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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周夫人

郑翠叶作为卢国公郑二伢唯一的女儿,她的身亡不是小事。

郑家虽然没有士族的底蕴,却是新朝不可忽视的新贵。她的死,肯定会被彻查。

即使郑家现在请不到季去病也请不到端木芯淼去判断她的死因,但这天下也不是只有神医师徒才懂得医理药物。能够做太医,多少都是有几手的。

所以赵氏讲郑翠叶是肠疾而死,这就说明那名太医没查出来郑翠叶有中毒或被杀伤的痕迹。

据说这女孩子平常身体非常的好——如果不是中毒或杀伤的话,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肠疾之前卫长嬴的二婶端木夫人虽然也号称因肠痈过世,然而那次端木夫人可没找大夫仔细查验死因!难道郑翠叶真的命这么薄,说死就死?

“按说端木八小姐即使没有恰好被毒蛇咬伤,也不会在这上面帮刘若玉的,毕竟一旦泄露,端木八小姐自己不说,端木家的大小姐和申公子也肯定会受到牵累黄氏想了片刻,道“这郑翠叶到底是怎么死的,婢子却也没有头绪

“有能够导致肠疾的药吗?”卫长嬴道“兴许刘若玉这些年里偶然收藏下来的?我听芯淼说坊间很多东西都是妙用无穷的。季神医早年流落坊间时,就学了不少

黄氏解释道:“初看类似肠疾的药,倒是有。但刚才赵夫人跟高夫人都说,太医到那里时,郑小姐还活着,是因为药材不齐,才没撑到吃药就去了。去了之后,太医也还反复探察过。那位太医再不如季神医与端木八小姐,总归是太医。那一类的药,骗一骗不通医理的人也还罢了,想骗过太医却无可能

“刘若玉这一手倒是厉害卫长嬴喃喃道“即使咱们知道是她干的,居然也判断不出来她是怎么下的手”

“估计是流落在外那几年偶然学到的手段吧黄氏如此揣测。

她们这边因为问心无愧,虽然讨论这事,但说说也就是了。

差不多的时候刘府却阴云密布,阴沉得简直要顶着天空的万里无云落下倾盆大雨来!

刘若沃之妻周夫人盛装华服,端坐堂上,一双杏子眼里满是盛气凌人,不冷不热的道:“族姐?还是我夫君亲自送过去的?简直就是胡扯!别说你们讲的这个刘叶我听都没听说过,就算她真是刘氏远支之女,需要安置那也应该是我送她过去吧?怎么会是我夫君送过去!”

她扫了眼脸色难看的高氏、赵氏“两位可能不太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家,做事都是有规矩的。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族里女眷的安置,我夫君断然没有插手的可能,肯定是我来主持!我对这个刘叶可是半点印象也没有!甚至,你们说的这个庄子,我都没去看过!”

高氏听出她语气中对庶族的藐视,心里感到很不痛快,道:“周夫人是说这个刘叶不是刘家人?但她为什么会住在贵家的庄子上、而且贵家庄子上的下人,个个都以其为主,呼为刘小姐呢?”

周夫人眼皮都不抬一下,道:“这个我怎么知道呢?我说了,那地方我去都没去过——那庄子虽然属于我们这一房的私产,但我们产业那么多,哪里能够处处都无懈可击?总有疏忽的时候。一般来讲,这种偏僻庄子,只要每年上缴的钱粮不缺,我们都是放给底下下人打理,无暇过问的。可能是有什么胆大包天的下人,看中了这一点,竟然冒起我们刘家的名头行骗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正色道“多亏两位夫人今天过来提醒,要不然我都不知道,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占了我们的庄子私住不说,居然还冒认我们刘家人!”

如果高氏跟赵氏先到刘府来确认刘若耶所报的“刘叶”的身份,兴许周夫人这番话还能打发她们。问题是经历过沈府的阀阅之家氛围后,再登跟沈家门第仿佛的刘家的门,这两人已经不像初进沈府那么拘束。

何况周夫人无论是在刘家的身份还是娘家的家势,都跟卫长嬴很有差距。

所以她话音刚落,赵氏就道:“周夫人您是这么讲,可当初我那可怜的侄女初次投宿在那庄子上,那刘叶本是避而不见的!后来因为我侄女的使女发现她让出来的屋子,有焚过名香的痕迹,心生怀疑,这才搜出了她来!我们虽然是小门小户出来,但也晓得,名香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吧?”

周夫人眼皮一撩,道:“噢,名香啊?那得看是什么香了,沉水香、瑞麟香这一类,是贵胄人家常用的,两位夫人应该也不陌生。这东西出了名,外头庶民也不是没办法弄到手,市中还是有得卖的。但像罕见的如冰魄香,那倒是不是名门望族难以找出来了

高氏对她这种话里话外提醒双方士庶之别的做派感到很不喜,微微沉了脸道:“周夫人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呢?总之我们觉得那刘叶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刘家人,又住着刘家的庄子,恐怕跟刘家关系匪浅——您如今看都没看到人就说跟刘家没有关系,这也太儿戏了!”

“那你们想怎么样?”周夫人漫不经心的问。

“至少应该多请几位刘家人跟那刘叶照了面,众口一词指认是不是刘家人才好肯定吧?”高氏有些忍耐的道——那凤州卫氏出身的卫夫人都没有这样不住挤兑人的!

只是她却不知道周夫人现在表面上架子端得高高的,心里却已经是乱七八糟了:“这刘若耶莫不是个灾星吗?早年克了其母,如今又来害夫君?郑翠叶那叔父郑三伢何其的粗鲁,偏又是陛下表兄弟,身份超然!如今夫君豁出性命才封了个国公,眼看就能把刘实离那一派压下,这灾星就出来了!”

她几乎是在知道郑翠叶死在安置刘若耶的庄子上的刹那,就下定决心不承认这个大姑子了!

“哪怕不提郑翠叶之死,就说她身份一旦暴露之后,前些年的经历传了出去,往后家里女孩子还怎么见人?”周夫人暗暗咬牙“我现在膝下是两个儿子,可以后能没有其他儿女了吗?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她要是真心对夫君,有过那样的经历后就不该再回来跟我们见面了!默默死在外面不好吗?就算惦记着夫君,见过夫君之后,她怎么还不肯去死?!结果活到现在来害人!”

“反正不能认!好在当初帝都沦陷,看着夫君跟她长大的老仆几乎都死光了周夫人盘算着“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见得以前见过她的人就一定可以认出她来。就算认出来了,我抵死不认外人的揣测还能比我们这一房的承认更作准?”

总之周夫人高贵冷艳的打发了高氏跟赵氏出门,两人越想周夫人那副不耐烦敷衍她们的嘴脸越气,想想这样回去跟王氏没法交代,索性也不去卢国公府,转身就进了宫!

仇皇后对她们的到来并不意外——早在皇后接到郑翠叶死讯时,仇宝娘就断言这事仇皇后脱不了身了。

老实说仇皇后对于表侄女郑翠叶从前是很喜欢的,奈何王氏进宫倾诉了郑翠叶对沈藏锋的恋慕后,仇宝娘轻描淡写的一番:“这郑家小姐怎么这样呢?仗着年轻美貌去抢人家丈夫,先不说沈阀主跟卫夫人恩爱,她未必能抢得了。即使抢得了,人家卫夫人好端端的又没得罪她,却被她自恃年少弄得凄凉下堂,也实在太可怜了!”

这话一下子勾起了仇皇后的悲伤——她这个发妻不就被一班年轻美貌的妃嫔挤兑得黯然神伤、连亲生子女都深受其害吗?

打那之后,仇皇后对郑翠叶就不怎么顺眼了,现在听说她死了,心头居然有隐隐的快意,仿佛象征着这种想抢人家丈夫的女子不得好死一样。

但到底郑翠叶是她看着长大的,印象再坏,情份还是有些的,现在听高氏跟赵氏哭诉说郑二伢唯一的骨血年纪轻轻就没有了,却连凶手是谁都找不出来,也觉得心中难受。

皇后问了问王氏的身体,有些惋惜的对高氏、赵氏道:“本来,本宫跟前的仇姑姑最是精明能干,若她出面,没准能够看出点什么来。偏不巧,她早上还好好的,刚才下台阶时一下落空,生生摔下去、碰到了头,这会还昏迷着,竟帮不了忙了

高氏跟赵氏也晓得仇皇后近来在宫闱里地位非昔日可比,大半都赖这跟皇后同姓姑姑之功。皇后需要坐镇六宫,肯定是不会亲自出宫去查郑翠叶之死的,她们本来也指望这个仇姑姑能够代皇后离宫主持大局——无论高氏还是赵氏、王氏,出身跟天赋都不怎么样,平常学人家主持一下中馈还能应付,郑翠叶身死这件事情,就处置得七零八落了。

见皇后这里指望不了出宫,高氏跟赵氏只好道:“那求娘娘在未央宫里审一审此事好吗?”

“你们把人带到宫里来,本宫来问吧仇皇后心里嘀咕着“但望仇姑姑早点醒过来她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要怎么处置?现在王氏的意思就是怀疑有人害了郑翠叶,想查真凶。

可皇后也没做过仇青天啊

不管怎么说,皇后既然要亲自过问,卫长嬴跟周夫人这两个涉及之人,少不得要收拾进宫,到长乐殿上自辩。

“刘若耶跟高夫人她们报了‘刘叶’之名,又说是刘家远支,然而婶母可是知道她底细的。到时候当场戳穿了她,看她怎么办呢?”这时候是次年了,沈舒颜跟季伊人在年前返回沈府,这些日子都伺候卫长嬴膝前。此刻一个替卫长嬴选着进宫要戴的钗环,一个替卫长嬴挑着配衣裙的披帔,沈舒颜就笑吟吟的道“也不知道到时候周夫人会怎么讲?好像周夫人从一开始就跟高夫人她们否认了她是刘家人来着

卫长嬴对着镜子端详妆容,闻言微笑着道:“这事告诉你们就是给你们长个心眼的,但颜儿还是没过关

沈舒颜愣道:“啊?”

“我上次打发高夫人她们时,曾提醒她们咱们家才跟刘家定了亲,按说刘家人不会在这眼节骨上拆咱们家的台,尤其还是姓刘的人亲自出来拆卫长嬴微笑着道“不然刘家就太不厚道了。倘若现在我这个沈家人去戳穿了刘若耶的身份,你们说旁人不议论沈家不厚道吗?”

见沈舒颜跟季伊人若有所思,卫长嬴提点道:“不要太小看刘若耶!她被卷到这种大事里,还敢捏造假身份,你以为她没想过吗?她是笃定了一来郑翠叶生前心思不正的地方不好公开,所以没被卷进来的女眷,哪怕皇后亲审也不会召她们到场的;二来除了周夫人外,有可能认出她的就是我,而我碍着沈刘才结亲,不好公然说出她身份。即使旁人说了她的真实身份,没准我还得帮着周夫人一起否认”

“那就这么随她去?”季伊人疑惑的道。

“怎么可能呢?”卫长嬴笑“她挣扎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不觉得她可恨,我只觉得

相干之人都被召到了长乐殿上,这时候郑翠叶身死的情况也告知了一下众人——据给她诊治的那位太医言,从郑翠叶痛得满榻打滚、以及疼痛部分来推测应该是肠疾,但脉象上他又觉得跟肠疾有些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太医查验过郑翠叶那晚所用酒菜,发现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会导致或引起肠疾的情况——刘若耶怎么也是正经大家小姐出身,饮食避忌她怎能不清楚?

当时是刘若耶陪郑翠叶用饭的,众目睽睽之下,大部分都是郑翠叶的下人,全部看得清楚,郑翠叶吃的东西,刘若耶基本都动过。而刘若耶一切如常……其实这本身就说明了酒菜无妨。

用过饭后,郑翠叶因为有些醉意,由使女们簇拥着进内室安置——这中间她没跑没跳的,哪里就能患肠疾了?

当初正是这太医的这番话,加上刘若耶信誓旦旦说郑翠叶是被卫长嬴主使谋害的,王氏等人才深信郑翠叶那么好的身体,不可能说死就死。

卫长嬴心里对仇宝娘的手段暗暗称奇,能够让太医院都只是怀疑无法确切断定死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仇皇后端坐上首,双眉紧锁,看似为郑翠叶,实际上是为仇宝娘的伤而忧虑。

……仇宝娘那一摔很严重,到现在都是时醒时睡的,根本无法帮忙——仇皇后同意她进行的大计才开了个头没多久呢,这会仇宝娘要是没了,皇后母子等于被她坑死!所以皇后现在其实非常心不在焉,就挂念着仇宝娘绝对不能出事!

现在太医说了郑翠叶过世的经过,皇后思来想去没什么智谋,索性直接问了:“卫夫人,这刘叶说你害了翠叶,你可有什么说法?”

“娘娘明鉴,这污蔑来得委实突然,以至于臣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卫长嬴从容道“臣妇之前就向高夫人、赵夫人说过,臣妇根本见都没见过郑家小姐,却为何要加害她?再说臣妇这两年可谓是百事缠身,甚至连长侄的终身大事,都被生生的耽搁了,自家事还忙不过来,哪里会有闲心去向别家伸手呢?”

仇皇后经过仇宝娘的指点,也知道郑翠叶再觊觎沈藏锋,都不可能动摇得了卫长嬴的地位,心中实在不认为卫长嬴会下这个手,所以微一颔首,再问周夫人——这时候刘若耶也在,她蓬乱着头发,手臂被反绑在后,跪在殿砖上,低着头,默不作声。

反观周夫人,通身华服,首饰贵重,仪态万方,听了皇后的询问,她只随便扫了眼刘若耶,就摇头:“臣妇实在不记得族里有这么个人

这日刘家不只来了一个周夫人,刘希寻的妻子顾夫人,还有她们几个妯娌也都被请了来,这会一起摇头,纷纷说刘家自有规矩,刘若沃是绝对不会亲自出面去安排族里女眷的——哪怕是族姐也不会!这自称刘叶的女子既然不是周夫人或者她们妯娌中的一个去安排的,那肯定送她去庄子的刘若沃有问题——肯定不是刘若沃本人!

这样这刘叶当然问题就更大了!

仇皇后跟高氏等人对望了几眼,露出一丝了然。

她们倒没想到刘若耶真是刘若沃的胞姐,毕竟皇后等人出身低微,并不知道刘若沃这一房当年的事情。却想到这刘叶虽然面有风尘之色,但轮廓秀美,可能是刘若沃养在庄子上的外室?

总而言之,这刘叶在刘家的庄子上以主人自居,周夫人等人即使众口一词说她跟刘家没关系,仇皇后、高氏、王氏、赵氏这些人又怎么能信?

皇后想了一会,就问刘若耶自己:“你之前说你是刘家人,如今刘家诸夫人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说?”

刘若耶心中深深叹息——卫长嬴确实如她所料没有揭露她的身份,周夫人等人却索性否认了她的身份!本来如果周夫人承认她是刘家人,哪怕是旁支远脉,念着东胡刘氏的血脉,她还能借势争取点生路。

现在……

“几位夫人说这么说,也不奇怪刘若耶强打精神,回话道“几位夫人都年轻,臣妇这一支在东胡刘氏中本就遥远,而且因为战乱还失了分支的族谱……”

“咱们这样的人家,枝繁叶茂,人多了,不能说来个人就认,都是按族谱算的。没有族谱,真假难辨,就说是咱们族里人,这却不合道理周夫人立刻道。

仇皇后道:“这么说她是不算刘家人了?”

“回娘娘的话,正是如此周夫人毫不迟疑,看一眼刘若耶,淡淡的道“没有证明自己身份之前,你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自称臣妇,还是用民妇的好

“如今最紧要的,难道是臣妇与民妇的真假吗?”刘若耶唇边泛起一个苍凉的笑,淡淡的道“谁是谋害了郑小姐的凶手,才是今日皇后娘娘亲审的重点吧?”

这话提醒了王氏等人,王氏怀疑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卫长嬴与周夫人身上——这要搁以前她还不敢这么无礼,即使她现在贵为国公夫人了,但在真正的贵胄跟前还是跟赵氏一样,忍不住就要心虚气短的。

可现在她没了唯一的女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任是什么样的尊贵人害了她女儿,她都敢上去拼命!

周夫人眉头一皱,有些厌恶的看了眼王氏,她不喜欢刘若耶,却也不耐烦被王氏这么瞧着,便道:“王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人,自称刘家人,栽赃沈家主母,所以你就把我们两家都怀疑上了?倒是这个人本身——令爱可是跟她用了饭后出的事!”

王氏冷冷的道:“我出身小门小户的,学不来你们高门大户的做派。我只说句实话,就是叶儿没了,我也不想活了,谁害了我女儿,我就跟谁拼了这条命!”

“嘁!”周夫人不屑的撇过头,眼神轻蔑,她最烦这种动不动嚷着拼命的泼妇!

相比年轻许多的周夫人,卫长嬴要沉稳很多,淡笑着道:“这刘氏说得倒也没有错,我等今日奉娘娘之命前来就是要弄清楚郑小姐的死因。至于说这刘氏到底是不是刘家人……相信回头周夫人一定能够查清楚的

她这话虽然是把刘若耶身份的疑问遮掩过去了,却无疑是在说刘若耶该由周夫人掌控,周夫人现在就不认她是刘家人,回头“查”清楚了,会做什么,还不是心照不宣的事?

“实际上听方才太医所言,郑小姐之死似乎可疑,但至今太医院拿不出个章程来……”卫长嬴继续道“这样就要寻找谋害郑小姐的人,却是艰难

“太医院能够侍奉皇家,医术自不必说。若想在死因上让他们毫无头绪,这天下能够办到的没有几个人刘若耶淡淡的道“但季神医是肯定成的

她这话说出来,殿里好几个人都皱了眉头,王氏也冷然望向卫长嬴、以及卫长嬴身后的黄氏。

“你说的有道理卫长嬴颔首道“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那天晚上,赶回帝都来求医的人,没去求正卧榻静养的芯淼也就罢了,为什么没有到沈府询问黄姑姑?就算我平常跟卢国公府没有什么来往,但人命关天的大事上头,我想我也不至于凉薄到了眼睁睁看着的地步吧?”

她坦然迎上王氏的目光“王夫人以为呢?”

“……下人怕小女出事,先请了太医才告诉了我王氏面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喃喃的道“我当时急于去看小女,什么都没想到……不过下人没去打扰您的话,我想可能跟小女有关吧

她咬了咬嘴唇“如今人没有了,身后名要来何用?我跟您说句实话:小女因为自幼丧父,对沈阀主有些……这样她跟前的人如何会想到去您家请黄姑姑?我所以因这刘氏的话怀疑您,也是这个缘故。小女是不争气,可再不争气,那也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卫长嬴神色一怔,但又道:“这事儿……我还真是……”

她思索了一会,却转身对周夫人道“这话我不太好讲,还请您替我向王夫人说一下?”

周夫人略略思索就知道她要自己说什么,颔首后向王氏道:“如果你是因为令爱私下恋慕沈阀主,怀疑卫夫人会因嫉妒谋害令爱的话,这个是不可能的

王氏不信:“传闻沈阀主与卫夫人恩爱非常,而且沈阀主之所以后院清净就是因为卫夫人不喜侍妾……”

“但令爱会给沈阀主做妾吗?”周夫人有点嘲讽的道“怎么说也是国公家的小姐,这不可能吧?至于说做妻,呵呵,士庶不婚!就算是国公家的小姐,西凉沈氏的阀主也肯定不会娶的——哪怕是续弦。所以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令爱私下再恋慕沈阀主,那都是水中月镜中hua,徒劳而已!因为不管有没有卫夫人,沈阀主都不会跟令爱有什么瓜葛!既然如此,你倒是说说卫夫人为什么要去对令爱下手?”

王氏低声道:“你们说的我也明白,但,叶儿她不明白,她被我宠坏了,行事说话每有张扬处!谁知道会不会碍了你们的眼?”

“她一个小孩子那么点张扬,如果我们就要记恨,那一天到晚都不要做其他事了卫长嬴淡淡的道“我说句实话,就凭我夫君的相貌才干,他就算不是沈氏阀主,前赴后继不计名份想侍奉他的美貌女子也不会少了去!那么多人的醋我就是想喝,喝得过来吗?再者,我夫君的名声天下皆知,他不纳妾,难道真是我管的?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想管得住他?”

“既然我夫君一心待我,那就算天下红颜同妒,我需要在乎?”卫长嬴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与浓浓的骄傲“王夫人该不会以为我闲到除了整天盘算着谁多看了眼我夫君的份上吧?别说多看一眼,就是多看十眼八眼,难道还能抢了他去不成?!说实话,令爱恋慕我夫君这件事,与其说我觉得她可恨,不如说我觉得她可怜——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如愿以偿!”

这一刻,从仇皇后到四周宫人,都沉默下来。

惟独周夫人眸子闪闪发亮,羡慕的看着卫长嬴——不觉得觊觎自己丈夫的美貌少女可恨,只觉得她可怜,这是多么令发妻们扬眉吐气的一句话?

可是没有一个极好极好的丈夫,又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得如此掷地有声?!

这一刻,连仇皇后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沈藏锋虽然逐鹿天下失败,可对于卫氏来说何尝不是幸事?假如现下高踞御座上的人是沈藏锋,诸家进献美人的也是他……这卫氏还能骄傲的怜悯一个对她满怀敌意又年轻美貌的情敌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失言





卫长蠃问得王氏无话可答,但要王氏承认郑翠叶的现在抛毫无关系,王氏却又不肯,她反复强调:“我小门小户出来的,什么规矩体面我都不懂,反正我女儿年纪轻轻被害死了,这事情不弄个水落石出,我绝不罢休!”

未央殿上来来回回吵了几个时辰,看看辰光快到道谢睡醒了,卫长蠃惦记着回去哄女儿,懒得再纠缠下去,道:“王夫人你这么不问青红皂白的纠缠,还怎么个水落石出法?这样我道谢出个主意:令爱出事那晚,我跟我的左右下仆都在沈府,这一点你应该不怀道谢

王氏咬着嘴唇道:“是,但是……”

**我跟我左右下茉卜都在沈府,在帝都之内。那么如果我要害令爱,肯定是通过当时在庄子上的人,是不是?”卫长蠃冷笑“你去把这些人查个清楚,问问到底有没有受谁唆使不就行了?当然,说了受谁唆使,也得拿出证据来!否则平白无辜的攀污人,还叫人怎么过?!

周夫人微皱了下眉——她有点担心刘若耶暴露身份,不禁朝后者看了一眼。却见刘若耶也正在看她,目尤就算而嘲诋

这种目道谢周夫人感到很不痛快:“怎么你觉得我亏待了你吗?可是以你的经历本来就不该回娘家来、脏了娘家的名声!我容忍夫君安置你在庄子上,你还想怎么样?”

周夫人心里诅咒着这个大姑子,道:“依我看,恐怕是郑小姐的左右更有问题——我倒有个地方不明白了,陛下又不是没有骨赐卢国公府庄子,为什么郑小姐老是跑到我家一个偏僻得我不翻账姑娘想不起来的庄子上去?这倒像是在想方设法要把郑小姐出事豆道谢家杜上关系孔”

怕刘若耶受不住刑招出她的身份来,丢尽了刘家的脸。周夫人也只好把那些伺候郑翠叶的下人拖出来挡、又想方设法的把众人注意力引到别处去了。

王氏脸色很难看:“我没管就算女儿,导道谢常去贵家庄子上打扰,是我不对,我女儿也有些过于孟浪。但再怎么说,她也没错到要为此赔了命、我也没错到要因此遭受丧女之痛的地步!而且周夫人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刘家产业多、你不翻账本这里想不起来那里想不起来,但那座庄子是刘家的这个你总否认不了!既然如此,你凭什么只提嫌我女儿过去、不提你的失察?!我看你们家妯娌也挺多,这么多做媳妇的,却连家里产业都看不过来!现在是我女儿没了,哪天查出来在造反,是不是你们也以为说句某产业很久没打理了就能遮盖过去?!”

王氏因为心中满怀愤恨,这番话说的实在是太快了一快到仇皇后来不及阻止!

果然周夫人变了脸色,立刻朝上首仇皇后一礼:“求皇后娘娘明鉴!我刘家虽然不是陛下帝业初始时候便从龙,然而归附以来,从未有过不轨之心!不道谢廷商议要讨伐西南时,拙夫立刻响应,亲自顶盔披甲随御驾赶赴前方!就算这次拙夫舍出性命救驾,照王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苦肉计了?!纵然卢国公英名烈烈,郑小姐又是红颜早逝,王夫人说这番话,也太让我等这些后来投效陛下麾下的人家心冷了!!!”

仇皇后含怒贵备:“王氏!你是被丧女之痛冲昏了头了吗?!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了出来?还不快点给周夫人、卫夫人请罪!”

王氏面色阴沉,但还是依着仇皇后之言朝此刻神情都非常凝重的周夫人、卫长蠃行了个丰l,低声道:“我太伤心了,有说的不好的话,请你们不要见怪!”

卫长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心想:“现在是见怪的问题吗?你作为新贵中人,公然当面说出怀疑刘家造反的话,可不是代表着从闻伢子到你们这些庶族出身的新贵,对我们这些后来投靠的士族的不信任?!”

就算仇皇后特意提了“丧女之痛”来为王氏遮盖,但,这种事情是这么容易遮盖过去的么?

“王夫人当然是伤心的。”周夫人同样清楚这一点——一尤其是,近来西南战事大雍非常的顺利,闻伢子这个新帝的威望,正在迅速的建立……

溪林周氏也是经历过大赫、大魏到现在大雍的三朝名门了,周夫人岂会不明白王氏那句话如果是听别人说的,并非白己信口胡诌,是何等大事!

所以她现在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这件事,当下冷冰冰的道“不过人伤心极了,说的一现在是真话所以王夫人平常就是这样想我们这几家的呢,还是,从谁那里听来之后一直记在了心里的?”

卫长蠃淡淡的道:“郑家小姐现在刘家庄子上,本身就透着古怪。而我被拖下水那就更加天马行空了一一在今日之前,我可从来没想过郑小姐那年岁的女孩子,会恋慕挡夫!倒是我的长子已到议亲之年,说句不谦逊的话,我看那长子即使在名门之中,也算得上才貌双全了!”

周夫妗笑着道:“沈二公子俊越群伦,才思敏捷,这是咱们几就算知道的。我膝下是没女儿,要是有,u怜郎年岁相似,现在得也要想法子再跟沈家攀门亲戚——卫夫

人说的很对,郑小姐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纵然怀春,也应该选择现在年岁仿佛又才貌双全的公子们、而不是年岁已长、算起来足以做她父亲的沈阀主吧?!”

她看着王氏“还是因为郑小姐已逝,王夫人不惜独女名誉,也要把沈家杜下水?!”

上首仇皇后脸色难看无比!

这话说到这里重点早就不是郑翠叶的死因、而是沈刘这些人家的不安,要怎么安抚了!

“王氏你信口雌黄、污蔑名门忠臣!如何配做诰命?!”仇皇后深吸了口气,老实说无论是跟王氏的私交还是出于扶持闻知齐登基的目的,仇皇后都不愿意处置王氏一毕竟又是亲戚又是新贵的代表,那郑三伢脾气暴躁又不怎么讲理,回来后没准会冲到后宫来跟皇后理论一→旦仇皇后更清楚,跟前这事,她要不给出个交代来,挽回王氏失言后造成的君臣信任的裂痕,闻伢子没准知道后会直挨废了她这后位!

毕竟她现在不快刀斩乱麻的处置王氏,以证明对刘家沈家这些人的信任,等闻伢子接到消息想修复裂痕,恐怕就晚了——西南还在打、大雍定鼎到现在才几天?!

仇皇后这点眼色这点魄力都没有,闻伢子如何能够容忍?!

所以仇皇后狠了狠心,冷着脸道“来人!传本宫懿旨,王氏自恃丧女之痛,言语无状满口胡言!疑其心智不清!着废去其一品夫人诰封,贬为民妇!”

孙默应了一声,便有宫女上前,从神色呆滞的王氏身上摘下一品夫人的hu冱钗、脱去她的礼服一一皇后这么做,卫长蠃与周夫俎了不意外,高氏跟赵氏却也惊呆了!

高氏到底娘家做官,想了一会会过意来,赵氏可是直看接上前阻拦宫女,朝丹墀上喊道:“弟姝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儿才没了,二姑娘现在心里不知道难受成什么样子!你迫着她给人赔罪也就算了,如今连她诰道谢夺了!难道说这天下打下来了,我们这些人就算没有用了吗?!”

“你道谢闭上嘴!”仇皇后眼中露出怒意!她初听那句“弟姝”还被勾起了些闻伢子没起事时的旧情之念,可听赵氏这话是要就算贵都拉到她那边去、来说自己这皇后的不公平,仇皇后心里那丛旧情顿时漪失得无影无踪!

她当下喝令宫女按倒赵氏“掌她的嘴!看她还敢不敢在本宫跟前无翠匕!”

……总而言之,这一日皇后亲审,不但没能弄清楚郑翠叶的死因及凶手,反而引起更大的风波!

一直到晌午后卫长蠃才回到沈府,才进院子,就听到道谢的哭声。

“儿又哭了?”她强打精神赶到偏屋_就兕两个了l母正围着襁褓又哄又劝,奈何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一心一意闭着眼睛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忠心耿耿的仇姑姑





“这种话要是没说出来,也就算了,大家心照不宣。”夜色已深,宝帐内只点了一盏灯,仇宝娘的脸色,即使在灯下也透着苍白,细微的声音,更是让仇皇后担心,她吃力的道“现在王夫人民妇王氏这么一嚷出来,又叫周夫人和卫夫人抓着不放,不给他们几家一个交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仇皇后担心的问:“要怎么个交代法?我已经夺了王氏的诰命”

“不够!”仇宝娘摇头道“她的身份说这话,最少也是卢国公兄弟这班新晋贵胄对刘沈那些屹立数朝的贵胄的不满,这要平时,还能用将她贬为民妇敷衍过去;可现在西南战事正酣,西凉也时有狄人死灰复燃的消息——您说这眼节骨上,如果海内六阀起了异心,还得了?毕竟,卢国公兄弟可是陛下和您的表兄弟!在海内六阀眼里,他们说出来的话,都跟陛下大有关联的!”

仇皇后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道:“那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事情已经请柳将军报到陛下跟前去了,自然是等候陛下的裁断。”仇宝娘咳嗽几声,道“这事情非同小可,一个处置不好的话,那是要动摇社稷的!婢子觉得还是让陛下来操这个心吧。”

“那郑三伢脾气可不好,他犯起混来陛下都让他三分。我今儿个夺了王氏的诰命,会不会跟他结下仇怨?”仇皇后忧虑的道,她倒不是怕了郑三伢,而是“姑姑上次不是说,知齐他跟那些妃嫔所出之子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是郑三伢、柳容这些人看着长大的如果得罪了郑三伢”

仇宝娘道:“这事本来就是王氏没道理,她要追究郑小姐的死因,那就好好的追究!东拉西扯的,还要不要查下去了?如今更是给陛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郑三伢能自保就不错了,还来找您的麻烦?!婢子看,他到时候求您说情还差不多!”

仇皇后松了口气,道:“那咱们就等着了是吗?”

“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仇宝娘冷笑了一声,道“您之前不是想跟卫家结亲吗?这可是个好机会!”

仇皇后皱眉:“虽然说我跟卫氏讲的那个远方亲戚是真事,可那顾家小姐至今好好的”

“那就让她好不了!”仇宝娘眼中露出一抹狠色,沉声道“娘娘您想今儿个这事情到了陛下跟前,陛下肯定是不愿意这时候臣子们闹起来的。所以必然会力图把大事化小,您说这事情怎么个化小法?当然是责备卢国公这边,安抚刘沈那边——但这只是表面上,阀阅不是傻子,不是几个封爵就能让他们安心下来的。”

说到这里,仇宝娘声音一低“最安阀阅之心的,其实还是在储君人选上!”

仇皇后脸色一变!

“婢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能够这么快就建立大雍,名门望族的归附帮了很大的忙。但陛下私心里肯定更信任如郑将军这些自小长大的人的。就如他立您为后一样——”仇宝娘低声道“所以单贵妃就算把那男胎生下来,凭她跟端木家来往的频繁,至少在目前,陛下其实未必属意单贵妃这种妃嫔的骨血去住东宫!可若是为了安抚士族,没准陛下就会选择立一个流淌着士族血脉、或与士族有关的皇子了!”

仇皇后皱眉道:“知齐虽然没有士族血脉,可他对沈家卫家也是很亲近的。如果这样的话,那反而知齐最有希望吧?”

“可陛下如果真的属意大皇子的话”仇宝娘心想如果闻伢子自己选择了闻知齐,那你还要我干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毫不犹豫的打击着皇后对于闻伢子的信心“为什么这次征西南不带上大皇子?御驾都亲征了,难道还担心大皇子的安全?这本来是给皇子建立威信的大好时机!本来大皇子年纪不是很大,从前陛下平定天下时,大皇子就没怎么参与,现在不抓住西南未定的功夫给大皇子磨砺,往后难道还有更好的竖立大皇子威望的机会?”

“所以说,这次陛下没把大皇子带去军中,可见圣意!否则单贵妃她们怎么会在陛下走后,还那么嚣张?”仇宝娘冷笑着道。

其实如果仇皇后足够精明,就会想到闻伢子现在自己都对海内六阀、尤其是沈家忌惮极深,哪怕沈藏锋借口身体不好没有参战——但这么个人放在帝都,闻伢子心里也是提着的。

总而言之,闻伢子现在建立自己的威望都来不及,即使他属意闻知齐为储君,这次打西南也是顾不上栽培儿子了——他这个老子地位不稳,闻知齐栽培成气候了又有什么用?没准反而被人利用呢?

反过来闻伢子地位要是稳固了,再不急不慢的调教儿子,到那时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反正,闻知齐今年才十六,闻伢子也正当壮年。

可是爱子心切的仇皇后本来就对闻知齐一直被拘在凤州感到非常不满,被仇宝娘这么一说,心都凉透了,好半晌才道:“我原本以为我们夫妻一场知齐的三个哥哥都因为陛下而死尤其我们的长子还是为了救他才谁想他这样的无情!”

“所以您必须尽快让咸安公主和卫家联姻!”仇宝娘沉声道“之前您把咸安公主下降给卫长风,陛下肯定知道您是想给大皇子增加筹码。但现在您大可以说是为了安抚士族——估计您不提,陛下这会也想下降公主下去呢?”

仇皇后道:“你不是说士族其实不想尚主?”

“娘娘您也特意跟卫夫人说过,卫长风极可能不好娶名门之女呢?”仇宝娘轻描淡写的道“这可是现成的理由!只要顾家小姐出事!”

又提醒道“其实,现在也是个收服郑将军这一派的机会!王氏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如今唯一的理由就是郑小姐没了!郑将军这边,唯一的生路,就是证明郑小姐之死,确实跟士族有关系!”

仇皇后目光一凝:“所以?”

“断了他们这份痴心妄想!”仇宝娘的声音不高,语气却出奇的激烈“设法把郑小姐之死的真相定死了!就是跟士族没关系!”

“那要怎么定?”仇皇后沉吟着问。

“那庄子里住的妇人不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仇宝娘提醒道“周夫人说什么刘家产业太多了顾不过来,奸诈下人偷偷假借主人之命安排了人住进去她也不知道——真是胡说八道!身为掌家夫人,连家里产业被人打着自己家旗号占了好几个月都毫无所觉!周夫人要糊涂到这劲儿上,靖国公不休了她,周家简直就是白教她这个女儿了!溪林周氏的嫡女至于糊涂到这份上?!”

仇皇后道:“但那妇人没有理由杀害郑小姐啊?”

“理由?”仇宝娘微微一笑“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婢子看,这妇人住在那庄子上肯定跟刘家、而且就是靖国公这一房有关!婢子方才听人讲那妇人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

仇皇后点了点头,道:“姑姑也觉得她像靖国公的外室?”

“外室?”仇宝娘愣了愣,古怪的笑了“娘娘英明!您想被偷养在外的外室,生死荣辱都集于靖国公之身!但偏偏这段日子靖国公出征,不在帝都!那外室按捺不住,偷偷的跟人私会,却偏巧被郑小姐发现了以那妇人的身份,靖国公回来后知道,一怒之下杀了她,也不过是件小事吧?”

“为了自己的性命计,她也只能杀了郑小姐灭口了!”

仇皇后想了一会,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这样的话不能咱们讲——如果我断出来这么个结果,不只郑三伢他们会恨我,陛下肯定也不会喜欢!”

“但咱们可以给那妇人安排个奸夫,让刘家、沈家去发现!”仇宝娘淡淡的道“不把郑家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让郑将军在陛下跟前频繁碰壁,他又怎么知道您的好?怎么知道敦厚的大皇子继位后,才对他是好?”

仇皇后觉得周身血液有些沸腾,她按捺住激动,沉吟道:“就是这样的人选要怎么找呢?万一找的人抗不住重刑,说了真话,那咱们可就完了!”

“娘娘手里,没有死士吗?”仇宝娘一怔。

仇皇后苦涩的道:“我要有什么能用的人,还至于你没来前,成天闷在未央宫里偷偷伤心?我出身不高,娘家也没什么象样的人,虽然是跟着陛下一路颠簸,可他的事情是从来不要我过问的我想这也是他立我为后的缘故,他知道我如今年老色衰,离了他,慢说皇后,什么也不是!”

仇宝娘很满意她话语里的怨意——帝后之间罅隙越大,她这个姑姑越受皇后倚重。

至于说闻伢子是不是太冤枉了谁关心呢?

思索了片刻,仇宝娘道:“如果这样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刘家跟沈家是不缺这种为了他们的利益死心塌地的下属的,您只要提醒周夫人和卫夫人,您觉得那刘叶最有杀害郑小姐的嫌疑,却偏偏没有理由就成!这两家必定心领神会,给那刘叶找足了理由。”

“这样王氏的失言,就更加的没有道理了。卢国公是为了救郑将军而死,如今他唯一的骨血郑小姐也没有了,郑将军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管寡嫂王氏!他这一管,肯定也会被拖下水!他被拖下水——陛下为了平息士族的不安,必定重重的处置他!到那时候,即使郑将军无法来求您,赵夫人肯定会跟您哀求!”

仇宝娘眯起眼“到那时候您可千万别推辞!一定要让郑将军夫妇,好好感受到您有多么念旧情!”

仇皇后沉吟道:“拿一拿架子,他们会不会更急一点?”

“您给他们求情肯定是到陛下跟前拿旧情说嘴。”仇宝娘提醒道“这也是让陛下回忆他当年跟您一路扶持过来、一同经历风风雨雨的大好时机!”她声音一低“容婢子说句不该说的:去了的那三位皇子殿下的事情,您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最适合讲,而且可以大讲特讲!”

想起陆续而去的三个儿子,仇皇后如遭雷击,眼中不禁盈满泪水!

良久,皇后才抬手擦了把泪,低声道:“我是遇见了姑姑,才知道这世上果然是善恶各有报!如果伢子他不这么对待我们母子,我又怎么可能听姑姑您的?姑姑今日恩德,他日我必定告知知齐,让他一辈子铭记姑姑!”

“娘娘您不要这样,如果没有您收留,婢子此刻怕是早就死了。”仇宝娘也垂泪,唏嘘道“还有婢子给您出的主意,您千万千万,半个字都不要透露出去!对外,让孙公公暗示,都是娘娘您的想法,甚至连婢子这个人,您最好都不要表现得很在意,让什么周夫人卫夫人,什么王氏赵夫人高夫人的,都忽略婢子!权当婢子只是这长乐殿里一个寻常姑姑!”

“那些设计,全当是您的主意——这样您才能震慑住她们!否则,叫人晓得您很多时候用婢子给您出的主意,她们肯定会藐视您、这对于您的皇后尊严、对于大皇子往后的路,都不好!”

仇皇后感激万分:“可是,原本是你的主意,我占据下来,还要忽略你,那自然也没法明着给你赏赐”

“娘娘收留婢子就是最大的赏赐!”仇宝娘斩钉截铁的道“只要能帮到娘娘,婢子慢说没有赏赐,没有月钱都甘之如饴!”

她语重心长的叮嘱“您记着,为了您自己,为了大皇子,万万不要让人怀疑婢子给您出主意!所有事情,都是您自己决断的!!!婢子心甘情愿什么都不要!只求大皇子早日归回帝都、荣登大宝!娘娘早舒颦眉、康健喜乐一世!”

刘若耶那么狡诈,也就是她之前缩在庄子里,那周夫人不喜欢她,根本不给她什么外界消息,她才想不到我竟潜伏在仇皇后跟前——万一有点风声传出去,她还能不怀疑?我好容易把棋下到这儿,可不能功败垂成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公布真相





实际上根本不用仇皇后想法子提醒——

早在前一日的傍晚,沈府后堂,沈藏锋一边伸出手指让女儿沈舒媺抓着玩,一边听卫长嬴描述未央宫里的一幕,听完之后想都没想就道:“趁郑三伢还未归来,把郑翠叶之死的真相敲定——不管是谁干的,横竖跟咱们家、跟刘家不能有关系!跟任何一个士族都不能有关系!”

“但郑翠叶死在刘家的庄子上。”卫长嬴沉吟道“虽然周夫人一口咬定说刘家产业众多,那庄子她也没派人特意去巡视过,被底下人私自挪用、与刘家没有关系,可这话糊弄下王氏、赵氏这些人也就算了。郑三伢这些人岂能罢休?”

沈藏锋淡笑着道:“就这么说又如何?刘若沃才豁命救驾,至今卧榻不起,他人在凤州求医,膝下二子都还年幼,帝都这边刘希寻等人都随驾出征——卢国公府是孤儿寡母,如今刘家何尝不是满门妇孺?谁比谁柔弱可怜?郑三伢不罢休才好,御前掐起来他以为他能赢?”

卫长嬴心念一转:“假如刘若沃伤势恶化——”

“那周夫人既然铁了心不认大姑子,自然要跟刘若沃交代。”沈藏锋沉吟道“此事如今急的应该是刘家,利用刘若沃的伤势施压,这一点刘家肯定不会不用。而咱们家之所以被拖下水,无非是那刘若耶污蔑于你……何况刘若耶确实是刘家女,还是刘若沃的嫡姐!所以刘家现在肯定要做两件事:让刘若沃传出伤势恶化的消息;提前解决掉刘若耶!”

“这么说来咱们家可没什么要做的了?”卫长嬴凝神想了会,道“最多给刘家打个下手?”

沈藏锋微微颔首:“今儿个晚了,明天估计周夫人就会来咱们家拜访你。”

“如今陛下他们都不在京中,最需要防备的就是薄喜和柳容了。”卫长嬴沉吟道“明儿个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来。”

“这两位来了我来招呼就好。”沈藏锋说到这里有点哭笑不得的对女儿道“你胸口不是挂着磨牙棒吗?怎么咬起为父的手指来了?”

卫长嬴低头一看,可不是刚刚还抓着父亲沈藏锋的手指咿呀使劲的沈舒媺,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着小嘴在父亲的手指上咬来咬去磨着牙——而专门给她磨牙的那支羊脂玉磨牙棒就挂在她胸前呢!

“她才多大,能有多少力气?咬你几下又怎么了?”反正咬的不是自己手指,卫长嬴心安理得的宠女儿“你等她咬累了就成了嘛!”说着还小心翼翼的把沈舒媺放到沈藏锋膝上,免得打扰了女儿磨牙的兴致……

沈藏锋嘴角抽搐了下,堆起笑脸,正要哄女儿松口,结果他才低了头,沈舒媺忽然伸臂,一把揪住他颔下短髯,开心的笑出声来!

“女儿真的比儿子心疼人吗?”沈藏锋想拉开她手又怕弄伤了她,任她抓着、下颔又痛得很,吸着气抱怨道“我怎么觉得光儿跟燮儿都比媺儿乖?”

“那是因为他们顽皮的时候你都没在。”卫长嬴哼了一声“你忘记从前母亲就说过,光儿小时候抓了多少次父亲的胡须、还老爱毁掉母亲喜欢的名贵hua卉!燮儿那会,大姐姐和我的钗环、鬓发,没少在他手里遭殃!如今媺儿来折磨你,这都是应该的!”

沈藏锋叹着气抱好女儿:“是是是,这都是应该的……嘶!媺儿力气怎么这么大?”

他们夫妇一边逗弄小女儿一边商议,气氛还是很轻松的。刘府这会可就阴云密布了——几位夫人回到府中,都聚集到周夫人的屋子里不肯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房里的庄子上,怎么会住进一个莫名其妙的远支?!还口口声声说是二十三弟亲自送过去安置的?”

这几位夫人,包括顾夫人在内,都还很年轻——当年帝都沦陷,在帝都的刘家女眷几乎是荡然无存,所以眼下的女眷里,即使丈夫年纪不小了,可因为是续弦也年长不到哪里去。

既然都是这两年才过门的——而且大部分都是从前不住帝都的闺秀——那当然是不认识刘若耶了。所以跟仇皇后一样,都把刘若耶当成刘若沃养的外室,顾夫人就担心了:“该不会真是远支之女吧?”

刘若沃私下养外室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这外室被卷进国公爱女之死里去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但如果是姐弟通.奸——即使那女子说是早就出了五服的远支,但,这年头同姓还不婚呢!这可是妥妥的乱.伦!涉及整个东胡刘氏的丑闻!

顾夫人这么一问,其他妯娌都紧张起来,等着周夫人的回答。

事到如今,周夫人也不能隐瞒了,她直截了当的道:“不是远支之女,就是咱们本宗的!”

顾夫人等人吃了一惊:“什么?!”

“夫君的嫡姐,就是父亲的续弦张夫人所生的那一位,你们都听说过吧?从前咱们这一辈的十一小姐。”周夫人哼道“当年她害了卫家七小姐,卫家派卫新咏当面向魏哀帝逼宫,废了废后顾氏所出的太子申寻!之后私下里一番争斗,她跟她母亲张氏一起被交给了申寻处置!咱们在前朝时候也都落地了,申寻此人诸位嫂嫂和弟媳该听说过……你们说落到他手里去还能是什么下场?”

顾夫人等人直接惊呆了!

半晌,顾夫人才讷讷的道:“但申寻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趁乱逃出生天,之后流落坊间,去年还是前年才找到夫君,夫君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不忍让她全节,这才隐瞒身份,把她安置在那庄子上!”周夫人长叹道“结果现在她给咱们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可怎么办呢?”

“这下麻烦大了!”顾夫人倒抽了。冷气“我看你对王氏她们那么不客气,还以为这事确实跟咱们家没有关系!二十三弟也太不像话了吧?就算是他亲姐姐,这么多年流落在外,经历都不知道复杂成什么样,他不忍令其全节想安置好她度余生,好歹也跟族里打个招呼啊!这么一声不说的,到这会才告诉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另一个妯娌也连声埋怨:“为什么要安置在刘家的庄子上?就算是你们这一房的私产,这也太糊涂了吧?就不能找个下人的庄子安置下,到时候还能有个人顶缸!”

“她流落在外多年,如今虽然二十三弟给了她个容身之处,焉知看着咱们光明正大出入,她这个曾经的十一小姐却……郑小姐之死,该不会是她报复咱们家吧?”又一个妯娌紧皱起眉。

顾夫人很不高兴,本来刘希寻跟刘若沃关系微妙,作为两人的妻子,顾夫人跟周夫人一向都很防备对方,现在听周夫人这么一讲,顾夫人顿时就觉得自己这边被算计了:“方才那王氏说话犯混你还抓着不放,如今事情都闹到把咱们刘家全拖下水了……族里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这一房,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哎!十六嫂子您别生气啊!我要是不安好心还把这事儿告诉你们做什么呢?”周夫人紧皱着眉道“说句真心话,我也不希望她回来啊!可夫君那么念旧情,我能怎么办呢——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去谋害郑翠叶的,否则咱们家有了麻烦,她还能有好?难道她想再次流落坊间不成?所以她说卫夫人害了郑翠叶我看十成十没错儿!”

“就算是这样,你已经抓着王氏那句话闹开了,真查出来是卫夫人,那你那场闹就是个笑话不说,没准陛下趁势抓着这事儿给咱们好看哪!”顾夫人怒道“合着二十三弟刚刚救了驾,你们这一房暂时无忧,其他房里都不管了是不是?”

见妯娌们都投来不善的目光,周夫人忙道:“怎么会呢?那郑翠叶跟咱们这几家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卫夫人下的手,咱们何必在乎?但如果是卫夫人下的手,这次的麻烦,沈家总不能看着吧?”

顾夫人皱了会眉道:“这倒也是……”

她话音未落,妯娌中一位钱夫人就打断道:“卫夫人闲着没事才会去下这种毒手!她是凤州卫氏之女,心胸怎么可能那么小?倒是这郑翠叶死在刘家庄子上,咱们家横竖都很难洗清了,得快点想法子把这一节解决掉,免得被郑家抓到破绽弄得大败亏输是正经!”

这钱夫人正是刘冰儿的母亲,刘冰儿已经做定沈家媳妇了,沈舒明还没有父母,卫长嬴夫妇对他算有养育之恩——女孩子没过门,娘家就把夫家长辈得罪上,这叫刘冰儿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钱嫂子既然这么说,那沈家那边我们先不提这话也成的。只是这位主儿是夫君极看重的,我之前否认她是刘家人,回头在夫君跟前已经不知道怎么交代了——”周夫人捏着帕子,为难的说。

顾夫人跟钱夫人换了个眼色,神情都有点不豫——周夫人的目的到这会,妯娌们都看出来了,根本就是她早就想铲除刘若耶了,不过碍着刘若沃的态度,不敢亲自下手而已!

这会刘若耶赶上了事情,周夫人先向妯娌隐瞒这大姑子的真实身份,抓住王氏失口把事情闹大——如今士族这边肯定要抱团了,更遑论是家族,她才告诉众人,现在除了齐心协力把事情瞒下去,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而且她刚才故意怀疑卫长嬴有份谋害郑翠叶,才不是为了真的去找卫长嬴施压,而是等着钱夫人反对——这等于是在提醒钱夫人,如果刘家不自己把刘若耶处置掉的话,把卫长嬴拖下了水,刘冰儿就很有可能要被连累了!

事关亲生骨肉的未来,尤其刘冰儿之前已经跟沈舒颜有过过节,钱夫人但凡疼女儿,怎么还敢再得罪沈家人?!

“二十三弟妹真是聪明伶俐!”钱夫人面色沉沉的道。

周夫人识趣得很,不敢得了便宜卖乖,赔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嫂子您想一想,知道这么个人安置在庄子上,她平常还架子大得很!不时要这要那的,我天天提心吊胆!又怕得罪夫君!嫂子们如果不帮我一帮,那真的是……咱们家还有这许多女孩子,夫君才封了国公,往后十六哥,还有诸位兄长也要封爵加官——家里却有这么一位不知道廉耻的主儿,往后咱们合家的脸往哪里搁?!”

“如今人在王氏手里。”顾夫人见周夫人这样子,要翻脸却也不好,只得沉着脸道“要动手可不容易!”

“而且就算人死了,难道就能给咱们刘家撇清关系了?”钱夫人哼道“你早点存着清理门户的主意,早点怎么不来告诉我们?!”

早点告诉了你们——刘希寻不就拿着夫君的把柄了?!至于我们这边,夫君走时把人托付给我,我若支使谁下了手,能脱得了身?不然哪里还会给你们知道!

周夫人心里嘀咕着,面上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我不好去提……”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刻骨的报复





次日一早,刘家果然就到沈家拜访,但让卫长嬴诧异的是,就来了顾夫人和钱夫人,关系最大的周夫人反而不在其中。

“她是早就等着这么一天,好把她看不顺眼的这大姑子铲除了!”顾夫人和钱夫人被迎上堂,清了场,面对卫长嬴询问为什么周夫人没来,钱夫人就冷笑着道“卫夫人,您还不知道那刘叶是什么人吧?她就是我们家从前的十一小姐刘若耶!”

卫长嬴“吃惊”道:“什么?!贵家十一小姐,不是早就没了?!”

“我们也这么认为呢?可之前她却是流落在外,近来才回来的。二十三弟在当年帝都沦陷里头没了父母亲人,难得姐姐还在,虽然晓得她这些年来遭遇……不是太好,但也不忍叫她全节,所以就安置起来了。”钱夫人叹着气“可现在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事关已经不仅仅是咱们刘家,咱们士族如今都不容有什么闪失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让她……”

本来刘若耶的真实身份,是刘家的丑闻,不好外传的。

但顾夫人和钱夫人过来告诉卫长嬴也没办法:“但郑翠叶到底是在刘家庄子上没有的,想要让刘家彻底跟这件事撇开关系,还是得着落在她身上。”

话说到这里,卫长嬴已经完全明白了她们的来意、以及为什么周夫人今天没到。

果然顾夫人接过话道:“这就要请卫夫人帮帮忙了。”

“两位夫人请说!”卫长嬴温和的道,心里却有些复杂——就见顾夫人和钱夫人对望了一眼,才由顾夫人道“郑翠叶的死,之所以会跟刘家扯上关系,就是因为这刘若耶招惹得郑翠叶三番两次往那庄子上跑——如果不是二十三弟心善,这刘若耶本不该住在刘家的庄子上!二十三弟对她心存善念,如今因她导致刘家有大麻烦,我们想,她总该自觉一点?可她半点没有体贴的意思,说不得只好给她提个醒了。”

“按说她那样的经历,就算想再见亲人一面,见到二十三弟之后也该全节了。”钱夫人颔首“二十三弟还把她安置在那么偏僻的庄子上——偏她一直活着,据说还颇为用心的调理身体!可见这一位的廉耻实在是……寻常人的提醒怕是奈何不了她,依咱们商议下来,还是请二十三弟亲自写信,跟她陈明她给咱们刘家惹下来的麻烦、请她发一发善心的好!”

“如今二十三弟正在卫家养伤,这眼节骨上,咱们家送去的消息,恐怕为小人偷窥。所以思来想去,还请卫夫人能够……”

卫长嬴微微颔首——虽然顾夫人和钱夫人都说让刘若沃逼刘若耶洗清刘家、自己去死的这个主意,是她们商量出来的。但只要看今天周夫人没来,就知道多半是周夫人出的……恐怕周夫人从否认刘若耶是刘家人时,就打好这个主意了。

她今天没有过来,为的不就是往后可以这么向刘若沃解释:“妯娌们都要这么做,我一个人独木难支有什么办法?卫夫人?那边是顾嫂子和钱嫂子去的,我拦不住,只能自己不去——我到底只是弟媳妇啊!还能把嫂子们拘着不让出门不成?!”

卫长嬴不知道周夫人这一手在不在仇宝娘的算计中,如果在的话,那仇宝娘端得是把仇报得畅快淋漓了——还有什么比死在最亲的、还是最后可信任可依靠的人手里,更能叫人痛彻心扉?!

想一下刘若耶的出身吧,东胡刘氏的嫡女,打小父宠母爱,把异母姐姐刘若玉比得黯淡无光!自身容貌出众智计过人,同为阀阅贵女的卫长娟,生生被她算计得先被申寻糟蹋、后被家族逼死!

可自从这件事事发、她跟母亲张韶光一起暗中被交给申寻起,她的命运顿时来了个大转折!

申寻的玩弄已经让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一个正常贵女该有的前程了!更何况之后流落在外的经历?寻常贵女沦落至此,不说无颜——肯定是无心再活下去了——这么大的落差,岂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

可她还是努力活着,刘若玉是因为满心仇恨,她是因为什么?因为刘若沃。

肯定是刘若沃!

她还有个弟弟,亲弟弟!一度有指望成为刘氏少阀主,寄予了张韶光与刘若耶无尽希望的刘若沃!

而刘若沃也没让她失望,哪怕晓得这个亲姐姐归来时已经满身风尘,不复当年帝都贵女中出类拔萃的辉煌,反而带着满身心的沧桑疲惫与不洁骂名——但他还是毫不迟疑的、不顾妻子周夫人反对的认了她,并且悉心安置!

没有公开认刘若耶——这才是刘若沃关心姐姐的地方,只看顾夫人、钱夫人等人知道刘若耶的经历后,没有一个同情她,全部立刻想到刘家名誉就知道,如果刘希寻等人还在帝都时,刘若耶身份被刘家人知道,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

如今刘家阀主还是刘希寻,就算是刘若沃,这种涉及合族名节的大事——尤其刘若耶还是本宗嫡女!族里也不可能容忍她继续回来做大小姐的!

当年卫焕与宋老夫人在凤州卫氏何等威望?卫长嬴还没被确认受辱,只是外头风言风语哪!族里从上到小都希望她能够勇敢一点、以死明志了!何况刘若耶这种流落在外多年,天知道经历过什么的情况?

总而言之,刘若耶颠沛流离多年,饶她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在多年的苦难与侮辱后,终于在弟弟的庇护下有了一个安稳的环境——但现在,就是这个在黑暗之中给予了她无尽希望、让她撑过一次次的侮辱和折磨的亲弟弟——即将给予她致命一击!

刘若沃再重视这个姐姐,在合族的压力面前、尤其还包括他的发妻!他绝无可能为了刘若耶放弃这一切!他还那么年轻,还有满腔雄心——否则何必豁出命去换份救驾功劳——如何甘心为了个残hua败柳的姐姐,妻离子散一无所有?!

所以,即使现在顾夫人和钱夫人还只在托付送信给刘若沃的事,但只要信送到刘若沃手里,那就成了。

刘若沃收到信后唯一的选择,就是劝刘若耶去死。

不仅仅是死,而且死前还得将郑翠叶的死、刘若耶自身,以及她住着刘家庄子的缘故,全部解释清楚——所有的解释都要跟刘家、跟所有士族,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撇清!

然后,她才能死!

这种落差,这种椎心之痛,就算当年卫长娟,也未必能比。

卫长娟死前,最痛苦的无非是被她认为的好友刘若耶出卖、被她认为是一切罪魁祸首的卫长嬴比得一塌糊涂——可再好的朋友,与骨肉之亲总是不一样的。

卫长嬴想起了张韶央。

刘若玉的生母,刘亥的元配发妻,沈家已故大夫人刘若仪的救命恩人……

她因为在春寒料峭之际,毅然跳下湖救起堂侄女刘若仪而感染风寒。却给了早已勾搭成奸的丈夫刘亥与庶妹张韶光机会,含恨而死不说,连唯一的女儿刘若玉,此后十几年,也在刘亥的忽略漠视、与张韶光可着劲的折磨中,受尽屈辱。

最后更被张韶光许给宋在水宁可自毁容颜都不想嫁的申寻……

如果说起初察觉到顾夫人与钱夫人来意时,卫长嬴心里对刘若耶即将迎来的下场,还有那么一些怜悯的话,想到张韶光,想到当年初见时的刘若玉,卫长嬴的心,顿时就平静了。

那个才生下刘若玉不久、明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却毅然跳下水冷似冰的湖中救下堂侄女——还不是亲侄女的女子,岂能没有一颗善良的心?

即使张韶光作为庶女,曾经受过嫡母的亏待,但卫长嬴相信甩开一群下人拉扯、救起刘若仪的张韶央,绝对不是那种欺负庶妹的人,甚至还可能庇护过这个妹妹。

退一万步,就算张韶央待张韶光一般,没有特别爱护——勾引姐夫、合谋害死亲姐姐,难道又是一个妹妹该做的?!这样的人,这样人那同样恶毒的女儿……

卫长嬴很平静很平静的道:“两位夫人请放心,卫家自有传递重要消息的法子,两位只要拿了信来,必定能够完好无损的送达靖国公手中!”

顾夫人和钱夫人对望一眼,同时松了口气,感激的连声道谢。

“其实这样对我也有好处,之前我可是被王夫人怀疑,乃是最有可能谋害郑小姐的。”卫长嬴轻笑着道“早先我很诧异为什么那刘叶一直盯着我这么讲,如今晓得她身份,我……想我那红颜早逝的七妹,早年跟她也算是闺阁手帕交,我跟她虽然以前不是很熟悉,到底也没红过脸……”

顾夫人忙道:“您千万别放在心上!这人在外流落多年如今怕是脑子都糊涂了!好好的就胡乱攀扯人!亏得这次闹出事情来,二十三弟妹也不敢瞒下去!不然想一想有这么个主儿在庄子上,真的是……”

“昨儿个我们一个弟妹就猜测她现在虽然被二十三弟接在庄子上住,但终究不好明着认回本宗的,会不会嫉妒我们这些好好过日子的亲戚——看来还真被她说中了。”钱夫人也忙道“这次她因为事情就发生在刘家庄子上,无须攀扯我们了,竟就找起了您的麻烦!这要不是在刘家庄子上,没准先咬我们哪!”

卫长嬴含笑道:“既然这事情就要收尾了,咱们往后都不要讲了,否则万一泄露出去,咱们都没什么体面。”算是暗示顾夫人和钱夫人,她会为刘家保密。

得到这句保证,顾夫人与钱夫人才放下心,三人自然而然的说起了刘冰儿跟沈舒明的婚事……

曾经在帝都贵女中声名赫赫的刘若耶的结局,在她们眼里,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永巷





皇宫,永巷。

遍体鳞伤的刘若耶倒伏在干草上,心中一片绝望。

如今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来曾经的天生丽质与肤如凝脂。

几乎每一寸肌肤,都布满了反复拷问后的伤口,累累堆积,血与脓水,交替渗入了身下的干草。

由于这种草难得一换,此刻整个草堆,都已经散发出了恶臭。

更有无数蚊蝇之类的虫豸,忙忙碌碌的钻进钻出,虱子在她褴褛的衣裙之间公然跳来跳去,贪婪的吮吸着她残存的生机。而刘若耶除了眼睁睁的看着……甚至她连眼睁睁看着都非常吃力——此外,她毫无办法。

从第一天起,受完刑的她,就孱弱得连只趁火打劫的苍蝇都无法驱逐,何况这许多视她为食的虫豸?

真像……真像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啊……

刘若耶无声的叹息着,努力睁大肿涨的双眼,看向黑黝黝的头顶。

本来郑翠叶死后,她是被王氏拘在卢国公府里折磨的,但王氏失口怀疑刘家谋反后,得知消息的柳容立刻赶到宫门前,要将刘若耶带去诏狱。

卫长嬴、周夫人等人当然不同意。

最后经过协商,由仇皇后出面圆场,把刘若耶关到永巷中。

从柳容看,仇皇后乃闻伢子的原配发妻,即使如今年长色衰,宠爱大不如前,但夫妻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是向着闻伢子的;

从卫长嬴看,仇皇后如今对仇宝娘言听计从,估计自己这边跟柳容对峙良久,仇皇后才被“惊动”派人到宫门说和圆场,要把刘若耶领去永巷,估计都是仇宝娘出的主意!她乐得成全仇宝娘。

从周夫人看,仇皇后哪有柳容精明厉害?永巷的防范哪有诏狱森严?反正刘若耶不可能交给刘家,更不可能再留给王氏管,还不如挑个好下手的地方。

于是刘若耶就被送到这座她其实并不陌生的皇宫、却绝对陌生的角落——永巷。

想起被送进来时,那逼仄的,像是永远走不完的宫墙,不像仅仅通往一所女狱,倒像是,通往一个地狱。

……如果说在王氏手里时,刘若耶觉得苦不堪言的话,进了永巷这数日,刘若耶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个俨然闻伢子义子的年轻将军,虽然没能如愿以偿的把她关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诏狱里去,却还是把他的吩咐传递了进来:“让她招供是受了几家士族指使、才在刘家庄子上谋害郑小姐的!”

士族抓住王氏的失口不放,柳容作为闻伢子钦命留守帝都、稳固后方的主帅,当然要设法还击。

只要刘若耶按他说的去做,将郑翠叶的死,说成其他几家士族嫉妒刘若沃获封靖国公,故意而为,那么不但王氏的失口可以被轻描淡写的掩盖过去,甚至士族之间还能够被挑拨一下……

假如刘若耶只是一个寻常的士女,估计就答应了。

熬刑痛苦是一个,初看这说辞也是把刘家撇清楚的。

但刘若耶远比寻常士女看得远,所以她知道,她绝对……不能这么说。

王氏那句话,虽然是怀疑刘家谋反,却能够令整个士族人人自危!

若刘若耶照柳容的意思招供的话,刘家是撇清了,其他人家呢?士族之间——别说一家与一家之间了,一家的内部,明争暗斗什么时候又停歇过?

但在涉及到整个士族阶层的利益时,立刻放下一切成见抱团,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没有这份默契,士族岂能存在至今?

刘若耶要依了柳容之话,以士族现在的势力,以及新朝才建的浅薄根基,闻伢子不太可能目前就对整个士族下手——除非他不想要大雍了,最多也就是挑拨士族内斗,他居中调解,好占便宜。这样,士族不会认为她是受了柳容之命,而是认为她是受了刘家指使。

为了刘家,把其他家推出去做替罪羊!

如此东胡刘氏怎么跟其他人家交代?

那只能拿刘若沃交代了!

刘若耶怎么能够让亲弟弟落到那样的下场?所以她一次次昏迷过去,一次次醒过来,却说什么也不肯照柳容的吩咐招供!

这一天晚上……兴许外面是白天?她在永巷被安排的这间牢房,是建在地下的,分不清白昼黑夜。

刘若耶伏在干草上,茫然的想到了死——可是郑翠叶是在刘家的庄子、还是刘若沃这一房的庄子上出的事,她死了,刘若沃要怎么洗清自己呢?

就在这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难道又要被提审了么?

想到那些五大三粗的宫人层出不穷的用刑手段,刘若耶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十一小姐。”来人果然在牢门外停下,轻轻的唤了一声。

刘若耶如闻雷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挣扎到牢门边,抓着栅栏,失声道:“你喊我什么?!”这一刻她没有想到自己被揭露了曾是刘家十一小姐后,旁人看自己的目光会是何等羞愧,而是——若沃——他要怎么对族里交代?!

栅栏外是个眼生的宫女,跟这里其他宫女一样粗壮而粗鄙,但一双小眼睛里淡漠的神色,却显得与寻常宫女不同,看着她的目光,刘若耶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道:“你是……士族的人?”

“二十三老爷,让我给您带句话。”那宫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但也等于承认了。

刘若耶心中陡然升起希望,她努力压抑住狂喜的心情:“你说!”

在关押刘若耶的牢房的上层,永巷女狱的入口处,是一间用来供看守此处女犯的宫人们歇息或换班的屋子,如今被打扫得纤尘不染,足足十几盏油灯,照得明如白昼。

几名在女犯跟前凶神恶煞的宫人,正满脸赔笑的奉承着一个灰衣宫女:“姑姑您是什么身份?这腌臜地方,哪里敢劳动姑姑亲自前来呢?您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来说一声,奴婢们保准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这要换了几个月前,兴许他们还不会这么殷勤。

但自从单贵妃被弄没了个男胎后都不敢吭声,这六宫上下,妃嫔们个个乖巧无比,做宫人的就更不敢不做低伏小了。

“我是奉娘娘之命来的。”他们懂事,仇宝娘也和颜悦色。

她之前从台阶上那一下摔得确实厉害,但刘家逼着刘若沃写的信都已经拿到永巷来了,距离郑翠叶死,也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经过太医的精心调养,她现在已经可以行动如常——再说今夜是刘若耶这辈子最痛苦的一个晚上,就算是爬,她也要爬过来看的。

此刻她想象着刘若耶在脚底牢狱里的痛苦与惶恐,端着皇后跟前最得脸姑姑的架子,在宫人们讨好的目光中淡笑着道“大半个月前关进来的那个刘氏,这些日子怎么样?”

“照着柳将军吩咐的,奴婢们日日审着她呢!就是柳将军说得留着她的命,奴婢们也不敢下死手。”一名宫人忙道。

“那她招了没有?”仇宝娘挑眉问。

“这……”宫人们都露出一抹紧张——难道一直拿不到柳将军想要的口供,皇后娘娘不耐烦了,所以才派这仇姑姑过来催促?

仇宝娘沉吟道:“她骨头竟然这么硬?”

“奴婢们无能!”听出她话中的不满,宫人们赶紧请罪,暗暗祈祷仇皇后大发慈悲不要为难他们。

“这样的话。”仇宝娘沉默了片刻,等宫人们都已经满心忐忑了,才淡淡的道“她却更可疑了——寻常人有这么硬的骨头?”

“姑姑英明……”宫人们赶紧想奉承几句,但才讲了一句又被仇宝娘打断:“再硬的骨头,也不可能毫无破绽,这些日子,她就没露过破绽?”

宫人们迟疑着道:“她……什么都不说。”

这是不肯招供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一个字也不讲。

毕竟人在极端疲乏和重伤的情况下,总是难以考虑周全的,哪怕是故意胡说八道,在刑讯的行家眼里,同样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像刘若耶这种身份就是个大秘密的人,索性一句话不说,不知道她身份的审问者,倒容易往别处想了。

仇宝娘对刘若耶的坚毅感到非常满意:“她要真把自己身份说出来,又讲了我也活着。其他人不提,仇皇后跟孙默,再笨也能想到我了。”

“这样吧,我既然来了,那就下去……”仇宝娘话才说到一半,忽然隐约听见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似从地底传来!

“估计时辰的话,刚才那个我进来时就接到暗示下去办事的宫人,也该跟她讲得差不多、给她看过刘若沃的信物了……啧啧!这喊声居然穿透地底,她此刻的心情……会是跟母亲她当年临终时差不多吗?”仇宝娘心里有数,嘴上却问:“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们满头大汗,一个宫人忙道:“姑姑莫惊,想来是哪个不长眼的女犯,白日里少挨了几鞭子,如今正在发疯呢!奴婢这就下去看看!”

“先不用急着下去。”仇宝娘漫不经心的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那就由着她喊,等她喊完了再教训也不迟——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一会就得回去伺候娘娘,到了你们这种地方,不沐浴更衣一番怎么好到娘娘跟前?”

有些嫌弃的掸了掸衣襟——虽然说被她当面斥为不干净的地方,四周宫人却无一个露出怒色,纷纷赔笑赔罪。

“你们继续说说刘氏的情况吧,陛下现在脱不开身,郑将军他们也是,这件事情如今还得由娘娘来主持解决……事情轻重就算你们看不出来,这些日子风言风语的也该听说过点了。”仇宝娘很平静的道“总之,必须让这刘氏开口了!”

第一百八十章 邓、周的悲剧缘由





·姑姑,这里黑,您小心点儿怎么就搬了张矮榻下来?快点拿个锦垫!”一群宫人手忙脚乱的在关押刘若耶的牢房外设好矮榻、铺上锦垫。

又搬来长案脚几,捧上瓜果茶水,点上浓香驱除恶气。连四周也点上了五六盏碧纱宫灯,把昏暗潮湿的牢房硬是照出一种诡异的光明富丽口

强烈的光线照进牢房内,爬在刘若耶身上的虫豸都受了惊,很多从她衣内、身上爬出来,钻回草堆中。

但这些刘若耶都不在乎了。

她的手还死死扣着栅栏不放,人却像没了骨头一样,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如非胸口还有些微起伏,与一个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宫人们忽然在她牢房门口搬了这么多东西来,她甚至没有去看哪怕一眼_一她的心,已死!

一直到搬东西的..宫烟了悄然退走,一个灰色的人影,从狭长甬道的另一端,不急不慢的走过来,那熟悉的脚步声才让刘若耶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点什么?

灰衣宫女在矮榻上坐下,轻笑了一声。

笑意中,那种畅快淋漓的快意刘若耶刚才发泄过度,此刻心中惊骇万分,竟还是不能起身,她倒在地上,吃力的问:“刘若现在!”

“被亲弟弟要求去死、还要死得有价值的心情如何?”仇宝娘

第一百八十一章 暂歇





“你不怕我把你的身份告诉柳容?”刘若玉离开时,刘若耶忽然道,“就算你把仇皇后哄得团团转,但柳容那儿你也能敷衍住?”

刘若玉回头朝她一笑:“你以为我是怎么得到皇后信任的?我正在帮皇后筹划着弑君夺储!”

刘若耶一瞬间哑然。

如果刘若玉做的事情传了出去,那比刘若耶亮出身份当众杀了郑翠叶还要命——东胡刘氏就算不族没,还能不能保住阀阅的地位都难说!闻伢子再忌惮士族,涉及到他身家性命了,他还能不拼命?

族里其他人,刘若耶可以无视,但刘若沃呢?

刘若沃膝下的两个年幼的儿子呢?

刘若耶抽了口冷气:“那你一定要小心点!绝对不要拖累了刘家!”

“这就看你的了。”刘若玉似笑非笑的道,“你好好想想怎么招供,才对我正筹划的最有利。雍帝精明,满朝文武也不是傻子,草莽之中从来都不乏良材美玉——好在他们如今都在西南,柳容又可算是皇后看着长大的,正常来说他不会怀疑皇后——我也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而已!一旦雍帝归来,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我的身份能不被查个清楚?”

刘若耶惨笑着道:“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要我拿自己的命给你铺路?”

“你不铺,那就让刘若沃父子陪我上路!”刘若玉淡淡一笑,“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嫡姐,我受他之命化名潜入宫闱,辅佐皇后、大皇子夺储——尔后大皇子登基会尊他为帝师,你看这番说辞如何?”

“你谋逆的事情被揭发出来,难道仅仅是若沃父子遭殃?!整个东胡刘氏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些可都是咱们的骨血族人!”刘若耶激烈的低喊道!

刘若玉冷静道:“那又怎么样?当年我母亲被父亲和你娘那个贱.妇合谋害死,族里心知肚明的人难道没有?他们管过吗?后来你娘那个贱.妇过了门,对我百般虐待,除了受过我母亲救命之恩的七姐外,谁理过我死活?!如今七姐已故,就算还在,她也是沈家人了。刘家谋反碍不着她!东胡刘氏就算死绝了,你以为我会在意?”

刘若耶怒道:“怎么说也生你养你一场——”

“也欺我害我一世!”刘若玉漠然的道,“早就扯平了!我不会主动对整个东胡刘氏下手,但也别想我帮他们什么!除非我自己能够得到更大的好处!”

“……我最多给刘家撇清关系,或者你们要对付什么人,替你们污蔑一把。”良久之后,刘若耶幽幽的道,“再多我也不可能做到了。你知道周氏她不喜欢我,这段日子我住着偏僻的庄子上,消息不通,哪里晓得什么局势?你说的那么大的事情,我这两眼一抹黑的如何帮忙?你这是强人所难。”

刘若玉冷冰冰的道:“这些我不管,反正对我来说,成功了我跟着皇后、大皇子享富贵;失败了我有整个东胡刘氏陪葬!横竖不亏!”

“你……!”

“其实我觉得成功的可能比较大。”刘若玉忽然轻快的笑了一下,眼中却无笑意,“你说我强人所难,但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你做不到?在这种阴谋诡计上,我对你可是信心十足!”

她说完这话,掸了掸衣襟,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上到上面,刘若玉已成了仇宝娘——她漫不经心的敷衍着围上来奉承的永巷宫人,心里想的却是:“我以后再也不会是刘若玉了吧?”

为了提醒自己复仇而起的名字,大约就要这么用一辈子了。

不过两三日,刘若耶的口供就传了出来——

“她说她是戎人的探子?!”沈府,后院,卫长嬴抱着女儿沈舒媺轻拍着,微微蹙眉,“戎人还想让她冒充刘若耶?”

下首怜菊颔首:“坊间都这么说:这刘叶本是乡间民女,戎人进犯时曾被掳入军中侮辱。中间她遇见过东胡刘氏被掳的下人,那下人据说曾伺候过已故的刘家十一小姐。因为这刘叶跟刘家十一小姐容貌有几分相似,而刘家十一小姐没了的消息又很突然,戎人知道后,就令那下人调教她,企图让她冒充刘家十一小姐,潜回刘家!”

卫长嬴道:“这话荒谬,刘家十一小姐是否还在人间,刘家人还能不清楚?”

“因为刘家长辈都已过世,最能确认刘家十一小姐身份的,就是如今的靖国公,而当时靖国公还年幼。”怜菊道,“再加上靖国公一直都很思念亲人,哪怕知道刘叶不是自己亲姐姐,也未必忍心责怪她什么,没准还会照顾她些、当个念想……反正对戎人来说,这两个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那之前都说靖国公送这刘叶到庄子上……”卫长嬴轻声问,“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怜菊道:“那也是找了容貌跟靖国公仿佛的人假扮的,就是为了哄那庄子上的人,也把她当刘家十一小姐归来呢!目的就是以刘家的名义,挑起士族与新贵之间的仇怨,如此朝中内斗,他们自然可以觑到得利的机会!”

卫长嬴叹道:“北戎这班贼子!真是诡计多端!”

她又问,“那么这刘叶被拘入永巷后,为什么还那么向着戎人,迟迟不肯招供?”

“那是因为她的家人落在戎人手里。”怜菊道,“柳将军知道后,派人打听,得知她家人都已经死了,戎人说她听话就会好好待她家人,那都是哄她而已!既然如此,她自然不肯再撑下去!”

“唉!这两年就是多事。”卫长嬴摸着女儿光洁的面颊,道,“那她之前指责我谋害了郑小姐的事,也是信口胡说了?”

“可不是?”怜菊撇着嘴角道,“真不知道她是打哪儿想起,竟攀扯到夫人身上了!那郑小姐算个什么东西,也就能在庶民跟前摆一摆千金小姐的架子罢了!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跟前,她连厨房里的粗使丫鬟的气度都不见得有呢!也敢觊觎咱们阀主——可笑她再觊觎,又岂能让阀主看她一眼?还夫人害她——她也配?!”

卫长嬴笑了笑:“人都死了,就不要议论了,徒然失了咱们家的气度。”

怜菊忙应道:“是!”

“这人既然说了实话,那么这件事情就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了。”卫长嬴颔首道,“这样很好,舒明马上就要到了,他是行辈里的长兄,他的终身大事本来就被拖延了……如今这亲事怎么也得好好办,没有了乱七八糟的事情分心,咱们家也能好好的热闹一番!”

“大公子明儿个就到了呢!”怜菊知道沈舒明得罪过卫长嬴母子,所以不敢夸奖沈舒明其他,只说,“夫人给大公子选的大少夫人才貌俱全又门当户对,大公子来了之后怕是不知道该怎么谢夫人才好。”

卫长嬴淡笑着道:“他们往后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今年沈家其实怎么样都热闹,不但沈舒明要赶来成亲,沈舒颜跟季伊人都要出阁。一年三件喜事,虽然说日子有远有近,但按照名门望族的要求来操办的话,下人们这一年都不要想休憩了。

因为之前的厉疫,造成西凉士卒死伤惨重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沈家在抚恤上耗费极大。如今这三件喜事同一年办,账目上一下子就吃紧起来。

好在沈舒景当了宁王府的家,表示沈舒颜跟季伊人嫁妆里压箱底的物件,她负责一半。

卫长嬴听了这话也很心动——季伊人倒还算好弄,她娘家跟夫家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用不着太讲究;沈舒颜的婚事可是典型的名门嫁名门,凤州卫氏还是这两年都没有受过兵燹之苦的名门,元气满满,这陪嫁若差了,沈舒颜的脸面可撑不起来。

何况沈舒景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之前沈家给她陪嫁的,而是莫彬蔚那儿的——身为天下闻名的骁将,莫彬蔚连上面的赏赐都拿到手软,更何况自己身先士卒时捞取的好处?

用沈舒景的话来说:“库房里全是满的,小半是赏赐,大半是夫君征战所得。反正宁王府上头没长辈需要孝敬、中间没妯娌大小姑子要照顾,我与夫君还在盛年,底下点点才多大?用得着那么多好东西吗?不给自家妹妹陪嫁,还能给谁?”

卫长嬴道:“既然是好东西,我肯定不跟你客气。不过给就算了,折算成银子,卖给家里吧。到底是彬蔚拿命换来的,怎么好白拿?”

沈舒景笑着道:“婶母您可别担心,您知道夫君他除了打仗以外也没什么会的。这库房还是我过门后给他整理出来,才晓得有多少好东西呢!夫君之前离都时就问过弟弟妹妹们的婚事,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从咱们库里拿,横竖点点有爵位有封地,犯不着留多少产业给他!”

既然莫彬蔚也这么说了,沈舒景又坚持疼妹妹们,卫长嬴也就依了她——两个女孩子压箱底的东西上面,另一半却也没要卫长嬴出,是宋在水给补上了。

“哟!我就说之前颜儿跟伊人帮了看了那么多天家,她们出阁你万不能小气,不想还真大方了?”卫长嬴看着堂下一溜儿的三尺来高珊瑚树、五尺见方的翡翠盆、半丈高的无暇羊脂玉摆件等物失笑,“这是托宋家弄来的吧?”

宋在水捧着茶碗,笑骂道:“说话这么酸溜溜的,难道嫌我没给你带好东西?”

“连盒子糕点都没给我带,还不许我说几句酸溜溜的话?”卫长嬴打趣道,“你跟景儿如今是大方了,一人出一半,她们压箱底全有了着落,我竟只要收拾点寻常之物。”

“那是因为她们招人疼。”宋在水道,“你以为我们是看你面子吗?”

卫长嬴笑着道:“我管你是不是看我面子呢?反正如今我是她们长辈,我就当你们全是看我面子好了。”

“你们看看,这么厚的脸皮!”宋在水指着她,向左右叹息。

只是她们表姐妹身份相齐,彼此又亲厚,说说笑笑也无所谓,其他人可不敢附和这话,都不敢作声。

宋在水也觉得这玩笑话不宜拉人赞同,忙换了话题:“这两日,芯淼才好,就被顾家请去了,你知道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挟持





说到这个,卫长嬴脸上笑容就是一顿,喊怜菊:“你留下来看他们收拾东西,这些都是价值连城之物,万不可毛手毛脚的有什么闪失!”

就起身请宋在水“咱们到隔壁屋子里去说话?”

“你也想到了顾思思?”两人在隔壁落座,下人捧上茶水后就被挥退,宋在水看着门关上,就轻声道“顾家虽然号称是老夫人染恙才请了芯淼,但昨天外出遇见顾柔章,她无意中说漏了嘴,好像……真正要请芯淼的,是顾思思呢!”

“这是长风第三次定亲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早先仇皇后跟我说过,长风这样子可能不宜娶名门之女,反而出身不是名门的女子会跟他白头到老。但当时皇后是想让长风尚咸安公主……”

宋在水一挑眉,道:“这么说来顾思思是皇后下的手?仇皇后现在本事倒是越来越大了,连深宅里的大家闺秀都……”

“是刘若玉,或者说仇宝娘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卫长嬴淡淡的道“我怀疑她已经把刘家拉下了水!”

“哦?”

“她之前就向我透露,在撺掇仇皇后为大皇子夺储。虽然不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但肯定做了不少手脚了。尤其是刘若耶一事,闹得士族跟新贵之间剑拔弩张——虽然说刘若耶的口供给了朝廷一个解决这种争端的办法,就是把矛头全部引向北戎……然而,能抓士族一个把柄,你说陛下跟新贵何乐而不为?”

卫长嬴冷笑着道“尤其还是谋逆这种是人君就不能容忍的把柄——刘若耶之事出来前,刘家若晓得刘若玉的身份,还有大义灭亲的指望;但现在么,刘家想大义灭亲,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被陛下将计就计一网打尽……”

“刘若玉这一手倒是厉害,硬把刘家绑上了。”宋在水笑了一声,脸色郑重起来“但这改朝换代不是那么容易的,西南近来虽然捷报频传,然而王城还一座未取吧?就算取下来了,那边被西南四王治理多年,这民心岂是一时间能够定下来的?就是大雍现在这些地方,平定的日子也不久。大皇子……年纪太轻了,我听说性情也很老实……”

“老实有什么不好?”卫长嬴淡淡的道“咱们这些人家还少治国之材?替他打理天下不就是了?”

宋在水道:“这个我知道,问题是新贵那边呢?”

“新贵也是有真本事才能出头的。”卫长嬴道“所以大皇子登基之后,即使拿不到实权,但地位不会有问题。因为没有他的存在,新贵与咱们这些人家之间肯定是要直接掐起来的——否则仇皇后再笨,也不会同意刘若玉的计划——总不能她辛辛苦苦算计死丈夫,转眼儿子的天下就被人抢了吧?”

宋在水眯起眼,道:“这样的话,那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那人如今还在西南,身边良相名将如云,要怎么下手?”

“西南战事还需要他。”卫长嬴道“刘若玉的意思是,等他回了京再动手。”

“这样不好。”宋在水却道“等他回了京,肯定是带大批兵马回来的!到那时候,你想万一有心人生了怀疑,或者别有用心,煽动哗变……谁能控制住局面?曜野歇了这么久,军中威望已经下降;莫彬蔚虽然是你侄女婿,却是卫新咏栽培出来的,不见得肯站在咱们这边。其他人威望比他们不如,不见得最后局面对咱们有利。”

卫长嬴道:“这也没办法,这事情太大了,咱们这种人家,在这样的事情上,要么一起出手,要么谁也不公然出手。总是撺掇着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的人去干,免得事败拖累一族——现在是刘若玉主动请缨在主持,她一个女子,对军略一窍不通,如何算计得了千里之外的那位?再者,营里若有咱们的人手,何必要等刘若玉?”

宋在水想了一想,道:“好吧,怎么动手这个,先放一放。替罪羊找好了吗?”

“这事我正打算过两日找你说呢。”卫长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设法告诉苏五表弟,西南四王,战场上放掉一个,私下里杀了,千万弄得没人能认出来!到时候哪个下落不知所踪,那就是谁干的!”

“这么说来如今大家都商量得差不多,就等着那位死了?”宋在水喃喃道“到时候谁主政?曜野?”

卫长嬴摇头:“他当年伤了底子,季神医亲口叮嘱不能再操心了。这两年的事情,不要他管的,我都不告诉他了。”

“既然要考虑到新贵那边的制衡,那这主政之人,肯定也有新贵的份。”宋在水道“咱们这些人家里,估计还是咱们两个的娘家这样比较被新贵接受吧?”宋家卫家都擅长文治,本身就应该主持政事,而且还没有强大私兵的威胁。

要知道沈苏刘善战也是很有名的,哪怕闻伢子现在名义上收了兵权,但忌惮之心不是短短时日就能消除的。

尤其这三家桑梓,除了苏家略好一点,沈家刘家本身就是在烽火里成长出来的——这年头的人最重桑梓,无缘无故的让人家搬家,就算是皇帝也没法开这个。!沈家跟刘家的桑梓就决定了想不让这两家摸兵权……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无论是闻伢子,还是失去闻伢子后的新贵们,他们肯定不会放心沈苏刘这三家壮大。

宁可选择宋、卫、端木这三家。

这三家都主修文治,如今当然是以卫家最有名。

宋家比端木家有优势的一个地方是——单贵妃是端木家送进宫去的……

单贵妃得势时那么嚣张,一旦彻底落到仇皇后手里,皇后就算不学吕后,肯定也不会待见她。而仇皇后不待见单贵妃,难道会对把单贵妃送进宫、还一直支持着她排挤自己这元后的端木家有好感吗?

这么一来,宋家、卫家优势就很明显了。

“其实最可能的人选还是长风。”宋在水叹了口气“近来宋氏没有特别出色的人才。何况,大皇子现在都还在瑞羽堂!”

卫长嬴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大皇子成功登基的话,卫家肯定最占便宜。

除非闻知齐日后心性大变,否则凤州卫氏的辉煌,肯定能够压倒前魏那时候。

但现在事情还没影,她还是道:“这些都要以后再说的。如今事情尚未成功呢?”

“那还是先说顾思思的事情吧。”宋在水皱眉道“皇后铁了心要把咸安公主下降给长风,那顾思思这次可能没命了!”

卫长嬴紧皱着眉:“当初皇后那么说时,我也没想到她敢下这个手、或者说能下到这个手……现在总不能去跟顾家揭露她?我如今倒有些体会刘家现在的心情了。”

刘家跟刘若耶都不敢揭露刘若玉,因为后者如假包换刘氏女的身份,一旦事败,刘家根本逃不掉!

卫长嬴现在也是这样——夺储的计划她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多少,至今都没跟仇皇后谈过这方面的事。问题是……她串联的可不少!

她怎么能拆皇后的台?

其实就算没有夺储这事儿,作为臣妇也不好去做拆皇后台的事情……

如果仇皇后打算这么做之前透露了消息给她,她还好阻拦一下。问题是这次顾家也是忽然就要请端木芯淼——这个不是卫长嬴对未来弟媳上心不够,而是她毕竟要先顾好沈家,如今卫长风又不住在沈府,对于他的未婚妻家,卫长嬴也是隔三岔五的关照下,哪能防贼一样盯着?

就是刘冰儿她也没空看那么紧的。

总而言之,她被挟持了。

“顾思思那边……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如今懊悔也没用,且看芯淼能不能妙手回春吧。”宋在水双眉紧锁道“你不觉得你如今要头疼的是另一件吗?就是顾思思要真不能嫁给长风了,那长风是不是尚咸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卫长嬴脸色阴沉下来,好半晌才道:“这个主我做不了,还得写信回凤州去请教长辈。”

“咸安公主做公主才几年,配长风确实是委屈长风了。”宋在水沉吟道“但听说她性情不错,年纪也不大,真非要尚她的话,打发几个老人调教调教,想来也不会太丢脸……”

“问题不是这个。”卫长嬴叹了口气“问题是咸安公主不能生育,也就是说长风要是尚了她,以后就只有秀儿一个嫡子了!”

宋在水诧异道:“这是真的假的?”

“季神医断出来时我就在旁边,那还能有假吗?”卫长嬴揉了揉额角“当初皇后还跟我说,这样咸安公主一定会把秀儿当亲生骨肉一样疼爱。问题是,长风就一个嫡子这也太少了!哪怕可以有庶子……终究不如嫡子尊贵啊!”

“不过我说句实话:大皇子要是继承大宝的话,尚咸安公主的人肯定会得到很大好处的,到底是迄今唯一的公主。”宋在水沉吟道“本朝制度都承袭了前朝,大魏向来宠公主,驸马大抵得重用。你看顾威不就是尚了当时的临川公主,连连晋升?安吉的那位是偶然才有的例外……咱们这种人家讲究士庶不婚,没有特别缘故拉不下脸去尚主——驸马如果出于新贵,恐怕日后会因此有什么麻烦。”

“咱们士族总归不可能把新贵全部排挤下去,他们气候已成!”卫长嬴认真的道“否则何必留着大皇子?”

宋在水想了想又道:“顾家那边还没有准信……也许事情还有什么转机?”

“且等他们家给了准信再说吧。”卫长嬴转着腕上镯子,不带希望的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延期

数日后顾家给了准信,果然是顾思思不能嫁给卫长风了。m

不过仇皇后倒也没下死手,顾思思之所以无法履行婚约的缘故不是她有性命之危,而是在花园里打秋千时不小心摔了下来。

所穿上襦因此滑落,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大半个肩膀不说,偏巧她哥哥带了表哥邓宗麟去花园的水榭里拜见老夫人,因为邓宗麟是顾家老夫人的亲外孙,同顾家兄妹也是自幼相熟的,就走花园里抄近路,看了个正着!

这么一来当然是尴尬得没法说。

顾家商议之后,只好以老夫人的名义请了端木芯淼去给顾思思先看伤——再托端木芯淼给卫长嬴递话,向卫长风说明事情经过——顾思思嫁给卫长风,以后铁定是卫家主母,这卫家未来主母还没过门,先叫邓宗麟看到了身子、哪怕只是个肩膀,顾家哪里敢瞒?

卫长嬴很勉强的笑着送走端木芯淼,回过身来脸色就沉了下去。

沈藏锋笑着哄她:“也不是就顾家有适合长风的淑女,再找不就是了?”

“我是恨皇后跟仇宝娘!”卫长嬴冷笑着道,“本来长风的婚事就一直不顺利,好容易定下来顾思思,又被她们给搅黄了!接下来……还不知道长风要被怎么说呢!”

果然顾思思这门亲事退掉后,卫长嬴再给卫长风说亲,各家几乎是一夜之间一改之前的热情,不是推辞就是敷衍起来。

这缘故也不难理解,从苏念初到闵氏,再到顾思思——下场最好的就是顾思思,因为邓宗麟还没定亲,解除了跟卫长风的婚事后,顾思思好歹还能嫁给表哥。卫长嬴要是在名门望族里随便挑个女孩子,这些人家倒也不介意拿个女儿跟如今的卫家攀个亲戚,问题是卫长嬴能随便给弟弟找个继室吗?

单是考虑到侄子卫善秀,她也得好好的挑啊!

这么一挑,她看上的全是人家真正的掌上明珠,自身出众、长辈可着劲儿调教出来的那几位——这种人才即使是世家之女,也不怕嫁不进阀阅里去。

当然目前六阀以卫家最显赫,问题是,做卫长风的妻子风险那么大,谁知道自己家女儿进了卫家门,还能有几天活头?

万一跟闵氏一样,年纪轻轻就没有了,那卫长风还是壮年,肯定要继续娶妻——后妻进了门,跟前头妻子的情份能不淡下去吗?尤其是原配发妻已经被闵氏占了,后娶的不过是继室,如果不能活着的话,又能给家族带来多少助力?

怎么算都划不来,人家教养一个出挑的女儿也不是一日之功,当然不愿意再许给卫长风了!

这时候仇皇后便派了仇宝娘悄然到沈府,向卫长嬴重提咸安公主下降之事。

卫长嬴沉着脸,对仇宝娘道:“我娘家祖母有信来,认为本朝如今就咸安公主一位金枝玉叶,又是皇后娘娘唯一的掌上明珠,如今许给长风的女孩子都是什么下场,你跟皇后也都清楚。万一咸安公主也不好了,长风与卫家如何向娘娘交代?所以还是从士族远支里续娶吧。”

事实上宋老夫人的原话是:“今日可以害了我卫家已经聘定的继室,明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此例不可开!就是给长风聘那些小士族的女儿,也断然不能要咸安公主!”

一句话证明士族如今对皇室的戒心。

哪怕知道仇皇后这么做,想笼络卫家的心思肯定最多,但宋老夫人也不想冒险认这个账!

仇宝娘的身份特殊,跟卫长嬴私下说话就很随意,此刻就直截了当的道:“这么说来,宋老夫人是一定不肯答应这门婚事了?说句公道话,咸安公主的性情真是不错的。”

“这个不是公主好不好的问题,内中缘由你也清楚。”卫长嬴摇头道,“总之我们这种人家肯定不希望婚姻之事还被皇室干涉。”

仇宝娘道:“好吧,我回头去劝娘娘——难得能够光明正大见次面,我们说点别的?”

“刘若耶把火引到北戎上去,陛下打算遣使去北戎问罪……你可知道使者是谁?”卫长嬴闻言,脸色略缓,道。

仇宝娘淡笑着道:“是谁?为什么现在要去关心那个问题——陛下就要还都了!”

“噢?”卫长嬴疑问了一声,心里却也不惊讶,“这次的事情看似微澜,却祸根深埋,他不亲自回来坐镇确实不能放心。”

“主要还是如今西南节节胜利,士卒求战心切。跟起初还没动手时不一样,这会与其使绊子不让别人赢,还不如激励部下多取几城。再加上莫彬蔚救驾的同时也救了与御驾在一起的诸将,也镇得住场面了,他才可以脱身。”仇宝娘嘴角微翘道,“否则的话,他肯定宁可与士卒在一起的!那样才安全嘛!至于说六宫……呵呵!”

卫长嬴了然道:“你是这么跟皇后说的?”

“皇后不对他死心,怎么肯下死手?”仇宝娘淡然道,“到底是结发夫妻!”

卫长嬴嗤笑:“结发夫妻——却还要仇皇后抚养杀子仇人的骨肉!我说那一位也是活该!”又道,“但他现在就回来的话,还没想好要怎么让大皇子登基吧?而且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确定瞒得过去?如今你的身份,那一位要你的命,可是连理由都不用的。”

仇宝娘沉吟道:“是有点为难,所以你能不能帮忙,让他先在别处停留些日子、好多给我几日预备的辰光?”

“别处?我?”卫长嬴思索了下,明白过来,“你是说……我六叔?”

“从西南回帝都,不说一定要经过凤州,但绕过去也没几日。以卫新咏的功勋,他英年早逝,那一位过去吊唁还是很有可能的。”仇宝娘道,“如今能够拖延他回都行程、又不惹人怀疑的,大概就这一个法子了。”

卫长嬴皱眉道:“这个忙我可帮不上。”

“你给卫家带个口信,娘娘说哪怕咸安公主的事情不成,但瑞羽堂教养大皇子一场,这份恩典是不能不记的——大皇子登基之后,必拜卫五公子为师!此事娘娘可以立字为证!”仇宝娘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手书,放到桌上。

卫长嬴扫了眼信笺,道:“我只传信,那边长辈如何处置,我却不管的。”

“当然。”仇宝娘笑了一下,道,“你也别把我看成纯粹是皇后的人啊!咱们两个以前也是姐妹相称的。”

“早先我也说过你以前都是喊我卫姐姐的,那时候你没有理会这话,如今倒是自己提了?这感觉,反像是更见外一样。”卫长嬴微哂。

“那是不一样的,那会我惦记着母仇。如今刘若耶已无翻身余地,还是刘若沃要她去死,我心情好了……”仇宝娘笑着道,“其实就算你刚才打算跟皇后结亲,我也要劝你不答应的。”

卫长嬴提醒道:“你手里拿着皇后答应让大皇子拜师的信却不早说。”

“做驸马哪里有做帝师风光?”仇宝娘毫不脸红的道,“尤其是拒绝了做驸马后再被邀请做帝师——我先不告诉你信的事情,回去说给娘娘知,也更显得卫氏矜贵嘛!”

“……”卫长嬴叹了口气,“不说笑了,对了,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好几日了也不明白,今儿个正好问你——郑翠叶到底是怎么没的?难道真是肠疾?至于那么巧吗?”

仇宝娘笑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一位小小年纪就觊觎人夫,不管她的话,一路下去还不知道要活成多大年纪的老妖精呢?当然没有那么巧。”

“那是?”

“这是我流落在外时,偶然听来的一种害人手段,上不得台面。”仇宝娘淡笑着道,“就是先让泥鳅一类滑不溜丢的玩意吞下特制的铁钩,那天郑翠叶不是喝了酒,我撺掇着她的大使女,借着服侍她醉后,让她吞了下去!”

卫长嬴变色道:“但如果有人及时催吐呢?”活物入腹,搅动肠胃,当然使人痛不欲生——这种表现跟肠疾是有相似之处的。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治疗的法子,只要及时催吐就可。

如果当时有人设法让郑翠叶呕吐,却是很可能把泥鳅吐出来的。这样的话,她就没有大碍了……而且,害她的方法,也将被揭露。

仇宝娘冷笑:“我只是拿泥鳅打个比方而已!你想那呖呖虽然是郑翠叶的大使女,但也不是就她一个伺候郑翠叶,以她的身份,带条泥鳅在身上怎么方便?回头也惹人怀疑——不过是一块做成药丸状的糕点,还是用易克化的食材做的!郑翠叶糊里糊涂的吞下,糕点被消化之后,里头铁钩就……”

“当然到这时候其实也能救,最简单的,吞把生韭菜——问题是,这季节,在刘若耶住的那个偏僻庄子上,哪里来的韭菜?!”仇宝娘淡然道,“而且那里的大夫被她灭了口,庄子离帝都那么远——郑翠叶身份又紧要,没有大夫说话,谁敢胡乱定她的病情?更何况,那庄子上药材不齐,你知道当时庄子上唯一的催吐之物是什么吗?是五谷轮回之物……郑翠叶肯?”

卫长嬴以手按胸,皱眉良久才道:“本来我想你既然能够叫人查不出来端倪的解决掉郑翠叶……”

“那一位跟前是缺不了太医的,这法子可不敢用。何况,我收买得了呖呖,却不敢把手伸到那一位身边去啊!”仇宝娘叹了口气,道。

卫长嬴看了她一眼,却也不急,道:“你好好的想就是。”

反正沈家就是她在中间串联——说是串联,又没证据,闻伢子现在惹不起所有的士族,这事失败了,横竖沈家怎么都惨不过刘家……

“要是能成就好了。”卫长嬴暗暗的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呖呖

曾经的卢国公夫人、如今的民妇王氏近来过的很不好,她被削了诰命后,虽然卢国公府还能住——仇皇后当时削她诰命只是为了给抓住王氏话柄不放的周夫人、卫长嬴交代,皇后心里也不愿意在她丧女的伤口上撒把盐的。

所以当晚就派了孙默到卢国公府找到她说明缘故,并安慰了一番。

由于这个缘故,王氏也不怎么怪仇皇后了,却更加痛恨士族之人。

孙默回宫向仇皇后禀告了王氏愤恨到了精神都有些恍惚后,皇后就派人去提醒赵氏:“翠叶已经没了,卢国公府如今就剩了王嫂子一个,赵嫂子你不把王嫂子接过去照料,万一王嫂子再出点事……”

赵氏想到丈夫以后回来,倘若卢国公府一个人都没有了……头皮都是一阵发麻,忙不迭的再次去接王氏——本来赵氏也不是没想到卢国公府里就王氏一个人了,触景伤情实在寂寞,奈何王氏不肯搬走,说女儿已经没有了,住在国公府里好歹还能看着女儿生前待过的地方。

最后赵氏只好把自己家里交给媳妇打理,收拾东西亲自陪王氏住。

至于说媳妇年轻,压不住后院那些妖精们,她这会也管不了了,向丈夫交代更重要。

这一天王氏早上起了来,无精打采的梳洗后,伏在窗棂后又哭了一场,盼望着御驾早日回京,好把那刘叶五马分尸了给自己女儿报仇。

正恍惚之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吵嚷,她心里很烦,就呵斥:“吵什么吵?!”

伺候她的下人慌慌张张的进来:“呖呖说有要事禀告夫人!”王氏被除了诰命,但卢国公府的牌匾一直没人来摘,下人却还是依着之前的称呼。

怎么说郑家也是皇帝的亲戚……下人们很多都觉得,王氏再拿回诰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呖呖?”王氏怔了一下,心头大酸,踌躇了片刻,还是道,“喊她进来吧。”

郑翠叶去世后,作为近身伺候她的人,为了避免王氏看到就想起女儿,承受不住这种伤痛,赵氏一直吩咐她们不要轻易出现在王氏跟前的。

这时候呖呖能过来,也是因为赵氏自己心事重重,受不了天天起来都要劝王氏节哀——翻来覆去的话都说遍了,王氏不腻,赵氏可烦,所以起早她就找个理由避开,到晌午时候回来,再劝王氏用饭。

对于赵氏嫌自己,王氏也不是不明白,但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丧女之痛里,也懒得跟弟媳计较。

再说赵氏不在,她正好可以哭个痛快。

因此这会王氏吩咐一声,呖呖就到了她跟前。

打量着这个伺候自己女儿好几年的使女,发现比之前瘦了许多,王氏不禁又想哭了,好半晌才按捺住情绪,道:“你有什么事呢?”

郑翠叶死后,王氏着实发作了许多伺候女儿的下人,盛怒之下,那些下人差不多都被处死!呖呖是唯一幸免的那个。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王氏亲自选给女儿的,更因为郑翠叶才跟刘叶来往时,呖呖就禀告了王氏,而且不赞成郑翠叶常到刘叶那里去。

为了这个缘故,郑翠叶还当众训斥过呖呖,让这个大使女很下不了台。

当初王氏顺着女儿,郑翠叶嚷着说整天闷在家里日子没法过,又说到了外面也没有个能放心说话的人——她总不能跟赵氏之类的人去说沈藏锋怎么怎么好看、自己如何如何倾心吧?

王氏拗不过她,也就松一把紧一把的由着她了……所以郑翠叶出了事后,王氏深深的懊悔自己没听呖呖的,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责怪她了——现在呖呖当面,王氏心里就好像刀绞一样的痛。

她给女儿的大使女尽了责任,可她这个母亲却还不如一个大使女争气!

“夫人,婢子能单独跟您禀告吗?”呖呖一脸为难的道,见王氏沉吟,她忙踏上一步,“是……关于小姐的事情!”

“嗯?”王氏目光一凛,立刻吩咐左右退下,沉声喝问,“你要说什么?”

呖呖低着头,道:“婢子这几日思念小姐,反复回想当初伺候小姐时候的情景。”

只这么一句,让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王氏心头大恸!

她看呖呖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婢子觉得那个刘叶不像是庶民。”呖呖咬着嘴唇道。

王氏一怔:“可有证据?!”

“夫人还记得婢子跟您禀告过,当初小姐头一次去那庄子上借宿时,曾因为名香的缘故怀疑那刘叶是刺客?”呖呖道,“您想那刘叶如果是庶民,怎么会用那么名贵的香料?”

王氏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不是戎人想让她假冒刘家那个什么十一小姐?自然要给她打扮成会用这些东西的样子。”经过孙默的登门,王氏现在也知道,即使是阀阅害了郑翠叶,想叫他们付出代价,也没那么容易。

“刘叶还说她住在刘家的庄子就是为了借刘家的名义谋害小姐,可是婢子就不明白了——那天小姐出门,原是随意在旷野跑马,偶然撞见那庄子才宿进去的。”呖呖疑惑的道,“戎人怎么会算准了小姐那天会到附近、而且还去借宿?”

伺候郑翠叶的其他下人,几乎都被王氏狠狠的处置了。尤其是当初听到呖呖撺掇着郑翠叶朝刘若耶所住庄子走的那几个使女都已经被处死。如今呖呖自然可以放心大胆的装无辜——最初也不是没有使女想供出这事。

然而呖呖之前撺掇的很有技巧,几个使女都说过赞成郑翠叶借宿的话,趁王氏等人为郑翠叶之死伤心得死去活来之际,呖呖明确警告了那几个使女,若把事情说出来,也就是拖了呖呖下水——那样呖呖索性把她们家人都拖下水!

反正呖呖自己没家人了……如果她们不招出呖呖的话,呖呖倒可以立重誓照顾她们的家人。

那些使女左右权衡,反正自己都是死,硬拉呖呖陪葬,还要搭上自己家里人,实在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听她了。

这话让王氏脸色大变!

“而且刘家十一小姐名叫刘若耶,这刘叶……如果把刘家十一小姐的名讳去掉中间的‘若’字,音与刘叶岂不是一样?”呖呖低声道,“再者,婢子在那庄子上伺候小姐用饭时,那刘叶每每作陪,虽然未用下人服侍,但婢子觉得她……她每次都像是等着婢子也去伺候她一样!婢子觉得,如果是民妇出身,只靠戎人那儿俘虏的刘家下人指点,怎么可能学得那一副士族架子十足的样子呢?婢子记得宫宴时,随小姐入宫,看到刘家、沈家等人家的女眷,刘叶的气度,与那些人……竟颇为相似!”

“你是说那刘叶就是刘若耶?!”王氏只觉得胸中一团火被点燃了一样,她激动得站了起来,“因为她害了我的叶儿所以不敢承认她的身份?!”

呖呖道:“婢子觉得很有可能——”

话音未落,就见王氏朝外疾走!

呖呖赶忙上去扯住了她:“夫人您要去哪里?”

“放开!我要去刘家!”王氏喊道,“我要刘家给我女儿赔命!”

“夫人您不能去!”呖呖大惊失色,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您忘记就因为您拿刘家打了个比方,皇后娘娘就被迫削了您的诰命了吗?您这样跑去刘家,非但不能为小姐报仇,反而……反而会害了您自己啊!”

王氏发疯一样的挣扎着:“那又怎么样?!叶儿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算奈何不了刘家,撞死在他们家门前,不信陛下回来不给卢国公府一个交代!”

呖呖用力抱紧她——好在王氏这段日子茶饭不思,本身也没多少力气,所以竭力挣扎之下,呖呖也约束得了她,低声而快速的在她耳畔道:“夫人想报仇,何必非要公然而为?”

王氏喘了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狐疑的转过头:“你有主意?”

“婢子想着,既然他们能够暗害了小姐,凭什么咱们不能暗中对他们动手?!”呖呖满脸阴狠的道,“咱们没凭据给小姐讨回公道,但未必不能给小姐公道!”

王氏怔了片刻,忽然道:“你为何对叶儿的死如此上心?”王氏出身虽然不高,但自从丈夫去世后,独自支撑家业,抚养女儿,也不是全没见识的。

呖呖这么热心的揭穿刘叶,又提出报复的计划——要说她是全为了跟郑翠叶的主仆之情,王氏可是知道郑翠叶对呖呖并不算好。

“夫人这么问,婢子不敢有半句虚言!”呖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重要的一步,她能不能说服王氏暗下毒手就在此刻了,丝毫不敢大意,松开王氏的袖子,就势跪在她脚边磕了个头,才道,“婢子一则是报答夫人当年的活命之恩!”

呖呖当年失落乱军之中,如果不是王氏正好要给女儿找个机灵的小使女陪伴,看中她的话,以她的姿色,肯定难逃被人玷污的命运——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所以说这个报救命之恩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

王氏心头信了几分——郑翠叶对呖呖是不怎么样,但她这个母亲,自认对呖呖还是不错的,即使这有呖呖本身聪慧,向来没什么地方让她挑得出毛病,但王氏也确实觉得自己救过呖呖,还提拔她做大使女,怎么说都是恩重如山了。

“二则,婢子……从前一直伺候着小姐,如今赵夫人怕招了夫人您伤心,根本不让婢子靠近,除了思索小姐的死外,老实说婢子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呖呖小心翼翼的道,“还请夫人饶恕——婢子,说的都是真话!”

王氏凝神想着,半晌才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且说你的主意。如果做的好,确实能为叶儿报仇,那我绝不会亏待你——就算我这诰命找不回来了,收你为义女,把你风光嫁个好人家还是做得到的。”

呖呖的“二则”很明显是在说,她担心没有了郑翠叶,她这个曾经风光的大小姐的贴身使女,往后会消磨在这座卢国公府里。

这话虽然让王氏初听很不满意,觉得前面感激自己救命之恩也是附带,到底还是想为自己打算。但王氏仔细想想,倒觉得这个是真心话。

如此,王氏疑心消除,问起了细节——而呖呖也长松一口气!

“仇姑姑给的这差使,夫人再精明些,我可要露破绽了!”呖呖暗道,“但冒这一次险,换来皇后娘娘的赏赐,往后位份晋升上,可要轻松不少……什么单贵妃、李美人,还不都是下人出身?士族的下人,也是下人,难为还比我尊贵吗?她们能够获宠封妃封嫔,我何尝不能?我这副花容月貌,就要那巍巍宫阙才配得上!”

她认真的向王氏附耳起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五匕渐现

凤州,瑞羽堂。

闻伢子带着伤感的神色,走出乐颐院。

“请陛下节哀!”卫焕父子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安慰着。

“朕负了新咏呵!”尽管前几年起,闻伢子就开始对卫新咏产生了忌惮与猜疑之心,但这个惊才绝艳的谋臣真的英年早逝了,闻伢子又觉得发自内心的惋惜“明知道他一身是病,还让他操劳这许多年否则,以他的年岁,何至于这么就去了?”

他是接到卫新咏病危后,快马加鞭赶到凤州来希望能见这个倚为柱石的臣子最后一面的。却不想不顾众将劝阻,甩开大军,只带数百亲卫赶过来,仍旧迟了一步。

想想一路走来的筚路蓝缕,尔今自己贵为至尊,仍旧年轻的臣子却先走了一步

饶是闻伢子早在争霸中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唏嘘不已。

卫焕咳嗽几声,道:“陛下言过了,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侄壮年而逝,这都是命若非追随陛下,他这辈子到底也不过埋没于世。还是陛下给予了他扬名的机会唉”

“卫公还请多多保重。”闻伢子见卫焕颤巍巍的模样,虚扶了一把。

“臣谢陛下关怀。”卫焕感激的道。

君臣一路谈到正堂,闻伢子想起之前卫新咏推辞晋王之封的事情,便向卫焕提起:“新咏不肯受王爵,如今他人已去。以朕来看,他的功劳是担当得起晋王之封的,他的嗣子长杰当继晋王之爵。”

话因未落,卫焕已经推辞道:“此爵陛下是酬小侄新咏,非是为了给长杰。新咏尚且不肯受王爵,臣令长杰出继新咏,只为延续新咏这一脉骨血,他小小年纪,无寸功于国,哪里能受?”

他这推辞之意也是情理之中——本来闻伢子封卫新咏为王,就是为了卫新咏能够脱离凤州卫。

如今卫新咏已逝,卫家真让他的嗣子受王爵这嗣子年纪小还是卫焕的嫡亲孙儿,闻伢子岂能放心?卫焕这么知道分寸的人怎么肯答应呢?

所以推来推去,最后闻伢子退了一步,让卫长杰袭晋国公之爵。

卫焕又继续请求不要给予卫长杰这一支世袭罔替的恩赐,理由是卫长杰年纪小,承担不起。而且这么一来恐怕他往后读书会不用心实际上闻伢子很清楚,卫焕担心的不过是卫长杰哪怕是卫焕的嫡亲孙儿,却不是被指定继承瑞羽堂的长嫡孙。

卫焕早年就确立了长嫡孙卫长风接掌瑞羽堂了,现在卫长风一脉的爵位还没影子,倒让卫长杰给卫新咏做个嗣子就拿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虽然说以卫长杰跟卫长风年岁的差距,还有日后调教上的限制,哪怕卫长杰有爵位而卫长风没有,卫长杰也不太可能抢走卫长风以后的阀主位。

但几代以后呢?

这不是刘家的刘若沃比阀主刘希寻先封国公的情况嘛!

所以即使卫长杰跟卫长风一样,是卫焕的亲孙,还是嫡孙,卫焕也不肯让他这一支有压倒卫长风这一支的机会!

闻伢子准了卫焕所求后,又提起卫焕还没封赏——一番推让,卫焕最后被封为“安国公”。由于他之前替卫长杰推辞了世袭的待遇,如今轮到他自己——他对大雍的功劳,大抵从卫新咏处来,卫新咏的嗣子没受世袭,他自然也不能接受。

最后闻伢子心满意足的收回让安国公世袭的恩典:“卫公真是谦逊,怪道卫氏子弟个个杰出不凡。”

他提起卫长杰的袭爵就是为了让卫焕不要世袭——世袭爵位是家族长久鼎盛的重要保障,尤其是本就树大根深的阀阅。

但前魏给予海内六阀每家都有世袭之爵,卫家还不只一个世袭的爵位闻伢子在封赏上,拿出前魏都没拿出来过的王爵,在第一时间争取了这些人的心。如果不给予他们世袭之权,难免要落埋怨。

可现在是卫焕自己死活不肯要的——他作为卫新咏的伯父,从道义上来讲,虽然与卫新咏血脉不近,但却对这个嗣侄有提拔之恩,他都没受世袭,其他人也好意思要?

不世袭的话,封上一两批国公爵位,捱上几代也全部归回白身了,向来除非赶上昏君,否则爵位都是开国时候封的最多,越到后面得爵越难闻伢子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替儿孙铺路,让后世的皇帝轻松些。

不想他才回到卫家为他预备的住处未久,心腹匆匆来报了个噩耗:“靖国公膝下二子天折!据说是前卢国公夫人王氏所为!如今帝都上下皆哗然!”

闻伢子瞳孔骤然收缩!

差不多的时候,帝都,皇宫。

仇皇后指尖微微发抖:“这事情太大了!”

“不然如何将郑将军迫到您这边来?”仇宝娘冷静的扶住她“您不要担心,王氏早就说过,为了给郑小姐报仇,她什么事都敢做!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下手的那个呖呖,婢子也已经处置了,如今是死无对证!再说王氏本来就是让呖呖对刘若沃的妻、子下狠手,好给郑小姐讨个‘公道’!”

“就怕陛下回来一定会彻查”仇皇后颓然的瘫坐在玉椅上,她心里埋怨自己不争气——早就说好了要为自己可怜的子女争一把,闻伢子这些年来对他们母子的所作所为,经过仇宝娘的反复洗脑后,仇皇后也不再以夫妻之情为念,可事到临头了,她却又畏惧起来。

她是看着丈夫一步一步,从乡间庶民,到九五至尊的。外人都认为如果不是那场厉疫,这天下肯定是姓沈而不姓闻,却不想想那沈藏锋的出身,比闻伢子高了多少?

闻伢子一路走到今天的地步,岂是全靠命好?他中间也不知道动用了多少手段仇氏不是全知道,但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已经对这个丈夫有了深刻的忌惮与畏惧。

更何况她向来都习惯了以夫为天

“陛下回来头一件事肯定不是彻查!”关键时刻还是仇宝娘沉得住气,平静的道“而是安抚!安抚刘家,安抚整个士族!”

“因为郑小姐之死,乃是皇后娘娘您和柳将军共同审讯出来,是戎人所为!事情本来已经平息了。王氏却自作主张,听信小人挑唆,悍然对靖国公之子下手——靖国公才舍生救驾,膝下也统共就这么两个儿子!”仇宝娘冷笑着道“王氏这是灭绝了靖国公一脉!”

仇皇后喃喃道:“所以一旦被查出来”

“王氏不但让郑家跟整个刘家结下了死仇。”仇宝娘打断了她的话“关键是,您跟柳将军已经结了郑小姐的案子了!可她宁愿相信呖呖的挑唆——如今呖呖死了,这事儿是真是假,她也说不清楚——也不愿意相信您跟柳将军!要知道您跟陛下夫妻一体,她不信您就犹如不信陛下,柳将军是陛下留在帝都拱卫的人,也犹如陛下郑三伢这次不求您说情,您以为他还能求谁?!柳容比他小那么多,按辈分还是他的晚辈,您说以郑三伢的刚愎暴躁,会肯去求柳容?!除非您这儿实在没指望了!”

“他来求我,然后陛下会给我这面子?”仇皇后惨笑了一声,之前仇宝娘给她说的前景太美好太顺利,按照仇宝娘建议的处置宫闱事,皇后也确实感觉到了母仪天下的尊贵。但弑君——这跟宫闱夺权是两码事!

皇后现在怎么都提不起勇气!

仇宝娘沉声道:“娘娘您别忘记,事到如今,您就是去跟陛下坦白,大皇子跟咸安公主也完了!婢子倒不在乎这条命。但大皇子跟咸安公主才多大?您忍心他们从此最好的结果就是圈禁?!以后陛下没了,没准他们的兄弟不放心”

“我当然不忍心,不然我怎么会同意你的要求?”皇后摩挲着自己身上的翟衣,低声道“我只是现在心里有点乱,我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被被他看出来?那样就完了!”

“您如果怕自己到时候露了痕迹,其实大可不必。”仇宝娘胸有成竹的道“婢子就是考虑到了您为人仁慈,哪怕陛下他千万个对不起您,您还是不忍心为难他。这才特意收买呖呖,撺掇王氏作下这样大的事情——您说这事儿您就是丝毫不知道前因后果,就现在刘家恨不得把郑家上下拆皮剥骨的场面,您能不心惊?郑家总是您跟陛下的亲戚,以您的心软,他们再错,您能不怜惜几分吗?”

“所以等陛下回来,您惊慌失措才不可疑呢!恰恰相反,您要是跟平常一样。那恕婢子说句诛心的话,那样陛下反而惊奇您为何这样冷静了!”

仇皇后沉默半晌,才道:“原来你都算好了?”

听出皇后语气里的怀疑,仇宝娘也不惊恐,微笑着道:“婢子说过,一定要让大皇子登上大宝!让您住进徽淑宫!”

徽淑宫是前魏时候太后所居的宫殿。

“就算我的心惊胆战,你用眼下的大事给我瞒过去。但”皇后还是怀疑“你要怎么让知齐登基?!陛下可是好好儿的”

“婢子托人去弄一件东西,如今还没拿到。”仇宝娘平静的道“您且放心,只要按婢子说的去做,婢子保准您什么事也不会有!”

仇皇后咬着唇:“你若说到做到,我保你以后一个一品诰命!而且,必让知齐与咸安,视你如义母!”

事到如今,她只能全心依靠仇宝娘了——正如仇宝娘所言,她就是现在去向闻伢子坦白,自己还能不能活且不提,闻知齐跟闻余兰兄妹,都未必能有活路!

“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富贵之后太心狠!哪怕是你的亲生骨肉,哪怕知齐和余兰的哥哥们,为了你接二连三身死,你待他们却还不如你那些新宠!这都是你逼我的!”仇宝娘告退后,仇皇后独自在内室,握着玉椅的扶手,喃喃道“你快点回来吧这样的日子,我快受不了了快点结束,无论是胜是败”

同一时刻,闻伢子催人备马,顾不得多跟卫家交代,星夜飞驰,赶往帝都!

“希望柳容与仇氏能够按住场面,不至于发生大变!”心急如焚的闻伢子,强撑着疲乏的身子赶路之余,喃喃祈祷。
《贵女长嬴》


第一百八十六章 幕渐落

“都烧掉吧!”卫长嬴看着面前打开的箱子,叹了口气,道。

箱子是极好的,厚达一寸的香樟木料,不蛀不霉,难腐难朽,积年沉淀后,兀自散发着淡淡的樟木香气。

箱盖与四面的箱体上,都有巧手匠人‘精’雕细琢,刻着喻意夫妻恩爱和谐、子孙满堂的图案。四角上包着赤金,嵌了夜明珠。在正中位置是图案繁复的番莲纹,中间一把‘精’致的小金锁,很多年了,仍旧黄澄澄的犹如刚刚打造出来一样——看得出来,这口箱子很受爱护。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里,她最喜欢的一口箱子。”端木芯淼恋恋不舍的抚摩着箱盖,道。

“你想哪去了?我是说箱子里的东西,箱子又没什么,你留下来好了。”卫长嬴轻嗔道。

端木芯淼摇头道:“我虽然看重母亲的遗物,但老实说,箱子里这些东西,才是我心血的凝结。如果让我在两者之间选一样,我肯定会做个不孝‘女’!”

“人在才是最紧要的。”卫长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抚了抚她的鬓发,温言道“仇宝娘把局做到现在,咱们已经无路可走——而且端木家旁支咄咄‘逼’人,你不这么做,本宗如今人丁凋敝,如何翻身?”

“祖母的、母亲的、我的‘私’房可全都在这里面”端木芯淼望着箱内——要说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这么心疼,连宁可放弃母亲遗物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不知内情的人看了肯定觉得很奇怪。

无非是一沓沓写满了字的宣纸,还有角落里几件颜‘色’古怪的翡翠首饰。从放首饰的角落看去,底部的纸已经泛了黄。

这是端木芯淼历年折腾‘药’首饰的记录,以及几件半成品。

而唯一成功、连季去病与黄氏都很难挑出问题来的那副‘药’镯,在昨日,已经被悄然送入宫中——既然它能让一个皇帝身死而不关端木芯淼的事,为什么不能用在另一个皇帝身上?!

但闻伢子这时候跟魏哀帝那会不一样。

至少新贵是很希望他活着的。

不像魏哀帝那时候,那是连亲生儿子都希望他快点死。所以魏哀帝驾崩后,随便有个解释,没人追究!

既然这一位若崩了肯定会有人追究,那‘药’镯再隐蔽,还是得防着‘露’出破绽、或为人怀疑——所以趁着闻伢子还没到帝都,趁着整个帝都的注意力,都被刘家两位公子死于王氏谋害一事吸引过去的光景,将‘药’镯与端木芯淼之间的关系,彻底消除!

既然如此,有关‘药’镯的一切,当然都要毁去!

担心端木芯淼不忍心,卫长嬴借口探望她,亲自赶过来劝她下这个决心!

“逝者已矣,你想想绥儿,想想端木大姐姐。”卫长嬴知道让端木芯淼这种真心喜爱医道的人放弃这些年来的钻研是何等痛苦,但这些东西不除,一旦事泄,哪怕到时候闻伢子已经驾崩了,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端木芯淼望着箱子发呆良久,才道:“三嫂你既然过来了,这事就请你来吧。我我出去走走!”她心里明白卫长嬴的话是对的——医道上的追求,‘药’理上的钻研,再怎么心血凝结,在她心目中终究不能跟亲人相比。

可要她亲手毁掉却实在做不到

卫长嬴松了口气:“我正好带了人来,让黄姑姑看他们做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她来时就准备好如果端木芯淼自己不忍心,就替她动手了。

这些东西一毁除,届时哪怕‘药’镯之事被查出,也休想轻易赖到士族头上!

同一时刻,沈府,书房。

沈藏锋看着面前的侄子与长子。

比沈舒光大了八岁的沈舒明,传了沈家男人的高大身材,但因为这几年非常的颓丧,站在那里明明比身量还没长足的沈舒光高了大半个头,可给人的感觉却比沈舒光矮了一个头一样。

他刚刚才到,比预定的日子迟了几日,说是因为路上赶着大雨,染上风寒,所以迫不得已在驿站里住了几日,痊愈了才继续赶路——至于说是真是假,是真的染了风寒,还是惧怕见叔婶堂弟,心里纠结故意拖延,沈藏锋不问的话,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前者了。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们都是沈家骨血,是兄弟,即使不是同胞的亲兄弟,可堂兄弟难道就不是自家骨血了吗?”沈藏锋久久没有说话,久到沈舒明和沈舒光都有点紧张了,才淡淡的道。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很温和,但沈舒明与沈舒光都不敢怠慢,异口同声的肃然道:“侄儿遵命!”

“孩儿遵命!”

沈藏锋这才道:“坐吧,自家人,不必太过拘束。”

“西凉如今怎么样了?”等沈舒明跟沈舒光都在不远处落座,沈藏锋又问。

见沈舒明要起身答,他抬手按了按“你才赶了路,坐着说就好。”

“谢三叔。”沈舒明哑声道“西凉如今不是太好,早先士卒伤亡极多,抚恤的时候,二叔认为应该用族产弥补那些阵亡的族人,但族老中有人反对,认为不过最后二叔还是让他们答应了。”

他虽然一句带过,但沈藏锋还是听出他话语里的意思——族里有人觉得西凉军之所以死了那么多人,完全是沈藏锋的责任,不愿意拿族产出来抚恤

“现在呢?”沈藏锋颔首问。

沈舒明偷看叔父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来,只好老实道:“族里银钱有些吃紧,好在世道渐宁,以后金价会稳定下去,‘玉’价大约可以升起来‘蒙’山‘玉’矿那边的‘玉’都是很好的,五叔打算找几个叶家匠人,在帝都专‘门’开两家‘玉’器铺子。还有就是三叔当年大败穆休尔后,所得掳物也不少,抚恤时补了进去——总之,二叔和五叔都让您不要太担心家里。他们撑得住。”

见沈藏锋抚须不语,沈舒明想了想,又道“秋狄近来不太安稳,三天两头骋马迭翠关下。‘弄’得迭翠关外这两年才开出来的田地都没人敢去种了。不过二叔说他们还没那能耐攻关,只要撒好了探马就成。”

“迭翠关外的田地他们可曾践踏?”沈藏锋忽然问。

沈舒明摇头:“没有。五叔怀疑他们也看中了那儿的粮食,打算等粮食长得差不多了,就派兵过来抢。”

又道“不过那些粮食其实”

“我知道了。”沈藏锋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的道“你一路劳顿,想也疲惫。既然带了你二叔、五叔的信来,待会我自己看吧。”

沈舒明忙道:“侄儿不累”

“刘家那‘女’孩子,可有人跟你仔细说过?”沈藏锋却置若罔闻的又问。

沈舒光见状,笑了一笑,调侃道:“大哥,未来大嫂我们可是先见过了,用四姐的话,是个杏眼桃腮的美人呢!”

“二弟见笑了。”沈舒明脸上微微一红——他被沈藏厉娇宠着长大,本‘性’也不是有城府的人,所以对于当年的罅隙,无法像沈舒光这样,赔个罪就若无其事了。现在沈舒光这么讲,他就有点无所适从,不晓得要怎么回答才好,讪讪半晌才道“三叔和三婶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你端木姑姑前两日身体不太好,你三婶去看她了。你先去给你六婶看看吧,这些日子,你六叔六婶都想念你的很。”沈舒明延误了抵达的日子,恰好卫长嬴要抓紧时间去帮端木芯淼那边扫除‘药’镯的痕迹,他进了城,才由下人先行回府通知众人。

这一日沈敛昆又不在家,沈藏锋总不好跟弟媳霍清泠两个人在堂上等他,所以人进了府,直接被喊到书房。

现在让沈舒明去六房,倒也不全是因为霍清泠有多想沈舒明,不过是知道沈舒明在自己这个叔父跟前都很拘束了,直接到了卫长嬴面前一定更紧张。叫他先到霍清泠那里,由霍清泠安抚一番,末了他要实在不敢见卫长嬴,霍清泠还能陪他一起过去。

沈藏锋对这个亲侄子还是抱着栽培的想法,他好容易感动得妻子主动向侄子示好了,当然不希望因为沈舒明的紧张砸掉这和好的大好局面。

沈舒明被下人领走,沈舒光却还留了下来。

待书房的‘门’被关上,他就问:“父亲不让大哥细说迭翠关外粮食的事情,难道那些粮食有什么问题?”

“迭翠关外岂是长久耕种之地?除非狄人族没。”沈藏锋哂道“那些粮食从迭翠关上看下去郁郁葱葱一片,实际上下了田就晓得没有多少。”

沈舒光疑‘惑’道:“这么做是为了?”

见父亲看着自己不说话,晓得这是在考校,他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父亲是打算回西凉?!”

“你是怎么想到的?”沈藏锋不置可否,平静的问。

“父亲既然认为迭翠关外非长久耕种之地,由于之前的抚恤,如今族里账目又吃紧,纵然那些土地所种粮食不多,到底也是一笔支出——若无缘故,怎会‘浪’费?”沈舒光道“孩儿以为,这应该是父亲故意使二叔与五叔所为,就是为了有理由请父亲回西凉主持大局!”

沈藏锋淡淡的笑了笑:“那为父为何要回西凉呢?”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眼看王师凯旋还都就在眉睫,而陛下一直忌惮父亲”沈舒光叹了口气“父亲若在帝都,恐怕明刀暗枪无时有断!若回西凉,外有秋狄虎视眈眈,内有沈氏数百年根基,陛下想动父亲,岂是容易?”

沈藏锋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知道许多就里,能想到这些也算不错了。”

“孩儿有遗漏吗?”沈舒光一怔,急速的思索着。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沈藏锋并不告诉他,只道“你刚才调侃你未来大嫂是个美人,你自己也到说亲年纪了,想要个什么样的妻子?也是美人?”

“父亲!”沈舒光一下子面红耳赤,不能相信在教导自己时素来严肃的父亲会忽然调侃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不禁急道“孩儿还要尽孝父亲母亲跟前呢!”

沈藏锋哑然失笑道:“你又不是‘女’孩子要出阁,难道娶了妻就不能孝顺为父与你们母亲膝下了?!”

“!”

第一百八十七章 慌

“皇后娘娘!娘娘!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未央宫,一群宫人想拦却拦不住——赵氏披头散发,毫无贵妇体统,一身华服早就揉皱得不成样子,脚上撕履在殿槛上磕掉一只,就这么趿着剩下的一只,跌跌撞撞扑到丹墀上,激烈的喊道,“念着往日的情份上!求您一定要去宣明宫,救我夫君一命呵!”

丹墀上,身穿绛红深衣,头戴凤冠的仇皇后先看了眼身后的仇宝娘,才神情复杂的望下来,皇后嘴唇动了动,却觉得无话可讲。

皇后手边,穿着嫩绿上襦、系丁香藕丝裙,绾着双螺的咸安公主则惊讶的问:“赵伯母,您怎么了?”

“娘娘,您快过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求求您!我求求您了!”赵氏根本没注意到咸安公主,注意到了也没心思理会——随郑三伢入宫的下人转达的话非常清楚:郑三伢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闻伢子令他向刘家赔罪时,竟然失口大骂闻伢子没良心、不帮亲戚帮外人——如今已被御前侍卫拿下,押入诏狱!

而闻伢子怒气难平,加上刘家人至今还在宣明宫里哭诉靖国公二子惨死的悲痛……一个不小心郑三伢小命难保不说,整个郑家都别想有好下场!

直接得罪了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在帝都的却也不多:其中柳容说情已经被气头上的闻伢子骂了回去、薄喜见状乖巧的闭了嘴……郑家现在也只能指望皇后了!

所以赵氏现在满副心思都在求皇后救命上面,她抓着丹墀拼命磕头,“陛下他、他要赐死三伢啊!大哥早逝,二哥也早就不在了,如果三伢死了,叫我们郑家一门老的老小的小,以后要怎么过?!三伢虽然说话不好听,可对陛下、对娘娘那都是没二心——他真的不是故意要跟陛下顶啊!卢国公府的事情,我们不敢管了,陛下跟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留三伢一条性命——求求您!”

赵氏现在是孤注一掷,几下子就磕得满脸鲜血——咸安公主感到皇后抓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只道皇后被这场面吓到了,忙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赵伯母拉起来啊!”

公主吩咐了宫人,转头安慰仇皇后,“母后您别担心,父皇想来只是一时火头上……”

“我去更衣,去宣明宫看看。”仇皇后专心听着女儿的话,却什么都没听清楚,她深吸了口气,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这让公主疑惑起来:“母后,您怎么了?”

“我要去宣明宫,给你们郑伯父求情。”仇皇后轻声道了一句——身后仇宝娘柔声道:“娘娘,赵夫人说,那边情况紧急,您要不……就这么先过去?今儿个这身鸑鷟衔花纹深衣,也不是穿不出去。”

仇皇后意识到仇宝娘是在提醒自己,现在去宣明宫显得越急切越好、越急切越不会被防备!

她用力握了下咸安公主的手,力道之大让公主差点痛得叫出声来,公主本能的感到了惊慌:“母后?!”

咸安公主心地纯善,并不意味着她蠢!

公主跟着仇皇后一道站了起来,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莫名心悸:“母后,儿臣陪您过去?”

“不用!”仇皇后脸色一变,低喝道!

突如其来的呵斥让公主一怔,好在仇宝娘再次圆场:“殿下您看赵夫人……娘娘的意思是您留在这儿看着,一会给她传太医!”

咸安公主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觉得仇宝娘说的有道理,可抓着仇皇后的手却不愿意放开:“但是……”

“公主您放心,陛下与娘娘乃是结发夫妻,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更何况郑将军一家,也是皇亲!”仇宝娘一边掰开公主的手指,一边轻声安慰,“即使陛下不允娘娘所求,也会体谅娘娘走这一遭,难道还会拿娘娘怎么样吗?您放心的守着赵夫人,回头娘娘回来肯定很是疲乏,还得您看着点呢!”

仇宝娘边说边拽,硬将咸安公主拖开,沉声提醒仇皇后,“娘娘?您还不去宣明宫吗?!”

“摆驾……宣明宫!”仇皇后深深的吸着气,片刻后,她语调异样的吩咐!

目送仇皇后向殿门走去,咸安公主忽然觉得巨大的悲痛骤然袭来,她禁不住喊道:“母后!”

仇皇后全身一震!脚步一滞……但片刻后却没有回头,而是毅然继续前行!

到了殿槛,皇后才扭过头来,隔着广阔的长乐殿,与自己唯一的女儿遥遥相望:“余兰,好好保重!”

“是……”咸安公主被仇宝娘紧紧抓着手臂,无法追下去,她挣扎了几把,看着仇皇后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失去了一样,只是公主不明白——她惘然的问仇宝娘,“姑姑,您一直拉着我做什么?”

仇宝娘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宣明宫那边情况紧急,婢子怕公主殿下跟娘娘说话久了,耽搁了娘娘前去说情——万一郑将军被陛下一怒之下处置了……”

咸安公主脾气向来就好,比仇皇后还好,对于仇宝娘这种明显的僭越行为也只是抿了抿嘴,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见公主没有追出去的意思,仇宝娘松了口气,告退一声,却是快步去赶皇后了。

“母后好久没喊我名字了。”被抛在长乐殿上的咸安公主,忽然自语了一句,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提起裙裾想追上去,这时候宫人却过来请示:“殿下,赵夫人昏过去了,是现在请太医吗?”

咸安公主犹豫了一下,到底挂念这个表伯母的伤:“我去看看。”

话才出口,公主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可是仔细想的话,又不觉得有什么大事?

“也许我是在担心郑三伯伯……?”咸安公主这样猜测,实际上她跟郑家人感情一般,不是有什么矛盾,而是因为她与闻知齐,跟郑家人见面次数不多。

“但总归是亲戚。”咸安公主按了按胸口,安慰自己接受这个解释。

太医奉命赶到未央宫为赵氏包扎伤口时,凤辇也到了宣明宫。

“娘娘,陛下正与刘家几位大人在议事,吩咐过不许打扰。”有宫人上来阻拦。

仇皇后看着半途上仇宝娘为自己戴上的一副翡翠镯,这镯子真是好,翠光潋滟,再不识货的人,都知道肯定是价值连城。

凭这副镯子就知道,仇宝娘绝对不会是普通的富户妇人这么简单!

寻常富户,就算是富可敌国的巨贾,怎么敢轻易拥有如此珍物?这么一副镯子招一场毁家灭门的祸事都不奇怪!

只是事到如今,皇后已经无暇质问仇宝娘的来历。

她只能顺着仇宝娘教导的计划去做……

就像现在冷冷的呵斥宫人:“混帐!本宫刚才听说陛下发雷霆之怒——陛下可是刚刚舟车劳顿归来,凭什么重大之事,反正都发生了好几日了,难道还差这么几个时辰熬不到明天?就不能让陛下休憩一下再议?!”

“这……”

“这位公公还是进去禀告一下吧。”仇宝娘适时开口,温言道,“陛下今日才回,未到后宫就召见了郑将军同刘家几位大人——现在郑将军也下狱了,刘家几位大人还不走,万一陛下疲乏过度,御体……娘娘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关心陛下。”

宫人急速的思索了一下,到底不敢公然违抗皇后,只得道:“皇后娘娘请稍待,奴婢去里面看看。”

“快点去!”仇皇后心里又急躁又惶恐,还带着难以描述的亢奋,不耐烦的道。

片刻后,那宫人如释重负的回了来,用庆幸的语气道:“刘家几位大人得知娘娘前来,如今正在告退,还请娘娘再等一会儿。”

“好。”仇皇后也是暗松口气,令宫人都退远些,独留了仇宝娘上凤辇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刘家人肯定会走?”

仇宝娘淡笑:“不是刘家人会走,是陛下也不耐烦太敷衍他们……您别忘记陛下如今肯定也乏着。再说,如今占理的,是刘家又不是郑家!陛下能让刘家太占上风吗?”

“是吗?”皇后喃喃的道,“那我一会进去……?”

“您只要照着早先的计划来就好。”仇宝娘轻声道,“娘娘您不要担心,您如今慌一点也是正常,刚才赵夫人都急成什么样了?”

仇皇后再次深深吸气:“你不跟我进去?”

“婢子如果在那里,陛下跟前近侍,要怎么打发?”仇宝娘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再说,有很多话,还是您跟陛下两个的时候,更好开口!说了,效果也更好!”

“……我知道了。”仇皇后咬着唇,“你等我!”

仇宝娘颔首:“娘娘不用慌,这事准成!”

因为闻伢子就在里头的殿里了,哪怕此刻凤辇四周人都离得远远的,两人也不敢把话说太透,小心翼翼的,透着谨慎拘束——让皇后紧张得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偏偏过了会,刚才的宫人还很难堪的上来禀告:“刘家几位大人都走了,但陛下也说乏了,请娘娘先回未央宫里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够!

仇皇后一下子如坠冰窖!

“那我们”皇后非常艰难的说着话,但才说了三个字,就被仇宝娘以指点唇,示意噤声,接着仇宝娘隔着凤辇的珠帘,淡淡的对那宫人道:“自从陛下亲征,娘娘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如今陛下才回来就震怒了一番,虽然说刘家人走了,但娘娘不亲自看一看陛下是怎么都不放心的公公进去说一说吧,就算陛下要安置,但让娘娘远远看一眼也好。”

这番话以皇后的身份来说是很卑微了,不过却很符合仇皇后与闻伢子结发夫妻的情份,也符合仇皇后乡野出身以夫为天的性情。

果然那宫人进去未久,出来就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陛下如今定然怕搅扰的,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吧。”仇皇后用力握了下仇宝娘的手,让后者扶着自己下了凤辇,淡声吩咐。

皇后一直都以为,自己起了夺储的心思后,是怎么都不敢到丈夫跟前的。

如果不是为了亲生骨肉,如果只是自己的话,估计她会在看到闻伢子的刹那跪下来,坦白一切——哪怕明知道闻伢子可能会直接赐死自己!

就算有子女作为支持,但仇皇后步入宣明宫时,还是觉得全身发抖!

她的腿在颤抖、手在颤抖、指尖在颤抖,就连牙齿都几乎控制不住,要发出“格格”的声音!

如果不是仇宝娘在阶下声音不高不低的感慨:“刚才赵夫人真的把娘娘吓着了”给她略作掩饰的话,四周宫人都要起疑心了。

但仇皇后自己都没有想到,所有这些紧张与惶恐,在她看到闻伢子的那一刻,竟然不翼而飞了!

她以仇宝娘都没法估计到的冷静自若行了礼,跟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样的自然而然,发自肺腑:“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自从闻伢子广纳姬妾,尤其是那范氏的事情后,夫妻两个生疏了很多,以至于仇皇后那以后跟闻伢子说话,必称“您”。现在用了个“你”字,倒像是回复从前的亲密一样。

闻伢子确实瘦了很多,他从亲征起初,由于麾下争功、太过小觑西南,吃了个大亏,差点被西南捉了去——那之后,不提战事,单是协调诸将之间的关系,就足够他操劳的,好容易局面一片大好了,帝都又出了事——还都途中,曾经的心腹谋臣还去了,任谁这时候天天山珍海味也丰润不了。

听到仇皇后的话,他伸手摸了摸脸颊,自嘲的一笑,道:“你不说,朕还没注意,这些日子是清减了不少。”

他看了眼皇后,发现仇皇后的下颔却也尖了,原本在路上觉得皇后要是能干点,未必需要自己这么急着赶回帝都的埋怨就淡了,放缓了语气才道“翠叶的死,本是后院事,怎么会牵扯这么大?”

仇皇后听着他埋怨的话,自己也奇怪为什么现在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冷不觉得痛呢?是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比他更过分吗?还是因为仇宝娘早就说过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

“是我没处置好,给你给您惹了麻烦。”她脸上浮现出局促的神色,低下头去,绞着帕子,小声道“我臣妾也没想到,王氏她竟然能够”

皇后像是觉得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进哽咽“您罚我吧。郑家到底是咱们的亲戚,尤其郑三哥,他您还要用他,我一个妇道人家横竖也”

“罚你有什么用?”闻伢子叹了口气,看着已经人老珠黄,在自己跟前却还怯生生的皇后,他的心思很复杂。

既觉得皇后跟了自己大半辈子,没少吃苦,何况以皇后的出身,要她勾心斗角实在是为难她了;又觉得皇后如果不是这么不争气的话,能够给自己分担些事情,自己也能过得轻松些。

犹豫良久,闻伢子也不知道该说皇后什么好,他现在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就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算了,既然朕已经回来,这事交给朕你先回去吧。”

“郑三哥”仇皇后似乎不死心的想给郑三伢求情。

闻伢子感到有点不耐烦:“朕乏了。”

“可是”皇后嘴唇翕动,脚步迟迟不动。

“朕说乏了!”闻伢子脸色沉了下来!

见状,手持拂尘,侍立在畔的内侍小心翼翼的圆场:“娘娘,您先回去吧?陛下就要安置了。”

仇皇后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眼底软弱与狠辣激烈交替,片刻后,她咬着唇,道:“臣妾遵旨!”

就在闻伢子脸色缓和下来的刹那,她却还是没动,又道“臣妾想服侍陛下安置,可、可以吗?”

闻伢子皱了皱眉,但看着皇后小心翼翼的目光,到底给了她这个面子,微微点了下头。

仇皇后大大松了口气!

而宫人们也都很有眼色的围上来打下手。

仇皇后接过他们递上来的跳脱缠起袖子,顿时露出一双还算白皙、却已失去青春光泽的手臂,愈显那双翡翠镯子的艳丽。

连闻伢子看到也不禁微微诧异:“你这双镯子?”

“好看吗?”仇皇后闻言,面上微微一红,轻声道。

闻伢子唔了一声:“这对镯子价值不低,是谁送的?”他没有说好看,是因为他觉得镯子很好看,但实在不适合皇后来戴。

“不是谁送的,是库房里找出来的。”仇皇后神色忽然恍惚了下,低低的道“之前臣妾跟身边人闲谈,提到当年您特意给臣妾买过一对碧玉镯子的,只是后来身边人后来去库里拿东西,看到这个,以为跟当年那副镯子差不多,就顺手带到未央宫”

这话让闻伢子也不禁一愣。

他是hua费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那是仇皇后——不,应该说仇氏刚过门的时候了。

苛捐杂税还没有后来那么沉重,闻家祖上传下来的一点产业,让闻伢子可以娶到十里八村公认的美人仇氏。新婚燕尔两人好得蜜里调油,那时候闻伢子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妻子,星星月亮都恨不得捧到她面前。

那一副碧玉镯子,还够不上翡翠,比仇皇后现在戴的这对,不知道差了多少。

如果是卫长嬴这样阀阅嫡女的身份,估计看一眼就顺手赏给下人了——却是闻伢子卖了十亩好田才换回来的,当时让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对仇氏羡慕嫉妒恨不说,连闻伢子的长辈都责怪他太过宠爱妻子。

只可惜后来官府逼得人活不下去,闻伢子决定起事,要凑银钱预备兵器粮草仇氏忍痛拿出来当了当时闻伢子许诺她,日后会给她更好的,但仇氏道:“日后有了银钱,赎回来吧。”

再然后,两人的长子战死,颠沛流离,苦苦挣扎,如何还能顾得上赎回一对镯子;

再然后,随着卫新咏与莫彬蔚的意外加入,景况开始好转,但闻伢子的心里,也开始装满了野心和欲.望,十亩好田早已不在他眼里,那十亩好田换的镯子,也被他淡忘了

到如今,那家当铺好像早已毁坏在兵燹里,那副镯子到底还能不能找回来哪怕如今两人已经贵为帝后,也不能肯定。

然而仇皇后却仍旧记着,记着她年轻美貌刚过门时,丈夫是怎样不惜被长辈与邻舍骂成败家子,执意给她换回那副贵胄眼里不过如此的碧玉镯。

以至于这双一望可知连城的镯子,戴在她腕上是如此的不协调,她还是戴着,藏在绛红深衣下,绛红与翠色,愈加显出皇后的苍老——但闻伢子凝视皇后良久,渐渐却想起了初成亲的时候,那时候仇皇后荆钗布裙,俏美鲜亮,虽然不如单贵妃那么艳丽欲滴,但也是公认的乡间一枝hua。

结发之妻。

闻伢子咀嚼着这四个字,心有所动,顺势就握住了皇后的手腕,摩挲着腕上的镯子,轻声道:“朕会把那副镯子找回来的!”

仇皇后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摩挲镯子的手,神情忽然很古怪,似哭、似笑——见闻伢子惊讶的看向自己,皇后露出一个难堪而勉强的笑:“臣妾已经人老珠黄,再戴这样好的镯子实在是不配”

闻伢子眼中的疑惑消失了,他想他能够理解皇后刹那之间神情的异常——这翡翠颜色艳丽得像春天新雨洗后的嫩叶,就算是正当妙龄的少女来戴,不是肌肤白皙如凝脂的绝色,都不免被镯子的风华所压倒。

不,妙龄少女很难有驾御这种翡翠的气度,哪怕在阀阅里也一样,还是三十岁上四十未到、美貌而气度已磨砺出真正华贵雍容的贵妇才能镇得住

仇皇后两者不沾,她戴这镯子,是人都看得出来,镯子把人全压下去了。

他心里升起一抹怜悯,叹息道:“没有,你戴着很好。”

怕皇后尴尬,闻伢子放下了手,温言道:“你是皇后,好东西你不配用,这天下女子还有谁配?”

不够!他才触碰了那么一会而已他不知道的是,仇皇后现在的心里却是冷冰冰的在想:“得让他多碰会,才能够保证该怎么做?”

低头看着手里的外袍,仇皇后咬了咬牙——仇宝娘说的很清楚,今天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很难再成功了!

尤其她刚才已经引闻伢子注意到了这副镯子

皇后一狠心,忽然丢下外袍,扑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闻伢子!

“你做什么?!”闻伢子猝不及防,吃惊的道。

左右内侍也感到尴尬无比!正面面相觑之间,却听仇皇后声带哽咽道:“臣妾真的很担心宁王离京那会臣妾整夜整夜睡不着您终于回来了让臣妾抱一会,就一会,好不好?!”

感受到背上渐渐被濡.湿,紧贴着自己的发妻抖如筛糠的身体,还有她分明竭尽全力的拥抱,闻伢子面色复杂良久,目光柔和下来,他轻轻拍着发妻交握在自己小腹处的手背,好几年了,再次温柔道:“你放心,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他目光同时一扫左右,宫人识趣的放下东西,鱼贯退下。

他们心里庆幸自己之前没有阻拦皇后见驾——本以为陛下归来,单贵妃必然复宠,皇后未必能有这段日子的威风,但现在看来,原配到底是原配。

只是他们与闻伢子都不知道,仇皇后嘴上呜咽着哭诉,心里却默数着闻伢子拍触镯子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第一百八十九章 隐瞒

“娘娘?!”柳容深夜受召入宫见驾,不想他走进宣明宫正殿,从绣帷后转出的却只有仇皇后与仇宝娘两人,不见闻伢子的身影,这让他大吃一惊“微臣接到的上谕是来这里觐见陛下……”

“你进来看看陛下吧。”仇皇后的脸色煞白,指尖也微微发抖,对他点着头“小声点儿!”

柳容心头猛然一沉,巨大的恐惧与惶然向他心头袭来:“您的意思是……?”

“柳将军,您先进寝殿看了再说罢。”仇宝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的道。

寝殿里,帷幕重重,也不知道焚了多少安息香,熏得柳容昏头脑涨。

但掀起御榻前最后一重帷幕时,眼前却骤然明亮!

足足几十支巨烛,将榻上照得纤毫毕现!

柳容习惯了光线后,一眼看到仰躺榻上的闻伢子,闭着眼,闭着口,似乎是睡着了,但他脸上那抹紫黑色……这一刻柳容全身血液逆流,他惊恐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他?!”

“刚才我听说陛下因为郑三伢的顶撞发了大怒,担心他刚刚赶路回来,就过来看看——听说我来,刘家那些人倒是乖觉的告退了,只是后来我伺候陛下更衣时……谈到几句旧时之事……陛下遣退左右与我说话,没说到几句……”

仇皇后站在他身后,不住的颤抖,哆嗦着道“忽然!就吐起了血!我出去喊了内侍进来,还不及传太医,陛下就——!”

“是病还是毒?!”柳容整个人都像是在梦中一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吃吃良久,方问!

仇皇后呜咽着道:“我也想知道!”

“柳将军,娘娘本来下令彻查……但婢子以为不妥,所以力劝娘娘不要这么做!”仇宝娘忽然道。

柳容刷的转过头,怒目喷火的看着她:“堂堂天子……”

“西南战事未平!”仇宝娘沉声打断了他的话“大雍定鼎还不到一年!陛下没有立太子!柳将军您想过一旦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天下会如何吗?!”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字道“婢子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当初陛下为什么亲征?!不就是其他人为主将无法服众?!如今西南尚未平定,军权都还在诸将手中!大皇子远在凤州,二皇子尚且年幼!娘娘……娘娘到底也是女子,那些个人,肯让娘娘摄政吗?到那时候,娘娘与大皇子、咸安公主,还有六宫诸贵人,当如何自处?!”

仇皇后举袖掩面,哀哀哭道:“容儿,现在要怎么办?仇姑姑说绝对不能让人知道陛下驾崩,可是陛下他忽然就这么没了……我……我……”话音未落,皇后身子一晃,人软软的倒了下去!

“娘娘!”仇宝娘与柳容同时惊呼一声!前者快步上前扶住皇后,抱到附近的软榻上安置,叹息:“这是娘娘第五次晕过去了!”

柳容深吸了口气,看住她道:“你如何会想到不公布陛下驾崩的消息?!”

“当年婢子也是富户家的媳妇,虽然不能跟名门望族比,好歹也是乡里出名的殷实人家。”仇宝娘从附近取了条薄被给仇皇后盖上,眼中涌出泪水“兵燹初时家里长辈德高望重,会得斡旋,几经乱兵都未损根基,后来长辈病逝,婢子的丈夫书生意气不通俗务,不过月余光景,万贯家财就被人夺了个干净!”

“说句诛心之语,娘娘现在的情况跟婢子那会很像。虽然陛下膝下还有大皇子与二皇子,但即使是大皇子又才多大?婢子那丈夫当时可也二十有余了……虽然他不能跟大皇子比,可大皇子现在在哪里?您想如果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后,大皇子……他能平安抵达帝都吗?!”

仇宝娘用袖口沾了沾眼角,哽咽着道“二皇子才多大?婢子再说句该死的话——陛下正当壮年呵!竟然……如果二皇子也……您以为这天下还想不乱?”

柳容深深吸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仇宝娘说得有道理——问题是,大雍开国皇帝的死因,难道就不查了吗?!

“那以你之见,现在该当如何?”柳容在殿里来回踱了几步,用力握了握拳,沉声问仇宝娘!

他至今没有对仇皇后起疑心,这是有缘故的,自幼以来对仇皇后的印象已经先入为主是一个,正如仇宝娘所言——闻伢子一死,仇皇后母子根本撑不起局面,尤其是闻知齐现在不在帝都。

照常理来看,仇皇后即使要弑君,也应该设法把儿子弄到身边,不然闻伢子死讯一传出去,最危险的就是闻知齐了!

所以柳容怀疑仇宝娘,他这一句,试探大于询问。

“婢子刚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陛下驾崩的消息如果传了出去,娘娘必然危急!”仇宝娘咬着嘴唇,道“但劝说娘娘勒令知情之人不许随意走动,封锁消息后……婢子也不知道前朝该怎么办才好,就问娘娘可有信任的大人,可以假借陛下之命,请进宫来商议。”

她看一眼柳容“娘娘认为,柳将军您是最可信的。”

柳容微微颔首,对于自己成为闻伢子夫妇都信任的人他心里当然有所触动,但这份触动还不足以让他放下戒心:“我虽然受陛下之命拱卫帝都,但政事却是薄大人与顾大人管的。再者,翌日刘家必然还会求见陛下……你既然建议娘娘瞒下陛下驾崩的消息,难道对于怎么瞒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仇宝娘苦笑着道:“柳将军,婢子不过是一介女流,虽然颠沛流离这些年下来,较年轻女子多了几分见识。又因为不像娘娘对陛下夫妻情深,以至于如今乱了方寸……但终究只是一个妇人啊!您拿这样的大事来问婢子,婢子,能说什么?如果您觉得这事不成,那也只能公开……老实说婢子劝说娘娘隐瞒也是有点私心的——自从婢子夫家出事后,也就进宫伺候公主、娘娘这几日,婢子算是过上了安稳日子!”

柳容沉默了很久——他能够得到闻伢子的信任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就是稳重善思,然而再稳重善思,他现在也是个年轻人,在面临新朝伊始就皇帝驾崩,而且未立储君、两位皇子的年纪都不足以托付社稷这种变天大事时,柳容仍旧觉得束手无策!

偏偏仇皇后干脆的晕过去、仇宝娘自居女流,两个人把问题推给了他!

“……无论如何,陛下驾崩的原因不可不查。”柳容犹豫半晌后,见仇皇后还没醒过来,便道“这样,我派人去秘密请太医院院判来查一查缘故。至于说隐瞒……这事不告诉薄大人不可能,我亲自去说吧。你们对外,先说陛下路途劳顿,病了。”

目送柳容离开,仇宝娘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转着腕上绞丝金镯暗忖:“薄喜?他还没资格镇出局面!想隐瞒这么大的消息,你们不求沈藏锋出面主持怎么可能?!如此,我也算是报答了卫长嬴之前助我进宫又为我弄来那对镯子了!”

事实正如仇宝娘所料,柳容连夜敲开薄府后门——薄喜闻讯后,张了好半晌嘴,头一句话却是:“新贵这边,我想大抵还是忠于陛下和娘娘的。就是士族那里,除非西凉沈氏的阀主出面主持大局,否则……”

“但陛下从前曾说过,沈藏锋此人不除……”柳容跟莫彬蔚其实是一类人,擅武轻文,他在政事上面的水准比莫彬蔚高一点,但也高不到哪里去,此刻听薄喜有把事情告诉沈藏锋的意思,就反对道“如果告诉了他,他起了反心怎么办?”

“他如今手里就沈府那数百侍卫,你手里多少兵马?他反什么?!”薄喜反问“而且他当初残军在手时为什么要投奔陛下?最大的缘故是他本身元气大伤,不能过久劳神!”

缓了口气,薄喜道“何况士族那边,跟咱们虽然同朝为臣,但你也知道,若非咱们是跟随陛下的老人,他们哪里会正眼看一下咱们?眼下天下初平,我说句诛心的话,咱们大雍根基浅薄——陛下这会没了,大皇子跟皇后娘娘,能镇得住场面?!慢说那些眼高于顶的士族了!不是我说郑三伢的坏话,就他那种脾气,咱们这班老人里不是一个两个,在陛下跟前当然不敢放肆!但大皇子向来都喊我们叔叔伯伯……喊你也是柳大哥——没个名望与才干都足够分量的人辅政,你说这天下会怎么样?!”

柳容沉默良久,道:“政事我不如你,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去试试……但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政事你们来,兵马归我管!谁敢有异心,不管他是什么来头、或者跟我以前有什么情份,我先杀了他合家祭陛下在天之灵!”

“这个你放心!”薄喜嘿然道“我追随陛下多年,又赶着卫家那一位身体不好,没定鼎就还乡去了,这才有了辅政的机会!我若投奔沈藏锋,能拼得过他的同族亲戚、还有其余那些阀阅、世家里济济的人才?旁的不说,就说与我一同被托付政务的顾夕年,年岁给我做儿子都可以,却与我平起平坐——我早就想明白了,我这种庶民出生,若想位极人臣,惟有跟着陛下这样同样不是士族出身的主公!”

柳容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你跟沈藏锋说话可不要这样!”薄喜见他往外走,追着提醒“那一位出身尊贵非凡,就算打了败仗也还稳稳的做着西凉沈氏的阀主——你年纪又跟他差不多,千万不要让他下不了台了,如今可没人能给你圆这个场!”

柳容冷冷的道:“我又不是头一次去沈府拜访!”

第一百九十章 拒绝

“陛下驾崩了?!”三更半夜接见不速之客,却还衣冠整齐、神情闲适的沈藏锋,让柳容看了也不禁暗叹名门子弟究竟是名门子弟,数百年底蕴孕育出来的气度,远非权势富贵就能简单的堆砌出。

而沈藏锋此刻惊讶的神色,也不像是心里有数的样子……不过对这一位来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不是什么难事,单靠他听说消息后的神情变化判断,并不可靠。

柳容心里转着念头,道:“正是如此!因如今西南正在用兵,娘娘的意思是,暂且隐瞒住此事……待大军还朝,再公布天下!还请沈阀主襄助,以图滴水不漏!”

沈藏锋思索了片刻,方颔首道:“如今的局势,若陛下不在了,确实不宜外传。不过,我近来身体不是很好,恐怕未必承担得起这样的事情——倒是顾子阳,他本受陛下之命辅政,亦是士族中人……”

“末将说句实话。”柳容看了眼屋角铜漏——刘家两位嫡子身死的事情还没解决,天亮之后,刘家肯定又要进宫喊冤,不掐着辰光商议好隐瞒圣驾崩的对策,那他这大晚上的就白跑这跑那了。

“顾大人虽然是士族子弟中的翘楚,但要论士族中的名望,天下谁能能及阀主?更不要说,追随陛下的老人里,也不是个个都能让娘娘与大皇子放心的。”

“何况,大皇子如今还在凤州!”

柳容叹了口气“薄大人说,圣驾崩之事能否隐瞒得住,全在乎沈阀主。您若肯允诺帮忙,此事方有可为!您若不肯,那也没必要瞒了,因为根本瞒不了!”

沈藏锋冷不丁问:“柳将军的意思,是要我立刻进宫?”

“……不。”柳容怔了一下,察觉到沈藏锋闲适的神情中划过一抹狠辣,他猛然醒悟过来——沈藏锋不是薄喜,薄喜之所以柳容一说圣驾崩就相信,一来晓得柳容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不经证实乱说;二来柳容拿这种事骗他那是不可能、也毫无必要。

但沈藏锋就不一样了!

柳容可是知道闻伢子早就打好主意,要在适合的时候送这位年轻阀主一程的!

而沈藏锋对柳容也没有什么深刻的信任,三更半夜的,柳容跑过来先说圣驾崩,再戴一摞高帽子,接着话里话外请他进宫去商议对策——沈藏锋怎么能不怀疑,圣驾还好好的,就是想用这个方法骗他进宫好下毒手?!

“如今夜色已深,阀主进宫想也不便——末将的意思,是请阀主为皇后娘娘与大皇子计……”柳容忙不迭的补救着。

只见沈藏锋面上疑色若隐若现,语气淡淡的打断道:“这事情太大了,我如今思绪万千,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才好。”

“闻说府上四小姐尝与咸安公主殿下相交。”柳容急中生智,忽然道“阀主若不信圣驾崩,末将可进宫与皇后娘娘说明,明日让咸安公主殿下邀请沈四小姐入宫玩耍,届时可让沈四小姐亲自至宣明宫一看——沈阀主,若非事情紧急,你当知道末将绝对不会与你把话说如此坦白!”

“既然如此,那翌日我当令侄女等待公主之邀。”谁知沈藏锋一点都不受激,闻言摆了摆手,端起茶碗浅啜一口,却是送客了。

柳容深吸了口气,道:“但天亮之后刘家人那里,还望阀主先劝说些。”

“此事涉及私仇,又是痛彻心扉的连丧二子,纵然我家刚与刘家结了亲,眼下也只能尽人事。”沈藏锋摆明了不确定闻伢子的死讯不松口。

柳容实在没办法,只好告辞。

他走了之后,同样衣着整齐的卫长嬴从屏风后转出:“明天真让颜儿进宫去?她到底年纪小,别给吓着了!”

“无妨,柳容想当然耳!”沈藏锋不在意的道“如果陛下好端端的,咸安公主邀颜儿进宫,倒没有什么。但陛下次日必定要传出卧病的消息,这眼节骨上咸安公主肯定要侍奉榻前——就算不到宣明宫侍奉,又怎么可能召臣女进宫?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宫中有异吗?”

卫长嬴一想也是,就算柳容没想到这一点,有仇宝娘在,肯定不能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这么说你不打算进宫去了?”她沉吟着道“其实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万一皇后她们没能成事,反而被那一位看破了局,将计就计……”

沈藏锋微微一笑,道:“那样的话你以为陛下还会派个柳容来好声好气的请我?”

“他不怕西南正在用兵、你出了什么事,四破军中的西凉军军心浮动?”卫长嬴皱眉道。

沈藏锋哂道:“一来如今西南势如破竹,这时候我出事,带给战局的影响,还不足以导致根本性的扭转,如果那一位还活着,他不怕压不住场面;二来西凉军已被打散编制,我们兄弟都不是领兵之人,单靠卢升平之流,很难成事,就算掀起声势……不是还有其他人正好连西南军一起〖镇〗压?”

卫长嬴叹了口气:“算了,这些东西我也不大懂,不说了。”

就问“那么你一旦答应柳容后,却要怎么接回大皇子?柳容肯定是不会离开帝都的,也不会让你离开。”

“舒明不是回来了?”沈藏锋淡淡的道“西南战事虽然顺利,但受制于那边的地形,不再耗上几个月,是别想打完——尤其天气转暖,这仗是越来越不好打了。到雨季没准还等往回撤到高地去……让舒明和光儿送亲回来时,顺道带上就是。”

卫长嬴一算日子,皱眉道:“这样舒明成亲不足月就要预备动身了。”

“这都是小事,等他从凤州回来,再让他们小夫妻好好团聚些日子就是。”沈藏锋不以为然道。

卫长嬴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嗯,这些你既然都有数了,那么刘家的事情怎么了结呢?”

“刘家现在占着理,才好放开来闹。”沈藏锋淡淡的道“他们理亏了自然就不会闹了。”

“我说句实话,慢说卢国公府现在已经是绝了户了。就算把郑三伢这一支赔进去抵命,老实说刘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卫长嬴蹙了蹙眉道。

东胡刘氏嫡子的命,还是刘若沃全部两个儿子的命,区区一个郑家哪里还得起?士庶之别,在士族眼里从来都是犹如云泥!

“昨天刘家人走后,那一位就不好了。”沈藏锋淡然道“眼下要隐瞒驾崩的消息,根本不好大动干戈的查缘故——再说,就算大动干戈的查了,一定能查出来?所以缘故既然不知道,那也不见得跟刘家人没有关系。”

“你是说,先传出陛下因为刘家人的纠缠,连累带气,病倒了?”

“再加上病情严重,到了吐血的地步。”沈藏锋断然道“必须要这样,否则,即使大皇子弄回来了,如何监国?!大皇子不监国,我跟长风还怎么名正言顺的插手朝政?!”

卫长嬴沉吟道:“病重吐血的话……会不会有人起疑心?”

“大皇子还都,有心人恐怕就会多想了。”沈藏锋平静的道“所以还得预备个替身,偶尔上个朝,隔着丹墀见一见人,好压住这种猜测。想隐瞒这种事情,方方面面要做的不知道有多少!这不是柳容跟皇后能做到的——但柳容还算聪明,他没有自己做主,而是去问了薄喜,柳容自己是绝对想不到来请我出面的,也就是薄喜能立刻想到——他毕竟是那一位亲征时,钦点的主政之人!”

“但即使西南那边没猜测到那一位已经没了,担心他撑不住……”卫长嬴又问。

不是她不信任丈夫,而是兹事体大,不趁现在把事情理顺,届时出了漏子,麻烦可就大了!

沈藏锋也明白这一点,借着妻子的询问整理着思绪,片刻后道:“只要不是一群人想回来问题就不大,纵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但那指的是对阵之时。还都这种大事,他们得掂量下违抗君命、耽误战机的下场!尤其他们或多或少,都期待着封王。”

又道“何况那一位膝下也才二子,小的那个,以后还能活多久且不提,大皇子年轻,他们要培养君臣之情以后不见得没机会。倒是军功,错过西南,往后可没这种便宜事了。”

“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秋狄去?”卫长嬴沉吟了会,道“之前你一直让西凉断断续续的报着小规模的战事。秋狄又是元气大伤,不比北戎那么难对付……”

沈藏锋冷笑了一声,道:“除了沈家人之外,谁敢在西凉领兵?!”

“如果他们领的是西凉兵?投鼠忌器……”

“那也得他们领得了!”沈藏锋轻蔑的道“投鼠忌器?总得看什么器!铜铁之器何惧区区投石?!精卒没有不骄悍的!不骄则不悍!就是我们沈家人,也不是个个都能统帅西凉军——当年五弟、六弟他们为什么开不动援军?不就是他们从前被家里宠惯了,游手好闲的没有积累足够的威信,以至于士卒与低层军官都不肯听命?!我沈氏苦心经营数百年的桑梓地,岂是随便来个人就能使唤得动的!”

卫长嬴展容道:“既然他们插手不了西凉,那咱们只要过了眼下这一关,就没什么大的烦心事儿了!”

沈藏锋握住她手,含笑道:“我说了要陪你好好过这一辈子,含饴弄孙的!”

卫长嬴心下一甜,抬眼对他对望,室中温情如水,脉脉而生。

这一刻,虽然对新生的大雍来说到了最惊心动魄的时候,可夫妇两人却满心甜蜜,无限希望!

第一百九十一章 吐血

翌日,宫中果然传出雍帝因为长途跋涉,御体本已欠佳,被刘郑两家的事情一闹一操心,竟导致在西南陷入重围时受的暗伤发作,半夜呕血!

万幸的是,当晚皇后娘娘不放心,亲自留在宣明宫照料,发现情况不对后,及时召了太医院院判才避免了惊天之变——然而陛下这一病,暂时也难以起身、更不要说视事了。

这消息一出来,刘家跟郑家都暗吐一口血:他们两家的冤屈还没解决哪!陛下先被气病了!这不是摆明了逼他们主动息事宁人?!

郑家也还罢了,除了王氏之外,对于郑家其他人来说,郑翠叶到底是隔了一层的,即使伤心,也不见得是切肤之痛。他们更关心下了诏狱的郑三伢——虽然有柳容照顾,但一日不出狱,总归担心。

刘家何止是吐一口血!

简直恨不得吐血三升!

在刘家看来,雍帝正当盛年,作为半生戎马的开国之君,怎么可能脆弱到了赶一次路就被气吐血?!再说雍帝要真才赶路回来身体不好,他就不能说一声将养两日再视事吗?!横竖如今君臣名份都在这里了,刘家还能冲进皇城逼宫不成!

分明就是雍帝想要庇护郑家,苦于刘家证据确凿不好拉偏架,这不就借着昨天郑三伢下狱后,刘家人围着皇帝又喊了会冤,“病”倒了!

“那一位自己是庶民出身,如何会跟咱们士族一条心?我当初就说过,要投奔他,得做好了一旦跟新贵掐起来,被拉偏架的准备……”刘家人个个气得浑身发抖,“但眼下这偏架拉的,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话已经没意思了,且说眼下要怎么办吧。”一名族老环顾左右,长叹道,“郑三伢的长子跟次子都已经进宫去请罪——咱们家,不能没有表示!”

“这一请罪,彰儿跟彤儿的仇,可就肯定要被轻轻揭过了!”另一名族老提醒,“若沃就这么两个孩子!咱们家虽然从前子嗣兴旺,但本宗嫡子向来金贵,尤其帝都之变、东胡接连大败,连着折损青壮子弟,本宗如今统共才几个嫡子?”

先前说话的族老嘿然道:“不请罪能怎么样?难道朝野上下都知道那一位被咱们家气得吐血——谁叫昨天咱们家人后走的——咱们却还不管不顾的要公道?!”他一声长叹,“彼为君,我为臣,你还想不吃亏吗?现在识趣点,那边没准还会安抚下,不然,别两个孩子的公道没找回来,咱们合家还得赔进去!”

众人一时间都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此例一开,以后咱们士族步步受欺压,难道就这么看着那些庶族骑到头上来?”

“先请罪,堵住那一位的口。”那族老冷冷的道,“这次咱们家人不小心,也是没料到那一位那么不要脸——堂堂至尊居然放下身段使这苦肉计来护着郑家!回头你们去各家走动走动,此例一开,倒霉的难道就咱们刘家?!”

刘家人带着极度愤恨的心进宫请了罪,更让他们切齿的是前往锦绣端木旁支的族人随后带回一个消息:“单贵妃、李美人几次求见,都未获准。如今那一位只许皇后与咸安公主侍奉榻前。”

“单贵妃与李美人都是咱们这些人家送进宫的,从前多么的得宠?贵妃一度把皇后都压得抬不起头来!”有人冷笑,“这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咱们这些人家看,刻意的抬举庶族出身的皇后与皇后所出的公主——以前皇后和公主想见那一位一面,都不容易吧?!”

“抓紧一点,务必尽快与其余五阀通好气!以免大祸临头却毫无还手之力……如今握着御林军的柳容,可也是郑三伢一伙的!”

……刘冰儿之父刘赫亲自夤夜敲开沈府后院的门。

“看来咱们这几天都别想睡好了。”卫长嬴一边揉着眼睛坐起来,一边对正在飞快更衣的丈夫道,“但这刘赫也忒小心了,他女儿许给舒明,如今婚期在即,就不能光明正大上门来讨论孩子们的婚事吗?你一会提醒他一声,不要老是半夜三更把你喊起来!”

沈藏锋系好衣带,走到榻边俯身亲了亲她额,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好?他们越猜疑,越不会想到圣驾崩……咱们也能轻松点。”

“说起来刘若玉也真厉害,咱们只跟她略提了下善后的思路,她竟配合得恰到好处。”卫长嬴道,“想想初见她那会,怎么都想不到她能能干到这地步。”

沈藏锋笑道:“没你及时拉扯一把,她这辈子都别想进宫伺候皇后,又何谈今日?如今她紧着咱们家的好处,不也是看你面子?说来说去,还是你当时有眼光。”

“我就是想给刘若耶找点麻烦——还有念着大嫂跟景儿、舒明的面子。”卫长嬴啼笑皆非道,“我哪有那么远见的目光?”

“唉,我都这么想方设法了,还不能哄到个香吻么?”沈藏锋从台上拿起横簪,插入金冠之内,戏谑的道,“你就不能当我说的是真的,然后你欣赏我的细心发现,赏我一吻?”

卫长嬴扑哧一笑,一骨碌半跪起来,伸臂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响亮的吻了一下,又仔细端详了下,给他揉了揉,让吻痕淡去:“快去吧,刘赫该等急了!”

沈藏锋又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含笑道:“你睡吧,睡不着就等我回来。”

刘赫这时候确实等急了,以至于一见沈藏锋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迎上去道:“沈贤弟,吾等士族大祸临头矣!”

“世兄莫要急。”沈藏锋请他落座,又命心腹奉茶,这才道,“御体欠安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这眼节骨上,确实有偏心郑家的嫌疑。不过,西南战事未平,兴许陛下真的有些乏了呢?”

“那为什么大皇子还在凤州?!”刘赫冷笑,“如果那一位真的不好了,岂能不立刻立储,以备不测?!眼下那一位就两位皇子,二皇子的生母曾毒害嫡出子女不说,二皇子才多大?大雍这么点根基,立个婴孩为帝,这不是明摆着国祚无多吗?如今立储肯定是大皇子——可大皇子至今还在瑞羽堂里悠闲读书,那一位竟也有脸说他病得卧榻难起不能视事!这是明摆着告诉刘家:他护定郑家了!”

沈藏锋沉吟道:“也许正因为大皇子在瑞羽堂,陛下不信我们阀阅,怕我们对大皇子不利,所以才暂时没有召回大皇子,却打算等西南战事结束后,令大军回朝时带上大皇子呢?”

刘赫摇头,道:“这种可能我们也想过了,但,你说有这么巧?那一位可不是什么孱弱之辈!而且他还都之前刚刚去瑞羽堂吊唁过卫新咏!季去病可就在那里,你说他才从西南去凤州,会不让季去病把把脉、看看是否落下什么暗伤?如果他不适合赶路,季去病会诊断不出来吗?既然他还是赶路了,显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沈藏锋不动声色的道:“如果陛下其实无恙的话,现在刘家却是不能不低头了。”

“我东胡刘氏数百年家声,族里子弟少年而亡的也不是没有。譬如说前魏时候族伯老威远侯寄予厚望的嫡次子、我那族弟季照,就是成婚不久就战死沙场的。”刘赫神情落寞的道,“这样的牺牲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个两个,老实说族人固然悲伤,也都习惯了。”

“可是!”他拔高了声音,“若沃膝下这两个孩子,大的不过五岁!小的才三岁!稚子无辜呵!慢说那郑氏的死与我刘家根本没什么关系,就算刘叶是刘若耶、是她害了郑氏,但孩子有什么过错?!那王氏欺人太甚——原本我们都不相信区区一个民妇怎么会有这样的辣手!现在看到那一位的反应才晓得,到底是谁在给王氏撑腰!”

显然刘赫脑补过了头——估计相当一部分不知就里的刘家人都是这样,认为王氏之所以能够谋害得了刘若沃的两个孩子,跟雍帝有关了。

沈藏锋沉吟道:“但,君臣有别……”

“假如此事因为那一位的卧病就这么息事宁人,我等士族颜面何存?!”刘赫郑重道,“所以敝家有个不情之请!”

“世兄客气了,你我也算亲家,有话但说无妨。”沈藏锋忙道。

“令侄女过些日子就要嫁往凤州,据说那卫善始将亲自来帝都接亲,不知可否与卫家商议,在接亲时,将大皇子带来帝都?”刘赫问。

沈藏锋摇头道:“不是我不肯帮这个忙,实在是卫家擅文弱武,眼下陛下又传出卧病之信,他们远在凤州,未必肯承担这种责任。”开什么玩笑?这种在新君跟前挣表现的机会,我们夫妇在幕后算计了多少参与了多少,才给自家子侄争取到,你一句话就送给卫善始了?!

卫善始这个侄女婿虽然还不错,但再不错能跟自家子弟比嘛?

见刘赫满脸失望,沈藏锋开口道,“但我打算派长侄与长子送亲,届时他们会在凤州喝了喜酒才回来,倒是可以设法带回大皇子。”

刘赫大喜,拱手道:“多谢贤弟!只要大皇子回了帝都,届时那一位若还要装病、不视朝政,我等就立刻上表,请求大皇子监国!”

沈藏锋沉吟道:“就有一个问题——大皇子是否愿意来帝都,还有,若无上意,贸然把大皇子带到帝都,这后果……”

“可以从皇后入手。”刘赫沉声道,“皇后娘娘仅大皇子一子,长年在外岂能不想念?尤其是西南将平,往后陛下没事不会离宫了。大皇子再不回来,往后妃嫔接连诞下皇嗣,父子之情被分薄,即使有嫡子与实际长子的身份,又如何能与日日承欢膝下的娇儿比?皇后固然心思是偏着郑三伢那边的,但在涉及她唯一儿子的前程上,相信她能分得清!”

“若皇后能劝说陛下允诺大皇子回来,我必让子侄送亲归来时,携上大皇子。”沈藏锋想了想,道,“但,靖国公最好还是晚一步回来!”

刘赫心领神会:“家中已经在劝慰弟媳,先将两个孩子安葬。等若沃回来了,他当然要进宫谢恩兼为子喊冤……那时候大皇子已经归来,且看那位还能推到什么地方去!”

皇帝又怎么样?!

想用病一场就把事含糊过去,做梦!

第一百九十二章 难两全

“你选的时机实在巧妙,如今不仅仅刘家在怀疑那一位想拉偏架,就连郑家怕也这么想。”

隆隆水声中,着玉色窄袖上襦,系丁香地鹤鸟衔芝纹留仙裙,打扮得清爽宜人的卫长嬴呷了口乌梅饮,对乔装而来的仇宝娘道,“刘家甚至主动提出希望大皇子早日还都,免得陛下借口一个‘御体欠佳,不能视事’不理会刘家那两位嫡子的死。”

两人现在是在自雨亭里说话,水帘在凉亭四面不住落下,犹如明亮的帷幕。

亭中之人遍体清凉不说,水声还把谈话声给掩住。哪怕有人此刻贴在外面,隔着水帘也休想听到什么,所以说话非常的随意。

打扮成寻常仆妇的仇宝娘,慢条斯理的挑着琉璃碗中的樱桃:“我这辈子就这么点执念,又赶上了以有心算无心的好机会。如果还不能成功的话,真是笨到该死了。”又冷笑着道,“刘若沃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呢?当年张韶光虐待我时,他在旁边可是看着兴致盎然啊!如今终于轮到我看他的笑话了!”

卫长嬴虽然私心里很是同情无辜丧子的周夫人,但在仇宝娘跟前她当然不会说这种话,只道:“柳容那边怎么样?如今帝都的兵权都在他手上,他的态度不可轻忽!”

仇宝娘哂道:“他倒是个忠臣。但现在那一位死都死了,即使知道真相,他还能杀了皇后不成?!那样大皇子也没法登基了——二皇子才多大?一个不小心那一位可就绝嗣了,你说柳容这么做是帮了那一位报仇呢还是害了那一位无后呢?总而言之,柳容若是聪明,他就是知道了真相,最好也装个糊涂的!要知道……二皇子也活不久了。”

“皇后娘娘?”卫长嬴了然的问。

仇宝娘讥诮一笑:“可不是吗?皇后娘娘早已忍无可忍——连我劝说她,这眼节骨上二皇子没有的话,会惹人怀疑,娘娘都有点按捺不住,我好说歹说,娘娘才答应让他活到大皇子回帝都后!”

卫长嬴心想那二皇子可是毒杀了仇皇后亲子、还害得皇后唯一的女儿咸安公主不能生育的侍妾所出,虽然说稚子无辜,但身处其中的人,有几个能不迁怒的?

尤其当年闻伢子还把这孩子交给仇皇后抚养,虽然是借这一手逼着仇皇后不得不处心积虑保护好他,但如今皇后得势,这些年来,杀子害女仇人的儿子天天养在跟前,天知道皇后是怎么过来的?

也难怪连弑君这种事情,皇后都听仇宝娘的了,惟独此事,仇宝娘竟然没能劝得住。

“其实眼下的趋势是最好的,如今谁也没有能力取代闻室,再打下去徒然损耗,反而会给外敌入侵的机会。倒不如拥立大皇子。”卫长嬴想到丈夫的话,轻叹一声。

仇宝娘嘴角一翘:“就是有些人鼠目寸光不见得能够明白这种道理!总而言之,大皇子抵达帝都,即使那一位已死的消息揭露出来,也能占据几分主动。最好的还是西南彻底平定,在大军班师回朝过程里宣布这个消息!”

“夫君说,郑三伢在诏狱里过得太舒服了。”卫长嬴沉吟道,“一来这样会让整个士族寒心,尤其日后一旦被人知道,那一位并非重病,而是身死,这矛头可就要对着这些日子的皇后娘娘与大皇子而去了!二来,郑三伢过得不好了,跟他一起的老兄弟急于回朝给他求情,必然会加快动作平定西南!”

“而他们快了,士族将领岂肯落后?毕竟这种事情,需要隐瞒的时间越短,越不容易露出破绽。”

仇宝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不过跟柳容说的话,这话得好好斟酌一番。”

说到这里,她忽然道,“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

卫长嬴道:“什么?”

“柳容以前托你们府上给端木芯淼送过蛇药?”

卫长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所以那之后我们都不怎么去其他人家了。”

“装蛇药的匣子你记得什么样吗?”仇宝娘沉吟道,“我这几日也比较着紧盯着柳容,却发现他这人心烦时仿佛喜欢做些手工,上次托你们转交的那个装蛇药的匣子,似乎是他亲手做的。”

卫长嬴愣了一愣,道:“这眼节骨上,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可不好乱说啊!”

仇宝娘道:“你当我很闲吗?不是有几分把握,我多这个嘴?柳容知道那一位没有之后,除了悲痛惶恐外,我瞧他还很失望——你想那一位算是柳容的长辈,这婚姻大事求长辈设法是正常的;但若换了大皇子登基,大皇子据说还唤柳容一声兄长呢!柳容好意思把这种事跟大皇子说吗?而且你不觉得,他要暗示你们不要乱串门的话,何必借端木芯淼这幌子?到底男女有别吧?”

“……士庶有别。”卫长嬴好半晌才道,“我看柳容像个明白人,不至于是郑翠叶第二罢?先不说芯淼被霍家次子误了终身,就算没有,她也不是柳容能肖想的。”

“新贵们常有一种痴心妄想:那就是以为九五至尊总能改掉某些规矩。”仇宝娘冷笑,“从前郑翠叶可也抱着哄那一位下旨把你休回卫家、八台大轿抬了她过门做沈家主母的念头的!”

卫长嬴揉了揉额角,头疼道:“芯淼青春年少,就这么独身一辈子,我也觉得委实可怜。只是当年跟霍家的婚事,不解除的话……”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仇宝娘冷不丁道,“士庶不是不婚吗?反正云霞霍氏已经被霍照玉折腾得七七八八,如今名义上还是世家,实际上已经落魄如庶族了。如果沈家带头提议重修《士族志》,把霍家从士族里划掉,那霍沉渊跟端木芯淼的婚约,就未必成立了!”

卫长嬴眼睛一亮:“不错!士庶不婚!如果霍家不是世家了,凭什么还要求芯淼替他们家子弟守节?!”

“尤其现在提出来重修《士族志》,刘家肯定第一个响应,其他人家就算没有刘家热情,也肯定不会拒绝——因为那一位的驾崩被误认为偏心庶族,眼下士族是巴不得有个展现齐心协力的机会!”仇宝娘冷笑着道,“可惜刘家底蕴太深。”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刘家要跟霍家差不多,她恨不得把刘家踩下去。

卫长嬴心想东胡刘氏也真是作孽,竟叫本宗嫡女把家里恨成这个样子——说起来主要还是张韶光作的,但话说回来,不是刘亥纵容后妻,对亲女凉薄,仇宝娘也不可能对娘家上下,除了堂姐刘若仪外,竟没有一个有好感,到了巴不得娘家倒霉的地步。

……估计她能提出把霍家打成庶族这主意来悔婚,肯定以前想用类似方法收拾刘家。

只不过阀阅的底蕴,不是她一个人能够轻易动摇的。

就是云霞霍氏,若非霍照玉自己折腾在前,尤其是再三惹怒大族,想否认霍家的世家地位也没那么容易。

“但我那六弟妹……”卫长嬴想到可以让端木芯淼再嫁的方法,欣喜万分,只是细细一想又觉得棘手,“她也是霍氏之女啊!”

“她的父母兄弟横竖都已经死了,连侄子也没留下。”仇宝娘不以为然道,“霍家是不是世家,其实对她的切身利益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你那小叔子若要对她不好,难道云霞霍氏的名头,吓唬得了西凉沈氏子弟?”

“不是这个,你想,如果端木家因为霍家被划出士族,就否认了芯淼跟霍沉渊的婚约。那已经出阁的霍家女呢?难道也要把她们休回家?”卫长嬴感到非常头痛,“顾此失彼呵!”

仇宝娘目光闪了闪,道:“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再者,即使霍家现在落魄了,到底十几年前还好好儿的。也不是想划掉就能划掉的……这事儿回头再议吧。”

接下来两人又交换了些宫内宫外的情况,仇宝娘就提出告辞。

出了沈府角门,她上到一驾寻常的油壁小车里。

这时候天气炎热了,赶车的车夫戴着帷帽,帽沿的纱巾一直垂到胸前,遮蔽住容貌。

小车辘轳驶了一段路,见路上无人,柳容的声音传入车内:“沈家怎么说?”

“柳将军是要先听公事,还是私事?”马车里,仇宝娘给自己斟了盏薄荷露,怡然问。

“当然是公事。”

仇宝娘道:“公事没什么好说的,到目前为止一切顺风顺水,就是郑三伢在诏狱里最好还是吃点苦头的好。否则真把刘家逼反了,那就麻烦了。何况这样将军您也好劝郑三写信去西南,请那边的老人尽快结束战事,回朝求情——将军该知道,夜长梦多。”

柳容沉默了一会,才道:“以陛下的名义下诏吧,不然我忽然严苛起来,更会惹人怀疑。”

“私事就是卫夫人担心沈家霍夫人会受牵累,十分举棋不定。”仇宝娘道,“婢子上次就劝过您,这种事情您直接跟沈阀主商量反而好办——只要您开出的条件能打动沈阀主,沈阀主是绝对不会在乎一个弟媳的心情的,卫夫人却不然!”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柳容的心思

柳容哼了一声:“端木八小姐帮卫夫人的地方有多少?卫夫人居然为了妯娌就迟疑,大家之女……嘿!”

仇宝娘语气里有隐约的嘲弄:“端木八小姐,也是大家之女,出身不弱于卫夫人。”

见柳容沉默下去,她又道“将军若觉得卫夫人不肯立刻答应这么做是不够心疼端木八小姐,那只能说明您考虑的太少了。先不说将霍家划出士族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沈家六夫人是霍家嫡女,这种亲戚关系,说有多紧要,关键时候也不见得。但毫无理由去坑姻亲,您想以后跟沈家结亲的人要不要心里打个鼓?”

“再说,把霍家划出士族这种大事,岂是卫夫人能办到的?肯定绕不过沈阀主!沈阀主是宠爱妻子,但在涉及合族的大事上,您以为沈阀主真会由着卫夫人胡乱折腾?就算是,沈家其他人呢?沈家六老爷可就在沈府里头,不声不响把他正妻贬成庶族女子了,您说沈六老爷能咽下这口气?”

仇宝娘道:“何况端木八小姐就算解除了同霍家的婚约,婢子说句实话:您也娶不了她,您毕竟是庶族。”

柳容过了半晌,才哑声道:“我知道。”

“那您还这么想方设法的针对霍家?”马车里,仇宝娘不禁一怔——她今天出宫来沈家找卫长嬴交换消息,虽然是仇皇后授意的,但原本的车夫却不是柳容。

一开始看到柳容要来给她赶车,她还以为柳容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沈家,打算亲自跟进跟出的监督了。结果路上没人处,柳容透露来意,仇宝娘才知道他是冲着端木芯淼纡尊降贵赶这趟车的。

在柳容看来,现在端木家本宗就端木无忧一房人,被旁支压得死去活来,哪里敢提让端木芯淼嫁人的话?唯一能帮、且有名义帮端木芯淼的,也就是沈家了。

仇宝娘觉得这被如今的帝后看着长大、又深得信任的年轻将军,既然对端木芯淼这么上心,那肯定是为了自己打算。

结果他居然很清楚自己娶不了端木芯淼?

“那照您的主意真成了,端木八小姐……没准就是嫁给其他人了。”仇宝娘进一步提醒道。

柳容淡淡的道:“我知道——我就是希望八小姐能够找个好人家,像沈阀主对卫夫人那样的人。”

仇宝娘差点被薄荷露呛到:“就这样?!”

柳容淡然道:“就这样。”

“……婢子记得您跟端木八小姐没见过几回吧?”仇宝娘拿帕子擦拭着滴落在衣襟上的薄荷露,嘴角抽搐着道“而且婢子说句可能不太中听的话:端木八小姐是个美人,然而,贵女里也轮不着她最美。”

至少卫长嬴的明艳逼人,就能把端木芯淼比下去。柳容怎么就对她用情到了只要她过得好,哪怕自己单相思也无所谓的地步了呢?

见柳容许久没答话,仇宝娘皱了皱眉,道“您不愿意告诉婢子也没什么,但婢子今日试探卫夫人口风时,被她追问不过,吐露了些话……恐怕卫夫人会猜疑到端木八小姐身上去。”

这就是柳容出身庶族的悲剧之处,别说仇宝娘的真实身份了,他压根连卫长嬴跟端木芯淼之间真正的交情都不是太清楚。

站在他的立场上,以他的阅历来推测,对于仇宝娘去见卫长嬴,两人之间谈话的氛围,柳容自然估计得错误百出。

所以听仇宝娘说透露口风,他猛然一把勒住马匹!

“你故意的?”顿了一顿,柳容才让马车继续行进,只是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直露,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仇宝娘从容道:“您误会了,您想婢子总不能忽然建议沈家削了霍家的士族身份吧?即使霍家以前得罪过沈家,但瞧着霍夫人的面子不说,霍家现在那么惨了,到底同为士族,沈家何至于要赶尽杀绝?所以婢子必须提到端木八小姐。”

“既然提到端木八小姐,卫夫人能不疑心有人瞧中了端木八小姐?”仇宝娘轻嘲道“将军您太低估大宅子里做当家夫人们的警惕心了,您想卫夫人这些个贵妇,成天管着家,除了家计,那就是女眷跟晚辈们的终身大事。在后者上面,就是转十八个弯去说,她们也会立刻反应过来。眼下这局势,还能让婢子有闲心提起端木八小姐的,除了大皇子就是您了,不然还能是薄大人吗?”

柳容紧抿着嘴,他又没跟大家子里的夫人们怎么打过交道,仇宝娘这番话是真是假也判断不出来。良久才道:“早先厉疫的时候……”

仇宝娘赶紧屏息凝神。

“沈阀主召端木八小姐入军中设法医治。”柳容开口的时候显得有些迟疑,但接下来就恢复了寻常语速,不过仇宝娘能够从中听出一种异样的情感“那时候我为麾下士卒担心,又怕沈阀主得到医治之法后,会先给西凉军,后给我们这些人……当时,陛下把军队交给莫将军,怕莫将军出面的话,万一跟沈阀主闹僵,难以下台,所以我就时常找借口去安置端木八小姐的营帐外……”

仇宝娘道:“然后您就对端木八小姐?”

“我从来没见过八小姐那样的女子。”柳容有些喃喃的道“她才到营中时,着华衣,绾螺髻,戴着好几件珠翠,若非拿着医囊,看起来就是寻常的大家小姐。但才到营中,她就摘了帷帽,卸了钗环,水都没喝一口,就要去看染疫的士卒。之后为了寻找医治之策,她夜以继日的调着药。我曾在营帐外看她从卯时站到亥时,最后放下药材时,路都走不了了,是两名健妇连扶带抱她才能坐到榻上。后来听那些健妇说,八小姐从踏入营中第三日起,腿一直都是肿着的,是生生站肿的!”

“她为什么不坐着?”仇宝娘愕然。

柳容嘿然道:“起初我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省去要拿东西时站起身的辰光!”

“可以让伺候她的人去拿啊!就算是营中也不可能没人伺候她吧?”仇宝娘下意识道。

“看来仇姑姑以前出身非凡,即使曾经流落坊间,但这颐指气使的本性却始终未忘。”柳容的声音忽然一冷,隔着车帘,仇宝娘也能感受到他凌厉的目光,眉心不禁一皱:“婢子是觉得以八小姐的身份……”

柳容重重哼了一声:“如今娘娘要用你,除非查到你有什么不轨之心,我不会轻易动你,你好自为之——至于说八小姐为什么不指使人,嘿!你也不想想,八小姐连自己站起身去取物的辰光都要省,更何况使唤人、还要等人拿过来的这点功夫?”

仇宝娘从前做刘家小姐时,跟端木芯淼也不是非常亲近,对于端木芯淼学医的刻苦所知不多,此刻又担心柳容从自己本能的一句话里觑出破绽,一时间没有接话。

柳容也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霍沉渊行事太卤莽了,早点存那种心思,就应该亲自上门跟端木家退了亲事。他留一封信有什么用?当时他慷慨激烈的名声传遍朝野,别说端木家的门第,就是寻常人家,在舆论之下,也要被迫着许诺让女儿给他守节了!这不是生生害了无辜之人一辈子吗?”

仇宝娘心想:“这还不是你对端木芯淼有念头,这心也就偏了,照有些人讲,端木芯淼有这么个义烈的未婚夫,做他未婚妻也有荣与焉,给他守一辈子都是应该的。”

“这样的八小姐,因为未婚夫的不负责任就要孤零零一辈子,我觉得太不公平了。”柳容幽幽的道“尤其锦绣端木现在本宗式微,分支兴盛,哪怕端木平忠之前死了,我看端木无忧这个阀主也做得吃力得很……八小姐若能嫁个好人家,她自己过得好,娘家也能好一点吧。”

仇宝娘现在心情很复杂:“卫长嬴夫妻恩爱子女齐全也就罢了,谁叫她命好,父母俱在,又受尽嫡亲祖母宠爱。但端木芯淼也算命途多舛,婚事不顺,虽然没有沦落到我这样的地步,结局也是同我一样孤独终老……凭什么她去了一趟军中,还能赶上柳容这样,哪怕知道娶不成她,也要想方设法替她铺一条与他人恩爱和谐的路?一般的阀阅嫡女,我命比这两位也差太多了。”

成全与毁坏的念头在她心中不断交织——好半晌,她才淡淡的道:“像沈阀主那样的夫婿,谁不羡慕?但将军以为,沈阀主这样的人会很多吗?您看顾家大夫人,青州苏氏的嫡出大小姐出身,还不是看着丈夫纳妾生子?卫夫人的好命,是一般人都羡慕不去的。”

柳容沉默了一会,道:“但总比孤零零的在家里好吧。”

“将军又不是八小姐,怎么知道八小姐的心思?”仇宝娘淡淡的道“您认为八小姐的性情,是能容忍丈夫纳三纳四的吗?您觉得八小姐是愿意孤独终老,还是愿意泯然众多贵妇之中?”

感觉到柳容的迟疑,仇宝娘嘴角一勾,得意的笑了!

但没过多久,她敛起笑,悠悠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保证端木八小姐既能托付终生,又不至于被人所负。只是这法子对于将军来说太难了,却不知道将军愿意为八小姐做多少呢?”

柳容皱起眉:“你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晃

仇宝娘回到宣明宫,孙默匆匆迎上来:“姑姑怎么才回来?娘娘醒了,要见您。”

“娘娘好点了吗?”弑君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尤其闻伢子的死讯还要瞒住,这种情况之下,对于本来就对闻伢子爱恨交织、这次又亲自动手的仇皇后来说,几欲崩溃。

尤其是之前单贵妃等妃嫔激烈的求见闻伢子,要不是借到了刘家怀疑的议论这个背景,皇后没准就要露馅了!

为了避免大皇子还没回来,仇皇后先发疯这种功亏一篑的悲剧的出现,仇宝娘让被软禁在宣明宫的太医院院判开了安神药,让皇后不时服用一帖。

现在听孙默说皇后醒了又要找自己,仇宝娘不禁微微蹙眉,暗忖:“皇后……唉,但望大皇子回来之后,她能够好起来。”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指望着这位准太后呢!这准太后要是受不了压力,没几年就跟着闻伢子去了,仇宝娘真心要哭了。

她仇是报了,但接下来也没打算就这么一死了之呀!

即使她对刘家上下都没好感,巴不得曾经的娘家越倒霉越好——但她也不是在这世上没有牵挂之人了啊!

为什么沈家会内定派沈舒明参与迎回闻知齐,不就是因为仇宝娘念及堂姐刘若仪的情份,特意给外甥铺路吗?否则按照沈藏锋原本的考虑,沈舒明这人选该换成沈敛昆。

这倒不是沈藏锋不给侄子机会,而是栽培少阀主沈舒光,肯定比栽培沈舒明,或者其他任何本宗嫡子重要,这一点哪怕沈藏厉还活着也一样。因此有在新君跟前露脸的机会,沈舒光肯定要先占名额。

而沈敛昆作为长辈,又有行伍经验,送亲对沈舒颜来讲更体面;回来时带上闻知齐,也更让沈藏锋放心。

“姑姑你知道吗?”片刻后,宣明宫偏殿,形容憔悴的仇皇后挥退众人,只留了仇宝娘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对待我和知齐时,他说,我出身乡野,论心眼怎么可能斗得过单氏等人?可他又不可能天天守着我,自然只能冷落我些,免得她们对我下毒手。至于知齐,他留在瑞羽堂,比在宫里安全——谁叫我这做娘的没用呢?连自己子女都看不好。”

仇宝娘闻言脸色一变:皇后这是懊悔弑君了吗?

她直截了当的问:“那么,娘娘您相信吗?”

“我相信。”仇皇后一句话让仇宝娘心沉了下去,好在皇后跟着又道“也不相信!”她喃喃道“姑姑,你说,我该不该相信呢?”

“婢子只问娘娘一句。”仇宝娘沉声道“是陛下当家,大皇子与咸安公主的前程您放心,还是您自己当家,两位殿下的前程您放心?!”

仇皇后一怔,良久之后,她苦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没了——我最初就是想保子女,只要这个目的达成,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又何必纠结过往呢?横竖不是他对不起我就是我对不起他……下辈子各自还吧,还能怎么样?”

这么说了之后,皇后才有心思问正经事:“朝上怎么样?外面怎么样?”

“和咱们估计的差不多,刘家根本不相信陛下有恙,只以为陛下诈病给郑家脱身。”仇宝娘这才放了点心,禀告道“外面跟刘家差不多想法的有好些人,借这个倒是能够隐瞒些日子。但大皇子被接回来后,靖国公的伤也可以回都了,届时他肯定要进宫喊冤——那样大家就会知道陛下是真不好了。”

皇后吸了口气:“沈藏锋?他呢?”

“他疑心陛下诈病骗他入宫下手,所以一直推辞不肯进宫。但也承诺,若陛下真的不好视事,届时大皇子监国,他愿意约张凭虚等人,上朝辅佐大皇子。”仇宝娘沉吟道“还有,沈藏锋建议对郑将军不要太过宽厚,免得真把刘家逼反。”

仇皇后道:“那你跟柳容说了么?”

“柳将军说,若无上谕,他忽然对郑将军苛刻,恐怕外头人会生疑。”

皇后皱眉道:“那你弄个上谕给他。”皇后感到现在非常的煎熬“沈家晚辈的几门亲事,都在什么日子?我要几时才能够见到知齐?!”

其实皇后这里觉得度日如年,在其他人看来,眼一晃,日子也就过去了。

初秋时候,白昼暑气还没有全消,刘冰儿正式过门,为沈家长媳。

受刘彰和刘彤这两个堂弟之死影响,东胡刘氏虽然也尽力操办了这场婚宴,但氛围总是不大热闹。

倒是沈家这边,景象很是兴旺。

因为是子侄辈的嫡长媳,虽然不是自己亲媳妇,三房与六房四位长辈都在敬茶时给了极丰厚的见面礼,连没在帝都的二房、五房,也代着预备了。

新媳妇回到房里一点东西,不禁笑靥如huā——倒不仅仅是东西贵重,而是:“看来沈家长辈确实没有因为那沈舒颜记恨我,你们看这些东西都是极好的,一看就是用心备下的。”

“少夫人您进了沈家门,那以后就是沈家人了。沈四小姐可是要嫁出去的,她在沈家的地位,哪能跟您比呢?”陪嫁的心腹们见状也松了口气,纷纷奉承起来。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舒颜总是沈家女,嫁出去了,名义上属旁人家,可娘家真的就不管了吗?回来了她也是姑夫人!”刘冰儿出阁前被母亲、婶母等长辈狠狠的督促过,如今比之找沈舒颜麻烦时稳重了不少,闻言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你们看三婶母——她出阁多少年了?闻说去年回凤州,卫家那位宋老夫人还不是把她当心肝宝贝的疼,把卫家老爷公子都比下去了。”

正说着话,沈舒明踱进来,听了一耳朵,道:“你在说三婶母?三婶母有什么吩咐?”

“在说三婶母给的东西好呢。”刘冰儿忙给下人使个眼色,羞涩的问“你不是说要去书房读书?”

沈舒明摸了摸鼻子,道:“我去了,但三叔说我如今新婚燕尔,该多陪你一陪——就打发我这几日不要去了。”

“三叔对三婶多好呀!难道会把夫君也教导成他那样吗?”刘冰儿心头大喜。

却不想她喜了没几天,小夫妻两个正你侬我侬呢——卫家迎亲队伍就到了!

这到的日子比约定的要早,却不是沈家这边透了消息过去:因为跟新君亲近的这场机会,沈藏锋夫妇是早就定给沈舒明、沈舒光了。

连跳脱的嫡次子沈舒燮都因为兹事体大,担心他帮倒忙没安排进去,何况其他人?

所以卫善始提前过来却是卫家那边的缘故——接到消息的卫长嬴衣服都没换,直接赶到前堂,问清是因为她的堂伯母小刘氏身体不大好了,担心一旦出事,作为嫡长孙的卫善始得守孝,这才遣他早点来接亲——也带了卫长绪的手书,跟沈家商量能不能把婚期提前。

“这倒像是正瞌睡就来了枕头。”把卫善始一行人安置好后,卫长嬴趴在丈夫肩上跟他一起看着信,疑惑的道“也太巧了吧?”

沈藏锋含笑道:“堂哥堂嫂担心了。”

“嗯?”卫长嬴不解。

“陛下还都,紧接着就传了病讯,然后宫里三番几次派人来咱们家催我入宫,虽然都被我辞了……消息传到凤州,想来堂哥堂嫂心里也打鼓。”沈藏锋哂道“因为亲事已定,咱们两家的门第,即使一方暂时出了事,也不好悔婚,所以他们只能提前把颜儿娶过门,避免届时咱们家真出了事儿,卫善始的喜宴都尴尬——万一到时候咱们家这边都没人能办这事了呢?”

卫长嬴啐道:“咱们家都好好的!以后也会一直好好的!你都胡说个什么事!”

沈藏锋迁就的笑:“是是是,咱们家都好好的。”

又说“反正这对咱们家,是件好事。”

“像是上苍也在帮咱们。”卫长嬴微微眯起眼,道“但不拿一拿架子,对颜儿不好吧?”

沈藏锋笑道:“架子肯定是要拿的,后日再给他答复吧。”

“那正好明日我带颜儿过去看善始一眼,之前远隔千里也就罢了,如今他人来了,怕是颜儿也好奇得紧。”卫长嬴想了想,道。

沈藏锋却古怪一笑,道:“这会又没有外人在,咱们夫妇说话还用得着转弯吗?再说我又不是那等不会装糊涂的人,女孩子家对未婚夫好奇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当年你还不一样爬到槐树上眺望我?”

“去你的!我那是想吃槐huā饼,谁要眺望你啊!”卫长嬴涨红了脸。

沈藏锋坏笑道:“好吧,槐huā树上那次不算,但当初我离开瑞羽堂时,你敢说你没有在后院登楼远眺,目送我离去?别以为隔着树梢我看不真切,就感觉不到树后的楼上有人看我!你敢说那不是你?!”

卫长嬴呆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当年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因为感激未婚夫的维护以及对沈藏锋本身品貌的满意,两人初次在廊下一见后,卫长嬴当时对未婚夫也是既好奇又心动,被贺氏和才到身边的黄氏看出这份女孩儿心思,就出了个主意说,沈藏锋走时,可以从被百年垂杨遮蔽的绿柳楼上再看一眼。

记得那次她还高兴的想挑衣服,结果因为黄氏提醒说人被柳树挡住不可能看得清楚,只好作罢——

被勾起没出阁时的青涩情怀来,卫长嬴就有点恼羞成怒,二话不说给了沈藏锋一顿粉拳,打得他似真似假的求饶,才恨恨的住了手:“颜儿是好奇善始的样子,但是……”

说到这里她脸色一变“是了,她在西凉那几年,早就被伊人带得野了。就算她自己不起念,伊人也肯定会撺掇她去看——”

“我刚才回来时就看到她跟伊人换了丫鬟衣裙,蹑手蹑脚往安置卫善始的院子里走。”沈藏锋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甚至默认了。”

卫长嬴闻言又揍他:“我知道还能让她们自己去?!你这个叔父怎么当的?亲眼看到侄女跑去偷窥未婚夫,居然不管不问!你想想颜儿在我堂哥一家心目中是何等完美,万一叫善始那孩子发现了,岂不要疑心颜儿没规矩?!”

沈藏锋笑道:“谁年轻时候还没做过几件不合规矩的事情?你看,当年槐huā树上的事儿,咱们不是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甜甜蜜蜜吗?给这两孩子往后些有趣回忆有什么不好?颜儿又不是糊涂的人,难道还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甜甜蜜蜜什么呀!你害我吓了好半晌!”卫长嬴心里认可,嘴上否认“这账我还没跟你算过哪!”

沈藏锋斜睨着她,似笑非笑道:“你要怎么算账呢?可惜为夫什么都交给你管了,如今是身无分文,要不以身相偿你看怎么样?”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正经!”卫长嬴见他手脚不老实起来,啼笑皆非的伸手拦住,道“正经话还没说完哪——我得去看看颜儿她们怎么样了,免得真闹出事情来没人善后……”

“她自己闹出来的喊她自己善后去!”沈藏锋喃喃道“再说都这么久了,要出事早就出了……”

灯火乍灭,满室生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皇子归

次日沈藏锋煞有介事的喊了沈敛昆,兄弟两个闲谈了一天,到第三日上才告诉卫善始,沈家商量下来,愿意答应小刘氏与卫长绪的请求,让沈舒颜提前离家。

不过沈舒颜到了凤州,只会由送亲的兄弟陪着住别馆,连瑞羽堂也不会去住。除非小刘氏真的不成了,否则婚期是不改的。

老实说,这次送亲的沈舒明虽然年长,但一向是不能让人放心的;沈舒光倒沉稳,年纪却还小,所以卫长嬴有些担心,提议瑞羽堂如果挽留他们住的话,那住过去也好,反正瑞羽堂跟卫长绪那边也不在一个宅子里。

但沈藏锋跟沈敛昆兄弟都拒绝了:“我们沈家的女儿,出阁之前住到别人家里去算什么?反正卫善始虽然提前来了,然而跟婚期差别也就个把月。难道舒明和光儿他们兄弟两个,又有许多随从,还不能护着颜儿在别馆里待上一个月?”

“可以让他们白天常去瑞羽堂请安。”私下里沈藏锋如此道“住肯定要住咱们家自己买的别馆。允诺让颜儿提前去凤州,那是照顾她夫家长辈的病中之愿,但瑞羽堂跟她夫家到底同出一族,两边血缘还那么近。没有正式过门就住瑞羽堂,终究显得不够矜持。”

又说“不管住不住瑞羽堂,既然在凤州城里,还怕岳父岳母不照顾吗?”

卫长嬴无话可说,只好抓紧写信,让儿子带给娘家人,托他们多多留意。

“颜儿虽然是我们二哥的嫡女,实际上这几年却一直养在我们三房里,跟我们三房嫡女也没什么两样。”答应了卫善始提前接人,对侄女婿的敲打却也是必不可少的。

尤其现在卫家理亏,沈藏锋与卫长嬴把卫善始喊到堂上,滔滔不绝的描述了一番沈舒颜的懂事乖巧、贤淑聪慧、心地善良,还有养在膝下的宠爱与怜惜……

说得隔窗偷听的沈舒颜都觉得羞赧万分,一扭身走人了,卫长嬴还意犹未尽——她算是提前感受到嫁女儿的心情了。

早先沈藏凝跟沈舒景虽然也是她主持嫁出去的,一来当时情况特殊,无论顾严还是莫彬蔚,都没能亲自接亲,沈藏锋夫妇自然也体会不到训姑爷的乐趣;二来小姑子跟大侄女都不像沈舒颜这小侄女一样,等于是三房里养大的,给予三房一种嫁亲生女儿一样悲喜交加的心情。

现在卫善始却是以侄女婿的身份体验女婿的待遇,被堂姑训得频频点头,赔笑不已,连声保证一定会好好对待沈舒颜。

等卫善始被打发下去,沈藏锋给妻子斟了一盏沉香饮,笑着道:“我本来还预备了番话的,结果都不忍心说了。”

“怎么,嫌我罗嗦了?”卫长嬴斜眼看他。

沈藏锋忙道:“没有的事!我就是说你疼颜儿。”见卫长嬴这才释然,他不禁又道“如今嫁侄女你都这么着紧,将来媺儿出阁,还不知道你会怎么个不舍法?”

“那还得好些年呢!”卫长嬴撇嘴道“媺儿现在话都说不全,你就想着她出阁了吗?”

沈藏锋有些感慨:“日子一晃过起来也是很快的。”

“喊颜儿过来吧。”卫长嬴也出了会神,叹口气“虽然该说的都说过了,但事到临头,不再念叨一遍,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一样。”

她有些自嘲的一笑“光儿都到说亲的时候了,兴许真是年岁长了就忍不住要罗嗦。”

“你回房去照照镜子。”沈藏锋俯身过来,伸指掐了掐她面颊,认真道“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底下十六七岁的小使女,也未必有你鲜嫩!”

卫长嬴转过头来,含情脉脉的望着他——沈藏锋再次保证:“你年轻着呢!”

“不,我是想说,你怎么知道底下那些十六七岁的小使女没我鲜嫩?!”谁知卫长嬴翻脸好比翻书,刷的一下就沉了脸色“看来你平常很注意她们啊!还是你已经背着我偷偷的……”

沈藏锋以手抚额,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那为什么想到十六七岁的小使女?!”卫长嬴冷笑连连“十六七岁——看来你特别喜欢这年纪的女子?用不用我给你纳上几个啊?!”

“还不是因为咱们头次见时你才十七岁?”沈藏锋放下手,委屈的道“我一直记着你当时的样子不成吗?”

“所以现在觉得我老了吗?”卫长嬴开始捏指节。

“所以现在觉得你鲜嫩依旧!”沈藏锋哀号道“不是说要喊颜儿来说话吗?你再不喊,她都要出阁了好吗?”

卫长嬴忽然之间又笑靥如huā,扑哧道:“看你吓得这样子!开个玩笑不成吗?”

沈藏锋擦着冷汗道:“挨打的从来都不是你好么……”

因为卫善始的提前到来,沈家这边都还被准备好。幸尔宋在水、苏鱼丽、沈舒景等人对沈舒颜印象都不错,一起帮衬着,到底没怎么耽搁,收拾好东西送她出门。

看着送嫁队伍逶迤远去,卫长嬴心头怅然,义女季伊人在旁一句:“颜儿也嫁了,过两日我也要出阁,到时候义母跟前就只有媺儿陪您了。”说得她差点又要落泪,亏得沈舒燮凑上来,嬉皮笑脸道:“季姐姐说的不对,不是还有我吗?我天天到后院陪母亲!”

说着讨好的问卫长嬴“母亲您说好不好?”

“当然不好!”卫长嬴没好气的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逃课!如今你大哥已经成亲,过两年你有了侄子侄女,你做了长辈,且看你届时还没他们功课好,怎么好意思!”

沈舒燮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他们功课会比孩儿好,难道其他事情也会比孩儿好吗?比如说爬树捉鱼,再比如说……”他话没说完——因为说到一半看卫长嬴四处命人找戒尺,赶紧一溜烟的跑了!

陪卫长嬴送到门口的宋在水等人笑得前仰后合:“燮儿这是孝顺你呢!你看你现在还要落泪不了?”

苏鱼丽伸手揽住季伊人的肩,和声道:“也不是说伊人招了表妹,只是颜儿嫁得佳婿,此去凤州又还有外祖母跟大舅母他们照顾,你说这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呢?”

这么一来,沈舒颜离家之日,沈家这边到底是很热闹的。

……虽然沈藏锋说,除非小刘氏真的不好了,否则婚期不改。但卫长绪那边既然担心沈家出事,影响到卫善始成亲,自然是要提前婚期以策安全的。

所以沈舒颜被接到凤州不几日,小刘氏“病情加重”派人到别馆跟沈舒明、沈舒光商议之后,到底提前了大半个月把她抬过了门——到这时候,沈藏锋夫妇若还看不出来卫焕这边的手脚,也太迟钝了。

不然卫善始都亲自进过京了,怎么会看不出来沈家内外一片平静,根本不像是大厦将倾的模样?必然是卫焕这边暗示或误导,才让卫长绪一家急着把长媳迎过门。

“届时大皇子抵达帝都,大堂哥肯定会想到内中缘故。”卫长嬴有点苦笑“但望不要因此迁怒颜儿。”

“这关颜儿什么事?”沈藏锋安慰道“是岳父他们暗中襄助——岳父怎么都是堂哥的长辈,再说他们总归要迎颜儿过门的。往后有机会,咱们再弥补他们好了。”

如今沈舒颜嫁都嫁了,也只能这么想了。

好在闻知齐返回帝都极为顺利,主要是他在凤州时,除了大雍定鼎那会心绪实在不佳,到下面县里转了一圈外,其余辰光都在瑞羽堂里埋头苦读,外面虽然知道大雍皇子在卫家,但根本没什么机会见。

别说外面,就是瑞羽堂里,除了安置他住的院子,以及读书的学堂,也就是他认为是长辈的几处,隔段日子会去请个安问个好。其他地方都不踏的。

再加上卫焕与宋老夫人对瑞羽堂的控制,竟是沈舒明、沈舒光一行人进入京畿了,凤州那边才传出来闻知齐许久没有露面这样的话。

这时候柳容早已亲自带着御林军中精锐前往接应。

于是等凤州还在猜疑大皇子到底是病了还是怎么了时,帝都这边却已经知道了大皇子因为听送亲去凤州的沈家人说了陛下的病情,心头担忧,特意跟着沈家人返回帝都侍疾——之所以在凤州的时候没说这消息,是因为沈家本是送亲,没有打算护送皇子,乍接了这差事,担心路上引了什么宵小,导致皇子有闪失,所以特特瞒了。

不过外人比较相信另一种说法:雍帝本来对大皇子就不是很满意,定鼎之前将他打发到凤州,至今没有召他团聚的旨意。这要在路上被雍帝晓得这儿子要回都,谁知道会不会直接一道上谕重新遣了大皇子回瑞羽堂继续读书呢?

为了不在半路被赶回去,大皇子当然只能先斩后奏了——尤其现在天下都知道雍帝病了,做儿子的回来探望兼伺候的一片孝心,雍帝即使不满,也没理由拿他怎么样。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让这后一种说法更加得到相信:大皇子进宫后,却没能进入宣明宫拜见雍帝病容,竟被晾在殿外台阶上良久都进退不得,非常的尴尬。

正在宣明宫里侍奉圣驾的仇皇后与咸安公主出入了好几次,代为陈情良久。宣明宫中还是沉默了半日,才传出口谕,勉励了几句大皇子的孝心,准许他进入宣明宫侍疾。

“谅那一位也不能立刻把大皇子赶回凤州去!”刘家人知道后都冷笑不已“且看大皇子回来侍疾了,他身体还好不好?好了的话,若沃该回来了,回来了总要去拜见他,做父亲的给儿子讨个公道理所当然,何况上回‘气病’那一位的人里,可没有若沃!不好的话,那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请大皇子快点监国,免得人心浮动吧!”

与此同时,宫中一处地室里,闻知齐全身颤抖的看着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冰砖后那熟悉的身影:“父皇他……”

即使这地室深处地下,又堆满了冰,阴寒无比,内中同时还储藏了许多香料来掩盖,但闻知齐下来后,还是立刻察觉到内中那股无法完全掩住的尸臭味……

他的父皇不但已经驾崩,看起来还不是一日两日……

被仇宝娘扶下来的仇皇后,淡漠的看了一眼冰砖,呵斥道:“你给我站好!你父皇没了,如今这大雍、这天下,为娘与你妹妹,往后可都指望你了——你这么哆哆嗦嗦的,是要为娘跟你妹妹,都陪着你父皇一起去吗?!”

仇宝娘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到儿子,仇皇后顿时就有了太后的气度——看来自己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还是很有指望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后妃求见

在士族们强烈要求“国不可一日无君”下,宣明宫中终于传出令大皇子监国的上谕。

这让刘家怀疑雍帝想幕后操纵大皇子继续和稀泥之余,心里也开始有点打鼓:“西南战事未歇,之前传出病讯已经是……现在居然真同意大皇子监国了!难道那一位真不太好了?”

这么怀疑的不仅仅是刘家,后宫妃嫔尤其的不安——自从雍帝回宫以来,上至贵妃下至佳丽,就没有一个能够面圣的。

早先还能接受外界流传的雍帝有意偏心郑家,故意装病逼迫占理的刘家息事宁人,但日子一长——尤其是大皇子都奉命监国了——这监国之权,在皇子里从来都是太子才能领的!妃嫔们这哪里还坐得住?

“妃妾求娘娘开恩,容妃妾见陛下一面吧!”一大早,单贵妃领头,包括才诞下一位公主、刚刚出月子的李美人——噢,她现在是静婕妤了,后宫差不多所有的妃嫔,都脱了簪子换下华服,跪在宣明宫的后门处哀求。

这场面让仇皇后感到一阵阵心悸,抓着仇宝娘问:“现在要怎么办?”

“让她们中的几位进来。”仇宝娘平静的道“否则硬赶了她们走容易,只怕外界会猜疑到真相。”

仇皇后骇然:“但怎么给她们一个陛下?!”经沈藏锋提醒,替身倒是在内侍里选了一个,不过那一个是为了不得已上朝时给人看的,在丹墀之高与冕旒的遮蔽下才有指望蒙混过关。

妃嫔拜见,尤其是一度的宠妃,不让她们近前请安本身就是巨大的破绽。尤其雍帝现在还“病着”肯定卧榻在床,不可能为了妃嫔的求见特意换上冕旒去正殿吧?

慢说那替身长相跟雍帝没像到十成,就算是,这枕边人是那么好瞒的吗?仇皇后敢打赌,单贵妃只要靠近那替身三丈就能看出不对来!到那时候要怎么办?

“反正陛下已经没了。”仇宝娘若无其事的道“贵妃她们最大的靠山就是陛下!陛下膝下两位皇子,二皇子能有什么跟大皇子争的?更何况二皇子一直养在您膝下!不管怎么样,陛下现在没了,您肯定是太后娘娘!您说贵妃她们若非疯了,谁敢再跟您过不去?!”

仇皇后吁了口气,凝神道:“姑姑是说……让她们帮着一起瞒?”

“是‘令她们守口如瓶’!”仇宝娘纠正道“您是未来的太后娘娘,跟这些妃嫔说话,没必要太客气了。就说陛下如今身上乏,不耐烦见所有人——本来陛下就算好着,外头那些人,难道想见陛下就能见?!挑上单贵妃这一类机灵懂事会看眼色的,准她们进来!”

“到时候殿门一关,牌一摊,识趣的就许诺往后给个太妃之位,好好养她们的老。不识趣的,那就让识趣的出去指证她们触怒陛下,直接杖毙!”仇宝娘淡淡的道“如今,在您跟前,这些人说是蝼蚁也不足为奇……要知道她们原本出身大抵是奴婢,因为陛下,因为大雍,才成了尊贵的娘娘!如果大雍没了,或者地位不稳,她们这些人算什么?!”

仇皇后还是不太放心:“单氏之流都是大家子里送进宫的,她们现在还年轻美貌……”

“娘娘何必担心她们会去禀告身后的家族?”仇宝娘哑然失笑“您想大家子里要挑几个美人出来有什么难的?她们既然伺候过陛下了,难道曾经的旧主会收了她们回去,再转送给其他人吗?大家子里可不会人手拮据到这地步!婢子说句实话,她们若晓得真相,怕是哭天喊地的求您给个表忠心的机会呢!”

“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吧。”皇后考虑了片刻,觉得没有更好的方法,只好准许。

……这日傍晚,红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出宣明宫的单贵妃、邓淑妃、静婕妤之流,自然被其他妃嫔团团围住了求解释。

“陛下确实病着。”三人众口一词,这么告诉她们“有些咳嗽,据说前两天还发了热,皇后娘娘与咸安公主都担心御体,所以劝陛下歇上些日子。加上大皇子年岁已长,陛下也认为大皇子该历练历练了。”

“那陛下还是只让皇后娘娘与咸安公主侍疾吗?”玉婕妤揉着衣角问。

静婕妤因为之前跟她交好,就回答道:“不是的,陛下说由皇后娘娘安排——皇后娘娘说今儿个还是娘娘跟公主殿下伺候,明日起,我们轮流去一人伺候。免得人多吵着圣驾。”

玉婕妤追问:“这次序是?”

“静婕妤说的我们是指本宫三人!”单贵妃傲慢的接过话,睨一眼玉婕妤道“没说你们!次序如何,本宫与邓妹妹、静婕妤自会商量!”

“……妃妾多嘴了。”玉婕妤知道单贵妃泼辣,如今又得雍帝准许侍奉左右,虽然是轮流去——但以贵妃的美貌,复宠指日可待,玉婕妤哪里敢得罪她?只得忍气吞声。

单贵妃哼了一声,环视左右:“怎么你们很不服气?!”

妃嫔们当然不服气。

然而单贵妃得宠时的嚣张跋扈给她们印象太深刻了,眼下局势又是她们不如贵妃,自然没人敢去出这个头,都低着头不作声。

“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是奉了陛下之命安排侍疾之人的——你们胆敢违抗帝后?!”单贵妃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众人只好道:“妃妾不敢!”

“嫔妾不敢!”

“知道不敢还围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散了去!”单贵妃哼了一声“没见本宫还要邀邓妹妹与静婕妤回永信宫说话吗?!”

打发了众多妃嫔,邓淑妃神色复杂的道:“还是单姐姐有气势,一下子把她们都赶开了。”

“咱们现在自己都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管她们?”单贵妃自嘲一笑,道“去我宫里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仇皇后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雍帝因为长途跋涉之后,被刘郑争执气到了,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时候的隐疾或暗伤,早已殡天。

仅有的两位皇子,一个是皇后亲生的,一个是皇后养大的,怎么算,皇后都会是太后。她们这些妃嫔,呵呵呵呵呵呵……本来出身就不高,皇后一变太后,怎么处置她们,身后的家族会为了她们出这个头?

别做梦了!

慢说单贵妃跟静婕妤这种本来是奴婢的,就是邓淑妃这真正的邓家血脉,也不可能指望邓家给她出头!邓家要肯为她出这种头,早就把她认回去做千金小姐了,还会送她进宫来厮杀?!

所以她们现在跟着皇后走,以后混个太妃,虽然难免看皇后跟新君的脸色,但若小心奉承,倒也不难锦衣玉食一辈子,至于说寂寞,那也没办法了,总比现在豁出去公布真相好——前魏亡后,金枝玉叶的公主都在现在的教坊里呢?何况她们这些因为做了妃嫔才尊贵的人?!

再者,皇后、公主这些日子守着宫闱难道是白守的?尤其掌着御林军军权的柳容可是皇后的晚辈!大皇子还是他亲自迎入帝都的呢!

皇后口口声声说什么随便她们选择,她们要真选择公布出去,谁知道消息没传出去,她们的命还有没有了?!

因此到了永信宫,三人没说几句话,就达成共识:“必须站在皇后这边!”

“若非西南还有战事,生怕大皇子镇不住场面,皇后需要咱们帮着隐瞒真相,咱们未必能有这个机会!”

“两位娘娘说的是。”静婕妤本来很沉默,但如今事关重大,也不可能不出声了“咱们得像陛下还在时一样,务必保证大皇子平安登基!这样咱们还能做太妃……否则!”静婕妤比贵妃和淑妃更急于向皇后靠拢——她还有个女儿呢!

大雍在,她女儿是金枝玉叶,大雍没了,前魏的清欣公主现成一个例子!

静婕妤怎么能不急?

“其他妃嫔那儿还得贵妃姐姐您来看着点,皇后娘娘如今得顾着宣明宫,看样子娘娘暂时是不会回未央宫去住了。”邓淑妃皱眉道“不过,这样的话,会不会引人怀疑呢?”

单贵妃道:“这也没有办法,皇后现在离开宣明宫,万一因此露出破绽怎么办?所以咱们务必得营造出陛下还在的样子……至于外界的怀疑,想办法引到旁处去吧?这么大的事情,没有确凿证据,谁敢胡乱猜测?尤其宫闱的侍卫都归柳容管,皇后话里的意思,柳容是早就知情了、而且支持大皇子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口气,眼眶微红,看似不舍雍帝,心里想的却是“可怜我那个孩子,如果不是当初太过冲动,隐忍着把他生下来,如今却也能冒险联络端木家,未必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但现在,除了向皇后低头还能怎么办?”

单贵妃三人进了宣明宫又出来后,可算把猜疑雍帝御体的议论声暂时给压住了。

但因为不见雍帝露面,加上面圣的妃嫔又才三位,私下里还是有人议论的——尤其是大皇子监国后,居然不顾雍帝之前分明防备沈藏锋这一点,几乎是立刻点了沈藏锋、卫长风辅政!

“这到底是那一位真的控制不住局面,预备托孤了,还是大皇子抓住监国的机会想迅速栽培羽翼?!”众人如坠五重云里,觉得没有一种不可疑的!

“如果那一位真不行了,应该先铲除沈藏锋吧?怎么可能留他下来!不怕大皇子制不住他吗?”

“那也未必,沈藏锋元气亏损,不能劳神,单这一点,他是不会去主动争那个位置了。至少他自己不会——那一位真不行了,倒可以指点大皇子起用他,给大皇子镇场面!别忘记大皇子才多大?还没大婚!慢说士族中人,就是新贵里,那些悍将老臣,他压得住?新贵那边对沈藏锋可是防备得紧,如此两下里制约……嘿嘿!”

最后众人实在按捺不住,推举刘赫到沈府来试探:“贤弟,大皇子忽然起用你,可是有什么缘故?”

第一百九十七章 茫然

沈藏锋早有准备,沉声道:“我正打算寻机会去贵府。”

刘赫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贤弟的意思是?”

“陛下可能不行了!”沈藏锋一句话说得刘赫顿时心惊肉跳,随即又有隐隐的兴奋:“那我们?”

“莫忘记大军如今都在何处?”沈藏锋冷静的提醒。

刘赫怔了怔,想想西南,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兴奋有点头脑发热:“但西南虽然四座王城都下了,可四王残部还在流蹿,那一位却早早就传出病讯,这是……?”

沈藏锋哂道:“如今想来,前些日子,贵家的请罪,也真是及时……”

刘赫面上变色,就想道:“原来那一位早就察觉到身体不对,只是未必一下子就一病不起,竟是来这一手想激我们刘家犯错,好拿了把柄下毒手!”他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么欺人太甚,就不怕北面无人守国门吗?”

“如果郑家先死光了呢?”沈藏锋反问“郑三伢原本在西南领兵作战,陛下还都时,随行之人里可没有他!他是接到王氏谋害贵家两位小公子的消息后,把麾下交给副手,连夜赶回来的!怎么看都是置私事于国事之上!问题是,西南距离帝都何止千里迢迢?郑三伢弃军而走,回都这一路上,陛下若不要他回来,他真能回得来?他真敢顶着陛下的严令回来?!”

刘赫倒抽一口冷气!

“郑三伢是什么脾气,连我等都清楚,何况与他本是姑表亲的陛下?”沈藏锋目光沉沉“即使郑家理亏,但郑三伢是讲理的人?他回帝都来,不但与事无补,反而容易火上浇油——这一点,陛下会预料不到?”

“所以那一位故意放任郑三伢来,就是为了……把他的病,栽赃到我们刘家头上不说,关键时刻,抛弃郑家,换取名正言顺对我刘家下手的机会?!”刘赫面色铁青!

沈藏锋淡淡的道:“靖国公刚刚舍命救驾,没有非常原因,他如何动刘家?”

“早先他封若沃族弟为靖国公就不安好心!”刘赫冷笑,他的女儿刘冰儿,是刘希寻牵线嫁给沈舒明的,他当然也是刘希寻这一派。在刘彰、刘彤的死上,他站在刘若沃这边,因为那两个孩子代表整个刘家的体面,但若刘若沃与刘希寻相争,他可就站后者这边了。

此刻愤然道“实离才是阀主,阀主未封而先封族人,更遑论若沃当年……这摆明了想挑起族中争斗!”

“说起来这次刘家被抓到把柄下手,也是刘若沃之姐刘若耶作的孽!”刘赫心里不住翻着念头“要不是她不知廉耻跑回来,郑翠叶的死跟刘家扯不上关系,刘彰跟刘彤怎么会出事?这是刘若沃自己作的,他收留了这早就该一死全节的姐姐,赔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真是报应!”

“往后该如何是好?贤弟可有教我?”刘赫思忖良久,问道。

沈藏锋推心置腹道:“世兄既然这么问我,我也不能瞒世兄:敢问世兄,如今我等士族可有能取代彼者?”

刘赫皱眉想了半晌,颓然摇头:“柳容手握重兵,本身也擅战,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等西南大军归来,四破军已将之前的编制全部打乱,想起事,谈何容易?纵然最后大雍不存,这天下,也未必能落入咱们手中。”

否则他们当年何必归附闻伢子?

沈藏锋微微颔首,他对于刘赫来跟自己接触还是很满意的,主要此人出身刘氏,虽然本身不擅长上阵杀敌,但对军略并非一无所知,也不是那种鼠目寸光的无能之辈——所以跟刘赫说话,很多话提一句,不必苦口婆心去劝,他就能够明白。

“既然如此,那当然是顺应上意,扶持大皇子了。”沈藏锋平静的道“如今天下元气未复,若再乱下去,怕是胡族都要来插一脚了。到那时候,我等衣冠何存?”

刘赫皱眉不语。

沈藏锋知道,这并不是他反对,而是觉得,大皇子监国之后,马上就提拔了沈藏锋与卫长风,视同心腹,而刘家呢?刘家吃了这么大的亏,理当得到补偿——一句话,他觉得刘家受委屈了。

“靖国公刚刚上路吧?还有些日子才能抵达帝都。”沈藏锋哂笑,提醒道“靖国公如果来了,丧子的是他,救驾的也是他……”

刘赫豁然而惊!

“怪道大皇子监国以来,只提沈卫,不提刘家……连我们几次喊冤大皇子都含糊过去,原来是想继续扶持刘若沃?!”这对于早就站在刘希寻这边的刘赫来说怎么可以?!

刘彰跟刘彤两个族侄的死顿时被他抛开,开始急速考虑如何在刘若沃抵达之前,跟皇室谈好条件了——就算刘希寻这边占不到大便宜,也绝对不能让刘若沃那边继续扩大优势!

要不然,就算刘若沃不明着把阀主位抢过去,让刘希寻这个阀主名存实亡呢?

……送走刘赫,沈藏锋沉吟着:“提醒了刘赫,总该不会让刘若沃借还都的机会,再加筹码了。”

刘家的阀主之争,严格来说跟沈藏锋关系不是很大,但刘希寻跟沈藏锋关系更近,沈藏锋自己也更好看刘希寻,那么能坑刘若沃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放过了。

刘赫的动作很快,许是刘希寻之前给过他决断之权。

不几日光景,他跟几个刘希寻这边的族人进宫求见大皇子,足足待了大半日。

出来后,宫里很快传出旨意,庶人王氏谋害刘氏嫡子,导致国之功臣靖国公膝下二子偕亡,本应斩首示众,但念着已故卢国公的份上,赐她自尽——不过卢国公府的财物,全部赔偿给靖国公,而且靖国公再有子女的话,可以在袭爵之子之外,再封一子为子爵、或女为县主,以示安慰。

单单这样周夫人那是说什么都不同意的,王氏居然能够体面的自尽?!

别说东胡刘氏这种门第,就算她的娘家周氏,是那种没了亲生骨肉,可以接受钱财赔偿的人家?!至于说以后子女的封赏,周夫人同样没放在眼里——刘氏本宗嫡出子女的身份,在士族眼里比皇子公主都高贵!

再说区区一个子爵、一个县主的承诺,还不能世袭,对于家族整体,能有什么价值?!

如果说朝廷就给这么个交代,周夫人简直要活活气死!这比拖着不断还要可恨,分明就是在埋汰刘家!

所以还有——

这次是明确公布御体欠佳的消息了。

御体欠佳就是被刘郑两家气的,这两家都有责任。

但之前宫里一直没说这事,现在总算开口了:郑家得承担主要责任,谁叫当天郑三伢咆哮金殿呢?

天知道是谁写的上谕,直接赐郑三伢饮鸩,家眷流放!

“这实在太重了!”柳容看到上谕后立刻进宫找皇后、大皇子说情“郑将军只是一时没按捺住脾气,陛下若在,怎么都不会因此要他的命的!更何况他的家眷?!”

仇皇后冷冰冰的道:“容儿你想过没有?三伢他对着陛下都能咆哮金殿,将来对着知齐,是不是追上丹墀直接动手?!”

皇后这么冷漠,仇宝娘洗脑有功——弑君这关过了,儿子也平安回来了,现在就剩最后一道槛,那就是儿子平平安安的变成天子!

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皇后最怕的,就是功亏一篑!

反正,皇后连丈夫都亲自干掉了,亲戚、故旧……为什么狠不下心?!现在她眼里只有儿子!

助她从一个失势皇后迈向太后宝座的仇姑姑说了,大皇子长年累月不在闻伢子身边,几乎没什么威信,士族们好歹守惯了礼仪,城府也普遍比较深,场面上不至于闹得大皇子没法下台——除非他们真打算翻脸。

但新贵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郑三伢这种仗着皇亲以及早年旧情的人,连闻伢子在时都压不太住他,换了大皇子上去,郑三伢什么事不敢做?!到时候朝会上他摆出长辈架子,叫大皇子如何处置?

所以还不如趁着闻伢子名义上还在世的功夫,用闻伢子的名义干掉他!

既给刘家交代,算是回报之前刘赫代表刘希寻表的忠心;又能震慑老人,使他们在大皇子跟前不敢造次!同时大皇子还不沾这杀功臣、长辈的恶名。

皇后觉得很有道理——仇宝娘那句“是陛下当家,娘娘对两位殿下的前程放心。还是娘娘自己当家更放心”让皇后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现在皇后对于亲自弑君的惶恐渐渐淡却,倒是眼下扶持儿子登基的种种事宜,让她觉得格外充实。

皇后这种变化都落在仇宝娘眼中,仇宝娘毫不意外:权势的美妙之处,向来就很少有人能够不沉迷进去的……

“这怎么可能?”面对皇后突如其来的冷面,柳容忍不住道“郑将军他断然不会……”见皇后神色不动,大皇子沉默不语,柳容心下一凉,换了种说辞“如今外面都知道陛下卧病不起,娘娘不离左右,大皇子监国——这道上谕若下,必定疑心娘娘与大皇子从中撺掇!至少咱们从前的那班人,也会伤心于娘娘和大皇子的不劝阻……”

仇皇后惨然一笑:“不劝阻?陛下如果还在,如果他下定了决心,是我们母子能劝阻的?那当初范氏毒死知齐的兄长、害了余兰时,除了容儿你之外,还有谁为我们母子说过话?!噢,他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大王心意已决——是啊,帝意已决,他们当时说不上话,我们现在就一定说得上话?他们伤心?!哈,我们母子早在之前就伤心过了!谁还对不起谁?!”

柳容听皇后翻起前事,又见皇后越说越难过,呜咽出声,好半晌都没敢说话。

良久才道:“娘娘,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为大皇子担心。士族终究不能尽信,早年起事的老人,如今的新贵,终究是要依仗的。”

“那也得让他们弄清楚,谁才是主子!”仇皇后挺直了腰,威严的望下来“是他们辅佐知齐,不是知齐求他们!容儿你可明白?!”

柳容咬着嘴唇,眼中闪过郑家满门——乡里乡亲的,郑家那几个孩子,跟如今的皇子公主一样,都是他这个柳大哥看着长大的,好些孩子,在当年他都抱过背过……

忽然一直没有说过话的闻知齐淡淡开口:“柳大哥你不必太担心,真正会被处置的其实只有郑三叔而已。我登基后,按规矩不是要大赦天下?”

……如今上首这一位,同样喊他大哥,至今喊他大哥——那么,在这两边都算他弟弟、妹妹的时候,他要怎么选?

柳容茫然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妥协

茫然的柳容最终妥协了。

让他妥协的原因很简单——大皇子许诺以后会封他为王。

单单这一点,倒还不足以让他放弃为郑家求情,但仇宝娘从屏风后出来,微微笑着道:“上回婢子告诉过柳将军,想让端木八小姐一世无忧,其实将军大可以自己娶了她,这样就不怕端木八小姐所托非人了。所谓士庶不婚,将军既然不是士族,何不说动端木八小姐放弃士族身份,成为庶人呢?这样的话,不就可以了?”

当时柳容不以为然:“士庶之别如云泥,虽然我不全信这句话,但事实上士族身份确实不同庶族……我无寸恩于她,如何敢提这种要求?再者,她为什么要答应我呢?我这样的出身,在她面前……”

“呵呵!”仇宝娘当时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不想竟在这里等着他。

当着皇后与大皇子的面,仇宝娘直截了当的道:“如果您不封王,即使端木八小姐肯放弃士族身份嫁给您,端木家也不会答应的。以端木家本宗如今的情况,逐出一个女子,换来一个心向端木家的王后,却未必不肯同意!要知道,您对端木八小姐是真心的,岂会不向着端木家?往后您与八小姐的子嗣,代代为王,那都流淌着端木家的血……当然年代久远之后不一定亲密如初,可至少这两三代,足以扶持端木家本宗渡难关了,这可是端木家本宗现在最缺助力的时候!”

“如果您担心您封了王之后,端木八小姐却不愿意嫁给您,这一点婢子可以先帮您去探端木八小姐的口风。”仇宝娘淡笑着道“婢子保证,您对端木八小姐用情如此之深,八小姐不可能不被您感动!”

柳容心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端木芯淼能不答应吗?她当初不顾性命和名节的赶赴军中,医者之心、爱国之心都有,但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她的外甥与长姐!即使如今遭遇困境的端木无忧不在端木芯淼拼命也要保护与扶持的人选里,但,端木微淼跟申绥,现在除了端木家,还有哪里可依靠?!

所以端木芯淼肯定会答应的。

“我不要你去,我自己去问。”柳容最后只能说出这句话“上谕……臣遵命!但端木八小姐那里,臣想自己去问。”

他是真心怜爱甚至尊敬那位阀阅嫡女,甚至到了只求她能过得好,宁肯自己在远处默默的守望的地步。又怎么忍心委屈她为了家族、放弃士族身份嫁给自己?

“将军既然这么说,婢子如何敢逾越?”仇宝娘回头看了眼皇后,皇后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以她对柳容脾气的估计,就算上谕不顾柳容的反对执行,柳容也不会拿她跟大皇子怎么样,但如今柳容手握军权……皇后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的。

能够用他的软肋换取他的妥协,皇后感到很满意:“容儿,你不要多想,其实原本听仇姑姑说了你的心意,我跟知齐,也是想成全你的。端木八小姐即使放弃了士族身份,但只要大雍在,她与她的子孙,总是王国王室,未必比士族差什么!”

又说“端木八小姐最在乎其长姐和外甥,那两个是前魏的王与王太后,本朝当然不可能照样封他们那么高的身份,但封个不打紧的爵位、让他们以后不必全看端木家的脸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柳容苦笑了一声:“臣……谢娘娘。”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相比郑家,皇后对他很好了,只看称呼就透着亲切。

当然这也是他对于大皇子的登基有着不可缺少的作用的缘故……

问题是,他不答应的话,闹得鱼死网破,又有什么意思?

皇后看着他长大,所以对他信任有加,他被皇后看着长大,何尝对皇后没有慕孺之情?

真把皇后跟大皇子逼上绝路,他也未必能狠下这个心来。既然大皇子答应会保全郑家其他人……又给了他达成心愿的希望……还不妥协的话,那就是犯混了。

柳容妥协之后,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郑家上下对于这个结果当然是一片哗然。

刘家倒是总算出了。恶气,郑家眷属被流放离都的那日,周夫人特意乘车去看,来回哭声震动闹市,闻者无不恻然。

但,再恻然,那两个孩子终究回不来了。

数日后才堪堪抵达帝都的刘若沃得知这样的结果,脸色煞白。他踉跄着进了家门,迎接他的是向来笑语嫣然的妻子冷漠的脸:“在原本的庄子上,你自己去看吧。”

“什么?”刘若沃一怔。

“你姐姐——刘若耶的尸体,我派人悄悄从乱葬岗挖出来的,知道你们姐弟情深!虽然她害死了你两个儿子,但我想你也不愿意她就那么被丢弃荒野,由野狗啃噬吧?”周夫人神经质的笑“给你找回来了,你爱怎么风光大葬都成!把我儿子还给我好不好?!还给我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是夜靖国公府喧嚷无比,次日下仆透出消息,靖国公夫妇不堪丧子之痛,彻夜难眠——宫里的回应是,再赏了一批钱帛。

不管周夫人私下里怎么跟丈夫闹,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刘郑两家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朝野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雍帝的身体状况,还有储君问题。

后者的问题不在于选择,对于新生的大雍政权来说,二皇子那年纪承位的话,简直就是在脸上挂着“来篡位、快来篡位”的招牌。

所以年过束发的大皇子,是唯一的选择——问题是,大皇子委实没什么威望,看着他长大的新贵中,对这位皇子私下的评价是老实木讷。

士族那边说的还更好听点:敦厚文静。

士族是很赞成大皇子登基的,从大皇子监国就起用了沈藏锋跟卫长风,他们判断这位主儿对士族没什么疏远之意,而且明沛堂跟瑞羽堂都抚养过他,这回报如此明显,也让士族感到支持他登基的话,只要够诚心,灿烂前途不是看不见的。

至于说怎么个诚心法嘛,数百年底蕴的家族,总能找到哄好皇帝的办法的。

相比之下现在新贵却迟疑了,郑家的下场是个缘故。

因为这位皇子不像他上面那三个哥哥一样一直跟着闻伢子征战的缘故,很多新贵跟大皇子的相处,其实都是闻伢子没起事前。

那时候,大皇子才几岁?他能记得多少?他最能记事的时候,是在沈家和卫家轮流过的。

如今才上台,还没正式登基,倾向就如此明显了——那新贵们,他们算什么?

“唉,没想到帝位竟然落在大皇子身上!让沈家与卫家捡了个大便宜!”有人懊恼得连连扼腕。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说点正经的吧!”

“要回帝都!如今咱们人不在帝都,听底下人报上来的消息,到底难以概全!”西南的新贵们紧急商议着“西南这边必须抓紧了!”

“要不咱们先回去?”

“开什么玩笑?万一大皇子还需要开刀立威怎么办?!”

“上谕也不见得是大皇子下达的……”

“若真出自上意那更可怕——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在……之前,下一次狠手,好让大皇子登基后施恩?!你愿意这么一起一落、连累家里人跟着折腾不说,往后一辈子还都让人觉得你欠了大皇子的不?”

“……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就是尽快扫平西南、返回帝都!千万不能让沈家、卫家把大皇子彻底蛊惑住了!别咱们在这里卖命回去不过一个国公,倒是沈卫靠着从前抚养过大皇子几天,反而得个王爵!大皇子那么年轻,不知道轻重起来,乱封王爵也是有的!”

“说的没错!从即日起,先不要掳掠了!先把四逆找出来,至少明面上的余孽,统统都要铲除!这是实打实的功劳——拿回朝去,哪怕陛下想给大皇子创造施恩的机会,没有理由也不好动咱们!”

“只能如此了,要快!!!”

在西南的士族知道的更多一点,但也仅限于少数人——刘希寻、苏鱼舞就在其列。

所以他们两个私下特意会了次面:“你怎么看?”

“当然是尽快回去。”

“小心刘若沃。”

“不妨事,曜野已经给我来过信,那边有他照应。吃不上肉,喝口汤却也无妨。”

“士族这边暂时安抚下来了,新贵那儿要不要也注意点?”

“如今大皇子明摆着要重用沈卫,我看新贵们更急——曜野那边正希望西南战事快点结束。大军回朝后,那边才好宣布圣驾崩……”

“那快点速战速决罢!”

“正该如此,不过也得小心——谨防小人!”

“放心!你也保重!”

在挂心帝都局势的情况下,原本就已经进入一面倒的西南战事,结束得异常效率!

赶着年底,西南四王居然被生擒二人、射杀一人,仅一人在乱军中不知所终!而且残军已经很难找到。战事到这里,勉强可以结束了,即使还有余孽,那也是以后朝廷命官的事情。

——西南大捷,大军凯旋,即使帝都现在因为怀疑雍帝的身体而暗流汹涌,但这样的大事还是引起朝野一片欢腾!

更让一些人放心、让一些人提心的是,已经连续“卧榻休养”好几个月的雍帝,在获知天下终靖后大喜过望,身体竟好了很多,能够上朝了!为了庆贺捷报,雍帝决定亲自主持一次贺朝!

朝会这日,诸臣礼毕,前列者抬眼望去,丹墀之上明黄衮服、白玉冕旒,比起上一次大朝时的身形略显清瘦,冕旒偶尔摇晃间,御容也确实有些憔悴。

但这些都是应该的。

不说雍帝一直卧病,就说这中间御驾亲征,能不瘦不憔悴吗?

辅政大臣薄喜,借口有事要奏,特特趋至丹墀下大声奏报,趁机抬眼迅速一瞥。

朝散后,见薄喜微微颔首,众人遂放了心:薄喜乃是跟随雍帝多年老臣,不可能认错人。

“大皇子……”众人心里都嘀咕起来,这位是铁板钉钉的未来新君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诸王

只是雍帝亲自主持贺朝的消息才让众人松了口气,次日跟着就是一个噩耗——由于病体未愈,就硬撑着上了朝,雍帝回到寝殿就加重了病情!

等到次日天亮,雍帝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这个消息一下子震惊朝野!

跟着,薄喜、柳容、顾夕年、沈藏锋、卫长风、张洛宁奉诏入宫!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雍帝自感撑不过去,打算托孤了。

果然,这六人入宫后,与皇后、大皇子一起进了寝殿,一直到深夜,才陆续离开。

这时候各家门房里已经挤满了访客,更尊贵点的甚至连前厅都坐满了。

沈藏锋回到府里时,就看到沈舒明、沈舒光、沈舒燮三兄弟个个神色疲惫的招呼着一群不速之客。

“御体确实沉疴已久。”沈藏锋见这阵势,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道“召我等入宫,亦是为了万一之策。”

“那新……”有心急的人话到一半被旁边警醒的堵了回去——虽然皇帝自己都觉得他快死了,所以才会托孤,但他还没死,就急着嚷什么新君,这不是自己先找死吗?!

“陛下属意大皇子为东宫。”沈藏锋一边在主位落座,一边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水呷了一口,道“还有,陛下病发之故,除了因为御体未愈就上朝之外,还跟欣喜捷报、夤夜钦定封赏有关……”

“此话当真?!”顿时就没人关心皇帝为什么发病了——反正都快死了——尤其这三更半夜还能进沈家门的,都跟沈家沾亲带故,如今沈家有重荣之色,也不怕沈藏锋拿这几句话去告状,众人纷纷问“不知这封赏?!”

沈藏锋之前一直知无不言,到这里却摇头:“圣命不可透露,等大军班师回朝再公布。”

见众人面有失望之色,他又道“但不在班师回朝中人倒可以先说——柳将军得封昌隆王!”

“昌隆……那一片地方可是富庶得很呵!”有人感慨了一句,因为到沈家来打探消息的全是士族,而且多半是阀阅——阀阅里出现异姓王的几率本来就不大,所以众人感慨了一下也就算了,继续问“其他人呢?”

“沈阀主您呢?”

“薄大人为明国公;顾子阳为信南侯;我为益国公;妻弟长风因卫老阀主已有爵位,许他与岳父都可不降而袭,而且陛下再次提起卫六叔之功,追加凤州周围十二县为其私邑……凭虚为昌陵伯。具体职务,待后再议。”

这消息在帝都传开如何且不提,只说传到正匆匆还朝的大军之中,诸多将领都皱起了眉:“对我等的封赏,要等我等还朝之后再公布?”

“嘿!这有什么奇怪的?陛下御体……大皇子年轻,这是怕我等自恃资辈功劳,藐视大皇子啊!”

“恐怕每个人的封赏都是双份的,由皇后娘娘及大皇子视我等恭顺程度决定宣读哪一份……”

“……回朝之后,对大皇子殷勤点儿罢,好在那位主儿也不是盛气凌人的。”

因为忌惮到手的爵位飞走或大打折扣,所以即使大军没隔两日就接到了圣驾崩的噩耗,诸将风尘仆仆的进京后,还是第一时间恭恭敬敬的入宫拜见新君、新晋太后。

换上冕旒衮服的闻知齐,眉宇之间稚嫩尚存,然而高踞御座之上,俯瞰下来时,衣袍与背景也衬托出了几分天子威仪。他对于态度一致恭顺的诸将表示非常满意,但却没有立刻宣读先帝的遗诏,而是借口关心他们的身体,命他们先回家与家人团聚,至于诏书,择日再公布。

“这是什么意思?!”尽管出征经年,诸将也很想念家里人,可这热呼呼的功劳一日没换来封赏,心里总归不定的。尤其留都的一些人,如之前分明被忌惮的沈藏锋都封了国公了,凭什么他们还要等、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是当晚薄喜等人给他们提醒的:“西南战事既歇,如今国中宁靖,你们手里的兵符还留着做什么?!”

合着年轻的天子是惦记上兵权了!

诸将恍然!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眼下这种彼此牵制、军队又全是打散了难以不知不觉凑齐从前旧军的情况,他们想不交也不成。

果然兵符上缴后,闻知齐立刻给出了明确的期限:“大行皇帝入葬之后,自当宣读对诸位的封赏。”

诸将闻言,相对苦笑,这明摆着要掐到他们国丧结束,那时候都又过一年了——虽然严格来算这也没多少日子,但给诸将印象却是大皇子也忒小心忒小气了。

我们态度很恭顺啊,你要兵符也交了,怎么还要拖呢?

这年头小孩子都盼望过年好拿点好处,你堂堂君上还要把封赏拖到年后,这……

“他们觉得您小气又怎么样呢?”仇宝娘在私下里这样语重心长的教导闻知齐“不是婢子说您——您从前给他们的印象就是敦厚,太敦厚了,他们就当您好欺负!俗话说奴大欺主,您如今是天下之主,万不可由着人欺到您头上来!所以总得给他们提个醒,叫他们心里忌惮着得罪您!”

皇后——噢不,是太后了,在旁点头:“姑姑说的很是,知齐你多听听。”

现在太后是彻底把弑君的阴影忘记到脑后了,这种自由自在、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却到处有人讨好逢迎的日子多么美好啊!

闻伢子驾崩的消息一公布,太后这几日居然看着越来越年轻了……

不过她也不恨闻伢子:“权势的滋味原来如此,怪道他当年……唉,算了,往事不去想了。”

大家背后议论新君小气,果然也如仇宝娘所料那样,由于这个缘故不敢小看新君,怎么说先帝刚刚大行,余威仍在。

于是战战兢兢的侍奉着新君,好容易把大行皇帝安葬了——这中间没出篓子,所以给万一发现情况不对的人预备的后手也没必要拿出来了,总之先帝这么一葬,太后跟新君都长出了口气,一颗心算是放到肚子里。

接下来他们只要借助新贵与士族之间的矛盾掌握好制衡,保证帝位的稳固了——弑君这件事,算是彻底被掩盖了过去!

很快,随着新贵中一口气封了庆王、洪王、代王、岷王、东胶王五位异姓王。新贵们大喜之余,气焰也陡然涨了起来——当然,还惦记着封赏被一拖再拖的教训,他们不敢对新君不敬,但在跟士族的争执里,却是愈加底气十足!

这五王中,东胶王跟庆王比较特殊,因为这两王不是本身功劳封王,而是因为父辈战死,荫封其子。

新贵们为此为郑家感到非常的惋惜:“若非王氏愚蠢,被士族利用,以郑家兄弟的功劳,以及与先帝的情份,三伢未必不能再封一王……届时,吾等异姓便是七王,海内才六阀而已,何惧士族?”

“吾等异姓七王,皇室封王者至今可有一人?收敛点吧。”被邀来相聚以联络交情的柳容冷冷的提醒“你们不觉近来士族个个深居简出么?今上年轻,你们行事太过张扬,今上恐怕不喜!”

不知道皇帝年轻太后出身低,那深得信任的仇姑姑又城府深沉无比,所以母子两个疑心重啊?

你们现在这得意忘形的模样,被士族那边添油加醋的传进宫里,太后跟新君都很担心你们是不是想谋反好吗?老子已经私下给你们说情说得快忍无可忍了好不好!就不能看一看郑家的例子!

郑家即使赶上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回来之后也是靠你们接济度日好么!还得防着刘家继续报复!

“呵呵!”新贵们都知道柳容不但是昌隆王,而且深得太后、新君信任,不敢反驳他的话,至于心里到底听没听进去……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说起来倒要恭喜昌隆王。”有人见场面尴尬,就把话题引开“昌隆王文武双全,潇洒不凡,竟引得端木家嫡出小姐连士族身份也不要了,甘心被逐出家门、委身于您!”

柳容面上闪过一丝喜意与怜意,过了会才哑然道:“孤算什么文武双全?文事上也就能看得懂账本跟自己名字而已。”

“不管怎么说,昌隆王不日将迎娶王后,这可是大喜之事,该浮一大白!”

新贵集聚这边熙熙攘攘的热闹着,士族倒是波澜不惊。

海内六阀对于改朝换代已经经历过几次了,再者士族平常来往早有分寸,眼下的明争暗斗还没到需要他们夤夜串联的地步,自然不吝显示他们的优雅从容。

新悬上益国公府的后院里,卫长嬴皱着眉头说着端木芯——因为坚持再嫁、而且再嫁之人还出身庶族,所以锦绣端木家不久前通告各家,将本宗嫡出八小姐端木芯淼逐出门外。

同时,令端木芯淼去除闺名中排行的“淼”字,此后只能叫端木芯。

这事情毫无征兆,哪怕卫长嬴之前听仇宝娘透过口风,说柳容对端木芯似乎有意,但也没想到事情会转折成这样——居然不是霍家跌出士族行列,而是端木芯淼变成端木芯,自除士籍!

沈家知道这消息时,跟其他人家差不多,先觉得不可思议,待确认之后,无不感慨端木芯为了娘家殚精竭虑!

本来端木芯因为是跟娘家说好了除掉士籍,嫁与柳容,所以事先买好了宅子。

但一来端木微淼不放心她独居,二来益国公府里反正有地方,卫长嬴自然接了她来府上住——反正当初沈宣夫妇认的是义女,去年卫长嬴才嫁了个出身草莽的义女季伊人,还不是时时回府来住,把益国公府当娘家?

端木芯跟卫长嬴也熟悉,并非推辞就住了过来,每天好吃好喝万事不操心——关键不仅仅是她才被家族赶出门外,关键还是——她婚期已定,就在今年夏日,如今都二月里了,有这么轻松待嫁的人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的话?!”卫长嬴苦口婆心说了半晌,却发现端木芯正给自己身后的使女打手势,要求再来一小碗热羊乳,不禁头疼的喝问!

第两百章 湖畔红衣似旧年

“在呢在呢!”端木芯赶紧赔笑“三嫂您别恼啊!您的话我怎么敢不听?”

卫长嬴揉着额:“知道你心疼端木大姐姐母子,可你这……这被赶出家门,这也太冒险了!”

“咦,刘……宫里那位没告诉你缘故吗?”端木芯诧异问。

只这一句,卫长嬴就晓得自己刚才那番话,这家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气得卷起袖子一拍案,怒斥左右:“不许给她点心了!等我说完话!”

端木芯赶紧又哄……

好说歹说让卫长嬴消了气,又给她说缘故:“……我看宫里那位的话不像有假,你说我这年纪,还遇见这么个真心人,为什么要错过?当初那个霍沉渊,平平淡淡的由长辈定了亲,面都没照过,不过私下里看过一眼,我都不反对呢?”

卫长嬴听说柳容居然只求端木芯能够不受从前婚约的辖制,宁可看着她出阁,眉头略展,道:“这人倒还算有点良心,怪道能感动你下嫁。”

“你看,对我真心,欣赏我的喜好,还对我娘家有所襄助。本身有才干,有爵位,相貌也不错。”反正这会伺候的人全是谋反的话都能讲的心腹,端木芯索性抛开女儿家的羞涩——实际上端木芯性格使然,本身就不是容易羞涩的人——一五一十的给卫长嬴算起嫁给柳容的好处来“他之前还没娶过妻,我是原配!你说我为什么不嫁?守着士女身份,有什么好处?做王后能享受的荣华富贵难道会比士女好多少?要知道端木家本宗如今是没落不比当年了!”

卫长嬴道:“你说了这么多,大抵还不是为了娘家考虑?我倒更希望你是喜欢些柳容这个人!你是还没出阁不懂得,这两个人过一辈子,若没点真情真心,你当有富贵就好过吗?”

声音一低“尤其你如今失了士女身份,往后端木家不好给你出面……”

“耶?!三嫂你打算往后不管我了?”端木芯惊愕万分“我以为你接我来沈家住,又让我从沈家出阁,是打算以后给我撑腰做我娘家的!你怎么能这样!”

卫长嬴嘴角微微抽搐:“柳容迟早要就藩的你知道不知道?!”

昌隆离帝都不近,离西凉更远,这相隔迢迢,沈家想给你出头,难道能天天派人往那里跑吗?

“明面上三嫂你护着我就成了,私下里你还怕我吃亏?”端木芯悠然自得道“我师父可是一点都不替我担心——他老人家还抱怨呢,说他医术冠绝天下,这辈子东奔西走的救人,也才封了个济世伯,我倒好,一嫁人就成了王后!”

卫长嬴呆了一下才道:“这真是季神医说的话?”

“师父如今有了爵位心情大好,自然也会开玩笑了。”端木芯把空碗朝她跟前推“喏喏!三嫂你放心了?我就说我没什么要你操心的嘛!”

卫长嬴双手托腮,郁闷的吩咐使女:“给她再盛一碗去!”

虽然很郁闷,但卫长嬴静下心来想一想,端木芯还真不见得吃亏——就凭她那手医术,还有传自季去病一脉的铁石心肠,柳容敢亏待她,那绝对是步闻伢子后尘……

正想到这儿呢,端木芯就问她的镯子了:“能再还给我不?”

“你还想用几次?”卫长嬴没好气的道“魏哀帝驾崩时出现过,雍太祖驾崩时也出现过……虽然说到现在都没人怀疑,但接二连三出现,又是那么一看就价值连城的东西,你道每次都能那么运气好吗?”

这天下聪明人从来都不少,同样的方法连弑二君而不被世人所知,已经是大幸了!

这家伙居然还想继续用下去?那自己当初催她毁掉那一箱子东西是为了什么?

卫长嬴郑重提醒她:“关于那镯子的事情,你以后提都不许提、绝对不要再沾这上面的事情……嗯,在柳容面前,你最好说你只擅长救人不会得害人!”

“不会害人还算医者吗?”端木芯诧异。

“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嫁了人你就该听我的!季神医又没嫁过人,他教你那套,绝对不适合用在成亲后!”卫长嬴气得连连拍案“你听到没有?!”

端木芯喃喃道:“师父他能嫁人么……你这话叫他听见,一准不会给你好脸色!”

“那你不会帮我瞒着他,不叫他知道?”想到季神医那张嘴,卫长嬴也有点头疼,瞪她一眼,嗔道。

“那就这么落宫里了?”端木芯没理这个话,却痛心疾首的道“那可是我祖母的嫁妆、我娘的嫁妆、我大姐的部分嫁妆……才换回来的啊!竟然一借再不还,怎么可以这样呢?”

卫长嬴冷笑:“两位九五至尊的性命,赚得人是你!”

“可是又没人知道!”端木芯扼腕“这可是我师父都没做到的!偏偏不能记载流传下去——真是想想就是一口心头血!”

“被人知道你就完了!”卫长嬴恨恨的伸手捏她脸“你消停点吧!我现在觉得你比燮儿还让人头疼!”

“不要紧,我马上就出阁,出了阁,三嫂你就轻松了。”端木芯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道。

事情也确实如此,春日过去入了夏,端木芯从益国公府出阁,嫁入昌隆王府为王后,偌大益国公府,即使有新成亲的沈舒明夫妇,六房里霍清泠也诞下六房的嫡长子沈舒慕。沈舒燮也顽皮依旧,但或许是沈舒窈文静、沈舒媺还没到闹人的年纪,益国公府上下,都觉得日子闲散起来。

沈藏锋说是给新君辅政,其实他去上朝无非是表个态,在治国上沈藏锋也不是不懂,但既然有薄喜、顾夕年这些行家在前,他又要注意不能劳神,当然是能省心则省心。

这样薄喜、顾夕年也很高兴他没有仗着新君的信任指手画脚或分权——朝堂上竟被渐渐经营出其乐融融之态——毕竟当初是合力向大部分人隐瞒了太祖皇帝驾崩真相的同盟,守着这么一个大秘密,只要不发生重大利益冲突,他们之间友好的关系可以持续很久。

如此沈藏锋就有许多时间可以陪伴家里人。

长子沈舒光经过多年苦心栽培,已经渐渐放权给他尝试独当一面;次子沈舒燮还是那么顽皮,好在还知道分寸。这两个儿子既然大了,总归不适合老带在身边。

沈藏锋现在陪得最多的,就是妻女。

一时间,如果不是子女双全,承欢膝下,卫长嬴真以为两人回到了新婚时候。

夏末的春草湖,湖畔草木葳蕤,座座别院掩映其中。

午后下起了淅沥小雨,使得远近景物,朦朦胧胧,犹如梅雨天的画卷,模糊里带着湿漉漉的草木发生的味道。

卫长嬴一袭石榴红锦绣衣裙,轻挽着着豆绿绸袍的丈夫,下人隔了十几步远远的跟着,夫妇两个共撑一把伞,徜徉湖边。

“解家酒肆还有吗?”卫长嬴眺望着芙蓉洲的位置,忽然问道。

“解家已在兵燹中……”沈藏锋轻叹了一声。

卫长嬴抿了抿嘴,挽紧了些他的手臂,甜笑:“好在咱们还在。”

“是,咱们还在。”沈藏锋微笑着将伞朝她更倾了些“咱们都在。”

从湖中尚且茂密的荷huā荷叶中远眺,湖边夫妇琴瑟和谐,犹如璧人。

小舟上,艄公有些好奇的问仰躺在甲板上,透过荷叶定定看着岸上那对红裙绿袍的夫妇的男子:“客官,还不走吗?”

“走吧。”邓宗麒眼神飘渺良久,眼前似浮现了好些年前,遥远凤州那座居住过前朝高士的小竹山上,青翠欲滴的竹林间,季节虽然比如今要更晚,背景的绿意却丝毫不让如今岸上的棽棽之貌。

那一袭艳丽胜火的红衣,那样突兀的闯进他视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艄公已经不敢作声了,邓宗麒才将手中喝空了的酒坛丢入湖中,吩咐回岸。

酒坛落水声惊起了附近的一只鹧鸪——那边沈藏锋夫妇好像察觉到了,朝这边看了一眼,但肯定没看到被huā叶遮挡的邓宗麒,却也将他吓了一跳——最终,沈藏锋夫妇没有再逗留,回别院去了。

艄公心里猜疑着邓宗麒身份、以及他跟沈藏锋夫妇的关系,但因见这客人装束不俗,他上岸的地方也有十数人随从相候,看着就不好惹,倒也不敢随便搭话。

邓宗麒却也没有寻他说话的意思,令小舟靠了岸,径自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公子,湖中风景如何?”这几日邓宗麒的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才会到春草湖来游湖,本想换个心情,但偏偏看到卫长嬴与沈藏锋,心里却更复杂了。

对于心腹的询问,邓宗麒轻描淡写道:“还可以。”便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朝帝都驰骋而去!

被乍然丢下的随从都是一怔,随即也纷纷上马,追逐上去……春草湖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前面巍峨而熟悉的帝都已然在望,邓宗麒嘘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夏末秋初的茂盛草木早已将来路掩了个结结实实,却哪里还能看到春草湖上的烟波浩淼,更遑论那袭艳色红裙的飞扬?

“她过得很好,沈藏锋比我更能照顾好她。”邓宗麒自失一笑,收回视线,静静的想“我还多想什么呢?能在游湖时无意看到她一回,已是很好了……她好,就好。”

大结局——君之所在,吾心所安!

清明时候,四岁的卫善君,被父母带着,懵懵懂懂的给一个墓碑磕着头,嘴里小声念叨着乳母教导的话:“祖父,孙女来看您了。您在底下过得可好?”

磕完头,乳母抱了她起来,旁边年轻的素衣夫妇又陪着墓碑说了会话,那年轻的父亲从乳母怀里接过女儿,亲自抱着,朝墓地外的马车走去。

这一家人走了,远处的古柏后,才转出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却还作着没出阁的打扮。

她走到墓碑前,看着修葺一新的坟墓,伸出颤抖的手指,摸着碑文上的“卫新咏”三个字,先是哆嗦,尔后战栗,最后跪拜下来,伏地呜咽出声。

“公子,琴娘对不起您”赖琴娘哀哭良久,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上有一道手写的封条,但已经被撕断,显然匣子是打开过了“琴娘等了十五年,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先看了琴娘当初就猜您不想让琴娘追随您而去,故意设计让琴娘在三十年后再开匣——想用这三十年来磨去琴娘的死志!但琴娘实在等不了三十年了”

“没想到您真的——”

她似哭似笑的跌坐在碑下,鬓松襟散,神色既凄厉有茫然。

十指一松,匣子无力的从手中摔下、摔开——内中,藏了十五年的秘密、十五年前卫新咏在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夜晚,郑重其事交给她的“后手”竟只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笔迹如行云流水,赫然是卫新咏亲笔:日之暮兮鸱枭号,吾途穷兮心煎熬!

身存世兮魂已渺,终将死兮不得好!

此生无望兮还报,许以九世兮衔草!

天何茫兮地何杳,虎豹驱兮何处逃?

拼将命兮赌一遭,若使瞑目兮涕能悼

越写字迹越潦草,每每看到此处,赖琴娘都忍不住想起侍奉卫新咏病中那痛不欲生的情况但她知道病痛不是卫新咏没能完成这首绝命诗的真正缘故。

而是他最终改变了主意。

这半首诗隔开一小块空白,是更加潦草的几行字,大致内容为,卫新咏不忍青春年少文武双全的赖琴娘再背负自己的负担,所以他写到一半时,决定骗赖琴娘一次,将自己的计划交给他人完成。

“琴娘,莫负青春,莫失余生,好好活着!”

这是这个所谓的“后手”最后一句话——从“莫负青春”这句话,可以看出卫新咏其实也预料到,赖琴娘很有可能不等三十年到就打开。所以才会有针对“青春”和“余生”的两劝。

然而

赖琴娘凄然道:“公子不在,琴娘的青春和余生,又还有什么意思?”

她毅然拔出靴中短刃,横喉倒下!

赖琴娘的死讯传到帝都时,益国公府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回西凉。

腰身臃肿的端木芯一边转着腕上镯子,一边对一左一右揽着长孙沈思鸿与长孙女沈思馨的卫长嬴道:“这么如huā似玉的一对双生子,你也舍得离开他们?”

卫长嬴笑着道:“又不是往后见不着,过几年想他们了,让人送他们去西凉不就是了?如今天下太平,即使路途遥远,也不过多耗费些时日而已。”

“偌大益国公府交给锦字来管——我记得她又有了吧?”端木芯伸指点了点沈思馨的脸颊,九岁小姑娘粉嫩嫩的,被她母亲顾锦字教导得很是文静,被端木芯动手动脚,也不生气,只抿嘴无奈一笑。

“冰儿能够帮忙,而且还有翡羽。”提到苏翡羽,做大人的都有点啼笑皆非,记得那年苏鱼舞夫妇带着子女返回帝都,路上经过瑞羽堂,苏家姐弟同沈家兄弟头一次见面,就因为顽皮的沈舒燮逗弄苏赤羽差点掐了起来。

那之后,同样护短的沈舒光跟苏翡羽这表兄妹都不怎么理会对方——偏偏长着长着,沈舒燮居然娶了苏翡羽!

开始沈舒燮期期艾艾跟父母提出想娶苏表妹时,卫长嬴还非常担心,怕次子太顽皮,小时候又给苏翡羽留了坏印象,未必能成。

结果宋在水私下一问女儿,苏翡羽甩着手站起来就走,追上去问也不肯回答——女孩子这样那就是心里愿意了。

这门亲事结得两家大人糊里糊涂,但看沈舒燮跟苏翡羽成亲后倒是和和乐乐,虽然还是闹不明白这两孩子到底怎么互相看上的,但也懒得多想——他们过得好就成。

“鸿儿、馨儿乖,先出去玩会,姑祖母有话想单独跟你们祖母说。”端木芯思忖了下,抬手摸了摸沈思鸿与沈思馨的头,道。

两个孩子立刻看向卫长嬴,见她点了头,才一起站起身来,行礼告退。

那优雅闲适的举止,让端木芯感慨:“到底是锦字的孩子,就是教得好。”

“当着人家祖母的面,难道不应该夸我教导有方?!”长孙跟长孙女都九岁了,算着自己嫁到沈家那年,沈家嫡长孙女沈舒景也才十岁而已,但卫长嬴看着比婆婆苏夫人当年更显年轻,岁月仿佛未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看起来仍旧颜丹鬓绿,貌若少妇。

她抿嘴浅笑时娇媚无限,轻嗔“你这是给锦字上眼药吗?”

“就是锦字教得好!”端木芯嗤笑“也不想想燮儿这么大时,是谁三天两头被闹得头疼的?你看看锦字这对孩子哪个不是乖巧懂事!再说这两个孩子是养你膝下的吗?”

卫长嬴正色道:“难道不能是他们仰慕我这个祖母的风范已久,照着学的?”

“你这是年纪越大越不要脸了。”端木芯惊叹,随即道“不跟你说笑了——我说,你跟三哥给媺的陪嫁也太重了吧?其他东西不提,居然把玉矿陪嫁出去!不说其他人,光儿他们难道没意见?那玉矿卫家本来已有三分之二,媺儿这一嫁,以后就全归卫家了!”

卫长嬴摇头道:“你不知道缘故——早年厉疫之后,沈家抚恤几乎搬空了库房!那时候我祖父祖母还在”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卫焕跟宋老夫人是几年前没有的,走之前看到了不只一位玄孙,两位老人临终时候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死亦无憾”四个字。

但做晚辈的,尤其是被他们呵护多年的晚辈,仍旧悲痛难捺。

“他们担心夫君因此地位不稳,怕我和孩子会不好。就跟我父亲母亲、长风他们商议好了,私下挪用族产,给沈家救急。这事情祖母一直瞒着不肯叫我知道,还是媺儿许给秀儿后,我给媺儿整理嫁妆时,发现夫君把蒙山玉矿列上去,感到奇怪,去问他,他才告诉我的。”

端木芯恍然:“这是要还回去?”

“正是如此。”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西凉苦寒,当初沈家又折损得厉害,你知道先帝若在的话那时候祖父祖母也没料到先帝会那么快就照常理推测,自是怕沈家难以恢复元气,所以祖母授意心腹,挪移族产后,设法把账做平。这样现在想还回去也”

这要说实话,那就要把卫焕夫妇当年做的事情揭露出来了!

“这还真只能用嫁妆的名义——反正媺儿过了门就是卫家人了,她的嫁妆以后也就是卫家子孙拿,横竖是卫家的。”端木芯想了一想,道“但沈家这边?”

“不就是怕族里因此急了眼,我们才要回去?”卫长嬴嘴角微微一勾,道“而且那边也有些琐事要处置——不瞒你:二哥早些年就跟季姐姐互相看上了,奈何季姐姐的出身季姐姐不是肯做妾的人,就算她肯,季神医也不会肯、季神医肯,我们跟季家,跟你们师徒这许多年的情份,也做不下来这事。可二哥又不好贸然除了士籍——早先就约好了,这次回去一起想个法子。

“还有秋狄近来也不安分了——夫君觉得沈家这两年歇得也太多,该松一松筋骨了,尤其朝廷这十几年来也攒了些家底”

“借朝廷的辎重,朝廷的名义,朝廷的军队,给沈家练兵?”端木芯啼笑皆非,知道这是沈家打算故技重施,着手把边军养成自己家私军了——这么大的事情确实得沈藏锋亲自去主持,而且沈藏锋这一走,也是给子侄真正独当一面的机会。

此外端木芯也晓得——沈藏锋不是白走的,这位三哥请辞还乡前,可着实与新贵、士族两边勾心斗角了一场才肯让出他那吏部尚书的位置——肯定没少拿两边的好处。

总之,沈藏锋夫妇回西凉已成定局。

端木芯知道自己挽留也是徒然,她感到很惆怅:“我好容易借口不惯昌隆那边气候,求得上意可以在帝都安胎到生产满月再回封地以为可以跟你们多团聚几日,谁想这才几个月,你就要回西凉去了。”

“不是还有苏大姐姐、宋表姐她们陪你?”卫长嬴伸指点一点她额,像两人还才十几岁时那样,俏皮一笑“再说,柳容难道不陪你了?分明就是看柳容在封地政事繁忙,故意拖他在帝都待着偷闲几日,还还意思赖我?!”

“这么说显得我看重你不好吗?”端木芯啐了一口,耳尖的听见院子里传来咳嗽声,悻悻起身“三哥来了,我不招你们恨,我走了。”

“去去去!你走得晚,回头柳容才要给我脸色看!”卫长嬴一点也不好客的赶着人。

端木芯走后未久,果然沈藏锋背着手进屋,笑着道:“义妹刚才在劝你留下?”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沈藏锋气质越发儒雅,曾经的锋芒毕露,如今也磨砺成含而不露——只是朝野忌惮他的人,却更多了。

但眉目英挺如旧,看卫长嬴的目光,脉脉之意愈加深沉,暖如春阳。

卫长嬴嘴角微微一勾:“她随口说说的,你想帝都这儿,其他人不说,寿阳郡夫人还能不陪她?还有柳容,她啊,寂寞不了!”

寿阳郡夫人是端木微淼的诰封。

“西凉苦寒。”沈藏锋走到她跟前,伸手拨着她鬓边珠钗,才说了一句,就听妻子扑哧一笑:“说得好像我没有去过一样——我倒觉得,跟中原也差不多。”

沈藏锋诧异:“怎么会差不多?那边一年能见点绿色的日子才”

“有你在的地方,哪里都一样!”卫长嬴嫣然一笑,轻轻握住他的手,眼波流转,其中情意无限,认真道“所以何必再提西凉苦寒不苦寒、心里遗憾我跟着你东奔西走?我可不管要跟你去什么地方——只关心、那里有没有你!”

(全书完。)

第一章 他得听话

更新时间:2013-08-01

盛夏的正午,骄阳灼目。

凤州卫氏本宗大房的后宅,巳中才泼了一回井水,不到一刻,就已经无影无踪,连几滴印子也看不见。反倒是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整个庭中都飞飞扬扬了无数的暑尘,被南来的熏风越吹越是粘稠。拂过人身,丝毫不觉得凉爽,仿佛被拖进了无形的沼泽,说不出的腻闷。

如今的大魏重门第,卫家世居凤州,祖上渊源可追至中古,数百年来人才辈出不穷,为海内拔尖的六大阀阅之一。这样的名门望族,自要爱惜羽毛。逢此酷热时候,没有用冰份例的下人们都被吩咐尽量歇在荫凉处,免得中暑出事。这做法在州城上下,颇得了一个体恤下人的好名声。

是以此刻整个庭院都静悄悄的,偶尔几声漏粘的知了声,愈添深幽。

后宅正房前的院子很宽阔,院中东南角上一株两三人合抱的乌樟木,枝繁叶茂,遮得大半个院落都是一片树荫——也只是树荫,凤州的五月,哪怕是树下也实在很难在荫后加一个凉字。

就在这乌樟木遮蔽不到的炽热阳光下,一男一女一站一跪,借蝉声掩护,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站着的是少年,鹅黄越罗圆领袍衫,金环束发,玉带裹腰,十四五岁年纪,身量颀长,窄臂蜂腰站姿挺拔,容貌清秀之中还带着点稚气。

此刻被酷烈的骄阳照得眼也睁不开,不住擦着雨水也似流淌下来的汗,神色焦灼里带着无奈,压低了嗓子一五一十的道:“……母亲用过了饭,就吩咐小憩了。之前,还打发人去叫绿房到祖母那儿,说大姐你今儿有事,一会就不去给祖母请安——祖母已经准了,依我说,大姐还是先跟母亲认个错,不然一直跪到晚饭后,怎么受得了?”

“我才不呢。”端端正正跪着的少女比少年年岁略长,楚腰卫鬓,发色漆黑乌亮,衬着她那张标准美人儿的鹅蛋脸晶莹剔透,蛾眉丹凤眼,鼻梁挺直,唇未染而朱,眉不描而黛,生得明艳照人。

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眸子竟仍旧炯炯明亮,看着倒更精神了,因着曝晒,原本皎洁若雪若玉的肌肤如染胭脂,望之华色含光、灼灼夭夭。所穿的缥色绉纱窄袖短襦如今有一小半都洇开了颜色,从额角到耳后一缕缕碎发被汗水胡乱粘在腮边,水珠沿着弧线优美的下颔滴落在翠色留仙裙上,如今裙裾上已有了十几点深绿——这还只是没来得及干掉的。

虽然如此,这卫家大小姐卫长嬴仍旧不思悔改,她微扬着下颔,略勾嘴角,十分笃定,“天这么热,我又跪在这日头里,你等着瞧罢,母亲哪里睡得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发人出来叫我了。”

“可绿房去祖母那儿……”她的胞弟、卫家五公子卫长风并不赞同她,皱着眉提醒——两人的母亲既然让卫长嬴的使女绿房去和老夫人说了晚饭前的请安卫长嬴不去了,很显然,卫长嬴的罚跪不会在晚饭前结束。

卫长嬴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为了吓我?”

“可大姐你都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卫长风无奈的道,“天这么热,我在这儿和你说几句话都快要晕过去了,如今连下人都躲着屋子里浇井水呢,这又是何必?”

“你到树荫下去罢。”卫长嬴瞥他一眼,拿袖子随意抹了把脸,那缥色的袖子顿时就成了玉色,她浑然不在意,道,“你不像我自幼跟着江伯习武,再跪一个时辰也撑得住!”

相比她,卫长风狼狈的举着袖子遮荫,苦口婆心道:“其实依我说,大姐你一个女孩子家,咱们家又是历代从文的,你非要习武做什么呢?如今天下是不太平了,可咱们卫家乃凤州著姓大族,中原一等一的门第,兵燹等闲也不至于让咱们这样的人家过不下去,咱们家虽然是历代从文的,可也不是没有护卫私兵,难道大姐还指望将来自己动手保护自己么?”

他声音一低,“再说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阁了,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以镇狄人……就更不必担心,我听祖母偶尔提过,那沈藏锋武艺冠群,去年御前演武以一敌十,将东胡刘氏和青州苏氏的子弟打得落花流水,独占鳌头,便是如今戎、狄蠢蠢欲动,凤州到京畿路上有几群盗匪,到时候他亲自来凤州接亲,大姐怕什么?”

“笨!”卫长嬴瞪他一眼,低喝道,“正是因为西凉沈氏历代掌兵,他们家的男子,个个打小习武。尤其那沈藏锋,自我三四岁起就听着他如何武艺过人的事迹长大的,我才要辛辛苦苦的不敢放松武艺——不然你当我愿意吃这个苦头么!”

卫长风诧异道:“什么?”

“你这个呆子怎么不想想?”卫长嬴神色郑重的道,“这沈家本来就和青州苏、东胡刘一样以武传家,料想门风是极剽悍的。我这未婚夫,据说还是沈家子弟里的翘楚!想必武艺十分的出色……”

“这样不是很好么?”卫长风茫然道,“他若不好的话,当年祖父又怎么会把大姐许给他?咱们凤州卫氏的本宗嫡女哪有那么好娶?”

卫长嬴怒道:“我是说!这样的武夫多半脾气暴躁性情粗鲁!为人易怒好动武!万一我出阁之后,或为点小事和他拌上几句嘴,或不谙他喜好做错些事儿。他一个不高兴,把我抓起来一顿捶——我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怎么办?!纵然事后他赔礼,我不是先在前头吃亏受委屈了吗?”

卫长风目瞪口呆,擦把汗道:“这怎么可能?!大姐你可是咱们卫家长房嫡长女,他明媒正娶的元配发妻,又不是几两银子买进门的女婢,他敢打大姐你?当咱们卫家没人了么!”

“哼!这些个武夫最是暴躁不过,发起火来哪里管得上你是正妻是妾侍?何况以后不管是帝都还是西凉,距离凤州都远着呢,难为次次指望娘家不成?”卫长嬴握紧了拳,眼中闪动着坚毅之色,冷笑着道,“就算他不动我吧,万一以后他左一个右一个的纳妾蓄婢,我又该怎么办?!”

卫长风讷讷道:“这个……这个……那些个玩物,大姐不喜欢,他买进来,你卖出去,不就是了?和习武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如此,我岂不就是要落下来善妒之名?”卫长嬴嘴角一撇,冷笑着道,“何况这一买一卖,亏的还不是本该到我手里的钱财吗?再说我可不是宋表姐,学不来所谓春风化雨的那些个手段,思来想去,对这样的夫婿,和那些个敢爬床争宠的狐媚子,惟有一个办法!”

她扫一眼弟弟,朱唇轻启,森然道,“打!”

卫长风瞠目结舌!

“沈藏锋将来敢纳妾,他提一句,我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地!”卫长嬴慢条斯理的将一双纤纤玉手捏得一阵阵脆响,明艳照人的面上满是杀气与阴霾,她恶狠狠的道,“他当真敢把人带进门,关起门来我打断他的腿!他敢在外头狎妓宿娼,我叫他这辈子都离不了药罐子!”

“不但如此,我可不喜欢粗鲁无礼的武夫!不管他从前喜好什么,总而言之往后日子怎么过须得我来说!”卫长嬴傲然道,“我不喜欢的喜好他必须给我全部改掉!不改就往死里打!我喜欢的喜好他须得一样样养成,不养成我也往死里打!”

卫长风毛骨悚然的看着杀气横溢的胞姐,无语的提醒:“大姐,如今讲究的是女子当守三从与四德,你……你这样……”

“我知道!”卫长嬴不屑的道,“我有那么笨吗?我自有主意!”

卫长风才松了口气,就听她继续道:“我打他之前,会把门户关好的!”

“!!!!!”卫长风几欲吐血,“这是什么主意?!”

卫长嬴轻蔑的一笑:“只要外头没人知道,谁又知道我是装着贤良淑德呢?”

“……大姐你笃定能打得过沈藏锋?”卫长风呻吟一声,道,“你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怎么说沈藏锋也是男子,又比大姐你年长两岁,若是连你都对付不了,这武艺岂不是白学了?”

卫长嬴哼道:“五弟你这就不懂了,沈家历代掌兵,又常与秋狄交锋,是以他们所谓的以武传家,一个是指兵法,第二却是马上阵前冲杀的技艺,咱们家的护卫中,我为什么不挑旁人,独独和江伯学?正是因为江伯最擅长近身搏杀之技!”

她傲然道,“算起来沈藏锋既然被称为沈家子弟中之翘楚,料想兵法与阵前冲杀之技都是好的。可我自五岁起,辛辛苦苦十二年,闻鸡而起日没乃息,连诗书女红都只是顺带而为,心血皆花在了近身搏杀上。反正我又不要与沈藏锋放马捉对厮杀,只需近身交手即可,他至少需要分心二用,我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一项上,如此苦练,不信收拾不了他!”

想起这十二年的艰苦用心,卫长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年来我过得容易吗?旁的不说,单说这刻苦习武,必然要磨出茧子。为了去掉茧子,每日我苦练之后疲惫不堪,却还要坚持药浴,再叫使女拿滋养肌肤的香膏厚厚的抹了,仔细揉按过……如此才能既苦练不辍,又维持肌肤娇嫩……坚持这十二年不就是为了将来的好过?”

卫长风无语半晌,道:“大姐,母亲如今叫你学的东西,还不是为了你出阁之后好过?明年你就要出阁了……”

卫长嬴忿忿的道:“是啊!我明年就要出阁了,如今正是紧要关键的时候,母亲却惦记着叫我又是补女红又是习庖厨——这些陪嫁两个绣娘和厨娘便可,哪儿比得上我抓紧把江伯教授的这一套搏杀之技练得娴熟、届时私下里将那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重要!”

“可大姐你就算把沈藏锋打得怕了你,但你总不能叫他亲自去主持中馈罢?”卫长风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后宅没有侍妾之流,大姐你总也要管着下人帐本罢?沈藏锋数年前就由父荫补进了三卫中的亲卫,不可能成日留在家里的,大姐你除了武艺什么都不学,回头连个后宅都管不好怎么办?难道大姐要被人说有勇无谋吗?”

卫长嬴轻蔑的道:“主持中馈、打理后宅这些,往后可以慢慢学,大不了出阁时跟母亲把施嬷嬷借用上几年,还不够我学会吗?但降服住夫婿这才是头等的大事,一时的有勇无谋总比在大事上主次不分好!”

卫长风再次呻吟一声,道:“大姐你那是降服?你把人活活打服——就算你能把人打服,沈藏锋岂能不对你怀恨在心?毕竟两情相悦才是正途罢?”

“祖父当年因着一面之缘就给我定了这么一个武夫!”卫长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喝道,“我不嚎啕大哭就不错了,还两情相悦呢?偏是长辈之命,违背不得,我打小到现在,所能想到往后最甜蜜的日子,也就是一辈子打得他乖乖听话,不至于让我怄气!两情相悦……我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武夫!我都不悦他,他悦不悦我,重要吗?重要的是——他得听话!”

卫长嬴郑重的告诉弟弟:“所以母亲再叫我跪十个时辰,我也不会去学那些女红琐碎,跪这儿我权当熬练身骨了!我不信母亲熬得下去,她一心疼,必然应了我,这样接下来也不会有那些事情来烦我了!你受不住这日头就快点走吧,不然一会母亲派人出来看到你在,就不好意思劝我进去了!”

第二章 不认错不许起来

更新时间:2013-08-01

后宅的正房内室,帘幕低垂,却不觉得闷热。皆因屋子四角各搁了半人高的冰缸,另有四个小使女手持蒲扇,整齐一致的扑着风——虽然盛暑里有这样凛若高秋的享受,手边还放着动了两口的时果冻酪,又是最容易犯困的午时,卫家大夫人宋氏巳末才处置完一日的事情,又是才用过午饭,这时候很该好生小憩片刻,这样未时去给老夫人请安方能有精神——但宋夫人在铺着湘妃竹细席的贵妃榻上翻来覆去半晌,怎么也睡不着。

“如今怎么样了?”宋夫人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爬了坐起来,蓬松着鬓发问陪嫁的乳母施嬷嬷。

施嬷嬷讪讪的道:“奴婢方才揭起帘子从窗缝里看了一眼,大小姐还跪着呢……在太阳里头,瞧着……怪热的。”

宋夫人听了,低嘶一声,又问:“可有人给她送水?”

“奴婢没有看到。”施嬷嬷小心翼翼的道,“夫人,这会这日头毒辣,大小姐……恐怕受不住了哇!”

宋夫人脸色很难看,她用力一拍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力道之大,险些把小几直接拍翻了过去,怒气冲冲:“不要去管她!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她起来!偌大的院子,我也没说跪哪里,她偏偏挑了乌樟遮不到的地方跪,无非就是为了叫我心软——我今儿就不心软!哼!”说着,她板着脸,重新躺了下去,冷冷的吩咐,“谁也不许给她送水!叫她跪去!她若不认错,便是被晒晕了,你去叫个大夫来给她看看就是,不必来告诉我!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真当我狠不下心来管教她了!”

施嬷嬷小心的道:“是!”

等宋夫人脸转向里似睡着了,施嬷嬷对帐幕边垂手伺候的两名使女画角、画屏使个眼色,带着她们轻手轻脚的出了内室,到得外间,施嬷嬷低声道:“夫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画角和画屏对望一眼,小声道:“咱们去给大小姐送点水?”

“把那时果冻酪给大小姐带上一份……劝大小姐慢慢儿吃,仔细酷暑里骤吃凉物反而不好。”施嬷嬷提点道,“再把大小姐哄到荫处跪……总而言之不能让大小姐再在日头底下了!”

画角和画屏应了,正待出去,施嬷嬷又道,“对了,问问大小姐肯不肯认错,若还不肯……一会就劝大小姐装作晕过去罢。”

画角苦笑着道:“奴婢就怕大小姐的性.子倔强,万一不肯听……”

卫家长房的这位大小姐若是肯装晕,也不会死活不肯对宋夫人低这个头了,施嬷嬷叹了口气:“大小姐不肯装晕,你们就把她哄回房去,夫人不是说,大小姐晕倒了也不要告诉她吗?咱们不提,夫人就会当大小姐是跪晕了被送回房的。”

两名使女肃然领悟宋夫人方才那番话的真正含义,谢过施嬷嬷的提点。正要开门,不想外头回廊上先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就到了门前,轻轻敲响了门,一个极温柔的嗓音带着笑意道:“姑姑这会可能见我吗?”

“快开了门!”听得这一声,施氏忙吩咐使女,又略整了下衣襟——门开了,却见外头当先站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不描自黛的远山眉,明眸皓齿,肤皎如月。

她乌鸦鸦的发绾着一个单螺,斜插了两支宝石攒芙蓉花簪子,口角含笑,露出两颊深深的一对梨涡。穿着藕荷色对襟越罗宽袖衫子,系月白隐花裙,腰间佩着清淡桂香的香囊,整个人显得大方而明朗。门一开,先露出一个极叫人舒心的笑容,看清施嬷嬷,立刻脆生生的唤了一声。

施嬷嬷见到这少女,也不禁露出喜色,因为此刻外头热浪滚滚,忙招呼她和身后的两名蓝衣使女进来说话,关了门,把热浪挡住,施嬷嬷不及寒暄,忙低声问这少女:“谢天谢地表小姐来了,可是为了……”隔着门,也准确的看向了卫长嬴如今跪着的地方。

这位表小姐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与凤州卫氏一样位列国中一等阀阅的江南宋氏本宗嫡女宋在水。她的父亲宋羽望官拜司空,兼任大宗伯,是宋夫人的同胞兄长,仕宦于帝都镐京,生母卫氏早逝——阀阅中,凤州卫氏与江南宋氏在几代之前有约,世代联姻,虽然不至于只与对方通婚,但本宗娶妻,总是优先考虑对方族中的。宋在水的生母就是卫长嬴、卫长风的一位堂姑,所以宋在水与卫家姐弟既是姑表亲,也是舅表亲,因为亲姑姑比堂舅母亲近,所以就照着宋夫人这一层称呼。

卫氏是十几年前病殁的,殁后宋羽望命长子宋在田与次子宋在疆扶棺回江南安葬,宋在水随行,兄妹三个一起在江南守完了母孝。不想孝满之后宋在田接到宋羽望书信要带弟妹回帝都,宋在水却执意不肯,借口舍不得宋家老夫人,死活要留下。宋家老夫人考虑到卫氏去后,宋羽望没有续娶,宋在水到帝都后就没有正经的女性长辈教导,也赞成把她留在身边亲自教导些时候。

这一教导就让宋在水赖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宋羽望再次催促她返回帝都,连宋家老夫人也叫她动身,她才磨磨蹭蹭的离了江南。只是路过凤州,过来拜访姑祖母宋老夫人并姑母宋夫人,又寻出借口来不肯走了。

虽然她在卫家一住四个多月,几次三番收到家信都坚决不肯走,摆明了要在卫家继续赖下去,可卫家上上下下却无人敢轻视她。只因宋在水在其母卫氏去世前,就得了当时的昭仪、如今的皇后娘娘称赞,求得今上金口玉言,以御前一柄金镶玉如意,当众许她及笄后为太子妃——这可是未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以施嬷嬷这等心腹老仆,卫大小姐这样的长房嫡长女都能当作半个女儿来嗔怪,见着了宋在水还是要打起恭敬来。

不过宋在水出身尊贵、前程远大却并无刁钻骄蛮之气,反而性情谦和温柔,极具大家之风。这会听了施嬷嬷的话,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呢,刚才五表弟去找了我……姑姑在里头?可是睡着了?”

施嬷嬷暗赞卫长风机灵,其实她也不是没想到请宋夫人这个嫡亲侄女来说情,只是宋在水是准太子妃,除了卫长风,她们这些下人怎么敢随便打扰?

此刻忙道:“大小姐在外头跪着,夫人哪里睡得着?表小姐快请进去罢!”

宋夫人果然是睡不着的,不但睡不着,根本就是支着耳朵听动静,听到有施嬷嬷和使女之外的脚步声进内室,宋夫人并不翻过身来,而是架子十足的咳嗽了一声,冷冷道:“你可是知错了?”

虽然是责问,但语气里的期盼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迫不及待的询问还不如说是暗示……使女们纷纷低下头,咬紧了唇。

宋在水也有点忍俊不禁,用力抿了下嘴,才如常道:“姑姑?”

“在水?”宋夫人顿时大为失望,也顾不得拿架子,翻身坐起,一看,侄女身后没有女儿的影子,便无精打采的问,“这么大的日头你怎么出来了?”

“方才睡不着,想寻长嬴表妹说话,不想她身边的人倒在屋子里,却说她在姑姑这儿。”宋在水亲亲热热的走到宋夫人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胳膊撒娇道,“我想这会儿宅子里安安静静的,别是姑姑藏了好东西给表妹,起了疑心,所以特别赶过来看看!”

宋夫人虽然满心烦恼女儿的倔强,闻言也不禁笑了:“长嬴哪儿有你听话懂事?我就是有好东西藏起来,定然也是给你不给她!”

“这话可要叫表妹来听听!”宋在水莞尔道,“叫她嫉妒去罢!”

宋夫人恨道:“不要叫她来,我方才说了!她一日不认错,就一日不许起来!”

这话说的恶狠狠的,但照施嬷嬷和宋在水这些熟知宋夫人禀性的人听来,真正的意思是——我方才发过这样的话,奈何长嬴这孩子不肯松口,该怎么办才能叫她名正言顺的起来?

宋在水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道:“表妹不是早就认错了吗?”

“咦?”宋夫人与施嬷嬷都是一愣。

宋在水道:“我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表妹还在那里说她对不住姑姑呢!”

“当真吗?”宋夫人呆了一呆,自己这女儿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可不是?”宋在水煞有介事,道,“姑姑不信,不如问春景和夏景。”

两名蓝衣使女齐齐点头:“奴婢的确听到卫大小姐这么说的。”

宋在水趁机柔声道:“如今日头大,外面热得极了,姑姑看我这衣裳,出门前才换的,走到这儿就濡.湿成这样了,表妹在外头也不知道多久了……可别晒坏了!”

宋夫人沉着脸,哼道:“晒坏了也是她活该!都是她自己作的!”这话音才落,她又是话锋一转,飞快的道,“既然她已经认错,念在在水来帮她求情的份上,这一回,就饶了她……施嬷嬷,你去叫她回房罢!这不懂事的东西!我如今不想见到她!”说到最后一句,又恨恨一拍香几!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自己其实是个“严母”。

施嬷嬷竭尽全力才忍住大笑,一本正经道:“奴婢这就去。”

一出内室,施嬷嬷就伸手捂住嘴,饶是如此,还是嚯嚯的发出闷笑声来——宋夫人分明就是看出了侄女和使女根本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早就等这么个台阶下台了。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相信,偏偏她又觉得这样很没面子,明明是怕女儿到了跟前就把宋在水的谎言戳穿,故此还要端着仍旧在生女儿的气的架子,直接赶女儿回房……

天可怜见儿的,宋夫人这也是没办法。她所嫁的卫家大老爷卫郑鸿虽然是家主卫焕的嫡长子,但自幼缠绵病榻,以至于宋夫人过门之后近十年无所出。一直到第九年上头,才求得良医妙方,调养得当,开始好转,乃有卫长嬴与卫长风姐弟。卫郑鸿到如今都还与宋夫人分院而住,不是夫妻感情不和睦,是卫郑鸿需要长期的静养,根本不能被打扰。

作为长媳冢妇,宋夫人过门后的前九年想儿女都快想疯了。是以有了子女后,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说不尽的溺爱疼宠——生生的惯出了性格倔强的卫家大小姐卫长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转,自小时候不知道被谁教唆了武力是王道后,对诗文女红等大家闺秀必学的东西正眼也懒得看,倒是一心一意盘算着学好武艺、用拳头在夫家打出一个好前程来的“好主意”。

“大小姐那么聪明,十年前就看穿了夫人对亲生骨肉.根本就狠不下心来的。”施嬷嬷躲在门后偷笑了半晌,这才重新忍住,擦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又发起愁来,“只是大小姐明年就要出阁了,除了武艺其他一概半懂不懂,这日子可怎么过呢?偏夫人又拿大小姐没办法……”

第三章 贺氏

更新时间:2013-08-02

卫长嬴神气活现的端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的拿银勺挑着冻酪里的葡萄吃,与宋夫人的待遇一样——四角置冰缸,四名小使女打着扇,四名大使女围绕身侧。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剩下两个各捧一方帕子,一点一点替卫长嬴绞干湿漉漉的长发。而母贺氏指挥着使女伺候着她出浴后,便精神十足的捏着帕子在旁哭哭啼啼。

“夫人是大小姐的亲生母亲,向来最疼大小姐的,大小姐但凡说上一句半句软和话,夫人定然就不忍心了……”贺氏看着卫长嬴沐浴更衣过后,仍旧发赤的面色,心疼得泪落纷纷,“那是大小姐的生母也是嫡母啊,大小姐跟亲娘嫡母低头,难道还丢脸吗?一个多时辰啊!若不是五公子机灵,去请了表小姐……夫人下不了台,大小姐要跪到什么时候?呜呜……看看这小脸、看看、看看!”

贺氏越说越伤心,见卫长嬴自顾自的吃着冻酪,根本不接自己的话,更难过了,拿帕子捂住脸,索性大哭起来!

卫长嬴斜眼看了她一眼,咽下葡萄,敷衍似的道:“别哭了,我不是好好儿的么?区区一个时辰而已。想当初,我跟着江伯蹲马步那会,一蹲就是几个时辰,略有变化,江伯就是一鞭子抽下来……”

“那个天杀的老货!”贺氏猛然扯下帕子,也不管脸上泪水横流,咬牙切齿的骂道,“都是他!带坏了大小姐!大小姐小时候粉妆玉琢、雪团儿也似的小人儿,最是娇嫩不过的,都是这杀千刀的老货,不安好心!生生把娇滴滴的大小姐教成如今这个样子!”

“如今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卫长嬴捧着五瓣葵口贴金箔粉彩瓷碗,很是委屈,“我苦练多年,乃有如今的身手,而且这些年来身体康健无病无灾,不好吗?”

练武很辛苦的!多么不容易!十二年风雨无阻啊!

若非沈藏锋乃是沈家子弟中的翘楚,武艺超群的话时常在她耳边响起,为了自己的终生幸福,卫长嬴早就练不下来了,她又不是天生好战!

可谁叫祖父那么早给自己定了亲,还定了个武夫!卫长嬴自小强势,向来不屑于告状,再说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了,总是回娘家来告状,很得脸吗?娘家人不要过日子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出现自己到了夫家之后,万一与丈夫说不来,以至于被小妾趁虚而入,只能做个徒有虚名的正妻,没准还要看着庶子继承家业,凄凄苦苦的过上几十年然后在忧郁中死去被风光大葬就这么无声湮灭于尘世……

——这种未来,只要想一想,卫大小姐就觉得不寒而栗!

——可为什么自己十二年来避免沦落到此等悲催地步的努力,母亲和乳母包括胞弟都不赞成?

卫长嬴忿忿的塞了一勺冻酪进嘴里——什么针线女红、庖厨之技,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女戒》、《女则》,那些贤良淑德……若是做到这些就能够与夫婿恩爱一世、得公婆欢喜,《诗》里头哪来的《白华【注】》篇?

既然学这些也未必就能够保自己一世喜乐太平,还不如剑走偏锋呢!

只要自己身手够好,不管沈藏锋什么性儿、有些什么自己看不惯的嗜好、成婚之前后院里先收了几个使女爱妾……关起门来把他拿下了,还怕这日子过不好?

料想这厮在名门望族之中也算是颇有名气,怎么也丢不起脸把自己被妻子打得死去活来的事儿说出去罢?

卫长嬴觉得,还是自己这个办法最好!

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母亲宋夫人和乳母贺氏虽然确实是真心真意为了自己好,可按着她们的说法,往后还不是处处听着顺着迎合着丈夫的心意过日子?

但在备受宠爱、真真正正如掌上明珠般养大的卫长嬴看来,所谓好日子的标准,就该依着自己心意过嘛!靠着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得来的所谓的丈夫的怜恤……卫长嬴觉得,在得到丈夫疼爱之前,恐怕……自己会先憋屈的吐上几口血!

——简单来说,在卫大小姐的人生中,向来只有旁人、包括长辈处处哄着她好,让她去围着旁人转,即使那个人是她打小定下来的未婚夫,卫长嬴也觉得自己应该果断选择想法子把这位置换过来!

大家小姐,不好做啊……自己明明都如此用心努力了……

看着卫长嬴一脸委屈,贺氏扯着帕子差点尖叫起来了:“大小姐身子康健是好事,可时下的大家闺秀,主学的应是女红针线、读的该是《女则》《女戒》,行动当如弱柳扶风……喜好不是琴棋书画这样的雅事,也该勤勉如绣技、织工,再不济,也要是打个络子、做几道别具风味的小菜!”

她痛心疾首,“大小姐请说,这几样,大小姐哪一条可以达到?!”

“……这些太多了!”卫大小姐脸色一黑,道,“少一点!”

贺氏擦了擦眼睛,喜道:“那大小姐是先学打络子,还是做小菜?”

……卫长嬴望着房梁半晌,问:“有没有能多动动的事儿?不要整天闷在屋子里?”

“那……”贺氏沉吟半晌,道,“侍弄花草呢?这也算个雅事儿,若是弄的好,往后还能常给舅姑、妯娌送上一送。如此既传了雅好卉草的名声,也拉拢了以后夫家的亲眷……”

卫长嬴一脸的无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会缺了花匠?再说,我就是能把花草养的一盆比一盆精神,万一往后遇见的都不喜欢花花草草,岂不是平白耗费了辰光?”

贺氏一想也是:“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那……学些乐器如何?”她声音一低,“琴瑟和谐——将来樽前月下与姑爷合奏一曲,也是一段佳话!”

“沈藏锋那武夫能知道个什么琴瑟和谐?”卫长嬴冷哼了一声,道,“别到时候对牛弹琴,他还嫌聒噪,抬腿就把琴台一起踹了!”贺氏正要安慰她,不想卫长嬴捏紧了拳,接着自言自语道,“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敢这么做,我非操起琴台砸得他个鼻青脸肿不可!敢……”

“大小姐!”贺氏脸色发青,狰狞咆哮,“可怜的大小姐!都是姓江的那个该挨千刀不得好死的老东西!大小姐你乃名门闺秀弱质纤纤,行动当如弱柳扶风,言语当似春风化雨,一颦一笑都要谨记温柔典雅……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对姑爷下手!啊?!”

“我这是未雨绸缪!”卫长嬴叹了口气,“贺姑姑啊,打我小时候起,江伯都挨过几十万刀了罢?如今还是好好儿的呢,贺姑姑你就别理会他了……喏,冻酪吃完了,我还想要一份!”

贺氏顿时忘记了江伯,忙把脸一擦,柔声询问道:“还是要葡萄多点?”

“葡萄多点!”卫长嬴点头。

贺氏慈爱道:“冰就少加点罢,如今屋子里也搁了冰,仔细着冷。”

卫长嬴抬手摸了把长发,觉得快干了,漫不经心的道:“好啊。”

片刻后,贺氏亲自去盛了一份葡萄多冰少的冻酪来,卫长嬴才挑了一颗葡萄吃了,贺氏重整旗鼓,挽起袖子继续骂下去:“那姓江的杀千刀的夯货!大小姐万万不能再随他学下去了!那种下贱东西,八辈子都娶不上个象样的女人!他懂个什么?大小姐将来是要做大家子的当家主母的,绝计不可被那杀千刀的教坏了啊……”

卫长嬴单手支颐,目光专注的盯着盏中,笑道:“江伯也就教我武艺,教坏什么呢?”

“总而言之那杀千刀的贼子……”贺氏是卫家世仆,对自己奶大了的卫长嬴忠心耿耿,视之如珠如宝。所有一切卫长嬴的错误,她全部都能寻到旁人的不对,再归纳到“多好的大小姐,偏偏被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蒙蔽”的永恒大道上去!

因为卫长嬴执意习武,为此几次三番被宋夫人责罚,贺氏现下对江伯恨得是咬牙切齿,卫长嬴好好的,她每天早晚各骂一遍,分别是卫长嬴预备去习武前和习武归来后。

卫长嬴如果出点事——比如像今天这样挨了罚,那么贺氏至少要骂上几个时辰才能停歇。

这一点,从卫长嬴到使女们统统都习惯了。

卫长嬴正边吃冻酪边当逗趣的听着,外头门却被敲响了,她忙放下银勺,吩咐道:“绿衣快去看看!”

使女绿衣放下给她捶着腿的美人锤,到外间开了门,就听宋在水含恼一路问进来:“好你个长嬴!我睡得好好儿的,长风过去把我喊醒了给你去求情,顶着正午的日头把你弄回来了,你倒是在这儿好吃好喝的歇下了,全然不管我?”

卫长嬴忙招呼她过来坐,又叫捏肩的使女绿鬓也先住了手,去再取份冻酪来,赔笑道:“好表姐,你在母亲那儿有什么怕的?母亲最是喜欢你了,常说要我向你学呢!”

宋在水俏脸板着,余怒未消,冷冷的道:“我怎么不怕姑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一万个不想回帝都去,故此这些日子来,都托了种种理由都不跟姑祖母、姑姑照面!结果你们姐弟两个倒好,你一个不肯低头,长风心疼你,去把我硬闹醒了去跟姑姑求情。求完了情,我想你们两个总该记着我罢?便是不亲自去,打发个人去给个理由,我也好跟着走啊!”

她愤怒的一拍榻上的紫檀木雕案,咬牙切齿的诘问,“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怎么做的?长风一看我去了姑姑那儿就觉得没他的事情了!你呢?你说走就走,这么半晌都不想到我!害我被姑姑盯着问了好几遍什么时候回帝都!”

宋在水怒气冲冲的道:“本来我住了这四个月就死皮赖脸了,你是存心嫌我还不够丢脸吗?!”

【注】白华篇,代指怨妇之声。

第四章 准太子妃之忧

更新时间:2013-08-02

卫长嬴殷勤的接过绿房端上来的冻酪,亲自捧给宋在水,讨好的道:“好表姐你消一消气儿,这都是长风不好,也不跟我说声!我当他会打发人去的呢,表姐请看我这脸,方才被晒得七荤八素的,光顾着回来沐浴更衣了,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呢!”

宋在水接过冻酪随便吃了一口,忿忿的道:“你这是活该!明知道给姑姑服个软就成了,每次都倔着性.子不肯,我看啊,也就是姑姑好.性儿肯让着你,不然你换了旁人家做母亲的,早就动家法打得你不得不服了!”

“这怎么可能呢?”卫长嬴笑嘻嘻的道,“那可是我亲娘,她不疼我谁疼我?”

宋在水冷笑着道:“你也够没良心的,知道姑姑疼你,你就净欺负她?你自恃身体好,罚跪居然特别还挑了有太阳的地方,叫姑姑人在凉屋,心比滚油煎了还难受,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样的狠心!”

“我哪里欺负母亲了?母亲是在放着冰的屋子里好好待着呢,倒是我晒得不轻。”卫长嬴盼望的问,“对了,母亲可说以后不用我练什么女红庖厨的了?”

“你就想吧!”宋在水瞪她一眼,冷笑着道,“姑姑装着糊涂放了你回来,跟着就催促着我回帝都……”

卫长嬴心虚的道:“啊哟,好表姐,我下次再也不敢忘记了,这回不是不小心么?表姐最大度的,饶了我罢!要不我回头捶长风给你出气?”

“你卖起弟弟来倒是干脆。”宋在水恨铁不成钢的舀了一大勺冻酪吃了,斜睨她一眼,道,“不过呢我也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她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不是不想接姑姑问我具体归期的话么?所以啊,我就提起了你的婚事,说了许多苏夫人的喜好!姑姑她,如今可想知道这个了!”

卫长嬴一凛,知道她说的苏夫人是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沈藏锋之母,西凉沈氏的当家主母,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对付沈藏锋的准备,总不能对着婆婆也挥拳头罢?这会听见未来婆婆,也有点儿发憷,道:“怎么?”

宋在水阴阴一笑:“苏夫人最喜欢的就是端庄典雅的媳妇,比如沈家的长媳刘氏、次媳端木氏,都是真正贤良淑德、性情柔顺之人!”

她有意咬重了“真正”和“柔顺”两个词,眯起眼道,“所以姑姑本来被你跪得心软了,听说苏夫人的喜好后,决定说什么也要把你教成苏夫人喜欢的媳妇,你啊,苦头在后面呢!”

卫长嬴呻吟一声,抓着她胳膊一顿乱摇:“表姐你好狠的心!我可是你嫡亲表妹!”

“嫡亲表姐妹,你怎么好意思说表姐心狠?”宋在水被她摇得拿不住碗,忙把冻酪放到案上才免了弄脏衣裙,冷笑,“敢把我拖下水,却不去救场,我不拿你做挡箭牌拿谁?”

卫长嬴扶额,呻吟道:“表姐你这是要我的命么?我如今忙着习武的辰光都不够,哪儿来的功夫去学什么端庄典雅?何况那些东西学个大概也就是了,学那么深了有什么用?你和母亲逼死我算了!”

“你想不学也成啊!”宋在水忽然凑到她耳畔,似笑非笑的道,“一会到姑祖母跟前请安,你若是帮我不叫姑祖母也发话打发我走人,我就帮你说服姑姑,不再迫着你学那些你不爱学的东西,怎么样?”

“咱们可是嫡亲表姐妹!”卫长嬴立刻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的道,“我就是谁也不帮,也不能不帮表姐啊!”

这样翻脸如翻书的表妹——宋在水瞪她一眼:“信你们姐弟才怪!”

卫长嬴不以为意,笑道:“祖母最是疼我了,表姐放心,一会我去和祖母说,再留你住上些日子,就当陪着我。”

“恐怕你得换个更有用的说辞。”宋在水脸色一黯,叹了口气,看了眼贺氏、绿房等人,低声道,“我父亲写了信来说钦天监那边已经在议大婚的吉期了……”

因为宋在水准太子妃的身份,贺氏等人一直不敢在她跟前随便多嘴,到此刻才壮着胆子道:“这可是好事啊,婢子可要恭喜表小姐了!”据她们听到的传言是当年帝后许宋在水及笄后为太子妃,可宋在水及笄都三年了,别说入主东宫,至今还在卫家赖着……下人们都有点嘀咕是不是这个承诺有变了。如今听到这个消息,都忙不迭的道喜。

然而宋在水看了眼贺氏,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淡淡的道:“贺姑姑有心了。”

转对卫长嬴认真的道,“全靠你了。”

卫长嬴赶紧咽下葡萄,惊讶道:“什么?那表姐你还不快回帝都去?”

宋在水瞪着她,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帮我不帮?”

“这可不是我帮不帮表姐你的事儿。”卫长嬴诧异的道,“我怎么帮?耽搁了太子大婚,这是何等的大事?”

宋在水气恼的跺了跺脚,道:“你们先出去!”

贺氏等人看了眼卫长嬴,见卫长嬴也点了头,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出内室。看着最后一人带上了门,宋在水立刻把娴静淑良四个字踩到脚下,将袖子一卷,伸手一把掐住卫长嬴的脖子,咬牙切齿的恨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自己有个好未婚夫,就不肯为旁人想一想了?太子……他如今还没大婚,东宫的女人不说,子女都有五个了,我就是一辈子做姑子去,也好过嫁给这种东西!”

宋在水是寻常闺秀,不比卫长嬴自幼习武,她也没用全力,对卫长嬴来说这么掐几下不算什么,就任她发泄,告饶道:“不是我不想帮表姐,但表姐也知道,钦天监那边当真定了下来日子,祖母再疼我也不会答应表姐继续停留在凤州的!我祖母也是表姐的姑祖母,能帮表姐的地方还会不帮吗?”

这话说的宋在水心里一酸,顿时就放开了她,哽咽道:“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我命又比表姐你好多少?”卫长嬴叹了口气,道,“当年祖父一对玉佩把我定给了沈藏锋,至今人都没见过呢,沈家以武传家,咱们卫家却世代从文,端得是不合已极!明年我出阁,还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宋在水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冷笑着道:“沈藏锋我听哥哥们说过,着实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说做他的未婚妻也觉得委屈,那对比起来我可要认为你这是故意嘲讽我了!”

卫长嬴看着一提到太子、帝都就立刻变得阴阳怪气的宋在水,头疼道:“我嘲讽表姐你做什么?你只看我这些年来苦练不辍就知道了,我向来最是拈轻怕重好吃苦的,若不是怕出阁之后受了欺负,我何必辛苦这些年?”

“……这不一样的。”宋在水略微冷静了下,仍旧冷冷的道,“魏室这两代以来明显的衰败了,太子……嘿!这一位已经是本朝第三位太子了,之前都是生母或死或失宠,跟着就被废弃赐死!那几位太子妃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嫁沈藏锋,过的再不好,也不必担心他会因为失宠于其父而不能活命吧?”

卫长嬴蹙眉想了想,道:“但太子的生母如今可是皇后了。”

“是啊,一个世家旁支之女,入宫时才不过是御妻罢了,短短几年就斗败了诸嫔一跃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连儿子也册成本朝第三位太子,前年更是被立为皇后!”宋在水冷笑,“虽然她手腕为六宫之翘楚,可今上跟前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长久宠爱的人?她如今年岁既长,容貌大不如前,即使拼命笼络年少的美人们固宠……但现下也是亟亟可危了!”

见卫长嬴面有不赞之色,宋在水瞥她一眼,低声道:“这是我二哥特意给我送的消息!”

“那舅父还催你回帝都?”卫长嬴惊讶的问。

宋在水眯起眼:“我怎么知道父亲怎么想的?大哥也不肯帮我,亏得二哥偶尔给我送些消息……不然上回父亲写信来说他病了,我还真的就要赶去侍疾呢!”

她沉着脸,道,“所以我想尽量拖一拖,二哥说皇后已经足足三个月不曾见到今上了,如今最得宠的是去年才进宫的妙婕妤——这妙婕妤尚未生养,但把年幼的十六皇子与十七皇子都养在了身边,这意图谁不知道?长嬴你帮我一帮,一辈子的事情,我实在不甘心……你肯为了到沈家不受沈藏锋的欺负苦学十二年武艺,料想也该清楚咱们女子遇人不淑的无奈,也许过了今日、也许明日,皇后倒了、太子被废甚至是赐死,我就可以不嫁了呢?”

卫长嬴为难的道:“我自然要帮你,但你也知道,祖母疼我,可也不是事事都肯听我的,而且若皇后一时间倒不了,当真定了婚期,我也没办法的。”

宋在水吐了口气,郁郁的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你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不会怪你的,不竭力挣扎这么一把,我如何能够甘心。”

又瞥她一眼,道,“我正经的劝你一句,别再自恃着姑姑对你的怜爱气她了,姑姑很不容易。不说你出生之前她这个长媳在卫家的压力,我听祖母说,姑姑在娘家时就好强得紧,偏姑父身子向来不好,当年你祖父告病还乡,本该姑父接替你祖父在朝为官的,但如今帝都那边是你庶出的二叔承了嫡长子之荫……如今姑祖母与姑祖父还在,你们这一房日子过的还好,将来除非长风能干,否则你们这嫡长房,恐怕要被庶出的二房那边压下去!”

卫长嬴闻言却是苦笑,道:“表姐你也说了,那是我生身之母,我为什么要气她?我也只是想出阁之后过的好点罢了,可若照着母亲的建议去做,我这辈子到底还是捏在了旁人的手里的不是吗?而我自己的法子若是有用,我也不必到死了回忆起来这辈子快活的日子也就是没出阁前的几年了——是,我的想法是荒谬,然而横竖我练了这么多年了,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一定就没指望呢?总而言之我是不想一直去围着旁人的喜怒哀乐转的。”

“唉!”宋在水心烦意乱的叹了口气,道,“随便你罢,总而言之,你多体恤些姑姑,你看我,我如今其实就是吃了没有生母帮扶的苦头!现下父亲和大哥,天知道怎么想的,满心满意要我照旧嫁进皇室。唯一肯帮我的二哥,到底为人子,哪里拗得过父兄?若我母亲还在,就冲着东宫里那些个女人和太子那不争气的模样,早就为我设法把那柄劳什子如意还回去了!父亲再坚持,有母亲帮着说话总比现在只有一个二哥疼我好,二哥提一回,被父亲骂一回,最近一次仿佛还被动了家法!若是母亲,总是能够多护着点儿我的!”

说到此处,宋在水不禁红了眼眶。

卫长嬴叹了口气:“表姐不要难过了,我想舅父也不可能不疼表姐,或者其中另有隐情,再说舅父只说让表姐回帝都,没说旁的,也许是想让表姐去了帝都再解除这门婚事呢?”

“你说的我也希望是这样。”宋在水淡淡的道,“可二哥是为我直接在父亲跟前说过这个的,父亲却说我只要还是他的女儿那就非嫁不可!”

“……”卫长嬴顿时也没了能劝说的话,两人各自想起来伤心事,都是懒洋洋的不想再说话,就这么呆坐下来,任凭内室一片沉默。一直到了未中,贺氏不得不来叩门:“大小姐、表小姐,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两位小姐今儿去么?若是不去,婢子打发人去与老夫人说声?”

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句:“去的去的,进来伺候罢!”

第五章 瑞羽堂

更新时间:2013-08-03

大魏尊世胄,卑寒士,有司选举,必稽谱籍——庶族根本就不入籍谱,久而久之,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而海内名门著姓,也非一视同仁。按照“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注1】”的前朝之例,世胄门第的高低,依次是膏粱、华腴、甲乙丙丁四姓。

然而本朝在膏粱之上,有六姓皆是下古以来富贵不断,于大魏有极大功劳,远不止三世有三公的寻常膏粱所能比——

以与大魏另外五个顶尖的门第一样有着极悠久的历史与传承的凤州卫氏为例:卫姓最尊贵的起源是轩辕氏的姬姓,出自周文王之第九子康叔。康叔封于卫地,是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之一,子孙就以国为氏。卫亡后,秦始皇整合姓氏,卫国宗室子弟及国中之人遂以国为姓,凤州卫氏正是号称康叔嫡支后裔【注2】。

而数百年来凤州卫氏才华横溢之辈层出不穷,光是在国祚只得百余年的前朝位极人臣者前后就有五位,三品以上实权之官多达数十,五品以上京官数目过百。到本朝因从龙之功,更是辉煌赫赫,族中世袭罔替的爵位亦有两个。

至于现下在朝野上下为官作宦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不折不扣是皇族以下最显赫的门第之一,余者既能和卫家比肩,自然也是相去不远——由此,为表彰这六姓,惟此六家可立阀阅、书功劳,彰显门庭,骄行众人。膏粱并以下,统称世家,比六姓俱低了一头。

卫氏本宗的堂号【注3】化自祖籍凤州,为瑞羽堂,如今执掌瑞羽堂、居卫氏阀主【注4】之位的正是卫长嬴的祖父卫焕。

卫焕一度官至司徒,还兼着太子太师、大都督等职,且为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是本朝举足轻重的权臣。然而多年前一场大病,几乎失了性命。当时有卜者说其不宜离开故土,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卫焕命人将自己送回凤州,后来果然痊愈,痊愈之后今上下旨征召,哪知才出凤州竟然又旧疾复发,只得提前告老,致仕还乡。

因卫焕在任时极得帝心,知他不能继续出仕,今上十分失望,特加封常山公,以示荣宠,考虑到凤州是卫焕的故乡,又让卫焕庶出的三子卫盛年任了凤州刺史、奉养卫焕——实际上凤州打从大魏还没建立起来之前,就已经实际上处在卫家的控制之下了,卫盛年任不任这刺史,凤州照样是卫焕说了算。

在凤州及左近卫家的势力之内,上至缙绅下至贱籍,可以不把朝廷行文圣旨甘霖当回事,却对卫氏一族奉若皇室。

宗族高于朝廷,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在凤州,大魏如今拔尖的六阀在桑梓地都有着种种的特权,譬如凤州之于卫氏,青州之于苏氏,锦绣郡之于端木氏,江南之于宋氏,东胡之于刘氏,西凉之于沈氏——六阀在这六地的势力实际上是被朝廷所默认的,这也是魏高祖对于当年开国之时诸阀阅支持的回报之一,代代因循了下来。

凤州卫氏如今势大的有两堂,一个是本宗瑞羽堂,另一个则是百年前分出的分支知本堂。本是对应着卫家在本朝世袭罔替的两个爵位,敬平公与景城侯,但这一代的敬平公卫桓碌碌无为,从少年起就喜好声色犬马,乐于清谈,却厌恶案牍劳形,不愿意出仕。而卫焕虽然是庶出,却精明强干、擅长谋略。所以老一代敬平公去世前,虽然将爵位传于嫡长子卫桓,但瑞羽堂却交给了庶子卫焕。

至于景城侯一脉的知本堂,祖堂距离瑞羽堂不远。虽然景城侯嫡支从本朝初年就长居帝都,至终乃还,但究竟出自同源,常有来往。

而且当年卫焕致仕后,因瑞羽堂无人可续司徒之位,遂力荐景城侯卫崎,今上许之。所以逢着年节,景城侯都会遣人迢迢而回,慰问敬平公与卫焕,以示不忘旧情。

卫焕致仕之际尚且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在帝都时日理万机惯了,回凤州后又身体康健,扃牖一堂,不免无聊。而他的庶三子卫盛年虽然由父得了刺史之位,实际上能力平平,将凤州上下管得糊里糊涂。卫焕索性就代其子行政凤州,每日里由卫盛年奉去衙门代子批阅公文、判断案情——这是前几年。

这几年,朝廷吏治越发的崩坏,各地盗匪横行,大魏北面的戎人、西面的秋狄都是蠢蠢欲动。而凤州地处虽然偏南,但地形狭长,最北处隔怒川与东胡郡相望、东胡则与北戎接壤——终究也透露出来不太平了。

本来凤州是上州,州内相比大魏其他诸州是极丰裕的,又有卫焕铁腕压制,盗匪本不多。但三个月前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的凤歧山中亦出了一窝匪徒,劫掠过往的商贾百姓。上个月,卫焕在帝都任尚书右仆射的庶次子卫盛仪送了一车织云绸回凤州孝敬,竟然也被他们抢了,甚至还打死了数名家丁。

卫焕震怒之下,一面亲自上书朝廷,一面召聚州勇,又书手一封请了凤州长史宋含派出一队兵马,往凤歧山中剿匪。

——宋含是江南宋氏旁支子弟,因为卫宋世代联姻,两家关系极好,这宋含也娶了瑞羽堂一个旁支之女,所以这凤州长史一职才轮到了他。

宋含既在凤州为官,对卫焕之命自不敢怠慢,得信之后非但派出精锐之军,而且亲身上阵赶往凤歧山。他亲自去了,卫焕长年待在州城,静极思动,也跟着过去观战,是以如今不在家中。

卫焕不在,瑞羽堂便是宋老夫人当家。

宋老夫人是宋在水的姑祖母,也是宋夫人的堂姑,这堂姑侄两个在子女上面的缘分都比较让人遗憾。相比之下其实宋夫人还算好了,虽然有九年的苦熬,但无论卫长嬴还是卫长风,都是康健聪慧的,到底没受过子殇之痛。而宋老夫人一共生了四子二女,最后活到成年的,却只有长子卫郑鸿与女儿中行二的卫郑音。

卫郑音还好,平安长大顺顺利利的出阁。她嫁的是青州苏氏的子弟,如今随夫在帝都,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离得既远,膝下子女也已成行,没什么要宋老夫人特别操心的。

而卫郑鸿作为宋老夫人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虽然占据着嫡长子的名份,却一直缠绵病榻。非但无法像庶弟们那样由父亲扶持着为官作宦、光耀门楣,能够捱到如今,还有一女一子都是上天庇佑了。

是以宋老夫人对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两个格外的宠溺与上心,凭什么人什么事叫宋老夫人不高兴,但凡看见卫长嬴或卫长风,定然都能打从心眼里喜笑颜开。

但这回卫长嬴和宋在水拉着手进了门,却看到宋老夫人阴沉着脸,独自踞坐堂上,眼神里竟仿佛带了丝阴鸷与狠辣,四周侍者皆齐齐低着头,静得落针可闻!

见状,两人不禁一怔,卫长嬴在宋老夫人跟前得宠惯了,怔过之后,就照着往常上前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祖母——不想宋老夫人等她和宋在水行完了礼,才如梦初醒,勉强笑了一下,敛了阴狠,恢复从前的慈祥,道:“你们来了?快坐罢,路上热,如瓶去把井里湃的果子拿上来,别用冻酪,那东西便是天热,女孩子家吃多了也不好。”

虽然开口招呼起了孙女和侄孙女,但宋老夫人的语气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与疲惫。

宋老夫人的陪嫁心腹陈如瓶忙应了一声,吩咐人去提井里湃着的果子。

卫长嬴道:“孙女方才与表姐在一起,吃的是掺了许多果子的冻酪,如今倒不是很想吃。”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想吃点心么?”

“不必啦。”卫长嬴转了转眼睛,疑惑的看了眼祖母,总觉得宋老夫人今儿似不太对劲,道,“祖母今儿不舒服吗?”

宋在水等她关心过了,这才道:“姑祖母可是累着了?”

宋老夫人看了她们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老夫人面上竟似有愁容,但还是道:“是有点儿。”

卫长嬴打小讨好祖母的事情是干惯了的,当下就起身挽起了袖子,道:“我替祖母捶一捶腿!”

宋在水跟着道:“我替姑祖母揉一揉肩吧。”

陈如瓶在旁抿嘴笑道:“老夫人有这样好的孙女与侄孙女,该高兴才是,左右有老夫人在。”

宋老夫人勉强勾了勾嘴角,淡淡的道:“是啊,都是好孩子,我总要护着他们的。”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宋在水面露沉吟之色,卫长嬴则疑惑的抬头看了眼祖母,但宋老夫人却没有告诉她的意思,只是摸了摸她头发,问:“方才绿房不是过来说,你今儿个不过来了吗?怎么又来了?”

卫长嬴正等着祖母问起这事,立刻娴熟的露出委屈之色,依依道:“本来是不过来了,后来想念祖母,还是来了。”

她被罚跪的事情,宋老夫人当然知道,按着往常,虽然宋夫人罚得有理,宋老夫人出于心疼,总也要安慰她一番,再给点什么物件安抚下。这一次卫长嬴正琢磨着一会是要宋老夫人内室博古架上的那套琉璃马呢,还是要这堂上挂着辟邪的宝剑……不想宋老夫人却道:“长嬴如今越发的乖巧温柔了,以后也要这样才好。”

“……”卫长嬴呆了一呆,见宋老夫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得无可奈何的道,“是。”

宋在水也露出一抹讶色,正沉吟着宋老夫人今日怎会转了性情不那么心疼孙女了,这时候门外又禀告过来,道是三夫人领着四小姐、五小姐,以及四公子、七公子来请安。

卫焕如今膝下一共有四子三女,最小的一个儿子卫盛何过继给了其无子的异母弟弟卫炯,女儿们都各自嫁了。因为嫡长子卫郑鸿久病,卫焕只能大力栽培庶出的次子卫盛仪与三子卫盛年。

但三子卫盛年才干平庸,卫焕担心自己致仕还乡后他留在帝都未必是福,索性让他打着辞官奉父的名头,从今上那里得了一个凤州刺史,便于自己就近指导教诲。倒是次子卫盛仪完全继承了卫焕的精明,被卫焕放心的留在了帝都独当一面。

卫盛仪在帝都,妻子家眷也都没回凤州。如今瑞羽堂里就只有大房和三房两房人,宋老夫人名门望族出身,嫁的又是同样悠久的门第,最重规矩不过。除了两个嫡亲的孙儿得到她的特别纵容外,其余的晚辈在她跟前一向连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每日都要过来请安,但除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姐弟,谁也不敢不加禀告就贸贸然闯进门,必得通禀过了,宋老夫人点了头,这才敢进来。这会宋老夫人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才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都叫进来罢。”

使女出去传了话,由三夫人打头带着按年岁排列的四个孙辈、并随行的使女下人鱼贯而入。虽然一大群人进来,但俱是行动轻巧,只闻细微的衣裙细碎声,中间甚至无一声环佩相击,足见卫氏子弟的礼仪何等严谨。

数百年的望族,最忌辄婚非类,三夫人自然也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她娘家裴家显赫不到百年,因为祖父一辈出过太傅,也算膏粱之列了,然而父亲和她这一代,最高不过是个工部尚书,堪堪有落到甲姓的危险。底蕴究竟远不及卫家深厚,所以即使卫盛年是庶子,三夫人也算是高嫁。

也因此,三夫人是三个媳妇里头最重规矩的一个。不但每日请安必到,而且对膝下子女不分嫡庶,都悉心栽培教导,生怕妯娌嘲笑她娘家底蕴浅薄,当不起卫家之妇。

这裴氏容貌清秀,颇有几分俏丽,她打头举止舒缓有致的给宋老夫人请了安,这时候卫长嬴和宋在水也停了给宋老夫人捶腿揉肩,退到一旁一起行礼。

宋老夫人叫了起,众人这才一起直身,俱是仪态端庄、行动整齐。

起身后,裴氏打眼一望宋老夫人的脸色不大好,心里暗自打了个突,她不是才嫁进门那会了,最清楚这个婆婆城府极深。等闲之事,宋老夫人喜怒根本不形于色。

换言之,能够叫宋老夫人面带愠意,那一定不是小事。

裴氏心念电转着——到底是谁惹了这气?本来她今日来正有件事情要与宋老夫人请示的,如今倒是吃不准该不该在这会说了。

【注1】膏粱一词度度百科里看到的,分个级好理解点。

【注2】卫姓的来源之一是这样的,不过本文架空,请勿将现实的卫姓对应进去。

【注3】堂号:本意是厅堂、居室的名称。堂号是家族门户的代称,是家族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因古代同姓族人多聚族而居,往往数世同堂,或同一姓氏的支派、分房集中居住于某一处或相近数处庭堂、宅院之中,堂号就成为某一同族人的共同徽号。(摘自百科,有兴趣的可以自行调戏度小娘子)

【注4】阀主:我会说用这个称呼是因为我觉得很威风的样子?该称呼是从《大唐双龙传》里看来的,这里注一下。

第六章 裴氏

更新时间:2013-08-03

裴氏正在迟疑,宋老夫人却先开口了:“长风今儿怎的没有过来?”

因为如今当家的是宋夫人,所以宋夫人照例是会晚点才来请安的,这也是宋老夫人特许的。但其他人却都要早一步赶到,这约定俗成的规矩已经行了十几年了。此刻不见卫长风,宋老夫人自是要问。

不过因为是嫡亲孙儿,宋老夫人的语气不见恼怒,反倒有些关心。

闻言,卫长嬴也愣了愣,与宋在水对望一眼,才道:“我也不知道。”

宋在水沉吟道:“方才晌午的时候,长风表弟去鸣瑟居寻过我,但后来我从姑姑那儿到衔霜庭寻长嬴表妹说话时,却不曾看到他。”

宋老夫人一皱眉,道:“使人去找找,这孩子莫不是被热着了?所以才没来?”

陈如瓶晓得大房的这一嫡女一嫡子,都是宋老夫人的心头肉。毕竟卫郑鸿如今就是靠着静养和百年老参吊命罢了,大房的香火也就指望着卫长嬴、卫长风姐弟了,自不敢怠慢,道:“婢子这就去!”

然而她才移步,外头卫长风倒是一头汗的扎了进来,嚷道:“祖母,我来迟了!”

宋老夫人打眼一看他俊秀的脸庞热得通红,身上穿的群青色绉纱袍子已经被汗湿了一大片,粘住胸膛,额上还挂着汗水,顿时心疼不已,连声叫道:“慢点慢点慢点——莫要急……先过来叫我给你擦一擦汗!”

就把卫长风叫到跟前,亲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汗,又叫人把冰缸暂撤两口下去,免得卫长风正热着,骤然进了太凉的屋子,把热毒逼在体内发不出来。

卫长嬴见卫长风喘息略平,忙先问道:“长风,你方才在哪儿?怎的来晚了?”

卫长风就着祖母递过来的茶碗,喝了一大口,放下才道:“我小睡了会,不想竟是睡迟了,一路跑过来的。”

宋老夫人一听,忙嗔道:“你这孩子,迟了就迟了,身体紧要,却这么跑做什么?”又说他身边的人,“这些人也不知道看着点,就这么叫主子一路奔跑,万一摔着了,他们也担当得起?都是些不用心的东西!”

叫陈如瓶,“一会你出去敲打敲打!别以为主子年纪小,就可以奴大欺主!”

卫长风笑着道:“哪儿欺负得了我?之前我去看了一回大姐,结果回去后乏了,就让人莫要吵我,他们听着话呢,就不敢叫我。既然不敢叫醒我来给祖母请安,那我要跑,他们就更加不敢阻止了。”

他这么说是为了给身边人脱罪,不想宋老夫人一听,更生气了:“你呀!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个刁仆的弯弯心思呢!他们这分明就是怕受罚,所以对你听之任之!这种下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主人着想,光顾着自己,哪里能不罚?”

正说着,外头宋夫人夹脚进来,听得一个“罚”字,下意识的问:“母亲要罚谁?”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因为既是嫡亲侄女又是嫡长媳,对宋夫人,宋老夫人是极给体面的,先道:“你一路过来也热了罢?快吃点果子凉一凉。”

宋夫人笑着行了一礼,谢了,坐下复问:“母亲方才在说罚人吗?可是谁做事不当心?”这么问时,她狠狠剜了眼女儿。

卫长嬴这会正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见状,自恃有祖母撑腰,就朝母亲顽皮的吐了吐舌头,神情得意。

宋夫人本来看她脸上还有些赤色未褪尽,晓得是正午时候晒得厉害,心里正心疼着。见她这么不知悔改,又气又恨,暗暗的道:“这孽障,她是笃定了我舍不得怎么样她了吗?再有下次,我非……非给她好看不可!下次我是决计不会心软了!”

只是心里一面这么发狠,宋夫人也很清楚,自己这么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奈何,真到了辰光,她总是熬不过这女儿,回回都是卫长嬴还撑得住,宋夫人先心疼得承受不了,想方设法的把惩罚撤掉。

这么几次下来,卫长嬴如何还会惧她?

可这孩子明年就要出阁了……这个样子到了夫家却怎么好?

宋夫人正胡思乱想着,就把宋老夫人说的话听漏了一半,待她留意到时,宋老夫人已经快说完了:“……所以这样自私自利的下人,岂能不罚?”

“母亲说的极是。”宋夫人暗自懊悔之前走了神,定了定神,忙先顺着宋老夫人的话应了,复套话道,“只是……却不知道怎么个罚法?母亲可有示下?”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长风的亲娘,怎么罚,要不要换人,你自己看着办罢。”

——原来和长风有关?听着像是长风身边的人,宋夫人忙又答应了,盘算着回头再细问。

心疼过了孙儿,宋老夫人这才问裴氏:“看你进来时的模样,仿佛有话要说?是什么事?”

裴氏顿时一凛,她的出身虽然不如卫家,怎么说也是五代为官、到裴氏已是第六代了。这声色不露,那也是打小学起的。何况之前进门时,裴氏明确的发现宋老夫人今日心绪不佳,甚至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这样的情况下,宋老夫人居然还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三媳的心思,可见这位老夫人的精明厉害!

裴氏定了定神,才柔声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媳妇确实有件事情要请母亲帮着掌眼。”说着就看了眼随自己来的四小姐卫高蝉,露出一丝为难之色,道,“高蝉也有十七了……”

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忽然被提到具体的年纪,任谁都明白是什么缘故。众人下意识的向卫高蝉看去,卫高蝉不禁红了脸,顾忌着在严厉的祖母跟前,不敢嗔嫡母,只好捏紧了帕子,竭力做出一副目不斜视气定神闲之态来。

宋老夫人一听这话,却不知道怎的,目中竟是厉色一闪,把宋夫人与裴氏都吓了一跳!

过了片刻,宋老夫人才敛了气势,淡淡的道:“我晓得了,这件事情我心里也有数,毕竟长嬴还没出阁呢,急什么?”

显然裴氏的话不知道哪里叫宋老夫人恼了,“急什么”这三个字说得裴氏一噎,卫高蝉更是听得站不住脚,脸上涨得通红,差点就要当场掉下泪来!

其实卫长嬴虽然是长房嫡长女,在长房也被叫成大小姐,但实际上照着卫焕膝下孙女辈的排行应该是二,照着整个瑞羽堂一支的大排行却是行三,两种排法,都是恰好就在卫高蝉之前。

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卫郑鸿身子太弱,宋夫人过门九年才生了卫长嬴。是以二房的嫡长女卫长婉上头有两个胞兄,却还是成为瑞羽堂这一代的长女。

然而也正因为卫长婉有两个胞兄,在卫长嬴、卫长风不曾出生前,卫盛仪以为卫郑鸿多半子嗣无望了,曾私下里向卫焕提过让自己的嫡次子过继给大房——这件事情,没有瞒过耳目通明的宋老夫人。

在宋老夫人看来,这自然是卫盛仪觊觎着本该属于嫡长子卫郑鸿的瑞羽堂和常山公之爵位,而且还诅咒卫郑鸿无子短命。

那时候宋老夫人本来就担心着唯一长到婚后的亲子,自是勃然大怒!卫盛仪冒着瓢泼大雨,足足在老夫人跟前跪了四天四夜,又有卫焕帮着说话,这才揭过。但从那之后,宋老夫人明着就对二房看不顺眼。

卫长嬴出生后,宋老夫人仍旧记得当年的事情,故意让自己身边的人和大房的下人,全部称卫长嬴为大小姐。对真正的大小姐卫长婉,则是轻描淡写的称为婉小姐,不但让下人直呼了卫长婉的闺名,这称呼听着还以为是外头寄居在卫家的小姐呢。

可见宋老夫人对二房的怨念之深。

而照着瑞羽堂排行是四小姐的卫高蝉,比卫长嬴只小了两个月。

卫长嬴尚在襁褓时,卫焕致仕还乡。还乡前,偶然见到上柱国之一、太傅沈宣当时年方三岁的嫡子沈藏锋。因觉沈藏锋虽然年幼,却气度不俗,许他来日必有成就,遂与沈宣提起婚姻之事。沈宣就拆了一对腻叶蟠花纹的玉佩为信物,为沈藏锋聘下卫长嬴为妇。

去年沈家使人到凤州,与卫家约定来年沈藏锋加冠之后,亲来凤州迎娶——是以卫长嬴如今只需备嫁即可。但卫高蝉就不一样了,她和卫长嬴同岁,是三房的庶长女,虽然因为嫡母重视名声,没有亏待她什么,但婚姻上本来就要低嫡女们一头的。

本来早在几年前,就要开始议亲了。奈何卫高蝉的生母在她十四岁上去了世,本朝重孝,即使生母卑贱,去世之后,其所出子女,三年之内仍旧是禁嫁娶的。

卫家这样的门第,尤其重视这些,所以卫高蝉拖到前两个月才出了孝,裴氏又到今日才提了起来。

但显然,这提起来的机会很不好。

因为宋老夫人突如其来刻薄的话语,让整个堂上都一静,宋夫人只得给女儿使个眼色。

卫长嬴会意,笑着拉起宋老夫人的衣摆,撒娇道:“祖母这话,倒仿佛要迫不及待的打发了我出阁一样,我在家里陪着祖母不好吗?”

“哪有女孩子家到了年纪不嫁人的?”宋老夫人果然给嫡亲孙女面子,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语气却明显的缓和了下来,到底给了三房一个台阶,道,“你是如此,高蝉也一样,我心里都有数,总归不能误了你们的。”

裴氏暗松一口气,赔笑道:“原来母亲已经想着这件事情了,却是媳妇不好,竟到今儿才来禀告母亲。”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今儿有些乏,回头再议罢。”这就是要赶人了。

宋夫人与裴氏闻言,自是有眼色的各领子女告退。

然而宋老夫人撩起眼皮看了眼宋夫人,又道:“羽微留下来与我揉一揉肩。”

羽微是宋夫人的闺名——众人一听就是宋老夫人有事与宋夫人商议了,裴氏眼中划过一丝羡慕,但也知道宋老夫人对自己所出的大房和其他房总归不能一样的。

更何况,宋夫人还是她的娘家侄女。

所以裴氏虽然羡慕,也只是想了一下,就神色如常的继续告退下去。

她却不知道,宋老夫人这次留下宋夫人,说的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七章 知本堂

更新时间:2013-08-04

等清了场,宋老夫人根本就没有让宋夫人为自己揉肩的心思,她拨开了宋夫人伸向自己的手,语气有些沉重的道:“羽微,方才京中送了信来,信是郑音悄悄写来的,特意提到了长嬴的婚事!”

裴氏能够察觉到宋老夫人的情绪不对,宋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原本还以为是去凤歧山剿匪的卫焕或卫盛年遇上了麻烦,未想到居然与自己的掌上明珠有关,宋夫人不由大吃一惊,急声问:“怎么了?难道那沈藏锋不好?”

宋老夫人神情阴鸷,道:“沈藏锋很好。”顿了一顿,她冷冷的道,“就是太好了,所以,如今有人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宋夫人脸色立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问道:“是谁?”

休看宋夫人对着女儿百般的没法子,处处忍让,一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模样,这是对亲生骨肉罢了。她在娘家时,可也是长辈千宠万爱长大,养就一身大小姐脾气的。及至出阁,嫁的又是堂姑亲出的表哥。宋老夫人重视唯一长大成人的嫡长子,又愧疚于卫郑鸿体弱,对嫁过来的堂侄女极为袒护。是以宋夫人在妯娌中间,一向极为强势,大类宋老夫人年轻之时,可不是好欺负的人!

由于卫郑鸿的体弱多病,宋夫人一度以为自己此生子女无望,暗地里不知道哭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回心。所以卫长嬴出生之后,宋夫人一点也没有因为不是能够继嗣的儿子而失望——毕竟九年无所出,能够有个亲生骨肉,还健壮可爱,宋夫人已经是欣喜若狂,忙不迭的谢天谢地了。卫长嬴一直到满周,只要离了宋夫人跟前数刻,宋夫人都难耐思念之情。

若说卫长嬴和卫长风是宋老夫人的心头肉,那这对姐弟就是宋夫人的命.根.子。

如今听说有人要坏卫长嬴的姻缘,如何忍得?

简简单单“是谁”两个字,已经带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宋老夫人此刻心中的怒火却并不比宋夫人少多少,语中亦带进了杀机,缓声慢语的道:“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和你说——郑音查了和景城侯有关,但我揣测,二房不会没出力!不然,长嬴好武,厌恶女红……连敬平公那边都不大清楚,景城侯是怎么知道的?”

“知本堂?”宋夫人面色铁青,道,“当年若非父亲,司徒一职落入谁家之手,未为可知!如今父亲还在,他们就忘恩负义至斯?还是以为咱们瑞羽堂怕了他们?”

景城侯现今除了卫焕致仕是推荐他就任的司徒一职外,还兼任燕州行台。因着魏室衰微,北戎、秋狄蠢蠢欲动。燕州北接北戎,东倚东胡,西连瀚海,这三地,都与北戎接壤。三地之中,又以燕州地势最为紧要,历代于燕州设辎重大本营,三地粮草,皆出于燕州。

所以这些年来不住受到戎人侵袭——因此囤积了二十万精兵戍边,虽然这二十万人不至于只听景城侯一个人的,然不管是瑞羽堂还是知本堂,卫家世代从文。景城侯却被今上任命为燕州行台,即使这里头有今上提防武将拥兵自重、特以文官加以辖制的缘故,也足见对景城侯的信任重视。

而卫焕致仕后,虽然还保留着上柱国的头衔,又有今上亲自加封的常山公之爵。从勋爵品级上来说,都不比景城侯低。何况瑞羽堂还有一位敬平公——但敬平公虽然承了爵,却根本不出仕。可景城侯本身就比卫焕年轻了近十岁,卫焕致仕又早,膝下子嗣不多不说,能干的更只有一个卫盛仪。

卫盛仪虽然承父荫,未至而立就官至从三品,为兰台御史。然而至今也不过是二品的尚书右仆射。孙辈虽多,却大抵未长成。所以从朝中声势来看,自是瑞羽堂不及知本堂了。

宋夫人自要疑心景城侯因此欺瑞羽堂青黄不接,心头大怒:“虽然夫君不好出仕,父亲如今也在凤州,但我兄长宋羽望如今亦是正一品之衔的司空!焉能坐视外甥女为人欺负不顾?何况这门亲事,乃是太傅亲自解佩约定!卫崎老货,仗势欺人居然敢欺到咱们家门上来了!母亲,咱们决计不能饶了这老货!”

“这件事情多半是我连累了长嬴。”宋老夫人这会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的道,“景城侯夫人宋绵和,你也要叫一声堂姑——那是我同父异母之妹,她的生母惯会邀宠卖好,当年俱在闺阁之时,没少叫我敲打。本来也轮不到她嫁给景城侯,未想后来你亲姑姑早殇,景城侯自己瞧中了她……恐怕是看沈藏锋如今在帝都声名渐起,为了报复我,这才……”

宋夫人脸现厌恶,道:“贱婢生女,卫崎能看中她,那老货自己也不是个好的!早知道她今儿个这样作怪,母亲当年很该出阁之前就了断了她!”

与凤州卫氏并列海内顶尖名门的江南宋,在阀阅里颇为特殊。这特殊就特殊在,这一姓时常出情种。

闺名为宋心柔的宋老夫人没出阁时是宋家嫡支本宗江南堂的大小姐,她的父亲宋眈恰恰就是宋家所出的情种之一。幸运的是宋眈念念不忘的是宋心柔的亡母,不幸的是宋心柔长的不像其母。倒是宋眈后来遇见的一个庶民女子,即宋绵和的生母蓝氏,像极了元配,因此被宋眈收在身边,当作元配的念想。

后来出生的宋绵和,生得比蓝氏还像宋眈的元配。可想而知,思妻心切的宋眈对这个庶女的疼爱,甚至一度胜过了嫡长女宋心柔。

虽然同样缅怀早逝的母亲,但宋心柔对靠着一张与亡母相似的脸,在宋家耀武扬威甚至几次企图欺到她这个元配嫡长女头上的蓝氏母女却是说不出的憎恨与厌恶。没出阁的时候,宋心柔年岁略长,就仗着祖母疼爱,与宋眈对亡妻定然护住两人唯一的女儿、不使宋心柔受任何委屈的承诺,将蓝氏母女折磨得死去活来。

因为宋眈无子,如今江南堂已经是宋心柔的堂弟、宋羽微之父宋心平在掌管。时过景迁,宋眈与蓝氏也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然而宋心柔和宋绵和这对姐妹的仇怨却一直结了下来。

早先卫焕尚未致仕时,在帝都的诸家名门,最头疼的就是宴请时如何安排这两位。只不过无论出身还是所嫁之夫,宋心柔总是压着宋绵和一头——却不想,宋绵和忍耐多年,却把手伸到了卫长嬴的身上!

婆媳两个,越想越是恼火!

宋老夫人定了半晌心情,才记起来把事情经过告诉媳妇:“上个月苏夫人寿辰,郑音自要领了鱼丽、鱼舞去道声贺。”

苏鱼丽和苏鱼舞皆是卫郑音膝下子女,与卫长嬴、卫长风一样,是一双姐弟,年岁恰好差了一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七——苏鱼舞和卫长嬴同岁,却比卫长嬴小了二十来天,算是表弟。

“结果席上苏夫人将景城侯次子嫡出的一个女孩子,叫卫令月的,赞了又赞,甚至还把腕上一串戴了多年的沉香木珠送了出去。”宋老夫人沉着脸,道,“本来么,沈藏锋下头还有个嫡弟沈藏机,算起来今年方十五岁。所以郑音当时倒没多想,只道苏夫人是为沈藏机看中了那卫令月。”

“不想回去之后,鱼舞这孩子悄悄告诉了郑音,说他不耐烦在席上与一干人敷衍,就趁人不注意,悄悄跑了出去藏起来。他藏的地方倒也巧,因为怕身边的下人寻到,刻意择了个清净地儿,又躺在花丛里,却是无心听了回壁脚!”

宋夫人脸色铁青的问:“母亲,鱼舞听到了什么?”

“你自己看罢!”宋老夫人从袖子里抽出女儿的来信,递给宋夫人,心乱如麻的道。

宋夫人接过,拆了匆匆一看,原本就阴沉的脸色简直能够滴下来!

——当日苏鱼舞藏身花丛以避喧嚷,不想却也有旁人看中了他藏身的角落,因不知道花丛中藏有人在。在花丛旁嘀嘀咕咕的说闲话,却叫苏鱼舞听了正着。

这两个人听着像是沈家某个女眷与其一个表亲,说的正是苏夫人席上把沉香木手珠褪给卫令月的事情……苏夫人根本就是故意做给卫郑音看的!

原因是听说准媳卫长嬴日夜勤奋习武不辍,以预备婚后关起门来暴打夫婿沈藏锋!虽然青州苏氏和西凉沈氏一样以武传家,苏夫人自己却是照着标准的大家闺秀养大的,最是看重女子的贤德与温驯。

更何况还是媳妇?这样泼辣有为的准媳妇,还没过门呢,就想着要打夫婿了,在苏夫人看来,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她怎么能不恼火?

而卫令月,正是帝都贵女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温驯谦和。

苏夫人在卫长嬴嫡亲姑母跟前将随身多年的沉香木珠给她,又反复称赞卫令月的温驯贤德,自是在表明态度。

卫郑音在信中说,她后来打听到在苏夫人寿辰前,景城侯的几位女眷往沈家很是多跑过几回——这么一连,宋老夫人这样的精明,如何想不到,景城侯不安好心,但卫长嬴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说的一些孩子气的话,连同在凤州的敬平公那边都不是很清楚,远在帝都的苏夫人却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和二房脱不了关系!

——料想是如今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在,二房自是不敢自己说到苏夫人跟前,以免宋老夫人为孙女出头,报复他们,他们便寻了知本堂作靠山……

宋老夫人阴恻恻的道:“当年郑声新殇,陆氏又是难产而亡,看那孽障在襁褓里哭得声嘶力竭,想到了郑声,我心头一软……不想倒是养出了个白眼狼来!可见对这些贱婢生子,到底惯不得!”

郑声是宋老夫人所出的嫡次子,未足月即夭折。而陆氏,正是卫盛仪的生母。

“母亲,照二妹妹信里的意思,苏夫人如今只是想敲打长嬴,倒没有悔婚的意思……”宋夫人思索良久,开口说道。

她的话被宋老夫人打断:“婚约是沈宣亲自定下来的,沈宣做事,最恼妇人多言,苏氏再不喜欢长嬴,还没这能耐解除婚约!”她沉着脸,“但如今长嬴还没过门呢,婆婆就先入为主的敲打了起来,她又是娇宠大的,往后日子怎么个过法?知本堂与二房这是存心不想让长嬴往后好过!这些黑了心肝的东西!越活越回去,把手竟伸到无辜的小孩子身上来了!”

老夫人慢慢的、满含怨毒的道,“莫非以为,他们膝下就没儿没孙了吗?”

宋夫人一挑眉,道:“母亲,我哪里是要帮知本堂和二房说话?我是说,苏夫人这么做,也是听了挑唆,惟今之计,应该即刻回信给二妹妹,请二妹妹帮着与苏夫人澄清此事才好!”

宋夫人说这话时,心里实在憋屈的慌,她这一辈子,几曾向外人低过头?可如今为着女儿婚后不至于被婆婆为难,也只能把脾气都收拾起来,预备和苏夫人好生解释了。

“解释自然是要解释的。”宋老夫人缓缓道,“知本堂那边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议,但二房么……他们还真敢当我已经死了吗?!”

第八章 能做到贤德

更新时间:2013-08-04

宋夫人阴沉着一张脸回到大房,大使女画眉照着往日的习惯,奉上一盏沉香饮。她嘴角方扬起,纤纤十指或勾或翘如兰花,正待说句什么讨巧的话,不想宋夫人一眼瞥见沉香饮,登时就想到了方才卫郑音信里提到沈藏锋之母苏夫人刻意当众将腕上沉香木珠串送给了知本堂的卫令月,一股怒火打从心底冲起,猛然抬手打翻了银盏!

银盏倒飞而出,哐啷啷的摔到地上,画眉猝不及防,亦被浇了一身。好在天正热,这盏沉香饮是在井里才湃过的,除了湿了衣裳,倒也无妨。

然而她诧异抬头却见宋夫人脸色铁青,目中几欲喷火——虽然不知道错在何处,但画眉还是一个激灵!双腿一软,跪倒请罪:“夫人饶恕!”

“往后这样酸叽叽的东西都不许拿过来!”宋夫人打翻了银盏,兀自怒气难平,狠狠一拍几案,喝道,“看到就惹人厌!都给我记好了!”

“是!”众人皆是大气也不敢出,一起怯生生的答了,都有些不知所措——前朝传下来的五香饮中,以沉香饮为最佳,凤州卫氏这样的门第,又是当家的大夫人,当然没有用次一等的道理。

这沉香饮宋夫人是从小喝起,到了卫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口,盛夏时乌梅汤都不用的。这会忽然恼起了沉香饮来……连施嬷嬷都觉得十分惊讶。

但只看宋夫人的脸色就晓得她这会正在气头上,这个话也不好问。施嬷嬷心念电转,便试探着提起宋夫人最关心的:“夫人,方才老夫人说五公子身边的人须得敲打敲打,夫人看,这件事……”

果然宋夫人听到与子女有关之事,到底振作了些精神,暂时把为女儿愁烦的心绪压下,开口道:“老夫人既然吩咐了,自不能轻忽。你亲自去一回流华院,叫管氏多上点儿心!那几个使女若是不中用,就打发了再换一批!”

施嬷嬷答应着去了,宋夫人按了按额角,跟着又吩咐:“把那孽障给我叫来!”

“孽障”两个字,听着那爱恨交加的语气,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了。

画堂依言而去,不久后,带着卫长嬴过来。

母女俩一个照面,宋夫人还没虎好脸,经宋在水指点,早就谋定了应对之策的卫长嬴已经先声夺人,一把扑进她怀里“惊慌失措”的哭诉起来:“母亲看看我这脸儿,方才贺姑姑看着哭了好半晌,道是要晒黑了——这可怎么办?”

宋夫人顿时把要骂她的事情忘记到脑后,忙不迭的温柔安慰:“莫怕莫怕,只晒了一日,不会就这么黑了的。回头叫施嬷嬷给你配副药膏抹了,再在屋子里躲上两日就好了。”

又托了她面颊朝光亮处仔细端详,果然见女儿原本新雪般的肌肤泛着淡淡的赤色,显然是方才正午时候烈日底下生生的晒伤了。

宋夫人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想女儿如今已经害怕了,再说她可别把她吓着了,只得把责备她的话都咽了下去,轻声慢语的哄了又哄,待见女儿神色渐渐镇定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拿帕子替卫长嬴擦了擦脸,哄她在身边坐下,宋夫人看了眼四周:“都先出去。”

画堂等人屈膝行了个礼,拉起还不知所措跪在地上的画眉,悄无声息的退下。

卫长嬴见这情景,心里一个咯噔,暗道:“完了完了,母亲今儿个怎的这么精明?难道是觑出我之前是装的了?这是要把人打发了来训斥我么?”

不想屋里就剩了母女两个,宋夫人定定的看了女儿半晌,却深深的叹了口气:“如今已是五月末,你的婚期说是来年,但正日子是四月初九,沈藏锋定然要提前接亲,最晚不过三月底,你就要离开凤州。”

见女儿的脸色从疑惑转成悻悻,宋夫人心情越发的复杂,继续道,“这么算起来,其实你在娘家的日子也就是十个月不到了。”

“左右只有十个月。”卫长嬴转了转眼珠,讨好的拉起她手臂,撒娇道,“照着贺姑姑说的,我该学的有女红、琴棋书画、烹饪……这许多事情,十个月哪里够学?我看,索性都不要学了嘛!”

宋夫人本来最爱看女儿爱娇的模样,从来禁不住女儿三两句软话的。尤其今日卫长嬴晒伤了脸,宋夫人心疼得紧,这会卫长嬴提什么她都很难拒绝。然而这次想了想卫郑音信中所言之事,到底硬起心肠,沉下脸来,道:“不行!”

卫长嬴呻吟一声,往她怀里一扑,耍赖道:“我笨,都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宋夫人用力把她拉起来,掐着她耳朵,喝道,“你不要在我这儿歪缠了,我是什么都由着你——你以为我高兴为难你是不是?方才你二姑姑写了信回来,你那学好武艺打服夫君的‘好主意’,已经被你二叔一家子传到了你那未来婆婆耳朵里!上个月你那婆婆生辰,当着你二姑姑的面,就把你敲打了!你还要不学好,你说你往后到底要怎么办?!”

宋夫人越说越伤心,眼眶都红了,哽咽着道,“若是依着我,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你爱怎么过,只要你高兴,我又何必拘束你?可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到了沈家,你又不是苏夫人生的,那沈藏锋才是她的亲生骨肉呢!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谁心疼,不说亲生子了,换作了长风,你会喜欢他将来的妻子,还没过门就想着要打他了吗?”

卫长嬴听说自己的盘算已经被婆婆知晓,也不禁一呆,想了想才试探着道:“这……母亲也不必伤心,我想即使二叔在这府里埋了眼线,把我偶尔说的话传到沈家去。但总归是无凭无据的。何况当年因为过继的事情,祖母不喜二叔,这一点帝都那边不是许多人家都晓得吗?沈家未必也不知道吗?咱们何必承认?请二姑姑告诉苏夫人,就说是二叔不忿祖母,故意造谣生事,不就是了?祖母可是德高望重,祖母说的话,不比二叔家胡说八道的可信?咱们还要问二叔个不孝忤逆之罪呢!”

宋夫人听她略作思索就想出来对策,既欣慰这女儿虽然一门心思的打着将来打服夫婿的荒谬主意,然而也不是只会动手不会动脑的;又恼她这些歪主意打小多半用来对付自己,瞪了她一眼,才道:“那么你总归是要过门的,过门之后,你婆婆问你在家里都学些什么,你怎么告诉她?”

“随便说两件不成么……”卫长嬴闻言,露出一丝尴尬,道,“就说两件不打紧的。”

“那么你有什么不打紧的手艺能拿得出手?”宋夫人冷笑着道,“到时候一无是处,你叫苏夫人怎么相信你会是个贤惠的媳妇?”

卫长嬴凝神片刻,正色道:“做不到贤惠,我可以做到贤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哟!”

宋夫人气愤难平,拎着她耳朵揪了半晌才撒手,恨恨的道:“你气死我算了!”

“母亲!你说你说,我听着呢!”卫长嬴见势不妙,忙讨好的抱住她手臂,宋夫人连甩两下都没能甩开她,只得心灰意冷的任她抱着,叹道:“你净敷衍我?若只是为了对付我,你用得着敷衍?你就是成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是我生的,我再气再恨,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总归不能委屈了你!可你如今要敷衍的,是我吗?”

“可现下就十个月了,我就是从今儿个起,不眠不休的学,又能学点什么?”卫长嬴找着借口,在她身边蹭着撒娇道,“依我说还不如继续学着武呢!到底苏夫人大家闺秀,料想她为难我,也不至于公然叫了一群人来打我罢?她若是为难我,回头我就去揍沈藏锋!母亲不是说谁生得谁心疼吗?沈藏锋是她的亲生骨肉,看到沈藏锋挨打,苏夫人岂不是心疼?为了沈藏锋好过,我想她就不为难我了……”

……宋夫人暗吐一口血,忍无可忍的抬手一个栗子敲在卫长嬴头上,恨道:“你当苏夫人是个傻子?别说人家是你婆婆,单这一重身份足以压得你这辈子都跳不出她手掌心了!这苏秀曼城府深沉为人精明,又是在沈家经营多年,你玩得过她?你少在这里做梦了!”

卫长嬴捂着头,委屈道:“我瞧母亲不高兴,说笑几句逗一逗母亲么!”

宋夫人听她这么说,心头又是一软,顿时放缓了语气,道:“只要你好好的学点正经事,我就能笑口常开了——你不要以为辰光短,能学一点是一点!总归是个诚意!”

见女儿还想说什么,宋夫人一来有些心力交悴,二来惟恐女儿再撒娇下去,自己又要和之前一样顺着她,索性把脸一沉,怒喝道:“总而言之!如今你还在我手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快点去!今儿个晚上就给我把打络子学起来,明儿个起让贺氏教你针线——你敢不学,我明儿个就把江铮逐出府去!叫他连凤州也待不了!”

江铮正是教授卫长嬴武艺的那位江伯,其父是凤州一家镖局的镖师,早年受雇为卫家送过几回东西,因此与卫家一位总管相识。后来一次行镖中为保护货物,被盗匪砍去双腿,生生拖死于途,货物也为盗匪所掳。

江铮不但丧父,还要承担镖局赔偿客人所托之镖的三成,因此欠下债务,被镖局日日催逼,无奈之下,他寻到了认识的那位卫家总管。卫家那总管知道江家祖传的武艺颇为不弱,江铮之父之所以含恨而死,无非是敌众我寡,力战而竭乃败,即使如此,也斩杀数十盗匪,可见其悍勇。是以为江铮归还债务后,就要他加入卫家为侍卫,偿还卫家之恩。

虽然那总管此举有些趁人之危,但卫家桑梓凤州,对卫家在凤州的声望还是十分重视的,给予下人、侍卫的待遇都不错。江铮干满了与那总管约定的年数,却也不想走了。

就这样,从江铮成了江伯。

卫长嬴受这江伯教导多年,虽然因为身份不曾正式拜师,却也情同师徒,听说宋夫人要赶江铮走,顿时急了——她是知道自己这母亲的,宋夫人便是指天发誓要把子女怎么样怎么样了,卫长嬴也不怕,但宋夫人对别人可是半点都不会手软。

既然宋夫人说要叫江铮在凤州待不了,那到时候江铮肯定待不了!

卫长嬴还要纠缠——宋夫人已经果断的叫进人:“把她给我赶回衔霜庭!今儿个晚上不打好十……五……不打好三条络子,明儿个就叫江铮走人!”

第九章 合该母仪天下

更新时间:2013-08-05

“就这样?”时虽暮,但六盏香瓜式落地碧纱宫灯分布四周,照得室中一片堂皇。

端坐在榻尾的宋在水身穿樱草色郁金纹绣绉纱窄袖上襦,系绿白二色间色裙,颜色清爽的裙裾上一对五彩丝攒花络子极是打眼。

她绾着飞仙髻,素白如玉的手里持了一柄腰圆团扇,半遮住了脸,露出似笑非笑的一双眼,望住了榻头的卫长嬴,慢悠悠的道,“所以你等天黑了,偷偷让绿房把我叫了来……专门来帮你打络子?”

和她一样穿着樱草色上襦、却配了一条水色留仙裙的卫长嬴讨好的亲手给她端上茶水:“好表姐,我晓得你最疼我……”

“最疼你的是姑姑!还有姑祖母!”宋在水毫不客气的道,“才不是我这个表姐!你也知道你是叫我表姐不是叫我亲娘呢?我怎么个最疼你法?”

“我是说姊妹里表姐你最疼我了!”卫长嬴脸都没红一下,继续赔着笑,道,“好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我晓得照你的手艺,随便打上三条络子,那是半点问题也无的,你就行行好,帮了我这一回罢!”

宋在水放下扇子,眯起眼,打量着她道:“这好手好脚的,如今辰光又还早,你自己不能打吗?”

“我不会!”卫长嬴铿锵有力的道。

“多难的事儿?”宋在水轻蔑的道,“只要不是蠢得无药可救,在旁边看上两眼就能会了,你不会,我来教你!你自己打!”

卫长嬴丝毫不受激,道:“术业有专攻,表姐你看我像是成日里打络子的人么?我想天这么晚了,表姐要教会我得多难?还不如索性替我打上三条呢!”

“你这么说,是说我就是专门坐在那儿打络子了?”宋在水抬手就把团扇往她头上一扑,咬牙切齿的道,“你摸着黑让我跟你的使女偷偷摸摸溜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替你干你该干的活骗我的嫡亲姑姑——这些也就算了,我还要受你的埋汰,被说成整日里打络子的人?!”

卫长嬴死不承认:“我是心疼表姐!表姐听差了!”

“你!”宋在水拿团扇指着她——这么惫懒的一个表妹,就是她这样公认温婉大度宽容有母仪天下风范的人也觉得有点吃不消——卫长嬴被她这么指着瞪着,却是八风不动,一脸无辜。

宋在水和她僵持了半晌,果然只能悻悻的把团扇放下来,用力一敲榻,道:“自己想法子!我才懒得管你!”

“我已经想了法子了啊!”卫长嬴甜甜的道,“就是请表姐来帮我打上三条……毕竟贺姑姑和绿房她们的手艺,母亲一看准知道!表姐你虽然给母亲送过荷包之类的绣件,可却没送过络子……这不是正好?”

宋在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的吩咐:“春景、夏景,咱们走!回鸣瑟居!”

“好表姐!”卫长嬴二话不说扯住了她袖子,委屈万分,“就三条络子!三条!”

“半条也没有!”宋在水冷哼一声,正要站起脚来走人,不想卫长嬴一听这话,抬手卷了袖子,抱住她不放手,却招呼起了自己的使女:“绿房、绿墀过来,把表姐腰里这对络子解下,权充两条,第三条咱们再想办法!”

宋在水被她这理直气壮到了光明正大境界的无耻惊呆了,捏着团扇等绿房和绿墀畏畏缩缩的靠过来才醒悟过来,尖叫道:“你敢!!!”

“好表姐,我晓得你最疼我了!”卫长嬴正色道,“你一定舍不得看我为了江伯被赶走而难过的,是不是?”

“我舍得得很!”宋在水护住络子,咬牙切齿的道,“你敢抢!信不信我明儿个去姑姑跟前告你一状?!”

卫长嬴深思数息,一挥手,道:“明儿个的事情,明儿个再说。表姐你一向疼我得很,我想过上一晚,以表姐的大度,气再大也该消了……嗯,那样明儿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她一把将宋在水推在榻上,拍了拍手,欢欣鼓舞的轻斥使女,“还不快点动手?完了好叫表姐早些开始消气?”

假如你有这么个表妹……你该怎么办?!

宋在水差点没吐血!

见绿房和绿墀虽然有些迟疑,但被卫长嬴催着,还是不得不靠过来伸手解络子的系带,宋在水简直要晕过去了,她果断的选择了投降:“慢着!我有法子叫你今晚不但不必打络子,甚至明儿个起也不用学那些女红之类!”

“好表姐,你果然最疼我了!”卫长嬴眼睛一亮,立刻让绿房、绿墀退下,亲手把宋在水扶起,亲亲热热的问,“表姐快说,是怎么个法子?我就知道表姐这么聪明,定然有办法的。”

宋在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绝望的确定她半点内疚心虚也无,只能心灰意冷的一叹,道:“你有没有想过苏夫人为什么会想敲打你?”

“因为我想拿住沈藏锋!”卫长嬴极爽快的回答。

“……好吧。”宋在水觉得和她争辩“拿住”丈夫根本就不是这样“拿住”的毫无意义,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但你想拿住沈藏锋,这是旁人在苏夫人跟前挑唆的话儿,无凭无据。事实是,你一直在习武,但究竟为什么要一直习武,乃至于为了习武把女孩子家该学的都荒废了……难道不能有其他的解释?叫苏夫人听了高兴的?”

卫长嬴沉思数息,恍然大悟:“我生性豪迈、不拘小节、大有任侠之气,所以,习武乃我平生所好,与打不打沈藏锋半点关系也无?”

“……”室中顷刻之间死寂了一息,跟着宋在水手里的团扇无力落地……

“你做我表妹就是专门为了气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宋在水那号称“贵气天成、有天下母仪”的风范一瞬间碎了个七零八落,顾不得贺氏等人的惊诧万分,她腾的站起身,扑到卫长嬴身上,掐着她脖子用力摇,“你!你!你再不好好说话,别以为我不会打你!!!”

贺氏呆呆的看着她掐着卫长嬴摇了五六次,才醒悟过来,掩嘴惊呼了一声:“天啊!大小姐——表小姐!快住手!快住手!都是嫡亲表姐妹,有话好好儿的说,何至于动手啊!”

贺氏挽了袖子上前,又拉又劝,好半晌才把宋在水按了下去,这时候卫长嬴一身衣裙早已是凌乱不堪,绾好的单螺髻也散了下来,两支珠钗亏得绿房接了一把,不然多半要在氍毹上跌坏。

饶是如此,卫长嬴倒没有什么,伸手揉了揉脖颈,还有闲心继续问宋在水:“那表姐的意思是什么?”

宋在水看着却快哭了,拉着贺氏道:“贺姑姑,你说句良心话,你说摊上了这么个表妹……我、我能不动手吗?”

可惜她低估了贺氏的偏心,贺氏干咳一声,假装没听见这一句,正色道:“还请表小姐告诉咱们大小姐,这不必再学那些叫大小姐头疼的事儿的法子是?”

宋在水看着这对主仆,绝望的抬手加额,呻吟道:“你——你们!”

究竟是被当成未来皇后娘娘栽培数年的人,宋在水失仪只是短短片刻的事情。在意识到卫长嬴与贺氏根本就是狼狈为奸的现实后,宋在水明智的放弃了让贺氏帮着自己说卫长嬴的想法,迅速坐直身子、抚平衣褶,恢复高贵典雅的大家闺秀,连团扇也拾了起来。

恢复端庄的宋在水,轻轻扑着扇子,冷笑连连,斜睨着卫长嬴,道:“苏夫人喜欢什么样的媳妇?”

卫长嬴不假思索道:“端庄贤惠、温柔且善解人意——就是表姐你这样的。”

宋在水继续冷笑:“就这样?”

“还有呢?”卫长嬴歪了歪头,认真的问。

“……”宋在水默默的忏悔:我怎么会以为她至少肯继续猜两个,好叫我再冷嘲热讽几次呢?她什么时候这样体贴过!

暗吐一口血的宋在水只能有气无力的回答她:“苏夫人乃是沈藏锋之母,姑姑怎么疼你,她自也是怎么疼爱沈藏锋的!所以你说,苏夫人真正喜欢的媳妇是什么样的?自然是真心真意对沈藏锋,而不是净想着对沈藏锋不安好心的!”

卫长嬴频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

“你给我住嘴!”宋在水把团扇往榻上一拍,喝道!

“我……”

“你什么你?!你一准没好话说!听我说!”宋在水恨恨的道,“是,苏夫人是喜欢温柔贤惠的媳妇,可再温柔贤惠,若是对她儿子没有真心,你以为她能容忍?如今有人把你打小习武的事儿告到苏夫人跟前,揭穿了你的用心,奈何你十个月之后就要出阁了——如今想临时学成一个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也难!

“所以,叫我来说,你还不如索性继续习着武!回头请长辈们到苏夫人跟前去解释——沈家不是以武传家吗?那沈藏锋不是武艺冠绝三军吗?”宋在水拿扇子用力敲着卫长嬴的肩,恨铁不成钢道,“有道是投其所好,卫家世代都从文,那沈藏锋却是照着武将栽培长大的!所以长辈们怕你过门之后不能与沈藏锋说到一起去,为了叫你们将来恩爱和睦,特意让你罢了那些琴棋书画,叫你专心学武……这样,你十二年如一日苦练武艺,岂不是成了你对沈藏锋的用心?”

宋在水冷哼了一声,道:“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一般是名门望族出身、上柱国的嫡亲长房长孙女!多么娇滴滴的人儿啊!风雨无阻勤奋苦练一十有二年,只为了出阁之后不至于与夫婿说不到一起去……”她叹了口气,道,“就这么听一听我都要被感动得落泪了!苏夫人之前又和你无冤无仇,知道你是为了沈藏锋这么肯用心的人,焉能不冰释前嫌?指不定还更疼你些呢!”

众人听罢,皆对宋在水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长嬴尤其肃然起敬:“怪道表姐小小年纪时就被如今的皇后娘娘选为太子妃、又得今上赐金镶玉如意许婚——表姐这份心思和手段,不进宫去母仪天下简直糟蹋了!”

“你!!!”宋在水好心好意给表妹出了主意,未想卫长嬴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指她最恨的许婚之事,气得抓起团扇照着卫长嬴就是一顿敲,“我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第十章 好欺负的姐姐

更新时间:2013-08-05

第二日,卫长嬴如获至宝的将表姐宋在水的说辞报到了宋夫人跟前。

宋夫人一听就问:“这是谁替你想的?”

“母亲就不能以为是我自己灵机一动么?”卫长嬴娇嗔了一句,才笑着道,“是表姐想的。”

“你若是有这个灵机一动,还不早就说出来,好理直气壮的去习你的武了?”宋夫人冷笑着道,“我还不知道你?习武的理由你从小到大都找了多少条了?”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母亲这话说的,我虽然专心练武,可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呀!母亲眼里我就那么笨?”

“你笨是不笨。”这长女又固执又惫懒又狡猾,打小就知道自己在母亲和祖母心目中的地位,并且在恃宠生骄上无师自通深得此道精髓——宋夫人如今对着她就感到无力,叹了口气道,“但你一直都认为那沈藏锋不会中你的意,而且你也不愿意去讨好他,所以压根就没想过可以这么解释你习武的事儿!”

卫长嬴笑着道:“横竖如今有表姐给我出的这主意,母亲你看,这么同苏夫人一解释……我过门之后若是除了武艺其他都不大会,岂不是也遮了过去?”

“这样的解释又不难,你以为你祖母会没想到?也就你这样没心肝的人才会想不到!”宋夫人冷冷的道,“但苏夫人即使认可了你这是为了沈藏锋用的心,但往后你就不管事了吗?”

卫长嬴眼珠转了一转,就看向了一旁的施嬷嬷,施嬷嬷还没说什么,宋夫人已经冷哼出声,道:“你想得美!施嬷嬷是我之膀臂!我决计不会把她给你的!”

这话让服侍宋夫人已久、深谙她在子女上头说话方式的施嬷嬷一听,就明白了……大小姐卫长嬴那么一看,来年自己是跟定了这位大小姐做陪嫁了。

施嬷嬷心下顿时一愁,她本是宋家家生子,随父母做了宋夫人的陪嫁到卫家。如今子女孙儿又在卫家做事……这么多人未必能够全部给卫长嬴陪嫁的。这么一来到明年一家子分离可就很有可能了……

要是旁的事情,她还能仗着伺候了宋夫人多年,与宋夫人求一求情。但如今打她主意的是卫长嬴,这可是宋夫人的心肝宝贝,打小卫长嬴要什么宋夫人不肯给?施嬷嬷可是记得,卫长嬴幼时,不慎摔了一块玉,道了声玉碎声好听。爱女心切的宋夫人,当真打发人弄了一车玉石来摔与女儿听,好哄女儿高兴——虽然那车用来摔的玉不是什么名贵之物,然而在常人眼里,此举也足够骇人了。

又何况她一个老仆?

照着卫长嬴如今死活不肯学正常新嫁妇该学课程的趋势,恐怕卫长嬴不提,宋夫人也会让她陪嫁,以作帮手,免得不听话的女儿出阁之后应付不过来。

但自己那些个子女孙儿,分布卫家上上下下,要想一起陪嫁,可是有些难……帝都离凤州这样的远,这样一别往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个问题了……

她还没愁完,就听卫长嬴亲亲热热的同宋夫人道:“谁不知道施嬷嬷是母亲跟前的紧要人儿,母亲一个人打理着这偌大的家上下,没有施嬷嬷帮手,岂非更加劳累?这可怎么成?女儿又不是那等忤逆不肖之女,怎么会要走施嬷嬷呢?”

施嬷嬷闻言心下一松,她不敢露出盼望之色,垂目端立,只悄悄拿眼角扫向宋夫人——

宋夫人依旧冷着脸,坐姿端庄凛然不可侵犯,冷冷的道:“你还不忤逆不肖?”

话是这么说,俨然怒气未消,但宋夫人双眼弯弯,却是被女儿一句心疼的话就打败了。

卫长嬴最会窥探母亲情绪的转变,立刻就察觉到了,越发的撒娇:“女儿就是知道自己从前不孝,这会幡然醒悟,才要更加的体贴母亲,好补偿从前的亏欠啊!”

就这么两句话,宋夫人已经不争气的维持不住佯怒之色,嘴角高高勾起,打从心眼里笑了出来——施嬷嬷等人都是不忍直视——就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夫人!

索性宋夫人在对子女强硬时不争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心中失望又一次想对女儿凶些失败,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息就被宋夫人果断的抛开,高高兴兴的听着卫长嬴甜言蜜语了半晌,最后提出要求:“就请施嬷嬷多教一教贺姑姑罢?回头我再请教贺姑姑?”

宋夫人闻言,却恼了:“你既然要学,怎么不自己来请教施嬷嬷?却要兜这么个圈子?什么都指望着旁人去做,你自己呢?”

她是真心恨啊!这女儿怎么就不开窍?在家里有自己看着,把琐事全推了贺氏这些人倒没什么。出了阁,上头没有嫡亲长辈庇护,谁知道身边人会不会生出野心来、索性架空了主子?

贺氏如今是忠心,可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再说即使贺氏一直忠心,卫长嬴堂堂一个三媒六证过门的媳妇管个家都不成,传出去好听吗?简直就是笑柄!

“母亲想啊,我如今要习武呢!哪儿来那许多功夫?”卫长嬴见母亲发怒,二话不说,往她怀里一腻,声音放得软得不能再软,几乎滴出水来,又是蹭又是摇袖子,只差没当着宋夫人的面满榻打滚了,“就让贺姑姑先学着,回头出了阁我再问贺姑姑——这样岂不是两不耽误吗?”

合着她是把新嫁娘该学的东西拆了让身边人去学,自己继续执行打服未婚夫的好主意!

宋夫人以手加额,简直想要大哭出声!

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小祖宗?!

绝望之后,宋夫人不能不继续拾起劝说女儿的重任,她苦口婆心、引经据典、几乎是声泪俱下,痛陈了卫长嬴设想之异想天开与荒谬诡异——着重强调真正幸福美满、公婆疼惜丈夫怜爱的好姻缘,那都是媳妇贤惠、贤惠、贤惠!还是贤惠!

——古往今来,就没有哪个媳妇是靠把丈夫打得死去活来过上好日子的!

本朝那些受到优容的金枝玉叶是例外——可也因此,但凡自诩名门的人家谁不是听到天家要嫁公主就个个急得死去活来、生怕被选上?

尤其卫长嬴出身是天下最顶尖的名门凤州卫,嫁的是与凤州卫相齐的西凉沈——海内六阀,那都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名门望族,礼仪之出!

比之大魏至今的国祚还要长呢!

更别说凤州卫氏自古以来著名的是文人辈出,可不是悍妇辈出!

卫长嬴这样的性情,放到沈家去,还能说一句将门出虎女……放在卫家……这,成何体统?

宋夫人怎么能不急?

她说得痛心疾首聚精会神,就没留意卫长嬴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靠在了她肩上……再过了半晌,宋夫人忽然察觉到女儿似在自己怀里不住点头,正要欣慰于女儿可算是懂事了——然而低头一看,这十成十是前世里的冤家投胎而来的小孽障正靠着自己打盹,若不推醒她,怕是自己再说三五句,就能睡到九霄云外去!

宋夫人简直是……

于是,隔了一日,卫长嬴又委委屈屈的跪到了院子里。

只是昨日虽然是为了躲避宋夫人的惩罚,故意拿自己脸上肌肤被晒伤说嘴,但卫长嬴确实是怕被晒黑的,所以这一日却不敢故意跪到太阳底下去好让宋夫人早点心疼了。

她一脸郁闷的跪在乌樟树下,盯着不远处的庭砖发呆——发呆不久,就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缃色绉纱袍的袍角打她眼前一拂而过,胞弟卫长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站在侧面两步外,咬牙切齿的道:“大姐你怎的又跪在了这儿?”

“……母亲她与我说为人妇当贤惠时,我不小心睡了过去。”卫长嬴丝毫没有在胞弟跟前丢人现眼的觉悟,无所谓的问,“你怎么来了?”

卫长风拿手捂住一侧的脸,痛苦的道:“你以为我想来?可施嬷嬷打发了人去寻我,说你又挨了罚,让我过来寻母亲替你求情!”

“那你还不快去?!”卫长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直起了腰,催促道!

“你!”卫长风放下手,指着胞姐,低声切齿道,“大姐,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听一听母亲的吗?那是咱们生母,难道还能害了你?”

卫长嬴斜睨他一眼,道:“施嬷嬷叫你来是来替我求情的,不是叫你来继续母亲之前没说完的话儿的……再说如今要嫁人的又不是你,你懂个什么!”

卫长风打小被这个姐姐骂大,如今这情形更没心思和她计较些许口舌之争,正色道:“大姐,要嫁人的不是我,但我与沈藏锋一般都是男子,你信我一句——我将来的妻子,若是还没过门就想着要打我,你以为我还会好好儿的待她?!天下男子的想法,都是这样!你那主意根本就是荒谬之极!”

“你会不会好好的待她不打紧,只要她能把你打得乖乖巧巧儿的,还怕不能当家作主?”卫长嬴坚定的道,“你不要在这儿吵我了,快点进去求情!记得把话给我说好听点!”

卫长风呻吟一声,道:“大姐你这样的死心眼,我看我还是不要管你了!你就在这儿好生清醒清醒罢!”

说着他一甩袖子就要走人,不想才一转身,就觉得袍角一紧,回头看去,却见卫长嬴抓住他袍子的一角,阴恻恻的道:“你敢走?!”

卫长风一阵头疼,道:“母亲的目的才不是要罚大姐你在这儿长跪,大姐你跪这儿,母亲难道不心疼?无非是为了你好!我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卫长嬴杀气腾腾的低喝道,“快点去!”

卫长风苦笑着道:“大姐你醒一醒吧!我是你弟弟,你打我我自不会记恨你,可那沈藏锋是你夫婿啊!你以为他会和我一样让着你吗?”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

“大姐你明年就要出阁了,如今还这么不听话,你叫我与母亲、祖母,怎么放心你?你便是不管我怎么想,母亲和祖母……尤其祖母一把年纪了,你就忍心让祖母也跟着不放心你远嫁帝都?”卫长风苦口婆心的试图与她讲道理。

然而——

“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如今给我乖乖儿的进去向母亲求情,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看我回头怎么揍你!!!”

卫长风竭力挣扎:“就算我这会去和母亲求了情,可大姐你这样去做新妇,却怎么能在婆母跟前讨了好?这样往后日子怎么过?”

可惜,回答他的还是——

“一柱香之内,母亲不叫我起来,我先在这儿揍你一顿!!!!”

卫长嬴脸色阴沉、目光不善,一边说,一边将她看似纤细白嫩如水葱的十指,捏得一阵阵脆响!

如此长姐!!!

可怜懂事又识大体又真心友爱长姐的卫五公子,不得不败下阵去……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向回廊上走去,卫长嬴才满意的哼了一声,自语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真当我这个姐姐好欺负吗?”随即又高高兴兴的了,“长风最是讲理,可还不是乖乖儿进去了?可见拳头就是最行之有效的道理啊!我果然没错!”

第十一章 谁该争气

更新时间:2013-08-06

宋夫人左右在子女身上不争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果然也没有太争气——卫长风无精打采的进门随便说了两句好话,简直就是在等他的宋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打发人去把卫长嬴叫起来——当然,为了证明自己其实还算是个严母,宋夫人少不得要板着脸、冷着声,狠拍着几案道:“让那小孽障回衔霜庭去好生反省!”

至于那小孽障回了衔霜庭后,到底是真的反省,还是打发人弄冻酪吃、还是去跟江伯学武……咳,反正也没人会没眼色的去与宋夫人如实禀告,宋夫人就当女儿是很听话的、很委屈的回自己院子里去反省了。

所以,宋夫人觉得,自己管教女儿还是很严厉的嘛……这么严厉管教出来的女儿怎么想都该是很有规矩的嘛……

卫长风见状,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必对大姐如此纵容?”

“你道我不想管她一管吗?”宋夫人听儿子这么一说,简直是悲从中来,当下就抹起了泪,“只怪我当年想子女想疯了,难得有了你们两个,你大姐是我头一个孩子,我那会……怎么看她怎么爱,休说打骂管教,站在她的摇篮前,吩咐声下人都要把那声音的刺儿全摘干净了揉软了惟恐伤着她!如今她这么个性情,说起来都是我的错!”

卫长风平生最头疼的就是两件事儿,一个是长姐卫长嬴不讲理;另一个就是母亲宋夫人落泪。他这会肠子都悔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没事何必多这个嘴?母亲若是管得了大姐,还用自己来劝说吗?

可怜的卫五公子左哄右劝,才叫宋夫人暂时收了泪,诉说道:“你大姐如今性情已经定了,何况她说的话也有道理,婚期到现在不过十个月,叫她去学旁的,她也定不下心。我想索性到时候给她多陪嫁些能干的人……所以长风,你要争气,要好生用心啊!”

怎么转到了我身上?

卫长风愕然!

就听宋夫人殷殷道:“你们祖父祖母年纪大了,为娘我又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父亲身子素来不好……都护不了你大姐什么,你大姐往后能指望的,到底是你啊!”

卫长风叹了口气,道:“母亲放心,我定然与大姐彼此扶持,决计不会看着她吃亏的!”

怎么说也是他的胞姐,虽然卫长风眼里这个姐姐贤良淑德半点不沾,跋扈骄横十足刁钻,嫁出去完全就是照着妒妇恶妇的路上奔的,正经的嫁女犹如嫁祸——但这样的话也是关起门来劝一劝罢了。当真外头有人这么说卫长嬴,就算是沈藏锋,卫长风定然头一个跳脚替自己姐姐撑场子,究竟远近亲疏放在了那里。卫长风年虽幼,可不糊涂。

听他这么保证,宋夫人欣慰的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郑重的道:“沈家家势不在咱们家之下,而且那沈藏锋,乃是阀阅子弟中的翘楚!虽然他上头有一嫡一庶两位兄长,下头还有个嫡弟,但沈家的上柱国与阀主之位,素来传贤不传长!将来沈家明沛堂多半是会传到他手里的——所以我的儿,你须得用心,可不能叫人把这瑞羽堂从你手里抢了去!不然,将来你这大姐……你这大姐日子怎么过?”

