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过招 - xp1024.com
《高位过招》


正文 第一章 平地惊雷

<er top">1</h3>

海州的天黑天亮其实跟首都北京一样,跟新加坡也一样,都属东八区,没有时差。但朱天运总认为,海州要黑得晚一些。因为每次妻子萧亚宁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下班,跟谁谁在哪里吃饭,问他今天有没有宴请,胃口好不好时,他这边还在办公室,一大堆事还没处理完呢。时间久了,朱天运就认为海州跟新加坡存在时差,至少两个小时以上。上次在电话里他还跟儿子朱爱国争论,朱爱国说都是东八区,哪有什么时差,老爸你一定是忙糊涂了。朱天运说什么东八区西八区,你妈天天在饭桌上享受美味的时候,你老爸还为革命辛苦呢,不是时差是什么?儿子朱爱国说,老爸新加坡你又不是没来过,那边天亮这边天也亮,那边吃晚饭这边也吃晚饭,你不按时下班是因为你是大书记,日理万机,替全海州操心,跟我和妈没关系。

“小兔崽子,好好念你的书,少跟你爸耍贫嘴。”朱天运对儿子朱爱国是百依百顺的,甭说打骂,就连重一点的话也舍不得说。对老婆萧亚宁也是恩爱倍至,都五十二岁的人了,叫起老婆来还左一声宝贝右一声心肝,那个肉麻劲,跟他在主席台上的那份威严还有庄重简直是天上地下。说话的口气还有酸劲,让人误以为他背着老婆偷偷跟小蜜玩忘年恋。其实不,海州市委和市政府的人都知道,市委书记朱天运不但溺爱儿子,更溺爱老婆。这怪不得他,32岁那年,朱天运的前妻袁梅和宝贝女儿洋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朱天运经历了人生最大的一场灾难,差点就一蹶不振,爬不起来。那时他是雾山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妻子袁梅是县档案馆的档案管理员,洋洋所在的城关一小幼儿园组织家长跟学生春游,他本来要去,县里临时召集会议,他让政府办秘书唐国枢从学校雇的面包车上请了下来,结果面包车在双龙山半山腰处出事,包括他老婆和女儿在内的三十六名家长和孩子全部罹难。

朱天运在痛苦和绝望中过了两年非常撕心的日子,34岁那年,他被提拔为雾山县副县长,同时也认识了唐国枢的中学同学、南宁电视台记者萧亚宁,这才开始了新的生活。

儿子朱爱国是他36岁那年出生的,朱天运认为小他十二岁的萧亚宁和儿子爱国是上帝对他的补偿,这辈子只有疼爱和呵护的份,绝不能让母子俩受半点伤害,也不能让他们有一点点不开心。所以儿子初中毕业,不想在国内上高中,提出要到国外去读书,他毫不犹豫就将儿子弄到了新加坡德明政府中学。为照顾儿子,去年又把妻子萧亚宁也弄了出去,暂时是以陪读的名义。

这事最近有点麻烦。

麻烦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裸官”两个字。

上午九点,省委突然召开紧急会议,刚到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的朱天运跟市长柳长锋一道,被通知去省委开会。朱天运以为省委又有什么经济方面的重要部署,今年海东经济不景气,重点企业效益持续下滑,受金融危机影响,进出口贸易波动较大,第一季度统计资料表明,经济增长指数较去年同期下降1.2个百分点,这可不得了,照此下去,今年保九争十的目标就很难完成。作为省委常委,朱天运也正在为这事发急,上周六在天华园,省委铭森书记跟他有过一次深谈,铭森书记希望他能认清形势,迎难而上,抓住海州新经济区设立这一大好机遇,率先在海州掀起一场科技领跑、项目争先、效益至上、四轮腾飞的新浪潮,进而带动全省,将海东沉闷的空气扫一扫,给全省经济注入一股新活力。朱天运当场表态,一定要殚精竭虑,带领全市人民,积极响应省委号召,打一场经济转型与超常规、突破式发展的攻坚战。

去了才知道,会议议题不是这个,省委常委包括四大班子领导全在会议室,省纪委、政法委、高检、高法的主要领导也在场,主席台上除省委书记赵铭森和省长郭仲旭外,还坐着三位没见过面的领导。一介绍,才知道两位来自中纪委,一位是中纪委驻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纪检组组长、部党组成员。朱天运心头一震,就冲台上这三位领导,今天这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省委铭森书记做了简短的开场白后,建设部党组成员、纪检组长说话了,声音非常低沉,他说,经中纪委查明,去年十二月因公出国后以各种理由拒绝回国的海东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党组成员、常务副厅长骆建新犯有严重经济问题,初步查明,骆在主管海东房地产开发企业资质管理及海东六大重点建设项目期间,多次收受房地产商巨额贿赂,为他人谋取好处,同时涉嫌卷入脑健神保健品非法集资案……

纪检组长后来说,骆建新夫妇早就做好外逃的准备,他妻子原海东省卫生厅药政处副处长王燕在脑健神非法集资案曝光的前半月,已正式移居加拿大,骆建新在一年前就已拥有加拿大合法护照,而事实上,早在两年前,骆的儿子儿媳就已定居加拿大……

“这是继海东移动高管、海东移动数据部经理、无线音乐运营中心总经理和妻子出逃后,发生在海东的又一起高官出逃案。”

会议室的气氛沉到了谷底,这句话如巨石一般砸在与会者心上,朱天运垂下了头。

“同志们……”

纪检组长后来说什么,朱天运一句也没听进去。副厅长骆建新逃了,尽管省委做了很多工作,苦劝他回来,可他还是逃了,赖在了加拿大。又是一起精心预谋,长期策划,一步步落实的“裸官”潜逃案。

时间已到了晚上九点,从省委回来,朱天运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电话不接,秘书轻敲了几次门他都没开。市长柳长锋中间也打来过两次电话,还发了一条短信,他都没理。他的心思完全被“裸官”两个字攫住了。“裸官”虽然来自民间来自网络,但中央这两年已越来越认同这种说法,省里更是如此,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在任何官方场合公开这么叫过,但,这两个字,已深入人心了。

良久,朱天运从沙发上起身,踱步到窗前,五月的海州早已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虽说夜色掩住了花的面容,可花香仍然被缕缕清风送来。他吸了一口,伸手推开窗。海州市委跟市政府是在一个大院里办公,以前分开过,政府跟政协一起,市委跟人大一起,后来提倡集中办公,四大班子又都搬进了这座位于海州市中心的权力大院,新修了两幢统办大楼。朱天运的办公室在主楼八楼,但他平日都在西院小二楼,这是一幢小洋楼,别墅风格。以前市长柳长锋也在西院小洋楼,朱天运用1号,柳长锋用2号,后来发现,来小楼找他的人出了1号,就要拐弯抹角往2号去。找柳长锋的人也是一样,那边工作汇报完,就排队候在了这边。后来秘书孙晓伟建议,说您还是跟市长分开吧,这样人来人往,不好。一句人来人往提醒了朱天运,他搬到小二楼办公,就是图一份安静,现在倒好,弄得跟菜园子一样。于是他让秘书长唐国枢婉转地跟柳长锋提了一下,柳长锋自己也感觉跟书记挤在一起不方便,特别是那些前来找他的人,事情完了迫不得已还得到书记门口排队,不像找书记的人,到他这只是象征地坐一坐,人家相对理直气壮一点。书记跟市长之间本来是有道屏的,挤一幢楼上,这屏就被人为撕开了,不好。柳长锋便很愉快地搬到南院去,那边也是小楼,条件稍稍比这边差点,但差谁也不能差他市长。

朱天运盯着窗外的夜空看了半天,灯光下,他最喜欢的那棵香樟树静静地孤傲地立在风中,粗壮的树冠向四周展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枝叶茂盛,椭圆形的叶子如铜钱般大小,如果没记错,其间有几片朱红色的叶子,在那些绿的掩映下静静地卧着。朱天运喜欢香樟叶的那份朴实,如同农家人的媳妇,没有心眼,一眼就能望穿的那种。

一眼就能望穿,朱天运的思绪又被这几个字攫住,然后摇摇头,叹息一声,离开窗前,回到了板桌上。

门再次被叩响,朱天运知道是秘书孙晓伟,自己不走,孙晓伟只能老老实实守在外面。他道了声:“进来吧。”

孙晓伟打开门,声音很轻地走了进来。

“朱书记,该吃饭了,您的胃不好,秘书长交待过的,一定要让您按时就餐。”孙晓伟的声音既轻又慢,典型的秘书声音,里面充满对领导的关心与尊敬。

朱天运呵呵笑了两声:“国枢人呢,下午好像没听到他的声音?”

孙晓伟紧忙道:“秘书长来了两次,让我挡了回去,这阵他还在办公室,刚才还打电话训我呢,说我不关心书记。”

“这个国枢,不就一顿饭嘛,小题大做。”朱天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果真不早了,笑道:“你不说也不知道饿,你一说,肚子真就叫唤了,准备的啥,快拿来。”说着,将手中捏了一下午的笔扔到了板桌上。

孙晓伟一看书记笑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人一下活泛起来:“我刚从灶上打来的红烧桂鱼,还有您爱吃的土豆片和素包子。”说完,脚步飞快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他这间办公室比别人的复杂,虽说也是套间,但用途不一样,里面不但有衣柜,还有微波炉小冰箱洗衣机等,是为天运书记的日常生活服务的。

等把饭菜端来,朱天运边吃边跟孙晓伟聊天。孙晓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毕业后先是分到了省政府机关,后来又到海东大学金融学专业读研,毕业后到海州市委党校工作。朱天运当书记不久,跟秘书长唐国枢去市委党校视察,发现了他,觉得是个人才,先是调到市委秘书处考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各方面满意,才把他安排到身边当秘书。前段时间,听秘书长唐国枢说,孙晓伟的妻子叶眉在南宁区检察院工作,南宁区是海州相对偏远的一个区,叶眉照顾不了家,他们的孩子刚刚五岁,还在上幼儿园,朱天运就跟市检察院老蔡说了声,希望能照顾一下自己的秘书。但这事说过就忘了,这阵朱天运忽然记起,就问:“小叶呢,还在下边?”

孙晓伟正在弓腰清理茶几腿上的一点污迹,听见书记问话,往直里站了下身子说:“调上来了,市检察院反贪局,谢谢书记。”

“谢我干什么,人家小叶有那个能力,再说你工作忙,顾不了家,这也是实际情况,组织上应该照顾。”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稍稍调整了下表情,转而用随和的语气问:“怎么样,现在情况好点了吧?”

“好多了,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出差机会也不多,家里我完全可以放手了。”

“放手可不行,一心扑到工作上是对的,但男同志对家要有责任感,不能让人家小叶提意见。”

“不会的,她让我尽心尽力照顾好书记。”孙晓伟说着,又往朱天运杯子里添了些水。朱天运就又莫名其妙想起了妻子。

下午他拿着那支笔,是有用途的。上午会开完,中纪委和住建部的领导走了,铭森书记把与会者留下,就骆建新一案涉及到的问题重申了几点,特别是讲到管好自己的配偶与子女,铭森书记几乎发了火。他说现在我们省里也有一股倾向,大家争着把子女和配偶往国外送,读书要送,经商要送,实在没理由的,就跟外国佬拉亲戚,让人家邀请出去。“外国到底有什么好,连我们这些人都对自己的国家没信心,还让人民群众怎么想?”铭森书记说这些的时候,几次把目光对到他和市长柳长锋脸上。市长柳长锋的老婆和孩子也在国外,他妻子贾丽原在海天国际旅游公司任副总经理,去年三月突然移民到美国,儿子美国留完学后就没再回来,儿媳是外资公司一名高管,早就取得了美国绿卡。贾丽一移民,柳长锋在国内就彻底无牵无挂,算是彻底“裸”了。此事当时在海州高层引起的震动不小,柳长锋给市委和省委的解释是,他老婆在美国有个姑姑,膝下无子女,按美国法律,她姑姑可以选一个继承人过去。省委经过调查,贾丽确实有个姑姑在美国,是从台湾过去的,贾丽的祖父是在解放前到台湾的,在国内只留下了贾丽的父亲,两个女儿都跟着他去了台湾,到台湾后事业做得很大,台湾、美国、英国、香港都有他的产业,祖父去世后,两位姑姑将祖父的产业一分为二,一个继续留在台湾,一个去了美国,贾丽是去继承遗产的,因为她姑姑已年近八旬,活不多久了。

谁有谁的理由,谁有谁的客观。为去国外,真是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步。这下好,一个骆建新,又让一个老话题变成了热门词。

铭森书记最后要求,今天与会者,凡是子女或配偶在国外的,无论是移民还是临时出去,都要认认真真思考,对照骆建新一案,写出自己的思想认识来,要对省委有个态度。省委下一步会针对这种情况,出台相关防范措施,总之,绝不能让海东再出现第二个骆建新。

这样的防疫针已打过多次,去年移动公司总经理出逃,尽管事发中央企业,跟地方没多大关系,但海东高层还是很重视,在全国率先出台了领导干部申报制度和警示制度。所谓申报,就是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定期向组织和纪检部门报告家属及子女升学从业情况。所谓警示,就是对家属或子女在国外的,定期叫去训话,必要时还要让他们学习一些反面典型,从中汲取教训。

每每这种时候,朱天运的心就会很乱,不知道该跟组织上说些什么,怎么说才能合理,才能让组织相信。原本他想,这份汇报材料他要自己写,不让秘书代笔。这在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态度吧,谁知闷了一下午,愣是写不出一个字!

不是他蜕化的写不了这个,而是……

他不知道骆建新出逃会给海东带来什么,接下来,省委又会下什么棋,但他有种预感,诸如骆建新、移动总经理这种裸官案,必将会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指不定,中央已经在紧锣密鼓做安排了。那么,自己会不会卷入其中?

沉思半天,朱天运在那页铺开的纸上重重写下两个字:裸官!

<er h3">2</h3>

上午七点,朱天运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落稳,市长柳长锋进来了。

“书记早。”柳长锋习惯性地打了声招呼,手里提着的公文包放到了桌上。市长柳长锋的公文包很有特色,这种黑色真皮公文包大约兴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干部队伍中很是流行了一阵子,权高的拿真皮,权小的拿仿皮。柳长锋那时还在区里当区委书记,这只公文包就成了他的象征,据说走到哪拿到哪。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这种老土的公文包早就成了文物,人们只在影视剧中能看到,没想柳长锋一拿就是十多年,皮都快要磨破了,到现在还舍不得扔。政府那边给他换了多个时尚的公文包,都被他退了回去。他说自己有恋旧情结,其实谁都知道,他是拿一个公文包作秀,向全市人民证明他的廉洁。

朱天运盯着柳长锋那只公文包看了会儿,笑中带侃地说:“你也不晚么,老柳,这只公文包该进博物馆了吧,要不你跟我换了,让我也恋一下旧?”

“书记见笑了,啥东西用习惯了就顺手。一个包,不值得换来换去。”

“是啊,用习惯了就顺手。”朱天运附和了一句,打开杯子,喝了口水。秘书孙晓伟闻声走进来,要给柳长锋沏茶,柳长锋笑着制止:“不麻烦孙秘书了,我跟书记汇报完工作就走。”孙晓伟一听,就知道柳长锋不需要他留在这里,两位领导要谈私事哩,会意地一笑,轻轻放下杯子,走了。

柳长锋走过去,掩上门,回身从公文包里掏出几页纸来,双手呈给朱天运。

“我熬了两个夜晚,先请书记过过目,这次感觉跟上次不太一样。”

柳长锋话说得极为客气,但客气里面分明又多一样东西,大约他觉得,朱天运的老婆儿子也在国外,他们算是同类,于是话语里自然而然就多出一层亲热。

朱天运烦这种亲热,他跟柳长锋面子上算是配合得不错,刚搭班子时,柳长锋有那么一点点强势,仗着自己先到海州一步,似乎不把他太放眼里,后来几件事上,朱天运软敲硬打,给柳长锋警告了那么几下,柳长锋立刻就改变了策略。特别是轰动全国的海宁区2000亩大宗土地案被媒体曝光后,柳长锋的态度更是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几乎到了不分场合地恭维他讨好他。但这都是假的,柳长锋的心机朱天运太是明白了,官场内的斗争他跟柳长锋之间几乎都有,派系之争,地位之争,权力之争,重大项目之争,仿佛他跟柳长锋搭班子,就是为了这个争字。包括他们的老婆,也在不声不响较量着。

“我就不看了吧,这次是铭森书记亲自布置的,我看了无效。”朱天运脸上染着笑,心里却是另番滋味。柳长锋这么快就写好,证明他对这事是不怎么在乎的,难道他心里真有底?

“还是看看吧,您是常委,由您把关,我心里放心一点。”柳长锋脸上的笑很谦和。

老滑头,想把矛盾交给我!朱天运心里恨了句,嘴上却慢悠悠道:“还是不看了,你直接送省委吧,不瞒你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省委汇报呢,这个骆建新!”

“是啊,老骆这事做得……”柳长锋不大情愿地附和了一句。这个时候柳长锋是不想谈骆建新的,一谈心就堵,还不是一般的堵。可朱天运说了,他又不能不有所反应。嘟囔了半句,接着刚才朱天运的话道:“不过书记您的情况不一样,省委会区别对待的。”

“有啥不一样,长锋,咱们都不要抱侥幸。”

这个侥幸似乎别有意思,柳长锋绽开着的笑脸突然凝住。朱天运最近说话总是多一层味道,感觉在白开水里又加盐又撒胡椒粉,他的心不大舒服地往一起拧了一下,讪讪笑了笑,将拿着材料的手收回。自己这个决定真是愚蠢,为什么一定要给他看呢?

朱天运非常淡定地扫了柳长锋一眼,话题转到了工作上:“你跟建委这边了解一下,骆建新一案,我们要引起足够重视,我就担心我们的同志经受不住诱惑,党性教育要加强啊长锋。”

“是的,要加强,一定要加强。”柳长锋的脸色更为难看,谁都知道,在海州,数他跟骆建新走得最近,几乎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海州是海东省会城市,城市建设这一块,市里跟省里几乎下得是一盘棋。海州著名的盛世欧景楼盘,就是骆建新和柳长锋二人的杰作。当时朱天运持不同意见,但在省委常委、副省长罗玉笑主持召开的意见汇总会上,朱天运最终还是妥协了。这个楼盘的开发者就是一手导演了脑健神非法集资案的汤氏集团董事长汤永丽的弟弟汤永康。脑健神案刚一披露,汤氏姐弟便失了踪,盛世欧景自然也停了工。

“要格外注意,看有没有同志牵连进去,必要时候,纪委可先行一步。”朱天运又跟了一句,这次他没用征求意见的口吻。

“这个……?”柳长锋显得意外,不过很快掩饰住自己,道:“行,按书记的指示办。”

两人就又沉默,柳长锋就不好再站下去了,再站下去,朱天运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但又不敢贸然离开,僵着身子又候一会,不见朱天运再有指示,转身,悻悻然离开。

回到政府这边,柳长锋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

骆建新出事,柳长锋感觉自己的处境一下被动起来。怎么说呢,真是有点唇未亡齿先寒的味道啊。这些年他是合着跟骆建新做过一些事,包括一些重大工程和敏感开发项目,他都是不打折扣按骆建新的意思办的。那时候只想着,骆建新跟罗副省长关系密,是罗副省长身边红人,他呢,这些年跟罗副省长关系也不错,算是罗副省长这条线上的吧。原想紧跟着骆建新,会让罗副省长对他重视一点,谁知……

他怎么会逃出去呢?自己真是傻啊,跟骆建新“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一点点察觉,可见他在某些方面是多么迟钝!

转念一想,又觉不是这么回事,骆建新出逃,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

他的手本能地抓到了电话上,想打给罗副省长的秘书苏小运。苏小运跟柳长锋都是永清县人,跟罗副省长老家洮水隔着一条河,在省城,他们算是同乡。有次京城一位部级官员来了,跟罗副省长是一条河里洗过澡的,提出要见见洮水那边的同乡,罗副省长一高兴,就让苏小运把他也叫去。那次罗副省长给他介绍了不少人,还特意叮嘱,以后同乡之间要加强联系。

“大家都是吃洮河水长大的,有生之年,尽力为家乡做点事吧。”罗副省长说。

这话温暖了他很久。

电话偏在这时候叫响,柳长锋抓起电话,喂了一声,是省纪委的肖处长。

“是市长吗?”肖处长声音压得很低。

柳长锋嗯了一声,叫着肖处长的名字说:“庆和你说。”

肖庆和声音大了点,但还是明显压着:“晚上找个地方坐坐?”

肖庆和这么一说,就证明有重要情况。柳长锋立马道:“好的,晚七点我给你电话。”

“八点后吧,下午有个应酬,不能不去。”

“明白了。”柳长锋略一停顿,又道:“庆和,谢谢你。”

肖庆和那边没说什么,很快将电话压了。柳长锋的心咚咚跳起来,莫名其妙就有一份紧张。

搁了电话,秘书安意林进来了,手里拿一份文件。柳长锋正正身子。“有事?”他问安意林。

安意林点了下头,走过来把文件放他面前:“市委那边过来的急件,让您签。”

柳长锋扫了一眼,见是上周讨论过的对两名违纪干部的处理决定,没怎么细看,就在自己签字的地方画了一个圈,然后签上柳长锋三个字。

他的字龙飞凤舞,刚劲有力。当县级干部之前,柳长锋的志向是当一名书法家,后来仕途越走越顺,他就再也没闲心去做书法家的梦了。这个家那个家,说穿了都是虚的、软的,有些甚至是给你一个名誉封你口的,只有政治家三个字,才是硬梆梆的。

“刚才曲总来过电话,说他后天就到。”安意林低声说。

“他来做什么?”柳长锋愕然地抬起头。

曲总叫曲宏生,四方集团董事长兼四方拍卖公司总经理,柳长锋老婆贾丽的表弟,一个手眼能通天的家伙,能量大得吓人。

“曲总具体没说什么事,只说是有笔业务要处理一下。”安意林的回答中规中矩,加上他永远低八度的声音还有弯曲到恰到好处的腰,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用起来很舒服的秘书。事实也是如此,三年前柳长锋还是常务副市长,去洮水检查工作,意外发现了安意林,如获至宝,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弄到了身边。三年的实践证明,这个秘书没选错。

柳长锋略一沉吟,跟安意林说:“你跟曲总说,我明天要出差,让他过段时间再来吧。”

安意林轻轻道:“知道了,我等会就把电话打过去。”

安意林拿着签好的文件出去了,柳长锋怔怔站在那儿,脑子似乎比刚才更乱。曲宏生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不是再三说,让他最近不要在海州出现么?生意,他有什么生意可谈!

下午饭柳长锋随便吃了点。贾丽到国外后,柳长锋在海州过起了单身日子,单身日子有它的好处,方便、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可以不做什么,而不必怕耳边会有唠叨。但个别时候,单身的滋味也不好受。比如今天下午,柳长锋就特别想跟妻子在一起,吃一口她做的饭,跟她说说心里话,但现在这已成奢望。秘书安意林倒是细心,知道他今天情绪不好,不愿见人,说西广桥头那边有个永清菜馆,菜烧得很地道。柳长锋笑笑,他知道那个菜馆,有次苏小运来,嚷着要吃家常菜,说大鱼大肉真是把胃撑坏了,柳长锋就带他去西广桥这家小菜馆。但是今天他哪也不想去,没胃口也没情绪。

“改天去吃吧,送我去宾馆睡一会。”他精神不振地说。

安意林叫了司机,柳长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往金海宾馆去。金海宾馆是市委市政府接待宾馆,朱天运担任市委书记后,市委这边的接待工作又收回到原海州一招、现在的芷园宾馆,金海这边就成了市政府的点。柳长锋在金海南苑有一套房,政府那边实在太吵太闹,就到南苑来办办公,处理一下公务。更多的时候,南苑则是他休生养息的地方,尤其贾丽去美国后,柳长锋很少去自己家过夜,南苑成了他另一个家。

到宾馆后,柳长锋打发掉司机和秘书,冲了个澡,小憩片刻,给餐厅打了个电话,餐厅经理带着服务员给他端来一碗粥,几样小菜,还有两个小馒头,算是把晚上这一顿打发了过去。然后就看着手表,一分一秒地煎熬着。

终于捱到七点五十,柳长锋实在捱不住了,就给肖庆和发了一条短信,问那边应酬结束没?过了一刻钟,短信来了,肖庆和说马上,柳长锋这才觉得有了精神。等肖庆和再打来电话时,柳长锋已坐在了车子里,车子不是他的,是海天山庄吴总派来的。

两人见了面,没多说什么,柳长锋从肖庆和脸上看到一种不祥,心禁不住一暗,急着让山庄老板吴雪樵开房间。

“上面是不是有大动作?”吴雪樵刚走,柳长锋就情急地问。

肖庆和脸上染了酒,但脑子依然很清楚,他道:“不是这事,市长先别急。”

“也没急,不过……”见吴雪樵进来,柳长锋主动收住话,目光期望地搁在肖庆和脸上,想捕捉到他眼神里的信息。吴雪樵放下水果,沏好茶,知趣地走了。肖庆和的目光追踪着吴雪樵,等吴雪樵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回过头来,声音非常暗淡地道:“是老孟,上面可能要查他。”

“什么?!”

肖庆和脸色也很难看,下午他跟高检的人一块吃饭,听高检反贪局宁副局长的语气,反贪局好像盯着孟怀安很久了。这也难怪,自从海宁区2000亩大宗土地案曝光,海州市住建委主任孟怀安就成了新闻人物,方方面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虽然柳长锋多次为他辟谣,并在省、市主要领导前一再为孟怀安澄清,但是谣言这种东西是挡不住的。况且,孟怀安之前做海宁区委副书记时,就被省纪委和省高检秘密调查过,当时的情况肖庆和虽然不太清楚,但据同事讲,那次纪委和反贪局就差点放倒孟怀安。

“消息可靠么?”怔半天,柳长锋问。

“算是可靠吧,要不我也不急着找市长。”

“他们怎么就盯住一个孟怀安不放呢?”柳长锋端起茶杯,又放下,眉头皱了又皱,表情十分痛苦。

“还能因为什么,有人一直抓住那宗地不放,告状信都飞到了中纪委。”肖庆和说。

“那块地难道是孟怀安卖的?!”柳长锋愤愤说了一句,手中杯子用力搁在茶几上,茶水溅了出来,肖庆和忙抽出一张餐巾纸,边擦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看老孟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你的意思,上面发了话?”柳长锋很吃力地将目光对到肖庆和脸上。

肖庆和避开柳长锋目光,顺手端起茶杯道:“怎么说呢,这个……应该是这样吧。”

“什么是应该,要说就说明白!”柳长锋气急败坏道,话出了口,又觉不该在肖庆和面前失礼,叹一声:“不至于在我面前也保密吧,肖处长?”

一听柳长锋称呼起了自己的官衔,肖庆和脸上表情不自然起来,硬是挤出一丝苦笑道:“市长多虑了,我跟市长之间,不存在瞒不瞒的,问题是上面究竟怎么考虑,我也无从知晓。”

“那你紧张什么?”柳长锋感觉被肖庆和耍了,语气里再次露出不友好。

肖庆和也不计较,一个处长是没有资格计较市长的,他把脸上的不快收回,讪讪道:“我也是替市长操份闲心,市长如果觉得……”

“算了庆和,不说这个,请你告诉我,现在究该咋做?”柳长锋打断肖庆和,今天他心情实在不好,多谈下去难免会失言,别的关系可以不在乎,肖庆和这条线,暂时他还必须得维护好。

肖庆和不语,低头在那儿沉思。这个时候老板娘吴雪樵再次进来,笑吟吟问柳长锋:“市长还需要点什么,不能这么干坐着啊。”柳长锋没好气地剜了吴雪樵一眼,态度蛮横地说:“没让你进来,你三番五次进什么?!”

吴雪樵没想到会挨剋,那张粉嘟嘟的脸蓦然一红,缩着身子退了出去,临走,没忘在肖庆和脸上多瞅一眼。

但凡柳长锋带到海天山庄的客人,吴雪樵总要多巴望上几眼。因为这些人不只是她的客人,还有可能……

“不好意思庆和,我今天心情太糟,最近几桩事搞得我焦头烂额。”

柳长锋这样一说,肖庆和就不好再绷着脸。

“别人乱可以,市长你这边可千万不能乱。”

“不是乱,是烦。”柳长锋纠正道。

“乱就是由烦引起的。”肖庆和这句话说得有点多余。柳长锋已经转暖的脸色再次变阴,就在柳长锋打算说什么时,肖庆和又开口了。

“办法只有一个,但决心得老孟自己下。”

“什么办法?!”

“出走。”

“什么?!你是想让他学……”柳长锋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跟别人没关系,是救他自己!”肖庆和重重地说。

“这……”柳长锋一下哑巴了。

就在这时,肖庆和手机响了,肖庆和看了一眼号码,神色慌张地说:“对不起市长,有人叫我我得先走一步,完了再跟市长联系。”

“庆和你……?”

肖庆和已快步离开茶坊,往楼下去了。

<er h3">3</h3>

省纪委于洋书记的秘书打来电话,问朱天运有没有时间,于书记想请他过去一趟?朱天运看了看表说,领导叫,当然有时间了。秘书说那我来接朱书记?朱天运笑说不用了,我自己过来。压了电话,朱天运跟前来汇报工作的市纪委书记赵朴说:“先到这儿吧,该掌握的情况你们先掌握,但有一个原则,未经常委会议研究决定,谁也不能乱行动。”赵朴说:“我会按书记指示办的,请书记放心。”朱天运将赵朴拿来的材料原又递给他:“这个先收起来,该保密的注意保密。”

赵朴郑重点头。

往省委去的路上,朱天运想,于洋这个时候叫他会是什么事?汇报材料交上去快一周了,于洋这边一点反馈也没,朱天运也不好意思多问。昨晚他跟省委田秘书长一块吃饭,中间两人说起这事,老田感叹:“一场风接着一场风,啥时是个完啊。”朱天运笑笑,没接话,这种话真是不太好接。老田夫人也是去年出去的,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直到春节,朱天运才听说此事。“到底怎么办,总不能现在再让回来吧?”老田看上去很苦恼。老田到秘书长这个位子,费了不少周折。一度传闻他都要下了,结果又给提上来,如果因夫人出国而被划到“裸”的范围,心里是断然接受不了的。

其实谁又能接受呢?

朱天运苦笑一声。

于洋候在办公室,听到朱天运的脚步声,主动迎出来,笑握住朱天运手说:“辛苦书记了,让你亲自跑一趟。”朱天运开玩笑道:“领导召唤,哪能不来?”又问:“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吧?”于洋前阵子有病,朱天运到医院看过他,那天开会,于洋面色并不怎么好,朱天运本来想关心几句,又觉场合不对,今天赶在正式说话前把这份心思表了。

于洋不大自然地笑了笑:“托书记的福,又能工作了。”

秘书跟进来要为朱天运沏茶,于洋说你去忙吧,我跟书记单独聊聊。秘书便规规矩矩出去了,于洋请朱天运坐,朱天运说不会是那种谈话吧,你可别吓我。于洋这次笑得舒展了些:“书记大人真会开玩笑,那样的谈话能轮上我?”

朱天运的心这才稳当了些。

坐定,于洋道:“是件急事,去你那儿不方便,只能麻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说吧,到你这是应该的。”朱天运道。同是常委,于洋排名稍微靠前一点,不过彼此说起话来,都很注意,生怕哪儿说错了,让对方多想。

“是这样的,”于洋看着朱天运,字斟句酌道:“海州有位干部,群众意见比较大,反映上来的问题也多。”

“是孟怀安吧?”朱天运一语挑破了那层纱。

“书记真是明察秋毫。”

“明察秋毫谈不上,不过他的问题在市里也反映强烈。我这个当书记的,听到的也不少。”

“请你来,就是想听听市委的意见,毕竟是市里的干部,我们也不好直接插手。”于洋话说得非常客气。

“多此一举了吧于书记,如果他真有问题,市委绝不会包庇。在反腐倡廉上,我可是一向支持你的。”

“是的,我很感谢朱书记,朱书记这两年对纪委的工作确实支持很大,不过这事需要慎重,孟怀安不是一般干部啊。”于洋看起来心事沉重。

朱天运说话不敢随意了,其实刚才他的话带着试探的成分,反腐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在会上怎么讲都可以,多高调也行,具体到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必须慎而又慎。作为市委书记,他有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干部,如果哪个干部一出问题,他就往纪委门口推,他这个市委书记是没人拥护的。但在于洋面前,他又必须亮出一个姿态。既然于洋说要慎重,他就再不能慷慨大义了。

“是啊,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可这些王八蛋,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朱天运骂了句脏话,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于洋目光一直跟着他转,朱天运骂脏话已不是头一次,早在去年初,省纪委对海宁区一位副区长采取措施时,朱天运就在于洋办公室骂过类似的脏话,当时于洋以为朱天运是痛恨不已,后来才知道,朱天运一心想保那位区长。自此以后,于洋就对朱天运的脏话保持警惕。

大领导们总有一些怪癖,或叫个性,省委铭森书记就喜欢对人拍桌子,刚开始铭森书记拍了桌子,大家就都替那个人担心,怕一觉醒来,那人头上的乌纱就没了。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铭森书记拍桌子的人才是他心里真正有分量的人。

“书记一发火,我都不知该怎么做了,快请坐,你走来走去,走得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于洋给朱天运杯子里续了水,用半是玩笑的口气说,朱天运走得他心里难受。于洋是那种性格较为内敛的人,身上缺少朱天运这种风风火火的劲头,他遇事喜欢静静地想,或者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共同商量。孟怀安这件事,要说也不难,纪委查也就查了,但他怕朱天运会有想法。再者,孟怀安跟市长柳长锋的关系他也听说过一些,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听听朱天运的意见。

朱天运再次坐下,问于洋:“不会现在就采取措施吧?”

于洋摇摇头。

朱天运说:“那就放一放吧,骆建新的案子刚出,现在再冲孟怀安下手,我怕建委这根链子会断掉。”

下手两个字,好像刺着了于洋,于洋表情有点难看。不过很快,于洋脸色就转了过来,朱天运这番话还是触动了他。骆建新一案让全省绷紧了弦,眼下大家都是谈“裸”色变,建委系统更成了敏感区,孟怀安案浮出水面,不能不说与骆建新有关。可在孟怀安的问题上,于洋另有想法,省委铭森书记也不主张穷追猛打,毕竟都是海东的干部啊。

“还是朱书记疼爱自己的干部,好吧,既然书记说了,那就先缓一步,不过……”于洋欲言又止。

朱天运马上接话道:“这个请放心,人的问题我负责,他要是敢玩阴招,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朱书记就是朱书记,啥心思都瞒不过你。”于洋兴奋地起身,跟朱天运谈话就是痛快,不遮不掩,你提个头,他就知道尾。最难说的话到了朱天运这里,往往会简单明了。

朱天运也起身,告辞的一瞬,忽然又凑于洋跟前,用朋友间的口吻嬉笑道:“呵呵,有件事差点忘了问,能不能走个私,透露一下,我的检讨过关不?”不等于洋说什么,又道:“不过关你就当面批评,狠狠地批评,打回来重写也行,千万别客气。”

于洋笑了,他就知道朱天运会问这个,这两天类似的话题问得他耳朵都起了茧,但对朱天运,于洋不能打哑谜,打了,接下来的工作就甭指望朱天运配合。

“你书记亲自写的还能不过关,放心吧,包你过关。”

朱天运的笑立马舒展许多:“好,仰仗书记,改天我请客,一起去吃红嘴鱼。”

红嘴鱼三个字让于洋发出一片笑,海州真有一种红嘴鱼,味道鲜极了,百吃不厌。可朱天运说的不是这红嘴鱼,另有他意,于洋的心似是起了一道涟漪。

朱天运心花怒放,下楼的步子比刚才上楼时欢快出许多。

回到市委,朱天运叫来秘书长唐国枢,说:“安排给你的任务落实得怎么样?”

唐国枢说:“谭总那边已经沟通过几次,谭总下周去新加坡,到时会跟萧副总谈的。”

朱天运哦了一声,谭总叫谭国良,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萧亚宁的顶头上司。

唐国枢又道:“建委这边我跟大状书记沟通了两次,大状书记的意思,要等省、市纪委的意见。”

“把他叫来,这个刘大状,木头疙瘩。”

二十分钟后,市住建委纪检书记刘大状风风火火来了,刘大状当兵出身,一副大嗓门,地方上少说也干了十年,到现在还是一副军人脾气。此人心直口快,什么话也不往肚里藏。官场上这种人往往是另类,不得好的,但关键时候这种人也能派上用场。

“书记,最近几天……”刘大状一来就想汇报工作,朱天运拿手势制止住他。“国枢,给刘书记泡杯茶,我柜子里有春尖。”

刘大状不爱喝茶,平日都是白开水,到了朱天运这里,习惯改了,老是嚷着喝朱天运的春尖。

朱天运老家产茶,只产春尖。

“大状,最近打算把你抽出来,配合组织部门抓一下作风建设。这项工作去年就提了出来,一直没落实。”刘大状刚喝了一口茶,朱天运就说。

“啥?”刘大状慌得一把将水杯放下,抬起两只大眼,茫然地盯住朱天运。“书记,您……”

“先别急嘛,听我把话讲完。”朱天运笑笑。把刘大状抽出来,是刚才回来时突然有的想法,他觉得这步棋妙,下好了,就把全局拿捏在手里了。

刘大状伸长脖子,静等朱天运的下句。

朱天运说:“加强作风建设,整顿班子纪律,是端正党风纯洁党性的必然要求,去年市委就定了作风建设年活动,可惜工作太忙,一直没开展起来,今年我们要大造声势,一定要把这项活动搞扎实,搞出成效。”

站在一旁的秘书长唐国枢习惯性地掏出笔记本,开始作记录,朱天运扫了一眼,没阻止。接着道:“把你抽出来,就是想发挥你在部队工作时积累的经验,现在我们缺少你这样敢干敢拼的干部。”

这话等于是表扬和肯定,刘大状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嘴了,只能点头:“谢谢书记,我一定不辜负书记您的期望。”

“不是我个人,是市委。”朱天运强调道。

<er h3">4</h3>

周五上午十点,海州市委召开专项会议,会议由朱天运主持。头一天晚上,朱天运让唐国枢通知在家的常委,说有件事临时碰一下。九个常委七个来了,政法委书记去了北京,市长柳长锋在海州,电话打不通,市委、市府两边的秘书还有秘书长忙活了一小时,还是找不到人,朱天运笑说:“算了吧,长锋同志最近忙,不干扰他了,我们开。”朱天运用了干扰两个字,让其他常委一阵多想。

将一件大事用碰头的方法来解决,是朱天运惯有的工作方法,在他这儿,你几乎分辨不出什么事重要什么事次要,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说的每件事都当大事。在朱天运看来,事情如果有轻重缓急之分,常委们的态度也会有轻重缓急之分,他的话别人就会选择着听,他不想要这种结果。作为一把手,朱天运希望别人什么时候都能把他的话当回事。再者,开展作风建设年是他早就有的想法,去年年底班子会上他就提出过,当时常委们都点头同意,眼看都要搞了,他又去了中央党校,参加短期培训,这事就拖下了。现在把它重新提出来,也算是还去年一个帐,这事不用太隆重。

昨晚的碰头会开得简单庄重,除纪委书记赵朴有针对性地补充了几点意见外,其他常委都是顺着他的话走。这个结果朱天运早就想到了,他说,现在重提作风建设,一是我们的作风特别是领导干部作风出了问题,大家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二来这段时间我们有重经济建设轻思想建设的倾向,这个倾向在个别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要不得,什么时候,思想建设都是我们的重中之中,是一切行动的保证。

朱天运尽管没点名,但在座的常委谁都清楚,他指的个别人是谁。昨晚会后,朱天运把赵朴留下,两人又单独谈了一会,今天上午这个会,原定由赵朴主持,开会前十分钟,朱天运又推翻了这个决定。

朱天运感觉赵朴没把他的精神吃透,或者,昨晚那个话白谈了。

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各部门的领导都来了,各县区一、二把手还有主要企业的领导也都参加。朱天运清了清嗓子,开始做动员报告。

柳长锋感到突然,坐在主席台上的他除了擦汗还是擦汗。昨晚他真的不在市区,去了橡树湾。橡树湾是海宁区前年搞的特色产业开发区,号称海州金三角,除了一座座美丽的厂区外,还有万花筒一般的艳丽世界。据说来自从国各地的三陪小姐不下十万人,十万小姐聚集在一起,那是怎样的壮观啊。当然,柳长锋昨晚不是去找小姐的,没那份心境。自从省委那天会议之后,柳长锋的心一直揪着,干什么都不得劲。他是去追踪孟怀安。事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孟怀安居然还有心境进夜总会。在橡树湾最大的夜总会“天上人间”,柳长锋一脚踹开十二楼荷花厅的门,立刻就被浓浓的艳气乌黑。橡树湾的“天上人间”是京城“天上人间”的翻版,据说老板曾经在京城那家著名的夜总会有过股份,后来到海州这边单干。跟京城不同的是,这家夜总会的包房是以小姐的名字命名的,比如荷花厅,头牌小姐就是荷花,其他小姐妹也都是荷花带来的。孟怀安怀里搂着两个小姐,一个全身赤裸,两颗硕大的奶子上涂了奶油,定是孟怀安的杰作。另一个多少挂点东西,但挂了比不挂还让人来气。因为那小姐挂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一块桌布,还有不知从哪个男人脖子里拽下的领带。孟怀安的脖子里则绑着小姐们的黑丝袜。他像条肥硕而没有头脑的狗,被“高贵”“神圣”的“女王”荷花牵着。

荷花穿一身制服,手里拿一根鞭。听说这是她的王牌节目,叫调教。而孟怀安此时极像一条期待着被驯服的狗。

听见声响,几个男人霍地站起,怒气冲冲瞪住闯进来的柳长锋。见是市长,躺在后面沙发上的胖子大洋地产老板、人称阎王的阎三平一个激灵站起,几步来到柳长锋跟前:“是老板啊,没想到您老人家会来。”

“滚开!”柳长锋冲阎三平吼了一声,径直来到孟怀安跟前。孟怀安紧着往开里取丝袜,手忙脚乱,脖子里套着的丝袜越拽越紧,惹得小姐们一阵浪笑。

“起来!”柳长锋冲孟怀安喝了一声,孟怀安喝酒太多,自己倒是想站起,可双腿不听话,连着站了几站,身子一歪,竟倒在了沙发上。

“让她们都出去!”柳长锋转身冲阎三平吼。

阎三平冲手下挥挥手,荷花和几个坐陪小姐走了。

“让他们也出去!”柳长锋又吼。阎三平只好打发掉自己手下,掩上包房门。

“行啊你们,醉生梦死,活出境界来了。”

“老板您别批评主任,是我把他硬拽来的。”阎三平厚着脸皮道。

“少替他包庇,你替他包庇的还少?”柳长锋快要气疯了,自从认识阎三平,他的麻烦事就没断过,这个口口声声称他老板的男人,其实并不把他怎么放眼里。柳长锋对这点倒不是太生气,敢不把他放眼里,那就是他的份量还不够重,或者人家有份量更重的。他恼的是,自从阎三平跟孟怀安认识以后,孟怀安是直线堕落,眼看就无药可救。

“老板消消气,消消气嘛,这种地方发火没用的,要不,我给老板再安排一间?”

阎三平说着就要叫领班,被柳长锋厉声喝住。柳长锋最早认识阎三平,不是在海州,是在京城,海州驻京办主任神神秘秘告诉他,有个手眼通天的男人一直想拜访他,可惜没有机会。柳长锋笑说,既然手眼通天,还认识我干什么?驻京办主任说,手眼通天是他自己吹的,不过这小子真有点能耐,在京城,人称三少。一听三少,柳长锋来了兴趣,在京城这块地盘上,能被人称作三少的,绝不是等闲之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天上人间”,那是柳长锋第一次进那里,很多传闻还有想象亲眼证实后,柳长锋发出一声长叹,这辈子呆在海州,白活了。

柳长锋对这种地方的迷恋,正是从那次之后开始的。但今天,他绝不是跑来找刺激的。

“把他给我带走!”他冲阎三平丢下一句话,自己先离开了那个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地方。

昨晚柳长锋没睡好,孟怀安酒醒就到凌晨一点多了,醒来后的孟怀安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危机,还理直气壮说:“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跑的是骆建新,不是我孟怀安,我孟怀安倒要看看,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

谁能把海州的天翻过来?

坐在主席台上,柳长锋脑子里又响出这个声音。他以为今天这个会是冲孟怀安来的,听了半天不是,居然是搞作风建设。呵呵,作风建设,朱天运怎么忽然想起搞这个呢?

柳长锋被叫到于洋办公室,于洋拿出柳长锋交上去的汇报材料,笑着说:“市长写得很认真,该谈的都谈到了,领导看了基本满意。”柳长锋脸上刚要露出轻松,又一听于洋用了基本两个字,脸立刻紧了。

“怎么,于书记,不会不过关吧?”

于洋呵呵一笑:“没有过关不过关这一说,上面的意思是,我们不只是汇报思想,更重要的是把配偶和子女在外面的活动写清楚,特别是经济活动,市长有点避重就轻了。”

“哦,是这样啊。”柳长锋佯装才明白过来似地叹出一声,心里却骂,写清楚,能有几个人写清楚?!

“书记能不能指点一下,具体怎么写,我这人水平不高,再说好久不写材料,手生了。”柳长锋努力挤出一丝笑,跟于洋说话的声音客客气气,听上去还有几分恭维。他这人就这点强,硬功夫。有人说官场中人有两门绝活,一是变脸,二是换气。变脸就是你的脸要会七七四十九种表情,而且根据不同场合不同对象要在瞬间将脸上表情调整过来。不但准确而且一定要生动,要有质感。这点真有些像川剧中的变脸术。其实把变脸术演绎到最丰富最极致的,绝不是那些川剧演员,而正是柳长锋们这些长期在官场浸淫摸打滚爬的人,他们太知道脸上表情的重要性了。换气就是你说话的态度,口气的软硬,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还是干脆直接,是一句话直捣根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有些时候要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更多时候却要挤牙膏,边挤还要边调整语气节奏,边观察周围气场的变化。总之,官场这两门硬功夫,是看家本领,谁要把它学夹生表演砸了,谁就玩儿不下去。

柳长锋不会,作为海东省会城市的市长,对这些早已是炉火纯青,表演起来更是娴熟自然滴水不漏。

于洋却视而不见,依旧保持着淡定自若的风度,笑道:“市长开玩笑呢,省里谁不知道柳市长是大笔杆子,当年一篇文章,可是连光明日报的老总都惊动了。再说了,写这个还用得着你市长亲自动手?”

柳长锋的脸蓦地一红,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于洋居然拿他当年的“丑事”取笑他,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四年前柳长锋在区上任区委书记,有次光明日报来了个记者,要采访他,柳长锋欣然应允,为此把区上的笔杆子全调动起来,准备了一周。后来记者根据他提供的材料写了一篇文章,真可谓妙笔生花,柳长锋看了欣喜若狂,经过一番暗箱运作,记者答应这篇文章由柳长锋署名,并保证在中央大报上发出来,前提是要付二十万润笔费。柳长锋当即拍板,说没问题。不久,文章在《光明日报》刊发,也确实引起了一番震动,就在柳长锋窃窃自喜时,忽然听闻,山东有位党校教授向报社提出抗议,言之凿凿说该文章侵权。柳长锋慌忙找来该教授发在山东一家党刊上的文章比较,心一下就黑了。该死的记者,居然成段成段抄了人家的文章。这事整整闹了半年,若不是柳长锋态度诚恳,加之报社老总亲自到教授家做工作,怕是柳长锋早已声名扫地。

离开于洋办公室,柳长锋心由不得地就暗了。昨天他听秘书安意林讲,朱天运的材料通过了,据说那材料是省委秘书长田中信写的。柳长锋就在心里报了一线希望,要找田秘书长讨教一番。他自认为跟田秘书长关系不错,田秘书长去年还通过他在海州办了几件事,那个叫美美的小女孩,还是他安排进了海州电视台,眼下当重点人物培养呢。车子到了省委门口,柳长锋又犹豫,田中信会帮他么,现在可是人人自危啊,再说这事如果让朱天运知道,又会怎么想?

正犯着难,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老婆贾丽从美国打来的国际长途。

“老公,你在哪,跟谁在一起啊?”贾丽每次开口都问这些,仿佛把柳长锋一个人留在国内,她很牵挂。

“上班时间,还能跟谁一起?”柳长锋没好气地说。男人最烦的事有两样,一是老婆查岗,二是上级虚晃一枪。

贾丽果然愚蠢地查起了岗:“那可说不定,我不在身边,你随时都有犯错误的可能。”

“有说的说,没说的我挂机了。”柳长锋简直要烦死,都什么时候了,贾丽还有这份闲心?

“不嘛老公,人家想你了。”贾丽嗲了一声,差点没把柳长锋手里的电话嗲掉。五十岁的女人居然还用这腔调撒娇,柳长锋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贾丽等了一会,不见柳长锋响应,佯装生气道:“我就知道,让我出来,就是给你自己行方便。”

“乱说!”柳长锋不得不制止妻子了,女人们怎么总是这么愚蠢!为她出去,柳长锋把不该用的力都用上了,有些关系原本根本不想动用,最终还是迫不得已……

柳长锋一发火,贾丽的态度才端正下来,她说:“老公,有件事想问问你,上个月转来的那笔款子,往哪个帐户上存?”

柳长锋本能地按住电话,瞅了司机一眼,司机装睡,每次柳长锋的手机响,司机总要装出一副耳聋的样子。柳长锋下车,往荫凉处走了走,低声警告:“说了多少遍,这种话能不能换个时间说?!”

“晚上你喝酒,白天你上班,什么时间跟你说?!”贾丽口气也不满起来。

“好好好,这阵说话不方便,你找雨宏他们商量,总之不能以你我的名义,听见没?”

“雨宏、雨宏,她亲还是我亲?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雨宏叫方雨宏,是柳长锋儿媳,柳长锋不少款子都是通过儿媳妇转出去的,也由儿媳妇保管。贾丽知道后,专程飞到国内来,跟柳长锋大闹一场,还骂他跟儿媳妇不清不白。这以后,柳长锋才象征性地把一些款子转到贾丽这边,但贾丽天生不具备理财的能力,多少见点钱,心就慌了。柳长锋还是觉得方雨宏可靠。

说完款的事,贾丽又道:“老公,最近那边是不是风声很紧,实在不行,我就先回来吧?”

“回来做什么,监督我?”柳长锋越发来气。

“什么呀,不回来他们盯着你不放,你不是说,有时候就要采用一些缓兵之计么?”

“这事不用你操心,好好在那边呆着!”说完,柳长锋恨恨挂了电话,摊上这么一个女人,柳长锋真是叫苦不迭。

贾丽这个电话,让柳长锋断然没了再去找谁讨教的念头,还讨教什么呢,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这个女人出卖掉。愤而回到车上,冲司机说:“回去!”

正文 第二章 各怀心事

<er top">1</h3>

柳长锋最终还是将汇报材料重新写了一遍,恭恭敬敬交于洋手上。于洋倒也没急着看,温和地笑道:“我就说嘛,有啥事能难得住柳市长,市长大笔一挥,不就啥问题也解决了。坐,我给市长来杯好茶。”说着打开柜子,张罗着给柳长锋沏茶。

柳长锋心里一松,任何时候,捕捉细节都是很重要的。官场上的亲疏还有好恶往往都体现在细小的动作上,甭看一杯茶,让秘书泡跟领导自己亲手泡决然不一样。柳长锋跟于洋接触时间也不算短了,细想起来还从没喝过于洋亲手泡的茶。于洋这个人,难琢磨得很,有时表现得跟你很亲,啥玩笑也跟你开,还故意将一些不该泄的密泄给你,让你心怦怦直跳。有时却正正经经板着个脸,一点不带表情,让你猜不透他是要帮你还是想暗算你。对不起,柳长锋用了暗算这个词。在柳长锋们眼里,纪委这帮人尤其于洋等领导,干的就是类似于暗算的营生。一伙专毁别人前程的人,这是柳长锋私底下对于洋他们的评价,但在这里,柳长锋绝不敢这么想,更不敢将想法流露在脸上。他盯住于洋笑,脸上堆满虔诚。于洋亲自为他泡茶,柳长锋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松下一口气。看来这次“治裸”也不是多么严重一件事,说不定喊喊也就过去了。形式总是大于内容,这是柳长锋从政多年的一个经验。风声大雨点小在别处可能是病态,在官场却是常态,而且大张旗鼓要做的,最后往往都是不做的。真正要做的,在你听到风声前就已做了。这么想着,他将收紧的身子慢慢放开,从容了许多。当然,柳长锋对这次交上来的汇报材料相当有信心,他在材料里基本是按要求,向省委尽可能详细地汇报了妻子、儿子儿媳在国外的情况。这是连续两个晚上斗争的结果。某些事不能遮掩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遮掩。遮掩了被动,不遮掩反而主动。至于汇报上去怎么办,他想暂时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两个晚上他掰着指头算了算,从省里到海州,妻子儿女出去的,人数绝不下两个巴掌。市里有朱天运,不管他老婆以啥名义,反正也是出去了,没在身边这是事实。政府这边还有两位,也都是这两年陆续办出去的,还在几位正在偷偷摸摸办。省里更多,单是省府这边,就有两位副省长。罗副省长虽然没有家属子女在国外,但有一个秘密,别人可能不知道,柳长锋却偏偏知道。也正是这个秘密,才坚定了柳长锋把一些东西写进汇报材料里的信心。是的,他写进的只是一些,而非全部。这个世界上,没谁傻到把自己的全部写给别人,柳长锋还没老实到一动员就把啥都向组织交底的份上。

他端着茶杯,表情丰富地看着于洋。于洋这天也显得大气,没有板出他的纪委脸,也没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势,客客气气跟柳长锋说了会话。这些话都跟“治裸”无关,都是面子上能说的。无非就是几位老领导的身体,还有什么药降血脂最管用,吃什么鱼对心脏有保健作用等。聊得差不多了,柳长锋起身告辞,本来他坚持着坐下去,是想探探于洋的口风,多少能探一点都行。但于洋嘴巴太紧,态度虽然热情却是正事不沾半个字,尽河里海里的乱扯了,也觉无趣。而且于洋这里不能久留,久了别人会有想法。于洋也不挽留,客客气气将他送出来,态度比那天好出许多。这就让柳长锋又多了点安慰,看来真是虚惊一场啊。早知如此,第一次就该老老实实写了,何必折腾。正这么想着,头一抬,猛地看见两个人走过来,从电梯口往于洋办公室来。其中一张面孔柳长锋真是太熟悉了,原住建厅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谢觉萍!一个曾经风姿卓越令无数男人想入非非夜不能眠而今却有点憔悴有点枯萎的女人。她怎么会来这里?再往谢觉萍身边看,柳长锋的目光就更惊,陪谢觉萍一同来到于洋办公室的,竟是他的死对头,曾经的政敌、现任住建厅纪检组长的卢广宁。

幸好离柳长锋不远的地方就是公用卫生间,柳长锋想也没想,几大步窜过去,一头钻进了洗手间。刚才已经舒展开的心立马拧紧在一起,头上莫名地已经有冷汗了。

回到市政府自己的地盘,柳长锋心还是忍不住怦怦乱跳,跳得他都要拿速效救心丸来强行压制了。连喝两杯凉开水,感觉呼吸畅了些,赶忙拿起电话打给肖庆和。半天,肖庆和接了,柳长锋强抑住内心惊慌,声音嘶哑着说:“是肖处长么,我刚才去你那儿了?”肖庆和声音很低地说:“是吗,我咋没见到市长?”柳长锋说:“我去办了件私事,没敢打扰处长。”肖庆和笑笑:“这地方也有市长办的私事啊?”柳长锋干咳一声,道:“庆和,我在你们楼上看到一个人,这事好蹊跷啊。”肖庆和问是谁,柳长锋就颤颤惊惊将谢觉萍的名字说了。肖庆和那边突然就没声了,静半天,才听他说:“是她啊,这事是有些蹊跷。”

“庆和,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这个嘛,我也不大清楚,我这阵手头有事,要不这样,等我了解清楚,再跟你汇报,好不?”说完,肖庆和突然压了电话。

肖庆和这个电话压得太绝情了,至少应该安慰安慰柳长锋,只言片语也行。可没有,很果决地就将电话压了。柳长锋更是心乱如麻,迫不得已,又将电话打给罗副省长秘书苏小运。苏小运这天倒是清闲,副省长罗玉笑到北京开会去了,没带他,此时正借着写材料的名义在宾馆跟来自家乡洮水的一位妹妹热活呢。听了柳长锋的话,苏小运哈哈大笑:“我说柳老板,你咋也成惊弓之鸟了,逃的是骆建新,你柳大老板瞎跟着起什么哄。”

“不是呀大秘书。”柳长锋几乎要哭,电话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好像是把哪儿烫着了,其实是苏小运在洮水妹妹奶子上狠狠掐了一把,把人家掐痛了。苏小运喜欢用这种尖利的方式对付身边的妹妹,那些妹妹们往往在跟了他一段时间后遍体鳞伤,有的因实在忍受不了,迫不得已地离去。苏小运才不管呢,难道副省长秘书身边还缺妹妹?这些年单是洮水一带找上门来的,就足够他解闷儿。

“大秘书啊,这次你可得帮帮大哥,大哥心乱得不成,饭都吃不下了。”柳长锋又说。苏小运仍旧笑着,一点也不急,笑了一会,慢条斯理说:“我说柳老板,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这么点小动静就乱了方寸吧。要真是那样,可让我小瞧了。”

“不是,真不是,问题是那个女人怎么能出来,她不是还有五年吗?”柳长锋脑子里完全塞满了谢觉萍的影子。

“人家已经蹲了一年半,够惨了,再蹲三年人老色衰,做人不能太残酷是不是,好歹人家也是一方红人啊。”那边又响来一声尖叫,柳长锋这才知道,苏小运的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半天援白求了。遂叹一声,收了线。不过很快他就收到苏小运一条短信:谢是老板让放出来的,别多想,淡定。

是罗玉笑让放出来的?柳长锋又是一震,感觉自己的思维断了线,理不清这乱哄哄的现实了。后来又想,管它呢,不就一个谢觉萍,出来又能咋,难道还能把他咬进去?

骆建新出逃卷起的风波很快过去,朱天运他们按规定将报告交上去后,上面突然没了动静,既没有找相关人员谈话,也没见更严厉的政策下来。仿佛真就像一场风,刮刮就完了。朱天运心里纳闷,但又不敢乱打听。这天他跟省委秘书长田中信坐到了一起,两人为一项目的事碰头,谈完正事,朱天运拐弯抹角说起了这件事。田秘书长先是不接话,朱天运说时,他笑吟吟的沉默着,装出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后来见朱天运真被这事困住了,开口道:“这件事铭森书记到底怎么想,目前谁也猜不透。按铭森书记的风格,早就该雷厉风行地查了。可最近一点动作都没,令人好奇啊。不过我还是多一句嘴,如果可能,还是让嫂夫人回来吧,你跟他们不同,犯不着在这事上受影响。当然,我自己也面对这个问题,也在犯难啊,我老婆她……”

田中信说一半,不说了,低头做沉思状。

朱天运的头也垂下,他承认田中信是在跟他推心置腹,也是真心为他好。但是,他做不到啊。他已经跟萧亚宁打了无数通电话,希望她能为他着想,将儿子安顿好,抓紧回来。萧亚宁根本听不进去,她说自己又不是移民,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萧亚宁堂堂正正,就是陪儿子读书,哪条法律规定母亲不能陪儿子读书了?还说省委真要查,她回来跟铭森书记解释。

解释管用吗,你萧亚宁有资格跟铭森书记解释吗?这是政治,不是居家过日子,更不是夫妻之间理论!政治最大的特点就是别人认为你在做什么,企图要做什么,而不是你自己强调在做什么。别人认为你黑时,你已经很黑了,你自己就是扒光了让人家看到全身的白,也早已无济于事!

“有难度是不是?”田中信见他低头犯难,低声问。

“岂止是难度,简直就不可能,我这个老婆啊——”朱天运苦叹一声。田中信轻笑道:“书记是性情中人,爱老婆爱孩子,这谁都知道。不过这种时候……”

“我知道,秘书长的心意我领了,我回去再努力一把吧,首长面前,还望秘书长能多多美言。”

“咱兄弟之间,不说这些,该怎么做,我心里明白。你也要注意身体啊,最近怎么看上去又瘦不少?”

“没老婆的人都这样,你说我图个啥啊,一个人单枪匹马打拼,饭得自己做,衣服得自己洗,这日子过的。”

“千万别动歪心思,你老兄要是动了那种心思,我可不饶你!”

朱天运一听田秘书长把话听错了,以为他发这番牢骚是给自己胡作非为找理由,忙正色道:“别乱想,那种事我做不出来。”

朱天运真不是那种人,从政多少年,女人问题上他几乎没犯过错误。这点别人不信,田中信却十分信。以前两人开玩笑,田中信还坏坏地说:“找个年轻妻子就是好啊,三紧,钱袋紧,裤带紧,鞋带更紧。这个经验应该推广,让干部们少犯错误。”朱天运当时纳闷,前两个能理解,鞋带这个理解起来有点费劲。田中信一语双关道:“我们的鞋带都是系在别人鞋上的啊,自己哪会走路,都是跟着感觉走。”这话有点深刻,朱天运没敢再多言,但田中信这番玩笑话还是让他深刻地记下了。不往钱袋里乱装钱,不乱冲女人当金矿,不给人家当银行,不轻易让女人解掉裤带,不上错床,不随意掉头跟别人走,把鞋带系在该系的脚上,这些要是都能做到,你在官场就是圣人了,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是谁知,话说完没多久,田中信自己就犯了错误,还是大错误,那个叫美美的女孩子,差点让他翻船。

看来谁都是能认识到,却很难真正做到,这就是我们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不管怎么,骆建新一案,还是在朱天运心中敲响了警钟。自己能不能被算做裸官暂且不说,作为市委一把手,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紧跟省委的步子,跟省委保持高度一致。这天他把自己的副手、海州市委副书记何复彩叫来,了解过问作风建设年活动的进展情况。一开始朱天运是想让组织部长或者纪委书记赵朴分管此项工作,后来忽然想起何复彩,暗自惊讶一声,怎么能把她忘掉?

何复彩今年刚满50岁,官场上的女人你是很难看出真正年龄的,不是保养得好,而是有两样东西一直模糊着她们的年龄。一是恭维,女人当官,得到的恭维远远多于男人,尤其年龄方面,几乎每到一处,都能听到好年轻啊好有气质啊之类的肉麻话,这种话听久了,会有奇妙作用,会让女人们真的陷入一种忘我状态,真以为自己永远处在十八岁。二是官场每时每刻都要求你有态,或者说派。因此你总得端着,总得表现出跟别人不一样,你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举手投足,甚至坐下来的那个坐劲儿,都强迫着你要像官,必须像。所谓的正襟危坐,昂首阔步,步态庄重,声音洪亮,一多半是用来形容他们的。何复彩长得年轻,天生的,修炼更是到位,所以你就无法把她跟五十岁这样的年龄联系起来。就连朱天运也会偶尔忍不住开开玩笑:“你不像是副书记,倒像是书记他女儿。”何复彩夸张地哦一声,马上就反驳:“天下有这么年轻的爸爸啊,那我可是福分不浅。”听听,书记跟副书记,一唱一和就把恭维做到家了。

何复彩恭维朱天运是礼貌,朱天运恭维何复彩,却有别的原因。

何复彩简明扼要,将工作情况做了汇报,朱天运听得满意。自己这个副手不仅长得特漂亮,工作干得也特漂亮。她有三力:魄力、魅力、感召力。不敢碰的问题她敢碰,不敢开罪的人她敢开罪,不能揭的丑她偏是给你揭。有了这三样东西,再难的工作到了她手里,也能游刃有余,开展得有声有色。如今的人都是贱骨头,楞的怕横的,横的怕玩命的,玩命的怕敢把你的命不当命的。海州高层中有个怪现象,可以有人不给朱天运面子,但绝没人敢不给何复彩面子。因为何复彩背后有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省委一把手赵铭森!

何复彩原是一家媒体的记者,人称“小辣椒”,意思就是她的文笔非常辛辣,角度很刁立场也很刁。后来被时任海州市长的赵铭森看中,到海州团市委担任副书记。一路跟着铭森书记,历经百战,终于完成了从新闻记者到女官员的转变。赵铭森从海东省长挪到省委,担任省委书记后,何复彩从省妇联下派到海州,成了朱天运强有力的助手。

何复彩现在单身,以前有过丈夫,三十二岁时离了,再也未嫁。

朱天运说:“行啊复彩,啥工作到了你手上,就是不一样。”何复彩嘴上客气,心里却乐滋滋的,她就爱听朱天运表扬。漂亮女人就爱听成功男人的夸赞,何复彩也脱不了这个俗。

见朱天运兴致高,何复彩又多说了几句,将自己对此项工作的看法还有一些临时性建议一并道了出来。朱天运听了,眉头暗暗一皱,这女人啥都好,就这毛病不好,老爱把自己的意志掺进工作中去,也就是说某件工作到了她手上,就不只是按别人的意志去办,非要把她的很多东西融进来。官场上这是大忌。任何一项工作尤其重要工作,表面上都是扛着集体决策这面旗,真正要体现的却是职位最高者的意志,在海州,体现的就是朱天运的意志。朱天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急着把作风整治提出来,那是有深刻寓意的。一则开展此项工作,整治干部队伍特别是领导层的工作作风,跟目前省委提出的反腐防腐杜绝裸官现象再次出现是保持一致的,而且他巧妙地将防止裸官融入到里面,而不是刻意地强调出来,应该说比省委的提法更要高明。凡事都不能提得太明,提得太明就证明你这个省这个市这方面问题已经很严重了,那么之前的工作就要被深深打上个问号。二来如果单纯强调裸官,会让一少部分人成为靶子,进而产生抵触情绪,更多人则会看热闹,认为与已无关。他这一变,既让那些已经裸了或正在裸的同志多少保全了点面子,同时也让更多不想裸或压根裸不了的人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作风问题谁都存在,轻重不同而已。而听何复彩的口气,明显是将整治工作的重心放在裸官上。为怕朱天运有别的想法,何复彩特意解释说:“请书记放心,我们这次整治的是那些实实在在裸了的,书记您的情况不同,亚宁是陪爱国去读书,情况谁都知道,那天跟铭森书记吃饭,我也特意跟他汇报过。”

她把自己的情况向铭森书记汇报了?朱天运先是一愣,随后就紧着道谢:“谢谢啊,这事我都不知怎么向书记汇报,难为你了,要替我着想。”

“应该的,个人情况不同,省委应该区别对待,尤其对书记您。”何复彩说。

尽管说了谢,朱天运心里还是不大对味,他不是怪何复彩多事,在他的意志之上再加进意志。一块共事一年多,这点他已习惯。况且何复彩也是人精,加也是顺着他的意志而绝不做背道而驰的事。朱天运担心另一层,何复彩明显是想把战火往市长柳长锋这边引,这点跟纪委赵朴居然是不谋而合。

怎么办呢?朱天运紧急思忖。要说,有人主动站出来帮他对付柳长锋,是好事。他跟柳长锋虽然没闹到针锋相对,但书记跟市长,矛盾是天生的,就像婆媳关系,很少有相敬如宾的。再者柳长锋这人不大安分,时不时跳出来,给他折腾点事,好像不这样就证明不了他的存在。朱天运也烦,何复彩这里他得小心翼翼应付,轻不得也重不得,柳长锋再给他制造麻烦,他这个书记,一半精力就耗费到人际关系上了。可是,到底要不要对柳长锋有所措施,或者怎么措施,到现在他还心里没底。一则骆建新案发太急,一切如空中来风,太过突然,铭森书记究竟怎么想,他还没探到底呢,这事千万不能急。另外,柳长锋后面还有罗副省长,罗副省长后面,还有更硬的人,这些关系不能不考虑啊。

这么想着,他说:“复彩啊,你的工作热情我能理解,但这件事一定要慎重,我不是为自己着想,这事牵扯面太大,弄不好,会让铭森书记被动的。被动你理解不?你我出什么事都行,铭森书记这边,不能有半点差错。”说完,他把头靠在了后背上,看上去好累。

这番话一下就把何复彩温暖住了,也让她一阵多想。这么些年,关于她跟铭森书记的关系,外界传说很多,她自己先是很怕,后来索性不怕了,任由别人去说,反正她一条道走到黑,是祸是福由它去。但在朱天运这里,她不能这么想。朱天运是第一个没把她当坏女人的人,对她的处境,朱天运除了表现出最大程度的理解,还给予她心灵上的关怀与庇护,令她着实感动。一度时期,海州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个别人甚至将她说成是官场潘金莲,她都感觉干不下去了,想逃。朱天运站出来,严厉制止谣言,坚定地做了她的后盾,让她度过了黑夜般的困惑期,想想,对这样一个人,她还能说什么?

而且朱天运跟铭森书记的关系,她不是不知道,太清楚了。于是点头,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我听您的。”

<er h3">2</h3>

省里对骆建新一案的追查正在紧锣密鼓展开,按照中央和省里指示,整个工作分几大步走。第一,迅速查清骆建新在担任省住建厅副厅长以来徇私枉法、贪污腐化的犯罪事实,尤其查清腐败资产,有多少被转移了出去,尚有多少还留在国内。对留在国内的,要采取紧急措施保全,能追缴的一律追缴,尽可能挽回损失。第二,顺藤摸瓜,围绕骆建新案深挖进去,挖出一个查一个,挖出一窝端一窝,绝不手软。第三,迅速查清骆建新目前所处位置,采取各种方式,劝其归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打消侥幸心理,回来交待问题。第四,定期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通报案件进展情况,接受舆论监督,接受群众监督。第五,以骆建新案为反面教材,在海东全省迅速掀起一场反腐倡廉新风暴……

由于此案性质恶劣,波及面广,轰动性大,铭森书记让于洋直接负责,担任领导小组组长。这天铭森书记从北京回来了,他是专门向中央汇报骆建新一案的。铭森书记简单将这次北京汇报的情况向于洋几个做了通报,然后心事凝重地说:“海东各项工作刚刚有了起色,经济建设还没从重压下缓过气来,我们全力以赴搞建设都来不及,一个骆建新,又让我们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心里不是味啊。”

一旁的省委副书记说:“书记不必太过自责,发生这种事,谁也预想不到,要说有责任,我们大家都有,尤其我……”

于洋也说:“是我们太相信同志了,疏于防范。这个骆建新,麻痹住了大家眼睛。去年还差点将……”话说这,突然打住。因为组织部长也在场,去年十月,骆建新作为省国土局长候选人,差点就在常委会上过了。是赵铭森顶住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才将此人继续留在了住建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要是真的提拔起来再逃出去,那可就……

组织部长什么也没说,他脑子里在想其他问题。

简单议几句,赵铭森问:“他的下落查清楚没,人究竟在哪?”

于洋阴郁着脸说:“目前只查到他儿子儿媳在那边的地址,他们夫妇具体到了哪,还没消息。”

“一定要抓紧!”赵铭森起身,用力说完这句,又缓缓坐下。其实他心里相当清楚,只要一逃出去,查起来就相当困难。就算查到又能怎样,损失追不回来,影响一样消除不了,消除不了啊。作为省委一把手,赵铭森此刻纠结的不是骆建新能否缉拿回来,而是此事带给海东的影响。

又谈几句,几位常委起身告辞,赵铭森跟于洋说:“于洋你缓一步。”于洋站起的身子复又坐下,目光有些不安地望住组织部长。刚才那句话说得太过唐突,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呢。

组织部长倒是客气,冲于洋微微一笑,跟在副书记后面出去了。赵铭森回过目光,望住于洋,望得时间有点久,似乎有什么疑问。于洋心里一下就紧张,已经怦怦跳了。赵铭森忽然又放缓语气说:“想跟你谈谈下一步的打算。”

于洋哦了一声,心落下来。其实他也没啥紧张的,只是一种习惯,总感觉没把主要领导精神吃透,怕领会错,更怕工作中出现偏差。到于洋这个位子上,任何细微的偏差最终都是大偏差,所以处理具体问题,零点一的偏差都不敢有。

“我想了想,具体还不太成熟。”于洋斟酌着说。

“不妨说说,我现在是毫无头绪啊。”赵铭森叹了一声。于洋从这声叹里品出很多,最最关键的一点,赵铭森是实打实地遇到困惑了,是在推心置腹地跟他讨意见。这让于洋感动,同时也让他的心里多了份重。思虑一会,道:“就目前情况看,骆建新出逃带给我们的负面影响很难消除掉,这个黑点我们是背定了。”

“这我知道。”赵铭森打断他说。

于洋身子又往前倾了倾,两人近乎是密谈起来。于洋说:“我的意见,这件事我们不宜弄得动静过大,一来,亡羊补牢未必能补到,此事不由人啊。丑事怎么补救,都还是丑事。当然,查必须要查,该追究的责任一定要追究,该采取的措施也要跟上,不然跟中央交待不了。我的担心不在骆建新身上,而在……”他的目光如搜索引擎般盯在赵铭森脸上,不放过赵铭森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可惜赵铭森脸上此刻没一点变化,他微着眼,像一个困极了的人在寻找机会小憩。

于洋的话就打住了,不敢再往下说。

“继续。”赵铭森撑着额头的那只手动了动,示意于洋继续说下去。

于洋往端里坐了坐,道:“我担心的不是已经逃出去的人,而是那些没逃想逃或者情势变化后临时起意要逃的。逃掉一个骆建新不算大羞,要是第二个第三个跟上来,局面真就不好控制了。”

“有这种可能?”赵铭森似是有些不大相信地问。

“有!”于洋的声音很坚定。

办公室一下静了,流动着的空气让于洋这声“有”给定住了,僵息,沉闷,令人心脏不能跳动。于洋头上的冷汗已经在冒,刚才这番话,是他冒着大不韪说出的。这段时间他所以压着那些汇报材料不往上呈,就是在思考这些问题。作为纪委书记,在干部腐化问题上,于洋观察的远比赵铭森细致,困惑也就比赵铭森更多。

“是柳长锋还是罗玉笑?”沉闷半天,赵铭森突然问。

赵铭森如此直截了当把人名点出来,大出于洋所料,他吃了一大惊,这实在不是赵铭森的风格啊,直接点到人头上,了得!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用相对模糊的语言说:“具体是谁我们现在也不敢断定,但我们要警惕,海东类似的官员不少啊。”

赵铭森并没就于洋的打滑生气,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冲动是魔鬼,是为官者之大忌,尤其他这个身份,更不应该。赵铭森很少有这毛病,把持得一向很好,最近实在是烦心啊。好在是于洋面前,冲动一下也无妨,听完于洋的话,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行吧,照你说的办。不过有一点必须做到,从今天起,纪委对重点人员必须重点防范,哪怕是省长!”

于洋再吃一惊。这句话如重锤一样狠砸在他心上,阴郁着的脸连着闪过几道白光。铭森书记这是怎么了啊,说的话句句惊人!

省委高层的谈话很快到了朱天运耳朵里,怎么着他也是省委常委,高层间这些秘密他不会听不到。况且他跟铭森书记本来就走得近,不少人都拿他当铭森书记的心腹呢。这天朱天运跟于洋又到了一起,于洋对他在海州开展作风建设活动大表赞同,认为他在全省开了一个好头,直言不讳说:“你这是替铭森书记排忧解难,也替我们省委一班人出妙招啊。”朱天运自谦道:“不敢不敢,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如今干部作风真成问题,占着茅坑不干事,一干就给你干出歪门邪道。”

于洋被朱天运逗笑:“占着茅坑不干事,这话是书记你首创的啊。”

“这不跟你大书记汇报工作嘛,咱也得文明是不?”两人呵呵笑着,谈话气氛越来越轻松。朱天运这天是专门向于洋汇报作风整治活动来的,按说这工作根本不用他汇报,省里几个常委,他排名虽然不在最前,但也绝不是最后,况且又担任海东省会城市的市委书记,无论哪方面,他的位置都比于洋重要。但长期以来,朱天运养成一个良好习惯,就是知道“抬”别人,“降”自己,始终保持谦虚低调,久而久之,习惯成了自然,见了省委几个常委,都视作领导。于洋们一开始不太习惯,被他“抬举”多次后,竟也就很暧昧地接受了这份“尊重”。谈完正题,话题很快就落到骆建新上,朱天运有意无意地试探着问了几句,于洋也没瞒,实事求是作了回答。朱天运见好就收,说起了自己。他想让于洋给他出出主意,像他这种情况,怎么办才是最好?于洋郑重其事说:“按说放在平常,这事根本不算事,陪儿子读书嘛,既没到境外投资更没接受外国公司的聘请,清清白白。问题是现在风头上,就怕有人钻空子。轻则攀比,重则倒打一耙。”

“是啊,我也有这份担心,所以才急着跟你讨主意,我这个老婆,让我娇惯坏了,任性得没有法子。”朱天运看上去有几分忧伤。

“你朱书记疼老婆,省里谁不知道。不过还是好好跟亚宁谈谈,力争让她先回来,等过了这阵,照样可以出去嘛,又不是回来就去不了,谁也没说这话嘛。”

“关键是她舍不得让孩子一个人在那边吃苦。”

“这个嘛……”于洋犹豫一下,终还是诚恳道:“就看书记你怎么想了,让孩子在国外独立生活,也是一种锻炼,出去读书的孩子并不都由母亲陪着。”

听到这儿,朱天运明白了。其实今天刻意把这话题再拿出来,他还是报着一丝侥幸,想从于洋这里吃颗定心丸。现在看来,这颗定心丸吃不到,他是得紧着拿出措施了。

离开于洋办公室,还没到车上,朱天运电话响了,是秘书孙晓伟打来的,告诉他,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谭国良到了,候在接待室。

“让他到办公室等我,我马上到。”说完,朱天运催促司机快点。谭国良离开海州往新加坡去时,朱天运刻意请他吃了顿饭,席间,朱天运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了谭国良,希望他能帮萧亚宁做做工作。谭国良满口答应,说这事包在他身上,实在不行,就强行将她拉回来,毕竟她还担着进出口贸易公司副总经理职务。

“或者我就说,我这个总经理不兼了,让她回来接任。”谭国良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说。朱天运赶忙阻拦:“别,别,就这个副总,她都干得够呛,你可千万别往她身上再压担子,她担不了。”谭国良倒是规矩,没再开这方面玩笑,不过他的话萧亚宁能不能听进去,朱天运心里没底。

回到市委,谭国良坐在他办公室喝水,秘书孙晓伟陪着他。见他进来,谭国良立刻起身,恭敬地跟朱天运问好。

“啥时回来的?”朱天运没一点架子地问。

“昨晚到的,今天就赶来跟书记报告工作。”

“跟我有什么报告的,你又不归我管,说,亚宁同意不?”

谭国良染笑的脸立马一暗,吞吐半天道:“对不起,朱书记,这工作我未能做好。”

“你谭董事长的话她敢不听,真是无法无天了。”朱天运其实早就想到了结果,昨晚还跟妻子通过电话呢,萧亚宁说就是派天王老子来当说客也不行,让她丢下儿子,门都没,除非把她离了。这女人!朱天运感觉妻子最近有点不大对味儿,具体怎么不对,一时又说不准。谭国良面前,又不能表现得太过离谱,只能半真半假说。

“是我能力不够,这事没做好,我挺惭愧。”谭国良依旧保持着谦恭说。朱天运就不好再接话,站在那里发愣,耳边同时响起于洋书记那番话。必须让她回来,而且以最快的速度。他跟自己说。

谭国良又站一会,往前迈半步道:“萧总担心的是儿子,如果真想让她回来,我倒有一个办法。”

“哦?”朱天运惊奇地抬起头,“说!”

