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难不成天子官家准备用这样的手法了断此事?

由于郭成这几日犯了病,因此如果说以前童贯只是揽了殿帅府一半的职司之外,如今就几乎是挑起了真正的重担。虽说殿前都指挥使之下还有副都指挥使,但同样是一把年纪,和童贯的正当壮年自然没法相比。而童贯往日的人缘好就在这个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做起事情来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听命的,这也让他极为得劲。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高俅的脸色,心中很是庆幸。要不是他这个人和寻常趋炎附势的人不同,能够透过表面看到本质,只怕要陪着蔡攸一起倒霉。现如今蔡京致仕,蔡攸罢官,当初门庭赫赫的蔡家只剩下一个蔡卞。而且,以蔡卞的素日心性而言,不见得会在这个时候出马拉蔡家父子一把。倒是高俅不哼不哈的,这一次很可能要入政事堂为首相了!

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只不过一字之差,但真正的意味是,除了天子官家,高俅不会处于任何人的下面,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只要能牢牢抓住赵佶的信任,高俅就能毫无掣肘地行事,而有了和赵佶那多年患难与共的交情,高俅不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高相公,不出数日,拜相的旨意大约就要下了。”他笑容可掬地欠欠身道,“我听说政事堂三位执政相公会联袂上书,较之往日任命他人的时候那种左右搪塞可是不一样。就连朝中其他大臣也在翘首希望相公出山,这等声势,啧啧。绝对是众望所归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尽管高俅知道童贯这番话中有不少奉承的成分,脸上仍然露出了笑容:“好你个道夫,这颗定心丸让我吃下去,敢情是人都要飘起来了。这政事堂的位子若是那么好坐,以往进进出出的人就不会这么多了。总而言之,此番我承了你不少情,又劳你给我找了个好女婿。光是一个谢字只怕还不够呢。”

听高俅这么说,童贯顿时笑得连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一幅眉开眼笑的样子,连连谦逊不止。一番场面话过后,想起王黼的事情,他便拐弯抹角地道:“蔡居安如果聪明,这件事情很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地算了。不过,为了杀一儆百,圣上少不得还要严查一阵子,所以说。以往趋附蔡居安地那帮子人估计会一个个落马。这其中别人也就罢了。倒是有一个人,我想向高相公讨个情……”他说着便有些踌躇,毕竟。

先头反手把王黼卖了的人,可就是他自己。

高俅起初还没觉得什么,听到讨情两个字,心中便觉得有些奇怪。

童贯这个人的心性他是了解的,若没有足够的好处与利益,绝对不会花什么力气帮别人。而蔡攸一倒,其党羽必定如鸟兽散,刘正夫贬官,几个御史受到牵连,蔡薿也病得半死不活。其他人还有谁是童贯值得下死力去保的?

王黼!

他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名字,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嘛,如今梁师成那个家伙死了,王黼和梁师成那段父子缘分自然断了,也不会再有什么恩府先生。但是,王黼怎么就和童贯拉上了关系?梁师成是宦官,童贯也是宦官出身,虽说还不到呼风唤雨的地步,好歹是御前地一个红人。要是真让这两个家伙的关系发展下去,到时候,指不定王黼还是能够像历史上那样扶摇直入政事堂,创造一个升官的神话。

不行,当初他没法阻止蔡京是因为自己根基不够,而蔡京羽翼丰满党羽众多,他奈何不了他,所以只能与其井水不犯河水平安度过了这么多年,可即便如此,到头来还是难免决裂这条路。如今王黼还未成气候,若不能趁着这个时候尽早收拾了,以后还怎么下手?

“道夫,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可是王黼王将明?”

一句话出口,见童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高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站起身来,缓缓在室内踱了两步,许久方才在中央停了下来。”道夫,你不是外人,我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蔡居安的党羽我并没有兴趣动手,圣上之所以扫除了刘正夫等人,不过是因为他们先前的诬告,至于其他趋炎附势的人,历朝历代这样的货色从来都不少,所以只要圣上没有表示,我是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的。”

“但是,王黼例外!”

童贯原本心中松了一口气,可高俅略顿了一顿后,突然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登时愣住了,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平素高俅从来都是很给他面子,这时节偏偏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这才沉声问道:“相公难道是对王将明有成见?”

“成见算不上,但是,道夫你应当知道王黼这个人地经历,怎么会为他求情?”不待童贯有所反应,高俅便细数王黼履历,“此人于崇宁四年中了进士,调相州司理参军,编修九域图志,为何伯通之子何志同所喜,向乃父荐之为校书郎。之后蔡居安得势,他又弃何附蔡,得蔡居安所荐为符宝郎、左司谏。如今蔡居安也因罪得谴,他又找上了你,试问这样一个首鼠两端地人,如何值得信任?”

童贯是武臣,自然不可能像高俅这样把一个人的履历记得这么清楚,但他却不得不承认,高俅所说确实有道理,王黼确实不算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但是,这毕竟是第一个投靠自己地文官,而且王黼甚至在私底下以父亲之礼待他,这令他很是心动。只不过,翌日自己倘若有难,此人当真不会弃自己而去转投他人?

见童贯面有所动,高俅知道这话有了效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童贯自己也不是真正的好人,问题是,如今他只能是矮子里头拔高的。殿帅府的权力在赵佶即位之后已经渐渐抵达了顶峰,因此,殿前都指挥使这个位子就变得很重要了。

姚麟和王恩相继去世,郭成只怕也撑不了几年。而刘仲武安抚河西,种师道坐镇河北,高永年待罪之身还在西宁州,姚家由于出了一个驸马,姚雄姚古兄弟都要避嫌,不可能出任殿前都指挥使。而原先那些京畿河北禁军世家出身的军官,个个连战场都没有上过,让他们当殿前都指挥使更不行。那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韩世忠只有二十出头,功劳虽说不小,但由于小兵出身,如果没有机缘,只怕等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到这个位置。姚平仲一个驸马,要想成为殿前都指挥使也同样是困难重重。

说来说去就是没人合适,所以说,童贯这个人他竟是不得不用。

“道夫,你我也算相识多年,你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不就是因为那些文官对你的出身颇有微词么?你在西北征战这么多年,就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也未必能有你的功勋,那些只知道在安全地地方说三道四的家伙,理会他们做什么!”

童贯没料到高俅会这样戳穿自己的心事,先是感到一阵懊恼,待听到最后那句话时,不由霍地站了起来。大宋一直有用内侍作为监军的习惯,而这些监军不乏在沙场上战功赫赫的,然而,由于出身这一条,不少人的晚景都凄凉得很,文官的攻击,武臣的漠视,迫使他们要找一条出路异常困难。他童贯之所以一门心思往上爬,正是因为心里头那一丝恐慌作怪。而高俅此言完全在指责那些躲在安全地方的迂腐文官,无疑是为他出了一口气。

“相公……”

“道夫,君子相交自当坦坦荡荡,我就和你直说,王黼这个人一定留不得,居然想到将春宫图献给圣上邀宠,这样地人若是留在圣上身边,迟早会是一个大祸害。你若是真的希望,我到时可以给你找两个优秀的儿郎作为义子,也好遂了你的心愿。”

越是宦官就越是希望子嗣兴旺,这也是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太监个个都是义子成群的原因。所以,高俅的这个承诺顿时让童贯眉开眼笑。

“多谢相公提醒,若非如此,只怕我要被人诓骗了去。王黼确实心术不正,要如何处置相公自个决定就是,我决不再多嘴!”