想到这叫人头疼的长女如今这性情出阁之后会被公婆怎么看待怎么敲打,宋夫人越发难过了,眼泪顿时又簌簌而落……

卫长风此刻只想仰天长叹!

既然如此,不是应该逼着长姐卫长嬴用心么?明明就是卫长嬴出阁呀,怎么说来说去,倒是变成了要用心用功的……是自己?

施嬷嬷等人,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神态端庄,实际上,一个个都快要笑破肚皮了!

可怜的五公子啊,谁叫大小姐那么难说话,五公子你,却如此温良恭俭让——又如此的孝顺听话呢?

担心大小姐出阁之后受委屈的夫人,思来想去拿女儿没办法,也只能把指望放在懂事孝顺的儿子身上,督促着卫长风早日执掌瑞羽堂、继承卫焕的勋爵,以为卫长嬴做靠山,免得女儿在夫家被亏待了……

总而言之,宋夫人这是在自己膝下的一双子女里,拣个软柿子一点的督促……

所以原本应该是大小姐卫长嬴勤学苦练的辰光,由于卫长嬴的惫懒,现下被要求刻苦用功的,却成了无辜的五公子卫长风。

这件事情传到正在随江铮站桩的卫长嬴耳中,卫长嬴一乐,步伐立见摇晃,江铮立刻一眼看过来,厉声喝道:“站好!不许笑!”

这江铮如今年已近半百,因为长年习武,卫家待下人也算大方,他开始教授卫长嬴武技之后,又多了一份卫长嬴的补贴,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是以如今还是满头乌发、面色红润。虽然容貌寻常,但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武夫气概。

这么一喝,卫长嬴早已习惯了他教授武艺时的苛刻与气势,倒没什么,笑嘻嘻的重新站好。而跑来给她报信的小使女朱阑不似绿字辈的大使女那样日日陪着卫长嬴到这院子里来习武,见怪不怪——江铮这么猛然一喝,在他看来不算什么,在朱阑听来,却是不折不扣的舌绽雷霆了!

登时把个在内院里听惯了轻声细语的小使女吓得往后一跌,差点没掉下泪来!

站在廊下备着茶水帕子的绿鬓见状,忙走过去扶了她起来,低声宽慰几句,让朱阑先回衔霜庭,免得在这儿继续被吓着了。

朱阑是卫家世仆,父亲还是宋夫人手下得力的管事之一,甚是疼她,特意给她求了伺候卫长嬴的机会。所以她虽然为仆,但在下人里也算有点身份。自略长后伺候卫长嬴起,因卫长嬴一心放在习武上,把身边人都交了贺氏管束,觉得不算主人的话,这卫家下人里除了贺氏可以怕一怕外,再没有什么人可畏惧的。又何况是成日里被贺氏骂来骂去的侍卫江铮?

她吃了这么一吓,又觉得在大小姐和绿鬓等大使女跟前丢了脸,回到衔霜庭,连恼带怕,添油加醋的将情形告诉贺氏:“……姑姑不知,那江铮待大小姐可凶了!大小姐多么尊贵的人,连夫人都舍不得嗔怪一个字,那江铮,大小姐站在桩上,都至少站了一个多时辰了罢?婢子去传话,大小姐听说五公子叫夫人教诲了,不过笑了一笑,也被江铮当众呵斥!那喝声好生儿吓人,婢子被吓得腿都软了!可怜大小姐,竟然一直被江铮这样对待的吗?”

贺氏本来就是横竖看江铮不顺眼,早先卫长嬴才习武的时候,她也跟过去看,结果没到一个时辰就被江铮忍无可忍的逼出院子——贺氏不走他走——这些年来她也只能在衔霜庭里骂一骂江铮出气。如今听朱阑这么一说,直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恨道:“好个老货!居然敢这样对咱们大小姐!真当他能反了天去了吗?!”

当下就怒气冲冲的一拍长案,连衣裳都不及更换,就直奔卫长嬴学武的院子——未想她才到那院子外,还没先声夺人的一路骂进去呢,就眼尖的瞥见了院墙外一主二仆三个人,正站在墙根下听着壁脚。

贺氏见状一怒,待要上前呵斥她们没规矩,定睛一看,那到嘴边的话就不自觉的咽了下去:这三人正是宋在水领着她的使女春景和夏景。

半面都爬满了薜荔的院墙下,穿着水色洒绣折枝曼荼罗窄袖上襦、系群青百褶裙儿,从装束到气度无一不是堪称楷模的大家闺秀的宋在水,手捏一把牙色团扇,扇下还系着一块碧色森森的玉蝉,蝉下再拖了两寸来长的绛色宫绦。这会,团扇要碰不碰的抵在下颔上,嘴角微勾,梨涡浅笑——衬托着那一片绿油油的薜荔,半点不用添加,临摹下来直接就是一副盛夏惊鸿一瞥的娴静美人图。

然而这位美人如今做的事情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她是摆明了聚精会神的听着墙后传出来的话儿,压根是连掩饰都懒惰为之。

可宋在水不掩饰也有她不掩饰的底气。就是后院里仗着卫长嬴受宠、对着等闲使女,不高兴了直接一掌扇过去还不许哭出来的贺氏,见是她也立刻噤了声。这位娇客又是江南宋的嫡出小姐,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娘娘,连卫家的长辈们都没对这位宋小姐说过句儿重话的,贺氏纵然奶大了卫长嬴,也没这个胆子开罪她。

她这么一迟疑,宋在水那边却也看到她了,究竟是被宋家老夫人按照天下女子表率的要求教导出来的人,当场被撞破了偷听,宋在水却是若无其事,脸都不曾红一下,就笑着上来招呼:“贺姑姑来寻长嬴吗?”

贺氏自也不会没眼色的去问宋在水方才在听什么,忙赶前几步行了礼,赔笑道:“是呢,方才听小使女说了些事儿,过来探一探。表小姐也是来寻大小姐的吗?如今可是不便进去?”这就是故意为宋在水个台阶下了。

宋在水举起团扇略掩了嘴,带着笑意道:“我恰好路过罢了,听着长嬴在里头说话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呢,倒没想着进去打扰。”

又道,“姑姑来寻长嬴吗?我就先回鸣瑟居去了,今儿个的琴还没练呢!”说着就施施然的带着使女走了开去,干脆利落,毫无局促尴尬之态。

贺氏扭头望了眼她自始自终都从容不迫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就替自己伺候的卫长嬴对宋在水羡慕嫉妒恨,暗想:“大小姐若能养这么一身气度,何愁往后入不了苏夫人的眼?”

却不知道她心目中端庄典雅、雍容大度、极具大家之风又镇得住场面的宋在水,才离了她视线,就被心腹使女春景调侃:“贺姑姑还没说什么呢,小姐就这么落荒而逃了,仔细卫小姐知道后,更加笑话小姐。”

一派端庄正经的宋在水正气凛然道:“什么落荒而逃,我往日教你们念书都念到哪儿去了?这最多叫顺势而退!”

“也不是什么紧要话,小姐要听,何不进去听?在外头站着,也难怪贺姑姑见了迟疑。”夏景平常话不多,这回却开了口,语气里透露出埋怨,“传了出去总归不是好名声!”

“好名声有什么好?花团锦簇的被捧成天作之合抬进宫里去?”宋在水顿时黑了脸,冷笑着道,“这几十年来,长乐宫是人住的吗?我巴不得声名扫地了也好过进未央殿里去被作践死!”

“……”两名心腹使女对望一眼,都明智的不作声了——宋在水如今盼望着皇后、太子失势,自己好趁机解除婚约已经盼望到了近乎走火入魔的地步,转着三两个弯都未必能搭上这门婚事的话题她都能联想起来……

第十二章 故事

更新时间:2013-08-06

贺氏才上阶就听到了院内传出来的话——

“……照江伯这么说,这几位镖头身手既是这般了得,他们出镖,岂非一路顺畅无阻?”这是卫长嬴的声音。

看来是在听江铮这杀千刀的讲行镖的故事?

贺氏眉一皱,心想,大小姐什么身份?听这些江湖草莽的事情简直就是脏了双耳!这杀千刀的江铮果然是该死,明知道大小姐明年入夏就要出阁了,也不知道说些应景有用的事情,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根本就是存心不良!

她正要立刻推门进去喝止江铮,然而转念一想——就这么说江铮不好,卫长嬴大抵会帮着这杀千刀的圆场,索性站在门外听了起来,决定抓到痛脚再进去,也好将这杀千刀的驳个哑口无言。

就听江铮洪亮的声音道:“大小姐这话可是错了。”

从来听不得旁人说卫长嬴不是的贺氏脸一黑——暗骂这姓江的果然该挨千刀万剐,开口就说主子错了,这是哪家做侍卫的规矩?

卫长嬴倒没怎么在乎,好奇道:“咦?”

“这几位镖头是镖局里镇场子的,等闲之物哪里会用他们出镖?所以见着这几位镖头,即使晓得神勇,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冲着他们怀疑所保货物是宝的匪人只会更多。”江铮不疾不徐的道,“更何况,行走江湖,武艺却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还是经验。”

“江伯说细些嘛!”卫长嬴催促道。

江铮道:“大抵镖头武艺高明,匪人不敢硬拼,也不愿硬拼,多半都是来阴的。”他举着例子,“譬如说,提前收买了沿途打尖的客栈酒肆茶庐下蒙汗药,狠一点的索性直接下见血封喉的剧毒;更有派出小股人马,昼夜不住骚扰,使之疲惫;还有的早早在镖局的人手里预备了内应……”

听着江铮的话,贺氏一瞬间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卫长嬴出阁后,在沈藏锋的吃食里下了蒙汗药,等沈藏锋被迷倒后,下死手狂揍沈藏锋……然后每日关起门来暴打沈藏锋不迭,使之疲惫不堪,不得不告饶……同时又收买沈藏锋的身边人,把个沈家三公子管得好比粗使使女那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这,简直荒谬之极!!!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用力推开院门,快步冲进去!

这间专门用来供卫长嬴习武的院子有个极为广阔的庭院,四周俱是架空离地有三步石阶的回廊。

庭院东南角落,种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如今枝叶弥漫,把整个庭院遮了个不见天日。因为是日头最盛之际,庭中不觉得阴暗,骄阳照在层层叠叠的梧桐叶上,抬头看去犹如顶着一片翡翠天,反而撒了一庭柔润的明亮。

在梧桐树下,安置着石锁、沙袋、武器架等习武所用之物。

此刻庭院的正中,一个丹色劲装的少女正动作舒缓的打着一套拳。卫长嬴本就生得明艳,如今穿一身丹色,于这五月盛夏时候的庭院里,衬托着头顶翡翠也似的树冠,鲜丽之极,华色含光四个字俨然就是为她而造的。

尤其此刻卫长嬴打拳的速度虽然不快,却极有韵律,动作恰如行云流水,举止之间干脆利落。于容光照人之外,更添了几分英姿飒爽。

贺氏看着如此引人瞩目的大小姐,只觉得心都碎了——多好的大小姐啊!天生的好出身,公主娘娘都比不上的家族底蕴;天生的好相貌,卫氏族中算是美人辈出了,卫长嬴论美貌也是首屈一指的!更不要说卫家的家风,小姐们都是以温柔娴静、端庄典雅著称的。怎么看,卫长嬴这辈子都该是个温柔典雅大家闺秀的路子,偏就被姓江的这厮带坏了!

想到此处,贺氏几乎没将一嘴银牙咬碎!她刷的看向庭中另一人——

江铮手持一根三尺来长的细竹,背手立在一旁。他虽然年过半百,然而积年习武,家传的武学在江湖上也算高明,着实算个高手。是以卫长嬴此刻已经额上沁汗,他却还是神色自若,身上过节时卫长嬴送的越罗袍子随着微弱的熏风轻轻鼓动,却是滴汗未出。

他此刻虽然只是教导卫长嬴,但这么随意拿着细竹往那里一站,自有一种渊停岳峙的高手风范。也难怪卫长嬴当年欲学武,缠得宋夫人和宋老夫人破例后,从卫家侍卫里层层叠叠选来选去,居然看中了在卫家毫无根基、完全是偶然被列进去的江铮。

——当然这不能说江铮武艺在卫家侍卫里是差的,实际上他算得上侍卫中的佼佼者了。奈何卫长嬴在卫家身份尊贵,教导这位大小姐习武,即使大小姐吃不得苦头,随便学个两天就不学了,总也有份情义在。更何况卫长嬴当时年纪小,宋老夫人与宋夫人对她可是着紧得很的。教导了卫长嬴也等于进了这两位的眼里,这两位可是卫家后院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即使常山公卫焕也不是不能影响到的。

所以听说卫长嬴要习武后,卫家世仆之间斗了个死去活来,未想最后却便宜了毫无根基、偶然之下才进入卫家的江铮。

这些年来眼红江铮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

当然贺氏绝对不在眼红之列,只不过,就是当年为了得到教导大小姐的机会、一口气把二十来年积蓄砸下去贿赂了内院好几位管事却最终空手而回不说、连之前砸下去的积蓄也没能要回的某位侍卫,对江铮的憎恨也决计比不过贺氏……

这院子的中庭就这么两人,廊下却站了好一群穿红着绿的俏丽使女。绿鬓等跟过来既是伺候也是避免这一老一少独在院中惹下闲话的大使女手里拿着帕子水盆、冻酪时果、点心酒水,排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回廊上等待吩咐。

虽然如今江铮和卫长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四人却还是端庄肃然,神色恭敬。足见卫家的底蕴,连下人亦是非同常人家的奴婢。

贺氏进门,立刻引起了正对着大门的绿鬓等人的注意,站在最前面的绿房差点就要下意识的踏下台阶来迎接,却被身后的绿墀拉了一把,顿时醒悟过来大小姐是最恨练武时被打扰的,四个大使女虽然畏惧贺氏,却只隔着庭院施了个礼,行动整齐一致。

只不过平常最注意管束着大小使女、不叫她们丢了卫长嬴的脸的贺氏这会才没功夫理会绿鬓几个。她几步跑下回廊,到了庭中,正专心于教导和练拳的江铮和卫长嬴也终于注意到了。看到是贺氏,江铮一双浓黑的长眉,顿时皱了个七扭八缠,他完全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卫长嬴了,气恼的喝道:“你进来做什么!”

卫长嬴拳式忽的一变,打出几个收式,双足合一立定,臂如抱月,从头顶缓慢下落,将一口气息压至丹田之下,这才干脆利落的一收架子,疑惑的问道:“贺姑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因为贺氏当年看不得卫长嬴吃一点苦头,但习武不吃苦头那又不可能,江铮嫌她总是搅局,发话把她挤兑走后,这十二年来贺氏就没再过来这院子过。

如今见她忽然来了——这些年来贺氏背后当面的谩骂就没断过,江铮又不是聋子,现下一见她觉得多半就是过来找自己麻烦的,自然是心烦得紧。

然而卫长嬴想的却更多,还以为贺氏忽然过来是有事,所以拳也不打了,急急收了势询问。

被卫长嬴提醒,江铮老脸微微一红,心道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贺氏虽然一直没住过骂自己的嘴,但这十二年来却是从来没进过这院子的,可见多半是照大小姐的想法是出了事破例过来禀告。

然而对着卫长嬴凝重的神色,贺氏却先一把将她拉过,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盯着卫长嬴犹如玫瑰般红润柔嫩的面颊足足看了数息,确定卫长嬴没什么大碍,这才爱怜无限的问:“大小姐,这杀千刀的江老贼,都是怎么苛刻您的?”

这泼妇果然是过来找我麻烦的!

江铮脸色一变,顷刻之间警觉万分!

卫长嬴也是一愣,道:“我自随江伯习武,苛刻什么?”

贺氏对着她的温柔似水,转头一看江铮,瞬间冻成了足以媲美三尺青锋剑芒的寒刀冰凌,她眼中一把接一把的飞着刀子,恨不得顷刻之间把江铮戳成个筛子,说的话更是专门拣着伤人的来:“好你个杀千刀的东西!老夫人与夫人不嫌弃你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赏了你给大小姐解闷的机会,你倒是腆着脸当起真来了?还真把大小姐这样珍贵的人儿当作了你徒弟那样的夯货、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你……”

江铮不是卫家世仆,早年也随父亲在江湖上浪荡过,虽然如今在卫家做侍卫也有几十年了,然而骨子里还有着武人的傲气的。尤其他在镖局立足和在卫家立足,全是靠着家传的一身好武艺,这身武艺是连卫家主人们都要赞一个好字的,偏如今被贺氏贬得成了三脚猫,如何忍得?

可要说到吵架,他一来不及贺氏,二来他性情也不是能和一个女流之辈大吵三百回合的。所以对贺氏撒泼,江铮果断的选择了动手!

庭中之人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就见距离他足有五六步之遥的武器架上,一杆素白亮银枪已经跃入他掌中!跟着众人眼前一花,已见枪身如龙、去势迅捷似流星,几乎在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的刹那,已经抵住了贺氏的咽喉!

……而这时候,大惊之下试图救护贺氏的卫长嬴才向武器架上的一柄长刀奔出两步。

第十三章 卫焕归来

更新时间:2013-08-07

江铮忽然发难,素白亮银枪的枪尖已经点住了贺氏咽喉,绿鬓等人正呆滞得说不出话来,却听他一脸正气凛然、不慌不忙的道:“大小姐反应敏捷,只是镇定功夫到底不够。”

“江伯,你吓死我了!”卫长嬴这些年来没少和江铮喂招,江铮镖师出身,武艺与江湖经验都极为老到——他更注重实战时经验的传授,所以即使此刻,也不忘记出言指出卫长嬴反应的失误。

而卫长嬴和江铮动手惯了,见他动枪,本能的想去取刀救贺氏,跑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江铮怎么可能杀贺氏呢?

此刻住了脚,转身埋怨道:“要试我这临敌的镇定,好歹也先说声啊!”

“若是提醒了大小姐,又怎么会有教导之效?”江铮语重心长的道,“大小姐看见了?实战之中,越是冷静越容易胜出,似大小姐方才反应是快,但快归快,却未必是对的。大小姐要向一流的高手看齐,还须勤加练习,尤其临场之时的这份镇定,方是险中求胜的根本。”

卫长嬴觉得很有道理:“确实,既然这么着,江伯往后还得多来几次才好。”

她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流高手,一辈子都把沈藏锋打得还不了手,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而且这院子里,最尊贵的莫过于大小姐。所以大小姐方才为救乳母,直奔武器架,以至于将后心要害都曝露在我枪尖之下,不但不对,反而大错特错!”江铮语重心长、谆谆善诱,“若是换了个极有经验的高手在,必然是抽身欺上,趁着我一枪戳死大小姐这乳母、枪身尚未拔出的机会,近身缠斗,如此岂非化空手无刃的弱势为优势?所以大小姐刻苦练习归练习,这临敌之变,还需磨砺啊!”

他神色郑重,俨然一副专心教诲的模样,眼中却难掩得意,轻描淡写的收了枪,没什么诚意的对贺氏拱了下手,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敷衍的道:“为了教导大小姐,吓着这位了!”

——看你这泼妇如今哪里还有胆子来罗嗦!

江铮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卫长嬴为了学真功夫,向来不怎么限制他。这院子里怎么做可以说是江铮说了算,尤其喂招的时候,江铮向来都是出奇不易,几次三番的出手偷袭,以锻炼卫长嬴的临敌机变。这一回对贺氏动手虽然吓人,但推到了教诲卫长嬴上,料想卫大小姐在这儿,这讨厌的妇人也不至于能拿自己怎么样!

虽然不能当真伤了卫长嬴的乳母,但动手之时鼓起气势,给她造成当真会命毙当场的错觉,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可以的嘛!

江铮幸灾乐祸的想:“区区一个后宅妇人,还真道老夫当年在道上是白混的?顾忌着大小姐,不能当真打杀了你,还不能吓死你!”

未想贺氏胆量之大,远过江铮揣测,她虽然猝然之下被吓得呆了一呆,如今江铮一赔罪,她居然毫不停顿的反应了过来,顿时暴跳如雷:“好你个杀千刀该瘟的老东西!你……”

眼看这两人又要闹成一团,卫长嬴正要头疼的圆场,因贺氏进来半开的院门里忽然奔出一人——十三四岁年纪,圆脸丰颊,穿一身八成新松绿罗衣,由于急着跑来,木屐蹬得木制回廊地面一片响,几步冲下庭院,先匆匆行个礼,跟着满含惊喜的喊道:“大小姐、贺姑姑,阀主与三老爷回来了,如今人已到前院,夫人打发了人来,请大小姐到老夫人跟前一起迎接!”

“祖父和三叔回来了?”卫长嬴闻言,喜上眉梢,顿时把贺氏和江铮的争执丢到一旁,“未知剿匪结果如何?”

她生来就是个好武厌文的主儿,在代代出文臣的卫家那是个绝对的奇葩。也全亏了父亲是嫡长子,还是唯一成年的嫡子,卫焕和宋老夫人爱屋及乌,又怜惜大房这一儿一女难以得到父亲的庇护教诲,对她与卫长风格外的宽厚怜爱,才纵容得她舞刀弄枪。

之前卫焕随宋含出发去凤歧山剿匪,自认为身手已经不错的卫长嬴就几次三番自告奋勇要随行,最后一次请求时卫焕差点就答应了,结果被闻讯赶到的宋老夫人硬是拉回了后院,让她十分的扫兴。

虽然如此,如今听见卫焕和卫盛年归来,卫长嬴又高兴起来,关切的问起战果。

被打发过来报信的小使女朱实为难的道:“方才画眉姐姐到衔霜庭,催促着婢子过来请大小姐,具体什么样子,婢子也不知道呢!”

贺氏这会已经没心情和江铮这武夫一般见识了,忙道:“大小姐,咱们还是快回衔霜庭去更衣罢!”

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一样宠爱嫡亲孙女,并不介意卫长嬴偶然失礼迟到几回,但他随军剿匪归来,一路风尘劳顿,这会能够看到一向娇纵的孙女先一步等候,总归格外开心的。贺氏当然要建议卫长嬴速速前去。

“是该如此!”卫长嬴一点头,对江铮抱拳一礼,道,“江伯,今儿个就先到这里,容我去迎接祖父!”

江铮还礼道:“阀主归来是大事,大小姐请去!”

……见卫长嬴将个江湖人常见的抱拳礼行得干脆利落,比起裣衽的动作娴熟多了,贺氏的脸色,更黑了一点!

回到衔霜庭,匆匆擦了额上腮边的汗水,换下劲装,着回士族少女广袖博带的装束。贺氏又手脚麻利的替卫长嬴重新梳了个发式,加上几件钗环。如此赶到宋老夫人跟前,却见满堂人都先到了,然而卫焕和卫盛年却还未至。

卫长嬴松了口气,请安之后,与先到的长辈平辈招呼了一声——被宋夫人瞪了一眼,调皮的扮个鬼脸,不等宋夫人追究,忙靠到宋在水身后躲避。

宋在水暗掐她一把,小声道:“你有点规矩罢!快出阁的人了!”

“祖父怎么还没来?”卫长嬴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权当没听见,小声问。

见她油盐不进,宋在水暗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姑祖母打发人去问过,好像说宋长史也来了,如今在前头说事情。”

“宋长史有三叔陪着说话不就成了?怎么祖父也被绊住了呢?”卫长嬴顿时好奇起来。

凤州的长史宋含虽然是江南宋氏子弟,但出身旁支,又只是一个长史,论辈分论身份,卫盛年出面接待他已经绰绰有余了。按着这人的品级能够见卫焕一面那都是运气。

卫长嬴心念一转,顿时想道:“难道剿匪另外有什么变故,所以祖父也亲自留在前头与宋长史说话?”毕竟卫盛年能力不足也不是什么秘密。

当真出了事情,卫焕想不亲自上阵都不成。

她这么想,余人多半也有些担忧,也亏得已经知道卫焕和卫盛年都是平平安安回来的,堂上众人只是神色肃然,还不至于想到不好的事上头去。

这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才有人来报:“阀主已与宋长史说完了事情,如今正由三老爷伺候着往后堂来。”

众人闻之都是精神一振。

半晌后,外头传来咳嗽声,跟着一群华服下仆簇拥着两人跨进门来。

当先之人浓眉凤眼,面皮白皙,脸庞略显瘦长,身材高大,看得出来若是年轻个四五十岁,当与卫长风轮廓无二。他着紫棠圆领袍衫,束玉带,挂金鱼袋,头顶皂色软幞,脚蹬青地联珠对熊锦缎朝靴——这大魏仅有的六位上柱国之一、常山公卫焕年已六十有三,但因出身富贵,保养得宜,仍旧发色乌黑、眉睫如墨,望之却仿佛还不到半百。

非但看着比真实年纪年轻许多,卫焕行动也还十分利落矫健,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三老爷、凤州刺史卫盛年,才不过三十余岁,因为性情怯懦能力不高,在严父跟前格外的拘束,倒被比得束手束脚,行动迟缓。父子两个年岁像是被颠倒了一样。

宋老夫人出身与卫焕相齐,数十年夫妻也算和睦,这位老夫人性情又强势,许多地方卫焕也得让着她。像这样卫焕外出剿匪归来,她甚至只聚集了儿孙在后堂等候,二门都不踏——卫焕也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怠慢,落座之后,受了众人的礼,便温言道:“都起来罢。”

待众人站好,卫焕接过宋老夫人推过来的沉香饮呷了一口,先转头与她解释:“凤歧山那边倒是胜了,但燎城急报,却不能彻底剿灭余孽,只能先回来处置……方才就是和宋含说这个。”

宋老夫人之前神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此刻听了解释才皱眉道:“燎城?”老夫人有分寸的很,燎城地方不大,位置却是极险要——就在怒川之畔,隔着怒川可以眺望到东胡郡。

而东胡从本朝初年就受北方戎人的侵袭,一直不堪其扰……卫焕提了这个地方,宋老夫人对这急报的内容已经心里有数,神色也沉重起来。但这涉及到军机,宋老夫人自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追问下去。她皱了下眉就松开,道:“你与盛年想也累了,如今孩子们都已见到,是否先歇息会儿?回头再叙详细。”

卫焕虽然精神,但盛暑天里,从凤歧山匆匆赶回,又与宋含商议良久,说不疲乏那不可能。这会听了宋老夫人的话,略作沉吟,看了眼膝下子孙,微微颔首,道:“高川、长风留一留,其他的先退下罢。”

众人都听出来这是要检查四公子卫高川和五公子卫长风的功课。闻言卫长风神情自若,卫高川却立刻露出一抹苦色,因为惧怕长辈又赶紧掩饰了下去,但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任谁也看得出来。他的嫡母三夫人裴氏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悄看一眼宋夫人,微微一酸。

裴氏本来就因为嫁到卫家是高攀,打从进门起就非常的谨言慎行。偏她过门十几年来,只生了五小姐卫长嫣,此外别无所出。如今三房里的二女二子倒有三个是侍妾所生,裴氏越发觉得愧疚之余,非但对庶女庶子都视同己出,对两个庶子的教诲更是不遗余力。

然而卫高川天资有限,兴趣也不在读书上头,任凭裴氏用心教导,始终进展平平。他与卫长风差一岁,比卫长风还先一年启蒙,但两年前课业上就已经被卫长风甩开了一大截。虽然说如今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候,凭着卫氏本宗子弟的身份,卫高川不必才学上佳,也能靠祖荫父荫博取功名富贵,不惧将来。然而卫焕自矜门风,对膝下子孙的课业一向看得很重。

尤其三房至今无嫡子,另外一个庶子七公子卫高崖年方十岁。往后三房的门楣多半是由卫高川来支撑,卫焕为三房考虑,将卫高川与卫长风一样亲自调教——偏偏卫长风虽然不是长孙,却是瑞羽堂孙辈里的佼佼者,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说,而且勤奋好学——又还是唯一的嫡孙。

有卫长风对比,作为哥哥的卫高川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叫卫焕满意。所以每次卫焕检查孙儿功课,卫高川总是能躲则躲,躲不开的时候多半就要挨家法。因此这会见卫焕虽然一路劳累奔波,回到后堂却还不忘记两个亲自教养的孙儿,卫高川一点都没觉得被另眼看待,反而暗暗叫苦。

裴氏为了教诲这个庶长子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力气,奈何总是见效不大,倒是卫长风天资聪颖生性好学,完全不需要宋夫人过多的操心。

难免叫裴氏心里难受了。

第十四章 三房姐妹

更新时间:2013-08-07

卫长嬴好几日没见到祖父,本拟好生撒娇会儿,也能趁机问问凤歧山剿匪的经过。未想燎城出事,卫焕与宋含长谈之后疲惫,硬撑着询问孙儿这段时间的课业,却没精神再敷衍孙女了。她出门之后不免有些悻悻,正琢磨着是不是问一问跟卫焕到凤歧山去的随从,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三姐姐且留步!”

“四妹妹、五妹妹,可是有事?”卫长嬴听出这异口同声的招呼是卫高蝉和卫长嫣,就与宋在水一起住了脚,问道。

卫高蝉和卫长嫣姊妹两个快步追上来,这姐妹两个虽然是同父异母,然而却生得极为相似,都是俏丽的瓜子脸儿,柳叶眉水杏眼,皓齿朱唇的透着娇俏鲜活。卫高蝉因为年长些,眉目更柔润,端庄娴静;卫长嫣年少些,轮廓较丰满,娇憨可爱。

两人穿着同色的雪青越罗诃子裙,乍一看去就更像了。到得跟前,由年长的卫高蝉说明叫住卫长嬴的缘故:“半个月后是二姐姐的生辰,咱们想送二姐姐些东西,却不知道该送什么才好。所以想请三姐姐和宋表姐帮着参详一二。”

卫长嫣补充道:“方才得知祖父回来前,咱们正拟到园子的采萍榭里消会子暑,如今那儿料想正收拾好了,两位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到那儿去说话?”语毕,姊妹两个都是盼望的看着卫长嬴,惟恐她拒绝。

卫高蝉说的二姐姐是敬平公的嫡孙女卫长娴,凤州卫的先阀主、老敬平公一共有三子,就是如今瑞羽堂本宗嫡支的三个分支。嫡长即如今的敬平公卫桓,其次是现下的阀主卫焕,最末是父荫得封渠县男的卫炯。

这三支里,卫焕膝下子孙最多,卫炯无子,过继了卫焕的幼子为嗣,生了一子一女,是八公子卫长安和六小姐卫长娥。而从未出仕过的敬平公由于太过专心清谈和黄老之说,亦只一子,便是敬平公世子卫郑雅。

好在卫郑雅不似其父,倒更像叔父卫焕,自幼敏而好学,未及弱冠即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膝下子女也有四个。不过卫郑雅虽然不好清谈也不好黄老,却也不是肯出仕的人。从前卫焕几次三番举荐他,皆被推辞。

有一回甚至惊动了今上,天使手捧赐官圣旨到了凤州,在敬平公府里苦劝数日都不果。由此卫郑雅虽然未出仕,但在朝野之中都有了一个不好名不好利的高士之名。

卫郑雅膝下的四个子女是三子一女,为大公子卫长绪、二小姐卫长娴、九公子卫长霖和十公子卫高岸,正妻之外,只得一妾,还是妻子的陪嫁使女,由此又得了个不好色、举止端庄的赞誉。

如此一位世子父亲,敬平公府的这几位公子小姐,心气眼光都高得很。本来因为敬平公乃是嫡子,卫焕却是庶出,平常来往,敬平公府自矜出身,总是透露出高卫焕这一支一等的意思。卫焕这边,二房左右是在帝都,都是托了兄嫂帮着送上一份,反正人也不在跟前,不怕敬平公府说什么酸话。

而大房呢,宋夫人没出阁之前就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她的兄长宋羽望又正在朝中得意,敬平公府看人下菜,也不敢说大房什么。相比之下,三房就是个现成的软柿子了。

偏卫长娴一直都看裴氏不顺眼,每次敬平公府有事,她有事没事总要挤兑三房弟妹几句才痛快。

卫高蝉和卫长嫣提到这个二姐姐就头疼得紧——今年思来想去却是来寻卫长嬴求助了。

对她们的小算盘卫长嬴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卫高蝉和卫长嫣惧怕卫长娴,有祖父祖母母亲庇护的卫长嬴可不怕她,被两个堂妹眼巴巴的望着,想了一想就答应下来。

宋在水冷眼旁观,待卫高蝉和卫长嫣大喜过望的在前引路,才拿团扇挡着,轻声道:“她们这是要拿你做筏子呢!回头卫长娴嫌礼不好,一句是你帮着挑的,就成你和卫长娴掐了。”她在凤州一住数月,对敬平公的这个嫡孙女也有些耳闻,晓得是个脾气不好的,尤其对三房分外眼红。

“我烦这二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卫长嬴也小声回答,“早几年还觉得她可怜,但刘季照又不是裴犀杀的,说到底这个仇也该记到戎人身上去,她一个劲的迁怒三婶——这几年三婶已经是处处让着忍着了,还想怎么样呢?去年她生辰,四妹妹花了三个多月亲手做了一件绣品,结果被她当众翻了一盏乌梅饮在上头,四妹妹委屈的差点当场哭出声来,那么多人在,她理也不理,居然只顾叫使女看掉到氍毹上的五瓣葵口贴金箔瓷碗是不是碰伤了。今年她再这么作怪,我才不想让她。真当咱们这一支好欺负了?”

——卫长娴是早就出阁了,如今却在娘家过生辰,却不是消夏,而是因为她如今是回娘家寡居的缘故。

说来她也是不幸,所嫁的丈夫、亦是嫡亲表哥刘季照本也是东胡刘氏的杰出子弟,婚后亦是两情相悦。奈何四年前一次戎人犯东胡,刘季照奉命出战,结果中途为了拨开射向副手裴犀的一支流矢分了心,被戎人早有预谋的神箭手一箭穿胸,亲兵拼死救回后,却因伤势过重,捱了三日即撒手而去。

而裴犀则是裴氏的胞弟。

卫长娴青年丧夫,还是颇为恩爱的丈夫,自然是悲痛欲绝。然而她思来想去却觉得刘季照之所以会死,大部分的缘故就是因为他救了裴犀,若非如此,戎人的神箭手也未必能够抓到射杀他的机会。

尽管连卫郑雅都劝说她,道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生死皆由命。何况裴犀乃是刘季照的同袍,沙场厮杀彼此掩护那都是常理,又不是裴犀拉了刘季照挡箭。刘季照中箭之后,四周魏卒惊散,还是裴犀竭力收束部下,拼死杀敌才把他救下战场,为此裴犀亦是全身浴血、伤痕累累——所以卫长娴这样的迁怒实在没有道理。要恨,只能恨戎人贼子野心,觊觎中原沃土。

但卫长娴伤心之下,根本就听不进去,自回了娘家,就变着法子寻裴氏及裴氏膝下子女的麻烦。卫焕这边一来看敬平公的面子,二来体谅她青春韶华失了丈夫,都默默忍了。结果卫长娴这两年倒是越发的刁钻古怪起来。

宋在水哼了一声,道:“她又没惹到你,没事多这个事做什么?你如今自恃着长辈们撑腰不怕她,但往后出了阁在夫家也这么大包大揽,迟早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算什么多事?”卫长嬴不以为然,道,“一来三婶和四妹妹、五妹妹这些都是自家骨肉;二来卫长娴总这么不给她们面子,又何尝不是扫了咱们这一支的体统?三来你也说了,我根本就不要怕她,揽下这事又有什么关系?至于表姐你说到了夫家,我又不傻,揽事之前不会先掂量掂量吗?我是能帮则帮,才没有大包大揽。”

宋在水被她说得一噎,她因为是被照着往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要求教诲的,深宫多是非,宋家老夫人一直教导她一动不如一静,若无足够的利益绝不揽事上身——也最恨旁人算计利用自己。

像卫高蝉和卫长嫣今儿,名义上是说要请卫长嬴和宋在水帮着参详半个月后送卫长娴的生辰贺礼,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假借她们帮着挑选的名头,好在卫长娴找碴时寻个帮手。

宋在水一眼看破这份用心,心头就有些不喜。卫长嬴虽然也明白,然而却不打算计较,表姐妹性情不同,看人看事也不一样。而宋在水不能说服卫长嬴,被这个狡猾又口齿伶俐的表妹拿话一堵,倒显得她小气了,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

到采萍榭后,卫高蝉与卫长嫣察觉到,越发的小心翼翼。

劝了一盏沉香饮,卫高蝉斟酌着把自己今年初步选择的贺礼说了出来,大抵是些针线、玩件、珍贵花卉之流,若是个性情好点的姐妹,随便择一样也就能应付过去了。但卫长娴对旁人还算可以,对她们姐妹素来就是横竖挑剔的,卫高蝉和卫长嫣如今也就指望能够少挨几句挤兑的话罢了。

只是卫长嬴一挑眉,道:“这里头哪一件最不要功夫又最不值钱?”

卫高蝉一愣,道:“最不值钱的应是那方绣帕罢?是我自己绣的,最不费功夫的么却是一只玉桃了,是四哥外出时顺手带回来的。”

“那你就送那玉桃好了。”卫长嬴知道卫高川的月钱不多,他给妹妹买的玉桃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就漫不经心的道,“绣帕好歹也是自己花了心血的,玉桃送了大不了让四哥再送一个嘛!”

“可那玉桃不怎么好……”卫高蝉有点尴尬道,“我提这个是因为它应了寿礼的景儿……玉色是极寻常的,听四哥说,外头铺子里都能寻见。”

卫长嬴道:“反正你们送什么,二姐姐那个人也会挑三拣四,去年四妹妹你辛辛苦苦一片真心,被她当什么待了?如今又何必再理会她,随便打发点东西也就是了,左右她也没句好话。又何必给她好东西糟蹋。”

这话完全说进了卫高蝉和卫长嫣的心里去了,卫家虽然是拔尖的门阀,但家风严谨之下,没出阁的小姐们都只能领着月钱过。像嫡女还能从母亲那儿设法周转些,如卫高蝉这样的庶女,平常送礼来往,都是从月钱里省下来的。本来庶女月钱就只有嫡女的一半,即使裴氏能给卫高蝉做和卫长嫣一样的裙子,但这月钱却是卫家上代定下来的规矩,裴氏也不好改的。

更别说去年那幅仙鹤献芝图是卫高蝉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连嫡母生日也就是用到这份心意了,却被卫长娴当众那么对待,说心里没怨言怎么可能?

但要说因此就给卫长娴随便备份礼,卫高蝉和卫长嫣又有点担心,对望一眼,道:“可就怕二姐姐见了礼物不用心,更生气了。”

“她生气就生气吧,这两年哪次宴饮她有过好脸色?”卫长嬴无所谓的道,“回头咱们一起走,她说什么话我来回就是。”

这话才说出来就被宋在水暗掐了一把,道:“其实四小姐和五小姐若是不想见这位二小姐,又何必每次都要过府去淘这个气呢?”

卫高蝉和卫长嫣正窃喜于卫长嬴的承诺,听了宋在水的话,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顿了一顿,卫长嫣才道:“但二姐姐那边明明发了帖子来……”

“二小姐怎么说也不过是咱们的平辈,对不对?”宋在水淡淡的笑了笑,道,“又如何能与长辈相比?如今正是盛夏之际,凤州自来有酷暑,咱们做晚辈的总是以孝顺长辈为先的,怎么能为个平辈把长辈丢在家里,自去宴乐?”

第十五章 性相异

更新时间:2013-08-08

卫高蝉与卫长嫣对望一眼,愁道:“就怕这一次若是不去,往后二姐姐再打发人送帖子来,总不能每次都说要侍奉长辈。”

“为什么不可以?”宋在水心平气和的道,“两位妹妹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二小姐,虽然是你们的堂姐,可怎么说也是隔了房的。两位妹妹若是有什么不好,自有自己家的长辈教诲,什么时候轮到其他房里来指手画脚?再者,我请问两位妹妹一句,如姑祖母的寿辰,两位妹妹送的礼,可是比给这二小姐的礼胜出数筹不止的?”

卫长嫣道:“这……这怎么可能呢?咱们如今能拿出来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那姑祖母可曾对两位妹妹的礼横挑鼻子竖挑眼?”宋在水冷笑了一声,道,“料想没有罢?姑祖母是两位妹妹的嫡亲祖母,尚且对两位妹妹爱护有加,那二小姐,又凭什么越过姑祖母去?两位妹妹还要这样送上门去吃她挑剔,岂不是叫姑祖母伤心难过?”

她不待两人回答,又放缓了语气,道,“我看啊就是两位妹妹性情太过温柔,二小姐是笃定了你们好欺负呢!”

宋在水在卫家住的这几个月,一直进退有度,表现得知书达理,上上下下都钦佩于宋家教女有方,深觉母仪天下贤德仁善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卫高蝉和卫长嫣平常和她接触的不是很多,听多了下人风传的评价,如今不免有点目瞪口呆,心想这宋表姐……怎么听着这话像是被三姐姐带坏了?

卫长嬴在旁,蹙着眉头看了片刻宋在水,此刻也开口道:“宋表姐说的也有道理,二姐姐明摆着是故意为难你们。依我看往后敬平公府咱们不走动也就罢了,左右咱们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姐妹。”

宋在水横插一脚,使卫长嬴也转了主意,卫高蝉和卫长嫣不管心里认可不认可这断绝来往、冷淡处理的法子,总归只能答应下来。

答应之后,卫高蝉和卫长嫣到底不像宋在水与卫长嬴这么有恃无恐,坐在那儿明显就透露出来心不在焉之意。没过多久,就有机灵的使女“提醒”她们还有事情没做。

卫高蝉和卫长嫣就趁势起身告退,回三房去详细商议宋在水的主意。

她们一走,收拾好的采萍榭就便宜了宋在水和卫长嬴。

这采萍榭建在了湖中,远不到中央,但离岸也有三五丈之遥,以一块块浮出水面、作十二瓣莲花的汉白玉石台蜿蜒引导入榭。

整个水榭呈八角之形,因为建造时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近水得清气,夏日避暑,也为了赏荷看鱼,所以榭外又有一圈回廊,临近湖面修了美人靠。这时节,湖中荷花荷叶过人头,郁郁葱葱远远近近,一片碧色里绯红点点,汹汹然的拥住了整个萍榭,放眼望去,是最典型的葳蕤的盛夏。

虽然这湖中号称放了数百锦鲤,然而如今因着荷时,竟是拨叶难见一尾。

萍榭虽然建在水上,如今四周也无人喧哗,却并不寂静,因为沿湖一圈合抱的照水丝柳上,蝉声高鸣,十分嘈杂。

这些柳树都是多则数百年,少则数十年,虽然是柳树,因着年岁,也活出几分遒劲来,许多柳树伸展入湖上,泼泼的遮蔽了方圆几丈的湖面荷花。从萍榭看出去,是浓密的一层青罗帐,透着天青烟气。

不把这儿的蝉粘走,却是宋老夫人的意思——因为沿岸的这些柳树上或多或少都筑着一个到数个鸟巢。宋老夫人喜爱鸟雀,惟恐粘蝉的下人不当心,把鸟巢捅到湖里去,这样的失手从前是有过的。何况蝉也是鸟雀的食粮。

所以沾了鸟雀的光,这园子里的蝉被允许自生自灭。

阵阵蝉声中,宋在水把盛着半盏沉香饮的银盏往案上一放,抽出袖子里的帕子擦着手上的水珠,似笑非笑的道:“你这两个堂妹倒是有意思,这件事情明明避开就是了,非要撺掇着你去给她们出这个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卫长嬴道:“我也愿意出这个头,你这法子虽然能解决一时,但这边避着不去,这二堂姐不会自己找过来吗?依我说索性上门时给她个好看,让她绝了再欺负咱们家这边的心思,这才了永绝后患呢!凭什么咱们家的人要给她拿去撒气?”

宋在水哼道:“你真是练武练得傻了,这事情是三房的事,委屈也是三房受,若你那三叔是个争气的,帮他一帮,往后也有点用处。但我看他性情和能力都不成,你这会帮了他……”她声音一低,道,“往后长风争起阀主之位来,他也未必敢得罪了二房,又何必操这个心。”

“我可没指望帮了四妹妹五妹妹这么一回,三房就念念不忘记的要还我人情。”卫长嬴听了这话才明白宋在水不爱帮三房姐妹的缘故,却是认为三房拉拢价值不大,哑然失笑,不以为然道,“我就是觉得这堂姐欺人太甚罢了,再者这也就是举手之劳。本来敬平公府的堂叔都说过这件事情是二姐姐不对的,这些年来念着二姐姐少年守寡不容易,才纵容得她越发变本加厉,索性把话和她摊明了讲,了不起往后就别来往——没人惯着让着她,看她又能怎么样?”

“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当真那就是傻子了。”宋在水冷笑了一声,道,“堂堂敬平公世子连个女儿都管不住?你当你这堂叔是姑姑呢?”

卫长嬴道:“他就这么一个女儿,难免宠爱些。再者即使他也对三婶迁怒——迁怒就迁怒吧,难为他还能放下身段来亲自上阵不成?”

宋在水摇着头,道:“总而言之我看这件事情,该谁的还是谁去管罢,你何必下这个水。当真卫长娴欺到门上来你再出头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赶上门去落她的脸面,就算敬平公府不能拿你怎么样,也难免传出你凶悍的名声,你说传到帝都去,对你有什么好处?如今离你出阁也没多久了,所以我说你这两个堂妹心术不对,就算要找人给她们出头,也不该挑你,长风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人吗?”

卫长嬴虽然好武,却并非愚蠢天真之人,不过是固执己见些,闻言微微一蹙眉,道:“这倒是奇怪了,我与她们可没仇,再者她们两个如今婚事都指着祖母做主呢,哪里来的胆子算计我?”

宋老夫人对大房上下都是明着的偏心,鉴于这位老夫人一贯以来的威严,其他房里是连嫉妒之色都不敢露。卫长嬴早就习惯了在家族里高人一等、为堂兄弟姊妹所嫉妒羡慕恨的注视,听着宋在水的分析,总觉得不太可能。

宋在水前途使然,深得宋家老夫人关于阴私手段的真传,是从来不惮把人往最坏处想的,当即道:“你以为什么样才是仇?明着吵架撕破脸才算仇吗?就说如今的皇后娘娘和太子,从前在帝都的时候他们待我也还客气,但如今我心心念念都巴不得这两个人死了才好!免得我嫁到东宫里去受罪!”

又道,“你想姑祖母这样宠着你与长风,卫长娴也是敢欺负她们却不敢欺负你们姐弟——你们家这四小姐、五小姐能不嫉妒?心既生嫉妒,害人也不奇怪吧?而且你看姑祖母都没管这事儿!”

卫长嬴蹙着眉道:“旁的房里也就是了,三婶——你住了这几个月料想也看出来了,她自卑出身,最怕旁人说她不配为卫家妇,什么都奔着贤良淑德而去。我想二堂姐这样刁难她和她房里的人,之前四妹妹五妹妹却不提不去的事儿,恐怕和三婶这样的性情大有关系。至于祖母,到底是长辈,二姐又没把事情弄的不可收拾,如今看着也不过是姐妹间的矛盾,祖母的身份怎么好干涉呢?”

宋在水凝神一想,道:“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这裴夫人也真是好笑,她怕旁人说她出身高攀了卫家,讨好了姑祖母不就成了吗?姑祖母是肯轻易叫外人议论自己媳妇的人?何况裴夫人配不配做卫家媳妇,那当然是姑祖母说了算,其他房——尤其这卫长娴还是晚辈,她也这么忌惮,姑祖母看在眼里恐怕也失望得很。”

“三婶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偏她还没个亲生子。”卫长嬴道,“所以总觉得在家里直不起腰来,其实祖母是从来没为子嗣怪过她的,倒夸过她好几次贤德温柔,我想可能祖母是顾着伯祖父的面子所以才没和敬平公府计较罢?”

宋在水嘿然一笑,虽然不语,心里却想,姑祖母早年心思都花在了大房的子嗣上,如今则是一心扑在你们姐弟的前程上,那卫盛年又不是姑祖母的亲生子,为人也怯懦平庸无用,笼络的价值不大,姑祖母哪里来的心情去理会他房里子嗣是不是兴旺是不是有出息是不是被人欺负?只要裴夫人把三房管好不出大事,姑祖母就没意见了,左右也不是她的血脉!

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夸裴氏几句又怎么了?

就说和卫长风一起被卫焕检查功课的卫高川来说罢,卫高川见着卫焕,好似老鼠见了猫,卫盛年怯懦,裴氏是妇人,都不敢帮他说情。也就宋老夫人在卫高川挨家法时会劝说一二——宋老夫人肯帮他说话还不是因为他不如卫长风,威胁不到卫长风的将来!若卫高川课业胜过卫长风,估计老夫人早就对他横竖看不顺眼了。

宋在水心里清楚得很,虽然说阀主之位向来都是一族之中的能者居之,但在宋老夫人眼里,不仅仅是凤州卫的阀主之位,就连卫焕身上的的常山公、上柱国的勋爵,所有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是卫长风的!

任何胆敢觊觎的人,卫盛仪当年就是个例子——要不是卫焕没有其他能干的儿子,需要卫盛仪支撑过卫焕年老体衰而孙辈尚未长成的这几年,当年宋老夫人能直接逼死卫盛仪!

而有可能威胁到卫长风地位的,宋老夫人也不可能手软的。

也不仅仅是宋老夫人,对着儿女心软似春水的宋夫人,对着阻挡儿女前程的那也是要多心狠手辣,有多心狠手辣。

这么想着,宋在水忍不住瞪了眼卫长嬴,恨道:“无母何恃,我到今儿个才明白这个理儿!”

“……怎的又想起这个了?”正拿银匙拨着盏中时果的卫长嬴闻言,脸一垮——

果然,宋在水跟着迅速把话题转回她如今又怕又恨又急又忧又无奈的事情上:“倘若母亲还在,我如今何必为了不想嫁给东宫那荒淫无道的主儿,这么死皮赖脸的在卫家长住,还时刻担心被赶走……难道我前世作多了孽?我怎的就这么命苦……早知道投到宋家要嫁那么个东西,我宁可到庶族里去做个终日劳苦的贫女,嫁个寻常庶民,总也比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好……”

看着前一刻还胸有成竹气势如虹指点后院江山的表姐一瞬之后就抽帕子抹起了泪,哭得伤心难奈,卫长嬴长叹一声,有气无力的道:“或者……你装病?装重病?我替你去求求祖母试试?”

宋在水嘎然止住哭声,跺脚催促道:“那你还不快去?!”

第十六章 晚饭

更新时间:2013-08-08

卫焕是当真劳累了,他离家近月,好容易回来,晚饭都没叫团聚,只与宋老夫人匆匆用了些便罢,让各房不要打扰。

大房这边,因为卫郑鸿体弱,专门住一个院子里静养,一个月才和妻子儿女见上一面,平常都是宋夫人领着长女次子用饭的,虽然如今大房里住了个宋在水,但宋在水是在帝都和江南长大的,口味与卫家人不大一样。宋在水从江南回帝都,宋家老夫人心疼她,特意把她用习惯的厨子派了来,鸣瑟居后正好有个小厨房,所以住久了就只偶尔过来一起用。

像今日宋在水就没来,宋夫人疼爱子女,用饭时规矩就不很严格,任凭子女边用饭边说着闲话。

席上,卫长嬴就问卫长风:“今儿个祖父考你功课怎么样?”

“祖父说我之前的功课都学的很好了,从明日可以让先生教以新课。”卫长风平静的道,卫长嬴是公认的顽劣,卫长风却以让长辈省心出名。但实际上姐弟两个在有些地方其实也很像的,比如刻苦。卫长嬴拿练好武功、打败丈夫当出路,在习武上端得是能吃苦,从五岁起,寒暑无断、风雨无阻。而卫长风则打小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教导,要以卫氏兴衰为己任,亦是自幼勤学苦读不辍,他天赋也好,既然肯用功,就没有学不好的道理。

学业好的人么哪里会怕考查?是巴不得天天被考问才好。

卫长嬴奇道:“那高川呢?让质皎族叔教了你新课再去给他讲旧课?族叔怕是不喜罢?”

凤州卫氏自矜文风昌盛,大魏一朝一直代代出鸿儒,教导卫氏子弟当然不会从族外聘人。现在给卫长风和卫高川为师的是卫氏一个远支子弟,论辈份是卫郑鸿一辈,这人名师古,字永世,以书房质皎斋为号,学问之好,是海内闻名的,皆尊称一声质皎斋主。

所以卫长嬴等人私下里呼为质皎族叔——毕竟卫家繁衍数百年,子弟众多,按着支和房,每个人都有若干不同的排行和叫法,索性呼其号更简单清楚。

“四哥有篇赋文没背出来,被祖父罚了抄写百遍。”问到卫高川,卫长风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道,“祖父的意思是让四哥先自行温书,有不懂的再去问先生,让先生先给我讲新课。”

宋夫人听着儿女的话,面上就有不以为然之色,道:“真是难为你们三婶一片苦心,成日里在你们祖母跟前伺候讨好的,才叫你们祖母许了三房里这庶长子得你们祖父亲自指点。未想到这东西如此不争气,长风你可不能学他。”又道,“索性你们祖父让卫永世先给你上新课,不然耽搁了你,我可要去和你们三婶说话的。”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指望,若是为了照顾卫高川的进度耽搁了卫长风,宋夫人哪儿肯罢休?而且宋夫人为人强势,卫高川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她实在看不上眼。

卫长风却正色道:“母亲,我看四哥也不是故意不肯学好,他是实在记不住。我听他身边的人说,今儿他在祖父跟前背不出来的那篇赋文,是从十日前就开始早晚背诵的,奈何就是记不住。所以也不能说四哥不好,恐怕是天赋的缘故,这却没得奈何的,到底不能怨四哥。”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宋夫人早就拍案大怒了。就是宋老夫人说,宋夫人也多多少少也带出些不悦来,可如今开这个口的是她的亲生爱子,所以宋夫人根本就没把卫长风的反驳放在心上,反而欣然道:“我儿友爱兄弟,襟怀旷达,他日必成大器!”

施嬷嬷等人早就见怪不怪,连背过身去窃笑都懒得为之了。倒是卫长风自觉对母亲太过无礼,又歉意道:“母亲操持家中上下,不知四哥功课迟缓并非因为不用心,也是难免,是儿子说话太急了,还望母亲饶恕。”

宋夫人闻言,对儿子就更满意了:“我的儿,为娘怎么舍得怪你?何况为娘方才也是冤枉了高川,传了出去,没的叫那孩子伤心,亏得我儿告诉。”

卫长嬴不耐烦听卫高川的事情,就插话道:“祖父和你们说到燎城不曾?”

卫长风讶道:“当然没有。祖父本就疲惫得很了,考过我们功课,就让我们告退,进内去休憩了……大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燎城北望东胡,该不会是戎人犯到凤州了罢?”卫长嬴既然好武,兵法也偶尔读过两本,虽然是走马观花、半懂不懂,然浅显的一些倒也明白,立刻从燎城急报四个字上想多了,道,“不然祖父怎么会这么急急归来,连凤歧山那起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匪徒都没赶尽杀绝?凤歧山离咱们州城多近啊!”

宋夫人最恨女儿关心这些军政之事,认为是不务正业的表现,就轻斥道:“东胡是刘氏的桑梓地,如今刘家都没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戎人哪儿有那么容易透过东胡进到咱们凤州?”

又说女儿,“何况戎人犯没犯到凤州那都有你祖父、叔父操心,关你个女孩子家什么事儿?你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好好去学点女红针线!”

卫长嬴对这种话左耳进右耳出早就习以为常,道:“我这也是担心祖父与叔父啊!何况戎人打从刘家驻防的间隙溜到凤州来也不是没有前例,我听说我出生前那会,就有一次是这样的。虽然那次溜过来的二百戎人最后皆被堵在凤州东北重镇信城,最后无一人生还,但被围到信城之前,从渡过怒川起一路的烧杀抢掠,也是杀得凤州北部好几镇荒无人烟,单是京观【注1】都筑了好几座。那一次燎城还守住了呢!”

宋夫人瞪眼道:“那么你在这儿嘀咕这些有用吗?你能排兵布阵还是上阵杀敌?”又立刻觉得对女儿太凶了,遂放缓了语气道,“这样的重镇安危可不是小事!你想一想,若你这番推测传了出去,不拘是真是假,凤州知道戎人来犯,焉能不哗然?到时候人心浮动必出乱子的,你以为是能随口说笑的事情吗?”

“……我就在这儿说说。”卫长嬴一想也对,尴尬的认错道,“倒没想到传出去会叫庶民惊恐,母亲提醒得极是,那我不说了。”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道,“母亲,表姐不想回帝都去做太子妃,如今这消息若是属实,是否可以借此让表姐在咱们家再留一留?”

宋夫人闻言皱眉,道:“这孩子!”

虽然是这么说,但极为擅长揣摩母亲真正情绪的卫长嬴却听出宋夫人也没有逼着宋在水立刻回帝都的意思,就大力劝说:“母亲不如写信与舅父,就说燎城告急,疑是戎人进犯。而从凤州州城到帝都,即使快马也要两日才能脱离凤州境内的,这路程还是一路往北,表姐可骑不得马,乘坐马车那就更慢了——这眼节骨上,万一出点儿事情,咱们家如何担当得起?舅父也未必能够放心,这样多半就会答应让表姐缓归帝都了。”

宋夫人叹道:“总这么拖着也不成啊!再说万一燎城不是戎人进犯呢?这谎报军情怎么成?你舅父虽然不是大司空,却也不难问出真正的军情,别到时候叫他更加恼了,不能拿你怎么样,发作到你表姐身上去。”

“其实我就是怪了,要论富贵,咱们这六阀底蕴比大魏皇室还深厚呢!宫里没有的东西,咱们这些人家却未必没有。”卫长嬴撇了撇嘴角,道,“而且舅父也不是一心一意攀附富贵的人罢?怎么一定要迫着表姐去嫁太子?当今这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良配。我听表姐说,如今东宫内宠颇多,连皇孙都有四五个了。表姐嫁过去,即使人前为风光的太子妃,然而她宋家本宗嫡出小姐的身份也不是不风光啊!这又是何苦来哉?”

声音一低,“而且我听说,如今皇后娘娘的地位似不太稳当了,太子殿下是因其母得宠获立的,一旦皇后娘娘被废弃,恐怕太子殿下和之前几位废太子一样……到那时候,表姐……”

宋夫人闻之色变,道:“不要多说了!”

卫长嬴纠缠道:“那舅父为何一定要表姐去做这劳什子的太子妃啊?”

“你舅父向来重诺。”宋夫人皱着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道,“好了好了,我会与他写信,说明在水不想嫁入东宫之事……你不要闹了!”

卫长嬴狐疑的问:“那舅父会答应么?表姐是写过好几回信了。”

宋夫人心烦意乱道:“我怎的知道?如今我还没去信呢!但在水总是晚辈,又是女儿,我却是你舅父的妹妹,我的话你们舅父总归会听一听的。”

她显然不想过多的谈这事下去,一推杯盏,就叫人上茶来。

用过饭后,卫长嬴回了衔霜庭,才进去就看到朱实几个小使女嘻嘻哈哈的凑在阶下,围成了圈,一起剥着什么东西,一向督促使女严格的贺氏站在回廊上看着,也是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她好奇的问:“在弄什么?”

“哎呀,大小姐回来了!”众人闻声,忙都丢了手里的东西,把手在帕子上略擦了一把,上来见礼。

贺氏迎下台阶来,和蔼的道:“大小姐今儿个回来的早了些?消食的酸梅汤如今还没凉透。”

“不打紧,我这会也不渴。”卫长嬴指了指廊下的几个小筐,这会天色将暮未暮,卫家虽然富贵,但也崇尚节约,主人既然不在,这时候还没掌灯,又隔了几步,看不清楚筐子里的东西,问道,“是什么?怎么这许多人凑在了一起?”

贺氏道:“朱实和朱轩方才得空,跑到园子里去玩水。结果摘了一大捧野菱角【注2】回来,拿裙子兜着,把好好的两条新做的藕丝裙都染了颜色了,这两个小蹄子倒是忘性大,才哭了几下鼻子,这会又邀了大家一起来剥了吃。”

卫长嬴道:“园子里摘的?我倒没留意过,野菱角与红菱一样吗?”

“自是不一样的,要论果实肥美还是数红菱。”贺氏道,“这野菱角方才朱实掐了一个与婢子,她特意挑了半晌,最大的一个也不到红菱的三分之二。味道么,清甜爽口,掐的时候不仔细沾了些果壳的汁液,还泛着涩苦,不似红菱生时甜脆、熟了软糯。用来吃个新鲜罢了。”

卫长嬴来了兴趣:“也给我几个。”

朱实笑着应了,跑回廊上取了一只蓝地折枝杏花海碗来,道:“大小姐回来的巧,婢子们才剥了大半碗出来,还没赶上吃呢,如今正好都孝敬了大小姐。”

贺氏闻言,啐道:“这眼皮子浅的!生怕大小姐不记得你们的孝敬?还要专程提一提——你们都是伺候大小姐的人,就是给大小姐剥上十碗八碗那也是应该的。”

贺氏虽然出言教训,但实际上是贺氏亲侄女的朱实并不怕她,这小使女一吐舌头,脆生生的笑道:“姑姑好凶,婢子哪儿是和大小姐表功呢?这不是说大小姐有口福么?”

贺氏教训朱实时,卫长嬴已经拈了一颗菱肉吃了,点头道:“是清甜,与红菱不一样。”

绿房就建议:“既然园子里有,那往后每日给大小姐备上一碗?”

“就这样!”卫长嬴指了指朱实手里的碗,“拿进去,一会闲下来正好搭嘴。”

“婢子去拿井水浸上,不然这天怕是要干瘪下去的。”朱实忙道。

卫长嬴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们剥了这么半晌倒是便宜了我,也不能叫你们空欢喜一场,明儿个叫厨房照我吃的点心给你们一人一份。”

众人都笑着谢了,簇拥着卫长嬴进屋去。

【注1】京观:古代为了炫耀武功、震慑敌人,展示自己的凶残之处,把敌人的尸首和土一起建成金字塔的形状放在路边啊城门什么的显眼地方。我记得好几年前也看过另种说法是专拿首级来搭的,一颗颗人头堆砌成塔,灰常的魔教风范!咳,大家自己想象一下吧。

【注2】野菱角:不知道的自己度度吧,卖相不好,往往只有一节手指那么大,但我一直觉得比红菱好吃。

第十七章 祖母真面目

更新时间:2013-08-09

次日一早,宋在水就过来催问不回帝都的事情有了几分眉目。卫长嬴被她硬生生的摇醒,整个人语无伦次了半晌才有点回神,气恼道:“昨儿个晚上祖父说了不要打扰,我直接没去祖父祖母那儿,能和祖母说什么?”

见宋在水失望,卫长嬴懒洋洋的打个呵欠,才道,“但晚饭时我和母亲提了,母亲说,会写信去和舅父商议,解除这门婚事。”

听到“解除这门婚事”六个字,宋在水陡然眼睛一亮,欢呼着扑上来抱住她,喜道:“好长嬴!你真是我命里的救星!”

见她这样,卫长嬴倒是被吓醒了,忙道:“但母亲也没说一定能成,我可不敢给你打这个保票。”

“什么?那就是这么一提了?”宋在水翻脸好比翻书,忿忿道,“我道姑姑有了万全之策呢!你也不把话说清楚,害我白高兴了一场!”

卫长嬴道:“啊哟,瞧你这过河拆桥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母亲是舅父的平辈,总归能有几分指望罢?”

宋在水冷笑着道:“平辈算什么?我告诉你罢,早在江南的时候我就求过我祖母了。我祖母使人打听得东宫确实不成样子,也写过信给父亲,试探着提出太子这般不成器,就是我做了太子妃对宋家也未必有几分好处!但父亲却回绝了!不然,我哪里还要在凤州磨蹭?直接在江南住着多安逸啊!我倒不是说姑祖母和姑姑待我不好,但我住在这儿,父亲一封信接一封信的催着,不免叫姑祖母和姑姑都左右为难。”

卫长嬴闻言吃了一惊,道:“怎么会这样?”她原本还以为宋家老夫人也赞成宋在水做这太子妃,所以宋在水只能到凤州赖着,未想宋家老夫人也是怜恤孙女的,却是宋羽望一意独行了。

按说宋羽望如今的官职已是正一品之司空,算得上位极人臣了。即使女儿做了皇后,他能够得到的好处也十分的有限。从江南宋氏来说,如今的阀主宋心平正是宋羽望之父。宋心平与宋老夫人一样饱受殇子之痛,他连嫡带庶存活到成年的只有一子三女。

作为宋心平唯一的儿子且是嫡子,宋心平身上的上柱国之勋、世袭罔替的爵位端惠公、包括阀主之位,往后也全都是宋羽望的。在这种情况下,宋羽望完全没有必要把女儿赔进宫里去。

毕竟其余五阀也没那么好排挤,尤其如今世道渐乱,掌握军权的沈氏、刘氏、苏氏地位有微妙的提高。端木氏、卫氏都在增加与这三家的联姻,宋羽望膝下只有宋在水一个女儿,怎么也该嫁到这三家里去,而不是送进宫去做个看着风光然而一旦皇后失宠,必定跟着身败名裂的太子妃。

何况宋羽望与元配卫氏十分恩爱,二子一女全是嫡出,宋在水最幼,怎么看,宋羽望都没有理由把这个女儿推进火坑里去。

卫长嬴想不明白,宋在水就更想不通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宋羽望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对子女素有耐心。尤其对自己这个女儿,一向纵容宠溺,可惟独在嫁进东宫一事上,宋羽望极为坚持——甚至宋在水气急了,一次写信时以死相逼都无法动摇宋羽望的决心。

思来想去也只能解释成宋羽望重诺了。

若是旁的事情,宋在水也不是信口雌黄的人。然而这终身大事,她又不是那等追慕富贵之人,哪里能就这么认了命?

卫长嬴在襁褓里定下来的未婚夫沈藏锋——沈藏锋还是帝都少年一辈里极受推崇的杰出子弟呢!担心自己出身文风昌盛的卫家,与以武传家的沈藏锋完全说不到一起去、容易被欺负的卫长嬴还惴惴不安到了勤学武艺的地步。

比起心思细腻的宋在水,卫长嬴算是粗枝大叶了,为着婚后生涯,尚且如此努力。该到个荒淫成性甚至于随时有性命之危的宋在水又岂会放弃自救?

宋在水阴沉着脸道:“若是实在不行,我也只有自毁容貌一条路了!我宁可往后被讥为媸陋,也好过……”

“表姐别急!”见她越想越窄了,卫长嬴忙安抚道,“或者我去和祖母说一说……看祖母有没有主意?”

宋在水叹了口气,道:“好吧。”

——说是去请教宋老夫人,其实指望也不大的。宋在水在卫家赖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私下里都和卫长嬴说过好几次了,虽然每次都刻意避开下人,然而宋老夫人与宋夫人这样精明,哪里不知道?

虽然没直接赶她走,但这几次接到宋羽望来信也是反复含蓄提醒宋在水该尽早奉父命北上了。可见自己这姑祖母和姑母,要么是爱莫能助,要么就是不想太过插手宋家的事情。到底她们虽然姓宋,如今总也嫁到卫家为卫家妇了,自有子女要操心,哪里能把自己当嫡亲女儿一样的筹划?何况父亲宋羽望心意之坚,连祖母都没能阻止……

所以卫长嬴去说,多半也是被敷衍过去罢了。

宋在水心里想着:“再这么下去,父亲迟早要直接送信给侍卫了,届时他们若用强,卫家这儿也不好管宋家事情……从今儿起,到底放支磨尖了簪尾的簪子袖子里的好。我是宋家本宗嫡出女,就算损了容貌,凭着身份与妆奁,嫁个其他望族里远支清贫的男子总归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都强于嫁给东宫那样的货色!”

她这儿暗自发着誓,卫长嬴赶到上房,才进门,就察觉到四周下人少了很多,所在的基本上都是宋老夫人的心腹。

陈如瓶更是搬了个小杌子亲自拦在了门口,见到卫长嬴来,她忙起身:“大小姐怎的来了?可不巧,老夫人现下乏了,吩咐不许打扰呢!”

卫长嬴还没说话,忽听里头传出宋老夫人一声怒喝,虽然隔着门窗也听得清清楚楚:“卫盛仪的子女你顾惜,郑鸿的骨肉就不是人了?!”

……卫长嬴和陈如瓶对望一眼,面上都有尴尬之色。跟着卫长嬴来的绿房、绿墀更是立刻望天望地,就差没把两耳捂起来了。

能够叫宋老夫人打发走闲人,关起门来再吵的,除了卫焕,这瑞羽堂上下再无他人。

卫长嬴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撞见祖父祖母吵架,她正想溜走,不想又听宋老夫人继续高声道:“我也不跟你多说,瑞羽堂在朝中不能没人,那好,卫盛仪可以继续留在朝中为官,但长云、长岁必须都回来!”

“我想做什么?!这下贱东西离了眼前片刻就不舍得不作怪!我倒要看看他除了生着一副算计嫡兄的黑心肠外可还留着点儿人性,能不能把两个嫡子都不当人看!”宋老夫人顿了一顿,中间似乎是卫焕说了话,老夫人跟着喝道,“我不跟你罗嗦!总而言之,长嬴和长风好好的,这两个小东西就好好的,他敢再动手脚,这两个小东西也别想好过!真当他如今一家子远在帝都就翅膀硬了?我就奈何不了他们了?我如今还没死!就敢这样欺到大房头上,就郑鸿那身子骨,岂不是我今儿个死了,明儿个就要被这心狠手辣的东西送下地来寻我?!是,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也都叫我母亲,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就郑鸿一个!当年我连续夭折数子,为了你子嗣计,却还要忍痛为你纳妾,结果现下你就这么对我唯一的亲生子?!你有没有良心?!究竟哪个才是嫡子!?合着若那陆氏活到现在,你还想叫她爬到我头上来?”

“你这个老东西给我闭嘴!”

屋子里传来一迭声的碎瓷声,听着声音就不像是就摔了一件东西,宋老夫人显然是气极了——

“长嬴没出生那会,我就看出他是个心肠狠的!上赶着把儿子往郑鸿名下塞,为了什么?还不是一心一意盼着郑鸿无儿无女,把瑞羽堂这儿的好处全占了去才好!结果天可怜见,叫大房不至于没了香火,长嬴和长风能不被他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长嬴是女孩子,照说妨碍不到她什么,如今也想着在婚事上坑长嬴一把!就不要说长风了!”宋老夫人尖声道,“你给我闭嘴!你个该挨千刀的老东西!横竖从今儿起,长嬴长风有任何不好,我全部记到二房头上去!你敢再帮二房说话,我就跟你拼了!”

伴着宋老夫人最后的怒喝,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大响——仿佛是极重的器物被推倒了。

卫长嬴暗擦一把冷汗,小声问陈如瓶:“嬷嬷,祖母她……”她是知道自己这祖母性情强势的,可卫焕怎么说也是一阀之主,哪里能够由得老妻这样呵斥谩骂不还手?

听这动静,该不会卫焕忍无可忍,对宋老夫人动手了罢?

陈如瓶之前就想赶卫长嬴走,可又怕被里头的卫焕和宋老夫人听见了尴尬,这会忙竖起食指按了按唇,示意她噤声,回头看了看还紧闭的门户,侧耳听了片刻动静,才拉着卫长嬴闪到旁边的花树后,方小声道:“好小姐,你快走罢,今儿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免得阀主尴尬……就当你没来过!”

卫长嬴忍不住道:“方才那动静怪大的,跟着祖母就没了声音……可是祖母……不太好?”

“……不会的。”陈如瓶想说什么却又忍了,脸色古怪的道,“老夫人什么事儿也没有,倒是阀主……嗯,阀主也没事。大小姐走罢,一会老夫人就要叫人,若是晓得大小姐在外头,大小姐说这……岂不是两下里都不自在?”

卫长嬴狐疑的看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才道:“好吧,我先走了。”

只是她前脚出了门,后脚就把绿房和绿墀打发回去。只剩自己一人时,卫长嬴背着手左右一打量,确认了无人,嘴角微微一勾——她一撩裙子,两丈来高的院墙,不必助跑,轻巧的一个纵身,蹬住墙身,横走数步,恰好伸臂搭住墙头,腰间使力,猛然翻了上去!

第十八章 其实家学渊源

更新时间:2013-08-09

卫长嬴深得祖父祖母欢心,这上房又天天来请安,自幼满庭院嬉戏,最熟悉不过。她选的这处院墙翻进去恰好是一株木兰花树的所在,此刻早已过了木兰花盛开的时节,然而高大的木兰树枝繁叶茂,迎着骄阳欣然舒展的叶面似能随时滴下油脂。这葳蕤的树冠亭亭如盖,遮得树下一片荫凉。

她落地后,踩着柔软的草地轻巧一转,就躲到了树后,四下里一望——这木兰树是靠着墙种的,外头另有一丛的迎春花,这会花当然也谢了,和木兰树一样郁郁葱葱的蓬松着挡住了树下情形。

所以她藏身的地方向来无人来的,略加小心就不会被院子里的人发现。

只是想靠近屋子就不容易了……卫长嬴迅速盘算着附近可以利用的花木,不想这时候,迎春花丛外,却远远传来一声有点僵硬的招呼:“阀主,婢子去请纪大夫来?”

咦?

因为担心祖母盛怒之下也激怒了祖父,从而吃亏,想着留下来一探究竟的卫长嬴忽然觉得……

她移动脚步,快速跑到花丛边往外一看——果然,卫焕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撑着后腰,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甚至于有点摇摇欲坠的出了门,他才出门,后头立刻传出宋老夫人的怒喝:“请什么大夫!一点淤伤,拿盒药膏来揉两下不就成了?!”

又骂,“自己受点儿小伤,就惦记着想请大夫!嫡亲孙女儿被算计一辈子的大事,居然倒想息事宁人!我呸!真当我死了!管不得你?!你还想请大夫!我告诉你,不把我交代的事儿做好,你就是痛死了也休想吃一口药!”

大魏仅有的六位上柱国之一、当今天子钦封常山公、卫氏阀主——卫家上下心目中威严无比、不敢轻易亲近的卫焕卫仲熠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乖乖儿站在回廊上听着。

隔着花树,卫长嬴看不到这祖父神色,可也能想象到卫焕的沮丧与无奈。

“这……这才是御夫之道啊!”少女卫长嬴对祖父的同情不到瞬息之间就化成了对祖母的钦佩羡慕,她惟恐自己过于激动被发现,忙躲到角落里去,咬着自己白生生的拳头,堵住偷笑声,“我就说么,夫婿不听话,一味贤德有什么用儿?人家不骂你多事,直接不睬你,倒显得自己罗嗦了!向来乖巧懂事都是打出来的,古人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儿子能打乖,夫婿为什么不可以?看祖母今儿个这样威风,祖父被又打又骂话都不敢高声回一句……这才是真正的当家主母啊!”

卫长嬴有点理解为什么祖母并不像母亲那样坚决的反对自己习武了。

“只是祖父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祖母要打他却是容易。”卫长嬴心潮澎湃之后,冷静下来又担忧了,“但那沈藏锋,自小到大都听说他武艺武略俱过人,也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他打到今儿个祖父这样?”

她托着腮思索半晌,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听江伯说了那许多故事,便是正面交锋不是他对手,背后下阴手——我就不信玩不过他!”

卫长嬴捏着手指,煞气流露,定下了往后参考今儿个宋老夫人打骂之下卫焕的乖巧来调教夫婿的目标。这才蹑手蹑脚的原路出了院子,去寻江铮继续刻苦努力了。

屋子里,把卫焕吼到书房去收拾伤势,宋老夫人重又恢复了安然之色,叫进陈如瓶等人,吩咐道:“把东西都收拾下。”

方才听着动静大,这会屋子里也乱。单是大大小小的细瓷就摔了五六件,碎片溅得满地都是。下首一张紫檀木榻还歪了位置,陈如瓶眼皮一撩,对比方才卫焕出去时受伤的位置,一想就知道怕是宋老夫人急了,把卫焕推得撞到那榻上——这木榻极为沉重,即使是健仆,没两个人都移不动,可见卫焕那一下撞得之重。

然而宋老夫人还在气头上,脸上半点都不见心疼,吩咐了下人,就着陈如瓶伸过来的手起了身,进了内室。

陈如瓶扶宋老夫人在内室靠窗的榻上坐了,转身去掩了门,就小声劝道:“阀主一把年纪了,老夫人下回下手还是轻点罢?”

“你不知道。”陈如瓶是老夫人的陪嫁,从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使女伺候到现在,风风雨雨几十年,场面上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步,私下里倒是随意得多,宋老夫人听了她的劝没有动怒,却摇着头,“郑鸿多病,盛年无能,长风这一辈都还小,如今瑞羽堂在帝都那边只能让卫盛仪那竖子撑着场面。所以长风羽翼丰满之前,我也不能动那竖子!这一点,卫盛仪清楚得很!若郑鸿好好儿的,借他十个胆子,敢算计长嬴?我不端出不肯罢休的态度来,哪里能震慑得住二房?”

陈如瓶柔声道:“五公子如今已然束发,开过年来已经可以边读书边在衙门里跟着阀主、三老爷学理事了,如此历练数年,自可以谋取正经实职。这日子掐着就到,卫盛仪又能有恃无恐多久?老夫人为了他与阀主这样怄气,实在不值得的。”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哪里这么简单?仲熠是不能离开凤州的,盛年是个撑不起场面的人,放他独自离了凤州眼前都不能放心,更不要指望他能照拂侄儿了。卫盛仪不可信,所以长风不调教到及冠之后,有了几分自保之力,我怎么放心他去帝都?”

“姑夫人如今也在帝都呢!”陈如瓶将反扣在漆盘里的五瓣葵花贴金箔瓷秘色碗倒过来,提起银壶斟了碗乌梅饮,熟练的开了柜子,取出去年夏日腌的梅子,拿银匙舀了几个放进乌梅饮里,又加了勺蜂蜜,双手放到宋老夫人跟前,道,“嫡亲姑母姑父在,总归会对五公子留意着的,再说,大小姐明年不就也要嫁到帝都去了?”

她说的姑夫人自是指宋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卫郑音。

宋老夫人端起乌梅饮呷了一口,沉声道:“郑音和长嬴到底是妇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太多?郑鸿就这么一个嫡子,如今长风都十五了,郑鸿身子还是不见多少起色……恐怕大房的子女缘分就长嬴、长风姐弟两,你说我怎么敢拿长风冒险?”

“老夫人这是要敲打二老爷么?”陈如瓶沉吟,“当真要把二公子、三公子叫回来?”

“这个自然。”宋老夫人端起瓷碗,眼中闪过寒光,嘿然道,“若不是长婉已经出阁,二房也就这么两个嫡子,有多少嫡出子女,统统都给我乖乖儿回来凤州待着!我的长嬴、长风好好的,我也不和一班晚辈计较什么。若长嬴和长风不好,二房……就给我等着断子绝孙罢!”

说着,重重将瓷碗掼在海棠式小香几上,溅出的乌梅饮立刻濡.湿了老夫人的袖子——陈如瓶忙近前来,拿帕子替老夫人擦拭着,轻声慢语的劝道:“老夫人要召回二公子、三公子,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嫡亲祖母要孙儿到跟前伺候,那是给二房体面!二公子和三公子回来凤州,想怎么样,都是老夫人一句话儿。区区一个二房,哪里值得老夫人动气?老夫人可也太抬举他们了。”

宋老夫人抬手让她擦拭,没接这个话,倒问:“方才院子里好像有人来过,是长嬴还是长风?”

除了这两个被宠大的嫡孙外,方才那样的情形,也没有旁的人敢不识趣的停留了。

陈如瓶有点尴尬道:“是大小姐,仿佛有事要寻老夫人呢。婢子拦了,奈何大小姐赖着不肯走,婢子又怕声音大了传进来不好——不想老夫人还是察觉到了。”

宋老夫人道:“听我是没听见,但这大热天的,方才堂上一扇窗是虚掩的,我仿佛看到钗光划过两次,想着当时你在外头,使女婆子应该没人会乱走,不是来人就是来人身边的使女,所以才这么一问。”

又哂道,“这孩子,有什么事情早点晚点不能说,偏这会子跑过来!”

虽然卫长嬴没撞进屋,这会晓得自己大发雌威的一幕被孙女见着,宋老夫人到底有些尴尬。

陈如瓶晓得老夫人虽然语气里有些埋怨,却没有当真生这个孙女的气,就笑着道:“说起来大小姐起初倒没有赖下来的意思,后来不肯走,却是听见了些动静,是怕老夫人吃亏呢!婢子好说歹说才把她哄离了。”

宋老夫人闻言,失笑道:“我吃什么亏?吃亏的该是她那没良心的祖父才对!”

“大小姐可不知道这些,老夫人向来慈祥,阀主却是威严自露的,也难怪大小姐会担心老夫人——可见大小姐到底是更向着老夫人的。”陈如瓶抿嘴笑道。

宋老夫人叹道:“她是我的嫡亲孙女,能不向着我吗?只可惜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孙女,眼看着她长大成人,花儿朵儿一样怎么都爱惜不够,却就要嫁人了。而且还是嫁去帝都,这一嫁我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看到她?”

听着她语气里的惆怅与担忧,陈如瓶忙道:“老夫人这话说的,老夫人如今可是康健得紧,往后还要栽培曾孙长大成人的。想再看到大小姐有什么难的?帝都到凤州虽然不近,可回头大小姐把夫婿笼络住了,也不是没有一起回来探望老夫人的机会。”

又道,“再者,老夫人想大小姐了,打发人送信到沈家去,苏夫人能不给老夫人面子?”

宋夫人微哂道:“其实这孩子出阁之后能不能见到这孩子事小,归根到底还是她往后……往后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大小姐赤子之心,又向来乖巧伶俐,不然,老夫人怎么横竖看大小姐最喜欢?以老夫人的眼力,能进老夫人的眼,还怕沈家的长辈不喜欢吗?”陈如瓶宽慰道,“再说大小姐的想法未必不能歪打正着呢,那沈家公子是明沛堂里当未来阀主栽培的人,文韬武略料想都学得,然而沈家世代驻守西凉郡,武是根本,未必就会喜欢照着闺阁楷模栽培出来的那些娴静娇弱的大家小姐。倒是咱们大小姐这样刚柔并济、英姿飒爽的才更中他意罢?本来大小姐惟恐到了夫家会吃亏,就是担心与沈公子说不到一起去,这才说了要打沈公子的气话。这要是两情相悦夫妻和睦,咱们大小姐哪儿下得了手?”

声音又一低,“婢子说句逾越的话,就像今儿个老夫人固然有些失手,可阀主也不恼老夫人的——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也是欢喜冤家,乐在其中!”

“但望如此罢。”宋老夫人虽然精明,可涉及到唯一的亲孙女一辈子的事情上,她也是关心则乱,不敢笃定的,只叹道,“长嬴出阁得到明年,先把正事办了——去,拟一封信来我看,就说我近日身子不大好,尤其想念帝都的长云、长岁这两个孙儿,着他们即刻携妻带子回来侍奉榻前。记得用仲熠的名义!”

陈如瓶微微一笑:“婢子这就去。”

——二房这次真是昏了头了,老夫人还在,也敢对大房动手脚。

也不知道是不是卫盛仪在帝都独挡一面多年,渐渐忘记了老夫人的手段,忘记了当年他长跪的那四天四夜是何等发自肺腑的请罪哀求,还有卫焕帮着说情,才过得关?

第十九章 纷纷扰扰

更新时间:2013-08-10

宋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要看好了二房,免得再作怪害了自己心爱的嫡出骨血,是以雷厉风行的定下来了制约二房的策略——她这必要时给二房一下狠的的盘算当然不能真的让卫焕知道。

所以回头见着上好了药的卫焕,宋老夫人又换了种说法:“陆氏早逝,盛仪也是我抚养长大的,他要是个好的,我会容他不下?盛年和盛何,我几时说过他们不好了?”先端着嫡母的身份给卫盛仪套上个不孝的罪名,跟着神色黯然,凄凉道,“你只看他当年说要把长岁过继给郑鸿,你说他这是什么用心?”

卫焕叹着气:“那会郑鸿无子,他也是好心。”

“好心?”宋老夫人立刻扔了凄凉,冷笑一声,不屑的道,“那我问你,这过继嗣子的事情,咱们两个还在,轮得到他来说三道四?他是阀主还是你是阀主?这种要大开祠堂的大事儿,咱们还没开口,他倒是先谋算起来了,这是安分守己的人?我冤枉他了吗?!咱们卫家代代出礼官,你可别告诉我他不懂这里头的规矩!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卫焕觉得很头疼,“就照你说的他不好,有过算计兄弟的心思,然而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再说如今瑞羽堂只他一个撑在那里,若是咱们这支断了朝官,长风他们想袭爵或接掌瑞羽堂没什么,但上柱国之勋那是决计指望不上了——你说盛年和盛何谁能代替他?敬平公那边又死活不肯出仕!我看敲打一番也就是了,这些年来咱们回到凤州,他们一房在帝都,难免有人从中挑唆,好在如今事情又不是不可挽回,你就这样大闹……”

他摸了摸头上的伤,苦笑着道,“你心疼长嬴,却也替长风想一想罢?没有这个叔父,他往后入仕了难道去靠景城侯?依我看这次的事情未必不是景城侯那边挑唆的,盛仪一向就怕你,恐怕是他们那边有人不小心被套出了三言两语,结果景城侯得了空子……一旦盛仪不能在朝为官,或者不能安心在朝为官,吃亏的当然是咱们瑞羽堂,而知本堂却可以趁势以同族的身份占了咱们的地方。”

说着说着卫焕脸色严峻起来,道,“外头都说卫崎能任司徒全是我提拔的,可你知道,知本堂虽然也是凤州卫的一支,但到底血脉疏远了,咱们瑞羽堂的远支也不是没有朝官可以栽培。我怎么可能向圣上进这个言?当年是他简在帝心,圣上垂询时被我看破心意,不得不就势而为……不然他怎么一任司徒又兼了燕州行台?但圣上虽然信任他,却也信任我,是以上柱国之勋还在我身上!倒又被卫崎觊觎着了!”

世人都认为源出同族、来往亲切的瑞羽堂、知本堂必然也是和睦友爱。却不想卫焕和卫崎暗斗根本不是一天两天了。皆因为大魏一直只有六位上柱国,一姓一位,如西凉沈只有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无强势分支,倒也没什么。可卫氏却有个分支知本堂声势并不在本宗之下,虽然上柱国之勋始终在瑞羽堂这边代代相传,老敬平公那会,因为如今的敬平公碌碌无为,知本堂就觊觎过一回。

若非老敬平公当机立断,把瑞羽堂传了能干的庶子卫焕,瑞羽堂也未必能够像现在这样牢牢的占据着朝中、凤州的地位。

因此这回卫长嬴受到未来婆婆的敲打,宋老夫人急着替孙女出气,卫焕却想到了是景城侯的算计。

宋老夫人阴着脸,道:“是啊,假如不是二房泄露了消息出去,知本堂哪里能够有这样的机会?总归是他们不好!”

“是是,他们不好。”卫焕叹道,“但也不用把长云、长岁都召回来罢?你这么一做,岂不是正中了知本堂之意,惟恐咱们瑞羽堂不隔阂不分裂?”

“所以这信,我想了想,还是你来写。”宋老夫人不慌不忙的道,“就说想让他们听一听卫师古的讲学,好歹在名士门下待过,你再想法子替他们扬一扬美名,这样晋升也快些。用这样的名义把人叫回来,我来问个清楚!也提点提点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卫长云和卫长岁都已经二十余岁了,皆已成亲,受着父荫从十六七岁就任了官职,虽不及祖父和父亲精明,但靠着家世如今也有了些气候——所以卫焕怎么也不愿意为了孙女婚事上这么点波折就把他们叫回来,不但让卫盛仪分心和隔阂更深,也耽误这两个孙儿的前程。

但照宋老夫人这么说……

卫师古的名头当然是大的,在他门下听过课,到底也是一份资本。而且两个孙儿回来,以卫家在凤州的地位,不难替他们传出孝顺高洁之类的美名……若宋老夫人当真肯以德报怨的话,孙儿们积累这么份名气事小,最重要的是有助于消除老妻和庶子之间的恩怨,哪怕是不能全部消除,但总归是个进展。

何况现在宋老夫人还这么不依不饶,不叫二房的孙儿回来怕是宋老夫人始终认定了二房谋害大房。但卫焕觉得这回十有八.九是被知本堂算计了——即使二房有那个心,这回的计谋也太过简陋了,更不要说这一手对于大房以及宋老夫人根本算不上致命的打击,反倒会进一步得罪了嫡母长嫂。

卫焕的儿子卫焕清楚,卫盛仪决计不会是这样愚蠢的人。

思来想去,卫长云和卫长岁不回来是没法子和宋老夫人解释清楚的。但两个孙儿一起回来也太大动干戈了……还不如就叫一个回来与老妻解释明白,到时候自己从中劝和,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上下一心对付知本堂是正经。

当然卫焕深知宋老夫人现在话说的好听,等孙儿回来后就未必了,但自己若也一直在凤州的话……庶孙回来了受点委屈免不了,断然也吃不了大亏。

做晚辈的在长辈跟前受点气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横竖宋老夫人知道了二房是冤枉的,也不会当真怎么样了罢?

这样盘算着,又被宋老夫人再三的催促,卫焕到底点了头。

因为要留在凤州斡旋老妻与庶子的关系,当然就不能分身去燎城了,卫焕按着宋老夫人的要求写完了召卫长岁回凤州的家信,跟着就命人叫来三子卫盛年:“你告诉宋含,州北之事,让他好生处置,士卒之外,州勇也可以全部调去,州城防卫,由我卫家私卫暂时接手,他不必操心!若要钱粮,我也必为他筹集。只是不可让戎人肆虐我大魏沃土!若这回戎人再砌筑出京观,休怪我无情!”

卫盛年垂手领受,却欲言又止。

卫焕察觉到,皱眉问:“你有何事?”

“回父亲的话,东胡未破,而凤州竟有戎人踪迹,且能令燎城告急,自非小股戎人潜入。”卫盛年道,“孩儿想,是不是刘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若是如此,可要招募更多的州勇?并向朝廷求助?毕竟戎人已渡怒川,绝非小事!”

他本就是优柔寡断之人,胆子也小,之前听说燎城遇戎人攻城,惊得魂飞魄散,大为失仪,当时宋含也在,让卫焕狠狠训斥了一番——虽然如此,却是越想越担心,此刻忍不住再一次提议加强防卫。

“刘家当然出了事。”卫焕闻言,重重一哼——卫盛年的呼吸又轻了几分,只听卫焕冷冷的道,“但如今还不到算这个帐的时候,先不用管了……不过这次潜入的戎人虽然不少,但也不会太多,否则他们与北面的戎人南北夹击,刘家岂不是真的完了?只是戎人擅战,我州中百姓如何能拒?是以才要催促宋含速速领兵前去!至于说朝廷那边我自有分寸!”

卫盛年虽然不够精明,但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多年,这样的话还是听得懂的,不禁微微吃惊:“父亲是说刘家……为什么?”

“这个回头再说罢。”卫焕皱眉道,“兵贵神速,你快去和宋含说,让他即刻率兵北上!不得有误!对了,刘家的事情,就不必让他知道了!”

“是!”卫盛年虽然诧异东胡刘氏为什么忽然坑起了卫家,但却更不敢违逆了父亲的意思,忙敛住心神,恭敬一礼,退出门外,大步去寻宋含。

……内室的宋老夫人听着下人一五一十的禀告了卫焕与卫盛年交谈的经过,也微微皱起了眉,陈如瓶遣退小使女,自己拿起榻上的美人锤,替宋老夫人捶着腿,柔声道:“老夫人,婢子倒觉得这回二房仿佛真的冤枉了?”

宋老夫人沉吟道:“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二房总归是有异心的,不隔三岔五的敲打一回,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当年卫盛仪企图让卫长岁过继给卫郑鸿的事情,宋老夫人一直都把二房看成了眼中钉。

有了亲孙子卫长风后,宋老夫人对二房厌恶之余又添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惟恐自己就这么一个孙儿被害了去,到时候卫焕一身功勋爵位、卫家上下,全部归了卫盛仪,这样的可能,只是想一想,宋老夫人都恨得想吐血。

此刻虽然知道二房可能并未想要在苏夫人跟前进谗言,但宋老夫人也没觉得自己算计二房就委屈了他们,轻描淡写的道,“家信都送出去了,横竖等人回来了问过再说罢。不过这回州北的事情,倒是有意思!”

“东胡刘氏故意放了这批戎人过来,之前又有大小姐婚事的波折,摆明了是要阀主明知道州北有事,却不得不留在凤州。”陈如瓶止住捶腿,怀疑的道,“却不知道州北到底会发生什么?”

“即使卫长云与卫长岁一起回来,州北当真出了事,也未必就能把仲熠留在凤州。毕竟仲熠若不放心我,难道不能把两人一起带上?所以他们不会指望这样做就能让仲熠一直留在凤州。”宋老夫人摇头,道,“刘家远在千里之外,虽然能够背后做些动作,然而却不足以左右大局的,不过是设计一些机会罢了,现在要留意的,还是近在咫尺之人。”

陈如瓶会意:“婢子明白了。”

第二十章 再次铩羽

更新时间:2013-08-10

祖父祖母这儿的忙碌与勾心斗角,卫长嬴自然一无所知,次日她又被宋在水催促,到宋老夫人跟前来替宋在水说情,先开头照例还是和宋夫人说过的那一番:“东宫荒淫无道得紧,听着圣上这两年非常宠爱年轻美貌的妙婕妤,而妙婕妤又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对朝臣也多加笼络着,如今皇后的地位也很不稳固了。皇后地位危急,按着本朝前两位太子的下场,太子之位也是摇摇欲坠,本朝的废太子多是暴死,废太子妃纵然还活着,可也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这样的婚事,有什么好结的呢?”

宋老夫人淡笑着道:“你昨儿个来寻祖母,就是为了说这个?”

卫长嬴偷听了祖父祖母吵架,到底有点心虚,闻言望天望地道:“是啊,祖母,咱们帮帮宋表姐好不好?我听着这位太子的做派,觉得咱们家随便指个小使女嫁给他都是委屈了。”

“你这话说的越发没头脑了。”宋老夫人眼角瞥见孙女心虚的模样,正觉得好笑,闻言忙又训斥了一句,但语气里更多的却是爱怜,“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贵为国之储君,你怎么能这么乱说话?这在家里说惯了嘴,往后岂不是专门要惹祸?你可是要嫁到帝都去的。”

卫长嬴扑到祖母身上撒娇道:“我也就是在祖母跟前说话这样的随意,我晓得祖母最疼我了!纵然我行差踏错,还有祖母在呢!”又靠着宋老夫人蹭来摇去,腻声道,“祖母祖母,帮帮宋表姐?好不好嘛!”

宋老夫人最怕也最喜欢卫长嬴姐弟这一手,被缠得衣襟散乱鬓发蓬松直告饶,面上却是眉开眼笑着,笑骂道:“你再不放手,祖母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回头看你去闹谁?”

卫长嬴这才停下,陈如瓶忍着笑上来替宋老夫人整理衣冠,恢复了端庄的仪态,宋老夫人伸指点一点孙女光洁如瓷的额,又爱又恨的道:“表姐表姐,为了表姐,把祖母摇来又晃去,直当成了什么了?真真是有了要好的姐妹,也不心疼祖母了!”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扯着她袖子,狡猾的转移着话题,道,“祖母帮不帮表姐呀?”

宋老夫人虽然觑出她这点儿小心思,但也和卫长嬴所想的一样,不忍心为难她,复点一点她额,学她扬着尾声,曼声道:“祖母怎么帮表姐啊?”

“咦?”虽然宋老夫人一时童心,随口应了这么一句,卫长嬴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诧异道,“祖母怎么也帮不了表姐?横竖表姐现在就在咱们家,就说表姐病倒了,太子那边难道还能一直等着表姐不成?回头等太子立了新妃,表姐再痊愈,不就成了?”

宋老夫人没想到孙女如此敏感——快出嫁的孙女,当然是越聪明越好,闻言倒是有些欣慰,却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你们小孩子家不要多问了。羽望到底是在水的父亲,他的女儿,咱们家怎么好管?”

“可舅舅如今却是把表姐往火坑里推呢!”卫长嬴不满的道,“祖母不能帮表姐一把么?我听说宋家老夫人也是不愿意表姐去做这太子妃的,反正舅舅是祖母的晚辈,难为过后还会跑来质问祖母?”

宋老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既然知道宋家老夫人都没法子这件事情,你想祖母又会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呀?”卫长嬴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宋在水这婚事怎的如此难弄?明明上下齐心,不至于敷衍不过去的,偏一干长辈个个都表示爱莫能助。

而且,无论宋老夫人还是宋夫人,论起来都不是怕宋羽望的人,可现在却没有一个肯为了宋在水反对宋羽望。按说她们虽然不会把宋在水当卫长嬴一样爱护,到底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也不该这么袖手旁观罢?

但宋老夫人虽然疼爱孙女,可她不想说的事情,任凭卫长嬴使劲了撒娇发嗲的手段,甚至当真在宋老夫人的榻上打了几个滚,都没能从宋老夫人嘴里套出半个字——只得郁闷的回去与宋在水说明。

宋在水虽然早就知道若姑祖母和姑母有意襄助,也不必等到自己哄了卫长嬴去求恳了,但这会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卫长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索性道:“不如你回去帝都,直接问一问舅舅?我不信舅舅当真不疼你的,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

“回去之后恐怕就直接被关到大婚了罢?”宋在水此刻虽然伤心,却不改本性,冷笑连连,尖酸道,“你说我都在信里写了比起去做太子妃,我宁可去死这样的话了,换作姑祖母和姑母,凭什么误会还能继续不松口吗?”

她心灰意冷的擦了擦脸,叹道,“父亲是真的要我的命啊!”

“不至于这样的,我想可能舅舅见了那信后,一时气急说的气话。”卫长嬴看她这样子,心里也同情得很,竭力劝解。

然而宋在水根本就听不进去,默默垂泪半晌,卫长嬴正待打发人去请宋夫人来,她却忽然擦干了泪,恢复平静道:“不用惊动姑姑了,这些日子都在这儿打扰,怎么还能再给姑姑添麻烦?”

“表姐?”卫长嬴听着她语气不大对劲,不免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我想祖母和母亲不可能不心疼你的,只是到底为什么不肯插手……祖母和母亲都不肯说,我想,这里面,一定有缘故的……”

宋在水歪过身子,靠到隐囊上,眼望帐顶,淡淡的道:“嗯。”

“也许弄清楚了这个缘故就不打紧了呢?”卫长嬴难得见到她这垂头丧气的模样,越发同情,绞尽脑汁的替她找着理由,“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我还没死呢!你用不着摆出这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冷不防宋在水却瞪了她一眼,翻身坐起,道,“行了行了,我如今既然想不出法子,那就等到时候再议罢!”

卫长嬴虽然不知道她做好了走投无路时自毁容貌以求脱身的后手,但凭着两人相处以来的彼此了解,总觉得宋在水另有盘算,狐疑道:“表姐你可别想不开啊!事情还没到绝处,未必没有扭转的可能的。”

“……我想得开的很!”宋在水的后手是毁容,却不是自尽,再说她毁容也是为了嫁个不用那么操心的男子好好过一辈子——她才不想死,闻言气得发笑,“你——我就知道你是专门来克我的!没见我心绪这么坏,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卫长嬴眼都没眨一下,张口道:“表姐秀美可人、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心怀仁慈、必有福报……聪明伶俐、善良可爱、窈窕淑女、雪魄冰魂、凤仪天成……表姐你这么好,听得我都要嫉妒了!啊哟,说这些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去翻几本书再来。”

……宋在水深深吸了口气,道:“是的,我已经全好了!我求你件事情……你要做什么快点去罢!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成么?”

“表姐你可真难伺候。”卫长嬴懒洋洋的起身,道,“我这么听话,你还要赶我走——不过我瞧我这么一说,你倒是心情好些了?”她略显得意,“果然我最会安慰人了,我想表姐现在一定不会有什么窄了的心思了。”

宋在水翻过身去把头埋在薄被里权当没听见……

出了鸣瑟居,卫长嬴便吩咐人去请江铮到后头来,绿鬓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便劝说道:“这会子正热着,大小姐还是先回衔霜庭里歇息会,等日头偏了再去罢?”

卫长嬴道:“我又不困,在衔霜庭里歇着怪没意思的,还不如去树荫下打两趟拳精神。”

她不困,使女们可都觉得乏,所以绿墀就道:“大日头下,怕是树底下也不风凉,大小姐看这四周树叶子动也不动呢,到时候越罗衫子被汗潮了贴在身上怪难受的。”

“而且前两日大小姐不是才被日头晒疼了脸?夫人和贺姑姑都说大小姐如今要多避在屋子里呢。”

七嘴八舌的,到底把卫长嬴劝得答应先回衔霜庭了。

只是才到衔霜庭,就看到朱实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到卫长嬴回来,一溜儿的跑出来,禀告道:“大小姐,方才画眉姐姐过来,说是夫人让大小姐过去一趟呢。”

卫长嬴狐疑的问:“我这两日仿佛没惹事罢?”

“……”使女们一起沉默了一下,才不确定的道,“好像没惹罢?”这段时间卫长嬴光是罚跪就有了两回,基本上被叫到宋夫人跟前少不得挨上一顿说,弄得主仆听见宋夫人叫女儿过去,头一个想法就是今儿个难道又要挨罚了吗?

“那母亲怎的叫我过去?”卫长嬴不放心的道,“绿鬓你留下来,好生打探着消息,不对劲就往长风和祖母那儿报信,知道吗?”

留了这么一手,卫长嬴才往宋夫人的院子里去,只是她却也白操心了,因为宋夫人这回叫她并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不务正业,倒是另有事情:“你今儿个到你祖母那里去了,可听你祖母和身边人说起你四妹的婚事?”

卫长嬴奇道:“没有,四妹的婚事怎么了?”

“方才你三婶过来,说你三叔昨儿个与她说了,看中宋含的嫡长子宋端,想撮合给你四妹。”宋夫人自不瞒心爱的长女,道,“你三叔的为人你也知道,向来好哄。亏得你三婶仔细,问起那宋端详情,谁知你三叔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才与你三婶说当时喝多了,然而几回见着宋端都觉得不错……你三婶哪里能放心?这不来寻我商议了么。”

卫长嬴禁不住笑了:“三叔怎么这么糊涂的?四妹一辈子的事情,他喝多了,回头也不细问一问吗?要说在三叔跟前好,这有什么奇怪,不说想娶四妹了,这宋端也不过是长史之子,又是宋家旁支,三叔可是本宗子弟,还是凤州刺史,这回凤歧山剿匪,祖父也去了,他哪里敢失礼?”

宋夫人对卫盛年也十分看不上,道:“他还想着去禀告你们祖母呢!还是你们三婶说,你们祖母已经发话,过些日子再议高蝉的婚事,这才拦住了!若不然看他的样子怕是恨不得立刻把你四妹许过去——我猜他多半是被宋含哄晕了头!若没你们三婶,高蝉这回非吃个大亏不可!”

“那三婶可是想打消三叔这个念头?”卫长嬴问。

然而宋夫人摇头:“宋含虽然是宋家旁支,但你们三婶觉得若那宋端人好,倒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这样高蝉就是嫁在凤州了,往后回娘家也方便,有什么事情都能照拂到。所以现在主要还是先把宋端的为人打探清楚,然后探得你们祖母的口风……若这两边都没问题,你们三叔这回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到底做了件正经事儿。”

第二十一章 卫郑鸿

更新时间:2013-08-11

卫长嬴听了,就道:“那要我去问祖母吗?”

“如今宋端那边的情形还没打探过来,你去问了,却叫你三婶怎么回答?”宋夫人轻责了一句,因如今屋子里都是心腹,也不怕和女儿说几句实话,“既然你们祖母这几日都没提高蝉的婚事,那么上回所言的高蝉婚事已经心里有数怕是随口说的——如今你们祖母为你和长风操心都来不及,哪来的心思去管三房里的事情?更不要说宋端底细没打听清楚就过去烦她,要不是你们三婶拦得快,你们三叔这回不被骂才怪。既然这样,你不要管了,回头等你三婶把人探听清楚了,我与她一起去说罢。”

卫长嬴正要答应,宋夫人又道,“你把这个拿回去,记得晚上沐浴后涂,涂了别擦掉,就这么睡一夜,明儿个起来保准脸上就全好了。”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来,不过方寸大小,施嬷嬷见卫长嬴迷惑,在旁解释道:“这是雪莲膏,大小姐前两日不是晒伤了吗?夫人催着人做出来的,只可惜这东西不好储存,每次要用都得现做,但对肌肤却极滋润的,尤其是晒伤的地方,涂了准能好。”

当初卫长嬴为脸上晒伤担心不过是担心宋夫人斥责,故意做戏,这才嚷着脸上疼,实际上她并没有晒到那样的地步,未想到宋夫人这几日忙忙碌碌却仍旧记着这事,心下一暖,接过瓶子亲自收进怀里,甜甜道:“无怪表姐总是羡慕我,有亲生母亲疼爱究竟不一样。”

宋夫人听得舒心,展容道:“这是自然,我统共可就你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不疼你还能疼谁去?”这么说了又觉得不对——这话对次子说也还罢了,这长女惯会看人,打小就无师自通了恃宠生骄的做派,自己这么一说,可别让她越发骄横不好管了。

然而想改口已经迟了,卫长嬴得意洋洋:“我就知道母亲最是舍不得我,什么都紧着我依着我的。”

宋夫人只能叹口气,叮嘱这回叫女儿来的最后一件事:“后日去陪你们父亲用饭,你想想好了怎么打扮,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会叫你们父亲担心的事情全部都给我收起来!但说了一个字叫你们父亲烦着,看我怎么打你!”

虽然卫郑鸿体弱多病,但与宋夫人感情却很好。只是卫郑鸿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即使卫家想方设法的为他调养,把命续下来了,却是禁不得吵闹,是以从卫长嬴姐弟落地后,夫妻两个就分院而居,毕竟小孩子总是要吵人的。

之后宋老夫人出于对二房的防备以及为了卫长风前途,坚持让宋夫人当起了家。当家夫人的院子,进进出出请示的人自然不断,不可能安静下来,所以卫长嬴姐弟长大独住后,宋夫人却没和丈夫合住回去。毕竟,宋老夫人这么安排也是为了大房的长远考虑。

现在的情况是,卫郑鸿由几个精细的世仆服侍着长年住在瑞羽堂一个僻静的院子,偶尔身体好时,才能与妻女团聚一回,但也不过是用个饭、说几句话。因为不能够像寻常父亲那样天天时时的见,所以对大房来说,这样的团聚俨然过节一样,母子三个都会提前几日开始琢磨着到时的穿戴、要说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尽量让卫郑鸿欢喜和放心。

譬如说卫长嬴打小的顽劣、这回被未来婆婆的敲打,这些事情那是决计半个字都不能透露的。

对于这个长年久病、难得一见的父亲,卫长嬴也不敢放肆,垂手答了,问过宋夫人没有旁的嘱咐,这才告退下去。

两日的功夫一晃而过,便到了大房团聚的时候。

卫郑鸿住的乐颐院在东南角,本就地气和暖,如今这季节更是草木葳蕤,因卫郑鸿怕吵,知了都被粘了个干净,夏日踏着扶疏花荫走进去,融融的药香扑面而来,只觉分外幽静。

这位瑞羽堂少有人见的嫡长子虽然长年卧病,与妻女见面也是躺在软榻上居多,却不掩一身风流气度。卫郑鸿年已四旬,然而望之最多不过三十许,他双眉如剑,斜飞入鬓,眸子黑且亮,鼻如悬胆,生得极是俊逸,若非薄唇上毫无血色,长年静养屋中导致肤色苍白,这两件彰示出身体的孱弱,看起来并不像病人,却更类午后斜倚软榻小憩的儒雅名士。

名门望族最讲究的风仪二字,在他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非病骨所能掩盖。

只是卫郑鸿风仪再好,开口时说话时却明显的透露出中气不足,声音轻而发飘,不近点甚至难以听清楚:“长嬴今儿个穿这件石榴红上襦很精神。”

卫长嬴今日的装扮是贺氏帮着挑的,石榴红缠枝玉兰花暗地纹绣上襦,水色罗裙,绛练束腰,绾着单螺,斜簪着两支玉兰花簪。本来现在天正热,石榴红又是顶红顶艳的颜色,这一件上襦看得人心里都躁热了几分,然而乐颐院这里绿浓碧浅,红绿相映,却把她原本就明若丹葩的容貌衬托得光彩照人,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听到父亲称赞,卫长嬴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父亲定然会说好,之前母亲还叫我换另一件藕荷色的呢!藕荷色哪有石榴红鲜艳?”说着,朝宋夫人扮个鬼脸。

卫郑鸿轻轻而笑,笑容说不出的优雅,缓声道:“藕荷色也好,我儿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虽然是极平常的宠爱子女的父母用来哄女儿的话,从他说来,却无端端的叫人信服。长年久病之下,却还能有如此风仪气度,也难怪宋老夫人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怎么也放不下、不甘心。

只看卫郑鸿生来久病,尚且能够养出这一身风流气韵,倘若他是个康健的人,卫焕这一支,更有何虑?

宋夫人瞪一眼女儿,啐道:“你别老是惯着她了,惯得她如今越发没规矩,我已经管她不住了。”

“母亲怎么会管不住我?”卫长嬴讨好的道,“我最听母亲的话了!”

“你们母亲带你们不容易,不可叫她多操心。”卫郑鸿仍旧微笑着,柔声叮嘱。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道了一声是,卫郑鸿这才转向卫长风,温言道:“这些日子功课如何?”

“先生和祖父都说孩儿还算用心。”卫长风恭敬而谦逊的道,他是个典型的名门子弟,小小年纪就已经非常重视风仪谈吐,虽然对着亲生父亲,也力求表现得优雅从容,只是由于年岁的缘故到底显得有些青涩,远不及卫郑鸿浸润到骨子里的气韵风流,被胞姐一比总显得有些拘谨。

只是卫郑鸿对子女的要求各不相同,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不像宋老夫人那样觉得瑞羽堂和卫焕的一切就应该是卫长风的,然也盼望独子能够支撑起自己这一支的门庭。因此对卫长风的懂事很满意,温言道:“质皎海内闻名,能拜在他门下,是你的福气,虽得赞誉,却仍旧不可懈怠。”

卫长风忙拱手领受:“孩儿遵命。”

宋夫人嗔道:“长风课业好着呢,半点都不要人操心。”因为知道卫郑鸿精力有限,见他已经问过子女,就岔开话题道,“你这几日怎么样了?可觉得身上爽快些?”

卫郑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笑容之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口中却道:“是好些了。”

他的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先天就不足,实非人力所能为,当年卫焕和宋老夫人求得海内名医在卫家长住两年,才调养得略有起色,然而也不过是有了一双子女后拿药石吊着命罢了。

纵然如此,时不时也要小小病上一场,休看他风仪优雅、从容不迫,其实三天两头就要吃上一场苦头,难受起来彻夜辗转难眠都是家常便饭。这一点就连之前请过的那位名医也没法子,他能把卫郑鸿续命到这会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卫郑鸿对自己的身体清楚的很,他这辈子也就是这样拖着日子活一天是一天了。只是虽然对他来说活着是受罪,可为着上头的父母下头的子女,还有不计他身体不好嫁过门来撑起大房数十年的表妹,他也愿意这么痛苦却欣慰的活。

但卫郑鸿已对这样的痛苦习以为常,宋夫人却一直为他揪着心,为了不叫妻子烦恼,所以他此刻就不想多谈自己的身体,岔开话题道:“上回长嬴不是提过莲子糕,今日一早鲁全就去园子里摘了莲子回来,一会你们都尝尝。”

他转移话题的目的非常明显,宋夫人听出意思,不禁神色一黯。她也不是不知道丈夫的身体好坏就是现在这样了,然而究竟不死心,总盼望着哪一日或者另外觅得良方,或者上天垂怜,卫郑鸿一下子好了,夫妇两个一起扶持长女幼子,彼此也好有个依靠。

夫妇两个正黯然神伤,亏得卫长嬴活泼,笑嘻嘻的依在父亲的榻边道:“莲子糕?父亲不知,前两日我身边的小使女在园子里玩水,摘了野菱角回去,我吃了几个,倒也觉得别有风味,不如让鲁全下回再做一道菱粉糕?”

宋夫人立刻一个眼刀飞过来:“你父亲特意记挂着你随口提的吃食,你倒是变得快!”

“不过一道糕点,我儿既然开口,岂能不应?”卫郑鸿温和的笑了笑,抬手命不远处的下人,“记下来,下回让鲁全做上。”

鲁全是乐颐院中专门负责卫郑鸿膳食之人,说起来还是当年那位名医教导过的,擅长药膳,但寻常食物做的也是别具一格,即使对饮食颇为挑剔的卫长嬴和卫长风,对他的手艺也颇赞赏。

……既然说到了吃食上,卫郑鸿索性就吩咐了开饭,上回卫长嬴提到的莲子糕头一个被端上来,另配了茯苓饼、云豆卷和荔枝粥。

见到色泽淡绿可爱、撒了一层白糖的莲子糕,卫长嬴眼睛一亮,伸箸就去夹了一个,先放到卫郑鸿跟前,同时卫长风也敛袖为宋夫人敬上,待卫郑鸿含笑让他们自用,姐弟两个才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卫郑鸿久病,一日三次的喝着药,胃口自然好不了,宋夫人则是为丈夫担心,对糕点兴趣也不大,两人都是随便吃了一点点。倒是卫长嬴和卫长风正当年少好胃口的时候,吃得甚是香甜,夫妇两个看着子女康健活泼的的模样,之前为卫郑鸿身体担忧的一口郁气不知不觉也消散了许多。

卫长嬴吃完一个,还想再拿,宋夫人忙道:“少吃点儿,这东西是糯米做的,多食了恐怕存住!”

闻言卫长嬴只得恋恋不舍的看了眼莲子糕,取了一块茯苓饼心不在焉的咬了一口,就丢回面前的碟中——宋夫人正要再教训女儿浪费,这会外头菜肴倒是陆续上来了,因为卫郑鸿的缘故,大半都是药膳,又是家宴,只用了两碟冷盘。

鲜笋拌芹菜、蒸茼蒿之后,就是一味虫草老鸭,宋夫人忙亲自挽起袖子替丈夫盛汤,一时间没顾上之前的话,倒让卫长嬴就这么混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表姐你真好

更新时间:2013-08-11

用过饭之后,卫郑鸿精神尚可,所以又留妻女说会话,大抵都是卫长嬴在说,宋夫人偶尔嗔上两句——卫长风默默的听着,不时偷眼揣摩父亲的举止言谈,门第之间重风仪,卫郑鸿虽时刻都要承受病痛,体虚无力,可他谈吐举止,足以使绝大部分自诩风流的门阀子弟甘拜下风。

要知道当年宋夫人也是江南宋氏视同掌上明珠的本宗嫡出女,虽然宋卫婚嫁优先考虑彼此族中适龄子弟,但作为如今的江南宋氏阀主之女,她自己若不愿意,宋家卫家都不会强迫了她。宋夫人这样强势的性情明知道嫁给卫郑鸿必定困难重重,却欣然出阁,和卫郑鸿这风仪绝对大有关系——不是真心爱慕卫郑鸿,宋夫人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有父如此,卫长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非常盼望能够学到父亲骨子里的名士气度,是以每次见面,总是顾不上说话,而是一心一意琢磨学习。

但一心一意以武力打出个未来的卫长嬴显然没这份心思,她唧唧喳喳的围着卫郑鸿说这说那,眉飞眼动,活泼之极。绿荫之下,一袭湖蓝锦袍的男子含笑听着,神情怡然喜乐,只在女儿不注意时才微一皱眉,将痛楚按捺下去——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小厮上来提醒,卫郑鸿必须休憩了,宋夫人才恋恋不舍的起了身。

出了乐颐院,宋夫人惆怅的回望了一眼,这才无精打采的对子女道:“都回去罢,不可懈怠了功课,免得你们父亲挂心,知道么?”

姐弟两个应了,宋夫人又低声道:“长嬴今儿做的很好,你们父亲就爱看你们这神采飞扬的模样儿。倒是长风,你太过沉默了些,这样会叫你们父亲认为你不太亲近他,下回要改!”

卫长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道:“我瞧长风一直看父亲,好像是有话要和父亲说?”

“不是的。”卫长风虽然被性情跳脱刁蛮的胞姐比得少年老成,他也爱端着望族子弟的不疾不徐,到底年少,此刻被母亲一训斥,姐姐一挤兑,顿时尴尬得红了脸,方寸微乱,道,“只是看父亲今儿心情不错。”

卫郑鸿虽然多病,骨子里却很是刚强,他不喜向旁人诉说苦痛之语,尤其在子女面前,难受极了也不过微微皱眉,和子女说话时刻都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宋夫人心下难过,勉强笑道:“他看到你们总归高兴的。”

因为为卫郑鸿担心,宋夫人也无心和子女说什么,随便叮嘱了几句,母子作别,各回各处了。

卫长嬴回到衔霜庭,贺氏就拿了一份帖子道:“敬平公府的帖子送来了。”

“二姐的生辰?”卫长嬴接过看了看,见和往年的一样,就顺手放下,道,“就比照去年的份备份礼好了。”

贺氏知道她一直看不惯卫长娴对三房的欺压,认为是落了卫焕一支的面子,所以这两年送的礼都非常平淡,就提醒道:“据说刘家就要给二小姐过继嗣子了,这次是不是加一点?”

“过继嗣子?”卫长嬴一愣,随即道,“刘季照过世有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提起来?”

虽然如今民间青年失偶的妇人大抵会另嫁以谋取生路,但名门望族重礼,像卫长娴这样出阁不几年就做了寡妇,即使回了娘家,基本上都是就这么守一辈子了。卫长娴是卫家本宗嫡出女,她的丈夫刘季照在刘家地位也不低,又是为国捐躯,自然不能让他就此绝了嗣,早先卫长娴新寡的时候,卫焕这支就私下里议论过为什么刘家没有给刘季照过继嗣子?

毕竟有个孩子养着,卫长娴也能有点盼头。否则年纪轻轻的孀妇终日里真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但卫长娴回来这两年都没有提过嗣子的事情,卫长嬴还以为她不耐烦养小孩子,打算临终时指个人过继了哭灵呢。

贺氏笑道:“大小姐整日里惦记着舞刀弄枪的怎么一点旁的话都不留心了呢?这事儿如今府里都知道了——二小姐不想要刘家旁支的子弟,只想在刘季照的子侄里选一个。偏刘季照的兄弟子嗣也不多,前两年没有年纪小的,年岁长些的她又担心养不亲不肯要,这不,上个月刘仲照得了一个庶子,刘仲照本身有两个略长的嫡子了,刘家就打发了人过来凤州,问二小姐要不要这个孩子。”

“二姐要了?”卫长嬴问。

“自是要了。”贺氏道,“虽然是庶子,可却是刘季照的亲侄儿,血脉是极近的。而且这次不要的话,谁知道下次有合宜的人选是什么时候呢?毕竟二小姐这两年在敬平公府也寂寞得很,养个嗣子到底也能有些事做。”

卫长嬴点头道:“这倒是好事,她有正经事情做,也别老是寻着咱们这一支的不是。”

“其实敬平公府和咱们府里都是老阀主的骨血,又俱在凤州城里,能够亲亲热热的相处还是亲亲热热的相处的好。”贺氏笑着道,“大小姐也别老是恼二小姐了,好好的夫婿就这么没了,虽然依旧是锦衣玉食,但往后又还有什么指望呢?嗣子再好,终究不是亲生骨肉。”

贺氏是个厉害的,向来不肯轻易的让人,平常又爱顺着卫长嬴,只有两个人她一向逆着卫长嬴的喜好,就是对江铮十分不喜、对卫长娴深为同情。这是因为贺氏本身也是寡妇——她的丈夫在她做了卫长嬴乳母后次年染病身亡,两人本来有个儿子,只比卫长嬴大三个月,但长到六岁的时候却又夭折了。

那时候贺氏还年轻,宋夫人怜悯她的身世,又因为她不过是个下人,无须像卫家的小姐们一样重视礼仪,不嫁二夫,私下里问过她是不是再嫁个人,好歹留个子女。当然这样的话她就不能再伺候卫长嬴了,毕竟卫家这样的门第,小姐们的近侍都要求符合品行无缺的贤仆良婢的要求的,留个再嫁之妇在嫡出小姐身边,没的叫外人议论卫长嬴会不会被教坏。

然而贺氏被独子的死打击得心灰意冷,加上几年下来对卫长嬴也有了感情,不愿意离开这小主人,就一口拒绝了宋夫人的体恤。

由于贺氏自己也是青年守寡而且失了独子,对经历仿佛的卫长娴就格外的理解和同情。

这一点卫长嬴也知道,这会听她劝着,便道:“好啦好啦,二姐不找麻烦,我也没有主动惹过她。”

想了一想,就道,“便添些什么葡萄石榴的东西吧,或者其他什么合宜的,反正姑姑看着办好了。”

贺氏心细,道:“嗣子到底不是二小姐亲生的,二小姐向来又多心,别觉得大小姐是嘲笑她。依婢子之见,不如挑福寿一类的,横竖都应得了景儿。”

“这些东西我私库里多,除了最好的那几件,姑姑随意挑。”卫长嬴点头。

眼一晃便到了卫长娴的生辰,被宋在水打了个短,三房的姐妹虽然当时很为难,这日倒是真的不去了。理由也是宋在水暗示的,因为裴氏有些小小的不适,做女儿的留下来伺候才是理儿。

三房姐妹不去,二房远在帝都,卫焕这支同辈的女孩子就卫长嬴一个了,她到换好了衣裙才醒悟过来,先不忙出门,跑到鸣瑟居里和宋在水理论:“表姐你把四妹妹和五妹妹都说得不去了,今儿个我一个人去敬平公府?不成,你得陪我去!”

宋在水诧异道:“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去?长风他们难道不去?”

卫长娴因为是回娘家孀居的,生辰当然不会大办,也就请卫焕、卫炯两家过府用个便宴。她虽然嫁过人了,但年纪既轻,辈分也低,似宋夫人这一辈人基本上是不会去赴宴的,除非另外有事儿正要去敬平公府商议。一般都是随份礼,让膝下子女去——之前三夫人裴氏为了弟弟的缘故倒是亲自去过一次,但碰了钉子也就不去丢这个脸了。

因为是堂姐,离得又近,所以男孩子们也会去凑个热闹,顺便与堂兄弟们见见面。

这会宋在水听卫长嬴说就她一个人去就奇怪了,然而卫长嬴道:“长风他们是去和大哥、九弟、十弟他们一起的,就我和六妹妹陪二姐?六妹妹最多坐上半刻定然嚷着要去园子里玩,那样就剩我一个人和二姐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和二姐说不到一起去的。”

宋在水幸灾乐祸的道:“这样不是正好吗?你明年就要嫁到沈家去了,谁知道你那些妯娌和大小姑子是不是个个能和你说到一起去?如今正好拿你这二姐练练手,你得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我才不呢!”卫长嬴拉住她胳膊,“你和我一起去——二姐那样的人,最适合表姐你这样横看竖看都是贤良淑德的人去应付了,现成的嫡亲的表姐在这儿,我不拖你去帮着应付才是傻的。”

“不去不去!”宋在水懒洋洋的推她,道,“这么热的天,我才不去凑这个热闹!再说怎么会就你一个人陪这位卫二小姐?她又不是没有妯娌。”

卫长嬴一边拖她一边道:“每年二姐的生辰都是大嫂子办的,大嫂子的次子身子骨儿不大好,自落地就没有能安稳的时候。所以大嫂子虽然打发着下人操持宴席,自己都只是过来贺一贺,小坐会就走,九弟十弟又没到娶妻的年岁,哪儿不是我一个人陪她?唉,这都是你弄的,你不劝四妹妹五妹妹不去,又怎么会叫我这么尴尬?反正你非陪我去不可!”

宋在水挨着榻上死活不肯起来,懒散的道:“你又不怕得罪她,随便说两句话就走不就行了?非拉我去做什么?她又没给我帖子,巴巴的赶上门去,别叫人家赶打出来!”

“你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你去贺她她只有蓬荜生辉的份,哪儿敢嫌弃你?”卫长嬴一句话说得原本悠闲自在的宋在水脸色顿时僵住……数息后,她差点没跳起来,死死的瞪着表妹:“你不气死我,你不高兴是不是?!”

卫长嬴撒开抓她袖子的手,嘻嘻扮个鬼脸,道:“错了,你别恼,喏,我晓得你如今心情不好,索性就和我一起去二姐生辰上,权当散散心罢!”

宋在水阴着脸,冷笑:“是不是我不答应去散心,你就败我兴致败到我不得不陪你去敬平公府为止啊?”

“表姐这话说的,怎么能把我想的这么坏?”卫长嬴语重心长道,“表姐可是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娘娘,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人,我虽然是你表妹,可是君臣有别,我怎么敢得罪表姐呢是不是?说起来这母仪天下,我看再也没有比表姐更……”

“……够了!”一连串的太子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听得如今对大魏皇室深恶痛绝的宋在水几欲吐血,她胸口剧烈起伏片刻,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才咬牙切齿的道,“我……我陪你去,你等我更衣。”

卫长嬴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谄媚赔笑:“表姐你真好!表姐你就和我嫡姐一样!”

“我若是你嫡姐,打小和你长在一起,我早就被你气死了!!!”她这明摆着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往内室走去的宋在水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深吸一口气,回头怒吼!

第二十三章 卫长娴

更新时间:2013-08-12

到敬平公府的路上,宋在水都阴着一张脸,让马车里上至卫长嬴下至伺候茶水的小使女都眼观鼻、鼻观心,乖巧无比。只不过她到底是被当成未来皇后栽培长大的,最识大体不过。虽然一路上摆着脸色,到了敬平公府,车帘一掀,宋在水瞬间换回温婉高贵、口角含着和煦笑意,就差在身上写上“贤德良善、淑娴贞静、闺秀楷模”等字眼的大家闺秀仪态。

姐妹两个被扶下马车,还没整理下裙裾,就听不远处石阶上有人声若黄莺的出言道:“咦,三妹妹你还带了客人来?这位可是宋家小姐?”

宋在水循声望去,便见阶上廊下站着三五人,被簇拥在当中的是一个穿月白缠枝荷花广袖交领上襦、系水色隐花裙的少妇——府里有人生辰还穿这么素,定然就是今儿的正主、孀居中的卫长娴本人了。

果然卫长嬴对这少妇施了一个礼,客客气气道:“二姐近来可好?这确实是宋家表姐。”

“我还好。”卫长娴淡淡的笑了笑,只是笑意半点不达眼底,透着客套和淡漠,目光在宋在水身上一溜,微微举袖,半掩了嘴,道,“我说呢,看相貌举止,都与寻常的闺秀不一样,透着大气……前些日子就听说宋小姐如今在二叔公府上小住了,只是我是个不吉之人,没敢轻易给宋小姐这样的贵人下帖子,未想宋小姐竟亲自来了,实在叫我意外又惭愧。”

说着就要给宋在水赔礼。

宋在水忙拦阻道:“卫二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姐姐不嫌弃我贸然而来,我已十分感激。何况尊夫为国捐躯,英魂烈烈,在水虽然只是听闻,亦是深感敬佩!姐姐为夫守节,心贞气洁,更是堪为人妇表率,怎能言‘不吉’二字?”

她一面说着,一面仔细端详着这卫二小姐,宋在水虽然是受表妹卫长嬴影响先入为主对卫长娴没什么好感,也不禁有些惋惜:卫长娴望之最多也不过双十略余,生得面若满月,双眉甚长,眼若秋水,丹唇琼鼻,身量略显丰腴,然而并不臃肿,倒有些珠圆玉润的意思。

因为孀居的缘故她未施脂粉,夏日候在廊下,身边使女虽然提了冰盆,但鼻尖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越发显得肌肤细腻白皙。乌黑的发绾作一个简单的椎髻,只插了两支没有花纹的扁簪,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大方,雍容秀美,完全不像宋在水之前想象的闺中怨妇,丝毫不失大家闺秀之仪……想她出身高贵,如此青春韶华却要从此替亡夫守节,孑然一身熬过剩下来的数十年,宋在水也觉得这卫二小姐真是命途多舛。

听了宋在水的话,卫长娴眼中恸色顿现,眼眶不禁就红了,哽咽着道:“宋小姐言重了,我不过一介未亡人罢了,如何做什么表率?”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娴既悲痛,又引以为豪,所以今日虽然是她的生辰,但宋在水直接提到此事,她却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语气一柔,跟着道,“如今天热,咱们先去见母亲罢。”

卫长嬴看了眼宋在水,心想我就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表姐想要哄得二姐高兴不过是信手拈来——她这番话也幸亏因为卫长娴在没有说出来,不然宋在水定然又要给她气得不轻……

这一路上卫长娴大约都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直不曾出声,到了敬平公世子妇的跟前,才收拾好情绪为两边引见。

卫长嬴对这堂伯母当然是不陌生的,宋在水倒是头次见这小刘氏——之所以背后称她小刘氏,是因为她是续弦,敬平公世子卫郑雅的元配发妻大刘氏在十年前染病身故,卫郑雅为妻子守了一年后,为着敬平公夫人已逝,而女儿卫长娴当时才值豆蔻、需要女性长辈教养的缘故,续娶了大刘氏的堂妹。

所以这小刘氏名义上是卫长娴等人的母亲,实际年岁还不足三十,长年养尊处优又姿容秀美,望着与卫长娴倒更像是姐妹。

听说未来的太子妃陪表妹上门来贺卫长娴的生辰,小刘氏当然是肃然起敬,极客气的向宋在水道谢。

宋在水应付这种场合向来是手到擒来,三五句话就说得众人无不对她心生好感,都觉如坐春风,人人心里暗想到底是幼年就被皇家看中的人,真真是天生着一副玲珑心肝水晶胆,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竟是将满堂人都敷衍得风雨不透,俨然是与众人交好了十几年一样融洽。

有宋在水撑住场面,卫长嬴便躲起了懒,一心一意的摘着盘子里的葡萄吃。正吃着,从前门进府的卫长风等人也过来给小刘氏请安了。

本来都是卫家子弟,这通禀不过是意思意思,直接叫进来就成。然而如今宋在水在,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客,生得又好,又是早就被皇室定下来的人,小刘氏不免就迟疑了,想了想才道:“都是自家骨肉,且俱在凤州,又不是千里百里不能常见的,何必这样客气?天热,他们又多是骑马来的,还是先去歇一歇罢,别中了暑气。”

话是这么说,但众人都听出是忌惮着宋在水在这儿,不想叫外男冲撞了她。

为了避免宋在水尴尬,小刘氏正要立刻转开话题说点旁的,不想卫长娴忽然淡淡的道:“确实不必客气,本来我就说我生的日子不好,大热天的,落地时就叫先母受足了罪,月子里更是难捱得紧!出阁不几年又回了来……如今生辰又有什么可贺的呢?”

“你这孩子。”小刘氏脸上闪过一抹尴尬,明白自己方才的话让卫长娴认为是影射她今儿生辰,却正逢天热,嫌弃麻烦一样了,忙道,“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为的是让你高兴的,你说这样的话,这叫宋小姐和你嫂子、妹妹她们怎么想?还以为你不想见着她们呢!”

小刘氏这样连嗔带笑的试图圆场,心腹嬷嬷乔氏也道:“凤州卫氏乃是海内顶尖的名门阀阅,二小姐又是本宗嫡长支唯一之嫡女,世子之掌上明珠——二小姐的生辰若是还不好,这天下有几个人能好呢?”

继母和嬷嬷都这么说了,卫长娴神情之间仍旧是淡淡的:“母亲想多了,我就是有些自伤罢了,并没有旁的意思。”

小刘氏闻言这才展容,叹道:“好日子里那些伤心事就不要想了。”又柔声道,“等刘家把孩子送了来,你好好的教诲他,所谓生恩不如养恩大,便是嗣子,你打小养着他,其实和亲生的也没有什么两样。”

宋在水眼波一动,心想卫长娴果然很容易多心,有这么个继女,小刘氏平常大约没少头疼——对着继母都这样,也难怪卫长嬴烦这堂姐了。本来刘季照为国捐躯,卫长嬴又那么好武,不提和卫长娴是堂姐妹关系,也不该如此腻烦他的遗孀的。

因为小刘氏直接提到了嗣子的事情,于情于理卫长嬴也要问上两句。卫长娴淡淡的道:“我也还没见过,小孩子么……听信中说生得很有几分似季照。”

“长得像二姐夫?”这嗣子都还没有送过来,卫长娴又爱多心,这话还真不太好接,卫长嬴迅速思索了一下措辞,才干巴巴的道了一句,“那与二姐倒也有缘。”

小刘氏见卫长娴忽然把头别了开去不说话,只得无奈的代她敷衍,道:“那孩子半个月前满了月,过两日就会到了。”

卫长嬴忽然想起来一事,道:“堂伯母,这孩子如今还在东胡吗?”

“刘家的孩子当然在东胡了。”小刘氏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的道,“长嬴怎的这么问?”

“我……”卫长嬴话到嘴边却顿了一下,才看了眼卫长娴,小声道,“我只是想如今天正热着,小孩子出远门……”

小刘氏忙道:“那孩子是极健壮的,而且路上也有人悉心照料,总归是刘家血脉,怎么会委屈了他?”

“是我多嘴了。”卫长嬴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忙歉意的道。

“跟伯母还客气吗?”小刘氏端庄的笑着,嗔了她一句——宋在水也夹进来说了两句闲话,卫长娴忽然道:“料想嫂子快到我那儿去了,我先带宋小姐和长嬴回去?”

这个继女这么多心,偏又是元配之女,又是守节的孀妇,不能不好好的对待,小刘氏方才被她当众弄得差点下不了台,如今巴不得她早点离了跟前免得再生枝节才好,立刻道:“说说话都把辰光忘记了……你们都年轻,总在我这儿是太闷了,快过去吧。”

又笑着叮嘱头次拜访的宋在水不要拘束。

与小刘氏寒暄几句之后告退,出了院子,卫长娴就问:“四妹妹和五妹妹没有一起吗?”

卫长嬴心想果然你不会不问这个,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今儿个早上三婶有些不适,四妹妹和五妹妹心里担忧,都留在家里侍奉汤药了,托我把贺礼带了来,二姐你可别见怪。”

闻言卫长娴脸色顿时一沉,眉头也皱起,轻哼了一声,道:“是吗?居然这么巧?”

“是啊,许是这几日天热,夜里冰缸搁多了的缘故?”卫长嬴煞有介事的道。

宋在水恰到好处的插话道:“二小姐不必担心,裴夫人只是有些不适罢了,料想一两日就能够好的。”

卫长娴在乎的当然不是裴氏的身体,而是裴氏和卫高蝉、卫长嫣此举摆明了是故意避开自己,不过如今宋在水满面温柔充满贤淑之情的来了这么一句,之前又说了卫长娴“堪为人妇表率”,卫长娴毕竟不如卫长嬴不要脸,能够在这短短片刻把默认戴上去的高帽子扔到脚下去踩——更何况宋在水身份特殊,又是头次上门来贺自己,到底不能像对堂妹或继母那样不管不顾,只得认了贤惠体贴的名头,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道:“是这样吗?那便好。”

她也不傻,之前还觉得宋在水话语熨帖,人也入眼,觉得是个可交之人,这时候会过意来这宋家小姐到底是卫长嬴带来的,一见面就先给自己挖了个坑,心中恼怒,脸色也带出了几分——她不高兴,卫长嬴和宋在水也不是会去讨好她的人,既然话不投机,索性都不说话了。

这样到了卫长娴住的院子里,才进去,便有一个衣裙简素的使女上来禀告,说是二公子方才吃了碗莲子羹就呕吐起来,所以本来过来贺卫长娴、也是给她安排家宴的大夫人苏氏担心这个嫡次子,匆忙回去看了,留了这使女代为告罪。

“瑰儿吐了?可要紧?”卫长娴闻言,顿时吃了一惊,一路上故意摆给卫长嬴和宋在水看的脸色也不翼而飞,满是焦灼的问道。

使女说的二公子卫善瑰,是敬平公府的曾嫡次孙,这孩子如今才三岁,据说是因为苏氏出月子之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他,之前生其胞兄、大公子卫善始时亏损的元气未复,所以这个次子先天就有些不足,和堂叔卫郑鸿一样自胎里就积了弱。

由于这个缘故,卫善瑰诞生之后就成了苏氏的一块心病,对这个次子远比嫡长子更上心,听说他吐了吃食,自是心急如焚,立刻放下一切赶了回去——哪怕今儿个会得罪小姑子也不管了。

而卫长娴虽然是个爱多心的人,然她出嫁之后还没有孩子就死了丈夫,如今虽然要过继嗣子了,到底和她也没有血脉关系。反而是姓卫的侄子们才和她是一家的骨血,对卫长绪膝下的两个嫡子向来还是很关心的,此刻却也没心思去计较苏氏为了儿子丢下自己的生辰不管,倒是担起心来。

第二十四章 卫长娥

更新时间:2013-08-12

侄子病了,做姑姑的总归不能只惦记着自己的生辰,卫长娴问过使女光惦记着苏氏的吩咐在这儿等着自己,却没有另外打发人过去探问具体的情况,立刻骂使女愚蠢——骂过了下人,她皱着眉头对卫长嬴和宋在水道:“瑰儿体弱,这会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些个下人又这么笨,我很不放心,想过去大嫂那里看看,长嬴你先代我陪宋小姐在这儿罢。”

又对宋在水说了怠慢。

但卫长嬴却道:“咱们一起去看看瑰儿罢。”

“也好。”卫长娴本来想着宋在水身份特别,不能强行要求她去探望卫善瑰,才开口让卫长嬴留下来陪伴她的,但现在既然宋在水没有反对,卫善瑰虽然是男孩子,如今年纪还小得很,没什么需要避忌的,自然不会计较两人一起去。

三人被使女下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卫长绪和苏氏的院子,待进了庭院,得到禀告的苏氏才匆匆迎了出来。

苏氏形容清瘦,容貌平平,此刻因为挂心次子卫善瑰,两道描过的桂叶眉几乎皱成了一团,愁苦之色溢于言表,更加没什么姿色可言。然而举止谈吐都很文雅,到底是青州苏氏之女,与卫家、宋家相齐的门第出来的。

说起来这苏氏不但是卫长嬴的大堂嫂,还另有一重关系在,她是苏夫人——就是卫长嬴未来婆婆的堂侄女,虽然不是一支,但也是从帝都嫁过来的。由于这个缘故,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叮嘱卫长嬴在这堂嫂跟前乖巧些,免得传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到帝都,让苏夫人还没见到儿媳就厌恶上了。

不过苏氏也不是难伺候的嫂子,尤其有卫长娴做对比,卫长嬴对这个堂嫂的印象却比卫长娴好多了,倒是听得进去祖母和母亲的叮咛,对苏氏一向尊敬。两边匆匆见了礼,卫长娴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大嫂,瑰儿如今怎么样了?这到底是怎的了?”

“方才大夫施了针,倒是好多了。”苏氏当然知道小姑子和堂姑子一起赶来的缘故,很勉强的笑了一下,道,“说来都是乳母不当心,昨儿个晚上纵容着他玩了会冰,结果就被寒气侵袭,今儿个吃东西时就发出来了。”

“瑰儿向来身子弱,怎么还能玩冰?”卫长娴皱眉道,“这乳母也太蠢了点!”

苏氏早就看见眼生的宋在水了,偏被卫长娴问得一直腾不出空来询问,到这会才道:“这些先不说了……这位小姐眼生,我方才回来的路上仿佛听了一耳朵,道是宋家小姐今儿个亲自来贺二妹妹?”

宋在水自然是又谦逊又温柔的上前与她说话,对于宋在水的到来,苏氏和小刘氏一样表现出殷勤和客气,当然这份殷勤也带着名门望族惯有的矜持,怎么也不会让人觉得谄媚。

寒暄了一阵,苏氏就请众人进内去小坐。

里头正是安置着卫善瑰的地方。众人彼此推让着进了门,转过屏风,就见不远处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一个小小的男童正睁着乌黑的眼珠安静而好奇的望过来。这男童自然就是卫善瑰,他今年三岁了,生在锦绣堆里,向来不愁吃穿,可看起来却和两岁的孩子差不多大,实在叫人为他担着心。如今才呕吐过,更是小脸蜡黄,不见半点血色,透着股儿病弱,神情恹恹,叫人看了就觉得心生怜惜。

榻边除了一干惶恐已极的使女,还有一个绣服男童静静的陪伴着卫善瑰,便是卫善瑰的嫡兄、四岁的卫善始。好在他是个健康俊秀的孩子,不然苏氏的心也要操碎了。

这兄弟两个都认识卫长娴、卫长嬴两个姑姑,惟独对宋在水陌生,苏氏提点之后,卫善始忙整理衣袍很是正经的过来拜见,卫善瑰身体不好,还不能起榻,也躺着用稚嫩的声音问着安。

宋在水当然是忙不迭的阻拦搀扶,因为来得匆忙,也没想到给小孩子们带份礼,好在她并不是崇尚简素之美的人,身上首饰钗环不少,此刻就摘了两件给他们。两个孩子都看向苏氏,见苏氏与宋在水推让一阵点头后,这才接下来,又谢了宋在水。

跟着,卫善始就退到卫善瑰躺着的榻边,仍旧静静的陪着弟弟。

小兄弟这友爱沉静的模样很能打动人,宋在水忍不住赞他们懂事。才坐下来的卫善始闻言,忙又起身行礼答谢,小孩子做出这副目不斜视、庄重肃穆的成人之相来格外有趣,他的回答也斯文得紧,吐字清晰的道:“宋表姑谬赞了,舍弟年幼,我恨不能以身相代他……”

“你又胡说了。”苏氏忙打断他的话,温柔道,“要代替瑰儿也是为娘来,你也小着呢。”

“兄友弟恭,孝悌之义,就是如此了。”宋在水柔声道,“这也是卫大表哥和苏嫂子教子有方,凤州卫氏究竟是礼宗名世,子弟非同寻常。”

卫家常出礼官,有好几位先人都作过礼仪之注,子弟当然也爱听这样的话。苏氏谦逊道:“江南宋氏亦是海内名门,宋表妹幼年即得圣上青眼,可见宋氏门风。犬子能得宋表妹一赞,实是他们的福分了。”

卫长嬴心中哈哈大笑,果然见一直温柔和善的宋在水脸色一僵——一息之后才恢复如常,勉强笑道:“苏嫂子过誉了。”她生怕苏氏像之前贺氏那样跟着往母仪天下那儿恭维,赶紧道,“小公子现下正要静养,咱们老在这儿打扰怕是吵着了他们,叨扰这些时候也差不多了……”

苏氏忙道:“今儿个是二妹妹的生辰,照理我该在二妹妹那边帮手的,偏出了这么一回事情,倒是劳累你们特意来了一趟,哪儿是叨扰了?倒是做嫂子的怠慢了你们才是。”

又专门对卫长娴赔罪,卫长娴为了侄子的缘故倒是大方了一回,没和嫂子计较——几人说了两句,因为卫善瑰此刻虽然不吐了,却虚弱得很。本来这次卫善瑰呕吐,就是乳母不当心造成的,所以即使有下人,苏氏这会也实在没办法放心的离开这儿去给小姑子操办宴会,究竟要看着卫善瑰完全好了的,只得委婉的向卫长娴道来。

卫长娴听了,就道:“我本就说没什么好办的,每年你们都要发帖子,今日瑰儿都不好,我自己都不想去吃什么酒宴……”

苏氏赶紧斩断她的话头,道:“二妹妹这话是在怨嫂子了!”她虽然记挂着次子的身体,听这番话也觉得心里哭笑不得,要知道接了帖子过来的卫长嬴和宋在水都在呢,卫长娴这话是明着在嫌弃她们过府道贺了吗?

苏氏暗叹这小姑子如今脾气越发乖张,正要强打精神为她圆场,现成转移话题的理由倒是来了,有使女进来禀告,说是六小姐卫长娥已经到了,先到小刘氏跟前请了安,不想到了卫长娴院子里却得知众人都来探望卫善瑰——前后脚的赶了来。

于是苏氏忙道:“六妹妹来了呢!我记得有两个月没瞧见她了,也不知道现在长高了多少?”

六小姐卫长娥如今才十三岁,正是开始拔个子的时候,差不多一两个月一个样,苏氏所以言之。

卫长娥的祖父卫炯是卫老阀主三个儿子里势力最弱的一支,甚至于连个子嗣都是从卫焕房里过继的。不过卫长娥在同辈里的人缘却很好,这也是有缘故的——她穿着酡颜葡萄纹交领上襦、系银泥粉绶藕丝裙,绾着一对丫髻,落落大方的走了进来,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觉得松快了几分。

倒不是说这女孩子多么的美,实际上卫长娥生得只能说清秀端正,别说和明光照人、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的卫长嬴比了,就连卫长娴也不如的。但这女孩子长相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不惊艳不魅惑,不妖娆不出尘,偏看着说不出的可爱。

她嘴角弯弯勾着,噙着满满的笑意,双颊上一对梨涡极深,先给众人行了礼,又脆声回了卫善始小兄弟的问候,才道:“我今儿个起迟了,想着一定会是最后到的,不想到了二姐姐那里见安安静静的,还以为三姐姐也睡晚了,还窃喜呢,就听说人都到大嫂子这儿了。”

就关心的问卫善瑰的情况。

苏氏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介绍宋在水——

“我早就听说三姐姐的嫡亲表姐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宋在水本来还含着端庄和蔼的笑容望向卫长娥,一听这话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只是座中除了卫长嬴外谁也不知道宋在水现下最恨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都以为宋在水既然是准太子妃,如此荣耀的身份,不管是真心恭贺还是客套都应该提起来才是尊重,卫长娥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笑意盈盈的道,“我原想着我在凤州,这辈子怕是很难有机会去帝都的,即使去了也未必有觐见太子妃的福分,怕是会一直不晓得母仪天下是个什么样子呢,未想今儿却在二姐姐这里见着了。”

凭心而论这番话真的没有什么冒犯的,倒是说得俏皮可爱又不失恭维之意,正经的体现了卫氏之女的敷衍功夫。

只是……

宋在水掐了半晌掌心,才能够维持住端庄贤淑的形象,客客气气的笑道:“六小姐言重了。”干巴巴的这么敷衍了一句,她郑重其事的道,“今儿个我就是跟着长嬴上门来叨扰的,什么太子妃不太子妃——嫂子和姐妹们若是不怨我冒昧,叫一声在水或宋表姐也就是了,若再提太子妃什么的,那我可要以为诸位是嫌我了!”

苏氏等人都是眉眼通透之人,虽然有些诧异宋在水为什么不愿意听“太子妃娘娘”这一类的话,不过宋在说都明确的暗示了,她们也识得眼色,好歹不再提什么娘娘、母仪天下之类戳宋在水心窝的话了。

察觉到这一点,宋在水才舒了口气,暗中少不得又要向卫长嬴怒目而视:要不是这不可靠的表妹使劲拖了自己一起来,她才不会受这样的罪!

只是卫长嬴惫懒得紧,根本不惧她这样的瞪视,反而戏谑的望着她,显然乐得看被诸多长辈一直认为乃是最完美的“闺秀楷模”难得有敷衍不下去的时候……

第二十五章 比翼栖连理枝血玉簪

更新时间:2013-08-13

卫善瑰这么一病,卫长娴的生辰宴自然是草草收场。

告辞出了敬平公府,宋在水在马车上和卫长嬴好一顿掐,迫得自知理亏的卫长嬴再三赔礼,甜言蜜语了一路,宋在水脸色才和缓下来。

这样回了府中,先去上房见宋老夫人,才跨进门,就见宋老夫人神情愉悦,若坐春风,仿佛听见了什么喜事,见到卫长嬴,唇边笑意更深了,不待两人行礼,忙不迭的招手:“别拘着了,快过来罢!”

两人依言坐到宋老夫人身旁,卫长嬴好奇的问:“祖母今儿个似乎很高兴?”

“你来看看这个。”宋老夫人小心翼翼的从身后的榻上摸出一只紫檀木匣,这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匣面雕着并蒂莲与比翼鸟,侧边是缠枝牡丹花叶,四角包了金箔,金箔上各嵌着一颗夜明珠——如此用心,一看就是用来装贵重之物的。

宋老夫人这儿压箱底的东西,放在明处的几件卫长嬴都清楚得很,这匣子却是从来都没有见过,此刻看了就十分好奇:“是什么?”

不待宋老夫人回答,她已经手快的把匣子揭开——匣子才开,一道宝光顿时射出,使得室中骤然一明!

却见匣中垫着的锦缎上,赫然是一对色泽鲜艳如血、几欲滴下的比翼栖连理枝簪子。

这对簪子浑然一体,竟是整块的血玉所雕琢而成,上为比翼鸟,下为连理枝,羽毛栩栩、枝叶如生,只这份雕工,就已极为罕见!

卫长嬴与宋在水都是海内顶尖名门的嫡出之女,打小见惯了珠光宝气之物,此刻也为这对簪子啧啧赞叹!

只听宋老夫人用略带得意的语气道:“这对簪子,乃是叶氏名匠叶珠夫的手笔,你们看簪尖上,是不是有个极小的‘夫’字?那是叶珠夫的表记。”

表姐妹忙各拿了一支凑到眼前端详,少年人眼力正好,果然在簪尖处看到约莫芝麻大小的一个古篆“夫”字——宋在水惊讶道:“我听祖母提过,这钗环,海内以代代出皇匠的叶家最上,但叶珠夫仿佛不是如今之人?”

“在水记性真好。”宋老夫人今儿个心情非常不错,含笑看了眼侄孙女,赞许的道,“叶珠夫是宣宗时候的人了,他谢世距今足有八十余年,平生经手的钗环虽多,然而最得意的,到底还是要数这对簪子!”

说话之间宋老夫人从卫长嬴手里接过她拿的那支,叮嘱道,“你小心点儿……这对簪子才做出来的时候就价值万金了,到如今怕是只有更贵重的道理,青州苏氏底蕴虽然不让咱们家,但也是苏秀曼当年出阁时陪嫁之物中顶尖之物了!”

“苏夫人的陪嫁?”卫长嬴一惊,亏得她拿的那支簪子已经被宋老夫人接去才没酿出事情来,就连一向精细的宋在水闻言也吓得赶紧把簪子放回匣中——几万金虽多,被当未来皇后养大的宋在水倒不至于如此小心翼翼,可这是卫长嬴未来婆婆的陪嫁,如今送来给卫长嬴——这样重要的东西就算是个不值钱的物件也万不敢损坏了,还是谨慎点的好。

宋老夫人小心的把匣子收好,这才笑着道:“可不是吗?还是苏秀曼的陪嫁老仆亲自日夜兼程送来的。”

——也难怪今日宋老夫人心情这么好了,当初卫长嬴被人阴了把,将她还没过门就算计着把丈夫打趴下的盘算泄露给苏夫人,苏夫人心头恼怒之下,故意在卫长嬴的嫡亲姑母过府时,刻意亲近景城侯的嫡出孙女、帝都出了名的贤德的卫令月,甚至当众摘了多年随身的沉香木手串给了卫令月。

虽然苏夫人不可能绕过沈宣换个儿媳,可与卫长嬴论起来算是同族的卫令月得了苏夫人随身多年的手珠,还是在卫长嬴的嫡亲姑母卫郑音跟前得的,反而苏夫人对卫长嬴这个准儿媳没有任何表示……宋老夫人心里能不恼吗?

但现在苏夫人重新补了礼过来给准儿媳不说,出手还是如此的大方,连这对出自名家之手、在阀阅里也是十分有名的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都慷慨的拿了出来——相比之下,给卫令月的那串手珠也不过是个常带的玩件罢了,论本身价值论对苏夫人的意义哪里能和这对簪子比?

这可是当年苏夫人嫁到沈家时陪嫁里最贵重的一件!

就连苏夫人自己,也就是年轻时候逢着大典才戴上一阵,平常都舍不得拿出来的。饶是如此,在帝都贵妇里头也引无数人羡慕嫉妒恨,连宫中诸多贵人都眼红的。

卫长嬴还没过门就得了未来婆婆赏下这样的贵重之物,一直为她出阁之后担心的宋老夫人能不为孙女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与喜悦吗?

而且这对簪子因为太过有名,贵胄里老一辈的就没有不知道的,也就是苏夫人年岁长了之后就收好不戴出来、加上卫长嬴与宋在水都不是帝都长大的,才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按理来说即使要给媳妇,怎么也该给长媳、而且也是媳妇过了门之后再赐,沈藏锋可不是嫡长子,甚至还不是嫡次子!苏夫人现在就赏下来这对簪子……

宋老夫人何等精明,立刻就揣测到卫长嬴能够得到这对簪子做弥补,不仅仅是卫郑音去为侄女解释得很成功,更重要的、或者说决定卫长嬴得到这对簪子归根到底还是沈藏锋!

以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在苏夫人那儿的地位,媳妇之中能够得到它们的,要么是嫡长媳,要么,就是西凉沈氏明沛堂未来的当家主母!

很显然,沈家已经内定了沈藏锋接掌明沛堂,所以作为沈藏锋的未婚妻子,卫长嬴才能够有获得这对簪子的机会。

孙婿的成就决定着孙女未来的地位,当然是越有出息越好。虽然宋老夫人早就揣测着明沛堂会是沈藏锋的,可到底沈藏锋还年轻,沈宣膝下子嗣又不少,没有定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不好说的,如今这对大名鼎鼎的对簪到了卫家,那等于说沈藏锋的地位已经被默认、不出重大意外是动摇不了了!

宋老夫人真是为孙女感到欢欣鼓舞,兴致勃勃的与她们讲解道:“别看这簪子是叶珠夫手里出来的,可最珍贵的还不是这一点。”她指点道,“最珍贵的还是这材质——世人常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玉中也分高低,尤其是血玉!”

卫长嬴笑着道:“血玉是少见得很,我妆奁里翡翠、羊脂玉、黄玉、紫玉都很多,可也没有一块血玉呢。”

“我倒在祖母那儿看到过一块,不过也才拇指大小,雕了个蝉的形状,祖母有时候会摸着把玩。”宋在水眼波流转,嫣然道,“然而看着没有这个艳,颜色要暗上一点。”

宋老夫人微笑着道:“你祖母那一只血玉蝉我也知道,但和这个却不一样。要知道血玉有两种,一种是血渗入玉石之中,积年之后形成!你祖母那只是千年血玉了,当然也是价值连城。可这对簪子的材质却是第二种,乃是天然血玉,出自西方的高原之上,那里都是秋狄的地盘了。可就是在那儿,也是罕见得紧!”

宋在水笑着道:“表妹,你如今还没出阁,婆婆便这样疼你了,往后怕是要拿你当嫡亲女儿看待,连你夫婿都要吃味的。”她知道宋老夫人现在最爱听这话,果然闻言之后,宋老夫人登时就眉开眼笑,那舒畅得意之色当真是掩也掩不住。

卫长嬴心情也好得很——不管她盘算了如何心狠手辣的对付沈藏锋,到底还没忤逆到了胆敢对苏夫人挥以拳脚的地步,现下苏夫人态度转变,做媳妇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祖孙三个乐了半晌,还是陈如瓶忍笑提醒:“这事儿怕是大夫人还不知道呢,是不是着人去告诉一声大夫人?”

“这倒是。”宋老夫人这才醒悟过来,忙叫人,“双鲤,快去把这事儿与羽微说声——再叫她给长嬴挑挑合宜的孝敬之物。”又转过头来对卫长嬴道,“按说这回礼该你亲自去挑选,我与你母亲给你掌掌眼,然而沈家下仆说要速速回去禀告,耽误不得,也只能让你母亲代你这么一回了……你回头把礼单好好的看看,学着点儿,知道么?”

卫长嬴对于不要自己立刻去做的事儿一向都是满口答应,乖巧点头,道:“祖母放心罢,我回头定然好生请教母亲!”

……宋夫人得知亲家不但弃了前嫌,而且还把如此珍贵和意义重大之物不远千里的送到凤州来,自然也是为女儿欣喜万分!她亲自挑选了珍贵的回礼,想了想,又把女儿叫到跟前,指着额外的一份礼单道:“你可知道这一份是送给谁的?”

卫长嬴虽然对这些应酬功夫不怎么上心,人却极聪明,只一想就道:“是给二姑姑的吗?”

“不错。”宋夫人见女儿聪慧,心下略感安慰,语重心长道,“这一回你婆婆送这对对簪来,首功就是你这姑姑!要没你这姑姑在帝都为你缓颊,又把话圆得漂亮,别说你真正的心思根本就不能说出去了,就是你当真贤良淑德,苏夫人离得那么远哪里知道真相?说起来景城侯也是咱们凤州卫氏子弟,自己家里人出去说子弟不好,外人能不信个几分?所以你往后的婆婆那儿得回礼,却也不能忘记了你这姑姑。”

少不得叮嘱她一番,等过门到了帝都后,一定要亲自去卫郑音府上拜访,并和这个姑母处好关系——毕竟卫郑音是苏夫人的弟媳,与苏夫人的交情虽然没到情同姐妹,场面上总也过得去,苏夫人怎么也要给嫡亲幼弟点儿面子的。

卫长嬴和这个姑姑处好了,既全了亲戚之义,也能够得到卫郑音的扶持,横竖是不会吃亏的。

为了姑侄的关系能够有个良好的开端,宋夫人此刻自然不会把卫郑音的好忘记。

教诲了女儿往后哄好亲姑姑的重要,宋夫人跟着又提醒她未来的妯娌关系:“这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簪名声响亮,又意义非凡,你那婆婆将它们现在就赏给了你,虽然表达了她对你的宠爱,也证明了沈藏锋在沈家的地位。然而沈藏锋不是嫡长子,就算是,也未必能够挡得住妯娌之间的眼红!因此你别看你得了这样的珍贵之物,我若没猜错,这也是你婆婆对你的一个考验!”

卫长嬴若有所思道:“我还没过门,就先招了妯娌的眼?”

“这是自然。”宋夫人冷笑着道,“你那未来的长嫂刘氏是东胡刘的嫡出之女,据说性情温柔大方,贤淑之极!如今沈家的主母说是苏秀曼,实际上当家的早就是刘氏了,但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到了你手里,沈藏锋前程远大,你是他未来的正妻,刘氏这当家主母的位置,在你过门之后,未知是否会变?到那时候你要怎么应付?

“你那未来的次嫂端木氏虽然只是锦绣端木的庶女,但和刘氏一样,打从闺阁里起名声就好得很!而且据说端木氏膝下有个嫡女,如今才四岁不足,今年入夏的时候就当众作了一首咏物诗、是帝都赫赫有名的小才女了,也因此在苏秀曼跟前颇为受宠,连带端木氏也被认为很会教导子女!她们过门的早,子女都已成行,在沈家可谓是根深蒂固,论到婆婆的看重却都不如你,你可要想想你往后该怎么办?”

宋夫人点着女儿光洁的额,神色郑重道,“所以你不要以为得了这对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往后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

第二十六章 适得其反

更新时间:2013-08-13

宋夫人说的担心,卫长嬴却坦然而笑,不在意的道:“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就算为了这对簪子吃味,最多也就是言语上酸一酸罢了,我心情好就当没听见,心情不好呢,也回上几句——横竖都是妯娌,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贤惠人?”宋夫人冷笑,不屑的道,“在高门大户里头能够得众口称赞贤良淑德,只靠单纯的心善心慈那只有一种——就是像你这样还没出阁、上头又有厉害的长辈庇护的!不说外头的人了,就说下仆,咱们这样的人家,世仆如云,说是主仆有别。可实际上卫氏的旁支远脉,贫寒的那些,能和咱们府里的下人比?更不要说主子们跟前的近侍了!这些人在咱们跟前是奴,在外头架子比咱们怕还要足三分!人又不是木头,不说妄想着欺主的那起子东西,就说施嬷嬷、你乳母贺氏这些忠仆,既是人,有七情六欲,谁还能没点小心思?你以为做主人的没点儿手段,只靠着贤德能治得住她们?!”

她苦口婆心的教导女儿,“所以你这两个嫂子能够贤名远播,手段为人可想而知!你要当真傻乎乎的当她们是那等好相与的,怕是被卖了都不知道!”

宋夫人说得严重,卫长嬴只是笑,道:“沈家既然是和咱们家差不多的门庭,当然也是有规矩的。她们想卖我,哪里有那么容易?先不说她们只是嫂子,又不是婆婆,还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我不成?再者,今儿个苏夫人赐下来的血玉对簪,照着祖母和母亲的推测,这是沈藏锋在沈家地位已定——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那么我过门之后,大嫂子就该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我,二嫂子呢,也该对我有所尊重才是!不然岂不是不给沈藏锋面子?苏夫人可以不心疼我,难道会不心疼沈藏锋吗?”

“听你前头说着我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谁知道你还是蠢!”宋夫人闻言立刻冷笑,点着女儿光洁的额,轻喝道,“不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你,难道还不能拿资历和长幼之序来压你?而且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你,我问你,就你那点儿管家的本事,就算你这两个嫂子什么手段都不玩,你能把沈家上下打理好?!苏秀曼当然心疼沈藏锋,所以你若是太没用,不能为沈藏锋分忧,你说她会怎么对你?!最轻了也会想法子给你房里塞上两个能干的侍妾!你说到时候你怄气不怄气丢脸不丢脸?”

卫长嬴懒洋洋的道:“管家这样的事儿,说难也未必多难,横竖我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虽然没怎么上心这管家之道,然而平常所见之事是怎么处置的总归是从小看到大,依着葫芦画瓢还不成吗?再说到时候我自有陪嫁的人手,祖母和母亲这样疼我,必然会预备能干的在里头,届时听听他们的建议做事就成了——这些人的前程都指着我呢,怎么都不会不尽心的!至于说侍妾,嘿嘿……”

她显然是没把妾放在眼里,这其中的缘故宋夫人还不清楚吗?正要说话,不想又听女儿狡黠一笑,道,“论到贤惠,表姐不贤惠吗?可还不是被我闹得没法?”

宋夫人本来听了前面的话还觉得女儿的打算虽然过于乐观,但也是有成算的,只是过于想当然了点儿,可听了后面一句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团扇往她头上一扑,恨道:“在水那是念着嫡亲表姐妹的份上让着你!若不然,她放出你外祖母悉心教诲的手段来,十个你都不够死的!”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卫长嬴信心满满的道,“我可是有祖母和母亲护着的人,表姐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祖母和母亲?所以不管表姐当真不当真,我都不会有事的!”

“……”宋夫人沉默片刻,跳脚大怒,“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孽障!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惫懒!你再不用心!再不用心看我怎么打你!”

她嚷得厉害,手底下却只是捏紧了团扇,小心翼翼的拿那绢面在小孽障头上扑几下,力道之谨慎,连小孽障鬓边簪的一朵才开的月季花都没扑歪……

这样的母亲哪里能叫做女儿的畏惧?小孽障连躲都不躲,托腮笑道:“母亲别生气嘛……横竖我和沈家的那两个妯娌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对簪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这些沈家媳妇能争到的,她们的丈夫不争气能怪谁?这簪子明摆着就是传给接掌明沛堂之人的妻子的,她们若是不忿,应该做的是撺掇着丈夫与沈藏锋争位——那就是沈藏锋的事儿了!”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宋夫人闻言,愈加恼怒,恨道,“沈藏锋沈藏锋——口口声声叫得倒是干脆,他是你的什么人?!夫妻本是一体,沈藏锋被兄弟算计你很得脸?!他若是失了势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往日里你嚷着出阁之后不能吃了亏,我是你的亲娘,当然也是向着你,由着你这么盘算也就算了!如今你难道还想巴望着沈藏锋不好?!你想气死我么!”

“母亲别生气,听我说!”卫长嬴见宋夫人当真动了怒,忙起身殷勤的给她沏了盏茶,理直气壮的道,“沈藏锋既非嫡长子,又非长子,如今尚未加冠——那沈家子嗣也兴旺得紧,他这么年纪轻轻就被定为下一任阀主,可见要么是能力卓越于诸多兄弟子侄!要么就是宠爱冠于诸人之上!不管怎么样,横竖他的兄弟们是败给他了,现下沈家既有决定,想动摇他的地位哪有那么容易?毕竟阀主之位非同小可,太傅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怎么都不会朝令夕改的。我听说祖父当年代行阀主之权十数年之后,曾祖父才定下祖父的名份呢!”

宋夫人沉着脸,道:“你既然知道沈藏锋是个好的,那就快点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你祖父向来看人极准,若不然,当年你祖父都急着回凤州养病了,为什么还要忙里抽空与沈宣提婚姻之事?”

她声音一低,将隐秘之事告诉女儿,“当时你祖父膝下适合与沈藏锋结亲的孙女可不只有你一个!比如你二叔房里的长婉,比你大四岁,也就比沈藏锋长了两岁,亦可成为联姻之人!你二叔固然是庶出,但你父亲这一代,就数他最为能干——当时长风还没出生呢!若没有长风,你祖父如今的地位勋爵,还能不是二房的?你祖父为什么偏偏选了你?!”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已经低声道:“这都是为了咱们这一房啊!假如没有长风,我与你们父亲,只能从其他房里过继嗣子!又只你一个女儿,你一嫁,嗣子如何,谁能知道?当然为娘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但嗣子是晚辈好弄,你二叔这一房若得了势,你父亲偏又是嫡长子,你说,咱们这大房,日子能过得不冷清寂寥?但若你嫁得好,即使你祖父祖母护不得咱们大房了,你二叔也不敢对咱们大房怠慢了!咱们大房才可以不担心会被你二叔设法压制下去,往后再难以出头!所以你祖父把你许配给沈藏锋,而不是从当时看长远更合宜的长婉!”

“父亲是祖父的嫡长子,祖父自是对父亲迥然众子。”卫长嬴闻言一脸的受教,肃然道,“女儿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辜负祖父一片良苦用心。”

宋夫人欣慰着女儿的懂事,却不知道这小孽障表面上一派大义凛然的这么说时,心里想的却是:姓沈的这厮年少得志,性情定然骄横!就算在长辈跟前谦和有礼,到了平辈晚辈跟前,岂能不流露几分骄矜之气来?更不要说回到后院了!到时候一个伺候不好,怕就惹了他厌……真是岂有此理?!我是堂堂凤州卫氏大小姐,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养我这么大,也没叫我受过这样的气!一嫁人便是身份骤降到了要去事事看人脸色?!这和做人奴婢有什么两样!

卫长嬴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暗暗捏紧了拳,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如此可怕的事情成真!

于是敷衍完了宋夫人,她决定立刻去找到江铮,加倍勤学苦练,誓要用自己的双拳,打出一个不逊色于出阁之前美好日子的未来……

卫长嬴这样的倔强,宋夫人无计可施之下,特意抽出空来与宋老夫人商议:“婚期近在眼前了,这孩子还是一味的沉迷于武力之中,毫无卫家女的风范,这可如何是好?”

宋老夫人同样为孙女操着心,可听了宋夫人的话却是斟酌难定——婆媳两个论起来都是教养子女的行家,毕竟生来就在名门望族里浸润着长大的,寻常阀阅喜好什么样的媳妇自有标准和要求——可这只是从婆婆或妯娌的角度来看的,真要和夫婿心心相印,这都是缘分。

这要是媳妇,宋老夫人当然是和绝大部分阀阅主母一样的要求,那就是贤惠识大体,再加一个子嗣兴旺,讲道理的婆婆都没什么挑剔了。

但嫡亲孙女儿,还是唯一的一个孙女,宋老夫人自然盼望着卫长嬴既得公婆喜爱、又受妯娌尊重,最紧要的还是与丈夫恩爱和谐!老夫人自己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在婆婆手里受过委屈,毕竟卫焕是庶子,虽然凤州卫氏阀主这位置不是他从敬平公那儿抢来的,是敬平公自己不求上进,支撑不起卫家的门庭,但可想而知敬平公的母亲、老敬平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庶子继承了本该都属于亲生骨肉的好处,心里会好受吗?

当时卫焕的情况和现在卫盛仪的景遇非常的相似,要不是敬平公太过沉迷于清谈和玄老之说,以至于对后嗣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年长之后才得了卫郑雅这个独子,以至于老敬平公去世之时,卫郑雅尚且年幼——老敬平公夫人和如今的宋老夫人定然是一个盘算——儿子不成,那就扶持孙儿!关系到多少代亲生骨血前程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让庶子占去了便宜!

虽然卫郑雅出生太晚,让老敬平公夫人扼腕不已。然而宋老夫人当初为了卫焕,没少在这婆婆手里受委屈。宋老夫人吃过的苦头,自然是不舍得叫孙女也吃的,但宋老夫人又知道,比起公婆的疼爱与妯娌的尊敬,为人之妇,最紧要的还是丈夫疼爱。

尤其卫长嬴的出身本来就不比沈藏锋差,门当户对的婚姻,自有默认的规矩,苏秀曼不管喜欢不喜欢卫长嬴,再为难敲打,到底要有个限度的。过了线,卫家不会罢休,苏家、沈家也不会坐视苏秀曼落下不慈的恶名连累家声。

卫长嬴的妯娌出身也都是门第仿佛,只要卫家在这儿,只要卫长风往后能够如宋老夫人计划的那样代替卫郑鸿多年缺失的地位——宋老夫人认为卫长嬴不必多么惧怕婆婆,更不要说妯娌了。

说到底,还是与沈藏锋的关系更让宋老夫人担心。

虽然自古以来都说娶妇娶贤,可宋老夫人一辈子的阅历下来,怎么会不明白贤妇能够得到世人的喜好,却未必能够得到丈夫的欢心的道理?

而且这几年宋老夫人不断吩咐离开帝都时留下来的人手、又叮嘱女儿常到沈家走动,详细打探下来,这未来孙婿沈藏锋是个典型的名门子弟,才高却谦和,性宽而大度——这种明显的赞誉宋老夫人看过也就算了,她注意到的是沈藏锋的喜好——这未来孙婿,甚好兵法,又好良马,甚至在束发之龄时,就不顾下人劝阻,执意亲身上阵,驯服了一匹才从秋狄弄来的烈性宝马,为此还被沈宣狠狠的责罚过——从这件事情上,宋老夫人敏锐的察觉到沈藏锋真正的性情,可未必有那么谦和,真正谦和肯听人劝说的人,会在十五岁这样的少年时候,冒着断腿破相甚至是丧命的危险亲自上阵去驯马?

阀阅子弟,哪个不是打小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训诲长大的?

但这事儿才吻和西凉沈氏子弟的作风——西凉与秋狄接壤,沈家子弟,那都是在与秋狄的数百年烽烟中浸润着长大的。狄人蛮蒙无知,性情凶残,没点儿气魄,在狄人面前还守个什么土?

……陈如瓶之前也说过,沈家不像卫家这么推崇文才,沈藏锋既然是这样典型的沈家子弟,他还真的未必会喜欢照着名门望族规矩调教出来的贤德淑良、文静知礼的女孩子。

可是呢,这事儿也说不定——因为沈藏锋若是志在疆场,那不是正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为他打理后方么?

毕竟缘分这东西难说得紧,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样担心卫长嬴出阁之后困难重重,可又抱着万一的希望——万一沈藏锋被陈如瓶说到了呢?

那样岂不是亲手毁了孙女的好事,还叫孙女委屈了?

所以沉吟良久,宋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这性.子都养成了,如今再改,恐怕也难,勉强的话恐怕弄得不伦不类……叫我说,不如就这样罢,没准她有她的福分呢?”

现在也只能赌了。

第二十七章 卫长岁

更新时间:2013-08-14

宋老夫人决定要顺着孙女赌上一把,又说横竖沈藏锋和卫长嬴都年轻,即使卫长嬴不中沈藏锋的意,出阁之后吃点亏再改,也不见得来不及——毕竟两边家世放在这里,如今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在,想委屈卫长嬴可没那么容易。

宋夫人虽然觉得赌这样的大事实在太过荒谬了些,但一来除了老夫人也寻不着其他人帮拿主意,二来也不敢肯定沈藏锋倘若就喜欢卫长嬴这样的泼辣,如今家里迫着卫长嬴改了去学贤惠岂不是反而害了她?

到底嫁作人妇是跟着丈夫过日子,婆婆再疼爱妯娌再礼让,得不着丈夫的喜欢的妇人……还不是空有人前的风光?

本来这婆媳两个私心里也是盼望着卫长嬴过门之后也能够依着自己的意思过,这心一偏,越发认为陈如瓶的揣测有可能。宋夫人思来想去也疑心起来,劝说卫长嬴贤惠的话就说得不那么坚定了。

卫长嬴对长辈的态度最是敏感,察觉到母亲的动摇后,心情大好,越发起劲的舞刀弄枪,习拳练腿——宋夫人听到看到了又头疼,索性不去多管她了。

日子这么静静过着。

……之前宋老夫人迫着卫焕亲自写信召二房的两个嫡子回来侍奉祖父和祖母,虽然信是卫焕写的,但二房在凤州当然也有耳目,知道叫卫长云和卫长岁回来是宋老夫人的意思。

卫盛仪与妻子端木氏都非常清楚这个嫡母的厉害,而且这次为什么叫他们的两个嫡子都回去,卫盛仪心里也有数,父亲卫焕再三帮着说话也不过是把两个嫡子减为一个嫡子——不管是哪个嫡子回去,这都是做人质去了,不说卫盛仪和端木氏惶恐担心,两个嫡子之中又没指定哪一个,这似乎似乎是个小小的地方,其实也有离间卫长云和卫长岁的兄弟之情在里头。

但二房把事情看得再清楚,父母之命,却不敢不从。

拖了再拖,卫长嬴收到未来婆婆赐下珍贵对簪后三日,风尘仆仆的卫长岁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回到瑞羽堂,跪在宋老夫人跟前请安问好。

卫长岁是二房的嫡次子,这卫三公子生得很是俊秀,书卷气十足,皮色白净,使人一看就容易产生好感。他虽然明知道这次被祖母叫回来没有好事,但在宋老夫人跟前却显得极为慕孺,几乎是想尽办法的讨好着这个嫡祖母。

到了请安的时辰,与伯母宋夫人、婶母裴氏并一群弟妹见了之后,卫长岁更是恭敬有礼,对卫长嬴、卫长风这两个堂妹、堂弟,态度近乎是诚惶诚恐——很显然,他很怕宋老夫人。

这种恐惧尽管被卫长岁很好的掩饰了起来,却瞒不过长辈们的眼目。

宋老夫人对这个孙儿的讨好始终都是淡淡的,她不喜欢卫盛仪,对卫盛仪这一房的人当然都不会有好感。而且自从卫盛仪私下向卫焕建议将卫长岁过继给当时无子的卫郑鸿后,宋老夫人更是打从心眼里厌恶这个孙儿。

更不要说,这次召他回来本来就是为了牵制卫盛仪与泄愤。

所以卫长岁虽然竭尽全力讨好了,却完全打动不了宋老夫人。只不过这才是头一日,人都回来了,想怎么样不过是宋老夫人的一句话罢了,所以宋老夫人也不急着一照面就大动干戈,任凭他赔着小心伺候到晚饭,才撩起眼皮问宋夫人:“长岁这次回来要长住,他的院子预备好了吗?”

“就是以前二弟他们的院子里,我着人收拾了几间,回头让长岁去挑。”宋夫人对串通外人算计自己女儿婚事的二房的人当然也不会有好感,淡淡的道。

宋老夫人嗯了一声,对卫长岁道:“你就先住下来罢。”

卫长岁赶紧垂手应下。

又听宋老夫人继续道:“原本你的弟弟们都在跟着质皎读书,你也该一起去的,只是你比他们年长许多,他们如今学的想必你都已经学过了,去听了也没什么意思。偏偏质皎自己也要做学问,这个当初请他来时就说好了的,每日里,就那么几个时辰能教授弟子……”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卫长岁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祖母不会这么好心,什么让自己也跟着质皎族叔进学,也好博取个名士门下的身份——宋老夫人当真肯这么做,早先他和胞兄卫长云启蒙那会就可以拜卫师古为师了。

要知道卫师古到瑞羽堂做西席就是卫长风开蒙的时候……说起来卫高川也是沾了和卫长风差不多时候进学的光,再加上资质不佳抢不走卫长风的风头,这才能够一起听卫师古讲学。

本来卫长岁觉得这次回来虽然必定会被祖母敲打,但卫师古人就在瑞羽堂里,自己又是男子,宋老夫人还能一直把自己拘在跟前吗?总归有请教的机会的。

却没想到如今才回来,卫师古的面还没见到呢,祖母就暗示自己不要妄想了。

他如今也不敢妄想,宋老夫人一直都疑心二房要抢她亲生骨肉的东西,卫长岁来之前就被父母告诫,在凤州千万千万不能和宋老夫人对着干——这位老夫人一生风风雨雨,最不缺的就是决断……

尤其二房已经被老夫人看成会阻挡大房路途的情况下……

她还是嫡祖母,别说卫长岁了,就是卫盛仪,宋老夫人真的要他死,卫盛仪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活命。

所以卫长岁虽然惋惜不能向卫师古请教课业,面上却还是维持着恭敬:“祖母说的极是,两位堂弟本就在质皎族叔门下进学,万没有为了孙儿骤然归来却耽搁打扰他们的道理。说起来孙儿也是不孝之极,这些年来远在帝都,一直不曾侍奉过祖父祖母,如今回来,自当尽力弥补。而且孙儿动身前,老师也布置了许多功课,让孙儿独自完成,不许假他人之手的。”

“师者亦如父。”宋老夫人微微颔首,淡淡的道,“既然你的老师有吩咐,那你如今就先将功课做着罢。”这就是不许卫长岁向卫师古请教,也不打算给他另外请老师了——虽然卫长岁如今已经加冠,按说也不必似卫长风一样日日读书了,横竖卫长岁出仕靠的是家族,也不全靠学问,有没有名师现在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但出于对宋老夫人的忌惮,卫长岁还是心头一沉,他迅速盘算了一番:宋老夫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现在不让自己得名师指点实际上意义不大,但还是这么做了,以老夫人的厉害,这一手不见得只是为了让自己失望和不痛快。

毕竟以宋老夫人的身份,只为了让孙儿不痛快,还不值得她亲自开口。

这样想来宋老夫人当然另有所谋,这种可能还真的不好说,比如宋老夫人这儿冠冕堂皇的拦阻了他拜师求学,不定转过身来又在祖父卫焕跟前说他自己不求上进,现放着卫师古这样的名师竟都不去请教……

卫焕虽然看重能干的二房,但更遗憾嫡长子的先天不足,更不要说长房如今还有一个天资聪慧的卫长风。卫焕自己是庶子,可到底还是更看重嫡血的……

卫长岁心中一瞬间千百个念头转过,谦恭的应了个是字,心头微寒之余,想到临行之前父亲私下的叮嘱,心头一叹,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宋老夫人身边的卫长嬴和卫长风——这姐弟两个是宋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真正的掌上明珠心头肉。

卫盛仪告诉次子,他想在凤州过得好些,指望祖父卫焕的庇护,到底不够可靠,还不如把心思花在这对姐弟身上更值得。毕竟这堂妹堂弟年岁都还小,听瑞羽堂这边从前报到帝都去的消息,这姐弟两个,也不是心思深沉满怀恶毒的人,倒还有些小孩子心性。

小孩子么,又是自己家骨肉,总比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好哄吧。

卫长岁年才及冠,父亲又是朝中重臣,在帝都也是前呼后拥惯了的,乍回凤州就要低头做人,听父亲的建议还要去讨好弟弟妹妹,着实有点不情愿。所以起初听了卫盛仪的话还觉得不以为然,但他虽然心中有些傲气却更识时务,如今才回来头一日,宋老夫人的恶意已经毫不掩饰了,再端着三哥的身份天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子?瑞羽堂现在需要卫盛仪可不一定需要卫长岁啊……

就是卫盛仪,难道还能为了嫡次子弑父杀母吗?辈分身份放在那儿,宋老夫人在一日,卫郑鸿再奄奄一息,二房也只能做低伏小,不敢妄动。

卫长岁默默的盘算了一番,觉得卫长嬴既是堂妹,这年岁也是男女有别了,还是和卫长风亲近比较方便。只是他这么打算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宋老夫人揣测出来心思——自他住下起,除了请安,根本就寻不到遇见卫长风的机会。

当然他可以直接到大房的流华院去拜访,或者请卫长风去二房,然而卫长岁与身边老仆商议之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用老仆的话来说:“老夫人本就对公子不喜了,又那样钟爱五公子,如今公子既不被老夫人信任,若与五公子来往,五公子有些不适,又或者学业有所退步,老夫人岂非越发疑心到公子身上?届时公子在老夫人跟前却更难做了。”

卫长岁凝神一想还真是这样,他不免叹息:“但祖母召我回来不会就这么罢休的,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凤州,若不与三妹、五弟交好,无人为我说情,往后可怎么办?”

他沉吟着问,“祖父那儿……”

“万万不可!”老仆一听,慌忙道,“当年五公子尚未出世,老夫人已将阀主之位视作大房所有,又何况如今五公子天资聪慧?公子此时若要亲近阀主,必定会令老夫人心生警惕,担心公子对五公子不利!”

卫长岁之前都那么做低伏小的讨好了,宋老夫人还不肯给他个好脸色,若见他做出“对卫长风不利”的事情来,卫长岁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难道我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卫长岁心中又烦恼又怨恨,喃喃的道,“我虽然不是老夫人的骨血,怎么也叫她一声祖母啊!”

老仆思索片刻,道:“老夫人之前虽然提防着二房,然而这许多年了,也不曾想过将公子与二公子召回凤州侍奉。说到底,还是为了上次沈家宴上,苏夫人摘了沉香木手珠给知本堂的小姐的事情……”

“这是知本堂的离间之计。”卫长岁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祖母如此强势,大房又有了五弟,父亲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何况大姐已经出阁,还能抛了夫家再嫁沈藏锋不成?就算要为五弟增长羽翼……有祖母在,哪儿是一个沈藏锋的助力能比得过的?咱们房里根本没必要算计三妹的婚事!说起来都是知本堂包藏祸心,也是母亲待下宽厚,让他们嘴里不严说了不该说的话!”

老仆道:“原本阀主说过,公子此番回来就是要解释此事。可这几日下来,老夫人却从未过问此事,这……”

卫长岁悚然一惊!

第二十八章 大捷

更新时间:2013-08-14

卫长岁惴惴不安的与老仆筹划着如何扭转处境,六月末,凤州倒是迎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州北大捷!

之前卫长嬴的揣测还真没错,确实有戎人混进了凤州,燎城因奸细出卖,伤亡惨重,足足被砌了三座数人高的京观!城中黎民,十不存三!

这件事情被卫焕以雷霆手段强行压下,毕竟凤州地形狭长,南北相隔颇远,虽然有些风声传到凤州城中,但卫家在这一州中势力根深蒂固,软硬兼施的安抚住了州民,一直都没承认这个消息。出于一贯以来对卫家的信任,毕竟凤州是卫家桑梓,如今州官也是卫氏子弟,不可能轻易放弃凤州,州中虽有惶恐,倒还不至于立刻大规模的开始逃难。

现在宋含大获全胜,足足斩获戎人首级二百有余,又俘虏了上百青壮——这种大捷,这几年连东胡、西凉都少见了,自能掩盖过燎城几成空城之事。

自此,燎城的遭遇才跟着捷报之后轻描淡写的被提出来,在捷报之前,这样的惨事,终究被淡化。

——这会最重要最引人注意的,却是请功和庆功了。

不过这些都是公事,对卫家来说这次的捷报还有件私事可以确定下来,那就是卫高蝉的婚事。

之前卫盛年被宋含说动,已经答应和父母商议之后就将庶长女许配给宋含的嫡长子宋端。但不凑巧宋老夫人那些日子心绪不佳,裴氏碰了个钉子后,性情懦弱的卫盛年当然不敢再轻易打扰嫡母。

而裴氏也觉得丈夫素来耳根子软,三言两语给庶女定的丈夫未必真的像宋含自己夸的那么好,这些日子与宋夫人商议后派人打探下来,觉得宋端也不过是个寻常子弟,虽然没有什么坏名声,但也没好到了值得卫高蝉下嫁的地步。毕竟宋含只是江南宋氏的旁支远脉罢了……

可这一回州北大捷,宋端功劳极大——宋含在请功信里着重强调了这次之所以能够取得大胜,皆因宋端灵机一动,设下计谋,引诱戎人入套,从而围而歼之有直接的关系。并且宋端还身先士卒,亲手斩杀了十余戎首!

这样的表现从宋含派来报信的一干使者口中都得到了证实,连卫焕都喜得当场赞了宋端一句——报捷这样的好事,一心提拔嫡长子的宋含自不会忘记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当然卫焕赞宋端归赞宋端,这番请功的话他也没全信,和宋老夫人他是这么说的:“宋端尚未及冠,从前也不是多么聪敏之人,这番能够不畏敌寇,阵前杀几个戎人是可能的,要说运筹谋算,十有八.九是宋含将自己的功劳让给了他,宋含此人还是有些军阵之能的。”

横竖不是嫡亲孙女,何况现在为嫡亲的孙儿孙女都操心不过来呢,宋老夫人当然不会为卫高蝉上太多的心,只不在意的道:“宋含是旁支,他的儿子,即使是嫡长子,比高蝉的出身还是差了点。何况宋含既然是长史,这驱除戎人、拱卫魏土的事情本就是他的份内之责,朝廷和州里按着规矩赏赐就是了,难道还要咱们家拿孙女去奖他不成?”

卫焕叹道:“要是几十年前这门婚事我也不想答应,确实门第有悬殊。不过如今世道乱了,咱们家虽然海内闻名,可兵燹这样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州里的长史能干,扶持他一把,彼此心中都定些。”

“世道确实不好了。”提到这个,宋老夫人也有点皱眉,“连燎城都被砌出京观来……亏得这次胜了!不然燎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和盛年却不禀告帝都,坐看治下生灵涂炭,这一顶罪名压下来,虽然这么一次你不怕,可到底有损卫家数百年清名。”

卫焕冷笑着道:“卫崎觊觎凤州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如今兼任燕州行台,燕州距离凤州州北才几日路程?这事儿若是不按下来,卫崎必定会借口守土派遣大军进入州北……这些士卒进了凤州,什么时候走,可就难说了!”又叹息,“卫崎的盘算我清楚得很,我在时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如今朝中只盛仪一个堪用,孙儿们都小——旁支也不大敢用,自然一切谨慎小心为上,还是不要给他任何理由的好。”

宋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厌恶之色,道:“慢慢来罢,长风如今也束发了,托庇上天,咱们身子骨还成,替他撑上几年,这孩子聪慧又肯用功,将来定然是能够支撑起门庭的。卫崎这老东西膝下子孙虽不少,可哪一个能和长风比?”

卫焕听出老妻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长风是长房长孙,资质也好,过几年若能练出来,郑鸿的东西都给他,也是理所当然。”

“这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还能练不出来吗?”宋老夫人虽然早就把卫焕的一切都看成了卫长风的囊中之物,但现在卫焕亲口说出承诺,还是一喜,信心十足的笑道,“真真是上天庇佑,大房能有这一双子女,都是乖巧听话又聪慧伶俐的!”

卫焕虽然注意力都放在了调教孙儿上,却也知道卫长嬴是个不安分的,此刻就提了一提:“长嬴从前一直习着武,如今快出阁了,是不是该学文静点?毕竟做媳妇和做女儿不一样。”

……宋老夫人和贺氏一样听不得旁人说嫡亲血脉半个不字,尤其卫焕才吐露口风,把凤州卫交给卫长风,跟着又质疑起了卫长风的胞姐,宋老夫人立刻想多了,脸色瞬间转阴,劈头就问:“可是长岁在你跟前嘀咕了什么?!”

卫焕头疼道:“你怎么什么都往二房想?长岁打从回凤州起,除了头一日到我跟前磕了头,哪一日不是先到你跟前请安?什么时候私下来见过我?”皱着眉继续道,“再说他才回来,哪里就有立刻去打听堂妹性情的道理?长嬴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情我还不清楚,还用得着长岁来说?”

宋老夫人冷笑连连,道:“他没有一回来就去打听堂妹的性情——他用得着这样吗?之前苏秀曼敲打长嬴是谁泄的口风?!”

“那都是知本堂不好……”

“谁知道是不是二房顺水推舟?!”

“不是说好了这事不提了吗?怎么说盛仪这些年来对你也是极尊敬的!”

“我是他嫡母,他尊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莫非我堂堂元配发妻还要感激个侍妾生子对我的尊敬不成?!”

老夫妻两个说着说着,竟然有大吵之势,等下人们见势不妙,纷纷上来圆场劝开,谁都没心思去细说卫高蝉的事情了,都意兴阑珊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盛年看着好,那就依了他罢。”

这话传到三房,卫盛年很是高兴,身为庶子,本来就打小地位不高,而且他上头还有一个才干精明都远在他之上的庶兄卫盛仪,在这样的情况下,卫盛年虽然贵为阀阅子弟,实际上整个家中从小就没有他什么说话的地方。

尤其奉卫焕和宋老夫人还乡以来,名义上他是凤州刺史,实际上若无老父卫焕替他打理,他早就将这凤州治理成一团乱麻了。因为他实在太过平庸无能,卫焕虽然为他打算,当然也对他非常的失望。

这一次没有问过卫焕和宋老夫人的意思就答应了宋含的提亲——被裴氏私下里说了之后非常不安了一阵子,惟恐因此被父亲和嫡母问罪。

不想卫焕和宋老夫人这段辰光各有事儿要忙,压根就没顾得上他。不但如此,宋含和宋端这次争气得紧,卫焕和宋老夫人虽然不太满意宋含旁支的身份,但各有盘算下来,居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这等于是赞同了卫盛年的决定。

对于打小就没做过几次让父母点头的决定的卫盛年来说,这样的应允自是使他精神一振!

高兴之下,卫盛年叮嘱妻子裴氏:“高蝉到底是咱们的长女,虽然族里有嫡庶有别的规矩,但比寻常庶女高一些也无妨。”

裴氏惟恐旁人说自己配不上卫家媳妇,一心一意要做个人人称赞的贤良嫡母,本来就没打算亏待卫高蝉,此刻自然是一口答应:“我想照着往后长嫣的例子略减几样便是,到底高蝉是长女呢!长幼有序,即使嫡庶在前,也不能太分别了叫她心里吃味。”

夫妇两个商议着嫁女儿,这消息当然也被使女报到了当事之人的跟前,由于裴氏待庶女庶子向来好,两个女儿生得又相似,一贯住在一起的,使女把消息告与卫高蝉,卫长嫣也听到了,立刻笑嘻嘻的恭喜她。

卫高蝉虽然遗憾于宋端只是宋家旁支,但这次宋端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加上宋家卫家的照拂,往后前程一定也坏不了的——似她这样的年纪总归是喜欢众口称赞的光鲜的,州北大捷、宋端首功,这样荣耀的未来夫婿到底把门第差距的遗憾冲淡了许多。

心里这么盘算,卫高蝉面上自要羞红了脸,嗔着嫡妹不许她说。

三房姐妹这儿闹腾了一番,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卫家。

四小姐要定亲了,这样的喜事,各房当然要贺上一贺,二房的三公子恰好也在凤州,于是大房和二房都送了礼到三房——为了给孙女做脸,也是的确对州北大捷感到满意和欣喜,卫焕又令在府中设家宴款待回来报捷的信使,宴上首宾,当然就是卫家的准孙婿宋端。

这样的场合,卫焕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子孙,他提前令卫长风作了一篇《拒戎赋》,亲自过目修改,令卫长风背熟了,预备席上出一出风头,也是替这寄予厚望的孙儿扬名——既然要带卫长风出席,其他孙儿当然也就顺便带上露个脸了。

不只是他这一支,敬平公府、渠县男府,卫焕都发了帖子去,如此名义上是先开一场家宴庆贺州北大捷,实际上却是给卫氏子弟借捷报传扬名声的机会。

只不过这宴既然设在了瑞羽堂,敬平公府与渠县男府都是心知肚明,凭他们为子孙预备了多少传扬名声的手段,都不可越过了卫长风的。

卫氏各支之间少不得私下里含蓄的彼此告知一下,也免得撞了题……

这样的宴饮没有卫长嬴的事儿,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再疼她也不可能答应让她也去列席,卫长嬴虽然好奇州北战事,却只能照例把主意打到弟弟卫长风身上,迫着卫长风答应在席上多多打听战事详细,好回了后头讲与她知道。

本来她迫着卫长风做这做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的事情也不紧要,卫长风老生常谈了两句为妇之道,便在胞姐凶悍的眼神、挥舞的拳头面前无可奈何的答应下来……只是不想散席之后,卫长风匆匆赶到衔霜庭,脸色却很是古怪。

卫长嬴一见,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顿时沉了脸,捏响指节,斜看着他道:“你别告诉我,你把我交代的事儿给忘记了?”

卫长风现在对胞姐这种毫无闺秀风仪、却近乎草莽女子的做派早已绝望,也没了心思去纠正,却皱着眉,道:“大姐,你看这个。”

第二十九章 铁牌

更新时间:2013-08-15

卫长风摊开掌心,露出一个纸团来,卫长嬴瞥了一眼,那纸像是卫家席上供即兴成诗作赋用的诗笺,奇道:“这是什么?”

“方才我路上就着廊下灯火看了看……”卫长风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已经快手的接了过去,她本来还以为纸上写着什么,不想入手一沉,倒像是裹了东西,摊开一看——却是一只婴孩手掌大小的铁牌。

这铁牌最上的位置打了一个洞,仿佛是供绳索穿过悬挂用的。牌上刻着蝌蚪似的文字或图形,不是篆文,不是甲骨……卫家文风昌盛,卫长嬴再不学无术,眼力是有的,这上头压根就不是中土的文字,倒像戎人的文字。

整个铁牌风格粗犷,却又透出厚重之感来,虽然黑黝黝的不起眼,可还真不能当普通的物事看。

卫长嬴端详半晌不得其解,举在弟弟跟前扬了扬,疑惑的复问:“这是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

卫长风小声道:“席上酣饮时,我换到宋端身边询问战事,结果没问几句,四哥从后拉我袖子,想和宋端说话,我便让给他了……但又怕回来没法和你交代,就在附近择了一席坐下,预备等四哥和宋端说完了再过去,不想这时候州北使者里有一人过来与我攀谈敬酒,趁着无人注意,将这纸团塞给了我。”

卫高川和卫高蝉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都属三房,如今卫家要把卫高蝉许配给宋端,虽然长辈们已经做了主,然而作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替庶姐套一套宋端的话,既是让卫高蝉心里更有底,也是含蓄的告诫宋端——卫高蝉不只有家世,她的兄弟也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这是应有之义,卫长嬴自不会怪卫长风让出席位给卫高川,撇开这个,奇道:“给你这东西的使者你可认识?”

“开宴之前祖父都介绍过,自然认得。”卫长风不假思索道,“那人名叫吕子访,本是燎城主薄。戎人破城时,燎城县令卫栩、县丞卫句亲率城中士卒阻挡被攻破的东门和北门,令吕子访带领城中青壮护送妇孺自其余两门逃生……燎城幸存之人皆由此得生,吕子访也在其中,这次宋含将他列进使者,也是念他护民有功,给他个面见祖父和三叔的机会。”

他指了指纸团里的铁牌,语气很是郑重,“大姐不认识这个,我却是知道的,这是戎人的护身符。”

卫长嬴讶道:“护身符?”

“之前祖父要我写《拒戎赋》,我在祖父书房里找了些记载戎人的典籍。”卫长风皱紧了眉,道,“戎人笃信鬼神,族中大祭司的地位,也只在大可汗之下罢了。他们每有子嗣降临,皆会至大祭司帐前求一护身之物,这样的铁牌,不是普通戎人能够求到的,毕竟戎人不谙熔炼,铁器皆得自中原,十分的珍贵。所以这一块不大的铁牌,必是戎人之中有些身份的人才能够得到。”

卫长嬴脸色一变,道:“按说护身之物,轻易不会离身,既然到了吕子访手里,这戎人的下场可想而知!难道说这次俘虏或斩杀的戎人里头有什么紧要的人?但仿佛没听说啊?宋家父子瞒这个想做什么?”

卫长风看了眼胞姐,轻声道:“大姐,未必是宋含父子想瞒什么……你想这种护身符,为什么会是吕子访给我,却不是宋含或宋端拿出来的?吕子访的功劳只有一件,就是护民有功!他可没和戎人正经拼杀过,为什么会弄到这种戎人中有身份者的随身之物?”

“你可去和祖父说过?”卫长嬴本能的感觉到宋含父子有些不对劲,问道。

“祖父方才席上多喝了几盏。”卫长风叹了口气,道,“如今歇下了,不好打扰,不然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先来告诉大姐?必是先让祖父知道的。我旁的倒不担心,毕竟宋含父子不过是宋家旁支,又在三叔辖下,凭他们有什么不好,祖父也治得了他们。我就是想着三叔才把四姐姐许配给宋端,别这宋端不是什么良人,但如今风声都放出去了……若是误了四姐姐终身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也算是一语成谶,次日卫焕醒了酒,听到卫长风的禀告后,立刻变色,命他取出铁牌细细一打量,以卫焕的阅历和城府,当下就冷笑了起来:“北胡虽然统称戎人,实际上戎人之中也分部族。这铁牌上的戎语若是翻成咱们汉话那就是‘叱都’,料想这铁牌原本的主人应是戎人叱都部可汗近亲……这叱都部,据说是戎人大可汗叔父的母族,如今戎人大可汗继老汗之位时曾经受到其叔父的阻拦和挑衅,若非大祭司支持,甚至不能成功。虽然如此,但大祭司本就只在大可汗之下,料想现在那大可汗的日子也不好过。”

卫焕身为卫氏阀主,虽然才名不如族中的卫师古那样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但论到知识渊博却丝毫不亚于卫师古,连戎语戎人文字也有所涉猎。

其实这些卫长风往后也会要学,只是如今他还年少,经史未到精通,卫焕不欲他分心,这才不识得那铁牌上的文字,此刻卫长风诧异道:“祖父,难道燎城之事,是戎人大可汗的叔父意欲迫大可汗退位所为?”这次州北大捷,战果相对于整个大魏来说也值得一庆了,对大魏是大功,对戎人当然是损失惨重——戎人大可汗的地位既然不是那么稳固,治下部族受了这样的损失要求大可汗帮着出兵讨个“公道”,大可汗若是不允,必然动摇人心,若是允许,大魏虽然日渐式微,可国祚尚未用尽,还不是戎人能够大举进犯的时候,即使大魏西面还有个秋狄也一样……

如此戎人大可汗左右为难,自然就是其叔父的机会了……

卫焕赞许的看了眼孙儿,却摇了摇头,道:“这个还不好说,须得使细作用心探听才能确认。我说这铁牌来历,却是说宋含父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卫长风若有所思:“州北大捷,原来真的有内情吗?”他昨天和卫长嬴说起来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但到底年少,又是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到底有些吃不准。现在卫焕一说宋含宋端,等于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岂只是内情?”卫焕冷笑着道,“原本以为宋含将自己的功劳分润给其长子,以让宋端向我家提亲!不想这东西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夺了其他人的功劳贴给其子——难怪州北已经宁靖,宋含派了其子先回凤州报捷,自己虽然率领大军在后,却借口伤亡需要休整,不肯急行军!本来我还道他想好生表现,恐怕如今是在尽力封口罢!”

他指着那铁牌,“这东西自祭司处求得,戎人便一直贴身内藏,一生到死,都不摘下,随同尸身入葬!戎人游牧为生,不似我大魏子民定居一处,常年奔驰马上,为防这种重要之物遗失之后难以寻回,都是用极短极牢固的线缚在颈上,根本不能从头上退出来!偶尔有留与后人的情况,但后人也会如此做!所以这块铁牌大概是斩首之后所得,若我揣测未错,州北大捷没错,毕竟一部分战果已经由宋端送回来验看过,戎人形貌异于我中土百姓,不可能杀良冒功!但这大捷中有几分宋含父子的功劳就很难说了……单这铁牌,不是这次蹿入州北的戎人首领,也是副将之流!斩杀敌首的功劳,宋含可全报在了宋端身上!这块铁牌如何会是根本没和戎人交战过的吕子访转交给你?!”

“敌首必是与吕子访有关系之人所斩杀,至于说伏击戎人的功劳是不是此人的也未为可知!毕竟斩杀敌首是骁将所为,我凤州不乏有血性的男儿,可是能指挥伏击戎人,这等帅才,却不易得到了。我卫家当然是重帅才过于骁将!”卫焕冷声道,“所以若伏击戎人是宋含或宋端的功劳,也没必要再去抢斩杀敌首的名头……恐怕这两件功劳根本就是同一人所为,宋含既然抢了他,索性都拿走!”

卫长风不想一块铁牌居然扯出如此多的事,不禁皱眉而叹,道:“昨日我与大姐说起来也猜到宋端功劳有些问题,可凤州乃是我卫家桑梓地,宋含父子居然胆敢做这样的事情?他怎有这样的把握瞒过祖父?”

“长久是不可能瞒过我的,但短时间隐瞒一下……”卫焕嘿然道,“给你铁牌的那个吕子访,你想想他是什么出身?州中并无吕氏大姓,我记得他是庶民吧?还是卫栩上任之后偶然发现他文才斐然,特意提拔的!”

卫焕一点,卫长风顿时醒悟过来:“若是被宋含夺走功劳的乃是我卫氏子弟,或是州内其他大姓之后,自然不可能瞒过祖父,但若是一介庶民,那……”

士庶之别犹如天堑划开,宋含再是宋家旁支,也是阀阅子弟。虽然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嫌弃他出身不如自己家,然而比起黎庶……宋含和宋端那就全是自己人了。

更何况,连宋含想见到卫焕都不容易,别说寻常庶民了。而且宋含若是灭口失手,岂能不在这上头防上一手?他是凤州长史,借口保护卫氏众人安全,不容庶民靠近瑞羽堂等处,也是名正言顺。那人即使不甘心被抢了功劳,可见不着能够给他主持公道的人,又怎么讨回公道?

退一万步来说,如今卫高蝉将下嫁宋端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一旦聘定之礼行过,即使卫焕后来知道了,凤州卫氏哪里做得出来出尔反尔的事情?何况夫家还是与卫家有世代婚姻之约的宋家子弟。这样为了孙女考虑,也为了阀阅名声,卫焕最多私下里狠狠训斥一番宋含父子,总不可能把事情翻出来,大动干戈去为个庶民平反的。

到时候宋含和宋端再诚心认错……卫家不可能把卫高蝉抢回娘家去,横竖女孩子都嫁了,卫焕再恼这两人品行不堪,也不能不继续扶持着宋端。

“昨晚若非这吕子访得以参加宴饮,长嬴又托了你详细打探州北战事,高川想替高蝉撑腰……席位换来换去让你给了他机会!”卫焕沉着脸,道,“若非如此凑巧,这铁牌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到你手里?咱们……嘿嘿,咱们家如今要忙的事情多了去了,州北之战本就由宋含全权做主,只要州北送过来的战果最终无误,又怎会再怀疑宋含?”

上书朝廷请功报喜、安抚州中民心、追查戎人进入凤州的缘故、与卫崎、东胡刘氏暗中争斗……卫焕虽然精明,可要顾的事情也多,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卫长风脸色也不好看了:“宋含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向三叔提亲,意图骗取四姐姐下嫁,真是太过分了。”

“先派人将吕子访保护起来。”卫焕拈须凝神片刻,阴着脸吩咐身后的心腹小厮,“虽然昨晚是你凑巧之下主动坐到他附近去的,他也是趁着没人留意把东西给了你……但宴席之上本就人多眼杂,一旦被宋端得知,此人怕是有性命之危!”

又道,“吕子访既然受托将这铁牌转交给你,看来被抢了功劳的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居然能够逃脱至今!”

卫长风看着小厮躬身答应后出去传话,提醒道:“祖父,四姐姐的婚事……”既然宋含和宋端是这样品行的人,卫高蝉当然不能嫁过去了,问题是现在风声已经放出去,州城上下都知道这回州北大捷的功臣要做卫家东床快婿了,不尽早处置此事,怕到时候被宋含宋端弄得不得不嫁,那就太委屈卫高蝉了。

“你去和你祖母说下,此事先缓缓。”卫焕道,“你祖母自有计较。”他的心思显然没怎么在一个庶出孙女的婚事上,跟着又道,“说完就回来,我一会会令人将吕子访秘密带到书房来问话,你在旁一起听一听。”这次事情让卫焕再次感觉到孙儿年少的无奈,偌大瑞羽堂,朝中只有一个次子卫盛仪,凤州只有自己一个……早先还好,事情一多,实在有点看不过来了,已经束发的孙儿,继续专心读书未免太过宠爱,还是带着教导起来吧。

卫长风忙躬身道:“是!”

第三十章 婚事取消

更新时间:2013-08-15

宋老夫人听完卫长风简明扼要的叙述,脸色也难看起来,卫高蝉这个孙女在她心目中当然完全无法和嫡亲孙女卫长嬴相比,可怎么也是卫家女,差点被娘家的旁支骗了婚——这不但让老夫人替孙女感到抱屈,更恼宋含宋端丢了江南宋氏的脸!

也亏得来说这事儿的是心爱的孙儿卫长风,宋老夫人在嫡亲骨血跟前一向都是柔声细气的,才没有摔碗拍案的发作。她定了定神,让卫长风回卫焕跟前去跟祖父学着处事,转头就让陈如瓶着人去前头把卫盛年叫了来。

卫盛年不知道变故,陈如瓶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所以他还以为嫡母叫自己是要问卫高蝉的婚事预备的情况,他怕父母是怕惯了的,一听到父母见召,心里就本能的有点忐忑:是不是自己让裴氏给卫高蝉多些嫁妆让老夫人认为是坏了规矩?还是只是随便问问?

这样一路揣测着缘故,到了老夫人跟前,打眼一看宋老夫人的脸色,卫盛年心下就一惊,果然老夫人不待他行礼,指着他就痛骂道:“你做的好事!”

吓得卫盛年本来只想行个家礼,立刻撩着袍子跪了下来,惶恐道:“母亲饶恕,儿子只是想着高蝉是长女,所以让裴氏给她多添了几件东西,并没有让她越过嫡女的意思。”

宋老夫人一听倒是呆了一下,跟着气笑道:“谁来和你计较几件东西?!你当我闲得慌么!我问你,你把高蝉许给宋端,究竟有没有仔细打探过宋端和其父的为人?!”

卫盛年再糊涂,听了这话也知道宋老夫人不是为了自己让裴氏加重卫高蝉的嫁妆生气,却是为了不满意这门婚事了。他心里懊恼得很,这几日来的高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可一贯懦弱惯了,听老夫人这么一说心里倒是一惊,不知所措起来,下意识道:“宋含和宋端的为人……儿子听着……不坏啊!”

“人家图谋你的女儿,能叫你看见坏的地方?!”宋老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这两个庶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庶次子精明能干,却太精明能干了点儿,宋老夫人一时不盯着都不能放心,这个庶三子倒是老实,可老实到了没用的地步,反要做长辈的费心来替他不住收拾残局!

为亲生的子孙忙碌,宋老夫人操碎了心也是甘之如饴,但为了庶子庶孙操心,宋老夫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厌烦!所以也不管卫盛年对整件事情还是茫然无知,逮着他过来就是一顿大骂,直骂得卫盛年汗如雨下,才略减怒气,冷冷的道:“你回房里去叫高蝉传一传病讯,在她院子里躲上两日,然后着人出去说,高蝉与那宋端命格相冲,不宜成为夫妻!就这样吧!”

到这时候,卫盛年对长女婚变的缘故还是糊里糊涂,可又不敢问嫡母,只得小心翼翼的答了一声是——回到三房,他无精打采的把事情告诉裴氏,道:“你先叫高蝉这么做罢,这是母亲亲自吩咐的。”

裴氏惊讶道:“都说好了,怎么会又不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卫盛年这两天正觉得自己做了件让父母省心的事情,跟着就被嫡母这样大骂一通,心头也憋着一股火,不敢说宋老夫人什么,被妻子一问,索性发作道,“多什么嘴!照做不就是了吗?你想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母亲!”

裴氏被气得眼圈一红,差点没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本来就是卫盛年一力促成的,若不是卫盛年说宋端多好多好,依着裴氏给卫高蝉挑婆家,怎么都不会看上宋端,免得被人说她故意埋汰庶长女!

如今出了事情,自己作为妻子和嫡母于情于理怎么也该问上一声吧?不想卫盛年在宋老夫人那儿受了气,却拿自己来出气!只是裴氏一直自卑门第,至今又没个嫡子撑腰,到底觉得在夫家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又怕宋老夫人才说了卫高蝉的婚事先作罢——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老夫人把已经准许的婚事停了,这会子再和卫盛年闹起来,叫老夫人知道了心烦,越发厌烦三房。

如此权衡,裴氏咬着牙忍了这口气,叫来心腹使女去转告卫高蝉。

但卫盛年交代了事情后气冲冲的去新纳的侍妾房里散心了,裴氏委屈过后,却不放心就这么糊涂的不问,只不过照着卫盛年的话去问宋老夫人她也不敢的,思来想去就借口送几枝插瓶的鲜花,亲自往大房寻宋夫人。

宋夫人这时候也听到三房婚事生变的消息,见裴氏过来,哪还不清楚什么缘故?妯娌两个寒暄几句,宋夫人见裴氏脸色不太好,就将下人打发了,关切的问:“可是担心高蝉?你不要多想,这门婚事本来也不是多么的好,如今父亲更是查出那宋含宋端品行不良,担心高蝉嫁过去反倒是上了他们的当,这才吩咐把议婚的事情停下来的。”

裴氏本来也猜到多半是宋含父子有什么不中了卫焕或宋老夫人的意,才会把已经说好的婚事推掉,此刻听宋夫人说了,就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方才夫君回去匆匆说了让高蝉病上几日,着人说命格与宋端相冲……我还没问清楚缘故,他又有事走了,我这一头雾水的,怎么和高蝉说呢?想想还是到嫂子这儿来打听下。”

卫盛年的为人宋夫人哪里不知道?一听就晓得卫盛年怕是在宋老夫人处受了责骂,不敢和宋老夫人顶嘴,就回房去和妻子发作——发作完了卫盛年自己走了,裴氏向来把庶出子女当亲生的看,便是和他吵了也不可能撒气不管卫高蝉,只好亲自跑一趟大房来向自己打听,这个弟妹也真是不容易。

宋夫人本来就有点看不上卫盛年,此刻越发觉得这小叔子无能又糊涂,就道:“三弟也是太过分了,长女的婚事,怎么不和你说清楚就走?便是有事,交代几句底细才多少辰光?”

裴氏虽然此刻对卫盛年也满是埋怨,可她又不愿意听旁人说自己丈夫不好,到底夫妻一体,卫盛年不好,裴氏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就岔开道:“嫂子还是快和我说说宋含宋端怎么个品行不良法罢?之前咱们查着,仿佛人还过得去?”

“这事儿如今还不怎么好说,父亲正查着。”宋夫人低声道,“涉及州北战事……咱们妇道人家不便插嘴,得等长风回来才知道详细,横竖如今咱们家只是口头上答应婚事,宋含人还没到凤州呢!先把高蝉顾好罢。宋含那边,有父亲母亲在,断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裴氏无奈之余却又提起了心:“涉及州北战事,听着事情不小,夫君他那么推崇宋含……该不会解除了婚约之外,还会波及到三房吧?”

庶长子天资蠢钝被大房的嫡子比得黯然无光,即使在卫师古这样的名儒门下也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如今连庶长女的婚事也这样一波三折……裴氏拿三房和大房比着心头沉甸甸的怎么都轻松不起来,暗叹自己是卫高蝉的嫡母,可如今卫高蝉婚事生变,知道的却还不如宋夫人这个伯母多……

在宋夫人这里也没能问个清楚,裴氏失望的回到三房没多久,眼眶红红的卫高蝉就由嫡妹卫长嫣陪同,借口请安过来问个究竟了。

可裴氏也没打探清楚,又得宋夫人叮嘱州北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只能含糊的道:“你们祖母认为宋端出身低了些。”

“可上次不是说祖母答应的吗?”卫高蝉下意识的问,这话说过了才觉得失口,好像她一定要嫁给宋端一样,一急一气,泪就掉了下来,哭道,“女儿也不是说旁的,但之前大家都来贺过,贺礼都收了,现在……这样……女儿怎么出门呢?”

裴氏虽然自己心里也不快活,但看庶女这个样子也替她觉得委屈,便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次的事情怎么也不能怪你的,说起来都是宋含那边不好,连累了你。好在聘定之礼还没过,咱们家也不过嘴上传了点风声,没凭没据的,又能怎么样呢?而且自己家人当然是向着你的,又怎么会说你长短?”

卫高蝉咬着唇问:“母亲,那宋……那边到底怎么了?”

“具体的现下还不清楚,是你们祖父打探出来宋端似乎有些不妥。”裴氏含糊道,“你们祖父的眼力自然是好的,也是为你们思虑。”

又说,“横竖如今事情还能挽回,咱们不认,外头谁知道之前的许婚是不是谣言?你又正当年纪,过两日请你们祖母给你再寻个好的,这种没影的事儿,就当作没有好了。”

裴氏镇定自若的安抚着卫高蝉,又叫卫长嫣好好的陪着庶姐,好说歹说的打发了她们回院子去,自己却长叹了一声,皱眉思索着如今三房要怎么办才好?

然而卫高蝉虽然被哄回自己屋子,却还是不能放心,等嫡妹也回了屋,就和乳母段氏商议起来:“之前这门婚事祖父和祖母都答应的,怎么现在又说不成了呢?这一准一不准,我……我可怎么见人啊!”

段氏先劝:“夫人说了,这不是小姐的错,小姐可是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没做,不过是听着长辈安排。而且说是把小姐许给宋端了,三媒六证走了哪一道?家里不认,外头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姐且放宽了心,大夫人治家最是严谨,底下没人敢嘀咕的,至于其他小姐公子们,也不是那嚼舌根的人,谁都知道这次小姐最冤枉委屈不过了,还能再来招小姐吗?”

卫高蝉虽然觉得这话有理,可想到自己之前含羞带怯的收了众人的贺礼,还被嫡妹卫长嫣打趣了好几句……那么兴兴头头的待嫁,如今却被告诉这门婚事不成了,虽然是自己家不想把自己嫁给宋端,怎么想都躁得慌!

她咬唇半晌,道:“到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让祖父祖母改变主意的。”

段氏见她终于收了泪,也松了口气,就出主意:“阀主和老夫人最疼五公子与三小姐,依婢子之见,不如,去请三小姐帮着打探打探?”

——这么糊涂的待嫁又糊涂的被告诉婚事取消了,前前后后才几天,换了哪个女孩子不怄得慌?不打听个仔细,别说卫高蝉了,段氏也觉得这口气下不去。

可宋老夫人那儿,卫盛年和裴氏都不敢问,更别说她们主仆了,想来想去还是卫长嬴好说话。

第三十一章 就要没有了

更新时间:2013-08-16

练拳归来的卫长嬴从衔霜庭院门走到屋前的十几步路上,迎上来的朱阑口齿伶俐的把卫高蝉的来意说了个明白。

然后,使女们就看到卫长嬴先是一愣,继而露出喜出望外之色!

众人正纳闷卫长嬴与卫高蝉既无仇怨,如何听说堂妹婚变这样高兴,就见卫长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努力收敛起喜色——进门之后,卫高蝉和段氏才委婉的说了几句,卫长嬴便信誓旦旦的向她们保证自己一定会帮这个忙。

于是,送走了感激万分的堂妹,卫长嬴匆匆沐浴一番,换过衣裙,就赶到宋老夫人跟前,理直气壮的要求和卫长风一起去卫焕书房里旁听州北战事的具体内情——这请求她前一日提出来立刻就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起驳回去,正郁闷着,卫高蝉给她送来这正经理由,不再过来纠缠那就怪了。

宋老夫人对她这假公济私的盘算心知肚明,皱着眉、点着她额头,道:“你们祖父的书房虽然也在后院里,但如今出入的幕僚下人多是男子,你一个大家闺秀跑过去成何体统,啊?”

卫长嬴笑嘻嘻的道:“祖父那儿的幕僚都是年长之人,下人什么的,都是咱们家的仆从,有什么关系?再说祖父和长风都在,又不是我单独见他们。”

宋老夫人道:“你总有理由,不过你又何必急这一会儿,你祖父那里弄清楚了经过,难道长风还能不告诉你吗?”

“昨儿个祖父就领着长风见过那吕子访了,可吕子访到底怎么会交给长风那个铁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长风昨儿个直接被祖父留在书房了,这么一夜都没回流华院。”卫长嬴委屈的抱怨着。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省心?这些事儿有你祖父操心、有长风去学着应对,不要你烦恼不好吗?”

老夫人的语气里有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惆怅和感慨,只是卫长嬴正值青春年少,生机勃勃的时候哪儿能够体会得出宋老夫人大半辈子风雨下来的感悟?权当没有听到这番话,缠个没完:“我就去听听,祖父的书房大得很,不多我一个人在那儿站着……我去替祖父研墨铺纸好不好?祖母祖母!我如今成日里不是习武就是听母亲教诲,闷得极了,难得有新鲜事情,就让我去听听吧!”

宋老夫人又心疼她又觉得不该纵容她,头疼道:“这等大事,你当故事听呢?没有这样的。”

她语气里的迟疑与松动瞒不过于撒娇一道上炉火纯青的卫长嬴,立刻道:“我哪里是当故事听呢?祖母想啊,这回四妹妹都欢欢喜喜预备着出阁了,不想才预备了几日就出了事情!虽然说咱们家都知道这事儿不怨四妹妹,四妹妹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都是宋含父子不好。可之前咱们都往三房里贺过了,四妹妹一时间怎么下得了台?如今四妹妹也没说什么,就是想知道下缘故……祖母说若这个都不告诉她,岂不是太伤心了?到底要嫁又不嫁的人是她呢!”

卫高蝉就算心里不痛快——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当真依着她那个糊涂的爹卫盛年嫁给宋端,到时候才是进退两难呢!

宋老夫人心说这次替她把这婚事拦了也算是帮她一次,这孙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又不是自己的嫡出骨血,才没那个精神去专门哄了她心气平静。只是宋老夫人也知道卫长嬴也未必全是为了这堂妹,还是自己好奇着州北战事的内情,不过是拿着卫高蝉说话罢了。

所以老夫人不动声色的道:“是吗?照你这么说,高蝉如今心里有怨气?”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可不糊涂,她知道祖母向来疼爱自己和胞弟,对堂兄弟姐妹都是淡淡的,三房的子女虽然不像二房那么招祖母痛恨,然而要说怜爱那就过了——宋老夫人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大房身上,连远嫁帝都的嫡亲爱女卫郑音所得都不算多,更不要说庶出的子孙们了。

若叫宋老夫人认为卫高蝉因着这次的事情有了恨心,宋老夫人才不会同情这孙女多么委屈,只会怨她不懂事……庶子的庶长女,被嫡亲祖母怨上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卫长嬴是想拿堂妹的托付做垡子,却也没想着害卫高蝉,见宋老夫人这么说,赶忙替卫高蝉解释:“四妹妹的为人祖母还不知道?向来就温柔娴静的,怎么也是三婶教导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怨怼长辈呢?不管怎么说,这次总归是她的事儿,她想问个明白,岂不是情理之中?”

宋老夫人摇着头道:“你啊!姐妹一托付你就来,在自己家里,有我在,有你母亲在,你惹些是非也没有什么,但养就这好事的性.子,往后到了夫家,沈家的长辈能像我和你母亲一样什么都替你着想?”

“我就是知道如今有祖母和母亲呢!才敢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卫长嬴笑嘻嘻的道,“待出了阁,哪里来这样自在的好事?所以趁着如今还没出阁,我可得多享一享有祖母和母亲庇护的福啊!现在不享,嫁作人妇,还有机会吗?”

这话说得宋老夫人心中骤然一痛——她夭折了那么多子女,本来以为这辈子没有亲生孙辈的缘分了,不想天可怜见赐下了卫长嬴和卫长风这对姐弟,为了换取这两个孙儿一生平安幸福,叫她立刻死了她也心甘情愿——这样珍爱疼惜的孙女如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要是沈家的人了。

十七年来宋老夫人把这孙女当眼珠子一样看待,怎么疼都觉得疼不过来。嫡亲的骨血,再任性娇纵再要求逾越在宋老夫人看来都是带着七分可爱的。可是沈家会这样待卫长嬴吗?

无怪这孩子如今这样热心去打听州北的事情……宋老夫人心中叹息,本来么,卫长嬴哪里就会对州北战事这么感兴趣呢?怕是这孩子算着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虽然在长辈跟前信誓旦旦的嚷着十二年风雨无阻练一身功夫,必将夫婿打得俯首帖耳不敢有丝毫违背,实际上心里却也没底……

怎么能有底呢?说起来,卫长嬴虽然是帝都出生的,可回到凤州时,满周也没多过久。论起来沈宣和沈藏锋、苏秀曼都和她见过,然而那么点大的孩子能记事么?这些人,对她来说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不只是人,地方也陌生——在那遥远的帝都,仕于朝中的二叔和嫡亲祖母、和大房都是矛盾重重,别说依靠了,还得防着被叔婶坑上一把!

至于亲姑姑当然是向着她的,可卫郑音也不过一介妇人,论长幼也是苏夫人的弟妹而非嫂子。再说卫郑音嫁的青州苏氏子弟也是一大家子,有妯娌叔姑要顾,她自己也还有嫡亲子女,再关心这个侄女,又能护卫长嬴几分?

卫长风说凤州卫氏的嫡出女,出阁之后谁敢委屈——是啊,明面上谁敢扫了海内六阀之一卫家女的体面,可后院里头有几次较量是明面上的?阴私的手段,卫长嬴被保护的再好,究竟生长大家,耳濡目染的还能不知道想让人不痛快未必需要撕破脸的大吵大闹?

这么一嫁,卫长嬴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到凤州都不好说了。娘家的支持,也不过是保证只要她不作出十分恶劣的事情来,正妻地位无可动摇罢了……

其他的,还不是要看自己?

娇生惯养长大的掌上明珠,言谈无忌随心所欲的十七年光阴,这样美好的年华这样如歌的岁月,却就要离开这样熟悉且轻松的环境去到遥远的帝都,去到夫家的沈家——乍离所有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要去做旁人家的人了!

卫长嬴看似满不在乎,可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忐忑没有焦虑?

宋老夫人回忆起来孙女这一年来嚷着要打沈藏锋的话越来越多了——从前她咬牙苦练时本来没有经常这么说的。宋夫人忙碌于主持家事,又始终惦记着丈夫的病情,加上卫长嬴一贯就是朝气蓬勃、霸道骄横的做派,竟连宋夫人也疏忽了女儿这一年来的变化:越来越凶悍,预兆着她心中越来越忐忑。

若非担忧着出阁之后的景遇,卫长嬴怎会不住的强调自己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不住的算计着要把沈藏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因为恐惧,所以愈加凶悍。

这凶悍不是给旁人看的,更多的,是安慰自己——离开十七年来生长的故乡、离开熟悉和蔼的长辈们、离开一起长大的手足……虽然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族啊,但我不怕,我会武功,我很厉害,便是不在凤州,便是没有祖母和母亲这些人在我身边,便是长风和宋表姐都不在,但我还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我不怕沈藏锋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你!

——我不怕婆婆苏夫人对我不好,若对我不好,我会武,我可以揍沈藏锋让你心疼!

这样孩子气的话,背后掩盖着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颗彷徨于需要远嫁的少女敏感无措的心呵!

方才那番话,看似撒娇,实则无意之中将卫长嬴此刻真正的心情诉说了出来:以后,出嫁之后,还有没有这样被祖母和母亲呵护于羽翼之下,完全不需要操心、能够尽情的笑闹尽情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的时候?

所以趁着还没嫁,趁着自己还是卫大小姐,而不是沈家少夫人——好好儿的享受罢!

能享受一时,算一时,因为嫁了之后,因为离开凤州之后,因为为人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卫长嬴真正关心的不是州北的战事,也不是真的这么好奇到了非要去卫焕书房……她之所以这样折腾,不过是想籍着这样的撒娇、这样的纠缠、这样的耍赖,尽情的享受着最后一段做掌上明珠的辰光。

因为明年她就不是大小姐,而是少夫人了……

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有祖母、有母亲、有表姐、有胞弟,她恣意而自由,无人能拘束;做了少夫人,她有公婆、有妯娌、有大小姑叔……还有那个天知道会相处得怎么样的丈夫。

往后,谁又知道还有没有侍妾与她分享那个丈夫,有没有庶出的子女与她的骨肉分享那个人?

而这一切,她都只能自己面对——凤州和帝都,千里之遥,就算以最紧急的军报,一来一回,也要数日……为人妇要遇见的难处,又不只是一件两件,难道次次回娘家来求助?

性情要强的卫长嬴,怎么可能丢得起这样的脸?

卫家也丢不起脸教出个什么都要靠娘家的女儿……

所以如今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还能名正言顺的腻在祖母怀里;趁着还有人一如既往的挡在她头顶;趁着自己还是一个长辈怜爱同辈敬爱下仆尊崇的大小姐,抓住一切机会沉溺这样被庇护怜爱纵容罢……

因为,几个月后,就没有了。

第三十二章 莫彬蔚

更新时间:2013-08-16

宋老夫人难得在孙女撒娇时没有觉得欣慰欢喜,竟是悲从中来。只是她沉默良久,好容易盘算了一番话要安慰卫长嬴,偏不巧,双鲤进来禀告:“五公子过来了。”

“哎呀!定然是祖父已经把事情都弄清楚,让长风来告诉祖母的。”卫长嬴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拍着跟前的长案,迫不及待的叫道,“双鲤快去叫他进来!”

“……”她又这么没心没肺的高兴起来,宋老夫人觉得眼下这气氛也不适合自己和她深谈,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拿眼望自己的双鲤道,“叫长风进来!”

在胞姐的催促声中,卫长风一丝不苟的给祖母行完了礼,又对卫长嬴一拱手——还没说什么,头上已经被砸了一个松子:“快说快说,州北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长风到嘴边的“此举有失闺秀风仪”看到卫长嬴已经又捡了个核桃在手里,硬生生吞了回去:“祖父揣测未错,确实是宋含父子冒领他人功劳!”

卫长嬴义愤填膺的拍案道:“果然这对父子不是好人!那宋端门第能力不足以求娶四妹妹,居然胆敢冒功来提亲,若非祖父英明,差点就被这厮害了四妹妹终身!”她一扬下颔,对宋老夫人道,“祖母,这父子两个欺我卫家太甚!须饶他们不得!”

宋老夫人点头:“这个当然,咱们家女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骗婚骗到咱们家头上来,宋含与宋端分明就是作死!”这父子两个如今在宋老夫人眼里就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老夫人关心的还是前因后果,就打发了小使女们,只留心腹伺候,这才问孙儿,“他们是怎么冒领的?”

……这事情说起来也是宋含父子命不好,因为被他们冒领了功劳的那人,不但和卫焕猜测的一样是个庶民,而且六亲都死在燎城里了。虽然曾经任过燎城衙役,有几个身份地位相若、交好的朋友,但也都是庶民。

这么一个人,照理来讲不说这辈子都没指望绕过宋含和宋端把事情捅到卫焕跟前,但想抢在在卫高蝉与宋端的婚事定下来之前捅出真相,那真是千难万难——要知道这次宋含父子为了达到目的,可是拉拢了卫家许多旁支佐证、做好了至少瞒卫焕三五年的准备的。

正常来说,卫长嬴明年出阁,卫高蝉名义上是堂妹,也才比卫长嬴小了两个月,现在定下亲事,明年年中年底差不多也可以迎娶了。卫家这样的门第婚一定,人不必过门,是怎么都不会赖了婚事的。

三五年功夫若无意外怕是卫高蝉子嗣都有了……

到那时候事发,还能怎么样?卫焕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一气之下让孙女做寡妇、让曾外孙失怙罢?

偏偏这叫莫彬蔚的庶民在燎城城破那日,作为被吕子访指挥护送黎民逃生的青壮之一,曾从戎人箭下救下了吕子访四代单传的孙儿吕兴。

若这吕兴还活着,吕子访虽然感激莫彬蔚,但也未必敢冒险为他传递那块戎人的护身铁牌。

但年仅五岁的吕兴却在城破时受惊,之后发了高热,逃命之中无法就医,拖到其他城镇,吕子访为他延医问药已经迟了……

吕子访的独子已在戎人破城时战死——也是为了这个,县令卫栩才特意安排吕子访去疏散黎民,却和县丞亲自为全城断后。

这么一来,吕子访子嗣断绝,孤身一人无有负累,又感念莫彬蔚救过唯一的孙儿,索性就拿身家性命来还这莫彬蔚的人情了。

听到这儿,宋老夫人道:“这莫彬蔚倒是有几分气运,只是他到底被夺了多少功劳?”

“方才祖父‘请’了宋端到书房询问,道是伏击戎人、斩杀敌首这些功劳全是莫彬蔚的。”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卫家旁支才会帮着宋含隐瞒了——事情都让莫彬蔚干了,他们白跑一趟虽然免了和戎人拼杀阵前丧身的危险,但也没了什么功劳……恐怕宋含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起了侥幸之心!卫长风气愤的道,“原本莫彬蔚身为燎城衙役,是向县令卫栩请命阻挡戎人的,只是据说此人虽然是衙役,却也读过几日书,安置疏导黎民很有一手,这才被卫栩指名去助吕子访的。”

卫长嬴诧异道:“宋含和宋端不知道这事儿吗?怎么还让吕子访列进了这回的信使之中?”

“宋端说知道莫彬蔚尝与吕子访一起护送燎城黎民逃生,却不知道他救过吕子访的孙儿——料想当时兵荒马乱的,而且宋含抵达州北时,戎人敌首已被斩杀。”卫长风冷笑着道,“吕子访虽然只是一介主薄,但积年老吏心思深沉,宋含头次叫他到跟前,问起燎城之事的经过,他就觑出端倪,竟是从头到尾都没为莫彬蔚说过一句话,倒是处处奉承着宋含。宋含自然以为他识趣,又因为他是燎城幸存官吏中地位最高者,为了证明宋端的功劳也需要他配合,对他很是许诺了些好处——庶民么,宋含哪里会太过耗费心思?”

世家子看不起庶民是很正常的事情,海内六阀就更不要说了,宋含再是旁支,也是江南宋氏的子弟。卫长风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看法,只不过如今在点评宋含,他很不屑宋含冒功的做法、更恼恨宋含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骗取自己的堂姐下嫁,话里说来就带着三分宋含竟然被个庶民摆了一道的讥诮。

倒是宋老夫人淡淡的提醒:“庶民也是人!身份地位固然不及咱们这样的,可论到心思城府却未必比咱们差了去,所以这些人虽然不必多么看得起,却也不可轻忽了去!否则一个不慎叫他们算计了,宋含和宋端就是个例子!”

姐弟两个忙起身垂手领训。

宋老夫人让他们坐下继续说话,两人才又坐了,卫长风接着说事情:“宋端方才在祖父跟前痛哭流涕的忏悔。说起来此人倒还有几分良心,他一口咬定是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高门贵女,其父宋含出于爱子之心,苦劝无果之下,这才为他策划。但据祖父判断,宋端这个人没什么主见,这主意十有八.九是宋含出的,宋端不过听着他父亲的安排罢了。”

卫长嬴撇着嘴角:“谁知道是不是看到无可抵赖了,就祭出这一手来企图打动祖父?”她厌恶这对父子居心不良,又因为自己打小就常哄着长辈,以己度人,就觉得宋端这时候扮孝子实在可疑。

“那莫彬蔚如今人在何方?”宋老夫人对宋含和宋端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兴趣不大,横竖卫焕是不会立刻处置他们的,到底是宋家的人,多半会与江南堂告知一声——不出意外这对父子是决计没什么活路了,卫焕是什么人?骗婚骗到他的孙女头上来了,就算是宋老夫人的堂弟、江南宋氏阀主宋心平也会认为宋含和宋端是作死。

倒是这出身卑微却有真材实干、且气运不错的莫彬蔚,让宋老夫人更感兴趣:这种出身卑贱又遭逢大变,偏还遇见个无良上司的庶民,正是最容易收买笼络的时候——重点是,莫彬蔚一个衙役,在燎城十不存三、士卒几乎全灭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在宋含率领的援军赶到之前伏击戎人并获得成功、还斩杀敌首——可以说宋含这次赶到州北除了抢功劳外什么也没做!

这样的人指不定就是古时所记载多少年才一出的将帅之才!这人还就在凤州,不替卫长风笼络到手,宋老夫人觉得着实太可惜了!

所以年少的孙女和孙儿还议论着宋含父子的可恶,宋老夫人却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七八个怎么让那莫彬蔚对卫长风死心塌地效忠的法子了——相比给唯一的嫡孙增加势力、培植亲信,什么宋含父子、什么卫高蝉,全部都是浮云!

老夫人甚至想到,这次卫高蝉没被宋端骗娶了去,倒是正好,听着这莫彬蔚似乎也年轻着,若是没娶妻,才干又着实出色到了一代帅才的地步,破格把卫高蝉嫁给他也不是不能考虑……横竖如今世道渐乱,虽然士庶不婚,然而遇见真正有才华之人,名门望族里也不是没有变通之法。

比如说英雄救美什么的,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不小心被庶民触碰了,为着名节索性就许配下去吧……反正一个庶出的孙女,能够给嫡孙拉拢个真正能干的人才也算没白养一场了。

不过呢,卫高蝉到底是三房的,卫盛年这庶子虽然老实懦弱,可也没什么主见,往后自己闭了眼,谁知道卫盛年会不会被二房或哄或吓唬了去?这样的话倘若莫彬蔚真是个人杰之才,却也未必能够绑在大房。

可惜大房就卫长嬴一个嫡孙女,别说已经许给西凉沈氏了,就算没许,也断然不是一个庶民能够肖想的……

卫长风不知道堂姐差点被骗婚的这件事情在祖母眼里完全不值得一提,宋老夫人倒是更为发现了一个可以给孙儿做臂助的人才而关切,道:“如今还不知道。”

“不知道?”宋老夫人正要指点孙儿不妨放低一点身段,趁着如今的情况亲自领着人去为莫彬蔚平反,以得到对方的感激淋涕——甚至连招揽莫彬蔚的措辞宋老夫人都已经打好了腹稿,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不由愕然,“怎么会不知道?”

卫长风道:“那吕子访说,虽然他设法取得了宋含的信任,成为信使之一,但也没把握见到祖父或三叔,即使见到了,也未必有机会避开宋端递上那戎人护身铁牌,更没把握让祖父或三叔相信莫彬蔚才是州北大捷的功臣!这中间倒更有可能被宋含知道他的孙儿吕兴尝为莫彬蔚所救,对他生出疑心!这样他如果知道莫彬蔚的下场,受刑或为人所骗,很难保证不说出来,所以就让莫彬蔚自行逃命,不必告诉他落脚之处。因此如今他也不知道莫彬蔚的下落,更不知其是生是死!”

宋老夫人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哼道:“好个宋含、好个宋端!做下来冒功骗婚的丑事,丢尽了我江南宋氏的体统不说,居然还要对真正的功臣赶尽杀绝!此回若是莫彬蔚平安无事且不说,若莫彬蔚不好,须饶不了他们好死!”

——才给孙儿圈下来的得力臂助居然生死尚且不明!宋老夫人气愤极了!

骂了宋含和宋端一阵,才在孙儿孙女的安慰下冷静下来,宋老夫人复问卫长风:“你们祖父可使人去寻这莫彬蔚了?宋含那边呢?”

卫长风道:“祖父已经打发‘碧梧’去办了。”

碧梧是卫家私兵之中的精锐,因为卫家桑梓凤州,主支堂号又名瑞羽,所谓梧桐落凤凰,便取了碧梧之名,意喻其承托拱卫卫氏之意。

青州苏氏有“黛锋”,江南宋氏有“随风”,都是各自乱世中的倚重所在,所以宋老夫人听说卫焕连“碧梧”也出动了,微微点头,晓得卫焕也察觉到这莫彬蔚的价值了。

不过,仲熠这老货偌大年纪了,还能再出息吗?这老货有没有这等俊才辅佐都差不多,如此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将星效忠整个卫家到底不够可靠,还是要让他效忠长风一个人才安稳——这样即使自己死了,只要这莫彬蔚足够忠心,谅二房也翻不起浪花!

宋老夫人如此盘算着,暗暗决定倘若卫焕是要以整个卫家的名义招揽莫彬蔚,自己非插一手、把这人替宝贝孙儿抢下来不可!

第三十三章 圣旨

更新时间:2013-08-17

宋老夫人虽然打定了要替心爱的嫡孙招揽莫彬蔚的主意,然而事情却没有她想的那么顺利——由于吕子访的谨慎,竟是无人知道莫彬蔚的生死,更不要说下落了。而且收拾宋含和宋端也出现了些变故……

“虽然心平只是我的堂弟,但区区两个旁支,我写封信去,谅他年纪大了也不至于糊涂到要护着他们的地步——骗婚骗到我卫氏本宗嫡女的头上来,心平若是还要替他们说话,却把在水置于何地?”宋老夫人诧异的道,“怎么就不能动他们了?”

卫焕的脸色很难看,他轻轻吐出三个字:“知本堂!”

宋老夫人神情立刻慎重起来:“他们又做了什么?”

“卫崎把捷报报到了圣上跟前。”卫焕嘿然道,“大魏近几年来从来没有这次这样的捷报,是以圣上大喜之下开了大朝,不但褒奖了我与盛年,甚至连对宋含、宋端的奖赏都有圣旨……如今天使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宋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狠狠一拍身边几案:“宋含、宋端好大的胆子!真以为卫崎远在帝都,靠着几道圣旨护得住他们?”又醒悟过来,“怪道他们居然连咱们的孙女都敢骗婚!原来一切都是卫崎那个老东西在背后?!”

卫焕却还冷静,缓缓道:“如今宋含和宋端已经被‘碧梧’带了回来,因着圣上对他们褒奖的缘故现下也不好在明处用刑,他们还不肯承认与卫崎有约……”

“这还用得着承认?”宋老夫人冷笑着道,“你打算怎么办?就为了不扫圣上的兴致,就认了这么次?你咽得下这口气?”

“圣上这几年越发的不喜被违逆意思了。”卫焕叹了口气,慢慢的道,“既然圣旨已经要褒奖宋含和宋端,那么他们冒功的事情还是就这样罢。不然圣上没了体面,能不怨上咱们家?”

宋老夫人皱眉道:“但这件功劳是卫崎报上去的,你请功的奏章不是追回来了?圣上若是没了体面,那都是卫崎人云亦云,误导圣听!”

卫焕摇头:“卫崎既然与宋含、宋端私下有来往,又敢抢在我之前进言御前,岂能不防着这一手?我揣测他在禀告此事时,恐怕早就挖好了坑在等着我——譬如说宋含和宋端不是我卫氏子弟,我会不会因此不满他们、夺走他们的功劳?又或者说咱们家之前想把高蝉嫁给宋端,但现在不想结这门亲了,故意污蔑?”

“这世道……当真是黑白颠倒起来了!”宋老夫人顿了一顿,才冷笑着道,“明明是那姓莫的庶民被抢了功劳、是这对黑了心肝的父子欲骗娶高蝉……卫崎!这老货如此欺心,也不怕遭报应!”

卫焕到底是卫氏阀主,虽然被知本堂接二连三的算计,此刻远不似宋老夫人这样震怒,仍旧心平气和的道:“这些都是小节,如今咱们瑞羽堂在朝中只有盛仪撑着,还是不要惹圣上不喜的好!无非就是一道圣旨和些封赏,就算事后宋含和宋端被提拔去帝都任职又如何?”

他慢慢的道,“相比找出莫彬蔚来,宋含父子何足挂齿?”明着杀不成,有“碧梧”在,还怕暗杀不了吗?宋含和宋端都不是多么有才华的人,卫崎即使如今笼络了他们坑瑞羽堂一把,难道还能想方设法的护他们一辈子?

宋老夫人皱着眉道:“莫彬蔚当然要找,此人虽是庶民,却有大才,长风年幼,你我又老,如今世道不平,正是他这样的人才当得大用的时候。若得此人助长风,咱们往后闭眼时也能放心些……不过卫崎呢?上一次是长嬴被他坑了,这一次可是连咱们都被他坑了!难道就这么算了?”

卫焕听出老妻的意思,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的承诺,不肯让卫家招揽莫彬蔚,而是要将莫彬蔚划归卫长风一个人名下才安心——作为阀主,卫焕当然是更倾向于前者,不过横竖如今莫彬蔚生死尚且不知,他也没心思就这个问题和宋老夫人先吵起来,就道:“卫崎那里我已有主张,如今天干物躁……他欺我不在帝都,嘿嘿!”

这话虽然有点没头没脑,但宋老夫人和他过了一辈子,对他甚是了解,闻言心下一动,已经明白了,这才露出一丝微笑,道:“就要这样!倒看看他还得意个什么?”

“也未必稳妥,毕竟他这些年来确实帝宠深厚。”卫焕淡笑着道,“不过也没什么,一计不成再想他法便是。”

卫焕城府深沉,卫崎这样的针锋相对的算计且得手,却丝毫乱不了他的心境,仍旧不疾不徐的筹划着,“天使如今怕是已经出了帝都,咱们得做好迎接的准备才好。”

“羽微在帝都时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回头和她交代一声就是了。”宋老夫人不以为然,寻常人家或者官吏听到接旨自然是诚惶诚恐,但名门望族——尤其是海内六阀这样的门第,平生所见的人杰和场面多了去了,最不憷的就是这些事儿。

不过卫焕既然特意叮嘱了,宋老夫人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次使者是谁?”

卫焕抚了抚颔下须髯,安然一笑,才道:“是沈宙,不然我怎要这么叮嘱你?”

“是他?!”宋老夫人一怔,倒不是说这沈宙多么的惊才绝艳或者多么的位高权重到了连宋老夫人都闻之而色变——连圣旨都不怎么在乎的老夫人,这天下名士才俊还真没什么人能够叫她震惊的。

所以宋老夫人惊讶于传旨的使者是沈宙,只有一个缘故:沈宙,西凉沈氏本宗子弟,当朝太傅沈宣的嫡亲弟弟!

……论起来卫长嬴出阁后,要随沈藏锋一起唤他一声叔父。

卫长嬴明年就要出阁,沈宙如今来凤州传旨,不问可知是公事和私事一起办,一边传旨褒奖,一边和卫家商议明年沈家迎亲详细了。

既然和宝贝嫡孙女有关,宋老夫人立刻郑重其事了,肃然道:“我知道了,这回接待天使,我会亲自过问!”

卫焕又道:“长嬴和沈藏锋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门当户对,如今要商议也不过是细节,只要防着卫崎之流是否从中作梗,旁的倒也没有什么。但……”他皱眉道,“这次宋在田也来了。”

宋老夫人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宋在田是自己的堂侄宋羽望嫡长子、长媳宋夫人的嫡亲侄儿——就是宋在水的胞兄!

宋在田跑过来,为了什么,宋老夫人当然清楚,也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东宫确实不是良配,便是卫氏在世,也断然不会同意继续把在水嫁入皇家的。羽望这孩子又是何苦!”

“宋家常出情种,卫氏虽去,宋羽望却还记着她生前的承诺也不奇怪……”卫焕随口说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果然宋老夫人脸色一阴——宋家这一代的情种是宋羽望,上一回……可不就是宋老夫人的父亲宋耽吗?为此宋老夫人可没少受委屈,遗祸到现在还有个庶妹宋绵和、嫁了景城侯卫崎,始终和瑞羽堂过不去呢!

卫焕察觉到说错了话,忙转移话题,道,“这总归是宋家的事情,何况许婚的还是皇家,之前宋羽望写信过来,奈何其女不肯动身,咱们也没怎么过问。但这一回宋在田亲自来了,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他又是长兄奉父命而来,真要带宋在水回京完婚,咱们就不要多管了——宋羽望要女儿履行前诺也是维护家风之举,这是他的家事,咱们虽然是亲戚也不可干涉的。”

宋老夫人叹了口气,紧皱着眉道:“若是要管,我还会任这孩子一住这许久,都装着糊涂?”虽然认同丈夫的话,认为这件事情卫家不宜插手——一来是有约在前,阀阅的门第放在这儿,贸然毁诺那等于是自毁家风!这对于阀阅来说是非常不耻也是非常忌讳的;二来许婚的是皇家,圣上虽然不思朝政,东宫虽然荒淫,可怎么都是帝王家!尤其瑞羽堂现在式微,朝中只有卫盛仪支撑,卫焕告老……连知本堂的攻击都越发频繁了,在这种时候,还要为了一个宋在水得罪皇室,是极为不智之事。

毕竟宋在水再值得同情,卫焕和宋老夫人总归要先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孙考虑。

而且坚持要宋在水嫁进皇室的是她的父亲宋羽望,别说宋羽望要把她嫁给太子以履行前诺了,就算要把女儿嫁给一个乞丐——那也是宋羽望的女儿,宋心平都没说什么,如何轮得到旁人来替宋在水筹划着拒婚之事?

只不过宋在水在卫家住的这几个月,性情为人才干,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这么一个确实有成为一代贤后潜力的千金小姐,却要嫁给那荒淫无道还地位不稳的太子,尽管无力助她,可谁都忍不住为她惋惜一把。

卫焕也知道老妻虽然泼辣,却不是没成算的人,尤其宋老夫人若是没有嫡亲孙辈,也许还会一时兴起帮宋在水一把,现在宋老夫人满心满意都是替卫长风铺路、替卫长嬴筹划,哪里来的精力再顾个堂侄孙女?就算顾得到,为了不给嫡亲血脉惹出事儿来,宋老夫人也会装糊涂的。

所以他提宋在田是另有目的:“这孩子在咱们家一住数月,既是磨蹭着不肯上京去完婚,其中未尝没有指望你或长媳帮她一把的意思。但这件事情上咱们家确实不便插手,可别叫这孩子存了怨怼之心。虽然说圣上这些日子宠着妙婕妤,但现在的皇后娘娘是斗倒了之前两任皇后、太子才入主长乐宫的,是本朝执掌凤印最久的一位,在后宫之中根深蒂固,心思也深。妙婕妤自己无子,即使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这两位皇子年岁尚幼,圣上年纪却长了……如今天下也不太平,向来国赖长君……往后都不好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老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今上年老,虽然新宠妙婕妤,皇后处境似乎不大好了,可妙婕妤根基浅薄,若今上大行之前不能为十六、十七皇子备下完全之策,即使遗诏这两位皇子登基并以妙婕妤为太后,但以大魏如今的局势……朝野都不会支持幼帝君临的。

所以说新君难测——若宋在水当然有母仪天下的一日,却为今日卫家不助她心存怨恨,就是平白结了个皇后对头了,这一点可得防着。老夫人点头道:“在水是个明白的孩子,她知道我与羽微不能帮她的缘故,在这儿住了几个月都没提过。回头我会和她把话说清楚,总归不让她怨怼咱们家对她之事袖手旁观便是。”

“宋在田那边也让长媳说一说。”卫焕提醒道,“他的胞妹违背父命在咱们家一住数月,宋羽望恐怕心头也是不快,以为咱们家有意教唆其女,总得解释清楚了,免得往后亲戚变了仇人再懊悔。”

宋老夫人再惋惜宋在水,如今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骨血,听卫焕叮嘱个没完,就不耐烦道:“这些我都知道——你快点打发人去找莫彬蔚罢!若能得此人,而且又真的像众人所云的那样有才干,咱们这次受知本堂的算计也不算全亏了。”

第三十四章 悔不当初

更新时间:2013-08-17

宋夫人听说女儿未来的叔父即将到凤州来,吃了一惊,把手里事情不分轻重全部扔下,亲自赶到衔霜庭,将正要去习武的女儿逮住:“州北大捷,朝中褒奖圣旨不日即将抵达凤州!这一次宣旨之人乃是沈宙——所以你快点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收起来,给我好生学着点儿大家闺秀应有的风仪!届时丢了脸,瞧我怎么收拾你!”

卫长嬴襁褓里就被定给沈家为妇,对沈家之人也是有所耳闻,当然知道沈宙是谁,闻言也是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他?!”

“算着辰光,沈家如今不来人,过上一两个月也要来人的,难道一个招呼不打,明年直接一群人来接了你走?”宋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道,“你当沈家卫家都是小门小户,随便一抬花轿就可以过门了?”

“若是那样倒好了,那些个繁文缛节啊!”卫长嬴感慨了一句,立刻气得宋夫人抬手给她额上来了一下,恨道:“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多少人只恨自己没福生在大户人家,只得委委屈屈冷冷清清的出阁,你倒好!居然还嫌仪式繁琐?!三媒六证的正室自是繁琐着过门的,最不繁琐的就是做外室了,门都不要进!你想做么?!”

卫长嬴忙换上一副笑脸,拉着她胳膊甜甜的道:“我是想着如今母亲当家,我出阁仪式越繁琐,岂不是越要累着了母亲?想着我就心疼!是以这仪式还是简单点的好,本来么,母亲平日里打理着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就足够辛苦的了,我怎么忍心为了自己出阁再叫母亲加倍的劳苦?”

宋夫人闻言脸上几乎要放出光辉来,注视着女儿的目光温柔得能滴下水,声音更是轻软柔和得像在哄劝着婴孩一般:“我的儿!听你这番话,为娘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不待卫长嬴嗔她乱说话,宋夫人已经续道,“然而你有你的孝心,为娘又怎么能不为你打算?先不说以你的身份,许多仪式根本就是免不了的,再说沈家家世不在咱们家之下,那沈藏锋的长嫂次嫂,哪个不是轰轰烈烈嫁出门的?她们的娘家和你相齐,咱们家这儿简单了,传到帝都,还以为你这大小姐不得宠呢!所以这一回是万万不能省略的!”

卫长嬴面带微笑、不住点头的听着这话,心里却是不住的尖叫哀号:“我早就知道嫁到沈家去的仪式要命得紧了,本来想着婚期好歹也在四月里,年前总能够清闲的……怎么州北大捷竟然引得圣旨下降,谁家的人不能做使者,偏偏是沈家人!依着母亲,恐怕从今儿个起就要督促着我练起来……”

她的哀号一点也没有错,宋夫人被女儿的甜言蜜语感动之极,更加坚定了要在沈宙抵达之前把女儿尽可能的调教得人见人爱一点——没错,连宋老夫人都吃不准什么样的女孩子让沈藏锋中意,可这次来的又不是沈藏锋,是沈宙——要讨长辈欢心,往贤惠淑娴上头走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尤其是和卫家一样世代簪缨的阀阅中人……

实际上卫长嬴虽然长年习武,但阀阅嫡女应有的仪态礼仪却也不是没练过——这些是名门望族子弟的根本所在,身份象征,越是得到重视的嫡出子女越是要求严格,凭爱好是什么也不可能不学的。

只是她心思不在这些上头,距离宋夫人要求的“即使满堂阀阅子弟依旧风仪出众压倒众人”那真是……

好在卫长嬴跑到宋老夫人跟前声泪俱下的哭诉一番后,宋老夫人虽然有点啼笑皆非,倒是另有想法,与随后赶到要带卫长嬴去继续练习仪态的宋夫人道:“长嬴举止并不失大家风范,要说到风仪压倒众人,究竟非朝夕之功……”说到这儿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沉默了一下,阀阅重风仪,可要论到风仪,海内六阀,名士辈出,即使如此卫郑鸿的风仪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若卫郑鸿好好儿的,岂能不对子女自幼亲自指导栽培?卫长嬴如今更有何虑?

宋老夫人压住心酸难过,继续道,“如今关键还是在沈宙跟前的谈吐应答,我看这个也不必咱们来操心……咱们如今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就让在水教她一教吧,在水那孩子,谁见了能不疼?长嬴学到她几分本事,阀阅里也没人能说她什么了。”

宋夫人立刻听出宋老夫人的意思——宋在田也随沈宙同来,为要亲自接妹妹回帝都的消息现在卫家知道的人都还没透露给宋在水。

一来是知道宋在水极为反对嫁进皇室,可其父其长兄都坚持,卫家不管是能力还是理由都帮她不上,这会就叫她知道了,不过是让宋在水先愁起来,还不如不知道,可以松快几日呢!二来却是担心宋在水是个有成算的人,别被逼急了做下什么事情……宋在田还没到,这女孩子有什么不好,卫家也要担责任的,索性瞒了她,等宋在田到了,让他们兄妹掐去罢……横竖到时候有什么事情都有宋在田做主。

但宋在水的次兄宋在疆,却是一直都反对妹妹嫁进东宫的,固然宋羽望这次遣了长子亲至凤州,定然也会看好了宋在疆,然而事有意外——万一宋在疆还是想法子把这消息先告诉了宋在水呢?

这一位娇客,心思又细腻敏捷,想盯住她又不叫她起疑心可不容易。所以还不如叫卫长嬴跟着宋在水学着点儿,既教导了卫长嬴,又看住了宋在水。

虽然宋在水就比卫长嬴长一岁,但这位小姐打小就是奔着母仪天下去的,所受的教养所学的手段莫不是以领袖三宫六院为目的,要教导卫长嬴也是绰绰有余了。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孩子,兄长不在凤州,如今我也不好去帝都,否则一定要替她好生劝说一番兄长……”

“他如今是魔怔了。”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就算你亲自当面去劝说,也没有用。”

宋夫人也知道自己的伯祖父、宋老夫人的父亲当年所为,至今还留了个宋绵和与宋老夫人作对,甚至遗祸到自己的女儿身上……宋老夫人虽然对宋夫人不像对卫焕那样动辄撒泼打骂,但宋夫人也知道宋家出情种、还老是因此坑子女的话题不宜继续说下去,便告退道:“那我去把事儿与在水说?”

……长辈们心目中贤德良善温柔贤惠、实在堪为天下闺秀楷模的宋在水自然是满口答应姑姑的托付,保证一定会倾囊相授,让沈宙对卫长嬴赞不绝口。

宋夫人对女儿没信心,但对侄女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很是满意的走了。

她一走,藏身在屏风后的卫长嬴便心有余悸的跳了出来,拍着胸道:“好险好险,亏得母亲来时没听到咱们在说什么。”

“姑姑是正经大家闺秀出身,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见着屋子就闯?”宋在水一见到她,立刻把在姑母跟前端庄贤德的气度丢到一边,冷笑着道——几个月下来她算是看开了,跟这个表妹讲道理、说规矩,那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卫长嬴这种打小就无师自通的将恃宠生骄技能玩弄得炉水纯青之辈,最擅长见缝插针,会是被三言两语将住或激住、为了一个面子或人情乖乖就范的人么!

所以要拿住这个表妹……宋在水用自己惨痛的教训深深的领悟到了最迅捷的途径就是在卫长嬴面前千万别想什么体面、什么身份、什么情面……

是以未来的皇后娘娘拿出本是为了日后哪个不长眼的妃嫔预备的尖酸刻薄相,斜睨着卫长嬴,冷笑连连,“我那可怜的姑姑啊!亏她堂堂一个当家夫人,本来就忙碌得紧了,却还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为了调教你些仪态,甚至亲自过来与我这个寄居的侄女说道……却不知道你这不争气的不孝女,竟是先一步跑过来向我讨教如何偷懒!真不知道我那姑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该到你这么个主儿!”

这番话怎么说都是很重的了,换成宋在水自己,听不完就会暴怒——然而卫长嬴眼都没眨一下,以极为诚恳的态度纠正道:“表姐这话说的不对!打从我小时候,祖母和母亲都说是她们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向上苍祈祷,才得苍天垂怜,有了我与长风!若祖母和母亲作孽……哪里来的我们姐弟?”

“……”宋在水深吸了口气,道,“好吧,我不跟你这个不孝女多说,我……”

“表姐你又错了!”卫长嬴痛心疾首道,“我哪里不孝顺了?母亲可是说过的,只要我高兴,她就更高兴!这两日成天学着规矩规矩规矩,学得我人都快死掉了!我能高兴吗?我不高兴,母亲怎么个高兴法?所以我来寻你商议法子,还不是为了母亲?”

宋在水简直不能相信她无耻到这种地步!!!

可怜的未来皇后呆了足足半晌,才讷讷的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孝女了?”

“这个自然!”卫长嬴半点都不脸红,欣欣然的道,“母亲这么疼我,我当然也要为母亲考虑了!我不孝顺母亲,她哪里来第二个女儿孝顺她?所以我……”

宋在水捂着胸,瞪着她,半晌之后,果断的伸指一把掐住卫长嬴的耳朵,咬牙切齿的道:“我就知道和你说话准没好事!!你……你不气死人你不高兴是不是?你不好好说话你会死是不是?!你!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是打小习武?我一定要练锤子,不把你锤个三千五千下,我这口气怎么个出法?!”

第三十五章 专注坑姐若干年

更新时间:2013-08-18

宋在水是个稳重的人,虽然掐了卫长嬴的耳朵骂得凶,其实手下自有分寸,不过是不松不紧的捏着,横竖伤不了卫长嬴的。可是宋在水显然还是太低估了卫长嬴的无赖——如此大好时机,卫大小姐怎能放过?二话不说,就着宋在水的动手就顺势往她怀里一倒!

这一倒把宋在水吓得立刻站起了身,一怔之后尖叫了一声,忙松了捏她耳朵的手,慌忙扶着卫长嬴惊恐道:“你?你?你怎的了?”

“卫小姐!”左右使女骇软着脚把卫家这掌上明珠扶上榻,又是捶背又是端水的伺候着躺好,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宋在水去喊大夫——就见一直作昏迷状的卫长嬴终于睁开一线眼皮,宋在水心惊胆战心虚气短的扶着榻沿柔声细气问:“好长嬴,你……你怎么了?”

——她真心没下重手啊!自己和这表妹无怨无仇的,她又不是卫长嬴这样的卤莽之人,女孩子之间掐尖要强拎几下耳朵……这……这怎么就倒了?

宋在水正不知所措,就见卫长嬴气息奄奄恨不得把“行将就木”四个字刻在脸上,颤巍巍的伸手抓住自己的手,断断续续的道:“表、表姐!我……我不成了……我……”

这一眨眼的功夫俨然就要生离死别,使女们均觉得一切如梦如幻转不过弯来——但宋在水是明白了,明白过来的未来宋皇后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无比!

她颤抖着才擦过凤仙花汁、指尖恨不得滴下血来的十指,照着卫长嬴脖子上就一把掐去:“我叫你吓人!!!”

可怜的宋表姐现在真的是悔不当初!当初她极不情愿的从江南前往帝都,为了拖延抵京的辰光,路上死活要过来看姑姑宋夫人。才到卫家时,宋夫人见到嫡亲侄女也高兴得很,只是说到同辈的兄弟姐妹,却是唉声叹气的和她说自己膝下这一双儿女,表弟卫长风倒也罢了,惟独这表妹卫长嬴性情跋扈,不是个好相处的,请她千万包涵些……

宋在水起初还小心翼翼的和这表妹接触,几次下来觉得虽然过于活泼了点、喜好武艺了点,性.子也是极好极爽朗的——怎么就被姑姑说得那么不堪呢?她琢磨着许是姑姑不喜这表妹好武,言谈之时又谦逊了几分,所以才把好好的一个表妹描叙的太过了。

……现在想来根本就是自己瞎了眼!宋夫人那是自己的亲姑姑啊!怎么可能骗自己?!

伪装被戳穿,卫长嬴恢复精神熠熠,无视一干使女那无以描述的眼神,她若无其事的拨开宋在水爬起身,半坐在榻上,一条腿垂在榻边自在的晃着,笑嘻嘻的扮个鬼脸,道:“唉呀!我就知道表姐这么聪明我一定瞒不过你……”

“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宋在水被她真心气到了,她自认这些年来被祖母当成未来皇后栽培下来,以自己往后能够容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心胸气度,容忍区区一个卫长嬴算什么?但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那些个妃嫔如何能与卫长嬴比?这表妹于气死人一道上决计是天赋过人天资卓绝!

“不行不行,我不能出去!”卫长嬴闻言却是耍赖的往榻上一倒,中气十足的嚷道,“方才表姐你掐着我耳朵,我如今觉得头疼!我想我须得好好休憩个三五十日才能够恢复,在这中间,规矩仪态应答什么的,我只能躺在这儿听了!”

宋在水恨不得拿旁边的一壶冻酪浇到她身上!

“就那么掐一下……你说,你要休憩个三五十日?”宋在水手里捏着团扇,胡乱扇着,眼刀一下接一下的飞在卫长嬴身上,声音好似从齿缝里挤出,“你……你以为你是豆腐做的,还是琉璃做的?!”

卫长嬴悠悠一叹:“似咱们这样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虽然不是豆腐琉璃做的,可什么样的豆腐什么样的琉璃能比咱们还要娇贵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一定不能辜负了上天赐予我这样娇生惯养的命格的机会!我一定要好生爱惜自己!所以,表姐啊……这个仪态谈吐,这几日就放一放罢,等我养好了身子,咱们再来商量……”

“是啊是啊,你是集千宠万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可我又是什么?”宋在水脸色刷的一下,黑得犹如风雨欲来的天空,语气凉飕飕的怎么听怎么让人哆嗦——她是真的动了怒了,扇子也不摇了,抵着腮边,眼神凛冽,一字字的道,“我这种打小没了亲娘疼爱、前途渺茫的人,算哪门子的掌上明珠?你见过还没出阁已经先有了一群庶出子女叫嫡母、娘家还毫无商量余地的逼着出阁的掌上明珠?!”

宋在水对自己婚事之怨念,大到了让卫长嬴也不敢很在这事儿上招惹她,赶紧收了装模作样,谄媚道:“表姐何必如此忧愁?你看自从上次的来信后,这些日子舅舅也没再做什么,指不定舅舅已经改了主意了呢?是不是?”

她这话不过是想着安慰安慰宋在水,不料宋在水极为精细,倒是被提醒了,顿时悚然一惊,差点把团扇都掉了下去,失神道:“是了,之前父亲在信里说,钦天监已经在定日子了,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快点动身!我没理会,按说父亲知道后应该立刻再写信来啊!怎么一直都没有动静?”

卫长嬴一拍手,道:“你看,我说舅舅还是疼你的罢?没准之前那封信就是写给旁人看的,才不是真正为了催促你上京去进火坑呢!”

宋在水紧紧蹙着眉,冷然道:“你知道个什么?我在想,难道父亲……父亲见我一直不听话,悄悄给我身边的人写了信,让他们强行带我走?所以才没再催促我吗?”

“……不至于罢?”宋在田已经随沈宙一起在路上前来凤州之事,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并没有告诉卫长嬴,所以卫长嬴也不知道此事,但听着宋在水的猜测也觉得宋羽望既然那么固执的要求宋在水依前诺嫁进皇室,按说这主意转的也不至于这么快……宋在水的猜测还真是有可能,卫长嬴迟疑了片刻,道,“这些日子你身边的人……”

她目光就往宋在水的贴身使女春景、夏景、秋景、冬景身上看去,看得四个大使女心中叫苦不迭,一起跪下来道:“婢子从来没有接到什么密信,婢子素来伺候小姐的,怎会背叛小姐?”

好在她们的主子宋在水明察秋毫,瞪了眼卫长嬴,道:“凭她们四个想强行带我上京?纵然有密信,给的也只会是我那些侍卫!”

“这个可就没法子了,那些侍卫不在后头,我见都没见过。”卫长嬴蹙眉道,“或者让长风帮你去探探口风?”

宋在水咬住唇,急速的思索了片刻,却摇头道:“长风年幼,再者他从前从来没都理会过这些人,如今忽然去探口风,谁会不怀疑?”

顿了一顿,宋在水缓缓道,“如今天气还热着,若是他们要禀告了姑祖母和姑姑带我走,路上定然会用到冰,我来时的那驾马车也该收拾了……你想法子让人留意下这两件吧。”

卫长嬴暗赞这表姐心思细腻,点头道:“好!”只是她想了想又觉得……

“但若是舅舅当真写了信给那些侍卫,他们又禀告了祖母,到底是舅舅的意思,祖母也不好反驳的,表姐你就算知道了他们的盘算又怎么办呢?”卫长嬴很没眼色的提醒。

宋在水瞪了她片刻,才阴着脸道:“知道了我总能想法子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不出办法!”

“其实我有个好主意。”卫长嬴热心的出谋划策,“我去让江伯配些蒙汗药,你路上把侍卫都迷晕了,然后……”

“你还是回衔霜庭或去找你那江伯罢!”宋在水把团扇直接砸到她身上,面无表情道,“先不说我怎么把药放到所有人的饮食里,也不说我那些侍卫里头未必没有认不出来蒙汗药的人,就说他们都晕倒了……那谁来伺候我谁来保护我?!”

卫长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主意荒谬而且毫无智商的存在:“啊,我就是看表姐这样不愿意走,想着下药也是一个法子呢?虽然我随口说的这个不可能,然而表姐你这么聪明,我提一提,也许你就能想到万全之策?”

宋在水无力的挥手:“你走吧你走吧你快点走吧!不要来烦我了,我如今想一个人静一静!”

被赶出鸣瑟居,绿墀才小心翼翼的道:“宋小姐极不想回帝都,大小姐何必老是提宋小姐烦心之事?”方才卫长嬴提到宋羽望这些日子都没写信来,看似随口说的安慰话,可打小就伺候她的绿墀和绿房哪里不知道——卫长嬴根本就是故意的!

宋在水为人稳重却多疑精细,加上本身就非常的担忧此事,卫长嬴这么不经意的一提,这宋小姐果然就中了计,一下子疑心到了自己会被强行抓回帝都去——这宋小姐还委托卫长嬴去打探前头宋家侍卫的情况,想也不要想,卫长嬴给回去的消息,不见得是立刻证明了宋在水的猜测,但绝对会留足让宋在水惶恐的苗头……

到底是未来的皇后,虽然这位主儿很不情愿去做这个皇后,绿墀不免觉得卫长嬴这样算计宋在水着实有点让人担心。

“你们懂什么?”卫长嬴见四下无人,顿时露出狡黠的笑意,低声道,“没听见刚才母亲托表姐她来教导我在沈家叔父跟前的应答吗?你们看如今表姐烦自己的事儿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再管我?不提东宫……我怎么偷懒?”

听着她理直气壮的话,使女们都是一阵无语,绿房忐忑道:“可是大小姐不学的话……万一沈家的人来了,见到大小姐……”

“沈家叔父虽然是长辈,究竟是男子。”卫长嬴嘴角勾起,十分笃定的道,“再说他此次前来,一为传旨褒奖,二为商议来年的迎亲——前一件是公事,和我半点不沾边!后一件么,横竖也不是和我商议,总归是和祖父祖母他们说的,你以为我即使去拜见他,难道还能和他长谈?”

她摇着头,“我看最多就是公事完了之后,祖父和祖母请沈家叔父到后堂,寻个理由让我过去拜见一番,无非就是几句场面话,然后我侍立在祖母身后听着他们说——便是个呆子,这么点儿辰光还敷衍不过去?我又不是真的没学过规矩!”

绿墀和绿房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只是自家服侍的这位大小姐总是那么叫人不放心……

所以绿墀又道:“这一次沈家来人好应付,但……倘若大小姐出阁以后呢?”

“笨!那是来年的事情了,来年再说嘛!”卫长嬴不以为然的道。

“……”使女们沉默:好吧,主子都这样放心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难道还能强压着主子去学不成?

就算想这么做,想一想可怜的宋小姐罢,这未来的皇后娘娘,就因为卫大小姐不想学规矩,硬生生的挑起了宋在水的疑心,怕是这会还在鸣瑟居里捶着玉枕咬着锦被苦思冥想着如何挣扎的策略呢……

那可是大小姐的嫡亲表姐啊!

换成她们这些下人,大小姐为了自己的清闲会给她们挖什么样的坑?!

这样的事儿还是不要多想了……

第三十六章 不欢而散

更新时间:2013-08-18

卫长嬴虽然无良到了故意挑起表姐的疑心以达到敷衍学应答仪态的目的,然而却知道嫁入皇室之事的确是宋在水的心头大恨,即使不知道宋在水做好了最后时刻不惜鱼死网破来反对的准备,然也怕骗她骗得过了,闹出事儿来。

所以隔了两三日,她这么告诉宋在水:“我让江伯去打听了,表姐的那些个侍卫一切如常,而且江伯还套了门上人的话,近日除了禀告天使将至凤州外,并没有旁的信使从帝都方向过来。”

虽然她这么说了,可宋在水疑心已起,却是难除,仍旧不能完全放心。

卫长嬴当然要秉承一贯以来的做法好好开解她:“其实表姐想啊,侍卫又不能随意进后院的,若是得了舅舅的信笺,必然要先行禀告祖母和母亲——不然怎么可能接得到表姐?现下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动静,显然是没有这回事儿的。”

“也许吧。”她不这么说,宋在水还能这么安慰自己,她这么一说,宋在水又多想了一层:自己在卫家赖了这么久,姑祖母宋老夫人和姑姑宋夫人哪里能不清楚自己那点儿念想?但这姑祖母和姑姑显然也是爱莫能助的……宋羽望若当真写了密信来让她们送自己离开凤州,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劝说不成,必然也只能照办,谁叫宋在水到底是宋羽望的女儿呢?

所以假如宋羽望已有密信前来,要强行带自己去帝都,那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即使知道此事,恐怕也不会泄露出来——必然是等到出发之前,打自己个猝不及防!以免得自己一急之下,发生意外啊……

宋在水目光闪了闪,心中说不清楚是悲哀是绝望还是愤怒,明知道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未必是不想帮自己,实在是宋羽望态度坚决,这姑祖母和姑姑亦是无能为力,可想到自己如此孤苦无依,这两个亲人却只是装着糊涂冷眼旁观,心头的凄楚悲哀就止不住的要流淌出来。

——江南宋氏子弟亲眷何其之多?然而自己这个宋家大小姐,陷于危难之中,竟无一人伸手!

目光瞥见身旁的卫长嬴一脸关心,宋在水沉默良久,才道:“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要回帝都的,总不可能在卫家住一辈子。”

她口风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卫长嬴大为讶异,狐疑道:“表姐?”

宋在水捏紧了帕子,淡淡的道:“说起来我到凤州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这瑞羽堂,其他地方都不曾去过……趁着父亲父亲还没催促我动身,我倒想到凤州附近看一看,毕竟我这一回帝都差不多也就要出阁了,往后哪里来的随意出游的机会?”

卫长嬴呆了片刻才讷讷的道:“表姐,你到凤州之后,可从来都没提过这些啊?如今怎么就?”她蹙着眉,苦口婆心的劝说,“事情还没坏到极处,而且就算表姐嫁进东宫——如今那太子殿下贪花好色不假,但这也可见他的昏庸无能!以表姐的手段,没准把他治得乖乖巧巧的呢?那些庶子庶女再多,到底都是不上台面的女子生的,哪里能和表姐往后的亲生骨肉比?”

“你说的可真轻松!”宋在水冷笑着道,“换作了沈藏锋,你说起他的侍妾和庶出子女来你心里什么心情?”

闻言卫长嬴脸色却也微微一变,淡淡的道:“我哪里知道他有些什么人伺候?”

“……”以宋老夫人对嫡亲孙女的疼爱,自然不会不留意沈藏锋的后院,但深宅大院,也只打听到沈藏锋没有庶出子女——这一点不意外,名门望族最注意体统,正妻没进门,就弄出庶出子女来这是很失规矩的,而且即使此刻沈藏锋就收了人伺候,没给正妻敬过茶,也没有名份的。

按说沈藏锋比卫长嬴长两岁,如今是十九……这个年纪,寻常男子总归是知人事了……

没有庶出的子女,可未必没有已经收了房的人,明年卫长嬴一过门,固然不会像宋在水这样板上钉钉有人来叫嫡母了,但要说礼成后有那么一两个花枝招展的丽人跪到跟前奉茶……都不一定。

卫长嬴一贯开朗,可如今沈宙将至,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催促着她速速预备,争取给沈家长辈留个好印象,这样的压力之下,卫长嬴也敏感起来了。

宋在水沉默了片刻才道:“横竖都是往后的事情了,咱们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之前,我心里还存着幻想,如今想想要我遵守前诺嫁进东宫的是我的父亲……兴许也不只是我父亲,也有皇后与太子的意思在里头呢?即使圣上近来宠爱妙婕妤,可皇后娘娘在后宫经营这许多年,也不是说倒就倒的。皇后压下来,父亲也未必撑得住,我之前的种种盼望,在她跟前,连笑话都算不上。再者,早年有约,论起来皇家尊贵在宋家之上,如今皇家没毁诺,我倒是算计着不想要太子,传了出去,任谁也要说我无理!既然没有旁的指望,那么往后做不成的事儿,我现在补上……往后,兴许深宫大院里想起来也会觉得少遗憾些罢。”

说起来表姐妹两个哪个的婚约都有点不好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境界的婚姻有几个女子能不向往?可从古到今,能得这样福分的,又有几个人?

卫长嬴咬了咬唇,淡淡的道:“我去问问母亲。”

表姐妹不欢而散的消息,弯弯绕绕却先一步传到宋夫人耳中,等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到她跟前说到宋在水想出游之事,宋夫人已经和施氏等人商议过,和颜悦色的点了头:“在水到凤州是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没有出过门,如今既然动了游兴,那就由你陪着她一起去罢——一会我再打发人去问问高蝉和长嫣。只不过现下天还热着,最好就沿水看看景儿罢,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免得磕着碰着了。”

卫长嬴此刻烦得紧,随口答应了就要走,宋夫人忙把她叫住,打发了闲人,压低嗓子道:“你这孩子……今儿个却是怎么了?怎的这样没精神?”

“我和表姐说了会子话,累了。”卫长嬴向来要强,便是心里担忧着当真像宋在水所说,过门之后就发现沈藏锋已经收了若干侍妾,对宋夫人却也不肯讲的,只敷衍道,“表姐倒是想开了,说回了帝都以后怕是没有出门的机会,想在四处走一走,我听母亲的,不让她去人多之地。”

宋夫人既然晓得表姐妹之前的话儿,哪还不晓得女儿如今愁什么?就叹了口气,伸指点一点卫长嬴的额,轻喝道:“沈藏锋有没有收人进房——就算现在没有,往后呢?你操心的过来吗?何况就算往后有……谁能越过你这个正妻?”

卫长嬴一怔,随即恼羞成怒道:“我不过和表姐说两句闲话,是谁这样的多嘴?就上母亲这儿嚼舌头来了!”

“所以你知道了,大家子里,秘密的事儿可没多少!往后说话做事都留着点儿神!这是在自己家里,有你祖母在、有为娘我在,你出些纰漏,谁也不敢怎么样你!到了夫家,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宋夫人冷笑着替女儿上了一课,跟着正色道,“你别因为在水一句无心之言犯了糊涂!自古以来,除了庶民之外,凭再恩爱的夫妻,谁家没几个侍妾伺候跟前?!”

“咱们家就没有!”伪装既然被母亲直接戳穿,卫长嬴也没了扮若无其事的心情,顿时垮下脸,带着分明的委屈道。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那是你父亲身子骨儿不好……若不然,你以为他会只有为娘一个人吗?”

“为什么不会?”卫长嬴理直气壮的道,“父亲哪儿是那些侍妾配得上的?”

“闻说上回你祖母与你祖父说理时被你撞见了?”宋夫人睨了眼女儿,淡淡的道,“你说你祖母把你祖父管得这样紧,为什么除了你父亲和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小叔和其他姑姑,全部都不是你祖母生的?”

卫长嬴道:“这是因为子嗣……”

“没错!”宋夫人冷哼着道,“谁家不盼望着子嗣兴旺?!你祖母没出阁时,在宋家的地位和你如今差不多,当年你祖母的祖母爱她决计不下于你祖母如今疼爱你!所以你祖母出阁时与你一般的心思,那就是决计不打算给你祖父纳妾的机会的!起初,你祖父祖母倒也过得好……可自从你那实际上的二叔……名讳郑野的叔父未满周岁便去世后,你嫡曾祖母亲自发了话——亲生爱子新殇本就痛入骨髓了,之前得的嫡长子又先天不足……这时候婆婆却催着自己替丈夫纳妾!你祖母哪里不是恨之入骨?!”

宋夫人看着女儿,一字字道,“这天下,除了不谙世情的傻子,谁能真正一世无忧无虑?!”

卫长嬴生来只看到祖母一颦一笑之间令堂下庭外寂静无声的威严——偷看到宋老夫人殴打卫焕之后更是觉得祖母这样才是真正威风,却是头一次听说宋老夫人也有过这样委曲求全的时候,不免呆怔当场,半晌才道:“祖母……怎么肯?”

“不肯能行么?”宋夫人哼了一声,道,“你父亲先天不足,当年若非请得海内名医季去病长住家中调养两年有余,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更不要说有你和长风了!”

虽然是在教导女儿,但宋夫人提到这些事情,到底还是眼圈微红,声音也有着一丝颤抖,“只可惜请季去病请得太晚了!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你们父亲……这个不说了,你们祖母就你们父亲一个子嗣长到成年,而且还体弱多病,偏你们祖父接了瑞羽堂,你说这时候做长辈的要你们祖母为子嗣计……这话有错?没有错,能不照着做?”

卫长嬴怔道:“但……当时我那嫡亲二叔新殇……曾祖母就这样说,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婆婆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宋夫人假借喝茶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眼角,恢复常色,淡淡的道,“就好像不管长风往后的妻子再孝顺再得我喜欢,她永远都不可能越过你——哪怕你刁蛮任性又跋扈骄横,但你是我生的,那么这普天下的女孩子,在我眼里,再没有一个人能和你比!同样的道理,在你们祖母眼里,我也不能和你们父亲比!所以假如你们父亲好好儿的,你们祖母自己子嗣单薄,能不为他纳妾添人,好使亲生血脉兴旺?”

“不仅仅是你们祖母,谁家老夫人年轻时候没吃过亏上过当?不然,哪里来如今的处变不惊?人啊,都是练出来的。”宋夫人虚指了指女儿,摇头,“你经的事儿太少了,大抵都是想当然!你真以为一辈子是说的这么容易?”

卫长嬴咬着唇道:“祖母是意外罢?若是父亲身子骨儿好,几位嫡亲叔父也康健……”

“是啊,都是说不准的。”宋夫人淡淡的道,“不过你再看看,你现在的二叔、三叔和过继给你小叔公的小叔……还有你那几个姑姑,他们的生母都不相同,当年伺候你祖父的侍妾里头也不是每个都有生养,有生养的也不是每个都养大了,可现在这些人在哪里?”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深深看了眼女儿,语重心长道:“子嗣兴旺对家族是好事儿,侍妾之流,却不过是些玩意罢了,身为正妻,管束她们本是份内之事,为她们操心烦恼,那就是失了格调气度了!”

“不管你如今的二叔等人的生母是谁,从来他们能叫母亲、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还不是只有你们祖母一个?”宋夫人淡淡的道,“沈藏锋房里收没收人,你何必烦这个心?横竖这些人不喜欢,打发了不就是了?若只是担心着他纳人,就算现在不纳,往后呢?你一心只挂在这儿,还要不要做其他事了?妻妾妻妾,你是妻不是妾,一门心思挂在男子身上那是妾做的事情,因为离了男人她们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你是这样吗?”

第三十七章 一生之误

更新时间:2013-08-19

卫长嬴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不喜。”

“可你说了不算。”这样残酷的话语,若是往常宋夫人是决计不舍得说出来的,但现在她必须说,不打破女儿一贯以来的想法,就这么叫她去见沈宙也许可以敷衍过去,但若叫她带着这样的想法嫁去沈家——那就是害她了,宋夫人忍着心疼,漠然的道,“你只看到了你们祖母如今的威严和说一不二,连你祖父都要让着她!可你没有看到你们祖母从前在你们曾祖母跟前的忍让和孝顺、没看到你们祖母多少次私下里抱着你那些叔父留下来的襁褓哀哀哭泣、没有看到你的堂哥长云、长岁出生,而咱们大房却仍旧空空落落时她的失意难过、没有看到当初抱着最后一丝盼望将季去病请到家中来,却意外得知若早上数年他其实可以令你们父亲痊愈时……你们祖母的心有多痛!”

虽然是在说着和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可季去病这名字被再三提起,卫长嬴还是走了神:“季去病?他是谁?”

“……他是前任太医院院判季英的长孙。”宋夫人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季家世代行医,代代出太医,虽然不能和咱们这样的门第比,在帝都也算是享誉百年了。季英医术高明得很,他在时,咱们家这样的,请太医都是请他……只是当年废妃霍氏及贵妃邓氏争斗涉及到邓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的暴死,季英被卷了进去,不但自己被赐死宫中,连妻女子孙也遭了殃!当时季去病年方十一,念着季英的情份,咱们几家说了点话,以他年幼免除株连之灾,然而季家畏惧邓氏之势,不敢收容他。这季去病只能流落坊间,挣扎长大。”

容城邓氏虽然不能和沈、卫这六阀比,也算华腴一级,正经世家。自不是代代行医的季家能比的。

卫长嬴诧异道:“既然这季去病是在帝都的,那为何当年请他会请晚了呢?”她听说卫郑鸿请这季大夫请晚了,还以为季去病住得多么偏僻或者索性居无定所才酿成这样的悲剧,然而……

她话音未落,就见宋夫人脸色一变!显然是被说到了痛处,宋夫人忍耐片刻,才艰难的道:“士农工商,医家属工,虽然因着季家医术高明,阀阅世家也不以寻常工家相看,到底地位不高——但虽然如此,这样的人家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最普遍的就是家中技艺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季去病虽然是男子,也是长孙,按着规矩,季英压箱底的绝技是会传授给他的,可季英出事时,他才十一岁罢了!就算季英传授给他他又能学到多少?!”

宋夫人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苦笑着道,“谁能想到百年季家恁多子孙,论到医道天赋,竟以季去病为第一。虽然季英在生时没有来得及传授他什么,可凭着抄家时隐匿起来的季英这一支历代行医手卷,季去病竟能生生的自学成材?他十一岁流落坊间,身无分文,邓家虽然给咱们这几家面子没有继续谋害他,可也没人敢接济他,咱们这几家帮他说话、免除他流放之苦就很不错了,自不会再记着什么……是以他过得十分窘迫,束发之后就打出祖父的行医招牌。可是,百年季家虽然在季英在时以季英医术为第一,季英既去,季家其他人一则是怕他出来行医再次激怒邓氏,二则是想索取季英这一支的行医手卷,自是多方阻挠,咱们家也相信了季家所言,认为季去病不过是窘迫极了想借着季家的名头唬人罢了……”

“一直到季去病在庶民里头传出名声,尤其是有一户庶民也是有个先天不足的女儿,经他调养数月后不但恢复如常人,后来还嫁人生子,这事儿过了一年多才传到咱们家耳朵里,当时你们父亲已经……”宋古人苦涩的道,“实在没办法了,你们祖母说就请他来看看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诊金!不想他一看你们父亲就叹了口气,这叹气的缘故,是你们祖母事后想方设法才问出来的,道是早上几年……哪怕是两三年,他也有让你们父亲痊愈的把握!须知道季去病出来行医七年,咱们家才请了他,所以……太晚了!”

卫长嬴不禁愣在当场,虽然她没有像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那样经历了巨大的绝望到希望再到这后悔不迭,如今听来也觉得心里冰凉一片——两三年,只是晚了两三年,长住乐颐院、一个月才能见上一两回,那个总是承受着病痛却风仪倾倒无数的父亲,原本是有过痊愈的机会的?

只是……

阀阅固有的认知、季家的阻挠,却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从季去病出来行医到他上卫家诊治卫郑鸿,足足七年!前五年的辰光里,卫家不是没请过大夫,包括季家的大夫……却将天资卓绝然而受宫闱争斗牵累、被家族舍弃,只得放下百年季氏的架子混迹庶民之间的真正高明的医者全然无视……

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一样,得知这个往事,巨大的不甘,几乎是立刻充满了卫长嬴的心中!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你们祖母跟前提,知道吗?”宋夫人看到女儿这样,心里却有些后悔,温声道,“当年你们祖母听到这消息大病一场,几乎就……亏得季去病在场才救了过来,又听说你们父亲虽然不能痊愈,然而也非全无指望,你们祖母才重新有了生意!但‘季去病’三个字,还有季家都不能听了!”

卫长嬴肃然道:“我晓得轻重。”

连她这个正当青春、并没有亲自经历这种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的女儿都为此感到心潮起伏难定,更不要说年岁已长、还是卫郑鸿生母的宋老夫人了。

……宋老夫人可就这么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

却因为偏见和谣传,误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等于误了卫长嬴和卫长风——倘若卫郑鸿提前两三年得到季去病的诊治恢复如常,如今大房也许不只两个子嗣,也许卫郑鸿也会纳妾,可同样的,卫长风不必承担如今的压力。

因为以卫郑鸿的风仪和嫡长子的身份,卫焕的一切,本就理所当然是他的。卫郑鸿不能痊愈,振兴大房的责任和压力,就直接压到方才束发的卫长风身上!

还不只这些……如今就要出阁的卫长嬴,同样也要面临着没有父亲的遮蔽保护,未来只能指望弟弟出息上头!

虽然这些并不能怪宋老夫人,但作为母亲和祖母,由不得宋老夫人不把一切的责任怪在自己身上!所以宋老夫人这些年来对嫡亲孙女和孙儿格外的疼爱纵容,既有对来之不易的嫡亲骨血的由衷怜爱,未尝没有出于对误了嫡长子康复的机会、使嫡亲孙辈失去父亲庇护的愧疚的弥补。

由此可见,宋老夫人对这件事情会多么的耿耿于怀?甚至于卫长嬴揣测,当年祖父辞官归乡,到底是真的不宜离开凤州,还是祖母不能再在帝都,免得老是听到季去病或季家的字眼?

不过深宅大院的,宋老夫人不想听的消息,谁还能硬凑到她跟前说吗?也许不见得是这件事?

卫长嬴正自胡思乱想,宋夫人定了定神,把话题转回去:“山野之中的村妇不必担心丈夫纳妾,因为庶民本就没有资格纳妾!而且这些人家温饱尚且困难,又何来余钱养人?但他们中间有堕落去从商的,得了些银钱,不敢说妾,又何尝不会买几个姿色出众的使女在身边‘伺候’?”

“……我知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怏怏的道。

她的敷衍瞒不过宋夫人,宋夫人并不肯就这么住了话题:“你不知道!俗话说能者多劳,你既然过的是一呼百诺、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有这样日子的烦恼!你如今担心的这些事情,即使你祖母和我,在你出阁之前都替你处置了,但我们也不能护你一辈子!往后你得自己学着打发——不只是你,你以后也会有儿有女,当你自己也做了母亲,你的子女前程至少有一半都指着你手里……你要做个什么样的母亲?是像你祖母、像我这样护得住你们的,还是像你们三婶那样忍着心疼看长嫣在长娴那儿受委屈的?”

宋夫人拉着女儿的手,一字字道,“出了阁,你就是大人了!小孩子的把戏,该收起来了!”

卫长嬴脸色变了又变,几次下来才咬着唇道:“是。”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但现在我还没出阁。”

“便是出了阁,只要为娘还活着,你总归是女儿。”这样不想长大的心情,宋夫人如何不能明白?可她却不得不继续道,“但你的夫家不会这么认为……所以为什么谁都知道这次沈宙过来,你最多拜见一下,说上两三句话,我也要让在水去教导你一番?因为沈家是拿你当新妇看的,不但是新妇——沈藏锋既然已被内定为下任阀主,沈家如今对你的要求,就是沈氏主母!所以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场合,你都必须表现出担当得起这个位置的能力!”

宋夫人叹了口气,道,“而且让在水教导你,也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免得你学规矩,她不方便寻你玩耍,又不怎么爱和高蝉、长嫣来往,一个人闷在鸣瑟居里想太多。”

卫长嬴敏感的问:“母亲,舅舅那边?”

“这事儿你不要管了,也不许多问。”宋夫人知道侄女宋在水又精明又细致,而卫长嬴和这个表姐关系又好,若卫长嬴知道了宋在田要和沈宙一起来的消息,被宋在水套了去事小,别叫宋在水想方设法哄糊涂了帮她做下来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卫家可不想平白落个帮着未来太子妃逃婚的罪名。

虽然宋在水是宋夫人的嫡亲侄女,可在亲生子女跟前,侄女到底是不能比的。

宋夫人再心疼宋在水,但除非宋羽望出面解除了这门婚事,否则她绝对不会罔顾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子女前程去帮宋在水逃婚。

因此立刻放冷了声音,道,“在水到凤州这许多日子都没提过出门,如今忽然要出游……你上点心,万万不能叫她做下什么糊涂事儿,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咱们合家!”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顿了一顿才道:“母亲既然担心表姐,做什么还要答应表姐出门?”其实她过来的时候揣测宋夫人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宋在水这转变太过突然了,再者沈宙掐着时日就会到……这时候卫长嬴很该留在家里安安分分的练习见沈宙时的仪态应答,卫长嬴不便出门,没有合适的人陪同宋在水,总不能叫宋在水独自带点人出去玩耍罢?

这是现成拒绝的理由,也最不容易生事。

然而宋夫人淡淡的道:“她的事情咱们家本来就帮不上忙了,这样的人生大事,在水再讲理,绝望之下不免也对咱们家生出失望来。如今就要怕出事拘着她不许外出……这不是做亲戚的样子,也更招她恨,何必呢?再说,她说的也没错,当年卫氏与皇后娘娘约好的,是在水及笄之后就出阁,如今已经拖了三年了,恐怕她一回帝都就要嫁进东宫,往后想出游……哪里那么容易?”

“如今她想做什么,只要不是咱们家承担不起的事,能依她的,都依她罢。”宋夫人惆怅的道,“我这个做姑姑的,终究只能纵容她这么点了。”

卫长嬴沉默下去——无论是做姑姑还是做母亲,宋夫人能够纵容侄女和女儿的,到底只是出阁之前罢了……

出阁之后,那就是人家的人了。

第三十八章 小竹山

更新时间:2013-08-19

数百年卫氏桑梓地的凤州,即使附近无高山大川,然靠着卫氏层出不穷的名士官宦,也沾染了连绵不绝的书香气息,加上卫氏累年以来不断修葺建筑,州城内外,可游之处颇为不少。

譬如说城外的小竹山。

傍驿道、临凤河的小竹山,说是山,其实不过三十余丈来高,遍山植竹,即使盛夏也能享凉风习习。

但这小竹山在凤州、甚至海内都极有名,却不是为了这片竹海听涛,而是因为此地是前朝名士卫伯玉当年的隐居之地。

卫伯玉是前朝时候凤州卫氏旁支子弟,他性情旷达,不爱出仕,醉心于书法,成年之后长住小竹山,不与外人来往,即使在卫家也是默默无闻。但他年四十余岁时,其时的海内名臣苏期告老还乡,在回青州的路上,路过小竹山,因逢大雨,往山上寻找避雨之处,就撞到了卫伯玉在山间的茅屋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避雨,卫伯玉与悬挂于茅屋之内的《竹山小记》经苏期赞许和传播,扬名天下,被推为前朝草书第一人。

卫伯玉一生爱好书法,为此甚至终生未婚,他去之后,小竹山上的茅屋、《竹山小记》及平生手稿,自然统统归回家族。

但卫氏一族兴旺数百年,自有底蕴与气度,所以在前朝的时候,就有阀主令人将《竹山小记》铭刻成碑,立于小竹山的山腰,好使过往行人士子,能够不必特意登门求访,就得见卫伯玉之手迹。

毕竟有资格到卫家求取《竹山小记》手稿瞻仰的人少,而景仰卫伯玉书法之人却极多……卫家这么做,方便天下之人,又使自家声名更上层楼,正是一箭双雕。如今这小竹山,茅屋年年修葺,至今仍存。时有文人墨客,不远千里,前来临摹碑文、至茅屋前追思前人。

拜当年那位阀主所赐,久而久之,这不高也不深、除了竹海涛声外别无异景的小竹山,就成了海内知名的名山了。

“表姐看,这就是《竹山小记》的碑文了,据说当年也是出自一代名匠之手。”七月的天,已经立秋,仍未处暑,凤州城里暑气尚存,但小竹山上的绿竹,从山顶一路蔓延到山脚,一直到驿路旁才被阻止,循着前人踏出的路径一路走进来,不过十几步,已然遍体生凉。

绿竹猗猗之间,蜿蜒平缓的石阶攀上山腰的一处小小平台。

这平台遍铺青石,靠近山崖之处却是一座汉白玉基,粗看不起眼,细看却是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形状是竹叶纷纷,与四周竹林相呼应。

座上一丈来高、三丈来长的花岗岩横卧——这才是正经的石碑,碑上笔锋纵横,正是前朝时候卫氏先人命匠人摹刻卫伯玉之《竹山小记》于上。

卫伯玉距今已有百余年,这方石碑,存世亦然,基座等处,都生满了青苔,惟独岩上字迹显然常有人擦拭,却是清楚干净,只有几片竹叶,飘飘落于其上,不觉遮挡,反而更添笔迹之中的高洁出尘。

与头顶被日头照得碧绿通透的竹叶相映,似与尘嚣相去万里,风从袖底翻出,清凉之间,众人都觉一片心清心静,暗赞不愧是名士旧居,虽非高山,却有名山气象。

赞过地方,众人目光都落在了石碑上。

《竹山小记》的原稿,如今仍旧存于卫氏族内,有卫焕这个阀主为祖父,卫长嬴和今日陪同两位姐姐出游的卫长风,都是见过真迹的,这碑文在几年也来看过,所以今日要近前细观石碑的只有宋在水一人。

卫长嬴为宋在水介绍了一句,四下一张望,道:“啊,今日倒巧,这儿没有旁人,咱们可以把帷帽取下来会了。”

时下虽然不禁闺秀出行,但如卫长嬴、宋在水这样的身份,自矜出身,都会戴上帷帽遮蔽容颜,不使外人得见。在竹林里走到现在固然凉爽,但乌发盘于顶上、帷帽上的垂纱直至胸前,到底闷热。

闻言卫长风忙挥了挥袖,随行的侍卫俱识趣的退到远处,只留使女仆妇伺候。大使女依言上前服侍两人摘去帷帽,递上香帕供擦拭额汗。

卫长嬴从绿房手里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眼光忽然晃到卫长风身旁还有一人未曾退下——这人也不是不需避忌的老仆,却是一个十八九岁模样、身量昂藏的男子,着青色绣衣,眉目飞扬,腰间还悬着一柄云头刀。

阀阅重体面,嫡出子女身边的侍者,皆要求在不夺了主人风采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秀美出众。原本四周侍卫里不乏俊秀男子,没人留意到这人,但如今这些人都退到了远处,这青衣男子就格外打眼了。

虽然他立于卫长风身后,神态平静,目不斜视,并没有向宋在水或卫长嬴多看一眼,但卫长嬴还是蹙了眉,转过头低声问绿房:“那是谁?别人都走了他为何不走?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绿房光顾着伺候卫长嬴,却也没留意侍卫里竟有人没有退开,又看那青衣男子侍立于卫长风身后,很是理直气壮,疑心这人素来得卫长风青眼,以至于恃宠生骄,故意不退,而卫长风明知道两位姐姐都要摘下帷帽,也没呵斥他走开,这就是主仆都不对了。

然而卫长风已然束发,非同幼童,公然之下被姐姐训斥或训斥身边近侍究竟脸上不好看。绿房怕卫长嬴发作,忙轻声道:“婢子去问问新荔。”

新荔是卫长风近身使女之首,因为卫长风未用帷帽,不必使女伺候,如今正带着柳叶、樱桃、水杏三名使女在整理带上山来的食盒,挑着卫长风爱吃的时果糕点,见原本伺候着卫长嬴的绿房向自己走来,先是一惊,待听完,倒是笑了,和她低语几句,绿房回来便告诉卫长嬴:“小姐,那不是外人,是咱们卫氏子弟。”

因为卫氏之中进入嫡支充当侍卫的人不少,血脉疏远一些的,虽然也是凤州卫氏的同族,但除了年节族中拨下去些粮钱外,和外人也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绿房忙又道,“是老敬平公的庶弟曾孙,叫卫青的,据说,几年前因一事入了阀主的眼,特意调进瑞羽堂,任五公子近身侍卫的。”

老敬平公是卫长嬴姐弟的嫡亲曾祖父,他庶弟的曾孙,恰好与姐弟两个同辈,曾祖父是兄弟——除了瑞羽堂现下的三支外,这关系是最近的了。

卫长嬴听罢,这才缓和了颜色,又向那卫青看了一眼,道:“这位族兄眼生得很,他一直在长风身边吗?我倒是不曾听闻。”

绿房抿嘴轻笑:“许是一直在前头,没到后院过?”

“既是祖父看中的人,又是同族,怪道他没退开了,想是祖父叮嘱过他不要离太远。”卫长嬴看了看四周,翠竹满眼,风动涛起,虽然觉得此处能有什么危险,但卫青也许正是要这个忠于职守的表现机会呢?

她不再纠结于卫青之事,专心将手里的一盏沉香饮喝完。

这时候宋在水却也回到她身边,指了指才从食盒里取出来的沉香饮,道:“也给我一盏。”

卫长嬴诧异道:“表姐看好了吗?”

“我习的不是草之一道也算不得多好。”宋在水呷了一口,才淡淡的道,“看个大概也就成了,多看下去,也不会从中得到再多好处,以至于突飞猛进。”

横竖宋夫人说过,这几日出游,宋在水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对她不利或对卫家不利,统统依了她,卫长嬴便道:“那今儿可还要去其他地方?譬如说……”

她还没举出接下来预备的景致,宋在水却诧异道:“我还没去竹山先生的旧居呢!”

“茅屋倒是就在上头,不过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卫长嬴惊奇道,“就是寻常的一座茅屋,和咱们花园里的差不多。”

宋在水拿帕子在腮畔擦了擦,道:“我就是想来看看这座茅屋。”

“……”卫长嬴颇为无语的看了她一眼——这百年来,天下之人前来小竹山,虽然也不乏至茅屋之前缅怀卫伯玉之辈,然首要的还是观摩《竹山小记》的碑文,宋在水倒是反了过来!

然而……

宋夫人说,她能够纵容侄女的,也只有出阁之前、还在卫家的这几日了。

如今宋在水的要求即使再荒谬,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横竖人如今都在小竹山中了。

昔年卫伯玉所住的茅屋,建造在快到山顶的地方。和卫长嬴所言一样,这只是一座很普通的茅屋,一字排开的三间黄泥茅屋,想是当年卫伯玉的起居之处。

而这三间茅屋之南,东西隔庭相望,各有一间以回廊相连的窄房,应是供仆童所居。舍前立着一道篱笆,上头缠着牵牛花,这时辰已经开过,闭起来了,蔫蔫的耷拉在篱笆之间。

舍旁有道山泉,潺潺流淌而下,被引了一渠到旁,是一片菜畦。菜畦地方不很大,如今却还种着些菜蔬,卫长嬴、宋在水、卫长风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虽然好奇于头次看见菜畦,打量许久,也不过认出正结着果实的茄子,余者都有点吃不准——表姐弟三人心照不宣,生怕说错了惹人笑话,索性一个字也不提的转开头去。

这样一群人簇拥上来,自会惊动看守之人。几人还没走到篱前,就见茅屋后绕出一名玄衣老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快步过来,因为看到女眷,虽然宋在水与卫长嬴已将帷帽戴上,但老仆还是不敢近前,隔着七八步便止住脚,遥遥一揖,正待说话,卫长风已经吩咐道:“二位姐姐仰慕竹山先生气节风仪,特来瞻仰,尔不必多礼,且退下。”

老仆虽是长年守在这茅屋,然也认识曾经到过这儿的卫长风姐弟,知道是阀主与老夫人的心头肉,丝毫不敢怠慢,复一礼,恭敬道:“老奴领五公子之命,只是舍中虽然清早已打扫过,然老奴粗鄙,若二位小姐与五公子要进入,恐怕还要劳诸位近侍再行打理。”

“晓得了,你去罢。”卫长风点一点头,他们三人出行,侍从如云,近身之人都在,自无让这看守老仆近前伺候的道理,打发了老仆,卫长风转对宋在水道,“表姐要进屋看么?”

宋在水伸手扶了扶帷帽,道:“进去坐会罢。”

她声音略有些喘意——到底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大小姐,这小竹山是不高,山径也平缓,可沿着石阶走到这儿也有好几百步,卫长风是正当少年的男子,卫长嬴自幼习武,体力比弟弟还好许多——宋在水却被比出孱弱来了。

卫长风察觉到,忙吩咐:“进去看看。”

当初派这老仆在这儿守着茅屋就吩咐过要每日打扫、不使屋中积累尘埃的,这老仆方才也说了清早才打扫过。但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都属于极娇贵的人,一个老仆的打扫当然不能让她们放心。故此几位大使女领着婆子进去又把器具擦了一回,这才出来请三人入内。

第三十九章 垂钓

更新时间:2013-08-20

卫伯玉是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草书一道上的人,能耐得住数十年居于小竹山上的清寒寂寥,自也不会有多么华丽的内室。这三间起居黄泥茅屋,简陋得紧,决计不是那些附庸风雅,故意以茅屋示人、却于内室大肆粉饰之人。

卫伯玉去后,卫氏收这小竹山与茅屋归族内,也没有多加点缀,一草一木,一几一砚,都是卫伯玉在时景象,百年无变。

现下众人入内,但见泥地土墙,正堂待客的地方,固然榻几俱列,用料也用了铁梨木,算是好的,可样式都简单得紧,显然当初请的匠人手艺平平,不过是将就做出来的,朴实无华,毫无纹饰。

好几处,漆色脱落,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

环顾四周,堂上这一面,整面墙都裱糊着桑皮纸,悬着数幅字画,《竹山小记》赫然在列,不过都是仿品,真品藏于卫氏库中,是决计不会随意摆放在这里的。

左右各一室,东为书房,见宋在水眼光触及,伶俐的使女忙移步过去打起帘子,内中书籍罗列于壁、几案置于窗前,案上灯盏新拭过,簇新发亮,灯盏下方,有竹简随意摊开一半,置于案面,仿佛主人仍在,不过偶然出门,不时便将归来一般。

东室既是书房,西室当为卧室了。

卫伯玉虽是三人百年前的长辈,又已故去,但宋在水与卫长嬴皆是年少面嫩的少女,自不会去窥探长辈寝室。

在堂上坐了片刻,宋在水喝了茶水,用了些点心,气力恢复,却不提下山之事,环顾四周,忽然叹道:“若能得此一山之清静,即使茅屋陋室、食中无肉、折木为簪、自织为衣,如此一生,又何尝不好?”

卫长嬴得宋夫人叮嘱,要留意着些宋在水,闻言就微微变了色,试探道:“这样的地方,偶尔来一次,表姐是觉得新奇,可待得久了,怕也会觉得没意思的。”

宋在水幽幽的道:“我倒有心在这儿长住个几十年,日日听竹海浪涛,只可惜……”

“几十年可太长了,表姐若实在喜欢,咱们打发人回去禀告长辈,住个两三天,大约表姐就会改变主意了。”卫长嬴勉强笑道,她之前就觉得宋在水这次突如其来的提出要出游有些不对劲,如今再听宋在水羡慕卫伯玉当年的住处,越发感觉到异样……

茅屋中短暂的寂静了一下,宋在水淡淡的道:“两三天就算了,算着辰光,天使就要到凤州了,怎么能耽搁了你?”合上眼,片刻后,她一扬袖,站起身来,“咱们到外头走走罢。”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自是依了她。

三间黄泥屋,即使配了两间童仆居住的窄房,也就那么点大,几步就转了过来,宋在水仍旧不提回城,道:“索性去山顶上看看吧。”

小竹山的顶上有一眼泉水,水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清冽。

卫长嬴低头看着泉水形成的小小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因为不欲引起行人注意,她和宋在水今日都择了淡色穿,丁香色广袖对襟上襦,以绀青色丝线绣满了缠枝芍药,因暑气尚存,里头只穿了一件群青抹胸,暗绣云纹,下系水色留仙裙,腰间束着杏子红锦缎带,用镂金嵌宝勾,坠翡翠祥云佩。

水清如镜,映出她白玉也似皎洁的面庞,眸如点漆,鬓若鸦翅,着实是个美人儿。

——表姐说,出了阁,就没有这样恣意的时候了……也不知道经年以后,自己再到水畔,是不是还有这样临水照影、为水中倩影暗自得意的时候?

隔了两步站在她附近的宋在水同样若有所思的眺望着池塘对面的竹林,这宋家嫡女论明艳照人比卫长嬴要差了一层,然而论到气度端庄、大家之象却非卫长嬴所能及。

山风从袖底翻来,衣袂翩翩之间,愈加将表姐妹衬托得似同天女,如欲乘风归去。

四周侍者被二女容光若慑,都情不自禁噤了声。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长大,又是嫡亲姐弟,对表姐宋在水也一向待之以礼——他年才束发,向来被长辈督促学业,长年苦读,尚未动起思艾之心,对两位姐姐临水照影嗟伤婚姻之景毫无感觉,倒是池塘里数尾怡然自得的游鱼引起了他的兴趣——再怎么努力的学着高士做派,卫长风如今到底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知勤奋读书,然出游之际,难免动了顽心,见两个姐姐上了山顶就站在水畔出神,各有使女环绕,觉得这会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他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问卫青:“三哥可能弄到钓竿?”

卫青在他那一支同辈里排行第三,虽然他如今是给卫长风做侍卫,要唤卫长风一声“五公子”,然而卫长风幼承庭训,待下十分和气,一直照着家族的称呼叫他三哥,也算是笼络亲近之意。

卫青跟着卫长风两三年了,对这位公子的性情自是了解,他目光一扫池面,立刻知道了卫长风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翘,随即正色道:“这山上怕是没有,但可以现做。”

……大家子出游,下人们预备得向来齐全,卫青要一枚缝衣针,新荔立刻献出针包。寻了池边之石,在上头把缝衣针敲弯,再取丝线数股搓好,卫青试了试力道也差不多了,到附近砍了一根翠竹——一把钓竿就好了。

卫长风见两个姐姐还在那儿发怔,不似立刻就要离开的意思,松了口气,从池边湿地挖出蚯蚓穿了针上,寻块高些的大石,撩起袍子坐了,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这里头有鱼?”宋在水也不知道是回了神,还是之前就留意着卫长风的举止,卫长风才坐下来,她忽然眼波一转,轻轻的隔着池塘问。

卫长风正全神贯注的盯着池中鱼,闻言手一抖,将才靠过来的鱼惊走,顾不得遗憾,忙尴尬的站了起来,道:“表姐说的是。”

——受命陪两位姐姐出游,结果自己却走神在这里垂钓,虽然宋夫人知道后也不见得会就这样的小事说他,但一向重视礼仪的卫长风还是觉得有些心虚,看了看刚拿到手里的钓竿,想扔下又有些舍不得,只好虚虚的捏着,正不知道要和宋在水说什么,宋在水却道:“有意思,我也去做把,针有现成的……我去挑根合宜的钓竿。”

这时候卫长嬴也被惊醒,随口道:“我也去。”

“你去那边罢,你力气大,我去挑根细点的。”宋在水闻言,却回头朝她一笑,道,“这边的竹子怕都不合你用。”

卫长嬴看了眼她所往的方向,确实是一片细竹,对她的腕力来说就太细了,便笑着道:“好。”

只是……

才走了两步,卫长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样细的竹身,不及自己小指粗,钓得起鱼么?宋在水是弱侄纤纤,然而……小指粗细钓竿总不至于拿不动罢?没有小指粗细,怕是寻常大小的鱼儿咬了钩,都未必能提上来?那样的竹枝能作什么钓竿?

想到这儿,她心下没来由的一跳,刷的转过身!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身后跟着的绿房等人都吃了一惊!

但不及和她们说什么,卫长嬴深吸了口气,一把拎起裙子,快步向宋在水追了过去!

宋在水带着使女,这时候堪堪走到竹林边缘,听得脚步声,她不但没停,反而快步向林中走去!见这情形,卫长嬴更知不妙,她猛然大喝:“春景、夏景,拦住表姐!”

春景和夏景只觉得自家主子走路的速度快了点儿……不过也许是主子被卫五公子垂钓的情形引动兴致,迫不及待去挑选合宜的钓竿?待听到卫长嬴的喝声,到底不是卫长嬴的使女,对于卫家小姐的命令,却是呆了一呆——这一呆,就见已经踏入林中的宋在水,忽然整个人一软,似伸手往旁边扶了一把,但她所选择的这片细竹林,俱是不及少女小指粗细,根本无法起到支撑的作用,反而随着宋在水的栽倒深深弯下了腰!

一扶落空的宋在水,理所当然的往地上摔去!

“小姐?!”春景和夏景正思索着要不要听从卫长嬴的意思,见这情形均是大惊失色——这片竹林固然地势平缓,坡度并不陡峭,地上也落满了竹叶,踩上去十分柔软,可怎么说也是竹林!竹叶之下,累年的老根竹鞭,尖石碎砾,偶然被吹断的细竹枝……

休看这些东西被踩过时不算什么,但如今俯摔下去的宋在水——这一副花容月貌,哪里禁得住哪怕是一片竹叶边缘的一划?!

两名使女仓皇赶上拉扯,只是她们本来就落后宋在水一步,卫长嬴喝声传来时,因着思索又多落后了半步,如今想要赶上,哪里这样容易?

眼看宋在水就要摔倒在地,春景、夏景均是面如死灰!当着她们的面,千金大小姐摔倒已经是挨定了罚了,如今这乱七八糟的竹林里头,万一宋在水当真伤了容貌,不提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宋家上下,也决计不会饶了她们!

正在使女绝望之际,却见一人飞也似的从她们两人身旁掠过,几乎是横扑向宋在水,猛然一把将她抱住,扭腰一翻,生生的把她拉转了半个身子——扑通一声,宋在水俯在卫长嬴怀里,表姐妹两个一起摔倒在竹林的地上,仰卧于地的卫长嬴低嘶一声,似受了伤,宋在水也是惊愕短促的叫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侍都有点接应不暇也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顿,才一窝蜂的冲了上去:“快扶小姐起来!”

之前卫长嬴喝令春景、夏景阻拦宋在水时,卫长风就有点惊讶的望了过来,如今见竹林里出了事儿,他哪还有心情钓鱼,惊慌之下连钓竿都扔进了池塘。赶到林边一看,胞姐和表姐都已经自己起不来,须得几个使女一起小心搀扶才能起身,卫长风又惊又怒,大骂绿房、春景等人伺候不周,骂了两句,见卫长嬴固然脸色发白的抚着后腰,据说是被卫长嬴救下来的表姐宋在水却也哆嗦着嘴唇,左臂不引人注意的下垂,整个人不住颤抖!

卫长风倒抽一口冷气——他究竟是被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的人,虽然忽遇变故,惊过之后迅速镇定下来,一面命人下山去打发人叫大夫,一面询问两人是否还能行走,若是可以,先转移到下头的茅屋里去安置,等请来大夫看过,再作离开的决定。

听过他的处置,卫长嬴脸色煞白的点了点头,声音微微颤抖着道:“那就这样罢。”

见她如此,卫长风面上露出一抹慌色,也顾不得所谓名门子弟的风仪,厉声吩咐卫青:“三哥你亲自去请大夫!要快!”他的胞姐他自是清楚,卫长嬴向来跋扈骄横,她又打小习武,对于痛楚的忍耐远较常人为高,如今痛成这样,必是伤得不轻!

同胞姐弟,卫长嬴又即将要拜见夫家长辈的时候,卫长风哪能不急?

卫青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骑公子的马回城!”卫长风的马,自然是最好最快的。

第四十章 伤势

更新时间:2013-08-20

下人手忙脚乱的伺候着,将两女送回茅屋。因为这茅屋委实太过简陋,正堂和书房都无可卧之处,一行人也顾不得此地意义重大,直接开了卧房,虽然因着无人居住,收了被褥,但当中一张广榻甚为宽敞,现下又是夏末秋初,略作收拾,供卫长嬴躺下倒也足够。

打发了卫长风出去,使女们轻手轻脚的为两人解开衣裙查看伤处,卫长嬴的后腰才露出来,众使女齐齐倒抽一口冷气,一个站得近、打下手的婆子甚至哎哟出声!

“伤势如何?”卫长嬴只觉得摔倒时仿佛撞到了地上的石块,腰上疼痛的厉害,不过她习武时受过的苦头多了去了,虽然因为这次摔得位置导致一时之间提不上力气,说话都艰难,但真心没觉得是大事,可如今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有点诧异,忙催促着问了起来。

绿房不忍的朝她腰上看了两眼,才艰难道:“小姐,您腰上……淤紫一片……连背上都……”

“摔下来时我仿佛感觉撞到了什么。”卫长嬴究竟是习武之人,初学之时一天下来青一块紫一块的在所难免,闻言倒是放了心,因为现在躺了下来,不必耗费力气站立,她侧着头,说话倒是流利了,道,“只是淤紫吗?伤口没破?”

绿房咬着唇,道:“伤口没破,但淤紫的地方……”

因着长年习武,卫长嬴的肌肤不似寻常闺秀那样吹弹可破的娇嫩,却更柔韧,但这个年岁养尊处优之下应有的皎洁无瑕,却丝毫不减。如今衣裙摊开,只露一背,虽在陋室,亦散发着青春特有的光辉,即使美玉也无法比拟。

也因此,腰上大片淤紫之色映衬其上,触目惊心。

“无事,回头拿药酒擦一擦便好。”卫长嬴听绿房只提了淤紫之色,却是暗擦了一把冷汗,方才那竹林,坡度再缓,到底是倾斜的,自己心急救宋在水,根本没看清楚地形就扑了下去,这要是不走运,摔下去的地方有尖锐的竹枝之类,如今这薄薄的夏裳根本就挡不住……虽然自己是背朝下摔的,不惧面容有什么事儿,可背上划伤落了疤痕究竟也不美……

如今不过是撞了些淤伤,对她来说横竖是回去躺上两日的事,一放心,顿时想起来宋在水,忙抬头向榻下看去:“表姐你怎么样?可曾受伤?”

之前在山顶,卫长风虽然连春景一起骂了,可送两人下来的路上,卫长风完全是一心扑在了卫长嬴身上,却是把宋在水丢在一边。这倒不是他年少,遇事难以顾全大局,毕竟三人身边侍从人手是足够的,而是一来卫长嬴是他的亲姐姐,宋在水只是表姐……平常卫长风对两人一般尊敬,遇着事情,就显出亲疏有别来;二来,卫长风先听卫长嬴命春景、夏景拦阻宋在水入林,跟着又为救宋在水受伤——他虽然年少,但天资聪慧,哪里揣摩不出来,宋在水的忽然摔倒很是可疑?

本来若只是表姐自己故意摔伤,卫长风倒也不至于这样埋怨她,可宋在水故意摔倒却牵累了卫长嬴,卫长风心疼自己姐姐,心下自是有气,他究竟年少,又生来尊贵,并不忌惮宋在水的身份前途,愤怒之下,便明着给起了这表姐脸色看。

他这么做了,绿房等人心疼自家小姐,虽然不敢像卫长风这么明显,有意无意,也冷落起了宋在水——之前表姐妹两个一起被簇拥进来查看伤势,绿房等人抢先一步夺了广榻,只将窗下消闲用的贵妃榻留给宋在水主仆——方才绿房、婆子的震惊,既是心疼卫长嬴,也是故意惊给宋在水看的。

如今卫长嬴亲自开口询问宋在水,绿房等人虽然不作声,但眼神之中,都有些忿意——自家小姐是为了救宋在水受伤的,竟至于起都起不来了……可宋在水到这会,也没过问一声,被春景扶到贵妃榻上,竟一直坐着不作声……

实在是,太没良心了……

宋在水为人精细,卫长风和卫家下仆的忿意,她自是察觉到了,只是她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低声道:“我没什么。”

她身边的使女春景嘴唇动了动,旋即被宋在水一个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卫长嬴卧于榻上,没注意到这一幕,闻言倒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心下巨石卸下,她倒是呻吟着催促起来,“大夫呢?药酒呢?什么都没有?长风怎的做事儿的!快打发人出去问问!”

绿房知道这位主子心里没了惦记就爱折腾人,忙替卫长风安抚她,柔声细气道:“五公子之前已经命青公子骑他的马回城去请大夫了,大小姐请忍耐片刻!”

“唉……没有大夫、没有药酒,就不会着人去烧点水,拿热帕子来给我揉一揉?!”卫长嬴小时候摔摔打打惯了,对淤伤的处理早就经验十足,倒是绿房等人,因着卫长嬴这几年已经过了打基础的时候,很少会练完武一身伤了,竟把这些简单的舒缓法子都忘记了——到底当年受伤的不是她们。

被卫长嬴提醒,都羞红了脸,绿房飞快的行了一个礼:“是婢子糊涂了!婢子这就去做!”

卫长嬴又道:“今儿个午饭还没用——这儿的灶能用么?”

又两个婆子伸手在裙上擦了两把,慌慌施礼:“老奴去看看。”

把一群人支使的就剩了几个,卫长嬴用力咬了口袖子,还没想好接下来折腾谁,忽听宋在水轻声道:“先慢点叫人绞热帕子来揉,你这后腰上自己看不见,我瞧着摔得很厉害,未知只是皮肉伤,还是骨头……”说到这儿,她停顿片刻,声音又轻了几分道,“还是熬一熬,等大夫来看过再说罢。”

卫长嬴吐出袖子,哀声道:“我想不至于那么惨罢?骨头……我骨头定然硬得很。”

“等大夫来看了罢。”宋在水许是心情不佳,淡淡的道。

卫长嬴心想表姐今儿个想窄了,虽然被我阻止,但连累我受伤,恐怕如今也下不了台,便不像往常那样逆她意思,倒是乖巧的应了:“好。”

姐妹两个一时间无话,室中却是静了下来。

——卫氏本宗嫡出的大小姐与在卫家做客的未来太子妃都在小竹山上摔伤了,这是大事儿,卫青纵马回城,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便先带了两名大夫赶上来。

只是大夫上了山,到了茅屋外,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卫长风不及欢喜,却又头疼了——卫长嬴摔伤的位置实在不宜解与外人看,偏这两名大夫都是男子!

如此折腾半晌,还是卫长嬴按捺不住,咬着帕子,命使女探手将腰背骨头都按过,确认骨头无恙——卫大小姐自己确认只是皮肉伤,只须化开淤血,两名进退为难的大夫好歹松了口气,擦过冷汗,按着她描述的情况,提笔开了化淤化血的方子,叮嘱需要留意之处,既然确认只是淤血的问题,卫长嬴经验丰富,却不在意大夫的话了。

不过,倒是应了她之前和宋在水说的话——骨头虽然没受伤,但如今却不宜移动,必须要在小竹山上住上两三日,才能够回府。

这么一来,不但伺候的人手要增加,柴米菜蔬、被褥衣物,也都要取上来,免得卫长嬴养伤期间还过的不好。

相对于卫长嬴只受了皮肉伤、也无破相之险这个结果,侍者们都是谢天谢地,至于说为了两三日要大动干戈,那都是小事了。

卫长风再三向大夫确认自己胞姐并无大碍——虽然卫青仓促请来的也是凤州城中不错的医者了,可这种新受的外伤,只凭隔帐把脉,如何能够做准?说骨头无事的是卫大小姐,大夫们不敢让卫长风去向卫长嬴确认,又怕担上责任,只好扯了一堆医书上高深的术语来回答,偏偏卫长风对医书也有所涉猎,倒是越问越深入了。

两位大夫搜肠刮肚的将他敷衍好,几乎是汗流浃背了,正以为可以告辞,未想卫长风也擦了擦额角急出来的汗,又道:“我这表姐,方才也一并摔倒,未知是否受了惊,还要请两位看一看。”

这两位大夫都是凤州土生土长的人,虽不是卫氏子弟,可也听闻过在卫家做客的这位准太子妃,尊贵可是更在卫家大小姐之上的,均小心翼翼的应了。

卫长风本来以为宋在水没什么事儿,毕竟她摔倒时,是卫长嬴替她垫了一把,最多也就受了惊吓,开付安神汤药便成。他叫大夫给宋在水诊断,无非是不想落了宋家的面子——究竟是表姐,虽然恼着宋在水牵累了卫长嬴,然而卫长嬴既然只是皮肉伤,也犯不着把这表姐当仇人看。

这会让大夫去诊断,也有为了之前的故意冷落赔罪的意思。

哪里想到,大夫不去看也还罢了,一去看,才道了声请宋在水将手腕伸出帘子好切脉,里头春景就带着哭腔道:“小姐的手臂脱臼了!”

卫长风吃了一惊,帘内卫长嬴也惊讶道:“几时脱臼的?怎么没说?”

就听春景道:“方……”随即宋在水虚弱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将她打断,淡淡的道:“方才被吓着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臼的,之前身上麻着,这会才觉出来,要不是春景提醒我手臂垂着不对劲,我还没发现。”

她是这么说,可这儿谁不知道脱臼的痛楚怎么可能是一两个时辰以后才能察觉到的?必是宋在水愧疚于连累了表妹,硬是忍着不提。这样的痛楚对卫长嬴来说兴许问题还不大,可对于爬一座三十来丈高就气喘吁吁、完完全全的闺阁弱质的宋在水而言……这份毅力,连之前对她不满的卫长风也动了容,低喝:“先不说这些了——快点替表姐将手臂接上!”

……宋在水还不只是手臂脱臼,她左膝在倒下来时恰好撞到了一块碎石上,天幸没见血,可也被撞出一大块淤紫,以至于从山顶下来时根本不能着力,全是靠使女硬架下来的。只是春景与夏景被她压着不敢吱声罢了……

见她伤势不比卫长嬴轻,卫长风又是懊恼又是担心,急声吩咐着两名大夫中年长的一位为宋在水接好臂骨,又另开了化血的药,切脉之后确认除了这两处外伤,宋在水再无旁事……这些忙完,卫长风手中一块帕子也擦得湿漉漉的,正要说话,却听外头人声鼎沸,竟是宋夫人亲自带人赶过来了!

第四十一章 重归于好

更新时间:2013-08-21

宋夫人本来就是把膝下这一女一子当成了心肝宝贝、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这次让子女陪伴侄女出游的主意又是她定下来的,她也晓得侄女这个时候提出要出游怕是有些想法,可出于对侄女的愧疚与怜惜,还是坚持答应了下来。

不想前两日还好,这日午后才睡了一会,就被施嬷嬷叫醒,说是女儿与侄女在小竹山上双双摔伤——宋夫人被吓得几乎是魂飞天外,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卫家上下的事儿?

她连宋老夫人都不及禀告,衣服也不换了,直接趿着木屐就吩咐备车!

一路上将赶车的车夫催促了无数回,惧怕主母治罪的车夫只得拼命抽打拉车的马匹,马车颠簸得几个年少使女都受不住,生来娇贵的宋夫人太过挂念女儿和侄女,虽是煞白着脸,竟浑然不觉,抓着车轸的手指因用力而发青。

到了小竹山下,宋夫人更是一马当先,步伐之快,不让原本引路的侍卫!

如今冲进茅屋,目光一扫,看到次子好好儿的站在堂上,正和大夫说着话,脸色虽然郑重,但并无哀色,这才定了定神,颤抖着声音问:“长风,你的姐姐们?”

“母亲!”卫长风对于母亲亲自赶到、而且是这么快赶到也颇为吃惊,他自是明白宋夫人对自己姐弟两个的宠爱,忙先出言安下她的心,“两位姐姐都无大碍,母亲千万莫要担心!”

听了这一句,加上两名大夫也极有眼色的开口证实,宋夫人这才长出了口气——登时就觉得腿下一软,几乎没跪倒当场!

如今大夫和下人都在,施嬷嬷和画堂等人自不能让卫家的当家夫人当众出这个丑,俱不动声色的上前扶住,才让宋夫人重新站稳。站好之后,宋夫人理了理袖子——借这个动作再次平稳了下心境,宋夫人立刻向卧房走去。

见这情形,卫长风干咳一声,对两名大夫道:“还请两位留步,恐怕家母出来之后,另有疑惑要烦请两位解答。”

两名大夫苦笑着对望了一眼,不得不答应下来……谁叫宋夫人如今记挂着女儿和侄女,虽然大夫和次子都说了并无大碍了,可不亲眼去看过,到底不能放心?

就算看过了,恐怕少不得还要出来再把大夫翻来覆去的问上一问……

内室中,因为宋在水隐瞒伤情的缘故,气氛正自尴尬,忽见宋夫人进来,两边都吃了一惊,卫长嬴不便起身,宋在水却还想着站起来行礼,宋夫人知道她伤了膝,哪里能叫她移动?忙喝道:“都给我待着不许动!”

虽然心里是着紧女儿,但侄女到底是亲戚,宋夫人按捺住焦灼,亲自翻起她的袖子、裙裾,看过宋在水的胳膊和膝盖,听宋在水再三强调无事,这才叹了口气,去看女儿。

卫长嬴的伤情触目惊心之处更胜宋在水,宋夫人看得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了,也不想出去继续和大夫蘑菇,在宋在水身畔坐下,哽咽着道:“好好儿的游山,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问题让表姐妹都有点讪讪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宋在水心里隐约猜测到姑姑纵然来得急,可路上未必没人说明是自己连累了表妹。她本有意假借摔倒、让看准了的石头划伤自己的面颊,以躲避嫁入皇家,未想表妹偏偏扑上来救下自己,之前选好的那块石头,倒是把表妹伤着了——亏得没大事,不然宋在水这辈子也是心里难安。

如今听姑姑这么一问,虽然晓得宋夫人的目的不是问罪,而是要说教。但宋在水心下愧疚,正待招认,忽听卫长嬴笑着道:“母亲,是我不好,我看到长风让卫三哥做了钓竿垂钓,就拉着表姐也想做个。不想穿着裙子忒长了些,进竹林后被绊着了,还把表姐带倒了。”

宋在水与两人的使女都是一愣,皆不自然的看了眼卫长嬴,宋夫人也是一怔,下意识道:“是这样吗?”

“自然是这样。”卫长嬴俯在榻上,唉声叹气,煞有介事,道,“亏得苍天庇佑,我和表姐都没大事儿,不然,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和舅舅交代了呢!”

宋夫人皱了皱眉——正如宋在水所料,她既然亲自赶过来了,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侄女蓄意自残才拖累了自己女儿为了救人受伤?今儿个她过来,一是担心亲生骨肉,二却是怕宋在水心志坚定,这一回被卫长嬴阻止,却还不死心……瑞羽堂现下在朝的势力有些衰微,可不想招上“过失导致准太子妃损伤容貌”这样的弹劾。

不说朝局了,单从亲戚上说,宋家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女,宋在水在凤州出了事儿,宋夫人也没法与父母、兄长交代。何况宋在田与沈宙同行,不几日就要到了,这眼节骨上宋在水出事,宋夫人都不知道怎么去见这个侄子的好!

因此知道两个孩子伤势没有大碍后,宋夫人便按下心疼之意,迅速盘算着要与宋在水好生说道说道,务必让她打消了这自残甚至是自尽的想法。

然而亲生女儿偏给她拆台,宋夫人才问了一句,眼看宋在水都要招认了——正要趁着宋在水的愧疚起话头呢,卫长嬴却把事儿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没良心的小孽障!”宋夫人心头火起,暗骂女儿没眼色,“这是讲义气的时候吗?在水这孩子外柔内刚,既是不想嫁进东宫,又连自毁容貌的事儿都做出来了,这主意哪里是连累了一下表妹就能打消的?不趁如今事情才发生,伤势未愈、这孩子心里最愧疚的时候开导好她,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伤了膝盖不便移动……女孩子家的簪子随便拔支下来……还有绣花针等物……这是能随意敷衍过去的吗?”

只是看着卫长嬴俯在榻上难以起身的模样,她心头又是一软,沉默了一下,才道:“罢了,如今你们都受了伤,等把伤养好了再说罢。”

卫长嬴忙道:“我就知道母亲疼我,我如今这样惨了,母亲定然舍不得再嗔我了。”

宋夫人瞪了她一眼——她究竟是久为当家夫人的,不至于被女儿打乱了先前的计划就束手无策,略作思索,宋夫人决定换种方式,和颜悦色的关心起她们的伤,抹着泪说一番心疼的话……这样时候也到了傍晚。

卫长风在外头留着两个大夫,左等右等不见母亲出来,只得让新荔进内室去询问。

这倒提醒了卫长嬴,道:“母亲亲自过来,但这山上简陋,如今这榻又叫我占了,断然不好留母亲过夜的。依我看母亲还是快些回府里去罢?”

宋在水也柔声道:“今日都是我不好,连累了表妹,也叫姑姑担心受怕的赶了来……”

宋夫人看了看外头天色,也知道再不回去不合适了——宋老夫人年纪大了,怕正等着自己回去禀告详细呢!而且自己一个当家主母这样兴师动众的跑到城外,总是引人注意的,别给两个女孩子引出什么不好的谣言,思索了下,点头道:“我是要回去了。”

跟着话锋一转,道,“但你们身边的人太过粗疏!这许多人眼皮子底下,居然还叫你们受了伤!真不知道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用的?!”

这话听得绿房、春景等人皆变了颜色,想分辩,可看了宋夫人的脸色又不敢吭声——还是卫长嬴不惧母亲,嘻嘻笑道:“母亲也别怪她们了,今儿个若不是她们在,方才我和表姐还不知道怎么从山顶上下来呢!而且本来也是我淘气,非要自己进林子里去折竹枝,这才惹出来的事情,母亲要怪,头一个就要怪我,可我如今已经趴在这儿了,也是上天先罚过……母亲向来疼我,这会定然舍不得再罚我,依我看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宋夫人被她接二连三的打岔心里很是恼怒,可听了“上天先罚过”五个字又变了脸,喝道:“小小年纪的胡说八道个什么?既然是不小心,怎么又是上天罚你了?你是天生好命的,否则怎么会生在了卫家!”

“是是是,母亲说的对极了。”卫长嬴浑然没把伤势当回事,虽然卧着,也笑意盈盈的道,“母亲先回去罢,仔细一会天黑了,便是官道也不大好走。何况叫开城门也怪麻烦的。”

宋夫人盯着她看了两眼,知道有这女儿在,无论是和宋在水把话说开还是教训使女都不成了,她心里斟酌了一番,到底抵不过爱女之心,依着女儿的意思起了身,却道:“我把画堂、画屏留下,再留几个婆子,分别照料你们,也替你们盯着些身边人,别一个个净被主子宠得比小姐还要小姐!”

绿房、春景等人都小心翼翼的道:“婢子不敢。”

宋夫人不理她们,又叮嘱了几句两人,这才出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卫长风隔着门告诉,道是已经把宋夫人送下山了,大夫也已送走,不过卫家明日会打发惯用的大夫来看——今日宋夫人太急太乱,却把这个都给忘记了。

卫长风又问两位姐姐的伤情,卫长嬴啼笑皆非道:“你真是个呆子,这才几个时辰,难道就能好了吗?”

宋在水笑着道:“我倒觉得好了些。”

她膝上的伤也就算了,手臂是脱臼,把骨接回去,可不是好多了?卫长风很是尴尬,道:“都是我不好,方才竟一直没察觉到表姐也受了伤,还以为表姐平安无事,险些耽搁了给表姐诊断。”

宋在水听出他的歉疚之意,微微而笑:“表弟你太客气了,都是自家骨肉,何况我也是胆子小,被吓着了,自己都没发现。”

这样两句话说过,表姐弟心照不宣的重归于好。

见这情景,绿房等人也不敢对宋在水流露忿意,又有宋夫人留下来的人看着,都格外轻手轻脚。

如此到了夜间,下人匆忙整治上来饭食,卫长嬴和宋在水都有不便,由使女端到跟前伺候着用了。到了就寝的时候,卫长风将正堂的榻拼凑在一起将就着睡下,卫长嬴则招呼着宋在水与自己同榻——百年前卫伯玉留下来的这张铁梨木榻虽然样式寻常,却十分宽敞,两名少女睡着很是宽阔,并不至于因彼此的伤势影响到。

这日从主到仆,都经历了一番,入夜之后,除了茅屋外轮值的侍卫,俱疲惫不堪,未多久就睡了。

料得室中陪房的使女均已睡熟,宋在水睁开眼睛,借着厚纱罩里透出的一点朦胧灯光,看向身畔,低低的道:“长嬴,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四十二章 一线曙光

更新时间:2013-08-21

卫长嬴果然也没睡,她不似往日活泼,轻轻的道:“表姐,白昼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宋在水沉默良久,才道,“对不住。”

“表姐之前还和长风说过,都是自家骨肉。”卫长嬴侧过头,吹气如兰的在宋在水耳畔道,“既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宋在水叹道:“我不想拖累你们的,只是……父亲派的人就要到凤州了,我实在是……实在是怕到那人来了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卫长嬴一怔,昏朦朦的室中,她眸子闪闪发亮,语气微带惊讶:“舅舅派了人来接表姐了?什么时候?派来的是谁?”之前她代宋在水去向母亲转达出游的愿望时,也从宋夫人语气里听出些端倪,但因为宋夫人不肯细说,卫长嬴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宋夫人连女儿都不肯告诉,又怎么会去告诉侄女?

“我不知道。”宋在水苦笑了一下,低低的道,“我是猜的。”

“……”

宋在水顿了一顿,才艰涩的道:“我这些日子烦恼着不想回帝都……姑姑也是知道的,最重要的是,沈宙就要到凤州了,姑姑不但准了我出来游玩,还让你和长风陪同,固然我到卫家以来,只和你亲近,与你那些堂姐妹不熟悉。然姑姑那样重视你的事儿,这眼节骨上却同意让你来陪我……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姑姑知道我就要回帝都了,心里怜恤我,才特意准了的!”

卫长嬴心神一震!

……之前宋夫人准许宋在水的要求时,她还好奇的问过缘故,宋夫人可不就是这样说的?

连掌家多年的宋夫人都没意识到、或者宋夫人受到即将远嫁爱女、又无力襄助婚约不幸的侄女的复杂心情影响,竟不曾看出,即使她和宋老夫人都决定把宋在田即将随天使到来的消息向宋在水隐瞒,但她同意侄女出游请求的做法却已经暴露了真相!

——宋在水当初忽然提出要出游,怕是真正的目的也是为了试探此事!

难怪,今日在山腰看了碑文后,宋在水坚持要上山,又要到山顶……她哪里是对卫伯玉的故居感兴趣,又哪里对这小竹山有兴趣,自始至终,宋在水都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能够名正言顺毁去自己容貌的场地罢了……

卫长嬴咬着唇,半晌才低低的道:“祖父好歹是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若表姐是意外受伤,损及容貌,料想天家也不会十分怪罪。但……表姐想过自己了吗?容貌是女子一生的事儿,以此为代价,实在太大了些,为了东宫,不值得。”

“这不是值得不值得……”宋在水深深叹息,因着夜间,灯火在帐外,又罩了厚纱,帐内虽然近在咫尺同枕之间,仍旧不辨面目,所以她放心的让泪水流淌出来,语气却仍旧平静,“你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法子悔去与天家的婚约、牵累最小?”

“容貌是女子一生的事儿,可这副容貌若是好好的,我这一生,最好也不过是在宫闱里与一群女子钩心斗角罢了。”宋在水低笑,“若太子雄才大略,我也认了!但……我这个准太子妃还没过门,他就先广纳美人,子女都生了几个,既要借我宋家之势,又连起码的正妃体面都不给我,你说这样的人,即使往后登基了,宋家又能有什么好处?我又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毁去容貌,往后嫁个衣冠旁支的清贫子弟,我想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即使做不成太子妃了,父亲气恨归气恨,一份嫁妆总要给我的,省着点,一辈子锦衣玉食,也能过了……到底我还有宋家大小姐的身份呢!”

她的这番盘算,虽然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可还是头一次向人倾诉,连贴身使女都不曾透露的。现下说完,也觉得轻松了几分,怅然道,“我没想拖累你,更不想让长风生气。只是我想父亲为人精细,既然知道我有意拒婚,又派了人来接我,恐怕……等人到了,我想做什么,也由不得我自己了。所以今儿个只能先把事情做成定局,免得届时走投无路。”

卫长嬴叹息道:“我没有怪你,长风年幼,而且他也不知道表姐不想嫁进东宫的事情,所以才怨起了表姐。今日的事情想来他也后悔的很,险些误了给表姐你诊断……”

宋在水道:“不管怎么说,你如今这样子到底是我害的。”

“如今说这些害不害的话都没意思。”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表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宋在水一愣,道:“我当然不能再害你们了……”

“不是这个。”卫长嬴忙道,“我是想,拿容貌去换解除婚约代价太过了,而且,这次咱们横竖都摔伤了,这伤……可也不能白受。”

“啊……”宋在水陷入沉思,却听卫长嬴继续道:“表姐的手臂只是脱臼,已经接起来了,而且手臂时常要用到。但……表姐的膝上也撞伤了……”

虽是夜里,宋在水的眸子也猛然一亮!

卫长嬴声音更低,伏到宋在水耳边:“膝是关节之处,表姐大家闺秀,弱质纤纤,若因此次受伤行走上头有些什么不便……太子妃,可是要时常觐见帝后的,还有大典……”

就是寻常家族,身有残疾之人,也不允许靠近祭祀先人之地,更不要说皇家了。太子妃可以没有倾城之颜、可以没有过人才华、也可以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却万万不可能是个瘸腿之人!

“……你真是我命里的福星!”宋在水顾不得左臂才接好,如今还隐隐作痛,猛然抬手抓住表妹的手腕,一字字道!

卫长嬴却没她这么开心:“皇后娘娘和舅舅一定会使人为表姐诊断的,只是表姐若坚持在人前行走不便,皇后与舅舅也未必能吃得准真假,因为表姐名声向来好,不似我顽劣。但……这么做也有不好的地方。”

“一来是长年装做行走不便,日子久了,可别真的不能正常行走了!”卫长嬴的目光凝重起来,“二来,表姐比我长一岁,今年十八了……太子妃一日不定,表姐一日不能痊愈!即使太子妃定了下来,表姐立刻就好了,也是不妥!这摽梅之年……”

“怎么都比破相好!”宋在水却比她果决得多,一口道,“至于你说长年装作行走不便,这个却好解决,我本来就不爱出门,大可以借口这次摔伤后吓着了,见不得林子山峦!长年躲在闺阁里,把身边人管好了,谁能知道?难为皇后或父亲能日日站在我跟前盯着我吗?就算一定要出去,我也可以说不欲旁人看到我不良于行的模样,赖着软轿出入便是!”

宋在水吁了口气,道,“之前若我毁了容貌,还不是一样要拖上几年才能出阁?那还是预备着容貌不存下,靠妆奁吸引人娶我呢!能得容貌保全,这已是谢天谢地了,怎敢再贪心?!”

卫长嬴又寻思了片刻,道:“若是如此,最好明儿个表姐就说腿疼。”

“我自理会得!”宋在水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激动,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担心,“但这样怕是会拖累你们?长辈们……”

卫长嬴不知朝局,加上卫焕和宋老夫人从来没在她跟前说过知本堂的威胁究竟有多大,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有祖父在,卫家福泽必然绵长,就不在意的道:“表姐也知道,祖母和母亲都疼我们得紧,最多嘴上说得厉害罢了,能怎么罚我们呢?何况我如今还有伤在身,怕是祖母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她既然这么说,宋在水也放心了,不过究竟宋在水更精细些,道:“这样,我先说腿疼,趁着有人时摔上一两回,就说膝盖使不上劲……然后呢,扶起来又好了。这样时好时不好的,从回帝都的路上‘病情’渐渐的加重……中间还可以遇见些什么事儿导致病情恶化?”

“不知道舅舅会不会怀疑……”

“就算我是被抬回帝都的,父亲恐怕也要多心!”宋在水蹙紧了眉,轻叹着道。

两人趁夜定计,宋在水避嫁之事看到曙光,既忐忑,又喜悦,商议推敲了几处细节,好瞒过诸多长辈,这才心满意足的各自睡去。

翌日,宋夫人因为亲眼看了女儿和侄女的伤势,没有亲自过来,只让施嬷嬷领了卫家常用的大夫过来诊断,又送上时果点心,叮嘱卫长风照顾好两位姐姐,一等伤势稳定,速速回瑞羽堂。

隔了一夜,卫长嬴的腰上都肿了起来,别说起身,动弹都难。倒是宋在水,大清早的听说施嬷嬷来了,就坚持出去迎接。

于是,就在篱边,一身素衣立于竹下的宋在水前一刻还笑意盈盈的迎向施嬷嬷,施嬷嬷嘴里的“使不得”三个字才说了两遍,毫无征兆的,当着众人的面,宋在水忽得面露惊奇……左腿一软,整个人一晃,就要倒下!

亏得画堂得了宋夫人叮嘱,领着几个婆子寸步不离,见这情形,二话不说伸手扶住了,和大惊失色的施嬷嬷一起搀着宋在水回到堂上,由一直给卫焕等人瞧病的纪大夫亲自望闻切问了一番——因为宋在水脉象正常,这纪大夫也算是凤州名医了,可也没想到宋在水这样的大家小姐会撒谎,思来想去,便将宋在水突如其来的摔倒归结为前一日摔伤的淤血所致。

春景忙把之前卫青请来的大夫所开的化淤方子递上。

单纯的化开淤血这种方子没什么高明的,纪大夫与昨儿个来过的两位大夫也认识,还有几分交情,看着方子没错,便交还去道:“这方子不必改动。”就建议宋在水吃上几日,见到效果就好了。

施嬷嬷虽然担心好好的宋家小姐怎么会连站都站不稳了,但听纪大夫的意思是淤血化开就成,也松了口气。

纪大夫再进内,隔着帐子给卫长嬴把过脉,加了一副养气的方子——此行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施嬷嬷把宋夫人和宋老夫人的叮嘱一五一十的转达了,再敲打了几句下人,就匆匆回去禀告。

等她走了,表姐妹把下人打发走,轻声私语:“这纪大夫倒有意思。”

“我就说么,就凭表姐这一身气度,谁会怀疑表姐胡说?”卫长嬴低笑着道,“如今他这么诊断倒也是帮了个忙,这纪大夫一直是祖父用的人,医术很得家里信任。他开了个头,接下来表姐继续行走不稳……也算有出处了。”

宋在水叹道:“谢天谢地今儿真是顺利!”

“就摔这么一次还不成……”卫长嬴提醒道。

“我晓得,一会我会在使女跟前也站不稳一次……”宋在水眼波流转,嫣然道,“总不会是专门只摔给施嬷嬷看的。”

这日宋在水三次站立不稳,都是险险被人扶住。

因为有纪大夫的诊断,众人虽然担心,但也没有太过忧虑,都乐观的认为她过几日就能好了,真正需要担心的还是至今不能起床的卫长嬴。

第四十三章 来人

更新时间:2013-08-22

然而第二日,宋在水竟在坐在榻上用饭时摔着了——固然是摔在榻上,没什么事儿,但她所言的“忽然觉得膝盖毫无力气、待要调整坐姿却已不及”还是让卫长风大惊失色!他忙让卫青再次回城,禀告宋夫人,同时请纪大夫再来一次。

这次宋夫人也来了,在她神色凝重的注视下,纪大夫为宋在水足足切了一刻的脉,才不确定的问:“宋小姐能否再描述一下摔倒时的感觉?”

“和昨日一样。”隔着帘子,宋在水轻声慢语的道,“好好儿的,忽然就失了力气。”

宋夫人紧张的问:“如何?”

“……”纪大夫拈须片刻,方道,“回夫人,宋小姐的脉象很是稳健,按说身子骨是不会有问题的。”

“但我这侄女怎的就……?”宋夫人很不满意这个回答。

纪大夫沉吟着道:“依老夫之见,想来还是淤血未散的缘故。”

昨日他也是这么说的,还说宋在水过上两日就会好,现在才隔了一日,宋在水还没痊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昨日这儿询问的只有卫长风和施嬷嬷,今日却是宋夫人亲至,纪大夫虽然是常为卫家阀主卫焕请脉之人,也不敢怠慢了卫家这当家夫人,所以又解释道,“宋小姐身份尊贵,这小竹山虽然不算很高,然而竹林茂密,离了驿道就不能通车马,欲上山来,须得步行。山坡又平缓,是以上得山来,也是要走好些路程的。常住州城之人,偶尔爬上来,隔上一日,难免有些酸痛,严重者,亦会出现这样忽然失力的情况,一般来说,将养两日就好了。”

纪大夫这番话听着也有道理,宋在水堪称闺秀楷模,所以和大部分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一样因为长年拘束在闺阁里,体质难免弱一些。这座小竹山即使不高,依宋在水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爬上一回,隔了一晚全身酸痛也是常理。

宋夫人这当家夫人,逢着年节劳累起来,也会觉得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而且宋在水还把膝盖这儿摔伤了,两边叠起来,也难怪会出现站不住坐不稳的情况了。

不过照纪大夫所言,这样只是暂时的。

宋夫人松了口气,就提出先接宋在水回府,而被建议静养两三日的卫长嬴,则过两日再让卫长风护送回去。

——说到底,宋夫人还是不太放心这个侄女,一来怕她继续想不开,二来也是觉得山上不宜安排大夫住着,宋在水回到卫家叫大夫也方便。

但宋在水却坚决要求留在小竹山上陪伴表妹,她态度坚决的很,宋夫人挂心着府里没处置完的事儿,劝说一番无果,也只得走了。

对于这样的发展,宋在水和卫长嬴都很满意,少不得私下里再商议第三日怎么做。

这日的傍晚,涛声滚过小竹山,风舞猎猎——没多久,天色陡然暗下来,只听劈啪声响,不过十数息,就转成了淅沥。

下雨了。

夹着水气的山风从半开的窗里灌进来,吹得榻上的卫长嬴都心旷神怡起来:“这地方,偶尔住住也有意思。”

这次倒换宋在水取笑她了:“前两日,不知道是谁嫌这地方不好,说,不过是寻常的茅屋。”

因为受伤的次日,江铮亲自送了药酒来,卫长嬴又忍得住痛,令使女隔半个时辰便绞热帕子替自己揉上一回,十二年风雨无阻的习武到底是有好处的,她的身子骨很是强健,远非宋在水能比,这时候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使女走上两步了。为此卫长嬴的心情很好,道:“我也没说错呀!茅屋是寻常的,只是方才那阵山风实在宜人。”

“竹海听涛、深夜闻雨,都是极风雅极引诗兴的。”宋在水抿嘴浅笑,“可我如今倒不想行那吟诗作对的雅事,倒想弄壶酒来斟上两盏。”

卫长嬴明白宋在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觉得悔婚有望,欣喜难掩,故意拿下雨做借口,她扶着绿房的手,沿榻慢慢走着,口中道:“那表姐可要失望了,咱们如今都有伤在身,又不在家里,长风决计不会同意的。”

宋在水正要说什么,却听卫长嬴闷哼了一声,急促道:“扶我回榻上!”绿房和绿墀不敢怠慢,之前她走路就是沿着榻边的,退两步就是榻了,卫长嬴颤抖着坐下来,额角俱是冷汗,脸色也有点发白。

“你的伤还没好全,还是躺下去罢!”宋在水看着担心,忙劝说道。

却见卫长嬴蹙起眉,闭上眼,捏紧了拳,似在忍耐着什么,半晌才睁开眼,这时候她雪腮上已有汗水滑下,接过绿房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卫长嬴方道:“不打紧的,只要骨头没伤到,皮肉之痛,捱过就好。”

“好在你既然能够起身,明儿个咱们也可以回去了。”宋在水沉吟道,“回去之后,我也该告辞了。”

卫长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宋在水这是希望尽量少拖累自己,所以不等宋羽望派来的人抵达就先行上路。但宋在水的心愿要达成,帝都是一定要去的,所以她只提醒了一句:“纪大夫虽然是祖父信任的医者,不过到底不是太医,说起来帝都才是名医云集之地吧?”

“我晓得。”宋在水嘴角微微一勾:回卫家后就告辞的理由也预备好了。

因着打算明日就回府,这晚众人都睡得很早。

中间仿佛听到外头有人喧哗,但不久就平息了,卫长嬴迷糊着问了问,新荔进来说是一些小事,卫长风都处置了。卫长嬴遂不再操心,重又睡了过去。

到得天明,只听屋外滴答之声不绝,也不知道雨是停了,还是变小了,叫叶尖滴水声压了过去。

只是满山竹叶清香,即使在内室,也感沁人肺腑。

卫长嬴经过一夜休憩,起来觉得自己更好了一点,梳洗过后,就着使女的手,居然从榻边慢慢走到了正堂。

第一晚的时候因为仓促,卫长风是在正堂拼起矮榻将就过的。第二日的时候卫家送了用具来,卫长风就住到书房那边去了。此刻书房的门还关着,想是卫长风年少,这几日操持诸事,睡得晚了。

堂上新荔已经领着人在收拾,看到卫长嬴,一面行礼,一面就要去敲书房的门。

卫长嬴朝她们摇了摇头,低声道:“让长风多睡会,我试着多走几步。”

新荔亦轻声道:“是。”

茅屋狭小,里头又塞进这两日府里送来的用具,实在没有太多地方可供卫长嬴落脚。卫长嬴走了几步,觉得力气还成,就把目光投向了门外。

因为一夜雨下下来,原本平整的庭院泡了水,看着平整,踩下去,怕也泥泞。

卫长嬴叫人取来木屐更换,知道她要出去走走,新荔就道:“侍卫都在外头,大小姐要不要戴帷帽?”

戴自然是要戴的。

绿鬓又取了件广袖外袍替她披上,这件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袍子是和上一回去乐颐院见卫郑鸿穿的石榴红缠枝玉兰暗地纹绣上襦用同一块料子做的。按着宋夫人的意思,穿这外袍时该是秋季了,气候清凉、百木萧条,这时候石榴红也不至于像盛夏那样惹眼。

因为担心茅屋在小竹山靠近山顶之处,又处竹林之中,早晚寒凉,所以宋夫人特意令人送了几套秋装来,免得只穿夏裳觉得太凉。

如今算着日子离处暑就两三天了,一夜雨下过,再借竹林清爽之气,这小竹山中哪里还有半点暑意?只看着外头碧绿叶尖上晶莹的水滴,也觉得发自内心的清凉,绿鬓自要担心卫长嬴出门去别叫山风吹得受了冷。

绿鬓的考虑是极有道理的,卫长嬴才跨出门,突如其来的一阵山风已经将她两袖灌满,风从衣底钻进去,凉而微润。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恰好屋檐上一串水珠被风吹落下来,若非帷帽下垂着的面纱,就要正正砸在她面上,虽然如此,也惹得绿房等人转过头去,掩嘴窃笑。

“轻点儿!”卫长嬴蹙眉叮嘱,“表姐和长风还在睡……别吵着了他们!”

绿房几人忙敛容正形,不敢出声。

既然不想打扰了表姐和胞弟,卫长嬴自也不能在庭院里漫步,她想了想,决定去溪边。

……绕着那片小菜畦走上两圈,辰光和力气都差不多了。而且,西侧的小屋,正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溪畔,想是为了方便雨天取水。

由绿房和绿墀在两边扶着,绿衣打着柄暗红绢伞,一行人慢慢走到溪畔,下过一夜雨,此刻溪水不免浑浊,内中时或看到有游鱼跃出,溪边岸上,还有许多蚯蚓、虾蟹之类。

这样的田园景象,使人不自禁的心旷神怡。

卫长嬴走了段路后,索性站定,半揭起面纱,迎着风,恣意享受起雨过山青的惬意来。

绿房等人也觉得这样的清晨,能够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站在溪边,已是一种享受,都静静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的咳嗽声让卫长嬴一惊,下意识的放下面纱,转头看去——

却见山径上,卫青仍旧一袭青衣,悬着云头刀,正陪着两人拾阶而上。

虽然卫长嬴看过去时,卫青目不斜视,但卫长嬴明白那声咳嗽定然是卫青发现自己揭起面纱,故意提醒自己。

这让卫长嬴有点惊奇,不禁向卫青陪同的两人看去……

按说此刻上山来的,除了宋夫人这些,就是卫家的侍卫。前者卫长嬴不必避忌,后者卫青也无须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应该直接出声、一起过来给自己行礼才是……

而且这样早的时候,侍卫闯上来做什么?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呢?

第四十四章 无礼之人

更新时间:2013-08-22

卫长嬴揣测卫青陪上山来的两人身份时,那两人却也注意到了她——碧色森森的小竹山中,卫长嬴所披的石榴红长袍委实引人注意,她身旁殷勤伺候的四名俏婢,亦是穿戴不俗,可见不是寻常女眷。

虽然听到咳嗽后,卫长嬴立刻下意识的拉下面纱,然而山风撩撩,她循声向山径一望,面纱又被吹起。卫长嬴迅速抬手去按,广袖飘飘之间,艳丽的石榴红衬托着她指若美玉,晶莹柔美,可动作快是快,但面纱轻软,被按住之后,倒卷飞扬,拂在脸上,还是露出一侧雪腮与下颔。

肌若冰雪,衣袍鲜红,四周却是千碧万绿的竹林,因着昨晚一场雨,愈发青翠欲滴。

万绿丛中一抹红影,衣袂飘卷犹乘青岚。

虽然不见全貌,但惊鸿一瞥之下,已窥得丽质一角。因为这一角,越发可以想象面纱之下的真容是何等的仙姿殊色,这一番遭遇像足了山野传闻,几乎叫人疑心当真在山中遇见了餐霞饮露的仙人。

这样鲜明的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随卫青上山来的两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是这次的惊鸿一瞥,也就到这儿了——绿房察觉到有外人靠近,忙移步挡在卫长嬴跟前,绿墀与绿鬓迅速上前为主子理好面纱。

其实……

卫青之前咳嗽的意思,既是提醒卫长嬴放下面纱,也是暗示卫长嬴返回屋中。但卫长嬴此刻虽能行走,步履却仍旧蹒跚。若只卫青一人,她倒不介意,可跟着卫青上山来的这两人身份不明,她不愿意叫陌生人看到自己行走僵硬的模样,是以弄好面纱后,却不移步了。

见这情形,随卫青上山来的一人,便试探着问:“溪畔之人,可方便上前拜见?”

这话并不冒犯,因为卫长嬴虽然衣着鲜丽、身边使女也年少,然而戴着帷帽,看不到发式钗环,也不知她是否出阁——昨晚卫青只告诉他们山上有女眷在,连卫长风也是为了女眷才停留的,如今这女子显然看到了来人,却不离开,谁知道这位女眷是不是卫家长辈?如今伫足,是为了等待他们过去见礼与询问?

但卫青却知道是卫长嬴,自是摇头:“那是我家小姐,想是起得早,见四周无人,故到溪边消闲。”

既非长辈,又是年少女子,当然不好过去了。之前询问的人忙赔礼:“是弋然冒昧。”

“顾公子太过客气了。”卫青温和的笑了笑,心想昨晚这些人至小竹山中避雨,却被卫家侍卫阻拦,发生些冲突后,有人上山禀告,自己陪卫长风下去处置……当时好像是亥初、记得卧房这边灯火都已黯淡,想是两位小姐睡得早,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然,卫长嬴定然不会在这时候到靠近山径的溪边出神。

本来这顾弋然不提,卫长嬴与他们也离了段距离,卫青打算就这么走过去,如今他问了,卫青也不能继续看不见卫长嬴,便遥遥向溪边拱了拱手,算是请安。

见他如此,顾弋然与另一人也随之遥遥一礼。

卫长嬴见状,越发确定这两人都是外人,她扶了扶帷帽,亦还了一礼,苦恼自己如今走不快,想在这三人之前先回屋中是不成了,只得暗叹了口气,对左右道:“咱们往后头走一走,卫青领了那两个人上山,必是寻长风的,等他们走了再回屋罢。”

茅屋就只正堂一个门,卫长嬴平常还能打一打窗户的主意,现在有伤在身,可是只能避一避了。

……只是这两个外人,这么早过来寻长风做什么呢?卫长嬴心下好奇,借着帷帽遮蔽,隔着面纱也仔细打量着他们。

中间与卫青说过两句话的人着竹青深衣,大袖博带,头上戴着青竹冠,倒与这小竹山非常相宜。因为面纱阻隔,加上卫长嬴究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容貌只匆匆一瞥,仿佛是很端正的。

没说过话的那人还未及冠,身量与卫青仿佛,缥色深衣,玉环束发。这两个生人气度举止都不俗,广袖高屐的踏着满山落叶而行,颇有高士晨起游山的雅致风仪。

因卫长嬴被惊醒后先看向了卫青,见那竹青深衣之人与卫青说话,又看了眼……这时候就不太好意思再盯着缥衣男子看了,并未看清他的长相。

然而这缥衣男子状似高士,品行却仿佛有点轻佻。他虽然见到卫长嬴后没作声,但对卫长嬴却非常的关注,甚至于走过去之后,还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卫长嬴也满腹疑惑的望向他们,这一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均是立刻移开视线……

卫长嬴定了定神,再去看时,却见卫青已经带着他们进屋去了。

“看装束和卫青的态度,这两人都也是大家子弟、士族中人。”卫长嬴心下疑惑,“只是卫家子弟,有什么事情不去寻叔父或祖父,来寻长风做什么?看他们也不像有急事的样子……若无急事,这山上如今有我和表姐在养伤,他们又眼生得紧,长风和卫青怎会许他们上来呢?”

绿房见卫长嬴说了要到屋后避一避,却又站在那儿不作声,等了片刻,轻轻问道:“小姐?”

“去屋后吧。”卫长嬴止住猜测,点头道。

茅屋后头是一片空地,不但长过来的竹笋都被拔掉,连草也被再三除过,稀疏得很。这是为了防止有蛇虫等物在其中生长,容易蹿入屋中。

上山头一日,卫长嬴已经陪着宋在水到屋后看过了,只是没想到两日光景,不远处却多了一间竹亭?

卫长嬴愣了一愣,才指着不远处明显是新伐之竹匆匆搭建起来的亭子道:“这是?”

绿房四女这几日围着卫长嬴团团转,又担心回府之后宋夫人会怎么罚她们,哪里有心思管旁的,现下却是和卫长嬴一样惊奇这座竹亭的出现。

倒是为防万一,卫长嬴出来之前被画屏叮嘱跟上的婆子知道,此刻就上前禀告:“这是昨日做起来的,是五公子说此处风景幽静,若是建起一亭就更好了。夫人听到,就叫匠人上来做了。”

竹亭用的就是小竹山下的竹子,就地取材,山又不高,只要在山下将竹亭做好,运上来后,在卫长风择的地方打下地基,不多时就能弄好。既快又省事,而且不至于太嘈杂——当然样式也不复杂,只是亭前茅屋亦是简陋,倒正相宜。

卫长嬴便笑着问:“是昨儿个晚上?我仿佛听到些喧哗。”

婆子一怔,道:“回大小姐,不是晚上,是昨日晌午前就做好了,做好后,五公子还过来坐了会儿,称赞了匠人们。”

“哦。”卫长嬴若有所思,“那昨儿个晚上的喧哗是怎么回事呢?”

这次连婆子也不能回答了,惭愧道:“老奴睡得沉,却没听见。”

“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们了。”卫长嬴见她当真不知道,也不为难,道,“长风叫人建了这亭,倒也方便。咱们去里头坐坐罢,我正觉得有些累了。”

听她说累,众人都紧张起来,两个婆子忙拥进亭内擦拭了一番——新起之亭,只有卫长风小坐片刻,又在山中竹下,尘土倒不多,但一夜风雨,亭子四周无遮蔽,雨水沾湿其中不说,也落了层层叠叠的竹叶。

收拾好后,卫长嬴被请进亭中坐下,这竹亭分八角,立于溪侧,有一段美人靠恰好悬在溪面上,很有点风生水起的意思。

绿房游目四顾,就歉意道:“出来竟忘记带些茶水点心了,婢子去灶下看看。”

灶屋是之前童仆所居的东屋的侧边,过去不必经过正堂,不会打扰到卫长风会客,卫长嬴便点头:“你去罢。”

绿房很快取了热茶和春卷来,卫长嬴吃了两个,又喝了盏茶,心想卫青带来的人也不知道几时会告辞?

正要让人到前头去打探打探,却见不远处的茅屋后竟绕出人影来——起初还以为是卫长风送走客人,打发人来叫自己,没想到细细一看,打头的竟正是卫青!

身后,赫然跟着之前上山的人!

卫长嬴吃了一惊,之前因饮茶掀上去的面纱一时忘记放下,低声自语:“卫青带人到后面来做什么?”

按说卫焕亲自给嫡孙挑选的人才、又是卫家子弟,不至于做出对卫家不好的事情来,而且茅屋那边也没传来过喧嚷之声……卫长风身边不但有其他侍卫,还有新荔等使女的!

但他既然没有恶意,带着外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卫长嬴正惊疑不定,那边卫青也有点愕然:他是知道卫大小姐当日摔伤后甚至不能起身、如今固然能走动了,恐怕也不利索,否则溪边遇见时,卫长嬴也不至于见着生人,只拉下面纱,却站在原地不动。

考虑到自己带的人正要去见卫长风,如此又堵了这位小姐回房的路径,小竹山上就这么点大,恐怕卫长嬴尴尬之余也无处可去,担心离开时看到卫长嬴还在之前的地方,叫人误会卫家小姐竟是见到外男再三不避。

因此刚才卫青一出门,就暗示两人茅屋的屋后有一条小路,路上景致不错——这个景致不错当然是随口说的,实际上这条小路也是这两天才弄出来——就是为了建竹亭。

那两人虽猜到卫青是有意避开来时被他们撞上的女眷,然也表示客随主便。

结果……

却又撞见了卫长嬴!

而且这次卫长嬴显然吃惊不小,竟忘记她的面纱有一半掀在帷帽上,虽然这纱垂下来时直到胸前,卷上一半,仍旧遮到鼻尖,然也露出了半张脸——对于自矜身份的大家闺秀来说,这是很被冒犯了的。

见到卫青眼神中的讶然,卫长嬴也醒悟了过来,忙把面纱拉好,低声吩咐:“封氏你到我面前来。”

封氏是随行之人中一名婆子,她本来背对着茅屋,不知道有生人路过,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恍然明白,忙移动脚步,众人也心照不宣的换着位置,将卫长嬴遮住。

虽然只是数息的时间,卫长嬴心下却着恼得紧,暗想一会必然要去和长风问个究竟,怎么养个伤也不安稳,乱七八糟的人往山上领不说,屋前屋后都要遇着自己?

正捏着茶碗懊恼,却见原本已经步伐一转,打算原路下山的三人中,那缥衣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动作被卫长嬴从封氏的袖底窥见,心头怒意更盛,不想那缥衣男子这次回顾,竟不似之前那样立刻收回视线追上同伴,反而脸色一变,高声喝道:“别动!”

卫长嬴一愣,却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直奔自己头顶!

第四十五章 竹叶青

更新时间:2013-08-23

只听“咄”的一声轻响,寒光几乎是擦着卫长嬴的帷帽掠过,直钉入她身后的一根亭柱!

这变故如此突兀,亭中卫长嬴主仆足足愣了数息,才醒悟过来,脸色俱是阴沉无比!居然有人敢公然对卫家的掌上明珠动手?!即使不曾伤到卫长嬴,亦是对卫家的挑衅!不只亭中,四周隐在林内的侍卫,也俱按刀走了出来!

卫长嬴惊怒交加,也顾不得曝露容貌,抬手极利落的一把将面纱掀到帽上,正待指着那缥衣男子大骂,忽觉上头有什么东西打在帽上,她下意识的转头一看……

这一看,卫长嬴原本因震怒而泛起淡淡绯红的双颊却倏然惨白——只见两日前,才从山下砍来、经雨后愈发青翠欲滴的竹柱上,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足足有三分之二没入竹内,劲道之大,甚至让那竹柱上裂出一道缝隙。

只是这一点自是吓不住卫长嬴,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的是,这柄匕首之所以有三分之一露在竹外,是因为这一段匕身,插着一条通体翠绿、几与竹身毫无二致的蛇!

这条蛇不算粗,不过与钓竿相似,然而细颈红瞳、头作三角,被匕首穿颈而过钉在竹上,却还激烈挣扎——刚才卫长嬴觉得有东西打到自己的帷帽,正是它挣扎时将蛇尾拍在帽顶,那一截焦红蛇尾,令竹亭中人莫不觉得背后一股子凉气灌入!

竹叶青。

虽然极是常见,却有剧毒。

看匕首钉入竹柱的位置,只比卫长嬴坐下来时的帷帽高一寸!

虽然卫长嬴戴着帷帽,可这蛇颜色与竹如此相似,怕是游到卫长嬴衣中都难以察觉,到那时候……

封氏、绿房等人脸色煞白,都觉得有些脚软,皆颤抖着声音道:“这……这儿怎的会有蛇?”

如今又非秋冬之季,夏过秋初,蛇虫未藏,竹林里会有竹叶青一点也不奇怪。所以卫家早就在茅屋附近撒了一圈雄黄,按说……蛇虫都不敢靠近这里才是啊!

究竟卫长嬴胆子大,虽然一回头看到咫尺之处竭力挣扎的毒蛇、蛇身鳞片片片清晰,让她也吓了一大跳,但吓过之后又冷静下来,嘿然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雨。”

一夜雨水将雄黄彻底冲散,渗入泥土深处,完全失去了驱逐蛇虫的效果。偏自己今儿个起这么早……也是运气不好,就这么一夜功夫,就有竹叶青蹿到这亭中,而且还就爬在自己身后的竹柱上!

要不是那缥衣男子目光锐利,隔着数丈也看到了此蛇,今儿个……卫长嬴心下一寒,挥袖拂下面纱,定了定神,道:“封氏去和卫青说一声,容我亲自谢那位公子的救命之恩。”

之前那缥衣男子出手之时大声提醒,让走在前面的同伴和卫青也吃了一惊,竹亭翠色,竹叶青也是翠色,他们离得远,目力不如缥衣男子,加上缥衣男子出手后,竹亭中人受惊,人移衣卷,一时间也挡住了视线,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亭中乃是女眷,还是卫家的掌上明珠。

卫青自然不肯继续领着他们下山,却把两人都拦在原地,要等亭中说个究竟才能放行。

封氏去解释了缘故,卫青也是大惊失色,毕竟今日是他领人上山,又堵得卫长嬴不能回屋,只好到屋后竹亭小坐,若因此被竹叶青咬伤,纵然没有香消玉陨,卫长嬴吃这么大的苦头,论起来卫青多多少少要担些关系……以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对卫长嬴的爱护,即使卫青是卫焕认可的族内人才,这两位身份高贵的女眷也饶不了他!

他心头一阵后怕,肃然对那缥衣男子一拱手,道:“邓公子利眼,我等俱是不及!此番敝家小姐遇险,全仗公子所救,还望公子留步,容敝家上下致意,小姐亦想亲自道谢!”

那缥衣男子忙还礼:“卫三公子言重了,实是宗麒有一妹妹,一直嚷着想在园中建一竹亭,奈何始终未寻到合意的样式,方才才多留意了一下亭中。也是卫小姐吉人自有天相,那竹叶青之尾恰露在外,被翠竹映衬极是明显,方才被宗麒侥幸发现,只是卫小姐与诸侍儿不曾抬头罢了。宗麒如何敢居功?何况昨夜多亏了贵家慷慨援手,才使得我等于雨夜有一存身所在,不至于冒雨度夜、耽搁行程!”他这话是解释为什么自己已经背对着竹亭了还能发现那条竹叶青,实际上这话卫青、顾弋然都不大相信……这次兴许可以说是看亭子,之前在山路上,这邓宗麒可就对卫长嬴再三回顾了的。

只是他也就比顾弋然多看了两眼,虽然略显轻佻,还没到需要点出的地步。如今又救了卫长嬴一回,卫青当然不会拆台,恳切的道:“这是小姐之意,还望邓公子勿要推却。”

“卫三公子也知道,我等有命在身,须得尽快启程……”本来卫青以为这邓宗麒既然这样在意卫长嬴,应该很乐意接受卫长嬴亲自过来道谢才是,不想邓宗麒闻言却是露出一抹不自然之色,匆忙的推辞起来,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他边说还边向山径的位置走了两步。

这时候卫长嬴也走到近前,正好听到此言,她郑重的对那邓宗麒一礼,正色道:“多谢这位公子慷慨出手,救我于千钧一发之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卫长嬴既然到了,顾弋然和邓宗麒也不能继续离开,只得站定还礼,邓宗麒又谦逊了一番——这屋后发生的意外早有看到的侍卫奔进茅屋去禀告卫长风了,卫长风听说姐姐差点被竹叶青咬到,也是大惊失色,不及换木屐,趿着丝履就跑了出来,一路惊呼:“大姐大姐,你可有事?”

待见卫长嬴平安无事的站在那儿向邓宗麒致谢,卫长风才脸色一肃,恢复名门子弟应有的风仪,不疾不徐的走过去,矜持的点了点头:“长风年少,有所失仪,还望两位见谅。”

顾弋然和邓宗麒心下暗笑,究竟卫长风才十五岁,之前在茅屋中接待他们时还端着卫家大房嫡出子的架子,言语举止虽然优雅,也没有失礼和明显的看不起他们,但细节之中却透露出出身高于帝都顾氏、容城邓氏的优越。

就连他们告辞,卫长风也只是象征性的提出亲自相送,顾弋然一推辞,他就顺水推舟的让卫青代劳了。

虽然说以海内六阀的底蕴,阀阅子弟轻视他们这些世家子是常见之事,而且昨晚顾弋然一行也有些冒犯卫家,但顾弋然与邓宗麒都年长于卫长风,却被他随意打发,心里总归有点不是滋味。如今见这卫五公子挂心胞姐,将才及束发这半大不大年岁的卤莽无措曝露无遗,均有些啼笑皆非,倒把对卫长风的一丝恶感消除,心想凭卫家如何调教、卫长风怎么个聪慧,到底才十五岁……这么着紧姐姐的安危,不似有些重风仪到了无时无刻第一大事都是注意自己的风仪是不是有缺的那些阀阅子弟,想来这卫长风人也不会太坏。

这些想法自然不能叫卫家姐弟知道,两人都是和颜悦色的说着不妨,又赞他们姐弟和睦、足见卫家家风。

如此客套了一番,邓宗麒救下卫长嬴,卫长风当然不会再以他们不过是世家子弟而轻看一眼,态度变得极为热络,甚至开口邀他们去瑞羽堂,正式致谢。但顾弋然和邓宗麒执意不肯,均道有命在身,昨晚已被下雨拖累,此刻必须立刻出发。卫长风竭力挽留,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只得让人从竹亭里收回匕首,擦拭过后还于邓宗麒——这小竹山上是临时居处,实在没什么合适做谢礼的,只能邀他们得空务必往瑞羽堂一行,又坚持自己亲自送他们下山。

卫长嬴也随着弟弟再三道谢,她是女眷,即使感恩,也不好相送陌生男子的,所以只在原地说几句祝颂之语,目送便可。不想卫长风和邓宗麒一行才彼此谦让着走了两步,忽听绿墀尖叫起来:“小姐,还有蛇!”

众人都是大惊,然而顺着绿墀所指之处看去……却是十几步外稀疏的草丛里,一条和之前被邓宗麒钉死在竹亭里差不多的竹叶青蛇缓慢的穿梭着,方向却是竹亭,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对。

这条竹叶青并没有威胁到卫长嬴,加上卫长风与卫家的侍卫都在,邓宗麒此刻自然不会贸然出手。卫长风见到是这样,眉头一皱,因为绿墀是卫长嬴的大使女,又有外人在,他也不好训斥绿墀大惊小怪,只对不远处一名侍卫点了点头。

那名侍卫会意,手按住腰间的刀,还没拔出来,不想就见卫长嬴转过来看了眼那竹叶青,冷哼一声,忽然抬手从绿墀鬓上拂了一下……便见一道翠光一掠而过,迫开雨后四下倾斜的草尖,扑的一声闷响,将那条竹叶青钉入泥中!

看着翠绿的蛇躯在地上不住挣扎、一截焦红蛇尾痛苦的抽搐着,而始作俑者卫长嬴红袖飘飘,气定神闲,一副“我可算找到机会报了点仇现在心情真不错”的模样,众人都有点沉默……

卫长风呆了片刻,很勉强的笑道:“家姐幼时尝随府中年长侍卫学过些……嗯,学过些……这个……”

大姐啊,我知道你身手很不错,至少打我这个弟弟毫无问题,可如今有外人在,即使不是沈家人,好歹都是大族子弟!你就不能收敛些,做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大家闺秀吗???

卫长风心中咆哮,却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替卫长嬴这干脆利落的簪杀毒蛇进行开解和掩饰,只是顾弋然与邓宗麒显然也被卫长嬴这手漂亮的飞簪杀蛇惊得有点走神,茫然应道:“凤州卫氏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个……府上小姐真是……文武双全……呃,文武双全!”

“两位真是过奖了。”卫长风强笑着,这时候他也没心思留客了,只想快点先把人送走,“天雨路滑,两位还请小心足下。”

目送卫长风送客远去,卫长嬴才恨恨的道:“死蛇!居然胆敢跑到我头顶上去!真是自寻死路!”嫌恶的弹了弹帷帽的边缘,“回屋,快点把这帽子扔远点!”被竹叶青扫过的帷帽,卫长嬴当然不会再要了。

这会簇拥在她身边的使女们都知道卫长嬴学武是极刻苦的,封氏这两个婆子亦耳闻过卫长嬴的喜好,并不意外她能够弹簪杀蛇,倒有点惊讶和佩服卫长嬴的身手。绿墀摸着鬓边,懊恼的嘀咕:“那簪子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大小姐赐下来的呢,是婢子最好的一支……大小姐何不摘了这支鎏金的用……”

“你小气的。”绿房胆子比她大些,如今观察四周见无恙,就取笑她,“一会让侍卫过来收拾,拔出来洗干净了不是一样?”

“穿过蛇的,再插头上,我怎么敢呢?”绿墀一吐舌头,盼望的看着卫长嬴,按着卫长嬴对身边人的大方,既然弄掉了一支簪子,就会补上更好的一支,不想这次卫长嬴却是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喝道:“方才那竹叶青离咱们远,又根本不是往这边游过来的,你既然看到了,悄悄的提醒一声,留意着它的去向、等外人走了,再叫侍卫来除去不就是了?嚷嚷个什么!没的叫人以为我卫家使女都和你一样胆怯!”

就道,“这次那支簪子,洗干净了也不许你拿,下回再这样丢脸,看我怎么罚你!”

绿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才醒悟过来刚才那样不危险的情况下,自己当着外人的面惊叫出声,让卫长风和卫长嬴很没面子……她低下头,轻声道:“婢子知错,下回再不敢了。”

如今她只求免除惩罚,却是不敢再想什么卫长嬴会再赏下好簪子的事儿了。

第四十六章 天子翊卫

更新时间:2013-08-23

茅屋内,宋在水起身后,不见卫长嬴,从新荔处得知卫长嬴出门去散步了,带着好些人手,也就放了心。接着卫青引顾弋然、邓宗麒见卫长风,宋在水自然是静守在房内,一声不响,然而外人离去后,不多时,就有侍卫冲进屋中禀告屋后有事,涉及卫长嬴——宋在水自是大惊,正要出房去看,却被画堂死死按住!

原因很简单,宋在水这几日膝伤一直“反复发作”,而且,后头不管发生什么事儿,如今自己都没好全的宋在水过去肯定是帮不上忙的。昨晚一夜雨下下来,现在外头到处都不大好走路,别叫这位娇客摔着碰着,伤上加伤,不但给小竹山上更加的添乱——让画堂怎么和宋夫人交代呢?

画堂不是宋在水的使女,又是宋夫人当面叮嘱她代自己留下来看护侄女的,宋在水虽然心急如焚,也不能像对待春景她们一样训斥和赶开,只好无可奈何的坐在榻上等。

这等得真是度日如年,亏得卫长嬴终于回来了,而且看她进屋后,虽然立刻就把帷帽摘了扔给绿房、而绿房也马上识趣的拿着帷帽转身出去,摘去帷帽后,卫长嬴的脸色显然不大好,可看她行动自如,倒不像又出了事儿的模样。

宋在水松了口气——这次卫长嬴需要在小竹山留宿,说起来都是为了救自己导致的,所以不管卫长嬴在小竹山上又出什么事,横竖宋在水都脱不了关系,即使念着亲戚的份上,宋夫人不跟侄女计较,宋在水自己良心也难安。

她见卫长嬴蹙着眉不说话,忙问:“怎么了?”

“昨儿个下大雨,把屋子四周的雄黄都冲散,结果就有竹叶青爬进屋后新起的竹亭里,它哪里不待,偏就待在我身后的柱子上。若不是方才下山的那位邓公子眼尖,今儿个可就要吃大亏了。”卫长嬴不怎么高兴的说。

虽然她刚才拔了绿墀的簪子杀了另一条竹叶青,但自幼随江铮习武,一直非常勤奋,连江铮也赞她悟性好、天资高,所以自诩身手了得。可今日遇事,却还是破绽处处,要是没有邓宗麒那回头一望,天知道今日自己会怎么样?

小竹山是竹山,茅屋里始终备着蛇药,尤其是解竹叶青之毒的药。卫长嬴虽被咫尺的蛇吓了一跳,倒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她恼怒的是——这样不当心的自己,往后能打得过沈藏锋吗?

陷阱、诡计什么的,沈藏锋也能用……

在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条道路上,真正是跋涉艰苦啊!

卫长嬴越想越觉得沮丧和痛苦,她决定暂时不去多想这么不开心的事了,就赶快转移话题:“对了,卫青怎么会带这两个生人上山?他们寻长风做什么?”

宋在水呷了口茶,道:“我也是刚才隔着房门听了几耳朵,好像昨儿个晚上,咱们都入睡之后,有一行人赶夜路,不想因为被雨把灯笼打湿,迷路错过了驿站,却认出小竹山,知道竹山先生在山上有茅屋,就想上来借宿。”

卫长嬴道:“啊,原来我迷迷糊糊时听到的喧哗是这个?”

“之所以喧哗是因为他们差点和山脚的侍卫打起来。”宋在水道,“两边都把对方当做了贼人,后来那边报出世家望族的名号,侍卫验过他们几样随身之物,却不敢确定,就派了几个人上山来叫长风表弟。表弟带着卫青亲自下山去盘问了一番,才确定他们身份,只是山上有咱们在,当然不能让他们到山上来借宿。好在卫家的侍卫在山脚搭了几座竹屋,就腾了两间给他们……方才是他们要启程了,特意着了两个人上山来致谢道别。”

卫长嬴刚才致谢时晚到一步,没有听到邓宗麒提借宿的事情,此刻才恍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这大清早的,卫青怎么会无缘无故带两个人上山来见长风。”

又奇道,“帝都顾氏的子弟不在帝都、容城邓氏的子弟不在容城,跑到咱们凤州来做什么?而且,刚才他们还说要赶路?”

宋在水嗯了一声,道:“他们好像要去青州。”

“青州?”卫长嬴诧异道,“那是苏家的地方……倒是越发的怪了,去那里做什么?”

“说是有什么事要去办。”宋在水道,“我也没怎么听全,一会问问表弟吧。”

等卫长风回到茅屋,姐妹两个一起问他,他却无心回答,先询问卫长嬴在亭中遇险经过,知道是因为竹叶青与竹柱颜色太过相似,以至于封氏两人先行入亭打扫,竟然没有发现,宋在水脸色几变,轻拍胸口,道:“天可怜见!今日真是亏得这邓宗麒了!”

但卫长风却阴着脸,道:“都是我的不是,只想着在那里建座竹亭,却差点害了大姐。”他很是恼怒,要命人去把竹亭拆了,卫长嬴忙阻止:“才做好,你拆它做什么?这哪儿怪亭子,都是大雨把雄黄冲散,未及补上的缘故。”

卫长风不豫道:“我若不说想在那儿建竹亭,母亲也不会打发匠人过来。屋后无亭,大姐今儿个哪里要受这场灾?”

“后来我杀的那条竹叶青你又不是没看见?那青青草丛……不仔细又怎么看得清楚?”卫长嬴皱眉道,“而且它在我头上总比在我脚边好,我头上戴着帷帽,脚上可是穿着木屐!”

宋在水知道卫长风坚持要拆竹亭还是觉得自己一时兴起连累了姐姐,就圆场道:“横竖长嬴如今无事,亭子就先不拆了——竹子搭的亭子,现成把雨水打不到的地方打通,灌进雄黄,以后再没什么东西敢靠近,不就成了?”

卫长嬴不等卫长风说什么,就点头:“这样好。”

卫长风还是觉得又后怕又生气,他想说什么,但宋在水和卫长嬴却已经催促他说起顾弋然与邓宗麒一行了,拗不过两位姐姐,只得道:“顾弋然是帝都顾氏旁支子弟,那邓宗麒倒是邓家本宗嫡子,山下还有刘家、端木家的子弟,他们这一行,一共是四名士族子弟,另外一些仆从下人,昨儿个晚上我也没怎么留意。昨晚刘家和端木家的那两个和咱们侍卫动起了手,打伤了人,我下去后呵斥了他们,念着他们的家族的份上,后来又叫人腾了竹屋让他们过夜,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今儿个没好意思上来,只让顾、邓两人上山告辞。”

“刘家、端木家的子弟?”宋在水和卫长嬴对望一眼,都非常惊讶,道,“这四家子弟……怎么跑到凤州来了?”

卫长风道:“哪里是凤州?他们是要去青州!”

“那去青州做什么?”卫长嬴疑惑的问。

“这事儿也没什么,只是不便外传。”卫长风看了看左右,下人都识趣的退了出去,他才低声道,“他们都是帝都翊卫,此去青州,却是奉了圣上密旨,办件差事。”

闻言卫长嬴与宋在水双双动容:“翊卫?!密旨?是什么差事?”

翊卫是天子三卫中最末者,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的。大魏初年时设置三卫,以拱卫禁中,这三卫即亲卫、勋卫、翊卫。

其中亲卫只能由三品以上官宦之子补入,为正七品上,之前帝都传来过消息,沈藏锋束发后即是由父荫补的亲卫;勋卫比亲卫低一级,只有从七品上,只接受三品以上官宦孙辈的补充、或者是四品之子;最后的翊卫,也要求四品之孙、五品之子的出身才能进入。

别看三卫中最高的亲卫也才七品,因为三卫是直接拱卫宫廷的缘故,身份极高。不可以其品级相视。总共四千九百六十三个名额的天子三卫,即使最低的翊卫也限制在五品官员之子才能补入,向来宁可空缺也不滥补。

……大魏官吏升迁,心照不宣的一条规则,就是有过在禁中值守经历之人,优先擢升。由此这个身份向来为各家所重。

若非卫焕告老,宋老夫人不放心唯一的嫡孙轻易离开身边,卫长风如今也该补进勋卫里去算资历了。

可以说,三卫之中基本上不可能出现庶族,由上到下,基本上就是按照大魏如今的门第势力、子嗣兴旺程度排下来的。

顾弋然、邓宗麒的家族虽然不比海内六阀,但也是放眼整个大魏都有所耳闻的门第了,尤其邓宗麒还是邓家的本宗嫡子,可他们却也只能补了翊卫,可见大魏天子的这支禁军里,是何等的贵胄云集!

当初三卫的建立是为了拱卫天子,所以三卫有明文规定,不得擅自离都——这些人名义上受禁军大统领管辖,实际上却是天子亲军,由圣上亲自指挥。一举一动,均与圣意息息相关。

现在四名翊卫出现在小竹山下,要往青州去,还是密旨……谁都会既好奇、又惊讶。

尤其凤州不久之前才传了州北大捷,天使正带着褒奖的圣旨赶过来……难道和这件事情有关吗?怎么又牵扯到苏家的地方去了呢?

卫长嬴对州北大捷知道的要更多一点,比如说宋含和宋端的掠夺他人军功、意图骗婚,就想到还是圣上明察秋毫,发现了此事,这是另外派人过来查了?

然而宋在水和卫长嬴心里一瞬间转过千万种猜测,还是没有猜对——而且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因为真正的原因竟是:“圣上近来新纳了一名宫中侍者,很是宠爱,不过几日就从最末的八品佳丽晋升到六品小仪,甚至赏赐份例已与从四品的才人相似。帝宠如此,这宫中新贵钟小仪在无人处却时常愁眉不展,圣上亲自垂询,钟小仪说出缘故,却是她本为青州人氏,当年家贫,为了弟妹才做了宫婢,如今成了宫嫔,锦衣玉食,却更思念弟妹是否尚在人间,又是否衣食足够……”

卫长嬴目瞪口呆道:“然后圣上就遣了四名翊卫去青州为这钟小仪寻找其弟妹?”

卫长风淡淡的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但……听那顾弋然的意思,他们之所以要急着赶路,却是因为两个月后是那钟小仪的芳辰,圣上决定在这之前将钟小仪的弟妹接到帝都,在钟小仪芳辰那日带入宫中,使他们姐弟团聚,亦是博钟小仪一笑。而之所以是密旨,是因为圣上有命,这件事情在钟小仪芳辰之前不许让小仪知道。所以顾弋然才不敢停留,昼夜赶路,以至于昨日错过宿头、又被雨淋湿灯笼,迷路多时才寻到小竹山下。”

“……”难怪明明是密旨,顾弋然等人却敢告诉卫长风,这事儿——卫长嬴无语的看了眼一脸嫌恶的宋在水,东宫荒淫已经让宋在水惶惶不可终日了,没想到圣上也……

如今胡虏对大魏虎视眈眈,怕是朝思暮想都欲饮马中原,就是国中也不安宁,连凤州州城不足百里处都能出现悍匪——这种情况下,圣上还有心思为了一个新纳小仪的郁郁寡欢、下密旨让四名翊卫日夜兼程赶往距离帝都千里之遥的青州寻访钟家弟妹……

纵然卫长嬴对朝局不甚知晓,如今也觉得大魏……好像有点不妙啊……

第四十七章 帝都过客

更新时间:2013-08-24

小竹山上的卫长风姐弟心情沉重而复杂的指挥下人收拾东西、预备回府时,顾弋然一行已经进了凤州城。

他们虽然都是出身不俗的天子翊卫,但既是奉了密旨出行……虽然这密旨有些荒谬,要求也只是在钟小仪生辰之前瞒住钟小仪,这远离帝都的凤州,透露给卫长风也没什么,但公然传出究竟有损帝誉,却也不能闹得沿途人人都知道圣上派遣着翊卫正一路往青州去。是以众人都简衣素饰,入城后勒马缓行,择了一家偏僻而安静的酒肆打尖。

这时候辰光还早,酒肆才开,内中无余客。

入坐之后,小二被顾弋然一行自己所带的下人暗示退开,见四周没有外人,顾弋然便低声问起同伴:“无忧的胳膊怎么样了?可要去寻一寻城中的大夫?”

在他左侧的玄衣少年闻言微微摇头,不在意的道:“不过是挨了一棒,昨晚在竹屋中已叫人拿药酒擦过,在路上就能好,何必再去大夫那里耽搁。”这少年面容清秀白皙,粗粗一看很容易误解成女子,但个子却不矮,甚至比顾弋然还略略高出。

他回答顾弋然的话,语气漫不经心,眼中却有些冷光闪烁,显然对于昨晚和卫家侍卫在雨夜竹林中撞上后动手、自己吃亏的事情没有真的很释然。

“昨日傍晚那场雨下得突兀,叫咱们吃了个大苦头。”玄衣少年左侧的男子,浓眉大眼,身量魁梧,虽然也和顾弋然一样刻意压低了嗓子说话,仍旧难掩洪亮,他紧皱着眉道,“没想到卫家正好有要人在小竹山上住,以至于山下守卫森严,黑夜之中让表弟吃了亏,还受卫长风那小儿一番冷嘲热讽……看卫长风那小儿不过才束发,黄口小儿,乳臭未干,居然如此欺我表弟,实在难以忍耐!”