“我们公司正在积极拓展新加坡的业务,目前东南亚几个国家都设了子公司,这次去新加坡,就是为此事。我想我们可以派一位有责任心的女同志过去,这样既把公司业务打理了,又能代萧总照顾令公子。”

朱天运差点说出一声好来,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一举两得,就在张口的一瞬,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疑惑。

“是这样啊,恐怕不行,公私不能掺一起,公司的事公司张罗,这件事至此为止吧,谢谢谭总。”

“哪里,我也是替书记您着想。既然书记这样决定了,那我先告退,改天有机会,再向书记汇报。”

朱天运让孙晓伟代他送客。谭国良步子刚出门,朱天运的手就摸到了电话上。刚才谭国良那句话提醒了他,萧亚宁执意不回来,莫不是?

电话响半天,萧亚宁接了,口气不大友好地说:“又是啥事,那件事最好别再提。”

“不是。”朱天运尽量保持克制,很有耐心地问:“亚宁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想在那边干下去?”

“什么意思?”

“刚才谭国良来过,说你们要在新加坡设立子公司。”

“他倒是腿快啊,嘴巴更快。这是公司机密,无可奉告。”

“亚宁!”朱天运突然拔高了声音。

“干嘛,又要给我上课?我这阵忙,没时间听你唠叨。”萧亚宁说话间就压了电话。

朱天运气得牙齿咯咯响,她怎么能这样,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霸道,胡闹!气还没生完,心里就让那个想法攫住了。萧亚宁执意不回,绝对跟那边设立子公司有关。朱天运把自己吓了一跳,太可怕了,萧亚宁怎么也?

不行,绝对不行!

他的手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er h3">3</h3>

萧亚宁的心思很快就被朱天运掌握。萧亚宁在进出口贸易公司有个密友,姓冯,叫冯楠楠,两人几乎无话不说。萧亚宁当初嫁给朱天运,冯楠楠起了不少作用,使劲在背后鼓动呢,替朱天运说了不少好话,把他夸得就跟稀世珍品一样。当时冯楠楠已经嫁人,老公也在政府部门,目前就在朱天运手下,担任环保局长。周末,朱天运让孙晓伟给环保局长老安打电话,说想请他们一家吃个便饭。安局长长受宠若惊,早早订好饭店,跟妻子恭候在大厅。朱天运按时赶到,冯楠楠喜得满脸是笑,一口一个姐夫,叫得那个亲热,让外人以为朱天运真就是她姐夫。朱天运在这两位面前,从来就没什么架子,也喜欢冯楠楠称他姐夫。冯楠楠人长得漂亮,心眼又不坏,平时隔空儿,还要照顾一下他的生活。萧亚宁也不会多想,更不会想到歪处。

“小姨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啊。”朱天运打着哈哈,目光一转,又跟安局长打起招呼:“行啊,最近工作不错,蛮有起色的嘛。”

安局长多少带点拘谨道:“做的还很不够,请书记多批评。”

“够了够了,别到一起就装模作样,姐夫难得请咱一次,今天咱就放开了吃,放开了说。你们那一套留着办公室摆去,我可受不了。”冯楠楠快人快语,一点不在乎面前是市委最高领导。这是做女人的优势。女人们常常觉得,在喜欢或心仪的男人面前,是用不着顾忌的。就算自己说错了,男人一定会原谅,谁让他们喜欢女人呢。冯楠楠窃窃笑了笑。安局仍有些担心,斜她一眼,意思是让她规矩点,别没大没小。朱天运看到了,笑着说:“干嘛啊,挤眉弄眼,两口子在家里还没挤够?”又道:“别搞那么正规,我就喜欢楠楠这性格。”

冯楠楠得胜似地扮个鬼脸:“听见没有,我姐夫喜欢我,哈哈,有人可得小心了。”

“瞎说。”安局瞪了妻子一眼,请朱天运坐。冯楠楠跑过去,坐在了朱天运身边。“姐夫说我漂亮,那就多看几眼。”

“你这张嘴。”朱天运笑了笑,又问:“最近你们姐俩联系没,我这老婆,放出去就把我忘了。”

“不可能吧,昨晚她还跟我通电话呢,让我监督你。”

“监督?”朱天运故作吃惊。

冯楠楠添油加醋说:“她说你们男人稍不留心就跑出一丈外了,让我最好把距离控制住。”

“怎么控制,新加坡离咱海州有多远?”

“也就一丈过点吧,所以只要想办法,还是能控制住。”

“我倒情愿被控制,可她不回来啊。昨晚她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还想在那边干下去?”

“那是肯定,我姐可不想只沾你的光,她野心大着呢。”

“有多大,跟姐夫透露一下?”

安局悄悄用脚踩了下妻子,他已听出朱天运话中有话,但冯楠楠正说到兴头上,收不住话头,三下五除二,就将萧亚宁的人生抱负还有野心讲了出来。听得朱天动一愕一愕,他真是没想到,妻子会有如此大的抱负,早已不满在国内小打小闹,想在海州和新加坡打出一个通道,还想把业务扩展到欧美一带。

抱负大没错,但身为市委书记的老婆,有些抱负是不该有的。朱天运沉默了,此时他忽然明白过一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他对妻子的了解是有限的,只知道一味惯着她,却很少去用心关怀她。

“我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你们都不说话?”冯楠楠收住话,怪怪地望住两位男人。安局白她一眼:“书记进门到现在,就你一个说,还让我们说什么?”

“姐夫,我没说错什么吧,这顿饭不会是鸿门宴吧?”冯楠楠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是多嘴了,朱天运此刻的面色吓住了她。

“楠楠你没说错什么,坦率说吧,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帮我出主意。”

“书记还缺主意啊?”冯楠楠夸张地动了下表情,她这张嘴,真是管不住的。

“缺,而且这次真是难住我了。”朱天运一五一十,就将情况说了,在下属安局长面前,他也没做任何保留。包括一些不该讲的,也坦率讲了出来,听得安局长大惊失色,冯楠楠更是如坠雾里。凭她的人生经验还有对官场的认知,压根就没想到这么远。

“偶的妈呀,姐夫你要吓死人,不敢说了不敢说了,这饭我不吃了。”冯楠楠真就抓起包要走,此人就这性子,率直惯了,到现在也学不会绕个弯子。朱天运叫住她说:“楠楠你别逃,饭不吃可以,今天这个主意非得你拿。”

“怎么拿,我都把你出卖了,还怎么拿啊。”冯楠楠说的是真话,昨晚电话里她使劲给萧亚宁打气,鼓动她一定要在新加坡扎下根来,还说这事千万别听书记的,要萧亚宁为自己做一回主。她多傻啊,咋就想不到出国还有这么多内幕,吓死个人哎。

见冯楠楠脸色苍白,朱天运不忍地换了语气说:“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现在就是想办法让她回来,国内怎么干都行,我支持,国外不行,这是原则。”

朱天运忙着为自己善后的时候,市长柳长锋也没得消闲。柳长锋比谁都清楚,他的问题比朱天运大,大很多倍。柳长锋不是没想过让妻子回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而且紧着跟妻子交换意见。贾丽说:“长锋你想过没,现在回去怎么说,难道人家会相信?”柳长锋说:“相不相信先不提,你回来,权当做做样子,风声过了你再出去。”贾丽长叹一声:“就怕前脚过了边界,后脚就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柳长锋故作震惊问。

“什么麻烦?长锋你别跟我装好不好,到这时候装还有意思吗?”

“是没意思,没意思。”柳长锋呵呵笑着,露出满脸的尴尬。有时候柳长锋是不敢跟妻子硬逼着的,贾丽这人性格古怪,你看着她温柔,她却烈,敢拿硫酸往你裆里泼。你以为她要烈的时候,她却温柔得一塌糊涂。柳长锋跟妻子较量过几次,都是他败。不过在最最关键的一次,贾丽却破天荒地站在了他这边,替他挽回了脸面。要不然,柳长锋早让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拽下马了,哪还能坐到市长位子上。几年前柳长锋曾搞过一个女人,当时他还不是市长,是常务副市长,不知怎么就跟市直机关一姓彭的年轻女人搞在了一起。姓彭的一靠上他,马上就跟在职业学院当教师的丈夫离婚,天天晚上给他留着被窝。柳长锋起先觉得痛快,副市长就是副市长,伸出一条小腿,就把别人踹出了门,啥也成了他的。正得意着,就听有不少闲言绯语在海州传出,原来是姓彭的女人主动向外说的。柳长锋狠狠批评了姓彭的一顿,警告她不要造谣生事。姓彭的嘴上应着,反而把所谓的谣言传播得更快。最后竟拿着夜里偷拍的那种照片还有不知怎么录到的一截视频,找到刚刚担任书记的朱天运那里,哭着让朱天运为她做主,说她实在没脸在市政府干下去了,柳长锋若不给她个说法,她就把这些东西交到省委去。朱天运也够老到,用安慰的语气说:“你想要什么说法?”“要么他离了娶我,要么就给我换单位,我可不想这么不清不白。”姓彭的女人擦了把眼泪说。

朱天运哦了一声:“是这样啊。”他很感兴趣地望住姓彭的女人,然后说:“娶不娶你我说了不算,得长锋同志说了算。不,长锋同志说了也不算,得他老婆说了算。这样吧,我把贾丽叫来,你二人商量商量?”

朱天运原想是用这种方法吓退姓彭的女人,不料姓彭的说:“叫来就叫来,就怕她黄脸婆不敢来。”

黄脸婆三个字让朱天运眉头一皱,朱天运也够恶毒,当时真的提起电话,打给了贾丽。贾丽风风火火赶到朱天运办公室,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一个女人等她,还要跟她抢丈夫。贾丽是谁啊,她一没恼二没怵,温情脉脉冲姓彭的说:“这事好解决,如果你实在想嫁给他,我让,反正这种下三烂男人我也要够了。不过妹妹,你总得让姐姐心服口服吧,说,你是怎么把他勾到床上的,怎么跟他脱了裤子的?”

“不是我勾引他,是柳市长主动。”

“哦,是柳市长主动啊。行,我算是服妹妹了,老娘天天洗干净涂了香水等他,他都不来,你这么远,他倒是不辞辛苦去上你的床,看来不服妹妹不行啊。不过我还是纳闷,同是女人,妹妹咋就那么招男人爱呢。当着书记面,你能不能教我两招?”

“这个嘛,我可说不出口,反正柳市长喜欢我。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玩过那么多女人,就觉得我身上有味道,柳市长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她们的对话让朱天运好不难堪,朱天运好几次都将头扭开,已经在想着离开办公室了,可贾丽横在他面前,不让他走。

“味道?”贾丽装作特好奇,走到姓彭的女人面前,“妹妹让我真好奇,我把他让给你,不过姐姐一定要闻闻你身上的味道。这话怎么说来着,死也要死个明白,对不?”

朱天运这边已经知道贾丽在挖陷阱了,心提得老高,可姓彭的一点没感觉到,还以为贾丽真让她击败了。于是毫不在乎说:“闻就闻,不过不能在这,当着书记面我可做不出。”

“没事,我带妹妹到我办公室去,顺势咱俩把合同签了,免得他将来又要离婚。”

姓彭的居然就跟着去了,天下傻女人多,但哪个能傻到这份上。结果那天出事了,贾丽在自己办公室真就让姓彭的脱了,不过她没闻,而是让姓彭的闻了一样东西:硫酸。她拿着硫酸瓶,问姓彭的,你是想让我泼到下面呢还是泼你脸上。

姓彭的面如土色,根本没想到贾丽是如此诡计多端一个人,而且心狠手辣,而且根本不顾廉耻,她还叫来两个女人帮她,一个拿着摄像机,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使足了力气反拧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最后姓彭的女人苦苦哀求了:“别,别呀,姐姐,我输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好,怎么勾引我男人上床的,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一五一十给我写出来!”贾丽扔过一张纸,姓彭的不写不成了,只能哆嗦着身子写。

一场桃色风波就这样被摆平,姓彭的女人想提拔,想做官,嫁柳长锋是假,逼柳长锋为她说话是真。结果非但目的没得逞,最后连政府部门都不能待下去了,被发配到一三不管的部门。柳长锋起先还感激朱天运,不是朱天运使此妙计,怕是真就让姓彭的要挟住了。很快他就恨起了朱天运,特恨,恨得牙齿咯咯响。朱天运啊朱天运,天下有你这么狠毒的么,你这不是把我柳长锋在全市人民面前扒光了么,你这不是把我柳长锋完全暴露给老婆了么,以后我柳长锋还怎么为官,怎么在老婆面前做人?!

那次事件虽然没直接影响到柳长锋的官运,但在常务副市长升任市长的旅途中,柳长锋却额外付出了几倍代价,这些帐,柳长锋后来都算在了朱天运头上。也就是他柳长锋靠上了罗副省长,如若不然,这辈子怕就永远定在了副市长位子上!

这是题外话,不提。柳长锋现在急着要做的,是马上拿到朱天运“裸”的证据。现在只有把自己跟朱天运紧紧绑在一起,才能化解目前这场危局!

四方集团董事长曲宏生到海州快一周了,柳长锋一直找理由不见,这天他跟秘书安意林说:“曲总走了没?”安意林说:“还在海州,说不见您他走不开。”

“啥意思,他还有理了是不?”

安意林赶忙说:“不是,市长误解了,曲总这次来,好像真有急事。”

“急事,他哪次来不是急事。每次都跟我添麻烦,现在是添麻烦的时候吗?”柳长锋看上去很生气,安意林却依旧固执地说:“抽空见见吧,就这么让他走了,心里也不踏实。再说,曲总这个时候来,说不定会有别的消息。”

安意林的话尽管听上去婉转谨慎,但还是跟秘书的口吻相差好远。秘书跟秘书不同,海州这帮秘书,不管大秘二秘还是三秘四秘,在首长面前向来是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能不多讲半句就不多讲半句。秘书的职责是做,而不是讲。秘书的嘴多是用来传话的,而不是像安意林这样跟领导纠缠不休的。安意林这秘书却很例外,不但敢跟柳长锋这么纠缠,让柳长锋把某些不愿意落到实处的行动落到实处,将某些不愿意讲出来的话讲出来,有时甚至还暗暗带着胁迫。秘书做到这份上,就不只是秘书了,跟情人做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情人一个道理。事实上安意林现在也不只是柳长锋的秘书,是情报员,办事员,存款机,还兼着垃圾处理器,消防队战士等多种角色。这些角色重叠到一起,他这个秘书,就比别的秘书份量重出许多。

“安子呀,最近你听说什么了?”柳长锋突然问出一句,目光慈祥地搁在安意林脸上。柳长锋多的时候,称呼安意林是叫安子而不是叫安秘书。借着这个谐音,海州几大秘书间就有了笑话,说秘书一向都是鞍前马后侍奉着领导,但直接当鞍子的,还就安意林一人。更有放肆者,公开开玩笑说:“市长漏了一字,前面要是再加个小,那就更经典。”但柳长锋从来不加这个小字,他是党的干部,是市长,怎么能小安子长小安子短的叫自己秘书呢,叫安子足矣,饱含着亲切与关怀。

安意林往前挪了半步,道:“能听到什么呢,就算听到了,那也是毛毛雨,下不到市长您身上。”

“是你这把伞打得好,我说的对吧。”柳长锋脸上裸出开心的笑,他就爱听安子这么说。是啊,管它是毛毛细雨还是瓢泼大雨,只能淋着别人,想往我柳长锋身上淋,还没谁有这胆量。于是气势很足地说:“好吧,你跟曲老板联系一下,今晚见个面,就在老地方,咱也用不着躲谁。”

“好的,我马上去办。”安意林脚步很快地出去了。

晚上八点,柳长锋来到金海南苑,远远看见,曲宏生正跟一年轻女子说笑,那女子咯咯笑着,花枝儿乱颤,颤得让人心里痒痒。秘书安意林候在离他们不远处,正抱着手机发短信。柳长锋咳嗽一声,心里道,一次来换一个,赛过皇上了。安意林闻声迅速起身,快步到他跟前:“市长您来了?”正在说话的曲宏生也几步走过来:“表姐夫来了啊,表姐夫最近又发福了,恭喜恭喜。”柳长锋没好气地将目光从曲宏生身上挪开,盯住那女子。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个头很高,身材错落有致,山是山水是水,尤其屁股,显得极为饱满。柳长锋忍不住多看几眼,才回头跟曲宏生说:“不是让你一个人来么,带她做什么?”

“甩不掉啊表姐夫,这女娃黏人得很。”曲宏生嬉皮笑脸,他喜欢称女孩子为女娃,说这么叫着亲切。在柳长锋面前,曲宏生很少有顾忌,这点总是让柳长锋不快,但又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老婆内亲呢。

“我看你迟早要玩出事!”柳长锋恨恨说一句,拿出钥匙开门。这间房原来钥匙在服务员手上,柳长锋每次要来时,提前跟宾馆说一声,里面一应就都安排好了。有一次他正在跟某位女干部谈事,谈到关键处,门突然被打开,贾丽天上掉下般出现在面前,柳长锋惊惶失措。幸亏那天他们都穿戴整齐,还没来及脱,要不然,真是讲不清的。那次之后,他将钥匙收到了自己手里。这世上啥人也不能太放心,最牢靠的还是自己。

进了门,安意林忙着沏茶,曲宏生拉过年轻女子,介绍道:“这位是北京莺歌公司总经理莺歌,这是我表姐夫,市长。”

“市长好,见到市长好荣幸。”叫莺歌的冲柳长锋甜甜一笑,露出两个软软的酒窝来。同时伸出软绵绵的手,要跟柳长锋握。柳长锋理也没理,坐下了。莺歌的脸涮就红了。

“表姐夫……”曲宏生脸上表情有些挂不住,没想柳长锋会这么冷落他的客人,心里纳闷,市长大人怎么突然正经起来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恨不得别人撂下女娃就走,把机会全给他。

“表姐夫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跟女同志握手,快坐莺歌,等一下你就知道我表姐夫有多谦和了。”曲宏生讪讪地跟莺歌做解释,生怕莺歌一怒而去,这女娃可是他花了大代价弄到手的,暂时还不打算奉献给柳长锋。

“是吗?”莺歌气短地应一句,别别扭扭坐下了。安意林沏好茶,冲柳长锋脸上看看,不见柳长锋有啥示意,退了出去。

“表姐夫,你这面是越来越难见啊,让我等一周,也只有你表姐夫。”

柳长锋目光一直盯着莺歌,不说话,也不动表情。曲宏生似乎明白了,暗暗捅下莺歌的胳膊肘,咕哝了几句。莺歌气鼓鼓地出去了。

“这总行了吧表姐夫,打狗还得看主人啊,表姐夫也太不给我面子。”

“给你的面子还少,什么人都往这里带,当这里是自由市场?”

“哪有啊。”曲宏生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涎着脸说:“表姐夫你不知道,这女子非同一般,甭看年纪小,路子野着呢,尤其银行方面。她家在银行系统大小有十二个官,没办不了的事。”

“不谈别人,谈你,这次回来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到表姐夫这里,就两件事,送钱,完了再要钱。”

“正经点,我没功夫跟你瞎斗嘴皮子。”柳长锋恨恨教训了曲宏生一句。曲宏生刚才这话,听上去是玩笑,其实一点不假。每次来,曲宏生都要给柳长锋带足礼物,这些礼物其实都是柳长锋该得的,他们之间表面看是很铁的亲戚关系,其实只是交易,不过是曲宏生这人懂得交易规则罢了。将上次该得的送给他,然后再从他手里拿项目,土地或者工程,包括一些通过法院之手强行拍卖的财产,这就是曲宏生所说的送钱和要钱。

柳长锋掏出一支卷烟,点上,一股奇香袅袅飘起,令人心神荡漾。这烟就是海东银行行长孝敬他的,古巴极品,据说用来卷它的烟叶一年才产二百多斤。

曲宏生往正里坐了坐,说:“上次那笔钱,我来时已打到表姐帐上。”

“多少?”柳长锋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马上意识到这样问很低级,转而说:“怎么打给她了?”

曲宏生呵呵一笑:“没办法,表姐千叮咛万嘱咐,不敢不从啊,她现在盯钱盯得比人还紧。”见柳长锋脸色更难看,又道:“放心表姐夫,你的我带来了,在这里。”说着,将一张金卡放柳长锋桌上。柳长锋看到卡,表情才活泛了些。曲宏生说得对,他老婆现在盯钱是比盯人盯得紧,按她的说法,什么也没有钱好,抓不住人就把钱抓手里。聪明的女人抓钱,愚蠢的女人抓人,只有成功女人才能把人和钱同时抓手里。可这个世界上成功女人太少了,除非你遇到一个不成功的男人。

“这就是你急着见我的目的?”柳长锋拿起那张卡,一边把玩一边问。

“哪啊,要是这点事,我直接交给安子就走了,有大事呢表姐夫,骆建新那狗娘养的把咱坑了。”

“什么?!”柳长锋手里的金卡掉在了桌上。

“这狗东西走时留了证据,不但写了一封长信,还把这些年干的事全纪录了下来。”

“不可能!”柳长锋猛地打断曲宏生,拳头恨恨擂在了板桌上。半天,又道:“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嘛!”

曲宏生急了,声音紧促地说:“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啊,听说于洋他们,正在找这东西呢。”

“东西没交给于洋?”柳长锋像一条鱼一样突然又活了过来,眼里闪出绿光。

“没。听说他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了一个女人,具体是谁,我还没打听到。危险啊,要是这些落到他们手里,表姐夫……”

“不要说了!”柳长锋几乎撑不住了。万没想到曲宏生给他带来这样一条消息。女人?姓骆的有几个女人,能交给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一连问了好多,问得自己冷汗漫身,裆里眼看都要湿了。突然,他想起一个人:谢觉萍!他又把自己骇了一跳,难道?

曲宏生送来金卡的快乐荡然无存,包括那个叫莺歌的女人带给他的诱惑和兴奋也一扫而尽。甭看柳长锋当着曲宏生面冷落了莺歌,那是故意,是他一惯的伎俩,欲擒故纵嘛,事实上刚才他已动起了念头,这妞不错,嫩,长得也蛮有味,尤其高高翘起的屁股,性感,摸上去一定很有质感,应该玩玩。女人问题上,柳长锋向来保持着超强的进攻性,而且越不能碰的女人,他越想碰。柳长锋对成功二字有着跟别人不太相同的理解,在他看来,男人的成功不只体现在官位多大,金钱有多少,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征服了多少女人。男人怎么着也是雄性动物,能体现雄性动物价值的,不就是雌性动物么?于是他这一生,就拿出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进攻女人,进而获得更高层面的成就感。妻子贾丽对此深恶痛绝,诅天咒地,不止一次骂他畜牲。柳长锋呵呵一笑,纠正贾丽:“你说的不对,人类是先有目标才有行动,畜类是毫无目标地瞎碰,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柳长锋你根本不是人,你是野兽!”贾丽明知争不过他,也懒得争。在贾丽看来,他们的婚姻关系早已变质,现在是一张结婚证掩护下的合伙经营关系,不过他们经营的不是幸福,更不是感情,是钱。贾丽充分利用柳长锋的权势还有关系,拼命往自己口袋里扒钱。至于扒到这么多钱干什么,贾丽从来不去想,她就是想扒。“柳长锋,我要榨干你!”贾丽怀恨在心说。“你尽管榨吧,你榨的不是我,是这个体制,这个体制是榨不干的,狠劲榨,多榨点。”柳长锋恶意滚滚地说。原本想,贾丽榨一段时间,满足了她那点可怜的欲望,他们的关系就会结束,贾丽会厌烦,会主动离开他,那样他就可想娶谁便娶谁了。女人终还是会想到感情的,不知哪个浅薄的哲学家还是诗人说过,女人终其一生,能带来幸福的还是感情,而不是物质。柳长锋一开始觉得哲学家和诗人在乱弹,根本不懂女人,后来又觉这两个傻瓜说了句大实话。就在他暗暗使劲变着法子满足贾丽难填的欲壑,以便她早日满足早日想到感情然后痛痛快快离开他时,奇迹发生了,他们的生活居然出现了转弯!贾丽从中尝到了巨大的快乐,并乐此不疲,再也不跟他纠缠感情,认为这才是她要的生活方式。天啊,柳长锋又让贾丽套住了,而且这一次,休想再脱开。男人是永远斗不过女人的,这是柳长锋活到现在最不愿意承认也最残酷的一个现实,但很无奈,他必须承认。柳长锋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玩”这个字来补偿自己。柳长锋也确确实实把自己补偿了个足,没办法,谁让他官运如此亨通权力如此无边。可是这阵,柳长锋全然没这心思了,那个叫莺歌的女人好像根本没出现过,脑子里乱云飞渡,险象丛生。

骆建新啊骆建新,你这招也太狠毒了!

<er h3">4</h3>

朱天运很快知道,骆建新果真留下了东西。朱天运得到的消息是,就在铭森书记从北京回来第三天,省纪委收到一封从广州白云机场寄来的信,信是骆建新写的,笔迹已鉴定过,但肯定不是骆建新自己寄的。信的内容很简单,短短几行字:你们没必要找我,找到对你们来说是件大麻烦,我一家走了,其他人便安全。如果非要更多的人不安,那你们就来吧。

于洋当天就将信呈给赵铭森,请示怎么办?赵铭森连看几遍,头上出汗了。真是怕啥就来啥,骆建新这封信,等于是将他逼上梁山。

“向中纪委汇报没?”赵铭森问。

于洋慢吞吞地摇头,他居然显得不急,骆建新案发生这么长时间了,赵铭森心里上火,于洋这边却总是慢吞吞的不给劲。

“这事我想压一压,暂时不做汇报。”

“为什么?”赵铭森觉得于洋有些不可理喻,这么重要的情况居然也敢压。

“书记您想过没,现在汇报上去,上边只会给一个字,查。目前我们怎么查,查出更大的问题来怎么办?还有,我估摸着,最近还会收到一些东西,要么是信,要么是证据。我研究过骆建新,他做事还是相当有一套的。”

“少替他说话,注意你的身份。”赵铭森强调道。

“正因为我是纪委书记,才要想这么多,别的不说,我得替书记您着想啊,骆建新背后……”于洋忽然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住赵铭森。赵铭森被于洋的目光感染,内心里他是服于洋的,中央给海东派来于洋,等于是帮他,海东反腐这面大旗,也只有于洋这样的人才能扛得起,可是,压住不报,是要犯错误的啊,昨天下午,中纪委领导还打电话过问此事呢。

“要不你专程去趟北京,找首长单独汇报,听听首长意见?”赵铭森这阵已没了省委一把手的武断,完全是征询的口吻。他说的首长,是原海东省委书记,目前在中纪委任要职。骆建新一案,就是首长最先跟赵铭森通报的。昨天下午那个电话,也是首长指派监察室领导打的。

“这怕不妥吧,会不会给首长出难题?”于洋吞吞吐吐,显然他对这个提议有异议,却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现出来。

于洋的话让赵铭森一阵多想。于洋这话是很有层次的,内涵也极为丰富,往深往浅都可理解,但就是不能说出来。赵铭森不可能感受不到,其实他很理解于洋的苦心,也只有于洋,敢跟他这么说话,换了别人,早接着他的话音往上捅了。往上捅有时是好事,更多的时候,却是大败笔,尤其他们这一层领导,往上呈一个字,都得慎而又慎。赵铭森最近有点急躁,不能不急啊,骆建新一案,让海东再次成为全国触目的焦点,也让他的处境变得极其微妙。在骆建新一案上,赵铭森似乎有些转不过弯子。不是赵铭森不开窍,而是他这个位子思考问题绝不能跟别人一样,宁可快半拍,也绝不能拉半步。左一点好掉头,要是右那么一丁点,问题性质立马不一样。

“算了,这事还是你决定吧,我权当不知道。”思虑半天,赵铭森还是没表态,耍了一个不太聪明的滑头,顺手将那封信件交于洋手上。有时候这样的滑头必须耍,不耍大家都没余地,一耍,指不定谁都有了回旋空间。果然,于洋脸上的愁容展开,边小心翼翼往文件夹里装信边说:“也好,将来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承担,就当我这个纪委书记不称职。”

于洋这话说得太豪爽,赵铭森心里登时熨贴不少。做下属的,能以这种姿态承担责任,为他这个省委书记分忧,令人欣慰啊,可惜这样的下属越来越少。如今都是人精,有好处一窝蜂争着抢,轮到有风险的事,大家全都缩着头不出面,让他一个人冲在前面。为此事,赵铭森已经发过不止一次火,可发火一点不起作用。尤其省府那边,到现在也没就骆建新一案表过什么态。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冷眼旁观,成心将他的军。想到这些,赵铭森舒展的眉头再次凝上,心里恨恨道,好吧,只要你们能沉得住气,我赵铭森一定沉得住气!

甭以为官场上的暗拳暗脚只在低层,同样的斗争省里照样存在,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年,赵铭森跟省府郭仲旭和罗玉笑之间,看似很和谐,很配合,但暗地里却一点不配合,你一拳我一脚的事多得海了去了。郭仲旭仗着自己在更高层有人,又比赵铭森年轻,资历不相上下,时时刻刻都想挤走他,取而代之。罗玉笑更是铁了心的把宝押在郭仲旭这边,旗帜鲜明地捍卫着郭仲旭在海东的地位。表面上对赵铭森惟命是从,背底里却变着法子给赵铭森使绊子出难题。省委很多决策,到了政府那边,不是打折扣就是找种种理由给你拖,拖得让你发不出脾气。去年海州曝出两千亩土地特大腐败案,赵铭森和于洋都是铁了心要查,可是……

一想两千亩土地案,赵铭森脊背上又有了凉气。海州两千亩土地案其实就是导火索,是让骆建新狗急跳墙、仓惶出逃的直接原因。现在,这案怕是又要被重新提起。

说实在的,赵铭森心里也不乐意,很多事是查不出底的,底太深,查到中间就被坚硬的石壁挡住了,这就是很多案件不了了之的原因。海州土地案也是一样,还没怎么深查,就已引来各方刁难,有人甚至公开指责他,是不是想踩着众人的尸体往上爬?

难啊,谁都以为省委书记就可一手遮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知道省委书记脚下,也有踢不开绕不掉的石头!

周五下午五点,朱天运刚打发走一拨客人,于洋的电话到了,问他下午有没有安排?朱天运笑着说:“现在哪敢有安排,老老实实回家呗。”于洋笑说:“朱书记啥时候也学会来这套了,说过的话忘了?”

朱天运有些发愣,忽然记起那天说过的红嘴一事,马上明白过来:“哪敢忘,怕你于书记没时间。想吃了是不,我马上安排。”

于洋道:“想吃不想吃就那么回事,找个地方吧,有件事想碰碰头。”

上次朱天运说的红嘴鱼,是有典故的。海州有家著名的酒店,规模不大,但风格很独特,招牌菜就是红嘴鱼。这鱼是海州特产,产于红水湾一带。刺少,味道极鲜美,慕名而去者甚多。有次柳长锋请副省长罗玉笑去那家酒店吃红嘴鱼,骆建新等人也坐陪。吃到中间,老板娘安排了一档节目:干岸钓鱼。偌大的包厢灯光忽然一暗,朦朦胧胧中,中间那道看似是墙实则是机关的“墙壁”缓缓打开,另一间包房里,走出五个妙龄女子。五个女子皆是美人鱼打扮,光滑的肌肤上裹着薄薄的纱,下摆收得很紧,尾巴拖在地毯上。然后她们做出饥渴状,挣扎着,呻吟着,缓缓朝水中游来。音乐这时候也变了味,轻扬,却令人血脉贲涨,很有蛊惑性的那种。灯光更是变得迷离,尤如将人沉到了海底迷宫。包房里的人顿时屏住呼吸,目光像被粘上去一样吸在了不期而至的美人鱼上。五条鱼游走着,渴望着,做出挠首弄姿的一连串动作后,来到她们早已选定的目标身边。当然,来到罗玉笑身边的,自然是最美也最性感的一条,那女子肤白如玉,指头轻轻一点,就能滴出水来,眉眼更是生情,勾魂摄魄。细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高耸的双峰,浑圆结实弹性十足的臀,几乎让男人们挑不出一点刺来。没刺就是红嘴鱼。急不可待的罗玉笑一下就将她搂到了怀里,小鱼儿呻吟一声,咯咯笑着,轻轻点了下罗玉笑鼻梁,又溜走了。

“想逃?”罗玉笑那天喝了点酒,趁着酒兴,真就在包房里玩起了水下摸鱼儿的游戏。那场面真是精彩极了,一边是省长,笨手笨脚而又饿急似的想吃到那条鱼,一边是狡猾顽皮、想被吃而又故意躲着不让吃的美人鱼。其他人被鼓舞,在鱼的带动下,也都离开座位,配合似地跟鱼们斗智斗勇起来。终于,罗玉笑将鱼钓上了,狠狠在脸上嘬一口,解恨似地又狠掐一下胸,然后笑着:“这鱼好,这鱼吃起来才有味。”

五位妙龄女子都是涂着深红色唇膏的,老板娘的意思是让她们更像红嘴鱼,逼真。男人们忘乎所以,把这点没注意到,结果游戏结束,每个人都是红嘴唇,幸亏被柳长锋发现了,要不然从酒店出来,面子就失大了。就那,副省长罗玉笑还是美美出了一回丑。谁也没想到,那条最美的鱼身上带红,例假来着呢,染了罗玉笑一手。老板娘见多识广,情急关头,突然冒出一句,省长真是红啊,吉运啊,恭喜恭喜。其他人马上反应过来,齐了声地跟罗玉笑恭喜:红运高照,省长红运高照啊。

红嘴鱼在海东高层便有了另一种说法。

朱天运并没请于洋去吃红嘴鱼,玩笑而已,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朱天运叫上秘书长唐国枢,直接到了芷园。跟接待处长叮咛一番,弄几条最新鲜的红嘴鱼,有首长要吃。不大功夫,于洋也到了,一看唐国枢也在,眉头微微一拧。朱天运会意,跟唐国枢递个眼色:“快去看看鱼好没,完了你陪领导,不用管我和于书记了。”唐国枢机敏地道:“有您陪于书记,我就不瞎凑热闹了,那边一桌人,今天够我忙活的。”说完溜腿走了。于洋道:“不耽误工作吧,别把你正事给影响了。”朱天运说:“正事就是陪你度周末,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么?”

于洋呵呵笑出了声。

他们俩个,要说密,也还没到什么都畅开了说的地步。但绝不会生分,这点他们都相信。常委跟常委之间,能到他们这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官场里的密是有特定条件的,不是志同道合就能密起来。一要看背景,背景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走向密。二要看渊源,不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很难走到一起,更别说密切。三嘛,还要看是否有共同的利益牵制着双方。官场是个讲利益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维系双方,这个利益往往又是不可告人的,必须私下里暗谋。这一暗一谋,不亲密的都亲密了。

朱天运跟于洋的关系跟上面三点都靠不上边,既没一块共过事,也没合谋过什么,更不是谁一手提携了他们。两人最初的亲近完全是能谈得来,话能说一起事能想一起。你在高处居久了,发现这一点其实很难,身边尽管左呼右拥,人多得跟唱戏一样,可真要找个说话的,却又那么难。当然,铭森书记从中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于洋刚来海东时,铭森书记请他吃过几顿饭,每次都让朱天运坐陪。朱天运到省委汇报工作,铭森书记也乐意把于洋叫来,一块听汇报。这种暗示的作用很强,到现在,他们都不用怀疑在赵铭森这里的位置,更不用怀疑谁会把谁出卖掉。因为赵铭森是镜子,从赵铭森这里,他们就能掂出对方分量,更能掂出对方的忠诚度。

寒喧几句,于洋拿出两封信,跟朱天运说:“两颗炸弹,送给你鉴定一下。”朱天运接过信说:“要真是炸弹,你敢往出拿,顶多也就是两桶汽油。”目光已在信上急促地扫起来,不大工夫,看完了,表情有些震撼。两封信一封是跟铭森书记汇报过的,一封没。于洋判断得没错,跟铭森书记汇报完第三天,他自己又接到一封神秘来信。这封信同样是骆建新亲笔写的,但寄信地址却在海州市区。骆建新在这封信里称,如果纪委胆敢在他走后采取任何行动,给他施加压力,他将毫不客气地把相关内幕曝出来,让纪委还有海东省委无法收拾残局。骆建新还说,他将链上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制作成秘密文件,留在一位女同志手里,希望于洋慎重对待他的同时,也对这位女同志予以关照,大家都别把事做太绝。

于洋带着两个目的来,一是信中这个链字刺激了他,这条链到底有多长,链进去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里尚不十分有底,需要从朱天运这里找点底。还有骆建新说的女同志到底是谁,于洋猜不到,但他相信朱天运知道这女人。二来,从最近专案组调查情况看,骆建新一案,牵扯到不少海州的人和事,这个他得提前跟朱天运透透气,免得到时朱天运骂娘。不添砖净撤瓦,搞得人家内部分崩离析,人人自危,让海州变成一盘散沙。

“女同志?”朱天运已经看完信,困惑地拧起了眉头。

“是啊,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解不开,所以请教你来了。”于洋很诚恳地说。

“还真算是一枚炸弹,炸伤力够可以的啊。”朱天运起身,在包房里来回踱步。踱着踱着,突然停下:“你说这女人是谁?”

于洋道:“我要是知道,干嘛还要让你看,这是绝密,你懂不,铭森书记还不知道第二封信呢。”于洋说的是实话,收到第二封信后,他思考了一晚上,决定先不汇报到赵铭森那里,怕赵铭森被这封信打乱步子。

现在步子不能乱啊,一乱就不可收拾!

“操蛋,他干嘛要交给一个女人呢,这小子到底玩哪套?”朱天运显然被骆建新两封信惑住了,惑住好,于洋要的就这效果。

“会是谢觉萍?”朱天运再次停下烦燥的脚步,目光跳了几跳。于洋摇头:“不可能是她,前些天我们找过谢觉萍,她对骆建新出逃一无所知。”

“不大可能!”朱天运丢下这句,继续踱步,走几步又道:“没听说骆建新还有其他女人啊,他在女人问题上相对还算收敛。”

“谢觉萍也不能算他骆建新的女人吧?”于洋反驳道。

“是不能算,但谢觉萍这女人很复杂,你能说她是谁的女人吧?”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啊。”于洋爽朗地笑出了声,关于谢觉萍,于洋听到过不少传闻,这女人后面站着不少男人,都是些重量级人物,可具体想把她归给谁,又难。

“书记找谢觉萍什么事,她不是还在里面吗?”朱天运忽然问。

于洋犹豫一下,还是说:“两千亩土地,她把问题都揽了起来,当时稀里糊涂就让她进去了,现在想想,有点不负责任。”

于洋说了实话,海州市海宁区两千亩土地特大腐败案发生后,震惊全国,舆论更是将海东方方面面逼进死胡同,中央责令海东严查,当时于洋刚到海东,各方面情况吃得都不透。查案当中,此案当事人、海东大洋集团董事长、大地产商阎三平第一时间供出了时任住建厅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谢觉萍,经查,谢觉萍仅在这一项目上,就从大洋旗下的地产公司手中收受贿赂两千四百六十二万,外加一辆豪华车、两套别墅。谢觉萍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案件本来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当时有人发话,要求尽快结案,于是纪委这边就将责任全部归结到谢觉萍一个人身上。这事成了于洋心中一个负担,总觉得此案办得荒唐,办得没有人性。谢觉萍有那么大能耐,一个重点项目办主任就能把两千亩土地低价出让掉?于洋一直想找机会补救,正好这次查骆建新案,谢觉萍那边又办了保外救医,目前住在北山医院,所以就……

“你于书记手下也有冤案啊,现在后悔了?”朱天运进一步问。

“后悔倒未必,不管怎么,她是贪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进去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天运逼得很紧,因为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谢觉萍身上。朱天运跟谢觉萍是有过一些接触的,两千亩土地案对他震动更大,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谢觉萍会搅进去,至于后来谢觉萍一个人把问题扛起来,对他来说就不只是震惊,而是十分难受。

官场中总是有一些悲剧性人物,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但他们的活跃是为了别人更活跃,他们到官场中来的目的,就是充当伴舞,充当配角,自己永远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们做出某种牺牲,他们就别无选择地去堵枪眼,或成为炮灰。朱天运暗自感慨一会,又道:“她说什么了,不会良心发现了吧?”

于洋摇头。那天他跟谢觉萍谈过,谢觉萍还是最初受审查时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他这个纪委书记多了一份仇恨。听完他一席话,谢觉萍态度生硬地呛他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想送我进去吗,我进去了,书记您难道还不满意?”

这女人,太有个性了。个性即命运,尤其官场中人,不该太有个性啊。于洋也替谢觉萍发感慨,进而又想自己,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找谢觉萍,并不是询问骆建新是否把东西交给了她,当时还没收到骆建信这封信呢。谢觉萍将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来,那份文件很重要,关系到两千亩土地案能否最终查实。这案子本来已经过去了,草草审查,草草结案,可最近中纪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这一次……

于洋一时有些思想抛锚。

“这就奇怪,除了她,姓骆的还能把东西给谁?”朱天运还在那里苦想,似乎他的兴趣比于洋还大。

“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很隐秘的那种。”于洋收回心思,刚才抛锚抛得有些厉害。

“这个你得去问骆厅长,可惜人家现在到了国外。对了,他有下落了没?”

于洋摇头。时至今日,他们还没准确地掌握到骆建新在国外的具体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没有结果。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办事不力啊,他现在压力很大。

两人又扯一会,最终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朱天运说:“算了,这问题太头痛,说点轻松的吧。”

于洋苦笑着脸道:“这问题交给你,抓紧想,有答案马上告诉我,我现在是里外交困啊。”

于洋一句话,忽然触动了朱天运心思。于洋哪里算是里外交困,真正里外所困的是他朱天运!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运心里,折磨着他也难为着他。朱天运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尴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高高在上的人,按别人的说法,海州是他的地盘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无所不能。实际中却远不是,现实复杂得很呐。他跟柳长锋的关系跟所有的书记跟市长的关系一样,是在斗争中求平衡,妥协中谋发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绊绊往前走的关系。柳长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尊重加热爱,客气带恭维,内心里则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海州,滚一边去。人家瞅这位子瞅很久了啊,这年头,有谁心甘情愿被你压着?可朱天运不想走,也走不了。省里没他位置,到别的省去更不可能。官当到他这位置,瓶颈就有了,而且是大瓶颈,再想上半个台阶,都难得不敢想象。都说如今当官,一要上面有人,关键时候要说你行。二要腰里有铜,必要时候拿出真金白银。三要下面有支撑,胶着时组织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这都是官场初级阶段,真到了他这层面,这些小儿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后,朱天运一度时间颇为自信,也大刀阔斧干了那么一阵子,可是很快发现,权力在给你带来巨大空间的同时,也带给你一大堆麻烦。有些麻烦因人而起,有些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权力高层,这种麻烦解决起来就越难人,远不是人们想像的那样,好像手中握权,就可以所向披靡。你披靡不了。舞台有多宽,风险就有多大,世间万事大都逃不过这个理,为官也是如此。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激进,朱天运马上调整策略,变得低调温和起来。有人说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动作了,也有人说他试了一下水,马上缩回了脚。这些都是事实,朱天运并不觉得别人在讽刺他取笑他,倒觉得别人帮着他修正了脚步,没让自己再危险下去。他这一收,锋芒是没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一方面海州受了损失,各项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来,这对他是极大的威胁。不管怎么,为官还是要看政绩的,而且层面越高,政绩两个字就越显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误读了他的策略,以为他缩手是怕,是畏惧。在官场,你可以让别人这样想那样想,但千万不能让别人认为你怕。这种错误的信息会激发别人的斗志。

朱天运现在就陷在这样一口怪井里。

一方面柳长锋虎视眈眈盯着他位子,表面对他又尊重又热情,内心里却巴不得他翻船,早一点滚蛋。这是官场常态,到朱天运这程度,想问题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把很多病态的东西看成常态,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说也是他们一个本事,是功夫,不然就会闹出笑话,难道你真会相信柳长锋会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后面走,那不扯淡嘛。而且现在还不只一个柳长锋,省里市里盯着他这位子的,多。这是人际关系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总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东省会,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实在太多。省里每一位领导,特别是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对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奇不意地打过来招呼,指示他这事该这么做,那事该那么做。实在不好指示的,会绕着弯儿把意思传达到。这些指示不听,会影响他跟省府的关系,听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摆设,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愿办!

那两千亩土地就是例证,当时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让别人操纵,他还不能吭声,只能装糊涂!

出了问题却让他来担,要让他收拾残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牵扯进去,必须处理得干干净净!

朱天运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给任何人收拾残局的人。所以,骆建新案浮出水面后,朱天运心里是有一些妄想的,叫阴谋也行。想借此案打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或者破坏掉某种格局,给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机会!

这天于洋还跟朱天运说了另一件事,两人聊到差不多时,于洋说:“另外还有一事想请书记帮忙,可不能嫌我麻烦啊。”

“怎么会呢,说,什么事?”

“借人。”

“借什么人?”朱天运一下就警惕了。

“还能借什么,办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这个啊,骇我一跳,行,看上谁只管抽,全力支持。”朱天运暴出爽朗的笑。刚才他以为,于洋又要对海州哪个干部采取措施,纪委书记说这种话时往往会用一些别的词,借人有时就是把这人带走。

“这是名单,把他们全借给我。”于洋掏出一张表,递给朱天运。朱天运一看,眉头立马皱起:“借这么多啊,莫不是……”

他差点将大规模行动说出来。

于洋避开朱天运目光,有点伤感地道:“这次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话说得朱天运暗暗兴奋。随后就又暗淡了,不管怎么,作为市委书记,他还是不想在自己地盘上闹出太大动静。

有些动静闹不起啊。

正文 第三章 顺水推舟

<er top">1</h3>

骆建新一案果然紧锣密鼓查起来,不过于洋这次将局势控制得非常好,纪委这边是急流涌动,一波追着一波,外界却近乎听不到什么。

这天秘书孙晓伟从省委那边办完事回来,压低声音跟朱天运说:“风声紧促啊朱书记,这次怕是要动真格了。”

“什么要动真格?”朱天运抬起目光,多少带点不满地看住自己秘书。朱天运不喜欢秘书多嘴,更不喜欢秘书搬弄是非,可现在的秘书偏偏喜欢这些,一个个全是小灵通。有时候领导间还没传开的事,秘书那边已成了旧闻。好在孙晓伟这方面毛病还不是太多,朱天运感觉今天的孙晓伟有些反常,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

“说啊,吞吞吐吐做什么?”他又说一句。孙晓伟就越发不自然,真就吞吞吐吐起来。

“也不,就是听到一些怪谈,想跟书记报告。”

“什么怪谈?”

“他们说,柳老板这次怕……”

“乱扯什么淡,这种话也是你听的!”朱天运忽然就怒了,样子吓坏了孙晓伟。孙晓伟赶忙收住话头,硬站一会,不见朱天运再说话,出去了。

朱天运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承认,刚才孙晓伟那句话,触到了他某根神经,特别是那句柳老板后面没来及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想了好多。想着想着,忽然提醒自己,不能太被这件事所控啊,现在是不是有点……

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掉你是谁,你该做什么,这是朱天运常给自己敲的警钟。不可否认,最近一段时间,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有点被骆建新所控的倾向。这很危险啊,必须在别人等待或观望时抢先一步,要让自己回到工作中去!

第二天,朱天运主持召开书记办公会议,着重强调了三点。第一,最近纪律有点涣散,大家注意力不够集中,对工作已经造成负面影响。必须集中精力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不能左顾右盼,更不能离心离德。第二,经济工作不能放松,仍然是全市工作的重中之重。年初制定的目标必须不打折扣完成。市委近期对全市经济工作展开督查,常委们分头带队下去,以查为主,以促为主,帮下面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第三,要把作风整治跟中心工作结合起来,将各项目标任务跟作风建设挂钩。会上常委们分了片,朱天运决定去海宁区,他以前就包这个点,海宁不少项目还是他招商引资引来的。

会后,副书记何复彩到他办公室,笑问:“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怎么想到要开这样一个会?”

“这会不该开?”朱天运端着脸问。

“这倒不是。”何复彩别扭地笑了一下,又道:“就是感觉有点突兀,而且今天书记您也太严厉了点。”

“是吗?”朱天运没对何复彩脸上讨好的表情做回应,不冷不热问过去一句,低头看起材料来。对何复彩,朱天运还是有点警觉的,不敢表现得太亲近,更不想跟她讨论太私秘性的话题,但也不能冷着她。跟何复彩的关系是一门学问,考验着朱天运,人家上面有人啊,朱天运不止一次在铭森书记那里看到过何复彩,那份亲热,让他心里酸酸的,这酸不是男女之间的酸,而是官场里特有的一种酸。后来他告诫自己,能不能处好跟何复彩的关系,对你来说就是一门政治课,这课要是不及格,你就甭想在海东混了。现在看来,他掌握的尺度还行,至少没让铭森书记批评他。不过何复彩最近有点得寸进尺,这是女人的通病。智商再高的女人,到了官场中,还是能表现出幼稚,这怕是男人跟女人最大的区别。

何复彩感觉到朱天运的不耐烦了,幽然一笑,露出妩媚来:“那我就不打扰书记了,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说完并没马上离开,装模作样看了会花,道:“对了,有个朋友托我请书记吃个饭,一直没敢答应,今天人家又催,不知书记乐不乐意赏个脸?”

“吃个饭有啥不可以的,我还怕没人请呢,说,是谁?”

“一位美女。”何复彩咯咯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朱天运不会拒她于千里,做做样子呗,当我不明白?

“那就更该去,我这人就喜欢美女。”朱天运也呵呵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忽然没了。何复彩越加自如地道:“估计她是有事相求书记,怕给您添乱,所以……”

“吃顿饭能添什么乱,我还没脆弱到那程度,行吧,时间你定,定了通知我。”

朱天运回答得很轻松,其实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应对了。能让何复彩出面的人,岂是等闲之辈?但他决不能不给何复彩这面子,事实上何复彩也断定他不会拒绝,她是谁啊,说这话前早就把结果想好了。

果然,何复彩两眼放光,身体都跟着兴奋起来:“谢谢书记,就怕书记拒绝呢,我这就告诉美女去。”说完,一阵风似地飘走了。朱天运盯着那曼妙的身影,出了会神。忽然就叹,人精啊。

何复彩很快就把饭局落实好了,第二天下午六点,朱天运跟何复彩同乘一辆车,去了江边秦淮人家。美女茹娟早就恭候在那里,看见他们,茹娟柳枝摇曳般迎了过来。何复彩笑着给朱天运介绍:“茹娟,我妹妹,海天实业总裁助理。书记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茹娟忙说:“大书记哪还用得着姐姐介绍,光辉形象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快请,还怕两位首长不来呢,我可是望穿秋水了呢。”

朱天运先是有些纳闷,没听说何复彩有妹妹啊,继而自己就笑了,这脑子反应就是慢,人家是情同手足啊。一看茹娟果然是花枝摇曳,美艳大方,隧道:“果然是美女啊,还是重量级的,复彩你没说谎,今天我算是饱了眼福了。”

“书记羞我呢,我算哪门子美女,人家姐姐才是,我哪有资格。”

“就都别恭维了,听着怎么这么肉麻,快进吧,让书记站外面多不合适。”何复彩一边打圆场一边礼让朱天运,三人说笑着进了包厢。

再没别人,足有一百平米的超豪华包厢今天只迎接了他们三位。朱天运扫了一眼,感觉今天这顿饭不好消化。却还是装作很轻松地说:“这么大包厢,三个人吃饭是不是有点冷清了?”

何复彩接话道:“要是今天冷清了,那就是茹娟的失职。茹娟,听见没有,书记不许你冷清。”

“哪敢。”茹娟一边帮朱天运挂衣服一边优雅地说,双眸流盼,水汪汪的,尽是风情。坐定,茹娟请示朱天运喝什么,朱天运说随便。何复彩说:“书记说了随便,你就随便点吧。”

“那好,我可真就随便点了。”茹娟扮个怪相,倒也可爱。此人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在朱天运面前居然一点怯都不露,举手投足流畅极了,这点还真跟何复彩像。

这顿饭吃得极舒服,朱天运原还想,茹娟会在饭桌上说出什么。没,这顿长达两个小时的晚宴,朱天运像一朵花被两个女人追捧着,又像太阳那般被她们热烈地拥戴。两位女人都是极会说话的人,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暗渡陈仓,能用的武艺都用上了。还让人感觉不到肉麻,感觉不到是在刻意追捧你。朱天运果然没感到冷清。走时茹娟送给朱天运一个袋子,说是一点小礼物,请书记笑纳。朱天运坚决不要,何复彩帮腔说:“妹妹不敢乱来的,我检查过,绝对不是炸弹,书记就算赏个脸,别让我妹太难堪。”朱天运只好道:“白吃一顿还有礼物拿,这样的饭局以后复彩你帮我多安排几次。”虽是玩笑话,却说得十分妥帖,让谁也开心。说话艺术上朱天运一点不输给她们。

回到家,打开袋子一看,真还是件衬衫,牌子响亮,但绝算不得是行贿。再仔细看,里面就有了文章。朱天运怔怔地在沙发上坐半天,手里拿着那张从衬衫里“掉落”出来的卡,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这东西有些烫手,但退回去会不会?

第二天,朱天运就下基层了。

海宁区位于海州市西边,枫山脚下,秀水河畔,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原来是海州郊区,半农半渔,落后,近几年经济热潮一浪接着一浪,能开发的地方都迫不急待开发了,就连那些根本不具备开发前景的,也成了投资商眼中的香饽饽。海宁更不用说。目前它已是海州经济发展的重心,新经济增长的战略要地。

跟朱天运同行的有市发改委、财政、银行等部门领导,秘书长唐国枢自然不能少。车队到海宁,区委书记高波和区长明泽秀早早候在工业新区,他们身后,是区委区政府机关的头头脑脑们。如今只要是领导下来,下面都是倾巢出动,恨不得学过去一样排出十里长队来恭迎你。有段时间,朱天运突然很烦这些,怨恨官场上这些完全没必要的繁文缛节,劳心劳神的同时,还会惹出不少麻烦,就想适当改变一下。先是在会上强调,想在海州开新风,禁掉这些形式主义虚假主义,还想率先垂范地带好这个头。有次省长郭仲旭下来,他没按规格迎接,只是带了三五辆车,十来号人,警车只有两辆,沿途也没搞戒严和安全保卫。车队刚停,他便跑过去为郭仲旭打车门。郭仲旭一看这份冷清,脸愕得不成样子。在车里说:“我没停错地方吧?”要是朱天运当时就检讨,兴许郭省长还不会太生气,勉勉强强也能给他一个面子。可他偏偏又说:“省长怎么会停错地方呢,海州这片土地,您应该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是吗?”郭仲旭目光并没往他脸上搁,而是掠过他,在身后找要找的人。一看柳长锋不在队列中,诧异地问:“长锋同志怎么没来,是不是你们觉得我此行有点多余?”朱天运依旧辨不过似地说:“省长先下车吧,早上市里有点事,我让长锋同志先处理一下。”

郭仲旭的脸就很难看了,继续坐在车里,声音慢悠悠地说:“海州果然是大市啊,大得我都不敢下去看了。这样吧,你们先忙自己的事,我去别的市看看。”说完,真就让秘书长指挥车队,改变路线,往西边秀水市去了。

那次党风廉政建设还有基层组织建设等检查考评,海州破天荒在全省垫了底。朱天运挨了不下十场批。最严厉的批评不是来自省长郭仲旭,是书记赵铭森。

“标新立异,你朱天运就知道标新立异。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清廉,很阳光,很有创意?”铭森书记教训道。

“不是。”朱天运老老实实做答,“当时只是想少惊动些人,大家都有工作,没必要在迎来送往上熬费太多精力。”

“说的轻松,这是简单的迎来送往么,是对人家仲旭同志的极不尊重,也是对督查考核工作的极不重视!”

那个时候的朱天运已经意识到错误,感觉自己有点荒唐,怎么会愚蠢地犯这种傻呢,按说他的政治经验还有政治敏感度,是不会让他生出这种古怪的念头的,怎么就?后来再想,就觉还是求新心切,求“功”心切,提着刀想砍出一些“创新”或“政绩”来,结果砍错了地方。

官场中有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被大家维护着的事,你就越不能改变,稍稍动一下都不行。你只能提着笔,在被人描过无数次的纸上去描。人家啥色你就涂啥色,胆敢稍稍玩点另类,你马上就被打入另册。原以为自己是市委书记,可以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将看不惯的东西做些改变,哪知你动的是一根大神经,让太多的人不舒服。那次以后,朱天运再也不敢“标新立异”了。还是铭森书记说得对:“你怎么能证明形式主义没用,有些事就重在形式,没了形式你试试,让你无所适从!”人就是怪,朱天运现在再也不反对形式了,看到这么多人迎接他,心里居然也很享受。官场上有一个不便明说的事实便是,相比那些到手的实际利益,为官者更想享受到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是我们这个国度里独有的,也是至高无上的,会让所有的官员上瘾。官场中人所以前赴后继,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真实的奥妙怕就在这里。

朱天运自己也逃脱不了。官场像一块巨磁,牢牢地吸着他们。吸干他们身上一些另类的东西后,又结实地补充给他们许多“养料”。靠着这些“养料”,他们迅速地变成一类人,共同守护着必须守护的东西。偶有哪个敢跳出来捣蛋,集体的目光就会杀死他。朱天运差点就做了另类,现在想想,还是不够老道。现在朱天运已相当明白,官场只能添柴,绝不能抽薪。只能提着涮子抹,绝不能拿铲子铲。

热情地跟高波和明泽秀打完招呼,朱天运在众人簇拥下往工业新区去。高波和明泽秀一左一右护着他,边走边汇报情况。朱天运一边点头,一边象征地问几句。这样的汇报多是例行公事,类同于演戏,朱天运这次下来,是想碰一些实际问题。

发现问题是第二天,第一天看的听的,都是区上认真准备好的。尤其几个厂子,提前做足了准备,所以很难看出问题。当然,更多的时候,你也不能看出问题,看出问题大家都被动,最好是什么问题也没。不过这次朱天运下来,还是想找一些问题的。问题被包裹得太严,也不是件好事,必要时候,还是要铲出一些东西来的。

第二天看完两家厂子,原定是去二号工业园。二号园区是区上的样板,几乎每个领导到了海宁,都要被带到二号园区。朱天运灵机一动,突然决定去电子城。这家电子城还是当初招商引资他负责招进来的,由深圳华科电子和巨龙电子等两家大型企业牵头,在原来一片废墟上建起了崭新的电子城,后来又有十余家企业入驻。朱天运曾经想把它搞得很大,甚至还妄想把它搞成国内最具竞争力的电子城,目前看来,这个目标实现不了。电子城前期规划很美,各方决心都很大,市里区里也给了不少积极性政策,就在眼看着要见效益时,突然出现变故,华科撤资。朱天运到现在也还没搞清华科撤资的真正原因,只说是华科内部出了问题,收缩战线,不再往外延伸。

一听他要往电子城去,高波和明泽秀急了,尤其高波,表情一下紧张,压低声音说:“那边就不去了吧,起色不大,怕书记看了不开心。”

“没想着开心。”朱天运率直地丢下一句,先上了车。其他人就不敢不去了。高波跟明泽秀相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苦相。明泽秀摇摇头,高波也摇摇头,相继上了自己的车。朱天运倒是没太多想法,对电子城,他不会把责任怪给区上,这个电子城因他而起,因他而兴,又因他而败,责任在他啊。是他没把力用足,该解决的问题没及时解决,后期配套政策也没给足,一度时间还有点缩手缩脚,担心是不是政策层面上给的太过宽松,会上别人说三道四?

一犹豫就犯大错,白白将大好机会错失掉。朱天运现在越来越体会到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给整个工作带来的恶果,尤其身为地方大员,思想上任何顾虑都会影响到决策影响到行动,最终造成无法扭转的败局。

<er h3">2</h3>

车队一进电子城,朱天运就知道,这座电子城完了,感觉有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

占地将近一千六百亩的电子城,两年前是人声鼎沸,彩旗招展,机器声轰隆,要多夺目有多夺目,要多耀眼有多耀眼。就在去年他来时,这里还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一派欣欣向荣呢。这才过了半年时间,突然就……。矗立在电子城中央的华科电子大厦,两年前是海州新工业园区的标志性建筑,从立项、开工到建成投产,用的是比深圳速度还要快的海州速度,当天开工当年建成当年投产出效益。朱天运当时就在现场办公,在电子城西边开出一边领地,颇有创意地搞了个市区联动高效办公区,现场办公现场批复,现场解决问题。一时受舆论追捧,惊得铭森书记也到现场来看。看完说:“还是天运敢想敢干,都照这样子,我们的事业是有希望的。”

但是现在没了希望。

那幢生产了还不到一年的大厦,现在空落落的,人去楼空,再也听不到机器声,看不到热火朝天的场面。楼上玻璃不知是被风吹破还是好心人砸了,露出一个个黑洞,看着非常别扭。大厦周围的厂房,全都是尘埃落顶,灰蒙一片。厂区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华科如此,其它厂家更是如此,当时跟华科竞争最厉害的巨龙电子,如今竟也悄无声息地撤兵了。怎么会这样?

朱天运惊在那儿,一时有些茫然,好有几分失落。秘书长唐国枢走过来,低声说:“是没必要来这儿的。”朱天运没回唐国枢的话,目光继续搜寻,他想到过电子城的败落,但没想到会颓败成这样。

明泽秀静悄悄地走过来,静悄悄地站他身边,不敢说话也不敢望住他,像是一个要陪着他伤心的人。区委书记高波在远处打电话,朱天运临时改变方向,彻底打乱了他的安排,弄得高波紧张无措,只能在电话里冲下属发火。

“回去吧,马上要起风了。”唐国枢小心翼翼劝道,同时目光看住明泽秀,似乎在替明泽秀担心。

朱天运又默站一会,什么也没说,转过身了。

他想到一句话,这是一个建设速度奇快的年代,这也是一个破坏速度更快的年代。一边是一窝蜂地一哄而上,一边是速朽般的灭亡。

谁知就在朱天运上车时,离奇的一幕发生了,不知从哪个厂子里涌出一拨人,不由分说就将朱天运的车子拦住了。

众人愕然,唐国枢再想出面制止,就已晚了。

朱天运遭遇了群访。领头者是华声电子的老板,浙江人,这家公司当初是明泽秀招来的商。华声老板围着朱天运告状时,明泽秀几乎要哭,后来朱天运回过身,真就看见有泪花闪在明泽秀眼里。

明泽秀说,电子城问题非常复杂,三两句话根本讲不清。

“那就细讲,我给你足够的时间。”朱天运说。

这阵他们已回到宾馆,朱天运本打算不住在海宁区的,督查完就回去,不给下面添太多麻烦,一场群访,愣是将他挽留下了。

“我不敢说。”明泽秀眼里仍然闪着泪花,她在现场被朱天运狠狠训了一通,这阵还委屈呢。女人为官就这点好处,可以在男上司面前委屈。

“你是区长,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没忘。”明泽秀低头说。

“还没忘?有问题为什么不及时上报,为什么要压着藏着?我看你们是把领导当回来了。”朱天运又劈头盖脸训起来。

唐国枢打圆场说:“书记喝点水,发一天火了,对身体不好。”

明泽秀感激地谢了眼唐国枢,瑟缩着身子,不敢坐却又站不直。“区长坐下讲吧,有问题我们坐下来谈。”

“坐!”朱天运这才说了一声。明泽秀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坐下了。

唐国枢过去将门锁上,回到沙发上跟明泽秀说:“现在没外人,有什么话就讲给书记吧,不要有顾虑。”

“有人在打电子城的主意。”明泽秀咬着牙道。

“什么?!”朱天运惊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片刻又缓缓坐下,他的预感被证实。刚才华声电子老板还有十几位投资人围着告状时,他脑子里就闪过这样的念头,没想……

“是大洋地产。”明泽秀蚊子似地又道了一声。

朱天运脸上就不只是惊愕了,是惊恐,不,直接是恐怖,打死也不敢相信的那种表情。

海宁区两千亩土地案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洋地产,当初海宁区在西郊划出三块地来,都在千亩以上。一块就是现在的电子城,这是朱天运钦定了的,必须用来上电子项目。一块用来搞生物技术,集中建一批与生物技术相关的农业、食品、环保项目,进而以换血方式推进海州的产业升级与产品换代。另一块就是面积最大地理位置也最好的金沙镇绿色带。那是一块闲地,上面几乎没什么建筑物,多年来在农民眼里也不咋值钱,但又离海宁最近,傍山依水,风景十分秀丽。以前只是有少数渔民在那里搞一些小规模的养殖,再就是一些外来户临时性搭些棚户,干点小生意。市里一开始规划是要搞旅游开发区,利用海宁得天独厚的优势,打造一个高品质的旅游观光区,进而拉动整个海州的旅游业。方案报上去后,上面以旅游开发项目过多,不再扶持为由打回。然后有人出面想建休闲度假村,建个乐园那个乐园,最后大洋地产出来了,主动提出要在这里建廉租房经适房,同时辟出一大块来,搞公益事业,建养老院和老干部休闲疗养中心等。方案一呈上来,立刻受到省市领导的高度关注。当时海州廉租房经适房建设相当缓慢,关键是各方重视不够,没把它当民心工程去抓。作为市委书记,朱天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承认此项工作上,他的确积极性不高,有推诿应付之嫌。所以省里责成要将此项目当成全省表率性工程来抓时,他没敢提任何异议,很配合地就将此项工作安排了下去,并且言明由市长柳长锋亲自抓。

谁知这是一个套。大洋的心思根本不在廉租房经适房上,也没有高尚到把公益事业当成目标去做。最终曝出来的内幕是,大洋玩了偷梁换柱之计,以廉租房、经适房建设为名,换取政府的信任与支持,几乎以零地价拿到两千亩土地的开发权,而它真正要上马的却是豪华别墅,高尔夫球场、跑马场、狩猎场等,甚至有人说,大洋还打算在临山的地方建一座现代赌城!气魄之大,骗术之高,闻所未闻。项目破土后,金沙镇已经退休的原镇人大主席带着二十位农民层层告状,最终将告状材料呈到了中央,但人大主席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被不明身份的人打断了两条腿!

大洋的项目逼迫停了下来,因为开工的几幢楼曝出了他们的真实目的,但是蹊跷的是大洋拿出了相关部门的批复,以及审核通过的图纸。这事一下就让批复部门被动,审查中,有人急速做假,另做出一套资料来,想把责任推给大洋。谁知这时候大洋老板、人称阎王的阎三平翻脸了。事情急转直下,很快就将责任追查到负责此项目的谢觉萍身上……

明泽秀暗暗地看着朱天运,她今天也是豁出去了,与其憋心里折磨自己,不如说出去让它折磨别人。就在她张口又要说话时,朱天运忽然恶恶地说:“够了,这事到此为止!”明泽秀结舌地望住朱天运,一脸不解。朱天运恨恨剜她一眼说:“你先回吧,今天累了,我想早点休息。”

明泽秀满脸失望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朱天运和唐国枢两个人。唐国枢当然不会相信朱天运是累了,想休息,跟了朱天运这么长时间,朱天运一张嘴,他就知道要说什么。朱天运显然是被明泽秀的话骇住了,明泽秀也真是,这种事怎么能直戳戳地说出来呢,女人啊。他叹一声,给朱天运杯子里加满水。事实上明泽秀刚才的话把他也骇住了,大洋又把心思动到了电子城,这事听着咋这么别扭?但他相信是真,明泽秀不会无中生有地瞎编,海州官员没一个不知道大洋背景的,就算是编,也不敢编到大洋头上。

怎么办?放下水壶,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作为秘书长,他应该在最短的时间内替朱天运想出对策,或者想到解围的方法,但这个方法有吗?过了一会,他试探性地说:“一笑了之吧,兴许是没影子的事。”

“你觉得没影子?”朱天运非常认真地问。唐国枢一下被问住,刚才这话说的实在是差,怎么就敢敷衍了事呢?

“老唐啊,这事性质很不一样,你意识到没,我们踩着地雷了。”朱天运突然间变得心事沉重。唐国枢点头:“这事太过意外,大洋会瞄准电子城?文章大啊,区上又瞒得这么紧,看来……”唐国枢不敢往下说了,后面的话实在有点吓人呢。沉吟一会,改口道:“要不咱装不知,让区上自己解决?”

朱天运没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唐国枢。他知道唐国枢是为他着想,但这想法太幼稚了,怎么能装不知道呢?高波和明泽秀隐瞒,肯定有不得已的原由,但到了他这里,他还能瞒?唐国枢又说了几条意见,都被朱天运否掉。他不是不满,而是跟唐国枢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毕竟他们所处的位置不同啊,唐国枢只对他负责,遇事尽围着他想办法,但是他要对更多的人负责,要站在整个海东的高度上去想办法。

这天晚上,朱天运失眠了。唐国枢走了好久,他都睡不着。后来他想到妻子,想打电话过去,跟她说一阵话。他真是想妻子了,萧亚宁和爱国离开他已有三个月,怎么能不想?一看时间将近半夜,又放弃这个想法。躺床上难受,索性起来,抽烟。脑子里就浮上很多面孔,他把这些人一一想了一遍,感觉思路清晰了点。最后他问自己,假如大洋真的要拿电子城这块地,怎么办,有能力说不吗?

第二天回到市里,朱天运紧着去跟铭森书记汇报。本来他是想找于洋先通通气的,后来一想这事不跟于洋提的好,提了,就让人家心里多了一件事。到他们这位置上,还是事情越少越好,藏不起啊,藏的哪是事,全是要命的秘密。

铭森书记热情地接待了他,听完汇报,却莫名其妙批评起了朱天运:“你紧张什么,不就是电子城么,你没搞好,难道不许别人去搞?”

朱天运大瞪着两只眼,空而无神地看住赵铭森,听不懂他在批评什么。赵铭森恨恨瞪他一眼:“怎么,不服气啊,不服气就拿出本事来,把你的政绩工程搞出样子!”

这下他听懂了,赵铭森这句话让他无地自容,想想当初,赵铭森在电子城项目上为他说了多少话,鼓了多少劲,可他……

挨完铭森书记批评,朱天运灰溜溜地离开省委,看来电子城一事,铭森书记已经知情,他又慢了几拍,怎么总是跟不上节拍呢?一边懊恼一边又怪明泽秀,朱天运是不会去怪罪高波的,高波从来都不跟他说实话,人家只跟柳长锋说。一度时期他想调整高波,后来有人阻止了他,说动一发而牵全身,不值得。他想想也不值,遂打消了念头。但这件事还是让他很窝火,一股子火烧在胸中,没地方发。正好这时候妻子萧亚宁打进来电话,跟他汇报儿子的学习情况,儿子朱爱国最近情绪反常,有点不大喜欢新加坡了,嚷着要回国。朱天运没好气地就说:“那就回来啊,这不正好嘛,回来给他找学校。”

“想得美,他回去我咋办,我这边的事正张罗着呢。”萧亚宁撒着娇道。

“你有什么事,萧亚宁你可别乱来啊。”朱天运突然起了警觉,随即又道:“萧亚宁你给我听好了,胆敢在那边动心思,我饶不了你,你马上跟儿子回来!”

“你说回来我就回来啊,那我多没面子。”萧亚宁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萧亚宁,我没跟你开玩笑,让你出去是因为儿子,咱们家一切都以儿子为中心,爱国在那边上学,你可以去陪读,现在儿子不愿意了,你得老老实实回来。”

“我要是不呢?”萧亚宁半是玩笑半是真地逗他。

“那我——”朱天运恨恨说了半句,接不上词了。他还是说不出狠话。自打娶了萧亚宁,朱天运就把狠话忘了,都是老夫少妻惹的祸。

“说啊,是不是早就想好办法了。说啊,把你想好的说出来。”萧亚宁那边不依不饶。

“你少激我,激怒我你没好果子吃!”

“哼!”萧亚宁抢先挂了电话,兴许是怕他真说出什么过激话。朱天运抱着电话犯了一会傻,又赶忙将思绪收回来。相比电子城,萧亚宁这边终还是小事。难的还是电子城,这事到底该咋办,铭森书记那番话又含着什么意思,难道他同意大洋介入?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关于大洋要介入电子城的消息很快就到了朱天运耳朵里,这年头就怕你不动作,你这边稍一动作,各方反应立马就有了。朱天运那天虽然没在电子城说什么话,但他去了电子城,这是事实,他的一举一动,在海州就是信号,一笑一颦,就是天气预报。

消息分两类,一类是关于大洋介入电子城的内幕。比较可靠的说法是大洋在两千亩土地案中栽了跟斗,虽说事情都被谢觉萍兜了起来,但大洋损失也不小,大洋不甘心,而且狠了心要在海宁区拿地。那块地大洋是不再抱企图了,太过敏感,谁也没那么傻,非要在一棵树上结出果实来,但别墅村这个项目大洋吃定了要上。于是大洋借电子城起不了色这个机会,暗暗下手。甚至有人说,华科和巨龙两家撤走,也跟大洋有关。凭大洋的能耐,做这种事一点不难,朱天运一点都不怀疑。另一类是围绕这件事跟他打招呼的,绕着很大一个弯最后把话落到电子城上,落到大洋上。朱天运便明白,人家早在他之前就运筹帷幄好了。

他快要把自己恨死了,同时也再次警觉,自己在海东,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天朱天运又把明泽秀叫来,单独跟她谈了两个小时。明泽秀将知道的情况一一道出来,朱天运听了,忽然无语。整个电子城事件果然是柳长锋和高波在暗箱操作,手法极其隐秘,瞒住了许多人。但朱天运相信,这事绝不是柳长锋的意,柳长锋还不敢如此有恃无恐,更不敢逆风飞扬。柳长锋后面还有谁,明泽秀没说,也不敢说,朱天运很理解,毕竟她只是小小的一个区长,某些人眼里,不过蚂蚁一样容易被踩死。但她多说了一句话,省里有人直接插手了,跟上次一样。

朱天运马上就想到罗副省长!

在海东,副省长罗玉笑算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也是一个敢出风头的人。像这类越过几层直接给下面打招呼的事,别人都不做,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怕做了会惹出麻烦。顶多婉转地暗示一下,让秘书或其他人去做。罗副省长不,他敢于反其道而行之,很多出乎意料的棋,都是他来下。于洋就曾说,两千亩土地案中,纪委一直怀疑,项目批复时有罗副省长的手谕,有人亲眼见到过他对豪华别墅群的批复,但后来却神奇地不见了。还有后来追查中出现的那些造假材料,几乎都是在罗副省长授意下捏造的,但都奇怪地被谢觉萍一个人扛了,居然连住建厅厅长刘志坚都没连累到。出了那么大的案,住建厅厅长刘志坚毫发未损,可见他们有多大能耐!

敢个性不是能量超大就是有深层背景,否则你在官场根本个性不开。换了他朱天运,敢个性?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但是明泽秀后来说的话立刻又让朱天运犯了傻,明泽秀说,就在他下去的前一周,周三,市委何副书记带着一女人,去了海宁,跟她谈起了电子城开发的事。

“是不是叫茹娟?”朱天运紧张地问。

“嗯,海天实业总裁助理,海天目前竞争力也超强。”明泽秀点头道。

“海天也对电子城感兴趣?!”

“是的,何副书记那天没拐弯,直接就把意思说了出来。”

“她?!”

朱天运顿时感到问题的复杂性了,特后悔没把那张卡及时退回去。现在才明白,那天的宴请是一顿标准的鸿门宴。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忽然又想到铭森书记,想到铭森书记那番话。

铭森书记原来指的不是大洋公司,差点领会错。朱天运惊出一身冷汗!

<er h3">3</h3>

朱天运不敢对电子城掉以轻心了,既然意识到电子城已不再平静,他就要想办法尽快把这些乱轰轰的目光理清、理顺。作为下级,一个重要的职责就是准确领会上级意图,积极付诸行动,为上级创造条件。凡事不能让上级被动,不能让上级费周折,更不能让上级处心积虑、陷入困境。周一他主持召开一次市区联动会议,为掩人耳目,先没说电子城的事,将话题对准海宁区几家重点企业,就这几家企业存在的问题以及需要扶持的方面一一做了强调,然后让高波和明泽秀就新工业园区存在的问题做汇报。高波道了一大堆艰难,提到了电子城,说电子城虽经多方努力,但实在是启动不了,现在搁在那里,是块痛。听到这个痛字,朱天运心里真的痛了一下,眉头也不由地蹙在一起。不过很快他又释然,等高波说一半处,忽然打断问:“电子城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承认,当初上这个项目我是有点欠思考,后期出现这么多变故,也是我们始料不及。但我们不能老让它搁在那,总得想办法让它出效益。”又问:“你们区上怎么考虑的,说出来听听。”

高波怀疑地看了一眼朱天运,确信朱天运此话没有讹诈,坦然道:“区上先后想了很多办法,也积极出台了优惠政策,但电子行业目前竞争太过激烈,加之我们海宁又不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没有核心竞争优势,所以没能有效地将电子城应有的效能发挥出来,相反,成了一个包袱。目前区上的想法是,另辟蹊径,让这块地中之宝尽快发挥出巨大效益来。”

朱天运特别注意到,高波用了地中之宝这个很特殊的词,心里几乎就能断定一个事实了。遂将话头转向明泽秀:“区长呢,你怎么看?”

明泽秀显然没高波那么镇定,略显紧张,她捋了捋头发,接着高波话说:“电子城确实困扰住了我们,原来我们想自己解决,不给市里添负担,现在看来,我们能力不及,还请市里帮我们出主意拿对策。”

“你们不是已经有对策了嘛。”朱天运朗声笑道。他的笑让会场上很多人松下了神经。

“我们只是有些想法,真正的盘子还是要请市上来定。”高波赶忙解释。

朱天运再次笑出了声,他道:“好,开会就要这样,出了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把问题包裹起来,既然区上有了目标,这样吧,下去之后发改委牵头,招商还有工信部门配合,尽快查清电子城底子,拿出一个乐观的方案来。”他用了乐观这个词,这词平常讲话中根本不用,是他刚才突然想到的。

发改委主任立刻表态,说这周就下去,一定按书记指示办。朱天运说不是我指示,这应该是高书记指示。一句话让高波红透了脸。朱天运不管,冲秘书长唐国枢说:“这事由国枢同志来协调,各方都配合一下,那么大一块地闲着,谁看了也里也不是味啊。现在有地还怕啥,不是都在批评我们是土地经济土地财政么,我看有时候还真得在土地上做做文章,只要我们做得对,是不是?”一句话讲得大家全笑起来,谁也不觉得电子城是个问题了。

会议之后,朱天运叫唐国枢陪他去吃饭,唐国枢问要不要再叫人?朱天运说你想叫谁?唐国枢说两人的饭不好吃,要不把明区长一同叫上?朱天运说今天就算了吧,估计她也没胃口,我倒是胃口大开,走,我请你。

两人就去江边吃鱼,司机也没叫,打了车直奔江边。到了地方,唐国枢心里疑惑,感觉朱天运今天别有用心。朱天运倒是什么也不说,乐乐呵呵的,净顾着跟老板点鱼,讨价还价,间或还开些玩笑。看那大呼小叫样,跟乡镇长进城没啥两样。后来唐国枢明白了,他是在故意放松,故意把事不当回事。这也是领导一种本事。

香喷喷的鱼端上来后,朱天运又要了一瓶二锅头,说今天咱就做一回老百姓,喝一回实在酒。唐国枢说没问题,你书记咋指示我咋服从。朱天运笑骂这阵还拿当我书记,这鱼还吃不吃了?唐国枢说一码归一码,啥时你也是书记。两人斗着嘴,开开心心吃鱼。吃中间,朱天运忽然问:“你说是自己钓的鱼香还是别人送你的鱼香?”

“那还问,当然自己钓的。”又皱起眉头问:“怎么,书记不会是想钓鱼吧?”