“哈哈哈,道夫果然是深明大义!”

高俅大笑着送上了一顶高帽子,心中一片轻松。他可不是那种自诩清正的愚昧书生,宦官又怎么样,只要能用得好压得住,一样能够发挥用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童贯靠的完全是皇帝的宠信,那些军功不过是辅助而已。他可不会像蔡京那样过河拆桥,有这样一个官面上的眼线,很多事情要做起来就轻松多了。区区几句好话和顺水人情,他干嘛一定要吝啬?

第三十七章 蔡京内举不避亲

“圣上,鲁国公求见。”

这个鲁国公的称呼让赵佶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想到这指的就是蔡京的时候,他不由得眉头一挑,然后扫了报信的那个小黄门一眼。看来,致仕和罢相终究还是不同的,上一次蔡京罢相的时候,还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蔡相公,如今却换成了鲁国公,真真是世态炎凉一点不假。不过也怪不得这些人,谁不知道蔡家如今光景不同,就是内侍也一样怕站错了队。

不过,他确实已经对蔡家大失所望,若不是蔡京有功于朝,此次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这样轻轻放过的。听说蔡攸已经病了,看来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省得事情闹得惊天动地,反而被别国当作笑柄。辽国……这些代价,他都一定要从辽国身上讨回来!

“让元长进来吧。”

听到赵佶这一声元长,那内侍不安得抬了抬头,见天子官家面无表情,不禁心里打鼓。他也不敢多问,蹑手蹑脚地退出殿外,对蔡京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蔡相公,圣上宣见。”

见称呼从鲁国公变成了蔡相公,蔡京自不免晒然一笑。趋炎附势的心思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乍一听别人称自己鲁国公,他倒有些不习惯。历来宰相致仕,往往会在三师三公之中择官而拜,他之前曾经得拜太傅,因此这一次致仕并未加拜官职,看在某些人眼中,兴许就多了几分意味不同。

见蔡京进殿拜见,赵佶正坐受了,遂命其起身,这才温言问道:

“元长的身子可曾好些。”

“承蒙圣上记挂,并无大碍。”这几乎是一套君臣相见之时的套话,蔡京四下看了看,见殿中只有两三个内侍,而一个起居舍人正在赵佶身后不远处凝神肃记。心中不由慨叹了一声。他曾经听说赵佶在见高俅的时候,多次将起居舍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屏退了开去,而自己之前虽然宠信正隆,每次面君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有起居舍人在侧,这个显而易见的分别,他居然一向忽略了。

到底是亲疏有别啊!只是,当初端王府的王府官中,除了高俅之外。其他人在赵佶即位之后也升官不等,如今却没有几个拔尖的。可想而知,即使是从龙之功,同样还是有差别的。

“臣今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尽管知道这一句话出去,很可能带来地不是机遇,而是更沉重的挑战,但是蔡京还是不得不勉力一试。

“臣弟元度知大名府多年,政绩斐然,治下百姓称道。如今臣已经致仕。政事堂也需有人递补,所以,臣想推荐元度回朝。”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赵佶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来,眼神对撞时,他甚至能够感到其中冷冽的寒芒。早有定计的他怎会退缩,耿着脖子毫不退让地保持直视姿态,但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他赌的就是赵佶对一人独相的格局还有犹疑,赌的就是赵佶还念及一丝旧情,但倘若不是,此番他必定会触怒了天子官家。

“元长推荐自己地弟弟,难道就不怕人说你任人唯亲?”

“臣只是举荐,并非任用。”蔡京坦然地弯了弯腰。然后沉声辩道,“古语有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如若元度只是庸才,臣自然不敢举荐,但以如今的情形,臣自忖并未有私心。当初元度罢枢密使之后,因为政见不同和臣颇有芥蒂。所以……”

“元长的意思朕明白了。”赵佶突然打断了蔡京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有些古怪,“你关心国事至此,朕很是欣慰。元度的事朕自有计较,改日便会有旨意。”

直到出宫,蔡京还在琢磨这句改日就有旨意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任何一点办法,他也不会想到荐蔡卞为相,但眼下何执中由于他的缘故,很难出任尚书右仆射之职,而他又绝对不能让郑居中上位,这样一来,他能做的选择就只有这样了。在刚才的话中,他已经暗示自己今后不会再谋求复起,但赵佶是否相信,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什么时候他蔡京的命运,已经到了要倚赖不可捉摸地机缘地地步?

次日,一道盖有玉玺和政事堂大印的圣旨横空出世——拜高俅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知大名府蔡卞除守司徒,拜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旨意一下,空缺差不多一个月的政事堂宰相之位终于尘埃落定。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可尽数。

得知这一消息,率先登门来贺地却是李纲。赵佶原本的意思是让其跟随高丽使团回高丽布置辽东事宜,不过由于最终准备并不周全以及朝堂局势不稳,因此暂时拖了下来。现如今李纲即将代替霍端友出任枢密院都承旨,在同一届的制举之中,他算是超阶拔擢,俨然是一颗政坛新星。

“相公此番终于正位首相,以后便可再无掣肘!”

“承伯纪吉言,只不过毫无掣肘未必是好事,不是么?”高俅对这个准弟子说话,自然是毫无顾忌。见李纲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他又笑道:“你的婚事拖了一年,此番应当要成亲了吧?”

“我正想和相公提这件事呢!”李纲笑吟吟地起身深深一揖道,“到时相公可要来当个主宾。”

“那是自然。”事实上,即使当初没有复相,高俅也一口答应了李燮的提议,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更何况,这是和相州韩氏打好关系的大好机会。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紧接着,登门道喜的人越来越多,既有当初高俅在朝时关系很好的同僚,也有因为风头转了上门来攀交情的官员。这其中,严均、阮大猷、侯蒙和郑居中自然最为耀眼。两个政事堂执政外加一个枢密使一个枢密副使,只要是见过世面的人,无不为这种组合而砸舌不已。而这四人当中,郑居中脸上地笑意就很有些勉强。

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原本郑居中推掉了尚书右仆射之位,给天子留下了一个好印象,顺便推了高俅一把,使这位能够正位首相。他满心希望高俅重入中枢之后,尚书右仆射的位子能够依旧属于自己,谁知道突然横里杀出一个蔡卞。这下可好,满腹雄心壮志,一下子全都打了水漂。更可恨的是,听说这一次举荐蔡卞的人居然是蔡京!

这老家伙居然还敢上窜下跳,难道就不知道自家的状况么?

他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一抬头见高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不禁讪讪一笑,情知高俅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意。

来拜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数人高俅只是略敷衍了一下便送了客,最终留下来的都是往日几个走得近地人,这其中,李纲自然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他四下看了看,没见到赵鼎的身影,不觉有些奇怪。赵鼎如今已经是给事中,掌封驳大权,论理这个时候没有不出现的道理。再说,赵鼎是高俅的侄女婿,这避嫌也没有用啊?

