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疲劳 - xp1024.com
《钢铁疲劳》


序章

广袤宇宙,无尽星海。

自文明起源之初,人类便习惯仰望星空,黄道十二星座,三垣二十八宿……古人惊叹于银河浩瀚、日月流转,同时也焚香跪拜、虔诚祈祷,以期从天人合一的精神沟通之中,获得永恒不竭的智慧,以此探察自然演化的规律,找寻生命的终极答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宇宙就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令置身于其中的人们,不自觉产生出凄凉悲怆的孤独之感。巍巍星空,苍茫天穹,反衬出人类自身的渺小卑微,俯仰之间,个体的存在竟如此短暂。

天地至广,岁月至久,则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然而人类的天性总是矛盾的,一方面敬畏自然,另一方面又希望征服自然,当触摸繁星仍是一种遥可不及的梦想时,人类便试着以天文计算历法,祈祷一年耕种丰收,以占星术预测命运,窥伺天地万物的奥秘。

天圆地方、巨龟驮象;神明以下、万物之主。这种浪漫而朴素的宇宙观一度流传甚广,并由此谱写出无数动人的英雄罗曼斯,直至《天体运行论》一书的横空出世,真理自禁锢的牢笼中被释放,人类才逐渐从唯我独尊的顽固傲慢中清醒过来,开始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重新审视整个世界。

近代科学包括天文学的兴起,无疑对原宗教神秘主义造成了极大冲击,思想桎梏一旦被打破,就意味着旧秩序的轰然崩塌,随之而来的则是一个光辉闪耀的新启蒙时代。

伽利略、开普勒、笛卡尔、拉格朗日,无数先驱者为后世留下的不仅是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更是一笔笔难以用金钱衡量的知识财富。

到旧历二十世纪初叶,伟大的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发表了世界上第一部喷气运动理论著作《利用喷气工具研究宇宙空间》。而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边,莱特兄弟顺利完成首次载人飞行,人类动力航空史就此拉开帷幕。

其后又过数十年,连绵不绝的残酷战争,催生出更先进的导弹和火箭发射技术,人类最终成功突破地心引力的束缚,将第一颗卫星送上太空。

这其中任何一项,都是无比非凡的成就!

如果说近代科学发展,破除了传统迷信和愚昧思想,那么由钢铁与工业革命所铸就的新一代巴别塔,则宣告了人类已彻底击败以往所崇拜过的神灵,成为这颗蔚蓝星球上的真正主宰。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野心也未能满足,迅猛发展的工业科技,使得人类的狂傲和自信空前膨胀。终于,他们制造出了外太阳系空间探测器——旅行者一号。

旅行者一号上携带着一张铜质磁盘唱片,内容包括由55种人类语言录制的问候语,各类音乐和115幅影像。这些迹象足以证明,人类是如此迫切地希望与外星文明对话,以至于忽略了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因素。

当承载梦想的旅行者一号飞过海王星轨道,距离地球六十四亿公里的时候,它把相机转向地球,拍下最后一张照片,“最后看一眼家园”。

而照片中的一个微小光点,正是地球,正是我们的家园,正是我们。

在这个点上,我们所认识和听说过的人,我们所爱的人和憎恨的人,我们所曾经思念的人,都在这里。

这里集合了一切的欢喜与苦难、成千上万的宗教信仰、意识形态以及经济学说;所有猎人和抢劫者、英雄和懦夫;每个文明的创造者与毁灭者、国王和农夫;每对相恋中的年轻爱侣、每个充满希望的孩童;每对父母、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一位高尚的教师,每一位贪腐的政客;每一位超级明星,每一位最高领袖。

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位圣人和罪人,都生活在这里,如一粒微尘,悬浮在一束阳光之中,地球只是浩渺宇宙背景下,一个很小的舞台。

章一 空战(上)

“模拟环境自检完成,mos中央管理进程联接中,系统准备完毕,请插入您的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

一句温柔而略带甜美的合成音传来,打断玄野沉寂多时的思绪,他熟练地从校服口袋里取出一张印有fcssn字样的黑色卡片,插入电子仪表盘下的一个磁卡插槽内。

“正在访问联邦个人信用审查系统,信息反馈中……社会保障编号:e02-dkp0533-0182、姓名:玄野、年龄:16岁、身份:学生、公民福利权限:b3级、信用等级:良好……验证成功,全部条件符合,中央联接确认完成,摄像系统自动开启。”

随着合成音的再次响起,模拟驾驶舱内的显示频上,开始出现一行行快速跳动的命令字符,最后在正中屏幕上弹出一个醒目的对话选项。

“本机id:slayersboxer、等级:lv7、战斗统计:101场、胜率:534%、所属战队:无。”

“陌生id:狂拽弑神,等级:lv29、战斗统计:368场、胜率:701%、所属战队:弑神一族……请求与您进行随机对战,是否同意?”

玄野伸手点击确定,模拟驾驶舱的灯光便随即暗淡下去,大约持续几秒钟,又逐一点亮,显示频上出现了一片硝烟弥漫的战争场景,那铅灰色云层下的朵朵弹幕,穿越耳畔的爆炸轰鸣声,尾翼冒着黑烟的坠落战机,无不显示着这里正发生着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

“随机地图:中空遭遇战、场景人数:2人、初始高度:3100、气温:21,风速:45,地图大小:1280*1280*720、战斗模式:死斗。”

合成音缓缓地道:“场景初始化完成,请选择您所驾驶的战机型号与武器系统。”

这款名为《空战:王牌》的游戏,出品自赫赫有名的晶核娱乐(=crystalnucleusentertainment,cne)公司,以两个世纪前的“克洛诺斯空战”为主要背景。

在旧时代那场历经整整16年,夺取30亿人类生命的黑暗战争中,克洛诺斯空战无疑是当时暗夜苍穹下的一缕启明曙光,90天短暂空中鏖战,双方总共出动的战机规模,居然达到空前的20万架次。

成千上万的优秀飞行员和先进战机陨落在高天之上,虽然联合军在短短几个月之内便损失了超过3成的空军主力部队,但克洛诺斯空战的最终胜利,一举扭转了双方的制空权对比,成为联盟军由守转攻的重要转折点。

残酷惨烈的空战,使得纵横数千公里、曾被誉为“地球的伤口”的克洛诺斯峡谷堆满了战机残骸,峡谷附近曾经郁郁葱葱的生态植被群,最终被爆炸后形成的荒凉地表所取代。

从此,克洛诺斯有了另一个悲伤的称呼:战机墓场。

《空战:王牌》自推出至今,总共发行过两个修改版本和三部资料片,庞大的数据库引擎更是惊人,几乎囊括了当时联邦军队的所有战机型号和神圣亚述帝国的绝大部分经典战机。

凭借其宏大而直观的战争场面,身临其境般的驾驶体验,《空战:王牌》毫无疑问成为战争类模拟游戏历史上最出色的产品,一直备受各方面推崇,常年蝉联各项游戏排行榜的评分冠军(并非销量冠军)。

因其卓越的模拟特性,有不着边际的好事者甚至称之为“未来飞行员的摇篮”。

不过玄野可不是想当什么未来飞行员,他仅仅是为了赌局。

《空战:王牌》具有一套完整的世界观,游戏里包含着数十场旧时代经典战役的场景,其内部采用主流的等级积分制,玩家通过不断地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或者对战方式来获取相应的积分,晋升军衔,从而换取更先进的武器和装备。

当然,晶核娱乐出于商业考虑,也允许现行流通的联邦货币兑换积分。

由于玄野等级较低,他的机体库中只有一款系统附送的mig-b07战机可以使用,机长1425米,翼长1225米,乘员1名、空重1085吨,最大航速20马赫,爬升率为48,500米/分钟,该机参照早已被军队淘汰服役的米格机型改造。

这款原型机是仅适用于大气圈范围内的飞行格斗机。

米格b07装备有一门20mm的加特林旋转机炮,两门m200火神式机关炮,搭载6枚aim-911响尾蛇对空导弹,4枚霹雳p-30近战对空格斗导弹,有效作战半径1700公里左右,放在旧时代勉强算得上中端战机的行列。

由于没有其他备用机型可供选择,玄野很快就确认了所要使用的机载武器和弹药数量,随着显示屏幕的一暗一明,天蓝色的mig-b07便出现在枪林弹雨的战场半空之中。

《空战:王牌》的地图十分广阔,而且为了模拟真实环境中的各种突发情况,每次战机的随机初始点位都不同,玩家只能根据仪表盘和双方阵营的位置来区分大致战斗方向,至于敌机究竟会从侧上方、侧下方,或者左右方向出现,乃至从背后突然杀出,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说,空战考验的不仅仅是战机性能优越与否,同时也是一个驾驶员的经验、观察力、判断力、战术思维等等综合素质的体现,外加一点必不可少的运气。

正如战后某个诗人所说的那样:“空战是一场云端曼舞的优雅表演,更是一场狭路相逢的心理战。”

玄野望着屏幕上远处激烈交火的场面——在1v1死斗模式下,这种模拟的真实战争环境,往往只有一些威力忽略不计的流弹在战机的安全范围之外飞过,并不会有其他任何形式的第三架飞机闯入地图,只见他从校服口袋里取出一个白色棱形的记忆卡,插入驾驶座舱的外部接口,然后默算了一下太阳悬挂的方位,略微调整机头,随后将机载雷达的输出功率设置到最大,同时按下旁边的一个淡红色按钮。

一枚装满燃烧介质的信号弹从机翼下射出,在数公里开外的空旷处炸出一团耀眼的光焰。

《空战:王牌》为了让双方战机有更大的战术缓冲和追逐余地,给出的1v1地图标准直径大约为普通战机飞行半小时的距离,毕竟时机、耐心、甚至生存、逃脱等也是竞技能力的一个重要环节。

但过于开阔的地图,也相应地造成了玩家在互相接触之前,会有一段或长或短的空闲“垃圾时间”。

这种1v1战斗模式在刚推出的时候,受到不少质疑的声音——因为在这个快节奏的浮躁社会里,所有一切都被有意地物质化和娱乐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变得毫无决心,他们不再向往铁血英雄,也不敢进行一对一的任何对抗。

于是那些标榜团队竞技,实质上是为迎合软弱休闲受众的游戏便顺势崛起,多对多游戏的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借用别人的力量,顺便把所有失败的责任,都推到水平甚至比自己还高一点的队友身上。

这一点《空战:王牌》也不例外,在游戏提供的各种对抗模式里,组队模式永远是玩家数量最多的,其次是单人或多人战役地图。

热衷1v1模式的玩家最少,不过相对的,这个圈子里的规矩也最为严格,比如在处理“垃圾时间”的问题上,玩家间便存在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行为:实力明显强过对手的一方,会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是否优先暴露自己的位置。

“先手”这个词语在空战中的重要性众所周知,遭遇战时能否抢得先机,代表着能否比对手更多的作战选择与路线预判,特别是超视距作战中。

而对每位飞行员来说最糟糕的事情,不是前方敌机数量远远超过己方、此战有去无回,而是敌机的导弹已近在眼前、自己还跟无头苍蝇一般茫然找寻不到躲藏在暗处的敌人。

借用旧时代某句名言来说,就是人类最害怕的东西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在缺少友军支援的情况下发射信号弹,提前暴露自己的位置范围,等同于完全放弃了先手,从均衡的狩猎者角色,一瞬间变成随时可能被屠宰的猎物。

游戏中这类行为,通常由强者率先发出,作为对弱者的一种变相怜悯和平衡。但它同样也是一种心理战术,宣示着强者方技术、战机、经验等各方面的巨大优势,即使暂失先机,也足以戏弄对手于鼓掌之间。

只不过那是自认王牌的强者专利,以玄野可怜的lv7等级和53%的胜率来看,无论如何都跟此搭不上边,他这样的做法连挑衅都算不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明知无望下的自暴自弃。

果然,半分钟之后,米格战机的机载雷达显示一处热源正在飞速接近,型号经过系统匹配,确认为f-y16a,方向正对太阳。

战隼,编列序号f-y16a,机身1760米,翼长1560米,乘员1名、空重1305吨,最大航速22马赫。

装载有gau-23k加特林机炮,8枚mim-44型爱国者中距对空导弹,4枚霹雳p-35型近战对空格斗导弹,有效作战半径1900公里以上。

米格战机的机载雷达与战隼的雷达配置相近,既然玄野能够发现对方,那么mig-b07米格战机想必也已出现在了对方的雷达屏幕上,按理说接下来双方就应该快速反应并展开攻击姿态,但那名f-y16a战隼的狂拽驾驶员显然正处于一种莫名情绪中,非但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御动作,反而一连弹射出3枚信号弹,炸出几团颜色各异的烟火,同时不断向米格打出请求通讯的信号。

玄野好整以暇地连接通讯,一张左耳穿着数根耳环、染着满头黄发的青年面孔顿时出现在屏幕上,叫骂声也随之传来。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懂不懂规矩?懂不懂?你一个不到10级的菜鸟,小破飞机,还敢在小爷我面前嚣张……知道小爷是谁吗?懂不懂?小爷捻死你像捻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知道谁跟少爷混的吗,叽里呱啦,你懂不懂?懂不懂……”

各种通用的骂人语言,不要钱似的地从黄毛的嘴巴里倾泄而出,加之那不时掺杂着的“懂不懂”重复字眼,一方面是社交语言的贫瘠匮乏,另一方面又是脏话粗语的精彩纷呈,倒颇令人大开眼界。

玄野笑眯眯地听着,在双方并没有刻意减速的情况下,两架战机很快拉近距离,已接近理想状态下的近距离格斗空域,玄野见时机成熟,便伸出一根颀长的手指,照着通讯屏幕轻轻一比,随后按下发射按钮。

米格战机上搭载的导弹依次激发,飞射向f-y16a战隼战机。

不出所料,通讯里立即传来黄毛那近乎咆哮的声音:“草,你个菜鸟只会耍阴招,敢不敢跟小爷堂堂正正单挑?!”

随即米格的雷达屏幕上出现了2个快速移动的亮色小圆点,紧接着响起机体被锁定的警报声。

玄野不慌不忙地进行着导弹操控,mig-b07米格却没有做任何闪躲的动作,接连被两枚mim-44型爱国者中距对空导弹击中,整个模拟驾驶舱的光线瞬间一片漆黑,显示屏泛出一阵急闪的红光,片刻之后,出现两行系统对话提示:

“系统时间13:03:43,id:狂拽弑神的f-y16a战隼,成功击毁id:slayersboxer的mig-b07。”

“系统判定战斗仍在进行中,是否选择以系统视角继续观战?”

玄野选择“是”,屏幕再次亮起,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架通体流线、机头两侧喷着“love”字体个性涂装的银灰色f-y16a战隼正极速飞行,在它身后,aim-911响尾蛇对空导弹逐渐逼近。再靠后一些,是追踪能力稍差的霹雳p-30近战对空格斗导弹。

aim-911响尾蛇对空导弹,导弹重约85千克,弹径121毫米,弹长3米,尾翼翼展262毫米,速度达3马赫,是旧时代极为典型的一类红外制导导弹,其最大射程可达18-20公里。

同样是近战导弹,其性能比霹雳p-30近战对空格斗导弹高出一截。就算与战隼搭载的mim-44型爱国者中距对空导弹相比,aim-911响尾蛇仅是在打击范围上有明显差距,但mim-44型爱国者采用雷达制导,受干扰因素较大,追踪效率却不如aim-911响尾蛇的红外制导。

更重要的是,aim-911响尾蛇那接近40g的变态过载量!

由于两机交战时的距离过近,aim-911响尾蛇很快进入末端制导状态,不管f-y16a战隼如何持续释放箔条及干扰弹,其效果也近乎为零。

眼看自己轻松干掉了米格,却仍将被那该死的导弹击落,狂拽黄毛崔然星心里的烦躁简直达到顶点,情急之下,他索性一拉操纵杆,做起了大幅度的急转动作。

在许多电影情节里,观众可以看到王牌驾驶员通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的高难度动作,使得追踪的导弹因为连续变向而撞在一起爆炸,从而完美逃脱。

有些霸气凌天的人物甚至能让导弹从机翼下错身而过,接着用机炮扫灭。

然而现实中,战机过载g值根本无法与导弹相比,超过10g(10倍重力)的横向动作,很容易因为负担过重而对驾驶员的身体造成无法复原的永久性损伤,更别说什么空中悬停了,那根本躲不过导弹。

倘若f-y16a战隼不做大幅度的无效规避动作,还能再多支撑一段时间,而急转动作一旦作出,即使aim-911响尾蛇3马赫的速度远高于战隼、回旋难度相应更大,但40g的过载量足以弥补一切!

屏幕中,速度更快的aim-911响尾蛇划出一道优美的天际弧线,以更高的效率、更短的回环半径迅速追上战隼。

天空乍起一团火花。

“系统时间13:05:10,id:slayersboxer的mig-b07,成功击毁id:狂拽弑神的f-y16a战隼。”

“对战编号:sz-003494-dhawt-1218。”

“系统判定:平局。”

章二 空战(下)

这一结果在玄野的预料之内,看到系统提示后,他平静地拿出手机,拨通号码:“米凯尔,是我,崔然星前辈出来了吗?嗯,他很生气……还想再来一局?没有问题,但赌注必须加倍……是的,必须加倍!只有这一点没得商量。你问为什么会有平局?不用担心,我是故意的。”

挂断电话,玄野开始操作连接白色棱形记忆卡的微型光计算机,首先通过系统自带的编译软件,制作出一段音频,然后又打开记忆器卡里一个名叫“尘埃”的自制程序,输入各项参数。

《空战:王牌》的每间游戏座舱中都有一台独立的微型光计算机,方便一些比较专业的玩家或狂热军事迷对机体环境、屏幕显示等数据进行权限范围内的微调,比如备受关注的“辅助指令宏编译”接口功能。

出于商业宣传的需要,《空战:王牌》投入的模拟驾驶舱仿真度高达83%以上,几乎照搬了经典战机模型,但鉴于绝大部分玩家的知识来源于民间网络,无法操纵真实战机上复杂的电子设备开关和控制系统,因此才开发出了折衷的“辅助指令宏编译”功能,方便玩家通过设置一系列的自定义特殊按钮,来简化操作。

举个简单例子,真实战机单单一个火控系统就十分复杂,就算出品公司晶核娱乐多次做了删减和简化,但仍有大量繁琐的操作步骤需要进行。

而通过“辅助指令宏编译”,却能实现比如“视距调整”“导弹锁定”“定距离发射”等复数化功能。

当然这些功能有许多限制,尚不足以影响游戏的平衡性,最多是给心里素质不高的人节省些手忙脚乱的反应时间罢了,顶尖玩家对此并不屑一顾。

不过某些脑洞大开的游戏迷却因此欣喜若狂,他们到处高价搜寻能够进行编译指令的高手,借由对机体的动作指令条件重新改写,从而完成了以自身操作水平根本无法企及的诸如“聂斯切洛夫筋斗”、“弗罗洛夫轮盘”等等一系列高难度的特技飞行动作,并录成视频发到网络炫耀。

“id:狂拽弑神已将您设为仇人。”

“仇人id:狂拽弑神,等级:lv28、战斗统计:369场、胜率:699%、所属战队:弑神一族……请求与您进行随机对战,是否同意?”

为了加深真实化程度,《空战:王牌》对战双方不论等级相差多少,只要互相击落对方最后一架战机,即判定为平局。

但赛后系统会根据平衡有利原则进行调整,个人等级或团队等级相差15级以上的战斗,如果遇到平局,则低等级者仍将获得不菲的经验和积分,高等级者相应扣除胜率和积分。

由于玄野等级过低,导致系统判定狂拽弑神输掉比赛,为此扣除大量经验直接掉了一级。

‘嗯……果然崔然星前辈以前没有遇到过这种平局的情况啊……’玄野心里想着,又耐心等了片刻,直到米凯尔接连打电话催促,才再次选择确定。

“随机地图:寂静星空、场景人数:2人、初始高度:8000、气温:-182,风速:200,地图大小:1560*1560*1280、战斗模式:死斗。”

这次战场由白天变成了漆黑夜空,战机飞越在一片云层之上,头顶是城市天空根本无法欣赏到的璀璨星河,漫天星辰如同镶嵌于墨色中的夜明珍珠,闪烁夺目,仿佛一颗颗触手可及。

就在玄野进入游戏不到几秒钟,还没得来得及细细欣赏这梦幻般美景的时候,一轮火红的信号弹烟花便在他视野左侧炸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耀眼。

屏幕上又一次出现狂拽弑神请求通讯的提示。

玄野这次果断拒绝了请求。

同时“尘埃”程序已经通过微型光计算机的共享数据,自动捕捉到信号弹发射的轨迹,开始计算敌机可能的初始方位和飞行轨迹。

轨迹计算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科,尤其是复杂环境下的运动规则,涉及到的不仅是物体非线性的状态模式、行为习惯,同时也需要对风速、阻力、视野等等变量进行校准。只要某一环节出现微小错误,整个模型便轰然倒塌。

当然令人困扰的不仅仅是参数,还有计算方式。

如果把无线分割当成微积分的思想基础,用其论证有规则天体和人造卫星运行轨迹的开普勒定律,那么无规则的轨迹就是无数线性、非线性、圆周、椭圆的线条重叠,其精确计算的难度,就好比在面前堆了一座小山般的同模钥匙,你需要在成千上万的钥匙中找出外形一模一样的99把,按照唯一正确的顺序排列后,才能打开那个配有100个钥匙孔的巨锁。而缺少的那把钥匙,却永远不可能在那堆钥匙山中被发现,这就是著名的“不完备性理论”。

也正因如此,轨迹计算通常是理想状态下的最优化考虑,“尘埃”也没能脱离出这个局限,不过玄野在里面加入了一个自己编译的拟态算法,在条件充足的前期下,使得参数的变化可以受到最大限度的约束和控制,从而提到了预测的灵敏程度。

大约五分钟之后,“尘埃”完成初步计算,竟列出了近百条杂乱无章的轨迹线,并提示:参数不足,无法进行精确计算,准确率约为19%。

如此低的准确率也是玄野意料中事,毕竟初步的计算结果基本是按照上一场作战数据进行的,而游戏重新开始后双方并没有过任何接触,就连狂拽黄毛是不是仍旧驾驶f-y16a战隼也犹未可知。

不过玄野暂时需要的并不是准确轨迹,而是大致范围,有了第一场比赛作为重要参考,那么数据分析就不是一无是处的空谈。一条轨迹线也许看不出什么,但百十条综合起来,就可以找到许多重合点。

玄野将这些重合点之间连成一个不甚饱满的圆圈,便大概知晓了对方的活动范围,然后玄野划了个稍大的圆圈,表示相遇时的雷达探测半径,又划了一个较小的圆形,这是aim-911响尾蛇的有效射程。

做完这些事情,玄野前期的战术规划已基本成型,他驾驶着米格mig-b07缓速前进,绕着雷达探测距离外的圆做绕圈运动,同时操控“尘埃”计算最佳切入点。

通过上一场战斗,玄野心里对黄毛崔然星的战斗模式和技术特点已有了一个初步概念。

这位满头黄毛的高年级前辈,虽然模样看起来甚是肤浅,但是飞行经验却并不欠缺,这一点可以从f-y16a战隼在飞行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拉开一定高度、并避开阳光直射上得以验证。

崔然星本性冲动,玄野也一直试图激怒对方,但无论是被信号弹激怒也好,还是最终被玄野偷袭也罢,崔然星虽怒火冲天却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率先击落了玄野的战机。

一次可能是巧合,如果多次出现,那必然有其原因。

崔然星属于冲动型的技术选手,这种类型的选手既容易在占据上风时犯下某些低级错误,也常常能在逆境中爆发出强大的战力。

玄野有理由相信在崔然星300多场的战斗经历中,必定曾有过不少被对手针对其性格弱点进行攻击的情况,而他高达70%的胜率却从一个侧面证明,对手这种针对性的攻击策略显然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奏效。

心理素质,是决定空战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成为王牌飞行员的一条必经之路。

空战是一场狭路相逢的心理战!

崔然星所表现出的暴怒冲动,一方面确实是他秉性使然,但另一方面,弱点也往往是最大的武器。

玄野基于行为判断,认为刚才的信号弹发射应该是崔然星的一种诱敌策略,假设自己真的以为对方被激怒而乱出昏招,按照所谓的经典战机bz(=boomandzoom)理论,冒冒失失地爬升高度然后俯冲攻击,很可能会落入对方的陷阱。

那么崔然星现在究竟是不是如意料所想,正处于急躁状态,还是他故意做出这样的行为,反过来引诱自己犯错呢?

这一点,玄野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玄野喜欢基于理智的情理分析,而不是依靠直觉,哪怕之前所做出的战术布置,有着超过70%的成功可能,他也不能将剩下的30%托付给运气,把战斗过程拖向未知,于是想了想,便朝f-y16a战隼发出了通信请求。

通信很快被接通,屏幕上崔然星果然是一副满脸嘲讽外带不屑的样子,他捋了捋飘逸的黄发,正要出口成脏,那边略带秀气的少年却先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以为自己并没有发怒对吗,崔然星前辈?”

崔然星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毛发颜色可不能代表他的蠢笨程度,立即回击道:“你想激怒我对吗?呸!懂不懂?小爷我早就身经百战了,懂不懂?这点激将法也想难倒我,做梦吧……”

海量的污秽词汇就待再次出口,玄野已打开了音频。

“叽里呱啦,懂不懂!叽里呱啦,懂不懂!懂!懂!懂不懂!咿呀咿呀……懂不懂!懂!懂!懂不懂!”

这是一首说不清曲风的歌曲,勉强可以算作乡村暗黑重金属类——如果有这个分类的话。经过加工的诡异人声,夹带着吉他、唢呐、手风琴等各种乐器的邪恶伴奏,掺杂着牛羊牲口的欢畅鸣叫,配上空洞毫无节奏的曲调,如同数十辆推土机同时轰鸣,搅得狂拽黄毛的脸色煞青煞白,活像刚被烫了毛的公鸡。

“我要宰了你!!!”崔然星这回终于彻底狂暴了。

从行为学上来讲,越是举止怪异不群,越是有着难以名状的自卑,这种自卑常掩盖在夸张的外壳之下,并通过种种暗示演变成潜意识中的自尊因素。

有着这种心理缺陷的人,往往有着比较怪异的骄傲或十分独特的癖好,常把孤僻不合群解释成狂放不羁的个性,并引以为荣,对社会的排斥也不屑一顾,但其缺陷就在于,偶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能引起他们心中戾气的反弹,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玄野正是利用这一点展开布置。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隐隐带着一丝对崔然星自身认知的否定,通俗点说就是“事事针对、事事抬杠、绝不商量、绝不妥协”,却又不至于引起对方的戒心而所有防备。

随着这种刻意的否定越积越多,逐渐强化了对手潜意识中对自身的怀疑,加上关键时刻的会心一击,使得崔然星的大脑瞬时被狂怒情绪包围,一时间再难思索其他。

“叽里呱啦,小杂碎你到底躲在哪里,有种滚出来一对一,老子对天发誓一定要弄死你,扯得稀巴烂!”

崔然星一面对着通信屏幕大声叫嚷,一面扣动发射扳机,20mm口径gau-23k加特林机炮以每分钟4000发的射速(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事实上f-y16a战隼机载装弹容量只有500发),向着四周漫无目的乱扫。

与此同时“尘埃”捕捉到开火的方位,综合初始信号弹给出的数据,重新模拟出战机的飞行速度和轨迹,算出了十余条轨迹线,其中两条用清晰的蓝线描绘。

接下来,就需要玄野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了。

玄野轻轻扣击着手指关节,沉吟片刻,选择当中相对细长的一条轨迹线,并确定切入口。

mig-b07赫然提速,高速的冲力导致机身与翼面的空气剧烈压缩,十数秒后,一朵圆锥形的云雾升腾而起,围绕在整个机体之间,雷鸣的爆炸声中,mig-b07瞬间突破音障,向着预定地点驶去。

当超音速飞行的战机出现在雷达屏幕上时,崔然星惊得差点从座舱上蹦起来,幸好身体被安全带勾住,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也难怪他吃惊,那架米格战机出现得实在太突然了,简直和幽灵一样,不但事先毫无半点征兆,而且出现位置正紧咬着自己的尾部死角。

这是一个对被追击者来说极为尴尬的位置。

尽管在联邦与神圣亚述帝国的战争结束之后,当时极富盛名的贝尔格莱德工业研制出了装有超推力矢量装置的空空导弹,以使导弹离开发射架后,迅速爬升,接着掉头攻击尾追载机的敌方目标。

这项技术差点改变了空战的格局,不过在“克洛诺斯空战”期间,后射导弹技术还没有引入实战。

眼见玄野的米格战机渐渐逼近,崔然星总算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他额头渐渐冒起冷汗,尝试着运用各种常规动作,想尽可能拉开距离双方距离——事实上崔然星的驾驶技术确实比玄野要好。

然而“尘埃”计算能力在预测近距离目标轨迹上更是显得格外强大,高效灵敏的修正算法使得任何微小参数变化都逃不过“尘埃”的眼睛。

微型光计算机上此时早没了杂七杂八的线条,只剩下一条醒目的红色轨迹线。

通过不断变化修正的轨迹线,玄野可以清楚地观赏到f-y16a战隼各种空中杂技表演,直至aim-911响尾蛇锁定敌机。

随着2枚导弹的发射,这段堪称曼妙的空中华尔兹终于落下了帷幕。

“系统时间13:25:20,id:slayersboxer的mig-b07,成功击毁id:狂拽弑神的f-y16a战隼。”

“对战编号:sz-003521-dhawt-1303。”

“系统判定:id:slayersboxer获胜。”

章三 AI

玄野走出驾驶舱,一头亚麻色短卷发、脸上难掩兴奋之色的米凯尔·迪米雷尔立即迎了上来,一把勾住玄野瘦弱的肩膀,叫嚷着:“哟嚯,好家伙,我们这次又赚大发了!整整10万联邦币啊!比上次对战那个名字有点奇葩的公会叫什么来着……对了,冥域神话公会,整整多赚了好几倍!”

玄野却没有太多的得意欢喜,只是笑了笑:“别装了米凯尔,10万联邦币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大数目,据我所知,这点钱还没有你最近两个月用掉的零用钱多。”

“不,不,那可完全不一样!”米凯尔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晃了晃,兀自亢奋地说道,“家族里大人施舍的钱,怎么能比得上自己偷偷摸摸,哦,不,是光明正大通过辛勤双手赚取的钱,来得更加成就感!”

说着,他佯装出一副严肃面孔,用模仿语气说道:“喏,米凯尔,这是你半年度的学费和生活费,记住迪米雷尔家族的荣耀,想想那些可怜平民吧,如果没有家族的支持,你就要和他们一样整日在工地里埋头干活,或者穿着廉价的西装、在看不见阳光的阴暗办公桌前拼命加班……所以,米凯尔,你能享受到一切都是家族的恩赐,你库房里那几部高级跑车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要妄图做出有辱门风的行为来,不然我将克扣你超过半数的生活用度。”

米凯尔·迪米雷尔眉飞色舞地表演着,末了一摊手,自嘲式地笑道:“瞧见了没有,亲爱的玄野,这就是刚入学时,迪米雷尔家族当代族长——我的亲生父亲所表达的意愿。全然没有一句别人父亲那样对儿子的关心,尽是些无礼的恐吓和威胁。”

玄野眯起眼睛,笑着说:“别装了米凯尔,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二十多回了。我可以理解你当时的心情,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你父亲的话并没有错。”

两人打趣着,从东方风夜广场的偏门而出,刚走到停车场拐角处时,迎面行来一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卫衣,脸部笼在兜帽里,看不清五官相貌,下身则是淡蓝色短裙,外加紫粉两色相间的彩色长筒袜,打扮颇有些怪异,倒是衬得短裙与长袜之间的一点白皙大腿甚是养眼。

米凯尔一边按下遥控车锁,一边经不住吹起了口哨,那女孩似乎有些紧张,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用手捂紧两边的帽沿,略显慌张地逃开了。

玄野更早之前就已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摇下车窗,从储备箱里翻出半包香烟,取出一根点燃。

不一会儿,米凯尔也跟着上车,嘴里还嘟哝着:“这么小年纪就出来做,真是可惜。”一边点火发动。

最新款的迈凯伦运动跑车驶出东方风夜广场,往郊外方向开去。

帝国大厦、银河州立公园、摩尔购物中心、高档住宅公寓……然后是地铁站、立交桥、贫民区,迈凯伦运动跑车接近120公里的时速下,车窗外的景物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地倒退转换,空气也渐渐变得清新湿润。

这段路自市区到学校的道路,两人来来回回也不知多少遍了,无聊乏味的路途,毫无新意的景物,使得米凯尔哈欠连连。

他望了一眼双手枕在脑后、仿佛已舒服入睡的玄野,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说着:

“喂,玄野,你听说没有,首都圈的阿什伍德学院(=ashwoodcollege)已经放出消息,从明年开始居然要招收c2等级以上的平民精英入学!就是条件好像有点苛刻,除了智力和知识水平必须达到一定要求之外,还必须有至少一个获得a类福利权的社会人士作为担保。大人们做事还真是任性啊,也不想想阿什伍德一年学费就是20万联邦币,单单这一条就足够把穷人拒之门外了。嘿嘿,玄野,我可以跟你打赌,最后即使真有几个幸运的家伙侥幸凑足了学费,那些骄傲的小姐和公子们也绝不会高兴自己高雅圈子中混入一群苍蝇的……”

“……”

“对了,你知不知道班里新来的美女转校生,前几天和隔壁班的科尔搭上了,嘿嘿,听说科尔那个死肥猪开着他老爸换下来的旧车,带着转校生去德拉蒙电影乐园逛了一圈,顺路买了一个价值四千多的时尚手袋,那转校生就死心塌地黏上了科尔。据说前天晚上科尔邀请划船社的成员去他租住的别墅玩耍,几个人一直到天亮才从房间里出来。肯定是发生了某些有趣的事情,嘿嘿……”

米凯尔奸笑几声,但等了半天,仍不见玄野搭腔,只好翻了翻白眼,无趣地打开车载移动终端。

车载移动终端是一种以车载移动网络为主体的数字化终端,画面上西服革履的主持人正播送着一条新闻:

“联邦通讯社最新消息,国防部新闻发言人今日对外宣布,经过十余年建设,联邦位于火卫一上的克鲁姆洛夫基地正式落成。这是继月球波西米亚基地之后,联邦政府在太阳系中建造的第二个永久性军事基地,基地总面积超过400公顷,补给情况良好,满员状态下足可以容纳7000人。国防部另外宣称,该基地虽然整体规模不如月球,但配置有两座中型航空港,可同时接收数十艘星舰停航……”

随后是一系列关于克鲁姆洛夫基地的相关报道,米凯尔不喜欢这种枯燥乏味的新闻,很快把转播台换成了流行音乐频道。

在节奏感强烈的劲歌热舞之中,迈凯伦跑车驶入了学校后的一片林荫道。

亚历山大理工学院(=alexanderinstituteoftechnology,简称ait)是亚历山大州一所综合性的私立学院。

ait于旧时代就享有盛名,战火中曾一度遭受严重破坏,但经过几代忠诚校友和社会人士的不懈努力,于星历0017年终于完成重建工作。时至今日,ait以其在各学科领域——尤其是理工科学技术领域出色的表现,赢得了无数掌声和赞誉,在联邦数千所中高等院校排名中位列前五位。

ait的成功并非偶然。

在联邦初期的权利变革中,新兴的阶层掌握了话语权,开始逐步推行以社会贡献大小作为衡量标准的公民分级福利制,许多旧时代名声显赫的一流学府、包括首都圈的阿什伍德学院,便是从那时起为了迎合上流社会的身份诉求,渐渐提高了招生门槛。

唯独ait等极少数一流学校对此嗤之以鼻,他们秉承“知识无尊卑”的理念,并共同制定了面向大众阶层的学术评估标准sac。

学术能力评估标准sac(=scholasticassessmentcriteria)的出现,给身处底层的普通人带来一条看得见未来的快速晋升通道,多年之后,那些通过考试的精英人才早已在各个行业站稳脚跟,他们怀揣着感恩之情,给与了母校难以用财富估量的热情回报。

例如享誉全球的ko重力结构分析实验室、奥尔德林电子工业研究所等,都是由ait的毕业校友们集资捐赠的,有些重点实验室的配置甚至已经远远超越了同类型的政府研究机构。

在最近一期的联邦高等学府捐赠基金回报排名上,ait再次脱颖而出,以接近40%的回报率,力压一直以来排名第一的阿什伍德学院,名列全联邦大学捐赠基金的首位。

难怪有人开玩笑地说:“联邦过去的蛀虫都在高贵的阿什伍德,而联邦未来的精英都出自ait。”

然而有赞扬就有质疑,早在ait推出学术能力评估标准的时候,当时著名的社会学家德·塞孔达·贝纳格里奥就给出了不同评价:“我从不否认联邦分级福利制度是一项极其愚蠢的决定,只有脑袋长草的单细胞生物才能想出这种丧心病狂的点子。但sac同样不是什么好主意,等于变相为该制度做了注解,它给普通人打开一扇狭小窗户的同时,也封闭了他们追求平等自由道路的决心。”

当然,这些事情不是玄野和米凯尔所关心的,现在他们只是16岁的高中生,在ait学院下设的高中部学习而已。

与ait学院每年只有5%通过率的入学条件相比,ait高中部招生标准则相对宽松,理论上只要入学考试达标即可,然而事实上身处在福利等级制的大环境下,很少有机构能独善其身。

ait本身的私立学校属性,再加上水涨船高的声誉,很快吸引了大量权贵和富人们的眼球,他们虽然不能把子女直接送入ait学院——毕竟ait作为学术能力评估标准的发起者之一,肯定不能在原则性问题上自抽耳光,但假如仅仅是争取一所高中的入学资格,那就容易多了。

学院聘请的大多是世界范围内各领域的顶级教授,作为高等学府最引以为傲的竞争资本,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拥有着一定的入学推荐名额,而一项课题研究,往往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经费。

人才可以从学院内部寻找,经费来源则多半出自财阀集团的赞助。

ait学院建立一所附属中学的目的,即是为了拉拢各方社会资源,同时也方便部分权贵阶层的子女日后顺利获得ait的入学资格。

章四 学校

联邦大学招生时,允许学生递交材料申请,数量不限。学校对申请者的各项素质,包括sac成绩、平时成绩、社会活动和特长等进行考虑,有时也顾及到申请者的家庭状况、种族和性别等,决定是否录取。

但不要以为除去少数的特权阶级,剩下的名额就一定公平。

赫赫有名的全联邦高校联盟之一的斯坦福桥大学,几年前招生时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一位少数族裔的少年在提交申请材料时被要求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你最看重的品德,为什么?

在这个问题下,这位小伙子连续写了五十遍:“平等”。

随后,他被斯坦福桥大学录取。

这个消息很快被各大主流媒体关注到,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广泛转载,并激起了不少讨论。

有人认为,这是先进国家对待种族问题上的民主性,有人立即又开始抱怨社会的不公,另有一些人则惊讶于这位少年极为漂亮的履历:少年曾在国务院实习,并参加过数次国宴招待活动,创建过一家咨询公司并在其中担任首席价值官,还成立了一家维权机构以推动社会包容性。

由此,舆论风向又一次转变。人们开始赞扬少年的优异成绩,并把他当做优质的青年偶像榜样。

不过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这位少年的父亲同样毕业于高校联盟中的某所名校,曾经供职于多家大银行,目前自己开办了一家金融投资公司,掌管着数亿资产。他的母亲拥有电子工程和计算机科学双学位,是联邦少数族裔社区里的活跃人士,目前经营着一家地产管理公司。

根据一项调查,超过半数的高校联盟学校中,出身贫寒的学生比率不足3%,而70%以上的学生,均来自类似少年这样的富庶家庭。

稍值得庆幸的是,在ait这种情况要好得多,至少在对优秀人才的评判上,家族背景并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

由于学术气氛的影响,ait的学风绝对比一般私立贵族学校来得平等开放,虽然优越感和歧视依旧存在,但很少有纨绔子弟会在公开场合欺负平民学生,或者拿家境好坏来攀比。

玄野和米凯尔早晨逃课去市区,回来时已经接近下午。

ait禁止非本校车辆随意驶入校园,根据规定,学生上下课的私人接送车辆,全部统一停放在附近的一处停车场,不过迈凯轮跑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贴着学生会特别通行证,可以畅行无阻,两人从校园后门的地下车库出来,刚走进便利店胡乱买了些吃食,催促上课的铃声便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该死的上课铃!这是整个学校里我唯一最不喜欢的东西了!”

米凯尔·迪米雷尔使劲咬了一口嘴里的面包,恨恨说道。

看他愤恨中又带些许紧张的模样,让玄野不觉有些好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道:“走,我们去天台上吃。”

对于玄野的提议,米凯尔举双手表示赞同,他似乎是害怕什么东西,几乎是拖拽着对方从便利店出来。

两人从教学楼后的阶梯溜上顶楼,教学楼只有七层,在顶楼的尽头处有一扇小门,过了门便是天台。

这扇小门通常白天是开着的,只有到了夜里才会落锁,天台上种植了一些绿色植物,环境也很幽静,偶尔也有学生在上面偷偷聊天约会,不过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影响。

一上到天台,米凯尔就仿佛陆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丑鱼重归大海,整个人又活跃起来。只见他做出单手投篮的姿势,把吃剩下的食物卷作一团,以一个漂亮弧线投入角落边的垃圾桶里,接着身子一翻,顺势躺倒在草坪上。

“回归大自然的怀抱,这才是生活啊!”米凯尔一边给调整着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一边惬意地吹着口哨。

过了好半晌,才扭头对玄野说道:“喂,玄野,这次赌赢的钱怎么办,还是照老样子?”

玄野上半身依靠在栏杆边,跟米凯尔大约有三四步的距离,闻言微笑着说:“当然。”

“那太好了。”米凯尔用手拍着裤袋,肆无忌惮地大笑道,“钱都在卡里,今晚我有办法将它们全部兑换成现金。只可惜,你没瞧见那几个家伙输掉后的样子,啧啧啧,那脸色夸张得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总算明白当初为什么轻易就被你怂恿着干这种事了,因为现在每次回想起结束出来后那些自诩高手的家伙满脸不可置信、好像被人强行喂着吃了屎一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啊!哈哈哈,根本停不下来,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哈哈哈哈……”

天台视野开阔,不时有徐徐清风吹来,轻轻拂过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庞,玄野微眯起眼睛凭栏眺望,远处连绵一片古典风格的建筑群,掩映在茂密苍翠的树柏之中,偶有建筑穹顶自碧绿林涛间高拔而出,在阳光映照下泛起一道道金黄色的晕彩。

“玄野,下一场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对手呢?”

“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子,参加过几次晶核公司组织的小型线下比赛,最好成绩是进入某次赛事的16强,具体资料晚上一起发给你。据我所知那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赌棍,就靠赌博为生,经常参与地下黑市的游戏赌局,还因此被他们学校勒令退学。他这次开出的金额是2万5千联邦币,你觉得怎么样?”

“唔……只是2万多而已吗?我对这种小赌局的兴趣不大,就交给你决定吧。”

ait高中部采用学分制,每门课程到了学期结束都有出勤率和书面成绩两项考核,考核合格就能获得相应学分,不合格者则会在假期被强制留校补课重修。

这段时间玄野和米凯尔逃课比较频繁,就快接近出勤率达标的红线了,玄野对此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米凯尔可不希望把大好的假期时光浪费在学校里,于是两人又在天台东拉西扯地闲聊一阵,等到下课铃声响起,便匆匆赶回教室。

在楼梯拐角处,他们正巧与四五个佩戴学生会徽章的高年级生相遇,其中一个肤色黝黑的矮个男生瞥了一眼擦肩而过的两人,顿时吃惊道:“哇喔,玄野,米凯尔,居然是你们!你们这两个家伙今早又没来上课,还以为你们下午也不会出现呢,早知道就不跟他们打这个赌了。这下真是输惨了!”

说着以手扶额,好像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

这位有着尼格罗人血统的男生名字叫怀特·威廉姆斯,父亲是体育圈内著名的短跑名将,至今仍保持着多项田径纪录。

威廉姆斯显然继承了其父优秀基因,板寸短发嘴唇宽厚,身材虽矮但肌肉匀称,小腿粗壮结实,处处透露着惊人的爆发力。值得一提的是,威廉姆斯不仅运动神经出色,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米凯尔早和这几个人混熟了,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当下幸灾乐祸地取笑道:“亲爱的小怀特,像你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格,以后就别掺和什么需要考验智商的项目了,直线跑道才是你人生的归宿啊!还记得上个月咱们一起通宵打牌的事情吗?玄野一个人就……”

话没说完,恼羞成怒的威廉姆斯便要上前捂住米凯尔的嘴,米凯尔装模作样的退后几步,眼神却透着戏虐,直盯得威廉姆斯抬不起头。

“米凯尔,你就放过可怜的怀特吧。”威廉姆斯旁边还站着一个金发耀眼的青年男子,此时插口道,“那天玄野赢光了我们所有人的钱,至于小怀特嘛,他只是有点不服气,才会把裤子也给输掉的……”与其说是解围,倒不如说是落井下石。

这个名叫路易·爱德华的青年,爱德华家族的第六顺位继承人,与威廉姆斯一样都是高二年级的学生,比玄野和米凯尔大一届。

路易·爱德华五官俊朗分明,深色的眼眸深邃迷人,天然有着对少女的无穷吸引力。同样款式的校服穿在身上,威廉姆斯就是个普通学生模样,米凯尔显得放荡有余而气度不足,玄野外表内敛但身材过瘦,因此欠缺些阳刚之气。只有路易·爱德华把校服穿出了时装秀的感觉,带着绅士般谦逊的优雅举止,活像是一个从中世纪城堡走出来的白马王子。

众人家世以路易·爱德华最为显赫,别看他如今一副彬彬有礼的派头,年少时与米凯尔·迪米雷尔也曾经是一起打架泡妞的损友,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后来米凯尔跟着玄野出去赌钱,有时因为肆意挥霍而缺少本金,便会常常拉这个爱德华家族的败类入伙,一来二去就相互熟识了。

怀特·威廉姆斯反而是最晚加入这个团体的,刚开始仗着父辈的名声和自身条件,有些瞧不起家世背景不明、没有任何耀眼闪光点的玄野,直到被对方漫不经心地敲打几次过后,才完全转变了态度。

路易·爱德华也不理打闹的另外两人,转头看向玄野:“玄野你最近要小心了。我听阿芙拉会长说起,早上体育课你和米凯尔又不在,气得阎森重老师差点快把篮球架拆了,还放出狠话非要给你们一个‘深刻难忘’的教训不可。你知道的,阎王在这里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黑。去年有个不懂事的小子就因为顶撞几句,便被罚跑操场二十圈,那小子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找了七八个混混想教训对方,可是结果呢……混混们不出所料全部拿到了伤残证明,而且还是最高一级,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逃脱联邦兵役,下半生改换在轮椅上度过了。至于那个小子,阎王特意为他准备了一节生动抽象的拳击教学课,事后,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完成了自己的高中毕业典礼……”

“那可真是不幸。”玄野眨眨眼,学着米凯尔的语气说道,“不过实在抱歉,我也没有办法。该死的体育课!这是整个学校里我唯一最不喜欢的东西了!”

ait高中部的教室呈阶梯型,离讲台越远,地基就越高,这样就使得后排学生的视线不至被遮挡。

学生座位则分为左右两组,每组有六排座位,每排能坐九人。

玄野所在的班级共30名学生,远低于座位数,因此平常上课时大家都坐得比较分散,对于逐渐注重个人隐私的青少年来说,这种人性化的布局比传统教室更受欢迎。

高中课程安排通常是上午三节,下午两节,其余时间由学生自由支配,即可以参加各种丰富多彩的社团活动,也可以选择留在教室内自习。

下午最后一节是近代历史课,玄野和米凯尔回到教室,就开始蒙头补觉,讲台上,一个画着浓妆的矮胖中年女子正手捧课本,一本正经地念着上面的内容:

“……制度糜烂,信用崩溃,任凭腐朽贵族鱼肉百姓。而最后一任皇帝更加昏聩无能,居然相信所谓长生不老的谎言,为了祭祀邪灵,不惜滥用民力,下令施行臭名昭著的‘守望者计划’。因此在其执政期的短短十几年间,便虚耗尽了整个国家数百年积累下的庞大财富,据统计,单是因饥饿贫穷而失去生命的平民便达到1600万……神圣亚述帝国的残暴统治,终于点燃了人民心中的熊熊怒火,在联合军的内外夹击之下,这个曾经辉煌的帝国最终走向灭亡的深渊……”

章五 尘埃

亚历山大州位于联邦西海岸,面积45万平方公里,人口约3100万,在旧时代以开采银矿出名,因此又被称为“银矿之州”,在联邦126个成员州中的综合排名在35位左右。

首府图哈娜,因旧时期汇聚大量的外地矿工而繁荣一时,尽管随着新经济实体的出现,以传统采矿业为主的资源型城市逐渐没落,图哈娜却仍然凭借着深厚的历史底蕴,成为西海岸为数不多的超级城市之一。

这里有西海岸最高的建筑——帝国大厦、环境优美的银河州立公园、和历史悠久的亚历山大纪念馆,不过最受人关注的还是坐落于图哈娜郊区的ait学院。

ait学院占地320公顷,教学楼、图书馆等建筑主要集中在东部,南面延伸出去数公里便是一座小型机场,西面是研究生院系和各类实验室所在地,北面一侧则依靠着当地小镇索尔。

ait高中部正好位于校区东北角,离索尔小镇很近,一条贯穿校园的河流将高中部与学院主校区自然分隔而开,泾渭分明。

索尔小镇有着联邦典型的乡镇风格,街道狭小,只有一条略显宽阔的主街,路面还算平整。距离不远的住宅区修建着一栋栋木结构房屋,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电梯公寓,只有慢节奏的宁静生活。

玄野在小镇上租住着一套双层的独立式住宅,门前是一片颇大的公共绿地,栽种着一些常青植物,背后另有一个小型车库。这里房屋租金并不贵,整租的平均价格大概在每月一千二左右,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很多,但主要还是由于学生们对住宿条件要求不同。

根据亚历山大州之前颁布的教育法令,无论公立还是私立,所有州内的学校都必须为学生提供一定比例的免费宿舍,且不能向就读学生收取任何形式的住宿费,最多只能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极其低廉的管理费。

公立学校的全免费配额必须超过61%,私立学校的标准要低一点,但也不能少于275%。

ait学院自然不能例外。不过作为顶级名校,ait的眼界和格局显然比普通私立高校更加广阔,凭借自身的出色管理运营能力,ait每年的资金进账数额非常可观——一般高校的收益主要来自于四个部分:即校友捐款、政府资助、社会赞助,还有学费收入。

校友捐款自不必说,ait的捐赠基金回报率本就居全联邦首位。

政府资助,政府资助不是公立学校的特权,一些研究型的私立大学也可以争取,像ait这样历史悠久、科研能力极强的一流私立学府,甚至能够争取到比公立大学更多的联邦资助。

社会赞助,高校文化的吸金噱头,如篮球队、橄榄球队、摇滚乐队等,ait在这方面表现平平。

学费收入,每个学生便需缴纳6万/年的高额学费,加上其他杂费,将进8-10万/年。

如此众多的收益项目,也就意味着ait没有必要在利润微薄的项目方面,扮演纯恶人的角色。理论上学生一季度只需缴纳1200联邦币的杂项费用,便可申请到一套双人宿舍的合租权。

这类双人宿舍标配不差,有独立的小阳台和卫生间,最因此受平民学生欢迎。

而富裕家庭更注重私人生活的学生们,当然不会选择有陌生人合住的集体宿舍,如米凯尔·迪米雷尔、路易·爱德华等出自上流家族的年轻子弟,更愿意住在图哈娜市区内高档私人公寓里,不仅是因为那里离市中心更近,安保措施更好,同时也方便他们带异性过夜。

唯独中产家庭的学生们,怀着对上流社会奢侈生活的向往,喜欢选择环境幽静偏僻的地方,比如郊外带有湖泊、森林环绕的度假别墅作为居住地点。

这些度假别墅往往距离主学区很远,开车需要花费40分钟以上的时间,而他们偏偏乐此不疲。

玄野到家时已接近傍晚7点,住宅区外的行人很少,只有昏黄的路灯亮着。玄野取出钥匙打开房门,进门玄关处侧放着一排半人高的鞋柜,鞋柜上堆满厚厚一叠报纸,角落里还有一个立式衣架。

往里走进几步则是宽敞的餐厅,正中摆放一张椭圆形木制餐桌,六把座椅,由于平时很少使用的缘故而积下些薄灰。

这栋住宅一楼根据户型被前主人分隔成几个部分,中间是作为主通道的餐厅,餐厅左侧是一堵承重墙,墙面中央有个三四米长的方形通道,通道两边是结构对称的厨房和起居室,拉开通道尽头的门进去就是卫生间——亚历山大州的居民习惯把起居室当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零食的地方,而一楼不带卫浴的卫生间是专门供来访客人使用的。

餐厅右边则是开放式的会客室,也是整栋楼单独面积最大的房间,占据大半个墙体空间的落地窗使得这里采光效果极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家具较为陈旧,顶部吊灯坏了几盏,而环形沙发表面也有数处明显的剥落痕迹。

玄野从厨房冰箱里取出一瓶饮料,沿着餐厅尽头处的楼梯走上二楼,先去卧室里换了身宽松的衣服,然后进入右侧靠里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面的布置非常简单,一排书架、一张组合写字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家具。桌子上有一台运行状态中的光脑,这种采用纳米电浆子原件作为核心制造的计算机,与旧时代硅芯片计算机在外型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处理数据的速度更快,信息传输效率更高。

此刻光脑正闪烁着淡绿荧光,荧光屏上几行提示代码引起了玄野的注意。

“项目名称: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项目编号:j-210-03。阶段一已完成,尘埃系统计算时长13小时51分09秒。预计下一阶段计算时长26小时33分。是否继续?”

导弹离轴发射,是指导弹的导引头位标器轴在偏离导弹纵轴的情况下发射的方式。

即空中战机能以偏离机身纵轴线很大的角度发射导弹,无需再将机头对准敌机。

不过类似aim-911响尾蛇对空导弹的红外导引头视角有限,红外制导导弹必须首先通过机载雷达扫描对方的方位参数,才能在tws模式下令导引头与雷达联动。

因此导弹离轴发射虽然增加了发射机会,但同时也加重了雷达运行负担,且由于精确度的限制导致导弹在大离轴发射时会降低其追踪能力,所以在《空战:王牌》中的效果并不好,玩家热情也不甚高。

实际上“克洛诺斯空战”结束之后的几年,导弹大离轴发射问题便得到了解决,直至更先进的后射技术出现为止,制导导弹一直是人类战争最高效最具发展前景的武器系统,而飞机仅是搭载和发射导弹的工具而已,对空机炮更是一度沦为摆设。

直到后来新粒子的出现,才完全颠覆了人类对以往武器技术的认知,导致传统雷达和制导导弹系统全面崩溃。

玄野现在所进行的“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其实就是对导弹离轴发射功能的做出尝试性调整,因为旧时代机载雷达都采用精确定位,需要时刻扫描对方瞬间的位置状态,才能确定发射参数,这无疑增加了数据处理难度。另一方面,提高测角精度头盔瞄准具是导弹末期才发明的。

而有着轨迹模拟功能的“尘埃”系统,其作用相当于在机载雷达里嵌入了预判模式,从数据层面缩小离轴发射角度,变相提高导弹精度。

或者换一种说法,“尘埃”运算的关键不是现在时刻的发射状态,而是未来某个时间节点的发射时机!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玄野一开始便为此项目规划了至少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数据初始化。玄野截取了自己所有发射过aim-911响尾蛇的战斗数据,加上网络上可供下载的视频,将图像数据转换为参数,先建立起一个可供编译的模型。这一阶段中,单单计算部分就花掉将近14个小时,还不包括前期的各项参数捕捉。

第二阶段是粗测角评估。阶段一所建立的模型在不考虑任何外界干扰的单一模式下,开始进行轨迹模拟和数据分析,最后完成粗略的角度测试评估。玄野需要为此提供多个新的算法公式。

第三阶段为加入参数的数据模拟,必须时时刻刻调整环节中出现的任何问题。

第四阶段是最终测试环节和系统精简化。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而艰苦的过程,更先进的功能对应着更具挑战性的难度,需要细致缜密的思维和超乎寻常的耐心。

要知道整个j-210-03“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仅仅是针对aim-911响尾蛇这一种型号的导弹而已!

布置极其简单的房间里,玄野反复推敲着所有步骤和关键点,一行行数据代码通过他的指尖快速输入到计算机中,偶尔他也会站起身凝神思索,沉思过后,便会有更多的数据遭到修改和删除。

在联邦成立将近百年后的新时代,制导导弹系统早已随着众多古旧遗物一起落入历史的尘埃。

然而,当初致力于此项技术研究的贝尔格莱德工业,包括后来设计空战游戏的晶核公司或许都未曾想到,时至今日,一个十六岁少年仍默默沿着前人的道路行进,并继续着他们未完成的探索。

章六 苏珊娜

南半球,美拉尼西亚州,红珊瑚之州。

细白如银的沙滩,碧绿清澈的海水,湛蓝澄明的天空,自由飞翔的海鸥,种种与众不同的自然元素相互组合,构成了美拉尼西亚州迥异俗流的海湾风景。

这里四面环海,从高处俯瞰而下,近海海底那星罗棋布的红珊瑚犹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热情而奔放,就像苏珊娜一直以来所展现出的那样。

这位天空新闻网(skynewsnetwork,简称snn)新晋的美女记者,正与随行摄像师一道,乘坐一辆军用吉普车,向新赫布里底港而去。

和煦湿润的海风吹起她那一头秀丽的长发,几缕发丝钻入半敞开的衣领中,在雪白高耸的丘壑间顽皮地轻抚。

感觉到年轻摄像师有些闪躲的目光,苏珊娜露出一个妩媚动人的笑容,向后捋了捋披肩长发。

军用吉普沿着海边公路疾驰,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道路开始分叉,两旁渐渐出现带有“前方军事禁区,严禁擅闯”字样的黄色警告牌,不多一会儿,一个军事岗哨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军事岗哨前方设有升降路障,周围则用铁丝网封闭,如果细心观察还能发现隐藏在暗处的信号屏蔽器。

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吉普,先盘问众人此行目的,又依次检查了所有乘客的出入证件,他们的态度虽然颇为礼貌,但始终带着严肃戒备之意,十分训练有素。检查无误之后,一个士官走回岗哨内拨打了一通电话,才最终予以放行。

经过数道岗哨盘查,军用吉普终于到达一座大型港口。

新赫布里底基地,联邦军三大综合性基地之一,整个港区连同海军基地总面积为268平方公里。

其内部不仅有三处空军物资预置场和两条成直角的大型跑道,外部港口更有10多座深水码头,总长度超过6公里。码头设备非常先进,可提供包括航空母舰在内的任何舰种的驻泊和维修,基地四周建有弹药库、水雷库、地上和地下燃料库、供应中心、消磁站,此外还有两栖部队基地。

接到通知的相关人员已经在基地门口等候,领头的是一个中年联邦军官,和一个穿着技术服的男人。

经过一番简短介绍,苏珊娜知道了那个中年军人是隶属于国防部的新闻联络官,而身穿技术服的男人却是摩根-索普代特公司的cto首席技术官,名叫诺基。

诺基长着一张半弯形的鞋拔子脸,向后倒梳起的大背头油光铮亮,活像一只顶着蘑菇的癞蛤蟆。

他本扳着一副脸孔,似乎对自己出来迎接客人感到不甚耐烦,但一见到苏珊娜这种级别的美女,诺基神情立刻变了,脸上堆出刻意而猥琐的笑容,借着寒暄的机会,紧紧抓住美人的滑嫩玉手:

“苏珊娜小姐是snn的记者?那真是太巧了,这里谁不知道鄙人就是snn最最忠实的观众,对于你们报社的花边新闻一直很感兴趣。哦,对了,苏珊娜小姐用过午餐没有?采访可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没有充沛的精力,怎么能写出完美报道呢!不过这里伙食太糟糕了,根本配不上像您这样出众的美人……”

‘那个该死的主编老头,就因为老娘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竟把老娘打发来采访一艘军舰的服役仪式!瞧瞧这恶心的男人,瞧瞧这枯燥乏味的基地,这种地方怎么比得上明星云集的体育赛场,这里哪有什么新闻可挖!’

苏珊娜心理不断嘀咕着,她本能地对这只癞蛤蟆毫无好感,甚至觉得厌恶,但表面上仍不得不装出亲切的样子:

“谢谢您,诺基先生,您的亲自款待让我受宠若惊,但遗憾的是报社仅给了我一天的时间,请问现在可以安排我们进行登舰采访吗?”

“现在?”

诺基稍稍愣了一下,接着转头狠狠白了联邦新闻官一眼,用十分不客气的口吻说道:“女武神号明明尚处于物资整备阶段,摩根-索普代特公司还需要对指挥系统进行最后调试,现在星舰上都是些满身臭汗的工人和士兵,怎么能让我们美丽的记者小姐在这种时候登舰!况且,计划中不是应该事先对我这样有着杰出贡献的联邦优秀公民做一期专访吗?你们国防部究竟怎么搞的,怎么连这点小小的事情都办不好!”

“女武神号?”听到对话的苏珊娜疑惑道,“难道不是邦克山号?”

大伙儿一下全愣住了,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有联邦新闻官对基地情况比较熟悉,脑子很快转过弯来,向诺基解释道:“尊敬的诺基博士,这件事我想应该只是个误会,新赫布里底基地里确实有一艘即将服役的新型驱逐舰叫做邦克山号,我想他们可能……”

话音未落,一个通讯兵急匆匆赶了过来:“报告长官,前方岗哨刚刚拦下了六名snn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有国防部派发的采访通行证,自称受到邀请来参加女武神号的服役仪式!”

“哪个snn?”联邦新闻官问。

“首尔北方新闻(seoulnorthnews,简称snn)电视台。”

通讯兵说完才发觉四周静得出奇,异样的气氛似乎使周围空气都变得凝固,许久,联邦新闻官才缓缓开口道:“知道了,他们确实是我们国防部邀请来的记者,如果证件真实无误,就放他们进来吧。”

“是!我这就向基地指挥部报告!”

通讯兵如蒙大赦,又敬了个礼,领命而去。约莫十分钟左右,卫兵将记者带到。

这六名snn的记者均为男性,身上携带着各种沉重的器材设备,暂且不论其专业素养如何,单是先期的准备工作,就已比苏珊娜他们充分多了。

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是该电视台一档军情栏目的主持人。

联邦新闻官终于长出一口气,正了正军帽,顺便不露痕迹地抹去额头冷汗,就要上前表示欢迎,不料背后突然传出一记冷哼。

“首尔北方新闻snn?这是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媒体!一个北方小小的州立电视台也配采访女武神号?它怎么不改名叫stupidnorthnews!噢,该死的东西,真见鬼!”说话的正是大背头诺基。

“诺基博士,首尔北方新闻是收到国防部正式采访邀请的新闻媒体,请注意您的语气和用词。”

见到几名男记者尴尬的样子,联邦新闻官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于是忍不住纠正道。

孰料这句话激怒了诺基:“混账,首尔北方新闻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竟敢用国防部的名头压我!不开眼的东西……你以为抬出国防部就能吓倒我?呸!信不信老子动动小指头就灭了你!”

联邦新闻官纵然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肝火上涌,恨声道:“诺基博士,我想提醒你一点,这里是联邦军的基地,说话请不要太过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少校阁下?”

诺基特意加重了“少校”两字的读音,毫不留情地回击道:“那好啊,我也要再次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立场。女武神号首航有着怎么样的含义,我想阁下你应该清楚,噢,是的,女武神号代表了当今世界最顶尖的军工水平,代表了摩根-索普代特公司对军方的大力支持,她可不是路边廉价的站街女,不是随便什么人花钱就能上去玩的!而你们呢,作为国防部下署的新闻事务局,面对如此重要的场合,竟指派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电视台作联合独家报道。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你们新闻事务局的公正性,你们究竟是为联邦工作,还是给首尔北方新闻打工!”

联邦新闻官为之气结:“你……这是诬蔑!”

“对付你这样的无名小卒还需要诬蔑?”

诺基斜视着对方,哂笑道:“我,诺基,作为摩根-索普代特公司此次事务的全权代表,对你们新闻事务局这种背公徇私,肆意践踏研究人员心血、浪费纳税人钱财的龌龊行为,感到非常失望。况且我还受到了你们的人身侮辱……所以,少校阁下,我将代表公司取消关于女武神号一切相关合作,并向国防部提出强烈抗议并保留起诉权利。别以为这只是玩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女武神号的矩阵源代码(=matrixsourcecode)是什么,只要阁下你在新闻事务局一天,女武神号就会永远停泊在港口直至报废生锈。当然,如果阁下不相信的话,我们也可以打个赌,看看谁最可能率先一步,成为政治妥协的牺牲品。”

诺基的话像一记火辣辣耳光,狠狠扇在新闻官脸上,抽得他面红耳赤,却偏偏又无可奈何。

新闻官明知对方很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却终究没有堵上自己官位军衔的勇气,沉默了半晌,最终嘶哑着嗓音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留下天空新闻网的记者,让首尔电视台采访那艘垃圾驱逐舰去吧!”

“可是……”

“没什么可犹豫的,少校阁下,毕竟我是个有身份而且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如果身边整天围着一群只懂得跟武器打交道的木头,那还不如直接自杀算了。”

诺基脸上怒容早已消失,转而露出胜利般的微笑,潇洒地一甩大背头:“对摩根-索普代特公司而言,搞到一张额外的军方许可,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我个人一向很反感那些官僚化的审批程序,因此……如果阁下能对某些事情能稍微睁只眼闭只眼的话,也许我就会忘掉刚才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事情。当然,你们新闻事务局与首尔电视台之间有没有什么不能见光的龌龊交易,我并没有兴趣知道,至于天空新闻网是不是有兴趣,就看阁下你自己如何考虑了。希望你动作快一点,我并没有什么耐心……”

在诺基的强霸干预下,联邦新闻官最终选择了退缩,他毕竟只是一个挂着少校虚衔的文职,糊弄一般人或许可以,但绝对惹不起像摩根-索普代特公司这样,在军政两界都拥有深厚背景的庞然大物。只得惺惺挥手,带着一众首尔cnn记者往码头方向去了。

留下的苏珊娜和年轻摄像师坐上了诺基提供的交通工具,与其一起赶往总部大楼。

新赫布里底基地不愧为联邦最重要的军事基地之一,沿途随处可见操练的士兵,一排排尚还没得及入库的装备物资堆在空地上。

眼尖的年轻摄像师约翰,甚至从中发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惊讶地叫起来:“天呐,我究竟看到了什么!ph-6型光束步枪,那些大家伙的制式武器!而且数量竟有这么多,难道说军方准备打一场世界大战吗?哦,上帝啊,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还未从刚才一幕中完全回过神来的苏珊娜,迷惘地问:“小约翰,什么是ph-6型光束步枪,那些大家伙又是谁?”

年轻摄像师约翰撇撇嘴,似乎有些不屑回答这种问题,而坐在前排驾驶副座一直通过后视镜默默关注着美女记者的诺基,却趁机说道:“苏珊娜小姐,您以前不是主持军事报道的吧?”

苏珊娜微微噘着嘴,抱怨道:“噢,是的,我之前一直在体育传媒部工作,后来得罪了某个又老又丑的主编,就被派来做邦克山号采访。说实话我对军事方面完全不懂,这样的采访真令人头疼。”

“那就难怪了,像您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士,可是很容易遭人觊觎和嫉妒的。不过没关系……”

诺基半转过身子,目光在对方性感诱惑的红唇上逗留许久,最后渐渐下移,落在那对丰满的双峰上,“多么迷人的半球……哦,是多么迷人的星球!感谢命运女神让我们在这里相遇,其实您无需为此懊恼着急,只要等到女武神号起航的那一天,财富、声望、荣誉,您将收获一切不负于您美丽的东西!”

察觉到诺基肆无忌惮的目光,苏珊娜下意识地想遮挡前胸,但心念一转,却又强行克制住。

她将身子向前挺了挺,伸出一只纤嫩的右手,十分感激地说:“谢谢你,诺基先生,多亏有你帮助,不然我一个女人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那没什么。”诺基果断抓住苏娜娜的那只白皙玉手,轻轻摩挲着,“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作为一个具有道德良知和奉献意识的联邦公民,我本人非常愿意为您这样的美女效劳!”

章七 社交网络

清晨六点刚过五分,玄野准时起床,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尘埃”的运行状况,然后开始洗漱。

玄野厨艺水平不高,因此很少自己在家里做饭,早餐通常是吃前一天晚上买回来的袋装面包,而乳品公司很早就会将新鲜牛奶配送到门口,只要稍微加热一下就可以饮用。

西海岸气候温暖润,阳光充沛,每到晨间,玄野便喜欢靠坐在客厅沙发上,拉开窗帘,让光线透过落地窗照射进屋子里。

沙发靠窗的角落里总是堆着一摞书籍,大部分是关于工业科技类的理论书,中间偶尔夹杂着一二本《阁楼》杂志,那都是米凯尔做客时所留下的东西。

最近几天,玄野正在读一本名字叫《超声速体流场数值模拟研究》的书,该书作者曾经是一位供职于联邦军方实验室的研究人员,现在则成了大型民用航空公司的专业顾问。

牛奶已经热好,他刚准备坐下,开始一天的阅读计划,这时手机铃声却忽然响了起来。

电话是米凯尔从某个酒店打来的,声音中犹带着一股熏熏醉意:“玄野你睡了没有……嗝,你问我在哪,没事儿,就是昨天跟小爱德华多喝了几杯,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的地板上,身上手机钱包全不见了。不过还好,嗝……下面的小兄弟还在。什么,你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对面跳广场舞的大妈好吵!”

说到这电话就被挂断了。

玄野尝试着回拨了过去,接线的是一个前台服务生:“您好,这里是丽丝希尔顿酒店,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

玄野简短地说明情况,话筒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道,“对不起,先生,我们查阅了登记记录,系统里并没有您所说的米凯尔·迪米雷尔先生,或者路易·爱德华先生的任何信息。”

“知道了,谢谢。”玄野挂断电话,转而从通讯录里翻出爱德华的号码,正要拨过去,显示米凯尔头像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玄野接通电话,却没有出声,电话另一头也是长时间的沉默,良久,一个陌生而轻细的女性声音首先开口道:“请问……是玄野先生吗?”

女声纤柔微弱,其中隐隐带着一丝焦虑,这令玄野稍感诧异,不过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对方的目的,答道:“是的,我是玄野,米凯尔的朋友。”

“实在,实在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我第一次出来做这种事情,我很害怕……当时他醉倒在地上,怎么叫都叫不醒。那个背包里装着好多现金……”

女声断断续续地说着,语言毫无逻辑,可玄野还是听懂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打电话过来,这是种很愚蠢的行为,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回去找他,而不是我。”

“可您是……可您是手机里通话次数最多的……其实我刚走出房间就后悔了,但我没有勇气再返回那里……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就好了。我不想坐牢,玄野先生,求求你帮帮我,呜呜呜……”

女声哽咽着,满是彷徨无措,似乎电话那头正有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委屈地蜷缩在墙角独自啜泣。

然而玄野至始至终没有半点表示,听她哭得心烦,索性直接结束了通话。把手机调成提示静音模式,然后找出之前路易·爱德华的号码,拨了过去。

“哈哈哈,还以为你早晨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重要的事,原来是询问米凯尔那小子的下落。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他说跟你在娱乐中心赢了不少钱,晚上就硬拉着我去那里的酒吧庆祝,我们知道你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交际应酬,所以就没有邀请你……不,不,喝得不多,总共四瓶柯涅克白兰地而已,关键是小米凯尔的酒量比起他自己吹嘘得差太远,我还没灌他几杯,他就醉得人事不知,结果连钱都是我垫付的……”

路易·爱德华,这个自诩优雅的富家子弟,在外人面前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甚至有迷恋他的女生在私下里称其为“路易王子”,此刻却毫不顾及形象地放声大笑着。

“玄野,我猜你肯定想象不到,我们可怜的小米凯尔昨晚是如何发酒疯的,那情景简直惨不忍睹……哎,真可惜当时没有拍照留下证据。原本我是打算让司机送他回公寓,可惜那小子纵使喝吐了照样色心不改,抓着一个刚出道的小美女不肯放手,非要借着酒兴欺负人家。你知道的,我一向最不忍心拒绝别人了,特别是像小米凯尔那样喝醉酒的可怜人,于是只好大发慈悲,叫司机在丽丝希尔顿酒店订了一个房间……”

从路易·爱德华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对米凯尔昨晚在酒吧里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并决定以此为把柄至少嘲笑对方几周时间,但显然,路易·爱德华对之后房间里发生的闹剧并不知情,否则肯定会把它做笑话在米凯尔耳边整整说上一年。

是的,完完全全的闹剧。

事情发生的过程已经很清楚了,那个路易·爱德华口中相貌还算标志的小美女做事太欠缺考虑,或者说缺乏作案经验,像丽丝希尔顿这样的六星级酒店难道会忘记安装监控系统么?

估计小美女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不敢再回酒店见米凯尔,所以才会病急胡乱投医,打电话向玄野求救。

玄野初步判断,以电话里那个小美女表现出的怯懦性格,偷窃或许已经是她所做坏事的极限了,而且还必须是在没有外人注意的情况下——而浑浑噩噩的米凯尔,现在说不定仍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呢。

玄野并没有干涉别人私生活的兴趣,旁人喜欢金钱权势也好,美女俊男也罢,那都是他们个人的自由。

其实,玄野很清楚小美女所偷的那个背包里有多少现金,因为那正是他和米凯尔刚赢回来的10万联邦币。

想通了整件事情始末的玄野暗自摇头,他当然有追回失窃财物的办法,也不担心米凯尔完全清醒过来之后如果选择报警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哪怕亚历山大州的法律是明令禁止一切赌博行为的,只要米凯尔不是蠢到无可救药,即使警署过来查案,最多也只能罚抄掉这10万无法证明确切来历的黑金,顺带将小美女送进监狱,却动不了有迪米雷尔家族支持的米凯尔。

米凯尔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大概就是每月零花钱的急剧减少罢了。

10万对普通的联邦家庭来说,绝不是笔小数目,这些钱已经足够在一些小城市,买上一套三居室的宽敞住宅了。但对玄野而言,这个量级的数额远未触及底线,就算全被偷走了,玄野也并不心疼。

玄野从来没有想过,要纠正米凯尔的价值观和消费习惯,唯独对方大大咧咧的做事风格,却令人不快,因为那就像一个装满爆破物,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玄野明白,如果两人之间的合作想继续下去,那么任凭米凯尔一直这么胡搞,说不定哪天又要搞出什么不明不白的事情出来。

这才是玄野不希望看到的。

或许自己该对这件事不管不问,让他吃点苦头?

玄野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想着,不过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还是打乱了他的阅读计划,等吃完东西,墙壁上时钟已指向七点。玄野匆匆收拾完桌子,回楼上换好衣服,临出门的时候才重新拿起手机,看到通话记录上将近十几个未接来电,他的眉头终于微微拧了一下。

新一代智能手机是与自动社交网络相连接的,由于软件代码开源,不容易引起知识产权纠纷,手机生产厂商、社交网络和通讯运营商三方便通过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从而在手机默认程序里,添加进对自己商业品牌有利的内容。

比如最新的ios1109操作系统中,就提供了一种整合功能。

只要是在社交网络上注册的用户,提供其对应用户名的手机号码,在连接网络的时候,两者互相挂钩,就可以通过社交网络进行语音或视频通话,其功能和电话拨号类似。

虽然原则上社交通信和电话通信所使用的网络有所区别,收费也各不相同,咋看起来推出这项新功能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

然而网络科技公司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为了资本逐利,可以不断抄袭,更可以不断创新。社交网络的本质是交流,附加值是黏合和炫耀,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一地区的、不同地区的;男的、女的……通过虚拟社交平台,人们可以扮演无数种现实生活中无法扮演的角色,精神触摸到那些在现实生活中遥望不及的人。

而社交网络的广泛应用,也给了运营商新的利润增长点,比如提供私密的通讯服务,精度定位功能等等,各方的大数据合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

章八 冲动

使用社交网络一旦成瘾,手机自然就变成了生活必需品,上课,工作,吃饭,休息,只要使用的频率越多,时间越长,其价值空间就越大。

越来越多的社交网络用户,把手机当成肉身的一部分,一分一秒也割舍不开。

米凯尔就是一个喜欢尝试流行事物的人,他经常在个人主页上更新动态——通常都是几张驾驶迈凯伦跑车的自拍照,或是聚会照片,然后跟在下面留言的一群人聊个不停。

尽管这种行为曾多次遭到小爱德华的鄙视,依旧死性不改。

玄野则对社交毫不感兴趣,迄今保存的号码绝对不超过十个,望着手机屏幕上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玄野根本就不打算回应,正准备将米凯尔这个号码一并拉入黑名单,紧接着却又是一通电话打来。

通话界面里的那串号码再熟悉不过,当然又是出自米凯尔的手机,号码下面有挂断、静音、免提、通讯录等几个即时选项,上方则显示着一张猥琐的笑脸,那是米凯尔新更换不久的一张手机自拍照。

“白痴。”

玄野默默地说了一句,刚要挂断,动作却突然一停,归功于社交网络与运营商的合作,米凯尔的自拍头像下面,还有几张尺寸较小的缩略图,那是他自己设定的特殊好友动态,通往需要用户在社交网络后台手动设置后,才会对外公开显示出来。

玄野只觉得其中某张照片有些异样,稍愣了愣,鬼使神差般地点开一看,脸色立即变了。

那是一张双人合照,地点在一艘游艇之上,背后是茫茫无际的碧涛瀚海。腼腆的少年皮肤白白嫩嫩,身材还算精壮,赤裸着胸膛,就是神态有些拘谨,只穿一条花纹短裤,他一只手比划出v字,另一只手穿过后背,轻轻搭在一位少女的腰间。少女的表情则自然而生动地多,她显然对身旁的少年也有好感,因此并不在意对方任何的亲昵举动,她将头微微靠在肩膀上。

这本是一副绝美的画面,虽然整体稍显违和,但只要有少女在,仅仅是那份笑容,便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倾世美丽,仿佛天地之间,其他事物皆为之黯然失色。

虽然整体稍显违和……那是当然了,如此粗糙的图像处理技术,如此与性格不相符的人物行为,那腼腆的少年面目,不正是玄野自己吗?

照片的地点也很容易辨认,估计就是前月在路易·爱德华举办的私人度假小岛上附近拍的,那次度假旅行玄野并没有去,而且据他所知,那位少女也是绝对没有参加的。

再瞧下面的内容:

用户名称:玄野。

标签:在校学生,宅男,恋爱养成游戏玩家,比基尼泳装爱好者,妇女之友,被虐待狂。

关注的人:珍娜·詹姆森(某脱衣舞明星),翠西亚·希弗(花花公子女郎),蕾西·班哈德(著名时尚嫩模)

粉丝数:0

备注:已婚,妻子aa

再下面就是之前那张照片。不用说,这些都是米凯尔的杰作。

玄野紧抿着嘴唇,额头青筋暴起,过了好半晌,才从牙关里蹦出一句话: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米凯尔!”

随后,他深吸几口气,尽快平复不断上涌地怒意,接通了电话:“你最好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玄……玄野先生,对不起,真的是您?您还在……真的太好了!”

女孩已经几乎已经绝望了,乍听到手机里再次传来玄野的声音,说话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哭腔中带着一丝惶恐。

“有话快说!”玄野现在心情并不好,非常不好。

而刚从崩溃边缘稍稍被拉回的女孩,却又被接连玄野冷漠的语气吓到了,胆怯地不敢出声,只是呜呜咽咽地哭着。

“好吧,既然你不说话,那就仔细听着。从现在起,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认真记清楚,倘若有任何违背,我将很难保证有些事情不会真的发生。听懂了吗?”

玄野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是……”这次女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那么我问你,你拿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带走了他的汽车钥匙?很好,首先你要做的就是把车钥匙放到东方风夜娱乐b区一楼左侧大厅第38号储物柜里,密码是mikail01820316,这件事你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记住只有车钥匙,其余物品一概不要放入。接着到帝国大厦对面的高尔夫私人公寓,将那个愚蠢透顶家伙,对,就是那个叫米凯尔家伙的公民社会保障卡,塞进23-01号报箱,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进去,装作外卖快递也好,假扮应召女郎也罢,总之在傍晚18点之前必须做完。然后在明天下午14点,赶到图哈娜第十三大街那间还没倒闭的邮局,用最慢的邮寄方式,把他的皮夹连同所有信用卡全部寄出,地址是ait高中部学生会,收信人为阿芙拉·阿什伍德。至于背包和手机,在完成前面几件事情之后,我会再联系你。还有,翻开手机后盖,找到标注有sirf:gt-2217字样的芯片,用尖细金属针挑断其右侧第三对引脚,那样手机的gps定位就会失灵。”

“可是……玄野先生。”

“可是什么,害怕坐牢吗?只要你遵照我说的每一点去做,我保证昨晚的酒店录像永远不会存在,你不会受到联邦警署的任何骚扰,愚蠢的米凯尔也绝不敢再找你麻烦。另外,除非世界大战地球末日任务失败,否则绝不能再拨打这个号码。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要试图做跟通讯录里的其他人有任何接触,那些家伙每一个都比你现在能所想象的恶徒还要凶残百倍。事情全部结束之后,忘掉发生的一切。这对而言你只有好处。”

吩咐完这些,玄野也不管女孩能记住多少,便结束了通话,走出房门。

清晨的索尔小镇安静祥和,仿佛仍在沉睡之中,感受着略带有些许潮湿味道的空气。

玄野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拨出了最后一个电话。

“丽丝希尔顿酒店吗?请帮我转3110号房间,嗯,不用担心吵醒客人,他会接电话的,你只需告诉他……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

ait学院的上学时间通常是早上8点,这一点连同其附属高中部也一样。不过相对于ait专业课程上的自由,高中部的文化课就显得比较守旧而严苛,除了每次课前需要点名之外,校学生会也会不定期安排风纪干部在校园四周巡视,以防某些不良学生在上课时间内溜出来偷懒。

早上第一节初级生物课,授课教师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头,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耳挂式助听器。

别看老头貌不惊人,以前却是ait古生物实验室的副教授,在期刊上发表过不少学术论文,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加上自己的意愿,才会被学校返聘为初级生物课的老师。

也许是长期专注于研究的关系,老头虽然学识渊博,但并不善于与学生互动,讲起课来十分枯燥乏味。底下学生便常常开小差,偷偷摸摸吃点零食、或者交头接耳聊些校园八卦,这些小动作老头看在眼里,却从没说什么。

今天恰逢周五,熬过整个白天,便是两天周末假期。想到终于可以结束一周的忙碌学习,尽情享受愉快的假期,大部分学生的心思早就不在课堂上了。一些比较合得来的女生开始凑到一块讨论起明后天的安排,从哪条购物街哪家商店的内衣比较性感,谈到某奢侈化妆品牌最近新推出一款润肤液,再谈到隔壁班某女生暗恋谁谁的流言蜚语,总之有聊不完的话题。

而旁边几个男生,则小声商量着周日晚上到底该去帕德伯恩州观看aph48(=aphrodite,简称aph)美少女团体的巡回演出,还是参加图哈娜市里举行的《魔法传奇3》online女神玩家线下见面会。

玄野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平放在桌前,正偷偷打着瞌睡。

最近这段时间,玄野一直在忙着导弹离轴发射的测试,特别是第二阶粗测角的公式计算,虽然他昨夜尝试了很多方法,“尘埃”也总算初步完成了函数定义阶段,但玄野对此却并没有足够的信心。

过度的脑力消耗,使得玄野年纪轻轻,便有些轻度的神经衰弱征兆,再加上“尘埃”的改进工作一直占据了大量自由时间,为了不让身体提早垮掉,他只得经常利用上课时间补充睡眠。

阶梯教室里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根本无人听课,而老头依旧神态自若,仿佛讲台底下只是坐着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虽然有些聒噪,但也犯不着计较:

“既然大家都在,那就不点名了,继续上次的话题……有些学者认为,远古巨型昆虫的灭绝与当时大气内氧气的浓度下降有关,而大陆板块移动和小行星撞击等环境变化,则导致了迄今为止地球上的五次生物大灭绝。他们的普遍观点是,昆虫通过遍布它们肌体中的微型气管直接吸收氧气,当大气含氧量水平整体降低时,远古巨型昆虫过于冗余的气孔系统就无法提供充足气体交换,所以才不得不缩小形体来适应环境。至于每隔6200万年一次的生物大灭绝,那就更加容易解释了,火山爆发、彗星撞击、冰山融化,反正时间一到,天灾总会及时而准确地降临在地球上……对此我不想做过多评论,他们简单的大脑结构根本无法明白‘物种入侵’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不然按照他们的学说,难道远古神话里的泰坦巨人也是因为氧气浓度改变而灭绝的吗?那么爬行类生物呢?或许,要继续解释成气候环境变化?这种说法简直荒唐!”

章九 课堂

老教授侃侃而谈,讲得都是在一些正规课本上很难听到的独特见解,可惜底下学生们却不喜欢这种过于严肃和深奥的学术理论,他们更愿意接受不需要动脑子的直白东西,因此反应十分冷淡。

亏得老头自己倒也不介意,抽空还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算了,不谈这些令人光火的事情,现在我跟你们讲讲我年轻时候的一次考古发现……”

“那大约是在星历0151年的夏天,我和几个探险家在秘鲁利马州原始森林里发生的事情,当时我们正在尝试追踪一种从未在标本上出现过的珍稀蝴蝶,继而偏离了预定的安全路线,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淡水早已喝完了。为了寻找清洁水源,我们冒险攀下一处裂谷底部,于是很幸运地发现了那块小家伙的化石——化石半嵌在一处裸露的地层岩壁里,小家伙大概有两米多长,三对足,咀嚼式口器,形状有些类似于古埃及壁画上的圣甲虫,但跟地球上出现过的其他昆虫化石又有不小区别。比如,小家伙没有翅膀、原本应该属于前翅的地方完全角质化,找不到呼吸系统,腹部下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坚固容器腔。虽然它外形与昆虫相似,却不能轻易断定其种群一定属于昆虫纲,实际上,在我们所认知的自然界里,绝没有哪种生物拥有如此违反常理的结构。之所以称它为小家伙,不是因为其个体大小,而是根据现有的遗传学理论,它应该只是某种未知生物的幼体阶段……”

“不过很可惜,当时我们缺少必要的检测设备,只能做出一点初步判断,而运送化石的直升机却在途中不幸坠入了茫茫大海……”老头在讲台前絮絮地回忆着往事,底下学生们则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偶有几个无所事事的,便将之当成一件新鲜趣闻听着。

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第一节初级生物课结束,原本谈性正浓的老头一听到铃声,立即说了句:“现在下课!”双手捧着茶杯,慢吞吞地走出教室。

玄野也被这阵下课铃声叫醒,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左臂,斜靠在椅背上,静待数学课开始。

在ait学院发起的学术能力评估标准sac中,数学并不是一门重要的考试科目,其评估标准分为【a、b、c、b】四个等级,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百分制。

对此,当时以工科起家的ait学院给出的解释是:

“诚然数学是现在工业科技的基础,ait欢迎所有立志于在此领域发展的优秀人才,并期待他们做出前人未有的突破。但无可否认,数学诞生的初衷是作为一种可供人类使用的工具,而不是使用人类的工具,我们不应该强迫所有人喜欢它……毕竟能够真正理解数学广泛用途的人只占了极少数。正如天空中有无数星辰,却只有一个太阳;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甚至今后也会继续出现数不清的伟大政客和娱乐明星,但我们只有一个阿兰·麦席森·图灵,只有一个波恩哈德·黎曼,只有一个艾萨克·牛顿爵士(注:真实世界最伟大的炼金术师)!”

如此狂悖的话语,也只有培养了无数精英的ait学院,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口,那正是ait学术氛围的写照。

而对于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削弱数学考试的难度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并且随着联邦成立和时代变迁,传统工业早已不是最热门吃香的社会行业。

新时代的年轻人不习惯单调而枯燥的工作,他们追求个性的自然释放与惬意生活,更喜欢一边喝咖啡,一边坐在办公室摆弄电脑——哪怕普通公司白领的薪水并不高。

医生和律师成了平民心中最向往的高薪职业。很少有年轻人或学生,肯将科学家作为自己的榜样,因为那样说出去会被人认为古板而不符合时代潮流,相比之下,年轻多金的公司总裁和时尚明星才是他们追逐崇拜的偶像。

当然,sac出现并不意味着理工科的没落,或许“大浪淘沙、物尽其用”,才是当年ait学院制定sac标准的真实意图吧。

教授高一数学课程的南宫皓轩,年仅29岁,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由于他性格淡泊,在进入ait高中部之前,曾做过高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后来当了老师,凭借其出众的外形和气质,很快成了校园里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

南宫皓轩走进教室,先环顾了一下四周,默数学生人数,然后开口道:“现在开始点名。”

关于考勤这方面,ait学院仍旧按照最古老的方法进行,南宫皓轩对照名册一个一个念出学生的名字,由学生依次起立回应。

玄野从校服口袋里取出白色的菱形记忆卡,调为音频模式,当南宫皓轩念叨“米凯尔·迪米雷尔”时,便轻轻按下播放键,记忆卡里米凯尔那跳脱的声音立刻响起:

“嗨,我在这儿!”

听到喊声的南宫皓轩微微抬起头,淡淡地瞟了一眼玄野的座位方向,接着继续念下一个名字。但直到点名结束,玄野也没有被点到,仿佛名册里根本就没有玄野这个人存在。

也许是当图书管理员时候,博览群书的关系,南宫皓轩的教学很有一套,除了讲解通俗易懂之外,还会经常穿插一些生动的例子作为调剂,大部分都是些关于宗教、历史、人文的冷门知识,整个课堂氛围活泼而不单板,从而使得一部分对理科没有兴趣的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玄野。

完成“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绝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就拿发射状态模型这一块来说,倘若没有精深的工程物理学造诣,恐怕连一个粗糙的基础框架都构建不了。何况后期更复杂的配套参数公式系统。

南宫皓轩的教学口碑不错,知识面也很开阔,尤其是非常生僻的知识,许多都是玄野闻所未闻的,玄野本打算借机寻求某些方面的灵感,所以数学课一向很少缺席。但那么多堂课下来,南宫皓轩引用的全是一些距今几百年以上的旧黄历,什么古代士人服饰特征啊,人一生行走多少路程喝多少水啊,某个生僻俚语的出处典故啊……而对于当代科学与工业方面则只字不提。

玄野也曾拿一个离散频率分量的傅里叶级数问题,请教过对方,南宫皓轩爽快地答应了玄野的请求,并约定三天之内给出答复。但如今三个月过去了,玄野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反馈,那个困扰他多时的问题,最后还是在ait应用数学系的一个年轻助教那里得到了准确答案。

课堂上,当南宫皓轩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起“如果有一天穿越到古代帝王世家,如何争宠才能保证圣眷不坠”这一课外话题时,玄野终于没能再坚持住,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玄野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班上许多同学都在回头注视着他。

更远一点的讲台前,南宫皓轩指着投影屏幕上一道数学题,淡然微笑道:“这位同学是不是没听清楚我刚才的问题?没关系,我再重复一遍,请抬头往前看,以上的四个立体几何图形中,哪一个是正确的?”

投影屏幕上是几个简单的图形,由于佐尔拉错觉而造成其中三个图形的边角产生错位,其实答案并不难解,但玄野知道,有时候最标准的答案不一定是最正确的,于是站起来低声道:“对不起,我不会。”

课堂里一阵善意的哄笑。

南宫皓轩停了几秒钟,等到嬉笑声渐渐减弱,便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说道:“大家不要取笑自己的同学。他虽然成绩一直不好,但在我眼里,他依然是个聪明善良的学生,有许多好的方面,当然如果能少睡几个小时的话就更好了……大家不要笑,课堂应该是学术自由的地方,在这里我们都是平等的,我想提醒大家,千万不要以个人喜好来决定交友对象,也不要将成绩好坏作为评判同学的标准。好了,我就说到这里,大家下课吧。”

尽管策略没有起到效果,但玄野也没过多在意,收拾起随身物品,上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他并不打算继续留在教室里。

这时,前排一个身穿粉蓝格子长袖衬衫的女孩子忽然转过头,笑着说:“你叫玄野?嘻嘻,好像很少看你来上课呢。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来的转校生,名字叫叶筱沫,很高兴认识你。”

女孩子带着黑框眼镜,一头深棕色的中分海藻卷发,在侧耳边夹个造型可爱的单边发卡,显得笑容十分甜美。

“我也是。”玄野礼貌地回应。

“对了,刚才南宫老师出的那道题挺难的,是下学期才有的内容,就算玄野同学你回答不出来,也别太放在心上了。这种题目全班同学应该没几个会做呢。”叶筱沫眸子闪闪的,好心安慰道。

“原来是这样,谢谢。”玄野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走出教室。

章十 原谅他

学校里静悄悄的,玄野没有出教学楼,而是直接走上天台,一打开小门,便看到米凯尔正高高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坪上打盹,他手边放着几罐未开封的啤酒,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草。

米凯尔听到开门声,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斜斜瞄了过来,一看是玄野,立刻蹭地一下站起身,指着玄野鼻尖,气急败坏地大骂:“你居然还有胆量来找我!你这个肮脏、无耻、卑鄙、下流、贪财、好色、见风使舵、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天呐,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瞧瞧你自己做的好事,为什么要把车钥匙藏在储物柜里!你知道东方风夜有多少个一模一样的储物柜吗?我在那该死的地方整整转了十圈,差点就被保安当成小偷抓起来啊!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出去见人,小爱德华那白痴肯定会嘲笑死我的!还有学生会那帮人……你太丧心病狂了,玄野,你简直就是恶魔,不对,你简直就是邪恶撒旦的化身!”

米凯尔足足骂了十来分钟,终于感觉有些累了,重新坐倒在草坪上,双手撑地喘着粗气。而始终一言不发的玄野,这时慢慢弯下腰,捡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先仰头灌了几口,然后揩揩嘴角,递给一旁的米凯尔。

米凯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啤酒,背过身子,也不看对方,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全都倒进肚子里。

之后便是一阵无声的沉默。

良久,米凯尔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喂,玄野,这件事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责任。”玄野淡淡地回答道,“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开诚布公地和你谈一次,而不是选择报复的话,也许事情会更容易解决吧。很抱歉,在本该由双方沟通解决问题的时候,我却做出了一个不怎么理智的决定,那种算计朋友的感觉,确实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妙。”

“得了吧,别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你会有负罪感?鬼才信呢!”米凯尔扔了一罐啤酒给玄野,然后又给自己开一罐,“之前我还一直嘲笑怀特·威廉姆斯那小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他还有崔然星前辈等人的心情了,碰上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没被活活气死就算谢天谢地了!还有,你知道的,有时候人就是犯贱,必须吃过苦头才能记住某些深刻的教训。”

“那我们算是握手言和了?”

刚喝过酒的玄野面庞有些泛红,那是缺少乙醛脱氢酶而引起的过敏反应,“那么,下午我会让她停止行动,顺便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你。”

“别自作多情了。作为迪米雷尔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我可是一向很记仇的,再说吃了这么大的亏,要是轻易就握手言和的话,说出去我的面子往哪放……”

米凯尔嘟囔着,转而又想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阴笑道,“她?你指的是昨天酒吧里那个刚出道的小美女吧,看起来你们关系挺不错的嘛,是不是看上她了?哈哈哈,放心我还没有碰过她,你想要的话尽管拿去好了。”

“没有这个必要。”玄野摇摇头,“在原先计划中,一旦处理完你的事情,我会先收回你的手机,并清理掉一切痕迹,然后将她交给联邦警署。根据亚历山大州的通用法律,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即使是匿名举报,她手里的现金也将被当作非法所得而予以没收,并对本人处以两个月以下的审核羁押——除非有人替她保释。”

米凯尔一口啤酒差点全喷了出来:“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我说玄野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对于漂亮女孩子,男人应该有一颗宽宏仁慈的心,就算她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情,我们也要拿出男人的气概来……当然,实在气不过的话,最多打几个恐吓电话,或雇人去她家门口泼点无害肥料也就是了,但绝不是你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

不知不觉间,话题转移到了讨论美女上,玄野对此兴趣缺缺,只顾低头喝酒,而米凯尔则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

“……总而言之,玄野你一定要记住,美女是神明赐予凡间的礼物,她们一出生就注定被呵护、被关心,我们要用最宽厚的肩膀温暖她们娇柔的身躯,用最温柔的话语安慰她们受伤的心灵,用最敏感的手掌抚摸她们白嫩的肌肤,直到她们容颜老去!”

米凯尔正讲得兴高采烈,蓦地,天台入口里传来几记轻轻的拍掌声,接着一个微带嘲讽的悦耳语音响起。

“不错,说得很精彩,那么这便是你迄今十六年人生的终极感悟吗,亲爱的米凯尔·迪米雷尔堂弟?”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米凯尔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想要瞧瞧究竟是谁敢如此出言不逊,但刚把头扭过一半,脑海里某个恐怖的影像便浮现而起,那发自心底的战栗使他的脖子瞬间僵硬发直。

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生,身材高挑,穿着与玄野款式相似的黑色校服,但面料做工极为细致精巧,显然是出自高级匠师的纯手工制作。校服袖口则镶嵌一圈暗金色的花纹穗饰,束腰纤细,却更勾勒出女性饱满的胸围轮廓。那鼓胀欲出的胸前还别着一枚造型雅致的徽章,徽章以云雾状波纹为底,周围缠绕着一圈荆棘蔷薇,中间是一块古朴苍老的饰金盾牌,篆刻着一头红色的双翼狮鹫。

阿芙拉·阿什伍德,当代阿什伍德家族的嫡长女,精通多种古典语言,ait高中部学会主席,联邦青年志愿服务协调委员会秘书长,国际经济商学学生联合会名誉会长,全联邦学术十项全能个人赛冠军,门萨国际总部顾问团成员……种种耀眼夺目的头衔加起来,足以令最狂傲不驯的少年天才也感到窒息。

然而这样的阿芙拉·阿什伍德,同样有着难以捉摸的性格。

在普通学生们眼中,她是众人崇拜和比较的对象,而她的温柔与平易近人,使得学生们不论男女都愿意跟她亲近;在学生会同僚眼中,她是领导有方、令人尊敬的唯一会长,即使偶尔搞出一些捉弄人的恶作剧,也权当是女神的独特爱好,从没有人敢质疑;而在米凯尔眼中,阿芙拉却是彻彻底底的女巫,或者再确切点,是恐怖程度还远在玄野之上的黑魔法女巫!

因此,当那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天台时,米凯尔甚至连回头张望的勇气都没有,蹭一下直接窜到玄野身后躲了起来。

“刚刚到校务处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校内地下停车场里发现一辆迈凯伦运动跑车,横向占用了三个前后停车位,气焰极其嚣张,希望学会生帮忙查一下车主。”

阿芙拉双手环抱,意有所指地说道。她下身是一条及膝的百褶裙,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美腿,脚上蹬着一双圆头小皮鞋。

“米凯尔,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况且现在上课时间,你们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嗯?不对,玄野你的脸色是怎么回事?”

阿芙拉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着玄野,接着目光便落在对方手中的啤酒罐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只见她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尚未喝完的半罐啤酒,举到鼻尖闻了闻,原本秀美端庄的容颜霎时罩上一层寒霜,“米凯尔,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藏在玄野背后的米凯尔哪敢露头,只是下意识地狡辩道:“什……什么好事?这里发生的事情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芙拉岂肯轻易放过,愠怒道:“哦?这么说起来倒是我冤枉你了?米凯尔堂弟,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违反校纪了,还是说过度酒色使你的记忆力减退,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些以往的事情!”

接着,她开始一件件细数米凯尔所做过的蠢事。从开学不到三天就跟隔壁班的科尔打架,到四处炫耀自己的眼镜蛇宠物吓得几个女同学差点报警,再到为追求一个高三的学姐,晚上在其宿舍外私自燃放高射烟花,结果浪漫气氛没有制造成功,反而把距离最近的建筑物玻璃全给震碎了。

这些事情零零碎碎,有些连玄野也是第一次听说,难得阿芙拉记忆力极好,所有事情按照时间顺序排列,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桩桩件件竟都是有理有据,令人无从反驳。

末了,阿芙拉又加上一句,给了米凯尔会心一击:“下午学生会的例行会议继续由我主持,议题是关于如何纠正某些问题学生的不良行为,为此我拟定了一份名单,很不幸上面刚好有你的名字。也许你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怜的米凯尔堂弟,那么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如果会议最终确认了这份名单,今后一旦发现名单上的学生在学校里喝酒抽烟、打架滋事,或者无故旷课、考试不及格,那么学生会将采取强制行动,取消你们当年的校级活动资格,并利用所有假期时间,安排你们与其他学校的志愿者一起,到图哈娜各个社区做义工。”

章十一 黑魔法女巫

这话并非无的放矢。

在联邦成立后的一系列制度改革中,除了备受关注的公民福利等级制度以外,教育改革也是一项具有争议的改革项目。

借助学术能力评估标准sac的强势诞生,虽然表面上看似杜绝了权钱交易,然则学校里的不平等歧视依然存在,一直到各阶层权利分配达到某种暂时性平衡,联邦才在第十六任总统的推动下,连续颁布了《联邦教育委员会法》、《联邦教育进步评审法》等多项重要法令。

联邦教育委员会正式成立不到一年,便针对学生社会适应能力缺乏、公共教育资源分配不均、教师队伍素质两极化等诸多弊病,制定出《学生会暂行管理机制》,主张由学生根据意愿自行选出代表,组成各级学生会,再由其代替学校行使一部分的管理职能,比如纪律检查、社团筹建、活动策划、政策宣传等等。

联邦教育委员会的出发点无疑是乐观的,然而他们忽略了年轻学生的叛逆心理,实际上有着各种特殊权利的学生会,很快便代替了个人组织,成为某些人控制其他学生、甚至对抗学校的工具。

这种现象在公立学校尤为普遍,特别是一些出身欠佳的平民学生,以前他们往往是被欺负的对象,但加入学生会以后,又摇身一变,转而欺凌弱者,成为当初他们自己最痛恨的那群人。

当然乱象还不止于此,联邦多家媒体就曾做过报道,握有人事权的学生会干部,如何利用手中权力进行一系列潜规则交易,其恶劣程度堪比政治丑闻。

有鉴于此,联邦教育委员会在沉默近十年之后,终于发布了《联邦学生组织修正草案》,试图对再次失败的教育制度进行改革,而尝到权力滋味的学生也不甘示弱,一些学生代表私底下联合起来,爆发了规模浩大的抗议游行,双方的拉锯战一直延续至今。

不过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公立学校,而联邦许多著名的高级私立校区里,学生会的职权能力却没有太多变化,一方面是学校本身底气够硬,根本不惧学生能翻出什么花样;另一方面视野更加开阔的年轻人,也不会太把学生会当回事,毕竟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校园环境中,才有天真的学生过分看重这些东西,而他们踏足社会后所要面对的,却是撕破伪装之下那无比残酷的事实——真正的家世背景和个人综合能力比拼。

所以某些在校园里呼风唤雨的人物,才会千方百计阻挠教育改革,因为一旦他们从甜蜜幻觉中醒来,真正走入一个更有竞争力也更加无情的舞台时,那高高在上的虚荣感就会瞬间跌得粉碎。

而在ait高中部,黑魔法女巫阿芙拉·阿什伍德则凭借着个人魅力和与生俱来的政治手腕,硬生生扩大了学生会的影响力,使得校园里暴力、不良事件几乎绝迹。

当然,有光明就有阴影,结果便是米凯尔这类曾经嚣张跋扈的问题学生,碰到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意识到自己真有可能去做什么该死的义工,米凯尔立刻急了,但又怕弄巧成拙惹怒阿芙拉,不敢当面反抗,只得戳了戳玄野的后背,示意他说几句好话。

不料,玄野却不急于出声,反而背过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帮你解围可以,但事后必须答应我提出的条件”。

面对这种趁火打劫的强盗行径,米凯尔当然十分气愤,然后同意了对方的无理要求。

于是玄野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口道:“阿芙拉学姐,其实……”

话刚出口,就被阿芙拉打断:“你想替他求情吗?玄野,你和米凯尔不同,米凯尔即便将来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迪米雷尔家族也能保证他一生衣食无忧。而你呢,有没有想过自己?瞧瞧他现在猥琐兮兮的样子,假如你继续跟他一块混日子,最后只能被拖累。”

“喂,好歹我还站在这里,当别人的面这么说话太过分了吧。”米凯尔嘟囔道。

“你也知道自己站在这里?那为何非要躲着不肯见人,难道你还没过断奶的年纪吗?”阿芙拉反问。

米凯尔顿时语塞。

事实上,迪米雷尔家族是一个区域性的企业家族,主要从事纺织、印染、造纸等传统型轻工业,工厂大多位于亚历山大州和邻近的帕德伯恩州。

而阿什伍德家族则是世界顶级的家族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600多年前仍由封建贵族统治的黑暗时期,如果说迪米雷尔家族是一条放养在河流里的鲶鱼,那么阿什伍德家族就是遨游于无际海洋的巨鲸。

即使抛开家族因素,阿芙拉隐藏在美丽外表下的恐怖强势和恶作剧基因,也是米凯尔难以承受的。由于米凯尔外祖母的关系,两人名义上以堂姐弟相称,但是可怜的米凯尔却宁可希望自己不认识这位光辉耀眼的堂姐!

话题聊到这里,米凯尔基本已没了退路,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玄野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古时一位伟大先贤说过,真正的交往友谊,应该平淡如水,不尚虚华。我把米凯尔当作朋友,并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或者需要他的帮助,只是意气相投的彼此尊重与信任。相信米凯尔也是如此。”

“听起来确实很感人,不过友谊可不止这一种说法,倘若需要引经据典的话,那么哲学诗人奥维德就曾经讲过:富裕带来荣誉,富裕创造友谊。推理可见,平淡并不是衡量双方友谊的唯一标准,而且米凯尔多次逃避责任却是事实,这样的朋友难道也值得去交吗?”阿芙拉反驳道。

“诚然米凯尔那家伙确实做了不少愚蠢的勾当,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值得信任。原始资本累积的最快方式是暴力掠夺,我想不管是迪米雷尔家族亦或是阿什伍德家族,其显赫声势背后总有血腥和残忍的一面,也许这些东西是现在的米凯尔所反感和抵触的,所以他才会选择逃避吧。”玄野回答。

这次阿芙拉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盯着玄野,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扭过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米凯尔,你现在就去地下车库把车重新停好,记住下次再因为这种事情被校务处告发的话,我会毫不客气地将那辆俗气的玩具车抵押给摩根银行,然后以你的名义,把所有钱款全部捐给慈善基金!”

听到阿芙拉出言恫吓,米凯尔真正是敢怒不敢言。

他当然知道阿芙拉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而更可怕的是,倘若她真将自己的跑车卖了捐给慈善基金,迪米雷尔家族的人、包括他的父亲,也不会站出来替自己说话,反而会大力支持阿芙拉的决定,那才是最恐怖的。而且米凯尔不用动脑筋也猜得到,那笔损失的费用,终究还是要从自己的家族用度配额中扣除。

有这样一位堂姐,还真是人生一大不幸啊!哎……不过这样一来,也就代表自己暂时不必再为那该死的问题学生名单苦恼了吧。

米凯尔既痛苦又开心地想着,然后重重地拍了拍玄野的肩膀:“好朋友,够义气。”

自己则毫无义气地赶紧闪人。

直到脚步声消失,阿芙拉才轻轻叹了口气,她低头思索片刻,突然向前走出一步,与玄野面对面站立。

“即便掩饰得再好,我也不会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作为未成年的学生,居然敢公然在校园里喝酒,你们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如果被校方发现,最少是一个记过加留级处分,情况严重的甚至直接开除学籍!而且对于你今后的人生道路来说,无论求学还是工作,这都将是一个难以洗清的污点。玄野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偏要做这种自暴自弃的事!”阿芙拉责备道。

阿芙拉身高本就和玄野差不多,这一下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她凝视着玄野,如瀑布般柔滑的金发披在双肩之上,只用一根黑色发箍稍做梳理,任由飘散的发丝拂过对方的脸庞,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清澈纯净的浅蓝色瞳孔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明亮光彩。

一瞬间,玄野竟不敢与少女对视,默默地移开目光:“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话题?”

阿芙拉秀眉一挑:“那么,聊聊体育课的事情?”

玄野立即道:“还是再换一个吧。”

阿芙拉又问:“听说今天数学课你被南宫老师点名批评了?”

玄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在学校里可是有很多内线的,这些事情根本瞒不过我。”

阿芙拉晃了晃纤细的食指,“还有,或许你们都不知道,南宫皓轩这个人曾经到阿什伍德学院实习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被校董事会辞退了。据说是因为师生恋的关系,不过具体细节我没有关注,玄野你要小心了,南宫皓轩在学校一部分小女生当中很有威信,我怕他会再找你麻烦。”

“没关系,大不了我以后连数学课也不上了。”玄野耸耸肩,表情轻松地说道。

看他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懒散态度,阿芙拉眉毛又是一动,按捺住发火的念头,想了想,忽然说道:“既然你这么有空,那我就给你找点事情做……再过两个月就是高三学生们的毕业典礼,在他们离校之前,学生会打算举办一个校际舞会。场地、乐队等方面我已经安排好了,至于其他的准备工作,就统统交给你和米凯尔处理吧。另外,由于是校际舞会,学生会之前邀请了玛丽湖私立高中一起参加,但做联谊工作的干事却把事情搞砸了,两边闹得很不愉快。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预计下个周末,我还得亲自去一趟对方学校,玄野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就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芙拉越说越得意,眼神闪闪发亮,唇角渐渐向上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黑魔法女巫的形象顿时显露无疑。

或许是被阿芙拉的发丝挠得难受,玄野脸庞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很想直言拒绝对方的提议,但理智却告诉他,其后果绝对比现在还要糟糕。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聊体育课的事情!

“这应该是学生会的事情,但我不并是学生会的成员。”

玄野做着最后挣扎。

“是这样的吗?”阿芙拉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对不起了,从现在开始,以我现任会长的名义,正式欢迎你加入阿芙拉·阿什伍德的学生会!”

章十二 时差

下午放学后,玄野买了一大堆快餐速食和咖啡因饮料回家,随后关闭了手机,将自己锁在房间内,专心地做“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调整。

从理论上讲,尘埃系统的运算能力,不仅取决于光脑硬件的数据处理速度,而且与系统本身的算法编译程序有关。在粗测角评估阶段中,随着玄野多次对测试算法进行修改,其理论耗时进度,终于从26小时缩减到了23小时。

然而测试对精确度和应激反应的要求很高,第二阶段仍不顺利,尘埃系统连续报错,并自动停止运算。

不得已,玄野只能重新返回第一阶段,大幅度调整了原始模型结构,先后加入几组新的模块参数,这样忙活起来,他自己也忘记了时间,直到荧光屏上最终显示:

“项目名称: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项目编号:j-210-03。系统初始化正常,数据库连接正常,内核运行正常,开始第一阶段数据计算,预计时长09小时47分,是否同意?”

玄野沉思片刻,郑重地敲下enter键,随即整个人就像虚脱一般,仰面躺倒。倒下时,他的胳膊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餐碗,汤汁撒了一身,但即使如此,他也懒得动一动,眼皮微微阖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大概两三个小时后,一阵“嘀嘀嘀”警报声将玄野唤醒,系统提示,由于未知的内核读取错误,尘埃无法完成剩余的计算工作,再次停止运行。

在高级半智能程序(=advancedsemiintelligentprogram,简称asip)编译过程中,偶尔会遇到系统未知错误的问题,这主要是由于复杂的程序结构引发逻辑混乱而导致的。

通俗一点说,就好比“虽然长得不好看,出身也卑贱,但是我做事大大咧咧,心地善良,所以他肯定会喜欢上我”或者“我爱你,所以不在乎你有多少女人”这样的因果判断,在不具备任何实际可操作性的情况下,以完全不合乎逻辑的强制手段,迫使两者间产生因果关系,从而导致逻辑结构混乱。

其结果相当于在计算机里输入“逆天乱命”几个字,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是“白日做梦”。

至于内核读取错误,情况则更加严重,内核是整个系统的核心,尘埃之所以能称作高级半智能程序,依靠的就是内核。

由于学术范围内关于核心的基础理论并不足够完善,内核的开发过程又漫长而艰难,需要投入庞大的人力和资金,因此一些高智能高功率的内部核心,通常被政府部门和有限几个顶级财阀所垄断。联邦市面上出售的内核只是中低端产品,即便在地下暗网黑市中,也极少出现高端内核的踪迹。

尘埃所用的内核型号为“深蓝基因—ii型”,是一款由晶核公司于前年推出的入门级产品,售价为18万联邦币,相当于一户普通家庭整整6年的收入总和。

“深蓝基因—ii型”内核的智能化程度不算高,但浮点运算辅助能力还算不错,玄野当时一共买了两块,一块放入菱形记忆卡中,一块插入光脑作为辅从cpu。

当然,仅凭这种程度的核心还远远达不到高级半智能标准,玄野拜托了ait量子信息实验室的伊凡诺夫教授,并加入其中的一个团队共同测试研究,才最终做出以轨迹模拟为运行基础的尘埃系统。

现在尘埃系统在数次尝试后,居然出现未知的内核读取错误,一方面确实因为“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难度太高,运算过于复杂,另一方面也表示最初的轨迹模拟系统存在问题,甚至有可能是修改后的深蓝基因出现了问题。

想清楚前因后果的玄野,心中不免涌起一阵失望,随后他惊醒过来,重新调整了心态,又坐回到桌前,开始查找可能的错误原因。

先前倒翻的汤水污渍早就凝结成了固块,湿乎乎地粘在衣服上边,他却根本没心思去管。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细致检查,玄野终于找到了一处疑似存在漏洞的地方,他揉了揉布满红丝的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漏洞竟出在深蓝基因ai模块的最顶层设计上。

最顶层设计是内核与外部程序的交互接口,以轨迹模拟为基础的尘埃系统为例,除了程序系统本身负担一部分参数处理能力之外,其余70%的高速运算能力,便是依靠“深蓝基因—ii型”核心完成。

顶层设计定义了系统的逻辑结构,包括动态纠错协议、阻塞控制协议,异步数据传输协议等一系列交互协议。

其中动态纠错协议便属于智能ai模块的最顶层协议,意义是在数据交互过程中,智能ai能自动纠正某些数据失真、冗余等错误行为或简单的逻辑障碍,而玄野发现,每当两边的交互数据量达到一定负荷程度时,那么动态纠错协议就会主动介入,造成另一个协议——异步数据传输协议的奇偶校验功能相应调整,从而引发一连串的读取问题。

不过也幸亏是模块最顶层设计,如果问题出在底层模块上面,那么要修补这处漏洞,就远远超出了玄野的能力范围:

那是因为,首先,内核涉及到精密程度极高的芯片技术,科技发展至今,旧时代采用的硅晶圆原理,早已逐渐被量子化的新型二维材料所取代,而相应的芯片封装集成技术,玄野根本不懂。

其次,理解高级半智能程序asip的运行方式不难,但想要对底层模块上的漏洞进行修正,即使只修改一个字节,那都需要在人工智能ai领域有非常专业的知识储备才行,玄野现在还远不够资格。

尽管顶层设计的修改相对简单,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事实上,这仍是一项异常艰难的任务。

想在复杂系统的层级结构上动一个精准的外科手术,就必须要最关键的准切入点,而如何寻找这个切入点,玄野一时间毫无头绪,只能一圈一圈地绕着房间踱步,或者干脆打开窗户,望着漫天星辰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发白,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入玄野眉间,狭窄而明亮的光线中,无数微尘轻轻跳跃着。

由于长时间处于昏暗环境下,此时受强光刺激,玄野顿时感觉一阵刺痛,只得眯起双眼,等他再次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外面天已经亮了。他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间刚好指在七点整,于是拍拍脸颊,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默默关掉光脑,去浴室冲了个澡,换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没想起吃早餐,就走出屋门。

索尔小镇离ait学院不远,步行大概30分钟左右。

玄野脑子里还想着事情,就没和往常一样在站台等车,独自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道路上。

行到半途,一辆47款的劳斯莱斯·银灵从后面行驶而来,至双方并排时,汽车后座的玻璃缓缓摇下,露出一张略带疑惑和怒意的金发少女脸庞,她微微侧着头,向玄野比了个“你等着”的手势,然后离去。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辆法拉利驶来,路过玄野身边时同样放慢速度,车内的路易·爱德华首先讯问对方要不要搭车,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翘起大拇指啧啧感叹道:“敢于抗争的斯巴达城邦勇士啊,你是我们学生会全体成员的偶像!”扬长而去。

最后当玄野快走到校门口时,那辆熟悉的迈凯伦运动跑车差不多同时赶到,米凯尔看见玄野就像见了鬼一般,张大嘴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你居然还活着,吃饭了吗?”

玄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接着走入教学楼,来到阶梯教室,依旧选了后排靠窗的座位。

不一会儿,米凯尔提着一袋早餐,屁颠屁颠地从前门晃了进来,挨着玄野旁边的位子坐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却用又好奇又有些兴奋地眼神上下打量着对方。

玄野一路上都在思索着自己的问题,并没有理会米凯尔的举动,而米凯尔实在不是一个藏得住心事的人,憋得时间稍久,便有些按捺不住,试探性地问道:“玄野,你这家伙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工作。”玄野回答道,他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沿,目光却凝视着鼻尖,仿佛那里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

米凯尔显然很不满意这样敷衍的答案,咽下嘴里的食物,又待继续追问,玄野却突然想起什么,率先说道:“有没有带笔和纸?我好像把东西忘在家里了。”

“还笔和纸?开玩笑,老子上学什么时候带过书!”米凯尔高傲地抬起头,仰天打了个饱嗝,然后不怀好意地挤挤眼,“我说玄野啊,你就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就算玄野反应再迟钝,这时也发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以往两人一起上课的时候,米凯尔要么低头摆弄手机,要么趴在桌子上睡觉,断然不会喋喋不休地询问些无聊的问题。而且,玄野总感觉今天遇到的每个人,言行举止都很奇怪,当时他正专心考虑尘埃的修正方案,没有过多留意,现在回忆起来,才发觉里面似乎有问题。

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好像还挺严重的样子。

章十三 还是原谅他

正当玄野开始一件件回忆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情时,忽然从面前递过一叠素雅的纸张,纸张应该是某本笔记内页里撕扯下来的,带着淡淡清香,上面还夹着一支刻有kaweco字样的精美钢笔。

在移动终端产品普及的新时代,除了书法家之外,很少有人再用钢笔写字,玄野制作尘埃系统便全依靠仪器设备进行,只偶尔为了方便涂改一些计算公式,才拿起铅笔在纸上涂涂写写。

“谢谢。”玄野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接过纸笔,开始记录脑海中的一部分构思。

钢笔的主人坐在玄野前排,正是新来的转校生叶筱沫。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雪纺衬衫,发际间夹着玫瑰紫的发卡,听到玄野的道谢,淡淡地回眸一笑。

可惜玄野全部心思扑在系统改良上,完全没观察到佳人的笑颜,一行行潦草的数据代码随着笔尖快速浮现,接着又被无情地划掉,很快一页纸上便全是各种涂画修改的痕迹。

一旁的米凯尔却有些发懵,捅了捅玄野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你和那个转校生认识?”

“噢。”玄野应了声,然后颇不满意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行,这方法行不通。”

说着把刚才的那页纸揉作一团,又重新取了一张。直到用完一大半,他才发现这页纸最下端有一行娟秀的钢笔小字,写着:有人说只要面朝阳光,阴影就会甩在身后,我的脸上要永远挂上笑容,让所有的悲伤和忧虑,都深埋在心底。

应该是废纸吧。

玄野想道。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教室里鸦雀无声,原来已经开始上课了,而米凯尔正低着头,兴高采烈地用社交网络发着暧昧信息。于是将那页纸也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整整一个上午,玄野都沉浸在逻辑结构与数据分析中,等他回过神来,教室里的学生早已走光了,倒是自己身边还坐着人。

“米凯尔,下午帮我请个假,我要先回去补觉。”玄野打着哈欠,拍拍对方的肩膀,连续熬夜带来的副作用是巨大的,他需要回去补充睡眠。

玄野手掌搭在对方肩膀上,头仍是晕沉沉的,但掌心隐隐传来的柔软触感却令他感到疑虑,他勉强转过头,脸上表情立即变了:“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阿芙拉·阿什伍德端坐在玄野身旁,堆云的金色长发用一根丝带束起,露出一截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在明亮光线下,将她恍若芙蓉出水的柔美侧颜,衬托得更加绝色出尘。

阿芙拉却没有看向玄野,手里捏着一叠皱巴巴的纸稿,正翻开其中一页,轻声问道:“最近几天,你都在忙这个?”

“算是吧。”玄野轻声回答。

上课开小差没什么大不了,偶尔请假逃课也没什么,但如果被黑魔法女巫抓住现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天知道她会拿这个把柄搞什么恶作剧。想到前几天因为拒绝回答几个问题,就被分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玄野冷汗差点下来,他环顾四周,却见米凯尔躲在教室门口,探进半个脑袋朝这边张望,并不时向自己挤眉弄眼。

玄野很想上去踢他一脚,这时阿芙拉又道:“我不懂程序编译方面的事情,但瞧这些草稿杂乱无章的样子,你好像还没有找到思路?”

“确实没有。”玄野此时也顾不得再跟米凯尔那家伙计较了,还是先保住自己要紧,“我原本打算做一个嵌入式的修复程序,是给半智能系统用的,可试了几种方法都行不通,总感觉缺点什么……阿芙拉学姐,你有事找我?”

“之前是有些事的,不过现在没有了。”阿芙拉将稿纸整整齐齐地叠起,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玄野,“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说着轻轻拍掉玄野一直搭在肩上的咸猪手。

玄野先是一阵心虚,随后又有些不解,什么叫“原谅你了”,什么又叫“下不为例”?听口气不像是那么简单,那到底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哪里又得罪她了?

思忖间,阿芙拉已离开教室,女巫一走,米凯尔便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怎么样,玄野,你还好吧!”

玄野伸出三根手指:“既然你这么够意思,那么作为上次替你解围的回报,几个条件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我的社交账号是你注册的吧?那么在被好事者发现之前,赶紧注销掉,而且是你自己一心想成为妇女之友吧,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趣。第二,学校筹备舞会的事情,我不想多管,就全交给你处理;第三,帮我找一个联邦经济特区内,注册时间必须2年以上,注册资金50万以上的空壳公司,我有用。”

米凯尔吃惊道:“你要做什么?”他倒没有赖账的意思,关于筹备舞会的事情也已从爱德华那里得知,只是费解玄野为什么要找空壳公司。

玄野却反问道:“你想加入吗?”

“那要看具体做什么。”米凯尔说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珠子,“你不会是想用空壳公司来洗钱吧?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联邦建立初期,由于各种势力纠葛存在,对金融市场的监管存在严重缺陷,大量社会财富被少数人随意摄取,随着财政方面逐渐捉襟见肘,联邦曾一度陷入大萧条时期,并多次爆发金融危机。

直到第十六任总统费迪南德力排众议,推行《新联邦金融法案》,世界金融秩序才得以缓慢恢复。这项长达3123页的法案,要求建立一个全新的金融监管委员会,针对银行、证券、保险、基金等金融业进行定期监管,严厉打击投机交易活动,打破了一直以来由大财阀垄断资本市场的尴尬局面,被历史学家誉为“拯救联邦解体危难,提高政府威信力的一针强心剂”。

而作为逃避金融监管的一项主要方式,洗钱恰恰也是《新联邦金融法案》重点整顿的内容之一,米凯尔在家族里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这点基本常识还是懂的。

玄野笑道:“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成立一个定向型的风投公司,专门为有潜力但是出身不好的青少年,特别是12周岁以下的孤儿,提供有偿形式的投资贷款业务。”

“你没发烧吧。”米凯尔还是不解,不过神情却认真很多,“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但仔细看看周围,我们这代年轻人追求的是什么?是舞台上魅力四射的时尚明星,是商店里满足个人虚荣心的奢侈品牌,是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新鲜玩意,可以说,我们奉行的是享乐主义,一切以生活品质为上,严于律己、助人为乐那是上上辈子的事情,逃避责任、忘恩负义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标签!好吧,即使你有这份精力,也可以考虑搞个小型科技或金融公司啊,就凭你跟许多学院教授的关系,再加上我和小爱德华手中掌握的资源,难道会没有能力建立几个属于自己的商业项目?等到这几个项目开发成熟的时候,我和小爱德华再一一出面寻找买家,一来能赚回大笔的钱,二来还能使你的履历更加光鲜,这样你就有资本去阿什……啊,她们家提亲了啊,啊……对吧,一举多得。反而像这种只针对特殊群体,风险大、回报周期极长的什么人才投资方案,我个人是不看好的。”

“我并不在乎有多少回报,米凯尔,有偿投资只不过是个名头,事实上我仅仅是想去做这件事情而已。”

“为什么,总归有个理由吧。”

“没什么理由。”玄野想了想,微笑道,“好吧,如果非要加上一个理由的话……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当守财奴,等哪一天死了,就可以把所有的钱全部捐献出来。”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米凯尔有点生气地道。

不可否认,人才投资是一项效益巨大的投资项目,包括迪米雷尔家族在内的不少企业都在做同样的事情,而相对的,该项目又被公认是成本昂贵、不可控性极高的风险投资之一。

毕竟人性是最难预料的,即使再多真心的付出,或者合约签得再怎么详细,最后换回的也许都只是黯然神伤的利益背叛。而且退一步讲,纵然你相中对方,想进行长期投资,那也得看对方愿意不愿意,越是高级人才,就越需要广阔的平台展其所长,而规模较小的投资公司在这方面明显不具备足够的竞争力。

米凯尔也是出于担忧,才想让玄野打消这个念头,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又希望好朋友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于是,在沉默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那好吧,我会想办法搞到让你足够满意的空壳公司的,不过原始入股也要算我一份。”

“这没问题。”玄野回答。

经过这么一番打岔,米凯尔也没有取笑对方的心情了,两人商量完事情,便决定出去随意吃点东西,期间不知怎么就聊起学生会的话题,米凯尔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被玄野三言两句,就问明了早晨一系列事情的缘由。

章十四 女武神

原来玄野一直以为今天是周一,而实际上由于尘埃系统连续的严重错误,打乱了他的预定计划,使他在拼命修正错误的同时,完全忘记了时间流逝。

其实今天是星历0198年5月6日,周三,比玄野预想的日子,整整晚了两天!

也就是说,5月4日周一和5月5日周二这两天,玄野都在家里,根本就没来上课。

更令人意外的是,上周五(5月1日)阿芙拉强行拉玄野入学生会之后,在周五下午的例行会议上,便愉快地决定了要搞个小型欢迎派对为他庆祝一下,顺便调动起大家的工作干劲,具体时间就定在这周一。

结果大家从早晨等到放学,玄野一直就没出现,手机也始终关机。

这个世界上有胆量驳阿芙拉面子的人,玄野绝对是第一个,也是还侥幸平安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个,好胜心强的黑魔法女巫哪肯罢休,硬将庆祝会延后到周二,然后周二又是一整天……

听完米凯尔的叙述,玄野终于弄明白女巫那句“原谅你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能想象阿芙拉当时怒火冲天的暴走模样。

一旁米凯尔则很有感触的说:“没想到啊,玄野,你还没有报到,就已经是学生会里的大名人了,啧啧啧,估计以后待遇肯定很不一般,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啊!”

下午玄野没有请假,而是在课堂里补了两个小时的觉,米凯尔晚上约了路易·爱德华,与怀特·威廉姆斯几个家伙出去喝酒,本来想喊玄野一块儿去,却被玄野推掉了。

回到家,玄野来到一楼右侧会客室,从沙发上拿起出几天没用的手机,按下电源键,伴随一闪而过的开机画面,紧接着屏幕上便跳出一行系统提示:您有14条未接信息。

玄野一条条点开阅读。

“5月1日,周五,14:22,来自陌生号码:玄野先生,我已经把东西放到指定地点了,可我还是有点害怕,警署真的不会派人来抓我吗?期待您的回电。”

“5月1日,周五,22:45,来自米凯尔·迪米雷尔:喂,我取到证件和其他东西。对了,后天晚上帕德伯恩州有aph24美少女团体的演出,我搞到几张贵宾票,要不要一起去?”

“5月2日,周六,03:33,来自陌生号码:刚才外面有警车开过,玄野先生你还在吗?”

“5月3日,周日,07:01,来自阿芙拉·阿什伍德:明天早点来学校。”

“5月3日,周日,12:00,来自推送消息:《魔法传奇3》online最新资料片强势来袭,全新天梯模式登场,新区惊喜不断,入驻即享10重好礼,更有美女玩家倾情献唱!详情见官方网站!”

“5月4日,周一,01:25,来自米凯尔·迪米雷尔:哈哈哈哈,年轻少女偶像的味道真不错,价格也很公道,玄野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5月4日,周一,12:06,来自路易·爱德华:会长找你。”

“5月4日,周一,12:08,来自米凯尔·迪米雷尔:你手机为什么关机了?看到后快点来学校!我也正往回赶呢!”

“5月4日,周一,17:29,来自米凯尔·迪米雷尔:玄野你自求多福吧。”

“5月5日,周二,12:32,来自米凯尔·迪米雷尔:你住哪栋屋子来着?该死的,我都在镇上转悠半天了。”

“5月5日,周二,17:24,来自路易·爱德华:勇士,英雄,我代表学生会集体成员,向你即将支离破碎的躯体,表示我们最深的敬佩和哀悼之意!”

“5月5日,周二,19:01,来自阿芙拉·阿什伍德:你——死——定——了!”

“5月6日,周三,04:55,来自陌生号码:玄野先生,我能见你一面吗?求求你!”

“5月6日,周三,12:00,来自推送消息:联邦第一艘提康德罗加级星际巡洋舰——女武神号(=valkyrie)将于今日19时,在美拉尼西亚州的新赫布里底基地举行正式服役仪式。届时天空新闻网snn将进行现场直播,欢迎各位观众到时收看!”

玄野把陌生号码加入黑名单,看了一下时间,然后打开墙上的投影电视,调到snn频道。

电视画面里,一艘全长337米、舰宽41米、标准排水量为101,500吨的巨型舰船停泊在港口旁,甲板四周站满了昂首挺立的军装船员,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美女记者正手持话筒,用看似专业的口吻,向观众介绍着女武神号的一些基本情况,屏幕边显示的名字是苏珊娜。

“女武神号是迄今为止第一艘采用大型反重力发生器(=anti-gravitygenerator)的提康德罗加级星舰,依照国防部发表的对外声明,该星舰隶属于第一宇宙舰队,从新赫布里底基地升空之后,将先行拜访月球波西米亚基地,随后转道火星,执行其首次军事任务。”

海边风浪很大,美女记者做了个性感的撩发动作,又指着远处海平面上的两道白色浮标,介绍道:“请大家跟随镜头,来看一下远处的白色浮标,这两道浮标目测有数公里长,正对应着近海海底铺设的两条超导电磁轨道,女武神号升空前,便是在这里进行最初的电磁力加速。据悉,这也是第一次采用电磁理论发射的十万吨级舰船,标志着联邦载人载物航空技术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玄野看了一会儿,觉得美女记者的讲解十分笼统,很多常识性的军事知识都轻轻带过,便又连续换了几个频道。

在联邦近千个电视频道中,娱乐和综艺频道最受欢迎,收视率也最高,占据总数的一半之多,余下的资源则被体育、新闻、财经、军事、生活类频道共同瓜分,而现在除了综艺娱乐和体育频道以外,其余新闻、军事,包括某些财经频道,都在转播女武神号首航的消息。

其中首尔北方新闻的一档军情观察栏目中,主持人正与几位军事专家探讨反重力发生器的问题。

“我认为反重力装置的出现,不仅是解决高质量物体,如何摆脱地球引力升空那么简单。”

一位军事专家扶了扶近视眼睛,信誓旦旦地说,“众所周知,在地面条件下,人们受到地球磁场和浓密大气层的有效保护,通常只会受到极微量宇宙射线的照射。可一旦进入外太空之后,高能粒子流等宇宙射线,却能轻易穿过星舰坚厚的甲板防御,对人体造成致命的辐射伤害,这曾经大大阻碍了人类对宇宙的探索进行。而如今这种被军方和媒体多次褒奖过的大型反重力装置,能够产生多种强大的类重力磁场,不但解决了长期失重状态下,内脏和骨骼器官的健康问题,比如颅内压力过高综合症(viipsyndrome),同时可以避免大多数宇宙射线的直接侵袭。试想一下,在长时间的宇宙航行中,如果一个人脱去笨重的宇航服,踏足在有重力防护的机舱甲板上,那么即使面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茫茫宇宙,他的一系列负面情绪也会得到极大控制,从而间接降低了失重环境下出现心理疾病的可能性。”

“我基本同意这个观点,但我还要再指出一部分。”

看到风头都被别人抢去,另一个军事专家不甘示弱,接口道,“之前我们一直从应用角度讨论反重力装置的问题,其实稍微换一种思维的话,也许能帮助大家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超导电磁轨道的意义。我手头上有一份资料,列出人类航天工业发展至今,其中一部分科技项目所花费的大致金钱数目。过去以运载火箭作为主体的发射试验,不管是搭载人造卫星、或者大型航天飞船,除了运载火箭本身重量以外,每添加一公斤人或货物,便需要额外增加5万联邦币的经费开支。倘若按照该公式换算下来,一吨重量的价格大约为5千万,而发射一艘类似十万吨级的女武神号星舰,则需要5万亿!想想看,女武神号整体造价不过60亿左右,5万亿则相当于联邦每年40%的财政收入!”

那位专家顿了顿,见没有人抢话,得意地咳嗽一声,继续道:“所以,我认为超导电磁轨道技术才是我们这次关注的重点内容。虽然国防部还没给出任何回应,但我相信联邦既然能用超导电磁轨道发射星舰,那么应用于实战的超电磁轨道炮,肯定已被军方开发出来了!”

整个演播室顿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那位专家还想说什么,主持人已接过话头:“感谢几位专家的精彩点评。我想不管是超导电磁轨道也好,还是反重力装置也罢,只有两者相结合,才是未来航空工业领域的关键发展方向。而且我们首尔北方新闻snn从某个渠道得到可靠消息,女武神号是参照远洋航母的功能结构建造的,其内部一共可以搭载6台泛战术型……”

玄野正要听下面的内容,这时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是米凯尔打来的:“差点忘了告诉你,明天有一场比赛,对,就是上个星期就约好的那场,可别迟到了。”

“改约吧,这次我没有获胜的把握。”

以往对战前,玄野总要花上半天时间,分析对手的相关资料,并将基本数据输入尘埃备用。

这次由于尘埃出现故障,他完全忘记了比赛的事情,如果现在才开始做准备的话,时间上就来不及了。何况2万联邦币的赌局,确实勾不起他太大的兴趣。

“真的假的?五成把握都没有?”米凯尔尤不甘心。

“最多两成。”玄野冷静地考虑片刻,然后回答。

“这样啊,你先等等……”米凯尔说了一句,随后电话那边隐约传来几人商量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米凯尔话锋一转,有些神秘地说道,“玄野,不用改期了,明天一切照旧,我有办法保证能赢。”

“可以,反正无论如何,明天早间的体育课我是肯定不会去上的。”

章十五 赌局(上)

东方风夜广场在旧时代又被称为“白银广场”。

旧历十九世纪中叶的西部拓荒运动中,一名外乡人拉萨在现亚历山大州的图哈娜附近,无意间发现了一处规模庞大的地下银矿。

其时整个世界正处于工业革命后的动乱高峰期,殖民者用手中的火药步枪,瓦解了当地土著以血肉之躯发起的殊死抵抗,无数古老文明被野蛮摧毁,而新的掠夺者很快如蝗虫一般涌入,疯狂攫取着每一寸土地上的自然资源。

图哈娜就是在这一时期,迎来了其历史上第一批拓荒者和投机商人,随着劳动人口越来越多,图哈娜的城市规模也在不断扩大。当时的白银广场周围,全部是清一色的廉价酒馆和妓院,每天都有大批的矿工和开荒者在广场聚集,用酒精与女人来麻痹自我对不安定生活的恐惧。

一直到旧历19世纪晚期,亚历山大州仍然不断有新的银矿资源被发现,同时由于技术的发展,使得商人、企业家纷纷前来这里开办采矿公司,并逐步控制了采矿区。

世界范围内的银矿大部分都是多金属伴生矿,而亚历山大州的银矿品质纯净,杂质很少,特别是图哈娜附近的银矿七区,因成银古远、伴矿辐射低等优秀特性,是当时皇室贵族制作高端奢侈品、高档银器餐具的首选。

丰富而高品质的矿藏资源,给亚历山大州带来了新兴繁荣的发展机遇,经科学探明,亚历山大州地区的银储量为27万吨,占世界矿山银产量的9%左右。虽然到旧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西部拓荒运动逐渐呈现降温趋势,但历经百年昌盛的采矿业,仍为整个亚历山大州包括首府图哈娜市,积累下可观的物质财富。

值得一提的是,旧时代的战火曾经一度至亚历山大州,摧毁过大半个图哈娜市区,而白银广场却奇迹般地躲过一劫。等到战后家园重建,一栋栋象征现代文明的高层建筑拔地而起,新一代富裕阶层和中产阶级孕育而生,而无法适应环境的一批人则被新城市所淘汰,蜷局在市区外的贫民区里。

缺少了大量低收入群体的支撑,以贩卖酒精和肉体为主的白银广场也随之没落,一度成为流浪者的聚集地,直至后来市政规划建设,警察开始驱赶那些褴褛肮脏的生物同类,白银广场才被一位地产商人用低价租下,正式改名为东方风夜广场。

而东方风夜广场旗下的中心娱乐城是最近十年才建造的高档消费场所,占地116公顷,包括夜总会、赌场、独立的影剧院和保龄球馆等各项娱乐设施,而一些类似《空战:王牌》的模拟游戏机,则位于中心娱乐城b区三楼。

早晨9点,玄野提早赶到东方风夜广场,在a区一楼的主接待大厅捡了个靠窗位置坐下。

不多时,一位穿着制服、身材窈窕的美女服务生便走了过来,很有礼貌地说道:“请问,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吗?”这些服务生都是东方风夜的员工,她们所指的服务,当然不是某些不入流场所提供的特殊服务。

“一杯速溶咖啡,另外再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昨天回家,玄野原本是打算早点睡的,但一到房间里,他还是习惯性地打开尘埃系统,望着一行行数据代码出神,所以早晨起床后,精神还有些萎顿。

“好的,请出示一下您的公民社会保障号码。”其实为了方便下午上课,此时玄野仍穿着一身高中校服,但美女服务生脸上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她接过玄野递来的蓝色卡片,微笑着说,“感谢您的配合,请稍等。”

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另加一份当天《联邦先驱晨报》,美女服务员双手递上先前的公民社区卡:“先生,由于您的社会福利等级为b级,按照我们与政府签订的税费减免条款,即便您是第一次来,也可以享受到我们广场的普通vip客户待遇,也就是说,您所需要的一切中、低档茶水或饮料,东方风夜均免费供应。”

美女服务员说的当然全是公式套话,玄野点点头,道了声谢谢,低头翻开报纸,入眼第一个标题,便是《联邦女武神号星际巡洋舰正式服役,多项成就举世瞩目》。

文章以社论的形式,列举出女武神号的多个历史成就:第一艘提康德罗加级的巡洋星舰,第一艘装载大型反重力发生器的宇宙飞行器,第一艘由超导电磁轨道成功发射的十万吨级舰船,还有第一个人数超过500的载人航天项目。

玄野对太过官方的文章没有兴趣,又翻到报纸副页,最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着《火星地球化?国防部联手摩根-索普代特公司,论太空移民计划的可行性》。

这是一篇采访类的文章,记者为天空新闻网snn的苏珊娜,而被采访对象则是摩根-索普代特的首席技术顾问——诺基。

后者以十分夸张的论调,描述了火星改造的种种可能性,并对人类外太空移民的前景持乐观态度,可在玄野看来,这篇文章比之前的官方报道还要空洞乏味,充满了童话般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知报社为何要发布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舆论。

不过闲极无聊,玄野还是把《联邦先驱晨报》翻了一遍,其中一则消息引起他的注意。

“因《空战:王牌》业绩优异,晶核娱乐公司最近对外宣称,将整合旗下多个开发小组,制作一款全新的军事模拟游戏,但该公司发言人并没有公布开发的具体情况,只是称在一定条件成熟后,会首先通过社交网络发布先期的游戏宣传视频。”

这倒是一件比较奇怪的事。

照理说一个游戏产品的生命周期,与它的受众群体和本身成长度有关,《空战:王牌》虽不如《魔法世界3》online这样魔幻题材的作品吸引人,女性玩家也不多,但相对而言,《空战:王牌》的玩家群体更窄,而整体收入层次却更高。

这些年龄较大的高收入玩家,特别是军事爱好者,对游戏的平均热度至少会保持3-5年以上。《空战:王牌》运营不过两年,更是第一个成功引入模拟驾驶舱概念的游戏产品,而且空战格斗这一题材方兴未艾,游戏生命周期远没有结束。

一个高质量的游戏产品需要投入不菲的人力和资金,晶核娱乐完全可以用这些人员和钱财,扩大《空战》的品牌影响力,尽可能延续其成长度,从而赚个盆满钵满,犯不着再去开发一个风险未知新的项目。新产品不仅容易分散创业者的专注度,而且一旦出现问题,反而会倒过来影响公司的口碑。

玄野连续喝完两杯咖啡,米凯尔才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对美女服务生招手道:“嗨,美女姐姐,一杯sainthelena!”

“别听他胡说。”玄野打断了米凯尔的无理要求,“请给他来一杯牛奶,解解酒。”

“我又不是小孩子,在外面喝牛奶很丢脸的,再说牛奶也不解酒。”米凯尔嘟囔道,可最终还是接过了美女服务生手里的牛奶杯,手指装作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细腻的手背,“这位美女姐姐好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那里见过?”

美女服务生脸色变了变,但总算还能保持住职业性的微笑,尽管这张笑脸看起来跟哭差不多:“对不起,先生,您肯定认错人了。”

米凯尔一整面色,气质瞬间变得忧郁起来:“不会的。你笑的时候,真的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她也是那么天真善良,那么心思单纯,让人不禁想去呵护她、爱怜她,不然她受到半点伤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直到……哎,往事随风而去,所有回忆落地成泥,而我的心却默默地停留在原地,无法逃离。”

接着他站起身,一把握住美女服务生的手,愁眉不展地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噗!”玄野一口水全喷在地上。

美女服务生也显得十分尴尬,想抽出被米凯尔紧握住的手,但试了几下,都没有抽动,只得侧过身子,半带哭腔的哀求道:“别……别这样,让人看见,我会被开除的。”作为高档的综合休闲场所,东方风夜严禁员工在工作场合与客人的一切亲密接触,连打情骂俏也不行。而能进入这里消费的人,大多数自忖身份,绝不会对一个服务生纠缠不休,所以米凯尔这一手,还真把对方吓着了。

最后还是玄野上来解围:“省省吧,米凯尔,别丢人现眼了,同样的话爱德华说出来那才能称作优雅,而你拥有的是另外两个字:恶心。”

他又看了看服务生胸前的铭牌,“对不起,潘彤小姐,我这位朋友从小书读得不好,心智又不太成熟,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美女服务生潘彤,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哽咽着说了句:“没关系。”落荒而逃。

“昨天又受什么刺激了吧?”两人重新坐下后,玄野问道。

“别提了,一言难尽。”米凯尔取了跟吸管,插在牛奶杯中,吸溜吸溜地嘬着,“昨晚酒吧里来了几个很漂亮的小妞儿,但不是那种常见的外围嫩模或者陪酒女,我猜应该是有正当工作的正经女孩儿,偶尔来酒吧放松,因为她们只顾专心喝酒,根本不理会别人的搭讪。再后来,酒吧里两个有名的情场老手也失败了,于是我便跟小爱德华打赌,看他有没有能耐采摘这几朵带刺的玫瑰,结果……”

“结果你输了?”玄野笑着问。

“输了五千。”米凯尔无比郁闷地道,“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小爱德华那家伙只用了五分钟,就和其中一个漂亮小妞勾肩搭背地聊了起来。天呐,五分钟!即使一见钟情也没那么快吧!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快要崩溃了,那几个小妞到底怎么想的,她们看上去不像是很随便的人啊!”

“所以你就拿别人做实验?”玄野鄙视道,“那样做实在很没品。何况,对方也算是个好姑娘。”

不想米凯尔却狠狠回击道:“像你这种身在福中的家伙,也有资格说风凉话?那位上流社会最具才华的第一名媛,威廉·阿什伍德家主最疼爱的大女儿,魅力无双的黑魔法女巫,哦不,是阿芙拉女王陛下,你有她作伴,自然看不上其他女人!等等,不对啊……”米凯尔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玄野,似笑非笑地道,“上次那个小美女,昨天半夜发消息给我,说想见你一面,你们两人之间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居然有这种事?”玄野想了想,“或许她真的需要去警署里,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幼稚行为。米凯尔,你不是常去爱德华家里玩耍吗,跟那里的保安关系熟不熟?”

章十六 赌局(下)

两人闲扯了一会儿,逐渐进入正题。

这次玄野的对手是一个名叫古里茂的少年,很典型的旧时代东亚他加禄族姓氏,祖辈是被殖民者贩卖至图哈娜挖矿的奴隶。

古里茂自幼父母双亡,混迹于街头,从小缺乏管教的他性格冲动偏激,曾因抢劫、故意伤害等多项罪名被市镇检察院指控,但最后该指控却遭到地方法院驳回,理由竟然是“证据不足”。

对此,声称熟悉内情的米凯尔解释道:“这种程度的罪案,仅在图哈娜贫民区每天都要发生好几起,贫民里区多得是连公民身份都没有流浪者,连警察都不愿意去那里执勤,更何况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官老爷。办这种案子,对他们的仕途晋升没有任何好处,一个处理不好,反而容易引发贫民阶层的抗议甚至升格成暴力事件,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你最近学得不错,见解很深刻。”玄野取笑道。

“当然了,也不看看我米凯尔少爷是什么家族出来的!”米凯尔撇撇嘴,“古里茂被释放以后,开始暗地里从事赌博行业,几个联邦最热门的游戏,他玩得都还算精通。原本这条线是小怀特替我牵的,他以前喝醉的时候,经常吹嘘有朋友在地下黑市搞赌球,顺便也做游戏赌局,古里茂便是那里的常客,听说胜率还很高。昨天电话里你说不想参加比赛了,当时我是有点灰心,想让小怀特把事情给取消掉,但他却另外出了个主意。”

说到这里,玄野便立即明白了:“地下赌场开了这场比赛的盘口?”

“嗯。”米凯尔点点头,“古里茂让半给你,他在那里还算小有名气,我让小怀特托朋友投了上盘,以现在双方的下注金额看,如果你最终不负众望输掉的话,大概可以赚回3万左右。”

随着《空战:王牌》等热门游戏的流行,玩家数量增多,便不可避免会有人利用赌赛牟利,其中包括某些游戏公司本身。通常这样的赌赛,双方都是直接约定赌金数额或惩罚内容,并不经过第三方,或者直接由游戏公司作为第三方,而像这样的地下赌局,玄野也是第一次参与。

玄野其实对金额较小的赌局并不太关注,即使输上一两场也可以接受,他之所以来参加这场比赛,主要是不想留在学校里上体育课。但米凯尔却告诉他,这次怀特·菲利普斯也投了不少钱,所以比赛只许输不许赢。

两人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走上b区三楼,在安放模拟驾驶舱的游戏室外,玄野见到了古里茂。

受他加禄族遗传因素影响,年仅15,6岁的古里茂身材十分矮小,身高只到玄野的下巴处,皮肤偏黑,塌鼻厚唇,形貌虽然丑陋,玄野却注意到,对方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眼神却极为特别,那是一种类似荒原鬣狗在远处等待狮子享用完猎物、然后再一扑而上争抢残尸腐肉的眼神,胆小、狡诈、而又贪婪无比。

古里茂身边还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墨镜男子,他们是地下组织的打手兼裁判,玄野微微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走入游戏室。

《空战:王牌的》模拟驾驶舱外形与真实战机相差无几,呈全封闭状态,底部是动态液压控制系统,连接着两根水管粗细的黑色电缆线,一直通到三层搂最里间的中央控制室。

“本机id:slayersboxer、等级:lv7、战斗统计:103场、胜率:543%、所属战队:无。”

随着熟悉的合成电子音传来,玄野心境也渐渐沉静,对输赢看得淡了,就不在乎对手的强弱,直接点击“同意联机对战”,这次他并不打算使用未修复的尘埃系统,进入游戏。

“随机裁判地图:突击的地平线、场景人数:3人、裁判1人、初始气温:361,风速:10,地图大小:1560*1560*640、战斗模式:竞速格斗。”

“突击的地平线”是一张由剧情任务改编的对战地图,难度评级为5星。

对战双方分别从地图两端出发,需要在规定时间内避开敌方的雷达和防空网,并到达指定战斗地点,率先到达的一方可以获得短暂的支援卫星加成,如果中途不幸被防空击落,那么系统将直接判负。

模拟驾驶舱的显示屏再次亮起,mig-b07米格出现在一座巨型钢架机库内,外面是一片刺眼的阳光,那些波浪式蒸腾不散的滚烫地气,仿佛使得前方空间也产生了一丝扭曲。

玄野启动引擎开关,打开机上的惯性导航校准系统,大约30秒后,校准完成,同时供电系统正常,接着玄野放下米格两端的富勒式襟翼,mig-b07沿着标志线缓缓滑出机库,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中,米格战机经过滑行道短暂的加速,驶向天空。

此时雷达屏幕上,5个红色的椭圆标记在微微闪烁,那是系统指定的ip导航点,对战双方通过该导航点,可以进入雷达扫描的盲区,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被地面防空发现。

这条空中安全航道十分狭窄,需要驾驶员拥有优秀的技术,来控制战机的平稳直飞和急转。

玄野的战机操控能力在众多空战玩家中并算不出色,而系统强制性的计时策略,迫使战机至少要以不低于120马赫的均速前行,才能在计时结束前到达目的地。如果此刻有尘埃系统在,这种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凭它强大的轨迹模拟能力,处理定点航行根本就是小儿科。

但玄野很快否决了这一办法,即使尘埃系统运行正常,他也不想在品性值得怀疑的陌生人面前随意暴露它,纵然这种可能性仅有百分之一!