“猜,你这个秘书长,可不能白吃我,要吃出点东西来。”朱天运拿起纸巾擦手。

唐国枢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了,故意沉思一会,道:“书记是想钓鱼了,好,我陪你。”

“说说,怎么陪?”朱天运认真起来,跟刚才判若两样。唐国枢没急着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江面,很像回事地望着。江上驶过几条船,一艘豪华游轮正好驶过眼前,几位外国女人兴奋地冲他们嗷嗷大叫,挥舞着手,一个穿黑衣的女子站在船板上,样子颇显孤独,但又显出冷傲。唐国枢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处,远处苍苍茫茫,水天一色。

“鱼不好钓啊。”他说。

“你怕了?”朱天运问。

“怕这个字早没了,问题是……”唐国枢有些吞吐。

“说。”朱天运起身,往木船边上去。他们吃鱼的地方在船上,都是早年淘汰下来的那种观光船小游船,周边渔民将它租下来,干这些小营生。

唐国枢跟过去,站在朱天运边上。

“书记真想把电子城给他们?”

“他们是谁?”

“大洋或者是海天。”

“秘书长认为呢?”

“是两条大鱼,可太大了,我们手里鱼饵不够。”

朱天运就不吱声了,船晃了几晃,被浪打的,朱天运往稳里站了站,站出一个姿势来。唐国枢不敢将目光正对住他,心里在比较着大洋和海天两家公司,这两家公司哪家参与进来都是麻烦,后患无穷,而且……他犯住难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跟朱天运建言。

朱天运又盯住江面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望住唐国枢说:“我谁也不给!”

“那……”唐国枢糊涂了,这话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朱天运哈哈笑出了声,抬步往回走,船又发出一阵晃,唐国枢努力将步子迈稳,跟朱天运回到了座位上。

“听过猫戏老鼠的游戏吧?”

唐国枢摇头,又道:“看过动画片。”

“国枢,这次你要把那只猫演好,有多少老鼠咱都不怕,他们想玩,咱就奉陪,明白我的意思没?”

“这……”唐国枢还是有些不开窍。

“你真以为铭森书记是想把电子城给海天?”朱天运忽然挑直了问。问完又接着大笑:“国枢啊,你这个秘书长,当得还是有些嫩,目光不能只困在我朱天运一个人身上,要往上看,往上看才有进步,你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啊。”

“书记,我……”

“吃饱了,走人!”朱天运抓起衣服,不等唐国枢再露惊讶,自个先下了船,唐国枢赶忙拿起衣服追过来,见朱天运真的掏钱买单,惊得连喊:“老板,不能买!”

朱天运已经掏了钱,独步往前走了。唐国枢紧步追上:“书记,刚才那话……”

“回去好好想!”

唐国枢还真就没把朱天运那话想明白,接下来的运作中,唐国枢处处犯难。大洋和海天两家公司实力都超群,谁的野心也不小。区上呢,高波一心想要大洋来操作,大洋事实上也操作了不少。参与进去才知道,大洋早就在暗中把华科电子收购了,那幢大楼名义上抵顶给了银行,但银行又以贷款的方式转到了大洋名下。反正大洋在银行有的是贷款,压根不在乎多几个亿还是少几个亿。巨龙这边正跟海天密切接触,也想将这破摊子摔给海天。海天跟大洋暗中较了劲,谁都笑眯眯的,说请市里区里定夺,但谁也不退让半步。

明泽秀提心吊胆地劝唐国枢,得考虑海天这边啊,怎么着这也是……

“铭森书记?”唐国枢傻气地问了一句。

“我没说。”明泽秀慌张地把目光挪开了。唐国枢就犯起了糊涂。假如真是这样,朱天运为什么又说两家都不给?

朱天运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将此项工作交给唐国枢后,就再也不过问,仿佛一件棘手问题让他轻轻一抛就将皮球抛给了别人。这天下午三点过一些,朱天运正在批阅副书记何复彩呈上来的一份文件,关于作风整治活动第一阶段工作报告,案头电话突然叫响。拿起电话一听,是罗副省长秘书苏小运。对秘书里这位自封老大的人物,朱天运十分反感,不只是烦他的目中无人、狐假虎威,更烦他的无耻,浅薄还有贪婪。

“什么事,请讲。”朱天运冷冰冰丢过去一句。

“朱大书记啊,想你了。”苏小运还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口气,一点尊重都没。

“你哪位,我是不是听错了?”朱天运故意回敬过去一句。

“哈哈,我小运啊,刚才不是向朱大书记报家门了么,大书记一定是日理万机,太劳心了。”

“什么事,说吧。”朱天运懒得听他废话,打断他道。

“我哪敢有事,是首长想你,下午六点,首长请书记吃饭,海州国际饭店,9188,书记不会另有安排吧?”

朱天运差点就说出有安排,最终还是声音谦和地说:“好吧,我尽早过去。”

下班后,朱天运早早赶过去,国际大饭店就在江边,很显赫的位置,是大洋实业两年前斥巨资修建的,五星级。9188算得上全楼最豪华的包房,里面设施就在两百万以上,面积足有朱天运办公室四倍之大。罗副省长还没来,苏小运正跟两位女士在里面寒喧。见他进去,苏小运夸张地站起来,热情迎接,两女士倒是很矜持,一介绍,才知一位是招商银行副行长,姓刘,一位是海东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主持人兼记者,姓曹。曹记者采访过朱天运的,可惜朱天运没把她记下。这时见了,有点被伤了似地说:“上次节目没做好,一直不敢见书记您呢。”朱天运没跟她多说话,只是象征性地一笑。但凡罗副省长请来的客人,他都不敢太热情,这是他暗暗坚持的一个原则。

要说罗副省长跟朱天运,级别一样,两人都是省委常委,罗副省长排在朱天运前面,就差两个位置。但在现实中,朱天运总感觉罗副省长高他几个档次。他跟于洋还有组织部长他们之间都是没大没小,象征性地尊重一下,私下场合更多则是互相攻击互相挖苦,怎么乐活怎么来。跟罗副省长,却从来保持对铭森书记仲旭省长一样的尊重。

不多时,罗副省长在几人簇拥下进了包房,朱天运以为柳长锋一定在里边,看了眼没,心里奇怪。之前罗副省长请他吃饭,柳长锋都在他前面的,而且一定跟罗副省长同时出现。

“老朱啊,最近又发福了。”罗副省长伸过手来,朱天运紧忙握住:“哪有,还是省长您精神。”

“比不得你哟,我现在是三高,高危人群啊。”罗副省长说着话,又跟两位女士打招呼。轮到蔡记者,罗副省长特意多握了会手:“小蔡是我们省的宝贝,才女加美女,大家要多多关心多多帮助啊。”一句说的,蔡记者刚才不太舒展的眉毛陡地舒展了。

朱天运还在揣摩罗副省长的话,三高大家老说,这种场合,不是拿身体说事就是拿天气说事,顶多就再拿女人开开涮,还能说别的?高危人群这说法可是稀罕,罗副省长一来就给他这样一句,莫不是?

“坐吧,今天你们重点招呼朱书记,朱书记是我请来的贵客。”罗副省长跟大家打完招呼,说。

这话一下让气氛不对起来,朱天运感觉到,今天自己是主动找不自在来了。罗玉笑损人的功夫,在省委班子里可是叫绝的,去年有一次,竟然连铭森书记也损了,铭森书记刚说了句最近有点尿频,他马上接话道:“是不是夹不住了啊,那可真麻烦,老得提着裤子跑。”铭森书记当时真是有尿频,男人嘛,前列腺出问题。没想经他那样一说,话头立刻就不对了。

在海东,铭森书记还没有建立起应该建立起的绝对地位,他的努力久久不见成效,关键是郭仲旭这边太强大了。郭仲旭在海东干了前后二十年,树大根深,枝叶繁茂,不可撼动。加上又有罗玉笑这么一只虎,对到海东还不到两年的赵铭森来说,处境可想而知。朱天运他们就更不用说,时时处处,都在想着脚该怎么迈,眼睛该往哪看,脸上的笑要露几分。要是铭森书记地位牢固,朱天运在海州能这么被动?

朱天运老老实实坐在罗玉笑下手,连一句调侃的话都没说,他用沉默应付着眼前的局面。

这天的酒宴吃得并不热闹,就不是冲热闹来的。大洋老板阎三平倒是想热闹,一个劲地起哄,要给朱天运敬酒。秘书苏小运也虎视眈眈,随时听候主子的吩咐,想出朱天运洋相,这种目的也只有苏小运敢有,他在秘书中算是最狗仗人势的一个,也最有恃无恐的一个,可他混得还是比其他秘书好。没办法,人家主子腰杆硬,啥泉能流出啥水,啥河能出啥王八。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不认正理,让歪理大行其道。不过罗副省长没答应,他冲阎三平说:“三平啊,以后要学规矩点,不要什么时候都拿酒说话,煮酒论英雄,你还欠缺了点,把酒瓶拿过去,我现在看见这东西烦,今天我想跟朱书记吃顿安神饭,你们就都忍着点,不要张牙舞爪的。”一番话说的,阎三平立刻老实,目光忽悠忽悠闪在朱天运脸上。朱天运又听到两个新鲜词,安神饭,还有张牙舞爪。

酒的确没喝,话倒是听了不少。吃饭中间罗副省长讲了一本最近他看的书,一个美国科学家写的动物王国的故事。动物们如何在他们的世界里互相残杀,互相猎取,以对方为目标进攻或者防守。罗副省长讲得很逼真,也很用情,比在主席台做报告更富激情,精彩处几乎到了血淋淋的程度。讲完,他冲朱天运说:“王道就是王道,任何物类都逃不过这个劫,天运你说呢?”朱天运一直专注地听,罗副省长问完,他说:“省长给我们上了生动一课,我对动物不了解,不过天下之理,也莫非王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为王者的气魄啊,这书写得好,改天一定要买来看看。”

“买什么,我那儿有,改天让小运给你送去,好东西就是要大家分享,对吧天运?”罗副省长笑眯眯的,一脸世故相。

“分享,是,分享。”朱天运像是很领会地点着头。

<er h3">4</h3>

罗玉笑果然差人给朱天运送来了那本书,朱天运还以为他临场发挥,借动物说事,没想还真有这么一本书。送书者不是秘书苏小运,是大洋老板阎三平。阎三平放下书说:“对不住啊书记,那天没能跟您敬上酒,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呢,难得跟朱书记坐一饭桌上,可省长愣是把机会给我剥夺了。”朱天运笑眯眯地望住阎三平:“阎老板心里惦的不只是酒吧,坐,请坐。省长真用心啊,看来这本书我必须要看了。”说完,将书扔一边。他看见阎三平目光动了一下,似乎扔书的动作刺着了他。

“书记明察秋毫,一本书有啥看的,我就不爱看这种打打杀杀的,残酷。有财大家发,有酒大家喝,多好。”

“老板就是老板,啥时候都忘不了发财。”

“我是想忘,可书记您不答应啊,企业慢上半拍,你们就都拿鞭子赶我。上个月我少交了才两百万税,就挨批,压力大啊,这不,跑来跟书记您告艰难来了。”

“说吧,阎老板有何吩咐?”

“哪敢,书记您这样说,我可就吓得腿都软了,还是以前那项目,砸进去太多,单是银行这边的利息,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怎么着也得拉我一把啊。”

“我是想拉,可我这手够不着啊。”朱天运也说起了江湖话。既然有人逼他说江湖话,他也就说了,好歹他还会一点。

“朱书记这么讲,我可就无地自容了。这么着吧,我也不绕弯子不藏着掖着了,反正啥事也瞒不过书记您的火眼金睛,听说市里最近有意向,想盘活电子城,不知书记……”

“阎老板就是消息灵通,我这边还没迈腿,你就知道往哪走了。”

“吃这碗饭,耳朵不灵不行啊,您看我这耳朵,又长又尖,都是逼的。现在是慢半拍就找不到方向,手伸晚一点,碗就被人端走,汤都喝不到。书记能不能考虑考虑,俗话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我阎某人摔的这个跟斗,不想在别处翻。”

“阎老板有志气。”

“志气咱不缺,怕的是书记不给运气。”

“行,吃了阎老板的饭,咱也不能不为阎老板做事。这么着吧,我跟下面打个招呼,阎老板只管放手去搏,搏得成搏不成咱不说,但至少要给搏的机会,这话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太感谢书记了,不过真是受之有愧,改天有机会,请书记到江边放松放松,好好聆听书记教诲。”

“怎么,还惦着那瓶酒?”朱天运又想起那天阎三平杀气腾腾的模样来,居然把自己惹笑了。

阎三平也笑了,以为朱天运真是被罗副省长震慑住了,心情无比畅快,畅快啊。他爽朗地笑道:“痛快,书记就是痛快。我不打扰了,一定按书记指示,把工作做好。”

说完就告辞。朱天运慢悠悠喊了他一声,拿起刚才扔一边的书,从书里抽出两张卡来:“书我留下,省长让读的,不能不读,不过这东西,我想就没必要留下了,请阎老板还给省长。”

“这……”阎三平刚才还展着的脸突然僵住,愣了片刻,硬挤出一丝笑道:“书记太见外了吧?”

“见外的是你三平。”朱天运话头一转道:“那天省长怎么说了的,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我特佩服省长这句话,不过三平啊,现在不是分享的时候,到该分享时,甭说这两张书签,就是送我几把钥匙,我也照样分享,我朱天运还不是上不了台面的人。”

他的口气听上去自然,流畅,完全是难兄难弟间那种口气了。主动将阎老板换称三平,听得阎三平心里热乎乎的。这可是破天荒从没有过的,阎三平再要是不知趣,怕是……

阎三平扭捏一会,从朱天运手里接过两张卡,似是高兴又似是不甘心地道:“好吧,暂且我就按书记指示的办,拿书签蒙混书记,三平失礼了。三平倒是有几把钥匙闲着,不知……”

“不急,千万不急。”朱天运一边高声说着,一边连亲热带做样子地往外送客,那亲热劲,好像他们关系一下密了许多。阎三平懵懵懂懂就给送了出来。

朱天运退回屋子,合上门,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回到板桌前,目光又一次落在那本美国佬写的书上,看着看着,莫名地就来了气。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骂了句脏话。抓起电话,直接拨给了海天公司总裁助理茹娟。

关于茹娟,朱天运后来这样评价,这是一个表面看着清澈透明实则藏满了智慧的女人。甭看她年轻,也就三十出头吧,但社会经验还有为人处事的谋略,却绝不比他差。城府深啊,太深了,朱天运啧啧叹个不停。

脑子里再次浮上那天跟茹娟吃饭的情景。那天茹娟打扮得十分素洁,不好意思,朱天运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茹娟的打扮,尽管是在当时那样的心境下。这是习惯,朱天运极少单独跟女性吃饭,场面上这种应酬能拒绝的他一律拒绝,实在拒绝不了,也必要拉个伴去。但饭局中只要有女人,朱天运必会动上心思研究,这嗜好很奇怪,但他控制不了。他会通过女人的着装、跟人说话的语气、以及某些特定时候的反应,来判断这个女人属于哪一类。朱天运给女人分了三大类:一类是俗不可交俗不可耐的,一类是过于清高过于装蒜进而失却女人味的,一类嘛,就像茹娟这样,保持着良好的休养良好的精神风貌不做作不扭捏能舒舒服服交谈的人。奇怪,这么快就夸上她了,这可不是他朱天运的风格啊,他朱天运在女人方面,谨慎着呢,还没被人戳过脊梁骨。

不过茹娟留给朱天运的印象真不错,朱天运喜欢有智慧用脑子说话的女人。女人不能凭借漂亮脸蛋迷惑男人,更不能以为只要自己有色所有男人都会围着她转。

那天他们在江边一家叫大红袍的茶坊,古色古香的包房,响着轻柔舒缓的音乐。茹娟像茶女一样穿着淡蓝色飘白点的素布衣服,给人非常清爽的感觉。她说:“接到书记电话,我心里好高兴,马上向总裁做了报告,总裁要来,他渴望见到朱书记,被茹娟挡住了。”

“是吗?”朱天运淡淡问了一句,专注地看茹娟洗杯烫茶的样子。不用说,她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一来就打发掉茶女,亲手为朱天运烫茶。动作优雅娴熟,透着古典味。

“没想到书记会给茹娟打电话,茹娟真的激动。”茹娟歪过脖子,甜甜的、憨憨的,眼睛里又透着清澈。

“有件事想跟你碰碰。”朱天运开门见山,觉得没必要在这个女人面前绕弯子,而且绕不过去。

茹娟起身,有点胆怯地望住朱天运:“书记要跟我说什么呢,但愿不要吓住茹娟。”

“电子城交给你们运作,你有几分把握?”

“交给我们?”茹娟白净的脸上忽然涌出一层亮灿灿的色彩,旋即又收了回去,喃喃道:“不会是真的吧,书记您这是?”

“告诉我,叫你来就是让你说实话。”朱天运口气突然变得很武断。

“这……”茹娟垂下头,脸上稚气被另一种东西取代。看她犹豫的样子,朱天运对此事的判断更进了几分,进一步问道:“怎么,不会海天也是玩票吧?”

“不是,绝不是。”茹娟紧忙摇头,有几分慌张。

“那好,说说你们的真实目的,这应该不是商业秘密吧?”朱天运咄咄逼人,不给茹娟过多思考机会。原以为茹娟会让他的气势吓住,没想犹豫片刻,茹娟忽然一扬头,摔摔头发:“那好,既然书记要问,我就全说了吧。”

茹娟就将海天在电子城项目上的打算还有真实目的不遮不掩道了出来,听得朱天运一愕一愕,感觉还是有点小瞧了这家公司,也小瞧了眼前这位女人。

海天的目的也是建豪华别墅,跟大洋如出一辙!

什么项目也没房地产项目来钱快,什么项目也没房地产项目刺激。怪不得很多人说,当初他执意搞电子城是捧着金碗讨粥喝,是在肥沃的土地上种芝麻。难道我们的经济只剩了地产经济?朱天运茫然一会,马上清醒过来。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得尽快拿出具体对策来。

“海天真有这胆略?”朱天运呵呵笑着问。

“他们有,我们凭啥不能有?”茹娟率直道。

“有魄力,好!不过具体步骤呢,我倒要听听,你们怎么将一座电子城变成豪华楼盘?”

“这个嘛,保密!”茹娟忽然扮个鬼脸,起身给朱天运斟茶。朱天运没急着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女人。这女人忽然让他想到另一个人,袁梅,他的前妻。像,真还有点像。袁梅遇难时,大约也就这年龄,两人气质像,外形也像,调皮劲儿更像。怪不得那天何复彩给他介绍,感觉有几分熟,原来……

朱天运痴痴地望了一会,望得茹娟脸都红了,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收回目光说:“保密可以,我也不追问,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或者请你转告你们老总,凡事不要想那么容易,我这关怕你们过不去!”

说完,腾地起身,他不想了解太透,太透反而会左右脚步。现在好,他可以装什么也不知道,看看他们两家怎么出牌。没想就在他往外走的一瞬,茹娟突然说:“那就不过,大家都熬着,猫戏耗子的游戏谁不会玩,这次就让我们借电子城好好玩玩。”

“这可是你说的?”朱天运停下脚步,欣赏地望住茹娟。茹娟没躲避他目光,挺了挺胸脯道:“底牌在书记手里,书记您可千万别提前拿出来,大洋只要敢出招,海天就陪他们玩到底。”

“你个鬼丫头。”朱天运哈哈大笑起来,这声鬼丫头,立马就把茹娟心里的戒备消除了,也不再紧张。朱天运更是夸张,差点伸手点一下茹娟鼻子,不过茹娟已经感受到他的温暖了,她特高兴,没想到传言中深不可测让人琢磨不透的朱书记原来还是这样一个有亲和力的人。茹娟开心地笑了。之前公司高层还私下议论,朱书记有点“蜡”,道行不深,不像一个一屁股压下去,能坐得四平八稳谁也不敢乱动的人。现在她才明白,公司并没看懂这个人,都被他软的一面迷惑了。她拎起坤包,有点兴奋地跟着朱天运离开茶坊。

这顿茶让两个人都喝出了味道,而且余味不绝,相信他们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反复咀嚼。

海东形势似乎到了另一个关头。

朱天运隐隐觉得,海天这家公司的出现不是件偶然的事,很可能跟海东目前的局势有关,是省委书记赵铭森下的一步暗棋,当然,牵线人是何复彩,这个不用怀疑。跟茹娟喝完茶一周,朱天运已经把海天实业的底子打听清楚。这家企业原来不在海东,是赵铭森从沿海省分调入海东半年后出现在海东的,以投资名义,当时并不是由谁招商引资引来的。海东一家民营企业面临破产,海天出资收购,从此扎下根来。这两年海天在海东的作为并不是太大,没见它在海东露出什么大的抱负,但它在沿海一带,实力超群,无论规模还是竞争优势,足可以跟大洋抗衡……

这些情况振奋了朱天运,也让朱天运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铭森书记要有大的行动了。哪个人愿意被人左右,被人当摆设一样架空?没有!依铭森书记的性格,忍耐到现在已是奇迹。换了他朱天运,怕是早就……

朱天运为此兴奋,并一再警告自己,一定要稳住神,这个时候你要是配合不好,将来铭森书记这边,你就再也甭想喝到一口茶了。

官场上很多事都是密不可宣的,关键之人就是在等关键之机会,出手不一定要用利剑,有时一片树叶,就能打得对方落花流水。就看你时机把握得准不。而对于下面的人,则需要你静听风声,准确判断上司的意图,没有哪个上司会在这个时候给你面授机宜,上司需要你提前感知,并先行一步为他铺好路。舞台都是下属搭的,表演的也不一定是上司,有时要掺进去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但最终站出来宣布结果的,一定是不简单的人!

一周后,秘书长唐国枢汇报,巨龙跟海天的转让协议谈成了,巨龙将电子城所有资产还有在建项目一次性全额转到海天名下。唐国枢同时说,海天正跟那天围攻过朱天运的华声电子谈判,估计达成合作协议也是早晚的事。

“海天攻击力十足啊,大洋已经有点招架不住,电子城忽然让他们弄热闹了。”唐国枢说。

“是忽然么?”朱天运问。

唐国枢笑笑,并没在这句话上多停留,继续发表他的看法:“热闹是热闹,可这样下去,不好收场啊。”

“那你说怎么办?”朱天运有点失望,自己这个秘书长,忠诚没话说,办事也能不打折扣,尽职尽责,可就是少点什么。有那么一刻,朱天运都想明着点拨了,又觉不能。傻点好,傻点才能把戏演逼真。必须让他把戏演逼真,如果确实有人需要他们演戏的话。

“我这方面经验少,眼下还真是缺主意呢。”唐国枢这天是笨到家了,换了以往,他准能从朱天运语气还有眼神中领略到一些什么,这天居然迟钝得要死。

“我这里也没主意,遇到问题要自己想办法。”朱天运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唐国枢目光一暗,脸上的表情变灰,他感觉到了朱天运对他的失望。站了一会又道:“海天想在电子城搞一次签约仪式,他们出资,由市里区里张罗一下,想请示一下书记?”

“这个可以,人家拿钱为我们卸负担,我们就应该把服务做好。我还是那句话,政府搭台,企业唱戏,必须要让人家看到我们的诚意。”

“那书记到时出不出席了?”唐国枢小心谨慎问。

“这活动我就不参加了,你张罗,可以跟政府那边碰碰头,长锋市长如果有兴趣,可以请他出席。”

“我知道了。”

唐国枢就老老实实去请柳长锋,结果柳长锋听也没听,回了他一句:“我没兴趣!”

不只是柳长锋没兴趣,就连区委书记高波,也借故身体不舒服,推辞了,迫不得已,唐国枢才硬拉了明泽秀出场。尽管如此,签字仪式还是搞得很隆重。

正文 第四章 光明乍现

<er top">1</h3>

省纪委突然双规了住建厅副厅长、党组成员欧永革,和欧永革同时被带走调查的,还有计财处长邵新梅、城乡规划处长蔡学恭等人。

舆论一时哗然,人们的目光很快又聚焦到骆建新一案上。

据查,欧永革在担任海东省住建厅副厅长期间,先后收受万源地产、海润实业等五家地产公司巨额贿赂,为五家公司违规批地,制造假批文,随意调高小区建设容积率,同时在一起重大建筑安全事故中,为事故责任人开脱,包庇纵容开发商。

这五家公司都跟骆建新有染,欧永革是第一个被“裸官”骆建新牵连进去的人。同时有消息说,计财处长邵新梅一直跟骆建新有染,在骆建新夫妇外逃中,利用住建厅帐号,分五次向有关境外公司转款。在其办公室两个保险柜里,搜到人民币五百万元,美金三十多万。这些款都不是公款,邵新梅说是骆副厅长托她保管的。

几乎同时,纪委召开情况通报会,向有关方面通报,通过多方努力,已经查实骆建新夫妇在加拿大的藏身地,目前正通过外交手段还有其他措施,积极劝说骆建新早日回国交待问题,以争取宽大处理。会议快要结束时,于洋秘书递给朱天运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家酒店名称,还有到酒店的时间。朱天运暗暗收起纸条,步态沉稳地离开会场。

半小时后,朱天运的步子到了酒店,于洋秘书小高站在那里,看到他,兴奋地奔过来,热情问道:“书记来得真早。”

“于书记到了吧?”朱天运边问边看四周,并没熟悉的面孔。

“于书记还没来,在等大书记呢,不过卢组长他们已经到了,在楼上恭候朱书记大驾呢。”小高嘴巴很甜地说。

大书记就是赵铭森,朱天运知道这顿饭的特殊意义了,快步到楼上,副手何复彩正在楼道打电话,见他上来,急忙将电话压掉,喜孜孜冲他到:“还怕您堵车呢,我从会场直接奔过来了。”

朱天运心里有那么一丝不快,何复彩不该一个人先到,不过又想,这种饭局,何复彩指不定还不知道他也能参加。遂笑着打趣:“你总是比我快。”

这话似乎有点味儿,何复彩一愣神,转而扮个俏皮状说:“我快也是您这头带的快嘛,快进去吧,开了一下午会,想必书记您也累了。”说完抢在前面,替朱天运推开包房门。朱天运刚进去,住建厅纪检组长卢广宁还有省纪委第一副书记、监察厅王厅长就迎向他:“书记好。”

“二位好,快坐,今天好热闹啊。”朱天运朗笑着,目光刻意在王厅长脸上多留了会。在他心目中,王厅长一直是郭省长的人,怎么今天?

何复彩大约意识到了这点,马上笑道:“我们打双扣吧,我跟朱书记打省上两位领导,怎么样,反正首长还没到。”

“好。”王厅长应了一声,主动找扑克牌。何复彩暗暗递给朱天运一眼神,朱天运明白过来。官场上随时有倒戈的,这不难理解。今天能到这包房的,相信不会跟铭森书记离心离德。

四人愉快地打了一阵牌,于洋和铭森书记来了,后面跟着省委秘书长田中信。

“都到的比我早啊,天运也来了,好,今天这顿饭,吃起来一定热闹。复彩,今天就你一位女士,你替大家张罗,喝点白酒,我带头。”赵铭森跟别的高层领导不一样,明明知道大家对他和何复彩的关系起疑,但就是不回避,尤其这种场合,他更乐意把何复彩带出来。反倒让人觉得他跟何复彩之间光明磊落,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何复彩一阵风似地忙去了,大家依次落座,朱天运跟于洋一左一右坐在了赵铭森边上。赵铭森接过何复彩捧上的水杯,说起了开场白:“没啥别的意图,就是请大家吃顿饭,最近大家都很忙,工作千头万绪,也很少有时间跟大家见面,我让于书记把大家叫一起,热闹热闹,也算放松一下吧。今天不谈工作,这是原则。以后我们要养成一个好的习惯,办公室谈的,绝不在私下场合谈。到了饭桌上,就一个目的,吃好。今天我埋单,大家吃什么,只管点。”

这番话等于是给饭局定了调子,其实不用强调,这种场合,想谈工作也谈不了。这种饭局只是一个信号,是一种仪式。只是告诉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某个圈子里的了。叫到这种场合的人,你就是不想加入这个圈子,也由不得你。因为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别的圈子一听你到过场,自然就对你有了戒备。

想到这,朱天运下意识地就将目光扫在了王厅长脸上,见王厅长很坦然,就觉可能是自己想歪了。

饭局的气氛非常好,赵铭森果然带头喝白酒,这是很少见的,多的场面,铭森书记是滴酒不沾的,也反对别人滥喝。今天居然……朱天运也喝不少,大家你来我往互相敬酒,又客气又诚心,不喝哪成?何复彩喝得更是双颊飞红,走路都要飘起来,不过终还是把握得好,没失态。这天的何复彩真就像服务员一样,把在座各位全都照顾到了,而且每个人面前都能说出极其到位妥帖的话。简直就像一支润滑膏,把大家弄得都很滋润。朱天运暗暗佩服,这女人,前程无量啊……

回去的路上,朱天运跟田中信坐一辆车,借着酒劲,两个人云里雾里说起话来。

田中信说:“最近不错嘛,一连串动作,搞得人眼花缭乱。”

“说我还是说别人?”朱天运故意问。

“怎么理解都成,只要不往我身上联想就行。”田中信也打着哑谜。

“酒多了,有点飘忽忽的。”朱天运也接着打哑谜。官场上这种哑谜打起来很有意思,有时能打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你老兄能飘?飘的都是没重量的人,经不起风吹。你屁股沉着呢,只是没往下坐罢了。哪天坐下去,可是雷打不动,稳若磐石了。”

“我就怕一屁股坐下去,坐出一窟窿来。”

“那倒好玩啊,是窟窿就得让它陷下去,然后再把它补起来,老兄还差这本事?”

“就怕有些窟窿太大,补不上,等你教我两招呢,哈哈。”

“不敢,补不上就让它悬着,悬也挺好的啊,还有热闹看,你说是不?”

“这话经典,经典啊,看来还是要喝酒,喝了酒想问题就是不一样。”

“那也要看喝谁的酒,哈哈。”

车子猛地刹住,朱天运才知道自己到家了。下车的一瞬,田中信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到家一看,是件很不起眼的古玩,破破烂烂的,小,造型有点像佛,但又绝不是佛,是什么呢?朱天运把玩半天,不明其意。田秘书长为什么送他这个?洗完澡睡觉时,忽然明白,这件古玩叫“渔翁归”,他在某本书上看到过介绍。民间有老百姓将它供起来,祈祷远行的人平安,能顺利归来。

田中信是在提醒他,该让萧亚宁回来了。

第二天,朱天运就让秘书请来了萧亚宁的上级、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董事长谭国良。谭国良进门就检讨,说自己辜负了书记的殷切期望,连去了两趟新加坡,还是没把书记交付的任务完成。

“萧总太敬业了,执意不肯回来,下决心要把那边业务拓展开,我也没办法啊,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再说公司现在还真不敢让她回来,萧总一走,那边业务全断线了。”

“真要在那边拓展业务?”朱天运明知故问。

“是啊,眼下国内市场太拥挤,公司作为不大,向外扩张是公司下一步发展战略,萧总起模范带头作用,为公司做表率。”

“这个萧亚宁,我看她是疯了!”朱天运腾地将茶杯放桌上,眼里闪出一股火来。其实这火他是冲谭国良发的。

谭国良又道了一阵苦,才说:“书记指示吧,要国良怎么做?”

朱天运见不得朱国良这种人,阴一阵阳一阵,到哪儿都装聪明,自以为天下人都是傻蛋,就他一人聪明。没好气地说:“公司怎么发展我管不了,萧亚宁必须回来,这样吧,为了不影响公司大局,暂时先让她干一阵,你这边抓紧物色新人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撤回来。听明白没?”

“明白了明白了,一定照书记指示办。”谭国良点头如捣蒜。

打发走谭国良,朱天运又叫来唐国枢,跟他过问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的事。这家基地是市里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也是最大的对外经济合作项目,当初是铭森书记带队、市里四大班子集体考察,从香港引来的。远东是一家集机械制造、船舶、海运等为一体的大型企业,引进它的目的,就是提升海东省的海运能力,加大海东与国际货物贸易之间的联系,进而提升海东形象,扩大海东在海域、江域经济中的影响力。这家公司的引进,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朱天运等人对经济格局或经济成分的认识,尤其增长了许多国际贸易方面的知识。朱天运对此项目兴趣很大,对基地建设抓得也很紧,远远超过当初建电子城的那份热情。

唐国枢正汇报着,门突然被叩响,朱天运不满地拧起眉,问了声:“谁?”门外传来纪委书记赵朴的声音:“书记,是我,有急事向书记汇报。”

打开门,见赵朴跟纪委另一位副书记站外面,后面还跟着两位陌生人。朱天运跟唐国枢示意一眼,唐国枢客气地将他们迎进,沏了茶,默站一会,出去了。

“这两位是?”朱天运望住两位陌生人,心里上下起落着问。

赵朴赶忙介绍,两位客人来自跟海东毗邻的另一个省,一位是该省纪委二室的主任,另一位是该省旅游局副局长。赵朴简单将二位的来意向朱天运做了汇报,最近该省也展开一场反腐风暴,在清查该省最大的国有旅游公司董事长腐败案时,意外发现该公司跟海天国际旅游公司有多项财务往来,不久前他们控制住一笔资金,这笔资金企图通过该省旅游公司下面一家机构流入香港某融资机构。一开始他们以为是该公司所为,后来查明这钱不是该公司的,而是……

“而是什么?”朱天运紧着声音问。

“是从我们海州转过去的,对方只收取百分之五的手续费。”赵朴说。

朱天运强作镇静地嗯了一声,又问:“这笔资金有多少,查明是哪家的没?”

赵朴汇报:“一共分三次打过去的,前后时间相差半个月,总数是两千二百六十多万。”

“这么多?”朱天运倒抽一口冷气,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是谁这么大胆?

“我们怀疑……”对方纪委二处主任往前一步,想插话。朱天运摆手打断:“先别急,让老赵说。”

“这只是扣下的,估计还有更多资金,被他们提前转移出去了。”赵朴的声音很小。

“这些钱都是这边旅游公司的?”朱天运又问。

“暂时说不准,我们怀疑这只是一个通道,旅游公司没这么多资金。”

“哦——”朱天运长长叹一声,才将目光对到刚才要插话的主任脸上:“需要我们做什么,请讲。”

那位主任可能是被刚才朱天运摆手的动作慑住了,小心谨慎道:“我们来,一是想跟这边通通气,提请贵市及早防范,以免更多的资金从地下黑道流往境外。二来也是想请海州配合,尽快查清两家旅游公司往来帐务,因为那边很多钱,是从海州这个渠道转移走的。”

“两家互换,为对方转移资金?”朱天运这才听懂了他们来的真实目的。

“应该是这样,书记怕是不知道,旅游公司跟境外很多地下钱庄还有洗钱单位都有秘密关系,它是国内目前洗钱的一个暗通道。”

“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朱天运话说一半,忽然打住,目光原又回到赵朴这里:“该怎么配合,你们全力,需要上会研究的,及时提出意见来,这事就这么定,你看行不?”

赵朴当下会意,朱天运是不想就这问题多了解什么,太敏感,知道得越多越不好。于是顺着话音道:“好吧,那我们先回去了,等商量出意见,再向书记汇报。”

两位客人显然不甘心,同时也感觉到了朱天运的冷淡。但在朱天运这个级别的领导面前,他们也不敢太有想法,只好跟朱天运说再见,跟着赵朴走了。

朱天运把门关起来,独自坐了好长时间。这两位不速之客,怎么能给他带来这样的消息呢?

到了晚上,赵朴打来电话,问朱天运方便不,想单独汇报。朱天运本来在家闲着,但还是找了理由,说跟领导在一起,有事改天再聊。他用了聊字,让赵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事并不简单啊,怎么能?

朱天运这边却果决地合了电话,后来仍觉不踏实,索性关了机。

他还是怕,他怕什么呢?

次日一早,朱天运刚进办公室,市长柳长锋过来了。手里拎一罐茶叶,还有一包装袋,说:“老家亲戚来海州,带了点家乡的茶叶还有参,拿一份给您,也好帮家乡宣传宣传。”

朱天运接过茶,一看就知道此茶什么档次,心想这人情送的,上万一斤的茶叶成了他家乡产的。再看参,就更知道柳长锋昨晚一宿没睡好,能把这么贵重的参提来,肯定也是跟自己较了一番劲的。

柳长锋在班子里有个外号:柳鸡毛。也有说他柳筒子的,只进不出的意思。他对钱财看得特别重,这点让很多人惊讶。做区委书记的时候,柳长锋率先在海州开了卖官之先河,当然是偷偷卖,明着卖他还是怕。快要离职时,柳长锋加紧收了一批礼,结果没来及提拔就被调到到市里,担任副市长,个别送了礼的便追到市里要,闹得舆论一时沸沸扬扬。换了别人,怎么也得先把收的钱退给人家,他不,坚决地挺在那里。结果还真让他挺了过去,啥事也没发生,不但没丢官,反而官运越来越顺畅。但他对钱的态度,也越来越让人啧啧。

“这么早过来,有事?”朱天运大大方方收下两样礼物,笑问。

“还是老婆的事,想过来跟书记汇报汇报。”

“哦?”朱天运装好奇地抬了下眉毛,又道:“怎么,夫人是不是回来了?”

“哪啊,就为这事跟我闹呢。我跟她发了最后通谍,再不回来,离婚!”

“别,别,别,老夫老妻,说这个词吓人。”

“不是,眼下省里抓这么紧,中央也多次重申,她怎么也得为我着想着想吧。好,最近她还热闹起来了,跟她台湾的表兄妹联起手来,要把公司开到俄罗斯去。跑那鬼地方干什么,我真不明白,这女人赚钱赚疯了。我一直强调,公司是姑姑留下的,咱只要看管好,不要让老人家的心血付之东流就行,但她偏是不听,非要大规模扩张,最近还要上市。上市这种事,咱玩得起吗?”

柳长锋牢骚满腹,听上去对老婆贾丽恨之入骨。朱天运不动声色,等柳长锋牢骚发完,带着夸赞的语气说:“这就是你老柳的不对了,干公司就应该时刻想着发展,不发展就要被淘汰,你以为是我们啊,稳稳妥妥按部就班就行,人家是干大事。往俄罗斯扩张怎么了,证明人家贾丽干得好。上市更应该支持,你这个市长这么对待上市,我可是有看法的,啊?”

柳长锋呵呵干笑几声:“书记批评得对,可我这是家族企业,跟市里省里企业不同,市里省里企业上市融资,我当然支持。家族企业嘛,能过得去就行。”

“不管啥企业,理是一样的,不扩张就萎缩,你市长比我懂得多。”朱天运故意不把话题往贾丽回不回来这点上引,柳长锋这番话,其实就是想告诉他一件事,贾丽在美国的公司经营不错,有大把大把的钱可赚。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贾丽和他的钱是干净的。

他为什么要急着说这些,这话管用么?

朱天运判断得没错,有关邻省查出国际旅游公司董事长腐败大案,柳长锋比朱天运先知道一步,此事一直揪着他的心,那两千二百六十多万,已经痛得他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不只是痛,更多的是怕,是不安,是恐怖。昨晚睡觉前,罗副省长秘书将电话他家里,开口就问:“柳市长最近听到什么没?”柳长锋没敢正面跟苏小运回答,客气着声音道:“是小运啊,最近忙,只顾着工作了,外面有啥新鲜事,还真没听到。”

“柳市长真沉着啊,这个时候还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简单。”

“苏秘书听上去话中有话啊,请讲。”不管怎么,让一个秘书如此教训,柳长锋心里还是颇为不满。但苏小运就这德性,总是在他们面前无礼,副省长教育有方呗。

“昨天我托人问过雨宏,好像有两笔该进帐的钱没进帐,市长是不是挪作他用了?”

“怎么可能,苏大秘书你不能这么说,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柳长锋头上莫名地就有了汗。这两笔款,就是被邻省查封的两千多万。款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

“我乱说没关系,要是首长这么想了,柳市长,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我明白,我明白,给我几天时间,我查查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你查?”苏小运在电话里哈哈大笑,笑完道:“怕是你柳市长还没查,纪委的人就找来了吧。实话告诉你吧,对方已经上门,要是姓朱的借此机会捅你一刀,柳市长可是吃不消的。”

“这……”柳长锋不知该怎么说了,只能结舌。停顿一会,试探着道:“请苏秘书长帮帮我吧,这次怪我不小心,手下动作慢了点。”

“这话你跟首长去说,首长让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钱必须追回来,谁出问题谁负责。第二,自己捅的娄子自己摆平,否则就滚蛋!”

说完,苏小运毫不留情地压了电话。柳长锋心里那个气哟,一个小小的秘书,才正处级,就敢冲他撒野,无法无天了!气过,又怕,这事弄得真叫糟糕,都怪贾丽,当初要不是她执意要让这笔钱转她手上,柳长锋完全可以从另一个渠道安全转走。跟自己媳妇计较个啥嘛,人家那边渠道就是比你好嘛!

怎么给首长交待?

<er h3">2</h3>

邻省来的两位同志在海州居留了一周,赵朴一直嘀咕,想让朱天运出面接待一下,请人家吃顿饭什么的。朱天运没答应,只让唐国枢代表他应酬了一次。至于那笔款追查得怎么样,朱天运也是没问,很原则地跟赵朴交待,一切按程序来,该怎么查就怎么查,牵扯到谁也不能放过。一周后两位同志走了,关于两千多万,并没实质性地查到什么。赵朴过来跟朱天运汇报,说这笔款来路很复杂,进入海州国际旅游公司帐户前,就在海州几家单位的帐户上来回转手,不过这笔款一定跟盛世欧景有关。

“怎么证明?”朱天运打断问。

“我们查到在汤永康失踪一周后,这笔款从汤氏集团的账上秘密转到市建委下属的一家公司,然后又从这家公司分三笔转出。”

“你是说,这笔款跟汤氏集团有关?”

“是。”赵朴重重点头。其实相关证据他已拿到,只是碍于朱天运对此事的态度,他才不敢细说。

“情况跟那两位同志通报过没?”

“没。”赵朴显得很谨慎,每说一句话都要观看朱天运脸色,似乎从朱天运最近一系列态度里,感觉出什么。见朱天运眉头没再往一起皱,又道:“不经过书记您的批准,我们什么消息都不会往外捅,这个请书记放心。”

“来的这两位同志,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其他想法?”朱天运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这个……我倒没在意。感觉这两位同志很敬业,也很原则。”

“是吗?”朱天运从赵朴脸上挪开目光,投向窗外。此时的海州已是七月末,骆建新出逃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里看似没有大风大浪,但朱天运相信,没有谁的心情是平静的,兴许浪就在岩层底下孕育,指不定哪个时候,就会爆发出海啸。盯了好长一会的梧桐树,他说:“老赵啊,你不觉得自己眼神差了点吗,怎么感觉你嗅觉越来越不灵敏了?”

赵朴一愣,身子不由得抖了几抖:“书记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对了,汤氏姐弟现在有消息么,你们的动作是不是慢了点?”

赵朴愣在那,感觉跟不上朱天运的思维。听朱天运问起汤氏姐弟,才道:“专案组正在加紧动作,我们也不敢懈怠。”

“加紧加紧,什么时候都在加紧,你想过没,要是他们也出逃了呢?!”朱天运忽然发起了脾气。

脑健神非法集资案曝光后,汤氏姐弟神秘失踪,蹊跷的是省里有关部门全都保持沉默,包括盛世欧景楼盘,大家也避而不谈。铭森书记不发话,仲旭省长也不发话,罗副省长更是视这件事不存在。好在据可靠消息,汤氏姐弟并没离开境内,汤氏集团在全国不少城市有投资,摊子铺的很大,项目更多。但朱天运总觉得,汤氏集团在海东,不只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跟海东发生的许多稀奇事都有关联,甚至跟……

朱天运脑子里再次排出一串名字或事件来,非法集资案、盛世欧景、旅游公司、两千亩土地大案、直到骆建新出逃。这一切,是否有关联,是否都是由一只或两只神秘的大手在操控?最后,他把思维定格在刚才赵朴说的那家海州建委下属的公司上,或许,这是突破口?

“那家公司叫什么?”朱天运猛地问了出来。

赵朴又是一愣,最近赵朴真是变迟钝了,怎么也号不准朱天运脉。不过这次他还算反应快。“银桥工程咨询公司。”他说。

“公司董事长是不是孟怀安小姨子?”

“是,叫唐雪梅。”

“该知道怎么做了吧,我的赵书记!”朱天运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桌上。这一拳头,算是把赵朴砸醒了。

海州纪委很快对银桥工程咨询公司董事长唐雪梅及总经理叶富城采取了措施,两人正在参加一项目招标会议,会场中就被带走。带走他们的理由,是涉嫌在一起工程招标中造假。当天晚上,孟怀安妻子也就是唐雪梅老婆唐雪丽哭哭啼啼找到了柳长锋家。

“柳市长,你可得管啊,我家雪梅可都是把啥都给你了,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我们家老孟咋活?”

柳长锋哭笑不得,这个唐雪丽,找得真是时候,而且会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不就是带去问问么,有啥大惊小怪的。”柳长锋完全不在乎地说。

“哪是问问啊,柳市长你可别上当,我听说他们把啥都谋划好了,找我们家雪梅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呢,是不是找我柳某人?!”柳长锋气哼哼地白了唐雪丽几眼。秘书安子告诉他纪委派人带走唐雪梅的消息后,他是发过火的。在海州,他跟唐雪梅的关系虽然不像某些人那样公开,但内部的人不至于猜不到。公开带走唐雪梅,不就是打他的脸么?他抓起电话就打到纪委那边,接电话的是一位副书记,吞吐半天,告诉他,是涉及到一项工程招标,咨询公司从中舞弊,纪委介入只是想查清原因。柳长锋这才嗯了一声,没把一肚子火发出来。不过纪委的话他是不信的,在海州,纪委是朱天运掌控的,他柳长锋插不上手。柳长锋所以镇定,是两天前他跟罗副省长吃过一顿饭,柳长锋全然没想到,上次来海州调查的邻省纪委那位主任,竟是罗副省长的内亲,一个百分之百可以信赖的人。让他来调查此案,其实是……算了,这事还是不说的好,绝对机密。但这个唐雪丽实在是太糟糕了,这时候你跑我家里闹什么,难道让我公开跟纪委要人?

莫名其妙!

“怀安呢,他怎么没来?”柳长锋暗自生了一会气,岔开话头,问起了孟怀安。

“他啊——”唐雪丽鼻子倒吸一下,“柳市长你就甭提了,他现在心里哪还有这个家,不是夜总会就是四处找女人,我心都凉透了。”说着,呜呜咽咽起来,两只手又是抹鼻涕又是擦眼泪,看得柳长锋直皱眉头。

“这个建委主任他是不是不想干了,整天钻那种地方,成什么体统!”柳长锋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脑子里浮出上次孟怀安和阎三平在“天上人间”搂女人的情景。这是两个垃圾,坏事筒子。柳长锋真是后悔跟这两个人搭上关系,败笔啊,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在如何结交人方面,自己是不慎重的,远不如朱天运那么精明,将来指不定,就要毁在这上面。

唐雪丽只顾着哭,并不插言,等柳长锋批评完,话头原又回到妹妹唐雪梅身上:“柳市长,你得想法子啊,我就怕雪梅被他们诱惑,把不该说的说出来。一个女人家,哪能经得住他们的折腾,纪委这帮人,折腾人的功夫可厉害着呢。”

“她说什么,一个咨询公司经理有什么可说的!”柳长锋越发不满。自从跟唐雪梅有那种关系后,唐雪丽还有孟怀安,从他这里敲了不少好处。到他这里就跟到超市一样方便,而且四处乱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柳长锋睡了唐雪丽的妹妹。不值啊,为一个女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是不是昏了头了?有次罗副省长请几位同乡吃饭,就借着酒劲敲打他:“长锋啊,我们洮水也出来不少女子,姿色也还行嘛,犯不着脖子伸那么长,隔山吃草吧?看你弄的,满城风雨不说,老让人敲竹杠,成本是不是太高了?”羞得他无地自容。但他实在舍不得唐雪梅。唐雪梅跟眼前的唐雪丽差别太大了,甭看是一个娘生的,风格迥然不同,什么也不同!

“咨询公司是没什么可说的,就怕她说咨询公司以外的事啊……”唐雪丽不哭了,斜着眼往柳长锋脸上偷看。柳长锋一听她提这个,气急败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全部说出来!”

“市长别生气,我哪敢说什么,妹妹进去了,我总得过来跟你您说一声吧,再怎么着,雪梅也是我妹妹啊。”唐雪丽颤颤地站起身子,试图想在手上有什么动作,但被柳长锋的神色吓住了。

“全海州都知道她是你妹妹!”

“市长身边人多,我就怕市长一忙给忘了。”唐雪丽并没有乱,她还是有一点应对经验的。柳长锋给她甩脸子不是一次两次,哪次甩成功了?果然,柳长锋被唐雪丽逼急了,不答应她就不走,柳长锋又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脸,真是扫帚星!

“好吧,我抽空过问一下,这总可以了吧?”

“不是过问,是一定要让她平安回来。”唐雪丽笑吟吟道。刚才一双眼还浸着泪,这阵已经色舞飞扬了,好像要急不可待顶替她妹妹干点什么。

柳长锋简直要吐血,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悔啊,肠子都要悔青。但碍着对方是唐雪梅姐姐,知道他不少事,只能忍气吞声。又勉强应付一会,柳长锋板起面孔,冲唐雪丽道:“你先回吧,等会我要来客人,以后少往家里来,有事让孟主任来找我。”

唐雪丽不肯走,继续扮着媚相,一双眼勾魂似地看着柳长锋,看了一会,发现柳长锋一点电也不来,遂扫兴道:“好吧,既然市长答应了,那我就先回,我在家等市长的好消息。有消息,市长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说着,又意味深长看了柳长锋一眼。

柳长锋差点没让那一眼击倒!同是女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唐雪丽才不管柳长锋怎么想,妹妹是她家摇钱树,是她家栋梁,这梁绝不能毁在柳长锋手里,不能做柳长锋的牺牲品,要真敢那样,她先让柳长锋第一个完蛋!出门下楼,迈着得胜的步子到了小区大门外,孟怀安等在路边车里,他哪也没去,就在车里等老婆,刚才老婆那些话,是现编现演误导柳长锋的。

“怎么样,老狐狸说什么了?”孟怀安情急地问。

“还能说什么,搪塞呗,不想管的样子。”

“他敢!”孟怀安恶恨恨说了一句,伸出手,跟老婆要东西。唐雪丽从胸罩里掏出一电子录音笔,交给孟怀安,脸上呈喜色。孟怀安插上耳机,车子徐徐发动,离开了绿岛花园。这里是柳长锋另一个家,很少有人知道,老婆出国后,柳长锋多的时候住在这里,这是他跟唐雪梅的安乐窝,二人世界。柳长锋这样的家还有好几处。不幸的是,每一处唐雪丽和孟怀安都知道。

孟怀安很快听完,一把拽下耳机说:“这个老混帐,还真装没事人啊。”

“他要是没事,那咱们谁也没事。”唐雪丽得意道。

“你对我口气可厉害了,把我说成什么了?”孟怀安又怪罪起妻子来。唐雪丽哼了一声:“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丘之貉!”

“我可是为这个家啊,哪像他们,把老婆孩子打发走,自己当神仙皇帝。”

“我想走,你有那本事吗,有本事你把我们也弄出去啊,我给你腾地方!”唐雪丽臭了丈夫一句,抱着双臂想心事去了。她多么想出去啊,待在这破海州,有什么意思。眼见着那些官太太一个个飞走,成了移民,心里那个急哟。她跟妹妹不止一次提过这事,可妹妹太顽固,像是很爱国似的,坚决不同意跟柳长锋提这要求。哼,现在后悔了吧,坐牢才好!

她又诅咒起妹妹来。

孟怀安让唐雪丽刚才那句话呛住,半天张不开口。孟怀安不是没想过裸,可他能力有限啊,往外转移哪有那么容易,这是权力和资本双向运作的结果,是资本积累到足够程度才能有的行动。为什么他们能出去,就是人家捞足捞够了啊,一千万,几千万,远不止。光他孟怀安知道的,就很惊人。自己才捞了几个,到国外,喝西北风啊。

要想出,先捞足。国内不安全,出去双保险。这些年,这样的顺口溜早已在他们这些中间传开,往外转移已不是什么秘密,在某个层面里,几乎到了公开程度。孟怀安就曾听一高层领导讲过一笑话,说过去中国人见了面,问的都是吃了没,哪怕厕所里撞见,也是这句。如今不同了,普通干部见面,问提了没,指提拔。科级干部见面,问换了没,指换老婆。县级干部见面,问传了没,指纪委招见过没。厅级干部见面,问走了没,指老婆孩子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更高层的见面,问谈了没,指首长或首长的首长最近找你谈话没。级别不同,追求的梦想也不同,玩世界的态度还有心情及内容也不同。

捞,捞,捞!孟怀安泄恨一样,心里的怨气瞬间就大了,他是捞了不少,但他这个层面的领导不跟柳长锋他们一样,跟罗玉笑们就更不能比。更多时候,他们只是一中转站,那些钱到他们手里,只是过一下,完了还要按规则再分一大半出去,真正属于他的,五分之一都没,况且他还要拿这五分之一去打点方方面面。有时候,辛辛苦苦弄几个钱,还不够孝敬各路神仙。孟怀安还干过赔本买卖,至少两千亩土地上,他就没赚。现在纪委反贪局这帮人,就等着他们出事,一出事,人家瓜分财富的机会就到了。孟怀安猛地就想起省纪委二处处长肖庆和,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就敢狠狠地敲他竹杠!

心里气突突地往上冒,脚下跟着使怨劲,车子嗖地飘起来,吓得唐雪丽大叫:“你找死啊,老娘还没活够呢!”

<er h3">3</h3>

银桥公司总经理叶富城招了!

他供出了不少机密,其中就涉及到骆建新等人在工程招标中违规发包大肆收受贿赂,并通过银桥公司往外转移巨额资金的内幕。叶富城说,银桥公司不过是骆建新等人用来掩人耳目的一块招牌,公司从事的并不是专业咨询,也不是代理竟标,类同于一家地下钱庄,专门为某条线上的人打理资金。

但是,对邻省纪检部门查出的两千多万,叶富城却说不知道,不承认是从银桥公司转走的。关键证据上,叶富城又闭口不谈。尽管如此,办案组的同志还是很兴奋,总算找到突破口了。

消息是市纪委一位姓盛的副书记连夜汇报给柳长锋的,柳长锋听完,心头怒火腾地而起:“狗杂种,这都扛不住,贱!”

“是啊,还没怎么问,他就……”盛副书记嗫嚅道。

“败类!”柳长锋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将手里烟头狠狠掐灭,一双眼睛要吃人。

“市长,得想法子阻止啊,赵朴现在发疯了,我怕再追查下去……”

柳长锋拧着眉头,情况的确比预想的糟糕,原以为赵朴他们只是做做样子,哪料想会玩真的,怎么办?过了一会,他问:“唐雪梅这边情况如何?”

“这个……”姓盛的挠了挠头,尴尬道:“那边情况现在还不知道,唐董不在海州,听说羁押在了桐州。”

“听说听说,道听途说你跑来跟我讲什么?!”柳长锋将火发在了姓盛的头上。姓盛的这些年跟他跟得还可以,之前在县里当常务副县长,他看着这人有培养前途,力主将他调了上来,放到了赵朴眼皮底下。得人者得天下,这是柳长锋老早就有的认识,可惜这些年努力的结果不好。

姓盛的不敢乱言语了,低头等着挨训,柳长锋又发一会火,道:“你先回去,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盛副书记如同解脱似的,连忙说:“我不会辜负市长的,请市长放心。”

“放心?”柳长锋心里嘀咕着,嘴上什么也没说,目光讳深莫测地盯着姓盛的出门。姓盛的刚走,柳长锋抓起电话就打给苏小运:“大秘书啊,在哪潇洒?”

苏小运那边很静,不像是在潇洒,沉闷半天,苏小运送过来了声音:“潇洒,这个时候还能潇洒得起来,市长莫不是刚潇洒完吧?”

柳长锋虽然很听不惯苏小运这口气,但还是中规中矩道:“我在家,心里不舒服啊大秘书。”

“有人比你更不舒服,首长发火了,一点小事都办不妥,害得我们都跟着遭罪。”苏小运抱怨开了,丝毫不在乎跟他通话的是海州市长。柳长锋心里越发不安,看来叶富城“招供”的消息已经传到罗玉笑耳朵里,脸上下意识地堆出笑,口气也变得十分松软:“大秘书,透透风啊,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得着我一个小秘书告诉你,市长玩笑开大了吧?”

“岂敢岂敢,我是真心诚意跟大秘书讨教,真心诚意啊。”柳长锋抹了把头上的汗,怎么就能出汗呢,不就是叶富城么,他能说出多少事来!

“对不住啊大市长,首长现在谁也不见,自己跟自己发火呢。市长还是把自己的事做好吧,别让火蔓延开,那样对谁都不好。”

说完,苏小运挂了电话。柳长锋气得将电话扔桌上,妈的,是条狗就敢跳出来咬人,这世道也太邪门了吧。发完火,心里又揣摩苏小运刚才说的话,一股怕生出来,搅得他坐卧不宁。之前柳长锋很少有过怕,就是两千亩土地大案曝光后,照样稳坐钓鱼台,反正有人善后,犯不着他急。可这次……

正好海天山庄老板娘吴雪樵打过来电话,问柳长锋休息没?吴雪樵的声音很软,饱含着性感和温柔,柳长锋却一点不领情,气恘恘道:“哪有心情睡觉,我都要疯了。”吴雪樵不紧不慢道:“要不我来接市长,到山庄放松放松?”放松两个字动了柳长锋的心,越是出事的时候,越要淡定,不能乱了脚步。再者他也有些日子没跟吴雪樵亲热了,与其闷家里遭罪,还不如去快活一番。

该快活时当快活,这也是柳长锋一条做人原则!

到了海天山庄,吴雪樵建议先去泡温泉,柳长锋色眯眯地看着吴雪樵,这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姿色并不输给轻女人,而且……他想入非非地跟在吴雪樵后面,脑子里很快就把那些烦恼事扔开了。

泡了温泉,享受完特级按摩,两人云雨一番,时间已到了凌晨一点多。吴雪樵将温顺的身子偎在柳长锋怀里,情意绵绵说:“亲爱的,我也想出去,海州这鬼地方我是一天都不想呆了,你给想想办法嘛。”

“你也想出去?!”柳长锋腾地起身,双目惊恐地瞪住吴雪樵。

“是呀,天天听烦人的消息,昨天那个肖处长又来了,净是坏消息,亲爱的,我怕。”咕哝着,又往柳长锋怀里靠了靠。柳长锋一把推开她,声音凶凶地问:“他来干什么,是不是蛊惑你往外去?”

“哪呀,人家是来放松,你们都是爷,我得侍候着。”

“你亲自侍候?”柳长锋又是一骇,之前就发生过罗副省长到山庄,吴雪樵舍身相陪的事。

“说什么啊,人家在这边有相好,能轮上我?再说了,我哪敢,人家现在可是你的私有物啊。”吴雪樵眉头一暗,往柳长锋怀里靠的身子自动挪开。她陪柳长锋前后已有六年了,应该说柳长锋没让她白陪,这个山庄,等于是柳长锋送她的礼物。可唐雪梅进去,对她震慑很大,怕将来有一天,自己也学了唐雪梅。

叶富城意外放水,让整条链上的人惊慌起来。千万甭小看叶富城这种小角色,他们要是坏起事来,照样能给你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链条往往是从最脆弱处断裂的,跟大坝溃堤一个道理。连日来,副省长罗玉笑都接到不少电话,有些婉转地过问一下,有些赤裸裸的直奔主题。罗玉笑本来是不拿这事当事的,一个叶富城,能掀起什么浪,就算唐雪梅崩盘,也与他无关。蚍蜉撼大树,太不自量力。但电话多了,罗玉笑就不能不重视。副省长罗玉笑越来越感觉到,有人想拿骆建新一案大做文章,目的再也明确不过,就是想把他搞倒!哼,有那么容易,你们也太想入非非了吧!

发完火,罗玉笑静下心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能不重视啊。听之任之下去,弄不好还真给你烧出野火来。对方跟他叫板,他当然要还击。他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主意一定,罗玉笑马上跟有关方面安排,这次他没请示省长郭仲旭。有些事是不需要请示的,关键你要做到位,官场讲究的是心有灵犀,讲究的是彼此配合。你这边一出拳,那边马上就能感应到你在打谁,目的何在,是真打还是假打,打到多重的程度。这方面罗玉笑早已是老手,几十年的政治场,练就了他一身武艺。几天后,中央一家媒体突然刊发记者对罗玉笑的采访。罗玉笑在访谈中直陈腐败,痛批裸官,表示会不遗余力,查清骆建新案,同时以此为戒,在海东展开一场警示教育。如果访谈到此结束,别人也意会不出别的,可偏偏没,更长的篇幅,罗玉笑在批海东的“裸”风,他说,海东目前形势令人担忧,不少领导干部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送出国门,是否在做“裸”的准备他不敢枉言,但这股风气严重影响了海东政气政风,越来越多的干部互相攀比,争着让老婆孩子出国定居,此风不刹,裸风就止不住。最后罗玉笑说,如果我们这些人对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城市都没有信心,老百姓还怎么有信心?

访谈刊出第三天,省纪委于洋那里就收到几封检举信,信中罗列了几位海东高层将子女还有家属送往国外的事,其中就有柳长锋、朱天运和省委秘书长田中信等,又是一周后,中纪委转来两封检举信,一封针对朱天运,另一封针对田中信。信中同时说,海东高层明着在反裸治裸,暗中则为“裸官”庇护,高层个别人事实上充当着“裸官”的保护伞!

赵铭森的脸阴得不能再阴了,看完两封信,长长出了几口气,目光沉重地搁到于洋脸上,半天后问:“你怎么看?”

于洋也不回避,率直道:“看来他们是要反戈一击了,一方面想转移视线,扰乱视听,另一方面,也是想把水搅浑。”

“问题是……?”赵铭森话说一半又打住,于洋领会他的意思,知道赵铭森困在柳长锋上了,海东高层间的派系之争,赵铭森比谁都有感觉,正因为派系力量强大,才让他做什么事都有困手困脚的艰难。于洋起先也很困惑,对方这样做,不是置柳长锋于很危险的境地么?这阵他忽然想到另一层,试探性地说:“有人是不是想学诸葛孔明,演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来?”

“不可能!”赵铭森重重说了一声,他在想,是不是柳长锋这边把老婆工作做好了?要真是这样,就必须让朱天运和田中信下决心!

一想到这两人,赵铭森心里又涌出一丝不快,他们图什么热闹啊,硬往一起搅和。

“不行,你找找老田跟天运,直接跟他们谈,这问题必须引起重视,不能再等待观望。”

“好的,我把书记的意思传达到。”于洋说。

“不是我的意思,省委这样决定了的,他们两个再要是抱侥幸心理,会影响大局,必须把利害跟他们讲清楚。”

“利害想必他们都清楚,只是……”于洋又犯起了犹豫,他是很想替朱天运解释几句的,他相信朱天运不是想裸。萧亚宁那边的情况他也了解过,的确是出于工作需要,萧亚宁是一个颇有抱负的女人。

“不行,对谁也不能例外,该讲原则时必须讲原则。”赵铭森的话里突然有了一股霸气,这霸气之前很少听到,于洋心里动了动,老老实实说:“我这就去做工作。”

跟朱天运的谈话一点都不艰难,朱天运已经听到消息,如今想保密真是太难,什么消息都能提前飞出去。有人拿这个做礼物,拉近跟领导特别是朱天运于洋这级别的领导之间的关系,有人纯粹是服务,觉得应该及时给领导提供信息。

“畅开说吧,组织上有什么要求?”朱天运大大方方说,让于洋免了尴尬。

“还是那事,得让亚宁回来了,再不回来,你就成了目标。”

“有这么严重?”朱天运故意问。

“应该比这更严重吧,你知道的,目前这个裸字很敏感。”

“可我真不是裸啊,总得分清原由吧?”

“这话跟我说没用,裸字不是刻在哪个人脸上,大家都说不是裸,事实上却总有人在裸。”

朱天运没话可说了,他也知道这样的解释站不住脚,沉默一会,道:“好吧,我只能亲自过去跟她做工作了。”

“你想去那边跟亚宁谈?”于洋脸上显出惊讶。

“是啊,电话里根本没法做通她工作,只能亲自跑一趟。”

“不行!”于洋断然说。

“怎么不行?”朱天运也有些惊讶。

“你长点脑子好不,现在人家已经盯上你了,你还敢外出,这不故意授人口舌嘛。再说,省里马上要出台政策,对因公外出人员要严格限制,履行必要的报批手续。”

“不是一直在报批嘛,干嘛还要多此一举?”

“特殊时候特殊政策,这次估计更从紧,像你这样的,怕是出不了。”

“你们真怕我逃?”朱天运苦笑不得,感觉自己被套上了套。

“说实话,还真有点怕。”于洋出其不意地说,而且一脸郑重。

“什么意思,连你也不相信我?”朱天运大瞪住双眼,很陌生地看住于洋。

“也不是这个意思,事物总是变化着的嘛,我们不在这问题上纠缠好不好,现在要讨论的是,怎么能让亚宁尽快回来,拖下去会让问题变得复杂,对谁都被动。”

“是你们要复杂!”朱天运猛然发起了火,样子像是真生气了,接着又道:“做什么事都得实事求是吧,得有所区分是不是,不能草木皆兵啊。”

“这话你我说了都不算,该草木皆兵的时候就要草木皆兵。”于洋似乎是开玩笑,但又说得相当认真。朱天运无奈,耸耸肩道:“好吧,你是纪委书记,你说了算。”

跟朱天运谈完,于洋去找秘书长田中信,感觉田中信的话要难谈一些。毕竟平日跟田中信交流的少,对他的情况吃得不是太透。加上之前于洋听到过一些有关田中信妻子的事,他们夫妻感情不是太好,一度还闹过离婚。那个叫美美的女孩,就是导火索,这事一度闹得很公开,已经影响到田中信在海东班子里的威信。后来虽说是通过关系把美美安顿妥当,但他老婆却不肯原谅,一赌气就出去了。

没想于洋刚一开口,田秘书长就说:“不用书记费心了,她昨天已经回来。”

“回来了?”于洋大喜,亮着嗓子说:“我就说嘛,秘书长就是原则性强,这下好,回来好,回来好啊。”于洋一连说了多声好,可见这事把他压的。没料田中信开口道:“好不到哪里,她是回来办离婚手续的。”

“什么?!”

<er h3">4</h3>

朱天运一连给萧亚宁打了若干电话,反复强调现在的处境,连被人告黑状的事也讲了。原以为萧亚宁能理解他,支持他,没想人家却说:“这都不是理由,我这边事业刚刚拓展开,根本走不开,再说谁都知道我是公司外派的,跟她们完全不同。组织上如果连这也区分不开,还要组织干什么?”

“亚宁不许乱说!”

“我不是乱说,我是讲事实!”萧亚宁也较上劲了。朱天运只好作罢。萧亚宁跟他不同,没在政治场泡过,说话有时很过激,甚至会胡乱出言。作为市委书记,朱天运不容许妻子这么讲。

说服不了妻子,自己又不能去新加坡,朱天运好不着急。加上田中信老婆突然回来,尽管说是离婚,但毕竟是回来了,朱天运更加不安。这天秘书孙晓伟很神秘地跟他说,柳市长夫人回来了。朱天运暗自一惊,表面却装作事不关已地说:“真的回来了啊?”孙晓伟点头。没多时,柳长锋的脚步就到了。

“总算松下一口气了,我这老婆,关键时候还是挺贴心的,嘴上说不回来,却又偷偷溜了回来。”柳长锋满面春风,说话底气似乎比平时足了不少。

“恭喜啊,柳市长的夫人就是不一样,顾大局,识大体,钦佩钦佩。”

“哪啊,要说识大体顾大局,她远比不了你家夫人。怎么样,嫂夫人也快了吧?”柳长锋凑过脸来,极为关切地问。

“我这老婆,一根筋,拗不过来啊。”朱天运故意叹道。

“没那么严重吧,萧总那么爱你,应该不会。”

“这跟爱没关系。”朱天运收起脸上的笑,略带几分严肃地说。心里同时纳闷,柳长锋老婆怎么会突然回来,都已办了移民手续啊,她现在可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公民。

柳长锋自然知道朱天运犯什么疑,但他不去理会。老婆突然回来,让柳长锋精神大振。他才不去考虑老婆现在的国籍,反正人在眼皮下,谁还敢说他是“裸官”?倒是对朱天运目前的处境,柳长锋有几分窃喜。朱天运啊朱天运,我看你这次怎么过关,但愿你老婆能扎扎实实留在新加坡,我柳长锋不会跟你计较,不过有人会找你麻烦。他笑着,就像一个拳击手终于找到对方软肋,轻轻一拳就能把对方放翻在地。但又舍不得出拳,想多虐他一会儿。于是带着很解脱的口气说:“我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这个骆建新,硬是给大家带出一堆麻烦来。”

朱天运欣赏着柳长锋,柳长锋今天明着是给他送菜来了,他得把这道菜收下,但他不吃,先冷藏好,将来某一天,他要热热乎乎还给柳长锋。

“老柳啊,你是过关了,羡慕不已啊,有个知冷知热的妻子就是不一样。这一关我怕被挡住了,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哪啊,萧总没那么顽固,指不定这阵已打道回府呢。”

“呵呵,我没市长这么好的运气,不谈这事了,烦人。”朱天运真就显出一脸的烦来。柳长锋目的已经达到,干笑几声,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告辞。朱天运马上打电话给田中信,问柳长锋到底演哪一出?田中信说,贾丽这次是以美国凯勒尔公司总裁身份,到海东投资的。

“投资?”朱天运有点被搞晕的感觉。田中信又说:“变戏法,人家玩出神来了。现在是只要人回来就行,其他都不过问。”田中信话里有掩不住的牢骚,为了让老婆回来,田中信近乎用尽了心思,谁知老婆前脚进门,后脚就摔给他一张离婚协议,说:“签了吧,签了我就不影响你了。”这些天,他正为离婚的事焦头烂额呢。

朱天运本来想说也没那么滑稽,一听田中信口气,没说。是啊,很多事都像闹剧,我们活在一个闹的世界里,大家明知是闹剧,却都一本正经去演。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哪是真哪又是假,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官场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两人叹息一阵,田中信又问萧亚宁这边怎么落实下了,可别真让人当了靶子。朱天运叹气道:“这个靶子我是当定了,我这老婆,驯服不了啊。”田中信跟着叹气,两人像是难兄难弟。过了一会,田中信又说:“书记比不得我,不能因小失大,还是多给亚宁做做工作吧,亚宁善解人意,不会给书记出难题的。”朱天运没就这话题再说下去,跟田中信谈起了工作,将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最近情况说了说,问田中信最近铭森书记忙不,打算专门就此项目做一次汇报。

“暂时还是别汇报了吧,我怎么听说省府那边意见很大,有人对此项目不满。”

“不会吧?”朱天运心里腾一声,这消息他还没听到,最近真是啥都慢半拍,都是让裸官害的。

田中信说:“我也是刚刚听到,项目你还是往后推推,最好找找原因,明白我的话不?”

朱天运重重说了声明白,然后收线,一股无名之火猛地腾起。自从把远东集团这项目引来,朱天运的麻烦就没断过。关键还在地皮上。当初为了让项目顺利落户海州,朱天运在相关政策上是做了让步的,尤其项目用地,几乎用的是特批。其中一块地本来已进入拍卖程序,虎视眈眈要拿地的正是阎三平的大洋集团。朱天运愣是叫停,硬性将此块地划拨给了远东。为此落下把柄,阎三平耿耿于怀,柳长锋等人又暗暗抓住他在项目用地上不按规章做事,一意孤行,私下大做文章。这次肯定又是柳长锋和阎三平从中捣鬼,不知跟罗玉笑告了什么状。告到罗玉笑那边倒也罢了,顶多挨顿批,工作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朱天运不会因为挨批就把步子放慢。就怕把状直接告郭省长那里,那可是要给铭森书记制造麻烦的。

官场上的斗争往往不是直来直去,它会隐蔽很多。你给对方一拳,对方未必还你一脚,有时会笑眯眯地送你块蛋糕。当你捧着这块蛋糕时,就知道蛋糕里面藏着什么,不好消化。有时你在这档事上掐住了对方死穴,对方故意让你掐,不做一点还击,当你暗自高兴时,对方出其不意从另一个角度打过一拳来,一下就乱你方寸。官场斗争讲究的是虚虚实实,云里一拳雾里一脚,你永远也猜不透对方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法还击,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当你出手时,对方已经在做着准备了。因此出手之前,你必须想好接招准备,否则最终落败的是你而不是对方!朱天运怀疑,田中信所说的意见,原因很可能在查银桥公司上。

果然,朱天运第二天带队到远东基地,就像当头棒喝一样听到一个坏消息,省发改委以该项目立项手续不全,环评报告未过关,责令项目停工。至于什么时候重新开工,发改委方面没说。立项手续不全,这点朱天运能想到,项目本来就是特批特办,相关手续是一边建设一边补办,人家发改委提出异议,也在情理之中。环评报告未过关,这倒让朱天运惊讶。

“怎么回事,环评报告不是请专家多次论证了的么?”朱天运问。

远东集团驻海州总监回答说:“当初是请了专家,论证也通过了,不过……”

从总监脸上,朱天运看出什么,口气很硬地问:“不过什么,把话说出来!”

总监避开朱天运目光,抹了把汗,工程逼迫停工,他已挨了总部不少批,发改委这边协调几次,都没协调好,他这个总监算是不称职的。

“说啊,愣什么?!”朱天运不能不火,项目停一天,对他来说就是打击,甚至是耻辱。

总监怯怯地将目光对到朱天运身后的环保局安局长身上,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到了这时候,安局也不敢隐瞒了,如实说:“有两项指标,当初是不合格,我们找人通融了一下,谁知……”

“你混蛋!”朱天运怒不可遏骂了安局一句,掉头就走。人们一下愣住了,后来见秘书长唐国枢跟上去,才一个个怯怯跟在后面。

协调会很快召开,听完几方汇报,朱天运只强调了两点。第一,缺啥补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哪个环节解决,哪个部门出了问题,哪个部门自己想办法补救。第二,相关部门从今天起全部入驻工地,现场办公,问题必须在一周内解决,如果一周后不能开工搞建设,请相关部门责任人写出请辞报告。

此语一出,现场好几个部门领导的脸都阴了,尤其环保局长。

当天晚上,朱天运外面应酬完,刚回到家中。冯楠楠就来了。朱天运以为只她一个人,问:“安局呢,不会把你派来当说客吧?”冯楠楠嘴一呶,示意安局在后面,不敢进来。

“他倒知道怕的了啊,干工作时怎么就没想到怕。”朱天运带着牢骚道。冯楠楠嘻着脸说:“姐夫您就少批评几句吧,今天您当那么多人批了他,我心疼呢。”

“心疼?我挨批的时候谁心疼?”

“还能谁,你小姨子呗。”冯楠楠就是冯楠楠,几句话就把朱天运脸上的怒说没了。“进来吧,不至于进门的胆量也没吧?”朱天运冲外面说。安局怯怯地迈着步子,老鼠一样走了进来。

“我说你咋就这点出息啊,那么点事都办不好,怪不得姐夫要发火,我看你是活该。”冯楠楠替丈夫解围,见朱天运脸色转暖,忙说:“快检讨吧,免得等会发起脾气来,检讨的时间都没。”

安局说:“都怪我,书记批评得对,我会全力以赴去补救。”

“怎么补?”朱天运模棱两可问了句,目光落在安局脸上。其实那两项指标当初他是知道的,如果严格按规定,真是难以达标,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做不到。找专家通融也是迫于无奈,就为了争取时间。现在好多事都这样,并不是说他朱天运就有多么原则,他找专家和部门通融的事多得海了去了。问题是发改委怎么会准确地查到这两项指标造假?

安局没敢说怎么补,说了也做不到,冲朱天运笑笑:“请书记明示吧,按规定肯定达不了标,只能找更大的专家。”

“那就去找啊,还磨蹭什么?”

“机票已经订好,我明天动身,有件事我想当面跟书记汇报一下,我辞职不要紧,就怕……”

“怕什么,怕牵扯到我朱天运是不是?”

安局突然没话了,低下头,心事沉重地站在那。一边的冯楠楠不满了,冲自家老公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瞒,是不是等别人把刀架姐夫头上,你才说?”

“楠楠什么意思?”朱天运吃惊地瞪住朱楠楠,感觉这话有点离谱。

“他不说我说,我问您,姐夫您是不是收过唐雪梅一件礼物,古玩。”

朱天运心头猛一震,冯楠楠怎么问这个?脑子里哗地闪出一幕来。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项目当初是委托银桥工程咨询公司做前期工作的,一来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让朱天运照顾一下银桥。二来朱天运也藏了私心,心想将此项目给银桥,柳长锋这边怪话就少一点,配合的力度就能大一点。这完全是从项目的快干快上着想,除土地外还涉及到很多事项,朱天运不可能把什么也包办了。果然,给唐雪梅分得一瓢后,柳长锋这边积极了许多。项目破土动工那天,柳长锋主动提出要庆贺一番,朱天运笑吟吟地答应了。庆祝宴就摆在金海,参加者除两边秘书长外,还多了几位。银桥这边唐雪梅和叶富城都来了,建委主任孟怀安以及两位副主任也到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大家全都兴高采烈。朱天运那天也沾了点酒,激动啊,一个项目总算是落实了,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能喘一口气了。饭后,孟怀安提出请领导们去唱歌,潇洒潇洒,柳长锋带头响应,朱天运本也想去,这种场合不能太扫别人的兴,吃吃喝喝上扫了兴,将来就会报复到工作上,不划算。往外走时,朱天运电话响了,田中信让他去趟梅园,说铭森书记在那边等他。朱天运只好说对不起,完了就匆匆去车上。唐雪梅热情地跟过来,替他打开车门,上车的一瞬,冯雪梅突然送他一个手提袋,说公司准备了一件小礼品,今天参加宴会的人每人一份。朱天运没介意,顺手就扔到了车上。到梅园跟铭森书记把事情谈完,回到家中,朱天运打开手提袋一看,里面装两样东西,喝水用的口杯,还有一件是只掉了色的花瓶,瓶口处还烂着。朱天运对古玩没研究,一是不懂,二是没这方面兴趣。这些年他收到的类似东西不少,没一件值钱的,要么是仿造的,要么就是有人高价从黑市上收购后送礼的。全都当垃圾一般扔贮藏室里,从没想过这东西有朝一日会变成钱。这阵听冯楠楠这么一说,忙到贮藏室翻腾半天,那只袋子还在,里面的口杯也还带着包装。

“是这个么?”他递给冯楠楠。冯楠楠仔细端详一会,确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它。”

“一只破花瓶,有啥稀奇。”安局长故意说。

“楠楠这方面你懂多少,这花瓶不会太值钱吧?”朱天运情急地问。

冯楠楠也不是太懂,不过多少有点知识,她有个同学玩古玩,常带她到这个圈子里去。端详半天,冯楠楠肯定地说:“这件绝非一般,很可能是明代的釉里红玉壶春瓶,书记您可能被他们耍了。”

“什么?”朱天运傻眼了,釉里红玉壶春瓶他还是听说过,之前也在一位高层领导家里见到过,价值连城啊。他的脸色一下难看,全身近乎在抽搐。

“书记您怎么了?”一旁的安局长吓坏了,还从没见过朱天运被什么事吓成这样。拿起水杯,快速倒了杯水,递给朱天运。朱天运喝了一口,面色瘆然地问冯楠楠:“你怎么知道这件古玩的?”

冯楠楠说:“我听古玩界一位朋友说的,他们那个圈子现在已经传疯了,说唐雪梅把最最值钱的一件古玩送到了书记您手上,眼下香港澳门那边的玩家争相打听呢,看您啥时出手。”

“我出手?”朱天运越发吃惊。冯楠楠继而道:“是有人预谋好了的,为什么偏在这时候放出这种话来?”