因此,看到高俅身边正好无人,他就上前低声提出了这个疑问。而高俅怔了一怔之后,便无奈地苦笑道:“赵元镇的性子刚正,此番弹劾蔡攸用了很大的力气,谁知道圣上虽然重视,到如今依旧不置可否。这个时候他自然不好上我这里来,以免坐实了外头人党争的猜测。你应当知道,如今别人动辄就是蔡党高党,你们这两个当初帮了我大忙的人,在有些人眼中便成了十恶不赦。”

党争之烈在有宋一朝自然是有目共睹的,当然,相比唐朝已经好了很多。不过,宋朝也开了贬谪最广的例子,从岭南到天涯海角,四处可以见到被贬官员的身影,而比起那些唐朝的倒霉官儿来说,这些人一个个都还活得长久一些,复起的例子也不少。要知道,唐朝的党争往往都是以你死我活作为最终下场,初唐时被杀的宰相足足好几十。

所以,对于被人归入高党,李纲并没有任何抵触心理。身为士大夫,出人头地的心理早就深深刻在了心里,如今有出头的机会,不过是被某些无知小人背地里骂几句罢了,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他反倒是对赵鼎的心结未解有些感触,因此,见此刻云集的都是高官,他就顺势提出了告辞。

高俅当然知道李纲的心思:“也好,你去元镇那里看看吧。他如今喜得贵子,别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乱了心绪。圣上爱重他的才能,你看看我大宋台谏当中,哪个有像他这么年轻就出任给事中的?让他好好思量一下,否则将来若是为御史中丞,怕是更有为难的事。”

李纲连声应了,随即便匆匆出了高府,而这边剩下的人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虽然在崇宁年间担任过枢密使,但在星变之后,蔡卞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中枢,不可避免地让人有些陌生。如今蔡京去职蔡卞重新入朝,虽不能说是大洗牌,但格局却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化。而对于严均和侯蒙来说,党争告一段落,无疑表明了一件事——大宋的战车又可以开动了。

第三十八章 已是大限将到时

尽管大夫诊断后肯定蔡攸不过是气急攻心方才吐血,但蔡学士府上下依旧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自宋氏以下的所有姬妾全都是阴沉着脸忧心忡忡,如今谁不知道自家丈夫已经和老爷子闹翻了,这官一旦被免,他日什么时候才能上去?

只有蔡攸自己知道,自己这一病若不能病出什么结果来,那么,只怕是下场会更惨。外头的消息蔡安都会源源不断地报说给他。所以,当他知道高俅拜尚书左仆射,蔡卞拜尚书右仆射的时候,面色立刻变得死灰一片。

是,他可以去威胁自己的父亲,让其在危难时刻拉自己一把。但是,蔡京是什么人?当一切万般无望的时候,就是壮士也可以断腕,更何况他那位老谋深算从来不肯吃亏的老爹?即便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晚年,蔡京也一定会放弃他的,这并不违反什么虎毒不食子的古话,毕竟,先挑起事端的是他自己。

“真真是好谋划好计策啊,居然会把叔父弄回来,只怕是高伯章如今亦不敢轻举妄动吧?”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脸上写满了阴霾,一双手更是死命拽着身下的床单,似乎和它有深仇大恨一般。要是蔡京当初肯服老,肯拉他一把自己让位以待,如今的局势会不会是另一幅样子?还有,那些他寄予无限希望的人,居然一听到他出事就如鸟兽散,什么门庭若市,那都是假的,假的!

咣当——闻听这个声音,外间的宋氏慌忙推门进来,见一地碎片,目光不由落在了床上的蔡攸身上。她是大家出身,当然知道丈夫如今在想什么,只可恨她虽然在宫里走动得也勤,却及不上高家那几个女人的影响力,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官人……”

“出去!”见宋氏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蔡攸心中更觉恼火,指着门怒吼道,“给我滚出去,谁要你进来的!”

平素受惯了丈夫的这种脾气,宋氏只得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没奈何地退出了房间。而床上地蔡攸见房间中没了人影,突然冷笑了起来。

刘正夫被贬,蔡薿病重。那当初弹劾高俅的三个御史全部坐诬告被贬,剩下的人谁都指望不上。不,还是有人安然无恙的,童贯照旧逍遥自在,王黼躲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他当初怎么就会信任这两个家伙?

“童贯,王黼!”

他的嘴里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两个名字,脸色更是铁青一片。若不是当初听从萧芷因的鬼话,以他的家世地位,怎么会折节下交和一个阉宦搭上关系?而王黼那家伙平时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一转眼就躲了个干净。难道他还以为,沾染了自己蔡攸,会像当初甩脱何执中那么容易?

门都没有!

正当他在心中思量该如何去收拾王黼这么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时。

外头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原本就不耐烦,此时张口便大骂道:

“滚!”

“学士,是小人蔡安。”

闻听是蔡安,蔡攸地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但脸色依旧不好看。良久,他才渐渐收敛了怒色,淡淡地吩咐道:“有什么事情就在外面说吧。”

“回禀学士,刚刚传来消息,说是王黼王大人被免官了。”

“嗯?”蔡攸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大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王黼这家伙这么急着和他撇清关系,最后还是免不了这一步。天子官家是那么好糊弄的,王黼从何执中流窜到他蔡攸这里,如今又准备撇下他蔡攸投靠别人,哪里有这么容易?

“那王将明可有求人说情?”

“听说王将明在得知消息之后大吃一惊,事后似乎去殿帅府寻童帅理论,可童帅根本没有理他。”

“知道了,你去吧!”

蔡攸打发了蔡安,却只觉得五内一阵剧烈的翻腾。童贯。居然是童贯!他以为王黼会如法炮制,去找高俅或是郑居中阮大猷等人,却没有料到王黼居然直接去找了童贯。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这一点他当然清楚,然而,还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就是,小人的眼力恰恰是最准的。王黼既然没有去找那些文官,而是直接找上了童贯,无疑是认准了童贯的影响力足够,或是自信有东西可以说服童贯帮忙。而从事后理论这一点来看,王黼原本应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一百八十度的转折?

他在心里左思右想,正觉得不得要领地时候,脑际忽然灵光一闪,一条一直忽略地线索浮上了心头。当初去拜访童贯的时候,童贯刚刚从西北回来,可房子却收拾得整整齐齐,似乎一直有人在勤于打理。如果这不是童贯自己每年捎带钱回来,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已经和童贯搭上线了!

他一早就入彀中而不自知,亏他还以为笼络住了童贯,敢情这家伙一直在两面三刀地敷衍自己。至于童贯究竟投靠了何人,从刘琦的婚事之中便可以窥见端倪。倘若不是可以靠刘琦攀附上高家,童贯这么积极做什么?看不出来,一个阉宦竟然有这样地本事!