这魁梧男子说得义愤填膺,几欲拍案,显然是很为玄衣少年抱不平,听着语气他还是玄衣少年的表哥。

但顾弋然也好,邓宗麒也罢,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劝说的意思,反而双双露出“果然如此”之色……

就见玄衣少年原本漫不经心的笑容猛然一窒……片刻后,他盯着自己这表哥,一字字道:“我、是、不、小、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魁梧男子一脸诚恳,几乎就要能写上“忠厚老实”四个字,他用很体贴的语气道,“表弟你可是端木家嫡出的公子!卫家虽然与端木家齐名,可区区几名侍卫,怎么可能是表弟你的对手?你根本就是瞧他们可怜,故意让他们打到一下……免得他们一直徒劳无功,被卫长风责罚,表弟你总是这样心软……后来卫长风下山来见咱们,表弟一定也是故意在口舌之争上让他的,不然,那小儿到底是地主,把他气哭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端木无忧铁青着脸,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自从御前演武,希寻表哥你接连三年败于沈藏锋之手,不思加倍发奋,反而从此对沈藏锋畏之如虎!表哥不觉得丢脸,我都替东胡刘氏觉得羞耻!”

“端木弟慎言!”顾弋然和邓宗麒本来不打算插手他们表兄弟的争执,但如今听端木无忧恼怒之下说出刘希寻最忌讳之事,不禁吓了一跳,不敢继续袖手旁观,赶紧出面圆场,“刘兄也请不要继续再提昨日之事了,昨日都是弋然之前思虑不周,使得灯笼熄灭后,再无照明之物,才会迷路。亏得宗麒事先看过那附近的舆图,才认出小竹山……此事都已经过去了,至于卫长风,昨晚虽有口角,然他究竟借了竹屋与我等过夜,今早上山,亦是言语温和,更亲自送我等下山……”

“等等!”察觉到刘希寻沉下脸,死死盯住自己,心知不妙的端木无忧忙疑惑的“专心”问,“方才卫长风送你们下山时不是反复提到什么救命之恩吗?这是怎么回事?”

顾弋然巴不得赶紧转移话题,免得刘希寻当真和端木无忧在这酒肆里打起来——凤州是卫氏桑梓地,在州城,能有什么瞒得过卫焕?虽然他们此行也没有什么不能让卫家知道的地方,可名门望族么,真正论起来基本上每家都能扯上些亲戚关系,不提七转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了,只说卫焕上柱国之一、常山公之爵、卫氏阀主的身份,他们这些后辈路过凤州过去拜见也是应该的。

这次邓宗麒又救了卫家小姐,一旦惊动卫焕之类……即使不停留下来一一拜见,怎么也要亲自过府去解释下,这一解释没有一天半日哪里可能!他们现在可耽搁不起,来回赶路不算,天知道到了青州要多久才能找到那钟小仪的弟弟妹妹?

所以顾弋然立刻道:“是告辞时宗麒发现了一条竹叶青,出了手。”

“卫长风这小儿还真是运气不错。”端木无忧哼了一声——昨晚他们不防三更半夜的小竹山下居然会有那么多的侍卫,差点以为认错了竹林进了匪窝,自然是奋勇反抗。

而之前戎人进犯燎城,导致卫焕剿凤歧山之匪时功亏一篑,匆匆返回州城磋商应对……凤歧山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这小竹山,距离州城是四十里,两地是很近了的。所以卫长风三人在小竹山住两三日,卫家却是如临大敌,明里暗里不知道调了多少人手,把个小竹山围得根本就是水泄不通!

这些侍卫也知道为什么如此慎重,卫长风、卫长嬴、宋在水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小竹山离凤歧山也就那么几十里路,快马一天可以打几个来回,虽然凤歧山那帮匪徒被打残了,可谁知道这些残匪会不会得到消息后拼着一死到小竹山来报复?

卫长风这三人若出了什么事儿,侍卫们的下场不问可知,他们自然不敢疏忽。

顾弋然这一行都着了便装,还带了兵刃,三更半夜的往小竹山下竹林里闯——卫家的侍卫不当他们是匪徒才怪了!

虽然顾弋然这些人打小就注定要进三卫,加上家学渊源,天子近卫总比寻常侍卫要高明的。但……架不住卫家侍卫人多啊!

宋夫人一双子女都在小竹山,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卫家私卫都派过去才能放心。连轻易不出动的碧梧都被她纠缠之下派了一支驻扎到山脚。这样的阵容,就算凤歧山匪徒未被打残时,也能一战了,更不要说对付顾弋然这么些个人。

所以他们吃亏不小,要不是顾弋然发现对方是卫氏私卫得及时,立刻叫出自己乃是帝都顾氏子弟,让对方下意识的留了手,端木无忧决计不是臂上挨了一棒那么简单——怕是连人头都被立功心切的侍卫砍下来了!

这也是端木无忧与刘希寻表兄弟话里话外提到卫长风没好话的缘故。

……卫长风下到山脚时,顾弋然一行人已经全部被制服,尤其反抗得最激烈、态度最恶劣的端木无忧与刘希寻,他们起先又伤了两名侍卫,侍卫们既是警惕,也是报复,足足架了十几把刀在他们脖子上,生生把他们按倒在泥泞的林地上,是跪着看着卫长风为众人簇拥着走近询问缘故的。

这也罢了,关键是卫长风问明经过,毫不客气的指出小竹山是卫家私产,他们擅闯本就无理在前,还伤及侍卫,简直犹如盗匪!所以侍卫们把他们当盗匪对待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弋然见如此,还以为上山去禀告的人没提他们的身份,忙把帝都顾氏的名头报上,顾氏不如卫氏,但也是世家子,同为士族,好歹给点体面罢……可卫长风根本不理会,甚至还声色俱厉的扬言要在回府后禀告长辈,写信要顾家对此事要个说法!

后来端木无忧与刘希寻实在气不过,不但报出自己出身,还训斥卫长风无礼之极,为了几个侍卫,藐视士族。

不想端木氏与刘氏的名头也压不住同样自恃有祖父撑腰的卫长风,卫长风与他们舌辩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这卫家五公子年才束发,但到底是文风昌盛的卫家子,代代从武的刘家子没两句话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败下阵去。族中同样文官众多奈何自己却一心好武的端木无忧试图挣扎,却被卫长风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将《大魏律》倒背如流,历数历代礼仪注,直说得顾弋然一行的行为不当人子甚至到了畜生不如的地步……就差当场送端木无忧几本圣贤书感化他了。

顾弋然这一行人本就以端木无忧年岁最幼,脾气也最急,哪里忍耐得住?当下丢开讲道理,和卫长风大吵起来,于是……他继续被卫长风骂得晕头转向。

毕竟端木无忧究竟是男子,他的不讲理,距离卫长嬴在此道上的造诣还略有距离,卫长风自幼见惯了胞姐的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根本就不会被他缠住……更何况卫长风让着姐姐,却不会让着他。

这也是今早他们辞行时只有顾弋然和邓宗麒上山的缘故,更是卫长风对这两人也自矜身份,不肯亲自相送的缘故,毕竟,两边昨儿个实在很不友好。

虽然卫长风骂完端木无忧,还是让人给他们预备了住处,但端木无忧一点也不感激这个卫家子——他宁可在林子里淋一夜雨,也不想在舌战上败给卫长风,还要再受他的恩惠!

奈何顾弋然硬把他拖进竹屋!这种天淋一夜雨,即使不生病,今早端木无忧也赶不了路了,顾弋然正焦急于行程,说什么也不会让端木无忧为了一个人的意气连累所有人的。

现在端木无忧提到卫长风,当然不会有好话。

第四十八章 幸灾乐祸

更新时间:2013-08-24

端木无忧的反应在顾弋然意料之中,他笑了笑:“不是卫长风,是卫长风之姐。”

“卫家小姐?”这次连刘希寻也露出吃惊之色,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沈藏锋的未婚妻?卫长风所言有女眷在小竹山上,就是这一位?其人如何?”他问是问“其人如何”,但脸上就差写上“最好这卫家小姐姿容媸陋不堪难以入眼、叫沈藏锋娶个母夜叉”以及“不但是副母夜叉的容貌,更妙的是这位小姐脾气也不好,善妒会吵是大好”……

端木无忧却很是怀疑:“生人上山,堂堂千金小姐却不思回避,你们见到的真是卫家小姐?”

他虽然不喜卫长风,但凤州卫氏与锦绣端木、东胡刘氏并列海内六阀,卫氏的门风,端木无忧还是相信的。如果真的是卫家的小姐,尤其是嫡出、已经定了亲即将出阁的小姐,怎么可能让外男随意撞见?

所以端木无忧倒觉得,“别是卫长风这小儿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打着出游的幌子,带了美貌侍婢、家妓之类在山上胡天胡地罢?”

名门贵胄累世富贵,能够传承数百年而家声不堕,大抵子嗣兴旺,难免良莠不齐。族中子弟固然有聪慧能干、勤奋上进,以使家族更上层楼者;也有讲究风仪、雅好清谈,只享受家族供养,却不问世事,如敬平公之流;更有仗着家世富贵,成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之辈。

最后一种,各族都有,虽然同族中人也瞧他们不起,然究竟血脉相连,除了骂上几句不肖子孙外,总不能把人拖出去打死。

端木无忧既然补了翊卫,当然不是这种不思进取的人,也不大瞧得起这类名门子弟。他很讨厌卫长风,自然就把卫长风往这样的地方想——即使知道卫长风对经史律法如此熟悉,决计不是不思进取的人,但……这么说说也痛快点嘛!

顾弋然含蓄的提醒:“山上茅屋地方狭小,那位小姐应是不知我们会上山,这才会撞见。究竟是大家闺秀,若非意外,怎会叫咱们随意遇见?上去时看到她带着使女仆妇在溪畔漫步,随从皆不俗,人也戴着帷帽,我等不敢多看。不过也是巧了,下山时,卫青想带我们回避,故意择了屋后小径,不想那位小姐怕也是这么想的,就在屋后竹亭里消闲……那竹叶青盘桓亭中新竹的竹柱上,几如一色,亏得宗麒眼利,以袖中匕首弹出,钉蛇于柱。”

“邓兄眼力向来无人能及。”端木无忧听出顾弋然的意思,顾弋然既然笃定了他们遇见的是卫家小姐,之前他随口揣测女眷身份不良,就是对卫家小姐的冒犯了,虽然这儿没有卫家人在,但平白的污蔑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侍婢、家妓,到底有失风度。

何况这卫家小姐还是他们所认识之人的未婚妻……便讪讪的道,“要不是邓兄,咱们那位帝都未冠第一人的沈藏锋,嘿嘿!”沈藏锋被称为帝都没有加冠的少年中第一人,补的又是亲卫,这几年风头极劲,在圣上跟前也是极得赞许的。端木无忧这些人虽然出身比沈藏锋略低,但都也是贵胄子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谁愿意服谁?

只听这名头对沈藏锋总有几分敌意的,如今想到自己同伴救了沈藏锋未婚妻一回,就觉得得了嘲笑沈藏锋的机会——沈藏锋再厉害又如何?不是邓宗麒,连未婚妻都护不住!

不想邓宗麒却淡然一笑:“原本我也以为千钧一发,但后来却发现即使没有我出手,那位卫小姐也未必会有事。”

“邓兄何出此言?”除了顾弋然外,端木无忧与刘希寻都十分惊讶。

邓宗麒与顾弋然对望一眼,这才道:“只因这卫家小姐,身手着实不弱,虽不知她是否只学过暗器,但十余丈距离,能以一支簪头圆润的玉簪钉穿另一条竹叶青……这样的实力,恐怕那竹叶青即使游入衣中,一旦被发现,以这位小姐的敏捷,也未必能够伤得到她。”

端木无忧和刘希寻满脸不可思议,瞠目结舌道:“你说的是卫家小姐,还是卫家暗卫?”

邓宗麒道:“自是卫家小姐,卫长风知晓此变,惊慌追至屋后,连呼‘大姐’,卫家长孙女人在帝都,能够让卫长风呼为大姐的,自是只有大房嫡长女、他唯一的胞姐,就是许给沈藏锋的那一位了。”

顾弋然见端木无忧和刘希寻向自己望来,明白他们的意思,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位卫家小姐,胆色过人,宗麒发现第一条竹叶青只在她头顶寸高处,因局势危急不及解释就出手,匕首飞入亭中,直指她头上……漫说闺阁女子,就是我等男子,于亭中消闲小坐时忽遭此变,也会吓得失声惊呼、甚至瘫软在地。然而那位小姐非但一声不惊,甚至明白缘故后,立刻就能整理衣裙,出亭来向宗麒道谢!中间,其使女发现十几丈外另一条竹叶青,卫家侍卫未及出手,就被这位小姐拔了身边使女发间之簪击杀!”

他和邓宗麒对望一眼,苦笑着道,“我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家闺秀!”这句话里,七分惊叹二分赞赏,还有一分就要复杂了。

“……”顾弋然和邓宗麒都不是说谎的人,两人异口同声的证明卫家小姐身手过人,端木无忧和刘希寻顿时沉默下来,半晌,魁梧粗壮的刘希寻,竟幽怨一叹,道,“沈藏锋自己已稳坐帝都未冠第一人之位,怎的连他的妻子,都如此可怕!”

众人知他三番两次输给沈藏锋,嘴上不常言,心中却着实憋着一把劲,却不想沈藏锋数次败他也就是了,连未婚妻都如此剽悍……顾弋然正待安慰他,不想刘希寻眼珠一转,忽地幽怨全消,竟是幸灾乐祸起来,“这卫家小姐如此厉害,而且才在亭中被竹叶青所惊,当着你们外客的面,毫不避嫌就杀了另一条竹叶青报仇——这般杀伐果决,怕不是个母老虎?恐怕明年一过门,就会挽起袖子,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千依百顺……这门婚事,结得好!结得好啊!”

他高高兴兴的举起茶碗,真诚的道,“我祝这位卫小姐往后福祚绵长、子女成行,一辈子把沈藏锋管得指东不敢望西、往南不敢顾北!”

……顾弋然干咳一声,道:“咱们还是说说接下来赶路的事儿吧。”一群人都离帝都这么远了,亦有圣命在身,还念念不忘记诅咒沈藏锋娶个母老虎过门——越是这样越可见沈藏锋给他们的阴影之深。

再说下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胜过此人了。

不久之后饭食备好,随行下人以银筷验过无异,端了上来,众人都是大家子,讲究食不言,酒肆中遂安静下来。

邓宗麒神情平静、仪态端庄的用着饭,心却觉得跳得有些快……

——原来那是卫家小姐,不是准太子妃?

在小竹山上,邓宗麒再三打量戴着帷帽的卫长嬴,并非是他不知礼仪、或是贪恋美色。

他是容城邓氏本宗嫡出子,可父亲在他七岁时便病故,生前做过五品官——若是依着曾任过三品官的祖父的资历,是可以补进勋卫的。然而他的父亲生前性情为人很不好,把兄弟全部得罪过不说,甚至连岳家都被气得与他断绝了来往。

有这样一个父亲,邓宗麒失怙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虽然说他有至少补进翊卫的资格,可叔伯心照不宣的使绊子,他又能如何?要不是做贵妃的姑姑护着……

说起来贵妃在大魏后宫的位份很不低了,皇后之下,就是贵妃。由此可见,邓宗麒的姑姑在宫中景况尚可。

但邓贵妃进宫起就是贵妃,几十年过去了,皇后换了三任,她却还是贵妃……这一件,很难不透出遗憾与凄凉。

原本邓贵妃也不是没有机会。

圣上元配、出身于东胡刘氏的刘皇后病殁后,后位虚置,那时候宫中传出风声,圣上无心再选高门贵女充实宫廷,倒有意让贵妃正位中宫的。

虽然说以妾为妻于理不合,但本朝这位圣上做过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少了。阀阅世家也是有眼色的,死谏的事儿有人敢做,但做了还要牵累家族,就算真有人继续,族中也不会答应的。

朝中几位孤臣被赐死后,圣上想做什么就更自由了……

论出身邓贵妃不及刘皇后,然她却是圣上的嫡亲表妹……圣上的生母,是先帝时的九嫔之一修容,出身亦是容城邓氏。

所以邓贵妃一入宫就是贵妃……

可谁能想到,就在凤印即将交到邓贵妃手里时,刘皇后的姑表妹、赵郡钱氏的一位极美貌的嫡女随母进宫吊唁表姐,在长乐宫中“不慎”走迷了路,以至于没能按时出宫,却和恰好到元后灵前上香的圣上“巧遇”。

于是本朝第二任皇后,便姓了钱。

这钱皇后的母亲就是刘皇后的堂姑。

只是东胡刘氏虽然成功的用钱皇后阻止了邓皇后的出现,本身也吃了个大亏。钱皇后有了亲生骨肉后第二年,刘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当时已经做了十年储君的太子,被人揭发在东宫行巫蛊之术,欲提前继位……

圣上固然没有杀子,但废位与贬谪,还是让生来养尊处优、又性情刚烈的废太子拔剑自尽,留遗书表白心迹,废太子妃亦随之殉夫——这就是本朝第一位悲剧的太子。

接着住进东宫的,自然就是钱皇后亲生的四皇子。

被钱皇后夺走中宫之位那次,邓贵妃虽然遗憾,倒还没有伤心太久,因为当时她尚无所出,还可以关心几时能有一个亲生子。数年后她终于有了六皇子,可钱皇后地位已稳,邓贵妃也没了旁的念头,一心一意教养六皇子罢了。

但谁能想到六皇子聪慧伶俐,年岁又小,很是惹人喜欢,渐渐的把比他长数岁的新储君比了下去……那时候邓贵妃还年轻,得意于爱子的聪慧,作为圣上的表妹,帝宠也不少,在宫中位份又仅次于皇后。虽然也对钱皇后防着,然而也不甘心让六皇子就此碌碌。

她不甘心的结果,是六皇子未到束发之年,就暴病而死。

邓贵妃为此几乎发疯,圣上也震怒无比。可彻查的结果却是只有一位公主、向来性情谦和沉默的霍淑妃串通太医院院判季英谋害了六皇子,理由是霍淑妃与邓贵妃同为正一品之妃,霍淑妃不但排序在贵妃之后,贵妃有子,她却没有……

这样滑稽的理由,邓贵妃如何能够接受?她在御书房外磕头磕到满面鲜血,等来的却是圣上近侍奉口谕斥责她污蔑皇后、藐视中宫。若非当时邓太后还在,贵妃之位都不能稳固了,饶是如此,邓贵妃还是被禁足了大半年。

大半年之后,宫中又添新人,宠爱一落千丈……但这大半年的禁足,也不是全无功用,至少禁足结束后,邓贵妃倒是安静下来,对钱皇后,倒比从前还要恭敬,圣上问起,她说是反思之后,对皇后怀着愧疚。

这份恭敬与愧疚,也有报答。

……大概过了近十年,本朝的第二位太子的嫡长子诞生不久,钱皇后以“嫉妒成性、谋害宫妃”的罪名被赐死——到死,没有一个字,说钱皇后与六皇子的死有关。

可钱皇后总归被赐死了,身败名裂,连累钱家也是大受打击。

第四十九章 邓宗麒

更新时间:2013-08-24

赐死钱皇后的圣旨中罗列的谋害宫妃之罪,那被皇后谋害的,是当时进宫不足半年、一个极年轻俏丽的御妻。

区区一个御妻却让堂堂皇后赔命,尤其这御妻出身还是庶族,大臣都觉得过了,可圣上也许非常宠爱那位御妻,坚持赐死了皇后。

不但如此,连太子也被圣上斥为“贱妇之子、不孝之极”,遭受池鱼之殃,与他的嫡长兄一样,被废去太子之位,幽禁荒院。

这位太子不曾自尽,却在数年后忧愤而死——这是本朝第二位悲剧的太子。

得知他死讯的当晚,邓贵妃大醉一场。

后位第二次空悬,这次圣上甚至亲口告诉邓贵妃会立她为继后了……

然而——

最后圣旨却是封洪州顾氏出身的昭仪为皇后。

邓贵妃甚至连份象样的赏赐都没有得到。

顾皇后入主长乐宫时,已经有亲生的九皇子了,没多久,她为九皇子定下江南宋氏的嫡女为正室……就是宋在水。

再后来,九皇子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朝第三位太子殿下。

顾皇后的后位极为稳固,稳固到了这些年来贵妃虽然只是仅在皇后之下,可命妇们几乎都不大记得贵妃了……

宫闱里的这些暗斗,邓宗麒虽然没有刻意询问过姑姑,只从邓贵妃平静叙述的大致经过里也能感受到那份心惊肉跳。

邓宗麒本身不喜宫廷的幽暗,可贵妃对他有大恩——而且贵妃这样帮他,却什么要求都没提出过。这个姑姑身边的老人透露过,邓家子嗣众多,贵妃对邓宗麒格外上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邓宗麒与已故的六皇子,眉眼之间有四五分相似……

那位宫人这样说,无非是让邓宗麒放心,贵妃待他好,决计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在他身上寄托对于六皇子的哀思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邓宗麒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贵妃遭难而不管……

想起这次出京前,这么多年了,大伯还是头一次单独召见自己……邓宗麒目光微微一凝,随即转为坚定——贵妃施恩不图报,这次在宫中遇着了危机甚至根本都没打算让自己知道,若非大伯认为邓家不能白养邓宗麒一场,恐怕邓宗麒自始至终都不会明白钟小仪是怎么忽然崛起的……

大伯这么做,当然对邓宗麒不安好心。可这个对邓宗麒父亲深为厌恶的长辈也把话挑明了,邓宗麒可以不帮贵妃,然而贵妃若是出了事,邓家必受影响,到时候,邓宗麒在翊卫里也未必能够待得下去。

待不下去就只能回容城去了……

不提贵妃,只邓宗麒一人,他是无所谓前途不前途的,在这个士族与皇室共同主宰天下的世代,被叔伯迁怒早就注定了他很难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机会——可他还有一个同胞妹妹。

乳名弯弯的妹妹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时就丧父。可以说生来就是与兄长相依为命,全靠邓宗麒这个兄长悉心照拂,才在邓家小心翼翼的长着……坊间说长兄如父,不是亲身经历过,很难体会这样的心情。

邓宗麒虽然只比邓弯弯长了五岁,可看这个妹妹却真的像半个女儿一样——他无法忘记母亲难产而去时,拼命挣扎着告诉他要照顾好妹妹的一幕;他更忘记不了父亲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冬日,冷冷清清的灵堂上,虚岁两岁的邓弯弯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样怯生生的、疑惑而惶恐的,伸出小手,扯住他的袍角。

……那样怕被拒绝和撇弃的眼神,让邓宗麒内心酸楚如潮。自从贵妃帮着说话,补入翊卫后,邓宗麒一切的俸禄几乎都花在了妹妹身上,邓家其他小姐有的,他都竭尽全力给予邓弯弯。

虽然如此,邓宗麒还是觉得委屈了妹妹。在得到贵妃帮助之前,他们在邓家过的委实太过卑微、也太过苦涩了。

现在这个他艰难照拂长大的妹妹,终于就要及笄了,可为她找一门合宜的婚事,比小心翼翼的带大她、比给她邓家其他小姐有的衣料首饰更艰难。

邓弯弯今年十四了,还没有许人家,若他们父母在,怎么都该说亲了。

虽然邓宗麒自己亦未婚配,可他是男子,往后只要建功立业,不愁娶不到宜室宜家的闺秀。邓弯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韶华哪儿拖得起?更不要说女孩子出阁的那份嫁妆——父母留下来的产业全在族中,没有大伯的允许他很难真正拿到手。

……这次大伯答应他,不管事成还是不成,只要他去做了,会将邓弯弯当亲生女儿看待,为她寻找合宜的人家,风光送嫁。

邓宗麒知道大伯虽然厌恶自己父子,却也是说话算话的。

无论是为了贵妃还是妹妹,他都没有动摇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开端一切顺利,事到临头,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还是没能遇见宋在水。

邓贵妃苦心打探出来消息,这位准太子妃,一点也不想嫁进皇室。由于这个缘故,宋在水才赖在卫家迟迟不肯上京。

假如在小竹山上撞见的不是卫家小姐,而是宋在水,这位据说自幼被宋家老夫人当成未来皇后栽培、所以无论从家世还是手段心胸城府都足以胜任太子妃的小姐……对自己的频繁目视,多半会心生疑惑。

只要宋在水起了疑心,邓宗麒自有后手,令宋在水与他私下一谈,谈一谈如何让这位准太子妃避免嫁入东宫——假如实在说服不了宋在水,今儿那一道寒光,也不是不能偏上一偏……

用自己换取贵妃的性命和妹妹的前途,邓宗麒觉得也算值得了。

然而他做好了这样牺牲的准备,可却时运不济。本来在路上接到卫长风姐弟并宋在水都离开瑞羽堂,在小竹山小住的消息,他好容易才催促着同伴紧赶慢赶赶上了这个机会……如今……却不大妙了。

宋在田数日后恐怕就会与沈宙一起抵达凤州,他到了之后,自然不会容许妹妹继续在卫家赖下去。

而此去青州即使抓紧了也还有三日才能抵达,再加上寻找钟小仪的家人未知要多少辰光……除非宋在田会和宋在水一起在凤州停留到他们折回来,但这怎么可能呢?

何况等宋在田到了之后,即使宋在水竭力配合,恐怕也不方便了。

邓宗麒用完饭,已经有了决定。

众人喝完茶,出了酒肆,下人把马牵了过来,一行人各自整顿鞍缰,翻身上马,正待继续赶路——邓宗麒的坐骑,忽得长嘶一声,扬蹄踢出,将主人踢得倒摔出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竟难起身!

“宗麒?!”顾弋然三人自是大惊!纷纷下马来看……邓宗麒已经吐了口血出来!

这种情况,肯定不能继续上路,可圣命又不能违背,所以只好让他在凤州就近寻家客栈养伤了。

气息微弱的送走同伴,令下仆退出,躺在客栈里的邓宗麒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看着帐顶,心想:以卫家在凤州城的势力,怕是两三日就会过来相请致谢了,只是常山公精明,我清早才救了他的孙女,又拒绝了他孙儿的邀请,没多久就被自己的坐骑踢伤,不得不留在凤州……怕是会起疑心。

可这也没有办法,不把顾皇后与宋羽望的盟约毁了,邓贵妃就危险了。何况宋在水心思手腕俱是不凡,她如今是不想嫁给太子,一旦嫁了,做了太子妃之后,为自己考虑,还能不帮着皇后与太子吗?到那时候贵妃又多个劲敌。

卫家……想来卫家任凭宋在水赖了这么久,即使不支持她拒婚,也不见得就看好这门婚事,卫家和宋家即使代代联姻,到底是两家——宋在水又不是卫家女!

这些年来瑞羽堂在朝中势力衰微,卫长风这一代又没长成,以卫焕的精明,即使看穿了,也未必会戳穿。毕竟如今的瑞羽堂必须韬光养晦,等待卫长风这一代的成长。

卫焕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卷入争斗里去的,哪怕宋在水是他的侄孙女也一样。

当然邓宗麒借救了卫长嬴、又在凤州养伤进入瑞羽堂去说服宋在水拒婚,这本身就会把卫家卷进去了,卫焕必然会因此恨上他……可那也无所谓了。

反正,贵妃在帝都,邓弯弯也在帝都。

在凤州的,不过就他一人而已。

邓宗麒在客栈里仔细盘算着如何拆了宋在水与太子的婚事时,卫长嬴三人终于到了山脚。

还没上车,却有一名侍卫从远处过来,向卫长风禀告:“公子,有人想登山观碑。”

“让他等一等。”卫长风正叮嘱扶着两位姐姐的人手脚仔细些,闻言就道,“告诉他咱们这儿有女眷,等会咱们走了,再让他上山。”从宋在水决定到小竹山游玩,卫家就派人把小竹山搜查之后封锁了起来,这也是那日卫长嬴说左右无人的真正缘故——如今暑气消退,正是出游的好时机,若非卫家赶人,小竹山这满山翠竹,再加上《竹山小记》的石碑,怎么可能没有游人?

今日他们要回去,却还没离开,小竹山当然还是封着。这座小竹山本就是卫家产业,拓《竹山小记》的真迹于山腰石碑,方便天下之人……这是卫家的慷慨,但卫家人需要时,暂时封锁小竹山,也是理所当然。

侍卫答应了,却没有去,而是露出踌躇之色。

卫长风诧异的问:“还有何事?”

“属下观那人颇为不俗……”这侍卫犹豫了一下,才道,“似非常人。”

卫家底蕴,下仆的见识亦非常人所能及。而且卫家本身就不乏风仪容貌出众的子弟,来人的不俗,竟让侍卫徘徊而不敢立刻从命,显然不说胜过卫家人,至少不会比卫家人差多少。不只卫长风心头大为好奇,连卫长嬴与宋在水也有些惊讶:“怎么个不俗法?”

侍卫沉吟:“数年之前,属下尝见过一次大老爷,观那人举止气度,与大老爷有几分相似。”

宋在水不曾拜见过这位体弱多病的姑父,卫长风姐弟却都是面露惊容——卫郑鸿虽然鲜少见外人,然惊鸿一瞥,却在阀阅中有“病骨傲鹤立,亦惭名家子”的传言,言他虽是一身病骨,却非鹤立鸡群所能形容,连诸多名家子弟也远远不及。

这些年来,阀阅中论风仪,都以被和卫郑鸿比较为荣。只是见过卫郑鸿的人少之又少,大抵都是这么一说——可跟前这侍卫却是见过卫郑鸿的。

如此说来这欲登山观碑之人的风仪……

卫长嬴立刻对弟弟附耳:“我和表姐上车里去,你请人过来说话,我们在车里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够与咱们父亲比?”

第五十章 投奔

更新时间:2013-08-25

卫长嬴与宋在水在车中坐好,放下轻软的鲛绡帘,卫长风这才命那侍卫:“去请来人一见。”

那人既然想登山观碑,自不会拒绝卫长风的邀请。

看着一袭白衣随侍卫翩然而至,车中卫长嬴与宋在水都有点惊讶:“白衣?难道是庶民?”白衣不经渲染,所以售价低廉,向来是庶民穿用。很多时候,“白衣”二字,直接就是指代庶民。

本朝对士族的尊崇与庶族的打压是何等严格,二女都是知道的,庶民中也不是完全没人在朝为官。然而……最显赫最有实权的那些职位,是永远都轮不到他们的。

而且庶民即使有些恒产,也远不能和士族比。没有底蕴没有丰厚的财富,他们哪里可能静下心来养一身风仪的心思?

所以贵胄之间讲究风仪——从来都是贵胄之间。

然而世事难料,总有极少数人,虽是出身卑贱,偏偏举止浑然天成、不染世间烟火。

这种人,也只能叹一句天分了。

难道此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人近了,果然是一身庶民身份象征的白衣,略染风尘,不是非常洁净了。衣袍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点雨后泥点。

但侍卫确实不曾说谎,这人,的确风仪非凡。

他的装束非常简单,白衣宽袍,头顶青竹冠,足踏木屐。这种简单到了寒素的装束,是最常见的寒门读书人的穿戴。

可这样平淡的服饰在这自称新咏的年轻男子身上,却无端染上了一层飘渺的高远之意。

新咏此人容貌俊秀,皮色白皙,可距离俊秀白皙得令人动容的地步还遥远得很——可他这样白衣竹冠的踏着泥泞的地面、神情平静的一步步走来,却让众人都觉得他就该是一位高士,甚至是名士。

这种使人一见心折、理所当然的推崇甚至是仰望的风仪……连卫长风和卫长嬴也不得不感慨,连他们也只在卫郑鸿身上见到过。

无怪那名侍卫要告诉主人,这请求登山观碑的人不寻常。

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若是名门子弟,自当好好结交,如今既然是庶民,卫长风立刻起了招揽之心,他本是站在马车前等待来人过来行礼——以他卫家大房嫡孙的身份,对方只是一袭白衣,这样做并不算傲慢。可为来人风仪所倾倒,他竟特意迎了两步,率先拱手寒暄。

卫长嬴见状,收回视线,低声道:“此人果然不俗,也不知道今日是否故意前来?”若是名门子弟,她倒是相信对方确实是刚好赶上了小竹山封锁,但既然是寒门子弟,自恃有才华却不得志、或者不愿意主动求见豪门,故意挑选这样的机会接近卫长风、以谋求出路……虽然有自抬身价的嫌疑,然而这么做的人,多半都是自诩才华过人之辈。

相对于他们的才华,望族也不会在意给予他们一份体面。

所以卫长嬴只这么一说,倒也没有因此就看轻了新咏。宋在水对这新咏却不甚在意,道:“此人不过有姑父几分风仪,原来姑父如此风流!怪道祖母说当年姑姑出阁,六阀均有结亲之意,可姑姑却执意只肯嫁给姑父。”

“父亲确实风仪非凡,胜过此人,只是父亲的身子骨……”闻言卫长嬴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宋在水安慰道:“姑父如今不也好着吗?虽然还有些弱,不喜吵闹,可偌大的瑞羽堂,静养着也没什么。而且也许过些日子就全好了。”

若是真这样才好了……卫长嬴想起季去病,心头一沉——心思就远了。

等她回过神来,卫长风已经下令队伍起行。

卫长嬴把弟弟叫到车边询问:“方才那人呢?”

卫长风道:“他去山上揣摩碑文了。”

“如何?”

这如何当然是问卫长风对此人的感观、还有此人的才干是否值得笼络,以及笼络是否成功——卫长风笑着道:“今儿个那侍卫却是立了一功,此人言谈不俗,见解精妙,又是庶民,正合招揽进族内……我已和他说了,若是观过碑文还想再看真迹,可以到瑞羽堂寻我。”

卫长嬴有些惊讶:“你连《竹山小记》的真迹都许了他?这可是要告诉祖父的。”

“怎么可能给他?”卫长风道,“我是说可以给他看看罢了,当然是在咱们家里看。”

他沉吟道,“我想过几日此人就会上门的,不然他偏偏今儿个过来请求上山观看碑文做什么?”

显然卫长风也认为新咏的目的,揣摩碑文是假,接近自己是真。既然如此,哪怕此人如今没有答应他的招揽,也不过是欲擒故纵……拿一拿架子罢了。

真正有才华的人大抵都是不屑于卑躬屈膝的,何况一被招揽就答应——还不如主动上门投效呢!

名门望族招揽人才,并不厌烦礼贤下士那一套,因为只要在他们的容忍之内,这样正好成就一段某家名门重视贤才的佳话。

所以今日新咏还是和卫长风作别,登山去观那碑文……姐弟两个都不意外。假如卫长风和他一番长谈就把他带回卫家那才叫人生出疑心来呢!

卫长风早得卫焕教导御下之道,并不急在一时,只顺着对方到小竹山来揣摩碑文这个理由,许诺让对方观看《竹山小记》的真迹,既顾全了对方的面子,又展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反正只是让对方在家族中看一看,对卫长风来说毫无损失,但这真迹本身极为珍贵,就是卫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够见到的。

对于新咏这种庶民而言,这个承诺既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也是一份不错的诚意和抬举了。

卫长嬴点头:“如此,此人十有八.九可得。”对方有意在先,卫长风态度谦逊又有所许诺,这人往后基本上就是卫长风的人了……虽然卫长风身边已有卫青,宋老夫人还看中了至今没找到的莫彬蔚,论起来他不是没有人才辅佐,但这些都是长辈预备的,这个新咏若成了,那就是头一个卫长风自己笼络到的人才。

即使是借了卫家的名头,但也将是卫长风能力与风仪的证明。

已经十五岁、又是大房唯一男嗣的卫长风,非常需要这样的证明。

卫长嬴自然为弟弟感到高兴。

年才束发就有人才主动来投——虽然手段有些委婉,但卫长风心情还是很好,于是又下意识的矜持起来,端着从容不迫的架子道:“还得回去使人查一查,偏听则暗。”话是这么说,嘴角却止不住的勾起。

“是要访好了来路才成。”卫长嬴对弟弟更满意了,“近身之人,必须小心谨慎。”

一路无话。

回到府中,宋夫人心急,直接就在下车的地方等着了,虽然也就一两日不见,宋夫人见到子女却仍旧激动万分,仿佛分别多年一样。再三问过三人都无事,这才舒了口气,带他们去见宋老夫人。

比起长媳,同样挂心孙辈的宋老夫人却沉得住气得多,在三人到跟前请安时,先和颜悦色的阻止宋在水行礼,让她在跟前坐下,跟着脸色一沉,喝令卫长风与卫长嬴跪下,声色俱厉的训斥他们疏忽、待客不周,以至于让宋在水在小竹山上受了伤。

这当然是做给宋在水看的,既是表示对她的尊重,也是暗示她的行为拖累了大房姐弟。

宋在水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她虽然有心计,究竟年少面嫩,何况本就对表弟表妹心怀愧疚,看到这一幕,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很不是滋味的说着求情的话——等宋老夫人终于准许卫长风和卫长嬴起身了,宋在水生怕她继续询问受伤经过,忙不迭的提出要回帝都。

宋老夫人当然要挽留,宋夫人也道:“你如今伤还没全好,怎么能就走?可是恼了长风和长嬴,若是如此,看我再罚他们。”

“就是因为伤还没全好,所以才想告辞。”宋在水依着之前卫长嬴的提醒,捏紧了帕子,轻声慢语道,“这次若非表妹救护、表弟照料,我哪里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不瞒姑姑,这两日我又摔了好几回,之前纪大夫说淤血化了就好。现下淤血倒是没化全,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长嬴也说她小时候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时,没有像我这样的……虽然她当时摔的不是膝盖。”

“我倒不是怀疑纪大夫的医术,究竟是给姑祖父诊断的人,医术一定好的。但所谓术业有专攻,我这次是外伤,纪大夫未必擅长此道,伤情如火,越拖越是麻烦,所以还是尽早返回帝都的好……毕竟,那儿太医多。”

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彼此对望,沉吟片刻,宋老夫人才道:“纪纭确实并不长于外伤,你的膝盖……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宋在水苦笑着道:“如今站起来和走路,还有些酸痛,这是淤血的缘故。但……好端端的忽然就失了力气,就这么摔倒下去。如今我都不敢叫春景她们离开半步。”

堂上之人闻言看过去,果然春景、夏景这些使女几乎是紧挨着宋在水站着的,甚至还做好了随时迈步去搀扶宋在水的打算。

见这情形,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脸色都郑重起来,宋夫人到底是宋在水的亲姑姑,更加关心她的伤势,吃惊道:“纪纭不是说两三日就好么……这么说,没好?还是没全好?”

“没好。”接话的是卫长嬴,她蹙着眉,道,“今儿个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表姐还往前栽了一回,亏得春景拉住了,不然差点摔出车外!”

这话连宋老夫人也变色了,道:“怎么会这样!”

既然回到府里了,要叫大夫当然方便得多。这次不但纪纭,州城中的名医差不多全部被叫了来……可即使如此,也无人能有良策。

人人都道,宋在水脉象正常——可为什么会不时膝盖失力,谁也说不清楚。

这消息传开,连卫焕都亲自过问了,他对宋在水不熟悉,也不便直接问宋在水,让下人打探了经过,想都没想,就着人去告诉宋老夫人:“此事可疑。”

第五十一章 仙鹤……嗯,黄雀衔芝

更新时间:2013-08-25

卫焕不提醒,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也怀疑宋在水是在假装,可这样的怀疑既拿不出证据,也不便明着询问——这位小姐连自毁容颜的事情都做出来了,真逼急了她,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投鼠忌器,就有点一筹莫展。

宋夫人这个嫡亲姑姑总归是怕侄女真的出事的,心里有七分怀疑宋在水是伪装,但为了剩下来的三分,还是与老夫人商议:“若在水不是装的,那是不是……让她快快回京?免得误了医治的辰光?确实咱们这儿没有擅长外伤的名医。”

听到“误了医治的辰光”,尽管没听到“季去病”三个字,宋老夫人面上的肌肉还是抽动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了几分,片刻后才道:“宋在田就要到了,咱们家也没合适的人手送这孩子,叫她一个女孩子家独自上路,即使有侍卫随从也太过可怜。尤其还带着伤!这伤虽然是她自己有意为之,可总是在小竹山上受的,别叫人以为咱们家不想承担责任,匆匆赶了她走,还是等宋在田到了吧。”

顿了顿,又道,“至于是真伤假伤,也让宋在田去问罢。到底不是咱们家的孩子,有些事儿说穿了咱们反而尴尬。”

宋在水这件事情是麻烦,可宋老夫人仍旧更关心嫡亲骨血,所以三言两语决定了继续挽留宋在水住到宋在田抵达,就说起了另一件事,“‘碧梧’中传来消息,莫彬蔚的下落有些眉目了,此人很值得长风亲自跑一趟。”

宋夫人也立刻把侄女放到一边,惊喜道:“多谢母亲!什么时候动身?”

“长风才从小竹山回来,叫他歇一歇……在沈宙抵达之前把莫彬蔚弄回来罢。”宋老夫人寻思了下,道,“州北大捷的真相,不能公开宣扬,但……也许可以和沈家说一说。”

这样的话就需要莫彬蔚这个人证了。

从小竹山上下来,卫长风很有点时来运转,还没回到家中就得到庶民新咏心照不宣的主动投奔,才回家就被告诉祖母已经打探到莫彬蔚的下落——新咏那边只要等卫焕查清了他的来路,再礼贤下士几回,把卫家的求贤若渴与新咏的清高自许都表现过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而莫彬蔚这里,有宋老夫人向吕子访将其喜好.性情统统打探过,亲自决定了招揽方式后,料想也不会有意外。

这些事情和卫长嬴的关系不大,但邓宗麒停留在凤州的消息很快被打听到了。

堂堂卫家大小姐,当然不能受人恩惠却不思报答。

卫长风还没去找莫彬蔚,却先跑了一趟客栈,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把邓宗麒接到瑞羽堂养伤。

宋老夫人对在蛇口下救了自己嫡亲孙女的邓宗麒当然感激得很,特意让陈如瓶代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客院,向邓宗麒致谢。但老人们总是想得更多,陈如瓶一出院子,就有侍卫飞马帝都,去打探他底细了。

只不过这些都在邓宗麒意料之中,他早就知道即使设法进了瑞羽堂,留给他的时间也就那么几日。大伯召见他后说的话卫家也许打听不出来,可邓贵妃对他十分照顾的事情是帝都许多人都知道的。

要不是贵妃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势,邓家在世家里也属于中流,这些年来邓家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卫家恐怕根本不用特别打听就能猜到他的目的。所以要在卫家反应过来之前把事儿办好。

宋在水身在后院,隔着重重院宇想要与联络并取得其信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邓宗麒早在帝都时就做足了准备,虽然真正行事要借助天时,可这一次邓宗麒的运气并不坏——

邓家派来伺候他这一路的下人,在整理邓宗麒的行囊时,不慎将一块玉佩打破了。这块玉佩显然非常重要,以至于邓宗麒虽然在养伤、又是在别人家里,还是怒不可遏的抄起茶碗砸到下人头上,喝令他滚出去!

旁边的卫家下仆自要劝说他伤中不可动怒,又打听那玉佩的来历,是否可由卫家补上。邓宗麒却只是一叹,道:“这羊脂玉黄雀衔芝佩倒也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乃是一位好友所赠,是他从前亲手雕琢,被我讨来,不想这次却为蠢仆所累……我忧愁的是回京后要如何与他交代。”

这番话传到后院,宋老夫人就道:“将碎玉拼凑起来,寻个巧手匠人照着样子再雕一块就是了。若是不想要,看看咱们家库里有合适的玉佩送他一块,回京后还给那友人赔罪。怎么说都是救过长嬴的,虽然东西是他的下人打坏的,咱们家替他补上也是应该。”

邓宗麒是因为救了卫长嬴才被瑞羽堂请到前院养伤的,他心爱的玉佩打破、宋老夫人决定为他补上这件事情自然也被告诉了卫长嬴。

卫长嬴去鸣瑟居探望宋在水,闺阁里就这么点儿事情,难得有新鲜点的,就顺口告诉了她:“……祖母打算挑块古玉玉佩送与邓公子,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要。不过说起来邓公子那朋友也是个怪人,我听说过凤鸟衔芝、瑞雀衔芝、仙鹤衔芝……可从来没听说过黄雀衔芝呢!”

宋在水笑容立刻一窒,道:“黄雀衔芝?”

“是啊。”卫长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这黄雀衔什么灵花芝草呢?表姐你说古怪不古怪?”

“当然古怪了。”宋在水思索片刻,忽然抬头把下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冷笑着道,“我本来是想画仙鹤衔芝的,但那时候年纪太小,又还没学丹青,就画的……肥了点儿,结果我那眼神不大好的二哥,就将仙鹤看成了黄雀!”

卫长嬴怔住,半晌才瞠目结舌道:“二……二表哥?!”

“你说那日在山上这邓宗麒不住看你……”宋在水果然敏锐,立刻想到了真相,“恐怕他是把你当做了我,想引起你注意罢?”就问,“当日他可是就挂着这……嗯,就算是黄雀衔芝玉佩?”

卫长嬴把手一摊,苦笑着道:“我哪儿知道这玉佩会和表姐你有关系?我当时想着,这人好生无礼。而且我也没多看他,更不要说留意他身上的佩饰了。”

宋在水托着腮,叹道:“我就晓得你靠不住,算啦,好在他如今就在前头……”

“表姐你可不要糊涂!”卫长嬴一惊,忙道,“你怎么能去那儿?”

“我亲自去是不成……”宋在水沉吟着,“但让侍卫去却是有机会的。”

卫长嬴担心道:“表姐的侍卫?可靠么?二表哥好容易托了人来给表姐传递消息……”

“有一个侍卫本来就是二哥的人。”宋在水皱眉道,“从前二哥给我消息都是让那人转达,奇怪,这次怎么换了人呢?还是邓家公子,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是二哥的朋友。”

卫长嬴道:“是不是这次舅舅看得紧?再说表姐又不在帝都,只靠书信,二表哥也不能每次都把他的知交好友在信里一一说明罢?”

“很有可能。”宋在水沉吟道,“那仙鹤……嗯,黄雀衔芝佩,是二哥亲手雕的,就这么一件,他平常也不怎么带,一直拿匣子装了好好的放着,外人都不知道此物的缘由。料想二哥不说,邓宗麒也未必会知道此物的意义。如今他在卫家大动肝火的责罚下人……恐怕那下人就是得了他的吩咐打破玉佩的,就是为了引我注意!”

她沉思片刻,断然道,“必得设法问问此人!”

……宋在水坐言起行,立刻召见了自己的侍卫,理由也是现成的,她已经准备回京了,当然要叫侍卫来问问动身的预备。

趁这个借口将一直听从宋在疆之命的那名侍卫叫到后院,把与邓宗麒联络的任务交给了他。

邓宗麒在卫家是作为贵客养伤,又不是犯人,总不能着人把他成日看着。宋家侍卫在前院也住了好几个月,地形熟悉,不两日就与邓宗麒见了面,又说要就回京的预备情况回禀自家小姐,把邓宗麒的话一五一十禀告上来。

宋在水与卫长嬴只听了第一句,就脸上变色——

“邓公子说,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小姐几次拒婚被老爷驳回之事,并且甚是恼怒,东宫也在背后言老爷……教女无方。”侍卫跪在帘外,小心翼翼的道。

卫长嬴倒抽了口冷气,握住宋在水的手,道:“表姐,如今怎么办?!”

要说之前她同情宋在水要嫁的东宫太子荒淫好色,然而到底是爱莫能助,即使出了小竹山之事,替宋在水想法子拒婚……也是怕宋在水继续想不开居多。实际上,卫长嬴对太子还是有些指望的,或者说,对宋在水很有信心,毕竟宋在水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手段有手段——这位表姐都坐不好太子妃的位置,这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去坐?

毕竟想要拒绝早就说好的婚约、还是与皇室的婚约,压力之大、后果之重,卫长嬴虽然极乐观的估计着祖父的势力,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决计不可妄为。所以同情着宋在水,却不敢为她做什么,只能插科打诨,尽力引这表姐操心些旁的罢了。

但现在——皇后与太子都知道了宋在水不愿履行婚约,如今的这位顾皇后可是踩着钱皇后与本朝第二位太子殿下的性命踏上凤位的!

这门婚事当年也是顾皇后提的……现在准太子妃却三番两次的闹着不想嫁给太子,换了寻常婆婆听说媳妇没过门就这么嫌弃自己儿子也会咽不下这口气的,更不要说皇后——被嫌弃的还是太子!

即使宋在水自诩在女孩子里头论城府心计都出类拔萃,若只和同岁的人比这个,她谁也不惧,然而提到顾皇后,亦是慎重无比!

卫长嬴本来对顾皇后倒没什么想法,横竖她嫁的人又不皇子。但从宋在水每次提到顾皇后时的态度,也看得出来宋在水对这位皇后娘娘的忌惮。

卫长嬴一下子觉得事情棘手了!

顾皇后与太子已经知道了此事,那么即使宋在水现在改变主意,乖乖巧巧的嫁进东宫,然而能有好日子过吗?纵然碍着宋羽望,暂时不动她,往后谁能说得准?没准不但宋在水没好下场,连宋羽望都要受牵累!

……太子若能登基,宋家没好下场,太子不能登基,宋在水能有好下场?

本来是尽力拒婚,现在是不拒婚便没有活路!可是皇后和太子都知道了宋在水的不愿,先前装着膝伤不愈的方法还能有几分用?!

宋在水一向端庄持重,此刻乍闻此事,也乱了方寸,声音里透出哽咽:“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就真的如此命途多舛?!”

第五十二章 坦白

更新时间:2013-08-26

卫长嬴见她急得花容失色,全然没了主意,忙问帘外:“邓公子既然为二表哥送来消息,那二表哥可有什么法子吗?”

宋在水闻言,也住了哭泣,盼望的听着。

就听侍卫恭敬道:“邓公子说,惟今之计,小姐是万万不能嫁入皇室的。否则,必无善果!”

卫长嬴急道:“这还用说么?你且说二表哥有没有主意!”

“邓公子说了一计,只是……”侍卫迟疑着。

宋在水忽然发起怒来,狠狠一拍几案,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罗嗦?!既然二哥有计策托邓公子带来,你却犹豫个什么!纵然主意要冒险,横竖又不是你出的主意!”

侍卫无奈,只得道:“邓公子说,过些日子宫中会出件不好的事情,若小姐在那时回京,就可以散布谣言,道是小姐命格冲撞了圣上,如此小姐自然不宜入宫了。”

卫长嬴一怔,道:“命格不好,这名声……”

“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管这些吗?”究竟是宋在水的事,只能宋在水自己决定,她深吸了口气,道,“只是这法子……能让圣上相信?”

侍卫苦笑着道:“邓公子说,只要小姐在钟小仪生辰那日抵达京城,自有人去做这件事。必保小姐不必嫁入东宫!”

宋在水立刻听出玄机,目光凝了一凝:“你有没有问他,这主意到底是我二哥出的,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邓公子说,他不想瞒小姐,他的嫡亲姑姑,便是宫中贵妃。”

卫长嬴啊了一声:“贵妃?这人的话不能全信!”

“我知道!”宋在水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冷笑着道,“原来贵妃与皇后不和——这是贵妃要拆皇后的台?”凝神片刻,她嘴角一翘,“那又怎么样?只要贵妃真的不希望我嫁进东宫,各取所需,也是理所当然!”

卫长嬴提醒道:“是不是真的贵妃与皇后不和,所以想着挑唆表姐不要嫁进东宫还不好说。而且贵妃若只有这个目的,可不见得不会害表姐!”

“我知道贵妃也不可信。”宋在水点头,目光凝重,却道,“但之前咱们的盘算显然是不行了的,至少贵妃这里我还有机会,不然的话,别说我自己,怕是连你也要被拖下水!”

她抬手止住卫长嬴要说的话,“咱们是表姐妹,又不是亲生母女,以前我就说过,最疼你的是姑姑,你要讲义气,也先想想姑姑!她盼了多少年才得到你这个女儿,还有姑父和长风!”

卫长嬴没了言语,半晌才幽幽的道:“世事何苦!”

“钟小仪的生辰还有两个月。”宋在水对着帘外吩咐,“你设法寻个可信的人,先跑一趟帝都,打听一下邓家,尤其注意贵妃与邓宗麒!”

侍卫道:“是。”又道,“邓公子说,过几日他伤好了,可能会搬出去,或者继续追赶同伴。但他留了州城外的一个地址给属下,说到时候可以去那里寻他。”

“看来贵妃与皇后的事儿不是秘密了。”宋在水了然,对卫长嬴道,“他这次设法住到前院,把消息转给了我,但姑祖母与姑姑若听到此事,肯定会打发他走的。所以他才急着留下备用的地址……此人做事精明谨慎,到底是邓家的本宗嫡子。”

卫长嬴叹道:“但望这是一条生路,那邓贵妃不要太过恶毒才好。”

“终究是拿着我二哥玉佩来的人。”宋在水神色凝重,语气却轻松,道,“至少二哥也觉得这是条生路呢!”

卫长嬴寻思了片刻,虽然觉得说了可能打破宋在水的幻想,但兹事体大,还是道:“虽然表姐说黄雀衔芝玉佩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我觉得还是将那些碎玉取来看看,到底是不是二表哥亲手雕刻的那块。因为咱们这样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凤州也好、江南也罢,都离帝都那么远,怎么咱们有点什么心思,帝都都先比咱们知道了?我也就算了,我随江伯学武是许多人都看见的,根本就瞒不过人。可表姐的不情愿除了私下里和我说一说,就是写信给舅舅——又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这些能泄露,何况是一块玉佩?”

宋在水沉默半晌,才幽幽的道:“也是。”

——假如黄雀衔芝玉佩并非宋在疆所赠送说明,那么宋在水,或者说宋家的景遇就更加的尴尬了。

甚至到了许多秘密都保不住的地步……

这也意味着,邓宗麒的可信度,并没有宋在疆为他佐证。宋在水如果执意依他之计而行,天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可若是不理会此人……宋在水的前程一样无亮。

这一次出了鸣瑟居,卫长嬴在路口足足徘徊了好半晌,才决定去寻宋夫人。

看到女儿过来,宋夫人放下手中之事,关切的问:“怎的了?”

“表姐旧伤难愈,母亲这儿若是人手还够,还是让画屏她们去个人在鸣瑟居里照应着吧。”卫长嬴沉吟片刻,道。

宋夫人一皱眉,看了眼左右,施嬷嬷会意,把心腹之外的人都打发了。

“究竟怎么了?”

卫长嬴一下子红了眼眶,哽咽着将前因后果说来。

宋夫人听后,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这孩子怎的如此命苦?”随即又猛然醒悟,怒道,“悔婚……还是悔与皇家约下来的婚约,你也敢去管?你好大的胆子!”

“原本是觉得太子不好,怜惜表姐才貌双全,然而到底还是存着一线指望的。毕竟表姐颇有手段,不像我只会叫母亲替我操心,又是如今的皇后娘娘亲自择定的太子妃,即使太子不贤,然而表姐兴许能够让太子上进呢?可现在表姐若是进了东宫哪里还能有命在?”卫长嬴擦着泪恳求道,“母亲,您就表姐一个侄女,真的不能想想办法吗?皇后与太子已经为此记恨上了,不管往后如何,表姐自己且不说,舅舅也会被拖累的!往后纵然太子承继大位,回过头来清算此事,舅舅岂非赔了表姐又折兵,平白的扶持了东宫一场?!”

宋夫人心乱如麻,眼眶也红了,含泪道:“你知道个什么?在水也是我的嫡亲血肉,我能不疼她吗?可你们那舅舅……而且现在即使你们舅舅改了主意,这婚哪里是他说退就能退的?别说在水许的是太子了,就是你,你以为沈家的婚事,是能随意更改的?!”

施嬷嬷见这情形忙上来圆场,宋夫人拭了泪,冷静了下,又继续道,“但你说的也对,如今不是在水嫁到东宫是否过的好的问题了,而是宋家决计不能赔了这一代唯一的嫡女,还要被皇后、太子记恨!”

她扬头吩咐施嬷嬷,“研墨,我要给父亲写信!我宋家的女儿,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拒婚却要去靠邓家了?!”

涉及到宋家安危与未来,宋夫人无心和一直坚定的要把女儿依诺嫁进皇室的宋羽望纠缠,再说凤州到帝都非常遥远,离江南还近得多。

宋家阀主、端惠公宋心平因为不惯帝都水土,在宋羽望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就携老妻回了江南堂坐镇,如今尚且在堂。宋心平非常重视宋家的利益,他之前一直都不喜宋在水不想嫁进皇室——倒不是说宋心平多么赞成家里出个太子妃或者认为太子还不错,他在乎的是宋在水不嫁,江南宋氏的名誉就会受损。

也正因为宋心平支持宋羽望,坚持让宋在水履行前诺,宋家老夫人心疼孙女,却无力护她。

但和宋家的名誉比起来,赔了孙女还不讨好、甚至结仇的事情,宋心平肯定是更不会干的。

宋心平号称一诺千金,重信之举海内闻名,可也不是傻子——否则他执掌江南堂又如何能够服众?一阀之主,重要的是能够振兴家族、维护宋氏利益,可不是品行高尚堪为天下表率就行的。

作为宋心平的嫡女,宋夫人哪里不知道自己这父亲苦心经营出重信的名声也不过是为了宋氏的利益罢了。

如今宋家已经被皇后与太子记恨上了,这不是把宋在水继续嫁过去就能解决的,既然如此再赔一个孙女进去又是何必?横竖仇都结了,还不如看看邓贵妃这边……若是有机会,索性让钱皇后母子之事再演一次,彻底的绝了后患,才能放心啊!

卫长嬴见母亲如此,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来向母亲坦白是对的,祖母虽然也是表姐的姑祖母,到底远了一层。母亲是表姐的亲姑姑,总归更疼表姐些……若无母亲,自己可是说不动外祖父做什么的。

外祖父总比外祖母更能威慑舅舅吧?也比舅舅更有主意吧?自己的祖父是极精明厉害的,料想外祖父身份与自己的祖父相若,手段城府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心里暗松了口气,却还是不忘记把话说明一下:“表姐如今已被吓住了,我怕表姐会想不开……之前表姐只想着毁了容貌可以不用嫁进东宫里去。但现在怕是有了死志,以求不拖累宋家!”

若不是想到这里,生怕发生无可挽回的悲剧,卫长嬴也不会这样就把事情全部和母亲交底。

宋夫人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施嬷嬷,你亲自去鸣瑟居里照料下这孩子罢,顺便开导开导她。”又叮嘱卫长嬴,“这事先不要和你们祖母说,尤其是邓宗麒。”

“我知道。”卫长嬴点头。

宋夫人倒不是不怕把卫家拖下水,但现在宋家有危机,她作为宋家的女儿,也是父母珍爱长大的,总归是想着帮家族一把的。可若是叫卫焕和宋老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和这件事情撇清关系。

这样的话邓宗麒肯定是要被“请”出瑞羽堂甚至是凤州了,宋夫人嘴上说宋家的女儿要拒婚用不着邓家帮忙,但事情仓促,也不知道宋心平能不能在短时间里拿出法子来。实在不行邓家这儿还是能够作为一条后路的。

倘若只有宋在水一个人,倒是要考虑被邓贵妃坑,但宋家与邓家联手的话,邓贵妃可就未必敢谋害宋在水了。到底宋家是六阀之一,即使遭遇打击,甚至是家族覆灭,濒死一击,也不是邓家能够对付得了的,邓贵妃若不是把整个家族都恨到骨子里,决计不会在宋家代宋在水出面的情况下对宋在水不利。

而且邓贵妃既然在宋羽望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派了侄子赶到凤州,显然在宫闱中掌握了宋羽望都不知道的消息。

何况接下来宋家要悔婚,要提防顾皇后与太子的手段,只要邓贵妃真的与皇后不和,有她这个位份仅次于皇后又是圣上嫡亲表妹的贵妃在宫闱里,多少也能对皇后形成牵制。

……这些当然是为宋家考虑居多,宋夫人,总归还是姓宋的。

第五十三章 老夫人的眼力

更新时间:2013-08-26

虽然宋夫人令女儿一起瞒着宋老夫人,可不几日,邓宗麒的底细还是从帝都传了过来。看着鸽信中所言“邓宗麒受贵妃庇护良多”,宋老夫人紧紧皱着眉,抬头对宋夫人道:“这邓宗麒既然别有用心,他那院子须得加些人手了。”

宋夫人点头:“我会吩咐外院管事。”

“此人救了长嬴,当初也是咱们家让长风亲自去请了他到家里来养伤的,虽然现下发现他不安好心,但就这么赶了他出去,长嬴的名声不好。”宋老夫人寻思了片刻,道,“将他好好看住吧,别大意着了个小辈的道儿。”

宋夫人正要继续答应,不想宋老夫人又提点了一句,“对了,把在水看一看好。”

宋夫人心头一跳,勉强笑道:“母亲放心,在水这些日子都乖得很。如今她已经知道在田要来了,也答应等在田到了再一起走,这孩子虽然不想嫁进东宫,但也不是不懂事的。这回小竹山上的事儿……她已经很后悔连累长风和长嬴了……”

“我不是说这个。”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小竹山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小孩子么,哪有不惹麻烦的?我是说,这邓宗麒多半是冲着在水来的,不管他有什么盘算,总而言之,如今长风还小,咱们家不适合卷进风波里去,所以必须不能让他有任何机会与在水联络。”

“这……?”宋夫人心头一惊,她知道老夫人素来精明,如今就猜到了邓宗麒的来意,发现自己和女儿隐瞒她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也不敢说谎,沉吟了片刻,道,“母亲既然怀疑邓宗麒,横竖如今他人在咱们家,是不是……索性问他一问,到底想做什么?”

宋老夫人哼了一声,道:“这还用得着问吗?他都已经在前院住了几日了,若是想与咱们家说什么,早就开口了,一直都没动静,必然不是冲着在咱们家却不是咱们家的人!”说到这儿老夫人微一皱眉,道,“咦,他这是想悄悄把咱们家拖下水么?邓贵妃这几年一直沉寂得很,但怎么都是贵妃……又是冲着在水来的,莫不是贵妃在暗中与顾皇后较起了劲?”

宋夫人低下头,轻声道:“若是如此,咱们家要怎么办?”

“贵妃膝下没有皇子。”宋老夫人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轻轻的转着腕上镯子,道,“位份宠爱也不如皇后,她居然敢与皇后较劲……嗯,上次你说圣上新纳了的钟小仪非常得宠,甚至还为了她一句话,派了翊卫赶去青州寻访?”

宋夫人道:“是的,那几位翊卫……”

却见宋老夫人抬手止住了她说下去,平静的道:“我知道了,邓贵妃与顾皇后早有仇怨,如今怕是到了紧要的时候……而且贵妃占着弱势,这才试图在在水身上动脑筋!”

见宋夫人一怔,宋老夫人耐心的解释,“顾皇后执掌中宫多年,地位向来稳固,但今年以来,咱们不是一直听见传言,说圣上宠爱新宠妙婕妤,冷落皇后数月,以至于后位、储君之位都有所摇动?而且这妙婕妤,还收养了十六、十七两位皇子?”

宋夫人一惊,道:“是啊!”

“皇后主持中宫,手腕过人,膝下又有太子,这妙婕妤若是没人扶持,怎么可能说冒出来就冒出来?”宋老夫人轻蔑的道,“必是邓贵妃的手笔!十六、十七两位皇子也不见得是妙婕妤想收养的,大抵是邓贵妃的意思!毕竟邓贵妃的六皇子早已去世,妙婕妤年轻,新得宠爱,却还不及有子!为了预防万一,所以才把十六、十七两位皇子收到膝下!”

“只是邓贵妃还是低估了顾皇后,虽然妙婕妤势头强劲,让人疑心皇后会步之前的废后钱氏后尘……然而,如今新出现了钟小仪,不是又把妙婕妤的风头压下去了?”宋老夫人冷冷一笑,道,“本来邓贵妃想通过妙婕妤来对付皇后,但现在皇后却又弄出个钟小仪……所以妙婕妤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也难怪,邓贵妃会打发这邓宗麒来。”

宋夫人微微变了脸色——卫长嬴可是把宋在水的侍卫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的,可她也没想到妙婕妤和钟小仪身上去……

“母亲,那咱们家?”宋夫人定了定神,柔声询问。

宋老夫人凝神良久,才在宋夫人忐忑的注视中,缓缓道:“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横竖,皇后是占了上风,但邓贵妃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看看再说吧。”

“母亲为何说邓贵妃未必没有还手之力?”宋夫人心头且惊且喜,试探着问。

“若是皇后在宫中地位稳固如前,还要这钟小仪做什么?”宋老夫人不屑的道,“宫里很久没有出现新贵了,这妙婕妤到底摇动了皇后的地位的,不然皇后何必抬举这宫婢出身的钟氏出来挽回劣势?何况,圣上新宠这钟小仪了,妙婕妤还不是好好儿的?也没听说她抚养的十六、十七皇子怎么样,可见邓贵妃尚且有一搏之力,而且妙婕妤……业已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

她看了眼长媳,意有所指的道,“妙婕妤得宠是年初的消息了,怎么你哥哥一直没和你说吗?”

宋夫人苦笑着道:“书信来往都没提到,倒是一直催促着在水北上。”

“这可能就是皇后需要帮手了。”宋老夫人眯着眼想了片刻,道,“虽然说有婚约在前,但在水还没出阁,宋家也不是傻子!何况东宫虽然是皇后的亲生骨肉,却远不及皇后精明!皇后也不能成日里看住了东宫,这样哪里腾得出手来专心和邓贵妃、妙婕妤争斗?若是在水过了门,即使在对付邓贵妃时帮不上手,至少可以保东宫无事。”

宋夫人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但为什么皇后还是让在水在凤州赖了这么久?虽然说中间哥哥几次写信来让她北上,可若早些使人来,在水还能不早点跟着走了?”

宋老夫人皱着眉道:“也许是被邓贵妃绊住了——原本约好的不是在水及笄后就嫁入东宫的吗?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三年前帝都那边是怎么传出这个消息来着的?我记得仿佛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是这样。”宋夫人沉吟着道,“咱们不在帝都,当时也没怎么留意……现下想想却是奇怪。就算皇室不提,按说朝臣也该提起的。”

宋老夫人道:“也未必真没人提,只不过咱们没打听罢了。”卫长嬴只比宋在水小一岁,三年前她十四,正是要预备着笄礼的时候。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从她十三岁起就挖空心思的筹划着这件大事了,将及笄之礼办得隆重无比,那两年她们才没心思去管旁的呢。

再说宋在水早已被皇家聘下的消息朝野皆知,结果到了说好的年岁却不见动静——谁能不猜测着是出了意外?比如说皇家又看中了其他闺秀为太子妃了……毕竟那柄金镶玉如意交到宋在水手里时,顾皇后还只是顾昭仪。

考虑到这种可能,卫家又向来和宋家亲密,追根问底的岂不是落了宋家面子?而且又不在帝都,所以见宋家没有解释,卫家也就装了糊涂,免得让宋家难堪。

宋夫人此刻心里叹了口气,这要是还在帝都,是绝对不会这么闭塞的,至少卫家其他人不适合问,她作为宋在水的亲姑姑,大可以亲自当面去问问宋羽望。那样今儿个也不必费心揣测了。

要不是宋老夫人精明,她这会还没想到妙婕妤、钟小仪这两个新冒出来的宫嫔身上……只是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大敢把邓宗麒的事情完全坦白,只能套着老夫人的话:“听母亲说着,这次宋家……怕是麻烦了?”

“反正过几日在田会到,信里不方便提的事情,问问他吧。”宋老夫人皱着眉,半晌,道,“不过顾皇后是洪州顾氏之女,洪州可不就在江南吗?当初顾皇后还是顾昭仪的时候,想方设法的聘下在水为媳,还不是因为顾家桑梓与宋家离得近?既是看中了宋家的势力,也是因为和宋家结了亲,有宋家就近扶持,顾家必然壮大迅速!就冲着洪州就在江南这一点,顾皇后料想不会对宋家怎么样的。”

……那是在顾皇后还不知道宋在水嫌弃她儿子的前提下啊!

现在这位皇后与太子都知道宋在水看不上太子殿下,一心一意想悔婚啊!

之前卫长嬴也不过是传了些想管教丈夫的风声到帝都,苏夫人立刻就给起了脸色看,沈家还是和卫家相齐的人家呢!更何况是皇室?

何况卫长嬴从来都没想过悔婚!

换成自己,若是卫长风也有未婚妻子,叫宋夫人知道这未来媳妇居然嫌弃自己儿子不想嫁过来——这种媳妇她也不想要,不但不想要,她简直想吃了对方!我亲生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好,你个不守前诺的东西眼睛究竟长在了哪里!即使迫于形势只能娶了过门,宋夫人不掐着辰光秋后算帐才怪!普天下做亲娘的人的心思又能差到哪里去?

宋夫人忍耐半晌,虽然不敢全说出来,还是试探着问:“母亲,若是顾皇后已经知道在水不愿意嫁与太子的事儿呢?”

这话一出,就见宋老夫人目光如电的扫向自己!

宋夫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端坐着。

半晌,宋老夫人才淡淡的道:“皇后自然会不高兴,太子也是,不过皇后母仪天下,总归是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的意思,宋夫人当然明白,她不禁咬紧了唇,道:“若是如此,那在水嫁过去,往后怕对宋家……也是一个隐患了?”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既然如此,不嫁过去,不就是了?”

宋夫人一呆,就听老夫人继续道,“前两日你给你父亲写了信,难道说的就是这件事?”

“……”宋夫人捏紧了帕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老夫人继续道:“信我自然不会看你的,不过……这件事情,横竖邓宗麒就在卫家,若邓贵妃当真有万全之策,以我之见,还不如把事情都交给邓家的好。”

“为什么?”宋夫人下意识道,这话说了又觉得不妥,就见老夫人了然的扫了自己一眼,才淡淡的道:“悔婚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即使场面上圆过去,私下里是怎么回事,有心人还不知道吗?但若是宋家无意悔婚,却被人使计拆散……那就没有办法了。”

“…………!”

宋老夫人一语惊醒了宋夫人,回到自己屋子,宋夫人顾不得再写信去江南,却命左右:“去告诉外院的管事,从此刻起,将邓宗麒的院子留着神……再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了,若是能起身,看看没人留意的时候,让他到后院来一回!”

施嬷嬷忙道:“老奴这就去说。”

第五十四章 天使至

更新时间:2013-08-27

……宋夫人亲自见过邓宗麒后,隔日就把宋在水和卫长嬴都叫到跟前,开门见山道:“这门婚事是一定要阻止了的,江南那边虽然回信还没来,但料想也会是这个意思。邓贵妃说,钟小仪生辰那日,宫中会有不吉之兆——因为邓贵妃所居的昭华宫位于宫城之南,届时皇后与钟小仪便会安排她们的人在这上头做手脚。”

顿了顿,宋夫人继续道,“本朝大皇子之所以被废弃就是因为被废后钱氏揭发使巫蛊之术诅咒圣上!所以圣上若是认为贵妃不祥,即使不废了贵妃,邓氏往后的日子也会一落千丈!尤其邓氏唯一的皇子身死,不定还会被说成克子……邓贵妃的盘算,是用你来代替她,让你那日从南门入城。”

宋在水点了点头,道:“只要不嫁给太子,这些我都不怕。”

“不。”宋夫人看了她一眼,却摇头,道,“你如今是心急了,竟没发现这说辞里的漏洞吗?”

宋在水一怔,就听宋夫人道,“且不说顾皇后与钟小仪的打算,邓贵妃怎的早早就知道了?就说这次圣上为了让钟小仪开颜,特意使翊卫南下青州,寻找钟小仪的亲眷——那四个人里头有哪个是顾皇后或钟小仪的人?顾弋然虽然也姓顾,却是帝都顾氏子弟!端木家和刘家的子弟是皇后轻易能支使的?”

“你若是顾皇后,看到这四名翊卫——明知道你如今就在凤州,而翊卫要去青州必然要从凤州走,你会不想到邓宗麒路过凤州时生些事儿?”宋夫人冷冷一笑,提醒道,“莫忘记顾皇后也是知道你不愿意嫁入皇室的!”

宋在水一惊:“那这一切……本就在皇后的算计之中?”

“也在贵妃算计里。”宋夫人语重心长道,“邓宗麒是贵妃的嫡亲侄儿,而且打小受贵妃庇护!贵妃的人来了,你说皇后会没有准备吗?而贵妃又怎么料不到这点?”

“咱们家远离帝都,消息听得既不全,来回也不及时,现下也没法定出万全之策。但长嬴祖母说的话没错,宋家名列六阀之一,决计不能做出自悔婚约的事儿!”见宋在水变了脸色,宋夫人继续道,“可若是旁人不喜宋家出太子妃,从中作梗,使得你不能嫁进皇室,那就不能怪宋家了!”

宋在水若有所思,道:“所以贵妃?”

“不错。”宋夫人点头,道,“你既然愿意配合,邓贵妃有许多法子让你嫁不成,那邓宗麒是个精明也是个狠的,他这次到凤州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这种人被逼急了,也不是不敢朝你动手!贵妃之所以选择让你代替她去应那不吉之兆,就是为了给予宋家一个交代——这门婚事是被邓家搅散的,不是宋家要悔婚,懂了吗?”

卫长嬴笑着道:“这么说来邓家也是用心良苦。”跟着又蹙眉道,“可我还是觉得贵妃想当然了点儿,两个月后的事情她怎么就那么笃定呢?再说表姐上京,行程既好算又能打发人盯着,我若是皇后,既然知道表姐可以在钟小仪生辰那日进京,为什么不错开一日?说起来小仪生辰上事情不吉……难道小仪会不受影响吗?”

“谁告诉你这不吉之兆一定只能皇后与钟小仪安排?”宋夫人虚虚点了点她,爱怜道,“何况咱们是要用到邓家,但也没必要事事都听他们的!邓贵妃这么说,就是表态她愿意将拆散在水与东宫婚约的罪名揽过去,以保住宋家的体面!这个所谓的主意不过是个态度罢了。”

卫长嬴看向宋在水:“那表姐要怎么办呢?”

“命格不宜入皇家也好、膝伤未愈不良于行也罢。”宋夫人看了眼侄女,道,“反正还有些日子,等在田到了,我细细问问帝都局势,再作决定罢。”

听到“膝伤未愈”四个字,宋在水尴尬的红了脸,道:“先前骗了姑姑,我……”

“怕还是这小孽障给你出的主意罢?”宋夫人似笑非笑,看着一向聪慧大方的侄女被道破后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却也有点尴尬,是想起来前一日自己在宋老夫人面前,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不想宋老夫人点出来才知道一切都在老夫人的洞察之中……究竟年华远去也不是没有长处,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是天赋所无法取代的。

宋在水虽然天资高又得教养得宜,然而总归还是年轻了点儿,想到这里,宋夫人在老夫人跟前受到的打击得到少许安慰,也不取笑她了,正色道,“方才已经得到消息,三日后天使就到了,你们都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儿的预备着……一切,都有我们这些长辈呢!”

卫长嬴笑嘻嘻的点头,宋在水长长的出了口气,却不顾宋夫人阻拦执意起来对她行了一礼,嫣然道:“我信姑姑!”

她抬头一笑眼神明亮,那种依赖感激之情与同一时刻卫长嬴的理所当然似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宋夫人微一恍惚之余也暗自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惹人怜惜的侄女一把——宋夫人绝非认为自己的女儿不够感恩,却是感慨于卫氏早逝,这样好的侄女没了生母疼惜护持,那样惶恐于嫁进东宫却也忍着不敢与自己提……无非是怕受到拒绝。

如今自己这姑姑不过是在局势变化的情况下才肯伸手,却已经叫她十分感激。这样懂事的侄女,却让宋夫人越发愧疚。

“但望在田能带点好消息来,叫两个孩子都能有个好归宿罢。”宋夫人打发走两人,惆怅的与施嬷嬷道。

三日的时光很快就到了。

这一日瑞羽堂大开中门迎接圣旨,卫焕领着子孙在前,女眷列后。被前头男子一挡,女眷们距离读旨的使者就遥远了,接旨时又需要跪伏于地,因此接完褒奖卫焕、卫盛年的圣旨,也没看清楚天使的形容。连卫长嬴的眼力,也不过趁着转身的短短功夫,踮脚瞄到一片绯紫。

这时候卫焕已经领着子孙围住天使寒暄起来,女眷们都要跟着宋老夫人回后院了。

卫长嬴一身经宋老夫人、宋夫人琢磨数日、一一试过才定下来的妆容打扮,正襟危坐在衔霜庭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几乎以为沈宙与祖父聊得兴起,今儿个不打算见自己了,才见双鲤来请她:“阀主与老夫人让大小姐去堂上拜见长辈。”

虽然说早有准备,如今也不是见公婆,但事到临头,卫长嬴还是有些紧张,催促贺氏再替自己端详仪容,其实贺氏心里也替她担着心,但此刻却必须冷静,笑着道:“大小姐丽质天成,今日装扮又是老夫人和夫人拟下来的,还怕沈家人挑剔吗?”

双鲤也道:“婢子进来,差点看大小姐看呆了呢!”

……实际上卫长嬴今日装扮并不艳丽,毕竟这次是拜见沈宙,又不是和沈藏锋照面。长辈么,虽然也有喜欢晚辈装扮鲜丽的,可头一次见面,卫长嬴又是要去沈家做媳妇的,一切以端庄持重为要。

所以宋老夫人为卫长嬴择了水色暗绣折枝曼荼罗纹交领中衣,外罩着酡颜洒绣白荼广袖交领上襦,下系牙色留仙裙,腰束绛紫地四合如意云纹织金带,臂搭豆青百花帛。这时候夏季才过,气候转凉,但秋意还不明显,瑞羽堂中依旧花木茂盛,浓艳稠叶,正好衬托出这一身淡雅清新,使卫长嬴显得格外端庄宜人。

但又考虑到卫长嬴正当年少,而且装扮清淡了,无法显出气势。于是宋夫人又提议将佩玉换成色彩斑斓的五彩翡翠玉蝴蝶,系玉佩的丝绦也换成颜色鲜亮的石榴红攒血珊瑚珠宫绦。

至于首饰,苏夫人所赐的那对血玉对簪必然是要戴出来的——宋老夫人为孙女择了颜色不浓烈的衣裙,也是为了不夺走这对簪子的风头,既表示对苏夫人所赐钗环的尊重,也是费尽心思的展示卫长嬴绝对佩带得起这对在阀阅中也是大名鼎鼎的对簪。

宋老夫人用意深远,此刻,象征未出阁少女的垂髫分肖髻上只此一对簪子,别无装饰。

黑亮如鸦翅的鬓发与鲜艳欲滴下的血玉簪,彼此晖映,看似简洁,却因二色浓艳纯粹,反而使人印象深刻。卫长嬴本就靡颜腻理,被这样的鸦鬓和血簪一衬,愈发显得眉黛唇红、腮雪鼻荔,见之难忘。

她被群侍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后堂,双鲤先进去禀告,不多时,就出来点一点头。卫长嬴深吸一口气,略整裙裾,便仪态端庄、落落大方的走了进去——

后堂新添了些鲜花盆景之类的摆设,又换了簇新的氍毹,此外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宋老夫人将主位的左手让与卫焕,自己坐在右侧,身后侍立着陈如瓶。老夫人这儿的大使女双珠、双娇则在下首的两席边伺候。

卫长嬴知道这两席必有一席是沈宙,如今定然在打量自己,不敢分心,目不斜视的向卫焕、宋老夫人行礼,请过祖父祖母安——宋老夫人微笑着为她介绍:“还不快见过你沈家叔父?”

得了祖母的话,卫长嬴这才转身向主宾的席上行礼拜见,口称叔父。她欠着身,就听一个洪亮豪迈的声音笑着道:“咦,这便是许给我家藏锋侄儿的女孩子么?端的是好相貌好仪态,究竟是卫氏之女……起来罢,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这声音洪亮如钟,中气十足,可谓是说话之际声震屋宇,单凭这声音,与常人心目之中纵横沙场、狂放凶悍的武将印象完全符合。

卫长嬴不禁想到自己那夫婿,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样?若是如此,换个娇滴滴的闺秀过来,胆子小点的,像朱阑上回那样,被江铮一声暴喝竟吓得跌倒在地……

果然要做沈家的媳妇,不可不防啊!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决计担当得起沈家主母的责任!而且此刻还带着未出阁少女的一分腼腆,她只能强自按捺着抬头看一看沈宙到底容貌如何,以揣摩沈藏锋的长相的可能的冲动,略低了头,惯拿开山刀青锋剑的纤纤十指小心翼翼的捏着一方锦绣罗帕,庄严肃穆的站在那里——沈宙不知这侄媳妇心里正转着大逆不道的想法,见她美貌,举止也得体,很是满意,倒是真心赞了几句端庄大气的话,卫焕和宋老夫人自要代她谦逊几句。

卫长嬴分心留意着祖父祖母的话,应景的作羞怯之态,等祖父祖母和沈宙就自己的容貌仪态气度风范都客套完了,祖母料想会打发自己走或者叫自己到她身边——然后……她这次拜见长辈就差不多了。

不想这番客套完后,宋老夫人又指沈宙下首一席,含笑道:“这是你宋大表哥,以前你襁褓里时见过,后来咱们家回了凤州,这些年都没见过,想是不记得了。”

第五十五章 长辈们

更新时间:2013-08-27

“原来大表哥也来了?”卫长嬴是知道宋在田也过来了的,只是今儿个要觐见沈宙,太过紧张之下却把宋在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此刻被宋老夫人提醒才飞快的溜了一眼,恭敬见礼,“我常听母亲说起舅舅与两位表哥,奈何从前幼小,不复记忆。本以为往后才能相见,不想这会就见到大表哥了。”

虽然对比之前觐见沈宙,卫长嬴对宋在田显得更亲近,但这并不得罪沈宙。毕竟卫长嬴还没出阁,即使照着名份她已经算是沈家人了,沈宙也才说过这话,然而没有正式进门之前矜持一点也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更显卫家嫡女的尊贵。

何况沈宙是她的长辈,又是头次见面,有卫焕、宋老夫人在,卫长嬴话多了反而显得不够端庄。宋在田与卫长嬴平辈,是嫡亲表哥,宋老夫人又说卫长嬴襁褓里是见过这个表哥的,这时候适当的亲热一点正好可以进一步展示出卫长嬴的落落大方和善于接物。

卫长嬴一溜之下,瞥见自己这大表哥长眉亮目,举止斯文,眉宇之间书卷之气极为浓郁,一望可知是书香门第的子弟。着一身浅绯锦袍,头戴软幞,腰束玉带,拇指上还戴着一枚扳指——坐姿端庄仪态恭敬,却而不失对卫家的亲近之色,通身大家子弟的气度,虽然没有引满堂瞩目的风仪,却也无懈可击。

照着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平常的教导,这样的人也许不显山露水,然而却是极为严谨,凡事都有筹划和主张,不大喜欢被人违抗的。卫长嬴就想:这大表哥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那固执的舅舅呢?

虽然卫长嬴揣测这大表哥不是真正好说话的人,但宋在田此刻却是很和蔼的让表妹起身,微笑着道:“劳表妹见问,父亲也常常想念姑姑,说起来初见表妹时,表妹尚未满周,一转眼,就要出阁了,真正时光荏苒。这次来凤州,父亲还叮嘱我给表妹专程带了一份妆奁,算是提前为表妹添妆。”

他言语温润神态柔和,极易让人心生好感,正是大家子里友爱弟妹的兄长楷模。只是被当众提到自己的出阁,卫长嬴白嫩如羊脂美玉的颊上还是染了一层绯红,微微别开脸去,睨了眼堂上,宋老夫人就恰时的笑出声:“羽望却是客气,你这孩子一路也辛苦了。”

顺势将卫长嬴叫到身后站了。

卫长嬴很遗憾自己还不能走,面上却还维持着端庄之态,依言侍立过去。她才站好,就听卫焕开口,与沈宙道:“这次州北战事……”

却是公事还没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先把卫长嬴叫过来拜见。

趁着光景,卫长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沈宙。

这位未来的叔父年约半百,面容果然与他的声音一样豪迈飞扬。凭心而论,沈宙也算是五官端正、眉阔口方,然而雄狮般张扬的须发、古铜般的肤色、眉宇之间虽然收敛却还是难以掩饰的腾腾杀气——说到兴头上,他兴奋的一把撩起袖子,连茶水沾在前襟上也不在乎,这种种粗犷与不拘小节,均与时下门阀之中所崇尚的儒雅白皙的俊美相去甚远……

深受阀阅主流审美影响、对男子的评判一向以卫郑鸿的容貌气度为对照的卫长嬴,在看清楚这位叔父的容貌后,陷入了深深的遗憾。

……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沈藏锋会很中我意。

夫婿嘛,只要能被我打得过就好!

她如此安慰自己。

由于这种巨大的失望,卫长嬴甚至无心去听长辈们的话,一直到快掌灯了,下仆进来禀告,才将她惊醒:“宋长史与其子宋端已至前院,道要求见天使。”

卫长嬴一怔,就见祖父神情淡然的抚着颔下之须,带着一丝笑意,道:“啊,想是他们忙完了……既然如此,那……丹霄以为如何?”

丹霄是沈宙的字,按着长辈呼名、平辈称字的规矩,卫焕这么叫自然是为了表示对天使的尊重。但沈宙虽也有半百之年,论辈分论年纪都不及卫焕,两家又要结为亲家,所以丝毫不端架子,忙谦逊道:“卫公唤我之名便是。”跟着才回答,“现下天色已晚,我甚觉困顿,怕是无力宣旨。不如……请宋长史索性等待一晚,明日再宣褒奖他们父子的旨意?”

卫焕安然而笑,道:“自该如此,你们今日还赶了路,如今也晚了,仓促宣旨,反而不美……宋含和宋端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是一定不会见怪的。”

两人相视而笑,卫焕对堂下颔首:“去罢。”

之前进来请示的下人会意,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告诉宋长史父子。”

听到这儿,卫长嬴有些明白了……

因着知本堂的算计,瑞羽堂明知道宋含和宋端抢了庶民莫彬蔚的功劳,却不能声张,免得落进卫崎的陷阱里去。但瑞羽堂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尤其这次前来凤州褒奖抚民的还是沈宙——之前卫长风才护送着两个姐姐从小竹山回来,跟着又去请了邓宗麒到卫家养伤,不是立刻又被打发出去礼贤下士那莫彬蔚?

只是真相不揭穿,宋含和宋端如今都被认为是大捷功臣,按说沈宙宣完褒奖卫焕、卫盛年的旨意后,即使不立刻去宣褒奖宋含父子的圣旨,也该叫他们到瑞羽堂,先慰问勉励几句……即使沈宙不提出,卫焕也该提起,以表示他这个上官并不是嫉妒能干属下的人。

这样也是会让宋含、宋端的美名更上层楼的机会。

但卫焕想和沈宙、宋在田细说内情,自是不想宋含父子在跟前,又不愿意落下冷落功臣的名头,所以……恐怕要么设法弄出事情来绊住了宋含和宋端,使他们之前没能前来;要么就是索性派出的人“一直”找不到他们;甚至是他们来了也进不了卫家……总而言之,是卫焕着人去找他们父子,但这两人却迟迟不到——责任当然是在宋含、宋端。

于是“好心”又“体恤”下属的卫焕,为了避免场面尴尬,特意把沈宙请到后堂,叫了宋在田与老妻作陪不说,还把与沈家有婚约的嫡亲孙女叫出来拜见,以期掩盖宋含对天使的怠慢,也是使气氛缓和。

这也是为什么卫长嬴拜见了沈宙、宋在田后,并没有被打发回衔霜庭,而是被留了下来——而且留下她后,长辈们却也没再提婚约、迎亲的事儿,倒是立刻去说正经事了。

叫她来不过是个幌子,进一步佐证卫焕对宋含父子的宽容维护罢了……

就像宋老夫人之前说的那样,江南宋氏位列海内六阀之一,阀主宋心平号称一诺千金、从无更改。这样的人家,定然是言出必行,即使明知道如今的东宫荒淫不堪,并非良配,又怎么可能悔婚?!悔婚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宋家干的!宋家向来说话算话——但,若是邓贵妃或者其他什么人横插一把,让宋在水不好继续嫁给太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宋家,也是受害者啊!

现在的情形是,卫焕不遗余力的想抬举宋含父子,偏偏这对父子不争气,这样的迟到不但是怠慢天使,也是落了卫焕的面子——就算是这样,卫焕还是叫出孙女来为他们圆场,这样好的上官,可谓是仁至义尽——一切都是宋含父子不好,也许是他们自恃州北大捷大有功劳,如今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说起来卫焕这样的国之重臣,归乡养老却赶上了这样眼皮子浅的州内长史,也是无奈啊……

这么做可谓是一箭三雕,既争取了先与沈宙、宋在田沟通的时间;又抹黑了宋含、宋端,摇动他们在不知内情的人心目中的功臣印象;顺便还把私事办了——让嫡亲孙女拜见一下夫家的长辈。

而且这里头还有卫焕的一点私心:卫长嬴这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贤德温柔,他哪儿不知道?虽然说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精心教导着,奈何卫长嬴不是听话的人啊!现在有正事要说,沈宙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这侄媳妇……借这个机会也让这不能叫他很放心的孙女混过关去……

在凤州,卫氏阀主要对付什么人,自然是信手拈来。

次日一早起来,卫长嬴就听朱实和朱阑在廊下说闲话,正是昨晚的事儿。她把两人叫到跟前一问,原来如今府里都传了开来,说宋含与宋端好大的胆子,竟是连天使都怠慢起来了,还落了阀主的面子。

这是在衔霜庭,到傍晚的时候,施嬷嬷向宋夫人禀告,谣言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甚至连怠慢的缘故都有人补全了:宋含与宋端自恃在州北立下大功,对于天使到时卫焕没让自己一起参与迎接十分不满,以至于卫焕接过褒奖自己父子的旨意后,欲打发人叫宋含、宋端先来见过天使,这份抬举竟被宋含视作羞辱,刻意拖延到掌灯才过来。

到这儿还没完,昨晚明明是卫焕和沈宙心照不宣,借口天色已晚、沈宙一路风尘颇为疲惫,打发宋含和宋端离开。然而在谣言里却变成了:“天使白日赶了路,又先宣读了褒奖阀主和三老爷的圣旨,自是疲惫。何况之前久等宋含父子不至,自要问个缘故!不想下人奉命去问他们迟到的原因,这对父子好大的威风,竟当场变了颜色,甩袖而去!”

第五十六章 计渐定

更新时间:2013-08-28

卫长嬴听得好笑,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这样圣上也不会擢升他们离开凤州了。”卫长风呷了口茶,淡淡的道,“虽然说他们离开了凤州咱们家也不是就收拾不了他们,但能在凤州解决,还是就在凤州的好。”

他语气虽然轻淡,内中却掩不住忧意,卫长嬴不禁好奇的转头问他:“你在愁什么?”

卫长风看了眼四周,施嬷嬷立刻吩咐闲人退出去,宋夫人也关心的问:“长风,怎的了?”

“莫彬蔚不愿投效。”卫长风无可奈何的叹道。

闻言宋夫人皱紧了眉,卫长嬴也诧异的问:“为什么?难道是宋含和宋端?”这种前院的事情她一般不管,还以为这事早就解决了。依着常理,莫彬蔚现在根本就是走投无路,不投靠卫长风他连活下去都危险,此人怎么还会不肯投效?

“正是。”卫长风点头。

“这两人如今九成是离不开凤州了,等过上些日子,他们彻底被坐实了恃功而傲、不堪大用的名头,就算交给莫彬蔚亲手报仇也没什么。”宋夫人提醒道。

卫长风苦笑着道:“母亲不知,我也是这样承诺他的,但莫彬蔚却一心想讨个公道。”

“公道?”宋夫人脸色微微沉下,“难道他想……?”

“母亲说的是,他想恢复名誉。”卫长风叹了口气,“但褒奖宋含和宋端是圣上的意思,如今圣旨都到了,我哪里能答应?”

宋夫人露出一丝怒色:“此人真是不识抬举!”

卫长风受卫焕影响,对有才干的人还是很宽容的,倒是又劝起了宋夫人:“这庶民也是悲苦,九死一生逃出燎城,凭借着自己的才干胆识伏击戎人,又亲身上阵斩杀敌首……不想宋含一去,这些全是宋端的功劳不说,甚至莫彬蔚还被扣了个怯战不前、畏战而逃的罪名!如此颠倒黑白,换了咱们只怕比他还要气愤些。”

宋夫人一心偏帮着儿子,哼道:“若非你要用他,此人能不能活下来也未可知!这事儿现在牵涉之广,这庶民根本就难以想象!他以为他恢复名誉是那么简单吗?”

“听长风说着,这莫彬蔚倒是倔强。”卫长嬴听到这儿,想了想,就道,“只怕是乍见长风,以为有恢复名誉的指望呢?等过几日他冷静下来,怕就知道轻重了。毕竟此人能够指挥着燎城那点儿残军以弱胜强、伏击戎人之后更是亲自上阵斩杀敌首——决计不会是没脑子或一味只知道倔到底的人。”

卫长风思索良久,点头道:“大姐说的也是,我如今将他安排在了僻静处,他未曾拒绝,凭这一点,此人还是有希望入我门下的。”

宋夫人听子女都赞成多给莫彬蔚几日辰光,才缓和了语气,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卫长嬴见卫长风没有旁的需要商议的事情,就问宋夫人:“对了,母亲,大表哥可是已经和表姐见过了罢?皇后与贵妃?”她昨儿个在宋老夫人身后站了两个时辰,到用晚饭的时候才得准许告退。对于卫长嬴来说站两个时辰没什么,然而在沈家人面前站两个时辰……虽然说沈宙除了她拜见时说了番客套话,跟着就与卫焕讨论起了州北大捷,根本没有再理会她。

可谁知道这人是不是一心二用,私下里留意着自己的神态举止?出于这样的担心,即使堂上没人理会自己,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的卫长嬴仍旧不敢放松与怠慢,一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仪态恭敬的站在那儿。

还不是普通的端然而立,她得不时拿眼角看一看鬓发裙裾可叫门堂里吹进来的风弄乱了;又想着自己一直这样站着是不是显得太过呆板;又想神情始终端庄矜持着仿佛也不合宜?只是长辈们讨论的话题又没她插话的地方……

这样一个又一个想法在心中翻滚而过,偏又不敢轻易动作,端庄之余,眼角眉梢带住沈宙惟恐他留意到自己时自己表现得不够端庄典雅,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下来——比平常随江铮习武不知道辛苦了多少。

所以宋老夫人放人后,她一回到衔霜庭,几乎是倒头就睡。对于宋家兄妹现下说得如何可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宋夫人见此刻正好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就点一点头,道:“贵妃是和皇后斗起来了。”

“早年六皇子死得就有些蹊跷,废妃霍氏虽然曾经与邓贵妃一样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一,然而因为庶出的缘故,性情很是怯懦,尤其生下灵仙公主后宠爱渐薄,向来就守着灵仙公主过日子的。”宋夫人呷了口茶水,继续道,“何况季英医术了得,真要毒害六皇子,还能让人轻易查出来?再说帮霍氏毒害六皇子对季英有什么好处!后来废后钱氏出了事儿,咱们都以为必是钱氏担心六皇子深得上意,会摇动其亲子的储君之位,所以毒害了六皇子之后,又污蔑霍氏与季英。如今看来,现下这位顾皇后却也脱不了关系。”

卫长嬴听着头疼,便道:“怎么那样久的事情了,到现在还没完?又牵累上了表姐。”

“离尘埃落定早着呢!”宋夫人摇了摇头,道,“邓贵妃就六皇子一个儿子,谁害了六皇子,贵妃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替六皇子报仇的!如此看来,邓宗麒倒还有几分可信。”宋夫人视子女如命,邓贵妃痛失爱子后的复仇之心她很能体会。

“对了,母亲,那块黄雀衔芝玉佩。”卫长嬴忽然想了起来,提醒道,“是不是二表哥给邓宗麒的?”

宋夫人皱着眉道:“这玉的事情你回头别和在水提了,昨儿个你大表哥很不高兴——也就是在咱们家所以没发作,等他回了京,或者是写信回去,怕是那边还要闹一场。”

卫长风与卫长嬴一起诧异问:“为何?”

“你们道这邓宗麒是怎么知道黄雀衔芝玉佩的事儿的?”宋夫人哼道,“是你们那二表嫂!她过门之后,发现你们二表哥将这玉佩单独收了一个匣子,叮嘱下人不许随意动,不知道是你们二表哥把他们兄妹幼时的一些物事收着作念想,却疑心你们二表哥在娶她之前有什么风流韵事……她也不问你们二表哥,趁你们二表哥不常看那玉佩,直接拿出去在宋家下仆里暗暗的打听。你们舅母去的早,如今宋家是你们大表嫂管着家,她是知道这玉佩的,从下人那里听到风声后,就去和这端木氏说了缘故,这端木氏才将玉佩还了回去!

“你们大表哥也是听你们大表嫂私下提了提,没有放在心上。昨儿个和在水说起来,提到你们二表哥与邓宗麒根本不熟,那邓宗麒却是哪里弄来那样相似的黄雀衔芝玉佩?思来想去只有你们那二表嫂呷醋那一回,叫许多下人知道,一来二去的传了出去了!亏得这次不是什么大事,不然岂不是害惨了在水也害了咱们家?”宋夫人叹道,“这端木氏真是不贤惠!”

卫长嬴姐弟听后也是哭笑不得,道:“这二表嫂也是有意思,这样的事儿问二表哥一句不就成了?何必闹出这样的风波?”

卫长嬴又继续问宋在水的婚事,“大表哥如今可是不提要表姐嫁进东宫的话了?”

“他若是还这么说,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尽长兄责任的了。”宋夫人哼了一声,似乎昨日还是教训过宋在田才得到让她满意的承诺的,道,“如今的问题就是这婚约要怎么解除。”顿了一顿,宋夫人叹道,“方才你们外祖父的信来了,倒和你们祖母一个意思,这事还是必须借助邓家之势才成。”

卫长风凝神片刻,道:“这有些麻烦,之前邓宗麒的话,不过是代贵妃表态,真正要将这婚事解除,可不容易。”所谓的掐着日子进京,用命格冲撞圣上来避免嫁入东宫——这个主意是邓贵妃拿出来的,虽然邓宗麒表示贵妃这么承诺还是有一定把握的,然而这个把握的底牌邓宗麒自然不肯说——实际上他也未必知道,可宋家怎么会凭这晚辈一番话就完全相信?万一贵妃失了手,岂不是让宋家平白赔个女儿进去!

到那时候,宋在水到底是帮东宫呢还是坑东宫?

因此这解除婚约的理由,必须是宋家来,黑锅才由邓家背。

“邓家不过是世家,门第不如宋氏,轻易被他们得手,不但惹人生疑,也让宋氏颜面无光。”宋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大表哥出了个主意,就是让邓宗麒快点养好了伤去追同伴,他和在水留在咱们家等着钟小仪的家眷路过凤州时,再与他们汇合,一起上京!”

卫长嬴略一思索,道:“呀,难道是?”

“不错,就学那废后钱氏。”宋夫人道,“钟小仪是皇后的人,且出身寒微……这是明面上,暗地里当然是邓宗麒做的手脚,邓家好歹是圣上的母家,此事即使追究到底,也只会追究邓宗麒一人,念着敬训皇太后的份上,圣上不会拿邓家怎么样的!”

卫长嬴姐弟对望一眼,明白她的意思:钟小仪是皇后的人,而且出身寒微,这样一旦她的家眷被坐实了谋害太子妃的罪名,不但可以打击皇后,而且不至于得罪其他士族,不因宋在水不做太子妃而多结怨……这样衣冠之间议论起来,对宋家的非议也会被减少到最低。所以翊卫往青州去寻找钟小仪的家眷,对宋家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说不定这个机会还是邓贵妃出的力?

帝都迢迢,在凤州追根究底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揣测一二罢了。

说起来这位钟小仪也是可怜,抬举是皇后抬举她的,把家人接过去却多半是贵妃的意思……如今宋家不想让女儿做太子妃了,又打上她家人的主意。

然而在这只以门第论高下的大魏,如钟小仪这样的庶民,在豪门大族面前,本就是挣扎求生……

卫长嬴和卫长风还是更为宋在水高兴:“表姐可算不用去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了!”

“可不是吗?”宋夫人眯着眼,脸上喜意却淡淡的,更多的,却是惆怅,她轻轻叹息,“顾皇后若当真害了六皇子……这皇后与太子都倒了,才好呢!”

卫长风不明所以的看了眼母亲,宋夫人却没了说话的心思,无精打采道:“你们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儿要忙。”

被打发出门,卫长风狐疑的问姐姐:“母亲怎也盼着皇后、太子倒了?”宋夫人虽然也心疼侄女嫁给荒淫的太子,可以前也没像宋在水和卫长嬴这样年少气盛的偏激,恨不得顾皇后与太子出事啊?今儿这是怎么了?

卫长嬴偏着头想了片刻,露出恍然之色,却对弟弟扫了一眼,道:“我大约知道点……但我不告诉你!”

“……”卫长风无语的看着她,“那我回头再问母亲。”

“不许去问!没见母亲这会就兴致不好了吗?”卫长嬴听见,忙拉住了他,小声道,“祖母那里也不许问——简单告诉你罢,方才母亲不是说了?六皇子的死,让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季英合家受了牵累?若不是季英一家出了事,咱们父亲当年是可以痊愈的,以前母亲还以为六皇子是废后钱氏害的,钱氏母子不是早就遭了报应了吗?但没想到如今的顾皇后也有份!害季英的人也等于间接害了咱们父亲——你还要再去问母亲,想叫母亲不痛快吗?”

当年卫家迟迟没请季去病为卫郑鸿诊治,无非是不相信他十一岁家中大变,流落坊间四年无人照拂无人指点,十五岁就能单独行医——但若季英无事,不提季英能不能治好卫郑鸿,就说季去病若是顶了个“院判悉心教诲的嫡长孙、百年季氏嫡传子弟”的名头,一样年才束发,有季英为他坐镇和保证,卫家肯定会寻了他试试……

要不是记恨着此事,按着卫家如今孙辈尚未长成、子辈单薄,正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宋老夫人怎么会贸然在宋家悔婚的事里顺水推舟,而不是立刻撇清呢?

这里面固然有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是宋家女、卫宋又素来和睦,但很大一部分,却是恨当年谋害六皇子又栽赃霍淑妃与季英的幕后真凶,间接害了卫郑鸿罢了!

卫长风闻言,也变了脸色……

第五十七章 钟杰

更新时间:2013-08-28

沈宙在凤州停留了十日,便要回京复命。宋在田虽然与他同来,然而并非使者,不过是恰好同路,又早已告过假,倒是不必与他一起返回。

……邓宗麒早在沈宙离开前,伤势略愈,就南下青州追赶同伴去了。

宋家兄妹打着探亲的名义在凤州住着,心照不宣的等翊卫们回程。到了八月初,顾弋然一行终于风尘仆仆的进了凤州城。卫家下仆层层报入后堂,宋老夫人就问:“他们可寻到了钟小仪的家眷?”

“翊卫之中有两驾马车,是去时没有的。”下人垂手回答,“看马车的用料样式仿佛是在青州所购,想来就是钟小仪的家眷了。”

宋老夫人点一点头,令人将宋夫人叫了来,吩咐道:“邓家公子尝救过咱们家长嬴,虽然上次邀了他来家里养伤,但他惦记着圣命,伤没全好就去追赶同伴了,也不知道如今如何?说起来咱们家都还没正经的谢谢他……如今他回来,不可就这样让他穿城而过,却不设宴致谢。”

宋夫人会意,道:“邓公子并非独自路过,若只请他一个,却不请他的同伴,恐怕邓公子也为难。莫如请他们一行人都到咱们家来盘桓一二?”

“是该如此。”宋老夫人道,“让长风和高川一起去请……咱们家女孩子金贵着呢,万不可怠慢了援手之人。”

因为有之前邓宗麒蛇口救下卫长嬴的事儿在前,如今卫家相邀是理所当然。再加上钟小仪的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凤州到帝都,轻车简从不过十余日光景,卫家两个孙儿奉了老夫人之命亲去相请,言辞恳切、态度真诚,顾弋然等人略作推辞,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在凤州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地,要去瑞羽堂,自然要商议下如何安置钟小仪的家眷。这钟小仪的家眷人数不多,是钟小仪的一双弟妹,其中弟弟钟杰已经成婚,且有了一女,这次连妻带女都带上了。妹妹钟丽年方十三,原本正要说人家,但翊卫到青州找到他们,知道姐姐在宫里侍奉了圣上,而且深得上意,钟杰自然不会让妹妹继续在青州许人了。

钟家家贫,所以当年钟小仪才会进宫为婢。钟杰与妻子从前都没什么见识,见翊卫装束不凡,连帮着寻找他们的青州官吏亦对他们客客气气,知道必是大人物——这四位大人物对他们却极体贴客气,起初他们还十分的忐忑,犹在梦中。但从青州到凤州几日里,也不见翊卫们态度有变,就觉得应该是钟小仪非常得宠,这些翊卫慑于此,才不敢怠慢了自己。

魏宫后妃从最低的佳丽到最高的皇后一共十六级,小仪是倒数第五级,相对于钟小仪的出身和侍奉圣上的辰光,这位份已经很可观了。但要论品级,其实比顾弋然等人也就高了一级……这些钟家眷属当然不会知道,只道姐姐入了圣上的眼,又这样得宠,自己一家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受宠若惊之余,心头都是得意非凡。

进凤州城后,队伍被卫长风和卫高川拦了下来,钟杰起初很高兴,以为这两位公子是为了钟小仪,赶上来奉承的,他正琢磨着向顾弋然打听打听对方来历,是否值得自己停留。可听来听去,卫长风和卫高川邀请的是邓宗麒,又顺带邀了顾弋然、端木无忧、刘希寻……却一直没提到他们。

一直到邓宗麒、顾弋然答应了卫家的邀请,转头商议起如何安置钟杰等人,钟杰才不可置信的明白过来:这卫家根本没想过邀请他们!

对于知道姐姐做了圣上的妃嫔后一直如在云端的钟家人来说,卫家此刻的无视犹如狠狠一击,将他们惊醒过来:原来姐姐即使侍奉了圣上,也不是天下人都要给钟家体面?

这样的惊醒太过难堪,钟杰几次想出言责问卫长风或卫高川,然而他到底久为庶民,对方那举止言谈之中透露出来的大家风范究竟让头一次离开故乡的钟杰心头发怯,不敢作声。只是,他脸色却立刻沉了下来。

对于钟杰的怨恨卫长风、邓宗麒都看在眼里,趁人不留意,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卫家不请钟家人,一是出于本朝以来士庶有别的传统,即使钟小仪是宫中新贵,在卫家这样根深蒂固的阀阅眼里远不值得因此就要讨好钟家人——卫家若是今儿个对钟杰等人殷勤备至的招呼,传了出去才是个笑话、堕了卫家门风;第二个却是为接下来的事儿挖个坑。

然而钟杰却也真是配合……

卫长风心下微微一哂,这钟杰这般沉不住气,就算在路上不被算计,到了帝都,迟早也会为钟小仪招惹麻烦——贵胄如云的帝都,得宠才几个月的钟小仪能护得了钟杰多少?这钟小仪若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弟弟秉性,即使惦记着弟弟妹妹也不会这样惦记的……看来把家眷弄到帝都去的这主意决计是邓贵妃出的了。

顾弋然等人也注意到了钟杰的恼羞成怒,一时间都有点愕然,过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钟杰年少家贫,若非姐姐,这辈子怕都没机会离开青州,在青州时,他们也是极寻常的庶民,勉强温饱罢了。对于天下贵胄根本就没有什么了解不了解的……青州苏氏他们当然知道,但这次帮着顾弋然一行寻找钟杰的苏氏旁支子弟都非常客气,这份客气当然既是冲着圣命也是冲着顾弋然四人的家族去的。

但这份心照不宣许是让钟杰误会了,因此得意忘形,认为以姐姐如今的地位,连苏家也要讨好了。至于他以前都没怎么听说过的卫家……凭什么敢冷落他们?

顾弋然等人虽然对钟杰客气,然也不过是一来家教风范使然,二来钟小仪正得宠,犯不着在小事上招惹她。要说真正尊重钟杰那当然不可能,如今察觉到钟杰会因为卫氏没有邀请他而震怒,愕然之后都是啼笑皆非——卫家老夫人亲命大房嫡孙卫长风来邀请,要不是邓宗麒救了卫长风的胞姐在前,连他们都不会有这份待遇。

如果没有邓宗麒的这份人情,恐怕也就是刘希寻能靠着与敬平公世子妇是同族的关系,到敬平公府主动拜访时不至于被闭门不纳,卫焕这一支,四个人加起来都寻不着门路进的。

现在一个靠着姐姐偶然获宠,得到上京机会的庶民却会为了被卫家忽视而动怒……想想数百年来出身世家望族的多少人欲一睹《竹山小记》真迹,却无门路向卫氏请求——顾弋然等人啼笑皆非之余,趁着卫长风、卫高川不留意,便提点钟杰道:“凤州卫氏乃是海内六阀之一,与青州苏氏并称,最是重礼。他们不认得钟公子,是以不敢冒昧邀请,还请钟公子与尊夫人、钟小姐在客栈少候,我等拜见了卫公与老夫人,会尽快返回。”

只是顾弋然不知道钟杰不明白名门子弟说话的含蓄,并没有听出这番话真正的含义,非但没有就着这台阶下台,却埋怨道:“既然他们不认得我,你们怎也不替他们引见下?他们不知道我大姐乃是圣上的妃子吗?”

“……”顾弋然干咳一声,道,“钟公子,小仪如今只是宫嫔,妃在嫔之上,进了京后,公子这么说怕是会给小仪惹去麻烦的。”

他和钟小仪半点关系都没有,与顾皇后也只是同姓而不是一家,提醒到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只是钟杰听说给钟小仪惹麻烦虽然一惊,却还是迷惘道:“但圣上很喜欢大姐不是吗?不然怎么会让你们来接我们去帝都见大姐?”

圣上喜欢过的人多了去了,本朝连太子都立了三位——这三位太子哪一位不是曾经被圣上称赞了又称赞的?

顾弋然见钟杰无知,也懒得继续多说,只笑着敷衍:“小仪自然是深得上意,所以圣上才命我等往青州寻找诸位。”

“那你们可以把这些告诉那位卫五公子。”钟杰天真的道,“我倒不稀罕去卫家,然而他们这样无视我们,实在无礼!这件事情若没个交代,到了帝都,见着大姐,我是一定要告诉大姐的。”

他这番话里已经隐隐带了威胁,顾弋然与同伴彼此对望一眼,苦笑着道:“圣上有命,定好了归期,我等也不敢过多耽搁。但卫家老夫人让嫡孙来请,是一定要去还礼的……这样,我们留人下来陪伴诸位,去卫家告诉一声就继续上路,如何?”

……倒不是顾弋然真的对钟杰妥协到听了句威胁就立刻变更对卫家承诺的地步,而是端木无忧对卫长风前恨未消,之前就低声告诉顾弋然他不想到卫家去。锦绣端木与凤州卫门第相齐,端木无忧并不稀罕登卫家的门。顾弋然想着正好让端木无忧留在客栈里守着钟家人,免得出什么差错。

钟杰虽然无知,但顾弋然一再不接把卫长风、卫高川引见给他的话,他也懵懂的揣测出来顾弋然要么不愿意这么做,要么他这么做了卫家也不会邀请自己,心头有气,就提醒道:“顾侍卫一路辛苦,我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待日后见了大姐,诸位侍卫一路上的辛劳,我们都会与大姐详细说解。”

顾弋然脾气向来很好,又知道钟杰从前不过是足不出乡里的庶民小子,不知天下,才会自以为姐姐做了个小仪便可以藐视皇室以下所有人了,听了他这露骨的威胁只觉得好笑,但端木无忧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了,他不耐烦的道:“等回了帝都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如今先跟我去客栈!”

又叮嘱顾弋然,“你们早去早回——快走罢!”

第五十八章 送别

更新时间:2013-08-29

卫家极亲热的招待了邓宗麒一行,听说端木无忧在客栈中陪着钟杰等人,还着意送了酒食过去。

为了表示对孙女的重视,卫焕也列了席,与宋老夫人一起郑重的向邓宗麒再次致谢,又奉上丰厚的谢礼。邓宗麒当然是忙不迭的离席行礼,拒绝酬谢。如此一个知恩图报,一个施恩不望报,来回推辞半晌,才由陪同出席的宋在田出面圆场,令邓宗麒收了一半的谢礼。

邓宗麒答应收礼后,卫家上下也松了口气——可算把这个人情还了。虽然说如今卫家、宋家都暗中与邓宗麒约好了联手,然而那到底是暗地里的。明面上,卫家唯一的嫡孙女卫长嬴实打实的受了邓宗麒的恩惠的,若不报答一二,卫长嬴必定被认为没良心,再说人情这种事儿越拖越麻烦。

这事了结后,卫焕就寻了个借口,满饮一盏,告辞而去。本来他辈分高,身份也尊贵,要不是宋老夫人发话,这种招待孙辈的宴席,他是根本不会出面的。哪怕邓宗麒救了卫长嬴,卫郑鸿不便宴饮,卫长风年少,有卫盛年出来招待也说得过去了。如今以祖父的身份亲自向救了孙女的少年人道谢,已经是给足了邓宗麒颜面也是给足了卫长嬴体面,自然懒得再应付下去。

他一走,同样已经尽到长辈责任的宋老夫人也借口不打扰少年人嬉乐,告罪退席。

这两位长辈退得及时,席上气氛非但没有冷清,反而轻松了许多。

卫长风击掌令人安排家伎入内,献上歌舞,卫氏的底蕴,这些家伎个个容貌秀美艳丽,体态轻盈,清歌曼舞,煞是好看,堂上顿时热闹起来。

趁着众人称赞歌舞的光景,卫长风便挽留邓宗麒在凤州盘桓些日子,好让卫家多尽尽地主之谊。邓宗麒自然是不肯的,顾弋然与刘希寻也忙替同伴说话,道是希望能够早些回京交差,不敢太多耽搁——挽留他们的话由卫长风说,倒不是卫焕与宋老夫人自恃身份或者不真心留客,却是因为以卫焕和宋老夫人的身份,邀请几个晚辈小住,届时邓宗麒一行若不答应,那就是扫了长辈面子,答应呢,又让他们在差事上为难。

让卫长风这个同辈来提,邓宗麒等人便轻松也自在多了。

邓宗麒有顾弋然、刘希寻帮腔,在瑞羽堂的宴席上,卫长风当然也不是没有帮衬的人。卫高川学业不成,只要不在祖父跟前,口齿倒还伶俐,然而顾弋然一行赶路之意极为坚决,再上端木无忧未至,更是有理由在席散之后立刻告辞,连住也不打算在卫家住。卫长风兄弟两个久劝无功,宋在田便也走过来圆场。

众人说来说去,渐渐熟悉,因都是望族子弟,对于天下各族宗谱都是打小背起,没多久就把彼此九转十八弯、上下追溯了数百年的亲戚故交关系理了出来,开始称兄道弟,好不热络,倒把邀请小住的事儿放到了一边。宋在田见气氛差不多了,便把话题转回去,道:“诸位不欲耽搁圣命,然而距离钟小仪生辰尚有月余,由凤州返京,辰光完全足够。即使不长住,小住一两日,总是无妨的。”

邓宗麒、顾弋然自是再次推辞。

宋在田就道:“实不瞒诸位,我与舍妹近日也打算回京。若诸位不弃,倒想与诸位同行。”

卫长风就笑着道:“正是如此,宋表哥与宋表姐这两日也打算动身,想必几位世兄听说过,数月之前,家祖父曾与长史宋含往凤歧山中剿匪,虽然大胜,却因燎城之事,匆忙折回,以至于残匪逃入山间不见。所以祖父祖母颇为担心宋表哥与宋表姐的路程,只奈何家父长年抱恙、家叔有任在身,我等又太过年少,不能担当起送行的重任。若是能与几位世兄同行,不但长辈们放心……方才我似乎看到几位世兄护送的钟家眷属中,还有女眷?几位世兄却是不便,有宋表姐在,也能帮手一二,如此两下里也相宜。”

又道,“凤州虽然不比帝都繁华,然而也有些风物可看。几位世兄若无心游览,敝家有些典籍……”

他提到游览时,眼看顾弋然就要拒绝出来,然而说到典籍,顾弋然与邓宗麒的眼睛都亮了一下,连刘希寻也露出盼望之色——凤州卫氏文才辈出,名士如云。像卫伯玉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即使只冲着一睹《竹山小记》的真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了。

虽然他们入了翊卫,往后也打算从武。可家族底蕴的浸润,贵胄对于一切风雅之物的鉴赏与爱好却早就渗透到了骨子里。

而且卫长风也说就这两日……最多不会超过三天,他们有半个月的空闲,为了能够看到《竹山小记》的真迹,晚上三两天到帝都又如何?

连承诺过钟杰,用过宴后会立刻返回客栈,尽早起程的顾弋然也动摇了:“贤弟这样诚邀,我等若再拒绝,实在不合情理了。只是圣命难为,况且钟家眷属也是急于见到小仪,却不好耽搁的。”他还是不放心,再三强调不能停留太久。

卫长风笑着道:“上回顾世兄不是说,圣上的意思是在钟小仪生辰那日让他们团聚?即使去早了帝都,横竖也见不到……再说我岂敢让世兄误了圣意?”

四名翊卫以顾弋然为首,他答应了,邓宗麒和刘希寻自也点头。但刘希寻犹豫之后,却又吞吞吐吐的打探起卫长风几时会拿出《竹山小记》的真迹来让众人观看。卫长风以为他怀疑自己的承诺,正要解释,刘希寻也意识到这个误会了,忙道:“原本不敢打扰十九姑,然而既然要小住两日,却不能不去拜访,所以……”

卫长风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十九姑,就是自己的堂伯母——敬平公世子妇小刘氏,正如刘希寻所言,他身负圣命,假如在凤州不停留的话,不去敬平公府见小刘氏倒也无妨。但既然现在决定住上两日了,即使小刘氏和他不是一房,到底血脉也没远到他不必去拜见的地步。

只是顾弋然又强调了两三日,刘希寻却担心自己去敬平公府拜见时,卫长风恰好取出《竹山小记》来给众人观看,自己却看不到,这才仔细问了起来。

弄明白他的意思,卫长风哑然失笑,道:“刘世兄不必担心,世兄既喜竹山先生的真迹,我怎会遗忘了世兄?”

这样众人很快议定,在凤州停留三天——今日算是头一日,宴席过后,众人兵分三路:顾弋然回客栈去与端木无忧说明,同时也将停留之事告知钟杰等人;卫长风则派人往敬平公府投帖,知会小刘氏,刘希寻将前往拜见;宋在田与宋在水,当然是抓紧打点行装,好赶得上动身。

三日辰光转眼即过。

到了约好的日子,起早拜别卫家一干长辈后,卫长嬴红着眼圈亲手扶了宋在水登车。其实说起来她们表姐妹相处的日子也就这几个月,两人性情迥异,要说一见如故也谈不上,中间互相都有让对方跳脚的时候。可也许是彼此都没有嫡亲姐妹的缘故,两人处下来却像亲生姐妹一样了。

此刻宋在水要回京了,而且这一路上还注定有事要发生,即使长辈们亲自筹划,可世事无常……卫长嬴不免又是担心、又是舍不得。

倒是宋在水急着和东宫解除婚约,巴不得早点起程,眉宇之间很有些神采飞扬的意思。见卫长嬴伤感,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戏谑道:“你真是傻了,难道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去帝都吗?别忘记过上半年,你可也要过去了,到那时候可别嫌弃我这没人要的表姐,不许我上门去找你才好!”

“表姐这样的人才都没人要,我这样的岂不是活路都没有了?”卫长嬴一怔,随即讪讪的道,“那我就恭祝表姐此去一切顺利、早日心愿得偿了!”

宋在水眼一弯,欢喜的一拍手,笑道:“这个自然!”她眼波流转,忽然探头到卫长嬴耳畔,小声道,“你放心吧!等到了帝都,我一准设法替你打探那沈藏锋的为人性情!他有什么房里人、什么相好,或是什么不要脸的敢打他主意……必叫她们知道我这些年来的后院阴私手段可不是学着看的!敢坏我表妹的姻缘,我阴不死她们!”

卫长嬴一怔,随即杀气腾腾道:“表姐你放心,咱们姐妹,是被人欺负的主儿么?真有这样的人,也不必劳动表姐,你都记着。等我到了帝都告诉我,看我亲自动手,挨个打断她们的腿!”

“放心放心!”宋在水挥舞了粉拳,难得显露出与卫长嬴一样的朝气蓬勃,而不是惯有的端庄,得意洋洋道,“咱们帝都见!”

被她这么一说,卫长嬴的离别之意也消散一空,郑重点头:“帝都见!”她用力握了握表姐的手,退出车厢的刹那,回过头去,深深看了眼满眼希望的宋在水,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车帘。

这一刻,对于遥远陌生的帝都,卫长嬴忽然不那么害怕与担忧了:在那儿的二叔是陌生的、姑姑也是陌生的,可至少,表姐是熟悉的……

——到这儿,正是一场圆满的道别。

奈何偏有人来拆台,匆匆料理了手边事情,特意过来目送侄女出府的宋夫人狐疑的看着女儿跳下马车,道:“你现在就下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要亲自送在水到城外长亭?”这可是卫长嬴腻着宋老夫人撒娇小半个时辰,才让老夫人答应的——毕竟她上次在小竹山又是受伤又是几乎伤于蛇口,老夫人本来是打算在出阁之前不让她出府,免得再生波折了。

“……”刚刚下车的卫长嬴脚下一个踉跄,呆了片刻之后,才在四周使女仆妇的纷纷掩嘴窃笑中跳脚,“都怪表姐你!好好的说话呢,你怎么就道别起来了,现在就说‘帝都见’,我就以为我该下车了!”

车里宋在水靠着软垫也是笑得直打迭,抹着泪勉强道:“你……你还好意思说?我见你这会就红了眼圈,心疼你,才劝了一句,你就‘恭祝表姐此去一切顺利、早日心愿得偿了’!我还不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的吗?”

宋夫人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有点哭笑不得,伸指一点女儿的额,嗔道:“你呀!自己犯糊涂,还想赖你表姐!闹这样的笑话,也是自己活该!”又笑着道,“快点上去罢,前头在田和长风怕是已经备好了,你们叫自己的兄弟多等会没什么,可今儿还得与邓公子他们一起呢!别叫外人久等了!快上去快上去!”

卫长嬴郁闷的捂着额,重新上了车,悻悻的道:“是。”见身旁宋在水举袖掩嘴,还在笑个不停,她哼哼着道,“这样坏的表姐,越来越不可爱了!”

宋在水笑嘻嘻的回敬:“是吗?我可是看长嬴越来越可爱了,明年沈家那小子来亲迎,必能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不必你动手就对你千依百顺呢!”

“……”卫长嬴再败一阵,想了想,忽然往她怀里一扑,张牙舞爪,“就会拿沈藏锋说嘴,我都记下来!回头看看还到哪个身上去!”

宋在水忙不迭的推她:“别碰我这发髻……哎哟,簪子歪了!你这人,说不过就动手,这么大的人了,羞也不羞?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又不是君子,我只是个小女子而已!”卫长嬴理直气壮,得意洋洋,“说不过,还不许我动几下手扳回来吗?!”

第五十九章 伏杀!

更新时间:2013-08-29

凤州城外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因翊卫与宋在田、卫长风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之前虽在小竹山有过冲突,但除了卫长风与端木无忧外,在谢宴上都已揭过。一同缓辔而行,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座长亭,一直到第三座长亭处,顾弋然与宋在田都勒住马,请卫家人留步。

郊送三十里也差不多了,卫长风遂令人在长亭中设起酒席,为众人饯行,又命带来的家伎、乐师起舞奏乐,再以主人的身份向诸位被送别的宾客依次敬酒祝祷——如此又花了一个多时辰,名门望族的这一套依着古礼下来的郊送之礼才算完成。

而卫长嬴也戴上帷帽,从宋在水的马车里下来,与卫长风、卫高川一起殷殷目送众人远去。

见官道之上尘土渐歇,人马都走得不见了,卫长嬴有些怅然若失的对两个弟弟道:“咱们也回去罢。”

卫长风点一点头,就有人将之前一直跟在后头的空马车赶了来,请卫长嬴登车。又有人牵来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坐骑,服侍两人上马。

送行的时候,为了表示对客人的不舍,当然是缓缓而行。回去之时因为客人已经走了,自不必刻意缓辔。只是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坐骑虽然神骏,却要照顾到卫长嬴乘车,是以行程只比送行时快了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来时路过的第二座长亭已然在望时,道上忽然拉起的绊马索,只绊倒了队伍最前的两名侍卫。后头的侍卫虽然震惊,却因坐骑并未全力奔驰,均在千钧一发之际,或纵或勒,避开被绊马索绊倒的结局。

“何人如此大胆!”侍卫惊怒交加之余,有人下意识的怒吼出声,然而这人话音未落,骤然一声暴喝响起:“戒备!有人欲对公子、小姐不利!”

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官道两旁,忽地一片弓弦声响!继而箭矢如雨,纷纷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侍卫们倾覆而下!

“保护公子!”之前暴喝提醒众人的江铮再次高声提醒!

卫青面色铁青,他反应算得敏捷,江铮一喝之后,便是恍然,所以在第一声弦响的刹那,便自马上跃出,凌空将卫长风扑到马下。此刻两人正好借着坐骑挡住箭雨,听着林中传来络绎不绝的嗖嗖声,年岁都少、猝遇生死的隔房兄弟都有刹那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

只是这样的情绪才生出来不过数息,又被马嘶人叫的混乱场面打散。两人此刻也不敢冒头,卫青正要命附近的侍卫全部下马过来保护卫长风,却见不远处卫高川身边的侍卫虽然一直簇拥着他,却不知道下马躲避,还在挥刀格开向卫高川射去的箭枝,看起来是试图仗着坐骑逃出生天,赶忙提醒,“四公子快快下马!”

却听卫高川带着哭腔道:“怎……怎会有刺客?!这儿可是官道!”

不但是官道,而且距离凤州州城只得二十里路,在这种地方,凤州卫氏的本宗子弟居然会受到伏击,内中含义,只要略想就明白——不是凤歧山残匪报复这么简单,必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卫高川也就罢了,要知道卫长风不但是卫焕唯一的嫡孙,单论本身天赋才干,在卫焕这一支的孙辈中也绝对属于佼佼者!若无意外,他必然是瑞羽堂的下代阀主——光天化日之下,在凤州城外伏杀卫氏下任阀主,这等若是与整个卫氏不死不休!

……便是皇室,都不敢如此做!

卫青急速的思索着刺客的来历,命身边同样滚落马鞍、过来护卫卫长风的侍卫:“你离远些喊话,许诺钱帛官职,只要他们不伤公子、小姐,一切好说!阀主面前,我一力担之!”

那侍卫会意,趁着人慌马乱,往斜处而去。卫青转对卫长风肃然道:“贼人未必可信……公子,咱们必须离开官道,这官道上无遮无挡,如今还可借着马匹躲避流矢,一旦坐骑死光,必然……”

卫长风苍白着脸色,被他拉着的胳膊不住颤抖,却打断问:“大姐呢?去找大姐!”他一边厉声追问,一边试图起身去眺望卫长嬴的马车。

“此刻箭雨未停,贸然探头必为箭矢所伤。”卫青忙把他用力按住,急声道,“大小姐的马车乃是上好桐木所制,极为坚固,只要躲避在角落中,必能无事……再者大小姐自幼习武,今日江铮业是随行,就在马车之畔,江铮早年尝走过镖,江湖经验丰富,如今恐怕已经护着大小姐往路旁隐蔽处退却了!”

卫青的话有道理,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不省心的姐姐打小舞枪弄棒,习弓练箭,胆子也大,今日这样的场合倒不至于像表姐宋在水一样柔弱成累赘——卫长风心神略定,又想到江铮:据说这江侍卫之所以能够成为卫长嬴的教习师傅,完全是靠武艺在一干侍卫中打出来的。

而且江铮不只有武艺,他是家传镖师出身,如卫青所言,江湖经验丰富无比。

有这样的人在卫长嬴身边,再加上卫长嬴本身的敏捷矫健,卫长风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眼角却瞥见卫高川在马上晃了晃,跟着一头栽下!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道:“四哥!”

“公子噤声!”卫青见卫长风还想往卫高川落马的地方跑去查看这堂兄的生死,脸色一变,反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压低了嗓子厉声道,“贼人不可能是为了我等侍卫而来,必然是冲着两位公子!方才四公子迟迟不肯下马,怕是早被贼人看在眼里,如今公子过去,岂非是送上门的?而且,四公子只是坠了马,身边侍卫也随他落鞍探视,未必有性命之危……公子要是去了,一旦受伤,反而拖累四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又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这声惨叫让卫青和卫长风心头更沉——那是之前受卫青之命去试图与贼人议和的侍卫的声音!

看来,这些人是铁了心要赶尽杀绝了!

这么点儿光景四周还能站着的人与马都不多了,本来他们今日回程就只有卫长嬴一驾马车,余人皆乘马。这官道宽敞,绊马索虽然只绊倒了两名侍卫,可凤州承平日久,再加上从来没有人想到,卫长风三人会在州城外二十里地的官道上遇见伏杀——是以看到同伴被绊倒后,侍卫们竟然没能立刻散开,仍旧聚在一起,甚至还有人跳下马,想帮被坐骑压住的同伴起身……

这样的队型,导致了第一波箭雨下来,虽然只有少数人中矢伤亡,但大部分坐骑却都被波及!

这些被箭射中的坐骑只有一两匹被伤及要害,旋即倒毙,大多数却是因此受惊,不受主人约束的乱蹿起来!

而大部分侍卫本就还没有下马,坐骑再一乱,下场可想而知!

若非亲眼目睹,无论卫青还是卫长风,简直都无法相信,自私军中精心挑选而成的精悍齐整的卫家侍卫,居然会如此不堪一击!

但如今不是反思此事的时候,卫青明白:若不能在失去屏障之前退入道旁林中,贼人只需持续射箭,就能将所有人毙于道中!

甚至,他们死了都不能见到任何一名贼人现身!

虽然如今贼人就隐藏在两旁的林内,然而只要他们也进了林中,对方的弓箭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要论近身相斗,卫青尚且有一搏之力!就这样待在官道上,别说他们今日送客未带弓箭,即使带了,官道无遮无挡,贼人藏于木后,对射又如何能够占得上风?毕竟如今虽是仲秋了,可凤州地气和暖,林中草木尚且葳蕤。若是运气好,进林之后甚至有望摆脱这些伏击的人。

就在卫青飞快的打量着四周,试图从满地死尸里寻找退入道旁的隐蔽途径时,却听得道左林内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哨——他心头一沉,果然,从一匹身中数箭、还在苟延残喘着不愿意倒下的骏马腿间望去,林中一群黑衣蒙面人手持兵刃冲出,为首之人提着金背九环大刀,嘿然道:“弟兄们,卫家鹰犬已死伤大半,余着不足为惧——杀!”

卫长风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深吸一口气,少年人初见厮杀与血后本能的战栗却停了下来,沉声吩咐卫青:“贼人早有预谋,如今咱们的人手已不足反抗……你不必再保护我了!快快独自遁逃回城,将今日之事告知祖父!为我等报仇!”

卫青不意这五公子小小年纪,惊惶之下却还如此决断,心头对卫长风也升起几分佩服,却摇头道:“州城距此不过二十里,此处是官道,然而咱们今日回来路上可见半个行人?这些人胆敢伏杀公子、小姐,怕是早有准备!先不说属下独自一人是否就可以逃出生天,单说当年阀主命属下跟着公子,公子生,属下未必生,公子死,属下却必须先死!”

“愚蠢!”卫长风见他这时候了还要表忠心,气得险些晕过去!“你不走,谁人传信与祖父……”

“官道之上如此大事,公子以为阀主日后会查不出来吗?”卫青叹了口气,这件事情从地点从被伏杀的人的身份到辰光,都不能瞒得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还是悍然动了手……显然他们有足够的把握应对卫焕与宋老夫人事后疯狂的报复!

——幕后的,到底是谁?!

卫长风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如今也没功夫深思了,蒙面之人已经在首领下令之后,挨个检查整个遭受伏杀的场地,每一匹或死或伤的坐骑都被移开,以查看是否有人藏身其中。不但如此,有浑身染血倒毙地上之人,他们也会在脖颈、胸口要害补上几刀,以防出现假死或诈死的可能。

非但如此,他们前行移动时,还有弓箭手藏于林内未出,有侍卫试图与他们拼杀,便有一箭飞来,钉入咽喉!

这根本就是绝杀之局!

卫长风这一刻想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胞姐……十几年岁月刹那在眼前闪过,自幼以来的抱负尚未开始便将结束,少年心中说不清楚是惶恐还是悲哀还是不甘,看着蒙面人首领亲自命人推开自己跟前的一匹死马,他用力握了下拳,却更加昂起了头!

看到卫青所护着的少年身上迥然侍卫的华贵服饰,首领眼睛一亮,大笑:“卫家尊贵的公子居然还没死……你是四公子,还是五公子?!”

说话之间,一柄利刃,已向他喉间递到!显然这首领根本不在乎是卫长风还是卫高川,他的目的,就是将卫家这一行人,尽数屠杀!

卫长风冷眼看着他,既不回答也不求饶,任凭利刃割向颈间——只是蒙面首领笑到中途,却嘎然而止,那即将割开卫长风咽喉的利刃,也在停顿一息后,无力坠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住,卫长风迷惑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蒙面首领额上的长剑——这柄长剑完全没入首领的眉心,一直刺穿了整个头颅,从他后脑透出,披出红白混杂的鲜血与脑浆来!

全场寂静中,卫长风听到熟悉而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长风!还不快走!”

是卫长嬴!

第六十章 断后

更新时间:2013-08-30

卫长风全身一震——他虽然和卫长嬴一起长大,也知道这个姐姐练武是风雨无阻的,却不知道卫长嬴身手至斯,竟然能够将眼前这些黑衣蒙面人之首领一举击杀!

这一瞬间卫长风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说什么,人却被卫青用力向后扯去。首领的突兀被杀,让一众黑衣人惊诧万分!连林中箭矢都停了下来。见卫青和卫长风欲借这短短的静场抽身离去,附近的一名黑衣蒙面人才醒悟过来,怒喝道:“蠢货!还愣着干什么?杀!为大当家报仇!”

被他提醒,众黑衣人如梦初醒,纷纷挥舞着兵刃呼喝而上!林中箭矢又起,咄!咄!咄!一连三支羽箭,完全跟着卫长风的步伐没入泥中!

“长风快快入林!”卫长风绝处逢生,无暇恐惧于箭枝擦着小腿狠狠钉入脚边的凌厉,返身奔跑两步,就见不远处正是卫长嬴之前乘坐的马车,只是因为拉车的马倒毙于道的缘故,将马车也带倒在地。

车边还散落着细瓷、时果等物,足见当时情况的突然。今日随卫长嬴出来的两名使女绿衣、绿墀居然还好好儿的,只是衣裳不整、钗坠环褪,抱着头,躲在车后瑟瑟发抖。

卫长嬴不知道是不是在马车倒下时不及脱身,费了番功夫与手脚才爬出的缘故,此刻站在车前的少女早就丢了帷帽,她云鬓蓬乱、衣襟微斜,跑到近处的卫长风清楚的看到她裙角上沾满了灰尘,然而这些都无损于她的俏美与杀意。卫长嬴手中拿着从一名死去侍卫身上解下来的柳叶刀,玉腕一转,便拨开一支向她射去的羽箭,艳丽的眉宇之间满含煞气,冷冷的打量着不远处即将冲上来的黑衣人,沉声吩咐,“卫青你陪长风入林,先不要往凤州方向去,仔细有埋伏!先往小竹山走!路上小心!”

卫青本拟留下来帮他,听到这吩咐不由愕然,卫长风大急:“大姐,那你呢?!”

“我留下来断后!”卫长嬴将柳叶刀挽了个刀花,指向黑衣人,却见弟弟还要劝说自己一起走,忽然反手将他往林边重重一推,怒道,“还不走?想我们姐弟都死在这儿么!父亲母亲怎么办?!”

卫青心念电转,却没有去扶卫长风,而是向卫长嬴走了几步,拔出云头刀,沉声道:“断后之任岂能交给大小姐?还请大小姐与五公子先行一步,属下愿为断后!”

卫长风闻言先是脸色一变,露出几分愧疚,随即下定决心,伸手去拉卫长嬴——卫青虽然既是隔房的堂兄又是忠心下属,可到底没有胞姐重要的,他也知道眼下之所以卫长嬴和卫青都要留人下来断后,归根到底还是被他拖累了。

因为无论是卫长嬴还是卫青,都是长年习武之人,步伐悠长身手敏捷,入林之后,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有很大的把握脱身而去!但卫长风熟读经史,本身对武功也没什么兴趣,他只会一点贵胄中用来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也不过隔三岔五才打一趟罢了,体力也好,身手也罢,与常人差不多——进了林子,哪里能够跑得快?!

但卫长风知道,今日这里不管死了多少人,包括胞姐卫长嬴在内,众人若只能保下一人,必然是自己!他若不走,卫青与卫长嬴战死也不会离开!所以,为了给他争取到离开的时间,必须有人出来断后!

这个人不能是卫长嬴……那就只能是卫青了。

“青哥,你若能够活下来,我必视你如嫡兄!”卫长风明白此刻留卫青下来根本就是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从血脉远近还是从感情上,抑或是主从关系,他都只能选择这样的结果——卫青本就是卫氏子弟,他的亲眷都有族中照料,景遇不算差,卫长风能够许诺他的,也只有卫青活下来之后的前程了。

只是他却拉了个空,卫长嬴恰在此时步下骤移,整个人斜刺冲出,柳叶刀一拨、一挑,以卫家的底蕴,配与嫡出子嗣近身侍卫的刀,虽然不可能都是神兵利器,却俱都用足了精钢,锋利无比,远非寻常匠坊所能打出,以至于以卫长嬴受女子限制、在武人中决计不算出色的腕力,也轻松的斩断试图阻拦她的一柄粗制滥造伤痕累累的大刀,直接刺入大刀主人的胸膛!

“好凶悍的母老虎!”黑衣人中有人怒极而喝,“姚三你退下,让我来!”

“杨哥小心,这母老虎兵刃厉害!”见继首领之后,又一名同伴死于卫长嬴之手,原本因她只是个少女,又生得美貌,多少有些轻视和觊觎的黑衣众人皆是凛然!

见状卫青也是大急:“大小姐,快带五公子离开!”

“你虎口茧子极厚,看位置定然是惯用长枪的。只是平常跟随在长风身边,不便携带长枪……”卫长嬴杀了那用大刀的贼人后,急于拔出柳叶刀迎向下一个敌人,不及躲避,被飞溅而出的鲜血溅了满袖,她本穿着水色宽袖上襦,鸭黄留仙裙,俱是淡色,如今叫血一染,分外鲜明,看得又诡异又残忍,只是她却浑然不惧,握紧了刀,沉声道,“云头刀怕是你挂着做样子或备用的,你确定你拿着不趁手的兵刃,能拦阻他们多久?我又不想找死,若你惯用的是云头刀,你以为我会主动提出自己来断后?!”

“……”卫青一怔,他的志向当然不可能是做本宗嫡孙的一个侍卫,而是驰骋疆场、建立功业,故而自幼就学了长枪。只是以长枪和兵略入了卫焕的眼后,卫焕却认为如今时局不适合他出头——卫青是瑞羽堂子弟,然而因为卫焕的告老、卫郑鸿的抱病以及卫盛年的懦弱,瑞羽堂现在势力正在衰微之中,必须等到卫长风这一代子弟长成之后,才能谋取振兴。

卫青年轻,完全等得起,毕竟武将厮杀边疆,几经生死才换得军功,若是朝中无人……莫彬蔚就是个例子。更何况跟着卫长风,卫青不但能够借阅卫氏族中珍藏的众多只有卫长风这样的子弟才能够接触到的典籍,如前人注释的兵法孤本,更能不时得到卫焕的亲自指点。相对于成为堂弟下属来说,这个代价在卫青看来非常值得。

以卫长风的身份,身边当然不可能只有卫青一名侍卫,实际上卫青做卫长风的侍卫不过是个幌子——再加上卫青惯用的长枪是阵前厮杀所用,既沉重又颀长,无法像刀剑那样优雅的随身携带——卫家嫡孙的侍卫整日里叫人抬着枪到处跟着,这也不像话。

但若不带兵器,又与卫长风侍卫这个身份不符合,所以卫青就随便挂了一柄云头刀——他的确是不擅长刀法的!

只是这件事情,连慌乱中的卫长风都忘记了,却被卫长嬴一眼看破!

卫青踌躇难言——实际上他主动提出断后,除了忠诚于职责外,也有没把握带着卫长风在林中脱身的缘故。如卫长嬴所言,没有顺手的兵器,卫青的实力本来就要打个折扣了……何况他志在疆场,主学枪法,武功都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茂密的林间根本不适合他施展!

与其到时候憋屈的死在林中,还不如在这宽敞的官道上放手战死!

“属下进了林中也……”卫青短暂的思索了一下,拔刀拦住跟前的黑衣人,深吸了口气,如实道,“林内林外,属下都发挥不了实力!倒是官道上宽敞,属下比在林中能拖得更久些,还请大小姐不要耽搁了!”

“你这母老虎杀了咱们大当家与一个兄弟,怎么就想走了吗?”卫长嬴还没回答,之前那杨哥忽地冲了上来,挥剑将她拦下,冷笑着道!

“杨哥先不要伤她性命,活着擒回山上去祭奠大当家!”黑衣人中有人喝道,“这母老虎固然泼辣,然而生得秀美,这回山的路上,也好让咱们快活快活!”

“正是如此!嘿嘿,凤州卫氏……却不知道卫家的大小姐尝起来滋味如何?!”

如今官道之上血流遍场,一片狼藉,放眼望去,除了卫长嬴、卫青、卫长风、绿衣、绿墀外,竟无活人!

足有数十的黑衣人,固然被卫长嬴先声夺人的击杀了首领,又借助兵刃之利杀了一名同伴,但比着人数,也觉得这五人皆是瓮中之鳖。他们恨卫长嬴杀了首领与同伴,又见她年少美貌,都不禁言语放肆起来——尤其,卫长嬴卫氏大小姐的身份,这在往日,漫说当面调戏,便是背后说上一句嘴,也得留心叫人听了去禀告卫家。

现下见这大小姐鬓乱衣歪,裙裾沾尘,满袖鲜血,一身狼狈却还握着柳叶刀,执着的守在弟弟身前,想象着一会将她擒拿下来,黑衣众人心头都升起了一抹难以描述的畅快与暴虐……

卫青与卫长风听着他们公然出言侮辱卫长嬴,眼中几乎滴下血来!

只是如今己方势弱,这些人看似调戏卫长嬴,也有畏惧他们高门大户出身,武艺传承完整、平常又有足够的肉食药物补充损耗,体内并无暗伤、加之兵刃锋利,希望籍此乱了两人心神,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们拿下的缘故。卫青一怒之后,见卫长嬴却是如若不闻,仍旧神色专注的将柳叶刀舞如银幕,死死拦住那杨哥,立刻醒悟过来,忙定下心神,专心斗敌,心中却对这大小姐生出钦佩——卫青自己还是有过与人交手的经验的,今日尚且几次乱神,可卫长嬴这样的深闺千金,今日定然是头次遇见这样的事儿,竟能如此镇静!

大房的这对姐弟着实不凡,也难怪引人嫉恨提防,宁可面对事后卫焕与宋老夫人的滔天怒火,也要将他们伏杀于此!

……然而没斗片刻,那杨哥忽地醒悟,接连三剑将卫长嬴迫开,自己往后跃去,环顾四周,惊怒道:“弓箭呢?!林中如何没了羽箭援助!”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弦声一动——正有同伴要提醒他如今箭来了,却见那羽箭不偏不斜,正正射中一名黑衣人后心,箭劲强势,虽然不曾穿胸而过,却将那黑衣人直接带得跌出数步、挣扎数下,倒地之后便咽了气!

这变故让众人呆了一息,那杨哥暴怒无比,猛然回头喝道:“赵七!你找死么!往哪里射的!”

不想林中再次飞出一箭,竟是直奔他的颜面!

“不是咱们的人!”这时候,黑衣众人才明白过来——若是他们的弓箭手,怎么可能朝自己人下手?必然是卫家的人,至少是帮着卫长嬴一行的人!

官道之上无遮挡,林中弓手不但有密林为掩护,还能藏身树上,居高临下,随意射杀众人——方才卫家侍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身武艺无一成用出就死于非命的憋屈感,如今却是轮到这些黑衣人了……

那杨哥显然是除了首领之外在贼人中极有威信的,面对这样的变故,他毫不迟疑的下令:“转身!先防着林中暗箭伤人!”

卫长嬴与卫青对望一眼,趁着黑衣人被林中箭矢所惊,迟疑不战之际,轻手轻脚的往后退去,退到马车后,她一脚一个将绿衣、绿墀两人踢进林内,跟着回身抓住卫长风,迅速蹿入林内!

紧跟着她,卫青的身影,亦没入林中不见!

第六十一章 危机重重

更新时间:2013-08-30

“大姐,对面林子里的是……”卫长风虽然是被卫青连扶带拉的一路奔走,身上脸上也不知道被多少细小的树枝刮过,打得素来养尊处优的卫长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却掩盖不了他面上喜色,“是‘碧梧’么?”

“若是‘碧梧’到了,咱们还用得着这样跑?”卫长嬴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冷静得出奇,“那是江伯,在第一波箭雨下来时,他踹翻了马车,用没有门窗的车底为我挡住了一轮羽箭。方才趁乱告诉我,他要先去将林中弓箭手解决,否则今日咱们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生天!现在看来,江伯应是趁着那些黑衣人出来后,将弓箭手尽数找到斩杀了!”

闻说杀了对方所有的弓箭手、还用对方的弓箭阴了冲到官道上的黑衣人一把的却只有江铮一人,卫长风先前的喜悦顿时被浇灭,下意识的问:“那江伯呢?”

“不知道,他让我们先走。”卫长嬴的声音很平静,却也很冷,大异平常。卫青与她接触不多,又钦佩她今日的冷静,倒没发现什么,卫长风却觉得有些不祥,他茫然的想:大姐这会怎么这样古怪?

只是如今尚未脱离险境,即使卫长风担心着姐姐,也无暇多说,只能跟着卫青,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林中全力奔跑。

他和绿衣、绿墀都只是常人,绿衣和绿墀还是女子,带着他们三个,不但速度快不起来,奔跑时发出的嘈杂声,将远近鸟雀都惊了起来,更不要说留意身后有无追兵了——即使有,只要追兵不是大声呼喝,被身边沉重的脚步声所扰,也不可能发现。

是以众人都不知道黑衣人是不是追了上来,更不敢停留,只能竭力的跑!

如此在林中足足全力奔跑了一刻,无论卫长风还是卫青都感到了疲惫,正无可奈何的降下速度,却见前方不远处冒出一个灰色人影!一行人都是大惊失色,卫青几乎就要一刀砍过去——亏得卫长嬴眼尖,对来人又熟悉,惊喜的叫道:“江伯!”

是江铮。

这老侍卫不愧是世代走镖、连卫家总管都觊觎他一身祖传武艺与代代积累下来的江湖经验,着意把他招揽进卫家——在猝然遇袭的情况下,他不但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就近踹翻马车,以保护车内的卫长嬴免受流矢所伤,而且从己方到敌方都没能想到,那短短的几波箭雨,他居然已经潜入林内!

不但如此,江铮还在卫长嬴与卫青抵抗贼人的短暂辰光里,摸清楚了所有弓箭手的藏身之处,并在不惊动林外贼人的情况下,将之全部击杀!

而且……这才一刻功夫,江铮就脱身过了官道,到了这边林子,找到他们不说,甚至还走在了他们前头!

这样经验丰富实力高强的侍卫,见到他衣袍虽然不能说整洁如新、却也整齐得紧,连卫长风都有一种看到主心骨的感觉,忙不迭的上前问:“江伯,那些人……”

他的话被江铮飞快的打断,江铮皱着浓眉,沉声道:“属下不是让大小姐在属下得手之后、以弓箭吸引了贼人注意,趁着机会赶紧退入林内、走得越远越好吗?属下在这林中自有手段追上大小姐、同时也是为大小姐善后、掩藏行迹……大小姐为何不听属下之言,还要在此停留等候?!”

这话说得众人心头都是一凉,卫长嬴也呆了呆,下意识的道:“我们……我们足足跑了一刻啊!江伯难道不是走到了咱们前头来了?”

“什么?!”江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变了脸色道,“许是大小姐不认得路,这林中树木茂密,大小姐却是兜了个圈子!”

“……”此刻众人的心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卫长嬴无心懊恼,急问:“此地距离官道……”

江铮嘿然上前,一把抓过卫长风,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上下了,一把将卫长风负于背上,道:“不过一箭之地……不可停留,快走快走!”

有了江铮指路,众人自然不会再犯在林中兜圈子回原地……甚至险些一头再次冲回官道上为贼人发现的错误。

卫长风有江铮背着,绿衣和绿墀却不可能让卫青或卫长嬴背着她们。然而林中茂密,即使江铮也走不快,绿衣和绿墀明白此刻局势危急,之前卫长嬴拉着卫长风躲进林中时还记得先把她们踹进来,就已经非常念着主仆情份了,此刻断然不可能因为她们耽误了进程——一旦被抛下,叫那些贼人拿住,只听他们方才连卫长嬴都敢当面调戏,又何况她们这两个使女?

在恐惧之下,两名使女提着裙裾,一路紧赶慢赶,竟是堪堪跟上!

江铮走到林中一株格外高大的古树下,将卫长风放了下来,伏地听声片刻,暗松了口气,道:“他们暂时没有追上来,我等可以休憩片刻。”

这话一说出来,包括卫长嬴在内都是脚下一软——这种茂密的深林里,行进是非常困难的,尤其还是在被追杀之中,一直悬着一颗心,对精力与体力的损耗极大。

到这时候,众人又觉得腹中空空,又饥又渴,只是四顾并无水塘,也无野果,现在抓紧时间休憩都来不及,更不要说走远去找吃食了,运气不好遇见贼人,哭都来不及。

因此都是默不作声的调息着,尽量恢复体力。

卫长风先被卫青拉着,后来江铮索性背着他,倒是体力无损。这会他被放了下来,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自己姐姐,却见卫长嬴神情平静依旧,脸色却苍白的吓人,被这脸色映衬,她眸子亮得出奇。

即使在这葳蕤茂密所以昏暗的林下,那双眸子也是灿若星辰——按说急奔之后,即使平常脸色苍白之人也该双颊生晕甚至通红才对,怎的卫长嬴脸色还是这样惨白?这样的异常让卫长风心头一沉,忍不住问:“大姐,你没事罢?”

卫长嬴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而平静,缓缓摇头,只是头摇到一半,卫长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伸手捂住嘴,就要站起来。

比她更快的是江铮,立刻抬手,在她肩头几处迅如闪电的点过,沉声道:“不能吐!大小姐向来养尊处优,初见生死之局,必然有心慌气短的情况,方才又亲手杀了人……此刻难受得紧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如今我等尚未脱险,尤其身上无水无食,大小姐此刻若是呕吐出来,留下痕迹事小,气力顿减事大!所以决计不能吐出来!还请大小姐忍耐!”

听了他的话,卫长风才恍然——今日这样的变故,即使是被卫焕评价为老成持重的卫青,也是几次手足无措!又何况是一直都养在深闺里、娇生惯养的卫长嬴?

被宋夫人娇宠到了曾经拿一车玉石摔碎了只为得女儿赞一句声音好听的卫长嬴——再怎么好武,今日也是头一次见血!官道上的惨烈,怕是最有经验的忤作见了也要变色……而卫长嬴,为了保护弟弟,可是一出马车就亲手击杀了黑衣人首领的!

而后又杀了一人……

从来眼里看到的不是锦绣烂漫就是精致园林的卫长嬴,今生今世别说杀人,连杀鸡都没见过——今日又是目睹自己家的侍卫与坐骑被尽数屠戮于前、又被迫亲手杀敌在后,尤其是后来杀的那名黑衣人,那人的鲜血至今还粘在了卫长嬴的袖子上……卫长嬴还能维持着冷静镇定之态,全是因为她一直在死死的压抑着面对这样变故的恐惧与恶心!

亦是为了压制住这种本能的恐惧与反胃,她才显得格外冷漠与冷静。

但现在江铮一句暂且安全了……卫长嬴心头一松,本能就有些压制不住了。

只是她想吐个痛快却不可能,人在剧烈呕吐之后都会脱力——卫长风在,江铮要背着他,假如卫长嬴也脱了力,难道让卫青背?先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原本这儿的六个人,有三个战力,需要保护的三个人中,绿衣和绿墀随时可以放弃。假如卫长嬴倒下,那就变成战力只有两个,需要保护的却多加了一人!

而且只有卫长风必须跟上的话,江铮与卫青还可以换着背他……

因此卫长嬴一倒,非但行进速度将大大落后,一旦遇敌,被擒住的可能也大为提升!

卫长嬴脸色时红时白,掩着嘴,身子微微颤抖着,卫长风不知所措的望着她,目光焦灼,却无能为力,只低声喃喃:“大姐?”

却见卫长嬴眼中露出狠色,按着咽喉,半晌后,她脸色恢复了苍白,却是到底将那反胃的冲动压了下去,疲惫道:“可以了。”

放下手时,她咽喉上两道指印分外明显……

卫长风用力握紧了拳:若不是自己太过无用,凭大姐的身手,早在黑衣人还未发现她时,便能悄然入林、脱身而去!可如今,却拖累了大姐和忠心的侍卫在这儿胆战心惊的逃亡……

卫长风本来一直认为武力不过是小技,真正翻云覆雨的,还是手腕,是计谋,是读上破万卷之后积累沉淀的智慧。

然而此刻,他却明白了,在刀与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智慧……不过是一场苍白的笑话罢了。

假如这次能够活着回去……卫长风心念未毕,却听江铮忽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对绿衣、绿墀道:“你们可以走了!”

“啊?!”不只绿衣、绿墀一惊,卫长嬴也下意识道:“江伯?”

“我们一路行来痕迹明显,贼人迟早会追过来的。”江铮冷酷的道,“她们如今体力就已耗得差不多,接下来我们必须行进更快!她们一来决计跟不上,二来留在此地的结果可想而知!倒不如让她们先走,命好的话兴许还能活,命不好的话……一会落下去也是一样。”

他看着脸色煞白、向卫长嬴露出哀求之色的绿衣、绿墀,冷冷的道,“你们想好了,如今大小姐与五公子都在危难之中,不可能顾得上你们!之前大小姐进林还不忘记将你们先踹进来,已经全了主仆之情!此刻,就看你们有没有为主尽忠之义了!”

“你们二人先择一条路走,运气好的话没有贼人去追赶你们,反而逃了一命;若是有,结局与跟着我们是一样的。但不管怎样,大小姐与五公子若能返回凤州,必然厚赐你们的家人!”江铮摆手止住卫长嬴,沉声道,“若是继续纠缠大小姐,接下来跟不上,难道指望大小姐背负你们前行?到时候落了队,受辱身死事小——你们以为你们这样不顾大局、罔顾之前大小姐对你们的救命之恩拖累主子的行径能瞒得过阀主?!到时候你们的家人……你们自己选吧!”

江铮话说的已经非常坦白了,他需要绿衣和绿墀先走,一来不想继续带着累赘上路,二来也是为难追兵,追杀他们的人不少,即使被杀了几个,但剩下来的人仍旧为数众多。

他们发现被追杀之人分头而逃的痕迹,必然也会分兵去追——如此,等于是用绿衣和绿墀分散了追兵,虽然因着这两名使女本身的孱弱,未必能分散多久,但总归是减少了追杀正主的压力。

没准还能因此躲过必死之局。

何况江铮还让绿衣和绿墀先动身,这摆明了是不相信她们,担心自己先走或与她们同时离开,被她们看到离开的方向,出于怨恨或出于惧怕,出卖给贼人!

卫长嬴想说什么,然而看着卫长风,却咬着唇沉默了下去。

正如卫长风非常看重卫青,但若在卫长嬴与卫青之间选择,他仍旧放弃了忠心的卫青,选择了自己的姐姐;绿衣与绿墀自幼服侍卫长嬴,主仆之情可想而知,但为了卫长风的安全,卫长嬴只能默认江铮的话,牺牲绿衣与绿墀。

她暗暗咬紧了唇,看着自己的双手,难过的想:我已经如此努力了,却为何漫说出阁之后……如今连两个使女都保不住?

只是触及到江铮冷酷无比的眼神后,卫长嬴的心却静了下来——如今决计不是伤感的时候,在官道上已经死了众多侍卫,那之中不乏卫氏远支子弟……他们固然不堪一击,却始终无人投降求饶,这些人的付出——倘若卫长风不能活着返回瑞羽堂……

残忍也罢、卑劣也罢,如今她只有这一个目的,为此漫说使女,连自己也可以毫不迟疑的舍弃!

——即使不择手段,长风一定要平安返回瑞羽堂!!!

第六十二章 我姓卫

更新时间:2013-08-31

穿过茫茫白雾,眼前忽地一清,蒙蒙细雨非但不能遮蔽视野,反而将山谷中洗涤得青翠欲滴。

不远处的谷地上,一排新近搭建的木屋,还散发着明显新砍伐的气息。

木屋外支着丈宽的雨棚,拿半青半黄的茅草盖着顶,棚下四五条彪形大汉围着一堆篝火,正烤着几只山鸡、野兔。这些人举止言谈都粗俗得紧,更有一人许是嫌火边热,索性脱了外袍,露出生满胸毛的胸膛。见到谷外来了外人,这几人随便扫了一眼,那赤膊的大汉也丝毫没有穿衣的意思,转着火上的野兔,大声问道:“虎奴,这两人是谁?怎的带进来了!”

“公子这几日等的贵客。”引人进谷的是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粗衣布服,容貌倒是清秀,说话时笑吟吟的,双颊甚至还如女子般有一对极明显的酒窝,漫不经心的回了那赤膊大汉一句,就转头对身后两名头戴斗笠、身着广袖深衣的客人解释,“这些本是附近山中流匪,我家公子不忍他们为患黎庶,便将他们收在身边,聊作下仆……他们才到公子跟前,还不懂得礼数,还望两位勿怪。”

行走略前、看起来身份更为高贵,然而个子却比少年高不了多少的客人微微颔首,似乎表示并不介意。落后半步、身量昂藏的那位客人却沉声问:“贵家公子何在?‘请’我们前来意欲何为?”

那少年虎奴笑着躬身一礼,向着距离篝火最远的一间木屋内肃客道:“公子正在屋内等候……请!”

踏入屋内,却见内中虽然空荡荡的、只得几件仓促赶工的卧具,然而却还分了内外两间。

虎奴殷勤的请他们落座,到旁边沏上茶水,这才道:“公子想是看书入了神,小的进去禀告一声。”

客人们端起茶水,略略沾唇便放下,似是默认了。

虎奴快步入内,片刻后,就听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内传出:“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随着话声,一人衣白如雪,转了出来。

听了这声音,端坐的二客同时一怔,再见此人面目,均是大惊——之前询问过少年的那位客人甚至脱口道:“新公子?!”

这人衣白如雪、俊秀斯文,气度当真如皎月皓雪,立于这匆匆而成的木屋内,犹如明珠珍宝,几乎莹然生辉!可不正是曾经在小竹山下、对卫长风有过“投效”之意的那自称新咏的庶族男子?!

“正是在下。”新咏淡淡一笑,室中如生春风,他在主位坐下,之前进去相请的虎奴立刻垂手侍立到他身后,这一主一仆,虽然一个只穿了庶人的白衣、一个甚至一身粗布,可这样一坐一站,大家风范迫面而来,又哪里还有半点寒族的卑微局促?

客座上,卫青虽还未摘下斗笠,也能想象到自己铁青的脸色!

新咏没有太注意他,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主宾之位,微笑:“五公子一路辛苦,料想五公子迟迟不归,贵家定然焦心,所以在下也不卖关子了。实不相瞒,在下请五公子来,乃是为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前一刻还静静端坐着的“卫长风”,猝然之间动如脱兔!

新咏与身后的虎奴只觉眼前一花——新咏的咽喉已被扼住,一直从主位上拖了下来!

“敢叫一个字,我即刻割了他的耳朵!”清脆冷漠的喝声,自斗笠下传出!

虎奴脸色愤怒,只是似乎极为着紧新咏,张开的嘴又合上,只低声喝道:“我家公子对你们并无恶意,之前若非公子安排接应,你们早已死在刺客手中,焉能至此?!你这人真是好没良心!”

他关心主人安危,急于为新咏分辩,竟将最重要之事忽略了过去。然而新咏自不会忽略,他瞳孔骤然收缩,震惊且恼怒的道:“你……你不是卫长风!你是何人?!”

湿漉漉的斗笠被随手掀起,扔到旁边的几上,露出憔悴却仍旧不失艳丽的一张脸来,少女眸子黑亮得出奇,冷冷看着新咏,手下一紧,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废话少说!你是谁指使来的?那些刺客与你是何关系!”

“我知道了。”性命受制于人,这新咏却冷静得出奇,他对于卫长风竟是一女子假冒而来的惊讶,转眼便散去,被扼着咽喉,声音嘶哑,却仍旧不疾不徐的道,“你是卫长风之胞姐、卫家大小姐卫长嬴?听说你因为未婚夫乃是西凉沈氏子弟的缘故,为讨夫家喜欢,自幼习武……本以为既是为了哄夫家高兴,大约是随便学了几个花架子,好到了沈家可以与沈藏锋说得上话……不想竟有如此身手!看来传言究竟只是传言,你决计不会只是为了讨好夫家才练武的,否则……”

卫长嬴轻描淡写的掴了他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新咏白皙的脸庞上顿时红肿一片——这男子风仪出众,可论到本身实力和卫长风一样,都是弱不禁风的书生,虎奴见状目中几欲喷火,他捏紧了拳,沉声道:“卫大小姐,你的威风,就只会对我家公子这样柔弱的书生使么?也不想想,这次若无公子安排人手,你们这几人,焉能得全性命?!”

“你既然能够安排人手拦下那些刺客,想来早知此事!既然如此,为何不先行示警?却在半途插手,趁人之危,迫使长风只带卫青一个亲来见你……你敢说你没有什么图谋?”卫长嬴冷笑了一声,也不理会虎奴,直视着新咏道,“说!你到底是何居心、又是什么人哪一家派来的,胆敢谋害我们姐弟?!”

她问话时不自觉的掐紧了手,新咏顿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卫长嬴捏了半晌,才略放松了些,却见新咏兀自笑出了声:“在下若是有恶意,先不说之前为什么安排人去救你们。就说此刻容你们登堂入室,单独相见……即使今日来的不是大小姐,贵家这位青公子,岂非也是骁勇之人?而屋外那几人,料想大小姐也看到了,虽然粗鄙,但俱是亡命之徒!即使一人身手不及大小姐高明……一起拥上来,大小姐与青公子想也头疼的罢?在下若有防备两位之意,如今还在下着雨,何必打发他们出去,而不是让他们一起侍立在此?!”

卫长嬴蹙着眉,似乎还不能相信,手却背在身后,比出一个隐蔽的手势,卫青会意,踏上一步,轻声劝说道:“大小姐,此人之言有理,何不放开他,细细盘问缘故?”

“念着堂兄为你求情,我便先信你片刻!”卫长嬴“踌躇”片刻,才松开了手,却仍旧冷冷的道,“只是你与你这侍者最好都乖巧些,若是不仔细惊动外头的人,休怪我下手无情!”

“木屋狭窄,主客之间不过数步,以大小姐与青公子的身手,我主仆之生死,岂非悬于二位之手?在下既然遣散闲人,迎了两位进来,自然是没有恶意……也是问心无愧的。”新咏咳嗽着站直了身,面上居然仍旧带着不变的微笑,倒是那虎奴快步到屋角绞了帕子来让他擦拭喉上伤处,紧张道:“公子可要紧?”

新咏接过帕子按在颈上,挥了挥手,虎奴无可奈何的退到一旁。只听新咏沙哑着嗓子道:“原本在下要说的话,最好是与卫长风谈,然而大小姐友爱兄弟,乔装代他而来……在下却又不能在这里久留,也只能与大小姐说了。”

说话间,他看了眼卫青,卫长嬴冷哼了一声:“堂兄如我嫡亲兄长,没什么不能听的。”

卫青却是不敢让卫长嬴一个千金小姐单独与新咏主仆相处,故此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新咏一哂,道:“在下要告诉大小姐的是,大小姐可知道此次所遇的刺客,是何人所为?”

“不论是谁,胆敢在凤州谋害卫氏本宗嫡出子嗣,都只有死路一条!”卫长嬴傲然道。

新咏看出她不愿意被打下气焰的心思,却意味深长的笑了,道:“常山公之精明,当年朝野皆知。上次小竹山下,在下与五公子一晤,五公子聪慧机敏,虽然年幼,却极具大家之风!不过如今看来大小姐也是非同常人可比……”

卫长嬴听了这话,黛眉微蹙,又听新咏继续道,“大小姐一进门就动手,看似骄横狠辣,实则用意深远——一则担心在下幕后还有他人,欲对大小姐不利,则在下做不成人质,也能做个挡箭牌;二则若是能够就此吓得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是最好,若是不能,横竖大小姐是女子,即使过后在下证实是大小姐理亏,大小姐只要诚心认错,在下堂堂男子,总不能盯着大小姐追究个没完,是也不是?”

他眯着眼,淡淡的笑着,“如只是为了挟持与掌掴在下……大小姐大可以让这位青公子动手,又何必屈尊纡贵,亲自出这个手、与在下肌肤接触?”

卫长嬴听到末了一句,脸色微微一沉,正要说什么,新咏却还没完,紧接着道,“大小姐之所以亲自动手,自然是做好了一会万一要收场,大小姐可以用女子的身份避重就轻罢了!毕竟若是青公子出手的话,他既是男子又是侍卫的身份,若在下坚持要为难他……即使大小姐不愿意,恐怕青公子为了大小姐,也会束手就缚的。可见大小姐虽然口口声声怀疑在下居心不良、是敌非友,实际上也不敢断定。只是大小姐身份尊贵,这次却被在下派人勉强请来,且对在下目的一无所知……不甘心谈话时落入下风,这才用这样的办法,既是试探,也是试图占据主动!”

“说起来在下虽然将大小姐的盘算看得清楚,然而还真放不下脸来与大小姐计较方才吃的亏……倘若刚才动手的是青公子么,在下可未必肯就这么认了。”

“常山公有如此晚辈,真是大福。”新咏似乎有些失笑,摇着头,一直说到此处,才住了口。

卫长嬴思索片刻,忽尔冷笑:“你将我进门以来的举止,一一解释,又故意提到我方才扼住你咽喉时,与你肌肤接触!用意无非就是乱我心神,接下来不能全心全意的推敲你的话罢了!按说如今我只有堂兄为伴,这谷外更有阵法掩饰,没有这叫虎奴的少年带着,我们甚至无法出谷!若是杀了你,我们必然也不能活,所以在这谷内,真正占上风的,还不是你?可见你也无信心在接下来说服我,才要用这样的方法,增加胜算!你心中已然摇动,可见事不可为,又何必勉强?”

新咏闻言,大笑:“大小姐此言,又何尝不是在试图乱在下心神?”他笑容忽的一收,冷冷的道,“很好!常山公有你与卫长风这一双嫡孙,看来瑞羽堂未来还是很有可能会继续留在你们这一支的。既然如此,那我倒是可以考虑,继续与常山公联络下去!”

卫长嬴与卫青闻之色变,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阁下……阁下究竟是什么人?望族之中从未听闻过有新姓大族,事到如今,阁下还要效仿小竹山下戏弄舍弟,以庶族自居么?”

她盯着眼前衣白如雪之人,“敢问——阁下是谁家子弟?!”

新咏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片刻后才一字字道:“我、姓、卫!”

第六十三章 内情如麻

更新时间:2013-08-31

见卫长嬴与卫青愕然,卫新咏讥诮一笑,道:“知本堂嫡支庶子卫新咏……论起来,大小姐你该叫我一声族叔才是!”

“你是……景城侯之子侄?”卫长嬴目光一凝。

卫新咏淡淡的道:“不错,先父单讳一个积字,正是卫崎同父异母的庶弟!”

卫长嬴与卫青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狐疑之色。

知本堂对瑞羽堂主支地位的觊觎、景城侯卫崎对卫焕阀主与上柱国之位的觊觎……虽然明面上没人宣扬,但作为卫焕寄予厚望的族中晚辈和嫡亲孙女,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按说这卫新咏既然是知本堂之人,还是卫崎的侄子,多半和这次的刺客脱不开关系、之前所谓没有恶意与问心无愧也十分荒谬了。

可卫新咏口口声声直呼卫崎之名,对这位景城侯毫无尊重,却实在不像是知本堂的子弟?

就听卫新咏继续道:“我与卫崎父子有大仇,是以十年前就自愿为间,刺探知本堂秘事,报与常山公知晓。作为酬谢,常山公暗中资助我以重金,我才得以度日与求学——这件交易本来一直很是稳妥,然而这两年凤州暗流汹涌,常山公又年事已高,我很怀疑接下来是继续与常山公联络,还是另寻他人……正好我已决定离开帝都,就亲自过来看看。如今见你们姐弟尚可,那么这份合作,倒是可以接续下去。”

卫长嬴很不喜欢他这样居高临下的口吻,便冷冷的道:“事情是否如此,未曾见到祖父,单凭你只字片语,还不好说。你说你与卫崎父子有大仇,却不知道是什么仇恨,令你不惜背叛整个知本堂?按说卫崎乃是嫡子,如今又接掌了知本堂,何必与你一个晚辈计较?”

这话问出之后,一直平静的卫新咏足足半晌都没有说话,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用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着卫长嬴,道:“我不想听人提到这个问题,你最好再也莫要问……当年我寻上你祖父时,还没有虎奴这么大。饶是如此,常山公也没能把我笼络成下属,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你认为你会比十年前的常山公更精明厉害?你我头次商谈,互有试探是常事,只是逾越了彼此的底线恐怕就是有害无利、也是愚蠢了!”

他突如其来的强硬让室中气氛一僵,虎奴眼中流露出幸灾乐祸之色,卫青却皱着眉急速思索着要如何圆场——然而卫长嬴立刻冷笑出声,傲然道:“我是没有祖父的精明厉害!只不过你莫忘记,方才你也说了,这方寸室中,你们主仆二人手无缚鸡之力,生死由我!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两人谁也不肯让谁,针锋相对的瞪视片刻,到底还是卫新咏先收回目光,摇着头,道:“所以我要让卫长风来,被当成未来阀主栽培的卫长风明白何时该见好就收!而你这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却只惦记着不落下风!”

显然卫长嬴方才的问题踩到了他的痛处,卫新咏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极为冰冷,他不等卫长嬴反驳这番话,便立刻道,“我不想与你多说什么,以下的话是要你转告常山公的,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好了!”

“刺杀你们姐弟的人是刘家借口送嗣子到凤州时带过来的,一直潜伏于凤州左近!之所以这次能够伏击到你们,是因为之前到瑞羽堂去赴宴过的刘希寻被敬平公世子妇问出了他们离开凤州的辰光!”

“明面上来看,这次你们这一支吃了大亏,实际上你与卫长风既然平安无事,却可以说是占了个便宜——估计常山公如今已经借口此事大肆清查没有及时赶到的‘碧梧’,往后瑞羽堂的这支精锐,就可以真正的掌握在常山公手里……”

卫长嬴顾不得和他计较之前的话,愕然道:“等一等!‘碧梧’乃我卫家暗卫,如何是不真正的掌握在祖父手里?!”

卫新咏冷冷的扫了她一眼,讥诮的道:“你自己是大房嫡出长女,莫非就忘记了常山公可是非嫡非长!当年老敬平公将阀主之位传给了常山公,照理来说‘碧梧’也该由阀主执掌。但老敬平公夫人担心常山公不知足的进一步谋取敬平公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故而劝说着你那曾祖父没有把‘碧梧’交给常山公,却交给了如今的敬平公——常山公要动用‘碧梧’,每次都必须先禀告过了敬平公,由敬平公下令!虽然敬平公好清谈,不喜这些俗物,每次常山公提出,他连前因后果都不问就答应……然而你那堂伯、敬平公世子长成后,便将这些都接了去!”

他冷笑着问,“你与卫长风在瑞羽堂中身份何等尊贵?为何你们身边却鲜见‘碧梧’的人?这是因为常山公多年努力,虽然得到了部分‘碧梧’中人的效忠,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又怕强行夺取‘碧梧’会激起敬平公世子孤注一掷,是以连卫长风身边,也不过只有普通的侍卫罢了!这也是卫长风年已十五,常山公却还不让他往帝都就官的缘故——‘碧梧’不能直接动用不说,甚至还不能信任!何况常山公膝下只此一个嫡孙,怎么敢拿他冒险?”

“数月之前常山公亲往凤歧山剿匪……哦,残匪就是门外那几个人还有救下过你们的那些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卫新咏嘿然道,“这支匪徒是我为常山公做了十年事的酬谢,而这一次剿匪……常山公临行之前硬是从敬平公世子手中要出了‘碧梧’中最精锐也是最忠诚于敬平公世子的一支人,差不多全部战死在了凤歧山!单是外头那几人就亲手斩杀了十几名在睡梦中被自己人捆起来的‘碧梧’!州北大捷又死了一批……若这些人都在常山公手里,刘家那些费尽心机弄过来的刺客哪里这样容易将你们杀得溃不成军?!”

“当然,这次你们遇刺,与常山公两次对‘碧梧’下暗手也是大有关系。毕竟常山公论辈份论手腕都在敬平公世子之上,再叫常山公来这么几次,迟早‘碧梧’会脱离敬平公世子的控制!这次敬平公世子也是被常山公逼急了——”

卫长嬴脸色铁青,几乎站了起来,道:“你的意思,这次刺杀,是……是我那堂伯与刘家勾结动的手?”

“也许还有皇后娘娘在里头?”卫新咏用嘲弄的语气道,“横竖想常山公倒台的人多得紧,比如说知本堂这一回也不是没有准备插上一脚。”

卫长嬴蹙紧了眉,道:“知本堂做了什么?”

卫新咏淡淡的道:“应该说是准备做什么……你们姐弟都无事,尤其是卫长风平安脱险而去,知本堂当然是什么都不做了。”

“……”卫长嬴低头思索片刻,却明白了,“莫非与我二叔有关?”

——刺客是刘家弄过来的,动手的时机是从刘希寻处套过去的。敬平公府也不能确定卫长嬴会缠着宋老夫人答应让她去郊外送行,所以这次刺杀的目标就是卫长风。

敬平公世子卫郑雅——卫长嬴、卫长风、卫高川都要叫堂伯的人,他这样处心积虑的谋害嫡亲堂侄,目的除了阀主之位还能是什么?

可卫焕虽然被宋老夫人一再劝说,决定栽培卫长风接手瑞羽堂,然而卫长风若出了事,卫焕伤心难过归伤心难过,他膝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子嗣,怎么也不会去便宜了侄子的。只是除了卫长风外,最有可能接任阀主的毫无疑问是卫盛仪。

……宋老夫人提防这个庶子不是什么秘密,几个月前,为了卫长嬴被苏夫人敲打的事儿,就大动肝火的召了卫长岁回来做人质。

假如卫长风身死,卫家追查真凶时,却发现与卫盛仪有关系,即使只是一点点关系,宋老夫人岂能放过这个庶子?!

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外人挑拨,但本身就觉得卫盛仪会对卫长风不利的宋老夫人,在痛失唯一的嫡孙的情况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可卫焕没了寄予厚望的嫡孙卫长风,那是一定要护好了最能干的次子卫盛仪的……

这样卫焕一支不攻自乱,这才是卫郑雅接掌瑞羽堂、夺回阀主之位的机会!

答案很明显,卫新咏甚至懒得确认,继续道:“还有一个消息恐怕常山公已经知道了:刺客的尸体中有戎人。我听说之前刘家送嗣子到凤州,给你那堂姐抚养时,一并带了一批奴仆道是刘季照在东胡的下仆,这次一起送过来服侍刘季照遗孀与那过继来的嗣子……但紧接着敬平公府就借口府中没有多余的空屋,把人都打发到了庄子上,你回去之后不妨打听一下那些庄子上到底有没有那些人的踪迹!你们姐弟在凤州城外遇袭,不把责任推到戎人头上,海内没有哪家愿意或者说能够承担这样的大仇的。”

“前不久不是才有圣旨褒奖了州北大捷?据说还斩了一名有些来历的戎将,现在戎人潜到凤州附近报复,正是理所当然之事。”卫新咏淡淡的道,“当年你那堂姐孀居后归回娘家,原就是要守寡,却没有把丈夫的下仆带回来,也没有立刻过继嗣子,恐怕就是在这里留了一道伏笔。毕竟罪名可以推给戎人,但戎人太少的话也不足为信……太多戎人渡怒川入凤州,先不说事后刘家会不会被追究守边不力的责任,戎人形貌异于我大魏人士,一人多必然容易被察觉。所以只有藏身于东胡刘氏的队伍里,借用刘家的势力,才能够达到掩人耳目、使常山公不能事先察觉到的效果!”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若非此次出事,我也想不到那些所谓的下仆极有可能有为数不少的戎人在其中!”

卫长嬴凝神片刻,方道:“我有一事不明。若说知本堂谋害长风,是为了上柱国之位,堂伯为了阀主之位……那刘家呢?固然两位堂伯母都是刘家女,然而刘家现下又不是没有女儿了,长风至今未曾议亲,他们为何不能嫁女与长风,也省得麻烦?到底堂伯与知本堂联手,必然会将上柱国之位许出去!到那时候瑞羽堂纵然落到堂伯手里,又怎能比得上如今?”

卫新咏淡淡的道:“我没必要一定要替你解释,不过念你今日有代弟赴约的勇气……提点你一句也无妨:不只是你那表姐不想嫁进东宫,皇后如今也不太需要宋家嫡女了!”

卫长嬴一惊,下意识的问:“你的意思是,皇后现在更想要刘家女?这次翊卫经过凤州,邓宗麒……皇后是故意的?!”

“这些与我无关。”卫新咏冷漠的道,“我也不想替你费心去解惑——总而言之,你把这番话带给常山公,告诉他这次救了你们姐弟、以及这番话,我要与他换一批钱粮,还有一个人!”

卫长嬴一蹙眉,道:“你要换谁?”

钱粮她不在乎,凤州是上州,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州库之中很是充足。虽然州北不时受到戎人侵袭,但于全州影响不是很大。何况以卫家的底蕴,即使州库无粮,卫家本身一直都储着足够十数年之用的粮米的。

——如此之多的钱粮储存,并非只有卫家,如今天下不太平,即使升斗小民,能够有余钱,也想着多存些备用的。像卫家这样经历了不只一个朝代的望族,一察觉到风吹草动,便会为全族预备好退路,不然也不会一直兴旺下来。

所以卫长嬴敏锐的察觉到,卫新咏索取的报酬中,最重要的还是他说的那个人。

她的感觉果然没错,卫新咏淡淡的道:“莫彬蔚!”

“这不可能!”卫长嬴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此人早已被长风招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然而卫新咏只是莫测一笑:“你说了不能算,何不回去问问常山公?”

第六十四章 难堪的返回

更新时间:2013-09-01

卫新咏的交代已经完毕,他和卫长嬴的商谈从开始就不和睦,如今两边都没有继续寒暄的意思,卫新咏就单刀直入的道:“我让虎奴送你们出去……此行的安全不必担心,必能让你们平安回到州城之内。只是回到州城后,卫青且不说,你的前程,可就难说了。”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露出嘲讽之色,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咽喉。

卫长嬴知道他的意思,未必是恰好此刻咽喉疼痛,而是提醒自己方才亲自出手制住他,单这一点,就违反了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她如今又岂只是触碰了家人与丈夫之外的男子?

自从在林中被刺客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卫新咏收拢的凤歧山残匪杀出,为他们解围后却提出要卫长风跟随他们走一趟——最多只能带一名随从。

而卫长风为了姐姐能够脱身,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个条件。然而他究竟年少,又和卫长嬴一样认为此行凶多吉少,心情激荡之下面对卫长嬴提出的到旁边单独说几句话的要求一口答应……

从在树后打晕弟弟,与他对换外袍,借着当时下着雨,他们都戴着临时编织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加上林密光暗、卫长风尚未长成、卫长嬴在女子中又身量高挑,姐弟两个身高仿佛,冒充卫长风带着卫青赴约起,卫长嬴就知道,自己的闺誉定然完了。

假如她死了,以卫家的门第,还能搏个为弟牺牲的烈女美名……假如她活着,没出阁的千金小姐,只有一个隔着房的堂兄、差不多可以叫成族兄的卫青陪伴,却进了一堆匪盗的窝里,还与三名男子处于室中良久……

不管是哪一点,传了出去,她的名声也将狼狈不堪。甚至连卫家都会受到牵累……所以从大局来看其实她最好还是死了。

虽然说如今知道这样的牺牲其实是多余的,可卫长嬴还是不后悔代替了弟弟。

无论如何卫长风不能有危险,这不仅仅是出于同胞姐弟之情,也不仅仅是为了大房考虑,更是为了整个卫焕一支考虑——卫长嬴受父母生养大恩,自幼被祖父祖母视同掌上明珠,卫焕这一支的兴衰,她自不能坐视!

就如同宋夫人瞒着宋老夫人帮宋家一样……她终究是瑞羽堂的嫡血。

现在卫新咏提醒她回家之后的处境——几个月后就要出阁的卫家大小姐,偏偏在送表哥、表姐回帝都后遇见刺客,在林中代弟弟与一群男子离去……这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明不白的事儿?

虽然江铮与卫长风都有分寸,决计不会把卫长嬴代替卫长风赴一个莫名之约的事情传扬出去。但当时卫新咏的手下救场时,也没有能够将刺客全部诛杀干净,他们被追上的地方林子太密,到底有刺客见势不妙,借助密林逃走了……

瑞羽堂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凤州四门还能不被盯紧了?包括这片林子也一样。

卫长风与江铮的返回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当然卫长风穿着卫长嬴的外袍……可还有敬平公府!

卫长娴守寡已经两年,这次的刺杀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伏笔,最终却是功亏一篑,还是让卫长风逃出生天,甚至还给了卫焕彻底掌握“碧梧”的机会!敬平公世子功败垂成,大势无望,难道就会甘心放过卫长嬴?

想也知道,卫郑雅谋害卫长风无果,能逼死卫焕唯一的嫡孙女、破坏卫沈联姻,总归是出了口气!

他也不必怎么费心思,只需要将卫长嬴代弟赴约的消息传扬出去——有心人无心人的推动与散布之下,卫家大小姐在密林中跟着一群男子走了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回了去……没有香消玉陨也不是被什么人强行送回去,而是自己回了家——卫家怎么会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小姐?

哪怕她回去之后立刻自尽,恐怕也会有顽固激烈的人认为脏了卫家的门槛罢?

卫青也想到了卫长嬴代替卫长风后的下场,只是他和卫长嬴一样,认为这种毫无来由、不肯吐露底细的约,十有八.九不可靠。虽然说那些人从刺客手里救了他们,但人心诡诈,万一把卫长风要走了,扣为人质,那瑞羽堂又该如何?

他亲自陪卫长嬴过来,除了之前那些人答应“卫长风”可以带上一人随行外,也存着这次保护不力,愿意陪卫长嬴战死林中的想法。

在到这山谷来的路上,两人都做好了一去不还的准备。可谁能想到卫新咏却与常山公有旧?而且他还有很多需要常山公支持的地方,即使不喜欢卫长嬴,却也没打算伤害他们。

这样他们安全了,可卫长嬴要怎么办呢?

听着卫新咏恶意的提醒,卫青不禁握紧了刀,不想卫长嬴反应极快,几乎是在卫新咏话音才落的时候,就同样语带讥讽、轻描淡写的道:“我和你不一样,知本堂本来就是分支,气魄岂能与主支的瑞羽堂比?更不要说你父亲是庶子,业已去世!我乃瑞羽堂本宗嫡出之女,自幼得长辈万分珍爱!即使身败名裂,进不了沈家的门……长辈也决计不会不管我,必从他处为我谋划一生的。再怎么沦落也落不到你这样孤家寡人需要出卖知本堂来换取生存的地步,所以你的幸灾乐祸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刀还得又快又狠,卫新咏脸色几乎是立刻阴沉了下去!

……名义上应该属于同族叔侄的两人再次针锋相对的互瞪片刻,卫新咏冷笑起身,拂袖道:“说得很好,只是事到临头,你大约才会知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的可怕!”

话不投机,正事又完了,自是一拍两散。

凤州城,瑞羽堂。

因着卫长风与卫长嬴先后平安归来,弥漫合府的紧张肃穆气氛大为缓和。

然而……

也只是缓和罢了。

堂堂卫氏阀主的孙辈,竟在州城外二十里处遇袭……侍卫死伤殆尽不说,连庶孙卫高川也身中两箭!虽然卫高川命大,坠马之后被马腹压住,倒是把他藏了起来,又赶上了江铮出手,引开刺客,坚持到援兵的赶来,不曾身死,却也伤得不轻。

最重要的是嫡孙与嫡孙女全部被迫入官道旁的密林深处,几经波折才分别侥幸逃出生天!

卫焕再怎么韬光养晦,也不可能不追究到底的!

所以卫长嬴归来时,卫焕根本不在瑞羽堂,却在敬平公府……忙着就“碧梧”懈怠职守讨个公道。

坐镇府内的宋老夫人,流着泪打量着衣裳脏污、满身狼狈的孙女,一直到纪大夫第五次说明卫长嬴除了几处树枝擦伤外,完好无损,这才松开一见到卫长嬴就紧紧握住的手,低声道:“既如此,那都先下去罢。”

“是。”瑞羽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众人都格外有眼色,乖巧的答了,除了陈如瓶与卫青外,全部轻手轻脚的退下。

宋老夫人这才看向进门以来就跪在堂下的卫青:“你也辛苦了。”

卫青小心翼翼道:“属下……”

“名义上你是长风的侍卫,实际上也是卫家人,说起来你的曾祖父,我也要尊一声三叔。私下里不必以下属自居了,总归都是卫氏子弟!”宋老夫人神情憔悴,语气却还平静,淡淡的道,“据说这次遇袭,你反应仅在江铮之下!而且奋不顾身的欲为长风、长嬴断后……又陪长风赴了约,立下大功,自不能亏待了你!”

卫青听到老夫人说是“陪长风赴了约”,心下会意,道:“谷中之晤全亏五公子机敏,应答得体,这才全身而退,青不敢居功。”

宋老夫人微微点头,强打精神,勉励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家休养。等卫青走了,宋老夫人转向卫长嬴,轻轻一叹,道:“天可怜见,你这孩子平安归来……你……”老夫人顿了一下,才道,“你先回衔霜庭沐浴更衣,嗯,如今长风住在那里,就说你回来之后想先探望姐姐,去和他把衣袍换回来……其他事儿,等你休息好了再说罢。”

卫长嬴不愿意被卫新咏嘲笑,故而卫新咏提起她返回凤州之后将面临的困境时,毫不犹豫的反驳了回去,只是真正一路回来,她亦是十分忐忑。如今听宋老夫人说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微微一愣,眼中就有些湿润……

显然长辈们也是考虑到了万一她还能活着,回到凤州之后的名声,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如今卫长风住在衔霜庭、宋老夫人夸奖卫青陪“卫长风”赴约有功,无非就是混淆姐弟返回家中的顺序,把卫长嬴代弟赴约的真相隐瞒过去!

她去那山谷里见卫新咏,虽然有所争执,但来去也算太平,仍旧是清白无瑕。只是按照名门望族苛刻的贞节标准,似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小姐,平常出门,都要留意着不肯让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容貌,更不要说私下与那许多男子走了一遭了……

这事儿传了出去,沈家不主动悔婚,卫家也要不能继续把卫长嬴嫁过去了。

而卫长嬴自己,最体面的下场就是去家庙之类的地方出家,就此寂寂一世。纵然长辈怜惜,使旁人代她,让她偷偷的另嫁,但也不可能再用卫大小姐的名义,必然是顶着旁的名头,也不可能与家中明着来往。

但现在卫焕和宋老夫人做好了孙女活着回来的准备,先叫孙儿冒充孙女在孙女的院子里住着“静养”,如今孙女回来,借着去探望的名义,正好换过来——这样说辞能够对上,总是可以避免卫长嬴被族中要求送到家庙了此残生的命运了!

宋老夫人察觉到孙女的激动,抿了抿嘴,意有所指的道:“你回了家,凡事自有长辈操心,好孩子,你放心的去罢……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

对于祖父祖母的手段,卫长嬴自是信任,她长长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眼祖母:“是!”

宋老夫人早有准备,让陈如瓶送卫长嬴回衔霜庭,一路上,回廊庭院,空无一人。不问可知是老夫人提前打发走了,虽然这么做叫人生疑,然而没凭没据的,卫家小姐的闺誉可不是那么好污蔑的。

回到衔霜庭,但见这座平常热闹的小院此刻门户紧闭,安安静静,在墙外就嗅到了明显的药味。

卫长嬴不禁微微皱了下眉,心想:“这不像是安神汤,难道长风后来又受伤了?只是那时候我是目送江伯带着他先行离开的,那会距离州城已经不远了。以江伯的手段,按说不至于让长风受伤才对……或者是为了‘静养’的名头,才故意弄出这样的药味来吗?”

她走神的光景,陈如瓶已经扣开了门。院门打开,露面的少女虽然作使女装扮,可面容却陌生得紧,不是衔霜庭本来的人,甚至也不是流华院的人,卫长嬴不由一愣。

第六十五章 探望

更新时间:2013-09-01

卫长嬴正疑惑于这陌生的使女打哪里来的,就见陈如瓶已经夹脚走了进去,忙也跟上。三人默不作声的走到廊上,陈如瓶才转头问那使女:“五公子回来了,闻说大小姐这两日睡不安稳,所以先过来看看……夫人还在里面吗?”

“婢子贺五公子平安归来!”那使女先向卫长嬴一礼,复道,“夫人方才乏着,大小姐命人先送夫人回去了。”

“如此也好。”陈如瓶似乎也不愿意撞见宋夫人,闻言神色一松。

卫长嬴虽然疑惑于自己院子里多出了不认识的使女,但更惦记着弟弟,见陈如瓶问完了话,就先向内室走去。

推开门,就见西窗下,卫长风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袍服。许是才沐浴过,长发散在榻上,虽然是披头散发,但他却是正襟危坐于榻几之后,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的一本典籍。

室中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空荡荡的院宇,全然不似从前一天到晚都能传到墙外的欢声笑语……绿衣和绿墀许是死在林中了,绿房和绿鬓,还有四个朱字辈的小使女,以及乳母贺氏……

卫长嬴看着只有弟弟的内室,有片刻的茫然,这时候卫长风正好翻页,听到门开,下意识的投来一瞥——顿时全身一震,竟一把将几案都推翻了,失声叫道:“大姐!”

“大小姐与五公子先不忙叙话!”紧接着跟进内室的陈如瓶沉声打断了姐弟两个试图询问近况的话,急急道,“婢子已让琴歌去预备浴房……五公子快快与大小姐换了衣袍,敬平公世子妇过会怕就要来了!”

卫长嬴怔道:“她过来做什么?”原本她虽然不喜欢卫长娴,但对小刘氏这堂伯母倒没什么看法,也算尊敬。可从卫新咏那儿知道了这次遇袭根本就是小刘氏从族侄那里套了话……也许根本不必套话,既然这回的事情顾皇后也有份——邓贵妃吩咐了嫡亲侄儿邓宗麒,顾皇后许了刘家太子妃之位,那么刘希寻也非常值得怀疑了。

现在听说小刘氏来,卫长嬴也叫不出堂伯母来。

卫长风和陈如瓶的脸色一样不欢迎小刘氏,陈如瓶冷笑着道:“自五公子先回来后,敬平公府差不多每日都要派人过来探望一回!来的还都是敬平公世子妇或二小姐这些女眷,老夫人令人成日在这院子里熬着药,借口大小姐病情沉重,需要完全静养才堵住了她们到榻边探望的要求。但敬平公府碰了一次壁,又想到介绍大夫过来……好在如今大小姐回来了,今日便见一见敬平公世子妇,好叫她们死了心!”

敬平公府这样不甘心颗粒无收,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卫长嬴这儿捅卫焕和宋老夫人一刀了。事情紧急,卫长嬴姐弟自是无暇分说经过,卫长嬴立刻到屏风后去解下外袍。

陈如瓶跟到屏风后服侍,她替卫长嬴解衣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着,惹来卫长嬴疑惑一瞥——因着如今才是初秋,卫长嬴所穿的衣物并不多,很快就脱下外袍递给陈如瓶,示意她拿出去给卫长风……只是陈如瓶却没走,她抱着袍子,沙哑着嗓子道:“大小姐这边的簪子歪了,许是被斗笠碰的,还是先摘下来罢,免得一会掉下来摔着!”

卫长嬴不疑有她,抬手摸上鬓间——她手一抬,中衣的袖子自然滑下,露出赛雪欺霜的一截小臂,臂上,一点嫣红的守宫砂,鲜艳欲滴。

看到这一幕,陈如瓶不动声色的长出了口气!

卫长嬴代替弟弟跟着一群陌生男人走了又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仅仅外人会恶意的揣测,自己家里人又何尝不担忧。尽管之前在老夫人跟前卫长嬴神色还算平静,可……可这么大的事儿不确认一下又怎么能放心?

只是若卫长嬴当真……再委婉的询问,岂非再次往她心上捅刀子?即使卫长嬴仍是完璧,才经历生死、又是为了保护弟弟,好容易归来听了这样的询问恐怕也会敏感的认为家里人是在嫌弃自己。好在,卫长嬴虽然不像寻常大家闺秀那么文静,但大家女子都会点的守宫砂,她却是一样点上的。

陈如瓶略施小计便完成了宋老夫人交代的任务,而且还是宋老夫人恨不得拿命去换的结果,心头一块巨石落下,出门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她匆匆把卫长风打扮成风尘仆仆归来的模样,叮嘱了几句话,让他先回流华院,又叫了之前卫长嬴看着眼生的使女琴歌过来,让她好生服侍卫长嬴沐浴,三步并作了两步,赶回上房去向宋老夫人报好消息。

卫长嬴没有察觉到陈如瓶陪自己回衔霜庭最主要的目的,倒是更注意到进了浴房后所看到的使女竟然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之前在前头遇见琴歌,因为忙着看卫长风也没细问,此刻就蹙眉道:“你们是谁?这儿原本的人呢?”

琴歌上前一礼,道:“之前大小姐需要静养,院子里人太多,老夫人就打发了一些。让婢子们来伺候大小姐,婢子琴歌,她们是艳歌、角歌、含歌。”

另外三名使女一起施礼:“见过大小姐!”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心想可能是朱阑这些小使女太过活泼,怕她们守不住话,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只是绿房和绿鬓还算稳重,怎么也被赶走了?难道是她们不够可靠?

而且,贺氏呢?

她便问:“我的乳母也被打发了吗?”

琴歌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贺姑姑当然还在,只是姑姑日夜为大小姐担心,昨儿个发了热,老夫人担心过了病气,就吩咐先送到外院去了。”

卫长嬴蹙眉:“发热?”

“大小姐莫要担心,虽然贺姑姑被送到外院去了,但老夫人是遣了大夫看过的,道是养上两天就成了。”琴歌忙道,“好了一定定然还是会来服侍大小姐的。”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她也乏了,一会还要应付小刘氏,便不再多话,点一点头,就解衣踏入浴池。

沐浴之后,琴歌与艳歌上来服侍她更衣,到底是新换的人,不像绿房四人那样熟悉卫长嬴的喜好,颇费了番功夫才让她满意。

出了浴房,回到内室,卫长嬴见小刘氏还没来,就歪在榻上假寐片刻,让角歌、含歌拿帕子替自己绞干长发。

她原本是决定假寐的,只是这两日真的是累极了,才躺下来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长嬴被人摇醒,迷迷糊糊的询问缘故,就听琴歌凑在耳畔,小声道:“大小姐,敬平公世子妇与大少夫人来了。”

“嗯?”卫长嬴茫然片刻,猛的回了神,一把抓住琴歌的手,道,“人到哪了?”

“方才老夫人那儿的小厮跑着过来的,说才拜会过老夫人,正在过来的路上。”琴歌见卫长嬴就要坐起,忙又按住她,轻笑着道,“今日五公子回来探望了大小姐,大小姐可算恢复了许多……只是之前一直都病着呢,这会子哪里就能起榻?敬平公世子妇与大少夫人都是宽容心慈的人,必不会与大小姐计较的。”

被她提醒,睡得糊里糊涂的卫长嬴才想起来自己这会根本没必要梳洗好了迎出去,便又放心的躺下,道:“我这会子也正有点起不来,倒是正好。”

琴歌抿嘴一笑:“大小姐说的是。”

这边做好了预备,又等了一刻,就见陈如瓶陪着小刘氏、苏氏进了来,闻到药味,在院子里就叹息着询问起情况,守在外头的是角歌,隔着半开的窗,只听角歌柔声回答:“……今日五公子平安而回,闻说大小姐起不了榻,特意先过来看了,大小姐看到五公子,倒是好了很多。这会子有些精神力气了。”

……小刘氏和苏氏明显的一噎,倒是陈如瓶畅快的笑出了声,接话道:“老夫人方才还在与世子妇说,大小姐病倒,全是担心五公子的缘故,今儿个五公子太太平平的回了来,若是大小姐也能康复,那今儿个咱们府里可就是双喜临门了!不想还真是这样——今儿个世子妇与大少夫人不过来,老夫人也正要打发人去敬平公府报喜呢!世子妇说今儿个是不是个好日子?”

小刘氏似乎一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勉强一笑:“陈嬷嬷说的是。”

她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不死心,跟着又道,“这孩子既然好了,却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进去看一看?若她睡着,咱们摘了环佩进去……”

卫长嬴在里头听到这里,就对跟前的琴歌使个眼色,琴歌会意,走出去道:“大小姐醒着,听到世子妇与大少夫人来了,让婢子出来请两位进去呢!”又道,“陈嬷嬷也请进。”

片刻后,小刘氏、苏氏与陈如瓶俱挂着一丝笑意进了内室,看到只穿好了中衣,披着外袍、散着长发,似乎娇慵无力的靠在隐囊上的卫长嬴,小刘氏目光慈爱,柔声道:“长嬴能起了?这会觉着怎么样?”

卫长嬴疲惫之后没有睡好,嗓子正好有点哑,也有些中气不足,此刻就细声说道:“方才见到长风,我也就放了心,这会就觉得好多了。只是还是没什么力气,听见伯母与大嫂子进了院子,偏又没力气喊,只能让琴歌出去请……”

“你这孩子,咱们是来探你的,迟早会进来。”小刘氏忙道,“若是叫你心急了静养不好,那反而是咱们的不是了。”

陈如瓶在旁笑着道:“大小姐这几日昏睡着怕是不知道,世子妇与大少夫人对大小姐真是关心极了,差不多日日都要来探望一番呢!”这话说的状似情真意切,却带着不难察觉的揶揄。

“原来如此!”卫长嬴早有准备,立刻感激万分的看着小刘氏、苏氏,“都是长嬴不好,担心着五弟,竟至于病倒在榻,叫伯母与大嫂子操心了!”

小刘氏目光闪动,叹道:“我们哪儿算得上操心?要说操心还是你们的母亲!”她似乎不经意的道,“听说方才她才从你这里走?这几日的咳嗽也不知道好些了不曾?”

卫长嬴正要说话,陈如瓶脸色一变,立刻抢道:“世子妇记差了,大夫人就是头有些痛,却不是咳嗽。”

“……”卫长嬴心头一凛,暗骂小刘氏阴险之余,也庆幸于陈如瓶在场,却见小刘氏试探失败,微蹙了下眉尖,苏氏忙笑着圆场:“母亲这几日挂心着长嬴,却是记差了。”

“年岁长了就是记性不好,倒叫你们笑话了。”小刘氏恢复了常色,温和的自嘲着。

接下来两边又寒暄了一阵,卫长嬴因为小刘氏提起宋夫人,心头挂念,不耐烦敷衍太久,觉得差不多了就借口乏了——陈如瓶当然是帮着赶人。

等把小刘氏与苏氏打发走,卫长嬴脸色沉了下来,问琴歌:“母亲头疼的厉害么?”

琴歌不敢隐瞒:“夫人就是担心大小姐,所以急火攻心,才头疼的。这两日都睡不着,纪大夫开了安神汤,喝了才能小睡片刻……想来知道大小姐回来后,一定很快就能好的。”

卫长嬴深知母亲有多么疼爱自己和弟弟,这次姐弟两个双双遇险,在密林之中忐忑求生,固然艰难,可宋夫人人在安全的瑞羽堂,恐怕是无一时能够安稳。听琴歌这么说了,叹了口气,道:“你着个人过去,不要打扰母亲小睡,等母亲醒了,立刻禀告我平安无事。”

琴歌虽然知道宋老夫人一定早就打发人去告诉施嬷嬷了,但还是答应了一声,出去叫了艳歌跑腿。

第六十六章 帝都变

更新时间:2013-09-01

艳歌这一去,回来时却把眼中满是血丝的宋夫人带了来。看到母亲憔悴不堪的脸色,卫长嬴也变了脸,呵斥艳歌:“我只叫你去和施嬷嬷说一声,你怎的还敢惊动母亲?”

宋夫人勉强一笑,摆手道:“不怪艳歌,我方才说是回去睡一会,却哪里睡得着?在艳歌之前你祖母打发人去说了你回来的事儿……但想着你沐浴过后怕也要休憩的,所以没过来打扰。这会见艳歌过去,问起来你醒了,我怎能不过来看看?”

卫长嬴闻言眼眶也是一红,哽咽道:“我没什么事,母亲放心罢。”

宋夫人已经从宋老夫人那里知道卫长嬴平安归来,臂上守宫砂仍存,再加上之前卫长风的假冒,这次的事情有八成可以遮过去了,此刻倒还能沉得住气,她爱怜无限的端详着女儿小睡之后又红润起来的脸庞,轻吁道:“上苍庇佑!我儿可算是回来了!”

不过她也就沉得住气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话音刚落,一向端庄矜持的宋夫人忽然起身,扑到榻上,紧紧的抱住卫长嬴!

卫长嬴一愣,感受到宋夫人几乎用着所有的力气抱着自己,激动之下指甲都差点掐进自己肉里去,心下没来由的一酸,亦反手抱住了宋夫人。室中之人俱有眼色,皆默不作声,任凭母女拥抱良久,宋夫人松开时满脸都已是泪水,将卫长嬴的中衣肩头都湿了一片,她一边拿帕子擦着,一边痴痴的看着女儿,想说什么却被哽咽声堵住了嗓子眼……

这时候施嬷嬷才劝说道:“大小姐与五公子现都已平安归来,可见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很该感谢上苍。如今大小姐精神未复,再陪夫人哭,恐怕更加伤神。”

见这话劝不住宋夫人的伤心,又提醒道,“那小刘氏今儿个还领着苏氏过来,可怜大小姐小睡之中硬被叫醒了敷衍她们……”

果然宋夫人闻言三下两下擦了脸,眼神怨毒道:“卫郑雅与小刘氏……不论父亲母亲怎么做,我今生今世,必与敬平公府不死不休!!”

“母亲。”卫长嬴知道宋夫人如今身子不好,不忍她再操心,何况这次伏击,虽然已经知道敬平公府是主谋之一,然而这种早有预谋的事情,“碧梧”又在卫郑雅手里,哪里那么好抓把柄?没有把柄,以敬平公府既嫡又长的身份,即使卫焕是阀主,无凭无据的在明面上也没办法。

要知道卫焕居阀主之位都年,为人精明、城府极深,膝下子嗣也算可以,尤其次子嫡孙都是有才干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卫郑雅还敢谋划着夺回阀主之位,又将“碧梧”牢牢把持在手,还博取了一个海内名士的名头,岂是徒有虚名之辈?

也许他一直落着下风,然而也不是那么好铲除好报复的!

这一次,卫焕即使人还在敬平公府,没有听到孙女先告诉宋老夫人的那番话语,可就算卫焕去敬平公府前已经知道了整个的来龙去脉,也不可能说破。他只能借口“碧梧”救助族中重要的嫡出子嗣不力,要求卫郑雅整肃“碧梧”,用这样的理由来抢夺“碧梧”之权、削弱卫郑雅。若是明着动手,天下人只怕都会议论卫焕贪心不足,身据阀主、上柱国、常山公之位,还打着嫡兄世袭罔替的敬平公爵位——反而会给卫郑雅、也是给知本堂机会。

是以卫长嬴抿了抿嘴,正色道:“母亲何必生气?先不说这次的事儿,咱们家上下都记着呢!来日方长,那边既是咱们骨肉又占据着嫡长的身份,没有把握,不可妄动,等有了机会,还怕咱们会把这回的事情忘记了吗?何况这次他们付出良多,却只杀了咱们一批下人,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我与长风好好的回了来,听说高川受了伤,但也没有性命之忧——别看小刘氏和苏氏日日过来‘探望’我,指不定她们在敬平公府里,被气得成日里赶走下人独自跳脚发泄也未可知!”

宋夫人被女儿说得扑哧一笑,满腔仇恨也随之淡却,柔声道:“好好好!你说什么为娘都依你……”又伸手抚着她的脸,既后怕也感慨,“亏得你们都没事儿!不然,我怎么和你们父亲交代?”

——卫长嬴平安完好的归来,让瑞羽堂上下心上的巨石落了地。

连宋老夫人也认为,接下来安抚好受了惊吓的三个孙辈……就是帮着卫焕算计“碧梧”、并策划着报复刘氏、知本堂、顾皇后这些了。

作为阀阅,对于勾心斗角最不陌生,嫡孙与嫡孙女都无事,卫焕和宋老夫人都有着足够的耐心去报仇。

如此大半个月过去,瑞羽堂上下都恢复了正常,凤州城中安安静静,丝毫没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出。

就在众人都快把遇袭这件事情暂且忘记时,一大块小心翼翼抬进后堂的泥坯,让宋老夫人盯着足足看了一刻,才铁青着脸问:“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送这泥坯进来的人是夫妇两个,卫郑雅、小刘氏。

年近五旬的卫郑雅,不愧为海内名士,风仪很是不凡。他面容与卫郑鸿甚是相似,气度雍容,通身书卷气息,闻言不疾不徐道:“回二婶,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长嬴几个孩子在凤州城外遇刺,实在叫人大吃一惊!亏得下仆忠心,舍生忘死,才护着他们平安归来。”

宋老夫人不耐烦的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孩子都吓得不轻,如今这话还是不要提了……你弄这泥坯来做什么?”

“侄儿想着此次三位侄儿侄女之所以平安归来,除了上苍庇佑外,便是下仆忠心,因此很该为几名忠心下仆记上一笔,不说立碑,略书小记,为其扬名,于咱们不过是小事,却可褒奖忠仆于千秋!”卫郑雅侃侃而谈,丝毫不受宋老夫人越皱越紧的眉头影响,道,“这等小事,侄儿想着不必太过劳烦二叔、二婶,是以便准备做好之后,再来禀告。然而……”

他指了指面前的泥坯——这块泥坯长约六尺、宽约四尺,上头还连着些许树根草皮之类,尚未完全枯干,枯干的,却是脚印。

至少三四双大小仿佛的脚印里,一双远比其他脚印纤细秀气的脚印,在宋老夫人眼里格外的分明——这也是宋老夫人看到之后,会铁青了脸的缘故。

只是宋老夫人决计不会承认的,便淡淡的道:“然而什么?”

“侄儿打算写一篇赋文,赞扬护送三个侄儿侄女归来的下仆,正好近来侄儿颇有空闲,所以就带着人进了一次林,看一看侄儿们在林中的遭遇,也好琢磨些新词新句。”似卫郑雅这样的名士,雕饰和琢磨新的词句是一件大事,讲究些的为了一个句子或一个字,跋山涉水去抓住那一现的灵光也不足为奇——他这样的解释放在哪里都合情合理,“然而顺着足迹追下去,找到了林中长嬴侄女与长风侄儿分开的地方,却发现……被江铮护送归来的,似乎不是长嬴侄女?”

宋老夫人冷冷的道:“这话倒是好笑,不是长嬴会是谁?难道是长风?那些林中义士,邀请的是长风——这男女有别,他们难道不长眼睛么!”卫长嬴和卫长风前后脚归来,而不是同时来归,自然要对外有个说辞。

他们是被知本堂的内奸卫新咏秘密在凤歧山中栽培的一支盗匪所救的真相当然不好透露,所以瑞羽堂对外的说辞便是卫长嬴与卫长风堪堪被刺客围住时,有一行庶民入林采药,听到动静后,将他们救了下来。

尔后卫长风与卫长嬴自要感谢那些林中义士,又抵不过对方好客,所以卫长风让姐姐先回转家中,自己到恩人那里拜访了一下,故此耽搁了两日才回来。

“二婶不知。”卫郑雅淡淡的笑了笑,道,“这块泥土挖掘出来的地方,乃是林中深处,枝叶茂盛,且都是常绿之木,是以光线十分昏暗不说,据说当日还下着雨?长风和长嬴回来时都带着斗笠的,可见未必没有代为赴约的可能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老夫人立刻翻脸,拍案大怒,“先回来的明明就是长嬴!那几日,你这世子妇与长媳、嫡女,不是轮着成日过来探望?有哪一次发现是长风,你说!”

卫郑雅对老夫人的震怒只是淡然一笑,却又道:“二婶不必动怒,侄儿是想,虽然这泥坯上的足印似乎有长嬴侄女的,但……也有可能是长风与那些救下他们的林中义士离开后,长嬴心下不舍,在原地追了几步的缘故。”

他一忽儿这么说一忽儿那么说,用意难测——宋老夫人一皱眉,并不接这个话,只道:“先回来的自是长嬴,我还没老糊涂到连孙女和孙儿都分不清的地步。说起来这三个孩子是在官道上被伏击,然后被迫逃进林中的,刺客也没拿全,你怎么这样冒险,还要跑进去?万一在里头遇见歹人,出了事儿,叫你妻女怎么办?快知天命的人了,还这样孟浪!雕琢新词就这么重要、非要进林子里去吗?”

卫郑雅忙谢过婶母关心,复道:“再说那些林中义士救了长嬴与长风,即使两个孩子一起随他们前去做客致谢,也没什么。好好的,长嬴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代长风去赴约呢?所以侄儿今日弄了这土坯来,自然不是怀疑侄女什么,却是另有个缘故。”

宋老夫人呷了口茶水,急速思索了下,才淡淡的道:“怎的了?”

“说起来还是咱们长媳昨日娘家来人送东西才听到的。”卫郑雅与小刘氏对望了一眼,小刘氏便叹了口气,柔声道:“二婶,是这么回事儿:昨儿个苏家来人给长媳送点东西,提到了最近帝都发生的一件事情,道是有凤州口音的人在帝都拦了……拦了司徒卫崎的仪仗!”

“司徒因为听说是凤州人,念着二叔的情份,特意下轿询问缘故。谁知那人却……却当街哭诉,道他本是凤州一无辜庶民,只因入林伐木时,不慎发现……长嬴为几个男子所劫持,便遭遇到了咱们家的追杀!”

小刘氏一脸担心,“最紧要的是,据说那人还绘出了长嬴的画像……却不知道是真是假?如今这事儿在帝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怕是……沈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所以咱们赶紧打发人将那儿的泥土挖了回来,免得被沈家人知道后生了不该有的疑心。”小刘氏体贴的道,“如今那儿还能发现的足印都已被挖走或毁坏,二婶但请放心,即使沈家人去原地看了,也决计不会发现不该发现的痕迹的……”

“哐啷”一声,宋老夫人手中茶碗被直接按翻在案上……

第六十七章 沈、刘、苏

更新时间:2013-09-02

卫郑雅与小刘氏亲自登门、还送了一块泥坯所要转达的事情并非虚言,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宋老夫人也接到了卫郑音派人昼夜兼程送来的信笺,信中用急切而恼怒的语气描绘了帝都这场拦轿喊冤的经过——

那所谓的凤州庶民在帝都最为繁华的朱雀长街上哭着喊着拦下了下朝时的司徒卫崎仪仗,引得无数闲人伫足观望。

重点是,当这庶民哭喊着让卫崎下轿后,卫崎身边的小厮道了一句卫崎的身份,意在让那庶民知道如何行礼。不想小厮只提了一个卫字,之前还拼死冲过侍卫要递状纸的凤州庶民却立刻脸色大变,支吾几句,竟是立刻收了状纸想溜走。

这样的反常谁不疑心?而且卫崎难得在街上露面,断然没有就这么让人说拦就拦说走就走的道理。于是长街上,众人好生欣赏到一场“庶民千里迢迢进京状告凤州卫氏、却不仔细撞在了同样是卫家之人的卫崎手里”的戏码。

……一向非常“尊敬”卫焕的卫崎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庶民的话,他没听完那庶民的话,就极为愤怒的痛斥对方胡说八道,竟敢如此污蔑重臣嫡孙女、甚至于要当街将那人打死!不想那庶民起初战战兢兢,被这么一吓,反而豁了出去,被卫崎下令按倒受杖时,竟是大声将自己在林中目睹卫长嬴名节有损的一幕、从而成为了瑞羽堂的追杀目标的经过仔仔细细的说来——甚至连几处树木草被的特征都描述过了!

与小刘氏说的不一样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这庶民不曾绘出卫长嬴的容貌,倒是他嘶喊着描述了几句卫长嬴的长相,“恰好”旁边有擅长丹青的伎人,照着他的描述,“随手”画了一张……就这么流传开来。

而这幅画画完没多久,那庶民也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喊叫得附近人人皆闻,继而理所当然的在街上被卫崎的侍卫活活的打死了。

卫崎还怒火滔天的表示,再让他听到这等污蔑重臣女眷的话语,便如此人!

……可想而知,外人一直都认为卫焕当年致仕时,推荐卫崎任司徒之职,对卫崎有知遇之恩。而卫崎这些年来对卫焕的慰问也是年节无断。

既然卫崎这样偏帮着卫焕,那么打死一个状告卫焕、而且还是污蔑卫焕地孙女名节的庶民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管这污蔑是真的还是假的,横竖,卫崎要报答卫焕,真的也是假的!

但若是假的,卫崎怎的查也不查就把人给打死了?这摆明了是维护卫焕——毕竟如这庶民先前懊悔想走所担忧的一样,卫崎……不但对卫焕十分感恩,他也是凤州卫氏子弟!于情于理都会不承认卫家之女名节有损的。

所以说,这事儿……怕是很有可能是真的。

在这样的推测下,当时场面固然被卫崎镇住,事后的议论却是轰然传开!谣言汹汹,几乎是未到晚间就传遍了帝都各个角落。而且越传越是离谱——甚至于那日傍晚之前,卫郑音的妯娌有好几个特意到她房里转一圈,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的就是打听这件事情。

本来别说卫长嬴臂上朱砂仍在,即使当真没有了,那也只会用卫家小姐重病之类的理由推掉婚约,决计不可能明说卫长嬴失贞之类的——这不仅仅是卫氏的体面,要知道卫长嬴和沈藏锋不仅仅是自幼定亲,三媒六证可是已经走得只剩亲迎这一道,论起来卫长嬴早就算是沈家人了!

也就是说,若卫长嬴为歹人所害,丢脸的是卫家与沈家。瑞羽堂这两年式微,沈家却不然。再说瑞羽堂再式微如今也是卫氏本宗嫡支,大家子的女眷受了侮辱,暗地里报复归报复,明面上那绝对是忌讳。

现在一出拦轿喊冤的闹剧不但让还没上京的卫长嬴在帝都声名狼狈,甚至还叫这几年来在帝都风头极劲的沈藏锋亦成了笑柄!

沈家当然要打发人来凤州盘问了!

宋夫人气得全身发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卫崎老儿!卫郑雅这歹毒的东西!对个后辈女孩子也这样赶尽杀绝、无耻造谣……就不怕作孽多了合家都不得好死吗?!”

“怕什么?”宋老夫人面沉似铁,却还冷静,淡淡的道,“这两边造下好大的谣言,言辞凿凿的坐实了长嬴贞洁已失的名头。但长嬴清白仍在,这是真的,真的假不了!”

宋夫人哭了起来,拿帕子遮住脸,伤心的道:“母亲说的这个我哪里不知道?只是经这么一闹,长嬴的闺誉到底有损,先不说这还没过门,就叫夫婿没了脸,往后夫家会怎么看她?就说她到了帝都,那些个女眷们来往,都会说出些什么话来?那些心思恶毒的人岂不会说,一般的大家闺秀,怎么旁人没出阁时安安静静外头都不知道,就她传出这许多是是非非——可怜我的儿,清清白白的却要受这样的嘲笑与议论!”

“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帝都那么远,宋老夫人有千灵百巧却也没法隔这样遥远的距离继续把孙女庇护得风雨不透,无奈之下,只能往好处想,“好在这孩子也不是性.子软的人……咱们把陪嫁的人安排些能干的,多少帮衬她一些。而且长嬴身子骨儿向来好,沈藏锋……既然武艺过人想来也是健壮的,过门之后熬上一熬,有了子嗣,苏秀曼也会维护她了。苏秀曼也不是好欺负的!”

“长嬴好好儿的回来了,却要背这样的名声!”宋夫人怎么想怎么替女儿感到抱屈,“她还是为着长风才晚了几日回来的!这孩子如此友爱兄弟,不惜牺牲自己……现下竟被那些个歹毒东西害成这个样子!”

她尤其的恨卫郑雅,“怎么说长嬴也一直对他们夫妇恭敬有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人家都说祸不及妻儿,他却连侄女都不肯放过!打着为忠仆做记的名义把林中泥土一挖——还是掐着帝都那边拦轿喊冤之前挖的,凭着他长嬴堂伯父的身份,现下谁不认为这是咱们家做贼心虚、一边追杀那人一边毁灭痕迹?没准还会说之所以不是咱们这一支的人动手,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去托了他呢!大伯父雅致出尘,怎的生出这样恶毒的东西来!”

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卫郑雅我已经有了主意,你不必管他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应付沈家来的人——你以为卫崎这次俨然是公然与咱们瑞羽堂翻脸,只是为了用长嬴来叫咱们不痛快一番?长嬴到底是女孩子!”

宋夫人一怔,道:“母亲?”

“方才黄氏的信只比郑音的信晚到了半个多时辰。”宋老夫人揉了揉额,目光沉沉,道,“据说这消息还是长婉偶然得知,告诉了卫盛仪……这回也算卫盛仪有心,让黄氏转达回来的。”她看了眼宋夫人,用一种冷冷的语气道,“刘家本宗嫡女刘若耶,对沈藏锋非常的注意!”

见宋夫人陡然变色,宋老夫人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道,“单是一个嫡女的小心思还不可能让刘家为了她勾结卫崎来算计长嬴——卫盛仪听了长婉说的这件事后,却联想到了不几日前宫中传出来的话头……道是圣上因为这次凤州州北大捷‘立功’的宋端年少,几日前又看到御前亲卫个个俊秀挺拔、朝气蓬勃,兴头上就与左右商议,想破格提拔一批亲卫至军中效力,看看是不是能够多出几个如宋端那样的‘少年栋梁’!”

老夫人眯着眼,“据说每年御前推演军略,沈藏锋次次胜出!所以圣上对他极为期许!”

宋夫人眼中染上血色,她捏紧了拳,嘿然冷笑:“好啊!很好!污蔑了我的女儿,却还想要抢我的女婿?真当……”

“你先冷静点!”宋老夫人却沉下脸,呵斥了她一句,这才继续道,“你以为是刘家看中了沈藏锋,想坏了这门亲事,好把那刘若耶嫁过去?”

见宋夫人一怔,老夫人冷笑着道,“刘家的刘希寻,回回都是沈藏锋第一他第二,眼下正是圣上挑选亲卫去边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旁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这两个孩子一来本身都有点儿真材实学,二来身后站着一整个以武传家的家族,想不挟功回朝都难!结果这眼节骨上……沈藏锋的未婚妻子被指失了贞洁,还闹得满城风雨!你说换了谁家少年能不乱了心神?!”

“沈藏锋再好他也不姓刘!刘家自己又不是没有出色的子弟,做什么要用女儿去笼络旁人家子弟?再说真正出色的人才是女色就能笼络住的吗?刘家这么做,是要借这个机会将沈藏锋打压下去!”宋老夫人冷冷的道,“海内六阀中,沈、刘、苏都是以武传家。只是苏家与沈、刘不同,青州远在大魏之南,所面对的是南荒密林里那些蛮子,自从前些年将蛮子杀怕了,也不太敢冒犯了。何况南荒丛林茂密,地多出产,蛮子们好好的采药狩猎,与魏民交换物资,日子也能过,是以把他们打怕一次,总可以松快一阵!

“但沈家、刘家不一样!沈家直面秋狄的威胁,刘家有抗击北戎的重任!秋狄也好、戎人也罢,他们的疆域,都是不利耕种之土,贫瘠荒芜,只能靠放牧为生,平常就要受水草是否丰茂影响,一旦遇见白灾或瘟疫……除了南下侵袭到大魏外,他们别无生路!”

宋老夫人深深的叹息,“苏家平一次蛮乱,下手重一点能保数十年太平!下手轻一点也有十几年宁靖。但沈家刘家可没有这样的好运!即使今年把狄、戎杀得血流成河,明年狄、戎没了吃食,不南下就会死!所以哪里能松快?打仗都是要银钱的,沈家、刘家虽然和咱们家一样底蕴深厚,可他们也不是傻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拿着自己的家底去养兵,怎么可能?但每年朝廷能发给军中的份额有限,所以历来这两家争夺辎重争得厉害,沈家已经内定了沈藏锋为下任阀主,刘家大概就是选了那刘希寻了……你懂了吗?”

宋夫人脸色几变,道:“原来是沈刘之争!却拖累了长嬴!”但她还是不能放心,“虽然如此,可现下这事情闹得这么大,沈家明知道被坑了,也丢不起这个脸……”她低嘶了一声,猛然想起一事,“母亲,你说……沈家会不会……会不会为了沈藏锋退婚?”

对沈家来说,没过门的儿媳贞洁被置疑,不管是真是假——都闹到了沸沸扬扬这个地步了,何况卫长嬴的确在遇刺之后流落山林过一段,最后还是一名老侍卫单独护送归家的,严格计较起来,这样的儿媳妇即使被怀疑清白,也是卫家理亏,没把自己女孩子保护好。

瑞羽堂如今式微……沈藏锋前程远大,为了不让他为未婚妻乱了心境,误过现下建功立业、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索性与卫家解除婚约,为他另聘清白无瑕的端庄闺秀……虽然这么做会和瑞羽堂结仇,但对沈家来说,当然是已经被内定为下任阀主的沈藏锋重要!

海内六阀之一西凉沈氏的未来当家主母怎么可以是个名节不清不楚的女子?

换作是卫长风,卫家也会这样做——到底自家血脉最重要。

宋老夫人眼中幽深无底,望着不远处氍毹上的纹路,许久,才道:“等沈家人到了,咱们看看他们的态度……再说罢!若是他们态度不对,那……咱们就先提出来解除婚约!不管怎么样,我是决计不会把长嬴往家庙之类的地方送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宋夫人愣愣的听着,眼神茫然,泪水止不住的滴下腮去——她珍爱万分唯一的长女,照着海内阀阅未来当家女主人要求调教的女儿,如今竟然到了只求不进家庙的地步了吗?

可听宋老夫人的语气……这甚至已经是老夫人要竭尽全力争取的了……

第六十八章 一夕之间

更新时间:2013-09-02

卫焕和宋老夫人虽然都无力挽回沈家可能提出的退亲之事,但却不耽误报复。

……瑞羽堂这些日子以来,吃的亏也太多了。

再不收点儿利息,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于是,收到帝都来信后的次日黎明前,凤州城中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初显,自是惊动城中更夫。

待发现起火的地方赫然是知本堂祖宅,距离瑞羽堂亦不远,整个凤州城都被渐次惊动了!

知本堂早在百年前就因为种种原因,将重心移到了帝都。这处祖宅虽然还留着,可一般只有祭祖或庆吊之时才会启用,平常只有些下人看守。然而再怎么荒凉空寂也是知本堂的祖宅,更不要说内中还有知本堂这一支的祠堂。

连卫焕知道消息后,都匆匆披衣而起,亲自前往指挥救火。

到了地方才发现,起火的楼宇竟被人故意泼满了油脂,这油脂几乎将整座楼阁都浸透了,水浇上去,火势更足,甚至因为水将燃烧的油脂冲淌出来,不但灭不了火,甚至还有牵累附近建筑的迹象!

亏得卫焕临危不乱,命人设法运了沙石入内,才堪堪扑住火势。只是这种深宅大院,水井与池塘都不少,却绝对不会煞风景的去堆积什么沙石,再加上火势极大,所以一直到巳时才勉强将火扑灭。

这时候整幢楼阁已经烧得只剩了个底座,要命的却是火灭之后才发现,这火起的地方正是祠堂附近,虽然火势不曾波及到祠堂之内,然而却也把外头的墙柱烧得一片焦黑!

祠堂受损这是大事,看守这祖宅的下仆吓得几乎昏死过去,跪在卫焕跟前连连磕头求饶——只是卫焕才就好好的楼阁为何会被人泼了许多油脂进行询问——既然泼了油脂那当然不会是不小心走了水,必然是有人故意点火、甚至这场火势还危及到了知本堂的祠堂!

固然这祠堂里供奉的是知本堂的先人,但百年前的先人在瑞羽堂也是有供奉的——这些也是瑞羽堂的先人,火烧祠堂,即使没有烧到内部,这也是族中大事!

卫焕身为阀主,岂能不问个明白!

然而他才盘问了两句,就不得不先将此事搁下了……

因为有人在不远处的一条巷中发现了长史宋含与其自宋端,及下仆亲兵十数人……惨遭屠戮的尸首!

长史乃是一州掌军之首,尤其宋含和宋端才受过圣旨褒奖,居然会在城中横死!卫焕自是勃然大怒,暂且让人看住了那些守宅下仆,亲自要赶去巷中勘察。

然而,卫焕才走出大门,毫无征兆的,便有一箭飞来!若非身旁小厮,狠狠推了他一把,只怕卫焕就与巷中的宋含、宋端一样了……

经此之变,侍卫与州中属官自是惊怒万分,也不敢让卫焕去巷中亲自勘察了,好说歹说,硬是将卫焕送回瑞羽堂。卫焕一进门,侍卫就催促着将大门紧紧关闭,簇拥着他一路送到后堂,这才惊魂初定!

不想卫焕才与宋老夫人、得知消息赶来慰问的儿孙们说了两句话,外头又有下仆惊慌失措的奔进堂上禀告了一个更加了不得的消息:

——海内名士、敬平公世子在片刻之前,亦被发现横死榻上!

与卫郑雅一起遇害的,还有一名侍妾,即小刘氏的陪嫁使女、十公子卫高岸的生母。

知本堂祖宅为人纵火几乎损及祠堂之内、长史父子横死巷中、卫焕遇刺、海内名士惨死榻上——这四件事一件比一件骇然,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还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如此惊变,凤州顿时一片风声鹤唳!

桑梓的优势被完全彻底的发挥了出来!

短短三日,根据宋含、宋端尸身上的刀伤,那支擦着卫焕额头激射入青石内寸余的箭矢,卫郑雅榻边遗落的一枚狼牙,三处铁证如山——再加上事后才有些人回忆起来,这两日凤州僻静处被他们偶尔、不小心的目睹、却因为种种原因忽略过去的一些行迹可疑之人……

由此,卫焕悲愤万分、老泪纵横的确认,这一夜的惨剧,俱是戎人潜入所为!

原因?

原因当然是州北大捷之后的报复嘛!

前不久……卫焕唯一的一双嫡出孙儿孙女,还有一个亲自教导的庶孙,三个晚辈一起出城郊送,被送别的人不但有天子翊卫、司空爱子、连准太子妃都在内。那次回城途中,不就是遭遇了“戎人”的伏击,若非上苍庇佑,这姐弟两个早就没了命了!

卫家那位小姐之所以被怀疑贞洁已失,可不就是这次遇伏后被迫于林内,过了好几日才返回瑞羽堂的缘故?

那一次,卫郑雅这个堂伯父还愤怒无比的谴责了戎人无耻的行径……

卫焕痛心疾首的在急奏中表示,他本以为自己三个孙儿遇袭之后,自己动用私兵侍卫,将凤州附近好好的搜查了一番,料想戎人失手之后,残存之人总该远遁返回北地了。未想到这些蛮夷如此狡诈,才不到一个月,又潜了回来!

所以这一晚上的惨剧非常清楚了——

戎人早有预谋要报复州北大捷的功臣宋含父子,亦对卫氏深怀恨意——尤其是公然痛斥过他们丧心病狂的卫郑雅。

他们有备而来,先是用油脂浇透了知本堂祖宅里的那幢楼阁再点燃。由于是知本堂的祖宅,加上这楼阁又在祠堂旁边,不可能没人救火的。又因为被油脂浸透以后无法用水扑灭,只能特意去运沙石……这还是有卫焕提醒与指挥的缘故,否则灭火速度更加缓慢。

在这种满城惊动、纷纷加入灭火的情况下,从衣着整齐还有死在起火处附近的情况来看,宋含一行显然是准备过来帮手,结果途经巷中时,猝然遭遇一阵箭雨,又经过短暂的厮杀……或者说是补刀,所以在很快的时间里就全军覆灭。

由于当时火势紧急,许多人敲锣打鼓的叫醒邻舍,可谓是满城喧嚷,这巷子距离知本堂祖宅不远,可在当时的情况下,谁还能听到内中动静?故此宋含父子一行人死得极为迅速!

而卫郑雅虽然是死在自己的内室,但也被怀疑,是戎人或戎人收买的内奸假冒了小厮去禀告走水之事,趁卫郑雅毫无防备,猝然杀之!

否则,门户好好儿的,卫郑雅怎么就死了呢?

总而言之,都是戎人的歹毒报复!

卫焕在奏章中妙笔生花、极尽凄婉的痛陈了此番卫家的损失,直指戎人阴毒卑劣,简直令人发指!

他不但用悲凉无比的措辞描述了嫡亲侄儿卫郑雅之死对于敬平公府上下的打击、以及从文人角度深刻惋惜一位名士的无辜陨落,更提到宋含、宋端乃是圣旨褒奖过的人,戎人此举,无异于挑衅大魏威严!

当然,在奏章最后,卫焕不忘记写上,关于所谓凤州庶民拦轿告状之事,恐怕也是戎人所为,目的还是要就州北大捷进行报复。

不然,戎人放着满凤州的楼阁不烧,做什么要费手脚跑到知本堂的祖宅里去下手?

这正是证明了庶民告状从头到尾都是戎人的阴谋,却被司徒卫崎当机立断予以杖毙,所以恼羞成怒的戎人……就烧了卫崎的祖宅!

卫焕亲自捉笔、同为海内名士但论实力更在卫郑雅之上的卫师古耗费数个时辰润色修改,使得这封奏章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淋漓尽致的表达出了一个为了守土卫疆、不惜与戎人势不两立却遭遇戎人恶毒无耻报复、从而惨遭屠戮谋害的家族那无尽的悲愤凄楚……

将最终确定下来的奏章仔细阅过,卫焕真心实意的击节而赞:“永世此奏,若不能打动圣上,除非这天下再无能令圣上动容之言!”

卫师古淡然而笑,道:“阀主先前之奏已十分完备,我不过锦上添花便罢了。”

两人彼此恭维了一番,卫焕叫进心腹,命其速速快马呈报帝都。送走奏章,卫焕面色却又沉了下来,叹道:“长嬴的婚事……”

“惟今之计。”卫师古不但是海内名士、卫长风与卫高川的师傅,实际上也是卫焕的智囊,卫焕与他相交多年,彼此都十分信任,如今卫焕更是以私事相询,卫师古沉吟片刻,便道,“还是只能等沈家人到了再作决定,若沈家不豫,依我之见,为三小姐好,这门婚事退了也罢……到底,阀主与老夫人只此一嫡出孙女,与其嫁得高门却落在旁人之手,还不如许与忠厚却清贫之人,护于翼下,亦能常常得见。”

“我何尝不知若沈家对长嬴心怀猜疑,即使勉强接了她过门,往后怕也未必能有好结果?”卫焕拈着花白的须髯,沉声道,“只是他们祖母说的也是可怜:这孩子的确清清白白,这回之所以落下把柄,也全是为了护住她弟弟!从前我总觉得这孩子性情太过跳脱,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行状。只不过郑鸿身子弱,长媳好容易有了这双子女,格外娇宠些,他们祖母又护得紧,我也无暇多管……”

“这一次若非她多年来坚持习武,不但她自己,高川与长风,没有一个能逃得出来!而且卫新咏之约,生死不明,她竟然有勇气冒充长风前去!如此看来我竟也看走了眼,小瞧了这孙女,冲着她这份护弟之心,我实在不忍叫她回来之后还要委屈了!”

卫师古思索片刻,还是摇头:“阀主奏章中虽然为其分辩,然而这次的奏章里要禀告的事儿太多,这不过是小事……未必能够引起注意。咱们如今不在帝都,也没法控制舆论!最紧要的是,这孩子人还没到帝都,和她有关的谣言已经铺天盖地,即使辟谣,也已被议论纷纷过了。大家闺秀这样被挂在街头巷尾的人口中谈说,总归……沈藏锋在沈家地位又非同一般!”

卫焕沉默良久,涩然道:“罢了,沈家若是因此不满,他们愿意勉强接这孩子过门,我却不想结这门亲了。如你所言,寻个其他人家的远支旁出,令其迁移到凤州来……就护这孩子在凤州一辈子罢!除了联姻也不是就不能继续交好沈家了。”

“族中耆老那边……”卫长嬴现下声名狼狈,这关系到整个族里的声誉,不是卫焕和宋老夫人说了就能算的,这种情况族中耆老都会要求处置卫长嬴,以正家风的。

“他们还有心思管这个?敬平公世子都死于戎人之手,可见戎人报复我卫氏之心何其之烈!这时候不紧守着门户谨慎言……”只是卫焕心里正不痛快,便冷笑着道,“一个劲的出来寻事难道就这么想作死!?”

第六十九章 吊唁

更新时间:2013-09-02

不管卫焕暗中如何筹划如何作为,卫郑雅毕竟是瑞羽堂之人,他死于“戎人”之手,卫焕这一支,当然也要前去吊唁。

卫长嬴其实很不情愿前去。

这时候贺氏已经康复,又回到了她身边伺候,朱阑等四名小使女也被从庄上接回,继续在衔霜庭里做着二等使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庄子上遇见厉害的嬷嬷调教过,原本朱阑几个一来多是贺氏、管事的晚辈,二来年幼,非常的活泼爱闹,以至于不管卫长嬴在不在衔霜庭,这院子一年到头都热闹得很。

但这次回来却都乖巧异常,看着比以前沉稳多了。卫长嬴对身边人并不怎么挑剔,小使女们唧唧喳喳的只要不是太打扰她也不恼,如今沉稳懂事了她也就夸奖了几句。横竖朱阑几个能够被挑出来伺候她,不管是闹是静,事情一直做的是用心的。

只是一贯受卫长嬴倚重的绿房和绿鬓却没有一起回来,公开的理由是她们在庄子上被管事看中,年岁也到了时候,向宋老夫人求了恩典就嫁在庄子上了。贺氏还帮卫长嬴打点了两份贺礼送过去。

真正的原因贺氏私下里透露:“这一回大小姐遇险,听说所带的绿衣、绿墀非但没能保护大小姐,反而成了累赘。老夫人很是生气,说这样的贴身使女平常用用也就算了,关键时候一点也不中用!这还是在凤州,若大小姐出了阁,她们陪出去也是丢人现眼,故此把人都换了。”

“琴歌、艳歌她们?”卫长嬴疑惑的问。

贺氏小声道:“大小姐可别小觑了她们,这四位才来的时候,婢子也觉得她们手脚粗大,虎口还有茧子!哪里像是能够精细的服侍大小姐的人?所以……还特意去和老夫人说呢,结果老夫人叫了琴歌上堂,当着婢子的面,琴歌空手将院外的三四名侍卫都打成了滚地葫芦!”

卫长嬴明白了,这次遇袭,宋老夫人震惊后怕之余,也开始了亡羊补牢。之前卫新咏说,由于不是嫡长子,卫焕虽然从老敬平公处继承了瑞羽堂,却因为嫡母的进言,没有得到“碧梧”。但这一次自己姐弟遇险,却给了卫焕理由和机会,软硬兼施的夺了这支暗卫的权柄。

族中暗卫一到手,按着宋老夫人的为人当然是第一个想到自己的一双孙儿孙女。

恐怕不只是卫长嬴身边的使女都被换了个遍,卫长风的流华院里怕也都换上新人了。

“服侍起来确实不够精细,不过她们才过来,总要过上些日子才知道我的习惯。”卫长嬴便道,“姑姑得空也指点她们些个吧。”

“这还用大小姐说吗?”贺氏微微一笑,“婢子成日里叮嘱着呢!只是这些人从前学的伺候人的功夫不很多,大地方倒没什么,细微处可就差了,还得一点一点手把手的教导才成。”对于让卫长嬴过得更舒心这一点上,贺氏的要求一向苛刻得紧。

卫长嬴笑着道:“横竖都在身边,做的不到的地方点出来叫她们记着就好,我想祖母挑的人总是伶俐的,一次记不住,几次下来总能记住了。”

虽然对新来的使女非常宽容,但对于服侍了自己多年的大使女一下子都离了去,其中绿衣和绿墀还是惨死林中,卫长嬴还是觉得心里头气不平:“这吊唁是非去不可,不然,我还真不想去。”

贺氏本来由于同病相怜的缘故很同情卫长娴,甚至劝说过卫长嬴与卫长娴和睦相处,但敬平公府竟然谋害她视为“大小姐永远都是对的、若大小姐错了,请见前一句的”卫长嬴……之前对卫长娴的那点儿同情立刻被贺氏扔到了九霄云外,贺氏如今对敬平公府上下都恨得牙痒痒的,她性情泼辣,刻薄话早就说习惯了:“大小姐何必当是过去吊唁的?就当是去看看那人遭报的身后事,也听听敬平公府上下又是如何哀声一片的,岂不痛快?”

这话让卫长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止住她要往自己头上簪的一朵宝石海棠花:“姑姑说的是,嗯,毕竟名义是吊唁,这颜色的珠花还是不要戴了,换那朵冻白梨花罢!”

挑挑拣拣的换好适合吊唁的钗环,又择了素衣素裙,对着镜子照了照,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卫长嬴便起身,道:“四妹妹和五妹妹那儿料想也差不多了,且去后头廊上等罢。”

虽然瑞羽堂对敬平公府余恨未消,但两边吃亏和过手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之前卫郑雅为侄女痛斥戎人、这次卫焕还替卫长绪请封世孙,两边非常的友爱和睦。

因此卫郑雅身死之后,宋夫人再不情愿再心头窃喜,也不得不速速换了衣裙,带着裴氏一起赶过府去“安慰”小刘氏。当然安慰是其次的,最关键的是帮手丧仪。毕竟卫郑雅是独子,敬平公一心好玄,并不热衷后院,老妻去后连侍妾都没有一个,更被说续弦来主持中馈了。苏氏能干却是媳妇,公公的后事,很多地方她都不好做主。

这种时候当然得族中帮手,尤其是阀主卫焕这一支来出力了。

宋夫人、裴氏身负责任,去的早,撇下来子女晚些到。卫长风兄弟走前门骑马,再绕到后门等姐妹。而卫长嬴这些女孩子则是从后院去上车,再走后门出府,一起汇合了再到敬平公府去,免得三三两两的进门,既不好看也让肃客之人来回奔波。

所以现在卫长嬴要等两个妹妹一起走。

她估的时辰很准,在必经的长廊上只等了小一会儿,就见使女簇拥着妹妹们徐步而至。

卫高蝉和卫长嫣的装束与卫长嬴差不多,坊间有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大家子的千金小姐,最不缺的就是绫罗绸缎。长辈们又大抵喜欢晚辈穿戴艳丽,除了丧事,女孩子们都没有穿素的机会。

是以平常看惯了装束艳丽的姐妹,今日乍见到一身素服素钗,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清丽俏美。彼此望见,俱是一呆。卫长嬴就打趣两个堂妹:“你们本就生得像,今儿个这么一穿更仿佛了,若非长嫣身量未足,站在这儿真真是在中间放了面镜子一样。”

卫高蝉和卫长嫣由于父亲是庶出、嫡母又是高嫁的缘故,虽然打小一应待遇都没被亏待过,但无论在祖母还是嫡母那儿都没有得到过被宠爱如珍宝的待遇——毕竟裴家门楣低,裴氏没有宋夫人的底气,惟恐一味的宠爱子女,会被人嘲笑她浅薄不会教导。

所以三房的这对姐妹性情含蓄,言谈行事向来都很谨慎,一直奉行着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的准则。

当然,究竟年岁仿佛,姐妹之间玩笑几句她们还是能开的。

然而这次卫高蝉与卫长嫣看到卫长嬴,却有些异样,卫高蝉张了张嘴,过了数息才问出来:“大姐你这是……也要去敬平公府那边?”

“是啊。”卫焕和宋老夫人这些长辈刻意隐瞒,卫长嬴还不知道帝都与凤州早已将她的名节议论得纷纷扬扬,只道卫高蝉也察觉到之前自己姐弟三人在官道上遇见伏击与敬平公府脱不了干系,所以好奇自己被这堂伯父害了,却还这样心平气和的去吊唁,便勾了勾嘴角,意有所指的道,“到底是堂伯父,这会子被戎人害了,我总要去尽尽心意……尤其是陪堂伯母说一说话儿。”

听了这话,卫高蝉与卫长嫣都沉默了一下,卫长嫣才细声道:“三姐姐前……前儿个才受了惊吓,其实今日不去的话,我想堂伯母也能够谅解的。”

卫长嬴既然误会两个堂妹是体恤自己被卫郑雅坑了,如今却还要去吊唁他,这才劝说自己不要去,就笑着道:“横竖也没几步路,到底我是晚辈,既然能起身,这样的大事不去也不好的。”

见她执意要去,卫高蝉与卫长嫣对望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只是畏惧着卫长嬴素得宋老夫人宠爱,也不敢强力的让她不要出门了。

她们跟在卫长嬴身后,神色苦闷——这种苦闷到了马车边,就更浓烈了——下人给她们备的马车,极是宽敞,足可供三姐妹一同带着使女乘坐。这驾马车本是专门供女眷一起出行使用的,目的是避免一人一车既狭窄又无趣,几人同乘也好说说话儿。

平常卫家姐妹若是一起出门都乘这车,所以卫长嬴也没多想,这儿的三姐妹中她居长,便先扶着贺氏的手上了车,还顺手把车帘别了一下,好方便堂妹上来。

然而她进车之后择了中间的位置坐下后,却见卫高蝉与卫长嫣还站在车边,面面相觑,十分为难。

卫长嬴诧异道:“怎么不上来?”

“三姐姐……”卫高蝉咬着唇,思索片刻才艰难的道,“我……我与长嫣想……想单独说说话儿。”

卫长嬴和这两个堂妹虽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投契使然,反而不如只相处过几个月的宋在水那么亲近。如今两个妹妹明着说不想让她听的私房话,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快,只是提醒道:“不是要去吊唁堂伯父么?这会要说什么?母亲和三婶母都已经在那里了,长风他们还在后门处等着,咱们再耽搁,到的人多了才过去,可就要失礼了。”就劝说道,“等吊唁过后再说罢。”

这话合情合理,卫高蝉与卫长嫣一时间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只是她们实在不想和卫长嬴同车,就嗫喏着道:“这……我们……我们另乘一车,在路上说话。”

“有什么话这样急着要说?”卫长嬴狐疑的道,“这一时半会的车能预备好吗?”

第七十章 詈骂

更新时间:2013-09-03

卫高蝉和卫长嫣被问得哑口无言,虽然心中万分不愿,却还是不得不上了车。

马车驶出门,外头卫长岁、卫长风、卫高崖都围了上来,隔着车帘招呼过了,就驱马随在车边,一同往敬平公府去。

这路程不长,也没什么闲人,很快就进了敬平公府的后门。下了马车,到底府里才发生了大事,此刻却只得一个管事妇人在车边迎接。端正的眉眼掩不住眉宇之间的仓皇无措,她心神不宁的行了礼,也无心多言,直接引了她们到后堂小刘氏的院子里去。

一路上,各处白布已经挂起来了,所遇下仆,莫不行色匆匆、神情悲凉。敬平公府里很有几处栽种梧桐之类落叶乔木的地方,这时节正逢落叶纷纷,更添萧索。

卫长嬴看到以前整洁典雅的府邸一下子显出败落迹象来,心头暗暗叹了口气,倒把对卫郑雅与小刘氏的余恨消除了。

到底,她和卫长风、卫高川都活着,卫郑雅,却已经死去了。

卫郑雅膝下三子,只有嫡长子卫长绪长成,可卫长绪远不及卫郑雅精明……

敬平公府的衰落完全可以预见,当然他们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只要大魏仍存,靠着爵位,他们总有能够振兴的机会。只是那至少也是卫善始长大成人后的事儿了,到那时候卫长风的子嗣料想比现在的卫善始还长,以卫长风的天资,届时羽翼既成,怎会惧了堂侄。

何况阀主之位从卫焕传给卫长风,就等于是默认在卫焕这一支传承下去,与敬平公一脉之间划出鸿沟了。卫善始即使未来城府不在其祖父之下,可也没有他祖父这样的血脉优势了。

总而言之,卫长嬴觉得自己姐弟三人遇一次袭,能让卫焕一举解决了庶子承位的诸多后患,实在是值得的。

既然想到自己这边没吃亏,卫长嬴也就没了怨恨的心思。她像任何一个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那样恭敬之中带着一丝同情与悲戚的问候了小刘氏,来之前打算说的一些话语因为心态的转变却都吞了下去。

小刘氏的状态远比卫长嬴估计的要严重,她目光呆滞神情木然,是连守在灵柩之后都做不到了。整个人瘫软在榻上,直直的看着帐顶,对于堂侄女们上前来问候与安慰,全无反应。甚至连她唯一的亲生骨肉、才十岁的九公子卫长霖哭着摇了半晌手臂也无动于衷。

……像是整个灵魂、整颗心,都随着卫郑雅的死而死去了。

看到她这副样子,连宋夫人言语都温柔了几分,得空就过来劝说几句:“……长霖还小,大伯父不喜俗事,这个家,还得嫂子你撑起来……你也想想善始和善瑰,都是好孩子,善瑰身子骨儿又弱,你……”

但这些话小刘氏都听不进去。

卫长嬴三姐妹行礼问候过之后,族中又陆续来了许多女眷,有问候的、有安慰的、有开导的、有陪着落泪的……但不管来人是谁、如何反应,小刘氏都不理不睬。

她的沉默与死寂,固然使众人有些尴尬,但当此之时也都能够理解。

卫氏是大族,卫郑雅又死在了桑梓地,前来吊唁的人,单是本家就极多。有资格到后堂来探望小刘氏与卫长娴的女眷也不少。一开始,宽敞的内室还能容得下,到后来人渐渐多了起来,就站不够了。

宋夫人与裴氏不得不起来替小刘氏主持一下,劝说众人先行退出内室,只让几个心腹使女守着,毕竟小刘氏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也不宜太打扰。

算是比较早到的卫长嬴三人同样被打发出来,宋夫人忙里抽空叮嘱了她们一句:“今儿个我与你三婶怕是要索性在这儿住下来了,你们姐妹不要走散,晚了好一起回去。”

小刘氏显然完全不能管事,甚至连守灵都不成,前头有族人操持,后院里也需要打点——这差使现在当然是落在宋夫人与裴氏的身上了。

虽然两边就几步路,但大半夜的万一有点儿事情,跑过去请示来回麻烦,别才回瑞羽堂还没挨着瓷枕就又被喊回来。所以索性打算住在敬平公府了,横竖,现在“碧梧”在卫焕手里。

连卫郑雅都死在自己内室了,宋夫人与裴氏当然不怕在这儿过夜。

本来宋夫人令众人出门,卫高蝉与卫长嫣就交换眼神想与卫长嬴分开。偏偏宋夫人叮嘱了这么一句,这大伯母一向好强又厉害,卫高蝉、卫长嫣都有点怕她,不敢不听。

略作沉吟,卫高蝉就建议:“三姐姐,咱们寻个僻静些的角落坐一坐,休憩会儿罢。”

“也好。”卫长嬴点头,吊唁也是个力气活,方才在内室,她们站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那么多长辈在,即使席位足够也不好意思坐……卫长嬴都觉得有些累了,卫高蝉与卫长嫣这样正宗的闺阁弱女更不必说。

但她不知道身后卫高蝉与卫长嫣交换的如释重负的眼神,重点却在于僻静。

敬平公府的后院,三姐妹谈不上多么熟悉,但也不陌生。

很快就寻了一个角落里的凉亭,旁边一排密植的常青柏树,把亭子遮得严实,须得绕过这片柏树,从另一面的假山后才有小路进去。不是来过的两次的人即使是白昼里也找不进去的。

到了亭中,因为卫高蝉与卫长嫣都不作声,卫长嬴议论了几句风景,见妹妹们都不接话,也失了兴致。三个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等待体力恢复,好去应付接下来的场面。

她们的沉默,也让身边的使女仆妇静默下来。因着是吊唁,都没戴什么钗环,秋风拂过,亦无环佩声。这样从柏树后走过的人,很容易误以为亭中无人……或者根本不知道树后有人。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不久之后,柏树的另一边,响起了窃窃私语,许是以为四周无人,虽然是私语,声音不高,但也可以让亭中众人听见:“戴冻白梨花珠花的那一个,你看到了么?”这声音甜甜的,可以想象主人多半也是活泼可爱的性情,语气里,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兴奋。

“你是说站在宋夫人身边的那个?”接话的人细声细气,道,“能看不到么?满屋子女孩子,就数她长的最好看……到底是阀主那一脉,一般素衣素裙,她穿着就是比咱们有气度呢!”

先前那甜甜的声音啐道:“你还觉得她有气度?你以为那是谁?”

“哎呀!你这么说,难道是……?”

“就是她!方才退出来的时候,我可是亲耳听见宋夫人叫她长嬴的。”

听到这儿,卫长嬴一怔,疑惑的看向柏树,见卫高蝉仿佛要说什么,她一挥手,示意卫高蝉噤声。

卫高蝉还是不敢明着违背她,只得心惊胆战的住了口。

见状,使女仆妇也俱有眼色,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不惊扰了自家小姐听壁脚。

树前之人也没叫她们失望,依旧兴兴头头的议论着:“她怎地还好意思出来?而且我方才瞧她神色自若,似乎还上前劝说了世子妇一阵?她……她怎么……怎么就不害臊呢?!”

俨然是三九天里,一桶冰水,自卫长嬴头顶灌下!

见她脸色不对劲,贺氏神色一变,就待要去呵斥树外那两个不长眼的碎嘴子,然而卫长嬴却猛然按住了她的手!

显然她还想听下去——

“可不是吗?若是我,赶上她那样,索性就死在林子里,还回来做甚?也不怕脏了家里门槛!”

“嘶……那可是阀主的嫡亲孙女啊!怎么会这样子没脸没皮?阀主也不管管?”

“阀主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女,许是舍不得。可要我说,这卫长嬴也太没脸没皮了点儿,她贪生怕死,不干不净的回了来,闻说这脸都丢到帝都去了!外人提起来,都说是卫家女儿……唉,咱们如今还没说亲,往后还不知道要被她连累成什么样儿呢……”

“咱们卫家家声清正,何等高洁?怎么能纵容她呢?这可是涉及全族名声的事儿……”

“听我祖父说,阀主……”

卫长嬴摇摇欲坠,使劲扶了把跟前的石桌,才堪堪坐好,她忽然伸手,拔出头上那朵冻白梨花,朝着亭中地上,用力摔去!

清脆的珠花碎裂声惊醒了树外之人:“啊!里头有人?!”

“快走快走!真是的,这树后藏着人,咱们过来怎么也不吱一声?”到底卫焕正当权,又摆明了想维护孙女,这两个同族少女虽然不忿,私下议论归议论,却也不敢把事情闹大的,听到声响,顾不得细看,慌慌张张的逃走了。

贺氏脸色铁青,道:“大小姐何必这样放走她们?”

卫长嬴没理她,却慢慢的、慢慢的……将头转向身旁明显坐立不安起来的两个堂妹,足足看了她们半晌,她才一字字的道:“你们……方才所谓的有话想单独说……不欲与我同车……可是……是为了这个缘故?”

卫高蝉本能的想否认,卫长嫣亦然,只是触及到堂姐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两个惯常谨言慎行的女孩子还是胆怯了,否认的话,竟是说不出来,嗫喏良久,卫高蝉才低低的道:“我们……我们也不是嫌弃三姐姐,我……我们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卫长嬴却忽然移开目光,看着遥远的天空,极轻极细的道:“就是怕与我同车,一起被人笑话?”

卫高蝉与卫长嫣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你们走罢,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静会。”这个三姐姐曾在官道上亲手杀死两名贼人,悍勇果断,远胜寻常男儿,又得长辈钟爱,一旦发起怒来……打了她们,只要没出大事,反而还是她们错……卫高蝉与卫长嫣被识破心意,惴惴万分!心惊胆战的等待着卫长嬴的处置,然而等了很久,却只有这样一句话。

轻而发飘,与想象中的狂风暴雨迥然不同。

她们愣了愣,贺氏已经眼神不善的呵斥道:“两位小姐还不走,莫非现在不怕与咱们小姐一起时被人笑话了吗?还是觉得咱们大小姐被几个烂嘴巴的东西诋毁几句就管不得你们了?”

“我们这就走。”虽然贺氏只是个乳母,可卫高蝉与卫长嫣却不敢回她的嘴,尤其现在的情况下——她们又是懊恼又是惶恐却也带着点儿松了口气的急急起身,忙忙的向亭外走去。

贺氏冷眼看着她们的背影,等她们跨出亭外,却还能够听得见亭内的说话时,忽然高声道:“真以为自己是个怎么高贵的东西?!下贱妇人生出来的货色!小门小户再削尖了脑袋钻营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罢了!偏还坐井观天的以为自己多么好,怕被别人连累成笑话?依我看,有些人沾沾自喜的摆着千金小姐的谱儿才是最大的笑话——贱妇生的就是贱妇生的,骗谁以为是金贵玉贵呢,往上看一看,还不是贱妇养出来的!老鸹子硬粘了几根孔雀翎毛,倒以为自己就是孔雀了?!我呸!”

一口唾沫,竟自吐到了卫高蝉使女的裙摆上!

卫高蝉与卫长嫣即使不如卫长嬴得宠,可到底也是正经的小姐,何尝听过这样赤裸裸这样尖酸刻薄的辱骂?贺氏恨她们往日里也不是没求过卫长嬴这个堂姐帮忙,如今竟为了谣言嫌弃起卫长嬴到了不愿意与她同车或靠近的地步,这番话已经不屑指桑骂槐,就差点着名骂过去了!

三房姐妹的步伐狠狠一晃,似乎齐齐抽了口气,下一刻,似乎就带进了抽噎。

只是脚步停了只一息,却还是没胆子回来理论,彼此搀扶着走远……也许是另寻地方去哭一场了。

第七十一章 卫青之妹

更新时间:2013-09-03

骂得卫高蝉、卫长嫣两个掩袖哭走,贺氏脸上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小心翼翼、近乎哀求的低声道:“大小姐莫听这些烂嘴之人胡说八道……她们都是嫉妒大小姐,之前一人不是说了?方才满屋子女孩子,就数大小姐最为美貌最有气度!这些旁支之女论身份美貌都不如大小姐,这才……”

“好几日了罢?”卫长嬴依旧苍白着脸色,怔怔的望着远处,听贺氏说到这儿,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她问的虽然突兀,但贺氏却会了意,迟疑半晌,才低声道:“大概……就是这么几日,阀主和老夫人已经……”

“本家都开始这么说了,不可能就几日罢。”卫长嬴语气轻淡的道,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哽咽。

贺氏心头一沉,勉强笑道:“大小姐莫急,这话虽然传了两日,可阀主与老夫人自有决断,何况外头乱七八糟的议论,还不都是……挑起来的?如今善恶有报,人都去了,底下的人难道还敢不开眼的继续造谣污蔑大小姐吗?过两日这些议论就不攻自破,届时定然还大小姐一个清白的。”

卫长嬴怅然道:“清白吗?我倒是清白的,可如今连妹妹们都不愿意与我同车……我……她们……”

“三房这两位小姐,虽然也是卫家骨血,到底嫡母出身太低,就是上不得台面!”贺氏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的连裴氏也骂了进去,道,“不提大小姐往日里对她们的照应了,就算平常交情泛泛,怎么着也是同一个祖父下来的!她们居然敢这样对待大小姐,丝毫不念堂姐妹之情……这也就是今儿个大小姐心善,照婢子来说,这种贱婢养出来的东西,就该拿竹板来,狠狠的掌她们的嘴!她们算个什么东西,敢嫌弃大小姐?!”

贺氏本来就有点仗着自己哺乳大的卫长嬴乃是孙女里头最得宠爱的,平常在后院的下人中,除了宋老夫人与宋夫人的心腹外,也就是卫长风的乳母管氏能让她客气点。卫高蝉与卫长嫣虽然是卫家小姐,贺氏可是从来没觉得她们能与卫长嬴比。

这一次卫高蝉和卫长嫣的退缩与嫌弃也实在让人齿冷,贺氏的话是越说越难听了,“说起来都道三夫人教诲三房子嗣非常的用心,如今叫婢子来看也不知道这份心思用到哪里去了?四公子进学比咱们五公子早多了,课业却不知道比五公子差了多少!合着三房毕竟是庶出,就是没福分!凭着长辈名师怎么教导,该蠢的还是蠢得死个人!

“依婢子之见大小姐往后才不要与那两个东西一起走呢,没得叫人笑话大小姐这样伶俐聪慧的人身边却跟着两个蠢笨的堂妹!咱们大房才丢不起这个脸!”

“三婶最怕旁人说她不配做卫家妇,连带着四妹妹五妹妹也是惟恐被人议论的性情。”卫长嬴沉默良久,袖子上渐渐多出几点水印,缓慢的道,“再说外头都说成那个样子了,姑姑也听不过耳,也不怨她们怕和我在一起。到底这事儿与她们没什么关系,怕被拖下水也是人之常情。”

贺氏跺足道:“大小姐就是心善!但大小姐怎不想一想?当初二小姐处处为难四小姐、五小姐那会,大小姐是怎么做的?表小姐都劝大小姐别管她们了,大小姐还是要为她们出头!亏得表小姐拦阻了,才没叫这对没良心的东西占了便宜去!”

又冷笑道,“究竟表小姐心思细腻,看出这两个东西不是个好的,根本不值得维护!叫婢子说,早点就该让二小姐欺负死她们才好!”

她这里义愤填膺,卫长嬴却只是别过了脸,久久不言。

贺氏骂了半晌卫高蝉与卫长嫣,见卫长嬴只是不作声,双肩却微微颤抖,显然难过已极却强撑着不肯哭出来——她一手抚养长大的这个女孩子一直飞扬跋扈、灼灼明媚,何曾有过这样孤立无援伤心失落的时候?

贺氏心里一酸,也没了情绪继续骂下去,屏息思索片刻,换了柔声劝道:“这儿是敬平公府,那两个小蹄子,未必真的是不知道这亭上有人,许是盯着咱们过来,故意说那.话.儿的……大小姐请想,这府邸里的人,哪个不是包藏祸心?明摆着就是故意想叫大小姐难受呢!大小姐若是信了她们,那才是上了当。”

“……我知道了。”卫长嬴略带鼻音的道了一句,却低声道,“辰光差不多,该去前头了罢?”

贺氏看她脸色不大好,便道:“大小姐若是不想待下去……”

“去前头看看再说吧。”卫长嬴低下头,眨掉睫上一滴水珠,道。

她心里还是有点期盼的,盼望像贺氏说的那样,刚才那两个口舌刻薄的族中少女是敬平公府派过来,专门把话说给自己听的,外头还没到这样的地步……

不亲自到人多的地方去坐一坐听一听,怎么也不甘心——她不是卫高蝉或卫长嫣,听得点风声就没脸出门,生怕叫人议论了去。即使也恐惧于被流言蜚语淹没,可卫长嬴仍旧认为自己应该去求个真相,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贺氏对左右使了个眼色,机灵的朱实立刻提着裙子,小小后退几步,等卫长嬴不注意了,择了条小路,迅速跑了上去,赶到前头去安排。

卫长嬴此刻心神大乱,自没有留意到这一幕。

如此到了前头女眷们聚集的厅中,之前引她们进府的管事妇人正在这儿主持着,见着卫长嬴来,这妇人忙迎上来行了一礼,殷勤道:“三小姐过来了?这边坐罢……”

这时候卫长嬴心神既乱、亦是紧张惶恐,无暇多想,就顺着她的安排坐到了数名少女之畔。她才坐下来,邻席就转过头来搭话,很是客气:“这位姐姐真是好气度……不知是哪一房的?”

厅中现下的少女基本上都是卫氏同族,卫长嬴忙道:“当不得妹妹称赞……”

那少女的同伴同样打眼一看,抿嘴而笑:“十六妹你真是眼拙,这位族姐一望就是本宗出来的,我说的可是?”

“两位妹妹是?”

“家兄卫青。”

“原来是青哥的姊妹?说起来上回在官道上遇见伏击,多亏了青哥护卫……”

“姐姐真是客气,家兄回去可是说了,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家兄自叹不如远甚呢!”两名少女一起掩袖轻笑,俱是口齿伶俐吐字如珠,不停歇的交错道,“要说上回,也是姐姐自己身手了得,非但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本宗的五公子,连家兄也受姐姐福泽……那些刺客首领,可是姐姐亲手掷剑杀死的!也亏得当时是姐姐,换作了咱们,除了一根簪子自尽外,那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哪像姐姐,不但把自己顾得好好儿的,还能腾出手来帮衬兄弟……只可惜咱们年岁长了,不然,也想请个教习教导几手击技傍身……”

听着卫青之妹这番春风化雨的赞誉,卫长嬴面上逐渐有了血色,暗松了口气,渐渐放开了与她们漫无边际的闲谈开来。

角落里,朱实很是满意的收回视线,对身旁一名年岁仿佛的小使女点头:“你们小姐真会说话,贺姑姑就在大小姐身边,这会子都听得清楚呢!一准儿会记着你们小姐的功劳,有什么想要的,一会只管来与我说,我去告诉姑姑。”

那小使女腼腆的道:“多谢朱实姐姐,只是咱们小姐方才叮嘱,说阀主向来厚待咱们公子,家中并不缺少什么。更何况上回遇刺,咱们公子也靠了大小姐才能够平安而归,如今小姐为大小姐宽一宽心,无论是作为同族姐妹还是报答大小姐救了公子之恩,如今都是应该做的。”

朱实鲜艳的唇角微微一翘,正待赞她们主仆几句,斜了眼不远处,忽然把原本的话就咽了下去,冷笑着道:“你家小姐是青公子的妹妹,当然都是好的。只可惜啊,族中良莠不齐,总有些人……不知死活!”

那小使女还没会过意来她指的是谁,却见一行人紧帖着角落经过,许是太过紧张,竟然没留意到她们两个站在这儿说话,朱实忽然用力咳嗽了一声,逼出喉间痰来,毫不客气的朝前使劲一吐!这一吐直接就吐到了不远处被使女簇拥的一位小姐衣上!

“朱实姐姐!”那小使女吓了一大跳,掩住嘴低声惊呼,正要陪朱实上前赔罪,未想朱实双手叉腰,扬着还带稚气的小脸,得意洋洋的看住了那被唾到的小姐,眼神挑衅的道:“啊哟,真是对不住,原来是四小姐?婢子眼睛不好,在这角落里看不清楚,倒是弄脏了四小姐的裙子了?不过四小姐向来心肠软,又最怕被人议论,一定不会和婢子计较,免得被人说四小姐责罚了大小姐的人,是故意对堂姐不敬的……是不是?”

卫高蝉看着她,哪里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脸色时红时白了半晌,嘴唇都微微哆嗦!但被卫长嫣含着泪用力拉着袖子,她到底只能忍了下去,低头匆匆道了一句:“不妨事!”两姐妹身边的使女也没有一个敢与朱实争风,纷纷低下头,扶着卫高蝉三步并作了两步,飞快溜开。

“看到了吗?”朱实放下叉腰的手,冷笑了一声,转头对小使女道,“别瞧她们也是阀主的孙女……哼!往后前程拍马也别想赶上你们小姐。”

小使女起初见她嚣张到了公然侮辱卫焕血脉的地步,偏自己还在旁边,正愁得没法说,闻听此言,眼睛却是一亮,忙道:“还请朱实姐姐教我一教,我好回去说给咱们小姐听……”

使女的前程跟着主人走,自家小姐的前程最是重要,至于本宗的四小姐、五小姐受了大小姐使女的羞辱?关咱们房里什么事!横竖卫高蝉自己都说了不打紧了不是吗?

第七十二章 卫高岸

更新时间:2013-09-03

卫青的两个妹妹卫琼、卫璎性情温柔可亲,言谈大方得体,再加上她们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对卫长嬴有任何鄙夷忌讳之处。这让卫长嬴渐渐安了心,认为自己代弟赴约之事,即使外界有所揣测,但也没有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

场面上,总归还是顾着脸面,没人公然提出来的。

这样的委屈她也能接受了,心下倒有点暗暗感激卫郑雅死得及时——凤州一夜之间连着发生了四件大事,尤其是海内名士卫郑雅的遇刺,使得天下都为之哗然!尽管北戎死活不肯认,可凤州这边人证物证俱齐,早就办成了铁案。

大魏与北戎久为仇雠,仇人的话,谁会相信?

想着现下舆论应该集中在这四件事上,未必有多少人继续关注着自己。

卫长嬴心头一定,举止更大方了几分。

这样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相谈甚欢的三人自也是一起往后头行去,回廊下隔几步挂着风灯,许是挂了太多白幡的缘故,廊中却不算明亮。

三人行到转弯处,一个人影忽然冲出来,直接扑到了卫长嬴身上!

这人冲劲很大,但卫长嬴却并未被撞倒,只是猝不及防之下退了一小步,低头一看,撞她的人倒是先跌坐在了地上。

她忙俯身去搀扶对方:“十弟?你跑这样快做什么,可摔疼了?”

这撞人不成反而自己摔倒在地的正是卫郑雅的庶幼子卫高岸,排行第十,年方九岁。卫郑雅生前有着不喜声色、雅致出尘的名头,只纳过一个妾,就是小刘氏的一个陪嫁使女——也就是这次和他一起死在榻上的侍妾。

卫高岸就是这侍妾所出。

印象中这个堂弟被小刘氏与卫长霖一起养在膝下,虽然是庶子,但因为小刘氏把他视同己出,所以性情和卫长霖一样,都是活泼爱闹的。

但现在他应该在灵堂上守灵答礼呀,怎么会在这里呢?

卫长嬴心里嘀咕着,见他一直不说话,就疑心小孩子不懂事,耐不住守灵的艰苦,独自跑出来玩耍的。这么做不但于礼不合,往后卫高岸长大了传出去对他而言可是个大问题。卫长嬴与这堂弟不算熟悉,但也不想看他一时贪玩误了一辈子,将卫高岸扶起,就低声叮嘱:“快回堂上去罢!遇见了我与你这两个族姐还好,叫旁人看见,可不得了……快回去,啊?”

不想卫高岸站好后,仰着头,定定看着她,半晌才低下头去。卫长嬴以为他想通了要回去了,就侧身让开路,好让他返回灵堂。没想到的是,卫高岸低下头,却没有告辞,而是骤然发一声喊,把头朝着卫长嬴就狠狠撞了过去!

卫长嬴吃了一惊,她长年习武,步伐灵活身手敏捷,虽然卫高岸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她非常惊讶,但卫高岸到底是个寻常小孩子,他的攻击,很容易被制服。卫长嬴一把攥住他手臂,轻松把他按在原地,怒道:“你做什么!”

“我要杀了你!”卫高岸用力挣扎,只是他的力气完全不够挣开卫长嬴的辖制,气急了就抬腿去踹卫长嬴,一面踹,一面大声嚷道,“都是你!父亲若不是为你说了话,那些戎人怎么会杀害父亲?!不是这样,我生母又怎会死!现下我父亲和生母都没有了,嫡母躺在榻上不吃不喝……这些全是你害的!你还有脸到咱们家来吊唁!我听人说你早就在林子里失了贞洁不干净了!你这荡妇你怎么有脸——”

他的喊叫嘎然而止,因为卫长嬴忽然松开抓着他的手臂,却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卫长嬴这一下打得甚重,卫高岸整个人都被打得跌跌撞撞出几步,撞在回廊的柱子上才站稳,他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了丝丝血迹……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显然把他打懵了,足足愣了半晌,卫高岸才茫然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我?你怎么有脸打我?!”

“打得就是你这贱婢生的东西!”贺氏早就被气得全身发抖,此刻二话不说抢步上前,左右开弓,正正反反就是四五个耳光抽下去——本来贺氏自到了衔霜庭就是一直调教着伺候卫长嬴的大小使女,十几年下来打人早就打顺手了,这一顿耳光抽得无比娴熟流畅,干脆利落到了卫琼姐妹看得目眩神驰,差点没脱口叫一声好,话到嘴边才醒悟,赶紧举袖掩了嘴!

“琴歌、艳歌,十公子好歹也有九岁了,如今生身之父与生身之母双双为戎人所害,海内咸伤,十公子不思在灵堂为父亲与生母守灵,反而偷偷跑出来玩耍——大小姐教训他孝悌之义,反遭他拳打脚踢、恶毒污蔑……若不是世子妇如今乏着,定然要请世子妇主持公道!”依着贺氏恨不得把卫高岸这张嘴彻底打烂了才解恨,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索性几个耳光把卫高岸打得暂时不能说话,跟着沉声吩咐,“你们先送他到夫人那儿,让夫人替世子妇好生管教管教他!至亲丧仪,族里没有一房失礼,亲生之子,如此不孝,简直丢尽了卫氏的门风!”

卫琼姐妹对望了一眼,心里很清楚贺氏这么做,不仅仅是掩盖卫长嬴与她自己打了卫高岸,也是为卫高岸好了之后想说出真相做准备,扣紧了卫高岸在守灵期间跑出来这一点,给他坐实了不孝之名——那他往后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包括污蔑卫长嬴失贞的话,只会被认为是对堂姐管教自己不孝的记恨报复。

不过卫琼姐妹也不同情这族弟,卫高岸自以为委屈,可他所知道的又哪里是什么真相!何况卫琼姐妹的哥哥受卫焕赏识不说,前次遇刺,卫青也是九死一生,侥幸生还。姐妹两个就卫青一个兄长,她们父亲平庸,这辈子前程都指着这个哥哥呢。若卫青当真死了,即使卫焕念着卫青照拂她们,但哪里有胞兄在世好?

卫高岸诅咒卫长嬴死在林子里——卫青是陪着卫长嬴的,卫长嬴若死了,即使卫青平安归来,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能饶了他?即使卫焕爱惜他的才干,也会心头存下刺来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前程尽毁!

关系到切身利益和唯一的胞兄,因此卫琼姐妹淡淡的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因为卫高岸的年岁流露出不忍之色,反而轻轻柔柔的道了一句:“高岸族弟今儿个实在是大不孝,无怪长嬴姐姐被气得动了手。这族弟年纪小不懂事,讲道理又不肯听,姐姐如今管教他,也是为了他好。族弟现在不知道,以后总要明白的。”

三个姐姐都说卫高岸偷跑出灵堂是为了玩耍,那他也只能是玩耍了。

……只是卫琼姐妹的这份示意,卫长嬴却全然没有听到。

出于本能的掌掴了卫高岸后,卫长嬴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难以描述的愤怒委屈与羞辱,让卫长嬴一忽儿觉得全身冰凉、一忽儿又被愤怒烧得通体炽热难忍,这样的冰与火里,卫长嬴只觉得神智都模糊了,意识像要陷入到极远极深的地方去,那儿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说不出的清净与安心……

回廊上,让琴歌、艳歌拖了卫高岸去交给宋夫人的贺氏回过头来发现她不对,又摇又问,差点吓得嚎啕大哭,却见卫长嬴忽然转过身,径自朝马车的院子走去。

贺氏才要松口气,却注意到卫长嬴的步伐,轻而发飘,浑然不似一个长年习武之人,却仿佛久病之后的孱弱,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在贺氏一路祈祷上苍、战战兢兢的陪伴下回到瑞羽堂,卫长嬴连夜就病倒了。

她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似醒非醒又似睡非睡,要说伤心难过卫长嬴又很茫然,要说气愤过度她却一个人都不想报复……只想着就这样睡过去再不醒过来,却也轻松。

宋夫人在敬平公府帮忙,瑞羽堂这边因为宋老夫人一来余怒未消,二来是长辈,并没有亲自去敬平公府吊唁,只让陈如瓶意思意思的去看了回小刘氏,宋夫人和裴氏都不在,自然是宋老夫人暂时当几日家。

老夫人向来把卫长嬴当成眼珠子一样的宝爱疼宠,惟恐怜爱不够,却听到心爱的嫡孙女在敬平公府的遭遇,而且还为此病倒在榻——贺氏以为,宋老夫人一定会勃然大怒,立刻就给敬平公府上下一个好看!

然而听完贺氏添油加醋、声泪俱下的陈述后,宋老夫人眼中也渐渐泛起了晶莹之色……只是却丝毫没有要去追究那两个嚼舌头的族中晚辈的意思,更没有设法收拾卫高岸的意思,而是慢慢拿帕子在眼角点了点,将晶莹不动声色的按去,淡淡的道:“这事儿……我知道了,古语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时候一国之君尚且做不到,又何况是咱们家?纵然打杀了这些人,其他人就不说了吗?旁人不敢在你面前说,私下里议论,比这些话更恶毒无耻百倍千倍……难道要把人都杀了?”

贺氏一呆,完全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因为哺乳卫长嬴,在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跟前一向是有一份体面的,此刻就不甘心的反问:“难道大小姐受的委屈,就这样算了吗?”

这话一说,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的陈如瓶就投来责备与警告的一瞥。

贺氏随即醒悟自己这话太逾越了,就算是宋夫人在这里,也只会在私下无人时才敢这么说!

只是宋老夫人目光转冷片刻,却到底没有发作,而是幽幽的道:“你不懂,沈家人三日之后就要到了,虽然长嬴她未必……”若是沈家态度不对劲,那说什么也要把这门婚事退了,免得孙女嫁过去受尽委屈和屈辱——这虽然是卫焕与宋老夫人都达成一致的看法,但现在沈家人还没到,这门亲到底结得成结不成都不好说,当然不能透露出来。

所以老夫人失神了下,把这话含糊过去,一字字道,“凤州的谣言还没有帝都厉害!长嬴在凤州还有长辈的庇护,若现在这些她都扛不住,往后还怎么到帝都去?”

打发了贺氏,陈如瓶默不作声的拉开宋老夫人的袖子,但见老夫人枯瘦的腕上,几道深可见血的掐痕赫然,这是老夫人听贺氏描述卫长嬴在敬平公府的经历时……自己掐的。

陈如瓶取了药膏来替老夫人涂抹,低低道:“大小姐过去之前,老夫人不是……就知道必然是这样了吗?怎的……怎的还是把自己弄伤了?”

“知道这孩子过去吊唁必然会听见议论她的难听话归知道,真正听贺氏说起那些人胆敢这样污蔑羞辱我唯一的孙女儿,我怎么可能不伤心难奈?”宋老夫人眼中满是痛色,却忍着道,“但这不能叫贺氏看出来,贺氏虽然性.子急了点儿,忠心上却没有问题的,她又向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宠着长嬴。我怕她看到我动摇,会一直求我出手……她多求几次,没准我就真的管了。”

“这些人这样对待长嬴,我当然饶不了他们!但不是现在,万一沈家这门亲还是要结……不先让她在凤州听一听那些话,难道要我前脚把孙女风风光光嫁出门、后脚就听见她在帝都承受不住诋毁出事的消息么?!”

宋老夫人哆嗦着手,遮住颜面,呜咽着道,“我连羽微都吩咐她在敬平公府里住着帮手,这几日不必回来了,就是要让这孩子独自撑过去……即使不去帝都,往后我也不能一辈子盯紧了她,让她现在磨一磨,熬过这万箭穿心的痛楚,往后没人能够再拿这把柄威胁到她——卫郑雅死都死了,我怎么还能让他用这非议来辖制长嬴一辈子?!”

第七十三章 做梦去罢

更新时间:2013-09-04

午后,贺氏步伐缓慢的出了门,秋风卷着水意,吹得廊下风铃一阵叮当作响。

朱实和朱阑对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两人裙边放着一只柳篮,上面盖着荷叶,篮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把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

两个小使女本来趴在栏杆上往廊外接雨玩,见着贺氏出来,忙一起起身迎上去,一个要接贺氏提着的食盒,另一个小声问:“姑姑,大小姐可肯进食了么?”

“让小厨房再换几道菜罢。”贺氏紧皱着眉,叹道。

“从昨儿个到这会,送进去的都是大小姐平常最爱吃的呢。”朱阑感受到食盒与拿进去时一样沉甸甸的,有些发愁的说道,“如今要换什么好?”

贺氏心情很不好,若这么说的是朱轩或朱弦,她必然直接一顿训斥,只是朱阑的父亲是宋夫人手底下的管事之一,平常对贺氏也非常尊敬,到底要给些面子,便淡淡的道:“你们只管往小厨房里传话去,换什么那是厨房的事情,又不要你们做!莫非你想去厨房做事,先替他们愁起来?”

朱阑一脸尴尬,朱实和她玩得比较好,见姑姑把同伴冲得下不了台,忙道:“咱们方才去园子里摘了野菱角,这东西清淡,不知道大小姐会不会吃几个?”

贺氏看了眼她们身后的柳篮,皱眉道:“那篮子里就是?怎么提上来了,把这廊下弄得这样脏。”

“原本放在庭中的,可方才下起了雨。”朱实小声道,“就拿上来了……姑姑,要么咱们剥上一碗送进去?”

“试试罢。”贺氏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道,卫长嬴自幼康健,向来无病无灾,她又长年习武,消耗大了,胃口自然也好。从来只有被劝说莫要贪食,什么时候会没有胃口?如今说是病了,其实都是心病,只要想不开,那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否则卫长嬴想吃什么,卫家会没有呢?

这两日来,贺氏可谓是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然而凭她怎么开导,卫长嬴只是面朝榻内,默不作声。有时候贺氏悄悄探头过去张望一眼,见她长睫张合之间,泪光潸然……贺氏忍不住也哭了。

昨日卫长嬴一整天都滴水未沾,晚间的时候,贺氏叮嘱琴歌和艳歌看好了她,自己又去寻宋老夫人。可宋老夫人知道孙女整日里都不肯进食后,脸上肌肉抽搐良久,却在贺氏盼望的目光中,淡淡的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要你手把手的教。少年人头一次受挫,总归是要挣扎一番的,你不要总是去劝说她……让她静一静,自己想!”

贺氏当着老夫人的面抹起了泪:“婢子知道老夫人的良苦用心,只是大小姐若肯进食,躺上几日也无妨,如今大小姐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宋老夫人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怒:“寻常人一两日不吃不喝也没事儿,何况长嬴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我已经说了,这道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你前日来了,听得不够清楚么?今儿个又过来罗嗦,你这是惟恐害不了她?!”

“婢子恨不得拿命去换大小姐喜乐一世,怎么会害大小姐?”贺氏忙跪下来分辩,然而宋老夫人根本不想听,直接叫左右把她赶出去:“我的孙女要怎么教导用得着你来多嘴?说了这次让她自个熬,你再多事,索性也不要留在衔霜庭了!没得成日里帮着倒忙,叫我好好的孙女给你惯坏了!”

恐惧于老夫人说到做到,真的把自己从卫长嬴身边赶走,今日卫长嬴继续不食,贺氏除了趁她睡着时,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润一润干裂的唇外,连派人去将卫长嬴的情况禀告宋夫人也不敢,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现下同意朱实、朱阑剥碗野菱角,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她亲自去到厨房里督促,让做饭的厨娘将菜肴做的尽可能的香气扑鼻、引人欲食,重新拿回衔霜庭。还没进去,就见双鲤引着宋老夫人跟前的两个小使女,各自捧了东西,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走了过来。

见到贺氏,双鲤忙快走几步,招呼道:“贺姑姑!”

“双鲤?”贺氏站住脚,看了看她们手里的东西,却是一些素色衣料和钗环吃食之类,她诧异的问,“这是?”

“大小姐如今醒着么?”双鲤先反问了一句,这才道,“方才敬平公府那边闻说大小姐病了,送些东西来。”

贺氏因为卫长嬴是去敬平公府吊唁听了议论才回来就病倒的,如今对敬平公府上下都腻烦得紧,就拉长了脸,把双鲤拉到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快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话也不肯说,都是在敬平公府里听了那些烂舌根的造谣污蔑的话儿闹得——如今再听到那边送东西来,岂不是给大小姐添堵么!”

双鲤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衣料,苦笑着道:“姑姑不知,这是老夫人吩咐立刻拿过来给大小姐看的。”

听说是老夫人的意思,贺氏一噎,随即想道:“也许老夫人嘴上说了要让大小姐独自撑过去,实际上却记挂着大小姐的,这是寻个理由让双鲤来探望大小姐呢!”

想到这儿,贺氏暗松了口气,道:“我才从厨房回来,还不晓得大小姐这会是睡是醒,你们在外头等一等,我进去看看。”

“有劳姑姑了。”双鲤虽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使女,对最得宠的大小姐的乳母自也是客气的,闻言抿嘴一笑,微微颔首。

贺氏把食盒交给了守在门外的侄女朱实,甩手进了去,立刻把门关了起来。里头正轮到含歌和角歌守着,看到贺氏进来,微微颔首。

“大小姐睡了么?”贺氏压低了嗓子,边问边走到榻边一看,却见卫长嬴虽然侧向壁上,闭着眼,但睫毛微微颤抖,显然没有睡着,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小姐,是这样的,外头双鲤来了,道是……敬平公府那边得知大小姐这两日病了,不能去吊唁,就送了些东西来。”

卫长嬴默不作声,贺氏又问一次,见她不说话,只得道:“那婢子让她们把东西留下?”

又等了一会,卫长嬴还是不回答,贺氏无法,站起了身,道:“婢子出去告诉她们。”

到了外头,双鲤听说之后,眼中也有一丝失望,道:“那东西就交给姑姑了。”

贺氏正要点头,双鲤忽然低声道,“姑姑何不把东西拿进去叫大小姐看看?虽然说提到那边大小姐定然不愿意听,可没准这样就开口说话了呢?”

“这……”贺氏沉吟着,道,“可大小姐听了岂不是更加难受?”

“我来时,陈嬷嬷私下里与我交代,说大小姐这样一直不说话,心里憋着,才容易病倒的,索性把委屈说出来,反而会好。”双鲤贴着贺氏耳畔,小声道。

贺氏向来溺爱卫长嬴,闻言踌躇片刻,才道:“那……也别拿太多,就你手里这些料子,我拿去与大小姐说说,试试!”

敬平公府因为正在丧期,送过来的衣料都是素色的。贺氏抱进内室,放到卫长嬴身旁,想了想,就柔声道:“大小姐翻过身来瞧瞧这些料子,都是敬平公府那边才送过来的,说是因为大小姐病了才送的,可多半还有弥补十公子之前的无礼之故……”

听到十公子,卫长嬴微微一颤,贺氏忙住了声,眼巴巴的望着她,只是等了半天,卫长嬴还是不作声。贺氏叹了口气,继续道:“按说敬平公府如今有大事,哪儿有功夫去管这些小事呢?说到底,是他们怠慢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大小姐!”

“如今他们也不方便送艳丽的料子,这几匹颜色都素得很,只是质地都是好的,往后给大小姐做中衣也使得。大小姐请看这织云绸,既轻又软,向来只有宫中御赐才能得呢……可见敬平公府这会多么惴惴,连这样难得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贺氏摩挲片刻最上头的绸缎,见卫长嬴还是不理会,又拿起下头一幅,“这青绿瑞草云鹤蜀锦裁外裙也是可以的……还有这……”

她夸耀着这些织物的名贵,试图让卫长嬴开个口,或者回头看一眼也好。然而卫长嬴始终没有理睬的意思,贺氏越说越不得劲,叹了口气,胡乱理了理料子,觉得陈如瓶让双鲤转达的主意也不那么可靠,还是把东西先收起来是正经。

然而这一理,贺氏目光忽地一凝,失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角歌和含歌本来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听得贺氏语气不对,这才看了过来,却见那一摞素色料子里,被贺氏无意之中拖出来一幅白绫……白绫虽素,但也可用来裁剪中衣一类,可贺氏理得时候拖出来太多,直接抽出了一头——就看到这白绫,长且不论,仅仅一尺来宽!

若是庶民,一尺宽的绫也断然不能浪费了,可名门望族连得脸下仆做衣服都是用整匹布的,更何况是千金小姐?敬平公世子新故,敬平公府再飘摇也没到立刻门庭败落到了送礼连幅整匹的布都拿不出来的地步!

角歌与含歌不约而同想到了某种可能,均变了脸色,举袖掩嘴,道:“难道是……?”

贺氏心头一寒,再不敢细看,匆匆把白绫往料子里一塞,嘴里说道:“没什么,看差了。”她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个大使女,角歌、含歌下意识的朝她点了点头,都噤了声。

未想贺氏正要抱着料子迅速离开,卫长嬴忽然吃力的翻了个身,将一摞料子压住,嘶声问:“是什么?”

贺氏不敢看她,低声道:“大小姐嗓子哑得厉害,喝点儿水罢?”

“方才是什么?拿与我看看。”卫长嬴没理会她的转移话题,坚持道。

……敬平公府送了这样窄的白绫来,结合前日卫高岸对堂姐的憎恨与辱骂,这是什么用心还用得着说吗?这分明就是让卫长嬴早日悬梁自尽啊!

卫长嬴现在这个样子,贺氏打死都不敢让她看到,立刻伸手去拽,急急敷衍道:“有匹料子抽了丝,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卫长嬴既然起了疑心,自不会被她这样轻易打发,她身子压着料子,贺氏一时间抽不出来,卫长嬴倒是俯下身,一件件查看起来。统共衣料就这么点儿,那白绫又才被贺氏拖出来过,卫长嬴才翻了几下就发现它窄得异常,立刻抽了出来——

贺氏哆嗦着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却见卫长嬴愣愣的看着那条白绫,半晌才道:“敬平公府……都觉得……我应该死么?”她近两天两夜不沾水米,如今嗓子哑得非常厉害,根本发不出来声音,只有嘶嘶之声,这会断断续续的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滴落绫上,看得贺氏心都碎了。

“他们觊觎阀主之位已久,对大小姐当然是不怀好心。”贺氏哽咽着上前抱住了她,一迭声的道,“大小姐千万不能叫他们如意了去啊!”

卫长嬴一言不发,她使着劲、一点一点,将白绫全部抽了出来……白绫宽一尺有余,长是三尺,正经是用来悬梁的。

凝视着这条暗示自己一死以正家风的白绫,良久,卫长嬴闭上眼,虚弱的靠进了贺氏怀里。搂着自己奶大的孩子,感受着她两日下来的迅速消瘦,再看着眼前这条该死的白绫,贺氏心如刀绞,搜肠刮肚的想着安慰开解的话,却见卫长嬴如若不闻,片刻后她摇摇晃晃的坐直,低声道:“角歌到外头把做针线的剪子拿过来!”

“大小姐!”贺氏尖叫起来,然而角歌被卫长嬴一看,却不敢不动身,她拿回剪子,含歌却也走了过来……三人紧张的看着卫长嬴,惟恐她当真被这一道白绫激得想不开,谁知卫长嬴拿到剪子后,一眯眼,却抓起那白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之间运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将一段白绫剪得四分五裂!

贺氏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大小姐剪得好!”

“他们想要我死?!”卫长嬴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因着两天两夜不饮不食心中忧愤而迅速憔悴衰弱,如今望之很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可眼中却迸发出了夺目般激烈而冰寒入骨的光芒,一字字道,“我什么也没做错……就凭一番议论,与这道白绫,就想让我去死?!做、梦、去、罢!”

她狠狠将剪子摔到榻下,握紧了拳,指甲一直掐入掌心,殷红的血顺着掌缘流淌下来,滴落在荼白中衣上,贺氏急着催促角歌、含歌拿药膏来,卫长嬴却浑然不觉,紧紧盯着散落一地的白绫,恨道,“便是死,我也要将这些想我死的人都弄死!!!”

第七十四章 那个人

更新时间:2013-09-04

……卫长嬴想通后只隔了一日,沈家人便到了。

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心如死灰,醒悟之后只得了一日休整。虽然说尚且年少,卫家又富贵,滋补之物应有尽有,然而究竟日子太短。这日清早起来,沐浴之后坐到镜台前,但见双颊水汽未干,因着水热的缘故泛着淡淡的绯色,可比之从前的娇艳到底差了一层。

像粉白的蔷薇花儿,依旧是美丽的,却少了几分雍容明艳,流露着憔悴,有一种风鬓雾鬟的感觉。

贺氏心头叹息,道:“莫如上些脂粉?”

“祖母有说今儿个我要出面吗?”卫长嬴盯着自己镜中影象看了片刻,低声问道。

沈家来人……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不管是退婚还是婚约照旧,总归不可能是一天两天能够说完的,再者卫郑雅新丧,沈家的人既然到了凤州,总归也要过去吊唁下,这么一算这次来的人至少也要住上几日。

现下自己这般憔悴,没得叫他们乱猜。宋老夫人不见得在这头一日就要自己去拜见,等个两三日她大约就可以把气色养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候去照面,好歹体面些。何况这两日一直下着雨,到这会都没停,来人路上逢着泥泞,车马劳顿的,这头一日怕是客套一番,就会去沐浴更衣。

然后是洗尘宴,这种大事沈家不可能派个女眷来,卫长嬴的名誉再被传得不堪,也不可能像家伎一样跑去宴上作陪。所以今日不太可能需要卫长嬴出面的。

“昨儿个双鲤来过,让大小姐今儿个先预备着。”贺氏轻声道,“兴许沈家会提出吧。”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那就上些胭脂罢。”

卫郑雅的丧事还在办,虽然不同府邸,到底是长辈,卫长嬴不宜用艳装。更何况即使没有丧事,她现在脸色苍白着,脂粉太多装束太艳,越发显出她要掩饰的憔悴。

贺氏与琴歌等人商议,替她择了牙色暗袖折枝梅花广袖上襦,藕色留仙裙,束五蝠联翼锦带,衣裙简素,就配了一条织金百花披帛。惊鹄髻上,对簪着羊脂玉鸾鸟衔珠步摇,中饰珍珠山茶花。因卫长嬴本就肌肤晶莹剔透、洁白细嫩,索性跳过敷粉,直接淡淡敷了层绯色胭脂。

朱实在旁边打着下手,递递拿拿之余,出主意在眉心再贴张艳丽的梅花花钿,贴好后经贺氏端详,倒也得到采纳。

……这样到了巳中,朱弦提着裙子跑进衔霜庭禀告,道是卫盛年在大门外迎着沈家人进来了。

贺氏见卫长嬴坐在案后,似全神贯注的看着书,可手里拿着页,要翻,却顿着,心下了然,就代她询问:“来的是谁?还是襄宁伯吗?”

“是襄宁伯。”朱弦点头,道,“这两日下着雨,到这会都没停,来人应是骑着马的,都戴着斗笠披了蓑衣,婢子过去时一群人正在檐下解着。前头管事让婢子别靠太近,免得被瞧见,听三老爷迎上去时称呼了才晓得呢。”

“襄宁伯豪迈不羁,上一回对大小姐印象也是极好的。”贺氏打发朱弦与琴歌等人都出去,单独宽慰卫长嬴。

被识破心神已乱,卫长嬴也没了心思再假装读一合,抿了抿嘴道:“印象好不好都不打紧,反正……祖母也说了,沈家不想要我,就说我染病,回了他们便是。”之前她因两昼夜不曾饮水,嗓子哑得很厉害,到此刻还有些喑声,说话声音高不起来。

这样平静的叙述,听在贺氏耳中就有些悲凉了。

贺氏一怔,强笑道:“这……这襄宁伯既然被沈家派来主持这等大事,想来也是个精明人,必然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冤屈了大小姐的。到底是阀主与沈阀主亲自定下来的婚事,大小姐清清白白的,沈家也是海内六阀之一,怎么会做出来退婚的事情呢?”

一直以来贺氏都不赞成卫长嬴习武,她心目之中合格的大家闺秀就是像宋在水那样的,温柔得体、贤淑贞静。而且在贺氏想来,沈藏锋出身与卫长嬴相齐,又有才干,这门婚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就因为一次变故就作罢,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即使卫焕和宋老夫人都做好了不对劲就退婚的准备,但贺氏还是希望沈家能够明察秋毫、还卫长嬴一个清白,让这门婚事顺顺利利的继续下去。

贺氏知道,卫长嬴这一退婚,即使是打着染病的幌子,外界也难免有不好的揣测,比如帝都那拦轿告状的庶民说的是真的……这样卫长嬴再嫁,别说和沈藏锋身份相若的人了,就是世家里头有些志气的男子也不肯娶她的。

因为士庶不婚,卫长嬴只能在远支旁出的清贫子弟里挑选……这样的夫家比起沈藏锋来,论出身论才干论前途何止是低了一筹?

她心目中的卫长嬴,是这天底下最尊贵最好的千金小姐,即使是宋在水,也许比卫长嬴温柔贤淑,可宋家小姐哪里有她一手带大的大小姐美貌活泼?更不要说大小姐身子骨儿强健、娇弱的宋小姐就更比不上了!

这样的大小姐,沈家内定的下任阀主沈藏锋是恰好可以匹配的,那些远支旁出……即使卫长嬴不在乎,贺氏想想都替自家大小姐感到发自内心的委屈。

贺氏的这点心思,卫长嬴也听了出来,只是怅然一笑,道:“冤屈不冤屈的……横竖外头都说成那个样子了,这种事情哪儿说得清楚?再说,即使沈家碍着面子还是接了我过门,事后却处处冷落排挤我,还不如不嫁呢!”

“大小姐既是明媒正娶,沈家还敢把大小姐怎么样吗?”贺氏下意识的道,只是想到帝都与凤州相距的遥远,以及沈家同样是六阀之一,并不需要太过顾忌卫家的势力,心头也有些发怔。

卫长嬴转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心中复杂难言:她很小的时候,不记得听谁戏谑,说自己的未婚夫沈藏锋是武将的儿子,自幼习武,身手定然了得,似卫长嬴这样娇滴滴的未婚妻子,嫁过去之后,那沈藏锋怕是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戳倒,等出了阁怕是要吃大苦头的。

那会卫长嬴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所谓未婚夫妻便是往后要一起住一起过的人,成日里都在一起——而那个人那样厉害,一根手指都能把自己打得还不了手,那一天下来要被打多少次?这真是太可怕了!

这番话是谁说得她转过身来就忘记了,可话却记得牢固无比,死缠了祖母与母亲好些日子,才让她们答应请个教习来教导她。

十几年来勤学苦练,起初只是为了往后不受沈藏锋的欺负;后来,她觉得自己一日.比一日厉害,就觉得可以反过来欺负沈藏锋……

不管是自保也好、还是仗着武艺作威作福也罢,她不像宋在水,她是从来没想过要悔婚的。

也许是因为沈藏锋不像如今的东宫,从帝都传来的消息看,他是有真本事的;也许是这门婚事定得太早,以至于她三四岁时就知道自己有未婚夫,长大之后直接就出阁了……长久这样认为下来就习惯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肯定要嫁到沈家去的。

总而言之,十几年来,无论是作为敌人看待还是作为丈夫幻想,沈藏锋始终是她除了血亲之外唯一念念不忘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定了这个人的妻子的,不管他对自己是好是坏、不管往后两个人是相亲还是相杀,十几年前两家阀主的约定把一切都注定。

本来明年她就可以见到这个防备了十几年也惦记了十几年的人了……但现在,一切都风雨飘摇。

她未必会嫁过去,即使嫁过去了,因着过门前的这些传言,却不知道对方会如何看待她、如何对待她?

所以啊,真的不如,索性不嫁了……

但十几年防备惦记着,纵然是一草一木,也有了恋恋不舍的流连情份,又何况是一个人?

那还是她十几年来一直认为着的丈夫。

卫长嬴用力咬了咬唇,将呜咽咽回去——经过敬平公府一行,以及那条白绫,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连家族也希望她死,她死了,就证明卫家的家风还是清白无瑕的,女子都是贞烈的……

没准她死了以后,卫家那些人,还会将臂上的朱砂传扬出去,以证明卫氏女的刚烈程度:你们看,虽然清白还在,可就因为在林子待了两日,被人猜忌了,这女子就自尽了……这是多么严谨贞白纯洁无瑕的家风啊!

可是……

她凭什么要死?!起初她是难过的,为谣言里的污蔑与中伤,为堂妹们的嫌弃与凉薄,也为卫高岸的误解与咒骂……她难过得不想吃也不想喝,这样无法分辩无法澄清的委屈!

但那条白绫被发现后,卫长嬴所积蓄的委屈愤恨一下子全部爆发了!

出城送别虽然是她自己要求的,可来去都乘着马车、又有帷帽,完全没有任何失礼失仪之处!再说如今回想起来,那日亏得她跟了去!她去了,所以从十二年前担任她教习起就只跟着她的江铮才去了……虽然说他们一行人是卫新咏救下来的,可若没江铮这个老江湖、没有卫长嬴自己这个战力,一行人哪儿拖得到卫新咏的援兵赶到?!

打晕卫长风冒充弟弟去赴约——便是再给卫长嬴一次机会,她也做不出来为了自己的安全与名誉,让弟弟自己去冒性命之险的事儿!

她有什么错?

凭什么、这些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家风名誉、为了你们的体面,就一定要我去死?!

你们想我死,我偏偏不死!不但不死……所有想让我死的人,我都会亲手让你们先去死!

……所以现下不是伤感于这门婚事的时候。

卫长嬴举手掩嘴,良久,她轻声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听祖父和祖母的安排。”

正说着,琴歌敲响了门:“大小姐,双珠来请大小姐过去。”

——这会就要去见沈家人?

卫长嬴一怔、一惊!

第七十五章 他来了

更新时间:2013-09-04

除了到衔霜庭通传的人从双鲤换成了双珠,以及缺了一个宋在田,这次拜见与上次完全一样。

后堂还是那样的陈设,卫焕、宋老夫人,还有襄宁伯沈宙的席位都不曾改变。

卫长嬴仪态端庄亦如旧,只是迈进去的步伐却与上次有些不同……她走得慢了点,但每一步都极稳。稳到了近乎刻意的地步,这不仅仅是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也是为了掩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沈家人时那不自觉泛起来的……紧张,还有些激动与隐秘的期盼……

当然,最多的,是忐忑。

向堂上之人行了该行的礼,这次没有宋在田需要引见,宋老夫人直接招了她站到身旁。待她站好,就听襄宁伯沈宙语带叹息的道:“这孩子比上回瘦了许多……真是委屈了!”

虽然晓得多半是客套话,但卫长嬴听了,鼻尖就是一酸,眼中也涩涩的,难受。

她竭力忍住,低头侍立,默不作声。

卫焕接话,语气同样沉重:“世人无知,又有有心人从中煽风点火,污蔑无辜啊!”

“景城侯此番行事,虽然名义上是为卫公思虑,然却实在欠妥……”沈宙虽然如常说话,仍旧是声如洪钟,嘿然道,“堂堂司徒如此不智,实在叫人齿冷!”

“也许他是太急智了些。”卫焕淡然一笑,意有所指道。

沈宙沉吟,道:“卫公说的极是,只不过,急智虽然能解一时,到底是仓促所为……”

他们这儿谈着话,宋老夫人也不插嘴,只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饮着,放下来时,里头已经只剩了半盏。见状,使女双鲤悄悄拉了把低头沉默的卫长嬴,目光看了眼那茶盏。

卫长嬴明白过来,她此刻虽然心神不宁,但替祖母续茶还是能做的,略挽了袖子,执了壶,壶嘴对准茶盏……壶中茶水充足,指节微微下压,水流就出了来。

然而——

不大的茶盏还没续满,毫无征兆的,卫长嬴靠着宋老夫人以及双鲤这边的手臂,被狠狠推了一把!

这一下推得又突然力道又大,卫长嬴全然没有防备,当下失手把茶壶摔了开去不说,壶中茶水,顿时将她一双袖子泼得湿透、甚至连宋老夫人都被殃及,半幅罗裙被打湿!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让卫焕与沈宙中断了谈话,诧异的望了过来!

宋老夫人显然非常心疼孙女,也不及向沈宙告罪,刷的就站起了身,惊慌的扶住孙女的手臂问:“怎么样怎么样?可被烫着了?”

许是因为太过心急查看孙女湿漉漉的袖子下的伤势,老夫人竟忘记堂上还有沈宙与一干下人在,不待卫长嬴回答,手下已经飞快的将她罗袖捋起——泛着热气的袖子下,是欺霜赛雪的玉臂,重点是,臂上一点嫣红的朱砂,鲜艳夺目,浓艳欲滴,与卫长嬴今日眉心的梅花花钿一样,愈加衬托出肌肤的白皙圣洁。

宋老夫人仍旧带着惊慌,似自语、又似说与堂上之人听,絮絮叨叨:“疼不疼?啊?疼么?”说话之间,老夫人拿帕子在那朱砂上擦拭着,像是担心残存的茶水会继续伤着孙女……

一下、两下、三下……

老夫人擦拭得很是用力,帕子拿开后,原本雪白柔嫩的肌肤已经泛起了绯色。

可那点朱砂仍旧鲜艳如旧。

……决计不是临时画上去的。

大家子的小姐们,自幼为家人所点,此后一直到出阁,时时检验,以免铸下大错而无使长辈知晓,也是警戒她们恪守闺训,不敢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

这真正的守宫砂,在童女时就点上,经水不褪、历久弥艳,惟有新婚之夜后,褪去少女的青涩,成为妇人,它才悄然消失。

卫长嬴低着头,讷讷的望着它,听着祖母柔声安慰,慢慢替自己拉下袖子,这才转向沈宙赔礼……宋老夫人和沈宙说什么她都没听清,她心里有着清如轻风的叹息:原来,祖母急着在此刻就把自己叫过来……就是为了这壶茶、或者说,委婉又直接的告诉沈宙,自己仍旧是清白的么?

——不拘这门婚事成不成,卫家终究不肯让她背着不洁的名声。

所以卫长嬴臂上的朱砂,必须让沈宙、让他随行的侍从,以及这后堂所有下人亲眼看到,而且是一来就看到。

卫家可以不结这门亲,然而却绝不能让沈家以为卫长嬴当真受了侮辱!

沈家不能确定卫长嬴到底有没有受辱,总归会怀疑的,如此退了亲,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但沈宙现在明明的看到货真价实的守宫砂了,那么这种情况下退亲,等若是不为难沈家、是为了沈家着想……如此即使退了亲,沈家也会对卫家有所亏欠。

沈宙虽是男子,却是长辈,又是当着卫焕和宋老夫人的面——方才众人都看得清楚,茶水热气腾腾,是新沏上来的,宋老夫人珍爱唯一的嫡孙女,顾不得场合就查看她可能被烫伤的手臂,也是合情合理……内中用意不难揣测,可拿出去讲也不怕人挑理——袖子是老夫人拉上去的,不是卫长嬴,做长辈的心疼晚辈,行事卤莽了点、那也是爱孙心切,理应被理解。

一切都很完美。

在沈宙初到时,卫家就用这样的方法向他证实了卫长嬴清白仍在,接下来……婚约要不要继续、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卫氏,就看沈家了。

横竖,卫家已经表示清楚——卫长嬴是清白的,外头所谓卫长嬴已然不洁那都是造谣。

沈家若还要怠慢,怎么都要理亏几分的。

卫长嬴不反对这样的做法,也承认这是必须要做的,她的清白是真的,卫家完全没必要吃这份亏。然而这样的理解并不能止住她心头的悲哀——有几个女子,过门之前,需要如此处心积虑的、向夫家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这么一做,她就无端端的仿佛矮了一截……

这门亲事,真的是……不能再结下去了吗?

双鲤满脸担心的扶着她的手臂,暗暗用力示意她该说点什么,嘴里不高不低的道:“大小姐这几日有些乏了,婢子扶一扶大小姐……”

卫长嬴回过神,竭力维持住端庄的姿态,躬身请求容自己下去整理仪容。

宋老夫人也向沈宙告完了罪,便道:“你与我一起下去罢,我也要换一身。”

出了门,宋老夫人紧紧握着孙女的手,想说什么,却顿住,片刻后,才低声道:“烫么?痛么?”

“不烫,不痛。”卫长嬴摇头,她没有说谎,那壶茶虽是热气腾腾,却远未到烫手的地步——宋老夫人只是要个光明正大揭起孙女袖子的机会,怎么可能当真让卫长嬴烫着了?至于宋老夫人用力擦拭的那几下……已经明白过来祖母用意的卫长嬴,更加不会觉得疼痛。

她看到的,是老夫人孜孜不倦的、全然为了子孙的满满的盘算与爱怜……

“先回去罢。”宋老夫人看着孙女想开之后懂事的模样,心头却是酸涩难言,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婚约,怎么就被害到了这样的地步?早知道如此,她恨不能提早就唆使卫焕动手,拼着落个谋害嫡长房的名头,早早送了卫郑雅下去!

但如今什么都晚了……

只能——听天由命!

祖孙两个心头怅然难言,在堂外回廊上小站片刻,正待各自回房更衣,却听得前头一阵喧嚷传来。

老夫人让卫长嬴回衔霜庭去,自己皱了眉,问左右:“前头怎么回事?没见襄宁伯正在里头吗?”她心里估计现在能喧嚷合府的大概与敬平公府那边脱不了关系……可那边府里出再大的事儿能比得上自己孙女的婚约是否可以继续么?

老夫人心里盘算着不管来人是谁、为了什么缘故,只要和敬平公府有关,一律不问青红皂白、先收拾了再说!

不想去打听消息的小使女拎着裙子才往侧面的游廊跑了十几步,前头的月洞门中,忽地转出了一群人。

当先之人兀自戴着斗笠,着一袭绯红锦袍,足蹬青地瑞云纹朝靴,靴袍之上,污泥点点,袍角袖底,更有数片濡.湿,瑞羽堂中俱铺着地砖,这些污泥只能是府外弄上去的,看位置显然经历过不短距离的泥地驰骋。

这人急步而入,步伐之中带着凌厉之意,大异常人。他所戴的斗笠是马上所用,极为宽大,虽然身量颇长,却也遮了大半容貌。从宋老夫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斗笠下紧紧抿着的薄唇,从装束到身形到举止到这笠下一窥,都眼生得紧,让宋老夫人感到又惊又气——就是卫长风也没有这样直闯后堂过!这人是谁?!莫名其妙的闯进来,究竟意欲何为?侍卫又怎会放他进来?!

老夫人正一头雾水,眼一晃却见这人身后,跟着的正是从前庭到后院一路上的侍卫,内中还有好几个管事、得脸的仆妇,可谓是浩浩荡荡。可这些人吧……管事仆妇都是一脸无可奈何,侍卫倒是把手按在刀上,却一副投鼠忌器的模样,竟是无人敢动手。

见着老夫人惊怒交加的望过来,一名外院管事机灵,慌忙三步并作了两步,跑前几步叫道:“禀告老夫人——”

这管事的话音未落,那绯袍人噫了一声,忽然脚步一停,他一停,余人也都下意识停了下来,看到宋老夫人,面面相觑。就见这绯袍人也不在乎还在纷纷扬扬下着的秋雨,径自伸手将头上斗笠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不过弱冠年纪,双眉斜飞入鬓,目光湛然明亮——明亮到了斗笠一摘,连宋老夫人都感觉到这双眼睛里扑面而来的咄咄气势。不止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他的站姿显然是久经锤炼,随意一停步,便挺立如标枪!时刻都带着一种矫矫冠群的锋芒!

这样的锋芒将他如今满是污泥风尘的衣袍朝靴的狼狈俱压了下去,连他本身的丰神俊朗,亦不足以在这样的锋芒下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时下的阀阅世家,俱讲究含蓄委婉而优雅的风仪,崇尚的是如隐居山间泉下的高士般出尘高洁的风流气韵。比如卫郑鸿、比如卫新咏,宋老夫人见惯了卫郑鸿一类的子弟,还是首次见着如此锋芒毕露、而且锋芒毕露得如此理直气壮、简直是理所当然毫不掩饰的后辈,不禁忘记喝问他,竟看着他微微发愣。

绯袍男子被她望着,举止却依旧从容不迫,将斗笠随手递与身后紧跟着的一名青衣小厮模样的少年拿了,又略整袍服,这才向廊下的宋老夫人深躬一礼,朗声道:“孙婿沈藏锋,见过祖母!”

以宋老夫人的城府,才被这陌生晚辈的锋芒所惊,再听得“孙婿”、又听见“沈藏锋”,再看到庭中雨里满身泥泞却对自己恭敬行礼的年轻男子,也感到有点晕眩。

竟任他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许久,宋老夫人才喃喃的、不敢置信的道:“沈藏锋?”

还是陈如瓶暗中扯了把宋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还没有免了沈藏锋的礼,宋老夫人才吐了口气,似哭似笑的道:“好孩子,你……你先起来!”又猛然想道,“你怎的来了?”

——难怪如此之快就可以从瑞羽堂的前庭一路闯到后堂,这么一大群人跟着却无人敢动手阻拦,女婿这样的娇客,还是卫长嬴的未婚夫……谁敢当真与他动手?

不敢动手,凭沈藏锋这通身的锋芒气势,把守层层门户的人,除了让路和跟着以备不测,还能做什么?

第七十六章 戮胡之剑

更新时间:2013-09-05

秋雨顺着沈藏锋的面颊流淌下来,自下颔滴落,将绯色的锦袍,濡.湿成绛红。雨幕中,庭园萧索,沐雨而立的年轻男子却满是勃勃生机,挟一身泥泞雨水,亦只觉矫健洒脱,毫无落拓狼狈。

沈藏锋薄唇略勾,微微含笑,他笑容真诚,复拱手:“回祖母的话,叔父遗漏了紧要之物,所以父亲特令孙婿追来送到。”

紧要之物?

宋老夫人呆了一呆,道:“是什么紧要之物?”说到这儿,看着淅沥秋雨中襟袖都在滴着水的沈藏锋,老夫人总算完全醒悟过来了,忙变了脸色喝道,“快快上廊来说话!你这孩子!凭什么东西急着送,使旁人赶路也就是了,怎的自己亲自来了?”招呼沈藏锋上来避雨,少不得骂那些管事,“没点儿眼力劲!打前庭到后堂竟没人想到拿柄伞去么!”

“孙婿谢祖母关怀,说起来都是孙婿心急,不及等人通传就闯入。还请祖母原宥。”沈藏锋洒然一笑,又行了一礼,这才大步跨上回廊。这时候他原本的绯色锦袍已经全部变成了绛红之色,袍角袖底像是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整个人俨然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但看他神情自若,眉宇之间依旧英气逼人,竟是一点也不在乎。

冲着他一口一个孙婿,宋老夫人打从心眼里心疼起他,连自己裙子还湿着一块也顾不得了,忙不迭的叫人进去告诉卫焕和沈宙,又让陈如瓶亲自去预备热水,亲手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让他擦脸,充满慈爱的道:“既然是急事,事急从权,有什么打紧?看你这一身泥水,快进去和你叔父打个招呼,先去沐浴更衣,仔细着了冷!”

沈藏锋正要含笑答应,忽见老夫人身后,已经隔了十几步、快要到芭蕉掩映的半月门中去了,数名使婢簇拥着一个素衣云鬓的少女,正神色复杂的望向自己。

虽是一身素色衣裙,廊外又是一片雨幕,却不觉得楚楚可怜,只因这少女容貌艳丽得紧,堪称明艳照人。一瞥之下,使人想起盛夏时候园中迎着日头恣意盛开的玫瑰花儿,热情似火、娇艳欲滴。此刻这娇艳中略显憔悴,然而回望时头颅仍然扬得高高的,不堕阀阅之女的骄傲与自矜。

沈藏锋只是向老夫人身后望了一眼,老夫人已经察觉,轻咳一声,伸手道:“这儿风口上,你衣裳湿了,别再吹风……快进去罢。”

“孙婿遵命。”沈藏锋忙笑着答应,向门边走了两步,见老夫人已经转过头向身旁使女吩咐去为自己挑选适合身量的衣袍,他趁机又往半月门那边迅速扫了一眼,这次却只看见几株芭蕉,被秋雨打得微微摇晃。

廊下门内,空空落落,就这么片刻,人已经走了。

沈藏锋收回目光,心下一哂,却无暇多想,凝定心神,预备好应付叔父沈宙的惊讶。

回衔霜庭的路上,雨渐渐大了起来。

贺氏亲自为卫长嬴撑起伞,让使女们退开几步,雨幕下,她俯在卫长嬴耳畔,又惊又喜的道:“方才那个……好像就是姑爷?”

卫长嬴自己稍稍拎了点儿裙裾,专心的走着路,像是没听见。

“姑爷自称孙婿,唤老夫人祖母呢!”贺氏理解卫长嬴到底没过门,别说发生了的这些事情,就算什么都没发生……懂规矩的女孩子家凑巧撞见了未婚夫,哪怕只是远远望了一眼,总也能羞上半日的。

“婢子不是说了,大小姐这样好的人,沈家怎么可能会有旁的心思?”贺氏觉得心情好极了!

卫长嬴咬着唇,慢慢拨着腕上镯子,一直到进了内室,贺氏还在喜滋滋的说着沈家果然不是背信之人、沈藏锋好生俊朗、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才配得上卫长嬴云云……卫长嬴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姑姑不觉得……沈藏锋,他和襄宁伯前后赶到却非是一起抵达,很奇怪么?再说,为什么他亲自来了?”

贺氏一愣,道:“老夫人问了呀,许是风雨声,大小姐没听到?那襄宁伯落了紧要的东西,所以姑爷他——”

“先不说襄宁伯这次前来有什么东西是紧要到了非带不可的?”卫长嬴在榻上坐了下来,平静的道,“这门婚事最紧要的就是从前约为婚姻时拆开的一对腻叶蟠花佩,但那是沈家的东西。就算要退亲,也该是咱们家还过去,而不是他们带过来。”

见贺氏要说什么,卫长嬴抬手止住她,继续道,“就算真有其他紧要的东西要从帝都带来,襄宁伯忘记了,那么沈家难道没有其他人可以送了吗?沈藏锋乃是御前亲卫,是在圣上跟前当差的人,三卫非圣命不得离京!他到凤州来应该是最不容易的罢?”

“也许……”贺氏吸了口气,觉得肺腑之间有点凉,许是秋深了,“也许那东西太过紧要,其他人,都不能放心?”

“既然如此,带到凤州来做什么?”卫长嬴反问,“何况太傅膝下有诸子,更有心腹,还有暗卫‘棘篱’,可供差遣之人众多。沈藏锋固然最受期望,但如今太傅正当壮年,其余子嗣难道就全部不能托付重任了吗?沈藏锋与我有婚约在身,按着之前的约定,明年就要来亲迎,如今正该避嫌些。照着常理,即使没有御前的职责,真要送东西也不该是他来!”

贺氏沉默了片刻,才道:“不管怎么说,方才姑爷已经亲口以孙婿自居了,内中即使有些曲折,难道沈家还能在姑爷自己认了卫家孙婿之后反悔吗?”

卫长嬴抿着嘴,良久,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想我做沈家妇,但见他这样急着进来,甚至等不及下人先过来禀告再使人去前头迎接……料想沈家使了襄宁伯来,本是为了退亲的,是他自己不肯,这才一路飞驰、衣袍泥泞,又不顾一切闯到后堂——怕是担心晚了一步,襄宁伯已经把退亲的话说出来了罢?不然何必如此无礼,做出直闯后堂的事情来。”

“……”贺氏嘶了一声,脸色变幻良久,才道,“但姑爷这么一来,等若是公然承认了婚约继续,襄宁伯现下怕也不能不顺着他说了。”顿了一顿,又道,“女子出阁之后到底是和夫婿过的,舅姑即使挑剔些,只要事事依着规矩做,大家子里也不能总是挑着大小姐的不是。即使沈家有退亲的意思,现下姑爷自己却不愿意,可见姑爷还是心疼大小姐的。”

贺氏抿了抿嘴,“大小姐嫁过去之后,有了子嗣……婢子想着沈家人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卫长嬴以手支颐,往后躺去,靠到榻头的隐囊上,垂眸不语,心里想着:我与他虽然是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然而我被带回凤州时尚未满周岁,那会他也小,可以说彼此都极陌生的,这一次我名誉被败坏到这种地步,堂妹堂弟尚且以我为耻,他……他却逆着家族的意思继续这婚约,到底是什么缘故?

是同情与可怜、还是另有盘算?

抑或是……理解?

卫长嬴觉得心里忐忑极了……

她这儿忐忑,后堂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本在堂上快要谈到正事的卫焕与沈宙听说沈藏锋忽然赶来了,都吃了一吓。沈宙甚至有点疑心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待见到拖着满身泥水转过屏风来从容行礼的人果然是自己的侄儿,顿时大惊失色!

顾不得慰问路程辛苦和湿衣洇人,看似豪迈实则稳重的沈宙惊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指着侄子,说话时差点咬到了舌头:“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卫焕本来正要询问沈藏锋亲身前来的原因,见沈宙反应如此剧烈,目中诧色一闪,轻拈胡须,倒是笑了:“这是藏锋?十几年不见,若不说老夫倒是不认识了。”

他是何等精明,只一看这叔侄相见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数,也不点破也不询问,直接话锋一转,和和气气的对沈宙道,“瞧这孩子一身泥一身水,赶路定然十分的辛苦,如今又入了秋,这湿漉漉的衣袍不可久着。依老夫之见,先让这孩子去后头更衣沐浴过了,丹霄再问缘故不迟。”

沈宙心里简直想吐血,可他也担心侄子不快点沐浴更衣会被病气侵袭,只得咬牙道:“卫公所言甚是!”他正盘算着趁沈藏锋沐浴更衣的光景快刀斩乱麻,豁出脸皮去人还在瑞羽堂里休整就先把事情说好,这样等侄子一出来就告辞。

不想沈藏锋完全没有就着话头告辞的意思,他彬彬有礼的先向卫焕行礼致意,口称:“孙婿多谢祖父关怀,路中虽然泥泞,然而俱是官道,一路行来倒也便利。只奈何如今衣袍不整,有碍祖父观瞻,还祈祖父宽恕!待孙婿更衣之后,必整顿冠袍,再向祖父谢罪!”

他这一迭声的“祖父”、“孙婿”,而且话里有话——路中泥泞可以理解成这门婚约的波折和眼下面临着的窘境,官道便是暗指这婚约早就由双方阀主约定,经三媒六证光明正大理所当然,而在官道上一路行来,“便利”,这还用说是什么意思么?

沈藏锋就差明着说他赞成婚约继续、并且很积极继续了。

这番话听得卫焕渐露笑容,目光慈爱,沈宙却几乎没晕过去!

可怜的襄宁伯正急速思索着对策,又见这不省心的侄子终于转向自己,笑如春风——这侄子是沈宙看着长大的,哪里看不出来沈藏锋此刻的笑容看着温和恭敬,却暗藏得意,照着平常,沈宙早就一脚踹过去,挽起袖子将这小子狠狠揍上一顿了!

奈何如今卫焕笑眯眯的望着,沈宙只能咽着血,听他煞有介事的道:“叔父走得急,却将父亲叮嘱之物忘记了,是以父亲令侄儿快马送来……”

——熟知侄儿为人的沈宙立刻觉得还是让他快点去沐浴更衣的好,悲剧的是,他还没开口,卫焕已经和颜悦色的先问了出来:“哦?是什么东西如此着紧,竟要藏锋你亲自送至、还是冒雨飞驰?”

“乃是一柄剑。”沈藏锋含笑回答,“方才孙婿急于进来告知叔父,倒是将它落在了马鞍上。”

“剑名‘戮胡’,本是父亲书房常悬之剑,因闻前番长风弟遇刺故,亲手特摘之,以赠……”说到这儿,沈藏锋也不禁面色微绯,顿了一顿才道,“赠于卫妹妹。”

卫家现在虽然有好几位卫妹妹,可沈藏锋说的卫妹妹,那当然……只有卫长嬴了!

“‘戮胡’!”卫焕目光大亮,拊掌长笑,“好名字!好名字!”

沈氏因为桑梓地的缘故,世代抗击秋狄,是以沈宣在书房悬“戮胡”之剑以示决心。如今却将这柄剑赐予没过门的媳妇——“戮胡”之名如此直白,再加上卫长嬴于官道上亲手击杀刺客首领及其后一人的战绩——虽然说卫长嬴杀的是货真价实的魏人,可架不住传言里,他们都是戎人!

未来公公的期许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得沈宣如此认可和肯定,对卫长嬴名节的议论,稍加引导,就会变成赞扬她不畏强敌,为了护卫弟弟,以弱质女儿身,悍然斩杀敌首及一名刺客的英勇与果敢!

虽然说卫家文风昌盛,族中女子向来以贞静娴雅闻名于海内。可卫焕绝对不介意族志上出现一个众口称赞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抗胡烈女,以为卫氏增光添彩!

更何况,现下他唯一嫡孙女的处境还是这样的尴尬……

卫焕欣赏的看着沈藏锋,真心实意的大笑出声——而脸色发白的沈宙,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这小子!这小子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大哥书房里的这柄剑,我都讨不过来,他竟敢偷出来送与卫家女孩子!!!他就不怕回帝都之后被大哥暴怒之下打得一年半载起不了榻么?!!”

第七十七章 叔侄

更新时间:2013-09-05

“荒唐!真是荒唐!简直荒唐透顶!”沈藏锋若只是公然以卫家孙婿自居,倒也不是不能挽回,横竖他的婚事是沈宣说了算的,大不了更得罪些卫家,横竖退亲总归要得罪卫家的——可“戮胡”剑都以沈宣的名义送给卫长嬴了,凤州和帝都千里迢迢的,即使明知道沈藏锋捏造谎言,但一时三刻不能证明他胡说,卫家也不是能随意轻慢的门第。沈宙再怎么不要脸,也不可能在看起来兄长已经赞成侄子的婚事的情况下再说什么退亲——

何况沈藏锋比沈宙晚到,以沈宙对这个侄子的了解,即使自己豁出去,继续硬着头皮退亲,沈藏锋估计会立刻表示沈宣又改变了主意,所以派他追了上来……所以说这小子比自己晚一步到决计不是没追上,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问题是沈宙知道他这番盘算却没法子——难道还能对卫家说,咱们沈家确实决定要退亲了,我就是奉了兄嫂之命专门来要回那块腻叶蟠花佩的,只是沈藏锋这小子不同意,如今他胆大包天,偷了他父亲的剑来送未婚妻,故意造成沈家不打算退亲的假相,你们若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到帝都去和我兄长嫂子核实?

……瑞羽堂即使暂时衰微了些,总归还是海内六阀之一!

别说沈宙,就是沈宣在这儿也不敢这样欺负卫家!本来卫长嬴臂上守宫砂未失,这种情况下退亲就有点理亏了。沈藏锋这么一手,除非打算和卫家结上至少几代仇,不然……反正沈宙觉得,目前这情况让他再去说退亲,他还没厚颜到那样的地步。

心中狂吐鲜血的沈宙魂不守舍的用担心侄子身体的借口敷衍了卫焕,赶到卫家替他们叔侄预备的院子来等候。

沈藏锋沐浴毕,更了衣,才出浴房,沈宙就气急败坏的迎上去,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踹了一个踉跄,大发雷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父亲母亲都已经决定让我来退亲了,你这样赶过来,把‘戮胡’剑以你父亲的名义赠给卫家小姐是什么意思?!啊!”

“叔父此刻生气,实在不智。”沈藏锋被他踹了,也不以为意,重新站稳之后,正色道,“叔父可想过眼下局势?”

“嗯?”沈宙一皱眉,倒是即刻敛了怒火。

——沈家本宗嫡支子嗣非常昌盛,光是太傅沈宣一人,连嫡带庶,就有六位公子,加上沈宙膝下,统共有八位公子,其中四位都是嫡子。沈家、刘家因为长年与狄戎交战,不容疏忽,是以不像卫家这几家一样,阀主之位都是一脉传承,除非阀主无子。

西凉沈氏与东胡刘氏的规矩一直都是:但凡本宗子弟,不拘嫡庶亲疏,只要才压众人,都有可能继承阀主之位。比如说东胡刘氏如今大力栽培的刘希寻根本就不是本宗子弟,但因为其本色的出色,刘氏仍旧将他视作下任阀主的人选来教诲支持。

而沈藏锋虽然是这一代的嫡子之一,然而排行只在三。他上头有作为嫡长子的大哥以及庶次子的二哥,俱是年未束发就被送到西凉与狄人交战,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磨砺出来公认的骁勇善战。

底下的弟弟们,也很有几个被赞为机敏聪慧、好学上进。论起来沈藏锋一直待在帝都,从未去过西凉,沙场拼杀的能耐尚且不得而知。御前演武则因为点到即止以及不能扫了圣上兴致、以及皇家的种种忌讳讲究,不可能发挥出全力,在身手上得到的认可虽然稳压刘希寻,却远不及两个兄长。

至于兵法,御前奏对……如今的圣上是出了名的赏罚随心,再说纸上谈兵么,怎么能和真正上了战场比?就连文之一道,他至今也没写出过什么传唱一时的文章——在这点上,沈藏锋还不如他那小小年纪就有了女神童之名的小侄女沈舒颜……

他年未加冠就得到族中内定为下任阀主,并不是他处处强于兄弟,而是因为两点远超兄弟族人:一个是器量宽宏;二是大局上的眼力。

就连年近半百的沈宙,早在沈藏锋束发之际,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局势的判断与预测,远不及这侄子。

如今听沈藏锋这样一说,沈宙顿时冷静下来,也不对侄子打骂了,与他一起在窗边两席上坐下……之前沈宙就已将下人打发出去,既是免得沈藏锋被人看见挨打。到底这么大的侄子了,又被族中寄予厚望,即使只有心腹看见也是尴尬,也是在外头看着点,别叫卫家听了壁脚去。

叔侄落坐,沈宙郑重的问:“可是近几日局势有变,所以大哥才改了主意,让你继续娶卫家女?”

这一刻,沈宙有点愧疚,心想“戮胡”剑乃是大哥沈宣珍爱之物,连自己这个唯一的手足都不愿意给,沈藏锋虽然偶有不受长辈约束的行为,但那都是少数,“戮胡”这样的长辈爱物,这侄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怎会去乱动?

别是自己才离开帝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局势突变,如今却又需要与卫家继续联姻了罢?只是这卫家女即使清白尚存,名誉却已毁于一旦,实在太委屈了沈藏锋——也难怪大哥会舍出“戮胡”来,助这未来儿媳化丑为美,扭转舆论趋向。

毕竟“戮胡”再得沈宣珍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沈藏锋比的。

然而……

沈藏锋轻咳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腰间,道:“叔父不知,因父亲不允侄儿前来凤州,是以侄儿进宫之际,向圣上求了假、借了两匹御马,直接上了路。因离都仓促,身上银钱未足,还把随身玉佩当在京畿,才凑够了仪程。又担心父亲会派‘棘篱’中人前来缉拿,一路餐风露宿,轻易不入驿站……是以帝都近来如何,侄儿也不知道!”

沈宙脸色一变,喝道:“那你说的局势……?”

“侄儿的意思是,如今婚约继续已成定局,叔父再生气也是枉然,现下便是打死侄儿,也不可能……”沈藏锋话说到这儿,沈宙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怒不可遏的挽起袖子,将骨骼捏得噼啪作响——不是他这个做叔父的不疼侄儿,这样的侄儿……这样的侄儿能不打么!

只可惜,关键时刻,外头小厮隔着窗请示:“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道是三公子一路辛劳,又淋了雨,所以特送了驱寒的酒来。”

沈宙铁青着脸,在沈藏锋庆幸的目光中收回就差一寸便能砸到这小子头上的拳头,飞快的整理了一下衣袍,郁闷的道:“是那位陈嬷嬷?快请!”

片刻后,陈如瓶亲自挎着食盒进了门,笑着与两人见了礼,递上食盒,先问了沈藏锋身子如何,可需要请大夫看看,沈藏锋自然是客气的谢绝了。陈如瓶并不多停留,转达了宋老夫人的问候关切,以及晚间卫焕将亲自设宴为他们洗尘,便告辞而去——

被这么一打岔,陈如瓶言笑晏晏的询问之际又手脚利落的把酒菜布在他们叔侄之间的几案上,还替他们各斟了一盏酒。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和陈如瓶客套下来又对着面前一片酒菜,沈宙也没了心思动手,冷着脸道:“先喝两盏驱一驱寒气罢。”

沈藏锋笑着让他先动,沈宙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盏呷了一口,眼一眯,哼道:“好小子,你今儿把卫家这两位哄得真是高兴了,这霜琅酿因着方子繁琐用料挑剔,一直产出不多,后来索性连方子都失传了。如今各家所藏也是寥寥无几,均是视同珍宝,连你父亲也只有极高兴时才会斟上一盏细品,现下不过是给你驱寒气,卫家竟就拿了一壶出来!”

“叔父若是喜欢,侄儿就用这一盏,这一壶全归叔父如何?”沈藏锋听了笑笑,道。

沈宙哼了一声,又呷了一口,忽然道:“你父亲既然连凤州都不许你来,‘戮胡’剑你是怎么从他书房里弄出来的?纵然你把他人骗了出去,守门的人也不会让你拿走的罢?”

“戮胡”是一柄长剑,即使穿着宽大的衣袍也不可能藏得住——要不然沈宙打“戮胡”的主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奈何沈宣一直不肯给。沈宙虽然在外头有着貌似粗豪却行事稳重的评价,也有一把年岁了,但对着嫡亲兄长,也不是没动过歪脑筋。可这剑一直放在书房之中,自有“棘篱”看守,想偷走顺走都不可能。

而沈藏锋却轻轻松松把它弄到手不说,带着它一路跑到凤州,还打着沈宣的名义把它送给了自己的未婚妻……

静下心来,沈宙最惦记的就是这个问题了——老子惦记这么多年都没得手,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侄儿请了藏凝和舒颜帮忙。”沈藏锋眼中露出一抹笑意,轻咳道,“藏凝把舒颜新写的一首诗谱了曲,趁着父亲不忙的时候,与舒颜一起赖到书房里去弹与了父亲听。”

沈宙皱眉道:“然后把剑藏在琴下带出来?这不对罢!大哥既在书房里,怎会没有发现?”

“侄儿事先请人照着‘戮胡’的模样打了一样的剑把、剑鞘及剑穗,让藏凝放在琴下带进去……藏凝哪儿会谱曲?更不要说她琴技比谱曲的技艺更不堪了,父亲听得头疼万分又不忍心说她,只能看着公文分神,父亲看公文时,这剑恰好在父亲身后,藏凝趁机让舒颜代她弹几下,自己站起身去换了,于是……”

沈宙面无表情道:“童呢?”

“舒颜说她只想让父亲先听,硬把父亲的书童赶出去了。”沈藏锋摸了摸下巴,笑着道,“父亲对她们向来宠爱,这些小事自不会计较。”

“……”于是这不省心的侄子非但设计偷取父亲心爱的宝剑,甚至还把才十三岁的胞妹沈藏凝与年方三岁的侄女沈舒颜也拖下了水?!照他这么说,难道沈宣到现在都没发现……他那心爱的“戮胡”已经被自己的几个不孝子女调了包?

沈宙承认为了这柄剑他动过不止一次歪脑筋,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大失阀阅子弟的风范。可他再无耻也没想到把主意打到一个十三一个三岁的小侄女甚至是侄孙女头上去……话说沈藏锋得了剑,就进宫去向圣上告假与借马,靠着当掉玉佩一路赶到凤州,却不知道这帮着他盗剑的侄女与侄孙女如今怎么样了……

他想了半晌自叹不如,恨恨的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沈藏锋许是看出叔父的郁闷,又解释道:“原本我打算一人设法,然而在外头把代替真正的‘戮胡’的空鞘打好后拿回家,恰好被她们看见了。藏凝顽皮,一定要凑热闹,我若不叫她们去,她就要去母亲跟前揭发我,所以……”

我待侄女和侄孙女也不差罢?沈宙忽然觉得更悲愤了……

悲愤的叔父有点恶向胆边生,于是沈宙冷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了,那现在来说说,你为何非要娶这声名狼狈的卫家女?这女孩子如今确实有几分颜色,可你也只在她襁褓里时见过一回罢?别告诉我十几年前襁褓里一见你能记到现在!再说你若喜欢美貌的女子,家里会少了你的么!

见沈藏锋但笑不语,沈宙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宫里的消息已经确定,今年除夕赐宴,宴上演武,前三名之人均可得破格提拔、赴军中效力!虽然有三个名额,然而第一的赏赐与好处却远远超过二、三名,现下刘家想方设法的助刘希寻夺魁,你不在帝都好好的预备这次演武,反而跑到凤州来阻止退亲——你要知道瑞羽堂这些年来因为卫公的致仕一直在衰微,虽然卫公还在,然而……”

究竟现在还在卫家,即使有心腹守在外头,沈宙还是觉得说太多卫家坏话不合宜,便打住话头,一字字问,“你执意要娶这卫氏女,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七十八章 欺人太甚

更新时间:2013-09-05

见沈宙正色询问,沈藏锋也敛了面上淡淡笑色,神情有些冷漠的道:“叔父难道不觉得,那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么!”

沈宙一皱眉,道:“你是说他们利用卫氏女落咱们家脸面的事儿?这一笔帐你以为咱们家没有记下来么?但眼下紧要的是除夕宫宴上的夺魁!”他以为沈藏锋年少气盛,这次被众人议论他自幼定下来的未婚妻子还没过门就失了贞,饱受嘲笑,激愤之下,偏就不肯听众人揶揄退这个亲。

叹了口气,沈宙也觉得侄子很是冤枉,只差几个月就要成婚了,好好的自幼定下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子竟传出被歹人侮辱的消息来。沈藏锋平常固然大度,但这样的事情但凡是个男子谁能受得住?更何况沈藏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

只是侄子也是被气昏了头,这种时候应该速速退亲是正经,免得继续被拖在里头。怎么反而要继续婚约了呢?如今这门婚事继续结下去还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又道,“那些人的嘲笑大抵还是因为卫氏女的缘故,咱们家只要退了这门亲,又关咱们家什么事?”

沈藏锋皱起眉,淡漠的道:“叔父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如此,却与这些不问青红皂白之人有什么两样?”

沈宙一怔。

就听沈藏锋继续道,“过错在于那些刺客,在于幕后真凶,侄儿这未婚妻子有什么错?”

“卫氏女确实没什么错,只是这女孩子命不好。”沈宙脸色微沉,不悦的道,“这件事情确实是沈家对不住卫家,然而对不住归对不住,我们总不可能因为觉得对不住卫家,就叫你去受旁人一辈子的嘲笑!何况,那所谓凤州庶民拦轿告状之事确实是污蔑,但这女孩子代弟赴约,与知本堂的卫新咏在山谷中私下交谈半日却是事实!那山谷里不仅仅有卫新咏主仆,还有凤歧山残匪!单这一点,咱们家退亲也是有依据的!”

他警告道,“难道你坚持继续婚约就是因为怜恤这卫氏女?你莫要为一时心软犯了糊涂!所谓积毁销骨、众口烁金,这样一个妻子往后带给你的耻辱和嘲笑不是你如今能够想象的!何况即使你怜恤她,你可想过你往后的子女?有一个声名狼狈的嫡母,你往后的子女一出世就会受到众人嘲笑欺凌……你好好想想有这样一个累赘,你如何还有余力担当起阀主之责!

“若实在同情她,这个婚让卫家提出来退也就是了,咱们家在其他地方再弥补卫家或这女孩子一番。娶妻是终生大事,断然没有为了同情怜恤谁就娶过门的!你以为这是纳妾么!”

沈藏锋放下牙箸,平静的看了眼叔父,道:“刺客首领是侄儿这未婚妻子亲手当众杀的。”

“那又怎么样?”沈宙冷冷的道,“你别以为凭一柄‘戮胡’,再加上假托你父亲的名义,就真的能使谣言逆转!若是谣言这样好控制,卫家文风昌盛,颠倒黑白的功夫比咱们这些武人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凭卫公的手段早就可以做到了!”

“既然能够在官道上当众击杀刺客首领,若她独自逃走,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沈藏锋淡淡的道,“但她没有,她挡在胞弟卫长风之前,最终护着卫长风退入密林逃生!后来代弟赴约也是如此,她本可以让卫长风跟着卫新咏的人走,自己返回凤州禀告族中,派人前去营救卫长风!若说在官道上她不退,可能还有些自负武艺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但经历过林中几日惊魂,还有勇气代替弟弟去赴约……叔父以为她会不明白这一去自己的下场么?”

沈宙冷酷的道:“我再说一次,卫氏女确实高义!若她没有与你定亲,我也很赞赏这样的女孩子——这样能干又重义的女流,即使在西凉也不多见,但那又如何?咱们家现在要的是能够助你一臂之力的媳妇,而不是还没过门就把你拖累、日后会成为旁人攻讦你现成的理由的妇人!这卫氏女名誉已经彻底败坏,传闻里她已经没了清白与贞洁,再赞赏她的牺牲,难道因为她对卫长风的牺牲,就要同样牺牲你来继续迎她过门?”

听了这话,沈藏锋却漠然的笑了:“清白?贞洁?若侄儿这未婚妻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清白名声与自己的贞洁,以至于在一遇刺客时就独自潜逃而去,如此现在被攻讦被议论被嘲笑的当然也不会是她了。但这样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侄儿宁可娶个勾栏瓦肆之女,也决计不会让她进沈家的门!”

他眼中陡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满是怒火与不屑,一字字道,“那些所谓清白贞洁的女子无非是没有遇见这样的遭遇罢了!若是遇上了,怕是在官道上就被刺客或杀或辱,不拖累兄弟就不错了,何谈救助旁人?侄儿委实看不出来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冷嘲热讽!”

“再说什么失贞不失贞——无非就是代替卫长风去见了一次卫新咏,论起来卫新咏还是她的族叔!又与卫公同盟,会对她做什么?纵然做了什么,那她也是为人所害,又不是她之意愿!便因为这样就归罪于她,真是可笑之极!照着这样的道理,侄儿大可以一剑刺死议论的人,然后责怪他为何非要撞在侄儿剑上、还把侄儿的剑弄脏了?”

沈藏锋冷笑,“她一介女流之辈,侍卫使女尽丧命于敌手,只有一个教习和一个族兄帮手,硬生生的护着弟弟自险境中全身而退!这是何等勇气果敢又是何等才干毅力?这些大肆议论、终日嘲笑她的人,老幼妇孺无知之辈且不论,只说其中的男子,也不提这些男子是否个个都有当众击杀刺客首领的能耐,难道他们个个直面生死之间的恐怖,都能够做到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的至亲骨血?”

“一群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

“依着这些无耻之徒的议论,莫非遇见了贼人,侍卫不敌就只能一死?不在官道上引颈就戮,就该在返家后悬梁自尽?刺客只不过杀了卫家的侍卫使女,究竟还是有主仆生还的,然而这些人……却希望侥幸生还之人也都去死了,只为了他们认为的所谓的世风清白!”

“古语说无瑕者可以戮人,这些人满心龌龊恶念,竟也敢自以为无瑕无秽,占据着他们认为的道德大义,以言语为刀,来杀戮一切他们认为当诛之人么?!”

沈藏锋神情冰冷,目光之中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杀意,“刺客若是其罪当诛,这些落井下石之人,恶过刺客百倍!实是罪该万死!”

沈宙看着神情渐渐激动的侄儿,再次叹了口气:“我已说过,这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好,门当户对有情有义,只是如今你娶了她,必成你之累赘!单这一点,这门亲事就要退!我们必须为你考虑!”

沈藏锋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经冷静下来:“叔父还是不明白!长嬴……是侄儿的未婚妻子!”

见沈宙想说什么,他摇头打断,继续道,“若她不是侄儿的未婚妻子,听到此事,侄儿虽然一样会觉得议论造谣之人其心可诛,一样会觉得她甚是不幸……但侄儿至多为之辩解几句罢了,却不会太过多管闲事。毕竟这天下之大,不公不义之事委实太多了,侄儿有自知之明,是管不过来的。”

“但长嬴不同!名份上她早已是我沈家的人,可她遭受冤屈不公,咱们家只惦记着将她遗弃,竟不思为其主持公道、洗清污名,这是什么道理?”

“风言风语虽然能够销金烁骨,可那也不过是人心里先怯下去的缘故!沈氏传家百年,历有三朝!咱们家的声望名誉不是靠人吹捧出来、而是一刀一剑与狄人拼杀出来的!难道传家至今,族中竟然怯弱到了因为惧怕区区流言以至于连已经聘定的媳妇都不敢维护?”沈藏锋冷冷一笑,“先不说长嬴这样慷慨激烈的女子正投了侄儿的性情,即使她不是侄儿所喜欢的那一类,就凭她是侄儿的未婚妻这一点,凭什么人诋毁污蔑辱骂她,侄儿也绝不会弃她于不顾!如今慢说她毫无过错,纵然有什么过错,我沈家媳妇自有沈家来管束教导,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男儿大丈夫,连自幼聘下来的妻子都保不住,侄儿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沈宙脸色数变,跺足怒道:“你懂个什么?这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么?那刘家……”

“侄儿自御前演武起,从无一败!”沈藏锋傲然道,“刘希寻,区区手下败将耳!往年侄儿能胜他,今年如何不能!退一万步来说即使这次败了,那也是侄儿自己心志不够坚定、习武不够勤奋,关一女子何事?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侄儿从不屑推委掩饰自己应担之责,更不耻将罪过推卸于一无辜女子、还是自己妻子身上去!”

“这门婚事是幼时父亲亲自所定,门当户对,人侄儿也喜欢。凭什么刘家与卫氏知本堂略施手段,侄儿就要顺着他们所期望的去做去退亲?我乃沈家子,行事自有己见,区区谣言就想迫我就范——真当我是他们手里的牵线傀儡?!”他看着沈宙,神情平静,语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卫长嬴才貌性情且不论,她之胆气与情义,侄儿闻之,恨不能击节而赞!所以这门亲,侄儿结定了!”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此番刘家的算计非但没能乱成你的心神,反而使你意志愈加坚定,如此我倒是放了心。”沈宙沉默片刻,道,“然而我还是要以我的阅历劝说你一句——人在年少气盛时候做下来的决定,往后未必不会后悔,到底夫妻是过一辈子的!你现在觉得非她不娶,但往后也许就会万分懊悔今日所为了。”

沈藏锋一哂:“侄儿只知道,若这一次不设法赶来凤州,阻止叔父……侄儿此生都会后悔!”

“其实我们退亲这样的做法虽然对卫家是落井下石,但自古以来也是心照不言。”沈宙再一次试图说服他,“你也不必把你不娶卫氏女之后,卫氏女的下场想得太过落魄。卫公与宋老夫人只此一个嫡亲孙女,必然为其计算余生。”

沈藏锋大笑,笑声中满是讽刺:“什么样的余生?是被迫自尽让族志修饰后记成一位烈女还是一辈子居于家庙埋葬大好年华?抑或是背负愚人的污蔑、冠上为夫家所弃的名声,靠着丰厚妆奁嫁个清贫忠厚的士族旁支子弟还要受人指指点点?若是每个毫无过错并且舍身取义的人都要落到如此地步,这世风何其可怕?难道就因为长嬴是女子,她放弃独自逃生和保住名节救下两个弟弟,竟是无功有罪?!古时圣贤崇尚名节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教化世风淳朴,使人心向善,但若只知道追求众人认可的名节而忽视了其本质,也不过是愚夫愚妇、人云亦云罢了!他们,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节气与大义?!”

他摇着头,笑容冷漠眼神冰寒,“请叔父恕侄儿做不出来为了一己之私撇弃没有过错的妻子的事情!卫公会为长嬴计算余生那是卫家的事情,但如今长嬴算我沈家的人不是么?既然是沈家的人,就该由我沈家来庇护她!而不是明知道她为人算计蒙受不公的冤屈与羞辱,却畏惧于区区流言就忙不迭的撇弃她!常置案前的摆件,因为日日在眼前看着,尚且舍不得轻易毁坏丢弃,物犹如此,更何况是结发之妻?!”

“风言污语,侄儿自当为其担之!侄儿倒要看看,这世间是否当真已是乾坤倒转,如此深明大义之女竟不能褒扬美名于天下,反而备受责难和羞辱?!纵然如此,侄儿也绝不会丢弃所聘之妻!”

沈宙震怒起来:“如此说来我们都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恶之辈,惟独你是高义?!你若不是我的侄儿,你以为我会管你娶什么样的妻子我会千里迢迢的来回奔波?!”

“叔父自是为侄儿好。”沈藏锋忽然之间嘲意全消,正色对他一礼,道。

“你既然知道我之苦心……”沈宙究竟真心为这个侄子考虑,见他态度似乎软下来,也放缓了语气,打算继续劝说。

不想沈藏锋露齿一笑,提醒道:“只是叔父,‘戮胡’剑已以父亲的名义送与长嬴了,卫公如今必然已使人将这消息传遍凤州上下。如侄儿先前所言,婚约继续履行已成定局,叔父现下再怎么劝说侄儿……木已成舟,更复何言?”

沈宙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揍他才好!!!

第七十九章 风寒

更新时间:2013-09-06

剑从囊中取出,只一扫,卫长嬴便知是三尺之制,照规矩,它重三斤十二两。

此剑颇为华贵。

赤金为剑首,铸作如意之形,中无孔洞,无穗,表明了武剑的身份,非同文人腰间的装饰之物——这是一柄能够用来杀敌的剑器;象牙为剑柄,外缠鲛皮,饰以夜明珠;赤金为剑格,镂刻河山之景;乌檀木为剑鞘,无华彩,无纹饰,却以色泽鲜艳欲滴的血玉,在鞘上嵌出气势纵横的剑名——

戮胡!

卫长嬴一眼认出,这上头的血玉,与苏夫人赐予自己的那对血玉对簪应是出自一块血玉。兴许,还是当初做自己那对簪子时的角料,毕竟对阀阅来说,狄境所出的血玉也十分稀少。

单是卖相,这柄剑就能让外行都估出千金之价。

自己那未来的公公,可是大魏上柱国之一、袭永定侯之爵,贵为太傅,执掌西凉沈氏!这样的人物所珍爱的宝剑,即使不是自古闻名的干将、莫邪,自也有其过人之处。

卫长嬴长年习武,最擅长的是刀法,然而习武之人大抵对于上好的兵刃有着近乎本能的爱好。

以武传家的沈家阀主沈宣心爱之剑——只想到这个名头就足以让她两眼放光,爱不释手的把玩良久,才在贺氏等人好奇已久的盼望下,轻按机簧!随着轻微的咔声,戮胡剑离鞘寸余。

虽然在白昼,清冷如月华、肃杀如三秋的剑光,依然凛冽的亮起,寸许剑光,竟有射眸之感。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握住剑柄,对身边使女道:“都退开些!”

贺氏忙领着使女们避到角落里,就见卫长嬴手腕轻振,犹如一片月华泼出。再看去,已经完全离鞘的三尺青锋,横于卫长嬴胸前,刃光似游似动,犹如活物,刻着层层叠叠瑞云纹的剑身,像最澄净的水色,温柔万分,却带着无坚不摧无人可挡的锋芒!

——这一幕,再外行的人见了,也不禁发自内心的赞上一句:“好剑!”

“闻说这是太傅所爱之物,如今竟赠与大小姐,可见太傅对大小姐何等喜爱!”贺氏不但是外行,而且对刀剑半点兴趣都没有,戮胡剑虽好,但若不是沈宣让沈藏锋亲自送到凤州、赠与卫长嬴的剑,她也是懒得看上一眼。

然而因为关心卫长嬴的缘故,贺氏如今看这柄剑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好,对兵刃一窍不通又怎么样呢?反正贺氏现在认定了古往今来最好的剑就是戮胡剑!没有之一。

毕竟,若说之前沈藏锋公然以卫家婿自居,贺氏还有点吃不准,现下这柄戮胡剑往衔霜庭一送——那真是定定心心的了!

要知道……

这剑还没送到衔霜庭,凤州城里已经都知道了大魏上柱国之一、永定侯、太傅、西凉沈的阀主沈宣对于没过门的三媳深为欣赏,甚至在帝都传出直指卫长嬴清白有损的谣言后,立刻派遣胞弟襄宁伯以及卫长嬴的未婚夫沈藏锋,携心爱之剑戮胡星夜飞驰赶到凤州,赐予未来儿媳,以表达自己的态度!

与此同时,卫家除了卫郑雅外的另一位海内闻名的名士卫师古,亲自就此事写了一篇骊四骈六的赋文。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用典,重点是,以卫师古的名头,此赋一出,便立刻传遍凤州,经路过的商贾与驿站迅速传向远处……

卫师古亲自执笔的赋文的中心思想是:大肆赞美沈家的重诺重义以及明辨是非,尤其点出沈宣千里使子赠剑的义举——当然卫师古更加不会忘记趁这个机会将卫长嬴亲戮刺客首领以救下胞弟、间接掩护堂弟脱身的慷慨激昂壮举着重强调,将之赞为抗胡之巾帼女雄——整篇赋文时刻不忘记声讨戎人之无耻、痛心疾首于卫氏另一位受害之人卫郑雅的英年早逝、扼腕国人之无知与被利用、最后,以展望未来祝祷大魏蒸蒸日上、早日宁靖边疆结尾。

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亦是字字深意——反正不管旁人信不信,所谓的戎人潜入凤州引起的一系列事儿,卫家坚定的相信真相就在这篇赋文里淋漓尽致了。

如此重要的好文章,不能不与远来之客分享。

当晚的洗尘宴上,卫焕令作陪的孙儿卫长风起身为众人朗诵了卫师古这篇墨痕未干的赋文,再次诚恳向沈宙致谢:“戎人无耻,刺杀不成,竟凭空污蔑深宅闺秀名节!更可恨的乃是路途遥远,国中竟也有人信这等荒唐之言!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然而孙女年幼娇弱,又久在深闺,不堪听闻!却是劳烦丹霄与藏锋不远千里,前来襄助了!”

就道,“愿以此杯,祝你我二家子嗣绵延、福泽久长!”

私下里才揍过侄子的沈宙胸中的情绪难以描述,但此时此景,他也只能满面春风的举起酒樽来:“卫公孙女名份早已属我沈氏之妇,遭受冤屈污蔑,我沈家岂能坐视?这本是沈家份内事耳,何来襄助之说?卫公此言过矣,愿以此杯,祝卫氏满门,福泽久长!”

“请!”

“请!”

两人一起掩袖尽樽,席上气氛热烈友好,赋文所言,深入人心。

在这种情况下,沈家怎么可能再说出退亲二字?

所以贺氏现在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没有回答贺氏的话,卫长嬴握着剑,随手挽了几个剑花,但觉室中寒意森森,伸指轻弹剑身,只闻嗡声泠泠,刃光锋芒更盛——她对这剑满意万分时,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那日沈藏锋摘了斗笠之后……当真是锋芒毕露,倒仿佛……仿佛这柄戮胡似的!”

她面上一红,反手哐的一声,还剑入鞘,道:“室中地方太小,使不开来……等雨停了,到院子里去试试手。”

说着将长剑放回送来时就盛着的锦囊,放进去一半,又有些舍不得的摸了摸……贺氏就笑:“如今这剑都已经是大小姐的了,大小姐想看想摸,还不是随心所欲?何必如此恋恋不舍,倒仿佛怕它飞了一样!”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面上却忽然更红了些,尴尬的想:我方才还觉得沈藏锋气质像极了此剑,这会这是做什么?立刻就把手收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姑姑先收起来罢,我……嗯,许是方才挥舞了一会儿,我这会觉得有点热。”

说话之间,她感到脸上似乎又红了几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甚至举起袖子扇了几下。

贺氏捧过锦囊——她极关心卫长嬴,闻言果断吩咐琴歌:“大小姐觉得热,把窗开一开。”

……要面子害死个人!

这会已经转入深秋了,几日来又一直下着雨,外头的人早就换了夹衣,卫长嬴人在门窗紧闭的内室,所以还穿着单薄。偏她怕被看出由戮胡剑想到了沈藏锋,随口扯的理由还叫贺氏当了真,于是骑虎难下的吹了好半晌冷风——毕竟之前受到打击后忧愤得两昼夜不饮不食造成的憔悴衰弱还未恢复,这么一吹风,傍晚时候就咳嗽起来。

贺氏送走纪大夫,自责得不得了:“怎就没提醒大小姐早些关窗呢?这样的天,大小姐衣裳那样单薄,足足吹了小半个时辰,这哪儿成?”

卫长嬴有气无力的躺在榻上,额上搭着绞过的帕子,听着她的话简直是欲哭无泪:她做贼心虚,惟恐吹上一会就关窗,会被觑出是掩饰,于是顶着萧瑟的秋风坚强努力的支持着,一直到实在受不了了才关窗——这中间心神不宁的也没留意辰光,哪里晓得竟吹了小半个时辰?

这样折腾,不咳嗽那才怪了呢!

好在只是轻微的风寒,纪大夫只开了一副安神汤,让小厨房熬了浓浓的姜汤,道是喝过姜汤再喝安神药,睡上一场起来差不多就好了。

次日起来咳嗽果然止住,卫长嬴也赶紧换了夹衣。昨儿个被冻怕了,到了晌午后请安的时辰,她出门时叫秋风吹了一下,想想还不放心,又折进门让琴歌从衣箱里翻出一件披风来系上。

到了宋老夫人的院子,才过半月门,就见两个堂妹卫高蝉与卫长嫣领着使女侍立在廊上,像是正在等人进去通传。

这是堂姐妹一起到敬平公府吊唁后,她们头一次遇见。前几日卫长嬴都以身子不适为由向老夫人告了假——她的身子不适,与这两个堂妹不无关系,此刻照面,三人都是微微一怔。

卫长嬴还好,横竖她连白绫都剪了,经历过破釜沉舟,人总是看得更开些的。再加上峰回路转,沈家不但不退亲,反而还送了宝剑来为她撑腰,面上固然不似贺氏那样欣喜若狂,还竭力维持着矜持,但心情也是非常好的——所以无心拿这两个妹妹怎么样,怔过之后,就立刻干脆利落的把目光转开。

相比她,卫高蝉与卫长嫣却尴尬无比,两人眼巴巴的看着卫长嬴,见卫长嬴领着人从她们跟前走过,也没有招呼她们、甚至是看她们一眼的意思,卫长嫣终于按捺不住,叫道:“三姐姐!”

卫长嬴一直走过去五六步,到了门口,才站住脚,转头冷漠的望过去:“何事?”

“没……嗯……”卫长嬴这个堂姐平常虽然不能说对妹妹们关怀备至,但也算得上温和亲切,对两个妹妹的请求基本上也是尽己所能,卫长嫣从来没有被她如此冷淡的对待过,此刻又是惶恐又是委屈,鼻尖一阵酸楚,心想:三姐姐……这是恨上我们了么?

眼看卫长嫣说不出叫住卫长嬴的缘故,卫长嬴就要直接进去了,卫高蝉忙道:“三姐姐,我们……我们就是想恭喜三姐姐一句!”

只要卫长嬴接句话,哪怕是讽刺或冷嘲,卫高蝉和卫长嫣都已经做好了做低伏小的准备,到底是堂姐妹,做妹妹的苦苦哀求,这三姐姐也不是心肠狠毒的人……她接句话,就有台阶可以赔礼可以请罪……

不管怎么样总比这样被彻底的无视好……

卫高蝉明媚的眼中带着恳求与愧疚——但卫长嬴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径自问守门的双珠:“祖母在里头?醒着还是起了?我先进去了。”

双珠也仿佛廊上什么都没发生,抿嘴笑道:“老夫人与一位远来的姑姑说着话儿呢,大小姐来的可是正好!”

卫长嬴道:“什么姑姑?”这一问却没打算要双珠回答,因为说话之间,她已经跨过门槛,飘然而入了。

卫高蝉原本还欲追赶,拎着裙子跑了两步,却已经被双珠微笑着拦住:“老夫人这会有事儿呢,四小姐和五小姐还请再等一等罢……”

和对待卫长嬴时一样温和殷勤的笑容,只是拦阻她们入内的态度却坚定之极。

第八十章 黄浅岫

更新时间:2013-09-06

卫长嬴没把两个堂妹叫住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即使她不能嫁到沈家去,想要收拾这两个与祖母毫无血缘的堂妹,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看卫高蝉与卫长嫣那忐忑惶恐的模样,估计这几日,即使不要担心自己这个堂姐和她们一起出入连累她们也被议论了,她们日子也不好过,不说坐立难安,至少时时记挂着……得罪了自己,会怎么在祖母跟前告她们的状?

这件恩怨随时可以了结,主动权俱在卫长嬴的手里,不值得费心。

倒是双珠说的远来的姑姑让她有些好奇,远来?还是姑姑?被叫为姑姑的这个年纪的下人除了府中的管事妇人外,外头的哪怕也是管事,想见着宋老夫人可不容易。就算这几日宋老夫人临时代长媳当几日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老夫人才不耐烦下仆一说有事禀告就传进,必然让人等宋夫人闲了再来。

难道是从江南来吗?莫不是外祖父那边有什么事儿,所以才能够见到宋老夫人?算着表姐宋在水一行早已抵达帝都,却一直没有退亲成功的消息传来,难道是……

带着这种种猜测,卫长嬴转过屏风,就见宋老夫人一身家常衣裙,坐在上首。除了陈如瓶与双鲤、双娇等人外,下头搬过来的绣凳上,果然有个陌生的妇人正陪着说话。

看她们脸色,似乎还相谈甚欢。

这一幕让卫长嬴更惊奇了,宋老夫人的第一心腹当然是陈如瓶,就是瑞羽堂的大总管,对陈如瓶也是恭敬有加。看这陌生妇人除了一双眸子明亮些外,容貌也是平平,盘桓髻上斜插着两支珠钗,金色和珠子都是寻常,穿着不饰纹彩的秋香色窄袖上襦,系一条牙白罗裙——衣裙都是新的,因为簇新,更加显出这一身是为了见宋老夫人才特意预备。

怎么看这妇人也只是大家子里有头脸些的仆妇,在宋老夫人跟前居然这样得脸、陈如瓶尚且侍立在老夫人身后,这年岁能做陈如瓶女儿的妇人反而被赐了个绣凳?

卫长嬴目光一扫陈如瓶,却见这老嬷嬷神情和蔼,看不出来对此有什么不满意。不过,这样的老嬷嬷,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轻易叫人看了出来。

她走了两步,宋老夫人已经瞥见孙女,就止住话头,关心的问:“昨儿个不是说你染了风寒?怎么又跑过来了?”

“喝了姜汤,睡了一晚,起来就好了。”卫长嬴上前行了个家礼,笑道。

宋老夫人见她双颊自然生晕、说话声音中气十足,也就放了心,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正与浅岫说起你那里。”

卫长嬴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心想浅岫说的大约就是这妇人了,神色之间不免有点惊奇:这人眼生得紧,关我的衔霜庭什么事儿?

宋老夫人转头向那妇人道:“这便是长嬴。”她语气很是熟络,和对陈如瓶说话一样,而且听这个介绍,似乎那妇人对卫长嬴也不陌生。

这个发现又让卫长嬴好奇了几分,就见那妇人口角含笑,举止娴雅的起身向自己一礼:“婢子黄氏,当年蒙老夫人赐名浅岫,见过大小姐!”她目光很是友善,甚至还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怜爱,唏嘘道,“一晃多年不见,幸喜老夫人康健如昔,而大小姐也长大成人了!”

“姑姑不必多礼。”卫长嬴听她语气像是见过自己一样,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几曾有过对这妇人的印象,虚扶了一把,疑惑道,“姑姑以前见过我?”

黄氏含笑看了眼宋老夫人,老夫人微笑着替孙女解释:“浅岫是你陈嬷嬷的外甥女,就比你二姑姑长了两岁,之前一直在帝都的宅子里,帮你二婶打理上下。你在襁褓里时,可是她与贺氏一起照料你的。”

黄氏谦逊的道:“老夫人这话抬举婢子了,婢子愚笨,不过尽些微末之力,都是二夫人主持大局,才使得府中井井有条,婢子不敢居功。大小姐在襁褓的那些时日,也都是贺妹妹辛苦,婢子只是打打下手罢了。”

“原来姑姑是从帝都来的?”卫长嬴隐约听出这黄氏约莫是祖母回凤州时特意留在帝都盯着二叔一家的人,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到了凤州?是有事需要亲自过来禀告,还是祖母的吩咐?她心念电转,面上微笑着道,“我方才听双珠说祖母在和一位远来的姑姑说话,还以为是从江南来的呢!姑姑以前还照料过我,可惜那会我太小,竟不记得姑姑了,姑姑勿怪!”

黄氏忙道:“大小姐那会还小呢,哪儿能够记人?何况婢子也是帮贺妹妹打一打下手罢了。”

宋老夫人笑:“原本说好了让浅岫与贺氏一起照顾你的,不想后来因为你祖父的病,咱们仓促回凤州,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这才把她留在了帝都的宅子里。你记事以来没见过,也无怪会猜到江南去了。”

卫长嬴听了这话,心想果然这黄氏之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帝都,是祖母故意安排的。否则以陈如瓶在宋老夫人身边的地位,再怎么仓促带不上人,陈如瓶的外甥女总归不可能被忘记的,所以只可能是故意把她留下的。

只是算起来当时黄氏也才和自己如今年岁仿佛,这样年轻恐怕还是使女,纵然许人了总归也是年轻得紧,监督得了二叔一家么?二叔可是连祖父都赞他精明的。

或者宋老夫人当年不止留下黄氏一人?还有其他更年长更可靠的钉子,只是这次没有一起回来?

但宋老夫人自己都说了,黄氏在帝都可是帮着二夫人端木氏“打理上下”的。按说老夫人一走,帝都的宅子里,端木氏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哪怕黄氏可以挟老夫人之势,可这山高水远的,若是自己没能耐,这都十几近二十年了,端木氏不敢阴死她,还不能将她彻底架空么!哪里有让她帮着打理上下的余地?

这么看的话,当初宋老夫人即使挑了不止黄氏一个钉子钉在二房里,黄氏也该是其中的佼佼者。

结合黄氏奉命留在帝都时的年岁和如今的成就,可见她的心计城府,否则怎会年纪轻轻的就被老夫人觑中,委以重任?

……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在现在这时刻忽然回到凤州是什么缘故?要说十几年来这黄氏还是头一次在瑞羽堂里出现,但宋老夫人对她还是很熟悉很随意,显然不可能十几年来两边不通音讯。恰恰相反,从这一点上看她们应该是频繁传递消息才会一直维持着十几年前同处一宅的熟悉。

若是一般的事儿完全不必黄氏亲自跑一趟,既然她亲自来了,那怎么都不会是小事!

可现在看宋老夫人与黄氏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宋老夫人甚至还有心思帮黄氏与孙女拉近关系……卫长嬴不禁狐疑的想:莫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想叫我知道,故此祖母和这黄姑姑才这样只说笑不议正事?

她正揣测着,宋老夫人已经继续道,“莫看浅岫与贺氏年岁仿佛,她可比贺氏精细得多了,往后有她在你身边,我啊,也放心了!”

卫长嬴一惊,脱口道:“祖母要赶贺姑姑走?”

虽然她猜测这黄氏能叫宋老夫人这样给体面,不可能仅仅是陈如瓶的缘故,必然本身也是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只是贺氏虽然泼辣卤莽,却是一直陪在卫长嬴身边的,卫长嬴对这乳母感情匪浅,自然舍不得与她分离。

此刻也顾不得黄氏就在旁边,脸上就急了起来。

宋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一副恨不得跳脚的样子是什么意思?难为咱们家多给你一个姑姑就过不下去了吗?”恨恨的伸指在她眉心一点,这才道,“来年你要出阁了,你虽然生在帝都,却是在凤州长大,身边伺候的人也一样。虽然说你二姑姑也在帝都,然而也不可能陪你住进沈家去指点你……浅岫可谓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最熟悉帝都的风土人情,你说你身边真的不要多这么一个人?”

卫长嬴闻说并不是要赶贺氏走,只是给自己添个人,这才转忧为喜,嗔道:“啊哟,祖母不把话说清楚,我道是要给我换个姑姑呢!”因为黄氏也在,又是宋老夫人极力推荐的姑姑,又笑盈盈的朝她赔礼,“黄姑姑莫怪,我一见姑姑就觉得亲切,只是贺姑姑陪伴我多年,故而不忍分离。”

黄氏自始至终都是面带微笑,即使卫长嬴明显露出不愿意为了她赶走乳母贺氏时也不曾摇动与变化,此刻听了卫长嬴的话,唇边笑意更深,恭敬道:“怎敢怪大小姐?大小姐这是有情有义。何况贺妹妹伺候大小姐多年,婢子初来乍到,往后必要多多请教贺妹妹的。”

宋老夫人一锤定音,道:“好了,浅岫与贺氏也不是不认识,衔霜庭里还有几间屋子都是现成的,你们一会正好一起回去。打从明儿个起,多听你这黄姑姑说说帝都的讲究!”

卫长嬴立刻转头吩咐身后的艳歌先回去让贺氏把屋子预备起来,因为感觉到宋老夫人对黄氏的重视以及对贺氏隐约的不满,生怕在这件事情上贺氏被黄氏坑上,特意道:“可惜这两日都下着雨,衔霜庭那几间屋子都是长久不用的,这会子即使仔细打扫,怕总会有些味儿。”

“大小姐费心了。”黄氏温柔的道,“婢子也不是什么娇嫩的人,随意有间屋子就好。等天晴把东西抱出去晒晒就是了。”

这样看着温温柔柔、体体贴贴的姑姑,卫长嬴固然因为贺氏的缘故对她总有些提防,但这样的性情也挑不出什么不好;何况黄氏熟知帝都风土人情,如今已经肯定会嫁到沈家去的卫长嬴,老实说身边简直太缺这样一个人了——即使到了帝都也能从沈家下仆那儿打听,但怎么比得上祖母给的陪嫁可靠?

所以卫长嬴虽然心里嘀咕着这黄姑姑来头这么大,竟是祖母亲自当面推荐给自己,可别仗着这一点,欺负贺氏等人才是——黄氏再精明能干,怎么说贺氏这些人,哪怕是琴歌四个,都已经伺候了卫长嬴一段时间,有了点情份,黄氏这种突如其来半途进入衔霜庭的人……卫长嬴总归更倾向于自己更熟悉的一方。

然而反过来想,黄氏二九年华时就能接下监督二房的重任,连宋老夫人离开帝都十几年,二婶端木氏仍旧不得不坐视她分了自己这当家夫人的权。这样厉害的姑姑,只要没有外心,有黄氏在身边,往后可以少操不少心。

抱着这样的心思,卫长嬴暗暗期盼这黄氏到了衔霜庭后,能够与贺氏等人和睦相处,彼此谦让,众人一起齐心协力的助自己就好了。

而宋老夫人显然很重视黄氏,接下来的闲聊之中,不时带上黄氏一起说上两句。虽然如此,黄氏却丝毫不露骄色,始终不焦不躁,温柔谦逊,倒让担心宋老夫人对黄氏抬举太过,让贺氏等人不免尴尬的卫长嬴松了口气,心道到底是祖母择出来的人,果然是沉得住气,不是略被抬举就得意忘形的浅薄之辈。

只是这是在老夫人跟前,黄氏真正的性情为人,还是要看到衔霜庭后如何对待贺氏等人才能确定。

……她们这儿不说聊得兴高采烈,至少也是相谈甚欢,有意无意之间,倒是把外头的卫高蝉、卫长嫣还等着给祖母请安给忘记了。

一直到近一个时辰后,宋老夫人准备留孙女下来陪自己用饭,让陈如瓶陪黄氏到后头吃点,也是姨甥两个说几句话……双珠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叫进来询问,双珠道:“四小姐和五小姐等待良久,方才咳嗽起来了。”

几日秋雨本就让凉意弥漫,门外又是穿堂风浩浩荡荡,昨儿个卫长嬴吹多了风都感了风寒,卫高蝉与卫长嫣这样正宗娴静规矩的大家闺秀,也有着安守本份的闺秀应有的娇弱之躯……一吹一个时辰的秋风,又没带披风又不敢叫人回去拿,连站带累,不出点事儿倒是奇怪了。

“那就让她们回去罢。”宋老夫人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偏心,闻言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的道。

陈如瓶出言补充:“大小姐身子骨还没全好,老夫人年岁也长了,两位小姐既然有风寒之兆,怎么还能进来?万一过了病气怎么办?”

双珠心领神会:“婢子这就去叮嘱两位小姐,这几日就待在自己房里,莫要出来了。”

宋老夫人待双珠出去,看了眼神色复杂的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事儿你自己处置罢。”

卫长嬴一愣,随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第八十一章 称量

更新时间:2013-09-06

让卫长嬴意外的是,向来泼辣有为、最爱掐尖好胜的贺氏见到黄氏后,竟是不待自己介绍,就惊喜交加的迎了上来:“我莫不是做梦么?黄姐姐你真的来了?”

黄氏含笑递过去一个眼色,才道:“闻说大小姐昨儿个咳嗽了?现下虽然好了,还是莫要多吹风的好。”

贺氏一点也没觉得黄氏一来就夺了自己的权开始发号施令,反而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瞧我,见着姐姐竟把大小姐给忘了!”

被簇拥着进了门,卫长嬴心头疑惑,自己坐下后,让两位姑姑也坐,打听道:“方才祖母说贺姑姑与黄姑姑是相识的,不知能否为我说一说?”

贺氏早就目不转睛的盯着黄氏,一副有一肚子话要倾诉的模样,闻言想都没想就道:“大小姐不知,婢子与黄姐姐可以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就如同现在的朱实和朱阑一样。当初大小姐出生后,婢子恰好还没断奶,就做了大小姐的乳母。然而大小姐五个多月时,婢子不慎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让大小姐连着吐了两日的奶,以至于差点伺候不成大小姐了,亏得黄姐姐替婢子做药膳调理,才能继续留在大小姐身边!”

卫长嬴诧异的看向黄氏:“黄姑姑会做药膳?姑姑懂得医术?”

“黄姐姐药膳做的可不比鲁元差多少。”贺氏这几日本就一直喜滋滋的,如今乍见相别十几年的故人,心中振奋,这会就把一些忌讳忘记了,脱口就道,“毕竟都是季神医手把手的教导出来的呢!”

她话音未落,黄氏脸上仍旧带着笑,却不容置疑的把话头抢了过去:“十几年不见,贺妹妹这性.子倒是一直未变,只是如今大小姐在这儿呢,你可别光顾着叙旧,却不知道大小姐这辰光都做些什么?”

卫长嬴早就听宋夫人提过季去病这个忌讳,此刻自也不会去追根问底,但见贺氏惊喜之下如此存不住话,心里也是一叹,暗道:“难怪祖母要说贺姑姑,贺姑姑什么都好,就是兴头上来了总会沉不住气,这话要是说给祖母听见了,怕不惹出大事来……这黄姑姑却始终不动声色,究竟是祖母重视的人。”

这样叹息着虽然不至于因此嫌弃了贺氏,但对黄氏又看重了几分,就道:“我这会一般不做什么事,现下倒是正好让姑姑认认人——琴歌、艳歌,去把人都叫过来。”

待衔霜庭里的八名使女都见过了黄氏,卫长嬴又让贺氏陪黄氏去看收拾的屋子,贺氏笑着道:“那些屋子又都是长年没人住的,湿气重。如今还下着雨,横竖婢子一个人住,屋子还算宽敞,所以方才叫人整理了一番,就让黄姐姐先与婢子住罢?”

卫长嬴问黄氏:“黄姑姑以为呢?”

黄氏当然没有问题。

卫长嬴又与她寒暄了一阵,看看天色也晚了,再加上贺氏那难以掩饰的想和黄氏好生细诉别后的迫切之色,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就道:“我觉着乏了,两位姑姑自便罢,今晚就让琴歌、艳歌陪夜好了。”

贺氏大喜:“婢子谢大小姐体贴!”

黄氏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一起谢过卫长嬴,跟着她告退下去。

次日。

卫长嬴做好了黄氏晚起、即使不晚起,神色也会有所萎靡的准备——毕竟昨儿个一看贺氏在自己跟前就已经有滔滔不绝的趋势,等和黄氏同榻而眠,十几年之别,随便挑几件事情不说上一整夜的话也非说上大半夜、困得实在说不下去不可。

黄氏昨儿个才赶到,一路舟车劳顿,又被贺氏搅扰上一晚,今日精神能好才怪。

卫长嬴这么想着,见雨还没有停,就琢磨着自己寻些事情做,不想才要叫人铺纸研墨,贺氏黄氏就一起进了门,看起来虽然不能说精神奕奕,却也没有想象的萎靡不振。

不待卫长嬴露出意外之色,贺氏、黄氏已经面色尴尬的请罪:“婢子起迟,还望大小姐处置!”

“黄姑姑昨儿个赶路,今早起晚些也没什么。”卫长嬴笑了笑,道,“贺姑姑十几年没见黄姑姑了,陪黄姑姑一起是人之常情。”

这话里还是有些维护贺氏的,毕竟她们来迟最大的可能就是贺氏拉着黄氏说话导致睡晚了。但卫长嬴这么说,却是把迟到的原因归结为黄氏一个人起晚,贺氏为了等她才迟到。

黄氏看起来并不在意背这个黑锅,与贺氏一起谢了她的宽容,接下来贺氏按着卫长嬴惯常的习惯一一问候,也不时询问伺候的角歌等人,黄氏垂手旁听,用心记忆。

这样到了晌午后,卫长嬴看了眼屋角铜漏,呷口角歌捧上来的茶水,慢慢道:“昨儿个祖母交了一件差事与我,我想还是尽早办了的好。只是我年少,从前万事都有祖母与母亲挡着,现下头一次练手,难免有些吃不准,还要请两位姑姑帮我参详参详。”

话是这么说,但这显然有称量黄氏之意。

倒不是卫长嬴故意和黄氏过不去,而是衔霜庭里本以贺氏为首,如今黄氏一来,贺氏虽然没有明说,但那甘居其下的态度非常明显。问题是贺氏与黄氏自幼一起长大,看得出来对黄氏非常的佩服,她愿意服在黄氏之下……可琴歌这些人却未必了。

本来朱实等四个小使女就是贺氏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认贺氏;琴歌四人是暗卫出身,新到卫长嬴身边伺候,对于陪伴照料卫长嬴长大的贺氏当然不敢怠慢——但这忽然冒出来的黄氏,一进衔霜庭就跃为众人之首算什么?

当然碍着老夫人也碍着卫长嬴、贺氏的态度,琴歌这些人不敢直言。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心服。

不如索性寻个机会,让黄氏露上一手,也好告诉大小使女们,为什么她一到衔霜庭,连贺氏这样不让人的都自动让位,否则下人之间一直猜忌着,辰光长了难免生出仇怨来,对于上下齐心是非常不利的——至于说黄氏会被考倒,卫长嬴完全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自己的祖母自己还不清楚吗?

宋老夫人眼光毒辣无比,她抬举的人,怎么可能是徒有虚表之辈?

果然黄氏听了这话,了然一笑,只是并不开口,让贺氏先问:“却不知道老夫人要大小姐做什么?”

“四妹妹和五妹妹……”卫长嬴只一提,贺氏就是眼睛一亮,道:“可是老夫人让大小姐去处置那两个小……呃!”被黄氏横了一眼,贺氏下意识的咽下后头显然不会太好听的话,尴尬的笑了笑。

卫长嬴郁闷的看着原本泼辣嚣张的乳母被这位黄姑姑竟似管得服服帖帖,虽然说知道黄氏是为了贺氏好,可总有一种自己的人远不如祖母的人的挫败感,顿了一顿才道:“祖母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让我自己处置,在我告诉祖母决定之前,祖母不打算插手。昨儿个,她们也招呼我了,只是我没怎么理会……哦,是了,黄姑姑还不知道事情经过罢?贺姑姑不如先把事情经过告诉黄姑姑?”

贺氏咂咂嘴,简短一句:“黄姐姐,就是昨儿个我与你说的大小姐去敬平公府吊唁的事儿。”

“……”卫长嬴沉默,贺氏昨儿个迫不及待想和黄氏叙旧,她们分别十几年,中间就算只说大事,一个晚上也说不完,看她们精神不可能说到三更半夜才睡,估摸着最多也就说了一个时辰的样子——照常理是回忆下当年的青春年少、感慨下如今的韶华渐逝都不够。

更不要说依着正常叙旧,回忆和感慨完了,还得再问黄氏怎么会忽然前来凤州……嗯,这里要说多久都不一定的,毕竟很容易把话题歪到二房去……

庶出却能干还有一个多病嫡兄的卫盛仪是否有效仿卫焕之心、差点过继给卫郑鸿成为大房嗣子的卫长岁现今处境如何、当年老夫人回凤州时留的后手已有何等成就、黄氏与端木氏十几年来的宅斗心得与得意战绩……这里头任何一个话题不小心都能聊上一夜了。更何况无论贺氏还是黄氏,都是老仆,对这些前尘往事比卫长嬴这些卫家子孙都清楚得多——清楚多了自然说的也多了。

但现在贺氏已经把陪自己去敬平公府吊唁的经过都仔细交代了,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黄氏完全主导了她们的谈话,越过叙旧、越过感慨,直接询问了自己的近况,没准还是直指遇刺之后到现在的经历。这些问下来,一个时辰差不多,然后——黄氏就让贺氏闭嘴,安置了。

……为什么会觉得又有一种败给祖母的感觉?虽然说黄氏也照拂过还在襁褓里的自己过,问题是现在陪着自己长大、多年来的第一心腹是贺姑姑啊!

贺姑姑你……卫长嬴内心暗自垂了会儿泪,自我安慰:算了,贺姑姑没有和黄氏争锋的意思,倒也免了我劝架仲裁的麻烦。横竖贺姑姑比不上黄氏有城府,自甘让位也是件好事……呃,自己之前不是还盼着她们和睦相处的么?

卫长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乱……

黄氏听了贺氏的话后,低头略作思索,便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卫长嬴,道:“此事昨晚贺妹妹已经与婢子提到,却不知道大小姐是怎样想的呢?”

第八十二章 行家一出手

更新时间:2013-09-07

卫长嬴一哂,道:“往常我待这两个堂妹不敢说多么温柔体贴,自认也不算失过做姐姐的职责,更不曾故意为难过她们。然而我受人污蔑与议论,她们听见了,不但不来寻我对质,问清事实,反而轻信人言,避我如虎……我当然是不高兴的。”

黄氏听她说得坦荡,唇边笑意又深了一些,晓得卫长嬴虽然是在称量,但本身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这说明宋老夫人亲自引见到底是有效果的,看得出来这大小姐对宋老夫人非常信任,老夫人赞了黄氏,大小姐连亲自考校一番都免了。

……也难怪老夫人为这孙女这样操心,嫡亲骨血,如此信任自己,换了哪个长辈忍心辜负了她这份靠赖?

黄氏正思索着,贺氏向来性.子急,这会没有外人,就想什么说什么,叉腰道:“她们……”

“贺妹妹稍安勿躁。”黄氏满面笑容的止住她,柔声道,“老夫人既然把事情交给大小姐,总归是听大小姐的。大小姐发了话,咱们再照做不迟。”

卫长嬴算是看出来了:贺氏怎么都不是黄氏的对手不说,最紧要的是,贺氏对她这黄姐姐的信任,比自己对祖母宋老夫人的信任也差不了多少……如今见到黄氏来,贺氏索性是不争气到了什么脑子都不想动了,只惦记着亲身上阵去冲杀……

暗自摇了摇头,卫长嬴无奈的决定放弃帮着贺氏巩固她第一臂助的想法,横竖现在贺氏自己都高高兴兴把位置让出来了。硬抬举这乳母高于黄氏,恐怕结果是贺氏头疼,黄氏委屈,两面都不着好。

她抬指掠了掠鬓边碎发,继续道:“话又说回来了,她们这回做的事情虽然叫我心冷得很,但总归是堂姐妹,三婶平日待我也不错。真要把她们怎么样,我也有些……嗯,也不想太为难了她们。”

不想太为难,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什么也不做,卫长嬴也不甘心的。只不过她不想平白放过这两个堂妹,但也不忍心罚太重,所以这中间的一个度就要好好的拿捏了。

黄氏含着笑,先赞了她一句:“大小姐心地善良,日后必有福报。”又话锋一转,理所当然的过渡到了要罚的理由,“但婢子也要劝说大小姐一句,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小姐虽然心疼四小姐与五小姐,但大家子里若是乱了规矩,却是件大事儿!为着卫氏基业,大小姐即使不忍苛责四小姐、五小姐,到底还是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过去的。”

卫长嬴一眯眼,心想,到底是祖母信重的人,旁的不论,这扣帽子的本事真真是厉害……如今大家心照不宣是在商量着怎么惩罚卫高蝉、卫长嫣给自己出气呢——这本是公私掺半的事情。

结果到了黄氏嘴里,不罚这两位小姐都要动摇卫氏基业了!偏她说的有理有据还挑不出不是来。

只见黄氏一脸语重心长,继续道,“大道理婢子也不罗嗦了,大小姐最是高义,都懂得,只是疼妹妹不舍得说出来。简单些讲,一家子兄弟姐妹,本该戮力同心,一起对外!这是大字不识的庶民都能够明白的道理。四小姐与五小姐说起来也是打小学文识字的大家闺秀,列代贤妇烈女的故事都是听遍了的,比之蓬蒿之间那些庶民可是被教导的不知道全备多少了!却不辨是非,为外人所惑,明知大小姐处于危难之中,不思扶持堂姐、驳斥谣言,反而助纣为虐,竟对大小姐落井下石起来!”

“所以凭大小姐再怎么帮着四小姐、五小姐分辩,四小姐五小姐也是有错的!纵然这错误是一半糊涂一半无心犯下来的,但人即犯错,就该按着规矩来!”黄氏意有所指道,“凡事按规矩办,总归不会有错的!”

卫长嬴细细品味着她话中的别有用意:卫高蝉和卫长嫣这次确实有过错,不是做妹妹应有的道义,黄氏拿乡野中不识文的庶民与她们相比,也只是为了强调她们的过犯之处。所以重点应该在于黄氏一边说她们犯错一边处处紧扣着“规矩”二字,末了还明着点出——凡事按规矩办,总归不会有错!

黄氏自己都说了不想罗嗦了,但还是再三的说明了卫高蝉与卫长嫣的过错以及她们触犯了规矩。要罚卫高蝉与卫长嫣,是没有必要这样强调规矩的。卫家当然有家规,但如今在瑞羽堂的后院,宋老夫人的话就是规矩。

因此她这看似罗嗦的话里必然有用意。

回忆起之前宋老夫人提醒自己“多听你这黄姑姑说说帝都的讲究”,卫长嬴揣测黄氏话中隐而未现之意——这是在借机提点自己到沈家后做媳妇要注意的地方么?事事都按着规矩来,横竖责任到不了自己身上?

停顿片刻让卫长嬴思索后,黄氏显然没有立刻解惑的意思,倒是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处置建议:“照着卫家的规矩,四小姐与五小姐这回的做法,不可不罚,不罚不但是有违家规,也等若是纵容了恶行,反倒是害了四小姐与五小姐。正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大小姐须得明白这个道理!但大小姐提到了三夫人的情面,又重视骨血亲情,虽然不能因爱废公,可斟情从轻,倒是可以的……以婢子之见,莫如就罚她们身边的人,为免四小姐、五小姐惶恐,罚了下人之后,大小姐再安慰一番四小姐、五小姐,如何?”

说着,微笑着望向卫长嬴,笑意深长。

卫长嬴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黄姑姑的意思,是四妹妹和五妹妹年少,因为身在深闺,难免天真些,容易被下人所欺骗。之前的事儿……到底也是她们身边人不好,从中挑唆,才导致了我们姐妹之间存下罅隙。是以如今要罚,也该罚这些人?”

其实黄氏冠冕堂皇的说了这番建议,重点却只有三句——

第一句是“规矩”。

第二句是“半是糊涂半是无心”。

第三句则是“爱之深责之切”。

强调规矩的重要,确定整件事情的罪魁祸首,点出卫长嬴对妹妹们的怜惜——明确了这三点,在兼顾这三点的基础上,要怎么做就非常清晰了。

本来卫长嬴为难的地方就在于,不罚堂妹她心里气不过,罚重了她不忍心。

问题是以她在宋老夫人跟前的得宠,即使不明确的惩罚这两个堂妹,只要表露出来对这两个堂妹的不满。自有世仆管事一窝蜂的拥上前去,明里暗里的踩着三房来讨好自己。

毕竟三房卫盛仪懦弱无能、裴氏自卑家世,这一房里就没有一件能够和其他房里比的事儿。本来就是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再把深得宋老夫人喜欢的大房嫡长女得罪了,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两日卫长嬴隐约还听见,在敬平公府那日,自己没留意的时候,朱实甚至把痰都啐到了卫高蝉裙子上……朱实在自己这衔霜庭里也不过是个小使女罢了,纵然是贺氏的嫡亲侄女,但贺氏对她并不算偏私。平常也是要看一看大使女脸色做事的,对卫高蝉这庶出却是正经的卫家小姐却如此放肆……

卫长嬴知道朱实这么做,名义上是为自己这主子抱不平,但实际上,若非自己深得祖母喜爱,朱实敢么?卫高蝉一个千金小姐叫个小使女吐脏了裙子,竟是一句话都不敢训斥就走——她身边难道没有乳母没有大使女在?为什么别说训斥朱实,连话都不敢说?难道那许多人里没有一个胆大的?

说到底,是怕训斥了朱实,却害得卫高蝉被欺压得更狠罢了……

虽然当日之事卫长嬴不打算再提,但想到与自己血脉相系同为小姐的堂妹连个小使女都不敢呵斥,卫长嬴还是觉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哀。

是以,要罚堂妹,但也不想因为罚了堂妹,让三房都受牵累,一落千丈。

但世情就是踩低拜高,哪怕卫长嬴把自己的心思明着说出来——我想罚堂妹,但不想你们一起去踩三房。众人也会把后一句直接忽略:大小姐都说了想罚堂妹了,后面那一句……就当客气话听罢!大家小姐么,难道还能直接的说她对这两个没良心的堂妹恨得要死?

大小姐不好意思说出来和做出来的事儿,那正是咱们可以变着法子效劳的地方啊!

现在黄氏提议越过卫高蝉和卫长嫣本身,把矛头对准了她们身边的下人,既削了她们颜面为卫长嬴出了气,又没有直接惩罚两位小姐,免得卫长嬴不忍心。

黄氏厉害的地方还不止在选择罪魁祸首上,而是她的知进退。卫长嬴的顾忌和为难,她看得清楚,之所以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建议,非要兜兜转转的,还只肯吐露个两三分。除了话中有话、趁机让卫长嬴耳濡目染些往后做媳妇时应该注意的地方外,却是为了恪守做下人的本份。

你再是老夫人亲自引见的姑姑,人人都心知肚明是来教导和辅佐大小姐后院之道的、老夫人也说要大小姐多听听你的……可你到底是下仆!把什么话都说了,让做主子的卫长嬴说什么?