朱天运的心重得不能再重了,如果这件古玩真有那么值钱,他就让别人套了进去。海东古玩界最大的玩家就是贾丽表哥曲宏生,几乎操控着海东整个古玩及字画市场。当然,曲宏生的四方拍卖公司还兼做一件事:替领导们处理物品。随着海东经济的发展,官场送礼之风也在不断变化,一开始送名烟名酒,后来嫌麻烦,直接送信封,再后来送钥匙或金卡。反腐力度加大后,明着收钱的事大家都觉有风险,尽管想收,但怕,犯了不值啊。于是有人开始拒绝。但官场离不了送,少了这个送字,官场就失去很多味道,很多人憋在官场里都觉没劲。更奇怪的是,一旦没了这个送字,为官者和求官者都会失去方寸,不知该怎么办?这就是习惯的力量。不知什么时候,海东暗暗兴起一股古玩风,以前送卡送钥匙的,现在开始送古玩。其实很多古玩都是假的,送者清楚,收者明白,天下哪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古玩。但收礼者不怕,收了之后马上转到曲宏生的拍卖行,曲宏生这边就开始运作了。这个时候的古玩就不再是假的,是真的,而且该值多少钱就有人掏多少钱,包括曲宏生的手续费,也会一并掏进去。买家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送礼那一个。这样一个来回,很多问题就都解决,就算将来追查起来,人家也只说拿了一件假货,不值几个钱,工艺品而已。只要曲宏生这边不吐实话,没谁能拿到证据。曲宏生会吐实话么?

各行有各行的规则,曲宏生能把四方拍卖公司做大,就证明他是一个很有头脑很守规则的人,要不然,他能在几条道上混那么滋润?

沉吟半天,朱天运道:“没事,不就一件花瓶么,没啥大不了的,二位还是放心吧。”

“这只花瓶跟环评报告有关。”安局长突然说。

“什么意思?”朱天运今天让这对夫妻彻底搞懵了,思路老是断电,一向有的智慧和干练今天居然全没。他有点气恼!

“上次帮过我们的北京那位专家说,要想项目顺利,除非把唐雪梅放出来。否则,麻烦事不断。”

“在威胁我?!”朱天运猛就火了,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威胁他。没做市委书记前,有人因为拆迁的事跟他翻脸,要挟他,他说过一句堪称经典的话:“我这里什么都可以谈,只要你有谈的资本,但想来黑的横的,我奉陪。别以为是个官都怕别人查,我朱天运不怕。你不就送了我二十万么,我是收了,你让纪委来查我,我朱天运会给纪委一个交待!”结果那次纪委真出面查了,他确实接收了人家二十万贿赂,不过这笔钱他通过一家慈善机构捐给了两家孤儿院。为这事,省里颇费了一番脑子,不知该怎么给他定性,后来还是请示中纪委,对他予以警告。那件事不但没伤及他,反而在竞争市委书记一职时帮了他。

见朱天运发火,安局夫妇马上陪出笑来:“书记别怒,我们也是……”

“这事到此为止,该怎么干工作照样怎么干,如果因为这件事拖后腿,你这个局长就当到头了。”朱天运警告安局长。

这晚朱天运一宿未眠。话可以往无限大里说,事却不能。既然人家下了套,他就得尽快想到解套的办法,不然,还真让这只花瓶把前程砸了。他端详着那只花瓶,脑子里闪过好几种方案,又都一一否决。现在往纪委交,太晚了,尽管于洋会替他说话,但纪委也不是于洋家开的。况且对方现在敢放出话来,就证明对方一直盯着这只花瓶,知道他还放在家里。找铭森书记承认错误,更不能,不但会挨批,而且会把铭森书记逼到危险境地,这事绝绝做不得。怎么办?朱天运感觉自己现在四面受敌,一个骆建新,居然把所有矛盾引到了他身上。

天亮时分,朱天运忽然想到一策略,可把他乐坏了,还是自己有才啊。他呵呵笑着,一夜的苦恼一扫而尽。既然别人不仁,也别怪他不义,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洗把脸,换件普通点的衣服,提起花瓶下楼。朱天运住的是海天花园,以前他住市委家属院,后来嫌麻烦,搬这边来了。小区有个西门,平日不怎么开,都从正门进,偶尔开一下,进个大货车什么的。西门看门的是个老头,服转军人,跟朱天运特投脾气,朱天运得空时,爱找他聊天,也算是体察民情吧。

老头早早地就起来了,朱天运来到门房时,老头已把后面打扫干净,正在喝茶呢。朱天运问了声好,坐下,跟老头扯起闲淡。老头热情很高,没几句就跟朱天运提意见,说政府现在越来越不像话,好好的马路三天挖一次两天挖一次,不挖不过瘾是不?朱天运诚恳检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刚弄完下水工程,又要解决天燃气,还有电信什么的,总是不得安闲。

“你不能统一起来啊,让他们一次挖完?”老头边说边要给朱天运沏茶,朱天运赶忙制止,将花瓶放桌上说:“一件破玩意,扔了可惜,放你这里吧。”

“值钱不,值钱我可不敢要。”老头说着拿起花瓶,端详半天。“有些年头了吧,不过看上去不是值钱的玩意。”

“值不值钱不知道,反正是人家送的礼,放你这儿插个花吧,将来人家讨要起来,我就找你要,可不能弄丢了,更不能弄破。”

“听这口气就知道是贵重东西,行吧,替你保管好。”说着,将花瓶收起,要往柜子里放。

“别。”朱天运紧忙制止,“就用来插花吧,随便插什么花也行,就是不能藏起来。”

老头怪怪地盯着他看半天,似乎明白过来,笑笑,将花瓶放在了桌上。

“将来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记不大清时间,反正老早就放你这了,帮我一个忙,行不?”

老头这次郑重其事看了他一会儿,非常当真地道:“我老啦,谁问我什么,我都记不清,人老就是这样子,老糊涂老糊涂,说的就是这理。”

朱天运非常开心地笑了笑,起身告辞。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不用防范,一是从来跟你不会有利益关系的,另一是从不打算在你身上谋取利益的。两种人都跟利益两个字有关,却真正跟利益沾不上一点边。除此之外,这世界上你不能对任何人抱有幻想,因为利益是最残忍的刀子,会毁坏任何一种感情,包括亲情。

正文 第五章 明争暗斗

<er top">1</h3>

花瓶事件处理妥当后,朱天运去了趟北京,为环评报告去的。人家卡他脖子,他不能毫无反应。这世界就这么荒唐,你一面强调坚持原则,一面却又在违背原则。反对潜规则暗规则的人,往往就是潜规则暗规则的制定者或奉行者。不过朱天运没将此事告诉环保局安局长,他跑他的,让安局做安局的,大家都为着一个目标,只不过找的渠道和方式不同,当然,问题的性质也不同。他这么做是疏通,安局那么做就叫活动,叫法不一样,侧重点也不一样。

北京之行尚算顺利,部里几位领导听了,都表示尽力想办法。朱天运又找了自己的老首长,他父亲的老上级。老首长去年彻底退了下来,算是闲人了,朱天运却从不敢视他为闲人。只要一到北京,不论多忙,都要抽出空到老首长家里坐坐。老首长有腰痛病,年轻时落下的。他是中国两大油田的奠基人,后来又从石油战线转到铁路建设,是功勋级的人物。

见到朱天运,老首长甚是高兴,连着问了不少事。有些事之前朱天运就跟老首长汇报过,老首长向来不赞成朱天运温温吞吞的样子,一再强调,做一把手,就要拿出一把手的样子来。你被别人左右,还当什么一把手,主动降格当副职好了。说着,就给朱天运讲当年的故事,那些故事朱天运听了无数遍,每次再听,仍然能听出新意。从别人的人生里悟到成功经验,这是人生之捷径,朱天运从不觉得烦,听得相当有耐心。老首长的确老了,讲起来就会失去控制。朱天运边听边给老首长按摩,按摩技术也是他暗暗学来的,现在可谓炉火纯青。老首长说,他在北戴河疗养院找过三们按摩师,两位还是给中央首长按过的,感觉还是没朱天运这双手管用。朱天运很欣慰,为学这门技艺,他付出过很大努力,曾暗暗拜盲人技师为师,后来又请教一位对推拿按摩颇有研究的老中医。工夫不负有心人,他算是把这双手练灵巧了。老首长很享受,几乎陶醉得想睡过去,后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把推开朱天运的手说:“我问你,你那个小老婆怎么回事?”

老首长对朱天运的前妻影响极为不错,刚结婚那阵,老首长还在很关键的位子上,朱天运去北京,敢不带妻子,老首长是不让进门的。等有了女儿,老首长夫妇的疼爱就更浓。可惜天作孽,那么好的一个妻子,走了。对萧亚宁,老首长的态度就十分不好,一开始反对,到现在态度也没变好。

朱天运老老实实就将萧亚宁在那边的情况汇报了,不过他强调,亚宁是为公司发展而出去的,想在那边打拼出一番事业。

“她打拼要你做什么?”老首长动了怒,“当老婆的,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跑国外瞎凑什么热闹?”

“老首长批评的对,我也这是这么跟亚宁说的。”

“亚宁亚宁,我看全是让你宠坏的。你是书记,心里要装大事,不能成天小男人似的,只知道疼媳妇。”老首长啰啰嗦嗦批评半天,话头一转说:“天运啊,中央可能要对海东班子做点调整,你难道没有想法?”

朱天运不敢马上做答,这种话答快了会出问题,会让首长觉得你整天心思没在工作上,老是琢磨着长官跑位。不过这消息还是重重震了他一下,中央要调整海东班子?这风可从人吹他耳朵里啊,包括赵铭森。

“你不会只贪图眼前这点利益吧?”见他不说话,老首长又问。

“天运不敢,天运是觉得自己能力浅,不敢太有想法。”

“你这就是假话,你们怎么总爱说假话。我可告诉你,干工作要一是一二是二,虚不得假不得,但对自己的要求,不能只停留在现阶段,一定要有远大目标。”

“首长批评得对,天运诚恳接受。”

“接受什么,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唯唯诺诺的样,是不是让小老婆搞成了这样,以前你挺有气魄的嘛。”

老首长从不叫萧亚宁名字,开口闭口都是小老婆,好像是朱天运在外面包养的一样。骂过,老首长要说:“让你小老婆马上回来,少给我惹事,胆敢往国外跑,你们全都小心。放着自己的国家不建设,非要跑国外创业。创哪门子业,不就是贪图资本主义那套嘛。你朱天运要是也抱这种想法,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运绝不敢,天运从不敢有那种想法。”

“谅你也不敢!”老首长恨恨说了句,道:“再帮我捏一会。”朱天运赶忙走过去,为老首长捏起肩来。老首长一边享受一边说:“这次是个机会啊,你是常委,又有海州工作的经验,我看这话能说。不过最近你要着力表现,千万不能惹出什么事来,小老婆的心要马上收回来,中央现在对这问题很重视,别把你捎带着当目标打了。”说完,老首长闭上眼,安静地享受去了。

老首长一番话让朱天运大受鼓舞,看来中央调整海东班子不是虚传,老首长绝不会拿这事当戏言。走在北京街头,朱天运已经在谋划自己的未来了。按他的分析,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郭仲旭走的可能更大,那么谁升任省长,就不仅仅是一个谜,而是一盘相当复杂的棋,他自己不是没这个可能。从省会城市书记一步到位升省长位子的先例真是太多了,朱天运心潮澎湃,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有冲劲。

对为官者来说,什么诱惑也没往上升的诱惑大。都说当官的目的是为钱,为享受,那是不懂官。钱和享受不过是附带品,是权力之下的东西,顺手牵羊而已。对朱天运这个层面上的领导,如果把前程赌在钱和享受上,等于是没有前程或自毁前程。真正的官场中人,什么时候眼睛都盯在前方,这前方说光明点是理想,是抱负,是为人民服务,说俗点,就几个字,更高更显赫的位子!

回到海州,朱天运马上感觉到气味异常。官场任何一个传闻,哪怕来自最底层,都会掀起一场波澜,没人会在这波澜里处惊不变,何况这次的传闻直接来自高层,冲击力可想而知。到海州第一晚,秘书长唐国枢就到他家来了,进门谈了点别的事,唐国枢说:“近期好像有变动啊,一个个脸上全写着不安。”

“这话你也听到了?”朱天运笑问。

“昨天去省里汇报工作,跟省府秘书长谈了十分钟,从他脸上看到的。”

“行啊,老唐现在也学会从脸上捕捉信息了。”

“我也得进步,是不是?”唐国枢诡异地笑了笑,很快又严肃起来,道:“一人动全盘动,省里这下可热闹了。”

“秘书长啥时也爱看热闹了?”朱天运笑问一句,正起脸色说:“不管怎么,工作不能松懈,越是这时候,越要抓紧,明白不?”

“这我明白,不会出问题的,请书记放心。”表完态,唐国枢忽然说:“最近三洋像是没动作了,电子城这块地,我估摸着最终会到海天手里。”

“不会这么快吧?”朱天运拧起眉头。

“看海天的架势,好像志在必得。”

“能肯定?”朱天运谨慎地问。

唐国枢思考一会,道:“那天茹经理跟我谈过,好像信心满满的。”

“跟她打交道,你还是多留点神,别让人家误导了。”朱天运说完,沉思起来,脑子里晃过茹娟清新的面孔。这女人,究竟在演哪出啊?

“有些事我怕吃不准,所以想请书记……”唐国枢也用了试探的口吻。

“什么意思,明说出来。”

“要不我安排一下,书记跟她见个面,这事不敢出错,一定得拿捏稳了。”

朱天运抬起目光,若有所思想了一会,道:“行吧,就最近,这事是得关注一下了。”

唐国枢一阵暗喜,这事可苦恼住他了,两家地产企业先是争得不可开交,吃定了对方似的,最近却忽然变调,像是都要抽身回去,搞得他又急又乱,他是变着法子让朱天运帮他号脉呢。

人还是有差距的,要说唐国枢在政界时间也不短了,当过县长、县委书记,后来又在综合口干过几年,才到现在这位子上。政治经验应该不缺,观察问题判断问题的能力不该差到哪。但关键时候,脑子还是嫌不够用,或者说脉总也号不到那个点上。这也许是他只能做秘书长而不能做更高级别领导的原因之一吧。事实上对领导身边的人来说,摸清领导心中那个点太重要了,稍一偏差,全都会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而这种点往往又掌握在高层领导的心里,因此吃准领导的心思,号准领导的脉就成了一门很深的学问。如何把这个点挖出来,挖准挖实在。如何围绕这个点做文章,做大做足,做成领导需要的蛋糕,就是考验一个秘书长合不合格的关键因素。

唐国枢犯难过的时候,朱天运也在想着心事。

北京回来的路上,朱天运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省长郭仲旭真的要离开海东,那么该以怎样的方式欢送他?是让他红着走还是黑着走,是拱手相送还是适当地制造一些障碍?中央调整海东班子的原因还有目的朱天运不敢判断,但对郭仲旭的走法,朱天运却有资格去想,而且必须去想,还要想到赵铭森那个点上。这个点决定着接下来他的行动,比如说挖不挖坑,挖多大坑?扬不扬沙子,沙子里面掺不掺别的尖锐物,等等。包括电子城这块地的处置,也一定要跟郭仲旭的离开密切联系起来。官场里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屁股都落在位子上时,大家可以装疯卖傻,包容一切,力求做到相安无事。一旦某人的屁股要动,平衡和制肘立刻就被打破。要知道,机会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你一动,大家的机会全都来了,这时再想平静,就难。你想走是一回事,能不能走得脱或者走的途中会不会摔跟斗又是另一回事。很多人明明要提升,文件眼看都要发了,新的交椅都已擦亮,却冷不丁地翻船,重重摔倒在地,就是别人在最不该送礼的时候送了他一份大礼。

到底要不要给郭仲旭送礼呢,送什么礼?朱天运似乎拿捏不准。按说,郭仲旭动一下对他是好事,虽然没有足够的把握挪到那显赫的位子上去,但只要郭仲旭离开海东,他们那个铁三角就没了最坚硬的一个角,罗玉笑也好柳长锋也罢,在海东的影响力就会大大减弱,赵铭森这边,将会更显从容,他自然跟着沾光,至少工作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被动。但,万一罗玉笑接替了那个位置呢,不是没这可能啊,可能性还很大。

不能,绝不能是这个结果,朱天运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凭什么啊!他狠狠地捏了一下拳头,将手里把玩着的一支铅笔啪地拆断。那声清脆的响似乎像一个暗示,猛然间就坚定了他做点什么的信念。

千万别说他朱天运卑鄙,官场上向来没卑鄙两个字,论的是升降,论的是成败,论的是得势与失势!一切从利益出发,从格局出发,从必须要达到的那个目的出发。

朱天运是有目标的,很远大。为了这个目标,这些年他可谓是卧薪尝胆,战战兢兢,这一次,他要为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放手搏一搏了。

其实也不只是为他,说光明点,他是为整个海东搏一次。

朱天运很快跟茹娟见面了,见面地点选在江边一家音乐茶坊,是唐国枢精挑细选后定的。像朱天运这种身份,太敏感的地方不能去,太正规的地方又总是有一种被架起来的感觉,自己想放松也放松不了,让大家跟着紧张。加上要见的是茹娟,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唐国枢自然要考虑得周全。

到了地方,茹娟已经等得有些焦灼,看到朱天运,眼睛一亮,很有风采地起,脸上铺开一层妩媚。都说男人见了漂亮女人两眼放光,女人何尝不是如此,自从跟朱天运认识后,茹娟那颗心就开始骚动,她是个浪漫而又有野心的女人,对男人挑剔得很,但又常常充满幻想。以前茹娟曾为一个男人发过疯,人家是银行行长,有家,两人好了一段时间,茹娟发现对方不过是拿她做交易,差点把她介绍给另一位实权派领导。茹娟骂了声娘,不干了,她还没贱到那份上。这之后,她在心里竖了堵墙,轻易不让男人闯进去,闯进去很麻烦的。茹娟不想当第三者,更不想让男人偷偷摸摸养着,可让她动心的男人都想拿她当小三或小蜜,她受不了,她把自己冷藏起来,再也不让感情这棵糟糕的树发芽,更不容许生出枝枝蔓蔓来。但朱天运给了她另一种感觉,这棵树有点意思,看着冷,但目光后藏着东西,那东西对茹娟这样想入非非又能干的女人来说,可能就是毒药。女人是很容易被药倒的,别看一个个装正经,其实天下女人心里都有一个毒药罐子,就看有没有男人帮她打翻。茹娟虽不敢说朱天运帮她打翻了药罐子,但朱天运给她留下的印象的确不错,甚至有几分美好,时不时地就把见面时的情景拿出来,一次次咀嚼,好像也咀嚼不出什么,但就是爱咀嚼。除咀嚼外,她又反复地研究这个男人,把他的过去都打听清楚还不过瘾,继续研究他的现在还有未来。这样的研究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有非常明确的目的,那就是看能不能从这男人身上拿到更多的利。对一个尚未拥有家庭至今仍然单身着的女人来说,却只有一个意图,就是想得到他,占有他!

别以为茹娟是贸然闯进海州的,不,也千万不要以为她是谁的一个棋子,她还没贱到那份上。她父亲十八岁创业,等她十八岁时,她家资产就能买下当时的县政府大楼。父亲一心想让她出国,在国外发展,她不,干嘛跑到别人的国家去发财,自己国家遍地是黄金,遍地是给企业家送黄金的人。未等大学毕业,她就是父亲旗下一个子公司的董事长了。如今十年过去了,她在商海里呛过的水,能载得起一艘巨轮。她接触过的官僚还有银行家,比她大学一个系的同学还多。但这些男人身上的味道她都不喜欢。所以对朱天运充满兴趣,只是因为一张照片。

朱天运前妻袁梅的照片。

天啊,那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嘛。兴趣骤然而起,到现在竟成了野火。这世界总有一些荒唐人,总有一些荒唐事,茹娟怕就是其中一个。她喜欢玩一些另类的游戏,喜欢挑战,尤其挑战一些不可能的人和事。刺激、冒险,却又不可阻止!

茹娟几次追问何复彩,朱书记到底没有情人?何复彩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想知道啊,那你自己去问他。”有天半夜何复彩突然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对朱书记那个了?茹娟故意说,哪个啊?何复彩说,就那个呗,你还装?茹娟笑了好久,然后神秘地回给何复彩一句话:“你想有的,茹娟也想有,就这么简单。”何复彩当下回骂她一句:“小骚货,没一点正形,人家可清白着呢。”

“我就不信他能清白到底!”茹娟丢下这句,关机睡觉去了。她清楚何复彩的意思,何复彩把她引荐给朱天运,是有明确目的的,茹娟不喜欢这样,她带着目的来,但绝不把目的掺杂到爱情上。茹娟要的是爱情,而不是像何复彩那样,赤裸裸的为个官位把自己献出去。

茹娟对自己充满自信,到底年轻啊,加上朱天运老婆又不在身边,不信拿不到他的爱情。哦,爱情,茹娟差点又想入非非了。见朱天运怔怔地望着他,赶忙醒过神来,恭敬地道:“书记来了,快请坐。”说着伸出细软的手来,要朱天运握。朱天运怪怪地瞅她两眼,象征地握握,目光很快扫到茹娟后边跟的女人,那是一种警惕的目光,习惯性的,每到一个场合,对陌生人都会给出这目光。女孩二十来岁,像是刚从校门走出来。

“我表妹,小灿。”茹娟介绍道。

唐国枢补充说:“小灿是去年参加考试招到市发改委的,年轻有为。”

“是吗?”朱天运将目光从小灿身上挪开,他知道茹娟带小灿来的目的,掩人耳目。果然,坐下不久,唐国枢借故接电话出去了,小灿给他们续了水,也抱着电话走了出去,包房里就剩了他和茹娟。

“怎么样,茹老板,项目进展得还顺利吧?”朱天运用惯有的那种口气说。

茹娟矜持一笑:“谢谢书记,工作开展得还算行吧,不过困难也很大。”

“哦?”朱天运故作吃惊地哦一声,又道:“哪方面不顺利,没听老唐说啊。”

“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资金链不结实,老掉链子。”

“这样啊,这忙我可帮不了,得找银行。”

“不敢给书记添麻烦,最近正在疏通,相信很快会解决。”茹娟捋了下头发,脸上闪过一团红。

“那就好,我可是等茹老板好消息呢。”

几句之后,气氛渐渐松驰,朱天运捧起水杯,边喝边拿眼睛瞄茹娟。这女人越发漂亮了,不知是刻意打扮,还是灯光的作用,朱天运感觉茹娟比上次见到时更有味道。茹娟见他偷窥,也不回避,双腿往一起拢了拢,将半个侧影递给朱天运。朱天运若有所思盯着望了好长一会,收起目光说:“今天请茹老板来,想落实一件事。”

茹娟微微动了动身子,轻声道:“书记请讲。”

“电子城这块地,海天到底做何打算,是浅尝辄止还是志在必得?”

“书记为什么这么问?”茹娟脸上表情动着,身子往前倾了倾,想递给朱天运纸巾,朱天运杯子洒了水。接纸巾的一瞬,朱天运目光无意就看到一片春光,心里猛地动了几动。

“怎么,不该问?”朱天运调整好自己,淡淡地问。

茹娟身子一紧,慌张中就收起胸来,朱天运口气尽管很淡,茹娟还是听到了不满,赶忙解释:“哪里,一直想跟书记如实汇报的,就是书记太忙。”

“是吗?”朱天运不阴不阳给了茹娟这么一句,茹娟越发吃紧,慌乱中差点失手打翻杯子。朱天运笑了笑,暗怪自己,怎么在谁跟前都用这种官腔啊,坏毛病,真是坏毛病。语气一转说:“好了,我们都不绕弯子了,下一部做何打算,让我也明白一下。”

茹娟沉吟片刻,似是鼓着勇气说:“书记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这话问得大胆,也直白,朱天运不得不再次打量住茹娟。还没有哪个搞企业的敢这么跟他说话,看来,这女人是吃透他心思了。不等朱天运再问,茹娟又道:“如果想快,那倒也简单,相信海天还不至于被谁拖住,只是茹娟想说,为什么要快呢?结果是迟早的事,我们何不把过程拉长一些?”

“过程?”朱天运感觉茹娟说的跟自己想的很近了,身体里有一股兴奋涌出。

“书记不觉得这块地其实是一张牌,如果打好了,会打出许多东西来的。”茹娟歪着脖子,有点俏皮地望住朱天运。这时候她眼里是没有怕的,清澈,却又很浑浊,茫茫苍苍,布满山水。朱天运倒吸一口冷气,这些东西不该藏在一个漂亮女人眼里啊,换了是何复彩,还能解释得通,问题是……

“茹老板胆略不小啊。”朱天运近乎是由衷地说。

“哪里,也是让人家逼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想玩,那就陪着玩好了,反正我有的是精力和时间。”茹娟眼里突然露出一股狠来。朱天运顿然明白,这人是咬上阎三平了。咬上好,就怕没人咬,一咬,所有的戏就都开场!

“敬佩,敬佩。”朱天运心满意足地起身,他相信,茹娟所有的心思还有要打的牌,绝不会来自她,背后有人!朱天运今天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再往下说就有点硬把窗户纸捅破的意思了。他扭了几下腰,扩了扩胸,像是才发现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似地说:“哎,老唐跟那个小姑娘呢,跑哪去了,这家伙。”

茹娟会意地起身,面色红扑扑地说:“可能是聊天吧,小灿对秘书长可敬佩呢,一直想拜秘书长为师呢,我看看。”说着,风吹柳一般走出去叫小灿了。

朱天运恨恨地捏了一下拳头。

<er h3">2</h3>

茹娟果然在给阎三平使绊子,这是海宁区长明泽秀告诉朱天运的。

远东集团海州工业基地逼迫停工后,朱天运小范围召集了一次会议,区上领导只叫了明泽秀一位,市上参加的也不多,基本是他这条钱上的。这种时候,只能让自己的人出力,别人全站在边上看笑话。他要求明泽秀拿出百分之六十的精力来,全力协调有关项目的事,而且指明一点,凡是牵扯到区里补办或新办的手续,明泽秀要一竿子插到底,从头到尾盯着,不能有任何闪失。明泽秀这天就是跟朱天运诉苦来的。

基地项目二、三号车间主厂房当初是边建设边批复的,其中涉及到几项工程质量验收报告和工程开工批复,当初没办齐全,这次被省建委还有省发改委查了出来,明泽秀带着相关人员到市建委补办时,被建委主任孟怀安狠狠训了一顿。明泽秀一连跑了几趟,该说的话都说了,孟怀安不但不办,反而冷嘲热讽:“区长让办就办啊,我这不是区建委吧?再说了,这项目本来就违规,区长是故意让我犯错误吧,我孟怀安这顶乌纱虽说不值钱,但也不能因为区长你的乌纱而掉了吧?”明泽秀请孟怀安吃饭,孟怀安倒是去了,不过借着酒耍了一通酒风,最后竟对明泽秀的秘书动手动脚。

“就这么放肆?”朱天运强忍着,孟怀安这样做,倒是让他意外。

“是啊朱书记,他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这项目当时情况谁也了解,并不是不办,也是他们建委工作疏忽了么,怎么现在全往下面推。”

“跟面子无关。”朱天运重腾腾说。明泽秀不敢言声了,傻傻地望着朱天运。“你们就不能想点办法?”朱天运问。

“该想的都想了,人家不通融,现在我是黔驴技穷了。”明泽秀一脸无奈。

“行吧,这事我来想办法。”

朱天运没难为明泽秀,他知道明泽秀的处境。对下面的人,朱天运向来是能袒护就袒护,并不穷追猛打。他理解下面的苦衷,有些事不是下面人不努力,而是上面人太糟糕。

“书记您就批评吧,我真没用。”明泽秀垂下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心疼。

“好啦,不说这些了,不就几个批文么,你办不了我办。”

明泽秀马上喜笑颜开,朱天运面前,她还是怕。后来两人聊起电子城那块地,明泽秀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点不漏告诉了朱天运,其中说到大洋和海天的竞争,明泽秀说:“这两家像是玩迷藏,一家进,一家就退,大洋这边刚有点势头,海天就缩手,大洋不动作了,海天又较劲。”

“你怎么看?”朱天运端详住明泽秀,他知道明泽秀说这些是有用意的。

“让他们咬吧,很多事只有咬,才能咬出真相来。”明泽秀忽然大起胆来,跟刚才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朱天运会心地笑了笑。这个咬字用得奇妙,看来他的意图下面人基本都领会了。不,不是他的意图,他们都在领会更上面的意图。“行啊,明区长现在也会开玩笑了,这样好,别老是阴着个脸,下去之后加把劲,人家缺柴你舔柴,人家缺风你唤风,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朱天运有点豁出去了,这种事要么不做,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让人家走。要做就要做狠,做出水平做出风格。现在他不能遏制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机会,在等这一天!

他突然感到可怕,怎么会这样呢?但就那么一瞬,犹豫和怕全过去了,心又坚硬起来。郭仲旭,你走不开的,不信走着瞧!

朱天运原又望住明泽秀,这时候他的目光是深情的,含着无限期望。明泽秀被激励,内心压抑着的某股火被点燃,鼓荡着,振奋着。

“我清楚了,书记。”她重重点头。

朱天运欣慰地笑了笑,这些年,他们这拨人,过得都不容易啊。工作难搞,日子难过,手中看似有权,其实都被权力欺负着,圧榨着,很难痛痛快快做点事。

过了一会,兴奋劲不那么高了,朱天运又说:“对了,茹娟这个人你怎么看,谈谈你的意见?”

明泽秀一时没反应过,有点吃不准朱天运心思,愣了一会,试探性地道:“她是个能干事的人。”

“就这些?”

明泽秀再次打量朱天运一眼,做为下属,你永远不能认为上属亲近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分寸感是每个下属必须要有的,明泽秀聪明之处就在于永远在朱天运面前装弱者,弱不禁风,但真做起事来,不是这样的。

“她有野心,有抱负,而且有智慧。”

“接着说。”朱天运笑眯眯的。明泽秀心里晃荡了一下,朱天运怎么?但是很快,就不敢乱想了,很认真地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说了一大堆茹娟好话。说完,猛觉自己心里有些酸涩,苦巴巴的,佯装着捋了把头发,等朱天运说话。朱天运却没再说什么,只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多支持点她。”

明泽秀有点失落地离开,女人都是敏感的,明泽秀虽然对朱天运没啥幻想,但还是不情愿朱天运对别的女人好。尤其茹娟,又有钱又年轻漂亮。

跟明泽秀谈完第二天,朱天运叫来建委纪检组长刘大状。刘大状一来就很兴奋,最近他跟副书记何复彩搞作风整治,从何复彩嘴里听说不少新鲜事,有些是他这个层面上根本听不到的,现在听到了,感觉世界一下洞开。

“怎么,撞上大奖了啊?”朱天运挖苦了一句,他向来看不惯喜形于色的人,但刘大状身上其他特质又吸引着他,让他对这个干部有点偏爱,好几次想把他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但就是怕他约束不了自己,惹出事来。

刘大状赶忙收敛起来,这人谁都不怕,就怕朱天运。

“哪有大奖,要撞也得在您书记这里撞是不?”他诡秘地笑了一笑,坐下。

“知道叫你来什么事么?”朱天运先来个下马威。刘大状刚刚落座的屁股赶忙腾起,红着脸说:“不会是又做错什么了吧,书记要批我?”

“你刘大状谁敢批,老虎屁股摸不得的。”朱天运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条烟,扔给他。刘大状受宠若惊,全海州,也就他一个能享受到这种待遇。要说他跟朱天运的关系,还是他骂人骂出来的。之前刘大状并不在建委,是市委信访办主任。有次为拆迁,引发了群访,市委被一大群人包围。领导们全躲里面,一个也不敢出来。唐国枢跑去请示朱天运,朱天运没好气地说:“必须要我出面吗,刘大状呢,告诉他,半小时后人走不开,他就挪位子。”唐国枢急着去给刘大状传达指示了,朱天运悄悄跟下来,站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结果那天他看到极新鲜也极为出彩的一幕。这个刘大状,先是跟上访者代表谈了阵话,没效果,背着手出来,冲人群说:“都不走是不,围住市委你们本事就大了,就能把问题解决了?”

“你滚开,我们要见书记!”其中一个年轻人说。

刘大状腾地走过去,瞪住年轻男人说:“你刚才说什么,让谁滚开?”

年轻男人往后退了几步,强装镇定地说:“你管不了事充什么牛,让能管事的人出来。”

“你算老几,你说让出来就出来?我管不了事我干嘛在这里,你能管事你管给我看!”

“少废话,叫你们书记出来。”年轻人见他气势很凶,想抄捷径,谁成想刘大状一把撕住年轻人衣领:“敢这样跟我说话,知不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

年轻人面色变了,哆嗦着说:“你要打人啊?”接着就吼:“干部打人了,干部打老百姓了。”刘大状真就一拳打过去,年轻人鼻孔立马出血,其他人不饶了,围过来,刘大状冲吓得面色全无的信访办干部说:“打110,让警察来。”不大功夫,警察来了,年轻人先告状,围观者全都扑向警察,警察毫不客气就把刘大状带走了,又叫来两辆警车,把村民全拉走,说是让他们到公安局做证,那些人很兴奋,竟把上访的事忘了,全都跟了去。朱天运一开始还纳闷着,等唐国枢过来跟他说:“他按你的要求完成任务了,人全走了。”朱天运才恍然大悟。

那次刘大状背了处分,让公安局罚了五千,不过,却把自己罚到了朱天运心里。

“我检讨我检讨,书记只管批,我绝无怨言。”刘大状一边点头一边呵呵笑,他怕朱天运,但独独敢在朱天运面前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何复彩面前却装得极为规矩。

“不是批你,坐,跟你说件事。”

朱天运就把孟怀安刁难明泽秀的事说了,刘大状听后说:“他也太过分了吧,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敢……”

“什么时候了,大状不许乱讲话,就事论事。”朱天运就怕刘大状这么想,现在还不是全面开花的时候,必须做到稳。再者他跟于洋保证过,对孟怀安,绝不能过早出手,还得让他在位子上张狂一段时间。这是个系统工程,每一步都得慎而又慎。

“好,就事论事,书记要我怎么做?”

“不是我让你怎么做,自己想办法,动点脑子,把这事解决了。”

“这点小事难不住我,保证办到。”刘大状愉快地走了,朱天运的心也落了下来。

当天晚上,朱天运就听说,孟怀安在某桑拿城洗澡时被突然查夜的警察逮个正着,孟怀安叫了三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俄罗斯的。听到消息,朱天运浑身的肌肉都笑得动了起来,这个刘大状,干这种事真在行。

建委卡着的那几个批文很快弄妥,奇招往往就有奇效,据说此事还惊动了孟怀安老婆唐雪丽,公安愣是把她叫去领人。听到男人那样,唐雪丽差点没背过气去,狠狠搧了孟怀安一巴掌,跑去找柳长锋告状了。结果又让柳长锋狠狠训了一通,教训她以后多点女人味,别整天像母狗一样乱在外面疯。明泽秀这次把持得好,她一直没出面,等孟怀安人丢得差不多了,才派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去找他。孟怀安自然清楚问题出在了哪,事发当天晚上,有人就以“内线”身份告诉他,他肯定是得罪了区上,这次行动是区长明泽秀专门安排的。孟怀安哼了几声,终还是屈服,他怕明泽秀老是跟他过不去,老给他制造这种麻烦。

这事虽然办得费劲而且有几分憋脚,不过目的却达到了,朱天运尚算高兴。其实官场远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充满智慧或是光明,鸡零狗碎的事多得数不清,为达到一个目的,或者放翻一个人,什么下三烂的手段都有人用,他这还算是仁义的。朱天运刚想松口气,环保这面却出了问题。本来朱天运去北京,啥都合计好了,北京再派一批专家来,重新评估。谁知节骨眼上还是出了错。

专家刚到海州,有人就将消息报告给了罗玉笑,罗玉笑也是狠,居然亲自出面请专家吃饭,还把朱天运和柳长锋都叫去,当着朱天运面,罗玉笑就谈起项目环评的事,言明一切要按规范来,谁也不能营私舞弊。他冲几位专家说:“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海东发展,也想为海东发展献计献策,我代表省委、省政府谢谢你们。但是海东发展不能靠投机取巧,我们不能为了一两家企业的利益毁了整个海东,我们要为子孙后代着想啊。”一席话讲的,在座几位专家面面相觑,扑闪着眼睛暗瞪朱天运。柳长锋却鼓起掌来,说今天听罗省长教导,让他受益匪浅。餐后就有专家问朱天运,怎么回事啊,书记请我们来,是让别人帮我们洗脑啊?朱天运近乎要恼羞成怒,质问环保局长老安,专家来海州,屁大个事怎么第一时间就到了罗玉笑耳朵里?安局长连声检讨,一个劲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后来还是秘书长唐国枢解围,说你们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人家早就做好了这一步,等着专家来海州呢。又说,我们都忽视了一个人,这个人能量是不是有点过大了些?

“谁?”朱天运将目光对准唐国枢。

唐国枢沮丧地说:“还能有谁,阎王呗。”

“阎三平?”朱天运近乎笑出声来,闹半天,原来是这个瘟神暗中捣鬼啊。

安局长这才说:“大洋想把远东基地西厂区的基建拿到手,我跟他们管基建的副总接触过,人家放出狠话,不让大洋分一瓢,这项目就别想顺顺利利上。”

朱天运骂了句脏话,接着道:“我宁可这项目停下,也不能让这帮贪得无厌的家伙给我整成豆腐渣工程!”这话他讲得有点违心,事实上谁也清楚,远东基地一开始就被若干建筑商盯着,现在只要是项目,就有大批人跟来,蝗虫一样要夺食,作为主要领导,你得平衡各方力量,得照顾方方面面,况且朱天运也不是多清白之人,也有自己的关系户要照顾。远东基地东厂区,几乎就给了他这条线上的建筑商。阎三平放出这样的狠话,人家是有道理的。

朱天运脑子里忽然崩出一个念头,这项目不上了,就让它烂在那里,他倒要看看,能烂出个啥结果来!

结果到了他限定的日子,朱天运真就召开会议,毫不食言就把安局还有两位部门领导撤了下来。他说:“既然你们干不了事,就把位子让开,让能干的上来。”然后让组织部拿方案。

这事激起轩然大波,连柳长锋都觉不可思议,唐国枢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要说撤掉的这三位干部,还都是朱天运这条线上的,朱天运这样做,是不是过狠了点?

朱天运跟谁都不解释,安局两口子找来,冯楠楠哭哭啼啼,他理也没理,铁了心似的,弄得冯楠楠好没面子。当晚就把电话打给萧亚宁,在萧亚宁面前告状,说朱天运拿她老公开刀。气得萧亚宁很晚了打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犯神经了,干嘛跟一个环保局长过不去?“你不提他倒也罢了,就一环保局长,芝麻大个官,还不让他安稳干下去?”朱天运说了句让萧亚宁背气的话:“你不回来,我就乱撤,只要跟你萧亚宁沾关系的,我全撤掉。”

“你疯了呀!”萧亚宁气得大骂起来。

朱天运这边偷笑起来,他还没这么低俗,他是另有想法。

<er h3">3</h3>

阎三平果然急了。阎三平的急有两方面,一来,他在两千亩土地上吃了大亏,赔了几千万不说,还让相关方面收审,在里面过了几个月。后来郭仲旭发话,加上他又从北京找人,才将他放了出来。他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把本扳回来。二来,郭仲旭要走的消息阎三平第一时间听到,阎三平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逻辑,我在你身上投了资,就要有利润,有赚头,要不我干嘛花巨额代价讨好你?阎三平在海东是赚了不少,可商人永远没满足的时候,再者,他赚得多,打点的也多。俗话说一个商人背后养着一大群官,下面还要养一大群小鬼。哪路神仙得罪了,他都没好日子过。单是每年春节,他派送出去的礼金还有实物,就够买一家小型企业。一个人一旦离开,这人基本上就没利用价值了,千万别相信以后他还会惦着你。世上有两种人你不能太抱希望,一是官员,另一是妓女。官员无情,婊子无义。跟他们的买卖都是现款交易,绝不能开空头支票。而且官员比妓女更可怕,官员那张嘴,横竖都能说,什么时候都是他有理。他越高升,离你距离就越远,你想靠他,付出的成本就越大。从哪个角度考虑,都不是件划算的买卖,所以阎三平要赶在郭仲旭彻底走人之前,把该捞的本都捞回来。

急好,朱天运要的就是这效果。对方不急,他还真不知如何下手呢。一番运作后,朱天运这边连连收到好消息,先是说阎三平托省投资中心经理和两位行长跟柳长锋说话,要柳长锋动作大点,别在电子城这块地上瞎转圈了,简单明了,一步到位,直接让大洋拿下。柳长锋据说是叫了苦,暗示这块地掌握在朱天运手里,他说了不算。接着就听到罗副省长发话,让省里有关部门查电子城,搞清这项目半途而废的原因。查就是给你找不是,想抓你把柄,然后逼你缴械。这点朱天运早有防范,他让区里该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既不遮掩也不护短,查出问题,他朱天运一人负责。结果就有工作组真的入驻电子城,开始折腾事了。朱天运暗喜,他在电子城项目上真还是清白的,经得起各方面查。他希望查得久一些,查得越久,这台戏唱得就越精彩。猫袭耗子么,当然过程越长越有味。

对方是被他彻底调动起来了,按他的节奏出牌,按他期望的那样一步步往套子里钻。朱天运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知道,戏才开幕,能不能真的按计划演下去,还很难说。俗话说,要想有路走,你就得先修路,替自己修,也替别人修。很多人在官场,只记得抄近路,上快车道,或者直接走高架桥。朱天运不,从他被提拔为副科长那天起,他就知道,修路比什么都重要,他能走到今天,跟他这方面的造诣很有关系。跟修路相反的,就是堵水。路是为自己修的,水却是堵给别人。堵水不能一下给别人筑起一道大坝。得从边边角角堵起,一条河,一条江,那是别人干下的事,做下的孽,在政治场上叫犯下的错误。你从中心环节堵起,别人会急,会反扑。如果从不起眼的小角落堵,一步步的,将所有可供泄水的渠道都堵死,这水一下就成灾了,这时候你再在要命处捅他一刀,对方想还手都已无力。

朱天运现在就在做这些事。

只为对方做还不行,得把自己的渠道先修畅通,免得对方狗急跳墙时点你死穴。一切安排下去后,朱天运开始为自己谋划了。当下要务之急,还是劝萧亚宁回来,这点在北京时,他跟老首长保证过的。这些日子,他跟儿子朱爱国通过几次电话,想从儿子身上打开缺口,让儿子倒戈,不在新加坡上学了,回海东来。哪知这小兔崽子根本不上他的当,一口咬定要继续留在新加坡。朱天运问,前段时间你不是吵着要回来嘛,怎么?儿子哈哈笑着说,老爸你上当了,我是不想让我妈管着,难受啊,整天跟纪委官员似的,啥都要管,啥都要汇报,跟女同学说几句话她都要审问。老爸,把你老婆调回去吧,别在这边浪费了,你儿子成人了,完全可以自理。

“真的?”朱天运莫名地兴奋,他还担心把萧亚宁弄回来儿子会跟他翻脸,现在看来问题倒简单了。

“老爸你咋这么没头脑啊,我是帮你把老婆退回去,你可不能不配合哟,快点拿出魅力来,你一个人过多不带劲啊,我都觉得急。”

“臭小子。”朱天运呵呵笑着,压了电话。然后打给萧亚宁,一本正经跟她谈了起来。

“我不可能回去,朱天运你别做梦,想我你可以飞过来,在这边轻松几天。”

“现在不是轻松的时候,人家老婆全回来了,你让我怎么跟省委交待。”

“那事我管不着,我很忙,没事别再骚扰我,拜拜。”

“萧亚宁你听好,这次我没开玩笑,这周不回来,你自己看着办!”抢在萧亚宁压电话前,朱天运丢过去一句。

“怎么,你想离啊?”

“别逼我,如果你非让我难堪,我会采取措施的。”

萧亚宁那边突然没了声,朱天运以为她怕了,正要暗喜,没想萧亚宁突然说:“反了你了,朱天运我告诉你,敢跟我玩这一手,你试试看。别拿你的书记口气吓唬我,本小姐不怕!”

朱天运没招了,他虽不知道萧亚宁到底在那边迷恋什么,但是,一个直觉告诉他,萧亚宁一定是在那边被什么事拖住了。这不是好兆头啊,万一……朱天运不敢再想下去,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犹豫,要下狠心解决此事。

第二天上班,朱天运阅完几份文件,接待了几位贵宾,看看表,差不多十点,叫来秘书说:“你联系一下谭总,看中午有没时间,想跟他一块坐坐。”秘书嗯了一声出去了,不多时又回来,道:“跟谭总通过电话了,谭总说正好有事要向书记汇报,中午他订好了地方,问您大约啥时能闲下来?”

“告诉他,让他先到,我赶十二点半过去。”

“好的,我这就通知。”

孙晓伟轻步退出去后,朱天运推开手头工作,开始考虑这顿饭怎么吃。在此之前,朱天运通过一些渠道,基本对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的情况做了了解。谭国良身边有个女人,叫宁晓旭,谭国良一心想让这女人出去的,无奈萧亚宁这边说不通。看来,现在他得帮着谭国良了。

中午十二点,朱天运叫上唐国枢,驱车直奔酒店,路上他跟唐国枢说,今天跟谭老总吃饭,到时你可得配合好,帮我把老婆换回来。唐国枢听得一愣一愣,心里直纳闷,跟谁换老婆呢?到了酒店,谭国良候在门口,车子还未停稳,便笑迎上来,热情道:“书记好,秘书长好。”朱天运下车,扫了眼谭国良:“谭董好气派啊,订这么高级的地方。”唐国枢也说:“王朝饭店,我还没进去过呢,沾光,沾光啊。”

谭国良掩饰说:“请二位领导吃饭,我可不敢随便找地方,就这,难了我一上午呢,快请。”

王朝是去年新建的五星级大饭店,里面装修极其奢华,朱天运知道,进出口贸易公司一大半招待,都在这里,谭国良可谓这里的常客。如今搞企业,要的就是派头。在谭国良热情恭迎下,两人来到包房,宁晓旭跟酒店餐饮部经理迎出来,齐声问好。谭国良赶忙介绍,朱天运才知道宁晓旭是进出口贸易公司对外投资部部长。装作热情地说:“谭总身边个个是女强人啊。”谭国良打着哈哈道:“书记说是那就是,我希望她们都能强过我。”宁晓旭年龄比萧亚宁小一点,当然,姿色不凡,远远胜过萧亚宁。乍一看,很容易把她跟当红的某位影视明星联想到一起。

谭国良虽然客气,朱天运却不敢太把自己当回事。海东进出口贸易公司是省里大型国有集团,是前书记的政绩企业。谭国良也是前书记一手提携起来的,原来只是省外贸总公司总经理,后来省里将十二家企业联合起来,成立这家超规模的大型集团,谭国良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人。当时朱天运还没到市委书记位子上,正在努力呢。前书记现在在某省当省委书记,偶尔过来,还是点名让谭国良陪。可见有些感情一旦建立起来,还真牢固。谭国良陪过的领导,多的数不清,朱天运这个级别,还不足以让人家低头。

宁晓旭倒是殷勤,主动张罗着为他们服务,一双眼睛幽幽的,在朱天运和唐国枢脸上瞄来瞄去。朱天运在脑子里转了很久,才猛然想起,自己见过这女人的,萧亚宁在外贸总公司做对外贸易部经理时,带她去过他家。当时感觉她很清纯,像个布娃娃,一晃,她都成栋梁了。菜布齐后,谭国良要敬酒,朱天运说:“今天不敬酒,随意,都是老熟人,客套就不必了,免得美女跟着受罪。”宁晓旭马上接话:“还是书记知道疼爱我们女人,真替萧总开心。”

“是吗?”朱天运直直地望住宁晓旭,他今天就一个目的,让谭国良把真话说出来。

宁晓旭接话说:“是呀,饭桌上总是你们男人强大,我们吓得话也不敢说,今天跟书记吃饭,难得书记能替我们女人着想。”

“不是替女人,是替宁部长。”唐国枢故意道。

“那我可激动坏了,我一定要敬书记一杯。”说着,双手捧杯,脸色妩媚地干了。朱天运说:“说好不敬酒的,你这是罚我了。”也将杯中酒干了。唐国枢和谭国良各陪了一杯,算是拉开酒幕。

气氛渐渐融洽,三男一女,很快将一瓶茅台干了,趁着酒兴,朱天运谈起了妻子萧亚宁,说最近老毛病又犯了,胃痛,外面饭吃不惯,家里又没人做,这日子过得,难受啊。宁晓旭说:“书记家没请保姆呀,要不,明天我去当保姆,一日三餐,保证把书记的胃养好。”

“那不行,我这人立场不坚定,容易犯错误。”朱天运率先开起了荤玩笑。宁晓旭脸红了下,咯咯笑出了声,胸前一大片粉白闪耀:“书记会犯错误,我才不信呢。秘书长您说,能那么容易犯错误?”

“这个我不敢乱说的,你倒是可以说说,谭总是不是从来不犯错误?”

“那要看哪种错误了,秘书长不敢讲,我也不敢乱讲。”说着,眼神勾魂似地往谭国良脸上扫了一眼。

任何女人,只要跟男人有了那层关系,不管多么不该露的场合,都能露出来,掩饰不住的。女人的眼睛是浅井,不是深井,爱和恨只要在里面,就情不自禁想把它露出来。所以很多关系,都是女人先把男人出卖了。于洋就不止一次说,他干了这么多年纪委工作,最容易的突破口还在女人身上。他说,袭击女人的方式有两个,一是告诉她,她深爱着的男人除她之外还有别的女人,而且用情都比她多,女人一准崩溃。另一个就是用钱砸她,告诉她男人把钱藏在了别的女人那儿,她这里不过是客栈,根本不是银行,女人也保证翻脸。宁晓旭这阵的眼神就在告诉朱天运和唐国枢,面前这个男人是她的神,是她为之颠倒为之失魂的那一个。

谭国良有几分紧张,他带宁晓旭来,绝不是显摆的,这点上他有足够的清醒。他也是在揣摩朱天运的心思,朱天运一心想让老婆回来,就必须得有人出去顶替他老婆,这个人选当然是宁晓旭,这是他今天带宁晓旭的目的。想让朱天运把这话说出来,也好为将来留条退路。朱天运前程无量,这点谭国良早就深信不疑,而且前书记反复跟他交待,在海东,他可以得罪罗玉笑得罪柳长锋甚至对省长郭仲旭有所不恭,就是不能对朱天运有任何不敬。

“这条船上的人,你伤不起啊,一定要赢得他们的支持,最好嘛……”前书记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全在里面了。当初所以派萧亚宁出去,就是谭国良向朱天运抛出的一个绣球。

“晓旭今天有点喝多了,两位首长别介意。”谭国良打起了园场。

“谭总不公平,人家晓旭哪里喝酒嘛,来,晓旭,为你的美丽永驻,咱俩干一杯。”唐国枢将起了军。宁晓旭真是有点多了,她的城府还不足以让她在这种场合控制好自己,端起酒杯,说了句性感的话,一仰脖子喝下了。

朱天运也没想着让宁晓旭出丑,那不是他的风格,对女人,他还是既尊重又爱护的,除非这女人惹恼了他。他道:“谭总手下有这么多强将,干嘛非要我夫妻分居啊,太残忍了吧?”

“是啊,我得敬谭总一杯,我这个秘书长不称职,照顾不好书记,现在就看谭总这边能不能发发慈悲了,帮我一把。”说着,真就给谭国良敬酒。谭国良再怎么着,也还不敢在两位面前耍大牌。忙起身说:“我失职,失职啊,哪敢让秘书长敬,我自罚一杯。”说着,满满斟了一大杯,畅快地喝下。朱天运从这杯酒里感觉出东西,笑道:“看来谭总是同情我了,好,我也喝一杯。”

“哪敢说同情,书记怎么批示我怎么办,这事我真是失职,失职啊,我马上去那边,书记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这次我背也要把夫人背回来。”

这顿饭吃到这,就算吃出味儿来了。饭局结束后,谭国良护送着二位领导上车,宁晓旭一手拎一个袋子,说是公司最近做了新礼品,请二位领导带去,帮公司宣传宣传。朱天运警惕地瞅了一眼礼品袋,想拒收,唐国枢递给他眼色,朱天运才笑呵呵说:“白吃白喝,还白拿,我和秘书长真成三白干部了。”

“哪的话,书记是替我们企业免费当宣传员呢,将来企业效益增长,我们再给书记宣传费。”宁晓旭摇曳着身子说。

到了车上,唐国枢急着要打开袋子,朱天运挡住他的手说:“先别打,我们玩个游戏,猜猜里面装的什么?”唐国枢瞅了眼司机,又看看朱天运,朱天运只当司机不存在,先猜了茶叶和水宜生喝水杯,最近好像各单位开会都爱发这个。唐国枢摇头道:“不会那么廉价,再怎么着也是送给书记和秘书长的,至少有点真金白银吧。”

“那东西烫手,最好不是,我还是猜化妆品什么的,人家谭总保养得就是比你我好。”

“那我猜衬衫和领事,送礼的可是人家宁部长。”两人开够了玩笑,打开袋子一看,傻眼了,袋子里各装一块表,劳力士。外加一个香檀木盒子,再打开,居然是古董。

如果只是劳力士手表,朱天运也就欣然接受了,这种东西他不是没收过,现在没人拿它当回事。一看到古玩,脸色突然变暗,变惊,楞半天说:“你收的,你处理吧。”

唐国枢傻傻地望住朱天运,刚才所以给朱天运递那个眼色,是怕朱天运当面拒绝,让谭国良起疑心,今天这顿酒白喝。哪料到对方会用这么重的东西砸他们,一时无语,走到车子停他家楼下,才道:“好吧,袋子我先寄存到赵朴书记那里。”

<er h3">4</h3>

萧亚宁果然很快就回来了。

朱天运压根没想到,妻子萧亚宁跟宁晓旭貌合神不合,两人隔阂深着呢。萧亚宁最反感女人吃身体饭,尤其反感女人靠身体往上爬。她虽然贵为书记老婆,但在工作中,很少打朱天运这张牌,至于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问题,跟她没有关系。再说她是朱天运明媒正娶讨进家的,不是做二奶也不是当小三,跟宁晓旭有质的区别。

萧亚宁一开始跟宁晓旭关系很好,甚至有几分亲密,自从宁晓旭跟谭国良有了那层关系后,慢慢就远了。现在她甚至有点痛恨,看见宁晓旭那贱样就来气。凭什么啊,长得好就可以把她挤兑掉,长得好就可以为所欲为?谭国良把宁晓旭带到那边,一再说是让晓旭协助她工作,只是协助。萧亚宁哪里能听得进去,第一眼看见这对男女,萧亚宁就清楚,自己在新加坡的使命结束了。她才不愿跟人同流合污呢。暗暗骂了一句狗男女,又道:奶奶的,回去!

夫妻刚一见面,萧亚宁就骂:“朱天运你好狠毒啊,用这一招。”朱天运佯装不知,故意道:“老婆你怎么了,不是你自愿回来的么?”

“自愿个头,好啊朱天运,当书记欺负到自个老婆头上了,算什么本事!”

“冤枉,老婆这可真是冤枉。”朱天运一边说一边想抱住老婆,这么长时间不见,他快想死了。

萧亚宁哼了一声,开始在屋子里转,边转边骂:“猪啊,这哪像个家,朱天运,你赔我房子,赔我沙发,你看你把我的家弄成啥样了。天,这哪是家,狗窝啊。”说着急着收拾起来。朱天运也真不像话,家里脏乱差,饮料瓶食品袋四处扔,脏袜子汗衫睡衣扔得四处皆是,更荒唐的,卫生间马桶堵了,居然不找人收拾,就那么堵着用。

“猪,你真是猪书记,我怎么就嫁给你了。这个老唐,总管怎么当的,他们书记难道不上厕所。我靠,臭死了!”骂骂咧咧,收拾了一会,一屁股坐凳子上,眼里居然就有泪流出来。

“天运……”当妻子的兴许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知道没她的日子里丈夫有多可怜,纵然是书记,也要过这种冷冷清清的日子。她忽然后悔,干嘛要坚持在那边啊,看看,看看,这就是男人过的日子!

朱天运却不管,一把抱起萧亚宁,就往卧室奔。萧亚宁大喊放我下来,你别……朱天运呵呵笑道:“休想,先解决问题再说。”说着,已把老婆重重放床上,不顾一切压了上去。

屋子里立刻腾起一股浪,干柴遇了烈火,再也憋不住。萧亚宁嗯嗯着,朱天运像饿极的狼,再也没有半点书记的味儿了,暴徒一样扒光了妻子……

赵铭森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听到消息的一瞬,赵铭森心里连跳几下,但他强烈掩饰着。这段日子,朱天运一举一动,都在赵铭森监视里。赵铭森暗自感叹,现有的人当中,只有朱天运能懂他的心思,能跟上他节拍。于洋虽然也卖力,但他凡事做得太明。赵铭森不喜欢把事情做太明,或者说他还没足够的能量抛开一切顾虑,于是迂回包抄,步步逼近就是他目前只能采取的策略。这点上朱天运准确地号对了他的脉,先行一步,给对方压力了。

不出手是假的,赵铭森忍耐这么长时间,就是想在最佳时机出手。现在,这个时机似乎来到了。接下来,就要选择最佳策略最佳方式。

这仗不打不行啊。夜深人静的时候,赵铭森会发出这样的叹。想想自己到海东这两年,处处受制于人,空攥着两个拳头,就是打不出去,好不容易打出去,又用不上劲。很多该干的事干不了,很多该用的人用不起来,很多该讲的话,都得压着收着,不敢往硬里讲。郭仲旭在海东干了八年,八年啊,中国人把日本人都打出去了,郭仲旭连着逼走两任书记,是的,是逼走的。你在位子上打不开局面,你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你迈不开步子,你不走谁走?两任书记后,海东名副其实成了郭仲旭的家天下。加上罗玉笑几个上窜下跳,为虎作伥,海东真是一团乌烟。

是该到透明的时候了,赵铭森又想。但愿他这双手,真能拨开乌云,让海东见到太阳。

“天运啊,亚宁回来了?”赵铭森问。

“回来了书记,刚到家不久,打算马上跟您汇报呢。”朱天运兴奋地说。他身上火还没熄掉呢,赵铭森这电话,打得有点早。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亚宁先休息几天,下一步去哪,完了再说。”

朱天运心里咯噔一声,差点问出不该问的话来。不过赵铭森这句话,还是搁他心里了。接完电话,笑眯眯地看住萧亚宁,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萧亚宁没理会他,收拾妥当,红着脸打扫卫生去了。

萧亚宁一回来,朱天运心里的怕立刻没了。说来奇怪,之前他并不认为自己怕,以为只要问心无愧,就没怕的必要。萧亚宁回来后,他才感到不是那样的,真不是,他还是怕,很怕。内心的恐惧一刻也没停过,只不过这种怕被他强压在心里,不让它露出来。天下没有不怕的,不怕是一种自我安慰,自我解嘲。尤其官场中人,政治场有时候就像传染病医院,会莫名其妙传染出一些东西,不幸要是被感染,你的前程很可能在瞬间坍塌,命运会立马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朱天运不想掉进那扇门。

他看到的是另一扇。

朱天运叫来赵朴,现在是该他着手处理一些事的时候了。赵朴兴致勃勃地将最近几件案子情况汇报,谈到唐雪梅一案,赵朴说:“这女人嘴巴实在是太严了,这么长时间,楞是一个字不吐。”

“她不吐就没一点办法了?”朱天运不满地问,他还是第一次把不满直接露给赵朴。

赵朴道:“办法倒是有,就怕……”

“怕什么?你是纪委书记,难道有人还给你设条条框框?”

“那倒没,就怕有人秋后算账。”

赵朴这话倒也实在,他这位子上,考虑这些一点不过分,谁也不是圣人,谁前面也竖着墙,有些墙能推倒,有些墙可以翻越过去,可墙太高,你就不敢无视它的存在。

朱天运有点烦赵朴,感觉赵朴不像前段日子的赵朴了,前段日子他激情满怀,朱天运还怕他太过激烈,不讲策略地穷追猛打。这么快赵朴就夹起尾巴了,没好气地说:“那就不要给别人秋后!”

一语结巴住了赵朴,楞半天说:“好吧,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有人秋后算账,你就提前把秋后的帐一并算了。”

“好,我听书记的,下去之后动作大点。”赵朴强撑着回了一句。

“动作怎么大,就你那几个人,能撬开她嘴巴?”朱天运抑制住不满,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赵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下去之后会搞清,现在必须得跟他交底。

赵朴脸红了半边,明知道朱天运在剋他,脸上仍堆着笑说:“是啊,工作所以迟迟打不开缺口,就是人不得力,现在的干部,这也怕那也怕,没一个敢动真的。”

“你不怕?”朱天运冷不丁问出一句,赵朴头上猛就出了汗。这双眼睛,真是厉害啊,啥也瞒不过他。赵朴闭嘴,这个时候闭嘴才是上策。

朱天运也不跟他深究,凡事点到为止,能不能把握好,全在人家。“把大炮调给你吧,怎么样,让他去协助办案。”

“您是说大状?”赵朴一下来了劲。朱天运嫌他也好,恨他也罢,对这案子,他还是有些劲儿的,只是最近动摇得厉害。不动摇不行啊,赵朴有赵朴的苦处,下面的人跟上面永远不一样。如果说朱天运坐在风口浪尖上,他赵朴就处在海水深处、火山心脏,水深火热就是他最直接的感受。罢,这事不想了,赶快把心思收到案子上吧。赵朴一开始就想把刘大状抽过去,朱天运偏又把他抽调给了何复彩,这下好,这下好啊。他开始激动了,脸上表情比刚才自然了许多。

朱天运暗暗捕捉着赵朴脸上的变化,心里略略有了些安慰,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身边缺力量啊,这个问题必须重视!

跟赵朴谈完,朱天运忽然觉得形势有些悲观,这是他事先没料想到的。默坐一会,他叫来将唐国枢,让唐国枢关上门。

“跟你谈谈。”朱天运说。

唐国枢没有吭气,有点被动地在朱天运对面坐下。

“赵朴最近在跟什么人接触?”朱天运开门见山问,他没称赵书记,直呼其名,一下让唐国枢感觉出谈话的分量。

“他最近是有些不正常,前几天跟罗副省长吃过一次饭,上周末好像跟省纪委曹副书记在一起。”

“老曹?”朱天运吃了一惊,赵朴怎么跟姓曹的混一起了?

“前天复彩书记还在我面前说他呢,说赵书记是高人,脚上安着风火轮。”

朱天运哑巴了,怪自己最近太分神,该留神的一点没留神到,好在还有个唐国枢,替他把这一课补上了。闷了片刻,道:“去,把复彩叫来。”

不大工夫,何复彩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她正在办公室剋人呢。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下面注意力都不集中,交待过的事,她不追问,人家先倒忘了,她这个副书记反倒成了追在后面要帐的。

“都想跑官,上面动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都能进省政府?”何复彩进来就说,看来她实在是气坏了。

朱天运笑笑,何复彩有个特点,就是藏不住话。这点对她本人可能是要命的短处,对朱天运,却是长处。

“啥人又惹何书记生气了,看把我们美女恼的。”朱天运抬了何复彩一把。

“啥人,全都一样,好像有人要调走,他们个个机会来了。朱书记,这样下去不行,得整顿一下,你看看,市委这边还勉强动着,市府呢,几个副市长全找不见影子。不是上北京就是去基层,好像他们老父亲老母亲丈母娘凑齐了生病。”

“有这回事?”朱天运突然瞪住唐国枢。

唐国枢点头,详细汇报道:“我跟市府那边碰过头,两个副市长父亲病了,要去北京治病,一位丈母娘住院,还有一位说是痔疮犯了,坐不住。”

“那就先治痔疮,我亲手给他们治!”朱天运突然发了火,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接着又问:“组织部呢,请过假没?”

“眼里哪还有组织部,怕是连市委都没。”何复彩趁机点火。

“把李部长叫来!”

唐国枢快步出去叫组织部李部长去了,朱天运还红着双眼,看上去气坏了。何复彩压低声音道:“有人故意,打柴放羊,想让大家散伙。”

朱天运没接何复彩的话茬,他的火一半是假的,目的就是让何复彩先保持状态。他在想,要不要借何复彩这根火柴,点起一堆火,烧它那么一下?

组织部李部长很快进来了,冲两位领导弯了弯腰。这人是空降干部,从北京某部直接派下来任常委、组织部长,属于中间睡觉不拉毡那种干部,反正海州不是他的,他不过是来镀镀金,完了回到部里去高就,没必要跟着别人玩真的。朱天运打内心里厌恶这种蹭油式干部,可没办法,当下体制就是这样,上面飞下来一只鸟,就把一个鹰窝给占住了,下面的鹰不得不缩着膀子装小鸡。

“最近没流感吧,和森怎么回事?”朱天运差点说最近没SARS,想想敏感,改口说成了流感。

李部长大名叫李和,相当气派的一个名,跟他所在的部一样,令人肃然起敬。

“书记指什么事?”李和装作无辜地问。

何复彩不满了,憋极了般就冲李和发炮:“组织部是不是只管县级以下干部,那我们海州可出现干部真空地带了。”

“何书记批评得对,组织部工作近来是有些跟不上。”

“跟不上就跟!”

何复彩这话让屋子里三个人同时一愣,她真是有胆啊,连空降干部也不怕。女人个别时候,是非常可爱的,脑子一发热,就觉得什么人也敢呛了。李和还真让何复彩吓住了,俗话说男人的底你能摸得清,女人的底你永远摸不清。男人的关系网好比历史系,讲究积淀,有脉络可寻,女人的关系网却是化学系生物系,一反应就变得你摸不清看不明,见了敢发脾气的女官员,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何复彩又发阵牢骚,说:“怎么办吧,这么吵下去不解决问题。”

李部长将目光投向朱天运,半天还没听朱天运一句话呢。

“开个会吧,开会强调一下,你们说呢?”朱天运这阵反倒温和了,好像是和事佬。

“行,我准备一下,看啥时开。”李部长说着就要走,何复彩跟进一句:“还啥时开,都没人上班了还等啥时,我建议马上开。”

李部长步子停下,再次将目光望住朱天运,朱天运似是笑了一下,不过很快紧起眉头。

“按复彩说的办!”他这话讲得异常有硬度。见李部长还愣神,又强调:“四大班子领导还有常委全部参加,就当一次作风整治现场会吧,复彩你来唱主角,和森主持,半小时后召开。”

正文 第六章 以退为进

<er top">1</h3>

很多人都说,那天那场会是个转折,至少对海州政坛是这样。也有人说,那天的会是朱天运借何复彩,狠狠搞了柳长锋一下。

柳长锋被搞得很不爽,甚至气急败坏。

那天柳长锋也不在办公室,陪老婆贾丽和曲宏生去见一个人。贾丽这次回来,跟表弟曲宏生合着搞了一个项目:中美合资海州生物科技园,就是在山上种柚树,提取植物精油,然后再用植物精油瘦身。据说这项目目前在美国很火,参与者众多,在美国已形成瘦身风潮。贾丽通过关系,目前已在海宁区拿到一大块地,她把湖边一座叫凤凰台的山拿下了一半,用来种植葡萄柚、佛手柑、香茅等,然后提取出精油,再配以普罗旺斯熏衣草,就能制成上好的雕塑提升精油。贾丽发给社会各界的宣传品称,这种精油具有促进血液循环、淋巴液流动、加强多余脂肪、水分分解代谢、帮助肌体排毒、平抚纹路、滋养收紧松弛的皮肤、有效增强皮肤的紧实度与弹性等神奇功效,重现窈窕身段、塑造完美身型。贾丽对这项目兴趣很大,一回到海州就开始运作,目前她是该项目的负责人。曲宏生对此项目不感兴趣,不过贾丽回来,他就屁颠屁颠的,整天跟在后面。他们要见的人叫强老板,以前在人民银行工作,后来不干了,在海州玩场子。海州有个奇特现象,就是企业融资个人贷款什么的,大家一般不到正规银行,手续繁琐不说,求人下话极不容易,直接找地下钱庄,也叫地下银行,就是强老板开的这种场子。简单痛快,虽说利息高,但正规银行吃请花销一应下来,也低不到哪里,而且融资规模有限。到强老板这里,想拿多少拿多少。当然,贾丽跟强老板的关系,远不止这些,强老板还兼着一档子营生,替人把钱转出去,你只要告诉他国外银行,多难办的手续他都能办妥,绝对保险,且隐蔽。

强老板是贾丽、曲宏生以及柳长锋单独联系的一条线,罗玉笑那边并不知情。当然,罗玉笑跟姓强的有没联系,柳长锋自然也不知情。

柳长锋他们正说着事,电话响了,是政府秘书长打来的,告知他临时召集紧急会议。柳长锋问什么会,秘书长支支吾吾讲不大清,只说通知得很突然,四大班子还有常委全参加。柳长锋以为是省纪委要开通报会,丢下贾丽就往会场赶。到了会场,朱天运何复彩还有市委组织部长李和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人大主任朱天运兼着,第一副主任坐在主席台边上,另一边是政协主席。没看见有省里领导出席,柳长锋边往自己的桌牌前走边问:“什么急事,我刚到点上,工作还有一大堆呢。”没人回答他,朱天运冷着眉,何复彩看也没看他,台上有位常委兼副市长倒是想告诉他,一看朱何二人脸色,没敢吭声,把头扭一边去了。柳长锋刚落座,朱天运就咳嗽一声,示意李和开会。

李和说:“临时召集这个会议,只有一件事,就是四大班子还有常委们现场查查岗,看谁在谁不在,最近好像人缺太多,下面先点名,到会的请吭个气。”就有组织部副部长站出来清点人数,其实不用清点朱天运也清楚,现任六位副市长只来两位,四位不在,几位市长助理只到了一位。人大这边缺两位,政协缺最多,八个副主席只到两个。常委们缺两个,统战部长和政法委书记,统战部长外出,跟朱天运打过招呼,政法委书记说是到下面视察公安工作了。

清点完人,组织部副部长将名单呈给朱天运,朱天运说给何书记吧?何复彩没接,扫了一眼说,给柳市长看看,今天好像缺的是政府领导。

柳长锋相当不满地说:“没看错吧,缺最多的应该是政协。”

政协主席马上说:“政协最近调研的事多,领导们都在下面。”

“开会应该提前通知,搞突然袭击下去的同志怎么赶回来?”柳长锋不敢把火发在朱天运身上,只能冲组织部长这么说。这话让李和极不舒服,他这种干部,眼里是没有怕的,既或有,也不会是朱天运和柳长锋。他到海州工作,充其量就玩个互相抬举互相尊重,今天朱天运给他下马威,这阵柳长锋又当这么多人面拿话冲他,一下就把他脾气惹上来了。毕竟年轻气盛,藏不住的,再说他也没藏的必要。

“下去干什么去了,至少有个说法吧?”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干工作。”柳长锋也对上了,眼角扫着朱天运,话头却对着李和。

“干工作也得有干工作的章法啊,是不是政府这边的领导下去就不用打招呼,至少总得让我们知道一声吧?”李和话软理硬,两人近乎要吵架。朱天运微闭着眼,装听不见,等柳长锋又对一句,才冲李和说:“行了,开会!”

李和收回怒瞪住柳长锋的目光,他这是一举两得,一则震慑一下柳长锋,别把当太不当菜,二来讨好朱天运。海州两位一把手间的龉龃,他看得太清楚了,以前所以不向着谁,是风向不明,现在他从北京高层听到一些内幕消息,感觉还是往朱天运这边贴一贴实际。他清清嗓子,说:“今天召集这个会,就是想在四大班子中先统一思想,统一步调,作风整治活动开展已有一个阶段,下面是动起来了,可上面呢,尤其我们班子内部呢,我看很成问题。下面请何书记就此问题发表重要讲话。”

他刻意用了重要两个字。

何复彩这天是彻底放开了,当副书记以来,何复彩还从没在会上这么放开过。她拿过话筒,开门见山,对着今天不在场的领导就发起了猛批。批到后来,竟然冲柳长锋说:“一个人出问题,是个人的问题,一个班子出问题,怕就得从别处找原因。朱书记和柳市长是我们的带头人,也是市委、政府两个班子的班长,最近班子纪律如此焕散,我想两位班长是不是也该承担点责任?当然,作为班子成员,我没有权力向哪位领导问责,我自己首先要承担责任,作风整治活动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我本人分管此项工作,工作出了问题,我先向全体同志检讨。借此机会,我再重申几点……”于是她一、二、三、四、五,连着讲了五点,五点核心内容就一条,班子不能这样,对不打招呼擅离职守的,必须按纪律严肃处理。至于怎么处理,她不说,她把责任推给了各位班长,请四大班子拿出意见,上报组织部,然后再提交常委会讨论。

何复彩讲话的时候,朱天运始终坚持一个表情,极为严肃。你根本看不出他是肯定何复彩还是反感何复彩,但你能感觉出,这天的朱天运是彻底恼了。

朱天运没在会上多说什么,何复彩讲完后,李和用目光征求他意见,他短促地给了李和一句:“该讲的都讲了,下去之后抓落实,散会!”

他不讲话不要紧,关键是没给柳长锋任何反驳或陈述的机会,这才把柳长锋逼到了尴尬处。市里这种会,很多人不是听你讲什么,不管用的,这种会能讲出什么来,重要的都在私下讲了,就连常委会有时都是走走过场。这种会是看风景,看热闹,观气象,听风声。人们看的就是朱天运和柳长锋怎么交劲儿,怎么过招,完了再去揣摩,风向会朝着谁这一边?显然,这次会议朱天运敲了柳长锋一闷棍,敲得他想骂娘,却又骂不出来。

会议之后,朱天运的手机就开始叫响。不过不是那种冒冒失失横冲直闯的叫,婉转得很,规矩得很。先是蜂鸣一声,发条短信进来,承认一番错误,然后再跟过来一条,问朱书记忙不,能不能在电话里做检讨?来的短信朱天运都看,而且脑子里很清晰地记下,谁第一个谁跟后。什么叫态度,这就叫!我都发火了,你还没态度,你没态度我就得有态度!

看完,一条也不回,让他们自己琢磨去。结果到下午五点,组织部李部长进来说,不在岗的领导全回来了,一个不拉。

“全回来了?”朱天运有点不信,如此立竿见影,以前还没遇到过。

“是,政协有位副主席,确实是在医院,医生坚持不让来,他还是硬来了。”

“太不人性了吧,你马上去,亲自送他到医院。”

李部长刚要走,朱天运喊了声等等,亲热地拍了下李部长肩膀:“我跟你一道去。”

朱天运真就把这位副主席送回了医院,还一个劲埋怨:“您犯什么急啊,我们只是强调一下,怕这样下去,大家精力不集中,哪能针对您?这一来一去折腾的,身体出了问题我可担待不起。”说着又亲自打电话叫来院长,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直把即将退职的副主席感动的,抓住他的手使劲握,半天后说:“我支持您,朱书记,海州就需要您这样的好领导啊,您一定要帮海州开创出一股新风来。”

“会的,我会努力,您安心养病吧,海州工作还离不开你们这些元老。”

一句元老叫的,副主席差点老泪纵横。

从医院出来,李部长怪怪地盯住朱天运,心里感叹,这人不简单啊,哪里找好演员,他就是!进而又想,柳长锋离朱天运,还差得远呐。柳长锋啥时把政协这帮爷当个人物?

朱天运这次还是没手软,会上缺席的除两位副市长的确是带队下去外,其他几位,一个不拉的将名单报到了省委组织部。虽然省委组织部只是点名批评了一下,但此举给这些人带来的后果,绝不是批评两个字能涵盖的。

这些人在后悔之余,马上悟明白一个道理,再也不能往柳长锋这边靠了,怎么着也得让朱天运改变影响!

对何复彩,朱天运没再交待什么,他相信,何复彩一旦把弓拉开,就再也不可能收回,因为她已没回收的余地。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逼着赵朴,把那口井挖下去。

消息很快传来,唐雪梅开口了。这是刘大状的功劳,这个刘大状,可算是把唐雪梅吃透了。唐雪梅这种女人,一向清高自傲,加上又跟柳长锋有那样一层关系,就觉自己在海州是皇后,海州只是她一个洗脚盆,她唐雪梅想放进哪只脚就放进哪只脚,放进还不算,还要有人舒舒服服侍候。胆敢把她唐雪梅的脚扭了伤了,哼,让你滚蛋!现在可好,有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收审。一开始她盛气凌人,只要找她谈话的,她就一句:“让柳市长来。”办案的毕竟都是海州官员,哪个敢跟她较真劲,都是明里审她,暗里护她。后来虽说赵朴想了个办法,将唐雪梅转移到外市,协请外市纪检部门介入。但海州是海东最大的市,柳长锋在海东的地位,市一级的领导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且不说柳长锋后面还有更硬的力量,单是柳长锋三个字,就足以让人们献出殷勤来。好,这下唐雪梅真成皇后了,虽说限制了自由,但这种被人双手捧着的限制她乐意享受。刘大状一接受此案,情势立马急转直下。“关那么远干什么,把她请回来。”刘大状就让自己亲自点名的两位参加工作不久的纪检干部去“请”唐雪梅,然后将她安排到海州东郊一家招待所。这里早已戒备森严,就算赵朴亲自来,不见得都能进去。这就是刘大状的能耐,一个敢豁的人。

“哈哈,唐总,唐大美人,咱们在这里见面了,怎么样,号子饭好吃不?”刘大状跟唐雪梅的第一次会面,就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

唐雪梅居高临下地瞪了刘大状一会儿:“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你不认识我了?怎么搞的,他们没虐待你吧,没刑讯逼供吧?我老刘啊,建委的,咱一个系统,以前还给你唐大老板敬过酒呢,忘了?”

“我记性不好。”唐雪梅厌恶地扭过头去。她怎么能不认识这个刘大炮筒子呢,建委有名的刺儿头,粗人,极粗,看着都让人恶心。她只是好奇,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跟她谈话?

“哈哈,我就说嘛,唐大老板怎么能不认识我呢,看来号子饭真是不好吃啊,吃几天就把记忆力吃出毛病来了。”

“你嘴巴干净点,什么号子饭,我唐雪梅无罪!”

“无罪?”刘大状怪怪地往前迈了两步,“你说无罪就无罪啊,那要看我怎么说。我高兴了呢,或许就说你罪轻一点,要是我大炮筒子不高兴,你可就罪大了。”

“放肆,叫你们负责人来!”唐雪梅想起身,可她屁股动不了,刘大状不知从哪专门给她找了把椅子,跟几个月小孩子坐的那种有点像,两条腿必须分开放进去,前面有个台,可以放东西,但这阵没东西。倒是有两个洞,可以把两条胳膊像铁箍子一样箍住。四肢这样一安排,你就想动也动不了啦,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坐那。

“放开我,你这是虐待!”唐雪梅哪受过这等污辱,怒了,一双眼睛没半丝风情,尽是怒火。

“虐待,好,我老刘就好这一口,虐待,哈哈,终于可以虐一下唐大老板了,过瘾,过瘾啊。楞着干什么,给唐大老板来点热量。”

啪一下,唐雪梅头顶的灯亮了,此时正是海州气温最高的时候,上面再来两个大瓦数灯泡,那滋味,可想而知。

唐雪梅歇斯底里了,一个小小的刘大状,就敢对她这样。

光是这样倒也罢了,不,刘大状还有更绝的。同在一个系统,加上唐雪梅又是名女人,唐雪梅有什么嗜好,有什么反感,刘大状真是太了解。到了吃饭时间,他端来一盘猪头肉,油腻至极,看着都反胃,对吃饭极为讲究的唐雪梅来说,没直接吐出来就已经很有抵抗力。刘大状就着生葱、大蒜,倒一杯酒,有滋有味地吃着。时不时看一眼唐雪梅:“饿吧,知道你饿,但就是不能让你吃。”

“不饿!”唐雪梅傲气十足还击一句。

“厉害,不饿啊,好,好。”他喝了口小酒,美哟,陶醉死。接下来,他就吧唧吧唧,嘴拌得十分响。唐雪梅已经很饿了,带上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能不饿?