思来想去,他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深,郁结的不平越来越强烈,使得他几乎想要仰天高呼一声发泄心头怨气。然而,这里是自己家,不是什么荒野不毛之地,他想要做什么都得有个限度。虽说人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但他好歹还有儿女,若是想给他们一点机会,他就不能不低头。

他摸索着从枕头下找出了一封信函,从中抽出了两张信纸。那是天子官家命人秘密送来的,其中有一封赫然是他当初写给种师道的密信。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东西会落在天子官家的手中,而且经由这样的渠道又回到了自己这里,让他本心想要发起的文武之辩也没有任何机会。

赵佶没有打算兴大狱,但是对于他而言,这种做法无疑比兴大狱更可怕,因为这绝了他的所有希望。

如果是明面上的对抗,他可以通过贬损种师道而把战火烧到高俅身上,毕竟,种师道是高俅推荐地,而很多武臣更是和高俅有着不浅的关系。倘若能把尺度掌握好,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把图谋不轨这个罪名栽在高俅头上。然而,他再也没有了这个机会。

他已经输了,完完全全地输了,天子的这封信无疑就是催命符。他能够做到宣和殿学士,靠的完全就是赵佶的宠信,现如今宠信没有了,他的失势必定会比任何人都快。蔡京还有门生故旧,还有何执中这样的盟友兼密友,可他还有什么?放眼朝中,他还有人可以信任么?暴病,如今他唯一的一条出路,只怕就只有这个了。

冷笑连连之后,他突然疯狂地将信撕成了碎片,最后犹觉不过瘾,干脆把这些全都吃了下去。这一番动作耗费了他地很大力气,到了最后,他不由得靠在床沿上连连喘气,胸口起伏不定。他的病并不十分严重,但是,哀莫大于心死,他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

傍晚,失魂落魄的王黼又转到了蔡学士宅门前。落日之下,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豪宅已经呈现出了一片寥落的景象,就连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似乎也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精神,而那分明是崭新的黑漆大门竟好似也斑驳了起来。整条巷子都是一片安静,甚至连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仿佛那些行人故意避开了似的。往日蔡府门口从来都没少过的门子也全都不见了踪影,两扇大门紧紧地闭着,严丝合缝中流露出一丝颓败。

不过数日的功夫,这里就已经败落了!

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之后,王黼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敲门,但是手才伸出去,他就有些后悔了。当初蔡攸眼巴巴地想要找他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为了保全自己而躲了个干净,现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还上门干什么?蔡府中人从来都是最小人不过的,那些下人哪里会看得起他,他还有什么话可以对蔡攸说的?

他没有任何话好说,天下间最愚蠢最无知的人,非他王黼莫数!他怎么会以为童贯会心甘情愿帮他,他怎么会以为童贯就是何执中那种厚道的人,怎么会以为童贯就是蔡攸那种好大喜功的人?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开始到殿帅府寻童贯理论根本就是错上加错,徒惹人笑而已。

他早该看出来的,童贯早就依附了高俅,早就和高俅一个鼻孔出气,否则,刘琦怎么会这么巧和高嘉定下了婚事,童贯怎么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够在蔡攸倒台之后独善其身?他王黼自诩精明,竟被一个残缺不全的阉人摆了这么一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第三十九章 一朝人死如灯灭

正当王黼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黑漆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拉了开来,随即就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王大人?”

他几乎想要抱头鼠窜,最后还是强自镇定心神转过了身,见是蔡安,他又露出了一个十万分勉强的微笑:“我原本准备来看看蔡学士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如今这身份,实在不适合去看……”

话还没说完,蔡安便抢着开口道:“王大人能来,我家学士若是知道,必定心中高兴,只可惜……”他说着便哽咽了起来,最后结结巴巴地道,“我家学士刚刚已经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王黼愣在了当场,许久都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上顿时呈现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蔡攸一向身体康健,几乎很少生病,此番病倒原本就蹊跷得很。而就是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居然让一个正当盛年的人就这么死了?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我要进去看看!”他几乎本能地想要进门,谁知才一提脚就被蔡安拦住了。

“王大人,如今里头正乱着呢,您要是来还是等灵堂布置好再说吧。小人如今要去本家报丧,不能陪您说话了,还请您恕罪,您先回吧!”

见蔡安身后冒出了几个身穿丧服的人,王黼顿时绝了进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这样天大的事情,蔡安是绝对不可能开玩笑的,也就是说,蔡攸真的死了,那个和他吃过无数次酒,曾经将他引荐给天子的人,真的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失魂落魄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此时根本就是三魂六魄全都不见了。他原本就是资历浅薄的小官。如果不是有人赏识提拔,他如今还和那些同年进士一样在微末小官上折腾,说不定最多只是一个县令。而他却已经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甚至连天子也近距离接触过。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了,都完了。

听说儿子去世的消息,蔡京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脸色惨白自不必说。就是一双手也在难以抑制地发抖。闻讯而来地吕氏在问清楚事情始末之后,干脆昏厥了过去,一时之间,蔡府之中乱成一团,就连素日和蔡攸不睦的蔡絛等三人也全都呆若木鸡。谁能想到,那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居然会突然死了?

别人会认为蔡攸是得了急病,而蔡京自然不会这么浅薄。整件事背后的文章他虽不可能尽知,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并不十分意外。

可是。蔡攸会这么快选择死亡,这仍然让他心中苦涩。不论蔡攸曾经给他使了多少绊子,无论蔡攸曾经坏了他多少事。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是他辛辛苦苦栽培多年的儿子!他曾经视作唯一可以承继自己衣钵的人!

而现如今,这一切都仿若流水那般逝去无踪了!

“攸儿……”

他含含糊糊地念道,鲜少露出沮丧神情的脸上一片怔忡。而那已经逐渐昏暗下去地眸子中,赫然是一圈忍不住的水光。父子连心,那终究是他的儿子!

而当高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中茶盏一下子把持不住,滚烫的茶水几乎溅在自己手上。好容易手忙脚乱地放下了茶盏,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斗了这么多年,与其说他和蔡京结仇最深。不若说他和蔡攸结仇最深。每一次他的仕途起伏中,隐约都可以看见蔡攸在背后晃动的影子。

一次次的撩拨,一次次的设计,一次次的失败,印象中他至少应对了十几次这样地大小动作,而心也渐渐硬了起来。

以前他从来没有寄希望于能够扳倒蔡京,但后来他有了信心:以前他从来没寄希望于在朝中建立一个强大地势力团体,但是为了对付蔡京,他做到了:以前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能够真正地站在群臣的最高点。

但是他现在终于得拜尚书左仆射,真正成为了一个浃浃大国的首相!

虽然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拜蔡攸之赐,但是蔡攸地一次次阴谋暗算中,在一次次的吃亏和反击中,他终于把握住了蔡家父子的命门,他成功了!而蔡家父子失败了,所以,蔡京才会致仕在家,蔡攸才会命丧黄泉。

他有责任,但是,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蔡家父子咎由自取!

“高郎!”