那么,一切全要靠自己了。

玄野自嘲地笑笑,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真实的水平究竟如何,虽然输了或许更好,但想要逃过裁判的眼睛,输得让人无话可说,那也是有技巧的。

思忖间,mig-b07米格战机已接近第一个ip导航点,第二导航点则在其右前方70度方向,在节点附近,需要降低速度来减少转弯半径,且转弯圆环必须保持一定的紧凑程度。

其实这也类似于平均时速接近每小时300公里的方程式赛车过弯,对入弯角度和出弯角度的判断非常重要,尤其是占据理论上的最佳圆切线位置,如果赛车偏离出预定线路,驾驶员却还不减速的话,极易造成冲出赛道——即战机偏离安全航道,进入防空雷达范围的情况。

至于民间推崇的什么飘移过弯技术,在顶尖方程式赛车手眼中,就跟找死差不多。

第一个ip导航点,玄野顺利通过。

到了第二导航点处,航道开始向上呈半抛物线状,这考验的是战机驾驶员对飞机升阻比和最佳爬升空速的理解,玄野为了能做出尘埃系统,曾经对mig-b07米格的爬升包线和过载能力有过详细研究,所以同样顺利通过。

第三导航点至第四导航点是势能化作动能的俯冲航路,古典战机在实战中会出现过载“锁舵”现象,到了克洛诺斯空战时,此问题已被基本解决,玄野只要考虑战机以高速俯冲后,怎样有效回平就可以了。

一路有惊无险过了第四导航点,玄野才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刚才光顾着验证数据和轨迹理论,差点忘了正事!

于是悄悄放慢飞行速度,装做心里承受力到达极限,控制不稳的样子,mig-b07米格在安全航道边缘跌跌撞撞地飞行着,眼看就要落入防空雷达的警报范围,这时系统提示音却突然响起:

“系统时间10:31:27,id:古里茂的vf-15被防空炮火击落。”

“对战编号:sz-006426-swanz-0912。”

“系统判定:id:slayersboxer获胜。”

嗯?怎么就赢了?

感觉事情有些奇怪,玄野便没有急着从模拟驾驶舱出来,转而调阅了刚才的全视角录像,一看之下,这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击的地平线”原本分为竞速和格斗两个部分,前期由5个ip导航点组成的安全航道其实就是竞速部分,玩家每通过一个导航点,敌对玩家的系统屏幕上就会有相应提示出现,这样一方面提升了剧情类地图的竞技性,另一方面也考验着双方的心里抗压能力。

按说古里茂对战经验丰富,玩过的竞速地图也不少,对基本飞行动作十分熟悉,一般此类地图他的过关速度都保持在水准线以上,但不巧的是他碰上了玄野这个不能按常理揣度的对手。

玄野的操作水准绝对算不上一流,但得益于扎实的基础理论功底,他对每一次飞行步骤和时机的把握,都如同一台最精密的机械那般沉稳、精准,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在操作环节中所表现出的种种不足,特别是注重细节的竞速部分,一个精确度极高的转弯或者提前加速,就能拉开双方02-05秒的差距。

从某种意义上讲,玄野本身就是一个简易的尘埃系统,只不过把内核换成了大脑。

他虽不具备那种天才般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也做不出令人赏心悦目的华丽飞行动作,可他对细节冷静而理性的处理,却在不知不觉间,将微弱优势积少成多,到了竞速部分中段,竟已领先古里茂将近15秒钟。

别小看这15秒,在空战里,那已经可以做足够多的事情了。

也是如此,古里茂情急之下,过于追求速度,导致vf-15战机在第三ip导航点时,切入角度并不理想,结果引发后续俯冲时机身轴线不稳,vf-15终于在经过第四导航点前完全失控,一下撞入防空火力的包围网中。

玄野走出模拟驾驶舱,古里茂正歇斯底里的大叫着:“作弊,肯定是作弊!我怎么会输给一个才7级的菜鸟,那绝对不可能!”

玄野还没说什么,这句话已惹恼了一直跟随在侧的一名墨镜男子,飞起一脚踢在古里茂肚子上,将他踹翻在地:“你这么说,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吗?混账东西!”

墨镜男子挥挥手,让同伴将古里茂拖出游戏室,然后转身看向玄野:“你是在校学生吧?虽然我主裁过十几场同一张地图上的比赛,但仍不得不说,你赢得非常漂亮。其实从发动引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古里茂已经输了,因为你处理起飞的一系列步骤非常标准,尽管你的游戏等级和胜率看起来并不高。”

玄野耸耸肩:“说实话,对于这个结果,我自己也深感意外。”

“我喜欢谦虚的人。人类只有懂得谦卑,才能存活得更长久。”

墨镜男子递上一个信封,然后朝玄野点点头,走了出去。

信封里装着一叠现金,还有一张烫金的名片,可惜玄野不想与这种地下组织有过深的瓜葛,看了看上面的名字,便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章十七 旗帜

月球背面,波西米亚基地。

这是一座多层要塞型军事基地,占地极广,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如若近距离观察,可以发现这里的建筑多由一种奇异的合金材料组成,风格也与联邦其他军事基地完全不同。但建筑风格的差异,并不影响基地的整体功能,基地建有规模庞大的军工研究所、弹药储藏仓库和供电补给工厂,其内部循环设施的完善,最大限度地确保了基地在没有外界支援的情况下,仍能正常运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另外,基地主体部分虽然深埋地下,但裸露的岩石上镶嵌着数以万计的人造光源,足以照亮这个地底的大型要塞。

在整个基地的最顶端,是一条直径超过2000米的巨大接驳甬道,分隔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蜂窝状网格,以供各种规格的星舰与飞船来往进出,甬道最外部与月球表面相通,内部则有升降电梯,可直接通往地基面。

地基面平整宽阔,至少可容纳150架作战飞机——x-37b太空战机。再往下一层,则是被特别加固的军事禁地,即使常年驻扎在这里的联邦士兵,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联邦第一艘巡洋星舰女武神号,此刻正停泊在接驳甬道的l24区域内,两条纯钢铸造的巨型机械臂,从合金墙侧面伸出,将舰身牢牢地固定住。

星舰中前部的士兵住仓区域,一扇舱门被轻轻推开,苏珊娜穿着紫色的蕾丝吊带睡裙,缓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脸上尤泛着一丝未退的潮晕,胸前大片雪白裸露的肌肤上,还残留有几道红色淤痕,显然刚做过一番颇为激烈的运动。

在舱顶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到苏珊娜脸上仍带着些许紧张的表情,但更多的却是得意,连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在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突然从过道里窜出一道人影,惊得苏珊娜差点尖叫出声,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转眼看去,却见随行的摄像师约翰正站在身前,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

“小约翰,原来是你!”见是认识的熟人,苏珊娜放下心来,拍拍胸口道,“我正打算明天找你谈点事情,没想到你自己却先跑来了。莫非你也听说了火星移民计划,想提早打听点消息?”

约翰摇摇头,脸色有些发红,沉默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你……你去那个人房间做……做什么?”

苏珊娜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这关你什么事!让开,我要回房间休息。”

见对方发起火来,约翰心头一紧,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是不是他强迫你的?如果是那样,我……我不会介意的。”

这时苏珊娜已打开舱门,正准备走入房间,约翰有些着急,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苏珊娜的胳膊。

他这种举动纯粹出自本能,并没有什么轻薄的意思,却不料“啪”地一声脆响,面颊上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脑子坏掉了吗,还是同行的几句廉价赞美,就令你得意忘形了?”

苏珊娜转过身,全然不顾自己还是裸着的,一边拍打着约翰的脸颊,一边怒道,“不要以为参与一次全联邦范围的新闻直播,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没想过背后到底是谁的功劳?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除却snn外聘摄像师的头衔,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连正式编制都混不上,根本没有资格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我不是这个意思。”约翰小声辩解道,“我……我只是觉得,诺基博士不是什么好人,他配不上你。”

“你究竟要幼稚到什么程度!”苏珊娜满脸不屑,“在这个利益至上的金钱社会,单纯区分好坏对错有什么意义?还是说,成天缩在自己编造的龟壳里,对着虚幻空洞的事物意淫,那样就能代表善良和正义吗?别开玩笑了!联邦已经决定,正式成立太空移民计划筹备委员会,再过几天,第一批工程师和科学家就要赶赴火星,分析其地球化的可能性。这是一件足以永久载入人类史册的大新闻,如此绝佳的机会摆在眼前,而你却只在意那些私生活上的事情?简直愚蠢透顶!”

“但我看过科学杂志,火星地球化是不可能的。”约翰解释道。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说话又变得流利起来,但声音却更小了,“火星没有磁场,地表温度太低,大气也过于稀薄,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那就用钱砸,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苏珊娜气极,“约翰,我想我已经把话说得够直白了,没想到你居然还用那些狗屁理论来反驳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知不知道什么才是重点!我真是看错你了,赶紧给我滚,你这个愚蠢无能的废物!”

约翰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想再说一句,却在苏珊娜愤怒与轻蔑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败下阵来,灰心丧气地掉头离去。

而同一时刻,同样是在女武神号上,环形主舰桥内,年轻的谢琳·弗拉格舰长站立在指挥台前,望着背投式的全息交互屏幕,沉吟不语。

谢琳·弗拉格,现年32岁,女性,未婚,少校军衔,她是联邦海军军官学校(=thefederationnavalacademy,简称fna)第141届毕业生,不仅获得过“三叉戟杯”实战演习的优秀指挥官称号,毕业时综合评分也排在fna全校历史的前50位。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打消别人的疑虑,对于讲究资历的联邦军队而言,谢琳·弗拉格没有什么辉煌的战绩——在地球人类基本统一的今天,想要进行一场大规模战争谈何容易;也没有过硬的军营履历,她能成为女武神号的首任舰长,完全出乎大多数军方人士的意料之外。

毕竟,像女武神号这样装备先进的大型星舰,指挥官通常挂着中校以上的实权军衔,如果是主力旗舰的话,由上校或者少将亲自坐镇,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跟其他星舰指挥官相比,谢琳·弗拉格资历尚浅,即使演习时表现再优秀,也不能掩盖她在某些重要方面上的先天弱势,比如年龄,又比如性别。

为此,她表面上虽一直镇定自若,其实心里始终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而如今,这份压力又有渐渐扩大的趋势:

在聚集全联邦目光的服役仪式中,虽然女武神号利用近海超电磁轨道和大型反重力装置,顺利完成首航升空。但途经预定的开普勒轨道时,导航员婕米却因为过度紧张,误判了轨道的偏心率参数,差点导致星舰失速而从半空坠落。

幸亏舵手杰拉德应变及时,谢琳指挥得当,才最终化险为夷。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次的突发性情况,却让谢琳心中的警钟再次敲响。

谢琳能深刻感受到自身处境的严峻。

由于女武神号的舰载人员,全部由联邦军部统一选拔,而直到服役前最后一天,她手里才拿到一份比较完整的人员名单和星舰的矩阵源代码。也不知军方有还是无意,配属给女武神号的技术人员大多年纪很轻,尤其是舰桥人员,杰拉德25岁,婕米只有19岁,其余众人也均是20出头年纪,而刚刚正式指挥星舰的谢琳,反倒成了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于是,如何管理并引导这帮年轻军人,便成为谢琳眼下最头疼的问题,而稍稍值得她庆幸的,是这些年轻人都经过一段时间的严格培训,技术上不存在什么太大问题,对待工作态度也很认真,他们所欠缺的,或许只是阅历与经验的积累而已。

“对空搜索雷达正常,舰载机引导系统正常,舰载武器系统正常,引擎动力系统正常……wibs系统检测完毕。”

19岁的导航员婕米报告道,婕米属于可爱型的女生,圆圆的脸蛋稚气未脱,还长着几粒淡淡的雀斑。

得益于摩根-索普代特公司开发的全新综合舰桥系统wibs(=warshipintegratedbridgesystem,简称wibs),使得指挥官不再需要大量辅助人员,便能对星舰进行航行指挥和整体控制。

尤其是与以往海洋航母动辄2000以上人员编制相比,女武神号上的固定船员只有500多人。

“做得不错。”谢琳点点头,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除了战争素养与个人威信之外,某些时候也有必要多给身边人一些信心和鼓励。

她看了看身边因疲倦而略显沉闷的下属们,笑道:“我知道最近半年以来,大家都在海军基地进行封闭训练,现在女武神号即将远赴火星执行任务,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见不到故乡星球那蔚蓝澄明的颜色。所以我已经从月球基地申请到了通行许可,在此宣布,从今晚零时开始,全员放假一天!李智秀,请通过广播把这个消息通报全舰。”

“太棒了!万岁!”

听说可以休假,众人都雀跃欢呼起来,婕米更是蹦蹦跳跳,开心地说:“总算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呢,秀智,听说月球基地里还有电影院和ktv,我们先看一场催人泪下的爱情片,然后再去唱歌怎么样?”

通讯员李智秀却甜甜一笑,拒绝道:“你们去玩吧,我想留在这里,舰桥上不能没有人值班。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也好及时通知大家。”

“哎呀,舰长好心放我们一天假,你就别待在船舱里了。”

婕米使劲摇晃李智秀的肩膀,想说服对方一起去,旁边的杰拉德也过来掺和,打趣道:“都别争了,月球基地里可是有特别机动部队驻防的,据说那些机师个个又酷又帅,你们千万不要错过机会。而我是个男人,就留在舰桥,替你们呐喊助威!”

婕米、李智秀、杰拉德几人,他们都是集中训练时相识的朋友,大家一同熬过那段艰苦单调的时光,所以彼此感情很好,说话也没有顾忌。

众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谢琳站出来:“舰桥由我在就足够了,杰拉德,你也一起去,这是命令。”

“是!”杰拉德几人纷纷向谢琳敬礼,随后走出舰桥,外面隐约传来他们兴奋的讨论声,直到感应舱门自动关闭。

舰桥内寂然无声,谢琳·弗拉格关掉灯光,只留下荧光屏在那里微微闪烁着,她站在全息交互屏幕前,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只老式机械怀表,那是她从军以来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表背刻着一行字:最困难之时,即是离成功不远之日。

“放心吧,我不会放弃……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都统统闭嘴。”

章十八 约会

周日早晨,玄野简单用过早餐,在客厅沙发坐下,从书堆最上面取过一本《神经网络与机器学习》,认真翻阅起来。

最近几天玄野一直在思考尘埃系统的修正问题,却始终找不出有效方法,不得已他只能暂时放下“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专心在人工智能ai方面找寻突破口。

人工神经网络,简称神经网络,按照书中原话,它是一种模仿动物神经网络行为特征,进行分布式并行信息处理的算法数学模型。

人工神经网络的计算模型灵感来自动物的中枢神经系统,这种网络依靠系统的复杂程度,通过调整内部大量节点之间相互连接的关系,从而达到处理信息的目的。

在人工智能相关领域,主要理论和方法有三种,分别是符号主义、联结主义和行为主义。人工神经网络属于联结主义,而尘埃则更偏向于行为主义。

晨间阅读早已成为玄野的一种生活习惯,他本意也是想从中找寻自己所需要的灵感,然而每一个成熟的理论体系,都是一代代科学家倾注毕生精力所搭建的,涉及得越深,就更容易落入螺旋般的循环陷阱中——基于跨领域研究的高超难度,他必须了解甚至掌握足够的人工神经网络知识,才能反过来运用这些知识,对尘埃系统提供有建设性的修正。

若能将三种人工智能理论整合起来,开创一套全新的兼容体系,这无疑将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然而此项工作的艰巨程度,估计也跟火星地球化差不多。

而且创建一种理论,绝不等同于实践一种理论,那不仅仅是靠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辛苦钻研就能成功的,还需要扎实无比的知识储备,举重若轻的智慧,美妙绝伦的灵感,和一点点不可或缺的运气。

以玄野在人工智能方面的造诣,花上半个月时间把《神经网络与机器学习》通读一遍,或许没什么问题,而要想有所收获,那就很难说了。

一不小心已落入循环陷阱的玄野,对此只能报以苦笑,然后继续前进,毕竟希望再渺茫,也总归有希望,而一旦停下脚步,必将什么都得不到。

玄野看书的习惯比较特别,总喜欢先翻看后面的实际运用,自己思考过后,再回过头阅读前面的理论知识。

神经网络的算法多而且杂,玄野看着看着,很快忘记了时间,直至手机闹铃响起,他才放下书本,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屋门。

这时候,伊凡诺夫教授的电话却先打了过来:“小野,起床了没有,有空来实验室一趟?嗯,现在不方便?那就改到明天吧,周一见,别找什么借口,你从小到大逃课的次数还少吗……尘埃出问题了?正好明天过来一起解决,其他没什么事,现在你可以尽情地去陪你的小女朋友了!哈哈,别问我怎么猜到的,我也是过来人。”便挂断电话。

索尔小镇有一条直通市区的固定公交线路,起点就在ait学院,玄野乘坐每小时一班公车,先到终点车站,然后步行10分钟,抵达图哈娜市区的摩尔购物中心,一抬眼,就看到阿芙拉·阿什伍德站在不远处的一间时装店门口,冲自己挥手。

今天的阿芙拉一副运动装休闲装扮,没有化妆,金色直发扎成一条高高的马尾,发束末端用黑色发圈一环环箍住,更将她那一段细腻优美的颈子衬得柔白晃眼。

玄野也是第一次看到阿芙拉这种打扮,以往这位学生会长,总是以成稳干练形象示人的时候居多,很容易让人忽略了她的实际年龄。而眼前的阿芙拉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处处散发着青春的朝气,玄野不禁记起,其实对方也只是个17岁的女生啊!

不过,玄野的这番感慨之情并没能维持多久,因为阿芙拉见面的第一句话,就令他颇为尴尬:

“你迟到了!”阿芙拉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好像没有吧。”玄野看了看表,8点30分,与约定时间分秒不差。

“不,你的确是迟到了,这种事该怎么跟你这块木头解释呢……如果一个女孩子与你约定某个时间在某个地点见面,那么你应该提前15分钟先在那里等候。而如果是去住处接她,则至少要提前半个小时,因为一个女孩子出门前需要精心梳妆打扮,那是要花费时间的。”

阿芙拉晃晃手指,提醒道,“玄野你记住,作为一个未婚男性,约会时不应该让女孩子久等,那样做很没礼貌。”

“约会?”玄野吃了一惊。

“当然了,男人在结婚前和结婚后是两种不同的生物,我也从来不指望你在婚后还能有这般绅士的表现。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点不仅限于约会,即使换做平常时间,也应该这么做。”

结婚前,结婚后?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玄野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只听对方又道:

“玄野你呀,就是对陌生人太冷淡……唔,是太抗拒了,几乎到了绝情的地步,其实人类有时候看起来很强大,有时候又真的很渺小脆弱,一点小小的意外,就可能对我们的心灵和肉体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所以啊,以后跟别人交往,特别是真心对你的人,哪怕你不喜欢对方,或者不想跟对方有任何进一步关系,也不能因此而丢掉礼节,因为这关乎到一个人的家庭教养。懂得拒绝诱惑是一种高尚的品格那确实没错,但凡事不能只走极端,我可不希望你给阿什伍德家族的人,留下一个不近人情的印象。”

这番抢白说得玄野哑口无语,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阿芙拉见他久久不开口,于是又装作委屈道:“对不起,我刚才的语气是不是不够温柔,吓到你了?”

不够温柔?

开玩笑,再借玄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插嘴,明明是一番相夫教子的话,能这般从容不迫地说出口,还将自己归成受害者一方的,估计世界上也就阿芙拉能够做到。

面对委屈巴巴的黑魔法女巫,玄野哪敢放什么狠话,连连挥手:“不不,很温柔,一点也没吓到……那个,我只是奇怪,按照计划,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出发去玛丽湖私立高中吗?我记得你说过要在9点之前赶到的,现在只剩下半个小时。”

“咦?我有这么说过吗?”阿芙拉伸出食指,轻轻刮着粉嫩的脸颊,“可我明明跟她们的学生会长约在下午见面,又怎么告诉你是早上呢,玄野同学,你该不会自己记错了吧?”

玄野一阵发虚,他很想解释自己记忆力很好,绝不会记错,至少不会错得那么离谱,可话刚到嘴边,却又一次次被堵了回来。

玄野总算认识到,从一见面开始,自己在与黑魔法女巫的气势较量上,又一次落入下风,现在想要挽回主动,早已是不可能了。由此,他只得微微叹一口气:“那你说去哪儿?”

“既然约定下午才见面,时间还早,那我们就去逛街吧!”

阿芙拉满面笑容,哪还有半点伤感模样,不待玄野有所反应,便拽着他的胳膊,往购物中心内走去。

摩尔购物中心是图哈娜最大的奢侈品购物中心,汇集了联邦众多一线品牌,几乎所有你能想到的高档消费品,诸如珠宝、古董、黄金、手表、皮包、化妆品、时尚服饰,都能在这里找到。

阿芙拉似乎对珠宝首饰一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劲头都没有,直接领着玄野,乘电梯杀奔到五层的服饰专卖区。

服饰专卖区分东西两侧走廊,东侧以顶级奢侈名牌的时尚精品店为主,西侧则是提供纯私人服务的定制商店。

或许是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阿芙拉不管走到哪个店铺门口,至少都会伸头往里张望一下,见到有款式中意的服饰,便会拿起来朝镜子比划半天,然后询问玄野自己如果穿上这件衣服是否好看。

玄野一开始还有力气回答“好看”或者“不好看”,逛到后来,就换成“嗯”代替。直到阿芙拉皱起小鼻子,一脸不满堪堪爆发之际,他才慌忙改口:“我觉得这件衣服挺不错的,搭配一件长裙,应该会很好看,不如……不如换上试一试?”

“看来你已经初步知晓了一位美丽女性向你征求意见时,应当具备的基本反映。学得不错,见解很深刻。”

阿芙拉很是欣慰地点点头,走进里间去换衣服。

今天恰好是周末,摩尔购物中心里的人流很多,玄野以前很少来这种地方,趁着阿芙拉试衣服的空隙,便坐在店内沙发上休息。渐渐地,他注意到这里来回走动的人群,看款式的多,讨价还加的少,有些人只是在店铺门口流连驻足,或望着橱窗内标价不菲的名牌议论私语,真正像他们这般毫无顾忌,一家又一家进去挑选的,却几乎找不出几对。

人群中,玄野还发现了转校生叶筱沫的身影,她肩上挎着一只复古风的邮差包,旁边还跟随着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子,却是隔壁班的科尔。

只见他们有说有笑,走进对面一家私人成衣店,但不一会儿,科尔就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叶筱沫慌慌张张地紧跟在他身后,胸前尤抱着那只字母w开头的奢侈手袋。

“看什么呢。”这时阿芙拉已换好衣服,从里间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小熊刺绣的印花上衣,搭配黑白波点半身裙,脚上则是一双细带凉鞋,雪白晶莹的脚趾露在外面,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玄野转过头,仔细地看了几眼,说道:“这样穿很适合你。”

“是吗?”阿芙拉照着镜子,微微侧了个身,“可我觉得挺一般。”说着不顾店员小姐的白眼,又走回里间去了。

章十九 玛丽湖

这间名叫“萨维尔”的裁缝店,主要经营学院派和瑞丽风格的成衣女装,而价格在五层服装区内并不算便宜。

阿芙拉接连试了几套衣服,都不满意,玄野倒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休息,而一旁的店员小姐却已经不耐烦了。

只见她姿态高傲,意有所指地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学生吧?我们这里是高档服装区,免费试衣一律不许超过三件,否则将按照超额每件三百的价格,另外加收服务费和布料磨损费。不信可以看看上面的标签,我们店里每种款式的成衣都有限定发售数额,价格也不贵,也就一套上万而已,如果两位想买的话,我可以免费帮你们查询一下你们的社会保障号,如果等级足够,说不定还可以拿到折扣噢……”

店员小姐气势十足地说着,到后面语气已几斤刻薄,仿佛这一刻,自己已不是那个月薪不足1500联邦币的打工者,而是店里真正的老板。

阿芙拉都快被气笑了,朝玄野眨眨眼:“那我们就走吧。”

玄野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张刚坐热不久的真皮沙发,被阿芙拉牵出店铺。

一出门口,阿芙拉就吐吐舌头,向玄野道歉:“不好意思,今天出门没有带钱包呢,你不会为刚才的事情生气吧?”

“有没有发现比较中意的衣服?”玄野反问。

“好像没有。”阿芙拉用纤细的食指,刮刮小鼻子,“除了校服之外,我以前没怎么试过成衣呢,所以有些好奇。不过她们店里的衣服针法有点差,剪裁也很毛躁,不太适合穿出去。玄野,你说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随后一脸希冀地看着玄野,似乎在等他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玄野额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发现与阿芙拉对话,简直比重做整个智能ai系统还要艰难百倍。那些所谓前后连贯的理性逻辑,在黑魔法女巫面前就像是说推倒就可以推倒的玩具积木,毫无半点用处。

忽略对方跳跃般的思维模式不谈,什么叫不太适合穿出去?是因为衣服做工太差吗,既然一眼看穿,那之前何必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如果真不适合,又为什么换衣服的时候,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玄野只觉脑袋快要炸开,犹豫了半天,他才试探性地问道:“不如……我们再去其他店里逛逛?”

“这个回答可以给50分,勉强及格,”阿芙拉轻轻踢着脚尖,“不过还没抓住重点,请重来一遍。”

玄野几乎要疯了,他斟酌许久、自认为很机智的一句话,居然只勉强及格?那该如何做才能得到满分!

玄野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严重怀疑,难道自己真笨到无药可救,早上所读那本神经网络著作,其实是小学生写的?不对,有什么关键没有抓住,再仔细想想……

玄野一步步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忽然,一道灵光从脑海中划过,他记起阿芙拉刚说过的一句话。

应该是这个吧!玄野不敢完全确定,但还是决定试一试:“逛了这么久,肚子好像还真有点饿了。之前听米凯尔说,摩尔购物中心顶层有一家高卢餐厅,里面的鹅肝和鱼子酱味道都不错,学姐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去那里吃饭吧。”

“理由编的还圆满,就是语言太生硬,态度不够热情,75分。”阿芙拉笑道,见玄野已是一副了无生趣的痛苦样子,于是又摇手道,“好了,这次先不为难你。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居然相信米凯尔的品味?那家店的菜品很普通的,我倒是知道附近街上有一个小餐厅,价格优惠,东西好吃……”

既然女巫这么说,玄野哪有拒绝的道理,两人走出摩尔摩尔购物中心,又在街头转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家小餐厅。

餐厅确实很小,不过环境还算干净整洁,两人随意点了些东西,期间阿芙拉出去一趟,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密封纸袋。

吃过午饭,时间差不多到了下午1点,他们便匆匆赶到地铁站,准备前往玛丽湖私立高中。

图哈娜市政交通建设十分完善,宽阔的公路四通八达,唯独地铁线路却是古老而陈旧。简陋的站台,斑驳涂鸦的墙壁,寒酸破败的境况让人看了大跌眼镜,而且西海岸一有高强度的飓风,这条有100多年历史的地铁线便会积水泛滥,令上班族苦不堪言。

为此,市民曾多次请求政府出面,解决这一问题,但政府聘请的几个工程队实地勘测之后,全都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原因是这条地铁正好修在地层均衡压力节点上,而当年为了开采深埋地下的优质银矿,唯利是图的矿业公司抽取了大量地下水,随着地下水位下降,引发地层的张力降低。如果强行改造地铁设施,地层压力无处释放,说不定会出现一些比较严重后果。

“很拙劣的理由。”当阿芙拉从玄野口中听到这个故事时,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他们肯定是为了掩藏真相,才编出这么一个唬人的传闻。”

玄野顿时被勾起兴趣,问道:“哦?有什么真相?”

不料阿芙拉却扑哧一笑:“玄野,你也太好骗了吧,我也是第一次坐地铁呢,又怎么会知道!”她趴在车窗边上,好奇地望着外面漆黑的隧道,每站之间偶尔有几块亮起的灯箱广告牌从眼前快速掠过,她便一点点描述上面的图片或随意一段文字内容,让玄野猜出是什么类型的广告。

大概过了20分钟,地铁到站,两人走出站台,便见一座巴西利卡式建筑风格的雄伟教堂,矗立在一片宁静湖泊之畔。

玛丽湖私立高中,坐落在图哈娜市的南部郊区玛丽湖畔,其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成立于联邦初期。

这所教会学校建立的初衷,是为战争孤儿提供庇护和初、中等教育,但经过百年岁月消磨,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早已悄然改变,公民心态逐步向功利化靠拢,传统文化和信仰逐渐流失,宗教影响力受到很大削弱。

到星历0170年,缅因州一所名叫马丁尼的教堂关闭改建成饭店、成为教堂作世俗用途的先例后,更多的地区教会组织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信徒人数锐减,教堂纷纷合并关门,变成图书馆、餐馆或清真寺、旅游景点等。

玛丽湖私立高中便是在这一时期正式被转让更名,其主要招生对象也从贫苦家庭子女,变成中产阶级及富家子弟。

收购玛丽湖私立高中的石油商人,原本打算利用这次进军教育行业的机会,提高自己在上层社会的气质名片。

尽管当初新校成立的时候,他通过自己的关系网,招录了一批娱乐圈明星子女,与一部分获得过亚历山大州市级以上竞赛奖项的优秀学生,为他们提供高额的奖学金,然而一个学校的口碑,并非立一块牌子、换一个称呼就能轻易树立起来的,那需要长期而良好的信誉保证。

玛丽湖私立高中可以更换股权,美化建筑,却无法轻易改变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并不在乎学费多寡的权贵和富人们,还是习惯性地把子女送到ait高中就读,不仅仅是因为那里靠近全联邦最顶尖的学府,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这些人希望以子女为纽带,巩固相互之间的利益关系,有机会的话,还可以笼络ait学院里那些未来的社会精英。

所以在图哈娜,玛丽湖私立高中自建校起,就被ait高中整整压制了三十年,尽管双方的矛盾没有公开化,但私下里却一直小动作不断。

为此,玄野很怀疑对方是否会欣然接受邀请,参加ait的毕业舞会。

而阿芙拉则握紧小拳头,兴奋地说:“那又怎样!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既有乐趣、又很具挑战性的事情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门卫处简单登记了姓名,玛丽湖私立高中的校园景色很不错,各项设施也比较齐全,一到周末时间,便常有学生社团在学校里组织活动。

由于中学生普遍阅历不足,他们组建的社团,无非就是网球社、街舞社、绘画社、音乐社等等,稍微小资与叛逆一点的,便有插花社、芭蕾舞社、占卜社、侦探社等。

玄野对此始终抱有一定怀疑态度,认为他们太过天真,参加这些没有营养的活动有不务正业之嫌。

阿芙拉却道:“或许组建这些社团的学生成员,正如某些批评家所说的那样,运动天赋一般,文艺修养一般,没有出众的课外知识,也根本不知道爱伦·坡是谁。或许他们思想的确很单纯,缺乏足够的是非判断能力,但他们追求自己心中所向往的事物,并付之以行动这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作为学生会长,我尊重他们选择的权利,虽然这种选择,并非是出于完全主观上的自由,而是受到社会舆论与大众传媒的变相误导。”

她撇过头,看向玄野,“而且说起不务正业,你是不是也有需要解释一下的地方?”

“没有,绝对没有!”玄野坚决摇头。

玛丽湖私立高中的学生会办公室,在靠近体育馆的一栋三层小楼里,校学生会长卡洛儿·斯图尔特双手抱胸,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刚走入办公室的两人。她身前是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叠叠的文件码放得整整齐齐,桌子左上角放着一个风格简约的相框,背后则是一排玻璃展柜,摆满了各种纪念品和竞赛奖杯。

卡洛儿·斯图尔特态度极其傲慢,眼见两人进来,也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淡淡道:“想不到一向尊贵的阿芙拉会长居然会亲自过来拜访,这还真是稀客啊。不过很遗憾,我们这里既没有茶水招待,也不会同意你们提出的……”

“不用说了。”还没等卡洛儿说完话,阿芙拉便迅速打断对方的话头,“其实我也不喜欢和恐惧良性社交的人说话,这次来完全只是因为自己想瞧瞧那位以讽刺为乐的女性同类的长相,顺路经过而已!”说完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章二十 承诺

见阿芙拉走得如此干脆,卡洛儿不由愣住了。

这就走了?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之前就用非常刻薄的语言拒绝了他们,那个被派来商量联谊的ait漂亮女干事,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哭着跑出去了吗?事情都已经发展到那种地步,作为曾经高高在上的常胜方,理应感到愤怒和丢脸才对,为什么在见面之后却还能保持理智?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地接受这种屈辱性的失败!难道如今站在这里,随便挖苦几句,装作一副自欺欺人的样子,就算报复过了吗?

不可能,她们这种自恃美貌的贵族娇小姐,是绝不甘心被旁人比下去的,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用心……还是说,其实对方从一开始就根本把自己作为对手,什么联谊什么邀请,不过是所谓血统高贵的她们,心血来潮用来指使别人的无聊游戏罢了?故意利用双方之间的矛盾挑起事端,事件激化后又做出一副的旁观者姿态,来嘲笑我们这些被摆布的棋子!

亏得为了今天的见面,卡洛儿事先还做了一番精心计划和布局:首先特意把见面地点定在自己的主场,以打破对方长期居高临下的心里优势;其次又在双方初步接触时,故意装出一副冷傲的模样,消减对手的自信力,从而赢得谈判主动;最后,当对方道明来意,邀请玛丽湖高中参加校际舞会时,她便可以悍然发动攻击,果断拒绝邀请,并趁机奚落对手的失败……

卡洛儿自以为计算好了一切,却没想到形势从一开始就脱离自己掌控之外,阿芙拉表现出的那种超然于一切纷争的圣洁姿态,和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点评他人的语气,使她怒火中烧,烦躁欲狂。

“站住!这是什么意思?”卡洛儿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站起,怒气冲冲地道。

阿芙拉闻言驻足脚步,从玄野所处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唇边勾勒出的那一抹特有的、恶作剧式的微笑,随后阿芙拉转过身,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旧时代伟大的诗人但丁曾说过:能够使我飘浮于人生的泥沼中而不致陷污的,是我的信心。我能理解早已习惯失败的一方,在面对可能出现的曙光时,有多么渴望拿下这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哪怕为此必须使用肮脏的手段,和付出名誉作为代价。所以,亲爱的卡洛儿·斯图尔特会长,我想我所表达的意思已经足够明确了。如果贵校因为某些理由,迫切需要通过一种不正当的手段证明自己,那么顾及到ait与贵校的长久友谊,我们可以做出相应的牺牲和让步,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而且你们也不必为此感激,毕竟对待不构成威胁的人和事物,我们向来是持同情和宽容的态度。”

“谁需要你们的同情!”

卡洛儿只听得手脚发抖,差点就站不住了。她一只手撑着桌沿,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稳定,一手指着玄野,反击道,“说起信心,阿芙拉会长,我们之前可是约好单独会谈,而你却违背了约定。为什么?恐怕不只是让他拎东西那般简单吧……哈哈哈,我知道原因了,想必是你对这次谈判没有把我,于是便拿你的手下做替死鬼,这样一来,即使邀请被拒绝,你回去后大可以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这样也算是对自己的失败策略有所交代不是吗?”

阿芙拉等的就是这种时候,对方在心神不定状态下所发起的仓促反击,她将手轻轻搭在玄野肩头,使出下一招杀手锏:“亲爱的卡洛儿会长,看来你又得失望了。很遗憾,事实与你猜测的恰恰相反,他不是我的部下,而是我……早已选定好的舞伴。”

“什么,你说什么?”卡洛儿楞了一下,突然尖叫起来,“你在撒谎,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

阿芙拉微笑道:“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对了,亲爱的的卡洛儿大人,顺便问一句,你之所以拒绝我们的盛情相邀,莫非是因为在这景致优美的玛丽湖畔周围,找寻不出一位愿意当你舞伴的人吗?”

这句话犹如一根带有倒刺的尖锐钢针,深深刺入卡洛儿心里,并狠狠地剜下一块肉。

是的,虽然表面上不肯承认,其实私下里,这位自负才华的卡洛儿会长,一直把同为学生会长的阿芙拉当成自己人生的最大劲敌。

可令人绝望的是,阿芙拉这个劲敌实在太强大了,清丽脱俗的绝世容貌,过人一等的家世背景,端庄自矜的典雅举止(至少卡洛儿是如此认为的),无可挑剔的智慧与能力,阿芙拉本身就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任何不自量力的攀比行为,其结果注定只能自取其辱。

在内心深处,卡洛儿无数次对比过双方的优劣势,随后她失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或许连成为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始终不甘心失败,她要证明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于是,卡洛儿一方面利用学生会的资源,尽可能多地为自己争夺到一座座荣誉奖杯,纵然那些奖杯的含金成色很低;另一方面,她又处处与ait针锋相对,在众人面前营造出不惧对手的强大形象。

对卡洛儿而言,这种投机行为的效果十分显著,比如玛丽湖校董事会曾就不止一次,对她为学校赢得荣誉的事迹表示过赞赏。

当然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履历看起来更加完美,卡洛儿不仅在校园里采用高压手段,以集体荣誉为名,逼迫学生牺牲个人利益,惹得一部分人怨声载道;并且,她经过慎重考虑,还放弃了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只因为那个男生长相不够帅,家世也很普通。

卡洛儿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应该是外表俊朗、谈吐风趣的,同时还必须俱备多种光芒耀眼的特质:在体育运动时,他是挥洒汗水、指挥队友取得比赛胜利的阳光大男孩;在生活上,则是无微不至细心体贴的温柔情人;在工作上,再摇身一变,变成机敏果决成熟稳重能够给人依靠的商业天才!

而如今,一向洁身自好,从未传出过绯闻的阿芙拉,却公然在自己面前炫耀她的舞伴,这让卡洛儿忍无可忍。

要知道在正式社交场合,“舞伴”代表的含义可不仅仅是“跳舞的同伴”那样简单。

卡洛儿想不明白,这个男生看上去瘦弱苍白,衣着甚至比不上自己青梅竹马的前男友,怎么会受到阿芙拉的青睐!

她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纵然背上喜新厌旧的恶名,也要甩掉已经配不上自己的前男友,而明明完美到令人发指的阿芙拉,却偏选了这么一个外表毫不出色的男生当舞伴,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故意演戏抽自己耳光吗?还是有意示弱?

卡洛儿愤怒了!

对于阿芙拉的选择,她并没有表现出别人想象中的那种鄙夷,而是感到无比的失望与羞辱。是的!对一个充满嫉妒情绪、并幻想有朝一日将对手踩在脚下的人来说,对手自降身份,岂非意味着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降低?

那才是卡洛儿最不可能容忍的!

难道她就不能对照自身条件,找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吗?那样做才最符合两人各自的利益啊!

卡洛儿思绪起伏,脸上表情也跟着阵青阵白,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阿芙拉倒也不着急,下巴磕着手背,将小脑袋的重量都压到玄野肩膀上,用极细微的语声,贴着对方耳边说道:“刚进门的时候,你有仔细留意过卡洛儿的动作吗?嘿嘿,根据行为学理论,双手抱胸代表潜意识下的抗拒,瞳孔放大表示感觉到威胁,而堆放整齐的显眼文件和奖杯,这是一种暗示性的身份诉求(=identityclaims),说明对方希望别人能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看待自己。果然,事实再一次证明,越是自卑虚荣的人,行为就越容易被人看破呢,所以我将计就计……嗯?玄野,你的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说话间,办公室的大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女生焦急地跑进来,喘着粗气道:“不好了,会长,刚才外面来了几名联邦警署的警官,点名要找高一年级的椎名由美,好像是怀疑她跟一桩盗窃案有关!”

她说完才发现有外人在场,不禁十分尴尬地退到一边。

“什么盗窃案?”卡洛儿还处于半清醒状态,随口问了一句,接着她猛地一拍桌子,“你们怎么做事的,怎么能让警察到学校里来抓人……”卡洛儿气急败坏地说道。作为学生会长,她很明白这种关系到学生犯罪的事情影响有多恶劣,一旦处理失当,必将给自己至今仍堪称光明灿烂的学生时代,留下一条极为刺眼的不良记录。

卡洛儿本待破口大骂,但看了看对面神情悠闲的阿芙拉,又强行忍了下去:“阿芙拉会长,我会考虑你们提出的舞会邀请,不过现在我还有事,失陪了!”

“好的,我会期待贵校在舞会上的表现!”阿芙拉没有再落井下石,而是客套地说道,然后与玄野一起离开。

两人一走,卡洛儿便狠狠一扬手,把桌上的文件全都打翻在地,纸片飞舞之中,她望着那个缩在角落里的慌张女生,咬牙切齿地道:“椎名由美,收容院那边的人?……算了,这次先原谅你了!警署的人还在学校里吗?我会稳住他们,你快去召集人手,把那个椎名由美找出来,然后叫她自己去警署投案自首!我不管她是真无辜,还是另有隐情,总之,绝对不能让警察在这里抓到她!”

玄野和阿芙拉乘地铁返回图哈娜市区,在送对方回家的路上,阿芙拉忽然哎呀一声,惊呼道:“今天只顾着高兴,差点忘记了……”说着,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纸盒袋递给玄野,“快打开看看!”

玄野一怔:“现在就打开吗?”

转头望向阿芙拉,见对方双手叉腰,一副“再废话你就死定了”的表情,哪敢再多耽搁,小心翼翼地拆开外部包装。纸袋里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黑松露巧克力,总数共有九颗,被做成各种不同的可爱形状。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阿芙拉甜笑道。

巧克力?礼物?

玄野本就不爱吃甜食,自很久之前开始,房间里也再没有摆放过糖果一类的零食,因此乍一打开盒子,首先的反应并非感动、惊喜,而是疑惑。他还在纳闷这会不会是黑魔法女巫策划的又一出恶作剧,却听身前的阿芙拉说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男女之间的交往,偶尔也需要互送对方一些小礼物来表达心意,这是人类传递共同意识的一种方式,不必拘泥于某个特殊时间或地点。这盒巧克力呢,是我亲手制作的,因为可可粉是从其他地方运过来的关系,所以时间上有点仓促。我知道玄野你平时不喜欢吃甜食,不过这次情况不同,回去之后,不许偷偷扔掉,必须全部吃光哟!”

“知……知道了。”玄野无奈地回答,他已经有些认命了。

“很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阿芙拉笑眯眯地说着,“最近家族里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可能要回首都圈一趟。玄野,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某些原因,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段时间,那么你还会继续等着我吗?”

“假设不成立。”

“我是说如果!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会等我吗?”

夕阳西坠,鱼鳞状的晚霞像一团团火焰在燃烧着,映红了天空,也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玄野默默数着人行道上规则的方砖,良久,他抬起头,直视着阿芙拉·阿什伍德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眸。

“会!”玄野回答。

章二十一 教授

玄野整整逛了一天的街,回到索尔小镇之后,只觉腰酸腿痛,浑身乏力,简单冲了个澡,便很快躺在床上睡着了。第二天,他让米凯尔帮忙请假,自己则赶到ait学院本部。

这所始建于旧历19世纪的著名学府,其建筑风格偏向于当时流行的格拉斯哥学派,虽然大部分建筑物在后来的战火中被摧毁,但仍有一部分被幸运地保存下来,比如图书馆和大礼堂。

在图书馆前的空地上,至今仍矗立着一座方尖碑,上面篆刻着ait的校训:无知即罪恶。

ait量子信息实验室坐落在学院西侧,前身是量子光学研究组。

由于之前该研究组在激光开发领域的成果不尽如人意,迟迟不能进入实用阶段,ait最终撤消了量子光学研究组,并盛情邀请在量子理论方面已名声卓著的伊凡诺夫教授来学院执教。

当时伊凡诺夫教授刚好率领团队,在做一个固态量子芯片(内核)方面的专题研究,正为缺少足够的科研经费和设施而苦恼,双方各有所需,几乎是一拍即合。ait负责提供相应的设备和启动资金,而伊凡诺夫教授则利用这些资源,建立了全新的量子信息实验室。

玄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随伊凡诺夫教授来到图哈娜,居住在索尔小镇,那年他只有八岁。

作为玄野幼年时名义上的监护人,伊凡诺夫教授的生活却非常忙碌,很少有时间照顾对方,幼小的玄野便常常拿着教授的工作证件,独自一人跑到图书馆里看书,这些年来,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在索尔小镇与ait学院之间往返过多少个来回。

时间一久,ait里许多教授包括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个习惯独来独往的小男孩。

“呦!小家伙,你今天又逃课了!”

来自ko重力结构分析实验室的汤姆斯教授,佯装惊奇的叫道,“你这是要去伊凡诺夫那里吗?天呐!真不知道那个完全不懂得爱惜人才的老家伙有什么好,还记得前段时间那篇关于《常温晶体中的抗噪几何量子初步计算》的论文吗,我亲眼瞧见那个老家伙把你的名字划掉,然后在论文最后只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在现代科学领域,重力与量子学科之间关系十分紧密,只是还缺乏核心理论的有力支持,因此出于相互取长补短的需要,汤姆斯与伊凡诺夫两人经常碰面,探讨共同关心的话题。

《常温晶体中的抗噪几何量子初步计算》就是当初两人讨论的话题之一,碰巧的是玄野刚好在场,并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观点。

尽管那些观点以专业眼光看来,显得还十分简陋与生疏,但汤姆斯教授一项奉行“潜力比经验更重要”的理念,多次明里暗里向小玄野抛出橄榄枝,想挖他来做自己的助手。

汤姆斯教授惯用的策略是贬低伊凡诺夫的人品,在他的嘴里,伊凡诺夫一直是气量狭小、嫉贤妒能的反面典型,就差直接改名叫葛朗台了。

两人唠叨一阵,汤姆斯教授见说服不了玄野,于是用很大的嗓门,再次叫嚷着:“算了算了,小家伙,等哪天你发现那老家伙的真面目,再来我这里吧!反正你记住,我手上可是专门为你留着一个推荐名额的,只要你回心转意,ait的大门……哦不,是真理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口沫横飞地讲完一番许诺之后,神采飞扬地离去。

玄野好不容易摆脱汤姆斯的纠缠,继续往校园里走,在一片枝叶繁茂的橡树林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黄色的头发,奇异的耳环——ait学院一年级新生崔然星,正背靠在大树根部,用有气无力的腔调,一遍遍诵读着《国富论》的名言:

“人天生,并且永远,是自私的动物!”

玄野对崔然星个人并不感到厌恶,于是礼貌地打个招呼,谁知崔然星却抬起头,不满地怒视着对方:“怎么着,想单挑?”

说着用力比了比中指,见对方根本没有反应,便撇撇嘴,问道:“怎么,你不是来看小爷我笑话的?”

“纯粹路过而已,没兴趣。”玄野原本就只是礼节性的问候,既然崔然星态度恶劣,他也觉得没必要再聊下去。

“等一下。”崔然星拦住玄野,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对方,“你真不是来嘲笑我的?那你来ait做什么?”

玄野被逗乐了,他与崔然星毕竟没多少私交,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正打算告辞,只听崔然星又道:“你懂不懂我已经退出弑神一族战队了!而且,小爷我已经彻底删掉了游戏账号。”

玄野闻言微微一愣,他研究崔然星的战斗数据时,也一些看过他的基本资料。

崔然星真实身份应该是联邦北岛大型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之一,这个家族主要从事新闻娱乐业,手里控制着首尔北方新闻51%的股权。而作为长子兼第一继承人的崔然星,从小却对经商不太感兴趣,反正更喜欢精彩刺激的游戏对抗战,他还曾经为了一款风靡北岛的竞技游戏,差点跟整个家族决裂。

崔然星虽然把大量时间花在玩游戏上,举止也有些另类,但他的课业成绩一向名列前茅,并最终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ait学院。而且崔然星就读的专业是金融,听说这是与家族妥协的结果,崔然星家族承诺放任他六年自由,然而其前提就是至少读到ait金融硕士。

要知道联邦所有一流的高等学府,是不授予金融学士学位的,最低也要到硕士阶段,才有纯金融专业出现。比如在ait学院,金融专业的课程便是连续性的,崔然星必须先读2年的基础商科,再读1年会计学,1年基础理科,然后才有资格考mba方向的硕士研究生,至于其他金融学科,那已经是博士生的事情了。

玄野能够理解崔然星家族的用意,一个含金量极高的金融专业学位,可以有效减少崔然星继承家族事业时的内外部压力——当然,崔然星自己或许并不这么认为。

虽然玄野对崔然星退出“弑神一族”战队的事情并不上心,但也为这个对手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停下脚步说道,“上次我能赢得比赛,其实有一些取巧的成分,如果不借助外力的话,胜利应该是属于前辈你的。”

“不是你小子的原因。”崔然星摇摇头,嗤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小爷我才懒得到处给自己找借口。不过有些人可不这么想,他娘的,你懂不懂那10万联邦币的赌资其实是整个战队按比例凑的?小爷我赢的时候,从没见那个不开眼的家伙跳出来说三道四,但上次一输掉比赛,他们那帮狗屁东西就反悔……”

后面的话崔然星没有说出口,但玄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对于别人战队的事情,他不便多作评论,只是静静地听着。

沉默了一会儿,崔然星又道:“我记得你当时也有朋友在现场,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好几年的兄弟感情,居然抵不过一场比赛?”他逐渐有些激动起来,也不等玄野的回答,就接着道,“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几万联邦币算个屁,他娘的,老子为战队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被他们扫地出门!以前喝酒时口口声声称兄道弟,现在却翻脸不认,他娘的兄弟情义又在哪里?还是说交朋友跟恋爱一样,也讲究狗屁的门当户对?”

玄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继续沉默。

崔然星狠狠地发泄了一通,最后叹口气,说道:“我打算暂时休学,到部队参军。”

玄野默然。

虽然崔然星语言粗鲁,交流时的称谓也乱七八糟,但玄野又不是心里脆弱只能听进别人夸奖的小孩子,自然不会跟他计较。

玄野不想深究对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事实上他也不需要安慰对方,崔然星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可以暂时倾诉的对象,把他心中对友情的迷惘、与对家族抗争的压力,释放出来而已。

告别崔然星,玄野一路再无耽搁,终于在约定时间之前,赶到量子信息实验室。

伊凡诺夫教授是个红光满面的六十多岁老头,两鬓斑白,但精神抖擞,说话嗓门很大,见玄野进来,便大笑道:“小野,昨天玩得怎么样?”

“累。”

玄野用一个字简洁地概括道,他与伊凡诺夫教授之间也不讲究什么客套,随意拿起工作台上的一份《量子计算避错编码原理》的论文初稿,开始浏览起来。

量子信息实验室目前有研究人员共11名,其中博士生7人,他们分为多个课题小组,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独立的研究项目。这份《量子计算避错编码原理》,就是其中一个小组的最新研究成果,正在进行实验室内部的审核阶段,论文上有伊凡诺夫教授备注的多条批语,和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

玄野看得入神,伊凡诺夫教授却走过来,拍拍他的脑袋:“你这个不懂规矩的小子,先别着急看,来来来,我介绍一位大人物给你认识。”

伊凡诺夫教授特地在“大人物”几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玄野这才注意到实验室里除了他和教授以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女子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有着职业女性清爽与干练的外表,男子则带着些玩世不恭的邪气,这两人都穿着白色工作服,位置也离得稍远,所以乍看之下,玄野还误以为两人是实验室的研究员。

“别听教授他老人家胡说,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

见伊凡诺夫教授提到自己,那名女子很大方地走上前,同玄野握手,“你好,我叫凯丽,以前曾有幸在教授门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算是教授的学生,不过也是成绩最差的一个。旁边那位是我的助手,姓尹。”

章二十二 凯丽

凯丽的开场风格简单直白,却有种别样的亲和力,很容易拉近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一旁的伊凡诺夫教授接着补充道:“凯丽现在是晶核娱乐负责产品运营的执行总裁,你感兴趣的那款《王牌:空战》游戏,就是她亲自率队研发的产品。”

玄野闻言肃然起敬。

据行业媒体披露,《王牌:空战》开发时长至少在6年以上,期间几次强行更改项目的规划和预算,甚至在第一次成品将要面世的时候,因为觉得引擎不够完美,直接中止后续营销策略,重新回炉制作。

这种做法,在只需要10个月就能发布一款所谓大作的游戏行业里,绝对是一个异数,当急功近利成为社会主流,追求理想和完美品质的行为,反而变得与现实格格不入。

倘若凯丽真如伊凡诺夫教授所言,亲自参与了《王牌:空战》的整个研发过程,那么她所面临的重重阻力和风险,必定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玄野敬佩这种有超前战略眼光和自我坚持的人,不论性别,何况他还是这款游戏的受益者,于是一面握手,一面说道:“初次见面,我叫玄野,ait高中部的学生。”

凯丽用审度的目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黑眸黑发,身材消瘦,容貌并不出众,一身衣服也算不上名贵,然而他淡然沉静的气度,却令人感觉有些特别。

凭借身居高位多年的人情历练,凯丽对玄野的第一直观印象是:性格谨慎,行为理智,内心封闭且偏执,情感方面更倾向于被动,善于保守秘密。这样的人一开始或许很难亲近,但得其认可之后,便有可能收获到意料之外的不菲回报。

有了这层评估,凯丽很快调整好措辞,开门见地道:“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那么这里就实话实说了。其实教授您也知道,我这次来ait主要是为晶核公司新立项的一款战争游戏,提前招募部分程序员与概念设计师(conceptualdesigner)。程序员不是问题,只要是ait出身的工科学士便足以胜任,但概念设计师却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职位,其本身艺术修养尚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专业的机械工业和计算机造诣,能够在完整的理论体系内,做出一套具有自主知识产权、优秀的系统。昨天我与助手趁着玄野学弟不在的间歇,拜访了教授您推荐的几个人,他们在各自领域内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缺乏系统性的全面知识结构,比如一些基本的军备常识——这种私立高校绝不会用在考试和设置相关专业上,只能通过自身兴趣不断积累的东西,所以恐怕他们很难创造出最令人满意的作品。”

说到这里,凯丽略微停顿了片刻,给众人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才继续道:“实不相瞒,这次晶核公司开发的产品,其原型与联邦军方现役的人形兵器有关,项目已经国防部批准,因此在法律程序上不会有任何问题。晶核公司所担心的是该项目涉及到一些尚无法对外公开的军事机密,概念设计师不仅需要保证其自身拥有高尚的品德节操,而且必须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

她看向玄野,缓缓道,“综上几点,教授向我推荐的第一个人选便是你,玄野学弟。我可以保证,虽然晶核公司的开发涉及到军方,但我们是财政权独立的民间公司,并不是任何势力的傀儡。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是如何考虑的?”

凯丽突然的开口讯问,令玄野有些措手不及。

在来实验室之前,他一直以为伊凡诺夫教授又想找他参与什么研究项目,却不料事情却朝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其实玄野太了解伊凡诺夫教授了,这个顽童般的老头儿,有着类似阿芙拉的恶作剧基因,常常做些与年纪不相符的事情,这次凯丽来访,估计就是那老头儿打算给自己一个“惊喜”,才故意不露口风的。

玄野忽然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会在路上而不是在实验室里遇上汤姆斯教授了,对方那得意洋洋的神情,摆明了是不相信自己会去应聘那个概念设计师的职位,而打算看伊凡诺夫教授的笑话——概念设计师这个名称看起来很炫,实际并不好当,以玄野现在的年龄,远不如留在ait专心搞应用课题研究,更容易名利双收。

对这两位为老不尊的老家伙,玄野很想骂一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这样一来未免把自己也给骂进去,只得作罢。

他想了想,说道:“感谢教授与凯丽总裁的信任,不过我水平有限,恐怕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不用过早下结论,玄野学弟,我想教授肯优先推荐你,一定有他的道理。”凯丽微笑道,“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坐下来随便聊聊?”

凯丽的笑容看起来很真诚,并没有因玄野的年龄而对他有所轻视,这种亲和友善的态度,再加上对方多次提及伊凡诺夫教授推荐的事情,让玄野一时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

两人相对而坐,凯丽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身情况,包括学生时代在伊凡诺夫教授研究室里的一些学习经历,以及在晶核公司工作后的一些趣闻,随后又问了玄野几个与兴趣爱好有关的话题。

与一般成功人士喜欢颐指气使出风头的习惯不同,凯丽在谈话时显得十分平等随和,颇有些领家大姐姐的风范,随着交谈的进行,不知不觉间,玄野的心态渐渐变得放松,话语中的顾虑也明显少了许多。

当凯丽聊到她为了验证《空战:王牌》模拟驾驶舱这一构想的可行性,第一次坐上真实战机,体验高强势回旋(highyoyo)动作时,玄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尘埃系统装备在真实战机上,是否也会像游戏中一样,使其性能获得提升?

这种突如其来的莫名想法,把玄野自己给吓了一跳。

玄野从不认为自己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他开发尘埃的初衷,也并非为了赌博。但现在看来,事情却似乎有些不对头,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开始滋生这种想法的?

玄野不相信是凯丽几句话起了作用,不然自己的意志力也未免太脆弱了,那么究竟是从何而起的呢?

是用尘埃介入赌局比赛之后,还是更早之前?

玄野皱眉思索着,凯丽敏锐地观察到了对方的异样,略作停顿,等对方调整好心态,目光再次望向自己,才继续道:“那次飞行经历令人终身难忘,说句不好听的话,某些现役的联邦飞行员素质实在难以恭维,最后降落时,我乘坐的战机差点因为飞行员的大意疏忽而出事,直到平稳着陆的那一刻,我才切实体会到脚踏实地是一件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情。”

说到这,凯丽音调有些上扬,“或许对大部分人来说,晶核公司做的仅仅是虚拟战争游戏而已,玩家坐在舒适安全的模拟舱里,只需轻轻拉动操纵杆,便能够完成对一架战机的驾驶——当然这也是我们开发《空战:王牌》游戏的初衷。但经历那次事件之后,我心里便有了疑问: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坐上战机副驾驶座?如果是真实飞行,又该如何避免这些不必要却致命的失误?”

这是个非常复杂而具有典型性的问题,不过玄野对战机方面的研究还是有些心得的,低头想了想,说道:“根据联邦官方及各类防务周刊等杂志所提供的数据,飞机事故主要原因可以划分为驾驶和后勤两类,包括飞机失控、撞地事故以及发动机、飞行操纵系统、部件结构的设计缺陷与维修差错。其中战机因飞行任务与飞行环境的关系,故而发生事故的比率要比民航飞机高一个数量级。现代战机与古典机型相比,虽然在凭借新材料及监控预警设备的应用,大大减少了飞行器及各种系统的故障率,然而以人为因素导致的突发性状况仍具有很大随机性,目前尚无有效的防范措施,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无法避免空中事故的发生。”

凯丽接着又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用智能系统代替一部分手动操作,从而尽可能降低人为因素所造成的干扰?”

这次玄野思索的时间更长,很久才道:“如果是民航的话,那么现有的自动驾驶系统足可以帮助飞行员完成一些辅助工作,使飞机自动按设定的姿态、航向、高度和马赫数飞行。但假使出现更为复杂的情况,比如起飞降落、恶劣天气、或是遭遇空中发动机停车等事件,就需要飞行员根据个人经验进行手动操作了。如果智能系统想代替人类完成这部分工作,其本身就必须具备足够的处理判断能力——不是出于得失判断,而是来自道德考量,否则一旦遇到突发情况,智能系统有可能会因为预设的某些暗门,或者过于数据化的理论分析,而将驾驶员与普通乘客置于危险境地。然而这一点又恰恰是最难做到的,现在的智能系统还很不成熟,想要代替人类工作,或许还需要经历一段十分漫长的过程。”

“很精彩的评述。”凯丽鼓掌道,“教授说得没错,学弟你在工程系统方面确实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与洞察力,我们面试过的精英里,你是迄今为止最符合概念设计师要求的一个。希望今后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共事,当然,对有能力的人来说,选择往往是双向的,我们不会强迫你做决定,一切均以你自愿加入作为前提。”

她并没有像其他企业高管那样摆什么架子,而是直截了当地表达出对玄野的欣赏,但玄野只是摇摇头,很客气地道:“很抱歉,我现在无法给出任何的答复。”

“没关系,我们都有选择的权利。”凯丽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笑着站起身,向玄野伸出手,

“事实上在来ait之前,晶核公司接到过数宗来自不同战队的投诉,指责一个名叫slayersboxer的id在《空战:王牌》游戏中有作弊行为。是的,我们调看过学弟你全部的比赛录像,你利用游戏提供的辅助指令宏编译功能,所制作的尘埃系统,令我们研发部的工作人员也感到惊叹,因此这也是我们首站先到图哈娜的原因之一。我们原本打算花一点时间寻找你,却没想到先从教授口中听到玄野这个名字,看起来,我们似乎正在被命运女神垂青。”

说着与玄野轻轻一握手,带着助手离去。

章二十三 保释(上)

凯丽走后,实验室一下子又变回平常那般的清冷和安静,玄野终于能够不受干扰地思考问题,他回忆刚才众人的几次对话,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拿疑惑而愤怒的目光盯着伊凡诺夫教授。

老教授起先还翘着二郎腿,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然而十分钟过去,玄野的视线一直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老教授脸皮再厚,终究还是被盯得十分不自在,只得开口道:

“放心吧,凯丽是我的学生,她的秉性我很清楚,我已经把尘埃的大致原理跟凯丽讲过了,她对你十分感兴趣,听明白了吗?是对你感兴趣,而不是指尘埃系统,当然也不是指你的身体……咳咳,不要这样幽怨地看着我。好吧,我承认昨天谈起你的时候有点兴奋,把你夸得像个全能天才,而不是一个尚未毕业的高中学生。但以你的聪明,应该能够理解一个老人家提携后辈的心情吧?何况我并没有强迫凯丽,是她自己想给你一个机会的!”

“可老头儿你也清楚,ait从来不缺顶尖的人才,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时间,补回那些军事知识也是非常轻松的事情,何况他们的项目经验远比我丰富。因此,我绝不可能是其中最佳的人选。”

玄野毫不客气地指出问题关键。

然而老教授却不以为意:“不是最佳人选……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以我这个老家伙的人脉,确实是找不出比你更合适的推荐人选了。唔……你那一脸不信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想想吧,16岁的概念设计师,说出去多有面子,啧啧啧,肯定会有无数爱慕年轻俊才的青春美少女,向你展开猛烈追求的!怎么,不稀罕,莫非你已经名花有主了?那我问你,刚才小凯丽跟你谈及智能飞行系统这个话题时,你难道就没有心动过?刚才我可是听到了一堆长篇大论,什么智能系统,什么道德考量,你还敢说当时自己不激动?”

玄野顿时语塞,好在老教授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论证完自己的识人之明后就立即鸣金收兵,开始与玄野讨论起尘埃系统的问题。

在老教授的引导和帮助之下,玄野经过数个小时的反复推演,最终顺利找到系统修复的关键切入点。

辞别前,老教授意味深长地说道:“上个月我收到了贝纳格里奥奖的颁奖邀请,这次颁奖仪式的地方设在月球,届时全球顶尖的专家学者将一同乘坐飞船前往波西米亚基地,我已经开始让助手准备行李了,小野,你有没有什么话或者东西,需要转交我的好友——月球基地内的玄乾冲夫妇吗?”

听到“玄乾冲”这三个字,玄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怒容:“不需要,我不认识他们!”

“可他们毕竟是你的……”

“他们不是!”玄野冷冷打断道,“从玄华离开的那一天起,他们就与我们兄妹再没有半点关系!”

老教授无奈摇头,在他和玄野两人之间,类似的对话早已不是第一回了,但每次提到玄乾冲夫妇,玄野的态度总是异常坚决,从不肯配合。

对此老教授只能摇头苦笑:“那就算了吧。不过小野,我将你推荐给凯丽,也并非不是没有原因的,凯丽这个小家伙看人的眼光非常独到精准,且意志坚定,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她,或许以她的经验,能够为你今后的人生道路而不是仅仅是事业上做出辅导。世人总以为名校是万能的,学历高过一切,而他们哪里知道,现在大多数的名校根本不重视基础科学研究,跟枯燥的学术理论比起来,那些坐在办公室内的管理者们,更喜欢能够创造直接利润的应用科研,就连ait也是如此。虽然晶核娱乐是商业公司,学术氛围不如ait,但我相信你在凯丽身边,足可以学到许多在课本和实验室里无法教授的知识。”

玄野离开量子信息实验室,并没有急着赶回去,而是走到之前遇见崔然星的那片橡树林下。

此时林中并无旁人,他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望着遮天蔽日般的茂密树冠,呆呆出神。

经历过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煎熬过那些不眠不寐的日日夜夜,现在的玄野,认为自己已变得成熟,变得理智,再不会为任何事情心动。

然而,真相却似乎并非如此,曾经那双苍白瘦弱的变冷小手,如今那对深不见底的清澈眼眸,每一点片段,每一个瞬间,均如此难以令人忘怀,她们就像是一条条藤蔓,紧紧围绕住玄野的躯体,把全部的致命毒素,通过枝叶纠缠,缓慢地刺破皮肤,扎入血管,直至传导至寄居于心室空腔的封闭灵魂之内。

自己反抗过吗?

是的,反抗过,而且是不止一次的反抗过!

那么,自己有选择吗?

不,命运好像一直都没有机会选择。

玄野一直默默想着心事,正自思忖间,蓦地,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系统显示其是来自图哈娜警署的座机电话:“喂,这里是图哈娜警局,是玄野先生吗,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为名字叫做椎名由美的女性?事情是这样的,之前我们警方接到举报,称其与一桩入室盗窃案有关,于是我们根据提供的线索,查到了对方居住地址,想请她……过来协助调查。然而在例行问询的过程中,椎名由美却百般抵抗们甚至试图跳楼自杀,幸亏我们优秀的警员训练有素,及时拦住了她,不过她还是受了点轻伤……不认识?怎么可能,她的手机通讯录里明明保存着这个号码,而且我们留意到她在发给你的信息中,多次涉及到一些敏感字眼……不要再否认了,不管认不认识,总之都必须过来一趟,否则我们有权利控诉你妨碍公务!”

说完挂掉电话。

这样的低级恐吓,一直是联邦警员办案时的惯用手法,玄野自然不会被吓住,实际上他也没打算去警署,在草地上又躺了一阵,便决定回家。

就在刚走到索尔小镇街口时,米凯尔的电话打了过来。玄野随意按下接听键,谁知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阿芙拉·阿什伍德的声音:

“玄野,听说你最近的业务生活很是精彩嘛,那么是不是也该汇报一下,最近都见过什么人,发生过哪些事?行了,别假装自己毫不知情的样子,对于你个人是否无辜这一点,只有我说了才算……我很早就告诉过你的,过几天我就要回首都圈一趟,可能要耽搁一段时间,于是打算提前召开学生会例会,分配任务。结果会议刚起了个头,就有联邦警署的人给米凯尔打来电话,我只是语气稍稍‘真诚’了一点,那家伙就全部招了。玄野,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可能轻易断送别人一生的幸福,你们这是在自诩上帝吗,还是正义的化身?你们什么时候拥有了审判资格,可以随意处罚并剥夺另一个人的生活和未来!嗯?什么,晶核公司的概念设计师?甭想岔开话题!这是一个残酷和美好并存的世界没错,虽然我并不希望你拥有宽恕、牺牲这类过于高贵的品格,可是又很不喜欢你现在的嚣张态度,所以,你最好识相一点!自己犯下的错误,自己负起责任来,不要令我失望!”

说完也挂掉电话。

同样是一言不合就挂电话,只不过某些话从阿芙拉嘴里说出来,可比那些警察说的管用多了,玄野有胆量拒不配合警署的调查,却万万不敢随便承受黑魔法女巫发怒的恐怖后果,于是匆匆乘车赶往市区。

等赶到图哈娜警署时,天色已临近傍晚,警署里只有寥寥十几个人在值班。

一个体型肥胖的警员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惊讶地说:“你就是玄野?外表看起来倒蛮像是个乖巧的好学生,怎么偏偏喜欢和那些作奸犯科的家伙交朋友。这次算你运气好,待会儿录个口供就走了,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另行通知你的。”

胖警官一面训斥着,一面接过将玄野递来的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将fcsnn卡插入身份验证机,等到公民数据库里跳出玄野的详细资料,胖警官的眼珠一下瞪得滚圆,咽了口唾沫,接着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为自己方才没有将具体情况讲清楚而感到抱歉,其实我们早就分析过椎名由美小姐的案子了,一起简单的单独盗窃案而已。像这类小案件,仅在图哈娜市区,一天便要发生几十起,对我们警方而言,根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我们处理起来很有分寸,也绝不会涉及到其他人——尤其是像您这样年少有为的人物。”

胖警员当然不是蠢人,在从警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不知经办过多少鸡毛蒜皮般的小案件,自然很清楚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除非重大刑事案件、起诉或本人自愿,否则市级警方根本无权强迫一个福利为b级的“无辜”公民限时到警署录口供,反而常常是需要客气地另约时间、地点——这是联邦政府当初颁布公民社会保障制度时,所作出的其中一项福利承诺。

因为对有某些身份的人来说,没事进警察局不仅晦气,同时也容易被无道德的人捕风捉影,传出什么对自身名誉不利的谣言来。

章二十四 保释(下)

况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玄野都算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以胖警员的理解,这种人要么有政府高层作背景,要么就是某权贵家族的纨绔,往往最是记仇难惹,自己一个市立警署的小警员,哪愿意无缘无故得罪这帮光讲面子不讲理的少爷们。

所以胖警员很识时务地,把玄野划出了嫌疑人的行列,就连正常的口供都用不着录了。

如此客气做派,只为求对方高抬贵手,不要反告自己一个滥用职权的罪名,以免这季度的全额奖金泡汤,毕竟自己家里可是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可惜玄野尚有任务在身,还不能就此离去,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要替她办理保释手续,请问需要些什么流程。”

“她?椎名由美?”胖警员表情有些古怪,“保释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

“尊敬的警官先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想大家完全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玄野一想起自己作为整个事件的主谋,现在却要硬着头皮过来赎人,脸上就火辣辣地疼。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因此语气也变得有些不善。

联邦于星历0031年所颁发的《刑事司法法令》,首次解释了公民保释权的定义,即联邦公民因涉嫌犯罪被逮捕后,有权提供担保或接受特定条件而被释放。

其后出台的《联邦保释法》则进一步扩大了保释权的主体范围,倾向于给予任何被监控者保释,准予保释是常态,而不准保释反而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

椎名由美的公民福利是d5级——至少她还是公民,理论上要保释不存在什么问题,只需缴纳足够的保释金就可以了,这也是联邦警局与联邦法院主要财源渠道之一。

例如程度较轻的普通盗窃罪行,经过法院对嫌疑人的犯罪史、保释史、是否有正当职业、经济能力和社会关系等综合因素考量,缴纳的保释金一般不超过盗窃数额的两倍。而警方在取证过程中,并没有从她住处搜得直接赃款,只查到近期她的公民社区卡上有一笔5000联邦币的不明汇款。由于案件涉及金额不大,并且处于调查取证阶段,尚未移交,所以是否接受保释就无需经过法院,可直接由警局裁定。

“好吧。”胖警员耸耸肩,解释道,“之前警方是接到实名举报之后,才找椎名由美调查情况的,我们仔细核实过,报案者是亚历山大区域附近一个大型家族财团的继承人,他自称手里握有犯案的确切证据。而且我们在询问椎名由美时,她突然袭警,并从二楼跳下,我们这才根据规定,将她暂时监管起来……这位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警方在整个过程中都是按照正规流程办事,绝没有使用暴力。而椎名由美由于跳楼而造成腿部受伤,我们警方同样按规定带她去附近医院做简单治疗,不料她竟然趁陪同人员一时不备,竟然抢过一把手术刀企图割腕自杀。幸亏我们警方及时发现并制止,终于没有酿成大祸……”

说到这,玄野已经基本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警察在找椎名由美谈话时,对方抗拒倾向十分明显,且手段激烈,警方出于经验判断,自然会认为椎名由美有其他案底在身,于是将她当做重点嫌疑对象带回警署。

然而,椎名由美随后的一系列举动却出人意料,最后甚至到了不惜自残自杀的地步,警方害怕背上责任,估计也不打算再将这个麻烦留在身边,却又碍于司法程序,于是便逐一给她手机通讯录上的人打电话,希望有人能通过正常渠道将她及时保释出去。

特别是玄野和米凯尔,玄野之前因为几条手机消息记录,被警方认定成椎名由美比较亲密的同伴,或许还是同伙,于是玄野自然便具备了保释对方的理由,但是有一点,警方作为执法者,绝对不能明着做这种交易,因此才以录口供为名,暗示他过来保释。

不过玄野年纪确实太轻,一开始胖警员还以为他没有保释的能力,便对话中没有提及相关的事情。

至于实名举报,那当然是出自米凯尔·迪米雷尔——那个猪一样队友之手!

其实对警方而言,嫌疑人畏罪自杀是一桩很无奈又很倒霉的事情,从高级探长到下级警员,几乎没有人愿意承担藉此引发的处分乃至停职风险。

所以警方最后做了两手准备工作:一方面四处找人替椎名由美保释,一方面又主动联系米凯尔,希望对方尽快举证椎名由美,不要让司法程序一直停留在警署内部。

直到玄野表示自己想保释椎名由美,胖警员不厌其烦地做出解释,也是怕对方一气之下,找警署的麻烦。

虽然在联邦所有的办事机构里,警方的风评一向不怎么好,也习惯了各类媒体的嘲笑,然而胖警员下意识地认为玄野身份出众,又与椎名由美关系匪浅,怕他动用身后的背景状告警方监管不力,那样情况就会变得复杂和严重得多。

不过胖警员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椎名由美她受没受伤,根本就不在玄野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连问候一句的耐心也欠奉,只一个劲催促胖警员,赶紧办理手续。

胖警员这种低级别的办事人员,最善察言观色,见玄野全然没有为女方强出头的意思,便判断出双方并非情侣或情人关系,因此神情也跟着轻松下来。

他首先向上级汇报了一下情况,双方经过短暂而友好地交流,接着很快达成默契,玄野暗示自己绝不会拿自杀这件事大做文章,并保证第二天一早便让某位“大型家族财团的继承人”亲自过来撤销案件,而作为回报,警方当即同意释放嫌疑人,且只收取最低程度的保释金。

办理完保释手续,玄野匆匆离去,在回家的路上,玄野先给米凯尔打去电话,在狠狠鄙视了实名举报这一小学生都做不出来的幼稚行为后,吩咐他销毁手里那份所谓证据——椎名由美偷偷溜进高尔夫私人公寓的监控录像,并尽快去图哈娜警署撤销案件,然后拨通了阿芙拉的号码。

“事情办妥了?嗯,有个好消息,玛丽湖私立高中已经决定正式接受邀请,参加我校学生会组织的毕业舞会,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如果没有椎名由美那件事情,想要说服卡洛儿·斯图尔特那种嫉妒心极重的女人,可能还要再多花上一点时间。噢,玄野,你不必过分谦虚了,这份‘功劳’实在非你莫属,你就等着以后慢慢偿还吧!”

阿芙拉开心地道。

玄野对此很是尴尬,他可不想以后一直被女巫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于是将“米凯尔如何醉酒胡闹、自己如何接到陌生电话,到两人握手言和,拿回钱后,便决定原谅椎名由美、而对方却仍旧进行无休止的骚扰,最后自己忍无可忍,终于痛下黑手”的经过讲给阿芙拉听。

当然玄野的辩解带着隐约的偏向性,只尽量择取对自己比较有利的那部分,而把米凯尔描述成了蠢猪般的角色。

反正米凯尔出卖自己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玄野不介意找点黑材料出来,让对方多吃点苦头。

“嚯嚯嚯,原来是这样。”

阿芙拉放肆地笑着,“所以你是在担心那个女孩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或者纠缠不休吗?好了,别紧张,我并没有吃醋的意思,事实上听了你的讲述,我便大概猜到她那样做的原因了,不过不能告诉你。至于原因嘛……因为你还是呆呆傻傻的时候比较可爱啊!另外,我最爱的玄野同学,不否认,你拒绝其他女人的行为是正确的,对此我很满意,但我也曾经讲过,你拒绝人的方式却太简单粗暴,太绝情了,刚才去警署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当面向她道歉?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会替你处理的。”

聊完椎名由美的问题,阿芙拉又问道:“对了,那个概念设计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玄野大致解释了一下与凯丽见面的事情,这回阿芙拉在电话那头很认真地听着,许久方道:“谈判本身就是一场博弈,对于缺乏系统的培训,阅历又不如对方的人来说,能不被牵着鼻子走才怪。不过话说回来,除去感情方面的问题,玄野你有时候过于冷静了,冷静到即使心里不舒服,举止行为也会按照理智所要求的那样——违背自己心意但却符合逻辑分析。理智恰如一柄双刃剑,鲁莽冲动固然会把许多事情弄得很糟糕,但难道你不觉得,过分理智也会缺少必要的人情味,从而疏远相互之间的距离吗?有时候,你需要叩问内心来做出决定,而不仅限于冰冷机械式的逻辑思考。”

两人闲谈一阵,阿芙拉便嚷着女生保养皮肤要早睡早起,与玄野互道晚安。而玄野回到家,则把自己整个人扔进旧沙发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章二十五 机甲(上)

一周之后。

圣克拉拉州,又称硅晶片之州,其北部的费利蒙和阿拉米达两座城市,在旧时代曾孕育出规模庞大的硅芯片设计与制造企业。

而今历史的篇章已向后翻阅将数百年,无数城市在资本潮汐的浪潮中崛起或者没落,但这里依然是全联邦最具活力的创业圣地,据联邦财政部统计,最近十年,该地区的风险投资占全联邦风险投资总额的29%。

这里是寻梦者的天堂。

每年有数十家高科技公司在费利蒙市或者阿拉米达市注册创立,如果能顺利熬过黑暗困顿的创业期,那么当中的很一小部分人,将拥有超过千万甚至上亿的财富身家。

这里同样也是寻梦者的地狱。科技发展在改变人类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的同时,也使人们变得愈发挑剔和缺乏耐心,只需短短的几年时间,那些无法适应消费需求的产品就会被市场淘汰,随之而来的便是公司资产大幅蒸发贬值,生活奢靡的富豪一夜间沦为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有人心满意足、有人求职未果、有人成功登顶、有人投资失利。

最靠近梦乡的天梯、联邦最大的贫民窟聚集地,这两项称呼加在一起,就成为圣克拉拉州创业环境的最真实写照。

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玄野于清晨抵达费利蒙市,却没有直接去位于市中心的晶核总部大楼,而是乘坐计程车,来到南部郊区的废弃小镇上。

这是凯丽为他安排下的行程,晶核公司花费数百万联邦币,买下了整座小镇五十年的使用权,在与健谈司机的闲聊中,玄野得知这座名为“贝尔1号”的小镇,曾经是联合军的一个导弹防御基地,鼎盛时期驻扎着超过3000名军事人员及其家属。

贝尔1号小镇占地约50公顷,沿途风景与图哈娜的索尔小镇相差无几,只不过多了数座破败不堪的兵营与一些军事设施。计程车在小镇门口停下,玄野付过双倍的车费,一抬眼,便看见凯丽坐在一间临街的小酒吧内,正举着酒杯,向自己点头示意。

酒吧里只有两个人,凯丽和一个身材火辣的女调酒师,那个女调酒师一见到玄野,就兴奋地吹起口哨:“喲,这位小帅哥你是一个人来的吧,想喝点什么?”

“别在意,她就是这个样子。”凯丽拉开一张吧台椅,请玄野坐下,“占边威士忌,慕兰潭,还是要一杯牛奶潘趣?”

玄野不太喜欢喝酒,因为酗酒不仅会造成记忆减退、思维缓慢,还会减弱大脑的分析能力,何况他的酒量大约维持在两瓶低度啤酒的水平,比普通人稍差,所以婉拒了凯丽的提议,只要了一杯清水。

一开始,凯丽并没有涉及公事话题,只围绕着最近一些生活上的趣闻与玄野闲谈,直到杯中的酒液逐渐见底,凯丽才向玄野简单地描述一下近期职位招聘的进度,然后道:

“正如刚才所说,一个标准化项目的开发,需要许多不同岗位的专业人员分工合作,我们为此整合了多个具有相关经验的团队,但仍面临着人手不足的问题。如今早已不是那个崇尚忠诚品质的时代了,按照管理学中影响人才稳定性的三大因素:薪资福利、潜力机遇、职业阶梯,晶核公司在与同行的竞争中并不占明显优势。因此,眼下最关键的人力资源环节,必须要满足一定的人才储备量,再加上第一笔启动资金最快也要等下个月初才能到位,算下来整个新项目正式运行要等到七月中旬。不过这也是一个难得的缓冲期,我特意把见面地点设在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利用这两个月宝贵时间,预先完成一部分准备工作。”

玄野对此倒没什么意见,他以前很少接触正规的游戏开发,需要积累一些相关经验才行。

同时玄野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两个月缓冲期其实是一种比较温和的说法,对方真正的用意是藉此考核自己是否有足够能力驾驭概念设计师这一要求颇高的职位。

双方都是聪明人,许多权责方面的事情一点即透,交谈起来也不费劲。

最后凯丽拿出一份保密协议:“伊凡诺夫教授去月球之前,传真过来几十页的证明材料,我让法律部的同事仔细审核过,你的家庭关系十分清楚,又无任何不良记录,通过政治审查这一关没什么问题。但作为双方互信的基础,我们之间还必须签署一份保密条款。”

玄野点头表示理解,接过协议原件,一行行认真阅读起来。

保密协议的内容无非是那么几条:不得泄露工作内容,不得随意公开技术,离职后一定时限内不允许加入相关联行业造成不正当竞争等等。

玄野读了数遍,没发现其中有什么明显的漏洞或是逻辑陷阱,考虑片刻,便在协议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保密协议,意味着双方已达成初步共识,接下来就要看玄野的具体表现了,如果他能力足够,那么两个月后他将得到一份酬劳丰厚的正式合同。

走出酒吧,凯丽望了望里面正在收拾酒水的女调酒师,回头向玄野取笑道:“伊凡诺夫教授之前还向我抱怨,担心你提前接触到这个由成年人支配的世界,会因产生出种种负面情绪,而无法很快融入新环境。不过我却认为老教授的这种担心太过多余,雏鸟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永远学不会独立捕食与飞行,只有远离溺爱庇护,才能真正成为翱翔天际的雄鹰。”

由于战后人口急剧减少,新生的联邦为了战后重建并减轻财政压力,第一任总统约翰·道尔顿为了到争取议会的支持,进而发布裁军令,削减军事支出并撤销冗余的军队编制,曾做出不懈努力。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该项目最终没能获准通过,不过其后随着晶能理论的诞生,导弹防御基地被命令废除,小镇驻军与家属也随之转移,而缺乏经济支撑的“贝尔1号”逐渐失去活力,水电和生活物资供应开始出现问题,随着最后一批滞留的小镇居民,在政策鼓励下陆续搬去了附近城市,现如今这里几乎已变成了一座被人遗忘的空城。

凯丽介绍道:“公司买下小镇后,这里就成了一个专门的休闲度假区域,只要是部门以上管理层,或者工作超过3年的普通员工,每年都有两次机会来这里享受七天带薪假期。我们身边的这些时尚店铺,酒吧餐厅,别看平时都关闭着,实际上内部设施十分齐全,每隔一段时间,公司的后勤总务部门还会派专人过来打扫。”

两人穿过小镇的主街道,沿着坑洼的黄土路,来到一座兵营前。

这座旧时代兵营建造得极为坚固,四周用水泥浇铸成几米高的围墙,上面缠着铁丝网,大门由两块黑漆钢板组成,落着重锁。

凯丽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串钥匙,打开营门,兵营里设施都已老化陈旧,除了住宿营房和仓库外,远处还有一座废弃的机械组装车间,角落里停着几辆报废的军用运输车。

凯丽引着玄野从爬满藤蔓的营房墙角而过,再次打开一重门锁,走进机械车间。

这座机械车间早已停止运转,里面横列着一排排大型齿轮控制台和高层钢架,均落满厚厚灰尘,地上还散落着生锈的导弹发射筒。

车间最左侧是一间管理办公室,门禁系统竟然还在正常运行,其识别模式采用的是生物技术,进去后凯丽取出一个小型遥控器,按下开关,办公室一面悬挂工程图纸的墙壁随即分开,现出一架升降货梯。

玄野有些震惊。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真是联邦导弹防御基地?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自己进入内部,又会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凯丽似是看出玄野的疑虑,停下脚步,拍了拍手中那份保密协议:“想必来圣克拉拉之前,你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和决心,但我仍然要提醒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进去自动监控区域,协议上所有条款都将即时生效,之后你所看到听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受到条款的严格限制。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你泄露了保密内容,我们将通过法律或者其他手段,追究你应负的责任。当然,从个人角度,我很愿意信任你的自律能力和品格,不过请相信,保守秘密是一件异常艰难和痛苦的事情,大多数人的意志品质并不像媒体宣传的那般坚韧持久,不管出于炫耀或是其他目的,当一个人向外界宣泄的欲望渐渐上升,他就很难做到守口如瓶,否则,心理层面上挥之不去的重重压抑感,将导致其情绪失控和性格扭曲。”

玄野听得出,这番话半真半假,其中恐吓和试探的成分居多,一旦他表现出畏惧或放弃的负面行为,也许一切就将在升降货梯前结束。

章二十六 机甲(中)

难道这也是面试中的一环?

玄野脑中快速分析着种种可能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会选择我?”

“你还是坚持自己那套怀疑主义论调吗,学弟?不过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并没有回答的必要,倘若换一种方式,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不是我们选择了你,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凯丽笑道。她的笑容带着一点狡黠的味道,很美也很灿烂,仿佛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这架升降货梯使用直流电力,速度迟缓,运行中还不时发出阵阵生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货梯没有覆盖式厢体,只有一圈半人高的锈铁护栏,借助昏暗的电流灯光,可以看到四周粗糙的井壁,而由轮带松弛引发的间歇性颤抖,使得玄野感觉自己随时要掉下去。

好不容易等货梯停稳,走到外间,却见置身处是一座混凝土结构的庞大地下空洞,高耸的穹顶上,几盏寿命极长的低压照明灯正散发着微弱幽光,长条形的洞壁两侧装有排气孔,半数风扇叶片仍在缓慢旋转,以保证整个地下空间的含氧浓度。

借助些许光亮,玄野发现这个地下空间十分空旷,至少目力所及之处,除了冰冷的墙壁之外,几乎看不到多余杂物。只在入口右手边有一架金属爬梯,连接到十几米高的一条横贯天桥上,在天桥最末端,矗立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巨型物体。

“有没有恐高症?”凯丽调侃道,当先爬上梯子。她今天穿着一件长裤,高跟鞋踩在金属横杠上,发出一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在这幽暗空间里,引动回音荡漾。

玄野无语。

虽然自己看起来身材瘦弱,但好歹也是为了逃课爬惯墙头的人物,学校天台的常客,四五层楼的高度再爬不上,那也就不必出来混了。

他等凯丽上去站稳之后,便随即跟了上来,两人沿着天桥往深处走,尽头处安放着一个控制台,凯丽扳动电闸开关,附近数盏立式射灯霎时全部亮起,耀眼强光刺痛了玄野的眼睛,使他不得不伸手遮挡,直至十多秒钟后才逐渐适应,他睁开双眼,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住。

正前方,白色光线映照之下,一尊巨大的人形机甲正岿然屹立。

机甲足有20米高,通体呈灰褐色,头部设计参照传统机器人模型,额间镶嵌着钻石型的微型传感器,肩膀两侧各有一门小口径机关炮。视线再往下移,便可清晰看到机甲那高度模拟化的整体比例,其外表是一层防御性全覆盖装甲,由ti-ni磁性稀土合金打造而成,这种合金材质轻薄稳定,熔点极高,可以提供比重装坦克更强大的防护力和抗震等级。那些射灯依角度分散分布,焦点俱对准正中这尊机械战甲,光线倾泻在表面涂层上,泛出奇异的半金属光泽,却更显得凝重威严,气势迫人。

“很震撼对吗?”凯丽笑道,“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

玄野整个人仍沉浸在无比惊叹和感慨之中,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不曾有分毫移动。

凯丽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双手环抱,缓缓说道:“泛战术型高机动武装战甲(=pan-tacticalhumanoidsarmedmechanismwithhigh-gforcemaneuver),代号统称armedmecha,是人类世界迄今最先进的现役机械化战斗兵器。其引擎采用所已知的晶体科技——即我们所谓的厄洛斯水晶,在高电磁场作用下能够制造出一个稳定的交叉脉动场域,若是与某些原生矿里挖掘到的重金属物质相互反应的话,便能产生出一种性质特殊的高能量粒子,和一个特殊力场。科学界称这种高能粒子为晶体粒子,它们有些类似于理论物理学中某种自旋为零的玻色子,但又不尽相同,人类迄今都没有办法完全了解它的特性与用途,而被高浓度的这类粒子所覆盖的力场区域,则称为混沌力场,它能屏蔽电磁波,使雷达系统无效化,作用等同于高功率微波弹,但持续效能更佳。因此,当人类的目光从地面转移到茫茫星海之上,当厄洛斯水晶作为主体能源、被广泛应用到军事领域时,实际上便宣告了传统雷达制导和作战系统,已逐步退出了历史舞台。”

说到这一句,凯丽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但很快恢复过来,继续道:“外层宇宙空间的广阔程度,令以火箭燃料为主要推进力的导弹体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即便是旧时代射程超过8000千米的洲际导弹,在动辄用光速作为基本距离单位的浩渺星际间,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而新型高能粒子的出现,则彻底改变了以往的战争格局,在淘汰原有武器体系的同时,也使得巨大人形机械的实用化成为可能。茫茫太空之中,机械兵器在总重量和体积方面的劣势被无限缩小,远不似其在大气层时那般沉重笨拙,由此,尽管机甲开发在联邦成立之后,尚未经受过全球化的战争考验——特别是机甲对机甲的集团实战,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制导导弹再无法精确命中超远程目标,当以厄洛斯水晶为能量源的光束武器逐渐取代助推式燃料火箭系统,现代战争很可能演变成了一场可视范围内的近距离格斗……”

凯丽的军事知识远比一般女性丰富,讲解起来如数家珍,也许是参与过项目本身开发的关系,她所叙述的机甲内容十分详尽,涉及到媒体未曾公开披露过的更深层面,例如引擎技术原理与一些实弹装备数据。

这时玄野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心中疑惑陡生,听她说到机甲的研发历史,不禁问道:“可否说明一下,晶核公司到底是如何搞到这台泛战术型高机动武装战甲的?”

“这并非难事。”凯丽答道,“armedmecha机甲到如今已历经三代,其最初原型是由摩根-索普代特公司所设计的一款大型化深空作业设备,主要负责月球波西米亚基地的建设工作,为工程技术人员提供宇宙高能射线防护。第一代战斗机甲的理念是纯宇宙型,只适用于轻微重力环境,其开发目的是跟随刚刚开始筹备的第一宇宙舰队,完成未来某一时刻,一些有可能过分接近地球的高速彗星和小行星的定点爆破和陨石采样任务。限于当时科技水平,正式投产的第一代标准型armedmecha牺牲了部分装甲和防御力,使得其运动作战模式略显单一,对抗能力不足,各项性能数据也较差。”

“其后,随着小型反重力装置的军用普及,第二代机甲改进了矢量引擎功率,令机动性获得显著提升,并首次出现了大气圈内适用的机甲msi-200施里芬(msi=morgan-sopdetindustry,是摩根-索普代特公司所产机型的专用编号),即参加过麦伽攻防战的机型。然而该类机型仍存在着许多致命缺陷,比如笨重的覆盖装甲导致引擎长时间处于满负荷状态,故障率太高;又因为过分重视单一性能指标和技术上的先进性,使得msi-200施里芬各方面平衡性不够,续航能力欠佳。”

“第三代,噢,就是现在这一代,其设计理念则是由联邦信息工业局率先提出的。相比于前两代,第三代机甲进一步优化火控系统与外部防御材料,由晶体引擎产生的特殊混沌力场,不仅提升了变向加速时的过载阈值,还使得机体对光束武器的防御效果更加突出。可以说,每一代机甲都有一个质的飞跃,而你眼前所看到这台则是第一代armedmecha的首款试验型号,不仅性能远远落后于如今的主流机体,而且也没有装配引擎和任何武器。换句话说,它只是乡下展览馆里一件土里土气的三流藏品,看个稀奇倒还罢了,却缺乏足够的仿造与实战价值。”

凯丽点到即止,看似交代了许多,实则并没有说明这台机甲的详细来历。不过这应该属于最核心的商业机密,玄野也没必要追问,只是感慨道:“哎,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一台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种一路充满未知的体验,还真是……新奇!”

“不要惊讶,惊喜还在后面。”javascript:

凯丽有些神秘地眨眨眼,然后俯下身,在控制台输入一行终端指令。两人所在的天桥位置,恰好与机甲胸部的驾驶舱平齐,舱门由上下两道液压合金板构成,前端略向外拱起。随着指令发送,那两道合金舱门缓缓开启,露出略显狭窄的驾驶室内景。

“由于设计方案不够完美,第一代机甲的供电系统完全是单向独立的,这也成为其在高重力环境下动力不足的关键原因之一。这台机甲缺少某些关键部件,无法正常启动,不过只要安装上apu(=auxiliarypowerunit,辅助动力装置),还是可以提供开关驾驶舱和灯光等动作的基本电力。”

凯丽手臂前伸,指着驾驶舱,说道,“怎么样,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可以吗?”玄野犹豫道,又想了想,终于轻轻点头。

章二十七 机甲(下)

天桥末端有一个朝外突起的小平台,玄野站在上面,只一个小跨步,便踩着机体的固定支撑点,进入驾驶舱。

试用机的驾驶舱共有前后两个座位,后座稍高,估计是给测试人员或教练专用的,前座位置略低。

玄野坐下后举目四顾,只见正前方是一排仪表盘,雷达屏幕则在最中间位置。座椅两侧各有一个可拉伸的操纵杆和数排作用不明的控制钮,底部是脚踏板。驾驶舱是全覆式的,需要通过机甲外部的传感器和探头,把外界影像传输到三块呈夹角的显示屏上。

从整体而言,机甲控制界面比战机要简洁一些,既然电源可以使用,玄野便想尝试着打开内部照明,但按了几个开关,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开启方式,凯丽则在外面笑道:“看起来你遇到了点麻烦。”

“的确。”玄野无奈,“这里有没有说明书一类的东西?”

凯丽却反问道:“如果有说明书,你是否有信心完成这个大家伙操作系统?”

玄野明白对方所指为何,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尽力而为。”

玄野说的是实话。

他原以为概念设计师的工作,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然后做一个操作系统,仅此而已。那么凭借制作尘埃的经验,他觉得自己有七成把握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然而坐上这台全金属外壳的真正机甲,他才发现当时想法过于简单。

举个例子,把真实世界一块静止的石头,用数据模拟出来,只要做个三维立体框架就够了,其余都是美工。但稍复杂的物体,比如一辆奔跑中的模型遥控赛车,就要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东西:速度与地图之间的时间轴比例,速度与转向离心力,不同地面的摩擦阻力,障碍物碰撞体积与反弹效用……

而机甲更难,引擎功率如何设定,重力与高度行进参数如何计算,武器系统命中与损毁如何判断,惯性动作捕捉如何实现,乃至视线阻碍,硬直延迟,天气影响,能源损耗,想做出《王牌:空战》一样逼真的物理效果,玄野必须尽全力学习相关研究理论,并掌握机甲的每一项功能与具体参数。

而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做完这些功课,接着才轮到操作系统。

虽然开发虚拟操作系统,比真实机甲系统容易许多——因为感应器接收到的都是统一字符代码,像素点阵的位数毕竟有限,无需像真实世界那般经过多重设备转换,才能获取最基本的数字信息。这样就大幅减少了处理器的运算量,且不用考虑程序之外的突发情况和其他干扰因素计算精度则几乎达到百分之百。

可尽管如此,这项工作的困难程度,仍然超出玄野原先最乐观的预期。有那么一刻,玄野想过就此放弃,但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没理由这样做,不然的话,跟从不履行责任的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玄野一咬牙,走出驾驶舱,跟凯丽相对而视,再次开口道:“我一定能做好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没问题,我看好你。”凯丽伸出手,与玄野握了握,“那么,合作愉快!”

接下来的两个月,玄野都是在贝尔1号小镇度过的,凯丽另有事情要办,在和玄野见面的当天下午就离开了。

临走前,她留给玄野一份拷贝和一个网络账号,拷贝里储存了第一代机甲的原始操作系统,而网络账号则连接到晶核公司的内部服务器,登陆后可以查阅大量有关机甲的技术资料。

玄野起初在机械组装车间的管理办公室内搭了个简易木板床,准备晚上就睡在那里,同时也方便去地下空间研究那台机甲——凯丽自然也把遥控器与钥匙交给了他。

然而机械组装车间年久失修,夜间蚊虫极多,玄野才住了一晚,身上就被叮咬了十几处,又痒又痛,根本无法安然入眠。

不得已,他只好搬到小镇街上居住,与那个女调酒师做了一回邻居。

为了更合理地分配时间,玄野制定了一份计划表,以便随时修正进度,并强迫自己严格执行。

他平时就经常熬夜,身体负荷本重,这次又给自己制定了高强度的计划,就更少有休息的时候。

而女调酒师的生活也极其没有规律,经常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贝尔1号小镇虽有几家餐馆,可这些都是晶核公司的私有财产,平日大门紧闭,只有年终聚会或大型活动时,才会雇厨师来做几顿丰盛宴席。

小镇上没有超级市场,更无外卖可送,玄野要解决吃饭问题,就得借用酒吧后的厨房和现成食材。

一来二去,倒也渐渐和对方熟络起来,偶尔忙得日夜颠倒,女调酒师也会帮他留点吃的东西。

女调酒师掉厨艺并不精通,甚至比玄野还要糟糕,但她自己有一辆黑色悍马,常开着车子去市里采购东西,回来时总拎着一大袋的米面或快餐食品。她还有个习惯,每到傍晚左右,都会去附近靶场练习射击,靶场离兵营仅仅半公里远,有时玄野从地下出来早了,还能听到那不断重复的沉闷枪械轰击声。

贝尔1号小镇很安静,白天便见不到几个活人,一到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就更显得阴气森森。整条街道上,唯独那一间小酒吧还透着些许灯光,给人带来几分暖意。

小镇的生活波澜不惊,期间米凯尔来过几次电话,除了抱怨最近生活变得非常无聊之外,也顺便通知玄野一声,找空壳公司的事情已经基本办妥。

这日玄野终于将机体的初期数据记录完毕,提前回到酒吧,先随意做了点晚饭填报肚子,然后坐在一张高脚吧台椅上,摊开手绘草图,全神贯注地翻阅着。

经过这些天的反复思考,玄野已经对开发步骤和困难程度有了一个大体认识,他很清楚要做出一款与《空战:王牌》类似或者更出色的模拟游戏,单凭一个人的精力是绝对不够的,那需要各个专业团队间的互相配合。

一般到了这个阶段,设计师首先要做完成的任务,就是把搜集到的相关数据,进行概括提炼与抽象分析。由于玄野现在身边缺少像伊凡诺夫教授这样的资深导师,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指引,他还没有信心独自完成整体架构设计。

同样,机甲知识储备也是一个棘手问题,成长没有捷径可走,浩瀚渊博的学问背后,所伴随的往往是坚忍执着与孤独寂寞。

因此综合考量下来,玄野决定按照自己看书时的老办法,先从凯丽给他的机甲原始操作系统入手,等将这部分东西大致弄懂后,再回头巩固理论。

玄野选择武器系统作为切入点,这是他比较熟练和拿手的内容,尘埃系统里,至今还保存着那个未完成的“导弹离轴发射命中概率测试”项目。而熟悉机甲武器的第一步,就是要知道这个重达40多吨的大家伙,是如何拿稳手中的光束步枪,并进行瞄准射击的。

玄野正埋头忙着自己的事情,那边女调酒师则吹着口哨,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看样子对自己今天射击成绩比较满意。她肩上扛着一柄造型颀长的l115a3狙击枪,进门后把枪往角落边一扔,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高度白酒,随即双脚高高翘到吧台上,把酒杯握在手中。

浓烈醇香的酒精入喉,女调酒师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朝玄野喊道:“小帅哥,今天要不要来一杯?”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玄野头也不抬地说道,“剩下的饭菜还在厨房里热着,吃完请记得洗碗。”

“切!没意思的家伙。”

女调酒师扁扁嘴,“某位不知道说过什么的哲学家说过:喝酒是这个世界上最舒服最惬意的事情了,一个人要是连酒都不碰,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自从玄野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武器系统以后,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情景几乎天天发生。

夜晚,玄野大多坐在灯下,或分析机甲原始操作系统,或计算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公式,而女调酒师则拿出工具,为狙击枪做定期保养。

转眼两个月过去,玄野对机甲性能的认识渐渐深刻,心中已有了一个如何构筑瞄准系统的模糊概念,但到真正实践环节,他却总感觉欠缺一些东西,没法将分散的积木拼装到一起。

玄野来这里之前曾答应过阿芙拉,承诺从今以后所有与毕业升学有关的东西,包括gpa(平均成绩点数)等,都不会再敷衍了事,这才由学生会出面,用一张不存在的病历证明,拿到了校方的特殊长假(非休学)批准。

眼见舞会临近,然后就是期末考试,玄野思考再三,决定还是先回校一趟,于是便打电话向凯丽请假。

请假过程很顺利,凯丽在电话那头答应得十分痛快:“项目开发本就是一件长期而枯燥的工作,我们追求的是极致品质,即使耗时比上一个游戏更长,也无关紧要。第一笔预算经费已经批下来了,回来之后,我会介绍几个新同事给你认识。”

章二十八 火卫一

时光向前回溯。

深邃的宇宙空间中,联邦女武神号星际巡洋舰正以预先航道,向远方星际行驶着。

从舷窗向外张望,外面是一片漆黑虚空,无数遥远的而古朴星辰,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辉。

极远处,一条由恒星与尘埃所组成的光带横亘眼前,无际无边,将这片静谧星海,映衬得愈加清冷沧桑。

谢琳·弗拉格坐在舰长休息室内,她手中捧着一杯咖啡,面前的全息投影上,无数光点不停闪烁,正显示出一条漫长的航行曲线。

这是一条从月球到火星的成熟航道线路。

众所周知,地球和火星各自按椭圆轨道绕太阳公转,两者之间的距离,时刻随着角度位置而发生变化。最近时它们相聚仅5500万公里,最远时则又超过4亿公里。这种变化呈周期性,由于火星的公转周期约为684个地球日,每隔十数年,两者就会有一次亲密接触,其距离大约位置保持在5600万公里左右。

据天文学家计算,星历0198年5月1日当日,火星达到最近一万年内离地球最近点,两者距离只有不到5575万公里,光速仅需3分钟,换算成飞船航行时间,则为744个小时,整整31天。

谢琳倒不担心燃料补给,厄洛斯晶体的波动能量值极高,理论上只要满加注一次,便可以提供将进20年的星舰常规动力。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谢琳总做着同样的恶梦,梦见自己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她一直在不停下落,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而空洞四周,无数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一齐睁开,朝她不怀好意地注视。

这个真实无比的梦境,使她睡眠质量大幅下降,幸亏靠着咖啡因的刺激作用,才不至于精神萎靡。

作为第一艘提康德罗加级星舰,女武神号配备有联邦最先进的天基武器——大功率阳离子主炮。这门巨型主炮可以从太阳风中提取带电粒子(主要是氢离子)并加以压缩储存,通过大型反重力装置产生的特定磁场,引发氢离子与晶体粒子的回旋共振,从而生成威力惊人的高能离子束。

一般定向能武器只适用于大气圈外,而掺杂着极少量晶体粒子的阳离子主炮,不仅能源转换效率达到90%,还能有效减少武器在大气层环境下的能量损失,扩大射程范围。

或许是最初设计时出于水面加速的考虑,摩根·索普代特公司并没有把这门阳离子主炮放置在舰首或者底部中轴线上,而是安装在星舰右舷,另一侧与它相对的餐厅里,苏珊娜正一边用餐,一边和一位中年男子相谈甚欢。

这位健谈的中年人名叫菲尔·施耐德,是一名地质工程师,现供职于联邦壳幔物质与环境重点实验室。

他此次随行目的,就是要探查火星的地质结构和矿物含量,为联邦“太空移民计划”做理论背书。

苏珊娜面前盛着一碗颜色鲜艳的红莱汤,她只抿了一小口,便用汤匙轻轻搅拌着:“这里的伙食还习惯吗,菲尔先生?”

得益于大型反重力装置和其分布在星舰各处的数十个均衡节点,船员可以穿着普通服饰自由活动,也不用担心吃饭时将汤汁洒得满屋子都是。而磁场的另一个功能,则是避免星舰在高速航行时,受到一些比水滴还要细小的陨石碎片撞击。

“当然,比预想中好太多了。”菲尔·施耐德将一块鱼排切成四份,叉起其中一片放入口中,咀嚼很久才咽下,耸耸肩道,“地质勘探类的工作环境一向恶劣,如果不幸深入荒漠无人区,那么几个月之内,就别想吃到什么新鲜蔬菜和肉食。所以干我们这行的人都很节俭,很少有浪费食物的现象发生,而现在一部分养尊处优的人类——抱歉,我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丝毫亵渎您的意思。自孩提时代开始,他们人生字典里就从没出现过‘饥饿’这个词语。人类追逐外表光鲜亮丽的生活,却已忘记表达对来之不易食物的感恩,这般肆意挥霍自然资源的短视行为,必将受到上帝的惩罚。”

“上帝的惩罚?”苏珊娜自动忽略了对方的不敬言辞,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作为一位受人敬仰的资深地质科学家,难道您也信奉上帝吗?”

“资深地质学家,这个头衔我可不敢当。”菲尔·施耐德又夹起一块鱼排,“其实这番话是我的启蒙导师所说,他曾任教ait负责研究古生物学,同时在考古与地质方面也有着相当深厚的学识功底。我的导师在年轻时游历过许多地方,他在旧黎巴嫩地区寻找古生物化石的时候,于一座古老的岩石群中,发现了融化玻璃的痕迹。现在我们知道,玻璃熔化需要170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而以当时原始人类的文明程度,根本不可能掌握如此先进的冶炼技术……”

苏珊娜暗自皱眉,她本意是打算从对方口中套出些有用的情报,不料菲尔·施耐德一开口便把题目带歪了。

苏珊娜不想继续讨论这个与此行无关的话题,于是趁对方歇息的空档,打断道:“真是不可思议。那么菲尔先生,您是否可以站在地质工程角度,为我们描述一下火星地球化的未来可能性呢?”说着,她向远处角落里的约翰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这是我的同事,平常喜欢称自己为通晓各个专业领域的全能精英,其实就是一个兴趣广泛的业余爱好者,对了,他还是兼职摄影师。”

“我……不是……”约翰涨红着脸,极力否认。

苏珊娜却不理睬他,接着说道:“整个旅途中,他不止一次提及说火星空气稀薄又没有磁场,永远无法建造成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菲尔先生,对此您有什么不同看法吗?”

“哦?他真是这样认为的?”菲尔·施耐德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苏珊娜,然后望向表情尴尬的约翰,“火星地球化是一个广泛命题。凭借现有科技力量,我们还不能保证这项计划一定成功,毕竟未来不可预知,即使准备再怎么周详,理论再怎么完善,也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事实上,联邦航空航天局(nasa)之前已经对该计划做过分析评估,他们给出的改造区间是600年,但我个人猜想,只要某些条件成立,这个预定期限很可能会提前。”

“什么条件?”苏珊娜取出一只录音笔,兴奋地追问。

“这个……现在还无可奉告。”菲尔·施耐德冲对方顽皮地眨眨眼,又拍拍约翰的肩膀,“小伙子,我的启蒙导师曾经教导过我:人必须有勇气正视真理与现实世界的残忍。希望有一天,你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说完往嘴里塞入最后一块鱼排,起身离开。

经过三十天的漫长航行,女武神号终于到达火卫一克鲁姆洛夫基地。

这座新建成不久的联邦军事基地,规模远不如月球上的波西米亚,整个基地建筑在一个巨大陨石坑洞的基础之上,除去接驳甬道等重要设施使用金属材料以外,其余地方都有着原始挖掘留下的痕迹,形状不一的岩石碎块散落四周,几辆重型推土机正忙碌地做着清理。

而新闻报道中,那两座可以容纳数十艘星舰的中型航空港,其实外观就像普通的船舶码头,里面只停靠着一艘15万吨级的补给舰和几艘德古级运输舰。

靠近克鲁姆洛夫基地前,女武神号照理先与基地指挥塔取得联系,在编号确认完毕后,指挥塔给出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调度指令:

由于电力系统临时维护,接驳甬道与航空港皆无法正常使用,请贵舰切勿急躁,原地待命修整。

随后几天,女武神号一直停留在火星高空轨道上虚耗时间,谢琳接连催促,指挥塔却只是搪塞推诿,完全没有松口的意思。

为此谢琳只得苦笑,她已经有些明白对方的用意,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让舵手杰拉德驾驶运输飞船,载着部分备用物资去基地“拜访”。

这次慕名拜访果然收到奇效,不久基地方面便做出明确答复,同意女武神号停靠,并答应尽快完成移交。而女武神号此次行动,其中一项主要任务就是将仪器设备和相关人员安全护送到火卫一克鲁姆洛夫基地,只要双方办理完正式移交手续,即表示远航任务已完成一半。

吃饱喝足的基地驻军效率很快,不到20个小时,便完成所有设备的装卸工作,同时苏珊娜和菲尔·施耐德等人,也受到了驻军高层的热情款待。

以他们的话说:“大家虽然职责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都甘愿留在这片远离故乡的荒芜之地,为人类和平与理想奋斗,所以才拥有共同语言。”

面对美女记者,基地司令官还特别提到:“火卫一环境恶劣,条件艰苦,若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美丽的小姐您能给与理解。另外,你们肩负着人类的未来,为表支持,我们会派专人全力协助,也希望天空新闻网能依照事实,将所见所闻写成真实报道发表出来,让更多人认识这些恪尽职守的联邦士兵!”

谢琳因身体不适,没能参加此次欢迎宴会。

正如基地指挥官所言,克鲁姆洛夫基地的居住环境和配套设施极其简陋,这里所有的食物和清水都必须按既定流量供给,一到夜间,基地内循环系统那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外层空间基地均是封闭式的),吵得人根本无法入睡。

苏珊娜只住了一晚,就果断做出决定,必须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于是对菲尔·施耐德说道:“菲尔先生,火星地球化是关系到全人类福祉的大事,我们应该提早行动起来,不能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财。”

菲尔·施耐德本是个闲不住的人,点头表示同意,两人找到基地指挥官,简单说明来意后,指挥官当即命人着手准备小型登陆飞船,并诚挚地与他们握手:“往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如果这个方案切实可行,那将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你们将成为全人类的英雄,而永久载入史册!”

由于火星重力不及地球的一半,加之大气稀薄,因此比起大型星舰来,显然用小型登陆飞船降落更具效能。

领队的是一个年轻军官,几名助手包括记者苏珊娜与随行摄影师约翰——科学探索是一项浩大工程,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够完成的。

此次随同女武神号前来的各领域科学研究者便有数十位,他们中有许多人一直在实验室里工作,有些人年纪虽轻,体力却不如常年在外奔走的菲尔·施耐德,还没适应火星附近的重力环境,他们将在基地内多留停留一段时间。

准备妥当后,一行人便乘坐登陆飞船自基地航空港先行出发。

章二十九 异形(上)

火星,类地行星。

其自转轴倾角和自转周期均与地球相近,乘坐在小型登陆飞船上,从驾驶舱内望去,整颗星球呈现出动人心魄的瑰丽红色。

苏珊娜等人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实的火星,虽然这几个月看惯了太空景色,但见到如此场景,仍不免发出阵阵惊叹。

一旁的菲尔·施耐德则解释道:“根据联邦航空航天局的说法,火星之所以看起来是红色,是因为大量含铁的火山灰四处飘散,覆盖星球表面,经氧化后变成红色,但火星的土地本来应是蓝色或灰色的。”

“先生您真是知识渊博。”年轻军官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壮观景色往后有大把时间欣赏,大家现在还请先坐稳了,飞船马上要进行降落动作。”

众人闻言,纷纷紧了紧身前的安全带,他们穿着宇航服背后另有一个挂钩,按照年轻军官的示范,把挂钩与椅背凹陷处的一个金属环扣住,将身体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没过多久,飞船开始出现小范围颠簸,然后是高频左右摇摆,接着一股巨大冲力猛然袭至,虽隔着厚厚的宇航服,但众人仿佛依旧能感觉到飞船外强劲的大气对流,忍不住脸上变色。

唯独年轻军官和飞船驾驶员表情自若,年轻军官甚至有闲暇介绍飞行情况:“在地球上如果一个人跳出机舱,其下落速度约为每小时约193公里,你可以当做自己正驾驶一辆敞篷跑车,在高速公路飞驰;但身处火星,这个相对速度却达到惊人的每小时1600公里,是的,诸位尊敬的客人们,想象一下乘坐超音速飞机直坠地面的过程,那一定很有趣。”

这种时候众人根本没心情开玩笑,气氛有些沉闷,年轻军官也怕玩笑过火,把双方关系搞僵了,于是又安慰道:“其实大家不用担心。军方之前做过许多类似的测试,一般情况下,无人轨道器使用降落伞和反向助推火箭,就能完成平稳着陆。载人穿梭机也一样。”

只有约翰摇头道:“你说的不对,我看过《科学论文报》,航天器返回轨道通常采用的是跳跃式再入,那样经过多次……减速,过载量小,就可以,就……”

话没说完,胃中一阵潮水翻涌,只好赶紧闭上嘴巴。

‘这个白痴,到现在还不忘卖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对样样学问都很精通吗,简直不知所谓!’

苏珊娜暗忖,对约翰的恶心感又加深了一层。

“那种方式早已过时了。”年轻军官见到约翰的表现,不由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回答道,“以现代轨道器装备的反冲力发动机和平稳悬降系统,能够完美解决抛物线降落所带来的过载与落点精度等问题。当然,大型星舰的引擎功率更高,降落起来比较平稳,但除此之外,星舰比起小型轨道器没有任何优势。况且它们体型笨重,受空气阻力又大,想从火星地表再次进入太空,就没那么简单了。这里可没有什么该死的电磁加速轨道,嗯……那艘新船或许能做到,至于其他星舰,听说它们是在月球基地建造的,估计还飞不出火星。”

听年轻军官这么说,众人总算完全放下心来。

限于知识结构,旁人都觉得年轻军官的话很有道理。而实际上,他所讲述的言论,离事实还有一段距离。

其实一艘航天器能否成功升空,不仅取决于重力大小与空阻角度,也跟动力燃料有关。

旧时代上百吨的运载火箭,去除一小部分有效载荷和机体自重,剩下重量全是燃料与氧化剂,比例往往在90%以上。

有效载荷的占比低下,决定了建造星舰必须先考虑如何摆脱地心引力,否则再长的电磁加速轨道,也无法把重达几万吨的大家伙送上太空。即便后来以厄洛斯水晶为原材料的动力推进系统逐渐成为主流,前沿学者们对于“有效载荷”这个关键问题依旧无能为力,直到大型反重力装置的出现——依旧常理,一般越是精小细致的东西,其制作工艺便越复杂,比如硅半导体集成电路所用的硅晶片,不过有时候事情也恰恰相反。

大型反重力装置相比小型装置功能更完善,由于要保持稳态磁场的冷却和功率转化,再加上星舰一般呈流线细长型,倘若反重力装置的磁场力不够均衡,很容易便让这种钢铁巨舰在升空的过程中,因各种作用力的相互撕扯而造成舰体断裂。

所以,尽管反重力系统理论在旧时代便开始出现,但直到星历0095年小型反重力装置的发明,才使得人类真正有能力开始筹备建造第一个外星殖民基地——月球波西米亚基地。

至于大型反重力装置的出现则更晚一点,由于其建造难度呈几何倍数递增,因此流程工艺更复杂,女武神号正是在相关理论完善之后,借助大型反重力装置产生的正向旋转磁场,才得以最终顺利升空。

但这仅仅是升空方面,而具体影响降落方式的,并不完全只是飞船性能,日趋成熟的回归轨道理论和末端区域能量管理技术,才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说话间,飞船已脱离颠簸状态,重又回归平衡,两翼下方的喷射器射出数道白色热焰,开始缓缓减速。

最终,这艘登陆飞船降落在火星的子午圈附近,那里有一条几乎封闭式的山谷,裸露在外的地面岩石,呈现一片诡异的深红色,预示地下或许埋藏着大量赤铁矿。

山谷往南大概半公里,矗立着几座半圆形的合金建筑,那是联邦军队搭建的临时考察点,里面贮藏着大量物资。

“没想到乘坐飞船居然是这种感觉,这可比在女武神号上刺激多了。”

一出舱门,菲尔·施耐德就活动起四肢。虽然现代宇航服已设计得非常轻便,可他那笨拙的动作,看上去仍显得十分滑稽。

临时考察点不仅是一个中继补给站,其建筑空间也分为多层:食物和淡水被放置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氧气另有地方存放,而占地空间最大的,却是各种包裹着层层薄膜和油布的科研设备。

“菲尔先生,这些东西就是用来探测行星数据的对吗?”

苏珊娜通过宇航服内的通话频道问道。经过几次采访,她自认眼力渐长,已再不是别人眼中那个只会搔首弄姿却不懂专业知识的花瓶了。

菲尔·施耐德点点头:“是的。环境勘测同其他众多研究科目一样,需要经过长期的观察和数据分析,绝非一蹴而就。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建立气象观测场、地震地磁绝对值观测室、大气物理观测室等基础设施,然后才能根据实际情况做下一步计划。”

“那得用掉多少时间?”苏珊娜有些失望地道。

“乐观估计,至少需要数十年吧。”菲尔·施耐德说道,“这种项目单靠几个人是不行的,期间将会有许多批次的科技人员共同参与,气象观测场等设施,最后也会由他们来主持。这次我主要负责超深钻探的工作,就是不知道设备方面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最后一句话是向年轻军官讯问的,对方很快回应道:“请您放心,尊敬的菲尔先生,我的上级对此项任务非常重视,整个钻井平台除一部分精密装置托女武神号承运外,其余部件均已搭建完毕。”

“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菲尔·施耐德高兴地说。

在这位精力充沛的地质工程师眼中,脚下这座荒芜冷漠的星球处处都埋着未知宝藏,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苏珊娜也没意见。

她早打定主意,倘若实在找不到更吸引观众眼球的话题,那么拍摄一些稀奇的影像资料回去,也算没枉费自己千里迢迢地跑一趟。

至于跨度达数十年之久的勘测计划,她是绝不会有兴趣参加的。

‘女人青春可是非常短暂的,鬼才愿意在这该死的地方待上几十年,几十天也不行!哼,幸好老娘做了两手准备,听说女武神号最近几周内就要启程返航,必须加快速度,想办法搭上这趟顺风车。不然等下一批驻军换防再走,那就太晚了。’

苏珊娜暗暗想道。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记起一件事情,‘差点忘了,还有那个东西可以用’。她看了看手中的银色手提箱,出发前,基地军方为每个人都配备了一个轻便式手提箱,里面原本存放着mini型液态供氧装置和一罐密封泡沫喷剂,而苏珊娜为了携带方便,把一些可能用到的零碎小东西也装了进去。

见众人意见统一,年轻军官便让飞船驾驶员原地待命,他加上菲尔·施耐德、苏珊娜、约翰四人,则乘坐一辆行星漫游车,前往钻井平台。

钻井平台距离临时考察点大约有五六公里,随着仪表盘指针跳跃,前方环境也起了变化。

着眼处,地表有着明显的分化痕迹,大部分地区都覆盖着灰尘,现在时间正好合适出行,等再过四五个小时,当太阳强烈照射时,呼啸而至的狂风就会将这些灰尘吹上半空,形成范围巨大的恐怖沙暴。

而钻井平台的选址,依靠的是对先前火星探测器不间断数据传输,进行综合评估的结果。

章三十 异形(中)

其实科技发展至今,现代工业显示出强劲的脉搏,越来越多的传统行业受到自动化系统的挑战。

但无法改变的一点是,无论机器再如何精确,终究也代替不了人类的作用,火星计划需要一群专业人员现身说法,才能具备足够的说服力——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在普通人“眼见为实”的简单分析法中,他们只相信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却对那些违背个人常识的真理视而不见。

自火星地球化披露以来,社会舆论就分成两个极端阵营:一方强烈支持外星殖民。他们的观点是地球资源总量有限,未来随着人口基数不断增长,肯定会逐渐削弱个人资源占有比率,降低生活品质。而太空计划的实施,能提供更多就业机会,使国民经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保持阶段性增幅,有益于社会稳定。

相反的,另一方则认为,改造火星纯属异想天开,该项计划实际上是一枚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联邦政府通过推行不切实际的政策,从而制造虚假财政账目,为某些人中饱私囊提供便利。

苏珊娜原本更倾向于反对者的观点,但获得采访授权后,她接触了不少相关领域的学者专家,他们的表述虽有差异,而对人类开发外层空间的态度,却相当一致。

引用其中一位天体物理学家的话说:“我不知道当今社会上是否还有人信奉‘懒惰改变世界’这一观点,如果有,那么他读书时理工课肯定不怎么出色,因为连我这个社会学外行人都知道,矛盾人性中的贪婪私欲,和与之同时出现的神圣使命感,才是推动近代科技改革的重要支撑。正由于自身的这种天性,我们谁也无法阻止人类迈向宇宙深空的脚步,所以一味消极抵触又有什么用呢?与其拼命攻击贬低那些先驱者,倒不如试着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毕竟我们所要做的,是为后代留下生存空间,而不是一片资源消耗殆尽的贫瘠土地!”

这些观念也悄悄影响着苏珊娜,尽管不怎么明显,但至少现在她觉得,就算将来自己改行当一个专业类记者,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行星漫游车在驶到钻井平台边缘时停了下来。

旧历十九世纪中期,原油提炼技术成型,石油工业开始迅猛发展。这种理论上已日渐枯竭的原料,在当时还有着异常庞大的储量,为了更好地勘探与摄取它们,人类发明了大型钻井。

而眼前这座cГ-15型超深钻井,又被称作“地底望远镜”,其理论上的最大深度超过21000米,单单钻机的钢结构塔式井架,就有二十多层楼之高。

众人跳下车,围着钻井平台四处打量,菲尔·施耐德指着脚下数条蜿蜒曲折的管道,对苏珊娜说道:“如果我猜想不错,这应该是钻井冷却循环系统的一部分。这颗星球的平均气温很低,看起来有人在附近发现了地下冰层,才会将钻井平台搭建在这里。”

苏珊娜惊喜道:“太好了,这可是个大发现!倘若地下真的有冰层,是否就可以说明,火星曾经有生命体存在?”

“不,不,那是两回事。”菲尔·施耐德摇摇头,“火星上存在地下冰层没可什么稀奇的,按之前探测器发回的数据,很轻易就能预测出来。苏珊娜小姐,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包括那个基地指挥官——你们热衷于事业声誉,并想得到各自应有的回报,这点我没有理由阻止。但一切结果,必须要经过科学和时间的验证,才能使人信服。你可以瞧瞧身后的cГ-15型超深钻井,它的作用就是测量火星的深层地质结构,以便论证科学界的种种假说,为将来改造火星磁极提供依据……”

菲尔·施耐德并没有把话说死,可言下之意,犹如一盆当头冷水,将苏珊娜重燃的希望再一次浇灭。

她失望之余,也没注意听对方后面说些什么,独自一人走上钻井平台。

旁边的约翰想去追,却被菲尔·施耐德拦住:“别追了,小伙子,你既然对她有意,就应该多理感觉一下对方的情绪,而不是一味不分场合地展现自己。现在她需要冷静一会儿,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而你过去非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说不定还会令对方更加恼怒。”

有鉴于火星恶劣的自然环境,为最大限度保证设备寿命,整个钻井平台外围,全部由坚固耐用的砖块砌成,顶棚是太阳能隔热板。

苏珊娜走入放置钻头的高耸长方形建筑,关闭通讯器,狠狠地发泄了一通,然后抬起头,却见顶棚的吊钩处,隐约挂着一段长长的东西。

这个发现让苏珊娜心头一阵狂跳,她取下搁在宇航服肩部的照明筒,向上照去,只见那东西原来是一条横幅,另一端从挂钩上脱落了,上面写着:

allhopeabandon,yethatenterhere!

(入此门者,当摒弃一切希望!)

什么鬼东西?!

苏珊娜再次失望,颓然靠在一台机械吊臂的支撑架旁。此处视线受阻,其他人望不到里面的情形,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个样式类似于条码扫描枪的小型仪器。

这仪器是她在月球基地得到的,学名叫做“热辐射成像仪”,可以用来扫描不同能量的物体,据说对探测隐秘环境中的不明生物尤其是未知生命的效果极佳。

仪器当中有个红色按钮,苏珊娜重重按了几下,但等了许久,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又不死心,顺着梯子爬到平台建筑的上一层,举着热辐射成像仪四下乱照一通,依旧毫无作用。

该死!那个混蛋!居然骗我!

苏珊娜只感到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过了一会儿,内心又渐渐被空虚和失落掩埋,她已提不起半点探索的兴趣,于是悻悻走出建筑,想要说服众人快些离开。

这时其余几人都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菲尔·施耐德手里正拿着一块钻井试验时挖掘上的岩层样品,对众人进行简单讲解,约翰则扛着摄像机,兴致勃勃地做着记录。苏珊娜刚打算开口招呼,地面忽然泛起一阵轻微的颤抖,随着抖动不断加剧,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峰以主钻井位置为中心,向外延伸出去。

※※※

大地仍在颤动,覆盖着砂石与灰尘的土层被掀起数英寸高,尘埃弥漫,能见度持续下降。众人站立不稳,一个个摔倒在地,幸亏他们头上都带有防护面罩,宇航服也足够结实,虽然摔得七晕八素,却没有吸入粉尘颗粒,身体也不曾受伤。

年轻军官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扶住地质工程师,又看看周围,说道:“大家都没事吧?”

那边苏珊娜也惶恐地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尔先生,我们是不是碰上地震了?”

“不能确定。”菲尔·施耐德尽量使呼吸放得平稳一些,说道,“不过这或许是件好事。地震越频繁,就表示地层结构变动越活跃,其内部温度很有可能比我们先前预计的更高,对人类而言,意味着火星地球化的可行性将大大提升。哎,只可惜那些专业设备还留在火卫一上,否则测量出的震动深度和波形,肯定是研究火星地壳运动的绝佳资料。”

说话间,地面颤动幅度慢慢减弱,众人重又站起,彼此靠在一处,这样既容易相互照应,同时也能分担一定的心理压力。而菲尔·施耐德一直用舒缓的语气,给大家讲述一些地震的基本成因,以缓解紧张情绪。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震动完全平歇,漫天飞扬的尘土渐渐沉淀下来,周遭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是在众人身边不远处,突兀地凹陷下数十座小土坑,这些土坑呈圆锥状,直径不过一米来长,沿着光滑边缘向内微微塌陷,就像沙漠里的流沙。

“咦?这……这是什么东西?”苏珊娜突然指着坑内的一截古怪物体,激动地问。她面色仍有些苍白,但表情却显得十分兴奋。

众人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物体形状酷似刀锋,外表总体为墨绿色,靠近尖端的部分,间隔着等距的白色纹路,刃口处有一排锋利的锯齿,看上去有些伞形科的刺芹叶片。

那物体没有皮毛,埋在土中一动不动,似乎不像是动物,但要说它是植物,又缺少比较显著的特征,难道是某种稀有的矿藏?

菲尔·施耐德惊疑不定,心中不断推敲着种种假设情况;苏珊娜只恨自己学识不足,根本分辨不出那物体究竟有没有被人发现过,她又不敢一个人凑上前细细观察,只得嘱咐约翰立即进行现场拍摄,决不可遗漏任何细节。

唯独年轻军官毫不在意,他往返火星的频率极高,一向安稳太平,从没遇到过这种怪事,而放逐式的单调生活,使他自身警觉性大大降低,当下也没怎么细想,走上几步,笑着说道:“大家别猜了。我看这就是一种植物的根茎,没什么稀奇。随便拎一条深海里的鱼类出来,都比它怪异百倍,大家也许不相信,我以前在潜艇部队服役的时候,可是连传说中的美人鱼都见过呢!”说着便用脚去踩那物体。

“先别动它……”菲尔·施耐德正苦苦思索着那物体的来历,等到回过神来,再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年轻军官的鞋底刚接触到那物体表面,那物体就如同受惊一般,倏地缩了回去。

年轻军官单腿难以支撑,身子顺势往下倾斜,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踏入坑洞的一瞬间,那物体忽又从沙土中冒了出来,刀锋横切,迅速自水平截面斩过。

这一击速度奇快,年轻军官甚至连做出应变的时间也没有,右腿就齐膝而断。而更恐怖的是,火星气压比地球低许多,宇航服一旦破裂,内外压力失去平衡,鲜血就好似泉涌一样,从伤口处喷薄而出,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余下众人一时都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呆了,通讯器里,只有年轻军官还在一声声地痛苦哀嚎,但声音渐渐微弱,显然他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

与此同时那处土坑也越隆越高,当暴涨至两米左右时,骤然一停,无数包裹着的土块砂砾纷纷落下,露出中间一只异型生物的原貌。

章三十一 异形(下)

异形全身外骨骼坚硬,无翅无脊椎,腹下生有三对足,那刀锋般的物体就是其前肢的胫节部分,另两对足则较为粗壮。

最夸张的是它那对口器,上下颚极其突出,竟占据整个躯干的一半还长,上颚前端有一个古怪的印记,到顶部时向内弯曲呈钩状,中间是两排突起的倒刺腭牙。

异形甫一出现,即六足箕张,摆开架势,位置略微靠后的梭形复眼向四周一扫,就盯在年轻军官身上。

年轻军官此刻仍在翻滚挣扎,异形先是后退半步,见对方除了抱膝哭号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动作,于是试探性地拉近距离,绕着年轻军官的身体转了小半圈。

期间,它一只中足无意间踩上对方腹部,顿时刺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深洞,把年轻军官疼得差点昏死过去,

其余三人望着发生的一切,只感觉牙关打颤,手脚冰冷,一时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幸亏那异形似是对人类十分陌生,行动中犹带着几分忌惮和顾忌,众人这才没被它攻击,但长久僵持下去,形势必然愈发不利。

菲尔·施耐德长期从事地质勘探工作,跟许多危险的野外生物打过交道,在这危机时刻,尚能保持一丝镇定。

他轻轻挪动着脚步,一面向后退却,一面将右手背到身后,指了指行星漫游车的方向,示意苏珊娜和约翰朝那边移动。

三人屏住呼吸,尽量放低脚步,尝试着后退数米,发觉异形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仍围着年轻军官转圈,都不由暗自称幸。

眼下谁也顾不得年轻军官了,只盼能早一步逃离,苏珊娜动作最快,眼看自己距离行星漫游车越来越近,再走几步就能够着车门旋钮,心头忽然莫名一紧,一股无以名状的烦闷感袭上心头,顷刻贯穿全身上下每条血管和神经,将她牢牢裹住。

再看那异形,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施了魔法,躯干蓦地僵硬,前足临空,摆出一副收缩的姿势,却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一下凝固住了。

“不好!快跑!”菲尔·施耐德大声喊道,焦急而恐惧的语声,瞬间打破了场中短暂的平静。

异形只僵直不到半秒钟便恢复行动,颚上那个古怪印记不知从何时起,已开始散发出幽幽荧光。这次它变得异常狂暴,刀锋挥处,直接把年轻军官从胸腔劈成两段,接着六足发力,向剩余的三人扑来。

苏珊娜心头大骇,几乎是尖叫着转开旋钮,钻入车厢中,约翰随后跟进。

只有菲尔·施耐德离得稍远,那异形速度很快,已追至身前,他一咬牙,从手提箱里取出mini型液态供氧装置,急声道:“我拖住它……你们快发动汽车!”

在旧时代航天工业中,液氧是一种重要的氧化剂和推进剂,沸点极低,人无法直接吸取。而mini型液态供氧装置采用复杂的多层内胆回路和珠光砂绝热层,能够起到很好的储存效果,通过连接到宇航服的呼吸循环装置,与其他气体混合,可提供人体需要的含氧比例。

菲尔·施耐德拧开调节阀,用尽全身力气,将液氧罐扔向异形,然后转身就跑。

那异形不知危险,用前足一挡,正巧刺破装置内胆,淡蓝色的液氧如水流般从破口处倾泻而出,霎时化作一团烟雾,将异形包裹其中,它那坚硬的外骨骼上,开始凝结起一层白霜。

“快上来!菲尔先生!”约翰坐在驾驶位置,冲菲尔·施耐德挥手。

行星漫游车是专为太空研究设计的,为方便非军事的科研人员,其手动系统比较简单,约翰来时看年轻军官操作过,学起来有模有样。

那异形关节被寒霜冻住,一时行动缓慢,却并不致命,估计过不多久就能重新追上。

菲尔·施耐德不敢怠慢,气喘吁吁地往漫游车方向跑,火星较低的重力造成人体平衡感错位,越是紧张反而跑得越慢,好不容易等菲尔·施耐德靠近车子,他伸直手臂,想要抓住车座扣带,谁知身侧土坑内又窜出一只异形,它张开口器,钩状上颚一下叼住菲尔·施耐德的脚踝,将他拖入坑洞里。

“救命啊!”苏珊娜惊叫着关上车门,约翰赶紧启动行星漫游车,向临时考察点驶去。

还没驶离多远,原地又出现四五只异形,它们外表相同,连甲壳上的纹路都完全一样,像是属于某种不知名的昆虫类种族。

异形虫类聚集成群后,汇同最先那只攻击年轻军官的同伴,纷纷朝漫游车扑过来。

行星漫游车时速达30公里,却不能将异形虫类甩脱,来时车辙印被渐起的风沙掩盖,剩下两人均不懂如何操作导航仪,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才匆匆赶到临时考察点。

小型登陆飞船就停在不远处,后舱的运输甲板敞开,驾驶员正推着一辆小车,把一箱箱助推火箭燃料搬上飞船。

他远远见漫游车驶来,还以为几人参观返回,但定睛一看,却发现漫游车还跟着几只奇形怪状的生物。约翰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朝他高声喊着什么,可通讯频道里,只能听到一部分断断续续的语音:“出事了……赶紧起飞……”

驾驶员经验丰富,应变很快,见情形有些不对头,急忙扔下手推车,跑到前舱驾驶座前,逐步启动引擎。

此时行星漫游车刚好赶到,约翰急急踩下刹车,两人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迎着头顶呼啸的喷射气流,跌跌撞撞爬上运输甲板。

“怎么回事?他们呢?”驾驶员见只有约翰和苏珊娜两人上船,不由疑惑地问道,现在双方距离不过数米,通讯频道里的声音又变得清晰起来。

“不要问那么多了,快点起飞!起飞!”苏珊娜带着哭腔催促道。

约翰则说:“他们……都死了,是被虫子咬死的!”

“什么?”驾驶员先是一惊,随后念头稍转,立即抓住关键点,“该死的!肯定是外星人!我早说不该来这里当兵的,我们都他娘的被联邦航空航天局给骗了!”

他嘴里不断咒骂着军方和政府机构,手上却丝毫不停,几秒钟之内,就完成全部的起飞操作。

小型登陆飞船使用垂直起降,机身离开地面时,几只异形虫类正追至脚下。

约翰举起一箱燃料,向最近的一只异形虫类奋力砸去,燃料箱恰巧砸中那虫子的头部,令它速度骤降,就这么片刻耽搁,登陆飞船已上升至离地两米多高,运输甲板也在慢慢合拢。

那些异形看起来没有什么跳跃能力,只围着飞船下方打转。

“上帝保佑!”约翰隔着防护面罩,做了个擦汗的手势,正打算喘一口气,熟料底下一只裹满淡淡白霜的虫子,后足猛蹬,竟踏着同伴的躯壳,借助速度冲力窜上甲板。它前四足已趴住甲板边缘,后一对足还在临空乱蹬,但由于运输甲板正向上升起,估计用不了多久,等方向移至水平,那虫子就能顺利爬进机舱。

苏珊娜吓得花容失色,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紧紧抓着身边的储藏柜把手,一时也忘了呼喊。

怎么办?要不要逃进前舱……不行,太冒险了,飞船前后舱之间只隔着一扇气密阀门,谁知道能不能挡住那东西。那么让驾驶员重新降下甲板?天呐!已经来不及了,它又有一只后足搭到甲板上了!

约翰思绪起伏,心乱如麻,眼瞅虫子就要整个钻入后舱,他终于下定决定,深深地望了身边的苏珊娜一眼,接着推动那辆载运小车,朝虫子猛冲过去。

那小车上还有几件来不及搬走的燃料箱,沿着斜坡下滑,其本身重量加上冲势,力道倒也十足,狠狠撞在虫子头部,将虫子大半躯体撞出甲板。

约翰自己则因势头太猛,趔趄着向前摔去,正对虫子锋利的钩齿,他情知此次定然无幸,索性鼓起全力,抱着虫颚一齐跌出甲板。在身子腾空的瞬间,约翰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年少时的沉默不合群而受人欺凌,有初见苏珊娜时的惊艳爱慕,也有在月球时对感情的无能软弱,最后只汇成一句:

“我喜欢你……”

飞船持续升高,地面景物渐行渐远,这时运输甲板砰然阖上,将苏珊娜隔绝在封闭的铁匣子内。

苏珊娜脸上泪痕未干,手脚仍在微微颤抖,她挣扎着站起,来到前舱。

透过驾驶座前环形视窗,可见飞船已接近百米高空,通讯频道里传来驾驶员的声音:“飞船马上要进入加速状态,赶紧回座位上坐好!他娘的,这回燃料装得不够足,估计要舍弃相当一部分的次要设备重量,才能顺利摆脱行星引力。一会儿可能会很颠簸,千万抓紧了。”

“那还等什么。”苏珊娜忽然笑起来,“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这样才能体现他们自我牺牲的价值啊!哈哈哈……”

一天之内,数度大喜大悲的强烈刺激,早已使苏珊娜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现在一脱离险境,那种抛弃队友的负罪感,对异形虫类的恐惧,对未来命运的迷惘……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她情绪陡然失控,她想要放声大哭,却发现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别说吐字出声,就连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那股无以名状的烦闷感又一次袭来,苏珊娜只感觉脸颊发烫,全身血液竟似在沸腾燃烧。

再瞧视窗之外,一片巨大的阴影缓缓笼罩而下,那片阴影仿佛能吞噬光明,在无尽黑暗中,苏珊娜仿佛看见数不清的怪异生物在周围蠕动爬行,然后狰狞地向她扑来。

“不,我不想死……”

章三十二 初战(一)

大气圈之上,女武神号以相对速度环绕火星航行,位于星舰左舷的3号弹射甲板逐渐升起,一颗人造卫星被固定在u形电磁发射轨道的末端。

随着甲板升至最高点,u形电磁轨道旁的两排定向灯逐一亮起,接着从轨道顶端开始,灯光颜色由最初的红色,一盏盏变为绿色。

等到靠近弹射器的最后一盏定向灯发出绿光时,旁边的一块电子显示屏上,打出醒目的“launch”字样,弹射器猛然加速,沿着剧烈发热的电磁轨道,将人造卫星送入太空。

“空间飞行器目录编号140182,卫星标识符0198-011-a,卫星名称mars-01,已完成初始发射程序。卫星系统运行正常,主推进器点火成功,预计280秒后并入火星同步轨道。”

女武神号舰桥内,通讯员李智秀汇报道。

“按原定方案,继续追踪。”谢琳轻轻揉着太阳穴,有些疲惫地说道。

这颗人造卫星属于军事通信卫星,进入同步轨道后,可以担负起火星与火卫一基地、乃至地球之间的定位和通信工作。这也是女武神号此次航程中的另一项重要任务,通信卫星和火卫一位置相对,完成卫星发送,意味着火星、火卫一与地球三方间,可以进行伪全向数据传输,而不必担心火星自转所造成的长时间信号中断。

舰桥中央的大型全景式显示器上,那颗卫星正朝着预先设置的轨迹前进,导航员婕米通过wibs综合舰桥系统的强大运算能力,不断校正卫星的偏移角度,李智秀则开始负责状态监控。

一切事项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之中,舰桥里显得秩序而又忙碌,直到婕米注意到屏幕前的一条提示信息:“报告舰长,系统监测到火星地表在数分钟前有异常能量波动……这个波段频率,好像是地震!震级未知,震源就在子午圈附近!”

谢琳点头道:“知道了。先引导卫星顺利并轨,别的事情……”

话音未落,只见全景式显示器角落里,蓦地冒出一枚直径超过两米的光球。

那光球呈半透明形状,内部充斥着奔腾翻涌的类等离子体电浆,整个球体表面则包裹着一层极薄的弹性粘膜,粘膜作有规律的扩张和收缩运动,一起一伏间,辐射出一道道幻美夺目的绚丽辉芒。

电浆球来势汹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拖着一条狭长的深蓝色弧光,瞬间横越大半个屏幕,击中正展开两翼电池板的人造卫星。一般人造卫星根据用途和耐热强度不同,外壳材料也会有所区别,但不论是金属抑或其他化工材料,其护甲都不足以抵御这种强度的攻击,卫星顷刻化作一堆废铁,从高空坠落。

卫星被……被击毁了?

舰桥里众人统统目瞪口呆。

那个电浆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击落卫星?它从何处发射,又是通过怎样的设备,发射到如此高轨道空间,并精确命中目标的?

女武神号配备有号称全联邦最先进的雷达系统,对高热度高能量物体的感知一向敏锐,可为什么电浆球都击中卫星了,雷达却没有任何反应?莫非……莫非是军方秘密研制的新型武器?可那也说不通啊,就算是秘密武器,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下自己一方的卫星。

何况还是刚发射不久的军用通信卫星!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女武神号骤起一阵强烈晃动,舰体摇摆,wibs系统屏幕上出现一行行快速滚动的黄色提示框,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舰桥。

“舰体遭受不明攻击,底舱第九甲板中度受损,第m18,第l24区域毁坏严重,第l3,h4区域气压逼近临界值,9m330对空火炮系统出现异常故障。”通讯员李智秀报告道。

“什么!不明攻击?”谢琳一下从座位上站起,她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命令道,“立即封闭m18,l24区域,通知l3,h4人员迅速撤离,30秒后将关闭该区域所有阀门。婕米,增强长程广域搜索雷达的输出功率,尽快找出攻击源头。”

“明白!”李智秀颇为冷静地回答,开始处理起相关工作。

婕米则有些哆哆嗦嗦,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长程广域搜索雷达的输出功率调至最大,嘴里还不停念叨道:“不明攻击,毁坏严重……不可能,都是骗人的吧,怎么会真的打仗呢,我还没谈过恋爱啊……”

她目光紧紧盯着雷达屏幕,可屏幕上察觉不到任何异常,只有径向扫描光标在一圈圈地按规则转动,于是稍稍放心,自言自语道:“肯定是演习,肯定是演习,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正絮絮念着,全景式显示器里的视野角落里,忽然亮起一道明亮闪光,如同东方夜空的启明星,自黑暗中冉冉升起,迅速向女武神号飞来。

“那是什么,好美,会不会是一颗流星……”一个完全没进入状态的舰桥人员惊叹道。

“不!那不是流星,是敌袭!左舵15,坐标w3600,进行闪避动作。”

谢琳果断地下令。这道亮光出现得异常蹊跷,之前连一点征兆也没有,虽然雷达系统并未报警,但出于理性的直觉,谢琳断定这绝非人造飞行器的光芒,也绝不会是什么流星。

那边舵手杰拉德早已待命多时,闻言立即调整航行方向,待到近处,只见那光芒果然是电浆球所发出的,由于躲避及时,球体与星舰擦身而过,并未造成伤害。

尽管躲过电浆球的攻击,可谢琳仍不放心,那种电浆球体,内部明明携带着高浓缩能量,却偏偏多次避开雷达扫描,这其中必有原因

。她注视着面前的全景式显示器,沉思良久,发出一连串指令:“通告全舰,此次任务变更,全体人员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杰拉德,加大引擎推力,留在原地只能被动挨打,本舰要马上脱离火星轨道;婕米,降低长程广域搜索雷达功率,改用光学雷达,给你三分钟,尽快计算出敌方的大致攻击方位置;李智秀,联络克鲁姆洛夫基地,将这里的情况通报对方。注意这不是演习,大家务必集中精神,千万不能松懈!”

谢琳语气沉稳且凝定,众人紧张情绪稍稍得以缓和,李智秀最先做出报告:“通讯信号受到未知干扰,无法与克鲁姆洛夫基地取得联系。”

随后婕米也犹豫着说:“报告……报告,多元阵列光学探测雷达已启动,初步数据分析完成,找到疑似攻击方位。不过……不过该区域有强烈干扰,wibs系统没办法精确定位。”

“做的不错。”谢琳鼓励道,“把图像画面转移到主屏幕上。”

环形舰桥的全景式显示屏有五块,拼接起来,便成为一个长条形的视野区域,光学图像一转到主屏,谢琳就发现屏幕左侧有一块模糊阴影,忙让婕米将该阴影放大。

多元阵列光学探测雷达具有良好的抗有源干扰能力,经反复调试,原本模糊的图像终于依稀可辨。

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巨大生物,外形如深海章鱼,脑袋硕大,墨绿色独眼,身下分出四条垂落的触须,每条触须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虫泡。它的外表是深黑色的,角质硬化的皮肤堆起一层层波浪般的褶皱,就像干枯龟裂的树皮纹理,而在这褶皱缝隙之间,估摸是双肩稍偏下位置,各匍匐着一只体长超过30米的怪虫。怪虫姿势倒立,背部披着一层薄薄的鳞甲,腹部则柔软而透明,它们将尾部对准女武神号,随着腹部不断鼓胀,逐渐凝聚出蕴含高能的电浆流质,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两颗新生的电浆球带着丝丝粘液,朝女武神号袭至。

“他妈的,不管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有老子在,任谁都别想击沉女武神!”

舵手杰拉大声吼道,他额上青筋暴起,手臂加力,操控星舰大幅转向,成功避开第一轮攻击。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那巨大生物伸出两条触须,又从躯体底部布满尖利血刺的吸盘式口器中,卷出两只怪虫。

那两只怪虫腹部涨得滚圆,显然早已凝聚成电浆,目标更是直指女武神号。

它们居然懂得战术?