一天能坚持,两天或许也能,第三天,唐雪梅崩溃了。刘大状太恶毒了,想各种法子折磨她,不动手,就动嘴,啥听不到耳朵拣啥说,啥刺激就说啥,人的心理能力毕竟是有限的,进了这种地方,能撑过去的人实在太少,就看人家是不是对你来真的。唐雪梅这次是栽到刘大状手里了。不过这女人也够狠,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想知道吗,怕说出来吓死你。”

刘大状呵呵笑了笑,道:“好,吓死我你就自由了,说吧,说了给你茶喝。”

听听,茶这么低的要求他都不满足,唐雪梅之前过的啥日子,拿白开水解渴不是在摧残她?

“好,只要你敢记,我姓唐的就敢说。”唐雪梅摆出一副说的架势来。刘大状示意一眼,几个人做好了做笔录的准备。

万万想不到,唐雪梅开口就咬住了朱天运,说曾给朱天运送过一件价值高达五百万的古董!

刘大状心里轰一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当天晚上,刘大状就到了朱天运家,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了。朱天运抓起电话打给赵朴,要赵朴立刻赶到办公室,同时通知纪委在家领导全部到场。

“走吧,到纪委去说。”转而面对住刘大状。刘大状吓得面色全无,颤着声音说:“书记,这……”

“这什么这,上纪委,怎么调查的怎么说!”

半小时后,人员到齐,朱天运说:“把大家召集来,是大状这边有了新的突破,我想还是开个会好,免得日后大家犯难。”然后转向刘大状:“说吧,把情况向各位通报一下。”

刘大状差点背过气去,这事能说么,怎么说?可朱天运那双眼睛太厉害了,简直要吃人。秘书长唐国枢也来了,安慰似地说:“没关系,案件调查当中,什么可能性都有,讲出来大家分析分析也好。”

刘大状又怀疑地看看众人,这些人里面他官最小,自然得服从,一咬牙,讲了。讲到要紧处,尤其说到古董还有五百万这个价码,声音禁不住就发抖,像是从嗓子里一个音一个音硬挤出来。

全场静住了,不只是赵朴,几乎所有人,包括秘书长唐国枢,也吓得喘不过气来。唐国枢恨怒地瞪住刘大状,心里骂:“这人疯了,完全疯了!”

“大家说说吧,谈谈看法。”朱天运倒是平静,好像这事跟他一点没有关系。

赵朴结巴半天说:“信口雌黄,纯粹乱咬人!”

唐国枢也说:“这种话完全不可信,我们得保持清醒嘛。”说完,目光停到了朱天运脸上。

“不!”朱天运打断唐国枢,非常严肃地说:“既然案件进入调查程序,一切都要按办案程序来,下去之后,纪委再加大力量,补充一些人员进去。对刚才大状同志反映的情况,我在这里表个态,但凡牵扯到我本人的,马上由纪委向省委报告,如实报,不得隐瞒一个字。谁隐瞒将来谁负责。听明白没?”

赵朴慢吞吞说:“明白了,按书记指示办。”

“但是,案件调查不能受影响,既然人家开了口,就要让人家把藏在肚子里的话全部说出来,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隐私,都可以说嘛。我们要的就是人家如实相告。”最后他又强调道:“这案子继续由大状同志负责,请大状同志不要有心理负担,就算我朱天运牵连进去,该查的还是要坚持查下去,这是原则!”

刘大状早已是满头大汗,朱天运讲的他一字未听进去,邪门了,这世界真是邪门了!

<er h3">2</h3>

纪委很快将情况汇报给省纪委,于洋听了也是一身汗,他带着赵朴,直接找铭森书记汇报。铭森书记听完,沉吟良久,然后缓缓松开捏着的拳头,问赵朴:“天运同志知道这件事不?”

赵朴点头道:“办案人员汇报的时候,天运同志在场,是他主张立即向上汇报的。”

“是这样啊。”赵铭森心里重重叹一声,没敢让这声音发出来。又坚持一会,他道:“这样吧,这事复杂,毕竟牵扯到省里高层干部,我看还是要慎重。我的意见,省纪委派人下去,一方面把好关,另一方面也为海州的同志壮壮胆,不要把海州的同志吓住,老于你看怎么样?”

于洋本来想说,这事到此为止,请示中央后再做决断,赵铭森这样一说,于洋就不好拐弯,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书记指示了,就按书记意见办。”心里却替朱天运担着忧。这个层面上的领导,谁也不敢保证哪一个人有事,哪一个人没事。老百姓有句话说的好,把他们哪个叫进去,都能审查出问题来,如果真要按原则办,一个也跑不掉。但监狱不是关他们这些人的啊,再说真要那样做,事业还怎么干下去,怕是得没完没了修监狱了。乱想一会,于洋定下神来,揣摩赵铭森的话。甭看他们之间啥都可以讲,讲跟讲不一样。有些话是明着讲,大家都理直气壮,因为这些话本身不藏玄机,讲到哪也对。有些话则不,要横着讲,或者倒着讲,总之,机关重重,玄机四设,怎么领会就全看你功夫了。

“另外,海州这几起案子要跟骆建新案联系起来,不能把它孤立,这方面老于你们做得不够啊,总是来水挡水,来火防火,这样下去劳财又伤命,我们要讲效率。骆建新案,是不是效率太低了?”赵铭森忽然又把话题拉到骆建新案上,于洋不得不检讨一番,这段日子他也急啊,中央催得紧,群众逼得急,他这个纪委书记,日子极不好过。

又扯几句,赵铭森来了电话,于洋给赵朴递个眼色,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赵铭森秘书从对门走出来,快步来到于洋跟前:“于书记急着要回去吗?”

于洋回身,问了声好,然后等秘书说下句。

秘书扫了眼赵朴,笑笑:“到接待室去,就几句话。”

于洋心里闪着悬念,赵铭森的秘书轻易不跟其他领导打招呼的,见面总是露一副微笑,今天这是怎么了?等进了接待室,秘书要沏茶,于洋拦住说:“讲吧大秘书,最好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哪敢,就一件小事,昨天我跟政府那边几位秘书吃饭,秘书嘛,私下也有一些热闹的。”

“应该应该,大家都是人,得理解是不是大秘书?”

“书记这样想,我就轻松了,不过昨天无意中听到一件事,不知对于书记有没有帮助?”

“什么事?”

“听说谢觉萍在上海月湖山庄有一套别墅,好几千万呢,有人还在这个山庄看到过她。”

“月湖山庄?”于洋心里陡地一紧,脸色也变了,这个山庄他当然知道,大上海最贵的别墅区,一平米好几十万呢。当初查两千亩土地大案,他就有一些耳闻,说省里好几位领导,都在这山庄有房,只是一直没有可靠证据,此事便不了了之。这时候大秘书提起这事,是何用意?于洋还在怔想,那边赵铭森已经打电话叫秘书了,秘书说了句不好意思,快步走了。于洋跟赵朴相视一眼,低头出了接待室。

下了楼,上车的一瞬,赵朴突然停住脚步问于洋:“刚才大秘书那话?”

于洋反问一句:“赵书记认为呢?”

“应该不是大秘书讲的。”赵朴毫无防范地就说。

“你是说?”于洋有点兴奋,感觉赵朴跟自己想一块了。

“我啥也没说。”赵朴忽然变了话头。说完又意识到面前是于洋,省委常委,忙辩解道:“我是说大秘书这消息应该引起重视,您说呢于书记?”

于洋呵呵一笑,感觉赵朴这人有点好玩。跟赵朴说一声我先走了,然后上了车。赵朴愣在那,好久回不过味,他真是越来越差劲啊,差劲到话都不会说了。

赵铭森秘书那番话,还是在赵朴和于洋心里留下了东西。各自回到办公室,死命地琢磨。尤其赵朴。赵朴最近是有些问题,不久前他接到过一个电话,是那个电话让他对自己已经迈开的步子犯了难。这事他跟谁也没说,那电话是北京打来的。随后,就有人出面约他,在海州一家酒店跟罗玉笑副省长吃了饭。那顿饭吃得了无生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尴尬最难受的一顿饭。但是他硬着头皮吃完了。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小时,罗玉笑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赵书记现在干得有声有色啊。第二句是海州就是海州,一个出人才的地方。第三句,就颇有些让人玩味了,罗玉笑说:“今天应该跟赵书记敬杯酒的,可惜我最近胃不好,肝也不好,中了毒,正在设法排毒呢。就先欠着吧,等将来元气恢复了,再好好敬赵书记一杯。”赵朴哪还坐得住,慌忙起身,检讨似地跟罗玉笑说:“省长千万别这么讲,这么讲我就无地自容了。省长身体不好,一定要保重啊。”说完,通红着脸站在那。罗玉笑并不看他,把玩着手中酒杯,最后竟用力将酒杯“啪”一声捏碎了。

赵朴那天惊出一身汗来,感觉罗玉笑捏碎的不是酒杯,而是他。

那顿饭让赵朴心里多了重,多了后怕,也多了另一种幻想。官场上这种摇摆要说是大忌,赵朴拼到今天这个位置,这道理还是懂的。问题是斗争有时候风起云涌,实在让人判断不出方向。尤其眼下这种胶着的时候,更是不敢把胜负果决地押在某一方上。赵朴并不是对罗玉笑报什么奢望,不可能的,他几斤几两,掂得清。罗玉笑从来就没拿他当自己人,连跑腿提鞋这样的角色都不给他。那条线上人密密麻麻,挤得跟公交车一样,赵朴很难再插一只脚进去。正因如此,他才多了份畏惧,扳倒一个人容易,扳倒一股力量,难,太难了。而力量还会反扑,还会疯狂清洗场子。

赵朴一直幻想有个两全齐美的办法,既赢得赵铭森朱天运这边的信任,又不至于让罗玉笑那边太把当敌人。不,不是敌人,是打手。打手两个字,就是北京那位神秘人物在电话里送给他的。他说:“赵老弟啊,我知道你在海州不容易,也一心想往前挤,吃你们这碗饭,哪个不这样想,都是提着刀子斧头砍树,砍了挡路的树,你才能成风景。可你想过没,要是砍不尽呢,或者根本就砍不翻呢?”

那边突然不说话了,留出一大段空白,让赵朴回味。赵朴连着倒吸几口冷气。自从开始查骆建新案,赵朴老是接到这种神秘电话,对方根本不告诉他是谁,来自何处,哪条船上的,是船夫还是拉纤的。但说话口味都很重。此人同样如此,好在他用北京那边的座机打过来,可能有意让赵朴知道他来自北京。赵朴瞎琢磨了好长一会,感觉应该问点什么,对方突然又开口了:“海东不姓赵,也不会姓朱,至于姓什么,赵老弟还是自己猜吧。另外,有人托我转告赵老弟一句话,纪委书记这位子,不是做打手的,替人做打手,轻了。”

轻了!赵朴第一次在电话里被人这么训。

赵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对。官场有些位子,说穿了就是打手,不过动用的不是武力,而是权力!但是不做打手又做什么,难道他也能像朱天运赵铭森那样只动动嘴?不,他现在的层次,只能动手,或者手嘴并用。

跟赵朴判然相反,于洋这边丝毫没有犹豫。于洋就是于洋,从接待室出来,他就料定局势有了新变化。第一,铭森书记对骆建新案有了新要求,肯定对现在的工作不满。第二,大秘书在借别人嘴给他传递信息。传递信息啊。于洋恨恨拍了一下大腿,脑子里就紧着运转了。

他将这个听似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跟目前要办的几件案联系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条线。于洋大喜,在为自己判断力激动的同时,连着深抽几口冷气。

如果真是那样,海东可有好戏看了。

当天下午,于洋紧急召见反贪部门和省公安厅重大案件领导小组成员,开了两小时零二十二分钟的会。会上于洋严辞要求,周密布置,他的语气还有态度让与会者连着冒冷汗。会议之后,于洋匆匆往机场赶,他要专程向中纪委汇报海州市委书记朱天运涉嫌受贿一案。车子刚驶出海州,上了通向机场的高速,手机响了,于洋接起,是书记赵铭森打来的。赵铭森问于洋在哪,于洋如实回答。赵铭森呵呵笑着说:“真是雷厉风行啊,不错嘛。”于洋正想客气几句,赵铭森忽然说:“马上调头回来,你现在哪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坚守岗位。”

于洋没去成,赵铭森两天后却去了北京。公开说法是,找几个大部汇报海东经济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和遭遇的瓶颈,要钱。有省委书记亲自跑部要钱的么,没。于洋这才清楚,向高层汇报,还轮不上他。

朱天运涉案一事引起高层高度重视,不日,中纪委派来调查组,全力协助海东查证此事。消息不胫而走,海东包括海州旋即陷入新的漩涡。

赵铭森脸是绿的,他先一天回来,他的神情还有语态让别人感觉他特沉重,像是在北京碰了钉子。这个信息让不少人心里不安,包括于洋。不过也让一些人幸灾乐祸。于洋就听说,赵铭森回来的那个晚上,罗玉笑喝大了酒,最近海东来了新加坡一个财团,这个财团马上要在海东投资一系列项目,其中就有嚷了多年的高铁。让外国财团参与到高铁建设中,海东还是首开先河,为此创举,郭仲旭还有罗玉笑得到过铁道部的高度赞赏,部长还在副总理面前使劲为他们请功呢。

调查组到海东后,赵铭森并没出面接见,只让秘书长田中信通知纪委,让纪委全力配合,需要调动什么资源,在会上提出来,大家研究。于洋不明就理,暗自揣摩是不是赵铭森真在北京碰了钉子,或者有人先他一步去了北京?紧跟着就替朱天运担起忧来,莫非朱天运真的要出问题?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暗中跟朱天运通通气时,一个电话到了,很严厉地要求他,无条件地配合中纪委调查组,尽快把朱天运涉案一事查实、查确凿,不得留半点疑惑。打电话的是中纪委负责海东这一片的副书记,于洋对着电话认真说了句是,坚决按首长要求办。接完这个电话,于洋发现自己的手是冰凉的,心也跟着往冰凉处去。不大工夫,办公室敲开了,秘书带着中纪委三位同志走进来。三位同志脸上清一色的表情,他们这次下来,坚持三不原则:不让海东接待,不跟海东任何领导私下联系,甚至不让海东派车。查案办事一律自己包车。

三位同志跟他简单沟通了一下,带队的那位姓林的同志说:“于书记,我们开始工作吧?”于洋望着林组长的脸,略显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吧,既然上级有明确要求,我也就不坚持了,我听上级的。”

随后,三位同志就带着省纪委临时抽调去配合工作的几位同志,去了海州。出乎所有人预料,于洋居然将肖庆和抽调出来帮调查组办案,还让他兼任海东这边的联络小组组长。另一个名单也让人琢磨,于洋把反贪局的叶眉也抽来了,叶眉坚决不去,声称自己跟朱天运有关系,应该回避。于洋佯装不知地问:“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叶眉结结巴巴道:“我老公在朱书记身边担任秘书,这层关系重要吧?”于洋冷下脸问:“法律上哪条规定,领导秘书的妻子不能参与办案?”一句话问得叶眉结舌。默了半天,叶眉又说:“于书记,您还是换个人吧,我真是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如果真胜任不了,你可以写辞职报告回家!”于洋丢下这句,再也不理叶眉,忙自己的事去了。叶眉心里万分紧张,偷偷溜到卫生间,给孙晓伟打电话:“怎么办呀老公,这事我能做么,我快疯了。”孙晓伟那边说:“这事太突然了,老婆你镇定点,首长这样安排肯定有首长的道理,咱办事的,只管闷头干工作就行。”叶眉又问:“我怎么觉得他们齐了心要往朱书记身上栽赃啊。”孙晓伟这次没同情妻子,厉声道:“你是高检干部,说话做事一定要有原则啊,挂了电话吧,不能多说,记住,现在是考验你我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啊。”叶眉还想纠缠着说些什么,电话那边传来嘈杂声,好像什么人在问孙晓伟什么事,叶眉赶忙将电话挂断。她在卫生间足足闷了半小时,才打起精神走了出来。

朱天运是在天华园见到中纪委调查组的,当时他正在批阅一份文件,是副书记何复彩呈他手上的,里面涉及到海东高层几位干部不少事。他看得非常认真,看完,在文件上批注了自己的意见,刚放下笔,秘书孙晓伟带着林组长他们进来了,陪同林组长的,果然是省纪委的肖庆和处长。

朱天运坐着没动,目光在几位脸上扫了扫,然后回落到秘书孙晓伟脸上,意思是问:“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孙晓伟结结巴巴说:“朱书记,肖处长带来几位领导,要求见您。”

朱天运将目光转向肖庆和,肖庆和正要开口,林组长抢先一步说:“我是中纪委的林安平,这两位是我同事,有件事需要找朱书记了解,请朱书记配合。”

朱天运这才起身,慢吞吞道:“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找我投资的,三位请坐。”

孙晓伟忙张罗着请林组长他们坐,林组长却说:“朱书记,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朱天运愕了一下:“换哪?”

“我们有地方,请朱书记……”

“不是双规吧,如果双规,请按组织程序来。”朱天运收起脸上的客气,郑重给了一句。

“不是,只是不能在您这里谈。”

“是吗?”朱天运这次把目光对准了肖庆和。肖庆和略显僵硬地说:“麻烦朱书记还是配合一下吧,我们也是在配合上级工作。”

“怎么配合,毫无理由地跟你们走就算配合?”

“不是毫无理由,有件案子涉及到朱书记,所以请朱书记配合查清楚。”林组长见朱天运有意为难肖庆和,接话道。

“早说嘛,我哪知道你们是查案还是带人,查案可以,带人怕没这么方便,最起码也得省委通知我是不是?”

一句话讲得,几个人都红了脸,可能他们太想把事情弄得正规,反而看上去跟带走犯人似的一点不正规。

<er h3">3</h3>

问话直接就涉及到了那件古玩。这点上中纪委的人查案跟省里或市里还是有很大不同,没绕任何弯子,直接就问朱天运认识不认识唐雪梅?朱天运刚说了句认识,林组长马上问:“据唐雪梅反映,她曾经向你送过一件古董,你还记得不?”

朱天运听出林组长称呼上的变化,将之前的“您”换成了“你”,想了一会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凭什么送古董给我?”

林组长用直截了当的办案语气说:“请回答有还是没有?”

“没有。”

“请你再想想,不要急着回答。”

“对不起,我不喜欢玩这种迷藏,如果你们觉得我违纪违法,可以直接找上级汇报,我朱天运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请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收过唐雪梅礼物?”林组长忽然板起脸说。

朱天运怔怔地盯着林组长看半天,一屁股坐凳子上:“我回答不了。”

气氛随之僵下来,林组长这边也不敢太用力,朱天运呢,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僵了三天,赵铭森坐不住了。朱天运目前虽说没采取任何措施,但他是全力配合调查,也就是说,从被调查组带走那一刻,他就不工作了。这样僵持下去,海州工作会受影响。已经有不少传言说朱天运被“双规”被高层问责了。迫不得已,赵铭森在电话里向高层请示,看能不能让朱天运边工作边接受调查?高层断然否定,坚决不行,在相关问题查实查证之前,任何人不得为朱天运说情。赵铭森叫苦不迭,他哪是说情啊,他是怕这件事把他刚刚扭转的被动局面影响掉。

一提局面,赵铭森的心立刻重了。想想自己到海东上任后走过的艰难之路,想想在海东受到的排挤、架空、憋屈以及仍然潜伏在他身边的种种危险,恨不能借一只大手,瞬间将这些乌云一一扫散。这次去北京,他无意中听说,有人正在暗中运作,想让他尽快离开海东,回到他原来工作的省份去。他在北京的一位老领导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他,如果朱天运这次出什么问题,他在海东的所有努力将会付之东流。不但朱天运会成为靶子,他赵铭森也会。

“你要看清左右啊,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你呢,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坐到你位子上去。”那位老领导心事重重道。赵铭森何尝不知,又怎能看不清。最近省府那边异常活跃,郭仲旭和罗玉笑大打高铁牌,将众人的热情还有目光全部吸引到他们身上,似乎他们才是全心全意为海东发展服务,为海东经济的增长和社会的繁荣呕心沥血。郭和罗频频出现在各种工程项目的剪彩仪式上,面对镜头,不停地讲要以经济发展为重。他们用“发展”这张牌来对抗或冲淡他的“反腐”牌,中间用意,太是清楚不过。罗玉笑甚至在会上公开讲,说目前海东有股不良风气,大家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如何搞好建设如何一心一意谋发展上,而是集中在斗争上,有人天天盼着别人出事,这不好,很不好。出事的同志令人痛心,但是盼着别人出事或等着别人出事的同志呢?罗玉笑给了这样的回答,我看这些人简直就是居心不良!

他是居心不良么?赵铭森冲自己打了个深深的问号。不,绝不是,他很快否定掉这一说法,思路原又回到眼下的复杂情势上。说来也是奇怪,之前赵铭森从没怀疑过朱天运,但这阵,他忽然在朱天运三个字后面打了个问号。

朱天运却一点不焦急,甚至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他现在就住在林组长他们住的宾馆里,跟林组长是隔壁。肖庆和还有北京来的两位同志轮留陪着他。屋子里设施简单,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电话也拆除了。调查组只给他一张报纸,还是很久以前的,再就是纸和笔,让他想起什么就写点什么。虽然有自由,但跟隔离审查已经没有两样了。他住进来的第三天,妻子萧亚宁赶来了,在外面跟调查组的人争争吵吵,朱天运听得见妻子吵架的声音,萧亚宁很厉害,大声质问自己的丈夫犯了什么罪,凭什么对他这样?林组长先是很有耐心地跟萧亚宁周旋,后来见萧亚宁不讲理,吵着要见自己的丈夫,还说要找省委找中央反映情况,迫不得已才叫来省委组织部的人,让他们协助做工作,将萧亚宁带回去。此后,就再也听不到外面有什么声音,那个叫叶眉的倒是天天给他送饭,送了饭默默站着陪他一会儿,不敢说话,目光也不敢往他脸上望。朱天运也不跟叶眉说话,简单地扫她一眼,端起饭就吃。吃过,就坐椅子上,盯住窗外看。

窗外风景真好啊,马路宽阔笔直,立交桥一座接着一座,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绿花带一块连着一块……这是多少年来,朱天运头次发现自己竟生活在这样一座美丽的城市。由不得地就叹出一口气,我这个书记当得真官僚真没劲,居然对自己管辖的城市如此陌生!叹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这次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带上老婆,好好转转这座城市,好好享受一下海州风光。

脑子里很快就又让萧亚宁占满了。萧亚宁回来后,一直请病假,并没去公司上班。公司倒是派人请过她几次,董事长谭国良还拿着萧亚宁新的任命文件找上门来,说公司一日不能没有萧副董,要萧副董尽快回到公司,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着她召唤呢。朱天运也劝妻子,家里怎么都行,工作上千万不能任性,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耍大牌。没想耍大牌三个字刚出口,萧亚宁就怒了,气急败坏冲他叫嚣:“我耍大牌,我萧亚宁有资格么,我不过是一只狗,被人吆喝来吆喝去!”

市委书记的老婆说自己是一条狗,这话不得不引起朱天运警觉。趁着这功夫,他又把老婆想了一遍,想着想着,竟生出很深的内疚来。他知道妻子有气,为了他,妻子把自己的理想还有目标都放弃了。生硬地回到国内,一时找不准位置。

我不能毁了她!朱天运最后这么警告自己。

而这个时候,柳长锋等人正在摆酒宴庆贺。

柳长锋真是太开心了,朱天运想扳倒他,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中纪委调查组一来,苏小运马上给他打电话,电话里的苏小运简直兴奋得要死,他说:“柳老板啊,这下看到了吧,有人愚蠢啊,自以为是。以为海州真是他的,这下完蛋了吧?”当时柳长锋还傻呵呵地问了一句:“没那么简单吧,会完蛋?”

苏小运马上说:“啥叫简单,啥叫不简单,有人想让复杂,再简单的事也能复杂起来,柳老板难道不懂这个理?”

柳长锋马上就来了劲,迎着苏小运说:“明白明白,大秘书就是高,高啊。”

接着,柳长锋又听到一连串好消息,先是说唐雪梅这边又有了新供词,先前只是说送了朱天运一件宝贝,现在又说还通过一层关系送过朱天运两百万,是为了拿下两千亩土地。接着,省住建厅计财处长邵新梅供出,在震动全省的盛世欧景楼盘这顶工程中,送过朱天运一百六十万人民币,二十万美金!

形势急转直下,似乎朱天运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唐雪梅,还有烂尾楼盛世欧景,这可是个无底洞啊,谁掉进去谁就别想轻易爬出来。

好,真好。

一人踩一脚不要紧,如果大家都跳出来踩一脚,这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柳长锋笑得身上都要开红花了,他真是感激死唐雪梅和邵新梅,这两朵梅花太可爱了,红唇轻轻一启,就给朱天运吐出两口深井来。

阎三平要请柳长锋吃饭,说怎么着也得庆贺一下,柳长锋叫上秘书安意林,大大方方去了。到了地方,才发现阎三平请了一屋子人,足够两桌。唐雪丽和她男人孟怀安也在。柳长锋眉头一皱,感觉有点不舒服,但没发作,因为他看到,在座的似乎官职都没他大,就想阎三平请这些人来,还是陪他,为了他开心。于是眉头展开,痛快地走进去,很快便被恭维声包围。

打了一通招呼,柳长锋目光才跟唐雪丽碰上。唐雪丽满脸跳跃着兴奋,一双眼睛简直能燃起火来,火苗直往柳长锋脸上扑,根本不管身后还站着自己男人。那对大奶子更是跟着兴奋,几乎要提前奔出来了。柳长锋厌恶地扭过脸,这女人咋这么恶心啊,简直白痴得要死,她肯定是以为朱天运这下完蛋了,才这么飘飘然。不由地,就又想起还关在里面的唐雪梅。唐雪梅绝不会像她这么弱智,一娘生的,差别大得没法提。目光扭过后,突然注意到一张陌生脸,漂亮得惊人,但又明显把漂亮藏在什么东西之后,不肯露出来。盯着看了一会,柳长锋才明白过来,这女人不是藏,天生如此。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柳长锋忽然就想起这句诗来,感觉自己还是有点文化。

“这位是?”他把目光对准一直媚笑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阎三平。

“茹娟茹老板,大美人。”阎三平得意地介绍着,他从柳长锋目光里看到了东西,特自豪,感觉这道菜今天真是带对了,之前还犹豫,要不要把茹娟这女人带来。

“茹老板?”柳长锋居高临下重复一句,目光并没马上从茹娟身上挪开。柳长锋最恨自己这毛病,他老婆更恨,可就是没办法,见了漂亮女人腿就是迈不开,第一时间就能想到床上去。不过这阵他想的是,这女人不是海天总经理么,尽管没见过,但他知道。海天跟大洋不是冤家对头死咬在一起么,怎么?

阎三平及时捕捉到柳长锋的困惑,满脸堆笑道:“茹老板跟我是不打不相识,现在我们已是合作伙伴了,她一直想见市长您,可惜就是没机会,今天三平斗胆把她带来了,省长千万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茹老板能来海州投资,就是我的客人,今天茹老板跟我坐一起,我要好好招待茹老板。三平你做了件好事,好,真好。”说着,就牵住茹娟手,往贵宾位去了。

茹娟脸色暗暗一动,似乎有点厌恶,但很快脸上就绽出笑。“谢谢市长啊,今天市长可给了我大面子。”

一旁的唐雪丽脸上起了猪血,恨恨地耸了下肩,往另一张桌子去了。她丈夫孟怀安看到了她表情,摇摇头,有点无奈地跟了过去。

官场上男人的另一个委屈,就是自家老婆总要给权位高的男人明送秋波,还不是暗送,因为权位高的男人不喜欢女人暗送,他们喜欢女人张开膀子扑上来。送了你还不能公开吃醋。都说官场男人在外养情人养小蜜包小三,其实多的时候,他们是找平衡。

乱糟糟一通寒喧后,各自坐定,这边柳长锋是中心,那边次一点,建委主任孟怀安成了中心,唐雪丽脸上表情又兴奋起来,她的感觉来得就是快。

凉菜很快布齐,大家轮番敬酒,柳长锋这天开心,比来时还要开心,关键就是多了一个茹娟。一开心就想贪杯,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美人相伴,这酒喝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啊,大家别只敬我,多敬美女几杯嘛。”

于是众人又都围着茹娟敬。茹娟这天表现得真是异常,几乎来者不拒。她自然清楚柳长锋的用意,男人都是用这招,想借这方式让女人在酒和恭维中失去理智,然后乖乖听他摆布。茹娟今天并不是来认识柳长锋的,如果真想搭柳长锋这座桥,太容易了,还用得着她下贱?她就是来看看热闹,看看朱天运被审查后别人有多兴奋,为此她私下跟阎三平的大洋言和,按阎三平说的,两家弄了个框架性协议,真成战略伙伴了。这事她没让朱天运知道,也没让公司总部知道。茹娟喜欢按自己的感觉玩牌,哪种玩法过瘾她就按哪种玩,从不去想后果。其实有啥后果啊,对商人而言,后果无外乎就是钱,赔和赚。茹娟最近对钱没兴趣,真没,她忽然对男人有了兴趣,她想玩玩男人。

没人知道茹娟酒量有多大,他们都以为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这女人搞定。柳长锋也这么想。见大家围着茹娟敬酒,柳长锋笑眯眯的,坏意已显显地挂在了脸上,心里已在蠢蠢欲动,甚至已经盘算着要带她到哪儿过夜。茹娟一边豪放地跟各位碰酒,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柳长锋,心里道,哥们,你打错主意了。

茹娟做过陪酒女郎,那年她十九岁,上大一。不是生活所迫,也不是别的原因,就是想做。同学们都以为她是拜金女,或者堕落女。呸,他们哪里懂她。她就是想做。她喜欢夜总会的气氛,喜欢陪一大帮半老不老的臭男人挥金如土,喜欢在纸醉金迷中考验自己。她就这么一个人,没办法。今天,茹娟又有了那种感觉,甚至比当时那种感觉还贱。十几杯下肚后,她脸上全是酒了,目光乱得一塌糊涂,身子软瘫似地要歪倒在柳长锋怀里,吐字不清地说:“柳市长您……您还没跟我敬呢,来,敬我一杯。”柳长锋赶忙扶了她一把,手指暗暗用劲,试探了一下她的皮肤,半是正经半是玩笑地说:“茹老板如此不胜酒力啊,不能再喝了,我看你已经醉了。”茹娟忽然动了下身子,差点仰面倒地,柳长锋伸手拽她时,她又直挺挺地坐稳了,不过还是酒话:“我没喝醉,我哪醉,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难得须尽欢。我要喝,喝……”

“喝!”柳长锋啪地拿起酒杯,几乎是灌进了茹娟嘴里。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场面忽地僵住,阎三平更是吓得面色如土。就在大家愣神的空,安意林匆匆从另桌上走过来,对柳长锋低语:“老板,外面有位神秘人,非要见你。”

“不见!”柳长锋没看安意林,目光仍就搁茹娟身上。茹娟抓起酒杯,冲大伙说:“都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喝酒嘛,来呀,喝呀。”

柳长锋所有的想法一扫而尽,后悔让这样的女人坐到了身边。堂堂市长,怎么能对这样的女人动心思呢,简直!

就在他想发怒的空,安意林又冲他说:“老板,你还是出去见见吧,我怕……”

“怕什么,让他进来!”

阎三平赶忙起身,拉过安意林,两人到外边嘀咕去了。不大工夫,阎三平回来,冲柳长锋说了几句。柳长锋这次没发火,起身离开了包间。

茹娟暗暗一笑,直起身子,整理了下头发,趁大家发呆的空,拿起坤包溜了。临走她在心里给了他们一句话:一伙傻逼,标准二百五。

柳长锋断然没想到,谢觉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而且找到这种地方。阎三平说出谢觉萍三个字时,柳长锋接连打出几个冷战。后来他骂了一句类似于扫帚星的脏话,起身离座。他必须按谢觉萍的要求出去,这女人做事就这样,不容许对方讨价还价,哪怕你是郭仲旭。下楼时他轰开了阎三平和安意林,目光无意间又朝楼道深处看了眼。一个影子让他有片刻的恍惚,后来他确定自己看花了眼,怎么会是茹娟呢,她不是喝醉了么?

出了酒店大厅,柳长锋左右看了看,没找到要找的人,正欲打电话,门僮突然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柳老板?柳长锋恶恶说了句是,门僮道:“有人在停车场那边等先生,请先生从这边过去。”

停车场就在酒店右侧,但被酒店遮挡着。柳长锋迈着情急的步子走过去,举目远眺,暗淡迷离的灯光下,一袭黑影孤独地立在远处。那影子有点缥缈,有点朦胧,好像不忍碎去的一个梦,幽灵般挣扎在他心的最疼处。柳长锋停下步子,他必须停下,必须思考那么一会儿。这影子曾经多么熟悉啊,他闭上眼,往事便大面积地涌来,哗哗地,如同潮水,听得见响声,瞬间要把他淹没。他甚至已经闻到她的呼吸,嗅到她身上奇特的香味。是的,谢觉萍身上总是有股暗香,很奇怪,不是香水,也不是衣服留下的,柳长锋曾像探宝一样探寻过,后来相信了谢觉萍的话,生下就那样。

那股暗香陪了他六年,六年啊。

柳长锋恨恨地吸了一口,抬腿往那边走去。

谢觉萍戴着墨镜,夜色没有裹住的东西,全让她藏在两片暗色镜片后。她像一个高高大大的陷阱,立在那里,等柳长锋去跳。

黑衣,迎风而飘的深色丝巾,还有被风吹乱的长发,整个人像恐怖片中的老大。

柳长锋的腿有些软。自从两千亩土地大案曝光后,他就主动远离开这个女人,将过去的温柔还有激情全部葬掉,将山盟海誓还有甜言蜜语全都葬掉。谢觉萍定罪入狱,他没过问,谢觉萍在狱中怎么过,他没过问。谢觉萍出来后,他更是保持着警惕,怕狼一样远远地躲着这个女人。现在,他居然乖乖地听从她召唤,来到了她面前。

“你终于来了。”黑暗里响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那声音是她的,哪怕再过一百年,柳长锋也不会听不出这声音。

“呵呵,呵呵,是你啊。”柳长锋干笑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你腿抖什么?”

“没,没啊,我抖什么,我有啥抖的?”

“不,你抖了,抖得厉害,怕了?”

“没,咋会怕呢,你说是不?”柳长锋强撑着又往前迈半步,仅仅半步,他就不敢再往前了。说穿了他还是怕,自从事发,他就一夜也没安心过,老是做恶梦。有时梦见谢觉萍把跟他的一切都说了出去,有时梦见谢觉萍雇凶追杀他,最可怕的一次,竟梦见谢觉萍跟他做爱,做到一半,突然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将他活活肢解……

“我身上没带刀,也没带硫酸,你不必怕我。”谢觉萍说。

“看你说的,怎么这样说呢,觉萍啊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这样吧,找个机会,我们好好聊聊。”

“机会?你还在想机会?”谢觉萍那个冷哟,每个字都冒着寒气。

“不要嘛,觉萍,毕竟我们……”

“我们怎么了,不就是让你白睡了六年么,睡够了,睡烦了,一脚踹开。”

“别说那么残酷,觉萍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残酷,你说我残酷?”谢觉萍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被风吹起,阴森森地飘到空中,整个海州上空一下充满恐怖。

柳长锋无言地垂下头,不敢再乱讲话了,怕再讲下去,惹出更坏的后果来。谢觉萍笑完,忽然摘下墨镜,柳长锋吓了一大跳,差点喊出声音来,半天,蚊子似地问:“觉萍,你,你……”

“怕了吧?”谢觉萍往他跟前走了一步,这样好让柳长锋看得更清楚些。

“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是谁?”这话是柳长锋真心问出的,一点不带假,也不带造作。谢觉萍感受到了一点过去的东西。心瞬间动了,心里一堵墙轰然倒踏。忽然就撑不住了,重新戴上墨镜说:“没啥事,是我自己毁的。”

“你自己?!”柳长锋越发震惊,一步跨过去,不由分说就捧住了谢觉萍的脸:“告诉我,怎么会这样,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急了,真急了。当一张美丽无双的脸突然以非常狰狞的面目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脑子里什么都不存在,就一个念头,要报复毁这张脸的人!

谢觉萍痛苦地扭开脸,声音惨淡地说:“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出来。”

“什么?!”柳长锋几乎要昏厥过去。

<er h3">4</h3>

谢觉萍并不是找柳长锋诉委屈,也不是让柳长锋看那张她在狱中毁去的脸,这些已是历史,对她一点不重要了。当初她能断然把玻璃碎片搁到自己脸上,就没打算再为这张脸去赚取别人的同情,哪怕这人是她死心塌地爱过的柳长锋。

她是警告柳长锋!

柳长锋还处在巨大的惊恐中不能镇定下来,谢觉萍的声音就到了,她说:“已经在庆贺了啊,这酒喝得过瘾吧?”柳长锋啊啊了两声,避开她目光,讪讪道:“哪有,就几个朋友,随便喝点,无趣,真无趣。”

“朋友?”谢觉萍怔怔地瞪住柳长锋,瞪住这个曾经让她疯让她狂让她迷失让她沉沦就是现在也仍然放不下的男人,一股陌生感涌上来,袭击了她。她感觉到一种恍惚,物是人非的那种飘离感。随后,就是彻底的悲凉了,是的,悲凉。她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太失败了,但之前她没感到过悲凉。这一刻,这种离奇的感觉攫住她,撕扯着她,让她想发出狼一般的长嗥。但她没发,定定看了柳长锋一会,换一种语气道:“你柳大市长还有朋友啊,稀罕。”

柳长锋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友好,忙讪笑道:“觉萍,我对不住你。”

“少说这种话!”谢觉萍突然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喊出一声,随后,泪水就又模糊住她的脸。她咋这么没出息啊,被判入狱那一天,她发誓再也不流泪,不为任何人流,更不为自己流。当她在狱中以色相引诱那位长得奇丑又极其委琐的老狱警,以身体换得一个玻璃茶杯后,再次发誓,以后如果再流一滴泪,她就把自己的双眼挖掉。可是这阵,不争气的眼泪又出来了,挡都挡不住。这能怪谁呢,女人一旦掉进爱的陷阱,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地狱,再想出来,很难。她悲哀地叹了一声,重新戴上墨镜,这样,就把她所有的痛所有的恨还有所有放不下的爱都遮挡在了黑暗背后。

“柳长锋,你给我听好了,我为谁进去的,你们都明白。我为谁牺牲掉一切,你比其他人更明白。”

“明白,明白,觉萍我真的明白。”柳长锋几乎是蛤蟆一样连着啊啊了。腰连着弓了几下,掏出纸巾想为谢觉萍抹泪,发现人家根本不需要,只好在自己细汗密布的额上擦了几下。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一件事!”谢觉萍几乎是吐血一般在往外吐了。

“我听,觉萍我在听,我一定听。”

“离胜利还早得很,就你这点智慧,想跟朱天运玩,做梦去吧。你们这帮蠢猪,让我羞愧,我谢觉萍不值啊——”

“……”柳长锋打了几个哆,忽然就发不出声来。目光傻傻地望住谢觉萍,这时候的谢觉萍像一座山,他根本就望不透。

“好自为之吧柳市长,监狱的大门不是为我谢觉萍一人开的,你柳大市长还没我这点勇气,不会拿玻璃割破自己的脸!”说完,她毅然掉头,坚决地走掉了。柳长锋傻愣片刻,紧忙追上去,追几步又停下,这女人说这些什么意思呢?

夜幕里突然又传来谢觉萍的声音:“让你老婆安稳点,最好让她滚到国外去!”

柳长锋在夜幕下站了足足两小时,极少抽烟的他这天突然想狠狠抽,可惜身上没烟,想打电话找阎三平要,号拨一半就又觉自己无耻,阎三平更无耻。愤怒地迈开步子,去停车场边上一小卖部,扔出一张百元大钞,口气败坏地说:“拿包烟!”店老板是位中年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问:“要啥烟?”

“让你拿你就拿,问什么问?”

女店主又盯他望了一会,没吭声,扔给他一包普通烟,柳长锋没好气地说:“换中华,软的!”

女店主默了一会,还他一句:“没有,这烟不是我这小店卖的。”

“好吧好吧,随便换一包。”

女店主却没听他的话,拿起那张百元大钞,对着灯光反复看,看完正面又看背面,最后扔给他一句话:“我的烟不卖!”

柳长锋简直要气死了,差点就咆哮,叫人砸这家店的心都有。最后他还是拿起那张钞票,失落地离开。看来,市长也不过如此,没了前簇后拥,没有身前身后那一大堆拍马屁的,他跟这街上任何一个老百姓一样。这么想着,忽然就又想到谢觉萍刚才警告他的话,内心忽然就涌上很复杂的感觉,最深的竟是内疚,他知道,他欠这个女人的太多了,怕是这辈子也还不完。

柳长锋最后在另一家小店买了烟,一抽就是假的,呛得他连声咳嗽,无奈,把那包花高价买来的软中华扔了。苍凉的笑笑,他哪是市长啊,这夜的他,简直就是一条丧家狗。就在他徒自伤悲时,一个人影忽然晃过,眼一亮,这不是刚才酒桌上差点令他神魂颠倒的茹娟茹老板么?遇着鬼了,柳长锋定定盯着茹娟背影望了好久,顿然明白,这女人一直没离开过他,刚才跟谢觉萍那一幕,她定在暗处偷窥。

他操了一声阎三平娘。重新回到跟谢觉萍说过话的地方,把两个小时硬硬地站掉,毅然掉头,打车回了家。

贾丽刚洗完澡,脸上做了面膜,躺沙发上按摩呢,边按摩边听歌,歌好像是一个叫周杰伦的小年轻唱的,吐字不清那种。柳长锋所以还知道这个年轻歌手,是初次在车里听他的歌时生出过一种感觉,认为这小男孩是个高人,能以这样的唱腔唱歌,高,实在是高。当时他真有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忍不住问了司机许多。为什么,能把歌唱到吐字不清的境界,了不得啊。柳长锋他们在官场玩了这么多年,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吐字不清。吐清能叫官场,不叫!官场中哪个有作为的官员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了,没,只有那些糊涂蛋,以为必须讲明白,于是就奋力去讲,结果越讲越不明白。真正的明白就是不明白,越是吐字不清,你就越像官,越像大官。哈哈,这小子可以当官,没准给个市长什么的,干得比他柳长锋好。这是柳长锋第一次知道周杰伦时的感觉。但是这天没,这天的周杰伦让他烦,再一看贾丽鬼一样的一张脸,怒气顿然而起。

“你不会做点正经事啊,乱七八糟!”柳长锋冲自己老婆吼。

贾丽没理他,继续听她的歌,贾丽太爱这个小帅哥了,几乎他的歌,她都要听,越听越有味。如果贾丽再年轻一点,就要不顾一切去当他的粉丝了,甚至疯狂地爱上他也说不定。可惜,贾丽知道自己老了。一个老女人是没权力谈爱的,尽管贾丽有那份冲动。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见老婆无动于衷,柳长锋火气更甚。

“吃错药了呀!”贾丽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张森森然的鬼脸对住柳长锋。柳长锋吓得往后缩几步,意识到贾丽是做了面膜,才镇定下来,板着黑黑的面孔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做什么了,柳长锋,我做什么了?!”贾丽连着逼问几句,反把柳长锋问住了。是啊,她做什么了,好像什么也没做。是,什么也没做。柳长锋这么嘀咕着,不再理贾丽,往书房去。贾丽却扑上来,一把拽住他问:“柳长锋你跟我说清楚,023号那笔款子你是不是给了小妖精?!”

柳长锋跟贾丽的所有款项都是有代码的,这代码别人听不懂,他们懂。三位数,前面这个“0”代表一个人,比如罗玉笑还是骆建新,反正这笔款不是他们的,只是他们经手,中间拿一定费用。中间这个“2”也是代表一个人,这是给他们这笔款的人,比如阎三平什么的。后面这个“3”也是一个人,这款要通过谁转移出去。贾丽说的小妖精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共同的儿媳妇方雨宏。

“你乱说什么,扯淡!”柳长锋回击一句,往书房去。贾丽不让他去,撕住他:“你跟我讲清楚,柳长锋,别以为老娘傻,改天把老娘逼急了,我把你丑事全部告诉儿子。”

“你敢!”柳长锋一把推开贾丽,面色骇然地进了书房。

是要出事啊,摊上这么一个老婆,不出事才怪!

其实这笔款他根本就没转出去,不只这一笔,还有他自己的两笔,目前还都困在国内,就困在海州某个钱庄里。骆建新案发后,海州原来的地下钱庄不自觉地都收紧了,几条线上的头目都躲着不见人,就算见了,也都打哈哈,跟他说一句,最近玩不得啊,不好玩啊什么的,就支应了过去。而老婆和儿媳妇方雨宏都不理解他,较着劲儿跟他闹,一个怕他把钱给老婆,一个又怕他把钱给儿媳妇,简直到了争风吃醋的地步。她们哪里知道他柳长锋的难处!尤其贾丽,一口咬定自己跟儿媳妇不清白,无稽之谈,他柳长锋再爱沾腥,也不能跟儿子戴绿帽子是不,那事不是他这身份的人做的。他的苦衷在于,儿子不是正常人,不喜欢女人,偏要喜欢男人,这事万万不能说出去,所以当初坚决把儿子送到国外,就是怕这事传扬开来。可儿子到了国外,这方面越发没有顾忌,玩得更过火。他能不迁就儿媳妇么?

让她得不着人,至少能得着钱啊,要不凭什么人家给你独守空房,还要替你柳家保守秘密?

可怕的消息是三天后传来的。三天后柳长锋正在办公室处理一件棘手事,他这条线上的一个干部出了问题,这干部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目前在海州另一个区担任常务副区长,应该说前途一片大好,不出意外,一年内就能升到区长位子上。谁知就在这节骨上,他玩女人玩出了问题。背着别人养了一位小三,小三原来是海州艺术学院一学生,跟了他五年,越跟胃口越大,不只是要他明媒正娶,颠覆他老婆的地位,还公开要他将自己的弟弟、叔叔,叔叔的儿子三大姑八大姨的都安排到好岗位上。这下副区长不满了,认为她太贪。娘的,天下哪有女人不贪的,不贪的很可能是老婆,小三小蜜什么的不贪人家能看上你?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还敢玩女人!副区长大约也是被这个女人逼急了,逼得没有退路了,竟铤而走险,想出一谁也想不出的招来。他在宾馆干完女人后,将女人活活勒死。然后装进后备厢里,拉了有两千公里,扔到了远在两千里之外的江里。这事要说也做得天衣无缝,可真是天不藏奸啊。这事居然让副区长的司机告发了。你说操蛋不操蛋。司机告发自己的主子,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其实细一想,就不觉得怪了,这个副区长真不是好鸟,居然连司机老婆也搞,人家踩他脚后跟有段日子了,他居然浑然不觉。

出了这样的事,柳长锋哪还能消闲,天天擦屁股,谁让他用人失察呢。刚批阅完检察院呈过来的一份材料,门轻轻推开,秘书安意林悄无声息走进来。柳长锋觉得奇怪,最近他看什么也觉奇怪,安意林突然在他面前规矩起来,时时处处做得像个秘书,这是一个危险信号,当有人在你面前突然改变自己时,你就得警惕,不是你出了问题就是此人出了问题,要么,你们俩都出了问题。柳长锋抬起脸,亲热地唤了声安子,又问:“有事?”

安意林保持着秘书的低姿态,中规中矩嗯了一声。往他面前跨小半步,声音很诡异地说:“老板,出事了。”

“什么事?”柳长锋听出自己声音的变化,那是不忍再受打击的一种怕,一种颤,尽管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

“汤永康归案了。”

“什么?!”柳长锋腾地从老板椅上弹起,一双眼睛冒出两个巨大的问号,不,还有惊叹号。

“有人玩了声东击西计,表面好像把功夫用在了唐大姐身上,暗中却给汤老板放了线。”

“谁?!”柳长锋下意识地问出一句,问完,自个就痛恨起自己来。还用得着问是谁么,难道你柳长锋就弱智到这水平。

“好吧,我知道了。”柳长锋敛起脸上表情,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头原又埋头已经批阅完的材料里。安意林默站一会,没再吭声,影子一般倒退了出去。

门刚合上,柳长锋就急不可待抓起电话,打给了肖庆和。半天,肖庆和的声音到了,很正规地问了句:“市长有事?”

“没啥事,突然想起一道鱼汤来,就咱俩吃过的那道,处长有兴趣没?”

肖庆和顿了顿,有点黯然地道:“那汤已让别人抢先一步喝了,市长换换口味吧。”说完,压了电话。

柳长锋再坐下时,内心几乎就要到崩溃的边缘了。

正文 第七章 峰回路转

<er top">1</h3>

海州的天突然阴了下来,连着几场透雨后,空气变得霉霉的。似乎随手抓一把空气,都能捏出水来。

于洋最近十分忙碌,连续一周没睡过一个踏实觉了,坐在椅子上,眼一闭,就能生出梦来。但他不能生,这个时候,整个海东的目光是集中在他身上的,他成了漩涡中的漩涡。

一个月湖山庄,让于洋获得意外收获,真是太意外了。本来还想,能在月湖山庄查到谢觉萍名下的别墅,再顺着线索查下去,就能让僵局松动,至少有理由对谢觉萍再次采取措施。于洋越来越坚信,外逃的骆建新是将关键证据交给了谢觉萍,这是他反复研究谢觉萍这个人后得出的结论。这个女人太不一般了,集中了所有的悲喜剧。女人的悲,女人的痛,女人的幸福还有不幸,都让她一个人尝受了。这段时间,于洋把两千亩土地大案的案卷材料还有盛世欧景楼盘相关材料全调到了手边,有空就看,看来看去,得出一个结论。海东所有的网,都集结在这里。海东所有的荒唐事,也都集中在这里。

现在就差一根钉子,钉进去,然后在心脏部位按上一部窥探仪,所有的线,经线纬线粗线细线就都能一一捋出来。

这根钉子在月湖山庄意外得到。

于洋怎么也没想到,汤永康会住在那里,光明正大住在那里。得知这一消息,他先是惊得合不拢嘴,怎么会呢,不是说早逃往马来西亚了吗,跟他姐姐汤永丽一块逃的,怎么会在大上海出现呢?当办案人员明确无误告诉他,汤永康就住在月湖山庄,公开身份是上海谷奇集团董事长时,于洋拍案而起,当即命令办案人员请求上海警方协助,将汤永康缉拿归案。

办案人员没让他失望,尽管缉拿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阻力,汤永康毫无畏惧地亮出了几张牌,扬言谁敢动他,先回海东问问这几个人去,看他们答不答应。办案人员还是毫不客气地将他带回了海东。

于洋当即向赵铭森汇报,赵铭森听了,只给于洋一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怕别人说情,也不要怕别人干扰。如果别人施加压力,你把压力推我这儿,我顶着。”

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没一个人说情,于洋也没接到任何方面的威胁或恐吓。海东很平静,怪怪的平静。北京也没电话打来,暗示也没。这就奇怪了,难道汤永康后面的力量都闭了嘴,不可能啊?

不管怎么,于洋还是很快开展了工作,紧急抽调工作人员,迅速对汤永康进行隔离,开始密集式的审讯。同时暗暗再派出一支力量,在上海展开调查。因为这次去居然没在那个别墅区查到谢觉萍房子,这事不合理。他觉得谜团还在谢觉萍这个女人身上。

几乎同时,朱天运这边也开口了。朱天运开口就跟戏剧一样,别人都以为他要把难堪给到底,让林组长他们无从下手。林组长他们确实也被他难住了,毕竟不是双规,毕竟还要注意到他的身份地位,不敢胡来。可他又坚决不配合,要么装傻,要么就非常原则地说那些让人无从下手的话。可是他突然开口了。

还是要感谢茹娟。怕是没人想到,打开这个结的不是别人,是茹娟。

林组长他们所在的宾馆是极其保密的,戒备更是森严,甭说朱天运身边的人,怕是连赵铭森于洋他们,想在这种情况下接近朱天运,都不可能。中纪委三个字,还是很有震慑力的。远不像省纪委市纪委那么随便,那么容易被人左右。但茹娟就能找进去,还能见到朱天运。

茹娟不是直接找朱天运,她找林组长。她跟北京那边通了几个电话,去宾馆的路就为她畅开了。于是她打扮一鲜,非常时尚地站在了林组长面前。林组长看着她,不相信自己认得这个女人。可茹娟非说他们认识,在北京某家饭店还吃过一次饭呢。那家饭店林组长当然知道,离他家不远,有亲朋好友去,常在那家饭店招待。茹娟又说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名都比林组长的名大,都是首长身边的人,林组长确实也跟他们吃过饭。这下林组长就不敢怀疑了,认认真真跟她交谈起来。两人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扯得林组长云里雾里,不知道茹娟找他什么事,好像嘛事也没,但又扯着不走。后来当着他面,打了一电话,说几句后,将电话送他手中,就传来一个让林组长肃然起敬的声音。林组长本能地站起,身子笔挺,对着电话大气不敢出,只顾着嗯。连嗯几声,那边压了线。林组长再给茹娟还手机时,手就开始抖了,目光也在抖。

不管啥人,总还是有怕的。不管你处在何种位置,总还有更强势的位置制约着你。官场是这理,任何一个场也是这理。所谓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低调,就是告诫你不要犯这种低级错误。

人可以栽在大事上,绝不能栽在鸡毛蒜皮上。但太多的人就是毁在了鸡毛蒜皮上,原因是他们没把鸡毛蒜皮当成个事。官场无小事,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能毁掉一大批人,是一大批,而不是一个人。当然,官场也无大事,大事是小事堆积成的,你把每件小事都消化了,哪来大事?所谓的大事,就是跟你不沾边的事,你能听见但永远也摸不着的事,因为你还没到摸着它的资格!

林组长深吸一口气,目光抖抖索索地重新搁到茹娟脸上,心里此时已不只是敬畏了,很复杂。“慢待茹小姐了,做得不周的地方,请茹小姐多多包涵。”

“哪的话,林组长干嘛跟我客气呢,我也是听说林组长在这边,很辛苦,过来看看。反正我是闲上,想起谁就来看谁,林组长可不能怪罪哦,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不敢,不敢,茹小姐说的对,我们是朋友,朋友。”林组长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了,他真不记得自己有这样这一个朋友,接完刚才那电话,更不敢冒失地拿茹娟当朋友。

茹娟莞尔一笑,露出一脸的妩媚来:“对了林组长,你们在这边办什么案啊,我看挺神秘的,我这人好奇,林组长能否悄悄透露一下,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茹娟扮了个鬼脸,她的样子有几分俏皮,更带着可爱。

“这个……”林组长显出难为情来。

“不问啦,知道林哥哥是钦差大臣,不敢让林哥哥犯错误的。好啦,小妹告辞,不敢造次啦。”说着,真装出要走的样子。林组长这下急了,忙堵在她面前说:“难得茹小姐这么有心,再坐一会吧,其实也没啥,最近海州有位领导惹了点事,我们过来调查一下。”

“了不得,上次我就说,我们林哥哥绝不是等闲之辈,看,让小妹说准了吧,都能查海州领导了?对了,不是柳大市长吧?”

“不,不。”林组长连连摇头,本不想说是谁,但茹娟眼巴巴地等答案,终还是拗不住地说:“不好意思,是天运书记出了点事。”

“真的啊?”茹娟做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接着又问:“怎么会呢,我可从没听说朱书记有什么不良嗜好啊,还一直想认识他呢。”

“你不认识他?”林组长被茹娟弄糊涂了,脸上起满狐疑。

“我算老几,能认识这么大人物?哎,能不能让我去会会他,就看他一眼,我太好奇了,还从没见过你们纪委收拾别人呢。”

“不是收拾,是调查。”林组长纠正道。

“都一样,公安抓坏人也说是调查。”茹娟吃吃笑出了声,见林组长面色不好,忙拿手掩住嘴,傻傻地等林组长回答。林组长不好拒绝,但又不敢随便答应,犹豫着问:“茹小姐真想认识他?”

“想啊,我是商人,哪有商人不想认识官的,快帮我认识一下吧,机会难得哟。”

“好吧。”林组长默了半天,终于道。其实他已知道茹娟今天来的目的了,可惜他权位太低,阻挡不了,于是装傻道:“我们有规定的,见面不容许超过五分钟,茹小姐千万别见怪呀。”

“用不了五分钟,又不是跟他谈情说爱。”茹娟扮出鬼脸道。

看见茹娟的一瞬,朱天运楞住了神,不过很快,他就装若无其事。林组长陪茹娟进去,冲值班人员示了个眼色,值班人员看了一眼茹娟,跟着林组长出来了。屋子里只剩了茹娟跟朱天运。

“不错嘛,挺享受的。”茹娟道。

“是啊,好享受,茹大老板怎么来了,看热闹还是?”

“少说话,他们不知道我认识你。”茹娟赶忙提醒朱天运。朱天运笑说:“我俩本来就不认识嘛,对了,茹大老板也调纪委了?”

“少奚落我,现在没心情听书记训人,也没时间。怎么样,手里牌还不想打出去?”

“什么牌?”

“什么牌书记应该清楚,玩玩就行了,别把小戏当大戏唱,不值。”

“什么意思?”

“一件小事玩这么大,书记不觉得太浪费时间?书记的时间可是相当金贵的啊,别因小失大,让外人钻了不该钻的空子。”

“你个小丫头,云山雾海说什么呢,我朱天运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当我没说。”茹娟扭过脸来,嘴上装生气,其实小丫头三个字还是狠狠地撞击了她,让她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猛烈地那么一动。

“呵呵,脾气还不小嘛,好,我想想看,谢谢茹老板。”

“我叫茹娟。”

“小丫头,还挺有个性的嘛,改天我请你喝茶。”

“真的?!”

“共产党人从来不说假话。好,你回去,把手头工作抓紧,改天我可要听你汇报的。”

“谢谢您。”茹娟脸上蓦就开了花。

朱天运很快就配合了。他说,他是经常收到一些礼品,什么茶叶啊名烟名酒啦,能交的就都交了,可以到纪委去查。实在交不了的,就拿来享用了。“不能把啥也当腐败,反腐败不是反得让人一点人情也没有,大家互相送点小东西,表达表达心情,这跟腐败没关系吧?”他反问林组长。

“请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收没收唐雪梅礼品。”

朱天运耸耸肩:“我真是想不起来了,要不你们去我家查,或者找我司机跟秘书,是不是他们代我收了?”

林组长没回答,事实上在朱天运“隔离”第二天,有关方面就搜查了他的家,要不,萧亚宁也不会闹到这地方来。但他的家实在是太清白了,啥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找到。不过朱天运说司机跟秘书,还是让林组长心里一动。

“我这人粗心,有时人家送了我实物,我懒得理,顺手扔给司机和秘书,让他们代我处理,莫不是这两个家伙发现是宝贝,私吞了?”他很认真地思考一会,又说:“不会,他们跟我这么多年,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对了,你们去门房看看,我咋把这忘了,有时候我会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给门房老头的,比如香烟啊酒啊还有土特产什么的。不会是人家把古玩藏这里面吧?”

他的表情真就让人觉得,他是经常这样做的一个人。林组长在笔录纸上记了几句,抬头,征求同伴的意见。同伴点点头,他们很感激,如果朱天运不说这些,他们真不敢四处去找线索的。

两小时后,林组长带着一干人,驱车来到朱天运住的小区。司机和秘书孙晓伟也在车上。单独问话的时候,两人很紧张,近乎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程度,不过两人都说,朱书记确实有这个习惯,经常把一些不重要的礼品顺手送给门房老头。有时他们也送,反正是朱书记不喜欢的,与其扔了不如送给那些需要的人。

市纪委书记赵朴也在里面,只要一牵扯到外调,市纪委就得出面配合。

一干人进了门房,门房老头躺在床上看电视,见这么多人进来,不满地问了句:“找谁啊?”

赵朴抢先一步说:“老人家,有件事想找你核实一下。”

“是调查低保吧,我没吃,都让有钱的吃了。”老头气哼哼说。

“不是低保,老人家,市委朱书记住这个小区吧?”

老头警觉地瞅了眼赵朴,又看看四周的人,坐起身子,一本正经道:“又是跑官送礼的吧,告诉你,他不住这里!”

“老人家误解了,我们不是跑官送礼的,我们是来调查一件事。”

老头很顽固地说:“跑这里的人没一个是说送礼来的,可哪个也不空着手来,但也没见这么多人一起来送啊,你们不会是县里来的吧,县里出大事了?”

赵朴哭笑不得,只能求救似地望住林组长。林组长往前迈一步,问:“老人家,我是中央来的,想跟你了解一件事,你这里有朱天运同志送的东西吗?”

“没有!”老头硬梗梗丢过去一句,捣鼓他的电视机去了。电视机还是很早那种,也没数字信号,吱吱乱响,突然不出图像。摆弄半天,又出了。

“这电视就是他的,不是送,他送我干什么,是人家送他,他嫌多,顺手扔给我的。”

林组长刚刚提紧的心又落下来,喜笑颜开地说了一个大约时间,问老头在这个时间里收没收过朱天运送的东西。老头不满道:“说了不是送,你还非说是送。”又道:“我哪记得这么多,随便找吧,这屋子里除这张床,其他都是他送的。”

一干人便迅速找起来,不大功夫,那古董就到了林组长手里。古董摆放在很暗的一个角落,里面插了一朵塑料花,跟它放一起的还有一古玩。林组长拿起两件古玩,认真把玩一会,道:“老人家,这是朱天运同志送你的吧?”

“说了都是,这屋子里除这张床,还有床上东西,其他都是他断断续续给的。对了,还有这两个年轻人给的。”老头突然盯住司机和秘书,很诧异地问:“你们咋也来了,朱书记呢,没出什么事吧?”

孙晓伟尴尬道:“没,没出事,谢谢老人家。”

“他是好人啊,这世上好事真不多,尤其当官的。”老头说话一点不讲究,让所有人脸红。

当林组长提出要带走两样古董时,老头不依了,说什么也不让,他要还给朱书记的。没办法,只好由赵朴出面,给老头写下一字据,才将两件古董拿走。

出得门来,孙晓伟和司机脸都绿了,如同经历一场大战。孙晓伟嗓子都干了,之前他根本没得到一点暗示,真怕老头这里找不到东西,难以交差。现在他可以长长松一口气了。

林组长马上安排人,连夜将两件古董送往北京,请专门部门鉴定。听到这消息,赵铭森暗暗松下一口气。心里说了句,朱天运啊,你这嘴巴咋就这么难撬!

<er h3">2</h3>

北京那边很快反馈来消息,经专家鉴定,两件古董一件是假的,民间仿制,顶多值几百块钱。唐雪梅送的那件,绝对正宗,而且是稀世珍品,黑市价应该在八百万以上。

林组长写给中纪委的材料说,种种迹象表明,朱天运确实不知情,被唐雪梅蒙了。林组长做出这个判断,跟秘书孙晓伟和司机的反应有关。那天林组长是认真观察了二位的表情的,他怕朱天运跟手下合起手来,跟他演一出三簧,事实证明,他们没。这点让林组长非常欣慰。鉴定结果出来后,林组长去了趟北京,一同去的还有省纪委书记于洋。林组长跟中纪委领导做了长达三小时的汇报,就自己到海东这段时间看到的听到的如实做了汇报,最后他说:“这件事是阴谋,有人故意陷害朱天运,想给海东制造混乱。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觉得海东的问题不在朱天运身上,而是另有其人。”纪委领导并没就这话题深入,这话题目前还有点敏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怀疑任何一位同志,更不能将矛头乱指,这是纪委这种部门必须坚持的原则。毕竟纪委跟别的部门不同。官场上最怕进的门有两道,一是纪委和反贪局,二是老干部局。前者进去了,意味着你有问题,很可能会进一步到监狱去。后者进去了,表明你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只能为一张报纸没及时送到春节慰问先去了别人家后去了你家而发发牢骚。与之相反,最爱进的门也有两道,一是组织部,怕是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被组织部召唤,就跟女人没一个不喜欢被时装店召唤一样。另一个,就是一把手的门了。

但一把手的门太难进,就算进去了,后果也有多种可能,不见得进去后都能拿到喜报。可纪委这道门,只要进来,一准没啥喜报。所以纪委工作久了,不管是领导还是工作人员,都很谨慎,轻易不敢在心里装上谁。有个段子就讲,有天下班时候,纪委工作人员给组织部打电话,让通知电子局长、交通局长、能源局长还有好几个局长第二天一早到纪委。因为快要下班,组织部小干事也草草应付,只将电话打给这些部门的办公室人员。没想第二天惨剧发生了。电力局长触电身亡,把身体献给了电力事业。交通局长连夜出逃,结果出了车祸,也算是死在岗位上。能源局长打开煤气,被老婆发现,没毒死,紧着往医院送,不幸出租车没油了,耽误致死,让能源给害了。其他几个局长倒是没想到死,但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第二天去了,纪委只是开一个短会,例行教育,组织各局长看一个警示片。

朱天运很快回到了工作岗位上,这是于洋和林组长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洋按照赵铭森的指示,再三讲明,海州离不开朱天运,既然证明他是被陷害,就应该让他立即回到岗位上。高层一时还有些犹豫,毕竟别人还扯出了朱天运其他问题。这个时候有人出面为朱天运讲话了,是老首长,他说:“如果有人一告我们就去查,谁还干得了工作?”纪委领导刚要解释,老首长发火了:“我觉得现在你们要查的不是朱天运,而是那些设法往朱天运身上泼脏水的人!”

就这么一句话,改变了朱天运的命运。大家都没想到老首长这个时候会站出来,更没想到他以自己的人格还有一辈子对党的忠诚为朱天运做担保,弄得大家都很被动。

林组长也再次回到了海州,不过这次他又有了新使命。鉴于目前情况,高层命令他,全力介入骆建新一案,结合海东目前政治斗争新动向,尽快帮海东查清查实骆建新案,在海东率先掀起一场打击裸官外逃的斗争。

八月的海州骄阳似火,桑拿天让海州架在了蒸笼上,就连树叶也在冒汗,空气更是随便捏一把就能捏出水来。市委大院里有点异常,这异常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到今天还没完全消除掉。办公大楼静得出奇,不是静,而是一种特殊的气氛,似乎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都在使劲憋着气。楼内没有哪个女干部敢穿高跟鞋,更不敢走路时发出那种咯噔咯噔的声音。脚步着地那一刻,所有人都在提醒自己,轻点,再轻点。几乎每张脸上,都写着胆小谨慎,就算是笑,也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生怕脸上笑得重了,会有声音发出。大家见了面,只是匆匆望一眼,以前还习惯性地要问一句:“忙不?”最近什么也不敢问,就那么一望,快速收回目光,钻自己办公室去了。

高层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让整幢里的人骇然失色,何况这次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天运的车子开进市委大院时,很多目光是看到了的,其实那些目光一直藏在玻璃后面,就看局势怎么变,有人担心朱天运会长住在那里,也有人担心很快会换到更可怕的地方去。当然,也有一大批人,天天盼着他的脚步不再走进来。可是,他还是回来了。

朱天运并没上楼,步态熟练地绕过两个花园,往西院去了。他的身子被几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时,藏在窗户后面的那些目光才一一隐去。这些目光神态各异,心思也各异。

朱天运径直来到西院那幢小洋楼。整个西院这天倒是呈现出一派宁静,甚至还带着祥和。秘书长唐国枢像一位忠实的老管家一样弓腰跟在他身后,没话,所有的话都在脸上,就那么跟着,脚步踩着朱天运的脚步,他能踩得一点不差,如果海州这地方有雪,让他们在雪地里玩一个游戏,朱天运走前面,唐国枢走后面,不让他们刻意,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走,等走过去时,你不会看到两串脚印,只能看到一串,而且只是朱天运一个人的,根本看不出唐国枢的脚印在哪。

什么叫秘书长,怕是只有当到这份上,你才能让人明白,秘书长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秘书孙晓伟老早就候在西院小洋楼下,他是没资格跟在后面的,只能提前去站在那里,像门僮一样恭候他的主人。西院显然是刚刚清扫过的,地上一片树叶也没,水洒得很均匀,地面升腾起来的热流被绿树吞吸着,感觉特别饱满,特别有生气。花草一个劲地往直里升腰,这样就显得站在树下小径旁的孙晓伟腰弓得有些过了,不过没关系,他的双腿特别直,特别有力量,朱天运一眼就注意到了。友好地笑笑,说了句:“不错嘛,阳光足,草的味也足。”

孙晓伟赶忙往前迈半步,接过他手里小包,侧身站边上,等朱天运和唐国枢过去,才步子谨慎地跟在后面。这阵你再看,孙晓伟的步子就怎么也踏不到他们的节拍上,不是慢一秒就是快半秒,尽管他很想踩到那个点上。

有人告诉过孙晓伟,说官场一切学问是从走路开始的,先学走路后学说话,再学斟茶倒水提包打车门什么的,因为你路走不像,其他自然做不像。人大毕业的孙晓伟一开始认为这是笑谈,很是不屑一顾,但是跟了朱天运一段时间后,猛然发现这是真理。因为他看到朱天运在各种场合迈的步子是不一样的,同是一个人,却能走出无数种步伐来。去省委是一种步子,去基层是另一种步子,在家里是这么走,在办公大楼立马又换成别的走法。再注意唐国枢,就越发坚信这是真理了。孙晓伟这才开始学步子,说来可悲,都大学毕业到单位了,才学走路。但官场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让你觉得一走进这个场,你什么也不会,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不会写文章,甚至不会帮人倒一杯茶。有次朱天运办公室来了客人,叫孙晓伟过去斟茶。孙晓伟就当平日跟别人沏茶一样,泡好直接就把杯子捧给了别人。那天正好唐国枢也在,见他如此不懂规范,默无声音走过来,将客人已经接过去的杯子重新讨要到自己手里,只说:“这水怕是没开,我重新给领导换一杯。”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水杯,用心洗了三遍,从朱天运后面的柜子里拿出茶叶,取一小勺,放入水杯,用开水烫过,倒掉,然后才正式冲茶。这些都不是关键,这些孙晓伟都学会了,也是按这个步骤去做的。关键在于唐国枢给客人捧杯的姿势,尽管都是双手捧给客人的,但唐国枢的腰是弓着的,看不明显,但的确是弓着的,而孙晓伟给客人递茶时,腰是直的。腰一直,你的茶就变了味,这茶,客人或许会喝,但喝下去后感受决不一样。

一切皆在事物之外,这才是官场的核心,可惜孙晓伟到现在还没悟透。总以为是自己没学会走唐国枢那种步子,其实不,是他没唐国枢那份心。心不到,万事皆不到。

一走进自己办公室,朱天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其实刚才在小院,他就感觉到些微的异常,疑惑哪儿不对劲,但就是一下判断不出来。这阵,他心里清楚了。朱天运的办公室平常不是由专门的清洁工打扫的,为了落实下岗职工再就业政策,也为了更好地安排“40”“50”人员,市委大院带头,将一些下岗职工或者低保职工吸收进来,安排各种“闲活”,其中打扫卫生就是一项。但朱天运的办公室包括整个西院,都不是这些人打扫的。不是朱天运嫌他们地位低,不具备这身份,关键是这些人做事没章法,打扫卫生也是一样。而朱天运又是一个十分讲究章法的人,办公室怎么摆,花是向阳还是背阳,迎着窗户还是稍稍背对窗户,办公桌上签字笔往哪放,资料夹该放在什么地方,都十分的讲究,稍一动,他就找不到感觉了。好像他不是市委书记,而是一诗人或作家。朱天运有个作家朋友,这些年写官场小说,就这毛病。屋子里看似乱七八糟,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他顺手就能拿起,要是有人怀着好意帮他整理一下,他一下就乱得找不到了,而且面对电脑,再也敲不出一个字,说是整个气场被破坏了。朱天运虽然没这么严重,但也不喜欢别人不按他的喜好乱给他整出新的“规矩”来。于是打扫办公室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唐国枢和秘书孙晓伟身上。听上去真是残酷,让秘书长给他当清洁员,可唐国枢当这个清洁员,竟然当得津津有味,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轮到孙晓伟。

今天这办公室显然不是他们两人打扫的,对一个十分注重自己生活或工作习惯的人来说,任何细微的变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朱天运蹙着眉头扫了一圈,又用鼻子嗅了嗅,知道异味从哪来了。这房间包括楼道包括下面的小院,绝对是老婆萧亚宁打扫过的!妻子的味道留在哪,哪就是家,而不是办公室!

唐国枢敏锐地捕捉到了朱天运的变化,但他没敢解释,萧亚宁再三叮嘱,绝不能告诉朱天运,卫生是她清扫的,花是她买的,包括喷的空气清新剂,也是她到超市挑选的。如果容许,萧亚宁可能会把这套办公室所有的家具换掉,装修砸掉,请人重新弄一次。萧亚宁在自己的事上从来不信邪,但事情只要关乎到朱天运,立马就信起邪来。朱天运被“隔离审查”那些天,她偷偷跑到南山,抽签算卦,可惜抽了下下签,又是凶卦。心里那个不安哟,夜夜睡不着,眼一闭朱天运就离开了她们母子。她听指点迷津者说了一堆话,马上就着手落实,借清扫卫生的空,在朱天运办公室设了“机关”。在柜子里贴了几张符,又在花盆里栽了长青树,还暗暗在他椅子下藏了一个算命先生叫“稳若泰山”的小石雕,预示着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会被人掀翻。

“不错嘛,啊,感觉就跟没离开一样。”朱天运看够了,故意冲唐国枢笑说一句。

唐国枢涨红着脸道:“书记不批评就行,最近忙,过来的少。”

唐国枢不说这句朱天运或许不会多想,说了这句,朱天运就明白,在他“离开”大院这些日子,唐国枢的步子肯定是天天迈到这边的,说不定来了,还要固执地在这间办公室坐上那么一两个钟头。这也是个性情中人啊,朱天运太了解他了。

好的秘书长有两种,一种是脚踏实地型,他或许给你参谋不了什么,但对你的生活细节、个人嗜好、饮食习惯、包括睡觉解乏等等了解得一清二楚,凡事根本不用你张口,动动眼神或者眼神都不用动,他就能马上意识到,而且做得十分到位。他是你的生活秘书兼保姆兼保健医兼保镖兼……第二种是高瞻远瞩型,这种人可能对细节不在乎,或者做不到位,但他能帮你看清一切分析透一切,能准确把握你的未来并帮你扫清障碍,一步步地扶携你到梦想的那个位子上去。这种人不爱夸夸其谈,但总是在你将要迈错步子的一瞬把你的脚步扭回来。在你心不狠的时候逼迫你狠,在你下不了手的时候强迫你下手。这种人把凡事都能看清看透,自己可能做不了,但总能让自己的主人去做到。这种人往往被人称作高参。就仕途而言,大多数官员都想找到第二种人,可就安全性而言,第二种远不如第一种。因为官场充满变数,第一种人就算将来有了啥变数,自己也不至于太惨。第二种则不,很多对手会把所有仇恨记他头上,会第一时间找他算账。因此,在官场,只要你是第二种类型的秘书长,你的结局一定很惨。

唐国枢显然不是第二种,他达不到第二种的境界,但他做第一种绰绰有余。

朱天运盯着唐国枢看了好长一会,眼睛差点湿润,也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个人对他的忠诚来。

“一切都还正常吧?”他貌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唐国枢马上答:“请书记放心,还没到跑偏的时候,也没人敢。”

“那就好。”朱天运欣慰地看了看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部下,话头一转,说了句肺腑之言:“你费心了,坐吧。”

唐国枢喉咙一阵发痒,有谁知道,朱天运被带走这段时间,他的日子有多难过,煎熬啊,好在这日子不是太长,他算是挺过来了。可这阵,他想说的却是,万事大吉,虚惊一场。可这话是说不得的,他只能报以微笑,可他的笑太苦了,朱天运差点没让他笑出泪来。慌忙将目光避开,投向孙晓伟:“晓伟你也辛苦了,来,我亲自沏壶茶,咱仨好好喝一壶。”

“好!”唐国枢突然激情澎湃回应了一句。

孙晓伟一直紧巴着的脸这才松开,手忙脚乱帮朱天运沏起茶来。

一壶茶烫开了三个人的心,也烫开了海州另一个局面。

<er h3">3</h3>

大多数人误解了朱天运,包括茹娟。

甭以为朱天运是因为茹娟那些话才开的口,不是,如果这么理解,就太小瞧他了。朱天运所以不积极把戏演完,是有道理的。一则,怕演得太快,露出破绽来。本来就是假的,演砸了就更假,所以要尽量演得逼真。二来,朱天运想借机思考一些事。整天忙于工作,忙于勾心斗角,很多事乱麻一样缠在脑子里,根本没时间去想清。这次好,正好借这空,好好想一想。人是要把一些事想清楚的,不能只顾着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可他们这些人,常常机器一样被绑架,被硬性地运转,现在终于有空闲了,朱天运必须把一些事想明白。

在那家看似少了自由的宾馆里,朱天运想得更多的,是他到海州后的所作所为。自己是有些软了,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总想把所有事做得完美,可这完美经种种演绎后,就成了妥协,就成了无休无止地让步。让步太可怕,这不是他的风格啊。记得他当县委书记时,一夜抹掉过五顶官帽,那五顶官帽的主人在县里号称五大金钢,声称不论谁当县委书记,都得看他们脸色。结果他让五金钢看了他的脸色。再后来,他调到市里当计委主任,也就是现在的发改委,在单位内部搞过一次大洗盘,几乎把前任领导留下的班底都给动了,有人因此疾呼,他在报复,在清洗,他没多争辩,只跟当时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觉得我有私心,可以撤我。”事实表明,当时他是对的,计委正是因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才彻底改掉了以前的贪气、牛气、霸气,让工作上了正轨道。可后来呢?朱天运发现,他人生的黄金时间其实不在当市长或市委书记后,而是以前。以前他多能干啊,认准什么,毫不犹豫就去干。现在呢,做什么也缩手缩脚,老怕失手,老怕惹出新问题。

有什么新问题呢?官场中的问题,说来说去就那几样,一是怕打破平衡,让局面出现波动。二是惹主要领导不开心,活生生将你思路打断,或硬逼你改弦易辙。三是操作不慎,触到雷区,进而无法收拾更乱的局面。这些朱天运都在回避,可是回避来回避去,他却无路可走了。

自己把自己的脚步绊住,迈不动。

身为市委书记,这样下去很危险。朱天运再次将海东还有海州的局面冷静思考一番,也把自己跟赵铭森于洋等人的关系再思考一遍。发现自己错在一点上,太把圈子当回事了。

官场中有各式各样的圈子,有以老乡两个字结盟的,比如罗玉笑跟柳长锋他们,处处强调是喝着一条河的水长大的,血脉里流的血一样,其实是打故乡牌。有以原来的首长结盟的,就跟师兄师姐一样,大家曾经受过某位首长的恩惠,不自然就结盟到了一起,似乎捍卫的是首长的面子,其实是在利用首长两个字大做文章。还有一种,也是最最普遍的,就是以现有利益形成的圈子,或者叫派系。比如他跟赵铭森于洋,看似是为了共同的抱负,为了海东的未来,其实不是,说穿了还是为共同的利益。

但利益这东西,能共同得了么?朱天运深吸一口气,半天不做回答。良久,似乎从遥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没这回事,利益就是利益,极其自私极其排它,根本不可能共享!

都说官场要排对队,跟对人,要结对盟,似乎占了这三样,你就可平步青云,无忧无虑等官帽掉下来。也确实有这样的例子。但朱天运不敢信,他这生,几乎是靠单打独斗过来的,能有今天,不是他跟谁跟得紧,跟得准,而是……

朱天运狠狠摆下头,把这个问题抛过去了。抛开后他发现,自己心里根本是没圈子没联盟的,不是他不相信这个,是他压根就没打算把自己交给谁。他始终坚信,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对官场中任何人来说,所有的同盟既是朋友,又是敌人,因为你想着前进,想着高升,所以你心里还是想取代别人的!