高俅轻轻地抓住了英娘的手,见妻子一脸忧色,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其不必担心。一块巨大的挡路巨石,终于在一次次的水泼火烧,一次次的撬动之后,从露出缝隙到完全破裂,已经不再是他最大的威胁了。而清理这些碎渣也许需要很多时间,但是,那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他已经年过四十了,那段人生最年富力强的岁月固然也做了很多实事,但是,更多地心力却不得不花费在了争权夺利的漩涡之中。他身后有妻子和家人,所以他不能败,更不能退缩,而如今,他终于可以完完全全腾出手来。

蔡卞或许是一个制约,但是,那远远还够不上真正的束缚。而想必经此一事,何执中也会想到退了,这样一来,孤掌难鸣的蔡卞就不会成为大威胁,有郑居中从旁虎视眈眈,这位小蔡相公应该会很聪明才是。

惊天官司化作无形,赵鼎的心中自然不满,然而,人都已经死了,按照时人不究死者的惯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朝会上便有些沉默,李纲的劝告他也置若罔闻。看到儿子这般颓废沮丧,赵老夫人樊氏终于忍不住了。

“我含辛茹苦将你带大,正是因为想看你成就一番大事业,为国之栋梁!现如今不过小有挫折你就这副样子,如何能担当重任?当日你奏折入京,圣上亲召,宰执亲询,哪里不曾认真深究过?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不得恣意宣扬,所以暂时压下去罢了。如今首恶已死,朝官和百姓哪个不知是你弹劾之功?还有。你如今乃是给事中,掌封驳大权,倘若还是如现在这个样子,不若趁早求去,也免了他日罢官!”

老母亲柱着拐杖这样一通教训下来,赵鼎顿时面色通红。人皆好名,而自幼苦读的他自然也不例外,所以从潜意识中。他很是希望借着将此案办成铁案,让自己名声远扬,而为母亲戳穿这样隐秘的心思,他自然是又羞又愧。天子官家数次整肃下来,朝中好名之风颇有好转,亏得他还自诩当官为民,却仍然不能免俗。

“娘教训地是,孩儿知错了!”

他长跪于地,恭恭敬敬地道:“孩儿将来一定会记住自己的职分,不会再沽名钓誉。一定会让娘挣一个顶尖的诰命!”

“好。我就等着那一天!”樊氏深深看了赵鼎一眼,然后便双手将儿子扶了起来,郑而重之地告诫道。”如今看来,朝廷又要动兵了,收复燕云乃是太祖太宗时便心心念念惦记的事,圣上此举自然是好的,高相公那些政事堂宰执也必定不会只记着一己之私。可是,刀兵毕竟不吉,开疆拓土而不是好大喜功,这一点你需得牢牢记着!给事中的封驳之权,切勿让其虚设了去,也千万别为了一点名声而滥行职权。否则我也必定不容你!”

赵母教子地时候高蘅正在旁边,事后少不得告诉了高俅。而在听得这番话之后,高俅心中大为感慨,在面圣的时候便将原样话向天子作了转述,末了才掷地有声地道:“历朝历代都有烈女传,其中所列皆是女子中有德行者。而臣认为,烈女重名节固然值得表彰,但是,百官若是都有如樊氏这样的贤母贤妻。则朝堂风气必定为之一肃。臣恳请朝廷赐封赵母樊氏,另派人访查贤德女子加以表彰!贤、孝、礼、义皆重,如此方可昭显皇上崇德爱才之名!”

赵佶自己最爱重的郑贵妃就是诗书精通的才女,因此高俅的这番话无疑正中其下怀,当下欣然应允。而这番话的题外之意便只有他们俩清楚了,在朝堂渐渐太平下来的时候,虚位已久地中宫也应当设一个女主人了。

册封赵鼎之母樊氏为魏国太夫人!令各地官府查访民间德才兼备的女子举荐,朝廷另行册封,选出类拔萃者为宫中各妃嫔公主郡主师。

此议一下,朝野顿时大哗。历来史书中为女子作传者,首以节女孝女,贤德为重才为轻,而如今天子赫然重女子之才,自然引来了颇多议论,而附和的也不在少数。

高俅的这一招正用在狠处,宋朝的女子虽然不如唐朝开放,但仍是明清活在礼教之下的女子所无法企及的。朱熹那家伙不是还没出世么,而二程的思想如今还远远没有官方化,既然如此,那他就先把女子崇才的这一条由天子官家昭告天下。只要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屁话不再被人奉为金科玉律,那么,以前盛传一时的古风也不会被那些狗屁理学给完全吞噬了。

第四十章 万事有始皆有终

政和元年中秋,京东东路济南府以李格非之女李清照纯孝德高,才华横溢为由,向天子举荐,各州府亦举荐才女十八名。天子于文德殿召见后,诸女对答如流,尤以李清照为最,天子击节赞赏其诗词,特封济南郡君,其他诸女各封县君,以为德庆永庆诸公主师。

政和二年九月,辽靖和太后萧夺里懒崩,终年三十三岁。辽南京留守,魏王耶律淳檄文天下,称仁和太后萧瑟瑟妄自尊大,以庶欺嫡,逼死靖和太后,并质疑辽帝并非正统,并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号召各方兵马齐起勤王。仁和太后萧瑟瑟得知之后,立刻宣布耶律淳为叛逆,以耶律余睹为天下大元帅,召上京道、中京道、西京道各路兵马讨逆。而囤扎在上京道和原辽国东京道之间的重兵三十万亦为之军心动摇,金国蠢蠢欲动。

由于顾忌金国趁虚而入,无论是仁和太后萧瑟瑟还是魏王耶律淳,都不愿意在内耗中把所有的实力都扔掉,因此在几场大战之后,双方默契地停止了争斗,暗中派人达成了一致。以仪坤州为界限,两边暂时息兵。而赵佶则在和一干大臣商议之后,和耶律淳约定次年将萧芷因放回去。

政和三年开春,原辽国海陵郡王萧芷因在五百宋军护送下抵达宋辽边境,然而,就在他即将抵达南京城时却遭遇刺客身亡。七日之后,耶律淳以先帝遗诏传谕辽国,中京道西京道兵马各自收兵观望,耶律余睹只得以本部兵马七万人对抗耶律淳南京道十万大军。与此同时,金国趁势进兵,辽东大军败退。

耶律淳闻听辽东有变,遂遥拜上京耶律延禧次子赵王习泥烈为帝,以出让南京道,银一百万两,绢五十万匹的代价向宋国求兵相助。彼时大宋已兵定河西。兴灵路和熙河兰澶路俱已安稳,因此事先已调西军精锐五万于河北演练。

得到耶律淳急信之后,大宋君臣商议三日,赵佶以种师道为帅,童贯为监军,发兵二十万北上。而高俅又将刘琦送入种师道帐下听用,此时,种师道麾下不但有姚平仲钟达等昔日旧部。调防河北的西军之中更有韩世忠等小将,可以说是汇集了年轻一代中的精英人物。

而高俅最大的遗憾就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岳飞是没法参加这一次的大战了,因为,据他派人打听下来的消息称,岳飞现在还不到十岁……

尽管历史上大宋在徽宗年间的北伐完全是一场笑话,那时地配置是童贯为主种师道为副,如今恰好颠倒了一下,而大宋也不是联金抗辽而是联辽抗金,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得到一个不同的结果。