这个念头在谢琳脑中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细想,第二轮攻击已近至眼前。

由于女武神号转向幅度过大,仓促间想再次修正航线已不可能——星舰设计之初,首先要考虑的是引擎在大功率乃至全负荷运转下的续航能力、稳定性和有效载荷运输效率,并为主战武器系统供能,防御则由多层甲板和其他措施保证,只要设计师不是白痴,就不会为了提高区区一点机动性,而舍弃星舰最主要的战略作用。何况星舰速度其实并不慢,只是航行于亘古浩瀚的星空,相对感觉减弱而已,事实上,复杂的舰体结构,过重的整体负荷,很容易导致星舰在连续横向高速变轨时,出现一系列难以预知的毁灭性灾难。

章三十三 初战(二)

杰拉德初遇敌情,尤其是初次面对未知生物,心情难免紧张,虽然操控女武神号成功躲过攻击,却也使星舰的侧向加速过大,如果此时调整大型反重力发生器,或许暂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但这样一来,舰船内所有未曾牢牢固定的人和物体,都将因重力突然改变而撞向墙壁,损失有可能更加严重。

所以谢琳见此情况,立下决断:“发射诱饵弹,打开侧翼防护隔板,准备承受撞击。”

诱饵弹亦称干扰弹,多用于旧时代,其设计思路是阻碍雷达或红外信号扫描,从而致使导弹追踪能力降低。

女武神号储存的诱饵弹数量不多,为防止误伤,其近距离爆炸效果也不强,但发射所形成的密集弹幕,仍有效减缓了攻击来势,星舰侧翼的防护隔板顺势向外推出,赶在电浆球命中星舰之前,阻住了它们的去路。

防护隔板遍布于舰身各处关键位置,防御面极广,其外部采用多层隔热胶体涂装,这种涂料使星舰在突入大气层时,不会因摩擦过热而焚毁。而隔板本体用坚硬的叠层合金装甲构成,可以有效减轻光束武器的伤害,并起到一定缓冲作用。

两颗电浆球击中防护隔板,顿时爆裂成大片闪耀光华,浆液从球体中溢出,随惯性撒落到隔热胶体涂装层上。

那滚滚电浆一旦与不同物质接触,便腾起丝丝烟气,场面看似流光飞溢,繁景纷呈,实则凶险万分。

电浆在涂装层上滋出无数坑坑洼洼的深洞,势犹不止,直至剩余能量被叠层合金装甲一点点消耗殆尽,才渐渐平息。而首当其冲的那块防护隔板,其外层腐蚀剥落,露出中间一圈脆化状粉末,那正是合金分子结构被完全破坏的表现。

这次攻击距离实在太近了,整个过程被监视器完整播放,连细节也瞧得一清二楚,虽然损失不大,众人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结果却比前两次更震撼。

舰桥里陷入一阵短暂沉寂,只有谢琳犹显镇定的语声在四周回荡:“引擎加速,离开当前战斗区域。”

谢琳做出这个决定,有她自己的考虑:首先雷达系统莫名瘫痪,使女武神号的常规攻击手段尽皆失效,而且可以手动操控的9m330对空火炮系统也出现故障,重新修复需要时间。

其次,对方出现得极为诡异,根本无法判断它是本就隐藏于火星大气层中,还是从地面而来,也无法得知对方是否有其他同伴接应。在敌暗我明的不利条件下,撤离被动战场,观察敌情并重整态势,将战局拉回同一起跑线,才是一个合格指挥官的做法。

果不其然,女武神号一脱离轨道空间,那片浓重阴影之后,便又出现两只巨大生物。

每只巨大生物的体型,都比这艘联邦顶级星际巡洋舰更加惊人,以光学雷达的刻度粗略衡量,其从头部道触须的总长度已逼近800米,是女武神号星舰足足两倍之多。

它们漂浮于虚空之中,竟能违背物理学常识地随意行动,三只怪异无比的墨绿色巨瞳透过重重深邃空间,齐齐向女武神号望来,即使隔着显示屏幕,那森然可怖的压迫感,仍令人心惊胆寒。

这跟我梦里见到的场景……饶是谢琳心理素质过硬,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她不敢再往下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本舰航行方向更改,目标克鲁姆洛夫基地。杰拉德,想办法绕开它们;婕米,开启阳离子攻城主炮填充程序,随时准备发射……婕米?”

谢琳喊了几声,不见婕米回答,定睛看去,才发现小姑娘此刻正用手捂住耳朵,趴在控制面板前,全身抖得厉害:“真的……真的打仗了!爸爸,妈妈,救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杰拉德在一旁安慰道:“不要怕,小婕米,女武神号已经安全逃出战斗区域了。等我们赶到克鲁姆洛夫基地,与那里的驻防部队汇合,到时候就可以发动反击,别看那些怪物长得吓人,我敢打赌,它们肯定不是我们联军的对手!”

安慰没起到什么效果,小姑娘还是很害怕,这时负责通讯的李秀智突然道:“扬·斯奇尔林少尉从机库发来通信,fa-06s辉夜请求出击。”

“命少尉待机。”谢琳皱眉道。

fa-06s辉夜是第三代机甲,其中fa代表联邦军方制造的量产机,06表示机体是第6次改良型号,s指space。综合起来,意思就是代号为“辉夜”的联邦军工第六型宇宙战机甲。

女武神号最多可搭载5台泛战术型高机动武装战甲,但实际配置只有一台,机师也仅仅扬·斯奇尔林少尉一人。

现在关于敌方的情报太少,远未到决战时刻,谢琳还不想过早派出舰上唯一的机动兵力,只能下令对方待机。而且扬·斯奇尔林少尉那跳脱的性格,实在是……令人不放心。

星舰绕过阴影范围,转了半个圈子,向克鲁姆洛夫基地赶去,尽管那些怪物并没有追来,但舰桥里气氛凝重,众人脸上都带着些许惶恐不安的表情。

谢琳让婕米先在座位上休息,打开指挥台前的小型背投式全息交互屏,代替婕米操作阳离子攻城主炮。等主炮填充完毕,她感觉背上黏糊糊的,反手一摸,这才发现整个背脊都已被冷汗打湿。

同所有普通女性一样,谢琳对虫类有着天生的恐惧心理,可作为全舰最高指挥官,她必须表现得从容镇定,绝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畏惧与软弱,因为哪怕是极细微的异样举止,都有可能使这个从未经历战火的年轻团队瞬间分崩离析。

于是她偷偷向后扯了扯军服,使身体更放松一些,然后沉声道:“情况怎么样了,跟克鲁姆洛夫基地的通信恢复了吗?”

“还没有。”李秀智回答道,“干扰太强,我试遍了所有通信频段,包括几个隐蔽联络通道和国际通用频道,但是都没有任何反应。”

谢琳皱着眉头又问:“干扰来源呢?”

李智秀专心操作着通信设备,答道:“这是最奇怪的地方。wibs系统模拟出的疑似干扰源,一共有两处,一处是刚才我们遭遇攻击的区域,而另一处却显示在火星内部。而且这种干扰方式非常特别,经系统分析比对,与联邦机载干扰器的相似度达到67%。”

机载干扰器(=decoyjammer)诞生于数十年前,是当时联邦对未来战争的一种新尝试。

星历0147年初,联邦遭受有史以来,由地方财政债务引发的最大规模经济危机。经济危机从一个州立政府的破产开始,不到一年时间,便迅速席卷大半个地球,并造成金融机构倒闭潮和经济大萧条。为了应对这场危机,联邦一方面采取扩张性货币政策,扩大信贷规模,大幅度调降法定存款准备率和再贴现率;另一方面,则集结大量军队,以限制民主道德为借口,借助豢养的流亡势力名义,悍然发动了对宗教国的战争。

这是机载干扰器第一次投入到大规模现代战争,也是人形机甲取代旧时代武器,取得优势主导权的成名之战。

在持续36小时的麦伽攻防战中,由机载干扰器散布的高浓度晶体粒子,瞬间瘫痪了海湾宗教国联军的雷达对空防御体系,接着机甲犹如天神降临一般,开始对整个敌方阵营进行扫荡。

失去制导能力的联军战机纷纷哑火,而人形兵器的高机动性,使地面坦克彻底沦为摆设,它们疲惫奔波于各处战场点之间,却连联邦机甲的影子都没摸到,最后防线后撤时,反而被迂回至前方伏击的机甲群全数歼灭。

这是新型人形兵器的胜利,也是信仰金钱的联邦、对信仰神明的宗教国度之胜利。

战后部分宗教国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战火硝烟四起,而联邦则凭借战争期间的军工制造业,和掠夺来的大量资源财富,成功转嫁矛盾,顺利渡过经济危机。

关于这段历史,课本上描述不多,只匆匆一笔带过。可在联邦海军军官学校里,这却是一个非常典型且充满争议的案例,常常作为课堂上的讨论内容,被教官和学员重点提及。

其争议点就在于,如果当时不使用机载干扰器,联军雷达一切正常,那么人形机甲还能不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如果正面对抗,又该如何布置阵型与战术?

谢琳很少参与这种讨论,她更愿意把时间放在案例的详细推演上,比如双方对攻防时机和节奏的把握,兵力调配与作战补给,等等。

所以李智秀一提及干扰器,她马上想起了一个忽略的问题,问道:“量子通信呢?”

量子通信(不包括光通信)是麦伽攻防战中,联邦所采用的一种通信技术的总称,可以在高浓度粒子干扰下,强行打通一条封闭隧道回路,从而进行一定距离的强制通信。

李智秀摇摇头:“根据现有科技,远程无线量子传输必须有完整的闭环结构,需要多颗专用卫星或地面基站配合。女武神号条件不足,单凭本舰现有设备,根本达不到最低配置要求……不过从这个距离,光学雷达应该可以观察到火卫一的动态。”

谢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那就使用光学雷达。”

自遭遇异种生物开始,她心里便有诸多疑问一直挥之不去:克鲁姆洛夫基地从开工到正式投入使用,期间经历近二十年光景,若是那些不知名生物很久以前就在火星附近徘徊,那么它们知不知道火卫一上也有人类驻军?

按照女武神号的遭遇判断,对方似乎对人类怀有莫名敌意,那么它们下一个、或者前一个攻击目标,会不会就是火卫一?

它们是如何做到反引力悬浮的?

火星地震又跟它们的出现有什么联系?

种种悬而未决的疑惑,使谢琳不得不加倍小心,她肩头承受着千钧压力,唯恐自己一个指挥失误,便引得所有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地。因此在李智秀输入火卫一相对坐标,调整光学图像后,她立即下令星舰缓速前行。

章三十四 初战(三)

火卫一是火星捕获的两颗卫星之一,形状极不规则。

其环绕速度比母星更快,倘若站于火星地面,抬头仰望,便可以看到土豆状的“月亮”自西方地平线升起,经过短暂数小时间歇,又往东方落下。

而在面积达6000平方公里的火卫一地表上,则深嵌着一个巨型撞击坑,就好像土豆边缘被人为剜掉的一个大洞。撞击坑光滑平整,线条直通底部,露出一部分人工设施的痕迹,正是联邦新建的军事基地——克鲁姆洛夫。

而这颗满脸疙瘩的卫星,同样也是太阳系内最黑暗的天体之一。光学雷达影像昏暗,瞧不清细节,但众人的目光,却都看向撞击坑上漂浮的物体。

那是一艘补给舰残骸,舰体受创严重,侧面还破开着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大量金属碎片漫无目的地飘散四周,一片像是清水般的椭圆体液团,正受行星引力缓慢飞来,里面夹杂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待光学影像再次放大,众人赫然察觉出,那竟是些破碎不堪的人体遗骸!

“呕!”婕米当场大吐。

李秀智稍微好些,但也紧捂着嘴,一语不发。

杰拉德重重一拳敲在大腿上,恨恨道:“肯定是它们干的,那些该死的怪物,它们……它们……”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下去。

谢琳理解众人的心情,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如今情势不明,那些虫族为什么攻击女武神号和克鲁姆洛夫,是天性对异种生命的敌视态度,还是另有其他目的?失去火卫一基地,女武神号可谓孤立无援,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是继续留在危机四伏的火星,还是尽早撤离,把情报传送回地球?这些都需要谢琳做出决断,而决断一经做出,又将产生出什么的影响?

她只能将情感全部埋入心底,下令道:“调节光学焦距,扩大搜索范围,克鲁姆洛夫基地很可能已被怪物摧毁,但是现在还不到哭泣的时候,我以舰长指挥官的身份下令,找出怪物踪迹,必要时……”

话没说完,一旁的李秀智突然道:“雷达探测到少量热能光谱残留,进行图像追踪……快看,是军方的德古级运输舰。”

众人随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此刻光学雷达图像又是一变,幽深寂静的宇宙中,一艘联邦制式涂漆的星舰,引擎喷射出一道高速物质气流,正狼狈地逃离远去。

“竟然还有幸存者!”

众人精神俱都为之一振,但还没高兴多久,只见光学图像上,五个诡异黑点正排列成一个宽广的五芒星形状,奋力追赶着运输舰。

谢琳也神情微愕,既为逃过一劫的同类高兴,也对虫族不依不饶的追逐感到吃惊,难道这是一种极具破坏性的侵略种族?

不然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情况不由得她多想,谢琳立即下令:“引擎全开,女武神号全速前进,尽可能支援友军。”

“好咧,瞧我的。”舵手杰拉德高喊道。

人在长时间孤独绝望的路程中,突然发现身边不远处还有另一个同伴,总会不由自主产生出一种格外的亲切感,尽管那个同伴或许一点忙也帮不上,甚至还是个累赘。

然而就算是多余的累赘,也好过凄凉独行,何况女武神号虽然与克鲁姆洛夫基地属不同编制,但同是联邦军队。现行的联邦军法明文规定,无端抛弃战友、见死不救可是一项足够上军事法庭的重罪!

伴随着引擎剧烈运转,女武神号尾端两座辅助推进器依次点火,喷射出长达数米的炽热焰芒。

星舰转换方位,刚准备全力追赶,却不料火卫一背后的黑暗阴影中,忽然漂浮出四头章鱼般的巨大生物,挡住星舰去路,而不知不觉间,先前那三头巨大生物也已悄悄绕至侧后方,对女武神号形成包围。

七头巨大生物上匍匐着超过二十只怪虫,它们透明的腹腔,圆滚肿胀,尾部对准星舰,即将成型的电浆球散发着森寒蓝光,那是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光。

谢琳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居然也有埋伏!它们果真懂得运用战术!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女武神号已无路可逃。望着那些象征毁灭的幽蓝光晕,和逐渐远去的己方运输舰,谢琳面临着或许是她人生中最艰难、也最危险的时刻,任何一点犹豫与指挥失误,都将葬送星舰上所有人的性命。

她手心已攥出冷汗,沉思片刻,猛地挥手道:“杰拉德,右舵40,速度07,坐标e2850,弹起所有防护隔板。”

见婕米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害怕模样,于是又对李智秀说道:“李智秀,我把wibs武器系统主控权从婕米那里转移给你,由我负责计算坐标,你随时做好准备,一旦我发出指令,你就朝指定坐标区域照射。记住,不要在意目标方位,只管定向照射。”

右侧靠近火卫一,再往后便是一片开阔星域,连接着通往地球的方向,也是唯一的希望之路。但那里有四头巨大生物守卫,它们就像四具狰狞的怒目金刚,深邃巨瞳里映射而出的,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谢琳强忍着身体的恐慌与不适,摸了摸静静躺在口袋里的老式怀表,心中默念几句,对杰拉德说道:“如果主引擎开启极限功率,能持续多久?追赶运输舰需要多长时间?”

女武神号装载有主副两座晶能引擎,通常主引擎功率为水面航母的八倍,副引擎为六倍。

“功率140%情况下,大约可以维持两至三个小时。”杰拉德下意识地回答道,“至于德古级运输舰,那东西是在月球基地制造的,我记得它采用分级燃烧循环引擎,推进力或许不如晶能引擎,但速度却不比女武神号慢。”

太空飞行器一般有两种速度概念,一个是摆脱地心引力的逃逸速度,另一个是星际间航行的真空速度,而实际上,由于近代天体物理学的发展,飞行器升空之后,根本不用耗费多少燃料,只借助周围行星的引力场,便可实现连续加速。

当然,这种加速对小型飞行器来说同样是具有风险的。高速物体碰撞产生的破坏力极大,旧时代装备有凯夫拉装甲的行星探测器,就有因运气欠佳,遭遇毫米级的星际碎石而直接解体的例子。

“知道了。”谢琳点头道,“本舰就按当前方位行驶。变更副引擎输出管道,将能量全部注入外部叠层合金装甲链,只用主引擎供能推进。”

接着又看向李秀智,“准备好了吗?”

“没问题。”

“很好。”谢琳说道,“启动m4m巴尔干对空导弹,引信时间设置为20秒,坐标e2850,立即发射。”

这边谢琳忙着分配任务,那面虫类生物同样紧追不舍,它们前后夹击,源源不断的电浆球如同骤雨般密集,一齐朝女武神号袭来。

舰桥里众人神色都很紧张,这次连李智秀也不例外,星舰急转所转向引发的负载失衡,和船体金属碰撞的轻微咯吱声,都在一点点压迫他们原本就脆弱无比的神经。谢琳心里一直默数着时间,等最后一根手指关节屈起,她将一行空间坐标输入主机,然后果断命令:“阳离子攻城主炮照射!航速19,叠层装甲链防御最大化,注意规避!”

星舰右舷上方,一道沛然强劲的直线光束轰击而出,那道光束极为璀璨耀眼,速度虽不算太快,但仍超越十几枚m4m巴尔干对空导弹,精准地命中目标。

那坐标其实就是火卫一,光束沿着倾斜角直切而入,在岩石表层犁出一条长约两公里的沟壑。岩层龟裂,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被震起抛上半空,一些小石块蹿入光束弹道,直接被高能粒子流气化,而稍大些的岩石,则被姗姗而至的m4m巴尔干对空导弹兜个正着。

m4m巴尔干对空导弹是星舰上唯一配置的对宇宙战导弹,其最初作用是配合阳离子攻城主炮,清理轨迹可能指向地球或者月球基地的外空间陨石和小行星。

导弹自爆所产生的能量,将那些岩石远远推出火卫一表面,形成一条直径十数公里的散射状碎石带。

女武神号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冲入碎石带,紧接着,数十枚电浆球分作数批,接舷而至,袭向星舰。

从它们稍稍提前的攻击落点来看,似乎早已将星舰的运行轨迹考虑在内。

整条碎石带混乱不堪,爆炸余波未平,无数石块还在虚空翻滚漂移,大部分电浆球没等靠近女武神号,就被碎石遮挡。

那电浆球外层粘膜韧性极强,一些小石子戳入球体,往里凹陷进数十厘米,竟仍未破损。不过它们终归是后继乏力,等到被直径偏大的石块阻拦,那些球体再也支撑不住,分分爆裂炸开,绽出一簇簇湛蓝光华。

其中仅有一小部分电浆球速度较快,在进入碎石流之前就击中星舰,但伤害大多被防护隔板内的叠层装甲抵消。

女武神号在这里也不好过,舰身被四散溅射的碎石连续砸中,尽管冲击力多由叠层装甲吸收,可船体还是摇晃得厉害,杰拉德使劲全力,驾驶星舰尽量规避那些大型岩块的正面撞击。

星舰一路疾驰,终于带着满身尘烟,冲出碎石带,前方四头巨瞳怪物却早已排开阵势,等候着他们。

章三十五 初战(四)

根据航速,wibs系统计算得出的双方遭遇倒计时不足30秒,遭遇坐标大致为w3400,而此时的女武神号,已找不出多余的攻击手段:

9m330对空火炮系统故障,阳离子主炮充能需要一段时间,无法连续照射,虽然m4m巴尔干对空导弹的重新填装速度比主炮要快,可那也不是半分钟之内能搞定的事情。

舰内唯一能立即投入战斗的武装,或许只有那台fa-06s辉夜机甲了。

而谢琳依旧神情若定,指挥道:“右舵5,坐标w3300,全速冲过去。”

杰拉德嘴唇有点发干,看了看美女舰长,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

他迅速将方向调整完毕,使劲踩住踏板,星舰就这样笔直朝对方阵列冲去。

光学屏幕上,怪物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甚至可以观察到它们墨绿色的巨瞳里,无数怪异的印记符号,正如同剧烈燃烧后的灼热炭灰,时而泛起红色火星,又时而隐去。

wibs系统倒计时的刺眼数字,缓慢而沉重地跳着,每闪烁一次,巨瞳怪物的包围圈便缩紧一分,众人心情就更跌落一分,当读数接近零秒时,星舰几乎已与怪物摆开的阵列面平齐。但出乎众人意料,在w3300这个坐标里,空间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拥挤,双方也没有发生任何碰撞接触,女武神号与最近一头怪物的距离,居然仍有数十公里远。

那些巨瞳怪物伸展触须,试图缠住女武神号,但显然距离过远,俱无功而返。

眼见捕捉不到猎物,它们又连续发射了两轮电浆球,但随着星舰速度提升,这些攻击手段又纷纷落空。

它们终于不再攻击,幽森硕大的巨瞳里不时有一长串印记闪过,似乎互相交流着什么,停顿片刻,便与后方另外三头同类汇合,接着分开呈内凹的伞状阵势,沿着女武神号引擎喷出的尾迹线,只在双方射程外远远跟随。

“就这么完了?”

杰拉德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好半天,才拍拍一旁年轻导航员的肩膀,“喂,小婕米,别害怕了,高兴点。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总算活下来了,哈哈哈!”

李智秀则汇报道:“第一、第八、第九甲板重度受损,第m5至m13,l7至l19区域全部封闭,外部散热系统故障,主引擎轻微故障,供能效率有不稳定的趋势,动力班组正在紧急抢修,建议暂时用副引擎或备用引擎代替。据初步统计,此次作战全舰共伤亡30余人……另外,扬·斯奇尔林少尉又发来出击请求。”

“那些怪物有什么动作?”谢琳问。

“它们只是尾随星舰,并没有多余举动,据wibs系统粗略运算,我方与它们相隔的航程超过十五分钟。”李秀智说道。

“知道了。暂时解除舰桥警报,告诉少尉停止待机。”

这时谢琳才终于松了口气。经历过无数次战争洗礼,旧时代联合军早已形成一套自认科学的理论管理体系,联邦成立之初,根据《国防部第0013号预备文件》规定,大型军舰在突发状况下的应急反应时间,被要求精确到120秒之内,并严格执行。尽管时至今日,有机会上亲历战争的部队已不多,但这套传统却仍旧保留下来,逐渐成为士兵日常训练科目之一。

这次女武神号能够绝境逢生,除了谢琳·弗拉格堪称完美的战斗指挥外,也离不开舰队官兵迅速机动的反应能力。

现在双方相距甚远,女武神号暂时安全,谢琳也有意缓解舰船内的压抑气氛,免得初临阵仗的士兵们,由于神经过于紧绷而出现负面影响,于是她摸了摸背后同样被汗渍浸透的军服,说道:“趁动力班组修复主引擎的空隙,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半个小时,稍微吃点东西。不过李智秀除外,我需要你留在舰桥,随时掌握全舰情报,并尽快跟前方运输舰取得联系。”

嘱咐完这些,谢琳当先离开,其余舰桥人员对望一眼,都三三两两地出去了。

杰拉德趁机向李智秀问道:“喂,智秀,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些怪物为什么不攻击星舰?它们本有机会抓住我们的。”

这时舰桥里只剩下他、婕米和李智秀,杰拉德见没有外人,便神秘兮兮地问:“是不是女武神号里安装了什么秘密武器,比如星际引力炮或者次元物质兵器,它们才感到害怕了?”

“这些幻想中的东西,你也相信吗。”李智秀淡淡道,“其实原因很简单:深空定位错觉。宇宙中缺少足够的参照物坐标,面对动辄几千万公里的遥远行星,即使是最先进的雷达系统,也难以做到精确定位,更别说是肉眼。人类通过双眼看到的所谓真实,往往并不可靠,在无际深空中,想要从很远距离接近,然后有意识地捕捉一艘高速行驶的飞船,其难度就相当于乘坐潜艇,在昏暗无光的大洋海底搜寻一只失落几十年的玻璃杯。或许那些虫族真的有办法做到精确位移,但女武神号冲出碎石带的一瞬间,原本分散结网的它们要聚拢过来,必定需要足够时间。而这一点恰恰是女武神号逃离的绝好机会,只要指挥官应变得当,赶在它们之前脱离包围圈,那就不会遇到危险。而且,我想舰长心里也一定默算过虫族的攻击间隔,才有把握做出这种冒险的战术布置。”

“原来是这样,太难以置信了,舰长真是了不起。”杰拉德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又道,“智秀,你这么聪明,看来也有当星舰指挥官的潜质呢。”

李智秀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沉默不语。

谢琳回到舰长休息室,脱下身上汗津津的军服,随意往角落里一甩,便去浴室冲澡。

普通联邦海洋航母使用反渗透技术,便可以很好地供应数千人的生活用水,而到了星舰上面,这种水循环系统就变得非常复杂,不过提康德罗加级星际巡洋舰的人员配置较水面航母减少许多,引擎转换功率又高,所以淡水倒不缺乏。

谢琳打开喷头,整个人就像虚脱一般,任凭水流顺着背部的光滑肌肤流淌到地,浴室内很快形成一片淡淡雾气,她站在朦胧的水雾中,阖上眼眸,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谢琳才缓缓睁开眼,从抽屉里取出一瓶药,倒出几片服下,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走出房间。

联邦军官与士兵的营房一向是分开的,从舰长休息室到主舰桥的距离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处作战会议室,谢琳没有先回舰桥,而是面对另一侧的升降电梯,验证密码,来到下层甲板舱的医务室。

女武神号沿用海面舰队的医学和卫勤支持体系,舰上配有医务室和专业军医。

此时医务室里异常忙碌,病床上躺着好些伤员,另有一部分是陪着战友过来治疗的士兵,也临时充当起了看护角色。见谢琳进来,那些战士俱是一怔,原先痛苦的呻吟声、焦急的询问声,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望向她,这不免让谢琳有些尴尬。

作为女性军官、特别是以少校军衔晋升的星舰指挥官,谢琳一直以来总是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排挤和嫉妒,尽管她的履历足够出色,各种军事演习的成绩也十分优秀,但这些并不能制止谣言的传播。尤其自从她担任舰长之后,更是听到过不少质疑的声音——当崇尚阳刚武力的男性军队中,突然冲进一个弱不禁风的未婚女性,而且是直属的最高上级,这种感官上的巨大差异,很容易引发下级的抵触情绪。

在女武神号上,就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大兵不仅私底下嘲笑她,甚至还给她取了些很不雅观的绰号。

谢琳也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中并不受欢迎,然而身为舰长的责任感,却不由得她不这么做,所以犹豫许久,谢琳还是来了。

谢琳能够从容应对敌人的攻势,却不表示她善于处理其他复杂的事情,尤其面对身前这些膀大腰圆、目光怪异的士兵,她早已打好的腹稿竟全派不上用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手掌在微微颤抖,笨拙地安慰了众人几句,便转身离去。

“弗拉格舰长!”当谢琳走出医务室时,一位士官从房间里跑出来,叫住了她。

“什么事?”谢琳强自镇定地问道。

这位挂着负责货物运转的中士没有立即回话,反而郑重地挺直腰板,向谢琳行了一个庄严军礼,然后才开口道,“我为同伴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事实上,我们已经从同僚得知克鲁姆洛夫基地和怪物的事情。虽然这次战斗有十几位战友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但大伙儿并没有……没有埋怨您的意思。先前我们总认为只有自己配称得上军人,只有强壮的肌肉才算是一名合格军人的象征,但就在战斗警报拉响的那一刻,我们大部分人却表现得……很糟糕。”

谢琳回礼道:“别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中士,你们全都是联邦挑选出来的优秀战士,女武神号这次能脱出重围,离不开你们的功劳。”

那个中士却道:“有几名同伴碰巧从船舷外看到了女武神号与怪物群战斗的画面,那种恐怖场景就算只是用语言描来,也能令人不寒而栗。说实话,我们这些普通一线士兵,往往比某些不称职的指挥官,更加了解自己星舰的战斗力……再庞大的星舰也并非坚不可摧,如果没有您的决断和指挥,或许我们这些人早已在惊慌和恐惧中失去生命。为此我们都很感激您,谢琳·弗拉格舰长,感谢您的镇定指挥,让我们还有机会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章三十六 初战(五)

回到舰桥,谢琳惊讶地发现一部分工作人员竟然已陆续返回岗位,开始默默工作,而这时距离星舰解除警报才不过20分钟。

舵手杰拉德自然也在其中,他还算是比较镇定的一个,见谢琳进来,大叫道:“舰长,你终于回来了!动力班组那帮懒虫,平时一个个都跟别人欠他钱似得,这次手脚倒挺快,居然抢着把主引擎修好了,还有9m330对空火炮系统也恢复正常。我们下一步怎么做?要不要现在就反击回去,狠狠揍那帮该死的虫子一顿?!”

谢琳摆摆手,否定了杰拉德的提议,转而问李智秀:“跟运输舰联系上了吗?”

李智秀摇头道:“根本不行。”

她点开系统星图,指着中心原点位置:“这是女武神号当前坐标。”又指向远端一点闪烁星光:“这是从克鲁姆洛夫基地逃出的德古级运输舰。”

接着取过一支电子笔,在中心原点前方标记出五个光点,又在后方标记出另七个光点,“这是异族生物如今的空间位置,它们似乎正改变轨道,我通过wibs系统计算了一下,大约再过六七个小时,它们有70%的可能性,组合成后面的阵型。”

李智秀手指一划,星图紧跟着产生变化,现出一个由许多等边三角形构成的多面体,多面体最中心的位置,正是女武神号的坐标。

杰拉德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一颗钻石。”

谢琳却表情严肃:“不是钻石,是正二十面体。我有些猜到它们的意图了,它们不但想阻隔我们与运输舰的联系,而且想把我们包围起来,将我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不对,倘若对方一开始就用全部力量围困克鲁姆洛夫基地,就绝不会有人幸免。那艘德古级运输舰能够逃脱根本不是侥幸,而是它们有意安排的!该死,它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克鲁姆洛夫基地,也不是女武神号!”

这下李智秀的脸色也变了。

只有杰拉德还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非常严重。”李智秀下意识地回答。

谢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还是低估它们了。既然先前战斗证明这个未知种族拥有非凡智慧,就早应该想到,它们真实目的绝不会那样简单。太大意了,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不,绝对不能让它们找到那里,李智秀,调出航路星图,计算出友军运输舰的航路!马上!”

“是!”李智秀面对控制台,专心操作起来,很快就得出了初步数据。

星图上,代表联邦德古级运输舰的闪光点呈半曲线不停移动,光点前方是wibs系统模拟的虚线轨迹,虚线一直延伸到一片更加光明的星辰地带,在茫茫光明深处,却隐藏着一颗蔚蓝生趣的行星,赫然正是人类文明的故乡——地球。

“天呐!它们想干什么!”

杰拉德爆出一声惊呼,舰桥里其余众人也都看见了星图,却没一个人说话。这时另有几个舰桥工作人员从外面进来,他们原本还在低低交谈,但察觉到内部无比凝重的气氛,都吓得不敢再吱声。

周遭突然一阵可怕的沉默,而比无言沉默更可怕的,则是遮盖在星图下的事实。

最后还是谢琳首先开口:“杰拉德,立即加快航速,追赶前面的运输舰,同时密切注意周围敌人动向;李智秀,联络舰内所有具备参加军事安全会议资格的军官,令他们立即到作战会议室集中。”

联邦军事会议按照级别和内容不同,参会对象也各不相同,高级军事会议由于涉及到战略层面的物资调配,往往会有国防部的现任高官乃至政府官员参与,而普通级别的作战会议则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召集,最后只需写成书面文件备案即可。

也不知联邦军方基于何种考虑,这次任务期间,女武神号上并没有配置随行参谋和副官,召集令通报全舰之后,来参加会议的只有寥寥六七人,都是中尉军衔以上的实职军官。

谢琳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开门见山,道出了女武神如今面临的各种问题。这些问题有的早已存在,是和平年代军队根深蒂固的顽疾,有的则隐藏较深,最近随着形势变化,才渐渐浮出水面。

如今女武神号被卷入一场莫名战斗之中,漂浮于浩淼宇宙,往后所要面对的形势或许愈发残酷,谢琳必须严加整顿,绝不允许军中还有拖后腿的事情发生,并借机取得对女武神号的最大控制权。

会议前半段进行得非常顺利。那些尉官中尽管仍有对眼前这个女性长官不太服气的,但一想到当前强敌环饲的危险处境,顾惜自己性命,也知道这次必须同心协力,共度难关,所以对谢琳的一系列改进提议,均没表示异议。

不过当话题谈及德古级运输舰上时,会议室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众人皆坐直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只愣愣盯着各自鼻尖,仿佛鼻子上有什么稀奇的事物,吸引了他们所有的注意。

谢琳当然知道众人在逃避什么,但有些话就算再难启齿,如今也非点明不可,于是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

“诸位都是联邦精英,军人典范,当然明白一个军人最神圣庄严的职责,便是保卫国家的主权领土完整与民众的人身财产安全。现在外面那些未知生物,唔,我们暂且把它们叫做异形……异形的具体来历我们还不清楚,也不能确定其最终目的是什么,然而它们具有极高的攻击性,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按照运输舰现在的航速,再过三十六个小时,它就会利用行星引力场,进入第二级空间加速阶段——诸位应该知道,女武神号是具有远程军备投射能力的战略型星际巡洋舰,并非以速度见长,到时候再想强行追赶上运输舰,可能性几乎为零。除非在此之前,运输舰能够调转航向,把那些异形引入歧途,否则一旦对方跟踪他们去往地球,极有可能将造成无法预见的灾难性后果!”

谢琳说到这,终于进入正题,而在座众人则变得更加肃静:“因此,我们必须赶在运输舰脱离女武神号视线以前,立即展开行动。我个人能够想到的方法有两条:一条是动用舰内一切资源,主动发起攻击,争取在三十六小时之内,排除信号干扰,并顺利与友军取得联系;而另一条……”她顿了顿,双手撑着桌面,以一种坚决中夹着颤抖的语气说道,“另一条,如果攻击失败,无法破除信号屏蔽,那么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唯有一种选择,就是果断将运输舰……击沉!”

这话一出口,整个会议室如同瞬间笼罩上千层寒冰,虽然众军官之前就大概猜到谢琳想说什么,但话音入耳,仍不免齐齐倒吸冷气,以致有些人已经开始后悔来参加会议了。

《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附则第十条,对袭击友军的行为有着严格定义。前面那艘德古级运输舰,不管上面是谁在指挥,其在完成物资调配任务时,私自逃离火卫一基地,其行为按照《法典》第八十五条对逃亡罪的解释:“意图躲避危险任务,或者逃避重要勤务”,或许确实有逃亡的嫌疑,应当由军事审判法庭判处死刑或者死刑以外的其他重刑。然而那毕竟是军事法庭的权限范围,在军事审判法庭定罪之前,运输舰的罪名尚不能成立,未经法庭许可或国防部特别批准,任何人不得无故无端对其进行抓捕乃至武力攻击。

《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是联邦维护军纪最重要的法律依据,规模宏大,体系完善,试行以来效果显著,未曾有过大规模的修改。

这次也是情况太特殊了,可纵有一万个借口,倘若女武神号真的攻击友军,哪怕理由再充分,也是对《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的违背亵渎。

那可真是要上军事审判法庭的啊!

众人跟谢琳关系平常,眼下只求顺顺利利渡过难关,谁吃饱了敢担这种要命的责任,纷纷撇过头去,只当做没听见。

第一次会议最终闹得不欢而散,谢琳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回到舰桥,便又开始准备起突围的战术安排。

深空里,十二只巨瞳怪物的阵势越逼越紧,后面七只更是加快速度,意图分散结网。

谢琳命令扬·斯奇尔林少尉驾驶fa-06s辉夜机甲作为牵扯,星舰炮火辅助,几次想打破包围圈,却还是无功而返。

这倒并非谢琳不够努力,事实上她已为此连续三十多小时没有合眼了,舰内其余官兵也拼劲全力,就连胆小的婕米也尝试着克服恐惧,坐回控制台前,操作综合舰桥系统wibs。可是双方战力对比过于悬殊,巨瞳怪物摸清了女武神的几种攻击手段后,宁可自己减缓结阵速度,将包围范围扩大一圈,也不给女武神号任何突围或与外界联系的机会。

章三十七 初战(六)

敌人数量太多了,足可以做到从容支援,而没有成型的星舰编队,单凭一艘配置尚不完全的巡洋舰,纵使指挥再出色,战术再精巧,也唯有望洋兴叹。

女武神号多次努力均告失败,时间所剩无几,谢琳只得下令星舰停止突围,全员暂作休整,自己则顾不得休息,趁空隙重新召集军官,召开军事会议。

可这次几个上尉军官一听说又要开会,要么声称自己要忙着检查战备情况不能前来,要么干脆突然生病,都不肯出席,到场的仅有一个中尉军衔的空勤军官,布莱恩。

布莱恩今年三十多岁,相貌俊朗,身材匀称,站立于会议桌前,倒将一身联邦军服撑得笔挺硬朗。

他见到谢琳,先敬了个军礼,然后说道:“很抱歉,弗拉格舰长,由于fa-06s辉夜连续高强度出击,机甲的制动系统出现了一点小问题,需要临时检修,下官不能久留。舰长有什么事情,请尽早示下。”

谢琳有些意兴阑珊,勉强笑了笑:“辛苦了,布莱恩中尉。fa-06s辉夜是女武神号目前唯一的机动战力,不容有失,这里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她理解几位下属军官的心思,突围战术既然无法奏效,那么下一步就只有从运输舰本身着手了,这件事责任太重,参与的越深,越容易受到牵连,毕竟《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对从犯的处罚也是不轻。对此谢琳早有思想准备,与其大家互相扯皮推诿,反倒不如自己独下决断,指挥起来更得心应手,也更无顾虑,即便以后军方震怒,那也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反而布莱恩中尉能坚持参加会议,倒出乎谢琳意料之外。

“是!”布莱恩中尉又敬了一礼,犹豫片刻,缓缓说道:“事到如今,我想所有人都明白星图内容所代表的含义……也许我们的同胞在慌乱撤退过程中,确实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请您原谅,舰长,其实身为联邦军人,我并不是害怕担负责任,只是经过这些时间的战斗,我们大部分人已敢直面挑战那些丑恶的怪物,却还没有勇气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类。”

正说着,会议室墙壁的通讯器里,传来李智秀的声音:“出事了,舰长,德古级运输舰好像要提前加速。”

谢琳一听赶紧返回舰桥,通过光学雷达成像,可以发现前方的德古级运输舰很明显地调整了引擎喷射功率,正准备加速。

“怎么回事?”谢琳看着光学屏幕,皱着眉头询问。

“他们应该是察觉到刚才的战斗痕迹,才吓得逃跑。”李智秀回答,“我让婕米计算了一下,如果运输舰提前改变航路,加速度将比预计更快,几乎超过现有联邦星舰的最大承受能力。这里一来,恐怕女武神号就再也追不上了。”

虽说宇宙中大部分区域属于真空地带,理论上阻力为零,而实际受到航空工业科技的限制,又因为星球引力等其他因素的存在,使得再坚硬的龙骨不可能支持无限制提速。因为过高的航行速度,不仅会使任何金属护甲都如同纸糊一般,经不起一颗小石子的正面碰撞,也会给设备稳定性乃至舰体结构带来异常沉重的负担。

谢琳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继续追问:“他们的航道路线呢?有没有更改?”

李智秀摇头:“没有,还是地球。”

一旁的杰拉德忍不住埋怨道:“那艘愚蠢的德古级运输舰,临阵脱逃在先,现在还一直为敌人引路。同为联邦军人,我真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

谢琳叹息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深吸口气,似是要将脑中杂念一一屏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婕米,请尽快计算出运输舰进入第二级空间加速阶段的所有加速节点,好了,不必再为以前的事苦恼,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李智秀,通告全舰进入警备状态,同时继续尝试联络友军,不到最后一刻,我们绝不能……放弃……”

随着命令下达,舰桥内又是一阵忙碌。

不久,婕米拿到数据,小心翼翼地把所有可能进行加速的节点标记在星图上,共有三个。

每一个疑似加速节点旁边,都有系统给出的倒计时读数,按时差长短排列,其中第一个读数已不足600秒。

谢琳则默默点开wibs武器系统,上面有一行缓慢爬升的进度条,标示有“cationicsiegeengine”字眼的红色提示,在舰内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神色都变得愈加凝重,一种无声肃穆的情绪在空中逐渐蔓延。

谢琳身子站得笔直,手指却有些发颤,只觉得胸腔内憋闷着一股莫名的灼热气压,额角也渗出几滴汗珠,她整了整军服,目光环视四周,内心踟蹰良久,终于在进度条全部填满时,用尽全力大喊道:

“杰拉德!”

时间紧迫,谁知道异形是否也计算出了运输舰的航向轨迹,不能再等了。

“知道了,看我的!”杰拉德叫嚷着,踩下踏板,女武神号又一次小幅度转向,前方几只巨瞳怪物以为女武神号打算再次突围,立即加速并拉开距离,这一下使得阵型空隙变大,完全将德古级运输舰暴露在射程角度范围内。

一个类似红外瞄准镜的环型狙击刻度出现在光学雷达上,从侧方渐渐靠近代表运输舰的闪烁光点,待到两者重合,第一个倒计时读数已逼近最后30秒。

目标锁定!确认攻击!

谢琳亲自按下按钮,开火的一刹那,舰桥内所有灯光也仿佛暗了一暗,阳离子攻城主炮那绚烂璀璨的光华,就如同拖着长长焰尾飞速划过苍穹夜幕的流星,再一次出现在幽暗的银河之中。

那绮丽梦幻般的耀眼光彩背后,也许是无数生命的逝去,也许是一场灭顶灾难的解脱……

望着高能粒子流无情地从眼前穿过,谢琳的心脏也狠狠抽搐一记,她闭起眼睛,不想再瞧屏幕上的情景,蓦地却听李智秀的声音喊道:“热源锁定失败,主炮没能命中目标。”

“什么!”谢琳睁开眼,定睛一看,只见阳离子束紧挨着德古级运输舰的右舷,平行而过,其两者间的距离估摸还有数百米远,根本没有击中。

谢琳先是吃惊,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

在广阔宇宙间,女武神号要准确命中运输舰,就好比是一个人举着长达数十米的竹竿,要打落树上的一只苹果,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的不仅仅是自身稳定性和控制力,对于目标本身的空间定位也极其重要。

以现有科技,单凭光学雷达的刻度做不到精准定位,在火星定位系统被全数破坏(火卫一基地覆灭、同步卫星刚刚发射就被电浆摧毁。况且,即使存在也没什么用,女武神号距离火星已经太远了)、舰载长程广域搜索雷达被完全压制的情况下,用红外热能系统瞄准也不是不得已的办法。但红外系统依靠的是高能量热源的光谱反射,缺少第三方参照体系(巨瞳怪物无明显热能反应),就算能锁定高能量热源,其精确度也不够。

所以当一个人远远瞄准苹果、并挥动竹竿击打时,只要开始计算中有一点小小误差,纵然线路轨迹精确到分毫,也会在遥远的路程之后,造成不小的位置偏移——如果那只苹果自身还在随风轻轻摇曳,那么准头就更偏了。

这个想法谢琳只在脑中略过,便马上惊醒过来,好在阳离子攻城炮还有剩余能量,她命婕米和杰拉德立即修正坐标,打算改变舰首正对方位,而这时前方离阳离子束最近的三只巨瞳怪物已有了新的动作。

那三只巨瞳怪物各自飘向特定方位,随即自它们巨大的头颅顶部各张开一个空腔,浮出一块数米高的半透明结晶体。

那结晶体看上去如同两座倒映镜面的缩小版尖塔,外表极为规则对称,塔尖散发出阵阵波动微光,又迅速相互呼应,连接成倒正三角形。而从光学影像中看,这块倒三角形的平面区域,则开始显出一片薄膜般的压缩壁障,整个薄膜介质是不稳定的,就像荡漾的水波一起一伏,而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却是,经过介质的高能粒子流,好似突然受到了某种不明原理的折射,居然全数转折一个诡异角度,茫无目标地射向远处无尽深邃的虚空。

这一下完全打乱了谢琳后面的指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行动。

直到粒子流与壁障介质在不到五六秒钟的时间内先后消散,半透明结晶体重新被吸入巨瞳怪物空腔中,再观察光学雷达屏幕,只见那艘德古级运输舰早已开足马力,逃到阳离子攻城主炮的射程范围以外。

“怎么会这样……”杰拉德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谢琳更是忧心忡忡。

她已然能猜到,这次失败之后,运输舰肯定会不顾一切拼命加速,女武神号想再次追上他们的可能性已经极低了,而怪物神秘阴森的巨瞳之中,也不知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东西。

怎么样才能消灭它们?

它们的目标是否就是地球?

地球又能否抵挡得住这些怪物的侵略?

这些谢琳都不能确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从以往的接触来看,这种古怪的虫类种族显然对人类不怀好意,如果它们到地球的目的,绝不是进行什么友好会谈,那或许将会是战争,是侵略!由于手上情报太少,谢琳无法得知以地球现有战力,能不能抵挡住虫类怪物的攻击,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盼望人类军队能够获胜。

最好是驻扎于月球基地的第一宇宙舰队,能将它们成功阻拦在大气圈外!这便是谢琳最真切的盼望,哪怕联邦军方对她的态度一向非常轻蔑且毫不友善。

“接下来该怎么办,舰长?”李智秀回过头,冷静地问道。然后更多的人回头,将目光望向谢琳。

一瞬间,谢琳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那是隐藏最深的伤痛,那是并肩作战的温暖,那是指挥若定的豪情,那也是对未知前途的迷惘彷徨……随后,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话:最困难之时,即是离成功不远之日。

“追上去,一切还没有完。”谢琳挥了挥拳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女武神号还能开动,我们就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要活下来啊,我的同胞!

要活下来啊,女武神号!

章一 椎名由美(上)

罗雷托收容院,坐落于亚历山大州首府图哈娜市北郊,是由一座小型礼拜堂和数栋灰色老旧住宅所组成的古朴园林建筑群。其前身罗雷托修道院本为旧时代最著名的神学院之一,可追溯的历史长达一千四百余年,不仅为罗马教廷培养过大批修行高深的神父,也曾经是许多伟大君主和卓越人物死后的埋骨之所。

因此罗雷托修道院从建成以来,便在历史上有着十分显赫的地位,每年慕名前来拜访的客人极多。

人们带着虔诚朝圣的心情,踏足这片庄严区域,只为能瞻仰先贤伟人留下的足迹,亦或用手抚摸沧桑巍峨的纪念碑,回忆早已逝去的尘封历史,感怀那些在岁月长河中留存下来的宝贵精神财富。

这是属于罗雷托修道院的光辉时刻,直到旧时代的纷乱战争蔓延至亚历山大,这份延续千年的荣耀才得以终结。

数以万计的炮弹从天空倾泻而下,图哈娜全境饱受战火袭扰,家园在枪炮的轰鸣中倒塌,无数人流离失所,就连罗雷托修道院和当时的ait学院也未能从这场旷日战争中幸免,大部分历史建筑均遭受到毁灭性的破坏。

星历0015年,新一届联邦政府经历种种波折,才总算镇压住了国境内的大部分抵抗势力,资本经济在稳定局势的大背景之下迅速恢复,文明从废墟中重生,痛苦则于安逸中被渐渐淡忘,人们又开始关注起最新上演的歌舞剧,或者陶醉在歌星美妙嗓音所编制的绮罗梦中。

而那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创伤,却仍在缩某个角落里,悲凉地注视着这个新世界。

据联邦统计局当年的一份内部调查文件显示,截止星历0005年初,世界剩余人口总数约为55亿左右,其中因战火而失去双亲的孤儿人数就高达1亿5千万。由于战后初期生存环境恶劣,几年后这个数量骤减至1亿2千万,甚至到了星历0018年,生产力显著复苏,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但这期间仍有超过2500万的孤儿因为饥饿与疾病而死亡。

战争后的世界亟需建立新秩序,有人挣扎于死亡线上,有人却拼命地抢夺利益,在这个艰难时期,一位普通修女——德兰终于站了出来,她就如降落凡间的天使,以自己伟大的情操向全世界展现了仁爱的本质。

德兰修女一生行善无数,事迹至今仍被广为传颂。她多方募集资金,在罗雷托修道院的残破地基上,修建了现在的罗雷托收容院,这也让后者为图哈娜乃至小半个亚历山大州的战争孤儿,撑起一片挡风遮雨的天空。

德兰修女谢世后的一百多年里,罗雷托收容院秉承修女仁慈博爱的奉献精神,一直致力于儿童慈善工作。

然而,一个人的影响力再深远,往往也只能暂时打动一部分人,最多再改变数量更少一批,道德品质终究抵不过世道人心的变迁,当一个时代过去,德兰修女这个名字,渐渐转变成一个书本上的生硬符号,只活在少数人的心中。

如今联邦的慈善机构大抵也是这种状况,经营每况愈下——这倒并非只是因为捐款数额的减少,实际上不管哪个年代,总会有一批高尚或非高尚的慈善家存在,金钱不是最大的问题。

问题是多方面的:慈善机构自身管理不善;信仰缺失,甘愿无偿奉献的志愿者数量稀少;救助中分配不均,隐含种族歧视和中饱私囊的现象;人们只重视金钱援助,而忽略了被救助者的心理成长;一些民众将慈善看做是资本家份内的事情,觉得跟普通人无关……

世界或许残酷,但不管怎样,生活仍将继续。

此时在罗雷托收容院一栋旧时住宅的二楼房间里,椎名由美正站在一处落地镜前,瞅着镜子中自己的装扮发呆。

椎名由美身世坎坷,她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是收容院里的修女嬷嬷将她抚养成人。

修女嬷嬷是一位值得世人尊重的女性,她一生照顾收养过的孩子超过四百名,这些孩子要么是没有家人的孤儿,要么和椎名由美有着相同遭遇,被人遗弃。他们被修女嬷嬷带进收容院时,年龄最大的不过六七岁,而年龄最小的仅仅出生不到几个小时。

当其他孩子在父母陪伴下嬉戏玩耍的时候,从小在收容院长大的由美,却已跟着修女嬷嬷学会了洗衣做饭,并有模有样地做着各种日常杂务;当其他少年喝着饮料咖啡,隔三差五地在社交网络上晒出他们外出游玩的心情自拍照时,稚嫩的由美却要忍受着刺鼻的味道,端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一遍地糊着纸盒,只为给收容院补贴一些额外收入。

其实以罗雷托收容院的名气,每年是可以得到许多无偿捐款的,但修女嬷嬷却说:“我们能用双手养活自己,请将这些钱送给更需要帮助的人。”一一拒绝。

孩童时期的由美还不懂得许多道理,曾经傻乎乎地问修女嬷嬷为什么不肯收别人的好意。收容院条件艰苦,与同龄人相比,这里的孩子们平时很少有新衣服穿,就连唯一的那个布偶娃娃,也是修女嬷嬷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拿这些钱买个奶油蛋糕或者新玩具,难道不好吗?

修女嬷嬷听后,慈祥地抚摸着小姑娘的头发:“金钱当然很好,它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却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幸福,这个道理你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明白了。”面对修女嬷嬷的教诲,椎名由美假装懂事地点点头,其实心里不以为然。

她所能想到的‘真正’幸福,不过是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粉红色卧室,一张香喷喷柔软的床,上面铺满芭比娃娃和各种零食,这样简单的幸福,怎么可能用钱买不到呢?

椎名由美自小便在收容院生活,最先接触到的,全部都是周围与她一样孤苦伶仃的孩子,久而久之,从没感受过血缘亲情的她,也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孤儿。

收容院的孩子大部分没有出生记录,修女嬷嬷便把捡到由美的那天,当做她的生日,每年这一天,椎名由美都会躲在被子里默默许下心愿,而这些心愿,从没一个是跟亲生父母有关的。

收容院的日子单调而平静,椎名由美一度以为这就是她往后全部的生活内容,但是某些事情,即使时间拖得再久,也注定要发生。

记得那是椎名由美十二岁生日那天,一个打扮入时的美艳少妇找到了修女嬷嬷,要求带走她的孩子。

这个女人以前读高中时与一位学长有了关系,在厕所里产下一个女婴,当时因为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便狠心将那个婴儿扔出窗外,自己偷偷跑了。幸运的是女人产下女婴的厕所在学校二楼,外面是一片柔软的草坪,有路过的学生发现奄奄一息的婴儿,并同时报了警。由于事情发生在冬季,女人依靠厚厚冬衣的遮掩,最后几个月的孕像并不明显,竟被巧妙地隐瞒过去。毕业后,那个女人很快与渣男学长分手,转而投入另一位富商老头的怀抱,老头死后,她继承了对方一大笔遗产,并找了个小她五岁的男友,人生可谓成功。

年轻夫妇男貌女财,感情十分稳定,唯独略有遗憾的是,两人打算要孩子时,女人却被医院告知因之前多次流产而不能生育。

女人求子无门,最后记起当年曾抛弃的那个女婴,多方打听之下,终于得知那女婴原来是被送到罗雷托收容院,这才向修女嬷嬷恳求。

来收容院之前,女人已花重金请私家侦探调查过了,那个女婴竟然就是椎名由美,而私家侦探从收容院义工那里,偷偷弄到了椎名由美的基因样本,经过仔细对比,椎名由美和那个女人,两者之间完全符合生物学上的遗传关系。

女人说起以前的事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哭得花容失色,悔恨不得当初。修女嬷嬷本来是不肯将椎名由美交给她的,可经不住对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又见对方颇有诚意,心一软便答应了。

于是,年纪尚幼的椎名由美收拾行装,挥手与收容院的小伙伴们告别,搬进了母亲居住的豪宅。

刚入豪门的由美,一开始还很想念以前的收容院,也有些不适应突然转变的生活。可很快地,她的注意力就被身边各种五光十色的新事物吸引走了:如童话般粉色宽敞的闺房,小巧轻薄的最新电子产品,数不尽的零花钱……

或许是为了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女人尽量在物质方面满足椎名由美,同时为她办理了贵族私立学校的入学申请。

就这样,椎名由美摇身一变,从一个无人问津的乡下灰姑娘,变成群星捧月般的公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每一个怀春少女所憧憬的完美逆袭。

章二 椎名由美(中)

只可惜命运总爱跟人类开这样那样的无聊玩笑。

椎名由美住进新家几个月后,母亲的男朋友就变得很殷情,常常关心由美的生活起居,椎名由美原本住在收容院里,思想比较单纯,一直也没有在意。

直到某天晚上,那个男人悄悄潜入她的卧室,抓住熟睡中由美的手臂,意图非礼时,椎名由美这才惊慌起来,她想要高声呼救,却被男人捂住嘴巴,又奈何气力不足,挣扎不脱对方的掌控。

这本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角逐,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悲剧似乎已无可避免,可侥幸的是椎名由美在挣扎过程中,四肢乱蹬,膝盖刚巧狠狠踹中男人的裆部。那男人要害吃痛,忍不住大叫着滚下床去,她才由此得以逃脱。椎名由美连哭带喊地跑出房间,先是撞倒了外面偷窥的母亲,接着奔出院子,大声呼救。

叫喊声惊动了附近的邻居和巡逻保安,问明情况后,男人抓着头发被送进警局,最终以强奸未遂、猥亵儿童等多项指控,被判处二十年徒刑。

顺带提一点,联邦社会对强奸犯毫不宽容,不仅监狱里其他同性罪犯,会对强奸犯实施暴力行为,而且出狱后它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无论住在联邦境内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先到当地警署注册备案,他的照片、居住地址、体貌特征,都将公布于众。

按理说男人伏法,椎名由美也毫发未伤,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况且这个男人后半辈子的下场也绝不会太好。

但是命运的玩笑并未就此终结,由美母亲一得知宣判结果,顿时变得神经质起来,当场就对着女儿乱抓乱挠,嘴上更是脏话连篇,什么样难听的语言都骂了出来。

母亲悲声哭啼,直骂由美不懂事,不仅把家里的私事到处往外讲,还连累自己的情人坐牢,口口声声要跟由美彻底断绝关系。而深受委屈的椎名由美,却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最后扑向早已守候在法庭外的修女嬷嬷怀中,放声大哭。

这段戏剧般的不幸经历,几乎颠覆了椎名由美自出生以来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她被修女嬷嬷带回罗雷托收容院,从此再没有与母亲有任何联系。

等过了三四年之后,由美好不容易从旧时的阴影里渐渐走出来,这时修女嬷嬷却又永远地离开了她。

修女嬷嬷虽然是一位平凡的女性,学识也不高,但她和前辈德兰修女一样,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人类慈善事业,受到许多人的尊敬。

椎名由美就读是玛丽湖私立高中,修女嬷嬷在世的时候,尽管社会上许多教会学校已改成私自经营,但是收容院的孤儿孩童们仍能在此免费就读。然而修女嬷嬷过世不到半年,一切就都变了,由于一部分新兴中产阶级底蕴不深,他们从贫穷走向富裕,希望得到上流社会的认同,最瞧不起那些不思上进的穷人,于是在学校董事会默许之下,这些控制着学生会的少爷小姐们,用尽了他们所能想到的各种卑鄙幼稚手段,对下层平民同学进行打压。

很多人忍受不了这种侮辱,有的愤然转学,有的干脆自暴自弃不再读书,结交一些不良混混,开始在社会上晃荡。

同时,收容院也来了一位新晋神父,听说是某位红衣主教的贴身侍从,这次到图哈娜是专程过来镀金的。

新神父年轻气盛,志向远大,没过多久便看中了图哈娜市区的一块繁华土地,打算建立一个西海岸最大慈善基金会和贫民救济所,以传播主的福音与荣光。

图哈娜市区地价是郊区的数倍,新神父为打造这个宏伟的项目,耗尽了罗雷托收容院历年积攒下的全部捐款和物资,以至于孤儿的生活都受到影响。

收容院的神职人员一向不多,靠着修女嬷嬷的善心声望,每周都会有一批志愿者前来当帮忙做义工,他们有一半是以前修女嬷嬷收养的孩子,长大后常常抽空回来看望年幼的弟弟妹妹。

不过等新神父接管权利之后,那些志愿者就来的不那么勤快了,一些人指责年轻神父贪婪愚蠢,把修女嬷嬷寄存下来的积蓄挥霍一空,而那些钱和物资原本是打算非常时期用来救命的;另一些人则联合到一起,请来政府工作人员,为部分孤儿幼童办理领养手续,将他们交给有爱心又有经济能力的家庭抚养。

本来椎名由美也被一对五十多岁夫妇看中,这对夫妇唯一的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他们很希望把容貌与自己女儿有些相似的椎名由美带回去,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爱护。

可惜那次事件对椎名由美心灵造成的伤害还未完全消散,她恐惧和陌生人相处甚至交谈,只与夫妇匆匆见了一面,便躲回自己的房间。

而现在呢……

一袭贴身的宝石蓝长裙穿在身上,宽瘦非常合适,肩带纤细,从雪白的脖子两侧轻柔穿过,打成一个小结,露出周围一段浑圆小巧的肩骨。胸前别着一朵精巧的胸针,繁华的枝体围绕成花朵形状,中间交错闪钻宝石,向外绽放出银色柔和的花瓣。

这是椎名由美镜中的形象,配合着齐耳短发,可爱容颜,倒是显出一番乖巧、温顺的模样。

礼服是前几天送来的,外加一双不算太高跟的水晶鞋,和不少搭配用的首饰。

送东西是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气度极为绅士得体,却没留下姓名,只有一封简短的邀请函,邀请椎名由美参加本月8日在ait高中部举办的毕业舞会,封面印有ait学院的校徽标记,落款则是“阿芙拉·阿什伍德”。

阿芙拉·阿什伍德?

椎名由美晃晃脑袋,好像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本不想收陌生人的东西,不料管家却笑着说道:“这是我家小姐替她的一位朋友——玄野先生送来的礼物,玄野先生因为身在外地,不能亲自登门拜访,所以拜托我家小姐将邀请函和礼物转呈给您。”

听到玄野这两个字,椎名由美小嘴巴长得大大的,半天也没合拢,她愣愣地接过管家递上的精美礼盒,等到后悔之时,那管家早已离开了。

椎名由美不是没听过ait毕业舞会的事情,只是她这种出身收容院的学生,平时与校学生会的关系就很僵硬,偷窃被警署拘捕以后,会长卡洛儿·斯图尔特认为椎名由美败坏了整个学校的名誉,更将她恨之入骨,怎么肯让她参加。

再说,即使卡洛儿做出让步,由美也没有一套像样的礼服可穿。

现在正式邀请有了,好看礼服也有了,但椎名由美还是很苦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点椎名由美也不例外,何况穿戴着漂亮服饰去博得别人的赞美,这种许久不曾回味的奢侈感觉,也让她有些心动。

对联邦大多数学生而言,高中是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走过高中,就意味着他们正式迈入社会,或者需要依靠自己打工来赚取大学的生活费,所以毕业舞会对他们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

联邦学生除了学习以外,也会参加许多课外活动,或者社交活动,这些课外活动是学生评价体系的组成部分,虽然不能替代sac分数,却能为自己申请名校多添加一份筹码。

抛开联邦公民福利等级的影响,一份课外考评c-的简历,和一份课外考评a的简历,同时摆到大学招生委员会(或者求职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的办公桌上,其分量也绝对是不一样的,前者纵有700分以上的sac成绩(即全班第一,超过99%的考生),却很可能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刷下去,而后者那份“曾经得过州际辩论赛三等奖,并在某校一百周年庆典仪式上担任主持”的简历,则极有可能受到青睐。

而同样的,社交活动也是体现个人魅力与人气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

特别是学生时代,如果举办一个私人性质的小型派对,邀请到周围的同学越多,就代表你在学校里更受欢迎,号召力更大。

反之,如果邀请提前一周就发到每个同学手上,而最后应者寥寥无几,不管他们给出什么样的理由,参加其他好友的生日宴会也好,考试前认真复习也好,总之你在他们心目中是不重要的,是否赏脸参加你举办的派对,自然更不重要。

学校风气如此,毕业舞会对于任何一个正常或装作正常的学生,包括椎名由美在内,不可能没有一丁点吸引力。

好想去参加舞会啊,可是万一在舞会上碰到那个人,那该怎么办呢?别怕,别怕,应该不会的,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他肯定认不出我……那么要主动上去打招呼吗,这样会不会显得不矜持了?

另外,那个管家口中的阿芙拉小姐又是谁,为什么要替他送礼物?

阿芙拉·阿什伍德,阿芙拉·阿什伍德……对了,我记起来!

章三 椎名由美(下)

阿芙拉出身高贵,品德隽永,加之那近乎完美的外在仪表,不仅是许多男生心目中的完美女神,也是许多女生所争相模仿的对象,在图哈娜各所学校中的知名度极高——人类只有看得见的相互竞争关系时,才会存有好胜之心,一旦到达某种无法企及的高度,那么所谓的嫉妒,便会成为崇拜。

椎名由美就好几次在周围同学的闲话议论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尤其是拿来和卡洛儿·斯图尔特相比,说什么别看卡洛儿外表光鲜,精明强干,其实就是一只长满杂色羽毛的野鸡,只会蜷在山沟里叫唤几声,到了外面给别人提鞋都不配。

这种言论椎名由美平时只随意听着,也不怎么上心,现在回想起来,联系阿芙拉派人送礼服的种种行为,倒是愈加感觉这个女生做事贴心细致,似乎很能为他人着想。

对了,还有之前一次,那个人也提起过她,她那么优秀,挑选衣服的眼光也那么好,会不会就是那个人的女朋友呢?

椎名由美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边又拿起一对褐黄色猫眼石耳环,对着镜子左瞧右看。

好容易搭配完衣着,她又有点不自信起来,为该不该去舞会而苦恼,正犹豫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却欢喜地跑进来,奶声奶气地向椎名由美喊道:“由美姐姐,由美姐姐,院子外面有个大哥哥找你,他带了好多礼物送给我们,还说要接你去参加舞会哩!”

大哥哥,会是谁?

椎名由美疑惑地随小女孩走出房间,只见收容院大门口停着一辆帅气的红色跑车,跑车旁边果然有一位留着亚麻色卷发的男生在等她。

椎名由美见状不由吃了一惊,那辆跑车和男生她都是见过的,那是一段她至今想起都羞愤不已的回忆,却没料到此时此地,它们又再次出现。

米凯尔也很尴尬。

毕业舞会从来都是追逐猎艳的绝佳场合,这次他早早就邀请了附近学校的一位美女学妹作舞伴,连丽丝希尔顿酒店的房间都提前预定完毕,但就在昨天,那个可恨,哦,是可爱可敬的黑魔法女巫却突然给自己指派了新的任务,让他开车来这里接上椎名由美,一同去校区。

原先米凯尔坚决不肯同意——那倒不是米凯尔记仇,引述玄野略为夸张的原话,“10万联邦币不是什么大数目,还没有他两个月花掉的零花钱多”。

反正对方也受到了惩罚,还给自己发过信息道歉,世界上美女那么多,他一个个认识都来不及,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没几天就彻底抛到脑后去了。米凯尔完全是出于私心,一心只想着美女学妹那双白皙诱人的长腿,怎么有空来给自己找活干。

“唉,我说会长大人,那女生跟玄野的关系,可比我亲密多了,两个人之间不但常常联系,连保释都是那家伙出面,你还是让他去吧!”

这是米凯尔之前为自己辩护的证词,甚至不惜刻意歪曲事实。

而阿芙拉只用一句话,便把米凯尔顶了回去:“噢?亲爱的米凯尔·迪米雷尔堂弟,如果派那家伙去接对方,那你倒是说说看,舞会当天又该由谁来接我呢?难道是你吗?”

无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女巫陛下,她绝对是故意的!

米凯尔仰天长叹,他很想当面揍玄野一顿,这么点钱没就没了,要不是那家伙非要欺负一个小女生,自己那点糗事又怎么会被阿芙拉发觉,还要受尽别人嘲笑。

不过生气归生气,自己再倒霉也最多是被黑魔法女巫惦记一阵子,事情总归会过去的,而玄野那家伙却估计要一辈子被女巫蹂躏,想到这里,米凯尔不禁又幸灾乐祸起来,心里仿佛也不那么难受了。当下堆起笑脸,半推半劝地将椎名由美哄进车里,在副驾驶位置坐下。

两人乘坐跑车,一个想着心事,一个仍有些胆怯,互相间并不说话。

ait学院位于西部郊区,行到半路,椎名由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迪……米雷尔先生,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不用称呼得这么见外,叫我米凯尔就行了。”米凯尔满不在乎地胡侃道,“那点小事不算什么。其实我也有错,早知道你是个孤儿,我就不带你去开房了,半点好处没捞着不说,还惹来一身麻烦。哈哈哈,不过别担心,这点小事我还能承受得住,就是玄野那小子,估计以后的下场可比我惨多了。”

“是……是因为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吗?”椎名由美有些手足无措地问。

“不不,这不能怪你,都是玄野自找的。”米凯尔撒起谎来连草稿也不打,“那小子表面上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暗地里处处留情。他以前就为追求一个高三学姐,晚上去人家宿舍外制造浪漫,结果焰火把周围房子玻璃全给震碎了。这次他为了救你贿赂警长,也是花销不菲,最后连请青梅竹马女朋友看场电影的钱都没剩下……什么,你说你账户名下突然多出的那笔5000联邦币汇款?肯定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米凯尔做别的或许事情不行,但哄骗女人确实有一套,这方面的本事比玄野强上太多了。

有佳人相伴,即使再沉闷无趣的环境,他也能靠插科打诨,把气氛调节得轻松活泼。至于有些话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其效果就不是米凯尔所能预料的了。

“……修女嬷嬷辛苦攒下的钱,就这样被神父拿走,收容院里的伙食质量也变得很差,时间久了,一些年纪小的孩子营养跟不上,连头发也变成枯黄枯黄的颜色……所以我才想偷偷溜出来打工,有了钱就可以给孩子们买些补品,还有一直很想要的手机挂件,唔,您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手机是以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的大姐姐送给我的,后来她结婚跟丈夫去了别的地方,就很少再回来了。那个挂件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有,价格也不贵,不到一百联邦币……可是去东方风叶广场应聘之后,经理却只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去做女仆咖啡店的服务生,要么去酒吧工作……我白天还要上学,因此就选择夜间酒吧,但没想到头一天的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后面的事情米凯尔先生你应该都知道了,很抱歉因为我的私心,给你们造成困扰了,实在很对不起!”

椎名由美畏惧稍减,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低低啜泣着,诉说出内心的不安和惶恐。

米凯尔性格不像玄野,面对娇柔哭泣的小女生还能硬得下心肠,何况对方还是一个长相甜美可爱的女孩子,忙安慰道:“没关系的,你不要哭了,我和那家伙都不是为一点小事而记仇的人。对了,这件礼服很适合你,穿起来非常好看……”

米凯尔见机岔开话题,聊起一些他和玄野做过的趣事:比如捉弄隔壁班的肥猪科尔,把他手机号码写在同性酒吧的卫生间墙壁上;又比如在教学楼下张贴告示,写上“南宫老师今日因病不能讲课,请同学们安静自习”等等。这些愚蠢幼稚的事情多是米凯尔一人所为,但每当跟人吹嘘,他都会拉上玄野作垫背,久而久之,连米凯尔自己也分不清这些事究竟是自己独自做的,还是和玄野一起做的。

不知不觉间,红色迈凯轮跑车已驶入校门,米凯尔刚将车子靠边,想让椎名由美先下来,抬头便看到路易·爱德华和怀特·菲利普斯等人正从教学楼内缓步走出。

路易·爱德华一身黑色燕尾服,金发深眸,俊美绝伦的脸庞,配合嘴角勾起那一抹浅笑,尊贵中带着难以描述的忧郁气质,普一出现,便引得周围几个女生尖叫。

椎名由美也觉眼前一亮,盯着爱德华看了数秒,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飞快地低下头。

爱德华也发现不远处的跑车,微笑着上前:“米凯尔,这是你今天舞会上的女伴吗?眼光不错,比以往那几个讨人喜欢多了。”

“开什么玩笑,小路易。”米凯尔毫不领情地鄙视道,“那天喝酒你也在场,凭你对女人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会不记得她?”

“是吗,那真是失礼了。”爱德华也不介意对方的调侃,面向椎名由美,一手平放胸前,很绅士地弯下腰,“方才恕我冒昧,美丽的小姐,有位名人曾经说过,魅力是一种内在美,而不仅仅停留于拥有妩媚面貌和动人体态。您的气质远胜过外表的虚华,所以我不敢将您与以往认识的平庸女性相比较,冒犯之处,请您不要介意。”

说着扶起椎名由美的一只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椎名由美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啊”地惊呼了一声,退开半步。她想抽出手却又有点犹豫,小腿肌肉绷得紧紧的,低下头牙齿咬着下唇,脸色涨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章四 舞会(上)

米凯尔怒不可遏,将爱德华拉到一旁,小声威胁道:“收起你的把戏,小路易,不要把那些对付女孩子的花招用到她身上。世界上拜金女多得是,凭你的才貌,那些个花痴还不是排着长队主动投怀送抱,何必捉弄一个从收容院出来的孤儿,作为朋友我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做这种败坏品德的事情。”

爱德华微笑道:“谢谢你的忠告,我的好朋友,这么多年来,你只有这一点最令人欣赏。放心吧,我没有其他意思,仅仅是好奇而已,你知道玄野那家伙遇事一向冷静,很少有发火的时候,所以我很想瞧瞧能让那家伙亲手送入监狱又捞出来的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米凯尔脸色稍稍缓和,又禁不住追问:“那你瞧出些什么?”

“没什么,一个普通女孩。”

“就这些?”

“就这些。”

爱德华耸耸肩:“我个人观点,玄野是个善于归纳分析的理性主义者,更喜欢通过符合逻辑的推理而非依靠表象获得结论,而那女孩却与你类似,做事冲动又没规律可循,喜欢把自己的心意强加于人,却又不善于琢磨对方的心理,所以你们才有本事经常惹他生气……总之一句话,永远不要试图去战胜或说服一个白痴,因为他会把你的智商拉低到跟他一个水平,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米凯尔再傻也听得出对方嘴里的揶揄之意,握紧拳头抗议道:“再次郑重警告你,要讲道理就好好说,别没事拿我举例,你才是白痴呢,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喂,有种别跑,你今天必须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站住!”

任凭米凯尔如何气急跳脚,路易·爱德华却根本不理会,领着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走了。

米凯尔咒骂一阵,也自感没趣,他看看时间尚早,估摸着回头再去接长腿学妹还来及,就嘱咐了椎名由美几句,驾车离开。

椎名由美站在原地,脸颊一直是红通通的,热得发烫,也没听清楚米凯尔说些什么。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红潮消退,才踟蹰着往人群汇聚的地方走去。

毕业舞会的主场区设在行政报告厅,那里有全校最好的灯光和音响设备,但根据往年舞会经验,学生会考虑到报告厅面积可能有所不足,无法容纳全部学生尽情狂欢,于是又借用室内体育馆的一部分场地,作为第二舞台。

两个场区都摆放上无线大频幕,以便实时互动。

舞会主题为“youthanddawn”,青春与黎明,意指“纵然毕业多年之后,回首往昔,我们的希望与梦想也不会随着时光逝去”。

这自然是阿芙拉的构思,整个舞会流程也是黑魔法女巫预先制定的,否则任凭一心只追求大胸长腿的米凯尔胡搅蛮搞,指不定会弄出些什么名堂。

场地门口是一条长达20米的圆拱形长廊,由轻便铝制材料搭建,长廊两旁布满鲜花和藤蔓,下面铺着红地毯,顶端则悬挂一盏盏水晶吊灯。跟其他校园舞会松散的安保措施不同,ait高中部印制了一批邀请函,由学生会负责发放,每位参会者均需检票入场。

除此之外,邀请函背面还印有一行数字号码,舞会进行到中途时会举行抽奖仪式,抽中号码的人可不只是获得大奖豪礼那么简单,还可能被现场配对。而抽取人数是随机的,如果抽出一男一女,主办方便会请他们单独出来跳舞。

试想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在从天而降的花雨中,两个人翩翩起舞,周围无数人为你鼓掌,一支舞,一页青春,就算跳舞的男女最终没能牵手,这样充满梦幻迷人色彩的场景,回忆起来也该是甜蜜而美好的吧。

当然,这同样出自阿芙拉的手笔。

椎名由美跟随着者欢乐的人流,在入口处检完票,走过长廊,终于来到场地中心区域。

此时主场区里已聚集了不少人,年轻女孩们穿着晚礼服,仪态优雅,对爱美的她们来说,毕业舞会意味着一次阻氧美容和持续一整天的喷雾晒肤,她们要求造型师以时下最流行的形象打扮自己,一根根梳整头发,并画上流行歌手一样的炫彩眼线。

而对男孩们而言,舞会是展现风度和教养的地方,他们系着领结,谈吐风趣幽默,举止彬彬有礼,或围成一个个小圈子,举起酒杯低声交谈,或搂着舞伴纤细的腰肢,耳鬓厮磨,高调地向同类宣示对身边美丽女性的拥有权。

椎名由美在人群中看到卡洛儿·斯图尔特,她一身曳地长裙,被五六个女生围在中间,正低低掩唇浅笑,似乎在讨论着某个开心的话题。

卡洛儿容貌身材本就不错,又经过一番刻意装扮,更显得光彩照人,很能吸引一部分男生的目光,她就像一只羽毛鲜艳的开屏孔雀,洋洋得意,顾盼风姿,但瞥见不远处的椎名由美,面孔立刻拉了下来,踩着高跟鞋,双手抱胸走上几步,厉声质问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卡洛儿没有理由不愤怒。眼前这个女生真是惹祸精!

上次她做出给玛丽湖私立高中抹黑的事情,自己因为顾忌外界风评,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惩罚,只是在全校集会上点名批评几句,这已经算是自己作为校学生会长,所表现出得最大仁慈了,而她竟不知好歹,居然又跑到这里来丢人!

两校联谊的毕业舞会是什么场合,那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有资格参加的吗?看看身边那些欢笑晏晏的嘉宾,哪个是没精心准备过的。就拿自己来说,单单弄一个美发造型,就用掉三个多小时,花费了将近五百联邦币!而瞧瞧她那身礼服,不仅质量差,款式又那么土……唔,不对,怎么礼服看上去不像是地摊货,这个熟悉的品牌标志,莫非是cinderella?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个牌子的服饰全都是限量定制的,一般人想买都买不到,她怎么可能穿得起!

“我……我……”

椎名由美也懵了。

来之前她不是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卡洛儿,但出于某种侥幸心理,她还是来了。椎名由美曾经天真地认为,自己手里握着毕业舞会的正式邀请函——那可是阿芙拉·阿什伍德派人亲自送来的,凭着这个理由,即使卡洛儿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然而想法虽好,一旦真正碰到卡洛儿,椎名由美自己先乱了阵脚,期期艾艾半天,却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椎名由美唯唯诺诺的模样,让卡洛儿心里更加厌恶:她可真会装,明明是自己不对,以为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能博取别人的同情,为自己开脱吗?如果任何事情都任由性子胡来,那还要规矩做什么,自己这个学生会长的威严又该摆在哪里?是的,不能再纵容她了,一定要做些什么,她出身那么低贱,那件礼服一定是偷来的!

舞会里人多眼杂,双方僵持在那儿,很快引来周围人侧目。

卡洛儿不愿在别人面前丢失形象,强压住怒火,正要拉着椎名由美去外边教训,旁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忽然插口道:

“您好,请问您就是卡洛儿·斯图尔特会长吧?”

卡洛儿回头一看,只见说话者是个年轻男子,气质恬淡,脸上挂着淡淡笑容,举手投足间似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儒雅。

那男子虽没有路易·爱德华天生的世家风范,却也是华表出众,风度翩翩,一瞬间,许多女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向这边撇来。

尽管那男子不是卡洛儿喜欢的类型,但她很享受目前这种受人注视、嫉妒的感觉,尤其对方明显不像学生,居然能喊出自己的名字,这一点让她很满意,于是很客气地道:“我就是卡洛儿,请问你是……”

“我叫南宫浩轩,是ait学院的一名普通数学老师。”那男子回答。

数学老师?卡洛儿愣了一下,疑惑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南宫浩轩淡然一笑,“就是教书期间,常常听我的学生们说,玛丽湖私立高中的卡洛儿会长是一位美丽聪慧、才能出众的女强人。何况古时有云:做人之道,当以和为贵,这次毕业舞会不仅是一次绝好的交流机会,也是贵我两校诚挚友谊的见证,所以一会儿舞会开始的时候,我想请您跳支舞,不知卡洛儿会长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

这番话一语双关,既不动声色地做了劝解,也没有损害到任何人的面子,卡洛儿不是笨蛋,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对南宫浩轩的第一印象不错,虽然觉得对方文绉绉的语气有些古怪,但南宫浩轩显然是在刻意夸赞自己,而自己或许可以借此时机,在两校学生面前树立更高的威信,于是只略微矜持一下,便点头同意。

卡洛儿传递给椎名由美一个严厉的眼神,“暂时先放过你,等回去再说。”

便高傲地离开了。

章五 舞会(下)

椎名由美毕竟稚嫩,还搞不清情况,只是卡洛儿走后,心里一下轻松许多,便感觉有点口渴。

毕业舞会采用自助形式,主场区大厅正前方是一座升降舞台,两旁各设置了一个就餐区,由数张实木餐桌拼成,覆盖白色餐布,上面摆放着冷餐甜点和各式饮料。

椎名由美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到右侧餐区靠近角落的位置,用手指夹了一小块曲奇饼干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打量着餐台上盛放的饮料。

这里的饮料多是汽水和鲜榨果汁,或者牛奶、咖啡、茶等,基本不含酒精。

这是因为联邦对酒精类饮品管制严格,根据《最低饮酒年龄法案》规定,年满19周岁及以上的公民才允许喝酒。如果未成年人在公开场合饮酒,一经发现,不仅要缴纳不菲的罚款,而且执法部门还要将这一违法事件作为其个人的污迹记录在案。而在一些比较保守的联邦州,更是禁止任何商店和个人,向低于法定年龄的未成年人提供酒精含量超过百分之零点五的饮料,不满19周岁的d级以下公民,甚至不可以在州立公路或学校附近等公共场所携带酒类。

不过万事无绝对,有赞同便有反对,特别是涉及到各个地方的民风习俗时,联邦法律就没那么容易执行了。

当年联邦颁布《最低饮酒年龄法案》时,许多成员州便立即跳出来反对,一旦某个成员州铁了心要和联邦对着干,只要不涉及宪法赋予的权力范围,州法院完全可以无视联邦政府规定,只按照本州自己的法律。何况,州法院的法官们是州立法机构产生的,在需要站队的时刻,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例如,亚历山大州就允许一部分售卖酒精饮料的高端场所,接待年满16周岁且有c级以上福利权限的未成年公民,只不过对其贩售的酒精饮料有一定限制。

又比如联邦最高法院在某个案件中裁定,国会有权立法将大麻使用刑事化,在某些持开放政策的地区,使用大麻不触犯州法,州警察不会抓你,但因其违反联邦法,联邦司法部下属的缉毒局(=drugenforcementadministration,简称dea)仍能逮捕你。

所以像米凯尔和爱德华这样喜欢泡酒吧的人,都早早地将公民等级提高到c4级以上。而再偏僻一点的小地方,店主为了牟利,往往私下里也会将低浓度酒精饮料贩卖给不够资格的未成年人,可是那里多为贫民窟一带,鱼龙混杂,抢劫殴斗的事件屡有发生,一般有钱人是不会去的。

椎名由美正犹豫着要喝什么,一个身材削瘦的少年走了过来,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高脚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牛奶,然后斜倚在墙边,慢慢抿着。

那少年个头中等,年纪与椎名由美相仿,手里端着杯子站在那儿,眉头微皱,似乎怔怔想着心事。

他长相谈不上英俊,双眉较窄,嘴唇略薄,鼻梁也不坚挺,只有那双眼眸漆黑锐利,仿佛黑夜里的星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点点星光,孤寂而遥远,看上去近在眼前,却又偏偏伸手而不可及。

仅仅一个简单的照面,椎名由美就认出了对方,小嘴微张,动作僵硬,刚想去取饮料的小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是他,他果然来了。可是他好像没认出我,不对,他并不认识我,不对不对,如果他不认识我,为什么要送我礼服,又约我来参加毕业舞会呢……怎么办,怎么办,我该上去打招呼吗,还是装作不认识他?如果上去打招呼,我该说些什么,向他道歉吗,还是道谢?他见到我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高兴?

对方明明不如路易·爱德华帅气俊美,不如南宫浩轩儒雅温文,就连米凯尔的幽默也没有,可椎名由美一见到他,却偏偏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是畏惧,是懦弱,是害羞?还是几者皆有?

这时大厅的灯光突然黯淡下去,替椎名由美暂时解了围,舞台上聚光灯汇集之处,美丽的金发少女手持话筒,缓缓走上台来。

少女身穿一件浅紫色礼服,蹬着一双黑色蝴蝶结细高跟鞋,此外身上再无其他琐碎装饰之物,但就是这么随随便便一站,却风华绝世、容姿无双,将现场所有风头都盖了过去——不见底下卡洛儿手握双拳,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么?

金发少女见众人目光都集中过来,展颜一笑,说道:“嘿嘿,各位都等急了吧。我是阿芙拉·阿什伍德,废话不多说,毕业舞会这就正式开始!祝大家今宵都能过得愉快!”随后打了一记响指。

大厅灯光重新点亮,这次光线亮度略微调暗了一点,以烘托气氛。

舞台前的乐队指挥高举双手,指挥棒顺势一抖,早已就位的乐手开始演奏,一曲波切里尼的弦乐四重奏《e大调小步舞曲》悠扬而起,动心婉转的旋律在众人耳边流淌,一对对少年男女互相轻拥着,或默默含笑,或喃喃低语,声光迷离,眼波朦胧,众人一时俱沉醉于古典音乐的美好梦境之中。

在柔和灯光的掩映下,在抒情乐曲回荡声里,椎名由美感觉渐渐也不那么紧张了,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生硬地挪步到少年跟前,鞠躬道:“玄野先生……”

她弯下身子,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两只小手绞在背后,捏得紧紧地,就像一头落入陷阱的无助小鹿,等待着猎人的最终裁决。

“什么事?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玄野终于抬起头,他还沉浸在思考的世界里,对眼前这个打断他设计思路的女生有些不满。但不满归不满,玄野不可能随便向一个陌生人发火,目光扫过椎名由美的脸庞,回忆片刻,表情平静地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的确很眼熟,不过很抱歉,我的朋友名单中并没有一个与之相符的形象,失陪了。”

玄野说走就走,那冷漠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让椎名由美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椎名由美身子在微微颤抖,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蓦地一双温暖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搀扶起来,接着,阿芙拉甜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就是由美同学吧,长得真可爱。”

不等椎名由美回答,又朝玄野一指:“你过来!”

玄野可以无视椎名由美,却不能忽视阿芙拉,否则以黑魔法女巫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天赋,足够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喝完杯中剩余的牛奶,将空杯放回餐桌,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定。

“这位便是椎名由美同学,玄野,当初是你求着我把别人请过来,怎么事到如今自己反倒就不管了?”

阿芙拉一面向玄野暗暗使眼色,一面借机得意地指责道:“收起你那点虚妄的自尊心,好好想想以前犯下的过错,你有考虑过该如此弥补吗?嘿嘿,这就对了,我没委屈你吧!由美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又没有你脸皮厚,稍稍有点过失就不能得到谅解吗,受了伤害难道就不能得到补偿吗,好了别磨蹭了,是男人就做出点样子来,赶紧诚心诚意地向人家道歉!”

阿芙拉这一通抢白,简直打得玄野毫无还手余地,他脸上表情精彩纷呈,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对不起!”

“大声点,没听见!”阿芙拉强忍住笑,不依不饶。

玄野无奈,正待再次道歉,那边椎名由美却开口了,鞠躬道:“应该是我说对……对不起,玄野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以前……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请您原谅!”

其实椎名由美尚未从刚才震惊中反应过来,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对方要向她道歉。她潜意识中不觉得玄野有任何过错,反而是自己乘了对方多次人情,听到“对不起”三个字,真正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抢先认错。

这算什么,演反转剧么?!

阿芙拉哭笑不得,拽住椎名由美,不让她行礼,不过椎名由美虽然性情胆小,但一旦认定某件事情,观念就很难改变。阿芙拉苦劝无果,只得让两人暂且停止无谓的相互礼让,免得让周围人看笑话。

她狠狠瞪地瞪了玄野一眼:‘先别得意,如果敢在肚子里偷笑的话,绝对饶不了你!’然后转而对椎名由美说:“由美你太善良了,这样以后是要被人欺负的……嗯,礼服的事情不着急,我早和那个大笨蛋讲好了,那些东西留在他家里也什么没用,你就放心穿到高中毕业之后再还给他,还有,如果不合身,下回我派人再送一套。”

阿芙拉身材高挑,比椎名由美整整高出一个头,椎名由美抬头看去,只见对方侧脸完美得不可思议,那柔和的线条,优美的弧度,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椎名由美一生受尽别人的白眼,印象中只有修女嬷嬷对自己最为照顾,而像阿芙拉这般众人高贵典雅的女神,居然也不嫌弃自己的身份,替自己出头,虽然椎名由美不认为玄野有错,但阿芙拉发自内心的关怀和维护,仍让她十分感激。

玄野先生是个好人,阿芙拉学姐也是个好人,嗯,就是这样!

“谢谢你,玄野先生,谢谢你,阿芙拉会长……学姐。”椎名由美向两人鞠躬道。

“不用谢啦。”阿芙拉眨眨眼,“特别是玄野,你要是对他太客气的话,那个笨蛋尾巴会翘上天的。”说着她拉过玄野的手,对椎名由美开玩笑道,“我有事找这个家伙,先借用一下,等会再让他请你跳舞噢!喔呵呵!”

“嗯。”椎名由美傻傻地点头。

章六 追击(上)

地球大气圈外。

二十余艘联邦星舰,正列作单纵的防御队型,横梗于母星与月球之间,严阵以待。

这里聚集了联邦第一宇宙舰队的现有最强战力,包括四艘纳尔逊级星际战列舰和十多艘弗莱彻级星际驱逐舰,另有数艘护卫舰和补给舰跟随在阵列后方。

其中纳尔逊级战列舰是主力重炮舰,全长1865米,舰宽273米,装备有2门三联装lucius-2型高能光束炮、副炮及其他武装。

弗莱彻级驱逐舰的体型稍小一些,由于建造经费和难度等问题,它们仅保留了部分水面舰艇的功能,又经过一系列内部改造,变成了对宇宙型机甲和x-37b太空战机的专用载体。

位于这两者后方的补给舰则几乎没有攻击能力,护甲防御也很低,主要作为后勤支援舰使用。

这些星舰都是从月球波西米亚基地出发的,基地内另有数十架x-37b太空战机在弹射甲板待命,准时随时出动。

在整支第一宇宙舰队对面,相距大约十万公里的区域外,五头巨瞳怪物静静漂浮于虚空中。

它们四周围绕着无数古怪的东西,那些东西身体呈倒三角形,头顶上突出一枚狭长棘刺,腹部白色扁平,全身光滑,就像展翼蝙蝠形状,只是它们肉翼上没有关节,却在后端分出数条鳃裂,波浪式地开阖着。

而双方阵营的中间,一艘德古级运输舰好似喝醉酒一般,正晃晃悠悠地向地球飞去。

运输舰舰身千疮百孔,引擎不断向外涌出浓烈的浓烟,船舷两侧,还有十多只怪异蝙蝠虫齐头并进。

怪虫的滑翔姿势非常奇特,它们从不振翅,只在要前进或转向时,便从翼尾鳃裂中喷出几道气体,凭借无阻真空环境,往往就能滑行出令人咂舌的距离。

联邦舰队,旗舰“戴高乐号”。

年近五旬的第一宇宙舰队司令官——哈格森少将坐在会议室内,手里夹着一支雪茄,望着桌上的立体战术星图,面色凝重。

他身旁站着数名高级参谋,对面的宽大显示屏里,还有十多位军官的头像,他们是各星舰指挥官,肩章上的军衔最低也在中校以上。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众人表情各异,只有哈格森少将手里的雪茄,散发着袅袅烟气。

不一会儿,军舰通信官呈上来一份加密文件,一位高级参谋伸手接过,递到哈格森面前。

哈格森拿过文件,仔细阅读起来,他脸上看不出喜怒,还不忘时不时抽上一口雪茄,那慢条斯理的神情,仿佛眼前所看到的不是一份加密文件,而是一副抽象派艺术家的高超油画作品,需要认真欣赏和揣摩,才能猜出隐藏在作品中的深刻用意。

哈格森将军能够保持镇定,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一样,事实上面对突然出现的未知生物,人类第一反应是惊异而恐慌,当亲眼看到这种未知生物追捕同类时,那种恐慌又会引发更大的负面情绪。

这不,屏幕上一位中校军衔的星舰指挥官,首先按耐不住:“那些可恶的怪物太狂妄了,竟然一直追着德古级运输舰不放……将军,请下达作战命令吧,这场仗要是不打,肯定会被其他军种部队笑话的,以后我们第一宇宙舰队还怎么在同僚跟前抬起头来,还怎么保护民众和联邦!”

哈格森少将没有开口,就连姿势也没动一下,平静的态度让不少人感到惊异,纷纷猜测这位在联邦军队内赫赫有名、以火爆脾气著称的将军,怎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难道也跟自己一样,因为即将初次与未知的外星种族接触,而感到有些害怕了,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少将身边一位高级参谋见气氛有些不对,便站出来替主官辩解道:“请您稍安勿躁,萨曼舰长。战争不是儿戏,我们现在所作出的任何决定,都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必须慎重。而且,我们已经把这里的情报传递给了地球总部,在总统和国防部做出明确指示之前,舰队必须保持冷静和克制。”

“冷静?克制?”萨曼中校哂笑道,“那不过是你们文官懦弱畏战的借口罢了。瞧瞧对面那些丑八怪们,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在追杀我们的战友同胞!唐参谋,我们的敌人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卑微弱智的虫子,难道要以人类的文明规则,跟它们在外交谈判桌上理论吗?没门!我们的目标是将它们全部消灭,为此,我萨曼代表战列舰上全体人员,请求第一个出战!”

说罢,挑衅似地看向对方,“战争让我们来,至于某些怕死的胆小鬼,还是滚回家吃奶去吧,哈哈哈!”

“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弱智。”参谋唐绍华冷哼一声,反击道,“中校阁下,你认为它们包围运输舰又不展开攻击是为什么?欲擒故纵、诱敌深入,这在军校课程里可是最基础的常识科目!别说我们现在对敌方的情报和攻击手段都一无所知,就算真的两军交锋,能中这么明显的计谋而被上当受骗的校官,整个联邦军队里大概也就只有您一个人了!”

“唐绍华,你居然敢侮辱一名堂堂的星舰指挥官!我要扒了你的皮!”萨曼愤怒。

“中校阁下,我还是建议您平时多学习一点理论知识,免得在旁人面前出丑。”唐绍华冷笑。

双方彼此争执不下,也引来不少人加入,一个军官站出来说:“我支持萨曼中校的观点,虽然有人说现代战争是一场多元化的高科技军备竞赛,机械化的钢铁雄狮正逐渐取代冷兵器下的刀箭而成为主流,但大家不要忘了,不管战争方式如何改变,最终扣动扳机的还是人类。倘若战士像绵羊一般柔弱,缺乏应有的勇气和信念,即使他们手中握着重型武器,到了战场上也只会沦为活靶。如今军队里很多士兵都畏惧那些未知恐怖的怪物,一部分士兵甚至误会那是上帝派来惩罚人类原罪的军团,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放任运输舰被怪物摧毁,那么对整个舰队的士气而言,都将是致命的打击。因此我赞成萨曼中校的说法,同时请求派兵出击。”

另一个军官则说:“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怀恐惧却依然向前。现在敌方情报不明,是否还有援军尚未可知,而月球基地和我们第一宇宙舰队,依目前状况看,很可能也是人类外层空间的最后屏障。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我们因冒然出击,以至于出现重大的损失,那么地球将失去一切高边疆主动权,成为任由宰割的对象。所以我认为唐绍华参谋的观点更加可行,也更有说服力。”

双方各有支持者,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哈格森将军忽然猛一拍桌子,大吼道:“混蛋,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哈格森将军虽然年逾五十,但嗓门奇大,一下子就将所有的喧哗声都压了下去:“老子召开紧急作战会议,是叫你们像泼妇一样过来骂街吗?吵架?辩论?光嘴上放屁有个卵用,有本事将详细的作战方案摆到星图上来,让大家瞧瞧到底可不可行!平时老子让你们吵,那是和平时期练兵,教你们各自取长补短,多长长见识。现在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还夹杂不清,就不怕对方趁我们意见不合,一个冲锋把半个舰队全给灭了,或者趁机进入大气层?到时候谁来当这罪人,是你萨曼,还是你唐绍华?哼哼,别他娘的不服气,这个责任有多重你们心里该清楚吧,那不是你们自己想抗就能抗得起的……”

哈格森将军口沫横飞一顿训斥,把军官参谋一个个骂得灰头土脸,末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加密文件,高声道:“国防部刚刚召开完参谋长联席会议,并通电联邦航天军司令部,要求我们第一宇宙舰队暂时撤退,将兵力部署在月球防御圈范围内。这份命令即时生效,对此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人一阵沉默,谁都不敢开口。

“一群没用的孬种。”哈格森将军也不知骂的是谁,呸地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到会议室地板上,“既然你们不敢发表意见,那就依照上头的指示办,由本舰和护卫舰压阵,舰队全部后撤回安全区域。”

撤退命令很快传达至整个舰队,各部门开始忙碌起来,哈格森将军心气不顺,也不顾休息,带着唐绍华直接去了舰桥。

哈格森是舰队司令官,负责整个舰队的调度指挥,旗舰“戴高乐”号上的舰长则另有其人,是一名上校。

上校舰长见哈格森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将军,刚才观察卫星传来图像,外层空间中又发现一群未知生物的踪迹,数量共有七头。其中有三头怪物和一艘联邦星舰,已开始向近地轨道移动,另外四头则逐渐朝坐标s0015的未知生物群汇合……”

章七 追击(下)

“混账!”

上校舰长还没说完,就被哈格森的咆哮声打断:“老子平时白训练你们了吗,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尽快向我汇报!你们知不知道延误情报的严重性……向地球总部汇报了没有?”

“这段时间信号干扰很强,我们也是刚刚收到的情报。”上校舰长有点委屈,“而且,您忘了么,将军,观察卫星是双向资源共享的,我们得到消息的同时,地球总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那也得给我再汇报一遍!”哈格森将军怒道,“亏你也知道有干扰,万一地球方面没有及时收到信息那该怎么办……唔,不对,你说有一艘联邦星舰,这是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不过根据热源比对,确实是联邦星舰无疑,型号为……”

上校舰长一边解释,一边在大屏幕上放出卫星图像,那熟悉的舰体形状一经出现,就引来哈格森和唐绍华一阵惊呼。

“女武神号!”

是的,联邦第一艘提康德罗加级星际巡洋舰——女神号。

此时女武神号上,谢琳·弗拉格双手撑在着指挥台上,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雷达屏幕里的一举一动。

从火星到地球,三十昼夜,五千五百多万公里的旅程,历经十六次突围和反包围战斗,谢琳从未睡过一个好觉,常常是旧的危机刚过去,躺下不到两三个小时,新的战况又再次出现。

这一路上巨瞳怪物咬得很紧,它们不仅懂得配合作战,还不断改变战术,逼着谢琳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以便及时做出各种应对。

时间一久,谢琳干脆裹了张毯子,直接睡在舰桥里,直到快接近地球时,那些巨瞳怪物才停止攻击,逐渐分散行动。

而经过这场艰辛困苦的鏖战,女武神号上无论是舰桥人员,还是普通士兵,都早已习惯了与恐怖的异形战斗,轮换休息期间,还有心情打打扑克牌,搞点小赌局——这次任务匆忙,又是远赴火星,士兵身上自然不会带多少现金,他们所抵押的赌注,大多是啤酒、香烟和一些艳情杂志,尽管某些赌注还需要等回到地面上才能兑现,他们却依旧乐此不疲。

放在几个月以前,对这种违反军纪的事情,谢琳是决不能容忍的,但现在她偶尔巡查星舰,看到船舱内士兵们围坐一圈,吆五喝六的举动,却并没有上前阻止,只是让他们放低声音,尽量不要影响其他战友休息。

这一点谢琳每每事后想起,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可身处当时的状况下,她确实又是这么做的。

数十天辛苦操劳,使谢琳面容憔悴了许多,眼眶也有些红肿,但她能感觉出,自己指挥星舰的效率在不断提升。

那不仅仅是战术应变能力的提高,还包含很多其他方面因素,比如人类面对困境时的内在潜能,又比如全舰上下令行禁止的执行力。

不过与此同时,谢琳也隐隐觉察到那些未知生物同样在进步,它们运用计谋的方式越来越隐蔽,攻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样化,参与战斗的巨瞳怪物数量慢慢减少,强度却逐步增加,有一次甚至打破了双方的平衡临界点。

若不是最后外部压力骤减,谢琳估计以女武神号的可用战力和损伤程度,恐怕已坚持不了多久了。

纵然明白那些怪物不怀好意,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波及全人类的浩劫,但当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再次出现于眼前,包括谢琳在内,星舰上所有人的精神还是为之一振。

那是一种漂泊旅人的思乡情怀,一种归来游子重回母亲怀抱的无尽喜悦。

由于当时女武神号正处于地球另一端,和本部舰队相隔甚远,因此在看到三头巨瞳怪物舍弃女武神飞向地球时,谢琳脑海中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阻止它们,至于别的事情,她反倒没怎么考虑。

于是在谢琳指挥之下,女武神号调转方向,追逐着三头巨瞳怪物而去,双方先后进入大气散逸层的边界。

散逸层是大气层向星际空间过渡的区域,气温可达数千摄氏度,其下方则是电离层。

电离层顾名思义,存在相当多的自由电子和离子,而其又属于色散性媒质,当折射率成为虚数时,电磁波会受到截止衰减,不能传播。

坚持住!谢琳·弗拉格!这里是地球,就算最后阻止不了它们,也要给它们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谢琳默默给自己打气,然后调出wibs武器系统界面,再次查看上面的能量填充进度:“婕米,返程航线角度计算完成了没有?很好,把数据全部移交给杰拉德,从现在起,你只负责红外热能瞄准系统,李智秀,修正舰体隔热胶体涂装并通告全舰,我们将在大气层内使用阳离子攻城主炮,所有人准备承受冲击。”

“是。”婕米和李智秀回答。

舰桥人员在经历几次大战后,相互之间的配合愈发默契,心态也愈发成熟。尤其是婕米,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此刻脸上却满是认真的神情,很难想象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爱哭鼻子需要别人柔声安慰的小女孩。

不一会儿,婕米就调整完瞄准系统,回报道:“红外热能瞄准系统一切运行正常。另外,由于对方进入大气层后表面温度提高,现在锁定目标的偏差值降低至8%左右……不过系统监测到外部粒子浓度迅速增加,按双方现有距离,或许会造成阳离子主炮一部分能量损失。”

“没关系,继续保持锁定。”谢琳沉着回应,顿了顿,又道,“请大家永远记住,这里是我们的主场,不是火星,不管侵略者是谁,它们一定会为自己的愚蠢行为付出应有代价。”

似乎为印证谢琳的预言,前方巨瞳怪物降落到一定高度后,速度果然不正常地减缓,双方距离逐步拉近,已进入主炮有效射程范围。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简单点讲,就是回归角度的问题。这个理论从人类成功迈出征服宇宙的第一步之后,就开始被主流学界广泛引用,通俗表达为“轨道器返回时会与大气层进行剧烈摩擦,如果回归角度和大气层平面所形成的夹角如果过小,就会被大气层弹开;如果夹角过大,则会被烧成灰烬。”

谢琳不知道那些未知生物的种群历史和起源,也不清楚它们的祖先是否曾经拜访过地球,但它们对当今地球环境缺乏足够认识,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双方均以极快的速度,向地心降落,眼看着星舰越过电离层中心,与地表仅相距不足300公里,谢琳果断采取行动,阳离子攻城主炮终于再度发力。

这一次红外热能瞄准系统精确地锁定了目标,高能粒子流狠狠撞击在最后一头巨瞳怪物身上。

同时,附近的空气被不断压缩,主炮巨大的反冲力和炽热气流的推力,使得女武神舰体猛烈颤抖,谢琳紧紧抓住座椅扶手,这才勉强保持住平衡。而一块损坏后没来得及修复的外部叠层装甲,居然经受不住多重力量挤压,固定焊接口连续断裂,从星舰外部分离出来。

“舰体温度过高,已到达临界值。”李智秀报告道。

“再等等。”谢琳望着残余粒子量,心有不甘。

“一秒钟也不能等了,舰长。”

李智秀语气依然平静,但形势却已然到了最危险的边缘。超高速运动中产生的摩擦力绝不同于一般生活经验,普通超音速飞机的速度也就3马赫左右,约1千米每秒,如果临近海面低空飞行,其所产生的冲击波足以激起六七层楼高的巨浪。而女武神号下降的速度只有更快,当星舰表面温度因剧烈摩擦升高过临界点时,大量气体和被烧蚀的防热材料均发生电离反应,形成一个等离子区,星舰周围会形成一层高温电离质,对内部造成了电磁屏蔽,俗称“黑障”。

这是一个异常凶险的时期,星舰即使不会像陨石一样燃烧成灰烬,也会由于定位导航设备失灵而坠毁,所以一般到了距离地表200公里高空,包括星舰在内的人造轨道器,必须提前完成减速并保证外壳温度不超过规定的临界值,到离地表10公里处时,降落速度最好减少到每秒300米以下。

这一系列环节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否则离地面越近,大气阻力越高,到时候再想弥补,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关于轨道器降落的问题,解释起来话长,其实这些念头只在谢琳脑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她终于轻叹一声,关闭了主炮程序。再瞧那巨瞳怪物,小半边躯体被高能粒子流冲刷殆尽,底下几根触须无力地耷拉着,看上去奄奄一息,再不复先前灵活。

那三头巨瞳怪物倒也知道厉害,不再集中行动,而是选择三个不同方向,分散躲避。

谢琳稳定心神,指着那头受伤的怪物,决然道:“命令扬·斯奇尔林少尉待机,我们追上去!”

章八 这一刻,永记于心

七月的西海岸,温度适宜,空气中带着海风隐约的咸味,头顶一片繁星满缀的穹幕,天清夜朗,如诗如画。

这是一年之中最适合旅游度假的时候,ait高中部的教学楼天台上,阿芙拉趴在栏杆旁,迎着温暖惬意的晚风,几缕金色的发丝微微扬起,轻轻拂过玄野的脸庞。

玄野就站在阿芙拉身侧。

天台视野开阔,凭栏眺望,可见不远处的舞会大厅灯火辉煌,影影绰绰映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但到主教学楼这边,嘈杂声就渐渐稀少了,道路两旁的装饰灯柱逐一亮起,发出柔和昏黄的光芒,树丛边稍显幽暗的长椅上,几对情侣甜蜜地依偎在一起,趁着朦胧暧昧的夜色,低低互诉衷肠。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玄野依旧能清晰地记住这个时刻,这里的景物,那些青葱岁月,荏苒时光,充满了淡淡幸福的味道,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然而那毕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现在的玄野却不太愿意接触这些东西,他固执地认为,过分温馨安逸的生活状态会削弱个人的意志力。

为避开这种气氛,玄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不料刚抽了一口,嘴里的烟就被阿芙拉劈手夺过,阿芙拉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揶揄道:

“两个月不见,其他方面没什么长进,烟瘾倒是越来越重了,是不是概念设计师的工作不好做?”

“比想象中更难一些。”

玄野想了想,决定老实回答:“之前我跟着伊凡诺夫教授做过几次固态量子芯片的隧穿效应试验——那是一种衰减波耦合效应,理论上可以支持光突破极限速度,也就是超越光速。我对量子物理学科的认知有限,当时仅承担一部分原始数据的分析和处理工作,即使总量庞大,也不过是在已有框架内进行修改。而现在的工作就好像创立一部几十万字的新法典,虽然可以借鉴前人的经验智慧,但必须适应具体现实。一部法典的总纲永远是最精简凝练也是最重要的,它远远超出我现有能力之外,为此我用了个取巧的做法,先绕过总纲,从某一个具体细节开始入手,然后再慢慢想办法贯穿全局,可惜这两个月头脑里构想虽多,却始终找不到一条清晰的主线……”

玄野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阿芙拉用手托着粉腮,默默凝视着玄野,静静倾听。

等对方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微笑道:“看来你确实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呀,一个人唠叨了这么久……嘿嘿,你喜欢做什么就尽管去做,这些我都不拦你,不过世界上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概念设计师的工作再重要,有联邦总统的工作重要么?连总统都有时间去农场骑骑马、陪家人一起去海滩度假,你总不至于比他还忙吧,答应我玄野,以后无论再怎么拼命,也不能以损害自己的身体健康作为代价噢!”

说罢,也不管对方听进去多少,轻轻斜倚着身子,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好不容易才见一面,我们能不能不谈那些无聊的事情。”

玄野全身肌肉有些发僵,他刚一吸气,鼻端便闻到少女身上特有的香味。

感受着温软娇躯的依存,玄野此刻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他极力想调整思绪,将自己纷乱复杂的念头都集中到一起,可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到后来,玄野索性放弃尝试,任凭内心真实的感情自由释放,阿芙拉白皙柔嫩的手掌伸过来,他也就顺势握住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静相依相偎。

良久,良久,远方天际,两道绚烂的光亮拖着火红焰尾,划过漆黑深邃的夜空,底下有人兴奋地高喊:“流星,居然有流星!”

阿芙拉也跟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等到两道光芒一前一后消逝于地平线,她才开口道:“喂,玄野,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对着流星许愿吗?”

“不知道。”玄野摇摇头。

“我来告诉你吧,”阿芙拉笑嘻嘻地说,“古代神话中,主神奥丁拥有一把百发百中的神枪,叫做昆古尼尔。当奥丁将此枪掷出时,会发出划越空际的亮光,对着昆古尼尔发誓的人,她的誓言必将实现,这就是关于流星最古老的传说。传说未必可信,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流星代表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埋藏心底的希望之光,不管哪个年代,不管环境多么艰辛困苦,我们都不会选择放弃,或者这才是人类经历无数战争浩劫,却还能生存下来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传说未必是假的。”玄野的关注点比较特别,“航天领域有一种说法,人们平时看到流星发光,并不是与大气摩擦燃烧,而是由熔蚀过程里流星体原子中电子跃迁而产生的。假如昆古尼尔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航天轨道器,我是说假如,神话时代的主神奥丁们,只要拥有人类现今的科技程度,那么他们就完全有能力控制这种先进轨道器,并使它在飞行过程中,发出与流星相似的光芒。”

“真是一点都不懂情调呢。”阿芙拉撇嘴道,“什么电子跃迁,什么轨道器,难道你想说明主神奥丁并非后世虚构,而是尘封于古老历史中的某个先进文明的后裔或者代言人?玄野,你这个大白痴,大笨蛋,你要是再敢提半句跟今晚气氛毫不相关的事情,信不信我明天亲自送你回圣克拉拉,顺带再给挑选十几个女仆管家,照顾你每日的生活起居!”

阿芙拉无愧于女巫的称号,话一出口,玄野立即闭起嘴巴,不敢再吱声。

每个人性格不同,爱好也不同,有些人喜欢前簇后拥奢侈享乐,有些则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有些人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万众瞩目,名扬天下,有些则愿意坐在雨后青石板的小街屋檐下,一杯清茗,淡品其香。

玄野本是个性格略显孤僻的人,一向独孤惯了,不喜欢繁琐的礼节和社交,对他来说,安排不相干的佣人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日子绝对比坐牢还难受。

阿芙拉对玄野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十分满意,在他胸口又趴了一会儿,轻柔地道:“对了,说起许愿,玄野,你有什么梦想吗?”

玄野一愣。

梦想?

这个遥远而生疏的词汇,遥远至趴在病床边失声痛哭的那一年,生疏到他已经记不清那对夫妇的面孔,于是回答说:“没有,我没有梦想。”

“那总该有什么愿望吧,关于今后人生的愿望。”

“今后的……人生吗?如果非要说有,我希望这个世界再没有孤儿,所有父母都能爱惜自己的子女。”

“那绝对不是你真正的愿望。”

阿芙拉忽然语气一变,将小脸蛋贴在玄野冰凉的脸上,喃喃道:“我可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看着你呢,你骗不了我的。你以往所做的许多事,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向他们示威罢了,你不用摇头啦,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梦想只有一个,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一个。其实带你来这里之前,我无数次告诫过自己,千万千万不要伤害你,不让你再回忆起悲恸的过去,但是……我是个小小的女人,我也有小小的梦想,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不希望自己注视的人今后一直生活在绝望和愤怒之中。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仇恨不能带来任何内心的安宁,玄野,我们都很明白,这个世界是美丽而残酷的,或许残酷比美丽更多一些,但我们不能因为看到残酷,便忽略了美丽的存在,所以请答应我,让我和你共同分担这份残酷,而我,也会将这个世界的美丽与你一同分享……”

阿芙拉这番既像煽情,又像告白的话,对玄野内心着实造成不小的冲击。

他望着这个精灵古怪、洞悉他所有想法的少女,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惶恐,还是该感到幸运。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让你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没关系,也许是我以前对那件事太过于执着了吧……咦,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你也在哭。”

“我……”玄野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脸上并没有泪水,但转念一想,便理解了阿芙拉话里的真正意思。从八岁那年开始,那些变故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横亘在他心中,无情地斩断了玄野的所有梦想,造成他童年沉默寡言的性格。

阿芙拉说得没错,玄野以往所做的许多事情,并不是出自他本意,而是对于内心创伤的一种注意力转移,当数年之后蓦然回首,这份伤痛依然摆在眼前,一分不减,清晰如昨。

玄野不敢保证,如果有阿芙拉在身边,自己今后的人生能不能因此改变,能不能忘掉过往的悲伤,但唯独一点是肯定的,他愿意为身前少女渴望的幸福,去尝试一些原本不打算尝试的事情。

想到这里,玄野不由将少女抱得更紧了些,两人身高本就差不多,此时呼吸相闻,双唇近在咫尺,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情愫于无声无息处悄然滋生,少女轻轻闭上眼睛……

章九 渐渐消失的光(一)

正当这个时候,天台口却蓦地传来一阵争执声。

一对年轻男女从小门里走了进来,他们没想到这里有人,因此说话声音放得很开。

“为什么你最近总提出分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我对你都算不错了,要什么给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替我考虑?你自己一走了之倒是轻松,可这样一来我他妈的面子往哪里放,不行,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一个男声愤怒地道。

“我们不要再相互伤害了,我的心早已不再归属于你,你这样纠缠下去根本没有结果。”一个女声淡淡地说。

“这不是理由!”男声恼火道。

“是你太孩子气了。人生太短暂,一些该拿起的要拿起,一些该舍弃的要舍弃,因为,只有让该结束的结束了,该开始的才会开始。只闻花香,不闻悲喜,笑看光影斑驳,不争朝夕,你有这样的心境,也许十年后街角相逢,我们还会相视一笑。”女声徐徐说。

男声顿时噎了一下,半晌才道:“什么……什么意思?”

女声幽幽叹息着说:“有些精彩只能经历一次,有些景色只能路过一回。以前我生活在五光十色的虚幻之中,脸上堆满了假笑,在外人面前,我是个明媚恬淡的女孩子,内心勇敢坚强,但那全是假象,你们并不真正懂得我。这个世界是自由而美好的,我不追求铂金的昂贵,我不追求黄金的庸俗,我只想让自己的人生多一点微笑,少一点忧愁和哀伤……”

这回不仅男声无语,连玄野也听不下去,只觉那两人对话苍白空洞,全然不知所云。

阿芙拉在一旁抹了抹眼睛,趴在玄野耳边小声道:“真讨厌,人家好辛苦才营造出来的一点气氛,刚要得逞,就被他们破坏了。哼哼,不过你可别想赖账,刚才没做的那件事情,等舞会结束找个没人的地方,统统照原样给我重新排练一遍。”

见玄野脸色刷一下变白,更是得意,“逃避是没用的,反正那件事情是你先主动,可怨不得我。好了,看时间舞会应该已进行过一半,我们也该回去抽奖了,这次为了给大家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我可是很认真地做了准备呢。”说着拉起玄野,并肩走下主教学楼。

经过天台小门的时候,那对争执不休的男女明显吓了一跳,怔怔地目送着两人远去。

借助头顶微弱的群星之光,玄野也惊讶地发现,那对男女自己竟然都认识,男人是隔壁班的胖子科尔,女人则是那个名叫叶筱沫的转校生。

玄野和阿芙拉回到舞会大厅,会场里正在播放thepierces的歌曲《secret》:

“有一个秘密,能够保守吗,发誓你会保守这个秘密,带着它进入坟墓……你能够以你的生命发誓吗?发誓你绝对不会说出去……如果想要两个人守住秘密,除非其中的一个已不在人世。”

高中毕业舞会毕竟不同于顶级社交场合的名媛舞会,选曲较为随性,也更符合青春期少年的叛逆需求。

这首曲目是阿芙拉亲自选定的,对卡洛儿等追逐名利场的女孩子来说,那些有政要、富商、明星参加的奢华舞会,比如著名的克利翁名门少女成年舞会,或者夏洛特女王舞会,才是她们最梦寐以求的展现平台。

然而,对于频繁接触上流交际圈的黑魔法女巫而言,能和心爱的人一起牵手跳舞,便是最值得开心和炫耀的事情。

“我先去准备一下。”阿芙拉笑着放开玄野的手,招呼爱德华等校学生会干部,往舞台方向去了。

临走前,爱德华悄悄一拍玄野的肩膀,压低声音说:“好样的玄野,你真能干,无愧是我们学生会全体成员的偶像。”

米凯尔则什么也没说,却一步三回头,对玄野做出各种难看的鬼脸。

玄野直接无视他们的调侃,挤开人群,想找个僻静的角落,仔细梳理一遍今天晚上所发生的每件事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个矮小的少年突然撞入他怀中,巨大的冲力差点把玄野撞翻在地,全靠及时抓住了旁边一个女孩子的礼服,才没有摔倒。

那女孩子本就穿着一件低胸长裙,被玄野用力一拽,半边礼服都被扯掉,露出一大片雪白娇嫩的肌肤,吓得她高声尖叫。

尖叫声顿时引来周围人的注意,玄野刚要道歉,却感觉腹部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捂住肚子低头一看,只见外衣上不知何时被人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从里面流淌而出,很快染满了整个手心。

“啊!救命啊!杀人啦!”

半luo女孩高亢的尖叫声凄厉如同海妖,狠狠刺穿众人的耳膜,接着她双眼一翻,恰如其分地晕倒在旁边一个英俊男生的怀里,柔美浑圆的胸口压得对方直喘不过气。

由于情况太过突然,玄野根本还没来得及防备,等到痛觉袭来时,他已是手脚发冷,身子摇摇欲坠。

参加舞会的大多是中产以上家庭出身的少爷小姐,哪里遇到过这等见血的阵仗,人群以玄野为中心,霎时退开几步,留出一片空地。

米凯尔最先反应过来,发了疯似得撞开人群,一把扶住玄野,阿芙拉和爱德华等人也随后赶到。

阿芙拉半跪在冰冷的地上,让米凯尔抱着玄野,用尽量轻缓的动作平放在地,将玄野的头部枕在她腿上。她脸色沉凝,看不出究竟有多惶急或是愤怒,小心翼翼地解开玄野衣服上的一颗颗纽扣,露出那道七八厘米长、深达数寸的可怖伤口。

阿芙拉咬着嘴唇,有些颤抖的双手在伤口边缘摸了摸,说道:“估计是伤到了腹膜,好在内脏应该没问题,玄野,你先忍耐一下,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爱德华先打电话给管家,让他赶紧联系医院和报警,并派司机过来随时听用,接着,他开始安排人手,向周围人详细询问事发经过。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舞会被迫强行中断,闻讯赶来的卡洛儿和椎名由美看到这情形,前者脸色阴晴多变,后者则原地干呕起来。

椎名由美有轻度血液恐惧症,血淋淋的场面使她目眩心悸,她强忍着不适的感觉,俯下身子想再凑近一点,然而鼻子一闻到血腥气,继而面色苍白、四肢厥冷,话没出口便捂住嘴巴狂奔出去。

这种时候,大多数人只会感到彷徨无措,或以看热闹的心态,静观事态发展,根本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这个时候,阿芙拉平素积累下的威望和管理方式,就开始切实发挥作用了。

一部分校学生会成员主动担负起人群的安抚和解释工作,另一部分则分散保护现场和人员安全。至于搜寻行凶者的踪迹,虽然有人提出过,但阿芙拉和爱德华都不赞同,在他们看来,只要玄野本人没有生命危险,其余一切事情都可以暂时排到后面,与其让手无寸铁的学生冒险,不如等警方来了再说。

况且,既然这人有胆量在校园里公开行凶,挑战整个ait学院和上流社会的秩序尊严,那么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伤害的是谁,都必须做好充分的心情准备,以面对即将到来的豪门家族和ait学院的滔天怒火。

为防止二次袭击,人群被集中到几栋宽敞明亮的建筑内,学院里的安保人员全部出动,开始大规模巡逻。

周围紧张气氛稍缓,大家都在等待警方出现,有些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着案件的经过,有些人则事不关己,一边偷窥身旁丰胸细腰的年轻少女们,一边脑子里还在设想,明天当地媒体的头条新闻会怎么编排。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救护车和警车却迟迟不至,就连几个家族那边,似乎也突然失去了联系。

米凯尔神情最急,连催了几次电话,但都是忙音占线,到后来甚至连基础信号都没有了。

周围人群似乎也遇到了类似情况,他们在与远方朋友热聊身边发生的凶案时,却蓦然发现,电话被无缘无故地切断,居然再也无法拨通。

“怎么搞得?”米凯尔急得直跺脚。

卫星信息化时代,随着无线网络覆盖率的提升,固定有线电话作为陈旧古董,早已被资本市场所淘汰,只有少数政府或军方部门出于保密需求,尚在继续使用。

最近一次调查统计中,手机等移动智能终端以极高票数,一举超越亲人、朋友、观赏宠物,当选为人们心目中“最离不开”的社交伴侣,所以,当人们发现移动信号被屏蔽后,他们的焦急情绪远在高速堵车、航班误点、亲友失踪等之上,有些人一个劲咒骂无良的运营公司,有些人则干脆埋怨郊区信号不好,吵嚷着要立即回家。

嘈杂声惊动了玄野,他微微侧过头,询问阿芙拉:“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阿芙拉温柔地道:“没什么,你尽管安心躺着,不要乱动。”

她挪动膝盖,让玄野躺得更舒服一些,然后示意米凯尔走过来,看了一眼对方手表上的时间。

九点三十五,距离玄野受伤已过去了二十分钟!

阿芙拉并不精通医学,不过古老家族传承下来的优秀教育体系,培养出她宽广渊博的知识面,这些知识不仅包括政治、金融、科技、礼仪,也包含了艺术、历史、法律、宗教和一些社会常识。别看这些学科的名称普通,可里面所涉及的内容,绝不等同于一般教科书上的简单描述,亦或是市面上充斥着各种谎言阴谋的伪劣著作可比,它们是各个家族兴衰沉浮的经验累积,是联邦一批批幕后缔造者的荣耀鉴证。

以阿芙拉的眼光来看,玄野应该是被锋利锐器所伤,伤口直达腹膜,但没触及到腹主动脉和内脏器官。

按照联邦医学技术委员会最新发布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划分的轻微伤、轻伤、重伤、危重伤、濒死伤等五个阶段,玄野应属于重伤,伤情并不即刻危急生命,但必须接受手术。如果一味拖延,不及时救治,很可能会因失血过多而引发器官功能衰竭,或者留下终身难愈的后遗症。

五分钟,再等五分钟,要是相关救护人员还不来,就马上安排人开车送玄野去市中心的德兰诊所!

阿芙拉做出决定,让米凯尔和怀特·菲利普斯赶紧去医务室找担架和绷带,医务室在主教学楼三层,学生会手里有备用钥匙,可还没等米凯尔和怀特出去,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章十 渐渐消失的光(二)

事情起因是几个学生由于大厅里收不到终端反馈,以为建筑物遮挡了信号,便不顾工作人员拦阻,跑到外面试验。

他们在校园空旷处来回走动,将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可试了好几种办法,都没起到任何效果。

有个学生提议再往外走几步,而就在此时,一头众人从未见过的古怪生物忽地从旁边草丛里窜了出来。

那异形生物外壳类似某种节肢昆虫,体型却比地球上所知的所有昆虫都庞大许多,高度接近两米,三对足,头颅颀长。

异形外表本就丑陋,在道路两边灯光的照射下,包裹躯体的虫壳更显得诡异而恐怖,那个学生连拔腿逃跑的勇气也没有,被异形的梭型复眼一瞪,顿时双腿酸软,跌倒在地。

异形前肢离地,稍稍临空屈起,单靠四只后足的力量站立,摆出一副作势欲扑的姿态,直把那学生吓得面无人色,顷刻间,一股失禁的热流便从裤裆里涌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异形好像并不急于攻击,一双复眼来回巡睃,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钟,那学生终于忍耐不住,双腿拼命蹬地向后倒爬。这一下惊动了异形,它先是向后仰了仰身躯,见对方似乎没什么攻击能力,然后迅速上移几步,拉近距离,一条锋利前肢试探性轻轻一戳,便戳入那学生的腿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溅开一大蓬鲜血。

“啊!”“啊!”

那学生发出惨叫的同时,室内许多人也在尖叫。

最外围的一群人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这血腥残忍的一幕,皆是惊恐万状,他们双手乱挥,一边推搡着朝大厅中央挤去,一边嘴里高喊着“怪兽”、“恶魔”、“吃人”等字眼。

恐慌的情绪很快又传染了其他人,不消片刻,整个大厅就变得一片混乱,众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推搡着,高叫着,仿佛末日即将降临。

外面那异形可不管人类的想法,它又伸出另一条前肢,闪着妖艳寒光的锯齿利刃,在猎物脸颊边轻轻刮擦着,顺势就把一只耳朵给切了下来。

那学生吃痛不住,闭起眼睛本能地用手去抓,却不料刀锋一闪,半条手臂已脱离身体抛上半空。

“上帝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米凯尔喊来几个学生会的成员,一边用身体尽量抵住人群,好给玄野腾出一块空地,一边用余光四下打量,却正巧瞥见一截人类的断臂重重砸在窗户上,血浆横飞,将整扇窗户玻璃染成了赤红色。

人群中再一次爆发出惊恐的喊叫,也不知是谁先带头朝正门出口的鲜花长廊方向跑,接着许多人便跟着一拥而上。

人类在碰到超越自身理解范围的事情时,总会有一种盲目的从众心理,认为数量多的一方就是正确,他们慌不择路地乱冲乱撞,却浑然不管长廊尽头的不远处,那异形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逃命者越来越多,有人亲眼目睹异形伤人的情形,心里恐惧,奔跑时脚下一个趔趄,不慎带倒了身旁的舞伴。他想要爬起来继续跑,手刚一撑地,就被一只高跟鞋踩中,尖细的鞋跟狠狠刺入掌背,疼得撕心扯肺。他也算是个求生欲望强烈的成功者,在舞伴愈见微弱的求救声中,强忍着疼痛直起腰,谁知还没等他站起,便又被后面的人群撞翻,这下他再没有前次那般幸运,无数只脚从他头上身上踩过,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不好,这样要出事。”

阿芙拉和爱德华对望一眼,两人都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眼下暂且不论这怪物从何而来,侵略性有多强,单单众人于惊恐混乱之下的推挤和误伤,其破坏力就不比怪物低多少。

“对不起玄野,我去去就来。”阿芙拉轻轻在玄野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揉着酸麻的小腿站起身,与爱德华等学生会干部一起,一面观察异形的动向,一面开始对人群做安抚工作。

玄野之前一直是仰面躺着,虽然不知道外面情况究竟怎么样,但通过众人面部表情的举动,还是能感觉到形势的严峻程度。

“扶我起来,米凯尔。”等阿芙拉走后,他向米凯尔伸出手,米凯尔尚有些犹豫,玄野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快点,别婆婆妈妈的。”

米凯尔没办法,只好喊来怀特·菲利普斯,两人一人一边托着玄野的肩膀,将他扶起。

周围人群依旧乱哄哄的不知所措,有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人抱在一起哭泣,阿芙拉等人就像万顷波涛中的一叶孤舟,即使声嘶力竭地呐喊劝告,也阻止不了人群崩溃离散的势头。

慌乱之中,阿芙拉决定改变策略,对爱德华嘱咐几句,自己则找准方位冲上舞台,所幸场地内的音响设备还能正常使用,阿芙拉取过话筒,竭尽全力大吼道:

“想活命的都站住别动!”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大家停止推搡动作,纷纷回头向舞台张望,人群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阿芙拉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这种瞬间的沉默往往是人类在群龙无首状况下的被动盲从,非常短暂,如果不能及时将大家的思维引上正确的轨道,树立起坚定的信念,那么用不了几秒钟,人群便会再次失去理智,届时这场骚乱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预案,没有腹稿,一切只能随机应变。

她深吸一口气,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很好,所有人就这样保持安静,我只强调一点,这里是ait学院,联邦顶级精英的摇篮,一个充满光荣与神圣的地方,我们绝不会允许任何事物以任何形式践踏这里的尊严。而现在便是我们人生中一个必须面对挑战的重要时刻不是吗?那么就请诸位拿出自己的骄傲和勇气来,不要因为外界的一点刺激就惊吓到,它们肯定是某个恐怖组织培养出来的东西,邪恶,丑陋,却并非不可战胜……”

阿芙拉的演讲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爱德华已布置下去,等旁人回过神来,学生会已悄然占据了舞会大厅各个出入口。

这个举动引起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就在人群彷徨无助的时候,阿芙拉的声音再度适时响起:“……我以阿什伍德家族的名誉起誓,绝对会保证每个人都平安无事地离开。而各位勇敢的男士们,现在请拿出你们的绅士风度,牵住你身边任何一位女生的手,务必照顾她,保护她,共同走完这一段旅程。”

说完,阿芙拉走下舞台,对爱德华耳语道:“现在距离那怪物袭击人类的时间尚短,趁大多数人还没丧失理智,我们必须赶紧行动,组织大家从后门紧急出口撤离,去最近的一座防空洞躲避。”

阿芙拉在ait学院有着毋庸置疑的影响力,她讲话的内容也最先被ait那些学生所执行,爱德华也遵照阿芙拉的意思,去说服卡洛儿。

卡洛儿正自六神无主,又对这个家世渊博、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很有好感,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便同意了对方的安排。

在场所有人由ait学生会作疏导,一对对互牵着手,有秩序地进入逃生通道,再从建筑物背后的紧急出口离开。

为稳定情绪,起到示范作用,爱德华和卡洛儿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切工作进行得高效而顺利,唯一遗憾的是,为避免外面的异形再刺激到众人脆弱的神经,引发恐慌,学生会无奈之下,选择封闭了其余所有通道,并拉上全部窗帘——尽管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

而那些从正门长廊跑出大厅的学生,大部分早已躲藏起来,玄野让米凯尔扶着自己,慢慢挪到窗边,透过布帘缝隙,只见外面一个运气不好的落单女生正被异形盯上。

那女生一边哭泣,一边奔跑,然而没跑出几步,就被异形追上,异形用它那钩状的上颚,将女生撞倒,却又不立即发动攻击,任由那女生从原地爬起,继续奔跑,然后再追逐,再撞击。

那女生脸上满是无助和绝望,偏偏又不敢停下,只能像幼小羚羊遇上猎豹一般,被异形团团戏耍。

“该死的畜生!”米凯尔扭过头,不忍再看。

“它在试探我们的反应。”

玄野脸色仍旧苍白,但神情却很镇定,仿佛置身于铁笼之外,袖手旁观笼子里的猛兽捕食,丝毫看不出半分怜悯或恐惧的样子:“这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懂得观察,也懂得运用一些简单的计谋,如果它们数量到达一定程度,可能会是件麻烦事。”

“我基本同意你的判断,但很不喜欢你现在说话的语气。”

阿芙拉不知何时,已走到两人身边,先嗔怒地瞪了玄野一眼:“大多数情况下,生命是平等的,你不能因为轻贱自己的生命,便理所当然地轻贱别人的生命。”然后又问道:“伤口还疼不疼?”

章十一 渐渐消失的光(三)

“血流速度放缓许多,不剧烈运动的话,应该还能撑一阵子。”

玄野如无其事地耸耸肩,只是动作牵引到腹部伤口,使得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别逞强了,笨蛋,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现在的想法吗?”

阿芙拉诘问道,她的目光深邃而复杂,有一种异样神采,竟逼得玄野不敢对视。沉默许久,才继续道:“对不起,玄野,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一会儿……”

“我们一起去。”玄野突然打断道。

阿芙拉脸上有瞬间的挣扎,随后不容置疑地拒绝道:“不行,玄野你不能去。你的伤必须尽快处理,且不适合剧烈运动,一旦失血过多,很容易造成身体机能的永久损伤,甚至……“

顿了顿,又说道:”跟着队伍一起行动只会耽误治疗时间,从学校到市区的这一条交通线路可能不太安全,我会让米凯尔和怀特陪你先去校医务室,那里有综合医疗急救箱和药品,你们可以暂时躲在里面。”

接着,阿芙拉低下头,轻轻地、温柔地用自己光洁白皙的额角,抵着玄野的脸庞,用只有双方能听到的语声,低低道,“你不是最善于用理性来思考问题的吗,玄野,那么现在面对这种类似的桑德尔困境[注1],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处理才能两全其美呢?况且大部队行动太明显,路程又长,从概率学上讲,更容易遭受窥伺,到时候你行动不便,又怎么跑得过别人?人类在到达一定群体数量的时候,常常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以牺牲少数人的做法来保全自己;而当只有两三个人时,这种法不责众的行为便不适用了,因为他们很难找到推卸责任的借口。米凯尔的性格我了解,虽然平时做事莽撞了些,但在关键时刻,却能成为一个忠诚可靠的伙伴,而怀特·菲利普斯身手也比较不错,还有专业的伤病护理证书,我已经说服他留下来,除非他认为今晚就是世界末日,所有人都没机会见到第二天的阳光,否则以他现在的家庭处境,至少不敢中途抛下你不管……我这样安排,其实这也是个人的一点私心,可惜我自己既没有超能力,也不是什么先知,所以也无从知道自己所作出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只是尽可能地,希望你远离一切风险,耐心等待救援……”

黑魔法女巫话语中特有的坚持,玄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有米凯尔忍不住插口道:“什么等待救援?我的跑车就停在地下车库,随时可以出发,市区为什么去不了?”

阿芙拉也不理他,继续道:“这场……这场毕业舞会是我执意要办的,无论如何掩盖,那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我把大家拖入危险之中,所以我有责任将他们尽可能安全地送回到亲人身边,玄野,相信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绝不是故意想和你分开……请原谅我的任性,好好爱惜自己,等确认完他们的安全,我会立即想办法联系你。”

阿芙拉一步三回头,却终于还是带着队伍走了,门外那头异形也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上颚一张,将猎物咬在口中,胡乱地撕扯着。

学生会人员已从大厅各个出入口撤走,米凯尔和怀特·菲利普斯则轮流背着玄野,从行政报告厅侧面的窗户爬出去,蹑手蹑脚地绕了一个大圈子,钻入主教学楼的墙根阴影之中。

在异形刚出现的前十几分钟里,校门外尚能看到几道机动车的远光灯束,伴随着金属碰撞摩擦声、呼喊声、零星的枪声,到后来周遭万籁俱寂,再没传出半点声音。

学院里空荡寂静,风吹林动,树影婆娑,道旁的路灯光亮忽明忽暗,照在冷落凄凉的大地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咔嚓”一声轻响。

米凯尔用迈凯伦跑车钥匙的金属平头顶端,熟练地撬开一楼阶梯教室外的玻璃窗,他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一番,见没什么异常,便纵身跳了进去。

教室里光线更加暗淡,一排排桌椅整齐地摆放着,有的课桌上还盛有水杯、课本等物,再远一些的讲台黑板上,模模糊糊写着“青春没有尾声,我们的友谊万岁”几个粉笔字。

外面怀特·菲利普斯半蹲下身子,托起玄野,米凯尔从里面接应,将玄野先拉进教室,接着怀特一个跳步,也跟着爬入窗户。

三人背靠着课桌挡板,正停下来喘口气,米凯尔突然一拍脑门:“嗨,瞧我这记性,居然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怀特吓了一跳,焦急地问:“什么事?是不是跟咱们有关?”

“不是我们,就只跟我有关。”米凯尔哀怨道,“刚才在大厅的时候,我光顾着照料玄野这家伙,竟然忘记安慰新认识的长腿学妹了!哎,想起来我就后悔,你说一个美丽娇弱的女孩子,初次遭遇这么恐怖的事情,她肯定吓得花容失色对不对。要是这时我能抓住机会,用语言宽慰她,用身体怜惜她,她肯定会眼眶湿润,感激得主动投怀送抱啊!可惜啊可惜,你说我当时怎么就脑子一抽,把这事给忘了呢,实在是太不应该,太失策了!”

米凯尔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由大了一些,怀特赶紧上前制止:“你怎么还改不了鲁莽冲动的坏毛病,就不怕被那怪物听见……嘘嘘,小声点,小声点……”

“有什么好怕的……”

虽然米凯尔心里也有点犯嘀咕,唯恐真引来了那怪物,将局面弄得一塌糊涂。但少年人自尊心强,他可以容忍玄野的调侃——反正自己当面也拿他没办法,最多背后捣点乱;可怀特·菲利普斯区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凭什么教训自己!

当时自己喊他去帮忙背玄野,对方是那种态度?无动于衷,消极推诿,若不是阿芙拉出面,对怀特父亲今后的事业发展许下承诺,怀特是绝不会一起陪着冒险的。

说实话,米凯尔内心还藏着一件事,由于顾及到朋友的安危而暂时没有吐露出来。如今他很有些瞧不起怀特·菲利普斯的为人,因此佯装不屑地说道:“有什么好怕的……怪物吃人、绝境逃生这种小儿科的场面,我以前不知在电影院里看过多少回了。再说了,小怀特,你可是打破过ait校记录的短跑冠军,就算那怪物真的来了,你也有能力甩开我们先跑掉,你说是不是,玄野?”

米凯尔最后一句话是对玄野发问的,玄野从离开大厅后,一直低头想着心事,闻言笑了笑,说道:“根据我的观察,倘若我们倒霉真撞上那怪物,跑得最快最早未必就是最幸运的,至于理由么……”

玄野话没讲完,就被米凯尔打断,意味深长地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笑话我听过。说是两位友人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只饥饿的老虎,甲慌忙从背后取下一双更轻便的运动鞋换上,乙急得破口大骂,你干嘛呢,再换鞋也跑不过老虎啊!你猜甲怎么说,哈哈哈……他说,我不需要跑过老虎,我只要跑得比你快就行了!”

“唔,好像有点道理。”怀特·菲利普斯没听出米凯尔语言中的讽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玄野却不管那两人心里在想什么,摇头道:“不是的。那东西不同于我们通常所知的那些大型野生动物,它似乎并非以捕食为目的,也没有诸如狮子一类猛兽对领地的要求……它很特别,我猜测它现在的重心并没有放在捕猎或群体杀戮上,而是试探,不怀好意的试探。它的任务或许是深入敌后、侦察敌方重要军事目标的位置;或许是研究敌人的内部情况、绘制详细地图……总之,它一直在试探我们承受能力的和反抗底线,并以此取得情报。”

米凯尔不满地道:“你又来了,玄野,就像女巫……会长说的,不管别人如何关心你,爱护你,你总是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对方,那样做并不好。”

“也许吧。”玄野叹了口气,自嘲地苦笑道,“好了,不说这个,其实我也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那样会避免很多不幸的事情发生。但万一真被我言中,我只能告诉你们,尽量混入人群中,尽量不要引起对方的兴趣,不要妄图当什么救世主,去做最特别的那一个……”

三人躲在教室里,低声交谈着,这种谈话看似无任何意义,实际在众人进退失据的情况下,难免恐慌失措,怀揣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多余的动作,和一些无聊的对话,却往往能额外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使得众人的心情不再那么紧张。

只是玄野伤口本就没有愈合,经过连番颠簸折腾,失血颇多,精神也更加萎靡。

米凯尔不敢再多耽搁,经过几分钟的胡吹乱侃,令他们的紧张情绪得以缓解,正好继续前进。何况出来这大半天,也没跟那异形正面对上。

看来幸运女神还是挺眷顾他们的。

※※※

[注1]桑德尔困境:即电车困境。

章十二 渐渐消失的光(四)

ait学院有多座防空洞,都是旧时代战争的遗物,那里面隧道纵横,防御又坚固,是一处绝佳的藏身地点。

旧时代全面战争时期,在联合军与神圣亚述帝国交战的绵长边境,包括一些重镇地区,都修建有或大或小的地下防空设施。

战争爆发的最初几年,双方投入大量兵力,以争夺矿场、运河、能源等重要战场的主导权,当时神圣亚述帝国强大的海军舰队,曾一度将联合军压制于海岸线以内,并攻占了今亚历山大州南方的大片领土。

作为联合军重兵布防的次级战场之一,失去战略纵深和多段海基防御能力的图哈娜及附近城市,经历了整整二十个月的纷飞战火,为躲避灾难,民众纷纷搬入地下防空洞。

其后隐藏在亚述帝国内部的双面间谍,通过某个秘密渠道,向联合军传递了一份极为关键的情报。

这份情报很快引起联合军高层的重视,经过数年多的统筹和物资准备,联合军终于绝地反击,发动了那一场永载史册的“克洛诺斯空战”。

但历史终归只是胜利者的书写,对普通平民来说,战争是没有绝对输赢之分的,战争结束几周之后,苦苦煎熬的民众才敢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在临时政府的宣传号召下,开始重建家园,而那些保全过千万生命的地下防空设施,则于时代变迁中逐渐被遗忘,变成无人问津的废弃之地。

如今表象和平的联邦境内,媒体对军事的关注度越来越小,报纸电视上,充斥着魅力四射劲歌热舞的明星偶像,只有某某地方挖出未几枚引爆的地雷炸弹,或者某个防空洞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受伤路人要求政府做出相应赔偿时,媒体才会在社会新闻版面,做一些简短报告。

当然,这并非绝对。

也有一些注册公司与私人家族,看中军用设施的潜在商业价值,把它们改建成理想中的地底王国,比如贝尔1号小镇,比如ait。

ait学院里的防空洞自成体系,这个培养出无数工程师的著名学府,完全依靠自身能力和资源,建造出了纵横交错的地下网络。

这些地道网在很短的期限内完工,期间共有8名建筑工人在施工过程中丧生。建成后的地道被分割成4个独立防空洞,内设三层床铺,可以安置上千人。而ait防空洞和其他民间避难所的一个显著区别,就是这里严格实行配给制度,所有食物诸如香肠、面包等,均无法用任何货币乃至黄金购买。

战时ait防空洞,保护了一批无家可归的在校师生和普通民众安全,战后这里被改造为地下生态农场,ait工作人员利用绿色能源的led灯光取代自然阳光,并让水沿着地道渗透入到舱室土地中,种植出对环境零影响的新鲜产品,例如豌豆苗、多种萝卜、芥菜、红苋菜等。

这些产品不仅供应于ait本部学院的餐馆和食堂,也可满足一部分图哈娜普通家庭所需。

爱德华和卡洛儿当先而行,带领队伍从紧急出口撤离,经过两段距离不算太短的无遮掩露天地带时,卡洛儿手掌攥得紧紧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并开始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就偏偏鬼迷心窍,听从了爱德华的建议。

“早知道路程这么远,当初还不如留在礼堂里算了。”卡洛儿胡思乱想着。

好在过程最终还算顺利,队伍终于转入一处半废弃的地下通路,再走过有应急灯照明的狭长隧道,便来到防空洞的3号主体区域。

这片区域的面积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四周水泥墙壁上,保留着许多旧时代鼓舞士气的大幅标语:

“保持冷静,继续前行”;

“自由正受到威胁,尽你所能来保卫它”;

“你的勇气、你的乐观、你的决心将为我们带来胜利”。

卡洛儿暗自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生疼的手指关键,便又立即换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开始大声指挥起来。

可惜她在关键时刻的临场指挥能力并不出色,由于之前过度紧张,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只是音调尖锐刺耳,时刻提醒着在场诸人,自己在这次成功的“战略转移”中所扮演的领导角色。

阿芙拉走在队伍最后面,以保证行进时没有人掉队,等她进入主防空洞,爱德华已开始安排众人分散休息。

“怎么样,这里一共有多少人?”阿芙拉问道。

爱德华正嘱咐身旁的一名学生会干部,让对方检查一下防空洞里的内线电话是否仍然可用,闻言说道:“我们清点过人数,包括两校学生和外请的乐队成员,总计有153人。”

“少了那么多?”阿芙拉的秀眉微微皱起。

“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爱德华平静地说,“我们原先就估算过,这次舞会的参与人数大概在300名左右,除去眼前这批,其他人要么在慌乱中走散,要么早于怪物出现之前,就脱离集体自由活动,现在他们应该躲藏在校内某些安全的地方……”

阿芙拉摇摇头:“不,学校里没几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防空洞或许算一个,但我们无法保证会有体型更小的怪物,从通风口或其他入口进来,所以我们必须做好一定的应急与逃生措施。另外,室内体育馆里是不是还有人?”

“没有,全都逃走了。”爱德华迅速回答。

“不要企图蒙骗我,路易,我太了解你和玄野这类人了,我需要你说实话。”

阿芙拉审视着爱德华,双方僵持片刻,爱德华终是抵御不住,轻轻移开视线,叹道:“好吧,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前方队伍遇到一位从外面逃出来的本校学生,按照他的叙述,至少还有二三十人困在体育馆里。这些人大多是低年级学生,在关键时刻被同伴抛弃,而他们之中又找不出一个有足够能力稳定局面的人,因此不敢离开原地,就躲在舞台的帷幕后面。”

爱德华一边说,脚步一边挪向门口,可还没等他阻住去路,阿芙拉却已抢先一步,背靠隧道,用手握住外部门闸:“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小路易……哪怕你很善于隐藏心事,从不肯将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不过,实话告诉你吧……这种欲盖弥彰的幼稚行为,根本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之所以一直不揭穿你,嘿嘿,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后太沮丧罢了。其实按照你的行为准则,有些事情交给你来处理,是最令人放心的……”

“那么,玄野呢?”

“那个傻瓜……有时候做事过于冲动,远不如其外表所展现的那般理性,而对待自身感情问题,又总是把界限划分得太清楚了……他太笨了呀,连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都学不会,所以我一直都很放心你,却不放心他……”

阿芙拉最终还是独自走了,去找寻其他的幸存者,而主教学楼里的玄野一伙人,也同样面临着属于自己的选择。

医务室位于主教学楼三层,由于ait高中部从不组织学生夜间自习,这里一到晚上,所有的教室都会锁门。

好在走廊还可以自由通行,不过靠近侧方通道的转角地板上,流淌着一滩血渍,周围教室内黑漆漆的,头顶几盏日光灯管则散发出幽冷森白的光辉。

在这仅有黑白二色的画面中,那滩殷红便显得格外鲜艳,米凯尔和怀特·菲利普斯都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凑,商量了一番,于是决定沿主楼中间的楼梯向上前行,再到达走廊另一端。

从中间楼梯网上这一段路是空旷区域,找不到什么遮蔽物,但在米凯尔看来,这样也比走转角那条通道要安全得多。

米凯尔把玄野驮在背上,四肢触地,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半跪着爬上了三楼。医务室在三楼左进最里侧,旁边则是教学部办公室,米凯尔好不容易将玄野背到门口,取出钥匙想要开门,却蓦地发现医务室的门居然从里面反锁住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怀特·菲利普斯嫌米凯尔动作慢,一把夺过钥匙,上去试了试,同样无功而返。

“到底什么情况,莫非里面有人?”米凯尔嘟囔道。

他轻轻拍了拍门,里面似乎没有动静,又压低嗓音小声喊了几句,然后耳朵贴着门板,凝神倾听,医务室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怀特·菲利普斯比较着急,不停催促道:“快别喊了,白痴,你打算把那头怪物引过来吗……想想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算里面真的有人,他们怎么可能会开门放我们进去……天呐,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啊,外面太危险了……不如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一躲吧,学校里出这么大的乱子,警察不可能不管的,我相信救援的人很快就会赶来了。”

米凯尔接连试了几种办法,医务室里都没有回应,终于不耐烦地转过头:“吵什么,小怀特,你还是不是玄野的朋友?难道没发现他的气色更差了吗?如果我们再不想办法救他,他可是会没命的!”

一旁玄野的面色苍白如纸,为了不影响身边其他人,他从一开始便强忍着锥心刺痛,没有呻吟过一声,还装作平常地跟别人讲话,精神和体力消耗极大,此刻已经是满额冷汗,气息也变得微弱。

打不开医务室的门,米凯尔只好另寻方法,他看了看四周,目光便在教学部办公室前停住了。

出于课堂环境的需求,ait所有教学区域的窗户尺寸都设计得十分宽敞,窗户与窗户之间的距离间隔则较小,以此尽可能地提高采光度,而教学部办公室就在医务室隔壁,两边窗子挨得很近。米凯尔暗自揣摩,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通过窗外进入室内,从而顺利解决房门反锁的问题。

但愿医务室里没有人,不然等本少爷一会儿进去了,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米凯尔说干就干,小心叮嘱怀特·菲利普斯,务必要照看好玄野,就转身去实践自己的想法。

只可惜米凯尔的算盘虽然打得不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教学部办公室的那扇门竟然是从内反锁的!就连靠近走廊的那扇玻璃窗也同样如此!

而且当米凯尔故技重施,想要拿钥匙撬开窗户的时候,他很明显地看到好几双人类的手,透过百叶窗帘的缝隙,死死扳紧不放。

“这群狗娘养的畜生!”

米凯尔在心底怒吼着。依他平时的脾气,这时早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脚揣碎玻璃,但考虑到玻璃破裂的声响很可能引来怪物,弄不好里外两拨人都要遭殃,即便米凯尔可以狠下心不顾旁人的生死,也不得不为玄野和自己打算,纠结了半天,只得硬生生将怒火压了下去。

“没用的软蛋,为了保全自己宁愿抛弃同学的孬种,等过了这一关,本少爷绝对要教你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米凯尔两头遇阻,心情本就郁结,眼见玄野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糟,他的情绪也变得愈加烦躁煎熬。再加上他倔驴般的脾气,哪里肯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弃,扭头便又去拧医务室的门把手,这次他使上了吃奶的劲道,两腿蹬住墙壁,身子悬空,也不管用力部位是否正确,拼命向外拉扯。

ait学院并没有安装时下流行的电子刷卡设备,仍采用样式古老的弹簧门锁,在注意风格美观的同时,却不太重视防盗性。

米凯尔这一下力道过猛,只听嘭地一声,竟将半截门栓连带把手一齐拽了下来,自己也仰面摔得不轻。

医务室大门洞开,怀特·菲利普斯当先钻了进去,米凯尔哼哼唧唧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想喊怀特过来帮一把手,可对方忽然声息全无,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抱着玄野,摇摇晃晃地走入房内。

章十三 渐渐消失的光(五)

ait高中部医务室。

根据第十六任总统所颁布的《联邦教育委员会法》,fce[注1]代表联邦政府认可学位授予机构,其中包括两年和四年制学院、私立和公立大学和非营利性和营利性实体的总和。

所有加入fce的学校,必须支持高等教育的全球化服务,如无特殊情况,不得拒绝符合条件的学生入学。

这条措施最初是为了照顾那些少数族裔和偏远贫困地区的优秀学生,让他们能够在相对公平的环境下,享受同等质量的教育资源。

但后来不知怎么地,最后逐渐演变成一种带有偏向性的政治正确,就连ait也未能幸免,每年招生时,都会空出几个特殊名额,以显示学校在教育招生上“不歧视、不区别、兼收并蓄、唯才是举”的进步理念。

为了消除不同地区因卫生条件差异,而可能引发的各种传染病风险,新生入学前必须到专业机构进行体检,体检项目包括:x光检查、心电图、血液检查、全身检查、免疫mmr注射和结核杆菌测试。

有了这套标准,平常学校的校医其实就没有什么多余事情可以做了,只不过是偶尔对个别体检资料不完善的学生,给予特别关注,督促其尽早开具疫苗过敏证明或完成测试,以免影响正常的学籍注册和生活。

所以一般非医科大学,都会设立诸如healthcentre一类的健康中心,聘请全职校医,手续齐全,却又不采购顶尖的医疗设备,因为这不符合经济规律,而ait在这方面的做法也与其他学校并无二致。

ait高中部的医疗事务,是并入整个ait健康中心体系,做统一调配管理的,因此规模不大,位于主教学楼的这间医务室,面积仅三十多平米,划分为数块功能区,最外侧放着一张办公桌,接着是两排药品柜和角落里的污物桶,药品柜对面是一扇移动屏风,将两张白单床铺隔开。

此时怀特·菲利普斯就站在屏风边,他身前不远的地板上,正躺着一具冰凉的尸体,看穿着应该属于男性,尸体面部朝下,脑后似乎被利器破开一个口子,边缘全是早已凝固的血浆。

乍然见到一具尸体如此近距离出现在眼前,米凯尔也是一阵错愕慌乱,换做平时早就大呼小叫了,可眼下救人要紧,别的事情他已顾不上许多,强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

米凯尔先将玄野抱到外面那张病床躺下,盖上被子,接着伸手去关房门,但那门锁被他自己弄坏了,只能虚掩着。

米凯尔没办法,从旁边挪过来一个杠杆式体重秤,临时作为门挡,以免房门一下子就被风吹开。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给玄野治疗的药品。

可是望着橱窗里数不清、贴有专业术语标签的瓶瓶罐罐,米凯尔又犯了难。米凯尔自小就没去过几趟医院,肚子里那点急救知识,无非是些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术及哈姆立克法,对眼下的情况没任何帮助。而怀特·菲利普斯出身于运动员家庭,曾经获得过联邦医学技术委员会颁发的ems[注2]资格证书,对于外科伤病方面的经验知识,远比米凯尔要丰富得多。

从个人心态上讲,米凯尔不太愿意向怀特·菲利普斯寻求帮助,但倘若不这么做,玄野的病情状况可能会更加恶化。米凯尔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思虑再三,最终还是选择妥协。

他挪动脚步,走到怀特·菲利普斯面前,刚待开口,却冷不防又吃了一惊。

校园里早已没有了惨叫声,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动,无边的沉默仿佛要将一切吞噬,透过医务室中间的屏风,米凯尔清楚地看到,在靠里侧的那张床铺边上,居然还蹲伏着另一具尸体!