一个劲的附和你么?

那作为大小姐的卫长嬴体面何存?

尤其卫长嬴原本亲近的贺氏已经被黄氏夺了风头,黄氏再表现得连卫长嬴都远远不如自己这姑姑,卫长嬴就算碍着祖母和黄氏的才干要用她,心里也会不痛快!不但不痛快,没准还要怀疑黄氏企图控制自己、把自己架空成傀儡!

但现在黄氏处处提点却偏偏不把话说全,让卫长嬴也能有表现的机会。由于不曾喧宾夺主,没有激起卫长嬴的警惕与反感,却留下了极深刻的、能干精明、思虑周全的印象。

这一份为仆的心机,黄氏当然不会告诉卫长嬴了,卫长嬴即使看出来,也不会去点破。

主仆心照不宣,继续说正事。

——黄氏照例赞过卫长嬴聪慧,微笑着解释道:“大小姐请想啊,婢子听贺妹妹说过,之前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与大小姐切身相关,然而大小姐在去敬平公府前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四小姐和五小姐反而知道了呢?四小姐和五小姐都是恪守闺训的,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下人居心叵测把话传到闺阁里,还能是什么人去说的?那些个谣言别说和卫家有关了,就算是旁人家的事儿,这种事都不该是正经女孩子去听的!换作了大小姐这儿,谁敢传这样的话头,婢子想着贺妹妹一定会管的。”

贺氏点头,杀气腾腾:“若衔霜庭里有这样碎嘴的蹄子仆妇,婢子不亲自打烂她们的嘴才怪!没得污了大小姐的耳!也就是三房里乱七八糟,什么话都叫小姐家听了去,也不知羞耻!”

卫长嬴咬了咬唇,似笑非笑的道:“如此说来,可不只是要罚这些下人这样简单了。毕竟她们这次能把不三不四的话传到闺中,挑唆着四妹妹、五妹妹与我疏远,下一次……谁知道会作出什么事儿来?没得教坏了四妹妹、五妹妹!这些人还是不要留的好。”

她飞快的总结了一下黄氏的教诲:出阁之后行事,第一重要的是合规矩,不合规矩的,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先已经是错了,即使最后结果是好的,也免不了落个坏了规矩的印象。

更何况只要坏了规矩,就会留下被人追究的把柄。在娘家时因为长辈们的宠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夫家可未必有这样的好事。即使暂时不追究,那也是被记在那儿随时可以翻的帐。

但这个合规矩也不是说真的要被这规矩管得死死的——一个铁面无私只会呆板守规矩的人,没人会喜欢的……

所谓的凡事按着规矩来,真正的话意,是如何运用规矩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对【注】。比如说这次卫长嬴说不想太苛责两个妹妹,在娘家她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就成,可在婆家,这么做就会被挑不是,因为两个妹妹违背了家规,按规矩就是要受罚的。卫长嬴若说不罚,那就是坏了规矩,别人不管是置疑她居心叵测故意纵容妹妹也好、还是认为她故意收买人心也罢……横竖有了把柄被人说。

于是黄氏用“半是糊涂半是无心”来提醒卫长嬴如何为卫高蝉、卫长嫣脱罪:糊涂暗示了卫高蝉、卫长嫣可能为人所骗;无心暗示了这两个妹妹许是没想到她们做法的意义与后果。总而言之,黄氏一句话就为卫高蝉、卫长嫣推卸了责任。

在这样的基础上,黄氏再强调“爱之深责之切”,让卫长嬴站在不计前嫌的怜惜爱护两个堂妹的道义高度上!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两个堂妹对不起我,但我一点也不怪她们啊!不但不怪,甚至忍着悲伤难过透过她们那些不义的行为看到了真相,那就是她们都是被居心叵测的下人蒙蔽教唆的!

这样的下人要是继续留在堂妹身边,迟早有一天会把两个堂妹害了,间接也是为我报复了。但作为一个疼爱妹妹、以德报怨的姐姐,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因此现在我把这些下人处置了,绝对不是为了打两个堂妹的脸绝对不是报复!而是为了她们好,爱之深责之切,我都是为了她们好为了她们好啊!!!

对于卫长嬴的决定,黄氏安然而笑,道:“婢子领大小姐之命!”

【注】就是本章的意思,绝对木有任何含沙射影,谢绝一切联想揣测。

第八十三章 原谅

更新时间:2013-09-07

“三姐姐,我们……我们对不住你!”卫高蝉与卫长嫣眼眶红红的,一起恭恭敬敬的敬上茶水赔礼。

卫长嬴接过呷了一口,表示原谅,和颜悦色的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们,都是那起子下人黑了心肝,胡乱造谣,你们年纪小,被吓住了也是难免。”

又教诲她们,“凡事当有自己的主见,不可人云亦云。这次的事情也是给你们敲个警钟,猜疑家人,最易使情分决裂,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不能问、心中既有疑惑,为何不来直接问我?却听信外人还是下人之言?”

卫高蝉与卫长嫣惭愧的头也抬不起来,道:“是妹妹糊涂。”

“人谁无过?过则改之!”卫长嬴微笑着道,“好啦,都是自家姐妹,没有说不开的事,这事儿就到这里,都不许提了。”

她放下茶碗,和蔼的道,“敬平公府那边,据说堂伯母已经想开了许多,打算自己管事。今儿个,咱们的母亲都要回来,正好一起去迎一迎?”

“是。”卫高蝉与卫长嫣自不会拒绝,心里暗松了口气——好歹在大伯母和嫡母回来之前把这怨结了。

不然,连累嫡母裴氏担心事小,大伯母宋夫人,那可是把子女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若知道自己姐妹两个听信谣言嫌弃她的女儿,宋夫人绝对干得出来打上三房去的事儿……

现下虽然身边熟悉的下人尽数被换过,自己也要来端茶赔罪,但总算得到堂姐的原谅了。

如此,即使嫡母责怪、大伯母不喜,也不会太过追究了罢?

带着这样忐忑而庆幸的心情,她们陪着卫长嬴一起到二门迎接了这几日一直在敬平公府帮衬的宋夫人与裴氏。

两房母女见面后,照例彼此问候几句,一起到老夫人跟前请了安,就各回各房。

裴氏一踏进三房脸色就阴了下来,到得屋中落座,挥退下人,卫高蝉和卫长嫣一看她脸色心头就是一跳。因为自卑家世,裴氏恨不得把贤良淑德四个字裱在身上,不管是对亲生女儿还是庶出子女,一向都是和蔼可亲,即使子女有过,她也是温柔耐心的教导,轻易不肯甩脸色的。

如今这副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她们得罪卫长嬴之事!

卫高蝉因为是庶长女,裴氏为了让人说她不嫉妒,对这个庶女比嫡女更给脸面,所以此刻卫长嫣不敢说话,卫高蝉倒是壮着胆子问候道:“母亲这几日甚是辛苦,如今才回来,可要……可要休憩么?女儿们晚些再来请安?”

“有你们这两个孽障我哪里还有什么安可请?”裴氏冷冷扫了她们一眼,也不兜圈子,直接问,“听说你们听了几个碎嘴下人传的话,到敬平公府吊唁的头一次竟然不肯与你们三姐姐同车?”

“……咱们方才向三姐姐赔罪过了,三姐姐也说原谅咱们了。”卫高蝉怯生生的解释,“而且那些下人也被打发了。方才还是三姐姐主动邀咱们一起去二门迎接大伯母与母亲的呢!”

裴氏这几日都在敬平公府帮手,敬平公世子小刘氏自从丈夫遇刺后一直不饮不食卧榻不起,到昨儿个才渐渐回过了神。而敬平公夫人早已去世,媳妇又要在堂上守灵,把偌大后院全部丢给了宋夫人与裴氏。

所以妯娌两个这些日子忙得筋疲力尽,又没亲自回瑞羽堂,只有心腹下人传个只字片语过去,对瑞羽堂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也只是隐约晓得个大概。此刻听了卫高蝉的话,裴氏倒是一愣:“赔罪过了?”

卫长嫣忙道:“是呢,母亲。女儿与姐姐一起给三姐姐端茶赔罪的,三姐姐喝了茶,教诲了我们,亲口说了到此为止。”

裴氏暗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个侄女虽然极是得宠,但心地不坏,既然亲口说了不追究的话,哪怕宋夫人有所为难,私下里去和卫长嬴求情,卫长嬴也会替三房说话的。心上一块大石落了地,但裴氏还是对两个女儿很不满意,训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事儿?!要不是你们三姐姐,高川未必能够平安归来!本来你们同父的兄弟就少,高川若是出了事儿,高崖年岁还小,往后你们出了阁,三房子嗣薄弱,你们以为你们会有好日子过?”

卫高蝉忍不住分辩道:“女儿听说那日官道上三姐姐只是拼命救着五弟,后来退入林中也是只带着五弟。四弟是被射倒后藏在马下,自己侥幸逃脱的。”

裴氏一噎,随即怒道:“你知道个什么?要不是你们三姐姐一行人逃走,引开了刺客,那些刺客岂能不仔细检查官道上的尸体?那样的话高川岂能生还?何况当时高川已经中箭,行动不便,带上他拖累众人,谁也逃不了!不带他、把刺客引走才是对的!你们懂什么!”

“……是!”卫高蝉涨红了脸,道,“女儿也不是不感激三姐姐,不说官道上的事情,往日里三姐姐对咱们也是很照顾的。”

“那这次为什么这么糊涂?”

“可这一回,三姐姐的名节……都已经被说得满城风雨了!”卫高蝉很委屈,揉着衣角道,“那日看到三姐姐还要去敬平公府,女儿和妹妹也是为了三姐姐好,怕三姐姐出去之后听着风风雨雨,心里难受。所以才想劝说三姐姐不要去的。”

卫长嫣点头。

裴氏冷笑:“你这话连我都骗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她直说?而且为什么后来要提出不和她同车?你们知道不知道,即使你们这三姐姐不是老夫人的心头肉,你们这么做,也是犯了族中大忌!?”

卫高蝉咬着唇,小心翼翼的道:“母亲容禀,那会三姐姐被议论得太……实在是太不堪了,那些话女儿都不敢听下去。想着若是与三姐姐一起出去,旁人定然也要说到女儿和妹妹,所以才……是女儿胆怯了,可那会女儿实在没脸和三姐姐一起走。母亲不知道在敬平公府后院里那些人是怎么说三姐姐的,女儿和妹妹当时……要不是三姐姐不许作声,简直没法子在那亭子里坐下去!”

见庶长女说得居然还很有几分理由,嫡女也频频点头,裴氏险些没吐血,颤抖着声音道:“不管是不是望族,女孩子家的名节都是大事!之前谣言虽然议论你们三姐姐清白有瑕,可族中又没承认!你们倒是听风就是雨,先嫌弃起了她,这落在外人耳中会怎么认为?!”

“当然是认为你们三姐姐确实不贞洁了!所以你们两个做妹妹的才会嫌弃她!”裴氏实在忍耐不住,泪落如雨,“你们怎么不想一想,若你们三姐姐真的被认为是不洁之女,对你们有好处吗?你们可是她堂妹!外人还没寻到证据,自己人先拆了台,捅自家姐姐一刀!如今族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实际上都把这一件记下来了!你们以为当时不肯和你们三姐姐同车可以证明你们清白贞烈?错了!族中只会看到你们的凉薄和愚蠢!险些坏了合族的名誉!”

卫高蝉和卫长嫣同时变了脸色:“可那日在敬平公府里也听到族中之人说三姐姐的坏话,说得难听之极啊!”

“愚蠢!”裴氏气得一拍几案,喝道,“你们真以为那两个族中之女的交谈是无意之中那么巧的被你们赶上?”

卫长嫣哎呀了一声,道:“难道是……?”

“那是老夫人安排的!”裴氏恨道,“前两日,老夫人还打发人到敬平公府去,要我设法以敬平公府的名义,送了些东西到咱们家来……内中,还有一条白绫!”

“怎……怎么会?!”卫高蝉与卫长嫣仓皇道,“祖母她……”

裴氏冷笑着道:“老夫人就你们三姐姐一个嫡亲孙女,她的地位如何是你们能够比的?你们做下来那样不智之事,这几日居然没有很被惩罚,不觉得奇怪么?说到底,无非是因为,你们和那两个在敬平公府后院说话难听、那条白绫一样,都是被老夫人看成磨砺你们三姐姐的……东西罢了!”

她声音一低,“外头风言风语漫天飞,不可能瞒你们三姐姐一辈子!但老夫人不希望你们三姐姐为谣言所累,索性来个重药——先对你们三姐姐封锁消息,跟着让人一下子透露给她,继而以白绫逼迫——就是为了逼出你们三姐姐胸中那一口气来、把这关过掉!要不然,你们看看你们三哥!那是你们二叔的嫡次子,他自己还没得罪过你们大伯一房的什么人呢!就因为当年你们二叔提了一句让他过继,如今看他在老夫人跟前战战兢兢的模样!”

卫高蝉与卫长嫣顿时没了主意,失色道:“母亲,那现在怎么办?”

“亏得你们这三姐姐心善。”裴氏叹了口气,道,“也是你们命好,老夫人为了叫你们三姐姐独自熬过谣言这一关,故意不许你们大伯母回来。甚至于准备那条白绫时,也是让我去做。你们三姐姐已经替你们把责任推给下人了,否则这回若你们大伯母在府里……她能直接吃了你们!不要去招惹大房——打小我就这么教你们,你们怎么就是不听?”

见两个女儿又是惶恐又是无措,都忍不住哭了起来,裴氏自己也疲惫,无心再训斥下去,就摇了摇头道:“算了,横竖这次也是下人不好,你们往后也留点心眼,别什么都听身边人的!”

打眼往外一看,似乎都是新人,裴氏微微蹙眉问,“这次你们把那些碎嘴的下人是如何处置的?可别罚得不够有诚意,叫你们三姐姐心里还是有芥蒂!还有,你们都打发了些什么人,如今身边的人是哪里来的?”

卫高蝉和卫长嫣见裴氏似有结束之意,都松了口气,卫长嫣忙道:“母亲放心罢,人都是三姐姐亲自发话罚的,三姐姐一定会满意的。”

卫高蝉也说:“咱们贴身伺候的大抵都换了,虽然有几个没有传那谣言,可想着让三姐姐消气最紧要,是以……如今的人手是管事从外院调的。”

两姐妹自以为在这件事情上是完全做到“不招惹大房”的叮嘱的,裴氏总该满意了,谁想到裴氏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半晌才一字字的道:“你们两个……两个蠢货!高蝉已经十七、长嫣也十五了,三年之内两个人一定会都嫁出去——现在把自小伺候你们的人全部换了个遍,岂不是到出阁之后都未必能有足够可靠的心腹用?!”

又颤抖着声音道,“这些也还罢了!你们明知道贴身伺候的人里有碎嘴该赶走的,也有受了牵累本身没有乱说话的——竟然也不知道为这些无辜的人求一求情?你们开了口,留不留那是你们三姐姐的心肠软不软的问题;你们不开口,那就是你们两个凉薄无情,伺候多年的下人代你们受过,你们居然一句话都不说!”

“做主子的这样心狠,往后不管换了什么人来伺候你们,还能指望谁对你们忠心?!”

“你们三姐姐这样明显的算计都看不出来——你们居然还敢去嫌弃她?!”

第八十四章 荣耀与耻辱

更新时间:2013-09-07

其实裴氏却也冤枉了卫长嬴。

差不多的时候,大房里,宋夫人也在不顾劳累的教导女儿:“……怎么样?你这黄姑姑教你这样处置三房那两个东西,还有这样一层用意,没想到吧?”

卫长嬴有些不忍:“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这算什么狠?”宋夫人哼了一声,心想若不是你说了到此为止,换了我来收拾这两个小东西,那只有更狠的!转念又想到女儿一直顺风顺水,近来虽然连着吃了亏,然而总有长辈护着,没有体验过真正的举目无亲走投无路,难免狠不起心来,往后可别因此吃了亏。

就道,“你也别觉得是黄氏心狠!这都是她们自己蠢,早先不肯和你同车的事情不提。这一次黄氏劝你把她们身边的下人全换掉,她们但凡有点儿脑子,替其中几个无辜的来求一求你,即使你不许,总是尽到心意了,那这些下人也只会恨你!结果她们吱都不吱一声,足见天性凉薄,往后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也是自己找的。黄氏这一手,也不过是试试她们罢了,若她们求了情,以你的为人,多半也是会答应的不是吗?”

宋夫人正色道,“你记住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但凡走到绝路上头去的,不可能全是旁人的不是!多半自己不是人在先!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都是自己作的!”

被宋夫人这么一说卫长嬴也觉得有道理,叹道:“从前表姐让我不要太理会她们,我一直以为表姐想太多了。毕竟都是姐妹,彼此帮助都是应该的,如今看来表姐到底是比我看得深。”

她觉得很失望,“我与四妹妹、五妹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往日里从来没觉得她们是凉薄的人。”

宋夫人道:“这就是危难见人心了。”说到这儿脸上顿时露出了笑色,悄声问,“回来时候在路上听了一耳朵,那日沈藏锋闯进后堂,仿佛你也恰好在廊上?看到他了罢?这孩子生得如何?俊不俊?可有上次救过你的那邓宗麒高?”

“……母亲!”卫长嬴猝不及防,脸一下子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顿足要走,气恨恨道,“我不跟你说了!”

“哎!”宋夫人一把拉住她袖子,硬把她扯了回来,好笑道,“这儿又没旁人在,连你施嬷嬷都被打发了,你在为娘跟前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卫长嬴挣了几把没挣出来,嘟着嘴坐下,目不斜视道:“他直闯后堂,虽然在门口报了身份,下人不敢怎么阻拦,可也浩浩荡荡的跟着——听那动静,我当然赶紧与祖母告退,往半月门那儿走了!”

宋夫人不上当,追问道:“虽然如此,但到半月门的回廊长得很,你那么点儿功夫就走到门后去了?就是走到了,趴着门边借芭蕉掩饰,也能看的嘛!”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么!”卫长嬴气急败坏道,“我怎么可能趴在门边偷看!”

“是啊,你哪里安份到只趴着门看看?”见她急赤白脸的模样,宋夫人哪还不知道她肯定是看到过沈藏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真怕你是翻到墙头去看——你说你打小这样的事情做的少?连你祖父祖母的院子都敢翻!”

卫长嬴愤然道:“那时候我都还没走到半月门,用得着翻.墙吗?!”这话一出口就觉得被母亲诈了,顿时郁闷得不行——宋夫人已经笑得打跌,好半晌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看女儿把小嘴嘟得都能挂上两个油瓶儿了,才忍着笑道:“好啦好啦,看到了就看到了,只是跟为娘说一说,你怕什么?”

就继续问,“那孩子生得如何?”

“就那样啊。”卫长嬴望着屋顶,用尽可能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宋夫人之前一直好整以暇的逗着女儿,这会可是有点急了,催促道:“什么叫做就那样?那孩子高么?俊么?倒是说几句啊!”

“不高不俊又怎么样呢?”卫长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满不在乎的道,“难道还能因他不够高不够俊就退亲不成?”

“你不说也没什么。”宋夫人瞪她一眼,“我叫长风去看!”

卫长嬴跳了起来,道:“不成!”

“长风是男子,未来姐夫上门,他去拜访请教几句怎么了?”宋夫人诧异道,“又不是叫你去。”

“万一……”卫长嬴绞着帕子,支吾半晌道,“万一他、他以为是我指使长风过去的呢?”

宋夫人哭笑不得,道:“他为什么以为是你指使过去的?”

就怀疑起来,“别是你在廊上给了他什么暗示?”

“怎么可能!”卫长嬴急得低声叫了起来,“我就看了一眼,然后看到祖母打发他进去见祖父,就赶紧走了——别说祖母在我能做什么暗示,我是那样的人吗?”

宋夫人伸指点一点她额,好笑道:“这不是了?你回避不及才看了他一眼,跟着就按着规矩离开了。他凭什么认为是你叫长风去的啊?就不能认为长风自己去找他么?何况他如今在咱们家,咱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去看他才是怠慢呢!”

卫长嬴语塞片刻,嘟囔道:“外头那许多谣言……虽然说他坚持继续婚约,可谁知道……”

她这话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宋夫人顿时变了脸色:“你怕他会因为谣言轻看你?甚至于为娘打发长风去探探他,你也怕他先入为主,怀疑起你?”

卫长嬴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谣言传得那么难听,听了……总归会有些芥蒂的罢?”

“你太糊涂了!”宋夫人此刻的心情与三房里的裴氏真心差不多,她深深叹息,道,“你这是……想走你三婶的路么?你就甘心?”

见女儿一愣,宋夫人冷声道,“你三婶自卑门第这个毛病这么多年了都改不过来!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看看她,明明是个有主意的人,偏就一辈子活在了旁人的议论里,惟恐叫人小觑惟恐被人议论——却不知道越是这样,旁人越是看不起她越是要议论她!”

卫长嬴低声道:“母亲说的我也明白,自从剪了那条白绫后,我也想通了,不能叫那些造谣污蔑我的人得意。只是……心里还是有点……总觉得惴惴的,这话我只会告诉母亲和祖母,其他人跟前我是决计不承认的。”

“你到底清白不清白,你自己不清楚?”宋夫人冷声道,“有什么好惴惴的?不就是掐了那卫新咏的脖子——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论起来总是你族叔!是长辈!再说脖子上掐一下又怎么了?大家子后院里头龌龊的事儿多着呢,藏着捂着才端出副高洁做派罢了,真摊开来你想都想不到!就是宫里的宫女还往往要寻个内侍做对食,也就是你这样还天真着的小孩子,会把这样碰一下当成多大的事情!”

卫长嬴咬着唇,道:“道理我都晓得,就是……不舒服!”

宋夫人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可是……对那沈藏锋一见钟情了?”

“没有的事!”卫长嬴一惊,下意识道。

“否认个什么?那是你未婚夫,你若是不喜欢他才要了命。”宋夫人揉了揉额角,叹口气,道,“这小子我虽然还没见到,但凭他这次不肯落井下石、主动站出来为你挡风遮雨的作为,即使生得不堪入目,料想你也会有几分好感了。要不是动了心,生怕他看轻了你,你这样在意和卫新咏见面的事儿做什么?往常你筹划着把他打趴下那会……可在乎过他怎么看你?”

卫长嬴脸色时白时红,说不出话来。

宋夫人一看女儿这样,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说中了?她心里寻思了一回,缓缓道:“说起来你三婶的自卑家世非常的可笑——当初又不是她自己跑到卫家来死缠着要进门,是卫家派人去裴家提亲,正经抬她进来的!她有什么好自卑的?叫我去想,卫家放着门当户对的阀阅之女没求娶,却为你三叔聘了她,这不是证明她虽然出身世家,却比阀阅之女还好,是什么?”

卫长嬴一愣,宋夫人继续道,“谣言再难听,如今又不是卫家死皮赖脸把你塞给沈家,是沈家坚持要娶你——被人污蔑坏了名头,还能让沈家继续三媒六证娶你过门,是你的能耐也是你该得意之处!你为什么要学你三婶将荣耀看成耻辱?!”

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注视着卫长嬴的眼睛,一字字道,“记住!不是卫家上赶着把你嫁给沈藏锋!而是——沈家派了沈藏锋冒雨连夜赶路,送来那柄‘戮胡’剑,咱们家才会默认婚约如旧的!”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我……嗯,母亲说,他为什么要继续娶我呢?”

“你真是越想越糊涂!”宋夫人冷冰冰的道,“你一个劲的钻这个牛角尖做什么?就冲着沈藏锋亲身独自送那柄剑过来,到了门前等不及禀告就直闯后堂——可见他本身是愿意娶你的,这就够了!往后谁敢说你长短,你只管拿这样的话去回:再怎么样也是沈家、是沈藏锋主动求娶你过门的,可不是每个被坏了名誉的女子都能够继续嫁得佳婿,单这一点,那些个碎嘴的东西,有哪个能比得上你?!有的人循规蹈矩十几年,经营得贤名远播,偏就命不好遇人不淑呢!”

“你是我卫氏的大小姐,在娘家是掌上明珠,到夫家也是嫡媳!”宋夫人沉声教诲,“你可以对公婆孝顺对叔姑友爱对丈夫柔顺,但决计不需要因此觉得自己低人一头——更不要认为自己低人一头所以才要对夫家有所讨好!咱们卫家又不欠沈家的,就算欠也轮不着你去还——总而言之你给我记好了,是沈家聘了你、如今也是沈家表明诚意才能够娶到你,你自己清清白白问心无愧,若是过门之后沈家翻脸,你只管写信或打发人回来,我与你祖母必然亲自去帝都、寻沈宣与苏秀曼问个究竟!”

她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厉声喝道,“你这糊涂孩子,想清楚了么!”

卫长嬴听着她这么谆谆教导,脸上却露出尴尬和委屈之色,举袖掩面,抱怨道:“我就是那么担心了下,母亲一路问下来……真是的,我哪里就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人啊!”

宋夫人狐疑的端详她良久,见她不似作伪,这才舒了口气,心想:唔,看来是我多心了,这孩子许是见了沈藏锋后动了心——女孩子家么,心里有了人就爱患得患失,如今又闲着,难免天马行空的乱想,倒也不是真的糊涂了。

第八十五章 绿柳楼

更新时间:2013-09-08

卫长风拜访沈藏锋后的禀告,让宋夫人非常满意:沈藏锋对未来小舅子极为热络亲近,知道卫长风遇刺之后深感武力不足是一弊端,打算抽空学门剑术后,还承诺明年过来亲迎时,会从沈家库房里挑一柄好剑带来赠送。

好剑不好剑,宋夫人不在乎,虽然说沈藏锋说好,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刃。但剑乃百刃之君,名门望族多多少少都会珍藏几柄的。卫家收藏的武剑不多,文剑【注】可不少。

卫长风想学剑术是因为这次遇刺拖了姐姐后腿被刺激了,本来以他的身份就不可能三天两头被人杀到跟前,现下“碧梧”已经到了卫焕手里,就更安全了。再说他一个阀阅嫡子,身上最方便带的还是文剑。

宋夫人看重的沈藏锋的态度。

再加上卫长风描述沈藏锋“身量颀长、丰神俊朗,言谈雍容大气”,关于卫长嬴担心的问题,卫长风试探下来的结果是沈藏锋非常赞赏卫长嬴冒死护卫弟弟的情义以及斩杀敌首的壮举——听着次子的话,宋夫人简直是心花怒放!

高兴之余,宋夫人也担心这么好的女婿,又让女儿已经动了心,可别日后生了变故,特特把黄氏叫到跟前叮嘱:“我统共就长嬴一个女儿,如何珍爱她你也是知道的。这孩子一直顺风顺水,遇刺之事固然叫她吃了一番苦头,可究竟年少,还是有些天真,也难免想不周全。现下观沈家那孩子着实出色,你可得帮长嬴看好了他,不能叫长嬴受了委屈。”

黄氏笑着道:“大夫人放心罢,婢子当年留在帝都为了什么,大夫人还不知道吗?当年老夫人亲口叮嘱婢子,要婢子在帝都紧紧注意着沈家,给二夫人打下手这件事都是其次——婢子本就是因为老夫人怕大小姐在凤州长大,嫁到沈家之后,身边没个对帝都风土人情熟悉的人陪着不放心,这才请命留在帝都,为大小姐打前站。如今可算盼到再见大小姐的时候,哪里能不尽心尽力?往后啊,大小姐就是婢子的性命!”

这番话让宋夫人听着很是入耳,感慨道:“说起来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年父亲重病,一家子慌慌张张的回凤州,长嬴当时尚未满周,我只顾操心着她是否受得住路上颠簸,却不想母亲那时候就考虑到了她出阁以后,特意让你留下。要不然,这会想到她嫁去帝都人生地不熟的,在沈家也没个可靠又熟悉帝都的人帮衬,我定然又要愁得没法说了!”

看黄氏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道,“这些年来也真是辛苦你了,二弟妹看着乖巧,却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说你一直都能在府里插上手,也是不容易——还要留意着沈家。”

黄氏和气的笑了笑,道:“不瞒大夫人,二夫人起初确实不大喜欢婢子,但后来见婢子不时打听沈家的事儿,也看出来了。之后倒是和和气气的,有时候还在夫人们里头帮婢子旁敲侧击些沈三公子的性情为人。”

宋夫人忙撇了二房问:“这孩子如何?”

“听说沈三公子上进得很,不爱沾花惹草,不过内宅里有没有人伺候倒不知道了。”黄氏抿了抿嘴,道,“大夫人也知道,大小姐还没进门,沈三公子身边没有人可以有名份的。私下里的事情……到底不太好打听。”

宋夫人沉吟道:“上进而不爱沾花惹草,既然这孩子是这样的性情,即使他房里收了人伺候,料想也不至于被迷惑了去,把个玩物看得太重。而且有碍眼的,总归还有你在。”

黄氏欠了欠身,笑:“大夫人放心,婢子也没有旁的能耐,这辈子都是琢磨着如何为老夫人、大夫人,往后就是大小姐分忧了。”

卫长风拜访沈藏锋后两日,卫郑雅出殡。

沈家叔侄作为宾客参与,出宾次日,沈宙遂携侄儿告辞,卫家不方便挽留假期将近的沈藏锋,便客气的让沈宙多住几日。

沈宙本来是奉了兄嫂之命来退亲的,结果该拿回去的腻叶蟠花佩没拿回去不说,还叫后脚跟过来的侄子把自己觊觎已久的“戮胡”剑送给了卫长嬴——原本他第二日就恨不得立刻告辞,飞奔回帝都去与兄嫂解释。

奈何卫郑雅停灵之期未满,毕竟联姻继续,怎么也沾亲带故着,何况卫郑雅还是海内名士,沈宙叔侄人又在凤州,不能尽一尽心意,等到出殡再走。

所以面对卫焕的挽留,沈宙推辞得飞快:“大哥甚是喜欢‘戮胡’剑,偏偏我又将它遗忘。大哥不放心旁人送,只得让藏锋侄儿跑这一趟,这孩子之前动身仓促,没带几个人,如今叫他独自回去实在难以放心……”

卫焕也不是真的一定要留他,如今见沈宙已经给出理由,自是通情达理的应允了他们的告辞,就吩咐府中预备宴席,为他们饯行。

这消息传到衔霜庭,卫长嬴虽然什么都没说,这一日下来却总有些心神不宁。

黄氏与贺氏都看在眼里,贺氏就悄悄的问:“大小姐想再看看姑爷吗?”

“乱说!”卫长嬴脸一红,瞪她一眼,道,“我看他做什么?”

贺氏不以为意,笑着道:“横竖看着也年底了,明年姑爷就要再来的,大小姐莫要难过。”

“贺姑姑胡说八道!”卫长嬴涨红了脸,把手里东西一丢,站起身,气咻咻的往旁边走去,边走边道,“我难过什么?不过是这几日断断续续的下着雨,不能去庭院里活动筋骨,觉得闷了!”

黄氏笑眯眯的看着她,道:“大小姐既然闷了,明儿个一早,莫如到前头的绿柳楼上看看景致,解解乏。”

“绿柳楼?”卫长嬴想了一想,仿佛是离自己的衔霜庭极远的一处楼阁,地方狭窄逼仄,久无人住了,四周也没有象样的风景,就没什么兴致,道,“那儿没什么好看的。”

黄氏与贺氏对望一眼,一起笑:“大小姐真的不要去?那绿柳楼可是能够望到前庭的!”

见卫长嬴一怔,黄氏含笑提醒,“若是有人告辞,咱们家人相送,必走的一段路,绿柳楼上……可是正好能够看见,这楼得名于楼前的一株百年垂杨柳。因咱们凤州地气和暖,如今叶子还没落完,从前头眺望后院楼上,可是看不出来人……”

话音未落,就见卫长嬴眼睛一亮,用力捏了下拳,才抑制着满脸喜色,一本正经的道:“啊,姑姑说的我想起来了,那株柳树很是好看,登楼赏柳,这季节很是合宜!”随口诌了个理由,卫长嬴又愁了起来,“只是我要穿什么衣裙去呢?父亲赞过我穿石榴红好看,可堂伯父才下葬……丁香色的父亲也说好,只是如今这万木凋零的季节,是不是过于清淡了?还有……”

贺氏一下子笑出了声:“大小姐,黄姐姐说了,那绿柳楼被百年垂杨柳挡着,不是就站在楼下,根本就看不到楼上的人!”

“……”卫长嬴哑口无言半晌,把头一撇,啐道,“姑姑说什么啊!咱们是去赏柳的,我只是择件赏柳时穿的衣裙罢了——什么能不能被看见,要旁人看见我做什么?”

黄氏暗拉了一把贺氏,笑着道:“婢子觉得大小姐穿新做的那件松绿夹襦衬玉色罗裙就不错。”

“这样不是和柳树差不多颜色了吗?”卫长嬴闻言,立刻把头转过来,下意识道。

黄氏了,敬平公府的事情才过,如今不适合穿红啊!”

“……”卫长嬴思索良久,深深叹息,无精打采道,“好罢!”

她这会无精打采,次日却是不必琴歌叫就起了身,盯着贺氏把双螺髻绾得一丝不苟,又戴上她昨晚挑到三更半夜才挑好的钗环,这才带着遗憾之色穿起黄氏提议的衣裙——

到了绿柳楼上,卫长嬴目光炯炯的透过柳枝盯着前庭,嘴上却道:“这会子了这柳树却还没落完,倒被雨洗出几分春意来。嗯……果然很好看,咱们多看会罢。”

众人忍了笑,均点头:“大小姐说的是,这树又白又嫩,好看极了。”

卫长嬴居然也点头:“是极是极!”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沈宙回京心切,一早就催促侄儿起身梳洗,匆匆穿戴毕,问过下人行礼都收拾好了,便领着侄儿往后堂而来,再次向卫焕、宋老夫人告辞。

这一次象征性的挽留过了,卫焕与宋老夫人一起送了几步,就命人叫来卫盛年,代为送他们到门口——照理是想送到城外十里长亭,像上回卫长嬴姐弟送宋在水一行一样的。但到了长亭少不得又要摆设酒席,沈宙急着赶路,全部推辞了,说好只在门口看着他们上马即可。

卫盛年虽然能力不足,但究竟一直被卫焕带在身边教导,场面上的应酬还是熟练的。陪着沈宙叔侄一面寒暄一面往外走,过了二门,落后一步的沈藏锋忽然回头,向斜后看了一眼。

卫盛年瞥见,微微惊讶,也随他目光看过去,就笑着道:“藏锋可是诧异这柳树还未凋敝?”

沈藏锋五感敏锐异于常人,却是察觉到有人窥探自己才回头的,但看到目光投来的地方却在后院之内,心下也有了数,闻言便顺水推舟道:“三叔说的是,如今已是深秋,杨柳之属,在帝都是早已凋敝了,不想这儿还能看到兀自繁华的一株。”

“凤州地气和暖,花木茂盛的日子就要长一些。”卫盛年笑着解释,“那株柳树已有百年光景,旁边的楼阁就取了个绿柳楼的名字。”

“这名字甚是应景……”他们一边闲谈一边继续快步向大门行去,绿柳楼上,卫长嬴尴尬的放下袖子,道:“唉,他回头做什么?”

黄氏好笑道:“许是巧合。”

卫长嬴正要点头,贺氏天外飞仙来了一句:“这莫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贺姑姑就会胡说!”卫长嬴嗔她一眼,跺脚,“我不理姑姑了!”趁势就向楼下跑去。

黄氏失笑:“贺妹妹,你看你,恼了!”

贺氏招呼琴歌等腿脚利落的使女赶紧追上去,因为绿柳楼逼仄,楼梯又陡又高,她和黄氏做姑姑已经有些年,平常端惯了姑姑应有的端庄架子,下楼就分外小心翼翼,惟恐不慎摔着了出丑。

听声音使女都追着卫长嬴跑远了,贺氏才嘿嘿一笑,道:“人都走远了,大小姐哪儿还有心思赏什么柳?正好可以让大小姐有理由回去!”

黄氏一愣,有点啼笑皆非:“原来你也是用心良苦……只是,不是我说你,你也太宠着大小姐了。你自己都说了,这沈家三公子明年自会来亲迎,这会子也不过在楼上远远望一眼,别说说话,那沈三公子回头看了过来也看不到人的,何必还要缠着我费这个心思?这次亏得有这么一座楼,又有没凋尽的杨柳挡着,不然叫沈三公子看到大小姐,难免显得大小姐不够矜持。”

贺氏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姐姐你动动脑筋就可以做到,叫大小姐高兴一回又如何呢?我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虽然替大小姐管着衔霜庭,但这十几年来,大小姐自有老夫人与夫人时时留意着,我要做的也就是最早几年敲打下那些个使女们罢了。有老夫人和夫人在,这府里谁敢怠慢了衔霜庭?

“日子久了,连使女也都知道了规矩不必我一直盯着,是以我平常思来想去的只两件,一件是劝说大小姐不要习武——但上次大小姐若非会武,连带五公子都差点出了大事,更别说沈家还送了柄剑来,现下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了;第二件就是设法哄大小姐高兴,这是从大小姐还在襁褓里就一直哄下来的。横竖大小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哪怕只是随口一提,不答应她我就……就是不定心!”

黄氏哑然,片刻后却摇头,正色道:“所以老夫人不放心你,你太过宠爱大小姐,大小姐自己又年少不晓事,还没到可以事事顺着她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可一不可再,这次是有合适的地点我才答应的,下次再有这样无关紧要的不合规矩的事儿,我是决计不会答应了。要知道触犯规矩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触犯规矩却没有足够的好处!”

就说她,“比如说今儿这事,也就是让大小姐高兴一下,实际上有什么好处?传了出去又不好听,被发现了呢更尴尬!倒还不如……”

哪知贺氏把嘴一撇,打断道:“黄姐姐你都回来了,横竖往后怎么做你说了算,我啊才不去多想呢,所以姐姐不必费心教导我了,反正磨不动姐姐答应,我就知道此事不可为——记这么一句不就成了?”

黄氏:“……”

【文剑】文剑是文人佩带,装饰性质比较强,武剑是用来拼杀的。区别么……貌似是文剑有穗,武剑木有?

第八十六章 沈家

更新时间:2013-09-08

绾着双螺髻的沈藏凝眼泪汪汪的提着裙裾绕着柱子满堂跑,缚在发髻上的五彩丝绦随着她跑动一飘一扬,煞是好看。

只可惜如今堂上兵荒马乱的没人有心情欣赏——

气急败坏的苏夫人手持戒尺,趿着木屐,边追打边骂:“你好大的胆子!你父亲疼你,容你进书房里去,你倒是胆大妄为帮着锋儿那不争气的东西偷起了‘戮胡’!你知道不知道这柄剑乃是你父亲少年时偶得一块天外陨铁,亲手打造而成?是连你们二叔都惦记了几十年的东西!你!你居然把它偷出来,给锋儿带去凤州给了卫氏女!你知道不知道这么一来卫家这门亲就退不了了?!”

沈藏凝左躲右闪,频频绕到柱子后头避开被母亲逮住后按着痛打的结果,百忙之中不忘记叫屈:“不干我的事!是三哥自己偷走的!”

“还敢胡说!书房外守着人,那几日锋儿根本就没进过里面!”苏夫人气得差点把戒尺砸过去,“不是你假借弹琴藏了那赝品进去调包,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把那剑盗走?”

“也许三哥翻了窗!”沈藏凝大声道,“三哥最狡猾了!一定是他污蔑我,母亲你可要为我做主!”

苏夫人跳脚:“窗外难道就没人守了吗?!舒颜都招了,你还敢诬赖你三哥?打量着他人不在这儿,不能与你对质?!你这信口雌黄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没得丢尽了我的脸!你出去不要说是我女儿!”

“什么?舒颜竟然招了?”沈藏凝大惊失色,顿足道,“她真是……”这么一顿足,人就停了下来,苏夫人虽然没动,却对附近两个使女使个眼色,使女趁沈藏凝分神埋怨侄女不够义气的光景,忽然冲了上去!

沈藏凝察觉到上当,哎呀了一声,跳起来就要继续跑,却仍旧是迟了一步,被使女一边一个抓住胳膊,强行押到苏夫人跟前。见势不妙,沈藏凝立刻泪落纷纷:“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你听我说,其实都是舒颜撺掇的……”

苏夫人见她到这会还不忘记推卸责任,气得让使女:“满堂、满庭,把她手给我抬起来!”

“母亲不要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沈藏凝痛哭流涕,连连辩解,却还是被苏夫人拿戒尺在掌心打了四五下,才恨恨的问:“还敢不敢说谎了?!”

沈藏凝含泪缩回手,一边呼痛,一边悲愤道:“我才没有骗母亲,就是舒颜撺掇的!”

“你还敢说!”苏夫人气得没法说,操起戒尺,也不用满堂和满庭帮着捉住女儿了,直接抓起沈藏凝之前被打过的左手,用力打下去,恨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拉着不懂事的舒颜帮你三哥偷剑也就罢了,被发现了居然还好意思把责任推卸给才三岁的侄女!”

沈藏凝委屈得直跳脚,又哭又闹:“我说的是真的!舒颜哪里不懂事了?满帝都谁不知道咱们家有个女神童,未足四岁就能吟诗作对——我比她大十岁,写的诗还没她好呢!她想帮未来三嫂,所以一个劲的撺掇着我去纠缠三哥要插手!本来就是她的主意,母亲怎么能因为我比她大就全怪我?”

苏夫人瞠目结舌,住了打她,想了想才道:“舒颜虽然在诗文一道上极有天赋,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她又没见过卫氏女,怎么就想这么帮她了?”

沈藏凝抽抽噎噎,胡乱拿袖子擦了把脸,才委委屈屈的道:“还不是因为未来三嫂姓卫么!”

“她喜欢卫家?”苏夫人糊涂了,小孙女虽然在诗文上的天赋堪称惊才绝艳,但论到其他方面与寻常三岁孩童也是一样的,怎么会忽然对卫家这么感兴趣?

沈藏凝小嘴橛的高高的,气道:“凤州卫氏文风昌盛,族内所藏典籍莫不珍贵万分——未来三嫂据说在卫家很得宠爱……”说到这儿,她气呼呼的看了眼母亲,哼道,“我和未来三嫂一般是嫡女,可我就可怜了,哪儿能和三嫂在娘家的地位比!”

苏夫人冷笑着举起戒尺,道:“这是你活该!卫氏女.干过偷自己父亲与叔父都心爱之物去送给旁人的事吗?你这样的败家女不打,还有天理么!”

看到戒尺,沈藏凝一缩头,不敢借题发挥的抱怨了,嘟囔道:“总之,未来三嫂过门时多半会带上一两份真迹典籍压箱底的。舒颜很想到时候向未来三嫂讨上一本真迹,发现三哥打算……嗯,打算盗剑去凤州,就缠着我帮忙。到时候,就可以拿这次帮忙的人情,与未来三嫂换真迹!”

苏夫人气得恨不能再给她一下,道:“你!你也有十三岁了,论岁数你比舒颜大十岁!论辈分你是她姑姑!怎么竟然不是你劝说她莫要胡闹,反而是你被她劝得和她一起加倍胡闹?!你……你到底是什么脑子!”

沈藏凝不服气的道:“我怎的没脑子?本来舒颜才没想到卫家珍本古籍多,受宠的嫡女出阁多半会带上些做陪嫁呢——是我提醒了她,她才知道的!”

苏夫人差点没吐血,一把拎起她耳朵,咬牙切齿道:“那你还说是舒颜撺掇了你?”

“痛痛痛!”沈藏凝捂着耳朵大叫,随即理直气壮道,“本来就是她撺掇我!我就是这么告诉了她,别的又没说!是舒颜听了之后来缠我帮忙盗剑的!这事儿才不是我主谋的呢!”

“……!”苏夫人深吸一口气,命左右,“把这小孽障给我拖回屋里去!罚她抄写《女则》一百、不,三百遍!抄不好,不许出屋子,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呜呜呜……”闻言沈藏凝立刻大哭,“母亲净会冤枉我!明明主谋是三哥和舒颜,凭什么如今就罚我一个?”

苏夫人咬着牙吼道:“舒颜才三岁,这么小的孩子你打算怎么罚她?至于你三哥,你放心,等他回了来,自有家法叫他好看!”

说着拍案,“快把她拖下去!抄书期间,不许饮食见荤腥——小小年纪就这么胆大妄为,不给你点教训,往后还得了?!”

沈藏凝哭哭啼啼的被拖到门外,苏夫人忽然想起来还有个问题没问,忙又叫人把她拖回来,道:“你哄着舒颜插手这事做什么?可是有谁和你说了卫氏女的事儿?”

“我……”沈藏凝扁着嘴,泪眼汪汪的看着母亲片刻,忽然一跺脚,恨道,“三个人做的事,就我一个挨罚!而且明明我责任最轻!太不公平了,我才不告诉母亲呢!”

苏夫人气了个倒仰,又握紧了戒尺:“你说不说?!”

“不、说!”沈藏凝把头一昂,极有骨气的道,“打死也不说!”

“打你个半死不活,看你说不说!”苏夫人一挽袖子,切齿恨道!

……如此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沈藏凝才一路哭一路奔走了出去。

看着乱七八糟的堂上,苏夫人又气又恨又累,摆手令满堂等人收拾,自己却也无暇休憩,赶到书房去告诉今早想舞套剑法、却不想拿了个空壳,同样气得不轻的丈夫沈宣:“凝儿胡闹,就为了图好玩,便帮着锋儿盗了剑!倒没有其他内情。”

沈宣脸色很难看:“快及笄的女孩子了,怎么还这样不知道轻重!”

“还不都是你纵容的?”苏夫人之前把沈藏凝打得满屋子抱头鼠窜,这会却又为女儿说起了话,“我早就和你说过,这书房之地,女孩子家的就不要让她们进来了,你偏偏要惯着。她被你宠习惯了,哪儿知道盗了那剑给锋儿的后果?”

沈宣恨道:“往常只道她顽皮,也不至于太过分……从今儿个起,叫她们都不许进来了!”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也还罢了,但凤州那边……锋儿怎的就这样死心眼?那卫氏女乃是卫焕唯一之嫡孙女,她的母亲宋氏过门近十年才得此女,爱之胜过自己的性命。即使咱们家退了亲,她也不过嫁得低一点罢了,以卫家的富贵,要保她一世锦衣玉食也不难——锋儿偏连这点委屈都不叫她受!他不肯委屈了卫氏女,却不想想卫氏女过门之后,大受委屈的可就是他自己了!”

见沈宣沉着脸不说话,就问,“夫君,卫家这门亲事……好歹二弟先行一步,总能够抢在锋儿之前退了罢?”

沈宣冷冷的道:“‘戮胡’剑都叫他拿走了,必是打着我的旗号送与卫氏女的。你的儿子你还不清楚?纵然他到凤州时,丹霄已经和卫家说了退亲了,他也会拿着‘戮胡’当令箭,当面胡诌咱们改了主意或者丹霄听差了!”

苏夫人一时间没了话,半晌才委屈道:“是我生的,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了?说起来锋儿可是你亲自教养长大的。”

“……你按着之前定好的日子预备新人进门罢。”沈宣没心情和她争执这话,叹了口气,揉着额角疲惫的吩咐。

苏夫人很是不甘心,道:“卫氏女的名誉都……锋儿胡闹,你也真的就这么任了他?”

“这逆子把‘戮胡’剑都偷走了,再打着我的旗号——你以为如今还能再反悔?退一次亲至多不和卫家联姻,卫家也能理解。退了续、续了退,这是把卫家当什么?!传了出去,沈家也将成为阀阅之中的笑柄!”沈宣冷哼了一声,道,“这逆子已经把咱们家的退路都封死了,不迎卫氏女过门还能怎么办?”

苏夫人恨道:“我好好的儿子……”

“这样的话就不要说了!”沈宣皱眉道,“横竖亲事已经退不掉,与其纠缠于锋儿委屈不委屈,倒不如想想继续结这门亲的好处!”

苏夫人气得站了起来:“锋儿一辈子的大事!你不替他把关操心,倒是立刻盘算着你儿子娶个名声扫地的女子能换什么好处?!有你这样为人父的么!”

沈宣哼道:“我没有为他退亲吗?可这逆子自己不要,还偷了我的剑跑到凤州去亲自稳定卫家的人心!现在事实已经铸成,再念叨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用?你也觉得你儿子吃亏了,难道我借这个机会替锋儿扬一扬名不对?”

就道,“一会我会叫幕僚过来,就咱们家在卫氏女声名狼狈……嗯,不对,应该是为人污蔑的情况下不离不弃,明察秋毫,恪守承诺……尤其是锋儿携剑前往凤州证明咱们家雪中送炭的心意……让他们好好写几篇文采斐然的赋文,借这个机会让普天下就知道咱们沈家的重情重义!知道锋儿的宽容大度!”

苏夫人疑惑道:“卫氏女真的是被污蔑的?她清白未失?”

“我怎么知道?!”沈宣皱眉道,“但卫家不承认,咱们家也不认——那就是污蔑的!难道你喜欢她顶着清白已失的名头进门?既然不喜欢,那就当她是清白的!”

苏夫人:“……”

沈宣又道:“你与旁人家女眷来往也要这么说!对了,前不久,仿佛听说刘家有个嫡女很是留意锋儿?你就暗示众人,咱们这逆子才貌双全倾倒闺秀无数,所谓卫氏女已失清白,很有些缘故是这些女子嫉妒卫氏女,故意造谣!往后说卫氏女的妇人,你就怀疑她想跟咱们家结亲!说卫氏女的闺秀,就怀疑是觑中了锋儿——想给咱们家没脸,索性都别要脸面了!”

沈宣说着,愤愤然把手中公文一抛,恨道,“这个逆子——惹下这样的麻烦,弄得如今合家上下都要替他来收场!最紧要的是,这书房里什么不好拿?偏偏要拿‘戮胡’!丹霄要了几十年我都没舍得给,这不肖子倒是大方!!!等他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这次轮到苏夫人哼了:“他是向圣上告假才能出京的,回来之后就要到圣上跟前去继续当差,你打断了他的腿,跟圣上怎么交代?!”

“你回后院去好好教导凝儿罢!”沈宣语塞,就不耐烦的赶人……

第八十七章 好石料,真的!

更新时间:2013-09-08

卫郑雅已然下葬,沈宙叔侄告辞,凤州城却未能重归平静。

因为司徒卫崎告假归来了。

虽然知本堂一支重心一向在帝都,但终究还是属于凤州卫氏,没有能够达到帝都卫氏这样的声望。凤州卫氏的桑梓是凤州,不管子孙在何处,有何等成就,祖屋只能在凤州。纵然在帝都亦有新祠,可祖宅祠堂毁坏,知本堂岂能不顾?

尤其这次祠堂毁坏的缘故还是为戎人纵火所致。

若是寻常走水,卫崎悄悄派个子侄回来主持修缮一下,再敬一回香火也就成了。偏偏这次涉及到戎人潜入凤州、大肆报复凤州卫氏——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了,卫氏阀主卫焕在奏章中字字血泪的控诉戎人歹毒行径中,将知本堂祠堂被毁坏列在了……嗯,第一条。

阀主如此重视,卫崎还不亲自回来主持修缮,还是人么?

所以不管卫崎这段时间愿意不愿意,他只能声泪俱下的去向圣上告假,携妻带子的返乡修缮祠堂、向被惊扰的先人请罪。

有宋含、宋端、卫郑雅这些被“戎人”刺杀的例子在前,卫崎回来的非常慎重。他利用自己燕州行台的职权,以燎城被砌筑京观为理由,特意向圣上求了一道上谕,准他从燕州调了一支军队,一是护送他回凤州、二是在卫崎抵达凤州后,这支军队将开赴凤州州北,搜查与抵挡戎人。

如此卫崎回来得就比沈氏叔侄要晚得多。

一直在沈氏叔侄离开凤州后的次日,才风尘仆仆的进了凤州。

进城后头一件事情,当然是立刻回祖宅向先人英灵请罪。

接到消息的卫焕早已带着人在知本堂祖宅外等候。

卫崎少不得又要先下轿来觐见阀主,并让膝下子嗣挨个上来叩见——毕竟卫焕不但是阀主,辈分也与卫崎相齐,他亲自在知本堂外等候,表明对知本堂祠堂受损一事的重视,于情于理,知本堂这一支也必须感谢万分。

一番见礼寒暄下来,晌午也过了。

总不可能见完礼就打发卫焕走,卫崎只能继续请卫焕进府一叙。

这一叙卫崎差点没吐血——因为卫焕一坐下来就指出,经过他的亲自勘察与追查,这次知本堂的祖宅之所以为戎人纵火毁坏,一个是防守懈怠,第二个就是祠堂周围建筑皆为木制,极易毁于火中。

所以他建议卫崎索性也不要修缮了,干脆趁这次回来,把整个祠堂都重建一遍,对,弃用木材,用石料!而且还是深山之中才出的长条青石。

卫焕甚至让人抬了两块放到如今的祠堂外让卫崎随意可以去过目。

“倾岳放心罢,那石料老夫亲自看过,使人斫之,精钢刀剑,难留痕迹;使人焚之,其色不变。”卫焕眉飞色舞,俨然历经艰辛万苦才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后如释重负,诚恳万分的道,“一条青石,纵然壮年男子,非四五人不能抬也!决计是极好的石料!若用这等石料建造祠堂,必将万无一失!”

……凤州全境都没有什么象样的山,按卫焕说的这种长条青石必须要到其他州郡,哦,最近的就是快马加鞭也要数日才能赶到的青州的山里去采伐。青州是苏氏的桑梓地,少不得还要与苏氏去打个招呼。

这一来一回以及和苏家交涉要耗费的辰光且不论,这石料,精钢刀剑砍上去连点痕迹都留不下!火烧了还不变色——采伐的难度可想而知!

再看运输,一条青石,就沉重到了要四五个壮年男子来抬的地步……

这……这得用多少骡马?!

即使顺利运到了凤州,修筑起来,又得用上多少人力物力?

钱财也还罢了,不管是瑞羽堂还是知本堂,现下都不是修不起一座祠堂。问题是,卫崎如今还领着司徒之职,这次因为要修缮祠堂,卫崎都回来了,知本堂余人岂能不一起告假随行?

这些人在朝中或多或少都有差使,朝廷之事不可能因为一个堂的离开就停在那儿等着。这就意味着知本堂一干人在凤州多留一日,他们在帝都的差使就有可能被夺走或被架空,包括卫崎亦然。

本来祠堂损伤的不厉害,也就伤了一个角,知本堂祖宅中有现成的木料,寻个匠人修缮下,最多三五日,连里头牌位都不用请出来。

结果现在卫焕一开口,一个重建,单是把那许多牌位挨个请到别处,再将原本的祠堂拆除,就不是三五日能够打得住的!

拆除之后,还要用那么恐怖的青石来重建……

卫崎默默咽了几口老血,才勉强笑道:“阀主所言极是,奈何……”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卫焕一脸了然的道:“倾岳你放心,此番戎人潜入凤州,皆是盛年这个刺史的不是!老夫先前已命他上奏请罪,料想奏章你也看到了……总而言之,知本堂祖祠被毁,盛年其责难辞,这次重建的费用,包括青石的采伐与运送,均由瑞羽堂负责!”

修个祖祠还要本宗帮着出钱,分支颜面何在?这样别说夺取上柱国之位了,往后还有脸筹划将知本堂变成帝都卫么!

而且卫崎没有忽略卫焕说的是由瑞羽堂“负责”而不是承担费用!也就是说瑞羽堂会自己去采去运,那么这个祖祠到底修多久,就是瑞羽堂说了算了——横竖卫焕已经声明在先,这青石要到远处去采,而且非常、非常、非常的难采……

卫崎立刻出言拒绝:“知本堂亦薄有产业,祖祠如何能要阀主费心?”

“唉!老夫愧为阀主啊!”卫焕闻言,老泪立刻落了下来,开始痛陈对于知本堂祖祠被毁的心痛与悲愤——总而言之,看起来卫崎不答应重建、而且是用青石来重建祖祠,他就不走了……

最后卫崎只能祭出杀招,自己往后一倒,子嗣纷纷扑上来呼天抢地,道是他路上太过伤心祖祠之事,加上路途劳顿,如今连气带累已然晕过去云云……这才将卫焕打发走。

卫崎这次用昏倒打发了卫焕,然而次日卫焕却又过来了。

两下里足足磨了四五天,眼看知本堂不愿意接受阀主建议——修筑一座不怕火、不易毁坏的祖祠的消息就要传扬出去了,卫崎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请求与卫焕私下密谈一番。

这一番谈下来,卫焕虽然不再热情似火的向知本堂推荐来自遥远大山的长条青石,但卫崎却连夜病倒了……病得也是顺理成章,毕竟,祖祠出事,伤心啊!一路奔波,劳累啊……回来头一次不是就晕了一回?

——以卫崎的年纪,这一病若是严重些,就该直接告老了。

“卫崎这老货告老,此后就在凤州住下来,其子孙呢?”宋老夫人慢条斯理的呷着茶,问。

卫焕道:“他肯告老,自然要让子孙回去。”

“也罢。”宋老夫人虽然有些不满意,但知本堂能够在本宗之外另开堂号,百年不倒,自也有他们的手段,想借一次祠堂重建把知本堂彻底打落尘埃究竟不可能,这会能够逼着卫崎告老已经很不错了,就问,“那司徒之位?”

“我想让尚书大行台卫煜接任。”卫焕沉吟道,“此人虽然耿直了些,到底是咱们瑞羽堂的人,而且尚书大行台仅比司徒低了一级,卫崎告老,他晋升,也合宜。”

宋老夫人思索了片刻,道:“其人子嗣……”

“子嗣虽多,都还忠厚。”忠厚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老实。老实的人么,一则是不容易生出不该生的心,二则是没能力生出不该生的心。

宋老夫人颔首:“长风年岁太少,知本堂虎视眈眈,咱们瑞羽堂本宗衰弱,也只能扶持旁支了。”

“前日长风请求让卫青往州北,我本打算答应,但如今卫崎带了燕州军也要去州北……倒有些担心。”卫焕皱眉道,“毕竟莫彬蔚已被卫新咏怂恿而去,咱们族里擅长军事的人太少,少年子弟里头以卫青最优,若被燕州军加害却是不妙,咱们家虽然主文,但世道不平,到底还是需要懂得军略的人才的。”

宋老夫人问:“不能让卫崎把燕州军遣回燕州去?”

卫焕道:“他也明说了,他不放心咱们。”

“既然他一定要把这支燕州军安插到凤州来,那就告诉知本堂卫新咏一事。”宋老夫人不假思索道,“卫新咏以领了朝云郡长史之职为由离开帝都,那朝云郡是西南僻壤之地,恐怕卫崎根本就没留意。卫新咏父姐之死皆与卫崎长子卫新鸣脱不了关系,卫崎亦袒护长子……若非卫新咏当年年幼,也早已被灭了口!”

“若卫崎知道卫新咏离开帝都的缘故是为了积累势力好向他们父子报仇,而且还笼络到了州北大捷真正的功臣这样的人物……看他还有没有心思把这支燕州军放到州北去做钉子!”

卫焕沉吟:“如此卫崎可能还会与我商议一起对付卫新咏之事……”

“他若是开出的价码足够,也不是不可以。”宋老夫人冷笑,“上次卫新咏明明在事先察觉到刺客的布置,却不先行通知咱们,还不是因为他想报仇,自己却势单力薄。是以故意坐山观虎斗,只等长风、长嬴走投无路了才着人插手救下他们,为的是一来让长风、长嬴直接欠下他的人情,二来让咱们家与知本堂的仇再结深厚些!

“要不是长风是唯一的嫡孙,而且咱们都对他寄予厚望,没有长风,咱们瑞羽堂声势也将大减,卫新咏定然会晚一步出手,让咱们与知本堂之间结下杀孙大仇!至于长嬴,嘿嘿!他也是怕咱们家这些年衰微,会斗不过知本堂,有沈家这门姻亲会好些,这才顺手救了!否则咱们这双嫡孙,他必定会坐视其中一个身死,好让咱们与他一样,恨不能灭知本堂而后快!”

宋老夫人恨道,“最可恨的是,他明知道咱们家已经在招揽莫彬蔚了,却还要从中横插一手!在救下长风、长嬴后,隐藏身份,故意误导长风、长嬴幕后之人未必有什么善意,迫长风前去那隐蔽的山谷中一晤——什么看一看瑞羽堂下代阀主!真是胡说八道!咱们与他本来就是各取所需,若有必要随时都能把对方卖掉,这样的关系还想延续多少年?

“两个嫡孙,他扣一个放一个,放回来的那个说了消息,咱们能不把人手都撒到那片林子里去搜查彻底?!如此一来看守莫彬蔚的人手自然大为减少,他趁机以凤歧山残匪的身份,捏造咱们家已经打算若莫彬蔚不肯甘心认长风为奴就将之谋害的荒唐消息,硬把莫彬蔚骗得杀了守门的侍卫做投名状随其而去!”

“要不是这小东西诡计多端,图谋莫彬蔚,长嬴怎会误以为长风前去之后将遭遇不测、假冒长风而去、以至于被人败坏名节!”宋老夫人说着,恨恨的一扯帕子,“知本堂开的价码够,卖了他也是应该的。”

卫焕淡淡的道:“他本就不是咱们瑞羽堂的人,自然不能指望他处处为瑞羽堂着想。何况莫彬蔚被他骗去也没什么不好,若无莫彬蔚,现下的卫新咏能让卫崎忌惮么?卫崎不忌惮他,这支燕州军可就全部会来算计咱们了!”

第八十八章 宋绵和

更新时间:2013-09-09

即使不用青石重建祖祠,翻修也需要数日,翻修之后尚且需要致祭……知本堂多年没有回凤州,如今老老少少一起回来,当然不可能人人都需要去祖祠那儿盯着进程,余人少不得要和族中来往探问。

要与族中来往,到瑞羽堂拜见那都是少不了的。

这日早上,卫长嬴郑重的向黄氏、贺氏强调:“怎么艳丽怎么来,钗环若是不够贵重,只管使人到母亲或祖母那儿去借。”

“敬平公世子到底是今年去的,这会子太艳丽了实在不大好。”黄氏笑,“再说那卫令月,苏夫人也是拿她做个幌子,哪儿值得大小姐这样在意?”

贺氏也道:“是赶上了苏夫人心情好,才赏了她一串沉香木手珠——那样的手珠婢子那儿都有一串呢!怎能与大小姐的血玉对簪比?更不要说‘戮胡’剑还是姑爷亲自送过来的,大小姐才是沈家正经的媳妇,那卫令月算个什么东西?”

卫长嬴嘟了嘟嘴:“就为了那串沉香木珠,害得祖母都跟着淘了气!想到她今儿个来,我就不痛快!”何况上回遇刺的事儿,明面上不方便提,暗地里还能不让人记恨么?

“大小姐放心罢,今儿个知本堂的老夫人过来见咱们老夫人,怎么都只有那边更不痛快的道理。”黄氏与贺氏对望一眼,宋老夫人在帝都那会,三不五时就会与这个庶妹斗上一场,凡是在帝都伺候过的下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也就是卫长嬴这样在凤州长大的孙辈,没人告诉才不晓得。

当下黄氏大致说了一遍宋心柔、宋绵和姐妹的恩怨,抿嘴笑道:“那宋绵和与咱们老夫人争斗下来几十年,就没有一次能在咱们老夫人手里讨得了好的。这一回他们既然到了凤州,不过来拜见老夫人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说啊,知本堂那边的女眷此刻才叫头疼呢,明知道上门来是受气受罪的,偏偏又不能不来。”

卫长嬴听得兴趣大起,道:“原来祖母今儿个也要收拾她们?这可真是好极了,姑姑快替我梳妆罢,既然祖母要对付的是他们老夫人,那卫令月就不算什么了,随意就好。横竖这些人也不值得我盛装相迎。”

黄氏满意的点头:“大小姐说的正是,盛装以待——可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大小姐这样重视的。”

最后就穿了新制秋衣中的一套群青底暗绣折枝牡丹花叶绛缘曲裾,曲裾雍容端庄,并不适合浓妆艳抹。因此就绾了个单螺,少用珠花、步摇,淡施脂粉。如此到了堂上,却见宋老夫人只穿了一件五成新的秋香色宽袖上襦,系着水色罗裙,和平素里装束并无二致。

卫长嬴心想祖母果然不喜欢知本堂的老夫人,甚至连换件新些的衣裙都不肯,惟恐怠慢不了对方。

倒是把知本堂一行人迎进来的宋夫人、裴氏,毕竟是晚辈,还是换了身待客的装束的。

知本堂的老夫人宋绵和年岁长了,但轮廓看得出来年轻时非常的秀美,穿着靛蓝联珠对鹿锦缎裁剪的曲裾,花白的头发绾了一个盘桓髻,由长媳端木氏扶着进了门。

宋老夫人正呷着茶水,与孙儿孙女说笑,见到她领着一干女眷进来也没有起身的意思,把茶碗往案上一放,淡淡的道:“绵和你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这才十几年不见,居然就沦落到了要人搀扶才能行走的地步?”

宋绵和看着精神确实不大好,这也难怪,毕竟是从帝都千里迢迢赶回来,这年岁的人赶过长路之后还没休养好,精神能好才怪。

她听了嫡姐的话,也不生气,同样淡淡的道:“到底十几年不见,总要让姐姐你高兴高兴,姐姐难道不喜欢见到我这不中用的样子吗?若是我精神抖擞,岂不是让姐姐大失所望?”

两位老夫人这一见面就毫不掩饰对对方的厌恶与敌意,让整个堂上都鸦雀无声。

就听宋老夫人懒洋洋的道:“你还是老样子,自以为是得紧,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凭你也能扫了我的兴致吗?”

宋绵和这会自己在下首择了席位坐下,摆了摆手,让长媳侍立到旁,接口道:“姐姐若是认为我扫不了姐姐的兴致,怎么也不介绍下晚辈们?”

“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导么?”宋老夫人冷笑了一声,看了眼众人,道,“到底是你的晚辈,一点规矩也没有,不知道上来拜见吗?”

宋绵和淡淡的道:“在别人跟前或许是如此,但姐姐你威严太重,把他们吓倒了也不奇怪。”

宋老夫人就道:“家里老夫人出身不高,难免子孙也大方不起来。”

“要说到大方谁能和姐姐你的嫡孙女比呢?”宋绵和眼一眯,忽然看向了离宋老夫人最近的卫长嬴,冷冷的道,“我打量着应就是这一位了罢?还以为这次回来了也见不着,不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出来见客了。”

宋夫人眼中闪过怒意,正待说话,不想卫长嬴自己先开了口,清清脆脆的道:“当不得老夫人称赞。”

她是那样的神情自若仪态端庄,俨然真把宋绵和的话当成了纯粹的称赞,所以立刻自谦了一句。

连宋绵和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冷笑:“凭你这句话,就当得!”

卫长嬴嫣然一笑,很是通情达理:“家祖母乃是元配嫡出,晚辈自幼耳濡目染,比之庶女出身的老夫人的孙女们大方些也不奇怪。”

宋夫人哈的一下,笑出了声!

宋夫人虽然没有像宋老夫人那样公然表示出对宋绵和的怠慢,但那不过是场面使然,实际上她并不惧怕宋绵和。虽然说宋绵和乃是江南宋氏上任阀主宋耽爱女,可宋耽早就过世,如今宋氏的阀主是宋夫人的父亲宋心平、下任阀主是宋夫人的嫡兄宋羽望——这会见宋绵和拿着自己女儿说事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此刻更是丝毫不给宋绵和面子的笑了起来:“姨母可别见怪,这孩子是咱们家的掌上明珠,被宠得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卫长嬴立刻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瑞羽堂这边长媳孙女都帮起了腔,知本堂的女眷也不能坐视,当下就有一人出来道:“在帝都时就听闻过瑞羽堂老夫人的名声,那会只道是传言,如今方知传言总是有道理的。今日我等随祖母前来,是为了拜访老夫人,老夫人与贵家媳女却如此不客气,未免有失阀阅气度,不是我卫氏的器量。”

却见站出来的是一名少女,着丁香色广袖上襦,系月白百褶裙,绾着飞仙髻,眉眼端正,肌肤白腻。她说话时高高昂着头,看卫长嬴的眼神很是不屑。

卫长嬴早就想找点知本堂的麻烦,此刻就问:“你叫什么?”

这少女听她说话不客气,眉头一皱,还是极有风度的道:“小字令姿。”

听说不是卫令月,卫长嬴立刻看向了她身旁另一名默不作声、仪态端庄的黄衣少女,心想今儿个随宋绵和来的女眷里头,可能是卫令月的也就这么两个人,如今出来说话的是卫令姿,那这黄衣少女定然就是卫令月了。

就道:“嗯,瞧你也是孙辈,令堂、令婶母一辈人还没说话,你这样胡乱插嘴难道就是所谓的阀阅气度与卫氏器量么?”

卫令姿怒道:“你方才……”

“方才令祖母先提及于我且出言相赞,我岂能不出声谦逊一番?”卫长嬴振振有辞,“这才接了话。如今两位老夫人及家母可有人提到你?既然没有,你忽然跳出来做什么?”

卫令姿气得脸都红了:“家祖母当真是赞你吗?家祖母分明就是……”

卫长嬴打断她的话,诧异道:“啊哟,这么说来难道我领会错了?令祖母方才并非称赞于我?那就是嘲讽于我了?那这就更难怪家祖母对令祖母不屑一顾了。不拘我有什么错处,这满堂上我祖母、母亲俱在,自有家人管教,什么时候轮到令祖母说三道四?令祖母当着家祖母的面冷嘲热讽,俨然是当着家祖母的面插手我家之事,家祖母若是还不给令祖母些颜色看,那才是笑话呢!”

“……”

宋绵和挥手令差点就要哭出来的卫令姿退回去,淡淡的看了眼卫长嬴,对宋老夫人道:“真要恭喜姐姐,嫡孙女有这样一张利嘴,虽然说如今她闺誉败坏,冲着这份泼辣劲儿,往后嫁到沈家去倒也未必会吃亏了。”

宋老夫人还没说话,女儿一再被攻击,宋夫人却按捺不住了,腾的站起了身,冷冷道:“宋绵和你说谁的闺誉败坏?!当年你生母蓝氏本是江南一富商家伎,因为侥幸生得似已故的堂伯母,才被堂伯父当作了缅怀堂伯母的念想,要到了宋家!说到底也就是个玩物罢了!你一个玩物生的东西,趁着我嫡亲姑姑病逝才嫁了卫崎,隔了几十年光景,倒是端起高贵凛然的架子了?!真当咱们宋家没人记得你的底细!”

说起来宋绵和也是城府极深极能忍的人了,然而宋夫人这话说的近乎生死大仇——非但直接指了宋绵和的名讳,甚至还把其生母蓝氏的出身来历都说了出来,听到“家伎”二字时,宋绵和脸色就瞬间惨白!这番话听完,她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片刻后,宋绵和手扶于榻,身子晃了晃,直接往旁一倒,人事不省!

……任凭知本堂的女眷簇拥着宋绵和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天抢地,宋老夫人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水,与孙女评价:“与卫崎到底是夫妻,说不起了就来这一手!”

卫长嬴抿嘴一笑,道:“横竖他们也就这么点出息了。”

半晌后,在宋夫人假惺惺的赔罪与挽留中,知本堂众人坚决要带宋绵和回去,宋夫人送了几步,对贺氏使个眼色。贺氏会意,待知本堂一行人出了月洞门,立刻站到庭院里,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响亮的骂起了山门:“作死哪!三步五步路都要人扶着才能走了,还要往外跑!大清早的撞到人家里来作死作活!亏得出去时还有气,不然好好的院子,都被个老东西脏了!”

“自己没能耐教不出能干的好孩子,就会眼睛红了嫉妒旁人家的!也不想想自己有那个命承受么!这不,到人家门上来一趟都承不住!还有脸折腾!”

内堂上,卫长嬴有些担心的问祖母:“贺姑姑这样嚷着,事情传出去了怎么办?到底都是卫氏呢,岂不是叫外人看尽笑话?”

宋老夫人不以为然,道:“我与那贱婢生女不和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酒席上,还亲自动过手……她横着出去也好,竖着出去也罢,横竖只要她来过,你道外人会认为咱们这儿是好好的说着话?左右这么回事,能欺负一回算一回!”

卫长嬴想起之前翻.墙看到的那一幕,试探道:“动手的话,是祖母赢了?”

“那当然!”提到此事,宋老夫人竟然露出些许意气风发的意思,摸了摸后鬓,得意洋洋,“那次把这贱人一顿好打,觉得心里都敞亮了。所以你们祖父也恨这贱人得很……呃!”

被陈如瓶拉了把袖子,宋老夫人才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说点旁的蒙混过去,“对了,你头上这朵珠花倒是精致……”

卫长嬴咬着唇,以防笑出声来:原来祖母是打了宋绵和后觉得心里敞亮,然后……才开始在争执时打祖父的么?难怪,祖父要恨宋绵和啊!

第八十九章 曾祖母

更新时间:2013-09-09

经过这日这么一闹,两边遂光明正大的不来往。

宋绵和将养了几日后,渐渐的见着族中其他房里的女眷们。不几日,瑞羽堂这边就听到消息,道是知本堂与敬平公府走动的很是频繁。

宋老夫人不以为意,道:“不过是私盐做了官盐,难道以前私下里走动的不频繁吗?横竖卫郑雅已经死了,就凭如今的卫长绪,敬平公府现下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卫长嬴这段时间一直被宋老夫人叫在跟前亲自教导门第之间的弯弯绕绕,此刻就问:“那知本堂还与他们走动做什么?”

“他们千里迢迢回了来,却无人理睬,岂不尴尬?”宋老夫人一哂,道,“咱们本宗其他人都不怎么理会他们,也只能与敬平公府来往了。”

凤州是瑞羽堂的天下,知本堂名义上还属于凤州卫氏,可除了祖宅与一些田产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卫氏族人纵然羡慕知本堂的权势,可谁也不是傻子,宋绵和才回来就被宋老夫人气得抬出了瑞羽堂——这会还要去与知本堂走近,不是明晃晃的与宋老夫人过不去么?

也就是敬平公府,世子都被刺杀了,而且仗着嫡长房的名头,场面上不用怎么让着宋老夫人,才肆无忌惮的与知本堂打得火热。

“我倒是怀疑他们莫不是在打伯祖父的主意?”卫长嬴抿了抿嘴,道。

宋老夫人就笑了:“嗯,不错,如今想事情比以前可周全了许多,是你黄姑姑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到的?”

卫长嬴拉着祖母的手撒娇:“当然是我自己想的,祖母什么都提黄姑姑……说的仿佛我什么都赖着黄姑姑一样呢!”

“我就说嘛!”宋老夫人笑眯眯的道,“浅岫怎么会认为知本堂在打敬平公的主意?她是知道敬平公的性情的!”

卫长嬴好奇心起,也不管祖母话语里的揶揄之意,催促道:“伯祖父怎的?”

宋老夫人笑道:“你这伯祖父……当年你曾祖母只他一子,虽然他不是个合格的嫡长子,你曾祖母自也是非常宠爱他的。然而,你曾祖母临终前,他正好服着五石散,披头散发的在园子里发疯,结果你曾祖母到死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完了他清醒过来,只道他会悲痛难过,那时候你祖父还特意叫了大夫等着,结果你道他如何?”

卫长嬴忙问:“如何?”

“他若无其事的说了一番清谈之论,虚虚玄玄、玄玄虚虚,你祖父听了之后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认为你曾祖母没能见着自己最后一面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说白一点就是你曾祖母自己命不好,他半点过错也无!连你叔祖父那样好脾气的人,都忍不住冲上去打了他!”宋老夫人哂道,“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卫郑雅之死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卫郑雅从小到大,能够见到这父亲的时候也少得紧。”

卫长嬴感到一阵晕眩,道:“我听说伯祖父雅好清谈、不喜俗务,一直以为是个极高远的高士啊!”

“对外不这么说,难道告诉外人其实真正的敬平公是个不孝不义之徒吗?”宋老夫人微微冷笑,道,“你还没见过你这伯祖父是不是?你可知道真正的缘故?那是因为他长年服食五石散,身上许多地方都溃烂了,见不得风、动不得身,只能关在院子里头养着……就是这样他还不思悔改,依旧想着长年服食了好得道成仙呢!”

宋老夫人摇了摇头,道,“他就是这么个人!知本堂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去妄想他能做什么。他若当真能做点什么,当初这阀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你祖父了!要知道你那曾祖母可是个厉害的主儿!”

就给孙女说起以前的秘辛,“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防备着你们那二叔?”

卫长嬴道:“长风年少,二叔又精明——呀,难道也和曾祖母有关?”

“可不是吗?”宋老夫人微微一笑,道,“你们二叔的生母陆氏,生他的时候难产,生产之后就赶上血崩,没熬几个时辰就去了!之后,你们曾祖母借口膝下只得卫郑雅一个太过寂寞,把他要过去一起抚养。”

顿了顿,宋老夫人叹道,“一直到你们二叔长到十几岁,我很偶然的才晓得一件事儿——那就是他怀疑陆氏之死,是我动的手脚!实际上,真正动手脚的是你们曾祖母!”

卫长嬴恍然。

宋老夫人道:“但那时候知道被你们曾祖母污蔑了我也没办法,因为你们二叔是她抚养长大的,她待你们二叔比之卫郑雅差不了多少不说,最紧要的是,表面上看起来她完全没必要加害一个小小的陆氏!”

老敬平公夫人是卫盛仪的嫡祖母,正常来讲确实没必要去害自己庶子的一个小妾。倒是宋老夫人,是卫盛仪的嫡母,那时候宋老夫人的嫡长子卫郑鸿体弱多病、新近还夭折了另一个嫡子……出于嫉妒谋害侍妾是很有可能的。

更何况宋老夫人的性情,也的确像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

是以明知道婆婆冤枉自己,可宋老夫人也解释不清,毕竟十几年过去了,时过景迁,卫盛仪由嫡祖母带大,和嫡母也不亲近——再说以宋老夫人的为人,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和个庶子低声下气的解释。

因此宋老夫人只能默认了。

“曾祖母便这样记恨祖父继承瑞羽堂吗?”

宋老夫人闻言却笑了,道:“好孩子,你记着,这高门大户里,出于嫉妒记恨行事,其实还是少的。最多的……”她眯起眼,淡淡的道,“还是——好处!”

见卫长嬴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宋老夫人缓声道,“看不出来你曾祖母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那我再提醒一句:我知道你们二叔怀疑我害死了陆氏这件事情,也是你们曾祖母让人故意透露出来的!”

“啊!”卫长嬴脸色一变,道,“曾祖母是想让祖母与二叔相斗?!”

宋老夫人淡淡一笑,道:“可不是吗?”

卫长嬴急速思索着,片刻后,才道:“可是祖母,虽然说父亲是胎里带出来的积弱,但当年二叔出生时,祖母还年轻,曾祖母就断定二叔会成为咱们瑞羽堂如今支撑门庭的人?”

宋老夫人道:“她当然不能断定,所以你三叔的生母不也死了吗?虽然你三叔不是她抚养长大的,性情也懦弱。但谁知道他是不是也你二叔一样认为他的生母之死与我有关呢?”

“……”卫长嬴道,“那曾祖母就认为祖母便不能继续生养了?”

闻言宋老夫人神色却是一黯,半晌才道:“也不知道我前生里作了什么样的孽,我所出的子女,最康健的一个就是你们二姑姑,即使是她,小时候也是不断药的。甚至有几年我怀疑与你们曾祖母有关!后来……在帝都给你们父亲治病时……”说到这儿,老夫人面上露出一丝痛苦,下意识的按了按胸口。

卫长嬴吃了一惊,忙过去扶住她:“祖母?”

“咳,不要紧。”宋老夫人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靠着隐囊片刻,才道,“当时,也顺便请那位大夫给我看了下,那位大夫说,这是我自己的缘故,自己没什么,但所出子嗣确实难以存活的。这样才消了我的疑惑!”

这么说来,宋老夫人的亲骨肉即使不是只有卫郑鸿、卫郑音存活下来,也难以接任阀主之位?

而瑞羽堂的庶子们,却全部都与宋老夫人有着“杀母之仇”……

卫长嬴忽然想到,过继给叔祖父的小叔卫盛何,其生母可不也是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的?

即使卫盛何没有出继,他做了阀主,宋老夫人也放不了心!

“曾祖母的意思,是让祖母不能放心任何一位庶出的叔父登上阀主之位。”卫长嬴斟了一盏茶,递与宋老夫人,看她慢慢的喝着,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暗松一口气,继续道,“如此母子不能同心,看似一家人,实则裂痕早成。尔后,已故的堂伯父,就有了机会?”

宋老夫人放下茶碗,点头道:“不错!实际上她与我是一样的,唯一的儿子不能指望,也只能指望孙辈了。然而她的孙辈比我的孙辈长了一辈,在她看来这自然是有优势的。更何况你们父亲身子弱,即使遇见了那位……那位大夫,然而你们落地还是在你们母亲进门后近十年!长风今年才十五,比起卫郑雅的长子都小了很多!”

她吁了口气,却是得意的笑了起来,“可如今,还是我赢啦!”

卫长嬴也弯了弯眼睛,心想原来祖母那样忌惮二叔,不仅仅是因为二叔提议过让次子过继给大房,更因为曾祖母的缘故?

想想这没见过的曾祖母也着实是个厉害的人,卫盛仪出生的时候,卫郑雅才几岁?她就考虑到了因为嫡子卫桓的不争气、阀主之位只能传给庶子卫焕后,在卫郑雅这一代又该如何夺位阀主之位了。

毕竟卫焕做了阀主,老敬平公夫妇总归也要过世,地位既然稳固,怎么可能放着自己亲生骨肉不扶持,却去扶持侄儿?

而按着这曾祖母的筹划,宋老夫人自己的儿子大抵多病,不能操劳,阀主之位只能在庶子或嫡孙之间出现。然而庶子们都怀疑宋老夫人害了自己的生母,或多或少都会想着若自己做了阀主之后要替生母争口气。

对于这份仇怨,宋老夫人不屑解释也无法解释,以宋老夫人的为人,就是冲着庶子们的这份疑心,也由不得她不阻止庶子觊觎阀主之位。

如此两下里必定势成水火。

卫焕这一支斗起来了,卫郑雅才能有机会。

实际上这曾祖母的计划差不多就完全成就了。甚至卫郑鸿的身子骨儿比她估计的还要坏,差点就绝了嗣,即使侥幸得遇良医,却因为耽搁了辰光,还是只能终日静养。

但计划到底只是计划……就像宋老夫人得意的那样,卫郑雅,死了。

宋老夫人,赢了。

卫长嬴眯起眼,有些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凭曾祖母如何目光长远,如何筹划周全,她到底死了。只从三位庶出叔父生母相继死去上可以看出这曾祖母在时的手段,即使自己的祖母,面对她接二连三谋害庶子的侍妾,而且将罪责推卸带自己头上来,却也是毫无办法!

但这曾祖母死后,卫焕与宋老夫人一点一点的反击——最终,卫郑雅也死了。

所谓的输赢,究竟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她微微而笑:“祖母的教诲我记下来了:遇人攻讦,未必是自己做的对或不对,先想想旁人是否想得到什么好处;与人争执,不拘陷入何等的景遇,总归是活着才有胜负!”

第九十章 尘埃悄落

更新时间:2013-09-09

数日后,知本堂的祖祠顺利修缮一新。择了一个吉日,卫崎强撑“病体”,带领知本堂上下高冠严服的祭祀过了,又继续“病倒”。

如此大半个月后,圣上准许卫崎致仕的恩旨也到了凤州。

这次天使带来的消息除了卫崎致仕后朝廷照例荫封其嫡次子以示优待外,对瑞羽堂来说还有两件好事:第一件是卫崎推荐的新任司徒人选卫煜十有八.九可成;第二件……却是和宋在水有关了。

卫煜任司徒,这是卫焕经过思虑之后,抓住重建祠堂这一点,与卫崎反复争斗商议之后抛出来的条件。也是瑞羽堂和知本堂之间的平衡点。

圣上对卫焕与卫崎印象都不错,卫崎这个前任以“年事已高、此番归乡修缮祠堂,远路迢迢,兼之心中忧伤愧疚于先人之灵受到搅扰,至凤州,遂一病难起,愿乞骸骨”为由致仕本就让圣人觉得非常惋惜。纵然向来耿直的卫煜帝宠平平,但由于卫崎的推荐,据天使言,在天使动身前,圣上已经决定下旨提拔卫煜了。

这事和后院关系不很大。

卫长嬴知道后只是略一想就放过,横竖这事会有祖父去操心。她关心的,当然是宋正在水。

之前卫长嬴姐弟一路将宋在水一行送出城外三十里路,本也是翘首盼着一路上的消息,好知道这亲到底退不退得成、而邓家又是否可信?只奈何归来的路上遇刺,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根本无心多去关注宋在水了。

没想到这次天使恰好带了此事的结果来。

结果谈不上好与坏……

因为若说不好,宋在水倒也如愿以偿,退婚成功了。

若说好呢,这门婚事解除的缘故却是因为宋在水在回京前夕,拉扯的马匹忽然失控,马车栽进路旁水沟、车中的宋在水摔倒之际,为使女头上金簪划伤了额角。

……这些日子以来,宋家和宫内一直暗暗的为其延医问药,竭力诊治。只是到了前不久,伤口结的痂都落了,露出来的痕迹鲜明无比,被寻到的大夫仍是束手无策。

东宫比宋在水还要长两岁,如今已经及冠。

再加上东宫的几位小郡主中,最长的一位郡主已经有五岁,虽然宫廷里有女官,皇后娘娘也能教导郡主,然而圣上也认为该让太子妃过门了。

偏偏早就定好的太子妃赶在这时候伤了容貌。于是邓贵妃就讲了:“三年前,有人向圣上进言,道太子妃的命格与太子殿下未必合宜,圣上将信将疑,因着疼爱太子殿下的缘故,为策完全,故而令大婚推迟。如今看来,亏得圣上圣明!”

按照宋家接下那柄金镶玉如意时的约定,是宋在水及笄就要过门的。然而宋在水今年已经十八,却只在年初才开始被催促返回帝都成婚。这都是因为当初宋在水及笄前夕,皇家待要预备婚礼,不想宫中却忽然走了水。虽然因为扑救及时,没有真的烧掉什么,却把圣上最喜欢的一座楼阁焚坏了。

这让圣上勃然大怒,使人追查,却有人去寻到一位卜者,卜出来竟与宋在水有关,道是宋在水与太子命格不合——当时圣上半信半疑,为了万全,就下令暂缓婚事。

然而现在隔了三年,眼看宋在水就要嫁进皇家了,居然她自己也出了事情!

两次出事,圣上本就有些相信命格之说,心下不免嘀咕。听了邓贵妃的话后,觉得横竖国中可以做太子妃的闺秀不少,没有必要一定娶这宋氏。既然心有疑惑,圣上就下旨,以命格不合为理由,让宋家将金镶玉如意归还皇室。

所以现在宋在水虽然挣脱了准太子妃这副枷锁,但在帝都处境非常的尴尬。

本来她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岁即使还没出阁、婚期也是指日可待了。如今却遭遇退婚,还是被皇家退婚,想也知道,她往后的婚姻比卫长嬴被退了亲还要麻烦。

因为即使是皇家主动索回金镶玉如意的,但总归曾经是准皇媳。阀阅世家子弟,大抵有荫封官职在身。他们的妻子也会有诰命之封,不时需要进宫请安或赴宴——宋在水这个曾经的准皇媳再以臣子之妇的身份进宫……想来也尴尬。

不仅仅是尴尬,按着邓贵妃的说法,宋在水只要与皇室沾了边就不会有好事,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是皇室——比如说被烧坏的那座圣上非常喜欢的楼阁。

因此圣上明着下旨说她命格与太子不合,实际上也就是在让她往后离皇家远点。

所以宋在水往后要嫁人只能远嫁,而且还要注意,嫁那种轻易不会被调回京的……

若只这么个限制倒也罢了,可宋在水年已十八,不说这个年岁的男子即使没成婚也定了亲。就说十几岁的少年,谁不盼望着往后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结果娶了宋在水,多多少少要绕着帝都走,谁会甘心呢?

何况宋在水原本的好相貌还毁了!

卫长嬴知道之后很是叹息:“表姐往后要怎么办呢?”

宋老夫人也觉得那么才貌双全识大体的侄孙女着实可怜,但听孙女这样说,就宽慰道:“好在这孩子自己就是个有成算的,她又那么不想嫁进东宫。如今恢复自由身,即使嫁低一点,想来她自己也不介意。过日子,最紧要的还是要自己想得开。”

“表姐倒是说过,只要不嫁进东宫里去,嫁低些她也认了。”卫长嬴蹙着眉道,“只是表姐到底十八岁了,这回,又伤了脸……”

“年岁是长了。”宋老夫人安慰她,“但在水那样的人才,十八岁也不怕没人动心。就是圣上不喜她在帝都出现,上进的男子未必愿意为了她放弃前程。”又说,“伤的也不是脸,是额,现下还不知道伤痕是个什么情况,若伤得地方不大,平常描一描斜红就是了。”

卫长嬴苦恼的道:“当初怎么就没想出来又能顺顺利利退婚又能让表姐不耽搁的出阁这样的好主意呢?”

宋老夫人撑不住笑出了声来,伸指点着她的额,道:“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小心翼翼的教唆着,道是只要把亲退了就好,旁的什么也不计较了。这才几日光景就贪心起来了?”

卫长嬴赖着不认:“哎呀,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好生贪婪,是谁是谁?”

“是啊,是谁来着呢?”宋老夫人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让我来猜猜……这个人啊,穿着艾绿窄袖衫儿、系鸭黄留仙裙,头上啊,还别着一朵芙蓉花呢!”

这正是卫长嬴今儿个的装扮,头上的芙蓉花还是宋老夫人说她今儿个珠花少戴了,从手边银瓶里掐出来亲手替她簪上的。卫长嬴闻言就不依的闹起来,扑在她怀里又叫又摇,祖孙两个纠缠了好一会,宋老夫人才笑着告饶。

理罢仪容,重新坐好,宋老夫人说回正题:“这事情已经木已成舟,在水往后的婚事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横竖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妆奁总归是不会缺少的。若是士族远支里头有清贫却能干聪慧之人,未必成就不了好姻缘。”

卫长嬴明白这个理儿,但想到表姐那样聪慧伶俐那样的识大体懂事,却因为曾经许过东宫这件事情,如今不但付出容貌损伤这样的代价又顶着命格不受圣上喜欢的传言,才把亲事退掉。

而且往后的婚姻遥遥无期……

她心里很是难过,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道:“之前还与表姐约好了在帝都见呢,如今表姐不得圣上喜欢,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返回江南?若是要回江南,表姐伤了容貌,怕是不会从咱们家这儿走了,这样的话我出阁以后怕也看不到表姐……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遇见?”

卫长嬴有点闷闷不乐了,“真想快点到帝都,好看一看表姐如今的情况。”

这话音才落,就听宋老夫人哈的一下乐出了声!

卫长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宋老夫人哈哈笑了半晌,才擦着眼角向她道:“好孩子,这话你在祖母跟前说说、在这屋子里说说也就是了,出去之后可别这样傻,把心意都说了出来!”

“什么呀!”卫长嬴呆了一呆,随即明白过来——快点到帝都,自己是出阁之后才会去帝都,这不是等于在说自己急嫁吗?她顿时涨红了脸,气呼呼的跳了起来,恨道,“祖母最坏了!人家明明就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担心表姐、想看看表姐嘛!祖母就爱乱说话!”

说着三蹦两跳出了门,身后宋老夫人的分辩声里兀自带着笑意:“嗳,就怕旁人这么想你啊!你自己说你这话叫不叫人误会?再说,若是没说到你的心事,你跑这样快做什么?”

卫长嬴啊呀一声,举起袖子掩了脸,趿着木屐,把回廊踩得一片噔噔直响:“祖母欺负人!我不跟祖母你说了!”

宋老夫人却笑着叫道:“好孩子,你呀,还是进来再和祖母说一说话儿罢!等你真去了帝都,祖母可就听不到你的声音喽!”

闻言,卫长嬴面上红晕略减,心下却是没来由的一酸,顿了片刻,嘟着嘴重新走回去:“说好了啊,祖母不许再笑话我了!”

宋老夫人慈爱的看着她,柔声道:“不说了不说了!不提旁的人,这往后啊,你过来,咱们就说说你和长风小时候的事儿……那会儿你才这么点大,这一晃眼,都比祖母高啦……”

老夫人柔声缓语中,姿容艳丽的少女歪着头,托着腮,专心聆听,时或嘟嘴不依、偶尔跺脚耍赖……往昔的回忆里,辰光静静流淌。

——无声又无息。

第九十一章 我很厉害的!

更新时间:2013-09-10

“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春日的午后,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卫长嬴身穿豆青暗绣缠枝山茶花叶窄袖短襦,十二破的齐胸襦裙一直系到腋下,石榴红的丝绦在胸前系成一对同心结,留了长长的穗子,随软风飘荡。她松松绾了个单螺,乌鸦鸦的发间珠翠全无,鬓上,却落了数朵洁白似雪的槐花。

她嘴里也嚼着一串【注】,眼睛盯着不远处好奇打量着自己的粉嘴黄莺,心想,“这两句诗说的大约就是此刻了罢?”

吃完嘴里的,她向左右打量了一番,选定快要挂到自己额上的一串槐花,手才举起,许是被那黄莺误会是要逮它,惊得叫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见它飞走,原本无意打扰这黄莺的卫长嬴,忽然觉得一阵沮丧,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兴致。

她将摘下来的这串槐花往袖子里一塞,人往后倒,就着自己坐的这根花枝上往树梢那边躺了下去,望着天空发呆。

其实是看不到天空的。

这株槐树已有百年,树身上生满了青苔,却仍旧枝繁叶茂,兀自年年开得热闹非凡。颜色清淡的白花,硬生生开出了汹涌澎湃的气势,俨然是一树惊涛骇浪;又如碎玉琼珠满枝,琳琅满目。

卫长嬴虽然为了掩人耳目,爬到了树冠中间的位置,可这会躺下,也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槐花,那样欣欣然那样纯洁明媚而又热烈的开放着。连槐叶的踪迹都很难寻找到。

有好几串甚至直接垂到她脸上。

把这几串都摘了,一并揣进袖中,心想回了衔霜庭后,黄姑姑闻到槐花香,定然能猜到我躲出来是在这儿……这样明儿个想在这树上躲清净可就不成啦……

管事姑姑太精明,做小姐的想做件不那么规矩的事儿就会很艰难。

今儿个她还是借口要小憩,把人打发后,悄悄开了后窗溜出来的……怕木屐有声音,就趿了双丝履,打从一条铺满碎石的小路上走过,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

然而想也知道,以黄氏的精明,明儿个想再被硌一遍也不可能。

没有这身槐花香,黄氏也会打发人把窗户也守住了。

想到这儿,卫长嬴就觉得头有点疼。

但,实际上,卫长嬴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偷偷跑出来要做什么?

她侧过脸望去,从串串槐花底下,俯瞰到的是小半个瑞羽堂,鳞次栉比,烟树蒙蒙,时见紫燕黄莺穿梭出入。花园里的湖面上,隐约看得出来有片片新荷浮在水面上……看不见,却能想象到,五颜六色的蜻蜓,点水而飞的景象……

——已经是绿暗红稀的暮春,是三月了。

不但如此,就在数日前,沈藏锋一行,已经抵达凤州。

因为是来接亲,所以没有住在瑞羽堂,而是另外弄了宅子住。

昨儿个,起程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三日后。

如今瑞羽堂上下都在忙,长辈心腹忙着最后一遍点检她的嫁妆;定下来陪嫁的下人忙着告别不能一起走的亲眷;小厨房里忙着变着法子的给她炖滋补之物……

连几个兄弟也在忙着为婚宴时招呼宾客而练习仪态、谈吐。

倒是卫长嬴自己闲得紧。

闲得简直不知道做什么了——以至于只能在众人午睡的时候溜出来,爬到这株百年槐树上、躺在槐花之间发愣。

愣了半晌,卫长嬴怏怏的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很不适合这种伤春悲秋,比如说:真正适合伤春悲秋的人,不拘是这样将嫁的时候、还是自己午后溜出来的行径、尤其是对着这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洁白如雪香气扑鼻香甜可口的槐花,面对任何一种,都会进入才华横溢状态;三种齐全,决计是文思如泉涌,不说十首八首,至少一两首上佳诗作也该出来了。

……而她酝酿了这么半天,也才想到两句,还是旁人写的。

“还是多摘点回去,让黄姑姑给我做槐花糕是正经!”卫长嬴很实际的想,“槐花生吃虽然满口生香,吃多了到底也腻……嗯,再蒸上一些,配扶芳饮。话说,我怎就忘记带壶扶芳饮上来呢?”

短襦的窄袖显然装不下那么多,卫长嬴左右看看,牵起裙角——十二破的裙幅极为宽大,拉一部分起来装些槐花绰绰有余,头疼的倒是一会提着裙子如何下去……

这个问题卫长嬴只花了数息就解决了,她把裙裾往胸前的系带里塞了塞,试试稳固,顿时放了心,嗯,果然还是干这样的事儿比较容易觉得祖母平常夸自己聪明伶俐绝对是真话。吟诗作对什么的,都是虚的!

将附近枝头的槐花都采摘一空,裙中已是沉甸甸的。卫长嬴舒了口气,看了看树下,为了稳妥起见,决定休息会儿,待体力恢复再下去。

趁这光景,她一手提着裙裾兜住槐花,空出手来将内中的杂物、树叶挑除。正挑着,忽然有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一撞。

卫长嬴随意瞥了一眼,只道是树梢顶上掉下来的,不以为意,继续低头择槐花。

不想她才收回视线,又有一个小东西在附近撞响。

卫长嬴忍不住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树冠上头。

奈何她虽然把自己身边的槐花都摘了,上头够不着的地方却仍旧郁郁葱葱,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哪儿在掉着东西?

第三次,一块小石子,直接打到了卫长嬴身侧的枝上,才让她发现这石子竟是来自……树下?!

她吓得一低头,这一看,险些没掉下去!

只见树下之人着一袭石青直裾,头戴金冠,眉宇之间锋芒毕露、英气逼人,可不正是……

沈藏锋?!

——我要如何解释???

卫长嬴这一瞬间彻底石化!

她呆呆看着树下的未婚夫,心想:现在冒充堂妹中的一个……还来得及么?

战战兢兢中,却见沈藏锋仰着头,似极快速的说了句话。只是他许是顾忌着此地是后院,担心被人听到,故此声音极小。小到了……嗯,卫长嬴继续呆呆的看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沈藏锋又问了两遍,也不知道是发现她听不见,还是以为她答应了,居然把袍角撩起,掖入腰间玉带。尔后,在卫长嬴瞠目结舌又如坐针毡、差点先跳下去逃走的注视下,他利落的翻身跃起,在半空横走数步,点在槐树树干上借力三次,凌空一个筋斗,便恰恰落在卫长嬴身侧的树枝上。

他不会是觉得我很没规矩,想上来揍我罢?卫长嬴警惕的看着他。

沈藏锋似乎也觉得自己溜到后院来看未婚妻很是冒昧,被卫长嬴盯着看,面色微红,把目光微微移到身旁的槐花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半晌,到底还是沈藏锋先开口,他轻咳了一声,望着那串槐花小声道:“想吃槐花饺子还是槐花饼?”

“都不是,让黄姑姑做槐花糕和蒸着吃。”卫长嬴下意识道。

这话说完,两人复归沉默。

……又过了片刻,卫长嬴捏了捏拳,吸口气,板起脸,冷然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好吧,作为大家闺秀,我溜出闺阁来爬树是不对,可你一个大家子弟,还没把我接过门呢,就私自跑进后院来又是什么道理!

嗯,既然自己错了,那必须也要抓对方一个把柄嘛……

沈藏锋面上掠过分明的窘迫,目光发飘,轻咳道:“方才从那儿走,见你在上头坐着不动,想是遇见些难处又不便声张,所以就来看看。”

卫长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狐疑的问:“去找长风?”

“不是,喏,还要那边的那条路。”

卫长嬴见话题转移开来,心中略定,待看清他指的方向,不由诧异道:“那儿……你是去?”

“岳父大人喜静,怕三日后无暇见我,故此让我今儿个先去一回乐颐院。”沈藏锋第三次轻咳道,“出来的时候看见你的。”

原来方才父亲召见了这小子?怎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卫长嬴沉默了一下,别有用心的问:“你看到我时是什么时辰?”

“大约是一刻前。”说了这几句话,沈藏锋似乎也自然了点,小声道,“下人把我送到二门处,我趁他走了之后折回来的。”

飞快的盘算了一番,确定他折回来的一路上必定是走了遇墙翻.墙的“捷径”,才会如此迅速——嗯,数一数,貌似他至少翻了……五堵墙?还要绕过这中间的几名侍卫和偶然经过的下仆……

卫长嬴忽然对自己的武力有点担心——不,她不是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她担心的是,这未婚夫跑得这么快,万一以后要打他了,他一溜烟的逃走,自己追不上,这……可怎么办?

她正要进一步打探敌情,谁知还没开口,就听沈藏锋询问道:“你可想下去?”

下去?我当然要下去,若不是你过来,这会我应该已经……等等!

卫长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脸色古怪的看着沈藏锋,道:“你……你认为我遇见的不便声张的难处,就是……就是下不去?”

两人如今离得很近,卫长嬴容貌本就艳丽,在这明媚的三月里,明艳不可方物这个词仿佛是专门为她而造的。沈藏锋状似专心的盯着槐花看,眼角却偷偷瞥着她,察觉到她似有恼意,忙道:“怎会?我想你许是累着了。”

这倒是事实,问题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厮自以为在替我找了个好借口?

“咱们往后住的院子里,有株百年梧桐木,四妹打小就爱爬着玩。”沈藏锋见她不说话,和气的道,“每回都是我去领她下来的。”

卫长嬴听出来了:自己这未来的小姑子、沈家四小姐,每次爬到梧桐木上去,就下不来了……沈藏锋给这小姑子解围成习惯,一看到自己坐在树上,就认为和他妹妹一样,陷入了爬树难下的窘境……

问题是,我是你妹妹么!

简直……简直太小看我了!

卫长嬴愤然!

我就是休息会儿,至于弱到了需要你过来帮手的程度吗???

连个树都下不去,往后我还怎么把你打得乖乖儿的!呃,好吧,看在我现在这一兜槐花不方便的份上,我不打你了……但怎么说也要让你看看我的武力!免得你以为我软弱可欺只手可敌!

抱着武力震慑的战略目的,卫长嬴眼一眯,挥手在身旁如人腿粗细的枝上轻描淡写的一拍——只听木中立刻传来劈啪声响,跟着裂痕飞速出现!

她傲然道:“你看……”看到了吗?我可是很凶残的!你以后若是有什么不该打的主意,先想想这根树枝!凶残如我,怎么可能需要你的解围!

谁知她话语未毕,忽地整个人猛然一沉,猝不及防之下,卫长嬴花容失色,本能的低叫一声!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手臂一紧,跟着整个人被用力扯了上去!

“哎呀!?”她被拉着一头撞进沈藏锋的胸膛,正吓得魂飞天外,又觉得腰间一紧,却是被他一把紧紧揽住,强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七岁以后头一次与成年男子如此近的接触的卫长嬴惊恐万分!抓着他手臂一个劲的往外推,急得差点没嚎啕大哭,“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把自己坐的树枝,”因为事出突然,卫长嬴此刻紧紧靠在了沈藏锋身上,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他在不住的深深吸气,不知道是忍笑还是镇定心神,只听他用一种一听就是竭力压抑着的语气和语调,一字字道,“……打、断、了!”

【注】雪白的好吃的其实是洋槐……1877年后才引进中国。但我查了国槐,发现一木有它好看,二木有它好吃。一想,反正是架空!然后,这章我写到一半饿了,对,就是长嬴决定放弃伤春悲秋,多采点槐花去做吃的是正经那儿……

第九十二章 拾槐花

更新时间:2013-09-10

……事情是这样的:卫长嬴坐的这根树枝因为比较粗,她又轻盈敏捷,为了采槐花,就坐到靠近梢头的位置。尔后沈藏锋上来,站在不远处另一枝上。

于是急于炫耀武力、展示自己的凶残之处的卫长嬴,想都没想,就在自己坐的这根分枝靠近主干的位置来了那么一下子!

然后,她就掉下去了。

再然后,她被沈藏锋拉了一把。

再再然后,卫长嬴脸色时红时白,站在树下,看着沾满自己一身以及撒得满地都是的槐花,欲哭无泪。

不是有意要在婚前占未婚妻便宜的沈藏锋看她这样子,到底觉得有些理亏,尴尬的站在一旁,想了片刻才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给你重新摘一些?”

“……不用了。”卫长嬴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好好的槐花糕和蒸槐花就这么没了,还把自己前前后后吓了好几回——真的……好想揍他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儿是后院,即使我真的被困在了树上,下不去,难道还怕没人找过来吗?偌大卫家下仆如云,更何况自己这个即将出阁的大小姐,一会儿功夫不见人影,能没人找?

退一步说,你自己来也就来了,都已经想到要委婉的问我是不是要下去了,你就不能再委婉一点!委婉的让我听不出来你那轻视的意思!比如说:邀我到花园里去看个花什么的……当然我是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被你这么一打扰我肯定也就走了嘛!

所以一切都是这厮的错!

打小就习惯于把责任推卸给卫长风的卫长嬴,非常娴熟的洗脱了自己的罪名,成功的说服了自己——今日之事,罪魁祸首是沈藏锋,一切责任归沈藏锋,可怜而无辜的自己完全就是一个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受害之人!

悲剧在于,虽然说服自己一切灾难都起始于沈藏锋的不智,但——

最后,再三捏拳的卫长嬴还是决定把刚才的一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毕竟自己这次炫示武力实在是太失败了!

她觉得自己迫切需要某些专业的指导。比如说,世代行镖的江铮,有着极为丰富的路遇劫匪的经验。按照江铮描述的镖队遇见劫匪,若不是熟悉的、已经心照不宣分润镖资的某些劫匪,那就到了各自炫示武力、尔后再决定要不要打下去……

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炫耀武力也是有讲究的啊!

经验不足害死个人啊!

早知道有今日,当初怎么也要盯着江伯好生请教一番,演习上几手……

于是卫长嬴深深叹了口气:“后院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你走罢!”

沈藏锋闻言更是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好。”他正待转身——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后传来一把清脆的嗓子:“就是这儿了!”

卫长嬴听出是朱阑,脸色一变!眼看朱阑就要走到月洞门里了,沈藏锋却还未能够离开,她大急之下,也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扯住他袖子,低声道:“快躲起来!”

无奈这庭院里就这么一株百年古槐,地上铺着青砖,青苔横生,四周砌着高墙,一边的门被朱阑堵了,另一边的门虽然没上锁,却拴着。按朱阑叫喊时的声音来计算,跑过去开门这点光景,朱阑已经可以跨过月洞门进来了。

卫长嬴慌慌张张的拉着沈藏锋想躲,左右一看,却只能无奈的闪到槐树之后,希望借助槐树的树干来蒙混过关。

差不多在她扯着沈藏锋冲到槐树之旁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月洞门里进了这庭院。让卫长嬴暗暗叫苦的是,来的居然还是两个人。

两名小使女进来之后直奔槐树之下,朝着树上叫了几声大小姐,不见回答。因为古槐巍峨,她们惟恐站在原地看不周全,被卫长嬴骗了过去,就绕着树仰望起来。这一绕树,把卫长嬴与沈藏锋都吓得不轻。两人全神贯注的听着使女的脚步,小心翼翼的以古槐的树身为遮蔽,始终与两名小使女保持着彼此不能见的距离,一点一点挪移步伐——还要小心,不能把被风吹落或被卫长嬴方才受惊撒落下来的槐花踩出新的痕迹……

好在两名小使女不知道要找的人就在树的对面,转了一圈看不到树上有人,朱阑就道:“双鲤姐姐别是看差了罢?大小姐仿佛不在树上?”

朱阑话音一落,另一名小使女,听着声音正是与朱阑向来关系好的朱实,细声道:“双鲤姐姐是老夫人跟前的人,向来仔细,她说看到大小姐往这边来,料想不会有错的。许是大小姐当时也发现了双鲤姐姐,不耐烦被咱们打扰,故此又换了地方?不然你看这地上这许多槐花,那边枝上不是也少了很多?咱们家里除了大小姐谁敢随意这样做?可见大小姐肯定是到过这儿的。”

“唉,那是换到哪里去了呢?”朱阑被提醒,也注意到了树上有一块明显槐花稀疏,几乎不存,而两人的脚边,倒是七零八落的撒了很多,就惋惜道,“怪道大小姐要谎称小憩,骗姑姑们离开跑出来呢,你看这些槐花……可见大小姐今儿个心绪很不好,摘了扔了这么多槐花都不解气。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没回去?”

朱实也怪同情的:“姑爷是个好人,可沈家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我听我姑姑说,沈家的苏夫人重规矩,严厉得紧,咱们大小姐打小被老夫人、夫人宠惯了,未必受得住。”

“最可怜的就是帝都那么远,大小姐这一嫁啊,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老夫人、夫人了。”朱阑叹息道,“我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夫人这儿没打算叫我父亲给大小姐陪嫁,往后大小姐不回凤州,我想我跟着大小姐这一走,怕也是不能再见到家里人啦!可我打小伺候着大小姐,好容易在大小姐跟前混得熟悉了,若不跟着大小姐走——现下大房里没有旁的小姐需要小使女使唤的,三房就更不要说了,冲着那两位的没良心,我宁可被打下去做粗使也不想去伺候她们!如此也只能跟着大小姐、与父母兄姐分别了!”

卫长嬴将嫁,她的陪嫁之人除了黄氏外,全部都是在凤州土生土长、或者在凤州已经住了十几年的,乍别故乡,总归心下不舍。朱阑和朱实亦然,这不,趁着被打发出来寻卫长嬴,在槐树这儿没看到自家大小姐,这庭院四面空空荡荡的等闲也不怕人听壁角,居然站在树下说起私事来。

树后,卫长嬴脸色微微发青,暗自咬牙切齿:“两个没良心的小东西,还不走?再不走,看我回去了怎么找借口收拾你们!”

朱实、朱阑浑然不知自家小姐和姑爷就在树后胆战心惊的祈祷她们快些离开——本来衔霜庭里是贺氏管那会,规矩也不松弛。只是贺氏打起人来不留情,但她到底就一个人,也不是非常的细心。自从黄氏来到后,接了权,把衔霜庭上下管得滴水不漏,像以前一样趁着闲时在衔霜庭的角落里说闲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两个素来就喜欢唧唧喳喳的小使女被黄氏督促,已经很久没有畅畅快快的说上一番知心话的机会了。如今又赶着离别的愁绪,朱实和朱阑说了又说、说了又说。足足小半个时辰过去,才想起来若是耽搁久了,叫黄氏起了疑心,那可就糟了,这才意犹未尽的离开——但是且慢!

两人才走出月洞门外,卫长嬴心底暗松了口气,却又听见脚步声噔噔噔的折了回来:“这些花应该是大小姐在上面采了丢下来的,虽然沾了灰,但洗洗就干净了,都是好好的槐花,就这样搁这儿烂掉了多可惜?咱们收拾下,带些回去罢!”

“也好,听说黄姑姑会得做药膳,糕点也有一手。这槐花可以做槐花糕,香甜得紧,若是大小姐开口,没准咱们也能被赏个一两块。”朱阑脆声道,“我帮你,一起来,也快点儿。”

别以为两个人做事就真的会快得多!

毕竟是两个没有姑姑督促的、十二三岁的小使女,于是没收拾两把,朱阑和朱实又打闹起来:“大小姐好像不大爱吃这个?不然这样好的槐花怎舍得扔了这么多?”

“料想不至于罢?许是今儿个心绪不好。”朱实道,“你想上回咱们在花园里捞的野菱角,大小姐不是喜欢的很,到这会都时常要咱们剥上一小碗?”

朱阑道:“也是……哎,你看这儿整个的几串,提起来像不像大小姐妆奁里的那对步摇、羊脂玉琢凌霄花串坠子的——我去外头折根树枝来,给你也弄个步摇戴戴?”

“嘻嘻,你自己怎的不戴?喏,我这儿也挑出几串好的,给你编个花环。”

“别……我两天没洗头了,起了油,别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那也别给我戴,我出来时擦了玫瑰油呢,你闻闻,呀,这儿槐花香气太浓,旁的什么都闻不到!”

“玫瑰油?份例只给桂花油呢,你自己拿月钱买的?你爹娘不问?”

“问什么,我去年就跟他们讲了,我伺候着的大小姐在老夫人、夫人跟前都是极得脸的,做大小姐的使女,身边没几个钱像话么?从那会起他们就都准我留上点儿钱的。我如今攒着也有一笔了,你听我说,我往后啊……”

听起来她们很有借收拾槐花再聊上一两个时辰的意思。

……差一点就从树后走出来的卫长嬴脸色发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两个小使女磨磨蹭蹭的把树下还完好的槐花都收拾起来,嘻嘻哈哈的走了……

竖着耳朵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远去,又听了片刻,确认她们没有再次折回来的意思,卫长嬴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要从袖中摸出帕子来擦把冷汗……不想右手下意识的动了动,竟然没能抬起来!

她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竟与沈藏锋左手相接,紧紧相握,以至于时间久了,一时间竟有点分不开。

卫长嬴脸色瞬间红透,她忙举起左袖掩面,低叫道:“你做什么!还不快放开!”

两人颇忙乱了一番才把手分开,对看都是尴尬得紧,顿了一顿,沈藏锋轻咳一声,道:“方才你怕我撞见那两个使女,拉着我……然后……”

然后,他不知不觉中也反握住卫长嬴的手。

再加上,由于朱阑和朱实的停留、以及她们闲谈的辰光之长,让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都有点紧张,紧张之下就不由自主的更加用力的握住对方的手——尤其是这两个小使女忽然折回来收拾槐花那一次!

久而久之……嗯,就这样了。

“……趁现在,你快走吧。”卫长嬴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无奈的道。

沈藏锋看起来也有点风中凌乱,不知道是因为朱实、朱阑还是今儿个整个的经历与遭遇,胡乱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而去,看背影,竟透露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九十三章 朱磊

更新时间:2013-09-10

一直到黄昏时份,脸色不太好看的卫长嬴才回到衔霜庭。

看到她回来,早就等得望眼欲穿的贺氏、黄氏忙都迎了上来,少不得好一阵埋怨劝慰,末了,待卫长嬴进屋坐下,喝了盏茶水,自然就要问起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贺氏道:“大小姐心绪若是不佳,想在后院走一走,婢子难道还敢拦着大小姐吗?只是大小姐出阁的日子近在眼前,身边没个人照应点儿,万一磕着碰着了,这可怎么办?”

卫长嬴无精打采,神色淡漠的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再说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后院里头能有什么磕着碰着我的?”

黄氏究竟会说话,柔声道:“大小姐武功高明,婢子们倒也不担心青天白日的,以大小姐的身手能出什么事儿呢?就是,如今老夫人、夫人都在看着大小姐呢,大小姐这会子独自出去,老夫人与夫人可不就担心了?这一下午,都派了三四拨人过来,问是不是婢子们哪儿伺候的不好,怠慢了大小姐,不然大小姐怎么一个人也不带就出去了?”

“……”卫长嬴眉头一皱,她听得出来,黄氏口口声声说什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责备她们这些下人,实际上却是提醒自己,如今起程的日子近在眉睫,以自己在家里的得宠程度,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当然是珍爱万分,再忙也会匀出一份心力来留意着。

像今儿个晌午后一个人溜出去散心,还避着不见出来找自己的小使女这样的行为,传到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耳里,不会责骂自己,却难免心下担忧。

卫长嬴当然是不想在出阁之前还要叫祖母和母亲不放心的,所以她只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今儿个我也就在后头那株古槐树上躺了会,并没有做旁的。接下来两日我要去哪里,自会与你们招呼好了。”

“原来大小姐真的去了槐院?”百年古槐单独被圈起来的院子就取了个槐院的名儿,黄氏与贺氏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疑惑,“之前婢子遇见双鲤,她说看到大小姐往那边走的,朱阑和朱实也去找过,倒是拾了许多槐花回来,只是不曾遇见大小姐?”

卫长嬴瞥了眼下首早已回来、自听说自己在槐树上,正自惴惴不安的朱阑、朱实,哼道:“我在树上觉得很是惬意,就没理会她们的聒噪!”

她有意咬重了聒噪二字,朱阑和朱实听出其中意思,脸色都苍白了起来——虽然说她们其实也没说什么坏话,但一来议论到了自家小姐往后的夫家,二来对于陪嫁到帝都去多少有些为难和私心。这些都是心照不宣却不宜说出来的,不想这次竟叫卫长嬴听了个正着,两人自是害怕得很。

黄氏与贺氏调教小使女都有一手,一看这场景心里就有了数,定然朱阑和朱实在槐院里没看到卫长嬴,只道这位小姐不在那里,看着四周清净,倒是趁机说起了闲话——偏偏还叫卫长嬴听见了!

两个姑姑把这笔记了下来,思量着回头敲打朱阑和朱实,面上却只作不知,轻责道:“大小姐也太冒险了点儿,那槐树多高啊,纵然大小姐自负武艺在身,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很不该爬上去!”

贺氏尤其的痛心疾首:“那树那么高,快二门的地方都能够看到些影子!万一谁抬头看到了,大小姐颜面何存?这样有辱斯文的事儿,哪里是卫家女适合做的?大小姐也太荒唐了些!”

贺氏奶.大了卫长嬴,即使能力不如黄氏,但地位却十分超然,卫长嬴对她的教训不以为然,也只是嘟了嘟嘴,道:“我不是……嗯,好好的下来了?”

要是没有某个人捣乱,指不定我这会都该吃上蒸槐花了!

贺氏对她这样的态度当然很不满意:“大小姐是多么金贵的人儿!怎么能够冒这样的险呢?大小姐若是想吃槐花做的点心,只管叫人去采摘不就成了吗?若是想到树上去休憩,使人做个树屋、接一道绳梯,再垂条绳索下来系于腰间,这样才安全啊!”

卫长嬴揉着额角,想了片刻,忽然道:“朱阑与朱实不是带了槐花回来?都做了什么?”

“蒸了。”贺氏果然立刻忘记了继续抨击教诲卫长嬴爬树的事儿,慈爱道,“大小姐要尝尝么?”

黄氏暗自摇了摇头,贺氏也不是真的一听卫长嬴问到吃食就把正事忘记了,她就是对卫长嬴的衣食住行特别在意,一提到这四样,其他的暂时就丢到了一边。也难怪宋老夫人当年让自己留在帝都,以为大小姐出阁预备,在当时的人里偏偏选了贺氏给大小姐做乳母——贺氏心计城府都不成,但做事也麻利,最紧要的是与黄氏关系甚好,打小她就极为信服黄氏,两个人一起做小使女那会,贺氏什么都听黄氏的,凡是黄氏让她做的,她连原因都不问……

这种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如今两个人隔了十几年不见面,兀自很快亲热了起来。甚至不几天就恢复到了她们做小使女的光景,贺氏现在是半点脑子都不想动了。

如此在卫长嬴身边就是一个姑姑主谋划,一个姑姑打理衣食住行,两个姑姑还关系不错,并不会彼此不服掐起来,反倒是和平友爱得紧……宋老夫人到底就这么一个嫡孙女,为了卫长嬴,岂只是深谋远虑,简直是殚精竭虑了。

贺氏如今只顾惦记着给卫长嬴弄上吃食,黄氏可不会把正事忘记了,趁着蒸槐花还没端上来,她告诉卫长嬴:“江侍卫托人递了话来,道是想求大小姐一件事儿。”

卫长嬴喝了口茶水,疑惑的问:“江伯有什么要求我的?”

大小姐的教习这个职位当然是令绝大部分侍卫羡慕嫉妒恨的,但江铮几代在江湖上舔血过来的,投奔卫家就是想过点安生日子。卫家待下人,尤其是有才干的下人一向就大方,江铮也是无亲无眷,对在卫家的生活一向很满意,是以教导卫长嬴十几年,却从来没有提过任何一个要求。

如今忽然说要求卫长嬴,卫长嬴不禁有点担心,忙坐直了身子,道:“难道江伯不想去帝都?”

江铮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江湖经验非常丰富,之前卫家三姐弟能够在杀局里脱身,他绝对是首功。这样的人才,宋老夫人肯定不会让他脱出自己一双嫡亲骨血的掌心。因为江铮一直教着卫长嬴,所以宋老夫人就决定让他也跟卫长嬴出阁。

这位教习不是下仆,他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效劳于卫氏的长契,但他若当真不想去帝都,到底实际上的师徒一场,卫长嬴也不想真的违了他的心意,只是究竟有些失望。

就听黄氏笑着道:“大小姐莫要担心,江侍卫怎会不愿意陪大小姐去帝都?是这么回事,江侍卫想将其弟子也一起带去,说是早就想让其弟子到帝都历练一番。”

卫长嬴松了口气,道:“我道什么事儿呢?这样的小事,把江伯弟子的名字加上去就是了。”

“倒有件难处。”黄氏笑道,“江侍卫收的这弟子,不是咱们卫家的侍卫或下仆,却是一个庶民。而且听江侍卫的意思,并没有让这弟子与咱们家签下长短契的意思,却是想趁着大小姐嫁到帝都,让那弟子路上同行,也是个有伴。”

好好的接亲队伍里,冒出个外人来,确实不大合宜。不过卫长嬴愣了一下,立刻道:“这也没什么,到底是江伯的弟子……啊,上回贺姑姑骂江伯,也说到江伯的弟子来着。江伯都没和我说起过,他这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身份的缘故,最重要的是女孩子的缘故,卫长嬴虽然风雨无阻的跟着江铮学武,但却没有拜师。按照这时候的规矩,江家家传武技之中最精妙、威力最大的武学是不会传授给她的。但以卫长嬴的身份,学现在这点也差不多了。

是以江铮真正的绝技,自是另觅传人。

卫长嬴自知不能叫江铮一声师父,然而自认自己打小勤学苦练,不会在真正的徒弟之下。如今听到江铮正经收下来的弟子,不免生出一丝好胜之心来,想要好好打听一下对方的实力,与自己做个比较。

她这点儿小心思,黄氏一清二楚,就笑:“闻说名叫朱磊,婢子也没亲眼见过,听二门那儿传话的人说,是个魁梧雄壮之人。看着仿佛加冠了,其实论起来年岁倒不大,比咱们五公子还小了两岁。”又说,“听人说,江侍卫极是宠爱这个弟子,仿佛其习武的根骨极好。江侍卫这些年来攒着的私房,几乎都用来给他买各样药草、肉食,以淬练身体、打熬底子。视之如己出,爱护非常。”

卫长嬴沉吟道:“才十四岁啊……”十四岁,比自己小了四岁,这个年纪就长的魁梧雄壮,可见体格上头是很占优势的。而且又非常得江铮的喜欢,卫长嬴一直都被江铮夸奖天资出色、根骨不俗,这庶民出身的弟子能够让江铮可着劲儿的倒帖,没准天赋比卫长嬴自己还要高上一筹……

晤,还是不要比了,对方年纪比自己小,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脸。

她打消了继续打探这朱磊的底细的心思,只道:“念着江伯的份上,容他一起同行,若无马匹坐骑,给他也配上一副……江伯在侍卫中应有人脉可以照拂他罢?若不便,你叫江伯只管去招呼一声。”

从凤州到帝都的路上未必会太平,虽然说朱磊是个武人,但独自上路还是不够安全。跟着沈家接亲的队伍可就放心了,沈藏锋这次名义上只带了三百家族私卫骑兵前来,实际上连着管事、下仆等等之人在内,足有近千人,皆是青壮男子,名义上的下仆,每个人腰间也都挂着刀剑……据说沈家、刘家因为守边,以及差不多年年都要和狄、戎打上一场的缘故,族中由上到下,根本就是举足皆兵。

也就是说,那些所谓的管事和下仆,遇见匪徒,除了没有甲胄外,提着兵刃拍马就能上去厮杀。

更何况各族私兵与大魏兵马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私兵是望族自己养着、保家族基业的,是以无论是兵员还是坐骑、武器、甲胄,全是顶尖,兵饷就更不用说了,必是给的足足的。

但大魏这些年来吏治败坏,军中也是乌烟瘴气,吃空饷的事儿层出不穷到了御史都懒得弹劾的地步了。逃兵更是日益增多——沈家这些人再加上卫长嬴自己的陪嫁、卫家总也得有人跟到帝都去参加婚礼……不调动相当的大魏军马,这一支队伍可不好欺负。

至于说调动大魏兵马来动这支队伍……沈家在兵部也不是没人。

顺路带上朱磊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件事情很快被卫长嬴丢到脑后,她叹息的是,过了黄昏就是傍晚,过了傍晚就是夜间……天亮之后又是一天,而她在娘家的日子,又少了一日。

失去时,最懂得珍惜。

卫长嬴此刻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话了。

她贪婪的凝目眷恋于衔霜庭的一草一木,哪怕是花下偶然的一块碎石,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去帝都,这一生能不能再有归回故里的机会,都未可知。

这座记载着她幼年到少女时代的衔霜庭,一别便是茫茫了。

复杂的心境同别离的苦痛——跨过青春鲜丽的少女时代嫁作人妇,从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走向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成长总归都是要代价的。

少年的卫长嬴,于懵懂之中,朦朦胧胧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九十四章 父亲训诲

更新时间:2013-09-11

次日,乐颐院传来消息,道是卫郑鸿要见女儿。

卫长嬴因为知道卫郑鸿前一日才召见了沈藏锋,此刻不免有些担心:“父亲今儿个精神好么?若是乏着,明儿个我再去请安?”

来请她的鲁涵笑着道:“大小姐请放心罢,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且不说大小姐如今就要到好日子了。昨儿个大老爷见着姑爷后,对姑爷赞不绝口,非但留姑爷用了午饭。一直到晚饭的时候,还多吃了小半碗碧梗粥来着。”

卫长嬴听到“好日子”三个字,不免羞红了脸,又听鲁涵转述卫郑鸿对沈藏锋很满意,越发面红耳赤,嗔道:“鲁伯净欺负人,就说父亲精神好就成了嘛,何必说那些有的没的!”

鲁涵、鲁元等几人,俱是伺候卫郑鸿多年之人,为了卫郑鸿,甚至一生未婚,心血都花费在了照料卫家这生来不足的嫡长子身上。连宋老夫人早年都说过,卫郑鸿能够活到今日,不时与妻女父母见上一见,一是赖季神医妙手,二就是这几人伺候实在用心体贴。

是以他们的地位非同寻常老仆,卫长嬴姐弟也以叔伯相称,以示对他们尽心照料父亲的尊敬。

鲁涵也等于说是看着卫长嬴长大的,他比卫郑鸿年纪还大,所以虽然是男仆,却可以直入后院。此刻就笑着道:“老奴素来陪着大老爷,大小姐到乐颐院中去,老奴也不敢打扰了大小姐陪伴大老爷,也只能趁着今儿个这样的机会,讨了这差事,才好贺一贺大小姐。”

“鲁伯说什么呀!什么贺不贺的……我去看父亲了!”卫长嬴面色窘迫,索性跳起来,跺了跺脚,使气的跑了出去——横竖她也认识乐颐院。

贺氏忙招呼人跟上,黄氏倒是与鲁涵说笑了一句:“大小姐这两日被到处打趣,不想涵老哥也插上一脚。”

“咱们大小姐大方着呢,看着使气,不过是闻说大老爷精神好,急着去见罢了。”鲁涵笑着道,“前两日听说黄妹子你回了来,我伺候着大老爷倒还没功夫来见,一眨眼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回想从前,真真是……”

“可不是吗?”黄氏微微一笑,道,“可幸大老爷如今还好?”

“季神医给的方子一直吃着,平常都用药膳……静养着还成,只是累不得。不把精神养好,不能被打扰。”鲁涵叹息。

黄氏也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在帝都,年节都往季神医门上走动,倒也又学了几手,一会趁大小姐与大老爷说话,与你说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鲁涵露出喜色,道,“一会我得拿笔墨记下来!”

两人落后几步叙着旧,前头卫长嬴脚步飞快的到了乐颐院——这一次卫郑鸿却未在庭中等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廊下守着两个老仆,看到她也不作声,只是投来和善一笑,微微躬身。

卫长嬴会意,放轻了脚步,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就摸进屋子里去。

进门后,就见西窗下,开春之后新糊的绿窗纱碧色莹莹,衬着嵌云母软榻边一瓶新摘的桃花粉霞可爱。

这时候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但云母软榻上如今却还铺着厚厚的褥子。卫郑鸿靠在一个隐囊上,半拥锦被。他手里拿着半卷书,却仿佛没精神看完,闭着眼,只把卷了几页的书放在被上,握着书的指节分明,修长无瑕,然而透着苍白。

许是因为假寐的缘故,他神情虽然平静而放松,眉宇之间的痛楚却极为明显。月白底联珠花树对鹿纹锦对襟宽袖外袍松松披在肩头——卫长嬴记得这件锦袍是今年新做的,可上次过来见父亲,到现在也才半个月光景,看起来这外袍竟宽大了些……

可见卫郑鸿这半个月来的日子不太好过,本来春日就易发病,更何况卫郑鸿身子弱……卫长嬴心下一酸。

卫郑鸿身体如此孱弱,他当然不可能独自在屋中,如今守着他的却不是下仆,而是宋夫人亲自坐于榻边,双手握着卫郑鸿没有拿书的手,似为他取着暖,目光却迷惘的看着不远处的梅子青折枝曼荼罗摆瓶。

夫妇两个虽然一躺一坐,皆默不作声,此时此刻,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宁谧静好。

似乎上前打扰,是一种罪孽。

见到这一幕,卫长嬴忙屏息凝神,悄悄退了出去,到廊上等候。

卫郑鸿本是假寐,但长年病痛折磨,五感到底不如常人敏锐;宋夫人却是想事儿想出了神。卫长嬴因为习武的缘故,留意起来时,脚步本就比常人要轻盈,夫妇两个居然都没察觉到女儿进来了又退出去。大约小半个时辰后,隔着窗纱,听到里头卫郑鸿中气不足的问宋夫人:“长嬴还未来?”

“我去看看……”宋夫人应道。

“父亲,我来了。”卫长嬴忙隔着窗纱答应了一声,宋夫人就叱道:“来了怎还不进来!累你父亲询问!”

卫长嬴理了理裙裾,迈进门去,就见宋夫人正搀扶着卫郑鸿坐起来。她忙上去帮手,又被宋夫人吩咐进内室去取了几个隐囊来垫在卫郑鸿身后,好让他坐得更舒服些。

卫郑鸿坐好之后,脸色竟又苍白了些,侧过脸,虚握着拳抵住唇边,咳嗽起来。卫长嬴吃了一惊,宋夫人眼中露出痛色,忙对门外叫道:“鲁安!”

廊上守着的老仆进来一人,也不必多问,径自快步走到一旁的一长案上,高高低低数个瓷瓶,他择了其中一个,倒出一颗黑色药丸在茶碗里,又执了旁边一只银壶,斟入热水,拿银匙化开药丸,这才捧到榻边。

宋夫人接过,小心翼翼的喂着卫郑鸿。

喝了半碗,卫郑鸿摆了摆手,示意拿开,宋夫人叹了口气,劝说道:“再喝点罢?”

“这药喝多了心里不爽快。”卫郑鸿简短的道,却是说什么也不想再喝了。

宋夫人无法,只得把碗交给鲁安,鲁安收拾了一下,重又退了出去。

虽然只喝了半碗,但季去病留下来的方子确实有效,卫郑鸿漱了口后,看着脸色就缓和多了,咳嗽也止住,他笑着让女儿到跟前来说话。

卫长嬴依言走近,卫郑鸿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她一番,有些怅然道:“一晃眼竟怎么多年过去了,我儿长大成人,如今都要出阁了。”

这话这些日子卫长嬴都听腻了,但听这难得一见的生身之父说来,心里还是止不住酸涩。宋夫人不想体弱多病的丈夫伤感,就笑着道:“女孩子长大了自是要嫁人的,能够嫁个好人家,咱们啊,也替她放了心……你昨儿个见沈家那孩子见得如何?方才我还没来得及问呢。”

卫郑鸿安然一笑,道:“是个好孩子。”

听了他的评价,宋夫人与卫长嬴心头都是一喜,卫长嬴掩饰住了,若无其事的道:“只要他孝敬父亲母亲,我……”

“胡说!最紧要的当然是待你好!”卫郑鸿与宋夫人却是异口同声道,“若是待你不好,待咱们再孝顺尊敬又算得了什么?咱们难道没有长风孝顺了?”

卫郑鸿倒是笑着拦住妻子教诲女儿,和蔼道:“他若是待你好,自然就会孝敬咱们,这还用说吗?”

卫长嬴吐了吐舌头,笑着道:“父亲教训的是。”

“为父观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人,性情也谦和。”卫郑鸿并不知道女儿一度闺誉败坏、差点被沈家退亲的事情,虽然对沈藏锋印象不坏,考虑到女儿是远嫁,到底不太放心,提醒道,“然而这只是他在长辈跟前,私下里如何待你,还得你自己思量着……闻说你祖母把黄氏给了你?黄氏性情伶俐,你可以多多的请教,不可因其是下仆而轻慢藐视。”

照例出阁之前,父母都会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对女儿训诲。但卫郑鸿体弱多病,受不得惊扰。即使再想看一看女儿的婚礼,宋老夫人与宋夫人都不会答应的,也只能在女儿出阁前私下召过来叮嘱。

卫长嬴肃然起身,道:“是。”

“为人之妇,不同做女,不可再娇纵任性,须得恭敬谨慎,孝顺翁姑,友爱手足。”

“是!”

“夫为妻纲,尔以后当顺服丈夫,用心辅佐,不可寻滋惹事,使家宅不宁。”

“是!”

“翁姑若有偏袒,宜体谅不宜怀忿;妯娌如有言语,可私下询问,不可因此结怨。”

“是!”

“谨慎言行,家中之事,不可外传,外间闲语,莫要带入!一言一行,切记不可堕了我卫氏家风!”

“是!”

说到此处,卫郑鸿面上掠过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宋夫人忙道:“差不多就成了,咱们女儿素来听话得紧,这些都晓得的。”

卫长嬴去斟了盏热茶来,服侍着父亲喝了几口,卫郑鸿微笑着道:“这些都是女孩子出阁,做父母的都要叮嘱上一番的……料想你祖母与母亲都再三说过。”话锋忽然一转,苍白的脸色之中竟带出几分锋芒,淡淡的吩咐,“只是咱们卫家门第并不弱于西凉沈氏,你尽为人妇之本份,若是……沈家负你,也不必太过忍让,只管使人回来告诉,家中自会为你……讨个公道!”

卫长嬴终于落了泪,哽咽道:“是!”

“女儿大了,总归难免要出阁的。”卫郑鸿眼神温柔,看着她,微笑着道,“只是凭你许了谁,终究是为父与你们母亲的孩子,遇见了难处,莫忘记打发人回来与父亲母亲说。即使往后父亲母亲不在了,还有长风,你们乃是同胞姐弟,当彼此扶持……”

听到这儿,连宋夫人也啜泣起来。

卫郑鸿虽然神情平静依旧,却也微微叹息,一手挽过妻子的手,一手抚向女儿发顶。卫长嬴能感觉到父亲的手掌,宽大、干燥、无力,因为多病的缘故,甚至还透着点儿凉意。

这手掌是如此的孱弱,孱弱到了她轻易就能拧断。可抚在她头顶上时,却叫她没来由的一阵心安。

像是被笼在翼下的雏鸟,说不出来的安稳太平,即使面对整个世间,亦觉得无所畏惧。

第九十五章 梳头

更新时间:2013-09-11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三月初九,是卫焕亲自挑选的良辰吉日,瑞羽堂上下整肃一新,装扮的花团锦簇。衔霜庭中连夜搬入百卉千葩,犹如剪了天际霞光,铺到人间。

卫氏族中一位子女双全、父母俱在,与丈夫恩爱和睦的婶母钱氏被请来为卫长嬴梳头,象牙嵌宝梳从鸦翅一样的发间梳下去,像奔跑在最好的绸缎上一样……天不亮就被催促起身沐浴更衣,几个使女轮流拿帕子上来绞过,如今却还有些微的湿润,牙梳梳得流畅之极。

一梳、二梳、三梳……

和着几个同样公认福分好的姑姑、嬷嬷的歌声,钱氏灵巧的为卫长嬴盘出妇人的发髻——犹如累累的乌云,对称的堆砌于雪腮两畔,相比从前常梳的双螺、单螺、垂髫分绍等发式所表现的娇俏活泼,妇人发髻更显得稳重与雍容。

钱氏拿梳子蘸了水,把耳后一缕碎发也抿好,退后两步仔细端详可有疏漏处。这一刻黑发素颜,对比浓烈,越发彰显出卫长嬴姿容的艳丽。如同园中含露的玫瑰花儿,娇艳明媚,那种不能掩饰不能遮盖的青春光辉、混合着新嫁妇浑身散发的羞涩期望甜蜜的气息,华色含光,灼灼明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众人一起赞叹,钱氏定了定心神,才接过盘中递来的丝线,继续开脸——在这样繁琐累赘却带着层层叠叠祝福关心的仪式下,卫长嬴起初还有些离家的惶恐与怅然,然而没过多久,她心里除了努力撑住外就没了旁的想法……

新嫁娘的钗环向来是最沉重繁多的,卫氏富贵,样样都是真金足银。单是一顶纯用赤金丝编织而成、嵌满各色珠宝、正中有一朵数百珍珠攒成的牡丹花的花冠,就重达数斤。卫长嬴被戴上之后,除了左右转动外,甚至连低头和抬头的动作都不太能做,不免感慨:“亏得是我,不但身子骨儿柔弱些的,不被压垮了脖子才怪!”

贺氏因为丧夫又丧子,虽然也在陪嫁之列,又是乳母,但今日却并不出现,早早避到旁处去了。此刻接话的黄氏笑容满面:“可不是什么人都担当得起这样满头珠钗珍宝的福分的,大小姐禁得住,正是说明了大小姐命格尊贵,生来就非常人能比。”

卫长嬴心想我说的可不就是其他身份相若、但并非如我这样自幼习武的闺秀?只是今儿个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闲聊,就住了口。

满屋子人倒是一起跟着黄氏附和起来。

这个时候宋夫人还没功夫过来看,照着常例是姐妹们先来陪同。然而卫家的小姐们,敬平公府的二小姐卫长娴是寡妇,借口怕冲撞了堂妹、又要看着嗣子,就不来了;瑞羽堂这边呢,卫长嬴自己没有亲的姐妹,两个堂妹卫高蝉、卫长嫣,之前起了隔阂,如今来是来了,就不很敢说话。

被请来的钱氏不是本宗之人,虽然是长辈,自然也不敢很端着婶母的身份。又见卫高蝉、卫长嫣两个本宗小姐都不开口,她除了必要说的吉利话外,也不怎么开口,生怕不慎惹出是非来,没得得罪了本宗。

是以衔霜庭里就不是很热闹——这可不大好,黄氏看在眼里不免发急,只是她几次提了话,众人附和一阵,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黄氏又示意卫高蝉与卫长嫣,奈何这两姐妹别说与卫长嬴有隔阂,如今不太敢吭声,即使没有隔阂,本身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被黄氏频频使着眼色,却是越发惶恐,简直坐立难安。

亏得卫长蛾赶到。

这六小姐天生就是个活跃气氛的主儿,估计也就在宋在水跟前失手过一回,那还是因为不知道宋在水的忌讳。

她一来,踏进门,先瞪圆了眼睛,举袖掩嘴,望了卫长嬴片刻,才在众人的询问里,指着堂姐叫道:“这莫不是九天玄女来着的?怎是我三姐姐?别是你们弄错了人!”

众人都笑,顺着她的话赞起了卫长嬴的美貌,继而卫长蛾又嗔卫高蝉与卫长嫣:“四姐姐和五姐姐也是的,明明早就在这儿看着三姐姐打扮起来了,见我被惊着,也不说。尽看着我失仪!”

被她这么一说,卫高蝉和卫长嫣连忙告罪。卫长娥又借口自己来的晚,询问起卫长嬴上妆的经过,卫高蝉和卫长嫣被她一问,如释重负,连忙巨细无遗的为她讲述起来。

卫长嬴也找到机会打趣回去,道:“长娥你问的这样仔细,莫不是以后记着自己经历时有个底儿?”

卫长娥天生能说会道,一点儿也不怕堂姐打趣,反而笑吟吟的道:“谁没有出阁的这一日呢?再说咱们做妹妹的,不跟姐姐学跟谁学?更何况姐姐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又嫁得高门良婿,可见生来气运在身。这会子一举一动怕不都有福气在里头?多问问也能沾点儿。”

“瞧瞧咱们六小姐这张嘴儿。”黄氏都撑不住真心笑了出来,道,“婢子回来这几日都没去给六小姐请安,不想咱们卫家竟有六小姐这样的妙人,真真是口吐莲花,妙语成珠!”

卫长娥以前没见过黄氏,但黄氏的地位是隐约听说过的,此刻就道:“黄姑姑客气了,姐姐们都是端庄贞静的,就我一个人仗着年纪小两岁,没什么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是姐姐们疼我,不和我计较呢!”

卫长嬴哈的一下笑出了声,道:“端庄贞静说四妹妹五妹妹还差不多,我可也是爱闹的。”这都什么日子了,你还拆自己的台!黄氏哭笑不得的瞪了她一眼。

“三姐姐是英姿飒爽!”好在卫长娥立刻笑眯眯的道,“不像我,我是贪玩。”

她又把卫高蝉和卫长嫣拉进来一起说话,“四姐姐、五姐姐说是不是?”

卫高蝉和卫长嫣忙道:“三姐姐文武双全,我等俱都不如。”又说卫长娥,“长娥天真活泼,也是极可爱的。我们姐妹却最无用,就是两个木头,今儿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万望三姐姐原宥。”

卫长娥天真的笑道:“三姐姐与黄姑姑看罢,我就说四姐姐、五姐姐都是端庄贞静的人儿,又谦逊。把咱们都夸到了,偏就说自己没用。”

“四妹妹和五妹妹针线做的是极好的,人也温柔娴静。”卫长嬴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六妹妹说的是,这儿个又没外人在,二十一婶也是自家人,两位妹妹何必这样谦虚?”

钱氏笑着道:“咱们卫氏本宗的小姐,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这还用说吗?就算对外头说不好的话,那也要有人信呀!”

“二十一婶说的再对没有!”卫长娥漆黑的眼珠微微一转,嘻嘻笑道,“回头我要拿婶子这话去告诉母亲,免得母亲总是嗔我不够文静!”

——因为卫长娥的到来,衔霜庭里总算热闹起来了。宋夫人抽出空过来时,听着一屋子人兴兴头头的说话,心里的不舍与酸楚倒是减轻了很多。

这时候卫长嬴装束也差不多了,只是还穿着家常衣裙,毕竟花冠钗环已经非常沉重了,与之相配的礼服也重得很。宋夫人进来,看到沐浴在春晖之中梳起妇人发髻、满头珠翠的女儿,真正是明艳不可方物,心中为女儿的美貌骄傲万分又不舍得紧——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出阁时,心心念念着体弱多病却风仪绝世的表哥,梳妆时虽然被姐妹嫂子们打趣的面红耳赤,可心里却是盼望着早日过门陪伴表哥的。

那时候她的母亲、宋家老夫人踏进门来与她说话,末了抱着她哭,当时宋夫人虽然也陪着哭了,却因为惦记表哥,并没有觉得很悲伤。一直到婚后,宋夫人照料卫郑鸿之余,想起故乡江南,想起父母……才能体会到当时母亲的不舍与牵挂。

但卫宋世代联姻,宋夫人嫁的还是自己的表哥,婆婆是嫡亲的堂姑,别说故意给她气受,怎么想都是只会故意偏心她。所以她对出阁没什么惧怕的心情。

现在轮到宋夫人自己嫁女儿了,因着女儿的远嫁,因着去年的风波,她比宋家老夫人当年更加的不舍和牵挂。

不到这一步,无法全然体会做娘的心情——多年无所出的悲伤、十月怀胎的辛苦、生养的痛楚,看到襁褓里哇哇大哭的长女的欣喜若狂与万分珍惜——宋夫人清楚的记得自己生产之后极度虚弱,却坚持着不肯喝下汤药睡去,定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头一个子嗣。看到还红通通着小脸、闭眼大哭的女儿时,她甚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施嬷嬷等人,爬下地去,跪在脚踏上重重一个头磕下去诚心诚意的叩谢苍天。

十七年视同珍宝十七年朝夕看顾十七年谆谆教导——悲伤的是,“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

本来宋夫人进得门来,众人都歇了嬉笑,与她招呼,见她定定看着卫长嬴,俱一起称赞起卫长嬴来,却不想宋夫人发愣片刻,眼泪忽然簌簌而落!

众人都知道她疼爱女儿,也不意外,纷纷劝慰。施嬷嬷笑着道:“今儿个是大小姐的好日子,更何况姑爷与大小姐门当户对,又是个能文能武、性情宽厚的好夫婿,可谓是天作之合,也难怪夫人喜极而泣!”

黄氏接口道:“可不是吗?只是越是如此,夫人越该高高兴兴儿的,婢子方才还想着夫人进来时定然会笑得合不拢嘴呢!”

“只冲着咱们大小姐上妆之后这份美貌,夫人就该合不拢嘴啦!”施嬷嬷笑着道,“这样好看的新妇,谁家能不当成明珠一样含着捧着看待?大小姐在咱们家里素来被宝爱,依婢子之见,大小姐出阁之后定会更加得宠才是。”

宋夫人被她们说得又破涕为笑,自己拿帕子擦着眼,哽咽着招呼众人落座,带哭带笑的道:“是这个理儿……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下就要远嫁,这心里……总归是有些……”

见卫长嬴也要哭了,宋夫人忙暗掐了自己一把,硬生生的忍住,哄道,“好孩子快点止了泪,你今儿个出门,可不作兴的。”

又怕卫长嬴会忍不住继续哭出来,忙说着话,“你嫁得佳婿,这是件好事……东西都备好了么?”

黄氏欠身道:“回夫人的话,起早又点了一遍。”

“嫁衣呢?先拿出来,看看可有脱线的地方。”

“是!”

宋夫人借助盘问起一件又一件视线,转开对女儿的不舍,趁卫长嬴不注意,又抬指在眼角一揩,指上湿漉漉的,不动声色的缩进袖子里擦干了……

第九十六章 绿暗红稀出凤城

更新时间:2013-09-11

卫氏在凤州数百年经营,根深蒂固。本宗嫁女,还是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孙女,夫家又是西凉沈氏已然内定的下任阀主,自是热闹已极。

卫焕亲自吩咐在整个州城内外,从卫长嬴出阁前一日开始,连摆十天流水席,其间珍馐美味纷纷而上、佳酿好酒源源不断。不问贵贱来历,任何人只需上前说句道贺的吉利话,自有卫氏族人笑脸相迎,请入筵席。又令巧手匠人扎起无数并蒂莲、比翼鸟、交颈鸳鸯等喻意美满和谐的花灯,终夜点起,照耀州城,犹如白昼。

一时间凤州内外,白日里花团锦簇、夜晚间火树银花,繁华非凡。海内六阀声名赫赫,然而也不是每次嫁女娶妇都这般铺张的,许多途经凤州之人,甚至为了这场婚礼特意停留下来,以开眼界,亦是作为往后的谈资。

到了卫长嬴出门这日,卫家又因州城内外飘满佳肴美酒气息,认为打扰了出阁的氛围,为此在瑞羽堂至城外十里地之中,每隔数十步,就烧起整缸的沉光香。沉光香非是大魏所产,而是涂魂国所贡,这些年来因为大魏国力衰微,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沉光香进贡了。也因此,此香身价日上。

这种远道而来的香料香味淡雅,久嗅不腻【注1】,最异与众香的一点,便是燃烧时会发出光芒——按着规矩,卫长嬴当在黄昏时出门,接亲与送嫁的人数都极多,又有仪仗,再加上卫长嬴的陪嫁未必是十里红妆能够抬得完的,自是行动迟缓。这出门头一日,根本就走不了几步路天就要黑了——卫家特意选了沉光香,就是考虑到夜幕之下,此香燃之如灯,既照亮路途,又散发芬芳,为卫长嬴出门铺出一条别致而奢华的路途,好彰显卫氏对卫长嬴的重视。

观礼众人惋惜名香的同时,深为卫氏的底蕴咋舌,亦对卫家这位毁誉参半的小姐记忆深刻。

珠围翠绕、严妆华服,卫长嬴穿戴着自己平生最好的首饰,花冠左右二侧,是苏夫人送来的那对血玉对簪,着了数十巧手绣娘用了足足一年有余才绣成的沉重嫁衣,三跪九叩辞别家庙,黄氏将备好的绣有并蒂莲花的盖头为她端正覆上。

……之后,便是与沈藏锋一起辞别祖父祖母与父母。

因为卫郑鸿那儿已经提前去过,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认为为了卫郑鸿的身体着想,出门这日就不去打扰了。新人一起到上房辞拜卫焕、宋老夫人后,辞拜宋夫人时,只是往乐颐院方向下拜,宋夫人含着泪,颤抖着声音叮嘱女儿“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那句“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到底是提前领着了。

钟鼓喧哗,虽然着意避开乐颐院这一边,但这日仍旧可以在庭院里听见一浪又一浪的乐声与鼎沸声,遥遥传来。

软风徐徐里,鲁涵担心的看着站在庭院中的人:“大老爷,这儿没地方遮风,还是回屋里去罢?”

“咳咳……不妨事的。”卫郑鸿今日特意换了一声喜气的绛袍,一般是开春的时候量身做的,此刻同样宽出了几分,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他袖手立于庭中的时候,过于宽大的衣袂为春风吹起,飘飘荡荡,直欲乘风而去,这让鲁涵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祥。

好在卫郑鸿向来苍白的脸上,今日倒是有几分淡淡的绯红,究竟女儿出阁、所嫁的夫婿他又觉得不错,身子仍旧弱着,精神却很是振奋,他微笑着隔着墙,望着正堂的方向,向往的道:“我今儿心情极好,真想到前头去看看。”

鲁涵吓了一跳,忙劝说道:“季神医说过……”

“我知道。”卫郑鸿虽然久病,但涵养极好,从来不会因为病痛发作下人,也不会故意刁难伺候自己的人,所以立刻点了点头,道,“今儿个我虽然觉得身上好了很多,然而前头正忙着,我若过去,他们必然忙上加忙……我只是这么一说。”

鲁涵又觉得不忍,道:“大老爷,或者咱们寻个高处看一看?”

“……”卫郑鸿动了心,可斟酌良久,却又叹息了一声,摇头,道,“母亲与微儿知道后定然不放心,必会亲自过来探望。这回长嬴出阁,最忙的就是她们了,我因病,拖累她们多年,向来什么忙都帮不上,怎还能叫她们再操心?”他在庭中转了个圈,眼神里满是渴望,却道,“我就在这儿听听罢。”

鲁涵心下一酸,强笑道:“那老奴着人去搬两面屏风并软榻来,也让大老爷能有个歇脚的地儿。”

卫郑鸿随口应了一声,踱到墙下,屏息凝神听着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声浪——一面听,一面照着自己所了解的仪式揣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中间鲁涵收拾好软榻,请他过去屏风后,免得被风吹着,却被他不耐烦的挥袖拂退……

终于钟鼓之声清楚起来,是乐声大作,人声鼎沸——不问可知,这是新人要出门了。

“我儿,为父愿数生数世,永受此病痛,甘之如饴,只求上苍庇佑我儿,此去一路顺遂,得蒙夫家上下,爱怜有加!”想到唯一的掌上明珠出阁,自己竟连到场当众教诲一句都不能,卫郑鸿胸中悲凉之意忽起,随即又被他毅然压下,唇齿翕动,无声呢喃,神情之中,却归于一片释然自在。

卫郑鸿在乐颐院中祝祷上苍,为长女祈福时,蒙着头、伏在卫长风背上的卫长嬴,微微咬唇,下意识的想要回望。

只是这个动作才做出来,就被身旁紧紧跟着的黄氏察觉,慌忙小声叮嘱:“大小姐快不要回头,不作兴的!”

一直到上了轿,黄氏尤自隔着轿帘提点:“大小姐这一路上,都不可回头,这是老夫人与夫人都叮嘱的,大小姐万万不要忘记!”

坊间习俗,出阁时回望,太过留恋娘家,往往就真的会回来——不是被休弃,就是丧夫且不能见容于夫家,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忌讳卫长嬴事先都被叮嘱过了,可到了时候却实在忍不住。亏得头上钗环沉重,使她动作不能自由,方才黄氏才有机会劝说提醒。

想到这儿卫长嬴不禁自嘲一笑,心想难道出阁时钗环如此隆重,也是考虑到这些?

她胡思乱想着,外头仪式却结了,宋老夫人与宋夫人亲自赶到轿边,少不得又要哭着心疼一场……但再心疼,也不敢误了时辰,沉香木为基座、金箔明珠为饰、四角悬着能留香一路的瑞麟香的花轿还是慢悠悠的被抬了起来。

“我的儿!我的儿!”宋夫人在轿外嚎啕大哭,轿内卫长嬴泪落纷纷,下意识的想揭开盖头,撩起帘子与母亲再看一眼,却被陪进轿来的琴歌、艳歌死死按住手,低声道:“不作兴的,大小姐冷静些!”

好在轿外也有宋老夫人按捺着心酸,强自拉住了宋夫人:“藏锋是个好孩子,天作之合,咱们该高兴才是……”

只是宋老夫人虽然这么劝着媳妇,花轿随着乐声一步步向帝都而去、眼看就要行过街角时,向来持重端庄的老夫人还是松开了媳妇的手,当着众目睽睽,高叫了一声:“我的儿,你——你一定要好好儿的!”

这声音叫出来就被湮灭在乐声与人声之中,若非卫长嬴耳目聪明,又熟悉祖母的声音,几乎难以听见。她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我……我真不想……”

琴歌和艳歌生怕她会说出不嫁之类的话来,慌忙劝说:“大小姐想开点、想开点!这是喜事儿,喜事啊!”

又低声哄她,“姑爷性情宽厚,好说话得很!往后大小姐若是想老夫人、夫人了,求得翁姑准许,也不是不能由姑爷陪着回来省亲!自有相见之时的!”

轿外黄氏被乐声与夹道道贺的人声所扰,听不清楚,只是也一路劝、一路哄。好在卫长嬴虽然不舍,心里也清楚祖母和母亲纵然此刻哭着送别自己,若自己当真要留下来,怕是她们又该急得跳脚了……到底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见她冷静下来,琴歌和艳歌暗自松了口气,把小靶镜塞给她,让她低了头,自己从盖头下面查看是否有要擦拭的地方。

卫长嬴低头看了看,拿帕子把几处冲腻了的胭脂擦掉,长长叹了口气,将帕子与靶镜还给使女,往轿轸上一靠,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如此到了下轿的时候,天色已黑。卫长嬴被扶下轿,由使女拿羽扇围障隔绝视线,引进一间屋子……这屋子看着却眼熟,卫长嬴问:“莫不是送别的长亭?”

琴歌道:“是呢,咱们家提前派工匠过来赶了工,里头陈设也是府里库中的。大小姐且将就一夜,毕竟今儿个须得黄昏才出门,也只能走到这十里长亭了。”

“先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卫长嬴问旁边的黄氏,“姑姑,横竖赶路要好些日子,这身装扮委实累赘,这一路上只穿家常衣裙,到了帝都再换起来,成么?”

黄氏为难道:“这……不大合规矩呀!”

“左右我出入都有人围着,外头也没人看得见,姑姑叫她们都不说,不就成了?”卫长嬴嘟着嘴,委屈道,“今儿个我真是累极了——今儿个出来还是坐轿子呢!从明日起就要乘马车了,还要累。穿着这么一身,我睡都睡不着!”

黄氏究竟疼她,何况此去帝都,路上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几日,日日花费数个时辰装扮上车,下了车再花费小半时辰卸下,最紧要的——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外,确实没人能看到卫长嬴,实在太辛苦了,还不是辛苦卫长嬴一个。想了想,黄氏就答应了下来,命琴歌和艳歌伺候着卫长嬴,自己出去叮嘱其他人。

两名使女伺候着卫长嬴卸妆更衣,末了,见卫长嬴一身轻松后还是神色不豫,为引她高兴,就推开窗,笑着道:“大小姐请看!”

窗下,放着一口大缸,内中还浮着睡莲的叶子。这时节还没有睡莲花,但莲叶中间,却有一朵水晶莲花。花蕊中,燃着一团幽蓝色的光芒,皎洁、明媚,光从水晶莲花里照耀出来,奇光流彩,彩晕生辉。在水晶莲花上,氤氲着袅袅的轻烟,烟气如霞,吸入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卫长嬴还不知道卫家以沉光香照路的手笔,见着之下,讶然道:“沉光香?”

“这是五公子吩咐在这里也留一口,给大小姐看着玩的。”琴歌抿嘴一笑,“这样的水缸,从瑞羽堂门前,到这长亭,排了一路呢!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人人出阁能有这样排场的。”

“长风有心了。”听说是弟弟安排的,卫长嬴微微一哂,说不出的怅然。卫长风本来很想亲自送姐姐到帝都,但此时的规矩,送亲首选叔伯,次选堂兄弟,何况宋老夫人也不放心卫长风如今去帝都……是以就让卫长岁先送着,待到了京畿附近,卫盛仪再赶到队伍里,父子两个正好凑足了送亲的名额——这也是老夫人对二房的回报,当初卫长嬴闺誉被毁后,二房到底也尽了心的。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记忆翻浮,自有情绪于胸中激荡。

黄氏叮嘱说路上不要回头,可现下已经在长亭里歇夜了——卫长嬴转过头去,隔着亭外短墙远眺凤州,应是城中五彩花灯辉映,照亮了州城的长夜,即使远隔十里,南面的夜空依旧有着赫赫的光辉——她能够想象此刻的州城是何等的繁华热闹,甚至从夜风之中倾听到城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但她终究已经不在城中了。

城内喧哗,城外宁谧。尽管这喧哗因她而起,可她却一步一步、别此而去了。

淡雅的沉光香挡不住屋后潺潺的流水声带来暮春草木日渐葳蕤的清气,这一年春光走入末了,而她在凤州的生涯也告结束——卫长嬴不禁低吟:“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行人莫听官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注2】。古人此诗,仿佛专门为我此刻写的一样。”

琴歌、艳歌正待说话,黄氏却进了来,含笑道:“大小姐,该用饭了,用过饭,早些安歇……明儿个,还得起早赶路呢!”

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沉光香的香气里,草木清气、流水微香,纠缠绵长。再如何缤纷明媚过,这一场浩大春事终不免纷纷落去,情深难留;有多少揣测与忐忑,那一抹盛夏夭华已理罢裙裾待着登台,无可阻挡……

凤城已在身后,记载着少女年华的一切人事都已作别。

此后,遥远陌生的帝都,西凉沈氏,沈藏锋所在的地方,才是卫长嬴名正言顺的归宿。

此后,万水千山,千山万水,再无至亲呵护在旁,不闻父母殷殷相唤,她将是沈藏锋的妇,沈氏嫡媳。

此后,她注定要与这个男子,彼此扶持,同迎风雨,共渡此生此世。

——构筑他们自己的家。

(本卷终)

【注1】沉光香:《洞冥记》记载,涂魂国贡品,燃烧会发光,香气淡雅什么的是胡诌的。

【注2】作者是唐五代时的韩琮,诗名为《暮春送别》。

第一章 抵达

更新时间:2013-09-12

重院深幽,墙外柳枝袅娜,随软风飘荡。几只黄莺藏于其内,发出婉转悦耳的鸣叫声。

暮春初夏的午后静悄悄,显然新近粉刷过的庭院里焚着可驱除恶气的木蜜香。朱漆廊柱光可鉴人,廊下,六名彩衣俏婢由两名管事妇人所引,一起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她们是沈家特意派过来的下仆,怕卫长嬴这儿人手不够用——其实也是礼节,卫长嬴陪嫁的人手济济,怎么可能会缺了近身伺候的人?

晌午之前抵达这处位于京畿的沈家别院后,卫长嬴见到这些人,只是客气了几句,要了沐浴的热水,就直言更习惯身边人服侍,把人打发出去,只留陪嫁的人围着忙碌。

此刻她才出浴,肤光照人,顾盼生辉,湿漉漉的乌发披在肩头,一路垂到膝窝,坐到榻上,堆下来足足盖了半榻的地儿。黄氏指挥使女拿帕子替她绞干,笑着说她如今的模样活脱脱的是一支出水芙蓉,而且是红莲。

玩笑几句后,黄氏又命角歌与含歌择出家常些但也不能太随意了的衣裙,解释道:“二老爷怕是早就到了,估计着大小姐这儿收拾好后,定然会过来探望大小姐。”

因为卫长嬴被带着离开帝都时尚且在襁褓之中,所以对于这个二叔她毫无印象。单从宋老夫人与宋夫人口中,包括宋在水的提醒里,卫盛仪一直是个野心勃勃的、觊觎着大房所有一切、尤其是对卫长风深怀敌意,奈何碍着宋老夫人,只能暂时将这种野心隐藏的人。

但之前卫长嬴被人在帝都败坏闺誉时,卫盛仪多多少少也帮了把手。这件事情宋老夫人也没有瞒她,当然宋老夫人不会因此就认为卫盛仪是个好叔父。

实际上老夫人是这么跟卫长嬴交代的:“你这二叔狡诈得紧,他知道你祖母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又有长风,这阀主的位置,他是想都别想!若他继续执迷不悟,只有牵累妻小的份!这会却是改了主意,想先做出恭顺之态来,谋得你祖父保着他,熬死了我,再作计较!你不要理会他的殷勤,他究竟不是我生的,终究不是能信任的人!不过呢,他既然想做个看起来的好叔父,有什么该麻烦他的事儿,你也别客气!他敢不理会你,只管写信到凤州,祖母给你收拾他!”

卫长嬴领悟祖母这番叮嘱的意思,决定客客气气的与这位二叔见面,防备,然而也恪守晚辈之道。是以听了黄氏的话,就催促使女手脚快点,免得卫盛仪到时,自己还没收拾好,要叫叔父在外头等,这就太失礼了。

黄氏见她急起来又笑了,道:“大小姐放心罢,外头不是有沈家的人在?如今二老爷约莫是在前厅奉茶,自有姑爷接待,回头大小姐这儿好了,沈家人会过去告诉,二老爷才会过来的。否则大小姐这儿不便相见,二老爷来了在外头等着也尴尬。”

卫长嬴这才放心,嗔道:“姑姑也不说全了,叫我担心把叔父晾着外头。”

“是是是,姑姑不好。”黄氏笑道,“大小姐看看这件丹色葡萄纹交领上襦如何?配那条十二破襦裙,系缠枝牡丹织金锦带。一会头发擦干了,再让琴歌梳个单螺,究竟自家骨肉,虽然说是大小姐记事后头一回见,但也不必太隆重了,家常些好,透着亲热!”

卫长嬴侧过头打量几眼,道:“姑姑挑的准没错,就这套罢。”

半晌后,装束停当的卫长嬴在院中迎来了二叔卫盛仪。

卫盛仪比卫郑鸿小了三岁,他容貌不类卫郑鸿或卫焕,但也很是端正秀美,卫长嬴揣测应该是像他的生母陆氏。

这位二叔的态度和卫长嬴想的一样和善而亲近,态度极为真诚的欣慰于见到长大成人的侄女,又感慨了一番才见到长大的侄女、侄女却要出嫁了。

叔侄两个都很唏嘘这样情况下的见面,说到动情处,卫盛仪还亲手取出一个锦匣,道是自己给侄女额外的添妆——在年初的时候,二房的贺礼与添妆就快马加鞭送到凤州了。

……等卫盛仪走后,卫长嬴打开锦匣,却见里头是一对婴孩手掌大小的羊脂玉鸳鸯,雕琢得栩栩如生,鸳鸯的颈上有孔洞,可以穿上宫绦或系带。匣底的锦缎下,就放着整齐的八条寸长宫绦,色泽各异、样式不同,供卫长嬴随意配用。

这份礼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不算轻,而且喻意美好。黄氏在旁说了一句:“这好像是二老爷早年买的一块上好羊脂玉,一直存着没动。许是这回专门拿出来雕了鸳鸯,看这雕工像是叶家的。”

匠工叶氏和医家季氏一样,都是传承百年以上,虽然属于工这一层,但代代下来结识的阀阅世家多了,也略有身份,寻常人是很难请到他们代工的。能够被阀阅世家认可,他们的手艺自然不会有差。但卫长嬴自幼见惯富贵,这次出阁,宋老夫人又大开卫氏库房,千挑万选着连城珍宝给她压箱底,也带着她在库中开了一回眼界。

所以这对鸳鸯虽然不坏,但也只随便看了一回,就交给了黄氏收到还有空缺的箱笼里。

卫盛仪过来探望、送这对鸳鸯、明儿个送亲……不过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所以他也没挑真正贵重之物,上好的羊脂玉、叶家的手工,场面上能过就成了。

卫长嬴心想祖母让自己防着这叔父点儿,但该找他的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如今看来卫盛仪也是这么想的,场面上做叔父的该做到的他爽快的很,并不推辞。至于说旁的,那只有以后才晓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如今嫁到沈家去,那就是沈家的人,真要找娘家……哪怕是帝都,也不是就卫盛仪一个,嫁到苏家的二姑可是祖母的亲生女儿。

再说这一路上过来,沈藏锋虽然碍着规矩没有亲自过来看过她,但日日使人问候照料。但凡流露出些什么要求,比如说中间在某一城,赞了句那儿的景色极好,沈藏锋就借口坐骑疲惫,下令队伍停留两日休整,私下里却派人护送她到附近游玩了一番……

如今看起来这个丈夫对自己还是极体贴的,今日进这别院,所遇的沈家下仆也极为恭敬,丝毫没有轻视无礼的地方。往后谨慎行事,也未必需要娘家出面撑腰。

这一日,是四月初五,正式进门的日子,早前就定好,是四月初七。所以要在这别院里住上两晚,到七日再进城。

卫盛仪因为要送亲,又要表示对这个侄女的重视,是以特意告了假,在今日就到了。嫡亲二姑卫郑音到底是旁人家的媳妇,不能像卫盛仪这么自由,迟了一日才派心腹过来探望。

卫郑音派来的人是黄氏的旧识,姓曲,已经是嬷嬷的年纪了,但瞧着精神还是很健旺。她很恭敬的向卫长嬴行礼问安,待卫长嬴免了礼,就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起卫郑音没能亲自来探望的缘故:“夫人本要亲自过来的,奈何这两日老夫人身上不爽快,不能不在榻前侍奉汤药。”

“本就该我到帝都之后去拜见姑姑,怎么还能叫姑姑劳烦?”卫长嬴表示理解,“却还劳动嬷嬷走这一趟了。”

曲嬷嬷笑容满面道:“当不得大小姐劳动之说,这差使是老奴赖着脸皮跟夫人讨来的。不瞒大小姐,夫人跟前想来沾一沾大小姐喜气的人可不少,老奴还是仗着伺候夫人多年的份上,才讨到手的呢!”

卫长嬴抿嘴一笑,道:“嬷嬷真会说话。”就请她吃点心果子。

曲嬷嬷又陪着寒暄了几句,留下来慰问之礼,就告辞回城,去给卫郑音回话。

她走的时候,黄氏自告奋勇去送。等回来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什么,一直到晚间服侍卫长嬴安置,才小声道:“曲嬷嬷走的时候与婢子说了一句,道是刘家的一位小姐,前两日起就在沈家小住。”

“嗯?”这会儿黄氏绝对不会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卫长嬴蹙起眉。

果然黄氏道:“这位刘小姐是沈家大少夫人的一位族妹,对外道是大少夫人想念妹妹了,特意邀她过来小住。但曲嬷嬷说……这刘小姐之前很注意咱们姑爷。”

“那又怎么样?”卫长嬴蹙眉思索片刻,却冷笑了起来,道,“我是沈藏锋名正言顺的妻子,她再注意也不过偷偷看一眼,还要防着不能叫人发现……在沈家小住算什么?她长住又能如何?”

黄氏笑着道:“大小姐说的是,只是照曲嬷嬷所言,苏夫人也很喜欢这刘小姐,所以大小姐过门之后若是遇见了她,须防着点儿,免得叫她抓到把柄,在苏夫人跟前说长道短。”

“祖母和母亲都说我这未来婆婆重规矩,既然重规矩,怎么会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卫长嬴咬了下唇,道,“再说即使她告状告的高明,究竟疏不间亲,咱们又不是不长嘴。究竟我是名正言顺,她算什么?”

沉思片刻,卫长嬴又道,“这刘小姐觊觎沈藏锋的事儿,连二姑姑都晓得了。我想我这未来婆婆未必不知道,这样却还任凭我那未来大嫂把她接在沈家小住……我倒是想到之前那对血玉簪子的事儿。”

黄氏只笑不说话。

卫长嬴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嗔道:“好啦,黄姑姑,我晓得你的意思了,我这门还没进,夫家的考验倒是先摆起来了。又是血玉对簪,又是刘家小姐……不过该来的总归会来的,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阀主之位只有一个。沈藏锋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嫉妒也好觊觎也罢,除非我不嫁给他,不然,这样的局面都是迟早的事儿,再说早些叫人知道我不好惹,往后还能清净点儿。”

黄氏见她并不为苏夫人纵容觊觎沈藏锋的刘家小姐在沈家小住所动,心里很是欣慰,但还是提醒道:“大小姐有这样的风范气度是好的,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据婢子所知,帝都中倾倒于姑爷的闺秀不少,苏夫人只让刘家小姐到家中小住,可见这刘家小姐的厉害。”

“她能厉害到哪里去?”卫长嬴哼了一声,道,“正经的女孩子,谁会没名没份的跑到恋慕男子的家中去住?即使打着探望堂姐的幌子,可沈家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么?更不要说我都要进门了,她在沈家住着算怎么回事?还要找我麻烦——丢人不丢人!我倒觉得她是个没脑子的,被人哄出来做幌子!”

转了转眼珠,又嘻嘻一笑,道,“就算当真是个厉害的人……我不是还有姑姑你在?”

“你啊!”黄氏哭笑不得,伸指一点她额,嗔道,“婢子当然会竭尽全力帮着大小姐的,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明儿个,可得起早梳妆、预备进门了,大小姐快点休憩,免得正日子没了精神,可不好!”

4第四章 一盅泯恩仇

第135节第四章

一盅泯恩仇

沈藏锋笑了一声,嘴唇几乎贴在她耳上,轻轻道:“不是要安置?”他说话之际,口中似还残存着酒气,一缕长发从缎带里滑出,落过卫长嬴的肩,兀自带着点儿潮意……却是回来之时匆匆沐浴过了。

糟糕,看来是没法再哄他去沐浴了……

卫长嬴暗叫一声苦,努力想着主意,面上委委屈屈的道:“你这个人!安置就安置,你动手动脚的……像什么话!”说话之间,忽然在他臂上用力掐了一下,指望他会吃痛松手。

“今儿个晚上不动手动脚,这像什么话?”然而沈藏锋如若不觉,任她掐着,话中笑意却更深,忽然俯首在她颈上用力吻了一下。卫长嬴啊呀一声低叫,下意识的抬手捂颈。

趁她惊慌失措的光景,沈藏锋忽然一撩袍角,竟是俯身迅速将她横抱起来!

卫长嬴忽然之间离开地面,吓得本能的一把抱住沈藏锋的脖颈,跟着大怒,抬手一拳就朝沈藏锋面上砸去,气急败坏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沈藏锋神色不变,待她拳及于颊,才忽然一个侧首避了开去,却趁这短短片刻抱着她到了榻边,卫长嬴还要再打,却已经被他不轻不重的放到榻上,腾出手接住她的粉拳,啼笑皆非道:“我可是你夫君!”

“管你是什么人!”卫长嬴恼极了,低喝道,“我瞧你就是找打!”她一骨碌的爬起来,也不管此刻鬓散钗横,衣襟散乱,还没坐稳,就着榻上便是一个扫腿扫向站在榻边的沈藏锋。

沈藏锋眼一眯,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她扫过来的小腿。本来卫长嬴还趿着丝履,但被沈藏锋忽然抱起来时挣扎着都掉了,罗袜亦是半褪,如今裙下不免露出一截雪肤,在烛火下皎洁无暇,晶莹诱惑,被沈藏锋恰恰抓在掌中,入手只觉如握凝脂。他呼吸不由一窒。

数击不成,卫长嬴气急败坏之余,又惊又惧,她下意识的想要缩回腿,却觉得沈藏锋握得极紧,带着薄茧的手掌掌心温热,握着她的脚踝,有一种稳固如山的意思,让她本能的觉得心下不安。

“……”两人有片刻的停滞,互相凝视片刻后,卫长嬴忽然长身而起,扑向沈藏锋怀中!

与此同时,供两人安置用的锦被,被她从榻内一把拖出,兜头就朝沈藏锋盖下!

沈藏锋目光一凝,不得不暂时放开她的脚踝,只是看着锦被当头而来,他却没有闪避的意思,反而一矮身……卫长嬴暗哼了一声,正想着你以为这是暗器么?低头就能躲过去……看我把你按在脚踏上往死里打!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不想心念未毕,腰间忽然被重重推了一把,跟着整个人都被扑得仰躺在榻上——沈藏锋似笑非笑的压在她身上,笑着道:“这是打哪里学来的无赖手段?哪有洞房花烛这样对待夫君的?”

卫长嬴这才醒悟过来他是矮身之后趁着锦被还没盖到他时,自榻边钻出,趁了自己长身而跪、举臂按下锦被的这点空当,揽着自己的腰就势扑到榻上——这么一来,自己拉着的锦被恰好给两人盖上了!

……果然沈藏锋跟着道:“不过如此也是正好,倒是劳烦嬴儿你还要替为夫盖好被子了。”

卫长嬴暗吐一口血,果断的放弃锦被,抬腕就切向他颈侧。

沈藏锋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一把扣住她手腕,拿到唇边亲了亲,笑着道:“可是还要替为夫宽衣?”

“你!”卫长嬴几欲吐血,恨道,“你身手怎的这样好?”这太意外了!!!

这厮……不是应该擅长马上厮杀的么?怎的近身搏斗也如此厉害?!

难道自己习武的天赋其实很差很差,江伯碍着自己大小姐的身份故意夸了十几年?

卫长嬴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无法接受……

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沈藏锋失笑道:“被父兄叔父教训多了,自然就……”他话未说完,卫长嬴趁他疏忽,另一只手变掌为拳,于方寸之间诡异发力,猛然一下击在他肋下!

这一下不轻,沈藏锋的话顿时被打断,闷哼了一声,抓住卫长嬴的手就是一松!

气急败坏的卫长嬴一个翻身,将沈藏锋推得滚了开去,自己也随之压上,两人顿时易了上下之势——这会卫长嬴沐浴之后匆匆绾就的堕马髻已经几乎完全要散了,云鬓蓬松的模样,衬托着她因为恼羞成怒而面若桃花的双颊,一番交手后的气喘吁吁……帐外烛火轻摇,帐中新婚妻子委实娇媚动人,沈藏锋眯着眼看着她,嘴角扬起,却不还手,笑着道:“嬴儿打算拿为夫如何?”

卫长嬴咬牙切齿的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手按着他胸前不令起身,另一只手捏成拳,刷的抬到齐眉的位置,扬眉冷笑:“当然是揍你!!!”

她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挥拳痛打下去——沈藏锋叹了口气,任她落拳在自己胸膛上——卫长嬴落拳之后,却低叫了一声痛,眼中露出疑色,她如今正在气头上,横竖这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正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于是卫长嬴干脆利落、大大方方的当着沈藏锋的面,将他衣襟用力一扯,沈藏锋无语的看着她主动将自己上身的衣袍几乎完全扯了下来。

却见卫长嬴盯着自己之前隔衣打到的地方看了片刻,见他白皙的胸膛上竟是毫无伤痕,忍不住伸指戳了戳,道:“你练的……”

感受着她指尖划过自己胸膛,沈藏锋喃喃道:“我不觉得我如今有心情与你商讨什么武艺上的问题……”话语未毕,他双臂一把抱住卫长嬴的肩,狠狠向旁边按去!

于是上下之位再次颠倒,卫长嬴重新被按住,不但如此,沈藏锋就势吻住她唇,辗转吮吸……她更加愤怒了!

两人肘击、拳打、脚踢、指戳、掌拍,在一帐之内,六尺榻上,谁也不肯让谁,谁也不肯依谁,战况激烈万分,床榻摇晃之声不绝,外头守夜的人隔着门,彼此心照不宣的掩嘴窃笑……

却不知道内中情形又是荒唐又是尴尬,沈藏锋起初只是想戏谑下妻子,到最后才发现卫长嬴武艺着实不弱,占些便宜倒也罢了,真正想要翻云覆雨又不伤了她,实在不容易。

骑虎难下的沈藏锋只得与她继续耗下去——终于,卫长嬴渐渐体力不支,竟从一开始的互有胜负,一路落进被按了许久也不能翻身,不由恨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今儿个太饿了,所以才会输的!”

这一番争斗下来,沈藏锋被卫长嬴先脱了衣袍,自要报复,卫长嬴如今也被扯去罗衫,只余诃子遮蔽前胸,都是——呃,沈藏锋是无奈又啼笑皆非,卫长嬴是忿忿然而不服。

闻听她此言,沈藏锋哑着嗓子道:“真的饿了?”

“当然!”卫长嬴双臂都酸麻得紧,是与沈藏锋一番贴身搏斗,碰撞之下落的,这会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依旧不服得紧,恨恨道,“你又没有顶着十几斤重的首饰博鬓、穿着几十斤重的嫁衣!三更半夜起来梳妆,滴水都不许沾……”

沈藏锋苦笑着从她身上起来,叹息道:“我说了,我叫人送了酒菜来,你先用点罢,别饿坏了。”

没想到居然真的能脱身!

卫长嬴大喜过望,忙拉起榻上的外袍披好,嫣然笑道:“你可真是个好人!”

沈藏锋无语片刻,看了眼窗下案上已经没了热气的饭菜,道:“似乎凉了,我叫人换一份来。”

“不用了!”卫长嬴随他目光看去,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她找了支长簪,将长发一绾,坐到窗边,随便吃了两口菜肴,就翻起一对酒盅,一起斟满,道:“我觉得我们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还是讲和罢,你看如何?”

沈藏锋盯着她倒酒的酒壶,似笑非笑的披上外袍,走过来,意有所指道:“你打算……用这酒来说和?”

“正是如此。”卫长嬴心里盘算着,这厮之前被赶出去招呼宾客,回来后沐浴更衣了,说话时还能嗅到酒气,显然今晚已经喝了不少……这儿再灌他几盏,若是直接躺倒,我不就清净了?

不对,我的目的怎么可能只是清净?我应该等他醉倒之后,狠狠的揍他一顿!把他揍醒!让他知道我的厉害,看他往后还敢不敢不听话!

所以她满怀期望的提议,“咱们一盅泯恩仇,如何?”

就听沈藏锋爽快的道:“好啊!”

“果然宽宏大量!”卫长嬴心花怒放,竖着拇指赞道,随即拿起一盅递与沈藏锋,然而沈藏锋接了酒盅,却不喝,而是别有用意的道:“但今晚乃是洞房花烛夜,合该尽人伦之礼!你却不肯依我,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卫长嬴一噎,觉得自己被耍了,气恼道:“那你想怎样?”

沈藏锋看着酒盅,沉吟道:“这样罢……你连饮三盅,我就原谅你,如何?”

卫长嬴警惕的看着他,道:“原谅?我喝三盅,剩下的你都喝掉!”这银壶还不到三寸来高,酒盅满盅了也不过一口,卫长嬴在娘家时,年节都会被长辈准许喝上几盏,她酒量还是不错的,区区三盅不算什么——倒是沈藏锋这个提议,让她怀疑,这厮可是真的喝不下了,这才如此要求?

果断不能放过这个灌醉他、殴打他的机会!

沈藏锋笑眯眯的看着她,道:“你喝了三盅,要做什么,我都随你!”

“一言为定?”卫长嬴举了举酒盅,道。

“一言为定。”沈藏锋忍着笑,保证道。

卫长嬴爽快的很,将盅中之酒一口饮尽,连斟两盅,喝完之后一照盅底,得意道:“如今做什么都随我了是不是?你今儿不要在房里睡了,先到外……”

说到此处,她忽然觉得一股躁热之意自小腹升起,迅速弥漫全身,莫名的,有点口干——卫长嬴微微蹙眉,心想,莫不是自己太渴了?就随手又倒了一盅酒喝了……这一喝,全身都躁热起来,极是难受。

她莫名其妙,坐在案边思索着到底是哪儿不对,沈藏锋见她原本白嫩的肌肤泛起桃色,心中有数,意味深长的问道:“你可知道你喝的这酒是什么酒?”

卫长嬴茫然道:“什么?”

“……你出阁之前,姑姑的教诲,一定没有仔细听!”沈藏锋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的道,“不过也没什么……嗯,你现在还要赶我走?真要赶我走?”

卫长嬴想说“当然”,然而沈藏锋问了这话,忽然在席上直起身,手按着两人之间的食案,俯身向她吻了下来——卫长嬴本能的试图躲开,可她想躲的时候,心下竟是没来由的一动,动作出奇的缓慢下来,甚至下意识的仰了仰头,迎住沈藏锋的唇。

起初她愣愣的任凭沈藏锋吻着,不时轻轻咬着她的唇瓣,有一下咬得略重了,她下意识低叫了一声,然而唇才微张,就被沈藏锋趁势侵入,叩开齿关,灵巧的戏弄着丁香小舌。

卫长嬴不由周身一酥,身子摇了摇,几乎要跌下地去——沈藏锋心有所觉,伸臂将之搂住,一用力,隔着食案,将她抱到自己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按着她脑后,唇舌缠绵,忘情热吻。

“叮”的一声轻响,是卫长嬴绾发的长簪落到席上,沈藏锋非但没有为她拾起,反而将指插入卫长嬴浓密的乌发之间,彻底打散她的长发……

5第五章 洞房花烛夜

第136节第五章

洞房花烛夜

初夏的夜,宁谧安详。

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漫天。

南来的熏风将夏虫的低语送入窗内,随即又被窗下的一幕,羞得转身而出……许是转得急了,带起衣袂……

烛火摇晃了一下的同时,卫长嬴原本就只是松松披着的石榴红对襟外袍,倏忽滑下,露出大半雪白粉腻的香肩。在烛光之中,闪烁着青春年少独有的光辉,明媚柔和,莹润生辉。

沈藏锋仍旧低着头,缠绵的与她吻着,揽着她腰的手,却渐渐上移,不知不觉,就从诃子里探进去,似轻似重的揉.捏着——卫长嬴下意识的按住他手,然而力道却微弱得像是撒娇更像是邀请。

带着薄茧的手在温香软玉之间肆意游走,陌生异样的感觉,让正被吻得天旋地转的卫长嬴本能的觉得不对,可却透不过气来仔细思索,反而在懵懵懂懂里,下意识的扳住丈夫的膀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藏锋直起身,一缕银丝,自两人唇角迅速拉开,沈藏锋看到,眼中情.欲之色更浓。又俯首,呼吸不稳的在卫长嬴唇上细细啃噬,灼热的气息扑在卫长嬴面上,她下意识的想要躲避,脑后却被沈藏锋紧紧托着,丝毫没有让身。

卫长嬴微微蹙起眉,似乎有些苦恼,迷惘苦恼的神情分明的浮现在已艳若桃李的粉面上,让沈藏锋忽然停止了亲吻,又从她衣中抽出手。

卫长嬴茫然的望着他,神情里满是不知所措,是想说什么却一时间想不到合宜的词……但沈藏锋此刻显然也不想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干脆利落的俯身抱起妻子,快步向榻上走去。

再一次被放到榻上,卫长嬴比一个多时辰之前乖了很多,非但没有挥拳相向,甚至在沈藏锋站在榻边放下帘帐时,还下意识的抓着他一方袍角——虽然晓得这是连饮了四盅助情酒的缘故,然而这依赖痴缠的动作还是让沈藏锋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

帐幕放下后,帐内朦朦胧胧,眉眼难辨。然而在微弱羞怯的拒绝里,被轻声哄着一件件褪去外袍、诃子、亵衣,茫然靠在沈藏锋怀里、微微颤抖着的卫长嬴,依旧让他想起了《西域记》里记载的羯布罗香,传说这种香料出自一种类似于松树的树木,却不同于松香的琥珀之色,而是洁白如冰雪。

然而卫长嬴肌肤上自然而然的处子芬芳,却是世上任何珍奇名香都无法比拟的。像是最最剧烈歹毒的毒药,勾引着沈藏锋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的要沉沦进去……

他就着隔了帐幕的朦胧之光欣赏了一回这毫无瑕疵的香肌雪肤,臂上的守宫砂艳得犹如燃烧着的血珠,只等他来抹除,让这具冰肌玉骨,彻底的归于冰雪。俯首,自肩头,峰峦,平坦结实的小腹,柔韧浑圆的大腿……一点一点,烙上自己的痕迹。

虽然浑身躁热,本能的依从着沈藏锋的要求,然而此刻沈藏锋滚烫的嘴唇,以及肆意的啃咬,还是让卫长嬴下意识的推着他,声若蚊咛:“别……别这样啊……”

她推的那么轻那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平常清脆悦耳的嗓音,此刻因着情.欲也因着疲惫,低低的,婉转而娇媚。沈藏锋心下长长叹息:为什么……他听起来,这样的……像是……勾引呢?

他忍不住在她胸前吮.吸起来。

卫长嬴的挣扎与拒绝,很快变成了柔软的呻吟,端木氏的挑唆、婚前教诲的零碎记忆、黄氏的叮嘱、不甘心一味顺服丈夫的忿意……走马灯也似的在脑中转着,然而仔细去想,却又仿佛一片空白。

身体的躁热、滚烫的触觉,无不占据着她昏昏沉沉之间偶尔的灵光一闪。

一直到两.腿.之.间被灼热顶住,那迥然于肌肤被抚过的异样战栗,才让她清醒了一点,惊恐的推着沈藏锋的胸膛,有气无力的道:“你?你做什么?”

“乖。”沈藏锋忍耐至今,额上已渗出一层薄汗,他侧首在妻子腮畔吻了吻,温柔的哄道,“你抱紧我。”

卫长嬴茫然片刻,才依言伸臂搂住他肩——起初的时候她非常难受,下意识的要并拢双腿,并推开沈藏锋,然而沈藏锋执意压着她,连哄带劝,一再保证过会就好了,卫长嬴才将信将疑的任他施为——尔后痛楚传来,她觉得自己被骗了,气极之下,恨恨的一口咬在沈藏锋肩头,这一口咬得不轻,唇齿之间差不多是立刻尝到咸涩的味道……

沈藏锋闷哼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的叹息:“这样凶……亏得没咬在颈上,不然……明儿你还怎么出门?”

他一面说着话,动作却不停,体谅妻子的初夜,不能尽兴。这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探索与深入,不啻是一种折磨,然而亲自引导着妻子从少女走向妇人,感受着柔美无瑕的胴.体在自己身下如花儿一样徐徐绽放,却是一种莫大的成就与喜悦。

良久之后,他带着疲惫与恋恋不舍从卫长嬴身上起来,复又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颊,这时候才感觉到后背上火辣辣的痛,不必看到也能猜到……自己这妻子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怕是向来秉承着敢不让她好过,她就加倍不让别人好过的原则。

他连哄带骗的得了逞,事到中途,卫长嬴懊悔也晚了,非但咬了他一口,还故意将他后背抓得一塌糊涂……掐痕、抓痕,卫长嬴方才能够够到的地方,怕是都被招呼上了。

沈藏锋又爱又恨的捏了捏她的面颊,摇头道:“这是要为夫再来一回作为报复么?”

卫长嬴此刻倒是清醒了很多,抚着额,略加回想,就觉出不对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半晌才幽幽的问:“你好生……你居然在酒里下药?”

“那哪是为夫下的药?”沈藏锋叹息,“我说了,嬴儿你出阁前一定没听姑姑或嬷嬷给你讲的话……这一壶助情酒,本就是为今晚预备的。防着咱们太过疲惫没了兴致……再说,为夫可没劝你喝啊。”说到这儿他笑意之中带了狡黠与得意,“你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天网恢恢么?”

卫长嬴怔了片刻,回忆了下,有点恼羞成怒,小声道:“凤州到帝都这么多日,我哪儿记得那许多?”又怪他,“我喝的时候你怎也不告诉我?明明就是你居心叵测!”

“横竖你都是我的人。”沈藏锋好笑的问,“那会嬴儿你那么怕为夫,为夫想,喝了这酒彼此都轻省些,也免得你更难受……却告诉你做什么?所以这也是天意。”

卫长嬴深觉大落下风,索性翻个身,不理他了。不想沈藏锋从她身后拥着她,附耳轻笑,道,“其实那酒嬴儿你喝了还好,若是为夫喝了……嗯,今儿个,你可就可怜了。”说着,又抬头在她腮上慢条斯理的轻啄着。

“你才可怜!”卫长嬴如今浑身酸痛,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惆怅混合着释然,遗憾里又带着羞怯,心里空空落落的,仔细想想又觉得没有道理,一面偏头不让他亲,一面心不在焉的争辩道,“今儿个是意外!你等着罢,我定然能够把你打得乖乖巧巧!”

这话瞧着有气势,可她用有气无力且娇柔的声音一说,沈藏锋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趁卫长嬴咬着唇的时候,忽然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在她颊上响亮的一吻,戏谑道:“嬴儿你何必要这样辛苦的动手?只要你往后在为夫身下时乖一点,不必你打,为夫一定乖乖巧巧!就算你想打为夫,为夫一定束手就擒、甘之如饴!”

“你才乖巧!”卫长嬴涨红了脸,下意识的啐道。

沈藏锋捉住她手,放在唇边轻柔的吻着,笑道:“好啊,你要我怎么乖巧?不拘自己宽衣解带,还是伺候你宽衣解带,抑或是你想怎么来……我都听你的,从这会就可以开始,你说如何?”

忽然侧头含住卫长嬴小巧的耳垂,卫长嬴低叫了一声,顿时紧张万分,用力挣开,急道:“你……你又想做什么?”

“你方才一个劲的想压到我身上,我在想,是不是这会先乖乖巧巧的再伺候你一回?”沈藏锋伸手抱住她,不叫她挣开,紧紧搂着她在怀里,很是体贴的道。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卫长嬴差点没尖叫出声:“你个登徒子!我不跟你说了!”话音未落,她又大急惊道,“你!”

沈藏锋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低笑道:“乖啊,我就喜欢听你说这句——‘我不跟你说了’,听到这句我就想再要你……乖!”

“你才乖!”卫长嬴心头一沉——方才的痛楚至今不曾完全消退,沈藏锋释放之后的粘稠泥泞让她有一种合不拢腿的不自在感,却不想这、这人意犹未尽,还想……真是太过分了!“下去下去,我才不……唔!”

滚烫的唇再次封住她的口,坚实的胸膛伏在身上,有一种难以抗拒难以推却的无力感,双手肆意游走之间,卫长嬴禁不住全身紧绷。

这一次沈藏锋更恣意一些,他吻着她,抓住她不安分的想推开他、或是让他伤上加伤的双臂,强硬的禁锢在头顶,这个动作让卫长嬴浑圆皎洁的酥.乳与纤细袅娜的腰肢愈加贴紧了他——卫长嬴不满意的想出声,却被他故意噙.住了唇,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呻吟声令沈藏锋既得意又畅快,温暖紧致的**所在,让他流连忘返,肆意驰骋……

6第六章 敬茶

第137节第六章

敬茶

翌日清晨。

黄氏一面替卫长嬴梳着发,一面低声责备:“大小姐下手也太狠了,怎么把姑爷抓成那个样子?”

昨晚他们事毕后,沈藏锋叫人进内室伺候。使女们见着卫长嬴满身吻痕也还罢了,究竟在情理之中,琴歌、艳歌满面通红的替她擦洗净身。

倒是沈藏锋,在卫长嬴不远处让人服侍时,被看见背上、臂上抓痕累累,血迹纵横,仿佛和人交过手一样,把伺候他的吓了一跳,有一个当时就要去翻敷外伤的药膏,只是被沈藏锋喝止了……虽然如此,琴歌、艳歌哪儿还能定得下心?她们匆匆忙忙替卫长嬴擦干了身子,出去之后立刻把事情告诉黄氏,黄氏问清具体伤势后,真心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会趁近身伺候,自然要说上卫长嬴几句:“亏得姑爷自己说了不要敷药,不然一会敬茶的时候,叫人闻出来,当众一问……大小姐你说说,这新婚夜将夫婿弄得隔日起来就找起了伤药——这,这成何体统?大小姐往后还怎么见这上上下下?”

卫长嬴拨弄着手边一盒胭脂,郁闷的不作声,心里乱七八糟的只觉得做女孩子实在太可怜了——自己不痛吗?

黄氏知道她心里不服,但怕说多了扰了她拜见公婆时的情绪,见她不作声,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提了。手脚利落的替她把长发绾好,叫人将苏夫人赐下的那对血玉对簪取来,小心的插了上去,又饰了几朵珠花。正要退后两步端详,看可还少了什么,已经更衣完毕的沈藏锋却走了过来,笑着道:“这样就很好。”

大小姐什么样子最好看,当然是姑爷说了算。黄氏闻言,忙福了福身:“是!”

卫长嬴正郁闷着,从铜镜看他这么会儿就收拾好了不说,而且一派神清气爽、精神奕奕。倒是自己,虽然沐浴过,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却还要强打精神去拜见合家大小……忍不住在镜子里狠狠瞪了他几眼!

沈藏锋看得分明,眼中掠过一丝戏谑,走到妆台边,拈了一只螺子黛,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看着卫长嬴的双眉,但笑不语。黄氏见他是要亲自为卫长嬴画眉,面露喜色,忙识趣的让开不说,又以目示意其他人也退开些,莫要扰了新婚夫妇的兴致。

卫长嬴只觉肩头一沉,却是沈藏锋借着画眉,将手抚住她肩,不觉眉尖一蹙,因为黄氏等人都在,只咬了咬唇,忍了!不想沈藏锋抚着她肩俯下身来,慢条斯理的拿螺子黛在她眉上轻轻画着,却趁机贴在她耳畔低笑道:“痛得厉害么?你忍忍,敬完茶,咱们回来就歇着。”

“……”听了这话,再感受着他在耳畔吐字如呵的气息,卫长嬴原本莹白若雪的双颊腾得通红!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藏锋又悄声道:“一会我扶你走。”

卫长嬴咬牙片刻,忽然不怀好意的一笑,偏了偏头,小声道:“你背上痛不痛啊?”话像是关心,实则是幸灾乐祸。

“小伤而已。”然而沈藏锋显然心情很不错,根本没有把被抓伤的事儿放在心上,倒是低笑着安慰她道,“我已督促她们不许外传,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别担心。”

……卫长嬴面无表情的问:“你会用胭脂么?”

这时候沈藏锋已经替她描好了眉,正随手拿了一盒胭脂起来打开,挨挨擦擦的,显然靠着她不想走开。闻言面色一窘,正要张口叫黄氏,一瞥妻子,却笑了,道:“嬴儿双颊自然生晕,色比桃花,还要这胭脂做什么?”顺理成章的把胭脂放回原处。

又说,“嬴儿唇不染自朱,这口脂也没什么好上的。”嗯,妆台上这么多东西,琳琅满目,他还真不知道哪个是口脂。

继续说,“嬴儿姿仪天成,蕊黄斜红也增不了什么颜色,不如就点一点朱砂于眉间。”这些都那么麻烦,他一个男子如何会用?

最后道,“喏,成了,看为夫的手艺如何,还不错罢?”

他看着镜中娇艳若花的卫长嬴,觉得很是满意。

卫长嬴无语的提醒道:“你就描了眉、点了一点朱砂。”口脂、脂粉、蕊黄、斜红、笑靥……一概没用,这就算手艺?而且还不错?难道这厮认为,如今自己这艳丽欲滴的模样儿……都是他帮着打扮出来的?

这是自己本来就生的好看好么!

沈藏锋笑容满面,伸指轻轻掠过她柔嫩的面颊:“我妻天生丽质,何用脂粉玷污?”

看到卫长嬴捏了捏拳,黄氏赶紧上来圆场,催促她去更衣。

穿戴毕,外间早有原本服侍沈藏锋的下人备好了早饭,看得出来特别照顾到卫长嬴的口味,有一半都是凤州那边的菜肴。

卫长嬴注意到沈藏锋这儿使女很少,这会忙前忙后、看着眼生的仅仅两个使女,另外两个都梳了妇人发髻,显然是仆妇了。而且每个都容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有些媸陋。她知道沈藏锋在家族中颇受重视,暗自思忖许是怕身边使女太过艳丽使他分心,这才故意给了这么两个长相不好的人伺候。

而且这两个使女明显不是什么灵巧的人,做事的时候颇有些怯生生的意思……

看来沈藏锋对下人不怎么在乎?甚至还颇为严厉?

她这儿试图揣测沈藏锋的性情,沈藏锋倒是已经亲手夹了几箸菜,放进她面前的碗里,笑着道:“你看看这厨子可合你口味?”

四周下人看到这一幕,都掩嘴轻笑。黄氏尤其笑容欣慰。

卫长嬴面上一红,敛了心神用起饭来:“都好。”

用过饭,使女捧上水,伺候着两人漱口净手,沈藏锋便道:“咱们现在过去?”

“好!”

出了门才发现,沈家拨给他们住的是一座三进的独门小院,占地不小。夫妇两个起居在第二进,庭中栽种着各色花草,此刻正值郁郁葱葱的时候,东南角上还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边砌着嶙峋的山石,石上爬满薜荔——此外也无暇多看。

从前沈藏锋提到的百年梧桐木却不见踪影,一直到前头才发现原来是在一进来的庭院里。这第一进的院子比第二进的广阔,百年梧桐树枝繁叶茂的也只遮了大半地儿,却是做了一个演武场,一角还排着梅花桩。有一边的廊下放着兵器架,架上除了几柄刀剑外,空空荡荡的,似乎真正使用的武器并没有放在这儿。

一路上所见下仆大抵是男子,难得几个女仆,也都是年岁已长或容貌平庸。卫长嬴咬了下唇,心想沈家对沈藏锋还真是寄予厚望,竟然管到了这样的地步——因为宋老夫人把卫长风当成命一样看待,然而瑞羽堂卫长风住的流华院里,使女、包括“碧梧”中人,也都是俏丽的。

院外有软轿在等着,身子很是不适的卫长嬴松了口气。

去往上房的沿途,颇有些景致,与凤州风情不同,也许是帝都的特色,也许是西凉那儿的。这时候也没心思细看,待到了上房外落轿,门口下人看见,忙进去禀告,卫长嬴不禁深吸了口气。

正有些忐忑,沈藏锋过来携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担心。”

被一干下人看着,卫长嬴略挣了挣,因他握得紧,也就抿了抿嘴没作声,片刻后下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两人便携着手入内——

堂上,沈宣与苏夫人皆着曲裾,正襟危坐,等候着子媳的拜见。

卫长嬴进门这一瞥,只觉公公沈宣相貌威武,顾盼之间目光炯炯,沈藏锋那种眉宇之间锋芒毕露的气质与他很是相象。只是沈宣许是年岁的缘故,已经到了含而不露的地步,锋芒之感倒远不如沈藏锋这样凌厉,只是威严更重。

而婆婆苏夫人是个容貌秀雅的妇人,论年岁也不轻了,看着倒是最多不过三十许,姿色尚存。她神色之间淡淡的,瞧不出来喜怒。

待两人在下人铺上的锦团上恭恭敬敬行过礼,敬上茶,沈宣与苏夫人象征性的呷了一口,各自勉励了几句,虽然谈不上亲热万分,然而也和颜悦色。继而给见面礼——到了这里,沈宣脸色就有点古怪,叫人抬了一对雌雄宝剑出来,抚着颔下长须,沉吟了两息,才对卫长嬴道:“闻说你武艺不错,先前的那柄‘戮胡’剑本是照着男子的臂力打造的,怕是使着不大顺手,是以这次专门从库里挑这对雌雄剑。望你们同心戮力,彼此扶持,能不负此剑!”

卫长嬴忙道:“媳妇遵命!必不敢忘!”

沈宣训诲时,堂上有好几人都似笑非笑,包括苏夫人在内,等到苏夫人给见面礼时,她神色就缓和了许多,笑意盈盈的取了一对翡翠耳坠子出来:“愿你夫妇二人,从此相依相扶,永不相负!”

卫长嬴接下,再次拜谢——这对翡翠坠子打造成凤凰尾羽的样式,暗合了卫长嬴出身于凤州卫氏,而且玉质奇佳,握在手中,犹如握着一把悠悠碧水,光芒柔和而纯粹,莫看坠子大小不过寸许,却是价值连城的物件。

从这一点上,苏夫人不管心里喜欢不喜欢卫长嬴,至少这礼没有轻视她。

苏夫人又吩咐:“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去认一认罢。”

7第七章 沈家诸人

第138节第七章

沈家诸人

头一个拜见的自然是大房。

刘氏昨儿个在洞房里就见过了,今日她换了一身绛紫襦裙,绾着盘桓髻、插着金簪,打扮的很是端庄华贵。她上首的男子便是沈藏锋的嫡长兄沈藏厉了,这是个年约三旬、颔下微髯的男子。轮廓与沈宣、沈藏锋都非常相似,只是眉宇之间没什么锋芒,倒有几分阴鸷。人也不热情,弟弟和弟媳过来拜见,不过略抬了抬手,嘴角也未勾一下,显得很是冷漠。

亏得刘氏笑着代他勉励了几句,才圆场过去。

见这情形,卫长嬴不免要揣测莫不是沈藏厉对沈藏锋被内定为下任阀主很是不满?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沈藏厉乃是嫡长子……但现在沈宣和苏夫人都在,他就这样了,不像是城府深沉的样子……

二房的端木氏昨儿个也在洞房里与刘氏一起见过的。她的丈夫、庶次子沈敛实生得俊秀而斯文,通身文人气息浓郁,很不像是沈家子弟。沈敛实的态度倒很是和蔼,象征性的打趣了沈藏锋几句,也与卫长嬴说了两句话,热络却不过分。

倒是端木氏神色之间淡淡的——卫长嬴决定回头使人打听一下,这二嫂与自己到底有什么仇?

见了两房兄嫂后,苏夫人就让他们在二房下首空出的席位上坐下,道:“藏秀不在帝都,藏机,该你们上来相见了。”

就见下首一个轮廓与苏夫人极为相似的华服少年应诺起身,上前行礼。

这是嫡幼子、按着排行是五公子沈藏机,传闻里苏夫人所有子女里头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年方束发的幼子,甚至胜过了苏夫人最小的孩子、嫡女沈藏凝。

沈藏机生得像极了苏夫人,俊秀之中带着文弱,但双眸晶亮,行走时虎虎生气,显得朝气十足。他之后是庶次子、十四岁的六公子沈敛昆,沈敛昆长的更像嫡子,轮廓与沈宣如出一辙,穿戴也不比沈藏机差多少,只是神情有些阴郁。

之后就是沈藏凝了。这小姑子今儿个换了一身衣裙,丹色上襦,系十二破齐胸襦裙,衣裙鲜丽,人也很是打扮过一番,脂粉尤其浓厚——浓厚到了卫长嬴纳闷这小姑子身边莫不是没个会得调弄妆容的人了?脸上的粉差不多刷了三四层的样子,不但不好看,反而把青春年少本身的俏丽弄得一塌糊涂。

看到她这模样,卫长嬴深刻的理解了什么叫做“却嫌脂粉污颜色”……

一直到偶然瞥见苏夫人看女儿的眼角有些抽搐,趁着没人注意就飞着眼刀,沈藏凝却是得意洋洋,顾盼之间,满是得胜之意,生怕母亲看不出来她的挑衅。苏夫人捏着帕子,似有咬牙之意,显然是念着如今新妇在认人,才没发作。

……卫长嬴有些明白了,沈藏凝若不是故意在气母亲,那就是蓄意在气母亲!

看来这小姑子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啊!

平辈里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庶幼子、八公子沈敛恒,才十一岁,长得一点也不像沈宣,圆脸大眼,唇色鲜红,粗粗一看还会以为是个生得可爱的女孩子。

沈敛恒见过兄长和新进门的嫂子后,就轮到侄儿一辈上来拜见了。

排行第三的沈藏锋才娶妻,侄儿侄女自然只有大房、二房才有。按着年岁上来,是大房的嫡长女沈舒景与嫡次子沈舒明,还有二房的三个孩子——都是侄女,嫡长女沈舒柔、庶次女沈抒月与嫡幼女沈舒颜。

这些侄儿里头最长的是沈舒景,已经十岁了,举止端庄,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象;唯一的男孩子沈舒明比嫡姐小了两岁,启蒙也已两年,举止言谈规规矩矩的也有了阀阅子弟做派的雏形;最有意思的是二房的三个女孩子,虽然说有个庶女在里头,但三个女孩子却生得一般无二,一个比一个像父亲沈敛实,若非年岁有差别,简直叫人以为是三胞胎。

昨儿个在洞房里卫长嬴听沈藏凝提过沈舒颜,此刻不免多留意几分。这小侄女算着年纪是刚满四岁,生得非常可爱,雪肤乌发,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黑葡萄也似,又大又圆又明亮,说话奶声奶气,让人看了就想抱她。

卫长嬴注意她,她似乎也有话想对卫长嬴说,只是上首端木氏咳嗽了几声,沈舒颜才恋恋不舍的跟着姐姐们退下去。

见新妇把人都认齐了,苏夫人又勉励了众人几句,沈宣看了看时辰,就道:“今儿个正好休沐,你们叔父那边料想也在等着,这边见完了,现在就过去罢。”

沈藏锋点头,沈宣又命众人散了,于是大家一起告退。

出了门,沈舒颜就叫着三婶。

她柔柔软软的嗓子听着很是舒服,卫长嬴就站住脚,笑着问她何故。然而端木氏拉长了脸,一把将她抱起,训斥道:“别没规矩耽搁了你三叔三婶去见你叔公!”喝止了女儿,端木氏复向卫长嬴道,“三弟妹别理她,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就爱胡闹。你快和三弟去见二叔罢!”

卫长嬴纳闷的上了软轿,等离远了,左右无人,就问沈藏锋:“你可知道舒颜要和我说什么?”

妹妹沈藏凝对沈舒颜的说辞,沈藏锋当然知道,只是他也不好直说沈舒颜打的是卫长嬴陪嫁中压箱底的东西——这会还有抬着软轿的人并随行的下人在,说了出来,卫长嬴若是不想给不免下不了台。再说侄女向新进门的婶子要其压箱底的陪嫁本来就不合情理,即使卫长嬴给了,传出去也让人笑话沈家这样贪心,新妇才进门,就纵容着小孩子把主意打到人家嫁妆上去。

也就是沈藏凝年少无知,为了哄小侄女下水一起去盗剑,信口胡诌,把年岁不大的沈舒颜哄得信以为真,日日盼望着这个三婶快点过门,然后她可以索取那些足以传家的珍贵典籍。

沈藏锋略一思索,就道:“她平常爱看书,卫氏文风昌盛,海内咸知,许是想向你请教。”

“这样啊……”卫长嬴觉得有点头疼了,卫氏文风昌盛,奈何她在这上头可没什么造诣,别说造诣了,卫长嬴因为心思都放在了增加自己的武力上,文采平淡无奇,在大家闺秀之中再厚道的评价也就是一般了。

这小侄女若是跑过来与自己谈论典籍文章,那还真是个麻烦。

她又想到一事,忍不住问,“我听说沈家有个女神童……?”

“就是舒颜了。”沈藏锋道,“舒颜在诗文上的天赋很是惊人,圣上为此还召她进宫过,但二嫂认为慧极必伤,很不喜欢她展示才华。”他估计着卫长嬴才学不会太好,毕竟新婚之夜已经领教过妻子的身手,可见在习武上耗费了很多精力。

既然如此,那文才上显然就要欠缺些。也许比寻常闺秀也差不多,但决计不会喜欢和顶着“神童”这类头衔的晚辈多谈的,那样意味着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下来还不如四岁孩童的名声……

再加上明确的表示端木氏虽然有个小小年纪就被称为神童的女儿,但这个做母亲的却不希望旁人提及也不希望旁人这样去逗弄她这女儿。

这样的话,卫长嬴想来多半会躲着沈舒颜……也就不容易提到典籍了。

沈藏锋其实也和小侄女讲过几次理,点明卫长嬴的陪嫁之物不是想要就能要的。然而沈舒颜年纪太小,诗文天赋高,却不意味着人情一样精通。何况还有个惟恐天下不乱的沈藏凝在旁教唆,沈藏锋和这小侄女见面次数到底不如妹妹多,一时间也没能哄过来。

此刻就想着回去之后私下里再与妻子说明经过。

卫长嬴倒是想到了昨日端木氏似有意似无意的挑拨自己和沈藏凝……难道端木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会这么做?

她想来想去觉得没这么简单,若是担心女儿太聪明了,可能会命途多舛,所以不欲她过多展露天赋,像沈藏锋这样委婉的暗示一下,卫长嬴也不会没事找事……何必一上来就露出这样的敌意?

还是因为沈藏凝一直在教唆沈舒颜,端木氏碍着婆婆苏夫人,不好拿这个小姑子怎么样,又不希望沈藏凝继续教坏了自己女儿,生怕卫长嬴这妯娌过门之后,与沈藏凝一起继续带坏了沈舒颜,索性提早开始挑拨?

听着沈藏凝与沈藏锋的关系是很好的,从昨日看,沈藏凝起初还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虽然戏谑着自己,然也没什么恶意。端木氏若不挑拨,卫长嬴相信这小姑子会经常过来寻自己玩耍的……端木氏防的是这个?

可也有点牵强……

正寻思着,抬轿的下人出声提醒:“公子、少夫人请留心,这儿门户上挂了薜荔下来。”

沈宙的府邸与太傅府这边相邻,墙上开着门连通。这堵墙上此刻爬满了薜荔,门户这儿也有几缕挂了下来,看上头已经老了的旧条上还有剪痕,这几缕显然是忙碌着没来得及动手。大约就是卫长嬴进门,人手被抽去宴上,所以让薜荔趁机长了这么多。

到了地方,沈宙是见过的,照例拜见,聆听训诲,接了见面礼。卫长嬴早就听说沈宙的发妻钱氏多年前就去世了,一直没有续娶。此刻上首右席就空着,拜见他之后,沈宙就解释:“藏珠、敛眉这会都不便出来相见,怕冲了你们的喜气……等你们满了月再见罢。藏晖、敛华,你们上来见过兄嫂!”

十九岁的四公子沈藏晖是沈宙膝下的嫡长子,据说他去年定的亲,只等排行在他之前的堂兄沈藏锋一成婚,也要将未婚妻娶过门了。这是个身长玉立、文质彬彬的男子,给人印象很是温和,温和到了老实敦厚的地步。

庶出的七公子沈敛华和六公子沈敛昆同岁,却比沈敛昆小了三个月,所以排行第七,他容貌平凡,神情安静。

沈宙膝下子嗣远不及沈宣兴旺,所以没在襄宁伯府耽搁太久,沈藏锋就带着卫长嬴告退。

走的时候沈藏晖主动提出要送他们,不想才离了沈宙跟前,沈藏晖就向卫长嬴道:“三嫂,藏晖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三嫂成全!”

卫长嬴不由愕然,道:“四弟太过客气了,有什么……”

沈藏锋截口笑道:“四弟你是要问‘戮胡’剑么?真是胡来,这是父亲给你三嫂的,你三嫂怎会与你交换什么?”

沈藏晖一听,立刻露出悻悻之色,道:“我如今问三嫂呢,三哥你何必阻拦?没准三嫂会答应我。”

话是这么说,但卫长嬴显然不能答应的,很是歉意的道:“长者赐,不敢另赠他人。还望四弟原宥。”

沈藏晖叹了口气,道:“三哥一开口,我就知道没指望了。”说话间也到了台阶下,软轿正等着,他便与两人拱手作别。

等回到太傅府,卫长嬴愕然的问沈藏锋:“那‘戮胡’剑?”

沈藏锋哪里肯说实话?若无其事的笑道:“那剑叔父也喜欢得很,只不过要了好几次,父亲都没给。”

那……去年沈藏锋说沈宙把剑落下没带上,是真的?沈宙这二叔莫不是自己想要“戮胡”剑,所以故意不带上的吧?

公公特意派沈藏锋追去,也是怕其他人追上沈宙,也会被他把剑吞了?

卫长嬴不禁这样想了下去……

8第八章 金桐院

第139节第八章

金桐院

回到两人住的院子,这时候卫长嬴才看清,这院子名叫“金桐”院。

沈藏锋名中有金,卫长嬴来自凤州卫氏,院内还有一株百年梧桐木,传说凤凰非梧桐不落,从院子到院名都很用心了。

之前沈藏锋说拜见完长辈,回来就歇着。但实际上也就喝了盏茶,便有下人进来询问,是否方便他们拜见新主人了。

沈藏锋看向卫长嬴,卫长嬴放下茶碗,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义,纵然疲惫,也要出去受礼和记人的。毕竟这院子以后就是她来当家了,总不能连当差的人都是谁都糊里糊涂——太不像话了。

其实沈藏锋这里并没有太多下人。近身服侍的两个使女团月、新月,名字还凑合,容貌却和月半点不沾边。其他下仆除了乳母万氏都在第一进的院子里服侍,几个老仆、小厮,都不住在金桐院里。

让黄氏松了口气的是,沈藏锋婚前没有什么房里人,整个金桐院里他的旧仆,没许人的只有团月和新月。凭这两个的长相,怕是得脸的下人都未必肯要的。沈藏锋显然也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爱好。团月、新月见礼的时候对他也是恭敬远远超过了亲近。

这些下仆中当然以乳母万氏为首,这万氏瞧着比黄氏、贺氏都长上一点,个子不高,容貌清秀,穿一身银红四合如意纹交领上襦,系着水色罗裙,绾了个堕马髻,神态温和而恭敬,说话轻声慢语,很是体贴的样子。

卫长嬴早就得了黄氏叮嘱,对她格外客气,万氏却更恭敬了,看得出来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她与团月、新月一起接了赏赐,口齿伶俐的表了忠心……沈藏锋这些下人一忽儿就见完了,卫长嬴也知道了他的贴身小厮叫做沈叠,如今十四,是个清秀伶俐的少年。

接下来是卫长嬴的陪嫁拜见沈藏锋,倒是黑压压的站了大半个庭院——这还是不进内院伺候的只来了管事的缘故,足见她嫁妆之丰厚。看到这许多人,以及几位管事所报的执掌的产业,万氏等人彼此交换眼色,心想少夫人究竟是卫氏最得宠的小姐,一般出身阀阅本宗,也不是每个嫡女出阁都有这样的排场与陪嫁的。

卫长嬴嫁妆丰厚远远超过寻常阀阅本宗嫡女,还是因为她是宋老夫人唯一的嫡亲孙女,宋老夫人把其他的子孙都看成了浮云,一门心思绞尽脑汁的就是为嫡孙和嫡孙女谋取好处……

沈藏锋看着这些人,心想瑞羽堂在帝都附近的产业,差不多都划给自己这妻子了。妆奁如此丰厚,自己若不是往后会接掌明沛堂,怕是将来所分到的产业未必能和妻子的嫁妆相比……真是可怜……

想到这儿,有些啼笑皆非,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受了礼,赏了些钱,勉励几句,众人一起说了感激和尽心的话……这场面也就过去了。

两人令人散了,各归各位,复回到屋中休息。万氏和黄氏、贺氏却一起跟了进去——贺氏因为被认为福份不好,卫长嬴出阁前后都没到跟前,如今门也过了、长辈也见了,趁着夫妇两个让对方认人的光景才回了来。

见三位姑姑一起来,沈藏锋和卫长嬴就问缘故。

万氏和黄氏谦让了一阵,才由万氏先说:“三公子没成婚那会,公子院子里的事情都是婢子代管的。如今少夫人过了门,自当都交给少夫人,婢子是来交割的。”

就叫团月取来帐本、钥匙等,当着沈藏锋的面与卫长嬴一一交割清楚。同时大致介绍了下金桐院的情况,原本沈藏锋也不住这儿,这种独门三进的院落本就是建宅时就做出来供成婚却未分家的子孙居住的。所以万氏等人搬过来也没几日。

万氏道:“搬过来后,公子就动身南下去接少夫人了,婢子如今只是草草的定了第三进让使女们住——小厨房也在第三进屋子的角落,采买和做饭的人都走后门。前头正堂待客,偏屋一间做了外书房,一间放了公子的兵刃甲胄,其余几间却都空着,不知道做什么好?公子和少夫人住的这第二进,也收拾了间小没有前头那么多。还有院子里的池塘,可以放些锦鲤、金鱼之类,也得少夫人做主。”

所以,“如今这院子要都收拾起来,须得少夫人操心才是。”

卫长嬴道:“我瞧姑姑弄的就很好。”

她把帐本之类收起来,和颜悦色的道,“我如今才来,什么也不懂,先依姑姑之前的例子办罢。往后若有什么遗漏或需要,再补上就是。至于池塘那边……”她看了看沈藏锋。

沈藏锋摇头,道:“你做主就好,养什么我都无所谓。”

卫长嬴道:“那等我回头去池边看看再决定。”

万氏笑着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黄氏上来道:“婢子是想问公子、少夫人要不要更衣?”方才两边的下仆觐见新主人时,卫长嬴这边的陪嫁就都改了口。

卫长嬴顺着黄氏的视线看去,就见袖子上沾了一点茶渍,便点头。

沈藏锋倒是衣物整洁,然想了想,也进了内室。

琴歌、艳歌、团月、新月一起跟进去,伺候着夫妇两个一个屏风后、一个屏风前,各换了一身常服。

琴歌跪下来替卫长嬴整理裙裾的时候,艳歌却悄悄塞了一个玉盒在她手里,小声道:“这是贺姑姑方才好容易找出来的。”

“是什么?”卫长嬴忙也小声问。

艳歌道:“听贺姑姑说,是伤药。”

卫长嬴脸上一红,讷讷道:“啊,我如今觉得好些了……就……就不用了罢?”还是自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乳母心疼人啊!哪像黄氏,居然放着自己不心疼,去心疼那沈藏锋!

艳歌沉默了一下,才微不可察的道:“不是给少夫人的,是给三公子的。”

“……”卫长嬴瞪着她。

艳歌硬着头皮,道:“贺姑姑说,这伤药没有气味,三公子涂了之后也不怕被人近身之后察觉。”声音更低,“姑姑说三公子身上的伤不宜外传,少夫人最好亲自为三公子上药。”

“……团月、新月不是已经看到了?”卫长嬴微怒道,“我才不要给他上药呢!”

琴歌给她理好了裙裾,站起身,小声道:“黄姑姑说,少夫人下手太重了。趁着上药的光景,也与三公子赔个礼……”

卫长嬴恼道:“不要!”

这句话声音说得略大了点,同在一室、于屏风外更衣的沈藏锋就诧异的问:“不要什么?”

卫长嬴还没回答,琴歌忽然道:“回公子的话,少夫人说您的伤……”

“你不许说!”卫长嬴急了,扑上去捂住她嘴,生气道,“谁准你乱说话来着?”

然而沈藏锋已经笑着吩咐:“你们都先出去。”

卫长嬴不许,可琴歌、艳歌笑吟吟的把玉盒往她手里一塞,都迅速走了出去。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卫长嬴气恼的咬了咬唇,挽了挽臂上披帔,走出屏风后,见沈藏锋含笑坐于窗下,就板着脸,走过去,将玉盒往他面前一放,道:“喏!姑姑让我给你的。”

沈藏锋看着她恼怒却郁闷的神情,心下好笑,故意问:“就这样吗?”

卫长嬴啐道:“你还想怎样?”

“这是伤药罢?”沈藏锋先不答,打开玉盒,露出里头淡绿色的膏脂,拈了少许在眼前看了看,才问道。

卫长嬴道:“你既然知道,那就自己涂上罢,我先走了。”

她才一举步,就被沈藏锋拉住,笑道:“我伤都在背后,自己怎么个上药法?你不帮我?”话说到这儿,他对之前琴歌、艳歌在屏风后对卫长嬴的交代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会拉着卫长嬴,哪里肯放手?

卫长嬴掰他手指,掰来掰去掰不动,就道:“我去帮你叫团月、新月进来。”

“叫她们来做什么?”沈藏锋眼一眯,看着她,似笑非笑,“不是现成的你在这儿?”他用力把她拉到膝上,揽着她腰,下颔摩挲过她鸦翅般的云鬓,在柔嫩的脖颈上抵住,语气暧昧,“你忍心瞧自己夫君受苦?不快点给我上药?”

卫长嬴挣了几下挣不开,遂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我就是不忍心看你受苦,所以才要去叫团月和新月……嗯,你大概不知道,我打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帮人上过药。手下没轻没重的,万一一会把你弄得伤上加伤,岂不是不好?”

她心想,这样明显的威胁,你若还是听不出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我非让你这辈子都不敢让我再为你上药不可!

沈藏锋看着她面上故作镇定,双手却一个劲的推着自己的手臂想要脱身,心下暗笑,就道:“我这伤可都是你弄的,你莫非不愧疚么?”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卫长嬴顿时觉得委屈的那个该是自己才对,就侧过脸来,愤然道:“那你呢?是你先把我……把我……”下面的话到底有点说不出口,正语塞着,沈藏锋却趁机吻住她唇,趁着她受惊,小嘴微张之际,攻城掠地,唇舌纠缠。

良久,卫长嬴面若桃花,瘫软在他怀里,手抓着他衣襟,喘息不已,望着他想说什么,一时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试图坐起。

沈藏锋察觉到,忽然一俯身,将她压到席上,卫长嬴吃了一惊,见他渐渐靠近,下意识的偏过头,却被他腾出手来抚住面颊——好在这次沈藏锋没有继续吻她的意思,而是与她额抵着额,如此极近的对望片刻,他轻轻笑出了声。

卫长嬴羞恼交加,推着他恨道:“你……放开!”

沈藏锋与她讲着条件,道:“替我上药?”

“不成!”

“那……”沈藏锋思索片刻,忽然飞快的在她颊上亲了一口,笑着道,“为夫觉得,这样抱着嬴儿也很好!”

卫长嬴侧过头,忿忿然在他臂上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威胁道:“你想想好啊!”

沈藏锋笑吟吟的,抚着她面颊的手忽然下移,大大方方的在卫长嬴的注视下,摸进她衣襟里去,正色道:“为夫想的很好!”

“你等等!”卫长嬴一把抓住他手腕,然而此刻身上依旧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仍旧无法阻止沈藏锋在她胸前肆意游走,面红耳赤的叫道,“我……我答应你!”

沈藏锋笑着道:“当真?”

卫长嬴咬着牙:“是!”

“那嬴儿先把衣服脱了!”沈藏锋又亲了她一下,轻描淡写的道。

卫长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这厮……是让我给他上药,还是他给我上药??

然而沈藏锋叹息道:“为夫觉得这很可能是嬴儿的缓兵之计,想趁着为夫满心信任嬴儿、宽衣解带时,嬴儿却跑出去了,那样为夫岂不是很伤心?所以嬴儿先脱了衣裙,为夫才能放心啊!”

“……你若信任我,还说这样的话提这样的要求?!”卫长嬴咬牙切齿!

沈藏锋又吻着她,懒洋洋的道:“啊,那嬴儿替为夫宽衣解带,也是可以的。”

“你做梦去罢!”卫长嬴现在觉得他真是面目可憎,抓着他手腕的手,索性在腕上用力掐了几下,恨道,“一个都别想!”

“嬴儿还是这么怕为夫?”沈藏锋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道。

卫长嬴差点没气晕过去,怒道:“我才没有怕你!”

“那为什么连为为夫宽衣解带都不敢?”沈藏锋一路吻着一路下移,咬住她衣襟,轻轻拉开,卫长嬴慌忙伸手护住胸前,愤然道:“我哪儿是不敢?分明就是你……你肯定要胡来!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藏锋噫了一声,惊奇道:“嬴儿不是说要把为夫打得乖乖巧巧么,还怕为夫胡来?”

9第九章 沈藏凝的计谋

第140节第九章

沈藏凝的计谋

两人正自拉拉扯扯的纠缠,忽然外头有人呀了一声,跟着就听万氏诧异道:“四小姐怎的把四孙小姐带过来了?”

卫长嬴一惊,小声道:“藏凝和舒颜?”

果然接着就听到了沈藏凝快活的声音:“三哥和三嫂呢?我带舒颜来玩。”

好事被妹妹打扰,沈藏锋略皱了下眉,随即道:“万姑姑会打发她们的。”

话音未落,外头万氏也确实赶起了人:“三公子与三少夫人新婚燕尔,如今这金桐院里还没收拾好,要忙的事儿多着呢。四小姐不如带四孙小姐去园子里玩罢?”

沈藏凝却不肯,道:“我带舒颜找三嫂说话儿……三嫂呢?”

三少夫人衣袖上沾了茶渍进内室更衣,明明衣袍整洁的三公子也跟了进去——没多久就把帮着更衣的使女都打发了出来,如今里头新婚夫妇两个单独相处已经有些时候了,想也知道不方便被打扰的。

偏这四小姐年纪小不懂事,性情又任性,半点不会看眼色,万氏哭笑不得的劝说她:“少夫人忙着呢,今儿个又是拜见长辈又是认着下人,这会才有功夫歇一歇,四小姐要寻少夫人说话,过两日罢!”

“我来都来了。”沈藏凝耍起了赖,“再说万姑姑怎么知道三嫂不想见我?你去禀告三嫂呀!”

内室中,沈藏锋头疼的揉了揉额角,低声道:“藏凝真是被宠坏了,简直胡闹!”他成婚才第二日,一家子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不过来打扰,偏这妹妹自幼任性,不管不顾的跑了来,听着万氏都快拦她不住了。

沈藏锋不免悻悻。

卫长嬴倒是笑出了声,得意的推着他:“你还不快放开我?”

“哪有那么容易?”沈藏锋闻言,却似笑非笑道,“横竖三位姑姑在外头,还有使女在。藏凝还能硬闯进来不成?”他伸指捏了捏妻子的面颊,“除非你亲我几下,不然藏凝在外头再怎么闹,你也别想出去招呼!”

“……你不怕被笑话么!”卫长嬴瞠目结舌片刻,怒道。

沈藏锋笑着道:“不怕,横竖是咱们两个一起被笑话!有嬴儿陪着为夫,为夫担心什么?”

“……”卫长嬴沉默。

这时候外头似乎万氏说了什么,沈藏凝恼了:“不管不管不管!我就要见三嫂!昨儿个三嫂还说就怕请我不到呢!现在我来了,三嫂却不出来,这算什么道理?难道真的与二嫂说的那样,三嫂其实不喜欢我?!昨儿个的话是故意哄我的?”

卫长嬴本来还在与沈藏锋斗着气,闻言脸色顿变,沈藏锋也皱起眉,询问道:“二嫂说过这样的话?”

“昨儿个你走之后,二嫂这样玩笑了几句,不想藏凝却是记下来了。”卫长嬴推了推他,这次沈藏锋却是顺势起了身,又扶她坐好,两人忙整理起衣襟来。

卫长嬴扶了扶鬓上金钗,看着沈藏锋道,“你可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二嫂?”

沈藏锋沉吟道:“你才进门,能得罪二嫂什么?我想许是有人从中挑唆……走,咱们出去问问藏凝。”

见到兄嫂一起出来,本来还在外头闹着的沈藏凝立刻一跺脚,把万氏等人丢下,迎上来抱怨道:“三哥、三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来了这半晌,万姑姑都不叫我进去!”

沈藏锋皱眉看着她,道:“我们正在商量这院子怎么收拾……你现在跑过来做什么?”又看了看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沈舒颜,语气温柔了些,道,“舒颜,你怎也叫你四姑骗来了?”

沈舒颜还没说话,沈藏凝已经委屈道:“我们过来看三嫂,这是和三嫂约好的!”

卫长嬴有点想抚额了,心想昨儿个一句客气话,我几时和你约过来着?沈藏锋对这个妹妹的性情显然清楚的很,叹道:“你别胡搅蛮缠了!先进来坐罢。”

坐下之后,沈藏凝对沈舒颜使了个眼色,沈舒颜就往卫长嬴跟前凑去,这小姑娘生得可爱。虽然她的母亲似乎对卫长嬴有着敌意,但被她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卫长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抱她:“舒颜要吃点心么?”

沈舒颜接了一块芸豆糕在手里,意思意思的啃了一小口,看看她又扭头看看沈藏凝,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沈藏凝频频使着眼色,沈藏锋却说话了:“你带着舒颜来找你三嫂,究竟所为何事?”

“舒颜听说三嫂家中珍贵典籍不计其数,所以想向三嫂借两本看看。”沈藏凝见沈舒颜不吭声,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卫长嬴一蹙眉尖,她脾气虽然不算坏,但过门第二日,小姑子与侄女就联手上门来打她陪嫁的主意,换了谁都要动气了。好在沈藏锋先开口呵斥了沈藏凝:“那是卫家珍藏的典籍多,关你们三嫂什么事?而且即使你们三嫂陪嫁中有,也是你们三嫂的,岂容你们说借就借?”

沈藏凝嘟起嘴:“就看看,三哥你这么凶!我问的是三嫂!”

卫长嬴不冷不热的道:“却是不巧,我这会才过门,东西都乱着,也没整理出来。一时间怕是寻不到。”

沈藏凝闻言很是失望,道:“那几时能整理好?”

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卫长嬴自幼得宠,不愿意的事儿从没人敢和她纠缠不清,若是换了自己的姐妹,早就出言责备了,偏这个是小姑子,只能敷衍:“还要收拾院子……也说不定。”

“那三嫂收拾好了着人告诉我一声?”沈藏凝打草随棍上,道。

卫长嬴看了眼沈藏锋,沈藏锋沉吟片刻,道:“舒颜身子向来有些弱,出来久了恐怕二嫂要不放心。万姑姑你先送她回二房去罢。”

沈藏凝道:“舒颜她……”

话说到一半,被沈藏锋瞪了一眼,沈藏凝虽然任性,到底还是敬畏兄长的,就嘟着嘴噤了声。

倒是沈舒颜自己急了,奶声奶气的道:“三叔,我还不想回去。”

“乖。”沈藏锋笑着拿了个窖藏的贡橘放在她手里,“今儿个风大,你先回去加件衣服,等回头三叔接你过来陪你三婶玩。”

沈舒颜的乳母下人不敢反驳他如今正是最宜人的四月天,只有天气再热一点换夏裳、没有加衣服的道理,心照不宣的把沈舒颜连哄带骗带走了。

等侄女和二房的下人离开,卫长嬴被黄氏暗拉了一把,醒悟过来,站了起来,道:“我有些乏,先进去躺一会。藏凝你且与你三哥说会话。”不待沈家兄妹答应,她便转身进了内室。

黄氏、贺氏等人也纷纷退了下去。

见人都走了,沈藏锋看向妹妹:“你盯着你三嫂的陪嫁做什么?”

沈藏凝望天望地,道:“没有呀!舒颜爱这些东西,我陪她过来问问。”

“这样的话你拿去搪塞母亲罢。”沈藏锋一哂,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法子了?让我想想……”他眯起眼,“从去年起,你就和刘家的几位小姐玩的不错?”

“你该不会胳膊往外拐到了想要了你三嫂的陪嫁、去给刘家人吧?”沈藏锋脸色沉了下来!

沈藏凝顿时跳脚:“三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么!”她嗓音不禁高了起来,“去年三嫂还没进门,刘家为了刘希寻,故意污蔑三嫂,想叫三哥你乱了心神,不能继续在御前当差——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琢磨着怎么替你报复,你居然想我会去帮刘家?!”

借口躺一会,其实拿个茶盏贴在门上竖着耳朵偷听的卫长嬴咬了下唇:这小姑子……似乎不像看上去这么任性刁蛮不谙世事?

“刘家的事儿自有我们处置,你多管什么?”沈藏锋却不为所动,道,“再说你想报复刘家,你三嫂才过门,你就过来讨要她的陪嫁做什么?这也就是你三嫂性.子好!换了个直爽些的嫂子,不去母亲跟前告你一状才怪!你三嫂的嫁妆我与父亲母亲都不问一声,你倒好……”

沈藏凝见自己快要被认为谋夺嫂子嫁妆、向着政敌了,忙道:“不是这样的,三哥你听我说啊!我这么做可是为你、也是为三嫂出气呢!”

“嗯?”

“就是因为三嫂的陪嫁,除了三嫂之外,连咱们父亲母亲都不好过问,所以三哥想啊,万一这陪嫁里珍贵的东西,落到了刘家人手里,那刘家……嘿嘿,要怎么给咱们交代?”

沈藏锋面无表情道:“你这点小聪明玩什么栽赃陷害?”

“听我说完!”沈藏凝不满的道,“你都没听完,怎么知道我的主意不好?喏——我和舒颜从三嫂这儿借了三嫂陪嫁的古籍,然后,这古籍莫名其妙就到了刘家。”

沈藏锋等了一会,问:“然后呢?”

“没了,就这样。”沈藏凝快活的道,“事实俱在,咱们就可以上门去讨个公道了!”

沈藏锋吐了口气,好笑道:“我问你,古籍如何莫名其妙到了刘家?”

“大嫂的族妹不是正在咱们家里小住?等她回去时,咱们悄悄的塞进她的东西里,不就成了?”

“那她回去能不发现?”

“所以咱们跟着她,等她一踏入刘家,咱们就一拥而上!认定了他们偷了东西!”

沈藏锋叹息道:“那大嫂呢?”

“大嫂进了咱们家,那当然是咱们家的人了。再说如今在咱们府里住着的刘家小姐,也不是大嫂嫡亲的姐妹,不过是族妹罢了。若是大嫂还是不高兴,至多我去和她请罪,反正有大哥在,大嫂还能打死我不成?”沈藏凝摆明了自恃宠爱,坑定了刘氏。

又道,“而且三哥可知道为什么要用三嫂的陪嫁古籍做这诱饵?”

不等沈藏锋回答,她就得意的解释道,“这是因为三嫂刚过门,上头又有大嫂和二嫂在。若不是三嫂的东西被人偷了,三嫂怎么个亲自去刘家讨个公道法?我可是听说了,三嫂当初在官道上,当着众多戎人的面,一剑出而天地惊!硬生生的杀退上百戎虏!而且还斩杀了戎虏首领!有三嫂在,刘家这次倒霉定了!叫他们算计三哥你!”

沈藏锋摸着下巴,喃喃道:“那你前前后后扯着舒颜,是为了?”

“当然是把二嫂也拖下水!”沈藏凝眉飞色舞,道,“混水才好摸鱼……不不不,不是这句,是法不责众!我这计划若叫母亲知道了,非打我不可!但三哥你看,这么一来,从大嫂到二嫂到三嫂,还有舒颜,全部都被拖下了水!难道母亲还能把大家都打上吗?不打大家,凭什么就打我一个呢?三哥你说,我这为你出气的主意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内室里哐啷一声,似乎摔了什么……

“不用看了,想是你嫂子起来斟茶,不仔细碰落了茶碗。”沈藏锋叹了口气,继而一拍几案,喝道,“你现在给我乖乖的回你院子里去,好好的把《六韬》抄十遍!”

得意洋洋的沈藏凝瞪大了眼睛,委屈的问:“为什么?!”

“不抄?”沈藏锋冷笑,“团月进来,把四小姐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统统去告诉夫人!”

见沈藏凝眼泪汪汪,委屈万分,他才冷哼一声,“整个计谋荒唐可笑漏洞百出,这样明显到了让人想相信都难的栽赃,你还自以为得意……往后还怎么跟人家斗?真是丢尽了咱们家的脸!叫你好好看书不听——快去抄!”

10第十章 问计

第141节第十章

问计

听着沈藏凝走了,卫长嬴这才开了内室的门,啼笑皆非的道:“原来藏凝是打这样的主意?”

“她被父亲宠坏了,成日里惟恐天下不乱,就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沈藏锋笑了一笑,道,“没扎着手吧?”

卫长嬴脸一红,道:“没有。”

沈藏锋心安理得的拉过她手摸了摸,点头道:“嗯,是没有。”

“……”卫长嬴见还没有下人进来,就俯下身,凑到他耳畔问,“你怎么不问问藏凝二嫂的事儿?”

“叫你亲亲为夫,你却不肯听,为夫太伤心了,所以就忘记问了。”沈藏锋抓着她手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道。

卫长嬴就势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同样要笑不笑的道:“是吗?那你可别忘记了,我可是‘一剑出而天地惊!硬生生的杀退上百戎虏!而且还斩杀了戎虏首领’的人,你不告诉我缘故。回头我和二嫂掐起来,看你怎么和二哥交代?”

沈藏锋笑道:“你以为这个就算夸张了?坊间还有更夸张的说法来着。”

调笑了一句,他沉吟片刻,才小声道,“这事儿你回头问问万姑姑罢,后院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万姑姑或许会听到点什么。”

“好。”卫长嬴想问什么,看了看他又咽了回去,只道,“那池塘里养鲤鱼金鱼你不在乎,那现在这院子的收拾你可有章程?”

沈藏锋道:“我有几位西席和好友,如今有住在前院的,有在帝都自有产业居住的。往后若与他们一起议事,少不得要用到前头那一进的正堂或书房。前头空着的屋子,可以收拾几间出来做客房。万一太晚,误了宵禁的辰光,就留不在前院居住的人过个夜。”又道,“也挑些伺候的人备着。”

卫长嬴记了下来,想了想道:“是用使女,还是小厮?小厮不能在后头住,恐怕伺候起来不大方便。但我看你这儿使女实在不多,可是有什么缘故?”

“我近身伺候用不了什么人,之前有几个使女有几分姿色,被人看中,就都送了出去。”沈藏锋淡淡一笑,道,“你挑几个手脚伶俐、人也老实的使女好了。不必太过美貌,省得三天两头的更换。”

卫长嬴又问:“那咱们住的这一进呢?”

“我没什么要用的,你安排就是。”沈藏锋摇头。

卫长嬴思索片刻,觉得没什么要问他的了,就叫进黄氏等人伺候。

下人们才进来,去送沈舒颜的万氏也回了来,挽着一个篮子:“二少夫人今儿个打发人出去买了樱桃,让婢子带些来给公子、少夫人尝尝。”

卫长嬴越发觉得这二嫂莫名其妙,要说她有善意,自己才进门她就挑拨上了;要说她满怀恶意,如今又让万氏带了樱桃回来。真不知道这端木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见沈藏锋不说话,万氏还在等着自己的吩咐,卫长嬴定了定神,道:“那可多谢二嫂了……还要烦请姑姑再跑一趟,代我送份回礼过去。”

万氏笑着道:“二少夫人说,这会子咱们院子里定然忙着,而且一篮子樱桃也不算什么。让少夫人不必挂怀,下回少夫人打发人出去买吃食,也给二房带一份就成。”

既然端木氏都这么说了,卫长嬴也懒得这会还要去开箱子挑回礼,就让黄氏拿下去把樱桃洗一洗,给众人都分一份。

樱桃还没拿上来,沈藏锋看了看时辰,就建议道:“这院子咱们自己还没全看过,不如趁这会转一圈,回来正好是晚饭。”

“好。”这提议正中卫长嬴下怀,两人遂让贺氏带着使女们守在屋子里,让万氏和两个小使女陪同,先从他们住的这一进转悠了起来。

内室和正堂是不用看了。万氏之前说的小书房在东面,屋后栽着修竹,屋前是回廊,回廊外,种了几株芭蕉,与朱漆栏杆映衬,红愈红、碧愈碧,色泽鲜明艳丽。

说是小书房,里头地方其实也不算太小,不过书放的确实不太多。寥寥几个书架,卫长嬴扫了一眼,一半是兵法韬略,一半却是诗集经史。书案桌椅齐全,文房四宝俱列,然而玉器珍玩一类只有数件,四壁不免显得空旷了些。照万氏的说法是布置的时候沈藏锋已经南下,吃不准该放哪些摆件,所以都空着。

卫长嬴心里有数,这书房就在第二进,又放了一半诗书,显然是给自己或者是让自己与沈藏锋合用的,自然也是留给自己来装饰。就让琴歌记下来:“回头让黄姑姑与贺姑姑挑些东西过来,把四面都摆上。”

这一进其余的屋子此刻都空着,卫长嬴一时间也想不出来用途,就让人依旧封存。

穿过西南角上的月洞门,到了第一进的院落里,就见那株百年梧桐树下,正有个青衫少年有板有眼的打着一套拳。

晃眼瞥见沈藏锋与卫长嬴,忙收了架子上来拜见。

卫长嬴记得他是负责洒扫的小厮沈聚,与跟着沈藏锋的沈叠俱是沈家家生子,好像还是堂兄弟。

沈藏锋摆手让他下去,沈聚依言退下,却不敢继续练拳,而是垂手站在远处等候吩咐。

卫长嬴就低声问:“这儿的下仆都习武?”

“也不是。”沈藏锋摇头,道,“习武须得长年食肉,且佐以药草沐浴,才能防止暗伤积累。若是所有下仆都这个待遇,银钱损耗吃力不起。是以只有有天赋的家生子才会加以教导栽培。咱们这院子里,就沈叠与这沈聚。”

卫长嬴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么说来,往后当真关起门动手,自己有琴歌四个帮手,沈藏锋只有两个……

沈藏锋不知道她另有谋算,与她指点起这一进院子的安排,正对着演武场的自是金桐院的正堂,万氏已经布置齐全。上首是一扇金戈铁马独立滔滔河畔的琉璃屏风,铁梨木榻案。席与席之间由双层海棠花式香几为隔断,上头放着博山炉,下层放着艳丽的海棠花。

地上铺了石青地缠枝牡丹氍毹,墙上新裱了桑皮纸——简洁硬朗,非常符合沈氏以武传家的作风。

正堂左近的屋子此刻都空着,一直到最东面的一座二层楼阁才做了比起第二进院子的小书房就多得多了,可谓是琳琅满目,文气十足。好在这楼阁虽然不是很高,两层也和正堂一层差不多高,但占地不小,放了这许多书籍后,在里面又辟了一处作为议事之所也不显得拥挤。

两人想去二楼,却被万氏劝阻了:“二楼低矮,三公子怕是举手就能摸到顶上。也就放了些杂物,怕都落了灰。”

既然这样,夫妇两个都打消了念头。到旁处转了一圈,也就算了。

第三进是下人住的地方以及厨房所在,但庭院里依旧栽满了花花草草。这时候厨房里正忙碌着晚饭,人手进进出出的显得非常繁忙。一排供使女居住的屋宇还只开了几间——究竟杂乱着,两人随便看了会就回到第二进。

坐下后,卫长嬴提了第一进院子里的几间屋子,沈藏锋觉得可以,卫长嬴又问了都要送点什么进去,沈藏锋道:“就照平常的一样便是,也不可能让他们长住,不过是为防万一,将就一晚。”

卫长嬴就向万氏客气道:“回头我去布置,还请万姑姑指点些,免得出了差错。”

万氏忙笑道:“少夫人太客气了。”

说了两句,下人进来询问是否开饭,两人都允了。

饭菜才上来,外头忽然听得噼啪声,跟着一阵急风吹入……却是下雨了。

这场雨下得突然,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万氏、黄氏忙招呼人点上烛火。

如此用了饭,黄氏领人伺候卫长嬴沐浴,恰好借着雨声和檐下铁马声掩护,小声问:“方才四小姐与公子说了什么?”

“姑姑没听?”

“万氏和婢子们站在一起,总不好当着她的面去听。”黄氏笑着替她擦着肩。

卫长嬴偏了偏头,小声道:“藏凝说想给他报仇,要拿我陪嫁里的古籍去栽赃刘家的人,被他打发回去抄书了。”又道,“他没问二房的事情,真是奇怪,姑姑你说端木氏这都是什么意思?”

黄氏先说她:“都成婚了,怎么还‘他’啊‘他’的?”才继续道,“原来四小姐是这么想的?婢子还道她是被端木氏挑唆了,故意过来为难少夫人的呢!”

卫长嬴嗔道:“唉,不说他了……端木氏?”

“婢子听说,沈家重贤,论到阀主之位,对嫡庶看的不是太明显。”黄氏一面拿瓢舀了水往她肩上浇,一面轻笑着道,“虽然如今公子最得太傅欢心,可往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现下几位公子最长的也正值壮年,谁还没个念想?”

卫长嬴咿了一声:“果然是这个缘故?那今儿还送樱桃来做什么?”

“一篮子樱桃能值几个银钱?”黄氏笑着道,“而且这樱桃是给万氏拿过来的不说,还是当着公子的面。端木氏挑唆着四小姐与少夫人不和,那时候公子可都不在!”

“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向来都很得夫人喜欢,婢子在帝都这些年来,常听人议论她们贤德孝顺呢。”黄氏说到这儿,却是讥诮一笑,道,“相比之下,少夫人您才过门,去年又被人污蔑,颇议论过一番。若少夫人这会就对二少夫人流露出来什么不满,旁人还不都说少夫人的不是?若是咱们公子糊涂一点,没准也会觉得少夫人您气量狭小,故意和嫂子过不去!”

卫长嬴哼了一声,道:“所以我一进门,她就挑拨得那么明显,是生怕我看不出来、不和她置气?”

黄氏道:“依婢子看来,大少夫人也是这个心思。不然,昨儿个二少夫人挑唆的时候,大少夫人不也是袖手旁观,一点劝解的意思也没有!”

卫长嬴靠在浴桶上,思索良久,道:“这两个人都盼着我一进门就大吵大闹?我在她们眼里就那么蠢么?”

“少夫人请想想今儿个四小姐过来时是把四孙小姐也带着的。”黄氏笑了笑,“四孙小姐在诗文上天赋过人,向来很得太傅、夫人的喜欢。方才公子硬把她送了回去,若四孙小姐回头在夫人跟前诉说在咱们金桐院不受欢迎的事儿,公子是夫人的亲生骨肉,夫人肯定不会去怪公子,少不得怨着少夫人您不圆场……咱们也不能挡着门不让她们进,老是过来,老是挑着理儿,少夫人是卫氏极得宠的掌上明珠,哪里来的好脾气一直容忍着她?”

卫长嬴沉吟片刻,道:“那姑姑以为我如今该怎么办?”端木氏有女儿做帮手,那么小的孩子,再胡搅蛮缠你也不能和她较真。当真日日过来,卫长嬴想想就觉得麻烦。

黄氏笑着道:“也好办得很,正有个现成的机会……”

11第十一章 请安

第142节第十一章

请安

卫长嬴沐浴毕,进了内室,却见沈藏锋不在,心想约莫他还在洗着。

这一日劳碌下来,她也累了。摸了摸长发,还有一点点潮意,但已经不会洇湿被褥,就让黄氏等人铺了床,打发她们退下,直接睡了下去。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到身上的锦被被揭开,有人压了上来,她呢喃的说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就被吻住。

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了,进入时的不适让她忽然惊醒过来,睁眼一看,沈藏锋赤.裸着俯在自己身上,而她入睡时穿的中衣、亵衣都被解开,揉在一旁。

卫长嬴轻轻呻吟了一声,沈藏锋听见,便抬起头,在她颊上亲了亲,轻笑着道:“抱紧我。”

百子千孙帐钩微微摇晃着,窗外夏雨吹打铁马的嘈杂掩住了室中声响。

缠绵过后,沈藏锋吻着她脖颈良久,见卫长嬴有些乏了,便起了身叫人进来伺候。他翻身坐到榻沿时,卫长嬴恰好看见他背上的伤——纵横交错,抓痕宛然,虽然被清洗过,然而还是血迹斑斑。有几处,甚至已经有些化脓的意思,尤其是肩头的一处咬伤,齿痕周围,一片淤紫。

卫长嬴虽然一直惦记着要把他管得乖乖巧巧,此刻看着这样过分的伤痕也不禁一呆,道:“你这伤……怎的一直不上药?”若是上过哪怕一回药,照理也该开始出现结痂的地方了。现在这伤势看起来就是一次药都没上过,伤口才恶化至此。

“过两日就好了。”沈藏锋拾起榻边的中衣一边披上一边道,他此刻背对着卫长嬴,语气漫不经心,神色却有些狡黠——他知道妻子这么问,显然是心软了。

果然他要起身时,卫长嬴下意识拉了他袖子一把。沈藏锋故意问:“怎的了?”

卫长嬴咬着唇,道:“还是上点药罢,我瞧你这中衣上,都沾了些血水……粘住了脱下来怕是极痛。”她记得黄氏说过的话,伤药大抵会有药气,沈藏锋受伤的地方又多,敷了药之后,与人离得近些就能嗅出来。到那时候……他才新婚,就要用起伤药,不管用在什么地方,传了出去都要让人取笑的。

当然这种取笑卫长嬴也免不了,可能被取笑的还要厉害点……他不上药就是不想被取笑吗?还是为了我考虑?

沈藏锋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若就这么答应,那也太傻了。便笑了笑,道:“不妨事的。”

话是如此,他侧过头时,眉头下意识的紧紧皱起,似乎在忍受着伤口的恶化与疼痛……这一幕自然要让卫长嬴看个正着。

卫长嬴看着他背上已经洇透中衣的一处血痕,抿了抿嘴,到底说出了沈藏锋算计已久的话:“姑姑们给的药膏……你放哪儿了?拿过来我与你擦一擦。”

淡绿色的药膏虽然毫无药气,但抹到伤口上却清凉得很——卫长嬴上药的力道谈不上温柔,指尖拂过伤口时偶尔还会刮到,显得有点笨手笨脚,然而沈藏锋自小摔摔打打,也不在乎。感受着妻子柔软的指腹在自己背上轻轻揉过,他嘴角不禁暗自勾起,柔声道:“辛苦嬴儿了。”

卫长嬴替他抹了半晌都没把伤口全部敷上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当晚下手有多狠,此刻心情正复杂,既愧疚又心虚又不想承认,就没作声。

沈藏锋也猜测到她如今的心情,暗自好笑,想再逗她几句,又想到明儿个她还要去母亲跟前请安,闹得太晚怕是精神不济,也不说话了。

两人在沉默中上完了药,卫长嬴道:“你今晚最好莫要仰卧了,别把药在被上蹭掉。”

话音刚落,沈藏锋就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卫长嬴立刻想起自己睡着时他做的事儿,脸上腾的一红,把装着药膏的盒子朝他一扔,恼羞成怒道:“管你怎么睡,我困了!”

沈藏锋收好玉盒,见她把被子一翻,人往里一钻,裹紧了被子一副今儿个晚上就不出来了的样子,笑着提醒:“你不要人进来伺候了?”

……自然是要的,不然也睡不舒服。

下人进来服侍之后又退下,卫长嬴再次裹紧了被子,却被沈藏锋从后拥住,她推着他的手臂,气恼道:“我想睡了!”

“嗯。”沈藏锋的下巴抵着她头顶,带着笑意道:“我也是。”

卫长嬴全身绷紧,过了片刻,却听沈藏锋呼吸趋于平稳,是真的睡了,这才放松下来,倚着他胸膛,沉沉睡去。

这一晚睡得不怎么好,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铁马几乎被打得跳起来,那叮叮当当的嘈杂声整夜萦绕在耳畔。即使困极了,还是被吵醒了两三回。

中间沈藏锋似乎也醒过一次,动了一番手脚,被卫长嬴掐了几下手臂——到天明之后,黄氏等人进来伺候,主仆一群人看起来都恹恹的。

强打精神梳洗更衣,草草用了点饭,卫长嬴便对沈藏锋道:“我去给母亲请安。”

沈藏锋道:“正好无事,我与你一起去。”

然而两人叫人拿出木屐,正在廊上换,前头沈聚就从西面的回廊上跑了过来,行礼之后禀告:“太傅让公子去一下书房。”

“可说何事?”沈藏锋问。

沈聚摇头:“来人没有说,只说请公子立刻过去。”

沈藏锋沉吟了一下,卫长嬴道:“既然父亲有事,那你快过去罢,我自去母亲那儿。”她心下微微一哂:沈藏锋被叫走的这么及时,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大房、还是二房在做这手脚?

或者是婆婆苏夫人?

带着这样的疑虑和揣测,卫长嬴到了上房。

守门的婆子见着她很是客气:“三少夫人来了?且请稍等,容婢子去禀告夫人。”

片刻后出来,就请她进去。

因为下着雨,进了庭院后就从西面的回廊走。但见院中扶疏的花木都被雨打得东倒西歪,一路上看到廊下挂了三五个鸟笼,笼中各关了一只画眉鸟,正婉转的鸣叫着,与雨点打在铁马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正堂的门口,四五个彩衣使女排成一列,目不斜视。等卫长嬴走到了近前,才整齐一致的行了个礼,问候了一句。

卫长嬴与她们客气一声,就踏进门去。转过春山花树的云母屏风,就见地上一条猩血曼荼罗氍毹的尽头,琉璃矮榻上端坐着苏夫人。今日苏夫人换了一身绀青地联珠对鸭宽袖上襦,系着水色罗裙,绾堕马髻,插了两支扁圆的玉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

下首第一席还空着,倒是端木氏已经到了,二房的三个女孩子也在。嫡长女沈舒柔与庶次女沈抒月一左一右恭恭敬敬的站在嫡母身侧。最小的女儿沈舒颜正被端木氏搂在膝前。

卫长嬴向苏夫人行礼问安毕,又向端木氏行礼,端木氏在苏夫人面前对她很客气,一迭声的道:“三弟妹快别这样多礼了,昨儿个舒颜胡闹,跑去吵你们,我还没有和你赔罪。”

“二嫂子这话说的,舒颜这般活泼伶俐,我看着就喜欢。”卫长嬴微笑着道,“她只是到金桐院去了下,怎么就要赔罪了?难不成侄女看望婶子也不对吗?对了,说起来,我还没谢过嫂子送的樱桃。”

端木氏正要说话,苏夫人却出言打断了她们的交谈,微微蹙着眉,道:“昨儿个我听说是藏凝硬把舒颜哄去金桐院的?”

卫长嬴忙笑着道:“四妹妹昨儿个确实也去了金桐院探望媳妇,但……”听这语气就知道苏夫人要训女儿了,卫长嬴可不想叫沈藏凝以为自己告她的状。

“她真是胡闹!”然而苏夫人露出一丝怒色,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打断道,“我早就告诉她别去打扰你们——陶嬷嬷,你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侍立在苏夫人身后的一名年长妇人忙福了福,道:“是!”这妇人穿戴讲究,看得出来是苏夫人跟前极得脸的人。

端木氏与卫长嬴少不得要劝说几句:“四妹妹尚且年少,天真懵懂,只是贪玩了点儿,这才跑去金桐院的,母亲别和她计较才是!”

端木氏又道:“三弟妹也不是小气的人,三弟妹是不是?”

“二嫂子说的极是。”卫长嬴抿嘴笑道,“昨儿个四妹妹去的也巧,媳妇正听万姑姑说到金桐院好些地方还没布置下来,倒是正好请妹妹帮着参详呢!”

苏夫人哼道:“都是你们宠着她!说小,也有十四岁了,女红技艺一无所成,倒是胆大妄为得紧!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儿!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端木氏笑道:“四妹妹这是赤子心性,最是难得的。”

“四妹妹……”卫长嬴也要附和几句,这时候外头刘氏却与沈藏凝一起进来了。

沈藏凝紧紧抓着刘氏的袖子,一个劲的往她身后躲着,嘴里嘟囔:“我又做了什么啊?母亲怎么又叫我过来?”

卫长嬴闻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穿着艾绿齐胸襦裙,裙子的颜色非常清爽,可她脸上却涂脂抹粉、浓妆艳抹,尤其是拿色泽如血的胭脂在眼角画着状似泪痕的图案,乍一看去真是触目惊心。

好好的女孩子弄成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新妇敬茶的正式场合,苏夫人一点面子都没给女儿,抓到手边一柄金匙就砸了过去,沈藏凝敏捷的让开了,就听苏夫人骂道:“你弄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又想往哪里去?”

沈藏凝躲过金匙,一撇嘴角,道:“我去外祖父家,鱼飞表姐过两日生辰!”

“你知道你表姐芳辰在即,还打扮成这副模样过去,是想丢尽我的脸,还是惟恐败坏不了你表姐的兴致?”苏夫人气得令左右把她抓住,按到跟前,伸指在她脸上一摸——手上顿时厚厚的一层胭脂花粉,她嫌恶的在帕子上擦拭了半晌才擦干净,怒道,“好好的女孩子,这年岁本来就不必脂粉增色,实在喜欢打扮,淡施脂粉就成了,你这么左一层右一层的刷着到底是装扮呢还是粉墙呢?”

沈藏凝委屈道:“这些日子帝都女孩子中间就是时兴这样的妆容,母亲不懂这血泪妆,干嘛非要我按着母亲喜欢的去打扮?”

苏夫人怒道:“你这样打扮难道就我一个人看着不顺眼?你问问你的嫂子们!你这所谓时兴的装束……这也就是青天白日的,换作了晚上,见着都要被你吓一跳!你还以为好看!”

“如今帝都就是这么时兴的。”沈藏凝撇着嘴,道,“母亲这年岁看着不好,可我们这年岁看着很好!”

“你三嫂也就比你大个几岁,你问问她,你这副模样到底是好看还是好难看!”苏夫人气得一拍几案,喝道!

12第十二章 苏家出事

第143节第十二章

苏家出事

事情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卫长嬴心中郁闷得紧:苏夫人是婆婆当然不能得罪,然而小姑子沈藏凝又是苏夫人的嫡亲女儿、自己丈夫的亲妹妹……两边都不能得罪,苏夫人这一问却要怎么回答才好?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去问黄氏,思来想去也只能含糊其辞,笑着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才到帝都,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血泪妆,瞧着却是新奇。”

沈藏凝忙道:“母亲你听,三嫂也说新奇,又没说不好看!”

卫长嬴头疼得很,正想着要怎么继续圆场,然而苏夫人已经拍着几案骂女儿了:“你三嫂是给你面子,才说新奇!这副模样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儿么?根本就是不能看!”

“舅舅家的表姐也有这样画的,我这血泪妆还是跟她们学的呢!”沈藏凝不服道,“母亲不说表姐们,偏来说我!”

“我说你这几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原来是跟你表姐们学会的?”苏夫人气得指着她道,“你不许去苏家了,至于这血泪妆,回头我必写信问问你的舅母们!这都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弄出来这乱七八糟的妆容,把好好的女孩子教成这副怪模样!”

沈藏凝当然不肯,闹了一阵,被苏夫人叫人拖到跟前打了几下手,恨道:“你侄女们都在跟前,你这个做姑姑的不给她们做表率也就算了,还要这样丢人现眼的教坏她们?你看看舒景,比你小、比你辈分低,可行事言谈,哪样不比你强!你这做姑姑的就不觉得丢脸?”

沈舒景原本静静的侍立在母亲刘氏身后,闻言忙道:“祖母谬赞,孙女年幼,还要多向长辈们请教。四姑姑虽爱异妆,但性情爽朗,待孙女也是极好的。”她吐字温柔,神情谦逊、仪态端庄。

苏夫人拎着女儿的耳朵,喝道:“你听听!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哪像你!”

刘氏见女儿被苏夫人拿了和小姑子做对比,也怕得罪了沈藏凝,忙出言道:“母亲且息怒,媳妇想,照四妹妹所言,时世妆如此,若帝都年少的小姐们都这么打扮,四妹妹也是跟着画着玩的,未必是当真认为这样的妆容好看。过些日子不时兴了,四妹妹定然也不会这样画了。”

沈藏凝委屈道:“本来就是!若不是时兴我这么画做什么?这些脂粉弄在脸上也难受得紧……”

苏夫人还要再骂,外头却有小使女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进来,劈头就道:“夫人,苏家送了信来,说老夫人方才晕了过去!”

“什么?!”苏夫人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了起来,“快!快叫人备车!”

沈藏凝也吓了一跳,道:“外祖母?我也去!”

苏夫人此刻无心理她,匆匆向媳妇们道:“仪儿你留在家中主持,燕语陪我去苏家……长嬴,你才过门,就先回去罢!有什么事儿多请教请教你大嫂!”

……卫长嬴前两日在帝都外的沈家别院里等着正日子好进城时,二姑卫郑音打发曲嬷嬷去探望她,就说过卫郑音本打算亲自去别院里看看嫡侄女的,奈何婆婆病了,所以才要留在榻前侍奉汤药。

本来做到老夫人这个年纪,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卫长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道正逢着春夏之交,老人有些不适,晚辈们不敢轻忽怠慢,这才要侍奉榻前。

却没想到邓老夫人居然会晕过去……

该不会自己一过门就赶上大事罢?卫长嬴不免有些忐忑。

与刘氏一起送走了去苏家探病的苏夫人、沈藏凝、端木氏,她就旁敲侧击的向刘氏打听:“邓老……外祖母平常身子好吗?怎会忽然晕过了?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

刘氏脸色有些凝重,但方寸不乱,道:“平常都好的,但究竟上了年纪,从去年年初起,就断断续续的病着,前两日闻说有些咳嗽,却不想……”邓老夫人这年纪晕倒究竟是有危险的,刘氏也不敢下断言,就转开了话题,道,“二弟妹陪母亲去了苏家,我想把舒柔几个都先接到大房里去便于照顾。三弟妹你才过门,金桐院里要收拾的地方多着呢,咱们都去忙罢。”

卫长嬴忙问:“院子晚些收拾也没什么,大嫂那边可要我帮忙?究竟舒柔她们都还小。”

刘氏笑了笑,道:“不必了。三弟妹或许不知,我的一个族妹,叫若玉的。这几日恰好被我接了来小住,如今少不得请她帮把手……二弟妹教女有方,她膝下的女孩子都乖得很,不必费心什么。”

“原来大嫂子的妹妹在?”卫长嬴心想之前听说的、觊觎沈藏锋的刘家小姐,不是叫刘若耶么?这一个怎么是若玉?听着像是姐妹,该不会刘家这对姐妹都看上自己丈夫了罢?这也真是……就道,“我却才晓得,改天当去大嫂那边探望才是。”

“三弟妹可别客气。”刘氏微笑着道,“横竖我要留若玉帮忙几日,三弟妹闲下来再过来也使得,别耽搁了你自己的事情。”

两人客套了一番,就各回各房。

卫长嬴回到金桐院,却见沈藏锋还没回来,正好请了万氏喝茶“闲谈”。

万氏一迭声的说着“在少夫人跟前哪有婢子坐的地方”,被贺氏强按着坐了,才恭恭敬敬的谢了恩,略呷了口茶水,卫长嬴一暗示,她就会意,说起了沈家上下:“夫人这几年也不大管事了,如今府里当家的是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有时候也帮把手,只是二少夫人性.子淡些,不是忙起来,是不插手的。”

“我方才听说大嫂子的一个族妹如今也在咱们家,姑姑说我要不要过去拜访下?”卫长嬴沉吟着问。

万氏笑着道:“刘家的十四小姐虽然和大少夫人不是一个房里的姐妹,但很得大少夫人喜欢,时常会接她过府小住。少夫人如今才过门,往后常到大少夫人那儿走动几回,定然会熟悉的。依婢子之见倒也不必急在这两日……这两日咱们院子里就有得忙。”

卫长嬴试探着问:“这刘十四小姐的闺名,我听大嫂叫她若玉?不知她如今芳龄几何,届时过去,也好挑合宜的礼。”

“婢子听人说,只比少夫人小一岁。”万氏笑容里有点别具深意,道,“这会子没有旁人在,婢子多嘴一句——刘十四小姐的母亲去世的早,继夫人似乎对她有点……这也是咱们大少夫人时常接她过来小住的缘故,毕竟大少夫人虽然也是刘家的女儿,可到底出了阁,也不好多说娘家的事儿。”

卫长嬴听出万氏的意思,就是暗示自己不要多想,刘氏接这刘若玉到大房小住,是因为怜惜这个族妹在继母手底下受欺凌,但碍着刘氏自己已经出阁,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只能经常接妹妹到自己家里来住,既是让妹妹能够缓和下,也是含蓄的示意其继母不要太过分——经常要到沈家小住的继女,太寒酸了或是气色太差了,难免要被人议论继母不慈。

“原来与我年岁仿佛,那我晓得到时候该送什么去了。”卫长嬴面色微红,只是心里疑惑却未全部解开——曲嬷嬷可是说,这刘若玉很是注意沈藏锋的?

又想到刘若玉也有十七了,这年纪的女孩子,没出阁也要备嫁,怎么还有功夫往族姐家里跑?即使她的继母待她不好,但横竖都要把她嫁出去了……再怎么厌恶难道这么点儿日子都忍不得?这得多大仇啊?

只是万氏究竟是沈藏锋的乳母,对自己又恭敬得很,她已经委婉的让自己不要猜疑刘若玉,再多问下去,那就是不信任万氏了。卫长嬴便笑着敷衍了过去,决定往后让黄氏私下里再打听打听。

“对了,姑姑说二嫂子性.子淡,不过我进门那日,二嫂子倒是有说有笑,我还以为二嫂子是个活泼爱说笑的呢!”卫长嬴饮了一口沉香饮,轻轻笑道。

万氏会意,沉吟了下,才道:“二少夫人与知本堂的几位小姐关系向来不错,其中知本堂的卫五小姐卫令姿,与二少夫人非常的要好,还教导过咱们二孙小姐琴技——究竟是表姐妹。瑞羽、知本二堂同为凤州卫氏,许是这个缘故,二少夫人对少夫人格外亲热,在二夫人进门之日,破例说笑活泼吧!”

原来问题还是知本堂出的。

知本堂自从卫崎告老后,势力大损,尤其接任司徒的又是瑞羽堂旁支的卫煜。虽然说卫崎膝下诸子颇有几个能干的,然而如今卫崎夫妇被卫焕扣在凤州做人质,他们难免有点束手束脚,倒是卫盛仪没了卫崎明着捧、暗地里打压的牵掣,颇有些大展拳脚的意思。

卫长嬴心中冷哼了一声,心想端木氏也未必全是为了表妹的话就和自己过不去,恐怕最大的纷争还是在阀主之位上。

这种矛盾无可退让,卫长嬴本性也不爱让着旁人,当下就把二房划进了防备的名单。又问起沈家其他人。

万氏先给她说几位大小姑子:“大小姐与三小姐都是襄宁伯所出,大小姐许的是苏家二公子,只是当年苏家公子病故,大小姐伤心之极,不忍继续在苏家住着,就搬回襄宁伯府住了。襄宁伯夫人早逝,大小姐回来之后,也能帮着分担些事情。至于三小姐,三小姐的生母去年去了,三小姐如今还在守着孝,是以少夫人与公子去襄宁伯府拜见时,大小姐、三小姐都没有出来。”

一个寡妇、一个有孝在身,确实不适合见新人。

“二小姐便是咱们夫人的嫡长女,当年被圣上看中,钦赐纪王殿下为正妃,如今随纪王在封地上,所以没见着。四小姐还小,少夫人也看到了,性情很是活泼,太傅倒是非常喜欢四小姐的。”万氏微笑着说起小叔们,“四公子已经定了亲,未来的四少夫人是裴家小姐,两个月后就要过门的。五公子是咱们这房的嫡幼子,与咱们公子向来亲热。当然六公子、八公子也都好的。哦,对了,襄宁伯那边的七公子却和四公子一样,都是咱们夫人抚养长大的呢!”

卫长嬴诧异道:“这是为何?”

“因为襄宁伯早年很是夭折过几位公子,后来襄宁伯夫人生了四公子后,实在不敢自己养了,就请咱们夫人代养,没想到当真健壮了起来。于是七公子落地后,襄宁伯也求夫人帮着一起抚养。”万氏笑道,“是以四公子和七公子在咱们夫人跟前,也跟亲生的一样。”

“母亲真是贤德。”卫长嬴含笑附和道。

又聊了几句苏夫人的喜好,万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顺口又说了些沈藏锋喜欢的菜肴陈设……这样到了午时,卫长嬴要留她一起用饭,沈藏锋却回来了。

13第十三章 端木八小姐

第144节第十三章

端木八小姐

这时候外面还下着雨,沈藏锋袍角上沾了数点污泥,他进屋后与卫长嬴说了一声,就进内室去更衣。

万氏见他回来了,自是推辞了卫长嬴的留饭,告退下去。

卫长嬴等沈藏锋出来,就道:“方才给母亲请安时,苏家送了消息来,道是外祖母晕了过去……你在父亲那儿知道了吗?”

沈藏锋拿起她面前喝了一小半的沉香饮呷了一口,脸色有点郑重,道:“方才听人说了,父亲让大哥也过去看看。咱们如今才新婚,不太方便出门。”新婚燕尔照理是不好去旁人家拜访的,当差除外。

所以苏夫人也好、沈宣也罢,都只让次媳、长子出面,不让三房涉入。

卫长嬴看着他手里自己的银盏,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只道:“母亲带了二嫂与藏凝过去,让我遇事多请教大嫂子。方才我问大嫂,大嫂说叫我收拾自己院子就成。”

“既然大嫂这么说了,你就把咱们这院子收拾起来好了。”沈藏锋道,“横竖大嫂一直管着家的,如今咱们的事情忙完了,也没什么大事要操心。”

他提都没提刘若玉,倒是主动道,“方才父亲寻我过去,是让我后日进宫销假,莫忘记谢恩。”

卫长嬴问:“是为了圣上给你准假?”别看沈藏锋后日就要去销假,算上他去凤州接亲来回的路程,圣上这次给的假真的不短了。

“不全是。”沈藏锋道,“咱们成婚那日,圣上也随了礼,给了一斛珍珠,父亲怕我不知道,所以叮嘱了声。”

这种事情打发个人告诉下就成了,沈藏锋十五为亲卫,在圣上身边也有五年,颇得上意。单只是为了谢恩,不必沈宣亲自提点,卫长嬴猜测沈宣叫他过去还有别的用意,很有可能是苏夫人想单独考验一番自己……只不过,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忽然晕倒,让苏夫人没了考验媳妇的心思。

卫长嬴还是有点担心邓老夫人的病情,与沈藏锋一起用了饭后,就问起邓老夫人素日诊治用的是哪位大夫。

沈藏锋道:“是太医院的季太医。”

“可是季去病?”卫长嬴松了口气,道,“我听母亲说过,这位季大夫医术非常高明。”

哪知沈藏锋却摇头:“不是季神医,是季从远,论起来是季神医的族叔。”

卫长嬴很是诧异:“季神医?”神医这称呼也是极尊敬了,尤其还是沈藏锋也这么叫,不过……“难道季去病不是太医?”

沈藏锋点头,道:“不是。”

“为什么?”卫长嬴惊奇万分,当年卫郑鸿胎里带出来的积弱,卫家为了他什么样的大夫没请过?最后还不是只有季去病才能治。按着卫家的门第,最早请的肯定就是太医、院判这些人,季去病的医术怎么可能连太医院都进不了?

沈藏锋道:“季神医不愿意进太医院,早年还开了个医馆,后来似乎和族里有些纠纷,是连医馆都关了。如今不是熟悉的人家引见,是不看病了,几近隐居。”

他沉吟道,“不过母亲既然带了二嫂去,若是季太医无法,二嫂跑一趟娘家,纵然请不到季神医,他的弟子总会到的。”

季去病不愿意进太医院倒不难理解,毕竟他的祖父季英一度官至太医院院判,最后却因卷入宫闱争斗,自己身死还连累了妻子儿女。连季去病也流落坊间,颇受了一番风霜之苦,才靠着医术上的天赋一步步崛起,得了神医之誉。

不过沈藏锋话里的意思,是苏家请不到季去病,还得端木氏出面……卫长嬴疑惑的问:“季神医如今这样的难请?”在她看来苏家门楣并不比端木家差罢?何况还是给老夫人诊断?

沈藏锋提醒道:“外祖母是邓氏女。”

卫长嬴恍然,当初母亲宋夫人不是说了?季英获罪的罪名可不就是助淑妃霍氏谋害邓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尔后季去病因为年幼以及季英行医时结下来的人情得以免除流放之苦,可也因为邓家之势,族里不敢庇护他,只能流落坊间。

此人既然成名之后连太医院都不肯进,如今不愿意为邓家人看病也不奇怪。卫长嬴本来以为季去病出自世代行医的人家,早年也是呼奴使婢的公子。家里出事以后很吃了一番苦头,后来因为医治自己的父亲重振祖父之名,进入名门望族的视线……照着常理他应该设法振兴季英这一支的门庭,即使不进太医院,也要与望族多多交好才是。

但现在看来季去病并无此意,反而对祖父之罪耿耿于怀,甚至和族里关系也不大好……不然如今为邓老夫人诊断的季从远是季去病之族叔,怎么还要端木氏回娘家去相请才成?

不过端木氏……难道当年保下季去病的家族里也有端木家?卫长嬴知道卫家是有份的,这是宋夫人亲口说过的,而且自己陪嫁的黄氏还被季去病指点过药膳的做法——端木氏与季去病的关系竟然比卫家还亲近吗?

她试探着问起。

沈藏锋笑了笑,道:“季神医唯一的弟子,便是端木家的八小姐,咱们二嫂没出阁时是端木家的二小姐,所以……”

“端木家的小姐居然会拜医者为师?”卫长嬴吃了一惊,“这八小姐的长辈居然会肯?”

季去病再怎么被尊为神医,到底是属于工这一阶。士族的小姐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去拜他为师呢?如卫长嬴,纵然跟着江铮把江家家传的武艺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名义上始终不会是江铮的弟子。倒不是卫长嬴看不起江铮,而是即使她自己想拜师,宋老夫人这些人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蔡王妃与蔡郡王身子一直都很不好。”沈藏锋道,“蔡王妃就是端木八小姐的嫡姐,以前端木家老夫人没过世的时候,最宠爱的就是蔡王妃,蔡王妃最宠的却是八小姐。结果后来……蔡王妃从此就不肯再见老夫人与八小姐之外的人,病倒了也不许大夫看。八小姐就闹着老夫人要随季神医学医术,老夫人一来心疼蔡王妃,二来禁不住她闹,就答应了。”

见卫长嬴还是一头雾水的看着自己,他愕然,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忙解释,“蔡王便是四皇子。”

卫长嬴恍然——四皇子,可不就是废后钱氏所出、本朝第二位太子殿下?当初四皇子被立为太子是子以母贵,后来钱氏被以谋害宫嫔的罪名赐死、不复尊贵时,四皇子也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他没有像他的大哥那样愤然自尽,而是在幽禁数年后忧伤而死。

看来是死后被追封了蔡王,曾经的太子妃,也变成了蔡王妃,而原本的太孙,则成了郡王。

卫长嬴不禁想到了表姐宋在水。

若宋在水没有容貌受损,这会怕也嫁进东宫了罢?一个不留神,蔡王妃锦绣年华却深闭院门、守着幼子度日,就是宋在水的明日。

就算如今的太子真的登了基,废后钱氏、废妃霍氏……这些人,都是例子。

但宋在水虽然如愿解除了婚约,前程也等于被毁弃了。

卫长嬴不禁叹了口气。

沈藏锋不知道她是想到了宋在水,还以为是为蔡王妃惋惜,就宽慰道:“端木八小姐在医道上甚有天分,早年蔡王妃与蔡郡王一直病着,这些年来被她治着倒是好了很多。据说季神医赞她已得自己六分真传。外祖母那儿有她过去,料想无妨。”

“但望外祖母能够早日康复!”卫长嬴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又想到:怪道这二嫂如此张扬,自己一过门就使上了绊子,原来她不但膝下有个满帝都都知晓的神童女儿,娘家还有个医术了得的族妹。

端木八小姐的医术如此了得,又是女子,闺阁里头请她可比太医方便多了。没准宫里的贵人们也喜欢找她呢……一来二去的打探消息也好、人情也罢——之前,季去病能够被赦免,不就是因为祖父季英行医时落下来的人情?

就好像这一次,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病了,倘若太医们都治不好,偏偏因为季英的遭遇,季去病根本不想救邓家人。但端木氏却能请到季去病的亲传弟子端木八小姐,想也知道,季去病就这么一个弟子,若端木八小姐治不好邓老夫人,求到师父跟前,季去病纵然不肯放下宿怨亲自上门诊治,至少也会指点一二。

即使季去病不管,苏家总归是欠下了人情。

就凭这件事,苏夫人往后对端木氏也要体贴些,到底这媳妇搬了人来救她的母亲。

不过卫长嬴感慨了下端木氏不可小觑,却也没觉得值得太过担忧:苏夫人对端木氏再体贴再亲热,沈敛实也不是苏夫人生的。

至于沈藏厉,他不但是嫡出,还是嫡长子,这样都没被列为阀主人选,虽然卫长嬴不知道这大伯哥哪儿有问题,但想来沈藏厉的指望是很小的。

……用过午饭后,两人无所事事,听着雨声,便就院子的布置商议了起来。

前院的客房,卫长嬴交给了黄氏、万氏去收拾,打算等她们收拾好了自己去看一下,没有疏漏就成了。反正沈藏锋也说了,不过供他那些西席——其实就是幕僚偶尔借住一下。

倒是小书房,卫长嬴拿着单子告诉他打算放点什么进去,沈藏锋听了又加了几件。最后两人索性一起到小书房里看着人把东西一件件摆放进来,观看效果后再下令增减,还着人放进几盆时令花卉,一直折腾到晚饭才定好了要增加的器具。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书房,两人都颇有成就感。

最后就剩了一面墙。

沈藏锋建议:“挂幅古画?你喜欢何人之作,我去看看库里有没有,若是有,与母亲求一求。”

卫长嬴对着这面墙斟酌良久,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叫人把仔细收存的“戮胡”剑取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沈藏锋闻言,表情古怪的笑了笑——其实今日沈宣叫了他去,旁敲侧击的就是想说既然见面礼已经给了一对雌雄宝剑,横竖媳妇用不上“戮胡”剑,所以……

然而和沈宙一样打“戮胡”剑主意已久的沈藏锋哪里肯还给他?凭沈宣怎么说,就是不肯答应,直说送给妻子的东西他是不好意思出言要回来的。

他不好意思,沈宣难道好意思去跟媳妇开口?气哼哼了半晌,差点也要揍他,后来邓老夫人晕倒的消息到了前头,沈宣召了长子到跟前,吩咐他前去探望,沈藏锋才借机脱身。

这些事情自然不必让卫长嬴知道了。

沈藏锋想的是:“若父亲晓得嬴儿把这柄剑挂在小书房里做装饰……也不知道会多郁闷?”这么想着他神情就似笑非笑起来……

“戮胡”剑送到后,沈藏锋亲自接过去挂,卫长嬴先指了个位置,退后几步看了看,又觉得吃不准,左左右右的嚷了好几回,沈藏锋依言换了几次,才让她点头。

剑挂好后,沈藏锋退了下来,黄氏就塞了块帕子给卫长嬴,卫长嬴眼睛盯着剑,也没多想,随手递给了沈藏锋擦一擦手,道:“这位置正正好,你看呢?”

沈藏锋接过帕子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笑道:“你说好,那就是好。”

14第十四章 回门

第145节第十四章

回门

第二日就是回门之期,苏夫人在娘家探望母亲,宿夜未归,沈宣一早去上朝,两人出门的时候不免冷冷清清的——只有刘氏赶过来叮嘱了几句,把备好的回门时候的礼交代一下,就又匆匆而去。

雨到这日还没停,沈藏锋就与妻子一起乘车。

马车辘轳出了太傅府,透过鲛绡帘往外观看,帝都的街道宽敞整洁,路旁槐柳成行,行人如织,繁华远胜凤州,风情也有相异之处。

……这样生机勃勃的帝城,一点也看不出来北境与西境都正燃着零星的战火。而辽阔的魏土上,亦是盗匪横行,许多地方,甚至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从凤州到帝都的一路上,即使被侍卫侍儿簇拥着,卫长嬴也隐约听见路上经过的一些郡县,是何等的窘迫与贫困。那些苦苦挣扎以求生存的庶民之凄苦无奈,是生来锦衣玉食的卫长嬴从前难以想象的。

看过那些庶民之后,再看这繁华巍峨的帝都,卫长嬴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莫名的烦躁与担忧。

沈藏锋见她愣愣的看着车外,还道她向往于帝都的景色,便道:“明日起我要当差,等下个休沐,我带你出来转转?”

“啊?”卫长嬴回了神,道,“也不是……”

正说着,两骑从车边小跑着经过,许是看到了车上的标记,戴着斗笠的骑士一起勒马缓行,向车里招呼:“车内可是曜野弟携夫人回门?”

这声音卫长嬴也记得,小声问:“是顾公子?”

沈藏锋点了下头,揭了他那边的帘子与顾弋然答话:“正是,子鸣兄、顾贤弟如何会在此处?”

卫长嬴之前也见过顾弋然,此刻就从揭开的帘子朝他微微颔首致意——就见顾弋然之外,另一骑上,一名未冠男子长眉亮目,虽然戴着斗笠披了蓑衣,依稀可觉矫健,两人一起回答道:“闻说凭虚染恙,所以与人调了轮值的辰光,如今正要前去探望。”

“凭虚染恙?怎会如此?”沈藏锋有些诧异的问。

却见顾弋然与那未冠男子对望一眼,有些苦笑道:“我等也是才知道消息,正要前去看望询问。”

又说了几句,两边遂告别。

听着马蹄声远去,卫长嬴询问道:“这些都是你的知交好友么?”

“嗯。”沈藏锋有点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

卫长嬴又问:“凭虚是谁?他病了,你怎这样担心?”

“是张家嫡子张洛宁。”沈藏锋沉吟着道,“可能有点麻烦……我南下凤州之前,曾在宫里听过风声,圣上有意为临川公主择驸马,当时有人推荐他。”

卫长嬴知道本朝优待公主,金枝玉叶们都剽悍得紧,对驸马动辄打骂的公主很常见。寻常人也就罢了,名门望族子弟自矜门风,而且本身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很不耐烦伺候。所以听说皇家选驸马,望族子弟,尤其是本宗子弟,都是求天求地的不愿意被选上。

此刻揣摩着沈藏锋的意思,就试探着问:“他……这人可是不大愿意?”

“不。”沈藏锋摸着下巴,神色疑惑,“当时我奉圣命私下里婉辞相询,张凭虚并无拒婚之意。”又解释道,“临川公主性情虽然有些刁钻,然而张凭虚在帝都之中颇具才名,公主殿下很喜欢他的诗作,曾几次在圣上跟前称赞他,所以圣上左右的人才想到让他尚临川公主,而圣上也认为可以……如今怎就病了?”

称病是名门子弟不想尚主时常用招数,而且这件事情是二月里时私下提的,到现在差不多要传出明确的风声甚至是下旨了,张凭虚却病了,无怪沈藏锋会怀疑。

卫长嬴抿了抿嘴:“顾公子不是说染恙?也没说是大病,兴许就是头疼脑热的,过两天就好了呢?”

沈藏锋想想也是,张凭虚虽然自恃才名,与帝都的风月之地都十分相熟,很有些风流和疏狂不羁的名声,然而并非出尔反尔的人。之前他既然默认了不反对尚临川公主,现下也不该有变才是,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就笑着和卫长嬴介绍方才路遇的两人:“子鸣兄即顾弋然你在凤州见过的?旁边那位也姓顾,却是洪州顾氏子弟,如今皇后娘娘的侄儿,名叫顾威的,如今未冠无字。”

“我记得顾子鸣是翊卫?”卫长嬴奇道,“这顾威,难道也是?”皇后的侄儿,凭着如今这位皇后的手段,不该不抬举娘家人啊。

沈藏锋摇头:“顾威是亲卫。”他道,“御前演武,我们这几人侥幸常胜,所以在三卫之中相熟一些。子鸣兄性情谦和宽容,帝都子弟,鲜有与他不交好的,他所交往的人并不止于三卫之中。”

“那你呢?”卫长嬴笑着道,“我瞧你脾气也不坏,怎么你人缘仿佛没有他好?”

沈藏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啊,你觉得我脾气不坏?怎么个不坏法?可有奖励?”

“你脾气都这么好了,还用给你什么奖励?”卫长嬴反应很快,立刻道。

“这是逼为夫往后对你坏一点么?”沈藏锋伸指刮了刮她面颊,笑道。

卫长嬴习惯性的朝他晃了晃粉拳,娇斥道:“你敢!”

沈藏锋摸着下巴,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戏谑了几句倒把卫长嬴的疑问忘了过去,只是卫长嬴自己略一想也明白了:沈藏锋总是拿第一,性情再谦和,到底碍人眼,哪里能和顾弋然比?

如此到了卫府,二公子卫长云与三公子卫长岁在大门外已经等候多时。见着夫妇两个下车,忙上来问候。

寒暄几句后,卫长云就笑着道:“父亲、母亲已在堂上相候。”就彼此谦让着进去。

卫盛仪这日也是告了假专门等他们,两边见礼叙情,少不得彼此打量。卫长嬴头一次见到二婶,发现究竟都是端木家的女儿,端木夫人轮廓之间与端木氏颇为相似,城府也不浅,没说到两句话,看卫长嬴的目光就慈爱无比,俨然宋夫人当面——若是不知道,还道今日卫府是等候嫡亲爱女回门。

两个堂哥卫长云、卫长岁帮着卫盛仪接待沈藏锋,端木夫人就请卫长嬴到后堂叙话。

这日卫家真正的大小姐卫长婉也回了来,这卫大小姐容貌秀丽,然而神情淡漠,对卫长嬴有点不冷不热,偶尔看向随行的黄氏的目光更是透着寒意。卫长嬴看在眼里,不免揣测黄氏从前都对这大姐做过什么,惹得卫长婉这样仇恨她,甚至连自己都迁怒上了。

倒是才十一岁的七小姐卫长娟热情得很,拉着卫长嬴唧唧喳喳问东问西,连端木夫人都不太插得进话。卫长娟俏美鲜丽明眸皓齿,穿着丹色折枝牡丹花宽袖上襦,系着银泥粉绶藕丝裙,绾着双螺,打扮、性情看起来都和沈藏凝差不多,俱是活泼爱闹的小女孩子。

起初还要卫长嬴回答两句,没多久就成了她一个人在说了。

这七小姐声音清脆语速飞快,话题也是天马行空,从帝都的吃穿用度一路说下去,卫长嬴听着都觉得眼花缭乱。甚至还说到了宫闱——卫长娟道自己与宫里的几位公主很是相熟云云,说到这儿就被端木夫人咳嗽着打断,问起卫长嬴在沈家过得可还习惯、翁姑妯娌如何等问题。

卫长嬴自然说一切都好。

端木夫人就道:“本来你们大姑姑、二姑姑都要过来的,奈何你们大姑姑前两日感了风寒,起不来身;你们二姑姑呢,苏家的事儿想来长嬴你也得了信……”

卫长嬴如今在世的一共有三个姑姑,其中只有二姑姑卫郑音是嫡出,宋老夫人只信任自己的亲生骨肉,对庶出的子女既不怎么上心,也不常提起。所以卫长嬴只知道自己的大姑姑卫盛仙嫁进宋家、三姑姑卫盛诗嫁了张家,具体子女等等却不清楚了。

然而她却知道这两个庶出的姑姑应该都不在帝都的,此刻听了端木夫人的话就诧异道:“大姑姑到帝都来了?那三姑姑呢?”

“你们大姑丈迁到京畿任职,你们大姑姑也跟着回来了,大约五六日前才到,想是还没来得及给你们送信。”端木夫人道,“你们三姑姑倒还跟着你们三姑丈在燕州。”

既然提起了卫盛仙,卫长嬴自要多问几句,端木夫人就叹息了:“你们大姑姑与你们大姑丈倒还好。只是他们成婚多年,膝下却只得两个女孩子,近来风闻宋氏族内有意劝说他们过继嗣子。”

卫长嬴小心的问:“那大姑姑?”端木夫人既然这么说,没准就是受了卫盛仙的托付,专门等她回门转达的。

“你们西月表妹都十五了,除非天可怜见,不然嗣子肯定是要过继的。”果然端木夫人抿了口茶水,蹙着眉尖道,“只是……你们大姑姑的意思是,索性这么多年他们膝下都没有儿子了,不如等你们茹萱表妹和西月表妹都出了阁再议。”

宋茹萱与宋西月虽然都是不能传承香火的女孩子,可都是卫盛仙与丈夫的亲生骨肉。即使过继了嗣子,卫盛仙总归也是偏心自己的孩子的。然而嗣子一旦进了门,地位却要高于两个女儿了。

更不要说,万一过继的嗣子已然成婚,所娶的妇人还不怎么贤惠……再加上嗣子的父母叔伯若还在世,私下挑唆背后指使,乌烟瘴气的——卫盛仙希望能够定定心心的把两个女儿嫁了,该给的嫁妆该贴的私房都贴了出去,这时候再过继嗣子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卫长嬴听着这话就知道确实是专门在等自己的:卫盛仙头疼于丈夫族里的压力,可她嫁的宋家子弟也是宋氏旁支,宋氏的阀主是自己的外祖父,下任阀主、自己的亲舅舅如今可不就在帝都?

虽然卫长嬴也没见过自己这舅舅,但究竟是母亲唯一的兄长,探望宋在水的时候托她转达一声,料想宋羽望怎么也要给自己这外甥女几分面子。毕竟对宋羽望来说,这不过是随口说句话的事情。

15第十五章 小产

第146节第十五章

小产

毕竟两边都陌生得很,不是真的多么亲热的叔侄。所以说过了卫盛仙之事后,就有点无话可说。在卫府用了午饭,小坐片刻,卫长嬴就借口邓老夫人病倒、婆婆不在家,自己不宜晚归,推辞了叔父婶母的挽留,与沈藏锋告辞而去。

回到太傅府,见万氏在廊下站着,似有等候之意,就问她可是有事。

万氏果然禀告道:“方才大少夫人令人过来告诉,道是二公子房里的绿翘……小产了。”

“什么?”卫长嬴脸色一变,这可真是一件接一件,自己才过门,丈夫的外祖母病倒,如今家里更是出了小产之事……她心情一下子坏了起来,定了定神才道,“这样的事儿我也没遇见过,姑姑说该怎么办?”

她都还没听说过二房里有这么个人有着身孕!

万氏苦笑着道:“二少夫人偏不在,大少夫人请了大夫为绿翘开了方子,令她卧榻调养……这事与咱们房里没什么关系,大少夫人也只是叫人过来说一声。少夫人……少夫人随便送点什么过去也就是了。”

一份礼倒没什么,卫长嬴郁闷的是自己嫁到沈家才几天,怎么里里外外都出事儿了?晃眼间看到沈藏锋也皱着眉,脸色阴沉,她心下一怔,就有些凉意,咬了咬唇才道:“就依姑姑罢,我年轻,也不知道该送什么,还要请姑姑帮着掌眼。”

万氏客气了几句,趁她心烦意乱的端起银盏的光景,就朝沈藏锋递去一个眼色。

沈藏锋一愣,见万氏看了眼妻子,若有所悟,微微颔首。

等万氏退下去备礼,沈藏锋想了想,就对卫长嬴道:“绿翘倒没什么,不过是二哥房里一个侍妾,二哥也不是非常喜欢她。只是……她这一胎已经五个月了,在三个月的时候就断出来是男胎。所以我方才听了这事,便想到二哥此刻怕是心绪不佳,故而忧虑,倒没有旁的意思。”

二房的三个女孩子虽然个个秀美,嫡幼女沈舒颜还是名满帝都的神童——但终究不是男孩子。有三个女儿了还没个儿子,沈敛实嘴上不说,心里焉能不急?结果如今好容易侍妾怀了男胎,又小产了……

卫长嬴听他解释不是迁怒自己,却是担心二哥,这才松了眉尖,道:“那你要去二哥那边看看么?”

“……罢了,二哥如今也未必想见我,多半是想清净清净。”沈藏锋思索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再说咱们还在新婚,把你一个人丢着也不像话。”

卫长嬴抿了抿嘴,装作没听见这句话,转脸向黄氏:“前头屋子都收拾出来了?”

黄氏见她说话时嘴角弯弯,心下好笑,道:“婢子去问问。”她今儿陪卫长嬴回门,一样刚踏进家门,哪儿知道?

于是又等万氏到二房探望绿翘回来,才知道前头已经都弄好了。

卫长嬴过去看了一回,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赞了几句万氏……才回到屋中,得知沈藏锋去了小书房练字,想过去,又有些踌躇。

黄氏与贺氏递了个眼神,贺氏咳嗽了一声,道:“小书房里仿佛忘记送茶过去了?方才公子是不是说要茶水来着?”

黄氏一抚额,歉然道:“忘了!”

卫长嬴正要说话,贺氏已经将乌木漆盘往她手里塞了:“少夫人送一送罢,方才黄姐姐说今儿个晚上要亲自下厨,婢子得去打下手,都不得闲。”

两个姑姑没空,不是还有使女吗?琴歌、艳歌等人都抿紧了嘴,不敢笑得太明显。

卫长嬴微微红着脸,想了一会才接下这个台阶,小声道:“好吧。”

因着下雨,小书房的窗掩着。卫长嬴端着茶水到了门口,琴歌上去叩了门,便听沈藏锋吩咐:“进来。”

门开之后,却见他并未立于案前,而是开了后窗,倚在窗下矮榻上看着书。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窗外竹中兀自传来滴水声,杆杆修竹为雨水洗得青碧润透,莹然发亮。榻上斜倚的男子丹袍金冠,面色犹如羊脂美玉,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看到妻子送茶水来,沈藏锋忙放下书,起身相迎:“前头看好了?”

“好了。”卫长嬴将茶水在几上放下,就看了眼书案,“不是说在习字?”

“方才写了几张,听着屋后竹中滴水声,就觉得开了窗看会书也好。”沈藏锋自己斟了一盏茶水,微笑着道。

卫长嬴看了眼四周,还真没茶水,暗松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些……就算这儿有茶水,这小书房她难道还来不得吗?

正微微出神,忽听沈藏锋对琴歌、艳歌道:“你们去小厨房看看,取碟子点心来。”

琴歌与艳歌抿嘴一笑,道:“是!”

哪里是要什么点心,分明就是嫌她们在眼前了。

卫长嬴等两个使女都出了门,才道:“你怎么独自在这儿,也不叫人伺候着?”

沈藏锋看着她笑,卫长嬴忽然就红了脸,恼怒道:“你笑什么?”

“我方才在想,你几时会送茶来。”沈藏锋见她恼了,就绕过几案,过来揽她。卫长嬴闪身避了去,道:“我就不送过来,不信你自己不出去!”

沈藏锋跟上一步,还是揽住了,伸指在她面颊上捏了捏,微笑着道:“昨儿个你给我递那块帕子,我就想今儿个我这里没茶水了,你定然会送过来……果然,还是你亲手端进来的。”他亲昵的问,“这两日下来你可算不怕为夫了?嗯?”

“……”卫长嬴想了一想,觉得无论怎么回答都免不了被他调戏,索性岔开了话题,道,“今儿我二叔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沈藏锋随口应了一句,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道,“我听人说你胆子极大的,前两日怎么还要避着我呢?”

卫长嬴终于忍耐不住了,伸手用力掐了他一把,恨道:“我没有怕你!”

沈藏锋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面颊:“真没有?”

“呸!非要亲你才算不怕你吗?”卫长嬴看出他的意图,羞红了脸,一把推开他,道,“做什么要听你说的怕与不怕?我揍你一顿,你就知道到底谁怕谁了!”

“怎么老是想着要打我?”沈藏锋笑着往她身边蹭,道,“莫不是打是亲骂是爱?这样喜欢你的亲亲夫君?”

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甩手道:“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恰好沈藏锋握住她手腕,她便一个拨字诀将沈藏锋的手拨开。

沈藏锋噫了一声:“真的要动手?”

“不许再动手动脚,不然……揍你!”卫长嬴打开他手,晃着粉拳,娇喝道。

“为夫不对你动手动脚,对谁动手动脚?”沈藏锋摸着下巴,好笑道,“你让为夫动手不脚不也是应该的吗?”

卫长嬴涨红了脸,啐道:“应该个什么啊!你再胡说八道,仔细我真的揍你了!”

沈藏锋眯起眼,却是撩起袍角塞入腰间玉带,又略挽了挽袖子,气定神闲的笑着招手:“来来,让为夫瞧瞧,你究竟都学了些什么,这样自信,成日惦记着把为夫打得乖乖巧巧?”

“学了什么?学的就是怎么揍你!”卫长嬴见他一副让自己尽管放马过去、有恃无恐的模样,本就有些恼羞成怒,这会越发不高兴了,一跺脚,糅身而上,挥掌就向沈藏锋颈侧劈去!

沈藏锋笑着道:“这一掌不错,练得时候吃了许多苦头罢?”话音未落,他亦一指点向卫长嬴脉门,口中不忘记调笑,“闻说你习武就是怕嫁过来之后与为夫说不到一起去,可见你多么爱慕为夫,怎么过门之后,为夫倒觉得,这传闻实在大误……你根本就是为了想把为夫打得乖乖巧巧,才学这身武艺的?”

卫长嬴自知因是女儿身,力气先天就不足于男子,不敢任他点实,忙一晃手让开,变掌为拳,直取沈藏锋门面,哼道:“你知道就好!”

“啊呀,那岂不是说,为夫被骗了?”沈藏锋故作惊讶,闪身让开这一拳,趁着卫长嬴冲到身前的光景,忽然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笑嘻嘻的道。

卫长嬴气得褪了腕上镯子砸他:“我才是被骗了!祖母一直说你是个好夫婿,你……谁知道你会是这样一个人!枉我当初在廊上撞见你时,还以为你是个端方的君子呢!”

沈藏锋一把接住她砸过来的玉镯,却被她趁机踢了一脚,这一下不重不轻的,他也不生气,笑着把镯子往袖中一放,道:“在外头为夫怎的不端方了?闺房之乐,还要一本正经的有什么意思?”又道,“有道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连祖母都说我是个好夫婿,你还不快点亲亲你的好夫婿……”

说到这儿被卫长嬴追上,捏着粉拳照他胸前臂上就是一阵打,虽然没有真正用力,可卫长嬴长年习武,挨着到底也觉得隐隐作痛,就笑着一面挡一面威胁,“你真不亲?不亲,我把你今儿关起书房的门来痛打夫婿的事情说出去,叫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母老虎,往后你怎么出门?”

16第十六章 二房风波

第147节第十六章

二房风波

卫长嬴有样学样,并不惧他威胁,嗤笑道:“出了这个门,我自然会端出大家闺秀的做派!我是卫家之女,族中哪个女子出来不被人夸奖贞静贤德?何况我还是本宗嫡出!你说的,人家就信吗?我还要说你故意污蔑我呢!”

沈藏锋笑着道:“为夫与你说了这许多亲亲热热的话不学,怎么偏偏就爱学这样不讲理的话?你可真不乖。”

“呸,要乖的人是你!”卫长嬴又打了他一下,吓唬道,“你再这样油嘴滑舌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揍你!”

沈藏锋脸色一正,道:“嬴儿也太小看为夫了,你看为夫像是怕挨揍的人么!”

“你!”卫长嬴无语,片刻后,恨恨的捶他一记,“揍多了,不信你不怕!”

沈藏锋笑道:“为夫说了,打是亲、骂是爱,所谓……”

“所谓——你再说!”卫长嬴扬起粉拳,一脸的威胁。

“为夫……咦,后窗竟在滴水进来?别把矮榻和书淋湿了!”沈藏锋忽然看着她斜后道,人也移动了几步,作势要过去关上窗。

卫长嬴下意识的一回头,腰上就是一紧,她心知上当,转过头来要怒斥沈藏锋无耻,不想头才转回来,就被沈藏锋吻住……

耳鬓厮磨良久,沈藏锋放开了她,声音有些喑哑道:“乖不乖了?”

“你……”卫长嬴满面通红,气息不稳,拉着他的膀臂,正欲说什么,门恰好被敲响了。琴歌、艳歌在外头咳嗽了一声,才隔着门禀告道:“公子、少夫人,大少夫人着人过来,道是请少夫人明儿个往大房去一趟。”

卫长嬴忙将沈藏锋推开,又理了下衣襟,这才道:“进来说仔细些。”

“是!”

琴歌和艳歌两手空空的进了来,显然没把沈藏锋之间吩咐的去拿点心当真,道:“大少夫人说绿翘那儿似乎有些事情,想请少夫人明儿个一起过去做个见证。”

卫长嬴听得一头雾水,道:“是怎么了呢?”

“大少夫人派来的人行色匆匆,没有说明,婢子也不知道。”

卫长嬴看了眼沈藏锋,先吩咐使女:“既然如此,你们先下去罢。”等小书房里只剩夫妇两个了,她就问,“这绿翘?”

沈藏锋摇头道:“这得问万姑姑,二哥的后院我可也不怎么清楚。这绿翘还是因为她有孕之后断出男胎,二哥高兴之下拉着我一起去喝酒我才知道的。”

沈敛实居然会为了绿翘腹中胎儿断出是男孩高兴的拉着嫡弟一起喝酒,可见对这个庶长子的期待,不想这期待才期待了两个月就没了,也不知道现在难过成什么样子?

这二伯哥的心情卫长嬴不是很关心,她疑惑的是绿翘已经小产了,又要出什么事情,让刘氏这个一直当着家的大少夫人都不能做主,还得把才过门的自己拉过去做见证?见证什么?

既然沈藏锋建议问万氏,卫长嬴就离了小书房,让人把万氏找到堂上询问。

万氏闻言,微微一愣,道:“婢子也不太清楚绿翘,二公子后院里有数名侍妾,绿翘并不出色。若非这次有孕,也没人留意过她,实在不晓得其性情,不敢妄自揣测,免得误导了少夫人。”

卫长嬴沉吟着道:“原来如此?真不知道大嫂子让我明儿个去会是什么事情。”

万氏捏着帕子笑,不说话了。

晚间的时候,卫长嬴寻了机会就问黄氏,黄氏笑着道:“少夫人想啊,二公子膝下三女却无一子,即使绿翘只是个妾,二公子能不欢喜?二公子可是欢喜到了沈家上下都晓得他重视绿翘这一胎……连咱们公子不是还为绿翘小产沉了脸吗?”

“按说五个月的胎也稳了,早不出事迟不出事,偏偏在少夫人进门、二少夫人又随夫人去了苏家的时候出事。”黄氏冷冷笑着,道,“二少夫人生有两个嫡女,虽然说至今没有嫡子,可也未必愿意叫庶子得意在前罢?毕竟二公子与二少夫人都年轻!谁能说二少夫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了呢?”

卫长嬴吃惊道:“庶子到底只是庶子啊!”

“少夫人可不能用咱们家的规矩来套沈家。”黄氏摇头,道,“虽然说沈家对嫡庶用度份额也有区别,并非一视同仁,然而在最紧要的阀主之位上,却是从不计较嫡庶、只问才干的。毕竟沈家桑梓在西凉,三不五时要与狄人征战,阀主无能,合族都要受到牵累!是以嫡子的身份,在沈家,远非咱们卫氏能比!咱们卫氏,除非嫡子不能接掌阀主,比如敬平公,再比如咱们大老爷……可沈家却不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多一个庶子,往后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多一份麻烦。”黄氏语重心长的道,“还不只如此!少夫人请想一想罢,二公子有了三位小姐却无一子,对这头一个长子,不拘其生母是何人,总归是期盼万分的。等这庶子落了地,二公子能不亲自精心教导?往后的孩子,可就未必能够有这样的待遇了。毕竟二公子年岁渐长,一来精力跟不上,二来二公子往后要操心的事儿也会越来越多。辰光长了,庶子在名份上或许比不上嫡子,可在二公子心目中的地位,却未必比不上嫡子!”

“这样一个麻烦……”黄氏声音一低,“若是换了咱们房里,婢子也会劝少夫人斩草除根的!”

卫长嬴心头一寒,道:“难道说……二嫂……她……”

黄氏道:“二少夫人前脚一走,后脚绿翘出事——她人不在府里,正好一推二六五!再加上如今邓老夫人病重,还得她这个端木家的女儿去委托端木八小姐,好请动季神医出面,就算夫人回来后,也会帮着她说话!这样好的机会,端木氏人又不笨,怎么会放过呢?”

“难道大嫂子让我明儿个过去要说的事情就是绿翘那里发现了什么?”卫长嬴不禁喃喃道。

黄氏道:“端木氏既然敢下这个手,必然有相当的把握不会被抓到把柄。而且若是如此,大少夫人该立刻使人去苏府禀告夫人做主,怎么会公然请少夫人过去做什么见证?这就是把事情公开——沈家后院争风,涉及到了二房唯一的还没出生的子嗣,传了出去,上下都没脸。大少夫人不会这么做的。”

“那……”卫长嬴沉吟,道,“姑姑以为,大嫂子让我明儿个去见证的到底是什么事?”

黄氏笑着道:“端木氏没留下把柄,可架不住有人心里有数。婢子想,许是绿翘指望落了空,心头不服,一口咬死了她,偏她人又不在府里,大少夫人不耐烦参合太多二房的事情,打算请少夫人过去,一起把事儿敷衍过吧!”

卫长嬴想了片刻,又问:“那我去了之后?”

“少夫人就看大少夫人怎么办,万氏不是说了?少夫人才过门,这会什么都不知道。大少夫人是嫂子,让少夫人过去,少夫人就去了呗!至于说事情的处置,有一直当着家的大少夫人在,少夫人何必操心呢?”

这就是让卫长嬴去归去,但万事不沾边,横竖仗着自己才进门、又不当家,把事儿全推给刘氏头疼。

卫长嬴把黄氏的叮嘱记了,又说卫盛仙的事情:“姑姑说,我答应这件事情不打紧罢?”

“叫二夫人跟着做了个人情,不过也没什么。”黄氏无所谓的道,“宋家那些想把儿子过继了好占便宜的人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再者老夫人对庶出子女固然不亲近,可也不会喜欢看到庶女被欺负——这不是打咱们家的脸么?横竖宋家的阀主是少夫人嫡亲舅舅,写封信就能成的事儿……明儿个打发个人把信送到宋家去,交与表小姐就是了。”

见黄氏不反对这事,卫长嬴才放了心,笑着道:“对啦,今儿个我发现大姐姐对我很是冷淡,看姑姑的眼神也十分的不善……这是什么缘故?”

“也没有什么。”黄氏温柔的笑了笑,道,“之前婉小姐不太喜欢婢子,曾经想把婢子赶走,但婢子是老夫人叮嘱留在帝都的,怎么敢违背了老夫人的话呢?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把婉小姐给气着了,所以如今看到婢子也不高兴,倒是连累了少夫人。”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想也知道,让卫长婉恨到现在,甚至恨屋及乌到了卫长嬴这个二房不敢得罪的卫家明珠身上,必然是在黄氏手里吃了大亏!

只不过卫长嬴就和这堂姐照过一面,又受宋老夫人影响,对二房上下都带着防备之心看待,这会问着也不过是好奇罢了,却没什么同情卫长婉的意思,微笑着道:“也没什么,我今儿回门正觉得与二婶没什么话好说呢,本来七妹妹就十分能说会道了,若是大姐姐也能说得很,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脱身?”

两人又说了几句,卫长嬴这才回到内室,沈藏锋早已在等着了,他沐浴后换了一身石青锦袍,独自一人坐在灯下弈棋,见到卫长嬴进来,就举袖把棋子拂乱,调笑道:“嬴儿与黄姑姑说什么话了?这许久才回来,叫为夫好等。”

“偏不告诉你。”卫长嬴啐道。

沈藏锋笑着过来拥住她,卫长嬴如今嘴上不认,实际上却已经有些习惯,半推半就的倒在了他怀里……

17第十七章 刘若玉

第148节第十七章

刘若玉

翌日清晨,卫长嬴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沈藏锋在自己胸前吻了许久,她嘟囔了几句,却又疲惫的睡了过去……等到被黄氏叫醒,一看,天都大亮了,不免吃了一惊,随即想到苏夫人不在府里,自己不用请安,这才松了口气。

黄氏一面拿着中衣替她穿上,一面道:“昨儿个大少夫人虽然没说让少夫人几时过去,但头一次去大房拜访,少夫人还是起早一点的好。”

“他去宫里了?”卫长嬴理着浓密的及膝的长发,随口问道,沈藏锋是说过他的假就到今日的,就要进宫去销假、并与圣上谢恩。

黄氏笑着道:“少夫人真是的,如今过门都几日了,怎么提到公子还是‘他’啊‘他’的?公子走时还叮嘱咱们,让少夫人多睡会儿呢!”

“把衣裙拿过来罢,咱们早点过去,免得大嫂子等急了。”卫长嬴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催促道。

“少夫人今儿个还是穿交领上襦罢。”黄氏微笑着道,“看看这件雪青地缠枝牡丹纹的成么?”

卫长嬴诧异道:“为何一定要穿交领?”

黄氏也不多说什么,直接递了一面小靶镜过来——卫长嬴疑惑的接过一看,顿时涨红了脸:却见衣襟边缘,深深浅浅的吻痕宛然,有几处已经快接近颈侧了,怪道黄氏会建议穿交领而不是对襟的襦裙……

按着黄氏的建议更衣毕,匆匆用了些早饭,卫长嬴就领着人赶到大房。

与金桐院一样,大房所住的这“辛夷馆”亦是独门独户的院宇。只是比金桐院多了一进。这不仅仅是因为沈藏厉乃是嫡长子的缘故,也因为大房如今有着一双嫡出子女,需要用到的地方本就比三房多。

十岁的大孙小姐沈舒景现下已经开始跟着母亲学习待人接物,这次卫长嬴到,刘氏正好拿她给女儿练手——就让沈舒景到门外来迎接婶母,再陪着婶母一路回去。

这侄女儿谈吐彬彬有礼,神情自若,举止恰到好处,卫长嬴看在眼里,心中暗赞:倒仿佛表姐幼时一样。能与宋在水幼时相比,足见沈舒景教养之好。

到了第二进的正堂,刘氏正紧紧皱着眉在里头,卫长嬴进门后,发现堂上除了她和下人外,却还有个着紫檀地联珠花树对鹿瑞纹锦深衣的妇人,绾着堕马髻,斜插了两支没有镂刻的金簪,神情严肃的坐在下首。

这妇人看着约莫三十余岁,眉眼带俏,见到卫长嬴,一眯眼,先于刘氏开口介绍之前就起了身,道:“这是三少夫人?真是人间绝色,与咱们三公子真真是郎才女貌。”

卫长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这妇人站是站起来了,可也没有行礼的意思……这话又说得不像是下人说的,却是什么来路?

好在刘氏虽然慢了一步,此刻也说话了:“三弟妹才过门,还不认识郭姨娘罢?”

原来是沈宣的妾侍!

卫长嬴恍然,侍妾究竟还是半个奴婢,即使是得宠的侍妾,论起地位来到底不如正经娶进门的嫡媳高的。只是这郭姨娘显然自恃宠爱,虽然没有明显的盛气凌人,然而言谈举止之间,也带着几分长辈的意思。

刘氏与卫长嬴都是名门望族出身,尊卑上下自幼学起,自是不喜她如此。但郭姨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如此,她也没明着自居长辈,两人也不能因此就拿她怎么样,卫长嬴就淡淡道了一句:“原来是郭姨娘,我才来,以前倒是没见过。”

郭姨娘看出她态度冷淡,一哂道:“原本三少夫人正值新婚,我也不是没眼色的人,偏在此时惹事生非。只是二公子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男胎,现下莫名其妙的就没有了……绿翘平日饮用的参茶里还发现了落胎药的痕迹,这事儿……偏偏二少夫人不在,我想请大少夫人帮着查一查,但大少夫人不敢自专,定要请了三少夫人来做佐证……”

刘氏咳嗽了一声,道:“这是二弟房里的事情,二弟妹虽然陪着母亲去了苏家,可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这个做嫂子的,帮她顾着点儿几个侄女那是应该的,可涉及到了二弟的子嗣,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接手呢?再说无花庭里,除了二弟妹之外,旁的人我也不大熟悉。”

卫长嬴捏了捏帕子:合着刘氏也不想插手,是打算把自己叫过来,一起将这郭姨娘敷衍过去?这倒不奇怪,照着昨晚上黄氏的分析,绿翘小产如是为人所害,最有可能的就是端木氏。但刘氏也是乐见其成——毕竟二房没有儿子,声势难振。

至于说揭发端木氏,如今被内定为下任阀主的又不是沈敛实,而是沈藏锋。刘氏暂时与端木氏应该是同盟,不把三房斗下去,大房和二房怎么会自相拆台?

然而刘氏不想拆端木氏的台,但沈敛实的生母、这郭氏却不肯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绿翘也好银翘也罢,不管生母是什么人,二房的子嗣总归是郭姨娘与沈敛实的血脉,现下怀着沈敛实庶长子的侍妾被人以落胎药谋害,同为侍妾又盼望着儿子膝下子嗣兴旺的郭姨娘自是不甘心不查个明白。

但端木氏现下陪着苏夫人在苏家尽孝,妯娌刘氏与卫长嬴不帮着她分忧解难,反而趁机插手她的后院——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凭郭姨娘怎么说,刘氏都不可能答应自己来查此事,卫长嬴也一样。

究竟郭姨娘只是个妾,不是苏夫人。若是苏夫人发了这话,让刘氏与卫长嬴帮沈敛实查一查后院,是谁如此大胆谋害了沈敛实的庶长子,那就名正言顺了。

所以刘氏强调:“这二房的事儿,没有母亲或二弟妹发话,我是万不敢说什么的。”

郭姨娘道:“我知道大少夫人为难,可如今邓老夫人病得显然不轻,不然夫人怎么会连着两晚都没有回来?连大公子去看过,也说苏家已经请了端木八小姐过府诊断……夫人现下定然又担心又难过,我实不敢拿这事再去让夫人操心了。而二少夫人要伺候着夫人,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的。谋害绿翘的人在这段辰光里岂不是会把证据都湮灭了?这样二少夫人回来了还怎么查呢?”

就啜泣起来,“可怜二公子好容易盼来了庶长子,结果还没见着就这么没有了!若是绿翘身子不中用,倒也罢了。可绿翘好好儿的竟被人害了去,不查个清楚,往后后院里头怀着身子的人,岂不是人人自危?”

又向卫长嬴道,“三少夫人才进门,您说,这一进门就看到有孕的侍妾被谋害,害人的那个还不查出来,往后您有了身子,能不心惊?”

卫长嬴有些不悦她拿自己怀孕与个侍妾有孕比,便淡淡的道:“郭姨娘莫要伤心了,免得伤心坏了身子,二哥也为姨娘担忧。”

刘氏头疼道:“姨娘,不是我不替二弟难过,只是您看,母亲如今不在,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我都得看着点儿。二弟妹膝下的三个侄女都还小,我既然答应了二弟妹要替她照顾好了侄女们,总不能接了她们到大房来就不管了罢?现下我是真的没多少功夫……绿翘那儿的人我都拘束起来了,让人给她们送着饭,等二弟妹回来了,二房的事儿,当然是二弟妹最清楚,不是吗?”

郭姨娘看了眼卫长嬴,卫长嬴一惊,刘氏找了没空这个理由,她可不想郭姨娘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就道:“我才进门,什么都不懂,但想来二房里的事儿,最熟悉的还是二嫂子。如今二嫂子在苏家陪着母亲,何不使人送一信去,问问二嫂子的意思?毕竟是二哥后院之事,理当由二嫂子做主。”

郭姨娘面上闪过一丝无奈,道:“恐怕二少夫人陪着夫人,无暇……”

“姨娘放心罢。”刘氏迅速接口,道,“母亲也盼着二弟早日得子,若知道这事,定然不会不让二弟妹回来!”

“但夫人现在侍奉着邓老夫人,叫夫人再操心府里的事儿……”郭姨娘咬着唇。

刘氏笑了笑:“姨娘莫要担心,二弟这没缘分的庶长子,不也是母亲的孙儿?母亲怎么能不关心?”

话说到这里,郭姨娘也无话可说,只得叹了口气,说了几句托付的话,便怏怏而去。

等她走了,刘氏苦笑着向卫长嬴道:“真是对不住三弟妹了,你才过门,就这样麻烦你。”

“大嫂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卫长嬴忙道,“我正惭愧着呢,原本大嫂子就要打理着这一家上上下下,舒景、舒明也要大嫂子教导不说,这几日舒柔三个侄女也到了大房……这样的忙碌,我竟什么都不帮手,真是……”

刘氏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不想去插手二房的后院之事,故意说给郭姨娘听的罢了。侄女们虽然年纪小,但都懂事得很,根本不用怎么操心,更何况还有若玉帮着照料。至于说家里这些事情,母亲早有规矩因循,我也就是看着点。”

卫长嬴叹道:“真没想到二嫂子陪着母亲去苏家,二房偏出了这样的事情。昨儿个,夫……夫君听说之后,也为二哥担心的很呢!”

“唉,可不是?”刘氏显然不想多说绿翘的事,就岔开话题,“晌午了,三弟妹若不嫌弃,就在嫂子这儿用个饭罢。”

卫长嬴客气了两句,就答应下来。

妯娌两个闲谈了片刻,后头花厅备好来请,刘氏与她彼此谦让着进去,却见厅中已经一群人候着。

除了沈舒景这些晚辈外,还有一个妙龄少女背对着她们,正俯下身替最小的沈舒颜擦着脸。从背后望去,这少女穿了樱草色撒绣小梅花窄袖交领上襦,系月白隐花裙,腰束五彩丝绦,臂挽百花锦帛,绾着垂髫分绍髻,髻上两支水晶步摇随着穿厅而过的软风轻轻摇晃,折射出七彩华光,映得鸦鬓上一片流光溢彩。

听见沈舒景一行人的行礼问安声,这少女忙转过身来,跟着盈盈一礼:“七姐!”

刘氏柔声道:“都不要拘礼。”就为卫长嬴介绍,“这便是若玉,我五叔的嫡长女。”

又介绍卫长嬴,“这是你卫姐姐。”

卫长嬴打量刘若玉,白生生的瓜子脸,娥眉杏眼,鼻梁挺直,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一张樱桃小口,不点自朱,抿唇一笑时风情曼妙,着实是个美人儿。只是这刘若玉美则美矣,小脸却透着苍白,身量也偏瘦,像是被一直苛刻着用度,再加上眉宇之间笼罩着的郁色,整个人显出一种弱不禁风、饱受欺凌的娇弱隐忍。

之前万氏就暗示过刘若玉幼时没了生母之后,继母进门,对她不是很好。她又没有嫡亲兄弟帮着撑腰,只有刘氏这个族姐三不五时接她过门松快两日,在刘家的日子远没有在沈家过的好。如今看刘若玉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卫长嬴也有些不忍,微笑着道:“上回就听大嫂子说若玉妹妹在,本想过来看妹妹,奈何我才过门,诸事缠身,一直到今儿才见到妹妹,我道大嫂子姐妹那么多,为何独独时常接妹妹来住,今儿一见才知道……我若是也有个这样出色的妹妹,定然也是时时要接她到跟前常聚的。”

18第十八章 求医

第149节第十八章

求医

刘若玉闻言,面上露出一丝绯红,垂下眼帘轻声道:“卫姐姐过誉了,我……我是个笨手笨脚的,也是七姐不弃,时常惦记着我。”声音轻而软,有些发飘,显得中气不足。

卫长嬴笑容满面:“刘妹妹太过谦逊了,我看妹妹十指纤纤,就知道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今日过来也预备好了会见到刘若玉的,早就备好了一个镯子,此刻就从腕上摘下来做见面礼。

刘若玉连忙推辞,刘氏笑着说了几句卫长嬴太过客气,见她执意要给,就让刘若玉收了下来。

本来三人还要客套几句,但沈舒颜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拉着卫长嬴的裙子要抱,卫长嬴只得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刘氏见状就招呼众人入席。

趁着光景,沈舒颜忽然一把把卫长嬴鬓边的一支金步摇拔了下来——卫长嬴察觉鬓发垂落,下意识的低叫了一声,伸手去按。沈舒颜的嫡姐、七岁的沈舒柔抬头看到,忙呵斥妹妹:“小四听话,快把步摇还给三婶!”

沈舒颜却喜滋滋的双手擎了那步摇往自己头上别,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脑袋上如今也就能扎几朵不大的绢花,卫长嬴这支金步摇足有四寸来长,哪儿别得上去?倒是把扎得整齐的小辫子给弄散了。

卫长嬴一手抱着她,一手按着鬓发,失笑道:“我道舒颜喜欢我呢,原来是瞧中了这支步摇?”她这支金步摇簪身为赤金,簪头却是镂金丝编织成鸾鸟的样式,鸾鸟嘴里衔了一串血色珊瑚珠,双目嵌着黑曜石,身上以玛瑙宝石嵌出五彩缤纷的鸾身,华贵非常。

当然小孩子未必懂得什么华贵,倒是这步摇色彩缤纷很能吸引人的视线,无怪沈舒颜会撇开熟悉的大伯母以及这两日照拂她们的刘若玉,主动腻着这新进门的婶母要抱。

刘氏见了也发笑,道:“我也不知道舒颜这样喜欢钗环,赶明儿叫人给你打一套小巧的。这一支你长大了才能戴呢。”就伸手向沈舒颜要,打算把金步摇还给卫长嬴。

不想沈舒颜很是喜欢这步摇,却咿呀着抱了不肯撒手。见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把三婶的东西据为己有,沈舒柔不禁羞的面红耳赤,提着裙子跑过来,踮着脚要去抢:“快还给三婶!”

卫长嬴见沈舒颜搂着自己脖子,把步摇直往上举,死活不肯给姐姐,忙圆场道:“不打紧的,横竖也就是一支簪子,舒颜喜欢,就给了她玩好了。”

沈舒柔红着脸道:“多谢三婶,但母亲说过,不许咱们随意拿大伯母、三婶母给的东西,免得拿成了习惯,坏了习性。”

就吓唬沈舒颜,“你还不还?不还,等母亲回来了,我告诉母亲,看母亲怎么打你!”

沈舒颜听了看看步摇又看看姐姐,左右为难,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子众人饭也顾不得开了,忙不迭的哄她。

刘氏柔声道:“莫怕莫怕,你们母亲还在你们曾外祖母家里呢,这会子还回不来,打不到你的,你二姐吓唬你来着,别哭,啊,快别哭了!”

沈舒柔嘟着嘴道:“大伯母,母亲回来之后,我定然要告诉她的。本来小四就不该拿三婶的东西!”

沈舒柔这么一说,沈舒颜哭得更厉害了。卫长嬴赶紧许诺到时候会替她说情,然而沈舒柔又认真道:“三婶,你这样不对,若是姐妹们个个看到三婶的好东西就不告而取,这和偷盗有什么两样?再说小四如今还小,长大之后,母亲会不给她预备钗环吗?她如今拿了三婶的金步摇又有什么用?反而悄悄拔下来,还叫三婶散了鬓发!”

卫长嬴没想到沈舒柔安安静静的,年纪虽小,却也极有主意,只得苦笑着道:“是是,三婶不对,但舒颜还小……”

“就是小,所以才要教好了她。”沈舒柔小大人一样板着脸,严肃的看着妹妹,“小四以前不听话,就爱用哭闹这招躲避惩罚。母亲每次都不理她,大伯母、三婶母还有刘家姑姑,你们越哄她,她越是闹得厉害,还是不要管她了,就让她到外头廊上反省去!”

刘氏苦笑着道:“这怎么成呢?她还没用饭。”

“那就等她认了错才准吃饭!”粉妆玉琢娇嫩万分的嫡妹眼泪汪汪,但沈舒柔显然是个极执拗的长姐,一点也不心软,冷着声、沉着脸道。

刘氏与卫长嬴有点面面相觑,按说……沈舒柔是沈舒颜的嫡姐,又抬出了端木氏的规矩,她教导妹妹也是应该的。可作为伯母和婶母,自己这儿用上饭了,却把小侄女一个人丢到长廊上去反省……

正头疼着,刘若玉朝沈舒颜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颜儿乖,先把步摇还给婶母,先吃饭,好不好?”

许是这几日都是刘若玉照顾的,或者惧怕沈舒柔的告状,沈舒颜含着泪想了片刻,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步摇,最后看了看刘若玉,迟疑不舍的松了手。

刘氏与卫长嬴都松了口气,一起圆场:“好了好了,人谁无过,舒颜既然已经知错,这事就这样罢。”

一板一眼的沈舒柔还有点不同意,想说什么,卫长嬴忙笑意盈盈的道:“舒柔这么小就知道教导妹妹了,真是个好孩子。只是三婶母也心疼你们,就这么一支步摇,若是害得你们都不高兴了,那三婶母往后还敢戴吗?你们说是不是?”

刘氏也道:“就这么过去了,往后这步摇你们三婶母还能戴出来。可要是继续罚舒颜,你们三婶母可要把这事情一直记下来,没准啊就要迁怒到步摇上头去了。你们说这好好的步摇就这样不能戴了多可惜?”

如此才把风波遮掩过去,等用完了饭,刘若玉与沈舒景带余人告退,刘氏留了卫长嬴喝茶,两人闲谈起来,不免提到方才的二房姐妹,卫长嬴道:“我虽然才过门,但观舒柔,可知二嫂子教女之严。若再长些,就与舒景仿佛了。”

刘氏微笑着道:“二弟妹秉性认真,教诲女儿向来讲究。我倒没怎么约束舒景,横竖规矩放在了那里,不听自有相应的惩罚。”

“那大嫂子就是润物细无声了,舒景气度极好,很有嫡长孙女的风范,过几年必然名传于闺阁。”

“三弟妹过誉了,她啊还小,还得好好的学呢。”刘氏话是这么说,笑容却更深了许多,显然对自己这个嫡长女还是很骄傲的。

说了几句儿女经——因为卫长嬴尚无所出,大抵是她赞着沈舒景与沈舒明,刘氏代子女谦逊。这么过了几句,刘氏渐渐把话题转到了族妹刘若玉身上,感慨道:“不是我帮自己妹妹说话,但若玉确实是个好的。只可惜命途多舛,三弟妹不是外人,我不瞒弟妹,这孩子母亲去的早,我那继婶性.子急,与若玉不是很合得来,自己又有亲生女儿……难免疏忽了她。”

卫长嬴觉得刘氏和自己说这话有点交浅言深,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就试探着道:“我观若玉妹妹气色不是太好,还以为是生来体弱,怎么竟是……为家里的人事烦恼吗?大嫂子别怪我说话直,其实我觉得若玉妹妹也这么大了,便是为家里烦恼,也烦恼不了几日的罢?”

“就是因为大了所以烦恼才多,若她还小着,如今又怎么会把她委屈成这个样子?”刘氏却是冷笑了一声,挥退左右,压低了嗓子道,“宋家大小姐,就是三弟妹你的嫡亲表姐,去岁因为伤了容貌,司空大人亲自代其向圣上辞了太子妃之位。三弟妹可知,如今太子即将纳谁为妃?”

卫长嬴见她打发走下人,心头越发的狐疑,自己才进门,以前与刘氏又不认识,若说之前那番话,刘氏是交浅言深,如今这番话已经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了。刘氏凭什么这么相信自己?她到底想做什么?

此刻闻刘氏提到新的太子妃,不禁吃了一惊,道:“难道是……?”

“正是若玉!”刘氏深深的叹息,道,“这会子没有旁人在,我也不遮着掩着了——太子妃虽然尊荣,然而宫门深深,天家之妇如何能比得上寻常人家自在?若玉身子骨儿又不好、心思又纤细,我真不知道她往后,日子要怎么过才好!”

说话间,刘氏就落下泪来。

卫长嬴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怎么说,她和刘氏,真的没有到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刘氏说着说着就当着她面落泪的地步……

而且刘氏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使她揣测到表姐宋在水与太子解除婚约有卫家在里头出力,但宋在水是自己的嫡亲表姐,再加上卫宋联姻的关系……刘若玉又算什么?说起来自己与刘家还有点私仇呢!

难道这个大嫂想让自己帮刘若玉再拒婚?这可能么?

卫长嬴斟酌着字句,刘氏却很快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强笑道:“我这些日子一直替若玉操着心,倒是让三弟妹看笑话了。”

“大嫂子与若玉妹妹姐妹情深,真是叫人羡慕。”卫长嬴只能笑。

刘氏叹息道:“咱们都是大家子里出身,兄弟姐妹再多不过,我那五叔也只是我堂叔,说与若玉姐妹情深,也是有缘故的。三弟妹以为若玉的生母是怎么去世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出阁,才十一岁。刘家一群女眷到城外镜湖踏春,我不仔细掉下湖去,当时众人都慌成一团,只有我那原来的五婶硬是顶着料峭春寒趟水下去把我抱上来。结果我活了,她回到家里就病倒,没两天转了伤寒,被送到城外小庄子上……不几日就没了。那时候若玉才满周不久,因为伤寒会过人,五婶她……她到死都没能再见上若玉一面!”

刘氏不禁泪流满面,道,“所以那之后,我见着若玉就愧疚!若不是我贪玩落水,连累了五婶,五婶但凡还活着,又怎么会叫若玉受这许多委屈、如今更是连终身都、都托付不到一个好人?可若玉她从来都没怪过我,我……我这心里就更愧疚!”

卫长嬴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忙不迭的递着帕子:“大嫂子快别这样,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儿,大嫂子当初也不会是故意想落水的……若玉妹妹定然也是明白这个,所以才不怪大嫂子的。”

……话说,大嫂你打发了人,到底想说什么???

刘氏接过帕子擦了脸,终于说出目的了:“我知道三弟妹身边陪嫁的黄姑姑,是卫家老夫人专门为三弟妹栽培着的人,老夫人一度想方设法的令其跟随季神医学过些日子,是以想请黄姑姑帮我这可怜的十妹看一看,她……她的身子,还能调养么?”

语未毕,刘氏又是泪下如雨,哭道,“本来太子就……若十妹做了太子妃还不能有个亲生骨肉,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当初大皇子被废后自尽,大皇子妇随之而去,但蔡王去后,蔡王妃至今仍在,还不是为了蔡郡王吗?!三弟妹,我知道你才过门,如今和你说这些未免太过份了点,你也未必全信我,可赐婚圣旨最多半个月就要下来了,圣旨下之后,十妹她定要回家去待嫁,到那时候我也插不上手……”

原来只是为了借黄氏,卫长嬴暗松了口气,忙安慰道:“大嫂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就是让黄姑姑给若玉妹妹看一看么?其实大嫂子今儿个不和我说这么多,我也想过两日与嫂子提呢!若玉妹妹这样秀美可人的女孩子,偏气色那么差,叫人看着都打从心眼里心疼!”

19第十九章 病与毒

第150节第十九章

病与毒

黄氏这日本就陪了卫长嬴到大房的,卫长嬴劝住刘氏,看着她擦好了脸,又召人打水进来净了面,遂把黄氏也叫到跟前说明。

卫长嬴发话,黄氏自无不允,谦逊的道:“只是婢子不比端木家的八小姐,不过是从前神医在卫府小住时,近身侍奉过些日子,蒙季神医不弃,指点一二,是连神医皮毛也没学到的。若是学艺不精,不能为十小姐解忧,还望大少夫人多多包涵。”

因为卫长嬴已经把事情答应下来了,刘氏此刻也恢复镇定,微笑着道:“黄姑姑这话说的,谁不知道当年季神医在卫家小住那会,宋老夫人可以调了最机灵的几名左右膀臂去侍奉季神医。然而女使里头惟独姑姑得了神医垂青,亲自教导医理。这些年来,季神医的门,除了端木八小姐,也就姑姑能踏入,足见季神医对姑姑的期许。再说三弟妹才过门,我就打扰你们主仆,你们不见怪,我已心满意足,又怎么敢再得寸进尺呢?”

黄氏笑道:“那是神医心善,念着旧情,不忍拒绝。婢子愚钝得紧……”

刘氏嘴上与她客套着,心里却微微冷笑:季神医心善?那个幼年锦衣玉食遭逢家变流落坊间、尝尽人世冷暖,靠着天赋对医理的悟性与祖父所留医匝手记才得以重回贵胄视线,甚至到了如今名门望族欲登门求医而不可得的地位的杏林子弟!

——只看他这番经历,还能继续单纯的心善?早就死在坊间无人知道的角落里了!

至少刘氏知道,当年上门缉拿季英家眷的那些人……自从季去病接诊卫郑鸿,受宋老夫人邀请住进卫府后,那些人,仅仅半年光景,就一个接一个的莫名暴毙。

甚至连邓家,参与过逼迫季英家眷的几名旁支子弟,也糊里糊涂的病殁了……

也不是没人怀疑过。

但那时候卫家的宋老夫人于绝望中抓到季去病这一线生机,怎容季去病被带走盘查、断了对她嫡长子的诊治?不仅仅是宋老夫人,卫郑鸿的发妻宋夫人,是江南宋氏阀主嫡女,宋心平又岂能坐视女儿守寡?到卫家委婉提出想询问季去病的京兆被宋老夫人骂得死去活来,几乎是被卫家下仆打出门外!

不但如此,宋老夫人还到当时的钱皇后跟前哭诉京兆明知道卫郑鸿命悬一线,全仗着季去病妙手回春,为其续命延年,却还故意上门打扰,分明就是故意想要谋害卫氏嫡长子的性命;而宋心平则在前朝上表,痛哭流涕的请求圣上给他女婿一条生路……

于是京兆还没破案,自己倒先下了狱,不几日就被判流放三千里。

卫、宋之势如此,新任京兆上任之后半天不到就把这几份案卷销毁,声称一切都是凑巧,与季去病毫无关系,并将原告全部按着诬告判处……隔日,卫焕与宋心平一起在圣上跟前称赞新任京兆“是为能臣、堪当大用”。

那之后邓家派人到卫府去拜访了一番,拜访的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但一切平静下来,没人再议论季去病是否为凶手,邓家人也没有再莫名其妙的出事。

季去病在卫府住了两年,虽然因为就诊太迟,究竟无法完全痊愈,但卫郑鸿病情的大有起色,仍旧让他名动帝都。告辞之后,他谢绝太医院的招揽,赎回季英旧宅,开了一家医馆。

在这所医馆里季去病颇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海内名医的称号,自此而起。但因为这旧宅四周全是季氏族人,当年季去病落难,这些族人畏惧邓家权势,未敢援手,两边存了芥蒂,医馆开了不久,就因为种种琐事受到族人的责难。

这些家务事也说不清楚,最后甚至连季氏族长都出了面。季家协商之后,季去病把医馆关了,锁了院门,在远离季氏聚居的城东另买了一座宅院,自此隐居,不见外客。

这些年来他肯见的,一个是收为弟子的端木八小姐端木芯淼;另一个,就是他被卫家请去为卫郑鸿诊治时,侍奉他两年也得他指点两年医理的黄氏。

也不是没有人自恃身份门第,强行破门求医。但季去病极厌用强,对于这种情况,他选择宁死不医。这位名医至今未娶,无妻无子,与族人有怨,自不会因为族人受胁迫而屈服,所收弟子端木芯淼是端木家的八小姐、没有承认的弟子黄氏是卫家极得老夫人倚重的心腹——季去病自己骨头极硬,说了不医,凭人长跪跟前还是以死相胁,一概不肯出手。

问题是苦苦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下重手的话,当真把他打死打残了,端木芯淼出于为人弟子的名声考虑也不肯善罢甘休,更何况宋老夫人虽然随夫回了凤州,可也叮嘱在帝都的庶子每年都让黄氏送上厚礼——生怕卫郑鸿什么时候又不好了,还得指望着季去病。

端木芯淼年少,对于许多人来说还可以认为不足为惧。可宋老夫人……这老夫人在帝都贵胄老一辈里都是数得着的心狠手辣的,因为夭折了太多子嗣,把唯一的嫡长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这把年纪的老夫人,什么没见过什么想不到?真与她结下死仇,一家子上下都要小心点儿!

所以苏家的邓老夫人病了,苏夫人特特带上次媳端木氏前去探望;而刘氏想为妹妹刘若玉求医,也只能先求卫长嬴陪嫁的黄氏……虽然说无论苏夫人还是刘氏,心里真正期望的都是让季去病亲自出手。

但那位神医……有端木家、卫家站在他身后,隐隐还有宋家的影子,纵然是海内阀阅,谁家会糊涂到了为了一介医者,与这三家结仇怨?

何况季去病也不是用强就会屈服的人……

相比那些七转八弯求医的人,刘氏两个妯娌全部都能与季去病扯上关系,已经算是很方便了。

刘氏略赞了几句黄氏,就命人去将刘若玉请来。不想过了很久刘若玉才到,加了件半臂,还换了条水色罗裙,面带尴尬的解释:“方才喂月儿吃着酪饮,颜儿跑过来抢,弄翻在身上,不得不换了才来。”

卫长嬴笑道:“无妨的,横竖金桐院离这儿才几步路?都在一个宅子里。”

刘氏本想因她迟到责备几句,这会却蹙起眉,有些不悦的问:“怎么要你喂?乳母使女呢?”她说请族妹帮忙照看着点儿侄女们,那不过是客气话。从沈舒柔到沈舒颜,哪个身边不是乳母使女的一大群人专门看着?所谓照顾也就是盯好了这些人是不是用心、有没有私下里亏待小主人罢了。

怎么可能要刘若玉一个大家闺秀去手把手的喂沈抒月喝酪饮?莫不是那些人知道刘若玉常到沈家来住的缘故,心中轻视,故意指使她去做下人该做的活计?

不只刘氏这样怀疑,连卫长嬴也想到用饭之前,看到刘若玉俯身在替沈舒颜擦着脸,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动作,现在想想也觉得刘若玉莫不是受了欺负了。

刘若玉笑了笑,她脸色苍白,但笑容很是温和宜人:“我看月儿可爱,就问乳母要了碗,喂了她几口。”

刘氏这才缓和了神色,道:“原来是这样……舒颜真是淘气,舒柔可骂她?”

“是骂了几句,被我劝开了。”刘若玉含笑道。

卫长嬴渐渐把几个侄女的性情勾勒出来——最小也明显最得宠的沈舒颜显然是个有点被宠坏的孩子,当然她这样过于活泼的性情没准与她的四姑姑沈藏凝有点关系……

沈舒景、沈舒柔俱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沈舒景处事略显圆润,沈舒柔却有些认死理。沈抒月在四个侄女中最是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如今孙辈里头唯一庶出的缘故?

她这儿揣摩侄女们的性.子,那边刘氏已经和刘若玉说了前因后果,当然详细的刘氏肯定提前与刘若玉说过了,如今不过简单交代几句。刘若玉又向卫长嬴和黄氏致谢,卫长嬴忙让黄氏上前搀扶。

客套完了,黄氏请刘若玉坐下,伸手把脉。

少顷,黄氏脸上露出一丝讶色,刘氏忙问:“黄姑姑?”

“大少夫人且少等。”黄氏摇了摇头,却没立刻透露刘若玉的病情,只温和的对刘若玉道,“十小姐请把左手也与婢子看看。”

两边脉门都按过,黄氏又沉吟良久,让刘氏姐妹都要怀疑她不能治疗了,这才抬起头:“十小姐这体弱,是多久了?”

刘若玉有些忐忑的道:“我自小身子骨儿就不大好,但气色像现在这么差,还是年初开始的。”她神色一黯,道,“那时候听了些不好的事儿,心里……很是难过,当时卧病了几日,后来好是好了,然而身上就一直不得劲。”

卫长嬴揣测刘若玉听到的不好的事儿,多半就是与她即将成为太子妃有关。

“十小姐之前看的大夫却不知道是怎么说的?”黄氏神情凝重起来。

刘若玉神色更黯,看向刘氏,刘氏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见除了卫长嬴主仆,都是心腹,这才道:“那大夫道是十妹妹身子太弱,那一病又伤了元气,往后……子嗣上头怕有些妨碍。所以我今儿才……”

帝都也不是就季去病一个医者,百年季氏,太医层出不穷,刘氏求到卫长嬴门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为刘若玉请的其他大夫都没有把握完全治好刘若玉。

此刻说了之前大夫的诊断结果,不免悬着心问黄氏:“姑姑以为呢?”

黄氏沉吟道:“这大夫医术不错,只是他有所顾忌,到底没敢说实话。”

刘若玉一怔,刘氏年长些,闻言脸色一变,道:“还请姑姑明言!”

“十小姐自幼身子偏弱些,其实这没有什么。很多女孩子都是如此,没出阁的时候娇娇弱弱,嫁了人就渐渐康健起来了。”黄氏缓缓道,“之所以如今气色这样差,根本原因却在于年初的那场病上头。”

刘氏情不自禁在席上把身子倾了过来:“愿闻其详!”

“其实,”黄氏叹息道,“十小姐哪儿是病倒呢?根本就是为人所害啊!”

她看着刘若玉苍白的脸色,满是怜惜的道,“如今已是四月中,若非这几日一直下着雨,都要拿冰釜出来盛食了。可十小姐这会还要在上襦外加上半臂,方才用饭的时候没有加,许是因为今儿个天晴,正午日头照下来已有炎热之感……正午略过,十小姐就觉得冷,所以要加这半臂,是不是?”

此刻刘氏的脸色比刘若玉更为苍白:“那十妹妹是怎么被害的?”

“以婢子之见,十小姐是被人下了极剧烈的寒药,至于是什么寒药……”黄氏还在沉吟,刘氏与刘若玉已经齐齐变了颜色,异口同声道:“忧来鹤!”

20第二十章 忧来鹤

第151节第二十章

忧来鹤

“忧来鹤?”卫长嬴狐疑着问,“那是什么?”

“是北戎所产的寒药。”刘氏寒着声音道,“我刘氏一族素与戎人交战,尝在戎人身上找到过这种药……用来医治热毒有奇效,若好好的人服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身形摇摇欲坠的刘若玉苍白着脸色道:“这东西若是多了会有异味,不过我身子这么弱,一点点也足够……足够我弄到现在这样子了!”她气息虚弱的说了这一句,忽然再也忍耐不住,激烈的爆发起来,挥舞着手,尖叫道,“我什么都没和她们争过,就想着到了年岁嫁个老实忠厚的人好好儿过日子!甚至没想过报复她们……她们……她们还要这样不放过我?!把我嫁给远在江南的宋在水都知道荒淫无道的太子也就罢了——如今连我性命都……”

“十妹妹!你冷静些!”刘氏按在案上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白,面色一如雪色,但究竟还算临危不乱,先喝住濒临崩溃的族妹,继而向卫长嬴与黄氏露出一个请求的笑容,“真是对不住……三弟妹,黄姑姑,这孩子……这两日心绪不佳,如今是糊涂了。说的这些胡言乱语……真是……”

卫长嬴忙道:“人在病中总归心情不好的,说上几句气话这都是难免,谁还会当真呢?若玉妹妹的身子骨儿要紧,依我之见,还是问问黄姑姑可有法子罢?”太子的坏话,在凤州那会,她和宋在水私下里都不知道说过多少了。

相比之下刘若玉激动之下嚷了这么一句根本就不算什么。

对那位天潢贵胄,卫长嬴是打从心眼里的厌恶。尤其想到宋在水往后终身难托,更是发自肺腑的盼望顾皇后倒台……虽然说今儿个头一次见刘若玉,又因为曲嬷嬷的话对这女孩子有些疑惑,可听说她要接续宋在水嫁与太子,卫长嬴还是升起了同情之心——受宋在水影响,她对太子的印象委实是太坏了。

被卫长嬴提醒,刘氏姐妹都充满希望的看向了黄氏。

然而黄氏皱眉良久,却摇了摇头,道:“忧来鹤其性极寒,偏十小姐如今虚弱得很,至热的药物,怕也受不住。即使慢慢调养,但没个一年半载,想要生养,这……”

刘若玉举袖掩面,整个人抖如筛糠。

刘氏也是面如死灰,失声道:“一年半载!这……十妹妹怎么可能在这儿住一年半载?!”

这忧来鹤,黄氏只提了个寒药,刘氏与刘若玉一口就能叫破其名,又说是北戎所产,这药还能是谁下给刘若玉的?

若是三五日就能解除,刘若玉回去后小心谨慎些,也许能够骗过继母,以为她仍旧中着毒,嫁到东宫,或许还安全点儿。但现在黄氏却说需要一年半载才能解毒,这点时间刘若玉早就嫁到东宫去了!

何况听黄氏的意思,还得一年半载不间断的调养!

这对于即将出阁的刘若玉来说,怎么可能?

刘氏深吸一口气,提出一个想法:“可否等十妹妹出阁之后再请姑姑救治?”

黄氏立刻摇头:“此毒不可拖延,越拖越深入,届时药石难以逆转,恐怕连季神医都没有办法了!”

“那能不能请季神医……亲自看看?”刘氏犹豫了一下,虽然知道这么说可能会得罪黄氏,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卫长嬴也询问的望向黄氏,虽然说这季去病不但救过她的父亲,甚至连她和卫长风,若无季去病,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可卫长嬴至今都没有见过这位神医一面……也不知道自己家到底与季去病关系如何,是否能够像端木芯淼那样,请动季去病?

黄氏沉吟着,许久,才在刘氏充满了期盼、卫长嬴满是探究的目光里,微微颔首,道:“婢子明日去一趟神医住处,只是未知神医是否有暇,却不敢保证。”

刘氏感激的道:“多谢黄姑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姑姑的大恩大德,我与十妹妹都是没齿难忘!”她一个激动这么说了,待看到卫长嬴才醒悟过来失了口,虽然说现在又是诊断又是答应去季去病那儿说情的是黄氏,但黄氏是卫长嬴的陪嫁,要谢,也该先谢卫长嬴才是。

更何况以刘氏的身份,对黄氏说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也着实有些失态了。

好在卫长嬴叹息着圆了场:“大嫂子快不要这么说了,我之前不说说?若玉妹妹这样秀美贤惠的人,真是想不出来有什么人这样狠心、舍得叫她受委屈!如今既然撞上了,任谁会不尽一份心力?”

虽然黄氏许诺了会去请季去病亲自出手,但她也讲了没有把握。何况刘若玉自幼饱受继母欺凌,临了婚姻上摆她一道不说,甚至还图谋上了她的性命未来——任谁被欺负到这份上都不可能继续忍耐下去了。

不管季去病出手不出手、刘若玉还能不能治,总而言之她与继母这仇算是结大了!这一点卫长嬴与刘氏都清楚,刘氏急着安慰开导族妹,卫长嬴心知肚明,黄氏先给刘若玉开了个调养的方子、当场就让人去抓了喝起来,主仆两个就告辞了。

出了辛夷馆,卫长嬴便悄悄问黄氏:“那刘十小姐的毒,姑姑真的需要一年半载才成吗?”

黄氏微笑着看了眼她,道:“少夫人越来越精明了。”

这话就等于承认了卫长嬴的猜测,黄氏其实解那忧来鹤之毒根本不用这么久的时间的。卫长嬴不免奇怪:“我只是猜的,祖母说姑姑厉害得很,区区寒药怎么就解不了?却不知道姑姑为何要这样自谦?”

黄氏闻言却愕然,露出啼笑皆非之色,道:“少夫人可别小看了这忧来鹤!刘十小姐即将为太子妃,她病了,太医院上下焉能不来?其继母用这忧来鹤,一则笃定了难以解除,二则也是看中了它的难以诊出……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未必个个都能诊出此药的痕迹!休看今儿个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都能一口道破此药之名,这全是因为刘家历代镇守东胡,对戎人的物产不免分外熟悉的缘故。换了一家,怕还得婢子去给她们解释忧来鹤的来历了。”

卫长嬴对于医理完全是个外行,因为信任黄氏,就觉得黄氏医术定然精妙非常,如今听了才咂舌:“很难治?”

“非常难。”黄氏慎重点头,“所以婢子才说,大少夫人之前为刘十小姐请的那位大夫,医术也很不错了。至少他说出了刘十小姐往后子嗣艰难——若诊断不出忧来鹤的大夫,只会认为刘十小姐体质偏寒,然而调养一番便无大碍。但按着他们对待偏寒体质的方子去调养,反而助长药性,到那时候,刘十小姐就真的子嗣无望了!”

黄氏冷笑着道,“这样到了后来,纵然再有医者诊出是中了寒药,但先前误诊的太医为了掩盖己过,也会竭力否认……可不就把事情遮了过去,受苦受害的,只有刘十小姐,其继母可是半点不沾边!从害人来说,这味寒药可真是太好用了!”

卫长嬴不禁动容:“那姑姑真是厉害,连这样难解的毒也能解除!”

黄氏却又笑了:“哪里是婢子厉害?只不过……这忧来鹤,之前季神医以之试过药性,譬如今儿个刘十小姐说,这忧来鹤搁多了会有异味,从而使人察觉。当初季神医却以几种药物调制,使之无色又无味……那会婢子奉老夫人之命,侍奉神医起居,耳濡目染的,顺便把忧来鹤的解除之法也记了下来。否则一年半载能治好,那已经是侥幸了。”

卫长嬴就问:“姑姑既然能够解除此毒,却为什么还要去请教神医?不是说这样的毒,越拖越不好吗?”

“少夫人不知,季神医虽然容婢子年节进门问候,但也说过,平常时候是不喜欢被打扰的。只是也准许婢子若有医理上的难处,可以随时登门请教。少夫人你说这么好的机会何必错过?横竖婢子走一趟,即使请不动季神医,也能请教一番,总归不吃亏!”

卫长嬴愣道:“姑姑不是说,此毒的解法已从神医那儿看到过?”

黄氏爱怜的看了她一眼,轻嗔道:“少夫人想啊,大少夫人请咱们帮刘十小姐看病,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东宫……想着刘十小姐身子骨儿好了,能够有个一儿半女的,日子也有盼头!若只是解了毒,刘十小姐元气大伤,想要有子嗣,那是何年何月?更不要说其继母在刘十小姐出阁之前就下这样的手了,往后难道就不会害她了吗?婢子去拜访季神医,向他请教如何给刘十小姐调理,让刘十小姐早日有身孕,岂不是极好?”

卫长嬴哑然,想了想道:“刘十小姐的这继母也太过分了些,我听着实在很厌恶这个人。”

黄氏淡笑着道:“继母么,能有几个是好的?尤其这继夫人自己还有个亲生女儿!”

“但刘十小姐是个女孩子,再不喜欢,到了年纪总归要出门的,我观刘十小姐也不是忤逆不孝之人……”卫长嬴不豫道,“这为母的也太不慈了!”

她忍不住打听,“刘十小姐这继母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子?这样的不贤德,娘家也没人劝着点儿!”

黄氏一哂:“说起来还是巧了,就是刘十小姐亲生母亲的庶妹!若非如此,刘十小姐的外家怎么不帮着点儿,还要大少夫人这个族姐看不下去援手?”

“咦?”

“后院里头私下传闻,道是刘十小姐的生母还没过世,就与其父眉来眼去起来了。但张家门第固然不及刘家,怎么也是世家里的一员,如何肯让女儿去做妾?结果,刘十小姐的生母为了救大少夫人染上伤寒,就这么没了。”黄氏冷笑,“刘家五老爷就欢天喜地的接了她过门做填房……她也命好,过门的时候,除了刘十小姐,连个庶子庶女也没得给她添堵!而她过门次年生了刘十小姐异母弟妹刘若耶,再隔一年又生了刘五老爷如今唯一的男嗣刘若巍,自此将刘五老爷管得服服帖帖——要不是大少夫人一直死死护着刘十小姐,刘十小姐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

卫长嬴蹙眉道:“张家?张凭虚的那个张家?”

黄氏道:“可不是?张家老夫人在刘十小姐的生母没及笄时就去了,偏刘十小姐也没有嫡亲的舅舅……不然这继夫人哪儿可能把刘十小姐欺负成这样?”

卫长嬴不禁愤然,就埋怨道:“这张氏实在可恨!姑姑要请教季神医,横竖拿了这个幌子去,何不现在就替刘十小姐治好?”

“少夫人莫急。”黄氏微笑着道,“横竖刘十小姐都拖了这些日子了,再拖几日有什么打紧?婢子说句真心话罢,婢子伺候的是少夫人,刘十小姐也好,大少夫人也罢,凭她们如何可怜如何情深义重,关少夫人、关婢子什么事儿呢?这天下命苦的人多了去了,婢子当初随季神医学医,又不是抱着救死扶伤的心,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更好的伺候少夫人、叫老夫人安心啊!”

“婢子若是刚才实话实说,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对少夫人也会感激、对那张氏也会痛恨,但又怎么比得上季神医亲自出手、或者季神医亲自指点救治来得深刻?婢子到底只是少夫人的奴婢,大少夫人能承一个奴婢的情多久?可季神医,那是海内闻名的名医、还是出了名的难请!”

黄氏淡淡的道,“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归比不上九死一生求得的生机刻骨铭心与珍贵……拖一拖,反正毒也好病也罢,都在刘十小姐身上,咱们有什么好心疼的?如此一来,不但大少夫人欠下少夫人一个极大的人情,刘十小姐也会把张氏、甚至除了大少夫人之外的刘家人都恨上!当初造谣少夫人,刘家不是也有份?让他们自家内斗多好啊……倘若刘十小姐当真坐稳了太子妃之位、甚至还诞下太孙又侥幸做了皇后娘娘甚至是太后——少夫人请想一想刘家至少某些人的下场!”

“所以刘十小姐的病怎么能轻轻松松的就治好呢?”黄氏笑意盈盈,眼神无尽幽深。

21第二十一章 真正的大事

第152节第二十一章

真正的大事

回到金桐院,沈藏锋尚未归来,但早上打发去宋府送信的下人已经回来了,这回跑腿的是黄氏的长子倪浩。倪浩比卫长嬴年长了数岁,如今膝下已经有了长女和次子。由于黄氏的缘故,她一家都被列进了卫长嬴陪嫁的名单之中,丈夫与长子都领了管事的差使。

原本这种跑腿的差使不会找他的,然而黄氏着意想让儿子在卫长嬴跟前露个脸,就吩咐了他。

隔着帘子,倪浩恭恭敬敬的禀告:“宋大小姐问少夫人好,亦有信笺回复。”

卫长嬴让朱阑出去接了信,握在手里,却不打开,而是关切的问:“你可进到后院,可问过表姐现下如何?”

倪浩道:“回少夫人的话,小的只隔着屏风听宋大小姐说了两句话,宋大小姐语气十分激动,直说让少夫人满月之后一定会来拜访。小的听着,宋大小姐精神还好。”

卫长嬴暗松了一口气,展容笑道:“这回劳烦你了,琴歌去拿……”

黄氏忙阻拦道:“他能给少夫人跑腿,那是他的福分,怎么还能得少夫人的赏赐?”

“拿副九连环,给姑姑的小孙女儿玩耍。”卫长嬴笑着道,“这东西如今放在那里,也是放着。”

黄氏这才谢着答应,但看到琴歌拿出来,却是一副银制的九连环,到底还是赏赐的意思。黄氏埋怨卫长嬴几句,见她一定要给,才让倪浩收了退下去。

卫长嬴拿着信进了内室,靠到西窗榻上,迫不及待的扯开一看……宋在水如今心情居然颇好,信足足写了几大页。

先调侃了几句卫长嬴的新婚,提到卫长嬴进沈家门那日,她还戴了帷帽跑到街边酒楼上去观看;又说曾经救过卫长嬴一回的邓宗麒居然就住在宋府附近,宋在水偶然遇见其胞妹邓弯弯,很是谈得来,如今常约了这邓家小姐过府叙话,倒也不寂寞;在最后则是约了满月之后相聚——一直到此刻,宋在水似乎才想起来卫长嬴写信过去的目的,用一句话进行了答复:卫盛仙的事情她会与父亲宋羽望请求,料想问题不大,让她不必挂怀。

看着纸上宛如行云流水的字迹中透露出来的欢快怡然,卫长嬴不禁有点哭笑不得:她这儿还担心宋在水的前程呢,看起来宋在水自己倒无所谓了,竟是守着宋府欢欢喜喜的吃喝玩乐起来。信中另附了一张桃花笺,居然还是一道大食传过来的点心的做法!

……要知道宋在水在凤州住的那几个月,吃穿用度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过!就连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关心的问起,她也以自己没什么忌口和不喜来回答。

如今倒是一门心思钻研起享乐来了……

卫长嬴把信交给黄氏看,道:“那姑姑明儿个去季神医那里,可要备些什么?”

黄氏一目十行的看着,微笑道:“神医不大在乎身外之物,随便提些点心就是了。”

“姑姑只管吩咐厨房里,若少什么就使人出去买,算我帐上。”卫长嬴道。

“厨房里管够了。”黄氏笑道,“其实除非是神医不喜欢的人,否则神医很好说话的。”

卫长嬴因为季去病救过卫郑鸿,本能的就对季去病感到亲近,便点头道:“我想也是。”

这时候外头朱弦、朱阑脆生生的请着安,听着是沈藏锋回来了,黄氏忙把还没看完的信收起来,笑着催促卫长嬴:“公子回来了,少夫人快出去看看。”

本来卫长嬴也坐起身,正趿着丝履,被她一说,倒是微微红了脸,重新坐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他回来就回来,做什么要我出去看看?”

黄氏看着她明明极想出去、偏要装作对沈藏锋满不在乎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得了得了,下次婢子不说少夫人了,成了吧?”

“什么呀!”卫长嬴站起来,负气一甩手,正要说话,门却开了,一身亲卫服饰的沈藏锋走了进来,腰间还悬着错金仪刀。

黄氏二话不说,把信往怀里一揣,施礼道:“公子,婢子先告退。”

沈藏锋笑着点了点头。

卫长嬴看着她走了出去,又反身把门关上,才抬眼看向丈夫:“回来了?”这话一出口,又觉得像是没话找话,有点讪讪的掠了把鬓发。

沈藏锋解着仪刀,笑道:“今儿回来晚了点。”

“啊?”

“同僚贺我新婚之喜,请了数人在外小酌。”沈藏锋将仪刀放在案上,沉吟了一下,才道,“今儿个邓贵妃带了时果到宣宁宫与圣上,见着我就问起了你,道是下个月月中临川公主芳辰,让你也进宫去给她看看。”

卫长嬴有点意外:“她看我做什么?”

“我打听了下,”沈藏锋走过来,伸臂揽住她腰,卫长嬴象征性的推了一把,便顺从的依进他怀里,靠得近了,果然嗅到一阵酒气,沈藏锋抓了她鬓边一缕碎发把玩,口中道,“圣上甚是宠爱临川公主,故而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都有意以子侄尚主。”

卫长嬴诧异道:“不是说……张凭虚?”

“张凭虚改了主意。”沈藏锋叹了口气,道,“今日小酌时顾子鸣偷偷告诉我,他和顾威去探望,发现张凭虚看起来病得不轻,但顾子鸣懂得医理,趁探望时悄悄为他把过脉,却觉得脉象很像沉疴散所为。”

沉疴散能伪造出重病之相,方子说秘密也不算,好些名门望族里都有,说不是秘密,对许多人来说也是听都没听说过的。临川公主的驸马人选就要定下来了,张凭虚这时候装成重病,用意不问可知。

卫长嬴知道此物与忧来鹤仿佛,服用之后不易察觉。顾弋然能够在暗中诊断的情况下察觉,可见医术非常精湛。

但此刻她顾不得惊讶于顾弋然医术的精湛,忙问:“之前他不是同意的,怎么又改了?”

“子鸣也不知。”沈藏锋眉宇之间掠过忧色,道,“当日旁敲侧击的询问,张凭虚假借重病、无力多谈,委婉的逐了客。然而今日圣上闻禀,却起了疑心,与邓贵妃说,张凭虚之前一直无病无灾,为何此刻却忽然重病起来了?”

圣上虽然懒于政事,又恣意所爱,从皇后到太子都是以爱立之又因移情而废,然而帝位始终稳固如山。国中如林如云的名门望族纵有私心,亦只敢暗中筹谋,明面上对天家俱是恭敬有加。圣上绝非无能之辈——只不过能力没怎么用在江山上罢了。

卫长嬴猜测道:“莫不是之前他心无所爱,故而答应了尚主,但这几个月却遇见了上心的人?”

“……倒也有可能。”沈藏锋思忖片刻,却狐疑道,“但当日我奉圣命询问,也没把话说死,毕竟圣上也没认定了他不可,只是圣上左右的内侍提醒,道临川公主时常称赞张凭虚诗才过人,这才把他列进考虑的人选。实际上圣上一直觉得张凭虚文采虽好,然手无缚鸡之力……他若心有所爱,为何不私下与我说明,向圣上徐徐陈之?”

卫长嬴心想,听你语气和张凭虚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拒绝天家嫁女这种大事,张凭虚凭什么相信你?嘴上就道:“也许是怕天家加罪。”

“临川公主性情高傲,即使爱慕张凭虚,若知其无意,也定然不会纠缠的。”沈藏锋摇了摇头,道,“张凭虚总是张家嫡子,他若是实在无意于天家之婿,早先表示出来,彼此心照不宣。毕竟圣上与临川公主都没有非他不可的意思。倒是他这么拖到现在,圣旨将下未下,装起了病,若叫圣上与临川公主知道,更加痛恨。张凭虚素来聪明,照理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卫长嬴抿了抿嘴:“或许他这心上人遇见得太晚,最近才看到。”

“这么巧么?”沈藏锋有些失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发。

卫长嬴在他臂上轻轻掐了一把,道:“你好像很为这人烦恼,莫非他拒婚之后,你也要被牵累?”

张凭虚李凭虚的……卫长嬴觉得与自家没什么关系,横竖张凭虚获罪也好、尚主也罢,也不过是张家的事——再说,她才听黄氏说了,刘若玉的继母就是张家人,此刻对张家不免没什么好感,就好奇于沈藏锋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

沈藏锋叹息道:“被你看出来了?”

卫长嬴本来是随口一问,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这事儿……怎么和你有关系了?”

“说来话长……”沈藏锋原本揽着她腰的手有点不老实起来,滑入她衣襟,似笑非笑的道,“为夫才回来有些乏了,要么你亲亲为夫,为夫就有了精神,然后就可以告诉你了……唔!”

……知道上当的卫长嬴恨恨的踩了他一脚,打开他的手:“叫你胡说八道!”

沈藏锋见她恼了,忙赔笑哄道:“哪里胡说八道了?张凭虚悔婚之事,与我确实有些关系的。”

卫长嬴冷笑着看了他一眼,用力推开了他,走入帐内,和衣往榻上一躺,把脸往壁上一扭,摆出负气不想理会他的架势。

三步并作两步追进来的沈藏锋也坐到榻边,抓了她的手,笑着道:“真的真的,你听我说……张凭虚论起来还要叫咱们一声表哥表嫂,他是咱们二舅母的侄儿,论起来都是亲戚,你说他若恶了圣上,咱们怎能不为他操心?”

卫长嬴一头雾水的转过头来,疑惑的道:“不能这么算的罢?这事情可大可小,要是这样都要株连三亲四戚的,大家子之间谁和谁没个转上几道弯的亲戚关系,岂不是一个人犯错满天下望族都要跟着被罚了?”

沈藏锋拿了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指尖,叹道:“嬴儿真是聪明,这也还罢了,说起来最重要的还是另一则……”他声音明显低了下去,神情郑重,如临大敌。

“是什么?”卫长嬴被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识的坐起身,问道。

“那就是为夫方才因此事惹得嬴儿不喜了,相比之下,临川公主的驸马人选是谁、张凭虚是否另有所爱、圣上与公主殿下若知其有意拒婚会如何震怒……这些算什么?为夫不小心让嬴儿不高兴了,这才是眼下真正的大事!”沈藏锋摸着下巴,哈哈大笑!

卫长嬴气得扑进他怀里,捏了拳就是一阵乱打:合着这厮还是在逗自己!

22第二十二章 劝架

第153节第二十二章

劝架

次日黄氏晌午前就出了门,去城东拜访季去病。沈藏锋照例进宫当值,卫长嬴闲来无事,叫人把敬茶那日沈宣赐的雌雄宝剑取来细观。

这一雌一雄的对剑样式一般无二,只是雌剑更细更短,更加适合女子使用。俱是朴实无华,与“戮胡”的华贵雍容迥然不同,别说剑柄,连剑鞘也只以鲨鱼皮缠裹了事,卖相一点也不好。

沈宣送出来的当然是无穗的武剑,卫长嬴抽出雌剑,却是一截乌沉沉的剑锋,不像“戮胡”那样剑才离鞘就寒光四溢,只看外观,非常的不起眼。卫长嬴倒不失望,沈家以武传家,收藏兵器,就好像卫家收藏典籍真迹一样,不到一定档次,收进库里徒累家声。给寄予厚望的儿子与新妇的见面礼,即使观之寻常,怎么可能真是寻常之物?

她凑近细看,只见剑脊上布满细密如鱼鳞的菱纹,在靠近剑柄的地方,有如米粒大小的阴刻文字——月圆。

揣测着这应该就是剑名,卫长嬴复看雄剑,果然在差不多的位置刻了“花好”二字。花好月圆这喻意也是吉祥,只是……卫长嬴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对雌雄剑上除了剑名之外,有任何沾得上花好月圆的边的标记之类。

呃……也许是因为公公想拿这对剑做新婚贺礼,临时寻人去刻了这么两个吉祥祝福的名儿?

卫长嬴有点哭笑不得的想。

正摆弄着两柄剑,外头朱阑脆声禀告:“少夫人,前院的管事送了鱼到门口,现下叫他们进来吗?”

“鱼?”卫长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外头东南角的小池塘,之前万氏说过可以养些鲤鱼或金鱼观赏,沈藏锋不在乎养哪一种,让她自己做主,卫长嬴便选了金鱼——沈家的规矩,娶妇进门,都会给予新婚夫妇一所院子,整座院宇的整治费用只要不是太过分,也由公中支出。

所以她选好了放养些金鱼后,不必自己使人出去采买,只要打发人与大总管说一声,大总管自会打发人去办。这会听说前院管事送过来了,卫长嬴就吩咐:“叫他们搬进来,请贺姑姑去看着点儿。”

片刻之后,卫长嬴隔着窗听到贺氏与人寒暄,又过了半晌,庭中重归安静,贺氏进来回报:“管事亲自把鱼放进池子里去了,一共二十尾金鱼,管事道是祝公子与少夫人十全十美。婢子看过,那二十尾金鱼,十尾金色,十尾赤红,俱是活泼健壮,一下水就游了开去,寻着睡莲叶子底下藏。”

卫长嬴点头道:“那池子水碧如天,里头又栽了睡莲,正该养这样鲜艳颜色的金鱼才好看。若是黑的白的,就不够醒目。”

贺氏又道:“婢子取了几个荷包与他们。”

“这是应该的。”卫长嬴道,“这些事儿姑姑做主就好。”

贺氏正要告退下去,到外头看着点儿小使女们,未想一向表现稳重的万氏忽地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匆匆一礼,便急急道:“少夫人,二房那边来了人,说二少夫人为了绿翘之事与二公子吵得厉害。如今太傅、夫人、大公子、三公子都不在,大少夫人已经打发人去前院叫五公子、六公子——还请少夫人也过去劝上一劝!”

卫长嬴吃了一惊,道:“二嫂子回来了?”

“唉,可不是?”万氏叹道,“夫人专门让二少夫人回来处置绿翘的事情,不想就……少夫人先过去罢,听来人说无花庭里吵得很是激烈,可别出了事儿。”

卫长嬴见她催得急,虽然不是很关心二房,但一家子人都去劝说,自己也不好落后。好在新婚之中衣裙都是簇新的,出门也不必刻意更换,草草理了理鬓发,见没有失仪的地方,便随着万氏出了门。

到了金桐院门口,就见二房派来报信求助的使女正等着,见到卫长嬴,未语眼圈儿先一红,道:“三少夫人请随婢子来。”

跟着差不多是一路小跑的使女匆匆到了无花庭,还没进去,就听里头传出五公子沈藏机、六公子沈敛昆一迭声的劝解:“二哥你冷静些、冷静些!”

“二嫂素来贤德端庄,既然要卖绿翘,必有缘故,二哥何不冷静下来,听二嫂说一说缘故?”

中间似乎还有刘氏劝慰端木氏的声音……没想到自己紧赶慢赶的还是来得最迟,卫长嬴不免头疼,硬着头皮进了门,就见院子里头一塌糊涂——沈敛实面红耳赤、神情激动的被沈藏机、沈敛昆一个抱腰一个搂肩死死按住;端木氏同样披头散发神情憔悴,被刘氏揽在怀里。

妯娌两个的脚边还落了一支摔成两截的玉簪,不知道是争执里头跌落打碎的,还是被故意摔坏的。

一大群下仆手足无措,有站在廊下有站在庭中,俱是尴尬窘迫的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摆才好……

还有数人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这些人里有一名十**岁模样的女子,衣裙还算整齐,却只穿了一只鞋,赤了一只脚,上头沾满泥灰,人低着头,拿帕子遮着脸呜咽哭泣。

卫长嬴踏进院门的同时,正好沈敛实挣扎着指向端木氏大骂:“你这贱妇……”

沈藏机苦笑着伸手捂住他嘴:“二哥你好好说话成么?如今人这么多,咱们到屋里去说好不好?”

端木氏与沈敛实门当户对,这个嫂子过门八年,侍奉翁姑非常用心,常得长辈称赞。虽然至今膝下无子,却也生有两个嫡女,侍妾也生了一个庶女,其中嫡幼女沈舒颜还是名满帝都的神童,在沈家、在帝都,都有贤名——如今沈敛实为了一个侍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她贱妇,传了出去,端木家岂能不登门讨个说法?

再说所谓当面训子背后教妻,沈敛实此举传了出去也叫旁人议论他对发妻太过无情,正经的元配,半点体面也不给……

六公子沈敛昆也使劲把哥哥往屋里推:“二哥你如今气糊涂了,先进屋去喝盏茶。也让二嫂梳洗一番,都收拾好了再说事儿。”

卫长嬴走到刘氏身旁,有点无从下手的悄悄问:“大嫂子,二嫂子……?”

“两个人都说急了,这又是何必呢?”刘氏这会也不便多说,递过一个眼神,扶着端木氏小声道,“二弟妹,咱们到后头去梳洗一下,等二弟喝了茶,再慢慢的和他说。你的为人咱们一家子都看在了眼里,怎么可能去害个小小的侍妾?咱们得问清楚了二弟,究竟是谁胡说八道的挑唆了你们夫妻、必然不能和那人罢休!”

如此两边连哄带拉的,到底把夫妇两个硬架下场去。

卫长嬴跟着两个嫂子进了无花庭的后院,却见这院子里比金桐院热闹很多,院中搭着葡萄架,架下设秋千,回廊上还扔了一只皮球,栏杆上头挂着一对画眉鸟,婉转的鸣叫着——究竟二房有了三个孩子了。

端木氏的屋子陈设与卫长嬴那边差不多,内中诸物都放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想到晌午之前还没听到端木氏回来的消息,估计着她是才回来,已经几日没住的屋子还这么整齐干净,足见端木氏平常就一直这么要求下人的,哪怕她不在也是如此,备着她随时回来使用。

卫长嬴禁不住想只看这屋中陈设就晓得,这嫂子实在是个严厉的人……

她这边因为有刘氏在,就走了神,待使女打进水来,端木氏流着泪净面,才发现她一边颊上有两个红印,已经微微肿起。

卫长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一个耳光没有完全躲过所致。难怪自己进门时,看到沈藏机和沈敛昆那样下死力的拦着沈敛实,甚至无暇与自己招呼一声,原来沈敛实竟然还动了手!

这可比当众辱骂端木氏还要命,好好的女儿被打了,知道之后不上门要个说法,一族的女孩子体面何存?

当然沈家不怕端木家,问题是端木家也不是沈家能够随意怠慢的。尤其邓老夫人如今还指望着端木氏请了她族妹端木芯淼去救治、归根到底还是想请季去病亲自出手——这眼节骨上,沈敛实把端木氏打了,即使端木氏仍旧愿意去娘家请人,可她脸上这个样子,让端木芯淼怎么平心静气的出诊?

更不要说到季去病跟前说情了!

卫长嬴不禁想到,难道是沈敛实抓到了端木氏谋害绿翘腹中子嗣的证据、所以才如此失态?

不然敬茶那日看着沈敛实态度和蔼语气亲切,实在不像是动辄打骂妻子的人呀!

这时候端木氏洗了脸,看着镜中脸上痕迹,又痛哭起来,刘氏忙不迭的劝说安慰,卫长嬴也连声附和——好容易哄住了端木氏,前头下人来请,说沈敛实已经答应听完端木氏的解释再说话了。

于是妯娌两个又陪端木氏到前堂,果然沈敛实阴沉着脸,被两个弟弟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坐,脸色固然不好看,但看到端木氏进来,却只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刘氏与卫长嬴扶了端木氏在下首就坐,坐下之后,端木氏兀自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委屈万分。刘氏这个大嫂不免说上沈敛实几句……好歹端木氏收拾了情绪,开口第一句话倒是让众人都一愣:“绿翘她自己不当心弄没了孩子,怕被责罚,故而设法弄了落胎药放在茶碗里,蓄意栽赃旁人、挑起二房后院不和!我念她到底侍奉你一场,不想罚她,只想等她出了月,就发卖出去……有什么不对?”

沈敛实也愣了一下,随即冷笑着道:“你可有凭据说是绿翘自己弄没了孩子?”

卫长嬴咬了下唇,心想还真是……沈敛实认为端木氏加害了自己的子嗣,这才暴怒至此……只是不知道端木氏现在要怎么收场?她素来有贤名,没点儿证据,沈敛实是不会相信的。

就听端木氏哽咽着道:“自然是有的,要不然我为什么今儿就把这发卖绿翘的话说出口?”于是一件件讲了起来,不时叫来里里外外的下人加以佐证,卫长嬴听着,只觉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心头暗自凛然。

她挑不出来这番说辞的漏洞,沈敛实沉吟良久,问了几处,端木氏迅速解释,合情合理。沈藏机与沈敛昆都暗自抹了把汗,道:“二哥你听,我们就说二嫂向来贤惠,怎么可能做出来谋害你子嗣的事情?二哥的孩子,难道不是二嫂的孩子了吗?”

沈敛实再也挑不出来不是,又被弟弟们挤兑,刘氏也帮腔,他只得带着最后一丝本能的狐疑向端木氏赔了礼……

23第二十三章 晚归

第154节第二十三章

晚归

“……我觉着,这二嫂子这么做,莫不是为了郭姨娘?”筋疲力尽的回到金桐院,发现黄氏已经回来了。倒是沈藏锋,论理今日即使和昨儿一样请了同僚小酌,也该到家了,却还不见踪影。

卫长嬴一时间也没功夫去管他,只吩咐了廊下的使女看到沈藏锋回来禀告一声,就拉了黄氏悄悄说话,“之前看郭姨娘的意思就是怀疑二嫂,上回还想趁着二嫂不在,让大嫂或我查绿翘小产的事情来着。这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二嫂子不难知道,今儿这是故意摆郭姨娘一道?”

端木氏明明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绿翘小产是因为她自己不当心弄掉了孩子,尔后为了逃避责任,伪造了被人以落胎药谋害来脱罪——但她就是不明说,一直到惹得沈敛实勃然大怒,对她又打又骂,闹得合府上下无人不知,这才委屈的一一道来。

这么一闹,即使端木家不来人,苏夫人回来之后也要呵斥沈敛实。而郭姨娘之前找过刘氏,还把才进门的卫长嬴都叫到大房去说了这事……本来她一个侍妾,这种事情根本轮不到她管。即使这回沈敛实不承认听了她怀疑端木氏的话才发作的,旁人能不这么想吗?

卫长嬴没过门的时候就听祖母和母亲说起,道是苏夫人向来重规矩。侍妾插手媳妇的后院,单这一点就足够让苏夫人震怒了,更何况如今邓老夫人病重,可想而知苏夫人的心情一定不会好。

没准,连沈敛实私下里也觉得这次听信生母之言冤枉了妻子,认为生母实在不智……

虽然说看郭姨娘的样子颇得沈宣喜欢,自认为在后院里也有一份地位。但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妾罢了,沈宣还能为了她的逾越呵斥正妻或媳妇不成?

同为媳妇,卫长嬴私心里自是站在了端木氏这边的:“上次被大嫂子叫到大房,见着郭姨娘,我就觉得这姨娘忒也多事。即使母亲不在府里,苏家亦在帝都,打发个人过去禀告一声,请了母亲的意思再做事,这才是正理。她夹在里头算是什么?念着父亲与二哥的面子不能和她说什么重话,也不想想若答应了她,叫我们这些做媳妇的怎么与母亲交代?”

黄氏微笑着道:“二公子究竟是郭姨娘的亲生骨肉,二房的事儿,郭姨娘能不多看着点吗?然而二少夫人出身大家望族,自有一份心气,何况按着规矩,二夫人要侍奉的也只是夫人,姨娘哪里能够叫二少夫人恭恭敬敬的侍奉、事无巨细的禀告?可郭姨娘虽然是妾,却不像是甘心做低伏小的主儿,这一来二去的,与二少夫人相看两厌也不奇怪。到底是二公子的生母,郭姨娘身份再卑微,二公子终究是要信她几分的。”

“她只是生母,又不是嫡母,让二嫂子像对待母亲那样对待她,先不说合不合规矩,就说在母亲那儿,二嫂子如何自处?”卫长嬴哂道,“我一直听说母亲重规矩,没想到这府里也有这样恃宠生骄的人。”

黄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然而笑:“横竖咱们公子是嫡出,郭姨娘再怎么不安分,头疼的总归是二少夫人。上回在大房,大少夫人不是也不想和她多说,三言两语的把人打发了?依婢子之见,若不是为了刘十小姐,大少夫人才懒得听她的,劳动少夫人过去呢!”

卫长嬴忙问:“姑姑今儿个去季神医那边?”

“神医给开了几张方子。”黄氏笑着道,“也是巧了,今儿个端木八小姐也在那里,八小姐把神医逗得很是开心,所以一听婢子说了来意,神医就答应下来。”

卫长嬴咦道:“端木家的八小姐不是被请到苏家去为外祖母诊治了吗?”

黄氏嘴角一翘,微微笑道:“是啊,二少夫人的母亲亲自去找了八小姐,八小姐却不过族婶的面子只得跑了一趟苏家,但就待了半日,便借口学艺不精,要回去请教季神医,跑到神医家里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端木八小姐不大想给邓老夫人诊治?”卫长嬴惊讶的问。

“端木八小姐恼苏家先请了季太医再请她呢。”黄氏笑着道,“今儿婢子听她在神医跟前愤愤不平的说,季太医治剩下来的人再找她,这算什么意思?既然找了季太医,做什么不吊死在太医院的树上,何必再去烦着她……她才没心情给太医们收拾残局。”

卫长嬴大为意外:“我还以为二嫂子究竟是端木八小姐的族姐,她去说,八小姐一定会尽力的。”

“大家子里姐妹多了,总归不可能个个都亲密无间。”黄氏哂道,“就拿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来说,若不是刘十小姐的母亲救过大少夫人一命,为此自己还死了,导致刘十小姐在继母手里吃尽了苦头……大少夫人也算个有良心的,所以才这样护着刘十小姐。不然少夫人看刘家的女孩子多着呢,大少夫人也没个个都三不五时的接到沈家小住、温言软语的求了少夫人让婢子去给把把脉。”

又道,“也不是说端木八小姐或大少夫人不友爱自家人,其实这次邓老夫人请了季太医后再去打季神医的主意本来就不对。倒不说邓家与季神医那些前尘往事了,只说季神医与季家不和、甚至被季家逼得连好容易赎回的祖宅都待不得,只能另去城东买屋居住,可见双方关系之恶劣!这在帝都又不是什么秘密,结果二少夫人与其母为了二少夫人在沈家、在夫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要去请端木八小姐接手季太医为邓老夫人诊治!

“怎么不想想,作为季神医唯一弟子的端木八小姐,治了邓老夫人,却怎么与师父交代?季神医如今已是名满天下,根本不需要通过治好季太医治不好的病人来彰显他的名声!即使他地位不如端木八小姐,然而端木八小姐是正经拜了师的!何况婢子看八小姐对季神医尊敬得很,没准私心里一直恼着季家亏待了季神医呢!又怎么可能情愿去接手季太医治过又治不好的病人、替季太医解围……二少夫人这回做事,只考虑自己、不替端木八小姐考虑。虽然八小姐没和婢子说什么,但婢子看,八小姐显然是不大高兴的。”

卫长嬴听了这番话难免就想到卫高蝉与卫长嫣,心下有些愀然,不想继续说端木家的事情,便道:“既然季神医开了方子,那什么时候去给大嫂子?”

“婢子这就去。”

卫长嬴惊讶道:“姑姑不是说要让大嫂子与刘十小姐都觉得这回求医不易?”怎么现在天都黑了她还要赶着送过去?

黄氏笑着道:“是啊,但没想到神医今儿个这样好说话。本来婢子想是随便说一声,神医不答应,再跑上两趟,磨着神医随便开个方子,婢子回来就说是得了神医指点,去替刘十小姐诊治。如今一下子得了这许多方子,总不能把神医的情份瞒下来……少夫人请想,大少夫人这会正惦记着刘十小姐的身子骨儿呢,咱们这样急其所急,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能不感激零涕?若再拖一日,那边虽然不会说什么,到底觉得咱们没太把刘十小姐的身体放在心上——横竖都在一个宅子里,不差这几步路。”

卫长嬴又问:“那可要我与姑姑一起去?”

“不用啦。”黄氏道,“让婢子一个人去,显得少夫人没把大少夫人这份人情放在心上,不过是同情刘十小姐、故而帮十小姐的忙。这样,效果会更好!”

“姑姑真是精明。”卫长嬴暗擦了把汗,这些人情世故,究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领会其中精髓的,亏得黄氏是可信之人,有这位黄姑姑在身边,可要轻松许多。

等黄氏走后,卫长嬴见沈藏锋还没回来,不免心下奇怪,派人到前头,把沈聚叫了来,问道:“你跟着三公子多久了?”

沈聚在屏风外垂手回答:“小的自十岁起就跟着三公子。”

“那三公子下差的光景你该知道的罢?”卫长嬴细声问,“这会是不是已经过了?”

沈聚道:“回少夫人的话,是已经过了。”

“门上有人来说三公子今儿个有什么需要晚回来的事情吗?”卫长嬴蹙起了眉。

“回少夫人的话,小的一直在前头,并没有见到什么人来。”

那就是沈藏锋晚归,却没打发人回来说明?

卫长嬴满腹疑虑,昨儿个沈藏锋一样迟回,但就那么会功夫,他就主动说了原因。怎么今日这样晚、却也不叫个人说一声?

从这几日相处下来看,沈藏锋体贴细致,不像是只顾自己在外滞留、不顾妻子在家翘首以盼的人啊……等等,翘首以盼?

卫长嬴用力捏了下帕子,面色微红,暗啐了自己一口:谁对他翘首以盼了?我不过是……嗯,好奇,对,就是好奇,究竟什么事把他绊住,到这会都脱不了身?莫不是和什么临川公主、什么张凭虚有关?

她怏怏的挥退沈聚,让琴歌去厨房吩咐晚饭先不急着备好,有心派人到宫门前打听,又觉得新婚就这样着紧着沈藏锋,不免叫人笑话——毕竟帝都天子脚下,还能出什么事儿不成?多半是沈藏锋自己和同僚、知交好友去聚饮、或做什么事儿了。

在室中来回踱步良久,忽听廊上脚步声,跟着门被推开,卫长嬴一喜,转头看去,却是黄氏。

黄氏看到她脸色从惊喜到愕然失望,又见室中除了使女外仅卫长嬴一人,心下也是一怔,道:“怎么公子还没回来?”

“是啊。”卫长嬴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问,“姑姑与大嫂子、刘十小姐说好了?”

本来黄氏打算详细禀告下的,但现在看卫长嬴根本就没什么心情细听,也就长话短说了:“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都感激得很,直说往后定然要报答少夫人。”

“这是姑姑的功劳,其实与我没什么关系的。”卫长嬴心不在焉的道。

黄氏笑着道:“怎么和少夫人没关系?要不是少夫人,刘十小姐张十小姐的……与婢子有什么关系?婢子说了,婢子当初随季神医学习医理,为的是替咱们老夫人分忧,可不是为了悬壶济世。”

卫长嬴叹了口气,自语道:“人怎么还不回来?”显然根本没把黄氏这番话听进去。

黄氏也有点担心——这几日她看在眼里,新婚夫妇好得蜜里调油的,卫长嬴面嫩,初人为妇,还有些拿乔作势、不太放得开,沈藏锋对妻子可是体贴得紧。没有必要的事,照理是不会晚归的。即使一定要耽搁,定然会打发人回来报个信,说明原因。

沈藏锋身边又不是只有沈叠一个小厮,不可能分不出人手……怎么就音讯全无到现在呢?

黄氏想了想,就道:“婢子去问问万姐姐,请她打发人出去迎一迎。”

卫长嬴被她提醒才想起来万氏,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人惊喜的叫道:“公子回来了!”

24第二十四章 仇人线索

第155节第二十四章

仇人线索

卫长嬴一惊复一喜,顾不得多想,忙奔出门去,却见已经点了灯的廊下聚着一群人,因为隔了庭院,影影幢幢的也看不清楚沈藏锋是否被簇拥在其中。她等了片刻,不见人群分开,心急之下索性奔下庭去,到了对面的廊上,众人见少夫人也来了,忙向她行礼问安。

只是卫长嬴无暇理会她们,在人群里一张望,却不见沈藏锋的影子,就蹙眉问:“三公子呢?”

就听朱阑讪讪的赔笑:“三公子还没回来呢,方才是沈叠回来报信,婢子以为三公子就在后面,所以嚷了一嗓子……”

卫长嬴这才注意到垂手站在月洞门边的青衣小厮正是沈叠,定了定神,就问他:“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了?三公子呢?”

沈叠行了个礼,才道:“回少夫人的话,三公子如今在苏府,邓老夫人今儿个晌午之后头晕得厉害。故而公子闻讯之后前往探视,因劝慰夫人耽搁了辰光,夫人体恤公子当差辛苦,就让公子索性在苏家住一晚,明儿个下差了再回来。故此打发小的回来告与少夫人。”

原来是在苏家。

卫长嬴松了口气,道:“那明早可要送衣物过去?”

沈叠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话,三公子在宫里的轮值房中留着备用的衣物,去苏府时已经一并带过去了。”

“外祖母如今怎么样了?可要家里再去些人侍奉?”之前黄氏回来的时候就说过,太医季从远治不好邓老夫人,苏夫人托次媳端木氏请了端木八小姐过去——季从远的医术虽然不如季去病,但怎么说与季去病同为百年季氏子弟,能够做到太医,总比寻常大夫要厉害的。

他治不好邓老夫人,显然老夫人病情很是棘手。

偏偏季去病门下传人,不拘是否被他承认,就没有一个悲天悯人的。黄氏如此,端木芯淼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端木家的八小姐估计根本没把邓老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黄氏说她今儿在季去病那里把师父逗得很开心,指不定就是随随便便看了一回邓老夫人的病情,就托词要去问过师父……然后就跑到师父跟前说说笑笑,把邓老夫人丢到了脑后。

结果可怜的邓老夫人晌午后病情又加重了……

卫长嬴虽然嫁了沈藏锋,可到现在还没见过邓老夫人,自然不会真正为邓老夫人感到悲伤难过。只是她如今过门还没满月,若就要穿上孝,到底不吉。这会问起沈叠邓老夫人的病情,就有些忐忑。

沈叠摇头道:“小的回来报信时,夫人叮嘱小的带话给少夫人,让少夫人好生打理着金桐院,若得暇也帮一帮大少夫人、二少夫人。”

这就是说让端木氏也先留在府里,不要过去了?

卫长嬴心念转了一转:是端木芯淼的做法惹了苏夫人不喜,连带着迁怒于端木氏,还是知道了沈敛实为绿翘小产打骂发妻,担心乱上添乱,所以索性让端木氏留在家里把二房的事情处置好?

她失神数息,被后脚跟来的黄氏轻轻拉了一把,才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话吗?”

“夫人就说了这些。”

卫长嬴见他没提到沈藏锋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心下有些失望,道:“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歇罢。明儿个你还要去苏府吗?”