〓3〓z〓中〓文〓网〓种师道原本就频频上奏联辽抗金,如今朝廷任命其为主将。他夙愿得偿。心中自然畅快至极。大军分三路,从定州、代州和霸州出发,先头大军三万抵达南京城的时候。充当先锋的姚平仲站在城门处伫立良久,方才领兵进城。自从石敬瑭当年拱手献燕云十六州之后,中原兵马还是第一次踏足这座古城,而且不是在激战之后进入这座古城。

耶律淳志在整个辽国,因此尽管不少谋士苦谏这种行动无疑是引狼入室,他却听不进去。而闻听大宋先头兵马入南京城后并未有人进城接收官府,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燕云十六州可以还给中原人没有关系,但是,若让女真蛮子夺了根本,那么辽国就全完了。他当然可以听从某些人的意见和萧瑟瑟妥协。可是,先头的无数例子已经摆在那里,那样地妥协只会带来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他丝毫不担心背后的宋军会给他插刀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攻克仪坤州,然后直扑攻打上京临潢府。由于他先头传檄天下的耶律延禧遗诏货真价实,因此西京道和中京道的辽国宗室纷纷对他表示了支持。势单力薄的萧瑟瑟见无法倚靠耶律余睹苦撑,除上京道之外,其他兵马又不听号令。只得弃上京往西北而去,希望能从西北路招讨司调兵镇压叛乱。仅仅花了半个月,耶律淳就成功跨进了上京城门。此时,距他当初称皇太叔已经过去了数年。

在暂时消除内乱之后,耶律淳自然不会忘记最大的威胁。由于习泥烈为萧瑟瑟耶律余睹等人囊挟而走,他便自称摄政皇太叔,集结大军准备对抗金国,而与此同时,大宋号称二十万,实则十一万的军队陆续就位,大战一触即发。

自恃女真满万不可敌神话的吴乞买却并不把辽宋联军放在眼中,一来辽军屡战屡败,二来他曾经到过宋国,亲眼看见过宋军极度疲软的战斗力,因此尽管金国只有大军五万,而辽宋联军号称七十万之巨,但他仍旧信心满满。

然而,政和三年八月,已经准备了很久的高丽人终于露出了狰狞地獠牙,高丽王王俣调派精兵三万,自西京出兵,在金国猝不及防之下,自桓州正州直扑黄龙府。由于先前高丽一直对金国保持了克制地态度,自上一次犯境之后再未有挑衅之举,金国自恃兵强马壮,并不把疲软的高丽放在心上,因此,此次出兵之后,领兵在前的吴乞买便被狠狠打了一闷棍。

当然,要想靠高丽那点人攻克黄龙府自然是不现实地,问题是,大宋还派出了水师,海船一直在苏州莱州等地游戈。由于船上装载了火器,因此金国虽然派出了不少海盗出身的船队加以应对,却在精锐的火器下败下阵来。于是,三面合围的态势渐渐明朗了起来。

远在东京开封府的高俅得知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时候,禁不住狠狠挥舞了一下拳头。女真是战力强不错,但倘若没有那么多空子可钻,倘若没有了那么一个睿智的领袖,它还会像历史上那么顺风顺水?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眼下的金国在出兵的时候没有安稳后方地高丽,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失算之处:没有正视辽国和宋国的联手,这是第二个失算之处;而他们没有想到大宋已经有了一支初见雏型的海军,这就是第三个失算之处。

以少胜多固然在战史上值得称道,但是,于一个真正的将领而言,若是始终只想着如何用奇兵取胜,那么永远无法成就一个好将领。而作为一个国家而言,如何打造出一支在质量和数量上都高人一等的军队,如何任用那些稳扎稳打善于打真正的战役,而不是只会打局部遭遇战的将领,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已经结束了,自从完颜阿骨打地东南之行,自从女真和辽国两次谈和,自从大宋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这一场国之博弈就已经结束了。耶律延禧的早死让辽国不再成为大宋的威胁,李乾顺的崇文让党项游骑威风不再,此消彼长之间,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高俅走出都堂,却突然停下了步子。此时夜色已深,天上繁星璀璨,皓月正散发着朦胧的银晖。整个大内禁中却仍旧像白天那么热闹,穿着各色公服来回走动的人比比皆是,个个的腰杆都挺得笔直。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伯章。”

转头见是严均,高俅便微微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一位比他还要辛苦得多,眼睛中尽是一条条的血丝。虽说如今枢密院和天子给前方将士颁阵图的惯例已经没有了,但是,想必一次次的推演仍然少不了。即便是纸上谈兵,那些枢密院的年轻官员却依旧乐此不疲,而严均这个位在一品的枢相,也时常做和那些承旨主事同样的事情。

“辽东战局估计不会有多大变化了。”

“是啊,只是不能趁此机会灭了这个心腹大患,总归还是有点可惜的。”严均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困兽犹斗,而且高丽对辽东毕竟有地理优势,我军刚刚收了辽国好处,如果突然发兵只怕会激起辽国子民同仇敌忾。唉,多好的机会,放过了实在可惜。”

高俅却自得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有什么可惜的,北定燕云西进沙州,你我已经看到了。我们如今还只是四十出头,再活几十年,又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别心急,你这个枢相估计还有很长时间要当,到时候还怕没有仗打么?”

说到这里,他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均一眼,恰逢对方的目光同样扫了过来。片刻之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声中流露出一股极其畅快的意味。

谈笑间,插橹灰飞烟灭,这挥斥方道意气激昂的日子,仍然属于他们。

政和四年十月,金国为三国所败,吴乞买败死,其他死伤无数。胜者三国中,高丽三万人只余一万二千,损失过半;辽国号称五十万大军,却由于正当金国锋锐,收拢之后只得完好无损者十万余;而由于种师道用兵稳健,大败金国右翼军,损失最小,但战死者依旧达到了五千多,伤者万余,但损失比起高丽和辽国的惨胜来说还是小的多。

战后高丽得宣州、桓州、正州,退兵。在宋国的调停下,失去了国主吴乞买的金国不得不去国号帝号,重新向辽国称臣,辽国则再次向宋国支付银两绢帛百万。此时,辽国摄政皇太叔耶律淳得知奉为皇帝的习泥烈已死,自然如获至宝,立刻登基为帝,奉宋主赵佶为兄,并以燕云十六州故土造籍册献上,赵佶欣然纳之。

政和四年五月,赵佶册郑贵妃为后。逾五日,下诏改原辽南京府为幽州,称燕京,功及朝廷众官。诸臣以高俅功第一,遂拜太尉。

尾声 大好河山(大结局)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明媚的阳光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手捧一本漱玉词,聚精会神地朗读着。那清亮的声音散落在花草之间,惊起几只蜂蝶,不时更有几只鸟儿应景似的鸣叫几声,平添几分春日生机。

“琥儿!”