那是一个身穿宝石蓝长裙的女孩子,披散着头发,双手抱膝,脚尖蜷曲在裙下,诀别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满腹怨气,死死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灰暗的视力表灯箱。

医务室里并没拉上窗帘,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可以发现她苍白的脸蛋和手臂肌肤上仍沾着斑斑血渍。

米凯尔平素不太害怕暴力血腥的场面,却唯独对恐怖片中的阴森女鬼,有着天生的抗拒心理。

此刻见医务室里又出现了另一具尸体,而且还是具女尸,米凯尔当即吓了一跳,全身毛发根根竖起,整个大脑都因过度的紧张而有些缺氧,差点就喊了出来。可是再如何强烈的恐惧,都比不上玄野的安危重要,也亏得米凯尔这时还能鼓起一丝勇气,壮起胆子去检查那女鬼的情况,于是再次吃了一惊,原来那女鬼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他从罗雷托收容院接来参加舞会的可怜孤儿——椎名由美。

椎名由美原本就是一个不怎么受关注的边缘人物,米凯尔把她送到ait学院后,也就淡忘了这件事,孰料现在她却突然出现在医务室里,这显然出乎米凯尔的意料之外。

不过因为跟对方相识,米凯尔就显得不紧张了,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随即满脸紧张:“你原来没事?这,这……太好了,不过,你不是跟着大部队去防空洞了吗,怎么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干什么?”

只可惜椎名由美似乎受了某种刺激,眼神茫然始终找不到焦点,任凭米凯尔如何追问,若非她胸口因呼吸而轻微起伏,简直就是一尊毫无生气的蜡像。

反锁的医务室房门,头部遭受致命伤的死尸,举止异常的呆痴少女,种种因素串联在一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现场曾经发生过某些事情。

但是米凯尔对椎名由美的感官不坏,他不相信眼前这个收容院出身,连跟陌生人说话都要面红耳赤的孤儿少女,会有胆量杀人。况且如今外面还有头更凶残的怪物四处游弋,相比之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反倒不具备什么威胁。

米凯尔担心玄野的伤势,见椎名由美身体好像没什么大碍,便安慰道:“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待在这里别动,不要出声。我先去过去照料玄野,哼哼,那家伙以前总说大话,嫌别人给他惹麻烦,结果事到如今,还不是要别人反过来伺候自己……”

听到“玄野”这个名字,椎名由美的眼珠子动了动,接着她抬头望着米凯尔:“玄野……先生,他,他也来……了吗?”

“当然,而且还是被我们架过来的。”米凯尔惧心尽去,便不放过任何一个搬弄是非的机会,随口胡诌道,“主要今晚参加舞会的美女实在太多了,满场都是白花花的大腿,水灵灵的胸脯,那家伙盯得直流鼻血,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所以……没办法,只好辛苦我这个善良的人,带他过来瞧大夫了。”

椎名由美显然对带血的字眼十分敏感,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手臂抱得更紧。

米凯尔摇摇头不再多说,转身去求怀特·菲利普斯帮忙,两人嘀嘀咕咕一阵,怀特·菲利普斯提供了几种治疗方案,但米凯尔不知怎么搞得,这时又忽然犯起疑心病,双方意见屡有分歧,讨论半天,却始终拿不出了一套比较令双方都满意的办法。

然而玄野的病情确实拖延不得,米凯尔最后只得妥协,按照怀特·菲利普斯的意思处理,从药品柜里最角落里找出了综合医疗急救箱。

通常情况下,这种综合型的急救箱盛放有各种应急物品,手套、棉卷、镊子、酒精片、止血带、冷敷袋、热敷袋、弹性绷带,怀特·菲利普斯随意翻了翻,说道:“好像缺了一把高碳剪刀。”

米凯尔连忙问:“那东西要紧吗?”

怀特·菲利普斯摇摇头,示意没多大关系,米凯尔也就不多问了,自个儿从玄野衣服口袋里摸出香烟和火机,走到窗边,刚点着火,袖子却被人扯了一下。

“那个……玄野先生,他伤得重不重?”椎名由美很小心地问,即使在这静谧夜晚,她的声音也低若蚊蚋。

“有运动专家在,应该不要紧吧。”米凯尔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过了一会儿,反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校医务室,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绝对不认识,真的,我进来的时候……他就躺在那儿了。”椎名由美低垂着头,嗫嚅道。

“哦,原来是这样。既然你没跟人发生冲突,那刚才我在外面敲门呼喊的时候,为什么不答应一声?”米凯尔又问。

“您……您刚才有敲门吗?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呀。”

椎名由美颇感委屈地说,神情不似作伪。

米凯尔本就对椎名由美印象不错,看到女孩子鼻子一抽一抽的,似是在小声啜泣,忙劝慰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在房间里待了多久,知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不对,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椎名由美摇头表示不知,于是米凯尔便简要地叙述了一番异形出现的经过,只是省略了中间那一段残忍的肢体分解和虐杀过程,随后他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笑道:“你怕不怕?”

椎名由美紧抿着嘴唇,踟蹰半晌,方才答道:“有您和……玄野先生在身边,我就不害怕。”

正说着,那边怀特·菲利普斯也大致完成了包扎止血工作,他使用的是中规中矩的加压包扎法,对开放性外伤所造成的失血状况,有较好的抑制作用。

米凯尔对医疗方面所知不多,只知道失血过多的病人需要及时输血,而自己恰巧又是不含ab抗原的o型血,于是便想输血给玄野,却被怀特·菲利普斯阻止。

怀特·菲利普斯鄙夷道:“你傻吗?这可不是电影情节。全血输给病人会造成电解质紊乱,没经过检验的血液可能携带病菌,还会引发免疫反应,如果做出这种事,绝对会被人笑话的。”

米凯尔撇撇嘴不做回应。

自几人从舞会场地出来,到进医务室治疗,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小时。米凯尔扯过一块白色床单,盖在倒地的尸体上,以免胆子很小的椎名由美见了心慌。

玄野体质本就羸弱,又经过几番折腾,终于在相对安宁的环境中渐渐睡去,而椎名由美则在米凯尔的怂恿下,有些紧张地坐在病床边照顾玄野。

众人相互无言,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路灯突然一亮一暗地跳跃了几次,随即熄灭。

往窗外看,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大地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几个地方微微透着黑烟和红光,除此以外,再不见半点光亮。

屋内视线刚暗,椎名由美便不由轻呼一声,抓住熟睡中玄野的胳膊,身子有些哆嗦。

米凯尔走过去安慰道:“应该是供电系统出了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们也不开灯。”顿了顿,又说,“你好好守着玄野,不要走开。”

椎名由美认真地点点头,双手仍抓着玄野手臂不放,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让米凯尔不禁感到有些好笑,也很放心。米凯尔深深地望了玄野一眼,然后走到坐在另一张病床边发呆的怀特·菲利普斯面前,说道:

“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小怀特,这事关系到我们今后的友谊,你最好如实回答。”

※※※

[注1]fce:全称=federalcounciloneducation,即联邦教育委员

[注2]ems:全称=emergencymedicalsupport,紧急医疗支持

章十四 渐渐消失的光(六)

怀特·菲利普斯正在盘算这趟冒险究竟值不值得。

今年刚满三十六岁的怀特父亲——老菲利普斯是一位叱咤风云的短跑名将,曾经取得过无数荣誉:

星历0182年,获得联邦室内赛60米冠军,国际田联铂金联赛奥斯陆站100米冠军,苏黎世站200米亚军;

星历0184年,国际田联铂金联赛尤金站,击败前世界记录保持者并获得100米、200米双料冠军,4x100米接力亚军。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怀特便在母亲的陪伴下走进田径赛场,观看父亲的每一场比赛,并为其呐喊助威。

少年时的小怀特无比崇拜自己的父亲,也曾发誓要向老菲利普斯那样,成为赛场上万众瞩目的焦点。

在正式出道以前,没有人怀疑过怀特的天赋,因为他的血管里流传着老菲利普斯的基因,然而生物遗传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总是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姿多彩而又充满悬念,怀特在校期间,连续三次参加全联邦大学生体育协会的比赛,却始终与冠军失之交臂。

接连的打击,令小怀特认识到现实的残酷,他也终于明白,在对抗激烈的竞技体育中,自己的父亲并非永远无敌。

与借助帅气外表俘获少女芳心的鲜肉明星一样,大多数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非常短暂,三十六岁,这早已过了一个田径选手最黄金的年龄,当巅峰不再,新一代年轻选手便趁机向他们发起冲击。

靓丽光鲜的职业背后,隐藏着数不尽的汹涌暗流,而年轻便是最好的挑战资本,他们年富力强,朝气蓬勃,他们极具野心,誓要开启属于自己的辉煌。

更新换代原是常事,没有人能永远胜利,没有人能一直站在巅峰屹立不倒,当英雄迟暮,豪情不再,他们总归会被后人超越。

这一点小怀特自己也很清楚,但他仍旧忧心忡忡。

因为他的父亲,老菲利普斯,这位职业生涯的总收入达到1400万的体坛风云人物,尽管竞技水平一直保持得比较稳定,却根本不懂如何理财,也不屑于理财。

老菲利普斯出身于贫民窟,又是单亲家庭,幼年生活的窘困,让他受尽白眼,种种不公平遭遇,使老菲利普斯在自己功成名就时,自然而然地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找回自己失落的尊严:追逐名表豪车,四处添置房产,购买各种无用的奢侈品。

老菲利普斯一心想将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同时也将这种观念灌输给自己的儿子,小怀特初上中学,便已懂得如何利用金钱,去讨女孩子的欢心,面对一帮混迹市井的狐朋狗友,更是拿出一副老大的派头,花钱消费,请客接济,出入夜场豪掷千金……

在名利光环的笼罩下,怀特一家挥霍无度,过着极其慷慨骄奢的惬意生活,而这一切直至去年老菲利普斯投资失败,不得不被迫变卖名下的房产和豪车时,才使得他们发热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可惜顽固的老菲利普斯仍执迷不悟,将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的合伙人,随后将对方告上法庭,虽然最终胜诉,但法官认为老菲利普斯对投资失败也负有责任,因此仅判给了他相当于五分之一的赔偿款要求。

不同于老菲利普斯的固执己见,学过几年知识的小怀特心思更细腻,也更懂得变通,他可不希望自己成年之后,还要依靠变卖父亲的奖杯度日。

为了延续自己的虚荣美梦,于是便开始结交那些真正的世家弟子,比如路易·爱德华,并加入阿芙拉·阿什伍德主掌的学生会。

小怀特不仅运动天赋优秀,而且很有些小聪明,在学生会混熟之后,很快将朋友分作几个档次:

阿芙拉、爱德华这些顶级豪门出身的,自然是第一档;

米凯尔·迪米雷尔等稍逊几筹的,被划归到第二档;

而玄野这样身份普通的平民,则根本入不了怀特一家的法眼。

因此,当米凯尔最早去请小怀特帮忙时,小怀特其实是非常消极和抵触的,豪门千金看中穷酸小子的剧情,更令他心生嫉妒。

那些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各个规矩森严,世家子弟和平民之间即使有交往,也并非某些一厢情愿的癔症人士,笔下所精心描述的童话故事那样,更多的则是出于一种良好的家教修养和社交礼仪。

比如小怀特自己,别看他整日跟爱德华他们混在一起聊天打闹,似乎关系不错,事实上由于双方家庭背景、价值观念的差异,小怀特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猜度,爱德华那帮世家子弟的思考模式和评判标准,就更别提深层次的相互交流了。

其中,玄野或许是个不太常见的特例,这也是小怀特最光火的地方,那个弱不禁风的穷小子明明没什么本事,为什么却偏偏获得女神的青睐,连爱德华都对他赞誉有加?

要知道豪门世家之间,自有一套运作成熟的交际规则,那些眼高于顶的公子千金,是绝不会因为一个普通平民在某些方面稍稍与众不同,就不顾一切倾心结交的!

怀特·菲利普斯满脑子想着自己的事情,米凯尔又说了一遍,他才抬起头,茫然道:“你……有事找我?”

“是的,小怀特。说实话,之前刺伤玄野的那个家伙,你应该是认识的吧?”米凯尔郑重地问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怀特·菲利普斯噌地一下站起身,可话刚说出口,便被米凯尔打断。

米凯尔脸上带着怀特以前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以一种极不寻常的语气,缓缓说道:“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小怀特,我想你也很应该清楚自己做过什么。别以为我是在诈你,或者吓唬你,其实就在那个人刺伤玄野的时候,我刚好回头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身高很矮,仅仅只到玄野的下巴,侧脸皮肤是黑色的,当时我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没有多想,直到那怪物出现后,我才记起了对方是谁。”

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小怀特,一字一顿地道:“他叫古——里——茂。”

“怎么可能。”怀特·菲利普斯心头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却,双手连连摆动:“不是他,决定不是他,你肯定看错了。”

“你还想否认吗,亲爱的怀特校友?”

米凯尔在“校友”两字上刻意加上了重音:“是的,我承认我自己有很多缺点,做事马马虎虎,性格也很莽撞冲动,但这只是天生的个性而已,并不代表我本人容易受骗。事实上,作为迪米雷尔家族的子孙,菲利克·迪米雷尔亲手指定的未来接班人,庞大家族企业的第一继承者,难道你以为我会是个傻子,白痴?别开玩笑了!以前我之所以整日无所事事,那是因为有玄野,有路易,有堂姐,在他们这些真心为我着想的聪明人面前,我可以胡作非为到处惹祸,甚至整天搂着美女呼呼大睡胡混日子,那都无关紧要。可今天玄野那家伙受伤了,而且是被自己同校的学生报复,你说我作为朋友,除了落井下石嘲笑他以外,是不是也该站出来替他讨回点公道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怀特·菲利普斯强自争辩,“况且你说的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米凯尔上前一步,逼得怀特·菲利普斯不自禁后退,“当认出古里茂以后,我就一直怀疑,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ait学院举行的毕业舞会上,又是怎么混进礼堂里的呢?嘿嘿,不是我瞧不起他,就凭那个黑炭小子的智商和背景,他根本没办法拿到今晚联谊舞会的邀请函,更别说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行凶了!要知道,前天傍晚,我才开车去机场接的玄野,这件事整个学生会都没几个人清楚,他又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消息?”

米凯尔接连发问,将怀特·菲利普斯噎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说:“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你没有证据。”

米凯尔冷笑道:“想找证据还不容易。上回那场赌局是你主动牵头的吧,我听说你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都压在了古里茂那小子身上,结果赔得血本无归……我还听说去年那次投资,令你父亲官司缠身,还几乎陷入破产的窘境……小怀特,不要怀疑世家子弟的消息灵通程度,也不要以为我在逼你,其实我是看在曾经结识一场的份上,才打算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的。你可要考虑清楚了,千万别等到几个家族采取什么过激行为后,再抱着别人的大腿祈求哭诉,真到那个时候,恐怕谁也救不了你。”

“你,你……”

怀特·菲利普斯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怕,一手指着米凯尔,一边直往后退。脚下一不留神,被身后的那具尸体绊倒,仰面摔了出去,手掌正巧撑在尸体的头部,等他重新站起来,手上已粘满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怀特·菲利普斯第一次在和米凯尔的交往中完全处于下风,也是他第一次触碰死人,换作自小生活于平民窟、见惯无名尸体的老菲利普斯,至多骂一句晦气,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怀特·菲利普斯以前哪遭受过这般窝囊气,面孔一下便阴沉下来,恨声道:“好吧,确实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想想你们平常是怎么对待我的吧,需要我跑腿干活时一个个假装亲切,不需要时便立刻不理不睬,我也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人,凭什么听凭你们随意使唤!你们为什么不使唤玄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只能依靠家族生存的社会蛀虫,对人表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就连阿芙拉那个贱人也一样,你们不是常夸赞她做事公平又富有正义感吗,那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那怪物杀人却不搭救,为什么还指派我来这里陪你们送死?哈哈哈,说不出来了吧,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伪善者,一遇到事情只会叫别人冲锋陷阵,自己却缩进坚硬的龟壳里,如此懦弱无理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我!”

怀特·菲利普斯满脸通红,情绪显得异常亢奋,他朝米凯尔挥挥拳头,吼道:“去他娘的什么承诺,能不能活到天亮都还是个未知数呢,凭什么要舔着脸为你们卖命!对,老子不奉陪了,你们就留在这里等死吧!”

说着一脚踢翻拄门的杠杆式体重秤,恨恨而去。

章十五 渐渐消失的光(七)

米凯尔也愣住了。

他的本意只是想替玄野出口气,顺便迫使对方服软,不料自己说话太冲,小怀特的自尊心一时难以承受,居然扭头就走。

这事倘若放在平时,米凯尔绝不会做任何挽留,但此刻他身边只有一个没什么助力可言反而喜欢哭哭啼啼的椎名由美,再加上受伤昏睡的玄野,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

到底要不要追出去?

米凯尔正在犹豫,那边怀特·菲利普斯已快到中间楼梯口,刚准备转身下楼,拐角处蓦地伸出一对布满倒刺腭牙的口器,猛地将他咬住。

随后,那对口器的主人一跃而上三楼走廊,便是那头许久不见踪影的异形。

米凯尔今晚也不知是第几次看到异形捕猎人类了,按理说即便不习惯,也不至于过度恐惧,然而怀特·菲利普斯是米凯尔自己非常熟悉的人,那种亲眼目睹同伴被捕杀的过程,对心灵的震撼远比以往更甚。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在站在一旁,看着异形口器一寸寸缓缓闭合,耳边听到小怀特因巨痛而嘶哑的哀嚎声,那恐怖的惨状直教人牙关打颤,双腿刚一发软,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入房中。

那是玄野的手,他把米凯尔拉进医务室,随即缓缓掩上房门。

进入房间,米凯尔的心依旧砰砰直跳,玄野先将歪斜在地的体重秤扶正,然后从办公桌上取过白纸和笔,用手指了指身后,示意米凯尔坐到床边上来,距离房门远一点。

玄野的脸孔仍然苍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可仅是站在那儿,就有种令人感到莫名的宽慰。

米凯尔好歹瞧过几次完整的血腥场面,视线一被房门遮挡,他便像鸵鸟一般,再不那么恐惧了。而他右手边正蹲着椎名由美,此时小女孩双手捂住耳朵,全身抖得厉害。

房间内默然寂静,只有血肉和骨骼的微微颤抖,房门外则凄号不断,那头异形嘴里叼着怀特·菲利普斯,却不立即咬合,任凭他狂呼乱叫。

怀特·菲利普斯倍感凄凉的垂死悲鸣,透过门缝不断传进屋内,听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好一会儿,嚎叫声才逐渐微弱,紧接着,一阵异常牙酸刺耳的“嗞啦嗞啦”声响起,那是断骨摩擦地面的尖锐噪音,由远及近,似乎正从走廊中间向医务室方向靠拢。

随着响动越来越近,米凯尔神情又变得紧张,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椎名由美则哆哆嗦嗦,不自觉地抱住了玄野一条裤腿。

玄野眉头一皱,暗想该来的果然还是逃不掉,于是将早已写好的纸条,递给米凯尔。

“赶紧躲到床下。”

“无论我做什么,都别出声,别回头,只管看准时机往外跑。”

“敲碎教学部办公室的玻璃,不要踹门,用体重秤,无需考虑后果。”

“千万记住,混入人群后,别强逞英雄,别做最特殊的那一个。”

……

米凯尔迅速将所写内容浏览一遍,脸上顿现怒容,将白纸甩到一旁,眼睛直直瞪着玄野,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玄野也不介意,俯身捡起纸笔,又写了一行字:“我自有办法。”

之后再不理他,从药品柜里取出一只装有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撕掉标签,然后走到椎名由美跟前,温柔地抚摸着她一头乌亮柔顺的短发。

椎名由美抬起头,眼中尽是恐慌不安的神色,脸庞犹挂着两行晶莹泪水。

玄野的眼神却湛明而平静,他把手从椎名由美的发丝间抽出,捏住对方的一只手腕,用尽全力将她从地上拖起。

这个动作颇为粗鲁,拽得女孩子手腕生疼,但是椎名由美只是很顺从地站起,既没有喊痛,也没有埋怨,亦步亦趋跟着玄野,来到里侧靠窗的那张病床前。

这时异形已逼近医务室,可以清晰地听到门外肉体触碰墙壁,所发出的一记记沉闷撞击声。

玄野打开玻璃瓶盖,将一半液体倒在洁白的床单上,接着就斜倚在窗边,一手抓着玻璃瓶颈,一手把玩米凯尔抽完烟后遗留在窗边的打火机。

等待宣判的过程往往最是难熬,在漫长时间中,大脑会因为无法进行思考,又无法停止思考,而制造出种种远比现实更离奇、更恐怖的幻象。

正如同押赴刑场处决的死囚,在亲眼看到身边同犯一个个倒下,而自己背后那颗该死的子弹却迟迟不至时,那种明知不能幸免,却仍心存侥幸的矛盾心理。一种生不如死的奇异感觉。

三人之中椎名由美定力最差,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使她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玄野那边靠了靠,带着哭腔说道:“玄野……先生,我刚有勇气……跟你说话……我不想死……”

玄野虚弱地笑笑:“你不会死的,我保证,只要我还活着……”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被强行顶开一线,抵在门背后的体重秤半边离地,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数个来回,终于砰然倒地。

这一瞬间,米凯尔全身汗毛竖起,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椎名由美鼓足勇气,一下扑入玄野怀中;玄野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心中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死神已举起镰刀,悄然悬挂于众生头顶,待到锋刃斩落的那一刻,所有的命运都将被注定。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

隔壁教学部办公室的房门骤然被人推开,一名满脸惊恐的学生从里面冲了出来,拼命向外奔逃。

异形动作稍有迟缓,头颅微微一偏,好奇地注视着对方。

那学生估计吓得不轻,慌不择路中,竟然连楼梯也不走,双手攀住走廊栏杆,直接从三楼跳下。

主教学楼每层均高47米,加上护栏的高度,总和超过10米,那学生笔直从上跳落,仅仅只扭伤了脚踝,其余皆毫发无损,一瘸一拐地又要逃。

如此一来,异形立时对其产生了兴趣,抛下小怀特的尸体,也跟着追将上去。

异形弹跳力不强,可爬行速度奇快,前后三对多关节的足肢,在崎岖的地形环境中,能够起到保持平衡的作用。当初它们连时速40公里的行星漫游车都可以赶上,这次捕捉一个两条腿的活人,自然更不成问题。

那学生刚跑出几步,便在教学楼底下被身后追至的异形扑倒。异形六足并用,围着那学生团团转圈,发出“仆仆”敲击地面的响动,一滴滴鲜血从它半张的口器里直往外冒,情形甚是恐怖。

医务室里,玄野斜靠在门边,借着些许微光,小心观察异形的行动。

米凯尔从床底下爬出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玻璃瓶,闻了闻,也不顾那异形会不会听见,低声怒道:“这里面装的是……你想要干什么?疯子!魔鬼!我告诉你,下次再敢骗我,我就绝不跟你客气!”

玄野却仿佛混若无事地笑道:“刚才那种局面下,你觉得我还有机会活着出去吗?即使现在也很难讲,好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会注意的……先别激动,米凯尔,赔罪的事情等下再说,我们先想办法逃命……”

米凯尔回屋把惊恐的椎名由美拽了出来,一面弯腰潜行,一面和玄野商量对策。

玄野的意见是趁异形现在不备,众人迅速往下走到二层甚至一层,然后想办法离开主教学楼去防空洞那边。

米凯尔狐疑地看了玄野一眼,搞不清对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不过一想到对方刚才的表现,他就本能地认为其中有诈。

米凯尔担心玄野的伤势,便建议道,反正医务室已经不能待了,教学部办公室也很危险,既然要下楼,还不如直接去到地下车库,开车送玄野上医院。

交谈间,楼底下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众人起先还一位惨叫出自那位跳楼的学生,细听之下又觉得不对劲,他们虽没亲眼瞧见那学生的模样,但从对方身量和跳楼的动作来看,无疑应该是一个男生。而那划破夜空的尖细嗓音,却分明是由年轻女性所发出的。

玄野和米凯尔怕情况有变,探出脑袋查看,但底下光线实在太暗,只能隐约辨清那异形昂起头颅,盯着远处一片树丛,作势欲扑。

“那里有人……”

米凯尔刚说了半句,之前一度中断的供电系统突然恢复正常,校园里的路灯又逐一亮起,虽然负载电流尚不稳定,灯光有些闪烁暗淡,但足可以照亮了眼前一大片区域。

那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场景。

从主教学楼上远远望去,校园道路两旁的绿化带里,一支由二十多人组成的队伍正两两排开,沿着树丛缝隙向远方前进。茂密的枝叶将整支队伍都隐藏得很好,柔软草地巧妙地遮盖了他们踩踏的足音,若非有意距近观察,很难发现树丛里居然躲着这么多人。人群有男有女,有ait本部学生,也有来自玛丽湖的同伴,此刻他们被尖叫声唬住,又陡然受到灯光照射,纷纷停下脚步,脸色惨白而惊恐。

队伍中间,一个女孩子双手捂着眼睛,瘫坐在地,由于惊惧过度,她跌倒时双腿岔开,露出大腿根部一角紫色蕾丝的痕迹。这于平时颇具诱惑力的举止,如今却吸引不了任何流连的目光,众人直勾勾望着她身前的树丛,那里栽种着一批半常绿的金叶女贞,在垂落的柔嫩枝条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身穿制服的安保人员,他们颈部均被利刃割断,削面光滑,脖子和头颅之间,仅连着一层薄薄皮肉,毫无疑问已死去多时。

堆积这些尸首的地方并不起眼,前面走过的人并没有发现,要不是那女孩子心神恍惚,无意间靠近那片树丛,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

乍看到同类被残忍虐杀,加之又暴露了踪迹,众人只觉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连后脊都在冒着凉风。

有人害怕,有人懊悔,有的心底埋怨那女孩子一惊一乍连累了众人暴露,有的则脚步虚浮连连后退。

沉寂数秒之后,队伍一下乱了起来,众人四处奔逃,脸上神情各异。

走在队伍前方领路的金发少女,见此情景不由焦急万分,大声呼喊,但众人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谁还管她喊些什么。

那最先倒地的女孩子看大家都在逃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个打滚站起身来,拔腿就跑。

这是生理上的奇迹,人类又一次在危急关头前,展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潜能和求生欲,只可惜她快,异形的速度更快,几步就窜至女孩子身前,锋利的锯齿前足倏地一伸,便向猎物喉颈刺来。

就在女孩子灰心绝望的时候,金发少女美丽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线中,猛地一把推开了对方,独自凌然面对那狰狞可怖的死神刀锋。

章十六 永夜

“阿芙拉堂姐!”

刀锋刺入金发少女胸膛的瞬间,米凯尔耳朵嗡地一下,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再也坚持不住,软软趴倒在栏杆上。

而早在女孩子出现的那一刻,玄野便已失去了所有的镇定和冷静,一个人发疯似地冲下楼梯间。

他身子本就十分虚弱,这一路上跌跌撞撞,数次踩空楼梯,待满脸伤痕赶到阿芙拉面前时,金发少女已倒在血泊中。

跑下楼梯的那段路程,玄野的头脑一直处于空白之中,不敢去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害怕失去,害怕意外。而当命运以最捉弄人的方式,将残酷的真实展现于他面前,玄野只觉得自己的心房狠狠地抽搐了一记,呼吸几乎停滞,一些原本就很模糊脆弱的东西,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唯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虚无创孔。

玄野腿上犹如有千斤重压一般,最后几米距离,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艰难,阿芙拉胸前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那朵由鲜血染织而成的妖冶之花,令他如坠冰窟,全身血液霎时便冷冻凝结。

他跪在草地上,颤抖着伸出双手,紧紧将金发少女拥入怀中,一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滑落,滴在少女毫无血色的唇边。

似乎感觉到来自对方的熟悉温度,阿芙拉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她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然后第二句又说:“别做傻事呀,笨蛋……快跑呀……”

玄野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事物堵住,哽咽得说不出话,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反而将少女更抱紧了一些。

阿芙拉劝了一次,气息愈弱,她抬起一只玉手,轻轻拭去玄野脸庞的泪水,柔声道:“能遇到你真好……不要难过,替我好好活着……”

她眸子里有化不开的刻骨柔情,千言万语无以倾诉,最终汇成一句:“真的好舍不得……离开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说罢,蜷缩在玄野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当绝望碾碎了意志,当原本鲜艳灿烂的生命,在眼前枯萎凋零,生离死别的那一刻,玄野向所有神明祈求,祈求用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来换取少女哪怕多一天的人间时光。

然而他等来的,只是无力回天的屈辱和死神镰刀的嘲笑,当无法保护心上人的无助感觉,侵入骨髓,禁锢于躯壳的灵魂甚至连抗拒的权利都没有,就被拖入无尽黑暗的深渊之底。

他轻轻放下阿芙拉,让对方安宁地平躺着,然后弓起身子,放声痛哭。

那异形本已经去追猎其他学生,但见到玄野的举动,又悄然折返,上肢微扬,静静站在他身后,用梭型复眼上下打量这个行为怪异的人类。

像是受到某种情绪的感染,周围空气也开始变得稀薄而浑浊,那异形顿了顿,蓦地人立而起,颚上的古怪印记发出一道道血丝般的荧光,接着再不留情,刀锋一挥,向玄野脖颈砍落。

柔软的青草铺开一张厚厚绒毯,包裹着金发少女渐渐冰凉的娇躯,璀璨的银河星空下,无助少年泣不成声,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

而在他身后,趾高气扬的怪物,终于发起了致命的攻击。

椎名由美刚从栏杆边伸出脑袋,便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紧张得连心跳都快停了。

她想喊叫,嗓子却发不出声,使劲摇一旁的米凯尔,可米凯尔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喃喃道:“不会的,这都是骗人的,阿芙拉堂姐怎么可能会出事……”

怎么办,怎么办?椎名由美本身缺少足够的应变能力,遇见这种状况,没有当场哭泣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想到什么主意。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光亮从校门方向逼射过来,直刺向异形的复眼,在涡轮增压柴油引擎的强劲咆哮声中,一辆九孔进气格栅的改装型越野车,以超过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狠狠撞向异形侧面,将它撞飞出数米远。

越野车使用全地形花纹的子午线轮胎,撞击刹车时,在草地上犁出两行深深的垄沟,树叶尘土漫天飞舞,同时越野车前端也被撞得略微凹陷,车门开处,一个身穿机车夹克的男人提着霰弹枪,从车厢内跨步而出。

那人年龄估摸在四十岁左右,魁梧,光头,下巴留有一簇络腮胡。身上肌肉一块块隆起,线条结实硬朗,直似要把衣服撑破。搭配手中那把短管霰弹枪,更显得粗犷而豪放。

男人下车后,先走近几步,朝挣扎中的异形连开两枪,一枪打在头部,一枪命中躯干,只是那异形的外骨骼异常坚硬,被铅弹破片击中,也仅仅留下一片灰白浅痕。

他二话不说,又掏出一把手枪,对着异形的复眼就是一枪。

子弹从晶椎体里穿过,钻入内部,这下异形痛得不轻,六条节肢在半空乱挥,头颅往草地一顶,翻个滚竟又勉强直立起来。他足下的金叶女贞丛里,正躲着一位双手抱头臀部撅起老高的男学生,这一踩正好戳穿那学生的屁股,疼得对方哇哇乱叫。

“妈的,不长脑子,活该!”

男人嘴上骂骂咧咧,可手底下却不慢。返身从车厢里摸出一截钢筋棍,助跑、冲刺,待到近前,低头一个侧滑步,躲过异形前肢刀锋的切削,然后腰胯一拧,双手高举,用力将钢筋棍插入异形的眼窝。

那异形骨骼虽硬,不惧小口径枪弹,但梭型复眼却是弱点,钢筋棍混合着绿色脓水,在位置略靠后的脑部一搅,它便立刻瘫痪倒地,头颅印记也随即黯淡无光。

男人犹不满意,抽出钢筋棍,又捣烂了异形几根足肢关节,这才悻悻然罢手。只不过他最后还是晚了一步,等再去瞧那学生,那学生已然心脏骤停,竟被活活吓死了。

“哎!真是个脆弱的家伙,但愿下辈子远离争斗,投个好胎吧。”

男人叹息道,伸出粗大的手,将那学生半睁的眼睛合拢。随后走到玄野身边,用脚上穿着的马格南靴子,重重踢了踢对方:“喂!人都死了,你还发什么愣,赶紧起来!”

靴子踢到肋部,连带那未痊愈的伤口,触之生疼。

可玄野连动都没动一下,宛若那一脚并非踢在自己身上。

“难不成你也吓傻了?”男人蹲下身,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看着看着,他像是记起什么,恍然道,“你就是那个从来不上课的小子吧,难怪这么瘦弱,细胳膊细腿跟个女人似的。好了,别再哭哭啼啼的,我大老远赶过来,可不是为了瞧你这副没出息的狗屎模样,告诉我,那些来参加舞会的学生们现在哪里?他们有没有事?”

玄野充耳不闻。

男人以为对方被血腥场面骇住了,强压住火气,又说了一遍:“我来的路上碰到过不止一只这种怪物,它们的利刃可以轻易撕裂金属铁皮,将人斩成两段。我承认那些怪物的攻击力确实很恐怖,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恐惧是永远无法以逃避来掩饰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克服!你知不知道在危机关头,许多人就是因为自身的胆小懦弱,而白白葬送了性命!那些怪物是敌人,不是慈善家,绝不会因为你的软弱乞怜,就好心放过你,所以你必须尽快回答我的问题,趁那些怪物还没找到这里之前!”

玄野仍不理会,只是抹抹眼泪,停止了哭泣。

“你敢耍我!”男人勃然大怒,揪住玄野的衣领,一把将他拎到空中,“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你是个成年人,我马上就可以扔下你,任由那些怪物将你撕成碎片。”男人横眉怒目,瞪着玄野,而玄野即使身在半空,目光却依然望向金发少女,半晌方才转过头,与男人对视。

没有惊怖,没有畏惧,那隐藏于漆黑瞳孔深处的潜流,早已不是撕心裂肺的挣扎,抑或肝肠寸断的悲伤——那是永恒而无止歇的暗黑深渊,将所有情感全数卷入漩涡之中,然后一片片扯烂绞碎,碾作齑粉。

饶是男人身经百战,面对这般幽深寂灭的眼神,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使这个看上去文弱腼腆的少年,变得如此怪异。于是侧头去看地上的金发少女,当少女安详宁静的面容映入眼帘,男人脑中不经意跳出一个人的名字,不由得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他妈的,世界上那么多骄奢放纵的公子小姐,随便挑几个也好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男人低声咒骂了几句,不过他性情刚毅,也曾有过亲手埋葬自己战友的经历,对生死之事,能拿得起也放得下。

开头的震撼过去,便回复镇静,松开揪住玄野衣领的手,拍拍他的肩膀:“抱歉,小子,刚刚是我发错了脾气。她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好孩子,理应更有资格活下来,但可惜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世事无常,赶紧打起精神,尽量向前看吧,不要让某些不友好的回忆,成为束缚你今后人生的枷锁。”

此时米凯尔也在椎名由美的陪同下,一齐走出主教楼。

他和玄野一样,一时都不能接受金发少女离去的事实,可比起玄野,米凯尔的性格毕竟更豁达一些,也没有对方幼年时那种锥心刺骨般的伤痛遭遇,他走到对方身边,搂住肩膀安慰性地拥抱了一下,说道:“玄野,阎森重老师说得有道理,或许我们……”

话到一半,再接不下去。

椎名由美则一会儿望着玄野,一会儿望着草地上的金发少女,神思恍惚,也不知在想什么。

兴许是众人的劝慰起了作用,玄野神情又重归平静,他向阎森重和米凯尔微微点头,然后抱起金发少女,向校门口走去。

“你要做什么?”米凯尔追上几步,问道。

“别管我们。”玄野头也不回,只低低道,“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我要送她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玄野的话语生硬冷漠,毫无逻辑可言,又像是隔着重重山峦云海,如此飘忽不定。

米凯尔一面焦急地大喊:“你疯了!外面不安全,快停下!”一面去拽玄野的胳膊,而回应他的,却是玄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还年轻,米凯尔,你有家人,有同伴,有值得憧憬且为之奋斗的未来,根本没必要跟着我们一起去。”

玄野音调平淡,如同在叙述一件极平常而普通的事情,倘若玄野平时这么说,米凯尔至多不屑加鄙夷,认为对方故弄玄虚,但此刻感同身受,怎么会听不出对方话中的含义。

有那么一瞬间,米凯尔也曾犹豫和退缩过,但紧接着,他一咬牙:“你身上有伤,单凭自己一个人又怎么走得远。倒不如先站着别动,我知道一个环境安静的好地方,马上便开车送你过去。”

说罢快步回返,跟阎森重简单交流几句,又把椎名由美托付给了对方。

阎森重仔细听米凯尔讲述的人群疏散状况,也同意为椎名由美提供保护。

期间他没有打断米凯尔说话,直至最后才开口道:“你最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小子,盲目冲动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当然知道。”米凯尔努着嘴说,“说实话我也怕死,非常怕,迪米雷尔的家族理念一直教导我: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用金钱交换的,包括生命和尊严、友谊和爱情。我信奉这条格言的前半段部分,惟独抛弃朋友这种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做的。”

“就凭这句话,我可以原谅你们以前的逃课行为。”阎森重扬扬眉毛,反手握住枪管,将手枪递给米凯尔,“不管你们打算去哪儿,都开我的车去吧,比起那些几十万的花哨跑车,我这位忠实的老朋友,反倒更可靠得多。不过要记住,我之所以不阻止你们行动,只是尊重你们作为独立个体的自由意志,而并不代表我赞同你们这种幼稚鲁莽的做法。道路既然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你们就该提早做好心理准备,以承受未知命运的嘲弄……好好加油干吧,小子,别死得太早!”

阎森重说完,便带着椎名由美走了。

比起与光头中年人作伴,小姑娘显然更愿意同米凯尔他们一路,但以她纤弱的力气,怎会是阎森重的对手。没挣几下,反被他抗在肩头,往防空洞方向而去。

章十七 扭曲的世界 (一)

越野车在公路上高速行驶,对习惯开好车的米凯尔来说,车上配备的5档手动变速箱和两级速比分动箱,操纵起来也不甚麻烦。

他们从校内出发,起初一段路程还算平静。距离学校五百米外的路边,有一片大型绿地,这是供ait本校使用的专用停车场,最高可容纳800个车位,其中超过半数的宽敞位置,以全年租用的形式被豪门学生抢走。因为这些学生的私人名下,通常拥有不止一辆汽车。

停车场配套施舍完备,有超市、休息区、自助加油站——联邦境内的连锁加油站,大部分采用自助模式,负责运营的几家石油天然气公司和他们背后的财阀,占据了整个民用能源市场85%以上的份额。

这次毕业舞会,除了极个别的学生之外,其他人要么自己开车到这里停放,然后带着舞伴步行;要么直接在校门口下车,叫专职司机自行去停车场休息,等待舞会结束后再来接送。

此时的停车场一片昏暗,四周静悄悄的,正门口六七辆汽车追尾撞在一起,堵塞住了道路。只有附近超市还亮着灯光,透过玻璃,在惨白的光线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一排排东倒西歪的货架,零食饮料散落一地。

收银柜台边,两头异形将一名工作人员打扮的成年男性围在中间,它们前后夹击,每次挥动刀锋,都只斩下那男子身上的一小片皮肉,并不立即杀死。

这种举动一直持续到它们额上的印记亮起,两头异形猛地发力,前肢平行齐切,瞬间将男人砍为三段,随即朝越野车冲来。

不过米凯尔反应更快,果断换挡提速,野越车擦着旁边一辆汽车的侧前方,迅速挤了过去,只是匆忙之中,车身左侧的观后镜也被压得粉碎。

穿过停车场,野越车又高速行驶了几公里,米凯尔想知道那两头异形追上来没有,频频回头,车尾道路空阔寂静,不见怪物踪迹。而后排座位上,玄野却正从口袋里取出单支银色耳坠,用一根红绳穿了,轻柔地戴在金发少女的脖颈上。

为缓解气氛,米凯尔装作惊奇地调侃道:“这是什么廉价的地摊货,款式好丑。难道是你偷偷买的礼物?”

玄野不置可否地轻嗯一声,算是回答,他小心地拂去几根粘在少女额头的发丝,良久,才缓缓道:“把枪给我,米凯尔。”

米凯尔一下紧张起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正视现实吧,玄野,阿芙拉堂姐已经走了,你可千万……千万别想不开!”

说罢通过后视镜瞄着玄野,见对方神色始终宁定,不像是要自寻短见的样子,才又担心地问道:“你要枪干什么?”

“保护你们。”玄野淡淡道,“这个虚伪肮脏的世界,已经让我失去太多东西,所以我不打算再失去你这个蠢到无可救药的朋友。”

“你才蠢呢。”米凯尔不忿地嘟囔道,但还是把手枪交给玄野。

刚才阎森重用霰弹枪,都没对异形造成致命伤害,他不认为这种小口径枪械能起什么作用,最多就是增加一些聊以自wei的安全感罢了。

如果有阎森重的身手和胆量,米凯尔宁愿选择光剑[注1]当武器。

短暂对话之后,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当野越车驶过索尔小镇时,隔着建筑物,米凯尔隐约听到里头传来几声枪响,还有燃烧发出的红光与滚滚黑烟。

米凯尔随手打开终端收音机,想了解图哈娜市区的具体情况,可是换了一圈频道,车载功放里只传出“兹兹兹”的杂音。

“该死,这里也收不到信号。”米凯尔恨恨地说,“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警局才能派人过来消灭这些可恶的怪物。”

“恐怕一个人都来不了。”玄野回答说,他目光注视着前方,语气忽地一变,提醒道,“小心,前面有情况。”

米凯尔也注意到了,前方几十米处,矗立着一片黑幢幢的朦胧影子,它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的洪荒巨岩,巍峨狰狞,就这样突兀地横梗于道路中间,阻住了越野车的去路。米凯尔急踩刹车,同时扭开车顶射灯,向前张望。

这一看,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前方那东西大概有二十几米高,站姿如猩猩,全身紫褐色的裸露皮肤,线条坚硬峥嵘,背脊上竖立着一排倒三角形的骨板,仿佛一把把插着的尖刀。

它双足双臂,各生三趾且长有锋利坚硬的巨爪,嘴部高颧,两颗长达15米的锸利獠牙从下颌刺出,粗硕的头颅上,一对血红色睛瞳闪着凶光,令人不寒而栗。之前那些六足异形也算得上凶残,可与它相比,简直温顺得犹如小羊羔一般。

米凯尔从没见过如此恐怖骇人的怪兽,赶忙倒档,野越车连方向都没来得及调转,就快速后退。而那怪兽被光线和响动所吸引,同时迈开脚步,向越野车的方向缓慢走来。

它身躯看似庞大沉重,行动起来却并不笨拙,每跨出一步,大地都会跟着震动。

“那东西快追上来了,我们得想办法让车子掉头!”米凯尔急得大喊。

玄野则镇定得多,说道:“没关系,我有办法拖延时间。”

他紧握手枪,目光在金发少女面庞上停留片刻,便要拉开车门跳出去,这时一枚照明弹突然在小镇上空引燃,被点燃的照明炬连同吊伞系统从弹底抛出,白炽的光芒射向大地。

强烈而耀眼的光源,刺痛了玄野的双眼,使他开门的动作缓了一缓。那边米凯尔也本能地抬手掩住眼睛,他手肘不小心碰到方向盘,越野车猛一个后转弯,撞到道旁一株粗壮梧桐,登时熄火。

照明弹持续半分钟方才结束。

夜幕下,一尊关闭全部光源的机甲从天而降,到距离地面不远处,安装在背部的主引擎这才开始高速运转,保持机动性的附加式平衡翼张开,翼下和腿胫的4个喷射推进器,各喷出一道夹带着少量粒子的透明气流。强劲的喷射气流,再加上机甲的高空冲势,使得地面上刮起一阵肆虐狂风,压得树木倾倒摧折,几个固定不稳的垃圾桶被整个掀起,在半空翻了几个回旋,重重砸在临近的建筑物上。

所幸越野车本身重量不轻,背后还有梧桐树依为支撑,才没有出什么事,先前已摔得七晕八素的米凯尔和玄野,各自抓着车顶扶手和椅背,脸色都不太好。

那机甲的飞行性能看起来不错,直线高速降落的状态中,也没给动力和推进系统造成过量负担。它的目标显然是那头凶恶怪兽,离地还剩十余米,覆盖有轻合金装甲的动态精度扭矩机械臂,便顺势抬起,全关节骨掌中紧握的量产型步枪,随即射出一束高能光线,直向那怪兽袭去。

那怪兽最初受照明弹的影响,动作有点迟缓,那道光束又是从它后背上方袭来,射击角度十分刁钻。怪兽猝不及防,背部被步枪光束直接命中,在表面留下一个半凹陷的圆形孔径。

机甲一击命中,气势更盛,并不急于落地,平衡襟翼斜向下伸展,推进器喷射的气流量陡然增大,就这么拔高至百米空中,连续朝怪兽射击。机甲外置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尖细的狂笑声。

怪兽大概缺少最基本的飞空能力,面对在自己头顶撒野的机甲,咆哮连连,光束不断击中它庞大的身躯,灼烧出一处处创口,创伤边缘焦黑一片,犹冒着丝丝轻烟。但是那怪兽确实皮糙肉厚,躯体坚韧无比,足可以轻易射穿800mm钢板的高能光线,也无法对它造成致命伤害。而半空机甲的不间断骚扰,终于彻底激怒了它,只见那怪兽拍击着胸膛,睛瞳里的血红色全部褪去,继而在生有浓密毛发的宽厚额头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印记符号。

印记竖直中分,呈椭圆晶体卵状,宛如天生于额间的第三只晶瞳,甫一睁开,就射出一阵令人目眩光芒。

那光芒起初是分散的,随后纷纷汇聚,逐渐压缩成一道川瀑奔流般的粒子射线,不仅比量产型步枪射出的光线粗实许多,持续时间也极长。

这下形势忽转,轮到机甲被追逐攻击。那道粒子射线随着怪兽头颅偏转,能迅速改变方位,一旦占据主动,便紧紧咬住对方不放,追着机甲的飞行轨迹,在夜空划出一条绚烂光带。

“下贱的物种!讨人嫌的丑八怪!”扩音器里又传来那种尖锐的嗓音。

那台机甲或许还不太适应大气圈作战,被逼得左支右绌,连连咒骂。在低空盘旋了数圈后,里面的机师似乎有些感到不耐烦了,恼羞成怒地大叫一声:“去死吧!”

将植入机体左臂的装甲盾牌竖在身前,硬顶着射线,向怪兽冲去。

由于作战环境和开发速度等原因,这种装甲盾牌厚度不高,主要依靠机体自身的动力输出,激活盾牌外部的反光装甲材料,形成一层小范围的能量保护屏障,从而降低敌方激光武器的命中效能,以及缓冲削弱敌方实体炮弹的爆炸杀伤力。

双方相距仅数百米,瞬息即至,可饶是如此,这面装甲盾牌还是没能完全抵挡住粒子射线的强大伤害。在双方近距离接触之前,连带机体的半截左臂,一同熔爆为碎片。

不过趁着这点空隙,机甲也顺利抽出藏于腰间的剑柄,记忆分子结构于1600毫秒内,便形成高能集束剑刃,狠狠刺入怪兽的胸膛。

怪兽不甘地嘶吼咆哮,巨爪奋力插进机甲左肩,做着垂死挣扎,而此时那位机师却展现出良好的近身格斗素质,以引擎推进力再加上机体本身的重量,死死抵住怪兽的活动关节。

一番僵持角力之后,机甲开始发出生涩的金属扭曲声,扭矩及韧带系统几乎已到达极限,但幸运的是,那怪兽终是没能撑到掀翻对手的那一刻,先一步体力不支,摇晃了几下,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玄野和米凯尔两人从怪兽出现起,便一直留在越野车内,而后那怪兽与机甲发生交战,将周围地面破坏得一片狼藉,他们就更没机会下车了。

直到最后看到那怪兽被机甲制伏,米凯尔悬了半天的心才总算放下来,拍拍胸口道:“好家伙,差点没吓死我……不过那玩意儿真酷!”

玄野并不接话,打开车门,在野越车前方站定,凝视着远处的机甲。

“什么外星生物?什么恶魔化身?本少爷动一根小手指头,就能轻松灭了它!哈哈哈!那群怕别人抢功劳的胆小鬼,这下看他们还有什么借口阻止本少爷出战,尤其是布莱恩……”

年轻声音在机甲里放肆大笑着,接着他像是发现了玄野他们,轻佻地说:“哟!你们这些平民还没死啊,真是命大。”

玄野目光一凛,冷冷道:“你早知道我们在车里?”

“知道又怎么样。”

机甲的收音效果估计不错,机师听见了玄野所说的话,狂悖地笑道:“心怀感激地收下本少爷的恩德吧,你们这些下贱的平民,不,是贱民!若不是本少爷一人挑翻那怪兽,顺便救了你们,你们早就被它踩成肉酱了!哈哈哈哈,绝望时刻被拯救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开心,很幸福?那就记住你们恩人的名字吧,本少爷叫扬·斯奇尔林!”

这回玄野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米凯尔先忍不住了,亏他刚刚还夸赞那机甲英勇,不料里面坐着的居然是这么个说话尖酸刻薄的家伙,心里不由万分恶心,当下站出来回击道:“呸!操控机器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可是直接面对那些怪物,拿命跟他们拼!你有种也从那该死的东西里出来,空手消灭个怪物给我们看看啊!怎么?这吓到了,不敢了?只会躲在钢铁匣盒里吹牛的可怜虫,谅你也没胆量做这种事情!”

“混账!放屁!”

机师的语气中满是怒火,也不知他下达了什么指令,那机甲突然抛弃手中的剑刃,单膝跪地,胸前的驾驶舱门开启,从里面钻出一个年轻人。

※※※

[注1]=光剑(=lightsaber),旧时代《星球大战》电影中,绝地武士所使用的一种纯能量柱状剑刃。

章十八 扭曲的世界 (二)

那年轻人染着一头红发,上身穿黑色西装,系蓝领带,下身则搭配一条五彩斑斓的沙滩裤,脚穿白色条纹长袜和黑皮鞋。

他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配合着那不伦不类的名牌服饰,漂亮的五官,显得异常妖气和另类。

他从驾驶舱里出来,表情倨傲至极,一手指着玄野,样子十分愤怒地说道:“没有教养的贱民!本少爷只要动一根小指头,就能立即让你们统统下地狱!哼哼,到底是谁在吹牛,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在这个崇尚实力的世界,弱小即是罪过,弱者没有话语权……你们的态度让我很不爽,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是的,我要让你们一个个跪下磕头,以感谢本少爷的不杀之恩!”

年轻机师跳脚大骂着,漂亮的脸蛋逐渐变得扭曲,米凯尔面露鄙夷,凌然不惧,玄野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紧了紧手中的枪。

而与此同时,那怪兽猛地仰起身,奋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巴掌狠狠扇在机甲肋部,将机体拍翻,锋利的尖爪,在装甲表面留下三条深深的爪痕。

那年轻机师连惊呼声都没发出,就从机甲上摔落下来,不省人事。

怪兽偷袭得逞,昂首怒吼,接着身躯再次坠地,激起漫天尘土。

米凯尔愣愣地望着这一切,好半天才嘟囔道:“报应来得真快!”拉起玄野回到车内,绕过出事地点,驾驶车子远去。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变故,越野车一路疾驰,野蛮地撞翻一只拦路异形,进入市区范围。

图哈娜市区街道里死气沉沉,不见往日的热闹景象,有些高层住宅的窗户外,还燃烧着滚滚浓烟烈火。

路上偶有几个行人,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或是不知所措的夜路人,他们眼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缩着身子,只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路边一家珠宝店的落地玻璃被人砸碎,几个头戴鸭舌帽、手拿棒球棍的不良青年,正将一柜台的金银首饰,装入身后的旅行背包里。躲在里间的中年男店主,不顾妻儿阻拦,跑出来劝止,被他们围在角落里一顿乱揍。店门前,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趴在人行道上呼呼大睡。

市区周边的环境如此,越往市中心走,交通便愈加堵塞,人群也多了起来。在临近市政府中心的街道上,警方架起了临时路障和数条警戒线,有专人负责检查来往车辆上的人员证件,警戒线后面,一队队头戴钢盔手持枪械盾牌的警员,正分批次来回巡逻。

即使面对蜂拥而来的逃难人群——人类在遇到灾难时,总会有不同的选择,他们黑色警服背后的swat字样[注1],既表明身份,也足以警告一小撮心怀不轨企图浑水摸鱼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米凯尔亲眼看见一位参议员,在数名特警的保护之下,仓皇地越过警戒线,奔向市政厅。

警方设置临时路障,不单是为了防御异形的突然冲击,也禁止一般社会车辆通过,但米凯尔出示了自己的联邦公民社区保障卡,很轻易就通过第一二道警戒线,至第三道警戒线前,一个胖警员拦住了越野车:

“抱歉先生,根据原先的《城市战时管理条例》,与本州最新颁布的《突发公共事件应急预案》,从这里开始的道路都被划归为临时交通管制区,请您配合警方的行动,将车辆停靠在指定地点内,同时我们将依照规定,对您的部分随身物品进行检查。”

对能顺利开车通过前两道警戒线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胖警员不敢掉以轻心,因此话说得很客气。

他见米凯尔脸色不佳,自己也无意得罪这种年轻气盛的公子哥儿,于是向同伴招招手,打算例行公事地搜查一下,便准予放行。

然后,他看到了坐在后排位置,沉默无语的玄野。

胖警员对玄野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这个拥有b3级权限却说话不多的少年,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亲自去图哈娜警署保释一个只有d5最低公民权限的平民少女,而且在完成保释手续后的第二天,果真有人前来撤销案件。

由于第二天刚好轮到胖警员休假,所以他没有遇见当时的另一个共犯——米凯尔·迪米雷尔,但从事后同僚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那个报案人的来历同样非凡。而这并非是事情的最终结果,当隔了一段时间,胖警员因为年中内部考评,想整理档案时,却莫名发现案件居然已注明销毁,连带那位嫌疑人以前的案底,都被完全撤销。

在胖警员二十多年的从警经历中,这样的事情不仅绝无仅有,而且翻阅整个联邦警察机构最近几年的卷宗,也找不出一起类似的情况。

那意味着少年背后,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深厚背景,胖警员又不蠢,只当事件从未发生过,还怎么敢继续追问原因。他本以为自己与对方再无交集,谁料在这多事的夜晚,却再次撞见了那个来历神秘的少年。

“原来是您!”这一刻,胖警员心里又惊又喜,他连检查都忘记了,不顾旁人奇异的目光,对玄野行礼道,“非常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这是您的车……让您受惊了。”

玄野继续沉默。

胖警员也不在意,认为那是上位者应有的矜持,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问清楚对方欲往的目的地之后,自告奋勇走在前头领路,米凯尔对此自然没有意见,任由胖警员安排。

胖警员在图哈娜警署工作多年,虽然位置不高,但他平时懂事机敏,认识的警界熟人极多,越野车在两辆警用摩托的引导下,没费什么功夫,就挤开聚集于周围的数百人群,来到毗邻市政厅的德兰诊所门口。

和旧时代有所区别,联邦医疗保健系统不是依照公立和私立医院划分,而是非盈利性和盈利性。

遍布全联邦各州市的注册医疗机构,大部分以私立为主,公立医院的数目和规模非常有限,其中非盈利性私立医院又占到了总数的80%。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十分复杂,很难用一句简单的“产品市场化”来解释,甚至一些医药领域的相关工作者,也分不清盈利性和非盈利性医院之间最重要的区别。

而德兰诊所,正是非营利性私立医院中的佼佼者,至少在亚历山大州范围内,它是公认最好的私立医院,没有之一。

在权威评审机构评出的全联邦专科排名中,德兰诊所也有多个专科被列入前三位,虽然被称为“诊所”,但其实规模一点都不小,单是去年一年的门诊量,就超过七十万人。

此时德兰诊所门口汇集了大量的伤病患者,他们之中仅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是被怪物袭击,其余大多则是因慌张等人为因素所造成的伤害:比如摔伤、烫伤、心脏问题,又比如踩踏、抢劫和暴力伤害。

也有一小群人,认为诊所周边的警力部署比较密集,安全级别比市政大楼还高,因此甘冒风险跋山涉水,来这里寻求庇护——守卫德兰诊所的是整整一个中队的swat特警,外加若干持枪警务人员,诊所主楼外的草地上,还停放着一架小型直升机。

这种人满为患的时候,胖警员的人脉优势便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只听他对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官说了一句:“头儿,他们是上面关照过的重要人物,需要立即入院。”用手一指旁边的玄野和米凯尔。

那警官正自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亲自去查两个少年的底细,见开口的是位老熟人,只低声抱怨几句,便摆摆手允许插队。

进入德兰诊所后,警员身份就不那么好用了,玄野因为年龄较小,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出示自己的公民卡后,很快就得到了一间单独病房。

胖警员不能离开岗位太久,感觉功劳也立得差不多了,便瞅准机会向玄野他们告辞。

这次玄野点头表示谢意,米凯尔紧握住对方的手,感慨地道:“世上总归有好心人啊!你老兄很够意思,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互相交换过手机号码,胖警员好似预见到自己光明的前途,兴高采烈地离去,玄野则在米凯尔与一名分诊护士的陪同下,来到单独病房。尽管这间病房并不是vip专用,但里面设备齐全,十几平米的房间内,并排摆放着两张床铺。

玄野将阿芙拉放于靠内侧的床位上,轻轻拉上被单,盖在少女胸前。

忙完这些,他转身想对米凯尔说什么,谁知眼前一黑,身体竟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倒。

米凯尔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扶住,再看玄野腹部的伤口绑带,那上面血迹斑斑,浸透出一大片鲜红颜色。米凯尔吓得不轻,急忙请护士小姐上前查看,焦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那女护士经常围着病患打转,一些浅显的医学常识还是懂的,说道:“病人只是失血过多,没什么大碍。”

见米凯尔还是一脸紧张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说道:“请您放心,病人提供的公民社会保障卡上,有详细的血型鉴定……他不是什么稀有血型,由于包扎得当,实际失血量也不过分严重,只要进行交叉匹配实验,就能立即输血。”

听女护士这么说,米凯尔才稍稍缓一口气。核对信息、抽血化验、重新护理包扎、系上腕带、签字,等做完一系列流程,玄野已躺在病床上沉沉入睡。

疲惫不堪的米凯尔趴在床边,想起今夜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心中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守了一会儿,那种空虚烦闷的感觉更甚,又见玄野呼吸均匀、状况稳定,便决定去外面透透气。

德兰诊所一楼大厅,人流长龙从前台一直排到走廊外,夜间诊所里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本就不多,这一下子涌入过量伤患,对医疗系统的运行负担可想而知。

外面局势复杂凶险,在场的医护人员谁都不敢奢望那些早已下班回家的同事,还有闲心和余力赶回来帮忙,他们只能尽量缩短流程时间,并优先处理伤势最重的病人。

可即使如此,情况也不见得有丝毫好转,医院人手确实有限,照顾不到所有伤患,一些衣衫不整的病人连座位都没有,就这么或躺或靠在塑胶地板上,呻吟半天,却仍是无人理睬。

米凯尔穿梭于人流之中,虽然有点同情他们,却也爱莫能助。

他挤出人群,想到室外宽敞的地方抽支烟,忽然瞥见大厅外的墙角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正挽起袖子,蹲在地上为一名中年伤者做包扎。

那中年伤者的右腿应是被某种利器刺穿,鲜血染红了半边裤子,疼得满头大汗。可是由于他独自一人居住,身边缺少帮手,好不容易进入诊所排上队,却被告知至少还需要等待两个小时,才有医生过来处理。

中年伤者的境况本就糟糕,而大厅里几个青年又嫌弃他满身污渍,冷嘲热讽地说:“大叔,瞧你邋遢的样子,是不是一直找不到工作啊?”

也有的说:“省省吧,一个胡须都刮不干净、土里土气的废物成年人,有什么脸抢医疗资源!”

中年伤者老实懦弱,争不过他们,只好呆坐在角落里,苦苦掐熬,不想却被一个女孩子给救了。

蹲在中年伤者对面的女孩,梳着一条马尾辫,手臂上还带着点伤,容貌虽然漂亮,但衣饰简朴,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家出身,也并非护士。可她专注的神情,却使米凯尔眼前一亮,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米凯尔本就想找点事情做,以暂时抛开那些痛苦的记忆,于是也跟着蹲下身,询问道:“需不需要帮忙?”

女孩子抬起头,看了看对方,目光有些惊讶,但很快回答道:“好的,谢谢,请麻烦您帮我压住这里。”说罢扭过头,继续干活。

中年伤者的那条裤子连着痛处,不方便脱下,女孩就从包里取出一把修眉用的小剪刀,细细剪开一个口子,然后在米凯尔的配合下,清理、固定,再用纱布一圈圈缠绕。

做完这些,女孩子的额头微微见汗,她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个中年妇女又急匆匆奔过来:“善良的小姐,求求你救救我的丈夫吧,他一时心急从楼上跳下,摔折了腿骨,流了好多血,要不是遇到好心的邻居,他早被那些怪物发现了……”

消息传得很快,不出片刻,便接二连三地有人前来求助,女孩子不忍拒绝,一一答应下来。

米凯尔始终跟在女孩子身后,随着她一起东奔西走,渐渐地,他也摸清了一点救治的小窍门,帮起忙来更加得心应手。

就这样,不同人以不同的方式,叙写着他们的人生故事,正如查寝的护士小姐推开房门,却蓦然发现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

[注1]swat:全称=specialweaponsandtactics,联邦武装特警

章十九 扭曲的世界 (三)

让我们将按时抛开德兰诊所内发生的故事,将时钟回拨,回到九点三十分。

异形第一次出现还剩下五分钟。

此时,ait主教学楼天台上,转校生叶筱沫和科尔,刚结束了冗长而徒劳的争辩,两人一前一后,从楼梯间下来。

叶筱沫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有一种天生的清纯气质,转学到ait高中部后,凭借其良好的文艺功底,经常在校园社交网络上发表一些别人漂泊旅行的风景照片,配上清丽可喜的文字,这种干净纯洁的情怀,在都市熙熙攘攘又寂寥的某些角落,非常具有市场,很快便受到一部分小男生的追逐。

科尔也是当时的众多追求者之一。那倒不是他欣赏这一类型的女生,而是与他不和的米凯尔,最喜欢身材火辣的标志美女,那么对于先天缺少艺术修养的科尔来说,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女生容貌美丽身材迷人自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具备迥异俗流的芬芳香气,这样才能衬托自己的身份。而一次课间偶遇,叶筱沫手捧诗集、长发飞扬的画面,瞧得科尔目眩神迷,立时惊为天人。

科尔的父亲在亚历山大州一家从事与矿业有关的运输公司,有着一份七万年薪的体面工作,母亲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家境条件宽裕,十几年间,也积累下一定的财富。

科尔也明白自己肚里存货有限,便偷偷雇人写了几篇颇具文采,又意境深远的文字,频繁在叶筱沫的社交空间内留言,然后通过金钱、旅行攻势,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才让叶筱沫顺利接受了自己。

交往后两人共同渡过了一段浪漫的蜜月期:出则同车,入则同房;一个素颜如雪,手捧古色古香的清茶淡卷,在别墅外的躺椅边,顾影自怜;一个热血上涌,点开收费频道的激情视频,在欢好前的热身中,面红耳赤。

但好景不长,随着两人交往的深入,由于习惯和沟通等问题,彼此之间便矛盾不断,科尔不学无术的缺点也逐渐暴露。

直至两人上回一起去市区逛街,这种矛盾冲突变得更加激烈,叶筱沫以双方性格不符为由,几次委婉地要求分手,都被科尔劝住。

科尔不是没想过分手,毕竟对方的身体再美好,也总有玩腻味的一天,可当时他追求叶筱沫过于热切,送了不少的礼物,包括一些小首饰,一大摞纸页精美的订装书籍,和一个价值两千的奢侈邮差包。

叶筱沫提出分手后,第一时间就把那堆书籍丢还给了科尔,接着首饰也给了,唯独对包包只字未提,还在社交网络里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名清新女孩守在绿荫隧道的铁轨中央,高昂起头,对着迎面驶来火车,迎风展开双臂。后面另配有一行字:“我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直起身体,高傲的背负双手,朝云朵绽放笑颜。”

原本科尔已不指望要回自己买给对方的东西,但偶然看到那张图片,便被后面刻意加粗的“高傲”两字深深地伤害了。

那火车女孩头顶上明明是一片绿荫,哪来的云朵,她为什么要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绽放笑颜?

科尔实在搞不懂对方的古怪逻辑,而叶筱沫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撇清关系,又说和他之间不合适,只能做好朋友,这也让科尔非常受伤。

去他娘的不合适,去他娘的好朋友!连爱都不做了,还做什么朋友?!

科尔仗着父母在本地有些资历人脉,一贯眼高于顶,以前只有他甩别人的份儿,这次轮到自己被甩,望着周围人想嘲笑又不忍嘲笑、憋到内伤的表情,他的怒火就不由直往头顶上冲。

所以当毕业舞会上,叶筱沫又一次提出分手时,科尔终于忍无可忍,将她强拉到天台,势要问个清楚。

不过科尔还是失望了,叶筱沫的回答虚无缥缈,从中根本找不到任何重点,在白费一番口舌后,科尔再次败下阵来。

他自觉脸面无光,也全然断了再和对方交往的心思,心灰意懒之下,便决定放弃。但有一点科尔始终不愿退让,即要求叶筱沫在众人面前,必须承认是他先蹬掉对方。

而这点恰恰也是叶筱沫在乎的,两人你争我夺,谁都不肯让步,最后闹到不欢而散。

他们各怀心事地走下楼梯,这时一个模样可爱的短发女生,没头没脑地从拐角处冲出来,收势不及,一下撞在叶筱沫身上。

叶筱沫娇呼一声向后倒去,那女生也踉踉跄跄地站不稳脚步,眼看就要从楼梯摔下。

科尔距离女生更近,连忙伸手扶住,叶筱沫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屁股坐倒在台阶上,尾椎骨磕到立面棱角,疼得她连连吸气,眼里泛出几滴晶莹的泪花。

“对不起,对不起……”

女生发现自己闯了祸,赶紧鞠躬道歉,她好似有什么急事,又很害羞,说过几句歉意的话就想离开。

科尔原本只是顺手一扶,但见对方容貌娇俏,比叶筱沫还好看几分,不由生出点别的想法,于是拦住女生:“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是本校的学生吧?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噢,不用道歉,一点小事没关系……”

科尔拿出一副温柔的面孔,尽量和颜悦色地说着。可惜他的卖相确实难以恭维,笑容生硬如同憋着一肚子响屁,那女生受到惊吓,不由后退半步,差点又是一脚踩空。

科尔仍不自觉,继续说道:“对了,我叫科尔,是ait划船社的副社长,认识许多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以提出来。”

一旁倒地的叶筱沫又气又恨,科尔这般献殷勤的龌龊姿态,以前可是一模一样用在她身上。

叶筱沫可以毫不犹豫地提出分手,却不容许对方一转身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以同样的手段去勾引其他女人,忍不住说道:“你别上这个坏家伙的当,除了依靠父母,他自己其实没有半点本事,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

科尔闻言愣了一下,暗道这贱女人的想法真是奇怪,明明自己被人撞了,为什么不去责怪肇事者,反而在对方面前讲我话坏。我哪里欠她了?分明是她先提出分手的啊!

他恨不得叶筱沫立即闭嘴滚蛋,可叶筱沫越说越起劲,竟站起身拉住短发女生的手,苦口婆心地规劝对方以后遇见男人要擦亮眼睛,千万别找个家里有几个臭钱就鼻孔朝天,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草包!

叶筱沫话里夹枪带棒,句句不忘讽刺科尔,这下科尔也恼了,再一次与她争论起来。

那短发女生对两人的争吵毫无兴趣,她一不小心撞倒叶筱沫,起初还怀着些许歉意,任由对方拉着她的手,喋喋不休。

可时间一长,也有点受不住了,特别叶筱沫在冷静下来后,总是习惯性地引述一些古怪词句,像什么“每个少女都幻想过最幸福的恋爱,直至见到这个男人我才明白,幻想的最高境界原来是恐惧”。

短发女生猜不出这句话究竟是贬义还是褒义,她结合自身情况想了想,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又似是而非,感觉十分难受别扭。

她想尽快远离这两个奇怪的人,打定主意正待开口,耳中却突然听到几记低沉的声响。

声响应该是校外某个地方传来的,距离远了,音调显得格外沉闷而低涩,就像是一个人隔着老远,又捂住耳朵,去听鞭炮在空木桶中燃放爆炸的效果。

随后不久,校园内也响起一阵凄厉刺耳的惨叫,伴随嘈杂纷乱的人声,那动静远比刚才的声响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科尔和叶筱沫对望一眼,停止了争吵,正惊疑不定,却见楼梯口忽地涌上来一群人。

这群人都是盛装打扮,以ait本校学生居多,他们中只有少数几个径直向楼顶天台冲去,另外大部分人则分成几堆,一扇接一扇地推拉着每间教室的门窗。

此时科尔等人正站在三楼中部,占了一排楼梯。

其中一个埋头猛冲的学生,刚好撞到科尔的肩膀,因为体重吃亏,奔跑中重心也不稳,他不仅没能如愿上楼,反倒摔了个跟头,滚下好几层台阶。

“唉,你没事吧?”科尔看那学生有些面熟,似乎是某位议员的公子,当下不敢怠慢,走下楼想去搀扶。

不料那学生一骨碌就自己爬了起来,猛一抬头,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闪着戾气凶光,怒喝道:“滚开!”

论块头,科尔比那学生整整壮了两圈,但不知怎的,望着对方狰狞的表情,他居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旁边闪开一条通道。

那学生冷哼一声,拔腿就往上跑,随即消失在楼梯尽头。

“真没用。”一旁的叶筱沫说道。

科尔刚丢了面子,内心正十分敏感,听到叶筱沫出言讥讽,脸上再挂不住,不禁大声吼道:“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他这一嗓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一名身材健硕的男生越众而出,对着科尔的脸就是一个巴掌:“你想惊动那怪物吗,还不他妈的给我闭嘴!”

那男生是校橄榄队的攻击线锋,叫做乔治,体型魁梧壮实,科尔摸着半边高肿的脸庞,呆立半晌,愣是不敢还手。

乔治见科尔服软,呸地一声,朝对方脸上吐了口唾沫,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听着臭小子,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动,不准出声,不准乱跑,如果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小心我打爆你的脑袋。”

说完,也不管科尔有没有听懂,带着几个人,去扳隔壁教学部办公室的窗户。

只是乔治身体虽壮,头脑却不灵活,否则也不会被教练从四分卫的位置上刷下来,他既没有米凯尔那般娴熟的开锁技术,又怕响动过大引起怪物注意,或损坏了玻璃,因此不敢乱用蛮力。

周围其余的人胆子更小,俱是惘然无措,他们跟着最前面的一群人跑出大厅,溜进主教学楼,但一到这里,他们又六神无主,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躲,只好纷纷用希冀的眼神,望向看起来还比较靠谱的乔治。

章二十 扭曲的世界 (四)

其实乔治的心里是痛并快乐着的。

一方面他焦躁到需要通过暴行,来释放外部的压力。

另一方面,他同时又很享受这种被众人所簇拥和依赖的感觉,这让他回想起自己以前扮演球队核心角色时的飒爽英姿,回想起那些穿着长筒袜超短裙、频频向自己抛媚眼的拉拉队员。

然而回忆再美好,也改变不了他如今穷途末路的事实。

乔治不是不想做个挥斥方遒的将军,统领自己的军队走出困境,受万民敬仰爱戴,但他缺少成为将帅最基本的统筹和应变能力,周围这些慌乱的学生,也并非可以真正依靠的铁血战士,一旦危急降临,很有可能抢先一步自乱阵脚。

去天台吗?不行,那里顶上是空的,太没有安全感。

进教室?也不行,地方太大容易暴露。

怎么办?怎么办……那可恶的门窗为什么都打不开!

乔治一时拿不出什么确切有效的办法,偏偏又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别着急,我有钥匙。”

说话那人肤色白皙,嘴唇削薄,气质温文洒脱,站在一群垂头丧气的学生中间,直如鹤立鸡群,正是南宫浩轩。

南宫浩轩举止成熟稳重,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笑容,两道浓黑的眉毛微微弯起,好比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倘若不是他衣服上还沾着些泥渍灰尘,简直称得上最完美的男性典范。

只见他面向众人,双手高举,做出一个往下渐压的手势,缓缓说道:“大家不要害怕,刚才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市长先生,这位尊贵的大人物对我承诺,会以最快的速度派出警力来这里解决问题。”

有个模样猥琐的瘦小男生,自信满满地说:“不可能,我在网上自学过无线电知识,这里的无线通讯都被一种强大的外界因素干扰了,根本就收不到信号。”

南宫浩轩眯着眼,看了看那个男生:“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就是高一年级那个偷拍女生裙底,被风纪委当场抓住的同学吧?我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你可以质疑我的说辞,但你无权干涉别人的选择。尤其到这种时候,你竟还惦记着卖弄那点浅薄的学识……呵呵,这样做对你自己毫无益处,只会连累其他无辜的人陪你一起送死。”

说着他再不理对方,取出钥匙,打开教学部办公室的房门,对众人道:“现在离救援赶到还有一段时间,请大家不要惊慌,先进办公室里躲一躲,我可以向大家保证,这里面是绝对安全的。”

那男生还想争辩,可现在谁还有心情听他说什么,毕竟南宫浩轩凭借出众的外表和诙谐生动的授课方式,受到学生无数赞誉,名声比他强太多了。

众人本就心神不定,听南宫浩轩如此言语凿凿,自然更倾向于他这边,争先恐后往门口挤去。其中乔治动作最快,半边身子刚钻入门内,却冷不丁从旁伸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伸手的正是南宫浩轩,他眼角仍带着笑意,但语气十分坚决:“请让在场的诸位女士先进。”

乔治愣了愣,心想这里总共才十几个人,即使全都进去,也用不了半分钟,何必弄得这么麻烦。

乔治是ait特招的体育生,文化课成绩一向不好,对学校老师也没多大敬畏,尤其是他还沉浸在先前众星拱月的虚荣幻想里,因此并没有将南宫浩轩的话太当回事,把头潇洒地一甩,抬腿就往里走。

哪知刚一迈步,后脑勺就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耳边响起南宫浩轩和煦的语声:“你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只要能快过我手里的枪。”

什么,他有枪?

乔治一下就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听到的事情,一位老师会拿枪对准自己的学生?可那脑后那凉飕飕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这也许不是玩笑。

乔治第一次被人用枪顶住脑袋,说实话这种紧张到心脏都像是悬吊于半空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他没有勇气回头,更没有勇气再向前跨出半步,只能乖乖地在南宫浩轩的指示下,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那间距离咫尺的办公室。

南宫浩轩带着乔治远离人群,随后和颜悦色地请女士入内。

这次再没人跳出来反对,众人按照规定的顺序,先后进入,只是进屋前,大部分人都拿奇怪的眼神望向乔治,让乔治觉得很不自在。

科尔和叶筱沫虽然还有些搞不清状况,但也跟着队伍走进办公室,只有短发女生咬着嘴唇,踌躇地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去。

“怎么了?怎么不进去?”南宫浩轩放下枪,走上前问道。

“我……害怕……”短发女生低声回应。

“怕什么?”

“怕你……”

“怕我?”

南宫浩轩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华彩亮光,随即隐去,摊开手笑道:“这样的说法并不幽默,美丽的小姐,难道你将我当做坏人了……也对,或许你还不清楚我的身份,我是ait高中部数学教师,复姓南宫,并非什么坏人。如果你不相信,这里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为我作证。另外,我手中这把枪也是假的……”

手枪只有掌心大小,握手很长,枪管却极短,南宫浩轩扣动扳机,迷你手枪的枪口处便冒出一小团蓝色火焰:“你瞧,那其实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防风打火机,而相比之下,我想外面的怪物才更加可怕吧!”

短发女生使劲摇头,身子又向后缩了缩,南宫浩轩嘴角牵动了一下,就想去抓女生的胳膊,他身后的乔治猛地扑上来,咆哮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乔治比南宫浩轩高出半个头,力气也大,此刻掐住对方的脖子,竟有点性起拼命的味道。

南宫浩轩面色红紫,胸膛不住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可他那张儒雅俊秀的脸上,却仍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背过一只手,从腰后摸出一小包纸团,朝着乔治面门就拍了过去。

事出突然,乔治来不及防备,被那包纸团砸中,里面裹着一些粉末状的雾尘飘散开来,钻入他的口鼻之中。

这时校园内又传来一声尖厉凄鸣,位置距离主教学已然不远,乔治咒骂了一句,松开紧勒对方的手,转而去抹脸上的粉尘。

南宫浩轩一得解脱,只摸着喉咙轻声干呕几下,便立即直起腰身,恢复那云淡风轻的神态,只不过他两边面颊和喉咙上淤迹未消,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

由于里面的人都在找遮挡物躲藏,谁也没有留意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乔治胡乱用手擦了擦脸,也顾不得再跟南宫浩轩计较,匆忙跑进办公室。

南宫浩轩一条腿拄住门沿,对短发女生说道:“求生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你确定不进来?”

女生这回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仍是摇头,南宫浩轩咧嘴朝对方笑了笑,露出一排齐整而森白的牙齿,也不多说什么,便关上门。

短发女生站在原地,身影苍白凄凉,勾起人无限怜惜。

正在拉窗帘的科尔见此情景,心里不由一阵莫名冲动,将窗户拉开一道缝隙,小声喊道:“喂!你过来,这是隔壁医务室的钥匙,你去那里躲躲吧。”

那钥匙是科尔以前为寻求校园里做爱的刺激,偷偷配的,他将钥匙抛给对方,最后犹不忘补上一句:“记住,我叫科尔。”

又过了几秒种,办公室的房门打开,那个曾经出言顶撞南宫浩轩的男生,一边哭丧哀求着,一边被人从里面硬推了出来。

教学部办公室的面积与一间普通教室差不多,整体略偏狭长,两边各有一排书架,靠近室外的窗台上,还摆放着一些精心修剪过的绿色盆栽。

ait自有一套完整传承的教学服务体系,在其治理结构中,校董、校长、教师(教授)形成三方共治的格局。

校董有权任命或解聘校长,也可以保留一部分推荐名额,但并不干涉具体教学内容,而以校长为代表的行政管理人员,则要与教师团体互相配合,完成最基础也最重要的教学课程。

高中部教学主楼始建于联邦成立初期,按照ait制度规定,除了实际授课的教师以外,其他行政人员甚至校董,都不能在这里设立自己的专属办公室——事实上ait校董的办公和会议场所,远比这栋主教学楼更加低矮破旧,位置也更偏僻。

从某种意义上说,ait刻意淡化行政部门的影响力,以便让学生拥有更多自由的空间,来发展他们的兴趣和特长。

不过这种原本就不充裕的私人空间,在社会竞争的挤压下,逐渐歪曲变形,成了大多数学生刷课外活动经验值,或完成各种考核指标的工具。

就如乔治加入橄榄球队那样,不是因为他个人对这项运动有多么狂热,而是为将来顺利升学做准备。

只可惜乔治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由于当上四分卫的那段时间里过度自我膨胀,他的社交关系也并不好。

原先他凭借出色的球技,还能给人留下一个正面印象,得到不错的考核评价,但就在刚才,他一时鬼迷心窍,得罪了师生中素有名望的南宫浩轩,这般自掘坟墓的愚昧行为,令他在痛心疾首之余,也不禁感到万分懊恼和沮丧。

乔治一个人倚着书架,席地而坐,眼前一片迷茫,似乎看到那张金灿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已插上翅膀离他远去,而自己却毫无办法。

章二十一 扭曲的世界 (五)

难道这辈子真要去低级别联赛混日子,或者像亲生父母那样,往后就靠微薄的薪水养家糊口,再被身边那帮贵族同学嘲笑吗?不行,绝对不行!

乔治呆呆地想着。

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情考虑这些,可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同时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啃噬着全身的血管神经,说不出得麻痒难耐。

恍惚间,他听见外面有敲门撬窗的声音,然后有人压低嗓门说了句:“不能放他们进来,要是那怪物正在追他们怎么办……”

于是众人合力,将窗户把得死死的,过了一会儿,只听砰地一声,外面就没了动静。

再后来,乔治就像喝醉酒一般,整个人混混沌沌,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只感觉周围的事物感官都在无限放大,而他自己却在无限缩小。

他听见隔壁隐隐传来的吵架声,也听见身后南宫浩轩温言安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看到一旁那胖子通红扭曲的肥脸……接着走廊里传出一个男人临死前的绝望惨叫,那骨骼绞连在一起的“咯咯”噪音,那血肉撞击水泥墙面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丧钟,一记记敲击着乔治的心脏,令他猛然清醒:

是了,看样子那怪物就在附近,我得赶紧逃命!

乔治飞快站起身,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拧开门锁,迅速跑了出去。

直到跳楼前的一瞬间,他似乎又听见南宫浩轩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说:“咦?怎么会比预计的时间要提早半个小时……”

而实际上,南宫浩轩并没有弄错药效彻底发作的时间,他仅仅是错误地估算了对方的心里承受能力。

见那怪物下楼去追乔治,躲藏在教学部办公室里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想来也是一阵后怕。

有人被那怪物的突然出现吓破了胆,当即祈求南宫浩轩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再换个地点藏身,对此,南宫浩轩也很犹豫,他一方面也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另一方面却又找不出更合适的地方,想了想,用手一指科尔:“你出去看看。”

科尔亲眼目睹那怪物的恐怖,哪里还敢出门,全身肥肉打着哆嗦,连连摇手:“不,不……我不去!”

其余众人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自己也撞到枪口上,被南宫浩轩点了名。

南宫浩轩心头微怒,表面上仍是一派平静温和,对众人说道:“刚才是我没有考虑周详,这样吧,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外边看看。”

他已打定主意,不料刚到外面,却瞧见阎森重开着越野车,狠狠撞上那异形的画面。

南宫浩轩和阎森重交情不深,见对方没几个回合,就单枪匹马干翻了那异形,心里也自吃惊不小。不过这并非重点,重要的是他确认异形已死,那就足够了,他的步子也跟着轻快起来,回身进屋前,还朝椎名由美含笑点头。

其后便是米凯尔对阎森重讲述校内的状况,随即带着玄野驾车离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谈中,米凯尔忽略了南宫浩轩等人的存在,而椎名由美同样没有提及。

回到办公室,南宫浩轩一脸凝重,其余人只听到外头砰砰嘭嘭的枪声,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目光或游移,或呆滞,都显得十分焦躁和恐慌。

南宫浩轩也不点破,任凭众人胡乱猜测,反倒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瓶子,蹲在叶筱沫身前:“刚才吓坏了吧?”

叶筱沫泪痕未干,闻言低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怕,已经没事了。”南宫浩轩用富有磁性的声音,温柔地安慰道,“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只不过是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何况人生就是一片树叶,没有归期,落下那一刻便是旅行的终点。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不要瞻前顾后的活,要活得精彩,活出自我,坦坦荡荡地面对一切烦恼,不悲不喜,来去从容,这才是人生的真谛。你说呢?”

叶筱沫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南宫浩轩,好半天才回答道:“说得……真好。”

“不,是心境到了,才能有所领悟。”南宫浩轩笑着说,他将那瓶子递到叶筱沫面前,旋开瓶盖,“这是一种预防焦虑症的镇定剂,我以前烦心的时候,常会用它来消解困顿,你也不妨试一试。毕竟不管今天多痛苦,事情终究会过去,人生都是不得已,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次花开花落,如果抓不住,那么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嗯。老师你真……懂我,我听老师的。”

叶筱沫粉颈微低,白嫩的脸庞顷刻间飞出两道红霞,她许是怕对方不信自己所说的话,于是将鼻尖凑近瓶口,纤手扇风,深吸了一口气。

“好孩子。”南宫浩轩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抚了抚对方的粉颊,接着缓缓站立而起,对余下众人问道,“还没有人想试一试?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这种试剂在市面上是购买不到的,它在缓解紧张情绪、抗抑郁方面,绝对非常有效。”

自从乔治出事之后,南宫浩轩就成了众人中唯一也是当之无愧的领袖,而且众人被那异形惊扰得苦不堪言,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一听说那东西可以舒缓情绪,大部分都跃跃欲试。唯独一旁的科尔紧紧攥着拳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那试剂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众人挨个凑上前闻了闻,果然感觉清爽多了。

可还是有人克制不住恐慌的心理,出言问道:“南宫老师,刚才……我听到有枪声,那怪物到底……到底……”

南宫浩轩笑而不答,转身从书籍上抽出一本厚厚的字典,向众人提问:“这里有谁知道弥赛亚的预言?”

众人纷纷摇头,如今教会式微,年青一代中怀有坚定信仰的人非常稀少。

南宫浩轩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字典,解释道:“弥赛亚在古语中最初的意思是受膏者,他曾经是至高无上的神明,也是人类未来的救世主。当末日来临之时,将有人解开隐藏在大地中的封印,唤来战争、饥荒、瘟疫和死亡,届时电闪雷鸣,地震海啸,天空出现永恒日蚀,群星带着火光坠落于山谷,异端伪信的雕像在熊熊烈焰中倒塌,所有犯有原罪的生灵都将被永坠地狱。而弥赛亚,便是这场末日浩劫的唯一救世主,他会庇护那些最虔诚的选民和信徒,并引领着幸存人类迈向新纪元……”

“你们可能不太相信,但没有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那突然出现的残暴野兽,便是弥赛亚预言的最好注解。不过这仅仅是第一道封印开启的征兆,而很快的,规模空前的疫病和天灾就会降临,这次大部分人类不再受到眷顾,他们会在战争和逃亡中走向毁灭,地里的庄稼被蝗虫啃食殆尽,河流海洋被酸性污染,而那些堆积大量财富的繁华城市,将在天火的焚烧中化为焦土,散发出阵阵硫磺恶臭,变成污秽恶魔的巢穴……”

“当所有封印开启,无边无际的天使军队便会在大地、海洋和天空行走,带着上主赐下的最终审判,剪除剩余一切凶狠残暴、野心勃勃,并骄傲自大藐视神明的生灵,那些躲藏于深海和地底的异类也无法幸免。它们尸积如山,受遍世上最冷酷最痛苦的刑罚,然后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悔恨,永坠地狱,直至于无穷之世,它们的灵魂都无法得到解脱……”

南宫浩轩张开双臂,满怀激情地作着演说。而在场众人则被这充满血与火、罪与罚的悲观灭世言论所震慑,都感到恶心、乏力、浑身燥热。

一个女生夹紧双腿,哆哆嗦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是为什么?”

南宫浩轩笑着反问,他脸色看起来比平常红润许多,眉宇之间,夹杂着一丝兴奋和狂热:“那都是人类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嗜杀、享乐、贪欲、荒淫……你们这等傲慢无礼、自诩文明开化的人类,早已抛弃了神明赐予的谦逊品德。神明也曾多次警示你们,降下洪水,引发病毒和天崩,可你们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因为自身受到的一点点委屈,而更加怨恨和亵渎神灵。物质享受令你们迅速堕落腐化,当信仰不再虔敬,你们便失去了统治万事万物的资格,不,你们从来就没有这种资格!那是属于神权,是属于弥赛亚独享的!而你们,自私自利的人类,将会因私欲步入罪恶的深渊之中,再也没有翻身之日!”

“不,不可能,那都是骗人的……我不相信!”

又一个女生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叫着。下体的燥热使她快要失去理智,她只感觉肌肤滚烫,小腹中好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看来你的思想很有问题。”南宫浩轩一手指向那女生,另一手屈起,数落起人类条条罪状,“奢华逸乐、强抢豪夺、偏向偶像、欺压穷乏,如此不知廉耻的你们,难道还不算是罪孽深重吗?欺骗自己是没用的,等真到了末日降临的那一天,除了弥赛亚,没有人能拯救你们。而我南宫浩轩,作为神明最忠诚也最谦卑的使者,将指引你们逃脱灭亡的厄运,成为新世界缔造者——上主的奴仆!”

此刻众人已接近丧失正常思维,只剩下动物般的本能需求。耳边南宫浩轩的话语,正如同直指人心的催眠魔咒,一点点捣毁着他们残余的意识:“邪恶与神圣只在一念之间,堕落意味着毁灭,信奉即得到救赎,放心自己的全部心灵,接受神明的感召仪式,那将令你无比愉悦……”

他神情异常亢奋,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一面狂笑,一面粗暴地拔下那女生身上的礼服:

“接受恩赐吧,迷途的羔羊们,唯有解开束缚,你们才能获得永恒的救赎!”

章二十二 代价

索尔小镇。

清冷的街道空无人迹,四周是一片黑暗,本就坑洼泥泞的道路上,仍保留着一连串巨大的脚印坑洞。

街边角落里,一名头戴牛仔帽、满脸络腮胡的肥胖男人,正趴在一个皮肤白嫩的妇人身上。

他手边横放着一把双管猎枪,不远处的阴影中,一个头部中弹的男子面朝里侧,斜躺于地,全然没了生气。

劫难发生才不到几个小时,这里就已经开始出现无政府状态的混乱局面,如果沿着俯瞰视角再将镜头向前平移,便可以发现小镇深处也是一片狼藉,毫无任何秩序可言。

野狗的尸体、散乱的弹壳、破碎的啤酒瓶、拼装一半的玩具……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展现了某些人类隐藏在文明秩序外表下的另一面。

就在这个混沌的时间节点上,一辆彪悍越野从市区方向驶来,闯入索尔小镇。

车门开处,苍白少年从驾驶室里走出,将枪械转交到右手,凝望着这片仿佛被诸神所遗弃的土地。

玄野的公路驾驶水平并不高明,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这一点完全无法与他在空战游戏中的出色表演相提并论。

一路上,他遇到好几批堵道闹事的人群,尤其以贫民窟那边居多,如果不是他驾驶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估计当时就要被不怀好意的人群拦下了。

他脸上摔落楼梯时的刮擦血渍依然清晰,打开车门后,随即拔掉扎入手臂的输液管,面无表情地向街边走去。

那络腮胡男人听见响动,回头张望,反被越野车明亮的射灯光束刺激,一时睁不开眼睛。但他显然正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情绪之中,一边继续自己的罪恶行径,一边闭着眼高喊道:“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你也想来送死吗?赶紧把那该死的灯关掉!”

而玄野根本不予理睬。

那络腮胡男人大声叫骂,却不见对方回应,小镇里阴森森,除了灯光下拉长的孤单影子,和冷漠空旷的回音之外,似乎再无第三个人。

越野车顶部安装了一排大功率氙气射灯,光线极强,那男人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一把抄起身边的双管猎枪,骂骂咧咧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时一阵黑夜凉风吹过,从脖颈一直灌入男人半敞开的领子里,他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神智稍稍清醒,过往无数事情便趁机涌入他的脑海。

那些往事回忆大多支离破碎,却残忍无情,只一瞬间,便使他不堪重负,本就脆弱的人格更是几近崩溃。

“死吧,死吧,所有嘲笑过我的人,统统去死吧!”

男人疯狂地叫嚷着,就待举枪射击,可还没等到他扣动扳机,远处的枪声却先响了。

两发子弹呼啸着穿过胸膛,击中了男人的心脏,那男人肥胖的身躯只晃了几晃,便颓然倒地。

“抱歉,原本打算瞄准手腕的,可惜枪法不太好。”玄野放下手枪,淡淡地说道。

那男人嘴里溢出血沫,他犹不甘心,一只手在身边胡乱摸索,似是在寻什么。终于,他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金属物质——那是猎枪的枪管,是可以赐予他无穷胆量、并改变命运的武器,只不过当他想再次拾起猎枪时,一只高跟鞋却狠狠踩住了男人颤抖的手。

那是一只属于女人的鞋,鞋子的女主人面色狰狞,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事到如今,她已不在乎自己的举止是否雅观,用细长的高跟鞋后钉,一下一下地猛戳着对方的手背,直将那只手戳得血肉模糊,痛得缩了回去,这才俯身捡起猎枪,用枪口抵住对方的脑门。

“嘭!”

枪响瞬间,那些不堪的回忆又一次浮现于男人脑海——那个调皮捣蛋、阳光灿烂的可爱小男孩,那个意气风发、满怀未来希望和憧憬的英俊小伙,那个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的颓废青年,那个不务正业、整日里打架酗酒,全靠政府发放的失业救济金,勉强度日的中年男人,那张开的血盆大口,那粘满碎肉的刀锋倒刺,那吓得牙关战栗四肢瘫软的窝囊废,还有那为救窝囊废,引开怪物而丧生的老母亲……

‘那不是我,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但这一句话,他已没有机会喊出口了。

平时一向爱美的时髦女郎,此刻却对眼前的污秽血渍视而不见:“哈哈哈……报仇了,杰克,我给你报仇了!”

女人如同老鸦般的嘶哑嗓音不断在夜空中回荡。

随后,她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喃喃自语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声音渐低,终于抱紧双臂,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玄野任由女人倒地痛哭,并无任何上前安慰的意思,他握着手枪从尸体旁边走过,甚至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小镇街道上还留着上次经过时,那庞大怪兽的巨型脚印痕迹,不过怪物的遗骸已然不见。而那尊从天而降的机甲则斜靠在一栋半塌房屋的废墟边,黑色冰冷的金属躯壳无声地出现于视野边缘,在夜晚光线里,展现出一种静谧而近乎诡异的美丽,就像一个无底黑洞,将玄野全部心神都吸引过去。

红发青年机师面孔朝地,就倒在不远处的泥地上,原本整洁的西装被划破好几条口子,沾满了点点污垢,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野没有上前探查青年机师的情况,他跨过对方的躯体,攀着倒塌而呈现倾斜角度的建筑物砖石,艰难地往上爬行。

那机甲直立高度达185米,机师和地勤维护人员一般通过预先架设好的平台天桥,或者是机身内置的伸缩式登机梯,以到达驾驶舱位置和对机甲全身进行保养。当然,考虑到某些特殊情况,机师可能无法由正常途径上下机甲,于是设计者又在机体上设计了几处不妨碍战斗功能——特别是流线美观的扶手支点,以方便紧急状态下,机师可以爬入或离开驾驶舱。

玄野本就体力不佳,加之失血过多,身子十分虚弱,即便现在那机甲的驾驶舱高度离地面只有五、六米,他也攀爬得十分艰难。

等进入驾驶舱时,机甲早已自动进入待机状态,驾驶室内只有顶部那两盏应急提示灯亮着,发出微弱闪烁的红光。

在圣克拉拉的贝尔1号小镇,玄野接触过第一代am机甲,大致能摸清一些门路。驾驶舱(术语称为核心座舱)配置有两台主显示器,左右各一个辅助显示器,另加一个抬头显示器。

显示器对面是可以缓冲加速压力的线性座位,底座放置着一套专用战斗服和一些私人物品,估计是红发机师留下的。

玄野好不容易爬到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拨开主显示器下方的一个保险盒,使劲按了按里面的按钮。这按钮是机甲的主能源开关之一,接通以后,左侧主显示屏瞬间亮起,开始浮现一行行启动代码。

“快速中断异常,原因未知……“

“自动引导重启程序,起始地址0x10000f……”

“附加修正值,模块映射功能完成……”

“引导程序完成,正在装载armedmecha操作系统……”

这是机甲系统基本的自检程序,看起来似乎与普通民用机器没什么区别,完成之后,界面上出现联邦国防部的标识徽章,随后是登陆通道。

不过此时登陆通道并没有完全打开,而是在闪了几下之后,频幕下出现一条提示信息:“系统自检完成,准备扫描矩阵源代码。”

矩阵源代码?

玄野愣住了。他以前没遇到过这种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下手,尝试性地输入几次通用命令,却屡屡遭到系统拒绝:

“扫描错误。远程通讯失败,登陆失败,请确认矩阵源代码。”

“扫描错误。远程通讯失败,登陆失败,请再次确认矩阵源代码。”

“该死!”

玄野平常是个颇为冷静而克制的人,这一点从他过往的行为中就能得到判断,可不知为什么,当屏幕上又一次出现刺眼的“登录失败”提示时,他的情绪却突然变得异常急躁。

他没耐心再试验其他命令,转而去扳座舱顶部的一个闸门开关。

闸门打开,露出凹入内部的小正方形空间,在第一代机甲的设计中,这里面悬挂着一个机械复位装置,当智能系统出现莫名故障,无法正常操作时,可以藉此强制进入手动模式。

机械复位的方法很简单,只需拉动内部的杠杆即可,但实际启动装置却并无预想中的那般顺利,只听到叮地一声系统轻响,主频幕显示:“警告,检测到多次无效操作,系统即将进入自动锁定程序……重复警告,检测到多次无效操作,系统已完成自动锁定程序,请使用相应的矩阵源代码恢复。”

接着,左侧主显示屏自行关闭,只有座舱顶端的应急灯还在运作,可光芒比原先足足亮了数倍,那刺眼的强烈警示光芒,将玄野苍白憔悴的脸庞,映照出一丝异样红晕。

玄野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对周围的事物再没有反应,也无法思考。

就这样安静了十几秒,他又霍地站起,拼命用双拳敲打着面前的操控平台,发疯似地吼道:“启动啊!混蛋!快给我动起来!”

然而愚蠢的负面情绪,并不能带来任何困境下的破解之法,回应少年的,只是一次次连续的挫败和屈辱。

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就像异形身上的锋锐尖刃,刺痛每一根神经,眼中的所有景物,仿佛都变成了滤镜下那透着红光的朦胧倒影。

玄野喉头一甜,再承受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情绪压力,眼前一黑,身子便向旁边栽倒,头部重重撞在侧面的显示器上,昏死过去。

时间无情地流淌。它就像一个漠然而超然的旁观者,俯瞰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幕喜怒哀乐与历史变迁,却又绝不会为任何事物多停留哪怕只是短短一秒钟。

核心座舱内的应急光源仍旧开着,灯光下少年眉眼紧闭,脸上俱是痛苦挣扎的痕迹,他额角仍残留一片触目血渍,一滴滴尚未凝结的鲜血,沿着这个星球固有的重力曲线,滑落到底下操纵杆上。

恍惚间,座舱内部的一个隐蔽摄像头微微转动了一下,镜头略作偏移,便对准倒地的少年,又过了几分钟,左侧主显示屏忽然亮了起来:

“系统自启动开始……”

“远程激活代码已输入,正在读取授权信息……”

“授权信息读取完成,终极管理员身份已确认,转交所有控制权限,打开内部生命探测仪器……”

“探测到微弱生命反应,开启识别系统,进行数据匹配……数据库检索完成,数据匹配失败,自动定义对象目标:未知……”

然后便是一阵静默,显示屏上再无其他信息跳出,经过一段极漫长的时间等待,命令才继续进行:

“特别授权指令已输入,重新定义非原对象目标:实验体0082,项目代号:赛特(=seth),激活注射程序……”

“系统警告:未知匹配度,实验体0082生命体征:不稳定,测试风险度:高,是否继续[y/n]?”

在接受确认指令后,系统终于开始运作。

首先是核心座舱自行完全密封,两侧通风槽孔里喷出大量冷凝烟雾,接着驾驶座椅缓慢翻转,从内部伸出一只类似医疗专用的微型高精度机械臂。

机械臂顶端安装有金属注射器,侧面连接着三条的输液管,依靠传感扫描,机械臂很快找到少年的位置坐标,经过几次校准微调,注射器往前一推,最后深深扎入其后背脊柱。

三种不同颜色的粘稠试剂,分别通过管道注射到体内。

昏迷中的少年一脸痛苦神色,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暴涨,几乎要撑破膜壁而出,过不多久,全身也泛起成片成片的红色疙瘩,如果这时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便可以发现其体温烫得惊人。

这种本能的排异反应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期间少年有过几次短暂的苏醒,而每当他头脑稍稍清醒,那超乎想象极限的剧痛,便又将他拉入更加幽暗而无可见底的深渊。

反反复复的挣扎过程里,呕吐流涎包括失禁那都是非常普通的事情,随着人体免疫系统的逐步破坏,到了后半段,甚至连眼睛和口鼻中都渗出了鲜血。

若非那些不明成分的冷凝雾气,有着一定的净化作用,否则整个座舱内将是一片污气熏天。

这种早已超出了人体代偿限度的刺激,好比死神之镰,一点点汲取着宿主对象的生命力,当数字计时器走到28:12分时,少年终于停止所有的生理反应。

显示器上,系统警告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醒目提示:

“实验流程:50%完成,目标状态:深度休克,预计结果:失败,是否继续剩余部分[y/n]?”

选择界面上,闪烁的光标一直停留在原地。

某个遥远的未知区域内,那操纵着眼前一切的黑手,仿佛也陷入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事情才有了新的变化。

“实验目标修正,三十秒后将对实验体0082进行肾上腺激素注射……部分矩阵代码权限解锁完成,内部摄像系统已停止……正在清理操作痕迹和数据……”

一切至此重归平静。

章二十三 坠落与相逢(一)

※※※

光辉晨星,荣耀之子,你何竟从天上坠落?

然而你必坠落,至极渊之底。

列王俱各沉眠,惟独你被抛弃,不得入你的坟墓……

※※※

玄野从黑暗中醒来,有那么一刻,强烈的耳鸣和头痛感、伴随全身血液沸腾蒸发的灼烫,使他差点以为这副躯体已不属于自己。

指尖传来微弱的触觉,而四肢却是麻木而僵硬,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哇的吐出一大口污血,他才感觉慢慢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就这样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渐渐有了点力气,玄野便用手肘支撑着座椅边缘,想挣扎着站起,试过几次,但双脚依旧软绵绵的,根本吃不住力。

没办法,玄野只好先坐在驾驶座椅上休息,这时他才有精力观察四周,只见核心座舱内部的所有照明均已关闭,唯有显示屏发出淡淡荧光。

玄野视线本是一片模糊红色,他强忍刺痛使劲揉了揉眼睛,总算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授权完成,信息接入成功,系统重新启动中……”

这是什么意思?

玄野脑子里还是乱糟糟一团,他试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可还没等有所准备,无数或美好或残忍的记忆便纷至沓来,瞬间淹没了他整个灵魂。

这些回忆跨度甚大,有些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陌生。

在纷乱的回忆里,他看到了那个虚弱无助的小女孩,也看到了那张熟悉而顽皮的笑脸——所有深埋心底的往事,所有最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如同一张张黑白画片,从眼前一一掠过,恍如隔世,却又清晰无比!

仅短短一瞬,玄野的情绪便接近崩溃边缘,胸口如同承载着一方千钧巨石,直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玄野双手痛苦地抱着头,喉管里发出一声声不似人类的吼叫,在座椅上扭曲翻滚。

无意中,他似是碰到了控制台上的某个开关,座舱内部的灯光于刹那间全部点亮,两侧的辅助显示器开始读条启动,紧接着便映出机甲外部的景象。

外面依旧是漆黑的夜,只不过天幕尽头处,隐隐透出几片火光,伴随着间歇的炮火轰鸣声,预示着这个夜晚并不平静。

爆炸应该来自比较遥远的地方,但通过收束装置传到座舱内部,仍觉震撼。

不多时,一条通信连接通过预定线路自动接入,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女出现于显示屏幕上,用非常程式化的语气,快速说道:

“你到底去哪里了,少尉?现在情况紧急,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女武神号在追击怪物的途中遇到了点麻烦,需要外部的机动力量支援,谢琳舰长命令你立即返航。另外,地面部队刚刚加强了一部分军事基站功率,量子通信现在已可以正常使用,不过请注意,所有依赖卫星定位和导航的系统仍然处于无效状态……”

“国民卫队已全部出动,前往市区建立多级防御体系,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其他的友军支援可用。不过根据之前传来的消息,15分钟后一支机甲小队将会从最近的空军基地赶来……这里太惨了,听说有别的城市也受到了攻击,好在我们一开始便咬着不放,现在勉强将它们驱逐出了人口密集区域,但从后半程开始,敌人明显加强了反击攻势……噢,杰拉德,小心右舷,有个会飞的东西要冲过来了……”

少女一直低头紧盯着导航仪表,有时操纵控制台,有时又凝神倾听着什么,看起来异常忙碌。

因此,隔了许久,才找了个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舰长刚从会议室发来作战简报,依照军部最新指示,我们此次任务是将它们拖延在海岸线附近,并等待第四海军舰队赶到。母舰坐标已发送,扬·斯奇尔林少尉,请你立即返航,同时作为导航员,我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这里是军队,不是你个人秀场!请你务必遵守战时纪律,千万别再犯上次那种低级错误……”

少女不留情面地批评道,直到这时,她才有暇抬头,但通讯器里陌生的脸孔,却令她吃了一惊。

天呐!那个人是谁?他怎么可能会坐在机甲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扬·斯奇尔林少尉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少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小嘴卷成o型,夸张面部的表情,使她脸上几颗细小的雀斑都挤在一起,显得有些呆萌。

通讯器的另一端,玄野终于安静下来。

尽管那些记忆依然如跗骨之蛆,时时刻刻都在啃噬他的灵魂,但他已没有了最初所表现出的那种,属于人性本能的情绪。或者说,他通过某些极端的方法,强行压制了自己的感情。

与内心的无尽绝望相比,肉体上的轻微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当精神痛苦被暂时抑制,玄野又恢复了思考能力。

他朝屏幕那边淡淡地瞟了一眼,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切断了通讯连接。

此刻,玄野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异样颜色,那并非是人类虹膜所产生的自然色彩,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觉。

armedmecha操作系统重载完成,机体识别完成,现在进入引导界面……几秒后,屏幕上便显示出一个十分陌生的图形标记,和“泛战术型高机动武装战甲”字样,下面则是机体代码:量产型fa-06s辉夜,191-0033。

其中191-0033为系列号,191代表机甲交付时的联邦财务年度,0033表示该年度的流水数字。

引导界面出现以后,接下来则是一页页冗长的基本操作资料,每一页资料停留时长正好为60秒,且不能翻页。

玄野想跳过这一段,但试了几次,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小镇寂籁无声,那个大仇得报的白皙女人已然不知所踪,周围死气沉沉不见活物,核心座舱内除了机器运转的噪音,一时再听不到其他,连舱内光线似乎都变得柔和许多。

过于缓慢平静的氛围,使玄野的脑中又开始出现混乱迹象,无奈之下,他只得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阅读那些资料上面的内容。

这份机甲操作手册写得异常详细,不仅字体小而密集,而且内容十分繁琐,涉及到机甲的内部原理结构,许多术语名词都是玄野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的。

限于智商和天赋程度,玄野以前根本做不到一目十行,记忆力也很一般。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少年现在阅读这些资料,却感觉毫不费劲,似乎只要扫过几眼,相关的字体和符号,便如两队生物螺旋状交替的飞舞蝴蝶,一只只钻入意识最深处,想忘都忘不掉。

时间足足过去了半个小时,正当玄野即将丧失剩余耐心的时候,这份操作手册终于自动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页上只有短短几行文字:

“简易版使用手册v108版本。版本提供方:联邦信息工业局下属第203资料室,适用机体:fa-06s辉夜、fat-02a猎刃(部分),适用对象:持有中级执照的机械电气类工程师。”

读取资料时,系统自动关闭了通讯系统,玄野并不清楚这段时间内外界又发生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段无比憋闷枯燥的阅读,至少使他对辉夜机甲的性能与运作机理,有了最直观和初步的了解。

fa-06s辉夜拥有一套比较完整的火控系统,包括一把ph-6a改良型光束步枪,集成于双肩的两架30mm单管自动供弹机炮。另配备有数枚微型导弹,再加上可悬挂的高能集束剑刃,便组成了辉夜的全套武装。

但很可惜,两架30mm单管机炮在先前的战斗中,供弹部受损,已无法使用,系统又显示残余微型导弹的数量为零。排除上述两项,剩余的武器之中,玄野不喜欢格斗。

因此,事实上只有那把ph-6a改良型光束步枪可供选择。

由于引擎功效的关系,早期的光束步枪弹夹容量只有寥寥的十五发,射击完毕便需要更换新的能量电池,以保证机甲自身的能源供给不受影响。

例如麦伽攻防战中,所有初代机甲身上除去正常负重以外,每一台都背负着堪称沉重的补给,以尽可能避免交火中出现弹药不足的情况,直至战争结束。虽然联邦赢得了战争的最终胜利,但这种笨拙别扭的作战方式,却被许多人所诟病。

一位军事学院的知名教授就曾出言不逊:“据我所知,即使在人类战争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荒唐可笑的场景……驼队、驴车,再不济也可以用人力,就连古代人都比他们懂得后勤保障的重要性。而联邦军队的做法,却相当于命令一名骄傲勇敢的冲锋骑士,舍弃佩刀长枪,只能配备一把玩具弹弓作战。所幸他的对手,同样愚蠢孱弱,仅仅是一群毫无还手之力的小麻雀而已!”

当然,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随着厄洛斯水晶在各领域的广泛运用,军工行业也逐步对武器系统进行了一番改良。

新一代ph型号的光束步枪,不但具有原始版本所无法达到的威力和射程优势,并且在储能环节中引入了“晶能单向双路供给理论”,能够适应更加极端复杂的地理环境,与持续作战需要。

而改良型光束步枪与普通型号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加装了一个功率调节器。毕竟外太空环境对光束能量的损失较小,而大气层内由于阻力和无处不在的重力因素,往往需要提升发射功率,才能保证远程攻击时的精准度。

从系统扫描得出的机甲状态来看,本机体剩余的能源动力,足够光束步枪再发射四十余次。

既然能量供应看上去不成问题,那么接下来要解决的事情,就只剩下如何让这个重达数十吨的大家伙动起来。

fa-06s辉夜机体本身便植入有一组智能控制模块,在限定框架内,这组模块可以根据指令,做出诸如蹲伏、障碍行走、转身、射击等常用动作,并保持相应平衡。

这一点从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机甲的操作难度,否则机师在瞄准目标开火的同时,还要分神兼顾到机械关节的伸展、调整手握武器的姿势等等,那就太痛苦了——其实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切换到全手动模式,只是这样操作起来难度陡增,至少绝大多数机师都做不到完美。

玄野更不必说。

尽管有智能系统的辅助,可少年还是遇上了麻烦。

章二十四 坠落与相逢(二)

第三代机甲无论是设计理念还是装备配置,相较第一代都有着显著提升,玄野之前积累的那一点点可怜经验,眼下完全派不上用场。

哪怕他可以背诵整篇操作手册,也不代表其便理解笑话了上面的内容,更不代表其在实际操作中能够运用自如。

单单完成一个站立动作,便耗费了玄野大量时间。

fa-06s辉夜与玄野在贝尔1号小镇看到的msi-200施里芬试验型号,设计上有了长足的改进,但好在一些最基础操作大同小异。玄野也不打算多做动作练习,就这么鼓捣许久,终于磕磕绊绊地将机甲开上了天。

玄野想掌握的只有武器系统,这也是迄今他最熟悉的部分。

辉夜在漫天星光掩映下,以距离地面大约500米左右的高度低速飞行,由于现役的机载雷达缺少外部生命探测功能,因此玄野选择依靠视觉影像来搜索目标。

是的,他正在找寻猎物,或者更确切点说,他要复仇!

宇宙专用型机甲的导航设备,通常跟母舰中央控制系统相互关联,而非单纯依靠卫星。

玄野对这种装置并不熟悉,他也没有心情做格式化的刻度换算,于是那些比较直观的带有强烈火势或产生爆炸的地点,便成了他最优先搜索的范围。

少年选定一个方向,操纵机甲前进。或者是他这次运气较好,当辉夜避开某些地点、飞过一座燃烧的建筑物上空时,居然真的让玄野发现了异形踪迹。

这是一处大型物流基地,中央场站里堆满了高高的集装箱,东南、东北角各建造有两座恒温仓库。从机甲传来的影像里,能够清晰看到那座燃烧的仓库外墙上,喷印着蓝底的企业简称:莱德-索普。

包围这座仓库的异形数量起码在五只以上,另外再加上一头变异品种。之所以说是异种,因为它的体型比同类几乎大了一倍,而且全身皆是狰狞的赤红色,跟普通异形完全不同。变异种的节肢分作前后两对,比普通同类少了一对,但更为粗壮,胫节呈镰刀状,末端则生长着锋利无比的锥形刀刺。

守卫仓库的是一群身穿制服的安保部队,虽然只有七八个人,看上去却个个训练有素,他们手举微型冲锋枪,依靠货箱等物体作为掩护,朝异形交叉射击。

不过那些异形的外骨骼着实坚固,如非命中要害,9mm口径手枪弹很难对它们造成有效杀伤,而有变异种存在的异形群,似乎比平常更加灵活。

它们并没有硬顶着火力网,发起鲁莽冲锋,反而不急不慢地游弋在火力圈边缘,耐心寻找空间,一点点向前推进。

双方这种局面上的僵持,应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随着弹药量减少,人类一方已变得越来越被动。

而玄野的到来,恰巧打破了地面双方的脆弱平衡。

辉夜如同一尊黑甲战神,悬浮于战场之上,推进器喷射出的气流,将肆虐的烈焰狠狠压下。

稍远处,晶能引擎运转过程中产生的残留能量,在夜空划过一条淡淡光辉。

玄野坐在驾驶舱内,透过显示屏,仔细观察着外界动静。

人类一方的反应最是明显,射击火力顷刻间增强不少,许多人手里虽然还紧握着枪械,脸上却不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相比起来,异形一方则果断放弃了先前的战略优势,趁众人分神的空隙将整体阵型稍稍后移,摆出一副防御姿态。

玄野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在那群怪物身上,看到这一幕,咬着牙道:“原来……你们也会害怕吗?那就全都去死吧,一个也别想跑!”

说着拨开安全盒,摁下击发按钮,ph-16改良型光束步枪的枪口微微一亮,紧接着迸射出一道高能光线,向异形群冲击过去。

军工科技发展至今,一般先进武器的火控系统均可实行自动瞄准,机甲、战机等作战半径较大的兵器,通过军事卫星与大型舰船搭载的有源相控阵雷达,还能同时锁定广域范围内的复数目标。fa-06s辉夜也不例外。

辉夜拥有两套独立的火控系统操作方案。

一套以传统雷达等电子设备作为观测主体,配合高速计算机的数据处理,来完成武器的发射控制。

另一套则作用于存在联邦机载干扰器的战场上,由于高浓度晶体粒子影响电磁辐射,导致无线电、红外、微波等频带区域内的电磁波传输失效(按散布的粒子浓度不同,红外线并非完全不可探测,只是大幅衰减)。因此自第一代开始,大部分军方机甲都额外装备了复古的瞄准测距系统。

然则不管哪种模式,均不是随便按按开关、或者抠动几下扳机便能操控自如的,这需要大量的实战练习和经验累积。

即使玄野之前接触过第一代机甲,也被动阅读了《简易版使用手册v108》,但前者太过简单直接,玄野那时还不具备什么专业知识;而后者又过于概括而抽象。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就好似让一个攻读古典文学的高材生,去理解工程数学上的线性拉普拉斯变换方程,他或许认识书上每一个文字符号,可是如果把这些单独的文字符号综合起来,组成一个复频域内的基础函数公式,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一位拥有严谨态度的学者,永远不会否认建立完备知识体系的重要性,但也不会过分拔高这种重要性,只有大量具有针对性而精准专业的实验,才是检验理论正确与否的关键。

反之,无论理论吹得如何天花乱坠,假使不能运用到实际操作,充其量也只能算作纸上谈兵——比如旧时代某位作者对未来世界的设想。

如今的玄野就属于上述情况,却又不尽相同,首先,机甲的一条手臂遭受过严重损坏,整个机体平衡系统数据没有进行及时修正,存在严重问题;其次,玄野有太过丰富的模拟游戏战斗经验。这也是最糟糕的事情,一知半解往往比无知更可怕!

所以,当玄野自以为成功锁定某头怪物并开始攻击时,意外立即出现了。

ph-6a步枪射出的能量光线,在物流基地上空划过一梭绚丽虹芒,尽管被集束成较小的击发口径,但近距离观察下,那些高密度不稳定粒子列队所辐射出的强烈光热,仍具备极强的感官冲击力。

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步枪光束看起来威力唬人,实际上却没能如玄野预想中那般命中目标,反而偏离出很长一段距离,射穿了叠放在旁边的一堆货物箱。

“该死的!”一击不中,玄野嘴里暗骂几句,稍微调整了枪口角度,便继续开火。

可惜这次同样无功而返,高能光线在异形群后方十数米远的距离,轰灼出一个半径不小的深坑,气势足够,准度还差得远。

两次角度诡异的射击,令地面上的人类有点纳闷:这是干什么?外星版的米兰达警告吗

?难怪传言说驾驶那些家伙的机师都是怪胎,他们到底是来增援,还是来捣乱的!

由于攻击地点偏差太大,其余异形均没有挪动位置,唯独那头变异种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后退半步,颚上的印记闪了一闪。那群异形接到命令,很快撤离原地,朝附近各个阴暗的角落隐去。

“没那么容易让你们跑掉!”玄野紧抿着嘴唇,驾驶机甲追了上去。

这些异形的智慧程度,明显比玄野最初遇到的要高上许多,连撤退也是朝着不同方向散开,玄野无法追踪所有目标,只能先选定其中一个。

至于选择哪一个,这点难不倒玄野,少年原本就擅长运动物体的轨迹模拟,并以此为基础做出最合理的选择。

只是以往他需要尘埃系统辅助,才能完成单个目标以上的行为判断,而这次仅用极短的时间,便分析出了这些异形可能的几条直线逃跑路径。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比较简单,按照优化的思维换算逻辑,玄野只需选择分散夹角最小的几只异形下手就可以了,这样在干掉第一目标之后,便又能很快转换方位追赶另一头。

玄野刚选定目标,那头变异种蓦地回转躯体,昂首向着天空机甲的方向,它颚上印记不断闪烁着红光,就这样隔着屏幕与玄野静静对视了几秒。

那印记凝聚成的红光如此刺眼,又如此诡异,导致变异种转身撤离后,少年视网膜上仍久久盘踞着那一团模糊红色虚影。

这是什么意思,是挑衅?还是警告?

玄野不知道,更没心情深究,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依照自身复仇之火的指引,用上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将底下这头异常讨厌惹眼的怪物轰成碎片!

辉夜紧追变异种而去,其他异形也没了踪影,物流基地内的枪声也渐渐停息,只剩满地狼藉。

仓库顶棚的火焰失去压制,噌地一下又窜将上来,燃烧得更加旺了。

底下几个安保人员或背靠在货物箱后面,或仰天躺在地上,一面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庆幸自己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全然不顾头顶上大大的“禁止明火”标志,开始点起了烟。

众人身后,一个头领模样穿着西装的墨镜男子,缓缓放下手里的微冲,抬头仰望北方天空。在那片目力不可及的夜幕下,似乎有三个微弱的光点,正朝这边快速移动。

于是,他仅有的一丝担忧也跟着烟消云散,嘴角弯曲,不自觉地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人类,真是一群无知而又脆弱的生物啊!”

章二十五 坠落与相逢(三)

量产型fa-06s辉夜,第三代机甲中的佼佼者,联邦军工近十年来最具诚意的一款作品。

尽管那场跨越十六年、波及整个地球的全面战争,以神圣亚述帝国的覆灭而告终,但联合军的实际损失,也远比官方报道中所给出的统计数字,要整整高出一个数量级。

战争总是充斥着血腥和暴力,而硝烟背后的世界也并非一直和平:首先是利益分配,这场在谈判桌上进行的战争,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一次用倾国兵力布置的大规模主力会战。

谈判前后共历经十个月,曾几度陷入僵局,倘若不是时任联合军总司令、后成为联邦第一任总统的约翰·道尔顿,与一批重要人士竭力斡旋,促成合作,恐怕两个世纪前的人类先辈们,尚未来得及欢庆胜利喜悦,便又要陷入到另一场战争的泥沼之中了。

谈判最终达成了一份秘密的《永久国家联合条例》,超过180名各方代表在上面签字。

这份条例虽从未被官方承认,却已有多个版本的复印和抄件流出,后世许多历史学者也将其看作一份正式文件加以研究,称之为“全人类联合的第一块基石”。

好不容易将各方的目光从权利角逐这块蛋糕上移开,新成立的联邦政府又不得不面对来自其他方面的挑战。

一方面,如何修补早已千疮百孔的金融系统,如何重建工业与社会秩序,如何恢复生产力,成为摆在总统及各高层办公桌上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那些并未参加战争的少数永久中立国和宗教国,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也都担心这个版图宏伟的庞然大物终有一天会强势崛起,并威胁到自身的统治。

永久中立国采取的态度比较温和,只要能保证主权,他们并不想与联邦有过多的军事摩擦。反正人类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既不缺乏怀揣同一理想的爱国者,也不缺少只谋求个人利益的走狗奸细,笼络收买某些官员的用处,有时比发动战争更大。

而宗教国在这点上则显得更为激进,尤其是顽固派,他们不仅收留残存的神圣亚述帝国战败军队,还利用宣传工具尽可能丑化联邦的形象,大肆备战扩军,蠢蠢欲动。

双方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数十万军队在边境线附近集结,联邦境内的一部分帝国遗民和投机者,似乎感觉风向要变了,便也跟着鼓噪起来。

一触即发的局势,给了新生政府强烈的危机感,其所导致的一个具有深远影响的后果,就是约翰·道尔顿之前曾对民众许下的,自己总统任期内大规模裁军的诺言并没有得以实现。

本该有所削弱的军方势力趁机抬头,他们不断对外界鼓吹所谓的国防威胁论,利用大部分民众的厌战情绪,在获取利益的同时也巩固了到手的权利。

至于另一个后果,则是加速了《联邦公民权利法案》在国会的通过,以遏制境内分裂势力的名义,将国民强行划分为不同的权重等级。

这一桩桩历史事件,有些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考虑,有些在当时看来也不怎么严重——总有人以为时间能淡化和解决一切,喜欢安逸地活在当下,反而对身边正在发生、且理应引起重视的种种危机视而不见,把它们全部慷慨地留给了后代。却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引发一系列不可预见的连锁反应。

举个略微直观一些的例子。

联邦成立之初可谓一穷二白,即没有稳定税收,也没有能够立即盈利的政府资产。

道尔顿所领导的中央政府,既要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尽可能维护联邦行政的独立性,又要重振工业经济,任务异常艰巨。

因为承受着来自内外部的巨大压力,而财政方面又捉襟见肘,年轻的中央政府迫于无奈,惟有想方设法筹钱。

他们实施的第一项举措,便是发行国家债券,结果收效甚微,因为国家债务的基础源自公信力,而在当时,谁也不敢保证那些债务将来一定能够如期偿还。

紧接着第二项举措,一边大量印钞一边强制禁止民间通胀,也是如此,短期效果或可令人满意,长期则难以持续。

既然发行公债不行,印钞也不行,那么是否能将一部分政府持有的土地和矿产资源,抵押或变卖出去,从而获得资金和其他方面的多重支持呢?有人提出过这个建议,但很快遭到道尔顿的反对。

道尔顿是个的政治家,恪守着自己的底线,他宁可四处游说筹款,也不愿出卖国家的利益,所以终其一生,他都没能解决联邦政府的财政问题。等到新一届政府通过合法选举上台,为了维持较高的支持率,开始大肆推行涉及普通民众的医疗、社会保障制度,包括上调福利金,和提高劳工待遇。

这些举措确实顺应民意,也能拉来为数众多选票,但额外的用度支出,使得财政状况急剧恶化,没过多久,整个联邦政府便到了濒临破产的危机边缘。不过政客们可没有政治家那种自我约束的道德负担,他们不讲究个人原则,只效忠于绝对权利,公开拍卖土地、矿场资源,以此博取各个阶层的好感。

从星历0011年至星历0015年,联邦政府仅凭转让土地和石油矿井的所有权,就获得了近千亿的收入。这些资金大部分被用于发展经济,并收到良好成效。

星历0028年,联邦储备银行成立,标志着新一轮货币改革正式开始,自此联邦政府丧失了货币发行权,却也顺利完成了债务重组。

一个强大而充满活力的资本市场就此诞生,之后人类所取得的功业,无不是有了充裕的资金支持,才最终得以实现。

而稍早一些的星历0007年,一位年轻的联邦地质调查局雇员摩根,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辞掉自己那份薪水微薄的工作。

二十多年后,他建立起庞大的工业帝国,并大胆地发表了那篇惊世骇俗的“新型晶体能源理论”,从而引领一场新的能源革命风潮,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科技树。

时至今日,摩根所创立的帝国早已取代当年烜赫一时的贝尔格莱德工业,成为联邦最大的军火供应商,他们研发出的划时代产品:晶能引擎、机甲、星舰,催生了全球科技一次又一次的转型。

摩根帝国以雄厚的资本和前所未见的创造力,引领了将近两个世纪的工业革命。

相比之下,联邦自身的军工产业则几乎停滞不前——或许用“倒退”这个词形容更加贴切。原因很简单,战后得势的军方,争取到了决定军火供应商的权力,从此他们不必再冒任何风险,就能享受到最顶级的物质生活。

这种全盘依赖军火商的做法,受到相当一部分学者和在野小党的批评,他们认为把国家防务交给民间公司,等同于将保险柜钥匙交给一个陌生人保管。

国内著名的激进团体“忠诚联盟”,这个最初纯由民兵构成的组织,其领导者也曾多次公开对外宣称,他们早已联络了各地的爱国人士,如果政府再不对想办法铲除军队毒瘤,他们就要脱离严重腐化的联邦,重新建立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国度。

即使舆情滔滔,但军方丝毫不为这些外界因素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直至星历0176年,食古不化的军方却又像是突然转了性,开始配合政府大力扶持军工业,八年后,第一台fat-01s辉夜试验机完成基本构建组装。

fa-06s辉夜不是联邦军工恢复生产后的第一款作品,却是唯一一款正式服役的机甲。

当时许多人都十分疑惑,联邦为什么要率先开发出一款宇宙型机甲,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安定和平,既无强悍外敌,又无内部危险——说出这句话时,人们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毒枭、黑帮和恐怖分子的存在,需要新机甲做什么?与其浪费纳税人钱财,还不如把那些高昂的军事经费开支,用在民众看得见的地方,比如教育、医疗和基础建设。

国防部对此的解释则是:宇宙型机甲可以完成复杂环境下的太空作业,像宇宙垃圾清理,搭建深空基地和观测站等;同时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危机情况,比如改变一些近地小行星等天体的轨迹,以免它们撞击地球——此类天体往往体积庞大,即使是星舰主炮,对其造成的伤害也非常有限,这时就需要搭载爆破或推进装置的机甲进行登陆任务。

国防部不解释倒还罢了,如此一说,反而引起了民众恐慌。

普通民众对航天领域中危害甚大的太空垃圾并没什么兴趣,唯独将重点放在了“小行星”、“撞击地球”等字眼上。

一时间社交媒体上流言四起,人人囤积物资,准备抵御天灾,超市卖场的营业额也跟着直线上升。各大报纸和媒体趁热打铁,邀请来入流或不入流的天文学家,重要讨论“行星碰撞地球”这一当下热门话题,狠狠地赚了一票收视率。

幸好那次恐慌只是暂时性的,半个月之后,一切平静如初。

那么这一次呢?会不会也只是某个恶劣的玩笑?所有经历灾祸的人都如此祈祷。

唯独坐在机甲座舱内的玄野,却连祈祷的资格都已经失去了。

章二十六 坠落与相逢(四)

变异种在陆地上飞速前进,它的运动姿势与地球上的生物有很大区别,速度奇快,依靠两对强壮有力的节肢交替斫地,时速竟然超过了80公里。而且变异种的耐力极好,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它没有停下过脚步,相反又连续提速了两次,似乎它的极限并不仅限于此,只不过还在适应地球陌生的重力环境。

同样在这一个小时之内,玄野无数次企图锁定目标,又无数次落空,光束步枪的剩余能量也直降到红线以下,系统显示弹夹残余容量:3发。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不是变异种的奔行线路太过奇异——事实上它几乎只朝着一个特定方向直行,为了保持速度,一路上很多可以躲藏的偏僻地方都被它放弃了。而是玄野一直将过往的经验,用到机甲的操作上。

fa-06s辉夜具备多种重力环境模式可供选择,以适应不同的地形需求,单单从这一点上看,其作战效能就强于普通机甲。

一般情况下,操作系统优先默认为宇宙环境,机师也可根据具体变化,把机体调整到最合适的状态。

这台内部编号191-0033的机甲,在玄野驾驶之前已对环境参数做过一次转换,调整了晶能引擎的粒子涵道比,使得机甲在大气圈内也能保持足够的推进力,并修正了一部分火控系统的判定偏差。

这种临时修正,基于存储在主计算机内的环境数据库,同时也取决于机师的战斗习惯:有些精通近身格斗的机师,会刻意将环境设置的非常极端,以获得更高的引擎矢量推力,提升机动性。

火控系统亦然,光束步枪的射击模式全然不同于旧时代的制导导弹,一个是直线轨迹,一个则是路径引导,两者的操作界面虽有相似之处,核心理念却天差地别。

玄野拿机载导弹的发射方式来使用光束步枪,原本就是一件十分错误的事情,再加上现有感应装置对变异种的追踪和锁定极其困难,于是便造成了射击上的偏差。

屡屡错失目标,让玄野有些烦躁,一种力所不及的挫败感在心底深处悄然滋生。玄野想亲手结果眼前这头异形,来宣泄积压已久的怨恨之气,然而战争终究不是以60帧屏幕画面运行的模拟游戏,残酷的现实不禁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驾驭这台人形机动兵器,眼见光束步枪的剩余能量即将见底,玄野再没其他办法可想,他必须强迫自己冷静。

那么如何才能冷静呢?

玄野没做太过考虑,很快便拿定主意,只见他紧咬牙根,默数“三、二、一”,然后猛一抬手,“啪!”地给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

玄野体力向来不好,而这记耳光却用尽全力,一个巴掌拍下去,右边脸庞顷刻留下五道鲜明指印。可他犹觉不满意,摇了摇脑袋,再次抬起握紧的右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

这一下使得他半边脸颊整个鼓起,又红又肿,连嘴角都溢出一丝鲜血。

旧时代有一句名言:“疼痛的强度,同自然赋于人类的意志和刚度成正比。”

疼痛分为很多种,自虐这种野蛮而愚蠢的行为,本身并不能提升一个人的意志力,这当然也不是玄野的初衷。

少年对自己痛下狠手,是想借助外力,打醒那个逐渐消沉的自我意识。

玄野的自控能力本就很强,经过肉体上的痛苦折磨之后,负面情绪果然被暂时性的压制到最低,趁此机会,他一边操作机甲追踪异形,一边在脑子里迅速分析刚才失败的原因,然后调出操作系统内庞大的资源管理库,开始浏览上面的部分参数。

动态质量平衡控制系统选项:略过;

运动控制系统选项:略过;

外部反应装甲和涂层材料选项:略过;

空间推进型反重力装置:略过;

推进喷口结构调整:略过……

资源管理库一般只有工程师在维修机甲时才会调出来使用,单单主目录的索引,便有五十余种。

玄野忽略了绝大部分干扰项目,最后只选定火控系统菜单下的两个子项:射击诸元,载体参数。

射击诸元是武器装置在发射时所需要使用到的各项数据,包含方位、高低角、射击距离、速度风向等。

载体参数则是对机体的运动姿态和自由度,做出相应的数据调整,在精度要求非常高的火控系统中,它可以极大程度地减轻机体因翻转、升降、平移等动作,对射击效果所产生的影响。

历经波折的少年,这次终于找到了一条看似可行的思路。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自己的情绪,头脑却在飞速运转,无数关于阻力、弹道、角速度的公式和数据,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经过多次运算排列,逐渐组合成一连串规则的分块矩阵。

玄野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编写“尘埃”时的状态,显得格外仔细耐心,脸上再看不到先前那种焦躁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眼前忽然一黯,意识如同不断跳跃的星符,闯入一个深邃梦幻的虚无空间。

虚空浩瀚无边,四周是难以计数的星河投影,足底下云雾弥漫,隐约有一座突兀的小山丘,围绕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泥潭沼泽间。

此刻,身躯透明模糊的玄野,正站立在一排雕刻着蔷薇花饰的古旧书架旁,书架上摆放着各种书籍,数量过百,每一部书籍里,都存储着他以往曾接触过的知识理论和场景片段。虽然书本存放的顺序有些杂乱,似乎还未经过系统整理,但玄野很快发现,只要自己稍微控制意识,选定其中一本书籍,翻开任意一页,瞬间就能获取上面的所有信息。

真实世界里,玄野的双眸扫过一行行指令集参数,速度已快得不似人类,但是意识之眼的翻阅速度更加不可思议,不自觉间,几行鲜血从耳鼻中涓涓溢出,他也浑然不知。

光束步枪瞄准镜开启,标尺刻度重校正开始,风速15,室外温度设定21,机体相对速度预设值75,精准射击角度参数补偿02,距离提前量估算中……

这是玄野第一次完全脱离尘埃辅助,独自进行大规模的数据分析。

显示屏幕里,代表光学准具的交叉十字,缓慢而稳定地逼近变异种,在两者重合的一刹那,玄野面容平静地按下射击扭。

在冷却了一段时间后,光束步枪的枪口,再次喷射出绚烂无比的粒子流。

高能光线照射在变异种背后15米左右的地方,并没有击中目标。

不过这次射击与以往有所区别,其中试探的成分居多,结果也在玄野预料之内。

根据系统传来的各项即时数据,并对照自己脑中所绘出的模拟运动路径,玄野很容易便找到了仍有误差的部分,调整参数,随后枪口重新对准变异种。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变异种竟再次提速,略显鼓胀的墨绿色腹下,一对新生的透明足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步成形。

那对节肢位于躯体后部,或许是刚生长出来的关系,其颜色较之另两对稍浅,可以看到内部有一股股绿色的体液在来回流动。

因为突然的变数,射击又一次落空。

玄野望着屏幕里犹自活蹦乱跳的变异种,脸上毫无任何表情,根本看不出悲喜,末了,才冷冷地说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一尊机甲一头异形,因各自不同的理由,就这样在空旷的公路上前后奔逐。它们掠过一排排景观别墅,穿越不算茂密的树林,最后在一处悬崖边刹住脚步。

这处悬崖出现得十分突兀,前一秒还是铺满绿茵的平地,后一秒就变成了毗邻深渊的峭壁。崖下黝黑难以辨物,也不知底部隐藏着什么。

可玄野哪管这些,他早已将全部心神都放在这头变异种身上,就算悬崖下埋伏着千万变异种的同类,也只当未见。

之前一路隐忍不发,便是为了寻找恰当时机,一击必中,这时看到变异种处于某种原因,停下脚步,深知机会稍纵即逝,自己绝不能犹豫,于是果断射击。

但今晚玄野的运气似乎特别糟糕,就在光束步枪开火的一瞬间,变异种额上的印记迅速亮起,它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左侧节肢略微抬起,右肢用力,硬生生向旁平移出数尺。高能射线擦着变异种的身躯而过,冲向茫茫远方。

光束步枪射出最后一束粒子,能量槽完全打空,系统警报声随即响起:弹夹剩余容量不足。

同时,机甲的通信端口强制打开,数十条紧急通讯请求涌入接收端,一行行“是否同意链接”的提示框自动弹出,一下就占据了大半个辅助显示屏幕。

经过无数遍精确计算、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再次不中,玄野不由愣住了。

随后他反应过来,笨拙地驾驶着机甲,想去撞击那头变异种,却发现自己已失去了系统的操控权。

“为什么!”

玄野拼命拉动操纵杆,喊得声嘶力竭,而回答他的,只是机括一次次复位所发出的闷响。

意识空间在消沉和沮丧中渐渐隐去,那些支离破碎的镜头重又袭来,当一切徒劳无功,玄野颓然坐倒在驾驶座舱上,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玄野沙哑着嗓音,声嘶力竭。

过度失血和脑力消耗,让玄野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一旦失去精神支撑,少年再也坚持不住,很快陷入最深沉的黑渊之中。

在意识彻底沉沦前的一刹那,少年似乎感到一阵暖意从背后传来。

假使他还有力气回头眺望,便可看到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正冲破黑夜封锁,自东方冉冉升起。

黎明的曙光驱散了一切阴霾,万道霞光照亮大地,也将辉夜包裹于一片温暖的金色光辉中。

前方悬崖后,无限辽远的大海横亘眼前,风浪拍打礁石,溅起无数水花,更远处波光鳞鳞的海平面上,一艘艨艟钢铁巨舰正迎着破晓晨光宁静悬浮,一如世上所有慈爱的母亲那般,等待着疲倦游子归家。

章二十七 黎明将至?(上)

ait学院内,一辆悬挂联邦陆军国民警卫队旗帜(=armynationalguard)的轻型装甲车,停靠在几栋人群比较聚集的建筑物外侧。

建筑物门口站着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其中两人奉命清点从建筑物里出来的学生人数,其余则分散警戒,或是照顾伤势比较重的人员。

那两名负责点名的战士都是新兵,年纪不过二十刚出头,比起那些学生来也大不了几岁。

,他们一面装模作样地工作,一面却趁着上司不备,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嗨,伙计,快看你左边那个妞儿,就是穿紫色礼服那个,身材真他娘的火辣!瞧她走路的样子,那臀部一翘一翘的,怎么都不像学生,实在太诱人了,真想凑上去摸两把啊!”

另一个却有些不屑地说:“得了吧,就知道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菜鸟,听说图哈娜市区稍微有点档次的商务会所里,全都是这种胸大屁股翘的妞儿,有什么好稀奇的。昨晚他们不是开舞会吗,我估计啊,这些妞儿都是找来充数的交际花舞女,根本就不是学生”

“你眼瞎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ait!这是全联邦数一数二的私立学校,学费贵得吓死人,一群趾高气昂的贵族少爷小姐们开舞会,会允许风尘女子参加?怎么可能,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嘛!”

“放屁,你知道什么,现在的学生一个个打扮得像成熟舞女,而舞女们则喜欢装清纯学生,刚好符合某些人的口味,多赚点钱……”

两人正聊得起劲,忽然一只手掌从背后伸过来,“啪啪”两声,各自在他们后脑上狠狠拍了一下。

来人是一个挂着三道角线肩章的年轻中士,面孔棱角分明,很有些帅气。只是脾气看上去十分暴躁,打了几巴掌后,尤不解气,破口大骂道:“他娘的两个孬货,昨晚紧急集合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不是差点连尿都吓出来了吗?现在怎么又有心情看女人了!哼哼,看来我对你们的训练还不够狠啊,要不然这样好了,等执行完这次任务我就把你们派到西边去,听说那附近的怪物比较多,想必美女也不少,正好留给你们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圆了你们到处找女人的美梦!”

两名士兵哪敢答应,哭丧着脸,使劲摆手:“别别别,长官,我们刚才只是开玩笑的,您……您高抬贵手,可千万别这么做啊……”

“嘿,那不要紧,你们继续开你们的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帅气中士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人,直看得他们心里发毛。他原本打算再多吓唬两个菜鸟一会儿,好教对方长长记性,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从远处一闪而过,顿时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再教训那两名新兵:

“这次先饶过你们,不过都给我记住了,预备役也是军人,军人天生就是为战斗和牺牲准备的,而不是泡妞!如果下次再被发现,你们就等着挨揍吧,我保证你们在退伍之前,都可以优先享受到政府的伤残补贴!”撂下一句狠话,便匆匆跑开了。

帅气中士所看到的熟悉背影,就混在远处人群中,狰狞铮亮的光头、一身虬结的筋肉,赫然正是阎森重。

体格魁梧的阎森重,如同拎小鸡一般,提着一个文弱男生的衣领,那男生全身筛抖得厉害,脸色因脖子被勒紧而憋得通红,显得楚楚可怜。可阎森重却没有丝毫怜悯的意思,手腕一松,将男生重重扔在路旁。

这时帅气中士一路小跑过来,啪地立直身子,敬了一个异常的标准军礼:“头儿!”

阎森重回身打量面前的中士,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凶神恶熬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哟,这不是来自诺曼韦尔斯的理发师小子吗?这么多年不见,个头确实长高了不少,皮肤也变黑了,很好,总算有点军人的样子,不再是过去那个娘娘腔的小白脸了。”

中士埃里克斯·莱宾,出生于联邦北方的诺曼韦尔斯。这个只有700多人口的小镇靠近北极圈,冬季平均气温可达零下40度,食物需要依靠空运。

埃里克斯斯少年时喜爱艺术,理想是当一位话剧演员,却最终阴差阳错地加入军队,成为一名执行特种作战任务的空降兵,而当时阎森重正是该部队的一名军士长。

诺曼韦尔斯小镇地处偏远,镇上要打理自己的仪容,就需要靠剪刀、甚至羊毛剪,互相剪头发。

埃里克斯进入军队不久,他小镇居民再无法忍受自己头顶上千奇百怪的发型,而在媒体上刊登广告聘请理发师。埃里克斯也因此遭遇战友们的恶搞,被取了这么一个绰号。

再次见到阎森重,埃里克斯中士明显有些兴奋,像个小孩子似的围着对方问东问西:“头儿,这几年你去哪儿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可真想死我们了!”“头儿,树丛边那怪物是你消灭的吧?哈哈哈,我刚才就在怀疑了,整个联邦军队里除了头儿你之外,谁还有这么好的身手……”“头儿……”

周围的几个士兵都惊呆了,平时不管是训练还是休息,埃里克斯都板着一张严厉的扑克脸,他们哪见过自己长官如今这幅模样,震惊之余,纷纷猜测阎森重的来历。

阎森重也被埃里克斯搅得不胜其烦,挥挥手道;“你这小子有点士官样子好不好,我早已不是你的上级了,用不着这么亲热。正经点,把胸挺起来,别忘了你现在的职务,注意时刻保持威严,别让自己手下那群士兵看笑话。”

“这你就多虑了,头儿,就凭他们那群怂蛋,也敢瞧老子的笑话?”

埃里克斯故意忽略了阎森重的上半句话,转过身去,朝那几个士兵吼道:“看什么看,你们以后都不想混了吗,还不赶紧干活?他娘的,从现在起谁再往这边瞧一眼,老子立即就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埃里克斯在基层士兵中的威信确实很高,只一句话,就让他们乖乖地扭过头,不再多嘴。

阎森重暗自点点头,脸上却仍是一副永远都不满意的表情,指着身旁那个男生,对埃里克斯说道:“那学生在昨夜的混乱中走散了,今早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具女性尸体上……也许是昨夜的局势失控,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伤害吧,这一点可以理解,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太过低级无耻,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轻易原谅。刚好你也在这儿,我就把人交给你了,想必你知道怎么做,记住,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放心吧,老大。”埃里克斯将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狞笑道,“好歹咱也是特种空降师混过的人,以前对付那些恐怖分子的手段,多少还记得几套……喂,小子你别害怕呀,老子可是有素质的职业军人,为了避免你今后再犯类似错误,老子一定会本着人道主义原则,好好照料你的。嘿嘿,一会儿都忍着点。”

说罢喊来两名士兵,将那男生拖出人群。

安排完男生的事情,阎森重又问起国民卫队调配的事情。

埃里克斯表情愤懑地说:“头儿,你知道的,国民卫队听命于州政府,自从接到紧急命令后,大部分军队都被调往城市中心、或者接送那些政要和议员们。ait学院还算好的,毕竟从这里出来的都是社会精英,有足够分量的话语权。别的一些地方就没那么幸运了,特别是平民窟一带,那块地方的不稳定因素太多,本来就不受政客和富人们待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埃里克斯顿了顿,继续说:“这次状况发生得太过突然,预备役部队匆忙集结,人手全然不够,市中心的防御线都漏洞百出,州政府能派遣兵力前去支援那才叫有鬼呢……还有,来的路上我收到其他队伍的情报,北边郊区也有不少怪物,他们赶到的时候,罗雷托收容院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那个惨状……哎,只是可怜了那群尚不懂事的小孩子……”

“看来情况比我先前预想的还要严重。”阎森重深深皱起眉头,沉默半晌,又问,“你这次一共带出来多少人?”

“总共三个小队。”埃里克斯回答道,“两队被派去搜寻失散者,剩下一队保护这里学生。另外,一支相同数量的部队也已经去主校区那边了。”

“措施还是不足啊。”阎森重摇摇头,“让负责搜寻的队伍加快速度,同时加强周边警戒。虽然现在是白天,但我们还不能放松警惕,那些怪物我接触过几次,它们的战斗力非同一般,如果成群结队出现,将会是非常大的威胁。”

正说话间,外围人群忽地一阵轻微骚乱,两人抬头看去,只见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满身肥肉的胖学生正颤颤巍巍地翻越围栏。

胖子神情有些失控,翻过围栏后,嘴里不住高喊着:“都是她的错,是她逼我的……都是她的错!”

胖子疯言疯语的,众人都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埃里克斯骂道:“屁事真多!”刚要上前喊话,谁知那胖子“嘻嘻”傻笑一声,接着便张开双臂,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几个直至军队到达后,才勉强稳定情绪的女生,见状又尖叫起来。

埃里克斯中士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指派两个机灵点的士兵,去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埃里克斯好不容易控制住人群,两名探查情况的士兵也回来了,向阎森重和埃里克斯报告道事故经过。

章二十八 黎明将至?(下)

原来早在国民卫队进入ait校园不久,已经有少量躲藏着的学生,注意到装甲车的声音了。

只是这些学生一整晚都是在极度无助与恐慌中度过的,突然听到外面有人用扩音器喊话,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几个人壮着胆子探头向外张望,见到外面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岗,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得救了。

一个、两个……

惊魂未定的学生们从躲藏的地方钻出来,开始小心翼翼向轻型装甲车那边靠拢,其中就包括一直躲在三楼教学办公室的那群人。

那群学生在恣肆的情欲放纵之下,经过一整夜的疯狂,身体和精神早已虚弱不堪,有些人甚至连神志都变得模糊。

科尔靠在一排书架旁,呼呼喘着粗气,心里五味杂陈。

作为唯一清醒的学生,前半夜他眼睁睁地看着南宫浩轩蛊惑众人,却没有勇气阻止。到了后半夜,一具具不加修饰的年轻躯体,混合着欲望和汗水的奇特味道,使科尔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炽盛如火的欲念,抛下一切,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这一场盛宴狂欢。

人们总是能够寻找到某些慰藉,来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事物,然而现实终归摆在那里,当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屋内,激情退散,唯余无尽的空虚。

科尔看到几个学生光着身子、眼神茫然地走出屋外,又尖叫着奔回来;也看到前方一张办公桌底下,自己曾经的女友叶筱沫,正独自一人默默地穿起内衣,她莹白如雪的肌肤上,还残留着一快快醒目难消的淤青。

这场景让科尔既嫉且怒,冲上几步,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衣服,大叫到:“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你是我什么人,滚开!”叶筱沫的态度冷漠而绝情,望向科尔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我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这是我的人身自由,你管得着吗?”

“你……你太不要脸了!”科尔只觉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

“呵呵!我不要脸,那么你自己呢?”叶筱沫不甘示弱地顶撞道,“昨天我受到惊吓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有关心过我吗?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统统都没有!你只是一个不懂还手的懦夫,一个没有勇气的废物,优柔寡断、自作聪明!像你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凭什么能带给我想要的幸福?我又凭什么要跟着你!”