沈叠道:“公子那儿有沈乐伺候,让小的算着下差的时辰去候着就成。”

“那你去罢。”卫长嬴点了点头道。

沈藏锋今晚既然不回来了,卫长嬴也不再等待,让下人开了饭上来,草草用毕。又让下人备了水沐浴,沐浴之后回到内室,进门的时候本能的戒备起来——继而醒悟沈藏锋今晚却是宿在苏府了。

她心下一哂,在榻上坐下,自己拿帕子擦了几下长发,凝神一想,就吩咐琴歌:“你去看看黄姑姑歇着么?若歇着,请她过来。”

片刻后黄氏过来,随手盘起的发上还有些潮意,卫长嬴就埋怨琴歌:“不是说看姑姑歇着再请?”

“不打紧的,如今夏日里,一会子功夫就干了。”黄氏笑着道,“婢子也在想要过来与少夫人说事情呢!”

卫长嬴看了眼琴歌艳歌,两人会意的出门去守着了。

黄氏这才道:“虽然得了方子,但大少夫人担心刘十小姐回家之后再受毒害,所以打算也邀刘十一小姐到咱们家来住一住。”

卫长嬴道:“刘十一?是刘十小姐的那个异母嫡妹?”

“正是那刘若耶。”黄氏嘴角露出嘲色,道,“大少夫人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忧来鹤,天下除了季神医外,无人能解。刘十小姐这回被暗算,虽然还能救,但若再被害一次,那可就难说了……大少夫人打算等刘十小姐平平安安出了阁,再给刘十一小姐解毒。”

“拿刘若耶做质啊……”卫长嬴沉吟道,“这是她们刘家的事儿,又不是光鲜好听的事,大嫂子告诉咱们做什么?”

黄氏道:“一来是表示不拿咱们当外人;二来呢,这儿没外人,那刘若耶——少夫人以前难道没听说过她吗?”

卫长嬴抿了抿嘴,道:“还不是那句话?她再觊觎又怎么样?横竖如今这金桐院的女主人是我,她也就能偷着眼看看。”

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说的是极,痴心妄想总归只是痴心妄想。”又说正话,道,“大少夫人向来护着刘十小姐,如今忽然要请刘十一小姐上门,哪有那么容易?所以大少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借着咱们公子的光。”

卫长嬴顿时不悦道:“大嫂子难道想要我出面去邀她家的十一小姐?”

“怎么可能呢?咱们是乐得看刘家内斗,然而这事究竟是为了刘十小姐,咱们给个方便归给个方便,要咱们直接插手那是不可能的。这回替刘十小姐解毒已经给了大少夫人极大的面子了,她要护着妹妹护到底,凭什么把咱们拖下水?”黄氏道,“是这样的:大少夫人打算下帖子定在下一个休沐日请刘十一小姐过府,理由是大孙小姐近日在学簪花体,刘十一小姐最擅长写这种字体,故而想让她过府来教导大孙小姐一二。”

卫长嬴沉吟道:“咱们要怎么给她方便?”

“大少夫人说请季神医亲自开方已经很打扰少夫人了,再不好意思要咱们三房做旁的,只要少夫人那日留了公子也在府里就成。”黄氏哂道,“之前老听人私下议论,说刘若耶自偶尔见过咱们公子一回后,就很有些心思。本来想着她怎么都是大家闺秀,明知道咱们公子自幼与少夫人定了亲,怎么可能继续想下去呢?如今大少夫人亲口这么提了,看来这是真的。”

卫长嬴不免有些厌烦:“之前曲嬷嬷也这么说刘若玉——我如今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是就刘家这样?怎么一个两个放着满帝都青年才俊不打量,专门盯着有妇之夫不放!”

黄氏忙安慰她:“是她们不好,但也说明咱们公子好呀!叫婢子说一句良心话,就凭公子对少夫人的体贴,怨不着那许多人嫉妒得不行。这天底下做人夫婿的千千万万,可要说能和咱们公子的细心体贴比,还真没几个!”

又笑着道,“凭多少人觊觎,公子现下疼惜呵护的,还不是少夫人!”

卫长嬴嗔她:“姑姑!说正经话呢!”

“婢子说的可不就是正经的?”黄氏笑了一笑,知道卫长嬴嘴硬,也不跟她争,接下去说正事,声音渐低,“为了让少夫人答应,大少夫人还说张氏所出的刘二十三公子虽然年幼,然而天资聪颖,非常得其五叔的欢心。也正因为这位公子,刘十小姐在家中地位才一降再降、而张氏得以一手遮天……但刘家现在寄予厚望的却是十六公子刘希寻。去年卫崎轿子被拦下告状的事儿,明里刘家是为了刘希寻,暗地里却是张氏撺掇着其夫所为,是为了把这争竞不过咱们公子竟对没过门的女眷泼脏水的行径栽赃给刘希寻——据说本来刘希寻在三卫中人缘都不错,因为这件事儿,去年除夕御前演武,竟连前十都没进,要知道刘希寻原本只在咱们公子之下的!”

卫长嬴不禁变了脸色:“这件事儿……居然是张氏?”

……这件事情一度逼得她两天两夜水米不进,要不是后来从敬平公府送来的衣料里一根白绫把她气得发起了狠,拼着不让那些看自己笑话的人得意也要好好活下去,都不知道后来会怎么样!

当时她只顾着自己伤心难奈,回过头来一想,那时候自己难受得不吃不喝,可想而知,素来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祖母是个什么心情?母亲宋夫人那会还在替敬平公府操持后事——父亲身体那么差,一旦自己被谣言逼了个好歹,即使还有长风在,可祖母年岁已高、父亲素来多病,怎么听得起噩耗!

再深远点想,祖母出了事,没有祖母的庇护,大房会怎么样?长风的前程……没了丈夫和女儿的宋夫人又该如何?

这一手差一点点就迫得她家破人亡、不,对卫长嬴这一家四口来说简直是绝户计了!

如此刻骨铭心的事情她怎么能忘?

那场阴谋里,敬平公世子遇刺身亡,卫崎告老,到底也算报复过了。惟独刘家,至今还若无其事——卫长嬴可不是自己过得好就不去记仇的人,不过是才过门,自己院子里还没打理好呢,腾不出手来追查,更不要说报复罢了。

现下听说自己的仇人明确是谁,哪里按捺得住?几乎没跳起来!

黄氏忙提醒道:“大少夫人这么一说,少夫人也别全信!毕竟如今大少夫人满心帮着刘十小姐呢!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拿了这事说嘴,好使少夫人也站在她们这一边?没凭没据的事情,少夫人记下来就是,千万莫当真!”

卫长嬴脸色变幻好一阵,才咬着牙坐回去,冷笑着道:“我晓得——我知道姑姑的意思,横竖害我的刘家有份,不拘是谁,看着她们自己斗总归是好事!至于当初害我的人究竟是谁,咱们慢慢查,总归我现在会在帝都住着了,不愁辰光……不就是在三房里待一天吗?你去告诉大嫂子,我答应了。我倒不信,我就在这儿,那刘若耶还能跑到金桐院来勾三搭四!”

25第二十五章 再嫁之议

第156节第二十五章

再嫁之议

次日傍晚,沈藏锋果然回了来,他脸色看起来很是疲惫,卫长嬴揣测应是邓老夫人的病情不乐观。只是端木氏才请了端木芯淼,自己若立刻又提出来去请季神医,未免显得是故意与二嫂较劲。

更何况连端木芯淼这个季去病唯一的弟子都不帮邓老夫人说话,也不知道季去病对邓老夫人到底迁怒到什么地步?卫长嬴觉得苏家都还没提起来,也许邓老夫人的病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凶险,自己没必要冒着得罪一位神医、还是救过自己父亲的神医的风险去操这份心,这事儿还是拖拖再说——究竟只是外祖母,又不是父母至亲。

两人用了饭,沐浴更衣,回了内室,沈藏锋照例缠上来……温存之后,卫长嬴枕着他手臂问:“外祖母现下怎么样了?”

因为欢爱才过,此刻她的声音显得娇慵无力,沈藏锋忍不住侧过脸,在她颊上吻了一会,才哑声道:“头晕得厉害……端木家的八小姐去看过,道是她也治不好,好在有二嫂的面子,匆匆去向季神医请教了。”又叹息,“只是季神医对邓家有些芥蒂……昨儿个去的,到现在都没回消息,许是还没求到季神医出手。”

卫长嬴揣测他的语气对端木芯淼并无不满,就想着莫不是苏家的人和沈藏锋都还不知道端木芯淼的真正态度?

便试探道:“端木八小姐闻说是季神医唯一的弟子,深得神医钟爱,神医料想会给她面子的罢?”

沈藏锋道:“端木八小姐很是热心,然而季神医从来没医过邓家人,也有些为难。”

……呃,我有点知道端木八小姐的性.子了。卫长嬴咬了下唇,忽然觉得端木芯淼这当面急公好义、私下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为什么这么像黄氏?再想起来上次刘氏说的,当初季去病在卫家小住时,祖母为了能够从他那里偷点师,特意把身边最伶俐的人拨了去伺候,结果最终一群使女之中也就黄氏得了季去病垂青,教导了两年医理。

难道说……季去病就喜欢这种表里不一、心狠手辣甚至还有点我行我素的弟子??

这和想象之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海内名医太不像了!

沈藏锋把她的沉默当成了为邓老夫人担心,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外祖母虽然头晕得紧,但精神倒还可以。料想季家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季神医一时间想不开,端木八小姐再劝一劝就能成了。”

卫长嬴无语的拿开他手,心想你心目中热心的端木八小姐,如今怕是早就把你外祖母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还再劝一劝……若端木芯淼当真像黄氏一样,纵然提起邓老夫人也一定是这么说的:“邓家那老妇的死活与徒儿有什么相干?当年邓家逼迫师父,徒儿都记着呢!师父看徒儿孝顺吧……师父有没有好处奖励奖励徒儿?”

再不就是,“邓家老妇是死是活不关咱们师徒的事儿,只是若救了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师父近来可有要用到苏家或这邓氏的地方?若是有,徒儿愿服此劳!”

她这么一走神,虽然把沈藏锋的手从脸上拿开了,他又不老实的摸进被里,卫长嬴推了推,没推动,虽然这会已经灭了烛火,也觉得脸上直烧起来,就开口道:“昨儿个你没回来……”

“所以想为夫了?”沈藏锋蠢蠢欲动,扳着她的肩,将她往后按去,不出意外,他跟着就要压上来……卫长嬴趁自己还有功夫说话,赶忙道:“二哥昨日打骂了二嫂!”

“嗯?”沈藏锋一愣,止住动作,卫长嬴趁机把他手拨开,道:“闹得可厉害了,大嫂子先到,根本劝说不住!亏得五弟、六弟在家里,两个人连拉带拖的才把二哥拦住……我敬茶那日看二哥极温和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发起脾气来这样的厉害……”

沈藏锋沉吟了片刻,才问:“是为了什么事?绿翘小产?”

“可不是?”卫长嬴抿了抿嘴,小声道,“也不知道是谁和二哥说的,道是绿翘小产是二嫂所为。结果二哥就对二嫂……”

“那事情如今可查清楚了?”沈藏锋又问。

卫长嬴道:“后来五弟、六弟硬把二哥拖进屋里去喝茶败火,我与大嫂子陪二嫂去后头梳洗一番,两边分开劝说良久,二哥才答应给二嫂个解释的机会。结果二嫂一说,却是绿翘自己不当心弄没了身子,为了防止被问罪,隔日在自己喝的茶里放落胎药,栽赃陷害旁人!”

“既然是小产隔日发现的落胎药,自是可疑。”沈藏锋淡淡的道,“她小产的消息在家里的人都知道,若有人害她,再糊涂也不会蠢到继续下药……胎都没了还落个什么?”

顿了片刻,他沉吟着道,“舒柔七岁了,二哥膝下仍旧无一子,难免有些急切。这事情二嫂受委屈了……等母亲回来,你与母亲说说,让母亲安慰安慰二嫂。”

卫长嬴道:“我晓得……你也累了,咱们睡罢。”正窃喜把他敷衍过去了,不想沈藏锋语气慵懒的应了一声,却忽然伸臂抱住她,一个翻滚,压在她身上笑道:“今儿个是有些累了,不过……嬴儿昨日被二哥发脾气吓了一跳罢?都怪为夫当时不在家,不能及时抚慰嬴儿……这会得补上!”

卫长嬴急道:“你……唔!”

到次日清晨,卫长嬴迷迷糊糊之中察觉到沈藏锋的起身,忽然想起一事,就含糊着声音问他:“这回休沐你可有事?”

沈藏锋才坐起来,正要下榻,闻声就止住动作,把手插进她青丝之间,缓缓抚摩,笑着道:“不是说了,带你出去看看帝都?”

“嗯?”卫长嬴迷糊片刻,才有点记起来似乎是回门那日他这么承诺过,只是自己那会盯着车外看并非好奇帝都风情,倒是叫他误会了,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不想沈藏锋是真的记了下来——她嘟囔着,“看帝都不急,这次休沐你留在家里吧。”

沈藏锋先道了声:“好。”复俯下身,好奇的问,“为何?”

“……不告诉你!”卫长嬴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想编个理由,奈何这几日都不要请安,沈藏锋又体贴她,起身时都尽可能轻手轻脚,她都习惯到辰初起身了,这会虽然被惊醒,却实在困得紧。脑中一片混沌的想了良久也没想出个象样的借口来,索性耍赖了一句,就又倒头继续睡。

似乎听见沈藏锋哈哈大笑,说了什么,又摸了摸她的脸,这才出帐去更衣梳洗。

到辰初卫长嬴起身,依稀记得自己已经和沈藏锋说过让他休沐那日留在家里、而沈藏锋也答应了,就对黄氏道:“一会打发人去告诉大嫂子,让她放心给刘十小姐调养。”

黄氏会意,到外头叫了朱阑去传话。

半晌后朱阑蹦蹦跳跳的回来,手里拿了一串钱,道:“大少夫人非要赏婢子。”

“那你就收着买糖吃。”卫长嬴不在意的笑道。

朱阑听了,嘻嘻笑道:“谢少夫人,不过,婢子都这么大的人了,才不要买糖吃了呢!”

贺氏恰好在旁,就呵斥侄女:“谢少夫人就谢少夫人,多什么嘴!”

卫长嬴止住她,笑着道:“贺姑姑别恼啊,小朱阑也长大了,我记得朱阑才到我身边时才七岁,整日里就琢磨着吃糖吃点心,一晃到现在,都不爱吃糖了。说起来,这也是好事呢……”

黄氏就打趣:“小朱阑不要吃糖了,那是要什么?可是买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打扮了自己,是要给哪个情哥哥看啊?”琴歌与艳歌对望一眼,心领神会的接上。

几个人轮流调侃,把素来伶牙俐齿的朱阑说得完全插不进嘴,羞得面红耳赤,把钱往袖子里一塞,直朝贺氏身后躲,恼羞成怒的嚷道:“姑姑你听听!她们一起欺负我!”

贺氏倒是心头一动,趁势道:“少夫人,朱阑年纪还小,还能伺候少夫人几年的,只是她的终身……”究竟是亲侄女,虽然说卫长嬴不会亏待了身边人,可这单是陪嫁近身伺候的就有大大小小八个使女呢,总归有个先后有个高低。贺氏替朱阑打算,当然是让卫长嬴在下人婚事里头最先许了朱阑才好。

朱阑没想到嫡亲姑姑非但不帮自己说话,反而当起了真,羞得在屋子里再也站不住,一跺脚,朝外跑去:“不跟你们说了!净欺负人!”

卫长嬴看着她一身彩衣风风火火的跑出去,心下好笑:“不是今儿个玩笑一下,倒忘记她们也大了。琴歌、艳歌也是,若有中意的人,只管来说,我是能放则放的。”

琴歌、艳歌不提防朱阑一逃走,话题居然转到了她们身上,愣了一下才笑着道:“婢子们都是一辈子伺候少夫人的,少夫人说什么呢?”

卫长嬴一怔,想起来琴歌这四人是“碧梧”里挑出来的,非同寻常使女,就笑了笑含糊过去,与众人说起庭中还需要不需要添几株花树之类的来。

这样到了晌午后,卫长嬴小憩起来,想到因为出阁已经很有些日子没有练武了——估计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致自己实力大降,才会屡次败给了沈藏锋……

就换了劲装,在庭院里打了一趟拳,又拿月圆剑练了会儿,下来之后不免出了一身汗。

贺氏看到,就拿帕子给她擦了两把,吩咐人去收拾浴房。与黄氏一起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卫长嬴沐浴更衣毕,黄氏拿帕子替卫长嬴绞着头发,却让贺氏去看着点儿小使女们,说是别叫她们躲了懒,净聚在一起说长道短的坏了金桐院的风气。

最相信黄氏能干的就是贺氏了,闻言贺氏连问都没问要敲打哪几个小使女就领命而去……

卫长嬴见贺氏被打发,还没多想,又见黄氏让当值的角歌、含歌出去,这才醒悟过来黄氏是想和自己说话,就问:“姑姑?”

黄氏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凑到她耳畔,才悄悄的道:“少夫人如今也出了阁了……贺妹妹还很年轻,少夫人看……”

卫长嬴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黄氏的意思——乳母贺氏虽然被叫着姑姑,如今也才三十余岁,风韵犹存。最主要的是,贺氏之子夭折,无夫无子,即使卫长嬴肯定会养她的老,但年纪大了没个亲生骨肉承欢膝下,往后究竟是个遗憾事。

以前宋夫人怜惜贺氏,就提过让她再嫁,只是贺氏舍不得离开卫长嬴才不答应。现在卫长嬴已经出阁做了少夫人了,陪嫁之人是她的私产,婆家长辈也不便过多干涉。完全可以做主让贺氏再挑个老实忠厚的人嫁了,这时候贺氏还年轻,还能赶上再生养个亲生子嗣,又不至于被迫离开她一手养大的卫长嬴——正是两全齐美的事儿。

……自己真是太年轻了,乳母对自己那样维护疼爱,早在出阁之前就该为她着想到这里的。指不定祖母和母亲当初也有这个意思,不过因为牵挂自己远嫁忘记了提。结果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想起来,不是黄氏提醒,怕不要一直耽搁贺氏下去?

本来卫长嬴就不是刻板之人,贺氏一手把她带大,她对贺氏的感情,还在黄氏之上,自然盼着贺氏能好,正要点头,转念一想,就问:“姑姑这么说,莫不是有什么人选?还是?”

26第二十六章 刘氏

第157节第二十六章

刘氏

黄氏一听这话,忙摆了摆手,分辩道:“婢子是方才听少夫人调侃朱阑,联想到的,与贺妹妹没什么关系。贺妹妹一心一意牵挂在少夫人身上,怕是根本没想过这事儿。纵然少夫人怜恤她,恐怕还得劝上许久呢!”

卫长嬴沉吟道:“这事我是赞成的,只是姑姑说的也有道理,贺姑姑守着我这么多年,都没理会过什么人。如今一下子要她再嫁,怕是贺姑姑会有迟疑。我看贺姑姑是极听姑姑的话的,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就请姑姑帮我劝说她罢?横竖如今我自己能做主了,这事儿……只要贺姑姑好,能办到的我都会替她办到。”

当下两人又商议若贺氏愿意再嫁,要给她挑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贺氏这个年岁,说老不老,说不老、也是姑姑一级的人了,她又是卫长嬴的乳母,身份太低的不好嫁,身份高点的呢又够不上。

卫长嬴就沉吟:“若是在自己家里找,那至少也得是管事。”

“做到管事的大抵都已经成了家,即使有鳏夫,那膝下也多半都有子女了。”黄氏道,“继母难为呵……别看刘十小姐的继母张氏待她不好,又把丈夫紧紧捏在了手里。这也是刘十小姐没个兄弟,那继母生了她父亲唯一的嫡子还天资聪敏!最紧要的是刘十小姐性情懦弱好欺负,这要是换了位小姐,比如说端木八小姐……指不定是鹿死谁手呢!”

听到端木芯淼,卫长嬴苦笑着道:“那可是季神医的高足,冲着季神医,谁敢得罪她?就说一味忧来鹤,不想活了吗?”

黄氏笑道:“这天底下也不是就忧来鹤一味药,何况凭什么毒药也得看谁用。少夫人上回也看到了,大少夫人与刘十小姐对忧来鹤都不陌生,可见平常没少听和少接触,而刘十小姐在娘家被欺负成那样子,怎也不见她怀恨报复、只想着到了年岁嫁个老实人去关起门来过日子?

“张氏那种人,不一定欺软怕硬,但在她跟前屈服无用,照婢子来看,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呢!刘十小姐又没什么牵累,那张氏有儿又有女的,还都比刘十小姐小……啊,说远了——婢子是说,贺妹妹性.子急,未必能和继子继女处得好,还是挑个膝下空虚的,往后两人也能齐了心的为子女打算。”

卫长嬴知道她的意思,贺氏看着厉害,管起下人来雷厉风行,上上下下的使女就没有不怕她的——可她厉害都在表面,一目了然的知道她不好惹。若是一过门就去做人家的继母,赶上了刘十小姐这种老实懦弱的继女倒也罢了,万一遇见了刁滑的,就冲着她给人留下来的印象,必定要吃亏。

而且黄氏说的很有道理,子女不同母,做父亲的若有偏向,难免要存下罅隙。如今两人商议着劝说贺氏再嫁,说到底也是盼着她好,往后晚年能够享一享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而不是被家事缠身闹得不得安宁。

于是卫长嬴就道:“这样的人怕是难找,只是咱们的管事也不少。咱们的人里没有,帝都这么大,也可以看看外头的庶民,只要老实忠厚会得疼人,又没有子女,便是清贫些,待他们成家后,给安排一个体面的差事就是了。”

说完了贺氏的事,卫长嬴又关心起大房的安排来,“大嫂子为了刘十小姐也真是用心良苦,这次算计刘十一小姐,若叫人抓了把柄,大嫂子可就完了……也不知道刘十小姐能不能平安嫁进东宫?”

她们主仆这么猜测时,大房里,刘氏挥退众人,单独与刘若玉交代:“……若耶恋慕曜野,她若是来了,必然会设法让人请了卫长嬴过来一见,好看看曜野不惜违背父母坚持娶进门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所以当日我会安排小宴,你留意着,卫长嬴一来,你就装作身子不适离开。”

刘若玉不解的问:“为何?我想亲眼看着那小.贱.人……”本来她一直受继母欺压惯了,性情软弱,对这个深得继母宠爱的异母嫡妹虽然羡慕,却无嫉恨之意。但既然知道继母对自己竟然怀着如此恶毒的心思,心头战兢凛然之余,对嫡妹、嫡弟自然迁怒上了,提到刘若耶也没了好话。

刘氏冷笑着道:“张氏既然用忧来鹤害你,她的女儿岂能不防着这味药?”

“那七姐怎么下手?”刘若玉一怔。

“等若耶来了,我会与她好好说一说曜野对卫长嬴的疼爱。”刘氏眼中流露出诡谲之色,压低了嗓子,道,“若耶一向心高气傲,之前她看中了曜野,却不想曜野打小就定了亲……后来她缠着张氏,借口为二十三弟的前程考虑,说服五叔一手安排了那凤州庶民拦了前任司徒卫崎的轿子告状,污蔑卫长嬴失贞,闹得满城风雨……本来以为这样她就可以取代卫长嬴如愿以偿了。却不想曜野的心胸气魄岂是她能想象的?非但没有抛弃卫长嬴,反而加倍怜惜未婚妻,不惜偷了父亲的剑追去了凤州……”

说到这儿,刘氏冷笑着道,“说起来若耶此举反而帮了卫长嬴一个大忙,只是卫长嬴怕是到这会都不知道——本来她的丈夫束发之后,母亲就给安排了好几个俏婢侍奉,之前曜野身边叫浅草、浅霞的那两个使女生得可不是普通的如花似玉!照着常理,卫长嬴过了门就会正式收房了。结果因为卫长嬴的名节受损,曜野担心她过门之后,浅草她们自恃乃是母亲所赐,小看了卫长嬴,去年一从凤州回来就把她们送了人!连带着打小伺候曜野长大的几个使女,但凡有几分颜色的,不是发出去配人就是送人,免得卫长嬴过了门难为主母……不然如今金桐院里哪会只剩团月、新月这两个从前的粗使丑婢?”

刘若玉眼中露出羡慕:“卫姐姐真是好福气。”

刘氏叹了口气,道:“她虽然嫁了个好丈夫,曜野处处护着她,但如今还没满月,不与外头走动……往后曜野也不可能时时陪着她帮着她的。”说到这儿就趁机教导妹妹,“你出阁之后也是如此,我是巴不得掏心掏肺的帮你的,可我能帮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拿起主意来!不然,你继续这个不敢那个不忍……便是身边人能干,没你发话总是束手束脚,又能顶多少事?”

刘若玉眼眶一红:“我晓得,以前都是我自己不好,七姐每每劝我,我总想着张氏终究是父亲的妻子,她不喜欢我,我……我忍一忍也就是了。至多往后出了阁,我少与娘家来往。却不想我这么忍耐了她还是不放过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忍?”

“正是这个理儿!”刘氏看着可算开了窍的族妹,真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伤感于她醒悟得到底还是晚了点儿——嫁到东宫去,何尝不是从刘家这个火坑进了东宫那个火坑?

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她才道,“休沐之日我会亲口把若耶帮了卫长嬴的忙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以若耶的性情为人哪儿能忍?”

刘若玉咬着唇道:“她虽然高傲,但父亲一直赞她聪慧……总不至于在沈家找卫姐姐的麻烦罢?尤其……沈三公子还那么护着卫姐姐!”

“傻孩子,她当然不会明着与你那卫姐姐过不去。”刘氏伸指点了点她的额,爱怜道,“你莫非忘记你是怎么吃了大亏的吗?要不是那黄姑姑,怕是咱们到现在都以为你是幽思过度,以至于日渐衰弱呢!”

刘若玉听出她的意思,心中一惊:“怎么若耶她居然……居然敢把忧来鹤用到卫姐姐身上?”

“为什么不敢?”刘氏唇边噙起冷笑,“咱们也不知道季神医能解忧来鹤不是吗?张氏给你下忧来鹤,不就是笃定了你即使发现也解不了?如今你得了季神医医治的消息,我可是一直封锁着不叫人外传!若耶设计卫长嬴不成,反而帮了情敌大忙,她被张氏宠大,最是自负,没能嫁成三弟已经很不高兴了,咱们再当面暗示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怎么受得了?”

刘氏冷冷的道,“她受不了,自然就会对卫长嬴下手出气——哦,我昨儿个就打发人送了点东西去给张氏,果不其然,送东西的人半路上被若耶的近侍拦了下来,拉到一旁给了二两银子,旁敲侧击的问起曜野对卫长嬴如何……没准,她来时就做好了准备!”

刘若玉怔了片刻,道:“那……我为何要避开?”

“咱们想趁这次机会给若耶下忧来鹤,是告诉了黄氏的。”刘氏低声道,“所以你一走,被请过来的卫长嬴主仆自然就会认为咱们要给若耶下手、或者已经下了手,故意让你离开避嫌!”

“难道不是?”刘若玉惊讶的问。

刘氏叹了口气:“我说了,张氏把忧来鹤用到你身上,她的女儿岂能不防着被人用同样的药害着?这药旁人家少有,咱们家可不希奇!咱们又不懂什么医理,你以为单靠咱们自己,瞒过若耶给她下毒的把握能有几分?到时候张氏不变着法子的给你找麻烦才怪!她终究是你继母,即使圣旨下来了,你没出阁,到底被她捏在手心里!”

刘若玉下意识道:“黄姑姑是懂得医理的……”

“黄氏懂医理,但她不会为了你出手!”

刘若玉眼中露出失望,正要说什么,不想刘氏却冷酷道:“但若是为了卫长嬴,黄氏绝对会出手!”

她看向刘若玉,“为什么我说那日会准备小宴?只有这样,若耶才有机会向卫长嬴敬酒……不管她在不在那酒里动手脚,反正递到卫长嬴手里的那杯酒总归不会干净到哪里去的!”

刘若玉一惊,道:“七姐!卫姐姐让黄姑姑救了我的!”

“你还是这样的心慈手软!这叫我怎么放心你进宫呢?”刘氏叹了口气,道,“你听我说——我不是要害卫长嬴,咱们连害若耶的把握都没有,更何况是有黄氏亦步亦趋跟着的卫长嬴?只是想让卫长嬴、让黄氏认为若耶好大的胆子,觊觎卫长嬴的丈夫不说,头一次见面,居然就敢对卫长嬴下起了手!”

“那黄氏虽然没得季神医承认,实际上也被看成了大半个弟子!所以就算卫长嬴误喝了那酒,黄氏转头就能替她解了!”刘氏哼道,“但黄氏会看着自己的主子吃这个亏?她这种懂得医理又有季神医为倚靠的人,要害若耶,只要咱们多请若耶过府,给她些机会,一百个若耶都不够死的——之前缉拿逼迫过季英一家的那些人可不就是个例子!”

“还不仅仅是黄氏,还有曜野……你不知道,我这个小叔子看着宽厚,其实都是对自己人,他把内外看得清楚得很!当初他执意要娶卫长嬴过门,就是因为卫长嬴襁褓里就被定给他为妻,早就被他当成了自己人看待,他对自己人宽容得很,宁可为众人嘲笑,也不肯做落井下石的事。但对外人……嘿嘿!他可是沈家寄予厚望的下任阀主,没点儿雷霆手段,如何能够镇得住底下人?尤其卫长嬴现在已经过了门,敢把手伸到他发妻身上——没见十六弟那么不服他的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过卫长嬴一个不好的字?”

刘氏冷冷的道,“结了三房这个仇,张氏哪里还有功夫再留意你?忙着护住她那对宝贝儿女都来不及!如此,你就可以放心出阁了,只是……出阁之后,到底还是要你自己自强!毕竟东宫多内宠,即使没有娘家拖你后腿,那些个已经生了庶出皇孙的人,也足够你对付了……”

听着族姐殷殷叮嘱,刘若玉眼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27第二十七章 休沐日

第158节第二十七章

休沐日

一晃眼就到了休沐之日,中间端木芯淼没能请动季去病,自己再去看了邓老夫人。然而也不知道是她确实力有不逮还是故意为之,邓老夫人的病情时好时坏,始终不能稳定。

这把年纪的老夫人,头疼脑热上一场,都不能不重视。何况是时不时的头晕目眩?这么下来据说人瘦得只剩了皮包骨,精神也差极了。苏夫人万不能放心,索性家里有三个媳妇了,只传了几次话回来叮嘱媳妇们彼此扶持,好生掌家,仍是留在母亲跟前尽孝。

而沈藏锋因为答应了卫长嬴,休沐之日会留在金桐院里陪她,所以提前几日,日日下了差就往苏家跑。他之前到凤州接亲,一路奔波回了帝都就成婚,婚后才歇了两日便上了差——如此长时间的操劳,任是身子骨儿好,没跑两天脸上就显出疲色来。

苏夫人与他几位舅父看到,都劝他邓老夫人跟前不缺人伺候,让他不要太过劳累。然而沈藏锋满口答应,次日又过去侍奉汤药,殷勤备至。一时间沈藏锋孝顺外祖母的名声倒是传了出去,都说沈家三公子至纯至孝,新婚还没满月,正该与妻子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时候,却还这样日日不落的过府服侍邓老夫人,真是嫡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到休沐这日,果然从苏夫人到苏家上下,全部严令他在家休憩,不许踏入苏府一步!

苏夫人还特别训斥他:“你当你是孝顺呢?你外祖母这两日精神本就不好,偶尔清醒过来看到你脸色疲乏,怕伤你心嘴上不说。等你走了,硬撑着醒过来,训斥你舅舅们不心疼你!趁着休沐,你给我好好的待在金桐院里松快松快,哪里也不许去!什么事都不许操心!”

沈藏锋自是恭恭敬敬的垂手领受……所以这日沈藏厉、沈敛实都趁休沐去苏府探望外祖母了,他却被外家关在门外,不得不在门口打个转就回家。

回到金桐院里,卫长嬴却才起来,她不知道沈藏锋的算计,早上听说他要去苏府,觉得上回是被他敷衍了,心头实在着恼。然而也不能拦着沈藏锋尽孝,只得郁闷的应了。因为心里不痛快,就多睡了一会,此刻才在梳妆,从镜子里看到沈藏锋进来,就惊讶:“怎么又回来了?”

沈藏锋走时就察觉到她的恼怒,此刻也不点破,微笑着道:“舅舅们看我前几日一直过去帮忙,今日就叫我回来歇着,道是外祖母那儿不缺人手伺候。”

卫长嬴一愣,想了想他之前几日都迟迟而归……原来是因为答应自己今日留在家里?之前她只顾叮嘱沈藏锋今日不要外出,却忘记邓老夫人病着,论理这难得的休沐日,沈藏锋怎么也要去探望外婆的。然而沈藏锋想方设法应了她,她今早却还要恼着他……

心下虚着,面上一红,就缓和了语气,道:“你这几日是累了……今儿就好好歇歇吧。”

“是吗?”沈藏锋摸了摸下巴,语气中却似乎有些失望。

这时候卫长嬴已经梳好了堕马髻,起了身,道:“你方才用过早饭了不曾?”

“再陪你用些。”沈藏锋微笑着道。

两人用过饭,下人端了茶上来漱口,沈藏锋吐了茶水,接过帕子擦拭嘴角,就问:“今儿到日子了,你要为夫留在家里,是为了什么缘故,可以告诉为夫了罢?”

卫长嬴按着嘴角水渍的手就是一顿,低头飞快的思索着,就听沈藏锋似笑非笑道:“慢慢想,不急。横竖应该就是今儿个的事情,你不说,到了晚上想来为夫也能知道。”

“……”卫长嬴把帕子递还给琴歌,挥手让她们快点下去,哼道,“那我就索性不想了。”

沈藏锋摸着下巴,道:“那为夫猜一猜?”

卫长嬴把头扭到一边,道:“随便你!”

“嬴儿想为夫了,怨为夫这几日上差,白日里头都不能陪着你,故而连帝都也不要看了,就想为夫今日昼夜都陪着你,是不是?”沈藏锋笑吟吟的道。

卫长嬴面红耳赤的啐道:“胡说八道!”

“若不是,你脸这样红做什么?”沈藏锋看了看四周,下人们都鱼贯而退,他离了座,慢慢走到妻子身边,伸手托起她下颔,笑意深长道。

卫长嬴拨开他手:“不跟你说这个了……我去小书房。”

“为夫陪你去。”沈藏锋伸指在她颊上轻轻刮了刮,微笑道。

卫长嬴面色更红,打了他一下:“你不许去!”

“为何?”沈藏锋一面跟着她走,一面笑,“还是怕为夫?”

“谁怕你来着?”卫长嬴又朝他比划着白生生的拳头。

沈藏锋一脸无奈道:“是啊,你又不怕为夫,为夫陪你过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实际上该害怕的是为夫才对,你看你这么凶,没准前脚跟你一进门,后脚你把门关了,到时候谁知道会对为夫做出什么事情来?为夫惧你凶悍,不得不从……唉!想一想,为夫真是可怜哪!”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门外,看着廊下伺候的使女虽然竭力忍耐,双肩却俱是颤抖起来,卫长嬴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跺脚喝道:“你……你闭嘴!我怎么可能对你、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真的吗?”沈藏锋讶然,道,“你真的不会对为夫……”

生怕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出什么让自己更加无地自容的话来,卫长嬴顾不得多想,一把捂住他嘴,抓着他往小书房走,一面走一面假装若无其事的大声道:“你不是说要去小?快走罢!”

连拖带拽的把他扯进小书房,卫长嬴立刻把门掩了,伸手就扯住他耳朵,怒气冲冲:“你……你说的什么话!”

沈藏锋一面笑着就着她低下头,一面分辩:“为夫说什么了?”

“你……!”卫长嬴想说什么,脸色却更红,索性恼怒的踩了他一脚,“你真是不要脸!那样的话也好意思在下人跟前说!我是那种人么!”

沈藏锋惊讶:“你打为夫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为夫都不在乎,旁人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

“……”卫长嬴一愣,松开他耳朵,狐疑的道,“你刚才说我关起门来对你……是打你?”

“不然是什么?”沈藏锋理了理被她扯歪的衣襟,反问,“你想到哪里去了?”

卫长嬴沉默片刻,忽然举袖掩面,怒道:“我什么也没想!”

“其实……”沈藏锋举手抚唇,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道,“你若是想做旁的,为夫也很乐意配合,如今正好没人,你确定不要试试?”

卫长嬴放下袖子,脸上红的几乎能滴下血来:“试你个头!你……你都想的什么?”

沈藏锋叹了口气,诚恳的道:“为夫的意思是你若想习字做画什么的,大可以趁着没人,使唤为夫替你研墨铺纸……之前你说要来小书房,不是为了做这些吗?你……嗯,你以为是做什么?”

“……”卫长嬴暗吐一口血,奄奄一息道,“我什么都没想……”

“那可要看会书?”沈藏锋体贴的问。

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尴尬,又觉得连着被他捉弄了两次,可偏偏沈藏锋说的有理有据真诚万分,实在抓不到把柄发作,此刻只想快点做点什么把这尴尬过掉,闻言随口道:“好。”

“为夫记得有本书十分紧要,必得要看,你且等等,为夫找上一找。”沈藏锋笑的狡猾,就向书架走去。

大概是今儿个糊涂的地方太多了,总算是否极泰来,卫长嬴此刻忽然灵光一闪,警惕的道:“你说的书,莫不是……莫不是那些不正经的?我可不看!”

沈藏锋才走到书架上,一本锦缎包裹着封皮的厚册才抽出一半,闻言回头朝她一笑:“敦伦之礼乃是人之本性,怎么会不正经?这一套是宫中所出,专门教导皇子们知人事,精美之极,栩栩如生,一看便懂,为夫可是欠了个小小的人情才弄到手的……”

卫长嬴大羞,举袖掩面,看都不看那厚册一眼,怒道:“我才不要看,你……你不许拿过来!”

“你今儿要为夫留在家里难道不是为了好好陪伴你?”沈藏锋有意咬重“好好”二字,拿着厚册到她跟前,笑吟吟的道,“你看这一页如何?”

卫长嬴头都抬不起来,掩面的袖子死活不肯放下来,只踹着他的腿:“走开走开!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样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拿着、不怕脏了手!”

却感觉到沈藏锋根本不在乎被她踢上两脚,却伸手抚住自己的肩,倏忽手滑进衣内——卫长嬴又急又气,不得不放下袖子推他。两人拉拉扯扯,沈藏锋虽然一手抓了那厚册,但凭着不时划过妻子敏感的部位,让卫长嬴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仍旧弄得她衣襟散乱、云鬓蓬松——卫长嬴又不好意思回敬他,再说她若这样回敬,怕是沈藏锋更加得意,一来二去恼羞成怒,沉了脸威胁道:“你再不拿走,我真生气了!”

见她要当真,沈藏锋犹豫了一下,倒也爽快,把那厚册往远处的书案上一抛,正色道:“嬴儿发话,为夫岂敢不从?!”

卫长嬴松了口气,抬手拢了拢已经散了一小半的发丝,狠狠瞪他一眼,正要再说几句厉害的话,叫他下次不能这样荒唐……不想沈藏锋又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她,声音喑哑道:“反正为夫早就把里头的东西都记下来了!”

语未毕,他人已压了下来……

28第二十八章 酒席

第159节第二十八章

酒席

……角歌一脸的为难,小声道:“婢子方才去叩过门,可是……被公子呵斥了!听公子的声音很是不耐。”话是这么说,角歌的脸却忽然红了起来。

黄氏是过来人,见这情形哪里还不明白?本来和刘氏说好了的,今儿个让卫长嬴把沈藏锋留在家中,好引那刘若耶上当。却不想沈藏锋留是留下来了,然而初尝滋味的男子难免热情似火,这不,还没晌午呢就……现下却是把卫长嬴也给绊住了……

她苦笑了下,道:“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看着,别漏了里头要伺候。”

叮嘱过角歌,她小心翼翼的退出回廊,到了后面的角门,刘氏的贴身大使女环肥正站在角门处的一排石榴树下等着回话,见到黄氏,忙迎了两步:“黄姑姑,三少夫人?”

黄氏有些歉意有些无奈的对她道:“真是不凑巧,咱们少夫人今早起来有些头疼,这会子正躺着,公子去前,吩咐了不许打扰少夫人。不然大少夫人的妹妹来了,少夫人说什么也要过去见一见的。”

环肥说不出的失望,可是黄氏都说了,卫长嬴身子不爽快,沈藏锋叮嘱不许打扰妻子——总不能叫黄氏不要听主人的,硬把卫长嬴叫起来吧?

想到刘氏明着不把卫长嬴当外人、直言告诉三房自己要谋害族妹刘若耶,实则暗渡陈仓,打着挑唆卫长嬴去对付刘若耶母女的主意——如今卫长嬴要是不过去,刘氏的计策还怎么成呢?环肥心下一愁,可又想不到什么法子,暗自叹息,正要和黄氏告辞,不想石榴树后人影一闪,小使女朱弦提着裙子跑了过来,到近前,看一眼环肥,对黄氏含糊的道:“少夫人叫人伺候呢。”

“少夫人醒了?”黄氏会意,微微颔首。

环肥则是大喜,忙道:“黄姑姑,您看这……”

“环肥姑娘且等一等,我进去跟少夫人说。”黄氏笑着道,“或许少夫人躺一会头已经不疼了。”又叮嘱朱弦陪环肥去旁边廊下坐一坐,叫经过的下人取果子来招待她。

环肥自是无心吃什么果子,随便敷衍了朱弦几句,就伸着脖子朝前头眺望着。足足半晌,环肥正疑心莫不是这三少夫人看穿了刘氏的用心,故意耍自己玩——不然怎么朱弦来的那么及时?正自惴惴,却听半月门后一阵喧哗,终于见黄氏等人簇拥着卫长嬴出来。

她松了口气,忙堆出笑意迎上去——

到了近前行过礼,偷眼一看,心下暗自窃笑怪道这三少夫人怎么这么半晌才出来:卫长嬴上穿水色折枝海棠花叶对襟广袖上襦,上襦之中,露出一抹色泽极艳的石榴红缂丝诃子,诃子上绣着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与并蒂莲花;腰间束了五彩丝绦;下头一条单丝花笼裙,裙上花鸟须羽俱全,随步伐移动,似乎要活过来。

这身衣裳,自卫长嬴过门以来还没见她穿过,显然是为了见刘若耶,特意挑出来的。究竟她已经过了门,即使要在觊觎自己丈夫的女子跟前炫耀,却又不想显得过于刻意,失了身份,所以乌鸦鸦的发只随意绾了个抛家髻,除了两支簪子,别无所饰。

只不过……

环肥悄悄看了眼那鲜艳欲滴的血玉簪一眼,心想:这簪子好生眼熟,莫不是当初夫人陪嫁的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簪?因为苏夫人把这对簪子给了当时还没进门的卫长嬴,自认身为长媳,更应该得到这对簪子的刘氏在婆婆跟前神情自若,回到大房后,关起门来好生发了一场脾气!

那次连环肥这样的心腹都被迁怒吃了瓜落,自是记忆深刻。

而且从近前来看,卫长嬴未施脂粉,只淡淡描了一双娥眉,然而双颊自然生晕,红润可爱,眼波流转之间,媚色横生,鬓底似乎还有些潮湿,没准还是为了这次见面抓紧辰光沐浴了一番……

卫长嬴神情恬淡,像是认为这次到辛夷馆去只是单纯的见见大嫂的娘家妹子,实际上却是挖空心思的向刘若耶示威……环肥不免心下一哂:这三少夫人看来也不是个好惹的,而且已经明确知道了十一小姐的心思,今儿十一小姐若是张扬些,怕是两个人当场就会斗上了……

这对环肥来说当然是好事,刘氏虚虚实实的,归根到底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让这两个对上吗?

到了辛夷馆,才进庭院,还没进屋,就听得里头有些欢笑之声,隐约嗅见酒香——卫长嬴不禁脚步一缓,道:“这是……?”

“大少夫人说十一小姐难得过来,就治了桌酒席招待。”环肥低着头,轻声道。

卫长嬴唔了一声,就觉得肘上被黄氏轻轻撞了一下……她略一寻思,就知道了不对在哪:邓老夫人病着呢,今儿个,除了前几日殷勤得过分、差点把苏家孙辈全部逼得整日守在邓老夫人跟前的沈藏锋外,外孙们都过府去探望了。

虽然说媳妇们被苏夫人亲自吩咐守着家,不必过去侍奉。但光天化日之下,为了一个妹妹的到来在家里摆起了酒……这也太过分了吧?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苏夫人回来不敲打刘氏才怪!

刘氏向来很得苏夫人信任和喜欢,这从当初苏夫人叫她“仪儿”却叫端木氏“燕语”可以窥见一斑——刘氏的闺名是若仪。

而且如今苏夫人在娘家侍奉母亲,家里的事情就全部托付了刘氏为主。按说这样得苏夫人喜欢的刘氏是不会犯如此明显、如此得罪婆婆的错误的……

卫长嬴带着狐疑进去,就见屋中果然摆了宴,刘氏与刘若玉分主宾坐席,刘若玉对面的席前杯盏俱列,位置却空着。

看到卫长嬴来,刘氏姐妹忙起身迎接,卫长嬴就笑着说她们客气:“都是自家人,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还要这样见外?”因没见到今儿个要招待的刘若耶,就顾左右询问,“大嫂子的十一妹呢?不是说她来了,想看看我?如今我来了,莫不是怨我今早头疼、方才小憩了片刻耽搁辰光,竟先走了?唉,都是我不好。”

刘氏忙道:“三弟妹头疼?可要紧么?”

刘若玉也跟着问候。

卫长嬴笑着摆了摆手:“许是昨晚洗了头,绞干的时候没关窗,吹了会子夜风。晌午前后睡了会子,这会好多了,只是好像耽搁了十一小姐……”

“三弟妹也真是不当心,如今虽然入夏了,可夜里的风,总归是凉的,往后还是小心点的好。究竟自己的身子骨儿比什么都重要,万不可自恃年轻就不当一回事!”刘氏这才展容,像是放下心来,亲热的嗔怪着她,复道,“若耶还没走呢,咱们这儿酒还没吃完……方才她不仔细把衣裳弄脏了,在后头换呢!”

“原来如此。”卫长嬴也松了口气,横了眼身边的黄氏,道,“说起来都怪黄姑姑,明明环肥过去了,也不叫醒我,害我睡醒了才知道这事儿!真真是怠慢了十一小姐,一会,嫂子可得帮我说一说话,免得十一小姐以为我故意拿架子迟迟不来呢!”

黄氏就在旁笑道:“少夫人可不能怨婢子,是公子亲口叮嘱了不许打扰少夫人小憩。甚至连公子看书都刻意避到小书房里去,免得翻书的声音吵着了少夫人——婢子们哪儿敢不听呢?”

卫长嬴等她说完了,才嗔道:“姑姑你胡说什么啊!明明就是……”说到这儿,面色微红,啐道,“不跟你说了!”

刘氏心照不宣的笑了笑:“也是,不说了。三弟疼三弟妹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咱们谁不知道呢?”

“大嫂子!”卫长嬴睇她一眼,红着脸转移话题,“我来看望若玉妹妹与十一小姐呢,大嫂子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刘氏笑着请她入席,早有伶俐的使女取来干净的银碗银筷,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外祖母正病着,本不该饮酒,只是上回若耶提到过荔枝绿,这回就拿了一壶出来招待。这酒不醉人,然而到底是酒……三弟妹可别说出去!”

她之前连今儿个要害自己这族妹的事情都告诉黄氏了,如今说这番话也不算很突兀,倒有一种彻底的推心置腹的意思。

刘若玉在旁含着笑听着,心下怅然:若是照着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族姐这么做的——照着她一向以来懦弱的性情,在继母手里受了那么多年的欺压委屈,都没生起过反抗的念头——她本性不是肯害人、或者说敢害人的人,可那是因为还有嫁人这个指望这条出路,如今连嫁人和生儿育女的前程都被算计上,张氏一点生路都不给她,她再不反抗再不学着点儿往后还能过吗?

人被逼到急处,总归会做出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的。

所以这会哪怕满心对卫长嬴主仆歉疚,她还是没吭声……族姐说了,黄氏连她这样本来就体弱、还中了好几个月的寒毒都从季神医处求到彻底痊愈的方子解救,更何况是卫长嬴?这位沈家三少夫人有黄氏在身边盯着,未必会喝下有问题的酒。即使喝了,黄氏也能救,所以她是不会有事的——所以今日最多只能算是故意算计卫长嬴,而不是害卫长嬴——这样想着她心里好歹好受点……

只是刘若玉虽然自认为已经尽力配合刘氏,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在刘氏这些人眼里还是看出她的坐立不安与焦躁。刘氏担心她被刘若耶回来看到生疑,就不动声色的道:“若玉你可是乏了?若是不胜酒力,先下去躺一躺……你卫姐姐也不是外人,不会与你计较的。”

说着,她朝卫长嬴递了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卫长嬴猜测应该是刘氏打算下手,让刘若玉这一向畏惧继母、妹妹习惯了的人很是不安,生怕刘若玉在这儿露了马脚,功亏一篑,就点头:“大嫂子说的是,若玉妹妹累了就先去休憩好了,你身子向来弱。”

刘若玉生怕看她时目光会泄露天机,也不敢抬头,仓皇的道了一句:“我是有些头晕,既如此,且先告退……七姐、卫姐姐,还望恕罪!”

看着她踉跄而去,卫长嬴见刘若耶还没回来,就对刘氏话里有话的道:“若玉妹妹果然身子骨儿弱,禁不得酒。”她本来还指望刘若玉能去和刘若耶斗上了,结果这位刘十小姐也太不中用了,亏得现在刘若耶不在,否则怎么都要怀疑她了。

若刘若玉一直这个样子,怕是这回黄氏从季去病那里求了方子也是白求。

刘氏笑了笑,道:“可不是?要知道她今儿个就喝了两盏。”

……卫长嬴一哂,心想亏得刘若玉还有个族姐,看刘氏这谈笑风生的样子哪有一点点像是马上就要对族妹下手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屏风后终于传来脚步声,环佩叮当的,一群彩衣使女,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29第二十九章 刘若耶

第160节第二十九章

刘若耶

这女孩子穿着胭脂色洒绣指甲大小梅花蓓蕾窄袖短襦,系着十二破的水色齐胸襦裙,在胸前结着一对石榴红攒花彩绦,打作如意同心结。她转过屏风时,恰好一阵软风吹过,将宽大的襦裙吹得直往后飘去,臂上挽的樱草地百鹤披帛随之扬起,随风一阵摇荡,衬着她精致眉眼,犹如天女乘风而来,煞是动人。

人一过屏风,这女孩子就看向了卫长嬴,格格笑道:“七姐,这就是卫家姐姐?”

卫长嬴含了笑点头,等着刘氏介绍,趁机仔细打量这在凤州就听说的、觊觎着沈藏锋的刘家十一小姐的长相——刘若耶长的与刘氏、刘若玉都不像,看轮廓她应是瓜子脸,只是因着年岁的缘故,双颊微丰,粗一看倒像是卫长嬴的这种鹅蛋脸。因为这份童稚的丰润,让她显出几分稚气与单纯,极易使人放下防备。

看眉眼,乍一看觉得精致,细看愈觉像是画出来一样,无一处不精妙妥帖:眉弯如月、目若水杏,眸子转动之间极为灵动,看着就透着机灵与聪慧。她和刘若玉这对同父异母姐妹之间唯一相似的就是都生了一张弧线优美的玲珑小嘴,不染自朱,被雪白的肌肤衬托得越发红艳,扬唇而笑时透着与年岁容貌不符的风情。

这风情不张扬不俗媚,别有一种介于童女与少女之间的诱惑。

卫长嬴虽然怀着敌意而来,见着这刘若耶,也不禁暗叹一声这女孩子生得真是不错。海内六阀中,卫氏一族算是最常出美人的。卫长嬴在姐妹里长相一直都是占着魁首,这一点也是宋老夫人最得意的地方之一。但刘若耶的长相虽然不至于压过她,隐隐间竟有些与她平分秋色、各有千秋的意思。

说起来刘若玉这种病弱的美人本来是很容易让人看了就动恻隐之心,可刘若耶若与刘若玉站在一起,她这种美丽中包含着的稚气柔媚,与眼波流转之间的朝气天真,顿时让病怏怏的刘若玉显得分外不讨喜。

也难怪,她们的父亲会对元配嫡出的长女不怎么待见了……做父母的,谁会愿意自己的子女成日里死气沉沉、恹恹难起?总归是喜欢活泼开朗爱笑爱闹、会得哄自己开心的。

何况与刘若玉那中气不足、说多几句立刻就要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不同,刘若耶声若金玉相击,清脆悦耳,语速不疾不徐,字句清晰,一听就知道是打小受过长辈提点,刻意练习出来的。

卫长嬴自己也是如此,这样的语气与吐字,看似随意,实际上却要经过反复的锤炼与钻研。要能够充分体现出声音的悦耳、或者是掩盖住声音里的瑕疵;要不管说什么,都让人听了不会心惊或不耐烦,反而想再听下去——更不要说这样经过反复练习养成的说话,会让人不管说什么都透着一种自信与从容之态。

年长一些,自然而然的,只凭这话语声,就会显出雍容恬淡来。

这是大家子的子弟都要学习的仪态之一,听得出来刘若耶学的很好,比被宋老夫人亲自教诲的卫长嬴、以及自小按着皇后要求栽培的宋在水都不差什么……可见张氏虽然变着法子苛刻嫡姐所生的刘若玉,但对自己女儿却是可着劲儿的栽培。

卫长嬴想到这些时,刘氏已经替双方引见过,就请两人再次入席。刘若耶先脆生生的笑着赞了句卫长嬴:“十六哥从凤州回来后,就夸说卫家姐姐素手拔玉簪、弹指笑杀蛇的俊俏身手,也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我啊,早就想看看被十六哥夸为海内无双的卫姐姐到底是什么样子了!今儿个趁着来探七姐,冒昧请了卫姐姐过来,卫姐姐可别恼!”

“十一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卫长嬴也笑意盈盈的和她寒暄着,“早就听说大嫂子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妹妹,我惟恐见不到呢!现下看到了人,真是觉得满室里都亮了几分,只有高兴,哪有恼的道理?对了,十一小姐的十六哥,可是上回奉了圣命去青州的那位刘公子?”

刘氏与刘若耶都说是,卫长嬴就道,“刘公子这话忒是客气,我真是不敢当!那日若非刘公子的同僚邓家公子出手,怕是我被那竹叶青游到衣里都不自知!这样的木讷,哪儿还能说什么俊俏身手?不瞒你们,那日看见被钉在竹柱上的竹叶青后,我真是吓了一大跳!要不是使女扶着,简直都站不起来了呢……”

“卫姐姐这话说的,我听十六哥讲,当时那条竹叶青尾巴都扫到姐姐的帷帽上了,姐姐回头一看,岂不是就在眼前?我只想一想,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刘若耶笑着道,“姐姐当时还能起身出亭去向邓公子道谢,已经比咱们不知道厉害多少了。”

卫长嬴谦逊道:“当时只觉得看了那蛇恶心,惦记着先向邓公子致谢,免得他就要下山去,可就面谢不了了。后来回了屋子里,越想越是……唉,这个不提也罢!”

刘若耶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这样的场面确实想起来就叫人不舒服,我向往卫姐姐你的风采,倒是累姐姐又想到了当时。”

“哪里的话?”卫长嬴和颜悦色,“却是我自己胆怯,明明就是有惊无险,偏还受不了多回想。”

刘氏看她们越说越融洽,简直就要像嫡亲姐妹一样了,自然不可能放任她们如此和睦下去,就插话笑着道:“若耶你方才还忐忑,说你卫姐姐新婚,今儿个三弟也在家,你不方便去金桐院拜访。之前环肥去了许久没回来,你就怕请不来你卫姐姐……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刘若耶笑嘻嘻的道:“七姐你不是已经说了?卫姐姐新婚啊!”她笑容天真而甜美,像是从来没见过沈藏锋,如今只是单纯的调侃卫长嬴一样,看不出半点嫉妒不悦之色。

——这笑容落在众人眼里,由不得卫长嬴不赞叹、刘氏不替刘若玉心寒:刘若耶这女儿如此,可想而知那张氏的厉害,就凭刘若玉的满腔仇恨,真能斗得过这母女?

卫长嬴举了举袖子掩面,嗔道:“十一小姐别听大嫂子胡说了,我昨儿个擦头发时忘记关窗,吹了夜风。结果今早起来就头疼,晌午前后,就歪了会子,结果身边人也没个有眼色的,环肥过去,见我没醒,就不肯叫,真是……”

刘氏微微而笑:“三弟妹当面就赖黄姑姑了,我刚才都听姑姑分辩了,明明就是三弟心疼你,特意叮嘱她们不许打扰你的。就连三弟自己,想看书,都特意去了书房,免得翻起书页的声音扰了你!这哪里能怪姑姑?”

“大嫂子真是的!方才不是说了,不提这个了吗?”卫长嬴红着脸嗔刘氏,“十一小姐在这儿呢,大嫂子说这些……叫我怎么下台!”

刘若耶甜甜笑道:“卫姐姐,你不知道,七姐出阁可是十年有余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七姐夫这样心疼七姐。结果卫姐姐你成婚才几日,卫姐夫就这样疼你,七姐能不嗔你几句吗?卫姐姐你也不能怪我七姐,似卫姐夫这样疼卫姐姐的丈夫,我长这么大,也就见我父亲能比得上!别说七姐要取笑你了,就连我听着,不怕两位姐姐笑话,我都想着我往后若能嫁个这样体贴的丈夫多好?”

“……”卫长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氏面上还带着笑,手却微微发抖了——显然被气得不轻!

刘若耶这番话根本就是摆明了在打刘氏的脸!

出阁十年有余,生儿又育女,儿女都被教导的人见人爱,还打理上下井井有条!随便照什么标准看,刘氏都是当之无愧的贤妻良母。她还是嫡长媳呢!可偏偏,弟媳妇卫长嬴,还没进门就得了婆婆最贵重的陪嫁钗环做礼物;闺誉尽毁,丈夫反而把院子里的俏丽女婢打发一空,连打小伺候着他多年的使女都送了人,生怕卫长嬴不能在后院只手遮天!嫁进来,丈夫体贴呵护,事事考虑周全,为了她一句话,嫡亲外祖母病着,都还琢磨出法子休沐日真的留在了家中陪她……

这些事情,有的卫长嬴知道有的不知道,然而刘氏眼中一瞬间流转而过的百味陈杂与不甘,还是让卫长嬴心头凛然:在她看来这个大嫂已经很厉害了,只看她的嫡长女沈舒景已经十岁,她统共也就生了一个嫡子,大房至今却无庶出子女不说,难得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氏的贤名有口皆碑——卫长嬴还在凤州时,就被母亲宋夫人提醒,道她这大嫂、二嫂都是出了名的贤惠人,过门之后万要当心,轻易不可得罪!

毕竟,一个公认贤德的嫂子,已经是众人心目中认为的良善存在。新妇进门众人还不知秉性,先和这样的嫂子吵上了,那肯定是新妇性情品行不好!

进门以来,卫长嬴也发现母亲的提醒确实没错,这两个嫂子看着贤惠体贴,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但现在年才及笄的刘若耶,却用一番看似戏谑的话,把这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大嫂激得失去了平静!

偏偏刘若耶的年纪、身份,以及她这么说时那天真无邪带笑带闹的神情和语气,都让刘氏无从发作!

……而且这会刘若玉是不在,若是在,凭那句“似卫姐夫这样疼卫姐姐的丈夫,我长这么大,也就见我父亲能比得上”,轻轻松松又捅了刘若玉十几刀!

这女孩子如此厉害——卫长嬴心头凛然之余,也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防备:只这么一番话,卫长嬴知道,不管刘氏之前对自己多么的推心置腹,多么的感激黄氏为刘若玉解了毒,从今往后,自己和刘氏妯娌是不可能有亲密无间这回事了。

因为刘氏此刻流露出来的愤恨嫉妒委实过于明显,纵然往后刘氏反应过来跟她赔礼解释,总归解释不清楚了。卫长嬴没有办法不记着,她过门还不到一个月,和刘氏才见了几次?再亲密也有限,由不得她不防着!

何况从刘氏这边来说,今儿个被卫长嬴做对比,什么都把她比在了下风,她能不把这番话记在心头?

一句话就把刘氏与卫长嬴之间脆弱的同盟划开,刘若耶像是没有察觉到刘氏的异常,继续快乐天真的道:“不过呢,七姐向来含蓄内敛,没准七姐夫私下里比卫姐夫体贴卫姐姐还要体贴七姐,只是七姐不说——卫姐姐,你说七姐是不是狡猾得很,七姐夫的好她就是不提,咱们就是想取笑她都不成!只能呀、听着她的取笑!”

……卫长嬴见刘氏脸色还没缓过来,只能笑着圆场,敷衍道:“你说的是,我听说大哥与大嫂子向来也是要好得很……”

她心里不住叹息:今儿个心照不宣的和刘氏一起描述沈藏锋待自己多么多么好,不是为了刺激刘若耶、让刘若耶不痛快的吗?怎么刘若耶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就让刘氏如此失态?

难道……刘氏与沈藏厉之间,有什么不对劲?

不然以刘氏的城府,很不该被这样轻易挑唆成功啊……

不过不管是不是这样,卫长嬴明白,刘若玉即使有刘氏帮手,怕也不是这刘若耶的对手,更不要说,刘若耶背后,还有个压了刘若玉一辈子的张氏了。

看来,自己要报刘家当初的污蔑之仇,还是得自己来啊!

大嫂和刘若玉这儿,怕是指望不上了……

30第三十章 蜕变

第161节第三十章

蜕变

“七姐……”刘若玉细声细气的递上茶水。

刘氏看了眼这个基本上是当女儿一样护着的族妹,刘若玉苍白的脸色上满是惶恐和担忧,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定了定神,道:“不妨事……不过是不提防这小.贱.人这样阴毒,忽然想到了些以前的事儿……”

“都是我不好,我太过没用,惹得七姐这样为我操心。”刘若玉咬着唇,低声道。

刘氏爱怜的看着她,道:“不能怪你,你啊,就是像了五婶!心善!如今一下子要你心狠起来,你适应不了也是常理。”虽然如此,想到今日徒劳无功还被刘若耶反将一军,拆了她与卫长嬴之间心照不宣的同盟,心里不免有些叹息遗憾,“错过了这次机会,怕是若耶再也不肯上当。过几日圣旨下来,你回了家……唉,只能你自己小心着了,回头我多叮嘱叮嘱路氏。”

路氏是刘若玉的乳母,本是刘若玉生母的陪嫁,是张氏进门之后,极少数还对刘若玉忠心耿耿的人,自然是值得托付的。

然而刘若玉听得出来,刘氏这么说,无非还是对她不放心,认为叮嘱了她也没用,不如直接去和路氏说。

她不禁咬住了下唇……论起来刘若耶比她还小两岁,今儿刘氏与卫长嬴一起候着要算计她,却反而被她三言两语戳破了同盟,从容而去,自己真的比这个异母妹妹差了这么多吗?

正自出神,外头忽然传来喧嚷,刘氏眉头一皱,还没叫人进来询问缘故,门被先被踹开了,姐妹两个愕然看去,却见沈藏厉正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劈头就问:“你今儿个在家里开宴?外祖母病着你知道不知道?!”

刘氏心中一沉,匆匆对刘若玉道:“十妹你先回去,我与你姐夫有话说。”

刘若玉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看着沈藏厉满脸怒火,担心他对刘氏不利,却不想立刻就走,被刘氏推了两把才下意识的行了个礼,踉跄着跑出门——本来按着她的胆子这会就该六神无主的回去找路氏哭诉担心了。

但这次出了门,到了廊下,看到四周下人都已被沈藏厉进来时斥退,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拔了头上一支簪子,蹑手蹑脚的走到屋后,刺穿了一处窗纸,屏息凝神的听了起来……

她心里想,要不是为了我,七姐今儿何必请若耶过来?也是为了我,七姐才想着设宴招待若耶,好给她谋害卫姐姐的机会——结果若耶根本就没向卫姐姐敬酒,如今倒是七姐设宴的事情被传了出去……要是姐夫为此责难七姐,我……我说什么也要……

心念未毕,却听见屋中传来话语声,却不像她想的那样激烈:

沈藏厉语气平静的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外祖母还病着,你请妹妹过府相聚没有什么,治一桌菜肴,哪怕丰盛些也好说,怎么还要上酒?你知道不知道,我方才在路上,就被刘家的马车拦住,你那十一妹隔着车帘向我道谢,说你招待她的荔枝绿很是不错?”

刘氏苦笑:“我也不瞒你,今儿个招待她酒是有缘故的。十妹今年以来身子一天比一天差,本以为是她忧思过度,却不想前两日请了三弟妹身边的黄姑姑帮着看了,竟是中了毒!下手的,就是张氏!”

“所以你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藏厉似一怔,跟着不悦道,“难道一定要把药下在酒里么?你和你这十一妹不和,她一定会到处乱说的,你就没想到这一点?”

刘氏冷笑了一声,胸有成竹道:“她也就和你说说罢了,她和她母亲张氏,如今一门心思算计着要把十妹嫁给东宫呢!这眼节骨上,若是传了出来我不孝不贤的名声,刘家还怎么出太子妃?她和你说就是为了让你回来埋怨我,最好咱们两个吵起来她就更高兴了。换了个人,哪怕是去问她,她也不会承认的,究竟她自己也是刘家女。刘家的女儿被人议论不孝不贤,对她有什么好处?她虽然年纪小,却一向识大体的很!”

沈藏厉哼道:“小小年纪,诡计多端!这种心术不正之人往后不要再叫她过来了,免得把咱们女儿也教坏!”

“我如何会让她靠近景儿?”刘氏忙分辩道,“今儿个她过来,我就打发景儿带着妹妹们去园子里玩耍了。”

“那张氏对继女不慈,其女又这样诡诈。”沈藏厉道,“这母女心思都太深了,这样的人不积后福,恐怕难以善了。与她们来往,即使心怀防备,也难免为其拖累。总而言之,往后你这五叔一家子,最好都少来往!”

窗外刘若玉听着七姐夫的嫌弃,不免羞红了脸,正犹豫要不要听下去了,就听刘氏道:“以前只道若耶虽然跟着她母亲学,有些心思不正,却也没想到她这样长舌。往后自是不要她来了,张氏更不要说。但若玉和她们是不一样的……这孩子你也算是看着她长大,她可不像那对母女,那么多的心思,是个心善的孩子,只可惜……”

沈藏厉不屑的打断了她:“什么心善?说的好听罢了,这女孩子实在没用的紧!你对她和对咱们景儿有什么两样?这么多年下来,你看看她哪有一点点咱们景儿的气度!也就是你妹妹,我不好说什么,若是藏凝这个样子,我早就动上家法叫她清醒了!你一直说当初若不是你那五婶救了你去了,她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但我看来即使你那五婶还在,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氏不免要替妹妹抱屈:“要不是受了太多委屈,被那张氏欺负狠了,她会养成这样懦弱的性.子吗?五婶若还在,把她掌上明珠一样捧着护着,她还能没点儿大小姐的气势?”

“你看三弟妹。”沈藏厉冷笑,“去年帝都的谣言传得咱们家上下都不怎么敢出门!听说凤州那边,她的堂伯母把白绫都送到她跟前了!结果她到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你看她过门以来笑脸迎人的,可有一点点心虚气短?你当初不是也嘀咕说和这样的人做妯娌实在无脸见人,但现在她叫你大嫂,你能不应?不应的话,母亲、三弟能不寻你理论?自己争气,旁人再恨也是无可奈何;自己不争气,旁人再扶持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我提醒你一句,你这十妹若还是这样一副娇怯怯的孱弱下去,你就算把她当十个景儿养也没用!”

“……”刘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刘若玉死死捂住嘴,握着金簪的手中,一滴滴鲜血滴落下来,她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刘氏给她安排的屋子,路氏正独自一人坐在门口做针线,看到自家小姐泪流满面、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忙放下针迎接:“小姐……”

“砰!”不想一向软弱温柔的刘若玉急步进屋,跟着就把门狠狠掼上、差点没撞到路氏的脸!

路氏惊讶万分,按着门,想推却发现已经被锁了,想叫又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接一声压抑着却满含悲愤的哭声,不由满心狐疑的想到:“小姐不是去和七小姐说事儿了吗?怎么会这样回了来?难道……难道被七小姐说了?”

她心下就愁了起来,“本来小姐在家里就是孤零零的没个兄弟帮衬,张氏把小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老爷呢一味听信张氏的话,根本就不疼小姐!向来只有七小姐念着当年夫人的情份上才……如今连七小姐也恼了小姐,这可怎么好?”

路氏想敲门叫刘若玉出来问个明白,转念又想到自己伺候大的这位小姐在继母手里被欺压得本是个没脾气的人,现下在里头哭得这么伤心,再打扰她怕是刘若玉更加要受不住了。路氏不禁也落了泪,喃喃道:“可怜的小姐!”

她守着门不敢走开不敢询问,足足候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里头哭声停止,路氏焦急之下,在门口走来又走去,束手无策。

正想着要不要冒点险去寻刘氏,终于哭声停止——跟着没几息,门就开了,里头刘若玉哑着嗓子道:“姑姑,烦你打点水来给我梳洗下。”

“是!”路氏长长松了口气,心里默默的把上苍谢了,这才去打水。

捧着水进门,就见刘若玉双眼通红的坐在榻边,鬓发微乱,衣裳显然刚才被扯平过,很是整齐,右手上胡乱缠着帕子,似有血迹。让路氏惊讶的是,刘若玉神情冰冷之极,她从来没从自家小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十小姐不是一直以来都苍白娇弱、沉默木讷的吗?七小姐到底与十小姐说了什么,让十小姐大哭一场之后,竟是变了一个人?

路氏狐疑的绞了帕子递过去,琢磨着是先问刘若玉异常的神情还是她手上的伤。她还没想好,刘若玉接了帕子按在脸上敷了片刻拿下来,忽然问:“桂瓦、月瓦呢?”

桂瓦和月瓦是张氏派了伺候刘若玉的人,自恃有张氏撑腰,刘若玉又性.子绵软,不免十分的怠慢,名义上是刘若玉的使女,其实什么事情头推给了路氏做。成日里偷吃偷拿刘若玉这个小姐的份额,闲来没事还总去张氏那儿告状,叫张氏得了把柄,敲打继女。

即使到沈家来,碍着刘氏不能不装模作样的做点什么,但刘氏一个不在跟前,就又跑出去躲懒了。像今日只有路氏一个在门前,不问可知是又去哪个角落闲着了。

这一点路氏和刘若玉都心知肚明,因为忌惮张氏的缘故,向来都不说不提,随她们去。如今刘若玉忽然问起来,路氏不免惊讶:“她们……”正琢磨着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刘若玉的面子,就听刘若玉冷冷的道:“说是我的使女,却一天到晚不着人!我看她们也是年纪大了待不住了,既然是母亲的人,不能误了她们的青春!前些日子仿佛听说外院的林管事正想替他的小儿子物色媳妇?林管事是咱们家的老人了,说句劳苦功高也不过分,我看就把她们都给了林管事的小儿子罢!”

路氏愣了半晌,才道:“林管事那小儿子……有些糊涂?”何止是糊涂?林管事是刘若玉父亲刘五爷自幼长大的小厮,成婚之后做了管事,一直掌权至今,深得刘五爷信任,连张氏也对他客气得很。

这林管事一共有四个子女,前三个都是女儿,好容易得了个儿子,还搭上了妻子的性命!如此得来不易的儿子,林管事自然是珍爱万分。偏偏这儿子福薄,三岁上头一场高热,林管事跪在刘五爷跟前求了刘五爷出面请了太医过府诊断,可命是保住了,心智从此却停滞在了三岁。

不仅如此,这林家子懵懂无知归懵懂无知,身体却健壮魁梧,力气极大——他很爱打人,爱打人到了从两年前起连着打死了三个娘家贪图聘礼、硬把女儿嫁过门的妻子了。亏得那三个人家既然做出卖女儿的事来,拿了林管事的钱财也都没了声息。纵然如此,现在林管事想继续给他娶个妻子延续林家香火,却再没人应了——纵然做父母的不顾女儿死活,做女儿的宁可在家里自己上吊也比过门之后被活活打死的好……

如今刘若玉要把桂瓦和月瓦送过去,等于是想让她们去死了。路氏虽然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忽然这么心狠了,但忌惮着张氏,还是道:“林管事的儿子怕是不太妥当。”

刘若玉却冷笑:“有什么不妥当的?就是因为林管事的小儿子心智不全,单一个妻子怎么够照顾他?两个的话,也能叫林管事放心些,好更用心的为父亲办差!再说桂瓦和月瓦成日里这样往外跑,心都野了,硬留在我身边,也是委屈了她们,不是吗?”

路氏苦笑:什么两个能叫林管事放心些?那林家子发起疯来路氏亲眼见过,一拳能把碗口粗细的木桩子打断、一口气打断七八根都不喘息的……小姐这是怕桂瓦或月瓦一个人不够林管事那小儿子打死的吧?

“就这么定了,姑姑你先不要说什么,等咱们回去时,直接把人送到林管事那儿,咱们再回去!”刘若玉把帕子丢进水盆,冷冷的道,“一般是人,凭什么别人做得到的,我做不到……姑姑你说,是不是?”

路氏怔怔的望着她,想说什么,刘若玉却把帐子一扯,遮住大半个榻,淡淡的道:“我乏了,姑姑先出去罢。”

31第三十一章 交锋(上)

第162节第三十一章

交锋(上)

“今儿个晌午咱们也去大房了,席上明明喝的是茶,怎么就是荔枝绿了?外祖母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快,咱们家上下谁人不知?大嫂子那么稳重的人怎会可能犯这种糊涂?前两日大嫂子还说要不是为了掌着家,早就想亲身去苏府侍奉外祖母了——都是误会。”卫长嬴吩咐琴歌,“你去辛夷馆和大哥说一下,刘家十一小姐许是不知道外祖母病着,与大哥说着玩呢。请大哥千万莫要误会!”

琴歌会意,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卫长嬴看一眼艳歌,等艳歌会心的出门去守着,转过头问黄氏:“姑姑看这刘若耶?”

“是个胸中有丘壑的。”黄氏微笑,“婢子在帝都这么多年,各家的闺秀多多少少也听了一耳朵。这刘十一小姐打从两三年前起就在各家之间有些名声,不过也都是寻常的赞语,比如说端庄秀美、贤惠良善……谁家小姐只要有长辈在外头走动,场面上能不被赞上这么几句?不想这刘十一小姐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怪道刘十小姐那副恹恹的样儿,由女知母,可见张氏的厉害。这么厉害的张氏,又有继母的身份,拿孝道压着,刘十小姐想翻身还真不容易。”

卫长嬴哂道:“我之前想过很多次这刘若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今儿见着,才发现以前都想错了。咱们可都太低估了她……凤州虽然也算上州,与帝都比起来究竟是小地方了,果然地灵则人杰,这位小姐比我足足小了三岁,竟这样厉害。我回想我十五岁的时候,比她可是差得远了!”

黄氏微笑着道:“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人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归根到底福祚才是最紧要的,少夫人就是福分好、谁也算计不了!”

“姑姑就爱宽我心……”卫长嬴抿嘴一笑,黄氏这话是安慰,可她拿了福分说嘴,又讲聪明了不见得是好事,实际上还不是默认了自己之前说的,自己十五岁的时候远不如这刘若耶?别说十五岁了,要不是去年那一连串的大事磨砺下来,卫长嬴觉得自己怕是现在都不如这位刘家小姐呢!

——之前因为刘氏的失态,刘若耶没说两句话就借口辰光不早要走,又“体贴”刘氏脸色不好看,假惺惺的问候几句她的身体,主动提出不必刘氏送了。卫长嬴在场,当然要代刘氏送她几步,那时候刘氏明显是心烦意乱,甚至于都快敷衍不下去了……胡乱答应了她们。

于是卫长嬴陪着刘若耶出了辛夷馆,刘若耶就笑意盈盈的问卫长嬴:“卫姐姐你可知道这辛夷馆名称的由来吗?”

卫长嬴以为她只是寻个理由和自己说话,想到自己住的金桐院,就随口道:“莫不是大嫂子喜欢辛夷?”

结果刘若耶就意味深长的笑:“七姐若是喜欢辛夷,这辛夷馆里怎么一株辛夷花都没有呢?据说,是七姐夫坚持用辛夷馆这名字的。当初我那二伯母还专门上门来与府上苏夫人说道这事,只是七姐夫不肯让步,长辈们也没办法罢了。”

卫长嬴一皱眉,顿时想到刘氏今日分外受不住激的样子……估计和这辛夷馆的名字很有些关系。她可不想给刘若耶抓住自己与她议论大房的把柄,刘若耶到底只是客人,她说大房的长短,至多她往后不受沈家欢迎罢了,本来刘氏护着刘若玉,就不是很待见她。

但卫长嬴可是沈家的媳妇,出阁之前父亲卫郑鸿的训诲“谨慎言行,家中之事,不可外传,外间闲语,莫要带入!一言一行,切记不可堕了我卫氏家风”犹自在耳,哪里肯给刘若耶顺着说下去的机会?就把话岔了开去:“十一小姐这上襦上绣的小梅花却是别致。”

“这梅花还是我听了卫姐姐杀敌的奋勇事迹之后专门让人绣的呢!”刘若耶倒是顺着她的话题说,然而又和卫长嬴扯到了一起,她伸手抚过臂上绣的花,嘴角微微一勾,道,“坚贞不屈、傲雪迎霜……我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也向往像卫姐姐一样,能够有朝一日,亲身执剑杀敌,卫我大魏河山!”

“……”卫长嬴停顿了一下,才笑着赞道,“十一小姐虽然是女儿身,却有豪气,不类寻常闺秀。”这倒不是她看不起刘若耶,但刘若耶虽然不像刘若玉那样一身病弱,也还是个略带稚气的美人罢了,与英姿飒爽那是半点都不沾边的。这样一个小女孩子忽然说要保卫大魏河山,换了自己的那些姐妹,比如一直印象很好的卫长娥这么讲,卫长嬴肯定也是失笑,然后是戏谑。

如今因为和刘若耶不熟,她已经是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很认真了。

刘若耶转过头来朝她笑了一笑,道:“我知道卫姐姐这么说,其实不大相信我的。”

卫长嬴感到有点啼笑皆非,几乎要认为刘若耶其实也不过是个顽皮的小女孩子了,故作肃然道:“怎么会呢?”

“我自幼常听闻父亲讲述故乡的事情,东胡苦寒,又与北戎接壤,民风所以剽悍——不剽悍的人也活不下去。”刘若耶屈指抚唇,慢条斯理的讲述了起来,“父亲常说我们姐弟生长帝都,没有吹过东胡的风雪,算不得真正的刘家人……追溯起来数百年前我刘家先祖本是东胡一乡绅,因不忍乡邻受戎人欺凌,变卖家产招聚青壮以保卫桑梓。尔后渐渐成势,泽被子孙,乃有名将贤臣代出,成就东胡之望族、为海内所咸知——卫姐姐知道吗?海内六阀,惟独刘家与沈家的家训里有一条是一样的,那就是永守桑梓,不使异族进犯一步!”

她语气倏然沉重,“戎人要入中原,须得踏过刘氏合族尸骨!狄人要东进,除非沈氏覆亡!这就是沈家刘家都有的,祖训!”

卫长嬴想到凤州州北那场大捷,想到自凤州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心下却是一哂:若是换了个人在这里,没准真的要被她感染,热血沸腾之余,自然而然就对刘若耶生出钦佩与向往的情绪……

但卫长嬴是知道凤州那场大捷的真相的,到如今,这场大捷的功臣还记着宋含、宋端的名字。真正的功臣莫彬蔚,九死一生也未能洗清冤屈,最后落到一个被卫新咏欺骗之下、杀了卫家侍卫潜逃而去的下场!

到现在,世人谁能知道朝云郡那种僻壤之地,竟藏了一个仓促上阵却取得了大魏近年最大的一次大捷之功的将才?可以想象,若无意外,史书之上记载凤州大捷,也会写上宋含、宋端,与莫彬蔚,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这个抗击戎人真正的功臣,被卫家所重视的将才,在这件大捷中,只会以一个受县令之命协助县丞护送黎民百姓逃生的衙役的身份为人所知。最多,只会在燎城的县志里记上一笔。

千秋万岁后,功为何人知?莫彬蔚的冤屈放在名门子弟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并不是说卫长嬴讥诮刘若耶身为女子却希望能够亲身报国的向往,而是她认为刘若耶这番话居心叵测。

身在名门望族,身处高处,习惯了俯视,终不免也会看到种种龌龊不堪。由此知道,越是身处于看似恢弘磅礴、波澜壮阔的场面,越要冷静。

宋含和宋端冒领功劳时,把战况说的非常详细,所以以卫焕的精明,看了战报后都没生疑。这些情况本来应该莫彬蔚最清楚,想也知道,都是宋含从他那里骗出来的。

那个年轻的燎城衙役,背对着满城烽烟战火辅佐年迈的县丞护送黎民争先恐后的逃生时、他知道自幼长大的城池覆灭时、他听说燎城外砌筑起一座又一座京观时——他满怀愤怒与仇恨指挥着燎城残存的男子布阵设伏,向戎人燃起复仇之火、举起报仇的屠刀时,他可曾想到,斩下敌首之后终于等到了州中援军,等待他的,不是褒奖与扬名,而是污蔑与追杀?!

也许被宋含和宋端仔细询问大捷经过时,莫彬蔚还天真的认为,这是上司对自己的重视。要不是莫彬蔚私下里藏下了那名戎人首领的护身符,就连卫焕也不会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功臣!

世人的心太诡谲,若轻易就被哄得热血沸腾,终不免为人所利用。

这是出阁之前,祖父卫焕的叮嘱。这位老人以庶子的出身顶着嫡母的算计、众人的攻讦坐上阀主之位,一生风风雨雨经历无数,却始终处变不惊胜券在握。

唯一的嫡孙女将嫁,他私下里亲口总结自己这一生的经验教训,就是从不在大喜大悲之下做重要的决定。卫焕深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是年少的孙女很难体会与掌握的,他所能做的,就是让孙女谨记不要被表象所迷惑、不要为人牵着走。

刘若耶的话确实慷慨激昂,然而卫长嬴听了,却对她防备更深:才第一次见面,这位刘家十一小姐就讲起了她父亲的教诲,莫不是刘家的女儿都爱与人交浅言深不成?刘氏如此,刘若耶如今居然也打算推心置腹了——可卫长嬴才没这个心情与个不熟悉还觊觎过自己丈夫的人推心置腹。

所以卫长嬴只是微笑:“十一小姐真是慷慨豪迈,不让须眉!”

“我常听父亲说起先人抵抗戎人的事迹,每每都听得血脉贲张。”刘若耶见她不为所动,眼中有着一闪而逝的怔愣,随即又恢复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温柔笑意,带着一丝腼腆,“只是小时候太过娇气吃不得苦头,不肯像弟弟那样随父亲习武,到现在懊悔也晚了……所以听十六哥说了卫姐姐的身手后,就想到若是我小时候争气点儿,这会当能说服父亲,过些日子,让我随弟弟一起,前往东胡历练!”

她捏着粉白娇嫩的拳,微微挥舞了一下,俏脸含煞,森然道,“每每听着那些戎人的恶行,竟以我大魏无辜子民砌筑京观以炫耀武功——真想像卫姐姐一样,亲手诛戎、振我大魏国威!”

卫长嬴肃然起敬:“我虽然随教习学过几下子拳脚,然而却从没想过太远,当初杀贼也是被迫无奈……如今听了妹妹这番雄心壮志,真是羞愧万分!”话说的好听,却毫无意义。

刘若耶见她根本不受感染,轻咬了下朱唇,嫣然笑道:“卫姐姐别怪我存不住话,我似乎觉得姐姐对我有些误会?”

“十一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卫长嬴和颜悦色,“我与十一小姐才头一次见面,能有什么误会?”

刘若耶抬头看了看远处湛蓝的天空,嘴角一勾:“帝都有段辰光,一直都谣传着,我见过卫姐夫。”

32第三十二章 交锋(下)

第163节第三十二章

交锋(下)

刘若耶居然自己提起了这件事,卫长嬴心想我倒要看看你放着好好的父母钟爱出身尊贵前程远大的大家小姐这样的身份也不知道自重点,偏要学那些不三不四没身份的人,把眼睛盯在旁人的丈夫身上——如今对着所觊觎之人的妻子还有什么话要说?便故作惊讶:“竟然有这样的谣言?”又不以为然,“见过又怎么样?说起来咱们两家也都是亲戚,亲戚之间彼此见见也是常事。”

“我本打算下回再和卫姐姐解释呢,毕竟我今儿个才头一回见到卫姐姐,若是说的话太多,未免叫卫姐姐认为我是个聒噪多嘴的人,不足以信。”刘若耶闻言,微微冷笑,一脸果然如此,“但现在看来,卫姐姐虽是才到帝都,倒有有心人把话传到卫姐姐耳朵里了?”

卫长嬴当然不承认:“十一小姐想多了。”

刘若耶也不理会她的分辩,只压低了嗓子,冷冷的道:“论起来我也是东胡刘氏嫡出的小姐,也许卫姐姐听我那十姐说过,总之我在家中也是很得宠爱的,父亲母亲都拿我当掌上明珠一样的看待。卫姐姐你说,即使我自己糊涂,我父亲母亲可肯让人传说我觑中一个早就有了未婚妻的男子?”

她这话说的很合常理,若不是她之前刻意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挖坑,卫长嬴真想点点头,和她一起商量都是谁在其中挑拨离间,害了这个又害那个?还安排得让两人彼此成仇!此刻因为对刘若耶防备着,就淡淡的敷衍:“十一小姐你真是想多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荒谬的事情……”

“去年发生的许多事情,卫姐姐受害也不浅。”刘若耶忽然站住脚步,看着卫长嬴,低声道,“说起来都道我觊觎卫姐姐的丈夫,故而唆使父母,从中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呢!实际上,我一个女孩子,家人虽然宠爱,与同为海内六阀的两个家族为仇——这么大的事情族里怎么可能听从?说我唆使,我父亲母亲又不是不智之人,再者还有族中长者在,岂容我一个小小女流左右?东胡刘氏若是我唆使得动的,还能立于海内六阀之列?”

话说到这地步,卫长嬴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便正色道:“此事确实荒谬!拙夫虽然在帝都薄有声名,但我想,以十一小姐的才貌,什么样的人配不上?怎会觊觎早有婚约的拙夫呢?”

刘若耶冷笑着道:“卫姐姐不知道,说我觊觎卫姐夫的谣言传出来之后,我母亲与族里几位伯母婶母大吵了好几场,差点关了院门直接动手!只是这种事情,自己心里清楚,却又不能跑到外头去敲锣打鼓的澄清——所以说做女孩子最委屈的就是在这儿,被污蔑了都没地说理去!那些个长舌妇人,口一张一合,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了出来,她们倒是痛快了,全然不管那些话说了之后给咱们这些女儿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一点儿不积德!我那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日都不敢出门!后来还是我父亲赶过去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这样怯弱,怎么配做他的女儿,这才重新出来走动!”

说着,刘若耶眼圈儿一红,几乎没掉下泪来!

卫长嬴终于动容——刘若耶说的这番经历,何尝不是她在凤州的经历?只不过宋夫人没有证据去寻了什么人吵架,只能暗暗记着帐,而没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体弱多病的丈夫罢了……

沉默良久之后,她低声怅然道:“是啊,做女子,名节上……总是吃亏的!”

“我的同母弟弟,在族里排行二十三,年虽幼,却有才略。”刘若耶自嘲一笑,道,“本来族里数十六哥最被寄予厚望,十六哥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只是十六哥被族里栽培多年,很多人已经在他身上投了注,自然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故。其实我也不过是受池鱼之殃罢了……家大了,人多了,自是良莠不齐。卫姐姐也是卫家出来的,这些,想来姐姐年长,比我更懂得。”

“总有些人,不敢光明正大的比试,就喜欢玩弄鬼蜮伎俩!”卫长嬴眉宇之间,浮现出厌恶之色。

刘若耶深有同感:“卫姐姐的胞弟,闻说是卫家这一代最有才干之人。只是卫五公子乃是长房嫡子,名正言顺,却不似我那弟弟,究竟只是五房。”

卫长风虽然大概可以说名正言顺,可卫郑鸿多病,根本不能视事。庶出的二叔卫盛仪那么能干而且子嗣昌盛——和虽然年幼、但有父母一起齐心扶持,而且对手刘希寻固然受族里栽培多年,到底只是平辈的刘家二十三公子比起来,真不知道是谁更轻松些?

也许只能说,各有难处。

这样说来,两人对比一下,真是同病相怜。之前的隔阂不知不觉,就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里消融至无,却是掏心掏肺的倾诉起来……

到后来刘若耶告别,正色讲道:“原本今儿个我头一次与卫姐姐见面,不该说这么多的。只是我想想觉得不服,我与卫姐姐无冤无仇的,论起来大家都被同一拨人害了,现下倒是咱们要掐起来,叫幕后真凶看笑话!凭什么?”

卫长嬴也恨声道:“若耶妹妹说的再对也没有了!咱们这些闺阁女子,好好的守着闺训过日子,出阁之前等闲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碍着堵着谁了?前院争斗却把咱们拖了出去肆意污蔑——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于是同仇敌忾的两人犹如嫡亲姐妹一样,相约下回再聚,挥手作别……

目送刘若耶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卫长嬴就沉了脸:“好个伶牙俐齿的刘小姐!端的是好口才!这么一席话,我要是年轻个两岁,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在这儿拈土为香和她结为异姓姐妹了!”

黄氏看了看左右,不远处站着侍卫,就低声劝道:“这儿风口上,咱们回院子里去说罢?”

而差不多的时候,刘若耶让人把车帘放下来:“转过街角,那边横竖看不到了,我也不必再探头出去作殷殷回顾之态。”

大使女百花笑着道:“还以为沈三公子执意要娶的女子是个怎么样的天上有地上无,原来也不见得比咱们小姐更美。”

“你懂什么?”对于这番奉承的话,刘若耶却是嗤之以鼻,道,“沈曜野岂是区区美色可惑之辈?他若是这样的人,我当初也不会让母亲去打探他与卫家的婚约有没有法子拆散了!沉溺于声色犬马之徒,能有什么出息?也值得我这样费心?东宫里的那一位就是以色取人的,你看前一位准太子妃宋家大小姐宁可闹出毁容、不吉都不想嫁——就是咱们家,除了十姐,近支里头哪个嫡女肯去做这太子妃?”

她厌恶的道,“特意带你们去见了这卫长嬴,合着你们眼里只看到她长得美不美?我告诉你们,当年李夫人不过是倡伶之家出身,尚且懂得‘以色事他人,色衰则爱驰’的道理。真以为只要生得美,就能无往而不利?岂不闻红颜薄命之说?!”

刘若耶伸指在百花娇嫩的面颊上刮过,划出一道鲜艳的红痕,冷冷的道,“要说美貌,你长的也不坏,我看你比我那十姐也是各有千秋。怎么她纵然不受母亲待见,也能做太子妃,而你若是进了东宫,连个孺子都得看手段?我告诉你们,专注皮相之人注定成不了大事!你们往后还想继续跟着我,都放聪明点!不要一天到晚让我听到你们和寻常使女一样,就会议论着谁家小姐长得美、谁家使女爱多嘴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动点儿脑子!”

百花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闪避或抚摸,战战兢兢的请罪:“婢子知错!”

另一个大使女百灵见百花奉承错了,想了一想才敢开口:“婢子觉得这卫少夫人也不像是多么聪明的人,今儿个小姐略施手段,可不就是把她说得倒戈相向?可笑七小姐与十小姐,以为笼络了这卫少夫人就可以和小姐斗?”

“你哪只眼看到她倒戈相向了?”刘若耶反问。

百灵忙也请罪:“婢子愚笨,只是看卫少夫人后来……”

“后来?”刘若耶恨铁不成钢的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生疼,百灵咬牙受了,就听刘若耶冷声道,“之前向十六哥打听下来,这卫长嬴武功不弱,她能够弹簪杀蛇、又当众斩杀刺客首脑、还与侍卫护送着弟弟全身而退——我本想着她之前遭遇过的攻讦和议论,终究会在心上留下阴影。现下一再恭维她的武力与气魄,又从保家卫国这儿煽动她,总归能够感染她些许的。但你们也看到了,卫长嬴武力虽高,却不是那种只会打打杀杀、不谙智计的武妇!”

接过百花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刘若耶闭上眼,靠到后面的车轸上,继续道,“只看她之前对我说的祖训、大魏河山之类的话语无动于衷,就知道她并非毫无城府之人。不管是得了长辈教诲还是本性如此,你们觉得她之前那么冷静,今日又是头一次与我见面,我会那么容易把她拉到自己这边来?论年岁她比我还长一些,没准她盘算的是把我拉拢到她那边去呢!”

百花小心翼翼的问:“那……这卫少夫人按之前对十小姐那样办吗?下回再有与卫少夫人见面的机会,咱们就把药带上?”

“愚蠢!”刘若耶睁开眼,冷笑着看了一眼两个自以为体贴的大使女一眼,低喝道,“若这卫长嬴还没过门,我既然看中了沈曜野,当然是不择手段的除了她!但现在她嫁都嫁了,即使下堂,我再嫁过去,也不过是续弦!始终低了她一头——凭什么?”

百花两次奉承都被呵斥,不禁尴尬的低着头缩在车角不敢出声,百灵诚惶诚恐的问:“那……小姐往后,要怎么对待那卫少夫人?”

“横竖我是不可能去做人填房的。”刘若耶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对卫长嬴下手。今儿个消了她的敌意怀疑,先客客气气处着罢!往后没准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又教训两个使女,“行事之前用一用脑子!损人利己,固然不合道德,总归还有好处!但也要好处大过了违背道德再去作;损人不利己——这不是有病是什么?!商贾都知道不能做赔本的生意,何况是咱们?!”

百花、百灵恭恭敬敬的领受:“婢子谨遵小姐之命!”

33第三十三章 妯娌

第164节第三十三章

妯娌

数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端木芯淼不耐烦总被苏家请过府,还是季去病那边不在乎一个邓老夫人了,良心发现——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的苏夫人终于带着邓老夫人病情业已稳定、此后只要长期静养便可的好消息回了家。

而享受了快半个月辰初或更晚起身、日日悠闲而度的卫长嬴也正式开始了在婆婆手底下过日子的生涯。

苏夫人回来当日,三个媳妇当然要亲自去迎着。看到下车的苏夫人明显憔悴消瘦了不少,刘氏第一个落了泪:“母亲怎么操劳成这个样子?也不叫媳妇们过去伺候!”

端木氏也是紧接着嘘寒问暖:“母亲这些日子乏得很了,快点进屋里去坐着!”看似接着刘氏的话表关心,其实却暗踩了刘氏一脚——你也看到婆婆这么累这么疲惫了,还要堵着人在车边说话,不知道先请婆婆进屋坐下来再说吗?可见你就是想表现自己的孝顺,哪儿像我是真心关心人?

刘氏脸色一僵,随即亲热的上前扶了苏夫人:“二弟妹说的对,看媳妇都心疼糊涂了,竟忘记先扶母亲进去。”

作为新妇也是现在最小的媳妇,卫长嬴不好和嫂子们争着搀扶苏夫人,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旁,柔顺的道上一句:“母亲请屋里坐,媳妇已叫人备好了参茶,是方才才煎好的。满楼说母亲爱在参茶里加些蜜,媳妇加了一勺,也不知道多了还是少了?”

对于长媳与次媳的表现,苏夫人看在眼里,并不意外——横竖这两个媳妇进门都这么多年了,哪里好哪里不好,她也是心知肚明。苏夫人自己也是从媳妇过来的,媳妇之间掐尖要强的争个宠,只要不过分,她也装着糊涂,不是说不聋不痴不做家翁吗?

所以这回苏夫人最留意的还是新进门的三媳卫长嬴,见她没有和两个嫂子抢着问候,心想倒还能沉得住气;后来刘氏扶住苏夫人一边手臂时,苏夫人有意走了两步,侧过身子,让卫长嬴和自己的距离与端木氏仿佛,然而卫长嬴却谦逊的任由二嫂上前扶住婆婆,并无争夺之意。

倒还有几分谦逊之心!

苏夫人心下暗暗点头,新进门的媳妇大抵急于表现,只是若是急着表现到了与嫂子们争抢,那就显得太过要强、不够谦逊了。

如今又听卫长嬴借着刘氏发话要扶苏夫人进屋,恰到好处的说了这番体贴的话,颇有些不声不响一鸣惊人的意思,苏夫人不由一哂:还道这三媳会在进屋后再表现,没想到这会就有话等着了。

而且这番话也是用了心思的,参茶能够恢复疲劳、助长精神,足见卫长嬴的体贴,更体贴的是她还从留守上房的大使女满楼那里打听到苏夫人喝参茶的习惯。

这也是暗示她是得到了满楼的认可,这种口风严谨的大使女才会将苏夫人平常的小习惯直言相告。而表示不知道加多少蜜,却又是暗示她只是出于孝顺体贴才会去打听苏夫人的这些小习惯,并未深入去问一些不该问的问题。

不管是身边姑姑指点、还是自己的心思灵巧,传闻中因为是父母独女、还是父母婚后近十年才有的女儿,深得长辈喜爱,自幼集合家钟爱于一身——这种掌上明珠出阁能做到这一步,在苏夫人看来也可以过关了。

只是感觉到扶着自己的长媳、次媳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僵直,苏夫人不易察觉的笑了笑:在她这个婆婆跟前,三媳是能过关了,却不知道两个嫂子那儿,这个媳妇要怎么对付?刘氏与端木氏可都不是善与之辈……

沈藏锋是沈家如今当作下任阀主栽培的子嗣,他的正妻,苏夫人自也按照沈家未来当家主母的要求栽培。虽然知道长媳、次媳接下来必会对这个弟妹有所回报,苏夫人也没打算插手:往后卫长嬴要处理这样的暗手挑衅多着呢,如今就当练手好了,横竖有她这个婆婆看着,凡事总有底线,不怕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等苏夫人被前呼后拥的送进屋落座,卫长嬴亲手毕恭毕敬敬上参茶,苏夫人呷一口,赞许的点了点头,等卫长嬴正要露出笑色,又淡淡的道:“蜜搁多了点儿,下回换把小点的勺子。”

卫长嬴忙福了一福,道:“是,都怪媳妇没问仔细,媳妇这就给母亲换一盏?”

“也不妨事。”苏夫人见她态度还不错,没有流露出委屈不忿之色,也给了个台阶,“这几日又是担心又是忙碌,嘴里都发苦了,甜一些倒是正好。往后你再沏这茶,再少放点就是。这一盏我喝着正好。”

刘氏就笑容满面的道:“之前母亲将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使人送到凤州去给三弟妹时,咱们妯娌还有些吃味,倒不是说旁的,咱们过门之后,母亲待咱们也是如嫡亲女儿一样。只是咱们没进门前可都没得过母亲的东西,不怕母亲怪罪,媳妇当时可是羡慕三弟妹得紧!如今看三弟妹对母亲这份细致的体贴,竟连媳妇与二弟妹这两个进门有些年的媳妇都不如!才知道母亲可不是白疼三弟妹,三弟妹的贤惠体贴,还真不是媳妇与二弟妹能比的!”

端木氏在无花庭里藏了好几天,终于把脸上的伤养好了,此刻也神情恬静的微笑接话:“母亲的眼力,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两个嫂子一搭一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卫长嬴如今这么殷勤,不过是冲着苏夫人的偏爱、尤其是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罢了。

苏夫人也不说话,只淡笑着,慢慢品着参茶。

卫长嬴转过头来看了眼两个嫂子,大大方方的笑了笑:“母亲的眼力哪里能不好呢?就说大嫂子讲的这件事儿,换了旁人家,母亲这样疼我,做嫂子的又居长,总归会惶恐的。可大嫂子、二嫂子却心胸坦荡不计较,这都是母亲的好眼力,给我选了两个好嫂子!不瞒母亲和嫂子们,当初我出阁的时候,我娘家母亲就和我说,我要是嫁到旁人家去,千里迢迢的,娘家少不得要担心妯娌之间。可因为是做母亲的媳妇,我娘家母亲就说了,母亲最是重规矩,眼界儿也高,我的嫂子们和往后的弟妹们,那是一定贤德良善好相处的!如今可不就是应了我娘家母亲的话?”

刘氏、端木氏一噎——惶恐?

卫长嬴用的这个词,非常值得商榷:她先说苏夫人疼爱她,再点出刘氏、端木氏比起她来都居长,然后说惶恐……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不就是在说,作为婆婆的苏夫人,将陪嫁的贵重钗环越过你们两个已经进门多年又生儿育女的媳妇不传,独独传了当时还没进门的卫长嬴——你们这两个长媳、次媳有没有想过这是你们做的不够好,不够好到了空占着居长的名份,却让婆婆宁可把钗环传给没进门的准媳妇都不给你们!

你们难道不觉得惶恐吗???

难道不应该惶恐吗?

所以后来的“心胸坦荡不计较”看着是称赞刘氏与端木氏,实际上却是反讽了!

如今这番话不啻是在嘲笑两人:你们还好意思提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不是你们做的不够好,这对簪子哪儿到得了我手里?自己不争气,还好意思说委屈呢!

刘氏、端木氏想通这些,脸上都变了色!

只是以她们的急智,一时间居然也无话可驳,因为卫长嬴把苏夫人抬在了前头: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是苏夫人给卫长嬴的,作为媳妇她们不可能直言苏夫人偏心,那么苏夫人一定是公正的!

公正的苏夫人为什么把如此贵重的钗环不赐予长媳、次媳,却给了当时还没进门的三媳?所以这么一推,就是刘氏与端木氏做的不够好,甚至做了不好的事,让苏夫人失望了,只能指望着三媳!

苏夫人慢条斯理的呷着茶水,与陶嬷嬷对望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笑:三个媳妇还真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这三媳在传闻里是个被祖母宠坏了的刁蛮大小姐,而且好武得很。苏夫人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这媳妇卤莽有余而智慧不足,现下看来,到底是宋老夫人亲自养出来的女孩子,绝非不谙后宅之道的人。

今儿个这番还击可真是干脆利落,彻底绝了此后旁人拿她没进门就得了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说嘴——往后谁再说嘴那就是在影射刘氏与端木氏贤惠不足、让婆婆失望,就是故意挑唆沈家婆媳、妯娌不和了。

不过这么一做虽然痛快一时,也和两个嫂子把仇结下了。

苏夫人就想到新妇究竟年少气盛,不懂得徐徐图之,正想开口替她圆个场,端木氏已经拿着帕子按起了眼角,呜咽着道:“三弟妹说的再对也没有了!母亲贤德心善,平日里,即使咱们有叫母亲失望了,母亲也是忍着不说,惟恐伤了咱们的体面!结果咱们被母亲宠着惯着,掌上明珠也似,竟渐渐的骄纵起来!本来母亲去年把那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送到凤州去,咱们就该醒悟过来的,不想还要三弟妹今儿个点破了才能明白母亲的苦心!”

刘氏也跟着请罪:“素日里母亲太过宽容,咱们做媳妇的不免懈怠。如今想来,母亲许多良苦用心,全是为了媳妇们好,媳妇们却蠢钝不觉!亏得三弟妹机灵,一进门就看到了媳妇们的不足之处,否则媳妇们还不知道要让母亲伤心多久!”

妯娌两个二话不说就跪下来请罪,连连道自己从前所作所为有所欠缺,以至于让苏夫人伤心失望、特意把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赐与准媳妇来提醒竟还懵懂不知,到今日才幡然醒悟云云……

苏夫人柔声安慰着她们,不免以目示意卫长嬴:你惹出来的事儿,如今你看怎么收场吧?

卫长嬴也在两个嫂子请罪时跟着跪下,此刻收到苏夫人的眼神,就轻声细语的道:“原是我这个做弟妹的不是,不会说话,竟叫两个嫂子误会了!”转向苏夫人,道,“母亲可得给媳妇做主,媳妇怎敢说两个嫂子的不是?媳妇.方才说得明白,母亲的眼力哪会有差?嫂子们都是母亲亲自挑的人,能不好吗?”

刘氏、端木氏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她,俱拿帕子拭着泪,道:“三弟妹就不要宽慰咱们了,你也讲了母亲最重规矩不过,要不是咱们做的不好,又怎么会……”

“两位嫂子,话可不能这样说啊!”卫长嬴捏紧了帕子,有些惊慌失措的打断道,“母亲当然重规矩,可规矩也没说,母亲若是给了我簪子,没给嫂子们,就是对嫂子们不喜罢?譬如说舒景年长于舒颜,可想而知,舒颜尚须乳母哺乳时,舒景已经可以自己用饭食肉了。而这时候舒颜尚且不能食肉,难道说一般是女儿,大嫂子给舒景的吃食,二嫂子却不给舒颜,这就是二嫂子不喜、甚至苛刻舒颜吗?”

刘氏、端木氏听着她这个比喻又气得不轻:论长幼,她们也该被比成舒景罢?但不等刘氏、端木氏说话,卫长嬴又一蹙眉,歉疚的对苏夫人道,“都怪媳妇愚钝,想说几句好听的话让母亲解解乏呢!不想,倒是说差了意思,叫大嫂子与二嫂子误会,反而累母亲才回来就操心!”

她都这么说了,刘氏、端木氏也不能不跟着向苏夫人表示体贴,也顾不上与她理论个明白……

34第三十四章 来客

第165节第三十四章

来客

回到金桐院,琴歌伺候着卫长嬴更衣,有点担心的道:“少夫人才过门,今儿就这样说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还是当着夫人的面,往后恐怕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会故意为难咱们金桐院呢!”

她话音刚落,卫长嬴还没说话,贺氏已经不高兴的训斥了起来:“你懂个什么?那刘氏、端木氏固然也是海内六阀的出身,论到在娘家的地位哪儿比得上咱们少夫人?更不要说她们虽然和少夫人一样,如今都是沈家妇,咱们公子可是被族里寄予厚望,有道是妻以夫贵,即使她们是嫂子,但往后咱们少夫人的身份必在她们之上!少夫人用得着怕她们?”

琴歌面红耳赤,分辩道:“贺姑姑,婢子只是替少夫人担心……毕竟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先进门,在这后宅已有根基。”

“呸!她们敢为难咱们少夫人,我……”黄氏忙把已经在挽袖子的贺氏拦下,哭笑不得的道:“贺妹妹你消停点儿罢!琴歌又不是外人,你吓唬她呢?”

把贺氏劝止了,黄氏复道:“不过贺妹妹说的也有道理,一般是媳妇,虽然有长幼,可阀主、夫人都在,还轮不到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对咱们少夫人指手画脚。”

两位姑姑都这样讲,卫长嬴又不作声,琴歌也不敢再说什么,室中就寂静下来。

卫长嬴自己系着衣带,琴歌、艳歌跪下来替她整理裙裾,好了之后,移步到窗下软榻上坐了,贺氏、黄氏随之到附近侍立。卫长嬴让她们不必拘礼,只管在绣凳上坐下说话,这才道:“我是想,我才进门,二嫂子就使起了绊子。大嫂子呢,之前还以为黄姑姑治了她那十妹妹,照理总该给我几分情面。然而上回辛夷馆里摆的酒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也未必安什么好心!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凑上去讨好?”

黄氏笑着道:“少夫人所言是极,若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愿意相安无事,咱们也不是爱挑事的人。但如今这两位主动寻事,咱们可也不是怕事的人!论家世少夫人不比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差;论夫人跟前的体面,就凭那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也是咱们少夫人最有面子;论到夫婿的能干与体贴,大公子、二公子如何能与咱们公子比?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想斗,那就斗呗!咱们院子里这许多人,还怕护不好少夫人?”

贺氏斗志昂扬的摩拳擦掌:“咱们少夫人是要做沈家当家主母的,还怕她们!黄姐姐你说,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啊……”黄氏好笑的看了她一眼,道,“什么也不做!”

期待着大干一场的贺氏失望万分:“啊?”

“少夫人今儿个已经当着夫人的面扫了大少夫人、二少夫人的脸面了。”黄氏微笑着道,“到这儿为止,夫人只会认为少夫人年少气盛,不肯容忍嫂子们欺上头来,依着少夫人从前在闺阁里的得宠,夫人至多笑笑了事。但若咱们继续咄咄逼人,夫人可就要觉得少夫人行事不知收敛、气焰太盛了!”

见贺氏一脸悻悻,黄氏又提醒道,“这回是咱们占了上风,你想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是那种吃了亏就认下来的人么?她们不仁在先,咱们应着,那是理所当然——总而言之,咱们公子已经得了族里支持,咱们急什么呢?该急的,是大房、二房才对!”

贺氏眼睛一亮,看她的样子巴不得大房、二房急坏了,立刻就向三房下手,她好做先锋打头阵……所以之后黄氏单独伺候卫长嬴的时候,又说起了给贺氏寻个伴的话:“之前贺妹妹守着少夫人,要替少夫人打理上下,如今虽然小使女们也是归她管着。但金桐院并不比衔霜庭大很多,管事的倒有好些个,贺妹妹究竟闲下来了。”

如今金桐院除了第一进待客的地方是沈聚、沈叠看着外,后面两进当然是姑姑们来管。卫长嬴自是点了黄氏主持,而万氏因为是沈藏锋的乳母,人也识大体,总不能就让她做个闲人,所以名义上是万氏与黄氏一起打理。

粗使使女仆妇照例全部归了看着严厉、实际上也确实严厉的贺氏管教——然而如朱阑这些人本来就是贺氏调教大的,沈藏锋那儿的使女少得很,即使有些差错,碍着万氏、沈藏锋,贺氏也不好像对朱阑她们一样打骂。若是换了在瑞羽堂那会,贺氏还能出去走动走动,与三亲四戚的聊一聊。如今沈家上下对她来说都陌生的很不说,黄氏又警告她,卫长嬴才过门,陪嫁之人太过散漫,别叫沈家人看轻了卫长嬴,以为卫家下仆这样没规矩,不是卫家家风不好,就是卫长嬴御下无方,连下人都管不住。

贺氏听了这话自然抖擞精神,管得众人若无必要,都是足不出院。

……不出院,院子里什么都是新的,早几日还有添置器具的差事,现在是真的闲了下来。贺氏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情哪儿受得住?这不,都闲到了盼着出事了。

卫长嬴问:“上次让姑姑打听的,有合宜的人选不曾?”

黄氏苦笑着道:“没有……”

“唉,再打听打听罢。”卫长嬴叹了口气。

总不能觉得贺氏现在太闲了,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找个人就给她配了?

没有合适的人选,贺氏私事自然先搁置了。黄氏又说起从满楼那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晌午后,婢子使人去给满楼送了份果子,她悄悄的说了一事,晌午前郭姨娘去给夫人请安,夫人道是乏了,让郭姨娘在院子里站着,一直站到婢子送果子时还没被叫进去呢!”

卫长嬴一哂道:“本来她一个姨娘去过问子辈后院之事就不合规矩!咱们做晚辈的念着父亲的面上不好直言什么,母亲回来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了她?”

又说,“之前外祖母病着,二嫂子陪着母亲忙前忙后,连她娘家母亲都被惊动,亲自出面请了端木八小姐过府诊治。二嫂子这份功劳还没得奖励呢,倒是先被二哥又打又骂,还是当着二房上下的面!母亲纵然只是为了给二嫂子、给端木家个交代也不会饶了郭姨娘——谁让郭姨娘只是个姨娘,而二哥不但是沈家子,也是端木家的女婿呢?端木家也愿意把责任推给郭姨娘,免得他们家的女儿与女婿伤了和气啊!”

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如今看事情越发透彻清楚了。”

“说起来都是姑姑教的好。”卫长嬴抿嘴一笑,道。

两人又说了些琐碎的事情,沈藏锋下差回来,迎他进门,不多久,就到了用晚饭的时候。

晚间,夫妇照例缠绵一番,沈藏锋抚着妻子光洁的脊背,语气慵懒的道:“明儿个我会早些回来。”

“嗯?”卫长嬴伏在他胸前,额头抵着他下颔,随意疑问了一声。

沈藏锋抚着她背的手就是一顿,朝下滑去,卫长嬴察觉到他目的不肯依……两人闹了一阵,才重新躺好。沈藏锋恨恨的在妻子颈上不轻不重的咬了几口,才沙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有点事儿要和人商议,故而会请同僚帮代会班。”

卫长嬴哦了一声:“要我准备什么?”

“拨两个使女到前头帮把手。”沈藏锋道,“再备点点心果子。”

卫长嬴就问:“一共来几个人,要多少使女?”

“人倒是不多。”沈藏锋懒洋洋的道,“就三个,子鸣和实离你都知道的。最后一位姓年,字乐木,名却生僻,是苼薬。”

卫长嬴道:“顾子鸣是顾弋然,我是知道的。但实离是谁?年苼薬……帝都有姓年的大姓吗?”

沈藏锋笑着抚她长发,道:“忘记和你说了,实离是刘希寻的字。”

“原来是刘家公子。”卫长嬴又问,“这年乐木?”

“年先生是我的幕僚,颇具才干,只可惜出身寒门,非是大家子弟,否则名声当不在我之下。”沈藏锋抱着她,在她额上蹭了蹭面颊,被卫长嬴掐了两把才放开,道,“对了,我观你陪嫁的那几个以朱为名的小使女很是俏丽,明儿个就不要遣她们过去了。”

卫长嬴一愣,道:“为何?不遣她们,难道用粗使,或者是我的近身使女吗?”

“不过是伺候茶水,粗使里头选几个,你不怎么在乎的那种。”沈藏锋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道,“年先生……颇喜欢与俏美婢子这个……他也没有恶意,无非就爱嘴上手上占点便宜。之前他调笑过的人我都送给他了,但朱阑她们是你的人……”

“……”卫长嬴无语片刻,道,“我知道了,朱阑她们我是打算配个妥当人的,自不能就这么送出去。但我的近侍出去待客也不好罢?还是先让后头那些粗使里挑几个伶俐的打扮下出去……这么说来前头人手其实不够,总得调教几个能出去伺候的、又不怕被人索了去?”

沈藏锋道:“明日你先随便打发些人到前头伺候,至于说添人,若是咱们院子里人手不够,你看着买就是了。本来咱们院子里的名额就没足,如今买,还可以走公帐。”

“明儿个我问问贺姑姑吧,小使女们一直都是贺姑姑管着的。”卫长嬴沉吟道,“不过前头添人,到底是选俏些的呢,还是平常些的?”

沈藏锋笑着道:“也就年先生一个这样……你选几个俏丽的,再挑点平常的。去年我才送了年先生两个人,照理他现在没有那么快开口的,我也是看你很喜欢朱阑她们几个,才提醒你一句,免得出了岔子。”

卫长嬴道:“我晓得了。”心里却把这年苼薬记了下来:听沈藏锋的语气,之所以提醒自己藏好了朱阑等人,却是因为若年苼薬提出来想要人,沈藏锋就不会拒绝?

若是这样,那这年苼薬可不是普通的幕僚,不是与沈藏锋私交甚笃,就是才干非凡,极受沈藏锋看重。这么个人,卫长嬴往后若是遇见了,自也不能太怠慢,不能把对方当成丈夫寻常下属看待。

36第三十六章 年苼薬

第167节第三十六章

年苼薬

片刻后,沈藏锋送客归来,听卫长嬴抱怨着说了经过,不禁啼笑皆非,道:“我看到那使女出来就知道不好,去年我送给年先生的两个使女也很有些颜色,论起来更在今日那使女之上。只是你不知道,年先生为人虽然好美色,却更喜新厌旧,这些日子怕是已经腻了,再看到今儿这使女就……不是说了不舍得给出去的人今儿就不要派到前头去了吗?”

卫长嬴不好意思和他说之所以会派露珠这样有姿色的使女出去,是因为三个姑姑都劝说美婢才能让他们夫妇有面子,就道:“那如今要怎么办呢?再把露珠送给他?也不知道露珠肯不肯?”

沈藏锋见她为难,就安慰道:“年先生是有些中露珠,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不给他也没什么。回头我让人到外头去买上两个美婢送到他门上去就是了。”

“你好像很顺着这年先生?”卫长嬴忍不住试探着问。

沈藏锋也不隐瞒:“休看他重美色,此人可称全才,琴棋书画、兵法谋略、蹴鞠投壶、弓马骑射几乎是样样精通!我当年踏青之际曾见其因一诗与人起了争执,因与他争执之人与我也算同僚,就上前问了几句……后来把人劝开,他倒是跟上我了。我与他谈下来,见他才思敏捷,见解非同常人,便招揽了他,又因他长我十岁,遂以先生称之。”

说到这儿,沈藏锋也有点哑然失笑,“你别说,那时候我还以为这年先生是早就打听到了那日我经过,故意与闵家人起了纷争,好有机会委婉向我自荐……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中了当时随侍我左右的两个使女!”

卫长嬴下意识的问:“那两个使女呢?”她过门以来,在金桐院里见到原本伺候沈藏锋的女仆里,最整齐的一个,也就是后头管厨房的媳妇子……从今日那年苼薬不让露珠之外的使女伺候可以看出,不是露珠这等美人,他是不屑一顾的。

露珠可是卫长嬴的陪嫁,沈藏锋身边既然有过这样美貌的婢子,怎么现在一个也不见?

“早就送给他了。”沈藏锋不在意的道,“以他之才华,便是隔三岔五送他几个美人也没什么。”

见他对年苼薬这么推崇,卫长嬴也好奇起来:“你遇见他时,他因一诗与人起了争执,却不知道是什么诗、怎么个争执法?”沈藏锋虽然性情宽厚,然而身份家世放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人上来说话他都肯应付的,那年苼薬打着美婢的主意凑上来却没被赶走,显然之前劝架的时候,沈藏锋对他印象不坏。

他是和沈藏锋的同僚起了争执,即使那同僚与沈藏锋不是非常亲近——亲近的话争执止息就会一起走了——但相比陌生的年苼薬,总归同僚更亲近,这样沈藏锋还能对他留下不坏的印象,结合年苼薬也不是大家子弟这一点,除了当时引起争执的那首诗不错外,还能是什么缘故?

卫长嬴究竟是文风昌盛的卫氏出身,虽然自己才学平平,但对于瑰丽的文辞,遇见了总是不想错过的。

沈藏锋笑着道:“那首诗我还记得,我背与你听——

美人兮珠楼上,素手兮卷帘帐。

将移兮明烛光,对镜兮起晨妆。

螺黛兮画眉长,翠钿兮额前亮。

星靥兮梨涡香,胭脂兮点唇绛。

鸦鬓兮挽成双,金雀兮髻间昂。

侍儿兮进霓裳,广袖兮举飘扬。

足下兮步琳琅,环佩兮声叮当。

出门兮却惆怅,扶栏兮长眺望。

良人兮在边疆,盛颜兮心凄凉。

墙头兮蜂蝶忙,园中兮百花昌。

绮陌兮嬉流觞,甘醴兮一人尝!

何得兮聚一方,早晚兮如鸳鸯【注】!”

卫长嬴叹道:“果然诗如其人……嗯?这诗怎么与人起争执了?莫不是他……这诗中妇人……”鉴于对这位年先生的印象,卫长嬴第一时间想到:难道打人家家里美婢的主意根本不能满足年苼薬的猎美之心,这厮却是连有夫之妇也不放过——看这诗里头,移烛光起晨妆,梳妆的步骤还详细得很,从画眉到贴翠钿到点星靥到染绛唇到绾鸦鬓到插金雀……梳妆完了还有更衣,广袖霓裳,加佩饰、足下琳琅作响,少不得还在丝履上缝了铃铛之物——这分明就是留宿妇人房里,到了清晨,看着人家梳妆打扮,这才心满意足而去……没准还是年苼薬亲手伺候美人梳妆更衣!

内中香.艳景象简直不堪想象……

而且后面的“却惆怅”、“心凄凉”也未必就是这妇人与人偷.情之后对丈夫心怀愧疚,不定还是妇人惆怅、凄凉在前,于是年苼薬识得机会,上前搭讪,于是两人……在卫长嬴看来,最后几句根本就是对人家正经丈夫赤.裸.裸的嘲笑:叫你不在家,叫你让妻子独守空房,你看,你妻子寂寞了,还是只有我这样的狂蜂浪蝶安慰啊!

而且这个期盼着相聚一方如鸳鸯……既然诗是年苼薬写的,谁知道是这位美人与其夫呢,还是年苼薬与这美人……

于是,这厮被人家家人或丈夫家人逮了个正着?

呃……这种人,即使有才华,用着真的没问题吗?

卫长嬴觉得压力很大……

沈藏锋伸指在她颊上捏了捏,哭笑不得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年先生虽然有所好,然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对使女是爱占点便宜,但若你出来,他也决计不会失礼的。”说到这儿,他微微一哂,道,“他若当真是个美色当前就浑然忘我的人,又怎能如此多才多艺?便是天资再聪慧过人,以他所会的才艺,挨个学下来,所耗费的辰光也不少了!”

这话卫长嬴倒也相信,她虽然还没见过这年苼薬,但想来此人若是不分轻重到了胆敢对正经的大家闺秀或名门贵妇也加以轻薄,只怕凭他出身还活不到现在。

就听沈藏锋哂笑着道:“他这首诗是踏青时经过闵家在郊外一处别院,看到院中楼上一女子、扶栏远眺,加以想象作的。作完了也就罢了,他却还要跑到正门去敲门,讨要纸笔录下——其实录下就走也无妨,闵家下人据说还赞了几句,帮他把墨迹晾干了再收起来。结果他也是……非要告诉人家,这诗写的就是院中楼上之女,闵家之人当场翻了脸,把他打出门外!推搡之中却把他一块祖传的玉佩打坏了,两下里这才争了起来。”

卫长嬴好奇的问:“可是因为他一贯所为,闵家以为他与自家女眷有什么……?”

“……”沈藏锋却不说话了,摸着下巴,望着她笑。

卫长嬴不明所以,道:“咦,你说下去啊!”

沈藏锋笑着凑到她耳畔,低声道:“你亲我下,我才说!”

卫长嬴大羞,站起来道:“谁理你?我还不要听呢!”她走到一旁,却见沈藏锋没有追上来,心下不免有点失望。又过了片刻,沈藏锋可算过来了,卫长嬴暗喜,不动声色的等着。

结果沈藏锋走到她身后,伸臂环住她,俯首就在她腮上吻了起来。

卫长嬴耐着性.子任他吻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了:“闵家和年苼薬的争执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谁知沈藏锋理也不理,一个劲的占便宜——卫长嬴大怒,用力把他扯开,再问,沈藏锋却还是道:“亲亲为夫,为夫就告诉你!”

卫长嬴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把头一扭:“你想去罢!”就不许他靠近。

这样打闹了一会,下人来问是不是摆晚饭,卫长嬴想到晚饭之后两人要做的事儿,面上一红,咬了咬唇,心想到那时候……不怕你不说!这么想着就更板着脸!

于是两人有些沉闷的用了饭,这一幕让黄氏等人看在眼里——沐浴的时候,黄氏就借口送藻豆进浴房,打发了角歌、含歌,亲自伺候,趁机低声劝解:“露珠虽然是少夫人的陪嫁,然而到底只是个下人,少夫人护着自己人是好事,可若为了她让少夫人与公子不和,那却不值当了!再说方才婢子去问过露珠的意思,露珠之前当着朱实她们的面摔门,那都是面上下不了台。说起来那年先生年岁还轻,人也俊秀,又得公子看重,若是他肯让露珠做正经的妾,露珠也不是不情愿。”

在黄氏这些人想来,新婚夫妇向来好得蜜里调油一样,每回用饭都少不得你侬我侬一番,怎么今儿个卫长嬴板着个脸、沈藏锋也有点讪讪的?之前卫长嬴听说沈藏锋送客归来,打发下人退出去,就是要单独问沈藏锋有关露珠的去留……所以眼下夫妇两个神色不对,十有八.九是和露珠有关系了!

黄氏几乎是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卫长嬴顾惜自己的陪嫁露珠不肯给,而沈藏锋为了笼络幕僚坚持要送——于是夫妇两个起了争执,一直到用饭了脸上还带了出来!

卫长嬴不知道黄氏这番揣测,她还挂念着年苼薬与闵家争执那一段,琢磨着一会要怎么才能逼着沈藏锋乖乖讲清始末,走着神,就没听全,只听了最后两句话,不禁目瞪口呆,从水里站起,诧异道:“她真的答应?”就算露珠一心一意想高攀,但在卫长嬴来看年苼薬也不算什么高枝啊!

“婢子还会骗少夫人吗?”黄氏信誓旦旦的拿过巾帕替她擦干身体,心里却想:横竖先让少夫人不要为露珠和公子置气是正经,至于露珠那边么……姑姑我都这么说了,管她答应不答应,总之我一定要让她答应、免得影响了少夫人与公子的夫妻之情!

所以黄氏又加把劲的让她放心,“照少夫人来看,年先生确实不算什么。可少夫人莫忘记了,露珠到底不过一个厨房里打下手的使女罢了!若没人抬举,这辈子也就是个配小厮的命!年先生虽然不是大家子,却深得咱们公子赏识!有公子赏识,还怕没有前程吗?露珠跟了他固然名份上低于正室,但要是年先生疼她,往后有个一儿半女的站住了脚,不说多么的锦衣玉食,可也比跟着小厮强多了!”

这么一说倒也是,卫长嬴点头道:“既然她自己愿意,那就这样罢。我也收拾点东西与她过去之后傍一傍身,好歹主仆一场。”

黄氏见她这么说,暗松了口气,就含蓄的提点:“少夫人回房之后得与公子说明,可别叫公子继续误会着。”

她的意思当然是让卫长嬴去告诉沈藏锋,答应把露珠给年苼薬了。

但卫长嬴根本没在意,毕竟沈藏锋都说了,露珠给不给都不打紧——若是不给,他在外面买两个人送也一样。这不是什么大事,就随口应了一声了事。

【注】作者自己写的,作者渣水平,作者对平仄完全木有概念,请把它当道具看……

37第三十七章 可怜的鹦鹉

第168节第三十七章

可怜的鹦鹉

于是回到内室,卫长嬴故意看也不看沈藏锋一眼,径自入帐安置。

沈藏锋见状自是跟上,两人闹了好一阵,卫长嬴才不甘心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沈藏锋这才说明情况,原来年苼薬题此诗为《思夫诗》,然而那日闵家别院里头只有一位女眷,是以闵家下人不必去后头问也知道年苼薬看到的是谁。

问题是,这位闵家女眷,乃是闵家小姐,至今尚未许人的。年苼薬在院外窥探也就罢了,居然就因为看见她登楼远眺就给她写了一首《思夫诗》,人家闵家下仆知道了哪有不揍他的道理?

卫长嬴听了也不禁啼笑皆非,道:“这闵小姐也真是可怜,不过春日登了一回楼,竟被他这样冒犯……要不是遇见你圆场,这年苼薬如此污蔑人家没出阁的女孩子,人家父兄知道了,不打折他的腿才怪!”

沈藏锋摇头苦笑,道:“也不全是我的面子,也是他运气好,这闵家小姐虽然是端木家的外孙女,然而其父闵知瑕出身的渠阴闵氏论起来只是丁姓一阶。闵知瑕还是闵氏偏远分支子弟,祖上败落,家无恒产,不过空有士族子弟之名,少年时候颇为困窘。后来发奋读书,学成之后至帝都拜谒各家,得端木氏之助,以女妻之,又推荐入朝,这才显要。此人因为自己少年时候很吃过一番贫病之苦,顶着众人讥诮刻苦求学才出了头,所以对于读书人,不拘贵贱,都十分宽容。所以年先生冒犯了他的女儿,他家下人念着主人对读书人的看重,这才没过多计较。换了其他人家,涉及女孩子名节大事,不送他见官怎么可能?即使我与其兄闵然诺是同僚,也不可能劝说得住的。”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缠绵一番,遂安置。

次日,沈藏锋进宫当差,卫长嬴到苏夫人跟前立规矩。

经过一晚休憩,苏夫人的气色好了很多,接过卫长嬴减了蜂蜜的参茶,呷了一口,微微颔首,表示满意。

媳妇们奉承着说了称赞苏夫人的话,见苏夫人心情不错,刘氏就问:“昨儿个媳妇竟忘记问了,四妹妹这回没随母亲回来?”

卫长嬴听了暗叫惭愧,究竟她进门不到三日苏夫人就带着女儿回苏家伺候邓老夫人,卫长嬴还没习惯沈家的氛围——这不,沈藏凝那么能闹腾的性.子,这么大个人没跟着苏夫人回来,她居然根本没想起来……

相比之下,刘氏、端木氏到今日才问,却是因为昨儿个三个媳妇斗了一场,没寻到时机问。即使如此,今日还是叫刘氏抢先问起这小姑子。

只不过沈藏凝虽然是苏夫人的小女儿,但……

一听到“四妹妹”三个字,本来还笑容满面的苏夫人立刻阴了脸,冷笑着道:“这小孽障不回来最好!昨儿个要不是你们外祖母与舅母们拦着,我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

众人忙劝说苏夫人不要动气,免得伤身,刘氏作势给了自己一下,道:“都是媳妇不好,明知道母亲才从苏家回来,还要提叫母亲动气的话!”又替沈藏凝说话,“四妹妹年纪小,性情又天真无邪,若有什么冲撞母亲的地方,母亲可千万别和她计较。究竟四妹妹还小,等长大一点,自然也就端庄贤淑了,说起来咱们像四妹妹这年纪的时候,也是成日里叫家中长辈担忧的!”

苏夫人怒道:“她小个什么?也到该说亲的年纪了,一天到晚不学好!前几日跟鱼飞、鱼荫学的什么血泪妆,亏得是白天给我看到!这要是晚上,我当她是存心来吓唬我的!这两日看她还算孝顺,我自己身上也乏,就没太留意……结果一个疏忽,她又跑去惹了祸!”

媳妇们当然是一迭声的请她息怒,待苏夫人怒气略平,这才问起具体的经过。

“好几年前青州送东西到帝都时,带了十只南荒产的彩羽长尾鹦鹉,羽毛艳丽丰美、学舌灵巧都异于寻常的鹦鹉。只是这种鹦鹉在南荒这样的炎热之地生长惯了,离了南荒就不服水土。十只在路上就死了八只,到帝都时就活了两只。你们外祖母自己留了一只养着试试,另一只则给了你们的五表弟鱼舞。”苏夫人喝了口参茶,气愤道,“结果后来,你们外祖母养的鹦鹉死了,倒是你们五表弟那只,被他养着渐渐精神,一直活了下来!”

刘氏三人觉得有点不妙,试探着问:“那……这只鹦鹉现在?”

“那小孽障想吃烩鹦鹉舌,又嫌厨下拿普通鹦鹉做了太过寻常,就……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只鹦鹉身上!”苏夫人到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丢脸之极,面色难堪的道,“鹦鹉舌才多点大?一只鹦鹉也就那么一条!她居然硬是跑到三房把那鹦鹉偷出来,逼着厨房做了!真难为她能在那么一盘鹦鹉舌头里找到那一条!鱼舞当初为了养活这只鹦鹉,不知道查了多少典籍,还亲自请教了御苑中饲养禽类的几位内侍……去年他把身边两个近身使女打发走,就是因为她们饲养这鹦鹉不当心,结果这小孽障……前日鱼舞知道后亲自赶到厨房,看到角落里一堆毛,伤心的亲手抽了厨子好几鞭,还是你们三舅母赶过去把他喝住的!”

“不但如此,鱼舞恼着那小孽障把鹦鹉送到厨房时,没人去给他报信,闹着非要把厨房上上下下都发作了。你们外祖母怕他气坏了身子,发话应了他——但厨房里的管事是你们大舅母的陪嫁,你们三舅母不免尴尬,又要去和你们大舅母赔礼、又要去和你们外祖母解释……”

苏夫人抚额,“本来你们外祖母一病这些日子,苏家上上下下就够乱得了!好容易盼到了痊愈之日,合家大小都松了口气,只道接下来可以松快松快了。这小孽障闹这么一件事儿出来,叫你们大舅母和三舅母之间都存了罅隙!我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和你们两个舅舅交代!”

又恨道,“前儿个被她舅舅舅母们拦着,我就说了一句,回来之后必定给足她颜色看!不想这小孽障如此胆大妄为,昨儿我回来时,怎么都找她不到,竟是直接藏到鱼飞屋里去了!我叫陶嬷嬷进去寻人,这小孽障连蹦带跳的跑到你们外祖母跟前,声泪俱下的嚷着回来必被我重重责打……你们外祖母向来心软,当下就护着她,让我一个人先回来……这……这孽障!”

说到这儿,苏夫人铁青着脸,狠狠拍了一下几案!

也难怪苏夫人生气——得罪娘家还在其次,沈藏凝今年也有十四了,即使因为是幼女,做父母的想让她多承欢膝下几年,亲事也该说了。快要说亲的女孩子当然不能再当小孩子看待,结果她还要做出这样荒唐事儿……纵然苏家念着亲戚的面子不外传,这么胡闹的女儿苏夫人自己都不放心许出去!

本来媳妇们还猜测沈藏凝是拔了那鹦鹉的尾羽之类,都准备好了诸如“过些日子看看还能不能长出来”、“只是几支羽毛,五表弟向来大方,想是不会计较的”之类的劝语,没想到这小姑子如此剽悍,直接把表哥心爱的鹦鹉拿到厨房里去吃了!

口齿伶俐的三个媳妇都沉默了片刻,刘氏才勉强笑道:“这……既然是从青州来的,或者这会写信回青州,年底那边送东西还能再带一只过来?”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那次送鹦鹉过来时你们还没进门,所以不知道,这种鹦鹉在南荒那边也不多,又难抓到。上回凑足了十只才打算试试看的,然而路上折八只,你们外祖母自己留的那只也没养活,若是低于十只,恐怕上了路也是白搭!况且上回你们外祖母把那只鹦鹉给了当年课业考校里表现最好的五表弟,你们其他的表弟表妹们都委屈得紧。所以你们外祖母那时候就许诺过,青州若是再能送鹦鹉过来,那就分给其他人,你们五表弟是没份了……除非多到了其他人都有的地步,这怎么可能?”

长孙女沈舒景十岁,算起来刘氏过门十一年了——养了这么多年,苏鱼舞对这只鹦鹉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也难怪沈藏凝昨日不敢跟母亲一起回来,就为了给娘家一个交代,苏夫人回来之后也非好好的打她一顿不可!

但沈藏凝一直住着苏家也不可能,苏夫人现在摆出要狠狠教训这女儿的态度,让沈藏凝回来的台阶自然只能媳妇们来搭。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想着法子弥补苏鱼舞,劝慰苏夫人原谅沈藏凝……刘氏就道:“过两日就是三表妹的芳辰,咱们不如先把四妹妹接回来,着她好好备份礼。等三表妹芳辰宴上,五表弟也一定到的,到时候,再让四妹妹当众向五表弟敬酒赔礼,好叫五表弟消了这口气,如何?”

端木氏也道:“究竟是嫡亲表兄妹,五表弟再喜欢那只鹦鹉,究竟是个玩物,哪里能和亲戚比呢?即使当时一时生气,一两日下来怕也气消了。”

轮到卫长嬴,正要说话,端木氏眼波一转,与刘氏交换了个眼色,忽然呀了一声,拿帕子半掩了嘴,道:“媳妇却忘记了,三弟妹的嫡亲姑母,可不就是五表弟的母亲?向来做姑姑的最疼侄儿侄女不过,如今母亲可不就是心疼五表弟?五表弟又孝顺,念着三舅母也会给三弟妹这个面子,这事儿让三弟妹去说,一准能成!”

刘氏微笑着道:“你不说我都差点忘记了!说起来五表弟既要叫三弟妹表嫂也要叫表姐,是比咱们这两个表嫂都亲切些。只是三弟妹现下还没满月呢,又不好出门,怎么和三舅母说,宽慰五表弟呢?”

端木氏笑:“外祖母现下身子骨儿才好,三舅母自然脱不开身!但可以请五表弟过府,让三弟妹出面说和……怎么说三弟妹还是头一次与五表弟见面,五表弟怎么也得给三弟妹面子的。”

又向沉吟不语的苏夫人道,“母亲,现下鹦鹉已经被吃了,又不能从青州再弄一只来赔五表弟。即使能再从青州弄到、又给了五表弟,究竟不是原来养了十几年的那一只,说来说去,咱们只能尽力补偿五表弟……但五表弟一向孝顺长辈,若是母亲去问,五表弟一定什么都不要,就这么不计较了。可不计较归不计较,五表弟一定还是很难过的,让三弟妹出面,和和美美的把事情解决掉,岂不是也免了大舅母与三舅母之间的尴尬?”

两个嫂子一搭一唱的,卫长嬴都插不进嘴,本来只是劝慰苏鱼舞,卫长嬴倒觉得没什么。两人是嫡亲的表姐弟,即使之前没见过面,就像端木氏说的,冲着宋老夫人与卫郑音的面子,料想苏鱼舞也不会太为难表姐。

毕竟鹦鹉已经活不过来了……沈藏凝算起来也是苏鱼舞的嫡亲表妹,苏鱼舞能拿鞭子抽厨子、能逼着他大伯母的陪嫁走人,难道还能把沈藏凝抓起来揍一顿吗?发泄过后他冷静下来自然就明白闹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再闹下去长辈们也会觉得他器量狭小,为了只鹦鹉对嫡亲表妹如此耿耿于怀,实在不是男子应有的器量。

但刘氏、端木氏现在一路说下来,居然是把为苏家大夫人与三夫人消除罅隙的任务也交给了她?

不说卫长嬴是苏家三夫人卫郑音的嫡亲侄女,单是这个身份,苏家大夫人就不会相信她——只说她一个晚辈,何德何能去给两位长辈调停、还是外姓长辈?

卫长嬴正色道:“两位嫂子莫要怪我直言,我年轻,又才进门,诸事都要请教嫂子们呢!若说靠着我娘家祖母与姑母的面子,五表弟上门时宽慰几句,这是应该的。但苏家的事儿,我却是不敢多嘴的。”

38第三十八章 以退为进

第169节第三十八章

以退为进

卫长嬴这么一说,苏夫人也有点不悦,道:“你们大舅母向来宽容,何况这件事情,凝儿不对,但厨房里的人也忒糊涂了点儿!明知道凝儿向来荒唐爱胡闹,竟也不打听打听就下了锅!便是你们外祖母不发话,你们大舅母也不会轻饶了他们!之前我说你们两个舅母之间存下罅隙,也不过是你们三舅母没过去解释之前,你们三舅母都过去和你们大舅母把事情说清楚了,你们这两个舅母都是贤惠的人,又怎么还会尴尬?”

……卫长嬴嫁到沈家,对沈家重要的姻亲自也要有所了解,何况这苏家还是她嫡亲姑姑的夫家。

苏家本宗扶风堂,如今的阀主名讳是屏展,为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爵为康乐侯,任着太保,发妻就是这回病了的邓老夫人。

苏屏展长到成年的一共三子二女,嫡长女苏秀曼,就是苏夫人;庶幼女苏芍远嫁江南宋氏子弟,已经有十几年没回帝都了。

苏家三子中,次子苏茂是庶出,膝下虽有儿有女,然也不指望什么。嫡长子苏秀茗与嫡三子苏秀葳,原本关系尚可。只是苏秀茗的嫡次子、苏家二公子苏鱼羡早逝,其妻沈氏,就是襄宁伯沈宙的嫡长女沈藏珠。

上回卫长嬴过门次日敬茶,到襄宁伯府拜见,回家孀居的沈藏珠因为自己是寡妇,怕冲了新人的喜气特意没露面,还是万氏私下告诉才知道的。

虽然说苏秀茗膝下还有一个嫡子、四公子苏鱼梁,然而与苏秀葳的独子、五公子苏鱼舞只差了两个月不说,苏鱼梁性情很有点优柔寡断,本身也没什么野心。本来苏鱼羡还在,虽然没有明说,却是扶风堂默认的接任之人,苏鱼梁能力差些、野心小点,长辈们也不会觉得太失望,总比兄弟都能干,然后手足相残的好。

但苏鱼羡去后,苏鱼梁瞧着不成,苏鱼舞虽然不是才华横溢,但性情比起苏鱼梁可果断多了。苏秀茗与苏秀葳本身才干也是相差无几……苏屏展为家族长远计,心不免往三房偏向。

对于苏家大房来说,没了能干的嫡子已经很伤心了,结果连阀主之位也要被三房抢走,心里哪能不生怨?

对三房来说,大房的嫡子又不是他们害死的,大房另一个嫡子撑不起场面,还不许他们的儿子能干争气吗?

苏家大房与三房的矛盾从这儿来,亲戚中间也不是什么秘密——这种家务事,清官难断。就连苏屏展和邓老夫人都没办法,更何况是一个小辈?

对苏夫人来说,娘家兄弟不和,本就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再说苏家的事情她这个已嫁的女儿都不好说什么,什么时候轮得到自己媳妇来操心?媳妇多了,彼此勾心斗角是常事,可当着她的面居然就议论到了她的娘家,这就逾越了!

见苏夫人话语中有了恼意,刘氏与端木氏忙一起请罪,端木氏忙道:“母亲,是媳妇不对,随口提了一句大舅母和三舅母,倒是叫三弟妹误会上了!媳妇怎敢撺掇三弟妹去插手苏家的事儿呢?媳妇只是想请三弟妹出面劝说五表弟罢了!”

苏夫人冷冷的道:“劝说你们五表弟归你们五表弟,关你们两个舅母什么事情!”

端木氏又连连赔罪,苏夫人究竟念她帮忙请了端木芯淼的份上,不轻不重的训了几句话,算是揭过。刘氏这会就道:“那,母亲,五表弟那儿?”

“……长嬴才进门,怕还不知道你们五表弟的性情为人,一会我与她说一说。”苏夫人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这个主意。

见状,刘氏与端木氏对望一眼,眼中似有幸灾乐祸之色。

卫长嬴心下不免一惊——不涉长辈的话,这种劝和的差使不难做啊?为何这两个嫂子会幸灾乐祸?难道自己这姑表弟极为小气,或者把那鹦鹉看得当真极重?

她转着念头,就见苏夫人随便问了几句家中情形,就把刘氏、端木氏打发走了,叫了自己近前:“说起来你门都过了,还没见过你姑姑的一双子女罢?”

卫长嬴忙道:“如今媳妇既然已经到了帝都,姑姑嫁的又是母亲的娘家,往后能见到的机会想也不少。”

苏夫人点头道:“这倒也是。”沉吟了片刻,挥退左右,就单刀直入的道,“你大嫂、二嫂联手把这说和的差使交给你,不是没有缘故的。鱼舞性情还算敦厚,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若只是让他不要再与你们四妹计较,那确实不难。只是若如此,你这两个嫂子也不会想方设法的推了你出来接这事了。”

“还请母亲指点!”苏夫人直言媳妇之间的争斗,卫长嬴虽然意外,然也明白,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可以打草随棍上的告状或倾诉委屈——苏夫人这么说,可不是为了安慰自己,更多的恐怕还是暗示自己这种争斗苏夫人即使看在眼里也不会次次都出来仲裁。

见她没有立刻求自己做主也没有想法子推了此事,苏夫人脸露满意,沉吟了一下,道:“我也不瞒你,凝儿也有十四了,该说人家了。”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顿时了然,果然苏夫人道:“她性情刁蛮,又爱闹腾,远嫁了我不放心,同是嫁在帝都,不如嫁与她嫡亲表哥,亲上加亲。”

卫长嬴正想着要怎么回答这番话,苏夫人又继续道,“这次我带她回去,趁着你们外祖母渐渐痊愈的那几日,私下已经与你姑姑说过了,她也很赞成,直接取了陪嫁的一支翡翠鸳鸯簪做为信物。结果那鸳鸯簪我还没收好,凝儿……这小孽障就把鱼舞的鹦鹉给吃了!”

卫长嬴小心翼翼的道:“鹦鹉究竟只是玩物……”

“玩物是玩物。”苏夫人揉着额角,疲惫的道,“只是究竟是鱼舞养了十几年的,但凡有点品行的人,也断然不会如此无礼,明知道是表哥的心爱之物,还要下手!本来我想着她年岁还小,兴许长一长就懂事了。没想到她这么不争气,好好的亲戚被她得罪成这样子!鱼舞再大度,往后拿她当表妹看待许是不难,可要当作妻子……她这个样子,哪里能做贤妻?”

苏夫人看似口口声声的骂着女儿不好,处处帮侄子说话。实际上还是在替女儿担心:

虽然是嫡亲表妹,但十几年养下来的彩羽长尾鹦鹉,忽然被人吃了,任谁也会不痛快。这时候还要和吃了自己鹦鹉的表妹定亲,以苏鱼舞之前亲手鞭打把鹦鹉下锅的厨子、又闹着要长辈把厨房的人都发作的反应来看,碍着亲戚,他或许不会把沈藏凝如何,但要是让他这会还要和沈藏凝定亲,肯定是不会心甘情愿的。

何况这个辰光这么巧,苏夫人才和卫郑音约好了儿女的亲事,两人的儿女就闹了矛盾:要不是沈藏凝跑去吃了苏鱼舞的鹦鹉,反过来苏鱼舞对沈藏凝的爱件做了什么,苏夫人都要怀疑卫郑音不想结这门亲又不想当面拒绝自己,故意为之了!

因为这亲事是苏夫人自己主动提起,苏夫人这边又是女方,卫郑音不至于怀疑苏夫人消遣她。可才决定要外甥女做媳妇,这外甥女就如此胡闹……卫郑音面上不说,心里能痛快吗?究竟对外甥女的要求和对媳妇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苏夫人自己有女儿有媳妇,还不清楚卫郑音如今的心情?

即使沈藏凝作为沈氏本宗嫡女,她的嫡兄沈藏锋又已被内定为下任阀主。苏鱼舞娶了亲姑姑的这个小女儿,往后在苏家地位也能进一步的稳定,祖父苏屏展必然也将更加重视于他,对他的前程大有帮助……然而沈藏凝现在已经给她的舅母、表哥留了这么坏的印象,谁知道往后苏鱼舞地位稳固了,会不会另觅新欢?

何况坏印象还是其次,最主要的,就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从前为卫长嬴担心的那样,苏夫人要把嫡幼女嫁给侄子苏鱼舞,既有怕娇纵任性的女儿嫁到别人家去受委屈,给亲舅舅做媳妇总归有几分亲戚情面在;然而何尝没有看中苏鱼舞的未来,想用联姻帮侄子一把,既让小女儿坐上了未来苏氏主母的位置,也给自己的儿子沈藏锋笼络了一个臂助的考虑?

问题是,沈藏凝这样子……往后能担当得起苏氏主母的位置?

卫郑音现在碍着那支翡翠鸳鸯簪才给出来不好意思立刻就要回去,若苏氏阀主苏屏展当真有意扶持苏鱼舞,没准都会主动开口、替苏家三房把这支簪子要回去!

本来这门亲事就是苏夫人先提起的,若翡翠鸳鸯簪被苏家索回,纵然外人不知,苏夫人自己想想都觉得往后没脸再回娘家!

所以眼下她也顾不上去惩罚沈藏凝了,把经过详细告诉了卫长嬴,面色微微凝重道:“你两个嫂子说得也不错,你们这三舅母,到底是你的亲姑姑,她又只有你娘家父亲一个嫡亲兄长,对你不可能不亲近。有些事情还真只有你去做才方便……”

卫长嬴头皮一阵发麻,心想四妹妹都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了,即使二姑姑再疼我,表弟才是她的亲生骨肉,她能不先替表弟着想?再说想一想自己过门以来看到沈藏凝的种种举止做派,卫长嬴自己都不能想象这个小姑子去给苏氏当家的后果!

究竟是唯一的亲姑姑啊,难道为了讨好婆婆一时就去坑卫郑音一世?卫长嬴心中将两个嫂子骂得死去活来,正琢磨着要怎么推脱此事,好在苏夫人倒也没有为难她,却是道:“那小孽障行下这等荒唐事,我如今也没脸去问你姑姑的意思了,算起来鱼飞生辰就在眼前,她生辰一过,你们也满月了。到时候跑一趟苏家,既是拜见长辈,私下把这支翡翠鸳鸯簪还过去罢。鱼舞是个好孩子,这小孽障……横竖我是没脸让她再去苏家了!”

说着,苏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支碧色森然的簪子,簪头雕作交颈鸳鸯,玉质细腻柔美,光泽温润——卫郑音是宋老夫人唯一长到成年的女儿,宋老夫人虽然一颗心扑在儿子身上,对女儿要疏忽一些,然而也没有偏心到了让卫郑音觉得委屈的地步。卫郑音的陪嫁当然也不会差,这支簪子不像苏夫人给卫长嬴的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那么罕见,但论玉质,也是翡翠中顶尖的,足以担当得起价值连城四个字。

卫郑音拿了这支簪子出来做信物,也算是表示她的诚意了。

本来一切好好的,偏偏自己教女无方,叫这小孽障自己把好好的一门婚事搅和了!

苏夫人意兴阑珊的把簪子递给三媳,面色怫然。

但小心翼翼收好这翡翠鸳鸯簪的卫长嬴想的却是:这一手以退为进……也不知道二姑姑要怎么应付?

39第三十九章 苏府

第170节第三十九章

苏府

苏家三小姐苏鱼飞的芳辰转眼就到,卫长嬴询问过黄氏等人,这苏鱼飞是苏家庶出二房的嫡长女,因为其父苏茂与苏夫人不同母,平常来往虽然都很客气,送东西也是一视同仁,但总归不如苏家大房和三房的子女那么让苏夫人上心——卫长嬴拿这事请问苏夫人,得到的回答是让她自己看着办。

也许是苏夫人没太把一个侄女的生日放心上,也许是想考一考媳妇。卫长嬴琢磨了一日,考虑到苏鱼飞与沈藏凝似乎很是交好:上次沈藏凝吃了表哥苏鱼舞的鹦鹉,不就是跑到她房里躲避苏夫人的恼怒的吗?所以就挑了一份不算太贵重、然而颇有几件别致的东西的礼送了去,隔日,苏鱼飞也回了一份。

苏夫人却完全没过问这次人情来往。卫长嬴有点吃不准的向黄氏请教,黄氏一语点醒道:“夫人好几个侄女呢,咱们家的人也不少,论起来差不多亲戚里月月都有人生辰。苏三小姐究竟只是夫人的晚辈,夫人如今烦着咱们四小姐的事情,只要少夫人不出大的差错,些许小事,在夫人眼里都不值得一提。”

卫长嬴被提醒之后也就释然了。

这样没几日,就到了五月初九,按着这时候的规矩,新妇过门头一个月除了三朝回门之外,到人家家里去是很不吉利的。一直要满了月,才好解禁。

苏夫人果然是挂心着小女儿的婚事,又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她几次三番打发人到苏家去接人,许是那日她为了给娘家交代,把话发狠了点,沈藏凝一心认定了回来之后会下场凄惨,死活抱着邓老夫人不撒手。

邓老夫人又心疼外孙女,又却不过情面,就把沈家人回了,说要留外孙女在身边小住些时候。

所以现在卫长嬴一满月,苏夫人就命沈藏锋告假半日,陪她去苏家拜访。

沈藏锋还不知道母亲有意把妹妹许配给表弟之事,以为只是满月之后照常理的见长辈,还调侃了几句妻子:“我本以为要等后日休沐才去外祖母家拜见,不想母亲今儿个竟叫我告了假陪你去,惟恐你过于想念三舅母,眼看这么下去母亲疼你就要过于疼我了。”

卫长嬴心想要不是为了沈藏凝,今儿个婆婆哪会让你去告假?就是我想一个人先去见二姑姑,她也未必肯答应呢!然而这话当然不好说出来,只微微而笑:“母亲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疼媳妇,你可是嫉妒了么?”

“我妻贤良淑德,得长辈欢心也是常理。”沈藏锋轻轻拧了拧她面颊,好笑道,“为夫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卫长嬴轻轻打了他一下,横了一眼过去:“就这么一说就动起了手,还说不小气!”

沈藏锋就势道:“啊,好罢,为夫如今小气得很,这就生气了,你打算怎么哄为夫?”

“男子汉大丈夫,还这样小气,哄你做甚?”卫长嬴从手边暗格里翻了一颗蜜饯,递到他手里,“念着母亲的份上,给你颗蜜饯,吃了,就这样罢。”

沈藏锋正色道:“你也太小觑人了!一颗蜜饯就想打发我!没有三颗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苏府,因为是外甥和新娶的甥媳头一次登门,苏家大少夫人邓氏与三少夫人顾氏特意一起到门前迎接。

邓氏是邓老夫人的侄孙女,卫长嬴听黄氏提过,与之前在小竹山救过自己一回的邓宗麒还是嫡亲的堂姐弟。

这邓氏嫁的苏家大公子苏若潜是庶出,虽然有长孙的名份,究竟不能和已故的二公子苏鱼羡比。但因为苏鱼羡去世后,其妻沈藏珠回娘家襄宁伯府去住了,苏家四公子又还没成婚,大房就邓氏一个媳妇,也帮大夫人钱氏管一管家务。

邓氏生得很是美貌,虽然生有一个女儿了,还是顾盼生辉、身量窈窕。只是话不多,每说一句话都仿佛再三思量过一样。卫长嬴揣测这和苏若潜在苏家的地位有关系——身为长孙却因为庶出的缘故,在有嫡出兄弟的情况下不被考虑接掌家族,尤其是嫡弟苏鱼羡去世,另一个嫡弟苏鱼梁难堪大任。

在这种情况下,苏若潜与邓氏表现平庸,未免被嫡母钱氏认为故意拖大房的后腿;表现得太活跃了呢,没准钱氏又要认为他们别有所图。

尤其钱氏因为沈藏珠回了娘家,不得不让邓氏来给自己帮手,邓氏笨了不是伶俐了也不是,也只能谨慎言行了。

倒是出身洪州顾氏的三少夫人,大概因为她的丈夫苏鱼渊是二房嫡长子——二房反正是没什么想法,大房和三房也怕把二房逼到对面去,对二房向来客气。顾氏没有太多顾忌,倒是热情得很,一路上嘘寒问暖,非常的客气。

卫长嬴与她们一路敷衍着进了正堂,里头众人都到齐了,黑鸦鸦的一堂,与之前卫长嬴敬茶在沈家见到的情形大不相同的一点,就是苏家女孩子比沈家要多。

一眼望去锦绣灿烂、钗动环响的,都是身着彩衣的未嫁小姐们。不像沈家,太傅府这边,除了沈藏凝外就没有未嫁小姐了。襄宁伯府的两位小姐虽然如今都在家,可上次却索性一个也没见到。

这些未嫁的小姐们也没跟着父母,倒是全簇拥在上首,围绕着一位头发花白、着秋香色深衣的老妇人。

不问可知,这位定然是邓老夫人了,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端木芯淼或者受其师季去病影响,没有一颗俗世认为的医者仁心,然而同样传自季去病的医术却无可置疑。这么些日子,邓老夫人不但能够出来受晚辈的礼,气色也不错。卫长嬴没见过邓老夫人未病以前的模样,就这么看着,还真看不出来邓老夫人曾经病重到了让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儿都赶回娘家住了好些日子侍奉榻前。

引夫妇两个进来的邓氏和顾氏向邓老夫人与下首的钱氏复命,早有人摆上锦垫来让夫妇给老夫人行大礼。

邓老夫人和蔼的叫了起,又叫人拿出一对玉如意做见面礼,笑着道:“这几日听说你们要好得很,如今一看还真是天生一对。可见当初你们的长辈都有眼力得很,晓得你们是极般配的。”

卫长嬴面色微红,沈藏锋倒是笑着道:“外祖母说的是极,父亲的眼力向来就好,卫祖父亦然。”

众人都笑了起来,簇拥着老夫人的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笑声尤其清脆。

老夫人也笑,打趣道:“我本来还要叮嘱你几句好好儿待你妻子,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钱氏含笑道:“母亲哪儿还用得着叮嘱这孩子?媳妇瞧他一颗心都系在妻子身上了,这不,今儿个他可是要进宫当差的罢?结果却跑到咱们家来了。”就看了眼旁边,“究竟是三弟妹的侄女,一般都是好福气。”

挨着她的是个容颜秀丽而淡然的蓝衣妇人,闻言目不斜视。倒是蓝衣妇人再往下,一个端庄美妇,着绿衣,盘倾髻,容长脸儿,杏眼桃腮,听了这话,两道黛眉微微一蹙,不冷不热的道:“这是当然。”

说了这话,似乎不忿钱氏话里有话,又轻轻的一拉帕子,似笑非笑的道,“福气不好的话,咱们的大姐夫与大姐会看得中吗?”

卫长嬴揣测这绿衣美妇当就是自己唯一的亲姑姑卫郑音了,这句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苏夫人私下里与卫郑音约定为儿女亲家的事情——这个福气好所以被沈宣与苏夫人看中,指的是自己,还是……苏鱼舞?

如果是指表弟苏鱼舞,结合苏鱼羡的英年早逝导致了苏鱼舞被祖父苏屏展看中,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深了。

不管是哪一种,看得出来卫郑音与钱氏之间颇有罅隙,之前苏夫人轻描淡写的说两人和睦那真的都是遮掩的客气话。

钱氏似乎有点没想到卫郑音当着头一次上门来见礼的晚辈的面会这么不给她面子,眼中就流露出恼色与恨意。

邓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圆场道:“你们也见见你们舅母、和表弟、表妹们。”又解释,“你们外祖父和舅舅、还有表哥们如今都在当着差,事先不知道你们今日会来,却是没能告假,可别见怪。”

沈藏锋与卫长嬴自然不会见怪,于是从钱氏一路拜见下去,果然蓝衣妇人是二舅母张氏,绿衣美妇是卫郑音——卫郑音当众没给钱氏面子,对亲侄女和亲外甥倒是非常的亲热,握着卫长嬴的手细细端详着,感慨道:“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记得当年你被带回凤州那会,还在襁褓里头……真是岁月荏苒!”又说她长得美,“你父亲母亲都生得好,你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一点得到了张氏的认可:“卫氏多美人,我没出阁时就听人这样说,三弟妹自己就是个美人,不想长嬴这孩子比三弟妹年轻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又笑,“我就是忽然想了起来,三弟妹可别恼。”

卫郑音道:“这儿除了母亲都没见过我那娘家大哥,虽然长年病着,然而论到容貌,我娘家兄弟姐妹里头竟无人能比得上他,更难得一身风流气韵,我说句狂妄的话,这些年来在帝都都没有见到仿佛的。长嬴是他的长女,比我年轻时候强那是应该的。”

见过卫郑鸿的人少,但听过他风仪过人的传闻的人却不少,众人一时都惋惜了几句卫郑鸿。钱氏被冷落在旁,就很不高兴,淡淡的道:“好啦好啦,卫氏多美人,二弟妹没出阁时就听说过,咱们如今又亲眼看到你们姑侄两个,站在一起俨然就是墙上画像里走出来也似……母亲身子刚好,怕是出来不了太久,咱们是不是让这两个孩子先与他们姐妹见了、再坐下来慢慢说?”

40第四十章 苏家众人

第171节第四十章

苏家众人

钱氏接二连三的挑着刺,卫郑音又皱了下眉,却还是立刻向邓老夫人告罪——这老夫人虽然是苏夫人的亲生母亲,但看起来性情比苏夫人要宽厚很多,媳妇们当着她和前来拜见的晚辈们的面勾心斗角到了互相给脸色看的地步,邓老夫人神情无奈,却没有呵斥或厌恶之色……这会也就叹了口气,再次圆场:“你这侄女长大之后还是头一次见到,一时间多说几句也没什么。如今就让他们平辈彼此见过罢。”

苏家大公子、三公子都在外头办差,之前迎两人进来的邓氏、顾氏都起身代丈夫赔了不是,沈藏锋与卫长嬴当然是忙不迭的表示无妨,又说是自己来的突然与打扰。如此寒暄过了,与邓氏、顾氏见了礼,下面按着年纪就是苏家大小姐苏鱼丽。

苏鱼丽长的很像卫郑音,容长脸,身量高挑,俊眉秀目,举止娴静;她下面是二小姐苏鱼漓,却是随了钱氏,瓜子脸、柳叶眉,肤如凝脂、眼带桃花,这容貌颇有些天然风流的意思,但苏鱼漓一言一行端庄乖巧,丝毫看不出来媚色;继而是四公子苏鱼梁,卫长嬴之前听说过这苏家大房仅存的嫡子优柔寡断难堪大任,所以才导致了大房、三房之争。

所以在想象里,苏鱼梁应该是怯懦畏缩的少年。但如今看来十八岁的苏鱼梁身量颀长,眉眼清秀,言谈举止都颇具大家之风,只看这卖相倒是一点也不觉得他会是当不了大事的人。

与苏鱼梁见完礼,就是这次最让卫长嬴留意的苏鱼舞了——要不是因为这表弟,卫长嬴还要等到沈藏锋休沐日才有机会过来苏家。

这个比卫长嬴仅仅小了二十几天的少年身量昂藏,比他的四哥苏鱼梁还高出一些,长眉亮目,轩然霞举,顾盼之间朝气洋溢。

卫长嬴笑着与他寒暄,心里想着:怪道母亲要主动向二姑姑提起婚事,大家子里从不缺少才貌双全的子弟,但各样风采的晚辈里,做长辈的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生机勃勃、朝气蓬发的类型,因为最易使他们缅怀起自己已逝的少年岁月。

等苏鱼舞退开,最后两位平辈、二房的嫡长女苏鱼飞、嫡次女苏鱼荫一起上来拜见表哥表嫂。这对姐妹只差了一岁,苏鱼飞应该是弯眉凤目,肌肤胜雪——呃,这是卫长嬴揣测她的本来面目。

只因这看轮廓酷似张氏、怎么也该是个秀丽小美人的女孩子,又是涂脂抹粉、又是满头珠翠,脸上画的血泪妆,硬生生把一张小脸原本的模样给遮掩了起来!做姐姐的这样,四小姐苏鱼荫也不例外,双眉被螺子黛描得又粗又长直入鬓角,颊上犹如火烧,唇上搽着艳丽到了几欲下滴的胭脂,又贴额黄、又画斜红,还点了满脸星靥……要不是在沈家先见过沈藏凝所谓的帝都时兴妆容,卫长嬴这会真心撑不住不露出异色来……

她笑容还能如常,沈藏锋却目瞪口呆了,指着两个表妹,迟疑着问:“鱼飞、鱼荫?”

苏鱼飞、苏鱼荫一起白他一眼,道:“三表哥也真有意思,几日不见,就不认得人了吗?”

之前张氏在两个女儿上来的时候就脸色难看,沈藏锋说话之际,张氏脸色腾得通红!这会听了女儿们的话,再也坐不住,面红耳赤的起身,怒斥道:“你们还有脸说!还不快点到后头去把这张脸给我洗干净了再出来见人!”

卫长嬴不免尴尬,暗掐了沈藏锋一把,正要出言圆场,苏鱼飞已经委屈的道:“这血泪妆我今儿早上画了一个多时辰才弄好……要不是头一次见三表嫂,我才不想受这个累呢!”

苏鱼荫也说:“我这画桂叶眉的螺子黛还是特意跟大姐姐要的……”

两个女儿越辩解,张氏越觉得脸上发烧——天可怜见,她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苏鱼飞私下里把这所谓帝都风行的血泪妆教给沈藏凝之后,上回苏夫人回娘家侍奉邓老夫人,趁着邓老夫人好转,专门向嫂子弟媳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始末。

本来还以为三房的苏鱼丽和大房的苏鱼漓眼看就要出阁了,正是对妆容感兴趣的时候,没准顺手就教给了到外家玩耍的沈藏凝。谁想到,最后问出来却是苏鱼飞姐妹两个教的!

张氏当时的心情简直是……

先前邓老夫人病着,苏鱼飞和苏鱼荫侍奉榻前,自是无人敢施朱敷粉的装饰。如今邓老夫人好了……张氏还以为上回为了苏夫人的询问把她们大骂一顿,总该怕了吧?谁想到一个不留神,当着外甥和新过门的甥妇的面,这两个女儿又画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出了来!

听她们说着,还自以为这样打扮才是对沈藏锋与卫长嬴的尊重——这两个没眼色的,没见她们表嫂也还罢了,笑得敷衍之极,她们表哥那副震惊万分的神情……她们居然还敢觉得这些时世妆容好看?

眼看张氏就要忍不住动手当众教训女儿了,究竟邓老夫人疼爱晚辈,忙道:“小女孩子家,花花绿绿的讨个喜气,何必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老夫人这么说了,张氏不能不听,赔笑道:“母亲向来心慈,只是这两个……这两个东西实在不争气,再不教训,恐怕往后越发胡闹了。今儿亏得锋儿和长嬴都不是外人,不然看到她们这副模样,到外头一说,咱们家的脸面都要没有了!”

“如今帝都最时兴的就是血泪妆、啼妆这些,咱们怎么就丢家里的脸了?”苏鱼飞和苏鱼荫有祖母撑腰,并不怎么怕张氏,闻言嘟嘟囔囔的反驳。

张氏气得一个眼刀过去,两姐妹就往邓老夫人身边挨。

邓老夫人劝张氏:“既然外头时兴,也不仅仅咱们家孩子画成这个样子。横竖她们小女孩子都这样,打扮的人多了,见怪不怪,又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呢?”又说,“谁家还能没几个淘气的孩子,年岁长些自然也就稳重了。她们大姑姑、小姑姑当年也是叫我一路操心过来的。”

老夫人把大姑子、小姑子都拖出来说嘴了,张氏也不好继续教训下去,只能压低了嗓子恐吓她们:“等回了房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两姐妹嘻嘻笑着跑到老夫人身边,不当一回事……显然张氏此刻说得厉害,其实也极疼她们。等回了房未必会有现在这么严厉,所以她们并不惧怕。

这么一打岔,邓老夫人接二连三的替晚辈们圆场,究竟是久病才愈的人,不免露出了疲乏之色。

钱氏忙让人端参汤上来——沈藏锋与卫长嬴也都一迭声告罪打扰,邓老夫人笑着道:“看到你们这一对珠联璧合的人儿到跟前,我倒是觉得松快些。这些日子病着,成日里躺在榻上喝那些苦汁,真真是受够了!如今只要不叫我躺在榻上,便是累点儿我都觉得好。”

宽慰了几句外孙和外孙妇,邓老夫人到底觉得不大舒服,就说卫长嬴是卫郑音的亲侄女,这么多年不见,想来姑侄自有一番别情要叙,让他们先去三房说话,正午了再到上房坐宴。

卫郑音与卫长嬴自是谢过老夫人的体贴,又一起目送老夫人转入后堂。钱氏扯着帕子,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卫郑音,道:“三弟妹与长嬴站在一起,看着一对姐妹花似的,真真叫人羡慕!”

这话说了,沈藏锋、卫长嬴都没听出什么不对,张氏却拉着两个女儿,不高不低的道:“你们做的好事,丢尽了我的脸!快给我回去好生洗干净了,再给你们好看!”一面这么说,一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得远了。

看二房这个样子,卫长嬴心知有异,果然卫郑音本来正和气的笑着邀夫妇两个一起去三房,闻言脸色几乎是一下子铁青下来,转头看着钱氏,冷冷的道:“大嫂子这几日似乎很喜欢提‘姐妹花’这三个字,既然如此,今儿个等夫君回来了,我就与夫君说,把人送到大房去,专门伺候大嫂子!”

“唉!”钱氏微笑,道,“你这可就为难人了,先不说那对姐妹花真真是人比花娇,三弟不见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夺他所爱……就说那对姐妹花可是太子殿下送与三弟的,怎么能随便转赠呢?三弟妹快别说这气话,嫂子不提这事了还不成吗?”

说完笑着向沈藏锋和卫长嬴点点头,就领着低眉顺眼的二小姐苏鱼漓,施施然的去了。

卫郑音狠狠瞪了她背影一眼,才对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几个晚辈道:“咱们也先回三房罢。”

苏鱼丽朝表弟、表妹递了一个抱歉而无奈的眼神,上前扶住母亲,当先引路。

如此到了三房,一路上卫郑音被女儿轻声劝解着,可算有了些笑模样,令众人都坐了,叙起别情。没说两句话,就有一对容貌极为相似的俏丽婢子进来请安——这对婢子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都是明眸皓齿,脸儿白嫩,绾着单螺,穿着一般模样的艾绿窄袖上襦、系月白隐花裙,腰里束了五彩丝绦,看着既清爽又俏皮。

……见卫郑音看到她们时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卫长嬴想,钱氏说的什么姐妹花,大概就是这两个了?

两名俏婢显然也知道不受女主人的喜欢,诚惶诚恐的行了礼,卫郑音也不叫起,只问:“谁叫你们出来的?懂不懂规矩?”

左侧身量略高、似乎是姐姐的婢子就小声道:“闻说夫人这儿有客人,婢子们想着……能不能过来帮把手。”

“我这儿没有旁的人用了吗?”卫郑音皱着眉,抬头问门外,“是谁在外面当差的?”

有一个黄裳使女走进来,一脸惧色,行礼之后道:“回夫人的话,荷香和荷馨说里头有客,得有人伺候。婢子……婢子以为是夫人吩咐的。”

卫郑音铁青着脸,道:“你多问一句会死么?”

苏鱼丽和苏鱼舞因为沈藏锋、卫长嬴还在,母亲如此失态,不能不出言圆场,苏鱼丽柔声道:“母亲,许是艳李一时疏忽了,这些都是小事。表弟今儿个特意告了假陪表妹来的呢!咱们该亲亲热热说话才是,何必理这些琐碎?”

苏鱼舞也道:“大姐说的是,横竖也就是两个下人,既来了,就着她们伺候茶水便是。”

那叫荷香、荷馨的两个使女慌忙一福:“婢子遵五公子之命!”

两姐妹莺声燕语的谢过苏鱼舞给予的这个伺候的机会,只是苏鱼舞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理会她们,转而向卫长嬴道:“三表姐嫁了三表哥,现下都不知道该叫三表嫂还是三表姐了。”

这句话说得沈藏锋与卫长嬴都笑了起来,卫长嬴笑着道:“方才大表姐不是叫我表妹吗?咱们各叫各的就是。”

苏鱼丽就微笑着道:“我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要怎么称呼呢?结果想了半晌还是随着顺口的喊了。”

“都是自家人,怎么论也是骨肉之亲。”晚辈们拿称呼说笑上了,卫郑音虽然不喜荷香和荷馨在跟前,此刻也不想继续扫兴,就和颜悦色的插进话,“只要你们彼此愿意,怎么喊都可以的。”

“二姑姑说的极是。”卫长嬴含笑道,“我方才叫三舅母就是不太习惯呢,倒不是旁的。在凤州的时候,祖母常与我说起二姑姑,母亲也叮嘱我到帝都后要好生孝顺姑姑。听得多了,心里想到,就是二姑姑。”

卫郑音当然更愿意被亲侄女叫姑姑而不是被侄女以甥媳的身份叫舅母,这会就笑着道:“那你就叫姑姑……锋儿可不会与你媳妇计较这些罢?”

沈藏锋笑着道:“当然要计较了,除非三舅母赏我两块菱粉糕,不然我回头定然要在外祖母跟前告三舅母一状,说三舅母见着嬴儿就不疼外甥了。”

他生得丰神俊朗,气质又锋芒毕露,忽然说这样凑趣的话,除了卫长嬴见怪不怪,卫郑音等人都是愕然,愣过之后才反应过来,均是啼笑皆非——卫郑音也无暇因荷香、荷馨厌烦,扑哧一下笑出声,虚指着他道:“我素来以为你是个端方君子,不想你也有这样惫懒的时候!”就把手边一碟子菱粉糕都叫人递给他,“给给给,一碟子全给你,你可不和你外祖母告三舅母的状了罢?”

卫郑音这一笑,气氛一下子就活泼了起来……沈藏锋夸张的起身作揖谢过,笑道:“三舅母这么大方,我怎么还好意思去告状?一会三舅母再说别的话,我一定也不告状了!”

众人都大笑:“这一碟子菱粉糕真是值得!”

41第四十一章 苏屏展

第172节第四十一章

苏屏展

这样说说笑笑到了午饭的时候,邓老夫人打发人过来相请,众人才止了话头,一起去老夫人的院子里。

到了上房才知道,一盏茶之前,苏屏展却回来了。

这青州苏氏的阀主年岁与卫焕仿佛,他相貌堂皇,身材高大举止之间威严极重。

沈藏锋与卫长嬴到时,苏屏展已经换下官袍,着了绿地四合如意纹圆领襕衫,羊脂玉竹节簪绾发,装束透着随意,正端坐堂上,隔着几案与邓老夫人说着话,看起来心情不错,口角含笑,堂上氛围很是轻松。

众人进去行礼问安,苏屏展含笑叫起,受过外孙、外孙妇的大礼,拈着须,让人从内室取出一对前朝名墨作为见面礼,又勉励了他们几句,替儿子、孙儿们解释道:“你们舅舅们与表哥们这会还在当差,怕是要下回才能见到。”

沈藏锋笑着道:“今儿原是我们来的突然,却打扰了外祖母与外祖父。”

邓老夫人就嗔他:“外孙携新婚妻子看望外祖母,那都是一片孝心,说什么打扰呢?”又道,“横竖两边也没几步路,你们以后常来,都是能见到的。”

沈藏锋忙又向她告罪,邓老夫人就打趣他:“要么你往后惦记着陪外孙妇,再想不起来我们了。”

“外孙怎敢?”沈藏锋面上露出赧然,偷眼看苏屏展,苏屏展就笑:“锋儿瞧我做什么?你自己惹了你外祖母,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难道还指望外祖父来替你解围?”

沈藏锋哭笑不得,道:“是是,外祖父教训的是。”又向邓老夫人告饶——这么闹了一阵,邓老夫人才笑着吩咐摆饭。

本来只是邓老夫人招待外孙和外孙妇,媳妇们也要过来一起陪同入席的。但因为苏屏展回了来,钱氏、张氏知道后,就各自托词告了罪。三房里说得热闹,卫郑音却没留意这个消息,跟了来,这会也不好就回去,只能侍立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着。

卫长嬴见到自己被请着入席,嫡亲姑姑却站着伺候,不免尴尬,好在邓老夫人体贴人,对卫郑音道:“外孙妇也是你娘家侄女,你也去坐罢。”

卫郑音推辞了两回,见老夫人还是这么说,这才谢了老夫人,到下首坐了。

因为苏屏展在,席上就都是苏屏展与沈藏锋说上几句——讲得大抵是当差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邓老夫人还能插上几句,其他人却都说不上嘴也不敢轻易出声了。这顿饭吃得就有些沉闷。

用过了饭,沈藏锋因为就告了半日假,便向外家说明情况,要进宫去当差。苏屏展与邓老夫人自无不准,卫郑音忙提出多年没见到嫡亲侄女,想留卫长嬴下来再说会话,晚点再送她回沈府。

邓老夫人笑着道:“虽然说是你的侄女,如今却是锋儿的妻子。你要留人,别问我,得问锋儿肯不肯才是。你也看到他们如今要好的模样了,锋儿不允,我替你强留了人,没得叫外孙背后议论我这做外祖母的偏帮着自己媳妇不疼他。”

沈藏锋笑道:“方才得了三舅母一碟子菱粉糕,外孙拿了好处,怎么能不准呢?”又说不必劳烦卫郑音送人,自己下差之后会顺路过来接妻子回去。

邓老夫人很欢喜看到晚辈夫妇和睦,眉开眼笑道:“瞧这两个孩子多好!”就说当初卫焕和沈宣有眼力。

苏屏展拈须笑道:“咱们眼力也不差,孩子们不也都很好?”

众人都笑,连说苏屏展和邓老夫人眼光也好,只是卫长嬴却留意到,苏屏展这么说时,卫郑音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倒像是听出了苏屏展的言外之意一样。

这样说笑几句后,沈藏锋告辞而去,卫长嬴也跟着卫郑音再次回到三房。

因为沈藏锋走了,卫郑音也无心再客套,把子女、下人都打发了,径自问侄女:“你们一满月就过了来,还让锋儿告了假,可是因为你婆婆的意思?”

“姑姑说的是。”卫长嬴自不隐瞒她,道,“之前姑姑给母亲的那支翡翠鸳鸯簪,母亲也叫我带来了。”就从袖子里取了出来。

卫郑音瞥了一眼,叹道:“我本来还没想好要不要收回来,但今日听了你们外祖父的话却是不能不收了。”接过去放在旁边,有些愁眉不展。

卫长嬴便小心翼翼的问:“姑姑,这到底是?”

“虽然今儿个是你记事后咱们头一次见,但你我是嫡亲姑侄,骨肉至亲,有些话和你说了也无妨。”卫郑音蹙着眉,道,“自从你们那二表哥病故后,你们外祖父比较着鱼梁和鱼舞,觉得鱼舞更果断些,这态度流露出来,你们那大舅母就把咱们这一房都恨上了!”

这些卫长嬴都知道,此刻不免附和她几句,道:“大舅母却有些糊涂了,二表哥没了,大舅母伤心是人之常情,而鱼舞表弟比鱼梁表弟更得外祖父喜欢,那也定然是鱼舞表弟更刻苦更用功,大舅母却迁怒于姑姑这一房,实在好没道理。”

卫郑音哼了一声,道:“钱氏这个人的糊涂何止这一点?你们叫二表嫂的沈藏珠,不也是锋儿的大堂姐吗?你道她为什么在你们二表哥去后就回了娘家长住?还不是钱氏惹得!在你们二表哥的丧仪上说什么都是她照顾不周,才让你们二表哥去了,她说这话也真是出得了口!沈藏珠膝下一子半女都没有,甚至连个庶出子女也无,青春年华没了丈夫,从此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是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思?鱼羡染病之后,最用心照料最着急的就是她了!结果丈夫没了,还要被婆婆这样埋怨——那时候你还没出阁不知道,沈藏珠被气得一头撞在了灵柩上,亏得身边人拉了一把才没跟着你们那二表哥一起去!”

卫长嬴本来想着苏家大房丧了能干的嫡子,剩下的一个嫡子比不过三房,钱氏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如今听说她居然把嫡媳逼得差点以死明志,同为媳妇,不免心冷:“大舅母也太……太过分了!”

“沈藏珠的母亲说起来还是钱氏的堂姐呢,只是早就去世了。襄宁伯当年娶妻时,正是废后钱氏得势、钱家蒸蒸日上的时候,后来虽然钱皇后被废弃、太子跟着失位,钱家也消停了下去,但夫妇感情还是不错的。襄宁伯夫人临终之前再三叮嘱襄宁伯要护好了他们的孩子,本来襄宁伯把嫡长女嫁到苏家来,就是想着你们这大舅母好歹是沈藏珠的姨母,不会亏待了沈藏珠,哪里想到这个好姨母做了婆婆之后却把沈藏珠逼迫到了这样的地步?”

卫郑音冷笑,“那次襄宁伯闻讯后怒发冲冠,带着家丁打上门,面子里子都不管,把大房上上下下都砸了,连钱氏都被他扇了几个耳光!将还躺在榻上的沈藏珠硬接了回去不说,还把嫁妆都抬走,声称他这辈子最不长眼睛的就是把女儿嫁到了苏家!所以你那婆婆想把藏凝嫁给侄子,会找上我而不是钱氏!不仅仅是钱氏对媳妇不好,也因为沈藏珠当初嫁给你们二表哥,你们婆婆在内中也算穿针引线……事后被你那公公好一顿埋怨,说她对侄女不上心,也不把娘家嫂子的性情弄清楚了就把侄女嫁过去,让沈家的女孩子受了偌大委屈!”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卫长嬴心想苏夫人嘴上不肯说娘家的不是,上次因为端木氏提了点还被她呵斥了,口口声声说苏家妯娌和睦得很。实际上苏夫人自己怕是把这娘家嫂子恨得极了!本来沈宣就沈宙一个兄弟,之前两次到凤州,为沈藏锋与卫长嬴的婚事奔波都是沈宙;而且上回万氏也说了,沈宙的妻子早丧,他膝下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全部都托了大嫂苏夫人养育,可见兄弟感情很好——苏夫人把这两个侄子视同亲生的养大成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就因为钱氏丧子之后迁怒媳妇,连累得苏夫人反而对不住沈宙,甚至连沈宣都出言埋怨起了妻子……

卫郑音说沈宙都带人冲到苏家大房去砸东西打钱氏了,如今苏家都还没分家,苏屏展与邓老夫人都跟着被落了面子。苏家不可能不就这件事情找上沈宣,但沈宣和弟弟感情既然好,又心疼侄女,免不了要为弟弟出头,没准沈、苏两家都差点被这事闹出罅隙来。

夫家和娘家,苏夫人夹在中间多么的为难?

在夫家这边,即使苏夫人不指望替沈宙抚养子嗣得什么回报,但替人家养了儿子,就因为替人家女儿找的婆家苛刻,所有功劳都被一笔抹杀还欠了沈宙人情;在娘家这边,苏夫人把丈夫的嫡亲侄女说给亲侄子为妻,肯定也是觉得两边都知根知底,认为般配,而且也是进一步巩固两家的联姻,可却因为钱氏弄得父母都被小叔子落了脸面——卫长嬴想一想都替婆婆觉得委屈。

所以苏夫人但凡想把小女儿嫁给娘家侄子,别说苏鱼梁在祖父跟前不如苏鱼舞得宠了,即使得宠,冲着沈藏珠的遭遇,苏夫人也不肯把女儿嫁过去。

知道了苏夫人选择苏鱼舞的缘故,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那这一回四妹妹动了表弟的鹦鹉,难道是大舅母?”

本来卫长嬴揣测沈藏凝虽然刁钻任性了点儿,但从上次偷听她和沈藏锋的说话来看,这小姑子到底是大家子里出来的,绝非愚蠢的人。明知道表哥苏鱼舞的鹦鹉既罕见,又养了十几年,感情深厚,怎么会为了一条鹦鹉舌就把它送进了厨房?

结合苏夫人所言的卫郑音给的翡翠鸳鸯簪还没收好,沈藏凝就惹出了事情来——卫长嬴觉得十有八.九是这小姑子打哪儿听到了母亲打算把自己嫁给表哥的风声,而她自己又不愿意嫁给苏鱼舞,所以故意来这么一手,试图搅掉婚约。

但现在听卫郑音话里含含糊糊的意思,却仿佛指向了钱氏?

42第四十二章 鹦鹉真相(上)

第173节第四十二章

鹦鹉真相(上)

“事情倒不是她做的,但说起来也是她自作孽!”卫郑音冷笑了一声,道,“是邓氏做的。”

卫长嬴诧异道:“大表嫂?怎么会是她!”邓氏的丈夫苏若潜虽然是长孙,却是庶出,邓家声望又远不如苏家,即使有邓老夫人撑腰,不至于像卫家三夫人裴氏那么小心翼翼,照理来说也不可能主动找事啊!

而且今日她和沈藏锋进门的时候就是邓氏与顾氏去迎接的,那邓氏怎么看怎么谨言慎行,简直谨慎到了沉闷的地步了,哪里像手伸这么长的人?还是她受了钱氏的指使?

见侄女面上神色,卫郑音心下了然,道:“你想钱氏对嫡媳都那么苛刻,更何况是庶媳?尤其你们这大表哥还生在了你们二表哥之前,咱们姑侄两个私下里说点前事,你不要说出去——你们大表哥的生母是生生被钱氏折腾死的!因为也就是个妾,你们大舅舅与她吵了两句也就算了,就连你们大表哥,打小也没少在钱氏手里受委屈!”

卫长嬴心说即使如此,邓氏拆了沈藏凝与苏鱼舞的婚事,头一个恨她的就是苏夫人,其次是卫郑音,实际上这件事情,钱氏还是乐见其成的罢?横竖之前因为沈藏珠的事情,钱氏已经把苏夫人得罪过了,至于卫郑音这边,苏家大房与三房又不是才不和睦!

邓氏若不是被钱氏迫着去做了此事,自己发自本心想报复婆婆却这样兜圈子——那也太蠢了点!

她就问:“大表嫂到底想做什么?”

卫郑音摇头道:“你别看她好像在帮着钱氏,今儿个你们外祖父的话你可听到了?你们外祖父已经不满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旁敲侧击的让子孙都和睦点。邓氏总归是钱氏的媳妇,她做的事情横竖是算大房头上的。你们外祖父对大房不满意,对鱼梁哪里放心得起来?鱼梁不能叫你们外祖母放心,钱氏还不知道要难受成什么样子呢!这可比邓氏当面与钱氏拌嘴吵架、不孝忤逆还叫钱氏痛苦!”

只是卫郑音脸上也看不出来高兴之色,“鱼舞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本来凝儿虽然胡闹了点,然而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过两年年长些人沉稳了,正好可以让鱼舞把她娶过门。可现在你们外祖父发话,我也不好再和你婆婆提这事,免得你们外祖父以为我一心一意拉拢着你婆婆一起对付大房呢!”

卫长嬴听得出来,卫郑音说什么沈藏凝现在胡闹、但过两年会沉稳适合做媳妇——不过是场面话,她真正看中的还是沈藏凝的娘家,以及其母苏夫人在苏家的地位与分量。

然而这事情还没成呢,先被邓氏插进来拆了一把,如今苏屏展也察觉到了大房与三房之间的争斗更上层楼,今儿个趁着卫郑音在,借邓老夫人夸奖卫焕和沈宣给晚辈定的婚事合宜,淡淡的一句“咱们眼力也不差,孩子们不也都很好”,暗示内斗到此为止,不许再闹腾下去了。

因为邓氏出面,搅了苏鱼舞的婚事,大房被记了一笔,不管邓氏这么做是不是得了钱氏的示意,还是她故意为之,总归钱氏这个婆婆得替她担着责任;可苏屏展对三房也不满意,本来苏夫人因为沈藏珠的事情就和钱氏之间存了罅隙,即使事情过后,如今面上还维持着亲戚的情面,但心中芥蒂想也难除,结果三房还要和苏夫人结亲——这要是苏鱼羡还在倒也还罢了。

但苏鱼羡去后,苏屏展正在两个嫡孙之间左右徘徊,这时候卫郑音替苏鱼舞去聘苏夫人的幼女沈藏凝,即使苏夫人有上百种解释说她是单纯的喜欢苏鱼舞这个侄子、或者说怕性情跳脱的小女儿嫁到旁人家去受委屈,但她决计没法否认:同样是嫡亲侄儿,一个只是侄儿,一个还是女婿,一旦二者前程发生冲突,她一定会站在既是侄儿又是女婿的这边。

而且在父母跟前,她也一定会更多的为苏鱼舞说话。

这样苏夫人和苏家大房之间的罅隙也会增大……何况从情份上来讲,大房落到如今这样被动不利的局面,全因为苏鱼羡的意外病故,这样的经历本身已经值得同情了。

结果三房和他们抢起了阀主之位也就罢了,嫡亲妹妹苏秀曼也落井下石,看好了三房,就丝毫不念大房丧子之痛,把小女儿许配给三房的嫡长子,惟恐三房压倒不了大房!

若这次婚事结下来,不仅仅是钱氏与卫郑音之间争斗了。苏秀茂也会对妹妹不满。

对苏屏展来说,苏鱼梁与苏鱼舞都是他的孙儿,而且都是嫡孙,他虽然要从大房、三房之间做出选择,但绝对不希望大房、三房因此结仇,更不希望已嫁的女儿还要搅进娘家的恩怨里来。是以,纵然沈藏凝没有吃了苏鱼舞的鹦鹉,苏屏展也不会愿意让这外孙女做孙媳的。

不是苏屏展不喜欢自己的外孙女,而是为了家族和睦考虑。

当然了,苏家如今的局势,外头也都看在眼里。苏鱼舞才貌都不错,现在看着前程也好——没有沈藏凝,还可以娶其他人家得宠受重视的嫡出小姐,以助其势。

问题是现在苏鱼舞本身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苏屏展都暗示不要争不要斗了,卫郑音收回给苏夫人的翡翠鸳鸯簪,转身再给苏鱼舞聘个岳父精明厉害、本身也有胆略才识的妻子,会不会让苏屏展认为三媳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还想着把大房压下去?

这样她得罪公公事小,耽搁了苏鱼舞的前程事大。

但要卫郑音给唯一的儿子聘个家势略低的,她又怎么可能甘心?说到底,卫郑音总归还是盼望着苏鱼舞接掌扶风堂的。

斗是为了争,不斗也是为了争——可现在,斗也不是不斗也不是,要怎么办呢?

苏屏展亲自发了话,就算苏夫人自己在这儿也只能把信物交还。翡翠鸳鸯簪子卫郑音也收回去了,卫长嬴回去之后自能对婆婆交代,自己的事情结了,这会自然要替姑姑分忧:“说到底姑姑担心的还是鱼舞表弟的婚事?”

卫郑音苦笑着道:“可不是吗?鱼舞下个月十二就满十八了,你虽然才嫁,然而却是襁褓里就有了婚约,他却什么着落也无……再拖下去,鱼飞和鱼荫都要说亲了!”

她一这么说,卫长嬴不免想到寻常男子都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做长辈的就会给物色妻子人选了,苏鱼舞到现在才提起,很有可能卫郑音早就打上了沈藏凝的主意。

毕竟苏鱼羡过世到现在也就三四年的光景,他去世时,恰好苏鱼舞该谈婚论嫁了。苏鱼梁也是卫郑音看着长大的,两相对比,大房还悲痛的时候,卫郑音就看到自己儿子有了机会,为他从长计议……因为当时沈藏凝也才十一二岁,虽然可以谈婚事了,但考虑到堂哥才去世,堂弟就开始和表妹议亲,太过凉薄了些。

所以拖到现在,意外之喜是苏夫人居然主动开口了。

即使卫郑音不是打沈藏凝的主意,至少也是打了身份地位不逊色于沈藏凝的一些闺秀的主意。

而现在苏屏展一句话,却叫卫郑音这些年来的盘算都尴尬起来,也难怪卫郑音愁烦了。

卫长嬴就劝道:“五表弟上头不是还有四表弟?大舅母都不急,姑姑何必急?横竖表弟是男子,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姑姑不如就等着四表弟的终身大事下来了,再给五表弟相看。如此说来也是尊敬大舅母、四表弟,不使五表弟的婚事抢在堂兄之前。”

被她这么一提醒,卫郑音顿时醒悟了过来——她一心一意替儿子打算,又生怕一个疏忽被大房得了势,倒是忘记了,大房的苏鱼梁还比苏鱼舞大两个月、卫长嬴过门前两天就过了生辰了呢!

正如卫长嬴所言,大房都没急着给苏鱼梁挑个能干又能帮到他的妻子,卫郑音有什么好急的?毕竟苏鱼舞本身就强于苏鱼梁了,往后只要比照着苏鱼梁的妻子人选,不比苏鱼梁的妻子差太远,那就吃不了亏!

今儿个公公苏屏展这番话因为是当着卫郑音的面说的,那时候钱氏不在,卫郑音揣摩的时候不免觉得公公这是故意警告自己、那就是对三房很不满意了,总归是惶恐的。

如今被侄女一说,卫郑音又想到,公公不让自己挑甥女做媳妇,也不会喜欢钱氏给苏鱼梁选择太过好强、岳父太能干的女孩子,免得子孙失和……那是不是已经选择了苏鱼舞,不希望苏鱼舞的婚姻太伤大房的心、同时也不希望苏鱼梁往后被钱氏或妻族挑唆着与苏鱼舞争权?

这样一算还是自己房里占了便宜,卫郑音心头一松,不禁一拍掌,笑道:“究竟你年轻,看得明白!枉费你姑姑我自认精明呢,居然把这个都忘了,平白愁了这许久!”

“姑姑这是关心则乱,我啊,是旁观者清。”卫长嬴自是不肯居功,因为看卫郑音已经想开了,不再为苏鱼舞愁烦,就问起鹦鹉之事的经过,“不瞒姑姑说,之前母亲交代差使时也没说仔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前两日又猜藏凝自己不愿意、又猜表弟不情愿……方才还疑心了大舅母,姑姑又说是大表嫂,这到底是?”

卫郑音想通了儿子的婚事不必愁烦,此刻神情也轻松了许多,口角含笑的给她说明:“其实藏凝原本只是想拔两根尾羽去做鬓发上的饰物,只是那鹦鹉虽然统共也就那么几根尾羽,然而支支鲜艳美丽,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就悄悄抱到花园里,拣了个僻静的角落慢慢选。不想就遇见了邓氏,藏凝就请她帮忙掌眼哪两支最好看,邓氏说在她手里看不仔细,藏凝就把鹦鹉交给了她……”

43第四十三章 鹦鹉真相(下)

第174节第四十三章

鹦鹉真相(下)

“邓氏抓着鹦鹉,给藏凝指点着那鹦鹉的羽毛丰美处,没指点多久,忽然就一个‘失手’,把鹦鹉脖子扭断了!”卫郑音呷了口茶水,从容道。

卫长嬴听着吓了一跳,道:“什么?”

卫郑音倒是很平静,继续道:“这下子藏凝也傻了眼,和邓氏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跟鱼舞交代才好!邓氏就哭着说钱氏本来就不喜欢她,因为之前她所生的嫡女未足周岁就夭折,几次在你们大表哥跟前说她子嗣福薄,如今没准就要拿了这事休她回娘家去了,这样她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藏凝被她寻死觅活的一闹,就答应帮她把事情担当下来。”

“可这个担当也没必要送到厨房里去罢……”卫长嬴疑惑的问。现在苏家沈家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认为沈藏凝胡闹得太没分寸,若知道她本意是想拔两支尾羽,因为失手才弄死了鹦鹉,却也不至于这样责怪她的。

卫郑音道:“这也是有缘故的,你没见过那鹦鹉,比寻常学语的鹦鹉都要大。邓氏幼时多病,所以和你一样,家里请了教习教过她些拳脚健身,所以才能够扭断那鹦鹉的脖子,藏凝娇生惯养的哪里来这样的手劲?鱼舞为人仔细,他宝贝那只鹦鹉得紧,若是照着藏凝失手弄死的告诉他,他准能看出端倪!为了掩盖鹦鹉的死因,藏凝就把它送到厨房里去了!”

她一哂,“厨房的管事是钱氏的陪嫁,但厨房里一个负责宰杀禽类的下人却被邓氏收买了,明明鹦鹉送过去已经死了,他也不说,瞒着管事开膛剖腹收拾干净了才照着活生生的鹦鹉去禀告……但这样一个下人怎么担当得起事情呢?所以钱氏那陪嫁还是被赶出去了!”

“……藏凝也真是好心,只是这事叫母亲却伤心得很。”卫长嬴无语的道,她一直觉得沈藏凝刁钻任性,怎么现在一听这小姑子心眼怪好的?简直好到了傻呼呼的地步了。

卫郑音道:“小女孩子家么,除了个别心术不正的,总归带着几分天真善意的。再说藏凝也不是不知道邓氏是在利用她,只是这点事情她觉得自己担当得起,何况邓氏也真的很可怜。”

卫长嬴就问:“大舅母这样严厉,大表嫂自然免不了受委屈,却不知道是什么委屈叫大表嫂不惜利用藏凝也要来这么一手、还搭上了表弟的鹦鹉?”

卫郑音冷笑着道:“说起来钱氏做的可不一点点过分!之前邓氏那女儿才四个月,因为乳母不当心,染了风寒。当时大夫道了一句,亏得看得早,万一转成伤寒可就麻烦了。这么一句话被钱氏抓了把柄,道是怀疑那小女孩子真的得了伤寒,打着为了合家大小考虑的旗号,硬逼着邓氏带着女儿到城外庄子上去、病好了才许回来!”

说到这儿,卫郑音也有点唏嘘,“那么小的孩子哪儿禁得住颠簸?何况还病着,结果去到城外庄上没两日就没了。钱氏知道后,还庆幸说亏得叫她们避出去,不然家里人岂不都被她们害了?一直到你们大表哥忍无可忍,跪在你们大舅舅跟前,坚持请了季太医去给女儿验了尸,确认是风寒,你们大舅舅训斥了钱氏,钱氏才住了口。”

卫长嬴听得心寒,道:“难道没人管这事?外祖母呢?”

邓老夫人看起来很是慈祥,而且邓氏论起来还是她的侄孙女啊!怎么会也不帮着邓氏做这个主?

卫郑音哂道:“钱氏打发邓氏带着女儿去城外庄子上避着时,并没有让旁人知道,邓氏的人都被看住了不能报信,是被硬架上车的。毕竟钱氏管着家么,等你们外祖母知道时,邓氏母女都到了庄子上了,总不能立刻再叫回来罢?那样对小孩子更危险!至于说邓氏和你们外祖母的关系,这也怪邓氏自己。当初你们大表哥娶她,就是你们外祖母说合的,过门之后,你们外祖母当然也向着她。结果她在钱氏手底下一次次吃着亏,起先还和你们外祖母讲,你们外祖母心善,虽然训诫钱氏不要对媳妇太苛刻,然而钱氏摸准了你们外祖母的性情,事情越做越隐蔽。

“到后来邓氏受了委屈还没法说,她被欺负怕了,索性处处听着钱氏以求安稳。渐渐的就疏远了你们外祖母不说,中间还被钱氏指使,做过几件让你们外祖母伤心的事情。你们外祖母性情好,没和她计较,可之后也只当她是寻常孙妇那么待了。”

说到这儿又教导侄女,“邓氏其实在这里又错了,虽然说她伤了你们外祖母的心,但一来你们外祖母心慈,二来她们总归是邓家女、自家骨肉。若她醒悟之后及时去和你们外祖母赔罪,苦苦哀求,你们外祖母又怎么忍心真的不管她?结果她意识到之后,羞愧归羞愧,却不好意思与你们外祖母明言,就这样,钱氏不是更不把她当回事了吗?所以才有借着一场风寒把她们母女赶到城外庄子上的事情!所以说错了一次不打紧,一错再错,才是自断后路呵!”

卫长嬴叹息道:“姑姑说的极是,大表嫂之前这些事情做得着实糊涂。”其实钱氏一开始苛刻邓氏,也未必是不喜欢邓氏,不过是因为钱氏不喜欢庶长子苏若潜罢了。到后来邓氏告状、邓老夫人仁慈有余威严不足,压不住媳妇,反而让钱氏对邓氏生出恨心来,邓氏呢又不是这婆婆的对手,想来她性情也软弱,就觉得既然姑祖母护不住自己,索性就顺从钱氏吧!

可钱氏这种婆婆,连大姑子的亲侄女、自己的堂甥女、出身还是与青州苏相齐的西凉沈氏的嫡媳都能逼得差点自己撞死在丈夫的灵堂上,哪里是一味顺服听从她就能够过安稳的?

邓氏这儿再错一步,不但彻底沦为钱氏的傀儡,而且让钱氏越发瞧她不起,才敢做出来间接逼死她女儿的事情!

要是邓氏是个泼辣有为的性情,哪怕不怎么聪明,钱氏哪里敢把感着风寒才四个月的孙女硬架上马车赶到城外庄子上的事?毕竟邓老夫人性情温柔,不太压得住媳妇们,苏屏展可不会容许媳妇如此放肆!

卫长嬴心想这件事情之所以秘而不宣,那一定是因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传扬出来丢的也是苏家脸。又因为去了的不过是个曾孙女、苏若潜与邓氏都还年轻,往后还能有其他子嗣,苏屏展才吩咐按下来的。

要是邓氏是个厉害的,钱氏待她不好,她三天两头闹上一场——邓老夫人还在呢,钱氏即使想,又怎么敢提出把她休回家?不能休回家,又压服不了,有沈藏珠之前的例子,众人也不会只议论邓氏忤逆不孝,多少也会认为钱氏又苛刻媳妇了。估计钱氏会主动提出来让苏若潜外放,把邓氏带离眼前,眼不见为净。

到那时候反倒是自由了。

就说邓氏没了这个女儿……她也没敢大闹,真要闹出来,苏屏展即使心里恨着孙媳不懂事,也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至少钱氏落下不慈之名,往后想拿捏庶子、庶媳可就不容易了。当然苏家的情形卫长嬴也不是很清楚,邓氏又是世家女,娘家势力不如夫家,行事说话未免多有愁烦之处。

毕竟邓家现在虽然还有位贵妃在宫里,然而贵妃唯一所出的六皇子夭折,贵妃自己帝宠也平平淡淡,比起之前邓太后在的时候已经差得远了。

“可不是吗?”卫郑音扶了扶鬓边花钗,低声道,“后来你们外祖母也为这个曾孙女伤心了一场,难得大发脾气,夺了钱氏的管家之权,交给了邓氏。只不过邓氏一来伤心女儿的死,二来钱氏当家多年,根深蒂固。所以你们外祖母这么一说,钱氏名义上把权交了出来,实际上邓氏不靠她根本就管不了事情!后来你们外祖母没办法,只能让二房的顾氏也搭把手,好歹不让邓氏彻底成了钱氏的傀儡。这回邓氏忽然发难,也是恨到了极点!”

卫长嬴想到那只鹦鹉不免觉得邓氏即使是报复婆婆,但拖无辜者下水也做得过分了,就道:“可惜了表弟的鹦鹉!”

对于这只传闻里珍贵非凡、对苏鱼舞来说意义重大的鹦鹉,卫郑音却是一点也不心疼,反而满意的道:“鹦鹉没什么可惜的!之前你们外祖父就提过,让鱼舞不要玩物丧志,我思来想去除了去年为了那只鹦鹉,鱼舞赶了几个伺候他多年的使女走,还有什么能被大房告这样的状的?从前他还小,读书之余,养着取乐倒没什么,如今他年纪大了,这鹦鹉死了也好,能叫鱼舞把心思都放在正经事上,不至于被个玩物分了心!”

……怪道卫郑音说起整个经过心平气和的,合着她早就盼着这只鹦鹉死了罢?只是以前苏鱼舞一直护着?

卫长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道:“之前我那两个嫂子还在议论要怎么补偿表弟只差不多的鹦鹉呢!还说能不能从南荒再弄一只来。”

卫郑音忙道:“可别!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把那东西弄掉了,我可不想再来一只又占了鱼舞读书和用心正事的辰光!她们下回再提,我若不在,你想法子给我回了!”

“是。”卫长嬴答应了一声,又道,“今儿个在上房那里都没看见四妹妹?”

“怕被你们带回去了挨打呢!”卫郑音笑着道,“今早索性就没起来,你们没来前,就让鱼飞告了假,说是头疼。估计是没人能治好的,非要你们走了,或者你婆婆说不打她了,才能好。”

卫长嬴啼笑皆非道:“母亲说得厉害罢了,只看母亲这回和姑姑提起的婚事,就知道母亲多心疼她。就像姑姑说的,不是为了她,母亲今儿个怎么会让曜野他告了假陪我过来?到底还是担心婚事有变,急着叫我来探姑姑的口风呢!”

卫郑音道:“我想着今儿个不休沐,你婆婆对你这夫婿的重视就好比我对鱼舞,怎么会为了媳妇拜访姑姑,就让你夫婿告假?涉及到亲生女儿的终身大事,由不得她不急。何况先前她回来住了些日子,据说这段辰光太傅府里也出了些事情,这几日正在处置罢?”

虽然卫郑音是亲姑姑,但想到卫郑鸿的吩咐,卫长嬴还是谨慎的回答道:“是有些事情,不过我之前没出月,一直守着院门没出去,下人又多半是我陪嫁带过来的,也打探不到什么消息。”

卫郑音倒没有透过她打探沈家这些日子出了什么事的意思,不过随口一问,如今听侄女这么说,反而点点头,道:“你才进门,是该如此,若是一过门就东走西走的在府里串门打探,那才是失了身份,堕了我卫氏之女的风仪!”

卫长嬴抿嘴笑道:“是!”

卫郑音又道:“你院子里现在沈家的下人少,也不要觉得不方便,纵然是你的陪嫁,现在进了沈家的门,还怕不能和沈家这些下年熟悉起来吗?你可知道为什么你院子里本来的下人少?”

44第四十四章 回府

第175节第四十四章

回府

这日沈藏锋下差之后到苏家接妻子,卫长嬴已经把沈藏凝也哄好,收拾东西一起等着了。

只是嫂子到底没有嫡兄亲近,虽然沈藏凝之前已经答应一起走,见到沈藏锋,又把他拉到旁边,期期艾艾的询问苏夫人这些日子可还生着气、自己如今回去危险不危险?

因为是在邓老夫人等人跟前,沈藏锋就板着脸呵斥道:“你现在知道怕,之前为什么那么胡闹?”

沈藏凝摆弄着袖子,委委屈屈的道:“我都跟五表哥赔礼、五表哥也说不怪我了。”

邓老夫人自然要给外孙女圆场:“不过是一只鹦鹉,你们五表哥也是念着养了多年才气了一阵,说到底还是气之前那班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知道劝说着点儿,害得主子们彼此闹气!如今你们五表哥冷静下来,当然就不生气了——为了个玩物和嫡亲表妹置气,他敢这么做,外祖母先替你们捶他!”

苏鱼舞这时候也在,闻言叹着气道:“祖母,我早就说不计较了。”

“也就是你表哥大度,换了外人,不结仇才怪!”沈藏锋沉着脸继续骂妹妹,但很快又道,“念着外祖母替你说话、你五表哥也不计较的份上,这次且饶了你!若还有下次……”

沈藏凝机灵的举手道:“我再也不敢了!”

邓老夫人又心疼了她一番,嗔了几句沈藏锋太严厉,寒暄之后,象征性的留他们下来用晚饭,沈藏锋推辞说没问过父母不好太晚回去,老夫人也就放行了,就让苏鱼舞送他们。

离了老夫人跟前,沈藏凝就朝苏鱼舞张牙舞爪,恐吓道:“下次你再养鹦鹉,再养,我再给你吃掉!不就是一只鹦鹉吗?你闹得我这么多日子都不敢回家,今儿回去我要是被打了,回头一定来打你出气!”

苏鱼舞哼了一声,道:“你好意思讲?你自己屋子里养里只乌龟都宝贝得像什么一样——那乌龟有什么看头,连话也不会说,我要是把你那乌龟煮了,你怎么做?”

沈藏凝一蹦三尺高,怒道:“那我就跟你拼了!”

“闭嘴!”沈藏锋恼怒的喝道,“你还敢说!再对你表哥不尊敬,回头我就禀告母亲,把你那乌龟丢了!”

“三哥,你可是我胞兄!”沈藏凝拉着他手臂委屈的摇,“如今又不在外祖母跟前了,你怎么不帮着点我啊?”

苏鱼舞斜睨她一眼,正要说话,沈藏锋却冷冷的先道:“你还用得着我帮?我还在教训着你呢,你都快要当着我的面打五表弟了!”

沈藏凝讨了个没趣,委屈的红了眼圈,丢开他手臂,气恼的走到前面去,不说话了。

卫长嬴知道沈藏锋这么说,无非是因为苏鱼舞在旁,沈藏凝表现得那么嚣张,沈藏锋总要管教着点儿沈藏凝。但她知道沈藏凝是替邓氏顶了罪,这会不免觉得这小姑子怪可怜的,就赶上去挽了她手臂,小声道:“四妹妹别恼了,你三哥也是这么一说,你别和她计较!”

沈藏凝板着脸不肯让她挽,嘴里嘟囔着道:“我偏要和他计较!我吓唬五表哥几句,五表哥又没让着我,三哥这么迫不及待的帮他干什么?五表哥比我大,又是表哥,让着我点不成吗?”说着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卫长嬴忙哄道:“是是是,都是他们太小气了!嫂子帮你说他们。”就端出表姐的身份说苏鱼舞,“表弟也真是的,藏凝年纪小,你是哥哥,让着她点儿怎的了?”一面这么说,一面朝苏鱼舞眨了眨眼。

苏鱼舞无奈,只得朝沈藏凝作了个揖,敷衍似的道:“表姐说的很是,四表妹你别和我计较,方才是我器量狭小了!”

沈藏凝昂着头,看着天,不看他,从鼻孔里哼出声来:“看你可怜,又有我嫡亲嫂子说情,我就大人有大量,饶了你这次吧!”

“……”卫长嬴扶额,抱歉的看了眼苏鱼舞,苏鱼舞却是一脸的“我就知道是这样”,显然苏、沈两家同在帝都,晚辈们打小一起玩大,沈藏凝什么性情,苏鱼舞太清楚了,一点都不意外她这么打草随棍上。

沈藏锋看不下去,又要说妹妹,卫长嬴忙瞪了他一眼,低声道:“马车就在前头,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可算到了马车前,之前苏夫人带着女儿同车回娘家探望邓老夫人,走的时候马车也走了,如今沈藏凝要回去,自然是与沈藏锋、卫长嬴同乘。

沈藏锋就让出位置给妹妹,自己骑了之前上差时向苏府借的马,约好过两日来还——苏鱼舞让他不要客气。

如此告别。

回去的路上,沈藏凝心里忐忑,又再三向卫长嬴确认回去要不要挨打,因为车里都是心腹,沈藏凝的两个使女琵琶和羌笛也都是她的近侍,卫长嬴就含蓄的道:“四妹妹高义,只是凡事也该与母亲说一声,免得母亲误会了。”

沈藏凝听着一愣,道:“你怎么知道了?”随即又恍然,“是三舅母告诉你的罢?”

卫长嬴道:“是这样的,三舅母也是怕你回去之后被母亲责罚。”

“唉!”沈藏凝就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若是晓得缘故,哪儿肯让我去替大表嫂顶罪?必然是要把真相说出来的,那样大表嫂怎么办呢?我来顶罪,三嫂子你也看到了,横竖也就是被说上几句,至多一会回了家,叫母亲动一顿家法,事情也就过去了。”

卫长嬴觉得她心地也太好了,就提醒道:“其实事情真相揭露出来,大表嫂虽然不如四妹妹你这样容易脱身。但也不至于被休回家里去,至于说这样就活不了了,也不可能的。”

不想沈藏凝听了这话,却一脸无语的看着她,道:“我当然知道。”

“……”卫长嬴想了想才道,“那四妹妹为什么还要帮大表嫂顶罪呢?”

沈藏凝道:“你是没见到大表嫂身上,袖子稍微挽点起来,全是一个个乌青的指印……”

卫长嬴被吓了一跳:“大舅母居然敢把大表嫂打成这个样子?!”

就是人家嫡母养庶女,或者继母养元配之女,亏待也没有敢打出这种明着的伤的,叫人看到了,不是现成的把柄吗?钱氏虐待邓氏竟然到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地步?

沈藏凝瞪她一眼,嘀咕道:“三嫂子真笨,大舅母是这么蠢的人吗?”

这话虽然说的不客气,但她年岁还小,神态天真,使女们都掩袖轻笑,卫长嬴也不计较,摸了摸她鬓发,道:“是是,三嫂子笨……你且说说大表嫂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

她狐疑的想着总不可能是苏若潜干的吧?

就听沈藏凝小声道:“是大表嫂自己掐的!”

“……!”卫长嬴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是为了……她的孩子?”邓氏进门以来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名字还没起呢,就被婆婆折腾死了,心中痛苦无法诉说,却用折磨自己来抒发吗?

沈藏凝闻言,眼睛一眯,道:“啊,今儿个,三舅母什么都告诉你了呀?”

卫长嬴一噎,随即笑道:“三舅母说四妹妹聪明得紧,我还说我进门日子浅,还不大熟悉四妹妹的性情,现下可算知道三舅母所言不虚了!”

“我当然是极聪明的!”沈藏凝点了点头,毫不客气的认可了这个评价,跟着愁道,“但现在你这又聪明又好心的四妹妹就要挨打了,怎么办呢?”

卫长嬴有点哭笑不得道:“你刚才不是说至多回去被打一顿吗?怎么现在又愁起来了?”

“能不怕吗?”沈藏凝呻吟一声,往车轸上一靠,闷闷的道,“母亲跟前的陶嬷嬷最是铁面无私,打起来一点都不留手的,痛得紧!”

卫长嬴忍不住道:“其实我就是不明白你既要替大表嫂顶罪,何必非要把鹦鹉送到厨房里去?就认了弄走了表弟的鹦鹉,罪名岂非轻一些,母亲也不至于这样生气?”

沈藏凝抬头道:“咦,三舅母没有告诉嫂子?那鹦鹉的死……”

“……悄悄打发个可信的人出去埋了,就说不仔细松手让它飞走了。”卫长嬴小声道。

“……!”沈藏凝无语良久,才一拍额,懊恼的道,“是啊!我就说飞走了不就成了?那样五表哥也不至于这么生气,没准他心思都放在了去寻鹦鹉上头了,哪里还会发脾气?他不发脾气,母亲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唉,看来我还是不够聪明,往后遇见这样的事情,得多多向嫂子讨教才成!”

卫长嬴赶紧道:“其实我也就是旁观者清,这么一说。真换了我在里头,也未必能想到这主意。”她心想我就是顺口一说,你可别往后做了什么坏事都过来找我帮忙,那我是给你出主意呢还是去揭发你呢?两边都不是啊!

沈藏凝握着拳道:“总之这个法子记下来了,下回再有差不多的事情,我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卫长嬴擦着汗转移话题:“这把鹦鹉送厨房里的主意是谁出的?是你还是大表嫂?”

“大表嫂出的。”沈藏凝嘟了嘟嘴,玩弄着双螺髻上垂下来的丝绦,道,“大表嫂说下了厨房就看不出来怎么死的了。”

果然是这样,卫长嬴琢磨着要怎么劝说这小姑子几句,往后不要这样顺着旁人意思走了,就听沈藏凝道:“其实我知道大表嫂收买了厨房里的人,打算把这事儿栽到大舅母身上去。”

卫长嬴叹气道:“四妹妹什么都知道,但是否想过这么做并不一定是在帮大表嫂呢?你看如今咱们回家,四妹妹自己不提,谁知道这会大舅母怎么样了大表嫂了呢?”这都是苏家家里的事情,苏夫人都不多说,甚至苏屏展也不希望苏夫人多说——你一个外孙女插手真的好吗?

而且邓氏这么做,虽然间接坑了苏鱼梁一把,但以钱氏一贯而来的手段与性情,怎么可能饶得了她?沈藏凝既然是同情邓氏才替她顶的罪,但她顶了这罪,邓氏却也未必能够平平安安啊!

沈藏凝俯到她耳边,悄悄的道:“过几日嫂子你就知道了,我是那么笨的人,想不到这些吗?”

卫长嬴狐疑的问她:“大表嫂还有后手?”

沈藏凝手指绕着丝绦,却是左顾右盼的不肯说了。

45第四十五章 融洽

第176节第四十五章

融洽

回到太傅府,苏夫人见着沈藏凝,少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母女两个绕着柱子你追我逃了好一阵,沈藏锋和卫长嬴劝了这个哄那个,都忙得气喘吁吁,最后苏夫人自己也累了,才由卫长嬴扶回座上,恨恨的道:“若不是念着你三哥、三嫂帮你说话,今儿个我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沈藏凝眼泪汪汪的回嘴:“打断了我的腿,回头看你怎么和外祖母、父亲交代!”邓老夫人心软,最疼惜晚辈们;沈宣六子二女,物以稀为贵,自然更疼爱女儿,尤其长女嫁给纪王,随夫在封地,难得一见,对沈藏凝这幼女难免格外纵容些,之前连书房这样的重地都随她任意出入。

虽然沈藏凝帮着沈藏锋偷走“戮胡”剑后,沈宣不许她再进书房了,然而除此之外宠她的程度与以前也没什么两样。沈藏凝这会就抬出这两个长辈来对抗。

“你这个孽障!”苏夫人本来已经准备下台了,闻说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又蹦起来要揍她。

沈藏锋忙把妹妹往身后一推,一面用自己遮住她一面训斥道:“你怎么说话的?还不快点与母亲赔罪!”

沈藏凝嘟着嘴,从兄长身后探出个头来,敷衍潦草的道了句:“母亲别生气了,是我不对!”

沈藏锋又替她圆场:“四妹年幼无知,母亲别与她计较……今儿个看外祖母精神好了很多,要不孩儿带四妹下去教训,让嬴儿与母亲说一说外祖母?”

苏夫人知道沈藏锋这是转移话题,只是卫长嬴也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道:“可不是?外祖母今儿个气色好了很多,还与媳妇说了许多趣事,媳妇可是惦记着回来学给母亲听了高兴呢?”

想起自己在家盼了一日的消息,苏夫人狠狠瞪了眼躲在沈藏锋身后、扯着兄长袖子偷看自己脸色的女儿,道:“也好,究竟你们外祖母紧要,这小孽障……锋儿你带她回院子里去,三日之内不许出门!”

沈藏锋立刻捂着沈藏凝的嘴把她拽出去了,苏夫人眼角直跳——把手抬起,等子女都出去了,才恨恨的一拍案,骂道:“这没规矩的东西!下次你们都不许替她说话了!”

卫长嬴咬了咬嘴角忍住笑,恭敬道:“是!”

苏夫人勉勉强强的下了台,叹口气,打发了左右,直截了当的问:“簪子还了不曾?”

“姑姑本不愿意收回,但午饭时外祖父回去,说了句话,姑姑就收回去了。”卫长嬴柔声细气的道。

苏夫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问:“是什么话?”

“外祖父说,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眼力也很好,所以他们的孩子们也都好得很。”卫长嬴抿了抿嘴,“当时外祖母在说媳妇与夫君友爱和睦的话,赞了媳妇娘家祖父与父亲的眼力好,外祖父就这么接了口。”

苏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片刻后才道:“我知道了……本来也是觉得凝儿性情太过跳脱,怕她许了旁人家会受委屈。你姑姑是她嫡亲的三舅母,性情又贤淑,总归会多包涵着点儿。然而这孩子自己不争气……这件事情就这样罢。”虽然她看好侄子苏鱼舞的前程,也觉得卫郑音做婆婆还过得去,但自己亲生父亲都这么说了,显然是不赞成亲上加亲,苏夫人固然自己都做了祖母,对父亲还是不敢违抗的。

卫长嬴少不得要说上一番场面话:“姑姑倒是觉得四妹妹这样不作伪的真性情很是可爱呢,今儿个姑姑是万般不愿意收回那支翡翠鸳鸯簪的,连说她看着四妹妹长大,向来就是满心的疼她,若是能够做媳妇那是再好没有。”

“唉,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只可惜缘分不够。”苏夫人知道这番话不过是给自己下台,横竖事情是不能成了的,她有点失望,好在沈藏凝才十五岁,正是才开始物色的时候,倒也不必很急。

这才问起邓老夫人的身体,“方才锋儿说你们外祖母如今大好了?”

“媳妇从前没见过外祖母,也不知道上回清减的如今可养回来了?但看外祖母的精神是极健旺的。”卫长嬴抿嘴笑道,“今儿个……还频繁拿媳妇与夫君打趣来着呢……”说话之间一副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苏夫人笑了笑道:“你们外祖母素来爱说笑,不过不是得她喜欢的晚辈她也不会轻易打趣的,拿你们说嘴,都是因为疼你们的缘故。”

卫长嬴自是道:“母亲说的是,媳妇虽然今儿头一次见外祖母,也觉得外祖母慈祥仁爱,对晚辈都是极亲切疼爱的。”

苏夫人又问了娘家其他人几句,就放她回去了:“你们今儿个出了门,想也疲乏。这会天也晚了,我不留你了,怕是锋儿已经先回去,你也去罢。”

卫长嬴站了起来,又请求道:“媳妇没出阁时听说舅舅家的表姐在回帝都时出了些事儿,想着如今出月了,择日去看看,还望母亲准许!”

苏夫人一皱眉,卫长嬴以为她不高兴自己才足月才从苏家回来就又想出门,正忐忑着,却听苏夫人叹了口气,道:“是宋家那孩子罢?真是可惜了,金镶玉如意还给了皇家也还罢了。女孩子家最紧要的可不就是脸面吗?偏偏把容貌损了……我虽然没见过,然而她的母亲、论起来仿佛是你堂姑?年轻时候可是满帝都出了名的美人,想来她也是副花容月貌,现下……”

摇了摇头,道,“你是她嫡亲表妹,去看看也是应该,只是如今你院子里各样规矩都才起来,还是要你盯着点儿,却不好在外头过夜的。最多,在宋家用了晚饭,宵禁之前得回来。”

卫长嬴一喜,忙道:“是!多谢母亲!”

因为得了苏夫人准许,明儿个就可以去宋府见宋在水,卫长嬴心情极好。回到金桐院,都还是口角含笑。

进门时贺氏出来禀告,道:“公子已经回来了,少夫人也回了来,如今就开饭吗?”

“就开饭罢。”卫长嬴点头道。

用过饭,沐浴毕,进内室后,沈藏锋照例腻上来,卫长嬴今儿个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他为难,反而侧头仰首,在他颊上主动亲了亲。

沈藏锋不禁一愣,一手揽着她,一手抚着面颊,狐疑道:“你莫不是什么精怪妖狐假扮了我妻子?”

“呸!”卫长嬴闻言,恼得踩了他一脚,啐道,“你不喜欢,那我往后不碰你就是了!”

“不是的。”沈藏锋忙赔笑,道,“为夫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又俯首吻着她,缠绵片刻,他到底忍不住好奇,问道,“嬴儿今儿个怎的对为夫这样好?莫不是三舅母还是母亲给为夫向你说了什么好话?”

卫长嬴当然不会告诉他,今日这样主动,除了明儿就能见到表姐的喜悦外,就是起姑姑卫郑音亲口告诉她的、沈藏锋为了自己过门,特意把院子里的俏婢全部打发了的缘故,她斜睨一眼丈夫,娇嗔着拨着他的手:“对你好还要这样罗嗦的追根问底,看来我要继续不睬你才好!”

沈藏锋收拢膀臂抱紧了她,哈哈大笑道:“嬴儿说的是,嬴儿待为夫好就成了,快点让为夫好好疼一疼嬴儿……”

“哎呀!”卫长嬴被他一把抱起,拥入罗帷……

次日清晨,夫妇两个都心情颇好的起身,沈藏锋又亲手替妻子上妆,卫长嬴端坐着让他画眉,口中似真似假的抱怨:“你就会画个眉,至多给我眉心点一点朱砂,却要耗费恁多的辰光,还要黄姑姑再接手……没得耽搁了我给母亲请安!”

沈藏锋笑着道:“嬴儿的姿容,有没有修饰都是一样的。再说如今辰光还早,即使迟了,你就跟母亲说,是被为夫拖延的,回头叫母亲嗔为夫就是。”

黄氏忙圆场道:“公子说的极是,婢子虽然会得调弄脂粉,然而眼力可是不如公子。公子这么简单的一弄,少夫人看着又精神又俏丽,正是再好也没有了。怪道古人说‘却嫌脂粉污颜色’,照着婢子以前给少夫人施朱涂粉,可是把少夫人本身的姿容都掩了去。往后婢子还得和公子给少夫人上的妆容学才成!”

普天下人说好看又哪里比得上丈夫称赞来得紧要?遵循着这个最高准则,黄氏毫不犹豫的把自己那一手被宋老夫人、宋夫人交口称赞的上妆技艺贬低到尘土里去……

沈藏锋放下螺子黛,笑着一刮妻子的面颊,道:“可听到了?”

“黄姑姑帮你说罢了!”卫长嬴掐了他一下,沈藏锋的抓住她手捏了捏才放开。两人彼此望了一眼,那含情脉脉的样子看得一干使女都红了脸,纷纷避开视线,黄氏、万氏这些做姑姑的却均是面露欣慰之色,几乎是心花怒放了。

夫妇两个又缠缠绵绵的用了饭,卫长嬴头一次亲自送沈藏锋到院门口,依依不舍的叮嘱了一番,目送他远去,这才回房去再收拾下,预备着给苏夫人请安。

黄氏跟进房里给她理着披帔,喜滋滋的道:“少夫人怎么一下子与公子这样好了?婢子看到这一幕,可算是放了心,能与老夫人交代啦!”

卫长嬴嗔她一眼:“姑姑说什么呢!我不就是……就是一向这样对他吗?”

黄氏晓得她面嫩,也不继续调侃,笑着道:“是是是,少夫人这样很好,往后啊,也都这样对公子才是!”

“不跟你说这些了,给我挑两支珠花,今早被他画个眉,笨手笨脚的,弄得只插了一朵珠花就出去。到母亲跟前可是太素了点儿,姑姑看这支海棠花的如何?”卫长嬴嘴角勾起,却故作不在意的转移了话题。

黄氏笑意渐深,道:“有人说过少夫人怎么弄都好,婢子觉得很是。”

“哎呀,姑姑!说什么呢!”卫长嬴面上一红,放下珠花,正要说话,她这么死不认帐的模样让黄氏撑不出笑出了声:“这话不是大老爷说的吗?婢子听鲁全讲的,说大老爷赞过少夫人生得好,不拘穿戴什么都好看!少夫人想到哪儿去了?”

卫长嬴这才知道被黄氏戏谑了,红着脸闹着不肯依,主仆两个打闹一阵,还是贺氏进来提醒请安的时辰就要到了,才一起给卫长嬴加了两支珠花、步摇,检查过了没有失仪的地方,一起簇拥着她往上房去。

47第四十七章 又一只可怜的鹦鹉……

第178节第四十七章

又一只可怜的鹦鹉……

说话间已经到了宋在水住的蒹葭馆外,还没进去,隔着门,先听见一阵阵鸟语雀鸣,间或有使女仆妇的呼喝声——卫长嬴正想说“表姐的院子果然很热闹”,不料宋在水忽的脸色一变,匆匆道了一句:“糟糕,雪球它莫不是又想去叼鹦鹉吃了?”也不及和卫长嬴说明,提着裙子就往里跑。

卫长嬴见这情形,忙也跟上。

进了门,迎面就是一片鸟语花香,整个庭院收拾得干净整洁,青砖地上被人拿细细的笤帚扫得纤尘不染,连一片落花落叶都无。四周俱是郁郁葱葱的卉木,中间开着各色鲜艳的花朵,就在一些比人高一点的花枝上,挂了高高低低十个鸟架子,架子上各栖着一只羽毛色彩斑斓的鹦鹉。

内中好几只已经会说话了,此刻正用清脆的少女嗓音嚷着“救命”、“救命”,又有的鹦鹉显然被调教得更好,一边扑腾着翅膀一表叫“大小姐回来了”,架子被撞得东倒西歪,花枝乱摇,花瓣与羽毛齐飞,真是非同一般的热闹……

卫长嬴正觉得目不暇接,却见一大群使女仆妇正挽着袖子从东廊跑到西廊、又从西廊跑到东廊的追着一只狮子猫。

这狮子猫与宋在水描述的一模一样,通体雪白,肥胖如球,偏偏动作还矫健得很,几次眼看就要被逮着了,却又叫它冲了出去……如此兵荒马乱,卫长嬴一行人正觉得无语,就见宋在水自己也挽了袖子上阵——究竟是主人,宋在水没有蹑手蹑脚的扑上去,却是走到那狮子猫附近,叉腰大喝一声:“雪球!还不与我滚出来领罪!”

名字应该就是雪球的狮子猫仰起肥胖的脸望了望主人,卫长嬴以为它会撒娇的喵上一声,然而却没有,再仔细一看,明白了:这厮的胖脸蠕动着,嘴角还露着一角翠色羽翅,合着之前才从架子上叼了一只鹦鹉吃着呢,这会嘴正忙着,哪儿叫得出来?

雪球三两口的把鹦鹉咽下,这才跑到宋在水跟前,拿嘴在她裙子上擦了擦,讨好的喵着,爪子抓着她裙摆试图往上爬。

……不必看也能猜到,宋在水这条裙子回头拿到眼前一看,一准会抽了丝。

宋在水气急败坏的蹲下来,一个巴掌拍开想趁机扑进她怀里撒娇的雪球,抓着它的头,命左右:“按住它!我看看翠音儿还有救没救!”

卫长嬴这会子已经笑得直打跌,抹着泪走过去劝说:“我都看着它咽下去了,还怎么救?”她指着不远处还晃来荡去的空架子问,“是本来在那上头的鹦鹉不?就一个架子,也不弄个笼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养了只狮子猫,哪有猫不爱偷嘴的,怨不得被它叼了去!”

宋在水这时候已经和春景一起齐心协力掰开了雪球的嘴,果然不见了那叫翠音儿的鹦鹉,不禁大为沮丧:“翠音儿是调教得最好的一只鹦鹉,会得问安,还会唱两支小曲儿。我本来想炫耀给你看呢,结果就晚了这么一步,就叫它下了肚!”想到这儿,恨恨的把雪球提起来往地上一扔,怒斥道,“你叼哪只不好,偏偏叼那翠音儿!今儿、明儿都不许吃饭了!”

雪球被主人扔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太肥了还是装的,挣扎了两把才爬起来,小声喵着蹭到她裙边,可怜兮兮,低声下气的讨好。

宋在水把头一扬,也不去理她,伸手顺了顺鬓发,重整旗鼓的介绍着自己这院子:“鹦鹉这会都被吓得狠了,春景你且带人把它们收起来。安抚会再拿出来……夏景把雪球带去屋子里锁了!长嬴你来看看鱼罢,这几口鱼缸里的睡莲可都是我亲手种下去的,你要是看着好,连缸一起搬走。这东西如今长得好了,一点也不要操心,随便搁在庭院还是屋子里。”

卫长嬴看了看不远处一排的八口缸,喃喃道:“你有没有想到一件事?”

宋在水怔道:“什么?”顺着她视线一看,却见缸边水迹滴答,缸中莲叶似乎稀疏了很多……她一个激灵,跑过去一看,顿时气得跳脚,大声责问,“安姑姑、安姑姑,你过来!你们是怎么看着院子的?翠音儿被雪球叼了去也就算了,为什么连鱼……鱼缸和睡莲也被它弄成这个样子?”

一个绀青襦裙的妇人上来惶恐道:“婢子知罪,请大小姐责罚!”

宋在水气愤的一甩袖子:“你!你们这个月的月钱都没了!”

那妇人安氏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是——宋在水在鱼缸边走来又走去,不甘心的拨开上面的睡莲叶子,在被搅得浑浊、到这会还没清澈下来的水里张望许久,终于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不由喜道:“我就知道八缸鱼呢,雪球再贪嘴,怎么吃得完?”就招呼卫长嬴一起过去看。

卫长嬴本来对睡莲和金鱼的兴趣也不是很大,这会就叹了口气道:“表姐啊,我方才就说了,我这会头晕着呢,你先让我坐一坐,回头这儿水也清了,我也能看亲切些,不好吗?”

宋在水一心惦记着向表妹炫耀自己这儿的花木和宠物,倒是忘记卫长嬴今日催促马车、一路颠簸身子不适了,她一向自诩精细,这会就有点讪讪的,殷勤的挽了卫长嬴手臂:“这天气屋子里闷,不如叫人拿了软榻来,放这鱼缸旁边,这儿有桂花树遮荫,又有风,咱们说话,也畅快。”

就有人进去抬了软榻、小几、香炉出来,卫长嬴看到香炉就道:“这季节正好花香弥漫,这院子里栽种了这许多花,旁边就有睡莲,就不必焚香了罢?”

“这个没味道的。”宋在水道,“花木多了蚊虫也多,这是驱虫的。”

焚了驱虫香,表姐妹两个在软榻上隔几坐了,秋景和冬景捧上时令瓜果,又奉上一大壶沉香饮、一壶乌梅饮。宋在水让卫长嬴随意取用,又拿了团扇替她扑着,笑道:“热不热?热的话叫人抬冰过来。”

“你不是说这儿风凉的很?”卫长嬴一招手,琴歌过来给她斟上乌梅饮,她呷了一口,道,“这乌梅饮不错,甜得恰到好处。”

宋在水自己拈了颗樱桃尝了,才道:“我喝着却是甜了点,但我知道你口味比我更甜一点,所以叮嘱她们多搁些糖。”

卫长嬴满意道:“究竟表姐疼人。”

“没办法,谁叫我没有嫡亲的姐妹呢?这一份为姐之心,也只能便宜你了。”宋在水叹息。

卫长嬴笑着说道:“我也没有嫡亲姐姐啊,我这份为妹之心……”

“你那份为妹之心,折腾死个人!”宋在水瞪她一眼,显然在凤州那几个月,记忆深刻,“亏得你没有亲姐姐,不然一天不打你三顿,日子都没法过!”

“若是我亲姐姐怎么舍得打我呢?”卫长嬴笑嘻嘻的撒娇,“表姐你都舍不得打我。”

宋在水啐道:“我是想着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你!不然我早就揍你了!再说,在凤州那会,我没打过你吗?”

卫长嬴支在小几上,托着腮,笑:“啊哟,表姐你那么轻柔原来是打人吗?我道你和我闹着玩来着!”

宋在水拿团扇在她臂上一敲,嗔道:“你再说,我再打给你看!”

两人笑闹了一番,卫长嬴就正色问起了端木无色的事情:“表姐怎么收拾她的?”

宋在水不屑的道:“还能怎么收拾?我直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和二哥,提出要回江南去,守着我祖父和祖母,这辈子都不在帝都碍了端木无色的眼!”

卫长嬴忙问:“那后来呢?”

“说起来也真是对不起二哥。”宋在水懊恼的道,“父亲不好去找媳妇算帐,就把帐都算在了二哥身上,把二哥动了家法,让他管好了自己妻子!”

“那二表哥后来?”

宋在水嘴角上勾,微微冷笑着道:“二哥本来就很疼我,知道端木无色对我说的话之后气得死去活来,被父亲打了之后连告罪都没有,直接回去拖了端木无色推上马车,让人把她送回端木家了!”

“啊?那她怎么现在还在府里,出出入入的?听你方才说话,竟还当了家?”卫长嬴吃惊的问。

宋在疆这意思,就是把端木无色赶回娘家,不要她了啊!

“二哥是不打算要她了,可端木家上了门来左说右说,端木无色的母亲还亲自过来我这儿,就差在蒹葭馆外跪下来了……二哥心软,就又准了她回来。”宋在水冷笑着道,“不过她回来之后日子也不好过,父亲碍着身份不能直接收拾她,就借口二哥膝下至今无子,让大嫂子上着点心。大嫂子就从外头买了好几个姿容俏丽的良家子给二哥……要知道端木无色善妒,二哥好说话,本来也就随着她的意思不纳妾、把以前伺候过的使女都打发出去了的。现下,二房里可是热闹得很!”

卫长嬴这才道:“端木无色这都是活该!但表姐方才和她说管家的事儿?”

“大嫂子前些日子小产了,本想把事情托我管两天。”宋在水又阴了脸,道,“我还没开口呢!端木无色就迫不及待的说我损了容貌,出入都戴着斗笠,不方便管家,还是她来罢。”

“这妇人怎么就这么惹人讨厌呢?”卫长嬴牙痒痒的,提议道,“一会我去找个理由,揍她一顿?”

48第四十八章 闲话家常

第179节第四十八章

闲话家常

宋在水拿团扇扑她:“一边去一边去!我自己的嫂子我还收拾不了?用得着你来……真是!你去揍她,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外头本来就把我议论得够可怜了,我听着邓家的小姐,叫弯弯的悄悄告诉我,如今帝都上下,但凡提到我,十个里有九个都想为我掬把辛酸泪!想一想我就郁闷得紧,你还要来凑什么热闹?”

又说,“她把我挤兑得不能接手,可大嫂子也不能放心她,这不,这两日她处处指手画脚,偏就没几个人肯理会她。倒是二哥的一个侍妾,就是之前大嫂子给买进来的良家女子里的一个,在花园里不仔细落了水,昨儿个和二哥哭诉,是因为端木无色想吃菱角,逼着她去采——这时节本来就还没到菱角出来的时候呢,端木无色硬让她去采,她只得划着木盆下了池,结果莫名其妙的就翻了,亏得这侍妾会水才自己上了岸,昨儿个直嚷着端木无色想害死她……”

卫长嬴点头道:“我听表姐说着这端木无色,也觉得就是她干的。”

“乱七八糟的谁耐烦去管?”宋在水朝团扇上吹了口气,垂着长睫,漫不经心的道,“之前端木无色说我不适合管家,我也还她一句,对二哥说,二嫂管了家就弄不好后院,索性别叫她操心了,免得当真弄出人命来,虽然只是侍妾,到底也是父亲爱护二哥的一片心意,还是大嫂子亲自办的。二哥就让端木无色不许出院子,也不许再插手什么事情,横竖如今府里出来是非都找她算帐……她今儿个出去迎你,就是想着若能陪着你一起说话,等到晌午后二哥回来,当着你的面,二哥也不好意思训斥她什么,就这样把二哥发作她的话含糊过去……”

“怪道表姐你不要她跟着。”卫长嬴道,“还真像表姐说的,这端木家怎么就不见一个好人呢?”

听她这么说,宋在水顿时来了精神,端正坐好,得意道:“在端木燕语手里吃亏了吧?快告诉表姐我,给你出一出主意!端木无色蠢得我都不好意思怎么对付她,我听听你那二嫂比她这堂妹如何?”

“……”无语的看了眼精神抖擞、战意盎然的宋在水,卫长嬴长叹道,“我想表姐现在虽然不至于和传闻里一样可怜,总归不大高兴的,怎么我看着表姐现下日子过得比我没出阁时还要滋润不说。你都快和我那贺姑姑一样,盼着是非出来给你动手了?”

宋在水叹道:“没办法啊,你看,我现在在府里日子过得是滋润,可又不方便经常出门!上回你过门,我可是使尽了手段,才能戴着帷帽出去看了一眼的……”

她说到这儿,卫长嬴忽然反应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问:“表姐你帷帽到这会还没拿掉,你那伤?”

“瞧我!”宋在水一拍手,道,“这会子离了这院子我就戴上它,回来了没进屋居然就忘记取下来了。”她大大方方的取下帷帽……卫长嬴提心吊胆的一看,却见宋在水左额上,一道约莫两寸的粉色伤痕,蜿蜒如蛇,直入鬓内。

卫长嬴微微变了色,道:“怎么弄得这么凶险?这伤再偏个两三分都要划到眼睛了!”

宋在水笑着道:“不是没弄到吗?”

见她这样不当一回事,卫长嬴叹了口气,伸指轻轻在伤口附近触了触,道:“这伤……如今?”

“早就不疼了。”宋在水低头任她细看,略带得意的低声道,“就算疼,也值得,不是吗?”

“我可不觉得值得。”卫长嬴咬了咬唇,她本来对本朝太子也没什么看法,因为宋在水的缘故,虽然还没见过这位殿下,却已经横竖看不顺眼,就觉得宋在水为了拒嫁太子损伤容貌代价实在太大了。

思索片刻,卫长嬴在伤口上比了比,建议道,“这伤的形状,倒可以纹朵蔷薇或凌霄花之类,如此也好作为掩饰。”

“那么麻烦做什么?”宋在水嗤笑着道,“忍受针扎上去的痛苦就为了得人称赞一句?这又是何必?我往后横竖不可能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娶我的人多多少少是看中了我的身份与妆奁,既然如此,我生得好一点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卫长嬴听着心里一酸,道:“这也未必,表姐你本来就生得好,这儿伤了一处也不难看。何况舅舅就你一个嫡女,必是要为你仔细筹划的。”

“你不知道,圣上如今以为我不吉,你说谁家公子愿意娶个不吉之人?”宋在水拿团扇为两人扑着风,不以为然道,“所以我之前说想回江南也不全是气话,究竟我现在这样尴尬的身份在帝都待着限制极多,还不如回江南去自在。而且我在江南待了多年,也更习惯那儿的风土人情。”

说着拿扇子往卫长嬴肩上扑了一下,嗔道,“若不是为了等你,其实前些日子我就想走了,帝都这儿的冬天!”她摇着头叹息,“冷得死个人!”

卫长嬴惊讶不信,道:“不是有地龙?”

“整天待在屋子里,闷不闷呀?”宋在水道,“出门不像雪球那样穿成一个球,可不是闹着玩的。”

提到雪球,卫长嬴不禁笑了起来,道:“也不知道你养了八缸鱼和十只鹦鹉了,还要养这狮子猫做什么?养就养了,怎么也不看好了它?今儿个是你这里的人不当心,可我看那狮子猫叼鱼叼鹦鹉的都熟极而流了。”

宋在水悻悻的道:“其实鹦鹉本来有二十只的,死了两只,被它吃了几回,就剩十只……往后就只有九只了。”

又道,“我也是被它骗了,之前看它雪白肥胖的模样觉得怪可爱的,就养了下来。起初也怕它偷嘴,还带它去鱼缸和鹦鹉架子前看了,见它乖乖的趴在我手臂上不动,我道它是个懂规矩的呢!我也没少了它吃喝啊,怎么就爱偷嘴?”

“狮子猫又不是人,能懂个什么规矩?”卫长嬴哑然失笑,道,“不过这猫也真是精乖,扮乖巧懂事的在你跟前博了信任。等你养熟了不舍得赶它走了再下嘴。”

“可不是吗?”宋在水恨道,“所以你若看中了什么只管拿去,免得留在这儿叫它糟蹋了!”

卫长嬴徉怒道:“好啊!我还道你这么疼我,真的要送我鱼和鹦鹉呢!合着你是管束不了雪球,想给它们寻个避难的地方?”

宋在水醒悟过来自己不小心说了真话,忙赔笑道:“好表妹,跟你说着玩的呢!我当然是疼你!”

打闹一阵,宋在水正色道:“我横竖是在自己家里,父亲兄长都疼我,两个嫂子么大嫂子是个明白人,二嫂子虽然糊涂,可也好对付。倒是你,过门也有一个月了,翁姑妯娌都如何?若有什么难处说与我听听,我也给你拿一拿主意。”

“说的仿佛我很无能一样!”卫长嬴有样学样的嗔了她一句,才道,“公公就敬茶那日见了一回,往后就不照面了。至于婆婆,虽然重规矩,然而待我也好,昨儿个我才从苏家回去,和她说想来看你,她立刻就准了。嫂子么……今儿个早上,婆婆说了给我几日走亲访友,接下来就要管家了,两个嫂子心里头自然不痛快了。尤其大嫂子,她是嫡长媳呢!”

宋在水哼道:“嫡长媳!那又怎么样?本朝之前的两位太子妃,不比沈家嫡长媳更高贵吗?下场呢?一个自尽殉夫,一个做了寡妇!那两位的冤枉和谁去说?我告诉你啊,既然是你婆婆开的口,你那夫婿在沈家又得看重,你可别真的谦逊了,当真要把事情管起来才好。免得你婆婆失望,到时候给你在后院找两个能干的帮手,那就哭都来不及了。”

卫长嬴轻轻打了她一下,失笑道:“说什么呢你?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你大嫂子、二嫂子都使了些什么手段,说出来我与你参详参详。”宋在水竭力推荐着自己,“我打小可就跟着你外祖母学这些,一准能帮你扫除后患!”

“表姐你……”卫长嬴无语道,“你还真是闲极无聊了!”摇头道,“如今我才过门,除了嘴上酸两句,她们还能怎么样?婆婆因为夫婿的缘故看重我,如今家里就一个小姑子,虽然活泼任性了点,心倒不坏。曜野也……我如今还真没什么烦心事。”

说到这儿,却沉吟道,“啊,倒有一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在水精神一振:“快说!是什么?”

她很有点摩拳擦掌的意思,“我听听是谁敢欺负我表妹!”

“什么呀!”卫长嬴白了她一眼,道,“是曜野进宫谢恩那日,带回来一个消息。道是谢恩的时候遇见了邓贵妃,邓贵妃就说想看看我,过几日临川公主生辰,让我进宫去!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宋在水惊讶道:“邓贵妃?临川公主的生母懋嫔早已去世,这位公主殿下一直养在了皇后膝下,本来她生辰,你也是该进宫去道贺的。但邓贵妃特意这么叮嘱就奇怪了。”

“可不是吗?”卫长嬴狐疑的道,“要说之前的事儿……”卫、宋、邓联手悔婚的事情究竟不好明说,就含糊过去,“那贵妃也该招呼你,而不是我啊!”

“你真是傻了。”宋在水打了她一下,好笑道,“贵妃招呼我?之前皇家收回那柄金镶玉如意,可不就是贵妃进的言?”

卫长嬴呀了一声,道:“差点忘记了。”暗地里是邓贵妃与宋在水各取所需,也算作过一回盟友。明面上却是贵妃与皇后争斗,设法破坏了宋在水嫁入皇室……明着宋家可是和贵妃结下怨了!邓贵妃这会若还要留意着宋在水,谁都会认为这是贵妃想对宋在水赶尽杀绝呢!

就问,“那表姐说一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在水寻思了一回,道:“莫不是和邓宗麒邓弯弯兄妹有关系?”

49第四十九章 钟丽

第180节第四十九章

钟丽

“邓弯弯就是邓宗麒的胞妹罢?”卫长嬴问,“上回倪浩带回去的信里,你提过她。”

宋在水点了点头,道:“说来也巧,邓宗麒兄妹却就住在了这附近,我闲下来的时候听过一耳朵,仿佛是他们父亲与族里不大和睦。是以邓宗麒兄妹在族里日子过的也尴尬,邓宗麒补了翊卫后,就求邓贵妃帮着说话,让其伯父答应让他搬出来住了。当然理由是为了他上差方便,而他妹妹过来一起住呢,则是为了替兄长照应宅子。”

卫长嬴道:“还真是巧……这邓家小姐看你信里写的很是喜欢她,却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不记得这样夸过我。”

宋在水举手抚额,道:“你也好意思和邓弯弯比?我见了你就头疼!”

“什么话!我可是你嫡亲表妹!”卫长嬴大言不惭道,“我再不好,血浓于水!就像你说的,你再气再恨也不能不忍着!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

“你……”宋在水拿扇子指着她,怒道,“那为什么一直是我忍耐,不是你?”

卫长嬴笑着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我刁钻任性又娇纵,而表姐你,贤良淑德又温柔呢?我倒是想忍表姐,可表姐有什么好让我忍的?”

宋在水无语片刻,拿扇子在她头上一敲,恨道:“我啊,我真是前世里欠了你的!”

“那这一世表姐可要努力还,不然下一世又要忍着我可怎么办?”卫长嬴笑嘻嘻的打草随棍上,气得宋在水挽了袖子,挨过小几,按着她就是一顿捶:“我就那么一说,你倒是得寸进尺来了!你个没良心的!”

卫长嬴左躲右闪的,笑道:“哎呀哎呀不说这个了,表姐还是继续说邓家兄妹罢……邓家小姐与你关系好,贵妃怎么问起我呢?难道贵妃其实是想找表姐你,只是不方便,故而迂回了先召见我?”

宋在水坐直了身子,伸手抚平衣上褶皱,恨道:“我这会忽然心绪不佳,不想告诉你了!”

“好表姐!”卫长嬴殷勤的替她扶好花簪,又讨好的斟了一盏沉香饮,双手捧上,“你向来疼我,怎么舍得看我为难?再说你刚才不是还说了吗?整日里在这院子里怪闷的,难得有件事情要你操心……你就可怜可怜你表妹,初来乍到帝都,什么都是一抹黑,就等着你指点迷津呢!你要是不管我,你说我这么一头雾水的进了宫里去,有个行差踏错的,万一挨了罚,到头来,心疼的还不是你?”

宋在水哼了一声,接过沉香饮呷了一口,端着架子道:“我想吃樱桃!”

卫长嬴忙又拈了樱桃递上,宋在水吃完樱桃,这才仰着头,道:“看你还算体贴,我就可怜可怜你,告诉你罢!”

“快说嘛!”卫长嬴扯着她袖子摇。

“放手放手!你也不想想你的手劲!你当你是雪球呢!没得把我衣襟都扯散了!”宋在水气得推开她,理好了袖子,才道,“这邓宗麒与邓弯弯兄妹,父母都谢世了,因为他们父亲生前的缘故,族里待他们也冷淡得紧,不恶待他们,已经是瞧着骨肉之情的份上,又怎么会替他们考虑其余呢?”

卫长嬴道:“贵妃不是要用着这侄子?”

“这不就是要见你了吗?”宋在水眯起眼,道,“邓宗麒年已加冠,弯弯也有十五了,兄妹两个却都还没说亲。贵妃人在宫里,想给侄子、侄女物色人,当然是向进宫的命妇们打听了。你下头不是有好几个小叔子都没婚娶?邓弯弯自小没了父母,兄长官职不显,邓家家世也远不如沈家,但你小叔子那么多,有嫡有庶的,若有不是非常出色的庶子,弯弯好歹是嫡女,有贵妃做媒,也不是配不上。”

“为何不是给邓宗麒物色妻子人选?”卫长嬴好奇的问,“论起来邓宗麒年岁更长吧?我还有个小姑子呢!再说我凤州不是还有姐妹?也许是这个缘故呢?”

宋在水道:“你才出月还不知道——就是你这回要进宫去贺的临川公主,过了生辰就满十六了,皇家早从去年就开始为公主殿下物色驸马,如今顾皇后与邓贵妃,都替子侄盯着这事呢!先前宫里有风声出来,道是公主自己对张家的张凭虚颇有好感,然而四月初,就是你才过门那一会,张凭虚就莫名其妙的病倒、到这会都没好。也不知道是皇后还是贵妃干的……邓贵妃在几个侄儿之中最宠爱最倚重邓宗麒,除非临川公主的婚事确定,否则贵妃才不会考虑其他人选!”

卫长嬴就惊奇:“我听说因为本朝优待公主,所以这些金枝玉叶们向来骄横跋扈,几乎个个都对驸马颐指气使,更不要说孝敬公婆了!所以名门子弟闻说皇家选婿,一个比一个躲得快!张凭虚难道不是这样?”之前沈藏锋也说过,张凭虚是用了沉疴散装病。

宋在水道:“名门子弟怕做皇家婿,是有的。但究竟是金枝玉叶,又怎么可能真的没人要?你可听说过所谓‘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的说法?本朝优待公主,可不仅仅是把公主们宠得跋扈飞扬,凡尚主者都有加恩,更何况临川公主深得圣上喜爱,据说凡公主所奏,圣上无有不准!你说做了她的驸马,前程还用愁吗?”

又道,“本来去年除夕,御前演武之后定下来名次,圣上打算把这些人拨到军中效力,圣旨都拟好了。然而考虑到这些人中除了你那夫婿已经定了要迎娶你外,余人鲜有定亲或成婚者,又个个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也可以作为临川公主驸马的人选斟酌,于是这件事情被压后到现在,公主不挑完驸马,他们也去不了军中。不然沈藏锋告假完婚后,可不会继续在帝都陪你,必然是去西凉攒功劳的。”

卫长嬴意外道:“是这么回事?我才过门,都没敢细问……还道他去年除夕名次不好,所以未被委任呢!”

“你那夫婿又是头名!”宋在水哂道,“这名次不好,还有什么名次才好?说起来,原本仅次于你夫婿的那一位,刘家十六公子刘希寻,不知道为什么却是一落千丈,连前十都没排入!现在看看,难道他很不喜欢临川公主,生怕自己被选上,故而避开吗?”

卫长嬴附到她耳畔小声道:“这个我却知道……刘家的十一小姐刘若耶与我说了,道是刘家内斗,刘希寻受到影响,故而发挥失常。”

“刘若耶?”宋在水闻言,眉头一皱,正色道,“你小心一点这一位罢!别瞧她一副天真可爱、懂事体贴的模样,实则狠毒得紧,是个不饶人的,我可不赞成你与她深交。”

卫长嬴惊讶道:“这刘家十一小姐确实精明过人,只是表姐你怎的这样厌她?莫不是她得罪过表姐?”

宋在水道:“我成日里守着后院不出去,又没请过她过府,她怎么得罪我?我倒是听弯弯说过件事儿。”就问,“你可知道钟杰吗?”

卫长嬴茫然:“谁?”

“钟小仪的弟弟。”宋在水提醒道,“之前钟小仪得宠,圣上不是派了邓宗麒他们去青州接其家眷入京,与钟小仪团聚吗?”

卫长嬴道:“啊哟,是他?这人我又没见过,难怪我不知道。”

“我也是恰好与他们同路北上,才知道的。”宋在水拿团扇扑了两下,又放下,道,“这钟杰入京之后,因着钟小仪的缘故,还得了一次面圣的机会。圣上封了他一个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又赏赐了府邸钱帛……令他与妻子、妹妹就在帝都住下,也好常常姐弟团聚。”

“然后呢?”

“然后么,是这样的,钟小仪与这钟杰下头还有个幼妹,仿佛叫钟丽。”宋在水回忆着道,“算着年纪也该许人了,听说本来在青州都差点要定亲,因为邓宗麒一行人赶去的缘故,钟杰就回了那边的亲事,带着妹妹上了京。既然到了帝都,又面了圣,当然要给钟丽选门好一点的婚事,这也是人之常情。”

卫长嬴笑着道:“然后是怎么和刘若耶扯上关系的?莫不是钟杰打量来打量去,竟看中了刘若耶的父亲还是兄弟?”

“这事你听说了?”宋在水意外道。

卫长嬴却更意外了:“当真?钟杰看中的是刘若耶的父亲还是兄弟?”

“当然是兄弟。”宋在水哭笑不得道,“刘家那位五老爷——有妻有子的,这钟杰哪里看得上他?”

“我听说刘若耶之父官拜中书侍郎,品级为正四品上,亦是朝中重臣,那钟杰心疼妹妹归心疼妹妹,却哪来的底气看不上他?”卫长嬴啼笑皆非。

宋在水拍手道:“还真就是这样,你听我说,小仪不过正六品,圣上念着钟小仪的面子,赏赐钟杰从六品的振威校尉,这一家子横竖都在六品上打着转。叫咱们来看比起那刘亥来当然是不值一提,即使叫钟丽给刘亥做妾,咱们也觉得刘亥肯要她就不错了。但钟杰本是庶民出身,听说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他可不这么想!”

刘亥就是刘若玉、刘若耶之父。

卫长嬴好奇的问:“他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自己姐姐是圣上宠妃,自己就是圣上的小舅子。什么四品六品,他也不懂,也不耐烦问个清楚。横竖觉得自己既然是皇亲国戚了,那么这会要给妹妹说亲,满帝都的子弟,只要不是宗室,都不会有问题。”宋在水说到这儿也露出嘲色,道,“于是有次那钟丽乘车上街,从车帘里看到刘若耶的胞弟刘若沃,年少俊美,服饰华贵,回去之后期期艾艾的与兄长吐露心事……钟杰使人一打听,道是刘亥之子,也不告诉钟小仪,直接就着人去提亲了!”

卫长嬴无语道:“居然有官媒肯接这差使?”钟杰不懂,官媒可不至于不懂得罢?

宋在水微笑着道:“乡野说亲,那都是寻个差不多的人讲一下,经过官媒都是要银钱的。虽然说钟杰得了圣上赏赐钱帛,一家子都不愁吃穿了,却还是舍不得花这笔钱,就打发了个年长稳重的下仆去刘家说。”

50第五十章 告辞

第181节第五十章

告辞

“……!!”卫长嬴问,“刘家可是恼了?”

“能不恼吗?”宋在水笑着道,“刘亥就刘若沃这么一个儿子,刘若沃今年方才束发,在族里已经有天资卓越、聪慧果敢的评价了。隐隐之间有动摇刘希寻地位的意思……对了,之前刘希寻到了年岁,补进三卫时,之所以只补了最末一等的翊卫,天知道和刘亥有没有关系。毕竟那会刘若沃虽然还小,刘亥对其却一直寄予厚望的。结果钟家……用刘亥私下里骂的话:什么穷乡僻壤的卑名末姓,给刘若沃做妾都够不上资格,也敢肖想他这一支的冢妇之位!而且还是派个下仆去说亲事——说来好笑,刘亥怕是这辈子头一次被人这样打脸!”

卫长嬴道:“后来怎么样呢?”

“刘亥没把钟杰当回事,也不怎么忌惮钟小仪。”宋在水淡淡的道,“但钟小仪是顾皇后抬举起来的,念着皇后的面子,刘亥一句‘长女、次女未嫁,幼子亲事暂不考虑’就端茶送了客,回头到皇后跟前提了提,皇后自要命钟小仪约束钟杰……本来这事情到这儿也就完了。毕竟钟家的底子就那么回事,这事情大家都当个笑话听,犯不着为了个庶民计较什么!”

说到这儿,宋在水微微冷笑,“不想没过几日,钟丽就悬了梁!”

卫长嬴蹙眉问:“刘若耶?她怎么做到的?”按说钟家闹出这种笑话,钟丽也就不出门了啊。若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还能送封信去羞辱什么的,但钟杰都不认识几个字,钟丽又怎么可能识字呢?

“她与清欣公主交好,去年年底,清欣公主芳辰,请清欣公主发了一张帖子给钟丽。”宋在水嘿然道,“本来钟杰在青州也就是一个雇农,这钟丽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见识呢?被刘若耶笑意盈盈的说了两句话就涨红着脸跑了开去……宴没结束就回了家,然后当天晚上她的嫂子见她一直不出房,过去看了才发现已经……”

“嘿!”卫长嬴对属于顾皇后一派的钟家没什么好感,但听说刘若耶这样处心积虑的逼死钟丽也不禁心中一寒,道,“钟丽既然才开始说亲,料想年岁也不大,有道是少女怀春,刘若沃才貌双全,她看了中意也是人之常情。说到底也是钟家久贫乍富,诸事不懂,钟杰又太过想当然了点儿,才闹出这么个笑话来!再说皇后都让钟小仪约束钟杰了,这事要怪也该怪钟杰不好,行事卤莽,刘若耶还要赶着去逼死钟丽,实在有点得理不饶人了!”

宋在水摇着团扇,嘿然道:“可不是吗?经过此事,钟丽本来就成了笑柄,不大好说亲了,她还上赶着不肯饶人!说起来刘若耶也就比钟丽大那么两岁,去年她自己还被人议论说觊觎你那夫婿呢!却一点也不体谅旁人的苦楚!”

“说起来……”卫长嬴若有所思道,“钟小仪是皇后的人,如今刘若耶的嫡姐刘若玉似乎就要做太子妃了吧?按说刘家很该给皇后这个面子的,刘亥不就是这么做的?刘若耶这样对待钟小仪的妹妹,莫不是想坑刘若玉吗?”

宋在水一怔,随即道:“我自己从那个火坑里跳了出来,庆幸都来不及,也没功夫去管旁人……原来太子妃已经定好了?”

“我才过门的时候,我那大嫂子……”卫长嬴把刘氏求医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宋在水蹙起眉,道:“这刘家十小姐还真是可怜,一般的生母早逝,我好歹还有祖母疼爱,父兄疼惜,她却落在继母手里。这张氏着实恶毒,怪道会教出刘若耶这样的女儿来!”

就说,“照你这么讲,这张氏母女都巴不得早点折腾死刘若玉,盘算着逼死钟丽,好给刘若玉还没嫁进东宫就定了个仇家也不是不可能。”

卫长嬴道:“我倒不觉得张氏母女想早点折腾死刘若玉,刘若玉性情软弱,其母去得又早,张氏过门时,她连话都说不利索呢。张氏想她死,多少手段不成?横竖刘亥也是个没良心的,宠爱后妻与后妻的子女,对这个元配嫡女也不怎么关心。我看张氏母女是打算把刘若玉利用到骨子里倒是真的。”

“大家子里……谁说得清楚呢?”宋在水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这刘若玉嫁到东宫去,都不知道能过多久?可别走了她堂姐的老路!”

卫长嬴一怔,宋在水已经解释,“本朝第一位太子妃也是刘家的女儿,就是后来殉夫的那位。”

“刘家都在太子妃上头吃过一次亏了,如今……怪道择了刘若玉呢!元配嫡女,即使母亲去的早,也不是每个继母都这样狠心,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的。”卫长嬴道,“不过顾皇后那么精明,刘家也不怕回头空欢喜一场。”

宋在水哂道:“横竖族里女儿多,刘亥自己都不心疼,其他房里乐得坐享其成。就算失败了,也是刘亥这一支去顶罪,难不成还要把东胡刘氏上上下下一起问罪吗?”

“不说刘家了,你说临川公主生辰,贵妃若是问起我那些小叔子,我要怎么说的好?”卫长嬴沉吟道,“我总觉得未必是你说的这样,你想我与贵妃又没见过,论到两家交情也有限得很。要说儿女亲事,难道不是该找我那婆婆吗?小叔子们的婚事我哪里做得了主?”

宋在水道:“也有可能是打卫家表弟们的主意。长风是肯定不可能的,高川和高崖呢?”

“表姐你不是外人,我和你说句实话罢……高川和高崖人虽然不坏,但并不是多么精明的人。”卫长嬴为难道。

宋在水却道:“我要是邓贵妃,我巴不得他们不精明!老实点才好呢!你想弯弯没有父母,就一个兄长为依靠,贵妃人在宫里,许多事情都照应不过来的。再说贵妃还有皇后牵制哪!邓宗麒如今还只是翊卫,即使往后离了三卫任官,他跟族里关系不好,没有家族提携,升迁也不会太快的。可以说弯弯没什么靠山,夫婿太精明厉害了,欺负她她也只能忍着!还不如寻个老实忠厚的人,虽然不会怎么个富贵法,但大家子的体面该有的也不会少多少,夫妻两个和和乐乐的过,有什么不好?”

“这么说倒也是。”卫长嬴沉吟着道,“说起来贵妃与皇后斗到如今都没分出胜负,若是真心为侄女考虑,高川他们远在凤州,少受帝都影响。即使往后贵妃失败,皇后也犯不着为了一个已嫁之女追杀到凤州去……对邓弯弯来说,倒还真是个好归宿。”

宋在水道:“谁说不是呢?贵妃膝下无子,十六、十七皇子那么小,如今都还不到十岁,即使斗倒了皇后与太子,往后的事情也很难说。”

卫长嬴就道:“那表姐你说,贵妃若当真有这样的意思,我要怎么回话?”

“你真是傻了!”宋在水扑哧一笑,掩嘴道,“你小叔子的婚事你做不上主,难道你堂弟的婚事,你就能做主了?即使姑祖母疼你罢,但你如今嫁都嫁了,难道为了这事,专门跑回凤州去和姑祖母撒娇不成?贵妃若有这个意思,最多也就是找你传个话!”

卫长嬴面上一红,嗔道:“我还不是看你如今闲得发慌,问你一问呢!你倒反过来嘲笑我了!”

宋在水笑着道:“送上门来叫我嘲笑,我不嘲笑你,嘲笑谁?”又道,“对了,刚才你说,你婆婆准你这几日拜访亲友?”

“是啊。”卫长嬴道,“也就这么几天功夫,今儿个我最多用了晚饭就要回去的。明儿个再来好像不太成样子?或者你寻个理由到别处去,我……”

“你等等!”宋在水打断道,“你可知道你大姑姑近来在帝都也买了宅子,带着你那两个表姐妹住着?”

卫长嬴惊讶道:“上回听说,大姑丈在京畿任职啊?怎么他们把家定在了帝都?我没收到消息,还以为都在京畿呢!没婆婆准许,我可不好出城。”

“你那两个表姐妹只差一岁,如今都到了说人家的时候了。你大姑姑大姑丈又没儿子,族里惦记着他们家产的人都盘算着把子孙过继过去好得手呢!”虽然说卫盛仙嫁的是宋家子弟,论起来也是宋在水的同族,但宋在水议论起这些同族来却一点也不客气,冷笑着道,“上回你写信给我,我和父亲说了,父亲发了话,这些人才消停了点儿。但又日日上门催着你大姑姑快点嫁女儿……你大姑姑不胜其烦,又怕陪你大姑丈在任上,不在帝都,也不清楚媒人介绍的人的真正为人,想着还是带着女儿回帝都住,也好就近打听!”

卫长嬴记事起没见过卫盛仙,宋老夫人又从来不关心庶女,更不会常和孙女提及,所以她对卫盛仙远比卫郑音陌生,然而听着这大姑姑被夫家族人这样欺负纠缠,也觉得不大痛快:“这些人这样不安好心,何必一定要过继他们的子孙?”

宋在水心想,要不是姑祖母一心扑在嫡亲子孙身上,不把庶出子女当人看,以卫盛仙乃是卫焕亲女的身份,怎么可能嫁了个宋家旁支子弟,还要被妯娌亲戚这样欺负藐视?只是宋老夫人极疼卫长嬴,宋在水当然不会在表妹跟前说姑祖母的不是,只道:“就算有讲道理的人家愿意过继,冲着这么一班亲戚,也没人愿意惹麻烦上身。”

“既然大姑姑搬到帝都住了,我当然也要去拜访的,表姐知道她们住在哪儿么?”卫长嬴沉吟着问。

宋在水道:“我也就是前两日听了那么一两句,还是我大嫂子提起来的,仿佛她们就住在我大嫂子娘家左近,所以大嫂子才知道的?你不如回去等一等,没准她们收拾好了会递帖子去告诉你。总归你们都是骨肉至亲,没有说到了帝都置宅却不告诉你的。即使你大姑姑不说,你那二叔家总也要递消息。”

“这倒也是。”卫长嬴点了点头,表姐妹两个又说了些闲话,宋在水留卫长嬴就在蒹葭馆里用饭,中间霍氏虽然因为小产不能起身,但还是打发自己的乳母乔氏送了几碗菜来,顺便赔礼。

晌午后,宋在疆回了来——表兄妹见礼,卫长嬴心想这二表哥长的可真像大表哥,到底是嫡亲兄弟。只是宋在疆气质更亲切温和,显得比宋在田更好说话。

卫长嬴与他寒暄了一番,又被宋在水拉回蒹葭馆里说话,这样到了傍晚,宋在水让人提前备了晚饭,用完之后,亲自送她到二门登车。

又竭力的塞了两只鹦鹉、一缸鱼上车……

51第五十一章 鹦鹉和鱼

第182节第五十一章

鹦鹉和鱼

天擦黑的时候,卫长嬴回到府里,估摸着这时候苏夫人怕是在用饭,就让人把鹦鹉和鱼缸先送回金桐院,自己往上房去看看情况。

到了上房,守门的婆子早被叮嘱过,见到她就道:“夫人吩咐过,三少夫人今儿个出了门,既然回来了,自回三房去就好。明儿个再来伺候罢,这会就不必打扰了。”

卫长嬴谢了她们,让琴歌各给了个荷包,见两个婆子都笑着接了,对自己也还客气尊敬,揣摩着苏夫人应该没有觉得自己不听话、回来太晚,从而故意不见来给自己脸色看,许是真的觉得太晚、不想被打扰了。她暗松了口气,这才放心的回自己院子。

一进他们起居的庭院,先听见一阵少女嗓音悦耳的“给公子请安”、“大小姐万福”,卫长嬴正想与左右笑说宋在水把这几只鹦鹉调教得还真有意思,就瞥见沈藏锋着一身群青常服,拈了朵粉色蔷薇花,站在廊下逗着一对花羽鹦鹉。

瞥见她回来,沈藏锋就撇了鹦鹉迎上来,笑着问:“这是哪里来的?可是表姐给你的?”

“可不是吗?”卫长嬴似嗔似怪的抱怨道,“她养了好些鹦鹉和鱼,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养了只狮子猫。今儿个我才进她院子,就遇见那猫把鹦鹉叼了一只。担心被那猫祸害殆尽,硬给我塞上了车。”

沈藏锋随手将蔷薇往她鬓发上一插,笑着道:“这样也好。咱们这院子才收拾出来,虽然整齐,却不怎么热闹。廊下多一对鹦鹉也是有趣,打发两个人照料着就是,这种小东西想来也不难伺候。”

这时候廊下已经有小使女被鹦鹉吸引了过来,这对鹦鹉被调教得很会讨巧,会得问安会得问好,又生得羽毛艳丽丰美的,很招人喜爱。朱阑、朱实这年纪的小使女见了就没有不喜欢的,闻言纷纷表示自己愿意照顾。

卫长嬴就随口点了朱阑和朱实接手,两个小使女欢欢喜喜的谢了她,忙不迭的围过去逗弄。

两人也不再理会这些玩物,进了屋,卫长嬴因为没看到宋在水送的鱼缸,就问:“鱼呢?”

“我叫人送到小书房里去了,就放在书案旁。”沈藏锋道。

“啊,那样也好。”卫长嬴本来想照宋在水说的放在廊下,出入的时候看看,但小书房里多一缸鱼,上头还有碗莲,往后看书时看看也好。

这时候万氏过来询问是不是可以拿饭了,卫长嬴就诧异,问沈藏锋:“你还没用?”

“你在表姐那儿用过了?”沈藏锋会意,道,“那你且去歇一歇,等我会儿。”

卫长嬴见他等自己到这么晚,就为了一起用饭,自己却在宋在水那里用了才回来,不免有些过意不去,道:“在表姐那儿匆匆用了点,再陪你用些罢。”

用过了饭,沐浴毕,两人照例缠绵一番,卫长嬴想想临川公主生辰也没几日了,今日宋在水那些分析……就问沈藏锋:“过几日临川公主生辰,我要进宫去见贵妃娘娘,你日日进宫,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先叮嘱了我?”

沈藏锋枕着臂,一手揽着她腰,语气慵懒的道:“你不必太过担心,咱们的外祖母是贵妃娘娘的族姑,咱们家平常对贵妃娘娘也没有得罪的地方。娘娘不会为难你的,我后来想着约莫是那时在圣上跟前,贵妃娘娘想说临川公主,这才顺嘴提了,做个筏子。”

卫长嬴有点明白了:“我听表姐说,皇后与贵妃都想以子侄尚临川公主?”合着邓贵妃送时令果子给圣上,是想提临川公主的婚事,因为看到沈藏锋,恰好以邀他的新婚妻子在临川公主生辰时入宫一见来把话题转到临川公主身上?

上回沈藏锋随口一说,倒叫卫长嬴猜疑到现在,还和宋在水认真分析了一番——这会想起来就有点啼笑皆非。

“是这样的。”沈藏锋道,“不过这与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之前我奉圣命询问张凭虚,现下张凭虚病倒,钦天监那边也向圣上私下奏对,道是张凭虚命格不够尊贵,恐怕担当不起尚主的荣耀。圣上一听,就说不必考虑他了。”

卫长嬴就问:“这是张凭虚改了主意不想尚主,买通了钦天监,还是?”原来沈藏锋才提到张凭虚这件事情时,怀疑张凭虚自己改了主意。但宋在水又说可能是皇后或贵妃为了让自己的子侄尚主,对张凭虚施了压……雾里看花的,这情况是越来越弄不清楚了。

“不大清楚。”沈藏锋沉吟片刻,却也只道,“父亲让我不要插手其中,我也就没打听。”又低头吻了吻她,安慰道,“你进宫也是跟着母亲、嫂子们的,还有藏凝做伴,有什么事儿自有母亲替你拿主意,藏凝打小入宫,与几位公主都相熟,我会叮嘱她一直跟着你。”

“我就是那么一问,你倒说得我仿佛胆怯了一样。”卫长嬴嗔了他一句,道,“我知道了……安置罢,你明儿个还要早起。”

次日,卫长嬴再到上房伺候,见到苏夫人自要谢她前一日准自己去宋府拜访。苏夫人见到她就问:“你那表姐如今可还好吗?”

卫长嬴恭恭敬敬的道:“回母亲的话,表姐甚为感念母亲准媳妇昨儿过府探望,表姐如今一切……都还好。”

总不能实话实说:被皇家退了亲后,宋在水简直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就差没摆个三天三夜流水席来庆祝、如今更是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连嫂子不贤惠都不怎么计较了吧?

而卫长嬴这样的表现,落在苏夫人眼里,又作别解——东宫不贤,宋在水失了做太子妃的身份,以她宋家大小姐的出身,倒也不算什么,问题就在于破了相和被圣上认为不吉。

都是十九岁的女孩子了,往后婚配怎么办呢?绮年玉貌又出身尊贵,落这么个下场也是可怜了。苏夫人怪同情的想到,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宋司空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元配嫡出,必不会薄待了她的。往后纵然嫁得低一些,但夫婿么,只要体贴,其他都是虚的。”

对婆婆这番话,卫长嬴还是很感激的,恭敬的谢了,又说:“表姐在家中扃牖寂寞,就养了些鹦鹉和鱼,昨儿个让媳妇带了一对鹦鹉和一缸鱼回来,因天色已晚,母亲这儿的人告诉说母亲不让打扰了,媳妇就先带回金桐院了。媳妇看母亲这儿也没有这些……那对鹦鹉虽然只是寻常的花羽鹦鹉,然而表姐已经教导得会说话了,鱼缸里养了碗莲同金鱼,都极有趣。现下都在外头,母亲可要看看放在什么地方合适?”

这番话还是今早黄氏提醒她的,黄氏等沈藏锋走了,悄悄道:“昨儿个婢子也不好扫了公子的兴致,只是表小姐虽然另外给夫人回了礼,然这鹦鹉和鱼,到底还是跟夫人说一声,显得对长辈尊重。本来少夫人就不是非要这些不可,何必给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嚼舌根的机会?”

果然苏夫人听了这话微微而笑,道:“你这孩子有心了,只是你不知道为何我这儿没有鹦鹉,我却怕吵,究竟我上了年纪不比你们年轻人……那鱼安安静静的倒可以给我搬到廊下去,闲来看看。”

卫长嬴暗抹一把汗,连叫侥幸,要不是黄氏提醒,回头刘氏、端木氏背着自己在苏夫人跟前嘀咕,道是宋在水送了自己鹦鹉和鱼,自己得了直接拿回三房里去玩赏,婆婆这儿,客气话都没有一句!

苏夫人虽然看来还算是通情达理的长辈,听了这话心里焉能没有不痛快?

卫长嬴心惊之余也警告自己,为妇和做女到底不一样,她在家里做大小姐那会,从老夫人到平辈的兄弟姐妹,什么东西不是紧着她。区区一对鹦鹉和一缸鱼,卫长嬴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觉得不算什么,不是宋在水硬塞上车,她都懒得带回来。

就想着苏夫人想要鹦鹉想要鱼,怎么可能没有呢?再加上昨晚回金桐院时,沈藏锋说话之间把鹦鹉和鱼都安排了,卫长嬴也就默认下来,就没想到要给婆婆说一声……

这会苏夫人要了鱼,刘氏与端木氏眼中流露出失望,显然她们早就等好了,若是卫长嬴不先说这事,她们也要提了。

如今卫长嬴自己圆了场,刘氏、端木氏也不好再议论此事,淡淡的说了句三弟妹可真孝顺,到表姐家去也不忘记母亲,又回绝了卫长嬴把鹦鹉送她们一人一只的建议,就让人把帐本都抬上来——这是前一日苏夫人说的,让三媳妇也开始管家,刘氏、端木氏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可能当作没听见,不得不把东西全拿出来,与卫长嬴说明府中之事。

苏夫人故作不知长媳、次媳的不满,和颜悦色的赞了她们几句友爱,就道:“我这会子身上有点乏,想去躺一会,你们两个带着长嬴去别处看帐本吧。”

媳妇们自然表示想留下来伺候,苏夫人坚持打发她们走,三人才嘘寒问暖、一步三回头的告退。

出了上房,刘氏就提议:“到我那儿去说罢?今儿我叫小厨房做了冰糖冰雪冰元子和冰镇珍珠汁。”

端木氏掠了下鬓发,微笑着道:“那咱们可有口福了。”

她们都同意,卫长嬴也不反对,道:“都听两位嫂子的。”

如此到了辛夷馆,大孙小姐沈舒景在门口迎着母亲,见到两位婶子,忙上来见礼。

众人都叫她不必客气,进门落座,帐本也拿了出来,刘氏见沈舒景还不告退,心下奇怪,就问:“怎么了?”

沈舒景忙道:“回母亲,高姨娘的娘家送了消息来,说她母亲去世了,高姨娘想回去看看。”

刘氏皱了下眉,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就和颜悦色的道,“这是大事,高姨娘家里又近在京畿,当然要回去的。只是你们父亲公事繁忙,却无暇陪她去了。你去取封银子给她,打发人送她去罢。若家里有什么难处,也只管来说。”

沈舒景点了点头,又向端木氏、卫长嬴告罪,这才仪态端庄的退下。

端木氏就说:“大嫂子把舒景教的真好,相比起来,我房里三个女孩子,就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

刘氏对自己这一子一女一向很引以为豪,这会听端木氏的话,心头得意,嘴上却道:“你这话说的,上次三弟妹到我房里来,见着舒柔,连说她懂规矩有气节,赞你教女有方呢!”

端木氏淡淡笑道:“哟,还有这么回事?我竟不知道。”就向卫长嬴道,“三弟妹真是谬赞了,舒柔哪儿比得上舒景呢?”

“我看侄女们都是好的。”卫长嬴对自己这几个侄女印象都不坏,就连沈舒颜,即使上回抓了她的金簪不撒手,究竟也是小孩子心性,并不惹人讨厌。倒是两个嫂子心思难测,如今苏夫人又不在跟前,她懒得多敷衍,就直接道,“大嫂子这儿的姨娘有事,咱们不能太耽搁了大嫂子,还是先说正事罢。”

52第五十二章 进宫

第183节第五十二章

进宫

回到金桐院,卫长嬴问黄氏:“姑姑看今儿个大嫂子和二嫂子说的?”

“少夫人知道为什么方才夫人一见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使人抬了帐本过去,就立刻道乏,让少夫人三人到别处去说吗?”黄氏微笑着问。

卫长嬴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母亲……母亲早就料到了?”

“到夫人这年纪,大孙小姐都开始跟着大少夫人学管家了,媳妇们的心思,夫人还不清楚?”黄氏淡淡一哂,道,“昨儿个夫人亲自发了话,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但凡没有糊涂到家,那是一定要把这管家之权分出来的。问题是她们分出来,少夫人能不能真正接到手里那就又是一个问题了。若是当着夫人的面与少夫人说,碍着夫人在,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少不得要好好的提点少夫人,以显示她们的友爱弟妹。但不在夫人跟前说,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不敷衍才怪!”

就道,“夫人这是想看看夫人说一句话,少夫人能靠这句话,从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手里分多少权呢!”

说到底,苏夫人还是在称量着媳妇。

卫长嬴凝神片刻,道:“方才大嫂子和二嫂子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晌,看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仔细听来就没有句有用的。咱们又才进门,诸事不熟。也不知道母亲会给我多少辰光,若是给的辰光不长,那就得用些非常手段了;若是母亲不急,倒是可以徐徐图之。横竖母亲给了我权,嫂子们不告诉我的,我难道不会自己叫了管事来问吗?”

黄氏笑着道:“夫人给少夫人多少辰光,那是一定不需要担心的。少夫人这会子才过门是一个,此外,咱们公子也还年轻呢!少夫人犯不着担忧夫人会要求您立刻把大少夫人、二少夫人挤走!毕竟往后沈氏要交给公子,这沈氏后院,也会交给少夫人。对少夫人来说,稳打稳扎,别给小人钻了空子,才是重要的。只是……”

说到这儿,黄氏脸露迟疑,似有些为难。

卫长嬴就道:“姑姑想到了什么?请尽管说。”

黄氏要笑不笑的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嗓子,道:“夫人未必会催促少夫人尽快的当家作主。可婢子却想到了,少夫人身子骨儿好,如今已经满月了,过上些时日,万一有了身子,这头一胎,到底不能掉以轻心……”

她还没说完,卫长嬴已经涨红了脸,嗔道:“姑姑说什么呢!什么有的没的……不许说这些了,快说正经的……往后这些事情咱们怎么办?”

黄氏调笑了她一句,这会也敛了容色说起正事,道:“正如少夫人所言,咱们现下诸事不知,贸然插手,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容易被大房、二房所趁。所以依婢子之见,不如先多听多看多问,等对这合府上上下下知晓些了,再作计议。”又说,“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不是把帐本拿了出来?少夫人先把帐本大致看一看,对府里出入有个数,虽然说那些帐本未必完全,指不定大房、二房还有自己私下里的小帐本,但这些帐本既然是当着夫人的面抬出来的,料想大的地方总不会出错。”

她解释道,“无论大少夫人还是二少夫人,论起来都是大家之女,在娘家虽然不如少夫人这样得宠,然而也是被捧在掌心的千金小姐,妆奁俱是丰厚,娘家也不需要她们补贴。加上上头还有夫人在看着,所以婢子想,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照理是不会在公帐上动什么手脚的。要注意的还是人……不过么,人事也可以从帐册揣摩一二,咱们现下一切陌生,自要从方方面面的入手。”

卫长嬴沉吟片刻,点头道:“都依姑姑所言。”

接下来几日,妯娌三个都在想方设法的勾心斗角中度过。卫长嬴依着黄氏的指点,稳打稳扎,并不急于求成,谨慎仔细的融入到太傅府后院的掌权之中。

因为有苏夫人发的话,刘氏、端木氏不能名正言顺的排挤她,虽然时不时的使点绊子,酸上两句,卫长嬴也不理会,丝毫不为她们的挑衅所激动,仍旧一步一步来。刘氏、端木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开始站住脚,心里不痛快,却无可奈何。

苏夫人接到消息,却是暗暗点头,与心腹陶氏商议:“本来担心这卫氏配不上锋儿,如今看来倒也是个聪明孩子。”

陶氏笑着道:“三少夫人是阀主亲自定下来的,卫家宋老夫人亲自教养长大,自然不差。不过三少夫人陪嫁的那黄氏也是个厉害的主儿,宋老夫人回凤州都多少年了,她还能把卫家二夫人压得束手无策……”

“陪嫁聪明,也得自己会得用人。”苏夫人听出陶氏认为卫长嬴进门以来处处挑不出错,都是因为黄氏指点有功,但苏夫人却不这么认为,道,“不然主弱仆强,不说主仆颠倒、做主子的被操控成傀儡,为仆的出了好主意,做主子的却前瞻后顾的不能下定决心,到最后痛失良机……下仆再厉害到底也只是下人,替不了主子!”

陶氏忙道:“夫人说得是,不过婢子以为三少夫人年轻,现下到底还是需要处处听从黄氏的指点,才显得如此不骄不躁。要想自己拿出妥当的主意,怕还是要练上些年。”

苏夫人淡淡的道:“仪儿向来做事妥帖,你偏疼她些也没什么。”

陶氏脸色一变,忙道:“夫人明鉴,婢子虽然因为大少夫人先进门,与大少夫人熟悉些,然而绝不敢因私废公,挑唆夫人对三少夫人不满。婢子实是因为以前听闻过那黄氏的厉害,区区一个奴婢,竟把卫家正经的二夫人压制非常,连卫家大小姐卫长婉,试图替母亲出气,也几次三番被她算计!所以才会想到三少夫人有这么个人在身边……”

“好了好了。”陶氏是苏夫人的陪嫁,几十年的主仆情份了,苏夫人虽然敲打她不要介入媳妇们之间的争斗里去,但还是很给体面的,这会就温和的阻止她,“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挑唆,只是三个媳妇进门辰光不一,刘氏的性情虽然投了你的脾气,但这些年来你也没有向她透露什么不该说的事……但这卫氏乃是锋儿的妻子,你知道我对她的期望不同其他媳妇的。”

陶氏心下微微一震——“但这些年来你也没有向她透露什么不该说的事”,这话莫不是在告诉她,她这些年来私下里与刘氏说的话,十有八.九苏夫人都知道?

再开口时,她就带了十分的小心翼翼:“夫人说的是,三公子乃是族中寄予厚望之人,其妻当为冢妇,自是非同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可比。”

“眼下看起来,卫氏还算让我满意。”苏夫人沉思了片刻,道,“如今就是外头那一关过了,我也可以放心的暗示刘氏、端木氏把管家之权慢慢交到她手里了。之所以之前一直没提这事,还是为了不放心这一关……究竟,人言可畏哪!”

陶氏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尤其这一回……还是进宫!”

……临川公主的生辰是五月十八,虽然说去年皇后亲自为公主殿下举行过隆重的及笄礼,但作为圣上近年来最为宠爱的金枝玉叶,临川公主的十六岁生辰还是得到了宫里宫外一致的重视。

五月十八这日,不但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装饰一新,皇后所居的长乐宫中昼夜赶工移了成千上万公主最喜欢的石榴花盆景,以贺公主芳辰。帝都诸命妇,除了提前告恼告病的,俱纷纷盛装严服,携带媳、女入宫道贺觐见。

坐在马车上,从略挑了一线车帘的缝隙里看出去,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纷纷拥向宫门,所扬起的烟尘几乎遮蔽天日。一路脂粉香气与环佩之声就没停歇过——还没见着临川公主,只看这场面,也能感觉到所谓金枝玉叶的尊贵了。

卫长嬴让人放下车帘,免得车流滚滚之间灰尘扑入,心想:“怪道坊间要说‘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呢,这位殿下如今才十六岁,然而为了她这个生辰,上至皇后娘娘、下至各家闺秀,无一人敢怠慢。帝宠如此,驸马岂能不跟着沾光?只是本朝公主历来剽悍,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性情如何,要是个不好相处的,驸马纵然平步青云,想也日子可怜。”

车声辘轳、骏马嘶鸣之中,卫长嬴的马车跟在婆婆、嫂子之后,进了宫门,宫城极厚,卫长嬴在车里感觉外头暗了许久才恢复光明,但又不很明亮,她示意琴歌稍微挑了点帘子往外看,却见两边俱是高高的宫墙,原来是行在了夹道之中,高墙挡住了光,怪道会黯淡。

到了命妇们指定下车的地方,卫长嬴被扶下来后先找到苏夫人和两位嫂子,被提点了几句觐见的忌讳——其实这些在家里时苏夫人早就教导过了,如今再提也是怕她忘记。毕竟苏夫人这会带进宫的女眷,也就卫长嬴是头一次进宫。

卫长嬴原样复述了一遍,苏夫人见她回答无错,暗松了口气,道:“你也不必太紧张,宫里各位贵人都是极和蔼的。”又压低了嗓子宽她心,“到底咱们沈家在圣上跟前也有些体面,尤其锋儿素来得圣上垂青。贵人们断然不会故意为难你,到时候若被问话,你恭敬些就成。”

“多谢母亲教诲!”卫长嬴感激的谢了婆婆,正要说什么,旁边已有同样下得车来、被媳女环绕的贵妇来向苏夫人招呼:“秀曼姐姐,真是巧了,在这儿遇见。”

听这贵妇直呼苏夫人的闺名,卫长嬴晓得必然是苏夫人的知交好友,忙打点起精神,与刘氏一起扶着苏夫人走过去寒暄,端木氏领着沈藏凝跟在后头……就听苏夫人含着笑道:“可不是?韵秋妹妹今儿怎是独自来的?含露妹妹呢?”

说话之间,两边都已经走近,卫长嬴一眼扫过,不由微微一怔,跟前这一群人,她瞧着都有些眼熟……尤其内中一个鹅黄衣裙的少女,神情沉静,仪态端庄,这一位……不是卫令月么?

她认出知本堂一行人,知本堂的人也注意到了她,那位闺名为韵秋的贵妇微微一笑,先道:“大嫂她前两日咳嗽起来,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是以提前告了罪,今儿个就着我带着孩子们来贺公主殿下。”

跟着目光在卫长嬴身上一溜,淡淡的道,“我还没贺过姐姐家的喜事呢……这是姐姐的三媳,几个月不见,倒有些眼生了。”

苏夫人笑容满面的拍了拍卫长嬴的手,亲热的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去年你们是回过凤州的,想来见过这孩子。论起来你们也是亲戚呢!”就替卫长嬴介绍,“这是知本堂的二夫人,与你们二舅母也是同族姐妹。”又说跟着张韵秋来的也都是亲戚故旧,让两边见礼。

去年知本堂的女眷们由宋绵和领着到瑞羽堂见卫长嬴的祖母宋老夫人,两位老夫人从头斗到尾,连客气话都没有一句,最后宋绵和惨败,被生生气晕过去,抬出了瑞羽堂——这件事情知本堂怕是比瑞羽堂的记忆更深刻。

此刻虽然在长辈跟前,卫家的女眷们仍旧难忘前事,听到见礼,脸色都有点冷,迟疑了下,被张韵秋咳嗽催促,才不甘心的过来寒暄。

她们脸色不好看,卫长嬴想到当日宋绵和被抬出门的情景却是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扬,倒是亲亲热热的招呼:“几位嫂子和妹妹,没想到凤州一别,这么快就又见了!”

53第五十三章 你简直就是我亲妹妹!

第184节第五十三章

你简直就是我亲妹妹!

卫长嬴这么热情,知本堂的人被苏夫人一行人笑意盈盈的看着,也实在没脸拂袖而去,心不甘情不愿的同她见礼——两边把礼行完,从前和卫长嬴一样为祖母出过头、奈何被卫长嬴挤兑得差点当场洒泪的卫令姿许是实在忍耐不住,趁着苏夫人又和张韵秋说起话的机会,悄悄的朝卫长嬴冷笑了一声,凑近她,低声道:“今儿个,各家都进宫来贺临川公主殿下,你好自为之罢!”

“令月妹妹这话说的。”卫长嬴微笑着看她,热情洋溢的伸手拉住她手腕,亲切的道,“我也是一见到妹妹就觉得亲切,简直就像是嫡亲妹妹一样……妹妹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舍得拒绝妹妹?”

她说的什么啊!卫令姿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正要分辩,那边刘氏看她们拉着手,就笑问:“令姿单独与三弟妹说什么悄悄话呢?也叫咱们听听成不?”

众人看了过来,卫令姿因为是私下挑衅,此刻被人叫破,不免有点尴尬,下意识的想把手抽走,嘴里敷衍道:“没……没什么。”

然而她这样的娇弱闺秀,力气哪里敌得过卫长嬴?卫长嬴捉紧了她的手,笑眯眯的同刘氏讲道:“大嫂子不知,令姿妹妹方才过来与我说,她见着了我就觉得亲切,我啊,也这么想。令姿妹妹想和我一块儿走呢,我就说这可真是巧了,我头一次进宫,这会可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令姿妹妹愿意陪我,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简直……简直胡说八道!!!

卫令姿瞪大了眼睛,没被卫长嬴抓住的手捂着胸,几乎没被噎得晕过去!

我是过来幸灾乐祸的好么?!我是过来嘲笑你的好么?!我是过来挑衅你的啊!你到底听得懂听不懂我的话,还歪曲成这样……你……你……

看着自己这边的嫂子、姐妹,沈家的长媳、次媳,都一副震惊不解的看着自己,显然两边都清楚知本堂与瑞羽堂私下里的恩怨,照理来说卫令姿不给卫长嬴使绊子就不错了,怎么还会如此热情?

甚至连婶母张韵秋都露出狐疑之色……

卫令姿瞠目结舌正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之际,苏夫人却已经笑了起来:“你们本是同族,常山公与景城侯交情深厚,那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如今这两位的孙女一见如故,也是一段佳话。”就示意卫长嬴不必搀扶自己了,换了端木氏上来,道,“我啊正担心长嬴这孩子头一回进宫,怕她惴惴不安呢!有令姿陪着,我就放心了。今儿个,我这媳妇可就劳烦你了!”

“……苏姨客气了,我……我自会好好陪伴她。”卫令姿小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几次,到底不好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真相,只得咬着牙……默认了!

等苏夫人和张韵秋一边寒暄一边按附近内侍的指引朝长乐宫行去,两人的后辈按序尾随,卫令姿到这时候还是抽不出自己的手,不得不被卫长嬴拖着走——虽然同为女子,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但抓着她手腕的那只纤纤玉手上传来的极大的、她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道,还是让她本能的感觉到了威胁。

卫令姿心里七上八下的,咬着唇低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让我好自为之吗?我就好奇怎么个好自为之法?”卫长嬴一边拖着她走,一边低笑着道,“横竖你离我离得那么近,我就觉得把你拖过来问个仔细也方便。”

“……”卫令姿差点没吐血,道,“就为了这个?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有什么需要在各家面前好自为之的地方,这才一年不到的辰光,难不成就忘记了?!

卫长嬴笑眯眯的看着她:“还有你方才说话的语气叫我很不痛快,我不痛快,所以也想让你也不痛快……你说你今儿个与我这样‘亲热’,回去怎么和你长辈、平辈解释呢?说你被我拖着走,还是被我挤兑得不能不捏着鼻子认帐?怎么说你都很丢脸啊!你丢了脸,想来就会不痛快,想到这儿,我就痛快了!”

卫令姿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她愤然挣扎着:“你好歹也是阀阅嫡女,出身尊贵,怎么像个乡野妇人一样的胡搅蛮缠?你要脸不要脸?”

“哎,胡搅蛮缠的可是你啊!”卫长嬴手下忽然一重,卫令姿只觉得自己腕上传来一阵剧痛,禁不住啊呀一下叫出了声!

前后的人顿时看了过来,却见卫长嬴不急不徐、略大了点声音道:“令姿妹妹别担心,我只说那只狮子猫叼走了鹦鹉,可没说它当时就把鹦鹉吃了啊……你听我接着说啊!”

“……!”卫令姿。

敷衍了前后之人的注意,卫长嬴扯着她继续小声道:“今儿个我婆婆妯娌小姑子都在,我都没打算怎么样你们了,你居然还要主动凑上来挑衅我!你说这到底是谁胡搅蛮缠呢?嗯?”

卫令姿挣扎不出来又丢不起那个脸、当众诉说自己被卫长嬴用武力制住了,眼中顿时有点泪意,委屈道:“你上回……上回你们那么对待我祖母,我说你一句,也没说过分的话,你就这样对待我!”

卫长嬴语重心长道:“看你说话做事,样样都有规矩。我还以为你真是个懂规矩的人,如今看来你怎么看着精明其实糊涂呢?你想一想,长辈们的恩怨,是咱们能够置喙的吗?”

卫令姿一愣,道:“虽然如此,但上次……”

“上次难道不是长辈们的恩怨?”卫长嬴振振有辞,道,“那之前我见都没见过你们,论起来大家都是凤州卫氏出身,份属同族。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彼此视同仇雠?说到底,都是咱们祖母那一代的恩怨,那日你也在场,你自己说句良心话,不是你祖母先说了我,我至于出来回嘴?合着你们登门做客,一进门就羞辱人家晚辈,还不许晚辈出来给自己圆个场了?你自己说说那日我起初是怎么用心圆场的?要不是你祖母身为长辈却半点长辈的样子也没有,一个劲儿的咄咄逼人,让我下不了台,家母至于那样揭你祖母的底吗?”

“可是……可是你祖母对我祖母也没有像招待客人的样子啊!”卫令姿总觉得她说的不对,然而寻思来寻思去又觉得找不到反驳的地方,讷讷的道,“要不是你祖母一见我祖母就说话不客气,我祖母……”

卫长嬴打断道:“所以我说了啊,那都是咱们祖母一代的恩怨了,咱们恰逢其会,身为晚辈,都被点到了,不能不出来接个话。如今咱们祖母一个都不在,你说你继续这样斤斤计较,又是何苦?”

卫令姿愣了好半天,才道:“那我也没说你什么,说起来还是提醒了你呢!现下斤斤计较的,难道不是你吗?”

“我怎么和你斤斤计较了?”卫长嬴嘴角一撇,低声道,“我不是在和你讲道理吗?”

卫令姿怒道:“你抓着我不放,这算什么讲道理?!”

卫长嬴一蹙眉,忽然手里又加重了力道,把她手腕捏得几欲裂开,冷声道:“你居然敢不认可我讲的道理!看来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通道理,我知道了,和你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给你颜色看了!”

她们前面走的是知本堂的大少夫人霍氏,后面走的是卫令月和沈藏凝。忽然听见卫令姿嘤嘤哭了起来,不免诧异的停步询问。

卫长嬴伸手揽着卫令姿的肩,满脸无奈的替她解释:“都是我不好,前两日,我去看我表姐,恰好她养的一只狮子猫,把架子上的鹦鹉叼去吃了。我表姐亲自追着那猫,掰了嘴看,可惜也晚了……说来真叫人哭笑不得,却没想到令姿妹妹这样心软,听着听着,竟哭了。”

霍氏看了看前头相谈正欢的张、苏二人,客气的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卫少夫人您不知道,我家这妹妹向来心软,最听不得这种血淋淋的事情……”

“真是对不住,我道是说个笑话逗令姿妹妹呢!不想倒把她逗哭了。”卫长嬴连连赔礼。

等霍氏与她寒暄毕,转回头去。她又向身后的卫令月、沈藏凝笑了笑,复靠近卫令姿,小声威胁:“对,就是这样……一会自己去和你嫂子、妹妹解释,好好想想要怎么说那鹦鹉的故事,才能证明你确实听得潸然泪下。你方才就不敢说出真相,可见很怕丢脸是不是?我告诉你,横竖我夫婿在圣上跟前得脸,我又是头一次进宫,不知道有些规矩也难免,你敢说出是我弄疼了你,我就索性闹起来,大家谁也别想落个好!你想想清楚,你还没出阁呢,我可是沈家妇了,咱们两个一起闹出笑话……你说谁更没脸谁受的影响更大?”

卫令姿听来听去,想告诉前后的人又怕卫长嬴真的和自己在这里闹出来,搅了临川公主的生辰——两个人一起丢脸,确实被问罪还在其次,自己落了个公主生辰上失仪的笑柄,眼下说亲可怎么好?就这么忍了的话,也太委屈了!想着想着,更伤心了……

听着她若有若无的低泣,中间夹杂着卫长嬴故意让前后听见的劝慰与自责,霍氏身边的人小声道:“婢子看三小姐不大像听故事听哭了的。”

霍氏小声道:“你管那么多呢?三妹妹自己都没说出来,今儿个又不是寻常的觐见,是要贺临川公主的。在这种场合把事情闹大,后果不堪设想!由着三妹妹受点委屈,到了僻静的地方,分开她们再细问罢……这样我最多回去跟母亲请罪说方才没发现三妹妹异常。不然追问起来,知道三妹妹吃了亏,你说我要怎么办?这会子来跟这卫长嬴兴师问罪?她也不是一个人进的宫,前头不是她婆婆,正与婶母说得亲热?后头她那小姑子也在,与几位公主也熟悉着……到时候反而下不了台!”

“大少夫人说的是,是婢子糊涂了。”

54第五十四章 后与妃

第185节第五十四章

后与妃

沈宣贵为太傅,又是大魏六位上柱国之一,夫荣妻贵,苏夫人诰封一品,自是头一批被引入未央宫觐见。

卫长嬴这时候也松开了卫令姿,笑吟吟的和知本堂告别,继而整理裙裾,与妯娌小姑一起,跟在苏夫人身后入内。

小心翼翼的迈过及膝的殿槛,因为不敢抬头,眼角余光只觉殿中一片金碧辉煌……到了行礼的位置,与苏夫人一起行礼如仪,叩请皇后等贵人之安。

听着苏夫人挨个问候的话,如今殿里有皇后、贵妃、妙婕妤、钟小仪,以及临川、清欣两位公主。卫长嬴一边行着礼,一边想着:“都说这位顾皇后厉害得紧,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现下看临川公主生辰,小仪这一级的钟氏都出来了,可殿上竟只这么寥寥数人,圣上登基数十年,便是去了之前或废或死的霍氏等人,这宫里怎么可能就这么几位妃嫔?然而今日能够列席这长乐殿的,除了皇后与皇后抬举起来的钟小仪,却也就是邓贵妃与贵妃这边的妙婕妤了。”

又想着,“不是说宫里未嫁的公主有三位么?怎的不见安吉公主?莫不是不得宠,今儿这样的场合,不只不得意的妃嫔无份,连公主殿下都……”

还没想完,已经听得上头一把清润的嗓子叫了免礼,又有妇人带着笑意,温和的道:“苏夫人不必多礼。”又吩咐左右赐座。

苏夫人忙福了一福:“谢皇后娘娘恩典。”这才由刘氏略扶着在下首的席上坐下。端木氏、卫长嬴等人自是侍立于她身后。

到这时候,卫长嬴才暗松了口气,不及打量左右,就听上头顾皇后又问:“本宫瞧夫人身后穿青莲上襦的女子甚是眼生,莫不是沈亲卫之妻卫氏?”

卫长嬴今儿穿的正是青莲地四合如意瑞云纹锦绣上襦,闻言一凛,苏夫人已代她回答:“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臣妇的三媳卫氏。”又让卫长嬴出去再次拜见皇后。

顾皇后笑着受了礼,令她起身,就道:“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卫长嬴暗吸了口气,大大方方的扬起头,恰与顾皇后对望了一眼——这个出身洪州顾氏,在天下名门中间只处于中下的门第的皇后算着年纪也该有四十了,但因着保养得宜,望之面色仍旧白嫩非常,吹弹可破,被殿中灯火一衬,粗粗一看,直如二八。

顾皇后盛宠多年,一度板倒了以美貌被圣上续娶为后的废后钱氏,连圣上的嫡亲表妹邓贵妃都不是她对手,容貌自是不俗。

皇后容长脸,娥眉凤眼,眼波如春水,皓齿鲜唇,鬓发如漆,端庄秀美犹如玉人,容光几能照彻殿中。今日许是为了表示对临川公主的重视,特意穿了正式的花钗翟衣,头上十二树花钗辉煌夺目,垂下来的明珠璎珞落在鬓间、耳畔,珠光宝气,愈发衬托得皇后威严隆重,不可侵犯。

……究竟自己只是臣妻,卫长嬴不敢多看,被顾皇后春水般醉人的眼波一望,立刻垂下视线,只敢看到皇后放在膝上的纤纤玉手,指尖染着色泽明艳的凤仙花汁,白皙如玉艳丽如血,放在绛色翟衣上,格外显眼。

顾皇后没有那么多顾忌,好整以暇的打量完了,才笑着与左右之人道:“都说卫氏出美人,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孩子生得艳丽明媚却毫无俗气,正如枝上一朵花也似,到底是卫氏嫡女。就是本宫所见过的卫家之人,也只有司空已故的元配发妻卫夫人才比得上。”

卫长嬴有点哑然失笑,自己才用“盛名之下无虚士”暗赞了皇后,没想到皇后立刻又还给了自己。

她正要谦逊回话,却听皇后左侧之人淡淡的笑道:“可不是吗?这花儿朵儿一样,妃妾看得人都年轻了几分。”

卫长嬴悄悄看了一眼,却是一个紫色宫装的贵妇,梳着凌云髻,珠围翠绕之中是一张没什么血色的瓜子脸,虽然距离远,却也能看出这张脸纵然极尽保养,但年岁显然比顾皇后要长……只是眉宇之间有一种沉静似水又坚韧如水的气质,像是经久把玩的玉石,散发着温润含蓄的光辉。

她隐隐觉得这贵妇容貌与邓宗麒有点相似,揣测这位莫不就是邓贵妃?

这时候顾皇后的回答也证实了她的猜测,皇后微笑着道:“难得邓妹妹这样夸一个人。”就向卫长嬴道,“那么你一会就陪贵妃说说话罢,也好让贵妃跟前热闹点儿。”

皇后说到“热闹点儿”时,邓贵妃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霾——她是圣上嫡亲表妹,进宫就是贵妃,至今也就生过六皇子一个儿子,可六皇子已经没了……又没收养其他的皇子公主,此后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跟前……跟前热闹得起来么?

顾皇后这话看似顺着她,她赞了卫长嬴一句,皇后立刻就让卫长嬴陪她……实际上却是趁机讽刺她膝下空虚……

究竟是老对手了,邓贵妃眼中阴霾一闪而过,随即淡淡的道:“那妃妾可是多谢皇后姐姐了,不瞒姐姐,妃妾没福,留不住皇儿,这些年来渐觉膝下寂寞冷清。平常想说个话,也只能对着架子上的鹦鹉讲呢!”

说到此处邓贵妃话锋一转,道,“只是沈家的三少夫人究竟为人妇了,总不能天天留在宫里陪伴妃妾。皇后姐姐若是舍得,不如让临川过去妃妾的殿里,陪伴妃妾小住些时候?反正皇后姐姐有太子殿下与清欣公主不说,孙儿孙女也好些个了,料想不会不准了妃妾吧?”

顾皇后一噎,下意识的看了眼右手一名丹衣少女——这少女料想就是临川公主了,她不是顾皇后亲生,所以生得与皇后并不像,容貌远不及皇后,浓眉大眼透着精神,肌肤也白净细嫩,但论到美色只是平平。

此刻穿着丹色鸑鷟衔花纹交领上襦,系着月华裙,头上绾了垂髫分绍髻,插着鸾鸟步摇、牡丹珠花,虽然打扮得非常用心,但也只能勉强称得上青春可爱,很难论到美人里去。正如沈藏锋私下透露的那样,临川公主性情有些刁钻,这会望去,公主眉宇之间颇有些傲气。

见邓贵妃提到自己,公主眼帘一垂,清声道:“邓母妃疼儿臣,要儿臣作陪,那是儿臣的福分,如何敢不依?”这么说了,似乎才想起来顾皇后,就转头望着顾皇后,撒娇似的问,“母后?”

她都这么说了,顾皇后还能拦吗?皇后只能笑着道:“贵妃身子骨儿向来不大好,虽然喜欢你,可你也不能太闹了贵妃,小住几日还是就回来罢,免得太打扰了贵妃也不好。”

皇后不想再给贵妃说话的机会,就对下首的苏夫人道:“本宫今儿要把你这媳妇借了去陪邓妹妹会子,你可舍得?”

苏夫人笑得很勉强,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斗苏夫人当然清楚,却不想今儿个一进来,两人就拿卫长嬴做起了垡子。这两位,哪个都不好得罪,哪个沈家都不想投靠,如今卫长嬴被卷入其中,苏夫人哪能不担心?

但现在皇后这样问,苏夫人也只能温柔恭顺的道:“两位娘娘看得上臣妇的媳妇,那是这孩子的福气,臣妇怎会不肯呢?”

于是卫长嬴就被招到邓贵妃跟前陪伴……皇后再与苏夫人客套了两句,就示意门口的内侍,引下一批人进来……

卫长嬴本以为到了贵妃身边,贵妃会和自己说点什么,然而贵妃只是在她到跟前时,拉着她的手,淡淡的道了一句:“近看更透着俏丽鲜美了,真是个好孩子。”就让她,“先陪本宫见完了人,一会闲下来,好好与本宫说说话儿。”

然后就只顾和进来觐见的命妇们寒暄说话,不再理她了。

卫长嬴起初还屏息凝神的侍立着,预备随时回答贵妃的询问,后来看贵妃专心敷衍场面,也就放松了点,借着邓贵妃列席皇后左侧的地势,居高临下的打量起这长乐殿里的众人来。

苏夫人的席位已经很靠前了,但在外命妇里到底不算最前的。最靠近丹墀的地方的几名雍容贵妇,看翟衣的品级,应是王后一级。只是不知道是哪几位王后……王后们身后侍立的人群中有好几位鲜衣花钗的少女,应是郡主、县主之流。

下面就是苏夫人这些一品夫人,六位上柱国的正妻皆是一品——但前任司徒卫焕和前任司空宋心平都致仕还乡,未曾将上柱国之勋传于子嗣,现任太师端木醒的发妻钱老夫人已经过世。所以加上苏夫人,如今殿上的一品夫人也只有三位。太保苏屏展的正妻邓老夫人,卫长嬴是见过的,另外一位太尉刘思远的正妻裴老夫人,内侍唱名觐见时,卫长嬴特意认真看了看……老夫人年纪很大了,所带进宫的孙女也都长长。

卫长嬴看到内中前两日被接回家去的刘若玉和其妹刘若耶都在,俱是盛装严服,双双跟在了一名绿裳贵妇身后。

想也知道,这绿裳贵妇,定然就是那个勾引姐夫、做了继母之后苛刻嫡姐之女的张氏了。

因为这张氏传闻里手段过人,虽然私下好些人都议论她没出阁就和姐夫眉来眼去,所以嫡姐一死,姐夫就成了她丈夫……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氏始终稳坐着刘亥的正妻之位,不但生下刘亥迄今唯一的子嗣刘若沃,甚至还有扶持着儿子挤下刘希寻、夺取下任阀主之位的意思。

如此人才,卫长嬴自要多加留意,偷眼看了一回,恍然刘若耶的容貌恰是传自乃母,这母女两个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如果刘若玉也像了其母,那张氏姐妹的容貌也有差距,刘亥为人既然心术不正,被容貌比发妻更胜一筹的小姨子勾引了去也不奇怪……

想到这儿,卫长嬴又同情的看了眼刘若玉——有这么对母女做对手,这刘十小姐还真是命苦……却见刘若玉也发现了她的注视,回望过来,见卫长嬴侍立在贵妃身畔,有些惊讶,但随即从从容容的微一颔首,以示招呼。

跟着,她就转回头,专心致志的侍立在张氏身后,面容沉静站资端庄,风仪无懈可击。

卫长嬴有点意外:这刘十小姐……仿佛有点不一样了?

她这儿兴致勃勃的占着地利打量着底下众人,冷不防侧面一道视线投了过来,让卫长嬴下意识的望过去……

55第五十五章 清欣公主

第186节第五十五章

清欣公主

却见是在临川公主的下首,一个年约十岁、着艾绿宫装的女孩子,眉眼还没完全长开,然而那酷似顾皇后的五官,已可知道长大之后的绝色了……这位应该就是清欣公主,顾皇后的亲生女儿、东宫嫡妹。

也是圣上幼女,与临川公主一样,深得帝宠。

卫长嬴自不敢得罪这位金枝玉叶,忙朝她笑了笑。

只是……清欣公主的打量被发现之后,微微蹙了下眉,移开视线。

我好像没得罪过这位公主罢?卫长嬴察觉到她蹙眉,心下一怔,随即想到:“之前表姐说刘若耶逼死了钟小仪的妹妹钟丽,就是假借这清欣公主去年生辰,给钟丽下帖子,这才见到了钟丽……莫不是刘若耶在她跟前说了我的不是?”

这么想着卫长嬴心里不禁暗暗防备……也没了心思再去留意着底下的人,就盘算着一会若清欣公主和自己为难要怎么应付……

到了快晌午的时候,长乐殿里已经济济一堂,有资格觐见皇后、公主的外命妇皆已在了,皇后环视左右,就道:“珍意夫人这几日身上不大好,今儿个不能出来。安吉陪着她母妃……除此之外人都齐了,既如此,就开宴罢。”

于是有宫人上来请皇后移驾设宴的正殿,内外众命妇一起同请。

顾皇后起了身,邓贵妃也跟着站了起来,卫长嬴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扶她,却见贵妃身旁一名宫女先一步扶了贵妃的手,朝她笑了一下,低声道:“有劳卫少夫人了,只是还是婢子来扶娘娘罢。”

卫长嬴有点讪讪的收回了手,心中疑惑更深:看起来邓贵妃并不像是喜欢自己的人……那她把自己叫到身边是什么意思?卫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与邓贵妃没什么冤仇罢?论起来之前邓贵妃插手拆了宋在水与太子的婚事,卫家也帮了把手……苏家的邓老夫人,邓贵妃的族姑,卫长嬴也要叫一声外祖母……

怎么算,邓贵妃都不该故意找自己的麻烦才是……

她疑疑惑惑的跟着人群到了正殿,此时宽阔的殿上已经设满了席位。上首三席,却是为了皇后、贵妃和临川公主设的,与四周席位俱隔了一段距离。

邓贵妃吩咐左右:“在本宫后头给这孩子加一席。”就有宫人迅速加上。

打这一点来看,邓贵妃又不像是在为难卫长嬴了。卫长嬴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贵妃真正的态度,索性也不去多烦,恭敬的谢了恩,想着横竖兵来将挡罢!

这时候顾皇后也说过了场面话,令各人按品级入席——闹腾了一阵坐好了,众人就贺起了临川公主,赞美之辞此起彼伏,更有许多人在贺礼之外,额外献上奇珍异宝,取悦公主。

连苏夫人也取出一颗婴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说着祝福临川公主的话,交与宫侍。

而临川公主含着笑到丹墀下答礼致意,少不得也要投桃报李,对格外殷勤的命妇们本身、或其晚辈赞上两句。到了苏夫人,临川公主就说了沈藏凝:“凝儿活泼可爱,本宫甚是喜她,这都是苏夫人教导有方。”

苏夫人继媳妇被卷进皇后与贵妃的争斗中后第二次苦笑:她真心一点也不觉得沈藏凝活泼可爱!要不是这话是公主当众说来的,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嘲笑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要不是亲生的……算了,还是不要多想了——想多了就止不住的头疼!

倒是沈藏凝,听了临川公主的赞誉,得意洋洋,一副坦然接受的样子。

受过众人的恭贺,美酒佳肴也渐次上来,顾皇后就命人传乐工舞伎入殿,为众人助兴。

丝竹声起,殿中的热闹更上层楼,氛围也轻松了起来。

卫长嬴呷了口杯中物,只觉口感清爽绵长,观其色,澄净里带着一层绿意。旁边伺候的宫人笑着介绍:“这是宫酿荔枝绿,少夫人若是喝不惯酒,婢子给您换沉香饮或乌梅汁?”

“多谢你了,这酒不算烈,我还能喝一点。”卫长嬴放下酒杯,微笑着道。

那宫人忙道:“今儿个服侍诸位是婢子的份内之事,当不得少夫人谢。不瞒少夫人,这荔枝绿后劲却是不小的。”

卫长嬴听她殷切提醒,不禁有点感激,点头道:“劳你告诉,不然我还以为此酒不醉人呢。”就拿肘轻轻撞了下身侧的琴歌,琴歌会意,就从袖子里取了早就备好的荷包给那宫人,笑着道:“我家少夫人头一回进宫,多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姐姐多加照拂。”

那宫人也不推辞,接了荷包,笑着道:“婢子柳笛,既奉皇后娘娘之命招呼诸位,自当竭尽所能。”便继续为卫长嬴介绍案上菜肴点心——卫长嬴正听着,前头服侍邓贵妃的一名宫人走了过来,低声道:“贵妃让把少夫人的席位移一移,靠近了好说话。”

卫长嬴不敢怠慢,忙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整理裙裾,道:“是。”

席位移动到邓贵妃略后的位置,邓贵妃未动牙箸,倒是端了一只金樽,悠然靠坐在席上,目光全神贯注的盯着下头和着乐声翩然起舞的舞伎——因为有之前不被她理会的经验,卫长嬴也做好了继续这么小心翼翼候着的准备……

不想邓贵妃眼睛看着舞,卫长嬴才到,她就出声问:“你是在凤州长大的,凤州风土人情料想熟悉?”

“回娘娘的话,臣妇自幼生长闺中,略知一二。”卫长嬴一愣,下意识的道。

就听邓贵妃嗯了一声,道:“那给本宫讲一讲。”

……贵妃打听凤州风土人情做什么?难道真的看中了瑞羽堂子弟,想把侄女嫁到凤州去?卫长嬴这么想着,就拣着气候、地理、名胜之类的说了。

邓贵妃一动不动的看着殿下,卫长嬴也不知道她是听见了还是走神了,说着说着就慢了下来,忽然邓贵妃道:“凤州气候比帝都炎热?”

卫长嬴一怔,随即道:“是,因为……”

话还没说完,却听邓贵妃似小声嘀咕了一句:“隽儿怕热,帝都都受不住,郢州比凤州还南,定然也更热,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呵!”

隽儿?卫长嬴只听宋在水说邓宗麒的胞妹叫做弯弯,也不知道弯弯是乳名还是大名,是否邓弯弯的大名里有隽字?但又想邓贵妃说的是郢州又不是凤州……郢州?郢州似乎没有什么大姓呀!

正疑惑着,就见邓贵妃手微微一抖,差点把酒液都泼在了身上,却轻轻的叹息了声,终于转过头来看了眼卫长嬴,道:“吓着你了?本宫近来身子不大好,老是以为隽儿还活着呢。”

卫长嬴一惊,顿时明白过来隽儿怕是六皇子的名讳,果然邓贵妃继续道,“当年圣上曾说要把隽儿封到郢州为郢王,只是他还没成行就没了……本宫得了圣上的话之后,曾花了许多功夫打听郢州,倒是成了习惯。见着郢州或附近上京来的人,总是忍不住要问上两声。”

郢州与凤州接壤,就在凤州的西南……卫长嬴心下暗暗奇怪:“之前听说六皇子夭折与废后钱氏很有些关系,这是因为六皇子深得上意,威胁到了时为太子的四皇子的地位,所以废后钱氏才……但现在贵妃说着,圣上虽然宠爱六皇子,却没有改立的打算,甚至连六皇子的王号与封地都定了下来?”

大魏的规矩,是除了太子之外的诸皇子,若没什么意外,大抵是十六岁提前加冠封王,封王之后,除非有特例,否则一律往封地去就藩,没有帝诏,是不许再履足京畿的。

正常皇子被提及封号,都是在十五岁上。六皇子夭折的时候不到束发,也就是说才十四岁,按说他刚开始被提及封号……郢州,这地方远离帝都,地处偏南,虽然富饶,但也不是什么特别之地。照这么看,圣上对六皇子是比较喜欢的,所以选了富饶的郢州为他的封地,但也没有特别喜欢,否则就会给他更具意义的封地了,尤其邓贵妃说六皇子怕热……郢州可是湿热之地……

卫长嬴心里转着念头,小心翼翼的回话:“不敢瞒娘娘,臣妇才上京,未知六皇子殿下名讳,所以……”

“唔。”邓贵妃把酒樽随手放在案上,却是笑了一下,道,“倒是个老实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六皇子,还是旁的什么缘故,贵妃有点和颜悦色了起来,“你一直在凤州,如今远嫁,可还习惯么?”

卫长嬴低眉顺眼道:“回娘娘的话,凤州到帝都虽然遥远,然而夫家上下和睦,待臣妇也很好,臣妇觉得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啊?”邓贵妃笑了笑,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沈亲卫是个不错的人。”

卫长嬴忙替沈藏锋谢过贵妃之赞。

贵妃又问了几句家常,脸上就渐渐有点没兴致了,侍奉贵妃的宫人察言观色,就不高不低的道了一句:“娘娘,接下来这支《采莲曲》,正是娘娘上回赞过的舞伎跳的。”

卫长嬴闻言,识趣的告退:“臣妇不敢打扰娘娘观舞之兴!”

邓贵妃也点头,道:“本宫先看舞,回头再寻你说话。”

这句话可当不得真,卫长嬴恭敬的应了一声……自有宫人上来,把她席位重新挪远,免得挡了贵妃的视野。

虽然被移得比刚才还远,但卫长嬴倒没有什么不满,反而暗松了口气。今儿个因为要进宫,起早起来都没敢喝上一口水,惟恐内急了在宫里不便。宴开之后,看着满案珍馐,她早就饿了,偏偏才呷了口荔枝绿,没夹上两箸菜呢,就被邓贵妃叫了过去……这会离了贵妃跟前,正好吃点东西。

只是她才咬了一口玫瑰酥,眼角就瞥见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卫长嬴心里哀号了一声,不能不努力把玫瑰酥咽下去,再次飞快的擦拭嘴角、整顿裙裾见礼:“臣妇见过清欣公主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就见清欣公主只带了两名彩衣宫人,走到她跟前,扫了眼她案上还没动的菜肴,板着脸,小声道:“本宫有话要问你!”

卫长嬴心想:果然是来找麻烦了!

面上却仍旧恭敬道:“殿下垂询,臣妇岂敢不答?还请殿下明示!”

清欣公主看了看左右,发现虽然顾皇后、邓贵妃这些人,有的看舞,有的与临川公主说笑……但底下还是有几位贵妇注意到这里,就道:“你坐过去点。”不待卫长嬴反应过来,清欣公主先在她这一席坐了,拍了拍下首的地方,道,“来!”

卫长嬴苦笑,道:“臣妇怎敢与殿下同席?臣妇站着就好。”

“本宫让你坐,你敢不听话?”到底是圣上与皇后的嫡幼女,清欣公主年纪虽然不大,却极有天家气势,扬着下颔,不耐烦的道,“叫你来坐,你就过来!”

卫长嬴无奈,只得依她拍的地方坐下,又想着清欣公主到底想做什么,就见她瞥了眼前面的邓贵妃,暗哼了一声,转头压低了嗓子问:“邓母妃都与你说了什么?可是要谋害本宫的母后或太子哥哥?”

“……”卫长嬴无语的看了眼清欣公主,见她一脸认真,想了想才道,“殿下想多了,贵妃娘娘叫臣妇过去,只是问了凤州气候,又问了臣妇远嫁是否习惯,并没有提到其他。”

“真的吗?”清欣公主很是怀疑的看着她,道,“上回沈亲卫进宫谢恩,邓母妃遇见了就提到你,难不成她这么留意你,如今见到你,就为了说这么淡淡的两句话?”

卫长嬴心想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不能不耐着性.子敷衍她,道:“臣妇如何敢瞒殿下?”

清欣公主皱着眉,想了片刻,道:“谅你也没胆子骗本宫!”

卫长嬴以为她这么说了,就会走了,不想清欣公主又道:“闻说你会武功?”

56第五十六章 苏念初

第187节第五十六章

苏念初

卫长嬴正饿得紧,奈何清欣公主身份尊贵,不能不敷衍她,道:“回殿下的话,臣妇略学过些拳脚。”

“学武好玩么?”清欣公主还是板着脸,眼神之中却露出了好奇之色。

……卫长嬴暗叹了口气,继续敷衍:“回殿下,以臣妇之见,算不得好玩,因为是极累的。”

清欣公主有点失望:“学琴也累、学舞也累、学琵琶也累……学武也累,怎的就没个轻松好学的呢?”

卫长嬴心想我还以为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帝后希望小女儿能够学点才艺,结果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嫌这嫌那,一心想挑个轻松易学不累人的?只是这天底下任何才华技艺,哪有不累人就能轻松学会的?除非天生天才……那也得常常练着以防手生呢!

虽然有点啼笑皆非,卫长嬴倒有点松了口气,照清欣公主这么说,她应该不是听了刘若耶的挑衅而来的。当然清欣公主也有可能假装……然公主才十岁,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似刘若耶的。

想了想,卫长嬴就问:“殿下可是想学才艺?”

清欣公主看了她片刻,才小声嘟囔道:“母后时常称赞十八姐能写一手好字,本宫也想学点什么,只是虽然宫中师傅都说本宫天资卓绝,奈何本宫平常实在太忙了,无暇分心在这些俗务上……所以……你可有好主意?”

她扬着下颔,竭力做出一副端庄矜持的样子,傲慢道,“你若能为本宫献上良策,本宫必有重赏!”

卫长嬴暗道你一个金枝玉叶深得上意年方十岁的公主殿下,能有什么事情忙到了不能分心学点才艺的地步?寻常臣子家哪有拖到十岁还没想好学什么才艺的闺秀?早就学了好几年了……卫长嬴自己五岁习武,据她所知,自己的堂姐妹、表姐宋在水,都是六岁开蒙就同时学起了琴瑟歌舞。

清欣公主到现在都没选定才艺,必定是被帝后宠得拈轻怕重,这才拖了下来。而且公主如今也不是想学了陶冶情操,不过是看顾皇后称赞姐姐临川公主,起了好胜心,也想得皇后夸奖——就卫长嬴看来,清欣公主真是多虑了,临川公主字写得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总归生母是懋嫔而不是顾皇后。

再说就方才邓贵妃邀临川公主到自己宫里小住、临川公主没问皇后,自己先答应了下来再迫着皇后答应看,这位公主虽然养在了皇后膝下,但与皇后也未必是一条心呢!

想到临川公主的生母懋嫔早逝……谁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些都说不清楚。

所以顾皇后经常称赞临川公主,可也未必是安了好心思。

只是清欣公主年幼,不能够明白这内中的弯弯绕绕,倒是羡慕起姐姐来。

卫长嬴虽然知道这是个哄公主欢心的好机会,然而她不想被卷进后宫争斗中去,就赔笑道:“殿下真是太抬举臣妇了,臣妇愚笨,思来想去,但凡才艺,想学好,就没有不要吃苦受累的。”

清欣公主满腔希望化为乌有,小脸一沉,哼道:“真是个笨蛋,徒然浪费本宫的辰光!”

卫长嬴见她是小孩子脾气,也不以为然,只笑着道:“臣妇知错!”

公主怒气冲冲的走了,柳笛重新过来伺候,意味深长的道:“少夫人不必担心,清欣公主素得上意,从前学琴的时候被割了手,圣上心疼公主殿下,就吩咐不许拘着殿下学东西了。”

卫长嬴一怔,暗叫侥幸——亏得她不想多事,所以没给这位公主殿下出学什么的主意,圣上都亲自发了话让自己这小女儿不要学才艺了,万一因为卫长嬴说了什么,公主殿下兴冲冲的去学,出点意外,或者累了倦了,叫圣上知道,迁怒自己,那可是真的说不清楚了!

这么想来也难怪清欣公主会将这羡慕临川公主的话来问自己这头次见面的命妇了,这宫里公主经常能够问到的人里,谁会不知道圣上发的话?谁又敢违背圣命,撺掇着公主去学什么?清欣公主跟着些人问不出答案,又一心想着学点什么好跟姐姐比,大约是见了人就会这么问一问……恐怕也坑了不少一心讨好公主、或者真心想为公主出主意的人?

卫长嬴暗想这宫闱真是步步凶险,这样想着,趁清欣公主才走,还没旁人注意到自己,忙拿起牙箸拣着案上有些凉了的菜肴点心吃上几口……可别又来人打断了她,她是真的饿了。

殿下舞伎跳了几支舞后,顾皇后又让她们退下,只让乐工继续奏乐,就擎着金樽,笑吟吟的从近席话起家常来。

先被问到的是几位王后,听着称呼是润王后、代王后,还有一位英王太后……又赞了几句跟着王后们前来的郡主们。其中有一位封号承娴的郡主还被皇后打趣了一番,羞得拿起案边团扇遮住了脸,她的祖母润王太后忙替她圆场……听着皇后的打趣,卫长嬴才知道这位郡主最近被许给了顾弋然。

顾弋然的未婚妻,往后不定也要来往,卫长嬴就留意了一下,承娴郡主看外表人如其名,气质很是娴静,眉眼清秀,不算很美,但通身的气度很是高贵——到底是宗室女。

王后们这儿过了,就到诰命,三位正一品诰命,顾皇后按着年岁,先关切的问过邓老夫人的病情,继而赞了裴老夫人的孙女们一个比一个俏丽,特特提到刘若玉,却没提刘若耶……见这情形,卫长嬴心下了然,赐婚刘氏、选刘若玉为太子妃的圣旨大概就是借着今日下去了。

最后问起一品诰命里最年轻的苏夫人,大概因为人齐之前皇后和贵妃已经就着卫长嬴表示过对苏夫人的亲切,此刻就淡淡的道了句沈藏锋当差非常用心,苏夫人教子、教女皆有方,就继续问起了下头的从一品诰命们……

卫长嬴一边慢慢啜着荔枝绿,一边用心将这些贵妇们记下来,免得往后遇见了该招呼不招呼,到底失礼。

这么一番下来,因为在贵妃身后,离皇后的位置也不远,卫长嬴长年习武,不免比常人耳聪目明些,甚至眼尖的看到……顾皇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要知道皇后左右都放了冰鉴的……

强撑着和众人寒暄完,顾皇后又说了两句场面话,让大家随意,便借口去更衣……卫长嬴估计多半是先下去松快下了。

这也难怪,今儿为了表示对临川公主的重视,顾皇后的装束就比大典的时候略减了点儿,十二花树的花钗俱是赤金打造不说,为了彰显皇后的尊贵身份,还嵌了许多珠宝在上头,皇后的翟衣绣工比卫长嬴出嫁的嫁衣还要讲究。之前卫长嬴长年习武又正当少年,出阁的时候都被一身行头折腾得死去活来,更不要说顾皇后四十岁的人了。

卫长嬴暗笑这母仪天下的位置也不是好坐的。

皇后一走,虽然贵妃还在,但气氛也轻松了许多,贵妇们交头接耳,隔席招呼,趁机联络一番感情。千金小姐们也都寻着自己平时熟悉的同伴或示意或会心一笑,胆子大点的索性就走动起来。

卫长嬴因为是被吩咐侍奉在贵妃跟前的,就不敢走开,恐怕贵妃忽然招呼。看着底下热闹的场景不免有些羡慕,倒是嫡亲表姐苏鱼丽从人群里挤出来,到她席边,悄悄笑道:“母亲让我来问问你可还习惯?”

嫡亲姑姑就是不一样,卫长嬴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道:“有劳姑姑惦记了,还烦表姐你跑这一回……我这儿都好。”就请苏鱼丽同席坐下说话,侍奉她的柳笛非常有眼色,一见苏鱼丽坐下,立刻就退远了。

苏鱼丽坐了,悄悄的道:“方才母亲看到清欣公主过来过?这位殿下性情有些娇纵,可有和你说什么?”

卫长嬴压低了嗓子道:“殿下问我有没有轻松点的才艺可学?”

“你可千万别给她出主意!”果然苏鱼丽一听就急了,快速而小声的道,“之前我的一个堂妹,叫念初的,就是因为给她出主意学丹青,结果这位殿下学了两日,没了耐心,就去和圣上抱怨。圣上知道是念初出的主意,把我那堂叔痛骂了一顿,道他教女无方、净给公主寻麻烦!念初在家里哭了好几日,今儿个进宫,还是诚惶诚恐的呢!”

卫长嬴意外道:“我不熟悉这位殿下的性情,所以未敢给她出什么主意。”顺着苏鱼丽指的方向看去,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容貌俏丽,绾着双螺,穿一身喜气的海棠红襦裙。

这女孩子眼神很是灵动,看得出来不是性情沉静的人,此刻却一动不动、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果然是一副受了教训之后不敢不乖的模样。

苏鱼丽道:“念初平常最是活泼爱闹,以前常常进宫与几位公主一道玩耍,就因为这事,如今都不敢进宫了。我那堂婶哄了好几日,她今儿才没告病。”

卫长嬴心想苏念初看着年纪不大,圣上这么和个小女孩子计较,也真是……她忙打住不再想下去,九五至尊可不是她一个小小臣妇能够议论的。

就和苏鱼丽道:“表姐的这个堂妹我还是头一次见,是旁支的吗?”

苏鱼丽摇头,小声道:“也不算旁支,我们同一个曾祖父,说起来她的祖父与我祖父还是嫡亲兄弟。只是其祖父去得早,只我那堂叔一个子嗣,我那堂叔当年扶灵柩回青州之后,按制守孝三年。后来孝满返回帝都,那会我祖父想着堂叔没有嫡亲兄弟,就想为他聘个大家嫡女,结门能干的岳家以为臂助,结果堂叔不知怎的,恋上了灵仙公主……祖父为此很生过一场气,这堂叔也是倔强性.子,之后除了年节竟也不登门了!倒是灵仙公主时常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府,其实祖父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堂叔一直不提,祖父也搁不下面子。”

卫长嬴很是意外:“原来是公主之女?那可是圣上嫡亲外孙女,也是清欣公主的甥女啊!”

“表妹你大约不知道,灵仙公主是废妃霍氏所出。”苏鱼丽含蓄的提醒了一句——废妃霍氏,本是圣上的淑妃,因为串通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季英,谋害圣上所喜爱的、邓贵妃唯一的儿子六皇子,被废去妃位,贬为庶人且赐死……她的女儿虽然没被剥夺灵仙公主的封号,然而此后也不再被待见了。

毕竟圣上有近二十位公主,就如眼下宫中三位未嫁的金枝玉叶里,固然临川与清欣帝宠都非常深厚,然而珍意夫人所出的安吉公主也是默默无闻的。

所以苏念初虽然是圣上嫡亲外孙女、清欣公主的嫡亲甥女,但进得宫来,却也未必会比其他臣女更得意……卫长嬴下意识的看了眼苏念初身边的贵妇,料想就是她的母亲灵仙公主了,与寻常贵妇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只是眉宇之间带着时刻谨慎小心的姿态。

想到方才顾皇后挨个与命妇们寒暄,却没跟这怎么也要叫她一声母后的灵仙公主说句话——再想到灵仙公主的两个妹妹临川、清欣都高坐上首,享受着万众瞩目,彰显金枝玉叶的不凡,同为公主的灵仙却湮灭在众多外命妇中间,甚至在外命妇里位置也是比较靠后的,卫长嬴暗叹:天家情份真的很薄、很薄……

57第五十七章 理论

第188节第五十七章

理论

表姐妹两个正说着话,沈藏凝与苏鱼飞、苏鱼荫三人忽然联袂而来,笑着道:“大表姐,到处寻你不见,原来你过来寻三嫂了。”

三个妹妹都是正当年少俏美的时候,然而个个浓妆艳抹,作着时下流行的各类异妆,打扮得花里胡哨,望之可怖。只是长辈们都拿她们没办法,做姐姐的当然就更不说了。

两人忙起身和她们见礼,沈藏凝道:“闵漪诺向临川公主讨字,咱们也去凑个趣儿?”

卫长嬴刚才听清欣公主提过,晓得临川公主的字应是写的不错,并且以此常常得到皇后的夸奖,但这闵漪诺拣着此刻向公主讨字,也未必是真的看中了临川公主的书法,十有八.九是像沈藏凝说的这样,凑个趣、哄公主高兴罢了。

苏鱼丽道了一声好,卫长嬴却看了眼前头邓贵妃的背影,沈藏凝心下了然,笑着道:“三嫂怕贵妃寻你?我去帮你问一声。”

不待卫长嬴阻拦,沈藏凝已经连蹦带跳的跑到邓贵妃跟前,笑嘻嘻的行了个礼,唧唧喳喳的与贵妃说了起来。因为此刻殿里喧嚷,卫长嬴也没听清楚她和贵妃说了什么,就见很快的,之前侍奉贵妃的宫人与沈藏凝一起回来,道:“贵妃娘娘让少夫人不必拘束,娘娘这儿自有婢子们伺候。”

卫长嬴忙谢了她,等那宫人走了,沈藏凝就拍手道:“好了罢?那咱们走罢,她们都已经先过去千秋阁了,去得晚了可别字都写完了。”

卫长嬴惊讶道:“怎么不在殿里吗?”

“三表嫂,这儿闹哄哄的吵得死个人,哪里能够静心写字呢?”苏鱼飞脆生生的笑道。

卫长嬴一想也是……跟着她们挨着墙角出了殿,沈藏凝等人对这未央宫却是熟悉,三弯两绕的,就上了一条花木掩映的小径,将长乐正殿的喧嚷撇在了身后。

沈藏凝三人当先引路,苏鱼丽陪着卫长嬴走在后面,只听前头三人窃窃私语:“安吉公主今儿个果然没有过来。”

“说是珍意夫人病了。”

“才怪,珍意夫人三天两头的病,哪里非要安吉公主陪着了?定然是故意不来的。”

“咦,安吉公主又与临川公主吵架了吗?”

“听说临川公主最喜欢的一方墨被安吉公主不仔细碰摔了……”

“真是可怜,单是今年,临川公主被摔了多少东西了?没有十件也有八件了罢?件件都是临川公主喜欢的。”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临川公主……”

苏鱼丽听她们越说越大胆,忙阻止道:“不可胡乱议论天家之事!”

“这路上又没人。”苏鱼荫吐了吐舌头,但还是听堂姐的,不说了。

卫长嬴心下好奇,悄悄问苏鱼丽:“安吉公主不是不得宠吗?怎么……怎么会老是摔临川公主的东西?”

苏鱼丽低声道:“再不得宠也是金枝玉叶,这位殿下性情刚烈得紧,临川公主也不敢把她逼急了,所以她摔点什么也只能忍。”

卫长嬴有点无语,道:“我听说圣上甚爱临川公主。”看灵仙公主今儿在殿里那默默无闻的模样,怎么想安吉公主也该是同样落寞寡欢谨言慎行在宫中艰难生存罢?怎么听起来这位殿下泼辣得紧,连深得上意的临川公主也敢折腾?

苏鱼丽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安吉公主的样子,想了片刻才道:“往后你见着安吉公主就知道了。”

又叮嘱,“这位殿下很爱记仇,万万不可得罪——临川公主就是有次不慎得罪了她,零零碎碎被整了一年有余了,皇后娘娘虽然也责罚过安吉公主,奈何到底是圣上血脉,安吉公主不怕娘娘的责罚,娘娘也没办法。”

卫长嬴想到临川公主与顾皇后并非一条心的样子,心想也不见得是顾皇后责罚不了安吉公主,恐怕是故意留着这位公主殿下与临川过不去呢!不定安吉公主不受圣上宠爱,却这么大胆子,就是皇后纵容的。

想想皇家如今没嫁的才三位公主,就这么热闹了,圣上膝下十七位皇子、二十位公主,之前这宫里还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子……怪道皇后、贵妃这些高位后妃一个比一个心思难测,这许多金枝玉叶,单纯些的哪儿镇得住场子。

说话间到了千秋阁,这千秋阁在湖边,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径从扶疏的花木中通入,说是阁,其实只有一层,因为是建在了湖畔假山上的。假山也不高,三五步石阶就上去了,山上堆积着泥土,种了一左一右两株玉兰花树,很是精神。

如今阁门大开,妙龄少女们清脆的声音不时传出,内中衣香鬓影,很是热闹的样子。

卫长嬴一看,被四五个锦衣少女簇拥在正中的临川公主正拈着一支紫毫,和身边一个着品红对襟上襦、领口露出一抹牙色绣牡丹花诃子的少女对着白宣指指点点,似在讨论如何下笔。

旁边刘若玉、刘若耶都在,还有知本堂的一些人,卫长婉、卫长娟亦在簇拥着临川公主的人群里,其余之人卫长嬴却不认识了。

就见沈藏凝走过去和一个少女招呼,那少女双眉甚长,直入鬓角,点漆般的眸子,瑶鼻樱唇,肌肤犹如冻过的白玉,水嫩里透着晶莹高洁;梳着垂练双髻,穿藕荷色暗绣石榴花叶交领短襦,系着十二破齐胸襦裙;裙绦在胸前打作同心如意合欢结,两旁各垂了一条石榴红宫绦,系着翡翠玉佩以压住轻软的越罗襦裙,免得被风飘起。

她手里拿着一柄腰圆绢扇,扇上却不似寻常的仕女簪花一类的图,而是绣着墨竹山石,素淡得紧,扇柄之下也没再坠香囊荷包之物,人也是神情恬淡,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

卫长嬴听沈藏凝与这少女小声打听道:“霍姐姐,临川公主这次要写什么字?”

那被称为霍姐姐的少女淡然一笑,道:“闵漪诺说前几日仿着前人所作《春草湖赋》中的描写,作了一幅画,所以想请临川公主把《春草湖赋》题上去。”

苏鱼飞接话道:“咦,殿下跟前的宣纸不是白的么?”

“殿下说《春草湖赋》里有几个字很是生僻,平常也没怎么写过,所以想先练几遍再写。”这霍姐姐说着,看了眼后头被苏鱼丽陪着的卫长嬴,正要问,却见不远处踱过来一人,朝她点一点头,道:“十四妹,我有话要问沈家的三少夫人,一会你们再招呼罢。”

卫长嬴一看,却是知本堂的大少夫人霍氏,她立刻明白了霍氏找自己要说什么,微微一哂,道:“我也有话要和嫂子说。”

两人各自向同伴告一声罪,就走到千秋阁外头,在假山上一个角落里,霍氏蹙紧了眉,沉声道:“此处无人,我也不说场面话了。我家小姑腕上青痕,三少夫人可否做个解释?”

卫长嬴早有准备,闻言讶然道:“什么青痕?”

霍氏不悦道:“三少夫人何必如此作态?我家小姑之前都好好的,结果被你从下车的地方一路拖到未央宫前,腕上就青了一块,小姑自己也说是你弄的,怎么三少夫人你敢做,却不敢当吗?”

“霍嫂子这话说的太没有道理了。”卫长嬴却也蹙紧了眉,不高兴的道,“霍嫂子也说,令姿妹妹是被我拉着一路走到未央宫前的,这中间我若是不当心捏痛了她,当时前头走着嫂子后面走着令月妹妹,难道令姿妹妹不会说吗?这一路上你们可听见令姿妹妹呼痛?”

“中间令姿曾出声惊呼,只是被你敷衍过去了而已!”霍氏怒道。

卫长嬴道:“哈,这话可说的好笑,我当时就说了缘故了,原来霍嫂子现下觉得是敷衍了?那当时怎的不这样想?当时怎的不拉着令姿妹妹的袖子看一看?嫂子这是定然要诬赖我了吗?”

霍氏沉声道:“小姑已经把经过都告诉我了,你……”

“令姿妹妹这会又不在这里,霍嫂子你不相信我,我还不相信霍嫂子呢!”卫长嬴冷笑着道,“今儿个两边长辈都看到了,是令姿妹妹主动与我亲近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嫂子嫉妒令姿妹妹对我的亲近,这是故意借着为令姿妹妹找场子,好行那挑唆之事?当然霍氏也是帝都有名有姓的人家,可我堂堂凤州卫氏嫡女,霍嫂子都置疑起了我卫氏教女的风范,你霍氏区区一个世家,凭什么叫我信嫂子你?”

霍氏气道:“原本不过是件小事,我家小姑固然受了点伤,但我也只要你认个错,过去与她赔罪也就算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三两句话没说到,就扯到了两家门第上去?莫不是要以门第压人吗?我夫家、我小姑何尝不是凤州卫!”

卫长嬴道:“着呀,我与令姿妹妹都是凤州卫氏的女子,我们两个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嫂子你夹在中间这算什么?嫂子口口声声说我得罪了令姿妹妹,却不见妹妹她过来与我理论,单嫂子一个人,叫我怎么个心服法?”

霍氏气得全身发抖,想了片刻,咬着唇道:“我本来想给你个机会,私下里把这事了了,不惊动长辈。既然你这样无耻,那也休怪我不讲亲戚情面……我这就去告诉婶母,就让婶母与你婆婆说罢!”

“霍嫂子不去告诉长辈我也要去的。”卫长嬴却比她更不满,冷笑着道,“我知道咱们的祖母有旧怨,可那都是长辈之间的事情。如今我嫁到沈家为沈家妇,按说娘家恩怨与我关系都不大了。本来今儿个令姿妹妹主动和我亲近我就奇怪呢,原来是打着苦肉计这主意?你们想污蔑我,哪有那么容易?我不信我婆婆会帮着外人!”

58第五十八章 姑嫂之间

第189节第五十八章

姑嫂之间

两人不欢而散,俱阴着脸回到千秋阁里,卫长嬴走向苏鱼丽,霍氏则走向她那堂妹霍十四小姐。

苏鱼丽自是早就从母亲卫郑音处听到过知本堂与瑞羽堂之间的龌龊,又见两人客客气气的出了门,这会却脸色难看的回了来,猜也猜到两人话说的很不愉快,就悄悄问卫长嬴:“怎的了?”

“没什么。”卫长嬴朝她眨了眨眼,小声道,“祖母厌宋绵和得很,去年宋绵和领着知本堂女眷上门,叫祖母落了面子,当时我也在。今儿个在外头见到,那卫令姿私下出言挑衅,在我手里吃了点亏,这会霍氏来替她找场子了。”

宋老夫人是苏鱼丽的嫡亲外祖母,虽然说只在幼小时见过,如今记忆都不清楚了,究竟是骨肉至亲。苏鱼丽不问青红皂白先不喜了霍氏,道:“这家子还真好笑,既然是她的小姑子先挑衅,合着挑衅不成,就换嫂子上了吗?难不成这天下的道理都是她家开的,就许她们和别人过不去,不许别人反击了?”就道,“我替你去问问她!”

“哎,不用。”卫长嬴忙拉了她一把,小声道,“放心罢,我一准吃不了亏!”

苏鱼丽正要说话,原本与苏鱼飞、苏鱼荫在不远处唧唧喳喳说笑的沈藏凝却也凑了过来,一本正经的问:“三嫂,你瞧你与霍嫂子说话回来脸色不大好看,是不是霍嫂子欺负你了?”

卫长嬴伸指在她额上一点,笑着道:“没被欺负,只是没说到一块去。”

“虽然说张婶子与母亲说的很热闹,但若霍嫂子待三嫂你不好,三嫂也别太客气。”沈藏凝挥舞了下拳头,哼哼着道,“父亲讲过,咱们家人可不许在外头受欺负!三嫂你不方便,告诉了我,我去帮你闹,横竖我年纪小,又与公主们相熟,闹起来霍嫂子那边也得不了好!”

卫长嬴哑然失笑,道:“好妹妹,你待嫂子可真好。不过今儿个是公主殿下的生辰,咱们还是不要做那扰人兴致的恶人了……临川公主那边还没开始题字吗?”

“闵漪诺叫人去拿她的画了。”沈藏凝吐了吐舌头,道,“三嫂你没吃亏,我就不去闹,不然不闹可不成!三嫂你不知道,父亲和三哥最恨外人欺负咱们家时,咱们家的其他人在旁边看热闹不管不问了。你不要担心,就是母亲在这儿也是这话。”

苏鱼丽在旁点头,道:“大姑姑向来护短,表妹你一会把事情告诉大姑姑去,大姑姑必然为你做主。”

本来卫长嬴就做好了死不认帐的准备,给知本堂个不痛快,如今见表姐和小姑子都这样友爱,心下感动,也捏拳挥舞了一下,悄悄的道:“放心罢,你们也不想想,卫令姿与那霍氏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欺负得到我?”

沈藏凝想想传闻里这个嫂子武功不弱,可是正面击杀过戎人首领的,比许多男子都剽悍得紧,这才满意,道:“这还差不多……父亲就说了,咱们家人欺负了外人,便是让他上殿挨骂递请罪折子也没什么;最恨的就是咱们家人叫外头欺负了,纵然欺负的人来和他请罪,他总归觉得不痛快。所以三嫂,该出手时就出手,您可别委屈了自己。”

……所以沈四小姐你,上次虽然是给邓氏顶罪,但也间接让苏鱼舞的鹦鹉下了厨房,过后还朝苏鱼舞张牙舞爪理直气壮,这都是在坚定的贯彻公公他老人家绝对不委屈自己的意思么?

卫长嬴暗擦了把汗,笑着道:“是是是,你放心罢,嫂子一准委屈不了自己。”

看沈藏凝蹦蹦跳跳走了,苏鱼丽就问:“咱们要不要也走近点,横竖都过来凑热闹了,也显得热心些。”

反正过来这里就是为了做给临川公主看的,来都来了,当然是表现得热心些好,卫长嬴点头道:“好。”

这边表姐妹凑到前头去等待瞻仰闵漪诺的画和临川公主将要题的字,那边霍家姐妹也在咬着耳朵,霍氏到了自己十四妹跟前却是一派云淡风轻之态,根本看不出来之前还和卫长嬴吵过了:“十四妹,可对不住,方才扰了你们了。”

“也没什么,我还不及与方才那位见礼说话……那是沈家三少夫人?”霍十四小姐拿着扇子,替霍氏轻轻扑着,低声道,“八姐与她似乎不大好?”

霍氏叹了口气,说的却是:“还不是那不省心的小姑子?”

在同族的堂妹跟前,霍氏半点都没有刚才独身而来、为替小姑子找场子的意思,反而蹙着眉,满是埋怨的道,“去年在凤州,家里老夫人与瑞羽堂的老夫人拌嘴,她出来卖好,结果技不如人,被那卫长嬴说得差点当场哭出了声!这也罢了,你说两位老夫人,论起来都是咱们的祖辈,她们说恩怨,咱们做晚辈的,没事插什么话!更不要说凤州是本宗的天下,咱们老夫人哪里想去见瑞羽堂的老夫人了?还不都是迫不得已吗?老夫人都迫不得已,我就不明白这小姑子冲前头去做什么?好罢,她跟老夫人卖了好,虽然反而丢了个脸,倒害得我回头被婆婆好一顿数落,说我像个木头一样,还要小姑子出去撑场子!”

霍十四小姐安慰道:“八姐也别生气了,横竖都是过去的事情。今儿个……卫令姿又?”

“谁知道她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凑到卫长嬴跟前说了什么?”霍氏厌恶的道,“我瞧卫长嬴把她拉过去就知道不好,偏她当着卫长嬴的面又没那个胆子说出真相。结果到了未央宫外,卫长嬴跟着苏夫人先进去觐见,她倒是拉着我哭诉了起来!偏今儿个婆婆又没进宫,她也不找二婶说,就找了我,这不是在逼我吗?”

又叹了口气,道,“这会我虽然去找了卫长嬴,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这小姑要在婆婆跟前怎么告我的状呢!想想就烦她烦得紧!”

霍十四小姐就劝道:“八姐宽了心罢,你想想你这小姑也有这年岁了,迟早都要嫁出去的,到那时候总不能再跑回娘家来寻了八姐你去给她出头了罢。”

“倒不是我怕事不敢给她出头。”霍氏诉苦道,“只是这小姑子心眼也太小了,你不给她出头,她就到公公婆婆、兄长跟前告状,道你这做嫂子的不疼她!你给她出了头,她又觉得你把她给比下去了,叫她没面子……说到底,都是因为她是老夫人养大的,老夫人庶女出身……”

声音一低,“去年在凤州听卫长嬴之母嚷出来,道是老夫人生母卑贱得很,又是庶女出身,不免疑神疑鬼的总是疑心旁人对其不是真心尊敬,横竖看旁人不顺眼。这小姑子跟着她这祖母长大,活脱脱把这习性学了过来,加上我那婆婆又一心一意的听着女儿的话,唉,也就是夫君还算明理。不然我这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了……去年婆婆责备我不帮老夫人说话,倒叫小姑子去打前阵,我低声下气分辩了两句,婆婆就拉长了脸,把话题转到夫君的子嗣上头,也不想想夫君未到而立如今膝下已经有了二嫡二庶四个子嗣,难道还不够吗?再说当时也不见婆婆接话去替老夫人撑场子,回头倒是把我骂了好几天,还不是担心老夫人责骂她,净欺负我来表态!”

霍十四小姐晓得这个姐姐与婆婆的关系非常不好,这关系不好,似乎和她过门之后被小姑卫令姿有意无意的告过几回状大有关系。霍氏碍着做媳妇的身份也不敢公然埋怨小姑不贤,但之后对卫令姿横竖看不惯。

现在卫令姿被人欺负了,霍氏当然不会觉得心疼,只觉得这小姑子净会给自己找麻烦。

霍十四小姐见她说了这么久还有点气愤难平,甚至渐渐的有点陈年旧帐都翻出来的意思,急忙打断道:“那么八姐,如今这件事要怎么办呢?”

霍氏道:“还能怎么办?她当时什么都不说,等卫长嬴都跟着苏夫人进长乐偏殿去给皇后娘娘等贵人请安了才告诉我,难道我还能冲进殿里去把卫长嬴拉出来?今儿个是临川公主殿下的生辰,难道我还能不顾体统的跑到皇后娘娘跟前求娘娘做主此事……不惜扰了公主殿下的生辰宴,就为了一个臣子之女腕上被人捏青了一圈——我就算豁出去不顾一切的这么出头也犯不着替她出啊!”

喘了口气,道,“如今卫长嬴什么都不认,她也有理由,大家都看到是我那小姑先招呼她的,尔后卫长嬴和她嫂子说,是因为我那小姑想和她亲近,我那小姑傻得可以,也当真认了!这可是一群人亲耳听见的!结果现在吃了亏,卫长嬴一口咬定是咱们姑嫂使苦肉计算计她,她还要找她婆婆去诉苦呢!苏夫人……沈太傅一向护短得紧,最恨家里人吃亏,苏夫人虽然与这回带咱们进宫的二婶私交不错,却怎么会为了只是私交不错的好友违背了丈夫的意思?”

霍十四小姐沉吟片刻,道:“横竖八姐已经尽到了做嫂子的责任……”

“我也这么想啊,我虽然烦这小姑,但她哪次过来寻我,我没尽力呢?现下一没凭据二没人证的,就这么去说当朝太傅的嫡媳、凤州卫氏嫡女欺负了族妹,谁信?”霍氏吐了口气,恨道,“但我那婆婆可未必这么想……只可惜咱们霍氏门庭不及知本堂,不然,请娘家帮把手,给夫君谋个外放的职务,远远的离了这帝都,才算自由呢!”

“那八姐一会不如也装作吃了亏。”霍十四小姐本心不想理会这些闲事,奈何做姐姐的说了这么半晌委屈,她也不能不帮分担点,悄悄道,“这会不能打扰了殿下的兴致,回头八姐先与卫令姿哭诉去,让卫令姿……”

霍氏却摇头,苦笑着道:“十四妹你还是不清楚我这小姑的难缠,我以前也不是没使过这一招,结果被她冷嘲热讽了好几天,在家里逢人就说我不中用,慢说护不住小姑,自己去出面倒是丢了脸……她这个人……”

霍十四小姐愕然道:“这……这也太不讲理了罢?”

“管她呢?”和妹妹倾诉良久,虽然霍十四小姐没能出到什么好主意,霍氏自己心里倒是畅快了起来,哼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比她祖母挑剔,却又没她祖母那份城府……也就是如今还在家里,有她亲生父母兄长护着宠着,做嫂子的不能不让着她!等她将来出了阁,我倒要看看,婆婆能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婆家!翁姑是不是也能和亲生父母一样疼着她!”

霍十四小姐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免劝说:“八姐既然这么想,如今也想开些,横竖她给八姐再添堵,也添不了多久了!”

霍氏正要点头,却听一把清甜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道:“霍嫂子,清泠姐姐,怎的躲在这儿说话呢?我方才问了卫姐姐才晓得你们在这边。”

姐妹两个抬头望去,就见东胡刘氏五房的嫡女刘若耶着一袭水色交领上孺,系着郁金裙,绾双螺,缚彩绦,笑意盈盈的走了过来。

59第五十九章 闵漪诺

第190节第五十九章

闵漪诺

见是刘若耶——这年才及笄的刘家小姐笑语晏晏之间逼死钟小仪之妹钟丽的事情如今可是贵胄里头都知道了,霍氏姐妹不免慎重对待,矜持客气的招呼:“刘妹妹,你过来寻咱们可是有事儿?”

刘若耶笑着看了眼卫长嬴与苏鱼丽的地方,道:“本来不敢过来打扰霍嫂子与清泠姐姐的,但方才听苏家的鱼荫妹妹说,之前霍嫂子与卫姐姐似乎有些误会?我就斗胆过来给两位说个和,毕竟今儿个是临川公主殿下的生辰,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使殿下扫了兴致呢?”

霍氏微微蹙了下眉,虽然说东胡刘氏门第显于霍家,但霍氏自己是卫家妇,况且年长于刘若耶,又已经为人母——卫长嬴也为人妇,她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刘若耶一个未嫁年少的女孩子有什么资格来说和?

再说霍氏打从心眼里烦着小姑子卫令姿,根本就不真心替她找回场子。此刻心念一转,就推脱道:“有劳刘妹妹了,只是这事情现下谁也说不清楚,我不敢自专,正打算回殿里去,禀告婶母呢!”

刘若耶笑着道:“霍嫂子您可别误会,本来我年纪小,哪里有资格给嫂子与卫姐姐来说这个和?”声音一低,道,“方才霍嫂子与卫姐姐在千秋阁外说话,似乎有宫人路过听了一耳朵,这是皇后娘娘方才打发了人过来叮嘱我的,道是今儿个殿下生辰,有什么恩怨出了宫再去说。”

霍氏脸色一变,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霍十四小姐霍清泠就代她解释:“八姐也就是听了小姑的话,想着尽为人嫂子的本份,才请沈家三少夫人到外头问了几句,决计没有在这儿闹起来打扰殿下兴致的意思。”

刘若耶拿食指抵在唇边,眼波流转,道:“我也这么想,霍嫂子向来贤惠,最识大体不过,卫姐姐我虽然才见了一回,然而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人。我想两位怎么会故意扫了殿下的兴致呢?多半是那宫人误会了。”

顿了顿,就道,“也是方才令姿姐姐在未央宫外哭,叫宫人留了心。不然皇后娘娘也不会多想。”

霍氏心中大骂卫令姿不省心,叹了口气,讪讪道:“说来都是误会,其实是这么回事:沈家的三少夫人在路上给令姿讲了个事情,就是说司空大人的千金宋大小姐养了一只狮子猫,吃了她养的心爱鹦鹉……令姿呢心太软了点,听着就替那鹦鹉难过得哭了……”现在也只能顺着卫长嬴的说辞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刘若耶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可真是误会。”

又回头看了看卫长嬴,卫长嬴也正往这边看着,刘若耶就提议道,“那霍嫂子和清泠姐姐不如一同过去与卫姐姐也说说话,这样皇后娘娘也就知道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和睦了。”

霍氏自不敢得罪皇后,忙道:“可真是多谢刘妹妹过来说明,不然……”

“霍嫂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刘若耶笑着摆了摆手,道,“说来也是我冒昧,本来皇后娘娘打发来的人,告诉的是我十姐,然而我十姐身上乏着,我就代她来了。也是因为知道嫂子亲切,我才敢来说,本来我可没资格做这个劝和的人的。嫂子不跟我计较,我就放心啦!”

她天真无辜的这么一说,霍氏忍不住在千秋阁里找刘若玉的身影,却没看到,虽然隐约听到过刘亥这两个嫡女因为不同母,并不和睦,猜测刘若耶说这话,多少有点挑唆的意思,但心里还是不大痛快,暗想着要不是刘若耶过来提醒一句,今儿个非得罪皇后不可……

霍氏这么想着,脸上也带了点出来,倒是霍清泠神情平静,扑了几下扇子,微笑着道:“方才我也没和沈家三少夫人招呼呢,一会过去罢。”

这边刘若耶引了霍氏姐妹,那边卫长嬴先被刘若耶说动,也迎了几步,再到一起,霍氏与卫长嬴就都客气得很了,霍氏先道:“卫妹妹,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就拉着您感慨了几句令姿那孩子心肠这样软,一个鹦鹉被狮子猫吃了也听着哭了……你看,事情都传到皇后娘娘那儿去了。”

卫长嬴得了这个台阶,自不会不下,就歉疚道:“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事先也不打听打听令姿妹妹的性情为人,还当个笑话讲给她听呢!不想倒是扫了她进宫来的兴致!”

“哪里哪里,卫妹妹你才到帝都,咱们以前见得也不多,所谓不知者不罪……”

“嫂子这话说的我心里越发难受了,早该和嫂子打听两句的,只怪我糊涂,被令姿妹妹拉着说话,就只顾着说笑了……”

于是在苏鱼丽、霍清泠等人的环绕下,两人客客气气、异常礼让的寒暄了一番,霍氏又主动携了卫长嬴的手,一起到案前去看临川公主的画。

刘若耶微笑着在后头道:“我就说么,霍嫂子卫姐姐都是贤惠的人,说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你们看,谁说霍嫂子与卫姐姐不好呢?世人皆知常山公和景城侯那都是私交甚笃的,去年景城侯因病致仕,也是被常山公挽留在凤州颐养……这做祖父的交好,晚辈哪有不好的道理?”

景城侯致仕,对知本堂一脉是个很大的打击。尤其是司徒之职叫瑞羽堂的卫煜得了去……霍氏再和婆婆、小姑有仇,这会捏着帕子的手也不禁紧了一下。

毕竟,没有景城侯在朝扶持,她的丈夫卫令德前途也要比之前艰难许多……

苏鱼丽恰好与她并排走着,就含笑附和道:“刘妹妹说的很对。”

沈藏凝、苏鱼飞、苏鱼荫三人好异妆,喜游乐,与刘若耶虽然年纪仿佛,却远不及刘若耶“少年老成、懂事体贴”,故而同为阀阅之女,却不怎么玩得到一块去,又因为年少气盛,懒得像苏鱼丽一样,虽然和刘若耶不熟,然也给她面子接话,仍旧自顾自的说笑,并不理会。

倒是霍氏与卫长嬴听了这话不能不回过头来谢她……刘若耶当然是极谦逊的辞谢。

这时候临川公主的书案除了前头一块地方怕挡了光没人去站外,另外三面都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跟到这千秋阁来的,俱是年少的贵妇或千金小姐,公主跟前,也不敢怎么推搡,所以霍氏与卫长嬴一行人走过来,除了卫长嬴身量高挑,能透过人头看到临川公主与那着品红上襦的少女的侧面外,余人都看不到什么。

沈藏凝三人尚未长成,踮脚看了片刻,觉得太累,就交代了一句:“既然看不到了,那咱们回前头殿里去。”

卫长嬴估计着三人虽然胡闹,却也不是不知道分寸,对未央宫又熟悉——再说自己这儿才允了霍氏一起观临川公主题字,跟着就陪小姑而去也不合适,就叮嘱道:“帮我与母亲说声。”

沈藏凝哎了一声,就和两个表姐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卫长嬴便收回视线继续看向人群之内,就见临川公主跟前的案上已经摊了一幅丹青,长约三尺,高一尺,上头以极为细腻的工笔画了一片青草生池塘、藕花相对向的景象,在画的右上角,还有远山点点,虽然因为被人遮蔽看不全,但也能看到画中色泽鲜丽,一派欣欣向荣。

临川公主拿金跳脱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截雪腕,手执紫毫,在那品红上襦少女所捧的砚台里饱蘸了墨汁,略一思索,便在画中空白处,笔走龙蛇的写上四个字:春草湖赋。

这四个字一气呵成,端得是银钩铁划、神气畅然。

卫长嬴离得远也觉得现下众人捧着哄着公主题字,也不全是奉承,临川公主这手书法着实出色。

她心里这么想,周围的人都已经在临川公主写完“赋”字最后一笔时喝了一声彩!

那捧砚的品红上襦的少女嫣然笑道:“数日不见,殿下写这‘春’字,笔力又见精进!”她没提另外三个字,临川公主却是眼睛一亮,住了笔,笑道:“究竟还是漪诺你最熟悉本宫的笔迹,确实,这几日,本宫练的字里正有这个‘春’字,又因为回想起今年开于御花园中的数百牡丹盛景,忽有所悟,这个字如今可是本宫最得意的一个了。偏你今儿个就要讨这《春草湖赋》,若非念着这赋里‘春’字不少,这么长的赋文,本宫可不爱写!”

临川公主说了讨要《春草湖赋》,又唤其闺名,这少女自是闵漪诺了。这很有可能就是被年苼薬冒犯过的闵家小姐望之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容貌很是寻常,肌肤虽然白净,五官却毫不出彩,论姿色与临川公主只在伯仲之间。然而一身书卷清气,举止言谈之中,风流气韵自然流露。虽然是在奉承公主,却丝毫不显做作,反而有一种公主知己的感觉,显得非常大方。

此刻听了公主的话,闵漪诺含笑道:“殿下这话真正俏皮,殿下平常都要练字的,还怕字写得多吗?”

临川公主又蘸了墨,继续下去写赋文正文,口中道:“那可不一样,今儿个是本宫生辰,本宫啊,不想累着!”

“那却是我的不是了。”闵漪诺嫣然一笑,嘴里这么说,手中却将那砚台放在案上,拣了墨,慢条斯理的研磨了起来。

公主写完一行,抬头就嗔她:“说得好听!惟恐本宫给你把这画搁下不管呢!说一套做一套的,倒是忙不迭的研起了墨,就是想让本宫继续写下去的意思……还说自己不是,你哪儿觉得自己不是了?”

闵漪诺悠然笑道:“我都已经有不是在前了,如今殿下在题字,我怎么能还不把墨研好?”

“怎么说你都有理,你年岁越长是越来越惫懒了!”临川公主啐了一口——虽然如此,但闵漪诺与临川公主之熟稔却是人人都瞧在眼里了。直如寻常知交好友或同胞姐妹一样,丝毫看不出来君臣的差距。

就听人群里有人笑说:“闵姐姐最爱同殿下耍赖。”

卫长嬴听出这声音是卫长娟,就见闵漪诺转过头,含笑带嗔的看了眼卫长娟,道:“你这么拆我台,你可别后悔!”

卫长娟今日穿着杏子红的短襦,系着绿白间色裙,直系到腋下,软风吹进来飘飘荡荡的,显得她人格外娇小玲珑。她歪着头,很是天真无邪的笑:“我后悔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闵漪诺摆了摆手,等临川公主写完,上前小心的把墨迹吹干,仔细收起——卫长娟就追问:“闵姐姐还没说呢,我后悔什么呀?”

就见闵漪诺把画卷在掌心轻轻拍了拍,叹息道:“本来下个月有人生辰,我想着送份特别些的礼的,结果那个人似乎不大想要这份礼……”

就见卫长娟跳了起来,道:“哎呀!给我!”

……原来就是给卫长娟预备的。

60第六十章 议论纷纷

第191节第六十章

议论纷纷

闵漪诺笑着一扬手,卫长娟捞了个空,提着裙子绕着她转了好几圈,又跳又闹,只是闵漪诺个子高挑,卫长娟却没长长,自然总是够不着手,发现之后,就告饶道:“好姐姐,你既然本来就是给我预备着的,就给了我罢!”

“给你做什么?”闵漪诺把手背到身后,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我跟殿下耍赖……”

“我胡说八道呢!姐姐何必与我计较!”卫长娟连嗔带笑,四周的女眷们都笑:“长娟妹妹你也真是的,为了这幅画,自己说自己胡说八道了。”

卫长娟嬉笑着道:“哎呀,本来想逗一逗闵姐姐的,结果如今反倒被闵姐姐将军了,我能不认输吗?横竖把画弄到了手是正经。”

“闵姐姐你就赏了她罢,瞧着怪可怜的。”

闻言众多女眷都笑,纷纷替她圆场。

“才不给你。”只是闵漪诺坚持不许,道,“都还没裱糊,你拿去做什么?再说你生辰到了吗?又没到,如何能给你?给了你,回头到了正日子,难不成我空手上门去?”

“怎的不好上门去了?”卫长娟撒娇道,“难不成我还能把闵姐姐赶出门?我是求闵姐姐过府去指点我一二都求不到呢!”又拉身边人,“霍姐姐你也给我说说情嘛!”

她拉的这霍姐姐正是霍清泠,本来只是淡笑着旁观,忽然被卫长娟拉住,微微一愣,随即笑着道:“我也觉得闵姐姐说的有道理……正日子没到呢,不定闵姐姐还要修饰修饰画,你何不等上一等?”

“正是这个理儿。”闵漪诺把画扬了扬,笑道,“里头有几个地方我还要润色下,方才看殿下写的‘春’字我又有了些想法。你硬是早早要过去,吃亏的可还是你自己。本来我就不是什么名家,如今只是尽力在画好,你不给我修改润色的机会,看你怎么好意思挂出来。”

卫长娟道:“啊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闵姐姐你又不是没去过我书房,我自己写的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好意思挂出来,更不要说姐姐的了。”

因为霍清泠也说让她缓一缓,这才借着这个台阶道,“只是姐姐要把画润色得更好,这是便宜了我的事情,我自然不敢阻拦。”又挥舞着粉拳笑道,“可真是给我的,闵姐姐可不许不作数,再去许其他人啊!”

“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几时骗过人来着?”闵漪诺把画卷着往她头上轻轻一敲,啼笑皆非的道。

这时候临川公主已经放下袖子又喝完了一盏茶,见她们这里闹得也停歇了,看了眼阁中铜漏,就道:“咱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料想母后更衣亦已还席,还是回殿里去罢。”

公主殿下发了这话,众人自是纷纷附和。

既然要一起回殿,之前围绕在临川公主身边的一群人就转过身来,卫长婉与卫长娟也发现了卫长嬴。虽然存着芥蒂,但到底是嫡亲堂姐妹,见着总也要招呼几声,就寒暄着一起随人群而行。

人群里却有之前一直注意着公主、没留意千秋阁里都进了些什么人的女眷,发现卫长嬴年少美貌,作妇人装束,然而非常的眼生,就有人好奇的问左右同伴:“那是谁?看衣着不俗,又是苏家大小姐、卫家姐妹陪着,却是哪一家的女眷?当也是阀阅里头的罢?”

三问两问的就问到了知道的人,暗暗的告诉:“还能是谁呢?自是沈家三少夫人了。”

“沈曜野的妻子?”问的人恍然,就有数人脸色古怪起来。

卫长嬴虽然是被裹挟在人群里往外走,身边之人也都在闲聊着,然她长年习武,耳聪目明,将这些低声议论听得仔细,心下微微一冷,却握紧了帕子。

这样走到外头,下了假山,就察觉到四周好些目光集在了自己身上,带着难以描述的意味深长。

虽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真正陷入这样的境地,卫长嬴还是咬紧了唇。

苏鱼丽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是个细心的人,立刻察觉到了,蹙紧了眉——苏鱼丽为人温柔,这些人只是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卫长嬴,她也不好意思上去责问,就拉着卫长嬴的手,道:“咱们走快点回殿里去?”

卫长嬴咬了下唇,却觉得怒从心起,摇头道:“不必,我看这儿路上风景很是不错,咱们慢慢的走就是了。”

——这些人这样不怀好意、意味暧昧的打量着她,不就是想看到她落荒而逃的景象么?最好承受不住,当众哭出来,好成就她们茶余饭后眉飞色舞议论的谈资——凭什么?

她偏偏不走快点,就要慢慢的走!

就不信这些人还能吃了她!今儿个,皇后、贵妃,诸位王太后、王后都没说什么,这些人以为这样看着她……又能怎么样?横竖,今儿个不管她怎么表现,这些人既然心怀恶意,总归不会说好话的,又何必让她们如愿以偿!

苏鱼丽提议两人走快点的声音虽然轻,但因为路径并不宽阔,一群人都簇拥在了一起,附近还是有人听到。

就有人附耳把这话传开,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就变得不屑鄙夷起来……

卫长婉本来与卫长嬴客客气气的叙着家常,卫长娟不时娇笑着插上几句,堂姐妹三人正融洽和睦,人群里传来的视线与意义不明的窃笑,让卫长婉脸色渐渐苍白,匆忙结束了与卫长嬴正说着的话题,转过头去,拿帕子掩住唇,轻咳数声。

卫长娟忙关心的扶住姐姐:“大姐你怎的了?”

“许是日头太烈,有些不舒服。”卫长婉轻声慢语的说着,像是在对卫长嬴解释,“这路上人太多了,挤得胸闷。”

卫长娟呀了一声,就对卫长嬴歉意的道:“三姐,大姐身子骨儿不大好,这里人多拥挤,我扶大姐到后头去。”

卫长嬴明白她们是不想和自己一起承受人群里的注视与嘲笑,横竖在凤州的时候,她自认没有亏待、多有照顾的四堂妹五堂妹就已经这样做过了——那还是一起长大,从前关系感情不错的妹妹呢!

这二房素来因为大房的缘故被宋老夫人打压,两房之间敌意若有若现的不过是碍着长辈不敢表露出来。再说卫长婉和卫长娟都是卫长嬴到帝都后才见面的姐妹,没什么感情,对她们此刻抽身而去的行为,卫长嬴既不意外也不怨怼,心平气和的点了点头,道:“大姐姐身子骨儿既然不好,还是快点去人群外罢。”

见她并不纠缠两人陪同,而旁边的苏鱼丽投来复杂的目光,卫长婉露出一丝赧然,但很快掩去,咳嗽着站住了脚……后头的人经过,渐渐的就不见她们姐妹了。

看到这一幕,人群里的议论声音更大,嘲笑声时或响起,隐约间似有人叹息,道:“做这样的人的姐妹也真不容易,好好儿的就被拖累上了……只是卫家姐妹用了身子不好的理由,也不知道苏家大小姐会用什么理由?”

就听有人嗤笑:“卫家姐妹有两个人,还能一搭一唱呢,苏大小姐就可怜了,要怎么说才好?到底得罪亲戚!”

“其实叫我说这种亲戚有什么不能得罪的?我都不晓得她怎么还好意思花枝招展的进宫来……”

这句话的人只在卫长嬴身后不到三步处,虽然是轻声慢语的说来,却字字清晰,苏鱼丽脸色一沉,正要回头呵斥,却被卫长嬴用力拉了一把,表姐妹两个步履如常的向前走着——只是宽大的青莲地四合如意瑞云纹锦绣在路旁为了贺临川公主生辰而特意移来的石榴花枝头轻轻一拂,随意得仿佛只是被熏风吹起。

然而袖子才落下,就听清脆的“啪”的一声,随即人群里一人哎呀一声惊叫出声!

四周之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姜黄上襦、系隐花裙,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举袖掩嘴,袖子上渗透出点点鲜艳的石榴花汁,颊上也飞了几点,正气急败坏的四顾:“谁?谁干的?!”

苏鱼丽听着声音就知道是方才议论卫长嬴的人,本来以为卫长嬴拉住自己是不想多事,却不想她是直接动起了手——不禁会意的弯了弯嘴角。

本来那少女话说到一半被突如其来飞过来的石榴花打了,就心存疑惑,如今再见苏鱼丽弯着嘴角,哪还不明白与卫长嬴有关?怒气冲冲的指着卫长嬴喝道:“是不是你?肯定是你干的!你好大的胆子……”

苏鱼丽不悦的打断了她:“钱六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自己被花枝碰了,竟胡诌到我表妹身上吗?”今儿个是临川公主的生辰,之前皇后发现卫令姿的事情就提醒双方不许扰了临川公主的兴致了,现在苏鱼丽当然不能让卫长嬴认了此事。

担心卫长嬴一怒之下会承认是她用石榴花打了人,苏鱼丽忙不迭的替她赖了起来。

那钱六小姐怒道:“什么被花枝碰了?我好好的说着话,忽然飞来一朵花打了我的嘴,不是你这表妹,还能是谁?!”

61第六十一章 闹剧

第192节第六十一章

闹剧

卫长嬴淡淡的道:“你问我们,我们问谁?”

之前钱六小姐一叫一嚷,四周已经有好些人停住了脚步,或交头接耳或幸灾乐祸,纷纷看起了热闹。此刻见卫长嬴接话,就有人似笑非笑的道:“茉儿妹妹,这沈家三少夫人呢说的也有道理,说起来她和苏大小姐都是走在你前头的,哪儿知道你是怎么被打了?再说人家与你无冤无仇的,好好的打你做什么?”

钱六小姐钱茉儿被提醒,冷笑着道:“没错,若不是我实话实说说到了某个人的痛处,有人又怎么会恼羞成怒的动起了手?”她放下袖子,众人见到袖子之下的景象都不禁呀了一声——却见她鼻下一片红液淋漓,隐隐可见嘴角青紫了一片,还有一缕绛紫之色比花汁色泽更浓艳,像是血迹。

本来大家听说她被石榴花打了,都没太当回事,想着只是一朵花罢了。却不想钱茉儿嘴角青紫也还罢了,居然还见了血!这下手之重可想而知。这也就是朵石榴花,要是个石子簪子什么的坚固物件,还不要把脸都打烂了?

一时间众人看向卫长嬴的目光都泛起了忌惮……今儿这里的,哪个不是身娇肉贵的主儿?说起来之前与卫长嬴又没什么冤仇,不过是看不顺眼卫长嬴闺誉尽毁,却还大大方方的出阁与进宫贺公主生辰罢了。

就算有什么转弯抹角的怨怼,也没必要像钱茉儿这样公然站出来,当真把这么个凶悍的主儿惹急了,手下不留情起来,把自己好好的一副容貌毁了……到时候再揪着她不放还不是无济于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众人同时想起了这句话——就连之前故意出言给钱茉儿搭梯子的少女也变了变脸色,悄悄后移几步,混进人群,不作声了。

一片异样的安静里,只听卫长嬴轻描淡写的道:“哦,你说了我什么痛处,我怎么个恼羞成怒法啊?”

“你倒是好意思问?”钱茉儿拿帕子擦着嘴角,冷笑着道,“你好意思问,我都不好意思回答!你自己心里敢说不清楚?”

卫长嬴淡淡的道:“我出身海内六阀之一,嫁得门当户对的丈夫,虽然出阁日子不长,然而与夫婿也算和睦。翁姑跟前定省也从未有缺,就连我嫡亲婆婆也没说过我不好,我倒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好,轮得到你一个莫名其妙的主儿来讲?”

苏鱼丽也冷笑:“钱六小姐,论年纪你幼于我与表妹;论身份你是未嫁之女,我表妹已为人妇;论门第,你们钱氏如何能与凤州卫氏、西凉沈氏相比?再说今儿个是在宫里头,不说临川公主殿下的生辰,用臣子之事来打扰殿下本来就不对!就说这宫里头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有尊贵的贵妃娘娘,还有其他诸位贵人在,更有我表妹的婆婆在,什么时候卫家之女、沈家之妇,需要你钱氏之女来教诲了?你可真是好大的体面!”

苏鱼丽到底是在帝都长大的,长年出入宫闱,开口就给钱茉儿套了一个不敬公主、不尊皇后贵妃、插手旁人家后院的罪名。

钱茉儿怒道:“你不要给我乱扣这些罪名!凤州卫氏、西凉沈氏当然是鼎鼎有名的,所以我才说,卫长嬴你出身这样天下闻名的大族,是何其之幸?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罔顾廉耻,践踏门风……”

“我怎么个罔顾廉耻践踏门风法?”卫长嬴轻轻而笑,目光却冷若寒冰,淡淡的道,“你最好给我说个明白,要不然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钱茉儿指了指左右之人,轻蔑道:“你也不要在这儿装糊涂,你问一问这儿的人!这儿谁不知道你那点事!”钱茉儿以为照着之间大家对卫长嬴议论纷纷,此刻自己带头,必然能够群起而攻之,彻底打下卫长嬴的气焰。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被她所指到的人,竟纷纷皱起了眉,不动声色的避过了她的指向。

毕竟她们停步下来就是想看好戏,关键时候落井下石,总而言之是为了取乐而不是挨打。刚才都见识到了这卫长嬴的凶悍了,谁愿意出这个头?

心里一退缩,各种理由也就想了出来:“家里长辈隐约谈到过瑞羽堂的宋老夫人心狠手辣得紧,把合族上下都震慑得不敢妄动。宋老夫人就这么一个亲生孙女,据说对其宠爱的程度比之当年端木家的老夫人宠爱蔡王妃还过分,咱们和卫长嬴本来也没什么仇怨,不过是不忿她这明明没了名声还若无其事的样子罢了……既然如此,往后不理会她也就是了,何苦为这点意气去得罪了她!平白结个强敌,纵然回去之后长辈不责怪,自己想着也冤枉。”

“今儿个进殿的时候仿佛就看到这卫长嬴站在邓贵妃身旁,莫不是得了贵妃青眼?糟糕,早点想到这儿,何必停留下来看什么热闹!虽然说贵妃无子,也只是贵妃,但究竟是圣上嫡亲表妹,虽然说这卫长嬴不知廉耻,可如今已有贵妃教诲她,我也不必出言了。”

“苏家大小姐说的也是……即使要羞辱这卫长嬴,又何必非拣了临川公主的生辰?公主殿下被闵家小姐哄得正高兴,回头却发现这儿在吵架,能痛快吗?钱茉儿好生没有眼色!没得害咱们都得罪了公主殿下!”

这么想着,就有人彼此使个眼色,慢慢踱了开去,渐渐离开围观的人群,到前头追赶临川公主一行人去了。

内中有一少女也要动脚,卫长嬴目光一扫,忽然道:“你给我站住!”

那少女看起来年纪与钱茉儿差不多,柳眉杏眼的颇有几分姿色,穿着石绿上襦,系着真珠裙,鬓边珠花之外簪了一朵碗口大小的月季花,望着很是秀丽。她闻声吃了一惊,惶惶然抬起头来,眼中似已带了泪光,瞧着甚是楚楚动人。

卫长嬴冷然瞧她,道:“你方才不是问你的茉儿妹妹,好好儿的为什么她会挨打吗?怎么现在你茉儿妹妹还没把话说清楚,你走什么?”

“我……”这少女咬紧了唇,眼泪一下子滴落下来,道,“我就是那么一问!我没有旁的意思啊!”

“你给我站好了不许走!”卫长嬴懒得与她多说什么,冷冷的放下一句话,又转向钱茉儿,“你指的人要么想走要么不作声,你看你要哪一位先讲,我来帮你问?”

她这么一说四周那些还没走的人都露出警惕之色,看向钱茉儿的目光也透着疏远——钱茉儿察觉到众人态度的变化,心头恼恨:“都是你们起的头,引得我跟着附和议论了起来,你们倒好,说走就走了,倒把我留在这里任卫长嬴欺负吗?”

本来她想着法不责众,这么多人议论卫长嬴呢,即使卫家、沈家门第高,也不可能把其他人家全得罪了,所以自己跟着说上几句,既和同伴关系更近一步,也不需要付出什么——谁叫卫长嬴出身尊贵、自幼受尽长辈宠爱,单这一点已经很叫一些同样阀阅出身却不得宠的人嫉妒了。

何况她还嫁了沈藏锋。

不提沈藏锋在族里的地位以及在圣上跟前的信重,就说去年卫长嬴声名狼狈之时,沈家都已经传出要去凤州退亲的消息了,这位沈三公子硬是磨着圣上要了假,赶到凤州坚持继续履行婚约——虽然说沈家后来把经过含糊过去,装作根本没有退亲这回事一样,可底下人暗地里还是有风声传出去……

道是沈藏锋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不忍心对未婚妻落井下石。

这样体贴仁厚还才貌双全的夫婿,能不让人嫉妒吗?

假如卫长嬴现在出现在众人跟前,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谁都显得卑微又讨好,众人心气平了,虽然还是免不了说几句酸话,倒也愿意场面上敷衍一二——就当施舍她了,施舍的过程里,她们也能觉得快活不是吗?

可卫长嬴非但没有战战兢兢,甚至被议论之下,连落荒而逃都不屑于!众人自觉受到挑衅,议论的话就渐渐刻薄。说起来钱茉儿之前对卫长嬴也没什么恶感好感,不过是看大家都这么议论,为了引起众人注意与标榜自己,下意识的为之。

如今因为卫长嬴的泼辣凶悍,众人不敢再出头,倒把她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钱茉儿心中愤恨,只觉脑中一热,顾不得多想,就顺手拉住手边一个少女:“顾姐姐,你刚才不是也说做这样人的姐妹不容易吗?”

被她拉住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长眉凤眼,看轮廓与顾皇后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及皇后与清欣公主美貌,既然相似,又姓顾,估计就是洪州顾氏的小姐了。这顾小姐本来虽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但也没有站出来,此刻被钱茉儿抓住又直言她议论卫长嬴的话,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然与尴尬羞怒,心里暗恨:“我都特别留下来等你了,不想你倒好,竟然坑我一把!”

顾小姐沉着脸,拨开她手,道:“我又没说沈家三少夫人,说的是家里下人之间的事情……钱六小姐你想多了。”

钱茉儿叫她“顾姐姐”,她却叫钱茉儿“钱六小姐”,话语中的疏远,谁人听不出来?此刻已经稀疏的人群里就传出低低的嘲笑声,让钱茉儿一下子涨红了脸!

她死死咬住唇——横竖已经得罪了一个,也不怕再得罪一个,于是又说不远处另一个察觉不妙,打算离开的少妇:“邓嫂子,你方才不也……”

那姓邓的少妇被卫长嬴阴恻恻的一看,又瞥到卫长嬴转着腕上镯子……那镯子乃是赤金所铸,看着就觉得沉重,万一这卫家母老虎恼了,拿这镯子砸过来,这邓氏可没把握能够躲开!纵然之后卫长嬴被问罪,可若自己损了容貌,出不得门事小,翁姑夫婿嫌弃事大——又不是生死大仇,就为了议论个陌生人搭上自己一辈子,何苦呢?

她不敢让钱茉儿把话都说完,就急急打断,道:“钱六小姐你在说什么话呢?我想着我婆婆还在殿里,怕是要人伺候,得快点过去了!”说完惟恐被卫长嬴叫住,提着裙子就在花径上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邓氏狼狈而去,像是一下子提醒了众人,纷纷道:“公主殿下方才还催促咱们快点回殿里去的,在这儿耽搁了叫殿下晓得,必然嗔咱们!”

“说的是极,那咱们快去罢!”

甚至担心触怒卫长嬴,给她们来一下,内中还有人主动招呼卫长嬴:“卫姐姐也快走罢,殿下这会怕都到了殿里了,看咱们迟迟不去,怕是要问的。”

又有人冷笑着说钱茉儿:“没准是她走路不小心,自己被花枝撞了一下,以为狼狈,故意寻了卫家姐姐麻烦呢!倒是把咱们全部拖在这里,怠慢了公主殿下的命令,回头一害就是一群人,真是作孽!”

“就是就是,说也奇怪,这花枝不打旁人就打她,谁知道是不是天意呢?”

钱茉儿听着众人冷嘲热讽,虽然不若方才在人群里听到的那么难听,可之前大家嘲讽的是卫长嬴,现在却成了她自己——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出声,边哭边道:“方才你们一个个议论得起劲,我也不过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儿被她挑了杀鸡儆猴罢了!你们这许多人,见她拿花把我打伤了,就心里顾忌不敢说了,如今竟反过来把事儿都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们起的头,我又不认识卫长嬴,我议论她干嘛?你们这样欺负人,我必要到皇后娘娘跟前去说,理论到底!”

众人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那方才被钱茉儿拉过的顾小姐就冷着脸道:“你不去说,我也要去和姑母说呢!临川公主好好的生辰,合着是给你议论旁人长短的?我姑母都没说沈家三少夫人什么话,你倒是比我姑母还要厉害?”

钱茉儿被气得全身发抖,也不叫什么顾姐姐了,大声道:“你现在这么说了?方才不就是你在那里一个劲的说卫长嬴没有廉耻!你敢说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可敢发个毒誓!我却能发毒誓你方才就是这么说了的!”

62第六十二章 榴花

第193节第六十二章

榴花

本来顾小姐说完这话已经预备拂袖而去了,钱茉儿这么一逼,她十分的下不来台,愤怒的转头望向她,道:“你真是莫名其妙!”

她啐了这么一句又要走,钱茉儿气到极点,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冷笑着追上去,张开双臂拦在她面前,大声道:“我敢发誓,你敢吗?你不敢,还说我莫名其妙?事情都是你引起来的,现在你反而也来骂我,你讲不讲道理?”

“跟你这样的人讲道理有用吗?”顾小姐本不想再睬她了,可被她拦着不能脱身,也有点心浮气躁,怒道,“卫长嬴都走了,你还缠着我做什么?还嫌你今儿个闹的笑话不够多吗?”

被她提醒,钱茉儿一怔,左右一望,果然卫长嬴和苏鱼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十几丈外、就要被花树掩映得看不见了。看情况她们身边还簇拥了数人,似乎就是方才边踩自己边搭梯子下台的那几个。

她想到自己顺嘴附和了句话,引来这许多事情,又挨打又丢人,到现在与同伴也闹翻了,卫长嬴倒是若无其事的先回殿里去了……不禁悲从中来,哭泣道:“顾媚媚,我真是看错了你!方才明明就是你起的头,也不帮我说一句,现在闹成这样,我怎么有脸继续去殿里席上?我要回家!”

又气愤道,“之前的那事儿,也不要再提了,刘若玉虽然与我不熟悉,但我也听说过这刘十小姐是个好性情的人。倒是你,一点也不可靠!”

闺名媚媚的顾小姐闻言皱起了眉,忙把她拉到路边,避开视线,低声埋怨:“你也真是的,我小声议论两句话,你跟着说下去也就算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这么公然闹起来,不是让我难做吗?”

“你说我说话难听?你说的就好听吗?”钱茉儿哭着道,“之前你不是鄙夷卫长嬴得很?现在倒来怪我说她的话太难听了,你们就这么怕她?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臣子之妇罢了,你可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对她畏惧到这样的地步!我真是看错你了,我本来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才把你指出来的,满以为只有你不怕她,敢出来和她理论,却不想你这样怯懦!”

顾媚媚脸色难看得很,用力扯着帕子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我怎么会怕她?只是那种人,你说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你看看她,一个大家闺秀,被人说两句,不好言好语的分辩也就算了,出手就打人!还专门打嘴……真是……真是好没规矩!”

钱茉儿伤心的擦着眼泪,道:“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了?方才不是还叫我钱六小姐,还生怕和我撇不清干系吗?”

“那么多人你不指,偏偏指我,我不是要以为你想故意与我过不去?”顾媚媚咬着唇,心想再不到正殿去真要得罪临川公主了,而且站在这里和钱茉儿一直吵下去也不成体统——不管怎么样,把钱茉儿哄好了再说,就柔声细气的道,“咱们本是知交好友,为了卫长嬴自己闹起来,你说还不是给别人看笑话吗?你不要吵了好不好?咱们好好的说话。”

钱茉儿流着泪道:“谁和你是好朋友?我今儿个算是看清楚你了!再说我和卫长嬴此后也就结了仇,你胆子这么小,和你结交,不被你气死才怪!我往后要交往,也要交往胆子大点的,哪像你这样,背后议论起来起劲,当面一对质话都不敢认了!”说完一拂袖子,带着使女就快步而去,把顾媚媚丢在后头了。

“你!”顾媚媚脸色几变,想叫住她,然而又怕引人注意,只得恨恨的用力跺了跺脚,轻声咒骂,“没用的东西!还说我呢!自己撑不住跳了出去,又没本事胜过人,平白丢了脸,还想拖我下水……真是个废物!”