乍一声大嚷让小女孩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是自家娘亲,顿时乖乖地站了起来。果然,她才刚刚站好,就被匆匆奔来的少妇一把抱在怀里,小脸蛋更被狠狠亲了好几下。

好容易挣脱了母亲,她方才抗议似的嚷道:“娘你又把我一个人扔下去找爹爹,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以后我也要去!”

“琥儿听话,你爹爹是朝廷大将,我偷偷过去看他没什么要紧,要是把你也带上,不是等于别人都知道了?”高嘉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快要哭出来的女儿,好容易见奏了效,这才信誓旦旦地道,“以后你爹爹要是不打仗了,我一定让他带着你去游遍天下山水,就像你外公外婆他们那样,好不好?”

“好!”

一大一小正在打勾勾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高嘉转头一看,登时愣住了。那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几个人,不是随父亲远去的母亲和两位姨娘还有谁?

延福宫这座花费了十五年时光方才建成的宫殿已经成了东京城最恢宏的建筑。但是,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却是那座琼华殿以及其中那些女学士。自从政和初天子下诏各州府访求天下才女为公主郡主师以来,琼华殿学士这个称呼便渐渐成了民间佳话,也不知有多少进士在金明池揭榜之后求娶其中的才女,成就了一段又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

捧着一卷新制的漱玉词,李清照正在琼华殿后的石凳上和几个同好讨论诗文,突然见旁边人都纷纷起身下拜,她回头一看,入目的便是两个联袂而来的身影。

落日的余晖下,她赫然看见两人的鬓角都已经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不由感到一丝怅然。君臣相得的佳话固然已经广为流传,但其中一位刚刚年过五十,却已经辞去了相位游览天下,天下又有几人能放得下那滔天权势?

“圣上,高相!”

“易安叫错人了,我如今可不是什么宰相。”

高俅含笑答礼,心中暗自惊叹岁月并未在这位才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难不成高相还要我改口称一声太尉么?”

高俅闻言顿时招架不住,好在旁边赵佶适时解围。此时,旁边那些女子都知道天子特地和高俅过来是有话要说,纷纷笑着退去。

“易安,伯章此番刚刚从河西回来,还准备悄悄去西州回鹘的高昌城走一遭,朕有时真是羡慕他的自由自在。一走了之,将一大堆事情全部撂下了!”

赵佶的这句话让高俅有些心虚,但是,直到现在他还认为那一次的辞相是他的得意之作。明君贤相自古以来都是士大夫的追求,但是若在权位上久久不去,那些宰相几乎都没好结果,他自然没必要重蹈前人覆辙。如今多好,天下太平他又囊中多金,正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赵佶见高俅只笑不说话,这才转上了正题:“朕知道易安你曾经想周游天下,这个琼华殿学士对他人来说兴许是莫大的荣耀,对你而言却不过是束缚。伯章接下来还要去一趟西域,他随从多,又有高手护卫,还带着三位夫人。你虽然不好红妆好道装,但一人独游毕竟不便,若是愿意,何妨与他共走一遭?”

李清照闻言大震,见高俅脸色颇有些尴尬,便恍然大悟,敢情今日天子官家提起此事,也存着故意取笑的意思。然而,一直以来她的梦想就是遍游天下河山,只是以一介女子之身完成这一梦想却有重重险阻。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却很可能遭旁人非议,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沉吟良久,她终于欣然一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中原和诸国的每一个角落,从此流下无数璀璨诗篇。

尾声后记

如何写最后一章,花费了我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的时间。自然,很多人还是会不满意,还是会骂仓促,会指责我关于李清照的安排,如此等等……但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划上了句号。

这本书最初的设定是轻松yy历史,而新鲜出炉的主要原因,则是因为斩空那家伙的无责任tj。当然,如今他的小jj已经又长出来了,而我这本书也完全违反了初衷,越写越沉,沉到我自己都觉得沉甸甸的。

当初是准备顺着真正高俅的履历写的,后来愕然发觉宋朝的武将没地位,一而再再而三改换思路,高俅就成了文官。最初就稍微翻了翻徽宗本纪然后开始动笔,后来写着写着把续资治通鉴和宋史辽史金史相关年代的都看了大半,论文翻了一堆,拎出来好多好多人物,结果弄得场面铺开太大。

说句实话,在写本书之前,对于宋朝这个时代的了解仅限于水浒传和演义中的那些内容,但是,当翻看了众多历史资料之后,一个大时代的背影开始逐渐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文宋文宋,大宋还真的是一个文官做主的时代啊!不可否认,其在防范武将割据的问题上做得很好,但是,矫枉过正以及历史上那位宋徽宗的荒淫腐败和整个文官集团的败坏,无疑把整个王朝往火坑中推了一大把。

斗倒蔡京就是本书的结束,这一点在三个月之前就设定好了。在耶律延禧死了,完颜阿骨打死了,辽国元气大伤,金国不复当日之勇,西夏干脆就灭国的情况下,本书要发展下去,就只能直接写战局谋划了,而这个我写起来实在不擅长,更没有把握。再说气吞山河纵横四海的东西,已经出现得太多了,我也没那个本事。

情节拖沓罗嗦,边缘人物太多没性格,发展太慢……无数的读者给我指出了缺点,而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没高潮!我片面追求某些史实,却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一本架空,是yy,而不是什么严格的历史小说,但是,格调一旦定死,我就转不回来了,所以只能对中途放弃的读者说一声抱歉,然后对坚持到最后的读者道一声真心的感谢,因为这其中,带入了我个人太多太多的感情因素。

在写这篇后记的时候,vip更新还只是在十七卷二十多章而已,而我脑子里关于新书的念头却有很多,用一片混乱来形容大概还是好的。如果真的还写历史,我发誓一定不去死抱着那些历史大砖头了!

再见了,各位可爱的朋友,如果有缘,让我们下本书见,我马上就会回来!

尾声最后一点心得

前天终于把这本书结束了,但结束之后,书评区的一片热闹让我充满了激动。一直以来,这本书相对比较惨淡的成绩让我很有压力,甚至不止一次动过草草结束的念头,但最后,我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本书的篇幅甚至超过了前两本书的总和。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能够坚持把这样一本书写到这种程度。

资料夹里一共有绷个文件,这还不包括宋史辽史金史续资治通鉴等在线读物,从一个对那个时代只有寥寥一点知识到现在的略通一二,实在也花费了我太大的精力。之所以说新书不再维持太尉的这种风格,是因为我已经有三本书,不,加上《夙夜宫声》那个马甲,已经有四本书维持着这样沉重的风格,所以,不得不想要转变一下。改变能否求生,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尽力去试一试,只想看看自己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

对于那些一直支持到现在的书友,我在此说一声真心的谢谢,新书上传伊始就能够得到大家这么多支持,我真的非常感动。不能和那些大神上传一天过万的收藏相比,但是,点点滴滴的支持,我会铭记在心,谢谢!

(全书完)

尾声 大声好河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明媚的阳光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手捧一本漱玉词,聚精会神地朗读着。那清亮的声音散落在花草之间,惊起几只蜂蝶,不时更有几只鸟儿应景似的鸣叫几声,平添几分春日生机。

“琥儿!”