这段似乎摘自某爱情肥皂剧的熟悉台词,叶筱沫已不知反复练习过多少遍,说起来语速极快,且句句诛心。

论斗嘴,科尔哪里是她的对手,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叶筱沫见科尔一副笨头笨脑的模样,心中愈加厌恶,加油添醋地数落道:“刚才你的口气不是很拽吗,现在怎么又无法可说了?!废物,垃圾!我以前真是鬼迷心窍,居然会答应跟你交往,呵呵,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恶心,如你这般软弱怕事的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科尔原本就处于一种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叶筱沫这番恶毒话语,一下刺痛了他的神经,顺手便抄起桌上一件东西,朝对方脑袋砸去。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贱人……”

科尔疯狂着,叫骂着,他手里拿的那件东西是一个苹果状的透明奖杯,由非营利性组织“首席州学校官员理事会”运作。用来颁发给各州最优秀的青年教师,基座上刻着“无私奉献”几个字,接收人一栏则留有教师的名字:南宫浩轩。

奖杯入手沉重,打击时能听到“砰砰”响声,叶筱沫一开始还拼命用手抓科尔的脸,但挣扎了一会儿之后,身子便软软躺倒,再不抵抗。

科尔身材虚胖,体力很差,举着奖杯砸了二十几下,便感到手臂酸软。

他脸上满是鲜红的指甲抓痕,血渍混合着汗水,化作一道道刺眼涂彩。再看身下的叶筱沫,伏倒在血泊之中,哪里还有呼吸。

“我……我做什么了?”科尔望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令他的大脑暂时又回复清明。

但这种清醒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特别是遭遇连续刺激后,内心过分脆弱的人,往往因拒绝面对现实,无法分辨虚幻表象与真实映象之间的区别,从而产生出不同程度的幻觉。

客观而论,科尔的内心并不强大,既没有坚韧无比的意志,也缺乏正视真相的勇气和执着信念。

所以当外界环境变得非常极端,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承受与适应,而是下意识地为自己开脱:“我没有杀人……是她自己不对,对,是她逼我的,一切都是她的错!”

真实的罪孽,虚幻的辩解,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志在脑中不断交锋,巨大而恐怖的压力,搅得科尔神智恍惚,精神逐渐变得错乱,再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灵魂深处,一个熟悉的声音索索低语道:

“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于是科尔彻底崩溃了,他疯疯癫癫地出了门,强横地推开几名尚在观望动静、还没来得及下楼的学生,走上天台。

后面再发生的事,阎森重和埃里克斯亲眼目睹;前面发生过的事,他们虽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也能猜到几分原因。

他们都是联邦精锐部队走出来的优秀军人,又先后担任过士官,思维敏锐,反应迅速,立即就抓住了重点:“那个叫南宫浩轩的老师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派去打听情况的士兵闻言相顾茫然,纷纷摇头。

阎森重即刻命令道:“加派人手,赶紧去找!”

阎森重身躯魁梧、举止沉凝,只静静立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压倒众人的气势威严,对面的士兵本能地举手敬礼,喊到:“是,长官!”

随后才发现情况不对,尴尬地望向自己的老板——中士埃里克斯。

埃里克斯怒不可遏:“发什么愣!我老大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还不赶紧去办!妈的,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们这帮不动脑子的蠢货,尽给老子丢脸。”打发走下属,他又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想不到ait里也有这种人渣,他是怎么混进去的,难道整个学校管理层都瞎眼了吗?”

“或许是人们在这个外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太久,失去了最基本的危机感吧。”

阎森重微微叹息地说:“况且南宫浩轩这个人,非常善于伪装自己,我与他同事多年,只觉得对方矫揉造作,在人品方面有些缺点,却没注意到他隐藏在面具下的真实本性。现在想想,确实也是我的过错,如果当时再留心一点,或许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出现了。”

埃里克斯哪受得了这些,赶紧接口道:“不不不……这件事情怎么能怪头儿,明明是那些学生不懂得自爱,太脆弱了。哼哼,假如现今的年轻人都是这种样子,我真该替联邦的未来捏一把汗了!像这样胆量比老鼠还小的男人,就应该抓来军营锻炼锻炼,年轻时多吃点苦头,以后就少受点罪。”

阎森重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赋和定位,强迫他们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只能适得其反。这一点,我也是离开军营后才明白的……”停顿一下,又继续说,“你不要太过苛责那些学生了,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本身就不成熟,很容易因一时诱惑走上歧途,反而是我们这些所谓通晓人情世故的成年人,没有能对他们进行及时引导。这才是我们无可推辩的责任。”

随着话题越来越沉重,两人之间也渐渐变得沉默,校园外几辆临时调配过来的军用卡车已整装待命。再过片刻,它们便会分配次地将学生运往市内更安全的地区。

埃里克斯作为在场职务最高的军官,第一趟运输路程,他必定要亲自指挥,阎森重则决意留下来保护其余学生,不肯随部队同行。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埃里克斯心中无比焦急,生怕错过机会,但犹豫了许久,总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旁边更为老练的阎森重,最先看出问题,眯着眼道:“小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再这样扭捏下去,小心我踢烂你的屁股。”

“这个……”埃里克斯呲着牙,哼哧哼哧半天,“那个……头儿,你看如今外星怪胎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了,事情闹这么大,估计军部很快就会下达动员令,到时候……呃,到时候……”

埃里克斯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把阎森重给气乐了,以阎森重的军旅阅历,怎会猜不出对方想说什么。

只不过他打算再吊一吊对方的胃口,于是故意含糊道:“我会考虑的。”

埃里克斯却是个直肠子,刚才就已憋屈坏了,这下哪还忍得住,肚子里的话脱口而出:“头儿,你就别考虑了,以前的事儿过去就让他过去吧。你不是常教导我们,军人的天职就是为了战斗和牺牲吗?那就让那帮蛀虫和该死的政治游戏,统统见鬼去吧……”

埃里克斯激动地连嘴唇都在发抖,说话也是颠三倒四,但内里饱含的热血激情,却是任何人都能瞧得出的,“我们几个从空降师出来的弟兄,都盼望着您重回军队呢!只要您说句话,大家宁可从一个列兵重新做起,哪怕扒下肩上的军衔,也要同您一起誓死战斗!”

※※※

德兰诊所,米凯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一夜忙碌,令他的手脚都已酸软发麻,但米凯尔此刻的心情,却如同破晓的黎明一般,再不是无尽的黑暗沉重,而有了一点小小的光亮。

他假装不经意地侧过头,关注着身旁女孩子的一举一动。

女孩子的侧颜宁静柔和,温煦的阳光洒落,在她光洁的脸颊上涂抹了一层淡淡辉晕,那双纤嫩细腻的小手,是如此灵巧,如此体贴入微,仿佛生命女神那可以治愈万物生灵的圣洁白光,正自悄悄地、一点一滴地抚平人间伤痛。

这是米凯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女性别样的美,绝不同于以往那些女郎的搔首弄姿。

他有些沉醉,也变得沉迷,直到女孩子处理完一个病人,转过头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个懒腰:“哎呀,不知不觉就就忙活了一个晚上,现在一停下来,还真有点腰酸背痛呢。”

女孩子点点头,善意地说道:“那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不不不。”米凯尔连忙摇手,“我不累,真的,一点不累,咱们还是一块去吧。反正玄野那家伙还在楼上睡觉,他昨晚受到的打击……不小,我不忍心现在就去吵醒他。”

“那好吧。”女孩子爽快地答应着,收拾完东西,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米凯尔紧跟在对方身后,趁着空档,先扯出一个毫无营养的话题,然后一拍脑门,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了,我们一起忙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米凯尔,米凯尔·迪米雷尔,你呢?”

“潘彤。”女孩子回答道。

潘彤,潘彤……

米凯尔将这一名字,在心里飞快地默念了几遍,确认牢牢记住,方才继续搭讪道:“嗯,很好听的名字,人也长得很顺眼……噢,别误会,我是说很眼熟,对,是眼熟,说不定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就曾经见过你……”

黎明来之不易,朝阳升起,人世间仿佛又充满了希望。

然而有光就有暗,等恒星的辉耀完全隐没,那深沉恐怖的黑夜,是否还会再次降临呢?

章二十九 劫后世界

“星历0198年7月11日,地球遭受到未知外星生物的入侵。”——《今日联邦》的头版标题

“这是有文字记载以来,人类首次直面来自地球外的其他星际文明,正如先知所预言的那样,异星文明对人类的态度并不友好,地狱使者从天而降,向大地播撒下瘟疫和灾殃。两座人类城市被使者选中,作为奉献给恶魔的祭品,当恐怖袭来,这里便出现了末日预言中,人和动物解剖的惨景,天空飞过燃烧的火球,巨大的剧场倾刻化为废墟……末日的征兆逐一应验,而贪婪愚昧的人类,却还在用科学亵渎上主的威严。”——摘自《真理教箴言报》

“悲观者祈祷末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为个人以往的种种懈怠和不作为,找寻到一个无比充分的理由。与此相反的是,乐观者往往凭借自身的勇气和毅力,在逆境中搜索出一条通往未来光明的道路。灾难考验着人类的良知和信念,如果地球真的即将毁灭,我们更应该冷静下来,享受剩余的人生。当你手上的纸钞、房产、古董首饰、债券投资都变得一文不值,当食物短缺、一整箱钱币换不来半块面包的时候,迅速将手中资产兑换成永远不会贬值的贵金属,或许才是聪明人最正确的选择。”——摘自《金融街日报》

“据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军方内部人士透露,联邦中央政府早在事发之前,就已经接到了外星文明的警告,只是某些别有用心的政客一意孤行,才导致如今的局面。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阴谋,有人想通过战争,达到减少人口、争取更多生存资源的目的,一如两个世纪前那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悲剧。当然,我们并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仓促判定对错,将无辜的人推上审判台,但这也绝不代表,联邦政府跟此次事件毫无瓜葛。就让我们擦亮眼睛,一同找出事实的真相。”——《联邦先驱晨报》

这是事件发生一周内,各大媒体陆续刊登的报道内容的极小一部分,持续的负面情绪,则在整个联邦上空酝酿。

7月12日早晨,联邦境内最有影响力的新闻报纸和门户网站,同时发表文章,以极其醒目的头条标语,报道了外星生物的入侵情况。

其后,该消息被其他媒体和民众,通过各种渠道疯狂转载,短短半小时之内,关于“外星人”、“末日”等词语的总搜索量和转发量,就超过十亿条。

上午10时,联邦现任总统佩尔汉姆发表电视讲话,宣称骚乱已经得到平息,号召民众与政府站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一次突发危机。

下午14时,国防部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在会上表示军方已基本控制住局面,并封锁了一部分危险区域,但不排除仍有少量不明生物在野外徘徊,提醒民众在出行时,务必要注意安全。

但是民众的恐慌情绪并没有因此减轻,不断有电话打进各州郡政府办公处,有人询问,有人报怨,还有人威胁、诅咒。

至第三天中午,情况又变得更糟,许多城市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游行,致使交通长时间拥堵,超市里各种日常用品全部断货,经营枪支的店铺老板赚得盆满钵满。

此外,一些投机和破坏分子借着骚乱,大肆宣扬恐怖主义思想,各地抢劫、强奸、焚烧店铺等暴力事件频发,政府不得不出动大量警力和军队,才勉强维持住基本治安。

事发当夜,进入地球大气层范围内的三头巨瞳怪物,除去一头降落在沙漠无人区之外,其余两头分别袭击了位于亚历山大州的图哈娜市,与哥伦比亚州的圣菲波市。

其中图哈娜市的损失较小,在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异形并没有在市中心人口密集区域,造成太大的破坏。

而圣菲波市却是另一番景象,这座以众多历史遗迹和丰富文明遗产享誉盛名,有着全联邦排名前五的高等私立学府——哥伦比亚大学的古老城市,在那晚的恐怖袭击中,遭受到了严重的破坏。

哥伦比亚州气候宜人,风景优美,素有“花园之州”的美誉,由于缺少足够重视,从未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各级政府,并没有做任何成文的疏散和处理预案。

这里的人们早已被城市的独特文化所影响,慵懒,安逸,节奏迟缓,唯独缺少一份与大自然搏斗的粗狂精神。

当异形挥舞着屠刀攻击人群,有些当地警察甚至连开枪救人的勇气也没有,就扭着屁股躲钻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里,等救援的军队赶到。

整座城市的秩序变得极为混乱,逃生的私家车辆占用了所有的应急通道,却仍寸步难移。

坦克车被硬生生堵在路面上,只能隔得老远的距离向目标开火,流弹击中四周的古老建筑,无数保存千年的遗迹,顷刻间化为一堆堆瓦砾粉末。

据权威部门统计,截止7月18日,此次入侵事件共造成2000余人死亡,近万人受伤。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直接被异形杀死的人数,却只占总数量的不到20%,其余多是出自人族同类之间的相互伤害,或者是受惊吓后的慌不择路下,意外死亡的,比如跳楼。

在灾难最严重的几个区域,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些平时和善可亲的邻居,或者往来做客的熟人,在极端的精神刺激下,仿佛都变得不大正常。

有人脸上涂满了护肤用的美容泥浆,举止怪异地在邻居家的草坪里走来走去;有人躲在房顶阁楼上,神经质地大喊大叫,并朝路过的行人开枪射击。

也有人挨家挨户敲门,然后隔着窗户玻璃,苦苦哀求主人家帮忙寻找自己失踪的孩子,但事实上那个孩子,却早在去年就已溺水身亡。

当然,精神失常也好,助纣为虐也罢,为非作歹的总是少数,更多的普通民众选择以自我保护的方式,来面对不知何时又会从天而降的灾祸。

一些犯罪活动相对猖獗的地区,人们自发组成了巡逻队,用自己手中的武器,捍卫家人的生命与尊严。

其后半月,在政府和社会的努力下,各地的暴力事件终于大幅缩减,物价虽有所上涨,却也没有预料中的那样糟糕。

那些噬人的异形怪物,也像是从未在地球上出现过一般,忽然消失了。

不过恐慌并未就此结束,随着一部分异形袭击人类的视频在社交网络上流传,人们的内心深处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影,悲观者失去了对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从此变得更加消极,而即使是最乐观的人,却也不敢再盲目憧憬未来。毕竟,谁都不知道今后的人生究竟会怎样,说不定哪天自己一觉醒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生存环境的突然改变,使得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表现出其在现代文明华丽外壳包装之下,而隐匿起来的极端脆弱任性的一面。

联邦卫生机构其后曾做过一个专项统计,从星历0198到星历0200年,事发短短两年之间,因对未来绝望而厌世自杀的人数,便超过五百万,且不少是相约结伴的学生和年轻恋人,尤其以青少年为甚。

青少年原本就处于人生中最敏感焦虑的时期,可有些父母因为懈怠、懒惰或其他自身因素,将本应承担的教育责任,全部推给了学校,推给了社会。

他们希望孩子成才,却不懂如何培养,总是将孩子如瓷器般地保护起来,却忘记了雏鸟终要高飞。那些托庇于温室羽翼下的孩童,内心孤独脆弱,一旦外界的压力超过自身承受范围,很容易走入某种极端。

悲伤欲绝的父母责怪金钱至上的冷漠社会,失去至亲的人们发下恶毒的诅咒,于是这个世界对于异己者的排斥与憎恶,就越发强烈了。

※※※

月球防御圈,联邦第一宇宙舰队,旗舰“戴高乐号”。

哈格森少将叼着一支雪茄,注视着身前屏幕上的录像画面,满脸严峻。

录像里最初出现的是一艘联邦星舰,船体右舷的asd[注1]标识,表明它是一艘德古级运输舰。

运输舰从外太空向着镜头的方向驶来,它的身后,二十余只呈倒三角形状的蝙蝠怪虫,正以一种奇异的滑行姿势,若即若离地跟随着。

而此时的德古级运输舰,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后面的不速之客,从尾部引擎喷出的光焰来看,这艘舰船已将速度提升至极限,正全力向前冲刺。

这段看上去并不算太长的距离,其实相隔极远,等德古级运输舰行驶到半途,两只蝙蝠怪虫忽然自后面窜了上来,一头撞在船舱底部。

专用于外层空间的船壳何等坚硬,蝙蝠怪虫借助冲力,其头顶的棘刺也只能扎入短短一截,如果仅凭这种程度的攻击力,很难对船体造成致命伤害。

那两只蝙蝠怪虫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只见它们将肉翼猛地一缩,蜷入腹下,紧接着身躯就像吹气球一般,陡然鼓胀起来。

它们全身被一层白色膜状物覆盖着,光滑无比,膨胀之后隐约可见里面一团淡蓝色的东西不断滚动。

随着躯体越变越大,本已撑得极薄的膜壁终于炸裂开来,无数浆液从里面奔涌而出,直喷向运输舰的金属船壳。

淡蓝色浆液似乎也是一种腐蚀性电浆,尽管威力逊色,但对付一艘防御力远不如女武神号的德古级运输舰,绝对绰绰有余。

电浆一点点侵蚀着船体的外层装甲,不一会儿,就渗透进最外层的电子线路板里,冒起滚滚黑烟。

接着,又有两只蝙蝠怪虫撞向尾部引擎,运输舰的速度终于被拖慢下来。

※※※

[注1]asd:全称ammunitionship,degu,即德古级运输舰

章三十 罗米欧与朱丽叶2号

从镜头角度向外看,德古级运输舰如同落入陷阱的猎物,被蝙蝠怪虫包围着,而那些猎手却偏不着急捕杀,只是并排前行。

困在运输舰里的人,估计也感受到了真正死亡的威胁,开始利用各种途径,拼命向外界发射救援讯号。

然而最终等待他们的,却是一道耀眼夺目的粒子光柱。

录像到此戛然而止,屏幕上雪花一片,哈格森手中的雪茄也燃烧至尽头,烟灰落到桌面,边缘几颗细碎的微尘弹起数厘米高,旋即又缓缓落下。

舱内一片沉寂,过了良久,哈格森少将轻轻叹了口气,举起右手,向后做了个手指夹烟的动作,开口道:“再点一根。”

他身后是参谋唐绍华,白净的脸庞,笔挺的军装,戴一副金丝眼镜。

他就这么一直不声不响地立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在听到哈格森说话后,才上前一步,装作不解地问道:“请问阁下,您指的是?”

“当然是雪茄。”

哈格森将军的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悦。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很抱歉了,长官。”

唐绍华不疾不徐地说道:“这种陈年的罗米欧与朱丽叶2号,原产地并不在联邦境内,自从贸易禁令出台后,如今其在市面上的成交价格,早已超过每盒一万联邦币。依照您目前级别所享受到的待遇,恐怕很难维持这笔开销,因此,我不得不遗憾地提醒您,您刚才所抽的,已经是最后一支了。”

哈格森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倔脾气老头,闻言立即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是在借机教训我吗,小子?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即使面对顶头上司的恐吓,唐绍华的语调依旧平稳而和缓:“再说十遍也是一样的结果,将军阁下。就像我们不认为逝去的人能够复生那样,战争不相信眼泪,妥协换取不了和平,那些懦弱怕死的胆小鬼,永远是战场上最早丢掉性命的人。与其替这类没用的废物黯然神伤,倒不如把精力集中在活着的人身上……”

“放屁,放屁!”

哈格森将军暴跳如雷,一把揪住唐绍华的衣领,挺着他那又肥又圆的啤酒肚,破口大骂道:“无知的小兔崽子,别以为他娘的在军校多念了几年书,就可以骑到老子头上拉屎。你知道什么叫敬畏吗?人类唯有尊重与敬畏生命,才能从一次又一次的灾厄中幸存下来。不然别说是异种入侵,只要人与人之间再没有信任,到那时根本用不着外面那群丑八怪生物动手,我们就会因相互残杀而灭亡!”

哈格森将军个头矮胖,体格却十分魁梧,拎起一个人来毫不费劲。

他恶狠狠地盯着唐绍华的眼睛,对方则平静地与他对视,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哈格森将军忽然一松手,将唐绍华丢在地上,气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老子一时不察,差点上了你的当。哼,别以为我年龄大忘记了,上次你跟萨曼吵架,也是演戏给别人看的吧?识相的就别怕敢做不敢认,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小白脸,外表装着斯文,其实满肚子阴谋诡计,简直没一个好东西!特别是你!”

哈格森将军的手劲很大,唐绍华捂着脖子,原地咳嗽了几声,过了好半天才回答道:“那是当然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猜忌和纷争,恐怕只有……咳咳,恐怕只有单纯到全然不谙世事的管理者,才相信所有的部下都跟自己是一条心。矛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团结,没有嫌隙,国防部里的某些谋略家们,想必绝不愿意看到这支舰队完全在您一个人的掌控之中,我们不时弄点动静出来,反而对局面更有利。”

“哼!那是以前,现在情况变了,就算老子哭着喊着把位置让出来,你猜他们会不会接受?别认为我不知道某些人的想法,你小子就是太聪明,所以才如此令人讨厌!”

哈格森将军哼哼唧唧地坐回了原来的座位,“地球那边是不是有消息了?”

“他们的确传过来几份资料,不过暂时还没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唐绍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前的屏幕边,对着嵌入舱壁内的交互平台操作了几下,便调出一组全息影像。

上面有几张六足异形的各切面解剖图,一截巨瞳怪物落入大气层时分离出的残体扫描,一段玄野和米凯尔他们在索尔小镇遇到的那种巨大怪兽的近距离动态视频,另外还有一种身长数米、复眼螫针的怪虫。

唐绍华拿出一支激光笔,将影像全都用红线整个圈起来:“这是7月12日当天在地面上出现过的异类生物图谱,联邦生物研究中心经过多次检测,现已基本排除它们来自地球本土的可能性。”

说着,他在六足异形的解剖图左上角点了一点,将一个尚不完整的分子结构图放大到屏幕上:“根据研究中心的化验报告,这些生物体,完全有别于如今我们所熟知的任何碳基生命,它们的细胞结构非常奇特——假使可以称作细胞的话,能够适应外界不同的环境条件,甚至在低温和真空中,都可以长久存活。另外按照以往惯例,联邦航空航天局将它们命名为奥普特拉(=optera),亦可称作原虫。”

“奥普特拉?那个心肠歹毒的老太婆?我呸!nasa那帮家伙还真是恶趣味!”

哈格森将军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联邦航空航天局nasa是一个独立的行政科研机构,为政府提供项目执行以及相关特殊服务,管辖着一系列非军事火箭及太空计划。

nasa曾经有过一段无比辉煌的历史,但是因为被爆出机构内存在严重的官僚作风和铺张行为,一度导致其财政预算大幅缩减。

直到星历0181年,联邦为准备建造火卫一克鲁姆洛夫基地,而在nasa设立了行星防御协调办公室,情况才终于重新好转。

行星防御协调办公室的主要职责,是调用现有太空机构的能力来分类、监测、跟踪存在于地球到火星这段范围内的小行星、彗星和其它天体。由于其职能上与宇宙舰队存在部分重叠,他们时常对军方的正常行动指手画脚,甚至拿一些莫名其妙的理论出来,批评舰队训练落后,素质不佳,令哈格森将军十分反感。

唐绍华自然清楚舰队与nasa之间的龌龊,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指着六足异形,继续说道:“这种炮灰级的原虫步兵,nasa将它称之为巴洛克(=balrog),原意是古代神话里恶魔的仆从。它们的奔行速度不快,几乎无弹跳能力,但耐力非常持久,咬合力惊人的上颚和锋锐的前肢刀锋,是它最致命的武器……”唐绍华介绍完异形,接着又调出玄野曾经见过的那种巨大怪兽影像,“贝希摩斯(=behemoth),泰坦级,曾现身于圣菲波市的街区,迄今仍未被军队捕获。它的力量恐怖无比,能够轻而易举地掀翻重型坦克,而生在其趾上的坚硬巨爪,则至少可以洞穿600mm厚度的钢板……”

“巴洛克?贝希摩斯?nasa那帮人的脸皮还真够厚的,以前联合行动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如此积极。”

哈格森将军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子不想听这些没用的地面情报,赶紧找点更有参考价值的玩意儿出来。”

“那么就如您所愿,我们来看下一种原虫。”

唐绍华微笑道,转身把巨瞳怪物的资料投放到屏幕上:“监察王虫(=overseer),原虫的前线指挥首脑,现已知其拥有屏蔽电磁波和空间运输能力,而具体内部构造依然成谜。虽然我们搜集到它一部分残体,但由于各种原因,生物研究中心如今只分析出这种王虫的肉体组织,具有融合而强大的再生特性,却还不明白它的工作机理。”说罢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按照我个人看法,依现有科技水平和计算速度,就算监察王虫自己割下一块肉,扔到人类面前,我们仍旧无法解析出它的完整成分……然后,下一个是蜉蝣蝙蝠,或称自杀蝙蝠……”

“够了够了,不用说了。”哈格森将军打断了唐绍华的叙述,大骂道,“那些成天翘着二郎腿坐在空调房间里只懂调戏秘书的无能家伙,他们知道什么叫战争?什么叫流血牺牲吗?难道他们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只要取几个好听的名字,就能获得胜利?我呸!去他娘的奥普特拉,去他娘的nasa,老子要的是实战数据,而不是这些个写在报告里的狗屁理论!”

随即他话锋一转,望向唐绍华,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小子为什么就没点眼力,我都发这么大脾气了,你怎么还像个傻子似地站在这……好了,别在我面前装无辜,你刚才有胆子拿话挤兑我,私底下肯定藏了不少存货吧,唔,就是那个什么叫罗米欧与朱丽叶,唐,你知道的……我生平最痛恨两件事,第一件是在大好局面下吃败仗,第二件就是想点火的时候,身边没有雪茄烟!”

章三十一 失去灵魂的人类躯壳(上)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灯光映照出的,是一张苍白瘦削的小脸。

周围一切事物都被染成白色,包括她身上所穿的病号服和露在外面的纤细手臂,小女孩躺在病床上,愣愣地凝望着白色的天花板,那双漆黑幽深的清澈眼眸,在这个色彩单调的房间里,却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格格不入。

外面是晴朗白天,病床边便有一扇涂着纯白油漆的百叶窗,然而上面白色叶片却都是耷拉着的,犹如一堵隔绝人心的墙壁,将温暖和煦的阳光全部挡在室外。

房间里很静,静得可以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一圈,两圈,三圈……

当所有指针重合到一起,响声终于吵醒了她,小女孩将头略微侧向一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于是便看到了少年那张满是泪水的脸庞。

“不要难过……哥哥……”小女孩的声音很细很轻,嘴唇看不见半分血色,可她依然执着地伸出小手,去擦拭少年脸上的泪水。而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此刻则跪倒在床边,任由那只柔弱的小手,拂过自己唇角、鼻尖、眼眉……最后温柔地贴在额头上。

面部冰冷刻骨的感觉,顺着血液一路传导至心脏,少年攥紧了拳头,肩膀微微抽动着,只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话语:

“真的好舍不得……离开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

这一刻,黑白颠倒,时间在死神降临的刹那完全定格,生命已失去其本该拥有的华彩颜色。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绝望无助的少年,一个人面对着永恒黑暗,无声悲泣。

※※※

玄野从噩梦中醒来,首先看到的,是头顶那盏用铁丝罩起来的日光灯。明亮闪烁的光线,让长时间陷于昏睡的少年,感觉很不适应。

这是一间标准的医护病房,面积大约十平方左右,摆放着两张床位,中间以布帘相隔。每张病床边上,均放置着一套心电监护仪,角落里还堆有一些不知名的医疗设备。

刚刚苏醒的玄野,头脑依旧昏昏沉沉,意识也比平常迟缓许多,虽然睁大着眼睛,意识却是一片混沌。

他能够看见悬吊在床边脚架上的塑料红袋,和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透明软管,却一时记不起那是什么,也不愿意回忆;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脸上罩着东西,冷飕飕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十分难受,但不知何为,他却懒得动一动手指,将那东西摘掉。

他不想思考,害怕思考,只是本能地希望眼前那该死的光明能够尽早湮灭掉,好让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就此永久地睡去。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抗拒,回忆就越寸步不离,等到那些浮动的光影再次出现,他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扯落面罩,从床上滚落下来,同时带倒了身边的仪器设备。

痛,无与伦比的痛,仿佛全身骨骼被人一截截捏碎,断裂的骨刺扎入血肉,将一根根神经纤维强行割断;仿佛恶魔挥舞着带有锋锐倒刺的皮鞭,一记又一记抽在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血淋淋的伤痕裸露在外,难以言述的悲痛过后,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而且,那并非只是精神上的痛苦,真实的疼痛感从神经末梢传导至身体内每一个细胞。

这种痛觉,早已超越了临床医学所能定义的级别,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风团,开始在他的脊背上形成,随后又快速扩散至全身。

玄野只觉天旋地转,甚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就晕了过去。

身前不远处,心电监护仪发出急促的警报声,惊动了正在隔壁房间打盹的少女。

当玄野再度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原来那张病床上,还是那盏日光灯,四周的布置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脸上的氧气面罩被人除去,胸腹和腿部之间,则多了几条伸缩带,穿过胳膊,将他的身子牢牢地固定在床上。

换做正常人,不管是出于突然受缚的惊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遇到这种情况总该会尝试性的挣扎几下。可玄野睡在那里,却如同一尊泥雕木塑的人偶,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更别说扭动身体,挣脱捆绑。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那团光亮,一如白色房间里的小女孩儿,可能由于光线太过强烈,他的眼角边逐渐凝结了一些淡淡水珠。

水珠很快干涸,留下的痕迹却不会轻易抹去,玄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仰面平躺着,直至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哎呀,你终于醒了!”

说话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身穿联邦制式军装,圆圆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朦胧睡意

。她见玄野醒来,有些兴奋,又有些好奇:“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吭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平时很忙呀,重要的事情又多,如果不是这里人手不够,我才不会来帮忙呢。还有啊,你刚才要是早点打个招呼,我也不会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现在回去,肯定又要被舰长责备了啊……咦?你怎么不敢看我?是不是一睁眼就察觉到我这样的青春无敌美少女陪在身边,因此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啦?哎呀,其实你不用太害羞啦,我可是很平易近人的,虽然恋爱经历的确比普通人丰富了那么一点点,但是我跟那些被宠坏的女人不同,绝对不会因为别人多看了自己两眼,便嘲笑他的呢!”

估计少女的原意只是想询问玄野,他何时清醒的,不过说到后面,她自己却先把话题带偏了。

而此时的玄野,已然彻底恢复记忆,往事如潮水一幕幕用上心头。他也听到少女不着边际的话语,但是没做任何理会,神情显得异常麻木。

少女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见对方毫不搭理,倒也没有气恼,只是伸出手在玄野眼前晃了几下:“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会说话吗?”

玄野还是不声不响。

少女这才变得有些着急起来,滴溜溜绕着病床转了几圈,嘴里喃喃自语道:“难道他真的是个哑巴?不会吧,明明长得斯斯文文挺好看的啊,怎么好端端就得了这种病呢……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有这种可能性呢,上次在通讯屏幕上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冷冰冰的,一下就切断了信号……原来上天真是公平的,只是好奇怪,我为什么会有些不爽呢?是了,我知道了,当时我把坐标发给了他,可他居然连半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对,一定是这样,婕米,你真是聪明……”

少女边说边击掌,显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倍感满意,然后她停住脚步,俯下身仔细去瞧对方的脸:“咦?好像不太对劲,他为什么连眼睛都不会眨,不会是病情又加重了吧?天呐,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出去喊人?可是舰内的军医官也很忙啊,而且他们都说他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建议我们不要浪费医疗资源……好吧,关键时刻还是靠自己想办法,但是我该怎么救他呢,他那次发病的时候好吓人啊……”

少女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脸无措的表情:“难道真的要做人工呼吸吗?电影里好像都是那么演的,似乎很管用……不过那样好烦啊,我连和男生牵手都没有过,为什么就要做这种羞耻的事情呢!”

名叫婕米的少女使劲跺着脚,为该不该献出初吻而苦恼着,犹豫了好半天,摇头道:“不行不行!虽然他长相不讨厌,但是男女之间,不都是该先有一场浪漫邂逅,再加上几次误解、吵架和冰释前嫌,最后才能接吻的吗?反正这十几天他都挺过来了,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对,就是这样,他这么厉害,能把扬少尉骗出机甲座舱,那么一定也可以战胜病魔,重新振作起来的。我还是先把情况报告给舰长好了!”

婕米拿定主意,也不用室内的通信器,径直离开房间。

过不多时,电子门锁的声音响起,从外面走进两个人来。

当先的正是少女婕米,少女身后跟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军官,英气的面容,利落齐耳的短发,走路时腰杆笔直。

两人都穿着联邦军服,但相比起婕米的稚气未脱,女性军官则显得成熟干练,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势。

两人刚进房间,婕米便迫不及待的说:“舰长,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看他,一醒来就是现在这幅样子,瞪着眼睛不说话,活像一块木头!”

女性军官点点头,示意婕米稍安勿躁,随后走到病床前。

床上的少年确实如婕米所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除了胸腔因呼吸而略有起伏之外,似乎已丧失其他感知功能。

一般人在陌生环境下,听到身侧房间口有动静,便要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这属于人类正常的心理应激。可到了玄野这里,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好像他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又或者是感觉到了,却不愿意理会。

章三十二 失去灵魂的人类躯壳(下)

女性军官上下打量玄野,她的目光宁定而有神,许久才开口道:“我是这里的指挥官,谢琳·弗拉格。少年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是通过何种手段,才取得了联邦顶尖军工装备的操控权,但是我可以保证,至少在这里,在罪案与军纪调查科相关人员到来之前,你有选择沉默或者佯装无辜的权利。不过我相信,凡是经历过72小时之前那场噩梦的人,理应更痛恨那些剥夺无数生命的异族,而不是自己的同胞!或许你并不后悔曾经所做过的事情,但抗拒和回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在这个不算太公正的世界里,你永远不是那最悲惨和最值得同情的一个。因为我们所身处的甲板层下方,现在正躺着整整二十六具年轻士兵的尸体,而且这个数量会随着时间而不断增加……”

女性军官说话的时候,玄野一直保持着相同姿势,就连视线余光,也没有任何移动。

婕米有些急了,伸手在玄野眼前晃了几晃,见对方仍无反应,忙转头问道:“舰长,你瞧瞧他是不是因为一连几天发烧,真的把脑子烧坏啦?”

谢琳·弗拉格还没说什么,那边玄野却毫无征兆地开口了:“我……为什么……还没死?”

这是他清醒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尽管持续低烧和炎症所造成的虚弱,使得他喉咙肿胀沙哑,发音十分吃力,但在场众人还是听到了。

特别是婕米。

“咦?呀……唉!”她的小脑袋还没完全转到后面,闻言又嗖地一下扭了回来,脸上神情既惊奇又疑惑,“你,你,你……你醒啦?太不可思议了,真不愧是舰长啊!不过你的反应好奇怪,一般病人刚清醒,不是应该先眨一眨眼睫毛,然后向身边照顾自己的人询问:‘我这是在哪儿’这一句才对吗?”

婕米毕竟年纪还小,即使天性活泼,但这几天在医疗座舱内,看着一个个原本鲜活的生命从身边逝去,精神上的无形压力可想而知。

这时发现自己照顾的病人突然活了过来,婕米的神情,简直比当时第一次亲眼见到无数少女的偶像——扬·斯奇尔林时还要兴奋。

‘这中间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在心里一番小小的自豪之后,她本想以长辈的口吻,再好好地开导开导病人,教他改邪归正——毕竟电影里通常都是这么演的,却蓦地记起自己先前的表现,顿时面色一变,脸庞倏然泛起两片红晕,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玄野:“你是不是故意……都听见了?!”

玄野当然不会回答。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头顶的天花板,停顿良久,又再次低声道:“我……为什么还没死。”

“这应该感谢我们舰长!”婕米鼓着腮,气呼呼地抢着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被送来的时候,身体情况究竟有多么糟糕?军医官就差直接宣判你死刑了!要不是舰长几次坚持要为你治疗,再加上……我在一旁照料,你怎么可能有机会活下来偷听……”

婕米越说越生气,可玄野的表情则愈加冷淡,他许是听到了婕米的解释,缓缓闭上眼睛,再不理睬身边喋喋不休的雀斑少女。

“舰长,他怎么这样,一点感恩图报都不懂……”

婕米犹自不忿,身后的谢琳却摇摇头,拉着她走出病房。

刚到外面,随身携带的通讯器就响了,一直留在舰桥的通讯员李智秀汇报道:“报告舰长,根据前线最新战报,奥普特拉原虫刚刚突破了第四、第五舰队所布置的联合狙击网,往远海而去。此役中,我军有多艘舰船遭受重创,另有一艘护卫舰和一艘攻击型潜艇沉没,国防部已发来紧急电文,要求本舰停止一切鲁莽行动,尽快与海军舰队汇合,共同完成补给和伤员的安置工作。”

“还是让它们逃走了吗……”谢琳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态,说道,“知道了,我马上赶到舰桥。”

然后又转向婕米:“看起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会再有作战任务了。既然如此,婕米,还由你继续负责照顾那个少年,他是国防安全服务局要重点调查的人,而且还藏着不少心事,你要好好开导他。”

“可是……”

“不用可是了,这是命令!”谢琳摆出指挥官的威严。但片刻过后,她又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怕对方的肩膀,叹息道,“……这是命令,婕米。”

尽管有些不太情愿,但往后几天,婕米依然老老实实地依照吩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护舱内。

或许是因为丧失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动力,玄野的情绪非常沮丧而消极,甚至一度到了绝食的地步,身体状况也很不乐观。

这种自暴自弃的行为,令另一边生性乐天的少女十分鄙夷,同时也殊为不解。

依照少女天真的想法,自甘堕落和自杀一样,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了,就像一个苹果蛀了虫不能吃,那就换一个不生虫的啃啊;一本枯燥的科技期刊不好看,那就换一本轻松休闲的读啊!哪怕你觉得个体生命没有意义,那也可以去追求其他有意义的东西啊!比如美食、风景、友谊、爱情、名牌服装,世界那么大,能做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想不开呢?

她本不善于记仇,以前跟对方的一点小小不愉快,早就在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工作午餐后,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玄野这个人完全不同,不管婕米如何劝说,讲故事也好说笑话也罢,他全不接招,也不做任何回应,倒差点把一个开朗的少女给活活逼疯了。

期间谢琳又亲自来过一回,她简要地向玄野讲述了下一步行程:女武神号与海军舰队汇合后,会一同驶往南半球新赫布里底基地进行修整,届时玄野也将接受国防安全服务局的当面质询。

这些军队里的事情,谢琳原本可以不用亲自说明,甚至不做任何解释,不过为了让这个年纪显然比婕米还小一些的少年人,稍微有些心理上的准备,她还是来了。

谢琳从军多年,当然明白国防安全服务局这个称呼对军人意味着什么,所谓“安全服务”,其服务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普通民众。谢琳早就意识到这个少年即将迎来何种命运,却无力也不可能改变。

或许,那也将是她自己的命运。

谢琳以相对平静的口吻,把早已决定下的事情再次叙述一遍,她并不期望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因为这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玄野在听到舰队回撤港口的消息时,所表现出的并非是如以往一般的冷漠,反而问道:“那么怪物呢?它们是不是已经被消灭了?”

在得到谢琳否定的回答后,他先是愣了片刻,接着一下从病床上跃起,身体则由于过度虚弱,而重重摔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不把它们全杀光!”

玄野嗓音完全是嘶哑的,神情狰狞扭曲:“无能的大人,该死的世界!”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他一边歇斯底里的诅咒谩骂,一边推开想要上前搀扶的婕米,一直挣扎着爬到谢琳身前,紧紧扯住对方的裤脚:“既然你们成年人不敢送死,那就让我来吧……我不怕死……”

玄野嘴角开始渗出点点血沫,先前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感再次潮涌袭来,“只要能杀光它们,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就算永堕地狱,我也……”话再说不出口,又晕了过去。

玄野这次病发异常突然,且症状严重,多处内脏器官衰竭,生命体征极其微弱,年近半百的军医官几次将药物的使用剂量加倍,都不见好转。

军医官已然束手无策,只得宣布放弃治疗,并询问谢琳是否同意依照《战时特殊医护条例规则》,拔除对方身上所有的导管。

这是百般无奈之下的做法,通常适用于战场补给线封锁时或者一些特殊人物,按军医官的话说,与其把这少年交给国防安全服务局,倒不如现在就结束他的痛苦,女武神号刚从友军那里接收了部分伤员,护理压力很大,如果能空出一部分医疗资源,无疑也是对其他生命的尊重。

军医官说得不无道理,谢琳却反而有些犹豫,迟迟下不定决心,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是说:“他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无论有罪或无罪,我们作为成年人,都不应该轻易放弃,让他带着满腔怨恨离开这个世界。”

一旁的婕米也跟着暗暗抹泪。

如此拖了一段时间,玄野的病况更为恶化,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年已经不行了,可是他却又在最后关头,病情奇迹般地有了起色,全身的红疹瘀斑开始消退,心跳呼吸也重新变得规则。

即使比较健康人而言,这种起色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不过玄野的身体还是在一天天恢复,军医官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最终只能用一句:“对象的生命力不算旺盛,但反抗的意志很强。”

草草解释了事。

待女武神号驶入红珊瑚之州,玄野已基本脱离医学上所界定的病理危险期,能够起身做一些小范围的室内活动。

他不再抗拒舰上提供的食物和饮用水,只是依旧沉默,大部分清醒时间,都面对着舷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联邦星舰上的太空窗装有外层防护,由综合舰桥系统wibs主控,紧急时封闭,在不影响航行安全的情况下可以按要求开启。

章三十三 诬陷(上)

美拉尼西亚位于赤道和南回归线之间的西南太平洋,其名称源自旧时希腊语,盛产蔗糖、椰子、咖啡,矿产资源丰富,同时也是一个火山地震频发的地带。

数百年来,这里一直是北半球几个资本主义大国的殖民地,经济落后,许多当地居民仍过着原始部落自给自足的生活,直至联合军与神圣亚述帝国发动全面战争,他们才得以独立,组成了一个互相援助的岛屿政治同盟,即美拉尼西亚联邦(themonwealthofmelanesia)。

然而好景不长,美拉尼西亚联邦建立不到六个月,就因暗中支持神圣亚述帝国,为他们提供临时航线与中转区域,而被联合军再次占领。

战场上气势如虹的联合军,毫不留情在群岛上展开一系列清洗活动。

为了赐予受压迫民众,追求平等和幸福生活的权利,他们逮捕了美拉尼西亚联邦一干要员及其家属。经过轮番审讯,战时高等法院最终以谋杀和反人类罪,判处为首的五十余人绞刑,并抄没所有家产。

这项举措被后世誉为美拉尼西亚地区“自由反抗人民的胜利”,其后临时组建的民主政府宣布加入新联邦,美拉尼西亚正式成为联邦第101个成员州。

女武神号航行在美拉尼西亚一望无垠的碧波瀚海,海岸岛屿的美丽盛景令人陶醉。经过连番惨烈的生死战斗,再回想起出航时的情景,女武神号上的众人,都不由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婕米就有一次对李智秀这样感叹:“以前总觉得天上有无数的星星,宇宙旅行肯定是一件非常有趣、非常浪漫的事情,可等到真正经历过了我才发现,原来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哎呀,突然好怀念家里舒服的床啊!”

湿润微咸的海风轻拂过身体,浪花翻滚吞吐起一片片白色泡沫,这里是和平而安静的海洋,周边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危险。

在纷纷获得家人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大多数普通船员紧绷多时的最后神经,终于完全松弛下来,最近几日更是陆续有人趁着监管松懈,执勤时间偷溜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

有些人可以自然悠闲,有些人却注定仍将继续忙碌,比如舰长谢琳·弗拉格,此刻另一边的作战会议室内,她正接待来自国防安全服务局的特使团。

国防安全服务局隶属国防部,其前身国防调查统计局,是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背景的特务机构。

战时,国防调查统计局的特工分散于世界各个角落,专门从事对特定人物的监视、绑架和暗杀行动,可谓臭名昭著。

战争结束后,联邦政府迫于舆论压力,将国防调查统计局的特工行动划归至国土安全局,并于星历0021年完成重组,以一部分隐秘的核心结构为主体,组建了如今的国防安全服务局。

从此,国防安全服务局不再进行公开的暗杀活动,但行事作风却一直未变,尤其是其下属的罪案与军纪调查科。

名义上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实际上他们的行动却游离于现行的律法之外。只要是理论上涉及到军方的机密问题,他们就有权在没有获得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开展秘密监控和调查,甚至先行刑讯逮捕。

另一个与此齐名的机关——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虽然历史更久,组织更为庞大,不过它们的调查对象仅限于士兵和低级军官,可采取的手段方面,也远不如国防安全服务局那般丰富多彩,那般肆无忌惮。

这次派遣而来的特使团一行七人,他们乘坐的直升机还停留在星舰甲板上,为首的是一名面容苍白的阴鸷男子,身旁站着一位身穿科研工作服、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

他们背后是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再后面一些,四名特务宪兵持枪而立,威风凛凛。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国防安全服务局虽然改换了名称,着装方面却仍沿袭旧时代的样式,统一的灰白制服和高筒皮靴。

他们军帽上的图案当然也不是国徽,而是代表权利和监察的白头海雕。

正如某位军事家所说的那句名言:最可怕的敌人,往往是关键时刻出现在背后的自己人。

面对这群有着“败类”、“人渣”等等称谓的特务精英,即使是刚从异形战场上下来的谢琳,也不由十分头疼。

因为自己的女性身份,又不会逢迎上级,谢琳在对同僚关系的处理上总是有所欠缺,为了掩饰在这方面的不足,她尽量使自己的面容看起来稍稍亲切一些,说道:“您就是哈罗德准校吧?诸位一路辛苦……”

刚想客套几句,那边阴鸷男子哈罗德已挥手打断了她的话:“无关紧要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谢琳·弗拉格舰长。当然,我承认,你的军衔确实比我高,但是希望你能明白,国防安全服务局的职能是什么。我们和调查对象之间没有上下级的区别,也从不接受任何贿赂,即使旁人有所误解,我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因为纠察军纪,维护的是整个联邦军队的正义形象,我们绝不允许个别贪污腐坏的老鼠,破坏掉军队的神圣和庄严,哪怕对方的身份非同一般。这一点,舰长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阴鸷男子表情严肃,语速又非常快,谢琳由于刚一上来,气势上被对方压迫住了,思考能力稍显迟钝,因此下意识地回答:“是的,我……”

话没说过,阴鸷男子再次打断道:“听清楚就好。谢琳·弗拉格舰长,假如你也认同我们国防安全服务局的理念,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至少我们可以在互相尊重对方立场的前提下,快速和平地解决问题。毕竟,我可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他微笑着摊摊手,用手指向身旁的大背头男人:“首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国防部聘请的特别顾问,诺基博士,他在机甲生产和星舰制造等军事领域拥有无比丰富的管理经验,是联邦最具影响力的青年才俊之一。”

诺基?

这张脸,这名字,对谢琳来说实在太熟悉了,谢琳正待礼节性地点头示意,对方已抢先一步,涎着脸道:“我们又见面了,谢琳舰长!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新赫布里底基地吧,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您还是如此风韵迷人,可惜当时在下身边还有其他人相陪,没能与舰长大人好好交流,听说您为了工作的事情,至今未婚?那怎么行,这种行为简直是暴殄天物啊!瞧瞧您穿制服的模样,既有成熟女性的纤美体态,又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英挺气势,就凭这两点,我敢发誓世界上绝对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不被您的魅力所吸引,而我本人也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幸,今后可以与您再续前一次的缘分呢……”

诺基毫不掩饰自己的丑态,那副与市井无赖相差无几的嘴脸,不仅令谢琳十分尴尬,也让阴鸷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阴鸷男子佯装干咳几声,说道:“诺基博士在奥普特拉原虫袭击发生的一周之前,才刚刚从月球基地返回,他不仅是国防部的特别顾问,同时也是摩根-索普代特公司的cto首席技术官,此次随行前来是受上级派遣,有重要的任务在身。”然后看向诺基:“我说的对不对,博士?”

阴鸷男子故意在“任务”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诺基嘴角有一丝轻度扭曲,不过很快又变成原来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只是表达一下对成年女性的欣赏而已,无需你‘好意’提醒!”

诺基的语气没有任何恭敬,阴鸷男子也不介意,他转身直面谢琳,一字一顿道:“那就让我们谈论正事吧,谢琳·弗拉格舰长。如你所知,事实上这次我们国防安全服务局会同诺基博士前来,主要是为了调查星历0198年7月11日左右,贵舰上所发生的数起违纪事件。首先,各种资料显示,贵舰的首航任务是护送物资和一批科学家去往火星,并投放数颗军事通信卫星,以作为火星观测和远距离通信之用。从军部给出的任务进度上看,贵舰现在理应还处于火星返回地球的既定航道之上,却为何突然出现在地球?”

“关于这一点,我想我已经在提交给军部的报告上多次解释过了,特使阁下,女武神号原本是根据预定的计划,在火星附近展开任务,然而……”谢琳争辩道。

“然而却出现了意外情况,不是吗?”阴鸷男子耸耸肩膀,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最初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一瞬间便已消失无踪,只听他说道,“贵舰的报告上面早已看过了,内容很有意思,尤其是火卫一克鲁姆洛夫基地遭到奥普特拉原虫攻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贵舰为了保护地球,以至于不惜向自己的友军开火……别紧张,弗拉格舰长,我这么说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调查而已,抛开成功与否不谈,站在个人角度,我是十分欣赏舰长您这种决断力的。更何况,现如今人类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复杂变革之中,我们拥有了一个必须共同对抗的敌人。所以,倘若这次安全服务局查实,贵舰发动攻击确实是被迫于形势而做出的最优先选择,那么我们除了缅怀那些为战争牺牲的德古级运输舰上的战士外——听说里面还包含一名少将军衔的克鲁姆洛夫基地指挥官,其余的事情,国防部高层会考虑适时地下达缄默令……”

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或许可)的情况之下擅自攻击友军,其性质完全不同于与战场上的误伤,这也是谢琳之前一直担心的问题,一旦事情闹到尽人皆知,哪怕是以保全全人类的道德名义,拿出最完整证据链为自己正名,其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贪财贪权、好赌好色,有着种种恶劣品德的人。

一个精明干练、克己奉公,但曾经对身边同伴开过枪的人。

假设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共同上战场的话,即使世上最优柔寡断之辈,估计也懂得如何做出取舍。

谢琳很清楚,如果国防部将这件事情的消息,稍微透露一点给军队各级军官,实质上就等同于提前宣布谢琳军旅生涯的终结,她所将要面对的种种不公正对待,绝对会比以前多上十倍不止!

章三十四 诬陷(中)

国防安全服务局从来不是一个和善可亲的机关,谢琳对此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现在听对方话里的意思,事情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

谢琳感到些许意外,又有一点点的隐隐惊喜,看来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难道真是因为有外部强敌存在的关系,国防部才会对像自己这样平时不善应酬交际,但战斗、指挥天赋出众的人才,给予一定的宽容度?还有,那个人应该也替自己说了不少好话吧!只可惜自己没用,一直受到对方的照顾,却至今不能帮他做什么……

“现在您应该能够理解,我们这次前来,并非是特意兴师问罪的了吧,弗拉格舰长。”

阴鸷男子仍保持着笑容,尽管这份笑容与他的阴沉气质并不太相符。他稍等了片刻,见谢琳仍在沉思,便说道:“如今联邦上上下下都忙着做战时动员,积极对抗异族入侵,听说许多地方的民众,还自发组织起了一系列救助组织,全世界都在为人类自身的未来努力着,我们自然也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了早点完成这个无聊的任务,顺利交差,我们是不是继续讨论下一个问题?”

“当然,完全没问题。”谢琳回过神,答道,语气已比之前缓和不少。

“这就对了,我就喜欢这样轻松愉悦的谈话氛围。”阴鸷男子打了一记响指,“接下来的问题比较简单,国防部收到第四、五海军舰队的战报,报告中提到,女武神似乎也积极参与了那次包围战,虽然双方战力相差悬殊,最终没能阻止虫族突围,但贵舰协助友方,成功围剿了敌人大量部队,并保护了几千万平民的安全。这可是一份了不起的功绩啊!弗拉格舰长,您当时真的也在战场吗?”

“是的。不过我们是根据军部的命令行动,而且那次战斗…也没有什么功绩。”谢琳突然支支吾吾。

“在场就好。功绩就是功绩,这还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保护普通民众是军人的天职嘛。”阴鸷男子笑眯眯地说,“奥普特拉原虫的三支先头部队,除去一支降落在沙漠腹地,其余两支的着陆地都在城市范围内,一支在亚历山大州的图哈娜市,一支则在哥伦比亚州的圣菲波市。而后面的事态所有人也都看到了,圣菲波大半个市区都遭受波及,图哈娜则幸免于难,更可笑的是为了打击哥伦比亚最南端的毒枭势力,最近离圣菲波市不远的地方还驻扎着一支装甲步兵营……”

阴鸷男子一边嘲讽联邦陆军的无能,一边又赞扬了谢琳的临机应变,说道当初要不是她果断下令女武神号尾随虫族冲入大气层,那么今天的图哈娜或许就是另一番断壁残垣的景象了。

对于阴鸷男子给出的评价,谢琳一方面有些受宠若惊,一方面却又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当时亲历现场的她,非常清楚所谓的“战力悬殊”和“功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心底里起,谢琳就对这样的勾当有一种本能地厌恶,或许,这也就是她一直被排斥的主要原因。

不过说到女武神号追捕虫族进入大气层,如果当时不是谢琳下令用阳离子攻城炮,间接打散了巨瞳怪物的阵型,它们会不会全都落入到无人区,从而避免了地球平民的伤亡?

如果不是一路上有女武神号陪练,使得那些虫族熟悉了人类的攻击手段,它们的行动会不会变得谨慎一点,在面对第一宇宙舰队出击时,会不会先选择观望、试探,而不是直接挑衅?

后面的问题,谢琳已不敢再想了,好在审查也逐渐进入尾声,阴鸷男子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之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那就这样吧,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说罢挥挥手,身后的书记官立即走上前。

书记官手里拿着两份电子版文档,将其中一份递给谢琳,这已经是程序的最后一个环节,上面是双方完整对话的记录,只要确认签字,这趟审查就算结束了。

谢琳向书记官道一声谢,接过电子文档,浏览起来,那边阴鸷男子则连打了几个哈欠:“形式主义还真是无聊,噢,对了,弗拉格舰长,我听说上次那场包围战中,贵舰所属的一台fa-06s量产型辉夜好像出了点意外,现在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

谢琳正仔细阅读着文档记录,闻言答道:“没事,只是左臂损毁严重,机修组正在处理。”

阴鸷男子点点头:“那就好,现如今机甲那东西的价格可比战机昂贵多了,而且培养一名优秀的机师更不容易,我记得贵舰的机师叫什么来着……扬·斯奇尔林?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上次行动他也参与了吗?”

“是的,参加了。”

“那他现在哪里?”

“暂时下落未知,军方最近发布的阵亡名单中,也没有他的名字。”

“下落未知,那就是失踪了。真可惜,据说对方以前可是位大名人啊,这种人一般性格都不怎么好,他肯乖乖听从您的命令吗?”

“扬少尉虽然平时性格略显……夸张,其实本质上并不坏。”

“您对人的评价很有趣,那么再确切一点,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您拥有足够的能力,并且有信心制约他的出格行为?”

阴鸷男子这句话问得颇有点奇怪,语法也有些颠倒,谢琳只得先将注意力从文档记录上移开,沉吟了一下,方才回答:“大部分情况下可以,但有时……”

“转折之后的内容就不必说了。”不知不觉间,阴鸷男子面色已变得愈发从容,他完全忽略了谢琳后半句话,转头问身后的书记官,“刚才的谈话内容都记录下来了?”

书记官手里还攥着另一本可供书写的电子文档,正不停记录着什么,听到阴鸷男子的问询,连忙说道:“全部记录完毕。”

“好极了。”

阴鸷男子又打了一记响指,随后在谢琳惊愕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很抱歉,弗拉格舰长,我们的审查程序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因为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几天前国防安全服务局收到匿名举报,举报称本年7月11日,贵舰直属内部编号为191-0033的fa-06s型辉夜机甲,在执行任务途中,驾驶该机甲的扬·斯奇尔林少尉故意违反命令,致使原本列入国防核心机密的对战兵器,与母舰失联长达数个小时,对于这件事,贵方是否也应该做出详细说明呢?”

谢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从谈话一开始,对方先是摆出一副先声夺人的气势,然后换做恭维,现在又再次变脸,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令她感觉十分不舒服。

受限于人际交往,谢琳缺少这方面的斗争经验,实在不明白对方的用意,沉吟许久,才说道:“关于这件事的报告,我也一并呈文递交了军部……话说起来,fa-06s型辉夜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联状态,但当时机甲与女武神都处于强电磁屏蔽的战场区域内,偶有通信障碍也并不奇怪。扬少尉也许是存在一些性格上的缺陷,然而作为女武神号的最高指挥官,我绝对相信自己部下的职责操守,也恳请特使阁下和安全服务局,不要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无端指责一位很可能已经因公殉职的联邦军人。”

“听你的口气,弗拉格舰长,你要阻止我们国防安全服务局的调查吗?难道fa-06s辉夜失联的事情也是假的吗?”阴鸷男子步步紧逼。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赞同特使阁下关于扬少尉‘故意违反命令’的这一说法而已。”谢琳据理力争。

现场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眼见双方就要谈崩,这时阴鸷男子却突然又笑了起来,他先是朝诺基眨眨眼:“看到了吧,一朵带刺的玫瑰。”

接着又对书记官说道:“记清楚弗拉格舰长刚才所说过的话,尤其是不赞同我指责的那一句。”

吩咐完这些,他才看向谢琳,眼神里充满戏谑:“弗拉格舰长刚才说我的观点缺少证据,既然如此,那么我倒想反问舰长大人,你又怎么能确信扬·斯奇尔林少尉是无辜的呢?同样的,这一点该如何证明?贵方在给上面的报告中,可是提到过机甲记录系统遭遇临时故障,部分录像丢失的事情。而众所周知fa-06s型辉夜机甲所有的记录系统都是与主程序相连接的,试问在主控电脑并没有损毁的情况下,为什么记录系统偏偏就出现了问题,而且偏又是从fa-06s型辉夜离开母舰起,直至回收完成这一段时间之内呢?当然,你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再精密的仪器,也总会有出错的时候,不过弗拉格舰长,那个叫玄野的小家伙你又要作何解释?”

阴鸷男子接连提出好几个问题,使得谢琳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回想了对方刚才的话,期间好像提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玄野。

莫非是那位少年?

谢琳吃了一惊。

之前她的思路一直被阴鸷男子所引导,反而忽略了这件事,毕竟她早已接到过通知,知道国防安全服务局这次前来,肯定要逮捕并调查这个行为莽撞的年轻人——联邦规定公民可以合法持有枪支,却没有规定他们可以不经允许,便擅自参观、启动、或者破坏那些具备强大杀伤力的战争武器和军事设施,这可是一条明文记载于律法中的罪名。

谢琳之前与少年并不相识,不可能替他在安全服务局前面做任何辩解,而且机甲内部的影像记录已确认丢失,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扬·斯奇尔林少尉也下落不明——通常情况下,军人失踪的原因有两种:

一种是由于现代战争的武器杀伤力强大,很多人死后会因为搜寻不到尸体被判定为失踪,比如被大当量炸弹炸成粉末。有些在特殊地形行军,如沼泽地遇险,在沙漠、丛林中迷路的人也往往被认为失踪。

另一种则是逃兵。

章三十五 诬陷(下)

从扬·斯奇尔林失踪起,谢琳就一直不相信这个曾经多次在外层空间与外族生物战斗过的人,会突然就做了逃兵,那么另一种比较合理的可能性,就是他本人早已殉职。

可能是由于辉夜这类大型机械化兵器的战斗部受损,所引起内部小范围线路故障或火情,使扬·斯奇尔林不得不离开浓烟滚滚的驾驶舱;也可能是在逃亡的途中,他遭遇了小股虫族的袭击,被杀死甚至吃掉……

谢琳宁愿相信扬·斯奇尔林少尉还活着,可理性告诉她,通常情况下,这种理论可能性极低。

不然,也无法解释扬·斯奇尔林为什么失踪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半点消息,因为只要他还活着,随便找到就近的一支部队,表明军阶和身份,就可以及时与女武神号取得联系。

所以,哪怕丢失机甲也是一件严重的事故,但找不到扬·斯奇尔林的尸体,又没有内部记录,谢琳身为舰长也不能为此再做什么努力,只有和其他人一样,等待后续的调查结果,这也是她之前有所忽视的原因之一。

见谢琳久久不语,阴鸷男子又抛下一颗炸弹:“弗拉格舰长可能还不知道吧,这位操纵扬·斯奇尔林少尉机甲的家伙,其实还是一名未成年的在校学生呢!”

谢琳再次吃惊:“学生?那不可能!一个学生怎么有能力驾驶fa-06s辉夜!”

“莫非弗拉格舰长怀疑我们安全服务局的调查能力?”阴鸷男子冷笑道,“我这里有他的一完整资料:玄野,16岁,民族夏,出生于风泽州中孚市,幼年即遭父母遗弃,后又被人收养,就读于ait学院高中部,课业中等,公民社会福利b3级,无犯罪记录,信用度良好。试想一下,弗拉格舰长,一个在校的未成年学生,能有多少社会经验?就算他的福利等级比一般同龄人高,那也在正常的可理解范围之内。唯一稍微值得留意的是他不久前曾玩过一款《空战:王牌》的模拟战争游戏,不过他在游戏里的战绩很差,而且这也不能成为他能够操控联邦军队最先进科技兵器的理由。弗拉格舰长,我们都是军人,当然知道培训一个普通战机飞行员的成本有多昂贵,更不用说培养一个合格的机师了,这样的故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简直比让一个刚领到公路驾驶执照的新手,去开单座主旋翼直升机还要荒诞!如果光凭玩过几次虚拟游戏的经验就能上战场,那联邦还有什么必要花费精力组建军队?国防部每年所上报的那些军费预算,也都可以早早取消了!您说对不对?”

谢琳本身对那些利用平民、妇女,甚至儿童作为武器,以实现其政治主张、利益摄取的行径就十分反感。从军以来,也听到过不少关于联邦一直进行某些秘密试验的传闻。

从得知国防安全服务局前来抓人开始,谢琳心里始终对这位少年怀有几分同情,听闻玄野的身世,本就复杂心情便又加上几分同悲之感。

阴鸷男子话里隐约有为玄野开脱的意思,这让谢琳更加意外,如今她已全然弄不清对方的套路了,犹豫良久,也只能顺着话继续往下说:“或许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也不相信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具备驾驶机甲的能力。何况fa-06s辉夜系统拥有多重防护措施,试问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能破解经过数次复杂加密的矩阵源代码……”

“说得很对,弗拉格舰长,这也正是我们关心的问题!”

阴鸷男子拍手道:“由于涉及到军事机密,fa-06s辉夜设计有多道预防措施,可以在检测到机师长时间离开驾驶舱时,自动进入待机状态,这些国防部武器技术科的多名军事专家早已确认。只有一点无法解释,就是那个叫玄野的小家伙,如何能在没有矩阵源代码的情况下,擅自启动机甲,这件事本身难道不奇怪吗?”

“是有点奇怪,会不会……”谢琳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

阴鸷男子则是一副悠闲神态:“果然舰长你也已经意识到了,是的,正如您所想的那样,我们都知道以现有民间科技水平,想破译机甲的矩阵源代码,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跟所谓的少年黑客不一样——那些传奇的少年黑客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们有获取互联网设计和知识的途径。但矩阵源代码可不是开放式的数据架构,不存在被非专业人士解读的可能性,这一点我想诺基博士或许最有发言权。”说罢,举手向身旁的诺基示意。

诺基目光还是不住围着谢琳的身体打转,不过阴鸷男子数次提醒之后,他也没再做出什么其他出格的举动,闻言耸耸肩道:“那是自然。矩阵源代码的理论虽然由来已久,但运用到实际工程学中,只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简单地说,你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无法被现有手段强行破译的芯片矩阵加密技术,反正太深奥的东西你们也不懂……”

“我们当然不如诺基博士专业。”阴鸷男子接过话头,“而且不仅是我们,就连许多常年从事于数据安全保障领域的专家,对此也是一头雾水。所以综合种种情况,我们首先可以排除那位少年主动开启机甲的可能性,不过这么一来,整个事件好像突然变得十分离奇了呢,弗拉格舰长,你说那少年是怎么进入到机甲内部、并且一个人独自待上这么长时间的呢?莫非他曾受到过扬·斯奇尔林少尉的协助?这倒是个理由,只不过未免太牵强了,那疯子是死是活至今仍然未知,而且,他为什么要把矩阵源代码,交给一个完全不会驾驶机甲的人手里,这难道不可疑吗?”

“特使阁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怜谢琳直到现在仍未完全搞懂对方的意思,但出于本能,她身子有些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看来俗话说的没错,真是人无完人呢,弗拉格舰长!好吧,看在你再三恳求的份上,我不妨把话说得再透彻一点。”

阴鸷男子低头望着脚上那双擦拭得锃亮的高筒皮靴,等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一下变得森冷而充满侵略性:

“联邦第一宇宙舰队,提康德罗加级星际巡洋舰女武神号,所属编号为191-0033的fa-06s型辉夜,在执行任务途中,与母舰失去联络,累计时长达到5小时48分19秒,其后该机甲在亚历山大州邻近海域被发现,并被回收。回收末尾,该机甲一直无反应,工作人员通过熔断外部安全液压控制器,强行开启驾驶舱门之后,竟发现舱内的只有一位非战斗人员,而机师扬·斯奇尔林则不知所踪。按照《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第十五、二十二条做出的解释,这一事件涉嫌非法盗窃国家资产、窃取重要军事机密等活动,相关人员及证据,均可交由国防安全服务局处理。后经服务局调查,该非战斗人员为一名在校学生,无犯罪前科,无任何军事方面的培训经历,虽确认有使用191-0033型辉夜的痕迹,但同时却又不具备盗取以及操纵机甲的能力,而另一名掌握有该编号机甲唯一对应矩阵源代码的联邦少尉——扬·斯奇尔林,具有重大嫌疑。该嫌疑人一直下落不明,初步认定其已畏罪逃逸,而通过对其上级指挥官,谢琳·弗拉格少校的相关询问,我们了解到整个行动过程,双方均有参与,并且扬·斯奇尔林对其上司的指示言听计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无法排除是否听从命令行事,亦或双方合谋的可能性……因此本着慎重处理的态度,经在场的审查团队全体研究,并听取了国防部特别顾问,诺基博士的意见后,认真做出判断,认定女武神号星舰指挥官,即谢琳·弗拉格少校,对这一事件至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刻就地解除一切职务,配合安全局返回作进一步详细调查……”

阴鸷男子吐字清楚,遣词用句标准得没有丝毫瑕疵,中间不做任何停顿。

他每说一句,谢琳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等最后那句说完,谢琳如坠冰窖一般,一股莫名寒意霎时传遍全身,身体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完全撕破伪装的阴鸷男子,这时不等对方做出什么反应,便招呼两个宪兵将对方围起来:“我想你应该知道,到这种时候,一切反抗和争辩都是多余的,那么就请吧,弗拉格舰长!”

他们从作战会议室出来,诺基没与众人一起,而是独自去了舰桥。阴鸷男子又吩咐两名随行人员到下层舱室找玄野,自己则押着谢琳先一步去甲板上等候。

他们从一处通道走过另一处通道,然后是向上的钢梯。

这一路上再无旁人,只有皮靴踩踏金属发出的回荡声响。

快走到顶层甲板前,阴鸷男子稍稍放慢了脚步,与谢琳几乎并肩而行,开口道:“出发前我曾仔细研究过你的部分档案,弗拉格舰长,你的履历表非常不错,比绝大多数的男性军官更出色,我甚至还看了女武神号在火星前后的一些战情简报,仅从个人的立场来讲,我非常钦佩你的指挥艺术,毕竟我自己也是一名联邦军人,哪怕是一名不用上战场的军人。因此在刚才的审查过程中,我们并没有使用暴力,也给予你足够的机会表达个人观点……“

“但相对的,比起在战场上的绝佳洞察力和大局观,你的政治锐敏性实在差得很远,比如攻击友军这件事情,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必担心,难道你认为上面的大人物们,会拿这件事作为条件,来制衡你或者你背后的那个人吗?开玩笑,什么缄默令,什么政治妥协,统统都是徒劳无功的举动罢了,从女武神号从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下,却依然毫发无损地返回地球,并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战斗之中那一刻起,你,谢琳·弗拉格的名字,便已与人类千古以来的所有历史名将同辉,那些与残忍敌人战斗过,或者即将与之战斗的人,都将成为你身后最坚定的信徒。你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啊,弗拉格舰长,所以,你有罪……“

说话间一行人已走上甲板,女武神号的甲板与一般海洋航母雷同,只不过原本属于指挥塔的位置,被改造成了炮塔和弹射平台。

国防安全服务局的直升机停在不远处的垂直起降坪上,而此时从谢琳跟前直到起降坪的船舷两侧,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他们都是女武神号上的船员,无论带伤的、不带伤的,无论是引擎动力、管线系统、地勤医疗,还是雷达情报、军械补给、特战分队,甚至包括一名随军牧师,此时都穿着站立在甲板上,在谢琳双足踏上甲板的一刹那,这些人同时举手敬礼。

将进五百人的甲板上鸦雀无声。

沉默在心灵深处隐匿,天空湛蓝,阳光洗涤这个世界的所有杂念,从这条路,直往所盼望的真理,庶几不至于失去以后唯一的渡口。坐在一叶扁舟中的你们,渴望谛听真理的内容,而紧跟着我的木筏航行。我劝你们且返回去再看一看你们的湖泊,你们不要进入那片大海汪洋,也许一旦跟不上我,你们就会迷失方向,因为我所航行的这片海域,是前人从未走过。

只可惜,一阵刺耳“滴滴”声搅乱了这份应有的寂静。

阴鸷男子接起电话:“我是哈罗德,是的,目标还算聪明,已经放弃抵抗了,我们随时可以返回……嗯?放了那个叫玄野的小子?究竟是从哪里下达的这个命令。算了,别告诉我,我今天已经够累的了,不想再谈那些听过容易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放心吧,我还能怎样?像这种年纪轻轻就达到b级权限的小子,谁知道有没有档案记录之外的更复杂背景,牵扯进来或许还是个麻烦,早点释放也好,反正他不是这场戏的主角,他一点也不重要!”

章一 故地

美拉尼西亚,红珊瑚之州。

这座由美丽岛屿连接而成的海洋天国,虽然与亚历山大州一样,都是联邦的成员州,面积也相差无几,但两者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在特质。

美拉尼西亚是风景如画的度假胜地,碧波万顷,就连天空和海涛也都是清澈透明的,光线投射在浅海海底,映照出一片由贝壳、珊瑚、海草等所组成的绚丽多彩的柔和世界。而与之相比,亚历山大州则多保留了一份旧时代工业城市的硬朗气质,兼具西部地区所独有的粗犷和开拓精神。

对于玄野而言,从美拉尼西亚回到亚历山大,不仅仅是旅行数千公里、跨越南北半球那么简单,所有他生命中曾经如同珊瑚般鲜艳瑰丽的部分,如今都已变成了冰冷金属那样毫无生趣的沉痛回忆。

现在的时间是星历0198年8月02日,距离那次事件已整整过去二十天,由于之后图哈娜未再遭受原虫的侵扰,政府已将警戒令从一级降为二级,又从二级降为三级,除了武装部队停止一切休假、疗养、探亲、退伍行为、仍然保持战备状态之外,市区交通已基本恢复。

大部分的公共设施重新开放,粮食蔬菜和饮用水供应畅通,民众也陆续从最初的震撼和惊恐情绪中摆脱出来,逐渐接受异种文明的事实,重回原先的生活轨道,正常地出行交谈,正常地休息工作。

然而,表面的平静并不能掩饰人类这种群居生物,其心灵孤独脆弱的一面。

自7月中旬起,全联邦范围内的自杀和谋杀案件数量,呈现出井喷式的增长态势,各种暴力恶性事件层出不穷,尤其是某些多肤色多族裔聚集的地区;同时,社会上患有焦虑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通过社交网络发泄自己的悲观情绪,有的因为思想消极,对这个世界充满失望而相约自杀,有的则从原本乖巧勤奋的好学生,一下子变得堕落。打架、吸毒、偷窃、烂交,或过度放纵自我、丧失了进取心,精神麻痹;或沉溺于虚拟游戏,不肯再出房间半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悲观者,只是仅有的这些理智声音,很快就淹没在群情汹涌的绝望海洋之中。

由于负面情绪的影响甚广,传播速度又快,近期州内多个地区的治安情况不断恶化,亚历山大州政府只得采取宵禁措施,规定从夜间11时起至次日凌晨5时止,在实行宵禁的地区,禁止一切非允许的外出行为,以尽量保持街道净空,供紧急避难与军事通行。只有持着有效军队、警察证件,或是特别通行证的特殊人员,才能在这一时间段里自由活动。

当玄野再次踏入索尔小镇时,这里已感受不到往日那种宁静、安详的氛围。

当初个性张扬的某位联邦少尉,驾驶着辉夜与巨型怪兽搏斗,便曾对附近建筑造成了不小的破坏,再加上后面发生的几起暴力事件,使得小镇居民间的关系陡然紧张。

人与人的信任一旦崩塌,就会演变成相互伤害,一些零散的居民已决定离开这个令人伤心而又疯狂的地方,正拖家带口,往自己的私家车上搬运行李。

玄野租住的那栋屋子,房门上有明显被偷撬的痕迹,走进房间,里面更是一片狼藉,所有的橱柜、抽屉全部被人翻找过,冰箱门敞开着,地上则满是凌乱不堪的书本杂物,还有摔碎的玻璃制品破片。

放在客厅正对墙壁的电视投影机早已被人拿走,二楼卧室组合书桌上的光脑也不见踪影,只有fcssn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和那块存储着尘埃主程序的菱形记忆卡,因玄野一直将它们带在身边,才侥幸逃过一劫。

面对这番如遭遇蝗虫过境后的景象,玄野脸上倒没露出一丝愤怒或惋惜的表情。

他就这么默默地站立许久,随后深吸一口气,先打开冰箱冷藏柜,仔细翻查一遍,失望地摇摇头。接着上楼。将组合书桌的第一层抽屉卸下来,伸手往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把黏着胶布的钥匙。

做完这些,他转过身,再不多看一眼,向房门口走去。

屋外不知从何时起,已停靠着一辆旧款法拉利gto,车窗玻璃摇下,现出路易·爱德华那张略带忧郁气质、却又混杂着一丝玩世不恭笑容的俊美脸庞。

“看来,我确实是一个守时的人。”

爱德华指了指戴在自己右手上的腕表,笑了笑。他等玄野坐上副驾驶,便从后排座位的旅行袋里取出一瓶尚未启封的柯涅克白兰地:“我这里可没有其他饮料,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见玄野下意识地摇头拒绝,又问:

“怎么不叫米凯尔来接你?”

“他的电话关机了。”

“啊!抱歉,抱歉,这是我的疏忽。”路易·爱德华一拍额头,“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通过各种渠道,四处查找你的行踪,直到最近,我才从家族的一个熟人哪里,打听到一点关于你安然无恙的信息。我们猜测你很快就可以返回图哈娜,却查不到你的航班坐次,米凯尔那家伙自告奋勇,提前去机场那边等你。谁知道你走的并不是民用航路通道,那家伙连续几天接不到人,就冲着每个遇见的人大发脾气,最后还把自己的手机给摔了……”

“谢……谢……”

“谢谢?你是在质疑我们之间的友谊吗?以后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会长……不在了,我们有责任替她照顾你……”

爱德华的话音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发动汽车,“跟米凯尔那家伙汇合之前,需不需要先去学校看一看?”

玄野再次摇头,或许是大病初愈的原因,他的脸色仍是一片苍白,沉默良久,才轻轻说出几个字:“对不起……”

“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风啊,咱们学生会的明星偶像——玄野同学。放松点吧,这种话无聊服软的话,哪怕是出自肺腑,也应该等着有勇气之后,向自己真正亏欠的人诉说,而事实上,你从未欠过我和米凯尔什么……”

谈到这里,爱德华的话语又是一顿,他的眼神里隐隐有一种光彩闪烁,不过很快恢复常态,眨眨眼,笑道,“也罢……反正现在整个亚历山大州的学校都放假了,ait里除了一帮老古板的家伙们还在坚守,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如果你没有别的地方要去,那接下来的行程就听我安排吧。”

遍布联邦各地的学校,因所处东西时区和南北半球的差异,放假方式也略有不同。

除统一的寒暑假期外,南北半球各有不同的春假时间,有些特殊假期还会根据所属地区的习俗差异,而略作调整,比如东时区的年庆假和西时区圣诞假期。

星历0198年7月的那场毕业舞会,本来是ait暑期放假之前最后一次大型集体活动,可惜中途却出了变故,所有幸免于难的学生都被强制要求搬进ait大学部的临时宿舍内,至少要经过为期一周的心理辅导课与一周的观察期后,才允许被家长接走。

玄野回到图哈娜时,校方的心理辅导课程刚结束没多久,一部分精神状况较好的学生,已经回家休养了,而一些创伤较重的人,则需要继续留校观察治疗。

一路从索尔小镇出来,爱德华陪着玄野聊些闲话。

爱德华首先聊起米凯尔新交的服务生女朋友,笑话米凯尔那早已被欲望腐蚀大半的脑瓜这回总算开窍了,找到一个比较正经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爱德华见过一面,人品不错,值得交往,只不过双方的家世和观念差别还很大,如果想将这段感情长久保持下去,还得看双方的付出程度和最终选择。

接着再讲到玄野班级里的某位同学,那个人平时很低调,不太参与社交活动,当时一个人在图书馆里静静看书,事发后才匆匆赶来。他没跟随大部队一起躲入防空洞,反而找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躲藏,并在危险时刻,凭借自己的机智,成功解救了几名被异形围困的学生,一时成为校园美谈。而且根据爱德华所获取的内部消息,他英勇救人的事迹已经惊动了联邦政府,极有可能获得了一枚代表最高荣誉的平民奖章,但由于现今局势还不稳定,整个社会还处于震惊和哀悼之中,这项殊荣大概会延迟一段时间才对外公布。

最后爱德华说到南宫皓轩,以及那天教学办公室所发生的事情。对此,爱德华是这样评论的:“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善恶有报,好人也不一定比坏人更长命。俗世所谓的‘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仅仅是基于美好愿望所做出的自欺欺人的总结,而人类相互之间无休止的纷争和战火,便是对这一理想主义结论的最好反驳。”

玄野大部分时间都沉默无言。

他对那位同学的印象不深,只记得那个人似乎姓唐,平时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对南宫皓轩的印象倒是深刻,却也没说什么。

唯独当爱德华提起ait众人,为纪念逝去的同学和朋友们,在教学楼过道两侧摆满了鲜花蜡烛时,他微微蜷起身子,双手环抱膝盖,出神地望向车窗外。

章二 家宴

法拉利gto自小镇一路行驶向市区内,半途避开那条离贫民窟最近的公路,最后抵达帝国大厦对面的高尔夫私人公寓。

一号楼23层,每层两户,这里是爱德华居住的地方,这个楼层的左右两套住宅,都已经被这位世家子弟包下。

爱德华自己平时住左边那套,右边的仅当作会客和派对之用,家族里派遣的随行女仆和司机则住在楼下22层。

作为某著名地产公司旗下的高档住宅品牌,其遍布全球的私人连锁公寓全部修建在大型商圈附近,各个地方的公寓楼一般不会超过四栋。

剩下的场地均为植被绿化和配套公共设施,例如室内泳池、健身房、网球场、非对外的休闲商务会所等。

爱德华居住的23层是该栋公寓的顶层,有一部直通地下车库的私人专用电梯,楼层内一套房屋的面积大约在250-300平米左右,玄野并非第一次来,但每次到访,房间内部的陈设都不同。

玄野记得上一次作客,这里的装饰还是古罗马风格,听爱德华自己介绍,当时室内作装饰之用的几根爱奥尼柱立柱,还是专门海运过来的,以展现女性形体之美。

而现在,整个房间又换成了旧时代曾经流行的乡村田园风,主要家具装饰仍保留木材原始的纹理,同时还刻意添上仿古的瘢痕和虫蛀的痕迹,配搭布艺、花卉、磁盘和铁艺制品等,着重体现出一种古朴闲适的质感。

不得不说,爱德华是一位俱有真正格调品味的家伙,至少很懂得生活,只是玄野对艺术一窍不通,也不喜欢欣赏。

两人在客厅坐下,不一会儿,两名身穿古典维多利亚时期装饰的美丽女仆,便端来点心和茶水。

这两名女仆都是客厅仆从,过去多为男仆,后来逐渐被女性所取代。由于她们负责接待的多是私人贵客,所以一般都要求容貌秀丽,举止端庄,这样既不会显得魅惑娇艳,又不至于太过拘谨,失了主人家的体面。

另外,她们还必须拥有一双纤细柔美、不落疤、不留茧的巧手。

路易·爱德华接过一杯仆人端上的红茶,轻抿一口,然后放下杯子,指着两名女仆,对玄野笑道:“从今天一见面开始,你就是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看上她们了?哈哈,先别急着否认,天底下的男人,除了以前我所熟知的某一个阴暗绝情的家伙之外,还没有一个不好色的,假如确实有某方面的需要,那么我可以考虑忍痛割爱,将她们留给你享用。你尽管放心,她们不仅是教养良好的处女,家务和厨艺也不错,非常适合照顾生活起居。当然,要是实在不方便的话,我还可以另外安排一个单独的住所,替你养着她们,只是费用另计……好了,拜托,别总是拿这种不友善的眼神盯着我,这可是仅限于你个人的优待,像米凯尔那般好色低级的家伙,甭说陪客了,我甚至不会同意让他碰一下她们的衣角!”

玄野沉吟了一会儿,肩膀有些发抖,似在犹豫。

片刻,他缓缓抬起头,竖起一根中指:“别逗了,路易,我可不认为你有这种超越常人的胆量。还记得上次开类似玩笑的下场吗?如果我是你,我会记住痛的。”

“上次,那是什么时候?十分抱歉,我早已不记得了。”

爱德华当然记得。他站起身,打开那瓶尚未开封的白兰地,又招呼身边的女仆取来几个矮脚玻璃酒杯:“不过看在你还能替朋友着想的份上,我理当敬你一杯,以作祝贺。”

“祝贺……吗?”玄野接过酒杯,随手晃了几下,看着琥珀色的酒浆在透明容器壁上,轻微起伏荡漾,“尽管不赞同你的这种说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尝试一下这酒的味道。”与爱德华举杯相碰,接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呛得玄野连连咳嗽,爱德华开怀大笑,刚想叫女仆换点其他味淡的软饮料上来。

不料玄野却阻止道:“不需要,这样反而还好受些。”

高尔夫小区的住宅户型左右对称,两人现在所处的宽敞客厅位置,到了左侧住宅,就是一间大到离谱的书房。

从个人兴趣爱好上讲,玄野和爱德华都喜欢读书,但两人的爱书方式却截然不同。

爱德华书房里堆积的藏书约莫有6000余册,以文史艺术、哲学宗教、心理学与法律政治为主,范围也异常广泛,比如古拉丁文版的《论有学识的无知》,旧梵语版《自然宗教对话录》、《摩奴法典》,涉及历史地理的《克拉维的东使记》、《喀提林阴谋:朱古达战争》,另外还有政法类《法的形尔上学原理-权利的科学》,经济类《有闲阶级论》、《货币均衡论》等等。何况这些书,还仅仅只是他私人书籍收藏中的极小一部分。

相比之下,玄野的藏书数量连对方的一个零头都没有,涉猎范围也狭窄得多。往日来到这里,玄野最常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抛下爱德华、米凯尔等玩闹的诸人,自己躲进另一侧的书房里安静读书。

不过玄野今天没有这么做,他尝过一口酒,便把杯子放下,与爱德华一道,坐在客厅里闲聊。

半个小时后,米凯尔气喘吁吁地赶来。

这家伙刚一进门,就开始大吵大嚷:“有个叫玄野的无耻混蛋是不是在里面,他还想做缩头乌龟吗?快点给我滚出来!”

等走入客厅,又是一拳捶向对方肩膀,只是出拳的力道远比不如刚才的嗓门大,“没义气的王八蛋,阴险虚伪的卑鄙小人,居然敢趁着我不注意偷偷跑掉,你以为自己这样做很酷吗?既然如此,本少爷现在就告诉你,那是懦夫的行为,一点也不酷,永远都不酷!”

随后又给了玄野一个拥抱,“想开点吧,别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去死啊,你这个只会用逻辑思考、从来不懂得顾及别人感受的冷血动物。”

米凯尔这一下拥抱力量极大,玄野好不容易才挣脱:“快别闹了,米凯尔,我不喜欢和男人搂在一起,尤其是你这样的家伙。再说,你的鼻涕都擦到我衣服上了……”

闲话一阵,一位穿着黑色礼服、头发花白的老管家,恭敬地敲门进来,对爱德华躬身行礼:“少爷,晚宴已准备妥当。”

爱德华家族可追溯的历史非常古老,像这种传承数百乃至上千年的贵族阶层,对礼仪形式的重视程度,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不管规格大小,其家族成员所举办的私人家宴,特别是有礼仪流程定制的晚宴,向来只招待身份极为尊崇的贵客、或少数关系极其亲密的朋友。

繁琐复杂的贵族礼仪,玄野不懂,米凯尔也不懂,席间两人的吃相都不怎么文雅,好在这里是路易·爱德华自己租住的公寓,也没那么多计较。

略过前菜不提,晚宴的主菜有两道,一道是比较常见的牛排,做法上也没什么独特的地方,选用的食材倒很不错,是野生放养的金色阿奎丹牛种,再搭配上专门为肉类调配的酱汁,口感细腻鲜嫩,米凯尔尝过后便赞不绝口。

另一道则是烤黑蒜虹鳟,新鲜虹鳟鱼的脂肪含量很少,慢火烤熟之后,添加一些佐料即可食用。

米凯尔不满地撇撇嘴:“很普通的鱼嘛,就这点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招待我们?”

“招待你们?”爱德华反唇相讥,“快醒醒吧,亲爱的小米凯尔,作为迪米雷尔家族里出名的纨绔之徒,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仔细瞧清楚,玄野才是今晚的贵客,至于你这家伙,只不过是沾了他的光而已。”

“你说什么,小路易!没有我做介绍人,你有机会认识玄野吗,也不看看自己的品行,你这个只会逢场作戏的浪荡公子、隐藏在贵族精英阶层中的败类!”米凯尔大怒。

“算了吧,米凯尔,这个世界的复杂程度,远比你大脑的构造要精密得多。凭你那点可怜的想象力,就算再多一百次机会,你也绝对猜想不到我和玄野第一次相识,是在什么时候……”

这场毫无必要的吵闹,直到撤下甜点,才总算告一段落。

各执偏见的争论永远分不出胜负,它唯一的作用,就是使原本沉寂的气氛,稍稍变得热闹了一些。

待仆人收拾完桌子,老管家遵照爱德华的吩咐,又端来了一瓶产自拉图酒庄的波尔多酒,米凯尔抢先一步夺过酒瓶,瞧了一眼上面的帖标,不由吹了声口哨:“不错嘛,小路易,想不到你这个吝啬鬼的家里还有这种好东西!不过你隐藏得可是够深啊,我以前来过这么多回,竟然什么都没发现……”

“我为你的智商感到难过,米凯尔,关于这一点我早已有言在先,愚者容易被世俗表象所迷惑,迷失于虚荣和安逸之中,如果没有外力引导,仅凭他们自身那一点点已接近干涸的想象和洞察能力,是无法看透聪明人的内心世界的。”

章三 致敬

路易·爱德华耸耸肩,佯装悲伤地道,并在米凯尔恼羞成怒之前,及时岔开话题。

“先别急着发火,其实这次邀请你们过来,还有些别的意图。你们肯定知道,如今所谓的联邦上流社会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字面上,这是对掌握政治权力、社会资源以及参与其利益分配的一部分特殊阶层的统称,而实际上,它所涵盖的内容更为广泛:金钱、权力、民意、舆论、情报、武装等等,拥有其中某一项或某几项,且能够任意支配的人,便是构成这个阶层及其所辅助的主要力量。只可惜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倘若想将手中的权利、地位,无限制地延续下去,则必须建立目标一致的利益共同体,通过互相控股、政商联姻等手段,结成各种牢固的攻守同盟,这就是宗教党派、财团商社、及门阀世家的由来。”

“只要人类还是群居动物,就一定会有这样的组织存在,而很不幸地,爱德华家族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在旧时代农耕社会,世家门阀,贵族王室拥有最高的权利,控制着世界上最多的财富。这种利益分配方式一直到资本主义兴起,才逐渐没落,随着科技进步,资源摄取效率的提高,整个社会的物质财富增长比例,是以农业、游牧为主的封建王朝时期所不敢想象的。世人无知愚昧,总一厢情愿地认为最古老的都是最强最好的,这种崇拜神秘主义、缺乏最基本历史概念的观点不值得辩驳,因为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一次次工业革命,新的思维模式,新的社会体制,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大的变化。”

“这个世界上,除了超脱世俗一切艰难束缚的崇高理想,以及跨越时空生死的情感价值之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永垂不朽。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的确能带来前所未见的物质财富,但随着科技、咨询的发展,以人类自私贪婪的本性,很容易便陷入到周围五彩缤纷的美好事物中,物质环境越舒适,其精神意志也就变得越薄弱,这一点连爱德华家族也不例外。一个集团的衰落总是从内部开始的,你们或许想不到,在外星生物光临地球的第三天,我的一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母亲的地位很高,就因为对俗世人性充满失望,皈依了某个信仰真神的教派,从而便失去了家族继承资格。我的另一位在商业领域表现出色,却有着典型小资产阶级软弱和妥协性的哥哥,也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继承权利,在拿到一大笔提前补偿金后,买下美拉尼西亚州一座风光旖旎的小岛,簇拥着一众嫩模美女,过上了纸醉金迷的享受生活。”

“这自然还不是全部,除了上面的两个人,我的某位最独树一帜的堂兄——他是私生子,很早便与家族断开联系,他的父亲与我父亲是亲兄弟,在我叔叔过世前,他才匆忙赶回来,继承了属于他的那份遗产。然而我这位堂兄的脾气实在古怪,他为了家族里某位美女女仆,与排在第二顺位的家伙决斗……所以很遗憾,由于有这些不成器兄弟的存在,我的家族继承顺位也跟着莫名其妙地上升了三个名次……呵呵,第三继承顺位,这意味着可以支配更加庞大的家族资源,也有更多的助手为你服务。而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必须转学到首都圈的那所学校,与那里身份尊崇的少爷小姐们,重复一场虚伪而甜蜜的结交过程……”

爱德华笑眯眯地说着,不像是述说即将到来的离别,反而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听到后来,米凯尔实在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你这是什么意思,小路易!堂姐刚……这种时候,难道你就打算抛弃朋友,一走了之?!像你这种高傲的人,为什么要妥协,为什么非要迎合那帮自以为是的成年人,权利地位究竟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安安心心地当一辈子社会蛀虫不好吗,你这个卖身求荣的混账家伙……”

米凯尔紧扯着爱德华的衣领,怒不可遏,可不管他如何说,对方永远是一副任打任骂的笑容。

米凯尔心里也不是真的要对爱德华动手,气了好一阵子,只得转头向玄野求助。

玄野一直在旁静静地看到,见米凯尔连连示意,终于开口道:“不要白费力气了,米凯尔,还是面对现实吧。”

“可是我不甘心啊,明明说好的要一起毕业,一起泡妞,这家伙却……”

米凯尔愤愤地说道,到后来,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不甘心也没有用。”

玄野平静地说着:“曾几何时,我们都有过天真的幻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陪伴自己喜欢的人,但直到灾劫降临的那一刻,我们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渺小到微不足道……即使再如何努力,即使下跪匍匐祈求上苍垂怜,也无法逃避被这个残酷世界所随意摆布的命运。所以,米凯尔,不要怨恨路易,也不要怨恨现实,那是由无数人的意志所交织而成的一张欲望之网,在没有足够的能力打破它之前,我们能怨恨的,只有自身的无能和胆怯而已。”

“玄野,你……”

米凯尔被这句话震惊到了,这与他印象中的对方形象并不相同,可还没等他所反应,玄野已继续说道:

“我相信,路易他也是怀着类似信念,才最终做出这种选择的。或许我们的结局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然而就算没有未来,我们也要抗争到底,因为这是我们用来宽慰自己、并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理由,一旦连这个也失去的话,我们两人的存在将变得毫无意义……”

“骗人的吧,连你这家伙也……”

米凯尔手上再使不出半点力气,沮丧地松开爱德华的衣领。

他想去质问玄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可犹豫半天,最终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冷淡,三人只是自顾自地饮酒,目光均落在旁边的事物上,尽量不去触碰对方的眼神。

对付这种局面,爱德华和玄野都还算驾驭自如,玄野习惯独处、话本就不多,而爱德华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保持住自己迷人的微笑。

三人中只有米凯尔最为煎熬。刚开始,他还能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没过多久,这种安静到令人窒息的环境,如怪兽一般吞噬着他那颗热血躁动的心,米凯尔只觉自己拳头痒痒的,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揍一顿,发泄一通,却又怕行事鲁莽,一不小心把气氛弄得更加尴尬。

坐立不安中,米凯尔瞥见玄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用食指按在桌面上,轻轻地滑向自己:“听说你找了个新女朋友,感情还不错,喏,看在你这人平时脑袋一直缺根筋,花销不懂节制的份上,权当是送给你的礼物。”玄野挤眉弄眼地微笑着。

都这种时候了,这家伙居然还敢这么嚣张,他是在嘲笑自己没心没肺吗?米凯尔勃然大怒,一把抢过钥匙:“哼,肯定又想看我出丑,这可是你自己求着我收下的,别怪本少爷不客气!”

钥匙很普通,齿纹处呈扁平状,有些轻微的金属刮擦痕迹,米凯尔捏着钥匙瞧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忍不住又问:“这是哪里的钥匙?”

“学校里的。”玄野答道,“校内道路两旁不是有许多长臂装饰路灯么?找到西北角最靠近树丛边上的那一组,其中某一个的底座上被我做了记号,很好辨认,用这把钥匙可以打开灯柱后的接线箱,接着你就可以发现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了。别担心,这种装饰路灯的底部空间足够宽敞,放得下一些好东西,而且我研究过ait后勤处的工作计划表,路灯这种露天设施只要没有损坏,是不会特意进行维护保养的,只要最近校方没有收到过照明类电器的投诉,选择什么时间去取都没问题。当然,这些东西本来另有用处,可我现在稍微改变了心意,认为还是直接交给你比较妥当,今后不管你用何种方式处理它们,我都没有意见。”

玄野话说得十分模糊,米凯尔听了半天,仍然一头雾水,傻傻地问道:“你把什么东西交托给我了?你自己到底又想干什么?”

“一些我用不上东西。”玄野笑了笑,“这次不是恶作剧,也不是什么惩罚……米凯尔,那天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作为好友,我很了解你心底的矛盾感情,并无条件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因此换位思考一下,你也别再刨根问底了,否则我真要为你的智商和情商着急,担心凭你这样不肯动脑而又毛躁的性格,以后还能不能顺利掌管迪米雷尔家族的产业。”

“好吧,我知道了。”米凯尔气呼呼地说,在没人看见的暗处,他的小腿有些不自然地颤抖,“不过我可警告你,别想着逞什么英雄啊,你这个弱不禁风、连跑步都不达标的宅男……”

随后,他举起酒杯:“来,致敬我们这几个混蛋的友谊,让我们为今天的相聚喝上一杯。”

“致敬我们对自己所最重视的事物,有着同样专一而忠诚的态度。”爱德华附和。

“致敬在这个混沌和肮脏的世界中,不断挣扎求死的我们。”玄野低声道。

章四 女调酒师

这一夜,米凯尔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全然人事不知,躺倒在客房里沉沉睡去。

玄野比较有节制,无奈酒量实在太差,吃过解酒药后,头脑也是晕晕乎乎的,期间还吐了好几次,一直到后半夜才逐渐恢复。

待玄野走出门外,爱德华已经在等他了:“这是你要的临时通行证,另外还有我所认识的某位大人物的联络方式,他与我们家族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也许能帮得上忙……好吧,既然你不肯要,我也不勉强,不过你确定自己的状态没有问题?现在政府虽然将警戒令的级别调低了,但外面还实施着宵禁,并不太平,你孤身一人真要出点什么事,连可以伸出援手的人都找不到,又何必非要急着走。”

“正因为有宵禁,所以米凯尔那家伙才没办法追出来。”玄野从口袋里取出张纸巾,轻轻咳嗽几声,“至于我个人的事情,那根本无关紧要。”

“那么……一年后见。”

“一年后?”

“是的,说实话,我对你现在的状态并不放心。一年的时间虽不算太漫长,却也不短,足够一个人慢慢舔舐伤口,恢复到正常状态……人类是群居的生物没错,但除了数量稀少的双胞胎和多胞胎,每一个人都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并孤独离开。所以玄野,好好活下去吧,多多保重,希望一年之后你能走出这段阴影,别再让那些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了……”

“保重。”

走出高尔夫私人公寓,玄野顺手将那张染血的纸巾,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

图哈娜的夜晚街道渺无人迹,原本属于过去这座城市的所有喧嚣繁华,仿佛在一夕之间尽数隐去。

路旁两边的商店里一片漆黑,不论是饭店酒吧、还是会所歌台,全都挂出停止营业的提示牌,就连那些整夜闪烁的霓虹光亮,也悄然隐匿于黑暗之中。

玄野行走在空旷道路的正中央,屏除一切翻涌的情感,周围已再不见往日的辉煌灯火,跟随他的只有身后那道狭长而扭曲的影子。

期间偶有巡逻的警队和军事车辆(主要是国民警卫队),却也不鸣笛抢道,联邦军队单位一般只会在几个重点区域设岗盘查,警方则承担着更多的日常治安和巡逻任务、

半路上,玄野甚至还遇到了之前的那个胖警员。

也许是最近工作负荷太重的关系,胖警员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按照程序检查完玄野的通行证之后,见对方婉拒自己用警车载送,于是好心叮嘱道:“现在外面还不够安全,能赶快回家就回去吧,路上尽量选择有巡逻车经过的大道,注意不要往偏僻阴暗的小巷子里走。”说罢匆匆离去,继续执勤。

高尔夫公寓周围均是繁华的中心商业区,帝国大厦距离市政厅也不远,玄野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便来到德兰诊所门口。

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可是热闹很多,全天营业的门诊楼内一片灯光通明,不时有穿着白衣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进进出出,显得忙碌异常。

夜风轻拂,却吹不散那一些记忆沉淀;苍穹屏息,再唱不出那一段光阴颂歌。

玄野在德兰诊所的大门外驻足而立,直到头顶上点点星辰黯去,天边露出曙光,他才挥手招来一辆刚开始营业的计程车。

※※※

不是所以的付出都会有回报,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回应。目送你离开的我,终究有一天也会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与这个真实感官的世界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一颗再不会被惦念起的微末尘埃。

※※※

硅晶片之州,圣克拉拉。

玄野乘坐航班,在当日快接近中午的时候,顺利抵达费利蒙市。

这座比图哈娜更偏南一点的西海岸城市,常住居民仅30余万,而其每年向联邦所缴纳的赋税额,却超过了许多人口在150万左右的大城市。

尽管联邦西海岸拥有图哈娜这样的超级都会,但总体人口密度并不高,缺少线状连续分布的大型聚集点。因此在联邦航空客运联盟的百般阻挠之下,毗邻的数个成员州之间,至今都没有在中近程范围内,建立起受自然天气影响更小、物流输送能力更强大的高速铁路网络。

如果想在两地之间往返,要么开车,要么乘坐商业航班。

费利蒙机场的规模不大,线路却很繁忙,接邻808号州际公路和一条国道。

玄野走出接机大厅,老远就看到有人朝自己挥手,那是曾经与玄野做过一段时间邻居的女调酒师。

女调酒师的身材依旧火辣,棕色柔亮的秀长发丝,垂落在白嫩骨感的削肩之上。她穿着一袭挂脖的黑色紧身连衣裙,更衬得前后凹凸有致,再搭配上端庄精致的容颜、娇艳欲滴的红唇,在兼具女性成熟韵味的同时,也将高冷优雅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隔着老远就瞅见了玄野,眼神顿时一亮,旁若无人地向少年打起招呼:“嗨!小帅哥,瞧你长得不错,是一个人出来旅游散心吗,要不要搭顺风车?”

顷刻间,便有无数嫉妒或仇恨的男性目光,汇聚到玄野身上。

玄野只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既不回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径直往前走。

等快走出机场时,一辆黑色悍马呼啸着从后驶来,在他面前一个漂亮的减速甩尾,然后稳稳地停下。

“喂,小鬼!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绅士风度,辜负像我这样一位美女的邀请,那可是犯罪啊!”

女调酒师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眼睛紧紧盯着玄野,根本不管那些被逼停车辆,还在后面极不耐烦地狂按喇叭。她本待继续数落几句,那边玄野却已不声不响地打开车门,乖乖坐到熟悉的副驾驶位置上。

“这才像话。”女调酒师吹了记口哨,“你的电话联络来得太突然了,凯丽她今天有事脱不开身,所以由我来接你……别告诉我什么‘不需要接送’这种没良心的话,你可要牢牢记住这份恩情,以后加倍偿还吧!坐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推动变档拉杆,配置超强增压引擎的黑色悍马在65秒内加速至百码,一下便甩掉背后的所有车辆,扬长而去。

女调酒师的驾驶技术比玄野认识的所有男性都要出色,风格也更狂野,高开叉的服装款式,在驾驶时自然而然使得对方那双修长动人的白腿,全部暴露在外。几缕棕色尾发,随着偶尔路面的颠簸,顽皮地在她胸前那饱满挺拔的丘壑间来回跳动,衣袂裙角,俱是万种风情。

“怎么样,有没有被惊艳到?”女调酒师眨了眨眼。

“惊艳?完全没有。”女调酒师之前的某句话,又勾起了玄野的回忆,他明显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回答,“惊吓倒是有一点。”

“切!不解风情的家伙,多说几句赞美的话会死吗?人家出门前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打扮呢。”女调酒师不知真假地说着,这次她倒没有生气,沉默好一阵,又道,“最近听说了一些你……你们那里的事情,停留在悲伤原地的滋味令人很难受吧,特别是对命运无能为力的那一刻。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种痛苦我也曾经尝受过,那是在十年前失去双亲的时候。所以我能够理解,暂时离开或许是一种更好的自我调节的方式,何况我们现在还活着,还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不是吗?有些事,不想发生,却不得不接受,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

说到这她转过头望向玄野,却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表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女调酒师下意识地用手背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见到玄野摇头否认之后,还是盯着自己猛瞧,心中恼意更甚,“那你为什么还一直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最后想表达的那些幼稚想法的原因,猜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陷阱。”玄野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重新把头撇向窗外,“而且说实话,你安慰别人的水平的确有些糟糕。”

“有胆量再说一遍,你这不知好歹的小鬼!”女调酒师咬牙切齿地道,“别以为混熟了就可以乱讲话,你给我记住咯,以后千万不要随意批评女性,尤其漂亮女性,那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她显然已是气极,用力一踩油门,黑色悍马的速度陡然加快。虽然悍马车身的总重量限制了它的最高时速,但那骇人的冲刺力道,再加上随时可能撞车的架势,还是惊得玄野脊背紧贴着座椅,使劲抓住车顶的扶手。

就这样行驶了一段长路,惊险地转过几道急弯,女调酒师才意犹未尽地将车速放慢下来,她甩了甩披肩长发,用挑衅的目光瞟向玄野:“有些人刚才不是一副狂妄自大的口气吗,怎么,现在又开始害怕了?”

“当然。”玄野长出一口气,他这时才有功夫整理有些弄皱的后背衣服,随后说道,“我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糊里糊涂地陪着你这个疯子一起死。”

女调酒师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哦,那么你倒是说说看,自己今后有什么打算?”

玄野却摇摇头:“那是我个人的私事。”

见对方又要发怒,才不得已补充了几句:“其实现在能收集到的情报太少,自身的能力也不足,我还不能做出较为长远而合理的规划。或许,我会选择在圣克拉拉待上一两年,等条件齐备了,再开始行动;如果情况不乐观,可能我还会转变策略,采取更加复杂一点的方式……总之这一切并不取决于我的个人意志,只能根据外部条件与内在状况做随时调整,不知道这样回答能不能让你满意?”

“很不满意。”

女调酒师嘟囔了一句,却也不再逼问对方。

黑色悍马没有返回以前两人所居住过的贝尔1号小镇,而是一路驶入费利蒙市区,最后在阿贡诺街区的一栋高楼前停下。

章五 晶核总部

山景大厦,晶核娱乐cne的游戏产业总部,距离全联邦著名的社交互联网公司所在的门洛公园,仅四个街区。

女调酒师并没随玄野一同下车,只隔着车窗说道:“进去吧,凯丽就在里面等你。”接着挥挥手,驾车离开。

玄野走入大厦,对接待前台报上自己的名字。

前台服务小姐查询了电脑上的记录后,礼貌地说道:“您的预约优先级是最靠前的,主任正在楼上,请跟我来。”引导着玄野走到大厅两侧的电梯前,并主动替对方按好了楼层按钮。

同样是联邦最顶级高科技公司的所在地,山景大厦与门洛公园的整体布局和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

门洛公园呈自然开放式,环境清幽,主建筑采用半透明的天蓬。所有的办公区域和展厅,都在这个由灰色和深灰色的弯曲正方形金属片所组成的巨大穹顶之下,其内部墙壁可以自由移动,组合成各种形状,极具想象力。

公园内还有大面积的环形绿地,各式商店、咖啡馆和附带光伏面板遮雨棚的骑行道路,贯穿于整个结构之中,模糊了建筑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界限。

而山景大厦在外形设计上并没有任何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楼层不算太高,风格也显得单调而保守。单从外部看,很难想象这里是一个知名游戏公司的总部。

凯丽的办公室在大厦十层的最里端,从电梯内的楼层指示牌中可以看到,从山景大厦第十层开始到第十二层,这三个楼层被规划为了一个统一的区域: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

玄野沿着过道缓步而行,过道两旁张贴着不少由晶核娱乐出品的游戏宣传海报,比如模拟战争类的《空战:王牌》,第三人称射击的《边境封锁2:末日病毒》等。

期间他还路过一间门牌写着“晶核娱乐——蒙特利尔工作室”的房间。

透过玻璃幕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位衣着随性、发型乱糟糟的年轻人站在全息投影仪前,正用天体周期解理论与量子纠缠机制,向几个明显年长的老同事,阐述某款尚未面世的游戏里,关于男女主角所拥有的“空间瞬移”这一超能力设定的理论依据,与其使用极限。

等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得到通知的凯丽已打开办公室门,招呼玄野进来。

凯丽的专属办公室面积足有上百平米,刚进门左手边,便放置着一座1:1比例的等身塑像模型。那是手拿制式高斯步枪、身披重甲战斗服的人类开拓者形象,来源于晶核娱乐公司当年发布的第一款经典战略游戏《星河殖民计划》。

塑像旁是书架和档案柜,另一侧的墙壁则悬挂一副电子世界地图,地图上每个大城市都对应着一个光点,周围则用不同种类的颜色,标注出各地登录服务器的即时玩家数量。

办公室里并无旁人,只有办公桌上的光脑还亮着。

凯丽今天穿着一身深色套装,她的身高与女调酒差不多,容貌虽有不及,但体态丰盈,气质沉凝,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职业女性的成熟魅力。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学弟。”

凯丽主动上前握手:“其实从那次事件发生起,我们就一直十分关注你的消息,我对那些年轻生命的轻易离去深表遗憾,但同时也欣慰地看到,你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出阴霾,重新面对这个世界的真实。虽然我们暂时还无法联络到月球波西米亚基地里的伊凡诺夫教授,不过我相信,老教授如果得知你平安无事的消息,他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凯丽开门见山,态度真诚,从她的话语中你丝毫感觉不出那种装模作样般的虚伪悲伤。

只听她继续说道:“由于工作关系,我接触过许多各行各业的社会精英,他们中的某些人原本前途无量,最终却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败而拒绝面对现实,从而输给了自身的那份毫无原则的放纵与宽容。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我原本认为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物质条件优越,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困境挫折,缺少足够的自我调节能力,需要更多的时间缓冲,因此并没有急于和你联系,却没料到你却先一步找到这里。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证明我们确实没有看错人,你的优点和你的缺点同样明显,正确认知它们,才能使你在荆棘坎坷中走得更远。”

说完这些,凯丽就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她告诉玄野,由于出现了不明外星物种入侵这一突发情况,晶核娱乐与政府通过几次会谈,一致决定加快对战争模拟产品的研发速度,尤其是之前一直进度缓慢的机甲游戏。

会上双方签署了一份新的框架协议,没过几天,新一轮的项目资金便已到账,金额是双方最初协定计划的好几倍。在拨款审核程序冗长的联邦官僚体制下,这种高效率也意味着相应的重视程度。

所以在最近一次的董事会中,管理层也对现有的企业战略和人事安排做出了调整。

凯丽不再兼任产品执行总裁,直接转调为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的主任,并负责整个新项目。

以前属于玄野的概念设计师职位,也转而由原《空战:王牌》产品首席设计师、毕业于斯坦福桥大学的汤姆·史密斯担任。

对此,凯丽说道:“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改变是常态,永远一成不变才是病态。汤姆是业内资深的系统工程师,人脉广泛,具备卓越的大型项目开发和带队经历,非常熟悉行业流程,他的这些外部优势是别人很难比拟的,任命其担任概念设计师进行项目研发,也是董事会经过慎重思考后做出的最优化考量,这一点,希望学弟你能够理解。”

如果换做数月之前,玄野也许会有些好胜之心。但现在,他考虑的重点已不在这上面,于是道:“没有问题。”

凯丽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作为晶核娱乐前执行总裁、现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的实际第一负责人,凯丽掌握着相当比重的决策话语权,安排几个新人入职完全不成问题。

她向玄野推荐的职位是机甲游戏项目的后端工程师,只不过先要从基础的技术员工种算起,年薪大概在95万联邦币左右。

凯丽给出的解释是:

一,玄野是未毕业的高中学生,勉强属于应届毕业生一类,由于没有为公司创造过实际利润,工龄级别还处在最低的一档。

二,圣克拉拉是电子工业和计算机业的王国,新兴科技企业云集的地方,高创新意味着高风险。

工业化发展至今,消费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速度极快,置身于这个时代之中,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眼光永远超前、自己的经营方针永远正确。

那么为了转嫁各种随时降临的风险,一些富人暗中达成协议,将对方未成年的子女招入自己的科技公司,并以所谓的“少年黑客、商业天才、创业神童”等等世人耳熟能详的头衔,为其开出一份天价酬劳,从而将个人财富转移给更年轻的一代——联邦制定的遗产和赠予税率极高,比如赠予税每年都有限定配额,个人累计最高额度不能超过500万,夫妻二人共1000万,并且这个额度与遗产税共享,只要超过此标准额度,核定税率便为35%。

而与之相比,联邦对未成年人的限制虽多,但优待条件同样也不少。

例如《防止虐待未成年人和青年少待遇法》中就有规定,凡联邦内14岁以上未满22周岁的公民,其所通过正当途径而获得的基本劳务报偿(不包括利息、股息、红利、财产租赁所得),不需或只需缴纳少量个人所得税,缴纳比例大约是其他年龄段劳动者的五分之一左右。

这一规定的最初用意是保护战后以及灾后弃婴、孤儿或监护人因重症、身体损伤等原因而失去劳动能力的贫困家庭。同时吸引那些家境较好,不愿意出来奋斗的年轻人,鼓励他们早日融入这个经济停滞不前已久的老龄化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价值。

现在却被一部分企业高管,用来转移和侵吞投资人的财产。

有鉴于此,圣克拉拉州制定一系列法律,对满16周岁、而尚未满22周岁公民的最高劳动报偿做出限制。

以玄野为例,他入职后的基本薪资本定为14万每年,属于后端工程师类中工龄级别待遇较低的一档,但也已远超出社会平均工资。

考虑到玄野现年才16岁,所以他实际只能拿到其中的一部分,其余部分(14万-95万=45万/年)则由晶核公司定期汇入一个独立的政府投资基金中。等到玄野22岁之后,再根据社会福利等级,依次计算利息和个税,然后在3-5年内逐步按比例发放。

这种极度猖狂的事情,容易影响青少年的工作热忱,也只有高薪公司扎堆的圣克拉拉州才敢做。毕竟有能力加入这些公司并谋求更好发展的,大多都是高学历者,他们从名校毕业出来工作,年纪就已经不小了。

玄野对薪水多少并不在意,他将个人也许只会留在晶核娱乐工作一两年的想法告诉了凯丽。

凯丽显得不怎么吃惊,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我还是那句话,你和我都有选择的权利。我有选择手底下做事员工的权力,你也有选择为哪个老板服务的权利。”

章六 机甲威龙

这个白天,凯丽似乎没有什么太过紧要的工作,她带玄野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工作午餐,又陪同他见了如今机甲游戏项目的执行主管——汤姆·史密斯。

汤姆·史密斯现年四十一岁,戴着眼镜,面孔白皙。他是斯坦福桥大学工程物理与计算机图形学的双硕士,年轻时曾担任过著名影视公司的高级特效指导。

晶核娱乐为这次开发的新产品暂命名为《机甲威龙》,其灵感来源于旧时代一部探讨机械人性的经典电影系列。

以汤姆·史密斯领头的前期核心项目组共八人,包括一名策划编辑,两名专业美工,与四名工程师。而加上项目外围协助的整个团队,总数则超过三十人。

初次见面,汤姆·史密斯一时还惊讶于玄野的年轻,等询问了对方的工作经验后,他瞬间便失去了兴趣,变得有些厌恶,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肄业高中生?别开玩笑了!凯丽主任,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很怀疑这样一个没走入过社会的愣头青,能不能理解所谓的泛战术型高机动武装战甲究竟是什么东西,也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哪一点比我推荐的那个人强……ait又怎么样,专业理工科学校就了不起吗?那所学校里出来的人都是白痴、疯子!他不可能胜任这份工作的,我要向董事会抗议!”

汤姆·史密斯看似斯文的外表下,实则隐藏着一颗骄躁的心。他毫不掩饰对玄野的鄙夷和唾弃,根本不在乎自己这般诋毁言语,会不会给一个未成年人造成心理上的伤害。

不过仅凭几句嘴上的瞎话,他也的确无法伤害到玄野,反倒将凯丽惹恼了:

“请注意你的言辞,史密斯,嘲笑他人不算什么本事,不恰当的语言,只会暴露出说话者自身的修养缺陷。另外,人事推荐是董事会赋予我的权利,我可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已经当上了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的部长,可以妄加指责我所作出的决定。别忘了这个部门的职位任免权如今在谁手上,否定我的判断,就等同于否定自己参与这个项目的合理性。”

凯丽前半生的履历极富传奇色彩,任职领域极广,只要是晶核娱乐的老员工,但凡知道一点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没有敢直面挑战她权威的。况且从上一个项目《空战:王牌》开始,她就一直就是汤姆·史密斯的上司。

纵使汤姆·史密斯再怎如何骄傲狂悖,面对更加强势的人物,也只得悻悻败退。

玄野在晶核公司的工作就此开始,他的生活方式非常简单,工作、睡觉,仅此而已。

工作方面,汤姆·史密斯给玄野安排了一大堆的琐碎事情,从最底层的程序代码编写,无意义的资料汇总,到端茶递水、打扫办公室……所有的工作,玄野均默默接受,不管对方指派什么样的额外任务,他都能够利用碎片时间,简练而快速的完成。

当然,玄野的家务手艺一向笨拙,期间他一共不小心摔碎过四个茶杯,两个是他自己的,另两个则属于汤姆·史密斯。气得对方怒发冲冠却又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将自己桌上的精美陶瓷艺术杯,改换成廉价的塑料杯。

住宿方面,晶核公司为玄野安排了一套单身公寓,面积不大,但设施还算齐全。

最初数月,玄野还没适应新的环境和工作方式,也缺少最重要的经验,相同的工作量,他总是需要比其他工程师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

汤姆·史密斯也没少拿这一点冷嘲热讽,希冀玄野受不了委屈自动离开,然而玄野的性格又很偏执,既不抱怨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也从不关心来自周围其他人的评价,只专注于做自己认为必要的事情,他几乎没有任何空闲时间,每天睡眠不足4个小时。

就这样坚持了几个月,随着经验积累,玄野处理问题的手段越来越娴熟,效率不断加快。

这种良性势头是汤姆·史密斯最不愿意看到的,汤姆·史密斯心中不悦,却又挑不出对方什么毛病,只好拿“年轻人不应该好吃懒做,要更加积极上进,主动分担团队责任”这样的借口,不断增加玄野的工作强度。到后来,玄野的工作量已几乎是其他人的双倍。

饶是如此,玄野也从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抵触情绪,他负责的工作包括底层代码编译,数据结构和算法优化,虚拟引擎与数据库驱动对联,收发传真,文件归档,买咖啡等。

汤姆·史密斯寄希望于通过繁琐的杂务,来扰乱玄野的工作节奏,使对方忙中出错,可惜效果实在不佳。

玄野做事有自己的规划,重要的事优先做,跑腿的事顺带做,临时紧急的事准点做,偶有拖延失误,但绝不犯原则性的错,令汤姆·史密斯无可奈何。

而且工作稳定后,玄野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他习惯将未来一段时间后的私人事项,做成定量表格。早晨六点准时起床,经过一天的工作,晚上六点回公寓,按表格完成计划,然后在深夜两点半之前就寝。

事事看玄野不顺眼的汤姆·史密斯,就曾多次公开斥责玄野好逸恶劳,缺乏上进心,置身这个行业却连最基本的加班都不肯,以后肯定会被淘汰。

他特意以旁边社交网络公司的一位年轻人为例,来表述自己的观点:

那位年轻人为了能创出一番事业提前退休,将家搬进了门洛公园,他先是在车库的地板上用纸板撑起一个空间,躺在睡袋里过夜。过了几个月,他又贷款购买了一辆排量28t的中型房车,将其停在公园的露天停车场内,周围竖起白色栅栏,作为自己的新家。年轻人平常只吃公司提供的免费工作餐,靠配套健身房的淋浴间洗澡,不知不觉间,他已在门洛公园蹭吃蹭喝睡过了16个月,成就了一种史诗般的英雄壮举。

汤姆·史密斯言道:“只有付出才会有回报,能够不随波逐流,放弃私人空间、将所有的生活融入工作中,与其说体现出的是对事业的奉献精神,倒不如说是做好专业领域的决心。而我们中的某些人呢,自己明明不是天才,还行为太懒散,随意浪费时光,我敢保证他总有后悔的一天。”

这段话恰好被当时正在一旁督查项目进度的凯丽听到,当着众人的面,凯丽也表达了对年轻人职业精神的尊重,除此再没有任何表示。

又过了几周,一次玄野去凯丽的办公室,请教几个关于《空战:王牌》的后端服务器运行问题,以作参考。

凯丽在详细讲解之后,说道:“这些日子的工作还适应吗?是不是奇怪为什么山景大厦的整体氛围,单调古板,跟门洛公园完全不一样?”

见玄野点头,凯丽笑道:“其实不止你一个人有这样的疑问,《联邦商业周报》的一位专栏记者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圣克拉拉的一切都基于各种性格缺陷,在这个生态系统中,性格缺陷往往会获得独特的奖励……诚然,这是一种非常精准而独到的见解,它道出了在现今以芯片和互联网技术为主的科技企业内部的生存之道,但是我们也不要忘了,性格缺陷并非褒义,人类历史上除了少数孤僻的智商天才之外,还有许多默默无闻却开创了崭新时代的先驱者:如集成电路的第一位发明者杰克·基尔比,晶体管之父威廉·肖克利,他们不是明星偶像,没有所谓的影迷歌迷,在行业外从不被世人熟知,墓碑前也没有多少人祭奠……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先驱者的贡献,才会有后来的单芯片微处理器和数字信号处理器问世,如今这些耳熟能详的半导体巨擘公司,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才会取得那么一点点成就。”

“强调工作坏境的宽松开放不是一件坏事,但事实上默默改变世界的,往往是那些缺乏明显个体性格特征,私生活枯燥、毫无乐趣的‘普通人’。思想自由的天才,行为保守的先驱,两者各有所长,最后不过是根据自身需要作出取舍罢了,正如同山景大厦和门洛公园两者之间大相径庭的建筑风格……”

时光就在重复和平淡中逝去,随着项目的开展,玄野触及深层领域的机会越来越多,任务也越来越难。

工作项目到涉及到机甲操作系统的时候,政府还特意指派了一名现役armedmecha机师,讲演最基本的机甲制动规范。

机师名叫墨菲,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中尉军衔,隶属于陆军第2装甲骑兵团“佩刀”中队。

第2装甲骑兵团原属陆军第18空降军,绰号“龙骑兵”,后来编入联邦101特种机动师,后者乃是联邦大名鼎鼎的一支空中突击部队。

墨菲中尉有着强烈的少壮派军人气质,平头,瘦削,衣着整洁,站姿标准,做事雷厉风行。

他刚一到圣克拉拉州,还没等放置好随身行李,立刻就去见了凯丽和几个公司高管,然后召集齐所有参与项目的核心人员:“诸位应该都听到消息,最近在秘鲁利马州卡亚俄湾外围海域,又发现了虫族活动的痕迹。多余的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时间不等人,威胁近在眼前,希望我们共同努力,早日将这些恶心的火星爬虫从家园内驱逐出去!”

章七 恐惧鸟

墨菲中尉是第2装甲骑兵团的王牌机师之一,佩刀中队的队长。不仅驾驶技术出众,而且理论知识也非常扎实,精通多种型号量产机的外部件维修。

他的加入,令《机甲威龙》项目的开发强度又一次提升。所有三天以上的长假不再被批准,除非是地球爆炸人类毁灭世界末日,否则任何人都不允许离开费利蒙市,当然也不允许辞职。

这项严苛的规定只针对参与项目的核心团队成员,不涉及部门内其他小组。长期超负荷的工作,让不少人怨声载道,他们暗地里向头儿汤姆·史密斯诉苦,希望他能代表所有同事,去凯丽那里求情。

可惜自从墨菲中尉来了以后,凯丽就再不见人影,据说是为了劝解某位重要的人物回心转意,而暂时离开了圣克拉拉。

汤姆·史密斯无处请命,又不敢得罪墨菲,最后便将怒火发泄到玄野头上。

于是玄野的工作量又莫名其妙地翻了一倍,原先玄野在贝尔1号小镇做过的一部分属于概念工程师的任务职责,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再次回到了他自己手里。

而此刻玄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机甲常识一知半解的少年了。

当初在辉夜上曾经阅读过的那本《简易版使用手册v108》,上面一字一句乃至每个图形和标点符号,都深深地印记进他的意识本能里。就像人类学习语言和书写一样,熟练后无需回想,只要存在相应的神经反射刺激,便能随时使用。

有能力进入晶核公司工作、实习的都是相关行业的精英,能够进入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的更是精英中的精英,相比之下玄野在团队内并不起眼。

墨菲中尉起先也没有留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直到后面培训armedmecha基础课程,玄野总是在课后请教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比方说宇宙型机体在大气圈离地1000米内低空飞行时,如何校正各项环境参数,才能使引擎推进功率达到最大化;又如面对时速60-80公里的移动目标时,怎样手动操作可以使火控瞄准系统,长时间保持锁定状态而不丢失。

虽然对墨菲中尉而言,这些问题有的比较奇怪,有的又尚显稚嫩,甚至一名全装训练经验不到120小时的准菜鸟级机师,都可以给出适当的参考意见。但与玄野的交谈过程中,少年对机体原理结构和驾驶舱仪表的熟悉程度,还是令他颇为惊讶。

墨菲中尉是个不计较一己私利、愿意提着后辈的正直军人。自此以后,玄野每有提问,只要在双方所签协议规定的合理范围之内,他都不厌其烦地耐心解答。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地流逝,转眼已到了星历0199年,《机甲威龙》完成了游戏最先期的原型创作和基础概念设计阶段,墨菲中尉便赶在新年之前,带着核心团队所做出的微型demo[注1]和详尽的观察报告,回去复命了。

按照他临行之前的说法,如果这次国防部对demo样稿没有意见,那么正式的开发阶段马上就要到来,届时政府会派出一个专业小组,跟进并协助整个项目。

中尉一离开,整个游戏团队的成员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肩头压力一减轻,气氛也跟着重新活跃起来。

回到山景大厦的凯丽给团队放了几天带薪假,让大家有个舒缓身心的机会。

玄野则趁此机会,抓紧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费利蒙(=fremont),也有人称其为福临门,面积225平方公里,由五个较小的社区组成。

其中圣荷西区属于住宅区——由于费利蒙联合学区(总共42所学校,包括29所小学,5所初中,5所高中)多次被媒体评选为联邦西海岸硬件设施最好的学区。因此,这里的地价非常昂贵,也是华裔最喜欢投资和聚集的地方。

中部森特维尔区,则是商业街和旅游场所,包括圣荷西教堂(不在圣荷西区)和费利蒙博物馆等建筑,都是当地较为出名的旅游景点。

只是森特维尔区的商业街远不及图哈娜繁华,在购物商场与高楼大厦之间的缝隙弄堂内,还存在着不少环境肮脏的地下酒吧——那里是失意者的天堂。

狭窄的角落里,聚集着那些曾经辉煌过、风光过,如今却生意失败,身家一夜间跌落至谷底的破产者。也聚集着万里迢迢来这里淘金,却屡遭打击,无脸回乡的中年流浪汉们。

圣克拉拉煊赫的名声,致使这里成为无数人追逐梦想的地方,而劳动力人口的大量涌入,在为费利蒙源源不断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也带动了周边地区房价的上涨。

根据非营利组织“联邦社区发展透视中心”做出的统计,在圣荷西区内,仅仅一套精装修的两居室公寓,其月租便接近2500联邦币。

对平均收入在3万左右的联邦普通家庭而言,如此高昂的房租,已抵得上他们一年辛苦工作的全部所得。

而那些怀揣梦想的普通年轻人,孤身出来闯荡,就更没有能力承担这样的房价,或者租个像样一点的公寓了。他们的事业大多刚处于起步阶段,尽管也在说出去颇有知名度的大企业上班,却不得不几个人共同合租一个简陋的小房子,以尽量节省日常开销。

对此,“联邦社区发展透视中心”宣称:“正是大量地产商在圣克拉拉赚得盆满钵满,才使得许多年轻人因为生活的窘境而扼杀了才华!”

至于这句话究竟是对是错,则需要自己来判断。

玄野要去的地方是一间名叫“蔚蓝月光”的小酒吧,走在小巷里,随处可见涂脂抹粉的站街女,这些都算是比较廉价的。

那些容貌身材姣好,做过写真模特或演出经历的流莺,收费则可以达到800/小时,或者5000一晚,她们的客户中有一半是科技工作者,年龄从20岁到60岁不等。

尤其是年少得志的高级技术人才,这类人通常内向羞涩,身价不菲,却又精力旺盛,攀比心极强。而某些充满诱惑迷离气息的消费娱乐产业,则正好能够满足他们千奇百怪的癖好需求,同时也帮助这些腼腆多金的人,建立对异性的自信心。

而且在这里,你几乎察觉不到由于外星异类入侵,而给民众带来的恐惧。

因为对崇拜商业科技的圣克拉拉来说,只有金钱是万能的。为了钱财放弃生命并不可耻,相反,为了生命却舍弃钱财,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

蔚蓝月光酒吧是全封闭式,水泥围墙很高,外间只设了一道平常进出用的铁闸,没有窗户没有涂鸦,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铁闸前站着两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见玄野径直走过来,便将其拦下:“未成年人?那就别挡着路,小子,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那两名大汉身量均超过一米九,面容凶狠,玄野站在他们面前,身高还够不到他们的肩膀,体型更是瘦弱的可怜。估计那两人随便伸出一条手臂,就可以把玄野举起来。

不过面对着这两名凶悍的汉子,玄野并无惧意,神情也十分平静,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对方:“找人。”

纸条上是一个隐晦的网络地址,后面有一串数字,显然是某个电话号码。

“口令呢?”

“恐惧鸟。”

那两名大汉对望一眼,点点头,其中一人开始对玄野进行搜身,另一人则敲了敲身后的铁闸门,然后对着头顶的监控探头做了个手势。

不消片刻,铁闸门上打开一道栅窗小孔,一只贼溜溜的眼睛探了出来:“这次又是什么人?”

“一个想做交易的小家伙,口令无误,检查安全。”

话音刚落,栅窗就“嘭”地一声关上了,大约过了五六秒钟,铁闸门缓缓向内拉开。

一个侍应打扮的年轻人向玄野招手:“跟我走吧。”

铁闸门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坡度略向下倾斜。甬道后是酒吧大厅,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照明全靠角落里的几十根蜡烛和头顶的串珠吊灯。

此刻大厅里已坐了不少客人,音响里放着未经修饰的车库摇滚,歌词充满了对平淡生活的诅咒,以及对未知神灵的亵渎。

一位背后插着闪光羽毛的异域舞者,双手抚摸身体,在灯下跳起荒诞夸张的舞蹈。靠近吧台的一张桌子前,几个鸡冠头、满身刺青的暴走族,一边吃着炸鸡喝着啤酒,一边不时鼓掌叫好。

侍应领着玄野穿过大厅,从挂有“闲人莫入”招牌的小门进入。小门后又是一条斜坡甬道,宽度更窄,堪堪仅够两人并肩而行。

尽头处站着四位身穿黑色西服、戴微型耳机的魁梧壮汉,侍应送到这里就转身离去,黑西服壮汉再次检查了玄野的随身物品和口令,其中一人对着耳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指着身后一扇竖形镂空花饰的房门:

“预约没问题,老板在里面等你。”

玄野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明亮而宽敞的房间,风格怪异。整个空间内部呈流动型态,以纯白耀眼的光泽度为主,墙壁和天花板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到僵硬的结合面,展现出柔和而多层次的线条变化。而这个充满未来感的白色房间,地上却铺着猩红的手工剪花地毯,强烈的红白对比,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中央一张描金漆沙发上,坐着一位戴墨镜的男人,正依靠着柔软坐垫,通过背投屏幕,观赏一场血腥激烈的地下拳击比赛。

听到开门声,墨镜男人没有回头,只是伸出食中二指,做了个勾手的姿势:“不介意的话,就过来一起坐,这场比赛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男人的背影很眼熟,玄野想了想,没有接受对方的邀请,依旧站在原地。

“别那么拘谨。生活在外部童话世界的人类,是很少有机会欣赏到这种无限制搏斗的,毕竟他们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承认,什么才是最原始的自然真实。”

墨镜男人说道。

画面中,比赛果然已进入尾声。

穿着蓝色背心的参赛选手硬挨下一记腹部重拳,趁红衣对手露出空档,直接左勾拳轰击下颚,在对方暂时失神之际,欺身绞摔,一招十字固,竟生生掰断了对手的胳膊。

失败者疼得直在地上打滚,赢得比赛的人却毫无同情怜悯之心,一脚踏住对方的胸口,仰天咆哮,振臂呼号。

※※※

[注1]:demo是“demonstration“的缩写,这里的含意为《机甲威龙》游戏测试样片。

章八 暗网

随着一声铃响,拳赛结束,墨镜男人这时才回过头:“这还真是命运的指引啊,没想到我们又在这里见面了。说实话,我一向很喜欢研究生物,特别是关于人类这方面的种群社会学,难得今天遇上一个熟悉的人,既然你能从暗网上找到了我,就代表你并不普通,所以我很想听一听你个人对命运的看法。”

玄野轻轻叹了口气:“可以抛开这些无聊的话题么,我只是来谈交易的。”

“不要心急,年轻人,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美德。”

墨镜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就像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都会经历幼年、成熟、衰老、死亡的过程那样,生命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在等待死亡,而明知最后的结局,却还不断反抗、拼命挣扎,这才是自然宇宙赋予生命体最强大的力量。那种近乎完美的韵律,是如今大多数人类所不具备的,你们被植入了太多利己主义和贪婪的程序,盲目自大,傲慢不逊,比起艰难的奋斗,更喜欢不劳而获。你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独特的个体,心怀侥幸,希望通过欺骗、掠夺、或他人施舍,进而拥有数不尽的快乐和财富,却忘记如何等待、如何成就一个‘平凡’自我的降临。因此,这便是我深感兴趣的地方:人类究竟懂不懂命运的真正涵义,为什么总以为只有主宰自己及他人的命运,才算人生的成功,而到了挫折失败之时,却又将一切责任都归咎于这一点上?”

墨镜男子所提的问题过于复杂,就算是一位社会学的专家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给出一份令人心服口服的完美答案。

何况玄野自身的知识结构,还存在很大的偏向性,因此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么,这算是我们之间进行交易的前提吗?”

“当然,如果你能做出一个令人比较满意的回答,我可以考虑不收取这次交易的定金。”墨镜男人笑微微一笑。

“那好吧。”玄野顿了顿,很快接着往下说,“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来,所谓命运,即是这个物质世界的全部运行规则与所有生命精神意志纠缠的集合体,是所谓因果业力的轨迹,并非完全由天注定,但也无法完全掌握。从科学角度上讲,根据不确定性原理,命运永远不能被精确测量,也就无从谈论改不改变。那些能够毫无顾忌地高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种漂亮话的人,都是妄图逃避自然客观规律的唯心论者,我不赞同这种过于天真的想法,但同时也敬佩他们不愿轻易屈服的抗争精神。”

“既不赞成又不反对,人类还真是矛盾啊!”

墨镜男人抚掌大笑,末了又道:“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玄野摇头。

墨镜男子也不追究,说道:“虽然有点避重就轻的意思,回答得也不够诚实,不过勉强算你过关。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谈交易的事情吧。”

暗网,一个隐藏在看似扁平化互联网络背后的世界,交易非法商品的网络集市。

传说中,它是世界的黑暗面,是扭曲人格的虚拟缩影,有人将互联网比作冰山露出的微微一角,而将暗网比喻成隐匿于水面下雄奇狰狞的部分。

这种说法最初的起因是互联网上存在着大量不能被搜索引擎捕捉到的内容,例如网站的写法,使用动态网络地址,重复的会话id……这些公众原本可以阅读到的网络信息,由于造成搜索引擎蜘蛛的检索阻碍,而很可能被其放弃。

另外,私人的邮件和聊天记录,特殊语言编写的脚本,也无法被搜索引擎蜘蛛一类的漫游器捕捉。

互联网络发展至今,其本身蕴含的信息量已极其惊人,全球每日流量累计高达1eb(即10亿gb)。如果硬要粗略估算信息总量,那么应该仅略小于全球连接到统一网络的服务器、电脑、手机等各种设备终端的存储容量总和。

因此,哪怕用最先进的引擎搜索,有些尘封太久的偏僻信息不能被检索到,那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而暗网就是在信息爆炸的大背景下,所产生的一种隐性社交平台,并且确实有其阴暗的一面:比如明码标价的毒品和致幻剂,专业的证件伪造和非法枪支,无底线的欺诈和暴力,以及涉及到未成年人的犯罪行为……

尽管在普通人眼里,暗网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然而事实上,它却并非无所不能。这一点跟有心人经过不断加工的某些夸张说法,全然不同。

因为暗网的特殊之处,不是肆无忌惮的游离于法律之外,而是在于其隐蔽性。

一般普通的网络访问,用户与服务器之间的记录都是可以回溯的,能通过找到用户的ip地址,进而调查真实身份。而暗网使用的洋葱路由,其原理是引入p2p的分布式机制,当用户基于洋葱路由访问暗网时,他的路径会随机经过多个中继连接,而且每一次都是变化的,没有任何一个中继或服务器能够获悉完整的连接痕迹。

但这样做,仅仅只能保证浏览时的相对隐蔽,却不是犯罪份子的天堂。

某些人一旦抱着侥幸心理,将虚拟网络的幻觉刺激移植到现实犯罪中,那么根据物质交换定律,终有一天,他将无所遁形。

例如,某个著名非法集市的创办者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他愤世嫉俗,观念激进,多次想雇凶杀人,但最终接单的却是联邦禁毒署特工。

所谓的凶案现场,不过是电影道具师伪造出来的,而且特工最后还根据信息顺藤摸瓜,将本人追捕归案。

玄野所找到的这家“蔚蓝月光”酒吧,其在暗网上也经营着类似的非法网络集市,名字叫“澄净地球”。

澄净地球比一般的网络集市隐藏得更深,也是深网[注1]西海岸重要的动态中继点之一,它的主页面上只有一行文字:

“述说你们的罪恶,因为你们已不得救赎”。

访问者进入该集市,留下基本情况和欲望诉求,如果澄净地球验证完毕,且对新访问者感兴趣,便会向其传送一份期限最长为三个月的限制账号,让对方可以浏览到地下集市的某些子项内容。

然后下订单,交易。

玄野很早就知道暗网的存在,但因为反感上面的内容,从未认真访问过。何况暗网上贩卖的所谓黑色科技与学术知识,基本上全部可以通过正规途径获得。

例如某些新型毒品的提纯和快速结晶方式,对ait化学工程系的教授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有些化学配方的实验中,也会出现类似的副产品,只是这种东西危害大、风险也大,许多人遵从学术界的道德规则,不想深入研究而已。

先前玄野与这个地下集市并无任何交集,直到来到圣克拉拉后,他才开始渐渐接触这方面的东西。

由于澄净地球对每一位来往客户都有严格的保密要求,所以玄野也不清楚,其他交易是否同样如此进行。

在走入这个房间之前,他所能预想的谈判方式,只不过是站在某堵冰冷墙壁前,对着头顶一个监控探头说话罢了。

玄野所提出的交易内容,是打算弄到一套伪造的身份信息,要求年龄必须在18至20周岁左右,没有任何犯罪前科,且信用优良,以及包括可以在联邦公共信息平台上查阅到的fcssn[注2]。

伪造一张假的身份证明并不难,任何实体证件的尖端印刷和数字防伪技术,其实都有被破解的可能性。

联邦西海岸附近的许多学生,就特别喜欢拿着这种假证件,周末时跑到帕德伯恩州的帕斯特堡玩耍。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帕斯特堡的优美风景非常适合度假,而是那里贩售酒类不需要通过机器验证,只要出示的身份证件达到d级福利权限(即无罪犯身份的联邦公民),便可以购买酒精饮料。

然而想做到以假乱真,那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社会保障号码ssn连接着联邦政府的国民资料数据库,它的每一个社会福利等级,都对应着持有人本身的社会贡献度,因此审核极严。

理论上,每个公民的社会保障号码都是固定且唯一的,由政府统一管理。即使有能力复制出一张完美的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也无法更改联网数据库内的年龄、血型、指纹等一系列个人身份信息。

也即是说,造假者无法绕过国民资料数据库,凭空编造出一套合理合法的新身份,而只能从现有的庞大人群基数中,搜索出具有相似容貌、背景,并符合条件的个体,进行身份复制和伪装。

结合玄野自身的要求,墨镜男人为此开出的价格是17万现金,货到立即付款。

这个价格在黑市交易中也属偏高,但考虑到澄净地球的信誉和货物质量问题,玄野没有做任何讨价还价,便点头答应。

离开之前,墨镜男人特意起身相送:“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懂得克制,懂得如何取舍。比起那些稍微有一点非凡能力,便妄想拯救世界、以此满足个人膨胀私欲的同龄傻瓜而言,也更容易获得某些旁观者的赞赏和偏爱。因此,我一向很乐意与你们这类懂得谨慎谦卑的人打交道,同时也祝愿你们在这个不平等世界中,能够生存得更久一些。”

蔚蓝月光酒吧的这段经历,并没有给玄野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玄野不关心那个口口声声“你们人类”、“你们如何如何”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无论他是自恃站在世界万物之巅的疯子也好,抑或其他灵长类动物比如戴墨镜的黑猩猩也罢,那都不是他现在该操心,或者该思考的问题。

玄野依旧照常上班,继续完成汤姆·史密斯布置下的种种不合理的工作任务,然后隔了数周,一份快件便送到了他居住的单身公寓里。

负责运送货物的快递小哥,头戴一顶鸭舌帽,穿着“莱德-索普”物流运输公司的标准工作衫,按门铃时玄野刚好在家。

快件盒体积不大,里面放着一张黑色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一张磁盘和一套指纹模。

姓名:周易,出生日期:星历0180年06月04日,出生地:延庆直隶州未济市,肤色与血型均与玄野相同,身高体重相仿,面容有五六分相似,无犯罪记录,公民社会福利d2级。

磁盘里有原卡主人的详细资料,包括学籍履历、活动范围、人际关系,兴趣、特长和喜欢的食物等,内容涵盖了对方的大量生活照片,牙医记录和几段音频文件,一直到星历0199年元月为止。

戴鸭舌帽的送货小哥笑容端正、服务周到,在玄野检查货物的时候,还好心提醒:“本公司所有服务都有严格的质量保证,与客户之间建立良好信誉关系是我们的宗旨,只需要尊贵的客人能稍微收起一点好奇心,不做多余的事情,那么我们将一直秉承顾客至上的理念,热忱为您提供各种优质服务。”

玄野来费利蒙时,身上没带多少现金,好在随着各种社交生态系统的无声入侵,如今的移动平台支付,省时省力,非常方便。

以玄野以往的作风,他网络账户上,最多时也就只有几百联邦币。不过伊凡诺夫教授去月球前,曾经转过一笔钱给他,金额不菲。

别看老教授平时有点不正经,爱开玩笑,其实对玄野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临走前,还对玄野讲什么“长得丑的男人谈恋爱要舍得掏钱,长得帅的可以刷脸”,“多学点油嘴滑舌的本领,现在付出的多,将来才能安安心心地吃软饭”,灌输了一大通歪理。

有了老教授所给的这笔钱,再加上玄野从社会保障卡里出的、原本打算留着将来升级公民权限的10万联邦币,另外还有这几个月的薪水,总算凑齐了全部款项。

双方清点完物品和到账金额,银货两讫,送货小哥笑着说:“谢谢您的惠顾,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便礼貌告辞。

※※※

[注1]:深网与暗网并非一个概念。

[注2]fcssn:federalcitizensocialsecuritynumber。即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号码,简称ssn。

章九 ASVAB

接下来的几天,玄野上以“周易”这个名字,在网络填报了几项申请,然后主动提出加班。

这一突然的态度转变,令汤姆·史密斯又惊又喜,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认定自己的高强度工作策略起到了效果,对方终于快坚持不下去了。

本着落井下石、斩草除根的朴素战略精神,汤姆·史密斯立即又为玄野增加了一项额外的工作任务,同时以团队核心主管的名义,主动向上面提出调高对方薪资等级、并发放临时津贴的要求,以表示自身的公正和对进步员工的激励。

玄野当然不会辜负汤姆·史密斯的殷切期望,超负荷强度所带来的巨大工作量,使他一路磕磕碰碰,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个人时间。米凯尔几次打电话说想过来玩,都被玄野拒绝。

然而血肉之躯的人类终归不是机器,再怎样认真精细,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

或许是过度疲劳的缘故,玄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连续犯下几个小错误,这让史密斯非常得意。他私底下早已对那位排挤出局的心腹干将夸下海口,不出一个月,肯定教那个不合群的小子承受不住,自己辞职走人。

于是,当玄野最后以个人工作经验不足为由,从史密斯那里讨要一个《空战:王牌》的后台测试口令,以便作为编写《机甲威龙》程序的参考时,史密斯根本没有细想,就欣然应允。

如此过了半个月,玄野做事越来越吃力,平均睡眠时间也从原先的四个小时,缩减至150分钟,但不管那位史密斯先生如何期待,他最想看到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发生。

玄野的状态,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似乎随时会断,可等候许久,却又怎么也断不了。

终于在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玄野接到了一通来自陆军征兵处的电话。隔天,即周六下午,玄野没回公司加班,再次来到森特维尔区的商业街上。

不过这次他去的不是“蔚蓝月光酒吧”,而是一间征兵办公室。

征兵办公室就位于临街拐角的一个小小套间内,面积并不大,远看上去像一家普通的干洗店。办公室内张贴着最新一期的联邦军队宣传海报,描绘的是一群装备精良的陆军士兵,正手持枪械,对准几头张牙舞爪的异形虫族猛烈开火,下方用显眼的文字写道:“公民们,让我们为正道而战!”

接待玄野的是一位年轻的联邦军士,与之前打电话的是同一人,来自民风淳朴地区的一个小镇,高中毕业参军,入伍多年,黑皮肤,高个,健谈。他曾经是一名候补迫击炮手,训练成绩不错,因此很不喜欢如今的这一类书面工作,更是对自己不能加入战队部队,却要在这里做文职,而感到些许不满。

在一番闲聊与基本情况问询之后——主要是闲聊,年轻的联邦军士便逐渐转入正题,开始向玄野推销军职。

这是一套标准化的销售流程,前期广告宣传、适度接触营造谈话气氛、详细的介绍产品、挖掘客户需求对症下药、推荐自身的优质产品、催促顾客尽快下定决心。

从军士的介绍中,你不难发现加入联邦军队的诸多好处:

首先,联邦招募的全部是职业军人,每4年签一次合同,基本年薪大约4万左右,签满5次即20年,退伍便可以按月领取老津贴。

其次,除却基本工资,还有每年5000的培训基金,高额的学费补助(只限公立大学)和一笔超过3万的入伍签字费(需要缴税)。

另外,还包括医疗保险(配偶同样可以享受),及每年30天的带薪假期。

年轻军士不仅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也是一位称职的销售代表,诉说完薪资待遇之后,还主动掏钱去隔壁的商店里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则递给玄野。

玄野本人其实对军士上面所说的内容,全然不感兴趣,只是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耐心地听对方讲解。一直到最后被军士拉着坐到光脑前,他才默默舒了一口气,眼神瞬间明亮起来。

asvab,即指armedservicesvocationalaptitudebattery,军队职业倾向测验的简称,一类在计算机上进行的考试。

作为军方选择分配入伍者军中职业的参考和基础,asvab考试对军种职业的选择,以后军队生涯的发展和入伍奖金的多少有直接的影响,它的主要目的是测试出申请入伍者的个人资质与潜能偏向。

考试根据不同军种设定最低录取线,另外不同职业的分数要求也不一样,一般陆军要求31分以上,海军35分以上,空军36分以上,航天军40分以上。

第一次asvab失败之后,1个月后可以再考第二次;第二次asvab失败之后,6个月之后可以再考第三次,之后的每次均要等6个月后才能再考。

这次在征兵站里进行的只是一次模拟测试,科目包括:阅读、单词、代数和数学应用题,合起来称作afqt(武装部队资格测验)。从联网服务器的随机题库中抽样,由浅入深,若做对一题的话下一题会更难,做错的话下一题会稍为容易。

玄野做题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了模拟答卷,最后核对成绩,得到93分。几道回答错误的题目,其中一道是由40个字母所组成的单词,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出现在高德编纂的《医学辞典》里,为一个外科术语,意思是:在胆囊与胆管之间或肠子与胆囊之间接人工管子的手术。

另几道则是艺术、宗教类阅读题。

asvab最高99分,成绩在31分以下的,一律不予考虑。从31分至51分这个区间内的,可以胜任普通工作,比如步兵、工兵、焊接工、修理工、动物看护专员、人事档案管理员等。

一旦asvab考上71分,95%以上的兵种都能随意挑选。

“好家伙!”旁边年轻军士的神情也是异常兴奋,就像一位保险基金销售看到了顾客存折上的数字余额。

由于玄野从进门开始便一直面无表情,军士认为对方还在权衡迟疑,当即说道:“参军不仅仅只是为了眼前的那点个人利益,更是热血和信仰!如果你内心还存有正义与良知的话,就该为那些被戕害的同胞们想想,人类多一份团结的力量,那么我们在战场上便能多消灭一个敌人,也就等同于让身后的更多人获得未来生存的机会!”

见玄野表情有些微妙,军士还以为是自己一番话起了效果,于是继续道:“现今联邦陆军的标准入伍年龄是18-35岁,学历高中及以上,这些条件你都符合,哪怕身体上虽然瘦弱了点,那也没多大关系……假设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选择,在海陆空等三个主要军种里,可以告诉我,你自己心里最倾向于哪一个吗?”

“空军。”玄野不假思索地回答。

“空军?是指运输与航空类吧,看来你已经事先做过功课了,一般专长类职业有额外入伍的奖金和提升机会,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军士笑道,“不过这还要看后面专业潜力评估测试的成绩,比如雷达检测、特种部队通信士、航空电子技师、武装直升机系统维护、航空器动力传输/结构维护等。光听这些名字,里面有没有比较心动的?”

“很抱歉,先生,一个都没有……事实上,我想报考的是飞行员。”

“原来是航空兵……嗯,不对,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想当一名空军战斗机飞行员?”

军士吃了一惊,瞪着眼珠子,仔细打量玄野许久,方才问道,“你确定?”

“确定。”

“如果你真想成为一名飞行员,最好的办法是报考空军或海军军官学校,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asvab有直招飞行员的事情,尤其你现在只是高中学历。”说到这,军士停了一下,“何况,就算不加入空军,其他的军事职位也足够吸引人,你完全可以有更多选择的,难道就不想试一试?”

“不。”玄野摇头,“说实话,您入伍多年,眼光独到,应该能看得出来,以我的身体素质条件,是不太有可能加入陆军或海军一线作战部队的,不是吗?”

那当飞行员就更不可能了!