这时候卫长嬴与苏鱼丽早就走到正殿附近了,依稀听到殿中传出丝竹之声。

两人与身边的女眷们招呼了一声,各自整理裙裾,彼此看过没有失仪的地方,就举步入殿。

进去之后,见临川公主已经坐回原位,正侧着头和底下一个宫人说着话,瞥见她们,才对那宫人摆了摆手,打发那宫人重新侍立回去。

这情形谁都知道是公主疑惑为什么后头的人迟迟不来了,众人心下暗自庆幸,各自向公主福了一福,仍归原座。

卫长嬴因为席位就在贵妃身后,回去时要路过公主附近,就被临川公主叫住,道:“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晚?”

“臣妇头一回进宫,因为贪看沿路的石榴花,走得慢了些。”卫长嬴恭敬的道,“臣妇的表姐陪着臣妇一起走,有几位女眷因看臣妇眼生,过来和臣妇说话,就一起寒暄着走了。”

临川公主闻言,脸色略缓,道:“五月榴花照眼明【注】。本宫素来最喜榴花,今儿个母后所以使人在这未央宫内外都设了榴花为饰,世人只说花红柳绿是常景,然而榴花开欲燃,这样绝艳烈烈的盛放又岂是庸人能品味?你倒是有眼光。”就和颜悦色的让她还席。

卫长嬴暗想这位殿下对石榴花还真是喜欢得紧,自己不过说了句贪看榴花所以回来得晚了,竟就得了她的一分好感。

她回到席上,发现案上菜肴酒水都已经被撤走了。柳笛倒还侍立在旁,笑着解释:“方才换过几味菜,因为少夫人不在,婢子自作主张让她们先不要拿上来,免得冷了,婢子这就去着人送来。”

“劳烦你了。”卫长嬴和她客气了一句,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就看到前头邓贵妃换了个支颐而坐的姿势,身旁多了一个人,穿了桃红暗绣曼荼罗花叶的上襦,系着松花色洒绣竹叶的罗裙。

因为是在卫长嬴前面,虽然这人侧着身子,只能看到一线雪腮,但只看敢穿桃红配松花这样娇艳的颜色,也知道年岁不会很大。她漆一般的乌发绾了个单螺,髻上插着一对宝石攒芙蓉花簪子,在殿中灯火折射上一闪一闪的……卫长嬴觉得这对簪子莫名眼熟,沉吟片刻,猛然想了起来:“这对簪子……不是宋表姐在凤州那会常戴的吗?”

她记得很是清楚,那次自己惹怒母亲宋夫人,被罚跪在庭院里,为了迫使宋夫人心疼,故意拣着没有树荫的地方跪。结果宋夫人那次也狠了心,母女两个斗气,卫长风劝说不住,就去请了宋在水说情。

结果宋在水赶去为卫长嬴解了围,卫长嬴却把这表姐忘记了,宋在水脱身之后还跑到衔霜庭里寻了她理论……当时头上簪的可不就是这一对?

“有宋表姐的簪子,又陪着贵妃说话……大约就是邓宗麒那胞妹,邓弯弯?”卫长嬴想道,“虽然说今儿个殿里女孩子多得很,贵妃也不见得就只会叫了我陪着说话。但头上插着宋表姐曾经的簪子,十有八.九错不了了。”

卫长嬴很好奇这邓弯弯是个什么性情才能够让宋在水看进了眼里——她的嫡亲表姐她很清楚,宋在水看似性情温柔大方,贤良淑德之表率,众多长辈公认的闺秀楷模——实际上宋在水的真实喜好用眼高于顶来形容都不过分,等闲之人她根本就看不入眼,更不要说在写给表妹的信里提到并夸奖了。

但现在人家嫡亲姑侄说着话,又没叫她近前,卫长嬴也不好硬凑过去,只得遗憾的向邓弯弯的背影看了几眼,与柳笛敷衍了起来。

这样用了两道菜,就见年纪最长的英王太后左右望了望,招手叫宫人走近,问道:“皇后娘娘去更衣了这许久,怎的还没过来呢?”

那宫人忙道:“婢子去看看。”

英王太后本就与几位宗室命妇坐在了一起,这会这样说了之后,其他王后也没心情继续闲聊,都纷纷停箸等待了起来。

卫长嬴看到,也被提醒了:之前临川公主在千秋阁里题完了字,提议先回来,就是说估计顾皇后已经回来了。然而到这会皇后都还没到……按说顾皇后为了临川公主的生辰,把整个未央宫都打扮起来了,照理是不会故意冷落临川的生辰宴的,怎么会一去不回呢?

她慢慢啜着荔枝绿,心里寻思着可能出现的变故。等了片刻,之前被英王太后打听的宫人从屏风后折了回来,匆匆到英王太后跟前小声禀告了几句,英王太后露出恍然之色,一面点头一面和另外几位王后、郡主说明。因为离了段距离,殿中又还喧嚷着,卫长嬴听不清楚,只能从宗室命妇们恍然大悟却并无担心震怒的表情揣测事情不大,却不能知道具体的原因,不免非常遗憾。

好在邓贵妃虽然之前一直在和侄女说话,其实也一直留意着这边,忽然扬声问:“柳枝你过来,皇后姐姐为什么还没到……虽然是英王太后周全,让你去问的,但如今殿里谁不担心皇后姐姐?你怎么就悄悄的回了英王太后一个人,也不和其他人说一声?”

就训斥她,“没点儿眼色,也就是皇后姐姐心慈,容得下你这样蠢笨的奴婢!”

柳枝被邓贵妃一叫,脸色就是一变,显然长乐殿里的侍者对这位贵妃也头疼得紧,就怯生生的解释:“婢子想着是英王太后先问的,先告诉了王太后,再……”

英王太后听着事情不对劲,暗悔自己多事,惟恐被卷进去,忙也抢道:“说起来都怪我这把老骨头多事……”

“不关王太后的事情。”邓贵妃对英王太后倒还客气,淡淡的道,“柳枝你还忤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把话说清楚了!”

因为贵妃一番发作,这时候殿里渐渐都安静了下来,均望向了丹墀上,各怀心思的等待着。

【注】南宋朱熹的《题榴花》。

63第六十三章 小仪、婕妤

第194节第六十三章

小仪、婕妤

柳枝小心翼翼的走到邓贵妃跟前,细声禀告道:“小公子摔伤了膝盖,皇后娘娘非常担心,就临时过去看了下,如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卫长嬴不知道她说的小公子是谁,邓贵妃却立刻哼了一声,道:“东宫的人真是越来越胡闹了!这都是怎么做事儿的?阿琳现下还不到三岁呢,这么点大的孩子正该多上上心才成!居然叫堂堂皇孙摔伤了膝盖!乳母使女莫不是都是死人吗?”

听贵妃这么一说,卫长嬴才明白过来,合着这所谓的小公子就是太子的幼子。按着大魏之制,太子诸女不问嫡庶皆封郡主,嫡子封郡王,庶子却只能等到太子承位之后以皇子的身份直接获封王号了。

当然特别得宠的庶子也有例外……只不过现在太子都还没大婚,这些庶出子女,连太子妃都没拜见,不管得宠不得宠,都不好晋封。

没有晋封,虽然是皇孙,却也只能照着民间的称呼,称为公子。

卫长嬴听说顾皇后居然会为了这个孙儿撇下养女的生辰宴赶过去,不免为宋在水感到庆幸——不管太子其他子女如何,至少这位被邓贵妃叫为阿琳的皇孙很得顾皇后的喜欢。贵妃说他还不到三岁,但即使太子妃才嫁进东宫就怀孕,而且一举得男,那也比他小了四岁。

往后这嫡长之争起来谁能说得清楚?

想想都是一口心头血啊!

既然想到宋在水,卫长嬴就觉得刘若玉也太可怜了些……这么想着下意识在殿里打量了一圈,却惊讶的发现并不见刘若玉的身影,她心头狐疑:“方才千秋阁里,还看到刘若玉和刘若耶在一起。但离开千秋阁时似乎刘若玉就不见了,这会怎么还没回来?难道她不怕得罪临川公主或皇后?”

正沉吟着,就听屏风后顾皇后的笑声传来,道:“殿里怎么这样安静了?”

众人听到皇后的声音,皆是一肃。

换了一身衣裙的皇后含着笑步出,轻掠鬓发,环顾了下,道:“本宫还道本宫去得太久,你们心里着恼,都撇下本宫退席了呢!”

邓贵妃仍旧支着颐,靠在案上,懒懒接话,道:“方才听柳枝说阿琳摔伤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东宫的人真是太不用心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怎么照顾阿琳的!”

顾皇后一扬袖,对正陆续起身预备行礼的众人道:“都不必须拘礼,坐罢坐罢。”这才回答邓贵妃,“也是阿琳自己顽皮,乳母哄他不要爬到凳子上,他偏不听。这次摔得不重,本宫倒是盼着他能长个记性,好记住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做了,难免就要受伤,到头来,痛的,还是自己。”

邓贵妃淡淡的道:“皇后姐姐这番话说的很对。只不过我倒是担心阿琳年纪还小,未必能够懂得皇后姐姐的用心良苦,到最后反而误了姐姐这番期望。”

顾皇后目光一闪,淡笑着道:“贵妃妹妹但请放心罢,这世上虽然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但聪明人总归更多的,本宫看阿琳就非常聪明,必不会辜负了本宫的。”

“皇后姐姐心愿如此。”邓贵妃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荔枝绿,道,“那我也希望姐姐早日梦想……嗯?”话说到一半,邓贵妃忽然把酒盏放下,有点不高兴的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伺候她的宫人慌忙俯低了身体一看,小心翼翼的回道:“娘娘,似乎是一根头发。”

“脏死了!”邓贵妃嫌弃的把酒盏推开,啐道,“怎么做的事?快点给本宫把这案上统统换了!”

……之前皇后与贵妃话里有话的一番唇枪舌战下来,殿里已经很安静了。现在贵妃听着仿佛要祝皇后“梦想成真”,话说到一半却把话题转到了酒盏里掉了头发上去,不免有诅咒或嘲笑皇后的心愿不过是做梦的意思。

命妇们都端庄而坐,默不作声。

顾皇后脸色微微有点铁青,向下首看了一眼——她要不看这么一忘记今儿个这殿里不止两位后妃了——之前卫长嬴先担心被贵妃询问,后观察着命妇们,居然把今儿这殿里近年来颇引人议论的两位新宠忽略了过去。

被皇后看着的是个着缃色深衣的女子,绾着堕马髻,上头只斜插了一支宝石攒石榴花步摇,一串珊瑚小珠直垂到鬓边,衬着雪样肌肤,增了几分喜气。

这女子容貌秀美,双眉即使笑时也微微蹙着,仿佛时刻带着几分轻愁,有一种忧郁的美丽,仿佛含风泣露的兰草,虽然沉默时难以引人注意,素而淡;可是一旦被人注意到,那样郁郁寡欢、似有满腹心事的秀丽,很容易引起人的探索之欲。

……这就是小仪钟氏,因为家贫,以青州庶民之女的身份入宫为侍。尔后由于邓贵妃引荐妙婕妤,顾皇后多年来的独宠地位被摇动,只得推荐钟氏为嫔,以分妙婕妤之宠。

虽然说顾皇后选择钟氏,定然是看中了她出身卑微,没有大族在后支持,容易控制。但能够被选为皇后的助力,与钟氏这种独特的愁绪之美也是很有关系的。

卫长嬴下意识的向她上首看了看——钟氏从宫女变成宫嫔,直接分了妙婕妤的宠爱。但这位妙婕妤,可是直接动摇了堪称风华绝代又手腕过人的顾皇后的地位的。

纵然这里面有贵妃的手段与帮助,但妙婕妤本身实力可想而知……这位婕妤确实没让卫长嬴失望:婕妤约莫十**岁年纪,黛眉粉面,姿容绝美,眼似横波。顾皇后犹如春水的眼波已经非常的醉人,卫长嬴简直怀疑皇后是专门练了这么一对春水明眸,但妙婕妤顾盼之间的眼波流转又与顾皇后不同。

许是因为年纪的缘故,妙婕妤流眄之间比皇后更显得生机勃勃,也更灵动,尤其是婕妤微笑之时,眉飞眼动,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说到底,青春韶华的光辉,与经历岁月之后的雍容恬淡,本来就不是一样的。

圣上已经年过花甲,自古以来,称万岁者谁不盼望着能够长生不老青春常在?顾皇后美貌依旧,可是年轻而与皇后有一双同样醉人眼波的妙婕妤到底更让圣上觉得新鲜也觉得畅快罢?

也难怪即使有了钟小仪分宠,妙婕妤不但仍旧是婕妤,而且收养的十六、十七皇子也太平依旧。

卫长嬴垂下眼帘,心想:“顾皇后一定恨贵妃得很。”不管顾皇后是天生明眸善睐,还是用苦心和毅力练就这对剪水双瞳,邓贵妃要引荐新人,左不挑右不选的,偏偏择了皇后最擅长最得意的方面,一下子就把皇后比了下去……

贵妃这一手,也够狠的。

她这里走着神,再听时,钟小仪话已经说了一半,道:“……这也是圣上上回当着娘娘的面叮嘱嫔妾的。”

邓贵妃脸色很不好看,正要说话,那边妙婕妤已经笑意盈盈,一双眸子如秋水一样扫了过去,连嗔带笑的道:“钟妹妹这话说的好生扰人兴致,今儿个可是公主殿下的生辰呢!你好好的话不说,非要提邓姐姐的身子骨儿做什么?邓姐姐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什么动不得气……邓姐姐素来就是好脾气,今儿个也不过是看到酒盏里竟落了头发就说了两句话。照钟妹妹这么说,往后看到下人给咱们吃喝的器皿都不高兴,也不能说了吗?”

说到这儿,妙婕妤又啊哟了一声,歉意的对顾皇后道,“皇后娘娘可别见怪,妃妾可没有说您这儿的人不好的意思,妃妾就是想着给邓姐姐收拾东西的宫人也太粗心了点儿。今儿个毕竟是公主生辰,怎么还能这样大意呢?亏得邓姐姐好脾气,换了妃妾,怕是几日都要吃不下饭了……哎呀,瞧妃妾都在说些什么?总之呢,钟妹妹你方才的话实在是过了,圣上虽然当着邓姐姐的面叮嘱你,要提醒邓姐姐保重身子。可现在邓姐姐不是很好吗?你说你现在提醒,何其不智?”

又举袖掩嘴,笑得眉眼弯弯,道,“钟妹妹你是知道的,我啊,不认得几个字,所以话说得直,圣上也赞我这一点,你可别见怪?”又朝皇后很可爱的笑了笑,“娘娘您说是不是?”

她眼波醉人不让皇后,声音也甜润沁人,比顾皇后更有胜出之处,百灵鸟一样唧唧喳喳说了一大番,偏把语气说的天真有趣,一点也没有不怀好意或用心不轨的意味……

顾皇后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钟小仪眼角扫到皇后脸色,心下一突,用力咬了下唇,沉声道:“妙姐姐说的不对,嫔妾关心贵妃娘娘,这是发自真心!妙姐姐就算嫌嫔妾多嘴,可为了贵妃娘娘好,嫔妾也是要说的!”

就向邓贵妃郑重其事的道,“上回圣上说过贵妃娘娘如今年岁长了,身子骨儿不免不及年轻时候,让嫔妾与贵妃娘娘相处时多留意着些,别叫娘娘折损了身子却不自知!嫔妾不敢有违圣托!贵妃娘娘方才因酒盏里有头发动了气,以嫔妾之见,还是先退席,请太医诊断了方才是万全之策!”

卫长嬴看得非常清楚,钟小仪说到“圣上说过贵妃娘娘如今年岁长了”,邓贵妃脸色一黑,再听她讲“身子骨儿不免不及年轻时候”,邓贵妃目中已经有了明显的怒意,继而是“折损了身子却不自知”,邓贵妃呼吸都一下子急了!

眼看贵妃就要按捺不住当场发作,顾皇后嘴角一勾,邓弯弯则是用力扯住姑姑的袖子——到底是贵妃提拔起来的人,妙婕妤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钟妹妹!你这话说的太过了!今儿这里,有王太后有老夫人,虽然按着妹妹的意思都是年长之人,可哪个不是仍旧容光焕发?合着年岁比妹妹长一点,那就是不成了吗?这却叫皇后娘娘如何处之?”

……这次轮到顾皇后黑了脸了!

64第六十四章 不省心的女儿们

第195节第六十四章

不省心的女儿们

……不管中间多少波折,临川公主的生辰宴到底到了尾声。

邓贵妃也不知道是被气坏了还是打算去告状,在宴终前一刻,借口去御书房看看圣上,先行离开,众人自要恭送贵妃退席。邓弯弯与卫长嬴当然没有了需要她们陪伴伺候的人,自然也回丹墀下的席上去,退下时卫长嬴趁机看了一眼——这位邓家小姐有一双和名字一样的弯弯如月的眉,眼睛大而明媚,许是因为年纪的缘故,双颊丰润,未施脂粉,泛着自然而然的红晕,略显腼腆。

本来么,邓贵妃与邓宗麒生得都不差,卫长嬴并不诧异这邓弯弯会是个俏丽的小美人儿。只是她到帝都之后,所看到的年少女子,如沈藏凝、苏鱼飞、苏鱼荫这几位,固然美貌不俗,却个个爱异妆,打扮得委实乱七八糟。

乍看到邓弯弯素面朝天的模样,觉得简直顺眼极了……一下子让她想到了远在凤州的堂妹卫长娥,两个女孩子论起来长得不像,却是同一类:不是顶美貌的,也不是顶艳丽或顶高贵,可怎么看怎么舒服。

卫长嬴心下暗笑,莫不是宋在水也是抵达帝都之后难得看到一个正当年少却清素简雅的大家闺秀,所以特别喜欢邓弯弯?

想到苏夫人平常被沈藏凝气得跳脚的模样,卫长嬴赶紧用力抿了抿嘴,止住笑意。她这时候已经回到苏夫人身边,因为宴席就要结束,也不再叫宫人加席,下首端木氏叫了她的族妹端木无色同席说话,刘氏就招呼着卫长嬴和自己一起坐了。

若是笑了出来,被刘氏看到,不免又要解释。

然而刘氏虽然没看到她嘴角忽然浮起的笑意,却还是在她坐下来后,侧过身子,低声向她打听:“三弟妹你刚才去了千秋阁,是不是?”

刘氏这么一问,卫长嬴就明白她要问谁,道:“大嫂子是要问若玉妹妹吗?方才才进千秋阁的时候还看到了她,只是当时知本堂的大少夫人寻我出去说几句话,回来就发现她不见了。怎么这中间若玉妹妹一直没回殿里?”

“没有啊!”刘氏脸色微微一变,道,“怎么会这样?可别是在哪儿摔着碰着了罢?”就问,“当时她和谁在一起的?可是若耶?”

卫长嬴安慰道:“这儿是未央宫,皇后娘娘的寝宫所在,怎么可能出事?即使摔着碰着,那也不可能寻不着宫人援助的。”她虽然没提刘若耶,但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刘若耶虽然对刘若玉不怀好意,然而眼下刘家还指望拿这个出身是元配嫡出的女儿去嫁给荒淫的太子呢,刘若耶在这眼节骨上害了刘若玉,刘家其他房里的嫡女肯定是不愿意嫁太子才轮到没有母亲保护也不受父亲宠爱的刘若玉的,到那时候难不成刘若耶打算自己去嫁太子以给皇家一个交代么?

刘若耶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种事?这会谁要害刘若玉,她只有帮着阻拦的道理。

刘氏听出她的意思,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从来都不是这样乱走不回席上的人啊!”

卫长嬴心想这大嫂子虽然心思深沉,倒把她这五婶的恩情记得深刻,听这语气简直是把刘若玉当女儿养了,沉吟片刻,就道:“许是今儿个的石榴花好看,若玉妹妹看着就忘记了辰光。”

“……倒也是。”刘氏闻言,神色一黯,石榴花……这场花事之后,刘若玉太子妃的身份差不多就定下来了,想也知道,今儿个未央宫里满是石榴花树,看着喜气,在刘若玉眼里,却和她的催命符也似,能高兴才怪。

按着这个堂妹的性情,躲在哪个角落里哭也不奇怪……刘氏心下又难过又担心:“都快散了,若玉还不回来,没得耽误了一会的告退,叫皇后留意到,必然对她不喜……就算皇后没留意到,这会若耶和张氏都在殿里,这对母女还能不提醒皇后?”

她正担着心,卫长嬴忽然拍了拍她手背,示意她去看侧面的角落。

刘氏转头一望,心下一喜——却是刘若玉,只带了一个使女,使女手里捧了两三枝石榴花,刘若玉自己也拈了一枝,主仆两个袅袅婷婷的走回席上。刘若玉也没向刘氏这边看,只拿手里的石榴枝往刘若耶鬓上一插,似乎笑着和她说了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刘若耶对姐姐当然是非常的友爱,伸手摸了摸花,仰着笑脸与刘若玉说话……看到她们姐妹和睦的样子,刘氏愣了片刻,才自语道:“这孩子……”未尽之意,怕是刘氏自己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卫长嬴也有点意外:“刘若玉看着变化不小……不过也不奇怪,任谁被逼上绝路,总归会变一变的。”

横竖这对姐妹怎么斗都好,刘若玉斗垮了刘若耶是好事,斗不垮,卫长嬴也不在乎自己动手……她收回视线,侧头问刘氏:“大嫂子,四妹妹她们也没见在殿里?”

刘氏警觉得很,一听这话,立刻道:“三弟妹你不知道,刚才四妹妹打发人过来说,道是和清欣公主捉迷藏呢!”

又意有所指的道,“要不是四妹妹有所交代,我哪里会不先问四妹妹?不过三弟妹你提醒的也正是时候,这会四妹妹还没回来,是该打发人过去提醒一下,免得她们忘记了辰光了。”

卫长嬴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不免有点啼笑皆非,其实她就是左右没看到沈藏凝,随口一问罢了。不想就被刘氏认为这话是问给邻席的苏夫人听的,为要彰显刘氏重视自己的族妹而不关心嫡亲小姑子,立刻就把话给圆上了。

知道即使解释了刘氏也不会相信,倒是更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了,她也懒得罗嗦,道:“却不知道四妹妹她们是在哪儿玩耍?若是路径不复杂,就叫琴歌跑一趟罢,横竖她腿脚快。”

琴歌是习武之人,步伐自比常人要利落。

刘氏倒没抢这差事,而是侧头向上首,问苏夫人去了。过了片刻她传达苏夫人的话:“就在殿外东面,一大群年少的小姐呢,料想好找得很。”

既然很好找,头一次进宫的琴歌也不怕找不到。卫长嬴就让她去了——只是不想,琴歌再回来时,皇后已经在开始说散席前的套话了,看到琴歌身后空空无人,苏夫人、刘氏、端木氏都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琴歌尴尬的道:“婢子把东面找了好大的一个圈子,然而除了两名锄草的宫人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位小姐。”

苏夫人吃惊的问:“那你可有问那两个宫人,有没有看到藏凝她们?”因为沈藏凝一贯以来的刁钻任性,苏夫人一点都没有怀疑琴歌不用心找,直接认定了沈藏凝骗了自己,脸色就不好看了……

“婢子问了,那两个宫人说,方才咱们家四小姐与苏家的两位小姐,还有清欣公主殿下之前确实在那里玩耍过。然而后来清欣公主殿下说想去御花园里看荷花,就把小姐们都带过去了。”

苏夫人脸色一黑——卫长嬴和琴歌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御花园离着未央宫可不近,哪怕现在再打发人去御花园里一找就能找到沈藏凝,也来不及在散席之前把人带回来了……这个小女儿莫不是前世里的仇家吗?怎么每日里不找点事情就不能停歇,连进了宫也不例外

她这儿气得不轻,上头同样发现小女儿不见的顾皇后到底身份不一样,在大殿里找了几回见没找到,索性就直接宣布散席,预备再去找女儿了。

苏夫人见皇后与临川公主都没有追究此刻缺席之人的意思,暗擦了把冷汗,低声吩咐媳妇们:“快去和门口的宫人说说,把那小孽障给我叫回来!”

其实现在殿里也不只苏夫人一个人急,而且她也不是最急的,到底苏夫人知道女儿在什么地方了。可怜的苏家二夫人张氏差点没把手里的帕子扯碎,颤抖着声音吩咐左右:“快去打听打听,这两个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做母亲的这儿又急又气,四处打听和设法去通知女儿们回来。好在清欣公主那边倒也算着辰光,命妇们陆续退席了点辰光,一行人就簇拥着公主得意洋洋的转回了——恰好在未央宫前碰个正着。

苏夫人一看到沈藏凝,简直怒火滔天!要不是刘氏和端木氏一边一个拉着她,简直就要直接上去挽袖子揍女儿了,刘氏和端木氏再三劝说:“母亲万万息怒,这儿是未央宫呢!再说今儿个还是临川公主殿下的好日子,四妹妹偶尔放松一下也无伤大雅……今儿个可不也不止咱们四妹妹一个陪着清欣公主殿下到现在?”

沈藏凝到了近前,看到嫂子们紧紧拉着母亲不敢松手,也晓得母亲动了真怒,即使不在此地揍自己,回了家也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她究竟是时常惹祸的人,对于躲避灾祸驾轻就熟,眼睛一转,就凑到苏夫人跟前行了个礼,小声道:“母亲,有件事情好像不大好了。”

苏夫人冷着脸,压低了嗓子道:“你放心罢,回了府里后,凭你把你父亲、外祖母统统抬出来,你所有的兄长嫂子挡在你跟前,也帮不了你!”

沈藏凝一听,就急了,凑到苏夫人耳畔,嘀咕了一句——卫长嬴正酝酿着圆场的话,就见苏夫人脸色大变!飞快的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立刻找到了娘家的二弟妹张氏,然后目光掠过也正被张氏训斥的两个侄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居然顾不得训斥沈藏凝,沉声吩咐:“咱们先回去,走!”

……这小姑子到底说了什么,怎的如此有效果?

卫长嬴惊讶的看了眼沈藏凝,却见沈藏凝嘿嘿一笑,蹦蹦跳跳的跟上母亲,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65第六十五章 宴后(上)

第196节第六十五章

宴后(上)

“你可瞧得真了?”回到寝殿,左右忙不迭的替顾皇后卸了一身沉重的行头。心腹女官又命人取了小玉锤来,亲自跪在榻边替皇后捶着腿,一边捶,一边轻声慢语的禀告着底下报上来的消息。

顾皇后本在揉着眉心,听说有宫人看到刘家十小姐刘若玉走下千秋阁,追着路过千秋阁的端木八小姐而去,手下就是一顿,沉声问道。

心腹女官轻声道:“那会子婢子正陪在娘娘身边,哪里会亲眼看到呢?只是柳云服侍娘娘也有好些年了,当差向来就很用心,照理是不会胡说的。”

顾皇后沉吟道:“不是都说这女孩子因为生母去得早,姨母兼继母的张氏因为自己从前做庶女时,一直看着嫡母的脸色,对嫡姐的女儿就非常不好,以至于这女孩子性情非常怯懦吗?端木芯淼脾气古怪,帝都的闺秀们见到她绕路走都来不及,更不要说主动去追她了。这刘若玉想做什么?”

女官道:“前些日子沈家有消息。”

“哦?”

“道是沈家大少夫人因为后院琐事请了新进门的三少夫人到大房说话,之后次日,沈家三少夫人的陪嫁黄氏——就是之前季去病在卫家一住两年、为卫家嫡长子卫郑鸿诊治那段日子一直伺候季去病左右,颇得季去病点拨教导的那仆妇,提着四色礼去了一趟季去病的院子。”

顾皇后明白了,哂道:“张氏还真是心狠手辣!她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个宝,料想不可能害了刘若玉的性命,只不过……半点生路都不留给继女,也不怕刘若玉绝望之下和她拼命么?”

“其实张氏这么做了也好,横竖圣上也不会喜欢阀阅之女生下嫡出皇孙来。”女官笑了笑,道,“只是也不知道她怎么失了手,叫刘十小姐及时的寻医问诊起来。”

“季去病是海内名医,盛名之下无虚士。”顾皇后沉思片刻,道,“按说他若是答应了黄氏的请求,刘若玉没有必要再去找端木芯淼,尤其是在未央宫里追着端木芯淼而去,这样更着痕迹。看来之前黄氏应该没有成功?柳云后来可再看到刘若玉了?”

女官摇头:“柳云跟了几步,但端木芯淼与刘若玉边走边说,柳云怕被发现,就没有继续跟下去。照她的观察,刘若玉显得很急,端木芯淼却满不在乎,似乎不太想理会刘若玉。”

“季去病虽然有着妙手回春之能,然而却没什么医家慈悲心。”顾皇后语气慵懒的道,“这也不奇怪,他本也是富家公子,前途无量,乍然家破人亡,自己也被打入尘中,族人里也没个人私下救济他一二。若不是自己有天赋也有份心计,藏了季英的行医手记,这辈子贫病死于陋巷也没个人理会。不过是破席一张卷到城外随便埋了,叫野狗刨出来分而食之……曾经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如今怎么慈悲得起来呢?”

又说,“他这弟子端木芯淼经历也差不多,本来端木芯淼的嫡姐端木微淼贵为太子妃,又与夫婿恩爱得紧,还生了嫡子,地位稳固如山正春风得意,却不想一朝风云变幻,夫婿没了,自己也不是太子妃了,若非圣上念着父子之情与稚子无辜,还留了点爵位,真是从天到地了。之前靠着这个嫡姐,端木芯淼也在帝都享受过犹如郡主般的待遇,但后来一落千丈,更有许多人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季去病肯收下她,没准也是同病相怜。”

女官抿嘴笑:“娘娘说的是,季去病师徒都冷心得很,刘十小姐想求端木芯淼救治她怕是不容易。”

“本宫虽然也没打算让刘若玉生下子嗣。”顾皇后闭眼片刻,睁开时却道,“但刘家欺人太甚——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他们那点儿小心思,不就是看到皇儿膝下已有几个子女,心里不爽快,生怕委屈了他们那些掌上明珠?”

“再怎么掌上明珠,也不过是凡间俗民,如何能与太子殿下乃是天潢贵胄比?”女官附和,“娘娘看中刘家之女,那是刘家的福分!这些阀阅真是好生大胆!”

顾皇后嘿然道:“这刘若玉,哪里能和宋在水比?要不是因为……”她蹙了下眉,似有顾忌不好说出口,叹道,“即使那宋在水不愿意,本宫也会令她乖乖的嫁进东宫,给本宫的皇儿做个好臂助!宋家精心教诲、照着未来母仪天下的要求栽培出来的准皇媳——这才是本宫的皇儿应有的正妃的样子呢!倒是便宜了明光宫!”

明光宫是邓贵妃的住处,女官就宽慰皇后:“明光宫的那一位,自以为设法拆了这门婚事,实际上若非娘娘有这样的意思,凭她也能办到?还特特把那邓宗麒派去青州……怕是那一位到现在都觉得,把钟小仪的弟妹接到帝都来,是给娘娘这儿找了个麻烦。却不想即使她不这么做,娘娘也会设法把小仪的家眷接过来的。”

“钟氏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富贵之后就不太听话了,居然妄想着利用本宫达到一步登天的目的后就抽身退出!真是天真!”顾皇后微微颔首,冷笑着道,“但望钟丽的死让她放聪明点儿!今儿个宴上提到阿琳的那番话,本宫虽然说主要是说给邓氏听的,可也是说给她听的!虽然像她那样的气质和姿色并非人人能有,可这天下万千黎民,内中有殊色的女子多了去了,本宫不是非她不可!”

女官笑着道:“钟丽到底是女子,那钟杰可是钟家唯一的男嗣了。钟小仪除非想让钟家香火断绝,否则是不会再犯糊涂了。”

钟小仪出身不高,位份也不高,即使分了妙婕妤的宠爱,然也远远没到能够威胁到顾皇后的地步。主仆两个说了两句就不提她了,皇后又问:“方才媚媚似乎寻过你?是怎么回事?”

“道是在从千秋阁回正殿的路上,钱茉儿挑衅卫长嬴,被卫长嬴说得哭了,竟赖上她不肯帮忙,两个人闹翻之后,过来寻婢子讨主意呢。”女官如实道。

顾皇后哼了一声:“真的吗?”

“婢子问过,其实是顾小姐在人群里议论卫长嬴,尔后钱茉儿听到,附和了两句,也不知道是声音大了点恰好被卫长嬴听见,还是说得话不好听……被卫长嬴悄悄摘了朵石榴花打了嘴。两个人吵起来……”女官将实际的情况了,顾皇后听着听着脸色就不太好看了,道:“媚媚怎么这样胆小?真是叫本宫失望!”

女官笑着替顾媚媚开解:“女孩子家都是爱脸面的,沈家三少夫人也真是凶悍。今儿个能进宫来贺殿下的,哪一个不是身娇肉贵,谁肯行这样的险事呢?说到底,沈家三少夫人才进京,又没什么生死大仇……”

顾皇后打断她,道:“就是因为没有生死大仇,所以换了本宫根本就懒得去议论!既然议论了,对方这样当众逼上脸来,自己却乱了阵脚不敢承认……这不是平白的让众人看不起自己吗?媚媚真是太愚蠢了!”

女官道:“顾小姐年岁还小……”

“她也十六了。”顾皇后哼了一声,道,“安吉今年才十四,论起来没下降的三位公主里头她最不得宠,就连公主这个封号,也是圣上要加封清欣时,礼部尚书坚持安吉长于清欣,不封安吉不可封清欣,硬是替她要到的。不然她不到下降,连公主封号都没有!纵然如此,你看临川去年取笑了她一回,她记恨到现在,变着法子和临川过不去,圣上罚过她,本宫也罚过她,她怕过吗?难不成圣上和本宫还能为了她折腾临川那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把她往死里罚不成?”

皇后叹了口气,“安吉和珍意夫人都不得宠,尚且不肯平白受委屈呢!媚媚还有本宫这个姑姑,她怎么就这样没用?还和钱茉儿吵翻了……”皇后摇着头,“真是太没用了!要不是本宫娘家没有其他年岁仿佛的女孩子,本宫一定不会要她!”

虽然皇后对顾媚媚这么失望,但究竟是娘家侄女,女官也不好跟着说,就另提一事,道:“今儿个婢子注意到,邓氏并没有怎么留意沈家三少夫人。”

“看来那日她是真的顺口一说,不过是为了起个头好把话头扯到临川身上去。”顾皇后点了点头,道,“虽然说宋在水那件事情,卫家肯定也是知道、没准还插了把手的。但卫家瑞羽堂和知本堂一向面和心不和,暗中斗得厉害,瑞羽堂因为卫郑鸿久病,其子卫长风据说在平辈里很是出色,宋老夫人又是个精明的人……这么乱七八糟的,卫焕不会想卷进帝都这边的争斗,必然会叮嘱了孙女。这个道理邓氏想必也清楚,她若是去哄卫长嬴,叫卫焕知道,必然会对她生出防备与厌恶。本来她就没有儿子,扶持着妙婕妤收养的十六、十七才多大?哪里得罪得起凤州卫!”

66第六十六章 宴后(中)

第197节第六十六章

宴后(中)

差不多的时候,邓贵妃在御书房里终于耗到妙婕妤退席之后更衣沐浴熏香打扮、一身光鲜的赶到。替妙婕妤搭着梯子让她留在御书房里给圣上红袖添香,自己总算功成身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明光宫。

好在起早就叫人收拾了的水榭,拿冰鉴放了大半日,正是凉凉的宜人。在水榭里的软榻上躺下,但见四周鲛绡低垂,熏风时拂,说不出的舒服畅快,让邓贵妃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又有小宫女从井里提出湃过的果子,切成莲花状搁在冰盘上呈上来,煞是好看。

邓贵妃就着冰镇过的沉香饮一口气吃了三五片时果,惬意的眯起眼,才从怀里抽出帕子,一边擦着手指一边问身边唯一被留在水榭里侍奉的宫人:“你瞧这卫长嬴……?”

宫人谨慎的道:“是个美人。”

“美人不希奇,一望就知,是艳丽这一类的,最难得的是艳而不俗。不过这倒没什么……”邓贵妃淡淡的道,“本宫是说她的性情为人,柳笛今儿个一直伺候着她,怎么说的?”

宫人沉吟片刻,方道:“中间苏大小姐沈四小姐都寻过她,可见虽然到帝都未久,人缘却不错。后来又去了千秋阁,柳笛不好跟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卫长嬴……很是留意十五小姐。”

十五是邓弯弯的排行。

邓贵妃听了之后,想了想,却道:“苏鱼丽是卫长嬴嫡亲姑母之女,会关照她不足为奇;至于沈藏凝,这女孩子看着任性娇纵,其实自有分寸,对家里人向来护着,不然沈宣也不会那么宠爱她。这些都不能说明卫长嬴的人缘,要说人缘得看她和妯娌的关系,你看她两个嫂子都没过来关照她、甚至没派下人过来问一句,就知道她究竟才过门,根基浅薄了。”

又说,“她留意弯弯么,许是听宋在水说的。”

宫人道:“娘娘说得是。”

“这样看下来,性情不会太坏,不然苏鱼丽和沈藏凝都也是家里宠爱的掌上明珠,即使有长辈的叮嘱,也犯不着去讨好她。”邓贵妃沉吟着道,“但也不会太八面玲珑了,否则,没道理她那两个伶俐的嫂子会不理会她……更何况今儿个苏秀曼也在,她们为了做给苏秀曼也会表现得贤淑的。看来卫长嬴与这两个嫂子关系不会很好,这才进门就和嫂子不好了,能圆滑到哪里去?苏秀曼的长媳、次媳在京里名声可不坏。本宫想着,卫长嬴应该是备受宠爱所以颇为娇纵罢?即使身边人有年长稳重提点的,也未必肯听,所以才没和嫂子们显得非常亲热。”

揉了揉额角,邓贵妃又有点吃不准了,“姚桃,你说……麒儿他心里的那个人会是这卫长嬴么?别是咱们猜错了,那按着卫长嬴给他挑人,可就没必要了!”

宫人姚桃一怔,迟疑片刻,才道:“公子从前从来没对哪家小姐动过心思,倒是从青州回来,写过一阕诗,描绘了一红衣丽人步于清晨时分的竹林之下、清溪之畔,内中颇有动心之语……听跟着公子去青州的人说,这一路上路过的竹林虽然不少,但并未在林中遇见什么红衣丽人。倒是去时在凤州城外小竹山,因为和卫长风的争执,次日一早,公子与顾子鸣登山辞别,因卫长风说山上有女眷,不敢带随从,就只两人去了……婢子想,若公子所写之诗确实有其事,约莫就是那儿了。”

邓贵妃叹了口气:“宋在水去年就到帝都了,虽然路上与麒儿同行,但未见麒儿对她多关注什么。本来弯弯与宋在水来往,本宫还以为……这宋在水虽然损了容貌,究竟也是自由身了,若是麒儿喜欢的是她,本宫倒也能为他想想法子,却不想弯弯说与宋在水来往并没有受到麒儿的指使。麒儿倒还担心宋家的次媳端木无色善妒,弯弯也到了及笄的年岁,出入宋家可别招来麻烦,提醒她莫要常去宋府……闻说当时小竹山上的女眷就只两人,既然不是宋在水,想来就是卫长嬴了。”

贵妃很是遗憾,“麒儿这孩子,被他父亲拖累得,打小没少吃苦!本宫一直都说要给他挑个中意的妻子好好过日子,怎么偏偏他看中的是打小就定了亲的人呢?”又吩咐姚桃,“不管怎么样,照着卫长嬴访一访,看有差不多性情为人的闺秀,没定亲的,本宫再问麒儿的意思。”

姚桃恭敬道:“是!”

邓贵妃又叮嘱她:“麒儿中意卫长嬴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决计不可让人知道。”

姚桃肃然道:“婢子晓得轻重。”又道,“娘娘请放心,公子那首诗,婢子也让人取了出来,亲手烧掉了。知道此事的下人,婢子都已经敲打过,他们家小都在帝都,必不敢胡说的。”

“烧掉了就好。”邓贵妃松了口气,凝神道,“没有凭据,谁敢说麒儿觊觎同僚之妻,那都是污蔑!固然麒儿没有父母庇护,本宫这个姑姑可容不得人欺负了自己的侄儿!”

姚桃道:“是!”又问,“公子的妻室照着卫长嬴挑,那……十五小姐的婚事?”

邓弯弯长得又不像六皇子,虽然也是嫡亲侄女,邓贵妃对她兴趣就不怎么大了,但想到邓宗麒对这个妹妹非常的爱护,沉吟片刻,还是道:“你看看有合适的子弟报上来,本宫参详参详,他们兄妹受父亲拖累,不被族里待见,还是拣人少一点又忠厚的门第,免得被欺负了。”

姚桃笑道:“娘娘说忠厚,婢子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哦?”邓贵妃没想到姚桃还没转身就有了目标,诧异的问,“是谁?”

“这回随公子回来的人提到过凤州卫氏里叫卫青的一名侍卫。”姚桃笑着道,“婢子听着人仿佛不错。”

邓贵妃不悦道:“侍卫!虽然姓卫,估计也是旁支子弟罢?我容城邓氏门第固然不如凤州卫,可弯弯怎么说也是本宗嫡女,即使父母双亡嫁卫氏本宗庶子是有点高攀了,但远支子弟,在族里地位想也有限……”

“娘娘不知,以前这卫青倒没什么,但后来打听到,他就是去年卫长嬴、卫长风遇刺时,护送着卫长风返家的那名侍卫。”姚桃忙解释,“而且他也不算远支子弟,其曾祖父与老敬平公却是兄弟呢!”

“也是本宗子弟啊?”邓贵妃这才缓了颜色,沉吟道,“救过卫长风,若卫长风未来得势,此人只要不犯糊涂,在瑞羽堂中的地位自是不会低了去的。尤其卫长风是独子,没有兄弟,少不得会把他引为心腹膀臂!但卫长风年少,卫盛仪正当壮年,卫焕和宋老夫人都老了……不好说啊!”

虽然贵妃似乎不太赞成,可考虑片刻,又问,“这卫青家中情形如何?”

“其父母也都已过世,只有两个同胞妹妹。”姚桃不假思索的道。

邓贵妃非常惊讶:“怎么你这么清楚?”姚桃知道卫青,那是向邓宗麒去青州时伺候他左右的人那儿问来的,这些人到底只是下仆,卫青却是卫长风的侍卫,也只卫氏子弟,纵然亲切和蔼的与邓宗麒的下人答话……总不至于把自己父母都已经去世、有两个妹妹的事情也说出来吧?

“说来也巧。”姚桃狡黠一笑,道,“公子一行在小竹山下借宿时,因衣物被淋湿,曾向那卫青借过衣袍更换。中间端木家的公子看到卫青拿出的衣物上绣工精巧,以为是卫青夫人所为,就赞了一句。于是卫青就说了其母早已过世,衣物都是妹妹做的。”

“那怎么知道是两个妹妹?”

姚桃笑道:“却是刘家十六公子插了话,赞那绣纹乃是两种风格,皆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公子这行人就夸卫青之妹绣技了得,小小年纪就能精通两种绣风——本来也是借了卫青的衣物,总得说点客套话。结果卫青又解释他有两个妹妹,轮流绣着就是两种风格了。”

邓贵妃也笑:“还真是巧。”

姚桃就问:“那这件事儿?”

“横竖弯弯才及笄。”邓贵妃道,“还有两三年可以拖延呢!只是路过一下凤州,道听途说的谁知道会不会看走了眼?何况麒儿就弯弯一个妹妹,未必舍得她远嫁。”说到这里不免又迟疑,“即使卫青真的不错,但他是卫长嬴的族兄,又与卫长风亲善。弯弯嫁了他,往后麒儿再有见到卫长嬴的机会……可别……别闹出事情来啊!”

姚桃忙道:“公子虽然年轻,然而素来谨慎。即使流露过对卫长嬴的好感,却是连娘娘这里都没说的,可见也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其实叫婢子来说,那小竹山婢子虽然没去过,但竹山么,定然是翠绿一片的,那卫长嬴生得美丽,着一袭似火红衣在内中清溪畔漫步——这场景何其之美,等闲的少年人乍见到,能不动心吗?但若叫公子多看几回这样的场景,没准就不放在心上了。归根到底,还是公子一向守礼,并不出入勾栏之地,见识到的女子太少了,才会……”

这话提醒了邓贵妃,贵妃猛然一拍掌,道:“是了是了!本宫说麒儿即使在小竹山上见过卫长嬴又救了她,料想卫长风与顾子鸣都在,最多客气两句,怎么这样就对这女子上了心了呢?说起来也怪本宫的兄长!麒儿的父亲不好,也不该拿小孩子出气啊!更不要说把他们兄妹应得的产业也扣住,害得他们兄妹艰难度日,麒儿又疼妹妹,自补进翊卫后,所得俸禄都拿去给弯弯买脂粉首饰打扮了,自己是舍不得花费什么的。又怎么可能跑去勾栏之地见识?他年轻,正当血气方刚,见过的女子不多,竹林红衣、溪畔倩影,一见钟情真是不奇怪!”

“所以婢子想着娘娘也不要太为公子担心了,谁年轻的时候没见到个把惊艳之人呢?日子久了见得多了,就知道原来不过如此……”姚桃抿嘴笑道,“当初娘娘不是也感慨说如今的皇后那双眼睛,真是勾人魂魄?但见到妙婕妤后,可不就觉得皇后的眼睛……有时候被妙婕妤一比,简直就是死鱼珠子?”

邓贵妃就爱听这埋汰皇后的话,闻言笑了起来:“倒也是,什么一见钟情……真是钟了情是难办,但现在钟的不过是美色,这却好办。你打听打听谁家有艳丽殊色的小姐,本宫安排麒儿多见一见,他就会知道卫长嬴虽然美貌,但这帝都人才济济也不是没有能在姿色上压过她的人。比如刘若耶就是个例子——可惜这刘家的十一女,虽然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心术却不正,即使她不是偏着未央宫,本宫啊,也不放心她带坏了本宫的麒儿!”

姚桃笑着道:“依婢子之见,娘娘若是担心公子迷恋卫长嬴耽搁了前程。其实也不是非要给公子娶妻,莫如择几个清白美貌的人,先伺候了公子!这样公子见多识广了,就不会容易再为美色迷惑了。”

“本宫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邓贵妃却摇了摇头道,“但你想,麒儿如今与弯弯两个相依为命的,上头又没个长辈帮着照看。弯弯这孩子手腕不够,如今管着几个老仆,也是靠着服侍他们兄妹多年的这班人还算忠心,这才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万一这些美貌的侍妾彼此勾心斗角,把后院里弄得乱七八糟,弯弯却管不住她们,到头来还不是麒儿操心吗?再者麒儿这样也会落下好美色的名声,往后说亲,万一想说高门之女,可就难了。”

姚桃忙道:“是婢子糊涂,多亏娘娘明察秋毫,不然婢子可就害了公子了!”

“所以还是先给他娶进正妻来。”邓贵妃没有责怪她,而是慎重的道,“之后他若还记着卫长嬴,再给他安排美貌侍妾以分心也不迟。”

67第六十七章 宴后(下)

第198节第六十七章

宴后(下)

宫里一后一妃各有筹算,究竟都是气定神闲。

而回到家中的苏夫人却怎么都镇定不下来,几乎是一进门就打发了左右,只留媳女,没坐下就抓着沈藏凝问:“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沈藏凝肯定的点了点头——奈何她在苏夫人心目中着实不太值得信任,所以苏夫人打量她半晌看不出来心虚,却还是不放心,指着她喝道:“我告诉你,若只有擅自撺掇着清欣公主跑到御花园里玩耍这一件事情,我最多打你一顿!你要是敢再撒谎,我就把你关在院子里,你往后再也别想去你外祖母家!听见没有?”

婆婆骂小姑,做媳妇的当然要圆场,都劝苏夫人:“四妹妹虽然顽皮了些,却向来有分寸的。既然四妹妹说得笃定,想来不会有错……只是到底是什么事呢?路上看着母亲脸色就不大好,莫如说出来让媳妇们看看能不能为母亲分忧?”

苏夫人哼了一声,先没回答什么事情的问题,道:“她有什么分寸?我竟看不出来!都是你们左左右右护着她,惯成这个样子,就没个省心的时候!”

圆场的人一起被训了,尴尬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藏凝倒没觉得伤心难过,横竖她平时被苏夫人怀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刻只是嘟着嘴道:“母亲不相信,打发人到苏家问问二舅母不就成了?这事情瞒得过去吗?我又不笨,故意说谎骗母亲一时,过后定然被母亲加倍打回去,何必做这样的傻事?”

……这番话苏夫人倒是相信,自己这女儿固然不省心,确实不笨——话又说回来了,沈藏凝要真是个笨人,也不会折腾出那么多事情来了!

狠狠瞪了眼女儿,苏夫人总算坐了下来,把事情告诉媳妇们:“凝儿说,方才她们簇拥着清欣公主殿下在御花园里看荷花的时候,遇见了十一皇子。”

在御花园里遇见皇子这再正常也没有了,但若只是遇见,苏夫人也不会听到沈藏凝附耳悄言之后脸色大变了。果然苏夫人继续道:“十一皇子与清欣公主殿下招呼之后,很是留意鱼飞,还转弯抹角的打听了鱼飞是谁家小姐。”

卫长嬴到帝都不久,对皇室还很陌生,土生土长的京中人的刘氏、端木氏却都露出为难之色。

刘氏头疼道:“十一皇子……怎么会遇见了他呢?”

苏夫人叹着气道:“可不是吗?本来鱼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只是你们二舅母疼爱女儿,想着留她们两年再嫁出去,所以现在虽然也相看起了京中的少年公子,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不想如今居然招了十一皇子!这位皇子虽然身份尊贵,然而其生母周宝林尝为废后钱氏心腹,如今的顾皇后执掌中宫后不久就暴死了。十一皇子之后由安吉公主的生母珍意夫人抚养,但珍意夫人身子骨儿不大好,三天两头的病着,其实也是放任他在嘉木宫里长着罢了。皇子年少寂寥,又没个体贴的人劝解开导,不免脾气就急了点,据说这些年来手底下已经有好几条人命了。好些还是自己亲自动的手……鱼飞这孩子素来娇养,哪儿是能够做皇媳的料呢?”

卫长嬴本来不清楚十一皇子有什么不好,以至于刘氏说起来都显得头疼万分,如今听了苏夫人的解释才恍然。这十一皇子性情这样暴虐,虽然说目前只有对待宫人的例子,可谁知道会不会这么对待正妃呢?

何况苏鱼飞本来也不是什么性情温柔能够忍耐的人,只看她乐此不疲的画着那些血泪妆、如啼妆,还热心的教导表妹沈藏凝,就知道这女孩子也是个爱闹爱玩的主儿。这种晚辈,有点盘算的长辈都会给她寻个老实忠厚的夫婿,嫁给十一皇子这样脾气不好的……苏家二夫人虽然也姓张,可她又不是刘若玉那继母!再说刘家五夫人那个张氏也就是对继女不好,不也没把亲生女儿往东宫推吗?

也难怪苏夫人听了这消息会这样担心了,虽然说苏鱼飞的父亲苏茂并非嫡子,怎么也是苏夫人的同父弟弟。再说听苏夫人的意思,这十一皇子与顾皇后还有杀母之仇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顾皇后容忍十一皇子平安长大,但十一皇子如今也有十六了,还没封王……他的生母周宝林已逝,养母珍意夫人身体不好不说,也不得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安吉公主都护不住呢,哪有心力来给他说话?再说有顾皇后在,珍意夫人即使替养子说话,能起到什么效果也难说得很——到时候天知道十一皇子会被封到哪个角落里去!

前程又不好,脾气还不好,还和皇后是对头,谁家愿意结这样的亲事?

苏夫人为难万分,媳妇们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提议:“要么趁着十一皇子还没做什么,先给三表妹把亲事定下来?”

“定给谁呢?”苏夫人也不是没想到快点给侄女定亲的办法,十一皇子帝宠尚可,虽然不如临川、清欣两位公主,但在皇子里也算是受宠的了。

所以假如他禀告圣上,圣上开了口,苏家很难拒绝。

但如苏鱼飞已有婚约在身,那苏家就有现成的理由可以回绝上意了。毕竟圣上也要脸面,不可能贸然与臣子抢亲的。以十一皇子的帝宠,还不足以让圣上为他做出这样罔顾皇家声誉的事情来。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之前张氏想着留女儿在身边多几年,加上苏鱼飞现下也才十五,根本就没有认真挑选女婿。结果现在仓促之间想给女儿定亲,却定给谁呢?

苏鱼飞还是苏家二房的嫡长女——这要是嫁得差了,张氏哪里能甘心?

苏夫人想不到合适的侄女婿人选,媳妇们彼此对望也觉得很是棘手。堂上正一片寂静,却听沈藏凝道:“母亲何必着急?那申博当时打听三表姐的来历恰好是向我打听的,三表姐怎么会有事?”

“你说什么?”苏夫人一愣,顾不得教训她不可直呼皇子名讳,沉声喝道!

沈藏凝得意洋洋道:“我一听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申博性情暴躁爱动手,这事情我早就听人提过,他想知道三表姐是谁家小姐,问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拣着我问了,我怎么可能告诉他真话?”

苏夫人忍不住把身子从席上微微前倾,问道:“那你怎么和皇子讲的?”

“本来想随便胡诌个的,但转念想到今儿个在宫里头,那知本堂的大少夫人霍氏好像找过三嫂子麻烦,这不是现成栽赃的人选吗?”沈藏凝笑嘻嘻的道,“只是霍氏和卫令姿的年纪都不怎么对得上,所以我就说,是卫令月。”

……卫令月今年是十六岁,与十五岁的苏鱼飞只差了一岁,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一岁之差如何看得出来?十一皇子申博即使行事谨慎,派人打听了卫令月的容貌年岁,恐怕也不会看出破绽。

苏夫人瞠目结舌良久,却没有像沈藏凝想的那样夸奖她一番,反而暴跳如雷:“胡闹!真是胡闹!十一皇子只要问一问今儿个卫令月有没有离开席上,必然能够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连皇子都敢骗!”

沈藏凝小嘴一扁,分辩道:“皇后娘娘不喜欢申博,申博到哪里去打听得到未央宫里的宴席之事?本来清欣公主殿下是申博的妹妹,申博大可以直接向公主殿下打听的,公主殿下倒未必会骗他呢!他就是不相信公主殿下所以才问我的!他连公主殿下都不相信,又怎么肯相信未央宫的宫人?没准还以为皇后娘娘不想让他如愿以偿,所以故意误导他来着!”

听她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苏夫人还是挽起袖子,一把把沈藏凝抓住了拖到跟前,抬手给她头上一个栗子,恨道:“那么现在你表姐没事儿了!但往后十一皇子知道你骗了他,你说你会怎么样!”

沈藏凝摸着头,满不在乎的道:“我何必怕他?进宫的时候我要么跟在母亲身边,要么陪着清欣公主殿下。再说他都十六了,十月过了生辰加了冠,就会被赐婚和封王,届时婚礼一结束就要启程去封地——皇后娘娘不喜欢他,一定会设法让他的封地遥远,免得时常被召回来,谁知道他这辈子离了帝都还能不能再有回来的机会……他人都不在帝都又能把我怎么样?”

三个嫂子一起擦着汗圆场:“母亲,四妹妹把什么都想到了,母亲且息了怒罢。”

苏夫人思来想去也觉得没有能够责备沈藏凝的地方,只是总觉得这个女儿做事怎么就让人这么不放心、这么想揍她呢?所以还是恨恨的打了她两下:“你都想到,方才为什么不说?合着看我与你嫂子们一起急很好玩吗?”

沈藏凝委屈的含了泪:“母亲上次不是说,您和嫂子们说话时,不许我胡乱插嘴打扰么?”

……好像自己确实这么训斥过女儿?

反正骂这个女儿骂得太多,苏夫人自己也不记得了,这会被女儿反问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苏夫人干咳了一声,板着脸道:“总之你这次不告诉我一声,就跑到御花园里去,虽然有过。但念着你应对得体,且饶过你这一回!”

沈藏凝噙着泪听,就差拿笔在脸上写上“万古奇冤”四个字了。苏夫人察觉到,就呵斥道:“你委屈个什么?你以为你很有功劳?要不是你撺掇着公主殿下去御花园,能遇见十一皇子?不遇见十一皇子,能有这件事儿?事情都是你生的,你还好意思表功!莫不是还指望我表扬你么!”

“清欣公主殿下自己想去御花园看荷花,把我们捉迷藏的人都叫上的,才不是我撺掇的!”沈藏凝抽噎起来,“母亲您又冤枉我!”

苏夫人怒道:“那你为什么要跟着去?你做什么不好拉着你表姐们先回正殿?!还敢狡辩!你想挨打了吗?!”

沈藏凝一听,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就会用挨打来吓唬我!我看母亲您明知道我没错,还帮了三表姐,却非要我认错……您这是恼羞成怒么!”

她这么一说苏夫人还真是恼羞成怒了——气道:“你还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真打你了?”

三个媳妇少不得又要上前拉着劝说宽慰……正乱七八糟的时候门却被打开了,就见太傅沈宣一脸意外的站在门外,咳嗽道:“夫人,这是?”

苏夫人还没回答,沈藏凝已经蹦了起来,三步两步跑到他跟前,一把扑进父亲怀里,扯着沈宣的袖子就大哭着告状:“母亲她冤枉我还要打我!父亲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沈宣好不容易把女儿安抚得从嚎啕大哭变成抽噎了,擦着额头热汗,转向苏夫人这儿也没心思再问缘故,摆摆手叫媳妇们起来,径自道:“丹霄的长媳快要进门了,藏珠一个人难免有操持不过来的地方。而且她的身份也有诸多不便沾手之事,方才丹霄过来与我商议,想请你和媳妇们帮着过去操一操心。”

沈藏珠虽然是沈藏晖的亲姐姐,却是寡妇,也无子女。婚礼这样的喜事她来操持自然是不吉利的,到底还是要向太傅府这边借人才成。

苏夫人也在擦着汗,闻言道:“这是应该的。”就向媳妇们,“咱们家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大事,你们明儿个一起去你们二叔那边,把你们大姐的事情接手过来。”

刘氏忙代三人道:“是!”

68第六十八章 福气好

第199节第六十八章

福气好

卫长嬴才过门的时候,就知道沈藏晖这小叔子的婚期就比自己成婚晚了两个月,现在算一算,统共也就大半个月光景了。这种时候才开始请太傅府的人过去帮手,卫长嬴想到自己出阁时的繁琐,不免担心辰光到底够不够。

回到金桐院后,她向黄氏打听,黄氏听了就笑,道:“少夫人也知道四公子的婚期只比少夫人与公子迟了两个月——横竖是堂兄弟,四公子还是咱们夫人当亲生骨肉一样抚养长大的,婢子想,之前太傅府这边为公子忙碌时,料想把四公子那一份顺手也备了。何况一个半月之前沈家才迎了少夫人进门,很多东西如今怕都是现成的,再迎四公子的新妇进门那只有更爽利更上手的道理。”

卫长嬴被她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尴尬道:“我却是忘记了。”

黄氏笑道:“少夫人年轻,虽然出了阁,究竟自己没有操持过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会想不到。”

卫长嬴就请教:“那我明儿个去了要怎么做呢?”

“少夫人容婢子说句实话,其实襄宁伯说是请夫人与少夫人们一起过府帮着打点四公子的婚事,其实真正请的只有两位——夫人和大少夫人。”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可记得出阁那会,为少夫人梳头的钱氏了?”

“我自然记得二十一婶。”卫长嬴恍然,道,“全福之人?”

“少夫人说的是,这婚礼乃是喜事,经手之人没有福气可不吉利。”黄氏含笑道,“不然襄宁伯的嫡长女、大小姐自回了娘家就一直主持着府里的后院,之前在苏家时也是一直做冢妇的,很多事情哪里是办不了呢?都是碍着身份不好办啊!”

声音一低,“夫人和大少夫人全是父母在堂又子女齐全,与夫婿也相敬如宾,自然是有福的。少夫人倒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只是才过门又没主持过这样的事情,婢子估计着,襄宁伯府那边请少夫人过去也是客气话。夫人最多带少夫人过去略略见识下,这种大事,夫人可不敢叫少夫人这么年轻的媳妇去真正插手以免出岔子的。而二少夫人至今膝下无子,不只是二少夫人自己,连她后院里都没个男嗣出来,襄宁伯府的子嗣还没咱们太傅府昌盛呢,四公子的婚礼如何会要二少夫人去碰?”

卫长嬴了然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明儿个我到了二叔那边,多听多看就是。”

次日她送走沈藏锋,到上房给苏夫人请安。

看媳妇们都齐了,苏夫人呷了口茶,就道:“咱们过去罢。”

这一次因为苏夫人亲自过府,加上卫长嬴也满月了,襄宁伯的嫡长女、沈家本宗嫡支这一代的大小姐沈藏珠亲自到角门处迎接。

沈藏珠算着年纪还不到三十,但看起来却仿佛已经快四十了一样……原本应该非常俏丽的瓜子脸上布满了忧郁之色,一双从前想来水汪汪的杏眼眼角已经下垂了,那两泓明媚秋水,此刻也仿佛干涸了一样,透着茫然与死寂……

虽然是出来迎接长辈,仍旧显得郁郁寡欢。

她的这种郁郁寡欢与钟小仪的那种又不一样。钟小仪是美丽之中蕴涵着轻愁,那缕愁绪只是更增了魅力。沈藏珠却是真真正正的愁意如海了。

因为是寡妇,所以穿戴非常的素净,月白交领上襦,水色罗裙,绾着盘桓髻,髻上两支扁簪,从衣着到发簪都毫无纹饰。

说起来苏夫人是她的大伯母,可看着甚至比她还年轻——看到这样的侄女,苏夫人不免也心疼得很,握着她的手,柔声问起她近况。

沈藏珠惨淡的笑着,道:“多谢大伯母关心,我一切都好。”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你也要放宽点心,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别太苦了自己,如今你是在自己家,万事都可做主,不能做主的,也有咱们这些长辈替你做主。”

“大伯母说的是。”沈藏珠显然不想多说自己的事儿——所以敷衍了一句,与刘氏、端木氏、卫长嬴依次招呼过了,就说起沈藏晖的娶妻,果然如黄氏所料,“之前三弟娶三弟妹的时候,四弟这儿的一份也都备下来了。其他的,父亲说都比着三弟的来,现下东西大抵都是父亲亲自打发人去买的,我都没沾过手……父亲今早上朝的时候把帐册和名册全放到了花厅里。现下就过去看?”

苏夫人只好道:“那就过去看看吧。”

到了花厅里,沈藏珠让人奉上茶水,并不肯碰各样册子,只按着沈宙说的一一为苏夫人介绍。因为是海内拔尖的名门,又是沈宙这一支的嫡长媳,未来冢妇,所以仪式之繁琐、器物之讲究,丝毫不在卫长嬴过门那次之下。

卫长嬴过门的时候因为是新妇,坐在轿子里被抬过门……沈家这边花了多少功夫她可不知道。如今听沈藏珠滔滔不绝的讲解着需要备下来的东西,足足说了一盏茶光景,还道:“父亲说剩下一些他也不大懂得,还请大伯母帮衬些。”

苏夫人也道:“大的物件大体都齐了,就算少了,也可以拿锋儿和长嬴那会的用,都不打紧。就是小东西还少了许多,要配齐了得耗费点功夫,仪儿你过来记一下……”

于是苏夫人又一件一件说了半晌,末了沈藏珠又提醒了几件,于是刘氏又执笔记下……卫长嬴在旁听得眼花缭乱,暗叹大家子婚娶真心不容易……又惊叹于看着憔悴不堪的沈藏珠记性之好,苏夫人说的这些还没有沈藏珠说的多,尚且要刘氏拿笔记了,沈藏珠怕自己的晦气害了弟弟,根本不肯碰册子,居然能够一件不差的背出来——说来也真是命,若苏鱼羡没有病故,沈藏珠这个苏家二少夫人料想也该是精明能干之辈,绝非如今这副未老先衰的模样。

这样一直到晌午,都在商议还要采买补充的东西,亏得沈藏锋与卫长嬴的婚礼才过去,苏夫人和刘氏一手操办下来还没忘记,好歹在午饭前把单子敲定。沈藏珠隔空看完了单子,就让人叫进各处管事来,让苏夫人吩咐。

打发了管事们,在襄宁伯府用了午饭,苏夫人就打发一上午都没叫做任何一件事、也没让碰任何一本册子的次媳和三媳:“咱们府里也不能没人看着,你们先回去罢,这儿让你们大嫂子给我打下手就成。”

这不过是苏夫人给媳妇们面子,不说端木氏至今无子、卫长嬴过门未久人太年轻,才让她们陪坐到现在,再给个台阶她们回去。

端木氏与卫长嬴都是心知肚明,卫长嬴反正过门不久,倒不在乎,端木氏用力捏了下帕子——到底二房无子是多少人的心事,即使早有准备,也由不得她被提到之后不难受。

两人起身应了,正要告辞,沈藏珠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忙道:“大伯母,二弟妹过门多年,想来您那边府里的事情有二弟妹一个看着就成了,三弟妹就留下来也给大伯母帮手罢,免得大嫂子一个人太累了。”

苏夫人一怔,她对这个侄女心存怜惜,自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驳了沈藏珠,所以固然心头纳闷,还是道:“既然如此,那长嬴你留下罢。”

端木氏咬了下唇,行礼道:“那媳妇先回去了。”

沈藏珠因为当面留了卫长嬴却没留端木氏,这会不免有点尴尬,就起身道:“我送一送二弟妹。”陪着端木氏出去,顺带赔礼解释了。

等她们一出门,刘氏就笑着道:“三弟妹与三弟向来和睦,这要求莫不是裴家提的?希望他们家小姐过门之后,也和咱们四弟和和睦睦。”

苏夫人一哂——三房夫妇恩爱她也知道,不过在苏夫人看来,卫长嬴进门才几天,这就失了丈夫的欢心那也太没用了。

何况在苏夫人想来,自己这个三子沈藏锋这样重义的丈夫,做他妻子的只要不是犯了大的糊涂,再没有过不好的。如今是要娶妇,又不是嫁女。沈藏晖要学沈藏锋,何必留下卫长嬴来操持婚事、过府去请教沈藏锋不就得了……所以苏夫人淡淡的道:“也许藏珠只是一片孝心。”

刘氏忙道:“母亲说的是,媳妇打趣三弟妹呢。”

卫长嬴这些日子下来早就习惯了嫂子们抓住一切机会挑刺挑唆的行为,如今也懒得深想刘氏这么说的用意,倒是趁机请教起来:“我还不知道四弟要娶的是裴家哪位闺秀?”

刘氏见苏夫人专心看着册子,似乎没有亲自回答的意思,就道:“三弟妹才过门,咱们倒是忘记和你说了。四弟娶的是裴家的五小姐,闺名美娘的。”

“昨儿个在未央宫里我也看到了裴家的女眷,内中好像没有五小姐?”卫长嬴道。

“许是知道咱们也会去,怕羞呢。”刘氏微微一笑,道,“当初这门亲事定下来之前,还是母亲亲自过去为四弟相看的,那之后裴五小姐就一直避着母亲了,究竟小姐家面嫩。”

闺秀不是命妇,所以不到场不必告假。

卫长嬴本来还以为裴家没有五小姐,或者五小姐不在帝都,不想却是羞见未来伯母。

想到这裴五小姐过了门是要做襄宁伯府的女主人的,性情却这么怕羞,卫长嬴不免有点啼笑皆非,道:“大嫂子说的是,未想这未来四弟妹这样面薄。”

这时候沈藏珠送端木氏回来,恰好听见,就笑了下,替裴五小姐解释:“美娘昨儿倒也不是故意避着大伯母和你们,却是因为她前两日夜里搁多了冰,有点咳嗽。”

卫长嬴和刘氏本来是说笑,也没有什么恶意,被沈藏珠这样一撞见又解释,总有点尴尬,就讪讪的赔罪:“是我们多嘴,妄自揣测未来四弟妹了。”

沈藏珠客气道:“大嫂子和三弟妹别这样,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其实这未来四弟妹还没过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晓得。但想着是母亲瞧中的人,总归不会差了的。”

于是刘氏和卫长嬴又和苏夫人赔罪。

苏夫人翻着册子道:“妯娌之间说说笑笑也没什么,不要过分了就好。”听着不像生气,两个媳妇才松了口气。

苏夫人又问沈藏珠:“长嬴年轻,也没什么经验,你留着她下来怕是只能给我们端茶倒水。”这是刚才刘氏和苏夫人都猜测过、卫长嬴自己也不明所以的问题,如今听苏夫人问起,不免都竖起了耳朵。

沈藏珠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道:“早上父亲提了句……道是三弟妹福气好。所以我想着请三弟妹帮一帮忙,也能让四弟与四弟妹沾点三弟妹的福气。”

她也觉得这话说出来未免让卫长嬴尴尬,越说声音越小——卫长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好半晌都变幻不定:福气好虽然是好话,但沈宙认为的福气好……大概就是指自己先在凤州遇刺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尔后又遇见沈藏锋这样不嫌弃自己的夫婿了吧?

这些都是事实,可为什么……听说是沈宙这位二叔说的,卫长嬴总觉得他真正想说的不是福气,而是……运气不错总能够逢凶化吉呢?莫不是把自己当成驱邪趋吉的……呃……算了婆婆和夫家大姐都在,还是不要想下去了……

所以卫长嬴勉强笑了一下:“叔父和大姐看得上我,我哪儿敢偷懒?只是我年轻,什么都不懂,还望母亲与大嫂子多多教导。”

69第六十九章 葛顺

第200节第六十九章

葛顺

虽然有苏夫人和刘氏在前头,卫长嬴不过是打打下手,然而真正操持起来才知道婚娶大事的繁琐与郑重。卫长嬴跟着婆婆和大嫂早出晚归了十几日,才将诸般事情整治得七七八八。

缓过气来,卫长嬴就想到三小姐沈敛眉始终没有出现过,心下不免奇怪。这日只有她和刘氏在一起,就打听了一句,刘氏小声道:“你不知道,三妹妹的生母去年才过世。”

原来身上戴着孝,怪道上回卫长嬴过来敬茶,如今沈藏晖的婚事,都不见她的影子。

卫长嬴恍然,道:“我说呢,进门这些日子,还没见过三妹妹。”

刘氏淡淡道:“一家人总归能够见到的。”

……前日刘家接了赐婚的圣旨,刘若玉年底就要嫁进东宫,一直把这个堂妹当女儿看的刘氏这两日心情都非常不好。即使在苏夫人跟前,都没了玩笑的心思,所以她现在这样冷淡的反应,卫长嬴也不在乎,就这么结了话题,让琴歌研墨,继续把手里的名册写完。

然而才写了两笔,外头朱阑风风火火的跑了来,行过礼,就禀告道:“有老仆到咱们门上投帖,道是大姑夫人前不久搬到了帝都住,才把屋子收拾好,所以打发人来告诉少夫人。”

卫长嬴啊哟了一声,就向刘氏道:“是我娘家的大姑姑,说起来我还只在襁褓里被她抱过。这些年来听说一直随我那大姑丈在外地任上,之前去看我表姐,就听说大姑丈似是调回了京畿。只是当时没打听他们的住处,想着是才回来事儿多,安置好了必然会告诉我的,可不是就着人来了?”

刘氏虽然兴致不高,但场面上还是敷衍得滴水不漏,透出关切之色,道:“哟!那你可得亲自过去一趟,这么多年不见呢,想你这大姑姑也想你想得紧。”

“我先去见见投帖的人,问问近况罢。”卫长嬴起了身,和她告罪,“这儿的事情还请大嫂子帮我担待着些,母亲如今在前头对帐我也不敢去打扰……”

刘氏点头道:“你亲姑姑派人来,怎么能不去看看呢?这儿我来就好,母亲回来我帮你说,你放心去罢。”

卫长嬴谢了她,带着琴歌、朱阑等人回到太傅府,路上问朱阑来人在何处,朱阑道:“二少夫人问清楚了他的来历,就着人引到金桐院了。万姑姑打发沈聚陪着他在前头偏屋里喝着茶。”

又说,“贺姑姑认识的,似乎姓葛。”

卫长嬴就看向黄氏:“莫不是大姑姑的陪嫁?”

黄氏寻思了一回,道:“当年大姑夫人出阁时,陪嫁的一位管事仿佛就姓葛。”

到了金桐院,卫长嬴换了一套见客的衣裙,又扶了扶鬓边珠花,让左右看过无碍,这才打发人去前头叫那姓葛的老仆过来。

片刻之后人到,果然是贺氏陪进来的,约莫五十余岁的年纪,头发花白,身量矮小,面相倒是一派忠厚老实,低眉顺眼的给卫长嬴请安,自报名姓叫做葛顺——确实就是黄氏说的,卫盛仙的陪嫁管事,如今则是卫盛仙跟前的大管家了。

卫长嬴客气的让他坐,就问起卫盛仙的近况。

葛顺恭恭敬敬道:“夫人一切安好,两位小姐也好。只是夫人久未见娘家之人,如今回到帝都住下,晓得三小姐已经出阁,又也满了月,就十分想念。前些日子都在安置新宅诸般物事,担心三小姐过去了也没地方接待,如今收拾好了,就想请三小姐过府一叙。”

卫长嬴叹息道:“这是应该的。其实前两日我去探望宋家表姐,也听她说大姑丈调回京畿任职,就想着去看大姑姑。只是宋表姐也不晓得大姑姑住在何处,我想大姑姑约莫是忙着,不然一定会着人来告诉我的。果然今儿个你过来了,只是这两日却不大巧,我这儿的四弟,六月初八要去裴家亲迎。今儿个已经六月初二了,怕是脱不开身。”

葛顺忙道:“三小姐现下出了阁,自然要以夫家之事为重。老奴来时,夫人再三叮嘱不要耽搁了沈家之事。夫人只盼望三小姐闲下来时,能够前去一见。”

“等四弟妹过了门,我腾出空来,就过去看大姑姑与两位表妹。”卫长嬴点了点头,允诺下来,又问卫盛仙这几年来身子可好、两位表妹都喜欢什么之类。

葛顺一一答了,卫长嬴就知道卫盛仙这些年来除了因为无子被夫家族人逼迫着她过继外,其他确实都很顺心。卫盛仙的丈夫宋岿性情木讷老实,虽然早年为了子嗣也纳过两个侍妾,然而在回京畿前就送人了,对宋西月、宋茹萱两个女儿也非常的宠爱。

这两个姑表妹,一个十六,一个十四,文静贤淑,女红针线都很出色——葛顺是下仆,自然都拣好听的说。卫盛仙和两个女儿真正过得怎么样,卫长嬴觉得还是要自己拜访过才能知道。

然而沈藏晖的婚期近在眉睫,卫长嬴也不能现在去跟忙得不可开交的苏夫人要求去看姑姑,就和葛顺约好了裴美娘过门后再到卫盛仙门上拜见。

葛顺带了礼来,卫长嬴加倍回了,又让黄氏亲自去挑了两份一样的首饰,专门是给两个表妹的,打发沈聚送他回去,认了门再回来。

这么一番忙碌,晌午也过了。

小厨房里送了饭上来,卫长嬴胡乱吃了几口,正要继续去襄宁伯府,却见沈藏锋一身亲卫服饰,腰悬仪刀,看着是才下差,怀里却抱着沈舒颜走了进来。

看到卫长嬴,沈藏锋有些惊讶,笑道:“今儿个不忙?”

“我大姑姑方才派了人来,所以请大嫂子帮我担待些,先回来接待,这会才把人送走呢。”卫长嬴站了起来,这时候沈舒颜也从沈藏锋怀里挣扎着要落地,沈藏锋弯腰把她放下,她就过来与卫长嬴行礼,乌黑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两勾月牙儿,极是可爱,甜甜的问候三婶好。

卫长嬴俯身摸了摸她头发,笑着问:“颜儿过来,是要吃果子吗?”就叫人拿果子来。

琴歌还没移步,沈舒颜却摇起了头,奶声奶气的道:“我来看翠滴儿和翠缕儿。”

“翠滴儿和翠缕儿?”卫长嬴想了一想才记起来宋在水送的那两只鹦鹉正是这名字,就逗她,“你就来看翠滴儿和翠缕儿,不来看三婶吗?是不是不喜欢三婶了?”

沈舒颜忙道:“我喜欢三婶。”

“那为什么过来看鹦鹉,却不看三婶呀?”琴歌拿了果子过来,卫长嬴拈了一片喂她,笑。

沈舒颜大眼睛眨了眨,嘻嘻笑道:“因为三婶忙,母亲叫我不许打扰了三婶,今儿遇见三叔肯带我进来,我才敢来。”

卫长嬴听她说得可怜,不免有点不忍,只是端木氏是沈舒颜的生母,也不好议论她教女苛刻,就笑道:“三婶这儿没什么可打扰的,往后你想来就进来,叫朱阑和朱实她们领着你看鹦鹉。那边池子里还有金鱼……只是没人陪,可不许单独看,免得伤了你。”

“我要看鹦鹉。”沈舒颜把卫长嬴给她的果肉吃完,道,“我不喜欢金鱼。”

“好,那叫朱实进来,陪你去看鹦鹉。”卫长嬴摸了摸她的小脸,笑着让人叫来朱实,陪她去找翠滴儿和翠缕儿玩耍,又叮嘱朱实留心点儿,万不可让鹦鹉抓伤了沈舒颜。

等沈舒颜出去了,卫长嬴才问沈藏锋:“你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沈藏锋笑道:“我瞧你只顾哄着颜儿,还以为把我忘记了。”

使女们都纷纷掩口窃笑,卫长嬴微微红了脸,啐道:“多大的人了,还要和侄女呷醋,你怎么好意思?”就又问,“今儿回来这样早,是有事吗?”

“没什么事儿。”沈藏锋笑道,“统领大人因为藏晖就要亲迎了,加上这几日宫里也不忙,就让我们回来搭把手。”

卫长嬴就道:“这会事情都差不多了。”

“总归能跑个腿。”沈藏锋笑了笑,就说要陪她一起去襄宁伯府。

卫长嬴问过他已经在宫里用了饭,正要点头,又想起沈舒颜还在,便道:“咱们都走了,就留下人陪着颜儿不要紧吗?”

“一大群人呢,咱们这儿虽然有个池子,然也不深,颜儿下去也只没到下巴而已。”沈藏锋道,“叫他们仔细些就好。”

两人到了外头,就见沈舒颜爬在美人靠上,挥舞着手里新折的一枝玫瑰花,不住的引挂在廊下架子上的两只鹦鹉去啄,待鹦鹉要啄到了,她又忽然拿开,这两只鹦鹉都会得说话,而且非常巧嘴。除了之前的问安外,生气了也会骂人,此刻就在骂她:“坏蛋!小坏蛋!”

沈舒颜不怒反喜,惊奇的对旁边扶着她以免摔着的朱实道:“朱实姐姐你听,它们还会骂人呢!”

“会得可多了。”朱实得意得讲道,“它们高兴了还会学百灵鸟叫呢……”

沈藏锋咳嗽了两声才被她们注意到,朱实忙把沈舒颜抱下来:“公子、少夫人!”

“我们去襄宁伯府帮手,你们好生照顾好颜儿,知道么?”沈藏锋吩咐了下人,又摸了摸沈舒颜的头,叮嘱她,“不要乱跑,好生听话。玩累了叫她们抱你进屋休息,若觉得热,就叫她们把鹦鹉提到屋子里去用冰,但也别太贪凉,免得冷到……”

巨细无遗的叮嘱了半晌,又见沈舒颜乖巧点头,沈藏锋这才携了卫长嬴离开。

出了门,卫长嬴就取笑他:“我看颜儿听得都快睡着了,真难为你想到那么多话要叮嘱,换了我叮嘱可说不那么齐全。”

沈藏锋笑着道:“你迟早也会叮嘱得比我更齐全的。”

卫长嬴没听懂他的意思,好奇问:“为何?”

“那些都是我以前上差去时向母亲告别,母亲说的话。”沈藏锋目光在她小腹上不动声色的扫过,悄悄附耳道,“我当时也是听得快睡着了,然而母亲每次都不厌其烦的讲上一遍,次数多了我也记下来了。”

卫长嬴大羞,打了他一下,啐道:“不许胡说了!”

70第七十章 裴美娘

第201节第七十章

裴美娘

两人到了襄宁伯府后院,苏夫人已经从前头回来,正和刘氏对着单子说事情,看到沈藏锋却不惊讶,道:“方才藏晖也回来了,顾统领还真是用心良苦。”

沈藏锋笑着道:“横竖两边都有好处,母亲现下可以支使的人不是又多了?”

苏夫人笑骂:“你们也就是迎一迎宾客罢了,这样的事情上还没个能干的管事顶用。”

“总归能给母亲分一分忧。”沈藏锋和母亲说笑,“再说孩儿还能给母亲捏个肩捶个腿。”

“去去去!”苏夫人撵他,“我正要写单子呢,你过来一捏肩,看我就写歪了。”就打发他,“你去前头问问那边的管事有没有要帮忙的,后头就别来添乱了。”

沈藏锋又赔笑了几句才被她赶走,打发了儿子,苏夫人就问卫长嬴,“你娘家大姑姑回了帝都住,着人过来可是要你过去相见?”

卫长嬴忙道:“是有这个意思,但媳妇想,四弟这儿是终身大事呢,媳妇虽然年轻不懂这些,做不了什么,可也能给母亲和嫂子打打下手,这几日哪里走得开?而且大姑姑着来的人也说了,大姑姑叮嘱过他,媳妇既然出了阁,自要以夫家之事为重,让媳妇空下来再过去相见。今儿个打发来的人只是过来邀一声,也是告诉媳妇大姑姑与表妹们如今住在哪里,倒不是让媳妇赶着去见。”

苏夫人听她说要以夫家之事为重,露出满意之色,道:“听你大嫂子说你这大姑姑是多年没有见过的,骨肉之亲,想也思念得紧。不过你也看到了,你们二婶去的早,晖儿呢又是你们叔父的嫡长子,他的婚事不可轻忽,你虽然年轻才过门,但总归是他嫡亲嫂子!你们二叔也说你福气好,许多事情还真离不了你帮把手。”

“媳妇可当不起母亲的赞,这两日若没母亲和嫂子悉心指导,媳妇真是像个木头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呢。”卫长嬴抿嘴笑道。

苏夫人笑着道:“谁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时候跟着婆婆嫂子搭把手,一来二去的自己也就知道了。”又说,“你们底下弟弟妹妹还有好几个,往后还有侄儿侄女的,我这把老骨头可操持不了几次了。以后总是交给你们办。”

卫长嬴就看着刘氏笑:“媳妇人笨,还得求着大嫂子。”

刘氏虽然这两日兴致不高,但现在也勉强笑了笑,接口道:“我是跟着母亲见识过大妹妹、二妹妹、二弟和你们的婚事,连四弟这场是第五回,然而没有母亲掌眼我现在也有许多地方吃不准的。”

苏夫人看闲谈已经耽搁了些功夫,就道:“学着学着就会了,头一次操持你们肯定不能放心。但顺着以前的做下来一回,就知道原来说难也不难……藏晖这里也没几日就要到正日子了,等你们四弟妹敬了茶,你再往你大姑姑那儿去走动,到时候也不必挂着心。”

卫长嬴自是道:“母亲说的是。”

这样上上下下身上没有忌讳的人统统被发动了起来,个个忙得团团转,总算到了六月初八,敲锣打鼓的接了新人进门,齐齐松了口气的姑嫂一起拥到洞房里看新妇——沈藏晖喜气洋洋的揭了盖头,就见花钗礼衣下的裴美娘人如其名,白生生的瓜子脸上远山眉、水杏眼,眉心一朵梅花花钿衬托得肤光胜雪,美艳照人。

沈藏晖成婚之前并没有见过妻子,只听大姐沈藏珠私下说过生得不错,此刻裴美娘的容貌超过了他的预期,惊喜交加之余,不禁心花怒放,盯着裴美娘不错眼的发愣——惹得堂嫂们都笑了起来,沈藏凝笑嘻嘻的嚷:“之前还说三哥舍不得三嫂,不想离开洞房去席上敬酒呢,三哥那会哪有四哥现在看四嫂子看到了发呆的地步?”

这话说得众人都不再掩饰,哈哈大笑起来。

沈藏晖与裴美娘都羞红了脸,下意识的对望一眼,就有些彼此脉脉的意思……众人打趣着让他们行完合卺礼,催促沈藏晖出去敬酒,照例要逗弄裴美娘几句。

然而这裴家小姐在丈夫走后就低着头不作声,任凭众人如何打趣为难也不说话,也不知道是羞涩是紧张还是恼了,众人也怕喜事上头扫兴,就不说什么了,看看辰光,贺了她几句,就一起退出门。

还席的途中刘氏悄悄和卫长嬴议论了一句:“这四弟妹看着不是很大方。”

卫长嬴微笑道:“许是新嫁娘的缘故,不瞒嫂子,我当日也是怕得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刘氏说裴美娘不怎么大方,一来是裴美娘的沉默到底显得小家子气,而且也不给堂嫂们面子——毕竟刘氏为了她进门忙了这么多天,应景的逗她几句连个话也不回未免叫人扫兴;二来却是多少有点觉得她的娘家裴氏不过是世家,而她们妯娌三个都是海内阀阅出身,相比之下裴氏的沉默仿佛是在妯娌跟前自卑一样了。

现在看卫长嬴没有附和自己的话,刘氏也就不说什么了,只道:“我随便吃点就要回去了,明儿还得预备着新妇敬茶,之后倒是可以好好休憩上几日。这两天三弟妹也累了罢?”

“大头都是母亲和嫂子您做的,我不过打一打下手。”卫长嬴谦逊道,“我倒还好。”

“过了明日你就可以去看你大姑姑了。”刘氏与她说着闲话入席……

次日一早,沈宣这一支再次聚集一堂,预备着新妇过来相认。

趁着沈藏晖和新妇还没过来,沈宣先问了几句子女们的学业,沈舒明因为现在是唯一的孙儿,又是嫡孙,所以受到沈宣的格外重视,特意把他叫到身边来提问功课。

然而沈舒明也不知道是由于刘氏这几日都在襄宁伯府帮忙,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还是本来就不大上心功课,一篇百来字的赋文背得磕磕绊绊,让沈宣频频皱眉——见这情形,他边背边向祖母苏夫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苏夫人对女儿沈藏凝管得很是严厉,对长孙却很是纵容,被沈舒明一看,就替他圆场,道:“藏晖他们就要过来了,你现在叫舒明背书,他惦记着看新婶子,哪儿定得下来心思?晚上再考他罢。”

沈宣脸色很不好看,道:“你不必给他说话了,这篇赋文上旬就叫先生教了他,结果到现在都背不熟,一准是贪玩耽搁了。”就叫人取戒尺来,“舒颜才四岁,前人辞赋,大抵都能背诵,你身为长兄,还不如妹妹,今儿不给你留个教训,没得惯出个纨绔子弟来!”

沈舒明一听要拿戒尺就急了,扭头朝父亲沈藏厉叫道:“父亲救我!”

卫长嬴心里有点哭笑不得,心想若是你父亲要打你,你找祖父救命也就罢了,如今是你祖父要打你,你找父亲又有什么用……然而沈藏厉还真出来说情,赔笑道:“父亲莫要为这小子生气,本来他天资就不如颜儿……”

“就是因为天资不如,所以才要将勤补拙!”沈宣狠狠瞪了眼沈藏厉,怒道,“养不教、父之过!这么大的人了你居然还惯着他,这是你亲生儿子,你是惟恐害不了他吗?”

沈藏厉被骂得一脸尴尬,刘氏担心他继续触怒公公,一个劲的扯他袖子,只是沈藏厉着实宠爱儿子,还是挣开刘氏,硬着头皮道:“孩儿知错,但现在四弟和四弟妹就要来了……”

苏夫人也再次开口:“你要打骂孩子,什么时候不可以?偏拣着侄妇敬茶的辰光,这要是传了出去,还道你对侄妇不满意,堂堂大伯父,故意指桑骂槐给个晚辈看呢!好听吗?”

沈敛实、沈藏锋等诸子也纷纷劝说,六公子沈敛昆与八公子沈敛恒一起把沈舒明拉到下头去,如此好歹让沈宣息了怒——也幸亏是这样,众人才把事情劝得平歇了,外头就有人来报,道是沈藏晖已经领着裴美娘过了角门,正往这边过来。

于是满堂的人纷纷彼此打量装束仪容,整理衣襟,苏夫人又叫人把喝到一半的茶水都撤下去……等沈藏晖与裴美娘一起进来时,堂上自是整齐得紧。

一夜过去,从裴五小姐变成沈家四少夫人的裴美娘显得大方了许多,虽然面上时不时还泛起羞怯的红云,然而再听到妯娌打趣也不是一声不吭了,多多少少回上两句。本来刘氏等人经过了昨晚的冷场,晓得这弟妹不爱说话,现在只是场面上表示下亲热,随口一取笑,居然被裴氏三言两语堵了回来,都微微愕然:这四弟妹不像是腼腆得不敢说话的人啊?

那么昨儿个晚上不肯答话,莫不是故意的?

这么想着,端木氏一边伸手扶裴美娘起来,一边笑着道:“昨儿个看弟妹一直不理咱们打趣,咱们还以为弟妹是个不爱说道的。今儿才发现弟妹好一张巧嘴,昨儿个可把咱们都骗过去了。”

裴美娘闻言,不假思索的道:“昨儿个我太累了。”

端木氏等了一等,见她没有加一句“怠慢了嫂子们”之类赔罪的话,只得强笑:“那可是嫂子们的不是了,没想到你出阁也是极累的,却还要引着你说东说西,怪道你不怎么开口呢。”

这时候照着客套话,裴美娘应该说比如“二嫂子这话说的,也是我自己不中用,人一累,心思就转不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嫂子们好,又怕说差了话不好,故此才沉默”,好给端木氏下台。但裴美娘大大方方的、神情坦然的,道:“二嫂子不必担心,我没有怪嫂子们。”

“……”端木氏沉默了。

刘氏捏紧了帕子,暗想亏得这话不是自己问也不是对自己说的,不然她真的要当场给出脸色来看了——端木氏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只在沈宙请求嫂子和侄媳们过府帮忙的次日陪着去了半日,刘氏可是与婆婆一起从头忙到尾的啊!

她还不像卫长嬴过门未久,以前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只能打打下手,做点不紧要的事。刘氏从出阁以来经历了夫家五件嫁娶,虽然她嘴上谦虚着说还是不敢独当一面,实际上早就能够单独主持起来了。

这一点苏夫人也清楚,是以这几日,除了苏夫人自己就数刘氏自己最忙碌——这不,忙得连独子的课业都没功夫顾了,叫沈舒明在祖父跟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闹得全家一起上阵劝说才圆了场!

付出这么多,不求裴美娘过门之后千恩万谢,好歹也说句暖心话罢?然而这四弟妹一句“我没有怪嫂子们”,要不是刘氏的长女好歹也有十岁,到底是后院里经久历练的人了,她真想指着裴美娘的鼻子问一句:“你凭什么怪我们?!”

卫长嬴也有点无语……

其实她一开始听说裴五小姐很腼腆很怕羞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娘家的三婶裴氏——那个因为出身不如凤州卫所以生怕旁人说她不配做阀阅媳妇的婶母,当时还想过这样性情的裴美娘往后可怎么做沈宙那一支的冢妇哟!

然而现在看来,这裴美娘与裴氏固然是同族,却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这位主儿慢说会在门楣高于娘家的夫家人跟前觉得自卑了,她自我感觉简直好极了……

虽然裴美娘一句话把三个堂嫂差不多都得罪了下,可现在,这上有长辈下有晚辈、新妇过门头一日来敬茶的时候,再看她的丈夫沈藏晖,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两句话,柔情万千的注视着妻子,一副惟恐敬茶把她累坏了的模样……端木氏默默咽了口血,道:“多谢弟妹了。”

有她这么个例子,等到卫长嬴时,暗道一句这次真是谢谢二嫂子做了榜样给出教训——卫长嬴提都不提昨儿个的事情,中规中矩的贺了他们几句,叫人拿出贺礼,便把他们打发了过去。

71第七十一章 挨训

第202节第七十一章

挨训

新弟媳这样的年少气盛,等沈藏晖领着人回襄宁伯府去后,刘氏和端木氏少不得要在苏夫人跟前诉说一下自己的委屈。当然她们也不会直接说裴美娘不好,刘氏是这么说的:“也是媳妇考虑不周到,想着送入洞房之后闹一闹,向来风俗如此,洞房么,不热闹也不好的。倒是没想到四弟妹也是一天折腾下来,身子骨儿受不了。虽然今儿个四弟妹说不见怪,可媳妇也要向母亲请个罪的,究竟是媳妇没想周全。”

直接被裴美娘噎得不轻的端木氏捏着帕子也是一脸的关心,道:“大嫂子说得是,而且今儿个四弟妹一说倒是提醒媳妇了——二婶去得早,现下四弟妹进了门就要当家的,奈何四弟妹这样柔弱,连做新妇的一场仪式都撑不过来,往后当家作主的操心起来可怎么受得了呢?”

卫长嬴虽然也觉得裴美娘有些过于骄傲了,但如今刘氏和端木氏都已经报复了起来,她也懒得凑热闹,就静静的坐在那里喝着茶不吭声。

苏夫人看了看三个媳妇,就淡淡的问:“那么依你们之见现在要怎么办呢?”

刘氏与端木氏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为四弟妹的身体计,莫如为四弟妹择些人分一分忧。”就差明着撺掇苏夫人给沈藏晖的后院塞几个有心计有城府的侍妾了。

“那择什么样的人呢?”苏夫人耐着性.子继续问,“是管事下人,还是其他什么人啊?”

听着苏夫人语气不太对,刘氏忙赔笑:“媳妇们就是这么一说,还得母亲拿主意。总归四弟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累着了她的好。”

“之前藏珠当着家,要是美娘管不好,自有藏珠替她帮手。”苏夫人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了眼长媳、次媳,哼道,“藏晖究竟是你们二叔的儿子!你们二婶去得早,所以才托我抚养了他几年,固然坊间都说什么生恩没有养恩大,可对着嫡亲侄子,我还做不出来恃恩而重的事情!襄宁伯府既然有了新的当家女主人,咱们就不该再去多事,更不要说给她送人了!如今裴美娘进门才几天,你们凭什么就认为她当不好家?纵然当不好,那也是那边主动过来提了,咱们才有这个资格插手——我警告你们一句,你们父亲和你们二叔手足情深,也盼望子孙们世代和睦的,为点儿不轻不重的小事,闹得兄弟失和,休怪我们这些长辈要问你们各自娘家怎么教导得女儿!听到了吗?”

卫长嬴进门之前就听人说苏夫人重规矩,只是过门之后觉得婆婆虽然不能和亲生母亲比,却也是个给媳妇体面的婆婆。她还是头一次听见苏夫人训媳妇,虽然这次主要说的是刘氏、端木氏,但卫长嬴坐看嫂子们算计弟妹,苏夫人还是冷冷的扫了她两眼,卫长嬴不敢不和嫂子们一起谢罪:“是媳妇们糊涂了!求母亲责罚!”

晾着她们行了半晌礼,苏夫人这才冷冷的道:“这会暂且放过你们,再有下次,绝不轻饶!管好你们自己房里的事去罢!合着咱们这太傅府就闲到了堂弟媳一过门,你们就迫不及待算计她的地步?一个个自己房里都没理好,倒是迫不及待往弟媳院子里伸手!亏得你们还知道拣着你们夫婿都先回去的时候说,不然当着他们的面,还轮不着我来好声好气的和你们说这番话!看他们不先管教了你们!”

说得三个媳妇脸上都是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尴尬得简直没法下台。如此再三敲打,苏夫人才放她们离开。

卫长嬴本来是想请示自己明后日是否能去探望大姑姑卫盛仙的,见这情况也不敢提起,只得一起怏怏告退。

出了上房,刘氏原本恭敬悔恨的脸色就是一变,变得冰冷而充满煞气,她左右看了看只有妯娌三个的下人在,就冷笑着问两个弟妹:“四弟妹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大的体面!人才过门,茶没敬完就落了咱们面子!如今更叫母亲为了她把咱们这样一顿说——我进门十几年来还从来没听过母亲说这样严厉的话呢!咱们这四弟妹,虽然出身不高,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端木氏扯着帕子,冷冷的道:“大嫂子话不要这么说,咱们两个惹了母亲不喜,三弟妹可没有与四弟妹为难的意思。大嫂子这么说了,叫三弟妹岂不尴尬?这是顺着大嫂子说呢还是劝着大嫂子呢?”

两个嫂子一搭一唱的逼着卫长嬴表态,本来卫长嬴为了裴美娘被苏夫人夹枪带棒的一顿教训,心里也不痛快得很,盘算着回到金桐院之后与黄氏好好商议往后要怎么对待这裴美娘。如今被两个嫂子一逼,却也觉得反感,就淡淡的道:“横竖四弟妹与咱们隔着一房,我想母亲虽然不喜咱们去议论二叔那一房的事情,但也没逼着咱们一定要和四弟妹来往罢?既然彼此性情不投,往后少来往也就是了。本来咱们也不是每天都到二叔那边去。”

刘氏和端木氏对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端木氏就嗤笑着道:“三弟妹,你没过门的时候我就听说你在家里时非常得宠,想来也是有几分脾气的。却不想你这样好说话,我也就算了,你和大嫂子,这些日子都为四弟妹过门忙前忙后的忙碌着,大嫂子连舒明的教导都疏忽了,你虽然出了月,论起来如今也正有一摊事要忙,却都放着不能管、连多年不见的大姑姑都不能去探望,就为了这裴美娘的过门!如今她倒好,一点也不念恩,反而害得咱们被母亲责骂,这样你也忍耐得了,真是好性情!”

“这些日子我倒没觉得十分辛劳,何况我才过门,什么都不懂。之前母亲让我帮着两位嫂子管家,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要怎么做。”卫长嬴淡淡的道,“这回四弟娶妻,我跟着母亲和大嫂子倒是学了不少,说起来也多亏了母亲和大嫂子不吝指点。”她这番话其实也是真心话,刘氏是经历过好几场婚娶,对这套流程非常熟悉了。

但卫长嬴年轻,对这些人情世故都是半懂不懂。倒不是在娘家时没学好,毕竟很多事情不嫁人也轮不着做小姐的插手。这一回沈藏晖娶妻,她给苏夫人、刘氏打下手,里里外外也学到了不少诀窍。

所以平心静气的想一想,卫长嬴倒没有像刘氏那样的愤慨,究竟为裴美娘过门操持,她自己也是得了好处的。现下就拿了这个出来说嘴,以回敬端木氏嘲笑她惧怕裴美娘。

只是她这番话里的“管家”两个字让刘氏与端木氏面色一沉,也顾不得去想怎么报复裴美娘了,均想到:“是了,之前母亲就让咱们分权给这卫氏的,当时她就稳打稳扎的夺着权……后来四弟娶妻,她被留在襄宁伯府帮手,这些日子都没管这边的事情,如今裴氏已经过门——看来卫氏是要全力以赴的夺权,怪道她不肯跟那裴氏计较了!”

一时之气当然不能和管家之权比,刘氏与端木氏想到手中之权会渐渐失去,心头凛然,顿时没了心思去商议对付裴美娘,随便敷衍两句就各自回房——寻心腹一起商议如何应对此事了。

见这情况,黄氏就道:“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要对付四少夫人,少夫人何必在这时候提什么管家之事呢?这样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哪里还顾得上四少夫人,必然都去想着怎么对付少夫人您了。”

卫长嬴虽然打发了两个嫂子,心情却也不怎么好,闻言哼道:“那又怎么样?我也不喜欢裴美娘,可今儿要不是两个嫂子在那里撺掇着给四弟那里添人,又怎么会惹得母亲生气连累我?明明就是她们惹的事情,母亲都说了不许去插手二叔那一房的事情,她们不听还想拖我下水,真当母亲让她们当了家就不知道她们的动静了吗?我若是顺着她们去对付裴美娘,没准就是被她们推出去做挡箭牌呢!”

黄氏道:“哎,婢子也不是说让少夫人顺着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只是少夫人不想理会她们的商议,随便寻个理由走开就是,何必非要提管家?”

“不提的话,她们往后就会不提防我了吗?”卫长嬴显然心情很不好,难得对黄氏没有了好脸色,冷笑着道,“就许她们拖累我被母亲训斥,还不许我让她们也不痛快?黄姑姑,你这么说,莫不是怕了大嫂和二嫂?”

黄氏听出她的恼意,忙道:“怎么会呢?婢子就是……”

“那你担心什么?”卫长嬴哼道,“合着就许我听她们酸言酸语的,还不许我回嘴了?”

“婢子是想,本来不提醒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让她们去和四少夫人掐起来,岂不很好?”黄氏苦笑着分辩。

卫长嬴冷冷的道:“这两个嫂子狡诈得紧,方才母亲才敲打了我们不许去管四弟后院的事情。这才出门她们就发作了起来,谁知道是不是故意作出这副样子来引我上当的?再说即使她们真的气昏了头,回到房里之后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不信她们敢公然违抗母亲的话!你真以为她们会和裴美娘掐起来,纵然掐起来,也未必是现在!不然母亲哪里能不恼?”

黄氏没了话,只得请罪:“是婢子自作聪明,还请少夫人责罚。”

卫长嬴不耐烦的道:“先回去吧!”

72第七十二章 母子

第203节第七十二章

母子

回到金桐院,先回来的沈藏锋换了一件五成新的绛色夏裳,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翻着一本前人诗集,听得门响,睁眼笑道:“回来了?”

卫长嬴无精打采的嗯了一声,沈藏锋察觉到她兴致不高,就诧异的问:“可是有什么事儿?怎的这样没精神。”

忙忙碌碌大半个月终于接过门的堂弟媳是个没良心的,嫂子们不甘心的报复却因太过心急,反而一起被婆婆训斥了——卫长嬴从过门以来还没受到过什么打击,今儿个头一回被婆婆斥责,苏夫人今儿的话说的也不轻,心里总归不痛快,虽然路上驳斥了黄氏,回到室中还是觉得郁郁难欢,闻言就走过去往他怀里一靠,闷闷的道:“没什么,许是这两日累了。”

做媳妇的被婆婆说两句,常人看来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苏夫人这次训斥媳妇们也是有理有据,再者苏夫人是沈藏锋的亲生母亲,难道把事情告诉了沈藏锋,让沈藏锋说苏夫人不好吗?

卫长嬴不想和他仔细说,就含糊了过去。

沈藏锋有点意外的揽住她,把书放到一边,伸手抚着她鬓发,笑着道:“那我带你出去松快松快?”

这会卫长嬴听什么都兴致不高,道:“天这么热,还是算了罢。”

“有消暑的地方。”沈藏锋笑道,“城外春草湖上,这时节凉风习习,浮舟其上,爽快得很。”

卫长嬴想起进宫时候听过,就问:“是前人写过《春草湖赋》的那个春草湖?”

“就是那个。”沈藏锋伸指在她颊上蹭着,道,“正好我还有两日假,这会不去,往后我领了差事可就不见得有暇了。”

卫长嬴听说他以后不容易有空闲,新婚燕尔的不免有些舍不得,便沉吟道:“之前母亲叫我跟大嫂、二嫂学管家,若现在说出去玩耍……”

“学管家也不在乎这么一两天,一会我去和母亲说便是。”沈藏锋让她放心,“夏日里春草湖上满是荷花,咱们也不用大船,寻条小舟在里头,正是‘莲花过人头’,极有意思。”

被他描述得卫长嬴也觉得心里的郁闷去了几分,道:“我倒听宋表姐说过江南这样的景象,只是从前在凤州,园子里也有湖,祖母却担心我,不许下湖的。”

沈藏锋大笑,道:“你跟为夫游湖,就放心罢!为夫的水性,就是在春草湖里练出来的!”

卫长嬴心情好转,就取笑他:“真是春草湖里练出来的?该不会是喝出来的罢?我听宋表姐说有的人学划水就是咕嘟咕嘟喝着喝着就浮起来了。”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取笑为夫!”沈藏锋伸指在她额上一弹,含笑道,“不快点亲亲为夫,看为夫今儿个怎么收拾你——为夫不去说,看你自己怎么求得母亲答应让你出门!”

卫长嬴往他怀里一扑,耍赖道:“我就不亲……你去说去说去说嘛!我不和你去,你一个去多没有意思?”扯着他的袖子摇来又摇去,摇着摇着沈藏锋呼吸就渐渐沉重,哑声笑道:“不亲也可以,先让为夫松快松快,为夫才带你出去松快……”

两个人闹了好一阵,沈藏锋心满意足的起身后,整着衣襟,又俯身亲了亲妻子,招进下人伺候,笑着俯在她耳边道:“我去沐浴,起来就去和母亲说。”

卫长嬴徉嗔的推他:“别烦我了,你要做什么去罢!”

沈藏锋又伸手捏一捏她面颊,这才笑着离开。到了浴房唤人打水进去,沐浴更衣,就神清气爽的到上房寻苏夫人,说明想带卫长嬴去春草湖游玩。因为春草湖在城外,担心玩得晚了若是回不来,沈藏锋就替妻子告假两日。

苏夫人听后,有点不高兴,冷声道:“现在做媳妇的可真是娇贵,不过说了她一句,居然就要夫婿陪到城外去游湖排遣?排遣一日还不成,还得两日?凝儿是我亲生女儿,还是你们父亲最疼的幼女,她哪次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我不是打打骂骂的管教?好歹我还没打过媳妇!”

沈藏锋一怔,随即赔笑道:“母亲说了嬴儿?孩儿可不知道这事,方才嬴儿什么都没说。”

苏夫人哪里肯信,冷笑着道:“她什么都没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要陪她去游湖了?”又心疼儿子,“藏晖的婚事才结束,你在前头也为他跑进跑出了好几趟,昨儿个又给他挡酒又替他安抚同僚周旋席上,顾统领给你的假日还有两日,就是预备着让你好好休憩的,我知道你因为这卫氏出阁前被人坏了闺誉,生怕她过门了受委屈,所以处处体恤她让着她……可你看看她可体恤你?”

沈藏锋就起了身,走到苏夫人跟前,卷了袖子替她捶腿,一面捶一面继续赔笑:“母亲真真是误会了,嬴儿着实没和孩儿说什么。却是孩儿想到还有两日假,就待在家里索性也无趣,今年春草湖上荷花开后还没去看过,不如过去玩赏一回。就想着独自前去无趣,如今娶了妻,自是带上妻子一同前去。”

又恳切道,“孩儿几时骗过母亲?”

苏夫人哼道:“去年你赶去凤州……”

“孩儿当时只是不告而别,可没骗母亲。”沈藏锋分辩道,“说起来嬴儿平时一直都说母亲待她像亲生女儿一样,比对四妹妹还要好,不是母亲这么说,孩儿是万想不到方才母亲说了她的。”

苏夫人在自己所出的子女里,最宠爱的是幼子沈藏机,但对受族中重视的沈藏锋也是向来维护着的,如今听沈藏锋再三解释说卫长嬴没有在他跟前诉说委屈,又说卫长嬴讲自己待她像待女儿,脸色才略为缓和,道:“她这话也过了,她到底不是我生的,我也是照着寻常婆婆待媳妇的待她。她做的好,我自然会称赞,做得不好,我当然也要管教。”

沈藏锋笑着道:“所谓慈母多败儿,母亲赏罚分明,不正是为了她好、岂非就是拿她当女儿看吗?孩儿却是知道母亲向来说得严厉,实则最是温柔仁善的。”

“你是我亲生的,就不要说这些套话来哄我了!”苏夫人抬了抬腿,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你个没良心的,才替卫氏解释清楚,这腿捶得就慢了下来……你是不是打算捶完这两下就走了?”

“没有的事!”沈藏锋赶紧又给她捶了两下,讨好的问,“对了,母亲,方才你为何事说了嬴儿?孩儿想着她近来都在二叔那边给母亲和大嫂打下手,连金桐院的一些琐事都无暇过问,也许是底下人自作主张?”

苏夫人本来口角带笑,闻言气得握起拳,给他头上不轻不重的就来了一下,喝道:“我道你方才说的好话是真的呢!你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合着你一直在怀疑为娘冤枉了你妻子?!”亲生母亲都不肯相信亲生骨肉不好,苏夫人也是这样,所以她一面打着儿子一面又怀疑了起来,“是不是卫氏这么说的?你还过来套我的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卫氏进门才几天,你就被她撺掇得怀疑我苛刻了她——你想气死我么!”

“母亲息怒!息怒!”沈藏锋尴尬的闪避着,哭笑不得的分辩,“孩儿不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么?就是想着嬴儿她这几日根本无暇过问金桐院之事……担心有人从中挑唆,坏了母亲与嬴儿亲如母女的婆媳之情罢了……哎!”

看到儿子捂着头呼了声痛,苏夫人究竟心疼他,冷笑着住了手,道:“金桐院……你当我是你大舅母那样的婆婆?!一点儿都不拿媳妇当人看?我告诉你,我虽然做不到把媳妇当亲生骨肉看,也犯不着在她们身上作孽!”

沈藏锋赔笑:“母亲向来慈仁善……”

“你给我闭嘴!”苏夫人大喝一声止住他,把手一指,怒气冲冲的道,“你媳妇过门才几天!要是她院子里的事情,纵然出了差错,我会这点耐心都没有,把她大骂一通赶出去?你怎么不想一想你大嫂过门那会我是怎么手把手的教导她管家的?!就是你二嫂过门之后,你二哥不是我亲生的,我有为这个给过你二嫂脸色看?你是我亲生之子,你的妻子,我会对她不如你大嫂?!”

沈藏锋连连认错,又是给母亲捏腿、又是给她揉肩,见苏夫人跟前茶水浅下去,二话不说提了壶就给她加满——殷勤了好半晌,终于伺候得苏夫人怒气略平,恨恨的瞪了他一眼,把事情明:“……虽然卫氏当时没插进来,然而也有看热闹的意思,当年你们父亲与叔父就是因为只有兄弟两个,你们祖父祖母又去得早,接掌明沛堂以来吃了许多亏才稳住地位。这中间亏得你们叔父心志坚定,丝毫不被族人所惑,不但不肯和你们父亲争,而且一直甘愿居于你们父亲之后、竭力辅佐,你们父亲才缓过了气来!如今谢天谢地你们这一代长成的有八个兄弟,远远超过你们父亲和叔父!打小我们这些长辈就教导你们要彼此和睦不可内斗……当然外头女子娶了进来,究竟不是亲生骨肉,难免有各样的小心思!

“但寻常一点小心思,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这两个嫂子因为那裴氏的一时不恭敬,就想插手到你四弟的后院里去!这样的风气岂能开先河?所以我把话说重了些,卫氏在场,不思劝阻两个嫂子,反而有乐见其成的意思,我提前教训她一番,免得她往后犯下大错,不应该吗?!”

苏夫人狠狠一拍案,喝道:“你说!”

沈藏锋干脆的撩袍下跪,诚恳道:“儿子知罪!”

“……哼!”苏夫人还想再骂他几句,然而刚才已经骂了半晌,到底长孙女都十岁了,这么一番发作下来也觉得疲惫,想再说什么就觉得累了,只能恨恨道,“你给我滚回金桐院去罢!我这会乏了,叫陶嬷嬷进来伺候……看到你这不孝子,我就觉得烦!”

沈藏锋赔笑道:“都是孩儿不对,没想到是嬴儿一时糊涂,只道是她才过门,金桐院的下人出了差错呢!母亲向来宽宏,莫与孩儿见识……”

“滚吧滚吧!”苏夫人拍着身下的榻沿,一迭声喝道,“没得在这儿招我眼!”

沈藏锋忙道:“孩儿去替母亲叫陶嬷嬷!”

苏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就见沈藏锋乖巧的退出门,不到一息又探出了头,小心翼翼的问:“那,母亲,孩儿要带嬴儿去春草湖的事儿……母亲是准了的罢?”

“从头到尾都在惦记着你的嬴儿!为娘却被你抛在了什么地方?!”苏夫人气得用力拍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快点给我滚出去,再叫我看见,看我着人拿戒尺来,打断你的腿!”

“多谢母亲。”沈藏锋闻言,哈哈一笑,也不在意,径自去叫陶嬷嬷过来伺候——却是直接当苏夫人已经答应了……

73第七十三章 懊悔的苏夫人

第204节第七十三章

懊悔的苏夫人

陶嬷嬷被沈藏锋叫了进来,苏夫人兀自气愤难平,大致说了经过,又连声骂着不孝子——这要是上回被敲打之前,陶嬷嬷没准就会趁势帮刘氏一把了,但上次之后陶嬷嬷一直惦记着给苏夫人再表一表态——老嬷嬷不蠢,她在沈家地位超然全因了苏夫人的缘故,就是刘氏待她好,还不也是看着她是苏夫人的陪嫁也是心腹?

所以虽然对刘氏印象不错,然而若为此摇动了自己在苏夫人心目中的地位,陶嬷嬷却也不肯的。这会听了苏夫人的诉说,觉得显示自己公平的时刻到了,就劝说道:“夫人何必动气呢?依婢子看,三少夫人不见得在三公子跟前说了什么话。”

“那锋儿为什么会忽然跑过来,旁敲侧击的惟恐我委屈了他的妻子?”苏夫人恨恨的道,“她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虽然算不上这帝城里头数一数二好的婆婆,也从来不会拿媳妇撒气!究竟不是我生的,还能指望我怎么对待她?学她的母亲宋氏那样,买一车玉来专门砸给她听这才不算苛刻了她吗?我又不是宋氏那样进门近十年无所出,想子嗣快想疯了,就怕疼不过来!我对自己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惯的!”

陶嬷嬷赔笑道:“夫人想啊,三少夫人进门这些日子,虽然不能说是天下地上一等一的灵巧,然而也是聪明伶俐的。再者她身边还有个黄氏辅佐,再不济,也不可能才被夫人说了,回头就一状告到夫婿跟前、看着夫婿过来寻夫人理论却不阻拦得道理罢?这得多蠢才能做下这样明显的事儿?”

苏夫人皱起眉,道:“兴许她年轻,进门以来头一回受委屈,就存不住……”

“有件事儿也是婢子不好,没想到及时告诉夫人。”陶嬷嬷微笑,“方才三位少夫人一起出了门,在外头回廊上聚着说了一会话。之后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先走了,就剩了三少夫人带着下仆预备回金桐院,结果黄氏拉着三少夫人说了几句,看到这一幕的小使女离得远,没听清,但想来大庭广众之下,黄氏也不会说什么很不妥当的话罢,然后夫人可知道三少夫人怎么了?”

苏夫人皱眉道:“她怎么了?”

“三少夫人原本在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离开之后脸色就不大好看,闻言之后立刻大声呵斥了那黄氏。”陶嬷嬷道,“那黄氏试图分辩,反而被三少夫人又说了一通,后来也不敢说什么了……周围仆妇使女可都在,婢子可是听说,金桐院里向来就是黄氏管着的,黄氏又还是宋老夫人着意栽培多年的人……”

苏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不管是院子里的得力管事姑姑,还是长者所赐,都没有为了几句话当众、尤其是当着黄氏平常管束的那些人的面教训的道理,更何况黄氏兼具两者的身份。”神色缓和了下来,“看来也许不是她告的状。”

然而苏夫人还是很不悦,“那也定然是她面上带着脸色回去,才叫锋儿起了疑心!我说她难道是没有缘故的吗?自己不学好,还不许长辈提点些?这样她及时没告状,却和告状有什么两样!”

陶嬷嬷道:“这都是年轻的缘故,三少夫人自来被娘家宠着,进门以来夫人待她也好。夫人请想,大公子素来宠爱大孙公子的,若有一日大公子训斥了大孙公子,即使出于爱护,大孙公子能不格外伤心?少年人没经历过风雨,又得夫人厚待在前,总归是沉不住气。所以婢子想,三少夫人未必是故意流露委屈,怕还是城府太浅,压不住心事。”

又说,“婢子多一句嘴,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之所以这次向夫人进言,到底还是四少夫人年少气盛了些,不是……贤妇之行。”

刘氏也好、卫长嬴也罢,到底都是苏夫人的嫡亲儿媳妇,她们的丈夫也是苏夫人的儿子。相比之下,裴美娘终究是隔了一层的。陶嬷嬷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说刘氏不好、也不说卫长嬴不好,当然也不可能是苏夫人不好——这个不好的人当然是从外头挑了,再说这事本来就是裴美娘不客气在先的。

苏夫人皱眉良久,叹道:“这裴美娘确实不通情理,这回仪儿和长嬴都给她进门忙前忙后的,她倒是只会体恤自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只是弟妹去得早,藏晖虽然是我抚养长大的,到底不是我亲生之子。如今那裴美娘美貌,藏晖很喜欢她,敬茶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他们新婚燕尔的正融洽,我这时候去和他说裴美娘不好,纵然藏晖不敢不应,心里想必也觉得我是自恃抚养过他,挟恩自重!上回藏珠的事情,夫君就说过不许我委屈了二弟的骨肉了,你说这……”

陶嬷嬷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揣测没错:敬茶的时候裴美娘的回答,苏夫人也是听在耳里恨在心里——刘氏和卫长嬴虽然也是帮了忙的,可最上心的、主持大局的还不是苏夫人吗?结果这个侄媳过门之后对她连句客气话也没有,苏夫人心里能痛快才怪。

只是顾忌着沈藏珠的婚事上她被沈宣再三埋怨,若是贸然教训这侄妇,没得再引起沈宣的不满。故此才不许媳妇们去找裴美娘的麻烦——说到底苏夫人也是怕为了个侄妇影响了自己与丈夫的关系,得不偿失。

“婢子想着,也许四少夫人才过门,还不知道咱们家这边为她操劳的事情。”陶嬷嬷沉吟片刻,道,“所以闹洞房那会,才埋怨着大少夫人她们不体恤她呢!莫如下回夫人跟她提一提,若四少夫人晓得之后,去向大少夫人她们赔个罪,大少夫人她们也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必不会再计较。如此家中也就和睦了,夫人以为如何?”

苏夫人想了片刻,道:“如今他们新婚,这裴美娘不出月也不会往这边来,到那时候她若还是没请罪,我再与她讲罢。”因为此刻身边就只陶嬷嬷一个人,苏夫人多少有点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多访一访这裴美娘呢?若早知道她是这么个不懂事的性.儿,再不能替藏晖聘进门来!藏晖的妻子可是二弟那一房的冢妇,你说这样性情的女子,一进门就开始得罪人,往后可怎么辅佐藏晖?”

这样想着苏夫人又觉得头疼了,“当初替藏晖物色妻子时,二弟坚持不肯从和咱们门当户对的人家挑选。我晓得他的意思,他也是好心……族里既然定了栽培锋儿,他不希望藏晖被人挑唆。但我想着藏晖是他嫡长子,这正妻降到世家里选,不是本宗元配嫡出女那是绝对不能要了。选来选去,这裴氏最为美貌,托了打听的几家夫人也都夸她能干知礼,是个做冢妇的料,下定之后又鲜少能够看见她,裴家一直说她羞怯,那时候我就担心她过了门可别还是这样怕见人……如今看来却是裴家担心咱们发现了她这真性情?”

苏夫人觉得自己被骗了。

陶嬷嬷想了片刻,道:“现下四少夫人才进门,只是一面,也许只是偶然呢?处上些时日,或者就好了?”又道,“二夫人虽然去得早,然而大小姐现下在家里,也会看着点儿的。”

如今人都娶过门了,之前也是沈家主动提的亲、人还是苏夫人给侄子挑的——总不能为了几句不客气的话把人送回裴家去,说不想要了吧?即使沈家门楣高于裴家,也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苏夫人叹了口气,只得怏怏道:“也只能指望如此了。”

到底大伯母和母亲是不一样的,这要是她的儿媳,她还用得着和陶嬷嬷诉苦,直接沉了脸管教了!

上房这边苏夫人为媳妇和侄妇头疼着,金桐院里,沈藏锋回了来,绝口不提被苏夫人赶出门的事情,笑着报喜:“母亲准咱们出去两日。”

卫长嬴惊讶:“真的?两日,那不是还要在外头过夜?”

“春草湖边咱们家有别院。”沈藏锋道,“方才从前头走,我已经让沈聚先领几个人过去收拾了。”

卫长嬴嫣然一笑,道:“那我去收拾东西,都要带点什么?”

沈藏锋摸着下巴道:“你先不忙收拾东西。”

“呀?”

“快点把欠为夫的吻还了来!”沈藏锋笑道,“不然为夫不带你去了。”

卫长嬴闻言,朝他挥了挥拳头,恐吓道:“你敢不带我去?”

沈藏锋抬手接住她的粉拳,慢条斯理的道:“为夫说了,为夫不怕挨打!”

“那就打到你怕!”卫长嬴挣了几把,嗔怪的在他手上打了几下。

两人笑闹了一阵,沈藏锋才松了手,卫长嬴掠着鬓发,笑道:“哎,别闹了……去那春草湖,到底要带些什么呀?既然要在别院里过夜,衣裳得带上两套罢?又要游湖。”

沈藏锋笑道:“你亲亲为夫,为夫就告诉你。”

“偏不!”卫长嬴嘴上这么说,却还是靠过去在他颊上吻了吻,推着他道,“好啦好啦,说罢,都得带些什么去?”

沈藏锋伸臂抱住她,笑:“你让万姑姑去安排不就成了?以前我每次过去都是万姑姑给收拾的。”

“那我可被你骗了。”卫长嬴反手在他颊上自己吻过的地方一点,要笑不笑的道,“早知道,直接去问万姑姑就好了,做什么要在这里搭理你?”

沈藏锋把下颔抵在她肩上,懒洋洋的道:“知道被骗也晚了,你如今亲都亲过了……要是觉得亏了,不如为夫再吃点亏,让你多亲几下?”

卫长嬴又好笑又好气,打他道:“这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呢?”就拍开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我去问万姑姑。”

闻说沈藏锋要带卫长嬴去春草湖游玩,且要在湖边别院小住一晚,万氏笑道:“别院那儿,因为年年都有人去住,如今什么都有,也不缺什么。只是既然要游湖,得提防衣裳沾了湖水要更换,以婢子之见,多带两套衣服可靠些。”

卫长嬴就让人依言收拾了。

到了次日一早,沈藏锋陪着她到上房请安——苏夫人看到他,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就板着脸道:“你今儿怎么也过来了?倒是难得这样勤快。”

卫长嬴听着这话不太对,神色一变。沈藏锋就赔笑,道:“今儿个要带嬴儿去春草湖,自要来给母亲请个安再出门。”

苏夫人本想说“我几时答应你可以带媳妇去春草湖了”,晃眼就瞥见卫长嬴神色惶恐,狐疑的望着丈夫,不禁暗暗皱了下眉,心想:“这不省心的东西,怕是昨儿个回去就在卫氏跟前打了包票了!这会倒想给我来个先斩后奏不成!”

只是儿子,尤其是已经成了家的儿子,到底不像还没及笄的小女儿那样方便打骂驳斥。尤其沈藏锋在御前当差,又得族里看重,苏夫人不能不额外给他份体面,就不肯当着卫长嬴的面揭穿他。

所以苏夫人只得忍了忍,冷哼道:“过两天就是鱼舞的生辰,你们最多在别院住一晚,知道吗?”

沈藏锋早就知道母亲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狡黠一笑,道:“孩儿遵命!”

因为他在,刘氏和端木氏心里嫉妒也不好把话说太酸,都微微而笑,道:“三弟可真疼三弟妹,怨不得四弟成婚,二叔要让三弟妹过去帮把手。”

卫长嬴一蹙眉,这话粗听着是没什么,但仔细听听,莫不是在提醒苏夫人,提防自己像裴美娘那样自恃丈夫疼爱……骄横跋扈吗?

她正要接口,沈藏锋已经爽朗一笑,道:“藏锋也只是想着自己就剩这么几日空闲,所以想出去松快一下,独行无趣,春草湖也不远,故而带着嬴儿。这也是两位兄长近来忙碌,否则这时节也会携两位嫂子与侄儿侄女一同出行了。”

又客气道,“我们两个都去春草湖,金桐院里万请嫂子们帮忙照拂着些,母亲这儿也赖两位嫂子照料。”

苏夫人可以看着媳妇们当面斗来斗去,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装作听不出来。但她和普天下的母亲一样不喜欢看到媳妇为难儿子,见是沈藏锋接了话,刘氏、端木氏还要说什么,就不冷不热的道:“好了,那春草湖你们又不是没去过,都是打小玩大的地方了,如今你们四弟的婚事已经忙完,你们想去,自己回去商议了,难道我还会拦着不让吗?”

这话里未必没有暗指刘氏和端木氏说不动夫婿陪同出游就嫉妒三房的意思,刘氏和端木氏笑容一滞,可碍着说这话的是苏夫人,无从发作,都讪讪道:“母亲说的是。”

74第七十四章 春草湖

第205节第七十四章

春草湖

出东门沿官道一路前行,不几里便下了一条岔路,斜向南,虽然是下了官道,然而许是为了去春草湖的游人众多、内中不乏达官贵人的缘故,这条路径也修葺得非常整齐。

道旁种满了桑榆,枝间时见修剪的痕迹。

此时是盛夏,正值绿荫满枝头。撩起车帘一角望出去,就见四周俱是深深浅浅的碧色,时或有黄鹂的鸣声从头顶传来,树底下亦有斑鸠一类的咕咕声,给人一种宁谧安详之感。

卫长嬴好奇的看了一回,转头对丈夫道:“这路上倒是安静。”

“这时候只有去看荷花的人。”沈藏锋擎着夜光杯,慢条斯理的呷了口内中的葡萄酒,道,“春草湖人最多是在春季,那时候这路上的马车时常一路排到城门口。”车里配着冰鉴,异兽托匣,铜环扣盖,内中放冰,出门时镇着的一壶葡萄酒,到此刻一半的冰化了水,入口正好。

沈藏锋喝后觉得不错,示意琴歌斟满,就着自己的杯盏递到卫长嬴唇边。

“这许多人?”卫长嬴颇为惊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葡萄酒,赞了一声,道,“也是,春草湖春草湖,自然是春日最美,所以才会叫春草湖。”

沈藏锋见她似乎不是很喜欢,就自己端起来喝完了,笑道:“如今去满湖荷花也好看的。”

“可是你说的,若不好看,仔细我捶你。”卫长嬴嗔笑着推了他一把。

沈藏锋把夜光杯递给琴歌收起来,意味深长道:“若是好看,那你怎么谢我?”

“好看是应该的,这么热的天,你把我从家里哄出来,当然得有更好的地方,不然,我吃这颠簸的苦头做什么?”卫长嬴眼波流转,拿团扇遮着腮,笑道,“总之呢,好看了最多不罚你,若是叫我不满意,那就要罚你,还得狠狠的罚。”说着拿团扇在他肩上一敲。

沈藏锋失笑,作惧怕之色,道:“好凶的少夫人,为夫都不敢说了。”

“没错,我就是凶得紧!”卫长嬴眼带笑意,面上却作出凶悍之色,点头道,“你可要小心点,别把我惹恼了,如今出了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瞧你怎么办才好!”

沈藏锋叹息道:“这可真是落入贼手了!”就捉着她的手,无可奈何的道,“如今小生不慎,落进了女大王的手里,大王可千万怜惜小生一二、温柔些则个!”

他连唱带说,学伶人拖长了声调,偏偏又没练过,学不像,怪声怪气——不只卫长嬴,连带车里伺候的使女都哈的一下笑出了声,卫长嬴笑得俯在他肩头好一阵花枝乱颤,擦着泪道:“女大王……嗯,我有那么凶吗?”

沈藏锋笑道:“小生这般英俊潇洒、丰神俊朗的人,寻常女大王看了就舍不得打了,而你卫女大王却一点都不心疼小生,依小生之见,女大王你比寻常女大王凶悍多了!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只可惜小生明珠暗投、明珠暗投啊!”

卫长嬴徉嗔着掐了他一把:“怎么你被很多个女大王抢过吗?不然怎的还分寻常女大王,和我这个女大王啊?快给本大王从实招来!不然,哼哼!”就举着团扇作势要打。

“啊,这些都是小生猜的。”沈藏锋不上当,哈哈一笑带过去,握着她手道,“你看前头路旁是不是有荷花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荷花。

在草木葳蕤的道旁,似乎长在沟渠里,一张张深碧浓绿的荷叶因草木的缘故非常不显。然而朵朵粉白粉红的荷花摇曳生姿,为一片碧色所衬,却是格外的打眼。

卫长嬴趴在车窗上看了片刻,好奇道:“怎的前头还看不到湖?”

“这沟渠有三里地长呢。”沈藏锋含笑摸了摸她的鬓发,道,“咱们是先去别院把东西放下来,再去游湖,还是直接去乘舟?”

卫长嬴道:“别院远么?”

“到了湖边,还要走四五里路。”沈藏锋计算了一下,道,“若是直接去乘船,倒是叫人在湖畔备好了舟楫的,若去别院,就叫人先把小舟划到别院门口去等。”

“那不如直接乘舟罢。”卫长嬴听说到了湖边还要四五里才能去别院,忙道。这大夏天的,马车里固然搁了冰,却也闷得紧,而且路径再平坦,马车里总归也是颠簸的。还不如乘舟有趣——因为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太过着紧她和卫长风了,打小她只有站在瑞羽堂的后院里眼巴巴的看着旁人登舟去嬉戏的份,自己却只能在岸上折柳枝打荷花荷叶出气……

没乘过舟,总归好奇些。

沈藏锋笑道:“都依你。”

三里地,马车虽然行得不快,然很快也就到了。原本茂盛夹道的树木忽然不见,道路的尽头,在盛夏里现出烟水茫茫的浩荡来。

卫长嬴从挑起的车帘里看到,动容道:“帝都之外竟有这样的大湖?”

“前人写的《春草湖赋》中曾有‘烟波浩荡、如临沧海’的句子,言其广大;又有‘春草生时、野鹿呦呦,春水漾翠、见而神舒’来形容。”沈藏锋微笑着道,“不然怎能成为满城之人不分贵贱都争相游治之地?”

这时候湖风浩浩荡荡的扑面而来,直吹得车帘倒卷,卫长嬴只觉双袖飞举,整个人都仿佛要凭风而起,鬓间步摇珠串相击,发出脆声——炎炎夏日,凉风解暑,真是心旷神怡得紧,她精神一振,按下飞扬的裙裾,赞道:“果然是好地方。”

马车在湖边停下,卫长嬴迫不及待的下了车,向湖上眺望过去,却见水色如碧,浓艳犹如翡翠,微风过湖,不时扬起阵阵湖浪拍打着脚下的堤坝。

雪白的浪花扑在堤坝上,飞溅琼玉,散去之后又重来——这样的重复里,站在湖边,在湖风送爽之外又有湖浪的清凉,堤坝上隔十数步植一垂柳,此刻正是柳烟如织的时候,内中雀鸟啾啾,婉转悦耳。

卫长嬴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回头问正安排下人送行李去别院的沈藏锋:“荷花呢?”

不是说……这会春草湖就是荷花好看的吗?怎么她看了半天不见荷花的影子?却在远处湖心看到簇簇芦苇的轮廓?

沈藏锋三言两语叮嘱完沈叠,向她走过来,道:“这边水太深,荷花不好长,要到那边。”就指向芦苇那儿,卫长嬴奇道:“那边不是芦苇?”

“那儿有汀洲,生有芦苇,附近也有荷花。只是咱们这边水深所以看不到。”沈藏锋携了她手,微笑着道,“来,咱们上船,到那边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卫长嬴被他一拉,才看到堤坝下一叶乌篷扁舟已经在候着了。这扁舟显然是专门为了玩赏、而且是夏日玩赏造的,与寻常舟楫不类——舟头舟尾无异,惟乌篷这儿,却是学了画舫一样,不是一个圆拱的篷子,而是四角设柱,上覆篾篷以遮阳雨,四面垂着细草编织的帘子挡着烈日。

如今四面有两面骄阳照不到的地方都卷了起来,露出内中陈设,非常简单,便是一几、隔几相对的两席。

舟尾拄篙的是一三十余岁的妇人,蓝布包头、短襦短裙,想是为了便于活动的缘故,裙边仅仅才及足踝,装束透着精明能干。

这妇人肌肤微黑,五官倒是清秀,见卫长嬴看向自己,忙放开船篙,落落大方的行了一礼,道:“小妇人曹英妹见过公子、少夫人。”

沈藏锋道:“这是别院管事的儿媳,在这春草湖边土生土长,水性与操舟之技都好。”

卫长嬴笑着道:“我倒不是意外是个妇人给咱们操舟,我想的是以为这么大个湖会乘画舫呢!谁想却是一条小舟?”

“画舫也有。”沈藏锋道,“只是要看荷花还是小舟来得方便——荷花的许多地方水浅,往年有画舫因为贪看着花,被搁浅的,而且花叶太密的地方,画舫也进不去。咱们这会先乘小舟,回头晚上换了画舫出来。”

想想也是,卫长嬴又见堤坝之下生了一段茭白,这小舟固然不怕搁浅,舟头穿开茭白一路点到岸上来,然而也没个码头,就道:“这儿上去?”

“嬴儿不用担心,你若是觉得为难,为夫抱你上去就是。”沈藏锋附耳调笑道。

卫长嬴扬了扬手中团扇,似笑非笑:“这有什么难的?你自己小心些罢!”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舟,卫长嬴究竟不会水,在岸上时羡慕泛舟湖上的逍遥自在,真的到了四面环水、脚下摇晃的地方又有点慌了神,不免紧紧抓住沈藏锋的袖子,被他安慰好半晌才恢复平静。

两人相扶着进了篷内,坐定之后又发现几边放着一个箩筐,里头填了荷叶,在日头下还没泛出枯黄来,倒是沾着几滴露水,显然是才摘不久的。中间放着酒壶、酒盏、时果之类,想是怕小舟划起来时,搁在几上会摔倒,故而拿了箩筐装,又怕在箩筐里碰碎了,又拿荷叶塞住缝隙。

从这预备来看,这曹英妹也是个细心的人。

沈藏锋挨个取了出来,给妻子斟了一盏沉香饮,笑道:“一会你给我剥莲子吃。”

“你可真会打算盘。”卫长嬴笑骂,“这沉香饮多好斟啊,莲子那么难剥,你拿这个和我换,多不公平?”

沈藏锋正要回嘴,舟尾的曹英妹隔着隔断舟尾的草帘扬声问:“公子、少夫人,是去芙蓉洲吗?”

沈藏锋道:“不错。”又问她,“芙蓉洲那儿的解家酒肆这会开么?”

曹英妹笑道:“本来这些日子人少,解丈也关了门躲懒。闻说公子要带少夫人过来,今儿特意开的门。”接着又道,“今儿一大早,解哥和解家嫂子就出门去北边下网了,说少夫人头一回来,得拿出全副本事才成。”

沈藏锋笑着对卫长嬴道:“你可有口福了,解丈做湖鲜是这帝都内外的一绝。平常时候他酒肆里只有鱼头、鱼汤和蒸饼三样,要拿全副本事,可是只要湖里出来的没有他做不了的。”

卫长嬴出身高门大户,虽然不至于对庶民盛气凌人,但也没有很看重,本来听沈藏锋特意问芙蓉洲上的解家酒肆,还以为那儿就一家酒肆,担心关了之后无处可去。不想却很推崇这解丈的手艺,想着丈夫与自己出身相若,他这么重视这解丈的手艺想也差不到哪里去。

就笑道:“可不是?你看你多沾我光。”

沈藏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是是,我都是沾了你的光。”

曹英妹在舟尾换了船桨,隔帘听着他们言笑晏晏,不由抿嘴一笑,心想少年夫妻果然就是热闹,这才两个人,湖上就一片欢声笑语了。

而且盛夏时候还这样有兴致,兴高采烈的一点也不怕麻烦的从帝都特意赶过来,就为了住一晚——想到如今这时节……她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暗想:“一会近了芙蓉洲,遇着那一班不着四六的,也不知道这少夫人会怎么个处置法?”

75第七十五章 隔水笑抛一莲蓬

第206节第七十五章

隔水笑抛一莲蓬

沈藏锋与卫长嬴不知道曹英妹的想法,虽然还没到芦苇汀州,未看到此行的目的荷花满眼;但人在舟头,感受着小舟乘风破浪、湖风浩浩迎面吹来,也觉得说不出来的舒畅。

两人说说笑笑的喝完了一壶沉香饮,小舟也终于近了第一丛芦苇。青色的芦苇在湖风中倒倒又起起,内中此起彼伏的尽是水鸟的咕咕声,偶尔还有飞进飞出的,卫长嬴认得是白鹭,胆子很大,不怎么怕人。甚至小舟行过时,仍旧专心踏水捕鱼,并不躲避。

卫长嬴眼尖,还看到一条水蛇飞快的从水面游过,带出一缕水纹……然后之前那只大胆的白鹭也看到了,贴水飞来,动作奇快的将不及躲避的水蛇一叼,扬翅飞去。

“那白鹭……”卫长嬴转回头来,正要和沈藏锋说她看到的一幕,沈藏锋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笑道:“你看巧不巧?”

“什么巧?”卫长嬴还以为他又遇见了熟人,忙整理了下衣裙才望过去,却见一丛芦苇畔游着一对红嘴鸳鸯,悠闲自在的,看到小舟过来,也是不慌不忙的往芦苇里钻进去。

卫长嬴也觉得这兆头不错,就从箩筐里挑了一块糕点捏碎了,扬手往芦苇丛里丢进去:“吓着了它们,送块点心赔礼罢!”

沈藏锋笑道:“它们以为你要打它们。”

卫长嬴道:“胡说,我明明就是……”然而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对鸳鸯躲进去的芦苇丛里传出一阵惊慌失措的鸣叫,那对鸳鸯振翅飞起,踩着水、扑腾着芦苇,呼啦啦的飞到更深处去了,果然是一副受到攻击之后狼狈得落荒而逃的模样……

“……”卫长嬴面红耳赤道,“这对……真是不识好人心!”

沈藏锋哈哈笑道:“这春草湖水草丰茂,它们哪儿会少得了食物?自然也不会有人着意给它们投食了,已经避到芦苇丛里去,又见你拿点心扔进去,可不就认为你想打它们来着?”

卫长嬴恼羞成怒,忽然跪坐起来,俯身越过船舷,在湖里掬了把水,朝沈藏锋当头就泼了过去,嗔道:“那你也不提醒我!叫你看我笑话!”

舟头地方就这么点儿,沈藏锋想躲也没地躲,被泼了个正着,玉色越罗圆领袍衫的胸口就染了一溜儿的水痕,把玉色染成了翠色,很是显眼。见卫长嬴还要掬水,就笑着告饶:“一会还要去解家酒肆,好夫人,饶了为夫罢。”

其实卫长嬴泼了他之后也想到了此节,心下懊悔,闻言就趁势下台,哼道:“念你可怜,这会就饶了你。”

又递帕子给他擦拭。

沈藏锋擦了两把还给她,笑道:“你看,荷花有了。”

卫长嬴向右边一望——这时候左边因为要挡着骄阳,所以放下了帘子,果然三三两两的荷叶,或浮于水面,或出于水面,娉婷着出现。

沈藏锋就介绍:“芙蓉洲就是这片荷花的中心,因为春日游人多,那儿有三两家酒肆。只是春日一过,游人少了,酒肆大抵也关门。比如解家酒肆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这湖里还有岛屿。”

“却不是岛。”沈藏锋笑道,“要说岛,也得秋冬水枯才能露出水面来。所谓酒肆都是画舫,因为春草湖广阔,常有游人船到湖心,想要饮馔,若是大一点的能自己开伙的画舫倒也罢了,似咱们这样的小舟却不能,携带干粮或折回岸上又未免扫兴。就有机灵的人在芙蓉洲里设了酒肆,选芙蓉洲,一来这儿水浅浪小,不易受风雨影响;二来芙蓉洲春日里芳草满目水碧连天,还有小荷尖尖,夏日荷花婷婷,秋冬有残荷剩雪可以吟咏,比让游人折回岸上取馔风雅许多;三来么,这芙蓉洲距离春草湖的湖心未远,从各处岸上下水,只要在湖里游玩久了,到这里都方便。”

卫长嬴希奇道:“不是说画舫不好进这里?”

“他们趁着春日涨水,荷叶未密先把画舫开近来。”沈藏锋道,“其实这几条画舫是专门在这儿做酒肆的,从来不开出去,有几条也等于是搁浅了。”

说话之间,四周荷叶也茂密了起来,时或有及到两人坐时头顶高的荷花荷叶从舷窗外摇曳而过,阵阵荷香清芬袭来,又有蜻蜓、蜂蝶簇拥花畔,嗡嗡喧闹。

“看看有没有莲蓬。”沈藏锋挽起袖子,移到舷窗畔,招呼妻子,“摘上两个,你可是答应要给我剥莲子吃的。”

卫长嬴啐道:“谁答应你了?”话是这么说,却还是依言移到舟侧……就觉得舟身猛然一摇!她吓了一跳,赶紧不敢动了,就听后头曹英妹似乎也吃了惊,扬声道:“公子、少夫人可是要近水采莲?”

沈藏锋比卫长嬴有经验许多,闻言立刻明白了,道:“不错,我们方才一起伏到了舷边,可是吓着了你?”

曹英妹笑道:“小妇人是成日里在水上的,哪有什么吓到不吓到?只是此舟轻巧,公子与少夫人若要一起临水采莲,得与小妇人说声,好叫小妇人调整,免得小妇人不知情,若使小舟倾覆,却是冒犯公子与少夫人了。”

卫长嬴悄悄掐了把沈藏锋,埋怨道:“都是你,也不和我说声。”就要求,“我来采莲,你回去好好坐着!”

沈藏锋笑道:“你去坐着,我来罢,你看这儿蜜蜂多得很,别蛰了你。”

本来卫长嬴一定要自己来采,但听说蜜蜂多,看了看那些围绕着荷花进进出出的飞虫,忙拿起团扇预备扑打飞进来的,叮嘱道:“你挑大一点的采。”

曹英妹很是知情识趣,既知道他们夫妇要采莲取乐,就特意把小舟放缓了速度,灵巧的穿行在花叶之间,舟速既缓,自然也就容易发现莲蓬。

卫长嬴坐回几边,不错眼的盯着小舟之外,忽然喜道:“看那边看那边,有一个!”

沈藏锋笑道:“我也看到了……”就反手敲了敲身后的帘子,让曹英妹划过去。

这样靠过去,卫长嬴才察觉到这儿的花叶之茂密,本来他们所乘的小舟已经非常狭小了,却还是硬生生的挤开一批花叶才靠到那莲蓬旁。此刻两边花叶被硬插进来的小舟挤压得很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意思,这还是舟身狭窄的扁舟,要换了画舫,不是荷花枯萎的时节,想进来还真不太可能。

卫长嬴满心欢喜的看着沈藏锋俯身去摘,哪知,就在沈藏锋即将碰到那莲蓬而还未触及时,那莲蓬之后忽然伸出一双纤纤柔荑,握住莲蓬下的茎杆,极娴熟的一用力,只听“咔”一声轻响,那支莲蓬就在夫妇两个的注视中被摘了下来!

……若非随后茂密的花叶之间划出一只木盆,透过茂密的花叶间隙可以看到盆里坐了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正笑吟吟的望过来,卫长嬴险些以为遇见了湖里的精怪了……

她举起团扇半遮了面,来掩饰大惊之下变了的脸色,狐疑的打量着这少女。却见这少女年约二八,和曹英妹一样拿一块花布包住了头,花布之外还戴了一顶柳帽遮荫。身上穿着粗布缝制的短襦和罗裙,盘腿坐在盆内,身前已经堆了一小堆莲蓬、野菱等物……合着是个采莲女。

卫长嬴松了口气,发现虚惊一场,不免悻悻。

只是为了一支莲蓬和个采莲女计较到底有**份,她定了定神,转头向同样面露失望之色的沈藏锋道:“咱们换个地方罢。”

看这采莲女的木盆里都好些莲蓬了,想来这附近纵然还有其他莲蓬也都被她采摘一空。

沈藏锋正要点头,未想那采莲女却笑意盈盈的问道:“公子是想采方才那支莲蓬吗?”

沈藏锋看了她一眼,道:“我家夫人确有此意。”

卫长嬴见自己没和这采莲女计较,这采莲女倒是当着自己的面与沈藏锋搭起了话,不免有些不喜,听沈藏锋开口就提自己,这才转嗔为喜,故意放柔了嗓音,探身拉住沈藏锋的袖子,道:“也不是一定要,咱们先走罢。”

沈藏锋还没回答,却见那采莲女从自己盆里一堆莲蓬里挑了一个最肥大的,隔水抛向小舟,沈藏锋见这莲蓬冲着卫长嬴面目而去,急忙探手接住,微微皱眉,只是对方不过一个年少女子,而且小舟狭窄,想扔进来也没多少余地,对方也许未必是故意的,就一面把莲蓬递给卫长嬴,一面探手入怀,道:“多谢姑娘,却不知道几许银钱?”

不想那采莲女抛了莲蓬之后,笑意盈盈的托了腮,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闻言却是嘻嘻笑道:“不要银钱。”

沈藏锋与卫长嬴都是一愣,就听那采莲女嬉笑道:“公子丰神如玉,俊迈群伦,小女子今日一见之下,顿时芳心暗许。只奈何公子已有妻室,小女子也只能多看几眼,赠只莲蓬,聊表心意了!”

这话说得卫长嬴差点没把莲蓬扔回她盆里去!

76第七十六章 莲女风波

第207节第七十六章

莲女风波

卫长嬴脸色铁青,沈藏锋却是啼笑皆非,安慰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对那采莲女摇头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已娶贤妻,这莲蓬不要也罢。”说着就从卫长嬴手里接过莲蓬,掷回盆中。

那采莲女任他掷回来,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的,道:“公子甚爱尊夫人,小女子都看在眼里,何况尊夫人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小女子区区蒲柳之姿,更不敢肖想。只是这只莲蓬本是公子将要为尊夫人摘的,却被小女子抢先一步,公子与夫人若是觉得不喜,何不认为这是完璧归赵?”

她略显促狭道,“这附近的莲蓬,如今可差不多被小女子摘尽了,两位想吃莲蓬,除了这只,不到芙蓉洲,那是没有啦!”

说着又拾起那只莲蓬,抛向小舟。

沈藏锋抬手接住,就看向卫长嬴,卫长嬴哼了一声,接过莲蓬又扔回盆里,道:“谁要你摘下来的东西?我本来也不是很爱吃这个。”就沉着脸扬声吩咐曹英妹,“去芙蓉洲罢,路上不要耽搁了。”

那采莲女这次没有再扔回来,托着腮,笑意盈盈的看着小舟退走,等小舟退出一段距离,她身影也被荷叶遮住,卫长嬴转过头,正要和沈藏锋说这件事,就听那采莲女的嗓音从荷花荷叶里传出来,脆生生的,甜润悦耳——问题是,她唱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哟、心悦君兮君有妻!”

卫长嬴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这……这女子怎得如此无耻?!”

沈藏锋笑着安慰她,道:“你理她呢,横竖不过一个采莲女。”

卫长嬴瞪了他一眼,哼道:“人家喜欢你得紧,一个女子不惜当众表白对你的心迹,你当然不会与她计较什么啦!”

“原来嬴儿这样着紧为夫,为夫都没怎么理会她,嬴儿也这样担心。”沈藏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摸着她的鬓发,调侃道,“为夫还以为嬴儿对为夫动辄打骂,其实对为夫不怎么上心呢?”

卫长嬴被他一说也觉得怪他很没道理,又缓和了态度,嗔怪的在他面上拧了一把,道:“都是这张脸,没的招蜂引蝶,不学好!”

沈藏锋摸着自己的脸,失笑道:“为夫长了这么多年,只听说赞为夫生得俊的,还从没听人说为夫招蜂引蝶……嗯,这招蜂引蝶,嬴儿不也是为夫如今主要在招惹的么?却不知道嬴儿是蜂,是蝶?”

不待卫长嬴回答,沈藏锋先笑出了声,一点她眉心,道,“为夫看是一只小蜜蜂,惹急了就要蛰人的,凶悍得紧!”

“呸,你才是蜜蜂呢,整日里嗡嗡嗡的讨人厌!”卫长嬴啐了他一口,却也撑不住再生气,哈的一下笑出了声,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笑着问,“这儿有采莲女,却不知道有没有采莲郎?一会我也不花银钱赚两个莲蓬去!”

沈藏锋似笑非笑的道:“以前我夏日没去过芙蓉洲,也不清楚。不过即使有采莲郎,敢当着为夫的面调戏嬴儿,为夫今儿个虽然未带惯手的兵刃,凭腰间一柄软剑,也能在他没抛莲蓬过来时,把他的木盆砍成十八块!到时候看还有没有人敢给嬴儿送什么不花钱的莲蓬?”

“你还敢说!”卫长嬴顿时大怒,一摸他腰间果然藏有机括,暗存了条软剑备用,不由得大怒,一把揪住他耳朵用力扯着,喝道,“你既然有软剑在手里,方才那采莲女与你搭讪时你怎么不拿出来?怜香惜玉是不是?倒是有采莲郎来和我搭讪,你就容不得了?你这个……你这个好色之徒!”

又恨道,“我方才做什么犹豫呢?我方才就不该怜其年少,放过那采莲女,必把她打一顿才好!”

沈藏锋笑着抱住她,连声告饶,道:“那采莲女日日受夏阳曝晒,虽然有柳帽遮蔽,肤色亦黑如炭,眉眼的端正还不如咱们院子里的几个小使女,她算什么香什么玉?”又甜言蜜语道,“为夫没动她,那是因为她识趣,赞嬴儿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为夫如今就爱听人赞你,念着她说了这句实话,自知自己与嬴儿乃是天壤之别,这才放过她的。”

卫长嬴阴着脸道:“我才不相信!那采莲女确实肤色偏黑,可谁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她这样的正新鲜呢?”

“新鲜?”沈藏锋哭笑不得的伸指在她面颊上了刮了刮,好笑道,“黑不溜丢的有什么好新鲜的?要看新鲜我还不如去市上瞧昆仑奴呢!”

两人打打闹闹之间,小舟也离方才的地方去了一段路。因为花叶太过茂盛,走不很快,两人吵闹时分神留意,果然一路上看到许多断茎,却不见莲蓬的踪迹。想来那采莲女说附近都被她摘过了是真话。

沈藏锋好容易把卫长嬴哄平歇了,两人斟了沉香饮对饮,卫长嬴看了眼外头比小舟的篷还高的浩荡花叶,就问:“芙蓉洲还有多少路?”

“这季节我也不大好估计。”沈藏锋思索了下,才道:“大约还要一会儿罢?”

就道,“若是乏了,就……”

下面的“到为夫怀里躺一会”还没说完,忽见四周花叶一动,近在咫尺的地方探出一个头来,亦是头戴柳帽身着短襦,向帘子揭起的这边舟舱恰好一张,就笑道:“梅大姐姐说的没错儿,今儿个芙蓉洲上果然来了一位俊俏公子,端得是风姿神秀……姐妹们,都出来看看罢!这样好看的公子,可不是时常能遇见的。”

卫长嬴听了她第一句正要动怒,听她招呼众人,不由愕然,再看附近花叶之间果然浮出一只只木盆来,内中或多或少装了莲蓬,盆后都坐了一个年纪最多也就是二八的少女,小一点的望着甚至只得八.九岁,都用又好奇又得意的眼神望向了舟里……

“好个俊公子,只是舱内怎的枯饮无果?念着公子俊秀悦目,我赠你几只莲蓬。”就有一名少女嘻嘻而笑,扬手抛了四五只莲蓬进来,沈藏锋左右开弓,最后一只合掌才接了,就皱眉道:“诸位姑娘,在下携妻游湖,不欲被打扰。”

“还是个好夫婿呢!”少女们唧唧喳喳,“又俊俏又深情,这是谁家的公子夫人?这夫人却也好运道。”

被称为好运道的卫长嬴捏紧了拳,在“我是什么身份这些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采莲女如何配我与她们计较”和“当着我的面就敢调戏我丈夫这是置我于何地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妻子的存在么”之间只迟疑了一瞬,果断选择了反击,她一把抢过沈藏锋手里的莲蓬,手一挥,便有一只直奔之前那少女的门面!

那少女本来见她气恼的抢莲蓬,还不以为意,待见莲蓬来势奇快,大惊失色——木盆就这么点大,还装了半盆莲蓬,她却往哪里去躲?

索性她年少,反应还算敏捷,不假思索翻身跳下湖,却见人才下湖,那莲蓬擦着她背打在她原本斜后的水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足见这一掷的力道!

“许姐姐,你没事儿罢?”四周原本笑嘻嘻的看热闹的采莲女们都吃了一吓,忙不迭的划动木盆围过去查看。

那许姐姐浮出水面,惊魂难定,攀住自己木盆的边缘——因为她之前翻身跳湖的迅速,把木盆也带了一歪,许多莲蓬落进水里,然而她这会也顾不上了,伸手抹了把脸,气恼的喝道:“这位夫人好生歹毒!咱们又没拿你夫婿怎么样,不过调笑几句,谁还当真赶到你家里去做妾不成?你也这样容不下!”

卫长嬴冷眼看她,手里却将另一只莲蓬捏碎,拈出莲子,冷冷道:“立刻就滚!再留一刻,看我打掉你们满嘴牙齿!”

说着屈指一弹,一粒莲子犹如跳丸飞出,扑的一声——众多采莲女定睛看去,齐齐呀了一声,却见柔嫩的莲子居然在这一弹之下生生嵌进了那许姐姐的木盆侧面!

这一手让她们均露出惧色!

木盆尚且如此,卫长嬴说打掉她们牙齿已经是轻的了,真惹恼了这位年少心狠的夫人,没准今儿这湖上就要出几条人命!

那许姐姐变色之后,却忽然看向沈藏锋,楚楚可怜道:“这位公子,咱们并无恶意,还赠与莲蓬为好,怎么你家夫人,如此容人不得……”

沈藏锋抬手止住她的话,淡淡的道:“己所不欲,慎施于人。几位姑娘如今年少无知,日后出阁,若有人当着你们的面,调笑夫婿,便知今日所作所为的过分之处了。”

“公子真是好硬的心肠。”那许姐姐与同伴对望一眼,忽然狡黠道,“只是公子与夫人一望便知富贵,我等不过区区采莲女,却胆敢公然调笑公子,公子可想过我等也并非没有来历?”

沈藏锋正要说话,卫长嬴早已没了耐心,喝道:“管你们是谁家伎人?!”她指一动,那许姐姐痛呼一声,伸手捂嘴,就见血顺着她手腕慢慢流淌下来,混入湖水,煞是可怖。

其他的采莲女大惊失色!就有人尖声叫道:“我等乃是太子殿下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太子殿下?”卫长嬴一愣,她本来想着这些女子如此有恃无恐又放.荡不堪,约莫是某个浪.荡子豢养着取乐的。不拘是谁家子弟,卫长嬴自恃以自己的身份也不需要顾忌,不想对方来头还真不小……太子养这么一群姿色平平的采莲女、拦着过往俊秀男子调笑、还蓄意挑起同舟女眷的嫉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现在不是想太子用意的时候,即使顾皇后的地位没有从前那样稳固如山了,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圣上有易储的意思。太子仍旧尊贵非凡,打伤了他的人……卫长嬴正犹豫要怎么处置,却见沈藏锋忽然缓声道了一句:“曹嫂,留点神!”

舟尾传来曹英妹哎了一声——沈藏锋倏然站起,卫长嬴只觉舟身向着他那边一倾,她啊哟了一声赶紧扶住小几,慌乱之中但见一道流光自沈藏锋腰间溢出,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又归入鞘内!

到这时候,才听一群采莲女此起彼伏的尖叫连连!

卫长嬴不明所以的一看……不禁心头一凛!却见她们或捂脸、或掩额,处处血迹淋漓!

沈藏锋收好了软剑,还舱安坐,神情平静,淡淡的道:“调笑游人,不过小节,冒称太子姬人,污蔑东宫声誉,就是其心可诛了!这一剑以示小惩,念你们年少,暂且饶过你们这一回,若还念父母家人安危……你们好自为之罢!”

77第七十七章 解家酒肆

第208节第七十七章

解家酒肆

小舟快到芙蓉洲,沈藏锋抵不住卫长嬴越来越古怪诡异的注视,失笑的伸手拧了拧她面颊,道:“怎的了?”

“你可真下得了手。”卫长嬴拨开他手,叹道,“之前她们那梅大姐姐那般放肆,我若非自重身份必然饶不了她!你也是客客气气的对人家,我也知道你总归是男子,不好意思对女子出手。没想到方才那一群采莲女,小一点的才多大,你动手也就动手了,居然还是朝人家面上划去……我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起初她没见过沈藏锋、单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未婚夫时,听着帝都传到凤州的消息里,沈藏锋是个非常杰出的阀阅子弟,深得族中看重。那时候她想象里代代出武将、挥戈战西凉的沈氏看重的子弟——沈藏锋应是个粗鲁、不解风情的莽夫大汉。

后来见到沈宙,从沈宙推断沈藏锋的容貌为人,觉得既然是嫡亲叔侄那应该错不了。这样的揣测越发坚定了她一贯以来的想象,心下实在失望得紧。

继而就是沈藏锋亲自赶到凤州送“戮胡”剑,在上房外的回廊上,看到他取下斗笠向宋老夫人行礼,绯袍男子虽然一身泥水,却仍旧挺拔如标枪,俊朗眉宇之间锋芒毕露……完全符合卫长嬴的审美,加上当时山穷水尽时他挺身而出的担当——卫长嬴几乎是立刻砰然心动。

没有经历过那样从高高在上尊贵非凡的阀阅嫡女一夜之间沦落到了人人唾骂嫌弃、维护过的姐妹耻于同车、族人都巴不得她早早一死以维护门风的景遇的人很难体会卫长嬴当时的绝望。

她不是在荆棘丛里长出来已经习惯了残忍的人,在官道刺杀之事前,她是宋老夫人和宋夫人、瑞羽堂两代女主人视同珍宝爱怜不尽捧在掌心里养育起来的心肝宝贝,慢说咒骂嫌弃,是一句重话都没听过的。

突如其来命运的转变,至今想起当时的处境也不由她不心冷。

假若没有沈藏锋赶到凤州赠剑的举动,在祖母宋老夫人的精心设计之下,已经从深渊里挣扎出来的卫长嬴固然不会自尽,可心中的忧愤,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去除了。

好在祖父卫焕的眼力确实不错,这个与她一样出身名门望族、在族里地位丝毫不比她低的男子在她最黑暗痛苦的岁月里伸出了手。他没有推她一把,反而俯身将她完全拉了出来——浑然不顾拉她出来时,那些世俗的污泥同样会溅了他一身。

从那年秋雨里廊上回眸一顾,到今年春天时槐院一晤,然后是出阁以来的厮守,卫长嬴心目中的丈夫始终温和宽厚,似乎永远含着那么一丝笑意……还有,体贴……

所以之前卫长嬴嗔他要对可能出现的采莲郎动手,却不肯出手赶走那之前调笑他的采莲女梅大姐姐,然也认为沈藏锋不是会对女子拔剑之人。

可方才,沈藏锋非但出了手,甚至一出手就是极其阴毒的坏人容貌——这一手比杀了她们更让旁人觉得不齿……

卫长嬴不觉得沈藏锋全是为了自己那番嗔他不肯对女子下手的话才下这样的手的,可向来男子,尤其是沈藏锋这样的名门子弟,碍着面子,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子动手,更不要说毁去女子容貌了。

这个丈夫她本来以为既然自己嫁都嫁了,这些日子下来总也是了解他的,然而经此一事,卫长嬴却越发吃不准沈藏锋的性情了。

看着妻子满是疑惑的目光,听着她的置疑,沈藏锋敛了笑,温和道:“吓着你了?”

“没有。”卫长嬴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可是亲手杀过人的,还不止一个……如今不过一群受了伤的采莲女,哪里就能吓到了我?”

沈藏锋点了点头,示意她靠到自己怀里来,卫长嬴迟疑了下,依言过去,沈藏锋嘴唇几乎贴在了她耳上,声不可察的道:“年初的时候我风闻过太子歆羡江南采莲女的风情,只是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今日那些女子说是太子的人,许是真的。”

卫长嬴脸色一变——之前沈藏锋不是说她们假冒的吗?所以这事儿过去她都就抛到脑后去了。

她想说什么,却被沈藏锋掩住嘴,继续道,“太子重色,你方才打伤了那姓许的女子,余人回去告状,若她们还未失宠,太子难免要与咱们为难。不如说她们污蔑东宫声誉,顺势毁去她们容貌,她们必然在太子跟前失宠。到那时候,咱们给太子随便送群美人作为赔偿也就是了。”

“……那些采莲女生得也不怎么样啊,太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卫长嬴真心无法理解这位储君殿下,虽然不能说皮肤黑的女子就一定不美,然而从那梅大姐姐到许氏这群人,身段固然矫健灵活,五官最多也只能说清秀罢了,传闻里太子非常的好色,怎么众人意义上的美人太子竟然不喜欢、却喜欢这一类的吗?

卫长嬴再次庆幸于公认是个美人的宋在水没有嫁入皇室……

沈藏锋哂道:“也不是太子……嗯,太子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看他言辞含糊的不愿意作答,卫长嬴思索着这里头怕是有些不便言说的隐情,就也不追问了,而是尴尬的绕着他腰间佩玉的宫绦,道:“我方才急了点,给你惹麻烦了。”

“那是她们咎由自取。”沈藏锋却不以为然,道,“若她们是一群采莲郎,我可不会只打掉他们的牙齿!”忽然就笑如春风,低头蹭着她的额,笑道,“看到嬴儿这样着紧为夫,为夫心里真是高兴。”

他还真是笑得出来……自知惹了麻烦的卫长嬴可没这么好的兴致了,担心的问:“太子那边,会这么好说话吗?”

“你别把太子的人看得太重。”沈藏锋见她担心,哂道,“太子内宠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个个捧在手心里?更不要说这群采莲女怕是他一时兴起弄出来的。即使今儿个我不动手,回头太子没了兴致,她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道,“纵然太子不忿,皇后娘娘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得罪咱们家的。何况我都说了,是因为有人蓄意败坏东宫声誉。”

卫长嬴对皇室不了解,听了将信将疑的,道:“我听说皇后精明的很。”

“所以才知道取舍。”沈藏锋笑着道,“别烦这个了,你看,快到芙蓉洲了,前头就是,一会尝尝解老丈亲手做的鱼汤,咱们家的厨子过来学了几次都没学会。”

卫长嬴转头望去,果见前方荷花荷叶渐渐稀疏,又有浮木栈桥浮于水面,上面立了矮柱,用做系舟,看来这里是专门腾出一片空地来停泊小舟的。栈道后面果然有三五画舫,似乎和栈桥绑在了一起,可以从栈桥上直接过去。

这时候因为就开了解家酒肆一家,余者都落满了灰,被太阳一照,四下里鲜艳的红葩绿盖一衬托,就透着寂寥衰败。

那高悬解家酒肆的酒旗的画舫明显打扫过,拿湖水洗的船身背荫处还有几片湿漉漉的痕迹,内中也看到有人走动。

曹英妹把小舟停在栈桥旁,换了竹篙定住舟,招呼着两人上栈桥。这时候解家酒肆里也有人奔出来帮手,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瞧着像夫妻,那男子一脸憨厚,远远的就躬身行礼问好,沈藏锋通水性又长年习武,脚下稳当,不等他到跟前搀扶就跳上栈桥,又转身去扶卫长嬴。

等这两个人到了跟前,连卫长嬴也上栈桥站好了,她到底不会水,栈桥虽然甚为宽敞,仍旧随着湖波微微摇晃,就紧紧抓着沈藏锋的手不肯放开。

解家酒肆里出来的两人到了近前又再次行礼问好,先向沈藏锋笑道:“三公子夏日里从不过来的,今年却是好兴致。”

那女子道了万福,也笑道:“少夫人头一回来,公公特意在厨下忙了一晌午,只是村野之人,上不得台面,还望少夫人包涵些则个。”果然是夫妻,料想就是那解丈的儿子和媳妇了。

卫长嬴见他们与沈藏锋熟悉,就客客气气道:“听夫君说解老丈手艺是极好的。”

“少夫人谬赞,湖上人家,整治些小菜,只是给少夫人尝个新鲜。”那女子虽然只是一介民妇,许是在这儿接待惯了达官贵人,口齿非常伶俐,并不因卫长嬴贵夫人的身份而拘束,笑意盈盈的道。

这样边说边向酒肆里走去,曹英妹系好了小舟,也跟在后头。

到了酒肆跟前,卫长嬴才看清画舫和栈桥之间也不全是连着的,不过是画舫上伸了几条铁链到栈桥上,拿木板铺了。所以这一段路更加摇晃,荡悠悠的像秋千一样。

沈藏锋知道她害怕,就松了两人牵着的手,扶住她肩,道:“你放心走。”

这样小心翼翼上了画舫,站到甲板上,卫长嬴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舱里却有人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沈三!咱们等你可等得好苦!”

笑容洪亮又突如其来,让卫长嬴心下一惊,就见舱里四五个小厮簇拥着三名华服男子走了出来。之前大笑的正是当先之人,这人约莫二十余岁,头戴竹冠,穿着靛蓝深衣,手里拿了一柄折扇——却不是为了作风雅,而是不耐炎热,正使着劲的扇着,神情举止之间透着随意疏狂之色。

在他身后并排跟了两人,左侧之人着绀青圆领袍衫,头戴文巾,因为天气炎热,圆领的一圈被汗湿,已经变了颜色。这人面皮白净,眉宇开阔,甚是俊朗……卫长嬴不禁揣测这男子生得不错,也不知道来时可遇见那群胆大妄为的采莲女,又是否受到什么礼遇阻拦……

右侧的男子看起来年纪最小,甚至还未加冠,穿一身月白袍衫,竹簪绾发,容貌平平,神情之间显得很是沉默。

这时候这三人也看到了卫长嬴,因为早就从酒肆里问到了沈藏锋今日前来乃是为了携妻游玩的缘故,此刻忙都上来见礼。

礼毕,沈藏锋自要为妻子介绍这三人,当先那戴竹冠快把折扇摇断了的男子是帝都顾氏子弟,顾弋然的族兄顾乃峥,字子烈;他后面的两个都是云霞霍氏子弟,着绀青袍衫的是本宗嫡子霍照玉,字家耀;月白衫子的则是本宗庶子、霍照玉的异母弟弟霍沉渊。

这样叙了各自来历,沈藏锋因为顾乃峥先前所言,此刻就含笑问:“子烈兄、家耀兄、霍贤弟,今日怎也在此?”

顾乃峥微微一笑,将折扇收了,在掌心重重一击,一脸痛心疾首,长叹道:“还不是因为你们?”

78第七十八章 可怕的顾乃峥

第209节第七十八章

可怕的顾乃峥

沈藏锋与卫长嬴都愕然,异口同声道:“我们?”

卫长嬴愕然之后神色大变,立刻想到了那群采莲女——

然而顾乃峥但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这副态度越发让不明他性情的卫长嬴心里七上八下,几乎就要沉不住气询问起来,亏得霍照玉厚道,温文尔雅的笑了笑,解释道:“曜野弟与弟妹切莫听子烈兄信口开河,实是我等这几日恰好住在湖边避暑,今早在湖边看到解家酒肆捕捉鱼虾,只道酒肆如今改了规矩,夏日也照常开张。思及解丈手艺,特意前来品尝,不想到了才知道,解丈所备之席却是为了两位准备的,并无开张之意。”

顾乃峥闻言就叹了口气,对霍沉渊道:“我就说跟着你这老实兄长出来肯定是很难混到饭的。”

霍沉渊略带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看来他面相沉默,本身也确实不爱言语。

但沈藏锋夫妇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本想到解家酒肆来吃一顿,没想到解家人去捕鱼只为了招待沈藏锋与卫长嬴,没有预备旁人的份,所以,他们等在这里,是专门打算蹭饭来的……

内中顾乃峥比较无耻一点,他不但想蹭饭,还打算先声夺人的把沈藏锋与卫长嬴埋怨一顿,迫得他们主动邀请自己、没准顾乃峥还打算假意推脱几下,再勉勉强强、面子十足的答应下来。

而霍照玉则要厚道许多,既然想蹭饭,索性就直接表达出来……

晓得是虚惊一场,卫长嬴不由一阵无语——现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纵然沈藏锋想与妻子单独相处,难道还能拒绝吗?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出言相邀。

到底霍家兄弟知情识趣,人也君子许多,讪讪的答应后,主动提议道:“曜野弟既在此时携弟妹前来,想来是喜欢清净的。我等也是乘舟到此才知道解家酒肆今日并不开张,舟上却未带饮馔,如今确实饥渴,才会搅扰曜野弟与弟妹。现下只需请两位略分饮食,我等在底下随意用些便可。”

卫长嬴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么热的天,这三人冲着解家酒肆的手艺赶过来,划了半晌的船,到了才知道这儿不招待他们,旁的酒肆这天里又不开,就这么饿着肚子划回去,虽然不是他们划,也怪可怜的。

只是分点食物出去,不会打扰了两人相处,卫长嬴笑容才露——但是且慢!

顾公子顾乃峥折扇摇得飞快,大大咧咧的用力拍了拍霍照玉的肩,虽然霍照玉看着也是一昂藏男儿,被他这么一拍也不禁微微摇了一下,甚至连带着整个画舫都有微弱的晃动。

顾乃峥口沫横飞声如洪钟道:“在底下用?家耀弟也不看看你这绀青袍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么热的天,解老丈就给一间雅座备足了冰,咱们不进去,还怎么用饭?”

又朝卫长嬴点了点头,非常不要脸非常厚脸皮非常无耻的道,“弟妹又不是外人,自不会与咱们计较的——弟妹你说是不是?”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卫长嬴暗吐一口血:你都这么说了,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所以卫长嬴只能把露到一半的满意笑容变成一个热情好客的虚伪的笑容:“兄所言甚是。”

霍照玉和霍沉渊一脸无奈与羞愧,连声道:“不成不成!今日夺你二人饮食已经十分无礼,又怎敢打扰二位?”

卫长嬴正待说话,顾乃峥已经得意洋洋的讲道:“两位霍贤弟这话就不对了,弟妹都主动邀请咱们同入雅座了,如今气候炎热,两位又何必自苦?毕竟咱们头一回见到卫弟妹,今儿个不巧,没点见面礼与弟妹奉上也就罢了,难道还能不给弟妹这个面子?”

“……”卫长嬴袖子里的手捏成拳,紧了又紧,她忽然觉得好想打这个人啊!

沈藏锋对这顾乃峥显然也头疼得很,握着卫长嬴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抚了抚,以示安慰,苦笑着道:“三位还请一起上去罢,此处确实炎热。”

……其实这也是夏日里芙蓉洲这儿酒肆都关门的缘故,当初选这里就是因为此地水浅、风浪不多,所以能以画舫为酒肆、搭建栈桥,供游人使用。

在不炎热的春、秋、冬季,没什么风倒无所谓了,可炎炎夏日,此地无风,骄阳当空,这地方的闷热可想而知了,即使可以运冰过来,但凉室里究竟气闷,游人又怎耐烦来此用食呢?也难怪霍照玉在舱中等候的时候,袍衫俱湿。

到了画舫二楼,但见这儿全是被分割的雅座,只在中间有狭窄的通道,显得很是幽暗。但解丈的媳妇引路到了内中一间,开了门,里头天光就照了出来。她特意择了避着日头的这一面,内中设长案,周围列六席,又有空地供随行侍者站立伺候——窗上嵌着琉璃,故而明亮,也能阻挡一会放进冰后凉气散逸。

因为画舫自放在这里就不移动,解家人却并非日日居住在此,所以雅座里没有放什么其他的陈设,只在角落里设一书案,四角都钉在了舱板上,上置文房四宝,想来也不会是太好的笔墨,不过是供游人兴之所致,将偶得的灵感记录下来罢了。

沈藏锋与顾乃峥彼此推让着入席——这会顾乃峥倒是客客气气的坚持让沈藏锋夫妇居上首了。卫长嬴还道这厮会在沈藏锋一客套之后就欣欣然奔到上首坐下,然后反客为主、然后呼奴使婢、然后把解老丈做好的饭菜全吃光……

呃,会想到顾乃峥会把解老丈做好的饭菜全吃光,看来自己也是饿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解丈的儿媳与丈夫一起抬了口冰鉴进来,放在沈藏锋与卫长嬴附近——沈藏锋当然要让他们将冰鉴往之前嚷过热的顾乃峥那边移动些,这次顾乃峥又出乎卫长嬴意料的谢绝了。

卫长嬴还以为此人颇有分寸,并非真的得寸进尺之人,不想顾乃峥继续道:“我方才看到他们备着不止一口冰鉴,我倒觉得另一口更大些,把那口放我们这儿,这口你们用就好。”

“……”卫长嬴沉默。

其余人早知顾乃峥的奇葩之处,俱是哭笑不得——沈藏锋干咳道:“解小哥,就依子烈兄所言。”

霍照玉和霍沉渊兄弟两个神情狼狈,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有多么后悔今日跟着顾乃峥一起过来了。

于是解丈的儿子媳妇果然抬了更大一点的冰鉴进来,放在顾乃峥身旁——这厮也不知道是真的怕热到极点还是生性不羁,居然不顾体统的移动席位到冰鉴旁,陶醉的抱住冰鉴,赞叹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卫长嬴。

霍照玉深吸了口气,向沈藏锋举盏,强笑道:“曜野弟,今日叨扰,实在罪过,先以茶代酒,向贤伉俪赔罪,若贤伉俪要在湖边小住,改日万请往敝舍一行,容我等设宴赔罪。”

卫长嬴心说:你方才都说了你们三人一起看到解家人捕鱼,料想这顾乃峥在你们霍家别院里做客,有这么个奇葩在,你那谢罪宴也不好喝呀!

沈藏锋估计也是一样的心思,推辞的飞快:“家耀兄过虑了,不过区区一顿饭食,何来赔罪之说?论起来倒是确该到府上拜访,只是不巧,藏锋假期仅有两日,此番也只与家母告了两日之期,明日就要返回帝都,却无暇前去了。”

“那下一次……”霍照玉与沈藏锋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着,好歹把气氛弄得不那么尴尬了,这时候雅座门一开,却是解丈的媳妇,拿乌木漆盘端着一个足以养莲的瓷碗进来,内中热气腾腾、鲜香扑鼻——只一嗅,卫长嬴便暗赞了一声,她向来食不厌精,打小伺候她饭菜的哪个不是色香味都有讲究,然这盆中菜肴却是鲜香得出奇,着实引人垂涎——怪道顾乃峥、霍照玉、霍沉渊都是世家子弟,即使别院也不可能缺乏厨子,这么热的天,却巴巴的跑到这里来。

瓷碗被小心的放到案上,却见梅子青绘双鲤戏莲的瓷碗中汤色乳白,一只鱼头半浸半现,上头撒着葱花、姜丝、笋干等物,食材到做法看着都非常简单,但浓香扑鼻引人下箸。

沈藏锋还没招呼,之前还死死抱着冰鉴俨然终于重回人间的顾乃峥,不知道何时已经嗖的一下蹿回案边,双眼放光的盯着鱼头——看他那模样,下一个瞬间立刻捧着鱼头狂啃卫长嬴都不意外。

“清泉酒、镇过的清泉酒呢?”顾乃峥死死盯着那个鱼头,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子,头也不抬的大声责问,“这解氏鱼头素来配着镇过的清泉酒吃才是最好……解家媳妇,鱼头已上,酒却何在?”

“酒就来了。”回答的却是解丈之子解小哥,吆喝着提了一坛酒进来,酒坛外头冒着丝丝白气,显然方才一直镇在了冰里。

看到这酒,顾乃峥才满意,嘴里还埋怨道:“怎的就一坛?这么一点如何够喝?”

霍照玉和霍沉渊看着卫长嬴诡异得难以形容的脸色齐齐擦了把满头大汗,强笑道:“我们兄弟今日不想饮酒,这一坛应是够了。”

卫长嬴咬牙道:“妾身是女子,亦不好饮。此酒尊驾与夫君对饮便可。”

就算她之前被这鱼头勾起了小酌几盏的兴致,现下也被顾乃峥全败坏了……

沈藏锋干咳了一声,道:“藏锋亦不太好这清泉酒……子烈兄随意就好。”

顾乃峥这才眉开眼笑,欣然道:“如此好酒,你们怎的都是要么不喝、要么不好?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随即又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也不用酒盏,直接拍开泥封,扬脖畅饮——狂饮一通之后,胡乱拿袖子擦了把嘴角酒渍,甩手时一点酒水飞溅到卫长嬴跟前,顾乃峥却浑然不觉——估计他察觉到了也不会在乎,朗声大笑,道,“好酒、好酒!可惜啊可惜,你们都不喝!”

……我家夫君只说不太好这清泉酒,没说不喝好么!!!

卫长嬴看着眼前的鱼头,忽然之间胃口全无——她现在只想举起这盆鱼头砸到顾乃峥头上去!

帝都顾氏也是百年望族了,怎么会有这样不靠谱的子弟啊啊啊!

79第七十九章 坐井观天

第210节第七十九章

坐井观天

原本到芙蓉洲来是为了散心,结果先遇见一群放.浪刁钻的采莲女,继而遇见了世家子弟里的奇葩顾乃峥,卫长嬴兴致全无,只求快点用过了饭,回别院里去缓个神。

艰难的把这顿饭应付过去——除了顾乃峥以外,停箸之后所有人都擦了好几把汗,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于是一行人向收拾残局的解丈一家道别而去,这中间那位解丈特意出来问安,卫长嬴观之,此丈看着年已过花甲,料想真正年纪不会这样大的,毕竟他的子媳都还年轻,许是湖上之人常年经历风雨,瞧着显老。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身上略带鱼腥,举止言谈倒是十分知礼。想来他这酒肆开在此处,迎来送往的贵胄子弟不会少见,便是原本什么都不懂,天长地久的也会得接待高门大户的客人了。

……总而言之,今儿个若是没遇见顾乃峥,一切多么美好啊!

可惜不但遇见了顾乃峥,下了画舫上栈桥后,顾乃峥还热情的要求:“我等既然偶遇,可见有缘,不如同出芙蓉洲,途中也热闹些。”

霍家兄弟看着卫长嬴几乎是漆黑一片的脸色,汗如雨下,强笑着拉他:“子烈兄!子烈兄!莫非子烈兄说这话,是嫌愚兄弟太过笨拙,不堪与谈么?我等陪子烈兄闲聊就好,何必再劳烦曜野弟与弟妹?”

人家小两口兴兴头头过来游湖和用饭,连个使女都没带,可见多么不想受打扰。咱们没眼色的凑上去蹭饭已经得罪人了,如今终于吃完了饭,你还不放过人家,你是想结死仇么!?

顾乃峥嫌弃的看了眼他们:“家耀弟你为人太过方正,愚兄许多妙言趣话,你要么听不明白,要么听了就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这样清正的君子,好生没趣!愚兄觉得还是曜野弟更合脾胃些。”

霍照玉果然君子,被他这样当众嫌弃,却也只是苦笑了下,并无怒意。可怜的霍沉渊什么都没说,不过是跟着嫡兄一起拉住顾乃峥,顾乃峥也没放过他,说他,“至于霍弟,向来如非必要,绝不出言,直如卫司徒当面……与你二人同舟,有何可说?”

“……”众人。

卫长嬴暗暗磨牙,强笑道:“子烈兄此言差矣,若子烈兄觉得霍家兄弟无趣,之前又怎会三人同来?可见子烈兄……”你、够、了!你能和霍家兄弟同来,和他们一同回去会死么!

顾乃峥全然没有风度的打断了她的话,折扇摇得几乎要断掉,大言不惭道:“弟妹不知,之前同来,一则是四围无伴,不得已而为之;二则么,许是两位来时顺利,一会弟妹就知道了。”

卫长嬴无语的看了看霍氏兄弟——霍照玉苦笑连连,霍沉渊低头不语,这可怜的两兄弟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由着顾乃峥欺负习惯了,还是顾乃峥这种性情根本非君子所能敌,现下被当面这样再三埋汰,也没有动怒反目的意思。

不仅他们无法,沈藏锋也是一脸无奈……卫长嬴深深叹了口气,心想:“一会寻个机会叮嘱下曹氏,着她解了缆绳后,速速划了走人,管这顾子烈怎样挽留招呼,也不理会!看他还能怎么办!”

这么想着已经到了之前系舟的位置——卫长嬴看着孤零零的只有自己与沈藏锋来时一叶小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而她想到的沈藏锋也意识到了,愕然道:“子烈兄、家耀兄、霍贤弟,你们是否走差了?”

卫长嬴是见了这三人后,先被顾乃峥诈了一把,继而被他奇葩的性情惊住了,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沈藏锋却是知道这儿并不止一处栈桥,停泊小舟的地方也非一处,只道自己停泊的这边无有其他舟楫,那是因为顾乃峥三人停在了别处。

现在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到这儿,看到就一叶小舟在,沈藏锋自然想到了对方许是走错了路——卫长嬴松了口气,既然小舟没有系在一起,那也不用特别寻机会叮嘱曹氏了,等他们走了,直接说就成。

不想……

顾乃峥、霍照玉、霍沉渊三个人呆呆的看着水面,片刻后才相顾失色,道:“咱们的船呢?”

“……”沈藏锋。

“……”卫长嬴。

顿了一顿,沈藏锋干咳一声,道:“莫非三位来时,也在此处停泊?”

“当然在这儿!”顾乃峥扇子都顾不得摇了,哗啦一下收起,死死抓在掌心,盯着空荡荡的湖面,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船从水里盯出来一样,“我等就是冲着解家酒肆来的,自然奔着离酒肆最近的地方停靠……现在船呢???”

船呢?

不只他想这么问,连卫长嬴都暂时放下成见,替他们揣测起船只的下落来——论地点,这芙蓉洲靠近春草湖的中心,四周不着村不着店的,想顺手牵羊,哪有那么巧?论如今不见了的东西,只看卫长嬴和沈藏锋过来时所乘的小舟,也是寻常舟楫,湖边人家,家家都能备上一艘或几艘,要说值钱真的值不了什么,而且小舟在芙蓉洲附近被花叶阻拦都走不快,中途被抓住,背负上盗贼的名声,还要得罪贵人,这得多傻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如今这时节,芙蓉洲里根本就不该有什么人,得多没脑子的偷儿才会在这时候跑过来?

左思右想,也觉得有可能的情况是:顾乃峥三人把系舟的地方记差了,这要是就顾乃峥一个人,凭这位主儿这不可靠的模样,卫长嬴绝对要怀疑他。然而与他同行的霍家兄弟看着都还稳重,总不可能三人连带随行下仆都记错吧?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小船沉了……但春草湖水清见底,这芙蓉洲也不深,清澈的水底看得明明白白,除了淤泥之外一点杂质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卫长嬴忍不住问:“会不会没系好缆绳,飘进花叶里去了?”这也是比较有可能的一种情况。

但顾乃峥的小厮立刻出言解释:“回卫夫人的话,小的本也是这湖边人,这打缆绳的手法是打小练起的。休说这芙蓉洲里即使外头大风大浪时也不过微风轻浪,如今正逢盛夏,这芙蓉洲被四面芦苇遮蔽,内中几乎是密不透风。系舟的柱子既在,小的敢打一打包票,决计不可能是缆绳松弛使得船只不见。”

沈藏锋也捏了把她的手,轻声道:“附近花叶未有损伤,料想不是撞进去的。”

“……我知道了!”一群人正在苦思冥想,却还是顾乃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把折扇在掌心狠狠一拍,怒道,“一定是那群不知廉耻的贱.人!”

不知廉耻的贱.人?卫长嬴立刻想到了那群采莲女。

果然霍照玉和霍沉渊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霍照玉皱眉道:“那些女子……不是已经散去了么?”

“所以说她们下.贱!”顾乃峥身为帝都顾氏本宗嫡子,出身高贵更在族弟顾弋然之上,但论到世家子弟应有的修养和仪容,却去顾弋然甚远,当着卫长嬴一个女眷的面,简直就是口无遮拦,道,“就她们那黑不溜丢姿色匮乏的模样,也配出来勾引男子!真是不知廉耻!我之前那一番痛陈,本以为可使她们振聋发聩、反省己过!后来看她们听闻之后散去,还道她们总算还有那么一点点廉耻之心——不想这群贱.人!居然怀恨在心,当时惧我正气凛然,不敢反驳,待我等进了酒肆,却行这下作之事,实在无耻之极!无耻之极!”

……卫长嬴瞠目结舌!

她算是听明白了!顾乃峥这一行人来时也确实遇见了采莲女,多半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个俊秀的霍照玉,所以也被采莲女拦阻下来,百般调戏。

君子如霍氏兄弟,想也知道要么是不予理睬要么是严词拒绝……由卫长嬴这边的亲身经历,可知这两种反应,采莲女们许是见多了,也不在乎,估计会继续纠缠下去……

然而这些采莲女却也可怜,霍氏兄弟同行的人是顾乃峥,这位长相世家子弟、穿戴世家子弟、身份也是世家子弟的顾公子,性情为人和世家子弟半点都不沾边!就算是坊间的无赖怕也没有他这张嘴这么恶毒的——

他认为采莲女不知廉耻和下.贱,不是因为对方一群女子追着俊秀男子调戏,有失女子应有的贞行名节,而是因为……“就她们那黑不溜丢姿色匮乏的模样,也配出来勾引男子”,没错!顾公子顾乃峥完全是因为看不上对方的姿色,甚至于嫌弃这些采莲女的肤色不够白嫩容貌不够美丽,所以才觉得她们不知廉耻而且下贱……

更恐怖的是,顾乃峥当时一定是把这番话,或者说这个意思完全表达了出来。

于是那般伶牙俐齿难缠得紧的采莲女,怕也被气得呕血而去罢?由于顾乃峥的措辞太过犀利太过恶毒,一干采莲女甚至于不敢和他直接吵下去——当然自恃有太子殿下撑腰的采莲女们当然不会这样就算了。

所以她们选择了避开顾乃峥之后再行报复,直接把他们的船弄了走,让他们被困在这芙蓉洲上!

可怜的霍氏兄弟再次受这同伴的连累……

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趁顾乃峥和沈藏锋商议着如今要怎么办的光景,她低声问不远处的霍沉渊:“子烈兄既对那些采莲女说了那些话,你们进酒肆时……何不留个人在这儿看着?”

这里离解家酒肆真心不远,甚至在酒肆的甲板上看着一目了然。

只是如今人不多,所以也不可能一直有人看着这边。只要留一个人,发现不对叫上一声,必然能够阻止那些采莲女弄走舟楫了。

霍沉渊似乎没有想到卫长嬴会和他说话,一怔之后,才轻声道:“回嫂夫人的话,之前采莲女散去的狼狈,子烈兄言,这些女子怕是今年都不会出现在这湖上了。”

他嗫喏着解释,“子烈兄当时对她们所说之语确实有些……家兄与沉渊都觉得子烈兄所言不差。”

也就是说,顾乃峥当时对采莲女说的话之恶毒,霍氏兄弟深深的同意他的判断,那就是被他羞辱过的采莲女今年都没有勇气再出来了……霍氏兄弟看着不像是说谎虚浮的人,可以想象顾乃峥这厮……呃,看来今儿最可怜的还不是被搅扰到现在的自己夫妇,还是这对无辜的兄弟啊!

像是察觉到卫长嬴的想法一样,顾乃峥和沈藏锋的商议告一段落,重新抖开折扇摇了起来,摇了几下,他忽然回过头,恶狠狠的瞪着霍照玉!

众人正不解,就见顾乃峥单手戳指霍照玉,怒道:“都是你这厮,生得太过俊秀,招蜂引蝶的,勾引了那群丑八怪过来扰人兴致!如今又把咱们的船弄走,害得咱们不好返回!我今日何其之无辜,竟受你的连累!”

“……!!!”世间竟然有这样无耻的人!这一瞬间,卫长嬴觉得自己从前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80第八十章 还有一个人

第211节第八十章

还有一个人

……到最后,顾乃峥一行人的船也没能找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盛夏的芙蓉洲,芙蓉花叶浩浩荡荡连至天际,芦苇汹汹涌涌能把偌大的芙蓉洲遮得密不透风!

这种地方要藏三条小舟那是再容易也没有,不到秋冬水枯之季,想要发现,除非偶然遇见。闻讯赶来的解小哥和妻子各撑小舟在附近找了好大一圈都没寻到蛛丝马迹,倒是沈家别院,因为之前沈藏锋与他们说好,在芙蓉洲解家酒肆用过饭就回去,到了辰光却迟迟不归,就另派了舟楫来探问。

如此恰好有了舟楫把顾乃峥三人送走……当然他们的小厮这些人是一起上不去的,只能让解家的船送。

这么一折腾,回到别院时都快傍晚了。

虽然说这别院选址幽静,院前即是湖岸,筑了码头系舟,又植了高大的槐木遮荫。想来春天的时候,这春草湖沿岸处处茸茸,槐花绽放,怎么看都是美得让人心醉的一幅画。

别院里头也是花红柳绿的用了许多心思,但因为遇见采莲女和顾乃峥,卫长嬴进了别院,勉强见了下下人,往榻上一扑,晚饭都不想起来了。

可想而知,这一晚草草过去,次日因为生怕下湖再叫顾乃峥撞见,只和沈藏锋在别院附近的湖边走了走——天气炎热,虽有湖风,走不多远,也难免容易疲惫。

卫长嬴遂道:“咱们就回去罢?虽然和母亲说了两日,但晚回去怕是母亲要担心。”

沈藏锋也知道本来两人这次出来辰光就不多,昨日又被采莲女和顾乃峥搅扰了,今儿自是兴致难起,就道:“往后咱们再来。”

“嗯。”卫长嬴想到这次出来是丈夫特意提出陪自己散心,心头一甜,之前被打扰的扫兴之意也淡了许多,主动把头靠在他肩上片刻,眼望湖水,只觉四周草木发生之声、黄鹂鸣柳之曲、湖浪拍岸之音,一众天籁悄然远去,天地浩大,只余夫妇二人,彼此心跳亦清晰可闻——这一刻虽只是轻轻相偎,然而却有一种水乳交融的感觉。

所谓夫妻一体,少年夫妇懵懵懂懂里触到了这缕真谛。

……沈藏锋拿帕子温柔的为她拭去额上汗水,轻轻在她鬓边吻了吻,微笑道:“走。”

去的时候兴兴头头,回来的时候不免就要沉重些了,想到采莲女的事情,卫长嬴到底还是有点忐忑。

尤其是回府之后到苏夫人跟前相见,苏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沈藏锋,单独留了媳妇问话:“看你神色不太安定,可是这回出去遇见了事情?”

卫长嬴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就这么容易被婆婆看出来呢?苏夫人明确问了,她不敢不答,嗫喏着说了采莲女的事,见苏夫人越听脸色越难看,声音也越来越低,提着心等待苏夫人的训斥……

她想这次自己多少有点处置不当,没有确认对方身后之人的身份就贸然动手,迫得沈藏锋为了给自己善后,亲自出手,既得罪了太子,又留下器量狭小的恶名。从苏夫人的角度来看,媳妇连累了儿子,所以这次挨骂是在卫长嬴意料之中了。

正酝酿着请罪的话,却听苏夫人重重哼了一声,道:“好一群不知廉耻的女子!活该被锋儿伤了容貌,往后再不能出来行这勾三搭四之事!”

卫长嬴一愣。

又听苏夫人怒道,“春草湖乃是帝都附近一大胜景,岂容这等无耻荡.妇败坏!许是之前夏日去的人少,所以一直没有传闻出来。下回进宫,我必当禀告皇后娘娘,遣人前去搜捕,她们既然这般喜爱勾引男子,就该全部流放三千里,发与边疆士卒发泄才好!”

没想到婆婆没骂自己,倒是先对采莲女不满了。

卫长嬴不知道该不该先松口气——这时候苏夫人却也骂到了她,“听说你也是自幼习武,在凤州时还亲手斩杀过戎人!怎么如今出了阁反而胆子越来越小了?那些个女子,锋儿一招可尽伤,想来也不是什么高手,你会对付不了吗?竟任着锋儿去动手!你不会替他出手?”

苏夫人恨得牙痒痒的,“什么低下卑贱的东西,也敢肖想我的锋儿!也不想想她们配吗?”

合着苏夫人这么生气,除了不齿采莲女毫无廉耻的行径,也是觉得自己的儿子被冒犯羞辱了……卫长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媳妇听内中之人说,她们是太子姬人。”

因为苏夫人脸色越发难看,卫长嬴瞧着心慌,后头的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她想许是婆婆没听清楚。

“太子姬人?”苏夫人一皱眉,卫长嬴以为自己要继续挨骂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苏夫人骂得却不是她想象里的给家里招惹麻烦,而是沉声道,“愚蠢!既知是太子姬人,那就更加不能心慈手软了!你居然还胆怯不前?!”

见卫长嬴一脸不解,苏夫人暗叹这媳妇到底过门不到三个月,年岁太轻事情就是想不周全——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里里外外都称赞能干利落的刘氏、端木氏还不都是从懵懵懂懂过来的?

轮到这个三媳,苏夫人也只能继续教导了,她吸了口气,解释道,“锋儿深得族中看重,这一点想来你也清楚——你自己不知道,出阁前你娘家长辈总也告诉过你罢?”

卫长嬴点了点头。

“刘家之前着重栽培的刘希寻,去年被族里人算计的事情可能你也听说了。”苏夫人沉声道,“刘希寻有人算计,锋儿,难道没有吗?”

“啊!”卫长嬴一惊,道,“难道……难道那些采莲女是故意拦住媳妇和夫婿挑衅的?”她又觉得疑惑,“但后来在芙蓉洲上遇见顾子烈一行人,他们也受到了采莲女的纠缠呢!他们的船都被弄得寻不着了!”

苏夫人生气道:“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连他们也纠缠了?总而言之小心无大过!”

卫长嬴忙道:“是!”

见她肯受教,苏夫人也缓和了语气,谆谆教诲:“利之所至,无所不用其极!何况事出非常,内中必定有诈!你想一想,那些采莲女人又不美,却在湖上四处勾搭男子,就连有妻室同行之人也不放过,一点也不怕人家当面呵斥责打,更不惧贵人事后报复,这其中能没有诈吗?”

卫长嬴羞愧道:“媳妇无知。”

“也不能全怪你。”苏夫人叹道,“你还太年轻了,遇见的事情不多。你父亲又没有姬妾,你在家族里也备受宠爱,是以许多阴私之事都不曾听闻,难免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再说刘希寻,这些年来他被族里寄予厚望,除了被锋儿压着外,一直都顺风顺水的——去年他被族里叔父坑了一把狠的,何尝不是顺利久了毫无防备所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呀!打那之后,我啊,就替锋儿看着呢!咱们本宗这儿的孩子都是好的,即使有些小心思也没到不择手段的地步。可你别忘记了,咱们沈家还有本宗庶支还有诸多旁宗分支呢!

“我给你说点前事:当年你们祖父祖母去得早,本宗嫡支又只你们父亲和叔父两个人,庶支和旁宗手段层不出穷,想方设法的谋害分化与算计,亏得你们父亲与叔父通力合作,才没叫他们得逞!只是这些人到底贼心不死……不然你们父亲叔父现下都正当壮年,何必立刻着手栽培锋儿?就是怕不尽早栽培,以至于威信不足,往后压制不了那些人!那些人……终究都是一家骨肉,也不能赶尽杀绝,如今眼睛又怎么不盯着锋儿?你是锋儿的妻子,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你进门以来锋儿待你如何也不用我多说,你说你是不是该用心为他排忧解难、做个贤内助?”

卫长嬴心服口服,恭恭敬敬的请教:“媳妇知罪,还请母亲示下,媳妇如今该怎么做?”

苏夫人呷了口茶,眯眼道:“怎么做?明儿个你跟我一同进宫去。”

卫长嬴就问:“是去和皇后娘娘请罪吗?”

“当然不是了。”苏夫人皱眉道,“请罪?请什么罪?先不说那些采莲女空口无凭的说什么太子姬人根本就不足为信——就像锋儿说的,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故意污蔑东宫声誉?就算不是,在湖中四面拦阻男子调笑、冒犯正室尊严,也未必是太子所使!就算是……”

苏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太子肯认,皇后娘娘也不会承认的!”

又低声道,“你或许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若那些人是太子姬人,就更加不该手软——我如今与你说明白,下回遇见类似的事情,你就知道要怎么处置了——你说这些女子,豁出脸皮不要,盯着锋儿纠缠不休,若锋儿没有伤她们,回头那边一口咬定锋儿与太子姬人有染,你想想后果!”

卫长嬴顿时变了脸色,离席行礼:“媳妇委实愚蠢!多谢母亲教诲!”

“天家尊荣,非同臣子能比。”苏夫人缓声道,“只是我等阀阅,数百年鼎盛,至今无衰,却也不是天家可以随意欺侮拿捏的。所以明儿个你跟我进宫,一是向皇后娘娘禀告春草湖中有无耻荡.女冒称太子之名行龌龊之事,这些女子假借东宫名义所作所为不堪入耳,所以锋儿忍无可忍之下对她们动了手——你明白了吗?”

卫长嬴忙点头:“媳妇理会的。”当时在场的除了曹英妹,就是她和沈藏锋,所以描述事情经过当然是卫长嬴来,苏夫人这话里的意思,当然是要她注意添油加醋,把那些采莲女的行径说得越无耻越好——无耻到了顾皇后打死都不承认采莲女和自己的儿子有关。

苏夫人又道,“这第二件当然是奏请皇后娘娘派人缉拿这些女子,以正风气!”这是逼着皇后与太子自己去灭口了。

见卫长嬴连连点头,苏夫人满意的颔首,道:“你才回来,想也累了。若没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休憩罢。”

卫长嬴被她提醒之后,如今真是风声鹤唳,觉得这一趟春草湖之行简直处处都是陷阱与罗网,立刻道:“还有一个人,媳妇觉得非常可疑!”

“谁?”苏夫人神情一肃!

就听卫长嬴用非常警惕的口吻道:“此人便是在芙蓉洲上遇见的顾乃峥,其人性情异于寻常世家子弟,而且三番两次的缠着夫婿,媳妇想,其中必定有诈!”

苏夫人一愣,随即哭笑不得的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啊?”卫长嬴不明所以。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他是鱼丽的未婚夫,因为之前其母去世,上个月方出了孝,所以才拖到现在没成婚——今年九月之后,你就得叫他一声表姐夫或表妹夫了!”

“……”卫长嬴。

81第八十一章 品性纯良又高洁

第212节第八十一章

品性纯良又高洁

当天下午,苏夫人使人送了请求觐见皇后的折子进宫,宫门关闭之前一刻,顾皇后准许的批示出了来。

次日婆媳两个盛装打扮一番,带了使女,登车而去。

到了未央宫,行礼如仪之后,顾皇后笑着让她们起身,又赐两人就坐。只是卫长嬴虽然由于年少,许多事情都不能周全,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今日又不是上次那样的饮宴,皇后跟前,婆婆在,哪里有媳妇坐的地方?所以坚辞不坐,只肯侍立在婆婆身后。皇后就笑了道了她一句知礼,不再勉强。

因为今日非年非节,也不是什么宴饮,皇后打扮显得很随意,绾了个抛家髻,斜插着三支赤金簪,簪子的样式非常简单。身上穿了八成新的藕荷色对襟上襦,内中束着牙色绣锦鲤的诃子,金带玉勾搭,下系郁金裙。

只是皇后美貌,又保养有术,端坐凤座之上,仍旧仪态万方。

等卫长嬴伺候着苏夫人坐好了,顾皇后擎着茶碗笑问:“苏夫人昨日进表求见本宫,却不知道有何事?”

苏夫人神情凝重,道:“不敢瞒娘娘,前日臣妇之子沈藏锋携臣妇这媳妇往春草湖去游玩,却在芙蓉洲里遇见了一件极其荒谬……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无耻之事!”

她沉声道,“因此事涉及到太子殿下,臣妇不敢不来报!”

顾皇后一怔,眼中露出讶然之色,道:“太子?”

原本有些慵懒随意卧于凤座上的身子顿时就坐直了,微微前倾,凝神道:“说仔细些!”

苏夫人就看着卫长嬴,叹息道:“这事儿是你亲身经历,你来说罢。”

卫长嬴道了一声:“是!”未语脸先红,顿了一下才道,“昨儿个夫君带臣妇到春草湖畔,因天气炎热,就想先乘小舟往芙蓉洲里解家酒肆饮馔……”

“等一等!”顾皇后一挑眉,打断道,“这盛夏之日,芙蓉洲上何来酒肆?”

“回皇后娘娘,是夫君使人去告知解家老丈,解家老丈特意携子、媳前去开张的。”卫长嬴恭敬道。

顾皇后唔了一声,命她:“继续说下去。”

卫长嬴继续道:“臣妇头一次到春草湖,也不知道芙蓉洲该怎么论,总之过了一片芦苇,见到满眼荷花。然后在荷花荷叶茂密处,见着一只莲蓬,臣妇的夫君便让船娘将船划近好采摘,未想却被一采莲女先行摘去!本来这件事情到这儿也就算了,横竖那么多花叶,莲蓬也少不了……未料那采莲女见臣妇的夫君……她道夫君他俊秀出众,竟当着臣妇的面,公然……公然的说起相许之言来!”

说到这儿,卫长嬴已经是满脸通红。

顾皇后皱眉道:“然后呢?”

“然后夫君请她自重,又言臣妇乃是妻室。可那采莲女……还是有些纠缠不休,又把莲蓬丢到船上,说什么表其心意。臣妇实在气不过她那些不堪之语,就再三丢了还去。”卫长嬴咬了下唇。

苏夫人就趁这停顿,向皇后道:“若只在这儿,臣妇倒也不敢来打扰娘娘,只是后来这两个孩子没走出多远,却被一群采莲女围绕住了!”

顾皇后禁不住问:“难道这些采莲女聚集起来想强抢沈侍卫不成?”就有点啼笑皆非的表情。

卫长嬴尴尬道:“娘娘圣明。”

“……”顾皇后差点没笑出声来,也顾不得问这件事情怎么和太子有关了,又往前倾了点儿,失笑道,“真是……这真是……这要是抢其他人家俊俏公子也还罢了。沈侍卫年年演武御前第一,而且本宫若没记错,卫氏你也是习武之人?这些人居然敢抢你的夫婿?这可真是……”

两旁宫人都悄悄掩袖窃笑。

苏夫人和卫长嬴却笑不出来,卫长嬴红着脸低着头不作声,苏夫人叹道:“臣妇的媳妇年轻面嫩,当时的许多情况也不好意思说。娘娘不知,当时那群采莲女围住了臣妇这一对子媳的小舟,浪声淫语,不堪入耳……臣妇这媳妇都替她们羞得无地自容!这孩子也是年少气盛,实在听不下去那些话,一怒之下就拿她们硬抛上船的莲子打伤了内中一人的牙齿,令其闭嘴!”

顾皇后用力忍住笑,正色道:“这些女子这般不堪,就算是勾栏中人,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容她们如此放.荡!更何况沈侍卫乃是携妻出行,又于她们无意,她们执意纠缠,被打伤了也是咎由自取。”

“多谢娘娘体谅。”卫长嬴轻声道了一句,旋即尴尬道,“可是,臣妇打伤那女子后,那女子的同伴,却道她们乃是……乃是太子姬人!”

顾皇后愕然无比!

究竟是皇后,顾皇后愕然之后,立刻掩去神色,凤目含威,环视左右,询问道:“你们可知道此事?”

一众宫人纷纷跪地禀告:“回娘娘的话,婢子委实不知有这样的事情。”

顾皇后沉声道:“一品夫人亲自携媳前来,焉能有假?那些采莲女必然说过这样的话——林德,你速去东宫问清此事来报!”

就有一个三十余岁、面皮白净的内侍应声而出,手持拂尘,躬身道:“奴婢遵命!”

待他去了,顾皇后揉了揉眉心,似自语道:“太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夫人立刻接话,道:“娘娘,臣妇与臣妇的子媳也不相信,太子姬人,如何会得如此放.浪?所以……”

“嗯?”顾皇后意识到后面还有,不免皱眉看了下来。

卫长嬴垂目道:“夫君觉得她们是假冒太子姬人——那些女子嚣张跋扈丝毫不以臣妇就在夫君之侧也就罢了。既为太子姬人,就该忠心侍奉太子一人才是,如何还会对旁的男子纠缠不休?再者,她们于湖上采莲,衣着也未免太过……太过不守妇道了点儿!夫君闻听她们自称太子姬人之后,很是恼怒,可她们丝毫不听好言相劝,夫君一怒之下,就拔剑给了她们一些教训!”

“教训得好!”顾皇后面沉似水,道,“本宫也不相信东宫会有这样的女子!先不说如今太子的姬妾俱在东宫之内,如何会得出现在春草湖上、还不是一个两个,竟是一群!就说这些女子,行径比勾栏女子更为不堪!慢说太子姬人了,就是寻常人家的歌舞伎人,也断然没有如此放任的道理!”

皇后和颜悦色的对苏夫人道,“亏得遇见了沈侍卫!究竟是圣上跟前的人,能够明辨是非,不为其人所蒙蔽!”

继而震怒,“也不知道是谁人在背后陷害太子!居然无耻至此,用出这样卑劣手段来!若叫本宫查出,必然重重责罚、决不轻饶!”

苏夫人应声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所以臣妇昨日得知此事,不敢怠慢,立刻使人上表求见,今日特来禀告!还望娘娘早日查清真相,以免太子蒙受不白之冤!”

卫长嬴适时的提醒:“娘娘,昨日在芙蓉洲里,臣妇与夫婿还遇见了顾子烈顾公子以及霍家的两位公子一行人,他们也因霍家大公子俊秀,被那群采莲女拦阻过。听他们说,是顾公子将那些采莲女斥走的,只是一同在解家酒肆里用过饭后离开时,顾公子一行人的三艘小舟却不翼而飞了!解家酒肆的人帮着寻找,却怎么都找不着……猜测多半是被那些采莲女盗走作为报复了。”

顾皇后脸色越发不好看了:“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太子虽然算不得惊才绝艳,却一直孝顺恭敬,对圣上与本宫从无违逆,难道就因为品行纯良,使这些人失了敬畏之心,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胆敢污蔑起国之储君来了?!”

苏夫人和卫长嬴,以及众多宫人一起劝说:“还请皇后娘娘息怒!”

苏夫人道:“娘娘万勿为了这些卑贱之人动怒,怒则伤身!这些人如何值得娘娘为了她们折损凤体?”又说,“林公公已经往东宫与太子殿下对质,臣妇想着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届时娘娘使人追查下去,料那些采莲女人数众多,即使躲藏,必然有蛛丝马迹,可以追查!”

顾皇后沉声道:“不错……”

正说着,外头林德满头是汗的回了来——想是天气炎热又行走匆忙所致——顾皇后顾不得叫他行礼,先问:“太子怎么说?”

林德大声回复:“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至东宫以此事请问太子殿下,殿下言,去年因读书中描绘江南少女于莲叶之间采莲之景,心向往之,确实多次提过欲一睹采莲女的风情。只是后来圣上入冬之后偶犯咳嗽,殿下侍奉榻前,也无心再提此事。至于如今春草湖的采莲女,太子殿下却是一无所知的。”

又道,“殿下得知苏夫人、卫少夫人所言之事,甚为震怒,如今已往前朝求见圣上。”

“是该如此!”顾皇后眼中露出一丝对太子的嘉许,“储君名誉,岂容小人毁坏?”

苏夫人也道:“太子殿下纯孝,品性高洁,朝野皆知。”

皇后欣慰的道:“苏夫人公允之言,本宫心下甚慰。”

卫长嬴恭敬侍立,状似温良,暗暗咬了下唇忍住笑:太子……那个朝野皆知荒淫无道的太子也能用“高洁”来形容,这天下怕是没人不干净不高洁了!

听着苏夫人和顾皇后一搭一唱的煞有介事,卫长嬴好笑之余,若有所悟……

82第八十二章 安吉公主

第213节第八十二章

安吉公主

出了未央宫,苏夫人微微笑了一下,显然对这次觐见的结果很是满意。

见婆婆心情不错,卫长嬴也松了口气。

苏夫人扶了扶鬓边珠钗,正要和她说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嚷——

循声望去,但见未央宫外一排垂杨柳荫下,两个彩衣少女正拉拉扯扯的往这边走,一群宫人又焦急又无奈的跟着,却碍着两边都是身娇肉贵的主儿,只敢温言劝慰,不敢强行阻拦。

看到这两个彩衣少女,苏夫人皱了下眉,握了下媳妇的手,低声道:“已经看到了……见完礼就走,你不要说话!”

这时候卫长嬴也认了出来,内中那个被扯着衣襟几乎是一路拖着走、不时拿帕子擦泪一路呜呜咽咽的彩衣少女……可不正是临川公主?

那一日临川公主生辰,端座上首接受满城命妇贵女的道贺朝拜,是何等煊赫与何等气势?真正是把金枝玉叶的尊贵荣华彰显无遗。

如今却瞧不出来这位公主有半点金枝玉叶的气势——她穿的杏子红窄袖交领上襦被死死揪住往前拽着不得不走,许是大力挣扎过,上襦现在乱得很,衣襟散乱、甚至束在下裙里的衣角都有一角被拽了出来,垂在裙边无暇整理。

仪容不整的临川公主一路走一路哭,哭声委屈哀怨,别说公主的气度和架子了,比寻常受了莫大委屈的女孩子还显得狼狈些……

再看扯着她的那一位,看年岁比临川公主还小一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尚未及笄,梳着垂练双髻,髻上簪了一对小珊瑚珠攒成的芍药珠花,又缚了五彩丝绦,因为走得急,有两缕丝绦被风吹到前头,缠到了胸前挂着的牡丹璎珞圈上了。

这少女穿戴虽然与临川公主一样用色鲜艳,但走到近前就可以发现她衣裙都是半旧不新的,样式也陈旧,远不如临川一身簇新华服来得富贵。可论容貌,这少女比临川却秀美得多,清瘦的小脸上眉如弯月目若秋水,真真是个色比春花的小美人胚子。

只是她的泼辣劲儿显然不在她的美貌之下,扯着个子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临川公主走,还把临川拉得步伐踉跄——卫长嬴已经看到宫人中有几个上回饮宴时也是侍奉在临川公主身后的,想是公主的心腹使女,几次伸手想去拨开这少女揪住临川公主的衣襟,都被这少女大声呵斥开了,只得徒然着急……

苏夫人艰难的笑着,等她们浩浩荡荡到了跟前,才带着自己这行人上前行礼:“臣妇给两位公主请安!”

卫长嬴随之行礼,听着苏夫人的问候也明白了这胆敢在未央宫外拖着临川公主走的主儿是谁了——安吉公主,如今三位仅有的未嫁大魏公主中最不得宠的一位。

上次进宫时就听沈藏凝她们议论,安吉公主一直欺负着临川公主,那时候卫长嬴还好奇这位公主既然不得宠,怎么会欺负到临川公主头上去?毕竟临川公主深得上意,而且看着也不像是懦弱的人啊!

当时苏鱼丽说,等卫长嬴自己见到安吉公主就知道为什么临川公主有帝宠在身也不是这位皇妹的对手了……

现在看着临川公主在安吉公主手里哭哭啼啼的样子,卫长嬴不由对这位主儿肃然起敬——她就不怕圣上知道临川公主受得委屈后,震怒之下重罚于她吗?而且还有珍意夫人!即使圣上做不出来为了一个女儿杀了另一个女儿的事情,看安吉公主年纪也快下降了罢?就不怕临川公主进言、或者圣上恼恨,故意把她嫁个乱七八糟的人?

现在已经哭得不辨认南北东西的临川公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根本就顾不上跟前都出现了什么人,只知道拿着湿漉漉的帕子使劲擦脸了。

倒是安吉公主,停下脚步,看着苏夫人,又看了眼卫长嬴,点头道:“你们倒是知机,没有看到本宫扯着临川过来,生怕多事就转身而去!对本宫也算执礼。”

苏夫人用在顾皇后跟前都没有的恭敬赔笑道:“两位公主殿下都是金枝玉叶,臣妇这些人又怎么敢失礼呢?”

这话让安吉公主感到满意,仿佛是为了投桃报李一样,道了一句:“你带的是你新过门的那个媳妇?生得很不错,明艳照人,与你那儿子沈藏锋正是郎才女貌。”

“臣妇代犬子与媳妇谢公主殿下称赞。”苏夫人深知这安吉公主的性情,又替卫长嬴解释,“臣妇这媳妇今儿还是第二次进宫,惟恐失仪,故而不敢多话,还望公主殿下原宥!”

安吉公主看她们始终恭敬有加,露出一丝笑,道:“新妇么总归羞怯些的,往后出入多了就自然了。本宫不和她计较……你们先走罢,本宫还要和临川寻母后主持公道呢,不和你多说了。”

苏夫人掩住兴高采烈,谨慎小心的道:“臣妇恭送殿下!”

“一品夫人就是懂规矩。”安吉公主闻言这才完全展了容,真的不再理会她们了,用力拉着临川,回头朝她喝道,“快点给我进去!再磨磨蹭蹭的,信不信我就在这儿把你衣服都剥光了、叫你这辈子都没法见人?!”

这样的威胁居然是公主说出来的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的!卫长嬴瞠目结舌!!!

却见本来伤心呜咽似乎要呜咽个没完的临川公主仿佛是被捅了一刀一样跳起来,惊慌失措的道:“我……我这就进去!”

……可怜的临川公主,看来她已经被这妹妹收拾得毫无反抗之心了。

目送这两位进了未央宫的宫门,苏夫人吁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汗,卫长嬴也忙拿了自己的帕子替婆婆擦拭着额上汗珠。

两人又整了整裙裾——见左右宫人距离甚远,苏夫人低声告诫媳妇:“那位安吉公主,万不可得罪!”

卫长嬴通过临川公主的一幕已经深刻领会到了这一点,肃然道:“媳妇明白!”继而好奇,“母亲,媳妇听说这位公主殿下……似乎不怎么得宠?”

“再不得宠,到底是天家骨血,她又没有什么大恶,圣上与皇后也不可能为点小事贬去她的公主之位罢?”苏夫人闻言立刻变了脸色,“你不要以为她不得圣上宠爱就可以轻慢!之前就有过不长眼色的命妇欺她年少且珍意夫人多年无宠,轻慢于她!结果被她当众脱下木屐打破了头不说,厮打中还把那命妇的衣裙扯落……羞得那命妇回到家里就悬了梁!”

“……”想象一下堂堂金枝玉叶当众脱下木屐追着命妇打,还把对方衣裙扯落的场景,卫长嬴瞠目结舌,道,“圣上与皇后对此事?”固然本朝优待公主,可不得宠的公主……还有临川公主这个对头,安吉公主总不会平安无事吧?

苏夫人道:“她披头散发跪在宣明宫里只求一死,道是身为圣上骨血,竟被个小小命妇瞧不起,这帝女还有什么做头?你说她连天家脸面都抬出来了,圣上还能说什么?那命妇家里又是上表请罪又是把那命妇休回娘家……”

卫长嬴呀道:“母亲说那命妇悬了梁?”

“当时被使女发现的及时。”苏夫人道,“就因为她一时不慎,不但自己落了个被休回家的下场,夫家娘家都被闹得灰头土脸!你说这是何必?本来安吉公主就是正经的公主殿下,对她尊敬又不算谄媚讨好,正是臣妇应尽之礼!更何况这位殿下这样的爱计较,所以你记好了,这宫里头,对临川、清欣公主熟悉之后可以随意些,对这一位,任何时候都得恭恭敬敬的,哪怕她对你客气,你也要恭敬到底,知道吗?”

这么一位敢当众威胁受宠的皇姐“把你衣服都剥光了”,而且还身体力行的剥过命妇的金枝玉叶,卫长嬴怎么敢不恭敬?擦着冷汗把这事记了,又问:“命妇那一回安吉公主即使过于得理不饶人,总归也是有理由的。但为难临川公主?”

“她不怕死不怕罚,圣上和皇后能怎么样?”苏夫人哼了一声,压低了嗓子,道,“何况她横竖没什么帝宠,不怕圣上更烦她一点,临川公主可是怕一日几次去告状,叫圣上也厌弃了自己的。”

……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么?

卫长嬴明白了,这位安吉公主横竖生母多年无宠,自己也不受圣上喜欢,再怎么闹,只要不干出太过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以她终究是圣上血脉的身份,总归圣上也不会对她下狠手,小惩小罚的她又不在乎!

倒是临川公主,生母懋嫔已经没了,养母顾皇后尊贵是尊贵,可顾皇后总归不是她生母,自己又有太子和同样深得上意的清欣公主,养她养得再体贴再重视那也不可能像生母一样为她考虑。

何况懋嫔的死似乎与顾皇后还有点关系,临川公主看着也不像是和皇后一条心呢……

虽然临川公主有圣上的喜爱,然而圣上迄今单是皇后就立了三位,太子也换了三个,内中宠妃换的那就更多了。圣上视同珍宝过的后妃与子女太多太多太多了!

多得怕是圣上自己都记不清楚有过多少了。

前车之辙,临川公主哪儿敢每次被欺负了都去告状?谁知道告状多了会不会让圣上对她不耐烦起来、继而失了帝宠?

说到底现在顾皇后对临川公主重视,一来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贤名,二来和临川公主在圣上跟前“公主所奏、上无不准”的地位也不无关系。

若是没了圣上的宠爱,以临川公主疑心生母懋嫔之死,有故意与顾皇后唱反调、向邓贵妃靠拢的趋向,顾皇后能饶了她才怪!

所以临川公主即使帝宠远胜安吉公主,但在每一次的姐妹争执里,她还是只能靠自己……

偏偏安吉公主的泼辣程度非常人所能及——就说那起命妇之事吧,安吉公主如今才十三四岁,卫长嬴出阁以来是没听说过这件事情的,可见事情已经淡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个几年功夫怎么淡得了?

几年前,安吉公主才多大?恐怕还没十岁呢!

即使命妇忌惮着她的公主身份没怎么抵挡,公主当时怕还没命妇的肩高,她居然能把命妇的头打破!觐见的礼服何其隆重厚实,亦被扯下……足见这位公主,即使没练过武,这份身手泼辣也足以收拾绝大部分女眷了……

所以临川公主即使年长于这个妹妹,却仍旧不是她的对手,且有诸多顾忌,不得不任她欺凌……

难怪从表姐到婆婆,提起这位安吉公主都是忌惮万分——卫长嬴无语的想:果然人都怕恶人吗?

83第八十三章 孙福

第214节第八十三章

孙福

……长乐殿里,一心惦记着太子的顾皇后哪里来的心情去细听安吉公主与临川公主之间的纠纷,借口身子不舒服,三言两语把两位公主分别劝走,回到寝殿,眉宇之间却真的浮上了倦色。

心腹宫人忙奉上参茶,又取了玉锤,跪在榻边,轻轻替她捶着腿。

“让林德进来禀告罢。”顾皇后喝完一盏参茶,恢复了点精神,就吩咐。

宫人看她脸色还有点苍白,不免担心,柔声劝道:“娘娘再躺会罢?横竖苏夫人知机,主动怀疑那些采莲女的来历,即使明光宫那边有什么想法也无从下手。娘娘还是保重……”

“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皇儿叫本宫怎么个保重法?”顾皇后深深叹息,道,“本宫知道他在美色上头不十分把持得住,再三叮嘱他,想要什么美人只管打发人往民间寻访采选,寻常民女,哪怕婚嫁过的,堂堂太子取了也就取了。圣上对这些事情向来不甚在意,只是千万莫要去招惹名门望族!这些家族勾连牵扯,盘根错节渗透着整个大魏上下!纵然名为臣子,却是连圣上都万分忌惮的!他却死活听不进去!这是要气死本宫啊!”

宫人忙道:“娘娘息怒!”又说,“阀阅世家固然势大,但太子殿下乃是天家血脉……现下娘娘与太子都是地位稳固如山啊!”

“稳固如山?你以为这储君之位是那么简单的吗?”皇后闻言却是冷笑不已,道,“都说本朝第一位太子殿下是因为废后钱氏有了蔡王之后,想立亲生子蔡王为储君,故而在圣上跟前进谗,害死了既是元后嫡子又是皇长子的申瑞——要不是当初扳倒钱氏那会,本宫与邓氏联手,邓氏担心本宫忌惮着钱氏的地位与宠爱不敢下狠手,将内中缘由告诉,本宫也要以为钱氏这样厉害,区区一席话就能让圣上废储了!”

宫人一惊,这事连她也没有听说过:“娘娘的意思是?”

“刘皇后去世之后,刘家对申瑞越发体贴,申瑞又娶了刘氏女为太子妃……而且夫妇恩爱,这让圣上能不担心吗?”皇后哼了一声,道,“本来六阀就够显赫的了,刘、沈部曲尤其繁盛,圣上怎么能够放心把这大魏江山交给刘皇后所出又亲近刘氏的儿子?就不怕万一……这大魏变成了刘与申、共天下?”

宫人喃喃道:“娘娘是说,当初大皇子申瑞被废弃,是圣上的意思?”

“当然是圣上的意思。”顾皇后轻蔑的道,“钱氏也不过是为圣上担了这份罪名罢了——钱氏在位时,兴河钱氏何其鼎盛?你看当时六阀之中有多少本宗嫡支子弟在当时都娶了钱氏女为妻!然而钱氏一被废弃,为什么家族也衰退得厉害?还不都是刘氏趁机落井下石的报复她害了大皇子?圣上假借宠爱钱氏行事,既达到了阻止亲近刘氏的大皇子承位的目的、又没有激起阀阅的警惕之心……”

说到这儿,顾皇后深深叹息,道,“朝野私下里都议论圣上沉迷声色怠于政事,总觉得圣上似乎很昏庸。实际上,若圣上当真昏庸无能,士族名门——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会对天家有如今这样的恭敬?”

宫人定了定神,道:“圣上圣明,断然不能容许六阀为所欲为。只是娘娘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婢子说句不敬的话,洪州顾氏如今还只是世家,有六阀在,圣上终归不会容不下。这回太子殿下固然行事孟浪,可娘娘处置及时,婢子想,明光宫的那一位若晓得了,如今该头疼着怎么不让咱们把事情扯到她的身上去呢!娘娘又何必忧愁?”

顾皇后摇头道:“你不明白,如今时世迁移,大魏已经不是鼎盛时候的那个大魏了。”

“娘娘?”宫人一怔。

“若是鼎盛时候的大魏,阀阅世家巴不得有寻儿这样的太子,可以放开手脚的圈田占山、任人唯私、挖着大魏的根基滋养他们的家族!”顾皇后冷笑了一声,道,“但现在大魏国祚渐渐衰微,北境、西境,有哪一年不起烽火?为此刘家、沈家的矛盾也越发激烈了,为什么激烈?还不是他们的桑梓地顶在前头,生怕一个不好,落入胡夷之手?!”

皇后声音寒冷,“现在这样子,储君还不争气……前朝覆灭时,他们能够迅速改换旗帜投奔了申氏先祖,如今……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宫人一个激灵,道:“这……婢子想着,这天下……还没到这种地步罢?”

“圣上已经年近七旬。”顾皇后目光幽冷,道,“圣上在,积威深重,天下纵然民不聊生,也还不至于起了大乱!可若圣上……你觉得寻儿他,压得住六阀、压得住这天下世家?还有在阀阅、世家层层盘剥之下的黎民庶人——到那时候,就是日月变幻的大事了!”

宫人听得心头发慌,怔了片刻,才接话道:“可是娘娘,太子……还有您啊!”

“可我是洪州顾氏之女!”顾皇后抿了抿嘴,春水般醉人的眼波里却闪烁着春冰般凛冽的寒意,“当初圣上之母邓太后在时,容城邓氏显赫一时,声势直逼六阀!到了钱氏为后那些年,兴河钱氏也曾荣耀不下阀阅过!你看如今帝都那些老夫人,有多少人是因为邓太后和废后钱氏,才有了嫁进六阀当家作主的机会!然而邓太后在时,圣上也只有一位邓贵妃,却立了刘氏之女为皇后……所以阀阅忍了!”

“但寻儿这么不争气,任谁也能想到:他若继位,本宫不替他打理朝政,他哪儿能管得了这天下?本宫若替他打理朝政,六阀怎么可能容忍阀阅里再出一个洪州顾!”皇后沉声说道,“当年邓太后在朝事上可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尚且能够让邓氏显赫一时。阀阅岂会冒这个险!”

宫人小心翼翼的道:“设若娘娘先处事公允,待得根基稳固之后再扶助顾氏……”

“处事公允?”顾皇后不屑的道,“话都说不上,再公允又有什么用?寻儿登基之后,本宫想要真正的打理起政事,必须借助族中之力,也必须扶持族人,才能与阀阅和其他世家抢得一席之地!以免做一个空有其名的太后,实则被他们架空!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寻儿能力不足,本宫一介妇人!不能像圣上那样,只凭九五至尊的身份,就驾御得了这天下望族?”

她深深叹息,“说这些都没有用。你去叫林德进来罢,虽然说事情已经在圣上跟前说过了,照理邓氏抓不着什么把柄,但如你所言,若能把这事栽到邓氏那边也是件好事。”

宫人欠身道:“是!”

片刻后林德被带了进来,行礼如仪,顾皇后便问他采莲女之事的真向。

林德一听额上就冒了冷汗,抓着拂尘忙不迭的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恳求道:“先求娘娘恕奴婢先前隐瞒之罪!”

“这儿没有旁人在,你和云氏都是本宫的心腹,何必作这等惺惺之态?”顾皇后不耐烦的道。

林德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起了身,才道:“回娘娘的话,那些采莲女确实是太子殿下使人从江南买来,因为东宫沟渠俱窄,不能尽显江南风情。所以殿下将她们安排在了春草湖畔的别院之中,从入夏开始,每日令她们下湖采莲,殿下则白龙鱼服,乘轻舟隐于花叶之间观赏。”

顾皇后沉声道:“那么为什么那些采莲女会去勾引路过男子?莫不是买人的时候没调教好,混进了奸细?”

“……殿下身边的人说,殿下看了几日采莲之后觉得无趣,与左右说了一句‘所谓江南采莲女也不过如此’,之前被派去江南买人的孙福担心被殿下责罚办事不力,就给殿下出了个主意。”林德嗫喏着道,“孙福对殿下说,春草湖上草木葳蕤,芳洲汀上……多有避人耳目处,不如令采莲女引诱路过男子,往深处……一会……好使殿下看着取乐,然后殿下就……就……”

顾皇后几欲吐血!

她颤抖着声音道:“昔年汉灵帝修筑西园,引渠水绕园,植‘望舒荷’,于之中使宫人去衣袍、裸.身追逐嬉戏,是为‘裸游馆’——此举遗臭何止百年?那还尚且是在内园之中!春草湖……春草湖乃是、乃是城外之湖,非为私有,寻儿这个……这个蠢货!他这是惟恐我们母子不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吗?!”

林德早就知道皇后会被气得不轻,所以才会在之前就先请罪,此刻更是战战兢兢的大气也不敢出!

究竟宫人云氏久在顾皇后身侧,连圣上废弃皇长子申瑞这样的大事都能与闻,此刻才敢出声:“娘娘,这都是孙福无耻,教唆殿下!”

“孙福当然无耻!”顾皇后闭上眼,半晌才低声道,“但寻儿居然会糊涂到了听信这样的话语!他还没继位呢,就想做昏君了吗?”

“娘娘!”云氏听着皇后语气之中意气全无,不禁吃了一惊,忙扶着她手臂道,“太子殿下年方弱冠,向来得圣上宠爱,许是因此疏忽懈怠,才被那孙福有了可趁之机!待除了孙福,娘娘再悉心教导殿下,殿下到底是娘娘的亲生骨肉,怎会不警醒呢?”

顾皇后紧紧抿着唇,半晌才道:“林德你去,将那孙福押入暴室,务必问清楚了他是否受人指使,潜入东宫栽赃太子!”皇后一字字道,“没问出来之前,孙福决计不许死!明白了吗?”

见皇后短暂的软弱之后已经打起了精神,云氏暗松了口气……顾皇后再气再恨也是没办法,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扶持他还能扶持谁去?太子申寻再不争气,皇后但凡还在,也不能不为他着想。

毕竟圣上有近二十个皇子,对东宫如今那两个庶子兴趣也不大,绝对不可能越过皇子传位给皇孙。顾皇后也只能指望帮着申寻撑过做储君这些日子,等到往后住进徽淑宫做了太后,指望孙儿了。

顾皇后在宫里斗了一辈子,固然儿子不争气,可她也不是这么容易认命的人——东宫幼子申琳聪慧机敏——皇后还有这样一个指望,对太子再失望为了孙儿皇后也不能不振奋起来。

林德忙道:“奴婢明白!”

他不敢这样就走,又低声问,“还请娘娘示下,是何人如此大胆,污蔑太子殿下?”这就是问想让孙福说什么了。

顾皇后冷冷的道:“十一皇子申博不日将封王去国,日前他与圣上求娶知本堂嫡女卫令月——本宫说了一句卫令月性情娴静,乃是名门淑女,然而性情过于温柔,不适合做王后。许是因此叫他记了恨……没准就去买通了孙福行这样荒淫之事、栽赃兄长!”

“奴婢遵懿旨!”林德慎重一礼,转身退下。

差不多的时候,明光宫里,邓贵妃把手放在玉案上,姚桃拿银针一点一点挑着小玉钵里的凤仙花泥,小心翼翼的覆在邓贵妃已经染过一次、色如橘红的指甲上。

这一次染过之后,料想色泽该鲜艳如血了。

邓贵妃注视着自己的指甲,忽然问:“孙福死了吗?”

“回娘娘,还有约莫一刻。”姚桃看了眼屋角铜漏,轻声道。

“真是可惜了。”邓贵妃叹道,“要避过顾氏的眼安排这么一个人到申寻那蠢货身边可真不容易……然而这孙福也是太过自作聪明,要撺掇着申寻荒淫无道、得罪大族子弟,也犯不着让采莲女尽挑着衣饰华美的男子追逐……尤其是还带着妻室的。何况那些采莲女个个容貌不算很好,固然会让被调笑拦阻的男子心生厌恶,从而在知道她们来历后对申寻不喜,亦是太着痕迹——委实不是聪明的做法,也怨不得本宫如今心狠了。”

姚桃轻声道:“这怎么能怪娘娘?孙福是立功心切……”

“本宫明白。”邓贵妃吐了口气,道,“本宫之前许诺他的,会奉养他合家大小,依然有效。顾氏也不会查到他真正的家人在何处……本宫只是要你知道,下回再用人,得再三叮嘱他们不许急切,横竖,本宫已经等了这些年,越到最后,越是要沉稳,绝不容许出现功亏一篑的可能,明白了吗?”

姚桃恭敬道:“是!”

84第八十四章 钱氏

第215节第八十四章

钱氏

将采莲女的事情禀告给顾皇后之后的次日就是苏鱼舞的生辰,苏夫人特意亲自上门去道贺——当然这只是幌子,一个晚辈的十八岁生辰,原本不用姑姑特意回娘家一趟的,真正的原因是上次苏屏展发话让子孙都消停点儿不许再内斗,苏夫人听卫长嬴描述后一直把这事搁在了心里,盘算着趁这次回来,与父亲亲自当面解释一番,免得两边生出芥蒂。

苏夫人亲自回娘家,媳妇们自然也要陪着,但也不可能全去,这一次她留了端木氏看家,把刘氏和卫长嬴一起带上了——原本怎么都该跟着去的沈藏凝,却因为上回欺骗十一皇子的事情让苏夫人觉得女儿年纪已经不小了,性情还这么跳脱实在不成事儿,硬把她关在院子里不许出门,打定主意要磨一磨她的性情。

至于公子们,苏夫人叮嘱他们下了差之后自己去苏府,就带着长媳和三媳出了门。她带这两个媳妇也是考虑过的:卫长嬴的嫡亲姑姑是苏家三夫人,苏家三房往后得势的可能又很大,苏夫人带上她既是体恤媳妇,又是与弟媳卫郑音示好。

至于刘氏……打从刘若玉被赐婚为准太子妃起,这位大少夫人勉强忙完了襄宁伯府的婚娶,回到辛夷馆后就闷闷不乐。后来因为裴美娘的事情被苏夫人训斥了一顿,精神头日渐差了下去。

到底是长媳,苏夫人当年手把手的把刘氏教导出来,这些年来刘氏勤勤恳恳的当着家,纵然知道丈夫沈藏厉身为嫡长子前程却不及小叔子沈藏锋后,也没有因此在家事上发泄,在人前对此事亦是未曾吐露过一句不满——如今看她为了娘家堂妹担心到这样的地步,苏夫人又才叫她向卫长嬴交权,心下不免也怜惜这个媳妇。

所以特意让次媳端木氏照拂家里,把这个长媳带到苏家也算是给她个散心的机会。

这日苏家也没有怎么大操大办,一路进了上房都看不出来有人过生辰。

邓老夫人看到女儿亲自回来非常的意外:“你怎么亲自来了?”

“上回一别也有些日子没回来探望母亲了。”苏夫人不想对母亲说真话,就拣着她爱听的讲,“心里想念,今儿个鱼舞生辰,就趁机回来看看母亲。”

邓老夫人听了果然很高兴,只是嘴上还是道:“你如今也是一府当家人了,为了个侄子的生辰就往娘家跑,还把媳妇们都带了回来,这样不好。”

苏夫人笑着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女儿早就不必自己当家了。如今侄媳都过了门,两边府里都有人当家,女儿就算不回来,在家里也是歇着。”

“这也是你的福分,媳妇都是贤惠又能干的。”邓老夫人为人宽厚,除了火头上,平常总爱把人往好处想,对于女儿苏夫人膝下的子媳一直印象很不错,这会赞了一句沈家的媳妇们,看到刘氏和卫长嬴,不免也要和她们说两句话,只是对刘氏说的第一句就叫刘氏差点笑不出来了,“闻说你堂妹被赐婚为太子妃?”

……这一瞬间卫长嬴想到了宋在水,刘氏现在比宋在水在敬平公府那次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很勉强的笑道:“外祖母说的是。”

好在邓老夫人不像卫长娥那样不知就里,是晓得东宫不可靠,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肯把好好的女儿送进去糟蹋的。何况刘氏现在脸色这样不好看,邓老夫人心里有数,宽慰道:“我也听说你那堂妹是个温柔的性情,你可是怕她嫁进东宫之后管不了那些个已经生育子女的姬人?只是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皇后娘娘贤明,必然不会坐视那起子卑贱之人不规矩的。”

刘氏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好歹不是恭喜自己快要成为太子妃的堂姐的话,毕竟刘家出了太子妃,于情于理见到了也该问一声的,邓老夫人这番话也算是非常体恤她的心情了。

就恭敬道:“外祖母说的极是。”又说,“这几日还真为这个愁烦着,如今听外祖母这么一番话,倒是觉得心静了下来。”

苏夫人微笑着道:“我就是看你这几日心里愁着,只是要说这开解人,我想了想还是带你回来见你们外祖母,从来人心里烦着事情,就没有你们外祖母开解不了的。”

邓老夫人笑着嗔她:“我一把老骨头了都!你来还说我。”

“母亲如今康健着呢,提什么老?”苏夫人笑,“女儿可还盼望时时能够回来承欢母亲膝下的。”

邓老夫人正要说话,外头钱氏也不打招呼直接走了进来,一边跨过门槛一边不阴不阳的道:“哟,这儿可真热闹。”

“大嫂子来了。”一听钱氏这话就知道她心里不太痛快,苏夫人心下一哂,场面上却一点不怠慢,忙带着两个媳妇一并起来迎了迎,钱氏就摆手让她们不要客气:“这非年非节的,大妹妹怎么回来了?还带着你媳妇们。”

苏夫人正要说话,钱氏却已经自己回答了,“哦,我想起来了,今儿个,是鱼舞的生辰?”就露出歉意之色,对苏夫人道,“上回鱼梁生辰也没见大妹妹回来,我想着大妹妹从来都不是厚此薄彼的人……今儿个回来可是另外有事儿?”

苏夫人有些恼怒,但当着母亲和媳妇们的面,她也不好和大嫂吵架——再说本来她这次回来就是要和父亲苏屏展把话说清楚,就是她没有插手娘家事务的意思,更没有受沈宣指使挑唆娘家兄弟不和睦。如今若是还没见到苏屏展就先和大嫂闹翻了,话也说得没底气。

虽然苏夫人是苏屏展的嫡亲女儿,她的生母邓老夫人也还在,然而嫁出门外的女子泼出门外的水,苏屏展再疼女儿也越不过家族去。这一点苏夫人心里清楚得很,为了避免和娘家闹出龌龊来,此刻不能不忍了,道:“大嫂说的没错,我这次过来,主要还是为了看看父亲和母亲。”

钱氏就笑,道:“我说么,大妹妹一向公允。再说鱼梁比鱼舞还长了两个来月,所谓长幼有序,大妹妹要偏心也该偏心鱼梁才是。”她明着说苏夫人该偏心苏鱼梁,然而先说长幼有序,却是在说大房和三房了。

苏夫人便淡淡的道:“这也是凑巧,家里才忙完了藏晖的婚事,歇下一口气,今儿就想回来看看。要说起来,今年鱼梁生辰那会,偏赶着锋儿和长嬴成婚,一家子里里外外的忙成了一团,别说亲自回来贺他了,就是媳妇们也抽不出空的,实在没办法。若大嫂子觉得我怠慢,我也只能听凭大嫂子处置了。”

邓老夫人是个厚道人——这是好听的说话,实际上邓老夫人反应不是很快,媳妇和女儿交锋到现在,她才醒悟过来,赶忙圆场:“都是小孩子,又是年年都有的一个生辰,又不是加冠礼,也值得嫡亲姑姑大动干戈?曼儿今儿是专门回来看我和你们父亲的,老大媳妇你又不是见不得大小姑子回门的人,怎么今儿个这么多话?”

钱氏虽然不是很怕婆婆,但场面上也不敢很违逆了邓老夫人的话,忙赔笑道:“母亲,我怎么会见不得大妹妹回来呢?这不是好些日子没见着大妹妹了,看到大妹妹,心里高兴,就与大妹妹说笑几句?未想人笨,没把大妹妹说笑,倒叫大妹妹和母亲都恼了我。”

见她这么说,邓老夫人才解颐,道:“你说笑话,也说点有意思的,拿鱼梁和鱼舞兄弟两个说嘴,他们日日在跟前,能有什么新鲜的?”

苏夫人不欲和这大嫂争执,也不耐烦与她敷衍,就岔开话题道:“二妹妹近来可有信来?”

于是邓老夫人开始讲述庶女前不久写来一封信里的事情,钱氏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恼意,想走又不甘心,留着又没什么意思,就向刘氏笑着道:“舅母还没贺你——你堂妹如今可是准太子妃了!”

刘氏暗吐一口血,心中大恨,却又不能不答:“这是天家恩泽。”

“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好在她福分不错,如今嫁入皇家,往后前程远大着呢!”钱氏有一下没一下的说着,刘氏听得恨不得站起来就走,这大舅母怎么就是尽挑她不想听的说呢?然而她究竟不敢在满堂长辈跟前失礼——于是刘氏一面忍耐一面就怀疑起来钱氏是不是因为苏夫人不理会她故意在拿了自己出气?

卫长嬴暗暗庆幸宋在水已经脱身出来了,不然如今钱氏拉着说这番话的可就是自己了,要好的姐妹眼看就要跳火坑里去了,大舅母还拉着你一个劲儿的说好,想想都觉得憋屈无比。只是她才庆幸,钱氏和刘氏说了两句也没有忘记卫长嬴,又向卫长嬴:“听说前两日锋儿带你去春草湖了?”

“大舅母说的是。”卫长嬴恭敬而警惕的道。

钱氏嗯了一声,道:“好像还遇见了顾乃峥?这个人性情有点古怪,不大讨人喜欢,只是别人也就罢了,他可是鱼丽的未婚夫,今年就要成婚的,你可没有得罪他罢?不然,可是害了鱼丽!”

……这次轮到卫长嬴暗吐一口血:她正想着把顾乃峥这厮将会是自己的表姐夫或表妹夫、往后没准就会经常来往的恐怖事实忘记掉,怎么这大舅母就一说一个准,全是晚辈最不爱听的?

亏得钱氏来得晚了点,卫长嬴敷衍了两句,总算苏鱼舞下差归来,过来给邓老夫人请安了。

85第八十五章 申莹

第216节第八十五章

申莹

苏鱼舞的生辰并没有因为亲姑姑的到场而提高规格,不过是三房里单独开了宴,同辈的刘氏与卫长嬴过去一起坐了席。苏夫人还是在上房……邓老夫人叫上房的厨房添了几道女儿爱吃的菜,到了午后苏屏展回来,苏夫人亲自伺候父母茶水,顺势把今日回娘家的正事办起来。

三房这边,刘氏因为被钱氏败坏了兴致,显得有点强打精神。卫长嬴寻了她没留神的功夫,把见到顾乃峥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卫郑音,话里话外自然有点为苏鱼丽担心的意思。

卫郑音听后倒是不惊讶,笑道:“你这未来表姐夫确实有些异于常人,不过我知道以后也教导过你表姐了。你放心罢,他人虽然不太通人情,然而倒也没什么品行上的问题。”

姑姑都这么说了,到底是她给苏鱼丽选的丈夫,卫郑音总不可能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卫长嬴也不好再说顾乃峥什么,心想但愿如此罢,不然苏鱼丽往后却也可怜。不说顾乃峥对她怎么样了,就看那天霍照玉和霍沉渊兄弟的经历,就知道顾乃峥这样的人,离他近点的都是不可幸免的要受他牵累而且被他埋怨。

这时候苏鱼丽笑着过来问:“表妹你偷偷的和母亲说什么呢?”

因为刘氏在,苏鱼丽这话问的声音又不低,刘氏也正看了过来,卫长嬴不欲再提顾乃峥,就道:“我和姑姑说,昨儿个进宫看到了安吉公主殿下了。”

刘氏和苏鱼丽一听,异口同声问:“那你可对这位殿下执礼以待?”

……这位殿下的威慑果然非同一般,卫长嬴暗擦了把汗,笑着道:“我是跟着母亲去的,母亲提点我对殿下须得恭敬有加。”

“可不是吗?”刘氏松了口气,正色道,“这位殿下谁都招惹不起,都盼望着她快点及笄下降,不然见着了她,一旦失了礼,叫这位殿下认为是瞧不起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鱼丽也说:“安吉公主殿下最爱较真,不似宫里其他人那么随和,还是以礼相待的好。”

卫长嬴肃然道:“我如今记得牢得很。”

刘氏就问:“你遇见这位殿下,她是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和临川公主闹上了?”

“大嫂子怎么知道的?”卫长嬴惊奇的问。

卫郑音笑着道:“算起来这两位金枝玉叶似乎闹了有一年多了罢?看来安吉公主是存心要闹到临川公主下降离宫才肯罢休了。”

刘氏和苏鱼丽算了算,一起点头:“是有一年多了。”

苏鱼丽为卫长嬴说明缘故:“上回在未央宫里不便说仔细,就是安吉公主之所以和临川公主过不去,皆因为去年千秋节,宫中设宴庆贺。那日珍意夫人也到席上贺了皇后娘娘,只是没坐多久就因为咳嗽请求提前退席了。安吉公主就要陪她的母妃一起告退,然而珍意夫人体恤女儿长年陪伴跟前,鲜少与人玩耍。想到千秋节上各家闺秀都进了宫,也想让安吉公主松快松快,就不许她送自己,命她去寻临川公主。”

刘氏接过话,道:“那日临川公主也是喝多了几盏,心情放松之下,看到安吉公主过去就询问缘故,知道是珍意夫人身子不适回宫,打发她过来寻姐姐一同坐席,临川公主就取笑了安吉公主一句——偏临川公主说话过了点儿。”

卫长嬴自要问:“却不知道临川公主说了什么?”

“安吉公主的闺名,是单讳一个‘莹’字。”刘氏苦笑着道,“皇家姓氏你是知道的,而临川公主就是拿了安吉公主的名讳玩笑,问安吉公主可知道为何珍意夫人总是病着?安吉公主不明所以,临川公主就道,这是因为安吉公主的名字取的不好,申莹与‘呻吟’同音,安吉公主还日日侍奉珍意夫人跟前,珍意夫人能不病得辗转反侧、呻吟不已吗?”

“……”卫长嬴颇为无语,本来昨日看到生辰宴上那么骄傲自负的临川公主被泼辣的安吉公主连拖带拽、又是威胁又是恐吓的拖着走,哭得仪态全无,她还觉得临川公主怪可怜的,现下一听,合着这位公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算安吉公主不得宠,闺名并非圣上所取——十有八.九不会是圣上所取,不然临川公主也不会取笑她的名字了,那多半就是安吉公主的生母珍意夫人取的了。

临川公主自恃圣上宠爱、又养在了皇后膝下,不但攻讦珍意夫人给女儿取的名字不吉利,还暗嘲珍意夫人缠绵病榻就是因为给这个女儿起了这样子,隐隐之间也有说安吉公主不祥,所以侍奉母妃越殷勤,越是害了自己母妃!

这种话换了哪个做女儿的能忍?就算是说了臣子之女,但凡有点骨气的,也要到皇后跟前去哭诉一番的。

更不要说侍奉珍意夫人非常孝顺的安吉公主了!

想到昨日未央宫前安吉公主揪着临川公主衣襟呵斥“再不走就把你衣服都剥光”的气势,卫长嬴小心翼翼的问:“那安吉公主当时?”

刘氏无奈的道:“这就是这位主儿的难缠之处了——她当时立刻号啕大哭,从席上跳了起来,丝履都没穿,就跑去长乐正殿要皇后娘娘给她做主!”

这让卫长嬴非常意外,照着她自己所见、以及众人描绘里的安吉公主,应该直接按着临川公主就拼命呀!

“所以咱们不敢惹她。”苏鱼丽扳着手指数道,“你看,命妇冒犯,安吉公主直接动起了手,末了以对方不敬天家的名义,迫得那命妇夫家娘家都没个好下场;临川公主辱及其母,安吉公主却没有选择当场和姐姐打起来、以落下搅扰千秋节的罪名,而是当众到殿上向皇后哭诉,迫得皇后不得不罚临川公主当场脱簪去饰,去斗锦宫向珍意夫人请罪,珍意夫人宽恕了临川公主之后,皇后也让临川公主禁足三月,且扣了临川公主一年份例补偿安吉公主——这还是圣上宠爱临川公主,不喜珍意夫人,没有计较临川公主对珍意夫人的不敬;尔后安吉公主挑衅临川公主,次次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纵然圣上要罚安吉公主,最重一次也不过是跪了一天一夜。”

卫长嬴道:“安吉公主年岁不大,跪一天一夜也不算轻了罢?”一天一夜说得容易时间真的很长了,就是卫长嬴当年去罚跪,大夏天的她跪上几个时辰倒还好,真跪上一天一夜,没人扶照样起不来。

她还是自幼习武的,那安吉公主看着不像是练过的样子,居然这样都跪下来了而且还不惧怕下次再受一样的惩罚,这位公主真心是剽悍了。

“安吉公主侍奉珍意夫人甚孝,为了祈求上天庇佑珍意夫人,祈福的时候经常一跪就是一夜。”刘氏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那次圣上罚她跪在御花园里,结果她在御花园里为圣上和珍意夫人祈福整晚,叫圣上跟前的人禀告上去,到底亲生骨肉,圣上本来就觉得一怒之下罚得太重了,只是安吉公主死活不肯向临川公主赔罪,闹得圣上下不了台,这才脱口说了一天一夜。后来听说安吉公主非但毫无委屈怨怼,反而还趁跪着为自己祈福,圣上嘴上没说什么,之后再罚安吉公主,也就是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卫郑音淡笑着道:“咱们皇后娘娘向来心软,对皇子公主们不拘是否亲生一律视如己出。而且临川公主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皇后娘娘也不好太偏心了自己抚养的公主,却亏待了多病的珍意夫人唯一的亲生骨肉,所以每次罚得也是不痛不痒的。”

卫长嬴明白了临川、安吉两位公主恩怨的来龙去脉,不免觉得临川公主真是祸从口出,好好的把这么位主儿给招惹了。

可她招惹安吉公主的缘故又真让人同情不起来:要不是安吉公主泼辣又精明,把临川压得死死的,珍意夫人怎么说也是从一品的夫人,临川公主的庶母,多年无宠膝下无子还体弱多病已经够可怜的了,临川公主自己的生母去的早,去的也可疑,还要在安吉公主跟前拿安吉的母妃嘲笑说嘴,这不是往安吉公主心上捅刀子么?

尤其珍意夫人已经完全失宠,也奈何不了临川公主,好歹也是侍奉圣上一场的高位妃子了,临了临了竟被庶女欺到头上来大肆嘲笑侮辱,若非有个厉害的女儿替她出这口气,斗锦宫母女被欺负得也太惨了点了。

借着议论两位公主的话题,苏鱼舞的生辰宴这样热热闹闹又融洽的结束了。

宴后,刘氏说不太舒服,苏鱼丽就陪她去自己房里小睡,卫郑音叫了卫长嬴到花厅说话,少不得要以亲姑姑的身份指点才开始做媳妇的侄女一番。

卫长嬴又和她说了大姑姑卫盛仙的事情,卫郑音道:“她们也送了帖子到我这里来,我前两日已经带着鱼丽去过了,那宅子倒还算整齐。只是东西还没全置办好,如今只是够用罢了,不过想来是才到帝都的缘故,你那大姑丈原本家私就丰厚,在外任官多年也颇有积蓄,否则也不会惹了族人眼红——如今只是在帝都置了一座宅子,想来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

“那些族人却也过分……”

卫郑音哂道:“这也是你大姑姑和大姑丈性情都太过软弱的缘故,换了安吉公主那样的,族人只求她不找自己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卫长嬴虽然没见过卫盛仙在娘家时候的样子,但从祖母宋老夫人对待庶出的二叔一家的态度也知道,宋老夫人是绝对养不出飞扬跋扈的庶女来的。就算卫盛仙有安吉公主那样的手段和泼辣劲儿——到了宋老夫人手里也没有用,宋老夫人可不像顾皇后要忌惮着圣上,老夫人连卫焕都能动手打,庶出子女谁敢叫她看不顺眼?

心里隐约觉得大姑姑的出身怕是很难养出泼辣的性情,但卫长嬴也知道这么说的话,多少有点指责祖母的意思,她可绝对不会这么想,就道:“这事儿我前些日子想起来,就写信给了祖母。”

卫郑音道:“告诉母亲也好,我上回去,跟你大姑姑说了,下回族人再上门逼迫,叫她设法把人拖住,打发人来告诉我,我去与那些人理论理论——你大姑姑和大姑丈正当壮年,膝下两个女孩子都是嫡出,谁就敢说他们没有亲生子嗣的福分了?谁敢这么当面咒人,看我拿剪子剪了这恶毒的嘴!纵然往后也没有,要怎么过继,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江南宋氏也是海内六阀之一!旁支子弟这样不要脸,谋取族人家产到了蹬鼻子上脸的地步了,我倒不信宋家本宗会不管!”

卫长嬴笑着道:“还是二姑姑厉害,这么一说,那些人惧怕被清理门户,想来是不敢再欺负大姑姑一家了。”这时候宗族势力,尤其是海内六阀这样的出身,哪怕是最偏远的旁支子弟,也是万金难换的。比如说闵知瑕,他若不是有渠阴闵氏子弟这个身份,端木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因为渠阴闵氏子弟这个身份,闵知瑕亦属士族之一,才有迎娶端木家女儿的资格。否则他千好万好……除非像申家这样从行伍中发达到了君临天下的地步,不然士庶不婚这一条,怎么都娶不了大家之女的。

更不要说官场上士族联手排挤寒门早就是惯例了。

所以大家子弟,最怕的,就是因为种种缘故宗谱除名。

“这也是因为宋羽望是你嫡亲舅舅的缘故。”卫郑音一哂,道,“你回去之后和你婆婆请示一下,得空也去看看她们罢,叫那些没出息的东西知道你大姑姑纵然是庶出,可咱们卫家也不是把她嫁出去就不认她了。”

因为宋老夫人太过厉害,虽然自己子嗣不丰,不得不让卫焕纳妾,但把侍妾和庶出子女皆压得死死的,无人敢逾越无人敢不恭顺。到了宋老夫人的亲生骨肉跟前,这些庶出子女更是一个比一个乖巧谦让。所以作为嫡女的卫郑音和嫡孙女卫长嬴一样,对庶出的兄弟姐妹没有什么厌恶感,姑侄两个对于卫盛仙的遭遇都非常同情。

卫长嬴不想说自己挨训的事,道:“我也惦记着,只是才忙完了四弟的婚事,这次回去我看有机会就和婆婆提。”

86第八十六章 下聘

第217节第八十六章

下聘

这日从苏府告辞,回到太傅府,卫长嬴计较着苏夫人今日想来疲惫,这去探望大姑姑卫盛仙的事情还是明日再提罢。却不想苏夫人虽然面色疲乏,被奉入后堂后,却没有立刻打发了媳妇们好休憩,而是吩咐:“仪儿你一会去拟一份下聘的单子来,比着之前你们的,若是有东西记不清楚了,就开了库房去找。”

三个媳妇忽然听了这么一句,不免吃了一惊,因为四公子沈藏晖才娶了裴氏过门,现在说到下聘当然就是五公子沈藏机——也就是苏夫人最宠爱的嫡幼子了。

只是……这还没听说过给沈藏机相看妻子的风声啊?

去年倒是有过一回,就是那卫令月。然而卫长嬴进了门,瑞羽堂又和知本堂貌合神离,上回临川公主生辰宴,卫长嬴还没拜见皇后就把卫令月的堂姐卫令姿给欺负了。后来卫令月之母张韶秋告状到苏夫人跟前,苏夫人虽然含糊了过去,可也知道了自己这三媳与知本堂一脉的小姐们是何等不和睦了。

还没做妯娌,卫长嬴就私下下暗手,把人家千金小姐手臂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还反咬一口了。这要是让沈藏机娶了卫令月进门,三媳和五媳还不得天天斗个没完?这种不符合沈宣、沈宙要求子孙和睦的亲事当然是不能结的。

除了卫令月,连刘氏也不知道苏夫人替沈藏机相看了其他人家的小姐,如今听苏夫人这么吩咐,忙问:“母亲给咱们相好了五弟妹了?那咱们回头可得恭喜五弟去了……却不知道是谁家闺秀?”

苏夫人道:“就是你们四表妹。”

“鱼荫?”媳妇们都是一怔,刘氏下意识道,“是四表妹?亲上加亲,这可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大表妹、二表妹都是定好了亲,只是因为大表妹夫家出了事情,要到下半年才能过门,连带二表妹的婚事也只要拖后。但三表妹似乎……还未定亲罢?”

苏家三小姐苏鱼飞是四小姐苏鱼荫的嫡姐,照理总是忙了大的才轮到小的。苏夫人说定了苏鱼荫,这就是说苏鱼飞也有着落了?

“你们三表妹的夫家也找好了。”果然苏夫人点了点头,看了眼端木氏和卫长嬴道,“你们也是见过或听过的,是端木家的端木无忧,端木无忧年底也要加冠了,端木家这个月里就会下聘。所以咱们家也要快点准备好,刚才在你们外祖母那儿看过了,这个月下旬有好几个好日子。端木家一下聘,咱们家也要去人,知道了吗?”

苏家的子嗣不是很多,邓老夫人又和善,把这三小姐鱼飞、四小姐鱼荫,之前都是不慌不忙的娇养着,任凭她们学异妆、嬉戏胡闹,也都半是玩笑半是劝解的纵容着。如今这么慌了手脚的急急为她们定亲,甚至于一口气把两个女儿全许好了人,不问可知是担心十一皇子那儿发现被沈藏凝欺骗,重又到御前向圣上求娶苏鱼飞。

也是想着十一皇子既然能够看中爱画血泪妆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苏鱼飞,没准和姐姐半斤对八两轮廓又相似的苏鱼荫也能入了这位皇子的眼。索性把两个女儿全许了人,这样苏家也就放心了……

卫长嬴听说苏鱼飞许了端木无忧,却是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端木无忧正是去年去青州接钟小仪家眷的四名翊卫之一。她没见过端木无忧,然而却听卫长风提过,这端木无忧状若处子,却脾气暴躁易怒。那次翊卫和卫家侍卫发生冲突,尤其以这端木无忧最是愤怒,见到卫长风后甚至还要求卫长风重重处置自家侍卫给他出气……当然卫长风没有理会他。

虽然这里面有卫长风本身不喜欢这端木无忧,所以描述起来时不免有所偏颇。但也足见端木无忧也许生得清秀文弱,性情却是刚好相反的。苏鱼飞这表妹的性.子,看着和沈藏凝是一路,娇纵任性飞扬跳脱,要说脾气坏也不见得,离温柔贤惠亦有距离——也不知道这么两个人,门当户对各有依仗的,往后是否过得来。

忽然又想到苏鱼丽的未婚夫顾乃峥,这顾乃峥这朵世家子弟里的奇葩,真格是谁见了谁都要头疼几分。而端木无忧又易怒,卫长嬴不免替自己这两个表姐表妹担心:苏鱼丽和苏鱼飞是堂姐妹,往后少不得要来往,彼此的夫婿也会相见。

连卫长嬴一直认为脾气很好的卫长风都觉得脾气不好暴躁易怒的端木无忧遇见了顾乃峥……真是替苏鱼丽和苏鱼飞捏把冷汗,好好的姐妹可别因为这两个夫婿闹成仇人不来往才好。

她这里想着,刘氏究竟是管家多年的人,又久经婚嫁大事,也不必等到明日,略一思索,当场就张口报出一堆器物,甚至连具体的尺寸、质地都一清而楚,苏夫人满意得紧,赞许道:“不想你这样用心。”

婆媳两个遂当场推敲起来——刘氏因为知道苏夫人最偏爱幼子沈藏机,如今沈藏机要娶的又是苏夫人的娘家侄女,故此什么都挑好的。端木氏和卫长嬴虽然对刘氏所提的东西半知不知,然而听着是好东西,也一起赞成放进去。

苏夫人乐于看到媳妇们这样不计较五弟媳的聘礼超过了自己当年,但城府如苏夫人自不可能真的这么做,所以就将刘氏提议的许多东西都减去或更换成差一等的,以符合沈家嫡子下聘的规格。

这样一直斟酌到了掌灯时分,才勉强把单子定了。苏夫人就道:“天色不早了,你们房里都还有事,先回去照应着罢。这单子放我这儿看着,今儿个晚上我再看一看。”

刘氏笑着道:“所以二舅母要把四表妹许给五弟,这不只是五弟好。满帝都有谁似母亲这样体贴媳妇的?都把事情交代给媳妇办了,结果最后操心的还是母亲自己。这真是母亲做事,媳妇得名。”

“你这是怨我夺了你的差使呢?”苏夫人虽然累,心情却很好,一来她对侄女苏鱼荫做自己的五媳觉得还不错——毕竟沈藏机不像沈藏锋,沈藏锋是深受族中厚望,当作下任阀主栽培的人,他的妻子不但出身要高,而且手段要好、城府要深,样样都得出挑,镇得住场面,悦得了夫婿,不然辅佐不了沈藏锋,难免叫沈藏锋前头忙到后头的疲于奔命。

这也是之前卫长嬴闺誉尽毁之后苏夫人非常想退亲的缘故。

沈藏机就不一样了,他是嫡幼子,也不是下任阀主。他的妻子压力要小很多,苏夫人对五媳的要求也就相对的不高:门当户对,性情能和夫家处得来、沈藏机也喜欢就成。

苏鱼荫虽然跟着姐姐苏鱼飞嬉闹,也有爱画乱七八糟妆容、性情过于活跃跳脱这种种不符合一个贤惠媳妇的地方。但苏夫人对亲侄女总归要宽容许多,觉得沈藏机现在也才十六岁,苏鱼荫比沈藏机还小,横竖现在也不要他们成婚,把亲定下来,让两个孩子慢慢学起规矩来就是。

这二来却是这门亲事乃是苏屏展亲口提的,这意味着苏夫人回去解释自己和夫家都没有挑唆苏家兄弟不和、插手苏家下任阀主之事的成功。

苏夫人之前一直担心父亲会疑心沈家有意操纵苏家下任阀主人选,如今和父亲把话说开,父亲又主动提了这门亲事——虽然说苏屏展还是不赞成女儿和三房结亲,只肯让庶出的二房与女儿结亲,然也说明了苏屏展没有再怀疑女儿帮着沈家算计娘家。

这件事情说清楚了,苏夫人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巨石,她孙儿都有了,沈家又正声势赫赫,犯不着为了替小女儿计划未来这点小事得罪娘家。毕竟沈藏凝也不是只有苏鱼舞能嫁,苏屏展既然不赞成,横竖沈藏凝年纪还小,慢慢的挑就是了,这天下名门何其之多,作为顶尖名门的沈家嫡女,比皇帝的女儿还不愁嫁呢!

所以现在苏夫人很是轻松的与媳妇们打趣:“可是怪我抢走你的事了?”

刘氏笑道:“母亲这样的抢,媳妇巴不得次次都这样才好。”

端木氏和卫长嬴也道:“母亲这哪里是抢事儿?这明摆着就是疼媳妇呢!”

“想的美!我成日里忙着,你们倒是偷懒了,哪有这样的?”苏夫人笑着虚虚一指刘氏,“我倒不是不信你办事的能力,知道这单子让你拟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这回和端木家差不多时候下聘,聘的又是一对姐妹,还是和端木家通个声气的好,别你太疼藏机和鱼荫,一下子把端木家聘鱼飞给压了过去,那样却不好。”

刘氏就道:“母亲还说让媳妇拟没问题,这不,母亲不说,媳妇可还真的一心想着五弟和四表妹,却忘记了端木家要先聘下三表妹的。万一媳妇当真让五弟的聘请压了端木家聘三表妹一头,闹得两位表妹不开心,那媳妇可就是罪人了。”

端木氏与卫长嬴又附和:“究竟母亲周全仔细,大嫂子也能干,咱们在边上听着也是学了一手。”

媳妇们这么乖巧,苏夫人心情很好的道:“好啦,所以单子放我这儿,明儿个我打发人到端木家去问一声,抄了他们家的单子过来比着就是了。”就打发她们各回房里去。

87第八十七章 臂伤

第218节第八十七章

臂伤

卫长嬴回到金桐院时,沈藏锋才从苏府回来。因为苏鱼舞是男子,他生辰,苏家三房开宴招待专门上门去道贺的苏夫人一行,余者来贺的却都是苏鱼舞的堂表兄弟及同僚、同窗之类。这些人进后院不妥,有苏家长辈眷属在场也放不开手脚。所以苏家就在前院另开酒席,让他们可以尽兴。

这时候沈藏锋身上就带着浓郁的酒味,面上也是一片赤红,既踉跄进了门,抬手就那衣襟扯松了,吩咐人拿上茶水来。

卫长嬴加了一句沏得浓些,就蹙眉上前帮他脱下外袍,不免责备道:“怎么喝了这许多?”

沈藏锋握住她手,卫长嬴只道他又想着见缝插针的占点便宜,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坐都坐不住了,做什么呢?”

不想沈藏锋在她臂上摸索片刻,却是从她袖子里扯了帕子擦脸,脚步虚浮的到靠窗的软榻边扶着榻沿躺下,含糊应道:“子鸣下个月便要成婚,今儿个席上众人一起灌他,我与祥之、家耀为其挡酒,一不留神就喝多了些。”

“原来顾公子下个月就要娶承娴郡主了?”卫长嬴还记得临川公主生辰宴上皇后打趣那位郡主时自己听到的小话,承娴郡主许了顾弋然——公主生辰是五月,原来承娴郡主七月就要出阁,也难怪皇后会调侃她几句,这是表示顾皇后也记得郡主的婚事快了。

沈藏锋闭着眼嗯了一声,卫长嬴接过艳歌拧上来的湿帕子替他擦了擦头脸,看到琴歌已经沏了浓茶上来,就提醒沈藏锋:“仔细烫。”

琴歌忙道:“少夫人,这不是才沏的,是一直凉在后头的,婢子本拟另沏一壶。但姑姑们都说拿这个凉的马上就能喝,这个本来是咱们午后怕打盹喝的,也浓得很。”

说话之间沈藏锋口干,已经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舒服了些,就吩咐:“再倒些来。”他把卫长嬴的帕子在脸上用力擦了擦,似乎清醒了点,睁眼道,“今儿个沈聚过来禀告过事情么?”

“没有,怎么了?”拿湿帕子替他沾着额上酒汗的卫长嬴诧异的问。

“唔,我算着我的槊该打好了,这些日子没柄趁手的兵刃,早晚只能练几套刀法到底不习惯。”沈藏锋道了一声,叮嘱道,“若他来报,着他好好收管起来,待我起来去看。”

卫长嬴道:“好……你要先睡了么?”

沈藏锋却没有回答,再看时,却见他靠着隐囊已经睡着了。

卫长嬴啼笑皆非,叫琴歌等人一起过来帮手,七手八脚的把他抬进帐,放在睡榻上,又拉了薄被过来与他盖了。

退到外头,卫长嬴不免要叫来跟着沈藏锋的小厮沈叠埋怨:“夫君替那顾子鸣挡酒,推推搡搡的自己不好计量,你既跟着夫君怎么也不帮忙看着点儿,叫夫君一下喝过了头,醉成这个样子?”

沈叠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回少夫人的话,因为顾家大公子带头起哄,小的几次想劝公子少喝点,然而顾大公子都不许,加上端木、刘家等几位公子,与公子同在三卫之中,较武每常败于公子之手,存心报复,一起上来灌着公子,小的委实阻拦不住,还请少夫人明鉴。”

卫长嬴只听一个“顾大公子”就觉得有点不妙,定了定神问:“你说的顾大公子是?”

“就是帝都顾氏的大公子顾子烈。”

……算了,和顾乃峥这厮计较,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卫长嬴果断跳过了这个话题,打听起沈藏锋所谓的“趁手的兵刃”来:“夫君刚才问起槊可曾到了?”

沈叠道:“算着日子这两日就该好了,奈何还没有送过来。”

“是什么样的槊?”卫长嬴问,“我进门以来,鲜少见夫君练武,原来夫君是没有了趁手的兵刃?这是怎么回事?”

对着少夫人,沈叠自不敢隐瞒,道:“去年御前演武,公子得了第一。只是公子胜后,立于场边观战的时候,刘家的十八公子刘幼照对裴家九公子裴忾时失了手。当时裴公子已经被刘公子砸落在地,就要认输了。未想刘公子拿着八宝亮银梅花锤却还是误砸了下去,公子仓促上前阻拦,虽然以槊尖挑开八宝亮银梅花锤,使之偏离了裴公子的头颅要害,让裴公子趁势翻滚开来、逃出生天,然而刘公子力气甚大,全力一砸,公子的槊又是仓促想接,承受不住,坏得不能用了。而公子的虎口当时也被震裂。后来太医说公子执槊与锤相接后担心裴公子不能及时逃生,所以没有立刻弃槊,臂上经脉猝受震动亦受了些许亏损,建议公子休养数月。是以少夫人过门以来,公子鲜少练武。”

“刘幼照对裴忾?”卫长嬴蹙紧了眉——她的堂姐卫长娴,嫁了刘家本宗嫡子刘季照,结果戎人犯东胡时,刘季照因救副手裴犀而死,卫长娴从此恨上了裴氏一族。卫长嬴的三婶、也就是卫长娴的堂婶因为是裴犀的姐姐,连带膝下两个女儿都没少被卫长娴折腾。

听起来这刘幼照像是刘季照的胞弟,裴忾既然也在三卫里,当然是幽州裴氏子弟而且是族里重要子弟了,难道所谓的失手根本就是故意的吗?

卫长嬴从前就很看不惯卫长娴对三婶裴氏的迁怒,说到底,要不是戎人觊觎中原沃土,刘季照也好、裴犀也罢,都不必出战,也就没有战死这件事情了。而且裴犀也不是故意害死刘季照的,要怪总是怪戎人,怪裴犀,迁怒裴氏,还不是让戎人得利么?

卫长娴只是一介女子,丈夫死了,她膝下一子半女都没有,青春守寡,这样迁怒虽然卫长嬴不能十分体谅,许多人也能理解。可刘幼照……一个男子,若当真因为兄长之死迁怒到了裴氏子弟身上,干出御前欲借“失手”谋害裴犀之侄裴忾的事情来,这也太让人不齿了点儿。

虽然说幽州裴氏门第不如东胡刘,终究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刘家从子弟到媳妇这样齐心协力的迁怒他们举族,真的不怕裴氏忍无可忍吗?

幽州位于东胡郡东南,说句不好听的,真把裴氏逼急了,等着刘氏与戎人拼得死去活来时,聚集部曲,抽冷子给刘氏一下,想玉石同焚可不是不可能。

想来沈叠也听说过刘季照的事情,这会见卫长嬴沉吟,就道:“后来刘公子也吓得不轻,亲手扶了裴公子起来,一起向咱们公子道谢,连说亏得公子出手及时,不然可就出大事了。”又说,“刘公子为此被圣上惩罚,从亲卫降到勋卫里去了。”

卫长嬴想到卫长娴,就觉得刘幼照多半是在惺惺作态,若是伤痛兄长之死,何不回东胡去奋勇杀敌?却在御前演武的时候自恃家势作这样的手脚……还连累了自己丈夫,脸色就不太好看,道:“这刘幼照既然用的是八宝亮银梅花锤这样的重兵器,想来力气不小,却怎么会失了手呢?”

沈叠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赔笑道:“小的也不知道。”

虽然对刘幼照印象很坏,但卫长嬴也不可能拿自己还没进门的事情去向刘幼照责问——毕竟刘幼照假使想害,也是害裴忾,而不是沈藏锋。沈藏锋之所以会受伤,也是自己上去插手导致的。

所以卫长嬴蹙眉片刻只得问:“夫君的手臂要紧吗?我进门以来也没人和我说这个,我从来都不知道夫君臂上竟是有伤的。”

沈叠忙道:“少夫人请勿担心,公子臂上经脉虽因剧震有所损伤,然而太医建议休养些日子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公子平常举止却是不受影响的,故而少夫人看不出来。”又道,“新槊料想会得送来,公子已经与季太医约好,明后日就请季太医一诊,若无问题,便可如前。”

“季太医啊?”论起来能够做到太医总归是有几下子的,更不要说是百年行医的季家出来的,只是上回这季太医给邓老夫人看病就没看好,最后还是端木氏回娘家去请了季去病的弟子端木芯淼过来,端木芯淼漫不经心的胡乱一治——邓老夫人竟就好了。

那之后卫长嬴私心里就把这位季太医归到了庸医一流去了……

纵然知道沈藏锋所受的伤不重,不必顶尖的医者肯定也能看的,然而关心则乱,闻说他约的是这季太医,卫长嬴就觉得十分不能放心,她也没了心思向沈叠询问其他,打发了他回前头去,就让人把黄氏请到跟前。

因为裴美娘过府敬茶那次,两个嫂子挑唆苏夫人收拾这侄媳妇,同样在场的卫长嬴受嫂子们牵累被一起骂了,心情正不好的时候,黄氏赶着她恼火时上来进言,被卫长嬴以为是火上浇油,把这位姑姑也说了一顿——黄氏这几日就不怎么到她面前了。

这会被叫了来,恭敬如旧,这恭敬里不免有些试探和小心的意思,卫长嬴经过去了一回春草湖,心情已然恢复,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上次对这姑姑太苛刻了,到底是祖母给的人,向来又忠心,为点小事当众落黄氏的脸面实在愚蠢了。

她尴尬的给黄氏赔礼,又要端茶赔罪——黄氏自然是不敢受她敬茶的,也说了许多自责自己没眼色,不体恤卫长嬴当时心情的话,这么一番下来,主仆两个重归于好。卫长嬴松了口气,就和她说起沈藏锋臂伤的事情:“夫君他自己约了那季太医,我想这季太医虽然是季去病的族叔,却没用得紧,怕不是个靠着季家声名混进太医院的罢?上回治外祖母就没治好,还得端木八小姐出来救场解围。我方才听沈叠说了真是不放心,一会夫君起来,还是姑姑给看看罢。”

黄氏听了,却比她还要慎重:“公子正年轻,这身体可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轻忽的!还请少夫人先与公子说,把季太医那里推辞了,明儿个,婢子就去季神医那边拜访,务必请神医答允为公子诊治。”

卫长嬴被她吓了一跳:“季神医?”她虽然不信任季太医,但想来沈叠再三强调沈藏锋的臂伤并无大碍,之所以休养几个月也是为了万全之策,觉得让黄氏看看没事也就成了,却不想黄氏开口就要请季去病看,顿时就紧张了起来,“姑姑,是不是夫君的伤?”

黄氏忙安慰她:“婢子都还没看公子的伤呢哪里知道轻重?而且少夫人进门以来,这沈家上上下下都没人刻意提这事,公子自己也是行动如常,可见真的不是很紧要。”

就解释,“只是一来婢子当年随季神医所学,大抵是为了在后院使用的,对于中毒和内伤,婢子自认还有点心得,要说这外伤,婢子可就没上过心了!”

她跟着季去病学医,一开始是为了服侍卫郑鸿,后来为了辅佐卫长嬴——这父女两个照着常理都没有受外伤的可能,黄氏自然也就不擅长诊治外伤了。

而且,“但公子乃是少夫人的夫婿,康健自然是重中之重,宁可大动干戈,也不容疏忽大意!”

在这个名门望族讲究女子不二夫的时代,丈夫脾气不好、丈夫不争气、丈夫贪花好色哪怕丈夫宠妾灭妻都可以想法子,可丈夫要是死了,那做妾的还有被送人或遣回家另嫁的指望,做妻子的可只有守节一条路了!

卫长嬴既然嫁了沈藏锋,那这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个丈夫了——沈藏锋的身体怎么能不好?!一听说沈藏锋之前受过伤,黄氏简直比苏夫人还提心吊胆!

88第八十八章 抵抗无效的沈藏锋

第219节第八十八章

抵抗无效的沈藏锋

黄氏的意见得到了贺氏和万氏的一致赞成,三位姑姑都认为,既然与海内名医季去病有交情,黄氏又有把握请到季去病出手,甭管沈藏锋的伤有多么微小,先去看了再说!

横竖沈家又不是出不起诊金……

万氏是沈藏锋的乳母,当然乐见少夫人以及少夫人的陪嫁心腹重视沈藏锋的身体。反正是黄氏去请,大夫嘛,能看好点的,为什么不呢?

贺氏尤其的赞成——她青年丧夫,连唯一的儿子后来也病故,这无子守寡的苦,她最清楚。不然以她多年来对卫长嬴的宠爱,向来卫长嬴说什么就是什么,说谁好谁就是好,说谁不好谁就一定不是好东西,当年却那样同情卫长娴——说到底就是同病相怜,深知无子守寡空有富贵的寂寥凄苦。

所以听说沈藏锋“受伤”二字,轻重都没问就紧张了起来,几乎是声泪俱下的要求卫长嬴慎重行事,一定要劝说沈藏锋把季太医那儿的约定推辞了,只差没当场大骂季从远是庸医害命了。卫长嬴本来只是不太放心季从远的医术,被姑姑们左说右说的也疑心起来沈藏锋到底伤得是轻还是重啊?

这么一怀疑,就觉得不是季去病发话都不能相信。

所以又叫了沈叠到跟前:“你方才说,夫君约了季太医?”

沈叠道:“是。”

“季太医的府邸你认得么?”

沈叠忙道:“小的认得的。”

“那你把这张帖子送过去,将夫君和他的约退了。”卫长嬴也懒得等沈藏锋醒过来了,问过万氏这季从远因为一直给邓老夫人看病,跟苏夫人相熟,所以沈家这边一般也找他之外,并没有什么不能得罪的地方,索性直接替他作了主。

少夫人的命令沈叠自不敢违背,小心翼翼的答应了,又问:“那公子的伤?”

“我自有主意,你不要多问了。”卫长嬴对沈叠也不很了解,万一这小厮与季从远非常熟悉,透露给季从远自己退了之前的约定却是为了去向季去病求医——卫长嬴倒不惧季从远,但季从远万一因此怀恨季去病,去找季去病的麻烦总归不美。

所以叫人把写好的帖子给了沈叠,就示意他退下。

等沈叠出去了,卫长嬴又和黄氏确认:“姑姑可是准能叫季神医答应呀?”不要这边退了季从远,那边季去病又不肯看,这样既丢脸又耽搁。

黄氏信誓旦旦道:“少夫人放心罢,这要是旁人,婢子自不敢这样保证。但公子乃是咱们卫家的姑爷,季神医一准会答应。”

卫长嬴听出她的意思是卫家怎么说也是对季去病有恩,季去病这个人虽然有点睚眦必报的意思,然而想来也是个肯报恩的人,不然他不肯进太医院,不卖权贵面子,却在卫家一住两年为卫郑鸿调养身体。听黄氏这么说了,卫长嬴才松了口气。

沈藏锋睡着,卫长嬴和三个姑姑达成一致,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等到半夜里,沈藏锋才醒,口干舌躁的想要喝水,因见天黑了,妻子睡得熟,不欲吵她,想自己起来去倒,未想酒才醒有点头重脚轻,下榻时不慎把榻边放着香炉的海棠式小香几给踢翻了。

这小香几也不高不大,只是纯用紫檀木做成,非常沉重,倒下时声响也大,外间的使女和卫长嬴顿时都被惊得醒了过来。

沈藏锋忙解释:“只是一张香几,好在炉子里没有灰。”

“这时节焚什么香呢?当然没有灰了。”卫长嬴揉了揉眼睛,见他已经扶好了香几,又到案边斟茶喝,迷迷糊糊就想起来他晚饭还没用,就道,“小厨房里留着人,饭菜分了一份吊在井里头,叫人给你端进来?”

沈藏锋因为这时候都三更半夜了,不欲把院子里人都惊动,挥手令外间的琴歌和艳歌继续去睡,道:“不用,案上这儿的点心我随便用两块就好。”又说,“你继续睡罢,别和我说话清醒了睡不着。”

卫长嬴道:“我睡不着么明儿个晌午时还能睡会,倒是你,现在醒了来,一会怎么睡?”

“我无事的。”沈藏锋笑着道,“你真想知道我一会要怎么睡着?”语气就有点暧昧。

卫长嬴在榻上啐了他一口,往榻里翻过身去,然而又想起来他臂伤的事情,便又翻过来,埋怨道:“你手臂受了伤,怎么也不告诉我?”

沈藏锋笑道:“咦,你怎么知道了?”就道,“其实没什么事儿,当时虎口开裂流了许多血,手臂一时举不起来而已。回来后母亲看到手被包了起来,定要请了季太医过来看,季太医也是看母亲太过担忧,建议我休息些时日,结果母亲开口就问得休息一年半载罢?季太医斟酌了半晌只好说休息个数月就好了,然后母亲定要我休息到现在。”

卫长嬴惊讶道:“当时手臂举不起来?”怎么听着好像很严重、一点也不像沈叠说的那么平静?

“经脉被震麻了而已,缓了一两日就好了。”沈藏锋道,“但母亲疑心经脉受损,定要我调养痊愈了才成。我早就告诉她我痊愈了,奈何她不相信,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容易到了三月,满了她说的一百天了,去凤州迎娶归来,母亲又说伤才好就长途奔波劳累,得再继续休憩……”

他啼笑皆非的摇着头,道,“但如今我的新槊都要做好了,怎么还休憩得下去?嬴儿也知道,习武之事,讲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旦松懈必然退步。所以……”

“你听我说。”卫长嬴忙道,“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但季从远的医术似乎不怎么样罢?我觉得还是请季去病看一看的好。”

沈藏锋瞠目结舌,道:“这么点儿小伤就去请季神医看,这……是不是太过了?”

季去病这种海内名医……尤其这位大夫出了名的性情乖僻不爱搭理人,又不怎么卖权贵的面子,难道不是得了绝症什么的,实在看不好了才去找他?

沈藏锋哭笑不得道:“我不过一点小伤,寻常跌打大夫都能看的,何必为这点事劳动季神医大驾?”这事要是叫同僚知道了,怕是都要笑上好一阵。

“不成。”卫长嬴被三位姑姑齐心协力灌输了一番“公子年轻,自恃血气,对身子不免轻忽些,尤其是在少夫人跟前,必然自夸以示刚强,所以少夫人一定不能让公子任性了”,闻言立刻道,“季从远那边我已经让沈叠过去回了他,黄姑姑明儿就会去季神医那里相约。”

看她满脸“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你再反对也没有用,给我乖乖的照着办罢”,沈藏锋干咳一声,强调道:“我真没事。”

卫长嬴正色道:“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得季神医看过说你没事,你才真的没事。”

沈藏锋喝着茶,差点岔了气,咳嗽连连——卫长嬴忙奔下榻来替他抚背,又抓住机会劝说道:“你看看,说说就咳嗽了,还说不要看季神医?”

“……喝水不慎。”沈藏锋好容易止了咳嗽,扶着案一脸“我现在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道,“季神医名声太大,但凡寻他诊断都是疑难杂症……”

“你放心罢,黄姑姑与他有旧,便是他不看旁人,总不能拒了你。”有黄氏保证季去病不会拒诊卫家的姑爷,卫长嬴把握十足的给他宽心。

沈藏锋正色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要是为这点所谓的伤就劳动这位海内名医,你说人家会怎么想我?”

卫长嬴一怔,低头思索。沈藏锋趁机道:“他们定然疑心我得了什么大病,若知只是这点早就好了的小伤也要季神医诊断过了才敢继续舞槊,岂不是要嘲笑万分?”开什么玩笑,从他进亲卫起,年年演武第一,三卫之中嫉妒他的人多了去了。虽然说大部分人都只是些意气之争,没到深仇大恨那一步,然而若得了这么个机会嘲笑他,谁都不会放过的。

沈藏锋可以想象,自己去年除夕受的一点小伤居然半年过去了还要请季去病出手诊断——如此大动干戈,诸如沈小娘、弱柳扶风之类的绰号必将如雪片一样飞来落在自己头上……他也不是惧怕旁人闲言碎语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追到凤州去坚持继续和卫家的婚约了。

只是,如今这事完全没有必要啊!他所谓的受伤之后需要静养数月完全就是被爱子心切的苏夫人逼出来的好么!想着妻子卫长嬴也是习武之人,按说不该像苏夫人那样把自幼习武、身强力壮的自己当成琉璃人一样看待——可为什么卫长嬴比苏夫人还狠?

苏夫人只是不许他用全力,外人也不知道他到现在还在“养伤”;卫长嬴连季去病这位海内名医都要惊动了!

“管他们呢!”沈藏锋以为这样可以说服卫长嬴了,谁知道卫长嬴想了片刻却是一击掌,哼道,“这些人自己请不动季神医,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不要理会他们罗嗦,谁敢嘲笑你,回来告诉我,把名字门第都记下来,让黄姑姑去告诉季神医——往后这些人和他们的三亲四戚有本事这辈子都别求到季神医门上!”

她这是打定主意要用卫家和季去病的关系来恐吓众人不许嘲笑沈藏锋了。

沈藏锋擦着冷汗:“嬴儿,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你看,为夫明明早就康复了,不然你也是练武之人,怎会一直不觉?”

卫长嬴惭愧道:“我素来不是很仔细的人,出阁之前长辈就叮嘱过我的,只可惜多年下来形成习惯,这些日子没有察觉到你臂上有伤,你可别怪我。”

“……”沈藏锋再接再厉,“不不不,不能怪你,因为为夫真的早就痊愈了!”

“那你还约季从远那个庸医?”卫长嬴瞪了他一眼,“你莫不是怕针灸药石?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胡闹,闻说看大夫,三千理由都出来了!你还想说什么?”

沈藏锋抚额道:“我就是想着这么点小伤不必惊动季神医——你是不知道季神医在帝都的名气,你信不信我明儿个让他看了,怕是转过身来这件事情就能连圣上都晓得,我敢打赌接下来不管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的人都会过来打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劳动堂堂海内名医……”

见卫长嬴要说话,沈藏锋急忙道,“我不是怕,只是这样极是麻烦……”

“麻烦最多也就三五日。”卫长嬴身指点了点他的额,嗔道,“万一叫庸医误诊,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呢!”

沈藏锋哭笑不得道:“我自己的胳膊我自己不清楚吗?早在三月之前就全好了,只是母亲她……”

“母亲是对的!”卫长嬴立刻宣布自己坚定的支持婆婆,“母亲可是你的亲生母亲,还能害了你?”又撒娇的在他颊上吻了吻,柔声道,“咱们是夫妻,夫妻一体,难道我也会害了你?”

“当然不是,但……”沈藏锋还想挣扎一把,结果卫长嬴刷的变了脸,一把揪住他耳朵,喝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害了你,都是为了你着想,那你还有什么好罗嗦的?!莫不是嘴上说着不怀疑,心里却嘀咕着吗?”

沈藏锋叹了口气,放弃和她讲道理,甜言蜜语的哄起妻子:“你若是想害我,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害!”

89第八十九章 倪薇漪

第220节第八十九章

倪薇漪

次日一大早,黄氏伺候着卫长嬴梳洗,沈藏锋不知道“咱们就这么一个姑爷,姑爷的身子骨儿出了事,再小那也是大事”这个观点根本就是黄氏灌输给卫长嬴的,还试图迂回的阻止此事,委婉的向黄氏提出为了自己早就好了的伤劳动黄氏跑去打扰季去病是不是太过了点儿?

于是黄氏一边给卫长嬴梳着堕马髻,一边义正词严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一番沈藏锋,内中不乏“公子说是小伤,而且早就痊愈了,婢子自然不敢置疑公子,只是公子到底不是大夫,是不是?”、“季神医也不在什么深山老林里头,同在帝都,不拘是公子去季神医那儿,还是季神医过来请公子在院子里等着,都是极方便的,公子何苦扫了少夫人一番好意?”、“少夫人这都是为了公子、这是少夫人的一片苦心呵!”……

直说得沈藏锋苦笑连连,再不想着能够躲过这次,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等他走了,卫长嬴才和黄氏说:“昨儿个夫君说季神医在帝都太过有名,咱们请了季神医亲自为夫君看伤,回头旁人必然能够知道。到那时候,怕是会有人嘲笑夫君大动干戈。”

黄氏不在意的道:“少夫人不要理会那些人,能为点小伤请动季神医诊治,这满帝都有几个人能做到?他们还不是嫉妒!”又道,“咱们公子也就是不想麻烦才这么讲的,公子大度宽厚,哪里就是怕人说的人了?反正几句议论哪里能和公子的身子骨儿比?”

卫长嬴也不觉得沈藏锋是怕人议论的性.子,但到了婆婆苏夫人跟前还是把缘故解释了一下:“按说媳妇不该明知道这么做给夫君带去麻烦还要坚持,只是说起来都是媳妇不好,过门两个来月了,竟一直没发现夫君伤着。至于季太医,母亲容媳妇说句真心话儿,媳妇想着上回外祖母的病他没有看好,后来还是请了端木八小姐,八小姐去请教了季神医……这位太医媳妇以前也没见过,不敢说他不好,但想来季神医能够被尊为神医总归是请他看了更放心的。”

苏夫人是沈藏锋的亲生母亲,当然巴不得媳妇对自己儿子越上心越好——再说沈藏锋这点小伤被大动干戈还是她起的头,如今卫长嬴要是知道了后满不在乎,苏夫人心里才不痛快呢!

现下卫长嬴如此重视,苏夫人很是满意,和颜悦色的安慰她:“外头那些人碎嘴,也不过是嫉妒罢了。”

婆婆的论调和黄氏如出一辙,“他们的妻子岳家与季神医没交情,请不动季神医,见着锋儿有贤妻关心,心里不痛快,咱们也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了,由着他们说上两句酸话,不痛不痒的打什么紧呢?”

卫长嬴忙红了脸道:“媳妇粗心得紧,哪里敢称一个‘贤’字?”

苏夫人笑着道:“你也不要太谦逊了,锋儿的伤呢,重是不重的,他是男子,不免好强些。何况你过门才多久?他又没在你跟前做过什么事,没人告诉你,你哪里晓得?”

听说黄氏已经去了季去病府上,今日就有消息,苏夫人又说,“神医的脾气我也有所听闻,若是不愿意出诊,让锋儿告一天假去拜访好了。”

还真被苏夫人说到了,晌午后黄氏回来,道:“季神医久静,不欲出门,所以让公子过去。”

卫长嬴点头:“母亲也说了,明儿个让夫君告假。”

当天沈藏锋下差回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明知无病无伤却去给个海内名医诊断实在太过滑稽。因为说服不了卫长嬴又不能从黄氏这儿取得支持,就先到上房找苏夫人,试图从母亲这里打消卫长嬴的盘算。

结果被苏夫人骂出门:“你有这么好的媳妇,把你放在了心尖尖上!半年前受得伤又怎么样?半年前受得伤你媳妇也这样关心你,动用娘家的交情去请季去病——你说这满帝都几个人能为点小伤请动季去病?之前你外祖母那么凶险,季去病都没肯松口!要不是念着你是卫家的姑爷,你当他会高兴大材小用?!你还不高兴,季去病怕是比你不高兴一百倍!上回你媳妇错了,我说她两句,你倒是忙不迭的护了起来,亲自跑过来向我问罪!我道你多疼媳妇呢!如今你媳妇待你好,你又不称心了?!那你到底想怎样!合着你护着媳妇是想自己欺负、倒是不许我这做婆婆的管教?!”

沈藏锋灰头土脸的给母亲赔罪半晌才脱身,回到金桐院——卫长嬴早就得了苏夫人身边的大使女满楼遣小使女过来绘声绘色说了经过,主仆几个关起门来大笑了好半晌,听说沈藏锋回来了,忙一起叮嘱不能再笑了,擦擦眼角的泪,装着若无其事迎了他进来。

到了用饭的时候,卫长嬴就一本正经道:“母亲说,让你明儿个告假,去季神医那里。”

沈藏锋几番挣扎都被无情镇压,此刻也只能叹了口气,道:“好罢。”

卫长嬴又笑着道:“我也陪你去。”

“你自然要陪我去。”沈藏锋既知道不得不去,索性也不去多想了,和妻子调笑,“神医是念着我是卫家姑爷的份上才肯大材小用的,你这卫家小姐不过去,神医怕是不肯认我,不叫我进去,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卫长嬴笑着道:“是是是,晓得你不情愿,可是如今也不过是让季神医看一下——只要季神医说你无事,咱们这上上下下也就安了心,不好吗?”

沈藏锋喃喃道:“我不看就心安得很,去看了才不能安心!奈何我若不去看,你们都不能心安,现下为了你们心安我也只能走一遭了。”

“说得仿佛你多么委屈一样。”卫长嬴给他夹了一箸青菜,笑道,“喏喏喏,吃点菜,少想点委屈罢。”

沈藏锋吃了青菜,凑到她耳畔小声道:“你若是晚上乖乖听话,那我就不觉得委屈了。”

“仔细我打得你乖乖听话!”卫长嬴打了他一下,道。

“若是在榻上,我不必打就很听话!”

“去去去。”卫长嬴红了脸嗔他,“吃你的饭罢!”

翌日沈藏锋让沈叠去替自己告假,与卫长嬴带了黄氏等人,又备了礼,一起往城东季去病的宅子而去。

到底是海内名医,所住的地方固然不能和阀阅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气象比,却别样清幽。

季宅是在一条宽敞却安静的巷内,一路都铺设着平整的青石板,两旁甚至还种了些不怎么占地方的花草。这巷子沿途有那么几户人家,皆是门庭齐整,墙头露出柳梢、玉兰花树。

位于巷底的季宅,门户一如巷中其他人家,也无牌匾,三级石阶打扫得极为干净,应是清晨就有人出来拿细笤帚扫过的。墙里种着的凌霄花一路爬过墙头,直垂到墙外。门是紧紧闭着,黄氏下了车,整整衣裙去叩门,不多久,门里有女童的声音询问:“谁呀?”

黄氏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和蔼道:“微微,公子和少夫人来了,快开了门!”

就见门开之后,里头站了一个约莫五六岁模样的女童,生得竟是非常像黄氏,轮廓之间简直像到了八成。只是与黄氏几乎一个样子的眉眼,这女童却出落得比黄氏秀美很多,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胚子。

她开了门先与黄氏甜甜一笑,被黄氏满含爱怜的嗔了一眼,才跑出门,给正在下车的沈藏锋、卫长嬴见礼:“薇漪给公子、少夫人请安!”

卫长嬴让她免礼,不免惊讶于她和黄氏的相似,就问:“黄姑姑,这是?”

“好叫少夫人知晓,这是婢子的长孙女倪薇漪。”黄氏朝她悄悄眨了眨眼,笑道,“季神医不喜陌生下仆,婢子就让次子倪滔一家过来侍奉神医。微微却是婢子长子之女,因长子打理着少夫人陪嫁的铺子,也住在铺子后头,人多口杂的,怕把她教坏了,想着神医这儿也缺跑腿应门的小使女,就叫她过来听用。”

“哦……”卫长嬴愣了一愣才明白为什么黄氏两次求见季去病都毫无难度,之前听说季去病宁死不肯屈从权贵,想着这位神医是非常难见的,还道黄氏是运气不错,合着她把儿子媳妇孙女都送到季去病宅子里来了!

想来黄氏的子媳也不肯要季去病的工钱,必然也是殷勤伺候的,季去病用着黄氏的亲生骨肉做下仆,又教导过黄氏,这样还对黄氏一些不过分的要求不予理睬——季去病脾气是乖僻古怪,又不是厚颜无耻,毕竟神医叫季去病,而不是季乃峥……

卫长嬴暗赞黄氏厉害,以季去病的医术,想给他做下仆以存上一份人情的大有人在,更不要说诸多名门望族根本不缺支使的人手,季去病只要开口,怕是宫里的贵人也不在乎赐他几个使唤之人——然而这差使究竟叫黄氏得了去。

黄氏这两个儿子,大儿子给卫长嬴管着陪嫁铺子,因为黄氏的关系,在管事里也是超人一等的;小儿子又叫她安排到季去病这儿,经营好了季去病这一重人情又能跟着这位海内名医学着点儿……作为宋老夫人的陪嫁之后,所嫁丈夫也是同样的身份,黄氏一家人都注定了要为宋老夫人办事。

而黄氏紧紧笼络着季去病,等于是探清了宋老夫人的命脉:卫郑鸿。

即使如今一家被拨给卫长嬴作为陪嫁下仆,卫长嬴是卫郑鸿的女儿,能不担心卫郑鸿的身体?卫家之前为这嫡长子求医问药几十年,事实证明除了季去病,无人能治卫郑鸿!

从下仆的角度来看,黄氏不但自己深得宋老夫人宠信,当作压箱底的人才特特派给嫡亲孙女做陪嫁姑姑,还设法给自己的两个儿子也铺了一条锦绣前程。

偏她这番算计都在明处,光明正大的,无论是宋老夫人还是卫长嬴,都不讨厌她这样的做法。

毕竟对宋老夫人和卫长嬴都没有坏处甚至还有好处。

卫长嬴见黄氏有点促狭有点忐忑的看着自己,似乎担心没有提前告诉此事怕惹自己生气,不禁一笑,伸手摸了摸倪薇漪的头,笑着道:“黄姑姑叫她薇薇?小姑娘长的标致,也真像是一朵蔷薇花骨朵儿!”黄氏若把这事一直瞒着她,她自己发现了,当然要疑心黄氏另有图谋,但如今黄氏主动把自己夫妇带过来,还让孙女应门,显然她没有背着自己以及对自己不利的意思,之前没说也许有种种缘故——才因为挨了苏夫人的训斥迁怒过黄氏,卫长嬴不想这么快又和这心腹姑姑闹翻,就一笑而过,等着黄氏以后和自己解释。

未想倪薇漪抬起头来,嘟着嘴道:“回少夫人,祖母叫的是微弱的微,没有草字头的!”

“咦?”卫长嬴正好奇莫非她是叫倪微漪么?就听黄氏笑骂道:“还不是你自己写差了字?”解释道,“她学写名字时总是忘记在微上加个草字头,家里上下索性叫她微微了。”

“我如今都记得了。”倪薇漪委屈的道。

黄氏显然没有因此给她正名的意思,撇开她招呼道:“公子与少夫人先进去罢,昨儿个神医说了,公子与少夫人来了就过去。”

90第九十章 神医师徒

第221节第九十章

神医师徒

进了庭院,便觉药香浮动,中间又夹杂着草木清气。气味虽然混合,然因为都出自天然,并不难闻,倒让人觉得究竟是名医所居,怎能没点儿药气。

院中未铺青砖,只用鹅卵石铺了一条略带弧度的小径通到廊上。小径两旁种满了花草卉木,内中不乏一些常见的药材。

在院外就看到的凌霄花把院门两旁的墙都爬满了,黄色的花朵招招摇摇在骄阳照耀下一片灿烂金黄,煞是好看——说起来凌霄花也是一味药材。看来季去病是把这院子布置得一举双得了。

过了回廊,但见一个月洞门,门后一左一右两株一般高矮的桂花树,如今还没有桂花开,然而茑萝爬生其上,哗啦啦的垂落下来,茸茸的碧绿叶、星点其间的红白小花,煞是热闹。

卫长嬴被吸引,禁不住认多看了几眼,低笑道:“怎么把茑萝引到桂花上了?这样不是会把桂花树缠死吗?”

“小微微,你听见了么?连你祖母伺候的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夫人都晓得这个道理,你还要把茑萝引上去。万一缠死了师尊最喜欢的这对桂花树,看你回头怎么和师尊交代。”卫长嬴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一个声音漫不经心的响了起来。

一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年岁与卫长嬴仿佛、却还未开脸的女子一手挽着个柳条编的小药篮,一手在院中晾晒的药匾里挑挑拣拣——这一进院子的庭院比先前要来得广阔,除了进来时的两株桂树两树茑萝,其他地方都铺了青砖,今日骄阳炽目,院子里就趁机支满了药匾晾晒。

不但院子里,两旁廊下挂了半面帘子,挡住日头不使入内,半幅帘子下头一样支了药匾,应该是一些不宜曝晒需要阴干的药材。

之前进门时只是淡淡药香,到了此处,一下子就浓郁了起来,几乎有些呛人。想来季去病虽然这几年来不肯轻易为人看病,然而作为医者,对药材的收集整理却未曾放下。

因为黄氏说了她次子和次媳都在这儿伺候季去病,没有提到其他人,想来这宅子如此安静,季去病又孑然一人,还不喜陌生下仆,应该就只有倪滔夫妇伺候,以及倪薇漪一个小女孩子充当使女应一应门的。

那么现在这女子又伺弄着药材,又举止言谈随意,虽然接了句话,眼睛却还盯着手里一块树皮般的药材上左瞧右看,抽出腰间小银刀出来刮了点尝味道,压根就没在意沈藏锋与卫长嬴……想来除了季去病那位高足端木家的八小姐端木芯淼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果然黄氏闻言狠狠瞪了眼正往人后躲着的倪薇漪,转头对这女子又是一脸笑:“八小姐今儿也来了?神医可是在里头?”

“在呢,你带他们进去罢,师尊都喝了两壶茶了,方才我进去给他看一道方子,他还说人怎么还不来。”端木芯淼放下树皮……呃,树皮药材,终于看了眼众人——这位海内名医的唯一传人容貌秀美,杏眼桃腮的,虽然穿着毫无花纹、粗布缝制的纯白窄袖上襦,系着坊间贫女都有一条的绿罗裙,头上还像卫长嬴上次去春草湖时看到的曹英妹那样,拿块粗布包了,便于行动,这一身坊间贫门女子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很有点荆钗布裙难掩天生丽质的意思。

只是季去病在传闻里性情颇为狷急,其徒或多或少也受了点师父的影响,一点没有寻常女子的体贴,这番话说得众人怪尴尬的。

黄氏咳嗽了一声,小声对卫长嬴道:“少夫人,咱们陪公子进去罢。”

一行人绕过端木芯淼,到廊上,黄氏看了看倪薇漪,倪薇漪乖巧的先进去,片刻后出来,道:“神医爷爷请公子和少夫人。”

……她话音还没落,就听里头一个男子的声音哼了一声,道:“我说的是‘可算来了’!”

“……”众人。

不管怎么样,季去病脾气不好的名头满帝都怕是没人不知道了,他连族中长辈都不放在眼里,又敢对着权贵吼出“可死不可医”的话来……沈藏锋和卫长嬴同时决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

进了门,就见上首八折的锦鲤戏莲绣屏下,一对人高的粉彩描金寿桃摆瓶夹了一张鼓牙胡床,如今正有一个竹冠青衣人盘腿坐于胡床上,一手支着几上,握拳抵住了头,另一只手在几沿不住的敲打着,显得十分不耐烦。

这青衣人想来就是季去病——算着年岁他是四十三四,也还能恭维一句正当壮年,只是也不知道是早年伤痛过度还是家道败落之后受的刺激太大,已经有一小半头发变成了灰白色。

看轮廓这位名医年轻时应是生得不错,至今仍旧面皮白净,颔下长须颇美,引人注意的是入鬓浓眉之下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有神到了犀利的地步。

沈藏锋的目光也极为锐利,只是季去病的犀利与沈藏锋这种少年名门子弟的锐气不同,沈藏锋是高贵出身举族厚望孕育出来的气势,敢于直面一切艰难险阻,锋利却也浑厚大气;季去病的犀利,是历经岁月沧桑之后铸造出来的刃,似乎时刻带着三分对人世的蔑视与嘲弄,总归带着三分偏激愤世。

但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养就这样一副常人不敢与之对视的锐利目光的人,都有一个共有的特征,那就是无惧无畏,非贫贱、富贵、威武所能折服——至少不是寻常的贫贱、富贵、威武能够折服。

所以季去病纵然早得黄氏告诉今日前来求医之人的身份,论起来他当年还受过卫家恩惠,然而现在也没有因为卫长嬴这卫氏嫡女过来就特别客气的意思,见他们进来,不过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仍旧支几而坐,态度非常轻慢——然他一头半灰半黑的长发,以竹冠松松绾了一半在顶心,留一半披散于肩头,青衣寥落独坐胡床,在这炎炎夏日,不知怎的,就让人想起一句话来:

雪满山中高士卧。

自幼娇纵如卫长嬴,为他气度所慑,亦不敢怠慢,福了一福,恭敬道:“季神医,拙夫……”

“是这小子要看病?过来罢!”季去病不愧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根本没容她把话说完,伸指一点沈藏锋,径自呼唤道,态度肆意措辞无礼,显然是自恃医术,不怕旁人不买帐。

“……你过去罢。”卫长嬴一噎,到底丈夫要人家看过了才放心,不敢顶撞,只得无奈的推了把满不情愿的沈藏锋。

沈藏锋按着季去病的指示在胡床上与他隔几坐了,季去病眯眼一打量他,慢条斯理、笃定的道:“我观你气血充足、步伐有力,又正当壮年,不像是不举之人啊!是不是不喜你这妻子,在外头另置产业养了不只一个外室女,懒得回家再敷衍,所以谎称?”

“……!!!”迎着沈藏锋、卫长嬴,以及同行诸多下人仆妇惊愕得难以形容的目光,黄氏欲哭无泪,几乎要扑上去抓住季去病的胳膊哀求了:“季神医,婢子说的是姑爷他受伤当时手臂不能举起,您不能掐头去尾的去掉了字听啊!”

天地良心,她家姑爷好着呢!再说即使姑爷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也不可能看病的时候都不清场罢!神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不是存心想害死人么!

沈藏锋、卫长嬴听了黄氏的解释,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卫长嬴一直以来坚持“神医说没事才是没事”的念头都摇动了……这厮,为什么会觉得顾乃峥也不见得有他恶劣?!

“慌什么!”季去病手抚长须,一派云淡风轻,“我也是看这小子身体好得很,料想不会有什么大病,坊间医者看看也就成了。结果你们却大动干戈的要我来诊断,想来都紧张得很,说个笑话,让你们放松放松,免得这小子没事,其他人倒是替他担心出病来了。”

沈藏锋、卫长嬴再次几欲吐血:您要说笑话,倒是说个笑话就算了啊!您这说的都是什么!

夫妇两个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说什么时,季去病又不冷不热的道:“好了,笑话说完了,你们也不捧场……那就看病罢,沈小子,把手伸过来,我瞧瞧脉像。”

……你……你个……卫长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才好:你当面说我丈夫不举,还指望我们给你捧场笑出来?!!这都是什么人啊!要不是坊间一直传闻季去病只有端木芯淼一个弟子,卫长嬴绝对怀疑他真正的衣钵传人其实是顾乃峥!

沈藏锋苦笑着伸出手腕,季去病探指搭上,拈着几根长须,闭眼细探……众人屏息凝神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只见季去病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都提了起来……

卫长嬴顾不得计较前事,心惊胆战的问:“季神医,拙夫的伤?”她只是想着小心为上,可别真的被谶到了啊!

就见季去病睁开眼,沉声问:“你这伤是什么时候受的?”

沈藏锋虽然自认为康健无事,然而究竟季去病名头响亮,此刻满屋的人又都是一副做好了听噩耗的准备,他也忐忑起来了,慎重道:“去年除夕的时候,宫中赐宴上。”

“当时虎口震裂、手臂难以抬举,后来多久好了?”季去病问。

沈藏锋越发小心翼翼的回答:“约莫三五日就差不多好了,虎口也结了痂。”

季去病脸色更难看了:“然后呢?”

“然后家母不能放心,请了太医诊断,太医建议休养些时日,以策安全,于是家母便让休养到现在。”沈藏锋知道季去病与季家不和,就把季太医的姓氏给隐去了,说完之后他实在按捺不住,试探着问,“季神医,这几个月以来,藏锋自觉无恙,不至于会有什么暗伤未愈的情况罢?”

他真心没有觉得哪儿不适啊?怎么神医听了这话脸色更不好看,简直目中欲要喷火了?

就见季去病当真发作了——从他腕上收回二指,狠狠一掌拍在胡床上,声音之大,把在场之人里年纪最小的倪薇漪吓得往后一缩,季去病怒气冲冲、怒不可遏的责问:“你既然知道你连小恙也无,还跑过来做什么?莫不是专门来消遣我么!”

又骂道,“虎口都被震裂,臂上经脉跟着一时被震麻了举不起来这不是常理么!观你也是个练武的人,难道平常练的都是点花拳绣腿?!一次伤都没受过?!这么点小伤,深闺里娇养的小姐养个十天半个月也还罢了,你堂堂一个男子,都半年多了,居然还在休养,你当你自己是豆腐做的?!你索性这辈子都躺在锦绣堆里别起来不是更万全!”

季去病哼哼着丢下一句,“真是岂有此理!”一拂袖,径自就向内去,走了。

91第九十一章 不打不相识(上)

第222节第九十一章

不打不相识(上)

……被季去病丢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卫长嬴难以置信的问黄氏:“姑姑不是说这季去病尝受我卫家之恩?”为什么她今儿觉得这季去病与卫家其实有仇?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仇?

黄氏尴尬的道:“神医向来就是这个脾气……”

见卫长嬴恼怒的露出“你都知道他是这个脾气还要提议带夫君来”,黄氏更尴尬了,小声道,“婢子也是以防万一。”

本来来之前沈藏锋一直不赞成过来季去病这儿的,现在看妻子大受打击,却又反过来安慰她了:“黄姑姑说的没错,帝都上下都知道季神医医术是好,只是性情……急了些。但医者么,医术好才是紧要的,你不是说,只有季神医说了无事,你才能放心?咱们此行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旁的也不要计较了。”

卫长嬴悻悻的道:“我哪里知道他脾气这样古怪?我以为最多就是不爱说话呢。”

沈藏锋笑着道:“论年纪这位大夫和咱们长辈差不多,咱们就当让着点长辈罢。”他是知道卫长嬴在娘家时何等受宠的,出阁以来,沈家也没有脾气怪异的人,卫长嬴能见过什么脾气不好的主儿?估计她唯一能拿来和季去病的也就是去春草湖时偶遇见的顾乃峥了。

所以卫长嬴虽然听黄氏、苏夫人都说了季去病脾气不好,但这个脾气到底有多不好,实际情况和卫长嬴想象里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想到是自己硬拉着丈夫来的,害得丈夫又是被捉弄又是被责骂,如今倒要丈夫反过来开解自己,卫长嬴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更恨季去病了,只是黄氏也来劝说:“季神医他就是这个脾气,少夫人要怪就怪婢子罢。都是婢子不好,想着公子年轻,难免自恃血气不在乎点儿小伤,万一叫庸医误了,累积下来往后可不得了,这才劝说少夫人陪公子来的。季神医这脾气,满帝都没有人不知道的,过来诊治,都做好了被他这样对待的准备……”

“当年我家长辈不是还救过他吗?”卫长嬴委屈的问,“听姑姑你说,他也是念着这份情的?”

黄氏尴尬的笑:“这……其实季神医已经念了情份了……”

这就是说,自己要不是卫家之女,沈藏锋要不是卫家女婿,今儿个上门来,季去病态度只有更坏?

这都是什么人啊!

卫长嬴完全没办法理解顾乃峥、季去病这一类人的存在:人家跟你无怨无仇的,你怎么就能干得出来平白无辜的把人往死里得罪的事儿?

她怒气冲冲的低声吩咐:“我咽不下这口气,姑姑你快点想个法子,好好收拾这季去病一番!”

黄氏赶忙让她噤声,毕竟季去病虽然把众人丢下来了,谁知道会不会在里头竖着耳朵听动静?压低了嗓子轻声道:“我的好夫人,您就消一消气儿,别跟季神医计较了罢!您想神医他孑然一身虽然有家族却一点也不在乎,就收了外头的端木家八小姐做弟子,那也是阀阅嫡女,好好的咱们能把端木家的女儿怎么样呢?对神医动手……那也得神医怕呀!”

又低声提醒,“外头可是都知道咱们家的大老爷多亏了神医妙手,才延寿至今,又有了夫人和家里的五公子的呢!”

季去病这人要不是着实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帝都这些贵胄还能让他现在这么嚣张,区区一个医者,仗着几分薄名,对待贵胄也是想医就医想不医就不医?!

而且季去病救过卫郑鸿——旁人对付他也就罢了,作为卫郑鸿的嫡长女的卫长嬴也来对付季去病那就太不义了,这可是不念救父之恩啊!

被黄氏提醒,卫长嬴冷静了点儿,又想到宋老夫人和黄氏苦心经营才把季去病笼络好了,为一时之气葬送长辈遗泽的人脉究竟不智——就算她自己往后用不着季去病了,父亲卫郑鸿呢?虽然当年季去病说卫郑鸿的病他只能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了,可看着这满院的药材,想也知道季去病隐居归隐居,这一身医术可没拉下来,没准潜心钻研下来还更有精进了呢!

思前想后,她咬了咬唇,怏怏的站了起来,道:“念着父亲的份上……咱们走吧。”

沈藏锋见她这样不高兴,就哄她道:“横竖我今儿个已经告了假,现下回去也无事。不如带你去市上转转?”

“市上有什么好看的,乱七八糟的人。”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还是直接回家里去吧,也叫母亲知道了结果能放心。再者你这两天不是一直在等你的槊?没准就要到了。”

两人说着话下到庭院里,一阵熏风吹来,把卫长嬴宽大的广袖掀起,就露出她如雪皓腕以及腕上的一只翡翠镯。

这只翡翠镯子是当初沈家下聘时的聘礼之一,色泽翠碧,水头极长,几乎就像是从春江里舀出来的一缕春水凝聚在腕上一样,映得雪肤上一片碧意森森。今日卫长嬴穿的又是一件月白撒绣折枝小白梅花的上襦,所以风过之际,这只镯子自是引人注意。

端木芯淼挑了一小篮子药,恰好转过身来,看到这只镯子,不禁眼睛一亮,把药篮往一处药匾上一放,三步并作了两步赶过来,扯住卫长嬴的袖子就要去捋她的镯子:“好翡翠!快给我!”

卫长嬴简直不能相信这师徒两个能够无耻到这地步!师父才给他们夫妇甩过脸色,徒弟公然就抢起了她的镯子!

端木芯淼才要碰到那只翡翠镯,已经忍无可忍的卫长嬴手腕忽地犹如一条游鱼般从她手里滑出,腕一转,反过来一把扣住端木芯淼的脉门,怒喝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做什么呀?快把镯子给我!”端木芯淼挣了挣,没挣开,不高兴的嚷了起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水头最好的那一等?若不是我可不要!”

……连好脾气的沈藏锋听了这话也不悦道:“端木小姐,这镯子乃是我家当年聘我妻之物,不可能充作医资的。”

他要不说医资,卫长嬴早就被季去病的态度气得忘记这回事了,一说医资——卫长嬴更生气了,抓着端木芯淼的手越捏越紧,怒道:“还敢要医资!有像你师父那么做大夫的吗?巴巴的把人叫上门来,摆了半天谱,出言不逊,最后还把人骂一顿走人了!也不过搭了会儿脉,居然就肖想我这一只极品翡翠镯子来做医资——你们师徒两个到底是大夫还是强盗?”

端木芯淼被她捏得手腕疼痛,也急了眼:“什么?你们医资还没给就想走人!那必须给我留下来,我就看中这只镯子了怎么样?有本事,你们往后别来求我师尊!”

“你做梦!”卫长嬴怒从心底气,也不去想什么宋老夫人多年来对季去病一直笼络着的事情了,一把提起她衣襟,喝道,“敢觊觎我的镯子!别以为你是端木家的八小姐我就打不了你!”

“你敢打我!”端木芯淼瞠目结舌,转头朝沈藏锋喊道,“沈三公子,你确定你娶的是凤州卫氏之女,不是凤州山贼之女?莫不是卫家骗了你的婚罢!”

沈藏锋本来想劝妻子息事宁人的,听了端木芯淼这话却护起了妻子,淡淡的道:“端木小姐慎言,我妻贤惠良善,出身名门,在族中身份地位尊贵,岂容你胡乱污蔑声誉?”

端木芯淼被卫长嬴推得踉踉跄跄,怒道:“算我白问了!就知道你们沈家护短!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这妻子哪有一点点凤州卫氏女子的贞静之风?一点儿也不讲道理!”

“道理那是和明白人讲的,你们师徒两个一窝的强盗,有什么道理可讲?”卫长嬴抢白道!

端木芯淼怒道:“你知道这儿是强盗窝,自己怎么还往这儿撞?难道还是我师尊请你们来的不曾?”

“早知道我夫君无恙,谁耐烦来瞧你那师父的脸色!”

“不来瞧我师尊,你们确定无恙?”端木芯淼鄙夷道,“过河拆桥也不是你这样的——还没出院子呢就说我师尊坏话了,早先进来的时候怎么就能看脸色了?”

卫长嬴本就被季去病气得不轻,现下被端木芯淼又是夺镯子又是呛话的,心头火直冒,也顾不得左右丈夫和下仆一大堆人都在了,上回随苏夫人进宫时听到安吉公主威胁临川公主的话脱口而出:“你再罗嗦,信不信我在这儿把你剥光了!”

这话一说,沈藏锋等人皆是凌乱一片——黄氏面红耳赤的待要上前劝解,未想端木芯淼竟是恞然不惧,反而冷笑着挺起胸脯朝卫长嬴靠了靠,傲然道:“好啊!你剥啊,你剥不光了不许算!你别忘记你夫婿也在这儿,你说你夫婿要是看了我,回头能不把我纳进门?到时候我三天两头和你过不去,你可记好了我是学医的,能医人也能害人,你敢跟我住一个院里,别到时候一辈子生不出孩子来,想到今日哭都来不及!”

“真当我没办法你了?!”卫长嬴一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脸上赤红一片几乎滴下血来,却发起了狠——沈藏锋实在生怕她真的就要动手,忙上前阻拦:“嬴儿,算了算了,就这样罢,咱们先回去。”

“你闭嘴!”卫长嬴与端木芯淼异口同声喝道!

卫长嬴把手一指月洞门外:“你给我到大门那儿等着去!你们都去!”

“嬴儿……”沈藏锋擦着汗,想要劝说妻子冷静点,然而卫长嬴一心一意要把端木芯淼的气焰压下去,根本不理会他,反而不耐烦的道:“你走不走?你不肯走莫不是觊觎她的美色,生怕走了看不到玉体横陈?!”

沈藏锋长叹一声,对端木芯淼道:“我妻性情刚烈,你自己惹了她,须怪不得她!”

“你要脸不要脸?!”端木芯淼跳脚道,“合着你们夫妻两个一起欺负我是不是?!”

卫长嬴冷笑着按住她:“有本事你也寻个夫婿来帮你啊!”就一起欺负你怎么了?

打发走了沈藏锋一行人,连倪薇漪都被黄氏掩着嘴抱走了,院子里顷刻之间只剩下两人——卫长嬴扯着端木芯淼作势就要撕她的上襦,端木芯淼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咬牙恐吓道:“你敢撕,明儿个我就闹到沈家去,说沈藏锋就在边上看着,要他娶了我负责!我堂堂端木家嫡出八小姐,不信沈家敢不给个交代我!你要动手,想一想后果!”

92第九十二章 不打不相识(中)

第223节第九十二章

不打不相识(中)

“娶你?你做梦去罢!”卫长嬴用力把端木芯淼推着撞在廊下柱子上,医家因为长年接触药材,身上都会带着药香,这端木八小姐许是才在药香弥漫的院子里待了许久,离得近了,只觉她身上药香更浓,熏得卫长嬴有些不适。

卫长嬴缓缓呼吸了几下才适应下来,就慢条斯理的拿手拍了拍她的面颊,却不想端木芯淼之前都在顶着日头挑选药材,继而又跟卫长嬴厮打起来,这种天里自然一身一头的汗,卫长嬴拍了两下一手湿漉漉的,嫌弃的在端木芯淼的上襦上擦了又擦,冷笑道,“还想吓唬我——有我这个元配发妻在,你再闹还能大过我?你最多,也就是做妾!”

“我若是做了沈藏锋的妾,以我的医术……”

“我夫君的侍妾我这个正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还能容你和我一个院子住——你可真天真!”卫长嬴把手心擦得差不多了,又点着端木芯淼的额嘿然警告,“你敢过去闹,我立刻求了婆婆容你进门,你连端木家都不要回了,直接跟我进金桐院!等到了我手里,我就立刻着人把你打断了腿拔掉舌头,叫了人牙子过来胡乱卖个几文钱,给家里小使女买糖吃!你有胆子去闹你就试试看!别以为端木家会给你出头,堂堂嫡女自甘下贱跑去主动做妾,端木家不忙着把你赶出家门以正家风才怪!”

端木芯淼呆了片刻,忽然停下挣扎,恢复平静,甚至露出一丝好奇,问道:“卖掉也就卖掉了,为什么还要打断了腿和拔掉舌头?”

卫长嬴像看癔症之人一样看了她片刻,心想这端木家的八小姐莫不是脑子不太正常?我不是觉得这样一说显得很凶残很威风么?然而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认,免得泄了气势,所以卫长嬴冷笑,理所当然的道:“不把你腿打断,万一落在人牙子手里你又跑了呢?拔掉舌头当然是免得你乱说话!”

“那应该把手也打断,不然我还能写字呢!”端木芯淼好心的建议。

卫长嬴大怒,觉得这话完全就是在挑衅自己,她一把抓住端木芯淼的上襦,刺啦一下撕了一大块,加倍冷笑道:“你不信?”我这么凶残的人你居然敢不怕我!

“一看你就是没经历!”端木芯淼上襦残破,露出内里的玉色诃子与大半香肩粉臂,甚至连臂上守宫砂都露出来了——这位小姐倒也真是放得开,这儿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院子,若是换一位闺秀,哪怕是卫长嬴,在这种地方衣不蔽体,纵然面前只有一个女子,也是不自在的。

端木芯淼却根本不当一回事,撇着嘴角轻蔑的教训道,“还妄想吓唬我呢!我告诉你,论到怎么收拾小妾,你跟我学还差不多!”

卫长嬴觉得端木芯淼一定是癔症发作了,心下警惕,嘴上仍旧冷笑着反诘:“凭什么!”

“就凭我收拾过我父亲前前后后十三个小妾,个个没有好下场,我却丝毫不被怀疑!”端木芯淼一抱胸,昂起头,眼望长天,傲然说道。

那神情,那姿态,无声的传递着一句话:还不快点拜师求教!

卫长嬴呆了片刻,吃吃道:“什么?”她们不是在吵架么?为什么端木芯淼会说到她谋害自己父亲的小妾的事儿?

这里面是不是有她的什么阴谋?卫长嬴正努力想着,就听端木芯淼兴奋的讲述道:“我第一次下手,就说那妾是甲罢,这个甲最是刻薄恶毒,欺我母亲没有子嗣,只得我与我大姐两个女儿,我大姐不幸……”说到这儿她幽幽一叹,跟着又义愤填膺道,“那甲居然敢幸灾乐祸!她在花园里嘲笑我大姐的当晚,我就趴她住的院子墙头,对着她院子里吹了一包药粉!”

卫长嬴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端木芯淼顿了一下,许是见她不接话,愤怒的瞪她一眼,继续道,“次日她就暴毙了!”

“什么药粉这样厉害!?”卫长嬴大惊失色。

端木芯淼哼道:“哪是什么厉害的药粉?那个甲先天忌着几种药材,寻常人却不在乎的,我就是这么把她干掉的!”

卫长嬴不免惊讶问:“你不是说没人怀疑你?这怎么可能?”忌讳某几种药材的爱妾就死在某几种药材下,家里还有个学医的嫡出小姐,这样都不怀疑端木芯淼,端木家上上下下的脑子莫非都是木头做的?

“哦,我把剩下来的药粉放到了父亲另一个妾那儿,就说她是乙好了,这个乙也不是个好的,明着对我母亲恭顺,暗地里使坏!叫她给甲抵了命,也是活该!”端木芯淼轻蔑道,“所以说你会什么呀?还打断了腿拔了舌头卖出去——真做的那么绝,索性就该把眼珠挖了、耳朵里灌水银弄聋,再打断手筋拿不得字!你这样做一半留一半的,徒然让人觉得你歹毒,却还不保险!”

卫长嬴愣了片刻,才道:“你……你这么干过?”

端木芯淼叹道:“这怎么可能呢?”

卫长嬴暗擦了把冷汗,心想照你这么说,都和当年吕后对戚姬一样了,这可不是常人能够下的手……就听端木芯淼遗憾的道:“我向来先用她们试着药,试着试着她们就死了,哪里撑得到打断腿的那一日,更不要说其他了。”

“……”卫长嬴沉默片刻,幽幽的道,“咱们不是在吵架么?”

为什么话题会变成心平气和的交流如何迫害小妾?

端木芯淼思索数息,恍然:“对对对,你快把镯子给我!”

她居然还敢抢我镯子!卫长嬴眼露凶光:“你别以为我真的治不了你!真把我惹急了,把你现在这样往屋顶上一扔,看你怎么办!”

“你不是想要对付小妾?”端木芯淼瞪了她一眼,“我拿了你镯子又不是不还给你了!我给你做成药镯不好吗?”

卫长嬴一愣,道:“药镯?”

“你把这对镯子给我,我拿去浸泡在药汁里头,几个月后药浸透了进去,就是药镯。”端木芯淼压低了嗓子,诱惑道,“这种药镯,你想要落胎就给你做成戴了能落胎的;想要人死就给你做成能夺命的;想要……”

卫长嬴毛骨悚然的看着她,死死捂住腕上的镯子,道:“你刚才有没有听我夫君的话?”

“沈藏锋?”端木芯淼莫名其妙的问,“他说了什么?”

“……这副镯子是沈家给的聘礼之一。”卫长嬴深吸了口气,“你觉得我可能赏给旁人么?”

端木芯淼苦口婆心的劝说:“你这样就不对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你想想看那些个花枝招展心怀恶毒的侍妾,明面上在你跟前恭顺,到了你婆婆你夫婿跟前,旁敲侧击的,话里话外的,又是上眼药,又是挑唆离间!好好的婆媳之情夫妻情份,都叫她们折腾没了!尤其那些你婆婆赏的人,念着你婆婆的面子,还不得不给足了她们体面!为了面子上一句贤德,背地里得怄多少气?”

“更不要说她们的恶行还不只是如此!”端木芯淼见卫长嬴呆呆的看着自己,觉得加把劲就能打动她了,声音一低,冰寒之极的提醒她,“你莫要忘记,沈家可不似你的娘家卫家那样讲究嫡庶!虽然名份差别在,可在阀主这选择上,庶子可也是有机会的!合着你辛辛苦苦主持中馈操持家里几十年,最后叫那些狐媚子生的东西当了家,自己的子女反倒要奉兄弟为主——凭什么?!”

“再说那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怎么可能按得到自己身上来?往后你虽然是嫡母,可等那些人大权在握了,还能远了自己的生母来真心亲近你?”

最后端木芯淼总结,“所以啊,如今舍出这一副镯子,你不喜欢哪个侍妾,就把这副镯子赐给谁,保证你赐一个、死一个!死不了你回来找我!这样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好东西,我告诉你,若不是今儿个看你有缘,我都不会叫住你!”

“有缘?”卫长嬴被她说得头晕目眩,喃喃道,“你是看我有镯吧……”

端木芯淼道:“胡说,我是那种人么!我知道你那夫婿沈藏锋已被内定成沈家下一任阀主,往后你就是沈家的当家主母了。别以为他现在对你好,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他前程那么好,往后还会少了想方设法给他送美人的人?更不要说他生得也不错,又文武双全,待你体贴被旁人看到眼里,没准背着你,一群不要脸的女子排着队给他自荐枕席呢!你好好想一想,那些人……”

“八小姐!”留着其他下人在大门口陪沈藏锋等待,带着小孙女一起溜回月洞门边预备见机行事的黄氏实在忍耐不住了,走了出来,痛心疾首的道,“您怎么能把上次婢子劝说您的话拿过来哄婢子的少夫人呢?上次您说这辈子不想嫁人,就想到慈济所里去抱养个孤儿养大,往后让他养您老;又说嫁人高了怕往后变心,低了您自己不甘心……婢子所以劝了您几句,您现在掐头去尾略改了改拿过来哄咱们少夫人,可是不地道!”

卫长嬴放开端木芯淼,抽了帕子擦汗,只觉得季去病、端木芯淼这对师徒无一处对劲……

93第九十三章 不打不相识(下)

第224节第九十三章

不打不相识(下)

被黄氏当场戳穿,端木芯淼一点也不脸红,义正词严道:“黄姑姑,我也是为了你这少夫人好,舍出一副镯子来,我给她做成药镯,往后收拾起侍妾来下手也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的药镯有多好,一点药味也闻不出来,等闲医家都查不出的。所以就算没有侍妾,往后你这少夫人看谁家夫人小姐不顺眼,送副镯子,一劳永逸还不带恶名,多好的事儿?要不是我最近寻不到足够好的翡翠,论起来也有你一份情面在,我还不想便宜了她呢!”

黄氏生怕卫长嬴真的动心,干咳一声:“那是因为八小姐您自己所有的好的翡翠首饰都被您浸泡药汁的时候毁了,那么多件首饰也就成功了一副镯子。如今您看中的这副镯子可是沈家当初下给咱们少夫人的聘礼,不能毁坏的。”

要不是因为端木芯淼成功的几率这样低,黄氏肯定帮她劝说卫长嬴了——沈藏锋现在没有侍妾,看着夫妇两个也好得很,但,这种东西,留着也是张底牌嘛!也未必就只用来对付侍妾,可是能够传给子孙做杀手锏的。

连迄今就成功了一次都被揭发了,端木芯淼虽然足够厚颜,此刻也没了话,只能悻悻道:“你家这少夫人,富贵得紧,何况出阁之后自有一份嫁妆,非同我这样没出阁还没有自己产业不自由的小姐,上好翡翠想找出一堆还不容易?这副不成,换一副么,只要水头好,我也不是非要这个的。”

卫长嬴因为被她把话题一打岔,心里的急火消退,又有黄氏出来,也没了和她争执下去的兴致,淡淡的道:“那样的翡翠首饰都是可遇不可求,也不是银钱多就能买到的。”

端木芯淼斜眼看她:“你若是肯给我两件,成功了都归你,药钱我都不要你的。”

“……等我回去看看罢。”卫长嬴和黄氏对望一眼,含糊道,“我这年纪压不住翡翠的艳色,妆奁里翡翠可也不多,顶尖的就更少了。”

如今卫长嬴和丈夫恩爱甜蜜,虽然没有揣测沈藏锋日后变心,但和黄氏想的一样,端木芯淼真能做出没有破绽的药首饰出来,弄上一件作为后手也没坏处。

比方说,卫长嬴盘算着成功之后,若能查清楚去年在帝都造谣自己的若确定是刘家五房……是不是打听刘若耶或张氏生辰,给送上一件两件的?

“那咱们就说好了!”端木芯淼立马换了一副笑脸,盈盈道,“过两日我去看你,你可得把东西找好了等我!”

卫长嬴:“……”怎么自从她遇见一个顾乃峥之后,接二连三遇见顾乃峥前世里的骨肉至亲一样的?自己以前和端木芯淼可是半点交情也无,今儿个头一次见就动起了手,自己还把她衣服扯破了,现在端木芯淼大半个肩还露着呢!她居然立刻和自己有说有笑起来而且还主动要去看自己……

这位季去病高足的殷勤还不止于此——有所求之后,端木芯淼一点都看不出来她不近人情,圆滑得紧:“你别这样一脸不欢迎我啊!我方才也不是真的要抢你的翡翠不是?只是我惦记着我那些方子没和你把话说清楚罢了!你看你也撕破了我上襦作为报复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都是大家之女,何必效仿那些小门小户的小家子气、掐过一场就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呢?现下话都说明白了,就此揭过不成吗?”

又叹息道,“你若是心里还不痛快,我这儿再与你赔个不是如何?”

……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苦笑着道:“我方才也有不对的地方,还望你海涵……”

她到底还不能似端木芯淼这样完全不带情绪的翻脸如翻书,而且两人之前又没有深仇大恨,现下也确实是端木芯淼吃亏更大,端木芯淼笑脸迎人又主动赔礼了,卫长嬴哪里还恼她得下去……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至少有一件上好翡翠首饰是保不住了……两人现在重归于好了,以卫长嬴的身份,难道还能告诉端木芯淼,自己除了这对翡翠镯子外一件好的翡翠首饰都没有?

再怎么说也要拿个一件出来敷衍啊……

端木芯淼惟恐不能尽快和她拉近关系,坚持要留她们下来用饭——因为实在留不住,又叮嘱道:“那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去换件上襦,送你一送!”又再三强调,“一定等我啊!”

说完捂了上襦破损处,提着裙子急急忙忙往后头跑去了。

卫长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墙后,转过头来问黄氏:“姑姑方才都听到了?这端木八小姐……其实打小有癔症吧?”不是在吵架乃至于要打架吗?为什么现在变成了两人握手言和不说,自己还要回去准备至少一件上好翡翠首饰等待端木芯淼的拜访?

黄氏怪尴尬的,讪讪道:“八小姐甚是沉迷药理,涉及到这些就有点儿颠三倒四的。这药镯……就是把首饰做成杀人于无形之中还不露痕迹的技艺,是八小姐去年想到的,废了许多首饰,才得了一对镯子成功。那对镯子婢子也见过,看着确实毫无异常,就是婢子跟着季神医以来,最留心的就是毒物这一类了,不拿到手里用几味药物尝试都不能看出端倪。八小姐拿镯子给兔子贴身戴着,结果那兔子不两日就死了,用獒犬试过也是如此。”

“……”卫长嬴悚然道,“她一共废掉了多少首饰?”效果这么好,为了好奇,她都动心了。只是在这之前得先把成本算一算,不然她嫁妆再多,也禁不住一个劲的打水漂啊!

黄氏苦笑着道:“端木家的老夫人生前最疼爱这位八小姐的长姐,就是如今那位蔡王妃,端木家的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喜爱翡翠——当初蔡王妃出阁为太子妃,老夫人似乎分了三分之二的私藏给她压箱底!之后太子妃变成了蔡王妃,因为蔡王死了,蔡王妃守着世子也没心思打扮,听说把嫁妆里有颜色的、鲜亮点的钗环全部送给了端木八小姐!而且端木家的老夫人过世时,端木八小姐也分了自己的那一份。”

海内六阀这样的门第里当家老夫人一生的积蓄何等丰厚,深得祖母宋老夫人欢心、自幼出入宋老夫人私库的卫长嬴再清楚没有了,闻言倒抽一口冷气,道:“全部?”

“就成功了一对镯子!”黄氏沉痛点头。

她要是端木芯淼身边的管事姑姑,早就跪下来抱着端木芯淼的腿求她清醒点了!那么多上好翡翠首饰,有多少件都是前朝传下、甚至经历数百年仍旧水润如初的极品!黄氏只听端木芯淼与季去病禀告结果时大致提了提,便估算出来,若把端木芯淼糟蹋掉的那些首饰全部折现,去养一支几百人的部曲都够了!

还是装备精良待遇优厚的那一种!

而且端木芯淼自己精通药理又擅长医术,想不动声色的弄死不喜欢的人还用得着做这样的镯子?庸医杀人不用刀——良医害人无人晓啊!

卫长嬴抓紧了黄氏的手臂,神色凝重的问:“那怎么办?我那儿最不值钱的首饰……能敷衍么?”本来还以为端木芯淼这样没出阁的小姐,手里一般不会有顶尖的钗环,都在长辈手里替她收着。所以她糟蹋也糟蹋不了多少好的,又有过成功的前例,卫长嬴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的,可谁想到这会主儿这样大的气魄?!糟蹋掉的东西都快顶得上卫长嬴的嫁妆了!

“……八小姐要的都是最好的那一种翡翠。”

便是指甲那么大都价值连城——不然以端木芯淼的身份也不至于窘迫到了不计前怨缠着卫长嬴提供翡翠了。

蔡王妃如今想是心如死灰,横竖给了妹妹的东西,不管妹妹怎么处置她也懒得问、即使知道也不在乎了。这要是那位以喜欢翡翠出名的端木家的老夫人泉下有知,怕是心疼得从坟里爬出来找到这个不孝孙女拼命罢?

卫长嬴喃喃道:“这么一和解,我就要舍出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不理她成么?”明知道送出去是给端木芯淼糟蹋的还要给出去,这也太……

黄氏含蓄的提醒她:“季神医常常夸奖八小姐甚有毅力,不类名门贵女,毫无娇气,亦轻看浮名。”

这番话的意思是,端木芯淼死缠烂打非常坚持,不像正常名门贵女那么重脸面,她不要脸起来……绝对能够为了翡翠不择手段无视一切名誉……

我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主儿?卫长嬴现在真心觉得棘手了,舍出翡翠她不甘心,再是富贵堆里长出来的,又不是傻子,就一面之缘便要交出一件上好翡翠首饰去——这缘也太贵重了!

但之前端木芯淼做低伏小的,卫长嬴又却不过面子和她讲了和,现下要翻脸……作为一个正常的、还是属于常人要脸范畴之内的名门贵妇,卫长嬴想转身就走,却又觉得之前答应了端木芯淼,现下这样不告而别到底显得卑劣。

而且端木芯淼既有所图,也不见得肯叫她这样脱身。想到之前端木芯淼认错认得飞快的一幕,卫长嬴一阵头疼……

这时候端木芯淼终于回了来,换了一件杏色上襦,襟袖都绣了艳丽的折枝牡丹,越罗裁剪,与下头粗布染就的绿罗裙不免十分不配。卫长嬴猜她应该是为了收拾药材才换上粗布衣裙,如今穿的越罗上襦才应该是她平常穿戴。

只是端木芯淼去了这么久,卫长嬴还道她把衣裙都换了,却也就换了件上襦……等端木芯淼近了,又看她手里拿了一个油纸包,用麻绳打了如意结,笑着递过来:“这是我自己做的玫瑰花茶,喝着却是不错,你拿回去试试。”

卫长嬴下意识道:“我不喜欢玫瑰茶的。”我正琢磨着要怎么和你疏远,疏远到了你不好意思上门去跟我讨翡翠呢,怎么还能要你的东西?

“啊呀,那可麻烦了,我就放在了玫瑰……”端木芯淼话说到一半醒悟,忙干笑几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何不给我个面子,至少喝个三次?”

卫长嬴和医者接触不多,还没醒悟过来,黄氏却警醒了,沉声道:“八小姐,你对咱们少夫人做了什么?!”

“……咳,这能怪我吗?”端木芯淼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她们主仆,小声道,“我衣裙都是浸泡过药汁的,身上香囊也有毒,若只从我身前经过倒没什么,谁叫她硬撕了我上襦,还按着我肩上这么久……”

眼角瞥见主仆两个脸色越来越黑,心觉不妙,赶紧解释,“本来想留你们用饭,偷偷把毒解了,可你们不肯留下来,我只好赶去把解药放进这份玫瑰花茶里了!放心放心,不是什么不好的药,也就是回去之后,一到晚上就会起满身疹子,抓心挠肝的痒,没有我这解药,看什么大夫也没用……不过连着痒上十夜也就没事了。”

又介绍,“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十夜血。”

“连着十夜抓得满身是血……”卫长嬴咬着牙冷笑,“真是个好名字,只是什么人能熬到十夜?早就在中间承受不住死过去了罢?”

端木芯淼讪讪道:“你拿了这解药,回去泡上一壶玫瑰茶,喝上三次,就没事了。如今还没到晚上,不会经历发作的。”

卫长嬴觉得应该趁机拒绝她上门拜访,哪知这话还没说,端木芯淼又楚楚可怜道:“卫姐姐,我知道我当时就该提醒你的,可我又怕你误会啊!你当时那么生气,万一以为我挑衅你怎么办?你看,我方才想留你用饭,如今又不惜得罪你也要把这真相说出来,就是不想真的害了你啊!你若还觉得不高兴,我就在这儿,任你打骂,好不好?我如今这上襦是没浸过药汁的!你可以叫黄姑姑来查!你可千万千万不要不给我翡翠了啊!我如今已经知道怎么把药浸进翡翠里去又不损伤其成色的了,真的!只要你肯给我翡翠,你怎么打我都成!”

“……没什么。”看着她无辜可怜的眼神、任打任罚的姿态、赔着笑的神情——卫长嬴沉默片刻,凄苦无限的道,她的心在滴血!

为什么我不能像顾乃峥那么无耻……卫长嬴这一刻忽然觉得其实自己是不如顾乃峥的……

94第九十四章 不是还有公子您吗

第225节第九十四章

不是还有公子您吗

沈藏锋在门后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不时问倪薇漪:“怎的还没出来?”

祖母不在跟前,倪薇漪活泼得多,笑嘻嘻的道:“公子别急嘛,少夫人方才那样不高兴,祖母去了也不见得一说就能成呀!”

又道,“再说婢子听祖母说少夫人自幼习武,端木姑姑除了会几手下毒外,哪里打得过少夫人?所以公子放心罢,少夫人一准吃不了亏。”

沈藏锋一听“下毒”两字就有点担心了,停下脚步道:“是了,端木家这八小姐是季神医高足,医家自是精通药理,那院子里又多有药材……嬴儿可别吃了亏!”就要往里走。

倪薇漪忙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伸臂拦住:“公子可不能进去!少夫人方才说要剥光了端木姑姑的,万一真的这么做了,公子进去瞧见,那怎么办?难道真的叫端木姑姑进公子您的后院吗?那样祖母不打死我才怪!”

究竟小姑娘,一急,连“婢子”都不说了。

沈藏锋因为出身自幼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气度,眉宇之间又是锋芒一片,气势极强,向来想做什么,下人只敢劝说,鲜少有人敢直面阻止——就如上回他自称卫家之婿强闯瑞羽堂、瑞羽堂上下为他所慑、居然连信物都没要一件就手足无措的任他一路畅通到后堂遇见了宋老夫人才被阻止一样,更不要说如倪薇漪这样无礼的伸臂挡在身前了。

看着站在自己跟前不过一个小不点的倪薇漪,却是满脸认真的要阻拦自己,沈藏锋就有点啼笑皆非,道:“那你先进去给我看看?”

倪薇漪张着双臂,仰头看他,认真的摇头:“祖母叫婢子在这儿陪着公子,没说叫婢子进去。”

“你祖母也是我妻陪嫁。”沈藏锋被她提醒也觉得自己不宜直接进去,就道,“怎么你听你祖母的话竟不听我的话吗?进去打探一下,出来报与我知。”

倪薇漪迟疑了下,手臂微微下垂,沈藏锋以为她摇动了,不想倪薇漪想了想又伸直了双臂,坚决的道:“婢子不听祖母的话,要被祖母打,回头父亲母亲知道了,也要责罚婢子。但若是不听公子的话……婢子听祖母和叔叔伯伯们提过,公子为人最是宽厚大度,跟那些婢子得叫姑姑或姐姐的侍者都不计较什么,更何况婢子这么小呢?”

沈藏锋觉得这小使女怪有意思的,禁不住想逗逗她:“假如我一定要和你计较呢?”

于是倪薇漪朝他甜甜一笑:“婢子都特意夸公子宽厚大度了!”

“……”沈藏锋哑然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狡猾的小姑娘,这都是谁教你的?黄姑姑吗?”

倪薇漪嘟着嘴看他移开手,嘀咕道:“早上二婶才给婢子梳的头,神医爷爷看到了拉拉婢子的辫子,端木姑姑来时顺手拽了拽婢子上头的彩绦,现在公子您又这样一顿乱摸,一会二婶看到松了,一定会认为是婢子贪玩跑跳弄得。婢子也太冤枉了点儿!”

沈藏锋被她说得面色微微一窘,赶紧干咳两声掩护。

这才听倪薇漪大了点声道:“祖母才没空教婢子什么呢!祖母成日里围着少夫人转。是神医爷爷教婢子的,神医爷爷说名门望族的子弟最爱面子,所以让婢子若是得罪了谁,就一个劲儿的说好话,给人把场面圆住了,婢子年纪小,纵然人家还恼着,场面上总不好意思为难婢子了。”

沈藏锋因为一直在帝都,对季去病这些年来的经历常有耳闻,并不奇怪季去病对名门子弟的厌恶和嘲讽,就笑着问:“那要是回头私下里还要为难你呢?”

“场面上敷衍过去,婢子就回来寻神医爷爷救命了呀!”倪薇漪吐了吐舌头,笑着道。

沈藏锋继续为难她,笑道:“若是你这神医爷爷也帮不了你呢?”

这次倪薇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是还有公子您和少夫人吗?西凉沈氏、凤州卫氏都是海内拔尖的名门,谁家子弟敢不给公子与少夫人面子?”

见沈藏锋似乎一噎,倪薇漪警惕的道,“婢子虽然在这季宅,然而也是少夫人嫁妆单子上写着的陪嫁之人!难道公子不想认婢子这个下仆吗?”

琴歌、艳歌等使女,以及今儿个代替去向禁卫统领告假的沈叠跟过来的沈聚等人都掩口而笑。

沈藏锋没想到逗着倪薇漪,倒是把自己绕进去了,只好苦笑着道:“自然认的。”

“那不就是了?”倪薇漪收回双臂,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握拳稍微挥舞了下,气势满满的道,“神医爷爷说,婢子的主家厉害得很,叫婢子才不要怕谁呢!”

沈藏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沉吟了下,道:“这儿应门的都是你吗?平常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

倪薇漪在这里跟着叔叔婶婶伺候着季去病——季去病看起来挺喜欢这小女孩子,让她一口一个神医爷爷的叫着,还拉她的小辫子取乐——季去病也取得了倪薇漪相当程度上的信任,并且灌输给倪薇漪自己有个强大主家作为后台的念头——倪薇漪在这季宅应着门,若有人来求医就是她去迎接——倪薇漪自恃主家对来人不敬!

……呃,不是说季去病对卫家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是很感激的吗?难道季去病的脾气已经堕落到了以怨报德的地步?

他正想从倪薇漪口中套一套话,以确定黄氏把这么小的孙女留这儿伺候到底是对是错,却听到月洞门后响起一片脚步声——惦记着妻子也顾不上逗倪薇漪,忙抬头看去。

这一看沈藏锋顿时一怔:却见换了一身杏色上襦、仍旧拿布包着头,打扮得不贵不贱很有点不伦不类意思的端木芯淼与卫长嬴肩并着肩一起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黄氏。

让沈藏锋惊讶的是,刚才还不顾体统厮打在一起、一个声称要剥光了对方,另一个声称要趁势害死对方的两人,如今非但和和睦睦的并肩而行,甚至还手牵着手,有说有笑,俨然嫡亲姐妹或者相交十几年一样的融洽!

到了近前,端木芯淼更是亲手奉上包好的玫瑰花茶:“早知道卫姐姐不爱这个,我啊也就换姐姐爱喝的了,偏今儿个不巧,姐姐又不能多留会,只能委屈姐姐了。”

“也就那么几盏,再怎么不喜欢,还能难喝过了药去?”卫长嬴和颜悦色,接过之后交给黄氏,道,“端木妹妹放心罢,你说的那件事儿,包在了我身上!”横竖自己舍不下脸来跟这位主儿翻脸,索性,就做个好人,把事情办得好看点罢,总比既出了东西又落下埋怨的好。

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往后这季宅她再也不来了!

端木芯淼眼睛亮晶晶的,甜甜道:“那我可在这儿等着了,姐姐千万记得,等我替师尊把这儿的药收拾好了,一准过去拜访!”

“你放心罢,我忘记不了!”卫长嬴点了点头,两人又亲亲热热的寒暄了几句作别——端木芯淼笑容灿烂得几乎把夏日骄阳都比下去了,沈藏锋以前没有怎么留意过端木家的这位八小姐,然也听人说过不是个好亲近的人,何况之前还和卫长嬴动着手,如今忽然如此殷勤,不免狐疑,就多看了她几眼。

未想被端木芯淼晃眼看见,俏脸顿时一板,当着卫长嬴的面,腰一叉,凶巴巴的朝他喝道:“沈三!你偷眼看我做什么!莫不是有了卫姐姐这样好的妻子,还想着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拈花惹草?!当着卫姐姐的面,胆敢觊觎起我的美色来了!”

她这么一喝卫长嬴也是一愣。

“我想端木小姐之前颇为误会我妻,如今怎的这样殷勤?”沈藏锋问心无愧,自不惧她直言诘问,淡淡的道,“我妻心思单纯,性情良善,自要担心她被你蒙蔽,故而留意着端木小姐。”他性情不算刻薄,但端木芯淼话问得直,沈藏锋也不禁堵了她一句,“至于论到美色,我以为我妻跟前,端木小姐还算不上美色。”

卫长嬴不禁当场脸露笑意……

端木芯淼也是一噎,本能的想要和他争论刚才到底是谁“误会”了谁、自己究竟算不算美色,而且即使沈藏锋的启蒙恩师去得早,他也不能不学无术到了用“心思单纯,性情良善”来形容卫长嬴这种凶悍泼辣的主儿,但转念想到自己如今有求于卫长嬴……他们夫妇似乎感情不错?

究竟是沉迷于医道药理的人,眼里把俗事看得都很轻,端木芯淼懒得和以护短出名的沈家子弟罗嗦,权当认了这些,只是她性情使然,叉腰的手放下,却又朝沈藏锋一指,冷哼道:“担心个什么担心?!没听说过不打不相识啊?我与卫姐姐之前都是误会!现下我们姐妹都说清楚了,你还惦记个什么?小气鬼!”

沈藏锋心知必有内情——只是看卫长嬴没接话解释,想来是不方便公开,也不追问,只向卫长嬴道:“打扰神医许久,咱们回去罢?”

卫长嬴点一点头,端木芯淼又殷勤的靠了过来,扯着她袖子小声道:“卫姐姐,你可得小心着点儿你这夫婿,这厮在帝都颇有一些闺秀中意他,指不定就被人惦记上了!如今他似乎还好,可这天长地久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就被那起子人勾引得歪了心思?不过姐姐你放心,你若发现他敢不听话,只管打发人过来寻我拿药!保证一剂下去,想他七窍流血死,他就绝对不会……”

“端木妹妹!”院子门口就这么点大,四周又幽静,她自以为小声耳语早就被众人都听得清楚,卫长嬴冒着冷汗捂住她嘴,郑重道,“我觉得劳你送到这儿已经够远的了,你方才拣了半晌的药,实在辛苦!这会还是赶紧回去休憩着罢……你要的人我回头就去说!”

她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把端木芯淼拖到门槛边才停下,示意众人先出去——等除了倪薇漪之外的人都出了门,她才松开手,匆匆道了句:“我走了,妹妹千万留步莫要再送!”话音未落,卫长嬴已经施展轻功跑的一溜儿不见……那生怕被她缠上的样子任谁也看得出来。

端木芯淼拿帕子擦着自己的嘴,悻悻道:“我不是想着给你多帮一帮忙,让你高兴了也好多帮帮我吗?不然谁耐烦耗费拣药的功夫来敷衍你们哟!”

就见倪薇漪背着手,小大人似的站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眸子笑嘻嘻的望着自己,她作势打过去:“小微微,看我干嘛?方才见你家那少夫人欺负我,也不替我说句话!”

“端木姑姑都说了,那是我家少夫人,我哪儿敢在她跟前给外人说话?”倪薇漪朝她一吐舌头,嘻嘻笑道,“再说姑姑你一点也不可爱,净跟着祖母学,叫我微微,还加个小字——我啊,才不帮你呢!”

“你个坏微微!”端木芯淼跺脚嗔她,“好歹我过来都会给你带点心,你还这样对我!”

倪薇漪把手一摊,道:“那也没办法,祖母跟前,我敢不向着少夫人,回头端木姑姑你带八百份点心来,祖母一句不许我吃,我也不敢吃……所以啊,我只能对不住端木姑姑你了!”

端木芯淼还没说什么,她又话锋一转,道,“只是端木姑姑您如此的美貌,所谓心慈则貌美,姑姑美若天仙沉鱼落雁,这心得多慈祥才能生成现下这般俏丽模样呀?姑姑您都这样慈仁了怎么还舍得怪我是不是?舍不得怪我嘛……我就继续去吃姑姑带来的点心了,哈哈!”

说着,她狡黠一笑,掩了门,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往里头跑过去了。

端木芯淼呆了一呆,气得跳脚:“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师尊教你对付旁人的,你居然用这手来敷衍我!看我抓住了你,不扎上你个十几针!”

95第九十五章 戒指

第226节第九十五章

戒指

上了马车,沈藏锋见卫长嬴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就取笑道:“不是说不打不相识吗?怎么你这样惧这端木小姐?”

“你还说!”卫长嬴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下,嗔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和她吵着嘴、动着手呢,三绕两绕的就被她绕成了好好说事儿了。”

沈藏锋好笑道:“好好说事儿也成啊,不过我听那端木小姐在门口悄悄叮嘱你的话——你们莫不是在里头说我?”

卫长嬴啐道:“说你做什么?她啊就是这样不着边际,我算是看出来了!”

又叹息,“今儿个可被她坑得不轻!她还一个劲的说过两日要到咱们家去拜访,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若是有暇就见她一见,无暇就让门上引她去见二嫂好了。”沈藏锋不知道翡翠的事情,就笑着给她出主意,道,“二嫂待这端木小姐向来是很客气的。”

被他提醒,卫长嬴顿时警醒,道:“是了,她还是二嫂的娘家族妹,那我就更不能不好好招待了,那样可是扫了二嫂的面子。”扫了端木燕语的面子倒是无所谓,只是苏夫人都几次三番强调,沈家子孙妯娌都要和睦和睦再和睦了。

若是叫端木燕语抓到卫长嬴不好好接待主动登门拜访她的端木芯淼这样的把柄……这位二嫂才不会放过这上眼药的机会,到那时候……苏夫人能高兴吗?

这次坚持陪沈藏锋过来找季去病看诊,卫长嬴很是讨好了婆婆一把,结果一转身就让婆婆认为她故意怠慢二嫂的娘家亲戚——这也太划不来了!

卫长嬴哀叹一声,“算了,破财消灾,横竖我也不是出不起!”

沈藏锋奇问:“什么破财消灾?”

“不告诉你!”卫长嬴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又拿指在他唇上一点,哼哼着道,“你回去也不许提……更不许问!知道了吗?”

沈藏锋嗯了一声,附到她耳畔,很好说话的道:“今儿个晚上乖乖听话,一切都依你!”

“找打!”卫长嬴伸手到他腰间想掐,却被沈藏锋一把按住,捉着她手抓住,笑着道:“不二价,你瞧着办罢!”

两人在车上说说闹闹的回到府里,一起去上房见苏夫人。

苏夫人一看他们神情就知道没有什么事儿,心头一松,还是和颜悦色的问:“季神医怎么说?”

“回母亲的话,神医说夫君康健得紧。”卫长嬴想到之前的大动干戈以及季去病的拂袖而去,不免面上一红,有点尴尬的道。

苏夫人倒是不以为意,笑着道:“季神医亲口所言,咱们娘儿两个也都能放下心来了。”又先声夺人的嗔沈藏锋,“你看看,不就过去走一趟吗?季神医难道还能吃了你?如今回来了,咱们放心了,你想去练那劳什子的槊,想做什么,谁还再拦着你不成?”

通过现实,沈藏锋已经领悟了一旦母亲和妻子都赞成某事,自己千万不要企图反对,遂苦笑着道:“是。”

苏夫人见儿子应了,这才满意,又投桃报李,主动和卫长嬴提起上次葛顺上门来的事情:“如今你们四弟婚事也过去了,你娘家大姑姑之前派了人过来,不是叫你过去看看?你忙前忙后这些日子还没空去罢?得抓紧选个时辰去了,不然别叫她以为咱们家故意怠慢。”

卫长嬴心头一喜,忙谢了婆婆体贴,又奉承几句,把苏夫人哄高兴了,这才与沈藏锋一起告退,回到金桐院。

进了院门,卫长嬴打发沈藏锋去小书房,自己直奔内室,命人把妆奁抬出数点,看着满匣子珠光宝气犯愁:“我这些都是好的,出阁之前祖母和母亲亲自千挑万选,用尽了心思,如今拿去给端木芯淼糟蹋,不说心疼东西,单是祖母和母亲的一番拳拳爱我之心也亏欠。可之前又糊里糊涂的应了她,这可该怎么办呀?”

因为听说卫长嬴一回来就翻起了首饰,贺氏心下诧异,跟了进来看,闻言就惊奇,道:“少夫人说什么?给谁糟蹋?又应了谁呢?”

黄氏、琴歌等人七嘴八舌说了经过,贺氏就问:“这端木芯淼就是端木家的八小姐,季神医唯一传人的那一位吗?”

黄氏苦笑着道:“若不是她,如今也不必这样头疼了。”

宋老夫人的命令是尽量笼络好了季去病,黄氏一直把这一点做的不错。儿子媳妇孙女都跟住了季去病,对于季去病唯一承认的、正式收下的传人端木芯淼,黄氏向来也是殷勤有礼——这要是换一位闺秀,黄氏哪里能容端木芯淼跟卫长嬴七缠八缠?

贺氏知道后就不悦道:“虽然老夫人叮嘱咱们笼络好了季神医,但这端木八小姐对咱们大老爷可没有什么救命之恩。少夫人初见这位小姐,不知道她的性情,被她糊弄得下不了台只能应了,黄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儿,怎么还由着她讹诈咱们少夫人呢?”

这还是两人重逢之后贺氏头一次表示对黄氏的不满,黄氏忙分辩道:“贺妹妹你不晓得,这端木八小姐痴迷医道得紧,今儿个她没看到少夫人腕上戴的镯子也还罢了,既然看到了,就是少夫人不应她,她也一定会缠上门来的。”

又懊悔道,“端木八小姐做成她自己那副药镯是去年的事情了,因为后来再也没找到足够入药的翡翠,所以她没有再提起,婢子回了趟凤州就把这事给忘记了。早知道,今早就劝少夫人换副镯子戴,可不就是没这件事了?”

“等等!这端木八小姐,有一副做好了的药镯?”贺氏眼睛一亮,道,“那何不寻个理由把她那药镯要过来做抵?这样即使她把少夫人的首饰弄坏了,咱们横竖也不算亏!”

卫长嬴闻言也是一喜,又为难道:“她把她祖母和嫡姐留给她的那么多首饰都做废了,才成功这么一对镯子,哪儿肯拿出来?”

“那镯子若是当真如黄姐姐所言,能够杀人于无形之中,又是连黄姐姐,疑心上了镯子都得仔细查验、还要用上药才能够查出来。这样的好东西,寻常水头差不多的,拿上个几件去换也是值得。”贺氏道,“听黄姐姐说,那端木八小姐如今急着寻新的翡翠试手呢,少夫人就当是跟她换,就说因为少夫人自己不喜欢翡翠,陪嫁里没几件,但可以着人回凤州,跟老夫人那儿打一打主意,所以要那镯子拿到老夫人跟前看了、得到老夫人认可才成。”

“这可不行。”卫长嬴还没回答,黄氏断然道,“药镯这种东西,少夫人好奇,又却不过情面,拿个一两件,让端木八小姐去做,不拘成功还是失败了,即使被揭发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能推到端木八小姐身上去。但若是惊动了老夫人那儿,传了出去,还道咱们少夫人想做什么样的大事呢!”她嗓子一低,“这药镯又不是什么延年益寿的东西!”

不想这话却提醒了卫长嬴,忙问:“黄姑姑,端木芯淼之前说,药镯是把镯子浸到药汁里做出来的?”

黄氏道:“简单来说是这样,但实际上难得很,毕竟……”

卫长嬴没心思听完,直截了当的问:“既然能浸毒药,就不能浸些延年益寿的药吗?”那样可就变成自己也能戴的东西了——父亲那儿没准也能用得上。

黄氏愣道:“这法子是端木八小姐自己折腾出来的,连季神医也只是偶尔问一问,具体怎么做,婢子就更不知道了。是不是只能用来做害人的东西还真不晓得……”

“等她来了我问一问。”卫长嬴自言自语道,“若能做成对人有好处的东西,耗费些也还……呃,再说罢。”富贵如她,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毕竟真像端木芯淼自己那副镯子一样,这代价却也太可怕了……

于是主仆挑了半晌,最后决定拿出一只赤金嵌宝的戒指来敷衍端木芯淼——这戒指上所嵌的正是一块极品翡翠,不过是修剪平整的小指指甲的一半大小,却绿得沁人肺腑。

贺氏心疼的道:“这一点翠,也是价值连城啊!”

卫长嬴道:“谁说不是呢?若是直接送给端木芯淼,做人情也就算了。偏知道她是拿去试手的,成了拿回来,失败了就这么没了,也没什么人情不人情……话又说回来了,季去病的弟子,能知道什么是人情也真不太可能。”

听出她对季去病还是余怒未消,黄氏想说什么又住了口,只道:“季神医早年经历坎坷,性情不免有些古怪,并非针对少夫人,少夫人宽一宽心,别与神医计较了。”

卫长嬴也觉得季去病这种性情议论了也是浪费辰光,就叹息道:“这么只戒指打了水漂倒也还罢了,我担心的却是端木芯淼若不满意,继续纠缠,没完没了可怎么办呢?”

黄氏抿了抿嘴,道:“少夫人且敷衍了端木八小姐这一回,若是端木八小姐再纠缠,少夫人下次就说和咱们私下议论这件事情时,被咱们夫人发现了,咱们夫人责问把药浸到首饰里头去是不是想害这家里人,所以少夫人不敢沾这件事情了。”

卫长嬴一愣,随即埋怨道:“姑姑早点提醒我,还有母亲这幌子嘛!”

“……可那时候少夫人已经答应了端木八小姐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也是,不能怪姑姑,是我自己丢不起那个脸,又遇见了个丢得起脸的,没什么大仇大恨,对方死赖着,我一不好意思,想不吃亏还真难!”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贺氏安慰道:“少夫人向来福泽深厚,没准,端木八小姐拿这戒指去就成功了呢?”

“若这样就好了。”卫长嬴笑着把戒指递给贺氏让她单独收起来,又叫人把东西都重新归置。

等内室恢复原状,卫长嬴想知道沈藏锋是否一直在小书房里,就把外头的角歌叫进来询问,角歌笑着道:“方才前头过来禀告,道是公子的槊送过来了,公子就过去了。”

“我也去看看。”本来卫长嬴还要单独留黄氏问话的,闻言忙把这事撇下,起身道。

到了前头,才过月洞门,就听见一阵兵刃破风声,声音显得极是沉重,中间不乏兵刃相击声——卫长嬴忙加快脚步,转过墙角,就见宽大的庭院中,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月白劲装的沈藏锋,手持一槊,与另一个着绀青劲装、用一杆梅花亮银枪的男子斗得正酣。

96第九十六章 怒雨飞霙

第227节第九十六章

怒雨飞霙

这是卫长嬴第一次看到沈藏锋与人交手——虽然看着应该只是切磋,然而槊势如山、枪影重重,激得庭中杀气森森,在这盛夏,庭边梧桐叶竟是纷纷而落,犹如深秋!

卫长嬴非同寻常闺秀,她的教习江铮早年是镖师出身,行镖天下见多识广,所教导出来的徒弟即使一直养在闺阁里纸上谈兵,到底也是有一份眼力的。一见这阵势就晓得虽然只是切磋,然而也是各自都使出了真功夫。卫长嬴不由神色一凝,下意识站住了脚,屏息凝神,仔细观战。

这两人也不知道斗了多久了,夏日里日头又烈,沈藏锋所穿的月白劲装上已经明显看出数处濡.湿的痕迹,鬓边亦有了数道汗痕,但精神尤自抖擞,一杆槊使得时而如泰山压顶声挟风雷、时而如片羽飘落全不着力,变化无常,劈、盖、截、拦、撩、冲、带、挑,无一不纯熟万分,相衔相接,浑然天成。

与他相斗之人亦非俗手,梅花亮银枪仿若灵蛇出洞,端得是神出鬼没奇诡难测,枪尖所缚的一缕艳丽得仿佛曼荼罗花染就的红缨,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盛放,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寻常人如黄氏早已看得眼花缭乱不辨南北东西。

纵然是卫长嬴、琴歌几人,亦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方能看清楚每一枪的轨迹——卫长嬴微微出了口气,梅花亮银枪固然奇诡,但论起来其实还是沈藏锋占了上风的。让卫长嬴有点意外的是,这使枪的人,居然是顾弋然。

顾弋然在三卫中最末一等的翊卫任职,虽然三卫是由父祖之荫选人,但若本身实在出色的话,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

之前沈藏锋陪卫长嬴回门的路上,遇见过顾弋然和洪州顾氏的顾威,当时沈藏锋提过,顾弋然在三卫里的人缘都非常好,又说他们这几个御前演武时常常名列前茅的人关系都还不错——顾弋然尤其与上上下下都处的非常好。

那时候卫长嬴还调侃着问过丈夫,他的人缘好是不好?心里就想过沈藏锋年年演武第一,想来有一批知交好友,也不会少了人嫉妒,这个问题沈藏锋也说笑着避了过去,越发证明了卫长嬴的猜测。

不管是从顾弋然始终是翊卫还是顾弋然的人缘好来推断,顾弋然为人也许不错,但在御前演武中估计名次只是一般,至少不会招了性情爱掐尖的人的嫉妒。

不想现在看顾弋然虽落下风,章法却仍旧不乱。在外行一点的人看来两个人都是战得酣畅,难分高下。

卫长嬴正诧异着禁卫里头的武力排名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顾弋然大喝一声,梅花亮银枪气势如虹,枪尖颤抖着幻出大小七朵枪花,枪身如蟒,悍然直奔沈藏锋胸前!沈藏锋横槊相应,眼看就要一槊磕飞枪尖,却见那枪尖忽的咔嚓一声脆响,竟噗噗噗连声,飞出一蓬梅花细针,密集如雨——固然有一部分被沈藏锋横在胸前的槊身挡住,却有更多分上下两片直取沈藏锋脖颈和小腹!

卫长嬴不意竟有如此变化,不由“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本能的拔足跑去欲救!

她才提起了点裙裾,却见梅花细针已临沈藏锋之身,他却不避不让,只是劲装无风自鼓,触及衣袍的细针纷纷震落在地,针落青砖,细微的叮声不绝片刻乃停,足见这枪内藏针的数量之多。

卫长嬴以手按胸,看着安然无恙,缓缓收槊的沈藏锋,只觉得心跳如急弦,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场边却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好!子鸣弟的飘霙枪法却是越发奇诡了!竟能与曜野弟战至此刻才出这一手‘怒雨飞霙’!”

“只可惜枪中藏针还是太细太轻了些,机簧劲道也不足,‘怒雨飞霙’固然出奇不意,然而遇见了如曜野弟这样内力浑厚之辈,猝不及防之下运劲一荡,细针便即坠地,却不能一击得手。”也有人遗憾的评价。

这些人对切磋中顾弋然的梅花亮银枪忽生变化丝毫不惊,反而有点理所当然,显然这一手即使是顾弋然的杀招,当众用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顾弋然落败于沈藏锋更加不值得惊奇,所以随便评论两句,却都被之前发出惊呼的卫长嬴吸引了过来。

场上顾弋然连杀招都用了,却还是奈何不了沈藏锋,亦是苦笑着收枪,与震落梅花细针后就收起槊的沈藏锋抱拳一礼,一起退下……两人这才看到后院的方向,花枝招展的一群仆妇使女皆是一脸惊色,华服细钗的卫长嬴脸色煞白,一手抚胸,一手略提裙裾,与身后仆妇婢女离了两步有余,显然是方才情急之下奔跑了一步,看到沈藏锋转危为安又住了脚。

沈藏锋忙对顾弋然匆匆低语几句,不等他回答就大步向妻子走来。顾弋然在他身后歉意的对着卫长嬴遥遥一礼,转身向同伴站的方向而去。

到了近前,可以看清楚沈藏锋一身月白劲装其实早就湿透了,衣上几处甚至渗出白色的盐花来。他鬓角还有汗水在不住滑落,整个人犹如水里捞起来的一样,被汗水打湿的鬓角愈加显得漆黑如墨,眉宇之间的锋芒亦是愈显凌厉,只是他到了妻子跟前,这份锋芒却倏忽转为温柔,怜惜道:“方才被吓着了?我无事,子鸣兄的这一式‘怒雨飞霙’我接过许多次了,早就知道他最后必然会来这么一手。”

卫长嬴心砰砰跳到现在,脸色还白着一时间恢复不了血色,但也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开口说话时还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道:“之前你的手臂受伤……”

刘幼照能假借御前失手,差点杀了裴忾,谁知道顾弋然会不会依葫芦画瓢?

沈藏锋伸指替她把被熏风吹乱了的发丝拢回耳后,笑道:“那真是意外……晚上我与你说,你看我如今没事,你别怕,嗯?”

又说,“今儿个不只子鸣兄,我在宫里的一些知交好友,还有咱们的一些未来的亲戚都过来了,原本以为我病了,特来探望,恰好遇见新槊送了过来,就留下一较,助我试手。你既然出来了,不如过去见见?”

卫长嬴知道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怕自己还是心有余悸,就这么独自回到后头去心绪难宁,倒不如和众人寒暄着熟悉一下,更能稳定心神。方才她的心思都被场上的沈藏锋吸引,根本就没发现场边还有人观战,这时候才有余暇看了一眼,只见人头济济的,即使去掉众人的小厮下仆,算着也该有近十人。

想到自己之前惊呼出声,此刻沈藏锋又把同伴撇下过来安抚自己,那边人群里已经有点指指点点,似乎在取笑夫妇两个,卫长嬴不免脸上一红,整了整衣裙道:“我以为就你在前头看槊呢,也没换衣服就出来了,这样过去成么?”

沈藏锋笑道:“嬴儿生得美,穿什么都好,横竖失不了礼。”

于是携了她一起过去,到了近前,卫长嬴一眼瞥见人群里一个使劲摇着折扇、逼得自己右侧空出好大一块地方的绛衣男子,头皮就是一阵发麻:顾乃峥这厮怎也来了?

偏顾乃峥一点都没有觉得卫长嬴不喜欢他,看到她被沈藏锋带着走近,还兴高采烈的收了扇子、很自来熟的主动招呼:“弟妹来了?方才端木无忧这厮居然还在议论你定然被吓坏了,要折回后头去!我就说嘛,上回春草湖,弟妹可是能够护着曜野这种招蜂引蝶的小白脸平安抵达芙蓉洲的,身手胆气可见一斑!怎会被今儿这样的小变故吓倒?端木无忧这厮就会看轻了女子,弟妹往后见到他来,茶都不要给一口!”

在他不远处、新近成为卫长嬴准表妹夫的端木无忧脸色铁青,怒目喷火的盯着他,阴恻恻的道:“我说的是‘卫嫂子似受了惊’,其他全是你说的!”

“我说的不就是你的意思?”论舌战,端木无忧连讲道理的卫长风都说不过,更不要说让打小欺负卫长风的卫长嬴都避之不及的顾乃峥了,顾乃峥折扇一开,使劲扇了两把,鼻孔朝天冷笑连连道,“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话说一半留一半,留一半的意思聋子都能听出来作何解,拿来问你又死活不承认!有胆说没胆认——怪道端木你生得犹如处子,毕竟相由心生,你形同小娘……”

“顾乃峥!”端木无忧本就是易怒的性情,更何况在顾乃峥这一张嘴下还能忍得住的怕也只有霍家兄弟了,闻言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一迭声的吩咐人抬自己惯用的兵器来,“你胆敢羞辱我!今日你我就在此处决一死战、不死不休!”

眼看场面就要演变成生死大仇,作为主人的沈藏锋、卫长嬴自要上前劝解,卫长嬴心里那个恨呀!自己才被顾弋然的“怒雨飞霙”吓了个魂飞天外,好容易回了神——竟又遇见了顾乃峥这厮!

想到早上才在季宅受了季去病的气和被端木芯淼绕晕了的承诺,卫长嬴真心怀疑顾乃峥其实是季去病私下所收的真正传人,只不过外界一直不知道:这是接续着他师父季去病、师妹端木芯淼专门赶过来给自己添堵的吧?!自己和神医一脉莫不是有宿世仇怨吗?!

97第九十七章 贤内助之路

第228节第九十七章

贤内助之路

只是未等主人圆场,顾乃峥哗啦一下收了折扇,斜眼看端木无忧,就差在脸上写上蔑视二字了,从鼻孔里哼出声来问:“你要与我决一死战?你不后悔?”

端木无忧冷笑着道:“怎么?不敢答应了?究竟是谁性如小娘,没胆……”

“四弟,上!”顾乃峥毫无世家子弟风度的打断了他的话,大模大样的对着还没把梅花亮银枪放起来的顾弋然一挥手,理所当然道,“这厮居然敢当着你的面挑衅为兄,你岂能忍耐?——给为兄狠狠的揍他!尤其揍他这张脸,揍成猪头,看他往后还敢不敢仗着这张脸,在勾栏里和为兄抢粉头!”

顾弋然本来就在擦着汗,闻言差点没把梅花亮银枪砸自己脚背上,汗下如雨的强笑道:“大哥真爱说笑,天这么热,不如咱们进屋说话罢?”族兄你横竖是不要脸的,我可还想要脸的好么!

端木无忧则是险些被气得吐血:“我与你决一死战,乃是因为你出言辱我!如今你非但令子鸣兄与我动手,还把缘故扯到勾栏粉头身上去……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以卫长嬴对顾乃峥的了解,端木无忧问这句话有点危险:果然顾乃峥鄙夷的看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一不是什么美貌若花国色天香的大家闺秀,二不是什么美貌若花国色天香的小家碧玉,三不是什么美貌若花国色天香的勾栏粉头,四不是什么美貌若花国色天香的孀居寡妇,五不是什么未来会长成美貌若花国色天香的小美人胚子……我又不好男风,你生得再眉眼清秀可爱,但终究是个男子!眼里有你,这算什么?”

“无忧弟!冷静!千万冷静些,这儿是曜野弟的新居,你看卫弟妹还在这儿,不看曜野弟的面子,也看弟妹的面子!你千万别和子烈兄计较,子烈兄他出言确实不妥,然咱们都知道他这性情……无忧弟,冷静啊!!!”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抱住差点被没气疯的端木无忧,顾弋然则是扯着顾乃峥的袖子拼命往门口拽:“大哥,我忽然想起来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必须现在立刻马上赶过去!至于什么事情我们先出去,等离了这儿我再想……不!是等离了这儿我再告诉你!”

卫长嬴一脸木然的看着顾乃峥丝毫没有惹出大.麻烦的觉悟,还在顾弋然手里拼命挣扎,一个劲的嚷着:“不走不走!我还没仔细看过曜野弟的新槊……如此好槊,怎能无赋?我定要留下来好生观赏此槊,再在这里用个饭,看看卫弟妹的厨子手艺如何、调教的使女可会得温柔体贴……然后趁着酒兴作一槊赋,这样才不枉费我今日之行……你快快放手!”

亏得顾弋然虽然是弟弟,实力却比这口舌歹毒的族兄高出许多,任凭顾乃峥拼命挣扎,还是坚定的把他往院门口拉过去——经过卫长嬴身边时,顾弋然尴尬万分的和她赔礼:“卫弟妹,方才真是对不住,我不知你也出来了,按着从前与曜野弟的切磋习惯,用了枪中机关,却是惊了你!”

顾弋然和顾乃峥——虽然不是嫡亲兄弟,却出自一族,一个是旁支嫡子,一个是本宗嫡子。这兄弟两个简直就是专门出来对比给人家看的,一个温文敦厚,一个傲慢刻薄;一个彬彬有礼,一个毫无礼数;一个武艺高强,一个身手平庸……可怕的是,居然顾乃峥才是出身更为高贵的本宗嫡子!

看着跟前的兄弟两个,卫长嬴只觉得头更疼了,她强笑着和顾弋然敷衍:“子鸣兄言过了,说起来也是我自己胆子小,怪不得子鸣兄……”

“我都说过了,上次春草湖,那十几个被伤了面容的采莲女,肯定都是弟妹干的!”因为要和卫长嬴赔礼,顾弋然就暂时停下了把顾乃峥往门口拖,此刻顾乃峥被他扯着袖子歪歪倒倒的站着,手忙脚乱整理仪容,就气急败坏的插话进来,道,“弟妹如此杀伐果决,一毁就是十几人面容!这样的人,岂能以寻常贵妇论断?方才那一幕也想吓住弟妹,真是可笑!可笑!可笑之极!”

又对卫长嬴挤眉弄眼的,乐呵呵笑道,“弟妹,我说的对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群采莲女的伤传着传着就变成是自己干的了,但真正下手的是沈藏锋,卫长嬴也不在乎替丈夫担了这罪名,只是和顾弋然敷衍还能强笑,对着顾乃峥那是真心笑不出来了,卫长嬴面无表情的、果断的道:“子烈兄,好走不送!”

看她一副送瘟神的模样,顾弋然羞愧万分,朝她一抱拳,拖着顾乃峥就要走——顾乃峥却死活不肯,他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卫长嬴不欢迎他,还使劲回头朝卫长嬴求助:“弟妹,我可是来你这儿做客的,顾子鸣这不肖弟居然想硬把我拖走!真是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定然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弟妹快快助我留下来,我定然给曜野弟的槊写一篇千古流芳的赋文……当然这得看弟妹遣来劝酒的使女到底够不够千古流芳的美貌……弟妹……”

听着他声音里居然还有点乐呵呵的,卫长嬴恨不得追上去掐死他!

真心不明白这厮现在为什么还能乐出声来,他就没看到那边端木无忧已经几次把按着他的人甩开,连沈藏锋都被推开数次,在到处找他要拼命吗?

好好一个面容清秀的俊俏少年,这会子被气成了发疯的公牛一般,脸红脖子粗的提了四棱镔铁锏从人群间隙里到处找着顾乃峥的踪迹……看端木无忧如今的架势,真找到了顾乃峥,他绝对能一锏下去把顾乃峥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卫长嬴想到这两个人往后还会是连襟的关系,头皮就是一阵发麻:往后可叫苏鱼丽和苏鱼飞怎么相处呀?

又想到顾乃峥之前那仿佛连珠劲弩一样一连串的“美貌若花国色天香”论,卫长嬴简直有种立刻冲到苏府去,请姑姑卫郑音马上把苏鱼丽和顾家的亲事退掉的冲动!顾乃峥这厮已经好色到了不拘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还是勾栏粉头的地步,良贱无论也还罢了——他他他,他居然连孀居寡妇都不放过!

甚至连稚女都不放过……

这等未婚夫!!!

卫长嬴悲从中来:难道自己的嫡亲表姐都逃不过所许非人的悲惨命运吗?宋在水如此,苏鱼丽也如此!

她心如乱麻了好一阵,才收拾起情绪,那边众人千哄万劝的总算让端木无忧冷静了点儿——这时候估计顾弋然也把顾乃峥拉远了,在骄阳下被晒得七荤八素汗流浃背的一群人才小心翼翼的松开了他——本来众人今日结伴过来是来探望告病的沈藏锋的,这会沈藏锋又请了妻子过来见礼,结果因为顾乃峥和端木无忧,这礼还没见呢,倒是上演了好一出全武行,差点就要在人家新婚未久的院子里血溅五步。

如今见沈藏锋狼狈的整理着拦阻端木无忧时被揉乱的衣袍、脸色无以形容的卫长嬴站在人群外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的样子,众人心下都十分愧疚,皆讪讪向沈藏锋请求重新介绍两边。

沈藏锋理好衣袍,走到卫长嬴身边,振奋精神为两边引见——

其实今日过来探望的人,除了顾弋然拉着顾乃峥先走一步外,有几位卫长嬴之前也见过,嫡亲表弟苏鱼梁和苏鱼舞就不用说了,救过她的邓宗麒、回门那日和顾弋然一起遇见的顾威也在其中。

此外几人虽然没见过,却是听说过的,比如说那位坑了闵知瑕之女、也许就是闵漪诺的年苼薬。这年苼薬风评里是好色得紧,还是一介布衣的时候就敢上门去调戏人家官家小姐,但这会看到他人,却是个身材高大的俊朗男子,眉宇之间一派浩然正气,一点也看不出来好色如命,更不要说猥琐了——卫长嬴心里嘀咕着真真人不可貌相……上回露珠到底还是被送出去了,也不知道如今在这人后院里过得如何。

另外耳闻过的刘希寻、刘幼照、裴忾亦在其内,刘希寻身材魁梧高大,只看这体魄,谁都会往武将上头猜,他生得两道浓眉飞扬入鬓,眸子顾盼有神,嗓音洪亮,性情看起来透着爽朗。

他的族弟刘幼照,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却与他大不相似。刘幼照许是因为年岁的缘故,身量只是中等,长相很是斯文,尤其他站在刘希寻身旁时,更显得文质彬彬,给人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

只是想起沈叠所言,这位主儿使一柄八宝亮银梅花锤——还差点当殿锤杀了此刻站在不远处的裴忾,卫长嬴自不敢拿他真的当个书生看,再次暗道一声人不可貌相。

最后过来见礼的裴忾显得有些拘谨,因为同样出身世家的顾弋然、邓宗麒、顾威都非常自然,独这裴忾拘束,卫长嬴不免有点奇怪。答礼的时候留心着多看了他几眼,却见这裴忾仪表堂堂,也不见有什么值得拘束自卑之处,越发纳闷。

只是这头一次见面,人又多,卫长嬴只知丈夫救过他一回,也不清楚究竟交情如何、在宫中具体司何职,也不方便询问,只好把这疑惑放在心里。

倒是刘希寻,待裴忾退下之后,嬉皮笑脸的道:“阿忾今儿个很是不错,居然能把问候卫弟妹的话完整说完了,回头你定要请咱们喝酒庆贺!”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裴忾立刻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他“我”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卫长嬴渐渐有点明白了:合着这看着仪表堂堂的裴家子,竟有口吃之疾?

这样想着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怜悯同情……刘希寻摸着下巴,看着他一脸坏笑,裴忾口吃的更加厉害,简直连“我”字都说不出来了。

顾弋然不在,圆场这差使自然落到了邓宗麒与沈藏锋身上,沈藏锋就说刘希寻:“实离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忾性情使然,今日既然不错,又何必提醒他?如今倒是害得阿忾更急了。”

邓宗麒则是代裴忾解释:“嫂夫人有所不知。”说了这一句,他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才继续道,“阿忾素来惧怕与女子说话,是以方才一直到最后才敢上来与嫂夫人见礼。”

……怪道呢,原本按着身份和出身,最后一个怎么也该是庶人出身又是沈藏锋幕僚的年苼薬嘛!却是因为裴忾惧怕和自己说话,不敢上前,才把这次序打乱了,众人乱七八糟的上来见礼。

卫长嬴心里盘算着丈夫这些知交好友:奇葩的顾乃峥、易怒的端木无忧、互为对手的苏鱼梁和苏鱼舞、好色的年苼薬、促狭的刘希寻、貌弱实强的刘幼照、和女子说了话会口吃的裴忾……统共今儿才十个人,正常一点儿的居然只有顾弋然、邓宗麒区区两人……

……过来见礼前还一心一意盘算着要做好丈夫的贤内助,务必给今日来客留下一个好印象,好洗去之前自己不知就里贸然出声惊呼的尴尬印象——现下算着这些人,卫长嬴忽然觉得给沈藏锋做贤内助之路,任重道远艰险处处,她咬了咬唇,心想敷衍一下,自己还是快点回到后头去罢……

98第九十八章 待客

第229节第九十八章

待客

卫长嬴觉得招待这么一群丈夫的客人很有压力,沈藏锋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也没有让妻子久留的意思,见了礼,就邀众人进堂奉茶。

待众人鱼贯入屋落座,给卫长嬴使个眼色,卫长嬴会意,就起身向众人告罪,道:“后头井里湃着时果,此刻正好配着冻饮解暑,诸位还请少坐,略饮茶水,妾身去为诸位吩咐。”

刘希寻等人自要客气几句,请她不必过于劳烦。卫长嬴就以他们都是特意过来探望沈藏锋的,不能怠慢为理由,坚持亲自去督促了。

离了前头,一过月洞门,卫长嬴顿时松了口气,对朱阑道:“你去叫他们把井里湃的果子取上来,切得好看点儿,送到前头去。”

又叮嘱,“你们不要亲自去,叫个人去前头,把廊下的使女叫到月洞门里来拿。”年苼薬在呢,上回他来就折了露珠进去,如今可不想把朱阑她们也赔上了。

朱阑笑嘻嘻的道:“婢子晓得,那年先生今儿个也来了。”

卫长嬴点头:“都小心点儿,别叫他看见了,跟夫君讨要,夫君一直以宾客待他,又称之以先生,轻易不好驳他面子的。”

“少夫人放心罢,今儿那年先生一过来,前头沈聚就特意跑过来告诉了朱实,咱们都知道了,都远着月洞门那儿呢!”朱阑笑着保证。

不想贺氏在旁,她是朱实的嫡亲姑姑,敏感的察觉到了:“沈聚跑过来告诉朱实?他为什么不告诉旁的人,偏要告诉朱实吗?”

朱阑脸色一变,意识到了自己失口,慌忙掩饰:“贺姑姑,是这样的,当时沈聚不敢在咱们这一进里停留太久,当时朱实在廊下喂翠缕儿它们,恰好看到,就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沈聚就和朱实说了。”

这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然而朱阑回答时脸色的不自在虽然竭力掩饰还是很难瞒过黄氏、贺氏这些姑姑们。当下贺氏就要喝问——却被黄氏暗中扯了把袖子,皱了皱眉才住了口,黄氏微笑着道:“咱们晓得了,你先去做少夫人吩咐的事情罢。”

打发了朱阑,贺氏就道:“那沈聚……”

“沈聚颇得公子重用,地位与沈叠各有千秋。”黄氏小声道,“再说也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咱们先留着神,把事情看清楚了再决定怎么做。不然若事情只是朱阑的猜测,咱们倒是大动干戈的,没得叫人笑话。”

卫长嬴也说:“朱实日日都在我跟前,没见她留意过沈聚,还是弄清楚了再说罢。”

朱实和沈聚横竖都是自己家里的下人,他们两个成或不成,事情都在卫长嬴的控制中。这会院子里来了客人,卫长嬴此刻更需要敷衍好了前头,又叫琴歌和艳歌:“你们两个把井里吊着的乌梅饮提上来,送到前头去,顺便说我说的,邀他们都留下来用饭,问问众人可有什么忌口的,好叫咱们厨房里留意。”这两个使女虽然是心腹,但容貌平淡,去前头倒不怕被年苼薬索了去。

果然琴歌和艳歌领命去了,半晌后平安无事的回来禀告:“几位客人先是推辞着,后来公子再三相邀才答应。”

“可知道他们口味与忌口的地方?”卫长嬴点了点头,众人留下来用饭是在意料之中,因为之前顾乃峥被拖着走时就一路嚷着要留下来饮宴,可见他们来时怕就议论好了今儿在金桐院里用饭的。

毕竟天这样的热,这些年轻的男子一般不屑乘车坐轿,多半都是乘马过来的,不能像马车那样用冰。既然来了金桐院,不在这儿吃,顶着暑气回去,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再用饭?

固然之前被顾乃峥搅了一场,如今顾乃峥被顾弋然拖走,众人渐渐的又把场面拐回正途,自然都照之前的计划而行了。

琴歌道:“刘十六公子代众人说没什么忌口的,至于口味,浓郁些好。”

卫长嬴就问:“那其他人呢?”今儿个这些客人除了一个年苼薬外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就算年苼薬也是受沈藏锋礼遇,供养丰富的,可以说哪一个不是食不厌精的主儿?一个两个或者好说话,如今足有八位客人怎么可能口味都一样呢?

“刘十六公子后来说了一句‘咱们不请自来,已经很为难弟妹了,怎敢叨扰更多’,其余的公子们全部都说不在意了。”艳歌忍俊道。

卫长嬴也是啼笑皆非:“这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倒也罢了,先把自己的要求说了再这样提议……”她失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能全听他的,刘希寻是东胡人,那儿苦寒,他性情看着也豪爽粗犷,口味偏重不奇怪。我观苏家两位表弟以及邓家公子、刘幼照以及裴忾都是仔细的人,怕是喜欢清淡些的菜肴,那顾威虽然不像裴忾那样在女子跟前就紧张的说不了话,然我见他两次都沉默的很,我想他的那份做的精致用心些的好。至于那位年先生,看着虽然并不猥琐,然而性情却……他的菜略做的适中些,免得一会要水一会要盐的老有借口占咱们使女的便宜!”

琴歌笑着道:“那婢子去厨房传话,只是席上都用些什么呢?”

卫长嬴道:“叫厨房里拣着拿手的做就是,再派人到前头盯着,若夫君有暇,就趁人不注意时问一问他们的喜好。”

琴歌答应着去了,卫长嬴想了想,又命艳歌:“取几坛酒都吊到井里去镇着,虽然有冰鉴,可这大热天的,吃太多的冰容易伤胃。这会他们已经在用着冻饮与湃过的瓜果了,晚宴时若还要用冰镇过的酒,却是不妥。”

考虑到八位客人对酒的要求也不一样,卫长嬴特特叮嘱:“那刘十六公子看着应该是喜欢烈酒的,但内中也许有不擅饮的人,除了烈酒外,如荔枝绿之类不易醉人的酒也备一点。若是咱们这院子里的井不够,去向其他地方借口井用。”

艳歌和角歌一起去办了。

之前去传瓜果的朱阑又跑了回来,道:“瓜果送过去了,但前头伺候的姐姐方才过来说,那位洪州顾氏的公子把她递上的瓜果推了推,还皱了下眉。”

“顾威?”卫长嬴蹙眉,道,“莫非他不喜欢果子吗?”