包括赵铭森,朱天运不是没这个野心,他有!

这问题最终算是想清楚了,接下来,朱天运就把思维回到了骆建新一案上,这案,对他来说既是挑战,又是机会。以前他怕的太多,束缚住了手脚,有了这次教训,朱天运清楚自己该怎么去做。

是的,他必须去做。

他不做,别人就会做。这是真理。

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第二天,朱天运案头摆了几页纸,是秘书长唐国枢呈给他的。

这几页纸算得上秘密,而且有点绝密的味道。朱天运跟唐国枢之间,早就达成一种默契,但凡朱天运离开海州,不管去哪,唐国枢总会很自觉地担负起一项使命,就是监督方方面面,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要不怎么说秘书长就是领导放在众人身边的摄像头呢。

朱天运看着这几页纸,不自禁地发起了笑。记录得真是太详细啊,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市级班子成员,不管是市委这边还是市府那边,包括政协跟人大主要领导,谁跟谁在一起几次,在哪吃饭,谁组织的场子,去了什么人,完了又有什么动静,记录得一清二楚。朱天运连看三遍,心中得出一个结论,一半人认为他这次要完蛋,已经跃跃欲试忙着弃暗投明了。

好!朱天运冷不丁叫出一声,重重将那几页纸摔在桌上。起身来到窗前,外面的景色一天美过一天,香樟树油绿,叶子嫩得能流出汁来。国槐还有梧桐也都打架似地竞相露出最诱人的一面。树中间,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怒放着,灿烂着,让他看着感动,忽然间就觉得生命是这么的美好,这么的有趣,这么的让人感动。

欣赏够了,朱天运原又回座位上,认真思考起来。既然有新的矛头,就必须有新的措施,当机立断,不留后患,这是任何一个一把手都必须要做到的。

第二天上午八点,朱天运将组织部长李和跟秘书长唐国枢请进了西院小洋楼。李和感觉朱天运这天有戏,这是一个组织部长本能的反应,所以还没落座,李和就说:“是不是要动一动了,最近我反复想这个问题,动则变,不动就是死水一潭。”

朱天运欣赏地望住李和:“组织部长就是组织部长,我这边还没张嘴呢,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朱天运并没隐瞒自己,不过说这样的话更是为了鼓励李和,这个时候,鼓励该鼓励的人,就显得格外重要。鼓励和孤立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当你打算重用一些人时,就意味着另一些人要靠边,要坐冷板凳,力量的均衡就分外重要。

李和受了表扬,却不敢有丝毫自满,谦逊道:“哪敢瞎琢磨书记的意思,是从工作出发,眼下这些部门领导,个个耍滑头,心思大部分不在工作上,这样下去很危险啊。”说着,目光投向唐国枢。唐国枢笑笑,没乱接话,中规中矩坐在那,听二位领导打哑谜。牵扯到人事问题,唐国枢还是很能管住自己这张嘴的。

“有方案了?”朱天运单刀直入问。

李和略一犹豫,看来他还是把朱天运的心思吃准了,心里暗自一喜,道:“大致想了想,没敢太明确,就等书记您指示呢。”

“人事问题,我还是听你的,说吧,正好秘书长也在,让他帮我们参谋参谋。”

“我哪敢。”唐国枢讪讪笑道。李和说:“秘书长最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各部局打的交道多,哪个部门工作不用劲,秘书长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到。”

“部长过奖了。”唐国枢恰到好处地回应了一声。朱天运就说:“好啦,你们也甭互相恭维了,把具体想法说出来,我们议议。”

李和就相当有准备地说了,朱天运细心听,听到关键处,眉头那么一皱,把内心的反应表示到脸上。李和边说边观察,判断着朱天运的满意程度,轮到朱天运不满意处,一跳而过,顺便多一句:“这个还有待再议,我自己也觉得这样考虑欠妥。”见朱天运满意处,就多说几句,讲几句打算重用的同志的好处。朱天运最最关心的,是三个人,就是上次他在会上因远东基地果断地免掉职的那三位,其中就有冯楠楠老公安克俭。还好,李和把这三个人都考虑到了,他给安局安排的是建委第一副主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朱天运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再次投到李和脸上,自搭班子以来,朱天运从没感觉到李和有这么可爱,这么知心,这么能摸透他的心思。看来,每个人都在进步。说的也是,不进则退,这个简单道理李和不会不懂。

“好,就这么办吧,我看能行,国枢,你说呢?”朱天运边表态边把话题交给唐国枢。

“两位领导定的,我哪里敢有意见,再说人事问题,我懂得少,到时只管表态就行。”

“那我就谢谢秘书长了,还怕这方案过不了关呢。”李和也客气了一句。朱天运又说:“下去之后找复彩书记碰碰,这事你要积极点,工作嘛,主动点没坏处。”

李和马上明白过来,态度积极地说:“没问题,我会认真向复彩书记汇报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三天后,朱天运主持召开常委会,柳长锋表情很不自然地走进会议室。朱天运屁事也没,让他空欢喜一场,又怕朱天运听到他那些天的张狂,所以这些天,他避而不见,只装自己很忙。别人都奔着朱天运汇报工作去了,就他这边没反应。也难怪,脸皮这东西,一旦撕破,很难回复到原位。

可是柳长锋万万没想到,这天的会议讨论的是人事问题。怎么会呢?柳长锋原以为,朱天运心思根本回不到工作上,顶多也就是做做样子,唐雪梅虽然没咬到他,可还有其他人啊,那几笔款还没下文呢,纪委调查组还在一一落实。他的精力应该用到对付那些事上。谁知朱天运这么快就把枪口对准了别人。

等李和把方案宣读完,柳长锋就彻底傻眼了。他在心里重重骂了句脏话,怒恨恨瞪住李和,走狗,什么叫走狗,李和现在这样儿就叫走狗!

李和居然一气提了那么多人,粗听起来这些人好像没啥关联,细一品,就咂磨出味儿了。这些人平时跟他柳长锋走得近,尤其朱天运被带走这段时间,几乎天天跟他泡一起。好啊,明着调整别人,其实是冲我开刀。柳长锋气得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但是真轮到他谈意见时,他又什么反对意见也说不出。

关键是他毫无准备,让朱天运和李和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番较量下来,会议基本按朱天运定的调子开了,何复彩还有几个常委齐声为调整喝彩,柳长锋就算想反对,也势单力薄,起不了任何作用安克俭被安排到市建委,另两位一同落难的也被安排到两个重要部门,且都是二把手。三个跟柳长锋最近走得近的一把手全被请下了台,调到政协和人大赋闲了。其中一个特别年轻,刚刚四十岁,是去年朱天运发现后破格提拨起来的。人太聪明了不行,此人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太过聪明,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做出反应,结果把自己给反应掉了。

政治玩的其实是一种愚钝,而不是聪明。既或玩聪明,也该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而不是他这样。

真是可惜了,就连朱天运,都啧啧叹息。

这次调整还有一个人选谁也没想到,是朱天运临进会场时突然提给李和的,炮筒子刘大状从市建委挪了过来,被安排到市纪委,担任第一副书记兼监察局长,原来的盛副书记被调整到市地震局任书记。刘大状成了真正的刘纪检。

败兴!柳长锋差点将手中水杯扔地下。

离开会场时,柳长锋忽地想到一个问题,朱天运和李和为什么不换掉孟怀安,按理说,孟怀安才是他们最想换的啊!

会议之后,朱天运将刘大状叫到了自己办公室。刘大状也是刚刚听到自己被“重用”的消息,喜从天降,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朱天运面前傻笑。朱天运看着他,感觉怪怪的,半天后问:“你中风了?”

“没啊,我身体棒棒的。”刘大状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傻笑什么?”

“激动,我是太激动了。”刘大状还是没看出朱天运有啥不高兴。

“是不是觉得天上掉下个棒槌?”

“不敢,不敢,我就是激动嘛,书记能看得起我刘大状,我就敢为书记豁命。”

“我让你去杀人,还是去抢劫,你功夫深是不是?”

刘大状这才意识到把话说岔了,忙正起脸色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动脑子,就顾着高兴,请书记批评。”

朱天运无奈地叹了一声,摇头道:“你千万别说你细,我看你这辈子,也就一粗到底了。”

“我改,我保证改,书记一定要相信我。”

朱天运哭笑不得,这人除了实诚,真的再找不到优点啊,这种人也只有他朱天运敢用,换了别人,怕早就让他看大门去了。算了,不想这些,眼下重要的,还是集中优势力量,全力攻坚“裸官”案,将唐雪梅这张嘴撬开,挖出必须挖出的内幕来。

“找你来,就一件事,经组织考察,决定将你调到纪委来。你文化水平不高,这是短处,组织上也是反复考虑了的,不过组织上更看重你对工作的热忱,还有对党的事业的忠诚。今天找你谈话,就是想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下一步该怎么做,自己一定要想好,别辜负了组织对你的期望。”

尽快事先已经听到消息,当这番话从朱天运嘴里讲出来时,刘大状还是有些傻,有些震撼。楞半天,刘大状猛地挺起胸脯,声音异常洪亮地说:“请书记考验我,我刘大状愿意为书记上刀山下火海!”

这人呐。朱天运苦笑几声。走过去,重重拍了下刘大状的肩:“你个炮筒子,以后给我改改!”

<er h3">4</h3>

唐雪梅彻底垮了。

不垮由不得她。谁让她是女人呢,谁让她又是一个成功女人。有哪个成功女人能经得住刘大状这种男人的“折磨”?是的,折磨。刘大状再次出现在唐雪梅面前时,唐雪梅简直惊讶得要叫。刘大状居然花将近一万元的巨资改变了自己。以前刘大状粗粗糙糙,甭说是不修边幅,简直就是臭泥鳅一个。可这一天,刘大状完全变了个样。一套浅灰色西服,质地绝对精良,唐雪梅眼睛毒,一眼认出那是皮尔卡丹。一件雪白的衬衫,一下把他粗糙的脸映得有了文静气。一双锃亮的皮鞋,不用说也是名牌。唐雪梅大瞪着双眼看了刘大状好长一会,感觉来了天外怪物。如果说刘大状以前是地痞兼流氓,流里流气那种人,这阵就是绅士,而且绝对正宗,看不出破绽。如果以前刘大状让人误以为是司机或厨师,这阵,他就太像大干部了。唐雪梅一边感叹人是衣装马是鞍,一边又怀疑,难道土鳖子戴上礼帽,就真能成大腕?刘大状却开口了,他居高临下望着唐雪梅,眼睛十分恶毒,盯了好久一会,忽然叹息一声:“唉,你做什么不好,干嘛非要做帮凶,可惜,太可惜了。这么漂亮一个女人,搁哪儿都让人爱,可你非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贱女人。”

唐雪梅气得嗓子冒烟,却又奈何不了刘大状,只好用力扭过头,以示对刘大状的轻蔑。谁知刘大状绕了一个圈,原又站到唐雪梅面前:“唐老板啊,自己脏就行,干嘛非要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白扣了吧,哈哈。你以为你能把脏栽给朱书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小儿科了。”

唐雪梅扬着脖子,坚决不跟刘大状对视。朱天运这边的消息她已听到,是办案人员告诉她的,现在刘大状重新提起,就是想瓦解她的意志。他瓦解不了!

刘大状居然动了粗,猛一下摁下唐雪梅的头:“不想听是不是,还给我装是不是?唐雪梅,你老实点。别以为有人罩着你,做梦去吧。你跟谢觉萍一样愚蠢,成了人家玩物还替人家坚守秘密。傻啊,你们这些女人真傻,真还以为自己成了他的女人,别人不敢碰你。”

“刘大状,我要告你诬陷!”唐雪梅终于喊了一句。

“告我?告我什么?告我造谣,告我乱说你跟男人发生关系?你什么人,你装给谁看,谁又会相信?要不我现在把律师请来,你马上告?”

“刘大状,你简直就是土匪!”

“不,我刘大状现在是纪委副书记,我现在的中心工作,就是让你悬崖勒马,浪女回头,好好把你做的事说出来,然后考虑要不要给你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唐雪梅心里咯噔一声,刘大状当了纪委副书记?不会吧,绝不可能!可是……就这样“折磨”了三天,唐雪梅垮了,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别人这么连贬带损的,唐雪梅多高傲一个人啊,居然要三番五次受刘大状这种折磨。加上她心里的期盼终于落空,到现在,柳长锋这边毫无动静,既不暗中派人给她送信,也不托关系把她拯救出去。她不得不想,她究竟是他什么人?可气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刘大状又说出另一个女人,告诉她好个男人早把她忘一边了,眼下正跟这女人打得火热。说别的女人唐雪梅或许不信,这个女人唐雪梅信。柳长锋垂涎她不是一天两天了,曾经当着她面,就对这女人暗送秋波,甚至……

这张牌一打出来,唐雪梅就再也撑不住了,垮了,于是,有关银桥公司的前前后后,包括怎么在骆建新等人的授意下,利用业务之便,大肆侵吞国家资产,然后又以跟外国公司合作名义,将数额巨大的款项一笔笔转出。

唐雪梅交待了一天一夜,四名笔录人员记得胳膊腕都发酸。那本被她藏到办公室墙壁夹层的帐薄,也终于摆到了纪委书记赵朴面前。

唐雪梅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她在交待问题的时候,一句也没提柳长锋,将所有问题全部推到了骆建新身上,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是骆建新的情人或者下线。不过她还是露了破绽,无意中就又扯出另一个人来:海宁区区委书记高波。

这倒是个新突破,之前谁也没想到,高波会掉进这滩污水里。

消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柳长锋耳朵里,柳长锋叫苦不迭,他哪是不管唐雪梅啊,他就是动作慢了那么半拍。之前柳长锋对唐雪梅信心满满,他们这条线上的,不论是谁,在最初结成同盟的时候,都要按“组织”规则宣誓,就是一人犯事一人当,决不牵扯别人,否则,不但你自己没了活路,你的家人也没了活路。这不是耸人听闻,柳长锋第一次跟这条道上的人联系时,就当着苏小运面,举起过拳头。这条道上只认诚信,不认你是市长还是省长,大家玩的就是一个“义”字。要不然,谢觉萍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某种程度,谢觉萍是给大家做表率。但柳长锋还是要打捞唐雪梅,不是怕她多嘴,关键是他不能失掉这个人,他的机密唐雪梅掌握得太多了,他的钱唐雪梅也知道得太多,至今没有转出的几笔,就是困在了唐雪梅这里。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在他设法打通各种关节试图往里安插人时,朱天运突然来了这么一手,把他计划全部给打乱。等再通过其他关系往里渗透时,晚了,一个刘大状就颠覆了他全部计划。

唐雪梅这边刚崩盘,苏小运的电话就到了,一点不客气地训道:“好啊,柳大市长,这下你满意了吧?”柳长锋气得牙齿咯咯响,小小的副省长秘书,现在也敢用这种口气审问他了,可是他自知理亏,不得不带着检讨的口吻道:“大秘书啊,意外,这是意外啊。”

“别的人崩盘能讲得过去,唐老板率先崩盘,可就不好解释了,谁不知道唐老板跟你柳大市长的关系啊,那可是床上床下的关系啊。”苏小运极尽刻薄地道。

“大秘书怎么讲也行,这时候我是没有解释权的,不过请大秘书一定转告首长,我柳长锋不会连累大家,一人做事一人当,假如到了最坏的那一步,我柳长锋自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大市长不会今晚就走吧,如果真是这样,我可得告诉老板一声,甭到时老板找不到人,怪罪我呢。”

“不敢!”柳长锋说完啪地合了电话。平日苏小运怎么狗仗人势,他都能接受,这阵却不。人不能一味地忍让,太忍让了,会让任何人把你不当碟菜。这也是柳长锋在情势急转直下后突然悟出的一个理。他是没及时把唐雪梅“打捞”出来,可其他人呢,他们又做了什么?为什么都眼睁睁地看着唐雪梅崩盘?理由只有一个,关键时候让他柳长锋当替罪羊!

柳长锋太了解行情了,多少人多少事就这样被拉出去当祭品。络建新幸亏逃了,如果不逃,怕是早就被……

想到这,柳长锋抓起电话,就给肖庆和打。这个时候他不该太讲礼数,礼数在非常时期是没用的,平日花钱维系这些关系,就是为了关键时候派上用场,而这次肖庆和表现实在太差。如果非要追究责任,肖庆和该第一个出来承担。

电话不通,手机关机,打到办公室,没人接。连拨几遍,柳长锋才记起,肖庆和目前在中纪委林组长那边。奇怪,姓林的不是派来查朱天运的吗,怎么最近反倒对他这一方下起手来?

柳长锋扔了电话,有点绝望地坐在那里,本来形势是极有利于他的,他还跃跃欲试地想一屁股挪到市委那边去呢,类似的话几天前省府这边有人跟他提过,尽管是玩笑,但也满含着希望。怎么眨眼间,一切就都变了?怔想一会,又重新将电话拿起,这次他打给海天山庄老板娘吴雪樵。他猛然记起,自己曾将一件重要东西放在吴雪樵那里,而这样东西非常时候能救他。吴雪樵手机也是关机。柳长锋就越发纳闷,怎么回事啊,吴雪樵从来不关手机的啊。打给吴雪樵助手,一个从上海聘来的漂亮女助理,对方听出是他声音,主动说,老板娘到广州去了,过几天回来。

“去广州做什么?”柳长锋眉头再次紧起。

“我哪知道啊柳市长,她走得很匆忙,只告诉我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她住院了。”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她去广州?”柳长锋觉得满世界的人都跟他玩迷藏。

“您是市长啊,我哪敢瞒您。”对方声音里分明露出一种媚,要在平日,柳长锋立马就能动心,可这天的柳长锋一点兴趣也没,恼怒地噢了一声,压了电话。

接下来他就有些六神无主,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柳长锋也算是老江湖了,这些年经历的大风大浪并不少,好几次眼看要出事,最终却又稳稳地坐住,而且职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尤其两千亩土地大案,还有脑健神集资案,那可是轻轻一掀就能把他掀翻到水里的啊,他楞是给平安无事,度过来了。

这次,他还能这么侥幸?

柳长锋在脑子里重重地打了个问号。

就在这时,秘书安意林进来了,垂头丧气说:“全说了,一个也没扛住。”

“你说什么?!”柳长锋吃惊地瞪住安意林。

“刚刚听到的消息,集体崩盘,一个也没守住。计财处长邵新梅,规划处长蔡学恭,还有汤老板汤永康。”安意林气急败坏,脸上染了猪血。

“全军覆没?”柳长锋忽然饶有兴趣地问出一句。

安意林重重点头,消息是他从其他秘书嘴里听到的,不管领导们如何划清界限,搞多少个派别出来,秘书们私下却能抱成团,这也算是官场一大风景。因为秘书们知道,领导们斗完,屁股一拍各奔东西了,他们却还得苦熬在海东这片土地上。

“好!”柳长锋出其不意地给了安意林这么一个字。心里冷笑道:“不是说我不称职么,你们怎么也一样?蔡学恭是谁的人,邵新梅又跟谁床上床下打得火热,妈的,还有汤永康,不是早就说远走高飞了吗,怎么让人家抓回来了,而且一来就招供。你们比我还没用!最好把汤永丽那个婊子也抓来,还骗了我老婆近两千万呢,要不然,我老婆能兵败麦城,哼!”

虽是气话,却也是柳长锋一直想说又不敢公开说出来的。当初汤氏集团在海东搞得红红火火,汤氏姐弟更是飞扬跋扈,几乎不把他柳长锋放眼里。有次汤永丽请柳长锋夫妇吃饭,罗玉笑、骆建新都在,还有省府两位秘书长,省发改委主任、物价局长。一干人热热闹闹,汤永丽就像节目主持人,穿梭在各位中间,柳长锋那天成心想跟罗玉笑敬酒,捧着杯子在罗玉笑后面站了良久,眼看罗玉笑要转身端杯了,汤永丽突然来到面前:“哎呀,柳市长主动敬酒还是第一次,稀罕,真稀罕,省长今天喝多了,要不我跟柳大市长喝?”罗玉笑趁势说:“永丽,你替我招待一下长锋夫妇,长锋妻子可是个不爱抛头露面的人,你要是能让她出面,为项目吆喝几句,怕是效果比我出面还要好。”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脑健神项目他们夫妇一直没态度么,后来柳长锋打听到,不只是这天来的这几位,住建厅长刘志坚,财政局长、人社局长,交通、工商等大口领导都积极参与了,可谓慷慨解囊,倾一省之力支持脑健神。他跟贾丽商量好久,才决定拿出一千五百万来,凑这个份子。后来汤永丽不高兴,逼迫着贾丽又拿出四百多万来,汤永丽脸上这才有了笑,拉他老婆去时代金店,挑了一根粗粗的链子挂在他老婆脖子里,还说自此她们就是好姐妹。

一个份子漂掉他近两千万,案发到现在没一人跟他提这事,好像他的票子是复印出来的。这两千万让他们夫妇元气大伤,贾丽所以有今天,最直接的原因,怕就是汤家这妖孽。

安意林的消息没有错,住建厅计财处长邵新梅一开始咬定,送过朱天运人民币160万,美金20万。理由是当初两千亩土地批复文件压在朱天运手里,多方做工作就是不批。后来朱天运的秘书孙晓伟找到骆建新秘书,暗示说朱书记非常恼火,这么大项目,有人想把他卖掉。结果有一天,副厅长骆建新指示她,从小金库中拿出一百多万,给朱天运送去。调查组找孙晓伟核实,孙晓伟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骆建新秘书,骆建新秘书也否认有这回事。再问邵新梅,就算朱天运不批这块地,钱也该开发商送,怎么动用起他们小金库来了?

邵新梅的回答出乎意料,他们的小金库放的就是开发商的钱,开发商一次拿来三千多万,说是前期费用,具体怎么花,由骆副厅长掌握,他们就要一个结果,把那块地拿下。调查组传唤阎三平,阎三平大惊,说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啊,哪有这回事,简直天方夜谭嘛。我有钱不会自己送,让他们送,笑话!

调查组没在阎三平身上再做文章,大大方方将他放了,然后集中攻邵新梅。强大的政策攻势面前,邵新梅的心理防线垮了,承认自己是栽脏陷害,住建厅没有小金库,都是她瞎编的。

朱天运的问题是查清了,但邵新梅难圆其说的几番供词,让于洋他们想到另一个问题,住建厅到底有没有小金库,住建厅这批官员,跟开发商阎三平还有其他人,又是怎么一种关系?

问题提交到赵铭森这里,赵铭森没急着做指示,而是耐心跟于洋几个一起分析,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结论:有人在玩金蝉脱壳,想把所有问题推到骆建新一个人身上。

几天后,省委做出决定,派审计专家入驻住建厅,对住建厅近几年财务全面展开审计。

住建厅长刘志坚是继柳长锋后第二个被惊醒的人,审计专家还没到厅里,他便紧着去找罗副省长。罗玉笑下基层督查工作去了,最近省委突然决定,对去年上马的十二项重点工程全面进行一次督查,敦促各方全力攻坚,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全面完工,投入运营。做为分管项目建设的副省长,罗玉笑不能不下去。刘志坚又往省长郭仲旭那里奔,这事必须得阻止,不能无休无止,否则,他这大坝就要溃堤,洪水会一泄而下。

秘书告知刘志坚,省长昨晚连夜飞往北京了。

去北京了?刘志坚心一下就暗淡。怎么到了要紧时刻,就没一人关照他呢,给他遮风挡雨的都没了,愣是把他放枪口上,让人家当靶子打。再想到后来,刘志坚就明白过一个理,官场上的利益联盟,原本不是联盟,因为它重的是利益。当有利益可图时,大家便笑呵呵坐一起,把利益藏在心里,把道义摆在前台。一旦整个利益受到伤害,受到外部攻击,大家便作鸟兽散,只顾着保全自己而再也难以顾及他人了。

树倒猢狲散,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省府办公大楼忧伤地徘徊良久,刘志坚谢绝了几位好心人邀他进去喝茶的好意,黯然回到自己单位。经过骆建新办公室,忽然就生出兔死狐悲的悲悯。好像骆建新出逃半月前,曾跟他说过一段话,调子极其悲伤,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发感慨,现在回想起来,就觉骆是先知先觉者,早就想到了不幸命运。指不定哪天,他的灾难也就到了。这时候脑子里再次浮出跟罗玉笑郭仲旭等头面人物这些年的交往,如覆薄冰战战兢兢中,成全的永远是别人的野心,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充其量不过一块被人踩着的石头。

一旦这块石头某天成了绊脚石,会被人家决绝地踢开。

官场从来不讲情,讲的,是利用。下级利用上级提升,谋位子。上级利用下级圈钱、圈人,壮大自己的阵营。

进办公室闷坐半天,厅里另一名副厅长来了,脸色阴沉着问,怎么办啊厅长,这样下去什么也干不成?刘志坚恨恨地盯了副厅长一会,没好气地说:“你还想干什么,不干工作会死人啊?!”副厅长挨了训,面色更加黯然。正好有只苍蝇在屋子里盘旋,发出令人烦极的声音,副厅长眼瞅着这只可恶的苍蝇,好不容易等它落桌子上,啪一掌下去,打个正着。他呵呵干笑两声,自言自语道,我让你跋扈,拍死你!

刘志坚斜眼一瞪:“就这点本事?”

副厅长扫兴极了,再也不说话,默站一会,走了。刘志坚心里又涌上七杂八味,郭仲旭去北京,究竟什么事啊?是为他下一步运作,还是给骆建新案周旋?他不会真的一走了之吧,能走得开?

说来奇怪,最近突然听不到郭仲旭要调走的消息了,前段时间嚷得纷纷扬扬,好像他马上就会飞黄腾达,惹得下面那么多人蠢蠢欲动,怎么突然间又悄无声音呢?

高层难道也在玩猫袭老鼠的游戏?太可怕了。刘志坚猛就打出几个冷战。

正文 第八章 丧心病狂

<er top">1</h3>

酷热的八月转眼过去了,九月并没有把清凉带来,天依旧那么闷骚,让人汗流浃背,桑拿天看来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大院里的梧桐还有古槐晒得发青,叶子成了另一种颜色,虽然能看得见生机,但植物们显然已不堪忍受,已经很厌烦很厌烦了。

省长郭仲旭要调走的消息在这个月头突然被当作谣言,全力制止,为此中组部专门派来一位副部长,在地级以上干部大会上做了要求,坚决制止乱传乱说,制造不稳定因素。要海东各方通力协作,密切配合,全力以赴将海东各项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省委书记赵铭森在会上表了态,说一定要按中央要求,团结一致,同心同德,把海东各项事业尽心尽力搞上去。

任何谣言,当你不制止的时候,它仅是小道消息,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当你一制止,它立刻变成台风,横扫起来。该谈的不该谈的地方都要谈,越谈越神秘,越谈越真。这就是明星们为什么总爱拿绯闻炒作的缘由,辟谣的目的就是为了谣言传播得更快。

关于郭仲旭为什么没调走,海东很快形成几个版本。一个版本说,中央原来是真要调走他的,未来的位子都安排好了,到某大部担任第一副部长,作为将来的部长候选人,先过度一两年。可是就在关键时候,中纪委收到检举信,信中罗列郭仲旭很多问题,其中最致命一条就是纵容或唆使骆建新出逃,中央这才作罢。第二个版本是,中央根本没打算调整海东班子,关于调走的消息完全是郭仲旭自己放出的,不是传说中那个部,是另一个更权威更要害的部委。郭仲旭这样做,就是怕有人借骆建新一案往他身上抹泥巴,他用假想中的高升来封闭别人的嘴巴,这版本显然低级了点。还有一种大家更认同的版本,说中央调整郭仲旭就是因骆建新一案,忽然不调让他继续留在海东还是因骆建新一案,个中玄机,深着呢。

不管怎么,郭仲旭是暂时不走了,因他走而引发的各种风波,也在一夜间寂灭。有人欢喜有人悲,有人已经做好一步跨过去做代省长的准备,突然这么一叫停,立马灰鼻子灰脸。

朱天运心里也有几份暗。人事上的变动无非带给官员们两种心理,一是兴奋、抓狂,一是沮丧、败落。朱天运虽不是野心勃勃,不是那么的急着爬上去。但,他是做过梦的。他相信,做梦的不只他一人,多。不只是海东这几个常委,就连京城一些元老,也在紧着想安插自己的力量了。朱天运就接到过北京一个重要电话,说罗玉笑已经非常急迫地在做前期工作。电话里还说,不能按兵不动,更不能坐等,要适时出击,力争主动。那位一直关注着他的老领导还说:“你朱天运不会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吧,天上能白白掉下乌纱来?”朱天运对着电话,一连呵呵了好多声,他知道老领导的意思,也特能理解首长心情,可目前这样做,他怕有后遗症啊。直到老领导又说一句:“好吧,我先替你盯着,有消息随时通知你,你做好准备,不要到时候两手空空,就带一张嘴来。”他才道:“我听前辈的,绝不辜负前辈的期望。”

现在看来,他是对的,幸亏没急不可待地跳出去,不然,笑话可就闹大了。

这天于洋兴冲冲地来了,径直来到西院小洋楼。

“激动,太激动了。”于洋进门就说,一看办公室有人,忙改口:“见你院里风光无限,阳光怒射,我这心就忍不住激动啊。”朱天运知道他言不在此,冲在座两位部下说:“我跟于书记汇报工作,你们先回去,改天再找时间听你们汇报。”两位部门领导冲于洋点点头,又跟朱天运说了再见,才轻步走开。朱天运合上门:“啥喜事把于大书记激动成这样?”

“还啥喜事呢,逮到大鱼了。”于洋两眼放光,一点也不加掩饰。

“多大的鱼,看把书记乐的,是不是能好好解顿馋?”朱天运也笑着打哈哈。

“足够,足够啊,我这不急不可待赶来请你了么,走,大开吃戒。”

“现在就去?太早了吧?”朱天运边说边抬起手腕看表,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这个时候就开溜,似乎有点那个,脸上露出难为情来。

“哈哈,鸿门宴早替你摆好了,害怕别人请不动你,我专程登门,走吧,朱大老板。”他们就是这样,高兴了什么称谓都敢叫,忽尔大书记忽尔大老板,严肃起来却能当面恭恭敬敬称同志。离他们远的人,根本搞不清里面含义,其实什么含义也没,就是他们心情的一种反射。

于洋如此热情,朱天运不能不去,电话里跟唐国枢交待几句,带上门,跟于洋走了。

于洋径直将他拉进一家宾馆,孙晓伟妻子叶眉远远站在门口,身边好像还站着住建厅纪检组长卢广宁和另外两位同志。看见他,叶眉快步过来,亲热地喊了声朱书记。朱天运见叶眉越来越漂亮,夸赞道:“好啊,三日不见,就成大美女了。”

紧跟在后面的于洋笑道:“要看是哪方水土养的嘛。”

朱天运故意讶了声,道:“到了于书记手下,就能变成大美女,那我改天多抽几个,也让我们海州的干部换换水土。”

“那我可不干,纪委不做赔本买卖。”两人说着话往里走,叶眉脸红成一片,让两位大领导如此夸奖,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呢。门口立着的卢广宁他们赶忙走过来,跟两位大书记打招呼,朱天运简单点了下头,略带威严地进了大厅。

于洋拉朱天运来,并不是请他吃饭,当然,饭在后面。纪委专案组在这里召集会议,于洋破格请朱天运旁听。朱天运坚决不从,说违犯原则的事绝不能干。于洋说没那么严重,既然请您参加,就有请您参加的理由。事情关乎到海州,您朱书记必须听,而且听完得给我表态。如此一说,朱天运才觉得自己能往会场里进了。

一场会听下来,朱天运起了几层汗。这段时间,于洋这边动作真是不小啊,居然就突破了这么多!

可是他的难题来了,所有问题真的都归结到了他这里,不只是牵扯进一个孟怀安,多,更关键的,海宁区委书记高波也在其中,而且真还是条大鱼!

会议之后,于洋拉朱天运进了一房间,坐定,于洋说:“没吓坏吧,一下子让你知道这么多。”

朱天运怪怪地看住于洋,看一会道:“行啊大书记,雷厉风行,出人意料嘛。”

“少挖苦,请您来是想得到您的帮助,不是取笑。”

“不敢。”朱天运呵呵一笑,面部表情从容了些。于洋也缓过劲儿来,最近他们的确突破了不少,可越是突破得多,他的心就越是吃紧。具体为什么吃紧说不准,就是感觉被一大堆东西压着,无法轻松。都说现在一个贪官的背后,牵连着一大堆贪官,个案就是窝案,但窝到这等程度,于洋还是震惊。

两人话题很快回到正事上,于洋说:“您也明白了,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骆建新的下线就是孟怀安,瓶口现在就在孟怀安这里。”

“书记的意思,是要对他采取措施?”

“这不找您商量嘛,大家都这意见,我不大赞成。”

“哦?”朱天运凝了下眉。

“现在采取措施为时过早,我怕有人故意把水往一条渠里引,而且还是小渠。这么大的水,不可能是几条小渠放的啊我的朱书记。”于洋有点急了。

朱天运也意识到同样的问题,心情沉重起来,过了一会道:“可堵不死小渠,就淹不到大渠。”

“能不能想个法子,先让小渠慌,逼迫小渠往大渠这边倒流,这样,我们就能一箭双雕了。”

“老猾头,我真怕了你。”朱天运用欣赏的口吻开玩笑。

“您不猾,您比我猾得厉害啊。”于洋呵呵道。

“怎么讲?”

“还用我明讲?调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把姓孟的摆在那里不动,不就是……”于洋说一半,不说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朱天运心里暗自一震,嘴上却装作什么也不在乎地道:“没那事,书记您把事情想复杂了。”

于洋哈哈笑道:“不复杂,我们都不复杂,人家那才叫复杂啊。”

谈完孟怀安,朱天运忽然想起高波,心情复杂地问:“这个人太让人意外啊,以前真还没想到。”

“意外的在后面呢,暂时同样不动他,不过我把人交给您,您可得盯紧点,再发生意外,你我都吃不消啊。”

朱天运重重点头。

这天的饭吃得很简单,大家心情都不在饭桌上,纪委这帮人就这样,办起案来异常兴奋,尤其这样的大案重案,一辈子怕遇不到一件,所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回到工作状态。于洋也没开酒,跟朱天运说:“委屈一下吧,等案子结了,我请您喝特供茅台。”朱天运说:“到时我请大家。”

饭后,时间已到晚九点,朱天运要回,于洋说:“让小叶送送您吧,她也算是您部下,老在我面前提您呢,说幸亏遇上了朱书记,要不然,她这生就平庸了。”

朱天运玩笑道:“好像我不是她领导吧?”

一句话问得于洋忽然不自在,看来他们都是被人恭维惯了,轮到自己恭维别人,还真说不像。

叶眉快步跟来,甜甜道:“两位首长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于洋回首扫了眼叶眉,朗笑道:“跟你婆家人告状呢,说你工作太玩命。”

“这不是夸我嘛。”叶眉年轻的脸上洋溢出健康的色彩,愉快接受了任务,驱车送朱天运回家。

于洋他们用来工作的这家宾馆位于江滨,出了宾馆,就是滨江大道。夜晚的滨江大道是属于情侣们的,树荫还有夜色替他们做了最好的掩护,而涛涛的江水声还有时隐时显的汽笛却成了此时优美的音乐,鼓荡着他们的心。花前月下,江边柳下,这样的日子朱天运也有过。看着江边那些郷郷我我的情侣,朱天运忽然不自在起来。现今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大胆,公开场合啥动作也敢来。也难怪,房价飞得比舰艇还快,年轻人想搞个暗动作,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这么想着,心思又落到工作上,心想自己在海州这两年,也没白占着坑不干事,城市建设方面,海州还是大变了样。这条滨江景观大道,就是他力主修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朱天运虽然没有百分之百做到,但一直在努力去做。如今官场做点正事是有难度,但也绝没难到大家都不去做正事。不久前朱天运见秘书孙晓伟在看一本小说,写官场的,顺手要来翻了翻,扔了,如今这帮作家,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把政治场写得跟黑社会一样,非常糟糕。朱天运要求孙晓伟,以后不许看这种书。“你是信自己还是信他们?”朱天运这样问孙晓伟,孙晓伟结巴了半天,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复。

“我信书记您。”

有了这话,朱天运就改变了想法,看来作家们这样写,还是有道理的啊。连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时时刻刻琢磨着说讨好他的话,换了其他人,还不把脑袋想烂?看来,是真出问题了,还不是小问题。打那以后,朱天运自己也暗暗迷上了这类小说,很看了一阵子。最近他在看一本叫的小说,写得大胆,其中那个叫普天成的主人公,很是引起他一番思考。朱天运感觉自己跟普天成有点像,属于同一类人。却也觉得不像,普天成一路是秘书出身,区别在于小秘书和大秘书,后来虽说做过市委书记,可骨子里还是拿自己当秘书,当宋瀚林的影子。人是不能太给别人当影子,当久了,就再也没了自己。这是朱天运对普天成这类人物发出的叹。回到自己,朱天运就想,自己属于哪类呢,尤其跟赵铭森的关系,有点像普天成跟宋瀚林,但又绝对不是。后来他明白,自己从来没打算做谁的影子,就想做自己。做影子只是一种掩护,一种伪装,一种技术手段,一种没得选择的选择。而真正的目的,是跨到前台去!

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紧着就问自己,朱天运,你真有这么卑鄙?

没人回答他。

车子在江边稳稳当当地驶着,叶眉看似是精神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其实眼角余光一直扫着朱天运。叶眉真是兴奋,自己深受朱天运器重不说,老公孙晓伟又是朱天运最最信任的人,因此朱天运一举一动,都牵着他们一家的心。前段日子朱天运被调查,叶眉心情真是糟透,虽然坚信只是一场误会,可还是由不住地怕。官场中的清白跟别处的清白不一样,别处是有则有,无则无。官场更多时候是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跟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一个道理。况且,任何一个在领导岗位上的人,真要查起来,几乎都是犯规者。叶眉在反贪这行干着,其中利害太清楚了。

这下好了,尤其今天,案情越来越明朗,指向越来越准确,朱天运非但没被诬陷,如果有可能,还会……

想到这,叶眉忽然激动,跟自己马上提升一样,脚下油门一踩,车子嗖嗖地要飘起来。

“慢点。”朱天运及时提醒一句。

叶眉嗯了一声,脸无端地红了,胸口也怦怦跳。安全第一啊,车里坐的可是市委书记,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再往前走,就是滨江大道天险段。这段路有点特色,是贴着山崖修的,路的另一边,就是涛涛江水。说它是天险段,是这段路常出事故,司机稍一分神,车子要么撞山崖要么一头冲江里。而此段的江水又颇有气势,惊涛拍岸,气吞山河,一眨眼就把你吞没。

车子将要驶上天险段的一瞬,突然从另一条道上窜出一辆越野车,猛兽一般,直冲他们而来。叶眉一惊,那车子像天外来客一般,很粗野很霸道地冲向她。朱天运也看到了,紧着喊出一声:“小心!”越野车还是直直地冲向他们。叶眉连惊几身冷汗,惊慌中乱了手脚,车子在路上打了一个圈,朝江边冲去!

就在车子即将奔出路面的一瞬,奇迹般地刹住了。

好险啊!朱天运颤惊惊打开车门,小心翼翼下车一看,前面两个车轮一大半已出了路面,而下面江水汹涌,恶浪滚滚。

叶眉魂都没了,下了车,头一晕栽倒在地。还没等朱天运奔过来,耳边轰然一声,车子居然这个时候栽了下去!

两人脸上全无血色。

看着那辆越野车呼啸而去,叶眉要打电话报警,被朱天运制止。叶眉急着要记下车号,那辆车居然没挂牌!

“妈的!”叶眉骂了句脏话。

“别弄出动静来,马上回家。”朱天运情急道。

“他是有备而来啊,狗杂种!”叶眉高叫道。

朱天运冷冷一笑,没说什么。搀起叶眉,一边安慰一边伸手拦车。说来也怪,这天的滨江大道像是成心跟朱天运过不去,居然一辆出租也没。迫不得已,朱天运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

朱天运并没把这惊魂一幕告诉别人,再三要求叶眉,这事到此为止。至于掉进江里的车子,让叶眉找交通部门。叶眉急得要哭,这哪是交通事故啊,明明是……叶眉越想越怕,虽不清楚对方是冲她来还是冲朱天运,但一种强烈的恐怖感却牢牢抓住了她。

当天晚上,叶眉跟孙晓伟又来到朱天运家。叶眉终还是没忍住,心有余悸地将那一幕告诉了孙晓伟。孙晓伟吓得嘴都干了,安慰一番妻子,马上就携妻子赶到朱天运这边。朱天运正在洗澡,萧亚宁不明真相,以为这么晚找来,定是啥急事。刚问了句孙晓伟,朱天运穿着浴袍走出来。

“这么晚了啥事,小叶也来了?”

孙晓伟一看朱天运眼神,就明白过来,朱天运不想让妻子知道。遂编了个谎,说刚才接到一位老领导电话,老领导明天要到海州来。朱天运顺着话题,一本正经做了安排。听得萧亚宁一点疑惑也没。等小俩口告辞后,萧亚宁说:“又是哪位老领导,不会是你那位老首长吧?”

朱天运知道萧亚宁对老首长有想法,关键是老首长一直对她有看法,掩饰道:“不是老首长,是原来省里工作过的一位老领导。”萧亚宁还想说什么,朱天运装作很累地说:“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

<er h3">2</h3>

这事表面上看是过去了,朱天运似乎真没拿它当个事,暗中,朱天运却警惕起一切来。他坚信,那辆不挂牌照的越野车绝不是冲叶眉去的,叶眉还不值得人家冒这份险。那么是谁呢,谁敢如此张狂,这般斗胆,公开冲市委书记下黑手?

这是个谜啊,怕是得让他好好去想。

这一天,朱天运叫来了安克俭。担任建委副主任后,安克俭的精神面貌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安克俭,在朱天运眼里有点散,形散,神也散,跟朱天运对部门领导的要求总是差那么半截。朱天运好几次在冯楠楠面前提醒,要她帮丈夫提提神,别整天松松垮垮的,把自己不当回事。冯楠楠笑着为丈夫辩解:“他就一颓废主义者,再说这把年纪了,没啥奔头。对一个看不到明天的人,姐夫您还是别要求太高了。”尽管冯楠楠是当玩话说的,朱天运还是听出意思,这两口子,对环保局长这个位子有想法呢。现在不一样了,安克俭出任建委第一副主任,虽是副职,但副职跟副职是不一样的。有些副职是没有希望的副职,一个“副”字便是他的全部。起于“副”而终于“副”,人生便也是副形态。有些不,副的前面铺满路,就等你一步步走到前台去,走出那个“正”字。而安克俭和另两名难兄难弟的副字更不一样,是含金量极高的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三人都是为一把手准备的,放目前位子上就是盯着一把手,随时取代他们。取代就成了他们的力量。

“怎么样,进入角色了吧?”朱天运笑问。

安克俭正着身子,谦虚道:“建委工作千头万绪,我正在努力适应。请书记放心,一定会尽快深入进去的。”

“好!”朱天运爽快地应了一声,然后琢磨似地望住安克俭,好长一会才又问:“孟主任呢,最近感觉他怎么有点平淡?”朱天运用了平淡两个字,而不是消极或低调。因为孟怀安这种人不会消极,更不会低调,说他平淡,就是最近他不像以前那么活跃。

“孟主任估计不是平淡,怕是被别的事困住了吧。”安克俭小心谨慎道。他清楚朱天运叫他来的目的,也想好要跟朱天运怎么汇报。但朱天运又不明着跟他挑开话题,所以回答起来就有些吃力。

“别的事?”朱天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到建委去的这段时间,有意识地过问了一下财务管理状况,发现这一块问题很大。不只是建委机关,整个大口都存在漏洞。小金库乱设,乱支乱开现象十分严重。去年仅公费出国这一块,就花点两千多万。”

“有这么多?”朱天运心里咯噔一声,这数字大大超过他的预估。

“如果真查起来,怕还不止这数目。个别领导出国是从其他渠道开支的,包括他们的家属、亲朋,甚至包养的情人。”

“顽疾难治啊,想到解决办法没有?”朱天运强抑住内心的波澜,仍然以轻松的语气问。

“办法是有,照省里那样,全面展开一次审计,摸清底子,理顺关系,同时也能发现一些隐藏着的问题。不过这得书记您点头,不然推行不了。”

“你有这担忧?”

“有。”安克俭重重点头,跟着又道:“老孟不会同意我的建议,他没同意,这事就做不了。”

朱天运想了想说:“我不会支持,但也不反对,这样吧,你去找复彩书记,把你的想法跟她汇报一下,争取得到她的支持。”

朱天运支出此招,并不是耍猾头,到了这时候,耍猾头已毫无意义。他是在调动力量,调动一切能调动起来的力量。何复彩那边作风整治已告一段落,这种工作是务虚的,不能打持久战,轰炸一下就行,见好就收,否则会累着人。而何复彩最近又急着做点什么,她的情况目前跟安克俭他们有点相似,眼睁睁看着一个位子要为她腾开了,但就是还被人霸着。如何将副书记变成代市长,怕是何复彩冥思苦想着的事。只要有利于这个目标,不管什么事,何复彩肯定都会挺身而出。

现在必须把她调动起来,这是关键!

果然,没出一周,审计组就进驻了建委,何复彩亲自抓落实,她也算聪明,没直接说建委有什么问题,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省里在审计,市里必须配合。

这一配合,建委系统就慌了。前面有唐雪梅叶富城,如今再派去审计小组,用意再是明显不过。

审计其实是官场又一件武器,很多官员出事都出在了离任审计上。用别的方法放不翻你,只好用这种最传统也最有效的方法。这种突然性审计的杀伤力远高于常规的离任审计,就跟足球加时赛中的突然死亡法,让你一点回旋余地也没。

朱天运内心充满期待,官场斗争就是这样,当你决定不出手时,你跟对方的关系就是友好的、暧昧的。虽然彼此有想法,但这想法都藏在心里,不会赤裸裸染在脸上。一旦你摊了牌,自己先就没了回旋余地。他现在只能一鼓作气,不给对方任何喘息机会。

星期三一大早,朱天运步子刚进办公室,赵朴就跟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副书记刘大状。两人眼圈红红的,一看就是熬夜熬多了。

“辛苦了啊,但也别太玩命,瞧瞧你们,瘦了有一大圈。”

赵朴揉着眼睛道:“不玩命不行啊,这案子,越来越复杂。”刘大状也说:“比想像复杂百倍,这帮爷,真能整事啊。”

“又整出什么事了,坐下慢慢讲。”朱天运拿过杯子,要给二位倒水。刘大状赶忙抢过去,说我来我来,哪能让大书记亲自动手?朱天运笑道:“行啊大炮筒,这才几天,就有长劲了啊。”刘大状一边倒水一边笑,嘴里又说:“都是赵书记教育得好,赵书记关心我嘛。”

“酸。”朱天运臭了一句,笑望住赵朴:“说吧,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都有。”赵朴就认真汇报起来。赵朴这人,缺点不少,但优点也多。他是特能察风观向的那种人,这种人往往没有原则,他们的原则因局势变化而不断修订,始终朝有利于自己这边发展。朱天运安全回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让赵朴丢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积极又往朱天运这边靠了。都说当官累,赵朴似乎比别人更累,因为他总想着摇摆,总想着让脚步跟到得势的一方去。可有时候,脚步总是跟不上趟。加上朱天运把刘大状调他身边,对他也是一种压力。甭看刘大状是个粗人,上不了台面,但真要让他当纪委书记,还是能胜任的,而且未必干得就比赵朴逊色。所以赵朴是被逼着,不全力以赴真不行。这年头,谁不担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啊。

朱天运用心去听,一边听一边心里思忖。赵朴说到的坏消息,是唐雪梅仍然顽固对抗,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拒不把银桥公司帐簿交出来。依目前形势看,这本帐里不只有银桥公司和海州建委的内幕,很可能还会记录下地下钱庄及向国外转移资产的其它通道的秘密。

“会不会帐簿根本就不在她手里?”朱天运提醒赵朴,很多时候人的思维都是直线的,会按提前预定的方向去想。

“应该不会吧,不在她手里在谁手里?”赵朴吃不准地道。

“先不想这个,不管在谁手里,将来一定会找到。接着往下说。”

赵朴说的好消息,就太令人鼓舞了。叶富城一连交待出三条线索,第一,在两千亩土地案上,叶富城按唐雪梅的指示,给苏小运和安意林两位秘书送过钱。给苏小运的是五百万,给安意林的是两百万。都是单线联系,直接交二位秘书手上的。第二,盛世欧景工程项目一开始是银桥操作的,操作到中间,出了问题。所有帐簿还有资金都被一姓秦的女人拿走了。叶富城说,姓秦的女人很神秘,在圈子里极少出面。他也只见过一次,还是在远处。当时是唐雪梅跟姓秦的女人在谈,他在远处恭候。叶富城再三说,那女人很年轻,很有威严,派头更是十足,令人不寒而栗,唐雪梅也惧她三分。

又是一个女人,而且从未听说!

叶富城交待的第三条线,是贾丽的海州海天国际旅游公司。据他掌握,这家公司钱很多,经常有不明不白的钱进入该公司帐目,有时候,也会在银桥这边走一下账,很快就又转走。他凭着记忆,说出了两个账号。

赵朴将两个账号递到朱天运手上。朱天运扫了一眼,原又还给赵朴。似乎对这东西不感兴趣,其实不,他是不能在赵朴面前太感兴趣。

“你的意见呢?”等赵朴汇报完,朱天运问。

“案情涉及到柳市长秘书还有罗副省长秘书,不好办啊。”赵朴颇有负担地叹了口气。

是不好办。朱天运也深感棘手。可是叶富城为什么会交待出两位大秘书呢,里面有没有鬼名堂?还有,对两个秘书要不要采取措施,怎么采取?这可是导火索啊,弄不好会引爆一系列问题,而且还会引火上身,将他置于很危险的境地!

“要不,先向省委汇报?”赵朴可怜巴巴地征求道。

“我不同意。”刘大状突然抢在前面说。

“哦?”朱天运诡异地看了眼刘大状,语气轻松地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也没好办法,但这事不能向上边反应。一来牵扯到罗省长秘书,向上反应等于是矛盾上交,那还要我们做什么?二来我们在查别人,别人也在查我们,汇报来汇报去,消息全到了别人耳朵里,以后还怎么办案?”

“说的有道理,继续。”朱天运脸上有了欣慰,他的担忧都让刘大状想到了,这个炮筒子,关键时候反倒心细。

“没有了!”刘大状出乎意料丢下这么一句,蹲地上抽烟去了。放着沙发不坐,偏要上访户一样蹲书记办公室地上。

又沉吟一会,朱天运道:“我的意见,暂不惊动二位秘书,事关领导身边的人,我们一定要慎重。再者,也不能保证叶富城说的就是实话,一旦有诬陷或者别的企图,会给领导带来负面影响。下去之后还是多在叶富城和唐雪梅身上下点功夫,感觉他们还是有所保留啊。另外,要从外围展开调查,必要时候可以对旅游公司现任总经理采取措施,多一条突破口就能多出一条线索来。还有一条,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刚才大状讲的这点,不能不提防,明白我的意思不?”

“明白了,我们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赵朴郑重道。

“好吧,二位先回去,有些事你们可以内部商量,不必事事请示。但有一条,涉及到长锋同志和省里领导的,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不经我同意,不能向任何方面提起,这是原则,也是纪律。”

“是!”刘大状又一次抢在前面。朱天运不得不多看他几眼,目光再回到赵朴脸上时,就觉赵朴神色有点不大自然。

赵朴告辞,刘大状磨磨蹭蹭,像是不肯走,朱天运却没给任何暗示,这个时候是不能给暗示的,不能再在他们中间制造出任何矛盾。刘大状这个样子,既令他兴奋,也令他担忧,毕竟,他现在归赵朴领导,不该在这种场合过分表现出跟上级领导的亲近来。

朱天运锁上门,略显孤独地兀立在窗前。双目遥望住窗外,内心起伏难宁。相比两位秘书,此时他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一个是那个姓秦的女人,隐隐约约,朱天运记得曾在什么场合听到过这个女人,当时没在意,听完也就过去了。但凡跟高层领导有关联的女人,朱天运都不记在脑子里,何复彩是没有办法,若真有办法,他也会把她忘掉。这姓秦的到底是谁呢,自己什么时候听到的她?朱天运有种预感,这女人很可能是关键性人物,也就是赵朴他们常说的大鱼。可海东场面上,真没姓秦的女人啊。另一个就是柳长锋老婆贾丽!

贾丽!朱天运重重咬出了这个名字。

半小时后,朱天运叫上秘书孙晓伟,一同往市政协去。政协原来跟市委在一个大院办公,后来机构越来越臃肿,人多得装不下,市里才将政协和人大搬到另一个大院。再后来有人提议,说人大跟政协集中到一起不好,一帮老头子,爱搬弄是非,有事没事聚到一起议论领导,没问题的领导也让他们议论出问题来。不如把政协和政府放一起,人大跟市委放一起,这样更妥当些。朱天运一笑了之,玩这种虚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们玩的还少?

到了政协,朱天运径直进了蔡副主席办公室。蔡副主席就是上次他到医院专程看望过的那位,马上要退下去了。见他进来,蔡副主席惊得不敢相信,取掉老花镜,揉揉眼睛,瞪着他使劲望了半天,确信是他后,一个蹦子从桌后弹出来:“哎呀呀,是书记啊,怎么,怎么……”

“怎么,不欢迎啊。”朱天运笑说一句,走过去握住蔡副主席手,“怎么样,身体最近好吧?”

“好,好,好,硬棒得很。”蔡副主席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了,寒喧两句,见朱天运还站着,忙跑过去拿毛巾擦了擦了沙发,皽着声音道:“书记快坐,快坐嘛。”朱天运心里抽了一下,感觉自己今天来,有点残酷。沙发明明是干净的,政协安排了不少下岗女工,就是为这些“爷”打扫卫生的,蔡副主席那么一擦,似乎擦到了他心最痛的地方。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跟蔡副主席聊起了天。

朱天运找蔡副主席聊天,是有起因的。当时让组织部长李和查岗,后来引得各方不安,他主动就医院看蔡副主席,蔡副主席说过一句颇为慷慨的话:“朱书记,海州就需要您这样一位好领导啊。以后只要有用得着我蔡某人的地方,请朱书记只管吭个声,蔡某不才,但为朱书记摇旗呐喊,还行!”

此话说完很久,朱天运都在想,这些老同志,该让他们怎么发挥一下余热呢?一度,朱天运甚至有这样的想法,想在重要部门设置一个类似于监督员或顾问的岗,让这些老同志兼着,后来一想不行,这样他们可能会手舞足蹈,不停地给人家挑刺,让人家什么事也做不成。就在犹豫不决的当儿,贾丽回来了。一回来就风风火火,搞起了集资。有天朱天运有接待任务,出格地把蔡副主席也请去了,酒宴过后,朱天运装作随意地说了一句:“蔡主席上我的车吧,正好一路聊聊。”

蔡副主席那天坐着朱天运的车回家,翘首相盼,等朱天运开口。朱天运装作随意地聊起了集资,没提贾提,也没提贾丽那个项目,但提到了汤氏姐妹集资案。后来又多了句,真怕这些东西死灰复燃啊。蔡副主席刚想表白什么,朱天运马上又道:“蔡老为海州辛苦了一辈子,算是海州的功臣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海州百姓的钱诈干,有空,蔡老还是多关注一下吧。”

那天的蔡副主席愕了几下,然后心情非常激动地说:“我一定会关注,好歹我也是个副主席嘛,还没彻底离开舞台。”

朱天运笑眯眯地说:“对你们老前辈来说,永远也不会离开舞台的,至少我朱天运在的时候不会。”

今天,朱天运就是跟蔡副主席聊这个来了,他相信,蔡副主席这段时间没闲着,闲不住的,怎么能闲下呢?

蔡副主席果然打开了话匣子,跟朱天运足足聊了两个小时。多么不可思议。聊完,有关集资案以及贾丽这些天的行踪,朱天运就一清二楚了。

贾丽回来果然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敛财!

<er h3">3</h3>

朱天运这天找来何复彩,跟她过问起了凤凰台的事。何复彩不分管这个,也没多关注,了解不多。朱天运问了许多,她一句也答不上来。朱天运说:“复彩啊,我们不能只抓思想建设,思想建设要跟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有机结合起来,让海州经济社会全面发展才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你是专职副书记,精力是不是适当往中心工作上靠靠。替分管副市长把把关,不要让他们急功近利,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项目,再惹出什么是非来。”

“书记您是指?”

“复彩你是不是官僚了点,最近我听说凤凰台搞得很热闹嘛,如果真是为了海州经济发展,我们当然支持,怕就怕……”

一听朱天运又将话题回到凤凰台,何复彩心里有数了,关于凤凰台,她是听到一些,好像是那个叫强永欣的跟曲宏生他们联合开发,至于内幕到底是什么,她还真没关注。

“请书记放心,下去之后我一定投入进去,尽快把工作抓到手上。”何复彩说完就要走,怕朱天运再问什么她照样不知道。最近她心思真没在工作上,她也有秘密呢,只是这秘密一大半见不得光。快出门的一瞬,朱天运忽然又唤住她:“对了,最近见大书记没,一直想跟他汇报工作,又怕打扰他。”

何复彩脸蓦然一红,要是换了别人这么问,可能她一黑就走了。可问她话的是朱天运,不但生不了气,心还怦怦跳。做作一会,抬起粉红色的脸道:“前天跟书记在一起呢,北京来了客人,叫我去陪。书记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有天运书记的帮传带,进步很大。书记就当北京客人面表扬你呢,说你是海东的中坚,让我多向你学习。”

“书记这是在批评我,好吧,改天我跟你一道去,把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一下,我先做准备。”

“我听您的。”何复彩忽尔“你”,忽尔又是“您”,称谓的变化透出她跟朱天运之间的微妙关系。朱天运笑笑,他并不是利用何复彩,绝不是,如果这样,他就卑鄙可耻了,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让何复彩插手凤凰台植物精油集资案,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来,目前他还不能跟柳长锋彻底搞僵关系,不管怎么,海州各项工作还得继续,不能因政治斗争让经济建设步伐停下来。一旦他跟柳长锋搞僵,会引起干部队伍的大乱,这是上面不想看到的。二来,他得为何复彩着想。什么叫政治策略,这就是。大凡政治斗争,都会有若干角色在里面表演,事后大家要分享劳动果实,要互相庆功,不能让何复彩什么也捞不到,不然,下一步她拿什么高升?

政治上的升与降听似是件很神圣很有尊严的事,可更多时候,却以很世故很无奈的方式表现出来,有时候甚至表现得有些阴险。

萧亚宁来了,径直找到办公室,拉着脸,看似很不高兴。

“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嘛。”朱天运笑问妻子。昨天晚上,他跟妻子有过激烈的一场造爱,大汗淋漓,异常痛快。朱天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一直担心因为年龄缘故,满足不了妻子。现在证明,他还年轻,激情仍在。萧亚宁也很满意,事后偎他怀里说了不少话,一个劲夸他雄风不减,夸得朱天运挺自豪。

“天运,我不想上这个班了,你帮我挪一下吧,随便哪个单位也行,只要离开公司。”萧亚宁拉着哭腔道。

“为什么?”朱天运暗自一惊。萧亚宁目前是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权力大得很,她非常爱自己的工作,从没听说她对公司有意见。可是今天?

“天运,他们不是在搞公司,是在搞阴谋,我怕。”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司运营得非常健康么,怎么?”

萧亚宁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内心像在做剧烈斗争。过一会,突然起身道:“算了,不分你的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吧。”朱天运说:“亚宁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跟我讲清楚,甭让我担心。”萧亚宁看上去想讲,嘴张了张,又叹息道:“算了,天运你忙,我先回家。”说完,脚步急急地走了。朱天运一阵傻,萧亚宁这是跟他演哪处?

还没容他搞明白妻子遭遇了什么,一连串的消息就包围了他,朱天运的步子彻底被打乱。

叶富城出乎意料地交待出两件事,在两千亩土地案中,他受唐雪梅指示,从曲宏生那里拿过一件陶,送给了海宁区委书记高波。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张金卡,卡上现金二百万元。两千亩土地案的有关批文,是高波安排有关方面办的。另一件,是唐雪丽在银桥公司有股份,叶富城交出一张去年分红的表,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唐雪丽名字,一年红利高达三百六十万元!

叶富城说,他再也不想隐瞒了,太累,为别人隐瞒实在不值。后来见调查组还不放过他,近乎哭着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们放了我吧,就算关我一辈子,我也不能说出什么了。很多事我是不知情的,他们不可能让我知道太多。”办案人员问他们是谁,叶富城情绪激动地说:“银桥不是唐雪梅一个人的,是大家的,很多不知名姓的人都拿干股。”

消息令朱天运振奋,当即指示办案组,全力对银桥公司展开调查,调查从两个方向进行,一是查清这些年该公司的业务往来,尤其资金往来。看外面哪些公司跟这家公司联系紧密,这家公司在两千亩土地大案和盛世欧景项目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二是查清这些拿干股的人,查实查确凿,一个也不能漏。

这边行动刚开始,刘大状这个组又从外围查到不少线索,包括上次邻省调查的那笔巨款,终于找到了来源。这笔数额高达两千两百六十多万的巨额款项,正是盛世欧景项目的土地出让金,当时的地价已经溢到每亩六百万元,但成交价是四百二十万元。这两千多万显然是好处费。这笔钱一度放在银桥公司帐目上,因为当时该项目的很多前期工作由银桥代理。后来又分三笔转到旅游公司,然后再从旅游公司转走。而这笔款真正的操纵者,不是别人,正是建委主任孟怀安。刘大状还查到一些线索,尤其是骆建新在海州的几条腿,这几腿中,最最得力的仍然是孟怀安。

至此,海州建委主任孟怀安就成了聚焦点。刘大状请示:“要不要对他采取措施?”朱天运想了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等审计结果出来。”

“为什么,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收拾这家伙了啊。”刘大状不服气。

“你这叫什么话,哪个家伙,你现在是纪委副书记,不是街头混混!”朱天运批评道。刘大状呵呵笑着认错:“我是个粗人,没啥水平,书记您还是担待着点吧。”

“那就给我细点!”批评完,又耐心道:“大状啊,目前形势复杂,我们针对的不是孟怀安,孟怀安兴不了这么大风也作不了这么大浪,你要记住,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阵营,这阵营里到底还牵扯着谁,你我都无法判断。但有一条,你前脚双规孟怀安,后脚就有人兴师问罪,会理直气壮要求我们放人。所以,双规孟怀安,一定要在证据完全落实之后。如果想提前,必须做到一点,要让外界认为,我们只是冲孟怀安,而不是别人。”

“书记的意思?”刘大状愣愣的,仍是反应不过。朱天运失望得扭过了脸,刘大状扑哧一笑:“我没那么傻嘛,不就是给孟怀安找点自己的事儿嘛,这个容易,包我身上。”

朱天运又被刘大状逗笑,这个炮筒子,也会幽默了,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要注意方式方法,千万不可乱来。”

“书记只管放心,就是乱了,他也不敢说乱。”刘大状嬉皮笑脸。

刘大状走后不久,于洋电话来了,让朱天运马上去省委,让赵朴也去,说有事要议。朱天运给赵朴打了电话,两人乘车往省委赶去。

赵铭森办公室里,坐着于洋和纪委另一位副书记,还有中纪委林组长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后来才知是建设部刚刚派来的督办,姓周。省委秘书长田中信也在,几个人脸上全是沉重色。见他们两个进去,赵铭森说:“临时有件事,把大家召来一同研究一下,中信你做一下纪录。”

朱天运和赵朴找位子坐了,脸上也是干巴巴的,田中信翻开纪录本,虽然只是临时性会议,气氛搞得比常委会还紧张。

“老于你先跟大家说说情况,让大家知道一下。”

于洋接过话头,开始通报。于洋的声音冷冰冰的,但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沉重。于洋说,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骆建新案已有重大突破,初步查证,骆建新在担任海东省住建厅副厅长和常务副厅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先后为六家地产企业在海州和其他城市拿地,并在项目审批,工程验收等环节提供帮助,为企业谋取不正当利益,从企业收取巨额回扣和贿赂。同时,有充足证据表明,骆建新妻子、海东省卫生厅药政处副处长王燕,是脑健神案的主要参与者与受益者,脑健神案非法吸资三点六个亿,受骗群众高达十一万人,这笔资金目前只追回一千二百万,其余都被组织者非法占有。骆建新出逃,跟三起事件有关,一是脑健神案,二是盛世欧景楼盘,这两项目的法人代表都是汤氏姐弟。第三是两千亩土地案,这起案子中,骆建新扮演了重要角色。

说到这儿,于洋顿了顿,抬头扫了眼大家。谁也没打断他,非常入神地听他往下说。于洋就将对两千亩土地案的进一步调查做了汇报,听得众人一愣一愣。没想到,已经风平浪静的两千亩土地案,一旦再次掀开水面,还有这么多惊人内幕。

于洋破天荒地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海州市长柳长锋,另一个,是副省长罗玉笑。尽管他把话讲得很委婉,用了有可能、估计会等字眼,但听的人都明白,调查已经涉及到高层了。

赵铭森脸色很暗,特别是提到罗玉笑时,脸上近乎有了悲壮。可能这样的大案,赵铭森这一生也是头一次遇到吧,虽然早就做好应对准备,真到节骨眼上,还是不能坦然。

于洋汇报完,赵铭森咳嗽一声,他在努力镇定自己,目光转向林组长:“请光渠同志帮我们分析分析。”

林组长叫林光渠,他略有思索地沉吟一会,道:“刚才于书记经把大致情况报告了,省里做了大量工作,也取得了实效,我很感谢。但是有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提到会上,请大家共同号号脉。”说着,用眼神征求赵铭森意见,赵铭森点了下头,林光渠接着道:“刚才于书记把骆建新出逃的原因归为三点,其实就是他涉的三大要案。方向不会错,肯定是为这三起案件出去的。但有个疙瘩解不开,这三起案件省里已经做了处理,特别是两千亩土地案,基本上做了定论。且不说这定论做得合不合适,但结果已经摆在了那里,并没涉及到骆建新,至少省里在处理这起大案时,没有把骆建新当成目标人物,那么,他为这起案件出逃的理由就不成立。回到前两件案上,脑健神非法集资案虽说牵扯到了他夫人,但汤氏姐弟一逃,这案子便陷进泥潭,到现在也没进展,骆建新会这案子外逃?难道是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把所有问题往他一人身上引,我想不会。”

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人急着发表意见。朱天运承认,林光渠分析得对,省纪委是找准了方向,要想深查这案,就必须先确定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这是打开整个谜团的钥匙,但把出逃原因笼统地归到三大案上,他也觉不妥,这等于是没找到原因。

林光渠显然已有了想法,只是不急着讲出来,留下空白让大家思考。赵铭森这个时候问了一句:“对汤永康的审查怎么样,有没有新的突破?”

于洋摇头道:“这人很嚣张,根本不把审查当回事,现在的状态像是我们请他来住宾馆。”

“办法还是少了点。”赵铭森丢下这么一句,又低头冥想起来。他是被林组长的话触动,有些事他似乎能感觉到,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毕竟他是省委书记啊。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在他心里是有其他想法的。

“我们能不能换个思维,或者大胆设想一下。”林组长忽然又开了口:“骆建新根本是不想逃的,尽管他做好了种种准备,但主观上还是不想逃。所以仓惶出逃,是他遇到了外力。”

“外力?”于洋下意识地跟进一句。

“是,外力,一种迫使他不得不外逃的力量。”林组长的语气坚定起来。

“威逼或是胁迫?”于洋又问。

“这个需要我们进一步搞清,但我相信肯定有这样一种力量。”

于洋沉默了一会,道:“是不是我们把方向搞错了?”

林组长笑道:“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太笼统,没有找出撬动骆建新出逃的那个杠杆来。”

“这杠杆从哪里找啊——”于洋显出一脸苦相,本来他还以为,这阶段工作是卓有成效的,经林光渠这么一提醒,成就感立刻没了。

“大家都不要灰心,之前我们就缺少这样的讨论,一讨论,是不是更明朗了?”赵铭森笑着抚慰。于洋擦把汗说:“离明朗还有段距离,不过我们会不遗余力,排开一切迷雾的。”

围着案情又说一会,赵铭森问朱天运:“市里面最近怎么样,现在我们可是两只拳头一起用力啊,千万不能一只硬一只软。”朱天运说:“不会的,绝不会拖省里后腿,该撒的网都撒了出去,现在就是把藏在深水里的鱼一条条引出来。”赵铭森听得有点不过瘾,又问:“具体呢,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振奋点的?我听说你们动作不小,可不能只打雷不下雨。赵朴,你谈谈。”

赵铭森忽然把话头抛给赵朴,赵朴愣了一下,这种场合,真能轮上他说话?激动中偷偷瞄了一眼朱天运,见朱天运沉着脸,并不给他暗示,忙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心里疑惑,朱天运什么意思,这不是跑来讨论么,怎么不把市里的情况讲给铭森书记听?其实他是很想在这种场合表现一下的,刚才于洋汇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可惜,可惜啊。赵朴心情为之一暗,抑郁道:“案件千头万绪,市里又缺少力量,进展不太理想,让书记和各位领导失望了。”

赵铭森脸色果然就暗了,朱天运最近往省委来的步子明显比以前少了,找他主动汇报工作的频率就更低。赵铭森一直担心,是不是上次调查伤着了他,让朱天运有了另外的想法?前些日子他问何复彩,何复彩说不会,朱书记不会这么小气,更不会怪高层关键时候不替他说话。赵铭森还是不放心,又拐弯抹角问了一些事,何复彩一一做答。从何复彩的反应,感觉不到朱天运的冷,相反,赵铭森倒觉得,洗清自己后,朱天运变得活跃起来,较以前有了不少锐力,不少棱角。

这阵朱天运的态度,就有点棱角的味道了,这棱角让赵铭森不大舒服,但他还是把情绪藏了起来。

官场中人大都有一个情结,就是不太喜欢部下特别是自己视为得力同盟军或助手的人,把棱角表现给自己,这种具有杀伤力的个性应该用来对付对手。而官场中人又都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太过敏感,喜欢把小事放大好几倍,去猜,去想,去瞎琢磨。

临时召集的会议还是没议出什么,倒是让赵铭森多了份心事,感觉朱天运在他面前“忌口”。其实市里做什么,取得了哪些突破,何复彩早就跟他说的详细,他就是想听朱天过亲口讲出来,这样才觉真实,才觉亲切。

会议最后还是形成了三点意见,一是一定要查准查实骆建新出逃的真正原因,如果真有外力逼迫他做出这种选择,就要排除一切干扰,查到外力所在。二是加大对汤永康审讯力度,采取有效措施,尽快从他身上打开缺口。第三点是赵铭森刻意强调的,这种时候大家要同心同德,紧密协作,要在中央督查组的统一领导和部署下,发挥各自优势,战术上可以灵活,可以各个击破,但中心目标必须保持一致。大家表示坚决按书记指示办。

议完之后,大家陆续离开赵铭森办公室,朱天运刻意留在最后。他知道赵铭森还有话要对他讲。磨蹭了一会,赵铭森却没说什么。朱天运有点无趣,讪讪地离开。快要出门的一刻,赵铭森忽然问:“天运,忽然记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是不是遭遇了车祸?”

“车祸?”朱天运装得很惊讶,两只眼睛直直地盯住赵铭森,脸上一副不解样。赵铭森收回目光,淡淡道:“好吧,可能是我听错了。”然后就做出送客的样子。

下了楼,赵朴已经送走于洋,在车边候他。朱天运上了车,一时想不清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表现,感觉怪怪的。回去的路上,也没心思跟赵朴说话,冷着脸。这脸其实不是冷给赵朴的,冷给他自己。赵朴刚才在会上跃跃欲试想表功的样子,朱天运是注意到了,赵朴要是表了,他不会生气,不会有什么意见。没表,也不觉得欣慰。那阵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赵朴身上,他在想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等回到市委,走进小二楼,朱天运就清楚今天为什么不愿跟铭森书记详细汇报的原因了。

不能汇报!

不是他对铭森书记有看法,不可能,再怎么荒唐,他也不敢拿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态度去对待赵铭森,这点修炼他还是有。是于洋提到的两个关键人物左右了他!

有一开始就把矛头直指关键人物的么?没。这是常识。朱天运虽不是纪委领导,但对纪委办案规则还是知道一些的,加上他自己刚刚从纪委手里出来,这种感受就更深。办案这种事,没有铁定证据前,是不可能把矛头指向关键领导的,就算证据铁实,也得有关方面点头后才逐步公开涉案者名单。对着事,你怎么谈都不为过,但就是不能把事具体到某个特定人身上。今天尽管是小范围,于洋的汇报还是有些奇怪,尤其提到罗副省长,更让人不理解。要么,于洋已经从相关方面得到某种信息,可以指向罗副省长了。要么,于洋就是太过激情,急于建功。朱天运想,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自始至终,赵铭森和林组长他们,都没谈到于洋提的两个人,只是围着案情说,点人也只是点到骆建新,就连住建厅其他领导都没提。可见,目前上面根本没有明确意见,因为工作还没开展到那一步,根本没到上面表态的时候。但他又觉于洋不会犯如此简单错误,这个谜团就把他困住了,真是解不开。不过朱天运倒是想清了自己,自己今天的态度是正确的,不能急于把什么也说出来,更关键的,这场仗他不想依附省里,不想完全依赖于洋。他越来越有股冲动,想当回主角,至少要平分秋色。

是该大胆往前闯一步的时候了,不能落后于别人。想到这一层,朱天运忽然又问自己,你是不是意识到于洋的动机了?这一问,惊出他一身汗。原来,内心真正的魔,是怕将来某个位子空出,于洋会先他一步。

卑鄙,朱天运你真卑鄙!朱天运骂着自己,却又抓起电话打给秘书长唐国枢,按自己事先想好的名单,也学赵铭森那样,通知他们到小二楼开个小会。他要按自己的想法出牌了,必须出。只是,他没通知赵朴,而是通知了刘大状。

<er h3">4</h3>

萧亚宁突然去了新加坡,还给朱天运来了个先斩后奏。朱天运回到家,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他肚子有些饿,下午本来有应酬,有个投资团来了,本来安排他亲自接待,后来又说柳长锋闲着,就让柳长锋去了。这种事他太抛头露面不好,还是让政府那边做更合适。他在办公室多磨蹭了一会,看了几份文件,都是中央近期针对领导干部严明纪律的,还有一份是关于某省公开领导干部财产及子女家属出国情况的内参。朱天运在这份文件上批了几行字,让组织部认真学习,针对性地拿出方案来,在海州率先试行。做完这些,一看时间不早了,赶忙回家。原以为萧亚宁会做好热腾腾的菜等他,最近他长了不少肉,都是萧亚宁的功劳。到餐桌一看,发现一页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字:天运我去新加坡了,怕你阻拦,不敢跟你打招呼,我太想儿子了,感觉一天也不能没有他,我跟儿子亲热几天就飞回来,千万别批评我。

后面落款是爱你的妻子:亚宁。

朱天运拿着这封信,傻了似地看半天,破口大骂:“萧亚宁,你有种啊,都敢先斩后奏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骂完又叫:“我肚子饿,拿饭来!”家里静悄悄的,每间屋子都充塞着妻子离开后的空洞与寂寞,空气也似乎变了味。家其实是建立给妻子的,有女人的地方才能叫家,没了女人,纵使有多大的房子,多豪华的摆设,那也没有一丝儿家的味道。

朱天运泄气地一屁股瘫沙发上。

呆坐片刻,抓起电话,心里还是放不下萧亚宁,她到什么位置了,机票弄好没?还有,这次出去拿钱了没,他似乎很少关心过这些,这一刻,心里却七上八落,无法宁静。拨半天,手机不通,就想人家已经在空中了。心里顿又生出一股苍凉,尤如被人抛弃般,可怜吧唧坐那里发呆。

晚上九点,朱天运拨通了儿子电话,萧亚宁说离不开儿子,又让他多出一份对儿子的牵挂来。儿子倒是利落地接了,还说:“老爸,终于想起我了啊,还以为你们玩二人世界,把我丢脑后了呢。”

“胡说。”朱天运斥了儿子一句,问:“你妈跟你联系没,她啥时到?”

“我妈?”儿子愣了一下,哈哈笑出了声:“爸,你把老婆丢了,莫名其妙跟我要起了人。我妈可没说要来,你不是不让她来吗。”

“少给我装,臭小子,娘俩合起来耍我。你妈说放心不下你,一天也不能离开你,急着去看你了。”

“酸。”儿子跟着臭了一句,道:“她哪是离不开我啊,在这边天天念叨你,好像你把她魂留下了,真想不通,你们都多大年纪了,还那么腻歪。”

“说正经的,我这阵联系不到她,等她到了,马上给我电话。”

“妈真的来了啊,太伟大了!”儿子高叫一声,叫得朱天运心里腾起热浪。对于尝受过丧妻失女巨大悲痛的朱天运来说,目前这对活宝,就是他全部温暖。尤其工作累了或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母子俩就成了朱天运心灵避难的地方。跟儿子又扯了两句,朱天运问:“最近还有钱花吧,别把我宝贝儿子困那边了。”

“爸你还说呢,别人家孩子到这边都是阔少爷,天天比赛着挥霍,就你家儿子跟乞丐一样。唉,我都不敢跟人说,你是市委书记,怕人家笑你老人家白做这个官了。”

“不许乱讲!”朱天运严肃了一声,又问:“你妈走时没留钱给你?”

“留了,跟同学出去玩了一趟,全没了。”

“你就不能省着点啊,大手大脚,现在花我的钱这样,将来呢,有本事自己挣吗?”

“将来再说,对了,爸,前天宁阿姨来过了,给我留下一张卡还有两万块零花钱,说是你和妈让给的,忘了跟你老人家汇报。”

“宁阿姨,哪个宁阿姨?”朱天运声音猛地吃紧。

“就是接替妈到这边上任的那个宁阿姨啊,爸,告诉你个小秘密,宁阿姨好漂亮的,她请我们吃饭,我好几个同学夸她呢。”

“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她给你钱你就拿啊,快说卡上有多少?”

“我没查过,她说卡是你们给我的,我还以为……”

“扯淡,我们给你会让别人转交,马上把卡退给她!”