乍一声大嚷让小女孩浑身一哆嗦,回头一看是自家娘亲,顿时乖乖地站了起来。果然,她才刚刚站好,就被匆匆奔来的少妇一把抱在怀里,小脸蛋更被狠狠亲了好几下。

好容易挣脱了母亲,她方才抗议似的嚷道:“娘你又把我一个人扔下去找爹爹,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以后我也要去!”

“琥儿听话,你爹爹是朝廷大将,我偷偷过去看他没什么要紧,要是把你也带上,不是等于别人都知道了?”高嘉手忙脚乱地安抚着快要哭出来的女儿,好容易见奏了效,这才信誓旦旦地道,“以后你爹爹要是不打仗了,我一定让他带着你去游遍天下山水,就像你外公外婆他们那样,好不好?”

“好!”

一大一小正在打勾勾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咳,高嘉转头一看,登时愣住了。那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几个人,不是随父亲远去的母亲和两位姨娘还有谁?

延福宫这座花费了十五年时光方才建成的宫殿已经成了东京城最恢宏的建筑。但是,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却是那座琼华殿以及其中那些女学士。自从政和初天子下诏各州府访求天下才女为公主郡主师以来,琼华殿学士这个称呼便渐渐成了民间佳话,也不知有多少进士在金明池揭榜之后求娶其中的才女,成就了一段又一段才子佳人的姻缘。

捧着一卷新制的漱玉词,李清照正在琼华殿后的石凳上和几个同好讨论诗文,突然见旁边人都纷纷起身下拜,她回头一看,入目的便是两个联袂而来的身影。

落日的余晖下,她赫然看见两人的鬓角都已经露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不由感到一丝怅然。君臣相得的佳话固然已经广为流传,但其中一位刚刚年过五十,却已经辞去了相位游览天下,天下又有几人能放得下那滔天权势?

“圣上,高相!”

“易安叫错人了,我如今可不是什么宰相。”

高俅含笑答礼,心中暗自惊叹岁月并未在这位才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难不成高相还要我改口称一声太尉么?”

高俅闻言顿时招架不住,好在旁边赵佶适时解围。此时,旁边那些女子都知道天子特地和高俅过来是有话要说,纷纷笑着退去。

“易安,伯章此番刚刚从河西回来,还准备悄悄去西州回鹘的高昌城走一遭,朕有时真是羡慕他的自由自在。一走了之,将一大堆事情全部撂下了!”

赵佶的这句话让高俅有些心虚,但是,直到现在他还认为那一次的辞相是他的得意之作。明君贤相自古以来都是士大夫的追求,但是若在权位上久久不去,那些宰相几乎都没好结果,他自然没必要重蹈前人覆辙。如今多好,天下太平他又囊中多金,正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赵佶见高俅只笑不说话,这才转上了正题:“朕知道易安你曾经想周游天下,这个琼华殿学士对他人来说兴许是莫大的荣耀,对你而言却不过是束缚。伯章接下来还要去一趟西域,他随从多,又有高手护卫,还带着三位夫人。你虽然不好红妆好道装,但一人独游毕竟不便,若是愿意,何妨与他共走一遭?”

李清照闻言大震,见高俅脸色颇有些尴尬,便恍然大悟,敢情今日天子官家提起此事,也存着故意取笑的意思。然而,一直以来她的梦想就是遍游天下河山,只是以一介女子之身完成这一梦想却有重重险阻。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却很可能遭旁人非议,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沉吟良久,她终于欣然一笑道:“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中原和诸国的每一个角落,从此流下无数璀璨诗篇。

尾声后记

如何写最后一章,花费了我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的时间。自然,很多人还是会不满意,还是会骂仓促,会指责我关于李清照的安排,如此等等……但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划上了句号。

这本书最初的设定是轻松yy历史,而新鲜出炉的主要原因,则是因为斩空那家伙的无责任tj。当然,如今他的小jj已经又长出来了,而我这本书也完全违反了初衷,越写越沉,沉到我自己都觉得沉甸甸的。

当初是准备顺着真正高俅的履历写的,后来愕然发觉宋朝的武将没地位,一而再再而三改换思路,高俅就成了文官。最初就稍微翻了翻徽宗本纪然后开始动笔,后来写着写着把续资治通鉴和宋史辽史金史相关年代的都看了大半,论文翻了一堆,拎出来好多好多人物,结果弄得场面铺开太大。

说句实话,在写本书之前,对于宋朝这个时代的了解仅限于水浒传和演义中的那些内容,但是,当翻看了众多历史资料之后,一个大时代的背影开始逐渐刻在了我的脑海中。文宋文宋,大宋还真的是一个文官做主的时代啊!不可否认,其在防范武将割据的问题上做得很好,但是,矫枉过正以及历史上那位宋徽宗的荒淫腐败和整个文官集团的败坏,无疑把整个王朝往火坑中推了一大把。

斗倒蔡京就是本书的结束,这一点在三个月之前就设定好了。在耶律延禧死了,完颜阿骨打死了,辽国元气大伤,金国不复当日之勇,西夏干脆就灭国的情况下,本书要发展下去,就只能直接写战局谋划了,而这个我写起来实在不擅长,更没有把握。再说气吞山河纵横四海的东西,已经出现得太多了,我也没那个本事。

情节拖沓罗嗦,边缘人物太多没性格,发展太慢……无数的读者给我指出了缺点,而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没高潮!我片面追求某些史实,却忘记了这本来就是一本架空,是yy,而不是什么严格的历史小说,但是,格调一旦定死,我就转不回来了,所以只能对中途放弃的读者说一声抱歉,然后对坚持到最后的读者道一声真心的感谢,因为这其中,带入了我个人太多太多的感情因素。

在写这篇后记的时候,vip更新还只是在十七卷二十多章而已,而我脑子里关于新书的念头却有很多,用一片混乱来形容大概还是好的。如果真的还写历史,我发誓一定不去死抱着那些历史大砖头了!

再见了,各位可爱的朋友,如果有缘,让我们下本书见,我马上就会回来!

尾声最后一点心得

前天终于把这本书结束了,但结束之后,书评区的一片热闹让我充满了激动。一直以来,这本书相对比较惨淡的成绩让我很有压力,甚至不止一次动过草草结束的念头,但最后,我还是坚持了下来,这本书的篇幅甚至超过了前两本书的总和。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能够坚持把这样一本书写到这种程度。

资料夹里一共有绷个文件,这还不包括宋史辽史金史续资治通鉴等在线读物,从一个对那个时代只有寥寥一点知识到现在的略通一二,实在也花费了我太大的精力。之所以说新书不再维持太尉的这种风格,是因为我已经有三本书,不,加上《夙夜宫声》那个马甲,已经有四本书维持着这样沉重的风格,所以,不得不想要转变一下。改变能否求生,我不知道,但是,我会尽力去试一试,只想看看自己能够做到怎样的地步。

对于那些一直支持到现在的书友,我在此说一声真心的谢谢,新书上传伊始就能够得到大家这么多支持,我真的非常感动。不能和那些大神上传一天过万的收藏相比,但是,点点滴滴的支持,我会铭记在心,谢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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