“婢子想着许是这位顾公子不喜欢湃过的果子?”黄氏提醒道,“其实咱们家的二老爷也是这样,天再热,也不吃湃的果子,定然要吃寻常放着的。”

卫长嬴沉吟着令朱阑:“按姑姑说的,你再叫人送一份没湃过的去。”

这次朱阑去了片刻,笑着回来禀告:“黄姑姑说对了,那顾公子真是不喜欢湃过的果子,没湃过的拿上去,他立刻展了容,拈着吃了起来。”

又说,“听前头的姐姐说,连咱们公子都惊讶,说从来不知道顾公子原来不爱湃过的果子。顾公子却讲,这是因为他这两日肠胃不大舒服,这才不敢吃湃过的果子,以前却不在乎的。”

“真是众口难调啊!”卫长嬴叹息了一声,顾威不言不语的,谁还能从他那没有半点儿表情的脸上看出他最近肠胃不大舒服、从而给他备着没湃过的果子?这可是她过门以来头一回接待丈夫的客人呢,自然不敢怠慢了,偏赶上了顾威这样宁可失礼的把湃过的时果推远也不愿意说明一下的客人……

要不是黄氏有经验,这会卫长嬴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猜顾威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摇了摇头,最难伺候的顾乃峥已经被顾弋然拖走,卫长嬴觉得自己已经该谢天谢地了。如今留下来的这些人真的不算难伺候了,毕竟和三言两语就能激起一场生死邀斗的顾乃峥相比现在这八位客人都贤良得紧。

卫长嬴又吩咐人照应各处,有什么意外或变故及时来报——

这样安排毕,卫长嬴好容易缓了口气,才想起来问黄氏:“你把次子次媳和孙女都安排到了季宅里去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这个问题在季宅门口听到黄氏介绍倪薇漪时就想知道了,只是当时急于去让季去病为沈藏锋看诊,又为了在人前给黄氏体面才没当场质问。

黄氏早就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苦笑着道:“这是季神医的要求。”

“季去病?”卫长嬴怔了一怔,随即道,“这可真是好笑了,用着我的人,却不许告诉我?”她脾气就是再好,也受不了这样的——听都不听她的了,这还算什么她的人?

黄氏就道:“婢子知罪。”

“我不是要问姑姑的罪。”卫长嬴蹙眉挥了挥手,道,“我是说,季去病这样要求了,然而今儿个又同意我陪夫君过去,这一过去看到了微微他们,姑姑又说了微微是姑姑的孙女,还不是让我知道了吗?”

黄氏尴尬道:“婢子想着,也许季神医并不是真心介意少夫人知道,只是表明一种态度。”又解释,“老夫人叮嘱婢子把季神医笼络好,不许得罪。所以季神医要求不告诉少夫人,婢子就一直没有说。”

99第九十九章 态度

第230节第九十九章

态度

卫长嬴莫名其妙道:“表明一种态度?什么态度?用着我的人却不高兴告诉我的态度吗?”语气就不悦了,“纵然是海内名医,也不带老是这样恃才傲物的,着实叫人讨厌!”

因为此刻内室没有其他人在,黄氏也就告诉她了:“当初季神医受邀留在咱们家给大老爷调养,原本只打算留半年的。因为老夫人给的医资丰厚,季神医半年就攒够了去西凉的仪程。然而老夫人担心大老爷,坚持留了季神医在府里两年,才肯放人。”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卫长嬴愣了一下,道:“所以他就怀恨在心了吗?”难怪今儿个对自己态度那么差,连话都不屑讲一句——但怎么说,要没有卫家帮他说话,天知道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一个季神医?

季去病对卫郑鸿有恩,那是在后,是卫家先保了季去病,才有季去病诊治卫郑鸿:所以说起来也可以认为是卫家当年的好心得了好报。季去病若为这样就怀恨,却也太没良心了点儿。

黄氏摇头:“当时老夫人亲自和季神医讲的,老夫人这样说的:季神医到底和邓家有仇,不管季英是否真的帮着霍淑妃谋害了六皇子,总而言之这件案子圣上都这么定了,邓家为着脸面也不能轻易放过了他。那时候季神医的名头还不怎么响亮,就这么上路去西凉,那可真是就此上路了。卫家虽然不会不管季神医,然而卫家的势力,除了凤州也就是帝都,季神医出了帝都之后,再出事,卫家也是鞭长莫及的。季神医觉得老夫人说的有道理,答应继续在卫府住下去,实际上神医海内名医的名头也是咱们卫家帮着传扬出去的。”

卫长嬴就疑惑的问:“后来呢?”祖母不是把他说动了么?难道中间季去病又后悔了?转而埋怨祖母?

“后来季神医说大老爷的病他是真没办法了,老夫人也同意他离开卫府,只是……”黄氏苦笑了下,道,“这时候老夫人却还是不同意季神医去西凉。”

“为什么啊?”卫长嬴诧异的问。

“少夫人想啊,大老爷当时虽然身体大有起色,可大老爷自落地就三天两头的病着,天长地久下来老夫人也是怕了,寻了那么多大夫,只有季神医最厉害。即使季神医说大老爷的身子骨儿他也不能调养得更好了,可季神医在跟前,咱们家上上下下总能定心点儿!老夫人怎么放心季神医去西凉那么遥远的地方——这万一季神医一去不回,或者路途遥远耽搁了,咱们大老爷……那怎么办呢?”黄氏小声道。

卫长嬴恍然:祖母被父亲病怕了,又因为就找到个季去病能救命,当然是死活拽着不肯放手,说什么也不许他离开太远。一开始季去病留了半年想走的时候,祖母去和他说什么邓家、什么名气,那都是幌子!

宋老夫人真正的目的就是把季去病留下,这样万一卫郑鸿的病情有所反复,能够立刻请了他救治。

所以季去病在卫府待了两年,卫府也的确帮他扬了名——这时候季去病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名声和积蓄,可以去西凉了,宋老夫人这次也不拿邓家说嘴,直截了当的露出真正目的:为了她的儿子,她不同意季去病去离她儿子远的地方!

作为卫郑鸿的嫡长女,卫长嬴非常理解祖母的做法,然也能体谅季去病的心情,心里对季去病怠慢自己的态度的厌恶不悦倒是淡去几分,就问:“季去病那么想去西凉,为什么?”

黄氏叹息道:“当初季英的家眷,没斩首的那些就是全部被流放到了西凉去,季神医虽然流落坊间,却一直都惦记着,是以治了咱们大老爷起,就想攒够了银钱亲自去西凉打探寻找,甚至因为那些人很难脱罪,季神医是打算去了西凉就不回来了,陪家里人在西凉落户安家,便于照顾的。所以老夫人哪里敢叫他去西凉?这一去,找不到人还好,万一找到了人,他死活不回来了,咱们大老爷……”

卫长嬴闻言,就不解了:“既然不是他喜欢去西凉,而是为了他的家人,何不打发些个人,帮他去找到与照拂,好使他安心为父亲诊治?何况季英已死,六皇子的夭折内中疑点重重,也不见得真是霍淑妃与季英所为——邓家为难季家,一是为了邓氏和贵妃的面子,二却是为了圣上亲断此案,不能不装这个糊涂。寻几个面貌相似的人抵了季英家眷,或者索性上报已经死了,把真正的家眷带回来……邓家也不见得会糊涂到了往死里得罪咱们家罢?就算帝都人多口杂,也多有熟悉他们的,容易泄露秘密,使圣上下不了台,后来祖父生病,不是听从卜者的话致仕回凤州了吗?”

黄氏惋惜道:“少夫人说的,老夫人早在留季神医在府里住那会就想到了,奈何季英那些家眷也真是时运不济!派去西凉的人照着先前所判的流放之地去寻过,却得知,季家人因为长年养尊处优,在流放的路上就死了好些,最后抵达流放之地的只有寥寥三人。尔后一次狄人进犯,这三个人又被打发去修筑工事,边塞本就清苦,更何况是罪民?他们受不住,就寻了个机会逃跑,结果两个被士卒追拿到处死,有一个却不知去向,始终没见到尸首,未知死活。”

“那么这一个应该就是季去病唯一肯认的亲人了罢?只要寻到他就能与季去病交差。”卫长嬴问,“这个人寻不着吗?”

“老夫人前后打发了三批人去寻,最后一回还持了咱们阀主的信笺拜访了那附近的沈家旁支,请沈家帮忙,也没找到。”黄氏叹息,“照着帮忙的沈家人揣测,以他们的经验,此人要么就是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尸首为野兽所食,路过也发现不了了;要么就是索性到了狄人那边。不过西凉那儿,狄人与我魏人仇雠甚深,被狄人拿了,多半也是处死,而且手段极为残酷,尸首也未必能全……总而言之,沈家人说他们找不到,十有八.九人是死了或者隐在野外苟且偷生。”

“派去人的回来这样说了,老夫人自然更不愿意让季神医过去耗费无谓的辰光了。”沈家人在西凉的能耐,犹如瑞羽堂在凤州的能耐,他们要找一个人,不是挫骨扬灰了真心不可能一点也找不到。

所以连沈家人都寻不着,那个逃跑的人,可以说绝对是死了,而且死无全尸,甚至还没有死在大魏的土地上,才会让沈家寻不着。同为阀阅中人的宋老夫人自然相信沈家的判断。

黄氏叹道,“季神医没有办法违背老夫人的意思,然而却一直不肯全信了老夫人的话,定要亲自去一回才能放心,但老夫人实在不能放心他远走,故而一直使人看着季神医……所以季神医对咱们卫家,是又感激、又怨怼。内中心情的复杂,怕是神医自己,也说不清楚。”

卫长嬴沉吟道:“祖母这样不许神医离开父亲太远,怎么没把神医带到凤州去呢?”凤州到帝都好歹也有十几日呢!

黄氏苦笑道:“神医因为不被允许去西凉的缘故,也闹了脾气不愿意去凤州……老夫人坚持了几回,神医就在老夫人跟前直言……道是若非老夫人迷信太医院的太医,迟迟不请他,以至于耽搁了咱们大老爷,大老爷也不至于……老夫人听了两回就犯了心痛,之后再也不能听到‘季’字,也不能再见到季神医。虽然晓得季神医是故意的,但想着季神医连老夫人都敢这样往死里逼,真把神医逼急了,万一豁出去对大老爷……所以老夫人吩咐咱们把这事瞒了阀主,遮了过去。至于季神医,老夫人也顺了他的意思由他留在帝都。凤州到帝都虽然遥远,可总归比西凉要近,且也好找——算是各退一步。”

她叹息,“所以今儿个婢子劝说少夫人别和季神医计较,他是富贵过之后又遭逢大变、经历无数坎坷崎岖的人,心中自有满腔郁愤无处发泄,脾气自然也就古怪了。而且老夫人一直拦阻着不让神医去西凉,总归是神医的一件心病。这里头的对对错错都说不清楚,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想望与盘算……”

卫长嬴蹙眉思想了片刻,道:“所以姑姑说,季去病他用着我的人,却不许姑姑你告诉我,就是为了表达他只是受了姑姑的人情,却不想跟咱们卫氏有更多关系吗?”可这种事情也不可能瞒自己这些真正的主人、也就是季去病怨怼的人一辈子啊!

“倒不是这样。”黄氏沉吟着,道,“季神医其实不在乎和咱们卫氏关系深或浅,之前老夫人阻止他去西凉,季神医急切之下甚至提出只要老夫人答应让他去西凉,若是找不着他那唯一的家人,他愿意回来,入卫氏为医仆一辈子。”

卫长嬴诧异道:“若当时父亲身子还好……”

“这个承诺最为难的就是季神医所谓的‘找不着’,这个‘找不着’究竟找多少才算‘找不着’?”黄氏苦笑着道,“老夫人认为西凉路远,最多最多给季神医一年辰光,但季神医认为他拿出一辈子来做承诺,至少找上五年——老夫人哪儿敢叫他离开五年?”

道,“所以季神医现下用着少夫人的下仆却不许婢子和少夫人说,意思是:神医他并不在乎卫家的下仆在他的居所登堂入室,然而他对卫家还是怨怼未消……”

卫长嬴一哂:她听明白了,说到底季去病其实是在发泄……掌握着海内拔尖天下闻名的医术,能以针石逆生死,偏偏一辈子受限于权势——从富贵沦落是因为权势,救他的是权势,如今辖制着他不容他去寻找唯一可能存在于世的亲人的也是权势……

也难怪这次季去病又是打断她的话、又是故意捉弄嘲笑沈藏锋、又是拂袖而去——正如黄氏所言,季去病心中满是郁愤,无处发泄……只好一点一点发泄在他们这些不得不登他的门求医的人身上了……

用着卫长嬴的人却不许告诉卫长嬴,也是这样:我用着你的下仆伺候,偏连你说都不说一声!我就气你怎么样?

想象着那位很具高士气质的季神医脾气古怪之际心里却是这样俨然小孩子脾气的盘算着,卫长嬴只觉啼笑皆非。

100第一百章 妯娌斗法

第231节第一百章

妯娌斗法

申末的时候卫长嬴就在后头独自用过了饭,只是担心前头生变,沐浴之后还是穿戴整齐钗环俱全的坐镇着。待到戌中,前头来报,说是诸客都已散去,这才松了口气,吩咐人给沈藏锋预备醒酒汤和热水。

然而这话才发下去,又有使女来报:“年先生喝多了几盏,如今醉得不省人事,公子道是留年先生在前头小住一晚。”

卫长嬴迅速把今日在席上招待的使女想了一遍,娥眉就微微蹙了蹙:今儿个伺候的使女里头颇有两个秀美的,这年苼薬该不会就打起了歪主意吧?年苼薬索取使女带回去做妾也就算了,卫长嬴可不愿意他把自己这儿的使女当家妓对待,就吩咐:“酒醉之人难免身体格外沉重,我观那年先生身材又高大,使女怕是扶他不动。打发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去伺候,千万莫让他磕着碰着了。”

金桐院上上下下都晓得年苼薬那点儿爱好,这会过来传话的使女听出卫长嬴的意思,抿嘴一笑,道:“是。”

又过了半晌,沈藏锋才带着满身酒气归来,他这一日,先由卫长嬴陪着去了季宅;又因为新槊送来,与顾弋然斗了一场;继而顾乃峥惹恼了端木无忧,为了避免出大事,不得不上前阻拦端木无忧;好容易劝歇了此事,又招待众人一直到此刻……虽然正值年富力强,如今不免满身疲惫,略与卫长嬴说了两句话,喝过醒酒汤,就去沐浴了。

等沐浴出来,沈藏锋难得没有调笑妻子,却是倒榻就睡,片刻后就呼吸匀净,显是睡着了。

卫长嬴知道他明儿个还要进宫去当差,替他拉过薄被盖了,又命人撤去一个冰鉴,遂也熄灯安置。

饶是如此,次日沈藏锋还是难得起晚了,被习惯了他自己起身的下人察觉到不对、好容易叫醒之后,一问时辰,道了一句“糟糕”,连早饭也顾不得用,梳洗之后匆忙出门而去。

卫长嬴平常都是丈夫起身惊醒了她也正好一起起来,今儿个沈藏锋起晚了,她也起晚了,仓促梳洗之后同样顾不上用早饭就赶到上房,仍旧是最后一个到。刘氏、端木氏手边茶水都浅了一半,显然到了有一会了。

苏夫人因为昨儿个才夸过卫长嬴,今儿也不好立刻发作,但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冷着声,道:“今儿个你怎来的这样迟?”

卫长嬴小心翼翼的道:“昨日许多人来探望夫君,又在金桐院里用了晚宴才走。媳妇头一次招待夫君的客人,心下忐忑,惟恐哪里做的不好使夫君颜面无光,因而疲惫,不知不觉竟睡过了头。”又说,“媳妇知罪,请母亲责罚。”

苏夫人见她态度乖顺,沉吟了一下,便也放缓了语气,道:“昨儿个你们院子里的人到得确实很多,你头一次招待人就遇见这许多人来,也难怪会手忙脚乱。”就说,“这次就算了,下次留神些……倒不是说我不体恤你们,非要你们忙碌了一晚上还要早起来请安。只是大家之妇,行止都当不疾不徐,胸有成竹,你这样忙忙碌碌之后就受了影响,却是气度不够。”

又让她,“往后还要跟你嫂子们多学着点!”

卫长嬴忙垂手领训,眼角瞥见刘氏与端木氏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似有些得意之态,心头了然:今儿个自己迟到,却是叫这两个嫂子得了把柄,不遗余力的告了一状——挑唆着苏夫人怀疑自己能力不足,除了希望因此可以缓缓交权,还能是什么?

如今苏夫人虽然没提到管家的事儿,但说了让自己跟嫂子们多学着点,至少也不会催促着刘氏和端木氏交权了。

卫长嬴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又暗悔一直跟着丈夫起身才起身,偷懒的下场就是如今大意失手,被嫂子抓到空子了——心念电转的盘算着要怎么把这一场讨回来。

苏夫人又问了昨日招待的几位客人的情形,卫长嬴赶紧收敛心神,小心翼翼的禀告了,苏夫人听过之后颔首,道:“虽然忙乱,倒也还可以。”

听婆婆这样评价,卫长嬴忙道:“媳妇愚笨,头一回招呼客人,除了两位表弟,以前也没怎么见过昨儿个的客,不熟性情,仓促之下只得赶鸭子上阵,可担心不仔细得罪了人呢!中间洪州顾氏的顾公子,把使女呈上的湃过的时果推开了去,却也没说什么,媳妇好生担忧,生怕恶了夫君的客人。亏得身边姑姑提点,道是顾公子也许不爱湃过的果子?后来重新送了去,果然顾公子才用——之后才知道顾公子这两日肠胃不大好。媳妇就想着其他人也不知道是如何?然而自己在后头,也不敢去打扰了前头他们和夫君说话,如今听母亲这样说了,媳妇也就放心了。”

苏夫人见她谦逊,又含蓄点出昨日一大群客人都是不速之客,她是在仓促之下接待的——因为出阁到现在也没几个月,她也是头一次主持这种待客,而且客人们也不是什么省心的,心下一哂,淡淡的道:“昨儿个这几位客,我有所耳闻,内中有几位不是很随和的脾气。这顾威是出了名的不爱说话,谁家招待他都得半猜半估。但你招待的都还可以,往后熟悉了,但望不要再手忙脚乱。”算是勉励她两句。

卫长嬴见婆婆听出自己的意思,忙道:“是!都是媳妇无能,让母亲操心。”

“你还年轻,往后多学多看,就会从从容容的了。”苏夫人安慰了一句,刘氏和端木氏见气氛渐渐缓和,就十分的坐不住了,刘氏微笑着道:“母亲说的是,这人年轻时候总归鲜少能够周全的。媳妇想起来当年媳妇才过门的时候,就赶上了大妹妹出阁,那会媳妇也是什么都不懂,全靠母亲教导才打了个下手。”

苏夫人知道她的意思,淡淡的道:“你那时候做的就很好,我不过吩咐下去,你就办成了。”

卫长嬴听出刘氏开口就说人年轻了不能周全,就是暗示自己太过年轻不宜立刻管家,眉尖微蹙。又听苏夫人夸奖刘氏才过门的时候就协助苏夫人主持沈藏珠的出阁做的很好,脸上越发挂不住。

这时候端木氏也道:“媳妇进门未久那会,有一次夫君也是忽然带了许多同僚回来,媳妇那次可不如三弟妹,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索性使了个懒主意,着人去请教了大嫂子……哪里像三弟妹这样能干,不声不响一个人就把足足八位客人都招呼好了,连母亲都挑不出不是?”

二嫂的这番话,就差明着说卫长嬴是自己逞能了,既然没把握招待好,做什么不去请教嫂子请教婆婆?“不声不响一个人就把足足八位客人都招呼好了,连母亲都挑不出不是”这句话看似称赞,实则挑拨,等若是暗示苏夫人,卫长嬴明明自知能力有限,却还是自作主张,不向长辈请示请教就把事儿办了,对长辈有失尊敬尊重。

卫长嬴捏紧了帕子,微笑着道:“二嫂子可也太过谦逊了,我想的可没嫂子想的那么多。就思量着天热,当时又是才从母亲跟前告退下去,母亲正要小憩的,怕再去请教母亲却就要打扰母亲了。至于两位嫂子,也都各有后院要顾,还要顾侄儿侄女们,我年轻不懂事,很多时候不能够为两位嫂子分忧就很惭愧了,哪里还敢再给两位嫂子添事儿呢?何况我想夫君为人宽厚,所谓人以群分,夫君的知交好友,想来也都是好说话的,内中又有两位表弟……我也是倚托着两位表弟在,想来做的不好,念着母亲的份上也会为我圆场,这才壮着胆子而行。”

这话出来,刘氏还好,端木氏脸色就沉了一下,才恢复正常,淡淡的道:“三弟妹还说自己想的不多,这不是考虑得妥帖得很么?倒是我,是个笨的懒的,当时就想到了大嫂子。”

……卫长嬴一句“我想的可没嫂子想的那么多”,听着仿佛是自谦,但苏夫人和刘氏、端木氏都听出来,这是在说端木氏用心险恶,自己不肯担了招待客人不周的罪名,因此扯上大嫂刘氏做挡箭牌。

后面又说了为什么没去请教苏夫人和刘氏、端木氏,显出卫长嬴自己的考虑周到,特别提到苏鱼梁、苏鱼舞,把苏夫人的面子都抬了出来,表示她并没有忘记婆婆。相比之下,端木氏当初请刘氏帮忙,可就落了下乘了。

偏这会端木氏话音才落,卫长嬴又笑着接了一句:“二嫂子过奖了,也是母亲叮嘱让我要多多为夫君分忧,我啊也是提着心小心翼翼的行事呢!惟恐失了咱们家的体面。”

这次刘氏也黑了脸:为沈藏锋分忧,这不就是在说她是妻以夫贵,因为沈藏锋得族里重视,她也有资格代表沈家体面吗?

可卫长嬴说这话是苏夫人叮嘱的,刘氏和端木氏也不敢贸然反驳,只能一起淡笑:“母亲都说三弟妹能干了,三弟妹这张嘴,却还不肯认?”

苏夫人冷眼旁观着媳妇们的这场斗法,却不置可否,看她们不说了,问过家事的分摊,就打发她们退下。

妯娌三个本来就都有点面和心不和,今儿斗了这么一场,一出上房,脸色都冷了下来。到路口随便寒暄了两句,就分手各回各房。

本来卫长嬴打算今日就去探望大姑姑卫盛仙,只是起迟了,已经惹得苏夫人不悦,还被两个嫂子一起坑了把——虽然说去探望卫盛仙还是苏夫人自己昨儿个提起来的,但如今也不敢再提,想着明后日再去。

她慢慢走回金桐院,边走边思量着今儿该看多少帐本、明儿个请安时又该怎么说话怎么行事,眼看就要跨过门槛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三嫂子请留步!”

101第一百零一章 沈藏机

第232节第一百零一章

沈藏机

卫长嬴诧异的回过头去,却见远处站了一个俊朗少年,丹色越罗袍衫,金环束发,锦靴玉带,正是沈藏锋的嫡弟沈藏机。

见是小叔子,还是婆婆最喜欢的小叔子,卫长嬴自不敢怠慢,忙转过身,笑着招呼:“五弟怎的来了?叫住嫂子,可是有事儿?”

沈藏机左顾右盼,见附近除了卫长嬴的随行仆妇外无人,这才走了过来,到近前行过礼,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声道:“三嫂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卫长嬴好奇这小叔子想和自己说什么,就和他走到一旁,离开下仆使女有几步,估计着她们能看到却听不见了,沈藏机方停下脚步,欲要开口,脸色却先涨红了,张嘴几次,才小声道:“三嫂子,昨儿个四表哥和五表哥过来探望三哥,中间却都过来寻了我,说的话我有点听不明白,所以想请教嫂子。”

“他们说了什么?”卫长嬴心想莫不是苏鱼梁和苏鱼舞知道了苏鱼荫即将被许配给沈藏机,这是趁着上门的功夫,一起来给未来妹夫下马威了?

果然沈藏机红着脸,道:“他们要我往后向三哥多学一学,不许学坏了,尤其不许再去勾……勾栏之地。又看了我院子里的使女,四表哥要我把内中两个送给他。”

不用问也知道苏鱼梁要的一定是最漂亮或者看起来与沈藏机最熟的两个使女,论起来这两位表弟,苏鱼梁是苏家大房的、苏鱼舞是苏家三房的,与苏家二房的苏鱼荫都只是堂兄妹关系,并非嫡亲兄妹,彼此还有些敌意,如今为了堂妹却这样齐心——卫长嬴有点意外,但想到了之前苏屏展发了话之后,连苏夫人都是立刻打消了和卫郑音结亲的念头,还亲自赶回娘家去和父亲解释……

这样一想,如今苏鱼梁和苏鱼舞一起来为堂妹撑腰似乎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卫长嬴见沈藏机自己都把话说这样明显了,就微笑着问:“五弟心里可有猜测?”

沈藏机眼望着靴尖,嘟囔着道:“还请三嫂子指点。”这就是他其实心里有数,只等卫长嬴给个准话了。

“原来大嫂子和二嫂子还没告诉五弟,说起来我还要恭喜一声五弟呢。”这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过两日沈家就要过去下聘了,到时候沈藏机还能不知道吗?卫长嬴就直接告诉他,“上回五表弟生辰,母亲顺带着回去探望外祖父和外祖母,就和二舅母把四表妹定下来了。”

沈藏机虽然昨日就心有所觉,但嫂子不说,他也不敢确认,而且苏鱼飞和苏鱼荫只差了一岁,他也猜不出到底是哪位表妹许给了自己,此刻卫长嬴一说,他轻轻“啊”了一声——少年人面嫩,这会说破了脸色更红,匆匆道了一句“多谢三嫂子”,就羞窘交加的跑了。

看着他慌慌张张、甚至有些狼狈的背影,卫长嬴不禁有点啼笑皆非。

回到院门前,黄氏就好奇的问:“五公子怎走的那样突然?”

“听说母亲给他定了亲,害羞了呢!”卫长嬴笑着道。

这日沈藏锋回来,卫长嬴就说了这事给他听,沈藏锋笑着道:“昨儿个四表弟和五表弟中途说要出去醒酒,我当时虽然喝多了些,但也觉得他们回来也太长了,还以为去做了什么,原来是跑去教训五弟了。”

“可不是吗?”卫长嬴道,“今儿个五弟过来寻我,期期艾艾的,我还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被苏家两位表弟教训得摸不着头脑,寻我来问个仔细了。”

沈藏锋笑道:“他们也是多心了,五弟向来好性情,又是和四表妹一起长大的,这两年因为补进亲卫里去,要上差,这才生疏下来,怎么说也是嫡亲表兄妹,怎么会对四表妹不好?”

卫长嬴但笑不语,心想做妻子和做表妹可是不一样的,做表妹的再胡闹跳脱不懂事,念着亲戚的份上,但凡有些气量的男子——除非是顾乃峥那样的奇葩不可能不能容忍的。但表妹变成了妻子可就不一样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的事儿向来不少,可从表妹变成妻子的那些女子也不见得个个都过得好。

只是现在沈藏锋这样说,卫长嬴也不去扫了丈夫的话头,就把话题引开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沈藏锋忽然问起年苼薬:“年先生如今还在前头吗?”

“用过午饭就告辞了。”卫长嬴道,“你寻他有事儿吗?”

沈藏锋笑了一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说确实有事要寻年苼薬的?但沈藏锋接下来也没说到底是什么事,卫长嬴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追问,只点着他的胸膛道:“上回五表弟生辰,你代五表弟挡酒,被那顾子烈纠缠着喝多了也就罢了。这一回在自己家里,顾子烈还被顾子鸣拖走了,怎么你还是喝多了?今儿个早上,兵荒马乱的,我真怕你去上差时心急,催马太快出事儿!”

“昨日送来的槊极是趁手,心里头高兴,就被劝多了。”沈藏锋拿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吻,笑着道,“这槊是在五年前就开始做了,五年中我力气增长了数回,是以改了又改,耗费了不少柘木……去年除夕我原本的槊坏了,索性就专门等着它。如今比预期的更好,我实在高兴。”

趁手的兵刃对武将来说犹如性命一样的重要,卫长嬴自是明白,看着沈藏锋到这会还是一副合不拢嘴的模样,就伸手在他颊上轻轻拧了一把,嗔道:“像小孩子得了糖一样。”

“真甜。”沈藏锋闻言,却就势把她拉到怀里用力亲了一下,调笑道。

两人打情骂俏了一番,卫长嬴想到昨日之事,就正色道:“顾子鸣那什么‘怒雨飞霙’,虽然你说你接了许多次了,可我看着还是很险,往后你还是小心为上。”

沈藏锋揽着她笑道:“不要紧的,他那枪里藏针,藏的都是梅花细针,轻软如牛毛,取得就是个突然、或是趁着敌人力竭不能躲避才好得手。否则你也看到了,内劲一鼓荡,就全部震落,根本没什么用处。”

又说,“我头一次与子鸣兄交手,他这一招也没能奈何我。不只是我,刘实离也没上过当。”

卫长嬴搂着他脖子,嘟着嘴道:“自从听沈叠说了刘幼照和裴忾的事情之后我总是不能放心。”上次春草湖采莲女的事情,苏夫人就拿刘希寻被算计的事情教训媳妇,须为沈藏锋防备好了小人暗算。卫长嬴这会自然是不希望丈夫大意了,就道,“刘幼照在御前都敢‘失手’,谁知道其他人与你切磋时,会不会也来个‘失手’呢?”

“刘幼照是冤枉的。”沈藏锋闻言却是一笑,哂道,“你看今儿刘幼照与裴忾一同前来,就知道他们之间并无芥蒂——刘幼照虽然是刘家本宗嫡支子弟,然而御前演武向来都是点到即止,见了血这样的大不吉,就算不追究他谋害同僚之罪,凭着在御前失仪这一条,他往后前程也难说,他的兄长刘季照去世后,他这一支势力已受打击,如何还肯再舍出一个嫡子?”

卫长嬴沉吟道:“是因为刘若沃吗?”

“自是如此。”沈藏锋在她腮上吻了片刻,才道,“如今执掌燃藜堂的是威远侯刘思竞,刘思竞本对其嫡幼子刘季照……就是咱们的那位堂姐夫寄予厚望。然而刘季照意外战死,刘思竞余子都不太适合接掌家族,就从旁支里选了族侄栽培,便是实离。”燃藜堂是东胡刘氏的堂号。

“如今的太尉刘思怀似乎是刘若沃的嫡亲祖父?”卫长嬴笑着一点他唇,不许他再亲,道,“这是太尉与威远侯之争呢?”

沈藏锋就势吻了吻她的指尖,道:“就是这样,而且幽州裴氏靠近东胡,裴氏子弟也常与刘氏中人合力抗击北戎,刘季照去后,威远侯固然伤心,却并未迁怒裴氏。更不要说让嫡亲侄儿刘幼照亲自去对付裴忾了,除夕那次失手,其实是有人在刘幼照的八宝亮银梅花锤上动了手脚,他那锤头的间隙里,被人抹了猪油进去。猪油极轻,八宝亮银梅花锤却十分沉重,所以虽然是惯用的兵刃,刘幼照也没有察觉,和裴忾动着手动着手,锤头每与裴忾的兵刃相接,加上殿中所燃牛油巨烛,辰光长了就发热,融化的猪油顺着锤杆流淌下下,刘幼照自是再握不住锤子。”

八宝亮银梅花锤这种重兵器,不是使惯了的人提着就很吃力了,更不要说猪油何等腻滑——也难怪刘幼照会失手。

海内六阀在大魏一朝的起初,并非只有凤州卫氏才有两个堂号并列,只是后来因为种种缘故,除了卫氏外都只有一个堂号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了大的纷争,涉及全支富贵,不到真正回天无力的地步谁肯罢手呢?

只是卫长嬴倒是觉得刘希寻异于常人:“昨儿个看刘十六,倒不觉得他有什么心事。”

一贯御前演武第二,去年却落得前十都没进,还拖累族弟被陷害,几乎在御前杀了裴氏子弟……想也知道,威远侯坐镇东胡,太尉高踞朝上,桑梓于幽州,常助刘氏拒戎的裴氏,在刘氏内斗中,也属于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若威远侯的嫡侄失手杀了裴氏子弟,被咬定为因刘季照之事迁怒裴氏……这样错综复杂的局势、而且是事情对刘希寻一件比一件不利的局势下,刘希寻居然言笑如常,看他一副豪迈爽朗的模样,却不想这样存得住事?

沈藏锋淡笑着道:“实离兄襟怀宽广。”

“也是,究竟是威远侯特意从自己一支里挑选出来的人。”威远侯寄予厚望的亲生儿子刘季照虽然死了,但只看名字就知道,他还应该有长子刘伯照、次子刘仲照、三子刘叔照,这样下去才是刘季照,又有侄儿刘幼照……没准还有其他子孙呢?却舍弃这些亲近的子侄选了刘希寻,自然是因为这个远房族侄有其过人之处,让威远侯甘愿放弃血脉更亲近的一众子侄支持他。

卫长嬴又嗔丈夫:“你都知道刘幼照的兵器被人算计过,就不怕顾子鸣也一样吗?”

“他那个针,动不了什么手脚的。”沈藏锋哈哈笑道,“你道为什么那些针那么细那么轻?皆因为重了一来会影响枪身的平衡,二来机括受不住,三来却是枪头里的空隙就那么点大,再大了,枪头可就废了!子鸣兄一身本事还是在那杆梅花亮银枪上,这枪里藏针不过是个小把戏罢了。”

卫长嬴气得推他:“反正,你往后留神点儿,不许大意!”

沈藏锋动手动脚,心不在焉的应道:“嗯,我知道了……”

“你!”卫长嬴见他显然没怎么听进去,又气又恨,用力掐了他一把,却被沈藏锋一把抱了起来……

102第一百零二章 交账

第233节第一百零二章

交账

次日卫长嬴特特提早了些起身,到上房时等了片刻才被传进去,苏夫人对媳妇知错能改的态度很满意,和颜悦色的免了她的礼,道:“你今儿来的却太早了些,我还没收拾好你就过来了。”

卫长嬴笑着道:“媳妇想着昨儿个起晚了,竟叫母亲等着媳妇,实在是羞愧能当。想着今儿个来早一点,兴许能进去伺候母亲梳洗,也好将功赎罪呢!只是手笨,不敢自荐。等母亲现在好了,才敢说一说心思。”

苏夫人闻言也笑了起来,道:“你想进来却不说,不是平白在廊下候着吗?”因为看到卫长嬴身后带了健仆,似乎抬着箱笼,就诧异,“带了什么来?”

“上回嫂子们分给媳妇看的账本,到昨儿个晚上都理出来了,故此拿了来,与嫂子们的对一对,也要请母亲帮掌眼,免得媳妇人笨,算错了也不知道呢!”卫长嬴恭敬的道。

苏夫人就惊奇,道:“这么多,你一个人都理出来了?”

“不敢瞒母亲,媳妇一个人可理不出来,是姑姑们帮了手的。”卫长嬴特意提了万氏,“万姑姑自媳妇进门以来处处帮着忙,媳妇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好福气,赶上了母亲这样好的长辈,又有万姑姑这样好的姑姑帮手。”

“万氏性情是敦厚。”苏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先取来与我看看。”

虽然说自刘氏进门以来,苏夫人就把这家交给了媳妇管,可大致上头进出如何,苏夫人自己心里有一本账,不怕看不出来卫长嬴交上来的账本是真是假。

卫长嬴忙叫人开了第一口箱笼,取了最上面一本出来,双手捧与苏夫人。

苏夫人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片刻,闭目思索少顷,就道:“你取第四口箱子倒数第三本来我看。”

卫长嬴晓得这是抽查的意思了,依言取来给她,苏夫人再看了看,脸色就缓和了些,又随口指了几本,见所抽到的每一本上头都是条理清楚笔迹端正,一桩桩一件件罗列详细又便于计算,确实是正经整理好了的,不是就做了两本放在最上面就怀着侥幸之心过来假充邀好。她握着最后抽查的一本,脸露微笑,道:“好孩子,这些日子想来也是辛苦你了,这样快就整理出来。”

“这是母亲抬举媳妇呢!哪儿能当母亲辛苦二字?”卫长嬴正谦逊着,外头刘氏和端木氏一起来了,见和昨日反了过来,今日是卫长嬴先到,而且堂上账本四下铺着,箱笼都抬过来且开了,显然说了不只一会,刘氏和端木氏脸色都难看得紧,只是被苏夫人一看,忙又掩饰了下去,一起请罪道是来晚了。

苏夫人不是不讲理的婆婆,淡淡道:“今儿是长嬴来的早了,你们却也略提前了些辰光到的。”

刘氏就笑语嫣然道:“虽然如此,可三弟妹最幼,却最先来给母亲请安,媳妇们这两个做嫂子的竟落在了后头,实在有愧于母亲。”

端木氏也随声附和——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是挑唆苏夫人认为卫长嬴故意越过两个嫂子。

卫长嬴淡笑着道:“两位嫂子不知,之前分给我看的账本,幸喜昨儿个都理好了,加上昨儿个迟到,今日才来早了些,所以今日早来,既是和母亲请教,也是请罪。”

“什么?”刘氏和端木氏闻言都是愕然,下意识的问,“全部理好了?”

卫长嬴微笑点头,刘氏和端木氏脸色就都不太好看,她们把那些账本分给卫长嬴,也是为了缓兵之计,好叫卫长嬴把功夫耗费在一些陈年老账上,腾不出手来夺权。本来想着这许多账本,卫长嬴又年轻,即使出阁之前学过些算账的技巧,究竟不可能像账房先生那么在行,总归是磕磕绊绊的,若只她一个人,理出来怎么也得一年半载的。

即使卫长嬴让身边人帮忙,寻常识字的下仆一笔一笔算,想来主仆没有个数月也不成。为了防止卫长嬴叫来陪嫁的账房先生速战速决,之前她们给账本的时候还特意放了几本不宜外传的账本进去,以此为借口叮嘱卫长嬴不许让外头的人看账,否则消息外泄的责任全是卫长嬴来担当。

这些日子她们留意着金桐院也确实没见卫长嬴召见陪嫁里的账房,至于说其他下仆如黄氏的出入,想来卫长嬴还没糊涂到了把账本给黄氏带到外头去拿给人看的地步。

本想着这样可以拖延卫长嬴些日子了,不想她居然如此迅速就交了回来。

想到昨儿个她们才用卫长嬴的迟到让苏夫人认为这个三媳究竟年轻,能力不足,担当不起管家的重任;今儿个卫长嬴就抬了账本来给她们一个重重的耳光,向婆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这意味着要么卫长嬴自己在账务上极为精通,要么就是她身边的陪嫁里就有这一类的专才。

无论是哪一个结果,对刘氏、端木氏而言都不是好事。

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被苏夫人似笑非笑的一看,两个嫂子按捺下怒火和失望,都堆了笑赞了她几句——卫长嬴就势询问:“如今账本都理好了,却不知道两位嫂子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打下手的?成日里看着两位嫂子忙碌,论起来我最幼,却总是坐享其成,实在羞愧得很。”

虽然说苏夫人听了这句话没说什么,但刘氏和端木氏还是有点如坐针毡:之前苏夫人吩咐她们分点事情给这弟媳,然而两个嫂子都不希望卫长嬴夺了权去,是以抓住苏夫人让卫长嬴跟两个嫂子多请教请教这句话,就把一堆陈年老账打发给她,让她全部理出来去……当时两人都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天下来都不知道有多少!三弟妹你才开始管事儿,这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该怎么从头和你说,不如你先看账本罢,把这些账理出来,这家里啊你也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卫长嬴也蹙紧了眉说那么多年前的老账怎么还要看?刘氏就要笑不笑的道:“闻说三弟妹在闺阁里时颇得家里老夫人宠爱,想是没操过心的?三弟妹有所不知,这老账不看,如何知道接着老账做下来的新账对是不对呢?是不是这个理儿三弟妹?”

那会端木氏也是不阴不阳的,闲闲道:“三弟妹若是觉得麻烦,那咱们也不敢累着了三弟妹,容咱们想个清闲点的事儿给三弟妹罢?”

卫长嬴听出若不答应,就会被说成拈轻怕重担当不了事情,只得应了下来……

原本盘算的是这一手可以拖延卫长嬴正式管事的辰光,未想卫长嬴还真有这个能耐,这么快就把账本理好了……这会刘氏和端木氏心里都难受得很,然而看了几本账后也都说不出话,都道:“三弟妹真是厉害。”

“三弟妹能干得紧,我们都不如的。”

卫长嬴自是又要谦逊一番——末了因为苏夫人一直在喝着茶,虽然没替三媳说话,然也没有阻止三媳询问接下来要给她什么差使。

刘氏和端木氏不敢再拿整理旧账之类的琐事敷衍,不能不把手中权力各分了一部分出来——苏夫人看她们都说好了,这才放下茶碗,淡淡说了两句,就让媳妇们告退了。

回到金桐院,卫长嬴意气风发的吩咐:“取一套赤金头面首饰来给贺姑姑!”

她这些日子忙这忙那的哪里来的功夫和心思去看账本哟?这些账本,全是贺氏理出来的!没错,不是刘氏一干人猜测最多的黄氏,而是贺氏——黄氏是擅长管家,但论到理账,贺氏才是真正的高手!

当初几箱子账本才抬回来,贺氏一边抱怨:“这么多账本全给少夫人来理,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少夫人得理到什么时候?”一边把一张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犹如珠落玉盘,但见她十指如飞就没停下来过,配两个字写得端正的使女记录,看起老账来几乎是一目十行……那速度让打算亲自帮手的卫长嬴看得直接呆住了!

后来问了黄氏才知道,贺氏性.子急,做事利落,理账尤其的迅速:这是因为这位姑姑天生就对数额敏感得紧,一眼扫过去不必算盘就知道是否对劲,更不要说贺氏自有一套记账的方法,最是一目了然。所以刘氏、端木氏照着常人估计卫长嬴,却不知道卫长嬴身边竟有贺氏这样一个高手。

并且卫长嬴陪嫁的琴歌四人除了会武外,也都会得理账,闲来就帮一帮手——七帮八帮的,居然不多时就把那些账本都清了出来!

看到贺氏在理账上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速度,卫长嬴方领悟过来祖母和母亲给自己的陪嫁人选竟是和嫁妆一样,打从自己落地起就考虑起来了。作为乳母的贺氏性情急躁城府不深,却理得一手好账,一个人简直能抵得上一群人用。

最紧要的是贺氏奶.大了卫长嬴,对她自然忠心之极——宋老夫人的绝对心腹黄氏心思深沉足以统筹全局,这两位姑姑又向来交好,一起陪她出阁,正是天衣无缝!

赏了贺氏一套赤金头面,这些日子也去帮过手的琴歌等人也各有赏赐,卫长嬴得意于给了两个嫂子一个好看之余,也吩咐黄氏:“把去大姑姑那儿的礼备下来罢!明儿个我与母亲提这事,料想母亲是会答应了的。”

黄氏笑着道:“这样正好,今儿个少夫人才跟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那里要了权,若这会不提去大姑夫人那儿,只顾着立刻上手管事,不免叫人小看。少夫人这会却先去探望长辈,也显得重情重义。”

卫长嬴冷笑着道:“本来贺姑姑前儿个就把账弄好了,姑姑劝我迟点送上去,免得招了人眼,叫人晓得贺姑姑理账的本事远超常人,别有那起子恶毒小人把害人的主意盘算到了贺姑姑身上……叫母亲知道了贺姑姑的本事也会觉得我提前交账理所当然。我想姑姑说的有道理,缓个十天半个月交也成……不想刘氏和端木氏这样的迫不及待,我不过晚到了会儿,她们就给我挖了个大坑!却也不能不立刻交上去了!”

黄氏笑道:“少夫人做的很对,看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还敢不敢再在夫人跟前饶舌,嘀咕少夫人的能力!”

“说来说去其实我自己能力确实不怎么样。”卫长嬴闻言却又扑哧一笑,拍手道,“可谁叫我有姑姑你和贺姑姑,还有万姑姑也帮着手呢?”

黄氏笑道:“少夫人若是不能干,婢子和贺妹妹可都是死心塌地的跟着少夫人的。”

“这哪里是我能干,是姑姑疼我呢!”卫长嬴笑嘻嘻的往她怀里一扑,撒娇道,“姑姑最好了!”

黄氏满心满眼的笑意,扶着她合不拢嘴:“少夫人如今都做了少夫人了,还这样爱娇,哎,真是……”听着话仿佛嗔怪,眼里却满是怜爱疼惜,“少夫人要一直这样开开心心的才好……”

103第一百零三章 卫盛仙

第234节第一百零三章

卫盛仙

次日卫长嬴到苏夫人跟前一说,果然就获准去探望卫盛仙,苏夫人还备了份四色礼让卫长嬴带上。

于是叫了上次特意送葛顺到家、认了门的沈聚赶车出门。

卫盛仙所置的宅子是在城南,说起来距离沈府不很远——这一片都是富贵人家聚居,望去鳞次栉比,尽是朱门绣户。门前宽敞大街,打扫得干净整齐,却鲜少行人,过往车马考究,俱非常人。

看到这一幕,卫长嬴暗暗点头,二姑姑卫郑音说的不错,这大姑姑卫盛仙也许因为膝下无子,在族人跟前说话底气不足,但家产确实丰厚,否则也不会一从外地回来,就置办得起这附近的产业。当然若是产业不丰厚,也不至于因为无子被族人一个劲的逼着过继嗣子了。

马车在一处朱门前停下,这所宅子新近置办入住的痕迹还很明显,门上散发着不太明显的桐油气息,石阶粉墙都是新粉刷修葺过的。

昨儿个卫长嬴就打发沈聚过来送了帖子,这会朱门大开,葛顺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袍,领着两个装束整齐的嬷嬷亲自在门前候着。

因为是女客,并不在门外下车,葛顺等人隔着车请了安,请沈聚把马车直接赶进门里去。待大门在车后关了,卫长嬴这才被扶下马车,却见车边早有一群人等着。

当先一个中年美妇,穿戴富贵,丁香色地暗绣缠枝牡丹花叶纹对襟宽袖上襦配着浣花锦瑞云纹地福寿绵长诃子,束玉带,系十二破间色裙。裙边坠美玉为禁步,腕上拢碧镯隐琳琅,梳着巍峨的凌云髻,髻上点翠镂金多宝钗、鸾鸟衔珠步摇、攒宝石珠花等等不一而足,极是富丽华贵。

美妇手里原本攥着香帕,这会见卫长嬴要下车,忙把帕子塞进镯子里,移前数步,亲自伸手接她下来,柔声细语道:“好孩子,姑姑可算是见着你了!”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

卫长嬴知道这定然就是自己的大姑姑卫盛仙了,赶忙行礼问安,寒暄道:“我也一直想着姑姑,奈何出阁未久,诸样事情都欠齐全,家里又有喜事儿,竟到今儿个才脱得身来拜见姑姑。不想还劳动了姑姑亲自在这儿等,真真是叫我惭愧得紧!万望姑姑宽宥我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眼打量自己这大姑姑,算着年岁卫盛仙应该四十有余了,观轮廓,年轻时候想来非常的俏丽,但上了年岁难免有些富态出来。从前应是瓜子脸儿,如今却圆润了许多,只是长相并不很显老,近前看着肌肤也还白嫩,可谓是风韵犹存,然眉宇之间愁绪难去,添了几分老态。

她身后一左一右跟了两个华服少女,左侧的年岁略长,穿着青葱地四合如意瑞云纹对襟广袖上襦,领口露出里面的牙色诃子,系着水色罗裙,臂上挽着一条百花锦帛,淡淡施了妆,眉心贴了翠钿;右侧年岁较幼,却是素面朝天,着雪青地折枝芍药纹绣宽袖交领上襦,月白中衣的衣缘上绣了一溜儿的忍冬花纹,束着茜、白二色的间色裙。

姐妹两个衣着不同,发式却都梳了双螺髻,上头的钗环也是一样,翡翠芙蓉花,珍珠步摇,缚彩绦,彩绦的穗子留得很长,一直垂到胸前,被软风吹着,飘飘荡荡很是好看。

论到长相,左侧的姐姐与卫长嬴眉宇之间有几分相似,鹅蛋脸儿,弯眉凤目,肤光胜雪,生得颇为秀媚;右侧的妹妹却更像其母卫盛仙,瓜子脸儿,眉长入鬓,大大的杏眼,透着灵动活泼。

姐妹两个跟着母亲一起问候表姐安好,卫长嬴打量几眼,真心实意的赞她们生得美,姐妹两个自是忙不迭的谦逊,又说表姐才是真正的美人。

卫盛仙等她们姐妹三个客套一番,才介绍那左侧的少女:“这是你大妹妹西月。”右侧的当然就是其幼女了,“这是你小妹妹茹萱。”

又说,“你们在家里盼这表姐也盼得紧了,这就是你们大舅舅的嫡长女,闺名长嬴,在你们表姐妹里排行第三,可是你们外祖母亲自教导长大的!”

卫长嬴不易察觉的一愣:因为祖母宋老夫人对庶出子女的苛刻和防备,又有卫盛仪一家对大房隐隐的敌意以及对宋老夫人隐隐的怨怼。在卫长嬴想来,和卫盛仪一样同为庶出的卫盛仙即使不敢流露出对嫡母的怨恨,也应该非常畏惧或是忌惮宋老夫人的。

可这会听着卫盛仙特别向女儿们强调卫长嬴是宋老夫人教导长大,却仿佛这大姑姑对祖母甚是……敬佩?

果然宋西月和宋茹萱闻得母亲最后一句,齐齐眼睛一亮,再和卫长嬴说话时,态度都恭敬了几分:“长嬴表姐竟是外祖母亲自教导的?常听母亲说,外祖母乃是江南堂嫡出大小姐出身,身份既尊贵,闺训亦严,乃是女子之榜样、闺秀之楷模!表姐既得外祖母教诲,想来亦如外祖母当年,还望表姐不吝教诲我们!”

卫长嬴一噎——女子榜样、闺秀楷模?自己?

偷眼看卫盛仙,却见这大姑姑毫无嘲笑或戏谑之意,反而一脸的深以为然……卫长嬴有点明白了:合着这大姑姑……一直以嫡母宋老夫人为榜样么?甚至把女儿都教导得以宋老夫人为闺中最高楷模?

……这也有点不对啊,以宋老夫人为榜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夫家的族人逼迫到了窘迫的地步?

假如卫盛仙一直学宋老夫人,怎么说也该和端木芯淼差不多么!

卫长嬴心里思索着,面上则是对两个表妹露出一个和蔼谦逊的笑容:“祖母自是好的,然而我却要叫两位表妹失望了,我虽受祖母教诲,却是连祖母十成里的一成也没有学到的。”

宋西月和宋茹萱更加肃然起敬道:“表姐果然谦逊!”

“……”等你们熟悉了我之后就会知道我一点都没有谦逊我根本就是在实话实说啊!卫长嬴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听卫盛仙正色教导两个女儿要好好向自己学习,暗暗苦笑:若宋西月和宋茹萱当真向自己学——还没出阁就成日里惦记着揍夫婿,怕是卫盛仙就该跳脚了!

究竟是暑天里,姑侄在车边说了这两句话,个个都出了一身汗,卫盛仙忙请侄女进凉室就坐。

许是因为这座宅子现在就有卫盛仙母女三人居住,男主人不在此处的缘故,处处透着精巧细致,充满了女子气息。就连凉室里盛冰的冰鉴,也雕琢得花团锦簇,四角还嵌了夜明珠为装饰。

冰里又有异香透出——宋西月察言观色,见卫长嬴似有四顾寻找香源的意思,就介绍道:“这是冰魄香,寻常的香料用起来都是焚之以熏,这冰魄香却反之,需要放在冰里,才渐渐出来。”

宋茹萱就过去揭开冰鉴的盖子,请卫长嬴近前观看,果见雕琢如莲的冰中放着琥珀般的一块香料,呈牙色,哑光,看起来不是很打眼,但凑近了却觉幽芬扑面,极是沁人。

卫长嬴是阀阅嫡出女,自认见惯富贵与珍奇,观之也不禁惊奇,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异香?”

“父亲在泽州任职时,一个暹罗商贾贩到泽州售卖,那时候无人识得此物,偏那商贾称此香极为珍贵,统共也就那么一匣子,非千金不售——市上的人都把他当疯子呢!后来那商贾卖了一年都没卖掉,总算学聪明了点儿,打听着泽州的大户人家挨家询问。”宋茹萱笑嘻嘻的接话道,“泽州城与暹罗近在咫尺,虽然在一州之中因为是州城的缘故算得上繁华,又怎么能与帝都这儿比?那里的所谓大户人家,纵然出自大姓,也都是偏远旁支,成日里盘算着柴米,哪里肯在雅致事情上耗费过生计去?要不是母亲随父亲在任,这一匣冰魄香可就明珠暗投啦!”

卫长嬴赞道:“此香清幽之中略带寒意,似雪里梅花暗香来,又不若梅香之冷;如案上水仙幽芬至,亦不似水仙之清。正是介于两者之间,以冰魄为名,争如冰雪魂魄,真正雅致。尤其如今夏日炎炎,寻常的香用来都需焚之,不免烟熏火燎的更增暑气,只能用瓜果清香与香花,这些早就腻了,却有这样的异香,置于冰鉴之中,避暑品香两不误,千金一匣实在不贵。”

卫盛仙立刻道:“长嬴喜欢,一会分一半去。可惜那暹罗商贾也是从别处贩来,除了那么一个商贾外,余人都没有寻觅到这种冰魄香,不然回来之前,定要多买一点。”

“那我可多谢大姑姑了!我还真好奇这样的异香呢!”卫长嬴也不推辞,一来是亲姑姑,多年不见,做姑姑的给侄女点东西,要了更显得不见外;二来卫盛仙景遇优渥,千金之数,对姑侄两个来说都不算什么。

果然见她一口答应,卫盛仙母女三个都是面露微笑,神情也更随意了些,就叙起别情——主要是卫盛仙询问宋老夫人——卫长嬴还是头一次看到庶女对嫡母这样的仰慕,就是卫郑音这个亲生女儿对宋老夫人都没有卫盛仙这样关心,卫盛仙简直是发自肺腑的敬仰、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崇拜宋老夫人的地步!

本来卫长嬴先听舅母和二姑姑说了这大姑姑颇受夫家族人排挤,思量着寻个机会问她一问、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的,结果被卫盛仙巨细无遗的问着宋老夫人这十几年来的情况,就连想象征性的问候下这会不在的大姑丈都插不进嘴,更不要说旁的。

一直到卫长嬴再三保证宋老夫人这些年来过的都很不错,身子骨儿尤其的好——被卫盛仙逼问太过,卫长嬴险些把自己爬.墙偷看到的宋老夫人大发雌威、亲手殴夫的一幕都说出来以证明宋老夫人绝对绝对是老当益壮——亏得将要出口时还算有几分清明,硬生生的止住了,才保住了宋老夫人这位外祖母在宋西月和宋茹萱姐妹两个心目之中女子最高榜样的存在的地位……

好容易让卫盛仙放了心,即使身处凉室,卫长嬴也不禁暗擦了把汗,卫盛仙自己也觉得今儿个头一次见侄女,只盯着嫡母询问,到底有点尴尬,就讪讪的解释:“母亲向来心善,大哥他身子骨儿又不大好,二弟并非母亲亲生,早年又受了祖……受了些人的挑唆,对母亲常有误会。我想母亲年岁长了,可别还叫她老人家为这些操心,若二弟还想不开,我得寻个空去二弟那儿说他一说。”

卫长嬴擦着汗,强笑道:“大姑姑放心罢,二叔好着呢。不瞒大姑姑,年初的时候我从凤州嫁到帝都来,因为长风年少,就是二叔和三哥亲自送的亲。”

……即使一直被宋老夫人当稀世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卫长嬴也深知自己这个祖母的手段——她可是亲眼看到三哥卫长岁在祖母跟前是何等的战战兢兢!更不要说宋老夫人当年随卫焕致仕返乡前,留在帝都一个年轻的黄氏就把二婶端木氏压了十几年,更何况是宋老夫人自己——这样的祖母,在卫盛仙眼里居然是“心善”的存在也就罢了,毕竟宋老夫人对亲生骨肉,尤其是卫郑鸿父子三人那简直是一颗心都化成了水,也许当初宋老夫人待卫盛仙也不错呢?

但卫盛仙居然会担心宋老夫人会治不住卫盛仪?卫长嬴完全无法想象卫盛仙当年在宋老夫人膝下是怎么被抚养的……

104第一百零四章 托付

第235节第一百零四章

托付

虽然说极其仰慕嫡母宋老夫人,但卫盛仙究竟自己也为人母了,问了一上午的宋老夫人,到午饭时,被身后嬷嬷拽了好几把袖子,可算想起来正事,就令两个女儿:“你们去厨房里看着点儿,别叫她们惫懒敷衍。”

见宋西月和宋茹萱被打发走,卫长嬴知道大姑姑要说事情了,果然卫盛仙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按说长嬴你自己也才嫁到帝都,又是为人妇,自有夫家要顾,本不该再给你添事儿的……”

“大姑姑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乃是亲姑侄,都是自家骨肉,大姑姑还是我长辈,若有事儿,只管吩咐,侄女但凡做得到的,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卫长嬴笑着打断她话道,虽然卫长嬴上回到宋府去得不巧,至今还没见过自己那嫡亲舅舅,但想来宋羽望作为宋夫人的嫡亲兄长,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怎么也该给点儿面子,何况这事对宋羽望来说又不难,无非是亲自发话约束下旁支的族人——料想大姑丈那些亲戚还没这个胆子敢违抗本宗的命令。

哪里想到卫盛仙听了她的承诺虽然很是感激,但说的却是:“长嬴既然都这么说了,姑姑也就直言了:你看你这两个表妹,虽然远不及你,然也算得整齐,姑姑早年也在你祖母跟前学过规矩,都教给了她们。你两个表妹还算听话,德容工行都还来得。如今西月年已及笄,茹萱也大了,这些年来一直跟着你大姑丈在泽州,那儿地僻,也没个象样的人家。现下你大姑丈好容易回了京畿,然而这初来乍到的,当年一些故旧,因为多年相隔也都生疏了,到底不如咱们骨肉之亲来得亲切……你若有什么合宜的人,瞧着不错,你这两个表妹又配得上的,可否帮姑姑留意留意?”

卫长嬴本以为卫盛仙要说被丈夫族人逼迫的事情,哪里想到卫盛仙却是要托付两个女儿的婚事——卫盛仙说的也有道理,她是在帝都生长的,但出阁之后一直随夫外任,泽州都是靠近暹罗的地方了,那里即使有些当地所谓的名门望族,出身海内六阀之一的卫盛仙哪里看得上眼?

就是宋西月和宋茹萱的父亲也是海内六阀里江南宋氏的子弟呢!

想来这大姑丈在此时忽然调回京畿,多半还是为了这两个女儿能够嫁个好人家,想方设法的使了法子活动的。

凭心而论这两个表妹容貌都不差,看起来性情也不坏,虽然是宋氏旁支之女,但俱是嫡出,家里产业也丰厚,大姑丈之前任的是泽州牧,如今回京畿也是州牧,这官职也算可以了。凭着父亲母亲都是阀阅子弟,尤其母亲卫盛仙还是如今凤州卫氏阀主之女的身份,大部分的门第都还能相看。

卫长嬴心里计较了一回,觉得这事自己还是能帮得上忙的,就点头道:“大姑姑但请放心,侄女如今虽然出阁未久,对帝都各家的公子们都还不甚熟悉,然而夫君在三卫之中多有知交好友,内中颇有贤才,想来是能为两位妹妹相看些个的,只是终身大事,侄女却不敢为两位妹妹定夺,届时还要请大姑姑亲自过目掌眼才是。”

卫盛仙喜道:“三卫里头都是青年才俊,如此可就劳烦长嬴你了。”

如此把这件事情定下来,宋西月和宋茹萱才一起从厨房回来,说是午饭已经备好,询问是否立刻传进来。

因为才从刘氏、端木氏手里夺了权,卫长嬴今儿个虽然过来拜访卫盛仙了,心里到底惦记着家里,所以用过午饭,小坐片刻,就委婉道出昨儿个嫂子们才分派了事情给自己……卫盛仙女儿都要出阁了,对后宅院里的弯弯绕绕自是明白,当下不再留她,只叫人把那冰魄香分了一半,却拿两个匣子装了,微笑着道:“你如今和公婆一起住着,想来这香也不可能独自用。我替你分好了,你看这大匣子更华贵些,但里头装的香却少,这不起眼的小匣子么……你自己拿着。”

说着朝侄女眨了眨眼,神情促狭。

卫长嬴不禁莞尔,觉得大姑姑到这会才有点跟着宋老夫人长大的样子,越发疑惑为什么二婶和二姑姑都说大姑姑被夫家亲戚逼迫得非常厉害?

在冰魄香之外,卫盛仙又回了四色礼给苏夫人——这些被卫长嬴带回府中,四色礼苏夫人自是不在乎,客气了两句叫人收了,听卫长嬴介绍了冰魄香,却是立刻来了精神:这样的奢靡之物,养尊处优的女眷们就没有不感兴趣的。

当下叫人抬了冰鉴上来,从卫盛仙给苏夫人的大匣子里取了一小块放入,却见那香在匣中时毫无气味,一俟放入冰中,方有一缕幽幽淡香逸出。

待得片刻,淡香转浓,然却未到馥郁的地步,丝丝缕缕的冷香,又非清冷,弥漫于室,毫无焚香时的烟熏火燎之气,既清雅又干净,苏夫人精神一振,赞道:“好个冰魄香!”

知道消息后一起过来看个究竟的刘氏、端木氏对着这样的异香也挑不出不是,苏夫人又已经夸奖了,不甘心,却也不能随之赞上几句。

闻说是暹罗商贾贩卖到泽州、为卫盛仙买下来的异域之香,就是卫盛仙也就遇见了那么一个商贾卖这冰魄香,众人都深觉遗憾,刘氏就叹道:“蛮夷无知,这等珍品,在泽州那样的小地方,能卖出什么名堂来?若非三弟妹的大姑丈在那儿任职,怕是那暹罗商贾再卖个几年都卖不掉。若他往我大魏正经繁华处来,慢说千金,万金又如何?”

如今的大魏虽然渐露衰微之相,然而阀阅大族仍旧生活奢侈,非常人所能想象,从苏夫人到卫长嬴,无人觉得万金购一匣香料不值得,都惋惜于冰魄香的稀少,空有黄金而不能求得。

端木氏道:“暹罗这等小国,怕是到了泽州就认为繁华无比,以为我大魏不过如此了。”

两个嫂子也说好,卫长嬴当然也要许诺把自己的给她们各分一份,当然是不可能和给苏夫人的这样多了。这次不同上回送鹦鹉,刘氏与端木氏都没拒绝。

因为收了卫长嬴的礼,刘氏和端木氏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些不阴不阳的话,加上又在苏夫人跟前,倒是融洽了许多,妯娌三个说说笑笑,奉承着苏夫人,到晚饭时才各自散去。

这天晚上,卫长嬴与沈藏锋温存过了,枕着丈夫的手臂,就说起卫盛仙的托付:“今儿个母亲许我去探望大姑姑,见到了两个表妹。之前一直随我大姑丈在泽州任上的,到今儿才头一回见,俱是秀美出众、贞静谦默的闺秀。然而因为初到帝都,不为众家所识,大姑姑倒有些担心她们的终身大事——两个表妹现下也到了年岁了。”

沈藏锋笑着道:“你是要我在三卫里帮着看看人?”

“当然了。”卫长嬴笑着轻捶他一下,嗔问,“有没有合宜的人家?上一回那么多人过来探你,总不会个个定好亲了罢?”

沈藏锋道:“你让我想想……咱们这表妹什么性情?”

“今儿个头一回见,看着是个稳重的,而且我那大姑姑看得出来对表妹们都是管教极严的。”卫长嬴沉吟道。

“你看刘幼照如何?”沈藏锋道。

卫长嬴一怔,道:“刘幼照?”

“他是威远侯之侄,父母已故,乃是威远侯一手抚养长大的,视同亲生。”沈藏锋介绍着,“因为是其父独子,威远侯甚为爱护,惟恐他有失,对不住兄弟。所以威远侯诸子都在东胡抵御戎人,却把他派到帝都来,就是因为有了其堂兄刘季照的例子,生怕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伤着了他,硬是让他进了亲卫,侍奉圣上跟前,前程既广阔,也安全得多。”

卫长嬴因为卫长娴以及去年自己吃了刘家的亏——也许是刘思怀这支五房干的,也许是刘思竞那一支干的,总而言之都是刘家干的——加上出阁以来,大嫂刘氏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和刘家结亲就有些不喜。

但究竟是丈夫的提议,又是自己缠着丈夫问的,沉吟了一回,才挑剔道:“刘幼照惯用的兵刃是八宝梅花亮银锤,可见膂力不小,他面貌又斯文,上回我也没多留意……然而想着貌弱实强的人,大抵脾气刚烈罢?我那表妹年少娇弱,还是性情宽厚些的人可靠点儿。”

“刘幼照性情尚可,比端木无忧却是温和许多。”沈藏锋解释道,“他只是话不很多,然而也没沉默到顾威那种地步。”

说到顾威,卫长嬴忽然想了起来一事,道:“咱们刚成婚那会,你陪我回门,路上遇见了顾子鸣和顾威,当日他们去探望张凭虚……不是说到临川公主的婚事?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吗?”

“这结果也差不多定了。”沈藏锋一哂,道,“临川公主的驸马十有八.九就是顾威了。”

“居然是顾威?”卫长嬴很是惊讶。

沈藏锋侧过身来,伸指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刮,笑着问:“为什么不能是顾威?”

“上回公主生辰,我随母亲进宫去道贺,见着贵妃娘娘邀公主到明光宫里小住,公主是先答应了才去问皇后娘娘的。”卫长嬴疑惑的道,“我想公主殿下分明更亲近贵妃娘娘,还以为尚主的会是邓家公子呢!”

沈藏锋哂道:“原本贵妃和皇后一直为了临川公主的驸马人选暗暗争斗着,但后来似乎是邓祥之主动退出,贵妃其他的侄儿,要么已经婚娶,要么就是年岁不够,要么就是容貌才干不如邓祥之。贵妃没了人选,也就不管了。”

“邓公子为何要拒绝?”卫长嬴惊奇的问,因为被邓宗麒救过,卫长嬴对邓宗麒一直有些感激,提到他时即使是在人后也特别以“公子”尊称,如今听了之后就不解的道,“我听说邓公子父母俱去,而且因为长辈之间的一些旧怨,邓氏一族对邓公子兄妹也不是很好。若能尚得圣上宠爱的临川公主,想来对他前程也更有利些?”

沈藏锋寻思了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缘故。毕竟顾威与邓祥之俱是同僚,此前我又曾奉圣命询问过张凭虚,惟恐去问了叫他们误会。”

就揣测道,“邓祥之甚是宝爱其胞妹,也许是为了妹妹的缘故罢?毕竟临川公主性情也不是非常随和,担心公主下降之后,自恃金枝玉叶,委屈了其妹。”

卫长嬴听宋在水讲过邓弯弯如何深得其兄怜爱照拂,又一直听说着本朝的金枝玉叶是如何自恃尊贵身份骄行众人、藐视驸马的,也觉得这个可能最大:“邓公子如今已经加冠,仍旧未曾婚娶,却还为了妹妹拒为天家婿,真是贤兄典范……咦,邓公子尚且无妻,他怕公主殿下委屈了他妹妹,但你看我那大表妹如何?我那大表妹可是性情不坏的,未必与那邓弯弯处不到一起。”

沈藏锋沉吟道:“祥之人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就咱们两个人,我与你说句实话,我却不赞成和他结亲。”

卫长嬴诧异的问:“为何?”

105第一百零五章 转托

第236节第一百零五章

转托

虽然内室就夫妇两个,然而沈藏锋还是压低了嗓子,几乎是贴在妻子耳畔道:“贵妃与皇后之间势同水火,祥之极得贵妃钟爱,早已深陷其中。若让咱们这表妹嫁了祥之,往后一旦贵妃事败,很难不受到牵累,这却是何苦?”

卫长嬴闻言就是一惊,道:“怎么你认为贵妃会败?”她倒不仅仅是为邓宗麒担心,须知道之前宋在水与皇室退亲也是和邓家联手的,那回卫家都插了把手……虽然不能说宋、卫就此站在了邓贵妃这边,然而也是倾向于贵妃的。

尤其是宋在水的退婚,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多多少少也已经得罪了皇后与太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卫长嬴自然是盼望着顾皇后倒台、连带着如今的太子也被废才安心。

但现下听着沈藏锋的意思……却并不看好邓贵妃?沈藏锋侍奉御前已有数年,颇得圣心,他的意见自然是极有分量的,卫长嬴自不敢怠慢,忙推着他手臂,“你怎会这样想?”

沈藏锋笑着摸了摸她的面颊,道:“你别急……其实若是换了十年前,我倒不会觉得祥之前途不妙,现下却不一样。”他沉吟了片刻,才道,“圣上年过花甲,虽然说御体向来康健,但总归上了年岁了。”

“圣上虽然鲜少临朝,也不常问起政事,但这天下,终究还是在圣上手里的。”沈藏锋因为要斟酌措辞,说得非常缓慢,“数月之前,我尝听圣上亲口说过,自古称孤道寡者,能长寿而终者有几人?圣上自认在自古以来的诸帝王里,已属福泽深厚。”

卫长嬴明白了:“圣上如今……喜静不喜动?”

“正是如此。”沈藏锋缓声道,“所以说,咱们表妹还是不要许给祥之的好。”

圣上已经不年轻了,何况本朝的前朝后宫都不平静——元后刘氏虽然未被废弃,但两立继后导致两废太子,哪一次都是波及天下的大事。

只是前两位太子被废时,圣上还是壮年,很轻易的将废太子引起的波澜压了下去。但现在圣上年纪大了……也许圣上还有这个能耐再废一位太子,但圣上的心已经累了:圣上自己都认为比起自古以来的诸帝已经属于福泽深厚,显然是做好了驾崩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圣上当然是不想再折腾,太子虽然荒淫,可顾皇后手腕高明得紧,想动摇皇后与太子的地位哪里那么容易呢?除非是证据确凿的谋反一类大罪,但顾皇后又不傻,圣上年纪这样大了,她的儿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而且还年轻……她自己比邓贵妃还年轻,她为什么要急?急得应该是邓贵妃才对。

照这样揣测,邓贵妃确实不太妙。

卫长嬴就叹息,道:“去年在小竹山蒙邓公子援手,心下一直很是感激他,却不想他如今身陷危局,真是可惜。”

沈藏锋笑道:“我也感激他得很。”又安慰道,“祥之生得极像六皇子,邓贵妃向来真心疼爱他,一旦事情无望,必然会为他谋算后路的,毕竟邓氏也是世家,皇后未必能把他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邓宗麒父母亡故,父亲又和族人、尤其是身为邓氏族长的大伯有仇怨,唯一的靠山就是邓贵妃。一旦邓贵妃倒台,邓宗麒不受牵累才怪!到那时候族里也未必会庇护他,多半是把他交了出去换取合族太平富贵。

只是如今事情尚未发生,而且卫长嬴虽然感谢邓宗麒那日援手之恩,然也没到牵肠挂肚的地步,感慨了一回,又把话题绕回了为宋西月和宋茹萱姐妹物色夫婿上:“这样说来邓公子确实不太适合了,本来我这大姑姑膝下无子,据说因为有点产业,所以很受族人逼迫,我想我这两个表妹还是选取性情敦厚又有些门第的人家的好。也免得往后受嗣兄或嗣弟的欺压。”

因为族人逼迫属于宋氏族内之事,沈藏锋也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你何不把这事情与母亲说一说?母亲对帝都各家子弟都还熟悉,而且帝都命妇几乎没有不认识母亲的。”

“今儿个说着冰魄香倒是忘记了。”卫长嬴咬了咬唇,道,“而且四妹妹尚且未曾婚配……”苏夫人有自己的亲生女儿要顾,有好人选当然也是给亲生女儿了,媳妇的表妹这是转了两三层的关系,即使碍着面子答应了,又能上多少心呢?

“藏凝难道还能嫁几个夫婿?”沈藏锋笑着道,“再说你也知道藏凝的性情的,为了她往后能和夫婿过得好,许多人选即使还不错,可母亲也不能放心她许过去的。”

在赴临川公主生辰宴之前,卫长嬴也觉得沈藏凝这小姑子性情过于跳脱,刁钻古怪的不好亲近。然而沈藏凝在宫里处处护着自己这个嫂子不说,与苏鱼飞、苏鱼荫两个表姐在御花园里遇见十一皇子,被性情暴虐的十一皇子打探苏鱼飞的来历,沈藏凝从容相对,诡称苏鱼飞为卫令月——最难得的是沈藏凝这么做,绝非盲目的胆大包天,却是在那一瞬间就想好了各样的后果下场,轻描淡写的就化解了表姐苏鱼飞被十一皇子求娶的危机。

那之后,卫长嬴一直觉得沈藏凝看着刁蛮,实则心里明镜也似的清楚,可不敢小觑了这小姑子。此刻就替沈藏凝辩解道:“我看四妹妹是很好的。”

沈藏锋笑道:“她大事上是不糊涂,但小事上究竟任性些。家里人人宠着她,出了阁,她的夫婿可未必肯这样忍让。所以母亲觉得还是给她选一家子性情都宽厚的好。”就感慨,“不只你觉得邓祥之不错,若不是他与邓贵妃牵扯太深,我都想把藏凝许给他。”

“唉!”卫长嬴叹了口气,夫妇两个又说了两句话,听得外头远远传来更声,似乎是三更了,卫长嬴不敢再和丈夫说下去,怕他明儿个应差没精神,就道:“不早了,咱们睡罢。”

翌日起来,卫长嬴请安时就和苏夫人提了两个表妹的婚事,道:“大姑姑虽然是帝都生长的,然而之前十几年都随大姑丈在任,两个表妹都还是这回才回到帝都来的,现下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大姑姑就把事情托了我,只是媳妇虽然为了宽大姑姑的心,应了此事,但自己过门未久,哪儿能做什么事呢?还求母亲疼一疼媳妇,帮媳妇这一回罢!不然,媳妇可不知道怎么与大姑姑交代了呢!”

刘氏和端木氏因为昨天晚上才收了卫长嬴分过去的香,这才隔了一夜,也不好现在就拆弟妹的台,都一起帮着说话,笑道:“咱们也都得了好处,却要与三弟妹一起求了母亲帮忙的。”

“三人为众,众口一词,看来我想不应也不成了?”苏夫人见状就笑了,道:“昨儿个那一匣子冰魄香莫不是你大姑姑提前给的谢礼?”

卫长嬴见婆婆心情不错,也打趣道:“回母亲的话,还真不是!只是大姑姑见媳妇诧异冰魄香,道是媳妇既有长辈在堂,断然没有越过了长辈用异香的道理,所以才分了两个匣子。只是媳妇这儿给母亲打个包票,大姑姑统共就媳妇这两个表妹这两个亲生骨肉,若母亲帮了大姑姑这一遭啊,大姑姑说什么也要亲自上门来谢母亲的。”

“你大姑姑可真是规矩十足!”苏夫人笑着道,“便是给你一个匣子装了,料想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会私藏的,她还要教训你一番。不过你祖母在帝都时就是出了名的治家严谨,你几个姑姑少年时候的规矩仪态,那会可都是各家私下训诲女儿跟着学的,也难怪你大姑姑会这样说。”

刘氏与端木氏都笑,道:“只听三弟妹这大姑姑的做派,就晓得宋老夫人当年闺训的严格了,怪道三弟妹这样招人喜欢,是这样规矩严格的老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究竟与寻常闺秀不同。”

卫长嬴绝对相信祖母治家严谨——就是如今,宋老夫人也能当瑞羽堂一半的家。只是没想到祖母治家严谨到了让几个姑姑都成为当时帝都闺秀的楷模,也难怪大姑姑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目之中的最高模范居然还是嫡母,甚至把两个女儿都教导得将这外祖母想象成无比完美的存在。

她琢磨着下回写家信,一定要把这个写进信里,叫祖母乐上一乐,嘴上却与两个嫂子谦逊道:“嫂子们这话我可不敢当,说起来祖母规矩是极严的,只是向来疼我,论到这规矩,我去两位嫂子可是远得紧。”

“三弟妹就是谦逊。”刘氏笑道,“就说这份谦逊,许多闺秀也比不上呢,还说规矩没学好?”

端木氏道:“再谦逊也没用的,规矩摆在这儿,咱们可都看得分明呢!”

卫长嬴就说:“要说这规矩,我要跟两位嫂子学的地方可真是多着呢。两位嫂子何尝不是大家之女?所以说啊,这样夸奖的话,世家里的女眷说了,我还能腆着脸听一听,母亲和两位嫂子这样说,我可不敢认。在母亲和两位嫂子跟前,我不过是个陪衬。”

妯娌三个都笑了起来,互相说对方谦逊。

这中间苏夫人回过头去和陶嬷嬷嘀咕了几句,转过头来就笑着道:“既受千金之香,这点儿小事怎能不帮?帝都各家的子弟,我大致都有所耳闻,只是你们大姐姐、二姐姐出阁都有些年了,藏凝么,她那性.子,不磨一磨我真没脸去替她相人家——这两年倒没怎么打探,你这两个表妹都多大了?容貌性情如何?你大姑姑又想给她们说个什么样的人家?”

卫长嬴笑着恭维了苏夫人两句,又说了沈藏凝几句好话,才讲道:“大表妹闺名是西月,如今十六,二表妹闺名茹萱,尚未及笄,却和四妹妹同岁。容貌都是秀美的,不瞒母亲,大表妹与媳妇轮廓仿佛,却比媳妇秀丽多了,二表妹也是个美人胚子。两位表妹性情都是温柔娴静的,至于说个什么样的人家,大姑姑说,只要是门当户对,长辈宽厚、本身品行端正、又有些才干就更好了。”

苏夫人噫道:“与你轮廓仿佛,那可是个美人儿!”

刘氏笑道:“母亲这话说得对,三弟妹你说你这大表妹只要一句话:与你长得像,咱们就知道是个何等的美人了。”

“说二表妹也不要讲那么多,就说和你比如何,只要不是和你天差地远的,那也决计是份难得的颜色。”端木氏微笑着道。

卫长嬴羞红了脸:“两位嫂子才是美人呢,却来拿我打趣。”

刘氏和端木氏正要接话,苏夫人笑着道:“好啦,这事儿我接了,你容我想一想仔细,明儿个拟个单子与你,再和你说详细。”

“媳妇代大姑姑谢过母亲!”卫长嬴忙福了一福,笑吟吟的道。

106第一百零六章 端木登门

第237节第一百零六章

端木登门

苏夫人还没把帝都各家适龄未婚公子的名单拟出来,端木芯淼却先登门拜访了。

对于这位神医高足的到来,太傅府上下都十分意外,二少夫人端木氏本来在检查女儿们的课业,闻讯之后急急忙忙的梳洗更衣,赶到苏夫人跟前——不想还没跨上回廊,却正好听见里头苏夫人惊讶的道:“八小姐是来寻长嬴的?”

端木氏在门外听见,脚步顿时一缓,神色狐疑,就示意门口的使女先不要禀告,敛了裙裾屏息凝神的听着……

但闻屋里端木芯淼脆声应道:“夫人说的是,上回令媳陪令郎去芯淼师尊那儿诊脉,芯淼恰好亦在师尊跟前服侍,与令媳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约了后会。今日芯淼空暇,想起前约,不请自来,还望夫人原宥。”

苏夫人当然要原宥,不提端木芯淼是季去病唯一传人的身份,单是她锦绣端木嫡女的出身、次媳端木氏的族妹,对这种门户不亚于自己家的正经闺秀,苏夫人自不会失了礼数,此刻就掩了惊讶,微笑着道:“这话说的,不提长嬴与你之约,就说你姐姐是咱们家次媳,都是亲戚,你过来就和在自己家里一样,何必客气呢?”

端木芯淼乖巧道:“芯淼多谢夫人!”

“你可别谢我,说起来上回家母之病,还多亏了你。”邓老夫人是端木芯淼治好的,虽然苏夫人当时已经谢了又谢了,但因为和端木芯淼不是很熟悉,这会自也要再客套一下,苏夫人少不得要把端木芯淼的品行和医术再次称赞一番。

门外端木氏听了一番客套话,咬了咬唇,整理衣裾,恢复常态,对使女点了下头。守门的使女会意,往里禀告了一声,苏夫人就止了话头叫进去。

端木氏笑意盈盈的进了门,见端木芯淼穿着酡颜地撒绣缠枝曼荼罗花叶交领上襦,系着夹缬花罗裙,侧梳了堕马髻,髻上插着山茶珠花,鸾鸟步摇,正襟危坐于苏夫人下首,仪态端庄口角含笑,一派大家闺秀风范。

她微笑着给苏夫人行了礼,很是亲热的招呼族妹:“淼儿今儿来的正好,小厨房里做着玫瑰糕,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正想着一会叫人送些过去呢。”

端木芯淼起身给族姐福了一福,笑着道:“这可真是巧了,只是族姐也不要那么麻烦,我是来寻卫姐姐的,一会族姐给我送到卫姐姐那边去就成。”

端木氏露出一丝诧色,道:“你寻三弟妹?”转为好奇,“怎么会忽然来找三弟妹?”

“上回在师尊那儿遇见,与卫姐姐一见如故,约好了等我空下来过来拜访。”端木芯淼淡笑着道,“今儿就来寻卫姐姐玩。”左右顾盼了下,“卫姐姐这会可是忙着?”

苏夫人就问陶嬷嬷:“长嬴呢?还没叫人去喊?”

陶嬷嬷有点尴尬的道:“已经打发人去了,想是金桐院离得远,所以还没有过来。”

她这么说,除了对太傅府不熟悉的端木芯淼,苏夫人和端木氏都明白了:端木芯淼这是头一次上沈家的门来,现下沈家上上下下都是无病无灾的,端木芯淼忽然登门,任谁都会认为这是来找她的族姐端木氏的了。

所以苏夫人这儿接待着她,下人也不必吩咐,自动自发跑去无花庭请端木氏过来了。

一直到端木氏过来,才听端木芯淼说来意,却是找卫长嬴的……这会怕是去金桐院的人紧赶慢赶的还没赶到呢!

端木氏脸上就有点不好看,只是想了想又掩住了,笑着道:“说起来三弟妹这会怕还真的有点儿忙,前两日采买上头出了点事,如今正是三弟妹在处置,怕是因此耽搁了。”

苏夫人含蓄的瞥了她一眼:端木氏这话里显然有表示卫长嬴在故意怠慢端木芯淼的意思,说起来端木芯淼是端木氏的族妹,论起来比年初才嫁到帝都的卫长嬴要亲切得多。然而端木芯淼头一次到太傅府来居然找的是卫长嬴而不是自己的族姐端木氏,这已经让端木氏有点难做人了,听方才端木芯淼的称呼——对端木氏是轻描淡写的“族姐”,连排行都懒得喊,对卫长嬴倒是亲亲热热的“卫姐姐”。

这样的事情换了苏夫人自己也会不痛快的,只是端木氏这样沉不住气的当着婆婆的面就拆起了妯娌的台,苏夫人还是要警告她一下——被苏夫人这么一看,端木氏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讪讪笑着弥补:“不过三弟妹既然和淼儿你约好了,想来得了禀告定然会立刻赶过来的。”

端木芯淼捏着帕子,笑的端庄又矜持,道:“夫人和族姐但请放心,芯淼却不急的。说来上回也没和卫姐姐约好是哪一日,今儿突如其来的登门,最怕因此打扰了卫姐姐。”又讲,“卫姐姐若有事儿,芯淼明后再来也成。”

这会看着端木芯淼高贵大方又善解人意,在对她不怎么熟悉的苏夫人眼里,大家闺秀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端木芯淼虽然不合规矩的拜了个医者为师,然论出身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并不觉得奇怪,笑着与她寒暄:“这怎么成?虽然没讲好日子,总归是约好了的,长嬴很该备着你来才是……许是路程遥远,下人们惫懒拖了辰光。八小姐且少坐,一会长嬴来了,我叫她给你赔礼!”

“芯淼可不敢当。”端木芯淼客客气气的道,“本来卫姐姐就长于芯淼,所谓长幼有序,更何况夫人也说了,卫姐姐这会还没来,都是因为金桐院离得远的缘故……”

“八小姐真是谦和……”苏夫人敷衍起出身相若的阀阅女眷来早就是炉火纯青,这会便做着慈祥之色夸赞道。

端木氏含笑在旁,神情平静,帕子却越拽越紧——苏夫人不熟悉端木芯淼,作为同族姐妹,端木氏还不清楚自己这族妹?

端木芯淼的经历类似其师季去病,早年她的嫡长姐端木微淼还是太子妃那会,仗着这个姐姐的宠爱纵容,以及端木家老夫人还在,老夫人最宠的固然不是端木芯淼,但因为端木微淼的缘故待这个小孙女也一直都是另眼看待的。

结果后来钱后被废,太子也被厌弃,太子妃成了庶人,尔后因为丈夫抑郁而死、追封蔡王才得了一个蔡王妃的封号,也亏得还有位世子下来,能支撑着端木微淼过日子。不然蔡王妃十有八.九是学刘若玉的族姐、本朝第一位太子妃那样随夫去了。

端木微淼出事后对最疼爱她的端木家老夫人打击极为巨大,她守寡对老夫人来说又是一次打击,总而言之蔡王的追封还没下来,端木家的老夫人也去了——基本上端木家这老夫人就是替长孙女愁死的。

端木微淼和端木芯淼姐妹两个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两个的母亲钱氏性情好强,与丈夫向来不是非常合得来。

未央宫的主人还姓钱那会,钱氏固然不得丈夫喜爱,但景遇尚可,长女做了太子妃之后,便是丈夫也对她好了很多。后来……钱氏是前两年去的,算起来端木芯淼去年年底才除了孝,自端木家的老夫人去后,端木芯淼就守着母亲,母女两个居一别院过日子,甚至不踏足端木氏的祖宅。

钱氏去后,端木芯淼仍旧住着那个宅子,除了每个月去一回蔡王府探望长姐和外甥外,与端木家俨然是行同陌路。这也是端木氏论起来与这个妹妹是同一个曾祖父,两人关系却不是太亲近,上回请端木芯淼给邓老夫人诊断,居然要劳动端木氏的母亲以长辈的身份上门去请的地步的缘故。

还是去年端木芯淼的父亲续了弦,新娶的继夫人周氏,是世家中的溪林周氏之女,门第不如锦绣端木,又不甘心被一群自恃生子有功的侍妾压制,就下死力气把端木芯淼接回去——借着心疼继女的名义,狠狠发作了后院里的人,发卖了好几个儿子都快束发的侍妾,打发了一大批老仆,如此上下敲打,把整个后院整顿了一遍,大权在握,却还得了个重视元配嫡出之女的名头,被许为慈母典范。

只是端木芯淼究竟心头有恨,虽然回了家,但对家里人也不很亲近,更不要说对族人了。端木氏尝听自己的母亲评论过这族妹:“经历与季去病相似,师徒两个是同病相怜,早先也是个活泼爱闹的天真孩子,如今却被世事冷了心,看着对人对事都极客气,其实万事不萦心头,除了微淼母子,包括她那父亲,死活都不见得能被她放在心上。想和她真正交好不容易,然而得罪了却会记你一辈子……所以,像对安吉公主殿下一样,即使不求着她,也不要得罪了她,免得什么时候她恨起来给你一下子,犯不着的。”

端木氏把这话记在心里,待这族妹一直客气得很,因为有自己母亲的评论,端木芯淼人前不冷不热客气却疏远、人后尖酸刻薄喜怒素无常,端木氏也没放在心上,横竖知道这妹妹就是这样的人!

可事情最怕比——今儿个看端木芯淼对卫长嬴的态度,端木氏怎么都不能痛快!

她默不作声的想着事儿,半晌后,卫长嬴终于来了,见礼毕,端木芯淼就甜甜的喊着卫姐姐,道:“我想姐姐真是想得紧!没投帖就来了,姐姐不会怨我罢?”

好么!见到卫长嬴,她连“卫”字都去掉了!想来对端木微淼也就亲热到这份上了?端木氏暗暗咬牙,微笑着道:“淼儿说的很是,三弟妹,可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帮自己妹妹说话:你之前都跟淼儿约好了的,怎么现下还是来得这样晚?母亲都说叫你来了要给淼儿赔罪的!你看看你呀!”

端木氏心里酸溜溜的难受,也不管婆婆之前的警告了——反正苏夫人也不可能因此把她休回家,以她对这婆婆的了解,今儿个不听话,最多人走了挨顿说,到时候再好好认错就是。可要是就这么放过卫长嬴,她心里实在不甘心!

苏夫人皱着眉头,瞥了眼次媳,碍着端木芯淼在,却也没说什么。

本来卫长嬴见到端木芯淼过来,想到自己那只价值不菲的嵌宝戒指就要交出去,实在觉得舍不得——关键是交得非常的糊涂,心里也不痛快,如今听端木氏这样阴阳怪气,就淡淡的道:“之前端木八小姐道是要过来看我,我道八小姐是客气话,加上那日遇见八小姐,是陪夫君去请季神医诊断的,我惦记着夫君,回来之后倒是忘记与母亲、嫂子们说起了。未想八小姐今儿个当真会前来,未能远迎,还望八小姐恕罪!”

说着真要向端木芯淼行礼——端木芯淼现下有求于她,本来就非常能够做低伏小,哪里敢叫她真的赔罪?忙不迭的上来搀扶,嚷道:“卫姐姐这是做什么?明明就是我不请自来,卫姐姐不怪我就好了,我怎么还能怪卫姐姐?要说赔礼也应该是我给姐姐赔礼才对!”

两个人这里争来争去要给对方赔礼,苏夫人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端木芯淼口口声声说她和自己这三媳一见如故,似乎亲热得不得了,甚至比和端木氏这同族姐姐还要亲密……怎么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

尤其是卫长嬴对端木芯淼一点也不亲近!

自己的媳妇自己清楚,苏夫人知道卫长嬴固然做小姐时非常得长辈宠爱,但也没任性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端木芯淼若当真对她满怀善意,卫长嬴不该如此冷淡疏远才对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这儿沉吟着观察,端木芯淼和卫长嬴推让来去,究竟力气不敌自幼习武的卫长嬴,硬被按着受了礼——她看着卫长嬴眼中闪过的对于端木氏的不满,可是担心被族姐一挑唆,弄得卫长嬴索性翻了脸,好容易赖上的翡翠到不了手,心里一不高兴——反正端木芯淼对端木氏没什么不敢得罪的,就怒气冲冲的回头朝族姐嚷道:“我好好的过来看卫姐姐,苏夫人是你们的婆婆,都还没说什么呢,族姐就忙不迭的逼着卫姐姐给我赔罪,生怕我们两个不生出芥蒂来!族姐你这是什么心思?!”

107第一百零七章 江铮出事

第238节第一百零七章

江铮出事

其实端木氏的用心,这堂上上上下下心里都清楚得很,但这样的事情,大抵都是心照不宣的。就连卫长嬴,赌气照端木氏说的给端木芯淼赔罪,却也没有与端木氏争什么——端木芯淼现在这样直白的问了出来,众人都尴尬得紧。

端木氏尤其下不了台,又见苏夫人脸色沉下来,显然很不满意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挑唆,她赤红了脸,捏着帕子,嗫喏片刻才勉强笑道:“淼儿你误会了,我与三弟妹说笑着玩呢!哪里想到她就当真了?”

就装作嗔笑的说卫长嬴,“我就那么一说,三弟妹你怎么能当真呢?你看如今把淼儿都吓到了。”

卫长嬴见这二嫂前两日才收了自己的冰魄香,今儿个就又挑唆了起来,这会挑唆不成叫端木芯淼落了面子,却反过来怪自己,心里实在烦她,本不欲给她梯子,然而身边黄氏暗暗扯着袖子……想到黄氏究竟经验丰富,就忍着怒意,也是勉强露了个笑,道:“嫂子说的话可把我吓着了,本来金桐院离得就远,我事先也不知道端木八小姐今儿会过来,想着可别来迟了怠慢贵客。未想还真是这样……嫂子一说母亲也要我赔礼,我可不就是更担心了?”

又向苏夫人笑了笑,“媳妇可不是说母亲苛刻,媳妇只是想着那日回来忘记跟母亲禀告八小姐过来的事情已经是错了,这会媳妇过来还晚了,实在丢脸。”

苏夫人心里恼着次媳不识趣,明明看出了端木芯淼对卫长嬴更亲近,偏还要一个劲的挑唆,结果自己族妹倒是帮起了外人,丢了脸不说,场面上也不好看。但也不能不帮着圆场,板着脸说卫长嬴:“你也真是的,既然自己都说了我待你不苛刻,你二嫂子打趣一句,你就当了真,也不问我一问?结果把八小姐也吓得信以为真,为了你,连自己姐姐都怪上了!瞧瞧你做的事儿!”

卫长嬴又被黄氏隔着袖子轻轻捏了一把,才忍了这口气,低眉顺眼道:“媳妇知过。”

今儿个主要不对的还是端木氏,这点苏夫人很清楚,所以象征性的说了三媳一句,把场面盘过来,又亲自和端木芯淼赔礼——端木芯淼早就客套得不耐烦了,横竖她如今是众多命妇女眷一致认定“客气对待万勿得罪”、“权当是安吉公主那样”的存在,不怕得罪端木氏,也不怕得罪苏夫人,所以径自道:“夫人您太客气了,我之前就说了,今儿个过来就是寻卫姐姐说话,这会卫姐姐也过来了,若没有旁的事情,我就随卫姐姐去她那里?”

她忽然这么反客为主,连“芯淼”的自称都不用了,措辞还算客气,语气却透着十二成的不耐烦——翻脸如此之快,苏夫人愣了片刻,才勉强笑道:“你们少年人……”

“多谢夫人!”端木芯淼立刻截口,上前拖住卫长嬴的袖子,那一脸不耐烦顷刻之间化作讨好的笑,“好姐姐,我可是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咱们这就走罢?你上回还说你婆婆人好得不得了,我今儿个一见果然是这样,你看你婆婆都许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端木芯淼心里嘀咕着:我都这么说了,不信苏夫人你还好意思说不……嗯,师尊教小微微的法子,偶尔借用下也不错嘛……

苏夫人当然不好意思说不——笑容僵硬的道:“你们快去罢!”被个晚辈当众这样打断了话……这要是自己家的晚辈苏夫人早就甩起脸色教训了,奈何端木芯淼不但不是苏家或沈家的晚辈,甚至还救过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又是头一回上门来……苏夫人如今的心情就如同上次卫长嬴被季去病无礼对待后一样:满心想发作偏就不能发作!

所以苏夫人简短一语,生怕再被端木芯淼打断了话,再次落了颜面……

卫长嬴心情复杂的带着端木芯淼回了金桐院——这会,端木芯淼又恢复正常大家闺秀的做派了,举止有礼、言语温和,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方才的无礼来了。

琴歌、艳歌捧上茶水,卫长嬴扶着额,想了片刻,觉得和端木芯淼这样的人没什么好罗嗦的……这位主儿口口声声说什么有很多话要和自己讲,可自打进了这门,眼睛都在四下里的打量着陈设,见着点儿翠色就扫过眼风去打量,一看就是想再弄点翡翠练手想癔症了都!

只是卫长嬴上回吃了个亏,这次说什么也不上当,早先就吩咐过众人,今儿好点的首饰一律不许带出来!

所以端木芯淼四下里看了一回没有入眼的,遂把视线收回来,笑意盈盈的问:“卫姐姐,上回答应我的那事儿?”

“我记着呢!”卫长嬴暗叹了一声,只看今儿个苏夫人对端木芯淼的忍耐,就知道这位八小姐到底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谁叫人家身份不低于自己,又还会一手过人的医术呢?不防着自己求上门去,也得想想往后的三亲四戚,邓氏一族在季去病师徒跟前都不被待见可不就是一个例子?就强打精神敷衍,道,“只是你不知道,我自己不是很喜欢翡翠,故而出阁那会,家里也没给我备什么好的翠。这两日找来找去……”

说到此处,就对琴歌一扬颔,示意她去把东西取来——果然端木芯淼一见戒指上的翡翠,脸露失望,道:“怎么才这么点儿大?”

“这真是没办法。”卫长嬴心想这样白白送给你糟蹋,芝麻那么点儿都够心疼的,何况这戒指上嵌的怎么也有豌豆大小呢!若换算成银钱,寻常人家怕是听了连接都不敢接,你倒好,不但大大方方的要了,还嫌小……却还得耐着性.子和她解释,“我陪嫁的钗环里翠真是不多,就是这个戒指也是好久才翻出来的。”

端木芯淼从锦缎上拿起戒指,紧紧捏在手里,眼望着戒面,却是不住叹息,道:“这也实在太小了,能浸多少药进去?怕是用个一两次,就得重新来……万一坏了就这么毁了。而且这样的小,方子怕也要调一调……这可怎么弄呢?”

她这样挑三拣四的,卫长嬴心里有气,想了片刻道:“你……”

未想才说了这么一句,外头朱实忽然提了裙子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人进来之后顾不得给卫长嬴请罪,急急禀告道:“少夫人,江教习被人打了,据说呕血不止,现下命在旦夕!”

“什么?!”卫长嬴差点没跳起来!

因为江铮武艺过人又江湖经验丰富,宋老夫人以为这样的人横竖不可能派不上用场,故而想方设法的让他陪着卫长嬴到了帝都。然而因为卫长嬴过门日子还短,如今做了少夫人,也不适合三天两头的请了教习到内院来习武,江铮就一直闲在了外头——沈家自有沈家的护卫用不着他,他是被安排在卫长嬴陪嫁的一处产业里。

都知道他是教导卫长嬴武艺的教习,故此卫长嬴陪嫁产业各处管事待他都非常客气。之前卫长嬴隐约听说过,道是江铮趁如今清闲,成日里盯着他那衣钵传人朱磊调教。又仿佛听说那朱磊虽然生得粗壮,不是阀阅世家审美里的美男子,然而着实是个习武的天才,让江铮喜欢得不行,完全是当成亲生爱子一样的栽培。棺材本都不管了,一味的采买药材为他调理身体,看架势恨不得栽培个青史留名的绝世高手出来——这句话是贺氏说的,当然后面还有一句:“就凭这姓江的,收了那么个夯货?我呸!”

卫长嬴过门以来自己忙得团团转,又要敷衍妯娌又要应付小姑又要伺候婆婆,还要拜访各处亲戚,所以百忙之中问过教习过的不错,也就没有再管。原本想着这些日子都用不上江铮,可别把这教习闲出了什么心思,过点时候还是请过来安抚一番才好,未想江铮却先出事了!

这教习自卫长嬴五岁起就教导她习武,一拳一脚都是他亲自纠正动作反复教诲出来的,虽然碍着身份差距没有拜师,感情却不浅。如今听说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卫长嬴哪儿还能坐得住?刷的起了身,就要往外走,却是连端木芯淼也不管了!

端木芯淼呆了一呆,忙也提着裙子追了上去,招呼道:“卫姐姐等等我,若是受了伤,兴许我比那些庸医可靠!”

这话提醒了卫长嬴——端木芯淼师徒脾气再坏,医资收得再离谱,但医术却是无可置疑的。如今季去病远在城东,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端木芯淼可是最可靠的大夫了!

当下反身一把拉住她手腕,神情凝重道:“快一点!”

这样跟着朱实一路跑到前头——江铮已经被抬过来了,沈聚招呼人把他安置到偏屋,正急声吩咐前头伺候的仆妇打水进来,又催人去请大夫……这样的兵荒马乱里,匆匆赶到的卫长嬴眼尖的看到一溜的血水从院外一直进来,在院中略积了一小滩,又折进偏屋里,看到这一幕,卫长嬴心下一沉!

108第一百零八章 吊命

第239节第一百零八章

吊命

朱实忙拨开众人,大声道:“少夫人来了,快点让一让,叫少夫人进去瞧瞧!”

……朱实和卫长嬴都急坏了,沈聚因为和江铮不大熟悉,却还清醒,闻言忙出来阻拦,道:“少夫人,江侍卫的衣袍已经解开,如今少夫人怕是不宜进去。”

卫长嬴吸了口气,正要说话,端木芯淼却挤了过来,边挽袖子边问:“怎的流了这许多血?是受了什么伤?”

沈聚不认得端木芯淼,但看衣饰也是大家闺秀,看发式尚未出阁,见她当着诸多下仆,尤其是好几个男仆的面就卷起了袖子,看架势立刻就要进去,吃吃道:“这、这位小姐……”

“闭嘴!问什么你回答什么!没问的你就给我闭上嘴!”端木芯淼拿跳脱卷好了袖子,露出一双雪白的粉臂,眉宇之间就带上了十二分的不耐烦,叉腰呵斥道,“快点说,受得是什么伤?我若是不成,尽早使人去请我师尊来!误了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长嬴这会自是无心去计较她当着自己的面责骂自己丈夫的心腹,跟着催问:“江伯究竟是怎么伤的?你快快说明!耽搁了端木八小姐的诊治,我必不与你罢休!”

端木芯淼的威胁,沈聚没放在心上,他是沈家世仆,从祖父就被赐姓了沈,不是很惧怕其他人家的贵女。但卫长嬴这女主人发了话,沈聚可不敢怠慢了,更何况卫长嬴提到了端木芯淼的身份——季神医的唯一传人是谁,帝都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

沈聚慌忙道:“闻说是在路上遇见了太子殿下,因为冲撞了太子仪仗被打伤的。”

卫长嬴惊怒道:“真是胡说八道!江伯向来最有分寸不过,如何会做出冲撞太子仪仗的事情?”

江铮的江湖经验何等丰富?根本不可能是主动生事的人,只可能是太子主动找上了他……卫长嬴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春草湖上的采莲女一事,难道顾皇后私下平息了此事,太子却记恨在心,这是故意来报复了吗?

她咬紧了唇,正飞快的思索着太子使人打伤江铮的缘故,端木芯淼却已经快步跨进了门——沈聚虽然知道她是去为江铮诊治的,也不禁一惊,下意识道:“江侍卫的衣袍如今都解了。”

“解了就解了。”卫长嬴虽然盼望端木芯淼能够救江铮,却也担当不起端木芯淼闺誉损毁的结果,短暂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把拉住她,正要说话,端木芯淼却先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个笨蛋!不会把床帐放下来,悬根丝线出来,让本小姐替他诊一诊脉,好知道怎么开药?”

沈聚擦着额上的汗水,强笑道:“是!小的糊涂了。”

既然床帐放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的又是一大群人,卫长嬴索性也夹脚跟进去——就见里头几个年长的仆妇均面露悯意,很是唏嘘的靠在旁边,见到卫长嬴进来又过来要行礼,卫长嬴不耐烦的免了……看到这些仆妇的脸色,不免心下一跳,觉得很是不吉。

端木芯淼放下丝线,脸色也不好看,抬头对卫长嬴道:“是被几个人以重手法打断了几乎所有的肋骨,吐血是肋骨扎进了五脏六腑里去!”

卫长嬴倒抽一口冷气:“可还有救?”她这么问时,就见帐外一个魁梧男子身形似晃了晃,一副受不住这样打击的模样。

只是卫长嬴如今心思都在端木芯淼的回答上,也没去留意那人。

端木芯淼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有救是有救,只是还缺一个人——我不太会正骨,如今必须先将骨头正回原位,免得继续伤着肺腑。此外有些药得回我师尊那儿取,其实最好是把人也移过去。”

“肋骨都扎进肺腑里去了,可怎么能移动?”卫长嬴捏紧了帕子,沉声道,“而且现在正骨……我听江伯气息微弱,如今他受得了吗?”

“正骨,只要寻到懂行的人倒没什么。”端木芯淼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瓶,不过拇指大小,上有蜡封,道,“这本是我打算和你换翡翠的,我师尊亲自做的保命药丸,没什么名字,本就是用在这样重伤时吊命待救的,如今可以先给他吃上一颗。”

之前那闻说江铮伤势极重时大受打击的魁梧男子这会就大步上来,伸手道:“还请小姐赐药!”

端木芯淼虽然脾气乖戾,但与大部分大家闺秀一样,不喜陌生男子靠近。尤其如今这魁梧男子,一身布衣,面目粗豪,一副市井中人的样子,她不禁皱起眉,却把那药瓶朝琴歌一抛,淡淡的道:“取一粒,化了水来与伤者灌下。只是一粒最多只能保半个时辰,得尽快寻个能正骨的人来才是。”

那魁梧男子却在中途一把捞过药瓶,让琴歌接了个空,他也不管众人什么脸色怎么看他,仍旧很是恭敬的朝端木芯淼一拱手,道:“在下就能正骨,此番多谢小姐!”好歹还记得正主,又转向卫长嬴一礼,“多谢卫夫人!”

跟着就赶人,“在下现在就要喂师尊喝药、为师尊正骨,师尊伤势沉重,还请卫夫人与小姐暂避!”

卫长嬴与端木芯淼都有点愕然……卫长嬴好歹明白过来这位应该就是江铮那个当成亲儿子一样的徒弟朱磊了,因为关心着江铮,卫长嬴虽然被他反客为主的赶出偏屋,心里倒也不是很生气,只想着:“据说江伯视之如亲生,如今看他这样着紧着江伯的伤,一介草民连得罪阀阅眷属都不怕了,倒还有几分孝心。”

又怕端木芯淼因此不高兴,江铮肋骨正位原位可还得继续求她诊治的,就出言安抚她。

端木芯淼却笑嘻嘻的道:“得了卫姐姐的戒指,总该为卫姐姐做点儿事情的。”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倒是尴尬的很,本来以为端木芯淼要上好翡翠都是平白的拿的,所以故意选了个最小的,听她挑剔也不甚高兴。却不想端木芯淼居然备了关键时候能吊命的药丸来换,从卫长嬴这儿看——她又不缺翡翠,倒是这种好药难得。

即使她自己身在后院不见得用得上,可临川公主的驸马人选既定,想来不几日,去年除夕就说好的禁卫外放历练也要开始了。到时候沈藏锋这个头名少不得要去西凉捞军功——说是捞,但作为沈氏下任阀主,怎么可能一直缩在后方不上战场?

上了战场,堂姐夫刘季照就是个例子。

早知道端木芯淼有这样的药丸而且肯拿出来换,叫她把最好的几件翡翠取出来也成呀!

然而之前已经和她讲了自己没有什么翠的话,如今想换,一时间也转不过话题。

现下又听端木芯淼说话客气,卫长嬴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你那药丸好生珍贵,姐姐可真是生受你的了!还劳你今儿个亲自进房诊治。”

端木芯淼诚恳的道:“卫姐姐您别客气,其实那药丸能吊命是师尊说的,师尊也没用过——今儿个给这人用一下,我也正好看看效果,回去告诉了师尊,让师尊可以晓得下回要不要调整下方子。”

“……”本来满心感激的卫长嬴几乎没一口血吐出来!

还以为端木芯淼这样慷慨,能吊命的药,见着江铮受伤,身份都没问,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还当众说明是打算给卫长嬴换翡翠的——卫长嬴往好处想,只道她这是给自己施恩呢!

不想她根本就是趁机拿江铮试药!所以才如此殷勤!

而说这药本来是给卫长嬴的么,这哪里是帮卫长嬴施恩呀?这不是一旦江铮出了事儿,卫长嬴也脱不了关系?

见卫长嬴怒目喷火的看着自己,端木芯淼怪不好意思的:“师尊说这药用的药材复杂得紧,原本是想去西凉才做的,后来因为去不成了就没再推敲,不然肯定知道药效的。等师尊定好了方子,我再送卫姐姐些。”

“不必了!”卫长嬴面无表情的道,“我不爱这些药味。”想让我们替你们师徒试药?呸!

这一刻卫长嬴决定回头一定要让黄氏把端木芯淼送的玫瑰花茶琢磨了再琢磨……以端木芯淼这不把人命当回事、拿人试药还若无其事的性情,谁知道她给自己的花茶里到底放了什么!

她咬着牙警告道,“江伯虽然只是我的教习,然而在我心目中,江伯于我犹如季去病之于你……你居然敢拿他试药!除非他好好儿的,若他因此出了事情,我决计不和你罢休!”

端木芯淼见卫长嬴当了真,神情越发心虚,望天望地的嘀咕道:“这个……这个怎么能全怪我呢?本来这侍卫受得伤就重得紧,今儿个换个大夫过来,就是太医院里的一些人,定然也是让你们早早预备后事的。我能吊会子命,已经不错了……”

卫长嬴冷笑着道:“我不跟你说这个,你要是不拿不能定的药给江伯用,就这样治,江伯不好了,我也怨不得你!可你如今这样不把江伯的命当命,没论证过的药就拿来给他用,若出了事儿,我还不找你,那找谁?!”

端木芯淼一撇嘴,道:“自然是去找打伤他的人!”

109第一百零九章 玫瑰糕

第240节第一百零九章

玫瑰糕

两人正拌着嘴,眼看就要吵起来,亏得朱实过来禀告:“那个朱磊已经替江侍卫把肋骨都正好了,如今想请端木八小姐再过去看看。”

卫长嬴瞪了眼端木芯淼——端木芯淼哼道:“你现在瞪我做什么?现在那侍卫不是还没事儿?”

“……”卫长嬴咬唇道,“江伯若是好了,我会给你赔礼,但……”

端木芯淼一听,脸上不悦之色顿去,瞬间笑成了一朵花,很是和气的道:“赔礼,这多不好意思?论长幼,我可是叫你姐姐的!你多帮我一帮,给我收集些上好的翡翠就成了嘛!”

……卫长嬴扶额,片刻后才道:“江伯若是能痊愈,我送你几件!”

上好的翡翠就这么送给端木芯淼糟蹋,卫长嬴自然不甘心!送了翡翠还要帮她试药,卫长嬴是更加的不甘心!

但若是换取江铮康复,卫长嬴却觉得这是值得的。

毕竟对她来说其实几件上好的翡翠并不算什么,若非才和端木芯淼说过谎,这会就能开了库房取个十几件出来。

虽然只是一个承诺,然而端木芯淼已经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的道:“卫姐姐但请放心!这个叫江什么的侍卫的伤,包在了我身上!我要是治不好他——就去毒死打伤他的人给他报仇!不管怎么样,卫姐姐你的翡翠可别忘记了呀!”

这一转眼她连江铮的姓氏也都记住了、后续报仇的差使都接了……

卫长嬴幽幽的道:“治不好江伯,我哪里来的心思给你收集翡翠去?”

只是端木芯淼说了那番话,越走越快,迫不及待要去诊断,这么会儿就把卫长嬴丢下一大截,想是根本没听见这一句。

追着端木芯淼,前后脚赶到偏屋,方才还人头济济的,这会却就剩了寥落几人。沈聚领着两个健壮的仆妇抄手立在廊上,见到卫长嬴忙上来阻拦:“端木八小姐进屋里去了,道是要为江侍卫施针,不能被打扰。”

卫长嬴打眼一看外头没有朱磊的影子,想这庶民对江铮很是孝顺,如今江铮生死未卜的,照理不该离开左右,就惊讶的问:“那朱磊也在里头?”

沈聚道:“端木八小姐说得要朱磊帮手……”

“……”卫长嬴无语的问,“那里头还有谁?”

沈聚忙道:“端木八小姐说余人不需要了,但小的想,江侍卫伤得那么重,还是打发两个仆妇进去帮衬点的好,免得端木八小姐要使唤人,一时间在里头叫不到。”

卫长嬴暗擦了把汗,亏得沈聚灵巧,晓得多派两个人进去做个见证,不然端木芯淼与一师一徒两个男子同处一室的消息传了出去,沈家都不知道要怎么给端木家一个交代!

她吸了口气,吩咐道:“端木八小姐急公好义,偏江侍卫又是男子,今儿个的事情……”

沈聚心领神会道:“少夫人但请放心,小的已经叮嘱过众人,都不会乱说话的。”许是见卫长嬴还是有点不能定心,他压低了嗓子,“少夫人不必为此事忧烦,端木八小姐妙手仁心,谁敢对端木八小姐无礼,不必少夫人吩咐,咱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卫长嬴抿了抿嘴,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聚的话提醒了卫长嬴——连阀阅之流都不想贸然得罪了季去病师徒,更何况是沈聚这些下人?单是端木芯淼的身份就足够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再说端木芯淼这会能救江铮,往后不定也会救他们。

下人们不晓得端木芯淼黑心的拿江铮试药,只看到她把季去病亲手做的“保命药丸”拿出来救个非亲非故的侍卫,怕是拿端木芯淼当成了那种医术医德皆上品、妙手回春悬壶济世有志于解救众生的医者——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却愿意为庶民诊治而且医术了得、背后还站着隐隐之间有海内第一医家的师尊的小姐,没有深仇大恨的去议论其闺誉,可谓是里外不讨好,这又是何必?

想到此节,卫长嬴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江铮确实伤势极重,端木芯淼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把卫长嬴吓了一跳——但见这位进去时还精神抖擞的主儿出来时整个人都仿佛是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发梢袖角都在滴着水,更兼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显然这施针的过程不轻松。

只是端木芯淼双目仍旧炯炯有神,一出门就看向了卫长嬴——卫长嬴非常自觉的道:“我明儿个就去搜罗好的翡翠,送到你门上去!”

端木芯淼每每都能给人意外,这次也不例外,她振奋的道:“翡翠?那个不急,我方才在给那姓江的侍卫施针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那药……”

“端木妹妹,瞧你这一头一身的汗,想是累极了,咱们到厅上去,坐下来慢慢说。”卫长嬴生怕她说出“你家这江姓侍卫试药下来结果如何如何”这一类的话——虽然她不怕江铮或朱磊报复,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赶忙打断了端木芯淼的话,上前一把挽住她手臂,就往花厅里拖。

“也好,我正有点饿了。”端木芯淼想了一想,道,“我那族姐不是说今儿个做有玫瑰糕?送过来了吗?”

卫长嬴微微一噎,心想你方才把端木氏说得那样下不了台,这会倒是若无其事的惦记起人家的玫瑰花糕了,就算身为医者不怕旁人下毒,你就不怕端木氏往里头吐唾沫吗?

她这么一噎,端木芯淼看到,却是误会了,以为端木氏因为被自己堵得下不了台,说好的玫瑰糕也不送了,就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是她自己许诺我玫瑰糕的,怎么现在又不想给我了吗?我去问她!”

“你等一等!”卫长嬴无语的扯住了她,赶忙道,“咱们这会都在前头忙着,也许二嫂子送到后头去了呢?”

你倒是不怕丢脸,为了一碟子玫瑰糕就要跑去跟族姐吵架啊,可你是从我这儿走的,回头这上上下下谁不会以为是我挑唆了你!我冤枉不冤枉!

为了自己的名誉,卫长嬴紧紧扯着她,几乎是把她一路拖到后头起居处……好在一到后面,小使女朱阑跑过来禀告:“方才二少夫人打发人送了玫瑰糕和玫瑰露来给端木小姐,万姑姑接了,如今玫瑰糕在咱们小厨房里热着,玫瑰露吊在井里头镇着,现在就取上来吗?”

“快点去!”不等端木芯淼点头,卫长嬴赶紧吩咐,暗暗庆幸自己这二嫂究竟不敢得罪端木芯淼,即使被端木芯淼得罪了,也还主动继续示好,不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安抚这位主儿呢。

等着玫瑰糕和玫瑰露取过来,卫长嬴又想到自己被端木芯淼一闹,居然到现在还没问江铮的情况,若是旁的医者,出来之后还有心思为了玫瑰糕要去和族姐闹,那诊治一定非常顺利、伤者一定安然无恙。

可谁叫端木芯淼是季去病的徒弟,师徒两个掌握着众多大夫望尘莫及的医术,却半点仁心也无,端得是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卫长嬴绝对相信:端木芯淼即使才在里头治死了江铮,没准出来时还是欢欣鼓舞的……

所以她小心翼翼的问:“江伯……现下如何了?”

“那人没事儿了。”端木芯淼被她一提,又兴奋了起来,抓着卫长嬴的手臂,眉飞色舞连比带划,像个小孩子一样,半点儿这年岁大家闺秀的文静稳重也不见,几乎是不带歇气的道,“卫姐姐!你知道我给你这姓江的侍卫施针时发现了什么吗?之前师尊配的药,原本是用……我以为内中几味应该是……结果这回……发现……其实……于是我换了法子……尔后……调整……换几味药……往后……真正保命的方子……师尊……针法……经脉……气血……阴阳……”

卫长嬴虽然出身于海内最声望隆重的书香门第,但因为潜心学武,于文事上涉猎不多,更不要说像弟弟卫长风那样连医书都有所了解了,端木芯淼师从海内名医,医术精深,所说的医理,怕是太医这个级别的大夫在这儿才能勉强听懂,何况是卫长嬴这种于医道毫无基础的人?

她起初还能连猜带蒙大致懂点儿意思,三五句话一过,端木芯淼一连串晦涩的陈述出来,卫长嬴只觉得脑中一团糨糊——每个字她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于是等端木芯淼滔滔不绝的说完,卫长嬴两眼发直,强笑着道:“八小姐真是学究天人,真是厉害厉害!”她觉得,自己像听了一番天书。

端木芯淼一听更高兴了,双眼放光的握住她的手,道:“哎呀,卫姐姐也懂得这些?看来就我最笨,师尊说了两遍我还是没懂,却也不敢问他了。早知道我就问卫姐姐了,所谓……《灵枢》上说……《素问》是这样……《黄帝内经》……《金匮要略》……我真是太笨了!怎的早点就没有想到呢?卫姐姐是凤州卫氏之女,这些典籍再没有不清楚的,快与我说一说我这回想的可是对了?”

可怜我连你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明白,就是觉得很高深莫测很厉害的样子而已!你叫我跟你说、要不是为了面子我都想问你到底说了什么了……卫长嬴打死都不肯承认自己这个卫氏嫡女居然连端木芯淼说了什么都没听懂,她强自镇定的笑着道:“你说的这些,我且不论,只说一件正经的:瞧你如今这一身的汗,脸色也不好看,想来方才诊治消耗极大,既然想吃玫瑰糕和玫瑰露,还是快点用些,恢复了精神再说事情,你说是不是?”

“但……”端木芯淼显然意犹未尽,还想再说什么,卫长嬴果断的回头怒喝:“玫瑰糕和玫瑰露怎的还没送上来?饿着了端木妹妹,仔细你们的皮!”

真是的!没见女主人我这会子已经快下不了台了吗?你们还不快点端茶倒水拿点心的,给我把场面混过去!

这一喝,就见外头朱阑端着乌木漆盘进来,嗫喏着道:“婢子方才就弄好了,只是在外头听着端木八小姐说的……一时间听得怔住了,所以……”

端木芯淼一惊,看卫长嬴的目光就有点高山仰止:“一直听说凤州卫氏文风昌盛,我本想着我们锦绣端木也是文人辈出、文臣如云的,未想卫氏如此高深,区区一个小使女,也能懂得我说的这番医理?”

卫长嬴也惊异的看了眼朱阑,见她垂着头看不到表情,心里狐疑,就含糊敷衍道:“端木妹妹想是误会了,她一个小孩子能懂得什么?怕是听见咱们说话就不敢进来,却是耽搁了妹妹用点心。”

生怕端木芯淼再拉着朱阑谈论医理,不管朱阑能不能听明白,横竖卫长嬴这主人逃不了陪听陪谈,卫长嬴飞快的起身,亲手接过朱阑手里的托盘,呈到端木芯淼跟前,郑重的道:“端木妹妹,今儿个实在是有劳你了,都怪我心急,之前几次三番误会了妹妹,亏得妹妹大度没跟我计较,如今以这玫瑰露代酒,敬你一盏,就当是给你赔不是了!”

“卫姐姐说的哪里话?”端木芯淼警惕心非常的高,接了玫瑰露在手,却不喝,先把话说清楚了,“我可不要姐姐赔礼,那翡翠的事儿?”

“姐姐记着呢!一准不会忘记!”卫长嬴恨不得指天发誓的保证——果然什么都是比出来的,之前还觉得端木芯淼赖着自己要翡翠,怎么想都觉得不痛快,如今相比起被端木芯淼拉着谈论医理,卫长嬴觉得自己还是老实点给她翡翠罢,总比在端木家的嫡女跟前丢尽了凤州卫氏的脸面好……

110第一百十章 同情

第241节第一百十章

同情

……筋疲力尽的送走端木芯淼,卫长嬴只觉自己里外三身衣裳都湿透了,这还是在凉室里呢,要是在外面,怕不得换过好几身衣裳了?

“这端木芯淼真是折磨人!”送客归来,回到内室,卫长嬴往软榻上一躺,感慨的道,“不过今儿也幸亏她在。”

“婢子倒觉得八小姐潜心医道呢!”黄氏见她额汗淋漓的模样,拿了把团扇,站到榻边替她慢慢扑着,微笑着道。

这话卫长嬴现在也认可了,端木芯淼显然是个表里不一的人。表面上,许是因为自幼生长阀阅受到的教养,她不失大家闺秀应有的风仪,这也是帝都这些年来,关于季去病的乖僻难伺候性情传得人尽皆知,提到其徒端木芯淼,消息灵通如苏夫人,居然也认为端木芯淼只是一个跟随季去病学了点儿医术的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前头加多少词还是大家闺秀;但实际上,端木芯淼的本性和她师尊半斤对八两,而且对医理非常的沉迷,简直是沉迷进去,根本就管不了自己的行为举止会给人怎样的误会和尴尬了。

像之前的死赖着卫长嬴讨要翡翠,和这回抓着卫长嬴滔滔不绝的谈医理,前者是因为翡翠可以做成药首饰,不然想来再好的翡翠丢在端木芯淼跟前,端木芯淼都懒得看一眼;后者却是以为寻觅到了知己,故此惟恐谈得不够尽兴……只可惜,卫长嬴顶着一个海内顶尖书香门第出身的名头,真正的才学却非常的不成,惟恐丢了家族的脸,死活不敢和她谈下去,端木芯淼只能恋恋不舍、遗憾的走了……

到现在想起来要去和端木芯淼讨论那些高深艰涩的医理,卫长嬴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呻吟一声道:“我知道她潜心医道,只是我对医书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她又一口一个‘果然不愧是凤州卫氏嫡女’,弄得我想直承听不懂她说什么都不成!”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几个小使女因为年岁的缘故笑声格外清脆,卫长嬴晃眼看到朱阑,想起之前的事情,就好奇的问:“怎么朱阑你听得懂方才端木芯淼都说了些什么?”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把视线投到了朱阑身上,朱阑刷的满脸通红,摆弄着衣角道:“回少夫人的话,婢子哪儿听得懂呀?以前姑姑虽然教过认字做账,可婢子贪玩,仗着姑姑心软,也就胡乱学了点儿!”

“那你方才说什么听得一愣所以耽搁了把东西送进来?”大家都疑惑的问。

朱阑闻言脸色更红,道:“因、因为婢子正要进来的时候,听端木八小姐说了……说了些话……婢子……婢子却是有些误会了,只道端木八小姐怎么……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和少夫人说那样的话呀?所以被吓得呆了会儿,听到少夫人问话才醒悟进门。”

卫长嬴之前听端木芯淼滔滔不绝听得头晕目眩,转过身来就忘记了她都说了些什么,但也没听出来有什么忌讳的地方,听朱阑这么一说更加好奇了,催促着道:“她说了什么话?”

众人一起竖着耳朵听,朱阑被催促不过,只好期期艾艾的道:“她……她说什么……什么阴阳交泰……什么气血……婢子……婢子想着这些不都是少夫人出阁之前姑姑教诲的东西吗?端木八小姐还没出阁呢,光天化日之下与少夫人说……婢子就……”

“……”合着朱阑来的时候正好听见端木芯淼大肆论述医理中的气血一段,这小使女学识文断字那会不用心,对许多话都是一知半解,然而卫长嬴出阁前受黄氏的人伦之礼教诲,想是她好奇去偷听了——但之前也说过了,黄氏是世仆出身,而且是颇得脸的仆妇,才学不错,才学不错么,这话就说得文雅了。

话一文雅自然就含蓄,不怎么用心的卫长嬴压根就没听懂,偷听的朱阑许是认真听了,却因为本身才学的限制也没听懂……于是截了端木芯淼一段论气血的话,对照黄氏教导卫长嬴时记下来的话,把端木芯淼所谈论的医理当成了这位端木家的八小姐好生奔放凶猛,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跑到金桐院来和已为人妇的卫长嬴谈论闺房之事……

也难怪她说自己被吓呆了,照着她的理解,没吓得失手摔了玫瑰糕和玫瑰露已经不错了……真难为她回端木芯淼话时,没有泼辣的指责对方不知廉耻,还用了“怔了会儿”这样文雅含蓄的措辞……

场面尴尬良久,黄氏强笑着道:“天不早了,看这时辰,公子快回来了,都去忙罢。”

众人一起擦了把汗,纷纷附和着:“姑姑说得是,都去忙、都去忙!”

等人都散去,朱实忍着大笑拉着羞得脸都抬不起来的朱阑也告退了,卫长嬴和唯一留在内室的黄氏对望一眼,都是哭笑不得:“我还以为朱阑真是个学医的胚子,连端木芯淼那么高深的话都听得明白,想着若是如此也别糟蹋了她的天分,索性叫她往后跟着姑姑学一学,未想到……未想到她却是比我还要不学无术些个!”

黄氏忍着笑道:“少夫人这话就妄自菲薄了,少夫人的才学固然不能和家里的五公子比,然而五公子往后是要接咱们家阀主的位置的,乃是质皎先生亲自教诲,咱们阀主亲自督促,凤州卫氏的名头都指着五公子呢!再说少夫人还得练武,也没有把心思都放在了文事上头,否则也不会差了去的。朱阑不过是个小使女,之前贺妹妹教她们认几个字儿,也是怕咱们卫氏的使女居然目不识丁,传了出去丢脸。她就算认真学,又能学出点儿什么呢?”

卫长嬴又蹙眉道:“之前姑姑教导我时……她……”

“咳,以往也是太宠她们了,往后是该给着规矩起来。”朱阑被迫着说出曾经偷听过黄氏教导卫长嬴人事之事,方才众人都尴尬,卫长嬴就直接打发她下去……但这事既然说了出来断然没有不罚的道理,黄氏自要应允。

说来朱阑这事情也尴尬,卫长嬴提醒黄氏别忘记给朱阑些颜色看、免得这小使女胆大妄为,什么话都敢偷听——提过了此事,就讪讪的道:“这个不说了……对了,有件事情上回我就想问姑姑了,奈何一直没问得成……端木芯淼,她父亲前前后后一共十三个小妾真的全部被她?”

上次端木芯淼这么说,卫长嬴还没放心上,只道跟自己说要把端木芯淼打断了腿、拔了舌头发卖一样,不过是吵架时的夸大其辞罢了。但这次看到端木芯淼几乎是谈笑风生的拿江铮试药,而且毫无愧意……卫长嬴觉得端木芯淼还真不见得没有这份狠辣!

黄氏听了,脸色一僵,片刻之后才尴尬着笑道:“这个……端木家的大老爷迄今为止,其实也就……就纳过六个妾侍。”

卫长嬴颇为无语,道:“这么说来端木芯淼道她对付自己父亲的侍妾看来是胡说八道的了?”

黄氏苦笑着道:“少夫人怀疑的这个婢子或许能够解释:端木八小姐就是这样的性情,若想要什么,不拘什么手段都要得手。想来她是认为少夫人眼下最怕侍妾挑衅,所以才那么一说,好引少夫人追问,然后就可以以此和少夫人谈条件。”

“……我怕侍妾挑衅?”卫长嬴不禁哑然,道,“怎么可能?”

黄氏自不会告诉她,如今帝都关于卫长嬴出阁之前就落进过贼人手里受过侮辱的传言虽然因为沈藏锋执意继续娶她加上时过景迁、不像去年那么沸沸扬扬了,然而私下里的议论向来就没停过。

端木芯淼对沈家并不熟悉,不过道听途说些卫长嬴的事情,想当然的认为卫长嬴由于婚前之故,在沈家地位不高、尤其在后院里难以弹压侍妾,所以信口胡诌了“战绩”来试图说服卫长嬴——这位主儿就是这么个性.子,说她糊涂她也有精明的地方,尤其的能屈能伸;说她精明罢她行事思虑又每常如幼童般滑稽。

心里计较了一回,黄氏微笑着道:“这世上的夫婿,有几个能如咱们公子这样的呢?尤其端木八小姐母女自己深受侍妾挑唆之害,由己度人,以为咱们公子也是常人一样,就认为少夫人也要担心了。却不知道咱们公子品行高洁,岂是那些人能比的?”

卫长嬴觉得很有道理,叹息道:“这么想来端木芯淼也是可怜,祖母和母亲都过世了,长姐落魄,虽然还有王妃之衔,然而也不过一个空衔罢了,又没个嫡亲兄弟扶持……听着端木家大老爷的后院斗得也厉害得很。”

黄氏心下苦笑了一下,暗想少夫人您还同情端木芯淼呢?却不知道端木芯淼这样和您说,却是先在同情您了。

她生怕继续说这个下去会露了馅——钱茉儿的事情过去还没多久,眼下还没旁的人不长眼睛的凑上来,小夫妇两个好得蜜里调油的,何必叫卫长嬴多操心?

于是黄氏转开话题道:“论起来今儿个二少夫人很是沉不住气,少夫人别看方才夫人说了您,但您的委屈和顾全大局,夫人都看在了眼里,这会子,二少夫人在无花庭里还不知道怎么个伤心法呢!”

卫长嬴哼了一声,道:“她可真是没事找事,真当她那族妹是个宝,人人都抢着讨好呢?也就是却不过情面不想得罪了她,不然今儿个我都不想叫她上门。”又沉吟道,“但话又说回来了,今儿个亏得她在,又肯帮手!江伯……”

神情就凝重了起来,“怎么会得罪了太子?招待着端木芯淼都把这事忘记了!快去叫沈聚过来问个仔细!”

111第一百十一章 太子申寻

第242节第一百十一章

太子申寻

沈聚被叫到后头来问话,一听卫长嬴问江铮受伤的经过,忙道:“少夫人方才说江侍卫为人稳重,不太可能得罪太子殿下,小的虽然与江侍卫不熟,然而少夫人的话自然不会错的,所以又去问了送江侍卫过来的人。确实如少夫人所言,并非江侍卫主动冲撞了太子殿下!”

卫长嬴蹙紧了眉,无心赞他做事周到细致,却想到:还真是太子主动找事?

开口时神情就透出凝重:“你说仔细点儿!”

“是。”沈聚应了一声,才道,“就在晌午前,江侍卫照例出了安顺客栈,去客栈不远处的胡饼铺子买胡饼——小的听说江侍卫与那家胡饼铺子的掌柜乃是旧识,所以时常过去照拂那儿的生意,也不叫旁人代买,都是自己过去。那铺子离客栈近得很,站在客栈门口就能看到,以前江侍卫过去买胡饼也没出过事儿,所以客栈的小二见着江侍卫出门都没太留心。”

安顺客栈是卫长嬴陪嫁的产业之一,在帝都的客栈里头档次属于极高的,所以才把自己的教习江铮安排在那里住着,以示礼遇。

“然后呢?”

“然后江侍卫这次出门就许久未曾归来,客栈的一个小二觉得有点奇怪,就到客栈门口张望,只是不见那胡饼铺子跟前有人,以为江侍卫许是被掌柜迎进里头说话了,这样的事儿以前也有,所以小二就没再管。”沈聚道,“后来,还是江侍卫的徒弟朱磊打完了拳,想寻江侍卫指点,从江侍卫住的跨院里出来寻【注】人打探其师去处,小二顺口告诉了他江侍卫许是在和胡饼铺子的掌柜说话,于是朱磊就去胡饼铺子里问了。

“这一问,才知道江侍卫买了胡饼就回去了,当时还告诉那掌柜,说徒弟在跨院里练拳,要回去看着点儿。

“既知道人不在胡饼铺子里,朱磊自然急了,在附近一寻……都没有寻着。朱磊忙就回了客栈与客栈里的人说,安顺客栈的掌柜就把门先掩了,命众人外出寻找,一直找到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才在路旁寻着了江侍卫,问过左右,都说之前太子仪仗经过,江侍卫回避不及,所以被太子随从责打了。”

卫长嬴一愣,沈聚忙道:“小的方才去挨个盘问,有一个人,就是安顺客栈之前站在门口眺望过胡饼铺子前没有江侍卫人影的小二,他也觉得江侍卫不可能是会去主动冲撞太子的人,所以趁人不注意,拉了两个围观的人到角落里,塞了点碎银子,这才问了出来:原来江侍卫本来是想到大街对过去的,但见太子仪仗过来,已经停了脚了。结果太子辇驾到他跟前,却忽然停了下来,责骂江侍卫挡了路……江侍卫虽然立刻跪下来认罪,然而太子还是吩咐左右‘小惩一番’,江侍卫许是怕惹麻烦,咬牙受了,谁想到那些人下手……”

“砰”的一声,卫长嬴狠狠的把茶碗砸在手边案上,脸色铁青!

她的教习她还不清楚吗?江铮若是反抗,以他一身家传绝学,以及行走江湖几十年的动手经验,太子那些随从,别说能不能把他打成如今这样子了,能不能抓住他都是个问题!

若江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被人打成这样也还罢了。偏他一身武艺,却碍着身份施展不开来!这样的任打任罚何其羞辱何其愤慨?卫长嬴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这教习当时的心情!

本来宋老夫人软硬兼施的让江铮随卫长嬴到帝都来,是想着他总是卫长嬴能够用得上的,而且卫长嬴嫁的沈藏锋前程远大,所谓妻以夫贵,江铮跟着卫长嬴,自也有一份光明前途——当然江铮年岁大了,甘心乐意在卫家这样形同半仆的养老,对于自己的前程也没旁的想法了,但他极为重视、当成亲生骨肉一样栽培着的朱磊却还年轻。

所以江铮随卫长嬴上京,一半是因为宋老夫人的手腕,另一半却也是盼望能够因此给朱磊谋个好前程。却不想师徒两个到帝都以来,还没几个月,江铮就遭了这么一劫!

卫长嬴向来视江铮如师,听说他为了不惹麻烦——沈聚话说的含蓄,卫长嬴哪里听不出来?江铮自己无妻无子,唯一的徒弟也是正当壮年的武人,若不是怕拖累了卫长嬴,他索性带着徒弟逃之夭夭了,这天大地大的,尤其大魏如今不太平,各处盗匪横行的,别说是太子了,就算是圣上亲自下诏举国通缉,也未必能够奈何得了他们!

这样为自己考虑的教习,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拖累成这个样子!卫长嬴心如火烧:本来她因为宋在水的灌输,对顾皇后与如今这位太子殿下就厌烦得很,后来宋在水豁出容貌退婚成功,现下过得悠闲自在。卫长嬴这份厌烦才淡了点儿,如今江铮又差点被活活打死——若不是端木芯淼恰好过来拜访,江铮也许真的就死了!

若非心头还有一丝清明在,卫长嬴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到东宫里去,将这个荒淫无道暴虐少德的太子殿下拖出来,亲手抽死了才解恨!

只是如今这样满怀盛怒的也不是她一个……

未央宫,长乐殿里,顾皇后气得把自己平素里最心爱的前朝斗彩描金凤碗都摔坏了,大声叱问太子申寻:“你说你去打了卫长嬴的陪嫁下仆出气?!”

申寻的容貌传了顾皇后,虽然因为长年纵情声色,加冠未久,常人正当盛年的时候,他却已经面带青白,透着虚浮,但仍旧不失俊美。

只是他歪靠在下首的软榻上,让随行而来的两名美姬跪在榻边捶腿揉肩——在亲生母亲跟前这样不端庄,尤其母亲还是皇后,究竟透着轻浮。申寻态度也端庄不到哪里去,他像是没看到顾皇后大发雷霆一样,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新纳的一个姬人,道是知道沈藏锋之妻的产业所在,也知道内中有人极得沈藏锋之妻重视。母后不是叫儿臣莫要惹出大事儿?儿臣想着那安顺客栈就不砸了,把内中之人引出来收拾了,好歹出口气!”

顾皇后差点没吐血:“你这样做就是为了出口气?”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差点当殿掉下泪来,“本宫多少次跟你说隐忍隐忍,如今一定要隐忍,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你说!”

“沈藏锋与其妻伤了儿臣十几个采莲女的容貌,儿臣也就打死了一个陪嫁出气,难道还不够隐忍?”申寻闻言,露出不悦之色,淡淡的道,“何况那陪嫁当时还没死,只是按着伤势这会怕是才咽气而已。”

皇后真的落了泪,哽咽着道:“你认为你只是打死了一个陪嫁出气,可沈家会这么想吗?、卫家会这样想吗?!你想过没有?”

申寻皱眉:“母后总是这样忌惮海内六阀!母后固然出身只是世家,然而如今已经贵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即使六阀女眷,到了母后跟前还不是一样要行礼问安、小心翼翼的伺候着?母后住进这未央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把自己当成是洪州顾氏之女一样,见着了阀阅就矮了一截?”

这话让顾皇后差点没气昏过去!

皇后的心腹云氏慌忙扶着皇后一个劲的顺气,见顾皇后被太子气得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云氏陪着顾皇后风风雨雨多少年,最清楚顾皇后这些年来是如何殚精竭虑的为母子三人安排,如今见太子这样不孝,为皇后顺气之余,不禁含泪埋怨申寻:“殿下怎么能这样和皇后娘娘说话?娘娘让殿下谨慎言行,为的还不是殿下好吗?殿下可知……”

她话音未落,申寻已经从榻上长身而起,还踹了在他站起来时收手不及、挡了他一下的美姬一脚,将那美姬踹得倒在地上半晌都没能起身,整个人都被吓得鹌鹑似的缩成一团——申寻左右看了看,云氏还道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抓起不远处的一只摆瓶,朝着丹墀上就砸了过来,骂道:“贱婢!定然都是你们这些人,成日里吓唬着母后!不论什么事,遇见了阀阅就要孤退让退让、再不就是隐忍隐忍!孤是堂堂太子!不是什么小小世家或庶民子弟,需要怕阀阅?没见海内六阀的诸位阀主,哪个不是在父皇跟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尽臣子之责?!海内六阀,说的威风,到底也不过是天家权下的臣仆罢了!你们倒好,想把孤这个国之储君,教成惧阀阅如老鼠惧猫一样的废物么!定然是阀阅使钱买通了你们,蓄意吓唬母后和孤!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合该拖出去统统打死,看谁还敢再嘀咕着让母后和孤让着几家臣仆!”

因为被声色掏空了身子,申寻臂力不足,摆瓶只砸在云氏跟前的丹墀上,但看着申寻叉着腰站在丹墀下满脸不耐烦满脸杀意的破口大骂,云氏抚着皇后的背的手还是慢慢停了下来,泪眼模糊的看着下头这个自己陪顾皇后看着长大的储君,云氏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关键时候,究竟顾皇后是申寻生母,再被儿子气得全身发抖、几欲先死,却还是挣扎着替他圆场,先握住云氏的手,颤抖着声音道:“寻儿叫人带坏了,你念我面上,别和他计较……”云氏身份虽然只是奴婢,却是顾皇后少女时代起的左右膀臂,倚重万分,说起来当初废后钱氏还住在这未央宫时,要不是云氏忠心耿耿,单靠顾皇后一个人,连申寻都生不下来,更不要说带大以及后来再有清欣公主了!

申寻小的时候,也是一直追着云氏喊嬷嬷的,云氏向来把申寻与清欣公主当成了性命一样的爱护着,这宫人为了追随顾皇后,一辈子没成婚……这样的忠仆,不过说了句公道话,申寻就不念往日之情直接动了杀念!

换了谁,能不心寒?顾皇后自己都对这儿子感到陌生!

云氏眼中大颗大颗泪掉着,反握住皇后的手,道:“娘娘别担心,婢子晓得殿下只是被人蒙蔽。”

主仆两个彼此安慰着,申寻在殿下却一点也没觉得感动,他更不觉得自己错了,见顾皇后没有理会自己杀了云氏这些人的提议,越发觉得母后信任身边人远胜自己,哼了一声,甩了把袖子,恨恨的道:“母后重视这云氏贱婢胜过儿臣这亲生骨肉,儿臣更复何言?阀阅若能拿儿臣怎么样,母后看着就是了,何必再管儿臣?总而言之儿臣可不想再受阀阅的气了!”

说完也不理会听了这话的顾皇后是何等心情,径自带着自己的美姬扬长而去!

在他身后,顾皇后身子晃了晃,两眼发直,喃喃道:“本宫……本宫怎么会生了一个这样愚蠢的儿子?!难道这就是本宫造的孽吗?!”

见顾皇后被打击得连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云氏心头发寒,顾不得之前的伤心,忙掩住皇后的嘴,低声道:“娘娘是伤心透了,先进寝殿安置,过会再说罢!”

她硬扶着皇后回寝殿,走到门口,却对顾皇后的心腹内侍微微点了下头,目光在左右侍立着的宫人身上一转,心腹内侍心领神会……

【注】太子的名字要避讳什么的这个bug大家无视下吧,生僻字好难打。

112第一百十二章 彻查

第243节第一百十二章

彻查

卫长嬴问清江铮受伤的前后经过,铁青着脸打发沈聚回前头去——沈聚才退下,沈藏锋就回来了,含笑进门,恰好看到卫长嬴脸色极其难看的一幕,笑容立刻一滞,问道:“是谁惹你生气了?莫不是沈聚对你无礼?”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没有的事情。”卫长嬴勉强一笑,上前替他解着外袍,边解边道,“我的教习江铮受了重伤,晌午前被人抬到咱们院子里来求助,恰好端木芯淼在,如今命是救下来了,但人暂时还在前头住着……”

“这是应该的。”沈藏锋不待她说完就点头,道,“你就让他住着好了,横竖前边客房也不只一间,要用什么药材只管记咱们账上,咱们也不缺这么点,别把底下人的心冷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先叫下人都退下,才继续道:“他差点被打死也是有缘故的,动手的是太子身边的人。”

沈藏锋脸色就是一变,也不磨磨蹭蹭的等妻子伺候了,自己三下两下除了外袍,把仪刀也解了,往旁边架上一搁,在席上坐了,示意妻子也坐过来:“你说仔细些。”

见他这样重视此事牵累到太子,卫长嬴心里有点担心,咬了咬唇才道:“本来只是出安顺客栈……这客栈就是我陪嫁之一,江伯他到帝都来后就一直住在了那里。因为这客栈附近一家胡饼铺子与江伯仿佛有旧,江伯闲来就会亲自过去买些饼。今儿也是如此……”

她把事情经过说了,道,“我想江伯既然并没有冲撞了太子仪仗,太子硬这样栽赃他,是为了什么?恐怕和上回春草湖上采莲女的事情有些关系罢?”

沈藏锋沉声问:“可知道这江伯……他既然买饼时还惦记着要回去教导弟子,却为何会去别的街上?这中间是被人挟持过去的,还是他自己过去的?”

卫长嬴苦笑着道:“江伯的命虽然保住了,可人还昏迷着,如今哪里问得到呢?”又说,“听闻江伯到帝都之后,只是一心教导着其徒朱磊,如今这朱磊就在前头。按说江伯的事情他应该最清楚了,然而江伯去买饼时,朱磊并未随行,也未必知道什么。”

“叫过来问问。”沈藏锋抚着下颔,沉思片刻,道。

虽然这会天色晚了,但沈藏锋在,传朱磊过来也无妨——这会因为江铮性命无忧,朱磊镇定了许多,这人虽然是庶民,又是武人,然看起来也知道些大户人家的规矩,进门之后行了礼,目光微微下垂,以免看到坐在沈藏锋身旁的卫长嬴面目或左右使女——他来的很快,这些规矩想来同行的沈叠也未必来得及教导,多半是江铮教诲。

沈藏锋抬手让他免礼,不等他致谢或请罪,就开门见山的问:“你可知道令师与他今日去买饼的那胡饼铺子掌柜是何种交情?”

朱磊请罪致谢的话才到嘴边,闻言又吞了下去,茫然道:“在下听家师提过一回,那是在下师祖生前走镖时结识的一个好友,家师早年随师祖走镖时也拜访过,所以认识。这户人家姓余,原籍仿佛是京畿人氏,后来因故搬到帝都来住。家师带着在下在安顺客栈住下后,偶然在附近遇到,此后就常去照拂他们的生意。”

“京畿人氏。”沈藏锋问,“可知道他们为何从京畿搬到帝都?”

朱磊摇头道:“在下未曾问过家师。”

“姓余。”沈藏锋见状,就问,“可知其名?”

“据说是单名一个福字。”

沈藏锋就当面吩咐沈叠:“写张帖子去张凭虚处,托他查一查。”

张凭虚是京畿张氏的嫡子,在族里地位不低,这余姓一家既然是原籍京畿,自然脱不了张家的眼目。

但卫长嬴见沈藏锋如此大动干戈的查一户卖胡饼的,不免有些诧异,小声问:“这样就要托人了?”

因为朱磊还在跟前,沈藏锋只微微抬手示意妻子回头再说,继续问朱磊:“除了这余姓一家之外,安顺客栈附近,你们师徒可还有其他熟人?”

“回公子的话,没有了。”朱磊又加了一句,“家师并不是喜欢交游的人……公子,可是这余家人有问题?”究竟是武人,朱磊这么问时,脸色一沉,语气里就带出了几分杀机!

卫长嬴一愣,却见沈藏锋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楚,一切都不好说。”

朱磊试探着问:“那公子问这余家人……?”

“待事情弄清楚之后,我会告诉你的。”沈藏锋和蔼却不容置疑的道,“令师伤重,还需要你侍奉左右,我就不多耽搁你了。”

朱磊听出这是赶人,有些不甘心,然他虽然看着卤莽,却也知道人在屋檐下——江铮也不过是这府邸里一个媳妇的陪嫁罢了,他和卫长嬴都关系不大,沈藏锋能容他们师徒在前头住下养伤,已经很不错了。

他带着疑惑说了请罪、谢恩的话,沈藏锋淡淡应了,打发他回前头……等朱磊走了,挥退黄氏等心腹,卫长嬴急忙摇着丈夫的胳膊:“这余家?”

“这江伯既在安顺客栈左右再无其余的熟人,朱磊又言其师并非喜欢交游之人,想来不太可能在朱磊所知道的之外结交旁人。”沈藏锋冷笑了一声,道,“照着安顺客栈和这朱磊的说法,江伯本来去买了胡饼就要回客栈的。既然没回客栈,附近除了那胡饼铺子外又无其他熟人,会去两条街之外的地方,从而撞见太子仪仗,十有八.九是被这余家托付了什么事情!多半还是紧急之事,所以不及把饼送回客栈就去了那条街上!”

卫长嬴变色道:“这余家,难道与太子有什么关系?”

“这只是一种可能。”沈藏锋放缓了语气,道,“客栈小二是你陪嫁,沈聚亲自打探过来,说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但朱磊却非你我的人,未必可信,也有可能是他与人勾结出卖其师,在江伯出门前另外托付了江伯去太子仪仗经过的街上做什么事儿。”

“可江伯待朱磊犹如亲生爱子……”

沈藏锋摇头:“这只能说明江伯不会对朱磊不利,却不能说明朱磊会对江伯不利!此人你我都不熟悉,只凭如今这几个时辰的焦急不足为信。”

卫长嬴沉吟了一下,道:“之前端木芯淼说江伯需要正骨,是朱磊接手正骨的,当时我们都避到花厅里去,内中除了朱磊之外也就沈聚看着。江伯伤得那么重,朱磊只消一个失手就能让江伯……我想他应该是可靠的罢?毕竟江伯对他这么好,江伯在,念着江伯的面子,我多多少少也会照拂着他点儿。但若江伯没了,他去投靠旁人,也未必能有江伯在我这儿的地位。”

“如此说来的话这朱磊还有几分可信。”沈藏锋微微颔首,道,“但一切都等张凭虚那儿来了消息再说罢。”

卫长嬴不免要问了:“你这样查这事,太子那边?”这件事情其实不必查也知道是太子蓄意报复,不然江铮根本就没冲撞太子仪仗,怎么太子就赖上他了?纵然余家人没问题,有问题的人也一定和太子脱不了关系。

而现在太子借口江铮冲撞了自己打了人走了,没提沈藏锋也没提卫长嬴,显然也不想闹大。卫长嬴之前听沈藏锋说这位太子地位稳固,虽然为江铮感到愤怒万分,然而却也没指望能够给江铮讨回公道——究竟大魏皇室再衰微,如今这天下,还在申氏手里。

别说太子捏造了个江铮冲撞了他的借口,就算什么借口也没有,直接着人冲到安顺客栈里去把江铮打死了……那又怎么样呢?

江铮不过是一介庶民,还是半仆的身份,申寻却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即使卫长嬴不懂事的坚持要为自己教习报仇,卫家沈家从上到下都不会答应这样做的。家大业大固然势大,却也越发要小心,免得一个不慎,累及合族。

这会沈藏锋为了余家人写帖子给张凭虚,显然是要一查到底了,若叫太子知道,岂不是越发恚怒了?到时候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就是涉及到太子才要这样查。”沈藏锋冷笑了一声——卫长嬴还是头一次看到丈夫神情如此冷漠,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淡淡的道,“圣上年事已高,不欲东宫再生变化,如今这位太子,十有八.九是要接续圣上为帝的,现下还没登基就对咱们的人动手了,更遑论他登基之后?”

卫长嬴悚然一惊!

就见沈藏锋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兹事体大,必须立刻查明!若只是太子身边的人挑唆得太子一时糊涂,也还罢了,只将这等小人除去,另觅忠良之辈陪伴太子便可;若……这是太子自己的意思,趁他还是太子……咱们阀阅兴盛数百年,岂可容一荒淫无道的储君动摇!”

他说的理所当然,毫无转圜余地,卫长嬴却听得发愣,咬住唇,足足半晌才道:“这……这事儿太大了,你这样做,不要禀告父亲母亲吗?”沈藏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次捏造借口将江铮打成重伤,假如是太子本身的意思,那他就要筹谋着废弃太子了!

沈藏锋连见都没见过江铮,不可能因为江铮的重伤就愤怒到了要谋划如此大事,这只可能是局势所趋——论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无非就是十几个从江南买来的采莲女和一个教习江铮,如今却在沈藏锋三言两语之中演变成了易储这样的大事!

卫长嬴自认胆子不算小,此刻也不禁有点回不过神来。

“我既然叫沈叠去送帖子,他自然也会去父亲那儿禀告了。”沈藏锋淡漠的道,“大魏现下已经衰微,各处盗匪都无力剿灭,几十年来外患无断……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若再有个一心铲除阀阅的太子……”

说到这儿沈藏锋笑了一下,却不再说此事,恢复了神情缓和的常态,温言道,“叫人进来伺候罢,咱们该用晚饭了。”

……卫长嬴看着他,苦笑着道:“才说了这样的大事,你竟也吃得下?”

113第一百十三章 张凭虚

第244节第一百十三章

张凭虚

追查余家底细的事情托付给张凭虚之后,约是两日光景,恰好是休沐日,张凭虚就亲自上门来说明。

卫长嬴放心不下,向丈夫提出要在屏风后一起听,沈藏锋索性携她一起接待了张凭虚——这京畿张氏的嫡子,大名洛宁,字是凭虚,据说是帝都颇负盛名的风流才子,在秦楼楚馆之中很有些名头,不过卫长嬴并非帝都土生土长大的,道听途说也不太清楚这消息是真是假。

只想着临川公主似乎看中过的驸马人选,料想人应该非常整齐,不然诗才再好,也未必能入公主的眼,更不要说叫圣上听后也考虑了。

这日亲眼看到,这张凭虚果然面庞俊秀温文尔雅,非常符合“才子佳人”话本里大部分才子的描写,尤其一双眼睛,男生女相,眼带桃花,顾盼之间总显出几分似笑非笑、即有情又似无情的意思。

虽然生得一副招蜂引蝶的样子,然张凭虚举止却极为端庄,对随夫一起出来接待的卫长嬴只在见礼时看着她的袖子问候了一句,接下来不管是不是回答卫长嬴的话,眼角都没扫过她附近,端庄得简直像是某些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三贞九烈的女子。

卫长嬴虽然不是自恃美貌到了见着个男子不为自己倾倒就不高兴的人,见张凭虚这样郑重,心下也不禁有点奇怪:莫不是张凭虚流连勾栏之地的事情都是谣言里胡乱传的?就想到张凭虚形貌确实容易让人认为是那等喜好拈花惹草的人,怕是因此被人议论多了,张凭虚自己却极厌这样的传闻,所以格外端庄举止,也是暗示别人不要说这样的话来打趣。

她虽然跟着丈夫一起出来招呼客人,但沈藏锋和张凭虚都是寒暄了一两句便直接切入正题,根本就不容人插进嘴,也只能从头听到尾……张凭虚一坐下来就道:“那余福是我一个族叔同村之人,世居于那村中,因为此村靠近官道,他家祖上传下来点产业,在村口开着个小小的茶肆,供过往之人歇脚,你说的做过镖师的江铮父子与余福认识,可能就是这样来的交情。这一家人两年前才从那里搬到帝都,据说是因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不屑再住那小地方。”

沈藏锋颔首问:“是什么意外之财?”

“其有二女,都有殊色,长女闻说名艳娘,两年前正好是十六岁,本已许了镇上一户人家,然而这门婚事后来却不了了之。”张凭虚微哂道,“据说连聘礼也未退,镇上那户人家居然也没追究,只是给其子另聘了一妻……这余艳娘从那时候起也是再也没出现过,她的下落,连余福还在原本村落里的几个亲戚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昨日亲自去安顺客栈附近查了,那余记胡饼铺子附近有座宅院正是东宫一名内侍名下的,里头打从两年前、和余艳娘从村里消失那段辰光差不多,住进一位女眷,深居简出的,外人只道是内侍豢养的外室,然两年前有半年的光景,常见人出入,出入之人虽然作便服,气度都不俗。”

事情到这儿非常明显了,沈藏锋点了点头:“果然是这余家有问题,那所谓内侍豢养的外室料想就是余艳娘了,太子向来喜新厌旧,一时兴起纳了她,新鲜过去了也就放着不管了。”转对妻子道,“想是这余艳娘不甘心就此失宠,遇见江伯之后,打听得他是你的陪嫁,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采莲女的消息,就把江伯报了上去。事情的经过,大约就是这样。”

卫长嬴不禁诧异道:“太子怎会没把她带进东宫?固然是定过亲的,但太子连人都夺了,这女子的夫家料想也只是庶民罢?太子会在乎这个?”

“两年前恰逢毕国夫人去世,当时圣上也着左右侍者前往顾府吊唁的。”沈藏锋解释,“顾皇后彼时极为哀痛,怎会容许太子于此时纳人?为了太子的名誉也不能的。”

毕国夫人是顾皇后之母,洪州顾氏的老夫人,太子申寻的嫡亲外祖母。当然以太子的身份不用很为毕国夫人服丧,然而年岁比毕国夫人小不了几岁的圣上都着近侍去吊唁了,太子却在此时纳已经定亲的民女入东宫……申寻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顾皇后也会阻止他的。

因为毕国夫人去世的缘故,当时被太子看上的余艳娘进不了东宫,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姬人——原本毕国夫人的丧期过了再进也不是就不成了,但太子喜新厌旧的太快,想是还没到可以纳余艳娘进门的时候,太子就对她失了兴趣,就这么把她丢在身边内侍名下的宅子里,任她自生自灭。

而之前因为长女被太子瞧中的余福一家,也许认为可以借着长女一步登天,索性离了村子,合家大小搬到帝都来。却不想太子兴致这样的短暂,非但长女从此地位尴尬——帝都居大不易,开销完全不是他们之前居住的村落能比的,即使之前得了太子纳余艳娘时给的银钱,想来在帝都住了一年半载之后也觉得有点吃不消……若是就这样回村里去,未免下不了台,不得不在长女住的附近开起了胡饼铺子以作补贴。

结果偏巧江铮住在安顺客栈,与他们撞见——江铮又不会知道春草湖采莲女的事情,他之前因为父亲失镖受到牵累,不得不投身卫氏,数十年没有见过故人,乍然遇上,少不得要唏嘘着互叙别情。

凤州卫氏名满天下,做过卫氏嫡女教习、还跟到帝都来颇受倚重……这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经历,想来江铮虽然江湖经验丰富,却也没想到昔年走镖时遇见的寒门故旧,会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扯上关系,而且为了让余艳娘复宠,更是不惜谋害他来取悦太子——如此江铮毫无防备的说了自己如今的身份,那边余福报到余艳娘跟前,就去撺掇着太子来报复了。

理清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卫长嬴颇为无语,心想这到底是算太子误听了奸佞小人的挑唆呢,还是太子自己态度危险?

她这儿盘算着,那边沈藏锋又问了张凭虚几句细节,张凭虚一一说了,见沈藏锋没有旁的话,就提出告辞。

沈藏锋也没留他,只道:“你身体才好,是该早些回去休憩,今日有劳你了。”

“何必客气?我也只是还你上回的人情而已。”张凭虚淡然一笑,道,“我一个底下人在余记胡饼铺子外瞟到那余家次女容貌不错,想纳了做侍妾,又寻不到人认识他们,就去他们出来的村里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寻人说合。哦,今日我过来,却只是闻说嫂夫人与端木八小姐私交不错,昨日端木八小姐还亲自登门拜访嫂夫人……所以特来求个人情,想托嫂夫人帮忙,请端木八小姐为我诊断一二,毕竟我病了这些日子,之前请的大夫总是说不出来缘故,心里总有些担忧。”

卫长嬴听出他这番话是表示要把关系完全撇清——沈藏锋神情平静,并不吃惊,反而理所当然的应道:“端木八小姐毕竟是女子,怕是不便为凭虚你诊治,或者可以试试请季神医,但最近家中事务繁忙,怕是无暇顾及此事。还是过两日再议罢。”

张凭虚嗯了一声,拱手道:“就如此,告辞!”

沈藏锋就唤沈叠代自己送客。

这么看来沈藏锋和张凭虚的关系也只是泛泛之交……可沈藏锋却把打探余家人与太子是否有关系这样的事情托付给了他,虽然说这是因为余家原本是京畿人氏,张家人打探起来最是方便,但这事可是决定沈家是否要着手易储的……

卫长嬴不免一头雾水,想向丈夫问个仔细,沈藏锋却起了身,交代道:“我去见父亲,午饭也许不回来用了。”

“……好。”知道这是大事,必须要和沈宣说的,卫长嬴不敢耽搁他,只得叹了口气,目送他远去,自己又在堂上站了片刻,才出去叫了外面等候的下人们,心事重重的回了后头。

黄氏等人都不知道沈藏锋盘算的大事,见沈藏锋独自走了,卫长嬴随后才出来,而且明显心绪不佳,只道她为江铮抱屈,与沈藏锋或有争执,就彼此以目示意,琢磨着如何开解她。

等到了后头,卫长嬴想起来沈藏锋之前的话,就道:“一会午饭摆我一个人的就成,夫君去父亲那儿,午饭不回来用了。”

黄氏就趁机问:“公子今儿个不是休沐吗?”

“休沐日也是该尽一尽孝的。”卫长嬴轻描淡写的敷衍道,心里的沉重却难以掩饰,这一幕叫黄氏这些人看见了,想劝的话又斟酌了起来。

如此气氛沉闷的用过了午饭,黄氏等人还没想好要怎么劝——晌午后,卫长嬴躺在软榻上小憩,却怎么都睡不着,正在翻来覆去之间,外头却传来低声说话,她就支起身让伺候在内室的朱实出去看看:“是不是夫君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坐了起来,伸手掠着鬓发。

朱实出去片刻转回来,神色有点紧张的道:“是前头那位朱公子,道是江侍卫发起了高热,前来求少夫人救命!”

卫长嬴闻言也吃了一惊,略一沉吟,断然道:“叫人备车!去城东季宅!”

朱实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可是,少夫人,咱们没和季神医约好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卫长嬴扬声叫进琴歌、艳歌伺候自己梳洗,匆匆的道,“端木芯淼都把人救回来了,难道这会反叫江伯没了吗?多带些人,季去病敢不救……我倒要看看他的骨头是不是真的像传闻里的那么硬!”

夹脚跟进来的黄氏听了这一句,忙道:“少夫人稍安勿躁,江侍卫的命是端木八小姐救下来的,季神医念着端木八小姐的面子,未必会袖手旁观。”

因为挂心沈藏锋说的大事,卫长嬴现在很有一点心浮气躁,心烦意乱道:“反正他不救也得救……快去人前头帮手,抬江伯上车!车上多铺被褥,千万别让江伯的骨头再错了位!”

急着去找季去病救命,卫长嬴连亲自去苏夫人跟前说明请示的功夫也没有,就吩咐万氏去讲:“烦姑姑替我去和母亲请个罪罢,江伯打从我五岁起教导我武艺,虽然是侍卫,其实我一直当长辈看待的。今儿事出突然,恐怕耽搁了……等回来之后,我一准亲去母亲跟前谢罪!”

说完也不及等万氏说什么,领着黄氏等人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114第一百十四章 求医

第245节第一百十四章

求医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城东季宅,卫长嬴等不及倪薇漪来开门,就令左右把门砸开,一窝蜂的抬了江铮直奔后院。

中间黄氏派在这儿伺候的倪滔夫妇闻声赶出,在月洞门前撞见,看一群人强盗似的破门而入,还抬了个人,晓得是强行求医来了,都是惊怒交加。正待喝问,晃眼看见母亲黄氏也在其中,正满脸着急的跟在了一个艳丽的华服少妇身后,不由一惊!

这功夫,卫长嬴已经先问他们:“季去病在什么地方?快些叫他出来救人!”

倪滔没见过她,然见母亲随侍在侧,也晓得身份了,下意识道:“神医就在后头。”

照着他的指点果然在后堂把季去病寻了出来——季宅素来安静,卫长嬴带着这么一大群人闯进来,喧嚷之声尘嚣甚上,季去病居然还悠闲的倚在一口鱼缸前慢条斯理的捏碎点心喂着缸里的锦鲤,卫长嬴当先掀帘进去,他头也不抬的道:“说了不治就不治,要命一条随便你拿去!”

卫长嬴咬着牙发狠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惜命!”

这医术许已冠绝海内的名医坏脾气简直比医术还要厉害,出身尊贵向来没人敢在她跟前出言不逊的卫长嬴觉得自己这两回忍他也忍够了,当下就要令随行的家奴上来动手,非迫着季去病出手不可!

然而家奴还没上前,朱磊却忽然从人群里急步抢出,奔到季去病跟前,狠狠一个头磕在了地上——这一个头磕得太过响亮,着实连听到的人都替他疼,朱磊却是一言不发,砰砰砰连磕三下,额上已经见了血,才沉声道:“凤州朱磊,恳请神医救家师一命,朱磊身无长物,只要神医愿意救家师,朱磊这条性命就是神医的!”

季去病果然不愧传闻,却是软硬不吃,冷笑着道:“我这一双手,可活人无数,可死人无数,性命于我,家常便饭耳,有何可贵?”

卫长嬴忍无可忍,踏前一步,冷冷的道:“你既然这样不识抬举……”

“神医爷爷!”忽然一个稚声打断了她的话,却见倪薇漪费力的从人群里挤出来,一边小辫子上的绢花都歪了,她快步跑到季去病跟前,大声道,“神医爷爷您昨儿个输棋说答应薇薇一个条件的!薇薇当时没想好要什么,如今却是想好了,就是要您这会……”

季去病哼了一声,截口道:“你莫忘记昨日.本是你输了,却耍赖悔棋才赢的。”

他这样说,气氛仍旧激烈,冲突一触即发。

倪薇漪状似不觉,嘻嘻笑道:“不管怎么赢的,横竖是薇薇赢了不是嘛?神医爷爷说,人无信不立,薇薇都记着呢!难道神医爷爷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季去病虽然脾气不好,难相处的程度比起顾乃峥来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有过之,可脸皮却未必有顾乃峥厚,被个小女孩子当众质疑信用,脸色一僵,就露出沉吟之色。

见这情形,黄氏暗擦了把汗,忙拉住卫长嬴,圆场道:“微微不许胡说,神医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赖着你一个小孩子!”

朱磊觑得机会,忙继续苦苦哀求:“求神医救家师一命,神医日后但有驱策,赴汤蹈火,朱磊绝无二话!”

卫长嬴耐着性.子默数,一息、二息、三息……就在她忍耐不住即将发作前一息,季去病终于一拂袖,把点心全部抛进了鱼缸,冷声道:“念着小微微的面子……把人送到东厢去!”

黄氏一家齐齐松了口气,倪滔忙殷勤的对抬着江铮的众人道:“诸位这边请!”

季去病进东厢里去为江铮诊治,倪滔夫妇忙不迭的招呼众人落座,端茶递水——黄氏又连连劝解开导,卫长嬴才冷静下来,呷了口茶,瞥见倪薇漪俯在旁边的鱼缸上,挽着袖子捞之前季去病随手丢下去的点心——这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的,此刻嘟高了小嘴,踮着脚、哭丧着脸奋力捞点心的模样很是可爱,卫长嬴闲着无事,就想逗逗她,就道:“今儿却是欠了小微微一个人情,小微微可有什么想要的?”

“回少夫人的话,少夫人若能让祖母和端木姑姑都不叫婢子‘小微微’就好了。”倪薇漪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头上立刻被黄氏轻轻打了一下,笑骂道:“说的什么话?少夫人问话,你连头都不转一下,我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倪薇漪委屈的道:“祖母你看这一鱼缸的点心,还不快点帮我捞!一会鱼全要死了!”

卫长嬴惊奇道:“这一缸鱼是你照顾的?不要怕,方才丢点心下去的是季去病,咱们都看到了,赖不着你!”

“回少夫人的话。”因为被黄氏打了下,虽然不疼,倪薇漪此刻还是跳下缸,草草行了个礼,差点哭出来的回答,“这缸鱼是婢子拿月钱出去买的,因为没有地方养,神医爷爷就说养在他这睡莲缸里,平常神医爷爷也帮着喂一喂。结果方才神医爷爷不高兴了,把点心全扔了进去——这么会子,鱼都吃了许多,想是到了晚上,就要全胀死了!”

卫长嬴之前看到季去病把一把点心丢进缸里,引得群鲤争食,也觉得这些鱼怕是活不久了,只是挂心着江铮,自无心思管几条锦鲤,而且她还以为这鲤鱼是季去病养的……如今才晓得是倪薇漪私下养着的,却因为这小姑娘帮着他们说话,叫季去病这小心眼的名医记恨,故意要害死她的鱼……

想到这位名医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计较……卫长嬴真心觉得无力,顿了一顿才道:“你别难过了,想要什么鲤鱼,告诉你祖母,回头爱买多少就买多少,都记我账上。”

又说,“用季去病的睡莲缸养鱼不可靠,再叫你祖母给你买个大的鱼缸,搬你住的屋子附近去,藏好一点,别叫这小心眼的季去病再找着了。”

倪薇漪难过的道:“谢少夫人,只是为了买这些鱼,婢子攒了好几个月的钱呢!如今就要死了,婢子……婢子……”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卫长嬴看着觉得怪不忍的,挥手止住黄氏呵斥,叫了她到跟前,亲手拿帕子替她擦着脸,温言细语的安慰了好半晌,又许诺往后接她到金桐院里去玩耍,看自己院子里小池塘里的金鱼云云……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才叫倪薇漪止了泪。

哄完这小姑娘,卫长嬴也觉得有点疲惫了,环视左右,正要打发人去东厢房探一探消息,却见季去病一脸疲色的走了进来,也不管四周之人,径自往主位上一坐,拿起案上茶壶,黄氏忙利落的翻起一个倒扣的茶碗——只可惜她动作再利落也还是太迟了,但见季去病也不知道是渴极了还是累极了还是……总而言之这位海内名医毫无形象的执了茶壶,张嘴衔住壶嘴,咕嘟咕嘟咕嘟……犹如市井中人般好一顿牛饮,才拿袖子一抹嘴,长长吐了口气!

……卫长嬴捏着茶碗的手不住颤抖:好像,自己喝的这茶,就是那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合着,这季去病,平日里都是这么喝茶的?!!

季去病吐完气,疲乏之色略有缓和,扫了眼脸色发白的卫长嬴,哼道:“这人伤得太重,先留在我这里。”

卫长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质问他茶壶的事情——主要是问了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吐出来,抽搐着嘴角问:“江伯多久能醒?”

“这得看你这个主家舍得不舍得银钱了。”季去病左右看了看,叫过倪薇漪,道,“小微微去厨房取些点心来给爷爷垫一垫。”

倪薇漪本来被卫长嬴哄好了,此刻又嘟高了嘴:“神医爷爷最坏了,方才故意把点心都丢进缸里想害死薇薇养的鱼!薇薇才不去呢!”

被当众揭穿报复个小孩子,季去病老脸一红,强笑道:“怎么会呢?爷爷那是不仔细滑了手!”

“才不是呢!神医爷爷施针那么快那么准,手最稳不过了!”倪薇漪年岁虽小,却显然不好骗,仍旧嘟着嘴道。

黄氏不耐烦了,瞪她一眼:“哪里来那么多话?快去!”

惧怕祖母,倪薇漪只得朝季去病扮了个鬼脸,才恨恨的跑了出去。

卫长嬴到此刻才有功夫问:“银钱?”

“你们强闯我的宅子,打砸了大门,这许多人一窝蜂的进来,沿途或多或少也损伤了栏杆、草木,难道不要赔偿了?又让我亲自动手救人,莫非求医不要医资了?”季去病冷声反问,“此人住在我这里,难道不要房钱?他接下来日日需要内服外敷,这药钱怎么算?!什么价钱什么药,多少银钱多少上心,你懂不懂?”

卫长嬴蹙眉道:“这些自然都是我出,你开个价罢。”

“你这样的富贵中人,开少了怕是折了你面子。”这是卫长嬴迄今听到季去病唯一夸自己的一句话,代价自然不小,季去病淡淡的道,“先付一千两黄金罢,等人痊愈之后,再付多少,看我心情……横竖凤州卫氏和西凉沈氏的名声,不会赖了我的钱!”

“一千两黄金?!”饶是卫长嬴做好了他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也不禁愕然,“你莫不是病糊涂了?纵然你是海内名医,岂有这样高价的道理!”

这时候大魏逐渐衰微,黄金越发值钱,一千两黄金——多少人几辈子都不敢想到能有这样一笔钱财,更遑论治一次伤就收这个数了!

卫长嬴本来觉得季去病再贪心,要个几百两银子,给他就是,却不想他还真敢开口!

季去病见她这么说,就冷笑,道:“你若是嫌贵,这会就把人抬走!”

卫长嬴沉下脸来,道:“按说当年令祖父出事,我家也算救过你一把。即使你后来流落坊间,我家长辈没管过你,然而免除你流放西凉之苦总是一份人情!后来你救了我父,可想来也知道我祖母一点都没有亏待过你!不过是拦阻你去西凉,又不是没派人替你寻过亲眷,你纵然心头不满,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到了将我卫氏当仇人看待?也不想想当年你家出事,若非几家念及旧情出来说话,今日焉有你在这里的份!你这样自恃医术……”

季去病嘿然冷笑,神情无一丝变化,目光却冷了下来,道:“这些前事都不要说了,你身边人跟你说的,自然是你家怎么都有理,而且占着大头的理!我也懒得跟你个晚辈罗嗦——这么说吧,没有千金也可以,你去和你祖母说,放我去西凉寻我那兴许还在人间的小叔父,我立刻给你磕十个八个哪怕一百个响头赔罪!如何?”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你挂心你的叔父,我亦惦记着我的父亲,你叔父兴许在人间好好儿的未必需要你去解救,我父亲却缠绵病榻没有一日离得了你的药。你说千金那就千金吧。”

她以为季去病会继续嘲讽,哪知季去病却只是嘿嘿嘿的笑了几声,淡淡的道:“所以我看到姓卫的就不痛快,一般挂心亲人凭什么次次事事都要依着你们为先?”又道,“你既然舍得为个侍卫出千两黄金救命,又能够理解挂心亲人的忧心如焚,为了你父亲,忍我冷嘲热讽又怎么了?”

卫长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道:“那么你要我向你磕十个八个响头赔罪吗?”

季去病却忽然掩去了愤世嫉俗之态,恢复如山间高士的闲散与漫不经心,像是之前根本没和她吵过一样,道:“你这侍卫伤势沉重,所用之药价值不菲,先放三百两银子下来,等不够了我自会打发人去告诉你。”

他又忽然这么好说话了!

卫长嬴蹙眉盯着他看了半天,见季去病没有嘲弄的意思,这才狐疑的吩咐黄氏:“回去之后送五百两银子过来。”

115第一百十五章 手下留情

第246节第一百十五章

手下留情

这日回到太傅府时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卫长嬴感到非常的疲乏,但还是先去上房寻苏夫人请罪。

去上房的路上,她想自己这样重视江铮的伤——江铮在苏夫人眼里毕竟只是一个侍卫,苏夫人肯定不会高兴自己的媳妇为了个侍卫忙前忙后的,连出门都不亲自来和自己打个招呼,揣测着自己这次怕是要再三的低眉顺眼赔小心才能敷衍过去了。

然而做好这样的准备后到了上房跟前,却见几个守门的婆子都是臊眉搭眼的抄手站在那儿……似乎今儿个上房也发生事情了?

卫长嬴微微一怔,先想到了沈藏锋所言,但随即否决了,这么大的事情,沈藏锋可以告诉自己这个结发妻子,却怎么可能闹得人尽皆知呢?

她定了定神,抬手止住几个婆子的行礼,笑着小声问:“母亲这会?”一面问,一面琴歌就塞了几个荷包过去。

几个婆子象征性的推辞了几把就接了,也小声道:“夫人今儿个伤心极了,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劝说了夫人一下午,方才才走,这会陶嬷嬷还在里头陪着说话。”

卫长嬴吓了一跳,忙问:“究竟是什么事让母亲这样伤心?”苏夫人可不是轻易能被伤心的人!更不要说为了自己的伤心让主持家事的两个媳妇全部在跟前劝慰、甚至劝慰了一下午的地步了!

有一个婆子神神秘秘的左右看了看,凑到卫长嬴跟前道:“回三少夫人的话,是和襄宁伯府那边有关——襄宁伯府的四少夫人,今儿个因为大小姐的事情,被咱们夫人请过来商议,结果把夫人给气着了!”

“她说了什么,竟把母亲气成了这个样子?”卫长嬴疑惑的问。

裴美娘敬茶那一日就透出不是个好相处的,为了她,卫长嬴妯娌三个都被苏夫人骂得不轻——没想到这位主儿如今连苏夫人也气上了,这也太能惹事了吧?

但裴美娘到底也是正经世家之女,跟妯娌处不好,总归是平辈之间的事情,怎么居然连长辈也敢顶撞忤逆了吗?

另一个婆子小声道:“好像是大小姐想出家,过来和夫人说。夫人劝说不住,就叫人请了四少夫人来,想着一起劝说大小姐。结果中间夫人让四少夫人多关心点儿大小姐,四少夫人以为夫人暗示大小姐想出家是被她挤兑的,说了几句……几句不太好的话,就把夫人气得当场哭了起来!”

“……”卫长嬴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以苏夫人的城府,这被气得当场哭起来未必是真的哭,也许是故意的。但把苏夫人一个长辈逼到这地步,裴美娘到底说了什么诛心的话?

按说裴美娘对长辈这样不敬……卫长嬴就问:“那四弟妹现在呢?是不是在祠堂那边?”这么不孝的侄媳妇,再念着沈宙和沈藏晖的面子,至少罚她在祠堂外跪个一夜吧?

婆子们尴尬道:“这……倒没有,四少夫人如今是在襄宁伯府。”

卫长嬴蹙眉:“禁足?还是抄书?可说了什么时候来给母亲磕头敬茶赔罪?”就想之前敬茶那会,看出来沈藏晖对这个妻子也是非常怜爱的,也许念着沈藏晖的面子,所以放裴美娘回襄宁伯府里去受罚。

只不过以沈藏晖对裴美娘的宠爱,以及裴美娘没有婆婆的情况,恐怕她回去之后躲在房里,到底是挨罚呢还是歇着也没人知道。这样也就是名义上受罚,实际上……谁知道呢?

哪里想到婆子们闻言更尴尬了——卫长嬴狐疑的问:“怎么了?”

“三少夫人?”有两个婆子正要回答,不远处却有人走了过来,见到门下风灯照出卫长嬴的侧影,就轻轻叫了一声。

卫长嬴听出是苏夫人跟前大使女满楼的声音,就撇下婆子们过去和她说话:“满楼,你在这儿?我才听她们说了今儿个四弟妹过来,把母亲气着了,这是怎么回事?”

“唉!”满楼没说话,先叹了口气,引她往旁边走了几步,才道,“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劝了一下午,方才离开。陶嬷嬷都陪着夫人哭了几场……真不知道这是作了什么孽,好好的家里怎么就娶进了这样的媳妇呢?”

像满楼这种当家主母的近侍向来有分寸,轻易不肯说人长短的,尤其是主人的长短,更尤其是当着另一个主人说——满楼现在这样讲,公然骂裴美娘不贤,显然是对裴美娘恼到极处了。

卫长嬴不意这弟媳这么能得罪人,这进门一个月还不到,到太傅府这边才两次,居然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得罪光了!她忙问:“婆子们都说不仔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没几日四公子和她就要满月了吗?”满楼低声道,“大小姐今儿个忽然过了来,和夫人说想出家,还说之前大姑爷病故那会,大小姐就动了这个心思了。只是那会怕襄宁伯伤心,而且襄宁伯府无人主持中馈,也怕总是麻烦咱们这边过意不去,就在府里打理了两年事情。如今四公子娶了妻,四少夫人满月之后,也可以以襄宁伯府长媳的身份管起事情,大小姐认为往后襄宁伯府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想去出家——咱们夫人当然是舍不得大小姐的。”

虽然说沈藏珠即使在娘家住上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嫁,但在自己家里住着好歹还有家人能够常常见面,伤心起来还可以宽慰一二。出了家,可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了。苏夫人当然不能答应——不管苏夫人自己在乎不在乎沈藏珠的前程,作为一个慈爱的大伯母,侄女要出家,肯定要阻拦。

“然后呢?”

“然后夫人劝了大小姐一个时辰都没说住大小姐,想着四少夫人进门未久,兴许大小姐会给四少夫人这个新弟妹点面子,就打发人把四少夫人请了过来一起劝说大小姐。”满楼攥着帕子,冷笑着道,“结果中间夫人劝说大小姐时,道了一句‘你若是住在家里,但凡有点什么事情,家里人总归是能照拂着点儿的,你怕叨扰了我,如今不是有嫡亲的弟媳了吗?美娘还能不好好照顾你’,就问四少夫人是不是这样——三少夫人您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吗?结果四少夫人却来了一句‘大伯母这话说的好像我亏待了或者要预备亏待大姐姐一样,我可不敢当’,一下子把夫人气得噎住了!”

卫长嬴呆了一呆,道:“她怎么会这么想这么说?合着她以为大姐道要出家,是惟恐往后被她亏待,这是拉着母亲来演双簧逼她表态了吗?”

沈藏珠是沈宙的嫡长女、沈藏晖的嫡亲姐姐,她守寡之后,是沈宙亲自砸了苏家大房接她回娘家长住的。像她这样在娘家住一辈子也是理所当然——沈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难为还养不起一个孀居的女儿?而且沈藏珠这样青年守寡,往后必定是在要族志上记一笔的,这也是给沈家增加光彩的事情!

……再说沈藏珠即使回娘家住着也未必真的吃用弟弟、弟媳的,她自有嫁妆,那是她自己的私产,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照卫长嬴的嫁妆折个七八成算,沈藏珠一个人,再怎么奢侈,几辈子都花不完的。更不要说沈藏珠一个守节寡妇,艳色不上身,不好穿金戴银不好吃香喝辣的,能怎么个奢侈法?

不管是情理还是礼法还是现实,沈藏珠完全不需要看弟弟、弟媳的脸色过日子!再说,裴美娘过门才几天,这会还没管事呢,沈藏珠即使是个让人同情的青年寡妇,可当年也是被青州苏氏敲锣打鼓迎过门去做长房嫡媳、本也是有着苏氏未来主母的前程的!

这样的一位大小姐,会去怕才进门的、出身只是世家的弟媳?

卫长嬴简直不能想象苏夫人和沈藏珠当时的脸色……

满楼冷笑着道:“三少夫人这么一说,婢子才明白过来四少夫人原来是这样想的?这样荒谬的事情……婢子真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接话?”又说,“夫人当时很是生气,大小姐就训斥四少夫人出言无礼,命她给夫人赔罪,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结果四少夫人倒好,先讲‘我实话实说,大伯母怎么就生气了?’,又道‘若不是疑心我对大姐姐你不好,这还没满月呢,巴巴的叫了我过来,又是出家又是照拂点儿的,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事情!’,把大小姐都气得差点哭了!”

卫长嬴无语了片刻,才问:“那后来呢?”

“后来夫人看大小姐眼眶都红了——大小姐本来就够可怜的了,夫人向来就疼大小姐些,自然不许四少夫人再气大小姐。”满楼深深的叹了口气,道,“谁能想到四少夫人被夫人说了两句……婢子在旁听着,相比四少夫人的行径那话真的不算重!可四少夫人却炸了毛一样,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嚷嚷着什么‘我知道你们都是阀阅之女,尊贵得紧!我一个世家女儿嫁进来,怎么都叫你们瞧不起,这还没满月,就变着法子欺负我了’,然后就放声痛哭……就说要回襄宁伯府去收拾东西回娘家,免得咱们夫人和大小姐看她不顺眼!”

“……”卫长嬴呆立片刻,扶额道,“这四弟妹……”她一会进去了该说些什么?

若说裴美娘只是一时糊涂,今儿个这弟媳把苏夫人气成这个样子,苏夫人肯定不爱听!可要是说这弟媳不贤惠——这样不贤惠的弟媳,偏还是苏夫人自己给侄子挑的!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有影射苏夫人故意给侄子挑个不好的妻子的意思?

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心想这么个弟媳……偏自己今儿个送江伯去季去病那儿救命,没赶上两个嫂子一起在的时候,不然跟着嫂子们劝慰,还可以混水摸鱼,现在就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说这事呢?

但现在人都来了也不可能不进去,毕竟苏夫人今儿个被侄媳妇气成这样,做媳妇的哪能不过来宽慰些个?

她头疼的琢磨着到了婆婆跟前该说的话,就听满楼又说:“四少夫人回去之后不久,就把休沐的四公子拖着过来了!”

“……”卫长嬴。

“四公子见了夫人,就说请夫人原宥四少夫人。”满楼气息略略急促,显然是到现在还气得不轻,“夫人和大小姐本来在彼此安慰,见这情形还以为四少夫人回去的路上想明白了,又怕折回来不好交代,这是请了四公子一起过来赔罪。”

“谁想到,四公子接下来说的话才叫夫人和大小姐明白过来:合着四少夫人回去是这么和四公子讲的——她道夫人和大小姐自恃阀阅出身,看不起她乃是世家之女,所以还没满月就把她叫过来敲打……总而言之就是夫人和大小姐一起欺负她!”

卫长嬴绝望的看向黄氏——这种时候、这种场面、这种局势,也只能指望黄氏给自己出主意,今儿要怎么去安慰自己这可怜的婆婆了……

这一刻卫长嬴忽然明白过来,相比今儿个苏夫人和沈藏珠的经历,敬茶那日,裴美娘对自己妯娌三个真心是念着当日是头回正式照面,手下留情了……

116第一百十六章 劝慰苏夫人

第247节第一百十六章

劝慰苏夫人

……黄氏附耳道:“四少夫人摆明了就是胡搅蛮缠,这一点夫人心里也清楚,只是碍着四少夫人是侄媳而不是儿媳,夫人投鼠忌器,才会被气到了。今儿个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还有陶嬷嬷都劝慰夫人良久,夫人到此刻都还伤心,少夫人也不要指望自己能够安慰得了夫人,还是说几句场面话就走罢。婢子想,夫人这会一定也没心思和少夫人多说。”

卫长嬴觉得黄氏说的很有道理,那么精乖灵巧的两个嫂子都没把婆婆劝好,包括婆婆多年的心腹陶嬷嬷都办不到的事情,自己这个进门也就比裴美娘早了两个月的媳妇也不要指望能够办到了。

没准婆婆此刻心情糟糕透顶,连见都没心思见自己呢?

只是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连黄氏也没有料到,里头陶嬷嬷劝说苏夫人,正说到了伤心处,听闻卫长嬴在外求见,召了她进去,苏夫人哽咽着免了礼,攥着帕子劈头就问:“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之前晖儿娶裴氏过门你也看到了,是我亲自领着你和你们大嫂忙碌的。但你进门,我却都让你们大嫂去做,自己偷了懒,我问你,你可怪我吗?”

卫长嬴吃了一惊,忙道:“媳妇诚不知道此事,但媳妇并没有觉得自己进门受了委屈——当时仪式已足够隆重,媳妇深觉德行未足,未能匹配。何况自进门以来,媳妇未能够为母亲分忧,反而每常使母亲费心,已经深感惭愧,又岂敢、又岂能埋怨母亲?”

“你也听到了。”苏夫人拿帕子擦着泪,回头对同样泪眼婆娑的陶嬷嬷道,“锋儿是我的亲生骨肉,可他娶长嬴进门,我也是大抵交给了仪儿去办的。晖儿成婚,从头到尾我都没怎么着过家!如今被我轻忽的锋儿和长嬴没怨过我一句,倒是晖儿信了裴氏的话一起来问我亏待了裴氏!这十几年来我把二弟膝下诸子女当成亲生骨肉一样栽培抚养,到头来居然就得了这样的一个结果吗?”

语毕,苏夫人泪如雨下。

卫长嬴慌忙上前搀扶,与陶嬷嬷一起拿帕子替婆婆擦着脸,也哽咽了声音安慰道:“母亲千万不要伤心了,四弟想来也是一时糊涂,回去之后必然会想明白的。说到底今儿都是四弟妹犯混,想来是她自卑出身,到了母亲跟前紧张过度,才会想歪了去!四弟妹年轻不懂事,母亲别和她一般见识!等她懂了,怕是到母亲跟前来磕头都没脸!”

苏夫人抓着三媳的手,哭道:“我如今哪里还敢让她到跟前来?更不要说磕头了,好言好语的请了她来一起劝解藏珠两句,她都能把晖儿一起拉了来问我亏待她之罪!再叫她来还不得说我要杀了她了吗?恐怕这辈子她肯给我磕头,也是我进棺材里那日了!”

陶嬷嬷忙胡乱擦了把脸,流着泪道:“好夫人千万不要说这样的气话,为了个晚辈不值得的!”

“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卫长嬴也急道,“母亲正当韶华,来日方长呢!怎么好提这样的话!”又说,“母亲这都是伤心极了!请母亲听媳妇一句进言:母亲向来拿四弟当亲生骨肉看的,这一回四弟成婚,母亲从头忙到尾,诸事无不亲自过问,没有一处疏忽!便是二婶还在来办这事,也不可能比母亲更周全了!母亲这样疼爱四弟和四弟妹,咱们家上上下下,外头的诸人,谁不是看在了眼里?四弟妹犯了混,她家里人总不可能一起犯混,母亲容媳妇一会打发人去和两位嫂子商议,明儿个务必要请了裴家人过府来说个明白的——母亲为了疼爱四弟和四弟妹,容得下今日的委屈,媳妇们可替母亲忍受不了!”

苏夫人忌惮着沈宣和沈宙的兄弟之情,忌惮着沈藏晖年少、恋慕新婚妻子对裴美娘事事言听计从,她怕为了一个裴美娘伤了自己和丈夫、和当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的沈藏晖之间的情份——作为受了大委屈的当事人,她得识大体明事理主动提出来息事宁人,可想也知道这个婆婆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今儿这么犯糊涂的是沈藏晖自己,还说念着自己养大的侄子的份上忍一忍了,今儿挑事的可是侄媳妇!还是把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子都哄过去的侄媳妇!换了谁家大伯母都不可能不追究的。

只是裴美娘不管不顾的闹了开去,苏夫人却是得顾着点儿体面,所以苏夫人自己肯定是哭诉一场委屈就算了——做媳妇的心疼婆婆,看不下去四弟妹这样欺负长辈,去跟裴家要个说法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就是沈宣和沈宙也不能因此说媳妇们不对。

所以听卫长嬴这样讲了之后,苏夫人哭声小了一些,又劝说她“不必如此,这孩子过门才几日?传了出去只道咱们真的瞧她不起、故意为难她呢”。

卫长嬴心想刚才还是“裴氏”,这会就是“这孩子”了,婆婆希望保住慈爱宽容名头的目的何其清晰?当下不假思索的道:“四弟妹本来就是母亲给四弟挑的妻子,若是母亲觉得她不好,或者瞧不起她的出身,母亲向来拿四弟当夫君他们一样看待,怎么可能为四弟聘她过门呢?话又说回去了,咱们海内六阀里头也不是没有年岁与四弟仿佛的闺秀,母亲独独聘了世家出身的四弟妹,可见母亲实是偏爱四弟妹才对!”

苏夫人擦着泪道:“论起来你与美娘那孩子年岁仿佛,进门也是一前一后就隔两个月罢了,你都看得清楚,她怎么就这么糊涂?我若是瞧她不起,还聘她过门做什么?难为我一个做长辈的,和她无怨无仇,专门聘她过门来做了我侄媳妇再欺负她?!这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四弟妹可不是犯了混?这样简单的道理任谁都能想明白,偏她就不懂得!”

“你们去和她分说清楚就是了,至于惊动裴家我看就不必要了,今儿这事情传出去,裴家脸上也不好看,咱们家也丢脸,这又是何必?”苏夫人叮嘱道。

卫长嬴明白这是叫自己千万别忘记一定要把裴家人叫过来问问他们是怎么教女儿的,心领神会的道:“母亲这话说的叫媳妇们为难了,之前母亲的训诲媳妇还记得,咱们与二叔的子女俱是骨肉至亲,不可因私怨使得兄弟情份有损。可如今四弟妹完全不好讲道理啊,母亲和大姐姐好言好语跟她说话,她就说母亲和大姐姐联手起来欺负她!媳妇们怎么还敢去和她分说什么?媳妇想着她不相信咱们,总该相信自己娘家人,莫如请了裴家人过门来商议着说清楚罢,也免得因了她,使四弟都和咱们这边疏远了。”

苏夫人就按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虚弱的道:“我今儿个……今儿个实在没了精神,明日还不知道能不能起身……现下觉得昏昏的,也没了平常的清醒,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总而言之,不能委屈了你们四弟知道吗?”

不能委屈了沈藏晖——不让沈藏晖屈就一个不贤惠没头脑的妻子也是不委屈他,这里头的意思可琢磨的可就大了。

卫长嬴乖巧的应了,苏夫人见事情都交代清楚,就说不舒服,让她告退。

出了上房,夜风吹来,卫长嬴觉得后背上方才一番陪哭出的汗,冷嗖嗖的,这时候就觉得很是疲惫,黄氏抬手扶着她,边走边低声道:“夫人想把裴氏休回娘家去了。”

“我知道。”卫长嬴也小声道,“这也是情理之中,若今儿个婆子和满楼都没太胡说八道,裴氏做的实在太过分了,叫裴家人知道也没脸继续留她下来。但我看四弟很喜欢这裴氏?”如今休弃裴氏一定会得罪沈藏晖,虽然说这小叔子也不见得能拿自己怎么样,然而总归是夫家的平辈,又是沈宙那一房的嫡长子,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黄氏淡笑着道:“少夫人又不是长媳。”

“姑姑说的是,两位嫂子那么能干那么厉害,如今母亲受了委屈,她们也不该落人后才是。”卫长嬴明白了,打发琴歌和艳歌,“趁现在大嫂子和二嫂子应该还没安置,你们去说下请裴家人过来解释母亲和大姐姐并没有欺负四弟妹的事情。”

琴歌和艳歌领命而去,卫长嬴带着余人回到金桐院,却见前院一片的灯火通明,倒是夫妇两个起居的第二进没什么灯光。她心下诧异,就叫了附近的下人来问:“夫君有客?今儿要留宿吗?”

那下人抄手禀告:“回少夫人的话,公子原本请了年先生过府叙事,然而方才四公子忽然过来,如今也在里头。”

卫长嬴闻言眉头就蹙了蹙,沈藏晖这还是头一次到金桐院来,白日里他的妻子裴美娘才把苏夫人和沈藏珠都气着了,这会他跑过来找沈藏锋,难道是终于醒悟了过来,想托沈藏锋去说情吗?

117第一百十七章 外放

第248节第一百十七章

外放

卫长嬴想了想,问:“夫君和他们都用过晚饭了不曾?”

“四公子小的不知道,但公子请年先生过来时尚未用晚饭,尔后四公子来了一直说到现在都没传饭。”

卫长嬴脸色更不好看了:“都这么晚了,饭点快要过了,你们也不去提醒声?纵然夫君宽宏,年先生是客,饿着了他和四弟,传了出去,都说咱们金桐院怠慢!一点眼色也没有!”照着常理年苼薬一个幕僚不可能拖得沈藏锋用不成晚饭的,而且他既然被请过来了,晚饭之前说不完,用过了饭,还可以秉烛夜谈,太晚了横竖又不是没在金桐院里住过。

到如今还没用饭,想也知道只会是被沈藏晖绊住了脚。

想到丈夫今儿个又是接待张凭虚又是去和公公沈宣商谈大事,如今又马不停蹄的召了年苼薬来谋划——这样忙了,四房还这么不省心的添乱,卫长嬴打从心眼里厌烦这没眼色的小叔子。

这会听着是在骂下人,其实也是指桑骂槐在说沈藏晖。

下人就分辩:“不敢瞒少夫人,万姑姑是去请过两回的,但都被打发出来了。”

万氏是沈藏锋的乳母,这金桐院里,除了卫长嬴夫妇,就属她最有面子,连实际上管事的黄氏,对万氏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去请都无用,倒也不能怪其他的下人了。

卫长嬴蹙着眉吩咐黄氏:“你进去说一声,就说时候不早了,凭什么重要的事情,今儿个说不完,还有明日,再不用饭,饿坏了年先生和四弟,我可担当不起!我先去后头更衣,若你去说了还不成,我换了衣裳亲自去请。”

黄氏点头:“是。”

回到后头,卫长嬴才换了身衣裙,扶了扶已经有些松了的钗环,预备再去前头,沈藏锋倒是进来了,他的脸色也很疲惫,无心调笑,只道:“你也没用饭?那咱们一起用罢。”

“四弟过来说了什么事情怎么连晚饭都不用了?”卫长嬴见他领口都濡.湿了一圈,这时候天晚了,纵然是盛夏,晚间也有些凉意,前堂里定然也放了冰鉴,按理沈藏锋是不会出这么多汗的,想是谈话不顺,恼火或急躁所致,就上前递过帕子让他擦拭,又埋怨道,“这么晚了他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儿个再说吗?”

沈藏锋默不作声的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又喝了一口角歌递上的热茶,才道:“他担心四弟妹和家里处不到一起去,所以想谋取外任,特来与我商议。”

“什么?”卫长嬴愕然,裴美娘把夫家的大伯母、夫家的大姐气得死去活来,这事情都还没了结呢!沈藏晖倒是先打算好了带着她外放去逍遥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是裴美娘撺掇的!

卫长嬴现在也不知道对这个妯娌是应该厌恶还是应该佩服——这进门还没满月,就把丈夫挑唆得这样事事处处维护着她,简直就是言听计从,就算不贤惠,也不是寻常不贤之妇能够做到的!也亏得沈藏晖只是一个寻常的阀阅子弟,若是那等九五至尊,这裴美娘简直堪与妲己、潘妃之流相媲美了!

沉默了一下,卫长嬴问:“那你怎么说的?”

“他是襄宁伯府的嫡长子,二叔尚在,大姐又守寡在家,底下三妹、七弟还未说亲,往后二叔这一房大大小小的事情,他这个嫡长子怎么可能不主持?”沈藏锋放下茶碗,脸色有点冷,道,“我告诉他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的待在帝都好生侍奉二叔、扶持大姐、三妹、七弟!敢为了四弟妹就丢下二叔,我这会就打断他的腿!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外放!”

卫长嬴发自内心的赞同他:“正是这个理儿!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何况四弟还是二叔的嫡长子?再说今儿个明明就是四弟妹的不对,他还这样护着四弟妹,这叫母亲怎么想?也是叫二叔难为!”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藏晖心思单纯,我今儿骂了他好半晌,要不是你回来了,打发人去说用饭,怕是这会我还在教训他——四弟妹才过门,裴家的门第确实不如咱们家,她多想些倒也不奇怪,总之这都是家里的事情,四弟如今也有点清醒了,且先看他接下来怎么做……你方才亲自送江伯去季神医那里了?怎么样?”

家里家外都是一大堆的事情,卫长嬴也没心情和丈夫诉说季去病的难伺候,拣着简单的说了,道:“还好,他把江伯留下来了,诊费虽然高了点,不过我也懒得与他计较。”

沈藏锋嗯了一声,道:“朱磊也在那里?”

“是啊。”卫长嬴惊讶的问,“怎的了?”

“打发两个人去看好了他,别让他去余家打草惊蛇了。”沈藏锋道。

卫长嬴不解的问:“你托张凭虚查余家底细,虽然张凭虚另外寻了借口去查的,然而未必能够瞒得过皇后的眼目罢?”太子以为把江铮打成重伤只是出口气,而且他特意找了个理由、又是怕江铮弄到离安顺客栈有两条街的地方下的手,也没当场打死他,自认为已经很给卫长嬴、沈藏锋留面子了。

但顾皇后不糊涂,皇后不会不清楚,在沈藏锋眼里,或者说在阀阅眼里,这件事绝对不会单纯的意味着一次出气,而是太子对于阀阅的态度——太子显然对阀阅,尤其是沈家存了怀恨之心。

当然春草湖里十几个采莲女因为纠缠沈藏锋夫妇被伤了容貌,太子动怒也是常理。但太子若是直接向沈藏锋问罪,沈藏锋请罪也好赔偿也罢,总是好商量的。可太子提都没跟沈藏锋提,直接对卫长嬴的陪嫁下手……这是什么缘故?

想也知道,这是因为顾皇后压制了太子不许提起,权当此事和太子半点关系也没有——苏夫人向顾皇后禀告的时候就明着说了,很怀疑这是有人在污蔑太子殿下的名誉——实际上这是在帮太子!

毕竟堂堂一国储君,豢养一批采莲女横行芙蓉洲里,状如勾栏粉头一样的勾引路过俊美男子,引到僻静处成就好事、而太子藏于一旁观看取乐——这样荒唐荒淫的事情,别说储君了,就算已经登基,行这等事,史书上也少不了“荒淫”二字的评价!

可皇后明白,太子却不明白!太子不但不明白,而且表面上被皇后压着没找沈家的麻烦,私心里却记恨上了!

而往后登基为帝君临天下的是太子却不是皇后……

太子还没登基就对沈家不满到了不顾身份的当街捏造罪名暴打沈家一个媳妇的陪嫁这种程度了,一旦他登基,沈家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就好像沈藏锋说的那样——“趁他还是太子”,此时不下手,难道等申寻做了皇帝来收拾沈家、或者到时候去背负弑君之罪?

太子使人打伤江铮后,未必会放在心上,但精明如顾皇后一旦知道却不可能不上心——张凭虚找一百个借口去查余家人底细,皇后也不会被蒙蔽的。

这也是卫长嬴之前诧异沈藏锋让张凭虚去打探余家底细的缘故——既然要谋划易储这样的大事,这会去查余家不是等于告诉皇后沈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吗?不然此事如此的明显,沈家该装着糊涂不查才是!

“不需要瞒过顾皇后的眼目。”沈藏锋淡然道,“只是担心其他几家认为朱磊去寻余家人麻烦是咱们指使的罢了。”

卫长嬴怔了一怔,思索片刻才有些明白过来:“你……那件事情要和其他几家?”

“这本来就是咱们六家都息息相关之事。”沈藏锋有点疲惫的道,“怎么可能就咱们一家出力?父亲已经……”点到为止,沈藏锋把湿漉漉的帕子放到案上,看了眼屋角铜漏,道,“天晚了,叫他们把饭拿上来罢。”

“我这就去打发人到季宅盯好了朱磊。”卫长嬴咬了咬唇,道。

她让角歌和含歌连夜出府去季宅——这两个使女都是“碧梧”出身,虽然这时辰已经宵禁了,想偷偷潜到城东倒也自有办法——去把朱磊看好了,免得坏了沈藏锋的事情。

才转身,角门处却有人急急的进来,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唧唧喳喳的语速很快,却听不清楚说什么。卫长嬴以为琴歌和艳歌回来了,忙停了脚步,想问刘氏与端木氏怎么说的,结果到了近前一看却是朱阑几个人簇拥着满楼。

满楼这会满脸焦急之色,匆匆一礼,顾不得寒暄就道:“三少夫人,今儿个被四少夫人一闹,倒是把正事给误了——夫人方才才想起来,您的陪嫁不是冲撞了太子殿下的仪仗?夫人让您明儿个进宫去跟皇后娘娘请罪!”

卫长嬴一愣,道:“这……”

“原本昨儿个夫人就该亲自带三少夫人您进宫去请罪了的,奈何准许进宫的批示今儿个才下来,让夫人明儿个带着您去,可夫人如今身上不爽快,所以只能让苏家的三夫人陪您进宫了。”满楼交代道,“三少夫人您回来之前,夫人已经派满庭去苏府和苏三夫人说了——夫人让三少夫人明儿个起身后也不要去上房请安,直接去苏府!”

“……我知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道。

即使沈家这会已经在谋划着易储了,但顾皇后与太子一日不倒,君臣之礼一日不可废。

只不过这两日沈家里里外外接连不断的出事,沈藏锋又因为一个江铮就动了废太子的念头,卫长嬴挂心这个挂心那个,居然忘记江铮被打伤,是有个“冲撞太子仪仗”的罪名的,既然如此,作为其主,当然要进宫请罪了。

而且这次进宫,苏夫人还是托了卫郑音陪她去……身上不爽快,苏夫人这一病,裴美娘不付出相当的代价基本上就好不了了。

家里外里,都不太平,卫长嬴掠了掠被夜风吹乱的鬓发,一步懒似一步的拖回屋里,暗想着:罢了,一件件的来罢,急也没用……

118第一百十八章 请罪

第249节第一百十八章

请罪

卫郑音领着侄女上了马车,等到了街上,就侧头问:“你婆婆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过来的满庭支支吾吾不清不楚的,我大约听到是被侄媳妇气的?那裴氏也不过是裴家之女,以你婆婆的厉害,怎会被个小辈欺到头上去?”

“我昨儿个晌午后恰好出去了,回来时事情已经结束,听满楼和婆婆院子里的婆子们讲的,道是四弟妹裴美娘出言不逊,把婆婆和大姐都气着了。”卫长嬴就大致说了从满楼那儿听到的经过。

卫郑音也不禁动容:“名门望族里居然有这样嚣张不贤的女子?”又哂道,“那倒难怪你婆婆被气成这个样子了,我若没记错,这个裴氏还是你婆婆亲自给你那小叔子聘下来的罢?”

卫长嬴叹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昨儿个我去安慰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心疼她的话随便说两句就成了。”卫郑音笑了笑,道,“现成这裴氏做对比呢,你婆婆现在看自己媳妇哪一个不比裴氏好上千万倍?人都是比出来的。”

“还是姑姑看的明白,昨儿个晚上我可没想到这个,请教了黄姑姑才敢进去。”卫长嬴挂心着眼下请罪的事情,匆匆应了一句,就问,“姑姑,今儿个这进宫?”

卫郑音道:“你不要担心,不就是一个陪嫁冲撞了太子仪仗吗?太子当街罚也罚过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可能为这么点小事揪着不放的。今儿个到未央宫也就是走个过场。”

“这事儿……”卫长嬴沉吟了一下,见车里使女仆妇都是姑侄两个的心腹,嫡亲姑姑料想不能说谋逆这样的大事,但春草湖的事情还是能说的,就把那几个采莲女的事情讲了讲,“怕是太子心下记着恨,这是故意的呢!”

“还有这样的事?”卫郑音闻言,也是一惊,就变了脸色,想说什么,然而看了看车里人,却只道,“我也有很久没见到你婆婆了,不意她这会竟被个晚辈气病……一会从宫里回来,我与你一起过去看看她。”

卫长嬴知道卫郑音不会单纯的去探望大姑子,抿嘴道:“是。”

又问,“那一会见了皇后娘娘?”

“就照平常的请罪来就是了。”卫郑音心不在焉的道,“皇后待咱们这些人家向来宽宏,今儿个怕是更加的宽宏大度。”

卫长嬴会意:“是。”

到了长乐殿上,果然顾皇后没等卫郑音代卫长嬴说完经过就叫了起,还道:“这件事情本宫昨儿个才听人提起,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太过跋扈,明明听了那冲撞仪仗之人不是帝都口音,兴许是新上京的人,头一次遇见太子出行,紧张之下站错了地方。小小的惩罚一下,使之明白下回该怎么做也就是了,怎么就动起了手、还把人打死了?这哪儿是能够陪伴太子的人!好在太子回到东宫之后知道此事,已经把他们都逐走了——叫本宫说也该如此,没得叫底下人坏了储君名誉。”

这次顾皇后的声音远不如以往悦耳,透着疲惫,似乎身体不是太好。

姑侄两个不知道皇后被太子气得差点大病起来的事情,然也猜测到是顾皇后知道太子打了江铮之后忧愁所致憔悴,卫长嬴下意识的道:“谢娘娘关怀,好在江伯没死。”

“没死?”顾皇后一怔,顿了一顿才道,“那给他好好儿的诊治罢,也怪可怜的,你嫁到帝都没几日,想他也是不懂,偏又赶上太子身边那群没规矩的,为点儿小事就下这样的狠手,这不是故意害太子么!”

卫郑音就道:“太子殿下向来宽厚仁孝,只是江铮他冲撞了太子殿下仪仗也是事实,此事江铮有错在先,太子跟前的人怎么罚他也是应该。娘娘和太子殿下这样宽厚,臣妇与侄女实在惶恐。”

卫长嬴自是随声附和,连道自己管教不周。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顾皇后自那日被太子大大气了一番后,当晚就发了高热,到底也是做皇祖母的年纪的人了,虽然宫中有心腹太医及时诊治,昨儿个又躺了一天——所以才拖延了苏夫人的请求觐见——此刻接受卫氏姑侄的觐见与请罪,还是有点勉力为之,声音里透着虚弱,“说起来也是太子太过宽厚了些,把身边人都纵容得一个个自作主张了!这回的事情倒也给本宫与太子都提了个醒儿,有些人可是真的不能放任,放任着竟是无法无天了!太子昨儿个来和本宫说,要把东宫的人都梳理一下呢!免得再出类似这回这样的打着东宫的旗号、干着败坏太子名誉之事的人!”

皇后话说得有点急,不易察觉的喘息了两声才继续道,“本宫前两日寝殿里的冰鉴放多了几口,这两日就不太爽快。不然也要亲自过问这事……此事也不怪你们,那么多陪嫁,哪儿看得过来?何况你们姑侄两个出阁为妇,都是守在后院里头的,底下人上街不留心,你们在后宅里也没法子……说到底,这次都是下面的人不够用心。”

卫长嬴听出来顾皇后的意思是还是和上回春草湖采莲女事一样,把责任全部推到太子身边人身上,以暗示太子并无对阀阅怀恨,而且也委婉的承诺,会把这些教唆太子的人全部处置掉。

这样听来顾皇后是非常忌惮阀阅的——以这位皇后入宫以来的经历和如今的地位,可知海内六阀在此时确实势力极大,连皇后也得罪不起,否则顾皇后绝对不是怯懦的人——这会是在竭力平易近人的笼络了。

只是卫长嬴想着丈夫现下起了疑心,连公公都惊动了,恐怕不会因为顾皇后一番表态就打消了对于申寻继位之后的忧虑……微微一愣神,卫郑音已经代她回道:“皇后娘娘凤体欠安,臣妇们却还要来打扰,实在有罪。”又问候皇后的身体。

顾皇后当然没什么心情说自己的身体——没回答两句又把话题绕回了江铮这件事情上,一再暗示太子对阀阅都很看重、绝对没有厌恶阀阅的意思,更不可能恨阀阅。

只是卫郑音恭恭敬敬,又是体恤皇后凤体,又是夸奖太子仁孝,又是说侄女年轻不懂事……说来说去都是些空话。

皇后心下失望得紧,但也知道卫郑音便是相信了她也没法做这个主,毕竟卫郑音不是沈家当家人——到这儿就想到卫长嬴的陪嫁出事,怎么会是卫郑音这个姑姑陪着来而不是婆婆带来的?

就道,“不要总问本宫的身子了,本宫没什么大碍。倒是苏夫人,这两日怎的也病了?莫不是也放多了冰?”

裴美娘这事情在皇后跟前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一件家丑了,卫长嬴不想正面回答,就含糊道:“母亲这两日身上不大爽快,所以托了姑姑陪臣妇进宫来请罪。”

顾皇后立刻听出有内情,就追问起来:“是怎么个不爽快法?用不用请太医去瞧瞧,本宫这就着人去太医院吩咐。”

“谢皇后娘娘。”卫长嬴忙代婆婆谢了一声,道,“却是不用……”她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要怎么回答下去,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一个清脆却尖利的叫嚷声很快的从远到近:“你这个歹毒的东西!还敢狡辩!你以为你在宣明宫里挑唆着父皇,我就不知道了?今儿个非到母后跟前说个明白不可!”

卫长嬴听出这是安吉公主,不问可知她骂的是谁了……这时候呜咽声也传进殿来,似乎临川公主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什么,就听到清脆的“啪”的一声,似乎剽悍的安吉公主给了这姐姐一个耳光,然后继续高声呵斥:“你没有?敢做不敢当的东西!与我进去,走快点!再这么磨磨蹭蹭,我就撕烂了你的嘴!”

之前还气定神闲的卫郑音露出一丝苦恼,丹墀上顾皇后嘴角抽了抽,强打精神的命左右:“外头这么吵,去看看,怎么莹儿和珠儿又闹起来了?”

还没等得了皇后吩咐的宫人出殿,殿门口人影一闪,跟着屏风后影子掠过,就见穿着半旧彩衣的安吉公主虎着脸,一只手拽紧了临川公主的肩,拖得临川公主踉踉跄跄的转过屏风走进殿来!

进了殿还没完,可怜的临川公主紧紧捂着一侧的脸,想来就是方才被安吉公主打的……又被妹妹拽着跌了几大步,几乎直接摔了下去。

到了行礼的位置,安吉公主才阴沉着脸放开她,不待顾皇后喝问她对姐姐动手,先施礼且禀告道:“母后,皇姐她在父皇跟前进谗,欲将儿臣远嫁,儿臣父皇母后俱在,母妃也在,兄弟俱在——婚事如何轮得到皇姐做主?皇姐这分明就是憎恨儿臣,不喜儿臣在跟前!若是如此,直接与儿臣说明,儿臣怎敢在皇姐跟前碍皇姐的眼?皇姐却去父皇跟前挑唆,欲借父皇之手赶走儿臣!实在卑鄙无耻!儿臣不服,请母后为儿臣主持公道!”

到了顾皇后跟前了,临川公主终于哽咽着说清楚话来:“我没有!”先嚷了一句,才醒悟过来有命妇在,忙换了正式的措辞,“回母后的话,儿臣决计没有在父皇跟前挑唆!儿臣只是伺候父皇笔墨时,听父皇夸奖巨州牧年轻有为,出身名门而且尚未娶妻,儿臣想起来安吉她还没有选定驸马,就戏言了一句安吉如何——儿臣只是玩笑话罢了!”

“呸!”安吉公主闻言大怒,要不是丹墀上顾皇后连忙坐直了身子,凤目含威的瞪了下来,差点当场就要上去继续动手了,“父皇夸一句巨州牧,你就问我如何,父皇回头夸个死人,你是不是还想着我去给人配阴婚——总而言之我在这宫里头你就是不痛快?!是不是!”

卫长嬴看着临川公主被安吉公主几乎问到了脸上,战战兢兢抖抖瑟瑟就是不敢把心心念念的一个“是”字说出来的可怜模样,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

顾皇后是明着深深叹了口气,曼声道:“你们吵得这么热闹,是来找本宫断是非的呢,还是嫌本宫这儿只有卫氏姑侄不够热闹,专门过来吵给本宫看的?”

临川公主擦着泪正要说话,没有哭的安吉公主却比她更利落的一福身,大声道:“儿臣不敢!”

继而又掐断了临川开口的机会,请求道,“儿臣求母后给儿臣做主,儿臣父母双全母妃仍在,上头还有诸位皇兄,下头还有好几位皇弟,这终身大事岂容一个异母也不是嫡出的姐姐做主?”

又冷笑,“皇姐你想当家作主莫不是想糊涂了?我是那种任你拿捏的人,母后也不是肯叫你乱了规矩的人!”

安吉公主三言两语把临川公主堵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哭着一迭声的说自己没有挑唆……顾皇后本来就替太子担心得很,哪里来的心情替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公主断是非,就冷着脸,也不叫公主的闺名了,道:“安吉你说你皇姐在你们父皇跟前挑唆,可有证据?”

“皇姐先撺掇着父皇看奏章,尔后父皇夸奖谁,只要是远地的,又没婚娶,不问贤愚不问是非就想把我许过去——母后不信可以使人去宣明宫里打探!”安吉公主狡猾的回避了自己得到这个消息的途径。

顾皇后这会也没心思追问消息的来源,再看临川公主:“临川,你可是这样?”

“母后,皇妹她胡说!”临川急切的道,“儿臣哪里来的本事撺掇着父皇看奏章?儿臣就是在给父皇研墨时,听父皇称赞巨州牧,所以戏言了一句而已!”

“你觉得巨州牧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嫁!”安吉立刻道,“你不是还没选驸马?你是姐姐,你那么喜欢巨州牧……”

“安吉!”顾皇后不得不喝止这个口齿伶俐性情泼辣剽悍的公主——她好容易才把自己侄子内定成临川公主的驸马,可不想被安吉公主闹得毁了!要知道卫氏姑侄还在跟前呢!

皇后果断的先打发卫郑音和卫长嬴:“你们进宫也有会子了,苏夫人又病倒,想来你们心下也惦记着,本宫就不留你们。”

卫郑音和卫长嬴对于坐在这儿看两位公主掐架半点兴趣也没有,闻言松了口气,很是感谢皇后的告退。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裴家来人

第250节第一百一十九章

裴家来人

心里有事,一直到出了宫门,姑侄两个都没议论一句长乐殿上的闹剧,到了车边,卫郑音握着侄女的手道:“走,我跟你一起去太傅府。”又转身叫跟车的小厮里分出一人回苏府去和邓老夫人禀明。

卫长嬴隐约猜测到卫郑音探望苏夫人真正的目的与沈藏锋的思虑有关,心下凛然。

这一路无话,到了太傅府,卫长嬴领着姑姑直奔上房,进了院,才到廊上,就听屋子里刘氏不冷不热的说着:“……若不是真心喜欢,母亲也不会聘了你过门,四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裴美娘没有回答,倒是另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带着尴尬带着小心翼翼的赔笑道:“大少夫人说的很对,都是咱们家小门小户的不知道礼数,没把这孩子教好,竟叫她生出这样的误会来了,这可真是……”

想来这应该是裴美娘的长辈了,倒是个明白人,正想方设法的做低伏小着好让亲家消了气——换了谁家过门不足月的新妇把长辈气病了,还能有什么好名声?不提裴美娘往后还能不能在夫家待下去、也不提沈家往后会不会因此打压裴家了,就说裴家一族又不是只有裴美娘一个女孩子,她底下还有妹妹、侄女往后要出阁呢!出了这么个不贤惠的主儿,叫合族闺秀怎么办?

只可惜这做长辈的清醒,裴美娘却糊涂,非但没有就着这话下台赔礼,反而冷着声,截口道:“说到大伯母聘我过门这件事情,三位堂嫂都是阀阅出身,就我嫁的丈夫并非大伯母所出,却娶了我这世家之女,我怎么知道大伯母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这话一出,不止屋中刘氏被气得脸色发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连外头的卫郑音也脸露愕然,吃吃的小声问侄女:“这……这就是你那四弟妹裴氏?”本来卫郑音以为裴美娘不贤惠,也就是使点小性.子、真正当面当锣的,总归还是有惧怕之心的。

却不想这女子口没遮拦到这地步,这样的话她就这么当众嚷了出来,她这是奔着被休回家的路上去了吗?卫郑音简直不能想象士族里头还有这样的人……

卫长嬴苦笑着点头:“就是她。”

“……我算是知道你婆婆怎么病的了。”换作卫郑音有这么个媳妇她少不得也要病上一病,卫郑音叹了口气,道,“眼下这场面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更尴尬……你打发个人领我直接去后头你婆婆屋子那边罢。你自己进去陪你两个嫂子给她们帮一帮腔,不然叫你婆婆以为你不肯帮她出面呢!不过你是三媳,凡事让你那两个嫂子顶前头——我瞧这裴氏非同一般的蛮横犯混,和这种人对上真是平白的**份!”

“可不是吗?”卫长嬴叹了口气,让琴歌去叫满楼来引卫郑音绕路去见苏夫人,自己整了整裙裾,硬着头皮踏进门去……

却见内中上头苏夫人平常坐的席位上空着,下首左手第一席上是刘氏,她对面则是一个华服年长的夫人,裙钗富丽,轮廓与裴美娘很有几分相似,兴许就是裴美娘的母亲。之下又有几名华裳美服的夫人,大约都是裴家人,个个面色尴尬羞愧。

右侧最下首的裴美娘倒是高高昂着头,一脸无所畏惧的左右顾盼,半点不心虚不愧疚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那架势倒仿佛她才是受了大委屈大冤屈的那个人,如今正等着刘氏和刘氏下首的端木氏来给自己赔礼一样。

见卫长嬴进来,被气得语塞的刘氏可算找着了话头,冷笑着道:“三弟妹你来的正好!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荒谬的话,你可知道四弟妹方才都说了什么?”

“我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又如何?”哪知卫长嬴还没接话,裴美娘却先抢过话头,撇着嘴道,“之前我被聘下时,就想着夫君他是襄宁伯府的嫡长子,如何会聘我一个世家之女为发妻?尔后过门那日,果然大嫂子你和二嫂子就一个劲的拿我打趣——说是打趣,话里话外藐视我出身的意思,真当我听不出来?”

刘氏气得几乎没把手里的茶碗砸到她头上去:“进门之日……这一日闹一闹洞房难道不是自古传下来的习俗?!慢说是你,就是圣上大婚、太子大婚,也作兴说笑几句的!当日在洞房里也不仅仅咱们妯娌几个,我告诉你,那日的仆妇婆子簇拥里里外外的多了去了,大可以把她们都叫过来说个明白,我们究竟是玩笑你几句使得房里热闹些,还是藐视了你的出身!”

又颤抖着声音道,“你是母亲亲自聘给四弟的发妻,不拘你是什么出身,进了沈家门,就是咱们的妯娌,咱们都是一样的身份那就是沈家妇!藐视谁不是对母亲不敬?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这两个嫂子出阁这些年来可做过对长辈不敬对平辈不友爱对晚辈不慈的事情!”说着狠狠一拍几案!

这话说得裴家今日来的女眷们皆是羞愤欲死,刘氏对面的那位夫人连礼仪都不管了,迅速起身,奔到裴美娘跟前,就是一个耳光抽了下去,颤抖着声音喝道:“在家里时都好好的,你出了阁这是发什么疯癫?!”

为了叫沈家人消气,这个耳光打得不轻,裴美娘头颅都微微一侧,雪白粉嫩的颊上现出五个分明的指印来,望之可怖,她似也被打愣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打她的夫人趁势就哭着向刘氏、卫长嬴赔礼:“都是我教女无方,连累贵家。如今也不敢让她在贵家伺候了,我们这就带她回去!择日再来请罪!”本来还指望今日做低伏小的能把事情化解,却不想女儿如此顽梗,生生的把夫家之人往死里得罪!

本来娘家门第就不如夫家了,裴美娘还要这么做,是惟恐自己不被休回家吗?要不是这会还在沈家,裴美娘的这些长辈都想立刻抓了裴美娘盘问,她到底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心窍怎么就糊涂成这个样子?

刘氏妯娌三个昨儿个得了苏夫人的暗示,就是要把这裴美娘休掉。但现在裴美娘明言指责她们两个欺负了自己才导致裴美娘心怀愤恨,刘氏和端木氏却定要分说个明白才肯放她走了,当下端木氏就道:“闵夫人您先不要急,事情还没说清楚——这自恃出身欺侮新过门的弟媳的罪名,我与大嫂子都担当不起!”

就对卫长嬴道,“闵夫人您看这是我们的三弟妹,方才令爱说了我与大嫂子,却没说三弟妹,想来她是认为三弟妹没有欺负她的。那么如今就请三弟妹说句公道的话,闹洞房那日咱们到底藐视了裴家小姐不曾?”

见端木氏连四弟妹也不叫了,直称“裴家小姐”,这决裂之意何其明显?裴美娘之母闵氏虽然自己说了要把女儿带回家,但也是留了一线生机,指望回去之后或劝或打,总要女儿知道服软了,再过来向苏夫人和刘氏等人赔罪,兴许还有机会继续做沈家妇。

但端木氏根本就不上当,倒是就着她要接女儿回去的话头直接不承认裴美娘是弟媳了!闵氏只觉脑中一阵晕眩,差点没当场昏过去,两耳之中嗡嗡直鸣,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只愣愣望着卫长嬴发呆。

卫长嬴进来之前被卫郑音叮嘱一切都让刘氏和端木氏去办,自己别急着冲到前头——她自己本身也不想招惹裴美娘这样难相处的人,难为季去病和顾乃峥还不够她烦心的吗?

不想进来的不巧,正正被端木氏推了出来说公道话,只得道:“那日我并没有听到大嫂子和二嫂子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闵夫人可听见了?”端木氏就冷笑着看着裴家诸人,道,“几位若是不信我们这三弟妹……”

“二少夫人说得哪里话?”闵氏又气又恨说不出话,她下首的妯娌不得不起来回答,苦笑着要告罪——不意裴美娘忽然也冷笑着道:“三嫂子又没听见你妹妹说过的话,又怎么知道你当日一言一语里包含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

又转头看了一眼卫长嬴,轻哼道,“何况三嫂子也才比我早过门两个月,在这个家里头,还是属于新人罢?敢不顺着你们这长嫂、次嫂说话?”

这话叫众人都是一愣,顾不得呵斥她胡说八道公然挑拨,端木氏惊怒交加道:“我妹妹?”

“你的堂妹端木无色,司空宋大人之次媳、论起来还是三嫂子的二表嫂!”裴美娘捂着脸站起来,眼神不屑亦不善的看着端木氏,冷冷的道,“她亲口告诉我,太傅夫人之所以聘我做夫君的妻子,无非就是图我出身不如你们,过门之后好欺负,也顺带着打压夫君,免得威胁到三哥在族里的地位!三嫂子不过是你的妯娌,哪有你的妹妹来得亲切?而且你们两个这么厉害,齐打伙儿的欺负着我们这两个新过门的妯娌,三嫂子怕你们,我可不怕!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装得一副打趣玩笑的样子,实则包藏祸心!却不晓得我早就从端木无色那儿听到了真相……以为我还会被你们骗过去吗?”

现下轮到端木氏几欲昏倒了!

120第一百二十章 峰回路转

第251节第一百二十章

峰回路转

端木氏惊怖万分,闵氏却是精神一振!眼中划过一丝分明的窃喜,嘴上却严厉的训斥道:“你真是胡说八道!宋家二夫人乃是锦绣端木之女,与你这二嫂子俱是阀阅出身!论起门楣来比咱们家不知道高了多少,这等人家闺训何其严格,怎么会说这样挑拨离间的话!可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却编排到无辜的宋家二夫人身上去了?!”

这话等于是在提醒裴美娘快点拿证据出来了——裴美娘昂着头,冷冷道:“母亲素来敬畏阀阅,不相信我的话——但当日端木无色同我说这些话时,我们的使女仆妇俱在不说,宋家大夫人也听到的,还喝止了她,不想让她告诉我!你们大可以去向宋家大夫人打听!宋家大夫人贤名在外,拙于谎言,料想即使想为端木无色遮蔽,当面直问,也不可能全然不着痕迹的!”

事情峰回路转,从原本的不是的全是裴美娘一个人,变成了她乃是受到了端木燕语堂妹端木无色的挑唆和蒙蔽误导——刘氏和端木氏心中几欲吐血,卫长嬴也觉得这件家事越发混乱不堪了——裴家人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闵氏当下就大哭起来:“我就说我好好儿的女儿,没出阁之前谁见了不夸说温柔贤淑?要不然,我们家的门第,她怎么会入了太傅夫人的眼呢?还是聘给太傅夫人当成亲生骨肉一样养大的嫡亲侄儿为妻!怎的一出阁,就变得这样不贤惠?好好的就把长辈、嫂子们都气上了!我只道是我前世里作的孽,连累了这孩子,好好的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心窍了!谁想到却是这孩子太过实诚被人蒙蔽!”

把刘氏之前理论时说的话全部抬了出来用,就哭着要刘氏给个说法,“您是沈家的长媳,小女糊涂,听人挑唆,几次三番得罪了您,这都是她不好,我一会定然重重责打她为您出气!但如今她未接休书,总还是您的弟媳!说到底她对您和长辈不敬,皆是被人挑唆,先入为主以为您几位对她不怀好意,如今她有过,可这挑唆误导她的人,还请您给小女讨个公道!”

端木氏气得全身发抖,尖声道:“真真是……真真是一派胡言!我那堂妹乃是司空之媳,向来端庄谨慎,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此事必须请宋家大夫人过府说个明白!我锦绣端木的名头岂容裴氏你一介女流肆意污蔑!”就叱闵氏,“闵夫人也太心急了,如今不过是令爱片面之言,你就信了,怎么就你女儿的话可信,旁人的话你都听不见吗?”

闵氏心里迅速一盘算:反正女儿这样嚣张跋扈,人都得罪了,端木无色的名头也被抬出来了,如今对端木氏好言好语做低伏小也没什么用,反倒弱了自家气势,显得心虚!还不如坚持到底,没准宋家大夫人那儿能给自己一个惊喜呢?

因此一反今日进门以来处处赔小心之态,把脸一沉,冷冷的道:“二少夫人这话说得可笑!当初也不是我们裴家死皮赖脸的要把女儿塞到沈家来为妇的,小女在娘家时什么样子,太傅夫人最是清楚!这帝都上下谁不知道府上四公子乃是太傅夫人代为抚养长大,视同亲生?以太傅夫人的贤惠,替四公子物色正妻,会不仔细挑选、再三斟酌吗?还是二少夫人您也和小女一样被蒙蔽得糊涂了,以为太傅夫人对四公子的好是假装的、巴不得娶个不好的妻子好拖累四公子?!”

端木氏心急之下被闵氏抓了话柄,又抬出当初是苏夫人主动为侄子向裴家下聘的,不由语塞,刘氏沉着脸道:“兹事体大,还请闵夫人与几位夫人在此稍等,我等须入内请示母亲!”

说是这么说,裴美娘扯进了宋家的大夫人霍氏与二夫人端木无色,又是当着裴家诸人的面——苏夫人不管信不信,或者愿意不愿意信,也不得不下令着人去宋家请两位夫人过来说个明白。

刘氏回来之后转达了苏夫人的意思,当下闵氏又说女儿:“端木无色是宋家妇,你嫁的是沈家,非亲非故的你去听她的话做什么?如今被人哄得得罪了长辈又得罪了你这些嫂子们,你说说你做的这事何其愚蠢!你既然心头疑惑为什么不好好的请教夫家长辈与嫂子们?你方才说宋家大夫人贤名在外,岂不闻你这大嫂子也是出了名的贤惠人?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端木氏暗暗咬牙,她和刘氏在外说起来都有一份贤名的,如今闵氏只提刘氏却不提她,而且说什么端木无色和裴美娘“非亲非故”,端木无色和裴美娘确实非亲非故,但端木氏不是和裴美娘是妯娌吗?闵氏这话隐隐之间就有说端木无色是受了端木氏的指示去害裴美娘的——这份用心何其的险恶?

想也知道,只要明儿个宋家大夫人流露出一点端木无色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的颜色,不但自己这个堂妹往后不能在夫家存身,就连端木氏也脱不了关系!

可端木氏现在却也不能为堂妹说什么——毕竟端木无色是个什么样的人,端木氏心里也不是不清楚,这种话这种事她真心不是做不出来!

如今端木氏忙着在这件事情里撇清自己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堂妹?又恼恨端木无色怎么这么没头脑,即使要说这样的话,怎连宋家大夫人都不避一避!真当她是端木家的女儿就可以无所顾忌了吗?

端木氏扯着帕子绞尽脑汁之际,裴美娘到这会终于也哭了,哽咽着道:“端木无色说我们裴家小门小户的,要不是大伯母她想要借着给夫君娶妻的机会打压襄宁伯府,我哪儿有资格嫁过来?我想我们裴家本来门第就不如西凉沈氏,而且她是夫君堂嫂的妹妹,所以……”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话了,待明儿个请了宋家两位夫人过来把事情说明白了,我也只管把你交给亲家,凭亲家打杀了你也是活该!谁叫你这么糊涂?!”闵氏流着泪,大声责骂女儿——却把刘氏、端木氏、卫长嬴妯娌三个还想说、还能说的话都堵上了,推着裴美娘的手臂,道,“你现在先给我进去给你大伯母磕头请罪!也不想想你大伯母抚养你夫婿长大,视之犹如亲生,俨然就是你的嫡亲婆婆!你居然敢气她!今儿个你不得你大伯母的原谅,就是跪死在这儿,我也不会认你这个女儿!”

……内室里,苏夫人听着满楼小心翼翼、一五一十禀告事情经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半晌才道:“你出去和闵夫人说,既然美娘这孩子是被人蒙蔽的,一切等真相大白了,我再受她的礼不迟。今儿个我身上不好,不能出去见她们,既然定好了明日请宋家两位夫人过来,那就明日再说罢。”

又交代,“若裴氏一定要跪,使两个健壮的婆子送她回襄宁伯府去,总之别让她留在咱们府里。”

满楼道:“是!”

等她退了出去,榻边绣凳上坐着的卫郑音才皱眉道:“我怎么觉得这裴家是故意的?”

“别说世家之女了,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几个女孩子敢这样嚣张跋扈的不想好?”苏夫人冷声道,“只是敬茶那日看她性情就不怎么好,我想她年纪轻轻的眼皮子浅,过门以来被藏晖一宠,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有可能……本来还想着这么个侄媳妇往后可怎么辅佐藏晖呢?原来还是我走了眼,这倒是个心思深的,只可惜心思全用在了自家人身上!”

说着眉宇之间就露出来恨色:本来裴美娘过门之后,照理怎么都是要特别的做低伏小的,不仅仅因为她是世家之女,娘家门楣不如夫家,也因为沈藏晖是苏夫人这个大伯母代为抚养长大的。

如此夫妇两个在太傅府这边都低了一头,何况上头的三个堂嫂,从刘氏到卫长嬴,全部都是阀阅嫡女,裴美娘的地位可想而知!

但现在裴美娘这么一闹腾,先闹得夫家人人莫不厌烦她,继而说出是夫家二堂嫂端木燕语的堂妹端木无色在她出阁之前就挑唆了她的——虽然这件事情证实里也不可能给裴美娘完全脱罪,却使得之前的忤逆不贤行为都有了一个受人挑唆蒙蔽的理由,有了迂回的余地。

究竟裴美娘是新妇,过门还没满月呢,丈夫又宠她,哪有不帮着说话请求长辈平辈念着她年纪小不懂事、原谅这一回的?她又不是儿媳,而是侄媳。何况闵氏都把话说了:是苏夫人主动聘了她的女儿,不是裴家紧扯着把女儿高攀沈家!

苏夫人聘了裴美娘,次媳端木氏的堂妹端木无色去挑唆——裴美娘也是被害的!

只要裴美娘在说出端木无色挑唆之后——就是像今儿这样,闵氏把女儿“骂醒”,裴美娘跟着“幡然醒悟”,转而跪在苏夫人院子里痛哭流涕的请求苏夫人原宥——纵然沈宙恼她,坚持要沈藏晖休了她,可沈藏晖若一意坚持,苏夫人又怎么能继续和个晚辈计较呢?

当然苏夫人即使容忍了她,心里也不会喜欢她了。可事情又回到裴美娘和苏夫人的关系上头来:她是侄媳不是儿媳,苏夫人本来也不好直接管上她。

这么一闹腾呢,二堂嫂端木氏彻底没了脸,往后不躲着裴美娘走就不错了。而且裴美娘还把怀疑苏夫人择自己为沈藏晖之妻的用心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往后苏夫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也不得不约束着自己和媳妇们,不要去干涉裴美娘了!

问题是苏夫人本来就出于顾忌着丈夫与小叔子之间的兄弟之情,压根就没打算仗着自己抚养了沈藏晖,在裴美娘过门之后还继续过问襄宁伯府的事情——她自己儿女众多,又有了孙辈,忙自己膝下子女都来不及,不是迫不得已才懒得去多操心呢!

偏偏裴美娘不知道,或者不相信苏夫人抚养了沈藏晖,却不会挟此人情而自重,辖制自己夫妇,于是就来了这么一手,拼着冒一次险,闹得太傅府上下,往后对襄宁伯府的事情怕是半句都不敢吱声——由着她这个襄宁伯府的长媳一手遮天去!

想到裴美娘过门那会不懂人情世故的任性模样,到如今再揣测她过门以来一步步的算计,拼上自己的闺誉贤名闹这一回以谋取完全掌管襄宁伯府的心计城府——对这个侄媳一直怀着善意从来没有防备过的苏夫人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愤怒!

卫郑音叹道:“若是如此,那么她说的端木无色之事怕是真的了。”

“司空这次媳是出了名的善妒愚蠢。”苏夫人冷笑着道,“也就是她嫁了个好丈夫,虽然没有我的锋儿待你侄女那么体贴,也是个宽厚豁达的人——才容忍了她无子还善妒又心胸狭窄这些年!端木无色自己怕是不知道,她自认为和宋在疆才是门当户对,瞧不起云霞霍氏出身的长嫂,认为这霍氏不配做宋家的当家主母、应该把掌家之权交给她——实际上霍氏看似隐忍,这些年来却把她的妒妇之名宣扬得满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且反衬霍氏自己的贤德良善了!”

卫郑音哂道:“端木家也不知道怎么把这端木无色教出来的?她的嫡亲堂弟端木无忧,我听鱼舞说,也就是性.子急了点儿,人也不糊涂。要说是被家里宠坏的,我还没听说过谁家宠孩子能越过了我母亲和嫂子宠长嬴的,可你也看到了,长嬴该有的规矩又有哪一样缺了呢?”趁机替自己侄女说点好话,又道,“上两天才听到宋府出来的话,说是端木无色现在连宋家唯一的大小姐宋在水也容不下了,因为欺侮这小姑子,叫宋在疆知晓,难得没有再容忍她,把她狠狠的训斥了一番,后来端木家长辈过去说了和,这事才了。看来这回你家不休裴氏,那就是宋家休这端木无色了。”

苏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往隐囊上一靠,道:“这些如今都是小事了,咱们接着说方才的话……”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咏玉兰花》

第252节第一百二十一章

《咏玉兰花》

次日宋家大夫人霍氏和二夫人端木无色俱是一头雾水的被请到沈府。卫长嬴上回去探望宋在水时见到端木无色,这大表嫂霍氏却是头一回照面。

霍氏容貌与上回在宫里遇见的霍清泠有些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房里的姐妹。她应该是和宋在田同岁,算是刘氏这一代,比起卫长嬴这般初为人妇的媳妇们算是有点年岁了,气度雍容,口角含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的确一看就是个和善人。

闵氏早携了裴美娘过来,与刘氏等人一起迎了她们进门,分主客入席,寒暄了两句,霍氏就笑着问起请她们妯娌过来的缘故。

这边刘氏就简单的说了经过,道:“还请裴妹妹自己来说下是哪一日、那日又是如何情形罢。”

于是裴美娘就出来了经过,道是霍氏的亲妹妹霍清泠生辰,请了各家女眷过府小聚,裴美娘、霍氏还有端木无色都去了的。就在那次宴上,端木无色拉着裴美娘在霍家小花园里葡萄架下说的那些挑唆的话。

她说的详细得很,时辰、地点、景物都非常细致,不像是胡乱编造的。众人听着,看向端木无色的目光都渐渐古怪起来……

端木无色就变了脸色,当众呵斥起裴美娘来:“真是胡说八道,我跟你又不是很熟悉,怎么会拉着你去说这样的话?”

这话也有道理,一点不显得心虚,奈何她上首的霍氏这会却是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自在,期期艾艾的道:“这事儿?这事……这……过去太久,我却记不得了。”话还没说完,霍氏的脸先红到了脖子。

闵氏就不理大发脾气的端木无色,哭着要给霍氏下跪:“听小女说,这事过去也不算太久,也就是她将要出阁前的事,离现在统共没有两三个月。这关系到小女终身之事以及我裴氏一族女子闺誉啊!霍夫人您不能因为庇护自己妯娌就装糊涂!我求求您了,您就大发慈悲给小女一个公道罢!小女都说了,当时您的弟妹说得她又惊又怕,还是您听不下去呵斥阻止了她的!”

闵氏娘家夫家都只是世家,然而她怎么也是长辈——霍氏怎么敢当众受她的大礼,忙不迭的从席上跳了起来,慌忙伸手去搀她:“闵夫人您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但她越是如此,闵氏越是要坚持跪下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道:“您今儿若是不给小女一个清白,小女坐实了不贤不孝忤逆长辈的罪名,我教出这样的女儿来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呢?我只有一死以谢亲家了!”

裴美娘又上来扶她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怪我年幼无知错信了端木无色,又以为霍嫂子是个心善的人,纵然维护自己妯娌,也不至于颠倒黑白。不用母亲以死谢罪,我回去了自己三尺白绫交代给大伯母就是!”

话说到这儿,刘氏妯娌三个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了,不得不出来劝解:“闵夫人您冷静些,四弟妹也不要冲动了,咱们好好的和霍夫人说,霍夫人向来贤德,断然不会说谎的。”

又一起向霍氏道,“真是对不住您了霍夫人,为了咱们家的事情这样的劳烦您!可您也看到了,今儿个您一句话,真的是关系到了咱们这妯娌……咱们这妯娌能不能继续做下去,不瞒您说,咱们母亲这会还躺在病榻上……这事情的真相如何,现下就只您说的最公道可信,还请您能告诉我们。”

霍氏为难道:“我是很想帮诸位的,可这事儿……我真的是……记的也许不太清楚了。”

闵氏又哭了,道:“霍夫人您真的忍心看着我们母女去死吗?”

“闵夫人您千万别说这话!”霍氏面红耳赤的道,“我……我……可是……这……”她语无伦次的说着,看了端木无色又看裴美娘母女,满脸的不忍心、满脸的万般为难。

端木无色就冷笑:“本来就没有的事情,你们学着市井泼妇以死相逼,以为就能污蔑了我了吗?”

“闵夫人,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端木氏不阴不阳的给堂妹帮着腔,道,“您这样闹死闹活的,事实在那儿,不能说您二位不活了,所以霍嫂子就要顺着您的话说罢?”

闵氏被说得一噎,裴美娘却冷笑着道:“端木燕语你急个什么?霍嫂子只说‘也许记不大清楚了’,这话里的意思,你听不明白,别人还听不明白?”就向霍氏道,“我知道嫂子您是个贤惠人,只怪我年幼无知,当时您喝止了端木无色后,劝说我的话我竟没有听进去,那时候您说我这大伯母视夫君他犹如亲子,断然不可能在婚姻大事上埋汰他,可端木无色紧接着又说‘苏夫人亲生骨肉都有好几个呢,也未必能够一碗水端平,更何况是侄子’,我那时候面嫩,出阁之前不好意思多与夫家的人相见,想着嫂子您和沈家没有什么亲戚故旧,端木无色的堂姐却是沈家媳妇——就认为她说的话更可信了。”

见沈家诸人包括堂姐端木燕语都沉下脸来,端木无色尖声道:“我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你……”

“你挑唆在前抵赖在后,你要脸不要脸?!”裴美娘声音比她更高的叫了起来,“我还记得那天因为霍嫂子身子才好没两日!”她刷的转向霍氏,厉声道,“当日霍嫂子您穿了牙色暗绣四合如意纹窄袖上襦,虽然天气热了,可因为您小产之后身子才好,室中放着冰鉴,所以特特加了一件酡颜玉兰花纹绣的半臂。您劝说我不要信端木无色的话时,还拿衣上的玉兰花纹说起端木燕语膝下的嫡幼女沈舒颜,年方三岁就能作《咏玉兰花》七绝,辞藻清丽自然——

“嫂子您说即使本身天资卓绝,然三岁幼童,若无人教导如何懂得格律?能够教导出这样的女儿,端木燕语岂是俗人?那首《咏玉兰花》嫂子您当时也只记起了后两句‘东风微动碧帘栊,丛丛分出美人腮【注】’,我好奇问起全文来,您还说过后一定去打听齐了告诉我,只是后来一直没有遇见过嫂子,我过门以来倒听底下人说起,前两句是‘玉堂春花蔚然开,万紫千红伊何在【注】’,是不是?”

霍氏下意识道:“不对,我回去后查了是‘算得玉堂花已开,万紫千红伊何在【注】’。”

霍氏话音未落,堂上已经静可闻针!

众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了端木无色,端木无色自己也愣住了。

“啊!”到这时候,霍氏似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口,她惊慌失措的掩住嘴,急急的道,“二弟妹……二弟妹也许是说笑罢?酒席上头说点笑话当不得真的!”

这更加证实了她之前的失口——闵氏立刻一把抱住裴美娘放声大哭:“可怜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叫个外人哄得你团团转,这才过门还没满月就将夫家上上下下都得罪了,往后你怎么活啊!”

哭声未毕,闵氏又松了手,就着袖子把脸一擦,恶狠狠的抬头往向端木无色,咬牙切齿的道:“好个名门望族之女!好个锦绣端木!我儿跟你无怨无仇的,咱们家也没听说过谁开罪了你,即使有,你上门来说,咱们家能不给你个交代?你却这样歹毒,挑唆着我年幼无知的女儿在夫家犯混!我裴氏虽然是小门小户,可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端木无色,你今儿不给我儿一个交代,我就在这儿跟你拼了!”

闵氏心里很清楚,裴美娘之前算是把夫家得罪遍了,即使沈藏晖念着夫妻之情还想要他,也拗不过长辈去!襄宁伯沈宙,那可是出了名的孝悌兄长!断然不会要一个忤逆大伯母的媳妇的!

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咬死了端木无色,把责任全部推到端木无色身上去——至于说锦绣端木门楣比幽州裴氏高,反正,还有西凉沈氏挡着呢!再说从裴美娘说出端木无色起,就已经得罪了端木家了,现在再得罪一点也无所谓。

当下闵氏连礼仪也不顾了,就摆出要以命相博的阵势来!

端木无色虽然平常跋扈,但看着这阵势也知道绝对不能认,阴沉着脸色先狠狠瞪了一眼霍氏,冷笑着道:“闵夫人,你也是一直在帝都的人,还不知道我这个嫂子向来看我不顺眼,成日里哄着我公公、小姑子一起对付我,前不久还送了一批美姬与我夫君!她说我,还能有什么好话?”

端木氏绝望的闭了闭眼——她素来知道这个堂妹在家里非常得宠,养就了骄横跋扈的性情,出阁之后,因为所嫁的宋在疆是阀阅里难得的脾气温和的人,纵然她过门数年无子,又不断的惹是生非,宋在疆也没怎么计较——上次她大大得罪了宋在疆宠爱的唯一的妹妹宋在水,宋在疆固然发作了一次,但端木无色的母亲上门去说了情,宋在疆还是容忍了下来。

天长地久的,端木无色却是只会硬顶不会服软了——眼下是和霍氏翻脸的时候么?

果然霍氏听了端木无色的话,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举袖遮面,哽咽起来:“二弟妹,我知道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够贤惠,平常让你让得不够,但你这话说的也太诛心了!咱们妯娌都是一家人,若是能够向着我怎么可能不向着你?你说得仿佛我故意害你一样,我……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裴美娘冷笑着道:“端木无色你也真够不要脸的,今儿这里上上下下,谁没看到霍嫂子在处处维护着你?似霍嫂子这样老实的人,连谎话都不会说的,为了你,我们母女都快活不下去了,她都不肯说出真相!若非我用了点小手段,让老实的霍嫂子上了当,怕是霍嫂子再不忍,看着我们母女去死,也要护好了你呢!失口之后霍嫂子不是还在拼命替你辩解?要是霍嫂子真心害你,一上来就把真相一说,既报复了你,又得了我们母女的感激,岂不是两好?倒是现在,你不感激霍嫂子的维护,我们母女也觉得霍嫂子太过偏心自己人——但我还要说句不好听的话,谁家做嫂子的有你这样的弟妹,也真是前世里不修了!”

这时候霍氏又擦了擦泪,以长嫂的身份代气急败坏的端木无色赔罪起来:“闵夫人,诸位,本来我们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现在才晓得是我这弟妹一时戏言,竟害得裴妹妹在贵家闹了这么大的误会。诸位也知道,我们妯娌的婆婆去得早,公公向来不管内院的事儿,夫君和小叔都是宽厚的人,这都是我这个做长嫂的不是,没有及时警醒二弟妹,又没有开导好裴妹妹,害了裴妹妹更使得贵家不宁,连太傅夫人都病倒在榻……”

端木无色这会总算清醒过来,又惊又怒——霍氏这番话是要钉死了她说过这些话、是造成裴美娘这新过门还没满月的侄媳妇忤逆夫家大伯母、不敬诸位嫂子的罪名啊!

急乱之下,她忍不住扑上前拉了霍氏一把,怒道:“谁要你假好心?我有认下这些事吗?你就来给我赔罪了!你给我闭嘴!”

天地良心,端木无色再蠢也知道这会不能真的对嫂子动手,所以只是想拉过霍氏不许她再说下去了……但她手才碰到霍氏,霍氏就痛叫一声重重的倒了下去!

众人见这情形不免大惊失色,顾不得责骂惊诧端木无色居然敢当众对长嫂动手,纷纷上前搀扶霍氏——裴美娘的声音在其中格外的响亮,她尖叫道:“霍嫂子前些日子才小产过!端木无色你!”

……一片混乱里,却见倒在地上的霍氏吃力的半支起身子,流着泪,却还扭头望向人群外愕然的端木无色,满眼的诚挚怜恤,哽咽着道:“咱们没有婆婆朝夕教诲,所谓长嫂如母……我知道你向来不承认我这个嫂子,但如今你做错了事儿,我也总有责任。凭你受什么惩罚,我不能不为你担着点儿……你认我也好、不认也罢,我总要为你分担!”

卫长嬴随着刘氏一起劝慰霍氏莫要再伤心难过、先起来说话,又回头呵斥下人快去找大夫——忙乱之间与刘氏目光一对,妯娌两个心照不宣:端木无色,完了!

【注】木有错,作者又来糟蹋古诗了……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之权

第253节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之权

司空宋羽望的两个媳妇在太傅府里恰好做了一对鲜明的对比,长媳霍氏贤惠到了颠峰,次媳端木无色则是不贤到了极点。

这不贤惠的端木无色还坑苦了襄宁伯沈宙才娶进门的嫡长媳裴美娘,硬把一个太傅夫人苏秀曼亲眼相中的贤良淑德温柔体贴的世家闺秀挑唆得疑神疑鬼,过门还没满月就因误会把抚养自己夫君长大的嫡亲大伯母气得病倒——明沛堂本来就以护短出名,襄宁伯沈宙更是出了名的护子女,当初为了长女沈藏珠,把门楣相齐的青州苏氏大房都砸烂了。

更何况如今被坑的还是他的嫡长子和嫡长媳?锦绣端木门第也不比青州苏氏更高。

由于圣上不喜理政,所以本朝的朝会不多。但端木无色之父端木潢也是不幸,竟恰好与沈宙一起在兵部供职——沈宙一点都没有给同僚留体面,仗着沈家以武传家,男子皆是自幼习武,即使有点年岁了还是身强力壮,挥拳痛殴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的端木潢,据说当时战况之惨烈,兵部连伺候茶水的小厮都上阵去拖架,端木潢仍旧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几乎是呜咽着被扶开的……

至于宋家,在霍氏被抬回去的当天,看到一向对自己爱护有加犹如半母的长嫂奄奄一息被抬下马车、回房后却还隔着屏风强撑着劝说自己不要太过责怪妻子——性情温文尔雅,士族子弟里头出了名的好脾气的宋在疆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铁青着脸回到二房,直接写下休书,打发左右强送呼天喊地叫着冤枉的端木无色回娘家。

次日一早,因为长嫂卧榻、次嫂被送回,原本赋闲在府中的宋家大小姐宋在水只得临时管起了家。宋在水管家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端木无色的嫁妆全部点齐,使人一车一车的往端木家送。

这一次,端木无色的父母再宠女儿也没了法子,因为事情在整个帝都传得沸沸扬扬,锦绣端木自己族里也有人听不下去看不过眼,迫着他们清理门户了。

就好像闵夫人当着刘氏等人的面掌掴裴美娘一样,她不是就裴美娘一个女儿,得为合族女孩子考虑考虑。端木家又不是只有端木潢夫妇宠孩子,其他女孩子其他端木氏不要做人了吗?

再说沈家——沈宙打了教女无方的端木潢,然而裴美娘也不可能全无责任,她先在苏夫人的上房外跪了三日,无论苏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走,继而又自请下堂,舍不得她的沈藏晖索性也陪着跪上了……

总而言之,苏夫人最后还是原谅了侄子和侄媳——这是太傅府这边。

这夫妇两个回了襄宁伯府后,沈宙根本懒得听儿子媳妇罗嗦,直接让人按倒沈藏晖,亲手持杖打了三十杖,一直打得沈藏晖身上伤痕累累、身下血水横流还不住手,最后还是沈藏珠心疼弟弟,扑上去阻拦,又打发人往太傅府报信,沈宣亲自过去劝说喝止,沈宙才住了刑。

对于裴美娘这个媳妇,虽然沈宙没动手,然也冷着脸令长女继续主持府中中馈——针对裴美娘之前说过的,苏夫人瞧不起她出身云云,沈宙当众直接就对沈藏珠道:“你不要以为嫡亲弟媳过了门你就可以撒手不管这府里的事情了,你也不想一想裴氏是什么人家出身?区区一个世家之女,能一过门就做得成我沈家的当家主母?你太瞧得起她了!这个家还得你来当!你是我的女儿,亦是嫡长之女,管教底下弟妹及其之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敢不服,你只管来报我!我沈宙的儿子还怕娶不到媳妇?!”

这番话传到太傅府,苏夫人不禁又掉了泪,只是这会倒不是伤心,而是欣慰的私下里和陶嬷嬷道:“所以我不能不忍着裴氏——二弟打小就处处让着夫君,甘愿为附,甚至连他嫡长子的婚事都主动按着不肯给藏晖娶阀阅之女!他谦让到这种地步,我跟夫君都看在了眼里,冲着他这份心意,他长子长媳再不懂事,我也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陶嬷嬷叹息道:“二老爷心善,又友爱兄长。只是四公子这回真的是糊涂了,他是夫人一手抚养长大的,夫人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

苏夫人心中也是一痛,她对沈藏晖真心不能说不尽心了。虽然外头也说她对沈敛实这些庶出之子一视同仁,但苏夫人自己知道,这自己丈夫的侍妾生的庶子,再叫着自己母亲,她又不是没有亲生儿子,怎么可能把庶子完全当成亲生的呢?

倒是侄子,因为是小叔子所出,苏夫人不存嫉妒,加上感激小叔子对自己这一房多年来的谦让和扶持,抚养沈藏晖时,苏夫人真的是用尽了心思,惟恐委屈了这个侄子。沈藏晖和沈藏锋就差一岁,堂兄弟两个自小但凡有什么争执或者异议,苏夫人从来都是偏着侄子。

可这样疼爱长大的侄子,居然活生生的来了一出娶了媳妇忘了娘——纵然苏夫人不是亲娘,想想也觉得气得心口痛!

顿了好半晌,苏夫人才道:“藏晖也是太年轻了,之前怕他学坏,一直拘着不许他去勾栏之地,也不许俏婢勾引了他……乍见到裴美娘有几分姿色,想来也是又会得撒娇撒痴,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么,自然什么都听心上人的。”这番话和之前宫里邓贵妃评价侄子邓宗麒暗恋卫长嬴一样,只是两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

陶嬷嬷沉吟了片刻,道:“四公子可是二老爷的嫡长子呵,可不能这样被美色迷惑着。”见苏夫人没说话,陶嬷嬷就把话说完,“依婢子之见……是不是……四公子如今也成婚了,纳些个姬妾侍奉说起来也是……”

“算了罢!”苏夫人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二弟都把藏晖打成那个样子了,又夺了裴氏的掌家之权、也照着她之前说我的话骂了回去——我一个长辈若还要计较,旁人不说,夫君也会认为我欺二弟太甚了。”

陶嬷嬷忙道:“婢子明白了。”

苏夫人揉着额,又问:“敛实前儿个怎么了端木氏,怎么这两日她都告了病?”

“二公子听说了端木无色的作为后,想起来二少夫人以前时常与端木无色往来,又疑心上回绿翘的事情是被二少夫人瞒过去了……”陶嬷嬷叹道,“偏二少夫人也觉得委屈,拿了三少夫人说嘴……二公子一生气,话就说得重了点,二少夫人许是受不住,气病了。”

苏夫人不悦的道:“夫妻之间吵个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闹得人尽皆知,我再闲也不至于回回叫了媳妇来敲打……只是二房的事情归二房,端木氏提到三房上去做什么?三房哪里惹她了?”就问,“她讲了什么?”

“二少夫人说,这一回她也就是受了族里的堂妹拖累,二公子就这样容她不下了。当初三少夫人可是自己声名狼狈,三公子不但坚持娶了三少夫人过门,甚至还担心三少夫人因此得不着姬妾的尊重,把伺候多年的俏婢都打发了不说,至今也没有纳妾的意思。二公子说她不贤惠,她也要请问二公子,三少夫人比之她来又是怎么个贤惠法,请二公子说出来,她也好学一学。”陶嬷嬷沉吟着道,“二少夫人说她也好奇为什么自己和三少夫人遇见的事情仿佛却这样不同命?”

苏夫人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提到卫长嬴婚前名节尽失的这件事——毕竟卫长嬴嫁的是她最受族里重视的儿子,这个媳妇被议论名节,最没脸的还不是沈藏锋?

闻言脸色刷的就沉了下来,冷冷的道:“别人都不提了的事,她倒是心心念念着不肯忘记?卫氏比她怎么个贤惠法:就说端木芯淼登门的那一日,卫氏怎么着都比她贤惠!那次的事情我都还没和她算帐,她倒是还有理起来了?她说什么受族妹牵累——她平常要是个好的,敛实会因为她族妹就疑心她吗?难道这次端木无色被休回家,所有端木家的女儿都要被丈夫厌弃了?!”

苏夫人恨道,“既然她现在身子不好,那也不要管事了,免得累着了。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体恤她如今不便出门,让她把她管的事情都交给卫氏罢!”

陶嬷嬷道了一声是,心头微哂:体恤端木氏如今不便出门——这话听着像是体贴,却诛心得很,这不等于是在说端木家出了端木无色这样不贤的女子,苏夫人也认为端木燕语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出门、免得丢脸?

……就这么几天功夫,明沛堂的后院可谓是风云变幻,因为一个四少夫人裴美娘,闹出这一连串的事情——苏夫人病倒、宋家两位夫人被扯进来、端木无色被休、裴美娘勉强保住襄宁伯府长媳之位、端木燕语受牵累——到最后盘算一下,最终得到好处的,除了宋家忍耐端木无色这个弟媳良久的大夫人霍氏外,就是卫长嬴了。

霍氏还付出了忍耐多年、当众被推倒至今卧病在榻的代价,卫长嬴却是可以说什么都没做,就得了之前归于端木燕语的所有权柄。

连陶嬷嬷过来通知她即日起端木燕语管的家事将全部移交给她、而且端木燕语康复后也未必归还过去时,都带着一丝复杂道:“三少夫人真是好福气!”

只是卫长嬴虽然在她跟前笑脸相迎、殷勤备至的招待过去,等陶嬷嬷走了,她脸上却没了半点喜色,看着屋里陶嬷嬷送来的账册、钥匙等代表端木燕语管家之权的物事,也不过淡淡一扫而过……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很大方!

第254节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很大方!

这不是卫长嬴故作淡然,而是委实高兴不起来——因为昨日临川公主殿下尚洪州顾氏子弟顾威的圣旨已然降下。

随同赐婚圣旨下来的,还有给御前九名侍卫的上谕。

这本是今年开春就该下来的,只不过因为临川公主下降,御前侍卫也在驸马人选之列才耽搁了……谕命沈藏锋等九人,就是去年除夕御前演武获胜的前十名——除了被选为驸马的顾威外,即刻奔赴边疆,以三年为期,效力于军中。

重点是,这三年里,任何一桩功劳,都可抵三桩计算。

三年之后,一起核算,齐返帝都论功行赏——

这是圣上在去年凤州州北大捷后,得知这场大魏对异族十数年来战果最煊赫的大捷乃是江南宋氏年轻的子弟宋端缔造,欣喜若狂之下连赞“果然英雄出少年”,后来本要召宋端入京觐见——结果如此“少年英杰”究竟使戎人深为忌惮,却是连同父亲宋含都被戎人刺杀了……

圣上大觉惋惜扫兴之余,见御前侍卫个个英武不凡,心下一动,就询问报捷之人:“宋端比朕左右侍卫如何?”

御前侍卫哪个不是阀阅、世家本宗子弟,俱是族中着重栽培的后辈,才会设法安排在圣上眼前。报捷之人虽然受卫崎之命要好好夸奖一番宋端,又没有昏了头,自然是这么回答:“宋端其人,堪称少年英才,然凤凰之侧岂有凡鸟?圣上左右,俱远胜宋端。”

于是圣上觉得,国中之所以至今只出了一次凤州大捷、罕闻捷报,皆因为人才都被留在了自己身旁。因而就生出派御驾左右的少年英才们驻守边疆,以振大魏国威的念头。

只是这些御前侍卫的长辈把族中备受重视的子弟弄到圣上左右,为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靠着日日在圣上跟个混个简在帝心,谋份锦绣前程。如今圣上要把这些人都打发到边疆去……圣上这么兴致一上来,回头选了新的御前侍卫伺候着,又把这些人忘到脑后,这些已经栽培下去的子弟的前程可怎么办?

所以诸家长辈纷纷进言——这里头的细节卫长嬴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圣上也许是太过渴望捷报也许是糊里糊涂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是帝心自有圣裁……反正这个驻边三年就可以回京迅速晋升的机会在去年除夕演武上被各家争了个死去活来。

最后得到这十个名额的,按着去年除夕的名次便是西凉沈氏的沈藏锋、帝都顾氏顾弋然、锦绣端木端木无忧、洪州顾氏顾威、容城邓氏邓宗麒、青州苏氏苏鱼舞、东胡刘氏刘幼照、兴河钱氏钱练、帝都顾氏顾夕年、幽州裴氏裴忾。

这会因为顾威要尚临川公主,圣上怜爱公主,既不舍得这个女儿离开帝都、又不忍心看临川公主下降后与驸马分别,故此直接借着尚主给顾威加官进爵,让他留在帝都陪伴公主。

如此剩下的九人却没有这样不劳而获的好事,仍旧照着圣上的打算奔赴边患之地,三年之后拿了功劳回来才能谋取官职封赏——同时也是证明圣上的英明。

至于这个边患之地,现下大魏的西境和北境,分别由沈氏和刘氏驻守,这两个家族和狄人、戎人断断续续的厮杀了十几年都没怎么停过。沈藏锋和刘幼照的去处不问可知。

余人则是分到这两处——顾弋然、邓宗麒、顾夕年与沈藏锋同往西凉;端木无忧、苏鱼舞、钱练、裴忾则与刘幼照去往东胡。

一开始知道这个分法后,卫长嬴非常的愕然:“怎么就管秋狄和戎人?天下那些盗匪呢?”

沈藏锋哂道:“诸位大人皆言区区盗匪,可令州郡长官自行剿灭,相比边疆异族之患,不过是小节耳。”

卫长嬴忍不住道:“我虽然是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得什么军国大事。但当初从凤州嫁到帝都来的路上,所见所闻,许多盗匪也是原本的庶民,因为衣食无着,不得已而为之,更有许多良田不堪酷吏盘剥只得荒弃。天下如此,若再不剿抚平靖,怕是不大好罢?”

“这话在外头不要说。”沈藏锋虽然语气温和,神情却很是郑重,“圣上不喜听到这样的话。何况如今国中盗匪处处,剿灭起来耗时既长、功劳也微小,谁肯去做?”

卫长嬴咬着唇说不出话来:之前圣上想把左右侍卫派到边疆去效力,就被阀阅世家所劝阻,一直到圣上许诺功劳翻三倍计算,诸家又开始争夺——圣上不喜欢听见人说国中多盗匪,却喜欢针对异族的捷报,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横竖如今日子过不下去的是庶民,阀阅世家仍旧锦衣玉食,自然是圣上喜欢哪儿的功劳,他们就把子弟送到哪儿……

至于底下庶民水深火热,反正住在重重深院楼宇里的重臣们是很少能亲眼看到的。就算看到了,也还有州郡长官可以推诿或责怪。

可是再怜悯嫁到帝都路上所看到的那些流离失所的庶民,卫长嬴此刻也说不出来让沈藏锋放弃去西凉建功的大好前程、转去剿灭国中盗匪。听得出来,这所谓功劳翻三倍论、又是只考虑狄、戎这儿的功劳的建议,沈宣一定出了大力。

这回御前侍卫赴边效劳,看似除了准驸马顾威外足有九人,实际上可以说只有两人。

沈藏锋、刘幼照。

毕竟是在西凉和东胡的地头上,不管这九个人里谁立了功劳,大头肯定是给沈藏锋与刘幼照拿去——沈刘吃肉,余家喝汤。在圣上看来这是派遣身边英才去振奋国威,但在阀阅世家看来却是一个绝好的栽培子弟的机会,并且在有志一同的劝好圣上后,彼此一起把这个机会分得果断干脆。

刘家因为内斗,原本被寄予厚望的刘希寻意外失手,没有轮到这次机会,只能先让刘幼照顶上。

而沈家因为沈宣、沈宙兄弟情深,同心一致的栽培沈藏锋,使得沈藏锋顺利占了魁首,牢牢的抓住了这次青云直上的良机。

说起来沈宣和沈宙都还是壮年,之所以早早定下沈藏锋接掌明沛堂,就是要为他尽早的树立威信养就名望。这一次的大好良机也不知道沈宣和沈宙付出多少代价、耗费多少心血,兄弟联手与满朝文武勾心斗角才争取到的。谁敢阻拦,别说媳妇了,就是苏夫人,沈宣肯定也不会轻饶。

何况卫长嬴也不甘心牺牲自己丈夫的前程——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而不是沈家的天下。圣上都不管百姓的死活了,旁人即使去管又能管得了几分?

她怔了一会儿,把心里的难受压下去了,才问:“几时走呢?”

“约莫就是这两日了。”沈藏锋知她不舍,伸指替她掠了掠鬓发,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咱们都还年轻,三年辰光说起来也是很快的。等我回来,往后即使再离京,也可以带上你了。”

卫长嬴忍不住问:“这次不能带上我?”这话问出来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双颊生晕,望着不远处瓷瓶里的插花,小声嘀咕道,“啊,我没去过西凉,很好奇那儿是什么地方……”

沈藏锋笑着一拧她面颊,道:“这儿又没旁人,你舍不得我,还不好意思说吗?”又道,“西凉苦寒,怕是你不能适应那儿的气候。何况此番奉圣命赴边,父亲以为还是孤身前去的好,毕竟狄人四出掳掠,我到了那儿怕也是居无定所,你即使去了西凉大约也是在府邸里头,等闲见不上面不说,那儿的分宗旁支亲戚都不熟悉,还不如留在帝都。”

卫长嬴也听苏夫人提过,沈氏虽然就一个堂号明沛堂,然而分宗旁支也不是没有异心。当年因为沈藏锋的祖父祖母去得早,又只留下沈宣和沈宙兄弟两个,两兄弟彼此扶持,很是小心翼翼了些年头才把阀主之位稳住的。

可想而知,西凉那里的沈氏族人,和帝都的太傅、襄宁伯二府关系不会太好。

再加上西凉苦寒,确实不如就留在帝都。

“谁舍不得你了?”卫长嬴心下遗憾,白了他一眼,却又顺势偎进他怀中,哼哼道,“我是想,你这一去三年,三年之后,也不知道会给我带几个妹妹回来?没准,你回来时都该有人叫我母亲了罢?嗯?”

一面说,一面伸臂环过了他的腰。

沈藏锋一手揽着她,一手把玩着她襟上垂下的宫绦穗子,似笑非笑的道:“好啊,为夫还道嬴儿这许多愁绪,是舍不得为夫,原来却是醋性大发,惟恐为夫在西凉纳小?”

就逗她道,“要么你这会好好陪一陪为夫,叫为夫一直念着你的好,到了西凉也瞧不上那儿的女子?”说着手脚就不老实起来。

“其实你这一去三年,就是收几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卫长嬴眼波流转,仰头望着他道。

沈藏锋一愣,下意识的止了动作,随即笑着道:“上回春草湖上,那采莲女调笑为夫几句,嬴儿都忍受不了,如今怎么会这么大方?”

“其实我一直都大方的很!但那几个采莲女姿容简陋,如何配得上我夫君?”卫长嬴甜甜的道,“夫君您说是不是?”

“这么说来,若调笑为夫之人若是生得美貌,嬴儿就不计较了?”沈藏锋附在她耳畔哑声道,顺势在她耳后吻了起来。

卫长嬴任他施为,微笑着道:“这是自然,夫君您生得英俊潇洒俊逸不俗,闺阁里头恋慕着你的女子都不知道凡几,更何况是那些出身卑微的女子?不是一等一的好颜色,如何配给您做姬妾?之前那些采莲女,姿色简陋乏陈,纳进门来,说出去都丢了您的脸……”

“嬴儿说的很有道理。”沈藏锋忽然抬起头,一脸正色道,“不过无奈为夫一颗心都系在了嬴儿你身上,委实无心纳妾。”

卫长嬴斜睨着他,不信道:“不纳?”

“对,绝对不纳!”沈藏锋斩钉截铁道!

卫长嬴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他的脸,含情脉脉道:“夫君,这样会不会太委屈您了?”

“你我夫妻,说话何必如此客气?”沈藏锋也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诚恳的道,“为夫对嬴儿的心意,天地可昭、日月可表,此去西凉,区区三年,如何就能生了异心?嬴儿真是太看不起为夫了!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为夫自从见了你,这眼里再也入不了第二个人!”

“夫君此言叫我好生感动!”卫长嬴继续抚着他脸,眼中柔情万千的道。

沈藏锋郑重道:“嬴儿!”

“嗯?”卫长嬴眨了眨眼,满脸无辜。

于是沈藏锋讨好的道:“嬴儿既然都这样感动了,那……从刚才就抵着为夫后心的利簪,可以拿下来了么?”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婚期更改

第255节第一百二十四章

婚期更改

半是玩笑半是警告的敲打了丈夫,卫长嬴敛了嬉闹之态,说起正事来:“你如今就要走,那……东宫的事儿?”

沈藏锋笑着道:“父亲自有主意,你不要担心。”

卫长嬴心想我不担心才怪,谋划易储,这可是震动国本的大事,一旦事败,即使因为是阀阅巨室,不可能被举族株连,然而太傅府上上下下肯定是逃不了了!

然而申寻若当真已对沈家生出恨心来,让这位太子登基了只有更麻烦,所以此事是势在必行。这么大的事情,若是不知道已经开始进行也还罢了,既然知道,却不晓得其详细进展——沈藏锋在家里时,卫长嬴还能私下和丈夫打听两句,心里有个数。

现在丈夫要去西凉建功立业,卫长嬴总不能去和公公打听罢?这心里哪能不挂着?

然挂着也没办法,难道还能硬缠着沈藏锋留下来?

卫长嬴只好换个话题:“西凉苦寒,想来东西都不齐备,得准备些什么?”

“这个你不要担心。”沈藏锋笑着道,“大哥和二哥前些年都去待过好几年的,要带什么,明儿我去找他们列张单子,咱们照着备上就好。”

卫长嬴想起来一事,问道:“你这回带年苼薬走吗?”

沈藏锋摇头道:“年先生虽然才华出众,长于谋略,但于军事上不算非常出色。何况他一介书生,此去西凉千里迢迢,带他过去太过为难了些,还是留他在帝都辅佐父亲罢。”就交代道,“年节之礼之前都是沈叠和沈聚去办,这回我只带沈叠走,沈聚留与你听用,回头你去问他拿往年的单子,你代我送,可以略增一些。”

卫长嬴晓得这是给自己示恩,哑然一笑,搂住他脖子道:“我晓得了,你还有什么叮嘱我的么?”

“还有一件最紧要的。”沈藏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手往衣襟内滑去,“嬴儿方才说没准为夫回来时都有人叫你母亲了?为夫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趁着还有两日才动身,为夫试试为夫回来时,能不能有人叫为夫父亲?”

“讨厌……”卫长嬴娇嗔了一声,却侧首往他颊上吻去……

抢到这次赴边名额的人家紧锣密鼓的预备着——到了送行这日,卫长嬴却发现人群里少了顾弋然,不免惊讶。只是忙着陪苏夫人一起交代沈藏锋诸多事宜,也无暇去问。回去的时候因为和苏夫人同车,就讲了起来:“听夫君说顾子鸣是在往西凉这一路的,今儿个却不见他?”

苏夫人笑着道:“上回临川公主生辰,你被贵妃叫了去,竟没留意皇后的话吗?顾弋然与承娴郡主的婚期只有两个月了,去年除夕演武结果出来之后,顾家老夫人就托皇后娘娘与圣上求了这恩典,让顾弋然完婚之后再走。”

又道,“钱家知道后也替你们二表姐的未婚夫求了差不多的恩典,今儿北门那里也缺人呢。”

苏鱼漓许的是嫡亲表哥钱练,亦得了这次的机会。本来钱练已经加冠,早就想把表妹娶过门了,奈何苏鱼漓的堂姐苏鱼丽因为未婚夫顾乃峥守孝,把婚期推迟到了今年的下半年,苏鱼漓也只能跟着晚出阁。

“二表姐出阁的日子好像定在了年底?”卫长嬴一愣,这样的话钱练拖延的可就太迟了。

苏夫人道:“改了,反正顾乃峥已经出孝,之前他的母亲去得突然——当时两家什么都备好了,原本一出孝就能直接完婚。只不过你们外祖母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仪式繁琐隆重,那时候天热,担心鱼丽出阁太过辛苦,就提议改到秋天。于是鱼漓的日子也跟着改到了初冬,现在鱼丽会提前出阁,鱼漓的婚期自也可以提前。”

卫长嬴呀了一声,道:“母亲不说我还不知道,却不知道两位表姐现在出阁的日子是什么时候?险些误了事儿。”

“鱼丽是下个月,鱼漓是顾弋然娶承娴郡主后一日。”苏夫人淡笑着道,“你这几日都在帮锋儿收拾东西,想是底下人也被支使得团团转,还没心思顾得上这些事。”

卫长嬴面上一红:新婚不过四个月,丈夫就要远赴边庭,要不是西凉是沈氏桑梓,沈藏锋又是明沛堂寄予厚望的下任阀主,这一回还是公公和叔父费尽心思抢来的机会,她早就担心得睡不着吃不好了。

饶是如此,这两日也是恹恹的,离别愁绪沉重,正如苏夫人所言,哪还有心思去管表姐们的婚期?

好在苏夫人这次没有继续教训她诸如“要有大家之妇的气度”,倒是体谅的道:“你过门不几月,锋儿就要去边庭,你又没去过西凉,不免格外为他担心,忙碌起来确实也难以周全。好在这回的两件亲事都是苏家办,咱们只要算着日子上门去喝喜酒就成。”

卫长嬴暗松一口气,顺势向婆婆请教起到时候自己该送些什么贺礼来。

如此回去后,卫长嬴因为丈夫横竖已经走了,三年分别已成定局,再怎么恹恹也无用,倒是才得了端木燕语管的那一份事情,管事们纷纷寻上门来请示,让她想伤感一下也没功夫——端木燕语管的事虽然比起刘氏手里的少了很多,然而对于从来没有管过家的卫长嬴来说,纵然有黄氏、贺氏等人辅佐,初上手时还是有点慌乱。

一直理了好几日,才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卫长嬴正觉得可以放松些,苏府却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道是卫郑音病倒了。

嫡亲姑姑病了,既是侄女又是甥妇的卫长嬴自不能怠慢,忙去和苏夫人请求要过府探望。苏夫人点头道:“你不来我也正要打发人去叫你——一来是你亲姑姑,你这姑姑向来身子骨儿好得很,这眼节骨上偏病倒了,这可不好;二来你和端木家的八小姐相熟,实在不成,你不必回来报我,先去端木家请了八小姐过府诊治,若是晚了在苏府住一晚,想来鱼丽也会给你安置的。”

卫长嬴忙谢了婆婆,回金桐院把黄氏叫上,匆匆赶到苏府,先去拜见邓老夫人,邓老夫人愁眉苦脸的,看到她就不住的唏嘘:“这眼节骨上音儿怎么就病了呢?昨儿个季太医过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真是……唉!”

听说季太医诊断不出什么,卫长嬴头皮就是一麻,心想难道又要去和季去病这对师徒打交道?

又担心起卫郑音来,季从远再废物,怎么说也是太医,寻常的头疼脑热不可能治不了的。他看不出来的病,肯定对于普通大夫来是棘手的。尤其苏夫人说卫郑音身体向来很好,忽忽儿的就病了,可别一病就出大事!

如此忐忑的敷衍了邓老夫人,由邓老夫人派的使女引着到了苏家三房,果然还没进去就闻到了院子里浓烈的药香,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

卫长嬴一颗心高高的吊了起来,顿了一顿才敢跨步进去,进去之后,但见内中侍者人人自危,神情肃然,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起——因见苏鱼丽红着眼圈迎了出来,慌忙上去问:“姑姑她?”

“母亲还好。”苏鱼丽显然才哭过,颊上还有几滴泪水尚未来得及拭去,哑着嗓子道,“表妹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说二表嫂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如今是你帮着大表嫂管事?”

“姑姑病了,我怎么能不来?”卫长嬴握着她的手,凝神问,“姑姑在哪儿呢?我能去看看么?”

苏鱼丽想说什么又止了声,道:“就在里头,才喝了药……你进来罢。”看了眼她身后的诸人,却又道,“母亲这会子怕吵得很,就你跟我进来罢。”

“等一等!”卫长嬴忙道,“我带了黄姑姑来,叫黄姑姑也给姑姑号一号脉,那季从远怎么治外祖母不成,治姑姑也不成,真不知道他太医的名头是哪里来的?他开的药还是不要吃了。”

苏鱼丽看了眼黄氏却道:“也不差这么会儿,你先进来罢,母亲这会心绪很不好,不想见旁的人。”

卫长嬴不由一愣,按说嫡长女、又是唯一的女儿苏鱼丽要出阁了,卫郑音却在此刻病倒,那应该是心急如焚的想痊愈罢?之前季从远没治好,闻说侄女带了师从季去病的黄氏来了,无论苏鱼丽还是卫郑音,都该忙不迭的让黄氏进去看才是。

怎么看苏鱼丽的样子,她们母女并不怎么想让黄氏看呢?

带着这样的疑惑进了内室,却见里头帘帐低垂,焚着清净悠远的紫述香,药味并不重,在紫述香的掩盖下几近于无。

内室里只有卫郑音的乳母石氏伺候在榻边,海棠式小香几上放着金盆,盆边搭了两条簇新的帕子。

榻上卫郑音侧躺着,脸朝帐内,但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肩头起伏不定,显然是醒着。

苏鱼丽带着卫长嬴进来,石氏忙过来行礼,小声道:“婢子见过大小姐、表小姐!”

榻上的卫郑音听到这话,迅速翻过身,就见她面色有些潮红,额上搭了绞过的湿帕子,看着确实是一副生病的样子。但卫郑音跟着就自己抬手拿下帕子,还利落的坐起了身,中气十足道:“长嬴,你怎的有空来了?”

随即又恍然,“你婆婆打发你来的?”

“姑姑?”卫长嬴看她拿下帕子和利落起身已经有点发怔,此刻见卫郑音说话的样子浑然不似生病,忍不住道,“姑姑这是要……?”

苏鱼丽婚期近在眼前,卫郑音怎么就装起了病了呢?

就见卫郑音听得此问,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鱼丽

第256节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鱼丽

卫郑音把帕子往不远处的金盆里一扔,因为含着恨意,手底下力道重了,溅起老高的水花,把石氏和她自己的衣襟都打湿了。

石氏忙去开箱子寻衣裳要给她更换,卫郑音不耐烦的道:“横竖是夏日,就这么点儿水迹,一会就干了。”让她不要忙,却先给侄女沏上茶来。

卫长嬴可哪里有心思管什么茶水,忙道:“姑姑快别叫石嬷嬷忙了,您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就?”

“还不是钱氏那贱.妇!”卫郑音显然气得不轻,也不管女儿、侄女都在跟前,开口就直接骂起了大嫂,“为了不耽搁她女儿出阁,却把鱼丽往死里埋汰!真以为假托了我的名义去顾家说好了,我就没办法?横竖顾乃峥又不要赶着去边疆!”

就对侄女道,“你来的正好,闻说你和端木家的八小姐关系不错?能不能给姑姑讨些类似于沉疴散的药来,姑姑这会不病上个一两个月,就……”

“母亲!”苏鱼丽实在忍不住,委婉的道,“如今日子都改了,您这样……”

“你不要担心。”卫郑音冷笑着道,“日子是改了,可若是我病得沉重,你想晚点出阁留在娘家侍奉我尽孝,谁能说个不字?钱氏这贱.妇,她有本事让鱼漓赶在你之前出阁啊!自己迫不及待要把女儿嫁出去,竟然敢拿我女儿做垫脚石!”

……卫长嬴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之前婆婆苏夫人就说这次赴边中的顾弋然和钱练因为婚期都在今年,所以俱由长辈向圣上求了情,可以完婚之后再走。但顾弋然还好,只两个月,钱练却是在年底,圣命肯定不会容他拖延到那时候的,这样就要移动婚期。

但钱练的未婚妻苏鱼漓却是苏家的二小姐,大小姐苏鱼丽还没出阁,按着此时的规矩二小姐也不好嫁的。所以钱练想速速娶了妻子过门,好去赴命,须得苏鱼丽先嫁才成。送沈藏锋回来的路上,苏夫人轻描淡写的说日子已经改了,卫长嬴还道是几家一起商议好的,但现在听卫郑音的意思,却是钱氏生怕耽搁了女儿的婚期,假借了卫郑音的名义去顾家商量提前娶苏鱼丽过门!

作为女方,主动求着男方早日接过门——这叫苏鱼丽过门之后脸往哪里搁?

也难怪卫郑音气成这个样子了!

卫长嬴听着也觉得心里不痛快,道:“这大舅母怎么能这样?就想着二表姐,却不想大表姐了吗?”

卫郑音冷笑着道:“顾家来了人,我知道后去质问她,她居然还有理由得很,说什么知道我是个贤惠的,定然不忍心耽搁了鱼漓出阁的日子,又想着我是鱼丽的母亲,亲自打发人去顾家请他们提前来娶也不合适。所以她才代我去说了……合着她害了我女儿,我还要谢谢她?这个不要脸的老虔婆!自己前世里不修克死了亲生儿子,又险些坑死了好好的嫡媳!如今居然算计到我女儿头上来了?我要是让她顺顺利利的把女儿按日子嫁出阁,除非我……”

苏鱼丽忙打断了她的赌咒发誓,劝说道:“母亲,女儿知道母亲是为了女儿抱屈,只是如今事情都成这样了,难道还能再打发人去顾家说日子再推迟吗?何况这件事情到底如何,不只咱们家上上下下都看在了眼里,顾家也未必不知道!大伯母她就是那么一个人,之前二堂哥没了、二堂嫂被她迫得要触棺自尽那会,满帝都都晓得她的性情了,顾家怎么可能真的以为是母亲托了她去的?”

卫郑音气道:“你不要帮大房说话了!我知道你和鱼漓交好,怕她夹在中间为难!我也知道鱼漓不似钱氏!但凭什么她的母亲坑了我女儿,我明明知道还要任她去坑?钱氏敢让我女儿不好,她的女儿也别想好!这样一辈子的事儿,要不是你祖父祖母还在,上回我直接在大房里跟她拼了!”

“姑姑您且消一消气儿。”卫长嬴见卫郑音说到激动处满面通红,额上青筋都要暴起了,知道卫郑音如今一股心火难消,忙不迭的劝说道,“大舅母这事做的着实是缺德,可如今她都已经做下来了,咱们还是商议商议怎么替表姐把这场子圆回来罢?”

卫郑音恨道:“若是能够圆回来,我又怎会这样生气?”因为这会内室也没外人,就诉说道,“钱氏直接过去说因为我不想耽搁了鱼漓出阁,所以要顾家提前来迎娶鱼丽。若是这会我去说我没有说过这样的事情,一来顾家现下都开始准备起来了,这样反复折腾他们,鱼丽过了门,还不是一样落埋怨?二来,鱼丽的祖父祖母也要怪我故意为难鱼漓——钱氏这贱.妇,无怪鱼羡好好儿的就病故了,该到这样一个作孽的母亲,凭怎么样大富大贵的命也搪不住报应!”

苏鱼丽苦笑着道:“可是母亲您想过吗?您现下这样装病,祖母她兴许不知道,但祖父那儿……就算祖父忙着朝堂之事无暇注意到您这儿,大伯母会不去说?到那时候,祖父定然也不喜欢的。”

声音一低,“万一拖累了五弟……”

卫郑音一惊——但想了想,却还是摇头道:“这回是钱氏作孽在前,又不是咱们三房挑的事儿!咱们没有招惹大房,大房倒是往死里坑着你,还不许我还回去?你们祖父不是那么偏心的人!”

又道,“何况此番赴边建功,鱼舞在其列,鱼梁却不在,大房已经输了咱们一头,还要这样坑你,我报复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苏鱼丽低声道:“大伯母这回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四弟去年因故没能夺取到名额,心头不忿,所以才这样的。这份心思哪儿瞒得过祖父去?母亲您想,若您是祖父,这会您报复二妹妹,祖父是能理解,可若是您宽宏大量,不因为大伯母而迁怒二妹妹,祖父会不会……”

“直接一锤定音?”

这话让卫长嬴也是悚然一惊,不禁对苏鱼丽刮目相看——论到这回钱氏背着三房,假称受卫郑音之托去顾家要求顾家提前来娶走苏鱼丽,最没脸的就是苏鱼丽了!

正如卫郑音担心的那样,女方催着男方把自己女儿娶过门,以后夫家能看得起苏鱼丽吗?卫长嬴自己已经出了阁,很清楚做媳妇比做女儿为难了多少。在家里做小姐时,上头父母长辈护着宠着,嫂子们都不敢轻易得罪,即使有行差踏错的地方,也是众口一词的帮你说。

可做了媳妇就不一样了,妯娌之间的倾轧、姑叔们的小性.子、姬妾的明争暗斗、长辈的看法……可以说只要错了一点点,没准就要引一场风波。

因此卫郑音怎么都替女儿咽不下这口气!

照理来说被害得最惨的苏鱼丽即使不像卫郑音这样气到了对着钱氏破口大骂,也该对这个大伯母恨在心头。不意苏鱼丽这样有气度,竟还反过来劝说卫郑音起来了。

不但自己劝,苏鱼丽又转身对卫长嬴道:“表妹你也来帮我和母亲说一说,现在是不是这样?五弟已经胜出四弟一筹了,眼下我受点委屈,更显得咱们房里宽宏大量,是能容忍大伯母的,这样也叫祖父放了心——说起来大姑丈早早定了沈三表哥在族里的地位,就是为了给其养望,譬如这回御前侍卫赴边一事,也是大姑丈带头劝说圣上的。五弟比起沈三表哥来已经差了好几年的辰光,如今咱们有现成的机会可以助祖父下定决心,为什么要再拖延呢?”

卫长嬴半晌作不得声,许久后才道:“二姑姑,您有表姐这样聪慧大度的女儿,又为她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要说这没进门就没脸,谁有我去年丢的脸大?我堂伯母把白绫都送我跟前,让我不要辱没了卫氏门风了,可您看我如今还不是好好儿的过吗?何况表姐这里,钱舅母她有几乎逼死嫡媳的前例,顾家但凡有一个人是清醒着的,就不会受她的蒙蔽。更不要讲表姐这点儿事,比我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算了。”

石氏见大小姐和表小姐都赞成放过钱氏和苏鱼漓,也缓声道:“夫人,表小姐所言有理,这件事情人人都看出来是大夫人的不是,咱们大小姐是受了伯母算计。夫人如今不肯罢休自然是占理的,可若是占着理还愿意忍让,婢子想,以阀主和老夫人的为人,必然不会让咱们三房平白受这场委屈。”

卫郑音沉着脸许久,才道:“这么说,你们都赞成就这么算了?”

听出她语气里还有少许的不甘心,苏鱼丽忙跪到她膝前,道:“女儿晓得母亲现下怎么做都是为了女儿,只是母亲请想,女儿一介女流,自己女红针线才情再好,又能如何?终究女孩子家前程都是指着父兄来的,父兄好了,女儿才能好;父兄耽搁了,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再说帝都顾氏也不过是世家罢了,女儿乃是阀阅嫡女,过门之后,有青州苏氏在,顾家谁敢怠慢了女儿?若五弟再有份好前程,翁姑见了女儿定然都要客气几分的,更不要说妯娌之流了。所以只要顾好了五弟,母亲还怕女儿会受委屈吗?”

卫长嬴叹息道:“我一直都以为表姐只是一个贞静淑娴的闺秀,今日始知表姐胸中丘壑如斯深远,不让须眉。”

苏鱼丽说的并不是什么非常深奥的道理,换了其他人来说并不奇怪。但现在这番话由她这个受害者说来却足见她的心胸气度与为人了——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哪个女儿家对待此事不是慎重慎重了再慎重?

正常的闺秀,这会怕是早就扑在自己房里的榻上哭得昏天地暗,暗骂大伯母、迁怒堂妹、等着长辈给自己讨个公道了。卫郑音这个做母亲的,虽然说是在装病,但依卫长嬴看,姑姑心里这口气再不散了,却要真的要生生气病了。

可苏鱼丽非但没有躲房里哭着闹着以示委屈,反而一迭声的劝说母亲以大局为重、甘愿自己忍下这口气。

之前卫长嬴一直担心这看着文静贤淑的表姐许的却是世家子弟里的奇葩顾乃峥,过门之后日子可怎么过。如今方知苏鱼丽不可貌相,绝非寻常闺秀能比,凭这份心胸气度,凭这份识大体,卫长嬴相信这个表姐出阁之后绝对过不坏。

听着侄女的叹息,又看着跪在自己跟前抚膝相劝的女儿,卫郑音紧紧蹙紧了眉尖,迟疑难定。

这时候,门却被叩响了。

内室四人同时一惊,苏鱼丽忙起了身,卫郑音迅速躺回榻上、翻身朝内,卫长嬴则是急步抢到水盆边,绞了把帕子递过去,石氏忙接了,慌慌张张的给卫郑音敷在额上——虽然都在劝说卫郑音,可也不能叫外头知道卫郑音是在装病,否则叫钱氏那儿得了把柄,依这妇人的性情还不知道要生出些什么样的是非来!

手忙脚乱的弄好了,苏鱼丽定了定神,才扬声问:“谁?什么事!”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苏鱼漓

第257节第一百二十六章

苏鱼漓

就听外头一个小使女的嗓子怯怯的道:“大小姐,二小姐来了,说要给夫人和大小姐您请罪!”

苏鱼丽微微一怔,随即苦笑着看向榻上,压低了嗓子,道:“母亲您看,二妹妹这就过来请罪了,您不看旁的,也得看二妹妹的面子。毕竟二妹妹向来对咱们都是既亲切又尊敬的,从来没有得罪过咱们,您说是不是?”

卫长嬴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钱氏有很多对不住三房的地方,苏家上上下下也看在了眼里,但苏鱼漓对三叔一家却向来尊重也亲热,并没有像其母一样由于苏鱼梁和苏鱼舞之争,对三房横竖看不惯眼。

这样一个侄女亲自过来请罪了,卫郑音这婶母要是还计较下去,那就和不声不响坑了苏鱼丽的钱氏一个样了。

遂也柔声劝道:“表姐已经吃了亏,姑姑不为五表弟赚点回来,表姐这回已经吃下来的亏,岂不是白吃了?”

卫郑音凝神数息,到底深深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好孩子,看得都比我清楚!倒是我,反而是糊涂了。”

“母亲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您都是心疼女儿,女儿懂。”苏鱼丽忙道。

卫长嬴也道:“姑姑这一片爱女之心,怎么能说糊涂呢?表姐却是体恤姑姑,正是慈母孝女呢!说起来我就想到自己在闺阁里时的情景,真是惭愧得没法说,我做女儿比表姐可是差得远了,常常要让母亲操心,哪有表姐体贴懂事的十分之一?”

“就凭你这番话,你做女儿时也差不了。”卫郑音感慨的道,“你说的很不错,我有这样识大体的女儿,远远胜过了我,帝都顾氏门楣还不如我青州苏,我还为她担心什么呢?”

苏鱼丽抿嘴笑道:“女儿还不是母亲教导长大的?何况女儿往后要母亲教诲的地方多着呢,哪里就能胜过了母亲?”

石氏松了口气,就笑着提醒:“夫人既然主意已定,莫如现下就请二小姐来见,免得二小姐一个人在外头怪惶恐的。”

“正是这个理儿。”卫郑音点了点头,冷冷一笑道,“钱氏让她这女儿来请罪,不就是想显得我是和她一样不体恤侄女的人吗?我就偏不迁怒鱼漓,不但不迁怒,我还要好好的宽慰她,让她惶惶恐恐的来,放放心心的走!”

于是接下来二小姐苏鱼漓果然是惶恐着进来请罪:“闻说三婶病了?都是侄女不好,因着表哥要去东胡,连累大姐姐提早出阁,使得三婶……”

她话还没说完,垫了两个隐囊的卫郑音就拿帕子遮着嘴,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你这孩子,我就想你好好的过来请什么罪?原来是为了这个?你也太多心了,我之所以病了,却是这两日房里多搁了冰,有些头疼,这才躺一躺的,却怎么能怪到你头上?”

苏鱼漓一愣,握着帕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苏鱼丽就道:“是呢,二妹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母亲躺了这一日,如今精神好了许多,表妹又带了黄姑姑过来,你知道黄姑姑是跟季神医学过些的,过会请她再开点药,想是母亲明儿个就能大好了。”

“……侄女听说季太医没看出来三婶的病,还以为……”苏鱼漓显然是个老实的性情,不擅说谎,因为卫郑音母女和她想象里回答的话不一样,一时间就乱了方寸,话说了一半才发现不妥,尴尬得满脸通红,僵在那儿窘迫得手足无措。

看到侄女这样稚嫩,卫郑音心里又得意自己女儿的眼界,又对这个不类钱氏的老实侄女有些怜意,倒也真的迁怒不起她了,咳嗽了一声,主动提起来道:“我晓得了,前两日,大嫂她没有知会过我和你三叔,就擅自打发人去顾家商议改动了婚期。你这孩子想是以为我如今病着,是为了计较这个?”

苏鱼漓红透了脸,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是讷讷的道:“都是侄女,若不是侄女,母亲她……大姐姐也不会……侄女……总之是侄女才让大姐姐……”

卫郑音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话,和蔼的道:“这一回赴边建功的机会是几家联手才争取下来的,你们五弟也在其中之列,我哪里不能体会钱家长辈的心情?按理也是该提前婚期,免得耽搁了他也耽搁了你,究竟这一别三年呢,你如今也有十九了,三年之后就是二十二,今年不嫁,三年之后再出阁委实是太晚了。只是鱼丽的终身大事,要去和顾家说,大嫂她怎么也该先来和我、和你三叔说一声——我呢,起初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的,不然,也不会跑到大房去寻你母亲理论。”

苏鱼漓听着这话,越发局促不安,垂着头道:“三婶,侄女对不住您和大姐姐,要不是侄女的婚期,母亲她也不会……”

“你听我把话说完。”卫郑音朝她摇了摇头,喘息了几声才继续道,“不高兴是一回事,可事情你母亲已经做了,顾家那边都答应提前来接你们大姐姐过门了,难道我再去说不成吗?那样既耽搁了你,也叫顾家晓得咱们两房生出罅隙,这又是何必呢?你们大姐姐已经受了委屈了,总不能再让你也受委屈——咱们家两位小姐一起受委屈,却叫外人看笑话,划得来吗?”

苏鱼丽抿嘴笑道:“顾家的顾子鸣这回也是暂缓赴边,先要迎娶承娴郡主的,女儿想顾家如今定然是会体恤女儿的。这事情说开了,明理的人都能体恤,至于不明理的,女儿当作没听见就是了。”

苏鱼漓却羞愧的差点哭出来了:“大姐姐……”

“总之我想着木已成舟,这事就这样罢。”卫郑音先表达了女儿为苏鱼漓受的委屈,继而又是话锋一转,安慰她道,“好在帝都顾氏也不过是世家罢了,你们大姐姐乃是阀阅嫡女,有咱们家的门楣在这儿。想来顾家人私下里嘀咕两句,也不见得有胆子委屈了她。”

又说,“我晓得你这孩子老实,是不是什么人跟你说了,三婶是因为被这事气病了,你才过来的啊?”

苏鱼漓忙道:“不是的,是侄女……”

“你不要理这些人的话。”卫郑音苦口婆心的道,“咱们都是骨肉之亲!纵然有些磕磕碰碰,大家子里么,都是难免的。你方才一再说,你母亲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这话很对,我不计较这事,说到底也是为了鱼丽和鱼舞——你们一起长大的嫡亲兄弟姐妹,断然没有理由为了一两件委屈就翻了脸的道理。若是不彼此谦让容忍,这算什么一家人呢?你说是不是?”

“三婶说的是。”苏鱼漓低着头,轻声道,一滴泪就掉了下来,扑簌着打在手背上。

卫郑音就道:“你这孩子,怎么反哭了起来?”就叹息道,“好啦,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叫你不要多想了。倒不是旁的,你如今就要出阁了,三婶自己也是过来人,凭是平常心胸多么开阔的人啊,这快出阁时总归是心思格外细腻的,你卫表妹方才与鱼丽说了两句她出阁前的心境,都就把鱼丽惹哭了呢!”

“承欢膝下十几年,一朝嫁入他家,从此鲜少能够侍奉父母跟前,自是心潮难平。”卫长嬴叹息着道,“好在两位表姐都是嫁在帝都,离家近,来往也方便,却都比我好多了。”

“你也是事出有因。”卫郑音道,“父亲病得突然,否则这会还没致仕,你要回娘家却也便利。”

卫长嬴笑着道:“姑姑这话说的是,卫府距离太傅府确实是不远的。”

姑侄两个说笑了两句,苏鱼丽趁机拉了苏鱼漓到旁边劝慰。

如此等苏鱼漓收拾了情绪,卫郑音又叫她过来叮嘱道:“你且放开了心思,听我说,因为这次婚期提前,又是一连两场,家里格外的忙碌,所以恐怕你母亲和我都顾不上及时的开导你们。咱们这样的人家,非同寻常门第,出阁的仪式既隆重,你们到那一日的花冠嫁衣也沉重得很,却都要戴足一日。而且为了避免尴尬,那日是滴水不沾粒米不碰的,不把身子养好,想撑下来真的很吃力。”

卫长嬴笑着道:“这个我最有体验,说起来我自幼习武,自认体力耐力在女子里头都是好的。然而凤州离家那日,若非兄长背我上轿,我是走到一半就要走不动了。之后路上,硬是磨着姑姑们,答应让我只穿便服。到了帝都,进门那日,可把我累得呀!夫君出去敬酒,嫂子们和小姑陪在跟前时,大嫂子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别说矜持了,连客气的话都没顾得上,简直是迫不及待的嚷着要!”

这话让众人都笑出了声,苏鱼漓也不禁笑了一下,有些惊讶道:“这样累?”

“单是一顶赤金嵌宝的花冠就有几十斤重,还没算其他的钗环珠花。”卫长嬴道,“嫁衣至少也有几十斤,还有种种的佩饰,穿戴整齐之后根本是抬一下手臂都不容易。更不要说那一日三更半夜的就要起来梳妆,偏什么都不能吃——腹中空空的应付这一日种种仪式,可不是又累又困又饿?”

“你们也别被她吓倒了。”见苏鱼丽和苏鱼漓都有点变色,卫郑音又把话接过去,道,“长嬴说她体力耐力因为习武的缘故比起寻常女子来要强得多,这是真的。但你们想,天下这许多人出阁,咱们阀阅里头也不少,也没听说谁家新妇中途出事啊?所以即使是你们这样娇弱的闺秀也是撑得下来的。”

苏鱼漓忍不住道:“可长嬴表妹都说累得很,咱们怎么能撑下来呢?”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卫郑音笑着道,“所以这一日凭谁都会觉得累,但是呢,谁都撑得住!”

这话说得苏鱼丽和苏鱼漓都是面红耳赤,苏鱼漓轻嗔道:“三婶!”

“但也要保养好了身体,你看我,这两日贪凉,多搁了冰,可不就是头疼了?”卫郑音道,“亏得不严重!所以季太医过来,我想到那些苦汁子就腻,不耐烦叫他看——鱼丽又担心,非要厨房里熬,弄得整个院子里都是药味,我啊越发的不想喝!好在现在长嬴领了黄姑姑来,有不吃药的法子就能好——这两天天气躁热,你们可别学我,宁可捱着点儿,万万不能在这眼节骨上病倒,知道了吗?”趁机把苏鱼漓方才的疑惑圆了起来。

苏鱼漓感激的道:“谢三婶关心!我如今觉得房里的冰鉴正好,但今儿回去,还是减掉一个放心些。”

“你们年纪轻,稍微热点儿受得住,然而女子性阴,宁可热点儿,不可受凉……”卫郑音慈爱的殷殷叮嘱着女儿和侄女们保重身体……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余氏

第258节第一百二十七章

余氏

从苏家回去,自是先去将卫郑音的病情向苏夫人禀告。苏夫人听卫长嬴言辞凿凿的表示卫郑音最多一两日就能好:“断然误不了大表姐的婚期。”就露出讶色,道:“先前不是说季太医都瞧不出来什么病?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不严重?”

卫长嬴笑着道:“先前媳妇也吓得不轻,结果见了姑姑才晓得,姑姑因为自觉只是小恙,不耐烦吃药,所以不肯给季太医瞧,这才传出季太医瞧不出来是什么病的话来。”

苏夫人若有所思道:“那后来呢?”

“后来媳妇让黄姑姑给姑姑看了看,黄姑姑记起来从前在季神医那儿学到的一个偏方,却是不必用药的。”卫长嬴道,“姑姑这才肯治,黄姑姑说姑姑身子骨儿好,其实不吃药也不打紧,如今用了偏方,明儿个定然就能全好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苏夫人话是这么说,神情却平静得很,点了点头道,“鱼丽和鱼漓的婚期这样迫近,又是接连两场,你姑姑可万万病不得。”

卫长嬴一见婆婆这样子,就晓得婆婆对于娘家两个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尤其这一次卫郑音所谓的“病倒”心知肚明。她暗暗庆幸:连没有回娘家去的苏夫人都知道卫郑音是故意装病想拖延女儿的婚期好报复钱氏母女,苏家人尤其是苏屏展又怎会不清楚?

亏得苏鱼丽识大体,主动劝说卫郑音宽容以对,不然真的要像苏鱼丽说的那样,苏屏展即使不因此责备三房,也会觉得长媳和三媳不过是一路货色——继而考虑到大房对三房有很多得罪的地方,如今三房还没得势就这样报复起来了,万一三房得了势,往后大房还能有活路吗?

可别闹出大房、三房斗得热闹,最后却被不声不响的二房得了好处的笑话来!

替卫郑音松了口气,卫长嬴道:“母亲说的是,今儿到姑姑跟前,姑姑也急呢,还叮嘱媳妇和大表姐、二表姐,这时节万万不可贪凉,免得似姑姑这回一样,多搁了点冰,一宿起来就头疼了。”

苏夫人噫了一声,道:“今儿鱼漓也去探望你姑姑了?”

“可不是?”卫长嬴笑着把事情经过大致转达,“说来也是啼笑皆非,二表姐过去之后道是要赔罪,可把姑姑和大表姐都闹得摸不着头脑。结果后来才晓得,原来二表姐误会姑姑这回生病是因为气大舅母擅自改了大表姐婚期的事情……姑姑和大表姐听了之后都是哭笑不得,直问二表姐这都是打哪里听来的谣言?哪有一家子亲生骨肉,为点儿琐碎事就这样大动干戈的?”

苏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你姑姑向来贤惠,确实不是这样的人。想是底下人乱嚼舌头,鱼漓又老实,被骗了去。”

“母亲说的是。”卫长嬴道。

苏夫人又道:“这回你们大舅母改动鱼丽婚期之事确实有些不妥,只是去年御前演武,鱼梁因伤未能上场,颇让她遗憾。如今钱练既是嫡亲侄儿又是未来的女婿,你们大舅母自不敢再误了他的前程。”

卫长嬴惊讶道:“四表弟怎会受了伤?”

“也是意外。”苏夫人叹道,“除夕前几日,他练武太过勤奋,一日天色已经大晚,从场上回自己院子里去,经过小花园,有段路上的灯叫大风刮走了两盏。他不耐烦等下人去取灯来照,仗着记得地形摸黑而行,结果不慎踩进小花园的水池里,爬起来时又撞到了山石上,伤了膝、踝,甚至于除夕那日站立都艰难。所以……”

卫长嬴哑然:这次钱氏坑苏鱼丽,没准和这件事情也有关——说起来苏家大房也真是不幸,好好的没了族里地位稳固如山、毫无争议的嫡子苏鱼羡,剩下来的唯一的嫡子苏鱼梁又是接二连三的遭遇挫折。

先是堂弟苏鱼舞脾性胜他一筹,接着几家共同为子弟争取到的赴边机会,偏他御前演武前出了意外痛失良机。钱氏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甚至说一句心胸狭窄也不为过,这次儿子落后苏鱼舞一步,她哪能不记恨上三房?

不过钱氏这样做虽然泄愤一时,从长久来看却等于是坑了自己的儿子了。

“四表弟真是可惜了。”卫长嬴真心实意的道。

实际上苏鱼梁长房嫡子的身份在苏屏展眼里应该还是有点分量的,不然苏屏展不会在认为苏鱼梁性情优柔寡断之后还迟疑了这么久没有确定往后接掌扶风堂的是哪一房人。

但有钱氏那样一个母亲,自以为在替儿女争夺好处,却是生生的一点一点的把苏鱼梁的优势在磨去了。

苏夫人听出媳妇话里的意思,叹了口气,看了眼屋角铜漏,却道:“辰光差不多了,你回自己房里去罢。”

卫长嬴答应一声,起身告退,还没转身,苏夫人又想起来叫住她,道,“今儿个季神医那边似乎有人来寻你,因你不在,你陪嫁的贺氏跟着来人去了,可能与你那在季神医处养伤的侍卫有关。”

“江伯?”卫长嬴脱口而出,心下一紧——季去病脾气虽然坏,然而医术却是海内咸称的,何况她把江铮硬送上门去那日,季去病就说过江铮已经性命无忧,剩下来的只是痊愈的快慢问题而已。

至于说医资,隔天卫长嬴就让黄氏亲自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就算季去病日日给江铮可着劲儿的用好药,这才几天功夫,照理还不至于用得这么快。再说若只是来要钱,何必用贺氏亲自跟着来人过去?

卫长嬴就想到:“莫非太子打听到江伯的下落,不甘心,所以……”

固然上回卫郑音带她进宫去请罪时,顾皇后态度非常的平易近人,还委婉的表示一定会好好整顿清肃太子身边的奸佞小人,也隐晦的保证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但春草湖采莲女一事发生后,苏夫人带媳妇进宫请罪那回顾皇后不也是一样的话吗?随后太子就差点把江铮当街打死!卫长嬴当然不会再相信皇后的保证了。

这样想着,出了上房,脚步就匆匆起来。

到了金桐院,万氏出来迎接,卫长嬴径自就问:“季神医那儿来过人?”

“正是。”万氏晓得江铮受伤涉及到天家,如今闻说风吹草动卫长嬴肯定要担心,忙道,“是这样的,今儿个一位余姑娘忽然寻到了季神医那儿,道是甘心为奴为仆伏侍江侍卫。如今江侍卫尚且精神不好,季神医不耐烦敷衍这样的人,就叫朱壮士出去打发那姑娘。但朱壮士一个男子,那姑娘又纠缠得紧,只好着人来咱们这儿求助,贺妹妹晓得神医对此事很不高兴,就先过去看看了。”

“余姑娘?”卫长嬴一皱眉,立刻想到之前沈藏锋托张凭虚打探的余家人——闻说那余福有两个容貌出色的女儿,也不知道这会跑到季宅去纠缠的是余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那大姑娘余艳娘却是太子姬人,纵然如今失了宠,想来也不至于抛头露面?

但不管是哪位姑娘……卫长嬴心思转了转,隐约揣测到与顾皇后当日口口声声说江铮被打伤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太过骄横,不体恤太子的宽厚性情,自恃东宫之人飞扬跋扈——又许诺说会好好清肃太子近侍有关。

难道皇后预备拿这余家开刀,结果余家急病乱投医的跑去季宅想向江铮求情吗?

这很有可能,毕竟余家在帝都地位不高,还没资格打听到卫长嬴的动向,更不要说深居简出脾气古怪的季去病的住处了。

没准季宅的所在还是太子或皇后告诉这余氏的。

“既然贺姑姑先过去了,那咱们等着罢。等贺姑姑回来,立刻请来我这儿。”卫长嬴思索片刻,吩咐道。

她如今也没功夫尽烦这一件事儿,因为如今正式管起部分事宜了,不比从前清闲。今日去苏家探望卫郑音,这一日已经有许多事情都耽误下来等她处置。

挨个把分属向自己禀告请示的管事叫过来说事情,一直忙到傍晚才把人都打发走。卫长嬴叫朱阑给自己揉着肩,就诧异问左右:“怎么贺姑姑还没回来吗?”不过是打发一个庶民之女,即使那余氏背后很有可能有皇后或太子的眼线,然而现下都是不会给她出面的。

依照贺氏的泼辣,应该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人打发了才对啊。

可眼下都几个时辰过去了,即使扣掉路上来去的辰光贺氏出去也太久了。

“是呢。”黄氏也有点担心了,“要么婢子去迎一迎?”

卫长嬴道:“这样也好……”

黄氏得了吩咐,正要告退,却听得外头有人嚷道:“姑姑您可算回来了,少夫人方才还在问您呢!”

“是贺姑姑?”卫长嬴忙问。

守在门边的朱实伸头出去一张,缩回来笑着道:“是姑姑回来了。”

不多时贺氏就进门来,卫长嬴摆手免了她的礼,无心寒暄,道:“贺姑姑,那余氏是怎么回事?”

“回少夫人的话,婢子一路上都惦记着回来要和您说呢。”贺氏闻言就冷笑了一声,道,“那余氏是余福——就是之前江侍卫时常去照拂生意的那家胡饼铺子的掌柜次女。您道她跑到季宅为的是什么?原来江侍卫那日之所以会跑到太子仪仗经过的街上去,皆因为买好胡饼后,受她父亲所托,替他们铺子里去那条街上买些面粉!”

卫长嬴因为听过沈藏锋的推测、以及张凭虚那儿的消息,对此并不意外,余人如黄氏却是非常诧异,道:“上回公子询问朱磊余家,果真是他们?都是江侍卫父亲那会下来的交情了,怎么……怎么这样歹毒!”

众人都很恼怒:“好个没良心的余家!不提江侍卫之父与余福下来的交情了,就说江侍卫自从在安顺客栈住下,念及旧情时常跑去照拂他们的生意,总也有一份情谊在!他们居然这样害江侍卫!”

“害了人不说,这些日子因为江侍卫一直昏迷不醒,那边可是叼都没叼一声!”贺氏哼道,“如今许是打听到江侍卫没死,而且渐渐就要醒了,知道瞒不下去,这不,才假惺惺的跑过来要做奴做婢的给余福赎罪!”

卫长嬴就疑惑道:“就一个余氏的话,姑姑怎么要打发了这么久?”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体恤

第259节第一百二十八章

体恤

对方不过区区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即使再怎么死缠烂打,朱磊或许碍着男女有别、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拿她怎么样,但贺氏这种泼辣有为、管教惯了大小使女的姑姑,亲自去处置实在是给季去病面子。

若说是万氏过去被耽搁到现在才归来卫长嬴倒不奇怪,毕竟这些日子下来也看出来了,万氏就是个老好人,面慈心软的从来不肯说句重话。照着卫长嬴对贺氏的了解,向来做事果断干脆的贺氏过去之后应该三言两语就能把那余氏赶走了事了呀?

被卫长嬴这么一问,贺氏面上现出一丝恼恨,道:“打发那余氏确实用不了多少辰光,只是少夫人不知道,姓江的那杀千刀的蠢货……”自从去年江铮从刺客手里救下卫长嬴姐弟后,原本一直对他骂不离口的贺氏态度大为缓和,人前人后提起来也不是什么杀千刀该万刀,都也说声江侍卫了。

现下贺氏忽然又骂了起来,卫长嬴大为好奇,道:“江伯又怎的了?不是说他前两日才醒,如今精神还不太好?”

江铮精神抖擞那会都压不住贺氏,更不要说如今精神蔫蔫的怎么也能把贺氏惹恼呢?

贺氏气愤道:“这余福,分明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人!如今他这次女跑到季宅去纠缠,还不是见事情瞒不住了,这才摆出请罪的架势?这一家子包藏祸心,哪里可信?结果江铮倒好,婢子去把那余氏打发了,想着回来之后少夫人您许是要问起他的伤势,就进去看下。江铮居然很是惋惜婢子打发了那余氏!”

“惋惜?”卫长嬴愕然且震惊的问,“难道江伯他……他瞧中了这余氏?”

江铮初入卫氏时可谓是一穷二白,若非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被卫家一位管事看中,收了他做侍卫效力,早就被镖局和失镖的货主敲骨吸髓去还债了,自是无力娶妻。

之后他在卫家慢慢还清了债务,但年岁也长了,似乎就此淡却了心思——加上那时候他的父母亲友大抵都不在了,也没人督促着他成家。再后来他被选去做卫长嬴的教习,徒尊师贵,给他说亲的人倒是一下子多了起来,就连宋夫人也问过一回——然而江铮那会也不能肯定卫长嬴这习武的兴致能多久,不免担心觑中他教导着卫家大小姐才嫁给他的妻子,往后自己失了势会反目。

毕竟江家父子几代都效劳的镖局,在江铮之父失镖后,不也是立刻翻了脸,对于江铮苦苦逼迫、丝毫不给通融,迫得他不得不放弃相对而言的自由身,投身入凤州卫氏以求庇护?

经过这么一回,江铮对当时想给自己说亲的包括宋夫人全部委婉谢绝了,加上后来贺氏——卫长嬴的乳母,比起江铮这个教习来可来得分量更重——一直盯着江铮骂,众人怕得罪了贺氏,也不提了。

就这样,江铮一直孤身一人到现在,众人都默认他会孤身一人终老,往后的结局,自是主家卫长嬴供养、徒弟朱磊给他送终。

如今乍听贺氏说江铮惋惜余氏被打发走,不只卫长嬴,朱阑等小使女都惊讶极了,甚至连给卫长嬴揉肩的手都停了下来。

黄氏呀道:“难不成江侍卫之前去余家的胡饼铺子……?”

合着江铮照顾故人生意也是有所图谋?

众人恍然大悟。

卫长嬴正沉吟着是同意此事呢还是不同意还是去请教下苏夫人,就见贺氏哭笑不得的道:“少夫人和黄姐姐想到哪儿去了?江铮那老货,一把年纪的人了,若还被个小丫头片子迷惑上了,那真是蠢到家、白活这么大了!”

“不是江伯瞧中了这余氏,他惋惜什么?”卫长嬴一愣,下意识道。

贺氏道:“黄姐姐说中了一半,江铮他之前老到余家的胡饼铺子里买胡饼,还真不只是为了照顾故人的生意,却也是看中了余家这次女余艳华,只是不是他自己瞧中的,却是想物色给他那徒弟朱磊!”

卫长嬴松了口气,就道:“江伯也真是的,这要是之前,倒也没什么。可现在这余家害了他,我观那朱磊虽然是一介布衣,却孝顺得很,恐怕即使江伯愿意原宥余家,朱磊知道了也不愿意娶那余氏的。”

“可不是吗?”贺氏道,“所以我说这老货……说他糊涂!”毕竟卫长嬴提起来都是一口一个江伯,贺氏却在这儿老货长杀千刀短的,黄氏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贺氏看到,讪讪的改了口,道,“他说余艳华生得美貌,而且卖胡饼时看得出来做事也利落,早就想把她说给朱磊了。毕竟他这个徒弟容貌也不是俊秀斯文的那一种,身份又不高贵,错过余艳华,怕是很难娶到这样美貌的妻子。少夫人您说他糊涂不糊涂?那余艳华,婢子看了,确实有几分姿色,然而咱们院子里头,就是朱阑和朱实也不难甩她两条街!究竟小门小户的,能养出什么绝色的来?何况以他想给徒弟求个美貌媳妇,慢说少夫人了,就是婢子都能给他打个包票!偏就见到一个余艳华就死死不肯放手!婢子实在看不过眼他那糊涂劲儿,就说了他几句。”

卫长嬴诧异道:“就说了几句?”那怎么会这么晚回来?

被这么一问,贺氏才讪讪道:“那不是……江铮这人太糊涂了,婢子一时看不惯眼就说重了两句,他非要和婢子理论吗?”

黄氏好奇的问:“妹妹你说了什么,他要和你理论?”黄氏最清楚贺氏的脾气,是个没理都要仗着嗓子和泼辣占上三分理的人,尤其听说贺氏把这江铮一骂十几年,江铮碍着男女之别以及种种顾忌都没回过嘴,更何况如今人受了重伤才清醒,没什么精神的时候按说就更没力气和贺氏吵了。

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跟贺氏理论,肯定是贺氏说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或者是不能忍受的地方。

果然贺氏有点尴尬的道:“我也是说得急了点儿,就讲了一句‘你这样舍不得这余艳华,还曾是江湖人呢,哪有一点点江湖人快意恩仇的干脆利落?莫不是你真正的主意不是娶了她过来做徒媳,却是为了自己吗’,结果他差点从榻上扑下来寻我理论……”

“……”卫长嬴扶额——这都是在明着怀疑江铮这做师父的想扒灰了,江铮不跟她理论才怪!

黄氏也是微微红了脸,责怪道:“贺妹妹你这张嘴啊!知道的晓得你是帮着自己人,毕竟江侍卫虽然不是咱们内院的,却也是少夫人陪嫁的人!不知道的真信了你这话,你叫江侍卫往后怎么出门见人?更不要说这话若叫朱磊听见了,他们师徒岂不尴尬?明明是好意,怎么就说成了这个样子呢?”

贺氏道:“哎,那朱磊都说了他绝不要害过他师父的人的女儿为妻,江铮却还这样糊涂,我也是急了,想着激他一激,定然叫他打消了这荒谬的念头么!”

黄氏苦笑着道:“你啊……怪道你这么晚回来,这也就是江侍卫师徒性情好,只是和你理论。这要是换了个脾气坏些的,不跟你拼命才怪!”

想也知道,江铮和贺氏理论时,贺氏肯定也没有立刻和他赔礼,这才争执了个没完,一直到天色晚了,贺氏才脱身——依着这位姑姑一贯的泼辣,还不知道她是强行走的,还是敷衍了江铮?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贺姑姑你今儿跑了这一趟也是辛苦。明儿个让黄姑姑再去一回,以防那余氏又跑过去打扰罢。”

贺氏听出这是对自己处置今日之日不满意,她自知理亏,小声道了一个是字……这时候也该拿饭了。

用了晚饭,卫长嬴漱过口,打发左右出去,就留了黄氏说话:“贺姑姑似乎没看出来江伯想让朱磊继续娶那余氏的意思?”

“到底是少夫人的教习,总归是向着少夫人的。”黄氏微微颔首,道,“贺妹妹性.子直,这回可真是冤枉了江侍卫了。”

正如贺氏所言,江铮是江湖人出身,有几个江湖人不是讲究快意恩仇的主儿?说句不好听的,走江湖往往都是在刀头上舔血过日子,没点儿狠劲手段,不使人有畏惧之心,没准下场就是被一窝蜂的算计!

若以江铮的本性,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不亲自提刀去宰了余家全家、只杀余福一人就是他的仁慈了!

然他现在非但没有提出要追究余福,反而还想让唯一的徒弟朱磊去娶余福次女余艳华,好化干戈为玉帛!如此反常自有缘故,这个缘故也不难猜,与江铮一身武艺、却在街头任太子随从殴打成重伤是一样的:惧怕太子权势。

或者说,担心给卫长嬴惹麻烦。

所以江铮被太子污蔑、被太子随从殴打时毫不反抗,如今又还想就着余艳华上门去赔礼的机会试图化解这次之事。

卫长嬴冷笑着道:“江伯却也太体恤我了,今儿个若是太子亲自寻上门来讲和,我或者不得不答应。可一个小小的余氏,做牛做马……真是可笑,我身边什么时候缺过使唤的人?就算她是说给江伯师徒做牛做马,难为我还打发不了几个人去给他们差遣?太子我是没办法,一个余家若还办不了,往后岂不是人人都要欺负到我陪嫁头上来了!”

黄氏也点头:“江侍卫是少夫人的教习,比寻常下人的身份还要高。如今这件事情已经暗暗的传遍了帝都,少夫人若是不办余家,往后其他人家定然会轻慢少夫人的人。所以江侍卫固然是体恤少夫人,但现下考虑也欠妥当。”

“何况江伯虽然看出来余艳华若没人指点,根本不可能寻到季宅去。却忘记了余艳华如今去服软,难道是自己的主意吗?”卫长嬴摇着头,道,“若要从他答应和解,我岂会不使人去告诉呢?既然没去和他说,自然是不必他这样委屈的。”

又说,“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季宅那边,纵然季去病不耐烦被卷进事情里来,但姑姑的次子次媳都在,如何会打发不了余艳华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合着是江伯起了这样委曲求全的念头,朱磊不甘心,又说服不了师父,这是特意借着理由来请咱们家这边过去阻止此事的。”

黄氏道:“应该就是少夫人说的这样了。”

“黄姑姑你明儿个过去和江伯把这些道理好好的讲一讲,免得江伯挂心着反而养不好伤。就说这事如今不必他操心,让他好好养伤就成。”卫长嬴道,“还有贺姑姑今儿个说的那些不恰当的话,你也代贺姑姑劝慰他两句罢。”

黄氏一一答应下来,这位姑姑办事可比贺氏可靠,交代了她,卫长嬴遂放下心来。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配对

第260节第一百二十九章

配对

翌日黄氏领命往季宅去,因为卫长嬴体恤她的次子、次媳及唯一的孙女都在季宅,就让她不管事情办得怎么样,与子媳孙女一起用了饭再回来,所以一直到晌午后才归。

这时候恰好卫长嬴也把家事处置完了,正叫人盛了冻酪上来用,贺氏叮嘱着她少搁点冰——闻说黄氏回来了,就吩咐:“也给黄姑姑来一碗。”

黄氏挎了个湿漉漉的篮子进来,笑着谢了,道:“在那儿遇见端木八小姐,见到婢子直接就说了翡翠的事儿。”

卫长嬴呀了一声,道:“忙着忙着都忘记了,姑姑一会去找两件,别让她上门来了,我如今忙,没功夫敷衍她,就姑姑给她送过去罢。”

又问她,“篮子里是什么?”

“微微贪嘴,今儿个见婢子过去,缠着要吃莲子糕。”黄氏道,“婢子想着少夫人准婢子多留会,就给她做了。顺便也给少夫人带点回来尝尝。”

卫长嬴笑着问:“她之前养在季去病莲缸里的金鱼怎么样了?如今可有给她买新的鱼和缸?”

“那一批果然全死了。”黄氏笑着道,“新的鱼和缸,婢子也给她买了。今儿个过去,媳妇还跟婢子告状,说她成日里守着那缸边打转,连应门都不勤快了。婢子就跟她说,若为这个误了事,婢子就把连鱼带缸给她搬走了。”

卫长嬴就道:“小孩子么总是贪玩的,我看季去病那儿横竖也没什么人过去。即使过去的,他脾气那么坏,别人也不指望被殷勤招呼,怠慢些也没什么。那些人能容忍季去病,难道还会再和个小孩子计较?”

黄氏笑着道:“少夫人,各家可都晓得季神医身边的乃是咱们家的人伺候着,若是怠慢了,这账可都记咱们家头上。”

“……”卫长嬴有点无语,随即道,“咱们家怠慢了又如何?微微他们是伺候季去病的,又不是伺候上门的人。”

黄氏就转了话题道:“婢子今儿个问过朱磊了,道是江侍卫的伤情已经稳定,如今就是养着,季神医告诉他,少夫人大方得很,给的银子随便用,所以都开了好药。朱磊对少夫人感激得紧,今儿个直和婢子说,回头一定要过来给少夫人磕头谢恩。”

“是他的师父,也是我的教习。”卫长嬴一哂,道,“再说江伯这回遭殃说到底还是被我连累的,若还不好医好药的治着,我也太无情无义了。这个可算不得什么恩,也不必他谢。”就问,“余氏那边呢?”

“婢子和江侍卫说了,江侍卫现下也放了心,不再提说要那余艳华给朱磊为妻的事情。”黄氏微笑着道,“不过少夫人也还真的料到了,今儿个婢子正和媳妇说着话呢,微微跑过去说,那余艳华又跑到季宅门口跪着了。”

卫长嬴蹙眉道:“她还真是纠缠上了?”

贺氏一直垂手在旁听着,此刻就问:“那黄姐姐你怎么做的呢?”若是高明,她也好学一学嘛!

“也是该她命不好,她才跪下来没多久,端木八小姐也去探望季神医了,看到她跪在门前,就问起缘故。”黄氏一副想笑又忍住的样子,道,“那余艳华又继续说想给江侍卫做牛做马以弥补父亲的不是……结果端木八小姐听了大喜过望,道:‘你想给江铮做牛做马?你不知道他欠了我们师徒的医资,如今人都被扣在我师父这儿走不了了吗?我正愁此人一穷二白无力偿还,不想还有个奴仆可以顶债’。就叫她跟自己进去。”

卫长嬴和贺氏异口同声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余艳华起初还以为是交了好运了,就向端木八小姐磕头谢恩,嘴里说着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伺候好神医和端木八小姐云云……”黄氏抿嘴笑道,“结果上石阶的时候,端木八小姐不耐烦听她罗嗦,就和她直说了:‘什么伺候我们师徒?我们师徒自有人伺候,我要你,是试药用的。这两日新配的几味药,会有什么效果师父也吃不准,着我去设法弄几个死囚一试。我不耐烦和族里的人打交道,正想着要不要悄悄下给江铮吃用,又怕因此得罪了卫家姐姐,正好你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

“……”卫长嬴差点笑出了声!

贺氏忙问:“那余艳华呢?”

“给端木八小姐开门的微微说,她听了这话,一个字都没吱声,转身就跑——跑的比兔子还快,连绣鞋在巷子里掉了一只都不顾了。”黄氏道,“想来她明日是不敢上门了。”

卫长嬴道:“她要是还敢上门倒好了,凭端木芯淼的心狠手辣,真捉了她去试药的事情可不是做不出来。”

黄氏笑着道:“其实端木八小姐也不是心狠手辣,只不过太沉迷医道,相比之下就把人命看得轻了。”

又说,“这莲子糕是晌午时候才做的,只是怕路上坏了,就包了冰在里头,如今凉着,还得热热才能吃。”就顺手递给贺氏。

贺氏也没多想,接过篮子,问了卫长嬴这会就想尝几块,便道:“那婢子去小厨房里再蒸一下。”

小厨房里虽然自有厨娘仆妇伺候,但卫长嬴亲自点的东西,贺氏一直都要亲力亲为了才端上来。

趁她走后,黄氏就敛了嬉笑,向卫长嬴道:“今儿个婢子去看过江铮,朱磊就送了婢子几步,和婢子说的话倒叫婢子有些惊讶。”

卫长嬴之前看她把篮子递给贺氏、而不是出去交给廊上的使女就晓得黄氏是故意支开贺氏,此刻就诧异问:“他说了什么?”

“朱磊问婢子,贺妹妹是不是对他师父有意?”

黄氏话音未落,卫长嬴正咽下的一口冰酪差点没呛着,咳嗽了几声,黄氏忙上去替她抚背,止了之后,卫长嬴拿帕子擦着嘴角,哭笑不得的问:“他怎么会这样想?但凡在我身边伺候过两年以上的,就没有不知道贺姑姑她有多讨厌江伯。”

“但朱磊是这么讲的。”黄氏道,“他说昨儿个他过来,本只指望咱们这儿派两个粗使过去,帮他把那余艳华拖走。结果贺妹妹却亲自去了,不但去了,打发完余艳华,还特意去看了江侍卫。看了江侍卫,又一迭声的教训起江侍卫了……”

卫长嬴忙问:“贺姑姑怎么教训起江伯了?不是江伯想给朱磊聘下那余艳华才?”

“朱磊说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提到余艳华,而是贺妹妹先说江侍卫人太笨,故人好好的从京畿搬到帝都,还有银钱开起胡饼铺子,也不问问仔细,何况他去买了那么多次胡饼,之前余家也没请他帮买过什么,如今忽然提起来,能没算计吗?”黄氏道,“江侍卫就分辩说,之前其父和其自己走镖时,到京畿附近,几乎都会在余家开的茶肆里歇脚。有时候余家缺了什么帝都才有之物,也会托他们从帝都回去时带上。所以那日余福道铺子里面粉没有多的了,他走不开,又不想叫女儿抛头露面,江侍卫就说自己去替他买些。”

“那话题是怎么转到余艳华身上的呢?”

黄氏道:“这儿贺妹妹就说了,她打发余艳华时看这女子口齿还颇为伶俐,显然不是关起门来不见人的人。”

“江侍卫就随口道了一句,余家的次女确实口齿很伶俐。然后贺妹妹就抓了把柄,说既然余福把这女儿看得紧,不让她抛头露面,怎么江侍卫就知道这女孩子口齿伶俐?显然不但见过,至少听她和旁人说过话,或者自己与她说过话,才会觉得伶俐。江侍卫就说去买胡饼时,有时候是这女孩子出来招呼。贺妹妹又说江侍卫人笨,这都看不出来余福打发他去买东西是故意谋害……”

黄氏叹了口气,道,“江侍卫许是被说烦了,就道自己本想替朱磊聘下这余艳华为妻——尔后话还没说完就被贺妹妹骂了回去!两个人争不几句,贺妹妹就说了那番话,江侍卫这一气非同小可,要不是他有伤在身又被朱磊按着劝着,差点就要奔到屏风外来和贺妹妹理论了。”

卫长嬴颇为无语,道:“所以朱磊这样就认为,贺姑姑对江伯有意?难道他没觉得贺姑姑对江伯……呃,很凶吗?”

“那朱磊说,他觉得贺妹妹看似盯着他师父骂,其实是对他师父关心的很。又说贺妹妹怀疑江侍卫是不是自己瞧中余艳华那儿,他听着像是……像是贺妹妹呷醋了?”黄氏有点尴尬的小声道,“朱磊他还一个劲的向婢子表示,他师父一生孤苦,若能有个师娘体贴,他是求之不得,愿意将师娘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孝顺尊敬。少夫人,您说这事儿?”

卫长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仔仔细细的回忆了片刻,道:“许是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吗?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贺姑姑对江伯有什么意思啊?”在去年江铮救下卫长嬴姐弟之前贺氏可是巴不得江铮早点死啊!

她又觉得哭笑不得,“朱磊这个人倒也有意思,贺姑姑把江伯骂成那个样子,还把江伯气得够呛。他这个唯一的弟子不思为江伯出气也就算了,居然还乐见贺姑姑做他师娘?真不知道贺姑姑走了之后,江伯会不会揍他出气。”

“江侍卫现下伤还没全好,想揍怕也揍不痛他。”黄氏说笑了一句,道,“说句叫少夫人更惊讶的话罢,朱磊和婢子说的原话是——似贺妹妹这样英姿飒爽、干脆利落的女子,相信他师父一定早已中意得紧、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卫长嬴愕然道:“干脆利落这是肯定的,英姿飒爽?难道他是指贺姑姑骂江伯时的气势???”

黄氏哈哈笑道:“婢子可不知道,也许是?”调侃了一句,却又道,“不过呢,婢子倒觉得,其实江侍卫人还不错……”

“江伯比贺姑姑大了好些岁的啊?”卫长嬴一怔,下意识的道。

江铮都年近半百了,贺氏却才三十余岁,两人之间足足差了十余岁。所以这两个人虽然都和卫长嬴关系密切,但卫长嬴之前和黄氏商议给贺氏物色再嫁的人选,却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江铮。

现在黄氏提起来,卫长嬴觉得非常意外:“而且贺姑姑也不见得喜欢江伯啊?”

“贺妹妹这个人,少夫人您不知道。”卫长嬴是看着听着贺氏把江铮往死里咒大的,所以先入为主的认为乳母和教习怎么都不可能成为一对,然而见过贺氏年轻时候的黄氏却不以为然,道,“当初她夫婿在时,何尝不是被她一天到晚骂着杀千刀该万刀?她就是那一张刀子嘴,不喜欢的骂,喜欢的也骂——”声音一低,“坊间说打是亲骂是爱,就是贺妹妹这样的了。”

130第一百三十章 利眼朱磊

第261节第一百三十章

利眼朱磊

卫长嬴一直认为黄氏这样稳重能干的人说出来的话不会没有道理,所以听黄氏提了此事,虽然还是觉得江铮年岁长了贺氏太多,但仍旧记在了心里。

等贺氏取了蒸热的莲子糕过来,卫长嬴暗示黄氏先退下,只留贺氏在跟前,一边小口吃着,一边状似无意的问贺氏:“贺姑姑,您觉得江伯这个人怎么样?”

贺氏昨日才因为提到江铮时非常不尊重被黄氏瞪过、后来又被黄氏私下里教训了一顿,道是卫长嬴都尊重的人她这个乳母反而瞧不起,如今又不是卫长嬴在家里做大小姐的时候,有宋老夫人的宠爱没人敢说什么。如今卫长嬴在沈家为妇,尤其宠爱妻子的沈藏锋这会又离都去边庭建功,卫长嬴正是内外都失了靠山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这叫外人听见了,没准会去议论卫长嬴不中用,连身边乳母都压不住。

贺氏一向对卫长嬴忠心耿耿,先前提到江铮也是在凤州时骂习惯了,被黄氏提醒后很有些悚然而惊的意思,此刻正琢磨着要好生弥补。

所以听了卫长嬴的话,想也没想就道:“江侍卫对少夫人忠心,为人也厚道,武艺又高强,是极好的人。”

卫长嬴闻言手里的莲子糕都差点摔了,想道:“我的天!原来贺姑姑真的对江伯有意吗?这么多年了,我只听着姑姑骂江伯都听顺耳了,竟从来没察觉到过?!”

她惊讶之下就愣愣的盯着贺氏看。

贺氏还是头一回这样夸奖自己一直骂着的人,见状就有些不好意思,暗想自己一心想弥补,倒是把话说的太过了,难怪少夫人会怀疑——这样想着脸上就微微一红,觉得自己也是有点年纪的人了,做事还这样毛躁实在有失管事姑姑的身份。

这脸一红被卫长嬴看着越发笃定了朱磊的猜测,捏着莲子糕又愣了片刻,才定了定神,道:“贺姑姑,你……你看朱磊此人如何?”她本来想直接问江铮的,然而觉得贺氏既然是“不喜欢的骂,喜欢的也骂”这样性情的人,还是把话问的委婉一点的好。免得贺氏或羞怯或习惯,对着江铮破口大骂,不好把话说下去。

若贺氏对江铮有意,爱屋及乌,若无意嘛,想来以贺氏的为人,对朱磊夯货长夯货短的,定然没有好话……卫长嬴是这么想的。

然而贺氏听了这话却想到:“少夫人怎会问起朱磊呢?是了,这朱磊虽然是姓江的那杀千刀的弟子,又是个夯货,然而姓江的一身武艺着实不俗,这夯货被姓江的那么看重,想来身手也不错。少夫人这是想把这夯货收服下来?”

她觉得朱磊这样年轻又武艺不错而且看起来憨头憨脑的人总归有能用的地方的,就点头道:“看着是个忠厚老实的。”又想卫长嬴会看中朱磊肯定还是因为江铮,又加了一句,“到底是江侍卫的弟子,料想对少夫人也会忠心。”

这话入了卫长嬴耳中当然就变成了贺氏在变着法子给朱磊说话了……

深深的叹了口气,卫长嬴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无限的不可思议以及懊恼,又觉得朱磊真是先知先觉目光如电,感慨道:“朱磊确实不错,很有眼力。”

贺氏向来顺着她,就随口道:“少夫人说的是。”

卫长嬴觉得贺氏这边试探到现在差不多了——乳母和教习,对卫长嬴而言都是自己人,当然乳母会更亲近一点,所以若只是江铮和朱磊有这个意思,贺氏自己不同意的话,卫长嬴也不会答应这件事情的。

但现在贺氏自己都流露出来这样的意思了……

卫长嬴决定一会叫了黄氏来,让她去暗示江铮那边主动些。

黄氏听卫长嬴感慨万千的说:“姑姑说的真是没错,不想那朱磊看着粗豪,竟有这样一副利眼!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看出来过,他竟看得明白!想来也真是惭愧,竟这样耽搁了他们!”自不会怀疑,就道:“江侍卫没有婚娶过,贺妹妹若嫁给他,那是正经发妻,倒比外头那些要续弦的管事体面。”

“这样的事情还是男方主动些的好。”卫长嬴如此交代,“这事儿还得姑姑去办,明儿个,就说给江伯送点什么吃的用的,再跑一次腿。把这意思转达下,不要说的太明显,免得贺姑姑失了面子。”

黄氏笑着道:“少夫人放心罢,婢子看贺妹妹就和嫡亲妹妹一样的,自然不会叫她吃了亏。”又说,“朱磊这孩子不错,虽然是徒弟,然而待江侍卫真的像对父亲一般孝顺了,若往后也能这样对贺妹妹,那就好了。”

“他若真的说到做到,我许他一份锦绣前程!”卫长嬴大包大揽的道,“贺姑姑与江伯都是陪着我长大的人,他们的后辈,只要孝顺体贴,不作那等忤逆不肖之事,纵然不是咱们家里的下仆,我也不会亏待的。他这一身武艺荒废不了!”

黄氏笑道:“有少夫人这句话,但凡那朱磊不是没有脑子,决计会拿江侍卫和贺妹妹当亲生父母对待!”

卫长嬴和黄氏商议着要给贺氏再寻个人家,免得她往后年老凄苦寂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这会终于有了人选,还是没婚娶过,在卫长嬴跟前地位不低,膝下还有那么孝顺的徒弟许诺要把贺氏当亲娘孝顺……主仆两个都觉得事不宜迟。

次日黄氏随便到厨房里提了一篮子点心,打着是卫长嬴关心教习的名义赶到季宅,给季去病请了安,又打发了赶过来的子媳、孙女,径自去找朱磊——因为事情是朱磊先提起来的,黄氏跟他说起来就不必太委婉了,道:“你这孩子昨儿个讲的事情,我回去后告诉了少夫人,少夫人非常的惊讶。”

朱磊忙道:“师尊他也常言配不上贺姑姑……”

“倒不是这个。”黄氏微笑着道,“你也知道,少夫人虽然只叫江侍卫一声‘江伯’,但其实也是拿江侍卫当师父看待的。贺妹妹是少夫人的乳母,在少夫人眼里,江侍卫的身份可不比贺妹妹低。只是先前那些年,贺妹妹一直对江侍卫……少夫人只道贺妹妹厌烦江侍卫呢,故此惊讶。”

朱磊知机,听出黄氏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贺氏对江铮确实有意,顿时一个激灵,足足愣了半晌才道:“师尊比贺姑姑年岁长了许多,一直都不敢流露……”

“贺妹妹那脾气,也难怪江侍卫发憷。”黄氏理解的点了点头,道,“不过她就是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情,为人却是极体贴的,不然,依着咱们家老夫人、夫人对少夫人的宠爱,也不会让她陪着少夫人这些年。你说是么?”

朱磊硬着头皮道:“姑姑说的是。”

黄氏委委婉婉的把话说完了,又去江铮养伤的屋子,隔着屏风嘘寒问暖了一番,末了到走才似不经意的道了一句:“贺妹妹前儿个的话,江侍卫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气急了才那么说的。”

江铮是镖师出身,走镖之人,向来吃饭是半靠武艺半靠做人,人情世故上都熟络得很,对于客气的黄氏自然是更客气,忙道:“黄家妹子说的是,过后我也想清楚了,也是我这几日有伤在身,难免心浮气躁,错解了贺家妹子的好意。”

黄氏心想江铮果然对贺氏有意,这不,明明是贺氏的不对,江铮却也自承不是起来了,就道:“贺妹妹这两日都愧疚的很,直说当日话说得太急了。”

然后就不提了,慰问两句,留下点心告辞而去。

她一走,朱磊就忙不迭的撩起袍子往榻前一跪,欲哭无泪道:“师尊,徒儿对不住您!”

江铮莫名其妙道:“怎的了?”

“徒儿似乎做了一件蠢事。”朱磊讷讷的道。

江铮一生未婚,自收了朱磊为徒后,对于这个唯一的衣钵传人,完全是当成了亲生骨肉一样的疼爱重视,在卫家辛苦多年的积蓄可着劲儿的往他身上砸,惟恐委屈了他。向来对朱磊非常的宽容,难得见朱磊这惴惴不安的样子,也有点诧异,但转念想到这个徒弟因为是穷苦人家出身,向来都有分寸,何况这几日朱磊一直都伺候自己左右,难道还能出去惹事吗?最多也就是对季宅或过来探望过的黄氏、贺氏不敬,这么想着他松了口气,道:“哪有少年人不犯错的?先起来说话,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怕是在为师跟前,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朱磊起初还不太敢,被他再三劝着才小心翼翼的起来,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事情经过:“前儿个,卫夫人的乳母贺氏过来,对师尊十分的不敬。师尊碍着其是女流之辈不跟她计较,她却越发的嚣张!如此泼妇,徒儿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是想到师尊这回受伤,还需要卫夫人的面子,才能继续在季神医这里就医。那贺氏乃是卫夫人身边的近侍,万一得罪了她,恐怕对师尊养伤不利。徒儿思来想去就琢磨了个法子,想既不得罪卫夫人又断绝那贺氏往后再来欺辱师尊……”

江铮听到贺氏也觉得头疼,哼道:“你说的很对,这泼妇不赞成少夫人习武,又舍不得怪少夫人,又不敢和老夫人、夫人说,就迁怒到我头上!这些年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若非念着她是一介女流,还是少夫人的乳母,为师早就收拾她了!”

就道,“你想收拾她并没有错,怎么难道被贺氏或黄氏发现了?无妨的,只要不是太过分,少夫人那儿,为师替你担了。”

他心想自己教导卫长嬴十几年,也是被卫长嬴一口一个“江伯”叫过来的,纵然不及贺氏、黄氏这些陪在卫长嬴左右的姑姑们亲近,但给徒弟担点事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哪知朱磊哼哼唧唧半晌,才道:“黄姑姑倒是没发现……但……她好像信以为真了?而且那贺氏……贺氏……还真的对师尊……对师尊……”

江铮听得糊涂,就道:“你从头说起,都是些什么?”

“徒儿想着,那贺氏抓住一点点小事就盯着师尊詈骂不止,着实可恨!只是碍着她是少夫人身边人,想让她闭嘴,直言恐怕有所麻烦。所以昨日黄姑姑前来,徒儿就趁着送她时,就……”朱磊嗫喏了片刻,才狠了狠心,一口气说出来道,“就故意问黄姑姑,那贺氏是不是暗中恋慕着师尊很久很久了?徒儿反正就把贺氏对师尊的不敬解释成打是亲骂是爱上头去……”

“还能这么干?!”江铮一愣,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懊恼窘迫:他被贺氏这泼妇压制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一招来永绝后患呢?懊恼之余忍不住就赞起了徒弟,“不愧是为师的弟子,果然聪慧!此事你做的好,做的很好啊!”

这有什么需要责怪的?若非有伤在身,江铮真想好好的奖励他一番!

然而朱磊满怀愧疚的道:“师尊容禀——徒儿本想着这么一来,那贺氏为了不落这样一个名声,往后再也不敢来对师尊不敬了。哪里想到黄姑姑居然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回去还和少夫人讲了。今儿个黄姑姑进来前,拉着徒儿在外头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就是贺氏当真是对师尊有意,暗示咱们师徒主动些!”

江铮瞠目结舌!

内室中死了一样寂静片刻……

江铮忽然之间暴起!抓起身边的摆瓶看也没看就朝朱磊砸了过去,拍榻大怒道:“你这个逆徒!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贺氏那样的泼妇,为师这些年来绕着她走都来不及,娶进了门来,为师往后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朱磊狼狈的躲了开去,赔笑道:“师尊师尊,您消一消气!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师尊您武艺超群,那贺氏过了门,师尊光明正大的管教她,少夫人也说不了什么,这样也是……”

“你这个蠢徒!”江铮继续拍榻大怒,“你知道个什么?!贺氏这泼妇何其之凶悍!当年为师为了吓唬她,素白亮银枪尖挟万夫不挡之勇刺到她咽喉,连在旁的少夫人都吓得不轻!这泼妇居然还敢暴跳如雷的与为师理论——这样的泼妇,这样的泼妇是武艺能够压服的吗?”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你这个不肖弟子,这是想逼死为师啊!”

也管不上自己刚才还跟弟子说过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了,江铮目光四转满屋子的找趁手的家伙,喝令朱磊:“你这个混帐东西!还不快点滚过来跪下!!!”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好徒弟(上)

第262节第一百三十一章

好徒弟(上)

打完不靠谱的徒弟出气,师徒两个不得不再一起商议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朱磊为了将功赎罪,非常慷慨的道:“徒儿去和少夫人说清楚,不论少夫人如何惩罚徒儿,断然不能让师尊受这份委屈!”

说完就要往外走,气得江铮忙不迭的喝住了他:“你给我滚回来!”

把朱磊叫回榻边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大骂,“蠢货!你以为少夫人是为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至多抄起东西来抽你一顿,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贺氏乃是少夫人的乳母,你道她这些年来跋扈飞扬不把为师放在眼里靠的是什么?全靠了少夫人的信重!这贺氏守寡多年,连卫家的宋夫人都曾要为她做媒,她都推辞了!如今你这蠢徒主动提了,再去说明真相……少夫人焉能不认为是你故意戏弄她、故意算计贺氏的名节?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

朱磊赔笑道:“但师尊惧那贺氏,徒儿若是不这样……”

话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江铮一下子,江铮气急败坏道:“为师会怕那贺氏?!”这个徒弟到底会不会说话?虽然自己刚才一个不小心,确实在话语里流露出来对这贺氏的忌惮和头疼,可作为徒弟,你知道了也不要直接说出来啊!

你为了帮我出气、故意曲解贺氏之所以事事处处盯着我骂那会,为什么就那么伶俐?现在怎么就糊涂了!?

江铮满心的恨铁不成钢!

朱磊自知失口,忙道:“是徒儿说差了,徒儿的意思是,师尊乃是丈八丈夫,岂能与贺氏一介女流之辈计较?然而贺氏又泼辣凶悍,如此,若依了少夫人的意思,师尊娶了那贺氏过门,岂不是家无宁日?为了师尊往后的日子,徒儿现在不去和少夫人请罪,万一少夫人那边直接和贺氏说定了,这却如何是好?”

江铮这才顺了气,哼哼着道:“你说的很对,你也不想一想那贺氏再怎么凶悍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罢了,为师若是当真要收拾她,一根手指都能把她叉得仰面跌倒!不过是自恃身份不与她计较!”

朱磊心想师尊您若当真有这样的霸气,又何必听到可能要娶贺氏就如坐针毡?

但怕再挨打,不敢直言,就道:“所以徒儿若是不去和少夫人解释……”

“还是为师去说罢。”江铮犹豫了片刻却道,“你在少夫人跟前没什么情份,为师好歹教导了少夫人十几年。”

朱磊道:“可师尊您这伤……”

“……”江铮无语片刻,道,“此事先这样罢,少夫人不是让黄氏过来说,让为师主动些?为师不去理会那贺氏,想来这事情应该就这么算了。”

朱磊小心翼翼的道:“但听黄姑姑话里的意思,少夫人由于贺氏守寡多年,怜其往后孤身一人太过冷清,自出阁以来就赞成她再嫁的。所以……”

江铮凛然道:“什么?!这么说来,少夫人不是巴不得她快点嫁过来?那我可怎么办!”

看着立刻慌了手脚乱了分寸的江铮,朱磊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师尊,徒儿还有一个想法。”

江铮忙问:“什么想法?”

“黄姑姑的意思,是她昨儿个回去之后把事情告诉了少夫人。少夫人亲自去试探过贺氏,道是贺氏确实对师尊您有意。”这话其实朱磊刚才已经说过了,奈何江铮长年被贺氏骂怕了,一听自己要和贺氏扯在一起,顿时炸了毛,到此刻才留意到,不敢置信道:“贺氏那泼妇,对为师有意?你莫不是听差了,其实她对为师有仇?”

朱磊道:“徒儿当时是和黄姑姑面对面的站着说话的,怎会听错?再说若是如此,黄姑姑昨儿个才过来过,今儿个为什么又要来?当然就是来特意转达此事的。”又说黄氏提来的点心,“糯米玫瑰饼是上好精致的点心,但糯米不易克化,师尊如今正在养伤,季神医亲口叮嘱要饮食清淡,不要吃这样不易克化之物。那黄姑姑曾经师从季神医,怎会连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可见所谓奉了少夫人之命来给师尊送点心不过是个幌子,因此黄姑姑只是从厨房里随手取了一篮点心带上罢了。这篮点心也是惟恐徒儿和师尊不能确定,故意选了不合师尊用的。”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拿了一块——高门大户的吃食,讲究色香味俱全,尤其重视外形的精致。这糯米玫瑰饼,俱做成了玫瑰花的形状,一朵一朵的铺在箬叶上面,红绿相间,非常的可爱。

然而朱磊却是牛嚼牡丹,粗如萝卜的两根手指一捏,就把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捏得变了形,他也不在乎,往嘴里一丢,一口一个嫌不过瘾,索性几个一下往嘴里塞,一面塞一面含糊不清道:“少夫人那儿的点心果然好吃……但师尊您如今是不能吃的,只能徒儿来代劳……”

江铮沉着脸,喝道:“你这个夯货够了没有?”就骂他,“没见为师如今情势危急?你还有闲心吃!”

朱磊吞下糕点,道:“徒儿说要去和少夫人请罪,师尊又不答应。除此之外,要么师尊真的去和那贺氏提亲?反正徒儿瞧着贺氏虽然是寡妇,然而到底是高门大户里的乳母,细皮嫩肉的还有几分姿色,看着倒比凤州那会一些十八.九岁的村姑还年轻些,想来能够伺候少夫人一定是非常细心的人……师尊孤苦了大半辈子,如今能有个人伺候师尊也好。”

江铮瞪出来了:“你这个逆徒莫不是没见过贺氏那日的泼辣?为师倘若娶了她,到时候是她伺候为师,还是为师伺候她?!”

“师尊您何必如此没有信心?”朱磊振振有辞道,“师尊请想,贺氏为什么处处盯着师尊不放?若是之前不知道她的心思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她是心里有师尊,可想而知——这都是因为师尊不懂得她的心意,贺氏一个女子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师尊因爱成恨,所以才处处和师尊过不去啊!”

江铮一愣,道:“这……可能吗?”

“徒儿问师尊一句,贺氏对少夫人也像对师尊这样吗?”朱磊转了转眼珠,问道。

江铮不假思索道:“这怎么可能?为师虽然没进过内院,但也知道贺氏这泼妇对少夫人宠爱万分,甚至连卫家的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有时候都看不下去她的溺爱。”

“那黄姑姑说的话就更可信了。”朱磊把碟子端起来朝嘴里倒,倒完了胡乱一顿咀嚼咽下去,又拿起茶壶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举袖一抹嘴,几滴茶渍甩了江铮一脸,江铮对他怒目而视——朱磊却浑然不觉,摸着肚皮心满意足的打了几个饱嗝,才继续道,“师尊您想一想,贺姑姑她一个年轻寡妇,又是少夫人跟前的红人,喜欢上师尊您了,好意思讲吗?不好意思讲,又想让师尊知道,可不就是整天盯着师尊?”

这会他连对贺氏的称呼都改了。

江铮见这弟子一点都没发现之前的茶渍,自己白瞪了半晌眼,只好悻悻的举袖抹了去,道:“她那是整天盯着为师詈骂!”

“着呀!”朱磊道,“师尊想啊,贺姑姑一介青年寡妇,若经常和师尊您说话,能不被议论?也只有骂您,旁人才不会发现她的心思!”又道,“反正徒儿觉得,贺姑姑若不是对师尊您有意思,以她在少夫人跟前的地位,至于和您一直计较着吗?”

江铮一生未娶,年轻时候忙于跟着父亲行走江湖,尔后父亲遇难忙着还债,之后年岁长了,就把心思都放在了栽培朱磊上头,一把年纪了也没婚娶过,更没机会对哪个女子思恋一二,于男女之事上本就懵懂。被朱磊这么一说,也有点疑疑惑惑,道:“那她开始骂为师那会,就是对为师有了意思?”

朱磊郑重点头:“徒儿觉得一定是这样!”

“但这贺氏自从头一回见到为师就没有好脸色啊!”江铮喃喃道,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朱磊闻言,立刻钦佩万分道:“师尊,不用怀疑了!这正说明了这贺姑姑对师尊您一见钟情!贺姑姑是少夫人跟前的红人,少夫人这种出身,身边人怎么会连点儿礼仪都不知道,无怨无仇的给师尊甩脸色?”

江铮道:“还不是因为她恼恨为师教导少夫人武艺?”

“少夫人习武那是卫家的老夫人与夫人准许之后才能成的,师尊若是不得少夫人的长辈准许,能见到少夫人?”朱磊反问道,“贺姑姑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纵然一时不明白,这么多年了能还不明白?”

又道,“何况师尊想想,若是师尊真的不喜一个人,骂上几日也就差不多了,接下来谁耐烦一直盯着下去?贺姑姑十几年来一直盯着师尊您骂,看似非常厌恶师尊,但实际上贺姑姑除了骂一骂师尊外,可做过其他事谋害师尊?可见这十几年来她都一直盼望着师尊能够明白她的心意啊!”

江铮不禁动容道:“这贺氏竟然私下恋慕为师十几年……这真是……为师也只是一个寻常侍卫而已!”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好徒弟(下)

第263节第一百三十二章

好徒弟(下)

“师尊如是寻常侍卫,卫家那许多侍卫,为何偏偏择了师尊做少夫人的教习?”朱磊忙不迭的给他戴着高帽,道,“师尊相貌威武不凡,一身正气!武艺高强老当益壮,而且品行佳、重情重义!真是打着灯笼都没地去找的男人!否则贺姑姑跟在少夫人跟前,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怎会十几年来一直痴痴恋着师尊您?!”

“虽然如此,”朱磊根本就是江铮一手抚养长大的,最清楚这个师尊最自豪的就是自己一身武艺,以及自诩人品端正恩怨分明重情义,这番话简直说到江铮心坎里去了,江铮心头一热,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老脸,然想到自己这一生的坎坷,不免感慨万千道,“但为师如今也老了。”

朱磊立刻道:“师尊虽然已经有些年岁,然而因为长年习武,看着却俨然是徒儿的师兄一般!一点都不显老!”

江铮瞪他一眼:“怎么说话的?为师是你师兄?!”

“师尊不信,徒儿可以叫小微微过来。”朱磊赔笑道,“小孩子都是说真话的,问问小微微师尊显老不显老就知道了!”他心里有点懊悔,早知道把方才的糯米玫瑰糕留个一两块就好了,如今没准还要再跑一趟腿,好在小微微的嘴不挑,大抵点心都吃……一会去买点什么哄这小女孩子好呢?

是巷口对过的春饼、还是一条街外的糖糕?或者索性去买只烧鸡来,小微微那么小,给她撕块肉,剩下的自己来……

“行了行了!”江铮沉吟了片刻,不耐烦的道,“此事……嗯,以后再说罢!为师如今需要好好养伤,这些……嗯……都顾不上,就这样,就这样。”说完就躺了下去。

朱磊被师父当儿子一样养,哪还不清楚江铮已经有点动心,不过是觉得事情太大,一时间还下不了主意?

这种时候不趁热打铁,回头就得被醒悟过来又伤势痊愈的师尊当铁打!

朱磊果断的再加把劲:“师尊,您平常不是一直教诲徒儿,我辈武人,固然快意恩仇,然也当知恩图报!正如师尊这会忍耐太子的污蔑,亦是为了报卫氏数十年来的厚待!否则以师尊的武功,岂能叫太子那小儿欺辱?必是叫那小儿血溅五步!”

江铮赶紧翻起身来训斥他:“你这个夯货!这样的话想想就是了,是能说出来的吗?”

“师尊饶恕!”朱磊态度很好,立刻认错,但跟着又道,“只是徒儿不明师尊之意,既然师尊念着卫氏数十年厚待之恩,贺姑姑十几年来的倾慕,师尊怎忍心视而不见?使如此痴心妇人空守闺闱,故作不知,这岂是大丈夫所为?”

江铮皱眉不语。

朱磊又道:“论起来贺姑姑年岁也长了,徒儿想着她看起来年轻,但如今怎么也快四十了罢?这年岁……”

江铮下意识道:“有回听人讲过,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七。”

“三十七!”朱磊正色道,“师尊啊,女子青春何其珍贵?更何况贺姑姑年岁已经不小了,少夫人从出阁起就想让贺姑姑再嫁,而到现在都没动静——可见是贺姑姑拒绝了!贺姑姑乃是少夫人的乳母,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旁的不说,单是少夫人陪嫁的管事,有多少人怕是会动休妻娶她的念头以讨好贺姑姑!若非心里念着师尊,贺姑姑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更何况黄姑姑话里的意思,是少夫人亲自问了贺姑姑的心意,师尊!可见少夫人都急了,不然这样的事情,能让咱们师徒知道吗??”

江铮本来就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头晕目眩,此刻被朱磊一通质问又是一通痛陈,糊里糊涂的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对,讷讷道:“但为师年岁已长,本已打算此生不再言婚娶事,只将你拉扯成人、看着你挣份基业也就了了心愿了……”

“师尊真是糊涂!”朱磊几乎是痛哭流涕的道,“师尊为徒儿考虑,徒儿难道就忍心看着师尊孤苦一世吗?徒儿这里敢指天发誓,徒儿这辈子肯定是要将师尊当成生身之父一样孝顺的!若师尊娶了师娘,徒儿一定视同亲母!”

又说,“师尊不想自己,也想想师祖!师祖只有师尊一子,徒儿要继承朱家香火,不能改姓江,至多也只能日后择一子为师尊继嗣香火,终究不是真正的江家人。往日徒儿未见到一人如贺姑姑这样对师尊真心还也罢了,如今既然见到,还要坐看师尊错过,他日徒儿如何见师祖于地下?师尊,过了贺姑姑这村,可就没有贺姑姑这店了啊!”

江铮迟疑片刻,道:“但贺氏性情泼辣剽悍,万一她过门之后对你不好……”

“师娘管教徒儿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徒儿绝无怨言!”朱磊斩钉截铁的道!

江铮又道:“为师年已老迈,纵然如今娶妻生子,恐怕他日也难看到子女成人。”

“师尊老当益壮,有何可怕?”朱磊反问,“若师尊不放心,徒儿可再立一誓,师尊之子,即徒儿嫡亲兄弟,师尊之女,即徒儿嫡亲之妹!往后师尊但有不便,师尊是如何抚养徒儿的,徒儿定然照样养之!若违此誓……”

江铮忍不住喝止他:“为师不过这么一说,不需你赌咒发誓!”

话是这么说,江铮心里还是很感动的——沉吟良久,就道:“也罢,念你苦苦求情,何况这贺氏苦恋为师多年,着实可怜,为师就发发善心,待伤势好转之后,过去与少夫人提亲罢!”

朱磊差不多喜极而泣,连声赞道:“师尊真乃大丈夫也!”

“好了,你差不多到了该练功的时候了,不要为这些事情荒废。”江铮看了眼屋角铜漏,就赶人道,“你去罢,为师先躺一会。”

打发了朱磊,江铮自己想了想这件事情——因为先前被朱磊一口气灌输下来,江铮也觉得贺氏一定是暗恋自己多年——对于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年近暮年的人来说,发现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身份地位都不在自己之下还容貌不差的异性暗恋自己十几年,这都是一件极为振奋、极为自豪的事情……

之前朱磊在时,江铮还装模作样的矜持了几下,此刻徒弟被赶出去,江铮想象着从来见了自己都是盛气凌人骄横跋扈泼辣有为的贺氏,此后会羞人答答的站在自己跟前,柔声细语的问候着自己,还会殷勤万分的伺候着自己……只觉得这十几年来被贺氏骂到了看到她就头疼、听到她声音都立刻翻.墙绕路走的郁气一扫而空!

年近半百的江侍卫像个孩童一样躲在被子里偷着乐:“贺氏啊贺氏,虽然坊间有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只是你这妇人忒也别扭,这许多年了,就是趁着没人给我递条鸳鸯帕子,我又不是傻子,还能不明白吗?却硬是骂了这许多年还要少夫人问了才开口!虽然我堂堂丈夫,不好和你多计较……但等你过了门,看我私下里如何笑你!哼哼!”

转念又盘算了起来,“我本已打算这辈子孤身而老,也没存什么积蓄,皆花在了磊儿身上。本来倒没什么……但如今既娶了贺氏,这薪俸却得存着点儿了,不然还得贺氏拿银钱出来置办家用,我脸面何存?”

再想到往后,“倘若真能有个一子半女倒也好,磊儿我是当亲子看待的,然而他也是孤儿,亲眷都远得紧,和生人一般。若能有个兄弟或姐妹,日后也好走动,不寂寞。”

横竖养伤无聊,江铮就把娶贺氏、娶贺氏之后,种种事宜来来回回的盘算着,他虽然没经历过婚娶,但镖师出身,走镖的人么,谨慎仔细惯了,把各种细节各种情况都反复揣摩来去,倒也是津津有味——就想到自己这一成不变的生涯如今忽然来了个转折,往后没准也是儿孙满堂的有福之人了,若非徒儿朱磊苦劝,自己一定不好意思这把年纪了还要成婚,不禁老怀甚慰:“磊儿真是个好徒弟、好徒弟啊!”

……这光景,好徒弟朱磊却在擦着冷汗暗暗庆幸:“幸亏我口才好!索性撺掇着师尊去娶那贺氏!不然,贺氏那等凶悍的妇人,若知道我为了不使她再过来骂师尊,出主意坏她名节,岂不是要剥了我的皮?唔,我也不是怕她,但我堂堂丈八男儿,和个妇人动手,还是年长我一辈的妇人,多么的丢脸?这样往后我还如何成就侠名呢?只是还真没想到,我随口一说,竟然说中了!这贺氏还真恋着师尊……这样倒是正好。只是可怜的师尊,有这样一个母老虎的师娘,往后还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不成,这帝都待不下去了,我得赶紧想一想,找个地方去避一避!否则师尊被师娘欺负了,醒悟过来后定然成日里打我出气!”

他心年一转就有了去处,“是了,幽并自古多侠儿,师尊教诲我多年,不就盼望着我能够在江湖上闯荡出些名气,扬一扬江家家传武艺的名声?何况如今戎人每犯北境,心存报国的侠士怕是许多都聚集于幽燕之地。我去见识见识,若是可以,也能得些薄名……纵然往后入仕少不了要靠师尊这儿的情面,托付沈家或卫家,然而我自己有些名声,师尊脸上也有光彩。”

朱磊当下暗暗盘算着,回去就设法说服江铮答应他去幽燕一带闯荡:“等师尊伤势痊愈,娶了贺师娘后,必须立刻走!晚了可别叫师尊拖回来一日三遍打的出气!”

再擦一把冷汗,心有余悸的祈祷道,“天可怜见,万万叫我平平安安的过了这些日子!”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苏鱼丽出阁

第264节第一百三十三章

苏鱼丽出阁

贺氏的终身有了着落,卫长嬴心情大好,叮嘱黄氏密切留意,关键时刻务必加上一把火。黄氏就三不五时的命贺氏去季宅给江铮送这送那——贺氏对她一向言听计从,打小就是黄氏说什么她照着做,至于说为什么这么做,贺氏从来都懒得问,反正她坚定的相信黄氏绝对不会害了自己。

这样几回跑了下来,虽然贺氏每次过去都说“这是少夫人让送的”、“那是少夫人想起来的”、“少夫人问问你伤势可好了”,但江铮和朱磊既听了黄氏说她有意于江铮,自是先入为主,认定了贺氏不过是假借着卫长嬴的名义、却是自己来关心江铮——

用朱磊的话来说,这位贺姑姑可是对江铮一见钟情之后,硬是骂了江铮十几年等他开窍、中间都不肯稍微透露点真心实意的人啊!

如今即使再担心江铮的伤,又怎么可能明白的表达出来呢?而且贺氏这借口找的忒也不真,先不说卫长嬴如今打理家事、和妯娌斗法,成日里忙忙碌碌怎么可能三不五时的亲自关心江铮?就说卫长嬴一个大家子的少夫人,纵然体恤教习,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可能几乎天天遣人送这送那吧?

所以不用怀疑了,这一定是贺氏随便找了个借口!

江铮觉得很有道理,一次贺氏送了点心去,他哼哼唧唧的表示自己想喝点鸡汤,出于朱磊慷慨激昂的撺掇:“师尊乃是男子,贺姑姑又是那么别扭的一个人,师尊不主动点,贺姑姑岂非还是要和从前一样?这样两相耽搁、使贺姑姑徒然伤心,岂是大丈夫所为!”

自认为绝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的江铮试探着道,“闻说你煮的鸡汤甚好,下回来给我带点?”

多多少少有点一根筋的贺氏根本就没有多想——病人么大抵都是要喝鸡汤滋补的,而且贺氏虽然是乳母,但也常给卫长嬴下厨,每到这时候厨娘都奉承着“贺姑姑这手艺真是绝了”、“看了姑姑做的,我啊往后不跟姑姑请教,都没脸在这儿干了”,听得多了,贺氏也觉得自己手艺了得。

再说少夫人遣了自己这样一日几次的跑着季宅,不就是盼望江铮能快点好?

所以贺氏干脆的答应了下来:“可要再加点参?那样好的快。”

这别扭妇人可算露了马脚!江铮听得心头大畅——畅快到了连自己怎么回答的都忘记了,总而言之,这日朱磊等贺氏走后,贼头贼脑的探过来打探消息,他让朱磊把从凤州一路带过来的小箱子拿到跟前:“把最底下那个小包袱拿过来打开。”

小包袱打开来就是一只羊脂玉镯,朱磊生长贫家,一见这镯子通体无暇莹然生辉,不禁连连赞叹,道:“师尊居然还藏了这样的好东西?是给贺姑姑预备的?”

“唉,这是你师祖母留下来的。”江铮感慨着道,“本来是想让为师传下去,然而为师当年断了娶妻之念后,也就做个念想,多少年都没看过了。”

朱磊谄媚道:“原来是师尊的传家之物!如此价值连城的镯子,想来贺姑姑一见之下,定会感动于师尊的心意……”

“真是没见识的小子!”江铮却摇了摇头,忧愁道,“这镯子放在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算是好东西了,然而贺氏一直跟着少夫人,什么样的金珠玉器没见过?为师几年前见过少夫人跟前的大使女,也插过一支玉色不比这个差的簪子,问了一句道是少夫人嫌戴腻了随手赏下去的。贺氏地位高于使女,恐怕手头好的钗环……”

朱磊就道:“师尊何必担心?贺姑姑若是爱慕富贵,岂会恋着师尊多年?卫家侍卫都知道师尊两袖清风,银钱全砸在徒儿身上了!”

江铮觉得很有道理,就让徒弟把镯子收好:“等为师伤好了……”

下面的话没说,朱磊也明白,“好徒弟”暗暗松了口气,离了师尊跟前,少不得又一番求天告地的祈祷这事儿莫要出意外……至少在他溜到幽燕去前莫要出意外。

乳母和教习的事情,在卫长嬴眼里是一切顺遂,考虑到江铮伤势还没好,而且丈夫去了西凉,公公那里废储也不知道进行到哪儿了,这会把心腹乳母许给江铮是否会让皇后那边多想,给公公的事情惹去麻烦都不清楚。

卫长嬴决定先等江铮伤好了,纵然议亲,也要把他们暂时打发离开帝都,等顾皇后与申寻失了位再召回来不迟……这件事情卫长嬴考虑到这儿就先放下了,她现在真的是很忙——

这年的下半年,婚事成了堆。

这个月里是苏鱼丽出阁;下个月顾弋然娶妻后就隔一日苏鱼漓也要成婚;十一月初呢又是太子大婚。

虽然这些都不须卫长嬴去操办,然而俱要出席——于是预备贺礼、准备应景的衣裙钗环,又要注意喜庆,又要不压了婆婆、嫂子们的风头,隔三岔五的还要和两个嫂子人前背后的斗上一场……一直忙到苏鱼丽出阁当日才能坐下来缓口气。

苏鱼丽这样的女儿虽然省心,嫁的夫家又同在帝都,而且还属于低嫁,不惧婆家欺压,然而娇养十几年的掌上明珠一朝许了他人,卫郑音还是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真情流露惹得卫长嬴等过去陪伴苏鱼丽梳妆的一干人也泪落不止。卫长嬴想到自己出阁那日母亲宋夫人的恋恋不舍、上轿离家时祖母宋老夫人被淹没在喜乐里的那一声喊——自己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承欢母亲和祖母膝下的时候,哭得尤其厉害。

一直到苏鱼丽出门上轿,苏家喜宴开了,卫长嬴才收了情绪,不免觉得表姐出阁,自己倒是哭得比姑姑和表姐还激烈,着实有点尴尬。

下人打了水来伺候着她梳洗过了,重新施了淡妆,卫长嬴对着铜镜检视仪容,却在镜子里看到小姑子沈藏凝靠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软榻上,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忙叫琴歌过去推醒她。

看着揉着眼睛,神情懵懂的沈藏凝,卫长嬴就问她:“妹妹怎么会在这儿?没跟苏家表妹们去玩?”

沈藏凝啊了半天,才清醒过来,无精打采的道:“母亲让我跟着三嫂你。”

“为什么呀?”卫长嬴看她发上缚的彩绦乱了,就伸手替她理好。

沈藏凝叹着气道:“表姐她们都定了亲,如今全部被二舅母拘着好好学规矩。我想去寻她们玩,连院子也出不了,有什么意思哦。母亲又不放心我,索性打发三嫂来看住我,三嫂你不是学过武吗?母亲觉得你更能看得住我。”

卫长嬴有点啼笑皆非,正要说话,沈藏凝又道,“不过母亲也料错了,刚才三嫂你哭得昏天地暗的自己都管不好了,哪里有功夫管我?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去,我啊早就走了。”

“你既然没走,接下来就乖乖儿的跟着我罢。”卫长嬴暗松了口气,笑着点一点她眉心,道。

领着沈藏凝到席上,卫长嬴少不得要和附近的人赔个礼:“方才看姑姑舍不得表姐,顿时想起来自己出阁时的情景,也不知道如今娘家的祖母和母亲如何,却是失了态,叫你们见笑了。”

她不这么说,众人也能理解,都笑着让她别在意,或者善意的打趣两句。

姑嫂于是一起入了席,沈藏凝就坐在卫长嬴的下首——这小姑子是闹惯了的,此刻没有姐妹们陪着闹腾,就十分的没精神,托着腮,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跟前的菜肴,两眼无神很是萎靡的样子。

卫长嬴几次和她说话,沈藏凝也是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字……卫长嬴见状就不吵她了。

如此宴到中途,不远处的卫长娟忽然离席过来,在卫长嬴与沈藏凝之间俯下身,对卫长嬴道:“三姐姐,我有话要和你说,但望你不要生气。”

两人虽然是嫡亲的堂姐妹,然而因为宋老夫人的叮嘱,以及卫盛仪与卫长风之间的竞争关系,向来不是非常的亲密。上回临川公主生辰,卫长嬴受人嘲笑,卫长婉和卫长娟也是立刻避了开去的。

那之后关系又生疏了一层,只是都是大家之女,场面上究竟还是如姐妹一样客气着,只是这样趁着酒热过来私下说话却是忽然之间太亲近了。

卫长嬴有点奇怪,道:“七妹妹你说就是,好好的我生什么气呢?”

“三姐姐方才过来说的话固然是出自本心,但实在是不合适的。”卫长娟的嗓子甜甜的,说话的声音听得人非常舒服,但她说的话却叫卫长嬴不怎么舒服了,她道,“三姐姐如今既然出了阁,那就是沈家的人了,老是这样念着娘家,难免显得对夫家的事情不上心呢!”

卫长嬴心下不快,就淡淡的道:“真难为七妹妹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也来劝姐姐了,只是我想就这么一句话,众人都能体恤的。再说女子出阁固然是从此算为夫家之人,然而也不是说以后和娘家就全然没有关系了。不然岂不是说出了阁的女子都不能回娘家了?何况娘家长辈栽培教诲养育之恩,为人之女岂能丝毫不念?”

“三姐姐您别嫌我多嘴啊!我就是那么一说。”卫长娟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眼圈儿顿时一红,委委屈屈的道,“我就是想,三姐姐您方才哭得那么厉害,如今又只提咱们祖母和大伯母,万一叫人误会,只道三姐姐您在夫家过的不好,所以才这样想念娘家亲长,这……岂不是?”

卫长嬴闻言大怒,寒声道:“我在夫家过得好不好,外头会听不见风声?夫君待我情义深重不说,婆婆也是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这样都不好,那要什么样才算好?七妹妹,按说二叔和二婶都在,本不该我这个平辈的堂姐来教诲你,只是你这话说的真是太孟浪了!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不去好好的学规矩,学着如何贞静贤淑,却在这里话里话外的挑唆这是什么意思?你也不想一想我这夫家乃是咱们祖父亲自选的,你这是在说祖父眼力不成吗?”

卫长娟顿时就含了泪,告饶道:“好姐姐,是我错了,我不会说话……但我听三姐姐您方才叫二姑姑做姑姑,可按着夫家您该叫三舅母才对。您这样处处按着娘家来,这……”

“我怎么称呼二姑姑,这是婆婆都不在乎的事儿!”卫长嬴察觉到卫长娟泫然欲泣的时候已经引了四周之人注意,有人对正和邻席女眷说话的卫长婉耳语,卫长婉似乎也准备过来了,心里对这个堂妹真是厌恶极了,正要这么回她——

不想下首席上沈藏凝忽然爬起身,几步走过来,抬手就把卫长娟推了个趔趄!

本来卫长娟好好的喝着喜酒就要哭出来已经引了人注意,现在沈藏凝的动手更是招了几人忙围上来劝架:“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今儿个苏大姐姐的好日子,你们都是苏大姐姐的姐妹,怎的就在这儿吵起来还动手了?卫七妹妹还哭了?”

卫长婉这时候也带了一个缃衣少妇急步过来,喝道:“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七妹妹好心来提醒你事情,你怎么撺掇着沈四小姐把她弄哭了?!”

这话一说,众人都看向了卫长嬴……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好想祖父祖母

第265节第一百三十四章

我好想祖父祖母

卫长嬴立刻想到这是卫长婉和卫长娟姐妹两个串通了来阴自己,心中恚怒,冷声道:“大姐姐这话我可不敢认,我倒也奇怪,七妹妹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忽然之间跑过来和我说什么夫家娘家的,我还没说她什么,她怎么就哭了起来?原来是专门等着大姐姐过来问我罪吗?只是这罪名是什么,还要向大姐姐请教?”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脸色都有点古怪,有嘴快的就打趣卫长娟,道:“莫不是卫七妹妹看到苏大姐姐出阁,自己也想婆家了?所以来和卫三姐姐说,不意被卫三姐姐取笑了不依?”女眷们都这么想,一时间都笑了起来。

卫长娟脸涨得通红,道:“没有的事情!我就是……”

“你这个小气鬼!”沈藏凝叉着腰,忽然抢过话头,大声道,“不就是上次在御花园里捉迷藏的时候,我不小心撞了你一下、把你撞到蔷薇花丛里去了?后来我都把你拉出来了,你也就挂破了一条裙子,当时说赔你你不要,这会倒给我来这一手?”

沈藏凝性情活泼——这是好听的说法,武将的女儿,又在兄弟姐妹里最受父亲沈宣宠爱,泼辣起来等闲之人、尤其是讲究娴静的闺秀们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的,卫长婉和卫长娟想说话都被她堵了回去,只听她脆生生的嚷道,“你跟我三嫂说什么她夫家的人都好得很,上上下下都夸到了,就是不提我,三嫂不知道御花园里的事情,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可清楚得很!你不就是想说我家个个都好,就是我不好?”

她们这一处,主家是苏家的三少夫人顾氏在招呼,这时候看到人群往这边汇集,知道出了事,也过来了,闻言忙道:“嗳哟!好妹妹,我道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呢?原来是小孩子家拌嘴……卫七妹妹也没说你什么呀?也许是她还没来得及夸你?毕竟谁叫你兄姐嫂子多,家里兴旺呢,是不是?”

瑞羽堂的三姐妹都被沈藏凝说得一愣,这会一时间都没接话。沈藏凝于是又道:“三表嫂你不知道,卫长娟她就是爱告状,还爱这样转着弯的告!打量着我坐在我三嫂下首听不见呢!不就是一条间色裙吗?等回去后我就拿月钱给她买,真是的,什么时候不好提,偏拣着大表姐出阁的日子里这样说三道四,是我大表姐难道不是她的表姐了?没眼色!”

沈藏凝这样半大不小又还没有及笄,算不得正经大人的闺秀,四座又晓得太傅甚是宠爱这个幼女,甚至胜过了膝下三个嫡子,这沈四小姐一向就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女眷们对她素来就宽容点。

……毕竟沈藏凝说话就是这么直,得罪了她,没准就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然而卫长娟虽然年岁和沈藏凝仿佛,也算活泼,平常却显得比沈藏凝懂事体贴得多——在女眷里得的评价当然也更好。这自是要有代价的,这代价就是现在大家都说:“卫七妹妹不至于罢,不过一条裙子,咱们这样的人还在乎这个?”

话是这么说,机灵如卫长娟哪里听不出来大家都有点相信这话了?毕竟沈藏凝一贯给人的印象就是泼辣爱闹,却没传过她说谎的,现在这样怀疑不过是给自己圆场,大家又说,“纵然如此,沈四妹妹你也别这样闹了,一条裙子,算得什么?今儿是你们表姐的好日子,可千万别冲了喜气!卫七妹妹,你向来好性情,就过来与沈四妹妹赔个不是,这事就故去罢?别耽搁了喜宴。”

卫长娟听出这是众人半信半疑,然都不耐烦追究仔细,只想让自己做低伏小的哄好沈藏凝以圆场。她心里火起,只是碍着一贯以来懂事的形象不好发作,只好拿眼角瞥了眼卫长婉。

只可惜卫长婉也是个端庄的性.子,又叫卫长嬴先开了口,不冷不热的劝着沈藏凝:“是啊四妹妹,你就看一看嫂子的面子罢,嫂子也真是笨,听七妹妹说了半天都不知道七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原来就为了一条裙子?回头也不必四妹妹赔了,嫂子代你给七妹妹送上一箱子衣裙,保证都是上好的料子、时下的款式。尺寸如今你们一起站在跟前打量下,嫂子心里也有数,照着四妹妹你,束胸那儿窄点儿就成!”

女眷们中间锦绣心肠些的都听出来,卫长嬴说什么束胸那里窄点,看似说衣服的尺寸,实际上却是暗讽卫长娟心胸狭窄。

只是听懂的人相视而笑,却也没觉得卫长嬴偏心小姑子,都想着以卫长娟阀阅之女的身份,和同伴计较件裙子计较到了在表姐的婚礼上向堂姐告状的程度,真是太小气了。平常看着懂事的人,今儿忽然这样不识大体,平常难道都是装的吗?

如今卫长嬴不高兴不难理解……卫长嬴嫁到沈家才几个月?现在丈夫去了西凉建功,上头还有婆婆和两个嫂子,即使暂时管了点事情,沈家也轮不到她来当家!

卫长娟为点小事就要纠缠着她收拾小姑子给自己报仇,也不想想卫长嬴现在的景况讨好小姑子都来不及,哪里来的权柄可以亏待小姑子?

何况卫长娟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这番话还叫下首的沈藏凝听了个正着,这不是上赶着挑唆着卫长嬴和小姑子的关系、平白的叫卫长嬴在夫家不好过吗?

瑞羽堂里叔侄之争,各家都是心照不宣。

此刻都想到:“是了,卫长婉、卫长嬴、卫长娟这三姐妹虽然是嫡亲的堂姐妹,可卫盛仪与卫长风这场阀主之争尚未落幕,彼此拆台倒也不奇怪。”

顾氏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事情是卫长娟弄起来的,心里对卫长娟和卫长婉就有些恼意,暗想道:“到底是庶子的女儿,真是上不得台面!满帝都谁不知道你们瑞羽堂那点儿事情?要斗,要闹,你们也别在咱们家请你们来喝喜酒时闹啊!你们一家子的姐妹,在哪里闹起来,凭谁输谁赢丢的不是瑞羽堂的脸?也就是卫氏阀主不能离开凤州,宋老夫人跟着回去了。不然宋老夫人若还在帝都,瑞羽堂敢有这样不长眼色的孙女,不被老夫人整得脱层皮才怪!如今倒好,平白的扰了咱们家的喜庆!”

卫长娟气得脸色发白,正要说出真相,身后忽然被人捏了一把,就听一把软糯的嗓子笑着道:“咦,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卫七妹妹,我托你的事儿?”

就见人群分开一条缝隙,穿着水色地缠枝曼荼罗花叶交领宽袖夏衫,系着银泥粉绶藕丝裙的刘若耶执了一柄雪绢团扇,翩然而至。她今日梳了一个飞仙髻,插着两支宝石攒芙蓉花步摇,一溜儿的水晶坠在鬓边,折射阳光,七彩映于雪腮之侧,更衬肤光明媚。

看到她来,卫长娟缓和了些神色,朝她点头道:“刘姐姐,你回来了?”

“我十姐姐这两日有些咳嗽,我方才过去和她说声少喝些冻饮。”刘若耶诧异的看着四周,道,“才回来就看到这儿一群的人,这是?”

听起来她们两个之前却是坐在一处的,这会卫长娟就忍着怒火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下,道:“沈藏凝真是胡说八道,我和我三姐姐说的明明就是……”

沈藏凝叉腰看她,撇着嘴角待要说话——却见刘若耶拿团扇轻轻一举,遮了些下颔,吃惊的打断道:“这……难道卫七姐姐你过来寻卫三姐姐说话,不是说我方才托付你的事儿?”

卫长娟一怔,卫长婉晓得刘如耶素有智计,赶忙道:“刘十妹妹,你方才托长娟她与长嬴说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这会儿各说各的,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呢!”

卫长嬴蹙起眉,晓得卫长娟听了刘若耶的话后那样一怔,肯定刘若耶所谓托付云云都是胡说八道。虽然大嫂刘氏说自己婚前在帝都被败坏名声都是刘若耶觊觎沈藏锋、燃藜堂刘若沃与刘希寻之争导致的这个说辞未必能够全信,然而表姐宋在水都说刘若耶心术不正,可见刘若耶纵然非敌,也不见得是友,现下任她开口还不知道会把事情歪曲成什么样子!

她正想说话截断刘若耶,手却被人捏了一把。她回头看去,却是顾氏。

顾氏举袖掩嘴,凑到她耳畔轻轻的道:“好妹妹,你帮一帮嫂子,嫂子晓得今儿个你受委屈了。但今儿个非同一般日子,就容刘家表妹把场面敷衍过去罢,免得闹得扫了兴,冲了喜气!”

“都听嫂子的。”卫长嬴闻言才知道刘若耶过来多半是顾氏暗中使人吩咐的,为要平息事端,那她当然不愿意打扰了苏鱼丽出阁的好日子,立刻打消了截断刘若耶的话的念头,微微颔首,也轻声道,“今儿也都是我,却拖累了嫂子。”

顾氏听她答应,这才松了口气,对比主动找事结果把事情闹大的卫长娟,愿意息事宁人的卫长嬴真的是善解人意了,顾氏少不得和她说几句好话:“哪里能怪你?只怪卫七妹妹忒任性了点儿,多大的事情,非要今儿个闹。叫三婶和大妹妹回头知道,多伤情面?”

这话的意思就是暗示她回头会在卫郑音以及苏鱼丽跟前告状了……对此卫长嬴并不在乎,只专心听刘若耶怎么个圆场法——

就闻刘若耶笑语嫣然的道:“是这么回事,上回我去七姐那里,听七姐说卫三姐姐的院子收拾得很是整齐。前两日十姐说如今的屋子太小,要换个大点的,母亲索性就给我们姐妹一起换了,新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想到七姐赞过卫三姐姐的院子好,我就想着若能弄到图纸参详下就好了。只是我之前和卫三姐姐也就见过两面,又怕这样提了过于冒昧。方才和卫七妹妹偶然提起,卫七妹妹就说她来替我问问卫三姐姐……怎么不是这样吗?”

沈藏凝就顺着之前的话头问:“那卫长娟过来了,先从我父母夸起,跟着把我们家人人夸到了,就没提我,几时说过什么图纸、什么院子了?”

众人面色也都狐疑,这两下说法也太不一样了吧?还有好事的提醒:“方才卫三姐姐还说卫七妹妹过来是说什么夫家娘家,然后莫名其妙就哭了?”

刘若耶惊讶的一扑团扇,道:“不会罢?”就问卫长娟,“卫七妹妹,这是……?”

卫长娟之前被她掐了一把,心知此刻不宜继续闹下去,一直在琢磨着说辞,此刻就顺着话题道:“我是这样想的,虽然刘姐姐你就要份图纸,然而亲眼看一看院子比较好。但我也知道我这三姐姐平常都忙得很,再说哪有人主动提出要上门去打扰的?就想着……嗯,结果话题还没转到上面就……”

想去卫长嬴住的金桐院里看看,奈何卫长嬴没有邀请,卫长娟只好不住的提到沈家诸人来暗示——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马马虎虎能说过去了。

大部分人都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却还有人不解,道:“那你怎么哭了呢?难道是因为卫三姐姐不肯请你?”

卫长嬴淡淡的道:“这话可是冤枉死我了,虽然如今我受母亲之命给大嫂打着下手,然而再忙也不至于无暇招待娘家姐妹,我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七妹?”

卫长娟那样说本就有这样的意思,但卫长嬴不肯认,刘若耶又悄悄撞了她一下,她只好道:“是这样的,说着沈家诸位长辈的好,我就不知不觉想起了咱们家的祖父、祖母……说起来家里的祖父祖母以及大伯、大伯母、三叔、三婶,以及瑞羽堂其他的兄弟姐姐们当年回凤州时,我尚未出生!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偏凤州又离得这样远,想给几位长辈敬盏茶也不能……我这心里……”

说到这儿她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郁闷还是天性擅长作伪,眼圈又红了,呜咽着道:“我好想祖父、祖母,以及远在凤州的诸位亲长、兄姐、还有堂弟们!”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实属真情流露,都动容道:“卫七妹妹真是孝顺!”

顾氏就趁机上前道:“我还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都是误会,卫七妹妹也忒害羞了,想去长嬴妹妹的金桐院里做客,你直说不就成了?如今沈三表弟去了西凉,长嬴妹妹的院子,你们姐妹来往正方便呢!”

刘若耶也笑意盈盈的接话:“表嫂说的是,这都怪我多事……”

卫长嬴只好接话:“刘十妹妹这回可真是见外了,咱们虽然就见过两回,然而你是我大嫂子的嫡亲堂妹,又不是外人,要份图纸,想到金桐院里看看,这样的小事,你呀,你和七妹妹都这样跟我见外!真叫我生气!”

“卫三姐姐您可别生气,这都是我们不好……”

这样说说笑笑又赔礼又娇嗔的,好歹让席上重新热闹了起来……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你索性回去吧

第266节第一百三十五章

那你索性回去吧

顾氏让众人各自还席,又去叮嘱使女把这些席上都换一圈热菜上来。卫长嬴就拉着沈藏凝,笑着道:“你这耳朵,这样尖,我还以为今儿个席上既喧嚷,又有丝竹声,瞧你趴那儿无精打采的样子,未必听得见卫长娟说的呢!”

沈藏凝撇着嘴,道:“三嫂你是没看见,那卫长娟先是看我一会,又见我没怎么理你问的话,才过来的。我猜她一准以为我没有殷勤回你话,定然和你不好,这不,特意到咱们之间来搬弄唇舌,好叫我听见了和你过不去呢!”

卫长嬴惊讶道:“还有这回事?我却真没注意。”虽然说沈藏凝帮了自己,但卫长娟究竟是堂妹,自家姐妹来拆台,反是小姑子仗义——卫长嬴觉得很没面子,叹道,“今儿叫妹妹看笑话了。”

沈藏凝哼道:“我最恨这样的人,拿我当傻子呢?这样明显的借刀杀人,我也能上当,也就卫长娟那样的蠢材会这样认为。要不是念着今儿个大表姐出阁的好日子,敢这样藐视我,我还能给她圆场把事情化小,我不抓破她的脸才怪!”

“四妹妹这样聪慧的人,谁若拿你当傻子,那人才是真的傻。”卫长嬴笑着一点她眉心,道,“你看你最喜欢的红烧肘子上来了,嫂子不耽搁你用了,先还席罢,咱们回去再说。”

沈藏凝扭头一看,果然是一道热气腾腾、酱香扑鼻的红烧肘子上了来,顿时大喜,匆匆敷衍了一句:“好的好的。”就还席去享用了。

这边却是顾氏亲自领着人来给卫长嬴上一道烤乳鸽,也是卫长嬴喜欢的菜,趁着使女上菜的光景,顾氏悄悄的道:“方才我去三婶那儿讲了下这边发生的事情,三婶说,既然卫七妹妹这样想念凤州亲人,不成全她实在不近人情,索性趁着她还没出阁,送她回凤州的长辈膝下尽两天孝,也不枉她今儿个想念亲人想念到了当众落泪的地步了!”

卫长嬴一怔,随即嘴角勾起:卫长娟若是回了凤州,前途不说,那可是连小命都是随祖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祖母宋老夫人对自己这个嫡亲孙女那是可着劲儿的着想,连陪嫁都是从自己没出世时就筹算起来;但对庶出子女的血脉嘛……宋老夫人向来就没把这些晚辈当人看的。

尤其是二房的人。

一句话,卫长娟只要回了凤州,她这辈子也不要指望能够脱离宋老夫人的掌心了!

这也是卫长娟昏了头,她因为父亲的缘故要和卫长嬴作对,这是情理之中。然而什么日子不好选,偏选在了苏鱼丽出阁这日。卫郑音由于嫁女儿心情本来就是复杂得很了,娘家侄女还要来拆台——换了哪个心疼女儿的母亲不生气?