跟儿子吵完,朱天运立刻紧张,宁晓旭给他儿子送钱,安的什么心?再想,忽然就明白萧亚宁急着去那边的原因了,原来她是怕……

第二天下午,朱天运早早结束手头工作,给冯楠楠打了电话,说请她吃饭。把冯楠楠激动的,用变了形的声音说:“太美妙了,我还以为姐夫把我忘了呢,我马上回家,打扮打扮,就跟姐夫约会。”

“打扮什么,直接过去。”

“不嘛,哪能这么去见您,我可不干,我抓紧点,绝不耽误时间的。”

六点钟,朱天运往江边杏花楼去,那里环境优雅,菜品也独具特色,地道的江南菜。车子去江边,还是沿着滨江大道走的,到了天险段,朱天运脑子里忽然就冒出那天的惊险场面。这件事他秘密交给公安局腾副局长去办了,腾副局长也陆续送过来一些消息。说已经找到那辆车,不过已经报废,可能那天驾车者心里也有怕,在他们车子掉下江不久,那辆越野车一头撞到前面不远处的山崖上,差点起火。肇事者怕被追查,弃车而逃。后来查明,那辆车子是一个月前原车主卖掉的,新车主是一贩钢材的。追查到新车主那里,新车主告诉说,车子一周前丢了,他报过案。后来取证,果然有报案材料。车子是在建材市场右大门被人窃走的,车牌扔在了钢材堆里。车子的情况大约就这些,没有新的进展。至于其他,那位副局长也不敢乱猜测,朱天运也没催,相信会水落石出。只是这一刻,他又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谁敢铤而走险?一开始朱天运怀疑是阎三平,后来又分析不是,阎三平虽然做事张狂,但还不疯狂,而指使这辆车子的人已经疯狂。

不,是丧心病狂。

朱天运闭上眼,这段时间,他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怕自己控制不住,把某种情绪带到工作里,影响到大局。可这件事真堵心,没法绕过去,现在又多出一个疑问,赵铭森怎么听到的呢?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何复彩,不会啊,她怎么会知道?老田,也不大可能,从没跟他提起,老田最近正跟妻子办离婚,比他还焦头烂额呢。

算了,不想了,就当是一个谜吧。朱天运痛苦地摇了摇头。

冯楠楠是六点四十才赶来的,说一路堵车,急得她都想骂娘了。朱天运瞅了一眼,眼前蓦然一亮,天呀,女人真能这么变?这时的冯楠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穿着保守中规中矩只是说话有点野的良家妇女,猛一看,就跟夜总会那种女人一样,浑身冒着妖气、野气,艳光四射,魅惑无限,逼压得人喘不过气。

“怎么,姐夫你见着怪物了?”冯楠楠立在门口,不急着进来,或者说,步子让朱天运眼里的异光给吓住了。

“岂止是怪物,简直……”朱天运一时没词,干咧着嘴,诡异地看着冯楠楠。

“那我回去再换!”冯楠楠跺了下脚,转身真给走了。朱天运追出去,一把拽住她:“干嘛,没说你吓人啊,这才像我小姨子,让姐夫开眼了,快进去。”

“真的啊,不骗我?”红潮立刻涌满冯楠楠脸颊,冯楠楠激动得胸都在颤抖了。

“姐夫啥时骗过你。”朱天运慌忙将目光避开,刚才无意就看见一大片春光,冯楠楠的丰满远在萧亚宁之上,加之又刻意打扮过。如果换是别人,早就心猿意马收不住神了。

“不许嫌弹我,否则不跟你吃饭。”冯楠楠撒了句娇,跟着朱天去进了包房。朱天运闻到一股暗香,想屏住呼吸,却又忍不住多嗅几口。好奇怪的香味啊,眼神幽幽地在这个冒牌小姨子脸上晃了晃。冯楠楠窃窃一笑,知道今天吸引住了姐夫。心里那个得瑟哟,甭提有多美。刚才她在家里洗了澡,连着换了六套装,总也不满,差点跑商场去买。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激动中带着期望,兴奋中暗含不安。当她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自己时,脑子里一次次闪出朱天运那张棱角分明刚性十足染着风霜藏着睿智的脸。他会满意么,他不会失望吧?站在镜子前她不停地这么问自己。

女人其实是很奇怪的,世界上的女人总体分三种,一种是死心塌地型,这种女人是闷头罐子,她们认定嫁鸡随鸡嫁鸡随狗,成为人妇,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不管外面世界多花红满绿,充满怎样的诱惑,她们只做一件事:全心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心,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一种是水性杨花型,这种女人是软卧车厢,一辈子总在盼坐上她的那一个。她们认为自己高贵、漂亮,又带着风骚关键还会风骚,就不停地在男人中间穿梭。这些女人没有羞耻没有责任,有的只是虚荣或贪婪。她们自以为是在玩男人,其实玩来玩去,把自己玩成了一堆垃圾。第三种女人是适度浪漫型,她们懂得爱,懂得自尊自醒,心里有家,肩上有责任。但又常常忍不住要幻想一下,想让生活多少出点彩。不过她们想这些的时候,内心是干净的,无欲的。她们就想找到一种感觉,让男人喜欢让男人珍爱的感觉,背叛两个字离她们很远,出卖更是她们不耻的事。这种女人激动起来像诗,像雾,一旦静下心来,又像一把老老实实的锄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前两种都不是常态,第一种太枯燥太守旧,甚至有些愚木腐朽。第二种看似奔放,其实是廉价香水,香气过后很快就臭不可闻。只有第三种,真实可爱,又不矫揉造作,倒常常能激发起男人的情趣。这种女人如果再漂亮一点,那就很可人了。

冯楠楠大约就属于这一类。

她是萧亚宁的好友密友,两人情同胞生,所以她称朱天运姐夫。她爱自己的丈夫,尊重自己的朋友,却又掩不住对朱天运这种成功男人的好感,常常不经意见把欣赏或仰慕露出来。如果萧亚宁和安克俭在场,她或许会警告自己,不敢露得太明显。毕竟那是要引起争端的啊,她可不想做是非女人。今天这两位都不在,就她跟朱天运,于是她很快就把自己带到某种情景里去了。

这情景很有点像女孩子的初恋,又有点像情人间的人情。但她又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

“姐夫,想我了吧?”坐定,冯楠楠冲朱天运扮个鬼脸,非常俏皮地说了一句。

“乱说,找你有事。”朱天运最怕冯楠楠开这种玩笑,他喜欢这个女人,但这种喜欢跟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完全又是两码事。他虽讲不透区别到底在哪,但心里却是完全分得开的。更多时候,他是拿冯楠楠当妹妹。

“你姐跑了。”朱天运非常淡定地说。

“跑了?”冯楠楠猛地弹起身,见朱天运异常冷静,原又坐下:“姐夫你别吓我,我姐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

一语问住冯楠楠,冯楠楠心里那点快乐或兴奋立马没了,脑子里怪怪地想,跑了是啥情况,跟别人跑了,不会吧,她有那么傻?

朱天运见冯楠楠想歪了,没好气地说:“她又去新加坡了。”

“我的娘呀,虚惊一场,还以为……”冯楠楠扮个鬼脸出来。

“以为什么,哪来那么好的想象力?”朱天运白了冯楠楠一眼。

冯楠楠毫不在意,吐吐舌头道:“跟您学的呗。姐夫您可不能怪我姐,她去那边是应该的,您不知道情况。”

“什么情况?”

冯楠楠这才打开话匣子,将进出口贸易公司情况讲给了朱天运。

萧亚宁被人暗算!这点朱天运真是没想到。依冯楠楠的说法,谭国良早就想让宁晓旭出去了,只是碍于萧亚宁这张牌,总也开不了口。宁晓旭出去后,完全改变了萧亚宁的经营思路,萧亚宁在那边采取的是稳扎稳打的策略,投资规模控制在能控制的范围内,而且不乱上项目,不乱铺摊子。坚持量力而行,稳步推进。宁晓旭接任后,只在扩展机构和铺开投资面上下功夫,至于投资风险还有回报,一概不做研究。这才过去两个月,就已新扩了两家机构,跟新加坡五家投资机构签订了协议,投资总量比萧亚宁在那边时提高十二倍,算下来就是三个多亿。

“钱都出去了?”朱天运听出点名堂,非常担心地问。

“据我估算,出去了至少一半。”

“这么做很危险啊,公司决策层呢,没人反对?”

“现在敢反对的就我姐一个,其他都是谭总的人,我姐很孤立。”

朱天运长长叹出一声,一股内疚生出来,妻子回来这么长日子,他居然没主动问过一次,偶尔萧亚宁不开心,要跟他谈公司的事,他爱理不理丢过去一句:“我事多,别拿你那些事烦我行不?”听他这样一说,萧亚宁只好乖乖把话收回去。

我是不合格的。朱天运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个评价,原又跟冯楠楠说起话来。冯楠楠这时已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真正目的,心里滑过一层失落,下午在镜子前那么折腾自己,真是自作多情。有点抱怨地恨了朱天运一眼,很快又打起精神,她可不敢太造次,再说凭白无故朱天运请她吃什么饭,还真把自己当那种人了?这么一想,冯楠楠就释然许多,原又回到以前那种从容状态。

很多不自在其实是自找的,这点上女人表现得尤其突出。天下女人大都有一个心理,只要接到男人的邀请,总会情不自禁往那方面去想。男人没那层意思,就失落,男人真要有那层意思,马上又觉这男人太委琐,怎么老想打女人主意呢。女人的困境在于一方面太想让男人们把她当回事,一方面又怕男人们把她当回事。很多男女关系走到非正常那一步,其实不怪男人,怪女人。说俗点,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理每个女人都有,这是个劫,没几个女人能躲过去。

冯楠楠也是。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朱天运越过雷池什么的,但她又没有一次不在乎朱天运对她的态度。丈夫安克俭坐冷板凳那段日子,她就耿耿于怀,心想是不是我没主动跟你上床,你才这样报复的。后来发现是错误,但当时真就这么想。其实床这个字,首先还是女人想到的。如果说男人是俗,女人则是大俗。俗极。尽管一个个装得很正经很清纯很良家妇女,但真正能做到良家妇女的,又有几个。

有些事不是你不做,是你没资本做!

拿做不到的事装清高装纯洁,是人类最恶俗的本性之一。

再聊下去,朱天运就看到一扇门,这扇门本是冯楠楠为他打开的,是冯楠楠一步步把他思维引到那方向的。他在心里连着惊叫几声,莫非,谭国良也在步骆建新后尘?

太可怕了!

正文 第九章

<er top">1</h3>

审计结果出来了,何复彩这次真是雷厉风行。抽调精兵强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了一堆问题。

“这次审计主要围绕两大块,一是查小金库。二是查帐外帐。到目前为止,在建委系统共查到小金库18个,查实资金八千二百四十万,查出不在管理范围内的帐号16个。公款私存有三千多万,都是存在财务人员名下。其中建委财务科、建管站、质监站、造价所等科室都存在这个问题。收来的钱全存个人名下,开支不经任何审批,都由科室领导说了算。更滑稽的是,建委几个副主任包括主任孟怀安都有自己的帐号,每月会有不同公司,不同建设项目往这些帐号上存钱。查到最近的一笔是金港地产公司今年五月份给每个帐号存入八十二万元,存入孟怀安帐号上的钱是别人两倍。”何复彩逐项跟朱天运汇报。

听到金港地产公司,朱天运脸色一变,这家公司他了解,海州著名的金海岸花园就是该公司运作,当时为拿地,差点在海州引出一场轩然大波。默一会,朱天运问:“金海岸花园是不是去年四月动工的?”

“是。”

“开发商是不是叫司卓娅?”

“是这名字,三十六岁,女性,之前在省财政厅工作,后来下海经商。”刘大状接过话汇报道。

“知道她丈夫是谁吗?”朱天运又问。

“这个……我们没查。”刘大状说。

朱天运笑了一声,道:“她丈夫叫黎中原,听说过这人吧?”

“黎中原?”何复彩和刘大状同时惊了一声,何复彩说:“这人不是谢觉萍的丈夫么,怎么?”

朱天运掩起脸上表情说:“你们还是没把工作做细,接着往下说。”

何复彩又接着前面话题,继续汇报。这次审计还重点查了建委系统的开支情况,以及工程款项的截留等,就目前查到的证据还有各种资料,足可以证明,建委系统早就成了贪窝,原班子成员中,除刘大状和不久前退下去的一位副主任外,几乎全部陷了进去,更可怕的,建委机关一共十六名中层,有十一名就有经济问题。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就是你工作过的地方,要知道,你是建委纪检组长啊。”朱天运盯着刘大状,心情复杂地说。

刘大状垂下头去。面对如此沉重的现实,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其实不用辩解,建委那几年,他就像退休老干部,虽然头衔是纪检组长,但相关纪检的事,一件也没干,顶多就是组织机关干部学一下文件,例行公事地按上级要求让干部们写点学习心得思想汇报什么的。你可以说是被孟怀安等人架空,但这决不是理由,根本问题还在于,你对自己肩上这份担子,到底有没有勇气和信心担下去?你的责任感还有使命感是不是早就没了?

官场上的态有多种,但表现最突出的有两种。一是强烈进取态,这是官场最旺盛最有激情的一种态,但凡抱有希望的人,都在争做这种态。朱天运柳长锋包括赵铭森罗玉笑他们,都是这态。甚至下面的明泽秀高波,也是这态。这态充满活力充满搏杀,富有激情富有悬念,但常常是狼烟四起,战火不断,以至于硝烟能迷罩住多人的眼。另一种是垂头丧气态,这是官场最没落最败笔的一种态。有多少干部,一旦权力旁落,就过起了睁一眼闭一眼的神仙日子,心里早没了什么责任、使命,大家都认为那是空话、大话,远没有权力那样实在。这也是体制性弊端,后果怕不在贪腐之下。因为贪官是做事的,不做贪不了。而这些官却是说冷笑话看大热闹的,拿着高工资发着高级牢骚坐着高级小车怨声载道地过完岗位上最后这段日子。

朱天运收回遐思,这些问题还是留待以后去思考去解决吧,眼下重要的,是尽快想出下一步怎么办?

何复彩又汇报了半小时,算是把这次审计出来的问题全汇报了。朱天运沉思良久,抬起头道:“复彩,辛苦你了,真没想到,你我管理下的建委,会是这个样子。不好跟省委交待啊——”

这是朱天运第一次称呼何复彩为复彩,之前虽说也称过复彩,可后面必要缀上书记两个字,这在官场也是习惯性称谓,并没有特殊的东西在里面。此时这声复彩,却是不带后缀的,而且叫得那么自然。何复彩身子一热,感觉这些天的疲劳一扫而尽。眼里竟然湿润了一下。都说官场中的女人是非常势力非常实际的,何复彩自己也承认,她势力过,实际过,不这样她走不到今天。就在目前,她还保持着不该保持的关系,可那跟感情无关,这点她很清楚。说好听点是她是报恩,毕竟上面那人有恩于她。说不好听点,就是出卖。

女人是需要感情的。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女人,总归还是女人。有人说现代女人是拿钱养的,官场女人是拿权养的,贫贱女人是拿泪水养的。其实这些都是错,天下女人都是拿情养的。

何复彩不会荒唐到认为朱天运在给她传情,绝不,可这声复彩还是打动了她。可见她在情上,是多么的荒凉。

“责任主要在我,是我这个助手没当好,书记您太忙,哪能事无巨细操心过来呢。”何复彩说着也垂下头,状若做错事的小女孩,令人心生怜悯。

“算了,不说这些了,责任怎么也在我这里,我不想推给你们。不过既然现在动手了,就一定要下决心把这些毒瘤解决掉,有决心没?”

“当然有!”何复彩猛然抬头,胸脯挺了几挺,她就担心朱天运听到这么严重的情况,会退缩,会犹豫。省里铭森书记就忽尔硬忽尔软,让她觉得不过瘾。

“你呢,难道不该表个态?”朱天运佯装生气地瞪住刘大状,最近刘大状跟何复彩越来越能拧成一股绳,让朱天运非常开心。其实用人之道,重在一个“观”字。观其态而知其心,知其心而知其力所在,然后力力相助,就能发挥到极致了。朱天运正是研究透了刘大状,又按何复彩的性格,有意给他们制造出机会,让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走在了一起,结果,神奇效果就有了。

“我哪敢表态,我哪还有脸表态嘛。”刘大状说着,忽然蹲下身,呜呜咽咽哭起来。这招倒新鲜,朱天运和何复彩都没想到,何复彩想拉他起来,看了眼朱天运,朱天运黑着脸,没敢拉,任刘大状在那哭鼻子。

“长本事了啊,我们刘书记也会演戏了。”

刘大状腾地站起,发誓一般说:“我绝不是演戏,我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以后两位书记看着,我要是再给你们丢脸,我刘大状自己搧自己嘴巴。”说着真就要抡起巴掌搧自己。

“乱说什么呢,越说越没原则!”朱天运斥了一句,把话题收回来,三个人继续坐下研究。等下班时,初步方案就有了。

市里连着开了三场会,朱天运像上发条似的,突然就把海州的发条拧紧了。三场会气氛骇人,朱天运在会上痛斥了建委等系统的霸王行为,说这些部门仗着自己是行业老大,权力部门,为所欲为。利用手中权力公开践踏一切。在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仍然视法律法规如儿戏。接着,他对相关单位私设滥设小金库,公款私存,胡乱开支等问题做了通报。要求纪检、反贪等部门继续深查,绝不姑息。同时要求组织部门成立专门力量,对违纪违规严重的,按干部管理条例,该免职的一律免职,该批评教育的进行批评教育,该换岗交流的,换岗交流。对触犯国家法律法规的,交由司法部门处理。对问题较多的几个大口,市里专门抽调力量,进行详查。要求人大、政协积极参与进来,发挥监督作用。朱天运还重申了干部廉政建设的十三条规定,和省市关于加强党员干部先进性教育,推进干部队伍作风建设的补充规定等,要求县级以上干部对照条例开展自查自纠。他言辞激烈,语气沉重,态度非常之强硬,就差没公布违规违纪者名单了,或没让纪检委当场带人了。

三次会议柳长锋都参加。柳长锋最近感觉有点被朱天运甩开的滋味,很多事他都想掌控,但就是掌控不了。审计组进驻海州建委,孟怀安找过他,是跟妻子唐雪丽一块来的。唐雪丽说了一大堆话,忽尔是她妹妹,忽尔又是他们两口子,都是要求柳长锋做这做那,听得柳长锋心里很烦。胡乱支吾几句,打发走了。柳长锋能打发掉唐雪丽两口子,却打发不掉内心的焦虑与愁闷,朱天运到底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想撕破脸,彻底跟他翻牌?

前两次会议,柳长锋只听,不急着发表意见。他想听听朱天运的真实用意,还有到底想出什么牌,朱天运到底要跟他玩到啥程度。听完,就去找苏小运反馈。苏小运开始不当回事,一个劲说:“急什么啊大市长,有人想出风头,就让他只管出好了。反正又查不到你柳大市长头上,你怕什么?”说完,不怀好意地窃笑起来。柳长锋现在害怕这种笑,最近苏小运这边也是神神秘秘,很多事让他吃不准。他是一心想着要见见罗玉笑的,苏小运老是推辞,不是说省长忙就说省长身体不好,不方便见下面。下面?柳长锋这才意识到,罗玉笑和苏小运一直拿他当下面人,一股悲凉生出,彻头彻尾袭击了他。好长时间,柳长锋都把自己放到跟罗副省长一条线上了,以为只要那个了,就捆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上下之分,没有你我之分。看来,他还是愚蠢。

愚蠢啊。

柳长锋灰溜溜地回来,在另一处办公室把自己关了一夜。这处办公地点位于江边黄金地段,宾馆叫水云天,五星级。是香港老板建的。当初这个香港人来海州投资,引荐他们认识的正是谢觉萍。香港人很痛快,柳长锋也很痛快,没怎么周旋,协议就达成了。柳长锋开始帮香港老板疏通,协调各个关系,打通各个环节。等宾馆建起,又在江边避出一块地,让香港人建了休闲度假村。这地是他直接批的,没经任何程序,特事特批。如今这块地已是黄金价,增值增得让人咂舌。香港人也没亏待柳长锋,该算的都算给了他,直接帮他存在了外面。宾馆运营后,又改造出一个大套房,供柳长锋休息或处理公务。

柳长锋给这处秘密地点起了个名:燕窝。这里是他跟谢觉萍关系走向密切的地方,是他们第一次完成那项神圣之举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融为一体,把自己毫无遮掩地交给对方。柳长锋这一生有过不少女人,就是现在,身边女人还是不断。但,最让他销魂最让他疯狂的,还是跟谢觉萍的第一次。那是怎样的一次哟,柳长锋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要痉挛,要颤栗,要浑身充血,整个身体要爆裂。

人跟人不同,女人跟女人尤其不同。柳长锋不得不承认,这辈子,要说哪个女人让他达到巅狂的程度,就一个谢觉萍。其他女人也给他享受,也给过他快感,但只多是快感,没别的。而他又需要别的,尤其需要心跟心的交流。

心跟心的交融才是真正的交融啊。他们这些人,自己没心,也不敢有心,心会是累赘,会是负担,会是关键时候杀掉自己的武器。别人更不敢把心给他们。谁见过官场中人交心?没,自上到下,要么玩交易,要么玩交换,就是不玩交心。包括妻子,也只是伙伴。

伙伴!

那个晚上,柳长锋把自己关在燕窝里,他跟谢觉萍有过第一次后,谢觉萍告诉他,小名叫燕子,柳长锋灵机一动,就说以后这处就叫燕窝吧,让燕子归巢的地方。谢觉萍听了,猛地扑过去,死死地抱住她,连哭带笑说:“燕窝,燕窝,哦,我终于有窝了。”

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儿。

他们在燕窝里发生很多故事,留下过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谢觉萍被收审进而被判坐牢,柳长锋一度时间想把这里退还给香港老板,后来又稳妥点,没退,只是脚步很少到这里来。他怕伤感,纵是再心硬的人,看到这里的物,闻到这里的味,都会想起一些事来。何况这里还有他们其他一些秘密。

这些秘密跟罗玉笑骆建新以及省住建厅长、党组书记刘志坚等人都有关系,有些,甚至是致命的。

这个晚上柳长锋翻了两样东西,一是谢觉萍交给他的一本帐,详细纪录了盛世欧景楼盘以及两千亩土地案和其他五项大工程中他们这些人的私下交易以及对钱财物的分割。另一样东西跟谢觉萍无关,却跟另一个女人有关,这女人叫秦海真!

正是重温了这个叫秦海真的女人,以及她后面的几个男人,柳长锋已经降到零点的信心才猛然间又升起来,升到极高处。感觉一切都不在话下,谁能将他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不想平安,不想度过这场危机?

是的,这是一场危机,对他们中间每个人来说,都是致命危机,不管这些人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说翻大家一起翻!

天亮时分,柳长锋恨恨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市政府。

到了第三次会议,柳长锋基本上就把朱天运心思吃透了,包括朱天运要下的几步棋,也都在他腹中。当然,通过几次会议,还有这段时间的观察与思考,柳长锋重新认识了朱天运。以前对这个人,真是有点小瞧,重视不够,把他树成了对手,但没树成最强大的对手。这怕是他最大的失误,太过侥幸,太把圈子的力量当回事。以为圈子是钢铁铠甲,钻在里面就刀枪不入,坦然一生。现在才发现,圈子不过是乌龟壳,看似很坚硬,别人有可能攻不破你上面,但可以轻轻一翻,将你肚皮朝天,这时候你敢说你硬,敢说你有保护吗?

没有!

柳长锋终于知道,必须把朱天运摆到很高的位置,认真对待。

得认真对待啊。

等朱天运要求完,他抓过话筒,慢条斯理发表了一篇长论,中心思想都是围着朱天运的话讲的,下面人一听,是高度站在市委立场上的,坚决支持市委这一重大决定。但里面他打了两个埋伏,第一,要把这次审计跟当前中央强调的治理裸官联系起来,不能搞成孤立行动。这埋伏打得很有意思,听着像是要跟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其实是暗示,不能以裸治裸。朱天运老婆不是又出去了么,出去干什么,跟组织汇报没?第二,他补充了一点,不能把这次反腐当成报复手段,不能让个别人钻空子。这个别人讲得极暧昧,极模糊,但朱天运听了,马上明白过是在指刘大状。

朱天运笑了笑,没多说。他早料想到柳长锋会拿这两件事做文章,暂且先让他做吧。

随后,朱天运就去了北京。说是最近感觉身体不舒服,要去查一查,还煞有介事让秘书处提前跟北京几家医院联系了一下,完了叫上唐国枢,带上秘书孙晓伟,一块走了。一到北京,马上跟唐国枢和孙晓伟分开,让他们在北京尽情玩,不用管他。这两人当然不敢管他,也不敢真的去玩,整天缩在宾馆里,大眼瞪小眼。瞪到第二天,唐国枢说,孙秘书你去转转吧,北京你来的少,不要浪费机会。孙晓伟就去了,结果在宾馆后面花园里坐了一天。脑子里始终想着一件事,这次博弈,朱天运会胜么?

任何博弈,胜负各占一半,没有哪场博奕你保证能赢。胜是在败之后,凡事必须先想到败,要想到败了后怎么办,还有没有可能反扑?做事只有先把后路想好,才能义无反顾往前扑。进退自如,攻防得当,出拳时想到收拳,揍人时想到被人揍,是做任何事的基本道理。

朱天运这次来京,就是给自己找退路,或者,给自己堵退路。

堵比找更重要,置死地而后生,这才是人生大境界,也是官场大境界。只有把后退彻底堵死,你才能利用百分之一的机会,创造出百分之一百零一的成功。

朱天运需要这种成功,他这次来,是去见老首长!

<er h3">2</h3>

老首长早就做好准备在等朱天运,他料定这小子要来。

所以看到朱天运,老首长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淡淡地问:“你还知道来北京逛逛啊?”

朱天运灰了一下脸,旋即又振作,认真道:“一直想来呢,就怕干扰首长您。”

“干扰我?你这话说得太邪乎了吧,你怕干扰我?还以为你现在事业做大了,眼里没我这个老家伙了。”老首长爽朗地笑道,一点看不出他在生气。可朱天运吓得面色皆无,老首长从不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啊。他结了好长一会舌,最后红脸道:“首长批评得对,我向首长检讨。”

“检讨什么,没犯错误你检讨什么?”老首长装出生气的样子,批评道:“这种虚话官话要不得,你朱天运不该是这样的人。”又道:“天运,这种话我听了一辈子,实在听烦听腻了,现在就想听些真话,哪怕是刺耳的真话。坐吧,知道你是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坐下谈,我让阿姨给你泡茶,我这里可有世上最好的茶啊。”说着,就要叫保姆。朱天运忙说:“我自己来,我就喜欢蹭老首长的茶。”

老首长老家就是茶乡,他九十岁的母亲至今还在老家,怎么也不肯跟着儿子到京城享清福。弄得老首长每年都要花时间去老家陪母亲,他的茶,是母亲专门为他采撷的,当然是世上最好。

朱天运支走保姆,亲手泡了茶,捧给老首长,一老一中坐茶桌前,谈起了工作。朱天运开门见山,把最近发生在海东的诸多事一并讲了,其中就涉及到省长郭仲旭走与不走的传闻。老首长听了,呵呵笑道:“这个郭仲旭,也学会玩这套了,以前感觉还像个做事的人,现在感觉真不咋,越来越糟。”朱天运没敢接话,这种话乱接不得的。等老首长发完感慨,又接着将自己的打算还有一系列计划一并讲了出来。

老首长听完,忽然就不作声,表情非常凝重。

朱天运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很紧张地等老首长开口。朱天运此趟来,重在求两个字:方向。虽然他已决定要那么做,要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将海州还有海东这顶压了几年的盖子掀开,将井中之人一个个拉出来晒太阳。但此举风险过大,甚至说太大了,稍有不慎,他会成炮灰,还会连及到一大批人。因此让老首长把把关号号脉就显得十分重要。

老首长又沉吟一会,慢悠悠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朱天运想了想道:“一半为民,一半是为自己。”

“真这么想的?”老首长有点兴奋。如果朱天运冠冕堂皇说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怕是,他就什么态也不亮了。幸亏朱天运说了一半为自己。是啊,天下之人,哪个不为自己?纵是再亮堂的理由,后面藏的还是自己。这不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叫什么来着,老首长想了想,忽然在心里给出一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朱天运再次点头,又给老首长添了茶。老首长品了一口,起身说:“跟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老首长带着朱天运进了书房,书房真大,里面摆了不少书,最为显眼的居然是《毛泽东选集》,厚厚四本红宝书,还有一本白皮的,第五卷。文革年代的。再下来就是马恩列斯著作还有党和国家领导人著作。老首长盯着书柜望半天,冲朱天运说:“上面第三排,有一本书,就那包了皮的,你拿下来。”朱天运按他的指示,小心翼翼取下那本书来。老首长接过,翻了翻,从书中拿出一张照片来。然后对着照片,跟朱天运讲了一段年代久远的故事。

那故事里掩埋着一段岁月,掩埋着好几个人,掩埋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

斗争的结果,照片上这个人自杀了,老首长从最危险最被动的处境中冲突出来,随后有了他光彩夺目的一生。

朱天运捧着照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老首长要过照片,原又放回原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道:“天运啊,人这一辈子是要做些事的,不然,到我这年龄,什么回忆也没。”

“老首长,天运明白了。”

朱天运还没回到海州,海州这边已经地震了。纪委接连出手,连着带走建委系统五个人,第三天,市建委又有一名副主任,三名中层被双规。紧跟着,三家地产公司老板被叫走。朱天运回海州这天,一直被人们私下议论来议论去的海天国际旅游公司现任总经理、柳长锋老婆贾丽原来的顶头上司温欣如被带走。

海州一时进入紧急状态,有人称,酝酿半年的朱氏风暴终于卷起。

机场往市区的路上,纪委书记赵朴口若悬河地向朱天运汇报工作,听到温欣如被双规的消息,朱天运心里一动,带着赞赏的口吻道:“动作蛮迅速的嘛,这次有点全面撒网啊。”

赵朴面带激动道:“不这样不行啊,这张网布得太严了,逐个击破很难凑效,必须全面开花。”

“那就全面开花吧。”说完,朱天运阖上眼睛,脑子里又浮出北京见另一位领导时的场景来。朱天运这次到北京,除老首长外,还见了三位领导,这三位都是对他抱有殷切希望的,在他的仕途生涯中,都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而且目前都在重要位置上。朱天运并没跟三位领导谈海州马上要发生的事,觉得给三位领导添加压力很没必要,倒是婉转地提出一个请求,说自己想动动,去哪里也行,就是不想在目前这位子上困着了。他用了困这个字,把目前尴尬或无奈的心理都含在了里面。三位中的一位,就是此刻他想起的这位一本正经跟他说:“这个字用得不好吧,怎么能是困呢?你是一把手,如果你被困住,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朱天运赶忙说:“是我自身的问题,不怪别人。”

“是自己的问题就改,逃避不是策略。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工作还怎么开展?”

朱天运老实道:“不是逃避,就是想换个环境。”

一听换环境,这位领导不说话了,沉吟良久,目光对住朱天运说:“怎么都想换环境,仲旭同志想换,你也想换,难道你们对海东就如此没感情?”感情两个字重重撞了一下朱天运的心,朱天运有点亡羊补牢说:“怕是感情太深了,所以才……”

领导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犹豫片刻,突然扔给他一句话:“要换也行,不过不能离开海东。”大约觉得这话太过明显,又婉转道:“你也知道,海东班子中央一直在酝酿,各种可能性都有。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机会,我希望你不要错过。”

朱天运嘴上认真说着是,心里却已在暗喜。其实他说这些,无非就是拐弯抹角探探路,因为郭仲旭到底离不离开,离开后海东会出现怎样的变局,一直是压在他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

这阵,朱天运心里似乎轻松许多。要换可以,不过不能离开海东。他又暗自重复一遍领导说过的话。赵朴还在汇报,朱天运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对赵朴,已经很有想法了。这次去北京,一个很意外的机会,他听到了别人对赵朴的议论,虽是在酒桌上,说话者也是无意,但那些话对朱天运,却震动非常之大。

一个想两面得好,两面都不想放手都要抓紧抓牢的人,不知是该算愚蠢还是该算作聪明?朱天运现在一面都不想抓,抓不到的,真的抓不到。还是老首长说得对,凡事靠自己,自己的前程要自己来争取,障碍要自己扫,石头要自己搬,别人充其量,就是替你吆喝几声。

凡事都怕动真,说这个有难度那个有阻挠,这个抱着侥幸那个负隅顽抗,其实是我们没动真。一动真,所有的抵抗还有侥幸都显得脆弱,显得无力。很多进去的人不讲话,那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讲话,做做样子,时间一到风声一过就放他们出来。真要让他们讲话,嘴巴是闭不住的。

谁也没想到,首先开口的居然是汤永康。

粗算起来,汤永康被于洋他们带来也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的汤永康就像世外高人,面对一次接一次的审讯与问话,要么装老大,口气非常之凶。要么耍赖,不是嚷胃不舒服就是喊心脏有问题,要去医院。稍稍对他不好,马上扬言要找律师,说办案人员虐待他,刑讯逼供。办案人员又都知道他的背景,当太了解别人背景时,你的动作就会收敛,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万一”两个字。迫于无奈,于洋临时做出决定,将叶眉调到了这一组。

汤永康开口并不是因为叶眉,这段时间的叶眉状态低迷得很,她陷在那场车祸里出不来。那场车祸噩梦一样笼罩了她,让她内心充满恐怖充满焦虑,还有很深的怕。她已不止一次梦见,她们的车子被撞得粉碎,她掉下去了,朱天运也掉下去了,他们在水中挣扎,江边没有人,那个开越野车的男人站在远处,狞笑着看着他们,直等他们被江水彻底吞没……

有段时间,叶眉天天到江边去,忍不住,那双脚很自觉地就把她带到了那里。去了就站在车子掉下去的地方,死死地望住江面。江水涛涛,恶浪滚滚。

叶眉动用了不少关系,都是背着朱天运。她想搞清真相,想查到开越野车的男人,那男人下巴上有一撮黑毛,瘦脸,一双眼睛小小的,一只还斜着。这是那天紧急状况下看到的,叶眉相信这些记忆不会有错。人在万分危机的情况下,记忆力格外的真实。只是很可惜,到现在叶眉也没查到那个人。

叶眉听说朱天运背后也在暗暗调查,通过公安局腾云骥副局长。这振奋着叶眉,不过叶眉还是很困惑,他不是不让查么,怎么?

叶眉最近忽然得到一条线索,那辆车子的新主人根本不是钢材商,而是半年前才从监狱走出的原黑社会老大,海州海风夜总会老板高铁风。高铁风五年前因组织黑社会、聚众斗殴致死人命等多项罪名被判十二年,仅仅四年多,就从里面出来了。而且一出来,马上就重操旧业,目前已是……

高铁风后面还藏着一个人,这人也是叶眉刚刚才知道的,她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莫非?

太可怕了!

叶眉对汤永康的案子其实是没多少信心的,公检法口工作了这么些年,叶眉经见过的怪事奇事实在是太多,经得她都不敢对这一行再抱希望。铲除黑幕的地方其实就是制造黑幕的地方,主张正义的地方往往不张扬正义,或者将正义两个字扭曲。叶眉内心里,阴暗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不能怪她,只能怪她比别人更容易接近阴暗。

潮湿的地方住久了,你会患湿寒症。黑暗的笼子里关久了,你的双眼根本适应不了光明。

叶眉这次只能算是碰巧,她和另两位同志跟汤永康磨了三天,根本没指望磨出什么,但到第四天,汤永康突然出人意料地供出了全部事实。

是全部,而不是部分!

于洋大吃一惊,接到报告的一瞬,他惊讶地看住叶眉:“不可能吧,他真能把全部秘密说出来?”

叶眉郑重点头道:“是全部,我们连续记录了三十六小时,我参加工作以来,这么痛快地做记录还是第一次。”

“痛快?”于洋盯着叶眉,神情中满是怀疑。

“是痛快,他讲得太流畅太激动,就跟做报告一样。”

“做报告?”于洋有点不满,叶眉用这样的口气,不像是一个专案组成员。“小叶你没发烧吧,这些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站在叶眉边上的专案组副组长接过话头说:“于书记多虑了,小叶说的是实情,汤永康这次是彻底崩溃。”

“彻底崩溃,我看你们就爱乐观。”

嘴上虽这么批评,内心里于洋还是很兴奋。是的,汤永康说出的太多了,看着笔录,于洋心惊肉跳,他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啊。一个汤氏集团,居然裹进去这么多领导,而且大都是重量级人物!

仅在盛世欧景这一项目,汤氏集团就向省、市二十多位领导行过贿,最高额达到一千万元。于洋越发糊涂,一个楼盘,利润到底有多大,值得汤氏姐弟如此不惜血本?再看后面交待材料,于洋渐渐明白,汤氏姐弟根本就没打算在盛世欧景这一项目上赚取什么利润,他们是利用这一项目公关,拿下所有领导,为以后项目做“贡献”。

贡献?于洋冷冷一笑,以前看到这个词,心里会油然生出一股庄重感,一种使命感。这阵看见,却有种凄凉,有种悲哀。汤永康在交待中反复说,我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他们当然要对我有贡献,不然,我花那么多钱养这些人干嘛?

“他们不帮我赚钱,我有病啊?!”汤永康的供词近乎歇斯底里。于洋似乎能理解叶眉为什么用痛快和激动那样的词了。整个案卷就跟一部惊险小说一样,看得他大汗淋漓,十分地刺激。再看牵扯出的人,越看头皮越紧,脊背嗖嗖的,坐不住了。

起身,才发现天早已黑了,秘书什么时候开的灯,他都没有察觉。恍恍惚惚站了片刻,才想起如此重大案情应该紧着向省委汇报。抓起电话要打给赵铭森,一看时间已到了晚九点四十,略一犹豫,放下,独自犯起难来。

身为纪委书记,于洋一直想案件有重大突破,可真的突破到来时,又莫名其妙的感到一股茫然,巨大的茫然。

怎么办?于洋心乱如麻,不停地在地上踱来踱去。那些被汤永康供出的人,不时跳将出来,震他一震。还有那些事,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如果这些事一一查证,海东怕就不是地震了。

比海啸都要厉害!

<er h3">3</h3>

纪委专项会议已经开了三个小时,赵铭森本打算是要开常委会的,之前跟朱天运碰了碰头,朱天运说:“案子到这一步,参与进来太多人不好吧?”赵铭森知道朱天运的意思,眼下他们几个都知道,省府那边仲旭省长和罗副省长都被汤永康咬住了,整个建委系统,从省里到海州市,除个别人外,大多领导都被汤永康拉进了这张网,虽然目前还不能说是事实,但按照办案原则,凡是牵扯进来的人都不能参加会议。赵铭森所以要开常委会,一是仲旭省长和罗副省长目前都不在省里,仲旭省长自从调动一事吹风后,老往北京跑。有外界传言,他是跑去跟高层告艰难,想提前退下来。这话肯定没人当真,仲旭省长年富力强,正当时候,怎么会急着退下来呢?至于罗玉笑去北京,说法就更多,有些说法已经到了危言耸听的地步。这两位不在,其他人听听倒也无妨,但朱天运这么一提醒,赵铭森就觉常委会还是不开的好。这个时候,他必须综合大家意见。略做调整后,决定召开纪委专项会议。

会上于洋还有列席会议的海州纪委书记赵朴分别就省、市纪委最新调查结果还有案件进展情况做了报告,除汤永康这边,市里收获也不小,市建委负责项目建设的副主任以及两位中层先后交待出不少问题,这些问题直指市建委主任孟怀安。同时,外围调查也取得突破性进展,除查出骆建新在海州不少问题外,又查到这些年他利用职权,在海东其他城市建设和重大项目上若干受贿事实,受贿额高达三千多万,另有多处房产。目前相关当事人都被控制。另一条渠道,对骆建新夫人王燕在脑健神集资案中的受贿事实也已基本查清,这事直接牵扯到柳长锋夫人贾丽。

案情已经很明朗,涉案人员也越来越明确,可以说,这是建国以来海东省最大一起腐败窝案。涉案人员之多,涉案金额之大,以及贪腐造成的恶果,都令人触目惊心。赵铭森心情越来越沉重,几次打断赵朴和于洋,让他们汇报详细点,千万别漏过一个细节。等两位汇报完,赵铭森重重叹口气,目光对住朱天运:“天运,情况就这些,谈谈你的意见。”

朱天运咳嗽一声,最近他嗓子不好,老上火,引发了炎症。他说:“现在案情很明朗,问题全集中到孟怀安身上,孟怀安成了一个关键点。我想,是不是该对此人采取措施?”

“你的意见呢,老于?”赵铭森不知是犹豫,还是想试探一下朱天运和于洋,总之没急着表态。

于洋跟朱天运眼神一碰,两人像是提前碰过头似的。其实没,到了这时候,他们真的认为时机成熟了,必须对孟怀安采取措施。

于洋跟赵铭森说:“一开始我们就想到过这个人,只是出于多种考虑,才没提前采取措施,现在我看可以了。”

“那就马上采取行动,免得夜长梦多。对了,其他人呢,不包括省里主要领导。”赵铭森出乎意料地说。

“一下控制怕有难度,再说也会产生负面影响,我们逐个采取吧,尽量把工作做得稳妥。”于洋说。

赵铭森听得满意,道:“这样也行,总之,现在只能迎着困难往前冲,按中央要求,加大力度,坚定信念,义无反顾地把此案查下去,查实查铁,不留任何尾巴。”

“有书记做后盾,我们当然会义无反顾。”于洋兴奋地表态,同时用期望的口吻道:“当然我们还需要更多支持,包括天运书记这边,很多工作海州是走在前面的,以后还得继续领跑。这案子,离不开海州啊。”

朱天运微笑着道:“于书记过奖了,面对腐败,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这话虽然有点高调,但从朱天运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高调。赵铭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天运说得对,现在是分工不分家,希望下去之后,几方能合起手来,集中突击,力争早日结案。”赵铭森又强调几句,细节处做了补充,会议才结束。

会议之后,赵铭森跟林光渠紧急赶往北京,专程向中央汇报。于洋和朱天运分头忙起来,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海州建委副主任安克俭匆匆忙忙跑来汇报,孟怀安失踪了!两个小时前他还在办公室活动,让安克俭准备一下,陪他去一工地检查工作。安克俭准备好,左等右等不见电话,也不见有人进来通知他。赶去办公室一看,门紧闭着。安克俭意识到不好,强行打开门后,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只放一张字条,上写:我到外面休息几天,委里工作暂时由安副主任主持。

几乎同一时间,于洋也接到报告,省住建厅厅长、党组书记刘志坚也失了踪。

半小时后,于洋跟朱天运到了一起,两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敢相信。如果说孟怀安失踪还多少能解释得通,至少省里市里已打算对他采取措施,他自己肯定也能觉察得到。刘志坚玩失踪,就有些莫名其妙,从没有谁说要对他采取措施啊,甚至在调查中都极力回避开他。就在刚刚召开的会上,也没有哪个领导提起过他,怎么会这样呢?

这事颇为蹊跷。

两人紧着跟赵铭森联系,赵铭森手机关机,打随行的秘书长田中信手机,也是关的。两人更觉奇怪,怎么会关机呢,从来没这种情况啊?情急之下,只能向一道去的林光渠求援。没想,林光渠在电话里淡淡说了句:“我跟书记一到北京就分开了,目前没有联系。”又向林光渠汇报刘志坚跟孟怀安失踪的事,林光渠说:“这事你们还是向省里报告吧,我目前有事,不好意思。”

于洋和朱天运就彻底傻了,两人干瞪眼般相互望了好长一会,朱天运先说:“感觉不对味啊于书记。”于洋也说:“我怎么嗅见异常味儿了呢?”

不管如何,工作不能停步,紧急情况尤其考验他们果断处事的能力与魄力。尤其朱天运,孟怀安这边他是跟于洋还有省委打了保票的,要是人真的学骆建新一样逃了,怕是上面不追究他也得辞职。跟于洋简单说了几句,朱天运火速回到市委。刘大状等人已经等在小二楼里,赵朴也在,脸上表情灰灰的。令朱天运感动的是,副书记何复彩已经命令各方,迅速展开行动,切断一切通道,拉网式地展开搜捕。

“谢谢你复彩。”等何复彩说完,朱天运抓住她的手,说了句感谢话。何复彩抹把汗,抓过杯子,猛灌几口。她先朱天运一步赶到西院小二楼,一看赵朴走,想走,不想朱天运给进来了。

“谢我没用,得把人找回来。”说完,匆匆转身,往外走了。朱天运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这人今天有些怪。又一想刚才跟于洋说的那些话,心里更觉情势可能真的发生了某种变化。

能发生什么变化呢?一团阴云涌上来,罩住了他的心。

赵朴显得很焦急,不停地在地上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会呢,怎么会突然消失呢,不可能嘛,怎么可能?”

朱天运盯着赵朴望良久,转而问刘大状:“保密工作怎么做的,谁走漏了消息?”

刘大状颇显无辜地说:“不可能走漏,我向书记发誓。”

“发誓发誓,就知道说这些,发誓管用么?”说着,目光瞄向赵朴,朱天运有种不好的感觉,孟怀安神秘失踪,很可能跟赵朴有关。他这个纪委书记啊,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安克俭呢,他怎么没来?”朱天运扫了一圈,没见着建委副主任安克俭,心里来了气。

“五分钟前他走了,说是有急事。”刘大状解释道。

“急事急事,你们个个有急事,就是做不了事。安排下去的工作都落实了么,走了一个孟怀安,不会把你们走得六神无主了吧?”

“基本落实了,我们赶来向书记您汇报。”赵朴说。

“基本,我的赵大书记,现在啥时候,你还基本基本?孟怀安老婆呢,他家其他人呢,调查清楚没?”

“这个……正在调查。”赵朴脸一红,吞吐道。

朱天运无奈地耸耸肩,想发火,又忍住。赵朴怕挨批,反正工作是按程序汇报了,不如赶快溜走。赵朴一走,其他几位也不敢留,一个个溜了出来。屋子里就剩秘书长唐国枢和副书记刘大状了。刘大状显然是有话藏在心里,在等其他人离开。

“有炮就放,别给我闷着,现在没空跟你玩哑谜。”朱天运臭了一句刘大状。

刘大状也不介意,颇是认真地说:“朱书记,你们用人有问题。”

“用哪个人有问题?”

“肖庆和!”刘大状直言不讳地道。

“给我说详细点!”朱天运来了气,刚才跟于洋在一起,他心里就起这个疑。如果说消息能从内部走漏,肖庆和可能性最大。当初用这个人,也是于洋和他商量过的,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让肖庆和把一些消息提早漏出去,传给对方,好引蛇出洞。现在看来,这一计用得相当失败。

“这人跟柳市长还有安意林他们来往十分频繁,纪委有什么行动,第一时间他就讲出去。汤永康一开始为什么顽固,还不是他安排内线给汤康康壮胆。”

“这事你也知道?”朱天运着实吃了一惊,这个刘大状,真还不是粗心人啊。其实省纪委审查汤永康,是有一些戏剧性变化的,这变化跟两个人有关,一是肖庆和,另一个就是叶眉。汤永康最后彻底放弃空想,变本加厉将省里那么多人供出来,实际是中了叶眉的反间计。不过这点叶眉自己并没意识到,所有工作都是朱天运暗中做的,包括叶眉跟汤永康说的话,也是朱天运教给她的。当时朱天运已经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将叶眉叫来,告诉过叶眉三句话。第一,让叶眉跟汤永康讲,汤老板,你最好啥也别说,这样,就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更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不过你这辈子别想出去了,熬也要把你熬死在里面。牺牲你一个人的自由,换来大家的安全,你汤老板也算值。第二句,是让叶眉跟汤永康讲,别以为你的主子会罩着你,人家巴不得你早点完蛋呢。你以为你是谁,充其量不过是一服务生,跑堂的,捞钱工具,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第三句更恶毒,也是最后说的,见汤永康还是不开口,朱天运让叶眉告诉汤永康,他主子想逃了,彻底逃开海东,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他一走,你就彻底成了替罪羊,所有罪过你都得背上,不,还有你姐,她还能回来吗,永远不能,你们姐弟就这样远山远水地隔着吧,一辈子也休想见一面。她就是被人做了,你连烧张纸钱的机会都没。”

其实真正起作用的,是这个“做”字。叶眉年轻,掂不清这个字的份量。朱天运也没刻意跟她强调,不能强调,一强调,叶眉这出戏就演得不逼真。

其实干什么事,都少不了戏,人生不过一场戏,大戏小戏,正戏反戏,就构成纷繁剥杂的人生了。

现在,朱天运的注意力又集中到这个“做”字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失踪这两位,怕是离这个字有点近。这种感觉他一直没敢跟别人说,但很强烈,因为他太了解藏在幕后的对手了。有人为了把自己洗干净,关键时候是不择手段的。官场上越凶险的人,往往坐得越稳,因为他们能下得了手!

刘大状黯然一笑,说了句让朱天运心里发冷的话:“朱书记,您就别寒碜我了,抓紧采取措施吧,这盘棋要是下输,我刘大状往后怕连走的路都没。还有,我也担心您的安全啊。上次车祸……”

正说着话,小院里响起脚步声,安克俭来了,进门就说:“查到了,这伙王八蛋,果然是他们串通的。”

“谁?”屋里几个人近乎同时发出了声。安克俭扫了一眼,见没外人,喘口气道:“孟怀安是安意林叫走的,失踪前一小时,安意林给孟主任打过电话,老孟是坐柳市长的车走的。”

“真有这事?”轮到朱天运震惊了。

“是,我们单位有人看到过柳市长的车,就停在大门口不远处。”安克俭十分肯定地说。

朱天运心里陡然一紧,安意林叫走孟怀安,难道?思虑片刻,朱天运果断做出一个决定。

“马上对安意林采取措施,不管遇到什么阻力,都要给我把人带来!”

刘大状有片刻楞怔,转眼,就明白过来,十分利落地说了声是,脚步紧促地往外走了。

半小时后,朱天运回到楼上办公室。现在他不能呆在小二楼了,他要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一场针锋相对的斗争即将开始,他必须从幕后走向前台。刚进办公室,秘书孙晓伟就汇报,刘大状打过电话了,安意林已被控制。朱天运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坐下,等下一幕的出现。

柳长锋气急败坏走进朱天运办公室时,朱天运正闷声看一份文件。十分钟前他跟北京通了一次电话,是北京打来的,接起时他就预感不好,听完果然震惊。情势发生大逆转,很有可能,海东要出现预想不到的结局了。电话里说,铭森书记北京挨了批,好像还牵扯到什么问题。派往海东的林光渠林组长也挨了批评,具体原因没说,只道是可能回不了海东。对方提醒朱天运,最近稳当点,别太激进。

“很多事说不清啊,看似一边倒时,风向突然大逆转。最近是有些不正常,我怕你掌握不好分寸,一头栽进去,所以提个醒。”对方很是婉转地说。朱天运想多问,又不敢,这个时候,多问半句都会犯错误,只好压抑着自己道:“好的,多谢领导,我尽量不犯错误。”

可是能不犯吗?

一双脚已经踩进雷区了,再退,哪有机会,谁给他这样的机会?再说自己也不是退的人,不管不顾了,也顾不过来,只能一头扎进去,哪怕是地狱,也得去闯。

正瞎想着,柳长锋闯进来了。柳长锋定然是吃了啥定心丸,态度一改往日,进门就用声讨的语气:“朱书记,这样做不妥吧,凭什么带走我的秘书?”

朱天运慢悠悠地抬起目光,见柳长锋后面还跟着别人,政府那边的秘书长、副秘书长、反贪局副局长,还有安意林老婆崔宪。柳长锋话刚说完,崔宪就扑上来,想要扑住朱天运。唐国枢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护住了朱天运。朱天运冷扫一眼:“这是做什么,示威还是上门讨伐?”

“不敢!”柳长锋也不示弱,“我就是来问问,安子何罪之有,凭什么要把他带走?”

“这话你要问纪委去。”朱天运道。

“我问过,没人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都说是你天运同志安排的。”

崔宪抢话道:“我老公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抓人?海州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凭什么你一手遮天?”

朱天运没理崔宪,长期的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理崔宪,是下下策。他抓起电话,直接打给纪委书记赵朴,要赵朴马上过来。十分钟后,赵朴满头大汗来了。朱天运劈头就问:“怎么回事,能给柳市长讲清楚吗?”

赵朴看看朱天运,再看看柳长锋,吞吞吐吐道:“是说安大秘书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大状书记安排的。”

朱天运哭笑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纪委书记,看来,他对赵朴所有的希望都是空的,他就不该对此人抱什么希望!就在他沮丧地想摇头时,柳长锋再次发难:“刘大状,太滑稽了吧?天运同志,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凡事都得坚持原则吧?就算是刘大状带走我秘书,凭哪条,什么会议研究决定的,是依法决定还是仅凭个别人的意志?”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老公怎么着也是柳市长的秘书,柳市长都不知道,就敢抓人,也太目中无人了吧?”崔宪又叫。这女人在市幼儿园工作,干过一段时间的副园长,后来体罚孩子,家长闹到市委,朱天运责令有关部门查处,将她的副园长撤了。她对朱天运本来就怀恨在心,现在再加上自己老公被“双规”,越发对朱天运恨之入骨。

“长锋同志,有意见可以提,但这么多人到我办公室示威,不好。你说的对,你我都是党的干部,而且是高级领导干部,如果我朱天运做错什么,你可以向上级反应,我现在请你回去。至于安意林的问题,我想纪委会给你一个合理的答复,是不是赵书记?”

“这个嘛,这个……”赵朴站在一边,抓头挠腮,一句给力的话也不说。

柳长锋显然不想就此甘休,他今天来,就是赌一口气,让朱天运当场放人。敢动他柳长锋的秘书,也太张狂了。他往前跨一步,逼视住朱天运,用江湖语言说:“你以为我不敢,我的朱大书记,不要以为省委、省政府的门只有你认得,这事如果不给一个说法,我柳长锋带人去中央上访!”

“好!”朱天运被彻底激怒了,同时也意识到,柳长锋一定是得着了什么实信,不然不敢如此猖狂。脑子里忽然闪出前几月柳长锋满脸堆笑往他办公室跑的情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而对他来说,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镇定住自己道:“柳市长你可以去上访了,我明确地告诉你,安意林涉嫌泄密,利用职务之便干扰正常工作,为涉案人员提供方便,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采取措施?”

“他干扰什么正常工作了,他的正常工作就是为我柳长锋服务!”柳长锋有些歇斯底里。

“可他干的是非正常工作,而且我再次明确告诉你,安意林是打着你柳市长的旗号,用你的车!”

“你编造,无中生有!”

“是不是无中生有,你我说了都不算,柳市长不是要上访么,现在就可以。不过要记住,临走前要把政府那边的工作安排好,也别忘了跟我打声招呼。”

“你——?”柳长锋气得要翻白眼了。但朱天运这番话,又震慑了他,特别是提到安意林打他旗号用他车辆。安意林干的事他太清楚,就是奉他指示去干的,不过他再三叮嘱,要做得保密一点,不要太张扬,可他还是……

柳长锋猛一跺脚,转身走了,其他人哪还敢再站下去,海州一二把手公开干架,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个哆嗦哟,甭提了。尤其市政府秘书长和副秘书长,如果这次柳长锋败了,他们的官也就到头了。悔不该跟来,可不来由得了自己吗?

“柳市长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一看众人开溜,崔宪急了,在后面哇哇大叫。柳长锋头也没回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留着要人!”

“嗯,不放人我就不走,书记的办公室我也能坐。”崔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挺了挺胸,昂了昂头,自己给自己强撑住一副泼相来。

唐国枢走过来,想拉崔宪出去,手刚触到崔宪胳膊,崔宪马上尖叫:“干啥,耍流氓啊,市委领导公开耍流氓,我要见媒体!”

朱天运恨了唐国枢一眼,示意他离开,就让崔宪坐着。唐国枢哪敢走开,上访户大闹书记办公室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每次他们都冲锋在前,忍辱负重地要把这些人弄出去。正僵持着,刘大状来了,一看屋子里的阵势,就清楚是怎么回事。刚才在楼道他看到过柳长锋还有那一干人,他冲朱天运脸上望望,朱天运没吭气,又冲唐国枢看看,唐国枢摇头表示无奈。刘大状呵呵一笑,冲沙发上不可一世的崔宪说:“你就是安意林老婆?”

崔宪扬了下眉毛:“是又咋了,你们谁也甭冲我做工作,今天我就要一句话,我男人到底放还是不放。”

“不放!”刘大状重重道。

崔宪抬起那双杏眼,十分不解地看着刘大状。崔宪并不认识刘大状,纪委其他领导她都认识,尤其之前的盛副书记,跟他家安子是密友,她早就把纪委当自己的家了,这人又是谁,难道他是?

正疑惑着,就听刘大状说:“崔宪,你涉嫌收受贿赂,同时帮丈夫安意林传递不该传递的机密,干扰公务,现在决定对你立案侦查,请配合我们。”说完,冲外面扫一眼,就有三位工作人员走进来,毫不客气架起崔宪往外走。

崔宪立刻放出野声,甚至喊骂起朱天运来:“朱天运,你公报私仇,利用亲信,打压异己,你是海州的太上皇。朱天运,你没有好下场!”

楼上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出来。其实朱天运知道,这时候楼内的人都屏着呼吸,静听这边的动静呢。他敢肯定,那些貌似紧闭着的门缝里,正探出各种各样的目光。

这就是市委!

<er h3">4</h3>

安意林带走孟怀安,事实上就是柳长锋安排的。不过这事也由不得柳长锋。早在一月前一个夜晚,曲宏生突然来了,直接找到柳长锋家,进门就说:“姐夫不好了,有人在查我们。”

“查我们?”柳长锋有点吃惊,那段时间他的注意力都在唐雪梅身上,唐雪梅跟叶富城突然崩盘,供出不少事,惹怒了罗玉笑。罗玉笑让紧着想办法,要么让唐雪梅闭嘴,要么让唐雪梅一个人把责任担起来。

“她可是你的人啊,她这么无休止地乱说下去,先遭殃的可是你柳市长。”在罗玉笑一秘密办公地点,罗玉笑阴笑着冲他说。

“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请省长放心。”柳长锋不断跟罗玉笑点头赔罪。罗玉笑丝毫不领情,继续冷着脸道:“柳市长玩游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一只老鼠害掉一锅汤,这事绝不能答应。请柳市长好好考虑一下,究竟怎么灭火,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柳长锋哪有什么好主意,如果有好主意,唐雪梅就不会落到朱天运他们手里,怪他无能啊,连自己所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想想唐雪梅陪他这些年,为他风里雨里,操劳了不少,也付出了不少,可他……唉,说来说去还是低估了形势,没把朱天运当回事。那晚回来,柳长锋思前想后,一度时间都想去京城搬救兵,或者找人跟朱天运通融一下,看能不能?后来一想不行,这个时候向朱天运投降,等于是向朱天运承认,自己有问题。不,绝不!宁肯豁上唐雪梅,也不能让自己输!蓦然间又记起罗玉笑一句暗示性的话:“玩政治,就要学会牺牲。没有牺牲的政治不叫政治,也没有这样的政治。对政治家来说,牺牲个把人算什么,就算牺牲得再多一点,又有什么?”

是,又有什么!

第二天,柳长锋突然接到一陌生电话,电话中的人自称是郭省长在北京的朋友,口气非常严厉地说:“目前仲旭同志正在关键期,因为你们的不检点,已经给他造成极为不利的负面影响。希望你们能各自担起该担的责任,如果因小失大,怕是你们都没好结果。”这话等于是向他下通谍了,他赶忙表态,对方却将电话压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他胆寒。苏小运带着一个人来找他,这人他从未见过,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光头,凶相,脸上有刀疤。后来才知道,这人姓高,以前犯过事,从监狱出来不久。那天没谈几句,姓高的就说,办法有两个,一是派人进去,给唐雪梅送饭,让她一顿饱饭后离开这个世界,这样还可反打一耙,让朱天运和赵朴他们彻底乱掉手脚。柳长锋吓得乱摇头,反复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么做他接受不了。姓高的笑笑,挖苦道:“没想到柳大市长还是有情有义的人,那好,再换一个,让她改口供,把所有问题往这两个人身上推。”说着,递给柳长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已经逃走的骆建新,另一个,就是孟怀安。柳长锋觉得这办法好,可是很疑惑,目前对唐雪梅和叶富城他们的审查极其严格,就算想暗示唐雪梅,怎么暗示得了?没想姓高的笑笑:“柳市长怕是当官当傻了吧,你手下那么多人,难道就没一个为你出力。实在要是找不到,兄弟我愿意代劳,不过辛苦费可要高一点哟。”说完,阴森森地望住柳长锋。柳长锋知道遇着什么人了,道上这种人很多,你根本弄不清他们真实身份,有时候他们是白的,有时候黑,个别时候又非常红,能出现在你想不到的场面上。只好一咬牙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嘛,小意思,只要兄弟肯帮忙,再大代价我也愿意花。”

“一言为定!”对方说完,丢下一个数字走了,柳长锋哪敢讨价还价,这种时候,只要有人能灭掉火,再大代价也值啊。

钱花出去后,局势果然发生变化,叶富城和唐雪梅虽然还在不停地供出事实,可事实跟事实不一样,所有问题慢慢往孟怀安身上集中了。柳长锋一边欣慰,一边又不安,把孟怀安推到风口浪尖上又怎么办?

那段日子,柳长锋完全被孟怀安还有唐雪梅困住了,根本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冲他下手。曲宏生惊惶失措地告诉他,朱天运正在派人,秘密调查凤凰台植物精油集资案。

“具体人员是何复彩安排的,这女人现在跟姓朱的穿一条裤子,快要睡一个被窝里去了。那女人迫不及待想把姐夫你整下去,整下去海州就是他们的了。还有政协那个蔡旗,老家伙不规规矩矩养老,上窜下跳,拉了一帮委员四处打探我们的底。”曲宏生絮絮叨叨,时不时地骂出几句脏话。

“你们有什么底?”柳长锋突然问。

“能有什么底,姐夫你可不能乱猜疑,不能上他们的当。我不就是帮姐多挣几个钱嘛,哪天你不干这个市长了,还不得多用钱?”

柳长锋眉头又往紧里去了下,说实话,他并不知道老婆跟她这个表弟在干什么,贾丽不说,他也很少问。以前贾丽干的事都是他能掌控的,基本是在圈子里行事。这次为了让贾丽回来,他答应不干涉,不过问,让贾丽随心所欲。现在他突然怕,并不是怕何复彩和蔡副主席查,而是怕贾丽和曲宏生真给他整出什么事来。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再添乱啊。

“宏生你跟我说实话,你们这项目到底怎么回事?”柳长锋忧心忡忡问。

一听问这个,曲宏生态度马上变了,挠着头说:“姐夫你干嘛这么问啊,不就是整那项目呗,我姐特看好这项目,一心想干出点名堂来,我不配合咋能行,你说是不?我姐的话我可是全听的,当然姐夫的话我也全听,谁让你们是我亲人呢。”

曲宏生一说蜜话,柳长锋就清楚,贾丽跟曲宏生绝没干好事。这晚贾丽不在,说是跟银行几位朋友去郊外度假村。柳长锋打发走曲宏生,几次想给贾丽打电话,又忍住。他跟贾丽和别的夫妻不一样,他们夫妻算不上有矛盾,但就是没有感情。这些年来基本都是谁过谁的,以前柳长锋在外面找女人,贾丽还寻死觅活,要吵要闹。现在也不管了,基本是不闻不问。当然,贾丽也在外面有男人,还不止一个。这点柳长锋同样不能问,也不想问。贾丽这次回来,身边多出一个帅气男人,很年轻,比贾丽小十多岁。是去美国那边留学然后又留在美国一家投资公司,贾丽介绍说是她在美国的合作伙伴,柳长锋心里笑了笑,暗道,怕是床上的合作伙伴吧。但他们夫妻从来不谈离婚,也从没想过要离开对方。这种婚姻关系其实不个别,柳长锋知道的,他们这些人基本都这样,罗玉笑是,省里另一个副省长也是,至于市里,那就更多。

这也是官场一大特色吧。他们一生都在玩着貌合神离的游戏,玩久了,自然而然就用到亲人身上。

曲宏生说过之后,柳长锋暗中留心几天,果然得悉,何复彩正在动用非常手段,查凤凰台项目,而且,有人已经把目标盯在海宁区委书记高波身上。

柳长锋大叫不好。旋即,他又笑了。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收场!

高波这条线,远比孟怀安复杂,也远比孟怀安、骆建新神秘。柳长锋既怕他们触到这根线又盼着触到这根线。不触这根线,省里有人不会出面,只会一味压他,把所有矛盾推他身上,让他一个人灭火。一触,情势保证不一样。

绝不一样!

柳长锋几乎在翘首相盼。

这一天,柳长锋突然接到苏小运电话,苏小运在电话里完全一副老大口气。这段时间罗玉笑和郭仲旭都不在省里,先后去北京汇报工作了。汇报不过是个漂亮的借口,有多少事是以汇报工作的名义进行的,又有多少事是在汇报两个字的掩护下暗暗运作的。身为市长,柳长锋对这些明明暗暗的规则再是熟谙不过。郭仲旭去北京,还是为了离开海东。人各有志,郭仲旭不想在海东等了,等不起。省委这边赵铭森上任不到两年,还算新人,一下两下腾不开位子。就算有一天腾开,也不见得能轮上他。如今虎视眈眈瞅着那位子的人实在太多了,省里有,外省有,北京各部也有。郭仲旭算是聪明人,半年前他就瞅好一个位置,一直在活动,如果不是骆建新案,怕是早就挪过去了。前段时间的风声并不是假的,柳长锋后来从一个特殊渠道得悉,郭仲旭差一点就将梦想变为现实,高层都已经基本通过了,帮他运作的是两位老领导,一位在职,一位虽说赋了闲,但事实上却一天也没闲下过。这些老首长,除非什么心愿也了掉,什么遗憾也没了,才能真正赋闲。而跟随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人,下属以及同党同乡,只要有一个处境不满意,前程不乐观,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心事也是最不能放下的恨憾,他们岂肯袖手旁观?所以这些人在台下,反倒比台上时更活跃。也许正是因为到了台下,说话办事的能耐却比台上更大,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没了顾忌,什么话也敢说,什么火也敢发。

开罪谁也不能开罪老领导,这是官场人人皆知的原则。

但是苏小运一点不拿他当老领导,口气蛮横地说,要柳长锋立即采取措施,将孟怀安控制住。

“控制?”柳长锋听得莫名其妙,带关不满问过去一句。

苏小运单刀直入:“我的柳大市长,别人把刀架你脖子上了,你不会任其宰割吧?或者柳大市长有什么奇招高招,能化解掉这场危局?”

“没有!”柳长锋心里极不舒服,如今他们这条线上的,人人自危,人人在暗度陈仓。但没有谁设身处地为他着想,都是在不满的时候把怨恨冲他发过来,好像骆建新是他柳长锋逼走的。哼,逼人出逃的是他们,出逃了不收拾局面的也是他们。他们高高在上,安全时靠着下面敛钱敛物,一旦出事,一脚把下面踹开。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好吧,半小时后见面,你把安子带上。”柳长锋还在气着,苏小运的话又到了,不容置疑。柳长锋只好嗯一声,算做答应。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满,但却不敢惹恼他们,也不敢脱开这条线。必须等危机度过之后!他这么告诫自己。

半小时后,柳长锋带着苏小运,去了海天山庄吴雪樵那里。苏小运带着两个陌生人已经候在包厢,简单打过招呼,苏小运说:“市长你先休息一会,我跟安子谈点事。”

苏小运跟安意林谈什么,柳长锋并不知道,很多事都是他们秘书间先谈好,再象征性地汇报一声。有些事甚至不用汇报。因为在他们这条线上,秘书有时候玩起手段来,远比他们狠,苏小运就是典型的例子。当然,他的安子也不示弱,柳长锋这些年能干出这么多荒唐事鬼怪事离谱事,跟安意林有很大关系。就在上周,安意林竟然打着他旗号,调动各方资源,将海州新开发区一块闲置五年的土地弄到了曲宏生手里,这事他操作起来都有难度,安意林居然就能办到。

那边谈事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听吴雪樵唠唠叨叨诉苦。吴雪樵一天也不想在海州呆下去了,嚷着要么离开这鬼地方,要么远走高飞,到美国或英国去。

柳长锋已经不止一次听她说这些,听得很烦。这段日子柳长锋极少到这边来,就是不想看吴雪樵脸色。不过他听说,肖庆和最近倒是来得勤快,想到这一层,他故意问了句:“你有办法走?”

“你不帮我,我就找别人帮,反正我不能困死。”吴雪樵半是撒娇半是撒气道。

“雪樵啊,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这事,真是爱莫能助啊。你看看,我家那位不是也乖乖回来了嘛。”

吴雪樵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边哭边道:“你心里只有她,哪还有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算什么呢?”柳长锋心里那个气哟,怎么天底下的女人都这样,好像跟他睡上几次觉,就睡出功劳来了,非要他负责一辈子。柳长锋喜欢睡女人,但不喜欢女人给他施加压力,更不喜欢女人一脱裤子就让他负责。负什么责,我能负责过来么?!再说吴雪樵又不是只跟他睡过,如果都负责,她现在还用得着开这酒店么?贪,柳长锋认定是女人贪,比他们这些官员还贪。官员贪是能贪出美好前景来的,女人太贪则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男人一脚踹开。柳长锋已经在做踹开吴雪樵的准备,谢觉萍、唐雪梅等人的结局告诉他,跟权力搅在一起的女人都是是非,容易成为对手的第一个靶子。

“你也别发牢骚了,有路子你就先走,形势你也看得清,现在我真是什么也不能动啊。你不是朋友多嘛,让他们帮你一下,实在走不了,就等风声平息后,我再帮你弄。”

女人的愚蠢就在于她们总是听不懂哪是阴话哪是阳话,只要男人态度一软,她们立马就两眼放光,以为自己胜利了。柳长锋这话明明是在套吴雪樵,吴雪樵居然就兴奋地说:“肖处长说他有关系,可以帮我出去的。上周他来,我已托他把钱转了出去。”

“全都转了?”柳长锋脸色蓦地一变,声音近乎失真。

“没,不过多的转了,我现在做梦都想到那边去。庆和答应我,等骆建新案稍稍有缓和,就让我以投资的方式先出去。”吴雪樵脸上洋溢出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

柳长锋长叹一声,知道再说什么也是闲的。蠢货!他在心里恨恨骂一声,起身告辞。

这边安意林已经跟苏小运谈完了,苏小运和两个陌生人已经不见,安意林脸上闪烁着兴奋。柳长锋看了一眼,装作对什么也没兴趣,默无声息地下楼离开酒店。其实他心里在疼吴雪樵那些钱呢,那钱指不定早进了肖庆和在国外的某个银行。吴雪樵想靠肖庆和出去,等下辈子吧。

贱女人,见个男人就脱裤子,骗死你才好!

肖庆和这样的人你也敢相信,也不想想他们这一行是干什么的!

正文 第十章 釜底抽薪

<er top">1</h3>

苏小运紧着让安意林将孟怀安带走,证明孟怀安这个人物已经很危险了。他给安意林做了如下指示:立即说服孟怀安及其妻子,立刻动身去国外。必要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至于具体去什么地方,怎么去,他会派人通知安意林。

安意林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特殊时刻到了,骆建新的一幕,又要在孟怀安身上重演。

这是一种必然。一切早就在筹划之中,当有人指示唐雪梅等人一股脑儿往孟怀安身上泼脏水时,孟怀安的结局就很清楚了。好在,他们没指给孟怀安另一条路,让他外逃已经是很人性的了。如果说骆建新一个人还堵不住别人的嘴,那么好吧,他们再搭上孟怀安。要是孟怀安还堵不住,他们就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孟怀安居然不出逃。

安意林将孟怀安带到一个安静而又绝对安全的地方,跟他挑明了说:“你现在必须走,相关手续会有人替你在最快时间内办妥,在此之前你哪也不能去,我会安排人陪着你。”孟怀安扫一眼安意林,突然而至的变故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他想一口拒绝,但考虑到妻子和儿子还不知道,犹豫半天说:“安秘书,太突然了,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行不?”

“不行,你没有选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去,出去以后嘛,大局长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人拦着你。”

“这事不可能。”孟怀安试探着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安意林突然爆出一片子笑,毛骨悚然,笑完他说:“我的孟大局长,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怕是现在你就让纪委请去了。知不知道,赵朴他们盯你盯了多久,不是他们不敢动你,是他们认为还没到时候。”

“他们动不了我!”孟怀安虚张声势道。

“动不了?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他们连柳老板的女人都敢动,还怕你?醒醒吧,我劝你别做梦了。”

不管安意林怎么说,当天晚上孟怀安还是没有答应。只说是考虑一天,然后给安意林答复。

孟怀安并不是用缓兵之计,他是不想逃,也不敢逃。

世上的官有两种,这两种不用猜,所有的人都知道,清官和脏官,或者好官和贪官。但贪官也有两种,人们并不知道。一种是敢冒险敢玩命敢豁出一切的,贪得光明正大贪得理直气壮,贪了还敢跟没贪一样,堂堂正正。仍然能坐在主席台上大讲特讲反腐倡廉,面对调查,他们更是有恃无恐,以为自己比谁都清正廉明。这种人是多数,他们能量超强,几乎可以稳坐钓鱼台,除非有更加超强的力量将他们掀翻。另一种是想贪,但贪了却又怕,坐立不安,担不起风险,担不起后果。这种人会被同伴耻笑,被同类鄙视,一有风吹草动,这类人立马翻船。

孟怀安肯定不是第一类,他想做,可就是内心世界不够强大。但他也不想做第二类人,他怕出事,他想美美哉哉在建委主任位子上坐下去,贪下去,享受下去。让他逃,等于是毁掉他幸福生活。且不说逃的过程充满惊险,随时有败露有被抓回的可能,就算顺顺当当跑出去,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那日子怎么过啊。再说他才贪了几个钱,骆建新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到国外怕是三五年就山穷水尽,以后怎么办?他这个位子,充其量是给别人服务,给别人打杂,挣点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钱。一年辛辛苦苦从下面捞几个,敲几笔,还得不断上供,不断孝敬给比他官位高的人,包括柳长锋罗玉笑,哪个没从他身上榨过油啊。想想,孟怀安就觉屈,就觉窝囊。现在案发了,他们却要他逃。逃的背后是什么,难道他孟怀安不知道?

孟怀安决计不逃。尽管安意林恐吓,说不逃可以,还有一条路可选。这条路安意林没说,孟怀安却十分清楚,这条路等于是没路,死路。他们不是做不出,太能做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做了,车祸,食物中毒,办法真是太多了。而且不用他们自己动手,一个暗示下去,就有人干净利落地做了。骆建新当初为什么乖乖往外走了,就是因有人给出了第二条路,相比之下,骆选择了一条能活命的。但孟怀安不怕。孟怀安虽然在这条线上算个小卒,但他知道一个理。任何同盟,或者组织,都必须给内部人利益。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而对内部人不停地采取极端措施,这个同盟或组织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以后谁还敢跟着他们?没有了他们这些小卒,这样的同盟还能存在?

孟怀安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真把事情做到绝处。如果真到那一步,他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把什么也讲出来,相信他们更怕这一招,因为他们哪个人的前程还有官帽都比他大。

可唐雪丽不这么想,唐雪丽太想出去了,做梦都在想。因此不等安意林开口,唐雪丽自己先就说了:“快想办法让我们走,这地方一天也不能留了,我们出事不要紧,连累到首长,那可十万个划不着。”安意林鼻子一哼,他鄙视这个女人,但又碍着柳长锋,还得在这女人面前装好。不过抢在刘大状他们前面将唐雪丽控制到手中,他也算为上面立了一功。

跟苏小运表完功,苏小运让他尽快做通孟怀安工作,出走的手续以及路线已经确定好,到时会派人到他手里接人,人一交,就没安意林的事了。

安意林兴高采烈,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刘大状突然闯了进来。

安意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纪委控制。而且随后他又得知,妻子崔宪也被纪委控制。安意林咆哮如雷,在纪委工作人员面前大放厥词,张狂到了极点。声称如果不把他安全送回去,让这帮人全部滚蛋,一个也甭想留在市委。

可是没用,第二天,一辆神秘的车子载着安意林,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车上是全副武装的特警,还有纪委和反贪局五名工作人员。朱天运怕中间再有变故,命令刘大状,异地审查。同时向另一个省的省纪委书记求援,让他务必当大案要案来协办。

听完柳长锋的汇报,罗玉笑气急败坏,抓起板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下。“姓朱的要干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是啊省长,姓朱的哪是在跟我叫板,他是冲省长您撒野。”柳长锋添油加醋道。

“你也真有本事啊,自己秘书都照顾不好。”罗玉笑又把火泄到柳长锋头上,不过泄一半,收住了。他现在得讲策略,不能把身边人全给轰开了,因为形势有变。

罗玉笑是先郭仲旭一步回到海东的,他在北京并没跟郭仲旭见过面,不方便见,也没通话。这种时候通话显得多余,大家各自干什么,心里有数。他急着回来,就是跟郭仲旭的奔走有了奇特效果,海东局势被他们意外地拉了回来。

拉了回来啊。怕是谁也没想到,奇迹真就发生了。赵铭森那边,会有大麻烦了。至于这个朱天运,哼!罗玉笑鼻子冷冷一抽,重新将话头对住柳长锋:“长锋啊,人带走就带走吧,怎么带走还得怎么送回来,这事你不必太犯急。我早就说过,没有斗争的政治不叫政治,斗来斗去的政治才叫政治。”

柳长锋听得匝舌,一时反应不过罗玉笑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恰在这时,罗玉笑桌上那部保密电话响了,换平时,柳长锋就该走出去,等罗玉笑电话接完,他才能进来。这天没,柳长锋正要往外走,罗玉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柳长锋就战战兢兢坐在离电话极远的地方。

罗玉笑抓起了电话。

“是首长啊,我刚回来,家里一切都还好,没出大问题。”

电话那边说什么,柳长锋听不到,但从罗玉笑脸上表情以及不住地嗯或哦,柳长锋就觉这电话内容特别,很特别。他坐在沙发上,感觉身子在发热,心也在发热,热流一层层地包裹着他,让他从恐怖、紧张变为激动,进而,他兴奋了。

电话接完,罗玉笑自我陶醉一会,像是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冲柳长锋温暖地笑了笑。伸手,习惯性地捋了捋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从两边往中间集中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经典,无数次被柳长锋他们这拨人效仿。当然也有暗中取笑的。但不管怎么,罗玉笑这个捋头发的动作还是极有范儿,不到一定境界真捋不出那种潇洒那种从容。

“长锋啊,都听到了吧,现在上面对我们可是充满期望的。”

“听到了听到了,省长,长锋太激动了,高层还是明察秋毫啊。海东缺谁也不能缺省长您,只有您,才能给海东带来希望。”

“这话在这里讲讲就行了,别到处讲。”罗玉笑很受用地说了一句,又道:“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是安子吧,问题不大,不就一个秘书么,他们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如果有人愿意,也可以把小运带走,正好让他们俩见见世面嘛。这两个人,也需要锻炼,需要经受点风雨,这样将来才能成栋梁。”

柳长锋这个时候心里已经没一点怕或急了,尽管还不知道有什么喜事降临,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脸上闪出灿然的笑,一个劲地恭维罗玉笑。罗玉笑今天心情非常之好,也乐于享受柳长锋的恭维。官场里浸淫久了,明知道恭维话是假,但就是爱听。凡事都有习惯,习惯成自然,当官者整天活在恭维与被恭维里,早拿虚假当真实态。一旦听不到恭维话,就证明你已没权没势,离官场远了。而今天的恭维格外又不一样,它标明,在这场交锋中,他罗玉笑没败,仍然傲立在权力的巅峰!

是,巅峰。他罗玉笑马上又要上一个台阶,到更显要的位子上去!

“长锋啊,现在你要把精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干几件漂亮的事。别人能查你,你为什么不能查别人,你长锋也是党的干部嘛,也有反腐倡廉的责任嘛。这次去北京,无意中听说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没。”

“什么事?”柳长锋急不可待地就问。

“我听说,两千亩土地征地过程中,有人向海宁区长明泽秀送过礼的,正是这位区长,才导致了两千亩土地大案。现在他们想把屎盆子扣别人头上,这怎么可能?”

“真有此事啊?”柳长锋刚问一句,马上意识到问错,改口道:“他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我柳长锋绝不容许!”

罗玉笑并没就这话题多谈,见柳长锋听懂了他的话,马上话锋一转:“对了长锋,精力也不能全用在工作上。腾出点时间来,多关心关心身边的同志。谢觉萍出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一次也不去看她?这不好嘛,觉萍同志为你长锋可是做了不少啊,在她最需要你关心的时候,你不能冷酷哦。”

柳长锋脸色一变,没想到罗玉笑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谢觉萍。但旋即就懂,罗玉笑提谢觉萍,一定是有新的需要,忙道:“我接受省长批评,这点我做得不好,下去之后长锋一定把课补上。”

“好,你回去吧,好好干!”