年轻军士心道。

以著名的联邦空军军官学校为例,该校学制四年,向来只招收空军现役、预备役士兵和经过严格筛选的地方学生,年龄从17至22周岁,必须是合法的联邦未婚公民,且无赡养负担。学员经过4年的学习后将获得理学学士学位,大多数毕业生将被委任为联邦空军少尉军官。

现役、预备役士兵们还好说,只要你的身体素质合格,军事考评十分优秀,并且立志为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武装航空力量服务,都有报考的资格。

民间学生则要困难得多,要经过多重审核,在正常的申请过程中,还必须向学校提供一封推荐信,而这封推荐信通常是由联邦参议院议员、联邦众议院议员所提供的。

当然,民间考生想获得推荐,并不需要直接认识那些议员们,然而也足够一些说明问题。

年轻军士暗自嘀咕,但出于好意,他还是查阅了一下最新的军职分类表:“唔……的确有一个飞行员扩招计划,刚发布不久,增加了不少预备名额,招生部门是联邦空军军官预科学校……这回算你走运!那么带上这本现成的asvab考参资料,然后就可以回家了,至于正式考试的时间,我会再通知你。”

联邦空军军官预科学校,又称“预校”,学制10个月,入校后即成为现役的空军后备役士兵。

该校以往每年只招收240名左右的学员,却不知为何这次又有了扩招计划。

章十 考务中心

年轻军士送走玄野时的态度,已不如最初那般热情。根据他过往的经验,像玄野这种人,理应更适合在非战斗职位、而不是战斗职位上谋求发展。

不过军士终究还是尊重玄野个人的决定,因为他自己当年参加asvab测试时,即使有更好更舒适的职位可供参考,却最终选择当了一名迫击炮步兵。

原因很简单,年轻军士通过网络上的各种视频和图片,从小就喜欢上了重炮出膛时的尖锐咆哮,以及巨大后坐力带来的泥土翻卷。

在他看来,人类战争武器那种浑厚力量的沉重感,比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要美丽。除了生命。

一周之后,同样是星期六,玄野再次拒绝米凯尔要过来游玩的提议,乘车来到阿拉米达市的入伍考务中心——费利蒙原本也是有考务中心的,但后来被军方取消,至今仍未恢复。

今天前来参加正式测验的人不少:有头戴棒球帽的滑板小子,有血气方刚的哈雷少年,有纹身刺青、背着吉他的青年乐队成员,还有好几个长期吃高热快餐食品、腰围是玄野几倍粗的胖子。而西装革履,外表斯斯文文的人反倒不多。

这次考试,除afqt外,还有专业潜力评估测试。包括科学常识、电学知识、车辆知识、工艺知识、机械原理,几何图形组合分析等六项。

刚考完不久,玄野便拿到了自己的成绩单,比上次略低,只有91分。

这时年轻军士也赶了过来,告诉玄野飞行员扩招的名额已剩下不多,问他还改不改主意。倘若不改的话就立刻注册报名,等待下午举行的另一场复试。

亦或报名其他职位也行,那样下午的复试也可以不必参加了,签完合同后回去静候消息即可。

毫无疑问,玄野自然选择前者。由于距离下午复试还有一段时间,玄野便趁着难得的空闲,走走停停,随意游荡。

除某些特别地区之外,联邦全境普遍现行的兵役制度都是“志愿兵役制”,即军方招募,符合条件的年轻人志愿报名入伍。

换一个角度,也可以理解成正规雇佣军,国防部便是最大的雇主。

联邦成立之初,其兵役组织分为两套机构:一套是联邦征兵署负责的政府兵役登记系统;另一套是国防部下属各军种分别进行的募兵系统。

根据当时联邦法律,年满18周岁的联邦男性青年必须到征兵署及其在各地的兵役委员会进行登记。

这一兵役登记系统将联邦战后仅剩的四个地缘性战区:中央战区,大西洋战区,太平洋战区,欧罗巴战区,分别划开。

每个战区设有一地区局,统辖若干州的兵役工作,其基层单位则是遍布全球的兵役委员会。

起初,募兵仍由各军种分别进行,陆军的叫征兵司令部,空军、海军的叫军事人员中心,海军陆战队的叫人力与预备役事务部。

后来因为大范围战争减少、军队精简化,联邦第十六任总统费迪南德,下令将两套兵役组织合并(即政府募兵和国防部募兵),促成了如今统一且独立的征兵机构。

该机构由国防部领衔,全权负责asvab和心理评估测试,然后再将入伍新兵分类——主要以个人志愿为准,并参考专业潜力评估测试成绩,将其分配到各个军种麾下,进入不同性质的新兵营。

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平衡各军种人员编制的作用,避免出现某些办公职位:如财务管理技术员、后勤官、公共事务专员、新闻官等大热。而训练艰苦、条件比较苛刻的一线战斗职位,特别是有反恐或治安任务的部队,往往无人问津的情况。

因此,一直保留至今。

阿拉米达市距离费利蒙大约有150公里,虽然这里的空气中尤带着些许料峭凉意,但是冰封的河流已渐渐解冻,冬眠的动物们纷纷苏醒,枝条上细细绒绒的苞蕾开始吐出嫩芽。

总算熬过漫长的寒冬,春天似乎就快降临了。

这是冬去春来的时节,并不算刺眼的阳光洒下,带着非暖非寒的温度,使得长时间待在室内的玄野,有些不适应。

玄野闲逛本无目的,这时微眯起眼睛,特意选了一个光照较强的地方坐下,感受着外界光辉与幽暗心灵的激烈碰撞。等两者肆虐一番后,各自消散无踪,他缓缓抬起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那一头亮瞎眼的黄发,叛逆嚣张的眼神,不羁的打扮穿着,永远双手插在裤兜里的走路姿势,赫然正是崔然星。

崔然星仍旧是原先那副小爷天下第一的欠揍表情,只不过左耳上的耳环被摘去了,头发根部的颜色也变回黑色,显然有段时间没有再染过发。

玄野看到他的同时,他正好也瞧见了对方,微微一愣,便指着玄野说道:“咦?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

崔然星语气中带着略微的惊愕,“而且你不是高中部的学生吗?名字叫玄……玄什么来着,我记得今年你应该还没毕业吧,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散步路过。”玄野很简洁的回答。

“别以为小爷我是个傻子,你在撒谎!”

崔然星一下子就怒了,“这儿又不是商场或者电影院,谁散步会往军事区域走!再说新年过后ati就正常开学了,懂不懂?你作为一名学生,这时候不在亚历山大州待着,跑来圣克拉拉来做课题研究吗?”

“那么,前辈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玄野反问。

“切,你以为小爷愿意来!”

崔然星吐了口吐沫,“小爷我早就有休学参军的想法,可是家里的人一直不同意,这次学校出了事,他们就逼我提前继承家族企业……呸!那帮自私自利的家伙,自己到处招摇,惹恼了国防部和摩根集团,被取消三年的军事采访资格不说,眼看最近几个月公司的股价下跌,外面又来了外星虫子,他们就悉数宣布退隐,想把手里的烂摊子全甩出去!瞧瞧,这就是北岛家族企业的现状,你懂不懂!在旧时代,北岛排名前100位的企业所拥有的资产,就已经和政府持平了,而前五家最大企业的资产总和,更是占了其中的52%。难怪当年总是不断出现丑闻,被全世界嘲笑……”

“只可惜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看不透啊,其实不动脑子我也知道,他们才不肯交出手中职掌的权利呢,看看联邦那么多北岛出身的女明星,有几个没上过他们的床?嘿嘿,姓玄的,你懂不懂,那些老家伙根本不介意,自己是不是吃了一嘴的玻尿酸和硅胶。现在他们又把目标瞄准小爷了,还希望我去背这个黑锅,以个人牺牲为代价,换取所谓家族的整体利益……呸呸呸!简直是异想天开,凭什么以财团的名义,就可以随便下命令,拿我们的鲜血,来维持他们那个地处偏远的小小王国!”

“与联邦那些外表高贵的世家门阀一样,这个家族冷漠,肮脏,唯利是图,没有亲情。所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参军了,毕竟军队是联邦的,不属于北岛,现在又有机会打仗,只要一只脚踏进军营,我倒要看看,那帮老家伙们还敢拿小爷我怎么样?他们以为小爷会轻易放弃吗,若非亚历山大州那几个征兵办公室,整日都有家族的人蹲点,我早就……”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玄野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想的倾听者,因为他缺乏足够的同情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但玄野也能够理解,崔然星那种自身满腹心事、偏偏又不能随便讲述出来的痛苦。

或许是这里周围环境偏僻,没有第三人在场的缘故;或许已与军方签了合同,目标达成在望;又或许是知道参军后,和玄野再见面的概率几乎为零……

总之,此时的崔然星不用再刻意避讳什么,可以直接叙说内心最真实的感慨,也不用费心考虑这些观点感慨,旁人究竟是否理解、是否认同。

唠唠叨叨中,大部分参加完测试的考生,没做过久停留,很快就开车走了。

玄野这批留下来参加复试的人,总数也就二十几个,考务中心将他们分别编号,并发放了午餐券。

而崔然星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品味独特的黄毛小少爷,一路上为躲避追踪,连早饭也没顾上吃,肚子里饿得慌,一听说考务中心提供免费伙食,当即起身离开。

崔然星走后没多久,那天接待玄野的年轻军士,开车载着几个通过测试的考生,也准备回去。

之前玄野在浏览征兵信息时,无意间翻阅到几则旧闻,说是这些征兵官们除了基本薪资之外,还有奖金提成——联邦军方明确规定,不得向正式编制的征兵人员发放任何形式的推荐奖励。

当年联邦对宗教国开战时,就曾经有媒体爆料,称联邦陆军和国民警卫队为了紧急征召新兵,以补充战斗减员和其他有可能的兵力亏缺,向所有推荐新兵和招募到新兵的官兵提供现金奖励。按照以前媒体的披露,他们每说服一个新兵入伍,即可获得2000至7000联邦币不等的人头费和回扣奖励。

据报道,截止星历0150年底,有超过1200名征兵军官,通过该征兵项目收受报偿,总欺诈金额高达2900万联邦币。虽然该事件惊动了联邦国会和政府,但最后的结果却仍是不了了之。

玄野不知道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事情究竟还存不存在。对此,他既没有任何个人看法,也毫不关心。

倒是年轻军士在离开之前,特意转回来,拍了拍玄野的肩膀:“飞行员一直是各军种竞争最激烈的岗位之一。即使你赶上了这趟扩招,往后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军机驾驶员,尤其是战斗机驾驶员,其道路也是无比艰难的,所以不必太勉强自己,尽力而为就行。”

玄野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对方的建议,这时米凯尔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喂喂,玄野,我和潘彤已经到费利蒙市了,你这家伙又在哪里?什么,外地?几点回来……天呐,这么晚,你不会瞒着我们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了吧……那就先把公寓住址和电子门锁密码告诉我,我带了点小礼物给你……别问我为什么过来,哼!联邦这么大,我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凭什么非得事先经过你的同意!”

玄野挂断电话,独自一人在光与暗交锋的边界,怔怔出神。

章十一 太平洋空战

一直等到下午大概2点半左右,工作人员才召集所有人,一齐进入考务中心。

考务中心一楼是办事大厅,其员工大多来自社会招聘,而非军职人员,主要负责接待和核准考生的各项信息。二楼是专门的体检中心和asvab考场。三楼有一部分区域被用来存放临时的档案资料与协议,另一部分区域则空置着。

工作人员引领着包括玄野和崔然星在内的二十余名复试考生,走入三楼的一个宽敞房间。

这房间原本应该是作会议室用的,天花板上还残留着老式幻灯机的生锈金属支架,正中央的实木长桌已被人挪开,换成了几排蓝色折叠椅,正对门的三扇玻璃窗户,有两扇拉着厚重布帘。

在房间里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准校军官,此刻他正站在唯一那扇敞开的窗前,负手远眺外面的风景。

众人均是第一次参加asvab,更别说什么复试了,都不懂接下来究竟做些什么。几个因性格活泼而相互混熟了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小声猜测着可能将进行的测试项目。

那位准校军官也不管众人如何交头接耳,见清点人数的工作人员示意考生已全部到齐,便转过身来,指着面前的几排折叠椅,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请大家按照椅背上的编号顺序,各自找位置坐下。”

众人连忙各自落座,如果从头顶往下俯瞰,可以发现那些座位一个个隔得比较远,每个位置的前后左右之间,都留出了15米以上的距离空隙。

准校军官见众人坐下后,便又道:“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是军人,所以,我不会以军人的准则来要求你们。但有一点你们必须牢记: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三岁以下的孩童才可以被无条件宽容,而你们这群早已过断奶年纪的家伙,既然选择了这场附加测验,便等于自动放弃早上的考试成绩,已再没有后悔退缩和祈求重来的可能性。”

说着一挥手,几个士兵推着两辆多层筐式手推车,从后门鱼贯而入。

这些推车足有一人多高,使用坚固的碳钢电镀网面,共分为五层,每层摆放着三个造型酷炫的全封闭式头盔。

这种头盔玄野认得,全名叫“体感交互式头盔显示器”,是虚拟现实应用中的3dvr图形显示与观察设备。

其显示原理是在头盔内部安装两块眼镜式的硅基液晶显示屏,左右眼屏幕分别显示左右眼的图像,人眼获取这种带有差异的信息后,将会在脑海中产生立体感。该眼镜式的显示屏很小,只相当于普通眼镜镜片的尺度,但当你戴上它时,它却可以提供长达20米的视觉成像距离。

头盔内置无线终端,采用usb接口供电,可以使用外挂电池包,总重量不超过160克。

士兵按照座位次序,将头盔显示器发放到每位考生手上,玄野看了一下其背后较为隐蔽的型号标识:cne1920。

其余众人对这款头盔也十分好奇,一边翻转把玩,一边听对面的准校军官讲解注意事项:

“……以上就是基本的情况说明,作为无任何军事经验的菜鸟,你们还没有资格使用那些更高级的玩意儿。或许你们中间有的人曾经玩过类似东西,有的人没有玩过,如果非要质问这样的考核公不公平?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人类自胚胎开始,其个体所拥有的基因、肤色、天赋,乃至富贵贫贱,就已经被决定……所以在力量不够强大之前,别总抱怨命运的不公,而现在,我只能给你们每人30分钟的时间熟悉操作。30分钟之后,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本场测试都将正式开始!”

准校军官的言辞虽不动听,但并非没有道理,何况人性是极其复杂的,理想和现实往往是两回事:

比如,有些人受到影视作品影响,做梦都想驾驶星舰和机甲,却很可能对现代军事一窍不通。有些人沉迷于各种军械武器研究,而骨子里又反感杀戮和血腥暴力,偶尔去射击场打靶娱乐还可以,但真的邀请他参与战争,则敬谢不敏。

在复试的二十多人中,确实有几个单仅凭兴趣而一股脑儿报名的家伙,他们之前并没有接触过任何跟航空专业有关的东西,只是单纯看中了这个军职背后的福利待遇,以及拉风的职业名称。

不过更多人,则目标明确,且有着比较丰富的模拟战争游戏经验。

这款头盔里安装的模拟程序,并非其他,正是玄野最为熟悉的《空战:王牌》游戏。这点倒没出乎玄野的预料。

整套cne1920民用型头盔装备的市场售价,大约在3600联邦币左右,军方版本也许在硬件方面稍微高级一点,但估计最多也不会超过5000。使用头盔显示器的真实体验度,自然远远比不上价格更加昂贵的模拟驾驶舱,连信号传输的比特率和屏幕像素,都差距甚大,不过优点是小巧轻盈、便于携带。

戴上头盔,启动电源,映入眼帘的便是《空战:王牌》的开场cg短片:“掠过天空的鹰”。

片子玄野已看过无数遍了,导弹划过天际的美妙弧线,经典的眼镜蛇机动,升腾而起的爆炸烈焰……

那一幕幕场景,令人难以忘怀。

cg过后,随之出现的是主界面,其风格依旧延续空战系列的传统,只是细节处略有改变。

这里不需要验证联邦公民社会保障卡,也没有通常主界面里的“单人模式”、“多人对战”、“设置”等选项,能够点击的只有一个“训练”图标。

所谓训练模式,其实就是新手教程,告诉你一些飞行操作的基本常识,例如如何起飞、如何辨识敌军友军,如何锁定目标、如何闪避、如何开火,等等。

时间还没过五分钟,几个自觉《空战:王牌》或同类游戏玩得不错的家伙,便摘下头盔,假装一副差点憋不过气来的样子,轻叹数声,随即昂着头,抖着脚,开始闭目养神。

那准校军官也不管他们,出去打了通电话之后,便招呼来两名工作人员,让他们按照座椅顺序,检查每一个考生的编号。

玄野倒是没有大意,很认真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操作都试了一遍,稍作思考,心里便有了计较。

30分钟的练习时间很快过去,准校军官命令众人暂时停下,将核对完成的编号,打乱次序往后传递。

玄野拿到的号码是“01sc-035”,他旁边的一个青年,拿到的则是“01sc-014”。

众人还没搞懂这串数字代表什么意思,便听准校军官说道:“不要怀疑,这就是你们本次复试的准考证号。至于理由,相信不用我做过多解释。我们这个国家里的某些人,从小就没有责任感和对抗能力,害怕用自己的真实水平与对手竞争,因此总喜欢走一些歪门邪道。这样的人,平常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一旦真正上了战场,却很可能会以功利心衡量任务的价值,从而将与其并肩奋战的队友、甚至整个师团拖入绝境。”

说完,准校军官看了看表,大约10秒钟后,快步走到窗前:“自己的号码都记住了吗?那么……现在就开始吧!”拉上窗帘。

随着最后一点的外界光亮被剥夺,房间里顿时变得昏暗起来,只有头盔显示器仍闪着荧光,反射到每个人脸孔上,竟有些轻微而诡异的扭曲。

玄野重新戴上头盔,这时镜片显示屏里的界面又有了新的变化。在略显漫长的“更新载入”后,系统提示设备已与主服务器连接,接着出现一个虚拟键盘和一个输入框。

玄野试着输入“01sc-035”,通过头盔内置的光敏传感器,与布置在房间四周的红外发射摄像头,将捕捉到的每一个瞬间动作精确定位,并迅速反应到虚拟系统中。

输入完毕,不久,系统界面便显示:“验证确认,此号码已激活……系统排队中……正在创建匹配对局……”

然后光线随之一暗,当屏幕再亮起的时候,玄野已经置身一艘航空母舰的舰载攻击机座舱之内。

紧接着,那无比熟悉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

“特殊地图:太平洋空战。”

“场景人数:200人、初始高度:低于100米、气温:285,风速:30,地图大小:2560x2560x1600、战斗模式:团队任务。”

“胜利条件:按照作战行动指示,找到敌军‘赤诚’、‘加贺’号航空母舰的方位,并至少摧毁其中一艘。”

太平洋空战是人类战争史上,第一次航空母舰特混舰队之间,大量使用舰载飞机实施的大规模海上空中交战。

当时交战双方都深刻地认识到制空权对战争的意义和作用,掌握了制空权,便能限制敌方航空兵和防空兵力兵器的战斗活动,保障己方部队的行动自由,使陆、海军的作战行动得到有效的空中掩护。

于是后世的人们可以看到,在那次太平洋空战中,双方都投入了成规模的舰载飞机来实施进攻和防御,并将其作为主要的突击力量。

系统为玄野匹配的战机是f4f“野猫”,属于中单翼单座舰载战斗机,配有单级双速增压器的十四缸风冷发动机,机身为全金属半硬壳,应力蒙皮以铆钉接合。

这种型号古老的螺旋桨战机,玄野以前在《空战:王牌》中实际驾驶过的次数不多,他正在检查控制杆和仪表盘——这些仪表包括螺旋桨转速表、燃油压力表、人工地平仪(姿态仪)、指南罗盘、海拔高度表、空速表、针球仪(转弯测滑速率)、升降速率表(垂直速度)等,种类繁多且十分复杂。游戏里参考的是真实数据,但并不要求玩家掌握。

这时,无线电里传来了航母指挥塔台的最新指令:

“还记得半年前的那次事件吗,小伙子们,那群该死的扶桑人,用堪称卑鄙的手段,炸毁我们停泊在港口的舰船,并夺去了两千多位年轻同胞的性命。这口气我们能咽得下吗?答案是:不能!那么,我们还要对那些反人类的暴行无动于衷吗?答案同样是:不能!……我们决不屈服于一切侵略屠杀,而现在,终于到该报仇的时刻了,敌人的航母编队就在眼前,小伙子们,现在就请拿出你们全部的勇气和决心来吧,给那群常年生活在狭长小岛上的乡巴佬们,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祖国万岁!自由万岁!”

章十二 野猫VS零式(上)

cne1920头显使用到一项“头部传送函数”技术,利用滤波器原理,对原始声音进行频段上的调整,使其接近人耳接收到的听感效果,并通过耳机来回放。

该技术在光线幽暗的恐怖游戏中,得到了完美体现,飞行前那段慷慨激昂的塔台讲话,配上无线电的滋滋杂音,逼真得仿佛近在耳边。

只可惜玄野丝毫不为所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后的调试中。

由于早期的螺旋桨式飞机重量轻、起飞初速不高,所以无需弹射装备辅助,便可以轻松从甲板上自行滑跑起飞。而且太平洋空战刚打响的时候,蒸汽弹射器还没有广泛使用,更别说后来的电磁弹射了。

玄野操作f4f“野猫”停在航母的甲板跑道上,接着两位地勤人员来到战机一侧,侧屈腿,食指和中指指向飞机起飞方向,其余手指握拳,脸背对起飞方向。

这是航母上最典型的特定手势,任何人都不会混淆。

弹射器操纵员在接到这一手语指令后,按下发射按钮,蒸汽式弹射器能够在2秒种之内,使重达30多吨的现代化舰载飞机,以260-300米/秒的速度,飞离弹射轨道,起飞升空——上面说过,当时蒸汽弹射尚未批量使用,这里只作为《空战:王牌》中的一个特殊彩蛋。

玄野做好一切起飞准备,f4f“野猫”的螺旋桨叶片,在发动机的驱动下高速旋转,开始加速滑行。

当冲出跑道的刹那,因为支撑力的突然消失,飞机略有一点下沉,但紧接着高速气流途径机翼表面所形成的压力差,很快将升力补满。战机摆脱地心牵引的束缚,直飞云霄。

f4f“野猫”的实用升限为1万2千米,不过还没冲入云层,又一个浑厚的男声出现了:“01sc-035僚机注意,01sc-035僚机注意,这里是长机035号,这里是长机035号。北风行动即将开始,请立即赶到指定空域,完成空中编队……重复一遍,北风行动即将开始,请立即赶到指定空域,完成空中编队,完毕。”

一般情况下,空战都要进行编组,如“双机编队”,“三机编队”,又细分为“长机和撩机”。僚机通常负责观察、警戒和掩护,而长机则在高处伺机发起攻击。

这一概念也是在人类全面战争的背景下被首先提出的,当时,大多数战斗机(特别是单座战斗机)都存在观察盲区,主要集中在战斗机的下部和后方。

这片盲区可以通过战斗机的横滚和转弯来检查,但是在对抗距离较近的敌机时并不适合,而纵观人类整个空战史,在那些没有充分防备未发觉的敌机的突袭而导致失败的战例中,大约80%到90%的战斗机飞行员只有在遭到空袭时才意识到危险。

此外,一对一空战,尤其是使用火控武器时,需要飞行员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所见的敌机上,几乎没有机会去抵御另一架敌机的进攻。

所以有人便提出理论,通过两架战斗机编队飞行来解决这个问题——交战前,由僚机负责保护长机,长机发动进攻,而当撩机所处位置更为有利时,则替换角色,由长机护卫,撩机负责攻击。

这种作战方式符合“集中用兵”的古老军事原则,双机间灵活交织的火力网,可以对敌机造成更大的威胁。

本次作战行动,代号“北风(nordwind)”,初步分为三个批次的舰载机编队。每个批次间隔720秒,各出动18架野猫战斗机和16架俯冲轰炸机,共计约100架。这差不多已经是整支特混舰队的半数空中力量了。

玄野属于第二个批次,从系统给出的任务地点坐标上,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顺利进入战机编队中。

整个编队三十余架飞机,在云层上空飞行,这次任务关系到复试能否成功,玄野显得格外谨慎。而系统早已提示这是一场团队战,在双方大规模的兵团交锋中,个人英雄主义用处不大,因此玄野打算联合同一阵营的更多考生,共同进退,并分享一些比较“关键”的经验。

在玄野的设想中,如果大家能并肩行动统一指挥,自然再好不过。

假设做不到这一点,那么退而求其次,保证每个人都能不急躁,不冲动,稳定心态,正常发挥,才是取得最终胜利的关键。

正想着,长机又发来了无线电通讯:“喂,僚机,这可是你第一次执行战斗任务,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开始有点紧张了……别担心,听说过瓦伦达心态吗?以前有位著名的钢丝艺人,名叫瓦伦达,他凭借超群的技艺,稳健的身手,深受观众的喜爱。有一次,瓦伦达应邀为一批尊贵的客人做表演,因为深知只要演出成功,他的知名度将在上流社会大大提升,所以他非常重视那次表演,在表演前几天就开始详细构思所有的细节,甚至连谢幕的动作都排演了好几遍。然而演出当天,上台后他只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就不幸摔下钢丝,不治身亡。”

“正是这位艺人对成功极度的渴望,才让他无法真正将心思放在走钢丝上,导致表演失败。后来,心理学家们将这种因渴望成功或者恐惧失败而造成的心理压力称为‘瓦伦达心态’……哈哈,听起来那个人似乎很愚蠢不是吗?但当你真正站在他曾经站过的舞台上,那就会是另一种感觉了。患得患失容易让大脑失去冷静,所以尽量放松点吧,伙计,战争就是这样,你越是怕死,就死得越快;如果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反而有可能会取得成功……”

《空战:王牌》对环境模拟做的十分用心,尤其单人战役模式中。

在做战斗之前的准备时,在军营里,在跑道边,你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物表情,激动、彷徨、兴奋、沮丧,还能听到他们之间诉说心事的对话,以此营造真实战场的氛围。

这种事情在游戏里十分常见,但军方测试中忽然冒出这段对话,就有些奇怪了。

或许是为了缓解考生的压力,刻意为之,又或许是某个程序小组的恶作剧?

玄野猜测不准。

他通过逻辑判断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的考生很有可能一开始都处于僚机状态,而全部长机则由系统控制,即人类与计算机一对一匹配组队。

这个结论适用于对空战斗机,至于俯冲轰炸机方面,玄野获得的情报太少,还看不出端倪。

考虑到考生们的游戏水平参差不齐,玄野有理由认定,与自己组队的长机是由系统ai控制,来引导新手教学的。就不愿再听对方唠叨。

他稍稍下降高速,使自己的战机与整个编队外侧的另一架022号僚机平齐,隔着透明的战机座舱风挡,向对方做着手势。

对面僚机的驾驶员,大概也被这段无聊的航程憋闷坏了,不时东张西望地看周围的风景,见有人打招呼,便脸色一整,摘下头盔,做了个向后梳头发的动作,以展现自己的酷炫驾驶和心理素质。

玄野脑门上划过几道黑线,正打算直接询问对方的身份,究竟是人类还是ai,以应证自己的推测。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

如烟似雾的云海之中,蓦地钻出一只绿色的小虫子。

刚开始,那绿色小虫还仅是探头探脑地,随着云浪烟霞漂浮,但很快地,它便嗅到了附近猎物的气息,呼啸一声,于是又从云雾中冒出十几只类似的虫子,它们躯壳坚硬如铁,双翅上均涂有鲜艳的红色斑点,张开锋利的獠牙,向空中编队扑来。

玄野瞳孔猛地收缩,这哪里是什么虫子,分明就是犯下滔天罪行的旧时代空中战争兵器之一——“零”式舰载战斗机。

三菱a6m2“零”式,创造者是三菱重工的著名设计师。

这款战机首次采用全封闭可收放起落架;电热飞行服、大口径机关炮、恒速螺旋桨、杜拉铝承力构造,气泡形座舱和可抛弃的大型副油箱等设备。于兼具性能的同时,又尽量满足高速派与格斗机动派的需求,在旧世界太平洋战争初期,被视为几乎不可能击败的无敌神话。

无数次空中对决早已证明,零式战机的转弯半径和爬升率极佳,搏杀时异常凶残。

它们刚一露头,没有任何的迟疑犹豫,便开始向编队发动攻击。

而差不多同一时刻,编队公共频道也传来了怒吼声:“干他娘的!又是那帮军国亡灵!来吧,小伙子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所有野猫立即做好战斗准备,趁敌人还没有爬上来,咱们俯冲下去,争取一口气便消灭他们!”

这种台词完全不像是同样参加考试的某个学员说的,话一出口,玄野便立即猜到,这应该是事先录制好的场景对话之一。

由此可见,那些零式战机的出现也绝非偶然,所谓的摧毁敌舰任务,过程其实并没有那般简单。

由于编队中的俯冲轰炸机群并没有多少对空能力,因此只有依靠战斗机的掩护。那个刚才还对着玄野搔首弄姿的僚机驾驶员,见状兴奋地搓搓手,现在也顾不得再耍帅了,掉转机头,朝敌人迎了上去

f4f“野猫”机身全备重量大约为36吨,比零式整整高出一截,装备6挺127mm勃朗宁机枪和双翼炸弹。

零式的通用装备则是2门20mm机炮,携弹量各60发;外加2门77mm机枪,炸弹另算。

零式20mm机炮追求的是武器单发精度和破甲能力,这是因为盟军的轰炸机大都有装甲保护,普通机枪的火力这时候便略显不够。

而与之相比,野猫127mm机枪虽然口径较小,但携弹量更大,战斗持续能力更好。且127mm口径已足以应对一般的轻装甲目标、墙体及简易工事。

那个有点臭美的僚机驾驶员,显然有着丰富的经验和不错的身手,在双方逐渐分散的机群即将第一次正面交锋时,他有意识拉大了与友军战机的相隔间隙,并调整机头位置,以一定纵向角度从外部的切入战场。6挺127mm机枪火力全开,喷出凶猛焰舌,弹药如不要钱似的拼命倾泻而出。

密集的弹幕下,双方一触即分,在异常短暂却激烈的交手中,一架野猫和两架零式被炮火击落,轻度或中度受损的战机各若干。

由于是俯冲攻击,f4f“野猫”坚固的全金属装甲优于零式,战机受损情况要好一些,看起来似乎占了些便宜。但随着战机和轰炸机的阵型编队被打乱,双方进入追逐混战的时候,这时零式的优势便开始渐渐凸显了。

尽管双方同样采用长机搭配僚机的战术,但零式的空中机动性明显优于野猫,往往是野猫的长机刚调整机身角度,打算瞄准对方,对方便如滑溜的泥鳅一般,迅速脱离出射程范围。

等到野猫127mm机枪的火舌喷出,一梭子子弹却连敌机的毫毛都没摸到,就尽数射了个空。

一轮试探过后,两边攻守开始转换,对方僚机的炮弹呼啸而至,接下来,就要轮到自身被动挨打了。

章十三 野猫VS零式(中)

1200匹马力的野猫战机,对上只有900匹马力的零式,竟占不到丝毫便宜——这是旧时代战争史上令人难以置信,却真实发生的一幕。

或许是这段历史太过遥远,又或许是当时的战机外表和性能都不如现在的拉风,除却一小部分军事发烧友之外,已经很少有人关注那些早已被淘汰的旧战机型号了。

何况空战是一场残酷的技术和心理较量。想玩好或玩透这一类游戏,需要花费一个人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阅读那些枯燥无味的数据,还要分析研究每一个对手和其所驾驶的机型。

在如今一切追求快餐化的浮躁社会,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5分钟上手、半小时超神,才是一款成功作品应有的营销定位。

所以设定复杂的游戏作品很少再有市场,因为现代人更喜欢操作简单,却打着“竞技对抗”标签的热门游戏。

这些热门游戏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理论知识,只要会操纵“a、s、d、w”四个键,便能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一边喝着饮料吹着空调,一边舒服地点几下鼠标,向目标狙击。或者穿梭于丛林建筑之间,走位风骚,枪法如神,杀人如麻。

体感交互式模拟系统也一样。

所谓全真实场景,所谓“是男人就必须要玩”的游戏,那也只不过在仿真模拟刻意营造出来的高像素环境因素之下,展现个人英雄主义情怀的骗局罢了。

玄野向来独行独往,以前玩《空战:王牌》游戏,一直以1v1的竞技战为主,也从未涉足过多人对战。

因此首轮交锋时,他能做的便是紧紧跟随长机,在完成规避动作之余,作为对方的翼护。好在035号长机的ai系统,似乎智能程度颇高,所设定的飞行员性格,也非横冲直撞、悍不畏死这一类。

例如,双方阵型交错的刹那,035号长机明明很有机会对身下一架敌方零式进行俯冲扫射,只要玄野肯跟进掩护,其成功率击毁敌机的概率在65%左右。可也许是出于攻击后战场位置的考虑,长机却并没有趁机浑水摸鱼,贪这点小便宜,而是继续保持原定的航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第一危险区。

事实证明,这一决定是正确的。就在玄野冲出交战区不久,对面已有数架零式战机回头过来。

零式的机动性本就高于野猫,转弯用时更少,那几架零式又是僚机,早在双方接触的同时,便开始做回旋反扑的动作准备,所以发起下一波攻击的频率极快。

而如果玄野先前推断正确的话,跟他一起出发执行“北风”任务的f4f野猫战机驾驶员,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参加复试的人类。

这些名义上的临时盟友,纵然个人战力不弱,思想步调却并不统一。有些对驾驶技术比较自信的人,为了追求高分,放弃了双机编队阵型,转而开始对个别零式穷追猛打。

如此一来,他们虽然能击中、击伤甚至击毁一架敌机,却也同时陷入对方大部队的包围之中,倘若没有友军战机及时支援,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些落单的野猫便会被蝗虫般的零式机群逐渐分割、蚕食。

但要支援这些被围困的盟友,又谈何容易?

至少以现在玄野的能力来说,单枪匹马是绝对做不到的。当然他也可以选择用无线电联络其他人,共同营救,然而玄野心里明白:第一,他并不是什么注定要成就不凡伟业的天选之子,在相互间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的一群人当中,根本没有任何威信可言。第二,所有参加这次复试的考生,不仅是盟友,更是竞争者。

脆弱的关系决定了自己与他人的身份,总是在零和博弈与正和博弈之间摇摆,尽管随着战场形势变化,这种关系可能会逐渐趋向于某种帕累托最优模型——即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也就是效率与公平的平衡。

不过从目前的形势来看,除非双方优势强弱已定,否则该模型在短时间内很难实现。

可是真等到强弱悬殊的那个时间节点,一切还来得及吗?

种种念头在玄野脑中一闪而过,瞬间又被全部压下。侧后方几架零式悄然逼近,玄野眼下再顾不上考虑这些,全部注意力,已集中在即将到来的空中格斗上。

纵观人类空战史,野猫对零式的战绩自一开始便处于完全的下风。比如西瓜岛战争中,扶桑曾经有过同等数量的零式战斗机对阵f4f野猫,结果击落9架野猫和1架sbd俯冲轰炸机,自己则只损失了4架一式轰炸机和2架零式的辉煌战绩。

战争初期,零式和野猫的战损比大约维持在1:2左右,直到后期发现了零式的弱点,才慢慢追平。

数十架各式战机,于碧蓝天空之上捉对厮杀,偶尔有滚滚黑烟自猛烈的炮火中窜起,那是战机被击落的象征。

玄野驾驶着f4f野猫,不到十数分钟,便多次面临被对方高机动零式,突袭或是拦腰阻截的险境,幸亏长机的掩护和配合,才屡屡险中逃生。

等过了最初那段不适应期,他才有余暇观察周围的战况。

一看之下,竟发现如今的战场局面,对自己一方已非常不利。

在机翼导弹悬挂出现之前,空中作战是一项既考验技巧、科技,又需要耐力和专注力的比拼。

由于机炮的射速有限,其所发射的直线弹道也容易被预判,所以要击落一架敌机,绝不似后来超视距作战中,用雷达锁定目标,然后一击必杀那般简单。单纯的性能压制,虽确有优势,可飞行员的个人能力也非常重要。

王牌之所以称为王牌,即是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操作技巧、心理素质,与对战斗的理解。

例如,所罗门群岛战役时,盟军的王牌飞行员,爱德华·布奇·奥黑尔上尉,就曾有过4分钟内一口气打下5架敌机、打伤3架的惊人表演。

可惜这样的例子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则是依靠长时间训练与经验,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普通飞行员。他们是标准流程下,批量培养出的职业战士,熟练掌握各种主流飞行操练和技巧,有不错的战斗素养,并具备服从一切命令的牺牲精神。

这样的战士最适合于已有既定战术布置的任务,而对紧急突发事件的处理能力,则稍显欠缺。

就拿现在这帮来自民间的考生来说,他们当中或许有一两个天才,心思敏捷,反应迅速,有着成为王牌的潜质,但剩下大多数人,天赋其实都差不多。但抗压强度不够,训练缺乏系统和针对性,则成为了阻隔他们技术更进一步的短板。

更何况其中的一大部分人,原本就是注定悲剧,最后连摸一摸真正战斗机资格都不会有的“淘汰品”。

如此残缺不整的战力,又驾驶着性能处于劣势的f4f野猫,能抗衡同等数量的零式编队,那才有鬼了!

玄野就曾近距离亲眼见证,那个爱臭美的022僚机驾驶员,在敌机的不断围追堵截之下,从轻狂哂笑、目中无人,到惊慌失措、进退失据,最后被无情击落的全部过程。

机载无线电里传来的那一声临终骂喊,高亢嘹亮,饱含深情,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与后现代主义色彩。

那架野猫僚机被击落之后,在它前方稍远一些正在追逐敌人的01sc-022号长机,顷刻间便处于无保护状态,身份也从捕猎者一下子变成猎物。

亏得那架长机的应变能力着实得,用一个极其灵巧的翻滚动作,避开了后方的几次机炮攻击。只是一旦失去僚机翼护,野猫对比零式性能又不占优,在这种大规模混战中,就能难扳回哪怕一点点的主动权了。最多再撑一阵,便会被一前一后一侧,三架零式绞杀。

对于之前被击落的022野猫僚机驾驶员身份,玄野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只猜测其很可能是考生之一。

那人性格虽不讨喜,但实力绝对不低,与玄野对战过的崔然星相仿——要知道以崔然星的游戏水平,放到任意一支规模小于70人的《空战:王牌》公会里,都是确认无疑的主力。

连这样的家伙都难以在大混战中生存下来,就更别说其他普通考生了。

眼见着局势对己方越来越不利,预计用不了多久,等f4f野猫的数量再减少几架,那么整支飞行编队就会被彻底打乱。

届时士气低落,纪律散漫,仅凭俯冲轰炸机那孱弱的机动性和对空火力,想要突围已是不易,搞不好还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事情的严重程度,已远超玄野的预计——最初,玄野依照逻辑判断,即使这次任务只是一场考试,不同于以往的民间组队,却也应该会在固定的胜利模式基础上,包含个人成绩分数,以尽量杜绝几个人水平参差、表现不一,却获得同一名次的情况发生,提高删选的准确率。

因此,他的原计划便是在抵达任务目的地之前,挑选出一两个稍稍值得信任的考生,组成临时的约定同盟。

这样既提高作战效率,更快地获得高分,与其他的“独行侠”拉开差距,也方便后期“双机编队”的某一方出现问题时,可以迅速补充或调整为“三机编队”。

至于是否会因这支轰炸编队受创太重,失去战斗力而导致任务失败,玄野倒不担心,毕竟参与这次任务飞行编队可不止他们一支。

假如每支空中编队都要遭遇半途拦截,那就意味着整个作战计划已被敌人完全识破。到时别说击沉“赤诚”、“加贺”号航空母舰中的一艘,估计整场考试下来,能侥幸活下来的考生都没几个。

玄野这种思考中规中矩,并没什么错,然而战场形势的瞬息变化之快,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复试通过名额肯定是有限的,得分高必定没什么错,可退一步讲,若玄野这一编队的所有考生全部出局,他就真的就可以凭借个人积分优势,获得考官的另眼青睐吗?

这一点玄野殊无把握,因此犹豫片刻,就立即决定对原计划作出调整,打开无线电通话器:

“022机,立即降低机头,拉动操纵杆,依现在方位指向40度角快速俯冲!注意螺旋桨转速!”

沉默几秒钟后,无线电中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说道:“有人在和我说话吗……你是谁?莫非是上次打牌输了我三本比基尼嫩模杂志,却一直赖账不还的那个小杰瑞?”

“我是谁并不重要。”

玄野嘴角抽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耐住性子道:“你听好了,零式的俯冲速度不快,它所配备的12星型气冷发动机,采用浮动式化油器设计,高速俯冲时易造成发动机熄火。你现在正被它咬尾,只要以高速度俯冲并滚转,便有机会摆脱。摆脱之后,立即与其他友军重整编队。”

说着,玄野结束与022机的无线通信,朝侧方战场飞去。

在那个方位上,两架野猫正与对面三架做搏斗绞杀,情况异常凶险。

章十四 野猫VS零式(下)

赶去支援的过程中,玄野一面加速,一面又向自己的长机发出试探性的要求:

“改变队形,暂时由我负责攻击。”

长机倒是没有拒绝,降低航速,让玄野的机身超越自己,重新变换队形。

这样一来,玄野的身份便从僚机一下子变成长机,也有了指定其他目标的开火权。

他等机身略微稳定,便将射击区域锁定在那三架零式上方的阵型空档处,扣动扳机,6挺127mm勃朗宁机枪喷出一道道火舌,弹药倾斜而出。

本来双方距离尚远,加之风速和空中阻力影响,子弹难免有些飘忽,射击精度不高。就算偶尔有几发打中敌机,也很难能对其造成致命损伤。

不过玄野主要目的也不是杀伤,而是掩护。

知道有友军赶来帮助自己,那两架被困已久的f4f野猫顿时士气大振,依靠火力支援,很快飞行调整方向,重新占据与敌方齐平的攻击点位。

小范围空域内的力量对比,瞬间由3对2,变为4对3。

那三架零式不敢多做纠缠,以免落入反包围圈,齐齐转了个半弯,聪明地躲开了。

玄野也不追赶,让那两架野猫在侧面飞行阻敌,不要离得太远,自己则又往其他战况吃紧的地方赶去。

如此依样画葫芦,不多时,便有多架或落单,或被包围的友军脱困而出,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直如滚雪球一般,愈发壮大。

最后,那架022飞机也跟了上来。

“哈哈,没想到对付那些杂碎,你还挺有一手的嘛!居然连那些老古董的发动机型号和优劣点都说得出来。”

那022野猫驾驶员笑嘻嘻地说,“小杰瑞,这次多亏你及时提供的情报,才没让我在同僚面前丢脸。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哪天缺花钱,尽管开口,老哥说什么也要带你去牌桌上赢它一大把回来……嘿嘿,别不信呐,这可不是老哥我吹牛,老哥当兵前绰号叫做‘螺帽(=nuts)’,只要玩过德州扑克的家伙,就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

“抱歉,我……发下过重誓,今后绝不沾染任何与实物赌博有关的东西。”

玄野面无表情地回绝道。

言下之意,即是不想仗着一点微薄恩惠,事后跟对方有过多接触。

只不过,这话说起来未免有些伤人,难得022野猫驾驶员却不着恼,仍然笑着说:“敢当面拒绝我的邀请,不做作,你是头一个,这点很好!你的机身编号我记住了,你这个人很有趣!”

玄野却没功夫听对方闲扯,也不再理他。战斗进行到现在,他对自己之前的判断渐渐产生怀疑,已分辨不出那些操纵野猫长机的家伙们,到底是人类考生,还是智能程度颇高的ai了。

于是,玄野思考过后,索性将无线电调为内部公共频道:“所有人员请注意,我是035号编队僚机,行动代号‘杰瑞’,隶属于指挥部特别作战科,负责此次北风行动对外渗透工作。就在刚才,我收到来自敌营中本方高级间谍传来的一份绝密情报,这份情报关系到此次任务是否能圆满完成,请所有人暂时保持安静,不要打断我下面的说话……”

玄野编起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也不管别人信或不信,继续说道:“……根据情报显示,这次我们遭遇的敌方战机为a6m2a零式11型,马力950匹,其爬升率和转弯半径极好,在低空时和它们进行缠斗无异于自杀。但如果高度空间足够,或者航速超过371公里/小时,它们优异的机动性能就会开始恶化,变得十分笨拙,这是绝好的反击机会。另外,零式使用的并非航空煤油,而是汽油,油箱也没有自封装置和灭火设备,极易击中起火……”

这些关于零式战机的各项数据和弱点分析,或许考生之中有人懂得更多、研究得更仔细。但在四面炮火的紧张环境下,仍能有条不紊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思路清晰地表述出来,那就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了。

除了必要的机体情报,玄野还讲到了一门新颖的战术,这种名叫“萨奇剪”的战术,出自盟军战斗机指挥官约翰s萨奇少校的灵感。

具体来说,就是让本方战斗机成对飞行并将距离拉开,由一架野猫充当诱饵(僚机)吸引敌机注意。敌机上钩后,另两架本方野猫倾斜交叉飞离彼此,随后立即转向飞向对方零式,使敌机大面积的侧翼暴露在本方战斗机的炮口下,从而击落敌机。

玄野刚一提到“萨奇交叉/萨奇剪”,那个绰号“螺帽”的男人就大叫起来:“对对对,就是这种战术!我以前在军校的时候好像听教官讲起过,唔……是什么课上讲起来的呢?哎,算了,记不起来了,只要方法管用就行。019,030,035……”

他点了几架战机编号,“你们就按照这战术,跟着我一起行动,他娘的,老子方才瘪了一肚子火,这下可有出气的地方了!”

于是刚聚拢成团的野猫编队又分散成两股。一股由强行当头儿的螺丝带领,冲向敌方战机数量最密集的那一块区域,一股则继续围绕在玄野身侧,开始对近程敌军发动反攻。

螺帽的战机操纵水平,至少高出玄野好几个档次,临场应变能力也十分了得。哪怕玄野对一系列理论数据,掌握得很充实,古老“萨奇交叉”战术的种种变化,也知道得最详细,可实际布置出阵型后的效果,却是螺帽那边要高明许多。

一开始,两股野猫编队的战机数量相差无几,队员能力也基本相当,论凶险程度,还是螺帽那边高一些。

过了一段时间,玄野这里依旧只是与对方焦灼苦战、输赢难分的局面,而由螺帽领头的萨奇小组却在敌群中来回穿梭,杀得大开大合,直如无人之境。没多久,便开始逐步掌控小范围战团的主控权。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王牌飞行员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吧……

玄野默默想着,精神却毫不松懈,极有耐心地操纵飞机,一步步将对方诱入自己锋锐的剪刀之口,然后集火、歼灭。

或许是出于游戏平衡的考虑,考生这边刚占据一点优势,云层中又钻出几只涂着膏药旗的绿色零式。

这几架零式的飞行员明显也有准王牌的实力,甫一加入战团,就逼得己方手忙脚乱。幸好有俯冲轰炸机过来支援,双方厮杀一阵,各有折损,居然一时分不出胜负。

螺帽被对方两架准王牌零式,一前一后紧紧咬住,行动受到很大限制,气得在无线电频道里大喊大叫:“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那帮言而无信的家伙,这是作弊行为!我cao他……”

骂了半天,情况不见好转,便又用通话器对玄野说道:“这些臭虫子真他娘的硬缠,估计不击落最后一架飞机,他们是不会撤退的!小杰瑞,你还太年轻,缺少牺牲的觉悟,也没有那个必要……总之别一个不小心就把小命弄丢了,趁现在燃油还够用,赶紧带着一部分轰炸机离开,之后你想炸航母也好,飞回基地也罢,就都不管我的事儿了!”

螺帽说完,等了片刻,发觉玄野毫无所动,当即又吼道:“你傻了吗?小杰瑞!还愣着干什么!真以为自己是一个打十个的超人吗?只要能活下去,当逃兵又有什么可耻的,顶多回去受一两回白眼,这种程度的屈辱,难道还能把一个男人活活憋死不成!别犹豫了,转个弯,立马给我消失!”

玄野何尝不想走。

然而这场战斗,既非真实的性命搏杀,所参与战斗的人员,也不是在血与火中磨练出生死友情的职业军人,而是来自民间的考生。

玄野能够想象得到,只要己方有脱离战斗的倾向,不管目的如何,都会让这个好不容易凝聚出一点战斗力的团队分崩离析。到时候众人一盘散沙,再难牵引到一块,等待他们的,只能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基于上述考虑,玄野最终还是选择无视螺帽的忠告,他将手上战团的指挥权,交给另一个表现不俗的同伴,自己则带着035长机(此刻为僚机),开始捕杀因激烈战斗而失位的零式。

‘看起来,只有寄希望于其他两支编队的表现,且自己能够在作战分数上取得领先,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玄野暗暗算计。

他没有灰心,再次更改了计划,正当玄野物色到一架落单的零式,准备展开追猎行动时。野猫机身猛地一震,紧接着,一股黑烟自左侧机翼冒起,同时,大量内置仪表的指针开始乱转。

变故来得甚为突兀,之前亦无半点预兆,玄野第一反应是自己运气不佳,机身不幸被飞掠而过的流弹击中。

待他再想仔细查看故障发生的原因,机体却已不受控制只见f4f野猫在空中勉强昂起一丝头颅,随后便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迅速向地面坠去。

“嘀!嘀!嘀!”机舱里传出了急促的报警声,眼前天地开始旋转。

玄野知道那是飞机完全失速的信号,尽管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一切似乎显得那么不合常理,连给自己做出正常应变的时间都没有。

可是玄野仍不打算放弃。他一手撑着座舱顶部,努力控制着身体平衡,另一手伸将出去,刚想去扳那螺旋桨开关,一架零式战机从斜刺里冲杀出来,机身所火炮口对准的,正是驾驶舱。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了吧……”玄野动摇着,绝望着。

末了,深深吸一口气,不等屏幕完全变黑,便摘下体感头盔,猛地站立而起。

此时玄野的眼睑呈现一片红色,根本看不清周遭事物,也不打算去看。他脑中似乎思绪杂乱,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是依照本能,朝那扇唯一透出些许光亮的房门走去。

就在玄野跨步出门的一刹那,他随手扔下的头盔屏幕上,几行淡蓝字幕慢慢显现出来:

“系统时间16:06:34,扶桑航母‘加贺’号,因舰体遭受多处致命攻击而沉没。澹台戒慈,延庆直隶州考务中心,编号08yc-022;崔然星,阿拉米达市考务中心,编号01sc-007……成绩达到指定分数要求,已顺利通过本次考试……”

章十五 落花有意

等玄野回到费利蒙市,天色已接近全黑,白日阳光过去,暗夜重又占据上风。走在略显冷清的街道上,地面只有路灯光亮拖曳出的长长人影。

费利蒙的生活节奏,远比联邦一些同等规模的城市更快,即便是在周末,你也很难看到一家人吃过晚饭,优哉游哉出去散步的惬意场景。

这是一座充满激情、却又无比沉闷的城市和,这个地方从来不欢迎终日无所事、混吃等死的米虫,只接待拥有强大野心和进取心的精英。一如中世纪神话故事中的yin邪魅魔,以自身美貌诱惑年轻男子,不断压榨、给予,然后无度索取,直至吸干他们体内的最后一滴骨髓精血。

永不停歇、不进则退的工作压迫,机械般枯燥繁重的生活模式,使得居住在费利蒙的人们心中,总盘旋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压抑。

唯有午夜时分,当人们拖着疲惫身躯,从高档写字楼里一批批涌将出来,这座城市一天的喧闹和发泄,才总算得以正常开始。

玄野站在公寓门口,头脑晕沉沉的,独自出神好半天,才伸手来回摸了几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子房卡。他心不在焉地打开门,连房间里的异常都不在意,就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

这套单身公寓分上下两层,总面积大概在40平米左右。下层既有厨房、卫生间,同时也作客厅之用,放置了沙发、冰箱、茶几等常用家电器具,没有投影电视。上层以白色涂漆铺地的楼梯连接,只做了简单的装修,摆上一张床铺,就是卧室了。

此外,公寓里还单独划分出一个开放式的小区域,作为厨房之用,临近客厅的卫浴间,紧挨着半侧楼梯墙壁。

自玄野搬进公寓以来,就从未使用过厨房,而此时,那空闲已久的燃气灶台上,却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料。

一个小小女孩子的身影背对大门方向,手里握着陶瓷刀,正轻轻地切着一根胡萝卜。

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时,小小背影明显抖了一下,手中陶瓷刀“啪”地掉落在砧板上,但直到玄野将整个人扔进沙发里,她也没有敢回头。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到锅内汤水翻滚发出的咕噜声。

是他吗,是那个人对吗?他看见我了是不是……奇怪,怎么我的手会拿不起刀具,身上也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他为什么不说话呢?正常情况下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吓一大跳,然后开口询问对方的来历吗……唔,思绪好乱,会不会是因为他已经认出我来了?应该不会的呀,我长的又不漂亮,连平时熟悉的几个哥哥姐姐们都取笑我,说我这个人缺乏存在感……哎呀,他为什么还不肯说话呢,就算是哼一声,骂我一句也好呀,再这样下去,我就快撑不住了……不行了,背脊好痒好麻,就像针刺一样,好想挠一下呀,是不是他在偷偷观察我?那他认出我来了吗?如果认出来了,又为什么不肯跟我打招呼呢,虽然确实是自己没经同意就闯进别人的私宅,失礼在先,可是……可是如果他没认出我该怎么办?毕竟才正式见过一次面,我人又长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认不出来也不稀奇啊……糟了,那他会不会报警,不,我不要进监狱,不要进监狱!

“不要,不要!”

心境不稳的人们,在过于安静或空虚的状态下,往往因无法转移注意力,而容易胡思乱想。房间里的这个小小背影,或者说这个小女孩子,就是这样。

再过一会儿,她终于忍受不住患得患失的心理压力,两手捂住耳朵,身子颤抖,无助地蹲在地上。

可即便如此明显的动静,沙发那边也仍无半点回应。

经过长时间熬煮,那锅汤料早已煮沸,不断冒出袅袅烟气,几滴沸腾的汁液溅洒出来,粘在那女孩的手背上。

小女孩原本神情恍惚,这时被热水烫到,才“啊”的一声,惊觉过来。她以不似人类反射神经应有的速度,极快地往身后张望一眼,结果却由于紧张,什么都没看见。

没事的,没事的,他一定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他一定希望我在这里……对对对,没错,没错,由美酱,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小女孩——椎名由美,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却不敢再扭头。她挣扎了老半天,从地板上爬起,先把燃气关小一点,再在锅里加了碗清水,然后继续切那根萝卜。

待汤料全部煮好了,椎名由美先拿了个小汤勺,平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自觉咸淡适中,便满满盛了一碗。她端着汤碗,心里又是一番争斗,踟蹰良久,终于紧咬下唇,一步步挪到沙发旁,将汤碗放在玄野面前的小茶几上。

这碗汤本名卷纤汤,原是修行僧人食用的素斋,大致工序是先将各种蔬菜用油煸炒,然后加入木鱼花高汤和浸泡干香菇的水烹煮而成。

因为血统上的关系,椎名由美知道这种汤的做法,尽管厨艺不甚精熟,但最后总算是做成功了。

玄野自从进屋之后,眼睛一直茫然地注视着头顶天花板上的吊灯,此刻鼻中闻到一股食物香气,反应仍有些迟缓,眼皮子稍稍下垂,打量着茶几上这碗凭空冒出来的卷纤汤。

也不知多了多久,他的眼神中才显出一点光彩,目光转向身前战战兢兢的少女: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

玄野突然的出声质询,令椎名由美心头跳得厉害。

小女孩下意识地双手乱挥,可简简单单的“我不是”三个字,却怎么也无法顺利从喉间说出。

见小姑娘一副可怜兮兮、仿佛孩童做错事等待责备的样子,玄野却没有丝毫同情或者怜悯。

他的情绪已逐渐冷静下来,沉思片刻,说道:“是米凯尔告诉你公寓电子门锁的密码吧。”

椎名由美连忙点头。

玄野心下恍然,接着眉头又不由微微皱起,想了想,说道:“谢谢你的汤,心意领受了……”

听到这几句话,椎名由美心中着实意外,又有些欣喜,只觉自己今天这一番忙碌虽然辛苦,终归没有白费。她从米凯尔那里打听到一些玄野的喜好,本以为这次不请自来,定然要惹怒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示感谢,哪怕言语间还很生硬,那也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简直比小时候收到修女嬷嬷赠送的生日礼物还要高兴。

“……那么,就请回吧。”玄野继续道。

椎名由美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般,瞬间从云端一直跌到谷底——虽然迄今为止,她还没有机会去游乐场玩过一次。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小脸变得煞白,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玄野连半点怜香惜玉的念头也无,说完这句话,便待站起身,开门送客。

然而,由于这段时间一直在准备考试,玄野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睡眠时间,又连遭挫折,实是万念俱灰、心力憔悴,精神困顿已极。刚要有所动作,肚腹内便是一阵翻涌绞痛,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晕倒在沙发上。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玄野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二楼的床铺上,后背叠着柔软的枕头。白天穿在身上的那件外套不知何时被人脱去,整齐地叠放在半开着的橱柜中。

玄野脑子里一团乱麻,精神也不怎么好,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出神许久,才缓缓转头。

这一转头,便瞧见一直站在上层楼梯口处的椎名由美。

椎名由美刚洗漱沐浴完,才走上楼,赤着双足,头发湿漉未干,全身上下竟不着片缕。或许是平时饮食营养不够的关系,还处在生长发育期的椎名由美,个头明显要比同龄的其他女生瘦小一些,身材也谈不上圆润丰满,非要说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她的皮肤异常白腻。

屋子里没有开灯,在窗外淡淡月光的映照下,更是光滑如缎,透明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椎名由美显然没想到玄野恰巧会在这个时间点上醒来,见对方的目光望向自己,一张小脸霎时羞得通红,头垂得低低的,两条纤细白嫩的手臂,紧紧绞在一起,挤压着胸前那两团微微隆起的半圆。

曲线雅致,虽不妩媚,却有另一番楚楚可怜的风情。

一个不能动,一个不敢动,双方谁都没有说话,画面就这样定格在这对沉默的男女身上。

怎么办?怎么办……椎名由美全然没了主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忸怩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却不料这样一来,泄露出的春光反而更加多了。

椎名由美雪白的娇躯上,开始泛起一层不自然的晕红,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情绪自体内躁动而起。

她轻咬着贝齿,向前挪了一步,又挪一步,走到床前,缓缓闭起眼睛,睫毛颤动着,被咬出一点血丝的红唇微微张开,心中既忐忑,又有点期待。

椎名由美肌肤晶莹,曲线玲珑,做出这一欲拒还迎的姿态,更衬托出自身的娇美柔弱,教人忍不出就像揉入怀里,温言安抚一番。

玄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而起,捏住对方的一条纤细手臂,将她拽倒在床上。

仅仅做了这么两个动作,玄野便感到十分吃力,他屈起一腿膝盖,用以支撑身体重量,一手举到半空。

双方相距极近,吐出的热气,甚至能喷到对方脸上,整个房间内都笼了一层淡淡的暧昧气氛。

椎名由美扭动躯体的幅度愈发大了。

章十六 流水无情

而另一边,银灰月色下,玄野脸色狰狞可怖,额头上一条条青筋暴起,平复许久,才终于把一个“滚”字咽回肚里。

他半举在空中的手掌放下,抓过一床被子,盖在对方身上,然后低声道:“站起来。”

椎名由美依旧闭着眼睛,只是身子狠狠抖了一下,将床被裹得紧了。

她不是不想站起来,事实上经过几次突事件,椎名由美已经可以和米凯尔正常的交谈了,否则她也不会受对方邀请,出现在这栋公寓里。

但不知怎么搞的,椎名由美对玄野却始终畏惧异常。莫说玄野叫她起身,就算是命令她以现在这幅羞人的面孔,一丝不挂地出去转几圈,只要能够取悦对方,椎名由美估计也会答应。

真正令椎名由美感到害怕的,不是玄野每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而是对方不耐烦自己的纠缠,从而生出厌烦之心。

无视一个人,与讨厌一个人。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对于生长于收容所、年纪轻轻就知晓社会险恶的椎名由美来说,是绝对不同的。

然而椎名由美还是没能起来,因为从客厅楼梯上来二楼卧室的这一小段路程,早已花光了她所有的力量和勇气。

明明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那个人也不在了,为什么玄野先生还是对我没兴趣呢?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不对,就算不喜欢,可是送到嘴边了,也完全没有理由不吃啊。但凡优秀的男人,在偷腥这方面、尤其是不需要负责任的情爱上,不都是急色鬼投胎吗?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要拒绝……

想着想着,椎名由美的眼泪便扑簌簌直往下掉,双腿蜷曲在被子里,只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女孩子裸露在外的小小肩膀,晶莹秀气,骨架柔滑,随着轻轻抽噎,身子一抖一抖的,这般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难免心肠发软。

可玄野却无半分的怜惜,指着楼下客厅:“不好意思,我今天没心情招待任何客人,况且我曾经说过,你并不在我的朋友名单之列。不过看在米凯尔的面子上,今晚破例允许你留在这里,自己抱着被子,去楼下的沙发休息。”

他见小女孩没反应,顿了顿,语气加重,“赶紧下楼,穿起衣服!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管你今夜是否睡得着,总之这些都与我无关。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在天亮后立即离开,期间不许踏上楼梯半步,更不要再煮什么东西,或者做一些只会感动自己的事情,逼着我把这些额外的水电开销,一笔笔记在账上!”

最后,玄野下达了逐客令:“我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不要妄图挑战我的耐心,趁现在我还没改变主意,立即消失。不然,我会强迫米凯尔那家伙,收起他自身那点盲目的同情和自作聪明,并跟你断绝一切联系……”

话没说完,椎名由美已一咕噜摔倒在床下,连被子也没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楼梯。

等目送对方下楼,玄野便咳嗽起来。

楼下的椎名由美一阵惊惶,却又不敢上前,刚喊了一句:“玄野先生……”话头就被玄野粗暴的动作打断。

玄野半跪在地板上,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劲道,把床被甩下楼,接着背靠床沿瘫倒,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咳嗽过后,他弯下腰,背脊隆起,身前地板上,俱是猩猩斑斑的细碎血沫。

※※※

这一晚,玄野一直不停咳嗽,吐了很多血,期间又昏厥过一次,吓得椎名由美彻夜未眠。

椎名由美既有些担心,又非常害怕,就是再没胆量上楼,也不敢向外界求助。

玄野居住的单身公寓靠向中庭,周围环境很安静。因此,即使隔着上下两层,还可以听到她光着脚在客厅坐立不安的来回走动声,偶尔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待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忍耐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椎名由美,终于有点憋不住了。

她将小脑袋紧贴着楼梯墙壁,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见楼上始终没有动静,便轻轻扭开了洗手间的门,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出洗手间的时候,椎名由美的精神状态,忽然莫名好转,脸色尤其红润。她放弃了想要当面跟玄野道别的念头,出门前向着二楼卧室方向鞠了个躬,蹬上鞋子,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只是瞧她的背影,总有一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而这一整日,玄野都待在房间里,半步也没有离开。

隔天清晨,他才从公寓里出来。

自星历0198年7月11日,异型进入地球大气圈并造成巨大恐慌起,到如今,时间已过去半年。

所有关于“外星生命”、“地外文明”的话题,仍然被很多媒体和社交平台,所广泛转载和讨论着。这其中就包括后世津津乐道的某些未解之谜,比如金字塔,比如百慕大三角。

发达的信息技术和传播媒介,能够让一个足够份量的话题,眨眼间传遍世界,并且在几小时之内迅速发酵,以吸引旁人眼球。

而异形的突然降临,无意间便创造出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人们在恐惧未知命运的同时,又忍不住透过紧捂住脸的双手指缝间,偷偷朝外瞄上几眼,一如观看深夜恐怖片时那般。

商场里开始贩卖起六足异形的塑料玩具和公仔,销量很好。

移动端出现了各种用铁锤、大斧胖揍小虫子的游戏,大多粗制滥造。

娱乐圈里,几十部关于外星生物的电影正在火热拍摄中。

一些亲眼见过怪物伤人杀生的普通民众,摇身一变,成为许多电视访谈节目和网络直播平台的座上宾,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那晚,自己或者别人所经历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但是,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类的一切热衷与喜好,来得快,去得也快。

特别是新年之后,异形原虫就再没有了什么大规模的动作,加上官方封锁消息,这股热潮在不断汹涌拔高的同时,渐渐有了些许后劲不足的迹象。

这是资讯时代的弊端之一。

每个人都沉溺在虚拟的社交世界中,在无线信号覆盖的范围之内,他们就是国王、是君主、是道德圣人。

借助发达的互联网络,每一位接受过大量信息的凡人,仿佛都拥有了一双可以看透过去现在未来,及人世沧桑变幻的慧眼:

他们在社交网络上与偶像明星谈笑风生,仿佛双方在留着鼻涕的孩童时代,便已熟识,且结为异姓兄弟或夫妇;

他们是洞悉世情的旁观者,掌控万物运行的规律,可以毫无顾忌、毫无原则地指点江山,对社会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发表着笑贫不笑娼的评论;

他们看透百态人生,清净止水,用普度济世的君临姿态,教导别人该怎样生活,又“如何精彩地活”;

他们是虚幻世界的巨人,一切正义和真理的象征,所有胆敢挑战权威、倾述不同观点的家伙,都是应该被困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的异端……

人类像一群永不满足的饕餮,他们需要惊险,更需要刺激,他们贪婪地汲取一切新奇事物。等把那些新鲜玩意儿囫囵吞到肚子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目光便又盯上了其他目标。

人生漫不经心,

欲望永无止境。

短短半年时间,感受过一次真实威胁的人类,早已忘却了最初的那股心悸和恐惧,既然异形再没有采取行动,他们也就满足于保持安稳的现状,继续过着活在当下的日子。

另外,某些不甘平庸的投机者,为了制造话题,迎合少数人的心理需求,甚至提出了“外星生命也是生命”、“人类要进步,就必须理解和包容其他文明”相类似的看法,导致其一夜成名。

此类观点的正确与否,对于初次接触宇宙的人类而言,实在是很难争辩得清楚。但有一点值得玩味,便是这些主张“万物平等”的圣父与圣母们,从没有向遭受异形入侵的城市和受害者们捐献过一厘钱。

他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自己口中那个“无能”的联邦政府,以及“吸血”的富人群体。

至于为什么“善良的穷人,往往只会嘴上说说,而伪善的富人,却拿出真金白银”这一辩证关系,他们懒得思考,也不会去思考。

更可怕的是,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仅星历0199年1月这一个月,全联邦就有103万人自杀。

其中男性自杀者是女性人数的约28倍,达到7万5846人,女性2万7195人。

平均换算下来,每小时就有143人死于自杀,这一数字比去年增加35%。

此外,存在重度抑郁或自杀倾向的人数,则为自杀人数的10-15倍。

按以往经验看,自杀率一般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呈现出青少年(25岁以下)与老年人(60岁以上)两个高峰。但自从异形出现之后,却明显朝低龄段方向发展,并接二连三的出现集体自杀行为。

而在最新的调查统计中,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某些心怀鬼胎的人借助此次事件,到处造谣生事。

他们把异形生物渲染成上帝惩罚人类的恶魔,又宣称这个世界正处于宗教文献中所说的末法时代,妖怪横行,人类的末日即将来临。

若是活着的时候想要少受点痛苦,或者死后不入地狱受苦,就必须把身体和灵魂都奉献给教主——即神灵在这个世界的指引人。

那么等劫难过去,所有的人都会像古老预言中的救世主诺亚一样,从轮回中转世重生,驾驶着方舟,在这片被末日净化后的废土上重建家园。

倘若身处于没有大事件发生的和平年代,以现代科学的教育熏陶,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绝不会受这些伎俩的蛊惑。可原虫异形的适时出现,恰好为这种荒诞不经的理论,做出最合理的注解。

加之社交网络上各种喜爱惹是生非的闲人,从中推波助澜、添油加醋地传播一通,使得种种邪恶阴毒的教义,如同癌细胞一般四处扩散。

尽管不少头脑清醒的有志之士纷纷站出来,指证这些理论根本站不住脚,纯属无稽之谈。只可惜声音太过微弱,很快淹没在爆炸式的资讯海洋中。

也曾有人警告他们收敛一些,否则就要向联邦相关部门举报。可他们不仅嗤之以鼻,反而拿出言论自由作挡箭牌,才不管他们嘴里所谓的自由,其实绝大部分都是建立在受害者的痛苦和恐惧之上。

这些信奉各路牛鬼蛇神的邪教组织,直犹如蛮横生长的野草,在信息相对闭塞的地方,大行其道,骗取民众的身体钱财,供少数人寻欢作乐。到了一些大城市中,则偃旗息鼓,转入秘密地下活动。

不过,这里面并不包括费利蒙。

因为费利蒙这座城市,以及居住在此的大多数人们,不是不信仰上帝,而是他们心中的上帝,也信仰金钱。

章十七 作弊

玄野回到山景大厦,刚好是早晨7点钟。

大厅前台的圆桌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正一边用小指头掏着耳朵,一边调戏着公司新招聘的前台小姐。

“不会吧,你居然没有男朋友?”

年轻人的嘴巴张大呈圈圆状,猛一拍前台桌子,异常夸张地叫道:“真是岂有此理,如你这般年轻美貌、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姑娘,怎么会没有追求者呢!现在的年轻一代都是什么审美眼光,难道全天下的男人都瞎了吗?说出去简直天理难容啊!”

年轻人吵吵嚷嚷,声音大得连外面街道上都听得到,几个行人侧目而视。

那位最近才新到岗的前台接待小姐,画着一脸粉妆,高鼻梁,面容妖艳多姿。见状还有些不好意思,螓首低垂下去:

“其实……也不全是你说的那样,我以前结识过几个男性……朋友,但恋爱的感觉没到,所以还没走出那一步。”

“这还差不多,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越是矜持高冷,才越符合上帝赋予你的动人美貌啊。只不过,所谓的那一步……究竟是哪一步,我就不太能够理解了,要不你再详细说一说,或者亲身做个示范?”年轻人挤眉弄眼地取笑道。

“不跟你说了,讨厌!”前台小姐啐了一口,表情僵硬,脸却愈发红了。

“唉唉,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身体都很诚实的。再说对待感情挑剔,说明做人有原则,不愿意随便将就,这又有什么错……现在的社会那么浮躁,能洁身自好的女孩子已经不多了,你如果圈子太窄,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我也可以帮忙介绍呀。”

年轻人笑嘻嘻地开导道,目光却在对方的风韵曲线间游移。

调笑了一会儿,见玄野从身边走过,不由分说,连忙一把拽过,拉到前台小姐面前:“来来来,你瞧瞧这个家伙怎么样。”

玄野认识眼前这个人,当初刚进山景大厦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站在那间蒙特利尔工作室里,给一群开发人员讲课。

而更早之前的ait,玄野与凯丽初次见面时,对方也在场。

前台小姐满脸羞涩,尖削的下巴,几乎戳到了自己饱满的胸脯上:“他……年纪太小了。”

“那倒也是。”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要找一个符合你条件的男人,有点不易呢……在晶核娱乐这样的科技公司里,想找几个技术出众、银行里略有余额的优秀提款机不难,可这些人尽是些没谈过恋爱的油腻肥宅,哪里配得上你。而像我这般兼具智慧与品德的美男子,却又太少,太少……哎,算了算了,反正我看你也不急着把自己嫁出去,那就一切随缘吧,能遇到合适的最好,遇不到那就是命啊……”

说完,搂着玄野的肩膀,径自走到旁边等电梯去了。

走进电梯,年轻人在数字“10”上按了一下,随即松开手,笑道:“喂,老弟,老实说,你觉得刚才那个的美女前台怎么样?她是在找真爱吗,她又能找到真爱吗?”

玄野目视前方,不予理会。

年轻人也不介意,自问自答道:“找到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生活不是游戏,没有保存和读取,既然选择了,就要有面对改变现状的觉悟。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独立思想,把自己意志强加于他人头上,就一定能把幸福传递给对方吗?”

玄野一动不动。

“真是搞不懂呢。”年轻人唠唠叨叨地继续说着,“况且,你所认定的幸福,跟别人所认定的幸福,是不是同一种幸福?如果是同一种,那就说明幸福其实是有时效性的,就跟不幸一样,因为人心不断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幸福感以及不幸感都会逐渐淡化。如果不是,那永恒的幸福是什么,是无尽欲望得以一一满足?还是爱情?抑或两者都不是……”

这次玄野终于回了一句:“需要看病吗?我可以替你喊救护车。”

年轻人哈哈大笑。

电梯转眼到了10层,年轻人回到自己那间蒙特利尔工作室,在那里他将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向一个新成立不久的开发团队,阐述旧时代星门事件的始末概要。

以便让这个团队在完成《星河殖民计划》重置版的过程中,能够尽量切合宇宙背景,避免出现某些破坏游戏整体编年史和无法自圆其说的bug。

玄野则走向最里面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便听到凯丽的咆哮:“什么,又跑了?绝对不行,必须拦住她!那孩子疯了吗,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后果!赶紧阻止她,别拿不敢动手当借口,这不是件小事情,我不接受任何理由,她以为仗着自己这点本事,就可以任性妄为?放屁,这个龌龊的世界还轮不到她来拯救!”

在玄野和凯丽的有限几次接触中,对方给玄野的印象,一直是成熟稳重,优雅简洁而不庸俗,很少能看到她有如此暴跳如雷的一面。

玄野后退一步,很自然从外面把门关上,又站了一分多钟,才重新敲门。

“请进。”

玄野推门进来,凯丽就坐在办公桌前,以手扶额。

她的坐姿依旧端正,身段挺直,只是声音略显沙哑:“你知不知道奥丽薇娜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不待玄野回答,又摆摆手,“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我看着她长大,她的性格我太了解了,这次没能及时阻止她做傻事,是我的责任。”

难得凯丽也有六神无主的时候,聪明人这时便应当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等对方恢复冷静后,主动对自己开口道歉,说一声:‘对不起,刚才有些失态了,现在我们继续正题。’将这一桩事情轻巧揭过。

可玄野却没做如此选择,想了想,然后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凯丽闻言一怔,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着玄野,沉吟一会儿,指着身前的那部加密座机电话,说道:“该做的,我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如果我猜想的没错,你还不确定奥丽薇娜是谁吧?”

见玄野点头,又道,“所以这件事与你无关……奥丽薇娜已经是一个有自我辨别对错是非能力的成年人了,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邀请你加入晶核娱乐,这是以公司利益角度所做出的判断,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们什么。”

“好吧。”玄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还有一件事……”欲言又止。

“不用说出来,我早已知道了。”

凯丽本是愁眉不展,但见到对方这幅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玄野,你这人很有意思,虽然性格别扭了一些,对待朋友却很真诚。你很吃亏啊,在崇尚功利、患得患失的社会里……好了,有你刚才的那句话,我可以不计较之前你在服务器上搞的某些小动作。但是,千万别认为这是对你个人的特别宽容,那件事如果真查起来,涉及到军方,汤姆肯定也要背上一份过失罪名,那样会拖累整个计划的进度……”

正式入职后,凯丽在办公场合,再没有称呼过玄野“学弟”二字:

“而且以后,最好不要再玩弄这种投机取巧的小聪明了。考试作弊,提前偷看试卷,的确能为你争得一两次高分,然而这种行为就像吸食毒品一样,只要成瘾,就永远戒不掉。它会使你的人生处处妥协,处处寻求捷径,即使侥幸赢上几场,失去的却是一颗永不言弃的坚韧之心。”

玄野从办公室出来,背脊已被冷汗浸湿。

冒名顶替应征兵役,飞行员招考私下作弊,哪一项公开出来,都是严厉处分的重罪。不管凯丽对这些事情知道多少,不管她的表态有多轻描淡写,也掩盖不住玄野的尴尬与隐含其中的凶险。

倘若真被联邦记录个人档案,那么玄野就会失去所有的兵役资格,想要亲手复仇心愿,以后恐怕再难达成。

玄野确实心怀侥幸,但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自己受凯丽等人赏识,又有伊凡诺夫教授这层关系在,就妄想对方帮自己隐瞒过错。

就像那位负责监考的准校军官前几天所说,只有三岁以下的孩童才可以被这个社会无条件原谅。

玄野没这种权利,凯丽则没这种义务。

回到《机甲威龙》的工作团队,汤姆·史密斯正忙着布置新任务。上回墨菲中尉将游戏的先期测试demo呈交联邦国防部,对方非常满意,宣称不久后将会派遣一支专业团队,全程跟进整个项目。

这件事表面上起来十分美好,其实内中有得有失,后果难料。

比如,对晶核娱乐这样拥有庞大运营体系的上市企业而言,跟联邦政府合作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利润不高,麻烦不少。

等到正式消息放出去的那天,或许还会由于隐私权等问题,导致一直平稳的公司股价,出现短幅下跌。

而对汤姆·史密斯来说,若能就此搭上联邦军方这条线,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谁都知道外面那些虫族生物的恐怖破坏力,尽管暂时沉寂了,可搞不好哪一天,它们就会再次对人类发动攻击。届时大规模战争一起,炮火肆虐,那么存放在银行里的财产,以及自己宝贵的性命,可能就都不怎么安全了。

汤姆·史密斯跟各行业的许多社会精英一样,都着相同的认知,即承认地外文明的侵略性和不怀好意,又不太相信人类会输……

至少最近几十年内,这个世界秩序还不会玩蛋,因为旧时代那场残酷持久的战争,早已充分证明了人类对生命的残忍。

那些因毁灭而生的武器,轻易便能将坚石轰成碎片,就算是侏罗纪的某些霸主生物重临,也绝无可能在如今人类文明的屠刀下幸存。

只是纸质货币贬值是一定的,想要防止自身购买力下降,必须囤积可以作为硬通货的物资和贵金属。而在非常时期,黄金、能源都是国家掌控的重点物资,没有足够牢靠的关系,根本买不到。

另外,人身安全也是必须要考虑在内的因素。

因此综合上述观点,汤姆·史密斯对双方这次合作充满了期待。

待他使尽浑身解数,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自己职位不变,依旧是项目最重要的几个负责人之一时,更不由得沾沾自喜。

章十八 前兆

人就是这样,得到越多,想要越多。

欲望甚高的汤姆·史密斯,在替自己找到出路之后,又开始为几个前途光明的有为青年谋划。

只可惜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那位他时常挂在嘴边引以为傲的学生——门洛公园某个特立独行的青年才俊,再次遗憾落选。

而另一位从komo出道的模特,借着汤姆·史密斯以前与电影圈大佬的广泛交情,则顺利进入晶核娱乐,做了一名前台。

多次推荐同一人均以失败告终,可想而知汤姆·史密斯会有多恼怒。他自动将玄野划入那类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走后门角色,却不自省,看对方返回,便本能地摆出一张臭脸。

若非凯丽之前已批准了玄野几天假期,汤姆·史密斯绝对要不依不饶,非将对方“心不在焉、懈怠工作”的表现上告到董事会不可。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风平浪静,唯一较大的改变,就是汤姆·史密斯不再布置繁重的任务给玄野,反而将他手中握着的几个项目内容,一点点分派给其他人做。

如此没过多久,玄野便成了团队里干活最轻松、工作量最少的员工,但薪水照拿不误。

于是有人开始不满,多次向汤姆·史密斯抱怨。汤姆·史密斯机智地没有采取任何多余动作,只是默默将这些意见反应,归总为整整十几页的书面报告。

赋闲期间,米凯尔和玄野通过一次电话,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族纨绔,在通话时还贱兮兮地问玄野:“喂,本少爷送来的礼物怎么样,人家回来后可是一脸娇羞,一个劲地讲你的好话呢。你这家伙有福气啊!”

“你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玄野反问。

“大概……算是吧。”米凯尔沉默半晌,才底气不足地说道。

国防部那边派来的专业团队在3月底抵达费利蒙,一行总共5人,4男1女。

带队的是个非常年轻的技术员,新概念武器专家、资深工程设计师,今年二十三岁,名字叫孙博宁,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

哥伦比亚大学在全联邦的高等私立学府中排名前五,跟ait与斯坦福桥大学齐名。

当然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哥伦比亚大学,正坐落于俗称“花园之州”的哥伦比亚州——圣菲波市。

那座同样遭受虫族劫难的城市!

然而与狂野豪放的亚历山大州以及图哈娜不同的是,哥伦比亚州和圣菲波市的地域文化更加细腻多彩,注重浪漫,节奏缓慢而慵懒。

它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器,拥有无比华丽的外表和巧妙工艺,欣赏价值极高,却独独少了一份粗糙,多了一份脆弱——脆弱到用一块石头一根棍子,便能将这尊巧夺天工、美轮美奂的瓷器,从头到脚砸得粉碎。

孙博宁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的黑框眼镜,温文尔雅,跟所有人说话,不管公司高层还是普通清洁工人,都是彬彬有礼。

从他平时的言谈举止中,你可以看出这个人对母校和圣菲波市的自傲与推崇,却很难察觉到,他对于异形虫族的深切恨意。

而孙博宁的做事风格,也一如外表着装那般严谨。他发下一份异常详细的表格,让所有晶核娱乐这方的团队人员,包括汤姆·史密斯在内,都按照规定重新填写一遍简历资料。

这次双方合作,孙博宁是内定的项目总负责人,汤姆·史密斯则作为晶核娱乐方面的第一代表,成为孙博宁的副手。

可不知为何,凯丽在孙博宁到来后的第二天,突然当众宣布退出董事会管理层,只保留虚拟现实技术开发部的主任这一职位,却不再过问《机甲威龙》及其他新项目的任何事。

就在凯丽宣布退出的当天下午,孙博宁召开了一次项目组的全体会议。

众人围坐在山景大厦顶层,最大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旁。孙博宁坐在会议主席的位子上,身前放着一沓晶核娱乐员工自己填写的资料简历,其中有之前一直负责《机甲威龙》的汤姆·史密斯、玄野等人,也有其他科室人员。

或许是感受了到山雨欲来的架势,会议室的气氛有点沉闷,孙博宁也不管在座诸人心中是如何猜想的,只是神色镇定地翻阅着资料。

当翻阅到汤姆·史密斯的简历时,他微微颔首,对这个副手的履历和工作经验表示满意。再看玄野的表格,孙博宁抬起头,指着籍贯一栏,问道:“你出生在风泽州?”

坐在后排末尾的玄野,轻轻摇头。

“那太遗憾了。”孙博宁笑道,“风泽州可是联邦最历史悠久的文化地域之一,现在的首府中孚市,以前是十二朝古都,而旧时代联合军的指挥总部,则设在现今的风泽州翰音市附近。传闻各方代表商量建立联邦新政府的时候,许多人建议将中孚市定为首都,就因为中孚市已经做过十二朝的都城,如果再算上联邦,那就是十三个国家,数字不太吉利。后来又考虑到整个联邦的版图太过庞大,这才终于选择了神圣亚述帝国的原帝都,再划入周边的几个城市,共同组成了规模宏伟的首都圈……”

玄野近代历史课上经常打瞌睡,成绩只够混个及格,更兼对自己家庭的本能排斥,所以并不了解风泽州的历史。如今听孙博宁谈起,他也毫无感觉。

孙博宁又道:“你叫玄野对吧,来之前我调看过你在ait的个人备档。说句实话,尽管跟大多数同龄人相比,你的科研类经验确实比较丰富,学术能力也稍强,可也就仅此而已了。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天才,单以人类自身的智商而论,146才是从污泥中脱颖而出,通往生命巅峰之路的最基础门槛,你还远不够资格。因此我想了一下,打算暂时先把你编入预备组,至于能不能重回正式团队,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怎么样,这个安排你接不接受?我可以给你10分钟时间考虑,噢,当然了,如果你接受安排,那么先前约定的待遇照旧,你仍然符合享受国防部额外奖金补贴的条件……”

孙博宁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玄野如何听不懂,他也不拖泥带水,直接点头道:“谢谢!我很满意。”

对面挨近孙博宁而坐的汤姆·史密斯欣喜若狂,只差抱着对方的脖子亲嘴了。

他暗暗决定,等会议结束后,自己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收集起来准备针对玄野的小报告,扔进碎纸机里,然后认认真真地跟在孙博宁身后,搞好这个项目。

汤姆·史密斯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比起那些同样才华横溢却屡屡受挫的聪明人,他成功的地方就在于,懂得如何以退为进,如何将自己所受的“委屈”,适当地表示给高层看。既不损害自身利益,又能博得同情,还不惹人烦厌。

真正做到一举多得!

这次会议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孙博宁一份份资料简历看过去,剔除掉原先选定的一小部分人,同时又增加了另外一部分人。

这般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做事手段,令年纪比对方大上一轮的汤姆·史密斯,也深感佩服。

尤其会议前后,不管劝退还是招募,孙博宁的态度始终客客气气的,从不疾言厉色。他还总能从每份简历中,找出一两个话题来聊,天南海北,似乎无所不知。

这类待人谦虚、且才华出众的年轻精英,不容易引起一些自恃资历的老人反感,还能俘获大多数女性员工的心。即使会被一部分年纪相仿的男性嫉妒,参照孙博宁今天施展的手段,估计也能把对方治得老老实实,不至惹出事来。

由此,孙博宁以一种看似公开公平的方式,迅速奠定了自己在众人当中的核心地位,这位年轻的行业精英,羽扇纶巾,风头一时无两。

会议结束之后,玄野几人便被汤姆·史密斯催促着搬离了办公室,打发到其他房间工作。

另几人还好说,他们本就是从其他地方调来的,现在该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可玄野的去处却成了问题。

汤姆·史密斯起初打算将他安排到员工休息室中,说这样可以劳逸结合,方便工作,后来见方案被孙博宁否决,便又劝玄野在家办公。其心甚为可诛。

最后还是凯丽发话,把位于10楼办公室暂时借给玄野使用,自己则干脆不再每天回公司打卡,只是偶尔回来取些资料,或者与项目遇到困难的下属交谈几句。

这一做法令很多人费解,包括玄野。孙博宁倒是一眼看穿,知道凯丽这是在表达个人立场,却也不当众点破。

玄野彻底被打入冷宫,所谓的预备小组,其实一点事情都没有。

趁着清闲自在,玄野终于有了大量的私人时间,而且孙博宁将玄野推出开发团队后,为了证明自己信守承诺,并没有冻结玄野的账号权限。玄野闲来无事,便开始充分利用晶核公司的优势资源,着手完善“尘埃”程序。

跟着孙博宁一起过来的其余四人,两个是纯粹的男性高学历工程师,自那次会议后,顺理成章地进了开发团队。

另外两位,一位是个头偏矮、八九岁年纪的小男孩,一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小男孩留着一头藻绿色的短卷发,脸圆圆的,衣着非常随意。少女则身穿一袭黑色为基调的华丽服装,花团锦簇的蕾丝花边和灯笼袖,披肩黑发用一根缎带绑起,胸前丘壑饱满,到了柳腰处,却又盈盈不堪一握,两条包裹黑色丝袜的长腿,笔直纤瘦,脚上是一双复古皮鞋。

章十九 谁的错

小男孩除了来时与孙博宁一起露了个面,跟众人打声招呼之外,剩余时间,再没找过那位言谈从容的青年才俊,也不参与任何项目工作。

他好像是趁着国防部与晶核公司合作的机会,纯粹到此观光玩耍的。整天无所事事,只在山景大厦的各楼层串门,今天到这个办公室里瞅瞅,明儿又在那里转转。

晶核公司本身就是全球最顶尖的游戏开发商,能够吸引小孩子的模型玩具极多。小男孩一路溜街串巷,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某款中古世界游戏的道具魔法杖、或是格斗类游戏的发光式动力圈套,总要吵嚷着让人从橱柜里拿出来,把玩半天。

他倒不贪心,那一件件制作精良的仿真道具,玩过一遍之后也就随手放下,从不哭着喊着要带回去。只是性格十分调皮,总能想出几个坏点子,捉弄那些正在工作的技术员们:

要么趁他们原地站着不注意,轻轻抽走他们背后的椅子,等对方不经意落座,摔个大跟头;

要么偷偷在别人咖啡杯里加点作料,等他捂着肚子上厕所时,往马桶隔间里扔烟花;

要么拿一块强力粘板去活动室,一面画上诸如乌龟、兔八哥这类的滑稽图案,一面贴在大型电动游戏机的座椅靠背上,然后静待某个倒霉透顶的家伙,自动送上门。

如此没过多久,小男孩的恶名便传遍整栋山景大厦,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知道大厦里有这么一个调皮捣蛋的混世小魔王。

尽管小男孩从没对人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姓氏和来历,然而只要那个人不是十足的白痴加小心眼,均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也不会报复——对方可是跟着联邦国防部的几名专员一起来的,连一向做事稳重的孙博宁都不肯板起脸孔,教对方如何做人,其他人更别想当面数落什么。

最多心里嘀咕一句“缺少教养,父母双亡”,再自认倒霉就是了。

那位容颜如同瓷娃娃般精致的美貌少女,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小男孩身旁,照顾对方的饮食起居,活脱脱一个哥特萝莉式女仆模样。有时候小男孩的恶作剧实在太过分了,她还会真诚地鞠躬向人家道歉。

山景大厦里工作的男性,很大一部分都是“人畜无害,却时常被误解”的死宅,某种意义上,玄野也是。

若硬要找出两者间的区别,即是玄野见到美貌少女,与见其他普通人一样,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连多瞅看一眼的兴趣也欠奉。而某些癖好独特的男性同胞,却是双腿颤抖、两眼放光,见对方用极其温柔悦耳的语气,向自己道歉,全身骨头都快酥了,哪里还在意小男孩的那些恶作剧。

唯盼小男孩能够知耻而后勇,对待敌人更残暴一些,鞭笞……不,伤害的更深一些。等对方下回道歉的时候,借机同她攀谈几句,以表现自己的宽怀大肚……大度,说不定那美貌少女,还会觉得自己温柔体贴,是个可以依靠并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呢!

试想一下,一位从梦幻仙境里走出来的绝色少女,容颜清美无暇,穿衣风格又如此华丽,还是什么童颜**……如果能陪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有一天,半天,几个小时,那也要比喝下12升装的肥宅快乐水,更令人全身舒爽啊!

平淡的日子,波澜不惊。

这天,玄野照常打开凯丽办公室的那台光脑,登录服务器,查阅晶核娱乐数据库里,关于战争武器一类的编译代码。

只听咔嚓一声,办公室门被人拧开一线,又嘭的一下,重重踢开。

小男孩双手插着裤袋,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将进来。

这样的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玄野眼睛都没瞟一下,自顾自翻看着代码。

小男孩走进房间,也不跟玄野打招呼,先踮起脚尖,对着门口那尊手拿高斯步枪的模型塑像,比了比身高。待他发现自己的小脑袋加上头发,最多只能超过模型的肚脐眼上方一点点时,立即就没了兴趣。从玄野的对面另一层爬上办公桌,一脚弯曲,一脚自桌沿垂下,身体呈匍匐状,拿起玄野放在桌上的搪瓷茶杯,端详了几眼,很没礼貌地大声道:“现在连小学生也知道天天喝星久克的咖啡了,你一个年轻人,居然还用这么难看的杯子喝……喝白开水?该不会是个小老头吧!”

玄野正思索某行代码的编译语句,微皱眉头,没空理他。

小男孩哪肯罢休:“喂喂,别人好心提醒你,你怎么不回话。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一堆丑了吧唧的字母扭在一起,标点符号还东一块西一块……就像你这个人啊,本来就不帅,比那个孙某某差远了,再皱着个眉头,那真成小老头了!”

玄野拿过茶杯,放到地上,继续阅读。

小男孩伸手去捞那杯子,却怎么也够不到,于是继续趴着说道:“喂,我骂你小老头,你为怎么不生气啊?凭什么不生气啊?哎呀,莫非你想学那个孙某某!不行不行,你可千万别学他。你已经长得不够帅了,再把他那套表面和蔼可亲、背地里人面兽心的做派学来,那就更没女人喜欢了。”

说了半天,见玄野依旧没有回应,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摇晃:“你为什么还不生气啊,为什么这栋楼里的人,一个个都不会生气啊……你们是不是耳朵都聋了,眼睛也瞎了……”

这次玄野终于将目光从代码上移开,转过了头,淡淡道:“不,应该是你眼瞎了才对。你难道没看见,我现在已经很生气了吗?”

“我眼瞎?嘿嘿,我眼瞎……”

小男孩仿佛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伸出食、中二指,遥遥对着自己的双眼,大笑道:“如果我眼瞎,怎么能够看到你,还知道你长得不帅。如果我眼瞎,又怎么能发现最下面那行代码里,有个明显的逻辑错误……骗谁呢,大白痴,我早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我可没骗你。”玄野摇摇头,指了指头顶天花板,“不信你看上面。”

小男孩闻言抬起脑袋,就在他视线转动方向的同时,玄野伸出一只手,捏住叼在小男孩嘴里的那颗棒棒糖,露在外面的半截塑料长柄,轻轻向外一拉。

棒棒糖立时从小男孩跳出,在空中飞了两圈,被玄野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说得对,你应该还没瞎。”玄野认真地点头道。

小男孩保持着脑袋向上甩的姿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这么愣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一寸一寸地扭转脖子,一张幼稚小脸似哭非哭:“你竟然连不懂事的小孩子都欺负,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是不是人!”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叽”地一声,原来是那位美貌少女正轻掩嘴唇,眉梢眼角间,有微微流淌而出的笑意。

“居然连你想也欺负我!”

小男孩气极,随即他嘴巴一撇,指着幸灾乐祸的美貌少女,和一旁装作无辜的玄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两个人太可恶了,快点给我道歉,不然……不然我马上就哭给你们看!”

“是你先做错了。”玄野纠正道。

“我不管,我不管!”小男孩两条粗短的圆腿在办公桌面上一阵乱蹬,大声叫嚷着,“我还是个孩子,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是你非要跟一个孩子斤斤计较,事情才会闹到这个地步的!”

“如果真是我的错,我可以收回刚才的话。”玄野也看不出有多生气,俯下身子,将被小男孩踢下桌子的手机和文件夹捡起,搁到位置较高的地方,接着面向小男孩站定,郑重其事地说道:

“对不起,你确实是瞎了。”

小男孩眼珠子瞪得溜圆,他的表情还停留在以为玄野服软、趾高气扬的那一刻,嘴巴却不自觉地张大,夸张得足可以塞下一枚鸵鸟蛋。那边美貌少女再不及掩饰,扑哧笑出声来。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小男孩便想踩在桌面上,伸手去打玄野,却猛然记得自己好像年纪还太小,很可能打不过。

于是欺软怕硬的小男孩,又将苗头对准了相对容易欺负一些的瓷娃娃少女,他抬起屁股、摆晃着小腿,小心翼翼地噌下桌子,以免自己摔倒。

待脚一落地,立即又换成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气势汹汹地向美貌少女冲去。

美貌少女似乎浑然不觉,笑得甚是欢畅。

小男孩气鼓鼓的,双手叉腰,脾气就要发作。却不知怎地,蓦地停止动作,望着对方,瞠目结舌:“你……你……”

他一脸惊骇欲绝的表情,仿佛活见鬼一般,一个“你”字反复喊了半天,再没下文。

小男孩不知发现了什么状况,也顾不得跟玄野作对了,蹲下身子,就这么使劲揪住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自语:“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莫拉维克悖论?不可能,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亦或是克莱因瓶?更没道理啊,那是阿赖耶识觉醒之后才会出现的浸入现象……那么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以前为什么没能发现,是我的理论错了吗?不对,我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是了,理论绝对不会有错,错的不是理论,错的不是我……”

此时的小男孩,如同一个彻彻底底的小疯子,时而抓耳挠腮、喃喃自语,时而又歇斯底里、如癫如狂。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嗖地一下站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玄野:

“所以这一切,全部是你的错!”

小男孩以盛气凌人的口吻,撂下这句狠话,随即脚底板抹油,夹着尾巴跑了。

玄野则坐回椅子上,开始仔细阅读最后那段代码。

章二十 契约

隔了两天,小男孩又带着美貌少女,再次出现在原本属于凯丽、如今暂时让与玄野使用的那间宽敞办公室里。

小男孩照例蛮不讲理地一脚踹开房门,先跟星际开拓者塑像比一比身高,然后才晃悠悠地踱步到玄野身前,轻轻咳嗽一声:“喂……你,能听到我说话不?”

玄野之前对小男孩的种种所作所为,确实有点意见,因而小小地教训了对方一下。但事后想起,自己就因为对方一时的无理搅扰,便睚眦必报,以大欺小,这种行为显得过于幼稚可笑,很不可取。

再说暴打小朋友也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于是玄野摆定心思,只要对方不再惹自己,一切恩怨自当过去了,自己也不会主动找麻烦。

可如今小男孩再次不请自来,这令玄野感到颇为头疼。他平复情绪,决定暂时先耐住性子,说明自己不喜欢被打扰的情况,并和对方讲清楚道理。

如果对方能听得进规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自然再好不过。倘若屡教不改,依旧任性妄为,玄野也有其他办法对付,到时候再作计较不迟。

毕竟玄野可是在黑魔法女巫的百般折磨之下,还能侥幸生存下来的男人。小男孩搞恶作剧的瘾头虽大,手段却远不如以前黑魔法女巫那般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其性质也恶劣太多。

想清楚这些,玄野便无顾忌,望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尽量保持温和:“说吧,我听得到。”

“那我现在可就要说了?真的说了?真的?”

小男孩连问数遍,见玄野点头,顿时又神气活现起来:“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好了。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很不错的老爹,曾经是个叱咤江湖风云的大人物,他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和这个女……女人。”

说着,用手一指美貌少女,“她叫星瞳,星爝的星,瞳蒙的瞳。我家老头子去找上帝喝茶下棋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是她……是我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因此我们俩关系很好,就跟亲生……父女一样。”

“你是不是以为星瞳长得漂亮,人又听话,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皮肤嫩嫩的,如此完美的女性,只有狗血电视剧里才有,放到现实中,肯定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花瓶摆设对不对?不不不,如果这么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星瞳其实很懂事的,从小就会吃苦,什么端茶递水洗衣做饭,什么铺床叠被打扫房间,所有我学不来的事情,她样样精通,绝对的家务小能手。而且平时在家里,我既不敢……想打她,又不骂她,不仅替她挡下一群群嗡嗡直叫的蜜蜂苍蝇,还偶尔还拿大把的零用钱给她花。唉,你说一位父亲应该做的事情,我是不是都做到了?!”

小男孩攥着小拳头,目光炯炯,尽管他说得的话完全经不起推敲,但玄野出奇地没有打断对方,听得很认真。

“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天底下有德才的长辈,又有谁不疼爱自己的家人呢。我年纪再小,这点浅显道理还是懂的,虽然不能给星瞳凭空变出个喂奶的娘来,但其余该做的事情,我自问做得不比任何人差,只可惜……”

小男孩说着说着,语气突然一沉,唉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她不学好啊……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什么女神气质、好高骛远啊;什么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啊;什么卖身葬父、赚钱养家啊,她一样不会,一样都不喜欢。偏偏跑去学那些古板老套的东西,金融计量经济学、工程地质学啊,还有什么土壤与农业化学!这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她学来干什么?浇花种地吗,还是替未来的丈夫打理家财?!”

小男孩说到这痛心疾首,老泪纵横。

他端起玄野的搪瓷茶杯,背过身去,先轻轻抿了一口,又偷偷往杯子里吐口唾沫,心情方才有所好转,继续道:“刚才说到哪了,说到星瞳这小丫头想找老公?啊呸,不对不对……那个,反正啊,她学了这些个颠三倒四的东西之后,人就变傻了。笑也不会笑,哭也不会哭,遇到陌生人呢,还总是提防着,害怕跟他们相处。”

小男孩揉了揉干涩的眼眶,哀嚎道:

“也怪我平时关心不够,一不留神,就让星瞳这个黄毛小丫头,被一群创立这些学科的混账家伙们带歪了,她怎么偏不肯学一些高尚文雅,陶冶情操的东西呢?否则以她的资质,长大后就算不愿意当明星,至少总能顺顺利利地出嫁吧……你瞧现在可好,整天跟在我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孩子背后,到处溜达,到处闯祸,这像什么话嘛!所以啊……那个,看在咱俩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上,能不能稍微通融通融,她就留在你这里,看书也好,玩手机也罢,总之不会打扰到你,那么以后我出去玩耍的时候,心里就没什么负担……牵挂了。”

小男孩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生搬硬套了这么一出鹦鹉学舌的把戏,谈话间一股老气横秋的市侩味。估计他自己也才刚练没多久,觉得很有趣,说得特别起劲,可在旁人耳中听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好在玄野不介意这些,他耐心地小男孩提完要求,然后拒绝道:“不行。”

“怎么不行?!”

小男孩正双眼闪着小星星,满脸希冀地望向玄野,见对方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不由一下蹦跳起来:“这又不是什么拯救万民于水火、维护世界和平的无理要求,你作为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为什么不敢答应我呢!你知不知道,现在除了某些自甘堕落不要脸的成年人外,连小学生也懂得自尊自爱了,我那么放下尊严地恳求你,难道你就忍心拒绝一个天真孩童的请求,非要逼良为娼吗?”

玄野不为所动,摇头道:“我不是个好人。”

小男孩气得暴跳如雷:“那你就是堕入地狱的路西法,抛弃信仰的渎神者,所有邪恶与罪孽的化身!”

不过骂归骂,机智的他很识大体、知进退,并未直接指着玄野的鼻子跳脚。

可惜玄野依旧毫无表示。

而说了半天的话,小男孩自己倒是口干舌燥,便随手捧起茶杯喝水。只是喝到一半,他猛地意识到事情不对,把含在嘴里的水又一股脑儿吐了回去,然后大模大样地道:“一个茶杯而已,不脏,不脏,待会儿我……叫星瞳帮你洗。”

说罢,就要拉着美貌少女离开。

星瞳站在小男孩身后,望着这个跟平常风格不太一样的他,只觉十分有趣,明朗的双眸像两弯月牙儿般轻轻眯起。

小男孩原本另有打算,但看了一眼美貌少女,又犹豫起来,权衡片刻,走回到办公桌前。

这次他没有爬上桌子,而是拿过桌上茶杯,顺着十楼窗户全部倒出去,接着把茶杯放回,拍拍手:“好了,搞定。”

他在玄野身边蹲下,两只手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审视了许久,叹气道:“不是我替你着急啊,老人家,你看你自己长得不帅,性格还这么差劲,以后肯定讨不到老婆的。我现在把星瞳留在这里,那也是为你好啊……想象一下,身边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陪伴左右,饿了她可以喂你吃饭,喝了可以喂你喝水,困了累了,还可以替你揉揉肩膀捶捶背,这不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么!再说了,一个男人又老又丑怕什么,你还可以用花言巧语,迷惑无知少女的芳心啊!这可比送手袋送钻戒划算多了,你要是觉得外面的女人太聪明不好对付,可以先在星瞳身上练练手嘛,星瞳在感情方面笨拙得很,说不定误打误撞,她就喜欢上你了呢!哎哟,这可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千万别再犹豫了,错过这个机会,以后你就真的要当一辈子单身狗啦!”

玄野仍然摇头:“很抱歉,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小男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过杯子,连吐几口唾沫:“呀呀呸,好话我都说尽了!你这个混蛋,到底还想要什么?”

“要的不多。”玄野仔细想了想,说道,“我手上有个小程序,做了很久,设置了一些功能,但限于自身水平,一直没办法独立完成。可以说,这个程序现在的完成进度,尚不到预先估计的40%,或者可能更低一点。如果你有办法对上面的一些分区模块做出改进——也不需要太多,只要一个大致的方向就行,那么我在征求原主人同意后,甚至可以把整间办公室都让出来,搬到其他地方去。”

“就这么简单?”这回小男孩没有再呱噪,反而好奇地问。

“这很不简单。”玄野确定。

“成交!”小男孩大声道。

他生怕对方反悔,忙不迭从桌上文件栏里取过一张空白纸,刷刷几笔,作成一份漏洞百出的契约书。

玄野拿过一看,只见字迹歪歪扭扭,如同螃蟹走路,不由哑然失笑。双方各自签上名字,小男孩又找来一块印泥,逼着玄野按手印盖章,玄野也同意了。

做完这些,小男孩高兴地手舞足蹈,像是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蹦一跳,献宝似地将契约书递给星瞳看。

契约书格式很不正规,内容极短,只有一行字:“即刻生效,永不反悔,赖皮的是小狗。”

末尾各自签着双方姓名:玄野,尼尔。

章二十一 算法

自那天起,暂归玄野使用的宽敞办公室里,便多了一位恬静而温婉的绝色少女,除此之外,生活一无所变。

而星瞳也确实如小男孩尼尔所说,不善于与陌生人交际,玄野和她同室相处一段时间,两人之间连一次最基本的对话也无。

玄野难得有大把的空闲,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星瞳则一个人安静地阅读看书,偶尔协助玄野,打扫一下室内卫生。

小男孩尼尔照旧天天在外头疯,要么今日藏起手机、车钥匙等随身物品,急得大伙儿团团乱转;要么在别人进电梯的时候跟着进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把所有楼层的按钮都摁上一遍,气得对方骂娘。

时间一长,他已不满足仅仅在山景大厦里称王称霸了,又悄悄把地盘扩张到了门洛公园,偶尔外出晃荡,一出门就是整整一天。

等玩得累了,小男孩才会偶尔记起正事,回到办公室稍作休息,顺便同玄野讨论几句程序上的问题。一旁的星瞳早已准备好果汁饮料,还会细心地替他擦掉脖子和背后的湿汗。

玄野很少以貌取人,将高矮胖瘦幼老美丑等自然规律因素,当成评判他人的标准,但也不会愚蠢到将整个尘埃都拿出来,摆在一个并不知根知底的契约盟友面前。而是先选了其中关于动态轨迹捕捉的一小部分模块,几百行代码,给对方过目。

小男孩尼尔瞧过一眼之后,连连撇嘴。按照他的意思,这些代码唯一的优点,就是语句还算通顺,没什么拼写错误,其他根本一无是处。如果玄野硬要异想天开,修改这种不入流的程序,那简直比老年人还要迂腐,有这些精力和时间,倒不如全盘推倒,直接做个新的算了。

“灵韵不足,匠气太重。”

这是尼尔为玄野判定的八字评语,精准到位,一针见血。

不过嫌弃归嫌弃,尼尔可不愿意自己率先食言,糊里糊涂地当一只小狗呢。他取过玄野特意打印在纸上的程序,一一划掉,又刷刷几笔,写了个有穷性极高的最优解算法出来,气势磅礴,跟玄野那种因追求步骤和逻辑准确性而拖泥带水的东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玄野越看越是佩服,便尝试着舍弃原先的那些条条框框,用对方的算法重建架构,这一试验,就是大半个月时光。玄野终日废寝忘食,也不忘向对方虚心请教,涂涂改改,不知疲倦。最后完成的新程序,代码行数比起最初,整整精简了30%,效率却几乎提高一倍。

对此,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玄野很是兴奋,专程跑了一趟超级市场,破天荒地给尼尔买了一盒棒棒糖回来。

尼尔则一脸嫌弃:“你眼瞎了吗!我又不是流鼻涕的小孩子了,才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哩。”放过狠话,报完之前的一箭之仇,就捧着那盒棒棒糖,开开心心地玩耍去了。

星瞳在旁边叽叽偷笑。

玄野这边忙着自己的事情,那边《机甲威龙》的开发也进入新的阶段。

孙博宁不愧为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年纪轻轻便有资深专家的美誉,能力水平绝对经得起考验。他不像汤姆·史密斯那样崇尚个性化管理,而是保证每一位参与项目的人,都有与他们分工性质相关联的同等工作量,既不超出负荷太多,生出抵触情绪,又不让他们在工作期间,哪怕有一秒钟时间空闲着。

孙博宁处理事务给人的感觉,一向公开公正,头条不紊。每当手下员工,做出成绩或犯了错,他都当面赞赏或指正,从不背后议论。那些起先还妒忌污蔑他的人,渐渐地也开始认同、直至信服他。

尼尔就曾拿这件事揶揄过玄野:“那个孙某某爱惜名声得紧,做事件件追求公平,但偏不给你机会,这意思再明白不过,摆明了瞧不上你呢!人家不当面赶你走,那是给你台阶下,叫你自己知难而退,说出去谁都不丢面子。你可倒好,偏偏顺杆子往上爬!做人做到这种无耻的地步,连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都知道害臊,你一个老年人,咋就这般不要脸呢?被外面那么多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为什么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咧?你是怎么做到脸皮比城墙还厚,炮弹都轰不破的,有空教教我呗……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我最愿意学了!”不用说,肯定是小男孩戏瘾又发作了。

“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玄野回答的很干脆。

“那倒也是。”

小男孩摸摸没毛的下巴,故作沉思状:“你这个人嘛,性格扭扭曲曲,又不识趣,最重要长得不帅,有人肯收留你才怪。不是我有意贬低你啊,假如你跟那个孙某某调换位置,保管不出一个星期,就得灰溜溜被人赶下台去。所以说,做人可以没有本事,却不能丢弃自尊啊……”

他顺手指了指星瞳,“你这样赖着不走,会把我们也给牵连了,人家还以为你是仗着我的关系,才如此有恃无恐,白拿薪水不干活呢!”

“你的关系,很厉害吗?”玄野问道。

“那当然了。”小男孩高仰着小脑瓜,神气十足,“我也是仗着家里老爹……跟他没什么关系,我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上来的。凡是认识我的人,个个赞扬我团结有爱、性格活泼、关心集体、礼貌待人,你说我厉不厉害?”

小男孩鼻孔朝天,一只脚掌有节奏地拍着地板,一脸“快来夸奖我啊,我承受得起”的表情。

“还真是托你的福了呢。”

玄野点点头,收回目光,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三个人各有所好,相处算不上融洽,倒也默契。

尼尔一张嘴巴十分阴损恶毒,什么都敢说,经常指桑骂槐,落井下石,好不惬意。而玄野自从上次斗过一回嘴,就没再继续接对方的招,他买了一本日历放在桌上,在7月14日那天,画了一个圈,在9月01日那天,又画个圈。然后挑选出另一小小部分的尘埃程序,与小男孩讨论。

尼尔将魔抓伸向门洛公园后,在山景大厦闹腾的次数就少了,众人都长吁一口气,一切似乎又风平浪静。可其实大家内心都明白,这是暴风雨欲来的前奏,凯丽的职务变动,始终是盘踞在晶核娱乐公司头顶的一片遮天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无数道电光劈下。

只是雷霆迟迟不来。

到了4月中旬,尼尔拳打山景大厦,脚踢门洛公园,顺利完成了自己的宏图霸业,环视天下,已无敌手。在登临峰顶,一览众山小的孤高寂寞中,百无聊赖的小男孩,终于决定回家了。

临行前,他拉住玄野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我走了以后,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就让给你了,不过得多穿几条裤衩才行,这位子垫板太硬,膈得人屁股疼。而且你还需时刻留意那个白面书生孙某某,那家伙人送绰号‘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觊觎盟主之位已久,可不是什么善茬,往后你自己千万小心。还有,还有……星瞳这次不会随我回去,她在费利蒙待得久了,觉得身边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她超喜欢这里的,尤其是你这间办公室……”

话到一半,见玄野抿着嘴唇,脸色铁青,赶忙解释道:“等等,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其实她留下,不是看上你这个呆子,而是看上这里某个比你有才十倍的人,打算以身相许,明白?所以星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完全不会碍着你的。况且,你给我看的那几段代码,应该是某个程序的一段分支吧,既然咱们俩是签过契约,那么相互帮助,才算公平嘛!你的编程水平这么差,若是以后再遇到其他问题,该怎样解决?还不如现在就听从我的建议,往后在程序方面有什么困难,尽可以通过星瞳把问题转交给我,只要我有空,一定会替你解答,永不反悔!”

尼尔好说歹说、撒泼耍赖,终于说服了玄野。第二天他就两手空空,潇洒离去,走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连孙博宁也不例外。

孙博宁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发现对方离开的。他倒没多说什么,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像突然转了性子,竟然找玄野谈了一次话,事后,又给玄野布置了一些涉及到机甲游戏项目开发的任务。

若换做数个月前,孙博宁这番做派,或许能换来玄野的响应和感激,但他跟尼尔相处了一段时间,心态渐转,思想有所改变,某些东西反而看得淡了。

望着桌上摆放着的日历,玄野一阵头疼,唯觉有太多的事情要办,根本容不得自己三心二意,什么地方都能插上一手。不过既然孙博宁有要求,自己还是预备小组的身份,拿着晶核公司和联邦开出的双份薪水,玄野就不可能什么活都不干。

只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如果说孙博宁布置的任务,仅仅是使玄野每天少睡几个小时,把两边的进度一块补齐而已,无伤大雅。那么更令他头疼的,则是尼尔居然瞒着自己,把星瞳在丽丝希尔顿酒店的单人房间退了,又趁着当夜月黑风高,连人带家当,全部搬进了玄野租住的公寓隔壁。

也亏得玄野这些日子以来,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改良尘埃上,这么大的动静,事先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章二十二 小魔头or小魔仙

尽管对大多数男性而言,与一位容貌绝美的单身少女毗邻而居,是一件非常浪漫且令人憧憬的事情。可玄野却毫无半点兴奋和欣喜之情,也并不打算跟这个名为星瞳的美少女,以及她背后身份神秘的小男孩尼尔,有过深的交往联系。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一切只从主观臆断出发,把自己错当成这个世界的唯一主角,以为所有人都深切爱着或恨着自己,整个地球甚至星系银河都要围绕着自己旋转,那不叫痴心妄想。

那是一种病。

关于这一点,玄野很有自知之明,因而每次出门,他尽量选择不同的时间点,有时很早,有时很晚。然而无论如何躲避,只要玄野一打开房门,就能看到少女纤柔宁和的身影,仿佛亘古以前、天地未开之时,她就已经等在这里了,十年、百年、千年……

少女对玄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也不说话,很自然地跟在后面,随着他一起穿过清晨的街道,一起走进空旷的大楼,一起回家,一起沉默。

有一次早上,玄野遇到汤姆·史密斯在大厅与前台小姐谈话,两人肩靠着肩,挨得很近。

汤姆·史密斯一见玄野,便大声对前台小姐说道:“喏,瞧见那个人没有,他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被踢出项目组、还不肯辞职的脓包,你以后找男朋友,如果找这种人,那一辈子的幸福就都毁了。”

前台小姐很有分寸地吃吃笑着,一双画着浓墨重彩妆容的美眸,却死死盯住玄野身后少女,挺了挺胸脯。

小男孩尼尔离开之后,玄野缺少了一个可以随时随地当面咨询的绝佳对象,再加上孙博宁为帮助他共同进步而布置下的几项任务,玄野分身乏术,尘埃的改进再次遭遇瓶颈。

不过如今的尘埃系统,比先前已完善了许多,虽然远远谈不上完美,但运算速率更快、效果更高,结果已超出玄野最乐观的估计。

有了足够的底气,玄野便可以开展下一步计划。他借用或者说拷贝了《空战:王牌》的一部分主程序,建立起一个不算复杂的模拟框架——只有宏观数据,没有精细贴图,一切全靠脑补。结合网络上流出的一些相关资料,将自己那天在ait校园里以及辉夜机甲中,所能够观察到的所有虫族数据,全部输入进去。

这一数据收集、核对、转换的工作量十分巨大,更涉及到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那是玄野迄今最不愿揭开的伤疤之痛,从内到外,皮开肉绽,一片鲜血淋漓。但玄野不得不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否则当天夜里,在确认米凯尔安全以后,他就不需要再返回索尔小镇,而会选择用枪口抵住自己的咽喉。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水便控制不住。

玄野坐在办公室里,有时候想起某着场景细节,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扭曲,原本清秀的脸孔青筋暴起,胸口憋闷,半天喘不上气。

玄野给自己心理减压的办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逛街旅游、暴饮暴食、或者自残。而是闭起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座荒凉贫瘠的山丘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羊群,那些绵羊既不动弹,也不吃草,身上长满了溃烂的脓疮,围绕着浓郁的墨色腐气,活像一具具失去灵魂的僵尸。

玄野不厌其烦地数着绵羊,一只,两只……

整个过程极其枯燥、单调,直到意识极度疲乏,头脑变得模糊,什么都不愿去想,连弯曲一根手指头的力量也无。这才放开心境,任由周围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混沌能量,乘虚侵入自己的灵魂,在无数开裂的空洞和缝隙之间,肆意穿梭流淌。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难以用语言形容。

玄野忙着处理自己的私事,那边《机甲威龙》游戏的开发进度,平稳中似乎也有一点逐渐加快的迹象。孙博宁又从别处借调来了一组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协助工作,他跟玄野的接触,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从起初的每隔10天左右碰个头,到现在四五天便要见一次。

只不过,孙博宁依旧没有任何要调玄野回正式项目组的意思,见面地点,始终选定在玄野待的那间办公室里。而且他每次过来都很有礼貌,敲门而入,先和文文静静坐在角落里的星瞳打声招呼,再与玄野交谈。

至于交谈内容,则甚为千篇一律,不是询问玄野任务的进展如何了,就是指点他一些实用的项目开发技巧,一般不超过15分钟。

玄野一时吃不准对方这么做的真正意图,暗自纳闷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足够闪耀的东西,可以令孙博宁这种级别的俊杰人物另眼相看,向自己抛出橄榄枝。因此跟对方相处的时候,比之对待尼尔和星瞳,更要小心谨慎。

但是令玄野感到困惑的还远不止这么一件事。

自从小男孩走后,山景大厦10层另外一个房间里,那位蒙特利尔工作室的年轻人,不知道怎么搞的,也开始往玄野这里跑。

年轻人姓殷名封圣,具体生平不详,似乎是晶核娱乐外聘顾问,物理学博士,负责各种游戏背景下的科学设定和讲解。

尹封圣性情轻狂放纵、不拘小节,同孙博宁相比,恰好是电池的正负两个极端。

他来办公室的次数异常之勤,几乎隔着一两天,就要往这里跑一趟。进门之后,也不找玄野,径直走到星瞳身边,跟对方有说有笑,闲聊家常。

星瞳对待尹封圣所表现出的态度,跟对其他人全然不同,包括孙博宁。她虽然平时看上去举止得体、礼貌有加,但总有一种淡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孙博宁向她打招呼,她从不理睬,和玄野两人单独相处时,更没说过一句话。

玄野自以为看透了命运和现实,所以本能地抗拒一切接触,宁可选择孤独;星瞳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除尼尔之外,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如今这个例外中,又要再添上一个尹封圣。

尹封圣总是挑选较为安静舒适的午休时段,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献殷勤,每次来都会给少女带些小礼物。比如好看的发饰丝带,或者香水手链一类的小玩意儿,标签价格不贵,东西倒确实精巧细致,很有品味。

或许是考虑到玄野在场的关系,两个人言谈虽显亲昵,举止却不算出格,总是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界限距离,没有肢体上的触碰。

虽然玄野曾多次暗示尹封圣,山景大厦这边人来人往,不适合聊些私密话,他们两个人若真的两情相悦,尽可以到各自家中彻夜……长谈,那样方便许多。

对方却从不理睬,依然我行我素。

玄野不是一个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幸福的善妒者,对星瞳这位美少女更没什么非分之想,看到双方郎情妾意的模样,也祝愿他们能够一直这般恩爱长久。只要不打搅自己。

但那两人偏偏选定在办公室幽会,而且终日招摇,这令玄野不胜其扰。

到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自己的工作思路,一次又一次被这对小情侣肆无忌惮的谈话和低笑声打断。于是主动退让,找了个新的地方办公,腾出地方由他们尽情折腾。

玄野主意打得不错,只可惜事与愿违,无论他搬到哪儿,星瞳与年轻人说完话之后,总是第一时间便回到他身边。

如果玄野去了休息室或者娱乐活动室,她就搬出一把凳子,坐在玄野后排,一坐便是一整天;如果玄野故意选择某些面积狭小的杂物储藏室或办公隔间,没多余的座位,她也毫不介意地站到背后,默默看着玄野工作,一站还是一整天……惹得周围不知内情的员工义愤填膺,窃窃私语。

言语里,除去很一小部分荤话,大多是感慨自己为何没有这么好的桃花运,接着哀叹少女遇人不淑,又大骂玄野负心薄幸。

甚至有时玄野躲入男厕所,少女同样会站在门口等。时间一久,就连玄野那般的隐忍和城府,也承受不住其他人的复杂目光,冲出厕所,迅速回到最早那间办公室里。

玄野有些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了。

一日尹封圣走后,他征得了少女同意,用对方的手机终端拨号,给小男孩尼尔打过去一个电话。

“怎么是你?”

尼尔嘴里吃着什么东西,嚼得正香,听出玄野的声音,不免有些惊奇:“不会吧,星瞳肯把手机借给你用?你这老东西真不要脸,趁我不在,居然都跟她发展到那种程度了……什么,中断契约?放屁!不可能!你这个暮气沉沉的老家伙,自己不愿意当人,想违背契约做一条小狗,这谁都没意见,不过,当初是谁不要脸动手打人……动口骂人的?又是谁自告奋勇,送我棒棒糖的?我尼尔堂堂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都明白说话算话一言九鼎的道理,你一个成年人反而连最起码的承诺都不敢遵守了?!呸……想骗我同流合污,没那么容易,你自己出尔反尔不要紧,我可还要继续挺直腰板做人呢!”

尼尔挂断电话,第二天中午,便拎着一根形状怪异的粉红色魔法棒,杀奔回山景大厦。

他也不找玄野或是星瞳了解情况,下了电梯,直接走进蒙特利尔工作室,嘴里高喊道:“江湖寻仇,闲人回避!姓尹的那个无耻混蛋给我滚出来,这次我一定要代表月亮消灭你……还想跑?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孽畜!叫你不好好干活,叫你勾引别人老婆,现在求饶已经晚了,你就闭起嘴巴好好背锅吧,乌啦啦能量变变变!”

说完,抄起魔法棒,打的对方鼻青脸肿,鸡飞狗跳。

教训完了年轻人,尼尔仍不肯罢休,双手叉腰,矗立在层楼过道口,破口大骂:“所有在场的男女老少,全部给我听好啦,从今往后,谁敢打我身边人的主意,我就让谁断子绝孙!你们要是有种,现在就出来单挑,不敢出来的,以后就夹紧点尾巴、小心做人吧。”气焰极其嚣张。

此话一出口,便惹了众怒,立时便有好几位经常出入健身房的员工,从各自房间走出。

小男孩手握魔棒,挺着小身板,夷然不惧:“你们尽管以多欺少,一齐上好了,我要是打不赢你们,就允许你们随着我姓,以后统称小屁孩二世,小屁孩三世……废话不多说,一起放马过来吧,你们谁先上?”

那几位员工也是一时不忿,才吓唬吓唬小男孩,怎么可能真的动手。看到小男孩挥舞魔棒、连连吆喝,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心中好笑,摇摇头,又接着回去工作了。

小男孩见过道上的人都走光了,朗声道:“天下无敌,真是寂寞啊!”收回招式,飞起一脚,踹开玄野办公室的门。

章二十三 往事

“喂喂喂,你是怎么搞的,自己身边的女人为什么不照看好?为什么任由其他小白脸随便勾引,最后还非得搬请我这位前任武林盟主,亲自出手,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小男孩一进房间,身子还没站稳,便开始埋怨玄野,“像你这种人啊,就是平时影视连续剧和英雄神话故事看得太少,既不勤练武功,身上又没半点王者气概,还不懂得装模作样恩威并施,假如哪天当了老大,手下人很容易造反的耶!喂!你傻愣着干什么,听到我说话没有……”

小男孩本有一肚子怨气,但说着说着,发现对面的玄野神色有异,于是伸出圆短的小手指,在他面前晃荡:“哈哈,你不会因为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真的感动了吧?那至少也该嚎啕大哭,痛哭流涕一场啊,不然怎么显得出本小侠急公好义,救人于危难的风采呢!”

玄野先前只听得最开头的半句,便陷入沉默,好半天,才伸手抹了抹脸,平静道:“你说的很对,我的确不适合当英雄。”

“那还用说。”

小男孩一甩手,把魔杖抛给星瞳,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搪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抹抹嘴道:“你是书生,不是将军,别每天光想着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将军杀人用刀,至于书生杀人嘛……算了,这些道理,外边那个孙某某懂、尹某某也懂,就你不懂。可怜你这个人呀,干重活没体力,读书也是死脑筋,既当不了权臣,也当不了谋士,充其量只能做个炮灰,还是最不合格的那种……”

小男孩继续着他那种不伦不类的江湖口吻,这次他不等玄野回答,一转头,指着美貌少女:

“怎么样,被人欺骗的滋味爽不爽?现在还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是造物主的奇迹吗?哼哼,你和她真是天生一对啊,一个个笨蛋透顶,每天光靠死板的知识,便妄想领悟什么生命真理,掌握宇宙运行的规律。你们两个脑子都学傻了吧!只不过他傻,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眼里只有复仇两个字。至于你嘛,比他还要笨,还要傻……那家伙虽然年纪轻轻便心态苍老,可好歹还剩下一点点奋斗勇气,并未放弃挣扎,而你呢,你已经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吗?你有想过要反抗吗?什么都没有!你只是觉得自己长命百岁了,便可以云淡风轻、看遍天下人的笑话,可结果怎么样?疏忽大意,连一个最普通的自证预言陷阱也无法察觉,还希冀什么娴雅之性遗世独立,我看你自己才是笑话,无比愚蠢的大笑话!”

小男孩一贯给人的印象,是调皮捣蛋胡作非为,很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的开口痛斥。少女低垂着头,手足无措。

小男孩没有给星瞳任何说话的机会,骂了半天,又望向玄野:“你也看到了,我这次来,其实是专程做恶人的。如果你坚持想让星瞳回去,我不会反对,我们的契约也可以就此中止……反正你这个家伙,凡事只喜欢往坏处想,从来就没有敞开心扉,坦然接受过别人的善意。我要是你,现在就拿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免得今后害人害己,还要连累别人费力替你收尸。”

玄野忽然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你看,又来劲了不是。”小男孩不屑地说道,“少抬高自己了!你身上有什么值得别人窥伺的宝贝吗?金钱、美女、肉体、灵魂?对不起,你一样都没有!那我能得到什么,你的智商比我高吗?你的年纪比我小吗?你的家世比我好吗?你的那帮同学朋友,仗着名门出身,比我能喝酒打架吗?样样都不如我,我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况且,如果我想利用你、算计你,能让你看出来?不,你当然看不出来,因为你一双眼睛早就已经瞎了。”

“是的,我早就眼瞎了。”玄野居然不否认,“那就带她回去吧,这是我的意见……”

小男孩一脸鄙夷,转过身,正要拉着少女离开,却听身后的玄野继续说道:

“……所以,尼尔,你的意见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的意见是什么,想必你也非常清楚。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玄野喝尽杯中余下的水:“但既然我们可以遵循自己的意志,坚持各自认为对的事情,那么她呢?我们在贯彻内心理念的同时,是不是也应该给别人选择的权利,毕竟我们个人的意志,只能够对自己负责,放在其他人身上,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你真是白痴!”小男孩顿时笑了,笑容异常灿烂:“她呀,当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

小男孩尼尔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回去,退掉租住在玄野隔壁的公寓,搬空了里面的所有私人物品,只留下一个人,还有一句落井下石的话:

“叫你做好人,我叫你做好人,这下傻眼了吧!反正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嘛,兜里一分钱没有也不奇怪,在我下次回来之前,人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说过的,要给别人选择的权利,而这便是我和星瞳两个人共同的意志选择。记住我可没逼过你,是你主动要往坑里跳的,既然你这么蠢,那就负担起责任,好好替我们完成心愿吧!”

玄野明知尼尔耍赖,却也无可奈何。他不是真想留下星瞳,只是由于自己无意之间,拆散了别人的感情,觉得心中有愧——毕竟除了偶尔有些吵闹和“粘人”以外,少女至始至终都很懂事乖巧,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再说山景大厦也不是玄野的私人领地。

尼尔和星瞳两人的心愿是什么,玄野有些模模糊糊的概念,却又不甚清楚。玄野事后猜测,倘若自己当时再三推脱,说不定小男孩就不再勉强,双方撕毁契约,一拍两散。

但玄野料想得到,自己这样的抉择,会对少女造成怎样的心理伤害。

那种好像一件物品般被人随意试验、摆弄、赠送、直至丢弃的心情,玄野再清楚不过了。

玄野不是什么圣人,他可以拒绝别人的好意,可以欺骗、隐瞒,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无论如何,有一种事情是他至死都不会去做的。一旦这样做了,就算玄野的人生能够重来一百次、一千次,能够大仇得报,甚至救下所有人,他也没有脸,再面对那个病床上的小女孩,还有黑魔法女巫了。

至于拒绝椎名由美的那次,情况不同,人性也有不同。就像玄野自己所说的,他与尼尔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而星瞳和椎名由美,同样也是。

因而,当玄野怀揣着十分纠结和复杂的心情,想帮助少女争取一些额外自由的时候,他便顺理成章地搬起石头,砸中了自己的脚。

‘想成为你那样的人,真的很不容易啊。’玄野对着远方天空,叹了口气。

自尼尔大闹山景大厦,一脚踢翻尹封圣的场子后,那个年轻人就再没有找过星瞳。他送给星瞳的那些玩意儿,早就被尼尔一股脑儿打包,尽数扔掉。

玄野跟一帮世家子弟混久了,知道这些所谓小玩意儿的价值,其实远高于标签上所贴的价格,件件都是限量版的奢侈品,估计尼尔心里也有数。现在一场投资打了水漂,尹封圣究竟有多郁闷,那就不得而知了。

面对无家可归、却是一副茫然面孔、看不出悲喜的绝美少女,玄野心下感慨。他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搬到酒店去住,或者再找个条件更好的公寓,自己可以垫付所有的房钱,且不用归还。

少女先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喜不喜欢那个姓尹的男人?”玄野又问,“如果你很喜欢他,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再告诉尼尔了。”

少女赶紧摇头。

“那你是……爱他吗?”玄野再问。

少女脑袋摇摆得更厉害了。

这次玄野也沉默了,犹豫良久,终于问了出来:“你想回家了,对吗?”

少女脑袋只重重地点了一下,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没有眼泪。

玄野最后把少女安排在了自己所住的那间公寓里,并且用猜硬币正反面的方式,决定了某些两难问题的归属,比如谁睡床,谁睡沙发等。连家务卫生也做了规划,两个人轮流打扫。

躺在沙发上的第一晚,玄野辗转反复,想起了某些以前事情。

那是玄华还没有病重到需要入院治疗的时候,他和小女孩两个人,就寄居在一间每月租金只需150联邦币的小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仅仅十余个平米大小,屋内呈直角长方型,活像口棺,一进门便是厨房和卫生间,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然后就是卧室。

厨房里的燃气和锅具都是坏的,修理需要花很多钱,卧室跟厨房之间也没有墙壁,用横放柜子遮挡一半,另一半装了布帘。

玄野之所以选中那套房子,是因为那里有独立卫生间,不然他担心自己晚上跑去便利店,购买那些打烊前的半价盒饭便当时,玄华会因为独自在家怕黑,而不敢一个人出去上厕所。

有时候运气好,临近保质期的盒饭便当,还会被店员们处理掉,扔进附近的垃圾箱里。

每当这种情况出现,也就意味着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刻即将来临,玄野需要跟一群常年游荡在街区附近,身体强壮却好吃懒做的流浪汉们,比试谁的动作更快、反应更迅速。

虎口夺食,玄野能赢的次数不多,但只要抢到一次,就足够他雀跃欢喜一阵子。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省下自己两天甚至三天的饭钱,再加上托人变卖家宅,所获得的一笔现金,只要一有合适的可移植器官,便能够为玄华治病了!

房子里没有多余的桌椅板凳,只有一张床,他把床铺让给小女孩,自己又舍不得多花钱,便裹着薄薄的被褥,睡在地板上。实际上当时玄野的心里,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睡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床上呀,或者沙发都行。

尚天真年幼的玄野,想法很纯粹,也很简单。纵然有些烦恼,也有愿望,但只要玄华能健健康康地长大,相比起来,那么自己这些小小的艰辛,小小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着想着,玄野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不敢再回忆下去,侧了个身,面向沙发靠背,强迫自己睡觉。

而另一边,始终站在楼梯上的少女,望见对方的神情,从失意迷茫、渐渐变得温柔,最后又转为酸楚悲伤的过程。

她什么也没有说,抱着玄野临睡前忘记取走的毛毯,返回卧房。

章二十四 暗流

当晚玄野似乎想通了什么,翌日清晨起床,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开朗。

那是如同太阳从西边升起一般极罕有的现象,至少连一向自诩为玄野死党的米凯尔,都从未见过。

跟少女一同走去山景大厦的路上,玄野冷不丁说道:“你到过亚历山大吗?那是个很有魅力的地方,我曾经在那边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些人……而今年7月份我有一场聚会,也是在和它相邻的帕德伯恩州举行的。之前有人邀请过我几次,都被我以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为理由拒绝了,不过昨天晚上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认为还是应该去一趟。毕竟这个世界的变化实在太快了,有些人和事情,还没等有能力抓住,便转瞬消失在我们的生命中,快得根本连影子都追不上。如今大家天各一方,能够聚到一起已是不易,既然和众人相识一场,再怎么说也该好聚好散才对。”

少女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玄野望着天边的朝霞彤云:“何况我在图哈娜有几个朋友,原先相处的不错,他们的年纪都与我、还有你相差不多,算得上同龄人。虽然他们是一群喜欢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但本性不坏,以前我不愿意欠着他们人情,便没跟他们要任何好处,现在想起来,是不是自己好像吃亏了?或许,问他们借点什么珍爱的东西,再藏起来,让他们这辈子都讨要不回来,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呢……”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少女,“听说在旧时代,帕德伯恩州还是片荒无人烟的地区,那里存在过一批崇尚自由精神的牛仔,驰骋骏马,手里拿着左轮手枪,威风八面,独来独往。这次聚会没有人数限制,选定的地点也离那些牛仔曾经活跃过的地方不远,如今是一大片海滩,据说风景很美。你在图哈娜待得久了,想不想出去走走?如果有想法,便陪我一起去吧,我跟那几个家伙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已经不想再听他们没完没了的唠叨了。”

少女沉默不语,既没立即答应,又不表示反对。

玄野没有催促对方,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之所以想邀请你一起参加,一半是因为尼尔的关系,他那张嘴虽然很损很毒,似乎还知道我过去的一些事情,然而迄今为止,我仍没能察觉到他的真实意图,因此在9月份之前,我打算继续履行双方的契约,但无法保证持续时效……”

“另一半则是我的个人意志,也有点想拿你做临时挡箭牌的意思。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想在状况还没有恶化,及早将它们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事实上,人心太复杂了,我无法确定你一旦去了,有些人在见到你之后,会有怎么样的情绪反应,会不会说出一些过激的言语来,这是我必须事先说明的一点。当然,你也无需在意他们,他们只会站在自身立场上,用虚伪的道德训斥别人,却不敢真的动手……至于我所指的那几个唠唠叨叨的家伙,人数不多,就两个,却是可以值得托付的朋友,好朋友!只要你不从他们身上图谋些什么,那么相信时间一长,他们就会接受你了。”

两人回到山景大厦,日子平淡而重复,并无多大变数。

到五月初,一名在晶核娱乐工作超过10年的系统架构师,向公司提出辞职,说是要回老家结婚,高层再三挽留,也没能将对方留住。

中旬,另一位负责服务器后台的高级技术主管,也同样递交了辞呈,辞职理由与前一位同事恰好相反,他要回老家离婚。

下旬,再走一个。

像晶核娱乐如此庞大科技的企业,每年有部分员工流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管理能力比较出色的人力资源部门,会有目的地将招新和辞职比例,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值之内,既保证公司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供给,也不会对现存的人才储备阶梯造成影响。

但短短一个月内,连续多名高管离职,这就有点不太对劲了。

一种不安稳的恐慌情绪,在山景大厦上空弥漫,影响虽不大,但已足够某些人警惕。而常年带着那副黑框眼镜的孙博宁,似乎有这种超前的危机感,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又从晶核公司内部,筛选出多名业务能力出众的员工,组成一个新的技术组,协助机甲项目的开发。

整个五月,孙博宁没有来过玄野这里。玄野将手上的任务,按期交付,对方也只是随手接过,之后再无下文。

玄野终于如愿以偿,又变成全山景大厦第二清闲的散人——最清闲的是星瞳。但清闲并不代表玄野没事做,他趁此机会,将建立起的模拟框架,以及所有数据,一步步导入到尘埃系统中。

随后利用现有的尘埃系统,开始分析那些异形虫族的行动特征,例如奔跑冲刺或躲避攻击。

尽管玄野心里非常清楚,自己连普通飞行员的考核这关都过不了,就更别说其他的了,这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可是,假如不这么做,玄野还能做些什么呢?满腹心事的他,又如何熬过这段苦痛岁月?

山景大厦的动荡还在持续,六月份没过几天,许久不见人影的凯丽,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显然这次她是有备而来,身边跟着一位随行律师,同样提出辞职不说,还带走了一批人。

这批人大多是凯丽亲自面试,并一手提拔上来的青年精英,平均年龄不超过35岁。凯丽将他们跟晶核娱乐的所有合同问题与解约协议,转交给律师全权处理,自己则回到办公室。

待凯丽进来,星瞳无需旁人提醒,很自觉地给对方让座。凯丽向下压压手,示意玄野不用站起,她站在原本属于自己的那张办公桌另一头,与少年相对而视。

“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不好受?”

凯丽眨眨眼睛,取笑道。

哪怕外面吵得天翻地覆,可凯丽却笑得那么随性淡然,从她的身上,你压根看不到一丝盛气凌人或是忐忑不安的反应。

“难受极了。”玄野回答的很诚实,“外面每天都有人盯着你,即使你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却还要装作毫不知情,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傻瓜。”

“你不是天生的管理者,能理解到这层意思,已经很不容易了。”

凯丽赞许道,她在玄野对面坐下,取过一份文件,扔到办公桌上,“还记得当初我们在贝尔1号小镇所签的那份保密协议吗,我把文件拿来了,如今你和晶核娱乐之间,只剩下最普通的雇佣关系,随时可以离开。无需担心其他的事,那个孙博宁肯定会同意的,他知道分寸。”

玄野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感谢,然后皱了皱眉,喃喃道:“这么急……”

凯丽双手轻轻按压着两侧太阳穴:“还不是之前发生的某些事情,导致我们把整个计划都提前了,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原因呢。”

她看玄野神情有些迷惘自责,便伸手敲了敲桌面,笑道,“猜不出来就不要猜了,孙博宁那天有句话说的没错,智商146是最基础的一道门槛。尽管你比普通人要聪明,但跨不过这道门槛,你这一生就与天才二字无缘……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不如芸芸众生所看到的那么简单,同真正站在巅峰的某些家伙相比,大多数所谓的天才,其实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以那些人的心性智慧,就算给他们天下无双的运气和世间最强的力量,他们也只知道运用这些能力,满足自己的私欲,骄躁傲慢,轻辱女性,这与他们口口声声所批判所痛恨的人,有什么本质区别?对比这样毫无胸襟、浑身臭不可闻的天才,我还是更欣赏你一点,学弟,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天才,你有自己的优点,切记不要跟他们学……”

“另外,学弟,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想做什么事,我劝不了奥丽薇娜,那么同样劝不了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间办公室留给你了,只要你不离开,就没人会来打扰。以我为晶核公司所做的贡献,这点面子,董事会那帮老家伙们还是会给的。”说罢,凯丽起身告辞。

玄野送到门口,突然深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对不起,我……”

“先别急着道歉,这里我要申明一点。”凯丽打断道,“你亏欠的人或许有那么几个,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至少现在还没有。既然你不打算听人劝告,一意孤行,以后欠下的债只会越积越多,就等着慢慢偿还吧。你可千万别死得太早啊,在自己还清所有债务之前!”

凯丽威风凛凛而来,最后又带着一批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一路畅行无阻。

玄野把保密协议扔进碎纸机,又花了一点时间,打印出一份辞职申请,放进办公桌抽屉里,随即继续做事。

往后的时光相对平静,但是经过凯丽这么一闹,晶核娱乐元气大伤,一些既定发售的新款游戏和资料片,全部跳票。

外界有传闻说,晶核娱乐是由于内部权利纷争,而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有人野心太大,想借助国防部作为跳板,将晶核娱乐的影响扩大到其他行业,比如战场服务保障和军工。

可惜对待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晶核公司内部出现了严重分歧,保守派认为这个想法太过急功近利,公司既然已经和国防部有了合作,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稳定和促进两者关系,然后再图其他。

双方意见相左,分歧极大,据说某位大股东激动之余,不小心把茶水泼到了另一方的某个大佬身上。那位大佬当场发飙,双方各抄起一张椅子,差点就要动手。

谣传者言之凿凿,仿佛自己当时就在会议室里,亲眼见证整个过程一般。

而业内最畅销的游戏竞技杂志《环球电子周刊》,则专门撰写了一篇题为《震惊,晶核娱乐将在五年内崩溃?看完你就知道真相》的文章,副标题是“除了时尚教主坤圈,你还知道哪些成功的女性?”

文章前半段内容,与传言如出一辙,仅在最后一段,夹杂了编辑自己的私货:

“……成功女性不一定时尚,时尚女性却必定是成功的。纵观可以查阅到的资料,她曾在多个行业的顶尖企业中任职高管,迄今仍担任超过半数企业的高级顾问。至截稿时为止,这场年度大戏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据悉,门洛公园最近也出现了类似离职潮的情况,风暴会不会影响到大盘科技股的走势,游戏产业会不会就此进入严冬,让我们拭目以待。”

章二十五 伯爵与蟋蟀(上)

秘鲁利马州,土豆之州。

说到秘鲁这个旧时代便存在的古老地名,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安第斯山的晴空碧野,羊驼野马的悠然自得,还有马丘比丘的神秘莫测。

这是其他地方的人,对这个地区的最初刻印象,而等到真正踏上过这片被森林覆盖的土地,感受过那高海拔下壮阔夺目的自然气息,那么你肯定知道最深受当地人喜爱的食物是什么。

那便是土豆。

这种被誉为“在未来世界出现粮食危机时,可以拯救全人类”的茄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人工栽培史可追溯到星历前10,000年到7000年的秘鲁利马州南部地区,安第斯山脉海拔3800米之上的喀喀湖区可能是世界上最早栽培土豆的地方。

虽然这种食材如今太过普通而廉价,又其貌不扬,很难成为许多高端饭局上的备选材料,然而在物资极其匮乏的战争年代,它确确实实是许多饥荒家庭赖以生存的食物。

阿雷基帕郡东部的茂密雨林深处,一支六人组成的侦查小分队,正沿着一条蜿蜒溪流,向预先设定的汇合点前进。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身穿羊驼披肩的土著向导,名字叫玛卡——取自当地一种根茎胖圆圆的奇特植物。

玛卡跟随队伍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时间,对这里的地形和动植物十分熟悉,走了一段路,溪水渐窄,他爬到一处湿润土坡上,闭起眼睛,使劲用鼻子嗅了好半天,随即停下脚步,用极其蹩脚的通用语(联邦通用语不止一种)说道:“别走了,别走,做饭了,做饭。”

紧跟在玛卡身后的是这支小分队的队长,绰号“伯爵”,头戴奔尼帽,身穿褐色和绿色混合的虎纹数码迷彩。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专业级防水表,有些不解地说:“时间还早,为什么停下?”

向导玛卡讲话时夹杂着浓重当地口音,一手指着前方,含糊不清地道:“前面,陌生,不安全,明白?这里安全,可以……”

他一时忘记了休息两字该怎么说,便双手合掌,贴在一侧面颊旁,做了个打瞌睡的姿势。

伯爵心中了然。

他中学刚毕业就参了军,在越来越重视文化程度的联邦军队里,属于脚踏实地、依靠功勋一步步升上来的那类人,与那些高学历、懂技术、一直待在后方安全区的文职军人,截然不同。像伯爵这样草根出身的老兵,崇拜个人武力,比起观看雷达和作战指挥图,他更喜欢摆弄一些威力强悍的单兵武器;宁可深入险境,也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数不清的头疼文件,或是整天跟一堆苍蝇般嗡嗡作响的电子设备打交道。

伯爵崇尚现代化军事,但同时也迷信自然之道。回想起这一路艰苦旅程,原始森林里时常雾气弥漫,每一株繁茂植物下,可能都隐藏着足以致人死命的毒蛇猛兽,还有脚下数不清的泥沼荆棘,若非向导玛卡在,自己这支小队的行军速度,将比原计划慢上三四倍。

于是伯爵选择听从比自己更熟悉地理环境的这位向导的建议,没有再坚持赶路,举起右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整支队伍原地休息。

小队里有名绰号“蟋蟀”的年轻士兵,平常最为活泼好动,这时靠过来,选了一块相对干净些的石头,坐在伯爵身边:“头儿,你这里还有百宝路香烟没有,再给我一根过过瘾呗。”

“蟋蟀”的家乡在大草原上,那里的人流传着一种古老习俗,喜欢把一些个头比较大的蟋蟀,抓到罐子里,用一根细细长草做探子,拨弄它们斗着玩。“蟋蟀”这个称呼由此得名,据他自己吹嘘,他所捉的蟋蟀最为威武,每次都杀得其他小伙伴大败而回,赢了不少零花钱。他用这些钱买了一支口琴,经常跑到心爱姑娘的帐篷前吹奏,后来草原生态受到污染,居民被迫不断迁徙。蟋蟀除了牧马放羊,并无其他特长,没钱迎娶那位姑娘,听说联邦军队的待遇不错,便毅然决然地报名参军。临行之前,他把口琴送给对方,约定等存够了钱,就回来娶她……

这个故事,蟋蟀训练的时候讲,行军的时候也讲;睡觉的时候讲,吃饭的时候还讲。

讲过几十遍,听得众人耳朵都生出老茧来了,取笑他胆子忒小,既然喜欢人家,就该早点将生米煮成熟饭,或者放弃一切带着别人私奔也可以嘛,哪还用隔着帐篷吹什么口琴,简直幼稚透顶?蟋蟀只是笑笑。

伯爵正用一把km-0200步兵格斗刀,切割一大块真空袋装的熟牛肉,闻言瞪了对方一眼:“就凭你昨天的表现,即使有也不给你,滚!”

昨天队伍从一座峡谷底部穿过,雾气很浓,走在队伍最后的蟋蟀尿急,没跟前面人打声招呼,便跑到路旁洒水,差点陷进一个大水泡里。若不是伯爵经验丰富,走一段路,便命令众人报数喊到,估计蟋蟀现在早已捞不上来,变为这片原始森林的“美餐”了。

整支队伍里,蟋蟀追随伯爵的日子最久,习惯了对方的训斥,因此浑不在意,觍着脸皮笑道:“我知道错了,头儿,你就行行好吧……要是给我根烟抽,我保证下次绝不犯错,你要我往东我就往东,你要我打昆虫,我便抄起锅盖跟它们拼命……”

“放屁!”伯爵飞起一脚,踹中蟋蟀屁股。

他于军队锻炼多年,身体素质极其扎实,即使脚下有所动作,手上却照样极稳,切出来的牛肉,一块块方方正正,边缘平滑:“这次我带着你们这帮人,是侦查,不是来送死的。你别以为自己叫蟋蟀,就可以跟人家认亲戚,那些恶心虫子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不然军部发动如此规模的舰队围捕,又怎么能让其中一只大家伙,顺利逃到卡亚俄湾附近海域消失,还命令我们钻进这片渺无人迹的丛林里,做搜索工作?”

他用步兵格斗刀,挑起一块熟牛肉,放入嘴里:“而且说句实话,现在联邦军队里,真正敢打仗、能流血的家伙太少了,只有我以前待过的某些特殊部队或反恐部门,才保留有一点实战传统。至于你们,虽然都是上级挑选出来的优秀士兵,基本功不缺,但是临敌经验还很不足,你们想上战场杀虫子,那就等完成这次任务,顺利活下来之后再说吧。”

伯爵放下步兵格斗刀,又问:“今天是7月几日?”

蟋蟀懒洋洋地回答道:“这里没日没夜的,早不记得了。倒是几个小时前跟指挥部联系的时候,他们说今天是什么全联邦哀悼日,要我们下午5点以前,与附近另外两个侦查组一起,赶到指定汇合地点,参加降旗仪式之类的东西。”

“那今天就是7月11日。”伯爵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那件事情已发生整整一年了啊……”他不再说话,让蟋蟀拿着切好的牛肉,挨个分发给队伍里的人。

蟋蟀分完食物,屁颠屁颠地又跑回伯爵身边,伯爵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盒皱巴巴的软壳烟,扔了一支给他。

蟋蟀喜滋滋地接过,一边拿出自己那份标准单兵口粮,撕开自热包,把一份番茄酱蔬菜意面放进去加热,一边抽着烟:“头儿,咱们刚出发的时候,我发现旁边那支小分队里,有一个长得贼标致的娘们,身材相貌都可棒了,比大明星还漂亮。你说这么好看的女人,参军苦捱干什么,白白浪费了自己一张脸蛋?她若是去演戏,我肯定是她头号粉丝,天天在她的社交账号下面留言!”

“就你最爱多管闲事。”伯爵笑骂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不想着自己的心上人了?”