“长锋向省长保证,绝不让省长失望。”

回到市里,柳长锋就再也不去管秘书安意林和他老婆崔宪了。紧急叫来几个人,如此这般安顿下去。做为一市之长,柳长锋在海州还是有些力量的,这些年他也培植了不少亲信,身边摇旗呐喊者并不缺少。只是最近朱天运造势太猛,让这些人惶惶不安。柳长锋这么一鼓舞,这些人立刻精神倍振,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赴命去了。

柳长锋关上门,现在,轮到他思考一些问题了。柳长锋这些年是干得多,想得少,不是他不爱思考,而是很多事思考了没用。他这个位置,独立决断的少,听人指挥的多。他像机器上的某个部件,必须跟着传动轴,不能掉队也不能脱轨。生怕跟的不好,被传动轴甩掉。更像流水作业中的某道程序,按上面指令按部就班就行,没必要独创也不能独创。独创就意味着叛逆意味着挑衅,你见过仕途中人有抛开规则独创的么,有不听指令鹤立鸡群的么,没,既或有也会碰得头破血流,根本不能存活。不只是他,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部件,一道特殊的工序,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独立的行动。所有看似独立或号称独立的,都不过是一种说辞,一种冠冕堂皇的虚假。对这种角色,柳长锋有过不满也有过悲哀,但从这次事件看,跟队还是很关键的。如果没有这根强力无比的传动轴,这次怕真就在劫难逃。他不得不承认,凭自己力量,还是斗不过朱天运。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没有哪个男人是愿意服输的,尤其官场上的男人。他们都想呼风唤雨,都想叱咤风云,都想凌驾在众人之上,踩在对手肩上,让对手俯首称臣。柳长锋黯然伤神一会,将思绪从朱天运身上收回,十分不情愿地落到谢觉萍这里。

他真是不想面对她啊,怎么面对呢?

很多往事涌来,一下攫住他的心。柳长锋起身,来到窗前,像个哲学家一样凝望住窗外。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临。窗外虽然还是一片绿,但萧条之意已然很明显。那株正对着他办公室的梧桐,前些日子还一派油绿,这阵似乎有点颓败,泛出黄了。柳长锋记起,跟谢觉萍的初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夏末秋初。省里要考察海州基础设施建设和旧城改造,派出一个考察团,罗玉笑亲自带队,中间就有谢觉萍……

往事不堪回首啊。良久,柳长锋回到板桌前,心里百味杂陈。是的,他负了她。谢觉萍为他离了婚,她丈夫黎中原原是海东建设银行副行长,就因为知道了他跟谢觉萍的事,一怒之下将谢觉萍轰出了家门,随后就跟一个叫司卓娅的女人结了婚。说来也是奇怪,当时他是心里真的有愧,司卓娅的金港地产公司拿金海岸那块地时,他不露声色地出了力,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补偿吧。当然,司卓娅也没有装糊涂,这女人也算个人精,拿地时虽然没直接找他,是通过秘书安意林运作的,但在项目启动后,还是把该表的心表了。儿媳妇方雨宏目前坐的跑车,就是司卓娅送的。可是后来呢,后来怎么就……

柳长锋一下就不敢想下去。坦率说,他是舍不得谢觉萍这个女人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虽然他柳长锋有不少女人,但女人跟女人还是不同的,他心里总还是有轻重之分。谢觉萍之前很重,远在唐雪梅、吴雪樵等女人之上。妻子贾丽就更不能比,不在一个层次上。如果不是两千亩土地大案浮出水面,怕是他跟谢觉萍,还如胶似漆呢。

都怪那案子,怪朱天运怪于洋,这伙王八蛋,专门坏他柳长锋的好事,让他柳长锋成为负心人,成为被人诅咒被人唾弃者……

恨完朱天运,柳长锋决计要出门了。罗玉笑说得对,他是该去看看谢觉萍了,不是重温旧梦,旧梦怕再也难以重温。但有些伤他要亲自去疗,有些病他要亲手去医,有些罪,他应该亲自去赎!

这个晚上的七点钟,海州一条不太知名的巷子里,一幢旧楼上,柳长锋敲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他敲了足足半小时,里面那个人就是不开,仿佛早就料到他要亲自登门一样。但他的固执还有诚心终还是打动了里面那个人,她开了门,探出一张被纱巾裹着的脸来。他愕了一下,对方也愕了一下。后来他开口了,声音打着哆说:“我来看你了。”对方无言,他又说了一声:“对不住,我来得太晚,我有罪,你就骂我恨我吧。”

对方突然就垮了,泪流满面。

<er h3">2</h3>

刘志坚突然出了车祸!

消息是夜里十一点公安局副局长腾云骥打电话告诉的,朱天运当时已经睡了,最近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出问题,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医生叮嘱他不能太过劳累,朱天运嘴上应付着,心里却道:“能不累么,逼到这地步,不累才怪。”可还是按医生说的,强迫自己早睡早起。

毕竟身体是本钱啊。

刚躺下,电话就响。一看是腾副局长号,朱天运以为车祸案有了结果,兴奋地问:“查清楚了吗?”电话那边腾副局长声音紧促地说:“书记,不是那事,刚刚接到消息,住建厅刘志坚出车祸了。”

“什么?!”朱天运一骨碌跃起:“你再说一遍!”

“出事地点是广州通往机场的路上,目前省厅的人已赶过去,我也是内部消息,有人已经把消息封锁了起来。”

“人呢,活着还是……”朱天运没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来。

腾副局吞吐道:“具体我还不太清楚,估计活的可能性小,听说车祸很惨,一辆重卡车压了过去。”

“马上查,我现在去办公室,有消息立马过来。”说着,已下床穿衣。半小时后,办公室门被敲响,腾文骥还有市局交警支队长来了,脸上都是沉重色。一开口,就报出噩耗来,刘志坚死了,被压成肉酱。同车死的,还有司机和一姓温的女人,不到三十岁,海东艺术剧团女演员。

“车里有护照,若干个假身份证,还有十万美金。”腾文骥说。

朱天运抬起目光,极不情愿地道:“你是说?”

“不用怀疑,就是急着往外走的。”腾文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朱天运没吭气,心里却是乱云飞渡。良久,喃喃道:“他怎么也走上这一步了啊。”然后拳头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关于刘志坚出车祸的消息就在海东传了起来,不过都是小道消息,官方什么也没说。朱天运有点耐不住,让唐国枢找省厅的人问问,唐国枢回来说:“都三缄其口,不敢谈啊,这次把神秘玩大了。”

朱天运心里有同样想法,嘴上去装无所谓地说:“不就是车祸么,有什么好神秘的?”

正说着,手机蜂鸣一声,来短信了。朱天运抓起一看,是茹娟发来的。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朱天运都有点忘了这个女人。翻开短信一看,愣住了,短信说:有人制造车祸,刘志坚惨死在罪恶之下。

朱天运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心里也使劲哆嗦,连忙发短信过去,问茹娟在哪,为什么说这话?茹娟很快回复过来,说她就在广州,跟几个公安朋友在一起,还说手头已有几张车祸现场照片,惨不忍睹。紧跟着又发来一条:有人想让刘死,故意放刘到广州,然后制造这起惨无人道的车祸,这是他们一惯的伎俩。

朱天运彻底懵了!

没有哪种罪恶比杀人灭口更凶残更无耻,他相信茹娟不会说谎,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不管信不信,海东形势是急转之下了。

就在刘志坚出事的第二天,省长郭仲旭紧急从北京回到海东,遗憾的是赵铭森却没了消息,秘书长田中信倒是提前一天回来了,但一回来就请假,说是跟老婆办离婚手续。朱天运打电话约他,田中信口气暗淡地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说吧。跟郭仲旭一道来海东的,还有中组部和中纪委三位官员。

海东紧急召开高层会议,会议由省委副书记徐钢川主持,郭仲旭坐在主席台正中,那里曾是赵铭森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中组部和中纪委的官员,边上是罗玉笑和人大政协的领导。朱天运跟其他常委坐在主席台第二排。

会议先由全省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组长、重大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组长、常务副省长罗玉笑通报了住建厅厅长刘志坚遭遇车祸的不幸消息,罗玉笑用非常沉痛的声音说,住建厅厅长刘志坚应邀到广州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不幸在途中遭遇车祸,遇难身亡。对志坚同志的不幸罹难,省委、省府都很痛心,郭省长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对事故高度关注,要求我们全力以赴救人。车祸发生第一时间,省里就派出事故调查组,目前正跟广州方面联手查清事故原因,积极处理善后事宜。省里要求,以此事故为教训,在全省迅速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接着罗玉笑就安排安全大检查相关工作,说了一共八条。朱天运坐在后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参加全国论坛……

谎言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就再也不是谎言,而是彻头彻尾的真理了。会议后面什么议程,几位领导讲什么,朱天运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思维完全被发生在高速公路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占领了。

会后于洋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地方说话。朱天运装没看见,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他已经开始等变故了。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三天后,赵铭森从北京回到了海东,朱天运没去接,没人通知他。以往只要书记省长从北京或别的地方回来,省里总要安排一些人去接机,这次没。事后他听说,接机的只有两位:秘书长田中信和统战部长。而统战部长马上要退下去了,人到了这时候,怕真就与世无争了。

朱天运一直在等赵铭森电话,他想怎么着赵铭森也要约他见个面,跟他谈点什么。可是等了一夜,电话没来,倒是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一个坏消息。

赵铭森被中央严厉批评了,所以迟迟不回海东,是在向有关方面检讨自己错误。

他跟何复彩的关系,被人当作重大错误反映到了高层。检举信上说,他到海东这两年,任人惟亲,提拔重用亲信,尤其在何复彩的使用上,完全违背组织原则。信中还详细列举了何复彩这些年的“速进”历程,以及省里各方对何复彩的意见。想不到的是,省里不少干部包括好几个常委都在检举信上签了名。

作风问题,任何时候都是大事,尤其党内。甭看平日没人追究,好像放得很开,但在关键时候,这个问题就是重磅炸弹,足以把你炸伤炸翻。官场上实在找不到对手别的问题时,就拿作风问题攻击他,保证一攻击一个准。

弄不明白的是,面对检举,赵铭森居然没辩白,没否认,而是老老实实承认了跟何复彩的关系。这在官场上,实属稀罕,太多的官员都是背着牛头不认脏,宁可出卖女人也要保全自己,都说这才是官员的本性。能负责任敢负责任的,基本不是官员,官员最大的特征就是踢皮球,将责任理直气壮推到别人身上。市里有个领导,跟女下属保持这种关系好多年了,后来女下属出事,这领导第一个跳出来,声讨该女下属作风不检点,在多种场合甚至大会上点名批评这位女下属,把自己标榜得很干净。女下属很快被开除公职,领导实现了自保。遗憾的是,当他再次将色手伸向另一位女下属时,对方差点拿剪刀剪掉他的下面。并且冷冷地甩给他一句话:“你还算男人么,你这样的男人让我恶心!”

赵铭森一反常态,在跟何复彩的关系上,既没卑鄙也没无耻,而是把该揽的责任都揽了起来。不过他强调了一点,提拔何复彩,绝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而是这位同志应该提拔。

这样的话,内心里或许有人承认,但说到公开场合,谁也不敢信。

赵铭森挨了批。

检举的第二条,是他在骆建新一案中,无节制地扩大矛盾,本末倒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缉拿骆建新上,反而利用骆建新案,在海东故意制造矛盾,搞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严重影响了海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检举信上写:海东需要团结,需要稳定,需要一个和谐的环境。可眼下的海东成了什么样子,一个骆建新,搞得全省上下乌烟瘴气。好像全省的干部都贪,都要外逃。这样下去,经济建设还怎么抓,干部队伍还怎么建设,和谐海东还怎么构建?

一提和谐,问题性质立马变了。赵铭森错误地估计了一点,身为省委第一负责人,他应该清楚凡事不能波及面太广,不能打击面太大。他是犯了众怒啊。反贪反贪,反一个贪官容易,反一窝贪官,怕是谁也得三思而行。

这里面牵扯得不仅仅是一个贪啊,还有影响,还有形象,还有太多太多。而作为省委书记,必须站在极高的层面上,统揽全局,必须让正面的声音压倒一切。

赵铭森回来的前一天,中组部官员找何复彩谈话,谈话进行到一半,何复彩怒气冲天地出来了。她根本不承认跟赵铭森有非正常关系,赵铭森在北京检讨的,她一概否认。面对中组部官员的批评,何复彩说:“他们是在诬陷,是在泼脏水,毁了我何复彩的名誉不要紧,毁了铭森书记的名誉,对海东是重大损失!”

两位中组部官员面面相觑,感觉一切跟戏剧一样滑稽多变。

不管怎么变,赵铭森是彻底士气低落,再也看不见前段时间那种斩钉截铁无所畏惧的样子。朱天运等了一夜,没等到电话,第二天一早打给田中信,说是想见书记,让秘书长安排一下。田中信口气灰暗地说:“还是算了吧,这次回来,书记心情不好,加上他的胃病又犯了,我正在联系医院。”

“要紧不?”朱天运若有所失地问了一句,不等田中信回答,自己就道:“那就这样吧,书记不便,我就不打扰了,完了告诉我医院,我去探望他。”

搁下电话,何复彩进来了,显然是哭过的,眼圈还红着,脸上挂满委屈。朱天运心里有丝难受,却又不好直接表示,只道:“复彩啊,受罪了,快坐。”何复彩没坐,站在那里像是跟谁呕气,半天冷不丁地道:“我不服气,这样让我下台我坚决不服!”

朱天运一愕,仍然装没事似地说:“哪有那么严重,没人会让你何书记下台。”

“他们劝我离职,干嘛啊,如果真有问题,你朱书记直接撤了我。”

“别,千万别斗气,坐。”

现在何复彩也只有在朱天运这里找点温暖了,其实赵铭森还在北京的时候,她就听到不好的消息。对赵铭森的检举不只是作风问题和骆建新案中的扩大事态,还有他过去工作中不少失误,甚至还提到经济问题。好在高层在批评赵铭森的同时,也有人替他说话,楞是将工作失误和经济问题压了下去,只在非致命性的作风问题和案件调查上对他提出警告。何复彩十分庆幸,跟了赵铭森这么些年,赵铭森诸多事,她都了解,她最担心的一件并没被对方翻腾出来。看来对方还是准备不足,要是那件事被抖出来,赵铭森根本回不到海东,就算有再多的人保他,也是闲的。政治有时候玩的是轻拳重打,有时玩的却是一剑封喉。相比之下,她倒觉得把她搅进去,作为对方攻击赵铭森的主要“劣迹”,是一种幸运。作风问题可以制造麻烦,可以杀伤一个官员,但不可能彻底毁掉政治前程。

她在电话里跟赵铭森说,要不就把一切责任推她身上,她不在乎。但赵铭森没听,非要把什么都认了。兴许,赵铭森自己心里也有个权衡,别人罗列了那么多罪状要攻击你打倒你,不可能一条也不存在,更不可能完全洗白。聪明者往往会在权衡中选出那么一两项来,主动向高层检讨、认错,表决心。这种主动找打的方式其实是在有效地保护自己,既可让对方以为打着了他,及早收回拳头。也可让裁判认定你认错态度积极,悔改决心大。犯了错误能改正,照样是好同志。相反,你要是拒不低头,把对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来。

两害相比取其轻,这点道理赵铭森不可能不懂。

何复彩现在是既甜又苦,作为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坦荡地说爱,心里真是舒服死了。可一想由此给赵铭森带来的一切,心里又暗。这两天她想见赵铭森,又怕见,也知道不能见。但她心里有太多疑惑,赵铭森为什么这样呢,他不该这么消极啊。他这一退,不正是给别人给了充足的机会么?网刚撒开,还没捕鱼呢,就心甘情愿让鱼反扑?

“想不通是不是?”朱天运苦笑着问了一句。何复彩点了点头,她就是找朱天运来解惑的。

没想朱天运叹一声道:“我也想不通啊,一只拳刚打出去,拳头还没收回来,身后就让别人钳制了。”

“真的这么可怕?”何复彩越发没底了,本来她是把希望寄托到朱天运这边的,一听朱天运这口气,心里立马又紧。朱天运坦然笑了笑,宽慰似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着它好了,放心,天不会塌下来。”

“可我怕啊朱书记。”何复彩很想唤一声朱大哥或者天运的,一种奇怪的情感怂恿着她,蛊惑着她,也激彻着她。可她还是喊了朱书记。她知道,自己是没资格那样亲密的,真的没有。

朱天运很是冷静地说:“怕是没用的,复彩,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该来的迟早要来,就让我们静静等候吧。”

“我不要!”何复彩忽然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该来的真是来了。就在赵铭森因胃病住进军区医院时,省长郭仲旭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后来被海东政界多数人称为转折会议,也有人戏称是“拨乱反正”的会议,更有人直接将它称为郭罗会议。

这次会议朱天运和柳长锋都参加,朱天运没让何复彩去,做主给何复彩请了病假。他的意思明显不过,是想让何复彩去医院探望赵铭森。人不能太孤独,他太能想象到赵铭森此时的孤独了,世上没有哪种孤独能比官场上的孤独对人更具毁灭力,也没哪种失落比官场上的失落更让人绝望。

坐在主席台上的郭仲旭面貌焕然一新,一改过去不显山不露水温吐吐的内敛样子,开始向朱天运他们发难了。当然,郭仲旭是从经济建设谈起的,政府嘛,什么时候都要从经济建设入手,就跟省委或市委什么时候都要从干部队伍或党风建设入手一样,这才让人觉得你是在谈工作,谈发展,而不是在搞斗争。郭仲旭就当前海东经济发展形势还有建设步伐谈了一阵,话题一转,就开始批评了。他说,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是稳定,是团结,是齐心协心谋发展,聚精会神搞建设。而不是搞内耗,搞斗争。我们有些同志,搞内耗搞习惯了,搞上瘾了,置大好形势于不顾,放着有利时机不去抓,宁可让经济倒退十年五年,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恶欲。他用了恶欲这个词,然后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会场,接着道:“中央三令五申,要以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为重,要把构建和谐社会放在首位,我们在执行中却总爱走样,总是要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可以有,但不能伤害到大局,不能把它演变成你搞我我搞你的政治斗争。”后来他又讲到反腐倡廉,说反腐倡廉当然也是我们的重要任务,但我们不能因为出了一个骆建新,就把所有的干部都当作腐败分子。我们要坚信,绝大多数干部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是清正廉明任劳任怨的,是值得信赖的……

听听,人家多会讲啊。肯定一大片团结一大片,你不孤立都不行。

郭仲旭的讲话让与会者精神为之一振,有人脸上当下露出了红光。不可否认,骆建新案后,海东的政治形势是吃紧的,干部们尤其各级领导干部神经绷得很紧,有些快要绷不住了。今天郭仲旭在会上这么一讲,犹如一股新风吹进了会场,立刻让众多提紧的心异常惬意地松驰下来。郭仲旭还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讲着,忽尔激昂陈词忽尔又厉声痛斥,看来北京之行,他真是收获不小,一个从来不公开亮明自己态度只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这天却异常鲜明地举起了倒赵大旗,而且态度非常之强硬,措词非常之尖锐。朱天运这时已不报任何幻想了,虽不知道北京之行到底发生过什么,是什么人关键时候帮郭仲旭扭转了乾坤,但官场上这种超强地震还有突然变故他是经历过的,应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收起目光,刚才他一直在观察下面或身边人的反应,他发现,郭仲旭的讲话鼓舞了不少人,也振奋了不少人,不少人已经焦急地等着为郭省长鼓掌了。

罗玉笑在主席台另一边冷冷地瞅着他。

还有柳长锋,那是怎样的一种得意劲啊,仿佛,他已坐在审判台上,急不可待地要审判朱天运了。

朱天运心里掠过一层悲。这一搏,他和赵铭森是彻底输了。输得有些莫名其妙,输得更是不明不白。由此他想到,这两年,在人的经营上,赵铭森终还是没玩过郭仲旭。官场说穿了还是玩人,玩不转人,就玩不转一切。赵铭森这方面,还是功夫不到位啊,或者说心不狠手不辣,才让人家轻轻一搏就搏了回去。

突然间,他就对赵铭森生出一股恨来,真的是恨。

更深的悲凉却留给了自己,他知道,自此以后,他就是一人孤军作战了。一个同盟如此不堪一击,令他感到彻骨地冷寒。但心里同时响出一个声音,我不会放弃,不会妥协,绝不!

<er h3">3</h3>

不妥协由不得朱天运。变局不仅仅是郭仲旭冲他们发难。刘志坚一死,整个案件马上出现大回转。也不知消息怎么传进去的,几天时间,所有涉案者都反了供。首先是唐雪梅,第一时间就推翻了所有供述。声称自己是被逼,被诱供,并且说在审查中遭到了虐待,刘大状对她施虐,刑讯逼供不说,还企图玷污她。然后,就将所有问题推到了刘志坚身上,说她只是一名下级,上级领导要求她这么干,她能不从?你们哪个不是惟命是从?!她问得理直气壮,再问她具体事,她就说记不清了,钱都按刘志坚的指令打出去的,至于打出去做什么,让办案人员问刘厅长去。

跟着是叶富城,邵新梅和蔡永革等,口径几乎完全一致,就像有人写好供词,让他们照着读一样,无一例外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刘志坚这边。

最后是汤永康!

叶眉愁苦着脸跟朱天运汇报这些时,朱天运是平静的,没显出半点激动或愤懑。这时候再激动,就不是他朱天运了。刘志坚车祸消息一证实,他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往死人身上推,这已不是什么新鲜手段,要不他们干嘛让刘志坚死。他冲叶眉说:“冷静点,甭激动,这是一堂必修课,你要好好从中学习。”叶眉惊讶于他的平静,陌生地望住他说:“局势变成这样,难道您一点不愤怒?”

“愤怒?我为什么要愤怒?”朱天运反问叶眉。他在感叹自己无力回天的同时,也感慨叶眉的不成熟。官场斗争哪有那么容易啊,他二十一岁参加工作,从秘书干起,一路趟着泥泞,踩着荆棘,有时候还要踩地雷。沟沟坎坎走到今天,经历过的斗争形形色色,波云诡谲,有些事远比现在这事还离奇,还荒诞。早就练成了处事不惊,沉着应变的老辣功夫。看见叶眉一惊三乍,由不得就替她担心。

叶眉意识到自己的错,脸一红,声音轻轻地道:“对不住,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烦您。”

朱天运富有同情地看了叶眉一眼,说:“现在要学会干工作,更要学会保护自己,该是收起你锋芒的时候了。”

“您是让我妥协?”叶眉越发惊诧地问。

朱天运释然一笑,说了句让叶眉喜出望外的话:“世上不存在妥协,但必要的策略还是要讲。小叶啊,你年轻,这些都是必经的,好好把握自己。送你一句话,只要你不放弃,就没人敢逼你缴械。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那上面的台词很有意思,有个游击队长说,放下武器是为了更有力地拿起武器,暂时低头是为了永远昂首。”

叶眉不傻,这番话的意味太深,也太有感染力。后面那两句绝不是游击队长说的,是朱天运换个方式讲了出来。官场上这种说话方式很普遍,明明是自己的意思,楞是要借别人的口讲出来。要不怎么说,官场上一大半是哑谜,剩下一小半,那才是江湖。

叶眉动情地望住朱天运,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不知说什么才能把最真实的心情表出来。朱天运走过来,长辈一样伸出手,拍拍她的肩:“没事,云遮住天的时候多,我们就等雨过天晴吧。”

“知道了朱书记,谢谢您教诲。”

茹娟来了,约朱天运吃饭。朱天运本想推辞。在这个非常时期,他惟一能选择的就是闭门不出,电视上不见图像,报纸上不见名字,重大场合不出现影子。这也是一种自保方式吧,无法还击的时候,你只能选择沉默选择自保,因为你也是人家打击的对象。说不定哪一天,狂风恶浪就朝你袭过来。

茹娟说,她从广州带了一位朋友,很想认识朱天运。朱天运最终还是被诱惑了,广州来的朋友,茹娟是在暗示他啊。

他欣然应允。

地点选在离市区较远的一家酒店,档次不高,但饭菜很有特色。朱天运到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二十。海州的交通状况越来越差,一到上下班高峰期,车辆几乎变成了蜗牛。老百姓对此怨声载道,朱天运在多次会议上都强调,要下决心治理城市交通,要拿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来“治堵”。强调归强调,这问题到现在也没解决,相反,堵塞现象越来越严重。这又引起朱天运另一番思考,我们的干部整天都在喊忙,个个日理万机,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好像真就在鞠躬尽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他们到底在服什么务,为谁服务?不知什么时候,官员们对工作的热情已成两边倒,重大项目工程建设,包括高铁、高速、大型工业园区以及旧城改造等,个个争得头破血流,唯恐下手慢一点,工作就被别人抢走。但那些关乎到老百姓生存的普遍性问题,比如菜蓝子米袋子,比如衣食住行等公共事宜,却你推我让,反应极为迟钝。

利益,利益才是驱动一切的杠杆。如果一道令下去,说把某条道扒了重建,你看他们积极不积极?

胡乱想着,朱天运来到了酒店。迎宾小姐满脸桃花,笑得着实迷人,再三问先生几位啊?朱天运说,前面来了人,不记得哪个包房了。小姐很热情地帮他查单子,这时朱天运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谢觉萍。尽管戴着墨镜,头也勾得很低,朱天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他赶忙躲迎宾小姐后面,借着一棵高高大大的假树掩护自己,想看看跟谢觉萍在一起的是什么人?等了约莫五分钟,有人出来了,热情地迎着谢觉萍往楼上去。

朱天运被那两个人惊呆了。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的,竟然是市纪委书记赵朴和省纪委肖庆和!对了,有消息说,肖庆和马上要提拨为省纪委副书记了。

真是巧啊,你以为远离市区安静的地方,别人也认为安静。结果,这里就演绎出另一场热闹来。朱天运既震惊赵朴,又觉谢觉萍不可思议。真是无法把他们两人联系到一起啊。他曾以为,经历过那样一场劫难,谢觉萍就会永远远离政治,远离是非,哪知……

败兴,真是败兴!朱天运一刻也不想在这里久留了,更甭提吃饭。匆匆出门,给茹娟发条短信,说换个地方吃吧,这地方的饭菜他吃不下。茹娟很惊讶地回过一条短信说,我都看见您影子了,怎么突然又消失?朱天运没做任何解释,顺手敲出一家酒店名,给茹娟回复过去,让她们往那边赶。

茹娟带来的男子姓李,叫李铁,广州公安局刑侦大队刑警。茹娟说是她高中同学,朱天运看着不像。李铁很年轻,三十出头,非常精干,朱天运以为他是特警。

茹娟开门见山,说刘志坚案完全是个阴谋,从一开始有人就设计好了,然后一步步逼刘志坚往套子里钻。朱天运听着战栗,打乱话说:“不至于吧,又不是恐怖片。”没想茹娟更较真地道:“比恐怖片还恐怖,他们为了洗清自己,真是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一句话触到朱天运痛处,朱天运不再阻拦,任由茹娟说下去。

朱天运原以为,茹娟只是个商人,精明能干,有投资头脑,虽说也懂点政治,也能看出些门门道道,但绝不会精,不会看到深层。没想茹娟的话让他连连惊讶。茹娟说,这盘棋有人在下,让骆建新出逃只是第一步,如果上面不全力追查,可能责任就让骆建新一人担了。没想铭森书记和朱天运咬住不放,甚至有借骆建新案深挖硬挖的嫌疑。于是他们怕了,接连打出两张牌,一张是把责任强行推给孟怀安,然后迫使孟怀安外逃。茹娟说,据她得到的消息,孟怀安的护照还有在国外藏身的地方都安排好了,路线一共安排了三条,这叫三重保险。

“那为什么不让刘志坚也走这条路,让他外逃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让他死?”朱天运问。这个问题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内心里,他真希望那是一场没有人为因素也不带任何阴谋的车祸,这样接受起来至少心里轻松些。可……

“一开始他们就是按这个设计的,包括刘志坚的护照身份证等,都是跟骆建新一起办的,目的地也跟骆一样,当初甚至想让他跟骆一起外逃。又怕目标太大,逃不出去,最后才让骆先走,让刘再撑撑。”茹娟就像布局者,更像事件的导演,讲得头头是道。朱天运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似乎被茹娟带到某个局中。

是的,局。官场上所有的手段还有阴谋都是用局来展开,局是一切,一切是局。布局或破局,便是官场最大的较量。

“刘志坚本来可以安全出去,他们也没想赶尽杀绝,可是铭森书记安排了审计。”

“审计?”

“是,是审计迫使他们铤而走险。”

“你怎么知道?”朱天运真是对茹娟刮目相看了,她简直就是一政治奇才,看问题的角度还有破解谜团的能力,远在那些庸官之上。

听见朱天云问,茹娟有点发急,红脸道:“书记您是在怀疑我吧,千万别,这些绝不是我凭空想像出的,有证据啊。您想想,刘志坚早不逃晚不逃,为什么要等到省里专家组的审计结果快要出来时才逃?答案只有一个,审计触到了雷区,查出重大罪证了。”

朱天运的脸一下白了!市里审计结果出来时,他曾找人了解过省里对住建厅的审计,当时是问审计厅一位官员,那位官员告诉他,很多事上面不让碰,不断有人打招呼下指令,但负责审计的专家组姚组长是个很有血性的女人,被人称为审计界的铁娘子,什么不让碰偏碰什么,哪怕天王老子打招呼她也不买帐。

“迟早会出大事的,要么姚组长走人,要么,建委整个班子翻船。”那位官员当时非常邪乎地跟朱天运说。刘志坚出逃后,朱天运再次找这位官员,当时他就猜想刘志坚仓惶出逃可能跟审计有关,遗憾的是,这位官员再也不接电话,极力回避他了。

官场上,有人一旦有意回避你,你就千万别再硬找,就跟有人如果硬粘你你千万要留神一样。官场上的往来是有很多信号的,每张脸都是风向表都是官场晴阴的探测器。人家主动回避,要么是有难言之隐,不便见你,要么你有问题,他不能再见。为官多年,朱天运从来不干强人所难之事。可是,那个悬疑一直在他心里。现在听茹娟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预感是正确的。

“车祸发生后,姚组长突然患病住院,审计组解散,所有的审计材料不翼而飞,专家组集体缄默。这一切,难道不能说明问题?”茹娟近乎在控诉了。朱天运长叹一声,他相信有人已把手伸到了各个触角,开始在四处灭火了。可是相信顶什么用呢,难道他有回天之术?

目前没有!

“吃饭!”他重重地冲茹娟和李强说了声,然后粗野地扒拉起饭菜来。

叫李铁的刑警也给朱天运带来了秘密,事关几千里之外的那场车祸。李铁说,刘志坚乘坐的是广州一家贸易公司的车,开车的是那么姓温的女演员的表哥,刘志坚当时的身份是广州永信恒泰贸易集团董事长,他的名字不叫刘志坚,持的是一张叫柳宏信的假身份证。温的身份是他助理兼私人秘书,也用了假身份证,名字是陈莺莺。车子快要驶上通往机场的高速路时,前面遭遇车祸,几名交警指挥着疏散交通。当时堵在路上的车子有几十辆,刘志坚可能是紧张,怕被盘查,让司机绕道而行。司机犹豫着不肯,这时间就有警察朝这辆车走来,温也怕了,厉声让她表哥走便道。那地方正好有一便道,约莫五公里长。车子七拐八拐,终于驶上便道,走了约莫五分钟,一辆大卡迎面驶过来,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大卡上面的货物落了下来,堵死了路。司机跳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慢条斯理不急不慌,后来竟坐路边抽烟去了。登机时间眼看要到,刘志坚心里发慌,忍不住跳下去跟司机理论几声,司机说有种你帮我把货物装上啊。刘志坚骂司机不讲理,司机说讲个嘛理,我没揍你就是很讲理了。无奈之下,刘志坚又让车子往后倒,想回到原来公路上去。温演员的表哥满脸不高兴,抱怨他们乱指挥,说这样的便道根本走不了车。正往后倒着,突听得一声巨响,从后面又驶来一辆大卡,毫不客气一头就顶到了小车上。小车被弹出老远,撞到前面那辆大卡上又弹回来,在路面上打了几个转,后面大卡趁势而上,以千钧之力辗压过去……

谈起现场的惨状,李铁连声唏嘘。朱天运脑子里冒出血肉横飞的场面,猛然间又想起一件事,去年某地查案,也是惊天大案,查到后来,有人坐不住了,要强行灭火,纪委一干人不屈压力,冒着风险继续查,结果某天,纪委副书记乘坐的车子被几辆车挡在路上,众目睽睽之下,重型压路机从上面轰然辗过,这样的惨案,最终告之公众的也是一起交通事故……

一阵巨大的压抑后,李铁又告诉朱天运另一件事,刘志坚跟他老婆是分开逃的,兴许他提前预感到什么,没让老婆跟他走同一条线。车祸发生后,刘志坚老婆神秘失踪,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李铁说,按他掌握的情况,刘的老婆并没落到那些人手里,肯定是躲了起来。

“马上找到她!”朱天运下意识地发起了指令。

一连几天,朱天运都打不起精神,并不是接二连三的变局吓住了他,也不是受到来自某方的压力或威胁,而是他自己给自己不给力。说来奇怪,海东发生如此超强地震,朱天运这边却很平静。一周里没人找过他,没人跟他通过电话,就连于洋这边,好像也突然沉默,不主动跟他联系了。有关骆建新一案,现在全变了味。按照郭仲旭要求,海州纪委开始拨乱反正,按照不扩大事态不波及无辜不制造混乱的三不原则,重新梳理案情。郭仲旭煞有介事地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专案小组先从缉拿骆建新入手,通过各方途径,积极将骆建新引渡回来。

这等于是给骆建新案重新定了调,先缉拿人,再调查。人不缉拿回来,所有调查工作全部停止。朱天运黯然发出一片苦笑,谁都不能说郭仲旭有错,他才是抓主要矛盾呢,到哪里他这话都挑不出毛病,而且会让人精神振奋。相比之下,赵铭森真就有些乱搞,放着外逃贪官不往回引渡,楞是在内部制造一系列矛盾,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赵铭森跟骆建新有什么勾当,故意贻误时机,让骆建新逍遥法外。而人家郭省长才是真正向贪官开刀,不让外逃贪官有藏身之地,不给贪官任何喘息的机会!

事实呢?但凡逃出去,能那么容易引渡回来?远华走私案赖昌星出去多少年了,到现在还在交涉。还有去年从海东逃走的移动总经理,以及失踪的汤永丽现在连藏身地点都没找到。人家这是玩另一种游戏啊,在遥遥无期的引渡中,让一切归于平静,再也掀不起恶浪,直到人们彻底淡忘!

什么是官场智慧,这才是。

这天刘大状突然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这活我不干了,干不了,书记你让我走人,现在我就申请退休。”

朱天运刚刚练完字,这段时间他突然又对书法产生的兴趣,将扔过去几年的笔重新提了起来。

“大状,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刘大状看也没看就道,顺手拿起纸杯,接了一杯水,咣里咣当灌了下去,手一抹嘴,又放起了炮:“一夜间乌云遮顶,啥都变样了,我受不了,你让我退休,我回老家种地去。”

朱天运搁下毛笔,洗了把手,笑呵呵问:“你老家有地啊,多少?”

“几十亩呢,够我种!”

“不错,不错啊,没想到你还给自己留了一手,不想上班了,回家还有地种。我就亏大发了,就算退了休,也只能打打牌写写字,没你那么好的福气,我也好想种块地啊。”朱天运叹道。

“那有什么,我让你十亩,足够种。”

“一言为定,可不许反悔。”

刘大状正想说不反悔,忽然意识到上了朱天运当,自己跑来说什么,怎么糊里糊涂说到种地上了?

“朱书记,你在逃避!”刘大状不满地说。

“逃避,我逃避什么?还是说种地,种地好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不说种地,我不上你的当,我是来告状的!”

“告什么状,你个大炮筒子,整天就知道告状。”朱天运仍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刘大状真是被他逗急了,再也不绕弯子,硬梗梗道:“他们把人都放走了,奶奶的,我这都瞎忙活了些什么?!”

“放走了?”朱天运脸色一暗,正经起来。

“是啊,全放走了,唐雪梅那娘们还扬言要告我,说我在调查期间对她性骚扰。我刘大炮会骚扰她?让她告吧,我看现在是越来越没希望了。”

刘大状一气发了不少牢骚,朱天运静静地听着,边听边端详刘大状。他发现自己还是做了一件漂亮事,发现了刘大状这个人,将来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把他安排到更合适的位子上!刘大状终于把火泄完了,一屁股坐下,像斗败了的公牛,呼呼喘着粗气。朱天运拿起杯子,给刘大状接了水,递给他道:“发完心里好受些了吧?”

刘大状接过杯子,突然很老实地说:“朱书记,对不住啊,我心里堵,没地方泄火。眼下这局面,我能理解,能理解啊。可我就是管不住这燥脾气。”

朱天运眼里有了湿,一个男人面对另一个男人的无助,竟然就有了湿。怅然片刻,像是用很幽远的声音说:“大状,先请假去种段地吧,种地其实也很好的。”又道:“在自己地里,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哪个敢来强迫!”

“我不去!”刘大状突然歪着脖子说。见朱天运愣怔,又进一步道:“陪也要陪他们玩下去,我还不信世界是斜的!”

<er h3">4</h3>

人果然是一个个放了出来,不只唐雪梅,之前双规或采取措施了的,都以各种理由放了出来。奇怪的是汤永康并没出来,而且有消息说,郭仲旭已暗下指令,要有关方面限期将汤氏集团负责人汤永丽缉拿归案。

这有点让人看不懂。

不管怎么,海东是跟以前彻底不一样了。海州也未幸免,柳长锋甚至已经越过朱天运,四处行使特权,俨然是海州老大。以前那张假惺惺的笑脸再也不在,换之一张冷笑着的脸。不过见了朱天运还是打招呼,但称谓变了,以前是恭恭敬敬称书记,称老板,现在竟然开口称老朱,而且是在会上!

官场险恶,什么事都不足为怪,朱天运能接受得了。他也适时地调整态度,将姿态放到最低。该弯腰时必须弯腰,该低头是尽量低头,低头弯腰死不了人。他清楚,柳长锋是逼着他学赵铭森,请病假去住院,彻底退出舞台。他难遂其愿,仍然很讨嫌地出现在政治舞台上。不过以前围绕着朱天运转的人,如今差不多都掉了头,没掉头的,也如履薄冰般在等待。某个晚上,冯楠楠带着老公安克俭来朱天运家,诉了半夜的苦。说怎么也没想到,孟怀安还会回来,还能坦然自若地继续坐在一把手位子上。安克俭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去建委呢,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冯楠楠也附和,是啊姐夫,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说赵书记挺正义的么,怎么变成缩头乌龟了?朱天运黑了脸,缩头乌龟四个字狠狠咬噬了他的心。尽管孟怀安回来的事实让他觉得无法再面对海州任何一个有正义感的官员,可他还是不想听到这四个字,更不想有人把这个字送给铭森书记。

后来朱天运又想,现在是诉苦的时候吗?他忽然觉得,自己某些方面跟赵铭森一样失败。

安意林也放出来了,趾高气扬地原又跟在柳长锋后面。赵朴这样跟朱天运解释,没办法啊书记,证据查不实,又不能无限期限制人家,只能先放出来。朱天运带着赞赏的口气道:“赵书记一向坚持原则,坚持原则没错的,什么时候都得有一批坚持原则的人吧?”赵朴并没脸红,容易脸红的人在官场上是混不开的,赵朴现在算是被浪打醒的鱼,知道往哪边游。异常淡定地道:“多谢书记夸奖,不过原则这东西,看你怎么理解,我倒是觉得,有些东西坚持得太久很没劲,你说呢?”朱天运头次听到,赵朴把您改成了你,还用了反问语气。他想笑却笑不出来,硬鼓着劲儿道:“不错不错,今天我算是受教了。”

受教的还不止这些,跟赵朴谈过话第二天,叶眉急急忙忙来了,进门就说:“朱书记,出大事了。”边上办公室闲得发慌的秘书孙晓伟听见老婆脚步声,也走了进来。朱天运扫了眼小俩口,问叶眉:“又是什么大事,不会是冲我来了吧?”这话绝不是随便说出的,事实上从某个时候开始,朱天运就在等,他相信最终风暴会落到他这里,赵铭森那边不过是序幕。叶眉说不是,朱天运哦了一声,又问到底是啥事,干嘛这么慌?叶眉的声音很紧,话几乎是从嗓子里跳出来的。她说,明泽秀查出问题了!她是刚刚从省反贪局听到的内部消息,目前柳长锋还有赵朴正在向罗副省长汇报呢。

朱天运已经波澜不惊了,就算比这更狠的消息,照样能做到心静如水。这段日子他是在炼狱,人在一定时期,必须经历一场炼狱。对为官者来说,地狱比天堂更能磨砺人,逆境远比顺境让人坚强。见叶眉还在发急,朱天运批评道:“你急什么,有什么可慌的,明泽秀怎么了,如果真有问题,就应该查,都是党的干部,谁也不能特殊!”

一句呛住了叶眉,叶眉扑闪着眼睛,看看朱天运又看看自己丈夫,委屈劲儿没地方发泄,最后还是乖乖低下了头。

朱天运又语重心长地说:“小叶啊,这样下去不行,你干这项工作,一定要懂得,这些都是机密,不能乱说,对谁也不行。另外,遇事要自己分析,自己判断,不要听风就信雨。”叶眉正眼巴巴地听着,朱天运突然收起话头道:“就这样,你们回去吧。最近都精神点,别整天丢了魂似的,让人笑话。”

没有人会想到,朱天运这是在保护叶眉。怕叶眉太执着,更怕叶眉失衡,毕竟年轻,忍耐力有限啊。年轻容易犯错误,尤其爱犯急于冒进的错误。在官场,该进时一定要进,该退缩时必须全力退缩。当局面不利于你说话时,你的嘴巴必须牢牢紧闭,绝不能乱说一个字。因为这个时候,毁你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愿叶眉能尽快懂得这些。

两人走后,朱天运沉沉地坐下。怕啥来啥,真是人倒霉鬼吹灯,怎么又把明泽秀给牵扯了出来?柳长锋派人查明泽秀,他是知道的,也拐弯抹角提醒过明泽秀,意思是让她提防点,别成了靶子。当时明泽秀给他表态:“放心吧朱书记,我不怕。就算有人硬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也不怕。我明泽秀经得起任何人查,让他们来查我好了,我等着。”

朱天运信了这话。他怎么能相信呢?

晚上,朱天运哪也没去,老老实实候在家中。他料定家门会被敲响。不到八点,真的响起敲门声,朱天运打开门,就见明泽秀脸色灰暗地站在外面。后面还跟着一位男人,定是她丈夫。

明泽秀一进屋,就哭了起来。呜呜咽咽,流出一大片子泪。朱天运多少有些烦,这个时候他真不想看到眼泪。他冲明泽秀丈夫说:“具体怎么回事,能讲就讲,不能讲,请二位回去吧。”

明泽秀的丈夫是大学教师,一个很本分很有分寸感的知识分子,姓史,人称史教授。史教授坐在朱天运对面,很不自在。冲朱天运干笑了一会,挪了挪屁股说:“我们给朱书记添麻烦了,泽秀是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按说这时候,我们不该找领导,不该给领导添麻烦。但泽秀一定要来,您看这,真是对不住书记您。”

“说吧,问题有多大?”朱天运将话头甩给明泽秀。跟史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对话,他还是有些困难。

明泽秀这才启了口,一边抹泪一边断断续续把问题讲了出来。还好,事情不是太大,但也绝不小,尤其这节骨眼上,再小的问题也可能成为大问题。

阎三平跟明泽秀送过礼,一次性送给明泽秀一百万人民币,是为了拿电子城这块地。明泽秀说,阎三平并不是送给她一人,高波还有常务副市长等都有,人手一份,算是份子礼。

“为什么要收?”朱天运貌似镇定地问。

“我哪敢收,朱书记,这些年我真是没收过礼的,这点我们家老史能作证。我们家到现在,还就一套房,还是老史他们学校分的,我……”

“为什么要收?”朱天运又重复一句,明泽秀才把话题回到这一百万上。“当时他只说是购物卡,装在一小信封里,根本没讲是钱,我见他们都拿了,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咬了咬嘴唇又道:“朱书记您也知道,大家一起共事,这种份子礼谁也不敢拒绝,怕伤了彼此的和气。”

这点朱天运承认,官场为官,永远不是你一个人是官,左边右边都是,有时候人家送礼是人手一份,你不拿,等于就是不让别人拿,如果你是一把手,这事能做。问题明泽秀不是,高波等人拿了,明泽秀不拿,那她就立马成了另类。类似情况他自己也遇到过,有次陪铭森书记吃饭,请外商,饭后外商拿出一大堆礼品来,说是小意思,就当拜个门,留个纪念。铭森书记马上推辞道:“使不得的,这是让我们集体犯错误,不能要。”外商嘻嘻哈哈,还示意随行的两位美女用美人计,连拉带拽要往铭森书记口袋里揣。铭森书记迫于无奈,笑说:“那就给天运他们吧,我机会多,家里不缺这些。”这话很有暗示性,一来不是拒绝,二来是默许朱天运他们可以拿。但朱天运从话中立马听出另一层,铭森书记是愿意跟这位外商做朋友的,这就是说,他们不能拒绝。结果,朱天运第一个带头,说:“好,宁可我犯错误,也不能让我们书记犯,礼物我收下,明天我请客,也给诸位送一份我们海州的特产,礼尚往来嘛。”那次朱天运收了两份,铭森书记那份他必须代收。回去之后才发现,所谓的见面礼,贵得令人咂舌,人手一块劳力士,外加一条宝石项链,还有一把车钥匙……而朱天运分明感觉到,给铭森书记的那份,还多出什么。

这种集体性被胁迫,也是官场中一种无奈。问题是……

“拿回去呢,你就没发现它是银行卡?”朱天运又问。

“第二天就发现了。”明泽秀低下了头。

“那你……”朱天运没把话全部问出来,毕竟明泽秀是女人,多少要留点面子的。

明泽秀嘴唇咬了好久,才像蚊子似地道:“我没办法,这么一大笔钱,我真不知道交哪里。”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交?!”朱天运忽然加重了语气。其实问这话时,他已清楚,明泽秀是动了心,不动心真是不可能啊,一百万,就算在他朱天运这里,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明泽秀这级别的领导。清官只是没遇到机会,你不在重要位子上,没人给你进贡,你才能清白。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不值,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或者五斗金呢,折不折腰?清与贪,原本界限就不明确,要每个人都斩断贪欲,难啊。况且明泽秀经济上并不富裕,这点朱天运很清楚。

钱是有很多用处的,有时候像明泽秀朱天运他们,贪钱还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去年有个官员出事了,被判入狱后做了场报告,想借他的腐败教育其他干部,没想这位官员说:“我也不想贪啊,难道我不知道贪的后果?可不贪行吗?我不贪,拿什么往上送,单是逢年过节拜门子,就得很大一笔,就算把我全家工资都拿出来,也拜不了几家。我不是贪,我是打工,提心吊胆从他们手里拿几个,然后又一一送出去,等于是零存整取。”那场报告会中途强行停了,负责人还受了罚,但这些话,却狠狠地砸了不少人的心。

是,有几个是为自己贪?难怪民间现在说,做官是一门大生意,先投资再收取回报,利润大小取决于官位大小。做好了一本万利,做不好,你就哭去吧。朱天运就听说贷款跑官的事,有个副乡长贷了三十万,想跑乡长,结果跑来跑去,最后只得到乡人大主席的位子。有怨言,但又不能说,更不能跑去讨要那些款,人家给你提官了呀,人大主席是正科,比副乡长高一级别呢。但这实实在在又是个闹剧,一家人哭得那个恓惶哟,当个人大主席能收回这么多投资?

当大家都把做官当生意来做时,这个官,难道还不变味?

朱天运最终还是原谅了明泽秀,不原谅还能咋,这时候批评或发火已经太晚了。况且这是在家里,而不是在主席台上。

“你自己怎么打算?”他问明泽秀,心里已经在替她想办法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交纪委,可一交,又把高书记他们牵连了。实在不行,我就交到市纪委赵书记这里吧。朱书记,现在还来得及不?”

朱天运哭笑不得。这个时候,明泽秀居然还能想到交款,而且要交到赵朴手里。这样迟钝的人,怎么能担起重任?

他起身,来回踱步。不管怎么,明泽秀这问题得解决。为这件事毁掉,不值,而且明泽秀现在是在替人受过。替人受过啊——

朱天运脑子里蓦地冒出一个人来,一家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朱天运有时拿了有些钱,心里不安,就悄悄送到这边去。时间久了,跟这人就成了朋友。他打趣说,就当自己是以特殊方式搞慈善吧,不求无罪,但求心安。

“朱书记,救救我吧,我真不想给您惹麻烦的,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明泽秀哭了起来。

她老公也说:“朱书记,泽秀这些年还是吃了苦的,我一再劝她下来,她不适合官场,做不了这个官。可她不听,说是只要你朱书记干一天,她就跟随一天……”

“算了,你们都别讲了!”朱天运恨恨打断史教授,并不是感觉史教授在威胁,而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身边,啥时候能多些敢作敢为也善于为能为出精彩结果的人呢?

这晚,朱天运给了明泽秀一个电话,让她明早一早去找这个,把钱给他。其他事就不用他操心,对方会替他办好。只是强调一点,调查当中,你必须实事求是承认收了钱,第一不能牵扯出别人,尤其高波。第二要向调查组申明,第二天就将钱交到了慈善机构,说你只能这么做。

“这样,能行么?”明泽秀仍然心虚地问。

“不行你就进监狱!”朱天运恶恨恨臭了一句。

明泽秀这边是虚惊一场,幸亏朱天运出了这计,调查组是查出了受贿事实,但没查到脏款,明泽秀自己也如实供述了受贿过程,只说当时阎总送给她一张购物卡,并不知是钱,第二天正好去这家慈善机构检查工作,顺手就将卡捐了出去,让他们给孤寡老人买点礼品。明泽秀还算是聪明之人,始终没说那是张特殊的银行卡,更没承认自己查过卡上有多少钱。

真正救了明泽秀的,居然是阎三平。调查组很快找阎三平落实,阎三平听了非常纳闷,说啥时的事啊,我咋不记得?调查组就按举报信上提供的时间地点提醒他,阎三平听了哈哈大笑:“我一年到晚都在请客送礼,送出的卡有成千上万张,我哪记得那么详细。”

“你真没向明泽秀区长行过贿?”调查人员不满了,感觉阎三平不配合实在没有理由,应该多说出几项嘛。

“行过啊,我给所有人都行过,不行贿我能干到今天,你不行贿干干我看。”又问:“是不是要我把行过贿的人名单都提供出来,我能拉出上万个来,你信不?”阎三平完全一副地痞相,一点不拿调查当回事。

事情汇报上去,柳长锋气得骂娘,大声痛斥:“流氓,他就一流氓、无赖!”骂完,又泄气道:“既然这件核不实,就从别的渠道找,我就不信堂堂区长没一点受贿事实!”

可再查下去,还真没查出什么事来。

正文 第十一章 风波再章走

<er top">1</h3>

这场发生在海东的政治风波,最终还是给各方带来不少影响。这个秋天,海东算是多事之秋,海州也一样。

形形色色的传闻包裹着海东,也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海东政界在这个秋天里出够了新闻,也出够了热闹。在郭仲旭和罗玉笑等人的强力推动下,海东经济建设确实有了新变化,很多项目在这个秋天里有了实质性突破。海州同样,阎三平和茹娟旷日持久的争夺最终以茹娟败北而告终,电子城整块地被阎三平的大洋公司拿到。朱天运出人意料地参加了电子城收购仪式,还在收购仪式上发表了讲话,没把这机会让给柳长锋。他不是有意跟柳长锋较量,只是在必须发出自己声音的时候发出一些声音。拖了几年的半拉子工程盛世欧景,在这个秋天里也找到了新东家。司卓娅的金港地产成功收购了盛世欧景,政府在这项目上做了相当大的让步,公开理由是把半拉子工程解决掉,海州不留尾巴。有人说,司卓娅不过是个挂名老板,金港真正的操控者仍是谢觉萍。有人欠了谢觉萍的,用另一种方式偿还她。对此传闻,朱天运一笑了之。

天气转阴又转晴,然后又阴。雨一场连着一场,把海州搞得软绵绵的,颇像旧时候的女子,哀哀怨怨中流出不少眼泪。其实海州是很刚烈的,这个城市更多时候具有阳刚之美。海州女孩子就说,宁嫁海州男,不端南阳碗。南阳的男子个个性情绵软,喜欢讨老婆开心,但就是不得海州女孩的喜欢。

世上的事总处在荒悖之中。

这个秋天里传得最多的,还是郭赵二人之间的博弈。有人说,省委铭森书记是彻底败了,虽说从医院出来后,也很壮烈地打出了几拳,连着在几次会议上强调反腐倡廉,强调作风建设,也对骆建新案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甚至责令于洋等人回头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这样的话听起来空洞乏力,没一点震撼性,让人觉得是在硬撑。于是更可怕的传言就到了各个角落。

这个世界是藏不住秘密的,再神秘的事,总有渠道给你传出来。因此说,这个时代是没有秘密的,所谓的秘密不过是强行将真相演变成另一种东西。

被演变的真相说穿了还是真相,它的真相就在于演变本身。

无数个演绎中,让朱天运听了目瞪口呆的,只有一条。这条消息不是从海州传出的,也不是省委或省府大院。具体来自什么地方,无从知晓,朱天运也没有兴趣去打听。不过,内容却令他惊了又惊。

传言说,那次北京之行,赵铭森和郭仲旭之间,是达成了某种协议的。一退一进,看似两方较量,其实两方在和解。打对方却不伤要害,让外人感觉是在打,他们却是在讲和,或者……

或者什么呢,朱天运感觉不好表述,所以不去想后面的。

但他终于明白一件事,所有的努力或博奕,只为了一件事:郭仲旭安全离开海东。

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便得到证实,郭仲旭果然要到某部位去任职了,幕开幕合,反反复复中,上演的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成全的却只有一件事:仕途。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包括百姓利益!

朱天运再次感受到孤独,从未有过的苍凉。似乎这时候,他真累了,累得不想再起来。

可他能累吗?整个秋天里,传得最多的,不是郭仲旭也不是赵铭森,风口中激荡的,是他朱天运。浪尖上摇摆的,仍然是他朱天运!

他在等。他知道,一切远未结束。一切只有归到他这地方,才是他们的目的。

或者是他们双方的目的。太可怕了,朱天运居然想到了双方这个词。他的心冷冷地打了一个战,然后就又安静了。

他要等,必须等。因为对方还没向他出手呢。任何一场博弈,都不能没有收获。没有战利品的战争不叫战争,没有牺牲品的博奕也不叫博奕。

他是一条鱼,已经被人晒到了案板上,现在就等刀来。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腾云骥忽然来了,意气冲天的样子。紧跟着叶眉也来了,两人不谋而合敲响他的门,脸上全是震惊又兴奋的样子。

“怎么这么巧,把你两位给撞上门了?”朱天运一边放起手中文件一边道。

“赶的巧,赶的巧嘛,正好跟叶大检察官给赶一起了。”腾云骥知道叶眉跟朱天运的特殊关系,身边秘书的夫人,内心里自然就高看叶眉一眼。叶眉有点脸红,腾云骥怎么着也是老领导,在她面前是前辈。腾云骥老跟她客气,弄得她甚为不自在。正要开口谦虚,就听朱天运又说:“兴冲冲赶来,一定是有喜事吧?”

腾云骥知道是问他,心里按捺不住,又看叶眉在,不敢说,嘟嘟囔嚷。叶眉想出去,给腾云骥腾地方,朱天运不乐了,训道:“就你肚子里那点事,还怕别人听到?讲!”

“不是小事!”腾云骥接话道。

“大事轮不到你来讲,小叶你坐,桌上有巧克力,你自己拿。”

叶眉乖乖地坐下,伸长耳朵等腾云骥的话。心里扑腾扑腾,忍不住地直跳,怕腾云骥跟她说的是一件事。

叶眉急急赶来,是那起车祸有了最新消息,不,应该算最新证据。开那辆越野车的司机查到了!叶眉一直没放弃对那起车祸的调查,就是在最最暗淡的日子里,她也咬着牙在查。她想,就算有人把朱天运从书记位子上排挤开,变为无职无权的普通人,也不能让这起车祸不了了之,更不能让幕后主使逍遥法外。叶眉暗中动用不少关系,围绕着那辆越野车去查,但此案太扑朔迷离,迷情一个接着一个,几次眼看要摸到真相,却又陷入僵局、死局。就在她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亮光意外出现。谁也没想到,会是阎三平帮了她!

阎三平这个人,太令叶眉震惊了。

叶眉是因为一件受贿案去找阎三平的,阎三平拒不承认给明泽秀行过贿,弄得柳长锋等人极为尴尬,柳长锋近乎恼羞成怒,决计要给阎三平一点颜色。正好省里有桩案子牵扯到大洋地产,犯案者是省国土局一位副局长,原来是海州市国土局长。此人在海州工作时,跟柳长锋走得并不是太近,柳长锋几次让他办事,他都顶着不办。以前念着此人的表叔在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柳长锋也不敢拿他如何。现在他表叔退二线了,柳长锋就想好好整治一下,也好出出气。恰巧此人又跟大洋公司有些黑幕,柳长锋就唆使苏小运,暗中用力,想敲山震虎,让阎三平知道一下不配合他们的厉害。

叶眉本来没资格参加此案调查的,偏巧最近反贪局人手紧,她又从骆建新一案中撤了出来,闲着,临时被派去,替人跑跑腿,做做纪录什么的。

昨天叶眉他们取完证,阎三平请客,说不能让几位检察官白取证。阎三平这种人,哪个层面的人都能应付过来,也会应付,这方面他真成精了。吃过喝过后,一人一大包礼,说他阎三平就这性格,不打不成交,一交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得吃他拿他的,不拿他见怪。叶眉心想,这种人的东西不拿白不拿,反正也是搜刮民财得来的。可轮到她拿时,阎三平突然伸出了手:“叶检察官你没份,对不起。”

叶眉一愣,旋即脸就红了。阎三平当着其他检察官面说:“我阎某只交朋友,不交敌人,对不住,诸位拿了先走,我跟叶检察官还有笔帐要算。”一听这话,带队的检察官不依了,生怕阎三平有啥过激行为,将礼物一扔,口气很冲地说:“阎老板是给我们灌洗脚水?”

阎三平哈哈大笑:“如果要灌,刚才饭桌上就灌了,等不到现在。各位也甭怕,我阎三平不是土匪,也不是黑帮,好赖还在海东做点事。我跟叶小姐真是有点私事要谈,放心,要是叶小姐少提一根头发,我阎三平这条命,你们就拿去。这样说几位总放心了吧?”见几位还不应声,阎三平又用激将法,冲叶眉说:“叶大小姐发个话,要是怕我阎某,那就别跟我去。”

叶眉的血性被激上来了,她还从没被人这样挑衅过,再者,明泽秀那案,让叶眉对阎三平有了新看法,感觉这人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于是道:“怕,我怕什么,阎大老板如此有威望的企业家,又是全国人大代表,难道还会对我一小女人心存不轨?”

“不敢不敢,各位,都听到了吧,叶小姐表态了,你们就放心走吧,以后记着常来,吃什么喝什么,跟自个家一样,只管吭一声。”

“去吧,没事的,阎老板酒多了,跟大家开玩笑呢,我再陪阎老板一会,到时给你们发短信。”

这样一说,其他几位才放心而去。叶眉跟着阎三平,到了他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阎三平亲自张罗着给叶眉泡茶,又开了一瓶洋酒。叶眉说不喝,阎三平笑笑:“喝不喝是你的事,开不开是我的态度。叶小姐请坐,今天我是诚心请你,刚才有失礼处,还望叶小姐多多包涵。”

“阎老板客气了,我这阵还受宠若惊呢。能得到阎老板如此优待,我该说谢才是。”

“假话空话咱都不谈了,扯淡不是我阎某人的嗜好,今天请叶小姐来,就一件事。”

“什么事,请讲。”

“有样东西想送给叶检察官。”阎三平忽尔叶小姐忽尔叶检察官,叫得叶眉心里一紧一紧,一听又说送东西,叶眉越发吃紧,道:“什么东西?”

“叶小姐不用害怕,我阎三平是商人,商人还能给别人送什么呢?”

“你别乱来,再说无功不受碌,我还没到让阎老板抬举的份上。”

“叶小姐自谦,自谦者有两种人,一是故意,一种是真的不够份量,不知叶小姐属于哪一种?”

“哪种也不是。”

“好,叶小姐痛快。想问叶小姐一件事,最近是不是在查一起案?”

“我天天在查案。”

“案跟案不同,我指的是一起秘密案件,如果我没说错,叶小姐跟某位领导曾经在江边被人撞过,差点就……”他不说了,阴森森地拿目光看住叶眉。

“无稽之谈!”叶眉心里嗵嗵连响几声,还好,她表现得还算镇定。

“叶小姐不真诚,我阎三平不喜欢不说实话的人。”

“我叶眉也不是逢人就说实话,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告辞了。”说着,真就做出要走的样。

阎三平并没急,而是非常沉稳地说:“想走我不拦,不过叶小姐可别后悔,我阎三平只给别人一次机会,绝无二次。”

“你什么意思?”叶眉迈开的步子又停下,十分茫然地看着阎三平。

“什么意思叶小姐应该懂,我敢这样说,没我阎三平帮忙,那起车祸你们谁也查不了。”

“你——?”轮到叶眉震惊了。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富戏剧性,当叶眉真的坐下来想跟他认真谈时,阎三平忽然又拿出一个箱子来。叶眉吓一跳,凭这些年办案经验,一下就判断出里面是什么。

“想要我说实话,这东西你得收下。”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我阎三平的规矩,从不跟陌生人谈正经事,要谈,只跟朋友谈。”

“我跟你无法做朋友。”叶眉生气地说。

“拿了它,就是朋友。”

“为什么?”叶眉奇怪得都问不出话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逻辑,给别人提供线索,还要倒给别人东西。

阎三平一语道破天机:“我阎某是商人,商人跟你们政客不同,你们政客只要一交朋友,就吃人家拿人家,商人不,商人是帮朋友发财。”

“我不发财。”

“不是让你发财,你拿了,才证明跟我阎三平是朋友。这么说吧,敢拿我阎三平东西的人,才不敢出卖我。我不能在你面前出卖了别人,然后再让你把我出卖,傻子才那样干。”

叶眉呵呵一笑,道了声稀罕,也确实稀罕,叶眉哪经过这种事,哪听过这种理。后来她才明白,阎三平说的有道理,拿了他的钱,你还敢出卖他?

但叶眉不拿,阎三平又问一声:“拿还是不拿?”叶眉果断说:“不可能!”阎三平说:“那好,请叶小姐回去,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叶眉犹豫了,话都谈到这份上了,怎么能回去?阎三平既然能说出那起车祸的时间地点,肯定知道内幕啊。叶眉决定铤而走险了。她说:“好,不过我也有条件,减一半,我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哪知话刚落地,阎三平就道:“再加一箱。”

“你?”叶眉近乎拉着哭腔了,阎三平呵呵一笑道:“我说我是商人,商人从来不干赔本买卖,我阎三平在江湖里漂了也不是一年两年,知道做事不能做绝,这份礼是不是只给你的,还有那个人,我直说了吧,别人都觉得他没希望了,我不这么认为,我看好他,就算是我投资吧,将来总有办法帮我收回。”

“不行,绝不行,我一分也不拿了。”

“可以,那就请回。”

就这么纠缠着,叶眉终不是妥协,不过她又说:“就这一箱,不管多少,我都认了,成不?”

“再加一箱!”说着,阎三平真就走进里间,拎出一模一样两个箱子来。叶眉傻眼了,知道阎三平今天吃定了她,再也不敢乱开口,怕他无休止地提出箱子来。商人的每一分钱都是武器,阎三平敢提出箱子,就敢在以后成几何倍数地跟叶眉和朱天运提条件。而阎三平有的是箱子!

“好吧,我认,请阎老板告诉我真相。”

叶眉傻傻地想,等阎三平说出真相,他就逃,箱子动也不动。哪知阎三平说:“真相就在三个箱子里,你拿去,打开它,就能找到你想要的。”

“你——?”叶眉被戏耍一般,怒不可遏地瞪住阎三平。阎三平走过来,拍拍叶眉的肩说:“放心,我阎某虽然是个商人,做人的道理还是懂,这些年我阎某靠什么发的财,我比谁都清楚,有人从我这里拿走的,远不止这个数,可他们屁事也没。不公平啊,这点东西,就算我送给他的吧,要说也是他该得的,可惜他这人太清正。真是滑稽,清正顶什么用呢,真滑稽。”

“不许你污辱他!”叶眉站起来,怒斥阎三平。阎三平依旧笑道:“我像是污辱他么,有我这样污辱的?”完了,又沉沉道:“我敬重他,请转告他,就算全世界的人想害他,我阎三平也不会。对了,另外再告诉他一句,是茹老板改变了我。”

就这样,买卖成交,真正让叶眉放下心的,还是茹娟这个人。既然阎三平听茹娟的,叶眉就有办法让茹娟把箱子还有箱子里的钱退给阎三平。这点她很自信。

叶眉现在知道了真相,真相跟她猜想的竟一模一样,她是急着来告知朱天运。同时她也紧张,昨天她借故拿不动,想耍赖,结果阎三平派了两个人,愣是帮她把箱子搬到了家中。箱子眼下放在地下室里,不能让孙晓伟知道。秘密果然藏在箱子里,可是三箱钱是一百五十万啊,整整齐齐码了十几撂,想想都怕。

世界上做大胆事荒唐事的,除了官员怕就是暴发户。三张支票或三张卡解决的事,硬是要虚张声势弄出三个箱子来。叶小眉哪里知道,这就是阎三平这种人的做事风格,人家要的就是这股劲儿。官员玩权,老板玩钱,目的都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份。没钱没势的百姓,只有玩玩苦难玩玩悲摧。

<er h3">2</h3>

腾云骥果然是来报告车祸案的,几乎同一时间,他这边也触摸到了真相。哪知刚开了口,就被朱天运厉声制止。

“换个话题好不,老是说这事,我不想听!”

腾云骥一定是被真相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朱天运拐着弯阻止他,他不听,愣是接着说:“朱书记,真没想到啊,是他在背后操纵。”

“老腾你能不能换个话题!”朱天运又强调一句。

“不能换,朱书记,你让我说完,这次我跟上江市刑侦支队联手,驾驶越野车的司机唐学渡就藏在上江,现已抓捕归案,据他交待,幕后黑手是……”腾云骥差点就将那个人名说了出来。朱天运脸已黑得不见形状,腾云骥如此不识趣,令他十分愤怒,他断喝一声:“够了,不要讲了!”

这一声吼得实在是太大了,腾云骥和叶眉吓得打出一个哆儿,叶眉看看腾云骥,腾云骥也看看叶眉,这才知趣地把话头收住。

过半天,朱天运叹一声:“老腾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还不开窍。”

“我开不了窍。”腾云骥悻悻道。

“必须开!”

“我就是不服,凭什么他们要一手遮天,还要……”

“什么也不凭,这是政治!”

“这不叫政治,是骗术,阴谋!”腾云骥越发来劲。

“老腾!”朱天运再次重重打断他,挥挥手说:“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谁也不能再碰,听见没,谁也不能再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哑巴不了!”腾云骥像是着了魔,一根筋硬要撑到底。

“哑巴不了也得哑巴,我再重复一遍,这是政治,必须这样!”

这天,叶眉跟腾云骥几乎是被朱天运轰出来的,从朱天运的反应看,他是真不想让他们碰这事了,但凡一件事讲到政治的高度,这事就已严重得不能再碰,可惜叶眉和腾云骥并不明白这个理。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还不住地问,政治,什么叫政治?

夜风吹来,打乱了朱天运的头发。江水涛涛,浪花飞溅。朱天运已在江边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在家里坐不住,一个人打车来到江边,就是曾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但总是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迫使他往这地方跑。这段时间,他的脚步已往这边迈过好几次,每次来,先在路边站一会,在曾经叶眉甩出车子的地方停留那么一刻,然后顺崖而下,站在江边。望住茫茫的江水,盯住一个个漩涡。暗暗告诫自己,曾经有人想让你掉进这里,彻底在这世界上消失掉,可你活了下来。

你活了下来,他们就不自在。

不自在啊。

他们接着还会有阴招、损招。朱天运,你能挺住么,你必须挺住。现在就剩你没妥协,就剩你还没和对方打成交易。朱天运,你会不会也妥协啊?

“怎么,还是想不通是不?”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突然响来一个声音。朱天运闻声望去,夜晚的江边,出现的竟是茹娟。她一袭长发,迎风飘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清香。

“你怎么来了?”朱天运的声音有点兴奋,眼神跳动了几下。

“你在江边看风景,我在黑夜里看你。”茹娟说。

“我不是看风景。”朱天运更正道。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地方摔倒两次,能绊到朱书记的地方,不是风景是什么?”

“陷阱。”朱天运一点不惊讶茹娟怎么知道那起车祸,现在茹娟知道什么他都不怪了,惟一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要帮他。

这是一个浑身充满迷的女人,但也绝对相信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女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外公就这样说过我,现在轮到我把这话送给书记了。”茹娟看上去很开心,并不因为目前的形势而怨声载道。她轻松的语气感染了朱天运,朱天运觉得老沉在一些事里真没劲,抖抖肩,往前跨两步,开心道:“说,是不是在跟踪我?”

茹娟哈哈笑出了声:“如果我是特务,早把你害了,看江也这么出神,我到身边半天都没发现。哼!”她这一哼,就暴露出女人不被重视的委屈。

朱天运赶忙道:“那你也不能偷偷来啊,神出鬼没。”

“人家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虽是在夜色下,茹娟脸上飞出的红还是让朱天运捕捉到了。奇怪,怎么对她有种奇特的感觉呢,什么时候开始的?广州那个短信之后,还是?

“这个惊喜我接受,不过最好还是提前打个电话,发条短信总行吧。”

“才不呢,就是要吓你。”茹娟扮个鬼脸,说完后马上垂下了头,一副娇羞样。

夜色像床一样铺开,无边无际,浪声似乎瞬间小了,一股异样的东西升腾起来,弥漫在江边。再往前走时,茹娟就很自然地挽住了朱天运胳膊,甚至将半个身子依过来。他们尽力回避着不开心不痛快的事,尽力不把话题往敏感处引,两人东拉西扯,真像是情侣一样在江边漫步。其实两人心里却都是紧着的,一点不敢松懈。好几次,茹娟都要把话题提出来了,一看朱天运憔悴至极的脸色,又强行咽回去。

茹娟最近从阎三平那里得知不少事,她很奇怪,本来是跑来帮别人钳制阎三平降服阎三平的,怎么又跟他成朋友了呢?两人还很能谈得来,到现在几乎是无话不说了。思来想去,才知道他们是一类人。外界都称他们商人,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脱开了外界,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并不完全是商人,也是一个想做点正事的人。就算是商人吧,他们也有共同的悲共同的哀。都说如今是官商勾结共同谋取利益的时代,错,勾结根本不存在,只是互相利用,这还是好的,更多时候,他们是受权力左右受权力摆布。是权力想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真正的商人是有商业理想商业抱负的,他们没,他们充其量是没有头脑的商业操作者,看似事业做得很大,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来,那是虚的,假的。他们只是权力在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演绎另一种延伸,是权力朝商业领域伸出的一根拐杖。这根拐杖说穿了还是为权力所用为掌权者服务。

“我们只是戏子,只是表演者,导演和制片人却藏在身后。出了问题却要我们全部承担,罪责都在我们身上,他们永远是干净清白的。商业的悲哀莫过于不让商人具有灵魂,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干着一些丧失灵魂的事,从四处榨取不该榨取的利益,然后双手奉还给他们。他们高兴了,赏你一两个项目,让你为他们干政绩,为他们脸上贴金。不高兴一脚把你踢开,立马再扶持别人。放眼这片土地,企业家遍地都是,可哪个敢拍着胸脯说,我是真正的企业家?说穿了,我们不过一群狗,一群会挣钱会咬人也会摇尾巴的狗。”

这话是阎三平亲口跟她讲的,讲的时候,她几乎惊呆了。原来在他心目中一文不值,充其量不过恶霸流氓的一个人,竟然能讲出这样一堆深刻的话来。打那天起,茹娟改变了对此人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看法一变,很多事的本质就变。这是茹娟最近感悟到的。茹娟最近在内心里重新思考或掂量了两个人,一个是跟她早有联系的赵铭森,一个,就是眼前的朱天运。

拈量的结果,是她懂得了什么叫政客,什么才叫真正的男人!

她今天来,是急着告诉朱天运,他被别人出卖了。消息是下午吃饭时阎三平告诉他的。阎三平无不悲凉地告诉他,又一个男人要倒下去了,海东政坛从此不会再发出别的声音。

如果不是那个突然而至的电话,这天的茹娟是能完成自己一桩心愿的,她太想为朱天运做点什么,哪怕帮他抹一次汗,哪怕帮他捧一杯水,或者帮他抚慰一下失落的心。她也好奇怪,怎么突然对这个男人心疼起来了呢,揪心了呢,不想让他再出事呢?但那个电话中止了她跟朱天运江边的漫步,也没让她有时间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打电话的是于洋,一看到号码,朱天运的心就提了起来,他跟于洋有些日子没通过电话了,怎么突然?

“老朱你在哪?”于洋的声音,于洋第一次改口称他老朱,而不是朱书记。

“我在家。”朱天运撒了谎。

于洋紧着道:“你马上到富民路二号金江饭店来,我在2118房间等你。”

于洋说完就挂了,朱天运愣了一会,顿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拽起茹娟就往路上走。

“你拽疼了我,走慢点行不?!”茹娟有点不想离开,佯装生气地说。

朱天运没吭声,毫不手软地将茹娟拉到路上,见不远处停着茹娟的车子,几步过去:“快开车门,马上送我去金江饭店。”

“发生什么事了,干嘛这样着急。”

“风暴来了!”

风暴果然来了。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朱天运所以装哑装傻,装出逆来顺受什么也不作为的样子,就是知道要来这么一场风暴。他一直在等,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煎心。但他不敢报任何的侥幸,他知道最终他们会把刀架他头上。

但他不怕。很多事怕是没用的,也没必要怕。他不过是要看看,对方到底能把牌摊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对方的攻击力到底有多强,会不会丧心病狂不择手段?

所有的斗争都要最后摊牌,朱天运说穿了,是在等对方最后那张底牌。

“老朱,情况不太正常啊。”于洋看上去也憔悴不少,不憔悴才怪。他的口气很骇人,脸色更是骇人。朱天运一直知道于洋在市区某家宾馆有处神秘住处,有时候办特别重要的案,就在这里召见人,没想到是看似很平常的金江宾馆,更没想到他会被于洋紧急召到这里来。

“说吧,用不着拐弯。”朱天运一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架势。

于洋又叹一声,似乎不知从哪里开口好。磨蹭一会,还是拐弯抹角道:“老朱啊,咱俩都不是外人,今天急着请你来,是想落实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不是你能不能接受,是我接受不了啊。”于洋脸上闪过一层极为复杂的表情,想想事情终还得说,于是一咬牙,问了。

“你在当书记第一年,是不是替你大舅子开脱过一桩罪?”

“开脱?”朱天运似乎被这两个字惑住了。其实不,大舅子三个字一出,朱天运就知道,对方果然把手伸到他最深最暗处了。

厉害啊。他冷冷一笑,面无惧色地望住于洋,等于洋往下说。

于洋却不再说话,留下一大段空白让朱天运去猜。

朱天运的大舅子是现任老婆萧亚宁的哥哥,他原来老婆是独生女。萧亚宁的哥叫萧亚轩,原来是名警察,后来……

“是不是有人又把那件案子翻出来了?”默了片刻,朱天运主动问于洋。

于洋艰难地叹了一声,显得很无奈地说:“情况比你想的还糟,有人把几年前这桩案子重新翻腾出来,反应到了中纪委和公安部,做为一起隐藏多年的大案奇案,公安部已经下了指令,重新调查。”

“是这样啊。”朱天运苦笑一声,进而又道:“翻腾得好,这样我也好解脱,不瞒书记,这案子压了我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下好,让它水落石出吧。”

“水落石出?”于洋被朱天运的镇定还有这份淡然弄惊了,他原以为朱天运会惊,会失措,会彻底惶乱。可是……

几年前海州死过一个女人,这女人是夜总会小姐。

这女人曾被萧亚宁的哥哥时任派出所长的萧亚轩包养。后来她死了,激起一些波澜,但很快事态就平息了,有关方面给出的结论是为情自杀。

但这不是事实,于洋也相信,这绝不是事实。此后,各种各样的传说就在海州还有海东传播开来,有人说,朱天运向警方施加压力,逼当事人改口供。也有人说,那女人本来是朱天运包养,事发后为了保住官帽,朱天运让大舅子主动承担。更有人说,此起案子侦破当中,朱天运严重违犯组织纪律,从头到尾干扰司法公正。

总之,对他朱天运很不利啊。

“天运,你要有所准备啊。”于洋无不担忧地说。

朱天运很理解地看着于洋,这一刻,他对于洋是心存感激的。不管怎么,在这种特殊时候,于洋能想到他,能不顾原则地将这些不该告诉他的消息告诉他,证明他们还是有交情的。

“谢谢于书记,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让上级认真查吧,我会积极配合,请于书记放心。”

“天运……”于洋觉得朱天运误解了他的意思,想补充什么,但朱天运的态度又让他开不了口。这个人,怎么老是把事不当事啊。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朱天运说。于洋意犹未尽,不想让他走。可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中纪委打来的,于洋只好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朱天运。朱天运非常识趣,没多说一句话,果决地离开了于洋这里。

茹娟候在外面,她今晚要告诉朱天运的,也是这事。

而且茹娟已经知道,此案是罗玉笑副省长亲自翻腾出来的。

茹娟要送朱天运回家,朱天运不让,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冲茹娟说,你回吧,没事的,真的没事。再大的风暴,我朱天运也能抗过。

“天运……”茹娟忽然也改了称呼,喃喃地叫了他一声。

朱天运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茹娟肩膀:“放心,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我朱天运撑着。”

“他们不会下死手吧?”茹娟仍然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会!”朱天运肯定地说,见茹娟面色骇然,又安慰似地道:“人不是被别人下死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

是的,自己不作孽,你就死不了。走在回去的路上,朱天运脑子里反复响着这句话。为官也好,做人也好,人总是要有底线的,底线不突破,你就不会被逼到绝路。绝路其实是自己修的,不是别人给你修的。

朱天运一路走着,一路想。回到家中,却发现家里亮着灯。

萧亚宁回来了!

坐在客厅角落的,还有一个人,萧亚宁的哥哥萧亚轩。他面如死灰,一点看不出当年飞扬跋扈的样子。

“天运,我怕,我悔,当初真不该让你管这事啊——”萧亚宁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

朱天运没一点意外,似乎老婆这时从国外赶回来,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他走过去,想安慰一下老婆,给她一点力量。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力量还怎么给,他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接着错下去?

不,绝不!

良久,他冲面如死灰的大舅子萧亚轩说:“你准备一下,我陪你去趟公安局。”

“干什么?”萧亚轩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住自己的妹夫。

朱天运惨淡地笑了笑:“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傻。亚轩,有些事是装不过去的,就算装过去,良心也不安啊。”

“不,不,绝不!”萧亚轩突然尖叫起来,他的表情恐怖极了,浑身抖索,像个麻风病人。

萧亚宁终于弄懂丈夫的意思,也跟着跳起来:“天运,你要大义灭亲?”

朱天运怔怔地望住妻子,好多事涌上来,像雾一般弥漫住了他。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动摇了,但另一个声音又响过来,你不能输,你一输,就是满盘皆输啊。

“亚宁,原谅我吧,我只能这么做!”

“不!”屋子里响出萧亚宁撕心裂肺的声音。

——全书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