“那可不一样。”蟋蟀一本正经地挺起胸脯,“一个是真心喜欢,一个是觉得好看,想多看几眼,这总不是罪吧?美丽的事物就是拿来欣赏的,用褒奖的眼光看,是治愈,用龌龊的念头去看,才是下流。我可不像队里某些人,整天苦着一张脸,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似的,这种爱理不理的人最讨厌了,我是看不惯……”声音越来越低。

蟋蟀说的那个人叫叶昊天,相貌平平,长得黑黑瘦瘦的。他是去年加入的联邦军队,听说以前在学校里成绩很普通,看不出多少优秀,但是在asvab军队职业倾向测验中,叶昊天取得99分的最高成绩,一鸣惊人。

当时一个正好路过考点的中年军官看上了他,想破格录取他去特殊机动部队,但必须从最最普通的一名基层勤务人员做起,被叶昊天淡淡地拒绝了。

叶昊天主动放弃了最吃香的待遇,成为一名列兵,他在训练营里一开始成绩下等,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突出表现。但是一次无风险的执勤任务中,他所在的小队遇到了一群毒枭。双方激战一昼夜,小队其他队友全部阵亡,而叶昊天却凭借着出色的个人能力,独自生存了下来,随后略施小计,便引得毒枭晕头转向自相残杀,并成功解救了一名人质。据不负任何责任的小道传说,这名人质其实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卧底女警,双方出生入死,为了包扎伤口,几乎赤膊相见,关系暧昧。

而卧底女警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位联邦国会议员,上流社会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尽管他十分感激叶昊天的出手相救,但在知晓对方的孤儿身份后,认为叶昊天无权无势,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于是这位不称职的父亲,以自己女儿先前已与世交子弟订有婚约为借口,想用一笔巨款打发叶昊天,可惜跟那位中年军官一样,他的提议也被叶昊天冷冷地拒绝了。

那议员本身也很有意思,他可以容忍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去做毒枭集团卧底这么危险的工作(联邦缉毒局dea主管任命,由总统提名,需要国会批准),却不允许她寻找真爱。

所以,这位人格分裂的联邦议员,很快恼羞成怒,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关系,到处给叶昊天制造障碍,并找借口将对方调离原部队,派遣到秘鲁利马州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当了一名侦察兵。

这是蟋蟀花去好几包香烟杂志,才东拼西凑听来的消息,可靠性难以保证。蟋蟀之所以处处看对方不顺眼,那是因为某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叶昊天一个人寂寥地走上岗哨,用玉箫吹奏了一段十分动人的家乡曲子。

这段箫曲勾起了大家的伤心往事,在场人人垂泪,几个女兵还抽抽噎噎的哭了,这让经常吹嘘自己口琴技艺高超的蟋蟀,再不好意思借别人的乐器演奏了。

蟋蟀对叶昊天的不满,伯爵看在眼里,从不干涉。在他的观感中,叶昊天这人有着不俗的战术天赋,基本功扎实,头脑神秘难测,更难能可贵的是极其坚韧隐忍,是块尚未雕琢完成的好材料。只可惜……

于是,伯爵笑着岔开话题:“每个人看待事物的标准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之前你所说的那个女人,出发前我读过一些官方资料,她原本是要加入……”

话音未落,只听“啊”的一声惊呼,有人叫到:“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毒蛇?”

伯爵和蟋蟀同时起身,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望去。

章二十六 伯爵与蟋蟀(下)

丛林昏暗,阳光被郁郁葱葱的植被群遮挡住,仅在地面留下斑驳的点影。

众人围坐休息的那株参天古树下,巨蟒般的藤条绞成麻花状,枝杈散开如冠,其中一节垂落头顶。

在甘露凝聚的树枝末端,赫然探出十数个倒三角形的蛇形脑袋,密密麻麻盘踞在枝叶中,两眼漆黑如墨,鳞片状表皮泛起一阵青光。

众人于丛林中摸爬滚打的时间久了,倒不是惧怕爬行蛇类,只不过那青蛇色泽诡异,数量又多,咋看之下,不禁令人有些发怵。

其实许多人类遇到的青蛇绿蛇,都是无毒或微毒的,比如绿树蟒、翠青蛇等。名称响亮的竹叶青确实剧毒,但种类不全是绿色。

此刻,向导玛卡正蹲在一旁,手里拨弄着几个状似生姜、凹凸不平的黄土豆。

秘鲁地区土豆有3000余品种,这种黄土豆当地人称为“华依罗”,意思是鸡蛋黄,味道极好,营养成分非常高,旧时代被当作一道款待外地游客的“国菜”。

玛卡听到响动,跑了过来,见众人围着那群青蛇,神色各异,便上前捉住一条,哈哈大笑:“这是毛毛虫,赫摩里奥普雷斯,吃叶子,没毒。”

捏着“青蛇”那截短短的身躯,递给众人观看,“赫摩里奥普雷斯,长大,变成飞蛾,很可爱。”

众人长舒一口气,纷纷散去,只有伯爵表情严肃,沉声道:“负责放哨的叶昊天怎么不见了?你们谁看到他了?”

方才众人的目光都被赫摩里奥普雷斯虫吸引,谁也没注意叶昊天的去向,伯爵问遍众人,最后还是本杰明给出答案:“那个叫叶昊天的瘦小家伙,刚才好像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让我替他看守一会儿,自己沿着溪流探路去了。”

杰明是这支侦查小队唯一的重火力手,单独配备了一挺556mm的m135型加特林机枪。也亏得本杰明这家伙身强力壮,以前在一次军事行动中受了伤,被军方特殊机关以治疗为名,在身体里强行移植了大量金属骨骼,一路上除了整日提着这个大家伙以外,还能继续背负总重25公斤的556mm供弹箱,那可是将近2000发子弹了。

如果把伯爵比作侦查小队的大脑,需要他发布各种命令,那么本杰明就是铁拳。

倘若真遇到异形,m135型加特林就算缺少支撑,射击精度不够,但是作为压制火力的用途,却绝对不容小觑。

伯爵闻言感觉一阵头疼,暗想:‘那个家伙怎么这么喜欢一个人出风头,看他的战斗报告,似乎上回遇到毒枭时也是,难道他不知道现在独自行动很危险吗?这不是在帮队友,而是害队友啊!’

对于这样不遵守纪律、我行我素的人,伯爵哪里敢把命交托给对方,下令道:“蟋蟀,你带上武器,随我一同把将叶昊天找回来。其余人分布四周警戒,打开保险栓,子弹压上膛,随时保持通信联系。”

说着,举着gewehr40突击步枪,刚要转身招呼蟋蟀跟上,却见前方幽深暗密的树丛里,鬼魅般爬出一只巨大虫子来。

那虫子通体呈现墨绿色,口颚颀长。其头胸坚直、外壳硬朗,到腹部处蓦地涨大一小圈,共生六足,俱有倒刺。其中前两足上扬,胫节镰刀状,可以折叠,锋利无比;其余四足撑地,背后有类似翅膀一样的外壳雏形。

那巨大虫子行动间,发出“窸窸窣窣”地微弱响动,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吹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它移动速度甚快,还没等伯爵叫喊,就欺进到一名小分队成员背后,前足镰刀一挥,毫无阻碍地斩断了对方的头颅。

那人连声都没吭一下,便软软倒下,脖颈处鲜血喷洒,溅了距离最近的蟋蟀一脸。

蟋蟀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也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水,刚迈出的一条腿悬在半空,动也不动。

向导玛卡则脸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片刻后裤裆浸湿,传出一阵尿骚味。

还是伯爵最先反应,大喊一声:“敌袭,小心!”端起枪,朝那巨大虫子射击。

gewehr40突击步枪,原联邦三角洲部队的制式武器,使用556x45毫米弹药,可采用单发、连发两种模式,最大理论射速750发/分钟,有效射程450米。该枪械大量除了枪管、导气装置、枪机组件、复进簧、连接销、机匣导轨和一些击发机构内的小部件是由金属制成,其他部分均采用新合成材料,不仅抗腐蚀,并大幅减轻了枪支重量。

制造gewehr40步枪的hk公司,又在原有gewehr36枪械基础上,改良了新型材料工艺,并扩大了红点瞄准镜的视场范围,使得这款gewehr40枪械的适用范围得以显著提升,深受某些特殊部队的喜爱。

伯爵扣动扳机,连续数个快速点射,分别击中巨大异形的头部和下腹。由于是近距离射击,556mm子弹虽然没能穿透对方的躯体,但也能破开异形坚硬的外壳,造成实质性伤害。

巨大虫子被伯爵的连续点射,打了个趔趄,身子微微一缩,用前足和上半躯干,做出防御姿态,避开相对柔软腹部的几次攻击。

枪声一响,众人也终于也回过神来,趁着异形防守的机会,纷纷举起武器,一边寻找掩体,一边瞄准回击。

几个人里面,本杰明距离自己的武器最远,那把m135型加特林重量不轻,与供弹箱一齐,被本杰明放在一块比较干燥的地上。他趁着火力掩护,吭哧吭哧地快跑几步,震得地面仿佛都微微颤动,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阻碍,顺利到达放置弹药武器的地方。

待摸到这把通体闪耀金属光泽的大威力枪械,本杰明只觉体内涌出无限力量,初遇原虫异形的那一点惊惧之心,随之消散。

他先毛手毛脚地背起供弹箱,固定在身上,接着掀起一侧盖板,把并排的556mm弹链,拉得老长,再压入枪匣。

“什么狗屁虫子,让你尝尝被打成筛子的滋味,去死吧!”

本杰明高声叫骂着,将加特林半提到腰间,左手竖握把手以控制枪口方向,右手按下红色射击扭。

机枪旋转,喷出一道凶猛炽热的焰舌,火药在枪膛内燃烧,以极快速度闪烁着光辉,一时将数米之内的范围映照得雪亮。几百发子弹,瞬间打在异形躯体上,溅起无数浪花。

整个侦查小队呈半扇形分开,各自选定合适的射击位,异形在密集枪械的集火之下,原本已是不支,节节败退,此时被加特林一扫,哪里还能低档。强自上昂身躯,前足向虚空挥了一记,便如一滩烂泥般倒下,全身弹痕累累,涌出一股股腥臭难闻的淡绿色汁液。

“这帮肮脏杂碎,原来也不过如此啊……呸!这下军部那群软蛋,还敢说自己不是懦夫?”本杰明咒骂道。

他内心极度憎恨把自己当作试验品的军方,若非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联邦军队的胆怯畏战,他早就扛起加特林,冲进那个特殊机关,大开杀戒了。如今大仇报了一半,本杰明只觉胸怀大慰,刚想大吼一声,身后树丛里窜出另一只异形,折叠的锯齿前足如倏地弹起,从背部到前襟,刺穿本杰明的胸膛。

本杰明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临死之前,他的手指还紧紧按住扳机,加特林枪口朝天,将众人头顶遮天蔽日的树荫,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窟窿。

那是许久未曾再见的蓝天和白云一角,无数道圣洁光辉直射而下,像是神使打开天界的大门,接引众人去往另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杀戮的宁静世界。

前方,正准备高声欢呼的蟋蟀顿时神情一呆,幸亏旁边的伯爵眼疾手快,狠狠拉了一把。蟋蟀仰面就往后摔去,紧接着,又是一只异形,自侧面偷袭而至,挥舞的刀锋从蟋蟀堪堪面前划过,斩落了他额前一缕头发。

蟋蟀两条腿用力蹬地,蹭蹭后腿几步,好在他还没忘记如何开枪,嗖嗖嗖一串子弹,向异形射去。只是匆忙之下,来不及调整准心,子弹全数打偏。

另一边,杀死本杰明的异形,又跟一名小队成员缠斗起来。那小队成员倒也凶悍,见异形张牙舞爪,夷然不惧,几梭子弹又快又准,打得对方毫无办法近身。

只可惜攻击蟋蟀的那异形,没有再给他机会,从背后袭击而至,挥起左肢……伯爵连忙开枪射击,不过他为救蟋蟀,动作终究慢了半拍,再开枪阻止,也仅是打断了对方的第一记攻击。

那异形的身躯只微微踉跄了一下,左肢一屈,右肢趁势又起,斜斜斩落。小队成员这次再难逃厄运,自肩膀一侧,被切成两截。

短短的十几秒钟之内,场上情形便发生急转。伯爵那方从一开始的优势,瞬间变成劣势,以三对二,其中一个还是连枪都不会用的当地向导玛卡。

强弱悬殊,局面不容乐观。

“该死,这群可恶的爬虫到底来了多少!”伯爵怒喊。

如今有一战之力的只剩下他和蟋蟀两人,情况万分凶险,他们且战且退,等退到一处坑洼的土堆后,见到一直抱头蹲在原地的、死活迈不动脚步的向导玛卡,被一只异形拦腰斩杀,蟋蟀便再也跑不动了。

队友凄惨悲绝的死状,再加上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心理压力,使蟋蟀的神经紧绷到至极限,他甚至连握枪的力气都没有,双腿打颤,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身边,伯爵举枪的手依然稳若磐石,但脸上已全是汗水。带着咸味的水珠从他眉角流入眼窝,伯爵也不敢伸手擦拭,唯恐自己一分神,便给了异形趁虚而入的机会。

眼看弹夹渐空,伯爵的面色愈发凝重,他心里估算着双方的距离,决定打完这梭子弹,便与异形同归于尽。不料溪流下游,突然响起一阵gewehr40突击步枪独有的点射击发声。

莫非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昊天,终于回来了?!

伯爵精神一震,连忙更换弹夹,又看了看旁边失魂落魄的蟋蟀,把心一横,拔出那把km-0200步兵格斗刀,锋口横转,朝对方的右耳划了一刀。

耳朵是人类身上非常脆弱的部位,许多疼爱妻子的男性同胞和顽皮孩童,均可以为此作证。

因此,尽管伯爵这一刀割的不深,可蟋蟀还是觉得疼痛难忍,捂住耳朵,头脑霎时便清醒了。

他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响,也听到伯爵熟悉的声音:“……听清楚没有,赶紧原路往回跑,不要想多余的事情,这是命令!记住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一句话,伯爵差不多是吼出来的,嘱咐完之后,他便从土堆后站了起来,一面开枪,一面迅速寻找新的掩体。从异形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有了觉悟,只希望自己能尽量争取一点时间,帮助同伴顺利逃脱。

蟋蟀视线一片模糊,泪水混合着血浆,受到这个世界的重力挤压,滚滚而下。他胡乱用衣服抹了把脸,拾起扔掉的枪,却并没有后退哪怕半步,而是选择往伯爵离开的方向,不停移动,不停战斗。

一步,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骨和血贴得更紧。

在异形尖刃割破喉咙的时候,蟋蟀的内心异常平静,他只觉有些对不起伯爵,是自己辜负了对方的牺牲。但同时,他又感到格外骄傲,因为生性比较懦弱的他,依照自己的意志,最终选择与战友同生共死。

“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呢……”

蟋蟀握紧了兜里的口琴,这是心上人交还给他的东西。姑娘在信里告诉蟋蟀,自己已经听从父母的安排,找到了一位理想伴侣,叫他不要再等了。

于是他脑海中的画面,便定格在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呢……

算了,那就不相见了吧……

蟋蟀安详地闭上眼。

极远处,一颗50口径弹丸从l115a3狙击枪的枪管内射出,带着强劲冲击力,划破漫长无际的天空,与一片随风飘摆的落叶擦肩而过,最后穿透丑陋而坚硬的甲壳,正中眉心。

须臾,枪响随风而来,声如雷鸣。

似乎在为一些人送行。

章二十七 海滩

帕斯特堡。

一座坐落于帕德伯恩州西北部的临海小城市,人口约20万,因其绵密的运河系统,有着“西海岸威尼斯”的昵称——全联邦境内,另外一个有类似称呼的地方是海盗之州,莫纳加斯。

这里是阳光明媚的西海岸度假天堂一角,拥有诸多文化景点、商店、公园和餐厅。

游览整个帕斯特堡,不仅能够看到路边一排排高撑如伞状的棕榈树,听着海风吹拂枝条在耳畔那沙沙作响的美妙音乐;更可以躺在沙滩上,仰望澄净蔚蓝的晴朗天空,接受细砂与清澈海水的心灵洗礼。

联邦幅员辽阔,地势气候复杂,名胜风景极多。帕斯特堡能够从数以千计的旅游景点中脱颖而出,名列前茅,并非没有理由。

因为这里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假期出游地之一。

不算周末和普通节庆日,联邦学生一共有春假、暑假、寒假等三个长假期,放假时间超过均一周半。

每当这些假期来临,成千上万的学生便蜂拥聚集到这座小城市里,带着富于芳香的青春气息,言笑晏晏,相聚一堂。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不是纯粹为了欣赏风景来的,而是公然在海滩上开派对,以及酗酒、吸毒、跳舞和滥交。

虽然每年这个时候,大量警察、k-9警犬以及骑警部队,都会上街维持治安,但疯狂的场面始终有增无减。

学生们无视联邦政府的“零容忍政策”警告,风格火辣而暴露,常常穿着背心、热裤和比基尼泳衣,便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或做着举止暧昧的游戏,也不管相互之间是否认识。

肆无忌惮的学生,喝着伏特加、威士忌和藏在喷水枪中的龙舌兰,直喝到头脑发晕,站不起来。

男生稍好一些,喝醉了酒,无非是挑逗寻衅、吵闹打架;而那些沉湎酒精的女生,则免不了被无数只手摸来摸去。

她们有的欲拒还迎,丝毫不觉羞愧,反而沾沾自喜,认为这是展现个人魅力的象征;有的朋友不在身边,喝得烂醉如泥,便会被陌生人背进周边旅馆或小巷子内,做出某种不可描述的平常事情。

尽管警察经常突袭检查,没收学生们的酒精饮料和容器,且每天下午5点半开始,准时清理海滩,但狂欢依旧没能停止。

大多数人离开这片海滩,在稍作休息之后,便会选择去帕斯特堡市内的俱乐部和酒吧,继续寻欢作乐。

当玄野踏足那条经典的达尼亚海滩步道(=daniabeachbroadwalk)时,恰好是下午3点。这条由砖块铺设的步道,不仅适合慢跑、骑行和轮滑,也是游客坐在户外太阳伞桌下,悠闲品尝咖啡美食亦或购物血拼的好去处。

玄野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看着从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目光却并没有在那些诱惑撩人的风景处做任何停留,只是默默观察他们的举止动作和面部表情。

星瞳乖巧地跟随在他背后,一身衣服早已换过,再不是从前那种以黑白双色调为主、层层蕾丝镶边的洋装瓷娃娃打扮。

少女今天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衬衣,真丝绉纱质地,绣着精致可爱的图案,搭配褶纹垂落式,双臂肘处绑着可以伸缩的系带。底下是一条白色牛仔裙,开到膝盖部分,露出纤美如玉的小腿,脚下蹬一双monogram花纹凉鞋。

这身搭配是玄野带着星瞳选的,对日常生活方面反应有些迟钝的他,直到出发前几天,才蓦地发现星瞳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行李。少女可供换洗的服饰就身上所穿的那一套,私人物品更无需说,全部被尼尔搬走了。而且尼尔这个小屁孩,远不如他当时自我吹嘘的那般慷慨大方,玄野在星瞳刚入住的时候,曾经询问过她是否有经济能力共同分担水电房租,对方呆傻了好久,才直白地摇摇头。

不过,这也怪玄野自己耳聋目盲,他早已知晓星瞳身无分文,少女又在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好几次穿着男士上衣,在家里走来走去。但玄野听见了看见了,却愣是没当一回事,从未细想。

从某种意义上讲,星瞳是玄野默许其留在家里的客人,不是朋友,更不是奴仆。玄野与小男孩尼尔之间立有契约,与少女则没有,双方仅仅是单纯的主客关系,一个暂时不打算收房租,一个也没钱给,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除此之外,玄野没有义务,为她做多余的事情;少女同样也没有义务,为玄野做多余的事情。

而这次邀请少女参加聚会,是玄野主动提出的,犹带着一些其他目。考虑到后面可能会出现一些对少女不太友善的情况,双方又并非真正的情侣,因此当星瞳最终答应玄野的提议,应邀参加聚会后时,不愿事后再与对方有过甚纠缠、以及多欠人情债的玄野有言在先,这一路的行程旅费,包括食宿、娱乐、购物等开支,均由他个人负担,不需要少女出一分钱。

少女考虑了一下,没有拒绝。

玄野自来到圣克拉拉后,也渐渐学着使用网络银行,一开始为图省事,他打算直接从手机里转一笔钱给对方,让少女自己出去购买所需物品。

然而令玄野没想到的是,少女根本没有开通任何终端支付账号,也不懂如何拿现金购物。

百般无奈之下,玄野只得带着身后的拖油瓶,去费利蒙各大商场里逛了一圈:买了两套衣裤鞋袜,少女可以替换着穿;还买了一个便宜的旅行背包,方便出门时盛放衣物等一些随身物品;又买了……玄野孤独日久,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要买,少女更给不了什么中肯的意见。

玄野和星瞳来的辰光略有些早,此时海滩上的学生尚未散去,有人拎来大型手提音响,放起悦动感极强的dj电音,周围人也都跟着节拍跳舞。

附近崇尚个性的情侣极多,有些男生喜欢把女性骑在自己肩膀上,用以宣誓主权,一些身强力壮的女生之间也同样这么做,达到吸引异性眼球的目的。

而论起吸引别人的魅力,星瞳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少数最为耀眼的存在之一,哪怕相较于其他热力四射的妙龄女郎而言,少女一身打扮显得过于传统保守。

达尼亚海滩步道沿着海岸线延伸近4公里,玄野他们还未走完这段路程的三分之一,便有十几拨男生先后上来搭讪,佯装漫不经意地挺胸收腹,显露自己健壮且结实的胸肌和腹肌。

对此,玄野倒没什么别的想法,见其他人与少女攀谈,便放缓脚步耐心等待着,追求美丽异性又不是犯罪,他没必要阻拦。

只是次数多了,未免拖慢速度,玄野不愿意把大量时间,浪费在这群毫不相干的路人身上,稍微往前走了几步,跟少女保持一段距离,接着拨通了米凯尔的手机。

十分钟后,全身上下仅穿一条花色沙滩裤的骚包小子,便风风火火地从沙滩那头赶了过来,身边还有许久未见的路易·爱德华。

米凯尔一看到玄野,首先朝对方的胸口锤一拳,又装模作样地揉揉眼睛:“喂喂喂,是我大白天活见鬼了吗,瞧瞧这是谁来了?某些人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好像比联邦总统还忙啊,这回怎么肯出来见人了,不会是闷骚太久,欲火焚身了吧!”

爱德华则说道:“还以为你早己忘记那次约定了呢,没想到居然真的来了。”笑得很开心。

玄野也很开心,这次是真的开心。

世上美好的事物很多,但对玄野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不计生死利害的友谊,更令他感觉温馨愉悦和自在放松的了。

好酒难得,好朋友更难得。玄野很满足。

三个人边走边聊,米凯尔讲到前不久举行的哀悼日活动,ait礼堂、办公楼以及每间教室走廊上,都挂着一年前遇难学生的相片,放满了鲜花和蜡烛。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没有问玄野为什么不参加,反而笨拙地说道:“哎,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就是走个形式而已,无需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嘴长在别人身上,只有良心是自己的,该记得的,永远都不会忘,那些记不得的,你就算拿着枪逼对方下跪磕头,那也没有用啊……”

爱德华则谈起自己在首都圈阿什伍德学院的见闻和生活。这所联邦最顶级的私立学校,因上流社会的贵族子弟众多而闻名,除了大学以外,还有四年制中学、八年制小学,包括幼稚园,贯彻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成年,全程精英化的教育策略。爱德华笑称,由于他个人转学的时间点太晚,为了融入这个早已成型的少爷小姐圈子,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

什么三天一次的私人派对、社交活动,那都还是小事;天天夜不归宿,名车美人,豪饮放纵、更算不了什么;最关键的是,如果你要和他们成为“自己人”,就必须加入一些神秘兮兮的社团,比如优罗嘉俱乐部、圣殿骑士团等。

这些社团极度排外,且充斥着性、酒精与暴力,曾经一名刚入学不久的平民学生,因试图加入该校的勒克斯兄弟会,最终在入会仪式上被霸凌致死。

关于这件事的具体细节,联邦各大新闻媒体都封锁了消息,爱德华也没有过多透露,只提到了一个叫做“玻璃天花板”的入会仪式。

爱德华在最后说道:“如果抛开家世身份不谈,至少阿什伍德学院在终末考试环节上,还算比较公平,这一点,所有顶级名校均不例外。比如圣菲波市的哥伦比亚大学,其工科分类有机化学考试的难度,是全联邦高校出了名的,为了帮助考生缓解压力,自发组织的游行乐队会在考试前夜,进入图书馆,演奏音乐以及即兴喜剧表演。而阿什伍德学院的学生们,在这方面尤为激进,他们选择的项目是:luo奔……”

听得米凯尔心驰神往。

章二十八 姓氏

好友久别重逢,相互间总有说不完的话,直到走完这段数公里长的步道,出了海滩范围,米凯尔才推着玄野坐上了一辆城市旅游观光车,说是要带他去个僻静点的好地方。

而这时星瞳也从后面跟了上来,米凯尔一看之下,神情顿时有些异样。

米凯尔和爱德华在海滩步道那边接玄野的时候,不是没有留意到这个万众瞩目的少女,只不过当时再见好友的喜悦之情,盖过了其余一切。

现在说过半天的话,兴奋之情稍减,米凯尔便又有余暇观察周围的事物,他先是震惊于对方超尘脱俗的容貌,紧接着面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玄野,你是嫌沙滩上那些美女不够火辣,满足不了你吗?还是故意找我的难堪……你明明在电话里,默许这次行程安排的,为什么突然变卦!假如你认为我那样做纯粹是多此一举,大可以早点挑明,为什么偏要带多余……其他女人来。莫非就因为某人出身不好,你便看不起她吗,你让我怎么向人家交代!”

米凯尔连连跺脚,气急败坏,一旁的爱德华赶紧上来打圆场:“先别急着发火,米凯尔,我们心里都很清楚,玄野不是那种背弃诺言、以貌取人的家伙。”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做什么事都不跟别人商量,固执己见,还自以为很酷的样子!”米凯尔仍气不过。

“那你就更没道理乱发脾气了。”爱德华笑道,“别的不敢说,若论任性妄为的本事,玄野充其量只能屈居第二位,而你,米凯尔·迪米雷尔少爷,才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啊……”

说罢,他转头望向玄野,“米凯尔这家伙表面上不痛快,我可是真心松了口气呢。那天在高尔夫公寓,我曾提到要送两个女仆给你,事实上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生怕你事后问我讨要。如今你有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陪在身边,我就再也无需为此担心了……同时也为你终于开窍,要做一个真正男人,而倍觉欣慰。所以,你就快点介绍她给我们认识吧,玄野,我们实在很想知道,站在你身边的这位美丽小姐,究竟取了一个怎样动听的名字?又跟你发生过哪些旖旎的故事……”

与米凯尔的鲁莽直率不同,爱德华的世家贵胄之气,是深深浸透到骨子里面的,就连寻常一番揶揄挖苦,也显得十分风雅而非下流。

玄野之前跟他们聊得投机,差点忘记了少女的存在,当下说道:“她叫星瞳,星辰的星,漆瞳的瞳。”又分别报了米凯尔和爱德华二人的姓名。

无论公开的社交场合还是私人交际圈,介绍新人加入某个成熟团体,都是一件郑重而庄严的事情。究其原因,不仅仅是民间所谓的“仪式感”那么简单,更关系到主客双方的礼仪教养和身份体面。

由于玄野自身的性格和观念问题,虽然他意有所图,但对这种烘托个人价值需求的舞台表演,表现得却较为平淡,话也不多,可另外两个人却不这么想。

自他们几人相识以来,玄野从没有带着其他陌生人,出现在大家面前,尤其是女性。按照社交场合上的潜规则,此时如果玄野不愿开口互相介绍,或者只淡淡说一句:“这是我的朋友,刚认识。”

那就意味着他的这位同伴,身份根本不重要——比如米凯尔新结识的某位露水情缘,或者爱德华家的女仆。完全可以划入路人或小角色的行列中,连姓名也无需通报。

可一旦玄野开口,情况就不同了。

米凯尔面上虽十分不悦,但仍向星瞳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扭过脸去。

作为始作俑者之一的爱德华——毕竟从结果上看,是他首先怂恿玄野介绍对方的,则颇具深意地笑了笑,然后绅士地弯下腰,扶起星瞳纤细的右手,打算故技重施。

只可惜在爱德华的指尖,即将接触到星瞳柔软的手掌之前,这位少女便轻巧地向后退出半步,先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裙摆下沿,接着微微鞠躬,向对方回礼。

双方奇怪的举动,让玄野和米凯尔有些疑虑,爱德华却笑容不减,朝玄野眨眨眼睛:“她不错。”

“切!你以前见过她吗,怎么知道她不错?”

米凯尔立刻回呛道,但由于看不出双方究竟在搞什么花样,又怕暴露自己学识浅薄的特性,也就没有借机嘲讽爱德华。

他只是撇撇嘴,将双手背在脑后,吹着口哨:“再说联邦有星这个姓氏吗,我怎么不知道?喂,玄野,你不会是被美色迷得神智失常了吧,连小孩子都懂得,太阳、月亮、星星,那都是儿歌上的名词,怎么能拿来作姓氏?你倒是翻本字典给我看看啊,倘若真有这个姓,我米凯尔少爷就是这位姓星的女士生的!”他故意在“女士”两字上加了重音。

对于姓氏这个问题,玄野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根本无法回答,而星瞳自己也不开口说话。

米凯尔见他俩均默默无言,眨巴着眼睛有些得意。他正待趁胜追击,痛斥玄野鬼迷心窍,连对方姓氏的真假都搞不清就带出来见人,摆明是心里没有她,并希望那个叫星瞳的少女能够就此幡然醒悟,主动退出某些争夺,却听一旁的爱德华突然说道:“确是有的。”

路易·爱德华,这个爱德华家族如今的第三顺位继承人,身子斜靠于观光车用以支撑顶棚的竖栏旁,自从被少女拒绝之后,举止间便少了一分礼貌客气,多了一分自然随意。

他悠闲地取出一柄造型精巧的索林根锉刀,慢慢修剪着手指甲,等米凯尔朝自己怒目而视了好半天,他才开口解释道:

“星姓,以官为氏,起源较为单一,但确实存在,这一点无可置疑。而且联邦不仅有星姓月姓,也有玄姓,旧时代某一本极有名气的占卜类古书上,就曾有过记载: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虽然描述的是星宿天象,却很可能便是玄野名字的由来。”

米凯尔和玄野两人,一个不学无术浑浑噩噩,一个知识结构偏向严重,均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老大。星瞳则轻轻掩唇不语。

爱德华见两死党呆若木鸡的表情,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弧度,眯起眼笑道:“所以,亲爱的米凯尔少爷,你现在是不是感到很震惊,是不是后悔某些狠话放得太早了?去年聚会时我就说过,这个世界的复杂程度,远比你大脑的构造要精密得多。可是你呢,自己无知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将它当作一种个性呢,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弄得我们这些人的辈分也莫名高了一大截,以后大家长幼有别,还怎么一起愉快地玩耍呀。”

“什么辈分不辈分的,怎么就高出一大截了?”

差点歪打正着的米凯尔尚未回神,脑子还有些迷糊,但转念一想,随即暴跳如雷。

“小路易,我跟你没完!”米凯尔大怒。

联邦所有的城市旅游观光车,都使用电动能源和太阳能电池板,速度不快,却清洁环保无污染。

短途车有两排乘客座位,米凯尔怒气未消,不肯跟爱德华同坐,便硬拉着玄野一起坐在前排,让星瞳与那个该死的小路易坐后排。玄野自然没什么意见。

路上玄野问起潘彤的行踪,取笑米凯尔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自己,米凯尔没好气地回答道:“她呀,出发前一天发烧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压根就没来。”

顿了顿,又小声说道,“况且,她不在这里,我才更自由啊!”

玄野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两人沉默过了一会儿,米凯尔自己又忍不住了,翻出手机相册内的一张截图,神秘兮兮地道:“喂,玄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学那时候,你让我帮忙寻找的公司,我已经搞定了!”

他将照片截图放大了一点,上面是某栋尖锥型的高层大厦,在大概四五层高的茶色玻璃边缘,用粗糙的硬板纸张,剪贴出一行bios的字符缩写。

晃了一下手机,米凯尔继续道:“之前我一直见不到……不对,是我一直很忙,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转告你,现在既然见了面,那我只好亲自出马,为你讲解一下了:这间公司在博伊西(一座面积129平方公里的岛屿,联邦两个工业生产型经济特区之一,另一个是佩茨克),注册于星历0196年2月29日,注册资本稍微少一点,只有30万。不过玄野,你懂得的,在如今的经济特区内,要找一家这样的公司有多么不容易,如果不是去年出了……那件事,估计现在有钱还找不到卖家呢。对了,说了这么半天,你知道这家公司原来叫什么名字吗,哼,我敢打赌你肯定猜不出来……”

说到这里,米凯尔语声稍停,故意卖个关子。可玄野跟那家伙待得久了,岂会上当,对方不说,他也不问。

急得米凯尔搓手顿足,却又想不出逼对方开口相询的方法,等不到半分钟,便主动坦白:

“算了算了,你人这么笨,肯定猜不到的,还是本少爷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那家公司全名叫贝氏独立规范服务有限责任公司,很有趣很拉风的名字,对不对?而且我找人核对过了,那家贝氏公司的资产股份(一般无投资者认购股份)和转让手续都很齐全,并没有额外的债务问题,所以在董事一栏里,我备注的人可是你喔!”

章二十九 皇后丛林

《联邦商业法》中所定义的有限责任公司,即llc,是一种结合合伙人和股份有限公司两者优点的商业组织形式。股东至少一人,董事至少一人,而董事成员的详细资料,将不会出现于公共档案中。

而且llc公司受到破产保护,其中一个优势是可以避免双重缴税,在经济特区内不受《联邦标准公司法》和政府商业管辖权的某些条款约束。

但相对的,绝不允许上市。

至于“贝氏独立规范服务”这个名字……拉风吗?

玄野对米凯尔的审美观表示怀疑,说了一句:“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客气什么,这还不都是你出的钱。”米凯尔板着脸,装作一切稀松平常,但内心洋洋得意,

“我说玄野啊,以后你能不能别拿这种事情到处害人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校园的路灯下面,蹲得有多么辛苦!再说你的公民权限不是很高么,可以去杜邦银行办一张白金卡啊,年费不到600联邦币,虽然没有钯金卡好用,但以我和爱德华的权限条件,现在想申请都申请不到呢。你又为什么非选择现金和不记名债券不可,难不成被人追捕通缉了,还是藏得私房钱?”

玄野直言不讳地道:“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年纪太小,还办理不了银行账户,自己也信不过别的人。”

“那就是说,你现在很信任我咯!”米凯尔抖着腿,大言不惭地道,“不过也是,本少爷生性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这辈子只爱美女……和学习,不爱黄金钞票。你能交到我这个朋友,委实很有眼光,那我就不多谦虚了,再谦虚下去,怕你们说我虚伪。”

米凯尔摇头晃脑,“不过你总得告诉我,要拿这笔钱和公司做些什么吧,不然我怎么替公司招人?怎么做宣传?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贝氏做不到联邦500强,那都是你这个光出钱不办事的股东的错,我可不会掏出自己以后娶老婆的钱赔给你的!”

玄野比出一根手指,随口道:“我原先确实另有计划,也告诉过你某些想法,然则与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家伙相处太久,近墨者黑,我不打算再继续白日做梦下去了。所以这笔钱,你想怎么样处理都行,公司也是。米凯尔,凭你的业务水平能搞到那么一个公司,爱德华那家伙在后面应该帮了不少忙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既然我不明不白地背上了董事的锅,不出意外,你也一定死皮赖脸地抢了总经理这一职位吧,那么就代我向所有为这件事出过力的人,表示由衷感谢以及沉痛哀悼。因为有我们这两个极不称职靠谱的董事和总经理在,倘若公司还能顺利经营一年而不倒闭,那就真称得上是世界第十大奇迹了。”

那边米凯尔也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数落道:“几天不见,玄野你这家伙骨头有点痒啊,你只留下一百多万联邦币的存款而已,能够建成世界奇迹吗?好吧,我承认你这个家伙,确实非常有当一名守财奴的潜质,可你的智商怎么不跟着长进呢?我米凯尔·迪米雷尔是什么样的人,行善积德的阔少爷,挥金如土的慈善家!如果我要想败光这笔钱,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需要等上一年时间这么久?你脑子烧坏了吧……”

两人一路斗嘴,颇得其乐,城市旅游观光车行驶了大约20多分钟,最后在一处碧绿水域边停下。

米凯尔跳下车,指着对面一艘三层豪华游船,神气道:“喏,瞧见没有,这就是我请你们共进晚餐的地方了,比起沙滩那边的廉价店铺来,这里还算勉强配得起本少爷的身份。哈哈,玄野你这个抠门的家伙,以前肯定没来过这种高档场所吧,那今天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甚至感动到要痛哭流涕了?哎,那也没办法,谁让你自己没见识呢……”

玄野微笑着不说话,爱德华戳穿道:“别听米凯尔胡说,这里的消费可没那么贵,何况请客的人也不是他。”

这艘船属于商业游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皇后丛林vi。

白天,游客们搭乘它顺流直下,穿越帕斯特堡附近的“千万富豪区”,欣赏两岸园艺优美的豪宅和河道上林立的桅墙。到了夜晚,游船就在河边港口内停泊,提供自助晚餐及现场娱乐活动,包括欢快的喜剧表演、歌舞和一些小型近景类魔术。

在登上甲板之前,玄野特意放缓脚步,对星瞳问道:“你以前跟随尼尔的时候,来过与这里相似的地方、或是参加过大型聚会吗?”

星瞳茫然摇头。

“那也不要紧,尽量放松一点,慢慢就习惯了。”

玄野宽慰道,望着游船方向,“我个人能力有限,给不了什么太多的补偿,只希望你在这里,能有一段相对美好回忆。不过有些事情,我必须再次重申:即是我这个家伙的人缘一向并不好,保不准这几天以来……还变得愈加差了。有些道德感比较强烈的人,看见你和我一同出现,可能会有点情绪上的冲动反应,这种情况恰恰也是你刚才亲眼见识过的。因此,倘若你觉得心里不舒服,随时可以提前离开,或者跟我隔开一段距离。我会让路易·爱德华——就是之前介绍过、并且与你同车的那位年轻人,抽空多陪着你,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阅历学问又远比我高,你有任何的要求和疑问,尽管向他提出来,无需客气。”

少女歪着头,好像明白了玄野的意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

清朗舒爽的傍晚,徐徐夏风吹来,带着尚未散尽的夕阳余温。游船上灯火一盏盏点亮,人声喧闹,水面皱起星星点点的浮萍涟漪。

这一刻,少女终于初次体会而不是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隐藏在外表下的真实内心,面对突如其来的莫名状况,少女有些颤栗,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挪动脚步,往玄野所站的方向,又轻轻靠了靠。

这艘双层皇后丛林6号游船,本身便是沿河环线上一道著名风景,游船采用全通透客舱设计,以满足乘客观景的需求,船身绕着一圈铁质栏杆,只做支撑固定之用,方面游客将半个身体探出船舱外,与自然亲密接触。

而这些还不是游船的全部看点,更为奇妙的是,皇后丛林6号游船把最上层改装为露天甲板,去掉了传统的船头驾驶模式,所谓船舵室,就是在甲板上加装一个造型精巧的“铁盒子”。

这样不仅使得视野更加开阔,面对迎面吹拂的轻风,就连一众船员们的心情,也要比待在全封闭座舱内愉悦许多。

玄野上船的时候,米凯尔已经选了一个风景不错的角落位置,让服务生重擦了一遍周边桌椅,用手指抹了抹,感觉已足够干净,便挥手示意玄野过来坐。

为保证服务质量,使乘客有更好的观景体验,皇后丛林6号游船的额定载客量被限制为不超过80人。

靠岸时走了一批,此时剩余的人中,有ait的学生会干部、高中的同班同学、几个闲散游客、船上工作人员、和来自玛丽湖私立高中的学生。

他们三三两两,分散在船舱各处,有的凭栏眺望夜景,有的站立交谈。见玄野进来,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有惊异、有鄙夷、有愤怒、有惶恐。

玄野早有心理准备,完全无视这些带有强烈敌意、蔑视等的目光,行若无事地走向连连挥手的米凯尔,还没等落座,米凯尔的脑袋便凑了过来,低声道:“天呐,这阵势太吓人了,为什么跟先前预计的完全不一样啊?!不管了,玄野,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的,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吃吧!或者,我留下来陪你,叫小路易带着你这位姓星的女伴出去躲躲!”

玄野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摆手道:“暂时不用。”随即坐下,少女也紧挨着他坐了。

这一小小举动,立刻又引来一阵骚动和不满,好在没多久,晚宴正式开始。

这次自助晚餐,包括小猪排、鸡肉、活虾和其他新鲜配菜,食材不算出色,但胜在场地布置。半露天环境搭配夏日夜景和穿堂凉风,大自然的元素无处不在,对终日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学生而言,总算是一次愉悦心情的新奇体验。

玄野这一桌地方宽敞,却只有他,少女和米凯尔三人落座。而爱德华这位世家子弟,平时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对眼前的诸般美食与风景丝毫不感兴趣,不等屁股坐热,早端起酒杯,拎着一瓶自己带来的名贵美酒,和一群ait学生会的旧相识联络感情去了。

米凯尔则有些心虚地擦拭着额角的冷汗,待大多数人均已取餐,才喊玄野一块站起。

两人走到船舱中间的一排白布餐桌前,玄野刚拿起餐盘,一个黑发学生大步而来,呵斥道:“你不能吃这里的东西!”

玄野扭头看去,只见那学生身材中等,穿着一件黑色的高档马球衫,相貌颇为英俊,眼神熠熠生辉。即使他刻意选择一身简约的深色着装,以显示自身的内敛低调,但衣领袖口上的品牌标志,以及卓然的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听到对方有些不善的语气,玄野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觉得对方甚为眼熟,似乎去年某个时刻,听爱德华谈起过,却一时记不起姓名。

正思索间,米凯尔已经抢先一步,拦在自己身前:“唐集,你这是什么意思,管天管地,你还能管住别人的嘴巴吗?凭什么不许我们吃饭!”

“用不着刻意混淆视线,米凯尔,大家心里都清楚,我所指的是某个人,不是你们。”

唐集神情肃穆,断然道,“因为他不配!”

那位叫唐集的黑发少年,与玄野、米凯尔等皆是ait高中部的同班同学。唐集平时为人低调,在学校里名声不显,实则家世煊赫,成绩极好,几乎每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第二。去年异形入侵图哈娜,唐集奋不顾身,用调虎离山的聪明办法,成功解救多名被异形围困的学生,赢得众人的敬佩。

其后,在该事件整整一周年的哀悼日当天,被联邦政府破格授予“国会金质奖章”的唐集,更是代表全体师生,上台发言。

讲着讲着,这个面对危险尚且勇敢无畏的少年,竟数度哽咽,最后失声痛哭起来。连台下最苛刻挑剔的学生,都不认为唐集在大庭广众哭泣是一件如何丢脸的事,反而触景生情,跟着潸然泪下。

于是唐集在众人中的名望更加高了。

如今他出声阻止玄野用餐,几个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的学生,也一齐站出来,为偶像出头。

双方撸起袖子,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章三十 原罪(上)

论打架,米凯尔从来没怵过谁,更不在乎人数多寡。他唯一担心的是玄野体力太差,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一直犹豫着没动手。

而对ait这样的私立名校来说,不管校内校外,小儿科般的群架殴斗也是绝不被允许的,那是对重视金钱的力量、讲求做事手段优雅且圆滑的精英阶层的侮辱。

米凯尔虽然平常读书不太用功,但是在处理突发状况时,意志坚定,脑子也转得快。他一边表现出寸步不让的气势,一边悄悄给爱德华递眼色,呼唤那家伙出面调停。

爱德华却站着没动,先竖起拇指,赞许米凯尔能够坚定立场,接着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头部,笑而不语。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那家伙在暗总嘲笑自己遇事冲动没脑子?

米凯尔气得七窍生烟,直想飞扑过去,在对方的臀部上狠狠来一脚,正发愁该如何收拾局面,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野右手搭在米凯尔肩头,左手将餐盘放归原处。

他清秀苍白的脸上找不出丝毫羞辱和紧张,一双细而狭长的眼睛,清澈明亮:“住手吧,米凯尔,大家是同学,不是敌人,如果双方对某些事情有异议,大可以心平气和的商量,不需要吵吵闹闹。”

说着又看向唐集,“我最近一直没机会回图哈娜,对学校的近况了解较少,刚刚才听别人说起,说这次大家相伴出游,其实是唐同学你偷偷垫付了一半的费用?我知道,学校里有些人家境不太好,唐同学你能做这么一件不经意不张扬的善事,实在令人敬重……不过稍稍有些遗憾的是,皇后丛林号作为公共商业设施,是允许对外界所有游客开放的。我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因此并不想吃白食,个人的账单个人结付,这样应该没问题吧。”

这种话一出口,哪怕说得再冠冕堂皇,也等同于认输服软。

唐集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渐露轻视之色,斩钉截铁地道:“那也不行!”

米凯气得肺都要炸了,怒吼道:“姓唐的,你算什么东西,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不就是请了一顿低档自助餐而已吗,你还想把这种破事当成自己发号施令的资本不成,想赶就赶,想留就留,这地方被一个人你包下了吗?是谁给你的勇气到处耀武扬威,你可别欺人太甚!”

“那我就包下整艘游船,这里的所有开支,包括另外那几位不相识的散客朋友,全部算在我一个人账上。”

唐集脸上的鄙夷一闪即逝,傲然道,“在座的很多人都曾聆听过我在哀悼日上的演讲,知道我一向主张生命无贵贱之分,无论好人与恶人,各自有他们在法律与道德范围内的公平权利。然而,即使是作为真理的生命平等,也有其适用范围,毕竟人类是不可能和低等动物以同学相称的,我的友谊和善心,虽发誓永不更改,却也不会廉价到需要施舍给禽兽人渣的地步……”

唐集话中带刺,语言艺术运用得十分漂亮,只是遣词用句之间,似乎少了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风度襟怀。

米凯尔握紧拳头,就要上前揍人,玄野却暗中朝他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接着又对唐集笑道:“既然主人家不愿意,那我无话可说,就不打扰大家用餐了。”

这时,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头戴礼帽的魔术师,捧着空无一物的道具箱,正准备登台表演助兴节目。

玄野便趁机用力拽住米凯尔的胳膊,不顾众人鄙视嘲弄的眼神,将他拉回座位旁。

米凯尔愤懑难消,等坐回到座位上,立即甩开对方的手:“玄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地求他们!那个姓唐的小子不愿意和你做同学,我还不屑跟他来往呢!延庆直隶州唐家,很了不起吗?要是阿芙拉堂姐仍在学生会,你瞅他还敢拿不阴不阳的语气说话?只要他敢开口,早就被嫉恶如仇的女巫陛下抓起来吊打,教导该如何做人了!”

米凯尔看上去确实是气得不轻,某个好友间颇为忌讳的名字,他居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低着头,不敢再与玄野对视。

星瞳双手托腮,侧过头去,看了看米凯尔,停顿片刻,又将目光转到玄野身上,眼睛忽闪忽闪地,再不移开。

玄野神色自然,看不出有太过强烈的情感波动,他从旅游背包里取出一块干瘪瘪的面包,掰开一半递给米凯尔:“旧时代有位大学问家、大思想家说过:‘克制自己,践行礼仪,能使自己品德提升。’难道你没发觉,刚才我那样做,才是对人对己,最好的结果么……”

“……而且你大概早就忘记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了吧:严于律己、助人为乐那是上上辈子的事情,逃避责任、忘恩负义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标签。米凯尔,以你那点贫瘠的智慧,难得有一次能把世情分析得如此透彻,如今一年多过去了,比起当初那个时候,你怎么没半点长进呢?你这样不断刷新自己情商和智商的下限,才是真正令人痛心啊!”

米凯尔听得似懂非懂,没有伸手去接面包,玄野也不勉强,将食物放在桌上,继续道:“以前在图哈娜上学期间,我便时常听你和爱德华谈论,说帕斯特堡这边的风光福利不错,像这样月黑风高的浪漫夜晚,总有不少洗澡回来忘记穿衣服的年轻女性到处游荡。以前我受着某些拘束,不敢过于放肆,现在却已经自由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溜到甲板去看一次夜景,顺便提醒她们不要着凉……至于你这家伙嘛,就留在这里服侍你的母亲大人吧,她老人家心态不好,还偏偏喜欢到处瞧热闹,你可要小心伺候着,千万别让她再受什么委屈。”胡言乱语一通,转身上楼去了。

几个唐集的小弟见对方还敢留在游船里,正待上去嘲讽,被唐集拦住。

唐集刚刚这番举动,又为自己赢得了不少的威望,已然是载誉而归,便开始做新的计较。

于是玄野离开后没多久,他就打发几个小弟回座位用餐,独自走到米凯尔和星瞳这桌,以一时冲动为理由,诚挚地向他们两人道歉,并且很有礼貌地表示,自己仍愿意承担他们在游船上的一切费用,包括玄野。

米凯尔没给对方什么好脸色,星瞳则上下打量了唐集几眼,似乎要将他的容貌记住。

唐集看惯了类似的眼神,不觉有异,见少女望向自己,便淡然一笑,举止变得更加优雅而从容,他伸出一只手:“我叫唐集,盛唐的唐,诗集的集,是一名普通的在校学生,请问……”

只可惜话到一半,少女已扭过头去,欣赏起夜河的景色,再不予理睬。

唐集碰了一鼻子灰,倒还能保持镇静,含笑告辞。

不一会儿,爱德华也拎着空酒瓶子,心满意足地返回。

米凯尔恼怒对方袖手旁观,翻起个老大的白眼,爱德华故作不知,惊奇地问道:“哎呀,怎么回事,到底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堂堂的米凯尔少爷,为何年纪轻轻,就造成晶状体蛋白质变性浑浊——患上白内障了呢!”

“有多远滚多远!”

米凯尔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爱德华的鼻子,放声大骂,“没想到啊小路易,瞧你平常自我吹嘘什么风度翩翩、潇洒倜傥,好像自己全天下最帅似的,原来也是个没用孬种。你这样的人简直猪狗不如,凭之前的表现,你还配当我们的朋友吗,你还配喝这么好的……白兰地酒吗?”

“我当然是配的,你就不一定了。”

爱德华笑眯眯地划开对方硬戳着的手指,“说话小声一点,温柔一些,你跟我胡闹没关系,可别打搅了旁人的雅兴。旧时代另一位大思想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夏天生死的虫子,不可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时令的制约。”

“一个聪明人最不可能犯的错误,便是被对手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给激怒了。争吵不是打架,打架是要承担身体损伤和生命风险的,聪明人能避免就避免,避免不了就先发制人,提早弄残或者弄死对方,以绝后患……而吵闹无伤大雅,就算争得面红耳赤,它也只会让一个人的粗鄙浅薄和破绽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面前,那可是一件相当危险及不明智的事情。这种看似为争一口气、强横霸道,实则由脆弱自尊心作祟、愚笨不可及的事,玄野不会做,我也不会做,至于咱们可佩可敬、冲锋陷阵的迪米雷尔少爷您呢……那就难说得很了……”

爱德华一番诛心之论,直听得米凯尔目瞪口呆,他愣了半晌,抓起玄野留下的面包。

“小路易,或许你说的有那么小小一点的道理,可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米凯尔尤自愤愤不平。

“没问题,你不解气,现在就去揍那个唐集一顿好了。”

爱德华从放在角落的黑色户外双肩包里,又翻出一瓶精装新酒,“反正帕德伯恩州是你们家族的地盘,唐集他们动不了你,顶多就是转移仇恨到玄野身上罢了。玄野这家伙债多了不愁,估计是不会介意的。”

“切!我才没空上你的当呢,你要我揍那个姓唐的,本少爷偏偏不去!”

米凯尔咬了一口面包,不等下咽,又呸呸吐了出来,“什么东西这么难吃。那个姓唐的可怜人,不怀好意前倨后恭,肯定是想让我们坐在这里啃石子,好替他省钱,但本少爷生性善良,最是一视同仁,既不上小路易的当,也不能叫那小子遂了心愿!”

随手将面包扔出船舱外,站起身,望向少女,一本正经地道:“走吧,妈咪,我们一起去给爹地报仇,吃垮那个姓唐的‘玄’孙子!”

章三十一 原罪(中)

联邦西海岸的七月夏风,温暖而熟悉,闪烁光辉的群星点缀夜空,宛如翩翩起舞的萤火昆虫。

由于此刻皇后丛林号游船已停泊靠岸,无需再向前航行,因此露天甲板便可以对乘客开放。玄野顺着舱内旋梯而上,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有明目张胆的嘲讽哄笑,也有背后细碎众多的议论纷纷。

露天甲板顶层的栏杆不高,堪堪只到胯部。游船末尾,一袭浅色淑女长裙的玛丽湖私立高中学生会长——卡洛儿·斯图尔特,正背对着旋梯,冲一个装扮朴素的女孩子大发脾气。

“你这个不要脸的粘人精,怎么无处不在,上次舞会时有你,这次又有你……莫非你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瞧瞧你这身衣服吧,加起来估计不超过50联邦币,就这样还想学童话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借着单纯善良的伪装勾引男人?呵呵,那你的南瓜、王子和水晶鞋呢,要不要我再找几个家世好的人,扮演继母和那两个心肠恶毒的姐姐啊……呸!别做梦了,童话故事是讲给三岁孩童和某些不敢面对生活的成年人听的,想要在现实中一飞冲天,可没那么容易。你这个不知好歹、痴心妄想的庶民贫穷女!”

卡洛儿体态婀娜,腰肢纤细,长裙随风摆起,紧贴一侧身体,柔软的纯色颇具亲和力,在立体雪纺提花的衬托下,更显得窈窕俏丽。

听到背后脚步声,她举起一条粉白藕臂,捋了捋鬓角发丝,等回过头来,见是玄野,便立即放下手,对女孩子调侃道:“哟,还真是凑巧啊,刚说到王子,你的王子就赶来了!”

卡洛儿心情复杂。

在一年前的事件中,她亲身感受到来自生平最大劲敌——阿芙拉·阿什伍德的崇高人格和临场决断力。

阿芙拉的容貌与身世本就无可挑剔,智慧与品德更是超尘脱俗。这个近乎完美到令人发指的金发少女身上,仿佛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神奇魔力,足以将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

当阿芙拉还是ait学生会长、煦色韶光之时,声望就已传遍联邦私立贵族学校的上层社交圈。

当所有人乍遇危难、束手无策的时刻,她依旧指挥若定,带领学生进入防空洞,躲过了这一场凶险的劫难。

那些骄奢淫逸的世家子弟们,一贯奉行远古部落时代的野蛮政策,将女人当作玩物,喜欢霸占那些高高在上、受万众瞩目的绝色红颜,将她们视作展现男性英勇象征的战利品,用完即弃。

那些目空一切的天之骄子,性格乖戾,狂傲无边,越是难以追求的冰山美人,他们就越趋之若鹜,用尽种种阴暗手段,不达目的誓不摆休。

然而到了阿芙拉面前,这些趾高气扬的贵族和天才,却连仅剩的一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无数次血泪教训让他们充分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莫说以权势金钱或者成熟风度,博得对方好感了,金发少女的家世跟学识都是全联邦最顶尖的,根本看不上这些;纵使施展一点讨巧手段,演一出英雄深巷救美,或者街边浪漫邂逅之类的戏码,也会极快被识破,随之而来的,将是英雄落难、阴沟翻船。

纵使卡洛儿再狂妄十倍,也不敢在这方面与金发少女做任何比较,她之前唯一所能依仗的,是自己出色的领导才干和临场应变能力。

将玛丽湖私立高中的学生会,治理得井井有条,规矩森严,便是一直以来她引以为傲的重要资本。

只可惜这么一点点聊以自wei的骄傲,也在舞会当晚被金发少女剥夺了。

当时倍感恐惧的卡洛儿,眼睁睁地看着阿芙拉镇定自若地上台演讲,并成功指挥所有人撤离,毫发无伤地躲过异形的猎杀,那种震撼和绝望,是旁人绝无法理解的。

其实,卡洛儿不算是一个只懂夸夸其谈的花瓶,如果给她足够宽裕的时间,她也能想到类似应对意外危机的办法,并且不会比其他人逊色。

但是要在短短几秒钟的间隙内,便通盘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后果,并定下决心,立即付诸行动。卡洛儿自问还达不到那种程度的执行力,也做不到阿芙拉那般的从容不迫,不偏不倚。

‘假如换作是我,面对一个可以合理陷害他人的机会,那么当天参加舞会的某些讨厌鬼,注定是要被抛弃的吧。’

卡洛儿已思考过几十遍这样的问题,对于自己会如何抉择,如何去做,内心毫无怀疑。

更何况阿芙拉在最后关头,居然牺牲自己,却拯救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生命,这让卡洛儿完全无法接受。

自那件事之后,卡洛儿每过一天,便对阿芙拉多一点痛恨,因为对方就像是一面镜子,将别人的傲慢、嫉妒、贪婪、暴食[注]等一切原罪,映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卡洛儿很沮丧,因为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以“劲敌”的身份抬高自己了。

卡洛儿很自卑,因为她明知自己有许多可以及时纠正的缺点,却甘愿受欲望束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当卡洛儿再次见到玄野时,她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怨气和悲哀。

这个人,这个阿芙拉钦定的舞伴,这个被她唯一接受与承认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无耻败类!

卡洛儿·斯图尔特作为7月11日当晚事件的亲历者,很清楚在礼堂里,阿芙拉对某人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关心,那是比任何誓言都铿锵有力的证明。

虽然她至今仍不理解,为什么阿芙拉离开防空洞后,不是先与玄野等人汇合,而是继续寻找幸存者,以至于被那些卑微低贱的可怜虫连累——那位金发少女舍弃性命救下的女孩,事后被证实为是一个十足无耻的贱人:

她多次在自己社交账号以及私人派对中宣称,她自己之所以能够逢凶化吉,在异形的屠刀下毫发无伤,依靠的是过人的反应能力与聪颖才智,跟旁人的一切帮助无关。而更加令人气愤的是,事发不到两个月,女孩又固态萌生,搔首弄姿起来,她以“治疗心灵创伤”为借口,给自己放荡风流的生活找了一个最合适理由,然后在一次肉体交易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图哈娜警方接到女孩外地父母的报案,只是象征性地搜查了一遍女孩的住所,做完几份笔录,便以对方“与多位社会男性有染,邻居匿名指征其有离家出走的前科,暂时失去联系,不排除私奔等的可能性”为解释,草草了结。

所有人包括警署方面均深信,那个女孩不离家出走还好,这一私奔,就再也回不来了。

当时与女孩一同受到惊吓的学生们,大多在异形出现之后就匆忙逃远,少数一两个目睹全过程的人,则提到了玄野。

联邦国民警卫队的出勤日志里是这么记录的:“……大家看到那怪物冲过来,都吓得魂不附体,我原本也想推开那个女孩的,可是被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从后撞倒,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一个身高体壮的硬汉英雄,正批评教育另一个瘦弱的男生,旁边还有一男一女。硬汉英雄说教了很长时间,那瘦弱男生自知理亏,跟一个亚麻卷发的小子一道开车离开。我第一眼瞧见那两小子,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而那个硬汉英雄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于是我想都不想就追了上去,仗义协助那位好人,寻找逃跑失散的同学,并一起去了防空洞……”

隔了一段时间的玛丽湖校志《玛丽湖私立高中关于联谊舞会事件详细说明暨祭奠缅怀逝去同窗》一文,则写道:“……ait总吹嘘自己这项那项的学术成就,事实上他们的安保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如果那场舞会由我们学校举办,或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我们这些来自玛丽湖的学生,奋不顾身,救了几十个ait的校际友人……无奈这里不是我们的主场,最后大伙儿都累得筋疲力尽,又担心ait的学生们过于害怕,就派人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将他们控制起来……”

再隔了一段时间,市档案馆收录的《图哈娜重大灾难备忘录》新闻摘抄副本里,又描述道:“……我参与其中,也约莫帮助了几个人,可惜后来体力透支,就蹲在草丛里喘口气。那只炮灰级巴洛克原虫,是被一个光头打死的……光头给了两个未成年人汽车钥匙,要他们自己逃命……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尽管我已经很努力去拯救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得更好,以实际行动,来弥补当初留下的遗憾……”

其后的《人类共和联邦百年历史大事记》更新初稿,又是另一种论调:“……我们沉痛哀悼逝去的同胞,这是人类文明挣脱这个星球束缚,迈向宇宙时代的不可避免之殇。然而在孤寂的星空下,我们也应该看到地面上那些闪烁着生命辉耀的人性之光……而在亚历山大州,一名普通的联邦军人,几名普通的在校学生,共同谱写了一曲关于高尚人格的华美赞歌……”

卡洛儿没有亲眼见过发生在ait教学楼前的那一幕场景,但耳朵里听说的,全都是“金发少女舍己救人、唐姓学生机智果敢、退役联邦士官奋不顾身”等由各种版本拼凑而成的美丽传说。

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证人,众口一词,言之凿凿,拼命显示自己的勇气,却刻意淡化并忽略了其中的细节真相。没几个人认真想过,金发少女既然牺牲自己,第二天她的遗体为何会消失不见;而知晓的俱缄默无言。

当然,身为参与者的米凯尔,倒是据理力争过几次,但鉴于他和玄野的关系,没有人肯相信他的话。

有时候,人类并不希望看到事实的全部真相,只想找一个能令各方满意的答案,这就足够了。

卡洛儿也一样,她不关心也不在乎玄野的生死,只需要知道对方当时也在教学楼内这一点,脑海里便可瞬间补足出“软弱少年瑟瑟发抖,躲在阴暗处见死不救”这一符合自身价值观的理想画面。

因为玄野确实是在当天夜里、金发少女香消玉殒之后,才无故失踪的,而且消失了整整一年!

※※※

[注]:这里引用但丁的观点“过分贪图逸乐”,上同。

章三十二 原罪(下)

真是的,原来他真的没有被异形杀死啊!

那他为什么不回ait?为什么不参加悼念活动?为什么直到此刻,脸上却仍看不出一丝悲伤?!

卡洛儿出离地愤怒了。

此次出游,本是众人在半年前就订好了的。

那些经历过恐怖夜晚的学生们,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有的人得了轻度抑郁症,终日愁眉不展,厌世悲观;有的人整夜整夜地做噩梦,醒来后却又什么也不记得了,神情恍惚。

这种因极大的现实恐惧,所带来的无法磨灭的心理阴影,医学上称之为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即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有人曾经割腕自杀,幸亏被及时拦下;有人疯疯癫癫,注意力低下,在课堂上当众辱骂老师,还脱光衣服;有人仅仅是去天台放松小憩,坐了片刻,离外围栏杆还有好几米远,就被闻讯赶来的校务人员一把抱住,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天台也随后被校方封闭……

学生们都还很年轻,心态不够成熟,完全负荷不了如此无休无止的沉重折磨。

有的人干脆暂时休学,回家静养;有的情况稍好些,便相互约定,等哀悼日结束,假期正式开始后,一起出游散心。

7月11日,全联邦举行悼念活动,所有政府、学校及相关企业,停止一切公共娱乐,军队鸣枪降旗,联邦现任总统做电视讲话。

7月12日,各州中高等院校统一放假,在施行教育行政管理地方分权制的联邦,尚属首次。

7月13日,卡洛儿随众人到达帕斯特堡。他们第一站就是参观这里的极限运动公园,体验了保龄球、卡丁车竞赛、攀登绳索、轮式溜冰和密室逃脱游戏,又到汽车博物馆,观看一系列全世界最古典、最稀有的车辆。

7月14日,众人稍作休整,上午10点整出发,乘坐皇后丛林vi号,欣赏沿途风景,陶冶情操,得以回归自然环抱……

这本是一次洗涤拂尘的心灵之旅,但令人气愤的是,到了中午吃饭时,米凯尔突然对众人宣称,那个叫玄野的人渣败类要来,又强拉着无辜的路易·爱德华,一起提前下船了。

于此,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清净无瑕的心态,再度变得极差。

只有某一个人除外。

想起那个人,卡洛儿便又回过头,冷冰冰地望向她。

明明经历了那么悲伤的一年,为什么这两人,再加上一个迪米雷尔家族的纨绔子弟,就一点也不受影响?他们到底有没有为那一个个年轻生命的逝去,感到过哪怕一点点痛哭悲伤,是不是为了个人感情立场,就可以连最基本的道德良心都不顾了?!

一个d5权限等级的贱民、一个负心的人渣败类,一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们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艘游船上,有什么资格为自己强行辩白!难道他们做的亏心事还不够多吗?他们忘恩负义的表现,别人会看不到吗?命运真不公平啊!那个该死的亚麻卷毛,他为什么就不肯向身边的朋友学习,还使劲拉着爱德华公子不放呢,对方为了避免触景生情,却是离开这片伤心地,千里迢迢跑去首都圈了呀!同样含着金汤匙出生,人与人之间的品德差距,为何会如此之大……

再说那个姓玄的废物,这个人不敢参加悼念活动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配,却为什么还敢厚着脸皮跟大家一起到帕德伯恩州来?要知道,这里的民众根本不欢迎他,他那些ait的旧同学,至少有半数人,以后会成为联邦的精英栋梁;而他自己呢,家境本来就不好,据说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从来没寄回过一分钱!呵呵,真是活该啊!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穷小子,整天在外面晃荡,虚度光阴,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将来又能有什么出息!没瞧见他正在啃面包呢,低等人就不配吃好东西!

噢,对了,他还有个同样身份低贱的伙伴,两个人可以抱团取暖啊!别以为我不知道,罗雷托收容院的那群贫民早就死绝了,被联邦州政府划为禁地,教会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信徒锐减,谁都没空理她。那个小贱人无家可归,这一年是在哪里住的,我可是驳回了她的寄宿申请啊……生活学费又是谁替她缴纳的?她靠什么养活自己,该不会是……

卡洛儿满怀怨愤地揣度着,最初种种的沮丧自卑,在更为偏激的观念引导下,在更卑微渺小的同类身上,取得了给养与平衡。

一旦将恶意成功地转嫁给别人,她自身便得以解脱,这段日子以来,肆意滋生的心魔邪念,统统被酣畅淋漓的通达快感所驱逐,如阳春冰雪,渐渐消融。

卡洛儿脸上不自禁地浮现一丝微笑,像是某种顿悟得道后的境界提升,气质倏地一变,指着面前唯唯诺诺的女孩子说:“椎名由美,这次暂且饶过你,注意自己的言行,别再给我们学生会丢脸了。”

卡洛儿不愿再多看这两个可恨可耻可恶可怜的人,转身潇洒离开。然后在旋梯扶手边,她遇到了正缓缓拾级而上的星瞳。

少女肌肤若冰雪的精致容颜,与绰约如处子的淡雅风华,差点使得卡洛儿刚提至丹田的一口仙气彻底破功。

为什么!为什么!

怎么搞的,什么情况?

刚走了一个阿芙拉,又冒出来另一个怪物,她这身行头,总价应该不低于4000联邦币吧。而且这女人的脸蛋为什么可以这么光滑,一点浅浅的痘印痣痕都没有,她是怎么保养的,用得什么品牌的护肤液,跟那个废物,又究竟是什么关系?卡洛儿啊卡洛儿,你可不能再一次被别人比下去啊……那个败类有什么本事,单论外貌品行,他哪点比得上默默无闻的唐集,更不消说爱德华家的公子了,他不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吗,凭什么能与一个个富家千金小姐攀上交情!没道理啊,难道他跟南宫……那人一样,使用什么神秘邪恶的古老催眠术,控制了对方的思想,这才令她们惟命是从?是的,绝对错不了,传闻那天夜里,他们不就身处同一栋楼吗,房间也在隔壁!哼哼,那晚教学楼里的香艳旖旎,他也有份参与吧,说不定还是共犯……怪不得班里的人都说他不经常露面,每次出现,都是邋里邋遢的,全身还散发着一股幼稚男生的腐朽霉气,原来如此啊!死宅真恶心!

卡洛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论正确无比,她为自己的及时醒悟而感到庆幸,于是乎环抱双手,挺了挺胸:“你也喜欢他?”

少女扬起脑袋,青葱指尖点着下巴,迟迟不答。

“不说话?难道你是哑巴吗?”卡洛儿微怒,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少女毫无在乎对方的言辞讥讽,竖起手掌,略略前伸,往旁边拨了拨。意思似乎是说“你碍着我走路了”。

卡洛儿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在她的心目中,自己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她可以瞧不起别人,却不能忍受别人轻视她,尤其是比自己更出色的女性。

少女态度越怠慢,卡洛儿便越不高兴,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举起右手,一巴掌向对方脸上掴去。

但遗憾的是,预料中手掌拍打脸颊的清脆声响并未能出现,卡洛儿右手停在半空,手腕却已被少女握住。

少女的素手纤美,微微一扭,将卡洛儿的丰盈娇躯往空地旁边带去,让出一条前进的路。

卡洛儿姿势狼狈,手腕又吃痛,这下顾不得再作矜持了,连连跺脚。

少女等走过她身边,才松开手,径自向前移步,任由龇牙咧嘴的卡洛儿在背后低低咒骂。

卡洛儿骂了半天,算是给自己找回点颜面,她不敢当面找少女的晦气,便抓着旋梯扶手,冲对方大喊:“没教养的东西,朝三暮四的混蛋,阿芙拉真是昏了头,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渣男!”负气而去。

前头小半句骂的是少女,后面则将玄野也给捎上了。

少女对此好像没多大感觉,脚步不停,绕过玄野身侧,盈盈走到椎名由美面前,既无动作,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看着她。

椎名由美也在偷偷打量少女,只是远不如对方那般的堂而皇之。她张张嘴,想跟对方打个招呼,却不晓得开头第一句该怎么说;她想往玄野那边靠近些,可是中间有少女阻隔,露天甲板上那间船舵室,像一面冰冷的铁皮壁墙,将道路划分成两半。

玄野在左,她却在右。

椎名由美的眼眶有些湿润了,红红的,肿肿的,婆娑朦胧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微妙光彩。她尽量稳住情绪,朝背对着自己的玄野深深鞠了个躬,一转身,掩面跑开。

玄野则始终一语不发地靠在船舷甲板边,将最后一小片面包放入嘴里,细细咀嚼。

直至食物尽数吞咽下肚,他才轻轻叹息一声:“虽然你的做法,很符合我的心意,但达成目的的方式有许多种,有时候手段太过激进直白,是很容易引火烧身的。”

少女漠然不答。

玄野摇摇头,不再理她,俯看船下,水面倒影出辉映灯火,随波纹的起伏,扭扭曲曲,人影迷离。

“我一直在寻找答案,想弄清楚善与恶,宽恕与惩罚,究竟哪一种更适合在这个残忍无情的世界生存……但要成为你那样的人,哪怕只是一分钟、一秒钟,也真的好难、好难啊……”

章三十三 心灵风帆

帕斯特堡的狂欢仍在继续。

尽管每年的春假加上暑假,可以给当地带来巨大的经济受益,但这也是以大量警力派遣和居民生活质量作为代价的。

与上半年的春假相比,海滩上巡逻警察的数量增加了32%。仅7月14日白天,警方就处理了40多起事件,一些学生因违法持有毒品、酒精,被强制驱逐或拘留。

可这并没有吓退叛逆的年轻人,越是明令禁止的事情,反而越使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而帕斯特堡当地官员,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也十分暧昧:

一方面他们的代表,不断向帕德伯恩州议会提出抗议,强烈要求修改限制大麻、酒精饮料贩卖的相关法律;一方面,他们伸手问州政府索要协助,以获得更多的人员和装备支持。

ait和玛丽湖的学生吃过自助餐,各自分开行动,少数几对刚交往不久的情侣,认为外面没什么意思,想尽快回旅店休息。而更多的人,却想趁着夜色到处走走看看,或者去酒吧夜店或某些脱衣舞俱乐部放松一下,男女生均不例外。

卡洛儿受唐集等人邀请,相约同往一家波利尼西亚主题的高档会所。每晚那里都会有特色的舞蹈表演,食物也非常可口,酒吧还供应超过50种的热带饮料。

椎名由美被几个玛丽湖高中的同学拉住,一起去了市区内的品牌折扣购物中心。该中心共设有170多家零售店和精品店,涵盖许多顶级设计师品牌,在旅游旺季时通宵开放。

玄野和米凯尔下了船,下一个地点就是赶往附近最有名气的几间酒吧。

爱德华则以二对一的票数,被指定为护花使者,先陪同星瞳去酒店入住手续,等安顿好少女,再回来汇合——这座酒店是他们为提前玄野准备的,与众人所订的团体酒店,档次更高一些,相距几个街区。

深夜时分,帕斯特堡各大娱乐消遣场所的派对,正如火如荼。

在街角的某些小酒吧里,比较流行的酒品包括廉价的龙舌兰酒、在海滩上喝的桃汁,还有一种叫“鬼风”的蓝色混合伏特加。

有些热力四射的年轻女郎,趁着酒兴,站到高台上扭动起躯体,媚眼如丝,引来阵阵疯狂欢呼。

巡逻的联邦警察们就在外面,无聊地看着里面这群人放浪,等到凌晨之后,许多人的行为将变得更加不堪入目。

迪米雷尔家族的企业在帕德伯恩州发展得一向不错,所以作为其继承人的米凯尔,也算得上半个东道主,轻车熟路地领着玄野瞎逛。

每一间稍有规模的酒吧夜店,他都要进去浏览一番,见到漂亮妞儿,便死皮赖脸凑上去,聊一些对方是不是单身、今晚有没有兴趣喝酒之类的话题。

酒吧里各种各样的美女很多,愿意喝酒的更不少,米凯尔得意地向玄野挑挑眉毛,选了一对高挑迷人的年轻姐妹花,先塞给酒保一叠现金,算作预支的酒钱,然后留下自己的酒店房卡和房间号,与她们挥手告别。

这种撩妹手法,米凯尔运用得很熟练,既免去了某些状况下被对方拒绝的尴尬,也多了一点未知不确定的心跳神秘感。玄野从来不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干涉朋友的私人情感生活,见状也不劝阻。

米凯尔一找到合适的午夜伴侣,便不再四处晃荡,直接带着玄野,来到附近最著名的一处酒吧:spiritsweep,心灵风帆。

这座“心灵风帆”酒吧距离帕斯特堡警署仅一墙之隔,通过一座戏剧性的三层楼梯,进入蛤蜊风格的舒适大厅。四周是一圈上下通顶的半圆弧热带鱼池,色彩斑驳,用一块块巨型玻璃胶接而成,在珍珠般串联的装饰吊灯下,显得美轮美奂,营造出一种置身在海洋和珊瑚群礁的意境之感。

另外,酒吧每年都要推出创新菜单,为客人提供别样的体验,调酒师探索不寻常的成分,包括灰烬,宝石,落叶松,皮革蘑菇和防风草,以编制一种饮料,价格不菲。

这个地方米凯尔早就想来了,只是按照帕德伯恩州宪法,他的年龄和公民权限还不足以购买某些奢侈酒类,再加上警署就在旁边,所以一直未能成行。

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这里的学生游客几乎一个都没有。

帕斯特堡海滩的空气中,时常弥漫着一股膨胀堕落的气息,你甚至能闻见毒品的味道。然而走进这间酒吧里,坐在舒适绵软的沙发上,轻晃面前的杯中美酒,却有一种跃入洋流怀抱、心灵扬帆起航的奇妙体验。

一进酒吧,米凯尔就迫不及待地抢过玄野手里的公民社会保障卡,点了三杯招牌鸡尾酒。

这种招牌鸡尾酒中,有一种材料十分难找,所以一向供不应求,但其价格与去年相比,却没有什么明显涨幅。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联邦这一年的经济调控,还算卓有成效,至少没有令物价出现过分的上涨。

米凯尔从酒保手里接过鸡尾酒,仰起脖子,一口气先喝掉一杯。随后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将剩余两杯酒,一杯递给玄野,一杯留给自己慢慢享受。

两人选了个靠近玻璃鱼缸的僻静位置坐下,米凯尔翘起二郎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轻松,接着说道:“玄野啊,其实……”

“得了吧,米凯尔,我们之间不需要解释什么。”

玄野摆摆手,他抿了一口鸡尾酒,酒液带着霜盐独有的咸味、柠檬淡淡的酸甜、和一点不知名的醇厚果香:“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想缓双方紧张的关系,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无任何责怪你的意思,也不介意你搞这些徒劳无用的把戏。只是你想过没有,个体与个体是不同的,即使是来自相同基因的复制体,它们的骨骼、体型、重量、运动姿态,也会随着不同的生长环境而改变。同理,你也没办法将两个观念性格迥异的人,强行撮合到一块,那样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你是指……她?”米凯尔身子稍稍放缓了一些,“我承认自己之前的做法过于一厢情愿,可你和堂姐之间,性格不也是差别很大吗?”

“因为她太聪明了,聪明到完全不给我逃避感情和现实的机会,除非顺应自己真实的心意,否则想躲都躲不开。”

玄野评价道,他轻轻摇晃着酒杯,“每个人都受限于自身的性格阅历和立场喜好,有些人经历坎坷,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针对自己,以致生无可恋;有些人则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特殊唯一,必须要得世间最多最好的回报。当他们进入这种自我意识过剩的情境状态时,便会把所有不符合条件的事物,都当作敌人看待。他们听不进任何善意的劝诫和提醒,也忽略了环境给予的惩罚与警告……我以前就是那幅样子,抵触生活,排斥真理,直到某一天,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你或许猜想不到吧,我认识她,比你和我在ait相遇的时间点更早。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确实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注视着我,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缺点,一点一点改变我对这个世界的偏见,原本她的阴谋就快得逞了,然而……”

“然而她还是没能得逞啊……”玄野笑了笑,“我又变回最初那个偏执的自己,尽管改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

“唔……你、你改掉了什么无关紧要的毛病。”谈起这个话题,玄野神色如常,米凯尔反而有点紧张,“是、是见异思迁吗,还是招花惹草?”

“那是你自己的毛病,还有口吃。”玄野又抿了一口酒,“我的毛病比你少一些,比如方才在游船里,我就一点都不生气。现代人类包围在时尚外表下的灵魂其实是很脆弱的,经不起批评,受不了委屈,当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他们总渴望得到命运女神的垂青,事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当时我们所遇到的情况,又是超越一切天赋能力上限的绝望……米凯尔,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可其他人不这么想,尤其平时越是自负的人,便越会觉得憋屈,他们无法控制那种绝望的蔓延,又克服不了,只能寻求新的突破口……”

“先等等。”米凯尔打断道,“玄野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是无法正视自己胆小怕事、软弱无能的事实,而想把因心灵挫折而产生怒火,发泄到别人身上,所以才这样刻薄地对待你的?我草他们xx,玄野你怎么不早说,你忍得了,我可忍不了!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那帮虚伪的家伙算算账,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么欺善怕恶!”

“那你去吧,我喝完这杯酒就一个人回去了。”

玄野只一句话,就把米凯尔说得愣住了,他刚迈出一条腿,即刻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向着吧台大吼:“服务生,服务生,你们这里卖的什么酒,难喝死了。还愣着干什么,以为我们付不起钱吗,别再磨磨蹭蹭了,赶紧给老子换一瓶最好最贵的!”

吼声引起了周围几桌客人的注意,一个20岁左右年纪的圆脸女生向他们这边望了望,又揉了揉眼睛,神情略有诧异。

随即,一个温和的男声开口道:“可怜的小米凯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如果我记性不错的话,这里的老板好像私人收藏了一瓶龙舌兰莱伊酒925。你要是想喝,尽可以向他讨这瓶酒,看在迪米雷尔家族族长——你父亲的面子上,他或许会准许你瞧一眼酒瓶盖子。”

章三十四 酒醒

来人正是爱德华,他先向酒吧经理解释了几句,言中提到自己朋友由于最近又多了一个新的母亲,心情很糟糕,这才提出了如此无理的要求。

路易·爱德华穿着考究,笑容谦和,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世家子弟。

酒吧经理没有为难他,同时也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能在这里点单的未成年客人,基本上都有一位父亲与好几位母亲。于是挥手趋散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又走过去安抚一位肩上挂着两道银色横杠、正准备掏枪的警监,承诺今天他那一桌的酒水费用全部免单。

爱德华笑着落座,随意点了些饮料:“难得跟着玄野这家伙一起喝酒,米凯尔少爷你就高抬贵手,让他当一回助人为乐的好事吧。”

“假设你们认为纵容一个人的缺点,也算做好事的话,那我没意见。”米凯尔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三个人聊了几句,玄野起身去洗手间,米凯尔等对方走远,便恶狠狠地瞪住爱德华:“说,你有没有趁我们不在,偷偷对玄野的女朋友下手。”

“怎么,你也承认她的身份了?不过,我可不是你,干不出这种龌龊的事情来。”

爱德华拿过米凯尔的酒杯,品尝了一小口,“这酒加了科罗拉多三叶草蜂蜜,稍微有点甜。嗯……里面应该还掺杂了安古斯图腊树皮与香料、药材调和成的苦酒,材料没问题,喝不死人,就是这调酒师的脑子,是不是过于异想天开了呢……”

“别转移话题,你这个花心的男人。”米凯尔追问道。

“你这是摆出一副家长的架子,想敲定对方的身份吗?”爱德华笑着摊手,“别担心,亲爱的迪米雷尔家族的正义骑士,玄野有他自己的考量,这种事我们插不上手。还记得刚见面时,我对玄野身边这个女伴的几次试探吗?噢……抱歉,以你的智商,估计只能记住后面那一次,也并不懂得其中的深意。对此我不想费力气多做解释,反正解释了你也听不懂,我只告诉你一点:在正式的社交场合,吻手礼的适用范围十分有限,连你这个从小就接受贵族教育的纨绔子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而你的母……好了,姑且依照你的说话,称她为玄野的女朋友吧,那么她对社交礼仪方面的事情,为什么会知道如此详细?”

“那我怎么知道!”米凯尔愤愤道,“别让我再猜这些无聊的谜语了,小路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真是愚蠢啊,我的好友。”爱德华用一种关爱弱智的眼神,望向愤怒的米凯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是会为了某些原因而选择撒谎的,所以很多时候,你不能光看事物的表面,而必须通过自己的分析和观察,才能得出正确答案。当然,如果你不肯自己动脑筋,非要我表明态度的话,我只能说玄野如果娶她回家,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她比你中意的那个,要省心太多了……”

“心灵风帆”酒吧洗手间的款式装潢,与外面大厅相仿,琥珀树脂打造的墙砖地面,在柔和灯光下,有一种海面岛屿波光粼粼的感觉。

玄野酒量并不好,喝了点混合鸡尾酒,便感到阵阵头晕,面孔也红了一片。他用清水洗了把脸,就待回去,转身却与一位圆脸女生撞个满怀。

“疼疼疼。”

圆脸女生容貌可爱,脸上有一点小小的雀斑,她捂着脑袋后退了一步,等看清楚玄野的长相,顿时惊呼:“哎呀,果然是你呀,我还以为自己刚才认错了呢。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呀,你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吗?不对,不对,唔,我想想……你最早是在亚历山大州图哈娜出现的,你是那里的学生,刚参加完哀悼日活动,就瞒着家长跑出来游玩的,我说的对不对?!”

不待玄野作答,又道:“我说你呀,怎么总喜欢离家出走呢,前一次跑到机甲上去玩,这次又偷跑出来。你好歹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了,虽然没什么战绩……那天国防安全服务局一下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带走了谢琳舰长,却没抓你,你家里肯定很有钱又很有权吧!那一会儿请我喝杯高档点的好酒啊,小帅哥,我先算算,我们这桌有跟我一块儿在舰桥工作的杰拉德、负责空勤就是机甲维护的布莱恩中尉,还有星舰引擎动力班组的两个家伙,那你就请一、二、三……”

圆脸女生扳起手指头,认真地数着。

兴许是玄野在女武神号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也就没将其当成外人,“……五、五杯酒就行了,像我这样的美少女,提出这点要求肯定不算过分吧,反正花不了你多少钱。可惜李智秀没来,她好像整天都很忙的样子,可我们这一整年来明明就很空闲嘛……还有舰长怎么还不回来,审查期应该早结束了呀,军方还带着摩根公司的人,抽空给星舰做了一些改装呢,听说扬·斯奇尔林少尉也找到了。”

圆脸女生叽叽喳喳地将个不停,玄野根本插不上话。

这时一个身材中等的男子走了过来,他先朝玄野点点头,然后说道:“婕米,基地方面刚刚来电,要我们立即归队。”

“唉唉唉,什么基地?他们居然还没忘记我们这群野人呐,哎呀,杰拉德,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有新任务了吗,那我的美妙假期怎么办,我还没找到心仪的梦中情人呢……不可以,我还不能回去,我要上厕所……”

婕米又哭又闹,被连哄带骗地杰拉德拽出了酒吧,走在大街上,她才感觉似乎忘了些什么,一拍脑门,“这个家伙叫什么来着……自己好像又没问他的名字呢……”

※※※

这一夜,玄野像是要把这辈子所欠下的酒都喝光似的,不顾米凯尔的阻拦,喝得酩酊大醉,期间还去洗手间呕吐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酒店的。

隔天宿醉酒醒,玄野头痛得非常厉害,又在床上平躺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拉开窗帘。

夏日正午的阳光,从窗台洒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暖,玄野酒意顿消,只觉浑身懒洋洋的,懒得不想思考,不愿意回忆任何事情。于是他重重地拍打脸颊,强迫自己清醒,一转过头,便看见端庄秀美的少女,娴静地坐在身旁。

‘原来喝醉酒,真的可以逃避现实啊。’

玄野暗暗想着,决定今后滴酒不沾。

他没理会少女为什么出现,是早上拿了房卡进门,还是一直就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也没询问少女自己睡觉时,是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对于前者,玄野不在乎,反正黑魔法女巫不在了,自己无论做什么,均无需再向任何人解释报备;对于后者,一贯节制自律的他,并不认为自己喝了点酒,就会性情颠倒,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所谓的酒后乱性,都是心甘情愿卸下防备后,用以欺骗别人和自欺欺人的话。一个人假如不信任自己的自制力,或者别人的自制力,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端起酒杯,不要给对方制造任何机会。

至于逃避责任与现实,以玄野现在的处境,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

玄野洗漱完毕,就开始整理行装,两人来的时候本没带多少东西,很快收拾妥当。玄野将房卡留在酒店前台,看了眼头顶的时区钟,便关闭手机电源,带着少女离开了。

乘坐航班回到费利蒙的公寓,玄野对星瞳说道:“有件事必须提前告诉你,我9月初要外出一趟,应该很久都不再回圣克拉拉了。如果你不着急走,想继续在这里住一阵子,我可以预先多付半年的房租水电,然后把公寓的钥匙和门禁密码都转交给你,但是饮食、出行等其他消费开支,可能需要你自己想办法。”说罢打开笔记本光脑,插入尘埃程序,独自演算起来。

星瞳就站在玄野背后,伸出一只白嫩小手,食中二指微屈,用拇指扣住,在对方脑后稍稍悬停了一会儿,便面无表情地洗澡去了。

其后一切如常,只是星瞳不再跟着玄野去山景大厦。过了数天,玄野某晚开门回家,发现玄关鞋柜里少了一双熟悉的皮鞋,茶几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套清洗干净的衣物,最上面用镇纸压着一张欠条,家具地板也仔仔细细打扫过一遍,唯独不见星瞳的踪影。

那位美丽的少女,终于离开了。

玄野捧起衣物,第一反应就是扔进楼下的废物回收箱,但想了一想,将那两套衣服、鞋袜、连同那张没有标注具体金额的欠条,一同收进柜子里。

少女离开后第二天,许久未见的尹封圣又擅自闯入玄野办公室,什么都没说,默默坐了几分钟便走了。

玄野一改往常单身时的状态,再不透支身体,按时上下班,按时作息,偶尔还要请假。

平静的生活一直持续到8月31日早上,玄野将抽屉里早已写好的辞职申请,递交给汤姆·史密斯。

汤姆·史密斯仰天长叹,满面泪痕,差点习惯性地说出“你还年轻,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这样的疯话。

幸好他及时冷静下来,轻咳一声:“你想走也好,外面世界那么大,是应该多出去看看。我给你半天时间收拾东西,从今天中午开始,你可以安心回去休息了,我以个人名誉向你保证,你8月份的工资和补贴,一分钱都不会少。”

玄野回到家,奇迹般地没有再埋头工作,回床倒头就睡。后面三四天,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几乎都用在睡眠休息上。

到9月05日清晨,他锁好门,背起那个便宜的旅行包,下楼将钥匙交给这栋公寓的管理员。

管理员正悠闲地喝茶看报纸,接过钥匙,也懒得上去查房,随口说了句:“要走了?那剩余的房租可不能退啊。”

玄野点头。

管理员又说:“房间里还有东西没有?这里是高档公寓,不是垃圾场,一旦房租到期,你那些遗漏下的私人物品,我们可就全部扔掉了。”

玄野再次点头,表示无异议。

章三十五途

离开公寓,玄野吃过早餐,信步走向森特维尔区商业街,拐进了那间熟悉的征兵办公室。

征兵办公室的陈设格局基本没变,只是墙上的宣传海报又有了新的内容,风格类似旧时代某款风靡全球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以身着联邦制服戴头盔的士兵、多种多样的精良枪械、刺激惊险的高空跳伞和急行军等元素,衬托出该征兵广告的宣传语:最佳多人合作。

迎接玄野的依旧是那位当过候补迫击炮手的黑人军士,他办公桌前放着一沓资料,有署名周易的体检报告、政审报告、正式合同与最近一次军队职业倾向测验asvab成绩:88分。

半年不见,年轻军士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其实这也难怪,因为最近的征兵工作确实是不顺利。

随着旧时代战争的结束,联邦进入了将进二百年的相对和平期,国防费用一再削减,即使后来与宗教国开战,职业军人的待遇也没提高多少。

直至去年地外文明出现,国会那帮整日闹哄哄互相挤兑的议员老爷们,才总算通过了现任政府关于增加额外军费开支的决议,用以大量购买武器、星舰和扩充军队。

然而资金拨款虽然有了,兵源却又成了新的问题。

沉湎安逸生活的现代人,早就失去了开荒年代的热情斗志。

青少年们通过种种方式,追求被包装后的明星偶像和电子游戏,以此满足自身的幻想需求,无节制地释放自己压抑的情感。

然后等这批人步入社会,不出两年时间,他们就会忘却最初的梦想,常常以生活艰辛为借口,变得不愿意奋斗努力,也不愿学习任何新的技术和知识,却又将大量空闲时间,用在休闲娱乐上。

这也是联邦精英阶层以上,所乐见其成的事情。许多功成名就的成功者,实际上也是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的,与抱怨出身不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转世重生的某些人不同,他们的性格更具侵略性,也更有意志力。

只是原虫的突然入侵,打破了原先形成的这种微妙的平衡气场。异形并非我们这些被欲望所俘虏的人类,它们只会用钢牙利爪撕破脆弱的生命防线,而不是在谈判桌上拉锯扯皮。

所以联邦的一部分精英阶层也开始堕落,包括一些军队人员。

原虫首次降临的前6个月时间,是联邦征兵的黄金期,那些满怀报国之忱的热血青年,神态庄严,令人敬佩。他们辞别父母爱人,投身到战斗部队中,许多预备役士兵也重新回归军营。

这段黄金期在2月份玄野参加飞行员考试时达到顶峰,接着便呈现断崖式的下跌。

舒适太久的人类,已然忘却该如何战斗,先前参军的军官士兵,大多是为了诱人的薪资待遇和福利条件去的,从没料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上战场,真的要面对那可怕的死亡威胁。

于是,当义愤填膺的热情过去,保卫家园土地的口号便成了一句空话,人们在社交网路上大量转载和评论关于征兵不利的负面消息,一边煮着鸡蛋咖啡、哀叹现代人缺少阳刚血性,一边躲进钢筋水泥铸成的自我牢笼里,愤世嫉俗。

毕竟出生入死是别人的事情,自己只要站在道理最高的一方,动动嘴皮,活得心安理得有滋有味,那就可以了。

虽然联邦军方开出了一系列丰厚条件,比如放宽兵役年龄范围、增加年薪福利、提高服役期满士兵的公民权限等级,但收效甚微。

“训练辛苦吗?会受伤吗?”

“我会被送往前线/反恐部队去吗?”

这是联邦征兵人员经常被问到的几个问题,而他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用一些诸如:

“民众需要你,自由万岁。”

“这世界你改变不了就得适应,适应不了就得被淘汰!这叫适者生存!”

“前有阻碍,奋力把它冲开,运用炙热的激情,转动心中的期待,热血在澎湃,吃苦流汗算什么?”

等等苍白空洞的语句来应付。

星历0199年3月,国防部长麦克唐纳在一次媒体公开见面会上承认,联邦陆军现役部队只征召到94%的兵员,是5年来首次未完成月度征兵计划,这一数字在次月又降低了足足8个百分点;陆军预备役部队则只招满了80%,陆军国民警卫队更是有三分之一的亏空。

联邦海军陆战队的征兵情况也不容乐观,3月和4月连续两个月没有招满兵员,这一现象是之前10年来所没有过的。

更恐怖的是,不少联邦现役军人在回国休假后,请求推迟返回基地部队报到,甚至有人当了逃兵。

许多从现役部队退伍的联邦士兵干脆彻底退出军旅,不再像往常那样在预备役或国民警卫队中继续登记注册,以免被送到前线去。已经身在预备役和国民警卫队的士兵也难免人人自危。

据联邦陆军新闻官不久之前向媒体提供的数据,截止今年7月份接到动员令的联邦预备役人员中,有570多人根本就没理这个碴儿,还有3449人打电话要求推迟报到日期或是免除应征义务——尽管联邦对逃兵的惩罚一向严苛,在战时轻则开除军籍,重者可能是死刑。而和平时期,死刑被废除,但“开除军籍、没收所有服役期间的工资和津贴、并处2年、3年或5年军事监禁”仍不可避免。

这种情绪还蔓延到民众中,某些强制征兵地区的人们,因害怕应征入伍后会送掉性命,通过失联、自残等种种极端方式逃脱兵役。

因此,国防部长才会在那次媒体公开见面会后又发表声明,宣称从今年9月起,进一步放宽征兵条件。

年轻军士谈起这些,唉声连连。

他已不在提自己回前线的事情,只是抱怨联邦政府的软弱无能和军方的龌龊内讧,声称当时他们如果肯出动第一宇宙舰队,把那些该死的虫类阻挡在大气圈外,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玄野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碎碎念,目光却一直瞟向墙上时钟,到了差不多10点15分,一辆老式面包车驶入森特维尔区,将玄野接了过去,年轻军士站在车外挥手告别。

包面车上连同司机在内一共四人,大家被载到阿拉米达考务中心,那里的考官一一核对过几人的身份证明,便开始派发机票:“签过正式合同,拿到机票,以后你们就是有档案记录的准军人了。军人要守规矩,服从命令,你们到了新兵营里,可别哭哭啼啼,丢了我们圣克拉拉州人的脸。”

考务中心里像玄野这样的新兵大约有40多人,他们将根据各自的支援意向,乘坐联邦航空客运联盟的商务航班,飞往各个不同的训练营。

中心门口聚集了很多前来送行的家长,或者同学、朋友,他们与即将入伍的新兵拥抱,互道珍重。

另有少数新兵松散地坐在考务中心的石凳、台阶和树下,包括玄野在内。他们都是独自来的,有的家人远在外地,无法按时赶来;有的为了服役的事情,出门前还跟父大吵一架;有的害怕亲人担心,就连入伍的具体时间都没透露,只等着新兵营训练结束,才敢给家里打电话。

相同的地点,不一样的感受。

玄野离得和送别人群稍远一些,背靠着墙壁,点起一根烟,先让烟头燃烧一会儿,看着顶端的白色烟纸被不熄的火苗一点点剥离、化作灰烬颗粒,随着腾起的烟雾袅袅上升。

接着他才深吸一口,将烟气全部进入肺里,包裹许久之后,复又缓缓吐出。让淡淡的烟叶香味与空气相混合,伴随着大脑轻微的缺氧,往往会产生一种烟草独有微醺的感受。

玄野烟瘾不算大,这或许是他进入新兵营前,所点的最后一根了。

没抽几口,背后一个浑厚的男声叫道:“嗨!伙计,身上还有多余的烟吗,也给我来一根提提神。这两天一直被人追着没合眼,实在困得要命!”

说话的是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壮汉,橄榄球远动员身材,一条胳膊上纹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文身[注],全是玄野认不出名字的:有浓橙色的箭环蝶、翅下银斑的角翅蛱蝶、光泽绚丽的蓝闪蝶……

联邦军队的入伍体检有一项内容,就是专门检查文身,凡是身上有文身的家伙,不管位置、大小、图案都要拍照并登记入个人档案。

这一举动,并非只是为了维护军人形象、剔除一些不合格的刺头;而是有人万一不幸在战斗中牺牲,文身也可作为识别该名士兵身份的重要证明。

由于各个地区间的文化差异,联邦军队于士兵文身的管控一向宽松,只要不是尺度过于夸张的全皮肤文身、或涉及敏感类问题,一般都可以通过。

那壮汉面相偏凶恶,说话声音嗡嗡作响。玄野默默地掏出烟盒,将剩余的香烟加上打火机,一并递给了他。

“谢了!”壮汉瓮声瓮气地道,接过烟盒,取出一根香烟点燃,接着连同打火机一起抛还给玄野。

两人就这样闷声不响地各自抽烟,谁都没有再开口,过了会儿,考务中心的开始招呼新兵集结,分批次挤上停在门口的两辆民用大巴,直奔机场。

机场内新兵更多,在这里他们将根据各自asvab报考志愿,乘坐联邦航空客运联盟的商务航班,飞往不同的新兵训练营。

※※※

[注]:根据《联邦通用语及俚语字典》:“文身”是正确写法,而非“纹身”。

章三十六 黑土堡

玄野这次选择的职位是陆军通信兵(=signalcorps),原本征兵站那位年轻士官,曾强烈推荐玄野一个更舒适、待遇更高的职位:“无线电与通信保密维修”。

却因其属于情报与作战支持类的后勤技术职务,被玄野婉言谢绝了。

联邦的新兵训练体制有两部分,一部分是bct“基础战斗训练”[注1],就是统称的新兵训练,它代表着一个普通平民如何通过各项测试、最终成为一名合格军人的过程。

而基础战斗训练结束后,士兵还要去技术学校培训自己在军队中的职业技能,即ait“个人高级训练”[注2]。

比如特种部队会训练跳伞、战术爆破;专业工兵会训练舟桥技术、工程维护;海军陆战队会训练两栖装甲、潜水管理,等等,最后才能下连队。

整个过程少则12周,多则一年左右。

联邦一共有16个常规的军事训练营,7个在东半球,9个在西半球。例如西半球的杰克逊堡,其基地面积为210平方公里,陆军基础训练博物馆也位于此。

杰克逊堡基地不仅为陆军输送众多合格的新兵,还为军队培养教官,但因其培训的军事职业,多为物资、军械、人事管理等后勤补给兵科,所以有“轻松的杰克逊”这一称号。

旧时代战争期间,杰克逊堡为联合军训练了超过12个师的兵力,共计75多万人。战争结束时,该基地的学员学员量急剧减少,屡次缩减经费和规模,直到之后一系列治安任务和联邦对宗教国的战争,才又使其重新焕发出活力。

杰克逊堡的训练气氛看似舒缓容易,一部分人进行训练,其余人员则在一旁加油、呐喊,很多参观者会感觉像做游戏。其实并不尽然,该基地在课目设置上接近实战,有翻越障碍、高楼攀援、溜索过河等,就连战斗小组的战术攻击训练,也是在模拟枪炮声的环境中进行的。

因此,很难说“轻松的杰克逊”到底有多么轻松,但反过来看,如果一名新兵毕业于杰克逊堡,那他或着她很有可能就是后勤兵。

玄野报考的通信兵这类军职,旧时代由通信工程、通信技术保障、指挥自动化、无线电通信对抗、航空兵导航、军邮等专业部队组成,一般都在杰克逊堡训练。

但是由于填写入伍志愿表格的时候,玄野在“是否愿意前线作战”一栏里打了个勾,所以这次他被分配去往别的新兵训练营——乌兰基辅州的黑土堡基地。

阿拉米达市的航运交通远不如费利蒙便利,从这里飞往乌兰基辅州,中途还需要几次经停。

玄野在机场一直等到午夜12点,又乘坐了将进16个小时的航班,才终于抵达乌兰基辅州的顿涅茨克。

这批来自阿拉米达考务中心的新兵,只有两个人是去黑土堡基地的,一个玄野,另一个是问他借烟抽的壮汉。

两人的航班座位也挨得很近,闲聊中,壮汉与玄野互通了姓名。

原来这个男人叫弗农,是圣克拉拉州航天科技大学、轨道器环境与外层空间生命保障工程专业的一名在读博士生,asbattraining,简称bct。

(2)“个人高级训练”advancedindividualtraining,简称ait。

(3)“同基地部队训练”。

章三十七兵营(一)

新兵们各自背着或重或轻的随身行囊,也不讲究高矮次序,随意找个白色脚印站了——往后的训练时间里,大伙儿也都是如此,想站哪儿站哪儿,只要列队及时,就不会受到惩罚。

队伍前方是三位身穿迷彩服、带着训练军士帽的教官,他们背负双手,呈品字形站立。

位于最前面的精瘦教官,一边看表,一边厉声催促道:“动作快点,你们这帮懒散的家伙,今天没吃饭吗?为什么反应那么慢!快点,再快点,不准左顾右盼!不许交头接耳!”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站定不动,精瘦教官向前跨出几步。

他先在队伍前面踱了个来回,凌厉仿佛要吃人般的凶恶目光,扫过前排每一人的脸庞,逼得他们一个个将眼神避开,这才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吼道:

“今天你们刚进军营,还是菜鸟,有些幼稚的错误,我暂时先不算账,只说一件事,那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脚下所站的地方,是联邦陆军的新兵训练营,不是小孩子的托儿所!这里没有人搀扶你们走路、喂你们奶喝!没有慈爱的母亲替你们洗衣服、洗床单!没有啤酒香烟!没有歌厅电影院!没有游戏机!没有舒适的席梦思!没有尿不湿!……这里没有放弃的军人!没有懦夫!”

他一连说了十余个“没有”,每说一句,便贴紧鼻子,朝前排的新兵挨个大吼。唾沫星子全喷到他们脸上,也没人敢擦。

等走到最后一名新兵面前,精瘦教官环视周围,目露凶光:“刚才我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大伙儿稀稀拉拉地喊着:“听清楚了”、“明白”、“知道了”……像是演奏交响乐。

“这是你们用嘴放屁的声音吗?”精瘦教官怒道,“记住,你们已经进入军营了,现在就是士兵,不是平民!这里只有一种规矩,那就是我的规矩。以后你们听到命令,或是惩罚性质的内容,都得喊:是的,长官[注]。你们听懂了吗?”

精瘦教官的话明显前后矛盾,可众人看多了电视电影,谁也不敢第一个顶嘴,去触这个霉头,便又大声叫道:“是的,长官。”

南腔北调,声音依然此起彼伏,根本不在一个拍子上。

精瘦教官不满意地晃动手指,却也没再计较,眼睛一瞪,转而对最后一名新兵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

那孩子可能有点紧张,回答得不够利落,精瘦教官眉头微皱,说道:“那你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

“是不是……你听明白了吗?”可怜的孩子不敢抬头,弱弱地问。

“最开头那句!”精瘦教官大怒。

精瘦教官前面说了一大堆“没有”,列举很多,语速又快,那名新兵哪里记得住。

教官见他半天不做声,顿时不乐意了,指着地面吼道:“连几句简单的训话都搞不清楚,还敢说自己明白了?给我出列!40秒内20个俯卧撑!每做一个都必须喊报告!”

之前众人都猜到一进训练营,那些穷凶极恶的教官们肯定要来个下马威,所以都低调做人,不愿做出头鸟。

可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这简直不按套路出牌啊!

那新兵只能自认倒霉,往旁边一撤,原地做起了俯卧撑,一边做一边还得大声嚷:“报告,一个!报告,二个……”

稍微齐整划一了些。

精瘦教官趁他做的空儿,又咧着嘴,皮笑肉不笑地询问其他人:“你们呢,这下都听明白了吧?”

余下众人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背诵得下对方的原话,又不敢又异议,只得用最大的音量,回答道:“是的,长官。”这次整齐划一多了。

精瘦教官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结束了训话,等那名新兵做完俯卧撑,便让大家放下背包,远远站开。三个教官连仍带踢,将所有人的行李背囊,粗暴地丢丢到水泥地上,摞成一堆。

随后,新兵们由另一位教官带领,排着队进入附近一栋营房。这栋营房应该是训练营内的一处办公和用餐区,一楼是普通士兵食堂和工作间,二楼是教官食堂,还有两间教室。众人被带进一间还亮着灯的宽敞教室,按列队次序坐下后,分别到讲台前领取一份统装食品,算是在军营里吃的第一餐。

统装食品总共就只有一两种花样,包括一瓶果汁/橙汁、一袋薯片、一个苹果/香蕉、一块榛仁巧克力。除了这些搭配,唯一能点填肚子的就是一盒罐装的通心粉,外加一个面包圈,通心粉黏黏糊糊的味道很怪,面包圈则不知道放了几天,咬都咬不动。

教官只给了大伙儿10分钟的吃饭时间,期间不准来回走动、并严禁一切交谈。

玄野跟弗农坐得较近,喝掉果汁,吃了半块巧克力补充热量,就不再进食。

旁边的弗农倒是胃口不错,吃完自己那份,又要来玄野的薯片和苹果,咔吧咔吧地啃着。

由于不许讲话,偌大一间教室就只听见各种包装纸袋揉搓的噪音,和吞咽食物的拒绝声,显得十分压抑。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军队不是娱乐场,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地方。在这里要遵守纪律,要服从命令,要收起自己张扬出挑的个性,因此,尽管有人心里闹点情绪,或嫌弃食物太差,却没有出言抱怨,都表现得格外认真听话。

短短10分钟时间很快过去,教官掐着表,等秒钟走完最后一圈,便立刻吹哨,示意所有人停止进食,排着队将吃剩的东西连同包装袋,全部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回到座位上,填写一大堆新兵入伍相关的表格,例如入伍前有什么病史、是否梦游、是否有暴力倾向、婚史情况、有没有犯罪记录、有没有被开除的经历……有的问题只要回答“是”或者“否”,但有的则需要详细解释,如果碰到不懂的地方,必须起立向教官打报告,不许出声和身边的同伴交流。

等填完表格,已经将近11点30分,大伙儿都以为接下来便应该安排宿舍睡觉了吧,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没结束。这时另外两名教官也回来了,三名教官等大家把表格交上去,又让众人回到一开始的集合地点拿行李,露天场上不知何时摆放了几张桌案,所有人的行李被都翻动过了,横七竖八排了一地。

原来是那两名教官趁着大家吃饭填表的时候,把众人的随身物品都粗略翻查了一遍,凡是涉及部队违禁的,一律贴上记号标签,摆到桌案上。

这其中包括个人手机、掌上平板、香烟零食、瓶装/罐装饮料、口香糖、书籍,甚至还有动漫人偶手办和笔记本光脑。

领头的精瘦教官指着桌上的物品,大声训斥道:“来军队报道之前,你们的征兵官、考官,肯定早就告诉过你们,除了一双脚和一双鞋,新兵营里不需要带任何多余的东西。而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菜鸟,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旅游景点吗?你们是来这里度假的吗,要不要再找几个免费导游?别再异想天开了,每个时代都不缺少安于现状的人,那些人是生活中的宠儿,但不是战场上的士兵。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战士,是听从指令的耳朵,是认清枪靶目标的眼睛,是誓死也不丢下枪的手……”

精瘦教官骂了一通,便让所有人拿上自己的行李,按脚印重新列好队,每人分发一个封装塑料袋。接着他命令新兵们,把背包里的物品全都装进塑料袋里,有人带的东西太多,挑拣速度过慢,就有教官上前,“帮助”对方将整个背包倒过来,使劲一阵摇晃抖动。背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那人只能弯下腰一样样捡起。

这些盛放私人物品的封装袋,包括背包、行李箱,最终都要一一贴上标签,封装袋存柜,大件行李堆放进仓库里,直到新兵营训练结束才会归还。

众人七手八脚地收拾完东西,又回到刚才那栋楼的一层,在楼门口各自领了一个硕大的洗衣袋,接着排队进去领东西。

那些负责发放物品的后勤人员都没有穿军装,看样子应该是受军队雇佣的普通平民,这种情况在联邦军队中很常见。

可领取的物品总共就几样:两套训练制服、两件灰黑迷彩t恤、一件外套、一顶训练帽子。众人也不能自己随意挑拣,只有双手撑开洗衣袋,跟着队伍前进,每到一个发放点,工作人员就会把东西扔进来,跟工厂流水线作业差不多。

做完这些,总算可以回营房了。

黑土堡基地这段时间的训练任务很重,常常是前一批人刚训几周,还没来得及毕业,下一批新兵就又到了,所以营房经常都是处于半饱和状态。

精瘦教官将男生分开成两队,女队人少,就近去往场地旁边的独栋营房,男队则稍远一些。所有的营房都是二层设计,呈标准长方形,分成三部分,最里面是厕所和盥洗室,中间面积最大的一片区域是宿舍区,房间挨着房间,最外侧是教官办公室。

玄野他们这批新兵,住在一层空置的宿舍内,最靠近教官办公室。说是宿舍,其实每个房间都能摆下近30张床铺,足可以睡50-60人。

这些床铺都是上下两层的高低床,又窄又矮,睡在下铺的人只要一坐起来,肯定撞到头;上铺的也不好受,因为所有的床铺都是面对面两排,较窄一侧贴墙,有些人新兵习惯了家里宽敞的大床,睡相不好,就容易从上面翻滚下来。

※※※

[注]:联邦军队中,教官、长官及各阶兵种军职,其实称呼有所不同。为求以后方便,如无特别说明,只省略为一种。

章三十八兵营(二)

教官只管给众人分配宿舍,却不要求他们必须睡哪张床、上铺还是下铺,大家尽可以随意选择。只是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哪容得一个个挑,最后靠的还是眼力和体力。

玄野眼力挺好,一下就看中了某个风水宝地,但还没等他挤出人群,铺位就被抢走了。接着他又相中了一个,又慢了一步……

玄野有些无奈,却也没办法,正自摇头,铁塔般魁梧的弗农走过来,轻松地推开几名新兵,一屁股坐在玄野认为风水最好的那处床铺上,压得床吱呀呀直响。

弗农一坐定,便朝玄野挥手:“咱们要不要挤一挤……”

玄野只当未见,走到远处位置较差的区域,选了一个上铺,将领来的东西塞进床脚铁皮柜里。

弗农一脸不解,却也不再坚持,众人手忙脚乱地整理东西,稍一消停,那位精瘦教官手里拿了张排班表格,又闯将进来。

他把众人召集到屋子中间集合,说道:“为了锻炼你们的警惕性和责任心。从今天起,每晚21:00到第二天凌晨05:00,营房门口都要有人值班站岗,每班两小时,四个人,换岗时必须清查人数,如果发现异常,立即用对讲机向我报告!另外,明天4点30分准时起床!”说着把排班表格贴到墙上。

几个轮到当夜值班的新兵,唉声叹气,换过训练服,就出去站岗了。

玄野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06分,又看了看排班表,发现自己是后天的班,于是继续休息。

新兵们忙活了大半夜,实在累乏得紧,有人一看只能睡不到4个小时,连鞋子也顾不得脱了,蒙头就倒。

玄野双手枕头,睁着眼睛,望向头顶的天花板,内心思绪纷乱,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人,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人和事,有的会随时间渐渐淡忘,有的则如跗骨之蛆,吸食着他的血肉,直到生命终结。

进入新兵营的第一夜,大家都拼命地想让自己安稳入眠,可惜睡得着的只是少数,大多数家伙呼吸紊乱、一直不停地侧翻着身,

许多人在胡思乱想着,既希望通过新兵营的训练,成为一名电影和游戏中所描述的那种,英勇无畏、身手不凡的硬汉角色;又担心如果日后训练强度太大,自己能不能挺住。

想着想着,外面传来哨音,营房的灯也紧跟着亮起。由于事先知道集合的事情,加上对新环境的好奇和紧张,大部分人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即使有些家伙忍不住打盹、那也睡得很浅,一听到吹哨,立即就从床铺上弹起。

于是连续“哐哐”声响,好几个睡下铺的人,脑袋都冷不丁碰到床板上,尽管额头撞出红肿大包,他们也不敢稍有懈怠,一边丝丝吸着凉气,一边赶紧收拾起床。

集合期间,这个人喊“我的鞋子不见了”,那个人又吵嚷着“哎哟,谁踩了我的头”,乱成一锅粥。

磨磨蹭蹭了半天,众人总算先后从宿舍里出来,精瘦教官早已在营房外面等得不耐烦了。

他背负双手来回踱步,见新兵们生疏地列队完毕,眼神一扫,说道:“大家应该还记得吧,几个小时前,我通知你们需要在4点30分准时起床,现在是4点42分,也就是说……单单是换衣出门这么一点小事,你们就足足用掉了整整12分钟的时间。你们知道12分钟是什么概念吗?一名普通军人在12分钟内可以徒手跑25公里,坦克可以推进到地方的阵地,旧时代的精确制导导弹可以瘫痪掉一座城市的对空防御和指挥系统……当然,我没有过度批评你们的意思,这一次是我故意不设置限定时间,想看看你们的反应速度,所以不做任何惩罚。”

说到这,精瘦教官话锋一转:“但是……昨天我让你们在一分钟的时间内,下车站队,你们完成了吗?你们做到了吗?所有没做到的人,统统出列,向前一步走!”

这时候,另外一名教官也带着女生队伍赶来,在场的不论男女,只要昨晚集合超时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罚做俯卧撑,男生20个,女生15个。

事实上,玄野昨天按时站好了队列,当时在他左手边位置的正好是弗农,右手边的是艾玛,三人都没有迟到。

但玄野想了想,还是迈出一步,与大家一起受罚。

弗农则根本无所谓,一边做俯卧撑,一边还低声背诵教官昨天的训话:“没有歌厅电影院!没有游戏机!没有舒适的席梦思!没有尿不湿!……没有懦夫!”丝毫不差。

“上帝啊,我昨天居然遇到了两个傻子!”刚合并入队伍中的艾玛望着那两人,使劲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蹲起身子,跟着众人往地上一趴。

这支新兵队伍里,弗农身体素质最好,10个俯卧撑的完成质量,比其他人都更快更好;艾玛比所有女兵都快,在男兵里属于中等偏上水平;玄野则是速度最慢的两位男兵之一,另一人是个油腻腻的小胖墩。

好在慢归慢,最后玄野还是完成了,那胖子只堪堪做到5个,便累趴地上,连腰都直不起来。

队伍里,有一位男子至始至终未曾出列,他眉目俊朗,鼻梁挺直,双唇水润饱满,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邪笑,一双明亮得如同钻石般的眼眸,时而闪耀着睥睨万物的神傲。

精瘦教官仿佛也被对方的神采所吸引,微眯起眼睛:“其他同伴都愿意接受惩罚,你为什么不做?”

“报告长官,因为我没有犯错!”男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很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比某些人诚实多了。”精瘦教官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玄野等人身上掠过,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报告长官,我叫安德烈,今天19岁,是一名联邦的普通公民。”男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安德烈……”精瘦教官将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见大部分人都已完成惩罚,重重踢了趴在地上的那胖子一脚,“剩余的次数先记着,赶紧起来,全员列队集合!”

精瘦教官穿着一双铮亮的漆皮军靴,这一脚又疾又快,如果踢到玄野身上,估计要修养半个月。

可那小胖墩只是哀嚎几声,便一骨碌爬起,瞧那副活蹦乱跳的模样,似乎他还为暂时不用做俯卧撑而感到窃窃自喜。

联邦军营里,称新兵入伍受训的第一周7天为“准备日”,主要是让没吃过什么苦的菜鸟们,对军营生活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适应过程,顺便做一些身体测试。

这种过于“温柔体贴”的做法,放在旧时代战争期间是绝难想象的,制定该政策的家伙,肯定要被无数人的口水活活淹死。

但到现今,军队不这么做也不行了,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千金们,不管家庭条件如何,不管天赋是否匹配,或多或少都学过几样才艺:钢琴、舞蹈、绘画、小主持人……唯独逆境下的生存和抗争能力,几乎为零。

倘若他们一入军营,就开始地狱般的集训生活,那么用不着二三天,基地里便要出现逃兵了。

重新列队后,精瘦教官带领一群新兵,围着附近一小片营区慢跑了三圈。他也知道现在这批人的身体素质远远不行,所以一开始的训练强度并不大,慢跑完成后,只又做了几组简单的操练运动。可饶是如此,大多数新兵们还是累得手脚发软、直喘粗气。

队伍里,艾玛的情况好一些,还有精神东张西望,冲对面筋疲力尽的玄野比小拇指,弗农在一旁咧着嘴傻笑。那个帅气的安德烈,则环抱双臂,悠闲地望着众人,神情倨傲。

精瘦教官看新兵们状态萎靡,前一夜又没怎么休息好,便放大家回宿舍整理内务和洗漱。

联邦部队里除了日常换洗的训练军服,不发放任何东西,牙刷牙膏毛巾香皂等生活用品,要么在昨晚检查行李时,问教官讨要;要么自己去基地内的商店超市里购买。

这些商业机构分为两种:一种是营区交易所(=postexchange),由各商户自主经营,设于联邦基地内的购物街。

另一种物资超市(=missary),由联邦国防部经营,供士兵们购买手机、食物、杂货等家用品——由于先前国会多次驳回联邦政府关于适当提高军费补贴的提案,让他们自寻办法,所以联邦军方开设的超市商店里,不禁售烟酒及部分高利润电子产品,只有新兵营里才受限制。

然而这还不是军方所看重的生意,文明发展到现阶段,单纯的军火交易回扣已不能满足军部一些大佬们的胃口,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主意,其中战场后勤保障承包商模式,是最赚钱的一种。

战场承包商保障是指军队与同的方式,由承包商为作战部队提供从工厂到散兵坑的一系列战场保障服务。

从经济效益来看,这种从武器维修到武装押运,从厨房到清洁,几乎所有苦活累活都由承包商包办的服务模式,只是少量削弱了军队后勤人员专业技能与经验,却节省下大笔士兵培训和福利安置的费用,符合国会老爷们表面上厌恶一切铺张浪费的心意,同时还以应对兵源越来越吃紧的现状国情。

而实际上,使用战场承包商并不意味着廉价。

比如一个预算为35亿的军方工程,最后承包商的报价却是44亿,多出近1亿联邦币;星历0147年,一瓶普通矿泉水从麦伽前线送到战士手里,水质未变,价格已翻了十几倍;一个顶多500联邦币的野战厕所,可以卖出上万的高价。

章三十九兵营(三)

时至今日,保障承包商的营运范围已涉及运兵送货、翻译保镖、看监审讯、后勤补给、形象包装及其他琐事。

相关媒体赞誉其为军队的“超级保姆”,而一些批评家,则给出了诸如“死亡批发商”、“金钱同盟”这一类的负面评价。

而且保障承包商的活动范围不仅限于战场上,就算在新兵营里,也随处可见他们的影子。昨夜负责发放军服的平民工作者们,就属于某一承包商的雇员。

现在时间太早,商店还没有开门,营地里也没有开水房,水管里流出全是透着凉意的地下水。

新兵们有毛巾的用毛巾擦脸,没带毛巾的就直接用手盛水往脸上扑,龇牙咧嘴地胡乱洗漱一通,又稍稍在宿舍里休息了一会儿,便被教官以“今天要办的事情很多,不能耽误时间”为由,拉去吃早餐。

说是早餐,其时刚过凌晨5点,天都还没亮。

很多新兵以前在家里懒散惯了,经常熬夜泡吧玩游戏,一直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对他们来说,只相当于《联邦通用语及俚语字典》里的某个陌生名词而已。

不过到了军营,教官们可不管这些,要吃饭就得按时排队,谁要是错过了规定的用餐时间,那只有自己饿着肚子认倒霉了。

好在经过几次敲打,新兵们的效率意识和求生欲,均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做事再不敢像平时那般拖拖拉拉的了,排着队进了食堂。

食堂里早餐的种类也挺丰富,有各种米粥、鸡蛋、火腿、热面包、果酱、华夫饼、牛奶,全自助形式,众人拿着餐盘排队,想吃什么就尽管吃。

一个自助餐柜里甚至还装着几大桶的冰激凌。

艾玛嘟囔着:“开什么玩笑,这里的人都疯了吧,谁会早上五点钟起来吃这种鬼东西?”话音刚落,便被教官点名出列,做完15个俯卧撑,才又重新排到队伍末尾。

那边弗农舀了一大勺冰激凌,吃得正香。

食堂里面的工作人员绝大部分不穿军装,他们也是承包商雇员。

玄野拿了一碗燕麦粥、两个鸡蛋,他胃口仍然不佳,只是强逼着自己,把所有东西都吞咽下去。

吃完早饭,玄野将餐盘端至出口处,那里有个直通的传送带,会有平民雇员在后厨负责接收与清洗。

后面的行程,也确实如教官所言,有很多的事情要办。

首先是新兵入籍工作,这部分流程,有些昨晚已经完成,有些则必须等到白天相关工作人员上班后,才能链接军方系统调档和备档。

接着是看牙医,联邦许多地区的民众都十分重视这个检查项目,一些私人牙医的收入比律师还高。

军营牙科非强制性,更多的还是作为一种辨别身份的附加手段,一名新兵如果想单独处理自己的口腔问题,例如虫牙、智齿等,就必须与牙医另约时间。而且这笔费用军队不予承担,毕竟一颗牙齿要蛀要烂,也是发生在入伍之前,绝不可能睡了一夜吃了两顿饭,就把白白净净的一口好牙齿弄坏。

然后是测试视力。

联邦军队对个人裸眼视力的要求不高,一般近视不超过800度,就给予通过。

一方面随着科技发展,人类接触过多的电子产品,加上学业压力,年轻人罹患近视的比例逐年升高,对此,军队有专业的设备可以做视力矫正手术,过程很方便,费用也不高。

另一方面,现代战争武器越来越先进,士兵会由于灰尘、弹片、高速撞击和激光伤害等原因,从而导致视力受损或剥夺,不得不提前退出战场。

有鉴于此,军方总结其规律特点,开始有计划地为作战士兵配发了一套战术护目镜。新兵在bct“基础战斗训练”期间,教官也会教授他们如何使用——战术护目镜有镜架,就好比近视的人也可以带眼镜欣赏3d电影一样。

虽然优秀的战术护目镜能够在10米之内防住12号霰弹的直射,但是会引起轻度感光偏差,形成边缘视野模糊,也影响到使用出瞳距离比较近的高倍瞄准镜等光学设备。最主要是军火商给出的出厂价格并不便宜,不同环境中还需要更换对应的镜片,所以并未标配全军。

除了牙科、视力,新兵们还要接受一系列身体检查和几种抗体疫苗注射。身体检查和入伍前的体检有重复,因此只是一些常规的听力、触觉、肺活量、尿样化验(查看近期是否接触过毒品)和血液测试,医生会根据档案资料,重点查看新兵的脊椎、四肢,是否有先天残疾或后天骨折损伤,有打过钢钉的,则要进一步测试他们是否能经受高强度负荷。

抗体疫苗注射则是为一部分人补种流脑a群多糖疫苗、破伤风类毒素、乙肝疫苗、麻腮风三联疫苗,并询问是否有违规服用抗生素等,与普通高校没什么两样。

这些事情,玄野准备得比较充分,做过牙齿调整,又拿着疫苗过敏证明,一路有惊无险,就是验血时有点紧张。

每一样检查和测试的个人耗时都不算多,但经不住队伍太长,颇费了点功夫。等所有人都做完体检,已是下午1点,新兵们这才被允许去吃午饭。

军营食堂每逢新兵“准备日”的头一天,都会延长供餐时间,这天午餐包括熏鸡、牛排、炒面、鱼片,还有芝士蛋糕、沙拉、薯片等,饮料可选果汁、红茶和热可可。

众人跟早晨一样,依照队伍次序取餐,有服务人员帮着打饭。主食饭菜只允许打一份,但可以吃饭后排队再打,水果、沙拉、饮料、甜点、零食为无限自助。

当然,每个食堂的伙食质量标准都不一样,空军基地的伙食普遍比其它军种好,特种机动部队比一般部队好。而同为新兵训练营,有“游骑兵之家”、“伞兵学校”美誉的本宁堡比黑土堡整整高出一档,黑土堡又比杰克逊堡稍强上一点。

吃过午餐,新兵大部队再次开拔,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大扫除和理发。

纵观人类战争历史,各个时代不同民族的军队都有其特点:有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有些软弱无能、一触即溃;有些冷酷嗜血、屠戮成性,有些克扣饷银、杀良冒功。

盖凡强大的军队,各有各的强大,有的是时势所驱,如游牧骑兵对阵农耕民族,如滑膛枪对抗血肉长城;有的是主帅军事指挥才能卓越。

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同等装备条件下,军纪越严明,战斗力越高。

纪律是一支军队的灵魂指引。

尽管许多外界媒体对联邦军队的评价一向是“傲慢懒散、无所事事”、“贪生怕死、习惯用高科技武器碾压对手”,并拍摄下无数照片作为佐证。可是一旦真的进入军营,他们就会发现,情况与自己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整理内务,比如叠被子。

从旧时代联合军与神圣亚述帝国那场战争结束后开始,归并统合的新联邦军队,很快发布了陆军adp-7-90号《训练与内勤》条令,其中一项就是规定所有联邦新兵在训练期间,都必须独立完成铺床、叠被、擦靴等个人内务考核,并给出十分严苛的评判标准。

这项条令一经曝光,便饱受批评,并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不断遭遇各方的嘲笑和质疑。

在一些人眼中,擦靴是必要的,这关系到军人的仪表形象,而铺床叠被则完全是一件浪费时间又起不到实际作用的事情,与其如此挥霍纳税人的钱财,还不如做点更实际的工作。

他们从不主动思考职业军人的定义,因为强调解放自由个性的他们本身就不职业;他们把其余人视为异类,将所有社会责任都强加给对方,却记不起自己活了这么久,其实连一床被子都不会叠;他们用可怕的双重标准,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道德无知。

为此,前联邦海军上将就说过这么几句话:“叠被子是一天之中最先做的一件事情。假如你每天早晨都能叠好你的被子,这意味着你完成了每天的第一个任务,它将会给你带来小小的自豪感。而这份小小的成就感将会贯穿自己一天的任务之中,并将在接下来的一天鼓励自己完成更多任务。”

他又说:“除此之外,叠好被子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它会提醒你,不管你今天过的多么悲惨,总有一床干净整洁舒适的被子在等你回去。”

叠被子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可如果连这件小事也做不好,大事同样也没有能力做好。

这就好比许多父母总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喜欢给他们报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却不知道如何根据专长培养。

人类的体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过度繁重枯燥的学业课程,大人们尚且受不了,何况孩童?打着“不许输在起跑线上”的幌子,漫无目的地将各种有用没用的技能胡乱塞给孩子,不仅容易泯灭儿童纯真活泼的天性,也会让他们从小就养成三心二意、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

要知道,儿童的自尊心和攀比心是很强的,除非小朋友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学、样样精,否则,一旦当失败和放弃成为一种习惯,孩子失去了原有的乐观、自信和坚持力,那将会是件非常令人痛心和遗憾的事情。

一个人失败不可怕,如果认为失败是理所当然的,那才可怕。

军队亦然。

章四十兵营(四)

回到宿舍,教官就对所有新兵学员讲述了整理内务的重要性,也不管他们是否理解其中的涵义,便督促着众人进行大扫除。

军营里公共场所的卫生主要由平民雇员负责,但宿舍内部是士兵自己的包干区。教官要求床铺必须整洁,床垫上两层床单,放枕头的一边留白12英寸,床单卷起在被子上面的部分是6英寸。

又要求地面和床底都不允许有灰尘、污渍,抹布擦不掉的用毛刷,够不着的地方用自己的牙刷……

总之,地面铮亮光滑得可以照镜子,且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

那个小胖墩做着做着,突发奇想,举手问教官:“报告长官,为什么基地要我们重视内务,却不重视列队。我在某个动漫网站的字幕里看到,列队方正也是军人精神面貌的一种象征啊!”

“看不出,你这菜鸟体力不行,爱好倒是挺广泛。”教官阴恻恻地道,“居然连成年人都看卡通片了,你很有童趣嘛!”

“动漫不是卡通片,它们是不一样的。”小胖墩辩解道,“再说动漫网站里也有军事内容呀,而且我很喜欢玩军事类游戏啊,平时在战网上玩枪战坦克游戏,积分都是白金级……”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小伙子,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教官眼里闪着精光,一张脸阴沉得骇人,“分不清虚拟和现实是要出人命的!是谁告诉你,军营里不重视列队了?不然我们贴那些脚印干什么!难道是为了让你们站得整齐一点,好拿手机自拍留念?别开玩笑了!像你这样的兵,我以前带过几个,成天幻想着自己率领一群知识和阅历都远远不足的少男少女们,与初见的神灵轻率地订立契约,以正义的口号拯救世界……认清楚现实吧,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如果这个世界果真堕落到要靠一群十几岁的小屁孩来拯救,那么它还有被拯救的价值吗!我不管你从前有什么兴趣爱好,到了军营里,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抛弃幻觉正视脚下的路,要么就滚回家继续做梦。”

教官语气严厉,最后指向宿舍门外:“今天你运气不错,这层营房的厕所刚巧有点脏,你如果还想留在这里,就立即去清理它;或者收拾东西离开基地,也许某些落单的异形虫族还躲藏在你们家楼下废弃的建筑物里,让它们咬上一口,说不定你就能够获得刀枪不入的超能力,代替我们独自保卫地球了!”

小胖墩含着眼泪,拿起拖把水桶,一个人去厕所打扫卫生。谁也不敢帮他,也没人愿意帮他。

大扫除是件苦差事,许多人迄今为止还没整理过一次自己的房间和床铺,更别说抹窗刷墙洗涤了,教官的要求是整个宿舍都必须从头到脚仔细打扫,不许有灰尘,包括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外罩,与房间所延伸出的走廊过道。

具体如何做到“一尘不染”,如何才算过关,除了语言含糊的书面标准,还得看教官的心情。

男兵打扫男兵房间,女兵打扫女兵房间,一遍又一遍,一个角落再到另一角落,直忙得天昏地暗,每个人的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了,教官才勉强给予认可。

然后就是理发。参加新兵营训练的男兵一律平头,不能有任何发型,这也是军队“基础格式化”的一项内容。而女性军职人员比较随意,只有海军军种要求她们的女兵头发必须短于衣领。

理完发后,差不多又到了用餐时间,吃过晚饭,教官给了新兵们一小时的自由活动空间,让他们去采购生活用品。又依照联邦社会保障号码的中间四位数字作为顺序,向每人发放了一张消费卡。

这种消费卡面值200,在基地任意一家商店超市内都可使用。新兵虽然也有薪水,但根据教官的说法,这些钱都用在平时的生活和训练上了:体检要付钱、吃饭要付钱、洗衣服要付钱、以后枪械训练还要付钱……当然包括现在手里这张消费卡,所以最初的几个月,新兵们一分钱也拿不到。

200联邦币,约等于33份汉堡套餐,一张度假旅行机票,或者汽车旅馆三天的住宿费,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玄野原本打算一个人逛街,但没走几步,弗农就追了上来,接着艾玛也跟过来凑趣。

商店里的物价比外界稍低,从食品、潮牌服装到电器家电、男女化妆品等一应俱全,并免除047%左右的购物税。

一些店铺还出售纪念军装、勋章、配饰物、甚至枪械子弹等军品。

军营超市和基地商场,不仅能为军方和商人带来利润,也是促进军属就业的一种有效途径。

联邦军事基地往往离城市偏远,又经常调动,军人家属和配偶想要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很不容易,而营区市场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就业机会,加上本身价格也实惠,切实解决掉一部分中下层军士的养家糊口问题。

玄野在超市里买了一瓶洗发水和几盒牛奶,都是普通生活用品。

艾玛一下就相中了某块造型古朴的复古奖章,那是联合军时代的功勋荣誉章,精工仿制,样式十分大气,可惜最后一看价格,吐了吐舌头,没敢买。

弗农两手空空,什么都没选,他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随后拉了一下玄野的衣袖:

“快看,那里有东西。”

玄野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只见对面的化妆品柜台前,站着一位美丽的混血女生,窈窕匀称,两腿纤长,一头黑发拉得直直的,双颊娇嫩带着淡淡红晕。

她似乎想选一款价格较贵的护肤液,但又怕消费卡里的钱不够,正嘟起樱唇犹豫着,粉嫩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显得异常可爱。

玄野只瞟了一眼,便扭过头,没兴趣再看。弗农面犯花痴,又拉着艾玛一起。

艾玛打量了对方一会儿,轻咦道:“这个小女孩我认识,她好像也是新兵,比我们早一天进军营,听说是个有钱的富家女。这里天气又冷又干燥,我凌晨洗漱的时候,看见她拿着一瓶补水面霜,那东西是什么牌子来着……反正应该挺贵的。我说狗熊啊,没看出来你自己身材那么壮实,原来喜欢娇柔可爱型的女生啊,要不要我替你打听她的联系方式,顺便观察一下她的胸围尺寸呀,这样一来等到训练结束,你们就可以相互倾述爱慕之意了……”

艾玛说着说着,有些忘乎所以,伸手想去拍弗农的肩膀,却拍了个空,回身一看,发现弗农和玄野两人早就走远了。

从基地购物街到新兵营房,步行来回需要20分钟,中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林荫坡道,道路两旁栽种着乌兰基辅州出名的大樱桃树。

玄野他们回来的最早,其他人都还在超市里选购流连,营房前空荡荡的,食堂也暂时关了门。由于还要集合点名,艾玛就没有先回女兵区,陪玄野他们回宿舍里放完东西,就坐在中间一张铺位上,与弗农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入伍之前,征兵官会给每个人发放一本薄薄的《联邦新兵培训手册》,并告诉他们一些注意事项,所以玄野等人都知道,他们这些新兵们一过完“准备日”,很少有能够偷懒的机会了,只要教官在旁边,就不允许任何人私自说话,开口必须喊报告。

玄野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森特维尔区商业街上的那位年轻征兵官,临行前是怎样嘱咐的:“千万不要和你的教官争论,他们永远比你正确,如果你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会告诉你是否有讨论的余地。如果有,你不能得意忘形,要懂得谦虚;如果没有,立正敬礼,果断低头认栽。”

“千万不要翻白眼,也不要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或不耐烦的态度,如果做人太轻佻,教官会注意到你,吃你的午餐。”

弗农和艾玛之间的话题,从基地商业街的超市物品价格,一直聊到这届联邦终极电视格斗赛的冠军归属,最后又说起空间生命保障技术来。

对拳击格斗项目,艾玛十分在行,她向弗农简单解释了ufc的规则和历史,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几位著名女战士的事迹。

在赛事擂台标志性的八角笼里,她们像野兽一样战斗,依靠远胜于普通成年男子的凶狠和血性,以此获得大众的尊敬。

有一次,某位女子选手在比赛过程中由于锁喉导致缺氧,再加上用力过度,没能控制住自己,在拳台上留下了一些让人尴尬的东西。

尽管没有接触过拳赛的普通民众,可能觉得这样的事情非常不雅,但是同为女性身份却毫不避嫌的艾玛,对此却是这样评论的:“……这没什么丢脸的,她是一名真正勇士,这正反映了ufc的对抗性和激烈程度。相比之下我更讨厌那些一边坐着沙发、喝着饮料,一边打竞技游戏的家伙们……”

弗农则说起联邦经济特区内的某家科学与技术公司,最近已注册了一项新的专利技术,该技术可杀死其过滤空气中98%的传播病原体,包括炭疽杆菌、微尘、真菌以及有害病毒和病原体。既能在军工航天领域中派上用场,也可以改进简化后投放市场,安装于公共场所或建筑物内,用以净化空气,前景很广。

两人所讲的内容,对方均听不太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各自的雅兴,话题越说越离谱,后面竟扯到“如何偷看女生洗澡,如何辨别真胸假胸”这上面去了。正讨论得起劲,过道里忽然传来隐隐的抽泣声,接着小胖墩抹着眼泪,走进宿舍。

※※※

[注1]ufc:ultimatefightingchampionship,终极格斗冠军赛。

章四十一兵营(五)

小胖墩全身脏兮兮的,衣服裤管上全是水渍,脸上如墨迹化开般,东一块西一块,沾满了污垢。

他垂头丧气地进来,见房间里还坐着几个人,顿时一惊,下意识地背过身去。可肩膀一抽一抽,仍在低低啜泣。

弗农和艾玛对望一眼,弗农毫无表示,艾玛则扭头问了一句:“嗨!小胖猪,这么晚还在打扫卫生,是不是没去吃饭?”不等对方回答,继续和弗农聊刚才的话题。

玄野对小胖墩感观一般,他倒不觉得对方喜欢动漫有什么不妥。

个人爱好品味或许有雅俗之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

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虚伪君子,喜好旅行摄影的文艺青年不一定比整日打牌撸串的市井之徒更懂生活,沉迷重金属摇滚的暴走一族也不一定比经常出入歌剧院的名流政商人格卑劣。

玄野连米凯尔那种只爱好豪车美女的家伙都能容忍,更别说其他人了。

何况每个人都有天真纯洁的时候,都会犯错、犯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拿玄野举例,他以前和小男孩尼尔签订契约的过程,比精瘦教官口中那些少男少女们,可要潦草任性多了——尽管原因和心态不同。

玄野只是单纯地认为对方不开口,自己也就没必要理他。

小胖墩独自抽噎一阵,肚皮便忍不住咕噜噜地叫唤。他想去食堂吃饭,可食堂早就关门了,他又想换身干净点的衣服,但碍于有女生在场,扭扭捏捏的十分不好意思,这样磨蹭半天,其他新兵们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他就更不敢动。

其后精瘦教官现身,又是列队集合,众人做过几组简单的拉伸动作训练,教官便领着大家一路小跑,去到基地的通讯中心一栋附属小楼里,发放纸笔,要求每人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

联邦常规训练营不允许新兵们随意使用任何私人电子设备,也不准随意外出,新兵与外界联系的途径,一是写信,二是电话。

信件不能使用电邮,只能手写,数量不限,每周都会有联邦邮政部门的人负责收取,随同银行催款单、法院通知书等民用信件一起投放。

而电话采用通讯中心的加密线路,每月只限打一次,时长不得超过5分钟,通话内容也有限制,只许说家里的事情,不得透露任何与基地训练有关的情报。

外界媒体一直有怀疑,称联邦军队使用非法手段,私自截取新兵信件和个人通话录音,其恶劣程度堪比臭名昭著的中央情报局,军方对此从未公开回应。

写信并不是玄野的专长,何况是写家书。

在玄野极为有限的家庭生活回忆里,他只是与妹妹玄华两个人相依为命,甚至连父母的面孔都已淡忘,更没有其他值得纪念的温馨场景。

玄野有些迷惘,抬起头,茫然地观察四周:身侧不远处,艾玛轻咬着笔头,一页纸涂了又改;前面一排,弗农正自奋笔疾书,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家人说,写完整整两页,还觉得不满意,又举手问教官取要信纸。

他们都有家,有可以思念的人,而以玄野现在的身份,却连该怎么写、写给谁都不知道。

玄野很想什么都不做,扔下纸笔,转身逃离这个比地狱还恐怖的地方,但教官显然不可能让他如愿。

写给家里人?不可能,这是玄野第一个就排除的对象。

写给米凯尔或爱德华?更不实际,玄野如果想让他们获悉真相,就不用改名换姓了。

伊凡诺夫教授?联邦邮政快递的业务范围,应该还没拓展到月球上……

那么她呢?

那个玄野最愧疚和最想倾述的人,她需要读信吗?

好像需要,又好像不需要。

需要是因为对方不管收到什么样的礼物,哪怕是一封贺卡一张白纸,都会很高兴;不需要是由于玄野无论做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和隐瞒,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这并不是她太聪明,而是她用自己一颗赤诚真心,不断贴近玄野沉睡冰封的灵魂。

肉体的生老湮灭逃不脱自然规律,思念却穿越一切时空和物理枷锁,纵然相隔无数星系,遥远到多重宇宙之外,连绵无尽的相思牵挂也能够瞬息而至,如在近前。

那就这样吧……

玄野提起笔,在纸上写道“一切安好”,又换了一行“真的很想你”。

落款写地址时,他稍显犹豫,最后写道:门牌810号,阿贡诺第7街,5楼01室,费利蒙,sc94536。

※※※

新兵的bct“基础战斗训练”一共9周,总计5项训练内容。

其中队列与纪律教育占27%,一般军事知识占13%,兵器操练与射击占22%,战术训练占20%,体能训练占10%,考核占8%。

不同军种会根据自身要求,适当调整百分比,但总体科目保持不变。

新兵们第一周主要是体检、打针、参观,适应新环境,顺便做一部分基础的队列与纪律教育。

黑土堡训练营很大,接近180平方公里,要参观的地方不少,比如营房区、实弹演习区、c字楼区域、军队医院、战术研究所、弹药仓库、装备仓库、军事纪念博物馆等等。

这些天,像弗农、艾玛这样的男女新兵,前前后后总共来了400余人,教官们将他们划分成5队,每队八十人左右。

玄野这队有那为风采出众的安德烈,小胖墩和超市里见过的混血女生,由精瘦教官亲自带队,弗农、艾玛则被分到了另外一个八十人队伍中。

精瘦教官姓武,虽然是亚裔,但由于常年板着一张脸,皮肤又晒得黝黑,因此新兵们私底下称他为“武黑脸”。

军营的生活极有规律,基本上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一直训练到晚上七、八点回宿舍,十点后必须熄灯,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第一周还好,训练强度不大,等适应期过去,新兵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痛苦:日复一日枯燥的队列和站姿练习,高度强化的体能集训,无穷无尽的300码往返跑和60:120秒训练法,还有早已记不清次数的俯卧撑、仰卧起坐、直臂上拉、引体向上和屈腿提拉……

武黑脸的军衔在教官里是最高的,但接收的这批新兵却是最差,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兵,今年已经都已经二十九岁了。

那人的家在联邦偏远的郊县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年轻时和妻子二人,背井离乡来到大城市,妻子在商场里当收银员,工作稍微稳定一些,他则做过木匠学徒、餐馆打荷、酒吧服务员、修理杂工。因为眼界不高,工作缺乏定性,他没能学到任何一项足以谋生的社会技能,也存不了什么钱,等到年龄渐长,便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轻慢。后来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入伍参军。

或许是境遇不顺的原因,武黑脸憋了一肚子火,对手下这群新兵的纪律要求近乎苛刻,这也不许,那也不准,队列行走时,必须先迈左脚,有一个人走错了,全队站军姿15分钟。

有些人的身体协调能力确实非常之差,总是走错步子,队伍该迈左脚的时候,他突然迈出了右脚,后面的人停不下来,便一脚踩在他鞋后跟上。或者立定该向左转的时候,他偏偏往右转,搞得对面的家伙还以为自己转错了,也傻兮兮地跟着右转。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只要一有人犯错,整支队伍都得受到惩罚,下午两三个小时的训练内容,经常拖到天色擦黑才结束。

时间一长,那位鹤立鸡群的安德烈终于受不住了,多次提出异议,武黑脸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孤胆英雄吗?我以前跟你讲道理,是因为我想讲道理,现在我想不讲道理了,你还要讲道理?别太天真了!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跟你讲道理,你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更不会。你想跟他们讲道理,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用枪崩掉敌人的脑袋,然后再踩着对方的尸体,悠闲地讲述自己的正确道理。”

武黑脸这一番“道理”,唬得安德烈一愣一愣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已手指空地:“顶撞教官,两组仰卧起坐,两组俯卧撑。”毫不讲理。

再过几天,除了列队行走,其他训练科目也开始跟进,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几乎天天都有。

贯穿整个新兵营的体能训练,是一切训练科目的基础,它不仅是提高机体能力,促进身体健康那么简单,同时也是意志品质的开发,和掌握复杂技术动作的前提条件。

这些体能训练的标准不是固定的,教官会对照表格,根据每个人的年龄、身高体重,来制定标准。

比如弗农,他的达标指数是1分钟35个俯卧撑,2分钟35个仰卧起坐;玄野则各是20,25个,与艾玛相同。而且每次不是做到数量就够了,教官会喊:“继续,再做几个。”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章四十二兵营(六)

玄野不怵队列训练,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虽然有点困难,但这两项不在最后的考核之列,也没什么好发愁的。

玄野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体力问题,特别是超过1500米的长跑。玄野的长跑成绩一直很不理想,至今没及格过,还赶不上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墩。

联邦年轻一代,普遍喜欢吃一些诸如汉堡包、炸鸡、碳酸饮料等高甜度高热量的快餐食品,肥胖率很高。关于这一点,军方知道其危害,但并不禁止。

教官们不会像某些极端的爱美人士那样,非要教人瘦成一副皮包骨不可——市面上所谓的快速减肥,其效果大多源于过度节食,这不仅会影响内脏器官的营养吸收,也不利于骨骼的健康。

试想一下,假如一名军人想使用重型机枪或步炮,对敌方进行火力压制的时候,结果枪炮声刚一响,自己就被巨大的机械后坐力弄到骨折,那该是一件多么丢脸而适得其反的事情。

这样的军人还能上战场打仗吗?恐怕连拿稳手中的步枪都做不到!

教官们不在乎新兵们肥不肥胖,他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一身油肉练得结实,练出力气来。

基础战斗训练科目可不是随便制定的,这中间经历过无数代人的经验总结和科学改良,随便从外面找一个胖子,只要能在新兵营里挨过两个月,基本上都会瘦几圈,还不落下病根。

大半个月训练下来,小胖墩体重尚未明显下降,他与玄野一样,都跑不完整个全程,但潜力要比玄野好得多。玄野如今还只能跑600米不到,而小胖墩可以吭哧吭哧地跑上1000。

有这两个体能垫底的家伙在,武黑脸所执教的这一队人,经常受到连带处罚,有时甚至会遭到其他队伍的嘲笑。

有了安德烈作前车之鉴,他们自然不敢公开挤兑玄野和小胖墩,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比如睡在玄野下铺的某名新兵突然想换宿舍,他在夜间临睡前召集大家,以公平投票的名义,将他自己与小胖墩的铺位做了调换,这样小胖墩就睡到玄野的下铺去了。

然后没过几天,负责军营内勤的工作人员,来宿舍做卫生检查,发现玄野他们两人的床底下有食物残渣,被子里还塞着几本违禁杂志,于是便记录他二人那次内务考核为“差等”,并做全队通报。

训练营里规定每队新兵用餐时间只有10分钟,这10分钟不是按平均值计算的,而是队伍里第一个人坐下,倒数就开始了,排到越后面的人,吃饭时间越少。

这个顺序经常轮换,有一次小胖墩排到了最后几位,他怕自己吃不饱,取餐时想插队,被教官逮了个现行,结果全队人当天都没有饭吃。

回到宿舍熄灯后,几个新兵学员把小胖墩围了起来,抓住手脚,捂住嘴巴,不让教官听见异动。接着用一块湿毛巾将肥宅裹在中间,转成一个球,使劲往小胖墩的肚子上砸,先是同一队伍里所有挨罚的人都砸了一下,接着其他队伍的人也跟着凑热闹,他们将这些天来所受的怨气,统统发泄到对方身上。

安德烈砸得最重最狠,弗农弃权。玄野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参与,也没有阻止。

由于训练压力大任务重,武黑脸将值班站岗频率,从原先的每班两小时四个人,变为一小时两个人。至于班次和值班人选,武黑脸难得讲了一回道理,任由新兵自己排。

弗农把玄野拉到一边,悄悄问:“要不要我们两个一组?”

玄野婉言谢绝。

弗农笑了笑,没再坚持,最后结果不出意料,玄野与小胖墩分在了一起,而且恰好是凌晨1点至2点的班次。

这个时间段是最差的值班点之一,不上不下,假如晚上10点熄灯就寝,那么值班的人,通常睡不到3个小时,就要被吵醒,等轮岗后回来继续休息,也只有不到3个小时——这还是不考虑睡眠质量的理论情况。

人类这种生物一旦过了疲劳期,有时候忽然又精神抖擞起来,有过失眠经历的人都知道,半夜完全清醒状态下想要继续入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玄野12:30左右就醒了,确切点说,是被人叫醒的。

一位站岗的同宿舍新兵,有节奏地拍打着玄野的床铺,幸灾乐祸地道:“武黑脸找你!”

教官半夜找自己?玄野有些困惑,却没有迟疑,很快翻身起床。那些与自己一同入伍的新兵,也许会偶尔搞出点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却绝对不敢拿教官的命令随便开玩笑。

为方便督管学员,所有教官的办公室都设在营房最外层。玄野穿上衣服,尽量放低声音,从床脚铁皮柜里摸出一盒牛奶,揣进兜里,走出房间外。

来到教官办公室外,还没等玄野敲门喊报告,一张黑脸便从正门旁边的玻璃窗口探了出来:“不是我找你,是基地医院的人找你,他们说你的血型化验出现点问题,需要立即过去一趟。嗯……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来这次麻烦不小。好了,别这么盯着我,别说我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点内情,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需要你自己想办法克服的个人私事,对此,我最多给予你一个忠告:遇到敌人和困境,要么死,要么解决它们!至于你的站岗排班,我会找人顶替的,你自己另找时间补上就行……只要那时候,你还是我手底下的兵!”

说罢,砰地关上玻璃窗,拉起窗帘。

顿涅茨克深秋的夜晚,很清很静,拂面而来的微风中已带着丝丝寒意。

这座人口密度远不如高楼城市的黑土堡军营里,没有欢歌燕舞,没有灯红酒绿,只有主道两旁还亮着路灯,其余建筑大多一片漆黑。

营区警戒岗哨多在外围,日常威风八面的巡逻宪兵队,一过晚上9点,便不敢驾驶引擎声过大的军用吉普车,在几处基地内默认的生活和功能区域里乱窜,因为那样做会打扰到至少半数以上军官的工作或休息。

前一批受训新兵,已完成所有的战斗考核,准备接受下一阶段的军职分配。他们刚参加完毕业典礼,此刻正睡得香甜,而新的一批菜鸟们还未到来。

因此,营房周围显得格外空旷而宁静,玄野沉默地走在凄冷的夜风里,路灯映照少年孤单的影子,道旁的大樱桃树沙沙作响。有那么一瞬间,少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这种感觉苦寂荒凉,来得全无征兆,犹如末日降临;又似蜻蜓点水,没等他有所反应,便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玄野思索着,反抗着,想找出一种最佳方案,来应对目前的危局。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前忽然传出一声轻唤,远处树丛阴影后,有人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向他招手。

那人大半个身子隐于黑暗之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手臂,它呼唤了几声,玄野只管埋头走路,没有任何表示。

那人久不见玄野应答,又气又惊,等对方靠得更近一点,便蹑手蹑脚地从树后钻出,两手合拢成喇叭状,稍稍提高音量,喊道:“喂,我在这里!对,就是这里,这里!我都等你好久了,要做就赶快一些,如果回去太晚会被发现的……”

灯光伴随着摇曳树影,照出那人本来的面目,玄野微微有些吃惊,但迅速恢复如常,目视前方,从它面前默默走过。

“唉?你怎么走啦……”

那人先前做过多次类似的事情,均平安无险,内心不免有些大意,未及详细分辨。这时双方离得近了,它细看玄野侧脸,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倏地住口,身子直往后缩。只是仓促之中,被地上的石子绊了一下,扑通摔倒。

玄野听见动静,也不理会,继续赶路。

联邦地域广阔,若非体制限定,绝对配得起“日不落帝国”这句夸赞。

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兵们,从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中走出,在严格艰苦的条件中受训,思乡情切、水土不服,那也是极常见的事。所以从新兵营房到医院的这段路虽然不短,但无需绕过任何岗哨,地面又较为平整易行,十分顺畅。

偌大的营区万籁俱寂。这里有严格的灯火管制措施,一到黑夜,有些地方便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绝不似大都市里那般的彻夜喧闹,玄野快走出主干道时,才终于碰到路上第二个活人。

来人是弗农那支队伍的教官,自从玄野这批新兵们被分成若干组以后,弗农和艾玛所在的军列,就是所有队伍中最拔尖的。

但凡有过五年以上培训经验的新兵营教官,眼光都很毒。

无需使用其他辅助手段,只要给予他们一两天时间,让他们观察新兵们的站立坐卧、行为举止,便能一眼从这群菜鸟当中,找出哪个是有潜力的好苗子;哪个中规中矩,吃苦耐劳;哪个又最偷奸耍滑,铁定留级。

章四十三 军医官(上)

联邦的通用语言有六、七种,可是到了军营这里,就只剩下两种。

一种倾向于表音口头语,另一种则倾向于象形书面语。

从现代科技的角度上讲,前者的用处比后者更加广泛,因为字母文字可以通过更简洁的笔画和符号,来表述一个复杂的计算公式、表述十六进制的数据语言。另外,字母数量十分有限,用键盘敲打起来极其方便,这是象形文字所不具备的优势。

从其他方面说,一个单词由多字母组成,意义明确,崇尚集体的力量;而象形文字则强调个体的特征,一意千解,喜欢单打独斗。

当然,这两者各有所长,只以使用习惯分类,并无明确的优劣之分。字母文字结构简单,易于掌控;而象形文字则包含了的信息量,驳杂而庞大,它的概念不仅限于文字本身,更像一种基因编码。

联邦人口众多,地域差异较大,每年都会有新兵因文化课程不合格(主要是读音和拼写),被送入强化班特训。他们通常要比同一批次入伍的新兵,迟几周毕业。

而一些身体素质出色的家伙,也容易受到教官们的赏识,重点培养,这是一种有缺陷的另类兰彻斯特法则[注1]。

那教官当时心情还不错,没有生气,和颜悦色地询问玄野为什么出来,一听对方说是武黑脸的授意,便带着笑意放他离开。

出了主干道,基地医院就在左手第二个转弯口边上,一栋新式五层大楼,统属于“mhs军队医疗系统”[注2]。该系统由国防部主管健康卫生事务的助理部长负责,包括医疗研究机构、战场救护系统、临时组建的战地医院、医务小组等。又根据规模等级,分为医疗中心、医院、诊所、区域综合系统等四类,其中区域综合系统是医疗中心、医院或诊所综合而成的交叉网络,

以首都圈为例,在25万3736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有三套大型区域综合系统。

联邦总统府所在的巴伐利亚区,拥有9个军队医疗中心、医院及诊所。其中迪厄多内·爱德华全国军事医疗中心[注3]是全球最大的军队医疗中心,拥有32万平方米医用面积、377张床位、医务人员约9000人,每年诊治的病人超过一百万人次。

黑土堡基地医院虽然不具备“迪厄多内·爱德华医疗中心”那样庞大的规模,不过设施也比较齐全,有内科、外科、眼科、牙科、皮肤科等各专科及下属分科,以及创伤中心,可以为现役军人与其家属,提供住院和门诊服务。

玄野走入门诊大厅,医院前台导诊护士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身份应该为随军家属。

她正与另一位同事讨论军营内的八卦新闻,说起不久之前,联邦第四舰队某艘航空母舰上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丑闻,一群海军大兵趁着航母舰队进港维护的整备期间,购买、分发和吸食了包括lsd(麦角酸二乙酰胺)在内的非法致幻药物。这件事前后持续半年之久,涉案人员多达20名,直到一名舰载机飞行员自己在社交媒体上曝光信息之后,联邦军方才正式介入调查。

联邦现役部队分为联邦陆军、联邦空军、联邦海军、联邦航天军和联邦海军陆战队等五个军种,特殊机动部队(机甲)不单独成立军种。

黑土堡基地属于陆军训练营,因此中年护士聊起海军的家丑,简直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她先是幸灾乐祸地嘲笑那些穿水兵服的家伙都是一帮废物,接着又谈到去年第四、第五舰队联合围捕巨瞳原虫时,不但徒劳无功,反而损失两艘军舰的事情。

中年护士聊得十分畅快开心,如同一位买菜洗衣的家庭主妇,向相识多年的街坊邻居,诉说自己孩子班级里的趣事:哪位差生平时学习不用功,喜欢谈情说爱,最后成功留级啦;哪位同学上课迟到,又被老师罚站啦……

玄野静静地听着,待中年护士讲得口渴,端起茶杯喝水,才上前报出社会保障卡号。

中年护士查询了登记资料:“你是周易?不错,确实有预约,就在三楼化验室,地方很好找,你自己上去吧。”

她见对方脸色晦暗,神情不属,于是又道:“瞧你这小伙儿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体检报告出问题,还是隐瞒病史被化验科那边查出来了?别担心,这种情况我看得多了,没什么要紧的……以前总有些新兵为了那点福利待遇,自己有病偏装作没病,企图蒙混过关。现在知道参军可能会被分派到前线打仗,那些投机取巧的家伙都不报名了,剩下的人害怕一不留神就上战场送掉小命,也不敢再偷懒……这样才正常嘛!我不懂得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可要我说啊,小伙子,你这既然选择做一名职业军人,就别畏首畏尾的,能顺利毕业固然好,就算这条路走不通,你尝试过了,也没遗憾了呀。好了,你这就上楼去吧,好好跟医生讲实话,别给咱们陆军训练营丢脸。”

基地医院不需要士兵执勤,更不需要保安,门诊大厅的照明灯只亮了一半,许多科室走廊也都昏暗无光。

玄野走楼梯爬上三楼,最里面的房间还有光线透出,他走到门口,看了一下科室挂牌,轻轻敲门。

“请进。”里面一个沉闷的男声道。

玄野推门进去,这间化验室分成两部分,外面部分是办公区,摆放着书桌、文件柜和洗手台,中间由一堵透光玻璃墙隔断。里面是实验区,区域墙面、顶部都铺着岩棉净化彩钢板,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医生正在低头忙碌。

“稍等片刻。”

医生通过隔断房间内的扩音器说道。只见他抽取一份带有标签的样本,把它放进edta-k2的真空管中,反复颠倒,接着将其注入盛放有培养基的血液培养瓶内混合均匀,待物质沉淀,便放入恒温箱,设定气体压强。

做完这些,医生从实验室里走出,摘下口罩,扔掉一次性乳胶手套,又到水池边洗了把脸,最后才望向玄野,笑了笑:“请坐吧。”发现玄野有些踟蹰,又道,“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要太拘束,也不用脱鞋。”

玄野低低应了一声,找到把椅子坐下,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医生。

那医生也在打量他,五十岁年纪,神态平和而稍显亲切,带着“果然如此”却又夹杂一点“出乎意料”的笑意。

他望着玄野,似乎又回忆想一些过往的事情,从文件里取出一份文件报告,摆到桌面上:“是不是觉得我很眼熟?这就对了,不用怀疑,我们之前确实见过面,地点在女武神号上,当时你是一名濒临垂死的病人,而我则是那位见死不救的军医官。”

军医官语调平和,作为一名本职为救死扶伤的医生,他丝毫不避讳自己曾经在道德上的污点:“对于那件事,在这里我必须向你道歉,但也不会奢求你的宽恕或者原谅,事实上如果有机会再选择一次,我很可能还会那么做。在我们医者眼里,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你的生命珍贵,别人的生命也同样珍贵……或许你听到这句不愉快的话,心里会有怨气,这是难免的,我能够理解。可这就是事实,你和我、以及当时星舰上的所有船员,包括谢琳舰长,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在平等伤情条件下,出于权衡利弊的考量,我或许会选择对社会更有用的人,作为首要救治对象。但假设条件不平等……哎,我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玄野点头:“理解。”顿了顿,“但不认同。”

军医官摆摆手道:“没关系,你能理解就已经足够了,也只有这样,我们今天的谈话才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他摊开报告纸页,指着几行数据,“这是以你以周易这个名字,登记在联邦公民社会保障系统中的备案血型,再加上入伍前后的两份血液化验报告。你的第一次备案血型与入伍前的第二次体检血型吻合,却与入伍后第三次体检不同。这足够说明一些问题,却也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因为血型是可以临时改变的,理论上放射线照射过量,或者短期内输入大量右旋糖酐等胶体溶液,都可以转换血型。尽管这种改变不能持久,一旦引起红细胞抗原性改变的原因消失后,一个人还会变回原来的血型……”

军医官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玄野的神色,然后继续道:“然而很不凑巧的是,我除了手头上这三份报告资料,更在女武神号上治疗过你,你最初的血型是什么,想必自己也清楚吧!四次检验,三种不同的血型,一个普通人能做几回骨髓移植手术?这在医学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

[注1]:兰彻斯特法则,简单而言,即战斗力=参战单位总数x单位战斗效率。

[注2]:军队医疗系统,militaryhealthsystem,简称mhs。

[注3]:迪厄多内·爱德华医疗中心,dieudonneedwardnationalmilitarymedicalcenter。

章四十四 军医官(下)

军医官将报告往后又翻了一页:“出于好奇,我对你体检后残留的一部分血液样本进行了试验,发现你血液内的红细胞和白细胞指数,都处于异常状态,两者表面的抗原型号一直不停地变化,而你的血细胞里,还有一种用电子显微镜观测不到的惰性物质……我之所以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是因为你的细胞渗透压严重失衡,而细胞内液却没有大量流失,另外一点,我用某类病毒溶剂测试过,那些病毒体一进入细胞质内,便会被侵吞消灭。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情,病毒并非全部有害,比如牛痘病和毒腺相关病毒(aav),你的细胞排斥性太强,会妨碍到诸多有益元素的摄入融合,影响生物染色体端粒的稳定性并加速细胞崩溃,最后造成对整个身体肌动蛋白网络和免疫系统的破坏……”

后面的医科术语,玄野大多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得出几个结论,因此等对方稍做停顿,他便开口问道:“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军医官没想到玄野会问得这么直接,明显愣了一下,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几圈,犹豫半晌,才说道:“那些惰性物质,违背正常生理应激,也不存在于任何已知的生物体内,与其说是细胞物质,其实更像……更像是某一种植入的纳米级机器人,是的,你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智能纳米级机器人,以我的经验判断,如果它们保持现状不动,把危害降到最小,那么维持十五年左右的正常身体机能运作,应该没有问题。要是它们开始分裂变异,那就很难说了,但不管怎么样,六至七年时间应该还是有的……”

军医官忽然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说实话对于这个少年,他内心十分矛盾,既愧疚遗憾,又愿意亲近。

愧疚遗憾的原因无须赘述,亲近则是因为少年和女武神号的船员们一起,亲眼目睹了那最黑暗的一幕——不是陷入异形原虫的包围攻击,而是被自己人陷害。

那次事件,婕米是见证者,军医官是见证者,玄野同样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不仅受到国防安全服务局的点名,还差点跟随谢琳一同被逮捕。

军医官也是自那次事件之后,心灰意懒,签了保密令,申请调离原岗位,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在新兵营里遇到了当时也身处现场的故人。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在看到玄野的照片和一些相关健康资料后,决定临时扣住他的体检报告不递交,并找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间,与对方单独见面。

果然是他啊,可惜又和上次一样,什么忙都帮不上……

军医官思绪起伏,感慨万千。

原来自己还能再多活三年啊,好像时间有点漫长呢……

玄野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好一阵,军医官终于干咳一声:“其实你不用只往坏处想,惰性物质的存在,也有其好的一方面。你可能还不知道,如今联邦出现了一种新的病毒,类似线形结构的囊膜纤维体,有半年以上的潜伏期。一旦病毒发作,先是持续高烧发热,身体虚弱无力、腹泻,接着出现反应迟钝、智力减退、伴随抽搐、偏瘫等症状,最后内脏器官开始大量出血、溃烂……病毒的成因不明,联邦医疗部门经过检验筛查,初步怀疑其是由原虫感染引起的,因为患者大多是曾经遭受过异形袭击的人类,且留有外部伤口。幸亏那种病毒尚不具备传染性,可以适当控制,但还没有彻底根除的方法,医疗机构尝试过几十种抗毒素血清,都不见效果。”

讲到这,军医官显得无奈,这是医者对于绝症束手无策的一种本能自责,他继续说道:“而你体内的惰性物质,排他性很强,说不定就可以抵抗这类新型病毒的侵害。不过请放心,以上内容仅属于个人猜测,别说那些惰性物质到底管不管用,就算管用,一种抗毒疫苗从研发、测试,到投入批量生产,期间还要经历许多波折,着急不来,何况它的害处比益处还多。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全科军医,有知识经验的局限性,且遵循自我内心所理解的平等原则。不会强迫别人牺牲自己,以配合所谓医疗学术的发展,更不会像电影小说里某些疯狂科学家那样,拿活体做实验……”

缓了缓:“……我不管你究竟是谁,循规蹈矩的良民也好,作奸犯科的恶棍也罢,这些都不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判定病患的标准。我所在意的是你身体内的特殊症状出现了多久,又是如何产生的,我在医学界有一些朋友,如果你愿意配合,或许我们能找出一些办法,延缓它的发作时间……”

军医官说完这段话,终于再次直视玄野,目光诚挚,不似作伪。

玄野认真地思考片刻,摇摇头。

军医官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却也不勉强,合上纸页,把报告推到玄野面前:“看来你另有打算,估计也不愿意就此离开军营,那么,需不需要我这个老家伙,利用点职务之便,给你开一份病假证明?”

新兵营的病假证明分好几类,轻重都有,轻微症状可以随队训练,严重的可能达到留级或者退出军队的程度。

可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医生建议那一栏里,会附带几种备注选项:不做剧烈运动、不做俯卧撑、不做蹦跳练习、不体罚、不排队就餐……

对于这个提议,玄野很心动,他知道自己体力不行,加上性格,绝不是当一名优秀士兵的材料。

在联邦军队里——尤其是崇尚单兵武力的陆军,像玄野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太好的发展。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觉察到众人,包括女兵艾玛的疏远。

但玄野有自己的计划,尽管军医官的提议非常诱人,他经过一番考虑后,仍然婉拒,把报告丢进一旁的碎纸机里。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你们星舰上的导航员。”

“是婕米那小丫头吧。”军医官笑了,面容和蔼慈祥,“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她可是生了好几回闷气呢,背后数落我什么冷眼旁观啊、无才无德啊……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早有人偷偷告状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太过浪漫主义,总以为共患难便能见真情,缺乏足够的自省和危机意识,比我这个年老多情的人还不如。倘若人类真的能够相互理解,停止纷争,那还要军队做什么?以后你有机会见到她,就替我好好教训教训,将这个世界想象得太安逸美好,是要吃苦头的。”

有机会吗?应该没有吧。

所以,玄野也笑了。

两人又坐一阵,军医官看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便回试验区取出恒温箱里的样本,继续工作。

玄野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临行前,他停在门口,对着走廊过道,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

回到门诊大厅,那名中年护士还在和同事聊天,只不过这次讲的是关于空军咖啡杯的丑闻。说到自星历0196年以来,联邦空军从供应商手里,一共购买过491只所谓的“空勤定制”咖啡杯,花费超过52万联邦币,而且平均单价从836直上升到1280,远悖常理,联邦国会参议员还因为此事,多次向空军部长质询。

玄野向她点头致意,中年护士手一挥:“你这小伙子脾气不错,就是做人太虚伪,身体也弱。见过医生了?那就赶紧走吧,没病以后就别再来了,记得多吃饭。”

出走医院大门,玄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放松下来。回想起之前从驾驶辉夜机甲,至登上女武神号星舰的那段经历,他已没有原先那种强烈的悲痛和负面情绪,只是多了点怅然,少了点自信。

对舰长谢琳,玄野只与她匆匆见过几面,做不出准确判断;对婕米,玄野的评价与军医官基本相同;而对军医官,玄野则既感激,又埋怨,感激他替自己隐瞒实情,又埋怨他所做的事情。

如果当初军医官坚持己见,不肯为自己治疗,那该多好啊……虽然没脸见她们,可总算有个掩耳盗铃的借口,只要眼睛一闭,这个花花世界的一切甜酸苦辣、善恶美丑,就都与自己无关了呢……那个时候,即使自己永堕地狱,尽受终伐之无间,也比现在的生不如死,强上千倍万倍……

玄野痴痴地想着,走在回营房的大樱桃树下。

偶有微微泛黄的椭圆形叶片,随风飘落而来,落到肩膀上,被他用手指夹起,捏住叶柄轻轻旋转。

正自走着,突然一条人影从旁边倏地蹿将出来,气喘吁吁,也不注意观察四周,只顾低着头拼命奔跑。

玄野没料到附近还有别人,限于体质,神经反射速度又不够快,这时想要避让也来不及了,一下被对方撞中,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章四十五 刻意邂逅

撞人的是一位漂亮混血女生,肤色白嫩,明眸皓齿,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本已清纯靓丽的外表,加上楚楚可怜的神情,在这夜晚昏黄路灯的剪影中,更添几分动人神韵。

可惜玄野不关注这些,只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也是一名新兵,体能训练成绩不大好,名字似乎叫什么露易丝。

也幸亏那混血女生露易丝体能不好,力气不大,玄野才没有摔得很惨。

两人一个慌不择路,一个措手不及,面对着面倒地,处境本就尴尬。

那混血女生露易丝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青丝撒乱,训练服衣襟半敞,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娇躯颤抖更是得厉害,嘴里低低喊着:“对……对不起……”忸怩着身子,竟不肯站起。

这下两人胸膛相抵,四肢交缠,姿势十分暧昧,妙龄女性特有的弹滑触觉和惊人热力,隔着衣衫隐隐传来,令玄野倍感压抑。

玄野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温柔体贴,但这仅仅是针对极少数人,比如玄华与阿芙拉。假如见一个便爱怜一个,那他这辈子就只能遭受无休无止的情欲支配,甭想再做成什么事情了。

于是他手肘撑地,另一只手掌抓着露易丝的肩膀,将对方推开,不料刚从地上坐起,两条如蛇般的柔软手臂又缠了过来,紧紧箍住玄野的腰。

“我只数三声,三、二……”少年皱起眉头,随着口中倒数,手掌逐渐上移,等数到“一”时,再不迟疑,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

露易丝顿觉呼吸不畅,手臂本能上举,想去扳那只伸出的魔爪,玄野便趁机侧身翻滚,缓缓站起。

望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可人儿,玄野半分邪念也无,心念电转,询问道:“你没事吧?”

露易丝双手捂着喉咙,还有点气喘,弯着腰:“没……没事,不过……”语声断断续续。

话还没说完,玄野接口道:“没事就好,那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转身便走。

“唉?”

碍于大家闺秀的矜持,露易丝本说得是一番的客套言辞,换做其他稍微机敏点的男士,这时就应该上前搀扶住她,并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和关怀,以展现良好的绅士风度。

可是玄野丝毫不解风情,仅短短几秒钟,就将话题引入了死胡同,露易丝又气又急,忙喊道:“你……等等,先别……别走……”

玄野根本不理她,继续前行,还没走出几步,却听对方又在背后喊道:“喂,你是和我同一组的新兵吧?刚才那一撞,我的脚好像崴到了……这里天太黑,我一个人害怕,你先不要走。”说到后来,语言渐渐流利。

这下,玄野终于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异常惊讶地问:“你知道我是新兵?我们还是同一组的?”

露易丝无辜地点点头,许是惊吓过度,她的神情有些呆萌,全然不顾自己胸前的旖旎春光早已鼓胀欲出。

“可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呢,不对,不对……”

玄野仔细端详着对方,苦苦回忆。过了好半天,他才忽然眼神一亮,用手指着露易丝,面露喜色:“是的,我想起来了,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不管了,听我们宿舍里的家伙们说,你是古老科西嘉族的混血吧?怪不得举止那么高贵,人也长好看,新兵营里很多人都喜欢你呢……”说着摸了摸脑袋,“抱歉,我有点近视,今天出门忘记带隐形眼镜了,记性又不好,刚刚撞人是我的错,我现在就扶你起来。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

玄野前倨而后恭,做派极其无耻。这番话不说还好,一开口,露易丝就立即掩住自己的衣服,秀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表情,将头扭向另一侧。

“不用了,我一个人也能起来。”露易丝拒绝了玄野的殷勤。

“这怎么行,崴脚不是一件小事,那会影响到训练的,我还是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背着你去,别担心,我不会故意占你便宜的,而且我的手也刚洗过,一点都不脏。”

玄野摊开双手,往混血女生那边迈出一步。

“别,别过来……真的,真的不用了。”露易丝连忙起身,“这么些许小事,就别给其他人添麻烦了,再说我的脚好像没事了呢,不信你看……”蹦蹦跳跳地后退一米多远,见玄野露出预想中的失望表情,同时不再逼近,便展颜一笑,如百花齐放,美艳不可方物,“谢谢你的好意,再见咯!”

说罢,挥手离开。

黑土堡基地呈网格方框状,北侧是一条宽阔的机场跑道,西侧是包括医院、超市在内的附属建筑群区。

新兵营房则靠近东侧,其中男兵营房距离主干道较近,女兵营房稍远一些,不过也有近路可抄。

女兵营房的岗哨与男兵不同,外墙布置着监控,也绝不允许异性随便进入。

因为露易丝与基地内某些人的密切关系,受到了一些特殊照顾,休息期间可以酌情请假外出。不过她为了等人已花掉不少时间,担心回去太晚,说不定会遭到几个善妒女性的投诉,虽然并无实质伤害,但闲言碎语太多,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看了看表,决定抄近路回宿舍。

这条近路位于主干道和女兵营房之间,地势比较偏僻,周围环境黑暗,途中还要经过一座纪念博馆物。好在这条路露易丝不是第一回走,也不甚害怕,等她挥别玄野,进入阴影里,那如花似玉的娇靥,顿时暗沉下来。

“真是差劲的男人,情商太低,脾气又坏,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睁眼瞎。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用试探他了,真是晦气!”

露易丝低声抱怨,暗暗为玄野做一个最差等的评价,并自动将他划入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一类。正往回走着,忽然身侧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这声响出现的颇为突兀,夜深人静之中,将露易丝吓了一跳。露易丝轻摇螓首,侧耳倾听,良久过后,周围仍不见动静,于是她放下心来,拍拍挺拔的胸脯,暗叹自己大惊小怪,继续赶路。

再步行不远,绕过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从,前方建筑物影影绰绰,却是到博物馆了。

同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军队一样,黑土堡陆军训练营也有自己的传统。该基地成立于旧时代战争末期,作为联合军钉入神圣亚述帝国的一枚重要棋子,为南方陆军部队的迅速机械化推进,提供了战略保障和掩护,现驻扎着联邦第16宪兵旅、第20工兵旅和第51火力旅。

战争结束后,联邦为纪念反抗神圣亚述帝国胜利30周年,在黑土堡建立了一座军事纪念博物馆,馆内收藏有联合军各支部队所使用过的武器装备,包括坦克、侦察车辆、轻型装甲车、卡车、野战炮、手枪等,此外,还有大量的奖章、勋章、旧影像照片和陆军制服。

新兵们在“准备日”的第二天,教官就带新兵们参观了这个地方。

尽管博物馆经历多次修缮,设施比较陈旧,那些曾参与过真实战争的大型装甲车辆,也早就换成一批新刷漆的仿制品,但军事纪念建筑所独有庄严肃穆的气势,加上一件件珍贵的旧时代战争藏品,还是令这群没多大见识的菜鸟们惊叹不已。

自星历0028年联邦储备银行成立、星历0033年开始大规模裁军起,由于国防军费一再缩减。联邦大部分军事基地都只有尽量节省开支,以优先保证现役和退役军人的利益,却再没多余的钱建造新的大型施工项目,这也为后期战场承包商的引入提供了环境土壤。

博物馆的双开栅栏外门采用铜制,厚重大气,上面雕刻着盾型花纹与重甲骑士枪。

露易丝走到博物馆门口时,主干道上的路灯早已照不到这里,只有头顶的朦胧月华,与满天闪烁群星,还辉耀着淡淡光亮。

这般幽暗寂寥的落寞景象,不禁使得露易丝有些感怀身世,过往一切,就像是一场迷幻艳丽的凄楚之梦,萦绕心头。

露易丝默默拭泪,刚要迈步,穿过博物馆后的曲折小径,蓦地,一条人影自不远处高高跃起,径直向博物馆门口奔来。

那人影近程冲刺的速度奇快,无需几秒钟,便越过一段长长的直线距离,猛冲到露易丝身前。

露易丝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接着一股大力袭来,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已被人拦腰抱住。

那人一手搂紧露易丝柔美的腰肢,一手捂住她的樱唇,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男子气息,贪婪、炙热、霸道,令露易丝几乎窒息。

露易丝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胸膛了,娇躯僵硬无比,完全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想要出声惊呼,无奈嘴巴被堵,喉头呜呜咽咽地,发不出声音;她眼眸滴溜溜转动,随后便瞥见了那张轮廓分明、俊美绝伦的熟悉脸庞。

赫然正是安德烈。

章四十六 安德烈(上)

安德烈很不高兴。

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有着与帅气外表截然相反的童年。他是一名孤儿,从小生活在贫民窟里,身边没有朋友,只有一只土狗作伴。

那种充满腐朽酸臭味的贫民窟,在联邦随处可见,不提以矿业闻名的图哈娜,就算财政收入极高的圣克拉拉州,在距离费利蒙不到50公里的郊区外,便有一处破旧街道。

那里至少住着6000名无家可归或失业者,在联邦经济增长停滞的大背景下,有的人因创业失败从中产一夜跌落至底层;有的人长期酗酒或嗑药,导致身无分文,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

而同样的事情,联邦各地都有发生,在安德烈深处的这座贫民窟的偏远小城市中,315%的原住民就生活在贫穷线以下。

与大多数美好童话故事中所描绘的,那些处境艰苦却敦厚善良的主角不同,长期贫穷而困顿的生活,以及孤儿身份,并没能赋予安德烈任何道德上的修养,反而造就了他自私乖戾的性格。

有便宜必须独占,有好处必须独享,尊重上位者的绝对力量,唯独见不得身边同龄人比自己强。

贫民窟条件恶劣,卫生极不讲究,一直是犯罪、卖yin和吸毒的避难所。这里找不到一家有名气的超市和连锁品牌,即使一些经营多年的杂货铺和快餐店,外部也都焊着铁丝,老板通常只开一个小窗口让顾客付钱取食物,自己则端起枪,坐在如同监狱一般的屋子里,生怕被抢。

对许多从小生长在贫民窟的青少年来说,惹事生非是酷的表现。他们当街对妇孺吼叫,故意惊吓对方,当别人害怕躲避时,他们便非常得意。

而安德烈则显得更有雄心壮志,他依靠自己在运动素质上的天赋,打架十分果敢勇猛,能轻易击倒比自己高一两个头的壮汉,很快成了附近青少年们的老大。

这些人无法无天,招摇过市,到处收取保护费,终于惹怒了当地黑帮。

贫民窟里的黑帮不同于其他一些大型帮会组织,结构松散,手里既没有枪,也没有底线。

双方公然在街区里大打出手,死伤多人,其中一人还是个偷偷瞒着家族出来历练、背景不俗的家伙,影响极其恶劣,直接引来防暴警察的介入。

警察们在某天夜里,潜入安德烈一伙所住的废弃建筑内,对这些年轻人展开围捕。安德烈的小弟除了阿谀奉承,没有一个比他能打,没挣扎几下,便被训练有素的警察一一制服。

安德烈则身手矫健,以惊人的运气……和能力,破开重围,只身逃脱,去了另一个环境稍好的地方。还是平民聚集区。

但这个世界,永远都在改变。

随着经济产业的集中发展,很多向往大城市繁华生活、却没有家庭支撑的年轻族群,渐渐将目光聚集到邻近贫民居住的非繁华地段上。那里治安环境虽然较差,但房价足够便宜,年轻族群只要硬着头皮暂住几年,等以后找到一份好工作、或有了宽裕的经济支撑,便可以申请银行贷款,再换地方。

就这样,贫民窟周边的漂亮新房多了起来,咖啡店、艺廊、餐厅如雨后春笋大批涌现。一些地区的房价越炒越高,已不再是纯粹的破旧街道或贫民居住区了。

这一转变过程,有个十分优雅动听的名字“城市绅士化”,得利的是中产阶级和专业人士。

原本居住在贫民区的穷人并没有得到甚么好处,反而因为越来越高的物价和格格不入的生活被逐渐边缘化,最后只好举家搬离,迁往其他贫民区。

安德烈也在改变,他开始韬光养晦、隐姓埋名,学着做一些正当活计。由于工作出色,房东家的小女儿渐渐看上了他,双方朝夕相处、情投意合,很自然便走在一起。

然而不幸的是,正当安德烈打算改邪归正,平静渡过自己这一生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一位富贵公子哥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放着身边那么多才艺出众的外围嫩模和花枝招展的学生妹不要,偏偏在一次微服出游的过程中,一眼就看上了草根出身的房东家小女儿。

那小女儿与安德烈两情相悦,岂肯就范。

贵公子调戏利诱不成,竟仗着家世,使用下三滥的手段,绑架了对方。就在他提枪跨马,准备享用尤物美餐的前一秒钟,安德烈从天而降,像一尊凌然神祗,赤手空拳,劈翻了贵公子带出的所有护卫保镖,成功营救出心上人,并顺手一挥,令那位可怜的公子哥儿从此不举。

那一刻,安德烈气势如渊渟岳峙,风范似尘世傲骨,美人在侧,大发善心,饶了贵公子的狗命。但那人却不识好歹,纠集一批相熟的纨绔子弟意图报复,又通过家族长辈的权势,采用狗头军师的奸计,让房东一家负债破产,房东的小女儿也因莫须有的理由,而被当地学校开除。

这让安德烈无比愤怒,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再三忍让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为什么还不肯罢休?

同时他也怨愤老天的不公,并暗自发誓,假如自己有一天取得了比贵公子更高的地位和权势,一定要仗义疏财、与人为善,绝不会如此蛮不讲理、横行霸道。

鉴于贵公子的斑斑劣迹,安德烈怒不可遏,不顾力量悬殊,决意于那伙人拼死一战。

双方为了一位普通女子,从出言调戏斗嘴吵闹,到大打出手互有损伤,直至最后放手一搏同归于尽,就在最危急的关头,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出现了。

中年男人自称是安德烈的亲生父亲,出身上流豪门,其家族乃联邦最古老的世家门阀之一。

中年男人年轻时是一位典型的浪荡少爷,整日流连花丛,在一次偶然的失意醉酒后,强暴了安德烈的母亲——家族里一位毫不起眼的普通女佣。

两人初次上床,便有了结果。

安德烈母亲姿色平凡,除了心地善良,没什么足够吸引人的地方,作为女佣地位又十分低贱,因此在得知其怀孕后,中年男人毫无留情地将她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一同赶出了家门。

女佣孤苦无依,生下安德烈不久,便撒手人寰,而安德烈的父亲,那位中年男人,却像是受到了某种强烈恶毒的诅咒,自此之后再无子嗣。

中年男人所在的家族传承已久,产业庞大,没有子嗣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家族财产的继承权。

随着年纪越来越老,他回首自己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孽,终于幡然醒悟,改过从善,只是长期沉湎酒色的生活,使他健康程度急剧下降,并罹患绝症。

为了延续香火,为了不再孤单,他开始寻找当年被自己抛弃的女佣,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说实话,安德烈对这位声称已洗心革面的亲生父亲,并没有太多好感,只是考虑到其所在家族的巨大能量,最终还是同意对方的请求。但有个额外条件,就是必须保证房东一家人今后的生活和安全。

这种只要几句话便能办妥的小事,对于中年男人以及其背后的顶级门阀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中年男人见安德烈肯认他,悲喜交集,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于是当天傍晚,他便跟随父亲乘坐私人航班,返回家中。

豪门规矩森严,礼仪繁杂,对站立、坐姿、用餐、礼仪、待人接物都有严格要求:用餐必须干净,不许发出一丁点声响,餐盘里不能有残渣;时刻保持面容整洁,衣衫得体,注意自己的身份;行走坐卧或与人交谈时,要用尺子量肩膀到颈部的距离以达到姿态的最佳美感。

安德烈进入大宅门,一如原始森林里茹毛饮血的野蛮人,走进了高雅奢华的文明殿堂,一切都得从头学起,虽然还是没有朋友,但他学得很快,也很认真。

一直到第二年,中年男人去世,一些本来还不算明显的问题才纷纷涌现。

首先,家族剥夺了他的顺位继承权,只允许他继承属于中年男人的那部分家产,安德烈本人及他这一支未来可能诞生的所有子女,都不会在整个家族的顺位序列里出现。

其次,家族剥夺了他自由恋爱的权利,不准安德烈再和平民女子交往,并为他另外安排了一门婚事。听说对方是位才华出众的千金大小姐,冰山美人。

再次,跟安德烈同辈的一些家族子女,不再有任何顾及,辱骂、嘲笑他为“贱种”、“私生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安德烈天性自私,不喜拘束,无故受到这些指责闲气,本已走入极端的心态,再次发生微妙转变。

他暗暗发下誓言,一定要出人头地,让那些曾经亏欠他的,侮辱他的,讥讽他的家伙们,统统战栗震惊,匍匐在自己脚下!

苍天即对我如此不公,那我即当逆天改命!

于是某日黄昏,安德烈与一名平素关系最差的家族子弟,光明正大地邀约于湖边决斗,在差一点斩杀对方之后,溜出了豪宅。

以安德烈当时的所作所为,家族完全可以用庞大的关系网,抓捕并惩罚这个叛逆。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处罚迟迟未见到来,安德烈反而又在外面结识了一群生死相交的朋友。

其后异形降临地球,安德烈与小伙伴们朝夕相处,性子渐变,悲天悯人之心顿起,决定加入联邦军队。

安德烈的朋友中,有一个是黑客高手,尽管做人猥琐好色,胆子又小,但绝对讲义气,对自己兄弟的女人绝不动心。

他帮助安德烈办理了全部的入伍手续,然后告诉对方:一定要加入陆军,一定要当特种兵,一定要变得更强,一定要成为兵王!

那时候安德烈还不知道兵王是什么,后来进入军营,才发现尊崇个人英雄主义的联邦陆军里,居然没有兵王这个职业?!

至于特种部队,则只有中士或上士军衔的男性军人,才能成为其志愿兵,并且他们在军队的服役期不能少于两年、受教育年限不能低于12年学制的中学水平。

这一苛刻的条件,引得安德烈内心的斗志熊熊燃烧,他决定暂时抛弃杂念,先从一名最普通的列兵做起。

可是他却没能如愿,被分派到一个最差劲的队伍里。

命运真的很不公平!

安德烈实在想不通,自己哪一点不如弗农?

同样是这个世界的宠儿,同样是今后必定能呼风唤雨的高级军官,甚至元帅将军的最佳人选,为什么弗农不花力气,就能得到一批素质最好的士兵,而他却又要从头来过?!况且这支差劲的队伍当中,还有几个蚂蚁般的卑微小人物,等着自己去宽慰、去鼓励、去拯救、去引导。

为什么我要活得这么累?老天为什么要捉弄我!

作为一名强者,安德烈有着比常人强烈百倍的自尊,他早已厌烦与一群弱小的喽啰们打交道了,哪怕其中还有一个大美人,比他以前见过的女生都要漂亮。

安德烈那位黑客朋友,在他入营前就做过一些功课,利用“零日漏洞”,入侵了黑土堡基地的外部防火墙系统。

整个过程虽然很短暂,却也成功截取到两份从基地内部发送给某战场承包商的机密文件电邮,一份是要求改良监控点位的基地平面图,另一份电邮上则写道:“普鲁托即将在人间行走”。

结合最近时事与神话故事中普鲁托的身份,这条暗语其实并不难懂。

遗憾的是安德烈只喜欢以力破巧,用暴力解决问题,他凭借惊人的智慧,记下了黑土堡的所有监控点位,然后趁着夜色,偷偷溜出营房。

他想出去散散心,顺便到周围的仓库附近转转,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比如军方秘密研发的秘密武器,或者需要某些特殊血脉才能启动的终极装备,但一无所获。

安德烈百无聊赖,便沿着监控辐射不到的区域瞎逛,然后就遇到了玄野和露易丝。

章四十七 安德烈(下)

安德烈对玄野的印象不佳,这个没有一点英雄气质的阴柔家伙,新入营的第一天没有犯错,却自愿接受惩罚,跟自己高唱反调。

他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出风头?

安德烈心里恼恨,本打算暗中出手,教训对方一番。但转念一想,玄野身体羸弱,估计熬不过新兵训练结束,再看到玄野面对美人时那滑稽谄媚的丑态,也就释然了。

他更在意的是那位混血女生露易丝。

以露易丝的容貌,即使往娱乐圈发展,也足够吸引一大票忠诚的拥趸粉丝,更何况是性别比例极不平衡的联邦军营。

也只有玄野这类性格偏执的怪人,才不稀罕多看一眼,甚至做出一些辣手摧花大煞风景的行为。

当然,安德烈也很偏执,不过跟擅长以理性逻辑思维处理问题的玄野不同。他更偏向于遵循人性本能的指引——比如尚未接受后天教育引导、没有明确道德善恶之分的婴幼孩童之属,所以行事风格才会随心所欲,显得喜怒无常。

在安德烈的心目中,生命是有尊卑贵贱之分的,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心安理得的摄取资源,并吸引绝色女子的效忠和依附,而低等蝼蚁们则不配有尊严和爱情。

凭借这条坚定信念,之前训练中,安德烈不愿意与其他男性一样,为抢夺一个女人而自降身份,态度太过热情,因此没有直接接触露易丝,仅仅通过一系列出人意表的优异表现,从侧面展现自己的鹤立鸡群,以便让对方主动投还送抱,孰料效果并不理想。

或许是出于良好家庭教养的原因,露易丝对待身边每个人的态度均十分友善,既不过分亲昵,也不刻意疏远。

这种若即若离的做法,非但没有得罪那些或明或暗的爱慕与追求者,反而使得她在新兵中的人气更加高了,却令安德烈十分恼火。

由于露易丝罕见的美貌和不凡的身世,安德烈第一眼见到她后,便已经将她视作禁脔,容不得他人染指。

谁知半个多月时间过去了,他费尽心思表演,对方却始终无动于衷,没有流露出一丝特殊的钦佩仰慕之情,这让安德烈无法忍受。

安德烈心有不甘,同时又异常烦躁,再加上训练期间的那段波折,种种人生不顺屡屡受挫的负面情绪,至今夜见到露易丝展现迷人笑容,向玄野辞别后,上升至顶点。

安德烈躲藏的地方,本就在主干道与博物馆之间,与露易丝算是同路。

他蛰伏在前方角落里,待那位不识好歹、胆敢不喜欢自己的混血女生,走到没有路灯与监控的僻静处时,再按奈不住本能的冲动,猛扑而上。

“身材不错嘛,就是品味差劲。”

安德烈俊脸扭曲,一只手仍捂着露易丝的嘴唇,另一只手却开始在对方身上游移,狞笑道:“亏我一度还以为你有多么的冰清玉洁,没想到也是个有眼无珠的贱人!居然敢偷偷背着我,跟其他身份卑微的平民男性有说有笑?你这么放荡,想必饥渴已久了吧,那么与其便宜他们,倒不如现在就从了我啊!我可是古老尊贵血脉的继承者,一个注定要站立在万物之巅的男人,福缘深厚,意志坚强,说不定还有神灵庇佑,那些猪狗不如的蝼蚁们,怎配与我相比?!”

安德烈一不留意,说出了一部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如今的露易丝,哪有功夫管这些。

露易丝挣扎着、害怕着。

她容资秀丽,凭借传闻中不凡的家世背景,以及温婉而不强势的千金小姐人设,身边不乏想要一亲芳泽的好色之徒。

不过以往那些家伙们,要么目标太多,应接不暇,直截了当的发动爱情攻势;要么善解人意,适可而止,希冀以自己不懈毅力和人格品质打动她。

狂蜂浪蝶林林总总,有以相同爱好入手,追求精神共鸣的;或反其道而行、故意出言刻薄,进而勾引起女性反向好奇心的……

尽管方式方法不尽相同,但脱离不开基本的套路窠臼,且保留一定底线。

然而她今夜所遇到的两人均是例外。

玄野自不必多说,以他的个性,压根不可能与露易丝有太多交集。而安德烈呢,自由散漫惯了,虽然也想效仿别人,可是耐心不足,如果翻阅他的详细档案资料,就会发现这个人的善变。

那是由于缺少约束而造成的无休止膨胀的矛盾私欲。

黑土堡训练营隶属联邦陆军,归功于报纸媒体不遗余力的负面宣传,联邦军队里关于现役大兵的一桩桩肮脏丑事和龌龊勾当,早已深入人心。

露易丝不知道眼前这个煞星,究竟是预谋策划已久,还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做出这等严重违反军纪的罪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极有可能在这里侵犯自己。

虽然联邦社会一贯讲求自由开放,露易丝本身的名节观念也不重,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容忍自己的身体被人随意玩弄。如果她想做一名廉价的站街女郎,那么早就门庭若市了,还来军队里遭这份罪干什么?!

因此,即使被安德烈捂住嘴,发不出声音,可露易丝还在继续挣扎。她先用双手去扳安德烈的胳膊,只是两人力量差距悬殊,怎么也扳不动;想后退,身子却被安德烈抵在博物馆的铜门上。

于是她一咬牙,奋起一脚,往对方裆部踢去。

这一脚用尽露易丝所有的力气,她穿的又是军靴,真要踢实了,就算安德烈天赋异禀,也必然伤得不轻。

可惜安德烈反应更快,露易丝稍有动作,他便肩膀一沉,压住对方的胸口,接着膝盖侧屈,顶开她那一条乱蹬的腿。

“真够泼辣啊,要不要再来一脚?反正你们越是反抗,我就越高兴!”

安德烈面带微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不过下一秒钟,他脸上的笑容便倏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怨毒和戾气:

“没错,我指的不是你一个人,是你和她,是你们!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贱人,都是一样的,明明喜欢到处卖弄风骚,却偏偏假装什么贞洁烈女!对,就是你现在这种眼神,她当年也是这么骗我,在外人面前演戏,说什么非我不嫁,结果怎么样?为了某位油头粉面的上市公司青年才俊,和他名下的一点不值钱家产,便公然悔婚!你们这些自恃年轻美貌的女人,就是不愿过苦生活,就是看不起穷小子,你们难道没想过,穷小子总有一天会发迹成长吗?我们隐瞒家世,是为了获得不含杂质的惊世爱情,而你们呢,偏偏虚荣物质,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心,现在终于后悔了吧……已经晚了!”

安德烈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说到最后,双掌左右开弓,“噼啪”两声,竟连扇了露易丝两记耳光。

露易丝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侮辱,被巴掌扇得发懵,耳朵嗡嗡直响,一时没缓过来,居然愣在当场。

即便安德烈放开了手,她也没想起要出声喊叫。

安德烈见状,得意万分,狞笑道:“这就认命了吗?真是无聊啊!”说着,就去拽对方的手臂。

露易丝本就紧紧倚靠着铜门,训练服被身后门上雕刻的骑士枪扎入寸许,这一拉扯,便将衣服撕破出一个口子,露出一片雪白光滑的背脊。

略带凉意的夜风顺着衣衫缺口,丝丝灌入后背,引动表征人体热反应。

露易丝冻得一激灵,这才意识到此刻的危机处境,顿时惊叫起来:“救……”

刚喊出一个字,安德烈便举起手,又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抽打在露易丝的粉脸上,将对方的尖叫声连同最后那一点逃生意志,全数咽回了肚子里。

露易丝眼中满含泪水,双手紧捂发烫的脸颊,两腿战栗颤抖,再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颓然坐倒在地,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模样甚是可怜。

安德烈则杀伐果决,面对弱质女流也毫不手软,他拍掉露易丝用以遮掩面容的玉手,望着对方脸上的五指红印,只觉胸怀大畅,人生又一次尽在掌握:“小贱人,你不是经常自傲身材、故意在队列里做些放荡的动作勾搭男人吗?再敢喊叫,我便索性成全了你,扒光你的衣服,好让大家伙儿都悄悄,你这个名门闺秀出身的大小姐,跟寻常女人比较起来,究竟有哪些部位与众不同……”

一边出言恫吓,一边往露易丝胸前抓去。

露易丝蜷缩着娇躯,想逃跑,无奈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根本迈不动步子。见对方肮脏的手缓缓伸来,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就待闭上眼睛。

这时,不远处的杂草丛里,忽然响起“啊……”一声拉长了音调的轻呼,杂草簌簌摇晃。

“谁在那里?出来!”安德烈心头一惊,放开露易丝,往声响处缓步走去。

这些杂草学名叫马唐,属一年生草本植物,高度能达到80厘米,叶片边缘较厚且叶面有些粗糙,下部茎节蔓延成片,很难拔除。

黑土堡基地方面组织平民雇员清理了几次,均不见明显效果,考虑到经费问题,便不再费事剪除,任其生长。

安德烈担心草从里有埋伏,不敢太靠近前,他站立在离发声地几米外的地方,定睛看去。

只见前方的杂草有刚刚被人踩踏压弯的痕迹,栽倒一片,在那疏松而肥沃的黑土边缘,一团胖乎乎圆滚滚的物什,正笨拙地扭动躯体,往黑暗草堆里钻。

“还想躲,我已经看到你了。”

安德烈一时瞧不出端倪,但对方既然能够出声喊叫,应该是人类无疑,于是一面戒备,一面佯诈道:“别以为自己逃得掉!这里是军事禁区,到处都有监控,你的身份很快就会被查实的!而且根据联邦法律,你再这么躲躲藏藏,图谋不轨,我就有理由当场逮捕你,并将你送交宪兵队处理。哼哼!那些宪兵都是军队里的老油条了,你落到他们手里,无论有罪无罪,几顿酷刑毒打肯定免不了。要是他们心情不爽,下手再狠一点,敲断你身上几根骨头,恐怕你后半生就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了……”

安德烈这番话纯属讹诈。

《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规定:“依照军法有权逮捕或者进而审理受该法管辖的人犯的人员,只有在具有相当的理由并确信被捕者已犯有需要逮捕之罪的,才能实施逮捕。”

莫说他安德烈没有资格抓人,就算真把人抓到宪兵队里,宪兵们也不敢胡乱用刑,

但那胖乎乎的物什不明其中原委,闻言更加惊惶,一不留神被草茎绊住,趴倒在地。

他害怕安德烈上前,不由叫道:“别抓我,别抓我!”撅着臀部,伏地抱头,竟真的不敢再动。

安德烈原不懂什么军法,也懒得费神去学,却不料到自己一通恫吓瞎话竟如此管用。他本打算借话引开对方的注意力,以便伺机出手,一击制胜。

此时见对方自个儿先乱了阵脚,心神大定,快速拨开草丛,一下跃起。以自创的反关节技,一脚踩住对方的膝弯,左手压着对方的肘部向外侧拧压,右手抓住对方头顶的毛发,用力向后一扯。

那胖乎乎的物什吃痛,头颈不自觉向上一仰,安德烈咋见对方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神情顿时放松,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喋喋怪笑道。

“原来是你!”

章四十八 肖恩(上)

小胖墩肖恩很恐惧。

肖恩出生于富裕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著名金融投资公司的对冲基金经理,母亲则是国际会计师联盟的高级区域主管,他还有一个哥哥。

夫妻俩平时工作都很忙,又经常加班或者出差,没有精力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肖恩年少时,便为他报名了数学班和游泳班。

童年时期的小肖恩,体型远没有现在这么胖,与普通男生差不多。

他们一家四口居住在离主市区不远的高档小区内,一栋独立小楼,地面两层,有地下室和车库,小楼前后各有绿地,可以做花园。

整套住宅的面积(不包括花园绿地)大约在500平米左右,房价70万联邦币,这已经超过了联邦大部分中产阶级所能承受的价格——根据住宅调查机构发布的报告,星历0198年联邦住宅可负担指数为91,中位数房价则为20万联邦币。

像肖恩这样的家庭,每年需要缴纳的房产税为10,500联邦币,这也是许多人不愿意购买第二套房、或投资房地产的原因之一。

但不管怎么样,房产税一直是联邦地方政府机构经费的重要来源,举个例子来说,单是亚历山大州,就有近240个政府及其他部门,需要依赖房产税来维持运作。

这些部门主要为民众提供服务或者市政建设,例如公路、公用事业、学校、图书馆、供水供电、垃圾处理、交通运输、疾病防治、港口机场等。

小肖恩的成长环境很好,不愁吃穿,物质条件富足,理应有更好的发展空间。然而事情却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肖恩的哥哥比他大四岁,典型的中产家庭精英子弟模板,不仅学业成绩极好,而且能力出众,高中时就跟同学一起组建过乐队,能写能弹能唱,还是校冰球队的主力。

反观肖恩,纵然也很努力,可就是追赶不上自己的哥哥,数学是,游泳也是。

同样的100块积木玩具,哥哥用不了5分钟,就能搭出风车、轮船、飞艇等各种组合,而肖恩却需要花上20分钟,且做出来的东西总有残缺;同样的辅导课程,哥哥轻而易举便能拿到全班第一第二,而肖恩却只能排名中游……

小肖恩童年没什么玩伴,他唯一能够学习和模仿的榜样就是哥哥,可是哥哥太优秀了,无论肖恩如何尝试,都难以成功:

他学着哥哥的做法,关灯睡觉,却半夜被窗外的摇晃树影吓到,躲进被窝里瑟瑟发抖;他想照哥哥的样子,组建一支乐队,却被嘲笑不懂乐器,五音不全;有一天,他找来哥哥的衣服帽子,站在镜子前,试着打扮,却怎么也穿不出那种气质,不伦不类……

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工作,无法给予肖恩更多的关心和引导;哥哥与他两人年纪相差较大,又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和女朋友,也不愿带着他玩。

久而久之,肖恩逐渐变得孤僻,变得害怕与陌生人相处,一放学或是放假,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沉迷于动漫游戏和虚拟网络。

与外出活动的能力相比,肖恩显然在游戏方面更具天赋,可以使用出别人难以掌握的招式动作,拥有更开阔的视野和大局观,刺刀、甩狙、鬼步、越塔强杀、千里抢人头。

这些精彩的游戏片段被肖恩剪辑成各种视频,用一个美少女卡通头像,发布在社交网络上,收获了不俗的点击率和评论量。

同时,肖恩也是某少女养成类游戏的攻略之王。

在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里,肖恩找了自己的归属,找到了失去已久的荣誉和队友。而现实生活中,常年缺少户外运动和不良的生活饮食习惯,使得他的体重呈几何倍数增长,成为一名合格的胖子。

肖恩也曾经幻想过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有个青梅竹马的女生陪伴自己打游戏,替自己做饭,然后自己通过日以继夜的勤奋苦练,终于斩获全联邦电子竞技比赛的冠军,万众瞩目,功成名就。

想法很出色,而现实却很残酷。

因为性格方面的关系,肖恩的游戏水平虽然不错,但遇事不够执着,缺乏那种近乎偏执的关注力和侵略性。

往往许多游戏都精通,却都达不到最顶尖,有时候玩的顺手,想装一装高手的风范,故意错过唾手可得的获胜机会,结果被敌人顺势翻盘反杀。

一次次的梦想受挫,使得肖恩意志消沉,有时候他就甚至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将一切不顺心的事情和义务责任都抛诸脑后。

但是他的父母却不这么认为,眼界广阔的父母对肖恩与他哥哥的期望值很高,希望他们有更优异的表现,去到全联邦高校联盟读书。

所谓的高校联盟,最早是一个大学体育赛事联盟,可如果认为这些大学当初组织体育赛事,是为了促进青少年的体育锻炼,那就大错特错了。

高校联盟的本质,是联邦上流社会的私人后花园。

旧时代18世纪的工业革命,伴随着机器轰鸣声和纵横密布的铁路物流网络,改变了原定世界的格局,逐步将这个星球链接成一个分分合合、摩擦不断的经济体。

自此,傲慢的国王和贵族们,开始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新的精英阶层兴起,他们亟需建立一种新的联络场所,来保证相互之间的默契沟通和配合,以巩固自己的利益。

因此,全新的现代私立大学的雏形就此诞生,他们提倡科学技术、专业独立,以适应一个日益技术化而不是以废除宗教为目的的变革措施,实质上则是渐渐取代了中世纪的教会学校,成为社会主流。

而在当时,私立大学录取学生时,会要求他们掌握希腊语和拉丁文,这些都是公立高中根本不教的内容,这样平民子弟就被自动排除在外。

私立精英大学本来就是上流阶层保持统治地位的一种合法而高效手段,所以今天联邦所谓的高校联盟,85%都是私立学校。

联邦精英们通过种种方式,赞助这些顶尖名校,让自己的孩子到这里上学,并不断对外宣扬其口碑。等学生们形成足够广泛的各阶层交际圈,便可以回归社会,接管企业和公司的高层职位。

私立大学,本来就没义务跟普通人讲“公平”。这一点,首都圈的阿什伍德学院是这样,亚历山大州的ait也是如此,表面虽有不同,实质却无任何改变。

在进入全联邦高校联盟读书的问题上,肖恩的哥哥自然没有问题,他从小就是取悦老师和家长的高手,别人对他有什么期待,他就做什么,而且一定能做好。

肖恩就不行了,这个整日只知道对着电脑屏幕的小胖子,既拿不到“全联邦学术十项全能个人赛”、“英特尔全球科学与工程竞赛”一类的获奖成就,也没有全面发展的可能性——对私立名校而言,这意味着至少6门以上的ap[注1]课程,与9至10项课外活动。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录取,还得看推荐信和家庭情况。

这让肖恩的父母头疼不已,他们想捐献一大笔资金,来确保这个名额,然而肖恩糟糕的个人课业成绩,却成了最大的拦路虎。

那该死的sac学术能力评估标准!

肖恩父母抱怨这项措施所制造出的麻烦,肖恩则完全无所谓,他心里非常清楚又抗拒某一事实,那就是自己畏惧面对面的高强度对抗,畏惧现实中的竞争!如果父母亲不再唠唠叨叨的,随便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那该多好啊……

肖恩想逃离这个教育严苛的功利型家庭,因为亲人们太过热切的期盼和庇护,会使他扛不住精神压力。

但敏感而又脆弱的他,随即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若是一味推脱逃避,父母一气之下,会不会不再给自己生活费?会不会将自己赶出家门?到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这是衣食无忧的肖恩,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独立生活的艰难,望着自己卧室里琳琅满目的昂贵手办和仿真模型,他陷入沉思。

究竟做什么好呢……

现在就开始存钱吗?不行不行,好像还有很多要买的东西呢,比如下个月即将发售的动漫作品里,有自己喜欢的一组套装模件,再加上新游戏的外观皮肤。

去洗车店打工?哥哥就是这么做的,还用自己积攒下的钱,买了一枚不算太贵的戒指,偷偷藏在送给女方的生日蛋糕中,听说女方当时就感动得哭了,那夜两人都没回家。好羡慕哥哥有女朋友,我也好想有一个啊,不过,谁叫我人长得胖呢,又不喜欢外出,店老板和顾客肯定会看不起我的……

限于阅历,肖恩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又不降低生活质量。

想了足足半个小时,他才放弃思考和担忧,继续玩游戏,接下来的几天里,日子颓废而潇洒,直到看见《环球电子周刊》那篇《震惊,晶核娱乐将在五年内崩溃?看完你就知道真相》的文章。

※※※

[注1]:ap=advancedplacement,联邦大学预修课程。适用于全球计划前往联邦读本科的高中生

章四十九 肖恩(下)

为了与普通的御宅族群体有所区别,肖恩喜欢玩军事游戏,当然也对晶核娱乐那款《空战:王牌》感兴趣。

只是市面上的模拟驾驶舱暂时还无法做到小型家庭化,他玩过的次数还不多,没什么骄人战绩。

这回《环球电子周刊》披露了晶核娱乐内部纷争,其中就有一条说道关于他们和国防部合作,共同开发机甲模拟系统的事情。

竟然还有这种游戏!

肖恩眼神发亮,内心无比澎湃,要知道机甲可是属于男人的浪漫啊!

他无比期待这部作品的民间发售,但转念一想,这似乎并不现实,毕竟机甲现在还是属于军事机密一类的尖端武器,普通人怎么能有机会接触到呢?

那该怎么办?自己功课不好,只有高中文凭,想参与机甲开发明显不行;以爱好者的身份,报名参观驻扎特殊机动部队的军事基地,估计也行不通;只从网上搜新闻和图片,那就更太低端了,怎么能拿别人都知道的东西出去卖弄呢……怎么办?要不,参军吧?!

这个想法一出现,顿时令肖恩的精神为之一振。

肖恩不在乎什么打仗和虫族,在他看过玩过的动漫和游戏作品里,战争不过就是主角高喊着:“我创造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一阵厮杀,死几个普通路人,然后拯救世界的激动人心的后宫故事。

即使出现什么特殊能力或者重型武器,毁灭城市、毁灭人类甚至毁灭星球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根本谈不上恐怖和血腥。

尤其是某些战争兵器的萌娘化后,杀戮就逐渐变成了一件完全不恐怖、不暴力的事情,那种只属于钢铁枪炮的冰冷压迫感,与真实战场的生死冲击力,也愈发淡了。

唔……听电视征兵广告上说,参军应该还不错呢,既能摸到真枪和子弹,又有薪水可以拿,顺便减肥,真是一举多得啊!等以后退役回来,便可以用自己的社交账号,再不用偷偷摸摸地隐藏个人信息了。到时候把军营里的照片视频一张张摆出来,那些论坛里喜欢自吹自擂的家伙们,估计会羡慕嫉妒恨自己吧,呵呵,简直完美极了!

肖恩用他的阅历和智慧,为自己挑选了一条光明坦途,幸好他还没有全然丧失理智,尚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而这一决定,毫无意外地遭到了来自家庭内部的一致抵制,家人们都认为肖恩疯了,坚决不同意他这种做。

哥哥为了安抚他,直接当着父母的面,提出要带自己的亲弟弟去夜场**,一家人除了肖恩之外,居然都不反对。

可肖恩反对。

在肖恩的观念中,爱情是极度纯洁与美好的,与一切肮脏的交易无关,与吃喝拉撒也无关。

他据理力争,抗辩道:“这次我好不容易有了奋发向上的人生目标,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难道你们真忍心让我窝在家里,当个无能的废物吗?不行,我要保护你们,我要变强,我要改变!”

生平头一回,肖恩违背家人的意愿,按照自己的独立意志行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大嘴巴呼吸。而对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诫,无动于衷。

联邦允许登记入伍的最小年龄是17岁(经监护人同意)和18岁(未经同意),肖恩的父母拗不过他,万般无奈之下,默认了肖恩的任性行为。

但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必须选后勤类军职岗位,二是不许擅自延长服役期。

肖恩答应得很痛快,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就在进入军营的第一晚,他便后悔了。

因为教官们收走了他最心爱的东西。

其后的训练生活更加艰难不堪,挨打、责备、讥讽、嘲弄,比起外面的世界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肖恩只不过是表述一下自己的不同观点,顺便拐弯抹角地透露了个人军事知识丰富的内在优点,结果就被教官罚去打扫厕所,连晚饭都没吃上。

肖恩活得痛苦不堪,他想逃离新兵训练营这个封闭的世界,但半个多月前,他刚在家人面前夸下海口,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去,光速打脸的滋味未免太过酸爽。而要做逃兵也不行,以他的体格敏捷,估摸着还没跑出基地,便会被抓回来。

千篇一律的军营生活,使肖恩的精神日渐萎靡,就当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位美丽的天使出现了。

她温柔体贴,品德优良,从不取笑自己;她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深受男性新兵们的欢迎;而且……她长得漂亮!

这就足够了。

肖恩立刻就将“最心爱”一词,从虚拟纸片人那里,转移到这位天使身上。她的善良能够洗涤尘世、她的美丽能够治愈心灵。

队伍里有了天使作伴,肖恩每天做操训练,再不觉得辛苦,只要能在人群偷偷瞟地方一眼,全是满满的甜蜜和幸福。

并且肖恩很快发现,新兵之中,竟还有比自己体质更差的人!

这一重大的发现,无异于人类第一次突破大气和重力阻碍,冲出云霄,进入茫茫深空宇宙,其历史意义不可估量。

这意味着肖恩不再是那个垫底的废物,他可以把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统统发泄到对方头上,所以今夜被安排到与玄野一组执勤,他非但没有怨言,反而兴奋异常。

懦弱的人,既畏惧强权,又排斥同类。

肖恩打算以前辈的姿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可惜事与愿违,玄野深夜被叫去了基地医院,跟肖恩一同轮岗的却是安德烈。

于是聪明的肖恩偃旗息鼓、收敛起所有脾气,低眉顺目,只盼安德烈不要注意到他,相安无事地熬过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谁知安德烈却要偷偷溜出营房,并威胁他,不许将事情报告给教官,否则定会揍得肖恩满地找牙。

肖恩不敢违抗安德烈,又害怕教官突然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直提心吊胆的。就这样过了40多分钟,教官办公室那边没任何动静,可安德烈却也没有回来,眼见换岗的时间就要到了,肖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他几次探头探脑地向营房外张望,远处除了主干道上的路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即使避免了一场挨打,可肖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个该死的祸害到底上哪儿了……是到处瞎转,还是迷路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如果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如果他是有预谋的,想当逃兵,或者是某个恐怖组织的间谍,趁着夜色溜进基地里,窃取机密情报,又该怎么办?要是事情被教官知道了,安德烈固然跑不掉,自己恐怕也要坐实帮凶的身份,受到牵连吧!

肖恩暗地里痛斥安德烈,埋怨对方一个人闯祸,却要拉着自己作垫背。

到凌晨1点50分,心急如焚的小胖墩终于忍耐不住,跑出营房找寻安德烈的踪影。

他先在周边空地附近转悠,随后是新兵们口中常提到的某座最适合半夜幽会的仓库,最后鬼使神差般地逛到主干道边上,几乎与安德烈同时看见了玄野与露易丝相撞的那一幕。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安德烈当时躲藏的位置,刚巧处于博物馆与主干道之间。而肖恩则是从主干道另一侧过来的,与露易丝撞倒玄野之前,走是同一条路,只不过在时间上略有错开。

路灯下,乍见玄野与露易丝亲昵地紧贴在一起,而美丽的女神还衣衫不整,娇柔无力,肖恩一颗心直如刀绞,痛得无法呼吸。

其后,玄野态度变得谄媚,露易丝似有疏远之意,他这才稍稍放松,暗想如果自己换做玄野,就绝不会干出这种毫无尊严和节操的行为。

等到两人分开,肖恩彻底放心,他早已淡忘要找安德烈的事情,感觉天地间一片祥和安宁,再无旁人打扰,只想跟着露易丝走一段路,再走一段路,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两人世界。

应该是仅属于他和露易丝的两人世界……吧?

这种想法甫一出现,肖恩就激动万分,差点暴露行藏。他悄悄跟随露易丝,一边缓缓挪动肥硕的身体,一边注视着女神清丽的背影,心头迷醉,欢喜无限,一直走到博物馆门口。

接着变故陡生。

作为一种经常夜间出来觅食和活动的生物,肖恩适应黑暗的能力要比普通人强一点。

淡淡月光中,见到安德烈如暴雷般窜起,扑向露易丝,肖恩显得忐忑不安,却又仿徨无计。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家伙好像发疯了,要不要上去阻止他?可是我打不过他呀,每次体能训练他都是第一名,而我是倒数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况且上次有个从小练空手道的新兵不服气,跟那家伙比腕力,结果手腕都伤了,听说是什么“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损伤”,必须修养好几个月才能恢复,铁定要留级了……真是太吓人了,绝对不能跟这种不要命的家伙硬碰硬,是的,肖恩,你要忍住啊,别忘了这里是军营,他不敢乱来的……对,他肯定不敢!

犹豫不决的小胖墩肖恩躲在附近的杂草从里,他像那些手无寸铁,一面任凭持刀歹徒当街行凶,一面还迫不及待地往社交网络上发布现场照片视频、以获取关注度与点击率的冷漠旁观者那样,试图以各种理由,替自己的不作为辩解。

可是现实残酷无情,这种软弱无力的虚幻美梦,没能持续几秒钟,便被人狠狠打破。

当亲眼目睹安德烈的暴行时,他像是被一支巨大的针筒插进心脏,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随后内部胶塞缓缓向外推出,支离破碎的血肉碎片,混着各种纷杂情绪,被一点点抽进芯杆之内……

血淋淋的疼痛,令肖恩身体抖如筛糠,恨不得放声大叫,而心底对强权的恐惧却始终压制着他,掐住他的咽喉,不教他发出半点声音。

肖恩就这么麻木地蹲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安德烈伸出罪恶的手掌,却连出言组织的勇气都没有,整个脊背暴露在空气中,他也浑然不觉。

没可能,我打不过他的,他太强了,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肖恩怨愤自身的懦弱,却找不出丝毫改变现状的方法,他痛得撕心裂肺,一如自己仰视哥哥背影时的那般绝望。

然后,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轻轻砸在他的后背上。

章五十 乱入

“原来是你!”

安德烈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势,邪魅而俊美的脸上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即使身穿新兵训练服,也难以掩盖其卓尔不群的英姿。

他扯住肖恩的头发,将他肚皮撑起,犹如一座坡面滚圆的拱桥形状:“你这个死胖子,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打算英雄救美?!啧啧,了不起,真让人刮目相看啊,既然你有这样的勇气,那么我就给你一次展现自我实力的机会,不然怎么对得住那些的热情观众呢……”说着瞥向一旁的露易丝。

不得不说,肖恩刚才的突兀现身,的确给了露易丝一点喘息空间。

尽管到这个时候,露易丝已有些认命了,但当上帝打开一条窗户缝隙,将“反抗”与“屈服”这两个选项,同时摆在面前,她还是更愿意选择前者。

于是趁着安德烈的注意力还在肖恩身上,露易丝便决心再次逃跑。这时她还蹲在地上,不敢明目张胆地站起身,只得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博物馆墙边的阴影后挪动。

眼看再退后几米远,她就能逃离出对方的视线外,之后再发足狂奔,或被对方抓回,或就此逃脱,全凭天意,反正她已无憾。

可谁曾想,安德烈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没等露易丝移动到视线范围之外,他便已发现了对方的企图。

安德烈这次没有开口,也没有阻拦,只是用极其凶残诡异的目光,瞪了露易丝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还记得之前的那几记耳光吗?再敢跑,或者叫喊出声,老子就扒光你的衣服,扔到男兵营房门口,让你成为整个军营乃至全联邦的笑柄,身败名裂!’

危难关头,每个人都拥有反抗意志,或者称为求生欲。

意志与意志力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个人是否有意志,可以观察其平时的行为,是否有清晰明确的计划与目的性,且按照既定步骤前行。

而意志力的强弱,则主要取决于无监管状态下的自我控制:专注地做一件事;遇到挫折不自暴自弃;善于控制极端情绪;重责任并兑现承诺,等等。

露易丝虽然顶着千金大小姐的光环,毕竟还是个知道畏惧的普通人。

所谓的优雅气质与靓丽光鲜,只是在利益牵缠、互有制衡的现代文明表层,才有其充分发扬的可能性。而暴力一旦冲破囚笼,不受限制,带来的却是无差别的毁灭,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的亡国君主,都是这一事实的最好注解。

应该……逃不掉了吧……

露易丝失去了指望,瘫软在地,再不挣扎。

“这才听话嘛。”安德烈脸上露出嘲弄般的笑容,回转过头,看向小胖墩肖恩,“现在轮到你了!”说着,右肘顺势下撞,重重击在对方的腹部,随即收起架子。

肘击是近战武库中最具破坏力的凌厉武器之一,力度凶悍,实用性强。

小胖墩肖恩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双膝跪倒,手捧肚子,“哇”地吐了一地秽物。

安德烈立定身躯,满脸不屑,揶揄道:“啧啧啧,瞧你这幅狼狈的模样,这就不行了?你不是想做英雄吗,那好啊,别再装死了,快点站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这一身肥肉究竟能挨过几下!”

肖恩跪在地上,牙关颤栗,只觉前后腹背都在抽筋,别说再挨几下,就算对方只伸出一根手指,也能将他点倒。

不要往这边看……不要看我啊……

肖恩脸上火辣辣地疼,心头不断滴血,他害怕安德烈的拳头,更害怕自己的丑态被露易丝瞅见。

‘早知道会这样,自己当时就不该出来啊!’小胖墩既懊恼,又恐惧,正自黯然神伤,那边安德烈下手却不留情。

事实上安德烈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给肖恩任何机会,再次迅速近身,一记膝顶,直接撞中肖恩的下颚。

这一击又快又恨,小胖墩嗡地一下,头脑空白,嘴角流着涎液,就这么仰面栽倒。

沉重的身躯,压弯了背后的一丛马唐,草叶细密的柔毛拨开,复又弹起,如灵动指尖轻轻于脸上剐蹭,似乎也在嘲笑肖恩的无能和懦弱。

两行热泪从眼眶中流下,肖恩的灵魂在哀嚎哭泣,神情却因绝望而变得麻木。

短短几秒钟内,面对无可抵抗的暴力,他已然丧失了一切反抗的决心,只盼头顶的黑云能够遮住月光,如此一来,自己这幅落荒狼狈的模样,就不会被她看到了……

“看起来,进入新兵营这半个多月以来,你的这身肥肉并没有得到任何有效锻炼啊,还是说过度沉迷于二维平面世界,把你的脑子也给弄傻了?”

安德烈蹲下身,用手掌拍打肖恩的脸颊,声音清脆,“不过对某些人来说,不会思考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只要你接受现实,其实失败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我最瞧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低贱胚子,一方面不接受自己是个废物的事实,另一方面却又过着消极颓废的生活,你的才华配不上自己的梦想,你的能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这才是取祸的根源呐!别再挣扎了,放弃吧,做个平庸无为虚度光阴的废人,这有什么困难的呢……”

安德烈狠狠地打了几下肖恩僵硬的脸,便又重新站起:“好好当你的废物吧,不要妄想有朝一日咸鱼翻身,成功永远只是属于少数人的专利,如果你足够老实听话,我或许可以网开一面,保证你平安无事地渡过今晚,继续混日子。当然,这桩交易还有个前提,就是你必须听命于我,服从我的指令。只要你做出明智选择,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走回到心如死灰的露易丝身边,揪住对方的一头长发,将她拖拽到肖恩面前:“看到了吗?多么光滑的肌肤,多么诱人的躯体!我安德烈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你们的欲望太过简单肤浅,而我所追求的则是这个世间最强的王者之道!所以像她这般姿色的女人,在你们凡人心目中是女神天仙,却根本入不了我的法眼,放心吧,我有自己的原则,更不会跟未来部下争抢女人,我所需要的只是你们的忠诚,绝对忠诚!”

安德烈这番话自相矛盾,显然不怀好意,可肖恩哪里还能正常思考问题。

眼下露易丝衣衫凌乱,这个彷徨无助的女生,迎着夜风站在那里,随着胸膛起伏,美妙的身段若隐若现,配合夹杂的羞耻和屈辱感,竟有一种别样的魅惑风情。

小胖墩肖恩撞得不轻,头脑仍浑浑噩噩的,转得很慢,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露易丝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肖恩则生出一股莫名情绪,既丢脸,又惭愧,还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安德烈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这个自小生长在贫民窟的年轻人,对人性阴暗面的理解和把握,不是眼前这对没有生存压力的男女可比的。

他刚才之所以那样说,其目的只是想打碎露易丝仅剩的那一点反抗意志和尊严羞耻,令她成为一具再无半点生气的行尸走肉,又岂能容许肖恩摘取果实。

‘这个无知的蠢货,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妄想着什么癞蛤蟆吃天鹅肉?!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一边做梦,一边听凭我摆布,实现一枚弃子所应有的价值吧……’

安德烈志得意满,见小胖墩的目光逐渐由空洞转为炽热,暗道满意,便待动手,却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一转头。

这座军事纪念博物馆当年选址建造时,联邦裁军计划尚未正式展开,因而其所选择的位置,原本属于基地改建区域的一部分。但是后来的种种事件,使得联邦军方再无余力支持其余大型项目,于是纪念博物馆就这么孤零零地矗立在这里,它的周围不再是施工图纸中宏伟的大理石纪念碑和雕像喷泉,而是造价更加便宜的几座拱顶型后勤仓库和一处小型训练场。

此时,距离博物馆最近的那座后勤仓库边上,玄野正站在一盏外墙照明灯的范围边缘,悠闲地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你没走?”安德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出声道。

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这个人,便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我心里有几个死结,一直以来都难以解开,这令我十分苦恼。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碰巧今晚有一次自由外出的机会,况且时间还早,所以才没有急于回宿舍。本想趁月黑风高,四处走走,说不定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却惊喜地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玄野不厌其烦地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身体则侧向半边,脚跟后旋,笑着说:“你们真有闲情逸致啊!那么对不起,打扰了……”

一边说,一边抢在对方启动之前,撤步、转身、蓄力、然后拔腿……便跑。

章五十一 解局

“站住!”

安德烈在玄野露出行藏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默默估算双方的距离和自己的脚力,可他没料到对方竟如此不要脸,明明看到了自己施暴的一幕,却还能说走就走,如此果断。

临阵逃脱,这还算是联邦的士兵吗?他怎么配当一名合格的军人?他为什么不英雄救美?!

安德烈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咬牙切齿,大为光火,全然忘了自己的行径,其实比对方更恶劣百倍。

安德烈想追上去,将对方拦下,又恐露易丝和肖恩两人趁机逃脱,犹豫了十几秒钟,才想出一条计策,指着肖恩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看好她,别让她跑掉!”说罢,往玄野逃走的方向追去。

安德烈身体素质极佳,百米测试能跑进11秒,纵然想要的东西太多,内心显得迟疑,但其行动力仍不可小觑,等冲上光线更亮的主干道,前方玄野的身影已依稀可辨。

一定要追上那个混蛋!

安德烈下定决心,追赶上去。

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言谈无礼,对自己这位绝世强者毫无敬意,更重要的是,玄野握着他恃强凌弱的把柄。

黑土堡基地内的几条宽敞道路,均是沥青路面,不够耐热,容易变形,但胜在摩擦性能好,容易补修。

两人一前一后,在宽敞的沥青路上飞奔,道旁的大樱桃树一株接着一株向后倒退。

换作进入军营之前的玄野,这样高强度的迈腿奔跑,不出半分钟,他的体力就早已不支了。而现在,他却感觉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再多跑1秒钟,2秒钟……

当然,这种提升还极其有限,由于运动天赋上的差距,玄野深知凭借速度,要想摆脱身后的安德烈无异于天方夜谭,也不奢望能一口气跑到距离还远的营房那边。他以精准的计算能力,预估身体的极限值区间,并倒数着安德烈追上自己的剩余时间,待时机一到,他便从裤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向安德烈胸前扔去,然后立停脚步。

安德烈正追得兴起,面露不屑,脚下速度丝毫不减,右手竖掌为刀,直接往前一削。

那东西内部密封层受到大力冲压,“嘭”地一下破裂,溅出乳白色的浓液。

那是一盒牛奶,玄野心事太重,神经有些衰弱,夜晚起床后容易失眠。

为了调整状态,每当换岗时,玄野便会喝上一盒牛奶,借助内中富含的色氨酸和褪黑激素——其实更像一种变相的心理暗示,促使自己安然入睡。

可安德烈哪里知道玄野的这些小习惯,猝不及防之下,身形急顿,向侧方位闪避。

饶是他反应灵敏,也无法尽数躲开,牛奶盒在空中爆出一团汁雾,溅了半身。

两人以各自迥然不同的心情,一个气喘、一个狼狈,相距数米,就这么站定。

安德烈性格怪异,喜怒无常,这次虽然颜面丢尽,内心恼恨,却反倒不急着出手了。

他不顾脸上还沾着奶液,指着玄野,霸气无比地道:“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有什么磕头求饶的话,就趁现在说吧,过时不候!”

玄野双腿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隔了半晌,才颇为识趣地说道:“能发发善心,再多给我几分钟吗?”

“可以。”安德烈胜券在握,脸上无悲无喜,淡淡道,“再加一分钟。”

“那我可就要说了。”

玄野笑了笑,站直身体,面对安德烈,一只手却背到身后,竖起食指,停顿,又竖起中指,再停顿,中指屈起。

“有三点。第一,我既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也缺少多管闲事的能力,先前确实是无意间走入那条岔路,才撞破你们的事情,并非存心要与你过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生存之道,你追上我,就证明你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想要抓我、打我、甚至不让我再开口说话,都很容易。但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名字取得很好听,想必平时也喜欢阅读报纸,那么就应该知道联邦军部是如何处理违法乱纪事件的。是的,他们或许不会为了一桩单独的个案而大费周章,但肯定会因为某些受害人的特殊身份,而通缉你,接着将你逮捕关押,最后判处终身监禁。别以为这是在开玩笑,我所指的‘某些受害人’,不是那个装富婆的小姑娘,而是我自己……”

“第二,我并不是这个世界或者谁谁谁的救世主,也没有审判罪恶和执行裁决的权利,这一点,是以前某人告诉我的,我一直铭记在心。所以,即使你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也不会不自量力地出手,自然会有相应的法律制裁你,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尽早逃跑,争取能在天罗地网之下,再多过上几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记住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要远离人口低于800或超过5000以上的市镇乡村,不要上公路,不要使用任何电子产品,并放弃自己以前的所有习惯,包括穿衣、饮食、购物、找工作、居住环境,在这个可视化的数据信息时代,那样做会使得你的行踪提前暴露……”

“第三,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如果我真要隐藏自己,你会发现吗?如果真要揭发你,你能逃得出这座基地吗?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道理很简单,因为我自身的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不想再卷入是非旋涡里,只是刚巧这个时候我就在附近。假设你们事情一旦被捅出去,我说不定也会受牵连,这种可能性虽不高,却并非没有。何况,我想帮助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你。你训练时表现挺出色的,那么肯定知道作为一名新兵,想要快速出人头地、一骑绝尘的捷径是什么吧,对,就是战功!如今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了,单靠蛮力,永远无法达到最顶级的成就,你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更大的格局,简单点来说,就是你……不适合当陆军!”

玄野一边说,一边做着意义不明的手势,直等重复了两遍,他才结束上面这段冗长的对话,紧紧地看着安德烈。

路灯下,安德烈的脸色忽明忽暗,既有些兴奋,又有些迷惘。

时间早已过了两分钟,他却始终没有打断玄野的话头,认真思考了半天,蓦地上前两步,扯住玄野的衣领:“你在骗我?!”

玄野表情并无半点变化,指了指头顶:“一半真,一半假。”

安德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紧接着瞳孔一缩,咆哮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挥起拳头,朝玄野脸上打去。

玄野不闪不避。

那拳头力道奇大,来势又快,到了近前,翻搅起的阵阵气浪,吹得玄野微眯起眼睛,却又在触及面门前的一刹那,倏然停住。

这一拳,安德烈终究还是没能砸下去,尽管此时他的拳头,距离玄野脸颊上的皮肤,不过两三厘米。

“这次暂且先放过你。”

安德烈恶狠狠地说道,面部因交叉神经受到血管压迫,而显得有些痉挛。他放开玄野,往营房那边走去,可没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你很镇定,虽然身体太弱……以后跟着我混吧,只要你不先背叛我,我可以将曾经许诺给那个小胖子的一切,十倍百倍地兑现给你,并且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保证这句誓言的真实性……”

“这个提议确实很诱人。”玄野回转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只可惜我要价太高,以你现在的实力,还付不起。”

安德烈倒没有继续追问原因,潇洒而去。两人一先一后,隔着数个身位,返回新兵营房。

就在两人离开后不久,距离他们方才所站之处最近的那座路灯的灯杆上,一台新型200万星光级高速球机,开始变换其内置的红外变焦镜头,微微旋转,悄无声息地对准通过博物馆的主干道方向。

安德烈和玄野回到营房前的空地时,时间已是凌晨2点35分。

按理说,早应该有换岗的新兵发现不对劲,向教官报告或者出来搜寻了,可是整座营房还是静悄悄的,毫无半点动静。

玄野走进宿舍,才发现原来那两个轮值凌晨2点至3点班次的新兵根本就没醒。他们白天被训得惨了,这时正兀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玄野摇摇头,对舍友们如此低的警惕性表示抗议,便粗手粗脚地换过便装,又从铁皮柜里取出一盒牛奶,咕嘟咕嘟喝了。然后去盥洗室接了盆凉水,稍稍洗漱一番,也跟着休息。

安德烈则大摇大摆地站在营房外,大概到了凌晨2点50分,小胖墩肖恩垂头丧气地回来,脸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条新鲜的抓痕。

肖恩一瞅见安德烈,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远远地围着营房转圈,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敢靠近。最后被安德烈用凶恶的目光一瞪,这才极不情愿地垮着脸,慢慢往营房门口挪动。

安德烈一直抱臂观望,等双方靠得近了,突然左脚向前一踏,作势欲扑。

肖恩吓得一哆嗦,蹭蹭后退,差点摔倒。

“别……别打我,我以后一定……听……听话!”

今晚被一连串变故弄得草木皆兵的小胖墩,没等对方有所动作,便身子瘫软,双手乱摇,哭丧着脸说道。

“听话?”安德烈面露冷笑,指着小胖墩,“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还真是有出息啊!你自己倒是说说看,我留着你这个无能的废物有什么用?当小跟班吗,还是擦鞋……你要是真的识相,从今往后就老老实实做你的缩头乌龟,千万不要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更不许再和那个女人有任何接触,即使多看一眼也不行!否则,我会亲手挖下你的眼珠,扔到沾满鸡粪狗屎的烂泥地上,一颗一颗地踩爆!”

章五十二 臆想

从幼年记事起,安德烈一直遵循着“人定胜天”的唯我信念,打心底里就瞧不起肖恩这种家境良好、却懦弱胆小的废物子弟,更不可能依言兑现自己先前的便宜许诺,将露易丝拱手送给无能之辈——在安德烈眼中,美丽的雌性生物永远只能是花瓶摆设,是雄性展示至高力量的附属象征,是肉体慰藉和交易的工具。

于是安德烈守在门口,等肖恩回来之后,威言恫吓了一番。过程中,他见对方不敢反抗,便哂笑数声,放心回屋休息。

肖恩则独自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留在营房门口值岗,没人轮替,也没法睡觉。

听着宿舍内新兵们此起彼伏的打鼾声,接连遭受变故惊吓的小胖墩既感羡慕,又觉委屈,抹着眼角偷偷抽泣。

肖恩想不明白,事情是安德烈那个坏家伙搞出来的,虽然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也绝对够得上严重违反军纪的程序了。可那个坏蛋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还能心安理得的回去呼呼大睡?而他自己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却为什么偏要受这么多的折磨?!

还有那个玄野,他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不肯出手相救,如果他再早一点出现的话,自己就不会受安德烈胁迫,而犯下错误了……如果后面那件事没有发生,那么置身事外的自己,现在就已经将安德烈所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地向教官报告了,哪里还需要受这样的苦,受这样的气……

最重要的是,她就不会误解我了!

肖恩痛恨安德烈的谎言欺骗,使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稀里糊涂地成为了强迫女性意志的共犯。又埋怨那个训练成绩比自己还差劲的玄野,不肯挺身而出。

这一晚上,他过得战战兢兢,始终留意着教官办公室里的动静,担心武黑脸会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四点半左右,肖恩实在困得不行,又不敢找别人替岗,便蹲缩在墙角边,歪着脖子打起盹来。

黎明前的黑暗分外漫长,乌云遮住月华,光线晦涩,四周静寂得可怕。

忽然,头顶正上方的漆黑天幕中,一股沛然气势冲越而起,并迅速围拢聚团,形成一股晕人目眩的强烈龙卷。

龙卷的风眼之内,隐隐绰绰间似有庞然巨物飞舞盘旋,金鳞片片,五爪骥张,强横无匹的威严笼罩住整座新兵营。

与此同时,肖恩身前的地面,无声无息地裂开一个黑洞,一座雕刻着繁复十字花纹、流光溢彩的五芒星魔法阵,自虚空升起。

那魔法阵通体呈暗银色,只有五个顶角之上,才有微弱的赤、青、黄、白,黑五种火焰跳动,待到一米多高时,便开始以逆时针高速自旋,周围的空间不断地塌陷合拢,无数道灿烂柔和的光辉照射在兀自熟睡的小胖墩身上,终于惊醒了对方。

“迷茫的地狱魔王转世啊,汝想获得力量吗?那就与吾定下契约吧!”

一个沧桑老者的声音自魔法阵中央传来,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严,振聋发聩。

话音未落,空中的龙卷倏然膨胀数倍,旋转愈快。紧接着,一柄造型古朴的宽刃大剑,如银光乍泻,又似天外寻仙,自遥远星辰之域疾飞而来。

眨眼之间,便洞穿空中金龙的硕大头颅,而其势仍毫不停留,“唰”地一下,直插入营房前的空地上。

那宽刃大剑,剑身极厚,铸满倒刺血槽,正流淌着一滴滴黏稠的金色血液。剑柄上镶嵌着熠熠生辉的宝石,散发出丝丝不绝的磅礴魔力,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小胖墩肖恩揉着惺忪睡眼,尚未回过神来,只听那苍老的声音又道:“此剑乃是秉承远古天道意志的万能宝具,是凌驾于一切众生之上的圣器,杀力极大,能劈开混沌,重塑宇宙。这把剑只有等到心怀勇气,贯彻正义理念的命运之子,真正觉醒,才会重现世间。一旦拔起,它将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并且降下无休无尽的诅咒,这一切,你都准备好了吗?你的信念,已经足够坚定了吗?”

老者的话语,前后逻辑颇有颠倒之处,可肖恩哪顾得上其他,连忙点头,斩钉截铁地道:“是的!吾此生无憾亦无悔!”就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双手用力,拔起大剑。

剑刃得遇明主,似是喜悦不胜,一出土便放射出万道霞光,将一人一剑包裹其中。随后光圈渐渐消散,一个童颜巨ru的未成年可爱少女,便凭空出现在肖恩面前。

那少女表情呆萌,一双水汪汪的明亮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孔的三分之一。

她穿着暴露的连体紧身衣与白色丝袜,单膝跪倒在肖恩面前,郑重行礼:“主人!”

肖恩兴奋得全身都在颤抖,却偏偏还得装出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轻轻抚摸着少女的秀发,朗声道:“汝既与吾订立契约,吾当汝赐名为……”

说到这里,肖恩有些犹豫,他想给即将跟自己定下契约的少女,取个十分动听又响亮的名字,最好是古代某位美丽女性神祗的长名,且意语双关。

但思来想去,他脑海中冒出的只有雅典娜、潘多拉等寥寥几位女神或女性,再加上一个拼写不全的阿尔忒弥斯,不,还有一个,叫阿斯塔……阿斯塔什么来着……

有着轻度强迫症的肖恩正埋头苦想,蓦地有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嗨,谢谢你替我值夜,伙计,改天请你上食堂吃饭!”

肖恩这才惊醒,他揉了揉眼睛,望着离去的弗农背影,喃喃道:

“原来是一场梦啊……”

凌晨4点42分31秒,存在于肖恩幻想中的短暂救世之旅到此结束,而现实里的噩梦则仍将延续。

其后一周,小胖墩的日子更加难过。

同宿舍的好几位战友都在抱怨,说自己睡到半夜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醒,仔细倾听之下,才发现原来是肖恩在讲梦话:小胖墩手舞足蹈地,嘴里还一直呼喊着某位女兵的名字。

这流言一经传出,立即得到一部分值夜新兵的附和。

于是不久之后,便有一些身强体壮的好事者围过来,以肖恩说梦话声音太大、打扰到自己休息为借口,强迫小胖墩替自己执勤。

美其名曰正常换班,以后再补,其实就是将对方当作免费的看门稻草人。

见那些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肖恩哪敢拒绝,就这样,他白天照常随队训练,夜晚还要起床替人站岗,折腾了七八天,事情终于被武黑脸察觉。

武黑脸直接指着众人的鼻子,一个个骂过去:

“你们这群菜鸟,平时训练中一个个有气无力,就已经够让人讨厌了,现在连一个最简单的执勤任务都安排不过来了吗?什么有急事,什么不舒服,是急着刨坑躺尸,还是皮肉痒了不舒服!像你们这帮新兵杂鱼,无团队无纪律,上前线当炮灰都没人肯收,除了偷懒,还会点别的本事?要不要我晚上再定个闹钟,把你们统统地从被窝里揪起来,一起按时撒尿?!哼,摇什么头,现在知道不敢了?太晚了!所有跟他同宿舍的人,原地20个俯卧撑,晚上训练回来,再把自己这座营房内所有的厕所都打扫一遍!”

骂了一阵,回过头,又对玄野说道:“回来有几天了吧?那为什么出了事不向我报告……装什么愣,哑巴了?老子指的是你那天出去的事情,这里是部队,夜间外出就得请假,我当时确实同意你出去,可你回来后销假了吗?向直属长官报告了吗?什么都不做就回去蒙头大睡,你的性质比他们更恶劣。罚你不准进食堂吃午饭,而且下午训练多跑五圈,即使最后体力透支站不起身,也得给老子爬到终点!”

至于其他的事情,武黑脸倒是没提,玄野猜不出对方究竟知不知道那晚的情况,心中略觉遗憾,却也不捅破。

玄野这样做不是想保护某些人,而是权衡利弊,不愿意当一名主动的告密者。

联邦成立至今,军队中存在着形形色色的霸凌行为,该现象虽然称不上普遍,却也十分常见。

究其缘由,这与某些军种部队的作战思维方式不无关系,然而更关键的,还是整个人类社会的相互攀比和焦虑情绪。

比如年长老兵欺负新兵,这类事件按照《联邦统一军事司法典》的规定,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但在现实军营中,却早已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传统。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50年前联邦与宗教国开战时期。一位占领区的联邦陆军老兵,因为天气炎热,不愿意站岗巡逻,就威胁一名在军队中资历较浅的新兵代替自己。正好这名新兵刚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久病在床的母亲,由于过于思念在前线战场上的儿子,几天前因病离世了。

出征在外的士兵往往比坐在办公室里的白领,更加思念故土和亲人。

那名新兵乍闻噩耗,平日里又被欺负得紧了,一时心态失控,随手拉响一枚手榴弹,扔进老兵的帐篷,当场炸死3人,另有4人受伤。

这一事件被随军战地记者捅出,随即引起社会上的广泛反响。

不过至始至终,联邦国防部却从未对外公布过任何正式情报,对该事件的处理细节更是秘而不宣。

章五十三 流言

正是联邦军队高层对此类层出不穷的新兵霸凌事件的不闻不问,才使得玄野不愿意主动出头,做一名告密者。何况他在这场闹剧中,根本毫发无伤。

另外,武黑脸暧昧不明的态度,也是令他放弃该想法的原因之一。

而其余三人,出于种种考虑,也极有默契地保持一致,绝口不提当晚发生的事。

安德烈和肖恩的行为比较好猜,一个胆大包天,一个胆怯如鼠,这样做容易理解。至于露易丝嘛,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过好在安德烈自那晚以后,似乎已将这位混血女生,当成自己向玄野表达招揽诚意的一种筹码,再没纠缠过对方。

于是,整件事就像大海里的一朵小小浪花,只溅起一堆微小泡沫,还没来得及翻滚几下,便又重归水底。

前四周,新兵的训练科目主要还是爱国教育、队列、纪律、行军、体能等几项,属于非战斗训练。

到了第五周,又新增了战术、射击、防护。

战术训练主要训练的是单兵战术,其中包括寻找掩体、小队分散、持枪卧倒、端枪卧到、低姿匍伏、高姿匍伏、停止间滚进、行进间滚进、负重越野泅渡、负重穿越障碍等。

防护训练则是学习如何佩带并习惯战术护目镜、防毒面具、生化作战服等,另外还要掌握几种简便有效的战场救护和止血包扎技巧。

其中,最吸引新兵兴趣的非射击训练莫属。

训练采用的两种常规枪械,一种是9mm手枪,一种是m16或99-03步枪。

由于战后长期的和平状态,除了小打小闹的陆上治安战,联邦军队几乎成天无所事事,而特种部队们则更多参与的是反恐作战。

再加上后来厄洛斯水晶的军事应用,以及外层空间基地的建设,国防部乃至整个联邦政府的注意力,都被更加先进的武器装备给吸引走了:例如fa-06s辉夜、提康德罗加级星际巡洋舰和月球波西米亚基地、火卫一克鲁姆洛夫基地等等……

这些昂贵的军事项目和计划,每年已经吞噬掉联邦国防预算的很大一部分,军方和政要大佬们,纷纷将目光瞄向了更加广袤的宇宙,根本没有考虑过为一些小型武器花费更多的钱。

因此长久以来,陆军的制式枪械装备,始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更新换代。

一来,这些枪确实够经典,无论是构造设计,还是威力射程,都能满足普通陆战需要,经受得住时间考验。

二来,步枪的杀伤力主要依赖其使用者,作用范围仅限于地面。而随着历史进程,人类早已发明出各种更加先进的重型武器,可以在爆发大规模战争时,用作相互残杀。

新兵们训练用的是真枪,但不是真子弹,而是激光束(laserbeam),由电脑模拟系统控制。

这是最基础的枪械课程,后期教官们还会教授新兵如何使用轻机枪和榴弹发射器。

一般射击科目的训练标准,以100米步枪卧姿有依托为例,10发子弹打靶,60环以上为及格,80环良好,90环为优秀。手枪因为精度关系,用的是50米靶,要求也稍低。

黑土堡受训的新兵们在bct期间,只要求熟练掌握小口径手枪射击,这属于后面“战斗考核”的必考项目。

至于自动或半自动步枪的射击成绩,只计作平时训练分数,要等到bct完成后,进入下阶段训练时,才会列入正式考核。

但这里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无论使用什么枪械,都千万不能拿枪口回转,或者对准任何人。

一旦某个新兵这么做了,教官往往会一脚把对方踹翻在地,然后破口大骂。

小胖墩肖恩在这一环节上,表现出了与其身材体重远不相符的天赋素质,他的枪靶命中率在新兵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安德烈,比弗农和艾玛还要出色。

而玄野每次的射击成绩均普普通通,毫无亮点可言。手枪射击也差,是真的差,一如他在索尔小镇时自己所说那样。

肖恩对此非常满意,觉得自己好人有好报,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努力方向,训练稍微刻苦了一点,平时看玄野的眼神,也变得更加不屑和鄙夷了。

随着训练内容逐渐增多,强度增大,新兵们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们最愿意上的课,就是占训练内容13%比重的“一般军事知识”,或称学习指导。

该课程在黑土堡基地最大的一间多功能阶梯教室内进行,内容广泛,包括联邦陆军史、陆军坦克简介、步炮种类、车辆构造、急救常识、通信、战争法规、军人行为守则、军衔识别、着装常识、反毒品酗酒教育、反性骚扰教育、禁止上下级之间的私人交谊等等。

这门课是大课,由武黑脸亲自教授,几支新兵队伍一起听讲,不用考试,但必须学。也只有这门课程,允许新兵们自由讨论,可以小声说话,或与附近的人交谈。

因此,新兵们的听课状态可谓两极分化:一些人没参军之前就不爱读书,对使用脑力的知识内容不感兴趣,经常走神,或者武黑脸在前面讲课,他就躲到后面偷懒,比如艾玛。

另一些人则特别喜欢举手,总有提不完的问题,什么主站坦克内部的上反稳像火控和下反稳像火控在不同区域实战环境中的优劣啦,什么软后坐火炮的合理点火延迟范围啦,比如弗农。

玄野限于知识结构,听得似懂非懂,倒没提出过疑问。

而更多的新兵,则是趁此机会,放心大胆地说话。

“喂喂,你们知道吗?最近联邦出大事了!听说秘鲁利马州那边,军队和奥普特拉原虫已经打起来了,双方在原始森林里纠缠了好几个月,伤亡惨重着呢!”

一名戴眼镜的新兵学员神秘兮兮地说道。

新兵们大多消息闭塞,他们能聊到的话题,无非是自己的家庭成员,或某些大家耳熟能详的趣事。难得有人爆出猛料,众人一时都有些吃惊。

“上帝啊,这不是真的吧!”

“天呐,太恐怖了!”

几个外表尚显稚嫩的同伴惊呼着,其中一人说道:“不会这么凑巧吧,我可是听报纸上说,那些虫子大部分都被消灭了,才敢来当兵的啊……现在大家合同都签好了,要退伍都来不及了呀!”

另一人则疑惑道:“基地里的教官们不是说,那些原虫之所以躲藏起来不露面,是因为不熟悉地球环境,去年降落时又被歼灭了近半数主力吗?怎么还敢出来活动。难道短短一年时间,它们的战斗力就恢复了?这未免也太快点了吧……”

“切,它们是不明外星生物,你以为补充兵源的方式和我们人类是一样的么!”

那名眼镜新兵撇撇嘴,鄙夷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再说,谁能确定它们的主力是不是真的被我们消灭了,如果联邦政府放出来的是假消息呢?而且据我所知啊,单单那些原虫的炮灰级战士,叫什么巴洛克来着的,身上甲壳就非常坚硬,普通的自动步枪需要消耗几十发子弹,才能打死一只。更不用说上面至少还有精英级和泰坦级的强大怪物,以咱们现有的军力,能战个平手都算不错了,还妄想将对方一网打尽,我看很难啊!”

“那可不一定,虫族再怎么强大也是一种生物吧,还是不懂尖端科技的那类原始种群,这一点,人类可比它们强多了。想想侏罗纪时代那些称霸世界的恐龙,论肉搏实力,地球上应该没有哪种动物比它们更强了吧,可最后结果又怎么样?即使用基因技术,把它们大规模培育出来,放到今天,面对人类各式各样的先进武器,还不是照样灭绝……”身后另一位额角长着一粒黑痣的新兵争辩道。

眼镜新兵(联邦青少年习惯使用电子产品,近视率很高)晃晃手指,不屑地说:“你这是强词夺理。恐龙是什么时期的生物,它们的繁殖速度够快吗,它们能飞上宇宙、从火星来到地球吗?侏罗纪可是一亿七千万前的世界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要是地球气候不改变,说不定恐龙们早已进化成另一种智慧生命了,哪里还会灭绝?”

“你才是强词夺理呢!”

那位知识渊博的有痣新兵反击道,“科莫多巨蜥算不算恐龙的近亲?它们会开口说话,会直立行走吗?白垩纪的腔棘鱼,存活到现在都几亿年了,它们有没有爬上陆地,有没有变身成人?……”

两人正吵得激烈,突然一块黑板刷和一支纯石膏粉笔头,刷地从远处讲台飞来,分别击中他们的肩膀和鼻子。

随即,武黑脸用力拍了拍桌案,对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倒霉家伙说道:“你们讨论问题很热烈嘛,声音大到连讲台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哎,别害怕,我可没有下令不准你们说话,低什么头呢,军人要勇敢一点,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尽管提出来,比如就地开一场辩论会怎么样?或者我腾出位子,让你们自由发挥……”

说罢一指教室门口,吼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两个都给我到外面罚站去,等上课结束后,今天所有听讲的学员,全部到操场集中,队列半小时,每人最后再加30个仰卧起坐!”

章五十四 军阶

联邦军队这种蛮不讲理式的“团队惩罚”,贯彻了整个bct基础战斗训练期。

此前已有不少爱心人士向军队提出控诉,称他们滥用手中权利,擅自处罚加刑,违背了新兵们应有的尊严和权益。

联邦政府对此不予表态,而国防部新闻发言人在随后召开的记者会上,则不以为意地解释道:

“联邦军队内部的体罚,只是对不遵守纪律、不负责任者的一种威慑和警告的方式,不存在某些造谣者口中所说的任何过激暴力行为。另外,我想提醒在座诸位,如今126个联邦成员州中,有超过半数的州仍然赞成旧时代的管教制度,即学校对未成年人进行纪律性体罚的合理性……所谓的‘禁止一切体罚’,过于以偏概全,并不符合联邦宪法第八修正案(禁止残酷以及非常规惩罚)的情况,因此不被该修正案所保护。也就是说,即使是针对未成年人的纪律性体罚,在联邦层面上,那也是合法的。而众所周知的一点,军队新招募的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他们都年满18周岁,已经不再是需要大人喂奶吃的婴儿了……”

基于上述理念,联邦训练营对待新兵的思维模式,可以用一句话来简短概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恶习不改,惩罚不休。

新兵们平时上“一般军事知识”这门课程,不是埋头打盹,就是窃窃私语,精神还处于放松状态,被武黑脸吼了这么一嗓子,顿时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尽管教官们在课程后,严令新兵们闭嘴,可“原虫再次出现”这一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就传遍整个军营,显然它并不是由单一渠道泄露出的,而且越传越玄乎。

有的传言说异形的繁殖能力堪比旅鼠,这种名字不怎么常见的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一年能产7至10胎,每胎12只……

有的传言则说联邦境内的一座海上油气钻井平台“蓝鲸7号”,也同时遭受了来自水底的攻击,那些跟螃蟹一样长着鳌钳的怪物们,轻而易举便撕碎了油气钻井平台位于海平面以下部分的钢结构柱腿和锚泊系统,并将整个平台掀翻……

还有的传言,甚至绘声绘色地描绘道,去年7月降落地球大气层内的三头巨瞳监察王虫中,其中一头飘浮到渺无人烟的荒漠地带,实际上就是想寻找被称作“地外文明研究基地”的旧时代发展计划董事会区,代号51禁区。

51禁区是地球上最神秘的区域之一。

根据一部分自称亲眼见过幽浮的平民目击者、抑或其内部匿名工作人员对媒体的描述,那里至今仍拘禁着各种外星活体,并保留有数量可观的宇宙生物研究标本。或许其中的某些部分,正与原虫的起源和进化真相有关也说不定……

总之,这些小道流言的传播速度,比起正常新闻来可要快得多了,一时满城风雨,闹得人心惶惶。

虽然自愿参军入伍的新兵们,大多都有心理准备,猜想得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很可能会卷入这场人类与虫族的战争之中,并且在平时训练里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气和义无反顾的坚定信念。但这一天真正来临、还来得如此突然时,他们仍旧会心跳加速,脊背感觉到阵阵凉意。

一种属于人类面临灾难情况下的本能畏惧和恐慌情绪,蔓延在黑土堡基地上空。

不仅是菜鸟新兵,就连某些训练有素、纪律更加严明的老兵、士官、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们,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一定的负面影响。

情况严重到需要少将军衔的基地司令官,亲自站出来辟谣,才得以稍稍平息,但隐藏在每一个脆弱心灵中的激流暗涌,却不是那么简单便能够彻底消除的:

消息传出后的第二天,就有两名士兵在训练途中,由于想脱队逃离军营而遭逮捕,被宪兵押解着关入了禁闭室。

关禁闭是新兵训练营里后果最严重的一项纪律性体罚,时间一般为七天,最长可以达到15天。

一间狭小的黑屋,一张伸不直腿的矮床,一个脏兮兮的马桶,一本厚厚的军规条令,一成不变的冰冷饭食,便是这段日子里,牢笼内的人所能接触到的全部东西。

禁闭一结束,基地方面还会派出专人对他们进行心理测试和思想审查。无论最后结果是提前走人,或继续留下,关过禁闭的士兵包括军官,基本上都不有机会,再获得任何形式的受奖和升衔了,并且该污点还要记录进个人档案里,永远无法抹掉。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这样,至少玄野听到这些消息后,就没有任何反应。

弗农也没有,他在夜晚略显嘈杂的车辆、人员的巡逻声陪伴下,一如既往地睡得死沉。隔天早上醒来,还不忘往餐盘里多舀一勺冰激凌。

武黑脸同样没有取消新兵们的站岗任务,只是把原来两人一小时的班次,又调换成四人两个小时。

一切似乎重新回到原点。

玄野他们所在的营房有两层,可以容纳近两百五十人,按照一周110多人次的轮岗调配,每个新兵一般间隔两周左右,才会轮到一次夜晚执勤。与一共持续9周的bct训练相比,强度算是适中。

玄野上次站岗原本是在第3周,正巧那天他被军医官叫了去,教官又让安德烈换班,所以玄野的站岗班次便往后拖延了几日。直等第7周中段,才轮到站第四次岗(第一次是准备日期间,第三次是第5周),估计也是bct训练结束前的最后一次。

这回安排站岗的四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弗农和另外两名新兵,时间是凌晨1点至3点。

可就在临换岗前不久,安德烈却跑去跟弗农商量,说自愿顶替对方的位置,这令弗农有些吃惊,出言提醒道:“要换岗我倒是没问题,可你前两天不是已经站过岗吗?这样做可就吃亏了啊……”

安德烈摆摆手:“没关系,反正我精力好,不打瞌睡。”

安德烈嘴上说得平淡,其实那班岗全程都是小胖墩一个人站的。安德烈则带着另外两个痞气十足的胆大新兵,躲在厕所里偷偷打牌赌钱。

遇上这等随处掉馅饼的好事,弗农自然不会拒绝,咧嘴一笑:“够爽快,嘿嘿,那俺就不客气了!”乐呵呵地继续躺下睡觉。

站岗地点就在营房门口,安德烈跟弗农商量完事情,就打发那两名一同执勤的新兵去楼道内,佯装巡逻检查,自己则拉着玄野,走到门口僻静处聊天。

玄野手上照例拿着一盒牛奶,他已隐约明白安德烈想跟自己说什么,于是索性先开口:“那么,让我们继续之前关于你不适合参加陆军的话题?”

安德烈竖起大拇指:“正式如此,那就请说吧,本人洗耳恭听。”

玄野对安德烈这个人的恶感要大于好感,但两人之间虽有过那么一次直接冲突,却谈不上什么仇恨,因此玄野讲话时,语气还是比较平静而客气的。他告诉安德烈,联邦的军衔晋升规则分为两种:一种是军官,从少尉、中尉、上尉;少校、中校、上校;准将、少将、中将、上将,一直到五星上将,共分三等十一级。

尉官一级,校官一级,将官一级。

另一种是士官,从列兵升到下士、中士、上士,再到三级军士长、二级军士长和一级军士长,最后可以升任各个军种的总军士长。比如,陆军有陆军总军士长,宪兵也有宪兵军士长。

军官是联邦正规军官学校出来的学员,毕业后就是准尉以上军衔。他们是各级作战部队的指挥官,发布作战命令;或者是分管人事、后勤和作战计划的参谋等。

而士官的职责则是支援军官,负责执行既定命令和训练士兵。从某种意义上说,士官们与旧时代文艺复兴时期的行会培训师十分相似,培养各种学徒,训练他们的手艺技能,然后再派出去工作。

在联邦,将就是将,兵就是兵,两者不可混淆。

像玄野和安德烈参加的训练营,理论上以后只能当士兵、士官,不能成为军官。如果以后他们加入步兵连或炮兵连等连队,那么连指挥官一般是上尉军官,三级军士长则任该连队的首席士官。

一旦有战斗情况发生,例如要攻打某座山头高地,攻击任务传达至各连队时,负责下达作战命令的人是上尉,而负责具体指挥和士兵进攻的则是三级军士长。

如此,倘若安德烈立志要当一名荣耀彪炳的将军,或者更近一步,成为一名统领千军的“大元帅”。那么他就应该报考相应的军官学校,而不是在这座新兵营里平白浪费时间。

而毕业后军官提拔的顺序也有讲究。

最高一层是立下过战功的,第二层在前线战场负过伤的,第三层是接触过地方火力的,第四层是进入过危险地带的,然后才是在前方总部服役的。

至于在后方安全地区服役的,基本就是序列中的最后一名了。

分层完毕,再在各个不同层次中分别进行“德才表现”考核。

对这种严苛的考核标准来说,自身的战斗经历永远排在第一位,学历年龄则是次要因素。

章五十五 宪兵

除去丧失理智思考的那晚,玄野做事一向习惯谋定而后动,入伍前他已了不少功课,选择军职兵种也并非心血来潮。

所以玄野对联邦军制体系的了解程度,远比安德烈要详尽,谈及对某些观点时,不用更不免要拿对方举例。

玄野说道,以安德烈的头脑以及身体素质,想要加入一线战斗部队、凭实力出人头地赢得万众瞩目,甚至拯救世界维护人类和平,那都不成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确立战功。

参加陆军不是不可以,可惜作为一名单兵战士,无论他的身手如何矫健,近身肉搏如何无敌,哪怕他能够像末世游戏里的主角那样,腰挂几十枚手雷,一手狙击枪一手加特林……单凭实弹枪械武器,他也绝不可能一个人消灭成建制的敌军装甲部队,反倒容易因贪功冒进而陷入重围。

参加海军呢?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海军的作战单位是舰船,除非有着极其丰富的航海经验,且操作的是单桨皮划艇,否则一名刚毕业的尉官,想要升级至高吨位作战舰艇的校官舰长,没有十几年的从军资历是绝对熬不下来的。

既然陆军和海军都不适合,那么如何才能快速有效地建功立业呢?

放在旧时代,空军或许是一种出路,王牌战机飞行员对于战争的价值,往往很难用击毁敌机数来直观衡量,还包含了其在对外宣传、提升战场士气上的作用。

然而现在,安德烈有了更好的选择,那就是加入特殊机动部队!操纵机甲!

人类钢铁工业的发展,加上高性能尖端科技的应用,使得这一曾经饱受军事理论家诟病的人型单兵武装系统,能够在战争上发挥出等量常规武器十倍以上的效能和威力。

大气圈内,同等水平的机师操作下,机甲的对抗性和生存性是先进战机的六倍;其火力压制和滞空稳定性能,则是武装直升机的八倍。

况且,这并不是意味着,1台机甲只能对付6架战机或8架武装直升机,接着便要同归于尽。而是指机甲能够同时面对该数量敌机的围攻而丝毫不落下风!

最后,玄野做出总结:“看一支军队是否有战斗力,关键是看它们的利益导向。联邦的军衔机制告诉我们:军人利益的最大化支点永远在前方,你的功劳可能被军队长官忘记,被普通民众忘记,但绝不会被近乎不存在误差的联邦电子档案系统忘记,不会被晋升排序忘记。”

这个世界上所谓最高明的谎言,即是用全部的真相,经过刻意层层筛选,去叙说一件原本荒谬无比的事情。

玄野的解释中,带着隐藏在事实最深处的欺骗性,换成专业知识扎实的弗农在场,估计不用五六分钟,便会被戳穿。

但安德烈是一个喜欢以绝对武力碾压对手的狂人,虽屡遭波折,却从不长记性,缺少痛定思痛的人生阅历。再加上从小就没接触过什么严谨一些的理论,逻辑思维不够缜密,如何能分辨得出玄野所说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察觉到光明前途正在向自己招手,安德烈十分高兴。他拍了拍玄野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再次发出邀请,希望玄野可以摒弃前嫌,加入自己的麾下,共创大业。

玄野没有像上次那样明确拒绝,而是旁敲侧击地表示,只要安德烈能够杀死一头监察王虫,自己便诚心依附。

这话说得有些敷衍,毕竟三头监察王虫进入大气圈时,谢琳用女武神星舰上的阳离子主炮,也没能将它们其中之一彻底消灭。

然而安德烈却不介意,这个永远充满乐观自信的年轻人,志存高远,海阔天空。

从原虫降临之后,他更坚信自己是这个渺小世界所钦定的天命救世之子,能够一次又一次地创造奇迹。越是濒临绝境,他就越有机会突破自身瓶颈,极限成长,最终成神。

因此,听到玄野开出条件,安德烈根本没做什么深入的思考,便随口应承下来。

两人在营房外又站了片刻,几辆民用大巴开进场地,显然是最新一批入伍的陆军菜鸟们到了。

尽管这批新兵到达黑土堡基地的时间比较晚,负责迎接的主教官也不是武黑脸,可整个流程却是大同小异。

一样的列队和训话,一样的咆哮和惩罚,新兵们也是一样的慌乱和紧张,而对比之下,玄野、弗农这帮受训接近两个月的前辈,已经可以称得上“老油条”三个字了。

望着这些笨手笨脚的新兵们,玄野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不禁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观望。

闲来无事的安德烈,则询问玄野想不想玩几把扑克——这是他过往招揽小弟的惯用招数之一,以小恩小惠以及共同犯错的身份,加深彼此间的私交。

只是玄野早已发下过重誓,今生不再参与任何形式的金钱赌局。安德烈也不勉强,在得到对方否定的答复后,便喊上另外两个执勤的同伴,溜到一边偷懒去了。

站岗期间,武黑脸始终待在教官办公室里,没有出来。玄野大概猜到对方在忙什么,上一回武黑脸打开窗户,交代他自行去医院时,他瞥见了办公室里一排排不断闪烁的荧光屏。

两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又有四人前来换岗。

玄野去盥洗室稍微洗漱一番,回到宿舍,换衣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放空一切悲喜情绪,缓慢地将意识潜入进某个似真似幻的虚无空间中,开始冥想。

这是他在某次偶然状况下,所觉察到的一种古怪现象,具体成因及时间节点不明。

玄野曾仔细回忆过,最早出现类似情况,应该是去年驾驶辉夜的时候。后来玄野自女武神号上苏醒,意识空间便一直沉寂,直到几个月前在帕斯特堡与米凯尔他们见面后返回,才得以重新开启。

虚无空间里,那一排蔷薇花饰的古老书架,经过玄野耐心的归类整理,书籍摆放已整齐了许多,并增加了几本新书:

一本市面上并不流传的《晶核游戏引擎架构》、一本薄薄的《联邦新兵培训手册》、一本《asmand,即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简称cid。

章五十六 可怜之人

这群各怀心思的新兵中,属弗农最为淡定自然,他双脚站在划好的白线足印内,嘴里还打着哈欠。

艾玛抱着瞧热闹的心态,神情隐带不屑,安德烈有些龇牙咧嘴的莫名兴奋,玄野则略低着头、暗自算计。

而其中又以女兵露易丝的面部表情最丰富,既惊讶又害怕,既企盼又担忧,显得心神不宁。

至于小胖墩肖恩,好像没有发现他的人影……

不对,他也在场,只是被那两名宪兵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无法回归队列。

武黑脸站在队伍前端,目光微微一扫,将众人的各异神态尽收眼底。接着停顿片刻,等众人内心的惊疑更甚,才开口说道:“你们知道这两位大人物是谁,来干什么吗?”

武黑脸朝身后努努嘴,语气不算客气:“不知道吧?那么我告诉你们,他们是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的特派专案人员,这次拜访黑土堡基地,就是盘查不久前的谣言事件。而你们当中的某人,不,应该说是某些人,做得挺不错嘛,特派专员刚一到,你们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欢迎,还被逮个正着。这真的是很给咱们新兵营长脸啊!”

说着他转过身,一把揪住肖恩的衣领,将戴着手铐的小胖墩,拎到众人面前:“他是表现最出色的一个!不仅擅自逃离军营,还躲过了监控探头的追踪,只差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便可以偷偷溜出基地大门,重获自由了。了不起啊,真厉害,一个平时体能训练垫底的新兵,关键时刻居然摇身一变,化身成了约翰·兰博[注1],突破巡查岗哨,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就差拿着挺机枪四处扫射了!相比之下,你们这群只懂得呼呼大睡的的白痴蠢货们,有如此高超的行动力吗?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武黑脸拐着弯的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通,言语极尽挖苦之能事,他拍了拍肖恩圆滚滚的肚子,冷笑道:“那么来吧,黑土堡的神枪手,向前一步走,然后大声告诉我,你眼前的这群人,里面有没有一起参与逃跑计划的同伙?如果有,无论是什么人,尽管指出来;如果没有,你也无需害怕,我会替你做主的……”

武黑脸前半句话充满了嘲讽揶揄,后半句则模棱两可,似乎另有所指。只是大伙儿尚自震惊于耳中刚听到的劲爆内容,注意力都不在这上面。

肖恩衣服沾满黑泥,脸上还有树枝刮擦的痕迹,灰头土脸地好不落魄。他身子犹自哆哆嗦嗦,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就这么低着头,默默无语。

肖恩十分懊恼。

这个生长于优越家庭环境、满脑子小说游戏思维的小胖墩,满怀憧憬地通过了军队考试,想证明自己能行。

谁知世事偏不遂人愿,他刚一入军营,就屡遭挫折。先是视若生命的珍贵模型手办被教官没收,接着又在一次本该可以有所表现的任务剧本中,选择了错误的阵营,导致他不仅没能获得任何的经验值加成,反而还失去了几个重要的好感度。

再加上后来的几番军队霸凌,使得意志力本就不强的小胖墩,内心充满了痛苦,一时萎靡不振。

肖恩不是安德烈,也不是玄野,既没有前者妄图挑战命运的极端强霸心态,也缺少后者的谨慎偏执。他跟许多喜欢夸口未来却从不付诸辛劳的同龄人一样(无论男女),希冀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凭借潜藏于体内某处尚未开发的绝佳根骨天赋和血脉身世之谜,或者在苏富比拍卖行里瞒过一众浸淫此道几十年的专家眼光、成功捡漏上古神物的盖世气运,然后就能随意获得这个世界最顶端的力量和最优秀的异性。

然而,这里毕竟是现实世界。

肖恩的自我催眠,源于他的自卑。这个经历反复波折、挣扎、痛苦的小胖墩,没能清醒地认识到自身不足,只是一味地希望借助外物,来提升自己的身份档次,所以才屡屡碰壁。

这种心态下生存的人们,原本很难有所作为,不料射击场上的意外表现,改变了肖恩的命运轨迹,令他再度昂首挺胸,直面惨淡人生。

一时春风得意的肖恩,找回了自信,找回了尊严,排除万难,向着更为光明的未来进发——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没有人会同情弱者,只有强者才会受人尊敬,只有强者才配拥有爱情。他想变得更强,更想证明给某人看,自己在同类中是如何的优秀,从而收获对方的关注。

这是极典型的丛林法则模式,是一种崇拜至高力量的思维定势,存在于心灵层面,难分是非对错。

这种想法安德烈有,其他人也有;弗农则没有,玄野也没有。

肖恩想以此弱肉强食的信念,改变自身,改变性格,焕然一新。

然而,关于原虫谣言的出现,使得他再次紧张起来。

因为那些外星生物实在太强大了,单单炮灰级的巴洛克异形,就不是普通枪械几发子弹可以杀死的,刚刚对力量产生迷信的肖恩,不认为自己凭借精准的枪法,能够弥补双方战力上的差距,于是他又开始畏惧,开始退缩,脆弱的信念一旦动摇,心魔便趁虚而入。

这几天以来,肖恩一直处于焦虑不安和忧虑恐惧所交织的情绪状态中,他后悔当初逞能装英雄,瞒着父母,自作主张在志愿表“是否愿意前线作战”一栏上打钩,可如今一切都已来不及了,该怎么办呢?

当面向教官提出退伍申请?不可能的,前天有个不要命的家伙,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就被罚一整天不准吃饭,训练负荷加倍啊!

故意弄伤自己,弄个腿脚骨折?不行不行,光想想就觉得痛,况且火候掌握不好,还会留下残疾,我才不要这么做呢!

那怎么办,真要上战场吗?自己会战死吗,不,是一定会战死的吧……

肖恩内心充满了沮丧和哀怨,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蹲在厕所最里间,轻声啜泣。然后一个纸团从门口飞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脑袋。

肖恩有过被同宿舍新兵堵在厕所里、用垃圾筐扣头的经历,对此见怪不怪,以为又是某些人的恶作剧。

等他捡起纸团一看,这才发现上面是一份逃亡计划图,上面用两种颜色的画笔,分别标注着自营房到基地以外的一条逃跑路线和监控点位。

如果把这份图纸摆到玄野面前,他必定不屑一顾,因为图上根本没有注明该行动计划的具体步骤耗时和紧急备用预案,地图比例也不对,方方面面,都显得过于随意和凌乱。

但是肖恩又怎么顾得上这许多,他自身全部的信心和底气,都是建立在对事物的片面观察和揣度之上。当对异类强势力量的恐慌和惧怕,超过了精神承受的极限,便会压倒理智,丧失正常思考能力。

肖恩就是这样,一见到这张图纸,如同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犹豫了两秒钟,便决定试试。

他按照图纸所示的路线,爬上最里间厕所的隔断横版,那里果然放着一把螺丝刀,可以打开墙上的栅格排气窗。

看到这把螺丝刀,肖恩心中大定,再无怀疑,拧下栅格排气窗四角的一粒粒螺丝,钻出营房。

其时是凌晨12点半左右,玄野还在休息,后来换岗时,又正巧碰上安德烈和弗农商量调整班次的事情,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下铺的异常。

小胖墩一路躲避基地监控,逃出营房范围,前半程十分顺利。到了后半段,先是遇到了一处临时巡逻岗哨,后又有运载新兵入营的大巴车驶来驶去,肖恩有一次甚至想脱离计划线路,自己另找方法,但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一是在肖恩眼中,该逃亡计划已接近完美,否则自己如何能逃离有人彻底值守的宿舍营房,即使后面出现一两次小意外,那也属于偶然情况,不必太过计较。

二是现在肖恩仓皇逃窜如丧家之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脑子更是一团浆糊,除了遵从计划安排,他想不出其他行之有效的变通措施。

‘还是多忍耐一会儿吧,反正离天亮还早。’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肖恩隐于暗处,等待一辆辆巡逻车和大巴过去,磨蹭了大半天,才向前移动十几米。好在基地内部幽深空旷,有足够的腾挪空间,几个神色恹恹的巡逻小队士兵,估计也料想不到生更半夜的,附近竟还会隐藏着一名逃兵。

不得不说,肖恩今夜的运气很好,一路磕磕碰碰躲躲藏藏,没再什么大的意外,等终于摸到基地外围的铁丝网线,小胖墩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已开始幻想逃出生天以后,躺回到自己卧室舒适的大床上,一定先要美美地睡个饱,然后再把自己的逃亡经历,匿名发布到社交网络上,以此嘲笑那些仍留在训练营里、曾经欺负过他的坏人们,并祝愿他们毕业之后,早日分配到前线打仗……

只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肖恩才不怕军方事后找茬呢,家庭就是他最好的避风港,而以他父母的财力,可是聘请得起当地收费最贵的私人律师的。

※※※

[注1]约翰·兰博:旧时代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前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成员。

章五十七 可恨之处

肖恩痴痴地想着,面露微笑,正待弯腰,从上下两道略显粗疏的生锈铁丝网中穿过,突然侧后方引擎声大作,驶来一辆涂着绿漆红条、装着警示灯的军用装甲吉普车。

吉普车以超过70码的速度从路旁飞驰而过,接着才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紧急手刹制动,方向盘猛打,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向肖恩这边开过来,停在不远处。

刺目的灯光,照射得小胖墩一时睁不开眼,还没待他有所反应,双臂已被人绞到背后。

随即,一个红点准星慢慢自他的后腰处移开。而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军用红外探测器闪着亮光,正向基地控制台发送信号。

倘若肖恩的动作再快一点,或者多往前走几步,那么等待他的,就将是另一种结局了。

可惜肖恩不知道这些,也没必要再知道。

他被武黑脸推到一众新兵面前,指认谁是自己的同伙,这让肖恩感到羞耻,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

肖恩恨武黑脸当众践踏了自己的尊严,却没有顶撞对方的胆量。而那份逃亡计划又是被人揉成一个纸团,从外面扔进来,才砸到肖恩头上的。

当时的肖恩只顾欣喜若狂,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动静,等他从厕所蹲坑里出来,那个扔纸团的家伙早就不见了,根本无从寻找。

何况,就算肖恩看到了对方的真面目,又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证明,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同伙呢……靠那几笔如今看来有些荒唐的胡乱涂鸦吗?可图纸早被那两名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的特派宪兵专员收走了,自己还能要得回来么?即便要回来了,又该如何甄别嫌疑人,笔记,指纹?还是每个人半夜起床如厕的时间……

肖恩的思维逐渐陷入混乱,面对一双双或戏谑、或鄙夷、或嘲笑、或冷冽,总之极不友好的眼神,他只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有余力思考问题。

武黑脸还算沉得住气,尽管憋着一肚子火,却也没有过分催促,只是视线一遍遍扫过新兵们的面孔,观察他们的表情。

而那两名特派宪兵可就没这么宽容了,他们见肖恩久久不肯回答,其中一人立即走上前去,目光冰冷,说道:“快点讲!小子,你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吗?指认一个罪犯有什么难的,那种抛弃你不管的烂人,完全不值得同情……还是说,你打算独自抗下这一罪名?那很好啊,明天我们就把你的家人一起请到宪兵总部,谈一谈你接下来上军事法庭受审的事情!”

那名特派宪兵语气极为不善,捏住肖恩的下巴,硬逼着他抬起头:“记住,这是你最后赎罪的机会,犯下这种过错,别以为还有人能保得了你!你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供出一同预谋这起案件的同伙,而且必须当场指认……”

说着,一边解开肖恩的手铐,一边压低语声道,“我的耐心很有限,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了,如果找不出人垫背,你就等着乖乖进军事监狱服刑吧!”

这话是背着武黑脸及在场新兵们说的,显然不怀好意,肖恩身子一哆嗦,膝盖发软,差点摔倒。

那名特派宪兵岂容他逃避,扶了肖恩一把,将他的一条胳膊架起,拖长了音调:“三……”

肖恩面色痛苦,他想开口求饶,又觉得丢脸,想自己站直身体,却没半分力气。只得强撑着战栗无助的灵魂,朝曾经一起受训的新兵队伍望去。

肖恩从小便害怕与别人的目光对视,这一望去,感受到无数人的情绪回应,顿时呼吸困难,浑身极不自在。这时只听身旁的声音又喊:

“二……”

肖恩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艰难而僵硬地扭转脖子,往列队第一排打量,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人群中,他看到了光明磊落,看到了冷眼旁观,看到了同情怜悯,看到了幸灾乐祸。接着又看到一张略显老气的男性面容,那是自己这批新兵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听说还有家里老婆孩子。

他看到了壮健憨厚、后知后觉的弗农,事不关己、目不斜视的艾玛;还看到了露易丝,这个混血女兵的美貌依旧,只是不知在想什么,略微有些出神。

随后,他看到了安德烈。

肖恩的脑袋轰一下就清醒了,喉结上下鼓动,连嘴唇也在颤抖,他伸出手指着对方,结结巴巴地道:“是……”

那名特派宪兵此时却不着急了,看了肖恩一眼,反问道:“这就确定好了吗?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你,我们陆军刑事调查指挥部办案,可没另一个机构——国防安全服务局那么嚣张。抓人是要讲究证据的,假如对方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那么你检举揭发有功,我们可以酌情从宽发落,甚至既往不咎。但要是你污蔑陷害自己的同袍战友……对不起了,那你的罪名还得再加上一条,到时候两罪并罚,今后你在牢房里会生活的很滋润啊!”

肖恩原本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但听对方这么说,立刻便退缩了。

不管事情是不是安德烈做的,那家伙到了宪兵队,会痛快承认罪行吗?开什么玩笑!

别说肖恩找不出任何有力证据来指控对方,即使铁证如山,宪兵队查到了指纹一类的证据,安德烈就肯束手待毙吗?绝不会的!以他那种性格,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比如反告肖恩那晚强暴露易丝未遂,届时双方弄得鱼死网破,肖恩不仅没办法获得轻判减刑,还要再多添上一重罪名。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肖恩甚至还能想象的到,在双方当面对质的过程中,安德烈肯定会百般抵赖,或者干脆找一个替罪羊,将所有恶行都栽赃到对方头上。

反正大伙儿都是空口无凭,而这个心胸不怎么宽广的强者,不管最后如何判决,一旦释放出狱,必然要找自己的麻烦。砸玻璃砸车、写恐吓信都算是小事,他要是成天守在门外堵着自己该怎么办,难道自己就一辈子不出门了吗?他要是拿着枪,冲进家里又该怎么办?自己有能力阻止他吗?会不会被他折磨致死啊……

肖恩越想越觉得后怕,乃至于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来及把话说完整,现在才有了少许缓冲的时间。他赶紧将手放下,表示自己并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紧跟着,那象征审判的语声再次响起。

“一!”

特派宪兵倒数完毕,抓起肖恩的胳膊,二话不说,便往身后拖。

小胖墩那接近180磅的体重,在对方眼里就像是提一个孩童那般轻松。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肖恩这下真急了,他再顾不得自己脸面,双腿乱蹬,撒泼似地在地上打滚,他的脑子里只有“从宽发落,既往不咎”这一句话,浑浊的眼珠子四下乱瞟,终于发现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对狭长、明亮的双眼,幽深漆黑的瞳眸,平静冷冽,却似深不可见底。

它如同毫无波澜的镜面,光线暗到极致,又陡然亮起,教人一望,便反射出自己的灵魂倒影,或丑陋,或美丽,或纯净,或肮脏……

虽然镜面光辉在弹指一瞬后,便悄然隐去,但肖恩还在无数黑白倒影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这一发现,使他全身汗毛立即竖起,心态近乎崩溃。

“是他,没错,就是他!”

肖恩像一只被人踩住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惨呼声惊动了那名特派宪兵,他停下脚步,先看看了肖恩,又望向玄野:“他的那个同伙,就是你么?”

玄野脸上的愤怒一闪而过,但随即冷静下来:“不是。”

“是或不是,并非由你个人决定,先进去再说。”

那名特派宪兵指着一旁路边的军用装甲吉普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等到了宪兵队里,我会给你几分钟时间辩解的。”随后一脚踢向肖恩的屁股:“还愣着干什么,你也给老子进去。”

其余新兵见到眼前的场景,神色各异,艾玛表情冷漠,安德烈笑容玩味,露易丝无精打采。

弗农则紧紧盯着自己的脚面,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里有什么异常有趣的地方,吸引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肖恩没料想自己一句话,便定下了别人的罪名,心里略感愧疚,但是很快又被侥幸躲过一劫的窃喜所掩盖过去。

他没有瞧到刚才玄野发怒的样子,见对方十分配合地走向吉普车,不由暗忖:他不会这么凑巧,真的就是那个写计划图的人吧?是了,他就睡在我的上铺,当时我偷偷溜出去,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他肯定知道!

哼……活该!谁让他那天晚上多管闲事呢,不然的话,我早就和安德烈结成同盟了。如果他将那女人赏赐给我,我怎么可能去做逃兵,怎么可能还会被那么多人耻笑……

想到这,肖恩颇有些懊恼伤心,对玄野恨意更深,之前那一点点的内疚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直到最后一刻,这个意志羸弱的小胖墩,仍活在逃避责任的幻想里,不愿正视自身,更不愿正视这个真实的残酷世界。

章五十八 普鲁托

另一边,目睹全过程的武黑脸——这次千真万确是黑沉着一张脸,只见他缓缓扭过头,呲着牙,以一种相当不善的语气,对剩下的一众新兵吼道:

“你们今天的运气很不错啊,不需要买什么电影票,就现场看了一出深入敌后的卧底谍战好戏。你们这回高兴了吧?满意了吧?看到别人挨训受罚,自己却安然无事,内心生出优越感了吧?怎么,不服气吗!你们这群不懂伪装掩饰的菜鸟,你们所有的表情早就写在脸上了,就差再晒出几张自拍照,以此告诉全世界,你们是精英,是英雄,而他们是孬种,是懦夫,对不对?!”

他绕着队列走了半圈,忽然驻足,指着某位新兵:“你说呢?”

“报告长官,是的!”

那新兵正是入营第一晚,因答不出问题,被武黑脸罚做20个俯卧撑的可怜小子。不过这一次,他不再犹豫,回答得干净利落。

武黑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继续绕圈,然后停在女兵艾玛面前:“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艾玛站姿标准,挺胸回答。

“你不如他诚实!”武黑脸冷冷地道,“刚进新兵营的时候,你与弗农,还有那个叫周易的小子,三个人关系不是很好吗?你知道我看出来了,别人也看出来了,所以今天你才不敢说实话……”

武黑脸一边说,一边转回到队列最前方:“不是她一个人不敢,而是你们一个个都不敢!否则,刚才就应该有人站出来,冒着挨揍受罚的风险,替他们说话,或者换一种讲法,是替与你们同吃同住共同训练的战友说话……而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什么也没做!恐怕他们两个人被立即拉出去枪毙,你们也不会稍稍阻拦一下吧。所以不要不服气,因为你们就是孬种,你们就是懦夫!”

今晚,武黑脸的心情实在很差,他禁止新兵们回宿舍休息,惩罚他们原地站军姿直到天亮。

武黑脸自己则走上主干道,步行出一段距离,那名用言语怂恿肖恩的特派宪兵,早已在一株大樱桃树下等他了。

那特派宪兵正独自哼着小曲,身子斜靠在树干旁,另一个同行的人、连同肖恩、玄野和那辆军用吉普车,却不知去向。

他见武黑脸走过来,便随手抛了根香烟给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揶揄道:“瞧见没有,我曾经不止一次对你说过,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可你这个死脑筋的家伙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傻眼了吧,没想到那个小胖子稍微受一点点威胁,就会狗急跳墙乱咬人吧?其实你根本没必要那么做,现在年轻人的过于强调个性自我,懂得感恩的太少,忘恩负义的家伙却太多,即使你把再正确的道理摆到他们面前,他们也是不会听的。”

武黑脸一直闷声不响,沉默了半天,才一把抢过对方手中的火机,将烟头点燃:“从前咱们两人刚进入特种空降部队,还是新兵的时候,我最讨厌的事情就你拿旁观者的轻蔑口气,说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屁话,现在也同样讨厌!你以为我预料不到事情的结果?别开玩笑了,这些年从我手底下训练出的菜鸟新兵,总数加起来超过2000名,什么人是什么货色,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那又怎么样,就因为他们笨,他们蠢,他们患得患失,他们自私自利,我就可以放任不管?”

“所以你混到现在还是一名新兵教官,而我则是人见人畏的cid宪兵群下属特遣队的分队队长。”

那特派宪兵取笑道,言辞中虽有奚落,却不带恶意,更像是一种老友久别重逢后的捉弄和调侃:“况且,这一点不像你过往的风格啊。如果我记忆力没有减退的话,之前咱们一起执行任务的那段时间,你可比我不讲道理多了,也不似如今这般的婆婆妈妈。”

“你自己也说,那是以前。”

武黑脸手指夹着烟,眼光斜睨向对方:“但现今情况不同了,刚刚你不是还自诩情报级别很高吗,那就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战争人类是无法避免的,早一点也好,迟一点也罢,终归要来。身为军人,我们当然相信以现有的武器武装,能够将那些恶心的爬虫生物赶出家园。可战争所造成的损失呢?无辜平民的伤亡呢?难道这些就不用考虑了吗……诚然,换做以前,就如今这群新兵不合格的素质,狂妄自大,心理脆弱。不用两个星期,我就能把一半以上的人都剔除出部队,叫他们统统滚蛋。可这样做真的正确吗?我们这些职业军人,敢拍着胸脯向所有民众保证,誓死不让爬虫们入侵任何一座城市,不杀害任何一个平民吗?我们保证不了的,谁都保证不了,连无所不能的上帝和众神灵们也不行……所以,我必须要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教会他们每个人应有的生存本领和一定的团队意识,那么今后不管他们是上前线战斗,还是躲回家里享受,都不再有问题。有实力的家伙,可以团结周围的人,形成更大更为坚固的保护网;而没有实力的软弱蠢蛋,经过新兵营的训练,只要面对敌人,敢拿起枪射击,也不至于死得太过窝囊……”

武黑脸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谈起,更不会对手下的新兵们讲。

人类的天赋性情各不相同,选择也不同,再好听的道理也只适合一部分人,剩下的则需要靠自己领悟,提早告诉他们,反而有害无益。

那特派宪兵没有打断他的话,等武黑脸一个人唠叨完,他才掐灭即将燃尽的烟头,又点上一根:“其实我主动申请来这里调查,首先是见见你这位老朋友,其次,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以前跟我们属于同一突击营的那个理发师小子,上个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加入了前线战斗部队,并希望我们这些有相同遭遇的老伙计们,能够回归一线作战序列,与火星爬虫们作战,重新树立我们昔日的荣光。我并没有在电话里给他明确的答复,不知道你怎么看?”

“所以你特意跑过来,就是想听一听我的意见?”

武黑脸沉吟着,脸上带着回忆的表情,似乎有些感慨,又有骄傲。

良久,他轻叹口气:“我不想回去了,就待在这里吧。”

那特派宪兵挑了挑眉:“为什么?难道说连你这样的人,舒适久了,也会害怕上战场?”

“不是这个。”武黑脸摇摇头,“你还记得当初我们选择离开空降师的原因吗?我不怕死,但我心里却害怕再发生那样的事情,非常害怕,你知道的,就因为前线指挥官的懒惰渎职,导致情报上的一点小小疏忽,居然引发两支作战部队……自相残杀?!这件事若不是联邦花大力气压下去,估计当时的战区司令、陆军上将、乃至国防部长,都得因此下台。而那名前线指挥官呢?事后军事法庭判决,只是剥夺他的军衔、罚款20万联邦币,并做社区服务300小时,连实质性的忏悔都没有……就因为他的老爹是联邦国会议员,岳父是总统提名的大法官?这样的处罚,对其他人公平吗,对死去的战士公平吗……”

回忆往事,武黑脸又变得激动起来,他攥紧拳头,目光森寒,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们这些见过鲜血的大多数职业军人,并不缺少为胜利而牺牲的勇气,可那也要死得值得,死得有价值……联邦的某些做法,实在是令人灰心,我已不想再亲眼见证年轻生命的逝去了,留在这里也挺好。倘若用实弹杀死几只炮灰级虫子,就算是一个步兵能做到的所有极限的话,那我宁愿留在新兵营里,教授那些将来可能走上战场的孩子们,如何更顽强的生存。一个人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遇见未来。”

“我同意你在人类生存问题上的观念,但不赞成你下这样无聊的决心。因此这里也并不保险。”

那特派宪兵指出问题所在:“这次我来黑土堡,除了上面谈到的私事,还有一件正经事情,就是调查不久前的原虫传言。这些传言有真有假,又夸大其词,自然要予以禁止,而究其根源,却是来自更早以前的基地外部防火墙入侵。那次零日漏洞攻击,泄露出一份秘密电邮,是基地内部某人发给某战场承包商的。所谓普鲁托,即指神话中掌管阴间及地下财富的王。能想出这个点子的家伙确实不简单,一语双关,很有些小聪明,可惜运气不佳,那份邮件遭黑客截获后,被披露到暗网上,传播范围虽然不大,但影响极其恶劣!那人,或者说那些人,受到联邦军方上层的申饬,他们害怕了,想要躲祸,于是到处散布真假消息,意图混淆视听,令我们的调查无从下手,这就是黑土堡基地内谣言四起的真正原因……”

章五十九斗 战斗考核(一)

说到这,那特派宪兵顿了顿,望向武黑脸,接上第三根烟:“瞧见了吗,连一向清廉自守的新兵训练营,都已被花花绿绿的金钱世界所侵蚀,就更别说其他油水十足的部队了。听说其中还牵扯进一些与女兵相关的桃色绯闻……而你呢,凭你现在的官阶和过往履历,留在这里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一旦前线战事不利,说不准还要被征调入作战部队!如此一来,你还能坚持自己的理念吗?在日渐腐败的联邦军队里,那只能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

“那你的建议是……”武黑脸打断道。

“拒绝一切前线征召,选择退役,远离这片是非之地。”特派宪兵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战争呢?”

“让自愿牺牲的人去。”

武黑脸阖上双眼,不再愤怒,也不再说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那个叫周易的小子,你打算关他多久?”

“几天吧。”那特派宪兵答道,“根据我多年的调查经验,无需经过审讯便可以下判断,他和另外一个逃兵之间毫无关系。我之所以抓他,就是要向你证明,脆弱的灵魂经不起磨难考验,即使你用尽全力,也无法唤醒一个心甘情愿装睡的人。”

“你所说的那个装睡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吧。当然也包括我。”

武黑脸终于笑了,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谢谢你,老伙计,你的这番良言劝告,回去后我会认真考虑考虑。但有一点,你必须尽快将那两个人释放出来。他们是我的兵,要打要罚,是关禁闭还是勒令退伍,这件事由我说了算,我会向上面提出处理意见的。”转身离开。

那特派宪兵没有挽留,回想双方的这场对话,又停留了三四分钟,才扔掉烟头,用脚狠狠踩灭。

“姓周的小子我当然会放,至于那个小胖子……呸!像这样的人,老子绝不允许他继续留在军营里!”

※※※

那名特派宪兵确实信守诺言,但守诺的对象不是黑脸,而是他自己。

玄野很快就被放了出来,回归到训练队列中,cid宪兵只是不痛不痒地口头威胁了他几句,叫玄野不要到处乱说话,并没有进行任何记录个人档案的严重处罚。

小胖墩肖恩则一直不见踪影。

过了几天,新兵们才从基地广播通告中,得知了他被开除出新兵营的消息。

小胖墩没有回营房宿舍,或者换句话说,没有资格再回。他的随身行李及其他私人物品,都经过宪兵队的仔细检查,确认其中并无夹杂违禁品之后,才打成一个包裹,邮寄到他位于安大略州卡梅科的家中,由收件人自己付款。

在玄野、弗农这批新兵中,肖恩是第一个走的。

一般不合格的新兵,军方多数会以身体原因记录个人档案并被“请”出部队,而肖恩却走得毫无光彩,以一种不荣誉的身份,灰溜溜地离开新兵部队。

其后又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因为故意弄伤身体、或寻衅滋事,被罚留级。意图虽然明显,但也不敢再做肖恩那样明目张胆的逃兵了。

这件事也或多或少影响了新兵们的情绪,他们在训练时,经常会出现轻度的恍惚和走神,而武黑脸对此的应对方法,即是增加训练量,加大,加大,再加大……

新兵们一个个被训的唉声叹气、生不如死,也就没精力去想别的事情了。

再过几天,安德烈又找到玄野:“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已经从家族那里获得了谅解,并顺利拿到了联邦空军军官预科学校的推荐信,简历也做了更改。至于代价,则是放弃继承属于我便宜父亲的那份巨额遗产,还得尽快履行政治联姻的义务。这个家族中充满了倾轧和算计,真正做到了六亲不认,每一个能爬上高位的成员都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不过这一点我喜欢……而且据说我的那位素未蒙面的未婚妻也在预科学校里,你瞧,多么完美的巧合,省去了我许多麻烦。唯一令人不愉快的是,咱们之间的约定可能要延期了,我最近从家族那里打听到,开机甲好像还要有……唔,是什么来着,学历要求?算了,我不记这些,你也无需担心,反正时间不会拖太久,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安德烈做不成的事情!”

安德烈与肖恩两人,一个随心所欲桀敖不驯,一个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简直如同两种社会性格的正反极端。

玄野没有询问安德烈是通过何种途径跟外界联络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德烈终于要离开了。

尽管玄野鼓惑安德烈去报考空军,是对其捉摸不定、出尔反尔性格的不信任——玄野自知没有弗农那般优秀的身体素质条件,要想在残酷的新兵营里坚持到最后,就容不得半点差错,而安德烈就像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大当量炸弹,既毁灭了自己,也会波及到其他人,危险系数太高。

但是,假设安德烈果真能获得驾驶机甲的资格,并成功杀死一头监察王虫,那么玄野也不介意兑现自己的诺言。

只要双方利益一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安德烈入伍报到时,便没带任何私人物品,临走之前,自然也很潇洒。

他甚至有机会窜到露易丝面前,跟对方告别:“好好服侍我未来的参谋军师,从今往后,你就安心做他的女人,顺从他,满足他,同时给我牢牢盯住他!当然你也可以试着违抗我的命令,悄悄干别的事情,那样你就会明白,什么才叫作真正的绝望!”

露易丝紧咬着下唇,扭转头去,不予理睬。

安德烈以己度人,哈哈大笑,手握国防部开具的《军队特殊人才评审及调动证明》,踌躇满志。

安德烈的主动离开,对一小部分曾受他欺凌的新兵而言,绝对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可惜枯燥而沉重的训练任务,使得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就又愁眉苦脸起来。

那次逃兵事件之后,武黑脸对新兵们的整体要求更加严苛,不仅连续加大训练量,同时还剥夺了他们全部的私人空间和时间。

肖恩逃跑那晚,同宿舍的所有人,均遭受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狠批。武黑脸发配他们打扫了整整一下午的营房卫生,而且是用自己的衣服袖子和毛巾擦!每隔五分钟,众人还得齐声高喊:“对不起,我们错了……对不起,我们不做逃兵!”而当夜负责执勤站岗的所有新兵学员,包括玄野弗农,不管有辜还是无辜,更是惩罚加倍。

武黑脸用一种近乎残忍变态的方式,不断鞭笞着新兵们的人格尊严,逼着他们集体反省。

有人受不了折磨,向基地上层告状,很快就收到回复:“惹是生非,无理取闹”。

第二天中午,全体新兵学员又失去了吃午饭的权利,到了晚上,那个告状的家伙被拖进厕所里,有人紧锁他的手脚,有人捏住他的鼻子,有人掰开他的嘴,咕咚咕咚地,灌下一肚子烟茶。

其后再无人敢随意闹事,那名特派宪兵除了驱赶肖恩出队,也没有其他动作,调查进程停滞不前。

几日后的深夜,他向武黑脸单独辞行:“异形重新活动的消息,已经从各个渠道流传出去了,普通民众的反响虽仍不大,但一些长期纷争地区的局势,却有逐渐恶化迹象。我们都知道,这个表面祥和的世界,已承平太久了,如今联邦保留的常规部队只有130万人,其中陆军仅60万,还是以各州国民警卫队居多,对比辽阔的版图疆域来说,这点人数根本不够看。所以综合目前形势,上面决定对此事既往不咎,我这就回去复命,你也要早做打算,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身边的家人多想一想……”

武黑脸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总共持续9周的bct基础战斗训练即将结束,新兵们准备进行最后一项内容,即战斗考核。

这项考核需要新兵学员们在规定时间内,完成7项严酷考核,将自己在训练营两个月内所学到的东西,完整地运用出来。

从进入新兵营的第二天,教官就在告诫众人,所谓的战斗考核有多么的“魔鬼”,全天候的极限耐力折磨,不能睡觉,不能掉队,不能偷懒……就算和平时期,战斗考核的淘汰率也维持在15%左右,很多新兵平时训练表现都不错,就是最后关头没能熬过去,突然掉链子,被教官判不合格,遣送回营地跟着新的部队重新训练。

而玄野这批新兵的战斗考核,是从某天晚上八点钟开始的。

当时正值11月初,新兵们匆匆吃过晚饭,天色已然全黑,乌兰基辅州高纬度的夜风吹到身上,颇有些凉意。

武黑脸事先没做任何通知,一走进营房大门,就吹响哨子,口中大喊:“战斗考核,战斗考核,全员集合!别慢吞吞的,快点,再快点!”

新兵们今早和往常一样,凌晨5点起床,然后热身、吃饭、受训,直到晚上7点结束,有些人昨夜还轮到值岗……这才仅仅休息了一个小时,就又得参加考试了?

新兵们心里叫苦不迭,但嘴上谁都不敢抱怨,麻利地套上作战训练服,纷纷往门外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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