卫郑音受母亲宋老夫人的影响,向来只把嫡兄卫郑鸿的子女看成了骨肉之亲,和庶出的次兄卫盛仪关系本来就淡淡的,对卫盛仪膝下的子女也不热络,如今卫长娟还要这样没事找事,卫郑音满腔怒火哪能不朝着她来?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抓了卫长娟当众说的想念祖父祖母的话,迫着她回凤州去了。

宋老夫人的为人,卫郑音还不清楚?就凭一句“鱼丽出阁的日子,长嬴道了一句想念母亲您,长娟当着长嬴小姑子的面就上去说她重娘家过于夫家”,宋老夫人能把卫长娟的皮都剥了!宋老夫人苦心筹划多少年,防贼一样防着二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亲生骨肉能够过得好?

当初为了卫长嬴的婚事,宋老夫人真的是殚精竭虑用心良苦,所求的不外乎是卫长嬴一世安稳无忧。卫长娟什么都不做,凭着她是卫盛仪的女儿,宋老夫人就先厌她几分了,如今居然还敢主动和卫长嬴为难——这在宋老夫人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绝对是其心可诛——总而言之就是这个孙女绝对不能再留了!

见顾氏没有说了话就走,卫长嬴微笑着道:“二姑姑体恤七妹妹呢,说来也真是。七妹妹这样想念凤州亲人,若不叫她见上一面实在不好,祖父祖母年岁都大了,祖父又离不开凤州。余人也要侍奉祖父祖母跟前,都不好到帝都来让七妹妹拜见,七妹妹不趁现在没出阁的自由身回去侍奉些日子,往后除非嫁回凤州,不然可就更见不到面了。”

顾氏笑道:“长嬴妹妹这话说的,哪有晚辈想见长辈,竟不主动去拜见,却要长辈过来的道理?”

两人相视而笑。

另一边,卫长娟浑然不知自己情急之下信口诌的一番话,已经被二姑姑抓住了把柄,还在埋怨刘若耶:“刘姐姐,三姐姐她方才那样说的话,本来就不妥当,我说了出来,叫大家评一评理,那也是卫家注重闺训!我这个没出阁的女孩子都知道的忌讳,三姐姐她一个已嫁之妇都不晓得!你做什么要顺着沈藏凝的话,息事宁人?”

刘若耶叹息道:“唉,我说怎么我一个转身,七妹妹你就跑去卫三姐姐那儿了呢?原来是我多了嘴,这都是我不好,害了你。”

卫长娟忙道:“我不是怪刘姐姐你,方才刘姐姐感慨三姐姐她话说的不妥当、对二姑姑的称呼也不合宜,也说了如今这会不合适上去说,免得三姐姐她尴尬得下不了台,却是我自己……”

“七妹妹,你怕卫三姐姐说话不仔细,叫沈藏凝听了回去告状,上去提醒她,这本是好意。”刘若耶看了眼四周,小声道,“可你想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苏大姐姐出阁,不管什么事,冲了喜气都不好的,不是吗?”

卫长娟咬着唇道:“我一心急倒是把这个忘记了。”

又说,“可我这三姐姐也太过分了,当着人就这样给我下不了台。我是她娘家的妹妹,她倒好,净帮着小姑子欺负我!”说着眼圈就是一红。

刘若耶柔声细气道:“女子出了阁,自然什么都依着夫家为主。再说卫三姐姐过门未久,在夫家地位不稳,哪里敢得罪了沈藏凝呢?”

卫长娟哼道:“沈藏凝……我瞧她倒是好本事,撺掇着沈藏凝帮她闹呢!哪里是怕沈藏凝的样子?”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刘若耶劝她饮一盏薄荷露消一消火,道,“有件事情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卫长娟一愣,道:“刘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刘若耶就压低了嗓子道:“那七妹妹别怪我冒昧——瑞羽堂的事情,就是令尊与贵家五公子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不是我说妹妹,方才妹妹纵然一时间圆不了话,何不闭口不言,让我替你说呢?结果妹妹随口说了想念凤州亲人的话,妹妹请想,万一卫婶子或者卫三姐姐把这话告诉了贵家老夫人,贵家老夫人索性就成全了妹妹……”

卫长娟脸色立刻变了!

她因为出生的晚,没有见过嫡亲祖母宋老夫人,只从父母和兄姐口中提到这位祖母是何等的厉害又是何等的偏心,心里对宋老夫人的厌恶远远胜过了畏惧。然而去年宋老夫人写信把她的次兄卫长岁叫回凤州去时,合家大小愁云密布,母亲端木夫人几次三番在无人处担心的大哭的场景却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打从那会起,卫长娟对这个祖母就更加憎恨了,而卫长岁临走时俨然生离死别的一幕也让凤州在卫长娟的印象中成为一个俨然龙潭虎穴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因为,宋老夫人。

卫长娟可以想象自己若是回去了凤州,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卫长岁可是在宋老夫人跟前极尽卑躬屈膝,而且还是在帝都的卫盛仪与端木夫人在卫长嬴被刘家和知本堂联手败坏闺誉时尽了力,才让宋老夫人大发慈悲把人重新放回帝都……难道自己也要去向那个不把庶出血脉当人看的祖母百般讨好换取一线生机?

身为嫡幼女,在父母跟前受惯了宠爱的卫长娟哪儿过得了那样的日子!

但宋老夫人既然能把卫盛仪的嫡次子召回去,更何况是嫡幼女?她惶惶然拉住了刘若耶,急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刘若耶叹息道:“好妹妹,贵家老夫人是长辈,我不好说长辈什么话。但听闻这位老夫人非常的重规矩,妹妹你若去了凤州,想来定然会被拘得紧。往后咱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相见之日?毕竟没准老夫人疼你,把你许在膝前也不一定?为了咱们不分离,我想你还是去和卫三姐姐说一说好话,请卫三姐姐开一开恩,帮你在老夫人跟前美言一二?我听说贵家老夫人是非常宠爱卫三姐姐的,有卫三姐姐说一句话,比谁说话都有用。”

卫长娟怔了一怔,害怕之余嫉妒之心却更浓烈了,她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堂姐——卫长嬴衣裙鲜亮钗环名贵,正微笑着与顾氏说着什么,神情愉悦之中隐含笑色,没准已经想到了可以让祖母把自己召回凤州好生收拾?

一般是孙女,即使嫡庶有别,可凭什么这个堂姐可以在祖母跟前被视同掌上明珠,自己这个孙女却要战战兢兢、不被当人看?

身为嫡幼女,向来得兄姐礼让呵护,卫长娟享受惯了家人的宠爱,乍想到在没见过的祖母跟前,自己与卫长嬴这堂姐之间居然是判若云泥——千金小姐的脾气发作,心头对祖母的不忿,此刻统统都发泄在了卫长嬴身上,她沉着脸,道:“我才不去!”

刘若耶眼中闪过笑色,嘴上却轻轻哎了一声,道:“七妹妹你别这样啊,没有卫三姐姐帮你说话,万一你回了凤州,咱们两个分开,我可舍不得你!”

卫长娟恨道:“大不了我就称病不出门!我不信帝都和凤州隔的那么远,那边能把我怎么样!我才不去求她呢!”

这话里已经明显透露出来对祖母和对卫长嬴的不满了,刘若耶心中满意,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却有一个婢女匆匆走了过来,对她一礼,恭敬道:“十一小姐,十小姐不仔细把酒撒在了裙子上,想请您过去陪着更衣。”

刘若耶一怔,脸色沉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一贯温柔甜美的笑靥,款款起身道:“啊,我这就去。”低头叮嘱卫长娟,“七妹妹你一个人少坐,我过会就来。”

卫长娟心头正烦着,嗯了一声道:“好的,刘姐姐你快些回来……”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闵漪诺,刘若玉

第267节第一百三十六章

闵漪诺,刘若玉

刘若耶走后未久,卫长娟正心烦意乱之间,忽然察觉到身边有人走过来坐下,她以为刘若耶回来了,就侧头道:“刘姐姐……”

却见姜黄明纱绣牡丹花叶的披帛一扬,落下之后露出来的却是一张眉眼只是清秀的脸儿来,闵漪诺微笑着道:“卫七妹妹,你在等若耶妹妹吗?”

“闵姐姐。”卫长娟见是她,忙起身道,“姐姐过来了?真是对不住,我方才没瞧清楚,还以为是刘姐姐回来了呢。”

闵漪诺淡笑着道:“若玉妹妹方才不小心翻了酒在身上,让若耶妹妹陪她到后头去更衣,想来这一来一回没有会儿功夫是来不及的。若耶妹妹不见得能像刚才过去提醒若玉妹妹不要多饮冻饮一样,回来的恰到好处,所以妹妹你若在等她怕还是要等一会儿。”

卫长娟一怔,听出闵漪诺话里有话,就低声问:“闵姐姐,你这话的意思?”

“我席位不在这一边,方才听到动静倒是打发使女过来看了看。”闵漪诺也不跟她绕弯子,径自道,“大致的经过也知道了点——先是你跟若耶妹妹在一起,后来若耶妹妹去提醒若玉妹妹时,你就去和你的三堂姐说了话……之后就生了是非,是不是?”

卫长娟与她向来相熟,也不隐瞒,道:“是这样,我这三堂姐,她……”

闵漪诺打断她的话,道:“我若没猜错,你过去和你这三堂姐说的话,与若耶妹妹有些关系罢?”

“闵姐姐?”卫长娟一怔。

闵漪诺平静的道:“瑞羽堂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按说这是卫七妹妹你家里的事儿,我实在不该多嘴。但咱们自来相熟,今儿我想即使被你责怪,我还是要说一说:令尊和令祖母之间的意见相左,窃以为总是长辈们的事情。我观妹妹这三堂姐嫁到帝都以来,虽然与妹妹你来往不多,然也没有自恃令祖母的宠爱欺侮妹妹,可见并非惹事的人。这样,妹妹不忿,先去招惹她,可是不应该。这个道理,聪慧如若耶妹妹怎么可能不明白?妹妹,你不要被她误了去!”

卫长娟蹙紧了眉,低声道:“姐姐,你既然说起这话,那我也要说一句,我不爱听!我那大伯父先天不足,不能承担起家族重任,这又不是家父害得,祖母既用着家父,又拿家父、拿我们二房一家子当贼防,可谓是恩义全无!我那长风堂兄,虽然没有见过,然而他如今才多大?便是天纵之才,终究未经磨砺,哪儿担当得起一族的兴衰?祖母因为他是嫡亲骨血,百般偏向,视我们二房如仇雠,我们二房却又做错了什么?”

“妹妹你这话,与姐姐说一说不打紧,说了出去,可是要被人讲的。”闵漪诺伸指点了点唇,正色道,“就说令尊要叫令祖母一声母亲,这‘恩义全无’四个字就不能提!何况不管妹妹心里怎么想的,令祖母如今尚在,总是长辈!妹妹心头愤恨发出,使之听闻,令祖母会认为是妹妹一个人这样想?定然觉得妹妹是耳濡目染,到时候会怎么想妹妹合家?这对令尊,难道有好处吗?”

卫长娟一惊,下意识道:“去年就把我三哥叫了回去,难道今年还想把我们兄妹都召回去吗?”

闵漪诺道:“这些我不知道,只是我观令尊令堂令兄,向来对凤州非常尊敬。据说年节之礼从未有缺的,令尊令堂与令兄尚且如此,妹妹你却在这儿对令祖母唯一的嫡亲孙女、还是妹妹的堂姐不敬,这是何等的不智?”

卫长娟咬唇道:“今日事情有缘故的,姐姐你不晓得,我大姐,当年出阁之后两年无子,看了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婆家有些言语,想着那黄氏……就是我这三堂姐的陪嫁姑姑之一,曾跟随季去病学艺的,想请她帮着看一看是怎么回事。结果那黄氏记恨着之前我大姐曾因她逾越训斥过她,先推说自己学艺不精,不敢耽搁了大姐,一直到家母私下送了她一套赤金头面,才勉强答应。”

她冷笑着道,“这也还罢了,黄氏一把脉,就惊讶的道我大姐生育艰难,怕是此生子嗣无望——这话后来又传到我大姐的夫家耳中,我大姐的婆婆直接就赏了四个侍妾给我那姐夫!然后等我大姐夫纳完了妾,黄氏才又去和家母说,道是她那日诊断可能错了,事后专门去请教了季神医,认为我大姐也不一定生育艰难,只需调理就好。但姐姐你也知道,这个人,家母怎么还放心让她给我大姐调养?后来从太医院里寻了太医,然而调养良久不见效果,家母又出了重金去请端木八小姐——未想端木八小姐那边把家母送的礼统统拒之门外,只让人传了句话出来,道是既然家母和大姐看不上季去病这一脉的医术,她是季去病唯一弟子,又怎么敢为我大姐诊治?姐姐你说这不是分明是那黄氏从中挑唆?!”

闵漪诺知道卫长婉至今无所出,然而膝下倒是抚养了好几个庶出子女,却不晓得原来她还被黄氏坑过——沉吟片刻,正要说话,卫长娟又继续道:“但这一回,我这三堂姐的陪嫁侍卫因为冲撞了太子仪仗,被打成重伤。叫我说,这样不省心的侍卫,死了也好!结果三堂姐她,又是让端木八小姐诊治,又是亲自送到季宅就医!把个侍卫看得比自家姐妹还重要……大姐这些年来都没个亲生骨肉,也没见三堂姐她关心一句啊?闵姐姐你说这样的姐妹,凭什么让我把她当姐姐看?”

“卫七妹妹这话说的想来令堂姐听到了也会觉得冤枉了。”闵漪诺摇头道,“令堂姐才到帝都,可未必会知道这件前事。依我说,既然令堂姐能够请动季神医出手,你何不把这事和她说一说,假使神医肯出手,使卫大姐姐能够诞下嫡子嫡女,岂不好吗?”

卫长娟哼道:“那黄氏,是我们祖母的人,这三堂姐是祖母亲自养大的,还不是一门心思盼着我们不好?让她去请季去病,天知道是给大姐治,还是更害大姐一点?”

她恨恨的道,“所以我越想越不高兴,倒是忘记了今儿个这日子不合适,上去说话……是我想的不够周全,下一回她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闵漪诺见她还存着继续和卫长嬴作对的心思,就提醒道:“妹妹忘记我方才和你说的话了吗?妹妹今日即使弄得令堂姐下不来台,但回头她写信回凤州,令祖母既然是那样宠爱她,岂能不为了她训斥令尊令堂?那样令祖父也会认为妹妹你不敬堂姐的,岂不是给令尊帮了倒忙?”

卫长娟苦着脸,道:“唉,方才刘姐姐也是这么讲的。只怪我年幼,思虑不周,现下可怎么办呢?我本来要等刘姐姐回来给我出主意,现下闵姐姐你在,不如闵姐姐帮我想一想罢?”

“你那个卫七妹妹,这会怕是在苦苦的等候着你回去给她出个好主意罢?”苏府后院里为了喜宴专门收拾出来供女客中途梳洗更衣的屋子里,刘若玉才洗了脸,不施脂粉的一张素脸,白得剔透,因此显得有些病态,但比之数月前却丰润了许多,显然身体更好了,所以中气渐渐也足了起来。

她揽镜自照,慢条斯理的接过使女手里的螺子黛描着眉,一面看镜子,一面道。

刘若耶就站在她的妆台边,闻言淡淡道:“十姐姐你说什么?”

“装什么糊涂?”刘若玉自己描眉非常的熟练,只一动,就一气呵成,漫不经心的道,“你还是老一套,卫长嬴人还没到,你就先拿卫长婉那件事情,挑起卫长娟对卫长嬴的不满——卫长嬴抬着陪嫁侍卫江铮砸开季宅大门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更何况是你?然后随便抓点卫长嬴的痛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套,你们母女怕是前世里就带了这熟手投胎的,让那卫长娟自以为寻到了卫长嬴的不是了,你再找个理由先离开,让卫长娟过去和卫长嬴闹起来,横竖姐妹两个哪个赢,对你都是件好事。”

刘若耶先赞了她一句:“十姐姐画的眉真好。”这才淡笑着道,“十姐姐这话说的真是可笑,我跟卫家姐妹无怨无仇的,挑起她们姐妹不和做什么?”

刘若玉也先回答她赞自己眉画得好的话:“从前张韶光给我那些下人,除了我乳母路姑姑之外就没有一个肯做事的。那时候我性情懦弱不敢管束她们,也只能事事亲力而为了。尤其这螺子黛,张韶光多聪明啊!名义上给了我,回头让使女拿了走,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说起来我用了几年的铜黛,除了去七姐姐那儿,还是今年才用得上这螺子黛。用铜黛的时候我都能画好眉,更遑论这千金才得一斛的螺子黛了。”

张韶光正是刘若耶之母、刘若玉继母的名讳,如今刘若玉毫无尊敬之意的直提,刘若耶也不生气,只微笑着道:“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十姐姐你自己也说了,那是你从前性情懦弱,母亲照着规矩给你使女,你自己管不住,又不去和母亲讲,说到父亲跟前,那也是十姐姐你太笨了,是不是?”

刘若玉淡淡的道:“可不是吗?这些日子我总想起以前,想想从前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我怎就那样笨呢?比如说,那年若沃在池边玩耍,我在旁边看了好久,想推他下去,却只是想了想,若是早点把他弄死了,父亲为了子嗣也一定会再纳侍妾的。那样张韶光可未必会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了。”

“十姐姐说这话是拿姐姐那死去的母亲比我的母亲了。”刘若耶笑着道,“我的母亲不过一个庶女,可如今却坐了你的母亲的位置,连你也在她手心里这些年呢!你母亲可是父亲的元配发妻呵……区区一个侍妾又算什么?要不是这回族里想跟皇后娘娘联手,需要身份足够尊贵的嫡女去做太子妃,姐姐你现在哪儿能够在我跟前这样嚣张?不过想想东宫的行径,还有如今的皇孙申琳那样得皇后娘娘的喜欢、其生母也是太子跟前的宠姬……十姐姐你的好日子,也就这么几天了,人家死囚快死了也要给顿好的呢!我让你这几日,也没什么。”

刘若玉也笑:“我的好妹妹,还怕我得不到太子的喜欢吗?纵然做姐姐的姿色简陋,笼络不住太子的心,不是还有你?对了,张韶光虽然上了年岁,却仍旧貌若二八,她这样的美妇人别有风情,没准太子也会喜欢?我一个人嫁到东宫里去,却能给太子引荐我们一家子的美人,我不信这样都坐不稳太子妃之位。”

……刘若耶变了变脸色,冷声道:“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刘若玉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扑了少许粉,盯着镜中仔细端详,轻描淡写的道,“你开什么玩笑?张韶光还没出阁就勾引姐夫了,如今为人妇都多少年,还会在乎这样的小事?再说太子身份何等尊贵,肯要张韶光这样的老女人伺候那也是她的福分,我先跟你说好了,到时候可别给你们脸不要脸!”

刘若耶冷冷的道:“我的母亲也是你父亲的妻子!你想让父亲受这样的羞辱?”

“父亲他可以再娶一个妻子。”刘若玉淡淡的道,“横竖我已经有一个继母了,再有几个又有什么关系?以咱们父亲的官位,还怕续不到弦?你是不是真以为父亲离了张韶光就会死?”

瞥一眼脸色铁青的刘若耶,好整以暇道,“好了,这些都是我嫁进东宫之后的事情了。你继续说,你挑唆卫家姐妹不和,想趁机笼络卫长嬴,又想打什么坏主意?莫不是和还在回东胡路上的十八族弟有关系?不把若沃扶上位,你们还真是不死心啊?”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燃藜堂

第268节第一百三十七章

燃藜堂

苏鱼丽的喜酒喝完,回到太傅府,听到席上风波风声的苏夫人召了卫长嬴和沈藏凝到跟前询问,问完就皱了眉,道:“端木夫人自己行止没听说过什么不好,怎么教女儿这样的差劲。”

又说,“宋老夫人不在帝都,想是端木夫人对幼女一味的宠溺,养得这样失了教训。”

虽然这话是肯定自己的媳妇和女儿没有责任,但卫长嬴还是觉得颜面无光,正想说话,之前回话时一直在玩弄着缚发彩绦的沈藏凝先开口道:“母亲说的对,端木夫人哪有母亲您规矩紧啊?您看女儿出去,没人不夸奖的!”

苏夫人一听这话立刻瞪起了眼睛,道:“你还有脸说?!我问你,我教过你堂堂大家闺秀,一理论就先动手了吗?今儿个,你要说那卫长娟,说就是了,为什么要先去推她?显得你厉害、你力气大?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亏得你姐妹少,你自己年纪最小,你姐姐们都有贤名在外,不然,咱们家女孩子都要被你害得嫁不出去了!”

沈藏凝一甩彩绦,不服气道:“我这一辈里是我最小,但大侄女舒景如今也有十岁了,过两年母亲且看看会不会有人上门来说亲,就知道我会不会害了家里女孩子。不就推了卫长娟一把吗?谁还能一辈子不做差两件事情,这么点小事哪里就能被人记一辈子了!”话说到这儿,卫长嬴正想顺着话头劝和,未想这小姑子还嘀咕一句,“母亲就爱夸大其辞好教训我!”

“你这个混帐!”苏夫人本来就对这个女儿特别严格,闻言就要跳起来找戒尺打她,“狡辩起来倒是一句一句有理得很!说你一句就道我教训你,今儿不当真教训教训你,你还得了?!”

三哥沈藏锋不在,沈藏凝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三嫂卫长嬴身上,一个劲的往嫂子背后躲,一边躲一边嚷道:“端木夫人教导幼女是不严,可母亲您教导我也太严格了点儿!谁家不是把小女儿当个宝似的捧在手心里,也只有我,动不动就要挨打!您对五哥都没对我严格!我要不是名字里有个‘藏’字,我一准怀疑自己不是您亲生的!”

苏夫人找不到戒尺,索性挽了袖子空手下阶来,咬牙切齿道:“你还怀疑不是我亲生的?我都怀疑当年接生的稳婆是不是骗了我!我是几个前世里不修,才生下你这样不省心的女儿,三不五时的不给我一场气受就不高兴是不是?!”

卫长嬴赶紧上去劝:“母亲消一消气儿,四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

“天天年纪小不懂事!”苏夫人怒道,“你们没说腻,我听都听腻了!”

卫长嬴忙换个词:“四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这么点小事,大家转头就忘记了,不可能过上一年半载了还说嘴的。”

她试图避重就轻瞒不过精明的苏夫人,冷笑着道:“我如今是问她说不是我亲生的……你这个混帐给我滚过来说清楚!要不是你自己不争气,好好的我会打你?”

“母亲!”卫长嬴见苏夫人不依不饶的,赶忙就地一跪,拉着她裙裾道,“四妹妹今儿个都是替媳妇出头才会推那卫长娟的,母亲要打还是打媳妇罢!要不是媳妇,四妹妹今儿个一准乖巧无比,什么事都不会惹!”

沈藏凝三蹦两跳的跑到柱子后,以防嫂子跪下来时被苏夫人趁机抓住,人躲在柱子后面露个头出来吐舌头:“三嫂真是可怜,娘家姐妹不安好心,回来了还要哄母亲。母亲啊母亲,我既然是您亲生的,您就不能对我好点儿么?您看今儿个鱼丽表姐出阁,三舅母哭得那样——万一我往后嫁得远远的,您到时候想看我一眼都难,再想起来如今这样动不动就要打我,别懊悔的天天蒙着被子哭了!”

“你想得美!”苏夫人被媳妇拖着抱着不能去追打她,只好恨声骂道,“我巴不得把你远远的嫁了,眼不见心不烦!”

卫长嬴劝道:“母亲不要说这样的气话,四妹妹你也别当真……”

苏夫人恨道:“你给我放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我也不伤心!”沈藏凝针锋相对的道,“横竖我还有父亲疼!”

“你这个小东西!给我回来!”看她说完这句就往外跑,苏夫人怒道。

沈藏凝哪里会听她的?哈哈笑着跑远了——苏夫人这才无可奈何的叫媳妇起来:“都是你们护着宠着,藏凝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

卫长嬴一面起身一面赔笑道:“母亲这话说的,不是媳妇说自己娘家的堂妹,但四妹妹和媳妇娘家的七堂妹比起来,论到懂事那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苏夫人叹道:“她大事上不糊涂,可你想,她一个女孩子家,这辈子能挨上几件大事?往后出了阁,相夫教子,打理后院的琐碎事情是正经!这些她又做不好,我哪能不替她急?”

“四妹妹如今是贪玩,毕竟还没到那时候,以四妹妹的聪慧哪能一点都不知道呢?”卫长嬴觉得婆婆口口声声说不心疼小女儿,实际上是关心则乱——对沈藏凝是太关心了,这么聪慧的小姑子,论到胸中丘壑不在苏鱼丽之下,往后出阁还怕她过不好吗?

苏夫人道:“唉,但望如此罢。”

因为没有旁的什么事了,又才赴了宴,苏夫人觉得疲乏,就打发媳妇下去。

卫长嬴回到金桐院,少不得要把事情给黄氏听,冷笑着道:“真不知道我这二婶怎么会教出这样的蠢女儿?连累得我在母亲跟前都没脸!”

黄氏听罢,却诧异道:“怎么会这样呢?按着二夫人的为人,不可能把七小姐教导成这样的。”就问,“七小姐当时是和大小姐在一起的呢,还是和谁在一起的?”

这话提醒了卫长嬴,沉吟道:“一开始没留意,后来刘若耶出来劝说,我想可能是和刘若耶一起坐的。”

“别是这刘十一小姐弄得罢?”黄氏立刻道,“二夫人又不是傻子,如今老夫人尚在,她有几个胆子敢跟少夫人您作对?更不要说撺掇着女儿们来了,今儿这事叫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训斥七小姐,没准还会打发人来和少夫人赔礼的。毕竟阀主之争在于二老爷和五公子,二房一个劲的和少夫人过不去,传到凤州,不只老夫人厌他们,阀主也会觉得二老爷这一支心胸不够宽阔——二老爷和二夫人若是如此不智,也不可能在阀主和老夫人离开帝都后独当一面这些年了。”

卫长嬴蹙眉道:“大嫂和宋表姐都说这刘若耶不是个好的,还真不是好东西!一时半刻不作怪她就不痛快吗?”又疑惑道,“但看她这次做的,却也不像要害我?”

黄氏道:“可不是吗?苏家大小姐出阁的喜宴上,咱们卫家七小姐不懂事的主动向排行为三小姐的少夫人您挑事,传了出去,谁不说七小姐她没眼色而且跋扈、不敬堂姐?也得罪了苏家。消息报到凤州,老夫人可是更有理由在阀主跟前替五公子说话了。”

“之前听说刘家燃藜堂内有分歧,太尉刘思怀很想扶持嫡孙刘若沃代替阀主刘思竞挑选的侄儿刘希寻在族里的地位。去年除夕,刘希寻已经被算计了一回,这次赴边建功就没赶上。只是刘思竞的嫡侄刘幼照到底拿到了机会……”卫长嬴思索着,“莫不是与这个有关?”

黄氏就问:“今儿个刘十一小姐可有与少夫人示意或暗示之举?”

卫长嬴摇头:“没有。”

黄氏道:“这刘十一小姐年纪虽然小,但在传闻里一直都道她心思深沉,不可小视。婢子想,她是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情的。这一次明里和七小姐亲热,实则坑了七小姐一把,助少夫人也是助五公子,怕是必有图谋。即使暂时没和少夫人说,没准事后就会来邀功了。”

“她跟我邀功?那也得我领她的情才成。不过,看起来卫长娟对她可是信任得紧,未必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被坑了呢!”卫长嬴冷笑了一声,道,“卫长娟若继续听这刘若耶的,回头骨头渣儿怕都剩不下!”

黄氏沉吟片刻,道:“这刘十一小姐把七小姐耍得团团转……少夫人要与这刘十一小姐联手吗?”

卫长嬴立刻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刘若耶这样的人,这一回帮了我,下一回没准就要坑了我。何况长风他有祖母做后盾,何须刘若耶锦上添花?更不要说刘若耶是那种平白做好人的人吗?她帮人一分,必是做好了别人还她十分的准备,再说,去年坑了我的人,没准也是她——那样的话,我报复她都来不及!”

提到去年的事情,黄氏也慎重起来,道:“那件事情,婢子受老夫人之命,也查了。只是当时知本堂惟恐落下口实,防范得紧,只知道刘家插了手,但到底是哪一支,却不晓得了。去年刘家也斗得激烈,刘十一小姐被传出暗恋公子的话,刘家十六公子御前演武从往年固定第二落到了十四名……太尉同威远侯更是频繁交手,燃藜堂中风起云涌的斗了个旗鼓相当。婢子究竟是外人,又只是一介下仆,道听途说的打探了些消息,也不敢说准,惟恐被另一边利用了去。”

卫长嬴道:“刘家插手是肯定的,不然那所谓的凤州庶民怎么可能知道那许多刺杀之后我们逃生的细节?知本堂的卫新咏亲口说,是堂伯他勾结了刘家,之前刘家给二堂姐送嗣子以及二堂姐的陪嫁人手到凤州时夹带了杀手过来。毕竟那时候‘碧梧’虽然还没到祖父手里,可以祖父的手段,想用‘碧梧’刺杀我和长风而不惊动祖父,那怎么可能?”

黄氏道:“少夫人说的是。二小姐嫁的刘季照乃是威远侯刘思竞之子,刺客也是刘思竞这边带过去的,论说与知本堂勾结污蔑少夫人名誉的也该是刘思竞这边;可婢子查着查着又觉得这一件事上,知本堂是和太尉刘思怀这儿串通的。”

“刘思怀这儿?”卫长嬴想了想,就问,“姑姑怎会这样认为?”

黄氏低声道:“其实和刘十一小姐的那个谣言有关系,太尉这边不是可着劲儿的想把刘十六公子打压下去?只是那刘若沃尚且年幼,传闻里也是更擅长谋略,武力上头比刘十六公子却差了许多。刘家以武传家,重视子弟武技,刘若沃在这一点上不免吃亏了。所以婢子打听到,太尉这边确实动过坏了少夫人与公子的婚姻,让刘十一小姐取而代之的念头的。毕竟咱们公子,可是一直压着刘十六公子!”

卫长嬴脸色阴沉了下去,半晌才道:“倒是很有可能。”

“然而威远侯那边又刺杀过少夫人与五公子。”黄氏道,“但这又是因为已故的敬平公世子和他们勾结,他们才有这样的机会。如今敬平公世子已逝,还是为‘戎人’所刺杀,整个事情,从头到尾都没提到刘家——没有如山铁证,咱们就这样向整个刘家报复,着实有点吃力。”

“咱们瑞羽堂现在只有二叔撑在朝中。”卫长嬴哂道,“二叔又觊觎着阀主之位,眼下不是去贸然招惹整个刘家的时候,我晓得。”

又道,“来日方长,我嫁到帝都来才几天?姑姑你注意着蛛丝马迹,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长地久的不怕不能水落石出。”

黄氏微笑着道:“没准也不需要查清详细,只要五公子承了阀主之位,振兴咱们瑞羽堂,不需铁证,只要现下阀主那儿留的一些线索,私下里就能向刘家要个交代了。”同样的道理,“若这一回公子赴边建下奇功,一举压过刘氏的风头,往后也不难为少夫人讨回公道。”

提到正在赶往西凉的途中的丈夫,卫长嬴倒是把仇怨暂时放下,叹息道:“奇功不急,我还是盼望他平平安安的最紧要……”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位公主

第269节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位公主

苏鱼丽出阁的次月是顾弋然迎娶承娴郡主,承娴郡主的父王是润王。

润王与圣上的关系很不一般,虽然不是同母所出,但润王生母出身低微,不能抚育皇子,润王是由邓太后抚养长大的。邓太后在时,润王向来侍奉太后如同亲生母亲一样,润王太后也每常称赞邓太后的贤德。

由于这个缘故,圣上对这个嫡亲侄女的出阁也表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婚礼这日特意让身边的内侍到王府道贺,还象征性的送了点礼。圣上如此,后宫自然不肯落后,从顾皇后到钟小仪,纷纷派遣身边近身侍者至王府凑个热闹。

按说沈藏锋与顾弋然相熟,这场婚礼,卫长嬴应该代夫到顾府赴宴。然而润王后却是新任司徒卫煜的长女卫烟凉,属于瑞羽堂旁支。

卫煜性情耿直,时常劝谏圣上不要耽于嬉戏、误了国事,圣上向来就不喜欢他。所以即使他是公认的处事公允才干过人,又出身凤州卫氏,从来没有位列一品的指望。这一次能够出任司徒,卫氏阀主卫焕出了大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卫煜为人古板,对于这场意外之喜,不过是象征性的写了封信给卫焕致谢,卫焕唯一的嫡孙女嫁到帝都,他也就是照着族人的情份随便送了点礼了事。

只是卫煜随意,润王后却对卫焕非常的感激,然而碍着沈家掌兵,沈宣、沈宙都可称国之重臣,没有合适的理由不敢来往太过密切,免得让润王府招了猜忌。

这一次嫁女儿,润王后认为可以名正言顺的邀族侄女过府一叙,所以派了身边嬷嬷亲自到太傅府投了请帖——因为卫长嬴在沈家属于三媳,润王后索性把整个沈家都邀了。

但沈家同样也接了顾家的帖子,因为顾弋然的祖母姓沈——虽然说其祖母已经去世,然而生前却是沈宣和沈宙庶出的亲姑姑。

所以苏夫人和媳妇们商议,就决定兵分两路,让刘氏陪卫长嬴去润王府赴宴,自己由次媳端木燕语陪同去顾家道贺。

这日刘氏与卫长嬴先送苏夫人和端木燕语上车,才一前一后的上了各自的马车起程。

到了润王府,润王后虽然因为身份和辈分,没有亲自出来迎接,然也遣了世子妇接待。世子妇周氏是溪林周氏之女,容貌平常,但眉眼之间很是和善。卫长嬴因为大嫂也在,就稍稍落后半步,让刘氏出面与周氏寒暄,只偶尔浅笑敷衍。

如此进了后堂拜见润王太后和润王后,才行下礼去就被一迭声的叫了起——其实上回临川公主生辰宴上,卫长嬴就见到过润王太后,只是那次润王后倒是没去,回想起来仿佛是告病?

现下一打量,到底都是卫家女,润王后容貌轮廓与卫郑音仿佛,虽然上了年纪,但姿容尚存,今日盛装严服,显得雍容华贵。

见礼毕,刘氏就代苏夫人赔罪,道是因为顾家也下了帖子,苏夫人只好带着次媳去顾府,这边却只有自己陪三弟媳来了。润王后下帖子的目的就是卫长嬴,现在正主到了,当然不会计较什么,非常客气的表示能够理解。

继而亲亲热热的转向卫长嬴道:“一别多年,不想咱们姑侄再见时,你都已经出阁为妇了。”

卫长嬴揣测这语气是自己襁褓里时见过的,正要答话,外头却有人进来禀告,道是临川、安吉、清欣三位公主联袂而来道贺。

三位金枝玉叶一起驾临,虽然是王府,也不敢怠慢——润王后自然再没功夫和卫长嬴说话,除了润王太后外,众人忙一起出去迎接三位公主。

那边临川三人也没有在府门前等着迎接才进来的意思,两边恰好在中庭撞见,于是寒暄着迎入后堂。今日三位公主都穿了彩衣,佩饰琳琅。其中安吉公主的饰物明显较临川和清欣两位公主少,但卫长嬴见这位公主三次,也就这一次穿了簇新的衣裙。

卫长嬴不禁想到即使是自己跟前的小使女朱阑、朱实等人,由于自己每年都会缝制大批衣裙,这些衣裙穿一季就不要了——都是赏给她们,也基本上不穿旧衣服的。安吉堂堂公主,反而只有出宫贺堂姐出阁才有机会做一身新衣,也真是可怜。

当然这种怜悯绝对不能叫安吉公主发现,实际上,尽管不只卫长嬴一人注意到安吉公主今日可算穿了新衣,但安吉公主自己却没觉得什么辛酸不辛酸的。她大大方方的跟着姐妹向润王太后、润王后见了家礼,又受了恰好在场所以一起出来迎接的世子妇、刘氏、卫长嬴的礼,神情平静之中略带笑意,丝毫看不出来同为公主、景遇却比姐妹都要窘迫的屈辱或不甘,竟是一派坦荡自然。

也许是在宫里时就被安吉这个妹妹欺负怕了,有安吉在旁边总归不自然,上一回的狼狈还被卫长嬴撞见过,这一次临川公主以三位公主中长姐的身份代为与润王府的人寒暄,仪态远不如生辰宴上高傲,甚至有点没精打采。

没说两句话,临川公主就道:“我们去看堂姐。”

润王太后和润王后都晓得临川公主和安吉公主之间的纠纷,见她们三人一起过来实在有点头疼。惟恐临川和安吉走在一起,在承娴郡主大喜的日子里闹腾起来,但又不好说让她们分开,笑容略微僵硬的答应了,就让世子妇带她们去。

刘氏和卫长嬴因为反正也是来做客的,一直陪着行礼,并不说话。到这儿以为公主们走了,就继续陪润王太后以及润王后说话。

未想,三位公主正要移步,清欣公主忽然拿下颔指了指卫长嬴道:“你跟本宫来,本宫一会有话要问你。”

刘氏与卫长嬴一愣,妯娌两个同时想到了之前苏鱼丽出阁那日卫长娟的事情——刘氏对帝都贵女们之间的关系大致有所了解,卫长嬴是亲耳听卫长娟炫耀过她和宫里几位公主关系都不错的。

难道卫长娟回去之后不忿,另外又在公主们跟前搬弄唇舌吗?

卫长嬴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道:“殿下有差遣,臣妇遵命。”

刘氏暗握了她的袖子一把,低声道:“我一会请润王后打发人去叫你。”

妯娌两个的担心并非徒然,才离了润王太后以及润王后跟前,清欣公主就发难了:“闻说你仗着堂姐的身份,故意欺负长娟?哪有你这样做姐姐的?”

卫长嬴一听这颠倒黑白又不讲理的话,心头实在腻烦,她不禁想到了教习江铮:“那日江伯在街上被太子申寻信口污蔑,一身武艺却因申寻权势过盛,竟不能还手,任凭申寻左右肆意殴打。如今清欣公主也想这样对付我吗?”

她这么一联想,没有立刻回答清欣公主的话,清欣公主更生气了,忽然站住脚步,稚嫩却清丽的小脸上满是恼火,大声道:“你既然不愿意回答本宫的话,那就跪在这儿,跪个三天三夜,好好反省!”

前头引路的世子妇听到声响,赶忙折了回来,闻言忙出言圆场道:“殿下息怒,卫表妹怎么会不愿意回答殿下的话呢?许是事情复杂,卫表妹需要想一想才能描述。”就给卫长嬴使眼色。

卫长嬴忍着怒火,道:“当日之事,席上人极多,究竟谁是谁非,众人自有公论,殿下此言,臣妇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清欣公主怒道:“你没听见本宫的话?本宫现在就在问你!”

“阿宝,你是说苏鱼丽出阁那天?”临川公主忽然出人意料的开口,道,“你被卫长娟骗了吧?那天的事情我听好几个人提过,是卫长娟自己犯了糊涂。似乎她还说要过后给这卫长嬴赔礼的,怎么你听到的是卫长嬴欺负卫长娟?”

世子妇忙道:“临川公主殿下说的极是,那天……”

“卫长娟怎么会不好?”清欣公主见姐姐和堂嫂都帮着卫长嬴反驳自己,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心头有气——她本来年纪就不大,又惯受宠爱,随心所欲惯了,就索性蛮横道,“她在本宫跟前向来最有规矩,也最识大体的,为什么遇见了卫长嬴你就不好?这一定是因为卫长嬴不好!”

卫长嬴心中对顾皇后母子三人真是厌恶憎恨之极,她急速的思索了一下,淡淡的道:“兴许是因为臣妇这个做堂姐的不够让着她的缘故吧。”

“胡说八道!”清欣公主叉着腰,却是铁了心要和她纠缠到底了,傲慢道,“本宫也没有让着卫长娟!”

临川公主还想说什么,原本处处和她做对的安吉公主却忽然嗤笑了一声,道:“阿宝,你真是丢脸!”

清欣公主是圣上与顾皇后的嫡幼女,身份尊贵,在公主皇子里也是头一份的,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责过?登时大怒,刷的转过头去,喝道:“珍意生的贱妇,你敢这样说我!”

母妃被骂,安吉也沉下了脸——并不因清欣的尊贵和得宠就不敢下手,而且劈手就把清欣推了个踉跄,这一下推得不轻,清欣年纪又小,蹬蹬蹬退了好几步,因为之前清欣公主就是站在了卫长嬴跟前质问她,此刻恰好一下撞在了卫长嬴身上。

卫长嬴身后的大使女琴歌忙帮手扶了她一把——清欣却不领情,一把推开琴歌,因为动作过急,臂上似被什么扎了一下也不管了,就要扑上去和安吉拼命:“珍意贱妇生女!你敢推我!你当我是十六姐吗?”

这话说得临川公主面子十分的挂不住,本来想壮着胆子上前劝说的——毕竟三位公主中她最长,一起到王叔府上贺堂姐,结果堂姐的面还没见呢,先叫两个妹妹掐上了,她也有责任。但因为清欣公主话说的不好听,临川公主一咬牙,索性站在那儿不动,只嘴上道:“两位皇妹快别这样,这是在润王叔家里呢!”

清欣扑到安吉跟前——十七公主安吉是连十六公主临川都不知道打过多少次的,清欣都还没长成,哪儿是这个皇姐的对手?这一次卫长嬴算是看到了安吉公主下手的狠辣,她仗着身高,劈手就抓住清欣公主的双螺髻,狠狠往下一按!

清欣公主痛得大叫,越发“珍意贱妇”骂不离口,安吉公主按着她头,抬腿就踹,铁青着脸,也骂道:“没规矩的小东西!我母妃是你什么人?就是母后都没有这样说过我母妃,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仗着父皇母后宠爱,半点儿规矩都没有了,平白的丢尽了我们这些金枝玉叶的脸!你这个害人精!”

临川公主光动口不动手,卫长嬴乐得看清欣公主挨打,世子妇周氏却是急得魂飞天外,忙不迭的与使女一同上来拉架:“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快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的说,都是骨肉之情,何至于动手啊!”

清欣公主被踹痛,哭着大闹:“谁和这贱妇生得是骨肉?我母后私下里就常说她不是个好的!”

安吉公主立刻道:“母后这样说过我?那很好,你现在就跟我回宫,我要去问问母后,我哪儿做得不好,也好叫我更改!”

说着就用力拖着清欣公主往回走。

清欣公主不肯,争执中安吉用力一扯,把她扯倒在地,硬在卵石上拖——于是当下就听清欣公主哭天喊地的,卫长嬴旁观者清,已经看到卵石拖过的地方两道红痕,想来这位小公主身娇肉贵,这么一拖就把膝盖在石上磨破了。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邓弯弯

第270节第一百三十九章

邓弯弯

……润王太后与润王后闻讯赶来,好说歹说的才把两位公主劝开,皇家的这三姐妹肯定是不能一起去承娴郡主那儿了。润王后因为清欣公主伤了膝盖,就劝说她和自己到后堂去上点药,再等太医过来看伤。

清欣公主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大亏?鬼哭狼嚎的哭闹着,连声说要回宫里去找父皇和母后,治安吉公主的死罪。

安吉公主叉着腰,冷笑着道:“你去告好了,从来没听说过做姐姐的因为妹妹对长辈出言不逊、下手管教了几下就要被处死的。再说我若是怕死,这些年来又有谁会对斗锦宫有半分尊敬?我告诉你,便是今儿个一回宫,父皇就会废去我们母女位份、处我们斩刑,你再骂我母妃一句,我照样揍你!”

这话噎得清欣公主说不出话来,不说治安吉公主的罪云云了,只哭着说要回宫。

帝后的掌上明珠过府道贺,结果却被弄成这个样子回去,虽然是她的皇姐打的,润王太后和润王后也怕被牵累,哪儿敢这样放她走?自然是千哄万哄的,连拉带扶,把她弄到润王后的院子里,叫人拿了上好的伤药上来——这时候润王后又把之前一起拉过来的卫长嬴叫到一旁,悄悄道:“你去给殿下上药,说几句好话。殿下这会最气安吉公主殿下,没准就不计较你了。”

卫长嬴现在非常厌恶清欣公主,本不欲理睬,但润王后坚持,想到和这个族姑还没亲近到不接受对方好意的地步,只得忍气吞声拿了药膏走到清欣公主跟前。

这时候公主的衣裙已经拉起来了,白嫩的膝上果然两大处擦伤,红红紫紫的很是可怖。

公主放下袖子,看到卫长嬴,就又发怒,道:“怎么是她来?本宫不喜欢她!换一个人来上药!润王婶,你来!”

卫长嬴真想把伤药扔她头上去,润王后好脾气,笑着哄道:“殿下不知道,长嬴她打小习武,老是受这些外伤,殿下如今也是外伤,这样上药还是长嬴最有经验。别人上药怕是都要痛的,殿下若是不信,那就我来?”

娇生惯养的清欣公主很怕痛,闻言忙道:“那还是她来吧。”

卫长嬴听润王后说自己上药不痛时就有点头疼——只看清欣公主的伤口,哪有伤药敷上去不痛的?正要说话,又被润王后暗拉一把……开了药盒一嗅,也明白了,这盒伤药其实任谁来上药、除非故意用力去碰公主伤处,不然都不会痛的,因为里头掺了麻药……

原本这种药是用在重大外伤上的,想来清欣公主娇贵得紧,在润王府里摔伤本来就让王府上下很头疼了,再让她上药时疼一点,还不知道回宫之后会在帝后跟前怎么闹。索性就拿了这种药出来应付。

果然卫长嬴俯身替公主双膝都敷好了药,清欣公主也没叫一声痛,倒是有点惊奇的道:“真的不痛……看来你果然还是有点用处的。”

卫长嬴淡淡的道:“臣妇谢殿下夸奖。”把药盒还给润王后,就要告退。

清欣公主刚才说不要她在跟前,这会又不放她走了,道:“你等一等!你习过武,与本宫说一说,本宫要怎么才能打得过安吉?”

安吉公主那么令人头疼的存在,谁会愿意去得罪?更不要说卫长嬴如今烦着清欣公主,深深觉得安吉公主把清欣公主一顿好揍真是大快己心,巴不得这刁钻的公主像临川公主那样,一辈子被安吉公主揍得不能翻身才好,闻言不假思索道:“臣妇武功低微,都是些花拳绣腿,无法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责罚。”

不意之前蛮横的清欣公主现在倒是讲道理了,叹息道:“本宫就知道,你们一个个怕她怕得像老鼠见到了猫也似的!”

又道,“念你为本宫上药有功,之前卫长娟的事情,本宫不跟你计较了,你可以走了。”

这样一忽儿刁钻一忽儿讲理,论起来其实和寻常这年岁被宠坏了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能说是心思恶毒的人。按说自己已经是出阁为妇的成人,不该和才十岁的小公主一般见识。奈何卫长嬴自己也是被祖母、母亲宠大的,什么时候这样被人轻慢羞辱过?卫长嬴现在看清欣公主怎么看是怎么的面目可憎,清欣不愿意见她,她也不耐烦在这儿看这容貌其实非常出色的小公主,巴不得最后一句,立刻垂目道:“谢殿下。”

她又和润王后寒暄了两句,出了润王后的院子,脸上渐渐木无表情,见四周无人,才侧头对身后的琴歌道:“你方才做的很好,针尖一点蓝,是什么药?”

琴歌低眉顺眼,轻声道:“就是让人接下来变得格外暴躁,婢子想着当时清欣公主已经和安吉公主吵起来了,安吉公主素来维护珍意夫人……清欣公主帮着卫长娟欺侮少夫人,让安吉公主收拾她一顿也是应该的。”又道,“药是黄姑姑给的,婢子也没想到今儿个会有这样的事情,所带之物并不齐全,只有这个。”

卫长嬴吐了口气,回头看了眼清欣公主休憩的屋子,森然道:“我知道了,只可惜夫君如今不在帝都,也不知道能不能……总之今儿我是记下来了!”要不是怕影响了公公那儿筹划的废储大事,卫长嬴真想预先潜伏进她的车驾,等今儿个喜宴散后,清欣公主回宫的路上,给她一下狠的!

琴歌也晓得自幼被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视同稀世珍宝的卫长嬴哪儿受得了公主——哪怕是公主的故意为难?小声安慰道:“少夫人往后也会进宫觐见的,婢子们下回一定预备整齐。”

卫长嬴觉得不管是苏鱼丽还是承娴郡主的出阁,这两场婚礼对她来说都糟心透了。

这种糟心的感觉一直到遇见宋西月和宋茹萱姐妹后才略略缓减。

其实上回苏鱼丽出阁,也是给卫盛仙下了帖子的,奈何那一回不巧,宋西月两姐妹的父亲恰好犯了咳嗽。卫盛仙就带着女儿们去京畿衙门里服侍两日,正好就错过了。

这回在润王府见到,两边都很意外。

宋西月和宋茹萱则在意外中有着惊喜,忙和正说话的女眷告罪,迎上来招呼。

卫长嬴笑着同她们见了礼,问候了两句大姑姑和大姑丈,晃眼就看到之前和她们姐妹说话的人慢慢走了过来,笑着叫了一句:“卫三姐姐。”

“邓家妹妹!”卫长嬴本就有点好奇宋西月姐妹怎么会和邓弯弯认识了?这会邓弯弯又主动过来说话,许是看到她脸上的诧色,笑着道:“我刚才进来,看到西月姐姐和茹萱妹妹眼生,心生好奇就上去攀谈,未想原来还是卫三姐姐你的表妹。”

卫长嬴含笑道:“是呢,我大姑丈和大姑姑才从泽州回来未久,我这两个表妹,与京中女眷都还未熟悉,偏我今儿个来晚一步,没能陪着她们。好在有妹妹过来说话,不然她们两个孤零零的可不寂寞?”

邓弯弯嘻嘻笑道:“其实我一进来就发现西月姐姐生得与卫三姐姐您轮廓仿佛,还以为是卫三姐姐您的嫡亲堂姐妹有最近过来帝都的。结果起初一问姓氏却是姓宋,只道是巧合,方才才晓得是姑表姐妹的缘故。”她一副脆亮的嗓子,神情怡然毫无作伪,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很是可爱。

才见过刁钻的清欣公主,卫长嬴现在看谁都顺眼,就想难怪宋表姐也说这邓家小姐好,果然是个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西月却比我秀丽。”卫长嬴微笑着道,“她们姐妹两个都比我灵巧。”

宋西月和宋茹萱一起嗔她:“表姐这话说的我们都不好意思在这儿了。”

几人略说了几句,卫长嬴四下一顾,没看到刘氏,但临川、安吉两位公主已经在这里了,公主在,自然聚集了一群人。非常明显的,临川公主身边人极多,没出阁的小姐们差不多都围上去了,安吉公主身边却是冷冷清清的,她也不在乎,慢条斯理的吃着点心,伸指逗着连架子拿到她跟前的鹦鹉。

临川公主在,闵漪诺自然在——卫长嬴一扫之下又在闵漪诺身边看到了卫长娟,眉尖微蹙,但想了一想,还是对宋西月和宋茹萱道:“那边是你们二舅舅的女儿,七妹妹长娟,你们可有见过?”

宋西月与宋茹萱摇头道:“先前本来要去拜访二舅舅和二舅母的,但去了几回都因事耽搁了。二舅舅又忙碌,母亲怕只二舅母一个在,招待我们太辛苦了,所以就……”

端木夫人又不是新妇,怎么会招待大姑子连同两个外甥女就辛苦?卫长嬴听出来,卫盛仙应该和自己这二婶母关系不怎么样,所以卫盛仪不在,卫盛仙就不上门去了。但卫盛仪要当差,空暇自然不多,这不多的空暇里,卫盛仙母女也未必有空——宋西月和宋茹萱的父亲不也是在京畿任官吗?休沐日没准一家还要团聚,当然就没功夫到卫府去拜访了。

于是一天天拖下来,到现在,这两家还没再正式照面。

卫长嬴假装没听出来,道:“那正好今儿个我们姐妹先认一认。”

就领着她们还有邓弯弯一起过去,从后头拍了拍卫长娟的肩,卫长娟想是没看到她过来,带着笑意转过头,见是卫长嬴,脸色顿时就变了一变,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她——然而手到中途又醒悟了过来,强笑道:“三姐姐,你也来了?我方才听了清欣公主殿下的事情,真是一场天下的误会,我担心你担心极了……”

宋西月三人听到这话就疑惑的看向了卫长嬴,卫长嬴微笑着打断了她,道:“那琐碎事一会再说罢,清欣公主殿下已经说了不干我事了。你来见见这两位表姐妹,都是咱们大姑姑的女儿。”

卫长娟只好先和宋西月两人见礼,看到邓弯弯也招呼了一句:“弯弯你也来了?”

“本来哥哥去西凉前叮嘱我代他给顾公子那边送份礼的。”邓弯弯点了点头,道,“但我这两日在宫里陪姑姑,姑姑跟前的姚嬷嬷让我和她一块儿来这边,我就来了。”

“顾家那边女眷少,除了柔章姐姐外,都没有几个玩伴。”卫长娟随口道,“尤其几位殿下今儿个都在这边,那边人更少了。”

邓弯弯微笑着道:“是呀!不来这边,我今儿也不会认识西月姐姐和茹萱妹妹呢!真没想到这两位姐妹与卫三姐姐还有长娟姐姐你都是表姐妹。”

被她提醒,卫长娟这才和宋西月、宋茹萱寒暄,道,“三姐姐已经给你们引见了吗?上回苏大表姐出阁你们没有来,回去之后母亲还问起来你们和大姑姑呢。”

宋西月和宋茹萱虽然性情温和,却不是不会看眼色,卫长娟先跟邓弯弯说了两句话、等邓弯弯提醒了才跟她们姐妹说,显然把她们姐妹放在了邓弯弯之后,有点不是很想敷衍她们。宋西月脸上谦和的笑容依旧,语气客气却生疏的道:“方才长嬴姐姐还没过来,我们先和弯弯妹妹在一起说话的。二舅母一向可好?家母也想念二舅母的很。”

140第一百四十章 假山后

第271节第一百四十章

假山后

卫长娟和宋西月都不热络,宋茹萱索性偏过头小声和邓弯弯说话——所以没寒暄两句,宋西月就借口说头一次到王府来,想各处看看,拉着妹妹向卫长娟道别,邓弯弯和宋茹萱正说的起劲,就道:“润王府我来过两回,我陪你们去园子里看看吧。”

又问卫长嬴和卫长娟,“卫三姐姐和卫七姐姐要一起去吗?”

邓弯弯把宋西月这对姐妹带走,正中卫长嬴的下怀,她摇头道:“我正有话要和七妹妹讲,这会就不出去了,劳烦邓妹妹了。”又叮嘱宋西月和宋茹萱,“别在太阳里久了,如今还是很热的,早些回来。”

听她说要和自己说话,卫长娟立刻就警惕起来了,忙道:“三姐姐,我就要去找大姐姐了,可能没空。”

“你要去找大姐姐?那可真是巧。”卫长嬴微笑着伸手挽住她手臂,道,“我这些日子也想念大姐姐的很,咱们一起去吧!”

卫长娟情知被她挽住了就没好事,但想避让却又被避开,果然觉得手臂被牢牢的抓着无法挣脱——想到卫令姿的下场,卫长娟又怕又气,立刻扭头朝闵漪诺喊道:“闵姐姐!”

闵漪诺正和临川公主低声说话,闻言诧异的看了过来,道:“啊,卫七妹妹,怎么了?”

卫长娟就道:“我和七姐姐要去寻大姐姐,闵姐姐你方才不是说也要有事找我大姐姐吗?我们一起去吧!”

闵漪诺一愣,随即恍然,哎了一声要站起来,不想临川公主却忽然道:“你等等再过去,先和本宫把方才那幅字品完了。”

闻言闵漪诺就露出为难之色,卫长娟忙道:“三姐姐,咱们等一等闵姐姐罢?”她心想不能把闵漪诺拉上,那就以此为借口停留在这儿。总之她才不要和这个危险的堂姐单独的相处!

“你先带我去见大姐姐,回头再来和闵家小姐一起过去不也一样?”卫长嬴从闵漪诺的一愣,也看出卫长娟根本就是仗着与闵漪诺熟悉,故意想拉闵漪诺做挡箭牌的,如何会准?淡笑着道,“好妹妹,我好些日子没见大姐姐了,可是想念得很!这润王府又不熟悉,你还是快点陪我过去罢!”

卫长娟咬着唇,心想:“不成!决计不能和卫长嬴一块出去,上回在宫里,她都能把卫令姿掐成那个样子……也不过是卫令姿嘲笑了她一回。今儿个她被清欣公主再三为难,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我呢!”就坚持道:“我想等闵姐姐一起。”

卫长嬴眯了眯眼,微笑着道:“好吧,那我一个人先去找大姐姐。”

“不要!”卫长娟立刻听成了卫长嬴奈何不了自己,转为去找卫长婉的麻烦,惊慌的脱口而出!

卫长嬴很是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道:“那七妹妹是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卫长娟张了张嘴,索性耍赖道,“三姐姐你还是和我一起走吧!”她心想这儿人这么多,公主们也在,我不信你敢拿我怎么样。

然而话音未落,却觉得自己肘上剧烈一痛,痛得她下意识的叫出了声!

这厅里的人闻声都看了过来——作为主人在这儿招待诸人的世子妇周氏暗暗皱眉,却不能不过来问:“卫七小姐怎的了?”

就见卫长娟又惊又怒的指着堂姐卫长嬴道:“三姐姐!你……你……!”

卫长嬴一脸的莫名其妙,道:“七妹妹,怎么了?”

卫长娟自觉得了理由,一边落下泪来一边挽着袖子给众人看,道:“我就是想等闵姐姐一起去见大姐姐,三姐姐你怎么能就掐……”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她袖子也挽起来了,怀着好奇心的众人一看,却见玉臂如雪,半点异常也没有,都非常疑惑,周氏就关切的问:“卫七小姐,您这手臂怎么了?”

“是啊七妹妹,你怎么了?”卫长嬴借着宽大的袖口,把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收好,也诧异的上前询问。

卫长娟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道:“方才三姐姐你碰到我这儿,我觉得这儿痛极了。”

卫长嬴惊讶道:“不至于罢?我没有用力呀!不然,这会衣衫这样薄,怎会没有痕迹?”

“……”卫长娟觉得肘上还在隐隐作痛,可又实在没有痕迹,继续说堂姐弄痛了自己,想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倒觉得自己信口诬赖了。

好在这日刘若耶不在,还有闵漪诺,起身道:“卫七妹妹,是不是你之前撞痛过这儿,虽然肌肤上没显,这一块却不好碰,所以卫三妹妹碰着了,就痛?”

卫长娟见临川公主因为和闵漪诺的交谈被自己两次打断已经有点不耐烦,不远处,受到众多闺秀恭敬却冷落的安吉公主也是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逗鹦鹉的动作有点焦躁,好像也嫌自己打扰了她……心下一惊,不敢再说下去,只好就着闵漪诺的话头下台,道:“闵姐姐一说我想起来了,前两日好像在柱子上不小心撞过。”

“那妹妹可要小心点,姐姐不敢碰你了。”卫长嬴忙走开一步,扬手以示无辜,道,“免得碰疼了你。”又道,“这样定然是内伤,依姐姐之见还是尽早寻大夫看看的好。姐姐的陪嫁姑姑黄氏是会得医术的,上回你也说想去金桐院,可惜这一个月请你你总不去,要不今儿个回去你就索性跟姐姐走罢?”

“不不不!”卫长娟心想跟你走,还不知道怎么死呢!嫡祖母宋老夫人的手段卫长娟是没见过,但黄氏——她可是看着母亲和长姐对黄氏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长大的!太清楚黄氏的阴毒了!

至今端木夫人和卫长婉都在怀疑,卫长婉之所以到现在都不能生育,是不是因为早年帮着母亲几次三番呵斥责骂黄氏,被黄氏怀恨在心,暗中下了什么毒手?

由于这个缘故,端木夫人把幼女看得极紧,恨不得吃食都要绕着黄氏大半个圈子走过了才能入口。卫长娟对黄氏可比对那只听传闻的祖母忌惮多了,这是位懂医理、会用药的主儿,哪怕进了金桐院之后滴水不沾粒米不入口,谁知道她有没有其他只要触碰到就能中毒的手段?

如今听卫长嬴要邀自己去金桐院哪里肯?正摇着头,卫长嬴忽然凑近她耳畔小声说道:“你要乖!”

卫长娟正狐疑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卫长嬴抬手替她掠开鬓发——这是旁人眼里看到的,对于卫长娟本人却是惊恐万分——卫长嬴的指尖不轻不重的在她颈侧一点,她蓦然发现自己喉咙一麻!

本能的,卫长娟想要尖叫,只是,任她如何努力,却始终出不了声!

但她还是能听的,于是她就听见卫长嬴笑意盈盈的、声音不高不低的道:“所以咱们两个先过去罢。”

卫长娟想要挣扎,但卫长嬴话音未落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恰好扣住脉门,轻轻一捏,卫长娟大半个身子又酸又麻顿时无力挣扎。卫长嬴微笑着道:“这儿不痛罢?来,咱们出去说。”还不忘记代卫长娟回头与闵漪诺说一声,“闵小姐,我们姐妹有些话先出去说了,真是对不住。”

闵漪诺抬头见卫长娟满面通红,却没有再邀自己,思及卫长嬴刚才对她附耳低语,显然是当成卫长娟同意的,就点头道无妨了。

把卫长娟拖出花厅,又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两人的使女——因为卫长嬴对这儿也不熟悉,东走西走了好半晌,才在假山后头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解了卫长娟的哑穴,卫长娟察觉到喉咙一松,慌忙捂住咽喉,试探着说话:“你……你想做什么?”

卫长嬴伸指在她颊上触了触,尖利的指甲戳得卫长娟颊上隐隐作痛,她忍不住侧头避开。

“我很好奇,论起来咱们之间的仇怨也就是二叔和长风之争,你是二叔的女儿,总该是帮着二叔的。但看你现在这样上蹿下跳的,你莫不是与二叔有仇,也是与我们整个卫氏都有仇,不把凤州卫氏,或者说瑞羽堂女子的闺誉败完不高兴是吧?”卫长嬴目光冰冷,伸指捏住她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喝道!

卫长娟呆了一呆,用力挣扎,拨开她手,愤然道:“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我看你也不顺眼!”卫长嬴冷笑着道,“我就没在家里见过比你更蠢的姐妹!你里里外外的说是我姐妹,我真心丢不起这个人!苏大表姐出阁你折腾,如今承娴郡主出阁你还要折腾!二姑姑和润王后这个族姑是几辈子欠了你的?怎么她们嫁女儿都要赶上你这个扫把星!”

“你!”卫长娟气道,“你才是扫把星!你放着自己姐妹不关心,倒更关心一个侍卫!能怨我看你不顺眼?大姐姐至今无所出,在夫家被翁姑妯娌小看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关心过大姐姐吗?”

卫长嬴听得莫名其妙的,但也懒得和这个堂妹说清楚,只警告道:“我告诉你,念着这儿是润王府,我今儿来这边又是润王后特意邀的,人家府上有喜事,我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这次放过了你。再有下次,你就是躲回了府里去,试试看我能不能进去把你拖出来打断你的腿!没脑子的东西,净干些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姐妹互相拆台的蠢事!也不知道二婶到底是怎么管教你的,别人三言两语的一挑拨,就一头扎进去上当!你再信那些人,回头骨头渣滓都剩不下!”

她想着今日刘若耶不在,看卫长娟和那闵漪诺非常熟悉,这闵漪诺也不知道是不是刘若耶那一路?所以这样讲了诈卫长娟一诈。

果然卫长娟咬着牙道:“信别人骨肉渣滓都剩不下来,信你难道就能有好下场吗?你说的再好听,还不是想着把父亲利用完了处置掉?祖母一直都是这副心肠,你是卫长风的嫡姐,还能有别的想法?你道我不知道?”

卫长嬴冷笑着道:“二叔跟长风之争,最后定夺的是祖父。但你这样一再的折腾,传回凤州叫祖父知道了,只会对二叔这一房更失望,你懂不懂?苏大表姐出阁的事情,二婶帮你瞒了二叔吧?不然,二叔早就管教你了,还能让你今儿再作这事?你以为在公主跟前告状为难我你出气了?我告诉你,别说公主,皇后娘娘也不可能为点琐事真的拿我怎么样!你再这样作怪,我就叫你这辈子都懊悔要跟我作对!”

说着左右看了看,见头顶就有一根花枝伸过来,抬手摘了一朵花,屈指一弹,那柔嫩的花朵儿犹如弹丸倏然飞出!远远近近树枝里一迭声的哗啦着,足足撞断撞过了七八根树枝才落下,这中间枝折叶落花败,一地的狼狈。

卫长娟只知道卫长嬴习过武,武艺似乎不低,但到底多高她这样的后院女眷也没什么概念,且也不以为然——这会不禁呆呆的张大了嘴。

卫长嬴吹去指上沾染的少许花粉,怡然道:“你下回再做这样多嘴的事情,看看好了,隔着几丈,我就能打瞎你的眼、打烂你的嘴!明白了吗?”

满心惊恐的卫长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你去罢!”卫长嬴本想狠狠揍她一顿的,但现在看她这么好吓唬,想到这个堂妹也才十三四岁年纪,娇生惯养的天真幼稚,却还自以为聪慧得紧。这种没什么城府的小女孩子给点颜色看看也能安分一段时间了。究竟这儿是润王府,之前因为清欣公主和安吉公主的扭打已经让润王府上下头疼万分要怎么和帝后交代了,这会再闹出事情来也忒不厚道。

如今威慑的目的达到,也不再和卫长娟纠缠。

卫长娟这会被她吓得满心都是“这泼辣凶悍的堂姐没准真的会打瞎我的眼、打烂我的脸”,巴不得这么一句,二话不说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就朝花厅跑——还是人多的地方安全——然而才跑了两步,还没转过假山呢,她忽然似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尖叫着跌了回来……

卫长嬴一愣,就见一人缓步从假山后走出,阴阳怪气的道:“如此身手,却如此心慈手软,真是叫人遗憾!”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什么

第272节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什么

却见那人个子比卫长娟还略矮一点,明眸皓齿容貌秀丽,一身彩衣飘飘,钗环简洁,正是安吉公主。

卫长嬴心下诧异:这安吉公主是满帝都贵妇女眷都头疼的主儿,众人有志一同决定对她使用敬而远之的态度,论起来自己与她连这回也才见了三面,怎么今日又是帮自己解围清欣公主的为难,又是跟过来对卫长娟动手?

她沉吟着,福了一福,先不问缘故,请安道:“臣妇……”

安吉公主显然没耐心兜圈子,摆手就止住她的话,斜睨了眼被踹倒在地、看清踹自己的人后立刻掩紧了衣襟吓得连爬都不敢爬起来的卫长娟,开门见山道:“你今儿个被清欣她为难,就是因为这个卫长娟的告状。这种人能告你一次,就能告你第二次,你确定要这样就放过她?”

卫长嬴吃不准安吉公主的意思,但听起来这位公主已经听了不是一会儿了,没准是从头听到尾——而且安吉公主没出来就踹了卫长娟,显然对卫长娟没什么好印象,就道:“今儿个是承娴郡主出阁,臣妇想着之前的事情就很打扰润王府了,现下还是消停点的好。”

“说的也是。”安吉公主点一点头,道,“纵然如本宫这样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有时候也是要点眼色的。似你这堂妹这样没眼色的人,本宫在宫里所见过的女眷中还真不多,也难怪清欣会与她关系不错,毕竟人以群分么。”

卫长嬴觉得这番话真是入耳,但因为和安吉公主不熟,所以也只是道:“殿下英明。”

安吉公主又踱步到卫长娟身旁,这位公主以凶悍成名已久,威慑力却比方才展示过武力的卫长嬴还大,卫长娟看到她过来,几乎是恨不得不顾仪态的滚了开去——奈何安吉公主早有防备,抬脚踏住她裙角,让她不能连滚带爬的溜走,道:“你呢?你这么蠢,难道你那些刘姐姐闵姐姐的,就没个明白人告诉你?”

卫长娟不敢不答不敢回答,先哭了起来,然而安吉公主没耐心和她纠缠,淡淡的提醒:“本宫闲暇有限,你确定要继续耗费本宫的辰光?”

不过一句带了威胁、还没说清楚具体威胁的话,卫长娟已经怕到了极点,呜咽着诉说道:“闵姐姐让臣女跟三姐姐赔礼,不要再和三姐姐作对了。臣女心里不服,就去问刘姐姐,刘姐姐说闵姐姐说的有道理。”

卫长嬴有点意外,刘若耶明着和卫长娟好,其实却是在坑卫长娟、间接是在帮自己,这一点,上次喝完苏鱼丽的喜酒回府后,黄氏也因为对于卫长娟的了解揣测到了。但闵漪诺?卫长嬴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和这位闵家小姐有什么交情?

不但没有交情,其实仔细论起来还有点拐着弯的仇怨的,沈藏锋的幕僚年苼薬不是还题诗对闵漪诺无礼过?

她这儿思索着,那边安吉公主却冷笑着道:“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说真话……”

卫长娟大骇,忙叫道:“臣女说的都是真的!”

“你这人笨,但有一件聪明,就是晓得去听比你更聪明的人的话。”安吉公主冷笑了一声,道,“既然闵漪诺和刘若耶都一起劝说你不要继续找卫长嬴的麻烦了,为什么你还要继续向清欣告状?卫长嬴对你不了解,你瞒得过本宫?!”

安吉公主因为不受圣上喜欢,其生母珍意夫人已经多年无宠,虽然是正经的金枝玉叶,然而真正的地位并不高。由于她又泼辣凶悍,命妇贵女们都不爱和她交往,就好像方才花厅里,女眷大抵围着临川公主,却没有人敢去和安吉公主说话一样。

众人都以为安吉公主对命妇贵女们一定也不会太熟悉,不意安吉公主居然对卫长娟很是了解?卫长嬴有些惊讶的看了眼她们,提醒道:“殿下,上回臣妇的苏表姐出阁,长娟她是和刘若耶同坐的。”

“看来是刘若耶让你这么做的?”安吉公主闻言,一蹙眉尖,似乎有点不高兴,也不知道这不高兴是对刘若耶还是对这件事情——她沉吟了会,伸脚踢了踢卫长娟,呵斥道,“还不快点说?!”

卫长娟恳求的看向堂姐,这会她倒是指望卫长嬴能够发一发好心帮她说句话了,然而卫长嬴压根就没有理会她的求助的意思,卫长娟心下绝望,只好道:“刘姐姐和闵姐姐都让臣女向堂姐低头,臣女心里不愿意,就缠着她们问个对付堂姐的法子。闵姐姐不肯说,刘姐姐被臣女缠不过,就劝臣女,道是殿下们也不会管这事的,除非清欣公主殿下年幼,然也不建议臣女这样做。臣女就……”

……卫长嬴和安吉公主都有点无语,刘若耶即使居心不良,这番话说也是愿者上钩了,卫长娟居然还看不透,这女孩子莫非真的没有脑子吗?

安吉公主想了想,道:“你的不愿意,其实是不甘心,这种不甘心,是你那刘姐姐说着说着给你挑起来的罢?真是个蠢材,和清欣一样,到处被人牵着走,还不知道。你也就是长了几岁,才能够牵着清欣走,不过你别忘记清欣是有母后的人。你今日害她害得那么惨,等着母后跟你算帐罢!”

卫长娟很想说清欣公主殿下难道不是殿下您打伤的吗?但这话当着安吉公主的面,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只嗫喏着道:“臣女……臣女知道错了。”

安吉公主道:“其实本宫一点都不介意你知道错还是不知道,反正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本宫想罚还是要罚的。”

“……三姐姐,救救我啊!”卫长娟一听,大急,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朝卫长嬴叫了起来。

卫长嬴哂道:“殿下又还没拿你怎么样,你现在叫救命不觉得太早了吗?”

安吉公主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满意点头道:“这才有点沈藏锋之妻的意思,不类寻常贵妇那样装模作样拼命扮贤德的叫人恶心。”

卫长嬴听了这话就想:难道这位殿下帮我是因为夫君的缘故?但夫君根本没提过安吉公主呀!

正琢磨着,安吉公主却似乎失去了继续为难卫长娟的兴致,松开脚,道:“你先去收拾下还席吧!别忘记今儿个是本宫的承娴堂姐的好日子,回去之后再生事,本宫今儿个就把你剥光了扔外头大街上去!”

卫长娟吓得连爬带走,一迭声道:“臣女不敢!臣女不敢!臣女就说自己不慎摔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等她走远了,卫长嬴收回目光,看向神情狡黠的安吉公主……两人对望片刻,忽的同时一笑,安吉公主也不端公主的架子了,道:“想来你已经看出来了,我跟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的。”

卫长嬴点一点头,笑道:“其实刚才我就很好奇,与殿下虽然不能说素昧平生,然也没有交情,殿下怎么会为了帮我,甚至对清欣公主殿下动手呢?可是与拙夫有关?”

“沈藏锋么,我在父皇跟前遇见过两回。”安吉公主淡淡的道,“御前的人都是有分寸的,并不以我母妃失宠、我自己也不得父皇重视小看我。不过就这么点交情,便要我帮你,那是差远了去了。”

安吉公主直承不是舍己为人的人,卫长嬴并不意外,却更诧异她帮自己的缘故了:“那殿下方才?”

“方才打清欣,那是她自己找的!”安吉公主伸指掠了把被风拂乱的鬓发,淡淡的道,“当着我的面,辱及我母妃,不打她,打谁?我本意也就是想接句话给你解围而已。”

卫长嬴心想,你这解围的话也太厉害了点儿,开口就说清欣公主丢脸——就清欣公主那娇生惯养的程度,论起来也是圣上嫡亲外孙女的苏念初给清欣公主建议学点丹青,公主自己没耐心,学了两天看不到效果跑去圣上跟前闹,圣上不但不教训她要持之以恒,居然反而去责怪自己的女婿没管好女儿,以至于胡乱给公主出主意使得公主烦心。

被这样宠爱纵容的清欣公主哪儿容忍得了被不得宠的庶姐当众说自己“丢脸”?可不就是立刻要和安吉掐上了。

她就问:“敢问殿下为何要为我解围呢?”

安吉公主却道:“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

卫长嬴一愣,就听安吉公主悠悠的道:“不过临川惯会装得一副才女公主的样子,打小就花了许多心血去笼络命妇贵女们,她消息向来灵通,也从来不会做赔本的事情。所以方才路上看她居然会为你说话,我就想,可能帮你会有什么好处?”

见卫长嬴一脸的意外,安吉公主也有点惊讶,道,“难道没有好处吗?莫不是临川故意坑我?我这个皇姐,状似聪慧,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个绣花的枕头,照理不会有这样的急智呀?还是她新近听了哪个人的高明主意,胆敢这样诈我了?”就蹙紧了眉,捏起了拳,看那模样似乎是想要立刻折回去把误导了自己的临川公主揍上一顿……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卫长婉

第273节第一百四十二章

卫长婉

离了假山后,卫长娟担心受怕不住回头眺望,确认安吉公主没有反悔追上来才松了口气,哭哭啼啼的找了处花丛把自己整理了下。因为镜梳之物都在使女那儿,这会除了把裙子拉好、扑掉上头的灰外也没法做更多的整理。

她定神良久,才敢走出花丛,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花厅外的回廊。两人之前被留下来的使女正对峙着,见到她过来,服侍她的使女忙扑上来:“七小姐,您可回来了?方才大小姐打发人来叫您,知道您和三小姐出去后,担心极了!”

“苹绿姑娘说话可得小心点儿!”这使女话音才落,那边琴歌却不干了,扬声道,“咱们少夫人与七小姐一道出去,这会怎么是七小姐您一个人回来的?咱们少夫人在哪儿呢?”

卫长娟本能的想要呵斥琴歌——可话到嘴边,想起安吉公主那句“别忘记今儿个是本宫的承娴堂姐的好日子,回去之后再生事,本宫今儿个就把你剥光了扔外头大街上去”,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这话要是卫长嬴说的她还敢赌一赌侥幸,安吉公主是真的剥过一位命妇的!

这样惧怕起来,就忍气吞声道:“我方才在园子里摔了一下,三姐姐遇见了安吉公主,我就自己回来了。”

“七小姐您摔着了?”苹绿知道卫长娟一直都在致力于找卫长嬴的麻烦,自认为这是个给主人搭梯子的好时机,大惊小怪的叫嚷了起来,“那三小姐怎么还能让您一个人回来呢?之前也是三小姐让婢子们留在这儿的!难道因为见到安吉公主殿下,三小姐就把您丢下不管了吗?”

琴歌等人一皱眉,以她们对卫长嬴的了解,即使是去教训卫长娟的,也不会干下来如此落人口实之事,再说卫长娟先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准她是被安吉公主打了,为着颜面才这样讲的呢?就冷冷的道:“是啊,七小姐,还请您把话说个明白,本是您与咱们少夫人一块出去的,如今您一个人回来了,却把咱们少夫人丢在那儿陪着安吉公主殿下说话,这是怎么回事?”

廊下本来还有其他人的使女候着,闻言都对琴歌等人露出同情之色:这要是遇见的是其他殿下,还能猜疑是卫长嬴想独自奉承金枝玉叶,故意把妹妹打发回来,可安吉公主殿下么……谁家不知道这是个远远看到就恨不能立刻绕着走的主儿?

所以卫家姐妹一块儿出去,如今卫长娟一个人回来说是遇见了安吉公主。没准就是姐妹两个怎么招惹了安吉公主不喜,于是卫长娟被收拾之后侥幸逃了回来,可怜那卫家三小姐、沈家的三少夫人这会还落在了安吉公主手里,不知道怎么个下场呢!

卫长娟看到众人脸色,只一想也明白了,心中羞愤交加,狠狠咬了咬唇才道:“是先遇见了安吉公主殿下,然后……我看三姐姐和安吉公主殿下相谈甚欢,所以就先回来了。结果路上不小心摔着了,三姐姐怕还不知道。”

如此勉强圆了话,但到底有多少人相信就不知道了——总之琴歌四人对望一眼,还是道:“咱们去看看。”

虽然说安吉公主再剽悍也肯定打不过卫长嬴,可谁叫她有个金枝玉叶的身份?

琴歌四人这么一走,余人更加坚信是卫长娟遇见安吉之后弃姐而逃了。卫长娟心里乱七八糟的,愣在廊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亏得卫长婉一直惦记着被卫长嬴单独带走的妹妹,就在花厅里等,这会接到消息出来一看,见妹妹衣裙不整,钗环也歪着,脸上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还沾了些灰……又听廊下的使女窃窃议论什么“安吉公主”,心下一惊,忙拉着她,道:“怎么摔着了?咱们快去后头屋子里收拾下,别误了一会的宴席。”

一直拉着卫长娟进了屋,叫使女检查过内外无人,又掩了门,这才小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卫长嬴打了你?”

卫长娟这会也是泪落纷纷,哽咽着道:“还有安吉公主。”

卫长婉吃了一惊:“安吉公主?卫长嬴应该没见过安吉公主几回,怎么就和安吉公主弄到一块去了?”

“我哪里知道?”卫长娟哭着道,“卫长嬴把我拖到假山后头连打带吓了一番,就要放我走了,结果我才走两步,迎面撞见安吉公主。还没行礼呢,安吉公主就飞起一脚,把我踹得倒在了地上,她还拿脚踩着我裙子,不许我起来……”想到自己在家里被父母兄姐千宠万爱的,进宫去在临川、清欣公主跟前也颇有体面,今日却被安吉公主随意的践踏,卫长娟心里恨极了。

卫长婉的脸色却严肃了起来,道:“你知道吗?你挑唆着清欣公主今日为难卫长嬴,你道她是怎么脱身的?”

卫长娟到现在还不知道安吉公主打了清欣公主,就道:“听说润王太后和润王后一起赶了过去,许是她们圆场的罢。”

“是安吉公主中间骂了清欣公主,两位公主还当众掐了架。”卫长婉叹了口气,道,“打着打着清欣公主就把卫长嬴的事情给忘记了,叫润王后哄去上药,所以才没到花厅这儿来。”

卫长娟怔道:“怎么又是安吉公主?”

“安吉公主看似凶悍泼辣,又豁得出去,其实精明得很。”卫长婉冷笑了一声,道,“不然就凭她那么点儿帝宠,还有珍意夫人早就失了圣心的地位,也想让满都贵妇忌惮至此?她跟卫长嬴不熟悉,不,这位公主就没有熟悉的命妇,也不是处处与人为善的性情!她会忽然帮卫长嬴,一定是因为这么做有好处。”

卫长婉冷声道,“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处,是值得她殴打清欣公主、得罪帝后的好处!”

卫长娟大吃一惊,下意识道:“难道祖父已经决定把瑞羽堂……”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就是父亲卫盛仪是否能够接掌瑞羽堂——但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喃喃道,“纵然如此,对安吉公主又有什么好处?”

“安吉公主也到了下降之年了。”卫长婉究竟年长,眼波一动,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卫长风……不是和安吉公主年岁仿佛,而且尚未婚娶?”

卫长娟道:“可是大姐,安吉公主不得宠爱啊!若是临川公主还差不多。”

卫长婉摇头道:“你不能只看宠爱,临川公主和清欣公主的确比安吉公主更得上意。但你想过没有,满帝都都在说临川公主才华横溢贤德良善、清欣公主清丽无双天真可爱,几乎无人夸奖中间的安吉公主。但三位公主之中最让人不敢轻慢的还是安吉公主!”

她缓缓道,“安吉公主的心计城府,不是临川公主和清欣公主能比的!满帝都都知道她和珍意夫人不得宠,她却还能把日子过得不错……叫宫闱内外都不敢轻看了她们母女住的斗锦宫!你看一样是不得圣意,灵仙公主年岁长了安吉公主近一辈,过得是多么的默默无闻?更不要提后宫里那许多名为妃嫔实如已入冷宫的失宠之人了!咱们那位嫡祖母,向来看得长远。帝宠,当然很重要,但,说句诛心的话,圣上年事已高……

“再说卫长风现在敢不敢到帝都来都不一定,即使来了,也不可能一辈子在帝都,万一去了离帝都遥远的地方外放,所谓天高皇帝远——依靠旁人,总归是不如自己能干来的可靠。大伯膝下只有卫长嬴姐弟两个子嗣,卫长嬴已嫁,卫长风如今也有十六了,却还没有说亲,这一定是祖母就这么一个嫡孙,可着劲儿想给他物色一门好亲事,结果一来二去的反而耽搁了的缘故!”

卫长娟忙问:“大姐,安吉公主这样凶悍,若叫长风娶了她,那还得了?必须阻止此事!”开什么玩笑,现在安吉公主跟她还没什么关系呢就这样打她,万一真成了她的堂嫂,往后还做了凤州卫氏的阀主夫人,卫长娟简直没法想象自己的日子将会何等的水深火热!

卫长婉点头道:“这个自然。”

“那要怎么做?”卫长娟又问。

卫长婉看了她一眼,拿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就责备道:“怎么做,我回去自会与母亲商议,你是幼女,这些事情自有我们操心,你就不要管了!”又说她,“你这回跟长嬴反复的作对,还把清欣公主拖下了水,实在很没有必要!”

卫长娟不服气的道:“你们每次商议怎么对付祖母和大房时都避着我,实际上我又没有像二哥那样乱说话过!”

这话说得卫长婉微微皱了下眉,正色道:“这话你以后不要讲了!你不知道二哥为了这件事情懊悔了多少年!至今都觉得愧对父亲和三哥!”

卫长娟说了出来之后也觉得失言,咬着唇道:“是。”又说,“其实还是祖母不好,大伯身体自来就差,那时候谁能想到他还能有亲生子女?父亲想把三哥过继给大伯,那也是一片好心!祖母不但不领情,反而猜疑父亲,真是没有道理!”

——她们说的卫长云失言一事正是当年卫盛仪试图瞒着宋老夫人向卫焕进言,把次子卫长岁过继给卫郑鸿的那一件。这件事情及时被宋老夫人知道其实也有点凑巧,那会卫盛仪的嫡长子卫长云年纪还小,懵懵懂懂的不懂事,但已经会走会跳了,整日里满宅子的乱钻乱跑。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凑巧听到了两句父亲要把弟弟送给大伯做儿子的话,因为卫郑鸿长年卧病,住的地方总有药味,小孩子么都是怕吃药的,卫长云就觉得弟弟若是给了大伯没准也要天天吃药,好生可怜,就忧愁的和身边人诉说自己的担心起来。

结果这中间就被宋老夫人的眼线禀告了上去,宋老夫人一听之下就勃然大怒……

那之后,卫盛仪再要商议大事,都要把屋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各样能藏人的器具全部搜查过了才能放心。而且是再也不许年幼的子女参与或旁听了——卫长娟深得家人宠爱,却也因此不许例外。

偏偏卫长娟又生了一副孝顺的心肠,自从知道了父亲前途堪忧、一切都因为祖母宋老夫人的偏心后,总想着为父母分忧,但卫盛仪任凭她如何表态,始终以她年幼为理由不许她多管……越是这样她越不服气越想管,这也是她一直盯着卫长嬴过不去的缘故之一。

这一点卫长婉也清楚,但只看卫长娟这两次跟卫长嬴为难就晓得这个妹妹是热心有余聪慧不足——俗话说知女莫若父母,卫长娟是卫盛仪夫妇看着长大的小女儿,还不知道她空有点小聪明却实在没什么全盘的眼力、根本就不是能够商议大事的人吗?

不然也不会诸事都依了她,惟独如何对付宋老夫人、如何谋取阀主之位这些大事上只字不向她提了。

此刻卫长婉也不想跟妹妹多讲,只道:“祖母有亲生骨肉,这世上除非是迫不得已,谁会按着亲生骨肉去成全他人所出呢?卫长风据说又非常的聪慧,还拜在了卫质皎的门下,如今已有一个名士嫡传弟子的身份,估计过两年就会有文名渐渐传出来,就好像咱们去年过世的那位堂伯父的成名经历……祖母如今容咱们一家在帝都逍遥是因为瑞羽堂衰微,朝中不可无人支撑。等长风羽翼丰满,祖母就要铲除咱们了!卫长风既然是个可造之材,若得能干、有才干辅佐他的妻子,父亲必然危急!父亲不好,咱们一家都好不了,所以阻止安吉公主下降卫长风这件事情决计不容出错!从现在起你不许自作主张以免坏事了,一切由我回去和父亲、母亲商议了办,知道吗?”

卫长娟怏怏的应了一声,又嘀咕道:“说我坏事,这次要不是我任性了一回,大姐你哪里会想到安吉公主要下降卫长风?”

“这是误打误撞。”卫长婉皱眉道,“难道你能指望你每次都误打误撞对?!”又说她,“那刘若耶分明是在一个劲儿的挑唆着你跟卫长嬴作对,你不要每次都被她利用了,还要当她是好人!”

卫长娟却不这么认为,道:“大姐你不知道,刘姐姐之前就说过,我这么做了,即使出了气,也是得不偿失的。但我就是看卫长嬴不顺眼!拼着进宫去跟皇后娘娘请一回罪,我也要为难她一回!”

卫长婉愣了一下,不意刘若耶居然把妹妹哄得这样听话,严肃起来:“怎么你信刘若耶,都不信我了吗?!”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弟弟就不错

第274节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弟弟就不错

这时候卫长嬴正被安吉公主拉到花园里的湖边开阔处,方圆十几步里都只一株生长多年的垂杨柳遮荫,余者一目了然。

熏风从湖上吹来,带着丝丝荷香。水面清气浩淼,暑意消除,头顶蝉声隐约,显然是新近粘掉过。

两人在柳树下的草地上坐了,安吉公主从袖子里取出一柄折扇,随意扇了扇,笑道:“这地方不错,荫凉,说话又能放心,不怕被人偷听了去。”

卫长嬴觉得自己今日被清欣公主找了麻烦,刚才又邀了卫长娟出来,估计时辰如今承娴郡着怕是已经离家、宴也要开了,再迟迟不去,恐怕太过引人注意,就开门见山道:“殿下要说什么话?这样机密。”

安吉公主看出她不想耽搁太久的心思,淡笑着道:“这要是临川邀你出来,流连太久,自有人反复揣摩缘故。但我与清欣么,旁人只会同情你,所以你不要挂心那边宴席了。”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和自己长谈?

卫长嬴心下狐疑,道:“是。”

安吉公主却又道:“其实我也没打算和你长谈。”

“……”卫长嬴。

安吉公主摇了会扇子,叹道:“本来以为觑到临川的一点小动作,可以跟着占点便宜。结果卫长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怪了,临川怎么就会帮你了呢?”

卫长嬴苦笑:就为了这个问题,安吉公主死活不肯放自己走,还把自己一路拖到这儿……她揣摩了下安吉公主这话里的意思,就试探着道:“不管怎么说,殿下今儿个总是帮了我的大忙的,我总该谢谢殿下?”

这位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她不是平白帮人的人,如今帮了人却没有落着想象里的好处,总归不甘心。何况卫长嬴无论是听闻还是自己亲眼目睹,安吉公主即使没人敢明着欺负她,然而景遇真的不能说好,也无怪她会明示暗示的向个臣妇索取好处了。

“谢你肯定是要谢我的。”安吉公主一点也不谦让,直接点头道,“我听闻你家富贵,你又是受长辈钟爱之人,想来私库不会叫我太失望。”

卫长嬴忽然有一种上去拉着她的面颊扯一扯,看看是不是端木芯淼易容而成的冲动……

安吉公主又道:“不过这份谢礼也不急,我如今还没下降,母妃在宫中空有夫人之位,实际上也不过是守着斗锦宫、守着我度日罢了。六宫上下,哪儿没有母后的眼线?万一叫母后晓得我有了点好东西,等我下降时,还怎么装穷去讹她一笔?”

“……”卫长嬴忽然又觉得安吉公主一定不是端木芯淼假扮的了,因为她确定端木芯淼一门心思都在医理上,算盘绝对打得不如安吉公主。

她道:“那等殿下下降之后?”

提到婚姻之事,安吉公主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道:“这是自然。不过,你说我该下降谁呢?”

这话把卫长嬴问的一愣,想了想才道:“圣上已经开始为殿下择驸马了吗?若是如此,想来……”

“你不要把我当临川看!”安吉公主很爽快的道,“满帝都都知道我和母妃不得父皇的喜欢,你嫁到帝都来也有几个月了,会不知道?”

卫长嬴见她话说的这样敞亮,也就直问了,道:“那么殿下自己有主意了吗?”

安吉公主叹道:“我有主意,还把你叫过来问你做什么?你也听说过我在命妇里的名声了,你以为谁会来悄悄告诉我,谁家子弟好、谁家子弟不好?纵然有人这样讲了,你说我敢贸然相信吗?我母妃出身又寒微,舅舅家也没什么象样的人。临川那贱.人,记恨着我揍她,天天盘算着怎么把我嫁得远远的,最好嫁个什么都不好的——偏我又不好明着去找人打听这样的事情。”

“我才到帝都,各家子弟,也不大清楚呢。”卫长嬴闻言也犯了难,道,“不瞒殿下,我大姑姑膝下的两个女儿,宋西月和宋茹萱,殿下方才也许看到过?就是之前和邓家小姐邓弯弯在一起说话的。因为我大姑姑才随大姑丈的调职回帝都,对帝都各家不熟悉,把这两个表妹的事情也托了我。可是我到现在也没能给我大姑姑一个准信。”

安吉公主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才到帝都的人,我也没说我如今就要下降啊?横竖父皇那儿还没把临川嫁出宫门,暂时顾不上给我忙的。你这两年给我打听着,就当是今儿个还我的人情,如何?沈藏锋是个有担当的人,我听说你过门之后和他过得不错,我想沈藏锋喜欢的妻子料想有些心思手段,也不该是不知恩图报的人罢?再说你往后也未必没有求着我的时候。”

就有点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今儿个为了你得罪父皇和母后还有清欣倒也值得。”合着她还在计算着要怎么把亏本的地方捞回去。

按着她的思路,卫长嬴心里也在想,那谢礼是不是就不要给你了?

正琢磨这话要不要问,安吉公主忽然又道:“其实本来你的胞弟卫长风就不错!”

卫长嬴顿时一惊,下意识的打量着安吉公主,心下迅速盘算——论长相,安吉公主并不差,她的母妃珍意夫人在本朝单是皇后就有三位的后宫里能够坐到从一品夫人之位,在后宫位份上仅次于皇后以及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当年也曾风光无限过的。

珍意夫人出身寒微,能风光,还能得到“珍意”这样的封号,显然是靠了一副好相貌。

论身份,珍意夫人和安吉公主再不得宠,公主总归是公主。虽然说从阀阅世家的角度来看,婚姻最好还是门当户对,这个门当户对就是说他们更愿意从门第仿佛的阀阅世家中选择。然而天家之女的家世……谁敢公然挑剔呢?

要说才干心计,安吉公主当然是够格的。就凭她尚未及笄,能够在母女一起失宠,宫中另有后妃得意、还有姐妹受宠的情况下,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决计能够辅佐卫长风夺取阀主之位。

这样一个精明的弟媳,若是能够真心对待长风,似乎也不错?卫长嬴开始认真考虑起此事来……卫长风作为瑞羽堂大房唯一的子嗣,本该早早成婚以开枝散叶,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定亲,当然是因为宋老夫人谨慎的要给唯一的嫡孙挑选一个里里外外都可靠熨帖的孙媳。

本来照着宋老夫人的要求,最好就是比着宋在水那样的。奈何宋家本宗嫡支如今就一位宋大小姐,年岁长了卫长风几岁也还罢了,关键之前还定给了太子!

再看刘家,就冲着卫长嬴姐弟两个遇刺那件事情,刘家女儿再好都不会考虑了。端木家么……近年也没听说过有特别出色的女孩子,最近又出了个被休回去的端木无色,让合族女孩子都没脸出门。

至于说端木家的小姐里头最有名的端木芯淼……算了,这主儿做弟媳,先不说她城府够不够,卫长嬴觉得自己会先头疼死。

沈家的沈藏凝也不是合适的人选,苏家的几位表姐妹现在已经全部定完了……

如此盘了一圈倒觉得安吉公主更合适了。

然而这样的大事,卫长嬴也不敢三言两语就定,正斟酌着要怎么敷衍过去,安吉公主却忽然嘻嘻一笑,叹息道:“只可惜啊,我在宫里跟她们斗得太久太累了,若是嫁了卫长风,少不得要帮着他去跟卫盛仪那一家子斗!往后还要和知本堂斗!我虽然不惧,却不耐烦再过这样成日里勾心斗角的生涯,还是择一个老实忠厚、家中亲长兄弟姊妹都还和睦的驸马好。”

她眯起眼,隔着润王府高高的院墙,远远眺望了一下皇宫的钟楼,喃喃道,“下降之后我会请求接母妃出宫颐养,料想父皇不会不准。到那时候,我只管守着母妃和驸马好好过日子,谁再管那宫里斗得怎么个死去活来法呢?”

又道,“我晓得很多人都说灵仙姐姐可怜,因为母妃被废为庶人,她也不受父皇宠爱——父皇对她还不如对我呢!只是我却觉得灵仙姐姐过的也未必不好,她的驸马宁可逆了族里长辈的意思也坚持上表请求尚主。灵仙姐姐根本就没有面见父皇的资格,按说被夫家亏待了也没地说理,可她驸马还不是一样待她好得很?父皇纵然早就把她这个女儿忘记到九霄云外了,然而她与驸马子女过得和乐不就成了吗?”

“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像灵仙姐姐那样的结局,卫夫人,你明白了吗?”

她感慨完,转头却见卫长嬴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安吉公主好奇的问:“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你也看出来了,只要不是故意轻慢,我其实不是容不下逆耳之言的人。”

卫长嬴很是痛苦的拿帕子掩住脸,长叹:“殿下说的这样的驸马,我居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只是……也不知道他是否婚娶或定亲,再者也不知道他是否像灵仙公主驸马那样爱慕殿下,所以我觉得还是先不要和殿下说了,等打探清楚再告诉殿下的好,免得殿下空欢喜一场。”

安吉公主了然的挑眉冷笑:“是因为本宫名声过于凶悍,惟恐贸然告诉了本宫,万一本宫去请成了赐婚圣旨……被他和他家埋怨罢?是什么人,居然这样巧?”

“反正,我现在绝对不说!”卫长嬴放下帕子,神情坚定的道,“宴席差不多开了,殿下您不饿,我可是饿了,而且我还得去照看着我那两个大姑姑家的表妹……不如咱们现在就走?”

安吉公主大怒,一把抓住她袖子:“不成不成,先把人告诉我,我自己去打听!”

“殿下您别闹了。”卫长嬴可不是孱弱的卫长娟,轻轻松松挣开,笑着道,“您自己都说了,您哪儿能打听得到帝都各家子弟都是什么样子啊?还是我替您打听清楚了再告诉您罢!”

安吉公主想撒泼耍横,只是这一手在没人的地方对付卫长嬴显然是没指望成功的,卫长嬴步伐灵活得犹如游鱼,几下就避开她的拉扯,穿花绕树的一走,安吉公主没追多远就失了她的踪迹,不禁气得直跺脚,牙痒痒的恨道:“这个没良心的卫氏!既然这会不打算把这合宜的人选告诉本宫,那就索性不要说啊!偏偏说了又不说完,说话留一半——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恨的行径吗?!还仗着学过武,甩开本宫溜走……往后千万别让本宫见着,不然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又恨恨的踢了路边的花树几脚,不意一条毛毛虫正正擦着她的鼻尖落下来,竟掉在了她胸前的系带上——安吉公主虽然不如临川、清欣那样娇惯,被这一幕吓得立刻尖叫着恨不能昏过去,然也恶心不已,郁闷之极的拔了支银簪,刺死那虫子,索性连银簪也不要了,就这样丢到花丛里,哼道:“真是倒霉!”

……等安吉公主也走远了,之前两人密谈的垂杨柳上才跳下来一人,若有所思的望着她们的去处,片刻后,仿佛想到了什么,眉头猝然皱紧了……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又进宫请罪??!

第275节第一百四十四章

又……又进宫请罪??!

卫长娟接连被卫长嬴和安吉公主教训,尔后又被大姐卫长婉叮嘱,这回的宴上就非常的乖巧了。她不找事,卫长嬴也没功夫找她,先问了些人,找到宋西月和宋茹萱的地方,发现她们正与邓弯弯讨论得热火朝天,而且身边还坐了几个年岁仿佛的闺秀,比如霍清泠也在其中。

卫长嬴在旁边站了片刻,见宋西月和宋茹萱显然经邓弯弯介绍,已经迅速与帝都闺秀们熟悉了,未必需要自己再带着她们。这会若上去,反倒要打断她们的话。

她想了想,就去了刘氏那里,刘氏看到她过来微微颔首,招呼道:“我就想着你也要过来了,快坐罢,我叫他们给你留了席位。”

依言在她下首的空席上坐了,刘氏三言两语打发了之前说话的人,就偏头低声问她:“之前的事儿?”

“润王后让我给清欣公主殿下上药,之后殿下说不跟我计较了。”卫长嬴一哂,道,“后来我在花厅里遇见了大姑姑家的两个表妹,方才就是去看她们坐在哪儿。”

她不想在席上多说,故此省略了中间一大段,然而却不意消息传递奇快,刘氏听了之后却立刻问:“不是说你中间邀了卫长娟出去,之后卫长娟独自回了来,把你撇给安吉公主殿下了?这位殿下……”

卫长嬴一愣,这才察觉刘氏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不住打量着自己的衣襟、鬓发、钗环,似乎想要找出被安吉公主收拾过的痕迹。她不觉一笑,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说两句话,惦记着席上这边,就回来了。”

刘氏听出她这是避重就轻的回答,就笑了笑,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今儿个安吉公主为你打了清欣公主,这事儿……怕是回去之后得好好参详参详。”

卫长嬴诧异道:“大嫂子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

“不是这样吗?”刘氏一怔。

卫长嬴一面想着这流言传递的还真快,一面道:“我连这一回,也就见过安吉公主殿下三次,前两回除了请安那是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大嫂子您说安吉公主殿下好好的怎么可能为我去打清欣公主殿下?”

刘氏之前听说这话后其实也不是很相信,这要是端木氏,刘氏还会觉得是弟妹故意向自己隐瞒了。但卫长嬴千真万确是今年四月初才从凤州嫁过来的,安吉公主又是年纪比卫长嬴还小一点、是满帝都贵妇看着在宫里头长起来的剽悍公主,这么两个人哪儿可能见个两三回、都没单独说过话就串通到一起去?

这会也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席上人都在暗暗的讲这事。我倒不是说别的,清欣公主甚得帝后之喜,怕三弟妹你平白的叫人拖下水去。”

卫长嬴就和她解释:“当时是清欣公主提到了珍意夫人,话语中有些……安吉公主非常生气,两位公主殿下吵了几句,安吉公主就要拉清欣公主回宫去说理,不意用力过猛,把清欣公主殿下拖得跌倒了。润王后赶到后,就让我跟着去给清欣公主殿下上了药,之后公主殿下也和我说了这事不计较了。”

刘氏噫了一声,道:“珍意夫人?我知道了,难怪呢!安吉公主向来侍奉珍意夫人非常的孝顺,人人都知道在她面前绝对不能对珍意夫人有任何不敬。”又说,“清欣公主年纪小,心思其实很单纯,这次忽然针对三弟妹你,我想内中怕是有内情。”

卫长嬴微哂道:“这内情,大嫂子是给我留面子才不说,但凡有眼睛的谁看不出来呢?说起来,我到帝都以来,除了回门那日,就没再去请教过二婶母的教诲,也难怪二婶母膝下的两位堂姐妹对我有些意见了。”

“三弟妹说的是,你们都是骨肉至亲,该经常来往,才能免除外人挑唆,使得骨肉离心。”刘氏点一点头,道。

卫长嬴就道:“大嫂子说的是,多谢大嫂子提点了。”

席上再无话,到了散席的时候——本来润王后是打算留卫长嬴私下道谢一番的,然而出了清欣公主和安吉公主动手、清欣公主还受了伤这一回事,润王府上下几乎是强颜欢笑的送了承娴郡主出阁。如今满府思虑着如何跟帝都交代都来不及,润王后也无心笼络卫长嬴了,握着她的手客套了两句、委婉的就自己好意邀请卫长嬴、反而让卫长嬴撞见清欣公主找麻烦解释了一番。

这也是润王后仔细,帝后那儿,即使这会清欣公主忘性大,已经被哄得有说有笑起来,但膝伤瞒不过去的,依着帝后对这个小女儿的宠爱肯定要责问润王府。但卫长嬴这边——原是要跟着婆婆苏夫人到顾家去喝喜酒的,那样就撞不见清欣公主,今儿个就没这些麻烦了。

所以若只怨着因为邀了卫长嬴来导致润王府被牵累,没准卫长嬴这边也要怀疑润王府和清欣公主、和卫长娟那儿勾结好了,联手算计她呢!

已经得罪了帝后,润王后可不希望再把娘家阀主的嫡孙女再得罪了,却是和她讲清楚了才放行。

卫长嬴自不会怪润王后,说起来今儿个润王后也真是倒霉透顶,好好的嫁女儿,因为邀了卫长嬴,卫家其他亲眷不可能就不请了。比如卫盛仙母女,比如卫盛仪一家,结果请着请着就赶上了卫长娟这么个主儿,在苏府才作了一场,到王府也不消停。

告辞的时候,只看着润王太后那勉强之极的笑容就晓得客人走后,润王后肯定要被婆婆说了。

叹息着出了门,卫长嬴就命沈聚:“你先去市中买份帖子,往我二叔府上投了。”

沈聚晓得这个二叔是指卫盛仪,他和小厮车夫一道吃饭,与宾客分开,还不知道宴上发生的事情,然也没多问,直接领命去了。

回到太傅府,苏夫人一行人已经先到家了,正在堂个喝着茶解酒,有说有笑的等候着长媳、三媳,显然往顾家这儿一行是非常顺利的。

见到刘氏、卫长嬴进来,脸上带着恼意,苏夫人一怔,放下茶碗,就问:“怎的今儿个润王府的婚宴不好吗?你们怎么看着不太高兴?”

卫长嬴看刘氏,刘氏苦笑着道:“回母亲的话,润王府的婚宴当然是好的,王后特意请了咱们过府,招待也殷勤,俱是世子妇迎前迎后,走的时候王后还亲自赔了礼。”

苏夫人听出不对来,讶然道:“王后与你们两个晚辈赔什么礼?发生了什么事?”

“这……”刘氏看向卫长嬴,一脸的难以言说。

卫长嬴眼圈一红,道:“母亲,大嫂子给我留颜面呢!可我今儿个却差点没脸回来了!”

苏夫人吃惊道:“你怎么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就让她说个仔细。

卫长嬴大致讲了讲经过,听说又是卫长娟找麻烦——苏夫人气得重重一拍案,怒道:“端木氏这是什么意思?我沈家的媳妇很好欺负吗?!”

又骂卫长嬴,“论长幼你是姐姐,论嫁人与否你已经出了阁,怎么连个堂妹都压不住,再三的叫她出来丢人现眼!你知道不知道她丢的不但是你的脸,也是你们卫家的脸?”

卫长嬴哽咽道:“媳妇晓得,今儿个在王府里其实已经教训过她了,只是想着承娴郡主要出阁,到底在人家的府邸里实在不好闹出大动静来。方才回来时,媳妇已经使沈聚往叔父府里投贴,后日恰好是休沐日。媳妇定要上门去和二叔、二婶诉说此事!”

苏夫人冷哼道:“这是你卫家的事情,我就不多嘴了。只是你如今是我沈家媳妇,卫长娟三番两次的和你过不去,她丢卫氏女的面子,你没脸,我们沈家跟着丢脸!咱们家人从来没有平白吃这样的亏的,你知道吗?”

“母亲放心,媳妇出阁之前,家中长辈也有训诲,必不敢辱没先人之名。”卫长嬴连连保证,又很尴尬的询问这回需要不需要进宫请罪?

说起来卫长嬴自己都觉得之前说的“没脸回来”是真心话,自己出阁这才几个月啊,单是进宫请罪就请了两回。如今没准又要第三回了,而且这请罪也不是她自己去就成的,不是苏夫人,就是卫郑音,总要长辈陪伴。

作为新进门的媳妇这样折腾着长辈,卫长嬴实在不能不心虚。

苏夫人被提醒,也露出头疼的神色,沉吟了好半晌,才叹道:“明儿个鱼漓出阁……晚一点再叫人去送表吧。把表写得长一点,就说是因为斟酌措辞耽搁了辰光,这样宫门关闭,就得到明儿才能送进去了。再等宫里批下来,怎么也要后日才能进宫……”

就道,“若后日还不能进宫,你就先去你二叔家向你二叔二婶就你这七堂妹的作为问个仔细。若你二叔二婶认为你是晚辈不屑和你讲,你回来告诉我,我来过去和他们说!他们不想好好过日子,也看不得咱们沈家日子安稳吗?若后日要进宫赔罪,你二叔家那边就缓一缓,隔一日再去。”

卫长嬴自是乖巧应是。

回到金桐院,召了黄氏到跟前,事情还没讲,先吩咐:“把我陪嫁中的健仆点一点,挑力大又嘴严的婆子若干,后日随我去二叔门上!”

黄氏一惊,道:“少夫人,怎的了?”

卫长嬴铁青着脸,扬了扬下颔,琴歌就道:“姑姑您不知道,上回苏家大小姐出阁,家里的七小姐不是就寻过少夫人的麻烦?当时念着喜事,各方都叫她轻轻揭过了。结果这一回郡主出阁,她居然撺掇着清欣公主找少夫人的不是,道是要罚少夫人在润王府里跪上三天三夜呢!若不是安吉公主给少夫人说话解围,公主殿下亲自发的话,姑姑说少夫人该怎么办才好?”

黄氏对于自己当年正当韶华,受宋老夫人之命驻留帝都,名为看守宅子实则压制端木氏,十几年间尽管宋老夫人远在凤州,她却一直把这差使做得非常好这一点非常的得意。由于这个缘故,黄氏对二房上下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有点看不起。

结果这看不起的一房里的人倒是把她如今用心服侍的卫长嬴坑了又坑,黄氏自觉尊严受到极大挑衅,一听之下差点没气晕过去,当下也顾不得一贯以来温和从容的形象了,脸涨得通红,当着卫长嬴的面就骂道:“端木氏教养的小贱.人!胆敢如此欺辱咱们少夫人?!”

当下就道,“少夫人太看得起二房了,对付二房何用大动干戈?就咱们院子里的几个婆子,等贺妹妹回来了,后日咱们这些人一起过去就成。”

卫长嬴晓得黄氏跟二房争权夺利十几年,对二房的底细了如指掌,闻言点头道:“那就这样。”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顾柔章

第276节第一百四十五章

顾柔章

照着苏夫人的吩咐,请求进宫请罪的表书一直拖到宫门快关闭时才出太傅府的门。送表书的下仆一路缓行到宫门前,顺理成章的看到宫门紧闭,只好叹息着转身返回。

次日一早,苏夫人令人继续送表进宫,自己则领着沈府的女眷们往苏府去继续喝喜酒……

这一日的喜宴对于沈府一干人来说当然是无心细品。只有不知愁的沈藏凝上蹿下跳的不亦乐乎,中途还扯了个锦衣少女过来与卫长嬴介绍:“这是顾家的柔章姐姐。”

卫长嬴既挂心进宫请罪一事,又盘算着这回见了二叔、二婶要怎么做,根本没心思多留意旁人,但又怕拂了沈藏凝的面子,只好强打精神向那少女打量一番——

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和沈藏凝一样梳着双螺髻,缚了彩绦,宝石珠花,璎珞项圈,大家闺秀该有的饰物一件不少,然而珠围翠绕之间偏显得一派利落。

她是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儿,眉浓而黑,飞扬入鬓,大而明媚的杏子眼,瑶鼻樱唇,秀美之中满含朝气。

卫长嬴这么一打量心里松了口气,这么俏美的女孩子好夸得很,正要随便称赞她两句敷衍过去……不意这名叫顾柔章的少女,竟是倏的抬手,果断干脆的来了个抱拳为礼,脆声道:“在下顾柔章,见过卫姐姐!”

“……”卫长嬴福到一半的动作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呆了一呆才强笑道,“顾妹妹你好,未知是哪个顾家的妹妹?”她真是太天真了!沈藏凝这小姑子交好的玩伴,即使有大家闺秀的身份,怎么可能不让人头疼呢?

比如说爱好异妆、上妆之后经常把合家大小吓得心惊胆战的苏鱼飞、苏鱼荫姐妹……

“小妹是帝都顾氏之女,家兄顾乃峥。”好在顾柔章除了起初来了个学男子行礼、且自称“在下”外,这会倒是正常了,好险没再招来更多诡异的注视——卫长嬴强笑着道:“啊,原来是苏大姐夫的妹妹,真是幸会,我嫁到帝都不几日,以前都还没有见过妹妹,亏得这回四妹妹引见了。”

顾柔章却爽快的道:“其实卫姐姐纵然早两年到帝都怕也见不到我。”

卫长嬴一愣。

沈藏凝在旁代为解释道:“顾姐姐这两年一直养在幽州外祖家,上个月才回来的。”

至于顾柔章这两年为什么会一直养在幽州外祖家,卫长嬴倒是能够猜测到——既然是顾乃峥的妹妹,那么不管是嫡是庶,顾乃峥几个月前才出了母孝,想来顾柔章也是要守母孝的。而且看顾柔章的年纪,母亲去世时,还没及笄。这点大的女孩子按说已经被教导得差不多了,可半大不小也是最容易学坏的时候……多半是担忧她的闺训教诲,这才去了外祖家住。

当然帝都顾氏是大族,不可能寻不到一位伯母、婶母来养着她,也许更可能的是她的外祖家特别怜爱她,在女儿去世后,惟恐伯母和婶母照拂她不够尽心,特意把她接了去养。

卫长嬴心里猜测着,就接着之前的盘算,夸奖顾柔章美貌、举止娴雅、性情好云云,顾柔章听了两句,却笑出了声来,道:“我在外祖父家时,外祖母常说我闹得她头疼,怕我到帝都来了丢脸呢。不意卫姐姐眼里我这样的好。”

“顾妹妹这样的人怎么会丢脸呢?”卫长嬴今儿头一回见顾柔章,哪里晓得她的真性情如何?不过是场面话说说,顾柔章这话有点当真,她不免感到讪讪的似乎被揶揄了。

沈藏凝就圆场道:“顾姐姐在幽州时跟着外家亲长学过骑射,听说三嫂武艺高明,所以非常的想向三嫂讨教。”

卫长嬴不禁一愣,时下闺秀讲究娴静从容,哪怕是武将之女,如沈藏凝,如苏夫人,都也是照着斯文顺从的要求来养的。像她能够习武,全因为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这婆媳两个在亲生子嗣上的遗憾,对于好容易得来的嫡亲骨血舍不得违拗,明知道不合规矩还是纵容了她。

到帝都以来,所见到的沈、刘、苏三家之女,大抵都是手持团扇、扑蝶花间的优雅闺秀,不提家世,个个看着都仿佛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沈藏凝活泼好动老是惹事,然也不过是泼辣点,还没到舞刀弄枪的地步。

不意在帝都顾氏里头还有位小姐也是习武的?

卫长嬴愣过之后,想到自己坚持不懈十几年来的动力,看顾柔章就很是唏嘘,道:“顾妹妹,习武可是件辛苦事儿,你竟能坚持下来,真是不容易。”十有八.九,这是遇见同道中人了呀!

“可不是吗?”顾柔章感慨道,“起初看到外祖父一箭射穿百步之外涂了红漆的柳叶,我还道是小技,等自己上手,至今都拉不开外祖父的那张弓,才晓得习武之道,何其不易!”

百步穿柳,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箭技。卫长嬴打小听着江铮赞她根骨出众,然想做到也不是每次都有这个把握,卫长嬴就肃然请教:“不知令外祖家是?”

“幽州裴氏。”不出卫长嬴所料,果然是幽州名门裴家,顾柔章叹息道,“我的武艺,都是外祖父所授,然而如今长兄娶了嫂子,父亲命我归家。既也有了这点年岁,怕是就要留我在帝都一直待着了。我就想着这武艺学得不上不下的,往后可怎么办才好?偏我长兄惫懒得紧,武艺稀松平常。那次兄比长兄厉害些,不巧又去了西凉。昨儿个遇见藏凝妹妹,和她讲起来,她推荐了姐姐,我想这真是上天庇佑,使我不至于离了幽州就失却明师!”

“顾妹妹向武之心真是叫人佩服。”卫长嬴见她是要自己传授武艺,先是觉得并无不可,因为江铮教授她武功时也明说过了,江家的家传武艺,压箱底的,必须要传给衣钵传人,其余的倒不在乎流传出去。追想自己当年的辛苦,难得在身份相若的人里遇见个同道,不可辜负。

但正要应允时却猛然警醒:这顾柔章好武,顾家难道不能给她请个明师了吗?之所以她离了幽州就没了明师,恐怕还是因为……顾家的长辈们不同意吧?

卫长嬴虽然觉得在闺秀里难得遇见一个同好,若是拒绝了实在不忍心——然而她现在诸事缠身的,真心无暇、也没脸再招事了。觉得还是先敷衍一下,回头把卫长娟那边的事情处置好了,再斟酌此事。

没想到的是,她才含糊其辞的道了这么一句,顾柔章就一脸兴奋的抓住了她的手,高高兴兴的道:“我就知道卫姐姐您一定会收下我的!”

卫长嬴一惊,还没醒悟过来顾柔章的意思,顾柔章就抓着她的手非常非常利落的跪了下去,大声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四面八方的视线被这一声吸引过来,只闻堂上霎时一静!

卫长嬴呆立当场……小姑子沈藏凝却还要来添乱,笑嘻嘻的不知道从哪抢了一盏茶过来,递给顾柔章:“喏喏喏,拜师之后是不是要敬茶?茶来啦!”

……亏得得知消息的苏夫人匆匆与同席之人告罪一声跑了过来,拎着沈藏凝的耳朵把她往后拖,才让这幕闹剧收了场。

因为年事已高,再加上各家都是晚辈来贺,没有什么辈分、身份需要邓老夫人亲自招呼,是以邓老夫人开席没过多久就借口疲惫退到后头休憩。正喝着茶,看到女儿揪着外孙女急步跑进来,外孙媳妇们又是尴尬又是狼狈的跟着劝说,不问缘故,就先说女儿:“藏凝也这么大了,今儿个人又多,还是喜事的日子,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好好的和她说,要这样动上手?你以前也不是从未犯过错,我有这样对待过你吗?孩子大了,总得给他们留些体面!”

苏夫人愤然道:“母亲,您是不知道这孽障作的事儿!”

沈藏凝被她拖得连滚带爬的,这会见了外祖母,外祖母又帮着自己说话,哪有不开声的?立刻道:“母亲还说要我事事听话呢,原来母亲也不听外祖母的话!”

这话说得苏夫人十分下不了台,抬手就要打她——邓老夫人性情绵和,连媳妇们都不怎么压得住,对孙辈向来都是一味的宠和护,她又非常喜欢沈藏凝这个外孙女,哪儿能容女儿当着自己的面打她?当下就呵斥道:“藏凝说错了吗?你要是在别处打也就是了,带她到了我跟前,我都叫你给她留点体面了,你还要动手,你自己忤逆母亲给她看,也能怨她跟你学?”

“这会别处怕都有人会去,也就母亲在的这儿能清净点。再说我打她也是有缘故的,”苏夫人气急败坏道,“上一回,鱼丽出阁,卫家那卫长娟,已经惹了一回事。今儿个,卫长娟没出来作怪,她倒是跑出来闹了!母亲您说,我能不管她?”由于这会堂上除了邓老夫人以及邓老夫人的心腹外,就只苏夫人这边的人,所以苏夫人也就直说了,“大嫂子本来就因为藏珠的事情存了罅隙,这孽障今儿个还要在她表姐出阁的宴上胡闹,回头叫大嫂子知道了,能不记恨吗?”

邓老夫人皱着眉,道:“那么藏凝做了什么事情啊?”

苏夫人也就听了一耳朵,这会就问卫长嬴,卫长嬴欲哭无泪,道:“说来这事儿和媳妇又有点关系……”大致讲了经过,邓老夫人就不高兴了,说苏夫人:“不就是顾家的女孩子想拜外孙媳妇为师?那是顾小姐自己要跪下去的,又不是你女儿压着顾家小姐给你媳妇磕头——多大点事儿?”

“……”苏夫人听媳妇说完也有点意外,其实她也是被沈藏凝弄怕了,这个小女儿,那是进宫里去都能折腾出事情来的。再加上卫长嬴这个进门以来、虽然说事情起源和她无关但每次都少不了和她沾上关系的媳妇,苏夫人一听到卫长嬴、沈藏凝、顾家小姐、下跪、众人围观这些字眼,立刻先入为主的认为沈藏凝又惹事了……

或者说,卫长嬴和沈藏凝又惹事了。

卫长嬴是媳妇,而且这个媳妇每次惹出事情来多多少少有点冤枉。苏夫人果断的抓着女儿下手,跑到邓老夫人这清净的地方来训女教媳了。不想这一回……呃,虽然引人围观了,但真心不是什么大事。

更不能说是什么坏事。

明白过来自己错怪了女儿,然而苏夫人却不是肯哄这小女儿的人,又骂沈藏凝:“顾柔章一个大家闺秀想学武,问过家里长辈同意了没有?就这样往你嫂子跟前领,她倒头就拜——回头顾家人责怪你嫂子,迁怒你大表姐,你怎么办?”

沈藏凝委屈的道:“我哪儿知道顾姐姐她当场就要拜师?”

“那你还给她递茶!”苏夫人觉得得了理由,骂女儿的声音也高了。

沈藏凝支吾着说不出话,眼角却瞥见外祖母不快的脸色,索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凑个热闹么!外祖母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母亲您这样骂我!”

邓老夫人一见外孙女哭,果然心疼得不行,忙不迭的叫沈藏凝到跟前——苏夫人只好放手,沈藏凝立刻一把扑进邓老夫人怀里嚎啕大哭——邓老夫人一边搂着她哄,一边皱紧了眉头骂苏夫人:“你就怕得罪了你娘家嫂子!岂不想我与你们父亲都还活着不说,你如今难道是没出阁的小姑子、指着兄嫂过日子,必须要看嫂子的脸色吗?为了不得罪娘家嫂子这样毫无道理的打骂亲生骨肉!我以前这样对待过你?”

苏夫人想要分辩,邓老夫人却不听,只道,“何况今儿个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贺鱼漓出阁,上回鱼丽出阁贵妃娘娘却没使人过来,你这大嫂现下心情好得很,未必会来计较这样的小事。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的先把人打上了,就是对庶子庶孙女都没有这样严厉,合着是你生的,反倒低人一等了?!”

就让苏夫人,“念着你媳妇们在,我不说你重话了,你给我先回席上去!藏凝留我这儿住两天,等你想明白了怎么养女儿再来接走!你要是想不明白,还把女儿当仇人似得对待。索性就让她在我这儿住到出阁,我就当我多一个孙女儿!到出阁我给她备嫁妆说人家——纵然寒酸点,总好过落你手里三天两头的挨打受骂的好!”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闵瑶、周小曳

第277节第一百四十六章

闵瑶、周小曳

苏夫人见真的惹恼了邓老夫人,不敢怠慢,忙留下来要和母亲长谈解释,免得沈藏凝真的被邓老夫人从此留在苏府——沈宣向来最宠这个女儿,怎会不问?内中要做低伏小哄母亲的话自是不便叫旁人听到,就打发媳妇们先回席上去。

卫长嬴扶着额走到外头,连刘氏和端木氏都不忍心了,唏嘘着道:“三弟妹……要不你去旁边精舍里歇一歇?”两个月三场婚礼,三场婚礼都出了不大不小的闹剧倒也罢了,每次的闹剧都和卫长嬴有关系,虽然说都知道卫长嬴很冤枉,可架不住这兆头——往后再有婚娶的事情,怕是都没人敢请她到场了。

“……多谢两位嫂子,却不用了。”卫长嬴放下手,强笑着道。她现在衷心的祈祷着顾皇后明儿个千万别有空召自己进宫去请罪,她觉得非常需要到二叔家里去好好的出口气!

怀着这样的心情,席散回府,许是上苍有灵,宫里一直到傍晚才传出消息,道是顾皇后认为清欣公主摔倒之事与卫长嬴无关,没有必要为这点小事请罪,算是委婉的驳回了进宫的要求。

苏夫人看到回复松了口气,打趣道:“如今天还热着,咱们赴宴疲惫,皇后娘娘想也乏着不乐意折腾。”

卫长嬴谢天谢地道:“皇后娘娘体恤,这回不必劳动母亲,媳妇可算没有更不孝一点。”

“人善被人欺啊!”苏夫人眯起眼,淡淡的道,“宋老夫人离京太久了,年轻的女孩子,父母太疼爱了总归会恃宠生骄,礼仪稀疏,到底还是要有老夫人看着才更规矩些。像藏凝就是被你们父亲宠坏了,我不能不着紧看着点儿。你们外祖母说我不疼爱藏凝,这怎么可能呢?只不过你们父亲已经那样纵容她了,她又是个胡闹的,我这里不给足了她规矩,往后……”

卫长嬴不敢评价婆婆教导小姑子的方式,只赔笑道:“四妹妹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母亲还能不为四妹妹着想吗?母亲一切都是为了四妹妹好。”

苏夫人叹息道:“可不是?”究竟是当家几十年,嫡长孙女都快说亲的人了,苏夫人固然因为当着媳妇们的面被母亲骂不心疼亲生女儿而有些失态,以至于这会忍不住向媳妇诉说委屈起来……不过讲了刚才那一番也就按捺住了,道,“你明日既要去叔父那里,今儿能安排的事情就先安排掉罢。”

卫长嬴知道这是赶人了,起身道:“是。”

回到金桐院,就让人把管事们叫到跟前,告知他们自己明日要出门,让他们把今儿能定的事情先交上来。

如此忙到了掌灯时分才完成,白日里又赴了宴,卫长嬴觉得很是疲惫,叫朱实进来给揉肩,一面与黄氏、贺氏商议明日去见了卫盛仪要怎么做。

贺氏自然是喊打喊杀的——卫长嬴这会累着,懒得理会,直接问黄氏,黄氏则道:“这些事情,恐怕二夫人都向二老爷瞒了下来,惟恐卫长娟因此被重重责打。之前少夫人递贴子过去,也许明日二夫人也会设法打发二老爷出门,以避开少夫人,然后二夫人独自敷衍少夫人。”

言下之意就是明日过府不要太客气,二夫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心赔礼的诚意。

卫长嬴微微冷笑着道:“帝都就这么大,二叔能避到什么地方去?”又说,“苏大表姐出阁,那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怎么二叔到现在都听不到消息?不是都说二叔十分的精明?”

黄氏冷笑着道:“瞒上几日,时过景迁,二老爷发怒也不会太如何了。”

“二叔也就这样任着她们?”卫长嬴一愣。

黄氏哂道:“之前都是些小事,比如说卫长娟在家里闯些不大不小的祸。”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明儿个……先看看二叔怎么讲吧,究竟他是长辈。”

黄氏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还是道:“是。”

这时候卫长嬴也乏了,就让朱实停手,吩咐安置。

次日一早,卫长嬴到上房请过安,就带着黄氏、贺氏,一干下仆浩浩荡荡的到了卫府。

二房显然也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出来迎接的人是卫长云之妻、渠阴闵氏之女闵瑶与卫长岁之妻、溪林周氏之女周小曳。

两个堂嫂一起迎接隔房的小姑子,算是很郑重了。而且两人都非常的客气,才过两道门户,就好言好语好声好气的赔起了礼:“母亲这段日子身上都不大爽快,几场喜事都没能去凑热闹。昨儿个大妹妹回来讲了才晓得七妹妹犯混,得罪了三妹妹……母亲已经使人狠狠责打了三妹妹,正要叫咱们去给三妹妹赔礼呢!”

卫长嬴一听这番话就非常的不痛快,心想真叫黄氏说到了,这个二婶分明就是在敷衍:卫长娟又不是昨日或者前日才跟自己找麻烦,苏鱼丽出阁那一日的事情也没见二房打发人过府和自己解释一句,如今看到自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倒是又装病、又说已经打了女儿——拿自己当傻子敷衍吗?

她脸色沉了沉,目光向贺氏移了下,贺氏会意,就阴阳怪气的接话道:“两位少夫人可千万不要说这话,咱们少夫人哪儿敢当七小姐的赔礼呢?这两个月三场喜事,就没有一场不闹起来的!每一回,都是七小姐折腾的!七小姐自己爱折腾也就罢了,每次都冲着咱们少夫人来!咱们少夫人如今都快不好出门了!哪儿还敢要七小姐过府?这一过府,咱们少夫人往后还能过日子吗?”

闵瑶和周小曳听出这话是不肯善罢甘休,脸色也是一变——不等她们想出话来回,贺氏又道:“昨儿个咱们夫人都说了,是不是咱们少夫人出阁之后事情繁忙,除了回门之外都没有回府来探望,以至于惹了二夫人不喜欢,让七小姐用这些法子和咱们少夫人提个醒?”

这话当然不能认,闵瑶忙道:“没有的事情,姑姑千万别误会!”话出了口又觉得卫长嬴一直不开口,自己怎么说也是她的堂嫂,如今再追着小姑子的陪嫁姑姑解释实在掉价,忙又向卫长嬴道,“三妹妹,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母亲时常说三妹妹长于凤州,远远嫁到帝都来,咱们得多体恤着些,万不可给三妹妹添麻烦呢!怎么会纵容七妹妹对三妹妹不敬?”

周小曳也道:“这都是七妹妹不懂事,再加上那起子小人别有心思,从中挑唆。”

卫长嬴淡淡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糊涂得很。我思来想去,即使得罪了二叔、二婶,然而仇也没大到七妹妹到处追着我、罔顾人家成婚的大喜事也要给我没脸,甚至为此告到公主殿下跟前的地步罢?所以两位嫂子还是不要讲了,等我见了二叔、二婶,先请了先前怠慢叔婶之罪,再亲口问个究竟。免得这短短路上说也说不清楚,倒叫我更糊涂些。”

闵瑶和周小曳对望一眼,尴尬的道:“三妹妹既然这样说,那嫂子们也不多嘴了。”又小声道,“只是父亲今儿个要出门访友,却没在家里。”

卫长嬴冷笑了一声,就当着她们的面向黄氏道:“姑姑说的果然没错儿,咱们即使特意等了休沐日上门,二婶也总能让咱们见不着二叔的。”

黄氏淡笑着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二夫人,也许二老爷本身也……”

“三妹妹别误会,父亲他真是先前就有约……”闵瑶和周小曳都尴尬得不得了,嗫喏着小声道——倒也不是这两个堂嫂本身都怯懦,实在是她们非但出身均不是阀阅,在各自的家族里,虽然是嫡女,然而却不是卫长嬴、卫长娟这种倍受宠爱的女儿,很有点自幼默默无闻的意思。

……毕竟卫长云和卫长岁的婚事都是宋老夫人做的主,宋老夫人当初给这两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儿挑媳妇时的认真劲,和现在给嫡孙卫长风挑媳妇时完全一样。

只不过,给卫长风是可着劲儿的选好的,给卫长云和卫长岁么……却是反了过来。按着这两个孙儿出身,能多低娶就多低娶,非但如此,闵瑶和周小曳的性情也是宋老夫人派黄氏再三确认,全是静默木讷、跟伶俐聪慧、胸有城府不沾边的类型。

两个人过门之后,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容忍侍妾都来得,从卫长云、卫长岁本身到卫焕都不能说宋老夫人选的孙媳不好。只是这么两个孙媳,家世上帮不上卫长云兄弟什么忙不说,在对外的交际接物上却是平平……至于说出谋划策那就更不要指望了。

如今被婆婆打发出来迎接来意不善的卫长嬴——闵瑶和周小曳虽然都不精明,但作为一个正常水准的大家闺秀,人也不笨。这三堂妹,乃是宋老夫人心肝宝贝掌上明珠似的唯一嫡孙女,所嫁的夫婿又是西凉沈氏寄予厚望的子弟,听她陪嫁姑姑的意思,这回上门来问罪,还是得了她婆婆、青州苏氏嫡女苏夫人的支持的。

这么一位连公公婆婆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她们妯娌与这三堂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苦冲杀在前还不落好?这会小声辩解了两句就索性不说话,免得被再次堵回来尴尬到了下不了台的地步。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路就走得非常沉闷,只闻环佩叮当……哪知进了后堂,卫长嬴都已经摆出冰冷的脸色准备和二婶端木氏好好理论一番了,却见堂上首位只坐一人,却并非裙钗华美的端木氏,而是一身便服、头戴软幞的卫盛仪。

卫长嬴一愣,引路的闵瑶和周小曳也非常吃惊,下意识的行礼见过公公,又不敢问原本在这堂上的婆婆去了哪里,本就不是非常灵巧的两个媳妇一时间就僵在当场。

从这两个堂嫂的反应来看,先前她们说二叔卫盛仪出门访友、如今府里只有二婶端木氏主持应该是真的。卫长嬴心下一哂,暗道昨晚还和黄氏讲过二叔既然是个公认精明的人,哪里那么容易被二婶骗倒?

这不,察觉不对,又折回来了罢?至于说二婶不在,肯定是被二叔打发下去了。

看这阵势,卫盛仪是打算单独和自己来了结这回的事情了?

卫长嬴心里转着念头,就福了一福,道:“侄女给二叔请安。”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叔婶

第278节第一百四十七章

叔婶

卫盛仪神情平静的抬手道:“侄女儿不必多礼。”旋命媳妇们退下,又让卫长嬴就坐。

卫长嬴淡淡的道:“侄女可不敢坐,侄女这是来给二叔和二婶请罪的,这罪还没请,哪儿敢先坐下来?”

“侄女儿何罪之有?”卫盛仪闻言,一哂,微笑着道,“都是叔父政事繁忙,以至于疏忽了后院,竟叫你婶母纵容过度,宠出长娟这逆女出来。如今商议着要安慰侄女儿还来不及,怎能叫侄女儿反过来请罪?”

卫长嬴淡然道:“二叔这样讲,侄女是万万不敢当的。先前七妹妹与侄女为难,侄女心里确实有点儿委屈。然而昨儿个婆婆却是提醒了侄女,应是侄女自过门以来,因为种种缘故,除了回门,都没再过来拜见叔婶,实在是不孝之极。如此,七妹妹实则是在警戒侄女了,可叹侄女人笨,若非婆婆提点,至今都不能醒悟七妹妹这番良苦用心。二叔怎能说侄女无罪呢?”

“长娟这逆女,能有什么良苦用心?”卫盛仪淡然一笑,道,“二叔的女儿,二叔还不明白?她就是个自作聪明的小东西,被人蒙蔽,哄得团团转,却还懵懂不知。侄女儿快不要说气话了,二叔晓得那逆女的作为把你气得不轻……”

“二叔言过了,侄女如今是满心羞愧的来给二叔请罪,怎敢生气?”卫长嬴坚持道,“还请二叔饶恕侄女先前的怠慢不孝!”说着就要行大礼。

卫盛仪伸手欲扶,然而虽然是叔侄,究竟男女有别,并不敢扶实了。何况他一介文臣,不晓武艺,纵然还是壮年,也未必扶得起自幼习武的卫长嬴——见这侄女恭恭敬敬的给自己大礼请罪,卫盛仪眼睛渐渐眯起,沉吟半晌,吩咐左右:“将那逆女与我带上来!”

又对卫长嬴缓声道,“侄女儿既然不信,且看二叔今日如何管教这逆女。”

卫长嬴跪在地上,慢条斯理的道:“二叔这么说,倒显得侄女今儿个并非诚心来请罪,而是故意来为难七妹妹的一样,侄女却担当不起这样的罪名。”

见她执意要请罪,卫盛仪摸了摸指上玉扳指,抬头道:“侄女儿这些日子鲜少上门,皆是因为夫家之事,自来女子出阁,总是要以夫家为重。哪有已嫁女子,三天两头撇下夫家事,专门朝娘家跑的道理?二叔这样讲,侄女儿以为如何?”

“二叔教诲,侄女领受。”卫长嬴点头道。

“既然如此,侄女儿回门之后,至今方登门,并无过错,这便起来罢。”卫盛仪虚扶一把,道,“你今日既然回来了,不若就先留下来用饭。趁着二叔有暇,你我叔侄很该长谈一番,免得小人从中作祟,离间骨肉。”

卫长嬴依言起身,道:“二叔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不过今儿个侄女前来,却并非只为了请罪。”

卫盛仪丝毫不意外,反而微微一笑,道:“侄女儿这是要先礼后兵了吗?只是二叔也说了,长娟这逆女,二叔是一定会好生管教的。她住处略远,所以召来得迟,侄女儿莫不是以为二叔要留你用饭,是想把先前说的话含糊过去?”

“尝听祖父和祖母说二叔精明过人。”卫长嬴淡然道,“侄女的心思,如何瞒得过二叔?侄女得罪叔叔婶婶,自是该受责罚。然而二叔和二婶膝下也非只有七妹妹一个子嗣,两位堂嫂与大姐姐尚未出言提点,侄女以为侄女好歹也让七妹妹叫一声‘三姐姐’,还轮不着七妹妹在人前百般欺侮!之前因为在旁人家中,为了我凤州卫氏之女的名誉考虑,侄女不曾计较,然而事后却不能不为自己讨个公道,二叔以为如何?”

卫盛仪眯眼道:“长幼有序,内外有别,是该如此。二叔早就说过,这事本就是长娟做的不对。”

他几乎句句不离卫长娟是被外人教唆的,然而卫长嬴并不理会,起身后,径自在下首择了一席坐下,却是一定要看看卫盛仪所谓的“管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管教法。

未过多久,果然有人领了卫长娟而来。

卫长娟彩衣珠钗一应俱全,袖口还沾了一抹玫瑰糕的痕迹——卫长嬴看清之后,当即就冷笑了一声,向黄氏、贺氏道:“路上的时候,两位堂嫂说二婶已经狠狠的责罚过七妹妹了,我还想着七妹妹年幼,二婶火起来可不要把七妹妹打坏了。不想我真是闲操心了,七妹妹原来是好好儿的在屋子里用玫瑰糕呢,这日子,可比咱们都要悠闲自在得多。我信了堂嫂们的话,倒还惴惴了一路!”

黄氏微笑着道:“婢子就说少夫人不必为七小姐担心的,二夫人那么疼爱子女的人怎么舍得动七小姐一根手指?”

“七小姐和少夫人无怨无仇的,这样发了疯似的盯着少夫人为难,恐怕就是二夫人的意思,二夫人奖励七小姐还来不及,又怎会责罚七小姐?”贺氏冷冷的道。

之前卫长娟听说是父亲命人传她过来就知道不妙——清早的时候父亲不是叫母亲哄出门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如今再听堂姐和两个姑姑的话,更是花容失色,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向卫盛仪惊慌道:“父亲救我!”

卫长嬴叹了口气,回头问黄氏:“姑姑说二叔不是二婶那样一味溺爱子女的人,必然不会坐视我卫氏门风为七妹妹所败坏,这是真的假的?”

黄氏淡笑着道:“就婢子之前侍奉在这宅子里的时候看起来是这样,然而婢子身份卑微,人也愚笨,哪儿能够揣测二老爷呢?”

卫盛仪并不理会她们主仆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故作疾言厉色的训斥女儿,而是慢条斯理的道:“苏家大小姐、你嫡亲姑姑的长女出阁时,你听信刘家十一小姐之言,当众与你三姐为难。事后苏家人给你圆了场,你却心下不服,故意挑唆清欣公主殿下,在承娴郡主出阁的日子里,再次为难你三姐。这两件事情,有,还是没有?”

卫长娟哽咽道:“因为三姐姐她……”

“我只问你有没有。”卫盛仪淡淡的道。

卫长娟只好说:“有,可是……”

“去拿家法来。”卫盛仪根本不容女儿罗嗦,直接命身侧下人。

卫长娟见状大惊,膝行几步,上前去扯父亲的衣袍,涕泪横流道:“父亲!父亲!不能全怪女儿,女儿也是不忿三姐啊!”

“先不说你认为你三姐使你不忿之处是否有理,且说你三姐已为人妇,行差踏错自有夫家公婆长嫂教诲,便是为父与你们母亲亦无资格多嘴,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逾越过诸多长辈、对你三姐指手画脚?”卫盛仪任凭女儿扯着自己袍角,呷了口茶,才森然说道!

卫长娟闻言,愣了一愣,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不太情愿的转向卫长嬴,哭泣道:“三姐姐,我知道错了,恳请三姐姐宽宥我!”

卫长嬴冷眼看他们父女作戏,淡淡的道:“二叔说我已经出阁,二叔与二婶也管教不得我,须得我夫家教诲。我明白二叔特特说这话的意思:如今二叔管教七妹妹你,也是二叔的家事,我这个已嫁之女,也没资格说三道四。我自然不敢违抗了二叔之命。”

下人原本已经持了家法上来,见卫长娟向卫长嬴赔礼认错,只道这三小姐总要说上两句场面话,那么他们也要看看眼色再决定是否上前。如今却见卫长嬴丝毫没有替妹妹求情的意思,甚至还乐见卫长娟挨打,而卫盛仪也是脸色一沉,呵斥在门槛外裹足不前的下仆:“家法既至,何故迟疑?还不进来与我重重责打这不孝忤逆之女!”

由于受刑的是女儿,动手的就换了一群健妇,在卫长娟哭天喊地的哀求声里,将她按倒在堂下,持了家法劈劈啪啪的打了起来。

卫长嬴淡淡的看着,思索着自己横竖不求情不叫停,卫盛仪到底会怎么个收场法——却听黄氏轻轻一笑,道:“少夫人,这安氏就是上回贺妹妹管教小使女时,婢子给您说的内中好手。”

“哦?”卫长嬴想不起来黄氏讲过有关安氏的话,但晓得黄氏此言必有用意,就顺着话头故作诧异。

黄氏道:“雷声大雨点小可不是每个下手的人都能做到的,不然这么多仆妇为什么只叫安氏动手呢?”

卫长嬴明白过来,如今下手的人看似毫不留情,打得卫长娟鬼哭狼嚎,实际上也是在装模作样,就看向卫盛仪——听见黄氏这么说的卫盛仪面上也是抽搐了一下,怒斥那安氏:“再敢弄鬼,即刻与我滚出府去!”

那安氏原本惧着端木氏,也晓得卫盛仪平素也是非常宠爱卫长娟的,若不是被卫长嬴逼急了,断然不会把这小女儿拖出来打,是以那家法听起来打得响亮,其实下手自有分寸。哪里想到卫长嬴固然不懂这里头的道道,曾经在这府里与端木氏争斗十几年过的黄氏却对她们各人所长皆是了如指掌,而且半点不给面子的当场叫破?

现下被卫盛仪一喝,不敢怠慢,手下一重,卫长娟立刻凄厉的尖叫出声,死命的扒着地上的砖缝!

卫盛仪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却仍旧一声不响。

他眼角的余光里,卫长嬴却还是气定神闲,不发一语,显然是还没出够气。

堂上叔侄两个僵持着,不敢再装样的安氏一下又一下,打得卫长娟一声声的尖叫直传到屋外——

角落里,卫家二夫人端木氏紧紧抓着心腹嬷嬷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嬷嬷的臂骨都生生捏断一样。嬷嬷忍着痛,劝慰她道:“夫人,安氏手底下是有分寸的人,七小姐也精明,如今听着喊的响亮,实际上都是给三小姐听的……夫人听不得这个,咱们还是先回后堂里去罢?”后堂离得远,听不见卫长娟的哭喊。

“等一等!”端木氏满脸的不忍,正想依着嬷嬷所劝离开,忽然一声尖叫传来,她狐疑的站住脚,失声道,“长娟如今喊得不一样了,莫不是安氏被看出手下留情,夫君不得不令安氏下重手?”

嬷嬷一怔,道:“不至于罢?”

“黄浅岫那贱人!”端木氏咬牙切齿道,“一定是她!”下意识的就要往堂上行去!

嬷嬷慌忙一把拉住了她,压低了嗓子苦苦劝道:“夫人,您忍一忍!忍一忍!这回的事情是三小姐占了理,何况三小姐背后还有老夫人——为了老爷,您千万要忍!”

提到宋老夫人,端木氏就仿佛是一只饱涨的球被忽然戳破一样,颓然止步,眼神怨毒,恨道:“这老……老东西,做什么与她那一副短命相的儿子,到现在都不死?!以至于卫长嬴这小短命鬼,仗着她的势,如此欺上门来!竟迫得我与夫君两个长辈还要让着她不说,如今更将我的长娟拖上堂去打……”

端木氏禁不住泪流满面,“可怜我的儿,她生下来到现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卫长嬴这小短命鬼自己才比长娟她长几岁?年纪轻轻的居然如此的心狠,嫡亲堂妹当着她的面被这样打、哭喊声都传遍半个府邸了,她居然也不上前阻拦求情!哪有一点点做姐姐的样子!卫郑鸿那短命鬼——他的女儿怎么就健健康康的活到现在来欺负我的女儿?做什么不早点像她父亲那样病怏怏的病死了才好、免得现下嫁到帝都来害人!”

嬷嬷抱紧了她,惟恐她一时之气冲进去,越发把事情闹大,给宋老夫人知道了,现在就饶不了二房,一个劲儿的低声劝:“夫人您暂且忍耐忍耐,老夫人如今年事已高,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纵然到那年岁距今又能还有几年呢?您和老爷、公子、小姐们的日子都还长着!没了老夫人,大房算什么?何况大老爷的身子骨儿,是季去病都没法子了,如今也不过是一味拿好药吊着命罢了!您如今不忍,叫老夫人豁出去来个两败俱伤,这又是何必?您和老爷这些年都忍过去了,现下不忍,先前吃的苦头岂非都是白费了?”

又道,“等老爷掌了卫氏,到时候还怕没有机会给七小姐把今日报复回来吗?”

“到了那一日,我定要宋心柔这对心肝宝贝,都不得好死!让宋羽微那泼妇,也尝一尝我今日的心痛!”端木氏把手腕塞进嘴里,狠狠咬了半晌才按捺住上堂去救下自己小女儿的冲动,放下手,她喃喃自语,声虽轻、语意却坚如铁。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渐明(上)

第279节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渐明(上)

回到金桐院,卫长嬴敛了与婆婆禀告今日回娘家二叔家经过时的轻快笑意,又挥退左右,只留黄氏商议,凝神道:“黄姑姑看二叔说的是真是假?”

黄氏眯眼道:“二老爷虽然不似二夫人那么纵容溺爱子女,然对子女也非常疼爱,尤其卫长娟这嫡幼女,就婢子在那儿的时候看来,的确是打小就深得二房上下宠溺。”

“这样讲来真是刘家五房了?”卫长嬴沉吟道,“先前卫长娟与我为难,多受刘若耶利用而不自知。这一点卫长娟年幼人笨,一直看不出来,但二叔可不见得不清楚。有没有可能,是二叔恼恨刘若耶对卫长娟的利用,今日又想救女儿,索性来个一石二鸟?”

黄氏道:“少夫人可记得,二老爷这么说时,似有意似无意提到过,刘家五夫人,即刘十小姐的继母张氏与知本堂二夫人张氏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

卫长嬴沉吟道:“张韶秋和张韶光吗?看名字也是亲近的关系。”

“去年年初的时候,二房串通了知本堂,把少夫人习武一事添油加醋的告到了夫人跟前,以至于夫人心头不快,在二姑夫人领着表小姐、表公子过府道贺时,故意称赞知本堂的卫令月,又把常常佩带的沉香手串送了她。”黄氏慢慢的道,“后来二姑夫人写信回凤州告知老夫人,又委婉在夫人跟前解释少夫人并无对公子不敬之意,却是有意以公子的喜好为重。夫人知道后这才释怀,又送了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去凤州,暗示弥补之前的误会。”

卫长嬴蹙眉道:“是啊,当时,母亲还拿这个说过我好几回。”就沉吟道,“姑姑想说什么呢?张韶光……刘若耶也传出过觊觎夫君的谣言——当然,她说是谣言,至于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觊觎过,怕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倘若这两边不当谣言看,那么这两家都觊觎过我的丈夫?这样不是争起来了吗?”

黄氏笑道:“少夫人您当时不在帝都,很多消息怕是迂回听到都变了样了。实际上,那回夫人送沉香木手串给卫令月的时候,帝都各家都没想到咱们公子身上去,倒是都想到了沈家的五公子。”

“藏机?”卫长嬴一怔,道,“难道说张韶秋和张韶光打的主意,是两家一起和沈家结亲吗?”

黄氏道:“谁说不是呢?当时,就连咱们二姑夫人都是这么想的。要不是表公子凑巧听见四小姐和人议论起此事,二姑夫人压根就没把那一幕想到少夫人您那儿去,也不会给凤州去信了。”

卫长嬴咬着唇,冷笑着道:“还真是姐妹,连给女儿选夫婿也看中了同一家。再加上知本堂同我瑞羽堂的仇怨、燃藜堂的内斗,联手也不足为奇了……怪道我人远在凤州,帝都这边对我的议论诋毁,居然能够比凤州还盛呢!只是他们做下来事情,见未成功,甩手不认,以为就能这样了吗?”

“张韶光这边,当然是想用公子去压刘希寻,又是借助咱们公子在族里的地位,援助刘若沃得势——不仅如此,单论为夫,咱们公子也是一等一的人选。若当时能搅了这门婚事,对于她们母女,可谓是里子面子都齐全了。”黄氏道,“张韶秋那边,婢子方才回来的路上想了想,这位知本堂的二夫人,没出阁前和夫人据闻是知交好友,俨然如今四小姐与苏家的三小姐、四小姐那样的。所以之前夫人才会信她的话,又故意拿了她的女儿做对比……实际上,婢子揣测着,若非上回临川公主殿下生辰,少夫人您表露出来对知本堂的敌意,怕是夫人还真有让五公子娶卫令月的打算。”

要不然,苏夫人信了闺中好友的话,却也没必要拖了闺中好友的女儿下水。正如黄氏所言,恐怕照苏夫人自己的意思,其实早有和张韶秋结亲的打算——两人的私交且不论,卫令月出身与沈藏机仿佛,又是满帝都都传言的娴静淑德,从苏夫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个好的儿媳人选。

奈何沈宣和沈宙都非常重视家中和睦。先过门的三媳卫长嬴既然与知本堂的族姐妹不和在先,若还把卫令月娶进门,没准就会是一对面和心不和的妯娌。

妯娌不和,哪里能不挑唆着各自的丈夫彼此敌对?沈宣这一班人活着时候也许能够压制,一旦他们过世,谁知道下一代会不会立刻四分五裂、难以齐心?所以卫令月再好,既然还没聘下就恶了已经过门的一个媳妇了,沈宣肯定不赞成再向知本堂提亲——沈藏机又不是非娶卫令月不可!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夫人也只能当做当时就是给了卫令月一串沉香手串,并没有其他意思了。卫长嬴哂道:“这却是公公传下来的福泽了,那卫令月看起来不类其堂姐卫令姿那么容易冲动。这两回见下来,观其行,一直都以娴静文雅的大家闺秀示人。这样一个人,当真成了我的弟媳,念着五弟的面子,明面上我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暗斗呢,虽然不怕她,可这么个人常在跟前真是让人腻烦。”

黄氏点了点头,道:“阀主深谋远虑,非同常人。当年咱们家阀主之所以把少夫人许给公子,一则是看公子年岁虽幼,气宇不凡;二则却是瞧中了阀主的魄力才干,认为沈氏这两代必兴,所以才主动提议婚姻之事。”

沈宣这个公公到底有多能干,卫长嬴现下无心议论,道:“那照姑姑的意思,二叔所言可信?”

黄氏沉吟良久,方郑重点头:“照着婢子事后的查访,和二老爷这回所言对比,十有八.九。”

“那应该错不了了。”卫长嬴冷笑了一声,转着腕上玉镯,缓缓道,“姑姑说,咱们现在要怎么办呢?”

……事情是这样的,先前在卫府,卫长嬴死活不开口叫停,卫盛仪只能任安氏一直打下去。卫长娟娇生惯养的,打小连耳光都没挨过,哪儿受得起家法这样打法?没过多久喊叫声都低下去了。

卫盛仪虽然还勉力支撑,不肯功亏一篑。然而外头的人觑见,却有人惟恐事后担责,悄悄跑去后头告诉了端木氏。端木氏听说女儿似乎被打出个好歹来了,吓得六神无主,什么都不管了,直接跑到前头来喊停。

不但如此,端木氏眼见安氏停手后,卫长娟竟是俯在地上起不了身、却是提前一步痛得晕死过去,急火攻心,也不管心腹嬷嬷阻拦、卫盛仪喝令她退下,指着卫长嬴就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么一来事情当然就是火上浇油闹大了。

卫长嬴今儿个上门去,名为请罪实为问罪,本就是怀了满腔怒火。卫盛仪绵里藏针的敷衍着,她已经非常不耐烦了,端木氏还要上来辱骂她这一房,卫长嬴也懒得罗嗦,抓住端木氏失口提到了一句宋老夫人,上前揪着她衣襟就是正正反反一顿耳光——直接抽掉了端木氏两颗牙齿!

中间卫盛仪上前阻拦,却被贺氏死死抱着抓着,连声大叫“二老爷和二夫人要一起打咱们少夫人了”……当时堂上闹成一团,乱得跟煮滚了的粥也似。

最后原本被叮嘱特意避开的卫长云、卫长岁兄弟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强行拉开众人,端木氏脸上肿得都没法看了,卫盛仪也被贺氏连抓带挠得弄了个满脸开花。

倒是卫长嬴这边,仗着有备而来,选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健仆,卫长嬴本身又会得武艺,不过略整衣裙,又气定神闲的恢复成端庄贵妇了。

父母吃了这样的大亏,卫长云和卫长岁即使忌惮卫长嬴背后的宋老夫人,当然也要向堂妹问责。而且也觉得这是抓了卫长嬴一个把柄——当众殴打叔婶,这忤逆罪名可不轻!

然而卫长云和卫长岁却没想到,卫长嬴也不傻,死死咬住端木氏辱骂宋老夫人在前,自己深受祖母抚养教导之恩,岂能坐视祖母为不孝之媳羞辱而无动于衷?

这样两边各执一理,正争辩不下,黄氏却出来说话了。黄氏是这么讲的:“前两日,原本嫁与司空嫡次子的端木无色才被休弃还家,端木家私下里跟宋家求情再三,然而端木无色无德之行,人尽皆知,宋家上下震怒,还是坚持休了她回去。”

听话听音,卫长云和卫长岁都不笨,闻这话脸色就有些变了。

果然黄氏继续道:“今儿个事情说出去,咱们少夫人最多落个维护长辈过于心急的名头——毕竟二夫人——如今婢子暂且还叫您二夫人,二夫人您身为媳妇,公然当着晚辈与丈夫的面,辱骂婆婆,这是先自绝于夫家的行径。二夫人您这样做在前,倘若老夫人在这儿,不必咱们少夫人动手,自会打发了您回家去!这样少夫人打您,算什么忤逆长辈?您都被休弃了,又算咱们少夫人哪门子的长辈?”

又说,“何况端木无色在前,二夫人您在后,端木家连出两个被休之女,锦绣端木的名头,往后可怎么办呢?二夫人不惧咱们卫家追究您辱骂长辈之责,难道也不怕自己娘家追究您有辱门风之责?”

卫长云由于当年自己年幼无知,害苦了一家,一直对父母怀有歉疚之心,此刻听着黄氏以话语羞辱恐吓自己的母亲,心头激愤,忍不住反驳道:“黄浅岫你莫要狗仗人势一口一个休弃!我父在此,几时提过休妻?!你……”

“二公子,您这话说的可就真的要把事情闹大了。”黄氏心平气和、几乎是满含善意的、温柔的道,“二老爷虽然不是老夫人亲生的,难道就不要叫老夫人一声‘母亲’了吗?还是二老爷其实从来没有认为老夫人是母亲过?岂有人子听闻妻子公然辱骂母亲,却一言不发的道理?二公子您的意思,难道是二夫人辱骂老夫人,原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从二老爷到二公子,二房上上下下,都听习惯了,所以不当一回事?”

卫长云面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而精明如卫盛仪早在黄氏提到端木无色被休弃这件事时就假作无力昏厥,倒在案上以免被黄氏逼问了。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事渐明(中)

第280节第一百四十九章

事渐明(中)

“婢子想着二老爷素得阀主看重,按说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或者二公子,您长大以来,二夫人私下里就是这样教诲您的吗?”黄氏轻蔑的看着卫长云,步步紧逼,道,“请二公子说一说,二夫人这样的行径,换作了二少夫人——当然二少夫人温柔静默,是绝对不会似二夫人这样的,婢子这话可没有对二少夫人不敬的意思,不过是想二公子能够将心比心——这样对待二夫人,二公子是不是会就此一笑了之?您若说是,婢子也没什么可讲的了,这就劝说咱们少夫人给您赔罪!婢子也任由您处置!”

卫长嬴冷笑着道:“黄姑姑说的很对,若不是今儿个亲耳听闻,我竟不知道,远在凤州的祖母,偌大年纪,私下里竟被二房咒成了这个样子!今日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豁出性命不要,我也非给祖母讨个公道不可!”

主仆两个抓住宋老夫人辈分身份都高于端木氏这一点,扣紧了一个“孝”字不放,卫长云无言以对,脸上青红不定,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卫长岁壮着胆子出声道:“三妹妹莫要激动,二哥决计不是这个意思。”

“三哥,我从凤州嫁到帝都来,因为长风年少,乃是你千里迢迢一路相送,这份情谊,我总是记得的。”卫长嬴对卫长岁,就缓和了些语气,道,“照理如今您出来说话,我不该继续说什么了。可三哥您也知道,我父亲身子不好,我是祖母和母亲教养大的,祖母爱我教我,十几年来为我操碎了心,我却无一事能够报答祖母。如今听闻婶母当面辱骂祖母,我若还不追究到底,岂配为人女、为人孙女?”

黄氏紧接着道:“三公子也是老夫人的孙儿,二公子和三公子都是读书人,不比坊间不通文字无识礼仪的庶民——三公子请凭着您的良心说句公道话。今儿个的事情,到底错在了谁?”

卫长岁被逼不过,又见兄长母亲俱默然无语,迅速思索了下,只好道:“家母失口在前,三妹妹冲动在后。依我之见,莫如……”他面露挣扎之色,顿了一顿,才小声道,“莫如咱们两边都别计较了,总归是一家人。咱们家闹出事情,丢脸的也是瑞羽堂,这又是何必?”

他这话一说,卫长云立刻朝他怒目而视。

黄氏也立刻道:“三公子是和善的人,只是咱们少夫人还没说委屈呢!二公子仿佛委屈倒更大了?二公子如此维护生母,真是孝心可嘉。然而二公子这主次颠倒的也太厉害了,祖母岂不高于生母吗?凤州卫氏文风昌盛,慢说子弟,即使婢子这样的奴婢也读过《礼》。二公子难道连婢子也不如?”

眼看场面再次僵持,之前被使女仆妇按坐下去、忙不迭的打水绞帕子帮着揉脸的端木氏先是目睹心爱的小女儿被打得奄奄一息、复被卫长嬴一个晚辈掌掴落齿、如今又听黄氏这个压制了自己十几年的奴婢对自己的儿子们咄咄相逼,心似火烧,猛然打落使女覆上来的湿帕子,尖声道:“便是回头凤州来信要休我还家!我今儿个也不能容忍了!”

就跳起来,怒指卫长嬴道,“若非你这心狠歹毒的贱.人坐视我儿往死里打,我怎会在盛怒之下失了口?!可怜我儿娇滴滴的孩子,被打得进气少出气多了,你这个做堂姐的还能安坐堂上,你这是什么心肠?!”

端木氏也不糊涂,自己心疼小女儿,怒极之下,把方才在后头骂了无数遍的“宋心柔这老东西”给带了出来,这是堂上众人、尤其是卫长嬴左右都听得清楚的,断然否认不了。如今被卫长嬴这边抓着这个把柄一路催逼,最紧要的就是为这个失口寻个理由——虽然不能完全脱罪,总归是也要咬死卫长嬴不对在先、而且不对更多。这样才能止住卫长嬴这边居高临下的羞辱和逼迫。

哪知听了她这话,卫长嬴眉尖蹙起,待要说话,黄氏、琴歌等两三人,却都露出奇异的微笑——黄氏尤其的笑容可掬,和和气气的道:“二夫人您可真是冤枉人,七小姐哪有您说的那样严重?这不是好端端的在旁边偏房里躺着?婢子方才看到二夫人您进来,激动得紧,堂上又乱着,惟恐有人不当心踩着了七小姐,所以特意让琴歌和艳歌扶了七小姐到偏房里躺着了。”

在端木氏、卫长云、卫长岁不可置信,甚至连装昏的卫盛仪都震惊抬头的注视里,黄氏悠然继续,“晓得七小姐深得二老爷、二夫人宠爱,当时场面太乱,想着叫大夫来也迟缓。好在婢子随身带了季神医亲手配制的上好伤药,已经抓紧辰光给七小姐敷上了。”

她意味深长的笑,“季神医亲手所配,可是外头买也买不到、见都没见过的好药呵!怕七小姐身娇肉贵,药少了好得太慢,婢子狠狠心,把整整一瓶都用掉了!所以二老爷和二夫人,还有两位公子,千万放心罢,七小姐这回的伤……非但完全不需要再请什么大夫,指不定过上两日,就完全不需要二老爷和二夫人操心了!”

完全不需要请大夫,论到医术,季去病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早已是私下里约定俗成默认的了。只不过因为他脾气太差,众人不甘心继续捧他罢了。黄氏一再强调是他亲手调配的药,无非就是暗示卫盛仪夫妇,这药既然下了,那就不要指望外头其他大夫能有任何办法。

至于说直接去求季去病要解药,开什么玩笑?帝都上下谁不知道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就是宋老夫人给他捧出来的,这位名医虽然脾气很坏,然而却一直无法违抗宋老夫人的命令?没准这药还是黄氏专门为今日之事请季去病配的呢!

完全不需要操心,可能是痊愈,也可能是这辈子都不需要谁去操心了——谁会为个死人操心伤病呢?

原本盛怒万分的端木氏,犹如三九寒天里被人从头顶倾倒了一盆冰水,只觉得凉意横生,之前的怒意荡然无存!

这时候卫盛仪也顾不得装晕了,长身而起,挥退下仆——连打水帮端木氏敷脸的使女也叫他赶了出去,开门见山道:“我拿一事之真相,与你交换长娟的解药。”

卫盛仪拿出来的这个真相,当然就是刘家哪一支是去年在帝都造谣诋毁卫长嬴闺誉的真凶。

他所言的这个真凶,便是之前刘氏说过的,太尉刘思怀这一支的五房,刘亥这一房。

虽然卫盛仪再三强调这个消息绝对可靠,然他始终不肯拿出证据来——卫长嬴当然不能相信他,所以只让黄氏留了一部分解药,坚持此事不水落石出,完整的解药决计不给齐。

这会与黄氏推测起来卫盛仪所言既然八.九是真的,自要商议如何报复回来。

然最近和卫长嬴有关的事情太多了,黄氏认为还是静一静的好:“到底少夫人如今是出阁为妇了,不比在家里的时候。凤州又离得远,这沈家上上下下,夫人虽然明理,究竟不可能像咱们家夫人一样事事处处护着您,更不要说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了。最主要的是公子现下去了西凉,所以报仇之事,婢子以为还是暗中进行的好。”

卫长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闺誉这种事儿,女子总是吃亏。若不是夫君大度又重义,纵然我不肯冤屈的去死,这门婚事肯定也不成了。现下若是明着来,别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再提此事,难免拖累沈家脸上无光,使夫君也跟着被扫了体面……究竟我去年与卫新咏会面是真的。知本堂从堂伯父那儿是拿到了证据的。”

黄氏打趣道:“少夫人如今是越来越为公子考虑了。”

“那也是他先为我考虑在前。”卫长嬴这几个月磨砺下来,尤其是掌了原本端木燕语管的事务后,从前的娇生惯养褪去了很多,现下已经不会因为黄氏一句打趣就立刻羞红了脸、马上就要转移话题的女孩子模样了,而是一脸平静的道,“寻常男子的未婚妻,若在没进门前就被议论已经失贞,十个里头怕有九个半都会选择退亲。那半个多半还是因为女方的家境权势才暂时忍耐——纵然迫于形势把人娶过了门,任谁都会觉得这对那女子是天大的恩赐,便是对她不好也是应该的!可夫君不但顶着流言蜚语娶了我,而且为此遣散服侍他多年的俏丽使婢,以免我过门来后,那些人仗着资历藐视我。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这样体恤自幼约好、出事之前见都没见过的妻子?他这样为我考虑,我当然也要为他考虑。”

“这番话婢子一定要写信告诉家里的老夫人。”黄氏感慨的道,“少夫人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卫长嬴莞尔一笑,道:“我也这样觉着,以前听人讲,人都是成了家才是真正的大人,总觉得及笄、加冠后,年岁到了,不就算了吗?到这会才晓得这话确实不错的。”

黄氏沉吟了片刻,就道:“婢子觉得,刘亥这一房,刘十小姐刘若玉是个可以利用的。她与大少夫人亲善,咱们通过大少夫人与她联络也方便。”

150第一百五十章 事渐明(下)

第281节第一百五十章

事渐明(下)

第一百五十章事渐明(下)

“刘若玉,上回咱们也看过了。”卫长嬴蹙眉道,“虽然说是刘亥元配嫡出之女,但在张韶光手里长起来,早就被欺压得失了指望,看着怪扶不起来的。”

黄氏道:“这位小姐打小一直在张氏手里,刘亥又不宠她,张氏是继母,还不是随心所欲的把她搓扁再捏圆吗?但现下被许给太子,也许做了太子妃后会不一样罢?毕竟她与张氏母女仇怨不浅,婢子想着,那刘亥宠爱后妻及后妻子女,不把刘若玉放在心上,刘若玉对刘亥的父女之情也未必会很深。她再被欺压的狠了惯了,究竟是在刘亥与张韶光膝下长起来的,纵然要紧事情她不知道,总比咱们知道的多,若能把她笼络过来,也许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卫长嬴沉吟着道:“你等一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就说,“苏大表姐出阁那一日,就是卫长娟头一次寻我的不是那回。苏家的三表嫂眼看不对,就打发人把刘若耶喊了过来圆场——当时刘若耶是这么说的‘前两日十姐说如今的屋子太小,要换个大点的,母亲索性就给我们姐妹一起换了’,接着解释是她托了卫长娟问我院子怎么收拾的云云……”

黄氏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道:“婢子晓得少夫人的意思了:若这刘若玉还是畏缩胆怯如旧,怎么敢跟张氏提出如今的屋子太小、要换个大点的这样的要求?”

“可不是吗?”卫长嬴眯着眼,道,“看来这刘若玉虽然被继母和妹妹百般凌辱刁难,终究还是存了一丝怨念未消,还没到不敢言也不敢怒的地步。如今得了赐婚为太子妃的这个机会,果然也不甘心继续受欺辱了。毕竟太子再不是良人,身份放在了那儿。张韶光与刘若耶所谋甚大,想来都是识大体的人,如今却正是刘若玉的机会。”

黄氏微笑着道:“究竟张氏再如何欺负这刘十小姐,还有咱们大少夫人这儿隔三岔五的接了刘十小姐过府来喘口气呢!”

“她这一线生机,还真是大嫂子给她的。”卫长嬴沉吟道,“既如此,那就寻个机会,我暗示下大嫂子罢。观大嫂子是真心疼着护着这个堂妹的,在对付张韶光和刘若耶的事情上,料想她纵然有些小算盘也不至于故意坏了大事。”

想到今日经过,卫长嬴又一哂,道,“二叔明明对此事心知肚明,却一直推作不知。如今为了卫长娟讲了出来,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和祖父祖母交代?”

黄氏闻言,却是哈哈一笑,轻蔑道:“少夫人容婢子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太年轻,把人想的太简单或者说太慈祥了。您真的以为二老爷这回如此爽快的说出此事经过,是为了救下七小姐?”

卫长嬴一愣。

“二老爷谋划阀主之位多年,婢子说句诛心之语,若是能够得到那个位置,逆伦的事情,二老爷未必做不出来!”黄氏冷笑着道,“区区一个女儿,纵然平常千宠万爱的,然而事到临头又算得了什么?朝堂争斗,除了谋略,最紧要的就是心狠!阀主能放心二老爷在朝堂上独当一面、老夫人之所以怎么都不放心二老爷,就是因为二老爷这份狠心——少夫人也许听说过二老爷当年曾提过将三公子过继给咱们大老爷的那件事,但您肯定不知道,这事一开始,二老爷死活不认,老夫人就当众哄了二公子说出他所听到的……结果您道二老爷说了什么?”

卫长嬴下意识的问:“二叔说了什么?”

“二老爷说,这都是因为前两日二公子不乖巧,二老爷管教了他,二公子怀恨在心所以才故意污蔑他。”黄氏冷笑道,“虎毒还不食子呢!二老爷因为畏惧老夫人追究,直接就把嫡长子这样舍出来!不过他也是急于脱罪急昏了头,这么一讲,现成叫咱们老夫人抓了把柄,就向咱们阀主说,二老爷对待亲生儿子都这样,若把瑞羽堂传了他,往后其余的子孙还有活路吗?”

又低声道,“这件事情,阀主非常震怒,又为二公子考虑,不许上下议论……二公子长大后很以此事为愧疚,婢子猜着,他一定是当时年纪太小,又被大大吓唬了一回,把这一段给忘记了。否则怎么可能没有芥蒂?二老爷当年就能舍出嫡长子来顶罪,如今这一个嫡幼女又算得了什么?您别看今儿个二老爷那一副急于救女,恨不得什么筹码都推出来的样子,婢子想着没准他心里这会正高兴着呢——可算有个机会弥补当年在咱们阀主心目之中留下来的对待亲生骨肉都冷血无情了!”

“没准这一回卫长娟寻少夫人您的不是,整件事情都是二老爷幕后操纵的。就是为了在今日演这一场虽然教女无方、图谋远大,然而确实爱女甚深的戏!”黄氏淡淡的道,“这些年来,阀主嘴上不说,也严令任何人提起二老爷为己舍子之事,心里却一直认为二老爷过于凉薄,不是能够统领家族的人!不然阀主之位何其重要,老夫人固然对阀主影响甚大,可咱们家五公子那样的年少,二老爷却年富力强正当盛年,瑞羽堂这些年渐渐衰微,阀主看在眼里能不急吗?婢子说句诛心的话,阀主自己也是庶子出身呵!之所以阀主宁肯等着五公子长大成人,就是放心不下二老爷这份六亲不认的心肠!而二老爷那么精明,纵然在当年一时畏惧老夫人,落错了子,但他觊觎阀主之位一直不死心,哪儿能不思虑着弥补?”

卫长嬴听后,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从前看祖母对二叔百般刁难和打压,我虽然晓得祖母是为了我们大房好,有时候私心里也觉得二叔一家有点可怜。如今才晓得,确实是我太天真了!”

黄氏淡笑着道:“老夫人虽然对亲生骨肉比庶出子女要好得多,然而若是安分的人,比如三老爷、比如过继出去的四老爷,还有三夫人、四夫人,老夫人也没有特意去亏待,一切比着规矩来而已。毕竟以老夫人的眼界与身份,不是晚辈自己作着,老夫人关心亲生骨肉都来不及,哪儿有那个闲心去故意折腾?

“少夫人您的三位姑姑,只有二姑夫人是老夫人亲生,然而大姑夫人和三姑夫人性情温驯,老夫人当年也是养得整个帝都上下莫不称赞贤惠淑德、到了年岁哪个不是提亲的人踏断了门槛?大姑夫人至今对老夫人感恩戴德不是没有缘故的——休看大姑夫人这会被族人催逼,可那都是因为无子的缘故,这一点谁能掌控呢?大姑夫人的夫婿,那是老夫人浪里淘沙也似,从众多子弟里头挑选出来的。您看大姑夫人纵然只得两个女儿,这些年来还不是和夫婿过得和睦安乐,比起大小姐卫长婉来不知道好了多少!要不是老夫人的眼力,大姑夫人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话说到这里夜也深了,主仆就止了话头,叫人进来伺候梳洗,预备安置。

这些都是使女们做的事情,黄氏就告退回自己屋子里去。

然而她才脱了一件外衣,今晚轮到服侍卫长嬴的琴歌就慌慌张张的跑了来,把门拍得砰砰响:“姑姑、姑姑您快出来!少夫人不好了!”

黄氏吃了一惊,外衣都顾不得披,忙不迭的穿着中衣去开门,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许这样惊慌失措的!”因为夜深人静,左右门户都被琴歌的拍门声和喊声惊醒,纷纷开了门窗看。

贺氏更是穿着亵衣胡乱裹了外袍探头问:“少夫人怎么了?怎么了?”

琴歌定了定神,道:“方才少夫人渴了,就想吃冻酪,婢子让朱实去冰鉴里取了一碗。结果少夫人没吃两口就嚷着肚子疼!”

“莫不是肠疾?”贺氏脱口而出,就被黄氏狠狠瞪了一眼,呵斥琴歌道:“虽然如今天还热着,但晚间也有了凉意。少夫人睡的屋子里又放了冰,怎么深更半夜的还能吃冻酪?少夫人贪嘴,你们就不会劝着点?劝不住不会来叫我们吗?!”

又说贺氏,“许是乍吃了冷的才痛,揉揉怕就好了呢?你胡说八道个什么!”

肠疾在这会可也是能要命的病——黄氏纵然医术不错,背后还有季去病可以求助,然而世事难料,再高明的医者又不是神,比如卫郑鸿,季去病不也未能使之痊愈?自是非常忌讳卫长嬴生什么大病。

贺氏心急之下猜测了肠疾也后悔得很,觉得这个兆头非常不好。这会被黄氏呵斥,不怒反忧,道:“那姐姐快去看看罢?”

两位姑姑胡乱穿回衣裳,匆匆赶到卫长嬴榻前,却见方才还神完气足的少夫人此刻苍白着脸,汗如雨下,人靠在隐囊上,咬着嘴唇不住低声呻吟。见到黄氏、贺氏进来,无精打采的看了一眼,这短短片刻光景,却是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艳歌等几名使女守在旁边手足无措,看神色都已经慌了。

贺氏一见,也乱了神,一个劲的问黄氏:“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单看卫长嬴现下的气色和病情非常像肠疾发作时候的样子,黄氏心下担忧,惟恐真的被贺氏一语成谶,顾不得理会贺氏,先叫琴歌:“你去换了外出的衣裳。”众人都听出这是一有不对就要去请季去病,更觉大事不妙。

黄氏定了定神,喝令贺氏等人让开位置,挨到榻边,拉了卫长嬴的手把脉,众人不错眼的看着她脸色,就见黄氏一诊之下神情顿时愕然!

贺氏只觉得魂飞天外,想问什么又问不出来——便见黄氏面色倏然之间转成铁青!又切了片刻,才松开手,先命角歌:“去倒碗热水来,记着要热一点的。”继而让人,“把锡奴拿出来给少夫人焐上!”

“黄姐姐,少夫人到底怎么了啊?”贺氏有点糊涂了,卫长嬴若是无碍,黄氏脸色何必如此难看;若是问题不小,怎么又不叫琴歌去请季去病了呢?

众人一起望向黄氏——黄氏深深的吐了口气,一字字道:“少夫人……是有了身子了!”

“啊?!”众人一愣,随即惊喜交加,道,“姑姑说的是真的?”

贺氏喜过之后却又变了脸色,惊惶道:“那少夫人现在?”她虽然不通医理,究竟自己也是生养过的,有孕在身却肚子疼成这样……而且卫长嬴这两个月月事虽然不稳定,然都有的,这些现在想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别喜讯才传就……

果然黄氏铁青着脸,微微颤抖着声音道:“连着劳累过度,方才又食了凉物,如今情况很是不好……但望上苍庇佑罢!”

贺氏一下子跌坐下去!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信传凤州

第282节第一百五十一章

信传凤州

原本只担心着卫长嬴莫要因为一碗冻酪害了大病,不意却诊出卫长嬴有喜来——可因为黄氏所断的胎像非常不稳,金桐院上下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反而多了一个需要担心的——

由于卫长嬴自沈藏锋离开后连日操劳家事,中间又赶场也似的赴了几场婚礼,婚礼上也都因为卫长娟颇受搅扰……之前所谓的月事其实是疲惫之下见了红了。偏她自幼习武,身子骨儿远较寻常女子来的健壮,见红之时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感觉,还道是月事不准。

如今又是夏日,这个季节月事不准对于富贵人家的女眷来说不算稀奇,因为多食了冻酪之后往往也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是以不但卫长嬴自己,给她洗亵衣的使女都没人多想。

虽然说擅长医理的黄氏天天在跟前,可卫长嬴一直“好好儿的”不说,沈藏锋走后没多久,就因为端木无色被休弃之事,接手了原本端木燕语的一摊事情。这样忙忙碌碌,也就一直没顾上抽空让黄氏诊个脉——又要和妯娌勾心斗角、又要打理手头家事,这些日子还要算计着如何收拾卫长娟……哪里还能记得沈藏锋临别之际的戏谑?

要不是今晚她口渴,又贪嘴想吃冻酪,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身孕——黄氏与贺氏事后都把琴歌等人又大骂了一顿,但实际上琴歌这些人也真是冤枉得紧:她们伺候的这位主儿不同寻常闺秀那么娇弱,卫长嬴打小无病无灾,年年盛夏,冻酪都是从早吃到晚,从未见她有过任何不适。

有这样的经验,现在虽然是秋天了,但谚语说“秋里十天伏”,这两日正是如此。房里冰鉴都还没撤光呢,自恃身体好的卫长嬴仍旧当着夏天过,想吃冻酪——这是出了事,这要没出事,再是三更半夜,卫长嬴想吃什么,琴歌等人弄不出来,黄氏与贺氏肯定又会说她们伺候不尽心,少夫人想吃碗冻酪都备不齐……

结果这碗冻酪把卫长嬴浑然不觉、其实却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身子骨儿给击倒了。

她躺在榻上不好受,又担心着腹中胎儿,惊怕之下频频落泪——整个沈家却也为了她睡不好了。

黄氏起初被“有喜”这个消息所震惊,一时间都没顾上旁的,等打发人取了热水来给卫长嬴暖上,方醒悟过来,立刻命换好衣裳的琴歌去上房向苏夫人禀告。

毕竟沈家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孙辈了,然而孙儿就沈舒明一个不说,沈藏锋在族里地位特殊,他的头一个孩子,还是嫡出,想也知道沈家肯定是非常重视的。若只是寻常发现有孕也还罢了,偏如今情况不太好,黄氏哪儿敢拖到天亮再去回?

果然苏夫人闻听消息,虽是早就睡下了,还是匆匆起了身,头发都没心思梳,胡乱拿簪子绾了绾,就坐着软轿亲自赶到金桐院。看到卫长嬴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担心极了,一迭声的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知是有孕之后自己懵懂不知,以至于劳累过度,晚上又吃了两口冻酪,现下身孕难保,苏夫人又气又恨又担心,几次想骂,被陶嬷嬷捏着手,加之看到媳妇自己也吓坏了,这才铁青着脸,训斥黄氏等人:“长嬴年轻不懂事,你们这些姑姑都是过来人!怎么也这样糊涂?有了身子还由着她三更半夜的吃冻酪,真是一个个都昏了头了!”

黄氏等人自知失职,不敢分辩说吃了冻酪才晓得卫长嬴有了身孕,皆不作声。

苏夫人又骂了几句,才问:“是几个月的身子了?”

“三个月差一点点。”黄氏小心翼翼的道。

苏夫人一算,正是沈藏锋离家前半个月模样的光景——卫长嬴过门到现在也才没几个月,这就怀上了身子,究竟打小习武的女子身子骨儿好,宜于子嗣。如今虽然情况不太好,但兴许这个身体好的媳妇能靠底子撑过去?想到这儿,她脸色和缓了些,语气中的恼怒也消减了几分,道:“那现在怎么样呢?这个月份正是最不稳固的时候罢?”

黄氏道:“婢子学艺不精,想着如今先暂时为少夫人保着胎,等天明之后请季神医过府诊治。”又苦笑着道,“亏得少夫人身子骨儿好,如今暂时还能撑一撑,若是换了常人……”她听出苏夫人现在对卫长嬴的不小心非常不满,这也是迂回的替卫长嬴说点好话,先定一定苏夫人的心。

苏夫人没留意后头一句,倒是听到“季去病”三个字,眉宇微舒——不能不说这位海内名医虽然脾气乖戾,然而公认的盛名之下无虚士,真正要用到他的时候,只听个名号就能叫人无端的松了口气。

苏夫人就点头道:“亏得还有这儿的一份人情!不然……可就是终身遗憾了!”

这才折进去安慰了几句卫长嬴,让她放宽了心安胎……实际上这会卫长嬴又难受又害怕又懊悔,根本就没留心婆婆过来以及婆婆说了什么,胡乱敷衍了两句,又哭了起来。

看这样子,苏夫人叹了口气,对黄氏等人道:“你们好生伺候着,万不可再出事了!”

等苏夫人走后,整个金桐院都睡不着了,心惊胆战的祈祷着上苍。好歹熬到快天亮的时候,卫长嬴才累极入睡。贺氏上前给她掖被角,见她颊上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心下酸楚,出了门,就轻轻和琴歌感慨:“好好的喜事,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琴歌正要回答,贺氏却已经寻着了缘故,恨道:“这都是因为二房不好!若非卫长娟故意折腾,以少夫人的身子骨,哪里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贺氏这样想的,自然不肯只在琴歌跟前说一说。于是等黄氏请了季去病过府,给卫长嬴诊断开方、卫长嬴喝了药,听了季去病亲口说的固然胎像非常不稳,但他还是有把握保下来的话——当然季去病的话虽然是这个意思,从这位神医口中说出来肯定不会很好听。

黄氏差不多快哭出来的求季去病这会说话千万好听点,惟恐把卫长嬴气得再出事。然而卫长嬴这会哪儿还顾得上和季去病计较他说话不好听?屏息凝神的确认了自己这头一个子嗣算是保住了,几乎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恍惚,非但不计较季去病话里话外的讽刺,简直恨不得爬起来给季去病磕个头……

千恩万谢的送走季去病,止了腹痛也定了心的卫长嬴喝完安胎药,沉沉睡去。腾出空来的贺氏,就回屋子里,添油加醋、声泪俱下的写起了信。

次日,黄氏、贺氏的信笺由同样陪嫁的下仆携带,星夜飞驰送往凤州。

瑞羽堂,宋老夫人与宋夫人俱是先喜后悲的看完了两人的信,婆媳均是怒不可遏!

宋夫人流着泪道:“母亲,二房欺长嬴太甚!”

黄氏的信还算公允的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但贺氏则是一股脑儿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二房头上,尤其强调了苏夫人得知卫长嬴胎像不稳后脸色非常难看,陶嬷嬷几次暗示才按捺住没说重话。

虽然宋夫人知道贺氏信中肯定有许多夸张的地方,但她的想法和贺氏是一样的:我好好的女儿有了身孕,结果如今却是险险才能保住,还在婆婆跟前落了个不仔细的印象——总归是要寻点人来怪的吧?

近身伺候的人还有用处,不拿二房出气拿谁出气?

再说二房在这上头也不是完全没责任!贺氏所言“若非七小姐受父母指使,再三寻咱们少夫人的不是,使得少夫人日夜焦心忧愁,兼之当日至卫府与二老爷、二夫人理论时,二夫人提及老夫人,非常不恭敬,使得少夫人勃然大怒,以少夫人的身子骨儿,岂会为一碗冻酪所伤”让宋夫人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到帝都去,活剥了二房一家的皮!

宋老夫人铁青着脸,却是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道:“卫长娟总归是你们父亲的骨血,而且年岁既小,看得出来人也不聪明,不足为患。如今你们父亲也在斟酌,没必要为了一个小东西,碍了长风的前程。”

卫焕虽然在去年就答应栽培卫长风接掌瑞羽堂,但那都是私下里的事情。假如局势有变,这种承诺都不太好作数的。事关举族兴衰,凤州卫氏数百年的荣耀,卫焕纵然平常一直让着宋老夫人,可真正涉及到了关键的大事,也不是宋老夫人能够左右的。

昨日里瑞羽堂才接到了卫盛仪就教女不严之事请罪的家信,信中说明私下去找堂姐麻烦的卫长娟已经被打成重伤,恐怕没有一年半载都出不了门——不忘记顺便说一句,卫长娟本来是很想回凤州孝敬长辈的,奈何现下却是不能成行了。

信末的这番挑拨和委婉的告状,宋老夫人自然不会容许卫焕因此对嫡孙女生出罅隙,轻描淡写的一句:“真有这份心意,这些年怎么提都没提过?如今不能成行了倒是讲起来了。”让卫焕也是皱了皱眉,才出于圆场的目的道了声:“许是想着咱们更心疼些孙女,所以才加了这话,未必有说长嬴不好的意思。”

宋老夫人就冷笑:“古语五不娶之一是丧妇长女不娶,因为恐其无教诫。长娟父母俱在,还这样没规矩,亏得咱们如今不在帝都了,不然还能出门吗?老脸都叫她丢光了!要不是咱们知道她是端木氏亲生的,我还以为端木氏这样宠着她故意要把她捧杀呢!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还这样没教训没头脑,盛仪还好意思心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盛仪的能力,是连齐家都做不好的人?”

卫焕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老夫人这话分明就是一语双关,自己若说庶次子做不好齐家所以才娇纵了小女儿和堂姐为难,这样虽然此事是化小了,成为两个孙女之间的矛盾,可自己嘴里说出卫盛仪齐不了家,这个家也可以说是整个卫氏。

虽然卫焕对于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嫡孙卫长风非常的欣赏,但卫长风年纪实在太轻了。瑞羽堂这些年来又衰微得厉害——当年卫焕为了压制卫郑雅,硬是在如日中天的时候致仕返乡亲自坐镇凤州,导致了瑞羽堂这一支本宗朝中只有次子卫盛仪独力支撑的局面。

纵然还有旁支,比如卫煜,可卫焕在,卫煜自然不可能生出旁的什么意思,卫焕去后,年岁足以做卫长风祖父的卫煜会像尊敬卫焕那样尊敬卫长风?可能么!

膝下的子孙虽然不算稀少,人才却少。族里还有知本堂虎视眈眈,卫崎也致仕了,然而……若卫焕死时卫崎还有余力,肯定会谋取起复!暂时没有威胁的敬平公一脉,子孙也是有几个的。年幼的卫善始与卫善瑰都已经流露出来大气聪慧又孝顺懂事的一面,十几二十年后没准又是阀主之位的劲敌……

卫长风的出色只是针对与他年岁仿佛、年岁最多长上十岁的人而言的。在年长他一辈的人跟前到底因为经验不足要显出稚嫩来。卫焕晓得这不能怪嫡孙不够惊才绝艳,卫长风生长的环境太过安逸美好,能够有如今的样子天赋已经非常不错、本身也极为用功了。

然而不经岁月洗涤磨砺,单凭少年的热情朝气与锋芒,缺乏时光沉淀,终究不能让人放心托付重任。

所以卫焕即使倾向于卫长风,然而不到最后关头他还是不想公布这个选择,好给家族留一条退路。既然卫盛仪是作为退路的,卫焕自不想掐死了他的可能。他的老妻他很清楚,只要他一这么讲,宋老夫人肯定会添油加醋的把话传递出去,好彻底的断绝卫盛仪的指望。

卫焕若说卫盛仪能够齐家,那就等于否认了卫盛仪在信中所言的为难卫长嬴全是卫长娟年幼无知所为,那就是卫盛仪指使了……总而言之,嫡庶之争,纵然智谋如卫焕,也感到非常头疼。

思索之后,卫焕索性说起了卫长风的功课,把事情含糊过去——他这么做,宋老夫人也晓得卫焕对于下一任阀主的人选其实还是迟疑难定,自不肯把卫焕往卫盛仪那边推。

这些是宋老夫人私下里与卫焕的交谈,宋夫人自然不知,但她晓得宋老夫人宠爱卫长嬴不在自己之下,而且深谋远虑,这会听婆婆开了口,也不哭了,擦了擦脸,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端木氏不能再留了。”宋老夫人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道,“浅岫不是说了,端木家的端木无色才被休回家?端木家若是不想再被休回去一个女儿……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宋夫人不甘心的道:“还有卫盛仪,他是二房的一家之主,媳妇不信他什么都没做。”

“不要急。”宋老夫人慢条斯理的道,“他如今还有用处,等他没有用处了,我啊,都替咱们的长嬴,记着呢!”老夫人语气轻松,俨然是在闲话家常,然而堂上堂下之人,包括宋夫人在内,都无端端的觉得一阵心寒。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盆凉水

第283节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盆凉水

凤州的祖母与母亲的盘算,卫长嬴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她也无暇理会,因为她现在正忙不迭的安胎。

原本管着的事情是全部交还给苏夫人了。至于说苏夫人会让刘氏兼管还是还给端木燕语、而以后她还能不能再次拿回来,卫长嬴现在统统没心思去想。她现下只得一个念头,就是好好安胎、平安生产。

除此之外无大事!

经过一晚上的惊魂后,她将季去病的话当成了圣旨看待——几乎是什么都要问过了季去病才能安心,季去病说怎么做就怎么做,言听计从俯首贴耳听话得简直不能再听话——季去病看出来之后,照例冷嘲热讽道:“我若说如今去西凉安胎最好,你是不是也会立刻跑到西凉去?”

“神医名动海内,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为了孩子,卫长嬴现下把他这些不中听的嘲讽全部当成了耳旁风,心平气和的道,“我这一回若非您出手,连黄姑姑也无能为力的。您也说了,现下我这一胎固然保住了,然不好好的将养,也未必一直能保着。如今又怎么敢不小心呢?”

季去病嘿然道:“这还不是你自己折腾的?”

“……”卫长嬴再能把不好听的话当耳旁风,被戳到痛处也不禁红了眼圈。

黄氏与贺氏忙上来圆场:“小厨房里才做了糯米饼,神医要尝尝吗?”

等她们把季去病弄到外厅去奉茶了,得到消息把所有事情放下跑来看侄女的卫郑音才皱着眉头道:“这季去病的一张嘴!刀子似的!我方才真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要骂他!偏你现下离不得他那一手医术,唉……你如今动不得气,别与他计较!”

卫长嬴拿帕子按着眼角,凄楚道:“他说的其实也没错,若非我自己糊涂,这会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你快点不要哭了!”卫郑音忙劝慰她,“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出阁才几天呢?哪儿懂得这些事情!说起来这回一来怪你身边的姑姑们不够警醒,明知道你这两个月月事日子有异,却个个糊涂得当成多食了凉物,那黄氏日日在跟前也不晓得给你诊个脉!二来都怪二房,要不是长娟折腾出来的事情,害得你伤神又奔波劳累,哪儿会受不住一碗冻酪?”

奈何左说右说,卫长嬴还是止不住的要哭,哽咽道:“这是我和夫君头一个孩子,本来我们身体都好得很,若不是我察觉得这样晚,不拘是男是女肯定也会是个健壮的孩子。若是因为我后知后觉让这孩子有什么不好……我……等夫君回来,我怎么和他交代?夫君埋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往后见着了这孩子我又有什么面目面对?”

“沈藏锋那样体恤你,他若在这儿,怕是哄你都来不及,你这操的都是什么心?”卫郑音啼笑皆非,道。

见这样还是哄不住侄女,倒是想到了一计,提醒她,“你忘记方才季去病说的了吗?安胎就是要心情愉悦、不费心不伤神!否则都于子嗣不利!”

果然如今什么道理都比不上“季去病”三个字,卫长嬴闻言,立刻收了声,慌忙把泪擦干了,紧张道:“我就是想起来想哭,不至于伤了神罢?”

卫郑音无语片刻,才道:“亏得方才我忍耐了没有帮你训斥那季去病,我这嫡亲姑姑好言好语跟你说了又说,你都不理会。一提外人你倒是听得飞快!我要是为你去骂他,没准他还没还嘴,你倒先要怪起我来!”

卫长嬴尴尬道:“二姑姑!我这不是怕么……”

“季去病都放话说保你无事了,你还怕什么?”卫郑音伸指虚点了点她额,就与她交代起孕中禁忌来——其实有季去病和黄氏,这些本不必卫郑音说,然而她既然来了,卫长嬴又是远嫁,在这帝都就她这个二姑姑最亲,卫郑音少不得要把宋夫人那份责任接过来,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一遍,末了,就有点庆幸道,“亏得沈藏锋如今不在家里。”

卫长嬴呀了一声,有些诧异道:“为什么呀?”她私心里可是很遗憾丈夫不在身边的。

“你有了身孕自不能再……”卫郑音压低了嗓子,“虽然说他之前把俏丽些的婢子都打发了,然而那是怕你出阁前被人造谣,伺候他多年的下人难免仗着资历和姿色小看你!如今你有了孕,往后自可凭借子嗣站住脚,再有侍妾也不怕你压不住了。纵然他不提,你婆婆能不提吗?”

卫长嬴听了这话觉得心里堵得慌,喃喃道:“夫君不会这样的。”才高兴胎保住了呢,若沈藏锋在这儿,按她的想法是两个人一起高兴,怎么照卫郑音的意思,自己却要立刻去张罗着给丈夫纳妾???

虽然说沈藏锋临行前,她也怕丈夫在西凉沾花惹草,似真似假的吓唬过他一回。但沈藏锋走后,回想起来夫妇两个的相处情景,卫长嬴对丈夫还是很有信心的。

“你既然说这话,姑姑可得开导开导你!”卫郑音闻言,正色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凡女子没有不盼望这样的。只是想是这么想,事情真正临到头上,你也得想开点儿!按说你如今才有身孕,胎像又不稳,不该和你说这个。然而我就怕沈藏锋打从去年的事情起就对你很好,万一他往后纳人,你受不住失了正妻应有的体面,反而把自己弄被动了!”

卫长嬴咬着唇道:“二姑姑,我想不会这样的,夫君他……”

“你听我讲。”卫郑音压低了嗓子,道,“你这个夫君是个好的,这一点谁都清楚。就凭他娶你过门之前遣散身边伺候多年的俏婢这一点,当初也不知道招了多少人羡慕嫉恨!然而你要弄清楚了,他遣散那些人,只是怕你压不住,并不是承诺要这辈子就守着你一个人!你可别在这儿犯了糊涂!”

卫长嬴沉默下去——卫郑音说的没错,沈藏锋将伺候自己多年的俏婢送与幕僚,归根到底是因为他担心进门前闺誉就受损的自己嫁过来之后约束不住那些人。

沈藏锋确实没有承诺过,这辈子只她一人,玩笑时说的话是不能算的。何况他把那些使女送给了年苼薬,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沈藏锋都没跟她提过。要不是卫郑音告诉,她到现在怕都不晓得,只会认为金桐院里人手少、没有好看的使女,是因为沈家对沈藏锋寄予厚望,惟恐他被美色分了心。

这也许是沈藏锋不喜张扬表功;但也许只是沈藏锋这样做不是出于夫妻恩爱,而是出于后院稳定平静的考虑,所以认为没必要告诉妻子。他是想要一个心心相映没有芥蒂的妻子,还是单纯的要一个能够稳住后方使他可以心无旁骛的在边疆建功的贤妻?

这两者也许可以合一,然而也不是不能拆开来。

卫郑音看着她的脸色,叹了口气,安慰道:“你也别伤心难过,沈藏锋纵然往后会纳人,但从他之前的做法来看,他决计不会是宠妾灭妻那一类的。不管如何,他都会维护好了你的地位尊严,往后子嗣上,你生的跟侍妾生的肯定也不一样。”

说到这儿,声音又是一低,“你担心什么呢?傻孩子!母亲……你祖母不是早就替你考虑到了?黄浅岫,你这黄姑姑,在季去病那里,学的最多的,除了调养身子骨儿外,就是……”

见卫长嬴神色怔怔的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卫郑音声不可察的道,“毒物!”

“所以往后沈藏锋也好、你婆婆也罢,若是跟你说起这一类的事,你千万别和他们硬顶!硬顶,既**份又不落好名声,还伤了婆媳、夫妻之情!为了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不值得的。”卫郑音语重心长道,“实际上这一类的人,若是在外头你反而不方便,等进了门,区区一个侍妾,与奴婢同等,在你这元配发妻跟前,还不是随你搓扁捏圆?你心情好就饶她们一命,随随便便当猫儿狗儿一样的养着,能费得几个银钱?心情不好,给黄氏使个眼色……大宅子里,谁家没死过几个低贱的人?一条草席卷到城外乱葬岗上也就是了。”

又说,“有黄氏在,等闲也不会有庶出子女来碍你的眼。你就把那些人当个取乐的玩意……记着,千万不要使性.子把事情闹大!落下嫉妒的名声,对你自己不好,对你往后的孩子们也不好,知道了吗?”

卫长嬴咬唇半晌,才低声道:“嗯。”

卫郑音看出来她心里还是很不甘心,这也难怪,在娘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出阁以来又被丈夫宠得很,怎么会想到侍妾、庶出子女这一类扫兴的事儿——可是有几对夫妇新婚燕尔的时候不是蜜里调油呢?这成婚才一两年就不好了,还怎么过一辈子?

何况卫长嬴现下才怀孕,险险保住胎,正是喜极而泣、担忧之余畅想未来的时候,当然更不愿意相信那样温柔小意的丈夫往后会纳妾了。

然而越是如此,卫郑音越要让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沈藏锋这样血气方刚的男子,又是在尝过滋味的新婚后赶赴边疆,纵然西凉那边女子未必能及卫长嬴美貌明媚,然而沈藏锋又不是再娶,纳一个人解闷,或者舒缓——也许他自己心里也没当回事,可这对于一心一意认为他这辈子只会对自己一个人好的卫长嬴来说,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了。

卫郑音虽然和侄女同在帝都,到底不在一个府里。怎么能不担心没经历过磨砺的侄女乍知丈夫身边有了人后情绪失控,万一再被人趁机利用,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当初端木无色是怎么被休弃的?还不是霍氏与裴美娘勾结,齐打伙儿的算计着迫着她急怒攻心之下当众去扯霍氏,结果霍氏趁机摔倒赖在她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她当众对长嫂动手的行径!

虽然端木无色平常的行径也算不得贤惠,但被休的这个理由却真的是被污蔑的。若早知道结果,她当时又怎么会冲动的上前去拉霍氏呢?

卫郑音深知一时之怒往往铸成终身大错,自要提前提点侄女。虽然现在卫长嬴还是听不太进去,可怎么说也是听见了,这要是万一……料想侄女应该不会像端木无色那样被人轻易赚了去。

纵然这是给侄女兴头上泼凉水,然而从卫郑音来看,却是忠言逆耳,不可不说。

又叮嘱了一些旁的琐碎事情,卫郑音这才告辞而去。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表姐来

第284节第一百五十三章

表姐来

因为卫郑音的这盆凉水,卫长嬴接下来几天都无精打采的,让黄氏、贺氏等人很是担忧。

卫郑音之后,卫盛仙、润王后,甚至卫盛仪那里也遣了卫长婉登门道贺,加上沈家这边的亲戚——卫长嬴固然端着笑脸敷衍着众多来贺之人,人一走,又恢复了闷闷不乐。任凭黄氏变着法子的给她解闷、贺氏想方设法的逗趣,卫长嬴却恹恹不睬。

由于卫郑音跟侄女说的那番话是私下里姑侄两个的时候,黄氏等人也不晓得卫长嬴为什么愁烦,私下商议了一番,就想到了一个人。

这日午后下起了雨,卫长嬴躺在内室的榻上,隔窗听着窗外芭蕉被雨打得沙沙作响,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隔着帐子看到外头似有数人的轮廓,她随便扫了一眼,只道是下人不放心,都在外面守着,也没怎么留意,就扬声吩咐人进来伺候。

不意帐子被揭起,当先进来之人云鬓花颜,惜乎额上一道入鬓伤疤毁了原本的端庄秀美,笑语盈盈的——赫然正是宋在水!

卫长嬴又惊又喜,爬了起来,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你可悠着点儿,慢点起身!”宋在水本来一派闲适,因见表妹一骨碌坐起的动作,慌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嗔道,“不是都说你在全心全意的安胎吗?怎么还这样毛躁?”

卫长嬴忙也小心翼翼的坐好,复问:“表姐怎的过来了?”

按说她有了身孕,嫡亲表姐是该过府来探望。然而宋在水破了相的事情,帝都人人知晓。自那之后这宋大小姐就借口身体不好需要静养没再出过门,各家也理解她的经历,心照不宣的不提到她。

如今宋在水忽然到跟前,卫长嬴惊喜之余满心的意外,连连询问缘故——宋在水就拿指在她额上一点,似笑非笑的道:“我巴巴的赶过来看你,你居然还不领情?这样追着问,是嫌弃我来了吗?”

“是嫌弃表姐你来的这样晚。”卫长嬴笑着道,“不过说真的,表姐你怎么会亲自过来的?我还想着等身子好了再去看你。”

宋在水道:“你这两日怏怏不乐的,可不把你陪嫁的人都急坏了?这不,贺姑姑亲自跑去寻了我,让我来陪你一陪,哄你这大小姐高兴呢!”

卫长嬴颇为意外,道:“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你如今除了肚子里这块心肝宝贝还能知道什么事呀?”宋在水调侃了她一句,倒是正经回答起来,“本来贺姑姑不去说,我也打算这两日过来寻你的。只是大嫂子身体一直没好,二哥又休了妻,家里上上下下都得我来操心,一时间脱不开身。”

卫长嬴因见宋在水进帐后余人都退了出去,好让表姐妹可以随意说话,此刻就压低嗓子道:“表姐你还是防着点霍表嫂的好,那日堂上我可是看得清楚,端木无色其实没有推倒霍表嫂的意思。我看这个表嫂不简单,现下她为了证明端木无色的不是病着,心里打算着什么谁知道呢?表姐你管着家,也得小心些,别叫这表嫂心思一歪把你也坑了。”

宋在水听了这话,却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啊哟,好表妹,你倒是关心表姐我。只是你也真是太小觑我了……你想我这个大嫂子,因为娘家门第不如端木无色,被端木无色百般刁难折腾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能把这个弟媳怎么样,为什么等我回来没多久,就神清气爽的赶走端木无色了?”

“是你干的?!”卫长嬴一怔,瞠目结舌道!

宋在水也不隐瞒,怡然道:“不是我,难道是你?”

卫长嬴好奇的问:“是为了之前她为难你的事儿还是?”

“之前的事情过去都过去了,我是那种闲得没事就去翻陈年老账的人吗?”宋在水反问了一句,俏脸微沉,道,“是端木无色自己作死!”

“她做了什么?”卫长嬴惊讶的问,看宋在水的脸色,就知道端木无色肯定做了把宋在水彻底激怒的事——否则宋在水也不会这样干脆的把她打发出门,休弃还家,这样的羞辱可不是端木无色一个人能够承受下来的,连同整个锦绣端木都没脸——而且端木家向宋家求情都没求下来!

这是两家结上仇了!

以宋在水的识大体程度,不是相当的事情,宋在水绝对不会为家族招惹一个门第仿佛的仇人的。可见端木无色所行一定极为过分,过分到了连宋在水这种比着皇后要求教养出来的气度都无法容忍。

果然宋在水冷着脸,道:“她嫌我在家里碍眼,想把我许配给她一个隔房的旁支族弟。”

卫长嬴吃惊道:“她还真敢想!先不说舅舅还在呢,大表哥和大表嫂在,二表哥也在,你的婚事,轮得到她罗嗦?何况她既然对你不喜,所选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的!”

宋在水冷笑着道:“这样你就觉得她活该了吗?那你可太小看她了!我跟你说,若只这么一件,我还不至于这样对付她!你道她不知道,父亲和两位兄长在,还有我大嫂子在,我的婚事轮不到她做主?所以她就想了个万全的好主意!”

“她想了什么好主意?”卫长嬴诧异的问。

“她想着让事情生米煮成熟饭了,父亲他们也没办法了。”宋在水淡淡的道,“所以她偷偷从后门放了她那族弟进司空府,指着他到我院子里的路径,打算只要她那族弟到了我院子左近,就使人上前逮住,一口咬定我跟那人私.通。要不是我那大嫂跟她一直不对付,在她身边放了眼线,我这会要么忍着羞辱去嫁她想让我嫁的人,要么就是不甘受辱三尺白绫一挂了事了……你说这种人我还能留她在宋家?真当我是个死人了吗?”

卫长嬴目瞪口呆良久,才冷笑连连道:“这样大的事情表姐你做什么不提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要是早知道这贱.妇如此心毒,那天她来了沈家,我保证她回去之后必死无疑!”她可算明白为什么宋家一口拒绝端木家的求情,就连让端木无色死在夫家报个暴病而死或自尽好遮掩锦绣端木的名头都不肯——端木无色无耻歹毒到这地步,宋羽望若还愿意给亲家体面,除非他天生就没脾气!

“我要她死做什么?”宋在水安然道,“表妹你还是心太软了点,唔,应该说你还是太冲动了点儿,火头上把人弄死了一时痛快,过后想起来不解恨难道还能去掘坟鞭尸吗?”就微微而笑,道,“如今她活蹦乱跳的被休回了家,合族的人都怨她行为不修连累锦绣端木的名声,原本宠她爱她怜她的家人亲戚一概都没了好脸……你说被自己的亲人逼死,比之咱们动手,哪一种更加的痛苦悲愤?”

“唉,可怜的表姐。”卫长嬴闻言这才释然,又唏嘘道,“霍表嫂把事情告诉了你,你就和霍表嫂定了这一计吗?那裴美娘是怎么回事呢?”

宋在水笑骂道:“不许叫我‘可怜的表姐’,说得仿佛我很没用很可怜一样。如今可怜的,难道不是应该是端木无色吗?”这才说,“裴美娘也是大嫂子讲的,你这个四弟妹……”

她沉吟了片刻,一副无从描述的样子,顿了顿才道,“裴美娘是想跟你交投名状呢!”

“啊?”卫长嬴愕然道,“什么意思?”

“从你夫家这大嫂子到你,都是阀阅之女,就她是世家之女,而且太傅与襄宁伯固然亲近,然而在外人看来,襄宁伯府上上下下可全都低了太傅府一头。”宋在水慢条斯理的道,“这种低了一头的感觉,有人无所谓有人可不痛快。比如说裴美娘。”

卫长嬴沉吟道:“你是说,她进门以来折腾了这一番,其实是为了帮我吗?”在端木无色被休回家的事情里,卫长嬴确实得了好处。而且这份好处得得无人怀疑,众人都道是她运气好。

如今一想,裴美娘这是豁出自己的闺誉名声不要,借着宋在水要逐了心肠歹毒的次嫂还家,为卫长嬴夺去端木燕语那儿的权柄吗?

宋在水道:“我没怎么见过她,挑唆指使的事情是大嫂去做的。我揣测裴美娘的想法应该是这样:她生怕因为出身和襄宁伯府本就处处低了太傅府一头的缘故,过门以来要看苏夫人和你们妯娌三个的脸色。然而裴家的门楣放在了那里,她也知道若当真如此,不是她想不看就不看的。所以她就索性来个孤注一掷,便是向你交投名状……”

说到这儿宋在水扑哧一笑,提醒道,“你可别以为她多么尊敬你,她选择你是因为沈藏锋的缘故。”

卫长嬴嗔她一眼,道:“我知道!”

“沈藏锋在族里的地位决定了往后沈家的当家主母基本上就是你了。”宋在水道,“裴美娘不甘心在妯娌之中垫底,就盘算着即使越不过你,至少也要弄个仅在你之下的地位。再加上我那大嫂私下里透露给她,你过门以来,和你这两个嫂子也算不上怎么和睦,尤其是和你二嫂端木燕语的关系不太好……当然,我那大嫂这么讲,是因为她很想对付端木无色,实际上你过门以来和你两个嫂子关系如何,和哪个的关系更坏一点,她也是半清不楚。”

“霍表嫂可真是个有心人!”卫长嬴哂道,“不过她筹划这么大的事情,涉及到了沈家、宋家、端木家三大阀阅呢,就不怕一个不好,事情泄露,自己自食其果?”

宋在水笑着道:“不是还有我替她思虑和周全吗?”又道,“何况你以为她之前那些年来忍着端木无色,从头到脚的给自己打造贤惠良善的名声会白费吗?她在背后指使的事情,全部空口白牙的说着,没有半个字的凭据。即使裴美娘把事情源源本本的说出来,凭着我这大嫂的贤名,又怕什么?”

卫长嬴哂道:“倒也是,尤其裴美娘现在这么一闹,坐实了不贤之妇的名声。之所以没被休回去,也是因为四弟他力保的缘故。这种情况下她还要去说霍表嫂,那确实是摇动不了霍表嫂的地位不说,还会让自己彻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两日一定要来看你了?”宋在水微微笑着道,“裴美娘一过门就给你送了份大礼,把端木燕语替你弄残了……她这么做又不是为了积德行善,怎么肯一直隐姓瞒名呢?这不,这两日一直悄悄催着我过来给你讲明。”

卫长嬴笑着道:“我可真是生受她的好处了,要不是表姐你亲自来讲,我一准不会想到和相信。不瞒表姐你,之前看到裴美娘那样闹法,我二姑姑都劝说我从此远着她一点。”又沉吟道,“只是如今我明了她的意思,又该怎么办呢?她不许管事,那是二叔亲自发的话。表姐你以为我要怎么回她?”

宋在水一抿嘴,道:“我觉得你应了她也没什么不好——你那两个嫂子进门太早,根深蒂固,你收了裴美娘,即使是隔房的堂弟妹,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来得轻松。裴美娘豁得出去,敢想敢做,如今她的景遇又是注定只能扮黑脸了,往后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很多。你听我说……”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照不宣的妯娌

第285节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照不宣的妯娌

两日后裴美娘过来道贺,看得出来形容比才过门那会憔悴了许多,然而一双眸子仍旧顾盼生姿,灼灼明亮——显然这些日子压力不小,但她心里自有谋算,所以还未乱了方寸。

宋在水的话只告诉了卫长嬴一人,此刻黄氏、贺氏等人看到这位主儿上门来,难免非常的担心。但也不能说不要她来探望道贺、或者不让她见卫长嬴,姑姑们一商议,就把使女全部喊上伺候,以免出现变故。

当着众人的面,裴美娘也不好提说什么,只是讲了点冠冕堂皇关心问候的话,又送了两件亲手做的绣品。卫长嬴客客气气的收下且谢了她,见裴美娘仍旧未有去意,晓得她的意思,就关心道:“有些日子没见四弟妹,四弟妹清减了很多。”

黄氏与贺氏一听这话,暗道一声坏了,忙给琴歌等人使眼色,示意她们护好了卫长嬴:这四少夫人,是苏夫人好好和她讲都能被她气得大哭的人,即使后来查出来是端木无色挑唆的,然而为了外人一番话对夫家长辈如此忤逆无礼,也足见蛮横不讲理了。如今卫长嬴固然好意关心她,没准裴美娘会认为这话是故意埋汰她呢?

万一裴美娘在金桐院大闹,卫长嬴如今可是娇弱得很,禁不住折腾的。

好在裴美娘也许被公公当众训斥以及剥夺了管家权后老实了很多,此刻闻言倒没有立刻犯混,而是轻轻一叹,道:“只怪我年少无知,听信他人之言,铸下来大错。如今还能在沈家为妇,已经是夫君念着夫妻之情、长辈们宽宏不跟我计较了。每每思及前事,我都深觉懊悔,心里难受着,难免气色好不了,倒不是日子过得不好。其实大姐姐待我是很好的,但大姐姐待我越好,我心里越是愧疚难受。”

她这么一讲,若不是青天白日的,黄氏等人真要疑心来的到底是不是裴美娘了?这番话换个人来说那都是情理之中,但裴美娘么,这刁钻蛮横的媳妇,帝都各家都传遍了,她哪儿是这样好言好语的人?

卫长嬴倒不意外,毕竟她听宋在水说过裴美娘还没过门就盘算着即使做不成西凉沈的当家主母,也要争取仅在主母之下的地位,绝对不让自己因为家世沦落到被上头三个嫂子欺侮、往后没准还要被底下出身阀阅的弟媳小看的景遇——谁叫裴美娘先前看的例子是宋家呢?端木无色自恃娘家门第高于大嫂霍氏的娘家,自进门以后几乎是天天给这个长嫂找麻烦。

有宋家妯娌的前车之辙,裴美娘难免要自危:霍氏好歹还占了冢妇长嫂的地位,但由于自己娘家不如弟媳的娘家,尚且被端木无色那样藐视轻蔑。她嫁到沈家,固然是襄宁伯府这一支的嫡长媳,可襄宁伯夫人早逝,丈夫是其大伯母养大的——如果阀阅出身的妯娌都像端木无色那样,一个端木无色就把霍氏弄得苦不堪言,不提往后的弟媳们,就说她过门后的三位嫂子……三个端木无色,她还有日子过吗?

而且沈宣膝三嫡三庶足有六子,第三子沈藏锋的地位早已确立。裴美娘要嫁的沈藏晖能争过这个堂兄的指望不大——既然无望沈氏未来主母之位,裴美娘索性剑走偏锋,琢磨起了与卫长嬴结盟、共抗先进门的两个嫂子的计划。

不提这个计划何等孤注一掷——一个不小心,裴美娘的下场可就是被休回家,裴家难得被阀阅提了一回亲,怎么可能容忍她被休回去?真到那一步,肯定是让她在夫家自尽,对外报暴毙。

总而言之裴美娘既然能做下这样的事情,可见她非但不是众人想的那样糊涂犯混的人,反而非常的清醒与胆大。

为了取得卫长嬴的信任,裴美娘已经做在前面,牺牲自己助宋家的大夫人霍氏以及宋在水除掉了端木无色,同时利用端木无色与端木燕语是堂姐妹的关系,不动声色之间、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助卫长嬴夺得了端木燕语之权。

这中间筹划的有霍氏、有宋在水、有裴美娘,卫长嬴什么也没做就得了好处……既然要结盟当然不能一直什么事都不做。如今就是卫长嬴帮助裴美娘从眼下的困境里走出来的时候了,黄氏等下人固然担忧万分,可妯娌两人却是心照不宣——宋在水既然已经过来把事情经过知会了卫长嬴,如今不过是过过场罢了。

于是卫长嬴顺理成章的劝起了裴美娘:“大姐姐素来贤德良善,这是满帝都都晓得的。不然当年苏家也不会特意求了大姐姐为已故大姐夫之发妻。四弟妹你先前固然糊涂,可那都是端木无色不好,无端端的就来挑唆咱们家不和睦。如今既知己过,我想长辈们,大姐姐,也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会继续记着的。一家人,哪儿有那许多仇怨呢?”

裴美娘就作出幡然醒悟、悔不当初的神情来,抹起泪:“我晓得,可越是这样我越是羞愧。不瞒三嫂子,我如今是连大姐姐的面都不敢见了。”

“这样可不好啊。”卫长嬴柔声道,“你不见大姐姐,没准大姐姐还误会你记着前事呢!以大姐姐的为人,少不得因此担心你!”

“那依三嫂子之见,我如今该怎么办呢?”裴美娘虚心请教。

卫长嬴自是提点她多多体恤沈藏珠,用心侍奉夫家人云云……都是寻常教诲的话语,似她们这种大家闺秀出身的人,那是打从及笄起就听得倒背如流了的。

然而裴美娘却听得格外仔细,一副平生头一回聆听到如此高论的神情……

等她走后,黄氏这些人不明就里,就劝说卫长嬴:“少夫人如今尚且在保胎之中,季神医再三叮嘱了不要伤神的,四少夫人又不是非常明理和温驯的人。今儿个少夫人跟她讲的固然都是至理之言,可谁晓得四少夫人会不会左耳进右耳出呢?少夫人何苦费这样的心神?”

“养儿方知父母恩。”卫长嬴不打算把这事透露出去——毕竟兹事体大,端木无色被休回娘家而不是暴毙于夫家,这对锦绣端木来说可谓是仇深似海,黄氏、贺氏固然可信,但宋在水认为还是慎重些的好,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所以现在就挑冠冕堂皇的讲,“这一回为了这孩子我是真的吓着了,这才体恤到为母之心对于子女是何等怜爱与何等谨慎小心呢!所以方才看到四弟妹来,我就想到她没进门前被端木无色设计,以至于好好的新婚,就闹得两边都不安宁。纵然如今事情像是过去了,可终究是有芥蒂的,这芥蒂端木无色有份,然而四弟妹自己也有责任。如今想要完全解开,到底还是要四弟妹先开始。”

就感慨,“先前看母亲为了四弟妹的事情伤心得病倒,以为母亲只是被气到了。如今自己有了身子,才晓得母亲生气怕还是其次,最主要的,却是伤心。到底四弟是母亲亲自抚养长大、四弟妹又是母亲千挑万选的侄媳。这样两个人不理解、误会母亲,母亲自然是伤心胜过恼怒。我想四弟妹若能有所悔悟,不拘做些什么,能安慰母亲一二,也是好的。终究都是一家人,母亲向来把四弟当成亲生骨肉看待,总是盼望他们懂事的。”

这么好听的一番话,下人当然不会只在金桐院里夸夸就算了,不两日就传到了苏夫人耳朵里。与此同时的消息是裴美娘如今不再刻意避着沈藏珠、整日里足不出户,倒是恭恭敬敬的侍奉起沈藏珠起来。

苏夫人听得熨帖又欣慰,先说卫长嬴:“这孩子到底是被卫家的宋老夫人庇护得风雨不透里长大的,纵然因为年轻有些卤莽,快三个月的身子了居然也不自知!然而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却保存了一副赤子之心,最能体恤人!无怪宋老夫人宠着她。”

陶嬷嬷附和道:“夫人说的是,三少夫人先前情况危急,幸喜季神医妙手。如今正全力以赴的保着胎,却还不忘记体恤夫人,不惜耗费心神与四少夫人长谈,劝说四少夫人改过自新……若不是真心实意的孝顺,断不能这样体贴细致。”

“长嬴当然是个好的。”苏夫人点一点头,再提裴美娘,脸上的欣慰之色却消失得点滴不剩了,轻蔑的道,“只是她究竟年轻,却上了这裴氏的当了!裴家门楣固然只是世家,然而也是懂得礼仪的。裴氏又是几年前就聘给了藏晖,裴家还能不着紧着教诲她礼仪吗?她要真是个听了一番劝导就向善的人,也轮不到长嬴去教她,她娘家长辈早就把她讲得乖巧了!”

陶嬷嬷心念转了一转,沉吟道:“夫人的意思是……?”

“先前她大概以为把藏晖哄得事事依从她,就能够在襄宁伯府当家作主了!却不意她上头固然没有嫡亲婆婆,我这个大伯母不方便太管着她,然而公公却不糊涂!”苏夫人哼了一声,道,“二弟夺了她的管家之权给藏珠,如今她空有个长媳的名头却什么事也过问不了。襄宁伯府上上下下,除了藏晖之外也没人给她个好脸色,她岂是能过得下这样日子的人吗?这不,长嬴传出孕讯,她可算是抓到机会了!”

“夫人是说四少夫人这是故意借着三少夫人的说教做垡子?”陶嬷嬷问。

苏夫人道:“不然,还能是怎么样呢?这裴氏怕是早就想服软了,只是她自己也知道,先前把事情做得太绝,想改过自新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这些人都不见得会再理睬她。结果这回长嬴有喜,她跑去道贺,趁着长嬴劝说她的光景答应下来,现下去讨好藏珠,回头没准还会来我这儿,也都有了话头可以说。你想她就这么去跟藏珠说话藏珠未必肯理她,纵然念着藏晖的面子肯定也是冷冷淡淡的不会给她往下说的机会。然而她跑去讲,长嬴怎么怎么说的、藏珠一定会原宥她云云,藏珠为了给长嬴面子……到底长嬴不比她嫡亲弟弟一样亲近,不好不给面子的,也为了怕裴氏得不着原宥跑去跟长嬴闹,也只好理她了。”

陶嬷嬷就问:“那夫人要怎么办呢?”

“既然没能把她休回去,如今一直僵着也不好,到底是二弟的嫡长媳。”苏夫人虽然还有些不痛快,但现在也只能叹息了一声,道,“藏珠暂时理事可以,不可能一辈子不让裴氏接手的。如今裴氏总算开了窍晓得该做低伏小……总比她一犟到底,以后有了子女、仗着子女夺权要好。到那时候为了孙儿的缘故,二弟也要投鼠忌器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陶嬷嬷道:“婢子觉得四少夫人这样虽然是在利用三少夫人,然而也成全了三少夫人的令名。”

“这倒是真的。”苏夫人点一点头,道,“长嬴也该得这份令名,论起来长嬴在娘家可比裴氏受宠多了,论到过门以来为妇之道,长嬴却比裴氏不知道好了多少!幽州裴氏到底只是世家,这教养子弟的水准比起凤州卫氏来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传闻里宋老夫人把长嬴当成了眼珠子似得宠爱,然而这样都能教导出德容功行无可挑剔的孙女,当之无愧的贤妇。裴氏之母闵氏可是自称对裴氏管束严谨、教导严厉到苛刻的地步的,你看她都教出了个什么东西!”

155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太子大婚

第286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太子大婚

安逸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十一月,这个月的大事当然就是太子大婚。

这时候卫长嬴的胎堪堪才稳住,苏夫人担心再出意外,特意提前进宫告知顾皇后缘由,给她求得了太子大婚时不必进宫道贺的恩旨。

所以到了太子大婚的正日子,沈家上上下下都进宫赴宴道贺,只留了刘氏下来看家也是照应着卫长嬴,以防她有什么状况府里却无人坐镇做主——本来太子妃是刘氏来往密切的堂妹,今儿这样的日子,怎么也该是把端木燕语留下来让刘氏进宫去道贺。

然而刘氏对于刘若玉的这个归宿是打从心眼里不满意不痛快,这种话又不能讲。这日她实在没有心情去对刘若玉道贺,索性就坚持留下来了。

即使这样,刘氏还是心思不定,在辛夷馆里越待越是心情不好,就领着由于年纪小、所以未被带进宫,留在府里请刘氏照管的沈舒颜到金桐院来看卫长嬴。

把沈舒颜交给使女们看管,由她在外头逗鹦鹉、喂金鱼,叮嘱使女们留好了神别叫她脱了手去,免得撒欢过头磕着绊着,或出了汗。刘氏自己则进屋子里与卫长嬴说话:“三弟妹,你如今精神好点儿了?今儿个家里没人,就咱们妯娌,我这心里呀,总有些不定,所以来寻你说说话。你要是乏了尽管说,万不可因我累着了你。”

卫长嬴晓得刘氏此刻定然是心如火烧,就道:“我今儿精神倒好,大嫂子别担心,咱们又不是外人,我还跟您客气吗?”

刘氏闻言,叹道:“你到底是习武的人,身子骨儿就是好。要不然即使有季神医怕也是……你别恼,我可没有旁的意思。我就是想起来若玉,她打小身子不好,我心里急,就盯着她吃各样滋补之物,可怎么就没想起来叫她习武呢?想到她那身子,今儿个这些仪式折腾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撑……”

“出阁这日就没有不累的。”卫长嬴听着她就要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忙截道,“不过我几个月前在宴上看到若玉妹妹,却觉得她气色比往常好了很多。”

“她这几个月是变了很多。”刘氏咬了咬唇,道,“可我也不知道这样好是不好。”

卫长嬴有点啼笑皆非:从前刘若玉沉默娇怯,事事都要刘氏护着教着的时候,刘氏操心;如今刘若玉开始精明了呢,刘氏还是担心……这要是刘若玉在这儿,听了这话岂不是左右为难吗?

想了想,就道,“女孩子出了阁,和在家里做小姐的时候总归是不一样的。只要若玉妹妹不吃亏,不管怎么个变法,总归是嫂子的妹妹,不是吗?”

刘氏苦笑了一声,道:“我当然希望她不要吃亏,但就怕她自己不只这么想呵!”

论到对刘若玉的了解,怕是刘亥这个父亲都没有刘氏清楚,刘若玉如今的作为举止,分明就是奔着报复刘若耶母子三人而去的,哪儿是简简单单的不想再吃亏呢?

问题是张韶光把刘亥哄得团团转,又生了刘亥迄今唯一的嫡子不说,那刘若沃还深受祖父刘思怀看重……刘思怀这一脉打从几年前起就可着劲儿的算计着刘希寻,欲以刘若沃代之!张韶光在刘家的地位,可谓是稳如泰山!

刘若玉如今是贵为太子妃了,可她这个太子妃,表面风光,实际上还不是刘家与顾皇后私下互市的结果?这内中情由刘氏也不是太清楚,但她知道刘若玉想靠着成为太子妃去报复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弟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张韶光明知道这个继女对自己母子三个仇深似海,还敢把她嫁到东宫,那就是笃定了她做了太子妃也翻不出大浪来!毕竟刘若玉没有父亲的支持——这也等于她没有父家的支持,对于顾皇后与太子申寻来说,太子妃最重要的还是家世。

一个出身名门却得不着父家帮助的太子妃,与虽然只是太子妃继母却牢牢把握着丈夫的心意的张韶光,顾皇后连想都不必想就会转向后者。至于太子……这位主儿纵然一时情迷意乱,可他的信用向来还不如顾皇后呢!

如今刘若玉摆明了不肯跟张韶光这边善罢甘休,刘氏怎么能不为她担心?从前刘若玉做低伏小、谨慎仔细的服在继母手底下时,张韶光尚且在她身上用着种种恶毒的手段,更遑论现在她奋起反抗,张韶光怕是早就设好了把刘若玉整个生吞活剥的恶毒计谋了!

刘若玉现下嫁到东宫,这要是不得宠,日子可想而知!若是得宠……张韶光能放过她吗?

刘氏只要想到这个堂妹,就觉得满腔愁绪纷纷扬扬起来怎么都除灭不了。

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我虽然如今身子不方便,但大嫂子有烦忧之事,我不能不为大嫂子分一分忧。这样,我这儿如今也大好了,不需要黄姑姑日日守在身边。大嫂子这样担心若玉妹妹的身体,不如往后大嫂子去探望若玉妹妹时,让黄姑姑跟着,好给若玉妹妹瞧瞧。黄姑姑医术当然是不如季神医的,然而调养的手法却是季神医也称赞过的。”

刘氏一怔,思索着她这话里的意思。

又听卫长嬴道:“也别让人说我只关心若玉妹妹,却冷落了若耶妹妹,到底她们是亲姐妹,万不可因为我的作为使她们生出罅隙来……若是在东宫遇见了若耶妹妹,也给若耶妹妹调养调养。大嫂子您看如何?”

话到这儿,刘氏若还听不懂,她也枉费长了卫长嬴这些岁数了,眯眼片刻,神情复杂的道:“那可多谢三弟妹了!”

卫长嬴微笑着道:“一家人,大嫂子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又委婉的赔礼道,“当初才到帝都的时候,大嫂子就给我指过明路。只可惜后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竟不得闲,若不是大嫂子今儿个过来,我还真要把正事给忘记了。”

她说的当然就是刘氏那会就告诉她,之前与知本堂一起算计她闺誉的是刘亥这一房。然而当时卫长嬴疑心刘氏为了刘若玉的缘故怨恨刘亥与张韶光,想要借刀杀人,所以自己没查清楚,对这番话就是半信半疑。

刘氏心里也清楚卫长嬴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提出来让自己牵线,与刘若玉一起报复刘亥这一房,这种真相说开了既没好处又尴尬,刘氏自是信了卫长嬴说的理由,道:“这也怨不得你,本来就不是朝夕之功。何况你当时才过门,要操心的地方多着呢!加上你又不是在帝都土生土长的,少不得还要拜访各处……后来又有四弟的婚事,别说你腾不出空了,你当时要跟我讲,我也未必有闲暇呢!”

客客气气的把这一段揭过,刘氏因为刘若玉好歹有了个盟友——虽然这个盟友也只是因为各取所需才结盟的,然而背景势力人手都不弱,总比刘若玉一个人势单力薄要好——好歹松了口气,就有闲心说起闲话来,“说到四弟……闻说上回四弟妹过来,被你劝软了心,竟是认认真真的悔过自新起来了?”

“大嫂子打哪儿听的这话?”卫长嬴就笑,道,“我自己都尚且年轻不懂事,需要时时向母亲和嫂子们请教规矩呢,哪里有这个本事平白的就劝得四弟妹言听计从?是四弟妹自己一直懊悔着之前的事情,我呢恰好赶上辰光说了两句话。这要是换个人来一准也是如此,不过是被我赶上罢了,要是母亲和嫂子们,没准还能……”

刘氏笑着抢话道:“你啊就别谦逊了,这是往我们脸上贴金呢?我跟你说句私底下的话儿,可不能叫母亲知道了——这要是换了我,哪来的闲心劝说她?巴不得她不要过来烦我的好。你想想当初她过门,咱们辛辛苦苦了多少日子操持?那时候你自己也是新婚未久,不图她感恩戴德,便是一句辛苦话也没有也不打紧。可她说的那话哪一句不是带着刀子一下下往人心上捅?这样的人,我是不敢再打交道也不想再打交道了。”

“大嫂子不跟我见外,我也跟大嫂子说句实话,大嫂子可别恼!”卫长嬴微微而笑——刘氏说要和她讲不能让苏夫人知道的事情,这就是表示要交心了,虽然晓得刘氏这么做,大抵还是为了刘若玉,不见得真是想跟她做亲如嫡亲姐妹的妯娌,然而卫长嬴也不在乎逢场作戏,也道,“许是因为我排行最小的缘故,有两位嫂子在前,上次四弟妹闹腾的时候,没怎么提到我。而且之前四弟成婚,我因为不懂得,大抵也是给母亲和大嫂子您打一打下手,说到繁琐也许有一点,说到操心那是真的谈不上。这样我付出不多,受伤不深,才有心情劝慰她,要是换了我是大嫂子,我跟大嫂子一准是一样的心思。”

刘氏笑着道:“你还是比我好心了很多,把我换了你,我一样懒得跟她多讲。”

妯娌两个说说笑笑,一天的光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到得傍晚时分,刘氏有些意犹未尽的起了身,整整衣裙,看着铜漏道:“母亲他们许是快回来了,我得去迎一迎。”

“我跟嫂子一块儿去。”卫长嬴说着也要起来,刘氏忙道:“你不要去!母亲走时特意叮嘱的,你如今才安好,万不可再不小心了!母亲让你不许出这一进的院子——这会可不是拘礼的时候!你听话!”

卫长嬴啼笑皆非,因见刘氏说得正色,只好重新坐了回去,笑道:“我哪有那么柔弱?”

“这会可不是你逞能的时候。”刘氏轻啐道,“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了……不跟你讲啦,我得过去前头候着了。哦,朱阑她们呢?快把舒颜带过来。”

卫长嬴就让角歌出去把朱阑等人叫了过来,沈舒颜被万氏抱着,格格直笑。她手里拿了一朵碗口大小的月季花,花.茎上的刺都被细心的掰掉了,沈舒颜小脸依偎在花瓣上,粉嫩的小脸儿与淡粉色的花瓣相映,犹如玉人。

卫长嬴忍不住在她被放在地上、过来行礼时伸指捏了捏她的小脸,笑着道:“舒颜越来越漂亮了。”

“三婶也漂亮。”快五岁的沈舒颜已经会得客套了,闻言立刻奶声奶气的回夸道。

卫长嬴本想多逗逗她,然而刘氏担心去迎接苏夫人等人迟到,让左右给沈舒颜洗了把脸,略整衣裙,就匆匆领着她走了。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宋西月

第287节第一百五十六章

宋西月

进宫赴宴对于沈家人来说虽然是家常便饭了,但到底不比亲眷同僚家的喜宴。不提敷衍宫中贵人们的种种小心仔细,单是必须穿的一身累赘繁琐行头就足够折腾了,这也是苏夫人要替卫长嬴去请免除进宫道贺的恩旨的缘故。

当天傍晚苏夫人一行人回了家,几乎个个都是疲惫不堪,简单梳洗后全部倒头就睡。卫长嬴也就没去凑热闹。

次日,卫长嬴让人扶着慢慢到上房请安,经过一夜休憩,面色却还有些憔悴的苏夫人见到她就责怪:“不是让你在院子里好好待着?你怎么又出来了。”

卫长嬴笑着道:“季神医说媳妇已经可以走一走了,好些日子没来给母亲请安,心里惦记着。”

“我啊,安好的很!”苏夫人正色道,“纵然有什么要伺候的地方,不说陶嬷嬷她们了,不是还有你的嫂子们?你就听话一点,乖乖回金桐院去好好安胎是正经。”

也难怪苏夫人这样重视——前两日她忍着季去病的冷言冷语,把这坏脾气的神医请到上房,好茶好饭小心伺候着,可算没白费功夫——兜兜转转打听出卫长嬴这一胎是位小公子,这可是沈藏锋的嫡长子呀!如今沈藏锋远在边疆,苏夫人哪儿能不给儿子上好了心?

更何况整个明沛堂嫡支,如今嫡孙也就沈舒明一个,任是哪个房里即将新添孙儿,做长辈的都是巴不得。

所以现在看到卫长嬴起早来给自己请安,苏夫人打从心眼里的为她担心:“季神医说你能走一走了,你就在院子里走两步,不就成了?金桐院离上房这样远,万一你路上累了渴了,这可怎么办?”

婆婆这样关心,做嫂子的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刘氏、端木氏都纷纷要求卫长嬴立刻回金桐院里去继续安胎,千万不要担心苏夫人这儿或者家里的事情,一切都有她们呢。

众人众口一词的让卫长嬴往后没事就别出院子了,倒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讲,家里能做到的决计满足她。合家上下都一副把她当琉璃人儿看待的架势,卫长嬴也只好讪讪的告辞。

回到金桐院,只剩了黄氏等心腹在跟前,不免说些心里话:“成日里闷在院子里也真是无趣得紧。”

“少夫人忍一忍罢,横竖也就十个月。”黄氏、贺氏就劝她,“在咱们自己院子里放放心心的安胎不好吗?您想出去转悠,等小公子落地之后,您把身子养好了,凭您想去哪儿都成。”

黄氏又说:“上回宋小姐走时讲了,等她腾出空,会再来看您的。”

“还有大姑夫人膝下的两位宋小姐。”贺氏也道。

卫长嬴撇嘴道:“如今临近年关,她们都各有事情要忙碌,哪儿来的功夫来看我呢?我也不好为了自己无趣就请她们撇下正事专门来给我解闷罢?”

正说着,不意外头含歌就来禀告:“大姑夫人与两位表小姐来了。”

“……”屋子里的主仆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均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迎了卫盛仙母女三人入内落座,卫长嬴不免要感谢大姑姑的关怀。然而卫盛仙看起来心事重重,竟不像是单纯过来探望的,很勉强的嘘寒问暖了一番,就欲言又止的看向左右。

卫长嬴心里揣测着是不是宋氏的族人又上门去逼迫她了?就吩咐左右退下。

她之前几回都没猜对卫盛仙,这回果然也没对。等人都散了,只剩四人时,卫盛仙就叹了口气,道:“按说如今真是不该来麻烦你的,但事关西月的终身大事,姑姑在这帝都也没有旁的可信的人,问你二姑姑她也说不清楚,只讲可能你会晓得?”

卫长嬴好奇的道:“大姑姑请说,月妹妹?”

就看向宋西月——宋西月红着脸,举袖遮面,小声道:“昨儿个太子殿下大婚,母亲领我们一同进宫道贺。中间,邓贵妃叫了我到跟前再三打量,又……又问起我的生辰年岁,还……还问了是否有婚约在身之类。我心里疑惑,等从贵妃娘娘跟前告退了,就去和母亲说,母亲去寻了二姨母问,二姨母猜测说可能是……贵妃……”

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孩子,说到这儿就羞怯的说不下去了。

卫盛仙就代她道:“郑音猜测贵妃可能是替其侄邓宗麒问的,然而不晓得为什么会看中西月?”

“邓家公子啊!”卫长嬴沉吟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一事,问宋西月,“月妹妹,之前承娴郡主出阁那一回,你们在润王府,可遇见过与贵妃有关的人?”

宋西月和宋茹萱一起诧异道:“贵妃娘娘的侄女邓弯弯,表姐您去前就和咱们一起说话了呀!”

“那后来苏家二表姐出阁呢?”卫长嬴又问。

这次姐妹两个想了一想才道:“当日也遇见过邓弯弯,不过她是跟着她大伯母的,没说两句话就分开了。哦,入席的时候还遇见了姚嬷嬷,就是贵妃娘娘跟前的那位嬷嬷,姚嬷嬷……赞了我们几句,但那应该都是客气话罢?毕竟席上出色的闺秀有许多,我们姐妹在内中并不算什么。”

卫长嬴抿嘴一笑,道:“两位妹妹这是谦逊了!”就对卫盛仙道,“我大约晓得事情经过了,可能是邓家小姐邓弯弯,在润王府里遇见两位妹妹,相聊之下替她哥哥看上了月妹妹。如今她的哥哥邓公子邓宗麒不是已经去西凉了吗?再加上他们兄妹父母均已过世,与邓家亲眷又不很处得来,只跟贵妃比较亲,这不就去和贵妃提了?”

卫盛仙惊讶道:“不至于罢?向来只有做哥哥的给妹妹的婚事做主,怎么邓家公子的婚事却是邓家小姐来定呢?”

“所以才要禀告贵妃,请贵妃做主。”卫长嬴道,“大姑姑和两位妹妹还记得苏家二表姐出阁那日,贵妃娘娘着了姚嬷嬷到贺吗?”

卫盛仙心下一动,忍不住看了眼长女,道:“难道那一回是为了……?”随即又否认道,“不至于为了她的,应该是邓老夫人的面子。”

“大姑姑您不知道。”卫长嬴心想亏得当日苏夫人误会,把媳妇女儿一干人都扯到邓老夫人跟前,借地训女,要不是邓老夫人当时道了一句,自己怕还想不起来——如今这推测约莫有八成是真的,“先前苏大姐姐出阁的时候,贵妃娘娘可是只打发小宫女送了份礼,姚嬷嬷压根儿就没到场,更不要说还留下来喝喜酒了!为了这个,钱大舅母可是得意得很,二姑姑也有些遗憾呢!”

假如邓贵妃派心腹嬷嬷贺苏鱼漓出阁是看在了邓老夫人的面子上,那苏鱼丽出阁更该到了,毕竟苏鱼丽是这一代的嫡长女大小姐么。若是苏鱼丽出阁贵妃命姚桃嬷嬷到贺,而苏鱼漓出阁没派,倒还过得去——但反过来就是事出有因了。

钱氏认为这是贵妃更看重自己长房的缘故,然而卫长嬴结合昨日太子大婚,邓贵妃对宋西月的留意,觉得更大的可能是邓弯弯在润王府时看中了宋西月做自己嫂子——那两天邓弯弯不是正好住在宫里陪伴邓贵妃吗?

于是从润王府回宫去的当天,邓贵妃听了侄女说的侄媳妇人选,次日就让姚桃借口道贺,赶到苏府去。趁着苏鱼漓出阁,苏家也请了宋西月母女到场,让姚桃去过过眼。姚桃这儿显然也是看中了……所以这回太子大婚,宋西月随母入宫庆贺,贵妃才会亲自把她叫到跟前询问。

毕竟邓贵妃与邓老夫人虽然是同族之女,然而邓家亲戚也多得很——之前邓太后在时,邓氏显赫一时,族中女儿多是高嫁,并不是每个沾亲带故的亲戚贵妃都会留意的。何况苏家现下大房和三房相持,甚为微妙,总的来说三房还要胜出些呢!

邓贵妃纵然要拉拢,也该拉拢三房,或者一碗水端平才是。

听卫长嬴分析了前因后果——接下来要说什么任谁也是心里有数了,宋西月和宋茹萱都红了脸说想出去转转,卫盛仙就道:“你们出去罢,只是不要走太远,就在你们表姐这院子里就好。”

卫长嬴笑着道:“想出去也没事儿,让外头的姑姑们着人陪着就成。”

“我们就在外头看看水池里的鱼。”宋西月和宋茹萱俱是真正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不似沈藏凝那样活泼好动。再加上如今表姐和母亲正议着宋西月的婚事,固然因为羞怯避了开去,心里却也忍不住揣测,哪里有心情游览沈府呢?所以都道,“我们就在这一进院子里,不去别的地方。”

“那边小,两位妹妹乏了可以去看看。”卫长嬴又叮嘱了一句,两姐妹答应着出去了。

等女儿们避开,卫盛仙也就有话直说了:“昨儿个我也想到贵妃娘娘好好的问西月是否许婚做什么?莫不是想给她说亲?所以着意问了西月贵妃娘娘对她的态度,她说,贵妃娘娘言语很是温和。郑音她说她对贵妃也不熟悉,贵妃没有特别留意过鱼丽,所以让我来问问你,之前贵妃娘娘召见你时,却是什么样子的?若是两下里相差不大,也许……所以我今儿个才过来搅扰你。”

“大姑姑这么说就见外了。”卫长嬴道,“我方才还在和身边人说到大姑姑呢!就是想着如今安胎之外没旁的事情可做,若是能够请两位妹妹常来就好了。但又想到现下临近年关,各家都忙碌着,两位妹妹肯定也要给大姑姑打下手的。”

“她们也闲。”卫盛仙忙道,“家里那些事儿有我一个人就成了,她们也帮不了什么。你觉得闷,下回尽管叫人去说声,我就让她们过来。”又说,“也正好叫她们跟你学一学。”

卫长嬴暗道惭愧,说回正事:“之前贵妃召见我时非常的淡漠,皇后娘娘提了才叫我到身边,之后也一直淡淡的。怎么说呢?贵妃她没有为难我,但要说亲热是绝对算不上的,言语温和么……勉强罢?而且也没有像对月妹妹这样问长问短,却是基本上没理会我的。”

卫盛仙一愣,道:“贵妃娘娘既然是这样的性情,那……”照卫长嬴这样讲,邓贵妃却是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宋西月了?不然论到出身和如今的身份,卫长嬴都高于宋西月,贵妃对卫长嬴都不怎么样,若不是有结亲的意思,怎会对宋西月比卫长嬴要好、听起来好的还不是一点点?

“其实,之前大姑姑托付我的事情,我也是头一个想到了邓家公子。”卫长嬴对邓宗麒和邓弯弯兄妹两个本身的印象很不错,但想起来沈藏锋提醒过的邓宗麒由于在局势中所在位置的缘故不适合结亲,决定还是提醒下姑姑,“然而后来与夫君提了,夫君却有一重考虑,我说与大姑姑听,还请大姑姑斟酌……”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意曝露

第288节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意曝露

在金桐院里用了午饭,晌午后,卫盛仙心情复杂的回到家中,遣散众人,只跟两个女儿私下交代:“你们表姐建议这门亲事还是不要结的好,为娘听了她说的缘故后也觉得有理。”

宋西月面红耳赤的道:“女儿但凭母亲做主。”并不询问是什么缘故。

对于女儿的知礼与懂事,卫盛仙很是满意,少不得要和她们两个讲明:“你们表姐说,邓宗麒这个人是很好的,然而他父母双亡,多受贵妃庇佑,往后难免也会受到贵妃的牵累。”大致说了宫中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仇怨和如今的形势,叹道,“其实你们表姐才说了个开头我就觉得这门亲事不要结了,古往今来,涉及宫里头的事情就没有简单的,咱们家自己的家事都这样麻烦,为娘又怎么能给你们找个夫家也多事的人家呢?不提宫里头,昨儿个你们二姨母也悄悄讲了,邓宗麒之父在时与族里结了怨,连累他们兄妹都吃了很多苦头……”

宋茹萱听着,忍不住提醒道:“母亲,咱们家既然不打算把姐姐许给邓家公子,那万一贵妃娘娘看中了姐姐可怎么办?”

卫盛仙烦恼的道:“偏你们表姐如今怀了身孕不便四处走动!你们二姨母一时间也物色不到什么合宜的人……好在那邓宗麒如今人在西凉,想来他只是贵妃的侄子,又不是皇子。贵妃上头又还有皇后压着,纵然有这个心,也不容易请下赐婚的圣旨来罢?趁这个光景再找一找,实在不行,我就带你们回凤州去省亲!到时候万事有你们外祖母做主!”

说是这么说,卫盛仙怕增添女儿们的压力,到底把卫长嬴最后的一番提醒瞒了下来——卫长嬴是这么说的:“邓家公子如今人远在西凉,照理要议亲得等三年之后他归来再议。但贵妃娘娘如今就开始相看了,显然要么走的时候邓公子把这事全权托付了贵妃,要么就是贵妃决定自己全权给邓公子做主!无论是哪一个,得防着贵妃先把月妹妹定下来!”

这话说得卫盛仙更担心了,虽然邓宗麒在西凉是建功立业、而且还是赶上了一个极好的机会。然而总归是要上战场的……刀枪无眼,东胡刘氏的嫡子刘季照都能在桑梓地战死沙场,世家子、在西凉半点根基都没有的邓宗麒凭什么不可以?

不提把女儿嫁给邓宗麒后会不会受什么宫闱争斗的牵累以及邓氏族中的欺凌了,万一邓宗麒在西凉出个好歹,自己女儿连未婚夫一眼都没看见过就先给他守起寡来——卫盛仙统共就这么两个女儿,十几年抚育养得如花似玉文静典雅,难道就去换座冷冰冰的贞节牌坊吗?!

故作镇定的安抚了女儿们,卫盛仙总觉得心里突突的跳着不能定下来,似有些不祥的预感。然而想要拒绝邓贵妃为侄子的提亲,除非在贵妃提起来前先把宋西月的婚事定下来。不然,凭着邓宗麒本身,以及贵妃的面子,卫盛仙真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可靠的理由能推却。

“还是尽快打发人去夫君那儿,与夫君说一声……”卫盛仙沉吟着,暗暗的想,“若有不对,我就先带着她们借口省亲回凤州,去求母亲设法,母亲素来多谋善断,定然有法子的!”

想到心目中完美存在的嫡母,卫盛仙心里才略略松了口气,命人寻来下仆,一边送家信去给丈夫,一边让他们打理行李,预备随时起程。

她这里草草定了对策,却不知道宫里也有人注意到了此事——

顾皇后接过小宫女呈上的桂花糯米粥,随便吃了两口,就往小宫女手里一塞:“赏你了。”

小宫女忙欢喜的谢了恩,接过粥退到一旁。云氏就劝道:“娘娘这些日子为了太子殿下大婚日夜操劳,今早又起早起来受太子与太子妃的大礼,委实清减了不少,正该好生的滋补。今儿个一日就吃这么一点点,怎么成呢?”

“许是累过了。”顾皇后叹了口气,道,“之前一直盼望着寻儿大婚,忙过了才好休憩。不意如今闲下来反而没了胃口。”

“小厨房里从昨儿个晚上起就熬着鸡汤,是拿参须熬的,没太多药味。或者娘娘不想喝粥,喝点儿汤?”云氏说着,就有伶俐的宫人顺着墙脚出去,到厨房里去取。

顾皇后也不想喝鸡汤,然而禁不住云氏一再的劝说,宫人取来后,到底还是喝了大半碗,剩下的小半碗又赏了进汤的宫人。

鸡汤到底补人,皇后喝了后气色好了很多,就想说点正事,遂把除了云氏之外的宫人都打发了。

“昨儿个宴上事情多,本宫也无暇细问,据说,邓氏把一位宋小姐叫在身边不住盘问?”顾皇后问,“是宋家哪一位小姐?别是那一位罢!”

云氏道:“江南堂嫡支的那位宋大小姐自从出事后,就一直缩在府里不出门。先前沈家的卫夫人有孕,因为卫夫人是她的表妹,倒是难得去了一趟,然而也是戴着帷帽,遮前挡后的不使人见着容颜的。更不要说,若非她出事,昨儿个受众人道贺羡慕的就该是她了,哪里会进宫来贺呢?和往常一样报了病。”

“那是哪一位呢?”至今提到宋在水,顾皇后眼里还是难免有些惋惜之色,这已经不是皇后头一回流露出来对于宋在水这个原本的准媳妇的满意了,只是改选刘家的刘若玉为太子妃——外人看来是邓贵妃所为,宋家、卫家没准认为是他们的选择,但云氏晓得,内中也是顾皇后自己的意思。

对于这一点,云氏也很疑惑,然而顾皇后既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云氏也晓得自己不该多嘴,就回答道:“是阮州刺史宋彤的嫡长女,闺名西月。”

“阮州是中州,刺史是正四品上。”顾皇后沉吟道,“若没有邓氏这一层,配邓宗麒,那是绰绰有余了!毕竟他的父亲去世时也不过是从四品的散官罢了。”

云氏道:“婢子也想到邓氏留意这宋西月,多半是为了邓宗麒。只是邓宗麒如今人在西凉,按说等三年之后,建功归来,也好趁机求娶高门之女,以壮其势呀!邓氏如今就为他物色人选,似乎有点古怪。要么,就是这宋西月她不是给邓宗麒物色的?”

顾皇后眯起眼,忽然问:“之前申博请求纳卫令月为正妃……这些日子他可改了主意?”

“没有呢!”云氏忙道,“娘娘是说,邓氏是想让这宋西月?”

“其实本宫现在想想,卫令月给了申博也没什么不可以。”顾皇后沉吟着道,“卫崎败于卫焕之后,两人一起在凤州养起了老。知本堂看着子嗣众多,然而内中没有非常出色的,这两年还罢了,过一两年若卫崎还不能起复,肯定会显出颓然之势来。倒是瑞羽堂,那卫长风在传闻里是非常出色的,他的胞姐卫长嬴,又是沈藏锋之妻!沈宣这些年来对瑞羽堂也是颇为照顾的,司徒之位现下也落回瑞羽堂手里……即使往后卫长风接掌不了瑞羽堂,卫盛仪多年独当一面,他的心计手段也算不错了。”

云氏就道:“那,娘娘是想劝说圣上答应他吗?”

“说起来都是宋在水一事拖了辰光。”顾皇后蹙着眉,道,“本来寻儿去年就该大婚了,如此今年十月,申博满了十六,随便给他娶个正妃,打发他去封地就是了。结果寻儿到昨日才大婚,申博口口声声不敢逾越兄长,硬是拖到现在都没肯走!看样子接下来他又要拿婚事拖下去了——也未必全是非那卫令月不娶。”

皇后沉吟道,“只是,邓氏若是留意这宋西月是为了申博,她想做什么呢?难道让申博改求宋西月为正妃?不拘是卫令月还是宋西月,做王后都是可以的,毕竟父兄官职都不算低,又均是阀阅嫡女!换个人选又怎么拖延得了辰光?”

就问,“申博见过宋西月吗?可留意过她?”

云氏道:“说来奇怪,伊王殿下应该没有见过宋西月。”

“这宋西月与邓氏也没什么关系呵……纵然想用结亲的法子笼络申博,也应该是邓弯弯。怎么就会是宋西月了呢?”顾皇后百思不得其解,就问,“昨儿个见的命妇闺秀太多了,本宫倒不记得宋西月是谁——她年岁几何,容貌怎样,你且再说一遍!”

云氏就道:“这位小姐好像是十六岁?生得很是秀美,她是……”正要详细描绘,云氏却忽然想到一个人,轻轻一拍掌,道,“倒也不必麻烦的讲了,现成的可以比画,娘娘还记得卫夫人——就是沈藏锋之妻卫长嬴吗?”

顾皇后颔首道:“西凉沈氏未来的主母,本宫自然是记着的。”

“那宋西月与这卫夫人卫长嬴是姑表姐妹,两人个生得非常相似,俨然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妹一样。”云氏道,“不过宋西月性情娴雅静默,不及卫夫人明媚。”

“像卫长嬴啊?”顾皇后一哂,道,“倒是个美人。只不过申博也不是没见过美人,惟独看中了一个卫令月……”说到这儿,皇后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过了片刻,道,“本宫记得,今年下半年帝都几场喜事,邓氏遣姚桃跑了两场?”

云氏不明其意,如实道:“是两场,润王府的承娴郡主出阁,还有念着苏家邓老夫人的面子,去了苏家二小姐出阁的宴上。”

“那么苏家大小姐呢?”顾皇后反问,“苏家两位小姐只差一个人先后出阁,大小姐出阁邓氏没着姚桃去,反而二小姐出阁她着姚桃去了?你不觉得可疑?”

云氏一怔,道:“闻说苏家大房、三房颇有相争……”

“之前也没见邓氏对苏家多亲近。”顾皇后冷笑着道,“圣上固然不喜被朝政搅扰,然而这宫里宫外,大致的动静却也是心里有数!邓氏是圣上的嫡亲表妹,对圣意还不清楚吗?圣上虽然优容阀阅,实际上却也一直防备着他们的!邓氏若是敢与阀阅亲密来往,圣上哪儿还会再相信她?何况苏家既然在内斗,这结果都还没出来,她去插什么手?那苏屏展是好惹的么!岂会容邓氏去左右他膝下子嗣自相残杀!”

皇后嘿然道,“润王后出身瑞羽堂,承娴郡主出阁的时候,瑞羽堂基本上都被请到润王府了吧?这宋西月,肯定也在其中!”

云氏一怔,道:“娘娘是说,邓氏看中宋西月,是从润王府就开始了?次日去苏府贺苏家二小姐出阁,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相看宋西月?”

她诧异道,“只是宋西月论身份论容貌论才学……虽然不错,可似乎也没好到需要邓氏这样留意的地步罢?”

“你忘记一点了!”顾皇后冷冷一笑,抬手揉了揉额,才道,“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宋西月,生得很像其表姐卫长嬴!”

云氏大吃一惊,急速思索着,脱口道:“难道伊王殿下他……可是伊王殿下似乎也没见过这卫夫人罢?之前伊王殿下瞧中的卫令月生得也不似卫长嬴……”

“申博?”顾皇后眯起眼,道,“错了!不是他!是邓宗麒!你忘记了吗?去年秋天邓宗麒等人奉命前往青州接钟氏家眷,路过凤州城外小竹山,因大雨停留,向恰好在山上小住的瑞羽堂之人求助。次日起程前,正是邓宗麒与顾弋然登山致谢兼告辞……也正因为如此,邓宗麒还救了在屋外竹亭中小憩的卫长嬴!据传闻,当时卫长嬴发现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竹叶青后大吃一惊,还特意请使女留住邓、顾二人,整理仪容后亲自上前拜谢!没准,邓宗麒在那时候就见过卫长嬴的容颜……甚至,还对她一见钟情!否则邓氏又没亲自去润王府贺承娴郡主出阁,去润王府的只是姚桃和邓弯弯!应该在润王府那日,姚桃也没见过宋西月,怕是邓弯弯说了,次日邓氏才派姚桃过去看,证实了邓弯弯的话,趁着昨儿个寻儿大婚……”

云氏瞠目结舌,片刻后才能道:“若是如此,娘娘,咱们?”

“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岂可错过?”顾皇后微微弯唇,似笑非笑的道。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黄雀贵妃

第289节第一百五十八章

黄雀贵妃

“这样好的一个机会,顾氏那贱.人怎么可能放过呢?”差不多的时候,邓贵妃怀里抱了一只通体漆黑、独四爪雪白、是为名品乌云盖雪的狮子猫,坐在明光宫假山里的小凉亭里,怡然自得的道。

由于太子大婚,特意提前两日开始染起的指甲,隔了一日艳色丝毫未褪,依旧红得触目惊心,宛如才流淌出来、尚未干涸的血。精心保养仍旧白嫩细腻的手打从乌云盖雪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上抚过,红白黑三色交相辉映,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诡异。然而狮子猫惬意之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将毛茸茸的猫脸在邓贵妃手上蹭了又蹭,不住讨好。

姚桃被赐坐在下首,无心留意它,心神俱被贵妃之言吸引,带着疑惑的问:“娘娘不打算为公子聘那宋西月?”正如卫长嬴和顾皇后的推测一样,这回太子大婚,邓贵妃之所以格外留意宋西月,确实是因为承娴郡主出阁那日引起来的。

当日并不知道邓宗麒心意的邓弯弯跟姚桃一起回宫的路上,偶尔提了一句“今儿个认识了两位宋家姐妹,内中的西月姐姐生得与卫家三姐姐真真是像极了,若不是她们说明,我还以为是卫家的姐妹呢”,邓弯弯不晓得,姚桃可是得了邓贵妃之命,要为邓宗麒物色类似于卫长嬴这样的容貌艳丽明媚的大家闺秀为妻的,顿时就留上了心。

那天晚上避开众人和邓贵妃一讲,邓贵妃思索片刻,次日苏鱼漓出阁,就打发姚桃去苏府道贺,顺便亲眼看一看那宋西月与卫长嬴到底是怎么个像法?姚桃回宫后禀告,道是这是宋西月果然酷似其表姐,邓贵妃当时没说什么,昨儿个太子大婚,宋西月随母进宫庆贺,邓贵妃可是特别把她召到跟前问了又问、极亲切和蔼的。

这在姚桃看来,当然是贵妃也动了心。可现在听贵妃的意思却全然不是这样?

邓贵妃哂道:“你忘记她与卫长嬴的关系了吗?”

姚桃转念一想,立刻想到之前自己建议把邓弯弯许给瑞羽堂旁支子弟卫青时,邓贵妃就说过卫青与卫长嬴乃是同一支的堂兄妹,是会来往的亲戚,万一因此让邓宗麒对卫长嬴越陷越深,乃至于不可自拔、被人觑出异常来……以沈藏锋与卫长嬴的出身,以及邓宗麒不过是邓氏被族人厌弃、全靠贵妃扶持才能有今日的景遇,邓宗麒岂不是会因此事万劫不复?

那卫青远在凤州,与卫长嬴还是追溯到曾祖父的血缘了。更何况这宋西月,可是卫长嬴亲姑姑的女儿,而且人也就在帝都。可以想到,若邓宗麒娶了宋西月,往后纵然不能时时见到卫长嬴,人情来往,也不难听到卫长嬴的事情——想到这儿,姚桃明白过来,道:“娘娘昨儿个,是故意召了那宋西月到跟前的?”

邓贵妃嘴角一勾,淡淡的道:“顾氏一个劲儿的想抓本宫的把柄,本宫看她这样的用心,怪不忍的。既然如此,索性送她一个把柄又如何?”

姚桃忙问:“那,娘娘打算如何?”

“她晓得本宫素来宠爱麒儿,但凡麒儿有所欲,本宫从不吝啬,想方设法也要令他如愿。”邓贵妃冷笑着道,“如今既然晓得本宫‘觑中’了这宋西月……你想她连申博求娶卫令月都要插一脚,更何况是本宫这儿?”

贵妃慢条斯理的道,“顾氏想拆台,无非是两个法子,一个是让宋西月另配他人;第二个就是在麒儿这边动脑筋。只是顾氏非常的狡诈,既有本宫格外留意宋西月在前,她一定不会直接让宋西月配人,免得太着于痕迹,在圣上跟前交代不过去。本宫想着,她多半会让旁人出面。”

姚桃道:“娘娘是说?”

“她会趁机向宋彤夫妇卖个好。”邓贵妃眯着眼,慢慢的说道,“宋彤在泽州任官多年,最近才想方设法的调回帝都,不就是为了膝下这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吗?只不过他们才回帝都,即使这儿有亲戚,一时间也选不着合适的人。你看着吧,顾氏一定会给卫盛仙提醒几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同时也会变着法子叫卫盛仙认为麒儿不是宋西月的良配的。”

“娘娘既已推测了顾氏会这样做,却不知道咱们该做些什么?”姚桃沉吟了片刻,请教道。

邓贵妃却道:“由着她去!正好让她忙着这件事!”她若有所思道,“不给她找点事做,本宫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少不得又要来捣乱!”

姚桃一怔,下意识的问:“娘娘要做什么?”

“申博非但年满十六,而且十月就封了伊王。”邓贵妃嘿然道,“如今又出了一个与卫长嬴容貌酷似的宋西月,顾氏怕是没功夫再跟他磨蹭,很快就会准许他迎娶卫令月……那样的话,他最多也就是挨到新婚之后满月,肯定就要去伊地了。本宫得想想办法助他一助、万万要让他留在帝都才是!”

“娘娘不是已经有养在妙婕妤那儿的十六皇子、十七皇子了吗?”姚桃诧异的道,“伊王殿下虽然颇得上意,然而宠爱到底不如太子殿下的。再说伊王殿下乃是珍意夫人所抚养长大,也才这两年才……”

“十六、十七太小了。”邓贵妃叹了口气,道,“这两位皇子一个才七岁另一个才五岁!还没有清欣大呢!纵然扳倒了申寻,你想圣上会放心把大魏交给不足十岁的幼主吗?主少国疑呵!若是盛世太平倒也罢了,如今的大魏……连本宫这个深宫妇人都听说现下外头不是很太平了,否则何必遣御前侍卫赴边建功?就连圣上,之所以不喜理政,还不是因为各处呈递上来的皆是不好的消息,看得多了就厌烦了,索性眼不见为净?”

姚桃听着心下有点发慌,喃喃道:“太子殿下的诸位兄长,除了大皇子、四皇子身死外,余人都在封地。圣上膝下,除却太子殿下与伊王殿下,如今年长些的只有十二皇子,从十三到十五三位皇子都陆续夭折了……圣上不喜欢十二皇子,那……万一圣上……纵然去了太子,岂非只能是伊王殿下?”

十月份得封伊王的申博,虽然因为怀疑其生母周宝林死于顾皇后之手,对未央宫存着敌意。但和明光宫也算不得非常亲近——申博的养母珍意夫人在刚刚收养他时还风光着,因为珍意夫人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申博还不错。

然而没多久珍意夫人失了宠,那之后固然未被降位,但要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安吉公主厉害,斗锦宫其实也和冷宫没什么两样了。

而且珍意夫人失宠后没多久又生起病来,由于种种缘故,身子骨儿一下子差了下去,几乎三天两头的病倒。在这种情况下,安吉公主日夜侍奉榻前,珍意夫人自身难保,危难之时远近亲疏到底显现出来,母女两个忙着彼此安慰鼓励都来不及,哪儿还有闲心去管申博的死活?

无人关心的申博就这样在宫里乱七八糟的过着,到了年岁迁到皇子们居住的嘉木宫,经常几个月才回一次斗锦宫,那也不过是怕被人弹劾他对珍意夫人不孝。这位殿下对养母都不亲近,更遑论是如今因为有共同敌人结盟的明光宫呢?

姚桃听着邓贵妃的推测实在是失望——这些年来明光宫费尽心机的算计,不就是想取未央宫代之、易储君为她们所支持的皇子吗?本来姚桃一直以为邓贵妃让妙婕妤收养十六皇子和十七皇子是为了取代太子,结果现在贵妃却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十六皇子、十七皇子不过是养给外头人看的,因为贵妃很清楚圣上再宠爱幼子也不可能在大魏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立幼主。

也就是说,即使废弃了顾皇后与太子申寻,继位的也会是十一皇子、伊王申博或者十二皇子申诚?这两位皇子与明光宫都不亲近,而且年岁都长了,不同十六、十七皇子那么容易笼络……倒也不是说姚桃忠心于邓贵妃就是为了扶持亲近明光宫的太子登基之后享受富贵,只是她一直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辛辛苦苦几十年后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心下难免沮丧。

正悻悻之际,邓贵妃察觉到她的低落,忽忽笑骂道:“你真是傻了,太子以上诸子,除了大皇子与四皇子,余人是在封地又不是死了,难道不能回来承位吗?”

姚桃一愣,飞快的思索了下明光宫与诸王、诸皇子的关系,却失望的发现除了养在妙婕妤膝下的十六、十七皇子外,圣上诸子里最和明光宫熟悉的居然只有一个伊王申博!

不意邓贵妃继续道,“所以所以纵然扳倒了顾氏和申寻,申博承了位,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他能够为所欲为吗?他的养母珍意夫人出身卑微,得宠也不过是靠着一副天赐的好容貌罢了!安吉固然是个厉害的,然而她也快下降了。再者安吉的厉害也就是护着她们母女在这宫里过得下去,还没到能够助申博掌控这天下的地步!申博的生母虽然是溪林周氏之女,然而这些年来周家也没怎么管过他……他的心胸并不宽敞,周家是他外家,在其母不明不白去世后,却畏惧顾氏的地位与宠爱,既不追查周氏死因,也不设法照应他。恐怕他一得势,头一个就要对付周家,更不要说扶持周家了!你说他往后能不靠着本宫?能一登基就把本宫丢开?本宫先前是和他没什么情份,然而本宫与他可也没什么仇怨呵!”

姚桃怔道:“怎么娘娘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打算让伊王取代太子殿下的吗?”

“也不一定是申博。”邓贵妃眯着眼,淡淡的道,“年岁既长,不至于让圣上担忧主少国疑;帝宠过得去,不至于让圣上扫一眼就不喜到跟前;智慧平平,既不至于扶不起来、也不至于聪明过了头让本宫没法放心……当然最重要的是绝对不会倒向顾氏那边,符合这些要求的随便是谁本宫都不在乎。”

贵妃的声音有片刻的哽咽,“反正本宫的隽儿已经没有了,这大魏的天下,只要不是给顾氏那贱.妇母子得了去,无论落在谁的手里,与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本宫……只要报仇呵!”

一滴清泪,顺着邓贵妃悉心保养、然而终究敌不过岁月,在日光下已有淡淡痕迹的脸上滑落,滴入狮子猫的皮毛之中,狮子猫撒娇似的抬头叫了一声,扭头伸舌舔去……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添人

第290节第一百五十九章

添人

宫中暗流汹涌,太傅府倒是一片喜气洋洋——继今年才过门的三媳卫长嬴传出孕讯、而且经海内名医季去病确认怀的乃是一位小公子后,这日又有一个喜讯临到府中:圣上今年召回帝都过节的子嗣里,纪王赫然在列。

沈宣与苏夫人膝下连嫡带庶统共有八个子女,然而只有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又都是嫡出。女孩子少了,又不缺儿子,自然显得格外珍贵些。

何况嫡长女沈藏秀嫁与圣上第三子、封纪王的申嘉为后,婚后才满月就随纪王去往封地。纪王的帝宠又平平,几乎隔几年才会被圣上想起来,召他返京一趟。沈藏秀自然也是要等丈夫返京带上自己,才有机会与娘家人见一见。

年年苏夫人都念叨着指望圣上召返帝都过节的人里有纪王,但三五年也才一回,上一次纪王被召回来是去年,按说今年能够见到沈藏秀的可能不大——所以对沈家上下来讲不啻是个意外之喜。

苏夫人喜出望外之余,一面亲自指挥下人置办大批沈藏秀和纪王的喜好之物,预备到时候好好招待女儿、女婿;一面却独身进了沈宣的书房,与丈夫商议:“纪王殿下帝宠平平,自去封地后,连这一回统共也就被召回来了四次。去年才回来过,今年又召他返回,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长女能够回来省亲当然是件好事,可事出突然,内中若有阴谋,苏夫人却宁可过两年再相聚了。

沈宣哂道:“你忘记伊王的封地就在纪王封地之畔了吗?”

“原来是顾皇后提的?”苏夫人微微一蹙眉,道,“皇后是想到时候借着纪王来提醒圣上开年之后立刻为伊王完婚、打发他与纪王一道起程去封地吗?”

“顺便也给咱们家卖个好。”沈宣淡淡的道,“到时候你私下里与秀儿说一声,让她提醒下纪王,留神着别叫皇后或贵妃把他拖下了水。”

苏夫人听得“秀儿”这呢称,心下微微一怔,却想起来自己初嫁时与丈夫的亲密无间,乃至于嫡长女出生后,沈宣起名时特意把她的闺名“秀曼”里选了一个字进去,以示恩爱……如今一转眼的功夫两人都做祖父祖母了,她恍惚了片刻,才道:“伊王殿下气量素来不很大,会不会因此记恨上了纪王和秀儿?”

沈宣沉吟道:“圣旨已下,咱们难道还能让他们不来吗?到时候再说罢。”

这件事情商议到这儿也没什么可讲的了,苏夫人转而与丈夫说起另一个女儿:“过了年,藏凝就要及笄了,她的亲事……?”

沈宣因为膝下男多女少,对女儿们素来纵容些,又因为长女远嫁,鲜少能见,跟前就沈藏凝一个小女儿,更是被他当成掌上明珠一样惯着。就连去年沈藏凝帮助沈藏锋盗了“戮胡”剑,将他已经决定退掉的亲事重新结好,沈宣过后也就轻描淡写的训斥了两句。倒是沈藏锋,着实被沈宣劈头盖脸的暴打了一顿,要不是他还要到御前当差,沈宣打他个半年起不了榻的心都有……

如此宠溺的女儿的终身大事,沈宣当然也很关心,与苏夫人商议了几家公子。想了想觉得自己政务繁忙,女儿到底是和母亲在一起的辰光多,而且沈藏凝是嫡女,是苏夫人的亲生骨肉。苏夫人当然也不会害了女儿,他就道:“这几个人都还可以,你看看谁更适合凝儿些?”

然而苏夫人苦笑着道:“往后,儿女们的婚事,除非像鱼荫那样,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然,还是你来决定罢!”

沈宣诧异道:“为何?”

“你看藏珠和藏晖。”苏夫人苦涩的道,“这也亏得二弟宽宏不跟我计较,他嫡长女和嫡长子的婚事都托了我,结果这两个孩子的姻缘就没有一个顺遂美满的!天地良心我真是把他们当成亲生骨肉一样操持,奈何最后的结果总是不尽人意……我想许是我福分不够?所以还是你来罢。”

沈宣闻言一怔,想到之前得知侄媳妇不贤惠时对苏夫人发怒的经过,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妻子有些委屈,就温言道:“也不能全怪你,先前我也是心急了点。想来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罢?”

虽然沈宣安慰了妻子,然而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又是关系到最心爱的小女儿的终身。所以沈宣宽解了几句苏夫人,还是觉得沈藏凝的婚事自己来做主罢。夫妇两个又说了几句其他子女,沈宣道:“锋儿如今远在西凉,三房里没人照应,卫氏又有了身孕,你代锋儿多上些心。”

苏夫人道:“这还用你说吗?我如今几乎隔日就要打发满楼去金桐院里看看。”又说,“好在卫家请了季去病来给她安胎,卫氏身边的陪嫁黄氏又是受过季去病教诲的。”

沈宣道:“你上回说卫氏这一胎是个男孙?”

“可不是吗?”苏夫人微微笑道,“这卫家女,倒还真是有福气。”

“咱们如今统共也就舒明一个孙儿。”沈宣拈着胡须,心情也不错,怡然道,“这可是咱们第二个孙儿,又是嫡孙。实儿的妻妾一齐也才给咱们生了三个孙女,倒也不是说孙女不好,只是二房至今没个男孙究竟不能让人放心!先前我最怕锋儿和实儿一样,也在子嗣上艰难,难免会因此被那些人攻讦。如今却是放心了!”

苏夫人心念转了一转,道:“夫君所虑甚是,实儿至今没个子嗣到底不成样子。便是没有嫡子,也该有个庶子好承嗣……这样,趁着年节他休憩,我给他选些人伺候罢?”

沈宣很满意妻子对庶子的关心:“这些你做主就好。”

想了想,又道,“等卫氏生产后满了月子,你就让刘氏与端木氏都歇一歇,让她把这家里管起来罢。毕竟大房虽然有舒明,但子嗣也不多,让长媳、次媳闲下来,也好给咱们多多开枝散叶。”

苏夫人晓得这是要借着卫长嬴生下男孙,正式把太傅府交给卫长嬴来打理了,所谓的开枝散叶不过是给刘氏、端木氏体面的说法。这也意味着明沛堂开始着力栽培三房——她当然乐见其成,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夫妇两个既议定,苏夫人就雷厉风行起来,先借着卫长嬴的身孕,在刘氏、端木氏都在跟前的时候说起了子嗣的话。这话刘氏听着也还罢了,到底太傅府如今唯一的嫡孙沈舒明是她生的,纵然苏夫人说到家里子嗣不丰厚,刘氏也还有端木氏垫底……即使卫长嬴生下三房的嫡长子,刘氏还有个嫡长女沈舒景做帮衬呢!

坐立不安的是端木燕语,本来她连生两个嫡女,侍妾也生了个女孩子,之前确认怀了男胎的侍妾又小产,已经让丈夫和丈夫的生母都很不高兴了。那一次因为沈敛实听了生母郭氏的小话,一时火起狠狠发作了一番,端木燕语又拿出了是侍妾惧怕落胎之后受罚所以污蔑自己的证据,这才让苏夫人站在了她这边。

结果现在连嫡亲婆婆也对二房的子嗣不满意了……端木燕语满心的酸楚,然而二孙小姐沈舒柔已经七岁了,孙辈里最小的四孙小姐沈舒颜也已经脚踏五岁——二房到现在已经有了两嫡一庶三个女孩子却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端木燕语娘家长辈在这儿也不能说沈敛实不该填充后院。

端木燕语晓得婆婆今儿个这番话,根本就是讲给自己听的,只好识趣的主动提出要给丈夫纳妾以绵延子嗣——毕竟嫡亲婆婆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这添人,根本不是她不想要就能成的,还不如大方点。

苏夫人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就问:“你可有人选?”

端木燕语道:“夫君膝下至今无子,先前的翠翘又……媳妇每每思及也觉得是自己不够贤惠的缘故。所以翠翘小产后,媳妇也物色了些人,然而夫君当时忙于公事,媳妇又要照应柔儿她们,一时间都没顾得上提,结果累得母亲操心。”先把场面话讲了,这才道,“母亲您看媳妇跟前的红菱、红莲如何?”

红菱和红莲都是端木燕语陪嫁的使女,而且如今还晋升成了贴身大使女,论到容貌和知进退,都不错的。重点是她们一家身契都捏在了端木燕语手里,端木燕语把她们两个给了丈夫,也不怕她们翻出什么浪花来——其实沈家本来就不会容许宠妾灭妻的,只是端木燕语进门多年无子,晓得从丈夫到丈夫的生母郭氏莫不盼子嗣盼得心焦,倘若侍妾生子有功之后作怪,终究是场烦心事儿。

而且她不说人选,万一苏夫人直接赏人,就更不好控制了。

端木燕语想着以自己身边大使女的才貌做沈敛实的侍妾应该是足够了的,婆婆到底不是丈夫的亲生母亲,场面上也能过关了罢?

本来她这番想法倒也没错,要是苏夫人自己想关心庶子的子嗣,庶子的妻子做到这份上她也就顺势准了。但沈藏锋的嫡长子都有了着落了,沈敛实还无子——这是沈宣提的,苏夫人当然要分外的上心。

所以此刻听了端木燕语的话,微微颔首道:“红菱和红莲都是你的陪嫁使女,又是从进门就在你们跟前伺候着,如今给了实儿,料想不会有错。”端木燕语心头一酸又一松,正要说话,没想到苏夫人又道,“不过如今临近年关,人多热闹些,我给你再添两个,你着人收拾四间屋子罢。”

就叫人从外头领了两个眉眼清秀的少女进来,“这是前两日我叫陶嬷嬷亲自去挑的人,都是京畿人氏,家里兄弟也多,想来也宜男。”

端木燕语怔了两息,被身边使女推了一把才想起来谢恩。

160第一百六十章 刘思怀

第291节第一百六十章

刘思怀

“其实不拘是侍妾生的还是自己生的,还能不叫二弟妹一声‘母亲’?二弟妹如今膝下无子,若这四个妾当真有所出,还不是她来养?所谓‘生恩不如养恩’大,养久了和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的了。”午后,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窗棂照到软榻上,卫长嬴与刘氏隔几而坐,几上置着棋盘,两人各执一方,慢条斯理的下着。

刘氏执白,一边落子一边和如今被要求足不出院的卫长嬴说着家里长短,“二弟妹当天回到院子里,关起门来就大哭了一场。隔了两日母亲偶然听说了,很是不高兴……其实,人都接回去了,再哭再闹又有什么意思?反而叫长辈不痛快、传了出去也说端木家的女儿果然是……啧啧!”

卫长嬴拈着黑子,低头仔细端详盘上局势,微笑着道:“大嫂子说的是。”实际上她心里对刘氏这番话有点不以为然:刘氏是因为膝下没有庶出子女,这才说的轻松,倘若如今被要求给丈夫纳上四个妾的是刘氏,这番话她也未必讲得这样干脆了……之前刘若耶过府的那一次,不是一句话说得刘氏当场变了脸色吗?可见沈藏厉的后院也曾经发生过什么,而且刘氏深以为讳的。

然而刘氏现在闲暇之余过来探望陪伴她,这份善意卫长嬴自不会拒绝,所以尽管心里不这么认为,嘴上却处处顺着她。

她斟酌半晌才把子落下去,轮到刘氏思索了,反正妯娌两个的棋艺都不怎么样,现下对弈也是闲来无事,寻点事做,所以都不急。刘氏一面想着接下来怎么下,一面笑道:“你可知道,二弟妹哭过之后,这几日私下都悄悄对着你这儿骂呢!”

卫长嬴诧异道:“这关我什么事?”话音未落又醒悟过来,啼笑皆非道,“是因为母亲拿我怀孕起了话头?”

“更因为你怀的是小侄儿。”刘氏笑着道,“这回母亲提醒她给二弟添人,可不就是因为二弟至今无子?”

卫长嬴哑然失笑,道:“难道就因为二房无子,也不许我们三房添丁?二嫂子却也太霸道了。”

刘氏道:“可不是吗?所以昨儿个给母亲请安时,母亲还说起上回太子大婚进宫时,听到有人议论说端木家的女儿不贤惠,母亲当着我们的面讲‘那也就是端木无色一个,不见得端木家每个女儿都与端木无色一个样子的。比如说燕语就很好,是不是’。”

这话听着像是在宽慰端木燕语,实际上却是敲打了,暗示端木燕语不要把自己弄到端木无色那地步。

卫长嬴一哂——反正端木燕语也不敢跑到金桐院来骂自己,她在无花庭里骂,又被婆婆苏夫人知道了……横竖自己吃不了什么亏。

果然刘氏斟酌良久后落了子,笑着说:“母亲后来又说,她房里才添了四个人,如今想来忙碌得很,三弟妹你这儿就让她不要经常过来了,免得耽搁了她的事,也打扰了你。”

“母亲真是体恤我。”卫长嬴抿嘴一笑,道,“但我想大嫂子应该也体恤了我的?”

刘氏笑着摆了摆手,道:“我跟你说实话罢,就冲着你如今怀着的小侄子,母亲惟恐对你体恤不够呢!哪儿还用得着我说什么?我也就敲了敲边鼓!”

不待卫长嬴致谢,刘氏又说,“对了,你大姑姑的嫡长女,我记得这宋表妹闺名是西月的,最近是不是就要许人了?”

卫长嬴一愣,道:“西月?许人?大嫂子听到了什么风声?”她先是一惊,以为邓贵妃直接仗着宫妃身份硬把宋西月定给邓宗麒了,但转念想到如果那样的话,大姑姑应该早就急三火四的四处求助了。

刘氏意外道:“哟!我都听说了,你这表姐还不知道呢?”

“大嫂子这话说的。”卫长嬴嗔她,“我如今日日在这院子里关着,大姑姑那儿的事情,没人过来讲,我怎么知道呢?”就催促她快说。

刘氏笑道:“说来也巧,前两日我娘家人送些东西过来,有个婆子讲的——说是你这表妹可能要被许给我那十六族弟。我那族弟父母俱在东胡,但这边伯祖父、太尉大人已经代他在提亲了。”

卫长嬴怔了一怔,才道:“大嫂子的十六族弟,就是……刘希寻?”

“可不是吗?”刘氏轻轻笑着,垂眼观看棋局,俨然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道,“我这十六族弟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奈何父母远在东胡,我娘家伯祖父几次三番过问他这终身大事,然而每次他都说要问了父母的意思。前两日……应该就是前两日罢?伯祖父进献了十盆水仙给圣上,圣上很是高兴,想要赏赐伯祖父。然而伯祖父什么都不要,只想给十六弟求门好婚事。”

“然后呢?”卫长嬴咬了咬唇,道。

刘氏虽然观察良久,却迟迟落不下子去,口中道:“圣上就向皇后娘娘询问有哪家闺秀合宜?皇后娘娘就推荐了这位宋家小姐,说是其人秀美温柔,太子大婚的时候,连贵妃见了都忍不住叫到身边端详,颇为欣赏。”

卫长嬴沉吟着,道:“大嫂子可知道贵妃有说什么吗?”

“我那伯祖父进献水仙的时候,皇后娘娘就在圣上跟前,贵妃娘娘倒是恰好被事情绊住了没脱开身。”刘氏慢条斯理的道,“所以伯祖父立刻说,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一起看中的小姐一定错不了。然后在贵妃娘娘赶到之前,伯祖父就出宫了。后来贵妃娘娘听说后,似乎有些不赞成,但皇后娘娘就说,似宋家小姐这样才貌双全、德容功行都好的闺秀,在帝都也不是没有其他人,贵妃娘娘另有打算,下次皇后娘娘再给她物色一个就成了。既然圣上都已经答应伯祖父了,何必为了一介女子使金口玉言落空?”

“大嫂子的族弟,想来是很好的人。”卫长嬴愣了片刻,才道。

刘氏看了她一眼,道:“不是我夸自家人,虽然我这个族弟父兄以及自己的官职都不及宋刺史,然而他为人确实不错,不然,也不会得了我另一个伯祖父、威远侯的青眼,着意栽培。”

问题就在于刘希寻是东胡刘氏如今的阀主、威远侯刘思竞苦心栽培的燃藜堂下任阀主!他到现在迟迟未成婚,与卫长风一样,不是娶不到妻子,也不是长辈把他的婚事忘记了,而是由于寄予厚望,定意要给他挑个好的!

当然,这中间也许还有太尉刘思怀的阻挠?

总而言之,照着刘思竞对刘希寻的期望,给他选的妻子,肯定是阀阅嫡女,而且是其他阀阅的阀主嫡亲之女或孙女!务必是在娘家得重视的闺秀!

而宋西月呢?虽然父母宠爱,而且父母都是阀阅出身,然父亲宋彤只是江南宋氏旁支,母亲卫盛仙倒是卫氏阀主之女,却是庶出!而且嫡母宋老夫人是各家闻名的强势与重嫡轻庶!

宋彤如今任着阮州刺史——假如不考虑刘希寻是刘氏阀主刘思竞悉心栽培的继承人这一点,这门婚事,宋西月算来还是有点下嫁的。因为刘希寻的父亲和同父兄长,以及他本身的品级比起宋彤来都还逊色一筹。

可想也知道,刘思竞对这个族侄冀望深远,栽培之悉心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倾注多少心血,现下刘希寻竟要娶宋西月……宋西月出身、父亲的官职够不上刘思竞的期望也还罢了,最要命的是她没有亲生兄弟。

这意味着刘希寻娶了她,往后所能够得到妻族最忠诚的支持只有一个宋彤——由于无子,连旁支族人都能逼迫到他门上去的宋彤,不难想象能够帮助刘希寻的地方是何等的少、帮助的力量是何等的微弱?

而刘思竞失望之余会是何等的愤怒?

……送走刘氏,卫长嬴冷下脸来,对黄氏道:“一直听说皇后与贵妃不和睦,不料,就连贵妃想给邓公子娶妻,皇后也要插一脚!”

黄氏晓得她心里不痛快,就柔声细气的安慰道:“刘家十六公子才貌双全,人也大方,说起来还是不错的。”黄氏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卫长嬴身上,宋西月虽然是卫长嬴的亲表妹,黄氏可没怎么把这位表小姐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

毕竟宋老夫人在这儿,肯定也是先关心卫长嬴孕中别为这样的事情气着了,而不是外孙女宋西月的婚事。

卫长嬴沉着脸道:“他自己好,那有什么用?他是能够自己做主的人吗?太尉和皇后串通好了把西月表妹许给刘希寻,无非就是一个想断绝刘希寻寻个强势妻族辅佐的途径;另一个不想贵妃如愿以偿!他们这会成功了,但威远侯跟太尉斗了这么多年,肯就这么认输吗?”

她咬了咬唇,冷笑着道,“当初堂伯父为了阀主之位,不惜勾结刘家,公然在凤州城外刺杀我和长风!论起来我和长风可都是堂伯父的嫡亲堂侄、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呵!嫡亲堂伯父都能下这样的手,更何况西月表妹与刘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黄氏道:“那咱们赶紧去人提醒大姑夫人?”

“没错!”卫长嬴郑重道,“姑姑你现在就亲自跑一趟……就说,我忽然想吃大姑姑那儿厨子才会做的一道点心!”

等黄氏走了,卫长嬴重又蹙了眉,低声自语,“大嫂她……不是太尉刘思怀这一支的么?怎的这会故意来提醒我这事?看似给我送个人情,实际上却是帮刘希寻一把,这等于是在帮威远侯刘思竞罢?”

“纵然大嫂的父兄暗中投了威远侯,这么大的事情,大嫂怎么可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要说亲口告诉我了!”卫长嬴心下狐疑,“大嫂不是冒险的人,我也没答应把这消息替她保密……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若说是为了我与刘若玉的盟约更稳固些,这也不可能罢?大嫂再关心刘若玉,也不过是姐妹,难道还能把父母和嫡亲兄弟姐妹都越过去?”

她沉吟良久,猛然想到一事:“是了,大嫂这些年来一直护着刘若玉,对张韶光母子三人,虽然场面上敷衍着,但实际上,大嫂是非常厌恶他们的。那刘若沃不得而知,但张韶光与刘若耶何等精明的人,大嫂的真正心思她们会不明白吗?这母女两个都不是什么心胸宽大之人,张韶光亏待刘若玉十几年,那刘若耶只因庶民无知的一次提亲就把钟丽逼死……倘若刘若沃果真取代刘希寻成为下任刘氏阀主,大嫂反正已经出了阁,倒是无所谓了。然而娘家父母焉能不被排挤?倒还不如赌上一赌,暗中投了威远侯呢!”

转念又想到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刘氏一个已经出了阁的女儿就能替娘家做主的——那么可能刘氏的父兄因为种种缘故,也选择了刘思竞?

这到底是刘家的事情,卫长嬴琢磨了一回,觉得刘氏眼下还指着自己帮刘若玉,照理不会坑害自己,那么现在还是尽快让卫盛仙拒绝了刘思怀代刘希寻的提亲为好。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还没我妈好看!

第292节第一百六十一章

还没我妈好看!

虽然卫长嬴送走刘氏就让黄氏去给卫盛仙提醒,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黄氏天擦黑了才回到金桐院,脸色很是凝重的道:“婢子去大姑夫人那儿时,大姑夫人也才得了刘家提亲的消息,正要打发人去二姑夫人那儿打听刘十六公子,听婢子说了之后,大姑夫人当场就哭了,说……怕是晚了!”

卫长嬴吃了一惊,道:“怎么会这样?这才几日功夫,难道就走到纳吉了吗?这怎么可能!”

“纳徵倒没有,昨日才问了名。”黄氏叹了口气,道。

“既然才问名,那如今回绝也不是不可以啊!”卫长嬴诧异道,“为什么就晚了?”嫁娶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一直要到纳吉才算定好了婚事。

如今不过是问名,虽然说生辰八字交出去了,可现在反悔,也不算是退亲的。

黄氏苦笑着道:“因为太尉大人不是去大姑夫人那儿提亲,也不是去刺史衙门那儿……却是去了两位表小姐的祖父那儿!”

卫长嬴不由变了脸色,下意识道:“怎么说也是两位表妹的祖父祖母,纵然……纵然不喜大姑姑膝下无子,难道还要害了嫡亲孙女吗?”

黄氏叹息道:“少夫人您是不知道大姑夫人夫家的麻烦事儿!大姑夫人的嫡亲婆婆,就是两位表小姐的嫡亲祖母早已去世,如今两位表小姐并没有祖母——却有一位姑祖母!”

“姑祖母?”卫长嬴一怔,道,“是大姑丈的姑姑吗?”

“正是。”黄氏道,“这位宋姑婆年轻守寡,因为无子,所以就回到娘家居住。据说侍奉父母非常的用心,宋家的府邸外头就立着她的贞节牌坊和孝女碑文呢!由于有这样贞节烈妇的名头,宋家女孩子向来都是请她教诲的,只有大姑夫人膝下的两位表小姐例外。这是因为当初大姑夫人随夫外任,在任上生了两位表小姐后,宋姑婆就写信过去,让她把两位表小姐送回去,好让宋姑婆亲自教诲两位表小姐——但大姑夫人舍不得女儿,也觉得这宋姑婆教诲家里小姐太过苛刻严厉,就没答应!这样便大大得罪了这位宋姑婆!”

卫长嬴蹙眉道:“虽然大姑夫人没答应,想来也会说得很委婉罢?怎么就大大得罪了她?再说那时候两位表妹才多大,千里迢迢的,哪有长辈这样不体恤的!”

黄氏抿了抿嘴:“少夫人年轻,是不晓得这些烈妇们的心思,这些人最难被讨好却最容易被得罪了……咳,少夫人不必理会她们。说起来大姑夫人随夫还都后,宁可单独买了宅子另住都不肯回去住,就是因为受不了这宋姑婆!这一回太尉大人派人去两位表小姐的祖父跟前提亲,两位表小姐的祖父已经答应了。如今纵然大姑夫人回去请求不允,宋姑婆肯定会阻拦的!”

“她也不过一个寡妇。”卫长嬴不以为然道,“真正做主的是两位表妹的祖父啊!嫡亲孙女,难道就这样忍心?”

“这宋老太爷重男轻女得紧,对于大姑夫人这一房无子非常有怨言,连带着对两位表小姐也不怎么喜欢。”黄氏哂道,“何况您是不知道这宋姑婆……大姑夫人说,当初才从泽州回来,特意给夫家众人都备了厚礼。结果轮到这宋姑婆的时候,她礼倒是收了,却端着茶,阴阳怪气的让两位表小姐演示礼仪,说什么‘大家闺秀家家的,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着父母在外头乱七八糟的漂泊着这都算什么?快点让我瞧瞧,如今还有救没有?要是实在不堪,出去可别说是我的侄孙女!我啊,丢不起那个人!’。

“这次那边答应之后不是打发人告诉大姑夫人吗?据说那宋姑婆又说‘老四家的这两个女儿,都被老四媳妇耽搁了,带在任上东奔西走的,能教出个什么好的来?如今幸喜还能嫁到阀阅里去,真是咱们家祖上积德了,得关照老四媳妇抓紧把规矩给一给,别一味宠得不贤不孝的,辱没了咱们江南宋氏的脸面’,少夫人您说这样的人……”

卫长嬴厌恶道:“好个没口德的老妇!”又问,“那大姑姑就这么听着?”

“不听着能怎么样?”黄氏道,“谁叫咱们老夫人回了凤州呢?要是咱们老夫人在,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这样为难老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大姑夫人。但现下咱们瑞羽堂在帝都没有长辈帮说话,大姑夫人被她拿辈分压着——就算二姑夫人,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大姑夫人是宋家妇,人家做姑姑的教训几句侄媳妇和侄孙女,娘家晚辈就议论上了,到头来还是咱们瑞羽堂理亏呵。”

卫长嬴忙问:“那现下给祖母写信?”

“来不及的!”黄氏为难道,“即使用鸽信,也不成。您想,两位表小姐到底姓宋不姓卫,她们祖父做的主,父亲都改不了,更何况是外祖母呢?”

“……”卫长嬴思索良久,才道,“今儿个晚了,明儿个你去请……”想了半天才叹道,“夫君不在,想请小叔子过来却也不容易。本想托人与刘希寻说,让他那边想想法子,这门亲事结了对两边都不好,想来他也清楚。”

黄氏沉吟道:“少夫人担心的事儿,想来刘十六公子也都明白,如今怕是已经在想法子了。”

“威远侯既然把刘希寻和刘幼照都在帝都一放这许多年……想来当为他们有万全之策罢?”卫长嬴蹙着眉,喃喃道。

现下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然而过了两日,再一次的事与愿违——

顾皇后借口太子妃刘若玉温柔贤惠、孝顺懂事,因此凤颜大悦之下,决定亲自为太子妃的族弟刘希寻赐婚。

听到这个消息时,太子申寻正斜靠在锦榻上,左搂右抱着两个姿容艳丽的姬妾,三人都是衣襟散乱、时不时乍泄春光。

在他不远处,太子妃刘若玉手捧银盏,气定神闲的盘坐在另一张矮榻上,手边榻几上的十几样点心,都浅了一层,对眼前一幕俨然是视而不见。

申寻手在姬妾衣内滑来滑去,姬妾一面状似忌惮的偷瞄着刘若玉,一面娇嗔着闪躲——每一回闪躲却偏偏恰好把一些地方撞进申寻掌中……

奈何不管她们的神情何等陶醉、呻吟何等婉转,刘若玉都心平气和,甚至还有闲心提醒一句:“如今天冷了,殿里不烧地龙,殿下可得仔细,莫要感了风寒。”

“都说阀阅之女贤惠大度。”申寻懒洋洋的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自己的太子妃,道,“你倒真是贤惠得紧!如今咱们还没满月,孤这样当你面宠幸姬妾,你竟一点也不吃醋么?”

他话音才落,两名姬妾不失时机的惶声道:“妾身知罪!恳请太子妃娘娘饶恕!”

请罪声音婉转的好似黄莺出谷,娇滴滴的惹人怜爱,申寻忍不住在其中一名姬妾的颊上吻了吻——然而刘若玉眼都没眨一下,淡笑着道:“妾身姿容简陋,人也愚笨。邀天之幸才能够匹配殿下,然而妾身自认为却是配不上殿下的,如今殿下有解玉鲜花在侧,妾身深为欣慰,又怎敢嫉妒?”

两个姬妾像是被人捏了脖子一样有片刻的哑然,申寻却是笑了,意味深长的道:“孤见过的女子怕是比你在闺阁里认识的还要多,以退为进、欲拒还迎这一套孤也见得多了。”

刘若玉一怔——随即失笑,道:“殿下若不信妾身真的不嫉妒,妾身也没法子。”她是打从心眼里对申寻不感兴趣,也没指望与他过一辈子,只想借助他正妃的身份报复张韶光母子……不想这样的大度宽容倒让申寻误以为是在欲拒还迎的想引起他的兴趣了?

“你想要做贤德的太子妃也成啊!”申寻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方才听到的消息,心中一动,道,“母后不是因为你给你族弟赐了婚?这宋家小姐,听赐婚懿旨里说着仿佛是个美人儿?往后也就是你的弟媳,你把她给孤弄来,孤就相信你,如何?”

这样不.伦的话,申寻说来却自然得很。刘若玉似乎也愣了一愣,随即恢复常态,微笑着道:“赐婚懿旨都是骊四骈六的套路,来来回回的华丽辞藻,谁放进去不是才德兼备?当初赐妾身为太子妃的旨意不也是一样吗?可殿下看妾身担当得起那些赞誉么?不过是皇家恩惠罢了。”

“不想为孤弄人来就直说。”申寻嘲讽的道,“果然一试就出来了罢?孤就说你是装模作样。”两名姬妾应景的露出一丝嘲弄。

“那宋家小姐妾身可是亲眼见过的。”刘若玉仍旧是淡淡的道,“不客气的说一句,虽然容貌可称秀美,但也不过那么回事儿。妾身的母亲如今年近四旬,论起来足足长了这宋家小姐一辈!然而这宋家小姐若与妾身母亲站在一起,还不如妾身的母亲来得美貌呢!至于妾身的妹妹若耶,那更是轻而易举就能把她比得黯然失色!”

她语带嘲笑,“妾身没有对皇后娘娘不尊敬的意思,但妾身以为所谓美人其实也是比出来的。若是与个丑陋的女子比,即使姿容平平料想也显得赏心悦目;若是与真正的美人比,不说皇后娘娘了,就是与妾身的母亲比,宋家小姐又算什么?”

大魏皇太子的成亲仪式与常人一样要经六礼,但亲迎这一节却不必亲自前去,所以申寻没有见过张韶光,更不要说刘若耶了。他本是好色之人,闻言不禁有些砰然心动,下意识的推开两个姬妾,探身问:“岳母大人与小姨子当真颜色如此?”

刘若玉似乎警觉,立刻起身,道:“殿下,妾身方才令人在小厨房里为您熬了鸡汤,这会怕是好了,妾身先去看看!”

她这么明显的回避,更显得真实,申寻哪有什么心思管鸡汤,立刻不耐烦的道:“孤不想喝汤!”又看到身旁两个姬妾,转念想到当着姬妾侍者的面,让太子妃推荐其母与其妹确实不像话……就沉了脸,一脚将之前才亲过的姬妾踹下榻去,训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没见孤要与太子妃单独说话么?还不快滚!”

姬妾们早就习惯了这位太子喜欢时爱若珍宝、要什么给什么,不喜欢时弃若敝履、毫不怜惜的做派,此刻无人愕然,都怯生生的行了一礼,乖巧退下。

等她们到了门口,申寻又喝道:“方才的话,不许多嘴!若有人胆敢私下议论,孤便剥了她的皮做鼓,知道了么!”

“妾身不敢!妾身一定听话!”众侍与姬妾俱是身上一寒,同时想起东宫传闻里,某处屋子里堆放着小山一样的鼓……

打发了人,申寻眯着眼,招手令刘若玉靠近:“好玉儿,来与孤说一说……你那母亲与妹妹,是怎生个美法,比你又如何?”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又全猜错袅~

第293节第一百六十二章

又全猜错袅

皇后亲自赐婚,宋西月与刘希寻的事情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到这一步,卫长嬴也不敢再说什么不好的话了,反过来与卫郑音一起劝说卫盛仙且放宽了心,没准事情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坏呢?宋西月怎么说也是卫焕的外孙女,刘家想铲除了她给刘希寻,总得掂量掂量。

卫盛仙嘴上说是,然而事关亲生女儿,哪儿能够真正宽心?毕竟刘家不害了宋西月的性命,女儿过门之后被夫家嫌弃,这日子难道就好过吗?

这样心里抑郁着已经有些“愁引病增加”的意思了,回去之后没两日又被气了一场——在她出阁前就与她不和睦的卫家二夫人端木氏,特意领着媳妇和女儿,携了厚礼上门去道贺。

既然是早年就有积怨的姑嫂,端木氏上门去道贺当然也没安好心,笑容可掬的夸奖宋西月,把她说得花儿朵儿一样——听得卫盛仙心疼万分,再说皇后赐婚多么难得,真是天大的荣耀云云。末了似笑非笑的来了一句:“听说刘家十六公子的兄长与堂兄刘仲照都已经亲自上京来,都是为了这门婚事呢!可见刘家重视刘十六公子,也重视西月呵!”

这番话听在卫盛仙耳朵里,不啻是说威远侯那边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婚事是皇后亲赐,想退婚那怎么可能?退不了婚又不想让刘希寻娶个助力不足的妻子,威远侯十有八.九会选择在宋西月身上动手脚,而且是快点动手脚:

趁着还没到纳徵,宋西月还不算是夫家的人,赶紧把人解决了,这样才能保证刘希寻再娶亲时女方仍旧是元配发妻。

卫盛仙做小姐时就和这个二弟妹关系不好,现在被端木氏一激,心绪激动,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宋西月和宋茹萱在担心宋西月过门之后为夫家人所憎恨,没准还会暗下毒手之余,又要担心母亲的病情、伤心二舅母的落井下石,两姐妹差不多是一天瘦一圈。

卫长嬴派人去给两个表妹送吃食,听派去的人回来这么讲了经过,非常的愤慨,道:“二叔一家不喜欢我,那也是在情理之中。然而大姑姑又碍他们什么了?纵然大姑姑从前与二婶母结了怨,但两位表妹几曾得罪过二舅母?为了点儿旧怨,这样对着晚辈幸灾乐祸,一点儿做长辈的气度也无!”

黄氏就微笑着道:“也许是因为穷途末路吧!”

卫长嬴这时候还不晓得她话里的意思,恨恨的道:“姑姑说的是,她这么四处结怨,迟早有一天会走上穷途末路!”

黄氏只是笑笑。

这件事情到这儿暂时打住。

到了除夕的时候,卫长嬴的胎像已经很稳了。

何况之前太子大婚苏夫人替她告过一回假,这除夕的赐宴若还要继续告假,不免显得过于娇惯媳妇——别人家也不是没有妊娠的媳妇或女儿,可也没有说从怀孕起,就不踏宫廷任何宴席的。

所以这一回卫长嬴只得挺着已经明显隆起许多的肚子,和婆婆、妯娌一样起早更衣梳洗,披星戴月的进宫赴宴。

一路上的折腾自不必说,下轿之后,苏夫人被几个辈分一样的贵妇拖住说话,打发满楼过来询问,又让黄氏当场把了脉才放心……这些且不提,到得宴上,苏夫人因为这回黄氏跟了来,晓得这懂医理的姑姑必定会提醒卫长嬴孕中禁忌,于是就放心的与同辈的夫人们说笑起来。

说笑半晌后她偶尔朝媳妇的席上看了一眼,顿时就不能放心了——卫长嬴身边满脸不高兴端坐着的……怎的是……安吉公主?!

苏夫人正端着的一盏荔枝绿差点全部洒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这位公主殿下是出了名的野蛮呵!自己这媳妇如今大腹便便,正是最脆弱最娇贵最禁不得拉拉扯扯的时候,怎么就会让安吉公主近了身!?

她又惊又怒的转过头,向着自己斜后方的席位上一望——果不其然沈藏凝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本来想让小女儿牺牲下,过去把安吉公主引开,不意这小女儿和往常一样,开席没多久就跑得不见人影!

苏夫人咬牙切齿了一阵——有心自己过去打发安吉公主,又担心叫安吉公主看出自己对她的忌讳……呃,或者说嫌弃与防备。这位公主对这些可是很敏感的,别好好的没出事,自己一过去,公主殿下一发怒,就闹出事情来了!

左思右想之下,苏夫人只好悄悄的对满楼道:“你过去长嬴那儿,就说我想起来方才席上上了荔枝绿,叫她不要喝。”又压低了嗓子,“留意下安吉公主找长嬴是为了什么事?”

满楼领命而去,然而还未靠近就被安吉公主喝止了:“本宫与卫夫人有话要说,你们少来搅扰!”

“……婢子遵命!”满楼无可奈何的回到苏夫人身边禀告,苏夫人再回头一看,却见连卫长嬴的人,如黄氏这些也被打发到了一旁,心里更担心了,叫满楼:“你出去看看,把那不省心的小孽障寻了来!”

活蹦乱跳的女儿上去被安吉公主捶一顿——横竖是还没及笄的半大女孩子,丢点脸就丢点脸罢。遇见了安吉公主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总好过好好的嫡孙没了……

苏夫人头疼的揉着额,决定元宵的赐宴,说什么也要把卫长嬴带在左右不离开了。

这时候安吉公主也在嗤笑着道:“你看你婆婆一个劲的揉额呢!指不定如今怎么个为你担心法!”

“许是喝多了酒。”卫长嬴慢条斯理的剥着贡橘,道。

安吉公主哼了一声,道:“方才她还和邻席之人有说有笑的,结果回头看了你一眼,打发使女过来没过来成,就开始揉额了,这不是为你担心、头疼着本宫,是什么?”

“今儿个是除夕么,臣妇觉得多少该给您留点面子。”卫长嬴朝她嫣然一笑,笑意揶揄。

“你不怕本宫吗?!”安吉公主脸色一沉,喝道!

卫长嬴笑着道:“臣妇是想着平常一定没几个人敢跟殿下玩笑,跟殿下说笑两句罢了。”就把剥好的贡橘拿帕子托着,往她跟前递去,道,“这个橘子倒是甜得很,臣妇如今有孕在身,不喜过甜,殿下尝尝罢?”

安吉公主扫了一眼,见橘瓣上的橘络都被抽得干净,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居然依言接过,吃了两瓣,才淡淡的道:“甜不甜的倒也罢了……本宫倒是想起来本宫很小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皇兄才被送到斗锦宫前罢?那时候宫人给本宫剥橘子吃,有一丝橘络没抽掉,本宫就不肯吃,母妃也要训斥宫人。结果后来……母妃病中想吃橘子,本宫怎么也弄不到,听人议论说御花园里种了橘树观赏,趁夜过去偷了两个青的,酸得倒牙!母妃怎么也吃不下……后来本宫饿极了的时候到底还是吃下去了。”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说那会别说甘甜的贡橘了,母女两个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的。堂堂公主饿得发慌,只好把用来观赏而非结果的橘树上摘的酸果硬生生吃下去充饥……卫长嬴知道安吉公主衣裙敝旧,即使在宫里宫外都有泼辣的名声,但日子肯定过得算不上滋润,却也没想到她甚至被饿到那样的地步过,不禁愣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宫里,本宫与母妃,有太多不愿回想的过往。”安吉公主把剩下的大半个橘子拿干净的手帕裹了,小心翼翼的拢入袖中——她当着卫长嬴的面做这事,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故作卑微可怜,而是很平静的道,“所以本宫平生最大的愿望,不是报复谁或与谁为难。本宫只想带着母妃,过不必为衣食无忧、哪怕只是粗茶淡饭的家常日子。所以你无需担心本宫往后会连累你,本宫下降之后,除非有人不放过本宫,否则本宫不会主动去找任何人的麻烦——勾心斗角的日子,本宫心累了!”

卫长嬴一怔,道:“臣妇并没有认为殿下您会连累臣妇。”

安吉公主闻言,脸色一沉,低声喝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先前说了有个合宜的人选,结果一连几个月,信都不给本宫报一个!你敢耍本宫?!”

“……臣妇说了,臣妇还没和那人说,万一他另有所爱,或者已有婚约,这可怎么办呢?”卫长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苦笑着道,“殿下您看,臣妇这些日子也不方便为您打探呀!”

……呃,其实是,她忘记了。

从润王府回家之后,先是去二叔家讨个公道,跟着当晚就发现有了身孕、而且胎像非常不稳——卫长嬴哪里还顾得上答应安吉公主的事情?一门心思的保胎都来不及呢!

后来胎像稳定了,但表妹宋西月的婚事又让她操了一番心……前些日子大姑姑卫盛仙还病倒了!

要不是今儿个开席没多久,安吉公主就坐了过来,她压根就把在润王府花园的湖边答应这位殿下的事情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现下安吉来讨债,卫长嬴自是尴尬得紧。

安吉公主却不好哄,眼露凶光道:“你还敢骗本宫!你自己不便行动,就不能差遣身边人?你不是还有表姐妹!你不是还有诸多亲眷陪嫁!就算你如今没有怀孕,难道你会是亲身上门去询问吗?!必是你当时就想着敷衍本宫,结果回头就忘了,如今还敢找借口!”

卫长嬴暗擦一把冷汗,心想这位殿下小小年纪闹得帝都上下命妇贵女莫不头疼,真不是个好惹的!她干笑几声,道:“殿下恕罪!”

一听这话安吉公主更生气了:“果然是这样!你好大的胆子!”

就低声吓唬她,“你快点说,上次说的是谁!”

卫长嬴左顾右盼的,小声道:“殿下,臣妇也不知道那位公子是否婚娶,不好讲啊!”

“你知道个什么!”安吉公主面色狰狞,怒目喷火,几乎要拍案道,“你觉得不好讲,你上次干嘛又说出来?害得本宫闲着闲着就要猜测你说的是谁!你以为本宫非此人不下降吗?!本宫就是好奇你说的是谁而已!”

“……!”卫长嬴擦拭着冷汗,干笑道,“都是臣妇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安吉公主恨不得抓着她脖子来回摇,“快说快说到底是谁?!”

卫长嬴无奈,只好干咳一声,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嗓子道:“臣妇说的那位性情老实忠厚、家人也和睦的公子是云霞霍氏的嫡出大公子霍照玉!”

安吉公主一怔,喃喃道:“霍照玉?本宫倒是没听人讲过这个人……”

“这位公子与他的庶弟,臣妇也就见过一回。”卫长嬴说到这儿立刻被安吉公主狠狠瞪了一眼,她忙止住安吉公主的怒问,道,“但当时因为有另外一人的存在,所以臣妇笃定这位公子绝对是个好.性.儿!而且他的庶弟性情亦然!兄弟两个性情都这样好,可见是家风的缘故!”

……顾乃峥那样的奇葩,每次把他应付下来,卫长嬴都要额手称庆。这两位霍家公子,可是能够和顾乃峥称兄道弟、相交甚笃的存在啊!

霍照玉和霍沉渊的心胸之宽大、性情之敦厚、为人之谦恭、品行之高尚,还用怀疑么???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肠痈

第294节第一百六十三章

肠痈

除夕宴散,苏夫人少不得要抓着卫长嬴询问安吉公主席上跑到她身边是为了什么缘故?

卫长嬴也不知道把霍照玉这个人选告诉安吉公主是对是错?因为四周还有其他人在,怕人多口杂的,说了出去别和人结仇。就含糊道:“安吉公主殿下只是与媳妇说了些家常话。”

苏夫人当然不信,她是一品夫人,逢年过节肯定要进宫,平常有事也没少往未央宫里跑。皇子在前朝,她为了不犯忌讳也没怎么打听,所知道的都是流传出来朝野皆知的,但对公主、郡主们可不陌生。

除夕宴上和命妇话家常,在宫里三位未嫁公主里头只有临川公主有这个可能……清欣公主一时兴起也许可能?安吉公主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苏夫人一听这话就晓得不便当众打听了,就转开话题,道:“这会子风口上,你把兜帽拢拢好,别着了冷。”

卫长嬴左右之人闻言,忙一起上前为她整理。

这样回了府,因为当晚赴宴太过疲惫,也无暇细说宴上之事。到了次日正月初一,又要合家祭祖,忙忙碌碌的到了傍晚,苏夫人才有功夫细问除夕宴上事。

卫长嬴自不敢隐瞒婆婆,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苏夫人起初听她说应下了为安吉公主打听合宜的驸马人选有点不悦:“你好好的这又是何必揽事上身呢?这位殿下那么泼辣,在帝都上下都闻名。名门望族的谁家愿意让好好的儿子去尚她?庶民呢又配不上!你应了这事,要怎么给她交代?”

这一日媳妇们当然都在婆婆跟前立着规矩,刘氏没有作声,端木燕语却不会放过卫长嬴,淡笑着接话道:“三弟妹你不要觉得母亲话说重了,实在是除夕宴上,看到安吉公主殿下与你同席,着实把母亲吓着了!别说母亲了,那会儿,我和大嫂子,都替你捏着把汗呢!”

卫长嬴理亏,忙赔笑赔罪,又解释一番——苏夫人听说她推荐了云霞霍氏的嫡长子,脸色却更不好看了,冷冷的道:“你才到帝都来,对各家都不熟悉,这样就敢贸然给公主殿下荐人——安吉公主殿下又不是守礼温柔的性情,不怕出事吗?”

卫长嬴低眉顺眼的道:“媳妇想着霍大公子性情是极好的……”

“性情好就好欺负吗?”苏夫人喝道,“你是霍照玉的什么人?是他的长辈?还是对他有救命之恩?他的终身大事你能做主?问都不问他自己就推荐给公主殿下了?”

“……媳妇是听公主殿下说并非一定要下降霍大公子,只是好奇媳妇说的是什么人,所以才……”卫长嬴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嗫喏半晌才道。

苏夫人冷着脸道:“你如今出阁为妇,不比在家做女!不要再拿自己当小孩子看了,什么事情都想当然!往后没经历的事情,大可以回来问一问我!或者你的两个嫂子!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办事糊里糊涂的,像话么!”这样把她训了一顿,到底念着她有孕在身,又怀着男孙,呷了口茶才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明儿个还要回门,都先散了吧。”

出了上房,卫长嬴勉强与两个嫂子道别,垂头丧气的回金桐院——她这回挨训倒不怎么委屈,心里也直骂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明明早就决定不先把霍照玉的情形以及他究竟有无尚主之意打探清楚不告诉安吉公主的,怎么就说了呢?

这万一安吉公主想下降霍照玉,霍照玉却不想做皇家婿……岂不是自己害了这好性情的霍大公子?没准连霍家都要受牵累!

卫长嬴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事确实办得糊涂,懊恼得没法说。

一步懒似一步的回了三房,才在屋子里坐下,朱实却跑进来说:“大少夫人那儿的心心从角门进来了,说有话要带给少夫人。”

卫长嬴自然赶忙叫她领心心来,心心是刘氏那儿的小使女,年岁与朱实仿佛,口齿很伶俐的请了安,也不罗嗦,直接说起刘氏让她来的缘故——其实就是给卫长嬴解释下她今天挨训的缘故。

除了贸然答应给安吉公主物色驸马外,让苏夫人生气的却是她推荐了霍照玉——这霍照玉本是苏夫人给沈藏凝预备的夫婿人选之一!

虽然在苏夫人的盘算里,霍照玉并非首选目标,但从沈藏凝的性情来考虑,却是很不错的。大抵岳母选婿,不为攀附,总归是盼望女婿性情和善、气度宽宏的好。霍照玉……这帝都可不是只有卫长嬴一个人发现了顾乃峥这块试金石。

而顾乃峥多年以来以其种种奇葩行径、在阀阅世家之中使人闻风而避的做派,生生炼出了其自幼至今的好友霍家兄弟二人——帝都真心疼女儿的母亲又怎么会错过霍照玉和霍沉渊?

结果不知就里的卫长嬴如今把霍照玉推荐给了安吉公主!在苏夫人看来,这是卫长嬴夺了自己小姑子的未婚夫给安吉,她当然不高兴了。

听了心心的话,卫长嬴恍然大悟,不免非常的尴尬。

心心转叙刘氏的话安慰她道:“大少夫人说,三少夫人您也不必太过烦忧,夫人虽然之前有过这个意思,让大少夫人打探过霍大公子的一些事儿,然而也没决定就是霍大公子了。毕竟咱们家四小姐身份既尊贵,又生得美貌,如今年岁也还不算急,不怕嫁不到比霍大公子更好的。夫人其实也就是看中了霍大公子好.性情。”

又说,“大少夫人说,三少夫人您如今好好将养,等过几个月平安顺利的诞下二孙公子,保准夫人除了疼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卫长嬴听得扑哧一笑,对左右道:“你们听听这孩子的嘴,甜不甜?”

众人都说心心一张甜嘴蜜糖也似……卫长嬴就赏了她一对银铤,把小使女喜得差点当场欢呼雀跃起来,没口子的说着吉利话,黄氏又叫人装了糕点给她拿回去吃。

等心心走了,卫长嬴就意兴阑珊的道:“我现在想想也觉得这事做的有些不妥。”

“安吉公主有勇有谋,依婢子看,如今帝后所宠爱的临川公主、清欣公主都不如安吉公主,少夫人您如今帮了她,往后焉知没有回报呢?”黄氏其实也不赞成卫长嬴多管闲事,不过现在卫长嬴已经在懊悔了,她又安慰起来,“再说心心也说了,夫人并没有打算把四小姐许配给霍大公子,只不过考虑过霍大公子罢了。”

“说是这么说,母亲甚至都让大嫂去查访了,可见至少曾经动过心的。”卫长嬴叹了口气,闷闷的道,“但望四妹妹不要怪我才好。”

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您放心罢,四小姐性情活泼,夫人又没决定,怎么会先告诉了四小姐呢?”别沈藏凝一个不小心把这样的事情说了出去,纵然霍家主动打发人来提亲,沈藏凝到底也没脸了。

苏夫人纵然对沈藏凝非打即骂,但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的,断然不会这样误了她——这个婆婆疼小女儿归疼小女儿,方式却是严厉到苛刻的管教,而且苏夫人也不相信沈藏凝……

卫长嬴放了点心,又和黄氏交代了几句家事,喝了碗热热的羊乳,就倒头睡去。

次日的清晨,她被摇醒时天还没亮,帐内帐外都点上了灯,屏风外听见好几个下人窃窃私语,中间似乎还有人在低声惊呼——这显然是出了事儿了!

卫长嬴心下一惊,人顿时就清醒了,问执灯入帐、把自己摇醒的黄氏:“怎的了?”

黄氏说的消息让她先是松了口气复又悚然一惊——黄氏神情平静而了然,简短道:“咱们家里的二夫人没了!”

“……什么?”卫长嬴最担心的就是沈藏锋出事,次担心的是凤州出事,然后轮到夫家这儿的亲眷长辈们,如今听说是二婶,先把为丈夫、凤州亲人以及夫家的担忧放下,旋即一惊!脱口道,“怎么没的?”

黄氏轻描淡写的道:“正月初一似乎吃差了东西,闹起了肠疾!昨儿个晌午后打发人去季宅请季神医,不巧季神医嫌城中过节燃放爆竹太过吵闹,腊月初就去了城外别院住……下人虽然立刻赶往城外,奈何不清楚季神医别院的位置,捱到方才,没了。”

卫长嬴下意识的问:“端木芯淼呢?”究竟是同族姑侄,端木芯淼虽然对族人非常冷淡,但场面上还是一直敷衍着的,名声远不如其师季去病那么坏……肠疾,端木芯淼即使治不了,总归能够暂时保命罢?而且端木芯淼应该知道季去病城外别院在何处罢?

然而黄氏道:“腊月下旬的时候,蔡王太后【注】夜梦老蔡王,所以进表请求携蔡王殿下前往老蔡王陵墓祭祀。端木八小姐担忧蔡王太后与蔡王殿下皆是体弱之人,陵中又不比帝都齐全,所以随同前去了。”

老蔡王——圣上这四皇子去世后得了追封,也被恩准陪葬安陵——即圣上为自己预备的陵墓。从帝都到安陵,快马也须驰骋一日一夜,与其去接端木芯淼,还不如指望更近一点的季去病。

但很显然,这师徒两个都没指望上。

“其他太医呢?”

“屈院判说他已经尽力了。”黄氏淡淡的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肠痈这样的病,便是季神医师徒都在,也是无可奈何的。”

肠痈确实是会要人命的,可肠痈大抵是饮食不当引起的。自己这二婶并非暴饮暴食之人,何况新年的头一日,当家夫人忙得转成个陀螺似的,正餐都吃不好,更不要说吃出肠痈来了……

卫长嬴忽然想起黄氏从前说过“穷途末路”的话,又看她如今冷静无比,似有所觉,低声道:“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黄氏自不瞒她,淡淡的道:“二夫人当众辱骂老夫人是很多人都听见的,先前一个端木无色已经让端木家上上下下都很没脸。许多已嫁的端木家的女儿,如咱们府上的二少夫人都受了端木无色的牵累,各自回家向父母兄长倾诉冤屈……端木家不想再因为女儿折损门风,所以答应老夫人会自行清理门户。”

卫长嬴喃喃道:“这事情不是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吗?”

“端木家说那时候端木无色才被宋家送回去,这时候再有端木家的女儿暴病身故太过引人注意。”黄氏道,“因此和老夫人商议,挨到这会,正月里,各家都忙着过节,也没心思多打听详细,好遮掩些。”

“唉!”之前卫长娟再三为难自己,端木氏这二婶护着女儿,又对祖母出言不逊,卫长嬴心里当然很讨厌这对母女,当初为了祖母被端木氏辱骂的缘故,殴打端木氏、黄氏趁乱算计卫长娟……卫长嬴觉得很是解恨。

但现在听说祖母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就让端木家自己把女儿逼死了,心头又觉得莫名的惆怅。

她出神片刻,才道,“总归是二婶……我不可不去吊唁,叫人取丧服来罢。”

【注】抱歉,端木微淼母子,应该是蔡王太后和蔡王。前面误写成了蔡王妃和蔡郡王,特此致歉。临近年底事务繁忙,得空再去改。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事无常

第295节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事无常

正月初二,帝都各家都兴兴头头的贺着新年,卫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仓促布置的灵堂上还能看到许多之前喜庆的痕迹,那些艳丽吉祥的红红绿绿与白花纸钱相映,愈显悲怆。

本来这日恰好是已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卫长嬴被人小心翼翼的扶进灵堂,便见卫长婉已经跪在灵柩旁、一手搂着卫长娟,一手抚棺痛哭了。

她一身不曾缉边的生麻布衣,赫然服了“五服”中最重的“斩衰”。原本按着大魏一朝的丧仪,女子未出阁前服正服是该穿“斩衰”,但出阁之后算是旁人家的人了,所以只需降服——大魏的规矩是已嫁女为父母都是服一年“齐衰”。

但卫长婉如今就把“斩衰”穿上了身,现下又抚着棺椁哭得这样伤心,想来她纵然只守一年肯定也是“斩衰”了。

听着她和卫长娟姐妹两个发自内心的哀痛号哭,卫长嬴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怔了片刻才慢慢走上前去进香致礼。

卫长云、卫长岁以及二房唯一庶出的卫高朗三兄弟默不作声的跪在帘子后,冷风从堂外吹入,掀起帘子一角,可以看到他们一起木着脸,面上似有泪痕……倒是闵瑶与周小曳——到底死的只是婆婆,何况这个婆婆平时待她们也谈不上好,虽然一样着了重孝、不住哀哭,但听起来远不似卫长婉姐妹那么撕心裂肺。

卫长嬴因为如今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十分不便,让黄氏等人扶着才能行礼——她才行下礼去,卫长娟忽然转过头来,她双目红肿,尖声叫道:“你还来?你还敢来?!你……”

猛然捂住她嘴的是卫长婉,因为力气过大,甚至她白皙的手背一根根青筋暴起——卫长婉的脸隐在棺木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只听她沙哑的嗓子带着淡淡的寒意,飘飘忽忽的道:“三妹妹,七妹妹伤心母亲之逝,如今有些魔怔了,你莫要和她计较。”

卫长嬴按着礼仪行完了礼,让黄氏扶着起了身,才淡淡的道:“大姐姐这话见外了,我晓得你们如今心情不好……我给婶母行了礼,进了香就走。”

目送卫长嬴出了门,卫长婉才松开妹妹,卫长娟激动的朝她叫道:“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母亲她……母亲她……根本就是被……”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掴到她脸上!

卫长娟下意识的捂住脸,怔怔望着素来宠爱自己的长姐,不敢置信的道,“大姐你……”

“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忘记她临终前叮嘱咱们的话了么!”卫长婉神情冰冷,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指甲完全掐进了卫长娟娇嫩的肌肤里去,卫长婉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她的脸被棺木的暗影遮住,眼睛却在暗处也闪闪发光——那仇恨的光芒是如此的炽热与浓烈,以至于卫长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不敢呼痛。

卫长婉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呵气如冰、一字字道:“要不是你犯糊涂,只为了毫无意义的一时之气去招惹卫长嬴!母亲又怎会为了心疼你,一时失口被宋心柔那个老贱.妇抓住把柄?!你这个愚蠢的小东西,你已经无事生非的害死了母亲,如今,还想害死我们合家么!”

见卫长娟惊愕的张着嘴,跌坐下去,眼中不住滚落泪水,向来疼爱妹妹的卫长婉目光却冰冷依旧,毫无怜悯之意,继续冷冷的道,“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有母亲宠着你,由着你使性.子!现下你使得性.子已经害死了母亲,你若还是这样愚蠢……别怪做姐姐的,心狠手辣!”

姐妹两个这一幕,闵瑶与周小曳都吃了一惊,强笑着劝说道:“大妹妹快别这样……七妹妹她也是年纪小……”

“闭嘴!”蓦然开口的是卫长云,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自己的妻子与弟媳,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谁敢再惯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就与我滚出府去!”

闵瑶妯娌微微一惊,俱噤了声不说话了。

怔怔看着忽然之间态度大转的兄姐,卫长娟伤心之极,然而她哭得肝肠寸断,卫长云、卫长婉却只是冷漠的看着,就连最心软的卫长岁,也只是声不可察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卫长嬴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回到金桐院,脱了丧服,又沐浴了一番,换了一套新衣,才去见苏夫人,禀告吊丧的经过。

苏夫人与卫盛仪夫妇交情平平,之前卫长嬴险些身孕不保是从卫府回来后的事情,苏夫人怪这怪那的难怪把卫盛仪夫妇也记恨上了。

后来卫长嬴的身孕保住了,苏夫人也就淡了这份怨怼之心,但对于端木氏的过世要说惋惜还真没多少。又因为现在是正月里、卫长嬴还怀着身孕,却要去灵堂上吊唁,到底冲了沈府的喜气不说,也让她为准男孙提心吊胆的。

然而端木氏终究是卫长嬴的娘家婶母,她去世,又是在帝都,卫长嬴不可能不去。

所以苏夫人只能反复叮嘱媳妇要小心谨慎,又感慨世事无常,尚书右仆射卫盛仪正当壮年,其元配发妻端木氏年岁也不算长,平常没听说过她频繁请大夫或太医过府,显然身子骨儿不错的——好好儿的怎么就没有了呢?

卫长嬴等媳妇自是附和着婆婆道着世事无常……可谁也没想到,不两日,还有更无常的一件事情在等着沈家人。

纪王太后甍了!

纪王太后出身很是卑微,与珍意夫人、钟小仪差不多——贫家之女,入宫为婢,靠着美貌,因为种种只有当事之人才知晓的机会入了圣上的眼,一跃成为宫妃。

由于除了美貌之外没有其他能够吸引得住圣心的长处,所以得宠的日子不长。几十年来圣上的后宫这种昙花一现的妃嫔出现过很多,纪王太后属于福分好的,在不长的得宠日子里顺利有了身孕,而且平平安安的产下了皇三子纪王。

虽然说圣上现下膝下子女数十,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怎么稀罕了。但在当时,圣上才得两个皇子,对这个三子的降生还是很高兴的。虽然纪王太后没有因子复宠,然也被封了从三品的嫔位,让她亲自抚养纪王……于是等纪王年长娶妻后前往封地就藩,在宫中早已无宠多年的纪王太后顺理成章的跟着儿子去了封地,做清闲自在的王太后。

只有纪王奉召还京时,她才会跟着儿子一道回来觐见帝后。纪王太后出身不高又没做过两天宠妃,所以在帝后跟前——在本朝每一位皇后跟前都十分谨慎小心,做了王太后之后,每每还京也是亲自侍奉帝后如旧。

所以圣上虽然因她年老色衰愈加没了宠爱她的心思,也因为皇子皇孙多,对纪王不算上心,但对纪王母子印象一直不错。

重点是,有一年,圣上心情好的时候,答应赐予纪王太后甍逝之后陪葬安陵的荣耀。

当时,纪王太后“喜极而泣、伏地拜于丹墀,言称立死、此生亦无憾矣”。

……这位王太后若是在纪王封地上死了,自然是在封地上治丧,碍不着帝都什么事,最多在安葬的时候由纪王上奏请求圣上履行前诺,让他送生母的梓棺入葬安陵。

但现在纪王太后是在帝都去世的,毕竟是侍奉过圣上的人,纪王封地距离帝都又不近,那儿也不是纪王太后的故乡——总不能大过年的打发纪王夫妇扶棺回封地去办丧事、然后办完丧事再扶棺到距离帝都一日一夜路程的安陵去安葬吧?

圣上念及纪王太后素来谦逊温柔,这次回来,还进献了长达九丈的万寿绣图,乃是纪王太后从到儿子的封地起就开始亲手绣的,足足十几年才成,这回特意带过来进献……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说话,外头的人不很清楚,总之,圣上准了纪王就在京中纪王府为其母治丧,还命在帝都的诸子女前去吊唁庶母。

于是继卫长嬴给婶母服丧后不过两日光景,沈府上下都摘了鲜亮的钗环首饰、脱下华衣丽服,穿戴肃穆简洁的去纪王府吊起了唁。

一般是没了婆婆,纪王后沈藏秀却比闵瑶等人悲伤得多,在苏夫人一行人赶到之前就哭得几欲昏厥;苏夫人到后,沈藏秀更是直接哭倒在母亲怀里,见者无不动容,都说王后纯孝。

腊月里的时候沈藏秀随纪王抵京,抽空回娘家省亲了一次,当时卫长嬴也去上房见了,这个夫家大姐容貌酷似苏夫人,性情却比苏夫人温柔得多,很像其外祖母邓老夫人。卫长嬴之前一直腹诽苏夫人对长女想念万分,却把幼女沈藏凝打来打去,待见了沈藏秀也不得不感慨这大姑子确实是个招人喜爱的人——像邓老夫人那样的和善人,只要不是性情太过古怪的人都不会不喜欢的。

如今见她哭得悲痛,吊唁的人都被感染得有了哀意。卫长嬴等人随苏夫人一起劝慰了她一番,因为又有一批人到了,就退到旁边与来吊唁的女眷们一起奉茶。

奉茶的花厅里窃窃私语着,卫长嬴留神一听,却都是在说纪王太后的好话。

她因为就在除夕赐宴上远远看到过一眼纪王太后,对这位太后也没什么印象。此刻听着众人说过王太后为人好、纪王后孝顺,毕竟死者为大,又是在纪王府,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不好的话,卫长嬴也没很放在心上。

然没听两句,不远处就有人小声说起酸话,窃窃的道:“那样好的王太后,但凡有良心的,谁做王后能不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的疼爱呢?”

就说起纪王太后待沈藏秀好的事情:据说纪王抵达封地后不久,有封地的人献了两个美姬,俱是才貌双全色艺双绝,纪王见了就喜欢得很,纳入王府之后竟把王后都冷落在旁,甚至听信其中一名美姬的谗言,对王后多有责难。

结果纪王太后知道了,就把纪王召到跟前,责备他道:“王后乃是大家之女,幼承庭训,举动言语岂会无理耶?若如此,世人何必娶妇首选名门望族?何况你喜美姬,不过是其色艺,色艺有衰,你难道还会继续喜欢她们吗?但王后是你的结发之妻,纵然年老色陨,仍旧是王后。所以王后何必自降身份去为难美姬,这定然都是美姬嫉妒王后,故意进谗。”

如此让纪王幡然醒悟,将美姬都赐了下人。

纪王太后又对纪王说:“赠送你美姬的人不可不治罪,这两名美姬礼仪、歌舞、才艺都是经过教导的,那人却惟独不教导她们要尊敬王后,这分明就是故意想借着美姬的得宠,唆使你宠妾灭妻!以求得自己的富贵荣华,这样的人用心险恶,必须治其罪,而且从此都要远离他。”

卫长嬴听见,暗想也难怪沈藏秀会如此悲痛、而闵瑶妯娌在灵堂上哭声嘹亮却无什么悲意了。婆媳并非血亲,都是处出来的。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雪

第296节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雪

这一年的正月里帝都贵胄接连两场丧事,使得喜庆的氛围大是消减。

卫盛仪中年丧妻也还罢了,到底只是臣子,照着规矩办就成。然而纪王太后的逝世却让整个帝都都陷入了暗流汹涌之中。

从纪王府吊唁归来,苏夫人进了上房,挥退左右,只留了陶嬷嬷伺候——门才关上,苏夫人就恨得重重一击案,咬牙切齿的道:“邓氏贱人!安敢如此欺我沈氏!”

陶嬷嬷劝慰道:“夫人请息一息怒,纪王殿下生性纯孝,如今也是被瞒在了鼓里头。若殿下知晓内情,岂会为邓氏所利用?”

苏夫人冷笑着道:“你懂什么?纪王向来对王太后言听计从,当初底下人送的两个美姬,哄得纪王把秀儿都冷落在旁,甚至听信两个不上台面的侍妾的话怀疑秀儿不贤!可王太后只一番语重心长的训诫就让纪王把那两个侍妾送了人!在这件事上我虽然感激王太后,然而后来秀儿还都省亲,我也特意告诫了她——王太后对她的夫婿影响……甚大!”

“你想现在王太后是‘病逝’,死的这样凑巧这样突然,除了是被邓氏说得砰然心动,打算用自己的一死为儿子争取一个留京取代太子的机会,还能是什么?!”苏夫人咬了咬唇,道,“王太后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纵然生前担心纪王不允,没有告诉纪王,难道会不留下来书信或口信让纪王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吗?”

“圣上子嗣众多,太子之母乃是皇后,又有极得上意的嫡妹清欣公主殿下。”苏夫人冷笑着道,“纪王呢?打从十六岁就携母去了封地,连每年回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凭着邓氏一番天花乱坠的描绘,这母子两个……真是蠢极了!”

陶嬷嬷不知道沈藏锋先前禀告给沈宣的事情,还道苏夫人只是单纯的担心女婿贸然卷进夺储的旋涡里去,到时候拖累了二小姐沈藏秀不说,没准连沈家都脱不了干系,就提议道:“或者夫人寻个机会与二小姐说一说,让二小姐向纪王殿下进言?”

“那个位置谁不想要?纵然纪王后与纪王说了,恐怕纪王也未必听得进去。”同一时刻,前院的书房里,沈宣眯着眼,缓抚须髯,听着手下幕僚们的讨论。

说这句话的人不过二十余岁,容貌俊朗身材高大,眼角眉梢带着玩世不恭之色,正是沈藏锋亲自招揽的幕僚年苼薬。他漫不经心的拿茶盖撇着茶沫,道,“何况大丈夫行事,岂容后院妇人说长道短?尤其是这样的大事!所以在下认为此事即使告知纪王后也于事无补,没准还容易走漏风声,不如不说!”

“乐木此言差矣。”一位年长的幕僚却摇头反对他的意见,“邓贵妃岂非妇人耶?但此事却因贵妃而起!乐木先生岂可轻看妇人之能?在下却是建议先请纪王后劝说纪王从中脱身,若纪王执迷不悟,再作计较!”

两人意见相左,听取的沈宣和沈宙却都不作声,其他的幕僚商议了一番,有人支持年苼薬,有人支持那年长幕僚。这时候支持那年长幕僚的人里就有一人出来道:“纪王后乃是阀主嫡亲爱女,纪王亦为阀主之婿,纪王向来对阀主十分尊敬,纵被邓贵妃一时迷惑,然而……”

“然而纪王太后都死了。”年苼薬用嘲弄的语气道,“若非对邓贵妃深信不疑,纪王太后何必放着好好的王太后不做,却在正月这样的喜庆日子死在热闹的帝都里?”

之前那人不服,反驳道:“纪王不得圣上宠爱,贵妃说得再天花乱坠,待纪王冷静下来,必然厌恶贵妃!到时候记起母仇,只有痛恨贵妃妖言迷惑王太后的道理。”

年苼薬哂道:“自古以来,难道个个至尊都是先帝爱子承位?何况所谓骑虎难下……在纪王看来,纪王太后乃是舍出了性命为他铺路!你若为人子,生母为你这样牺牲,你岂能辜负了生母的一片心意?此时此景你会听得下去岳家的劝解吗?”

那人语塞,其同伴又出来道:“乐木之意,是不告诉纪王夫妇?那我等又该怎么做?”

“阀主应该立刻称病才是。”年苼薬淡淡的道。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沈宣也停下了抚须的动作,道:“敢问年先生此言何意?”

“邓贵妃只靠自己定然不可能说服纪王母子,”年苼薬似笑非笑的道,“必定也是借用阀主威名的,阀主此刻不称病,万一纪王殿下上门来请求阀主襄助……毕竟纪王乃是阀主爱女的丈夫,阀主若是答应,不合臣子之道;若是拒绝,恐怕伤及翁婿之情,也使纪王后在夫家、娘家之间为难。所以,莫如在纪王登门之前装病!”

众多幕僚彼此对望,神色之间都有点颓然之色。

对这一幕,沈宣兄弟并不意外,本来年苼薬是沈藏锋招揽的,在沈藏锋处颇受礼遇。这次因为谋划大事——大事又是沈藏锋提起来的,加上沈藏锋离开帝都,特意把年苼薬留给父亲做为帮手。

起初的时候,无论沈宣、沈宙还是他们的幕僚都不太看得起年轻的年苼薬。结果这些日子下来,此人频出智计,令一干幕僚不敢小觑不说,连沈宣和沈宙都对他愈加敬重起来。

其实今日商议的事情,之前那两个幕僚提议让沈藏秀劝说纪王,也不他们真的完全赞成这么做,主要还是听说沈宣宠爱女儿,试图投其所好。

结果年苼薬一力主张不告诉……众人还以为他不怕得罪沈藏秀,也不惧怕日后沈宣为了女儿懊悔,迁怒于他。不意他话锋一转,非但思虑周全,倒又为沈藏秀考虑了起来。

沈宣、沈宙的幕僚几次三番被他出了风头,在恩主跟前不免有些讪讪的。沈宣、沈宙虽然欣慰沈藏锋招揽了一个人才,然而年苼薬到底不可能把其他幕僚的职份全抵了去,毕竟他是沈藏锋的人。因此夸奖了年苼薬一番,少不得又要安慰余人……

当然年苼薬的表现,沈宣亦会巨细无遗的写在家信之中,命人飞马传至西凉,报与沈藏锋知晓。

这时候帝都尚且大雪茫茫,西凉早已是飞雪三尺。

沈藏锋身披大裘,左手执缰,右手按刀,牵着坐骑艰难的跋涉在深可没膝的积雪中。坐骑背上驮着他的槊,因此虽然无人骑乘,如今毛尖上都出了汗,被冷风一吹,冻作一团团冰渣,愈添负累。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沈藏锋都要松开缰绳,走到坐骑身边为它拂去冰霜。只是虽然厚厚的风帽几乎将他整个脸都挡住,惟独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时时刻刻都警惕的扫视着左右。

其实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偶尔钻出雪层的枯黄草茎,以及被饥火折腾得不得不冒险从雪里钻出来觅食的零星小兽,就是他们这一行数十骑人,马衔环、蹄裹布,沉默而行。

“还有多久到东河镇?”察觉到自己与部属的体力都已经损耗了不少,行在队伍最前方,亦能听见队伍中传出的不断喘息声;此地又已经是大魏与秋狄的界线所在,即使大雪满弓刀的日子,魏人、狄人也常常会在附近游弋,并不安全。沈藏锋略作沉吟,便抬手止住队伍行进,传令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就地休憩,一队戒备。

气喘吁吁的沈叠从队伍中间的地方跑来,将一块颜色黯淡的厚毡铺在雪地上,供沈藏锋就地席坐休憩。然而沈藏锋却没有坐上去,而是从马背上取出舆图,摊在毡子上,将不远处的向导唤了过来询问。

那向导瞧了眼地图上拿朱笔圈出的大大小小的镇、屯、郡县城池标记,随即移开视线,恭敬道:“回校尉大人的话,想来不远了,依着咱们如今的速度,天黑之前,定然能到!”

沈藏锋似乎松了口气,一面收起舆图,一面满意道:“军令如山!都尉大人命本官在明日之前赶到东河镇听令,不意连日大雪拖延行程,幸亏你熟悉路径,知晓这一条小路!如今本官就放心了!”

向导意味深长的笑着道:“校尉大人何必为这等小事忧愁?有小的在,纵然都尉大人要您此刻就抵达东河镇,小的也能成全了校尉大人!”

“……”沈藏锋不意这庶民出身的向导会忽然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惊异的看了他一眼,转向自己从前的小厮、如今充当贴身侍卫的沈叠,正要说话,却听那向导狞笑着扬声道:“穆休尔单于的勇士们,我已将西凉沈氏最珍爱的嫡子为你们引到了此处,还不动手吗?”

他笑声未落,但见不远处的雪地上砰然飞开大批雪沫!

一群头戴白帽、身披白袍、脚踏白靴,又在身上覆了雪层的秋狄人大笑着抖落积雪,亮出手中预备已久的弓箭,朝着不足二十步之内的沈藏锋一行纷纷射出箭矢,箭一离弦,又立刻弃弓,各自反手拔出腰间、背上的阔背砍刀,呐喊着冲杀上来!

这一变故事出突然,按着向导的算计,沈藏锋一行经过长时间的雪地跋涉,此刻已经是接近于油尽灯枯,即使以沈藏锋的身份,身边数十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然如今也不会剩下多少反抗之力;何况借助雪地和不时刮起的雪沙,狄人埋伏得如此之近,根本不给沈藏锋一行多少反应的机会……怎么看,这一次伏击都是十拿九稳。

看着狄人箭矢如雨落下,早早闪避到旁的向导几乎已经可以望到这场战斗很快结束、而自己跟随狄人去往穆休尔单于的王帐中领受赏赐、此生此世都享用不尽的富贵前程了!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狄人少年

[第3章第3卷]

第297节第一百六十六章狄人少年

然而——

就在第一个狄人跃出雪层的刹那,沈藏锋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轻如无物的在雪地上连退三步,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靠到了坐骑之旁,探手如电,擎槊在手!与此同时,沈叠猛然掀起那张铺在雪地上的厚毡,双臂振处,厚毡犹如一块铁饼,被抛掷向箭雨最密集之处!

只闻咄咄声不绝,一瞬间也不知道多少箭矢射在了毡毯上,然而箭矢虽然轻而易举的撕裂了厚毡外的织物,却未能如愿穿透毡毯,喊杀声中竟似从毯上传来金铁相击声!

沈藏锋其余的部属,也在稍晚一息的时候作出迅速应对:无论席地休憩还是散到四周戒备,所有人无一例外都立刻拔出兵刃,迎着箭矢冲向狄人!

“真是不知死活!”向导微微冷笑——他想魏卒一定是认为狄人在雪地里埋伏良久,弓弦潮湿,加上射箭仓促,所射出来的箭枝未必有多么大的威力,这才有迎着箭雨冲杀的勇气,“这些可都是穆休尔大单于麾下最精锐的勇士!每一个都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都有在大雪中埋伏几天几夜猎杀猛兽的经验……岂会犯这样的差错?以为那阵箭雨只是掩护他们从雪中冲出么!”

纵然他眼角瞥见厚毡中似乎夹了金丝层,但也不以为然,“就靠区区一张毯子,还已经抛了出去,也想挡住穆休尔大单于麾下勇士的杀戮?”

向导的冷笑很快僵在了脸上——

二十余步的距离,纵然不在马上,亦是转眼就到,魏狄短兵相接,第一个发出惨叫的,赫然是一名狄人!

那名狄人身材高大魁梧,裸.露在外的脸与手臂,都刺满了繁复的纹身,在前额到腮骨的位置,还有一道狰狞伤疤,望之极是凶悍。他用的是一柄阔背砍刀,刀长足有四尺六寸,刃口在雪地里闪烁着慑人的寒芒……这狄人向导依稀记得他的身份,是狄人大单于穆休尔麾下最骁勇的十名勇士、号称王帐十鹰之一。

这一次穆休尔大单于一共派了名震草原、声名慑敌胆的十鹰中的三位前来——毕竟以沈藏锋西凉沈氏下一代阀主的身份,不管是杀是擒,用这三名勇士交换绝对不会亏。

要不是怕魏人发现这场伏击,穆休尔恨不得亲自带着十鹰一起前来。

但现在,这名在狄人之中声名赫赫、有那么些日子甚至能够以其名止大魏小儿夜啼的秋狄勇士,只一个照面,便被一柄长槊挟九天狂飙之势,当头砸去小半个脑袋!

喷涌而出的血花与脑浆,立刻将沈藏锋尚未饮过人血的新槊染得一片红红白白,更有几滴冒着热气的飞溅到他脸上,被他白皙的肤色一衬,愈加触目惊心。

沈藏锋无暇去抹,也无心去擦拭,舌绽春雷,厉喝道:“杀!”

“杀!!!”一直沉默冲杀的部属闻言,齐齐发出一声大喝!气势如虹,几乎使得半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雪花都震慑得为之一顿!

“精锐之师!”狄人中,一个看似首领模样的人,用腔调古怪的中土语言叫道,“不过你们人太少了,大单于亲率五百精骑就在二十里外的狄境内等候,每隔半个时辰使汉人斥候过来一探,你们必死无疑!”

回答他的是沈藏锋刚刚染上第二名狄人鲜血的柘木槊。

因着分心,几乎被沈藏锋打了个措手不及,狄人首领气急败坏之余,也顾不得去思索太长的中土语言怎么说了,挥舞着手中长刀,简短的叫道:“投降,活,不投降,死!”

长刀与柘木槊频繁交击,火星四溅。

狄人首领虽然在狄人中地位不低,然而狄人不擅冶炼,他用的长刀虽然在狄人中算是极好的了,却如何能够与沈藏锋这样以武传家的名门子弟所用的柘木槊比?

未几,长刀已经多处卷刃。

虽然长刀明显不如柘木槊,但狄人首领依旧深为心痛自己惯用的兵器,一边拼命攻击,一边用秋狄语大声咒骂起沈藏锋来。他在震怒之中,却未曾留意到沈叠不知何时裹着之前被箭矢射得破破烂烂的毡毯,靠着两名魏卒的掩护,鬼鬼祟祟的凑到了他身旁……

“叮”的一声轻响,因为正在激烈的战斗中,几乎只有几人注意到这个声音。狄人首领闻之,俨然仿佛一大桶冰水从头浇下!

他发疯似的几刀迫开沈藏锋与沈叠,大声用狄语咆哮起来!

在他周围的几名狄人也抽空转向一个方向大声咆哮——就见他们所对的方向的远处,几乎是在风雪中能见的极限,有一个小黑点似乎正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那小黑点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一直到极近的地方,才看清楚赫然是个半大的秋狄少年,最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抱了一柄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弓,背后背着一筒赤羽长箭。

这少年穿着单薄的羊裘,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都在风雪里哆嗦,然而拿弓的手却稳固如山。他到了近前,也不加入战场,只在战圈之外站着,目光沉静而复杂的注视着厮杀的双方——这时候几名狄人一起扭头朝他咆哮,甚至有人朝他吐着唾沫,这少年却不理不睬,只向着狄人首领的方向高声说了一连串的狄语。

那狄人首领闻之大怒,重重唾了一口在地,大声回答。沈藏锋是学过狄语的,只是这两人说的速度都极快,又在交战之中无暇专心揣摩,他也听得半懂不懂,大致明白那些狄人似乎在责怪狄人少年的出手,而狄人少年则对首领说自己救了他一命,首领发怒却是认为自己不需要这少年救,少年则认为自己方才不出手,沈叠那一刀,首领不死也要重伤……

两人激烈的争吵着,终于有狄人忍受不住,招呼同伴帮助自己挡下正在交手的魏卒,跳出战圈,拿刀尖指着那狄人少年恶狠狠的吐出一连串的诅咒,怒气冲冲的说了一番话——沈藏锋听了不觉愕然,那狄人说的赫然是:“魏人的种果然心就好像豺狼一样的狠毒,如今我们在这儿苦战,你身为大单于麾下,不但不帮助我们,反而在这里和首领吵架,使首领分心!哪里有一点点是同一个部族的样子?大单于真是错看你了!”

沈藏锋手下一缓,忍不住朝那少年打量几眼。然而这时候风雪已经很大了,几步外就看不清楚,那少年虽然穿着相对其他狄人要单薄,却也戴了风帽,遮住大半容貌。沈藏锋思索着之前一瞥时并没有发现这少年有魏人的血统?

他正狐疑间,又听那少年尖声回击,除却骂人的话,他的回答却是:“那是柯坦木的要求,他生怕我抢走了你们的功劳,来时的路上用我的阿妈来威胁我只许在远处看着,不许动手。假如不是为了大单于,刚才我绝对不会救他!”

似乎这少年的箭术确实有抢走大部分功劳的水准,他这么一回答,先前骂他的狄人气势顿时一泄,随即扬着刀骂骂咧咧了一句,继续投入战圈帮助同伴去了。

而这少年也没有再回嘴,抱着弓,沉默旁观。

魏人身死不见他欢喜,狄人战死也不见他悲痛,犹如一座石碑一样矗立在那儿,不多时,就被风雪裹成一个雪人。

也不知道酣战了多久,原本的积雪被踩得高高飞溅起乌黑的水花。风雪更大了,但脚下已经被踩实了的雪层,却传来隐隐的震动。

这震动很快就明显起来。

“穆休尔大单于!”与之前那少年一样未入战圈的向导最先反应过来,激动的大叫道,“一定是大单于带着狄人的勇士们来了!柯坦木大人,小的……呃!”

风雪之中弓弦声铮然,跟着向导无力的倒在雪地上……这一幕让战圈外层的狄人看到,惊怒交加,高声喝道:“漠野,你想干什么?!你要背叛大单于?你不管你阿妈了吗?!”

其余狄人闻声大惊,转头看去,却见之前观战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杀了向导,飘然与震动声传来的方向相反的地方奔跑而去,风雪声中他留下来的话言简意赅:“逃!”

“该死的!”狄人都愤怒的咒骂,“这该死的贱.种!一会一定要禀告大单于,追上他之后,把他砍断了手脚丢给雪地里饥饿的野狼!”

但很快他们的愤怒变成了惊恐——随着震动声的传近,风雪中出现浩浩荡荡的影子,中有犬声,然而犬声近了,却并非穆休尔大单于所率领的骑兵中的獒犬,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赫然是足足数百大犬拉着的数十爬犁!

爬犁上站满了披挂整齐的魏卒,人人头顶冒着热气,直在风雪里冲出一片雾气蒸腾。到了近前还能看到甲胄上凝结的红冰——这分明是一支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军队!

当先一犁上,一名年岁已长、须发皆已花白的老将,显是之前战得兴起,竟在这冰天雪地中解了上半身的袍甲,打着赤膊,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来。他手操一柄宣花大斧,紫棠脸上亦有两道新受的箭伤,血渍才干,虽然一双小眼,顾盼之间,却是凶光毕露!

见到这老将,狄人首领脸色大变,以狄语对同伴高喝道:“是沈由甲!魏人藩篱!难怪漠野要杀那向导,我们被骗了!快走!”

“走?”那名为沈由甲的老将长年驻守边疆,自是通晓狄语,闻言狞笑着也用狄语高喝道,“你沈爷爷都到跟前了,狄人小儿,还妄想走脱?!”

爬犁如箭,飞快的从战圈之畔不停歇的滑过,一直到把整个战圈团团围住……这时候沈藏锋也由部属掩护退出战圈,与沈由甲横槊为礼:“有劳都尉前来救援!”

“不敢当不敢当!”沈由甲对狄人满怀仇怨与轻蔑,见着他却是立刻眉开眼笑,提着宣花大斧,跳下爬犁,立刻发出一阵洪亮之极的笑声——他兴奋的迎上沈藏锋,没有提斧的空手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饶是沈藏锋武艺冠群,也差点被他拍得往后跌去,赶紧运转内力抵消冲劲,以免在下属跟前出丑。

只闻沈由甲兴高采烈的道:“此番多亏了沈校尉以身作饵,那穆休尔果然不肯放过如此大好良机!非但派遣了麾下三鹰埋伏在此伏击校尉,甚至亲率精骑藏身于数十里外一处山坳之中!可笑这穆休尔伏击校尉心切,竟不顾那山坳只有一个出口,真是天助我也!老夫方才带人把山口一封,正可谓是瓮中捉鳖!瓮中捉鳖啊!”

这时候随沈由甲前来的魏卒已高声提醒同袍退开,个个挽弓如月,箭如雨下,狄人固然骁勇,顷刻之间,已被箭雨射成一只只刺猬,死伤惨烈!

内中的狄人首领格外悍勇,将射入右眼的一支箭枝空手拔出,大声号叫了几声,拼死冲向距离最近的弓手——然而那弓手神色自若,笑着对驾驶爬犁的同伴招呼一声,爬犁倏忽被犬拖着箭也似的滑开一大段,狄人首领的刀顿时砍在了雪地上。

那弓手再挽弓搭箭,这一箭直取其颈侧,那首领只剩一目,视物不能准确判断距离,索性不去管朝自己飞来的羽箭,却运起蛮力,将手中长刀朝着那弓手狠狠抛出——那弓手大惊失色,忙让驾犁的同伴转向,可爬犁在雪上虽然迅速,却又怎么比得上狄人首领全力一抛之下的长刀?

但闻咔嚓数声,长刀穿透弓手前胸,仿佛切豆腐也似的透过后背,甚至将他身后驾犁的同伴都一起钉在了爬犁上!

这驾爬犁失了驾驭之人,顿时一歪,犁上十数名魏卒猝不及防,一起被摔落在雪地上,拉着爬犁的十几头大犬却狂吠着跑远了……

然而如今瞄准首领的并非只有一名大魏弓手,那狄人首领正待赶上前去趁势追杀,但闻弦声数响,七八支羽箭从各个方向飞至,固然几名狄人大喊着扑上去以身相护,狄人首领还是被当场射杀!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胜

[第3章第3卷]

第298节第一百六十七章大胜

大战之后,原本洁白无垢的雪地上,血水与污水混杂在一起,足足染了方圆两百步之地。

沈藏锋见狄人除了留下两个活口外,全部已被就地解决,士卒们都在兴奋的割下头颅好回去记功,到处一片欢声笑语。便将柘木槊交与沈叠,与沈由甲走到旁边细说战况,最关心的当然是:“都尉大人是否已经亲手割下穆休尔的头颅?”

然而沈由甲闻言,原本兴奋的神色却是一僵,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才小声道:“这个……王帐十鹰确实有些门道,老夫虽然设下重重屏障,却还是被他们舍出六人的性命开出一条血路,只余一人护送穆休尔逃遁而去!”

沈藏锋在沈由甲才出现时就知道这既是族侄又是上司的老将必定没能留下穆休尔,否则早就把穆休尔的头颅丢过来以摧毁狄人的心志了。因为这次是他不惜涉险才换取的机会,一个不好,死的就是沈藏锋——固然沈藏锋如今只是从六品下的校尉,沈由甲却是从五品下的果毅都尉,然而西凉究竟是在沈氏手里的,朝廷的官职只是场面上,真正决定地位高低的还是族中位置。

论到在族中地位,旁支远房的沈由甲完全无法与沈藏锋比;论辈份,他虽然年长,却还要叫沈藏锋一声“叔父”。

这一回沈藏锋不顾众人阻拦亲身犯险,甚至提前写好向沈宣等人解释的亲笔书信以防不测之后为沈由甲脱罪……结果沈由甲得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竟眼睁睁的看着穆休尔逃遁而去,当着下属的面为要振奋士气,所以还要装作一副大胜之后心情畅快的模样。如今被沈藏锋当面一问,就非常的狼狈。

沈藏锋心下也十分遗憾,根据沈由甲驻边多年打探到的敌情,如今的狄人大单于穆休尔正当壮年,颇有些雄才大略的意思。现在他继承大单于之位还不久,一旦稳固住地位,边境定然永无宁日。

为了干掉这个心腹大患,沈由甲前后派了无数死士潜入刺杀,然而“棘篱”中死伤惨重,却无一人能够逾越王帐十鹰威胁到穆休尔。

知道这个情况后,沈藏锋便提议利用穆休尔急于稳固地位之后挥师东进的目的,以自己为诱饵,故作不知魏人中被狄人收买的奸细,引诱穆休尔亲自前来。而沈由甲趁机从后包抄,打穆休尔一个措手不及——最好争取干掉穆休尔。

为了让穆休尔上当,沈藏锋不惜自毁名誉,在沈由甲紧锣密鼓与下属商议细节时,在西凉州城扮演一个好大喜功、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又让明沛堂的分宗,从前与沈宣兄弟有旧怨的几位叔伯一起上演了一场族内争斗,“迫得”沈藏锋不得不答应前往东河镇戍边。

果然穆休尔中了计,认为沈藏锋只不过是仗着长辈位高权重,利用魏人皇帝的昏庸,特意跑西凉来捞军功的绣花草包。而且明沛堂早年的恩怨,穆休尔也从魏人奸细中听到一二,自是深信不疑,果然欢欢喜喜的领兵而来了。

然而无论沈藏锋还是沈由甲,都错估了王帐十鹰的实力。居然在天罗地网之下还是让穆休尔逃遁成功,实在让人不能不惋惜。

沈藏锋沉吟了片刻,道:“都尉大人不必灰心,这次虽然没能够擒获穆休尔,然而此人得到大单于之位不久,地位未稳。都尉大人先前不是说,他的同母兄弟都对他继承老单于之位十分不满?这一次他能够逃得了都尉大人的手,却未知回去之后是否能够逃得过族人之手?”

沈由甲闻言精神一振,道:“不错!穆休尔之前能够把自己的兄弟压下去,除了心计城府外,他麾下的王帐十鹰也功不可没!但如今十鹰只剩了一鹰,那一鹰还被老夫射了一箭,甚至连穆休尔本人也被老夫斩去了一只耳朵!料想他回到族内,纵然保得住大单于之位,数年内也无力东进,都要设法稳固地位、以防有人篡位了!”

说到这儿又一皱眉,沉吟道,“若是如此,穆休尔定然会约束部众远遁草原深处!到那时候,想找着他们可不容易了……太过深入,咱们辎重跟不上,倒反而容易被他们拖死!”

这番话的意思当然是为沈藏锋而担心,因为沈藏锋三年之后可是要回京叙职、清点功劳的。像现在这次狄人大单于几乎被擒,固然是一场大功,然而接下来若狄人远遁,那连找都不容易找到,建功就更难了。

“宁靖边疆是首要之务。”沈藏锋摇头道,“自我到西凉以来,所见之处,除了州城要好一点,村屯堡镇,都荒凉萧条非常!西凉地土虽然不能媲美江南的肥沃,然而也有许多黑土适宜耕种,却因为狄人掳掠,不得不荒弃在野,委实可惜。若此战能够让穆休尔约束部族远遁数年,我等也能恢复些生计。”

“叔父说的极是。”沈由甲见他用了“我”的自称,知道现在是以同族的身份开始商议,也不再用“校尉”的称呼,道,“只是想要真正宁靖边疆,终究是彻底铲除狄人为上策!”

沈由甲这么说,其实是不相信沈藏锋所谓的“宁靖边疆是首要之务”的说法。在沈由甲想来,沈藏锋乃是内定的下任阀主,这次赴边建功的机会还是如今的阀主沈宣想方设法弄出来的。沈藏锋怎么可能不渴望建功,而有闲心在穆休尔远遁休养的时间中去留意耕种?

沈藏锋这么说,大是要故意摆出清高、悯民的架子,所以自认为知情识趣的沈由甲立刻奉承了一句,跟着又给他另找了一个借口。

沈由甲暗想,我这么说了,你总该有理由去追杀穆休尔了吧?

结果沈藏锋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如今天气过于寒冷,咱们对草原远不如狄人熟悉,此刻追杀穆休尔恐怕易中埋伏。再说困兽犹斗,此番咱们不过全歼了狄人五百精骑,如今聚集王帐周围的狄人仍旧足有数千,这还不算散布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得知王帐遇袭,这些本来没有和王帐汇合在一起的部族必定星夜来援!以我之见,还是先去东河镇戍卫,整顿防务,再派斥候查探情形,再作计议。”

沈由甲一皱眉,倒不是他急于奉承这个族叔到了急不可待的地步,所以一个劲儿的给沈藏锋追上去找理由。而是他驻扎边疆多年,目睹过不知道多少魏人乃至于自己的同袍、亲眷为狄人所害,对狄人当真是仇深似海。

这一次未能竟全功,沈由甲心里着实烧着一把火。要不是沈藏锋的身份太过紧要,为了让狄人上当,跟着沈藏锋的部属虽然都是“棘篱”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然而人数究竟不多。沈由甲不敢耽搁了过来营救,依他的想法是穆休尔既靠着麾下骁勇脱出阵去,那说什么也要追杀到底!

本来以为沈藏锋年少气盛,以身作饵却功亏一篑,一定不能忍受,这会打扫完战场,歇上一歇恢复点精力也会要求继续追赶。沈由甲甚至早就吩咐自己带来的部属做好了追击的准备,连沈藏锋的爬犁位置都备好了——却没想到凭他如何委婉的劝说沈藏锋都不答应。

虽然说沈由甲职位高于沈藏锋,可沈藏锋地位特殊,在沈藏锋抵达西凉之前,他就受命要辅佐沈藏锋建立功业——决计不能被东胡的刘幼照一行比下去!

如今沈藏锋不答应趁胜追击,沈由甲不能勉强他同去,可此地又不安全,若把人都留下来保护沈藏锋,他拿什么去追杀穆休尔?若把人都带走,万一沈藏锋出事,他杀十个穆休尔都抵消不了!

若非这次引蛇出洞的计策是沈藏锋自己提出来、也亲自冒险充当诱饵的,沈由甲真要怀疑这本宗的三叔父是不是怯懦所以不前?

他百思不解闷闷不乐,一直到队伍抵达东河镇,原本的守将得到消息,早已备好了营房安置众人。只是守将虽然晓得沈由甲与沈藏锋前来,尽力布置了,奈何东河镇因为靠近狄境,常受掳掠,镇上十室九空不说,由于长年征战,完好的房屋也不多。

守将把自己的屋子让了出来,然也只好请沈由甲与沈藏锋同用一个正堂,分住东西厢。被领到地方,沈由甲没理会守将的嘘寒问暖,阴着脸当先进屋,一口气喝了三大爵烈酒,打发走余人,借着酒力,愤愤然问沈藏锋:“叔父此计,固然因侄儿无能,走脱了穆休尔及王帐一鹰,但此番胜果,亦可称是大捷,足以将前年的凤州大捷比下去!如今我军挟大胜之势,合该赶尽杀绝!叔父为何如此瞻前顾后?”

这番话以族侄的身份问来实在有点忤逆,然沈由甲心气难平,不问个明白心里实在不痛快。

沈藏锋扬脖饮尽爵中物,闻听此问,却露出一丝微笑,道:“你不是说过穆休尔在族中地位未稳?”

沈由甲一怔,下意识道:“是这样,可是……”

“穆休尔心计过人,如今纵然战败,但若咱们立刻追杀上去,恐怕反会被他利用机会,恐吓族人,使得部族不敢贸然更换大单于,以免合族溃败于我等之手!”沈藏锋眯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缓声道,“这样的话,咱们反而给了他一线生机。倒不如在东河镇整顿一下,既让士卒休养,也可以试试看,能否让狄人为我等铲除穆休尔!”

听了这番话,沈由甲惊出一身冷汗,道:“叔父明智!若我等追杀上去,穆休尔定然会如此作!若非叔父想到此节,老夫……我险些误了大事!”

沈藏锋安慰他道:“你对狄人恨之入骨,这也是靖边心切。”

虽然经沈藏锋解释后,沈由甲也认可了暂不追击的做法,但他又添了件心事——祈祷上苍让穆休尔一回部族就被干掉……

等沈由甲睡去之后,沈叠打了水到东厢伺候沈藏锋梳洗,顺便将沈宣的信交给他:“方才送来的。”

沈藏锋接信之后展开一看,先是面露微笑,道:“年乐木果然不负我之厚望!”继而皱眉,“二姐……倒要想个方子周全下……”

看到末了两行,暗松了口气,心想,“嬴儿身子已经好了,而且确定是个男胎……如此真是极好!这三年她有孩子陪伴料想也不寂寞,父亲母亲重视子嗣,必然因此厚待她。纵然帝都女眷里还有人与她为难,母亲也会为她做主……”

欣慰了一阵,又开始琢磨,“这是我的嫡长子,我若在帝都,定要亲自为他起名。但如今想来是父亲起了,唔,或者我起个小名?”

思及尚未出世的孩子,沈藏锋似觉白日以身为饵的紧张、厮杀的疲惫似乎都轻松了很多,他开始回忆自己所读过的典籍,苦心思索起该给这孩子拟个既吉祥又好听的小名起来……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长风的婚事

[第3章第3卷]

第299节第一百六十八章长风的婚事

“三弟妹你听说了吗?纪王殿下上表请求为纪王太后守陵三年,以尽孝心。”这日午后下着蒙蒙小雪,庭中碎玉琼粉飞舞,几个小使女唧唧喳喳的堆着雪人,刘氏领着大孙小姐沈舒景过来。寒暄了两句,打发沈舒景去逗鹦鹉玩,自己则说来找卫长嬴下棋,没走两步,她就丢开了棋子,抬头道,“如今母亲担心极了!”

卫长嬴是知道沈家正谋划着易储之事的,起初不免疑心纪王正是沈家打算用来取代太子的人选,毕竟纪王后是沈宣的嫡长女沈藏秀。然而沈宣又在前几日传出病倒的消息,如今除了远在西凉的沈藏锋外,沈藏厉诸子都日夜轮班侍奉榻前——作为女眷不便去公公内侍探望,但看这阵势也像是病得不轻的样子。

所以现在她也吃不准局势到底如何了,这会听了刘氏的话,就叹了口气,道:“昨儿个苏大表姐过来看我,和我说了一些最近的事情。除了纪王殿下,似乎伊王殿下这些日子频频前往季宅?”

刘氏也蹙紧了眉,道:“可不是吗?我想着你娘家与季去病有旧,你如今怀着身孕这些事情不要叫你也跟着操心,所以没说。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伊王殿下据说是这次给纪王太后吊唁的时候触景伤情,想到了已故的周宝林,深觉‘子欲养而亲不在’之悲痛,所以在圣上和珍意夫人跟前都去请了罪,痛悔自己从前对圣上与珍意夫人不够孝顺。这不,他的养母珍意夫人长年多病,他就想着要去请季去病给珍意夫人看病了,而且还请求圣上让他大婚后带珍意夫人去封地尽孝!”

卫长嬴道:“我虽然只在宴上远远见过珍意夫人几面,也不通医理。但也看得出来这位夫人的病恐怕大抵是从心病而来的,即使季去病医术了得,然而心病只能心药医罢?”

因为现下包括黄氏在内的人都被打发下去了,刘氏如今常与卫长嬴来往,说话随意了很多,闲闲的落了一颗子,又磕了几粒瓜子,才笑着道:“珍意夫人的病,纵然季去病能治,你想她失宠都多少年了?基本上是从失宠就病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那种病是心病而起,之后却是失宠之后景况恶劣,一拖就拖严重了,这样积年的痼疾,除非是神,否则谁能让她一下子好起来?”

“而且现在纪王太后才离世,按着为庶母守孝的规矩,伊王也要守孝九个月的。”刘氏吐了瓜子皮,道,“九个月后,他要大婚,到那时候没了理由不离京了,没准,这珍意夫人,就会是他预备好的理由呢?生怕到时候再孝顺,显得突兀。”

卫长嬴呷了口热水,沉吟道:“珍意夫人……安吉公主可不好惹!”

“她究竟势单力薄哪!”刘氏道,“咱们这些人忌惮她,无非是同她计较是件划不来的事情,再说对付了她也没什么好处!以前珍意夫人和安吉公主没有挡谁的路,也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往后可就难说了。”

“伊王想留京,皇后与太子怕是不会坐视罢?”卫长嬴觉得安吉公主若察觉到伊王的用心,肯定会倒向皇后,从而为母女两个谋取生路。

刘氏听到“太子”二字就微微变了脸色,愣了片刻才道:“太子宫里又添人了。”

卫长嬴心想我还在凤州那会就听说这东宫好色得紧,如今他要添人有什么奇怪的?但知道刘氏是关心太子妃刘若玉,所以就安慰道:“不过是些姬妾,说起来都是玩意罢了。给若玉妹妹提鞋都不配的,大嫂子别太担心,您想,以色事他人,色衰则爱驰,这些姬人还不都是昙花一现?”

“若是寻常姬妾之流倒也罢了。”刘氏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这回纳的是一位孺子和一位侧妃,孺子是兴河钱氏的旁支之女钱茉儿倒也罢了;但那位侧妃,可是皇后娘娘的同族侄女,虽然是庶出,到底与皇后娘娘是骨肉之亲呵!本来太子就……你说往后皇后娘娘会亏待了自己侄女吗?”

“钱茉儿啊?”卫长嬴一怔,想了片刻,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说的洪州顾氏做侧妃的小姐,是叫顾媚媚吗?”

刘氏道:“三弟妹也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去年临川公主生辰,我头一次进宫,中间临川公主到千秋阁里写字,我也跟去凑个热闹。结果回来的路上,那钱茉儿对我出言不逊,似乎就是被这顾媚媚挑唆了的。”卫长嬴道,“起初我只听到钱茉儿的名字,还是后来四妹妹给我说了,我才知道顾媚媚原来是皇后娘娘的侄女。”

刘氏顿时变色道:“你的意思是,她们会联手对付若玉?”

“大嫂子您先别急。”卫长嬴忙道,“您想她们再联手,总归都是妾,侧妃说的好听,终究不是正室。比起那些不入流的姬妾当然是正经的太子侍妾了,可与若玉妹妹比又算什么?再说皇后娘娘真要是宠爱自己的侄女胜过了若玉妹妹,当初又何必不聘顾家女做正妃呢?”

刘氏咬着唇,苦笑着道:“唉,我也不瞒三弟妹你!若玉她……她如今的心思我是一点也不明白了。你不知道,太子之前内宠虽多,可从来没有给正式名份。钱茉儿和顾媚媚是头两个有名份的,我才晓得这件事情,就想办法让人传话提醒她留神些,千万别叫这两个人抢在她前头生下皇子来!又让她笼络好了太子膝下的几位公子,尤其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小公子。结果她……”

卫长嬴关心的问:“若玉妹妹怎的了?”

“她不但没养着那位小公子,甚至对钱茉儿、顾媚媚的争宠也不当一回事儿!”刘氏满心的苦涩,道,“如今外头人人都在传说太子妃贤德万分,从来不跟太子的姬妾计较,甚至连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太子去了其他人那儿,太子妃也不敲打那些人!你说,如今才新婚呢就这样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卫长嬴蹙了蹙眉尖,沉吟道:“大嫂子,如今就咱们两个在这儿,我说句诛心的话罢:若玉妹妹的心思怕是根本就不在太子身上,所以才不在乎——她是真的不在乎!”

刘氏难过的道:“三弟妹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情,我还不知道吗?我倒不是说你眼力不如我,但若玉是我看着长大的,对她我想我还是很了解的。她对太子是没什么心思……问题是如今她已经嫁了!她是太子妃!刘家……她父亲母亲又不是很在乎她,你说她要是连丈夫的宠爱都没有了,空有一个尊贵的位份,珍意夫人和安吉公主不就是个例子?你看安吉公主堂堂金枝玉叶,论穿戴还没咱们跟前得脸的使女来得鲜亮呢!若玉这样的年轻……”

妯娌两个正说着话,忽听廊上一阵脚步声,跟着门被叩响,琴歌在外头道:“大少夫人、三少夫人,前头来了人,说是宫中方才下了赐婚圣旨给咱们五公子!”

“什么?!”刘氏和卫长嬴同时一惊,都非常的意外,“五弟他不是已经聘了苏家四表妹了吗?为什么又有赐婚圣旨?”

宫中如今适婚的公主有两位,一位是临川,已经定好了要下降洪州顾氏子弟顾威,圣上亲自许婚,女方又是公主,断然没有忽然更改的可能;另一位就是安吉公主了,妯娌两个心里都是砰砰直跳,想着圣上怎么会忽然这么做?不但拆了沈家和苏家已经说好了的婚事,还把公主中名声最不好的安吉公主强行许配给沈家?

两人也顾不上讨论刘若玉的事了,忙叫琴歌进来说个仔细。

结果琴歌详细一说两人才明白,她说的五公子不是沈五公子沈藏机,却是卫长嬴的胞弟、卫五公子卫长风!

卫长嬴重又紧张了起来,道:“不知圣上赐了哪家闺秀给长风?”她思来想去,最近祖父那边应该也没有进过类似的请求为卫长风赐婚的表书罢?而且卫长风的婚事,宋老夫人都斟酌好几年了也没定,纵然要定,总该在家信里提一句,告知下自己这个亲姐姐。

但最近接到的家信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弟弟的终身大事……正思索着,就听琴歌道:“是苏家的五小姐。”

“哪个五小姐?”卫长嬴所熟悉的苏家小姐,只有四位,就是嫡亲的姑表姐苏大小姐苏鱼丽,苏家大房的苏二小姐苏鱼漓,还有苏家二房的嫡亲姐妹苏三小姐苏鱼飞和苏四小姐苏鱼荫,她却不知道苏家几时多出了一位五小姐?

好在刘氏到底是在帝都长大的,对各家情况了如指掌,立刻为她解释:“不是外祖父这一支的,是外叔祖父那一支,就是灵仙公主之女,闺名‘念初’。”

被她提醒,卫长嬴想起来临川公主生辰宴上也看见过一眼——当时苏鱼丽提到,她这堂妹苏念初因为建议清欣公主学丹青,结果公主没耐心,学不出成果来跑到圣上跟前哭诉,圣上就把苏念初的父亲、自己的女婿大骂了一顿……

论起来也是圣上的嫡亲外孙女呢,可因为外祖母废妃霍氏顶着谋害圣上最宠爱的六皇子的名头,却跟寻常臣子之女没什么两样。父亲虽然是青州苏氏的嫡出子弟,然祖父已经去世,父亲也断然不可能登上阀主之位……

卫长嬴心头失望得紧,淡淡的道:“原来是这位小姐,以前苏大姐姐给我说过,我竟忘记了。”

刘氏察言观色,就知道她对这个弟媳人选不满意,可现在赐婚圣旨都下来了,她就安慰道:“这苏家五表妹我见过两回,是个温婉且识大体的女孩子。”

“但望如此罢……”卫长嬴这会心不在焉的也没心思跟她多讲,满心盘算着要立刻着人去打听详细——好好的怎么就会给从来没到过帝都的卫长风赐婚了呢?要知道纪王太后才甍逝,卫家也新丧了人,这种情况下宫里竟会忽然下旨赐婚——想也知道必有内情!

想到如今纪王、伊王双双在帝都滞留不去,京中暗流汹涌的局势,卫长嬴越发觉得不祥。刘氏察觉到她的焦灼心情,忙识趣的叫了沈舒景过来,母女两个一起告辞而去。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赐婚缘故

[第3章第3卷]

第300节第一百六十九章赐婚缘故

按说打探这次赐婚最合适的人选是卫盛仪,然而前不久卫盛仪才丧了妻,就算他有这个忍性愿意帮忙,现下还戴着妻孝的卫盛仪也不适合进宫……卫长嬴把出阁之前宋老夫人交代的亲戚故旧扳着手指数了一遍,觉得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还是司徒卫煜,就让办事最周全的黄氏备了份礼,打发她出了门。

黄氏这一出去一直到接近宵禁才回来,连水都顾不上喝就说起经过:“司徒夫人说正要打发人过来告诉少夫人呢,事情是这样的:之前纪王太后甍逝,圣上不是命在帝都的子女皆去吊唁庶母吗?灵仙公主也去了,而且颇受兄弟姐妹的排挤,整场吊唁里都显得很是可怜,就有人把这事说到圣上跟前。”

卫长嬴蹙眉问:“谁?”

“少夫人想必会非常的意外,就是邓贵妃。”黄氏道。

卫长嬴一怔,随即道:“邓贵妃?!不是说她的六皇子就是废妃霍氏勾结季英下手谋害的吗?后来邓家还对季去病多有逼迫,以至于季去病到现在都不肯给邓家人看病。”不管内情如何,总之场面上都这么认为了。邓贵妃这些年来似乎也一直相信着这个答案,哪怕废后钱氏早就被赐死了。

“宫里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黄氏叹道,“据说邓贵妃在圣上跟前说,灵仙公主怪可怜的,六皇子的死,固然是废妃霍氏犯了糊涂,可灵仙公主却是无辜的。如今看到同为圣上骨血,灵仙公主这样落魄,她心里很是不忍。”

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先前灵仙公主之女苏念初就因为给清欣公主出了个学丹青的主意,连其父都被圣上迁怒责骂。可见圣上对灵仙公主实已无父女之情,甚至还不如对待寻常臣子的妻女那样给体面呢!贵妃这么说了有用吗?”

“司徒夫人说,圣上当时有点无所谓,但当时妙婕妤也在,撒娇撒痴的说什么今年正月里帝都竟然连出两场丧事,实在不吉利。莫如赐一门婚事冲一冲喜气。”黄氏道,“因为这两日圣上御体也有些不安,所以被妙婕妤关心了一番,也有点疑惑近来的御体不安是不是正月里被纪王太后与咱们家二夫人的丧事冲撞了。”

卫长嬴很不高兴自己弟弟的婚事被宫闱斗争利用,厌烦道:“圣上乃是上天之子,天命所归,有什么丧晦之气能够冲撞得了圣上?!”

话是这么说,然而圣上要相信,旁人也没法子。

“当时圣上就问妙婕妤可有什么合适的赐婚人选,妙婕妤就说,正月里的丧事,一件是天家的,一件是卫家的,莫如就在这两家里促成一对,也是替两边都冲一冲。当时圣上本来以为是要给十二皇子从卫家择王后的,结果妙婕妤就说,方才贵妃才提过灵仙公主,何不索性给灵仙公主一份体面,也显得圣上体恤女儿,也是贵妃宽宏大量。”

黄氏这番话说得有点急,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圣上又问怎么个给灵仙公主体面法,邓贵妃就说灵仙公主之女苏五小姐才貌俱全,配与咱们家五公子正合宜。苏五小姐是圣上的嫡亲外孙女,有圣上血脉,也可勉强作天家的代表了。至于十二皇子等人,由于纪王太后的死,如今天家还有伊王殿下与临川公主殿下两位的婚事需要延期,若再着礼部预备第三位皇子或公主的大婚恐怕礼部会忙不过来。到时候别把三位殿下的婚事都办不好,可就拂了圣上一片体恤怜爱子女之心了!所以不如就赐恩灵仙公主,既喜庆也省了宫里的事情。圣上思索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就答应了。”

卫长嬴凝眉思索片刻,才喃喃道:“邓贵妃先前哄得纪王太后自尽,让纪王与伊王都得了理由滞留在帝都不去封地。显然是有和……”差点把沈家正在干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卫长嬴忙噤了声,顿了一顿方继续道,“贵妃既然有这样的心思,如今这是在为纪王与伊王笼络势力了罢?灵仙公主因为其生母废妃霍氏的缘故不得圣意,但其女苏念初却是苏家嫡女,虽然不是外祖父的这一支,可我听苏大表姐说过,外祖父是非常关心这个嫡侄的。更不要说灵仙公主与驸马恩爱得很,料想夫妇两个对女儿亦是钟爱万分。”

黄氏明白她的意思,接口道:“对于灵仙公主和驸马来说,苏五小姐能够许配给咱们家五公子,当然是一门好婚事。”

卫长风年岁与苏念初仿佛,阀阅嫡孙,还是瑞羽堂阀主一支唯一的嫡孙,深得祖父祖母重视。不但小小年纪就拜在了海内名士卫质皎的门下,人一直在凤州,现下才名已经连帝都都有所耳闻了。怎么看,都是前途远大。

当然苏家人不可能不知道瑞羽堂的堂内之争,然而从宋老夫人身子骨还硬朗的角度来看,卫长风胜出的可能显然要大很多。更不要说这一次卫盛仪的发妻所谓病逝……也许瞒过了很多人的耳目,但总有些人能够凭着蛛丝马迹有所察觉的,卫盛仪这一房显然已经落在了下风。

原本瑞羽堂没有传出过想向苏家提亲的风声,若非宫中赐婚,苏念初未必能够嫁得成卫长风。邓贵妃给灵仙公主夫妇送这么一份大礼,公主夫妇既然是疼爱女儿的人,少不得要对她心存感激。

纵然灵仙公主的驸马不能代表整个青州苏,然也是一份助力。毕竟这位驸马正当壮年,官职不低,也颇有才干。

苏念初那边感激邓贵妃,但卫长风这边么……

卫长嬴沉着脸思索良久,才道:“门第倒还可以,就是不知道这苏念初本身如何?上回在宴上也只远远望了一眼,记得仿佛容貌还不错,可是给长风做妻子,首要的不是容貌,还得是足够能干才好。然而苏大表姐和我说,她贸然给清欣公主出主意,以至于把父亲都拖累上了……我想到底只是个小女孩子罢?”

“苏家这五小姐今年过了年是十五岁。”黄氏道。

“这么说她今年就要及笄了?”卫长嬴沉吟道,“大嫂子说她识大体……要是当真是个好的就好了。”

实际上宋老夫人迟迟不能决定卫长风的妻子人选,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不但想给卫长风挑个家世好的妻子,更重要的是这个人选的本身也要足够能干——宋老夫人拿来做对比的是宋在水。

所以对于这门突兀的赐婚,卫长嬴先是猝不及防之下是被强行做了主的恼怒,跟着冷静下来倒是平息了情绪,开始祈祷苏念初能干一点能干一点再能干一点才好,不然圣旨已下,卫长风娶个累赘那可就麻烦了。

她这边祈祷自己有个能干的弟媳,灵仙公主府里,灵仙公主也在教导女儿。

灵仙公主是个性情温婉的人,当然作为一个不得宠的公主,甚至于连贤名在外的皇后在场面上都懒得特意给个好脸色的公主,她想学姐妹们那样骄横跋扈也不可能。所以被她教导出来的苏念初,年岁虽未完全长成,端坐下首,眼角眉梢也透着丝丝缕缕的温婉之气。

只是苏念初究竟年少,心气不如灵仙公主沉静,双眸转动之间又有几分灵气——灵仙公主仔细打量着女儿,思忖着这副容貌气质应该够得上卫家对卫长风妻子的要求了罢?

公主想了一想才开口道:“这一回真是意外极了!本来为娘只想给你寻个世家门第的子弟,性情老实忠厚的。谁想贵妃娘娘会忽然……那卫长风是瑞羽堂唯一的嫡孙,在族里非常受重视,甚至比你的四堂哥、五堂哥更甚。尤其他的祖母宋老夫人,素来宠爱他与他的胞姐、去年嫁到帝都来的沈家三少夫人卫长嬴。”

苏念初听母亲说着自己的婚事,不免面上含了羞色,微微低了头摆弄着衣角,听到这儿下意识的接了句话:“沈家那位卫夫人是卫长风的胞姐吗?上回女儿远远看过一眼,她长的可真漂亮……”说到此处似乎觉得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被发现了,双颊顿时红晕一片,微微撇开脸去不敢看母亲。

灵仙公主宽容的笑了笑,道:“傻孩子,为娘把下人都打发了,你有什么话不好和为娘说呢?你想知道那卫长风生得如何是不是?为娘其实也没见过,但凤州卫氏这一族常出美人,族中男女每有容貌风仪出众者。你也说卫长嬴美貌非常了,她和卫长风是同父同母的姐弟,料想那卫长风也差不到哪儿去!”

“……”苏念初咬着唇不作声,嘴角却怎么也止不住的勾起——本来么,她这年纪的女孩子,谁不爱俏呢?卫长风的家世和身份没什么可挑剔的,少女的心里当然是想着若这未婚夫本身也生得俊俏白皙那就更好了。

如今听母亲的意思是卫长风长的可能不差,苏念初自然是心花怒放,这要是独自在房里,肯定要抱着被子偷偷笑上好半晌。

“只是你要嫁得这样远,为娘真有些舍不得。”灵仙公主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鬓发,道,“卫长风本身应该是个好的,只是不提瑞羽堂里叔侄争位之事了。就说他的母亲和祖母……可都是严厉的人呵!”

苏念初一怔,道:“母亲是说宋夫人和宋老夫人吗?”

“可不是?”灵仙公主怜爱的看了她一眼,道,“卫长风是卫氏阀主卫焕的嫡长子卫郑鸿唯一的子嗣,然而他在兄弟里却只排到了第五,这都是因为他的父亲自幼体弱多病,耽搁了延续子嗣的缘故。所以才造成了现在他的二叔卫盛仪有和他争夺阀主之位的局面,不但如此,宋老夫人只有卫郑鸿一个亲子存活至今,嫡亲的孙辈也就卫长嬴和卫长风——沈家这位三少夫人,没出阁之前那是出了名的受宠!”

说到这儿灵仙公主声音一低,“你看前年帝都沸沸扬扬的传着卫长嬴已经被戎人……不管真的假的总是闺誉无存了。可最后沈三公子还是把她娶过了门,当然也许是沈三公子本身宽宏,可没准是卫家那边为了这个孙女特意许了他好处呢?沈家这三少夫人到底只是宋老夫人的孙女,更何况你要嫁的是宋老夫人唯一的孙儿?卫长风必定也是备受祖母和母亲溺爱长大的,纵然为了让他往后接掌瑞羽堂,不会把他宠成一个不肖纨绔的人。然而能顺着他的地方肯定都顺着他——这么纵容宠爱自家人,对媳妇难免就要求苛刻些了。”

苏念初听着心下微微一惊,下意识道:“卫家与咱们苏家一般都是阀阅,母亲您还是金枝玉叶,只要女儿往后守着规矩来,克己尽心,料想宋老夫人与宋夫人也不会故意寻女儿的不是罢?究竟女儿与她们无怨无仇的,何况她们都也是大家之女,不至于平白无辜拿了女儿出气罢?”

“故意找你不是应该不至于。”灵仙公主的心情其实很矛盾,她既欣喜女儿嫁了个令人羡慕的丈夫,结了门好亲事,前程远大;又担心女儿过门之后会因为丈夫在长辈跟前太过得宠受委屈,所以现在一面提醒女儿一面又给女儿宽心,“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没回凤州之前,是帝都出了名的重规矩的人。当初宋老夫人膝下抚养的三位小姐,就是卫长嬴姐弟的三位姑姑,每个都是帝都闺秀的楷模。可见宋老夫人调教晚辈的手段和她对规矩的讲究!而宋夫人与宋老夫人乃是堂姑侄,宋夫人虽然不像宋老夫人那样把卫长嬴养成闻名各家的闺秀楷模,但这位夫人之前在帝都那会,可是把妯娌都治得服服帖帖,莫敢违抗她的!所以你一切按着规矩来,不行差踏错,她们应该不会为难你,到底你也不是配不上卫长风。”

“那母亲是说……?”苏念初得知卫长风很可能仪容俊秀的欢喜不禁渐渐消退,小心翼翼的询问了起来。

灵仙公主欲言又止了片刻,才道:“就怕夫妻一体,万一卫长风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舍不得责怪自家骨肉,就迁怒到你身上。”

170第一百七十章 伯侄和好

[第3章第3卷]

第301节第一百七十章伯侄和好

这其实是灵仙公主自己的经验了,当初她的生母霍氏一度位至淑妃,也曾在宫里过过骄行众人的、真正金枝玉叶的日子的。

可后来深得她父皇喜欢的六皇子申隽暴毙,申隽的母妃邓贵妃发疯似的要求彻查。当时霍氏根本就没多想,还向尚且年少的女儿私下感慨了两句宫闱深深,庆幸自己只生了灵仙公主一个女儿。公主么,一般来说是碍不着谁的,娘儿两个相依度日,也不惧失宠之后寂寞而死。

却不想这一查就查到了霍氏身上,灵仙公主至今都记得母妃得知宫人指证她勾结太医院院判季英谋害六皇子时惊愕不信的神情——没有亲生皇子也没有收养任何皇子,并且霍氏母女从来都和邓贵妃母子没有过任何冲突与过多来往,霍氏为什么要去冒险谋害六皇子???

这样声嘶力竭的辩解最后却在数份“铁证”面前归于徒然。

霍氏被带走之后,灵仙公主再也没见过她,甚至至今不知道自己这母妃的安葬之处。想到宫里宫人死后草席一卷丢弃到城外乱葬岗的做法,灵仙公主甚至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恐怕无法承受真相。

由于霍氏的缘故,本来宠爱就平平的灵仙公主在父皇跟前彻底失了宠。有时候甚至过得还不如如今的安吉公主,若非遇见了驸马,兴许没人理睬的她到了年岁只会被皇后轻描淡写的随便许配个人了事,又怎知前途祸福?

在宫里苦苦捱着日子时,灵仙公主没少代得宠的姐妹们受过。譬如说公主们一起接受女官的教诲,有些得宠的公主性情散漫,不肯用心,就拖累了进程,皇后问起缘故,女官惧怕有圣宠在身的公主,就把没有依靠的灵仙公主说上去应事……

灵仙公主知道自己的公主身份其实意义不大,毕竟她的不得宠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情了。甚至连母妃的娘家霍氏跟她也是淡淡的……苏念初嫁给卫长风,真正可以依靠的娘家势力到底还是父族。

驸马苏秀芹虽然成婚之前就父母双故,但苏屏展对嫡弟唯一的骨肉还是很重视的。当年因为苏秀芹违背苏屏展的意思,强行求尚灵仙公主,苏屏展震怒之下很是责罚过侄子,以至于伯侄两个几乎不来往。可经过灵仙公主这些年来的斡旋,两边其实都已经放下了仇怨,只是碍着一层面子没有正式走动罢了。

不过侄子到底不能和亲子比,更何况苏屏展自己膝下也有三子呢?

从出身的角度来说苏念初要比卫长风低了一头,又是远嫁凤州。纵然卫长风往后肯定会入朝为官,然而苏念初少不得要在两重婆婆手底下立一立规矩的。

瑞羽堂这些年来虽然衰微了很多,但灵仙公主晓得,凤州卫氏本宗这样树大根深的门第,纵然一时衰微,也不容小觑。就看知本堂先前怎样得意,不是到这会都还是旁宗吗?更不要说景城侯人都被弄到凤州去颐养天年了。

因此灵仙公主惟恐自己和驸马平常一直宠爱女儿,别叫女儿散漫惯了,过了门之后怠慢了夫家长辈——瑞羽堂其他人就不要提了,单说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哪个是好伺候的?

公主一面私下不住教诲女儿出阁以后要谨守闺训,好生服侍夫婿与长辈,传授自己在宫闱中挣扎过来的种种经验心得;另一面,却是和驸马苏秀芹商议起正式与苏屏展那边走动的事情来。

苏秀芹当年是在青州守孝三年后返回帝都没多久就对灵仙公主一见钟情的。

由于三年分别才聚,与伯父不免生疏,乍被伯父激烈反对婚事,自是满怀不忿。苏屏展拒绝为他上表求婚后,年少气盛的苏秀芹索性借着自己当时御前亲卫的便利向圣上求了亲。这件事情成为定局后,苏屏展气得亲自动了家法,伯侄两个就此决裂,不复来往。

中间灵仙公主担忧丈夫的前程,曾经隐人耳目亲自到苏府向苏屏展与邓老夫人请罪——毕竟当时苏秀芹也尚了主了,苏屏展见灵仙公主又如此为驸马考虑,也软了口风,再加上素来与人为善的邓老夫人帮着说话……奈何灵仙公主回去后想让丈夫和自己一起再去拜见伯父伯母,苏秀芹思及当年被伯父当着合家大小动家法的场面,尔后因此又大受堂兄们的嘲笑戏谑,忿意未消,却是坚决不允。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拖了下来。

可现在为了女儿,苏秀芹也只好放下自己那点儿面子,着人备了礼,携公主一起到苏府请罪。

对于他们的来意苏屏展也是心知肚明,虽然觉得这个侄子太过倔强了点儿。然而究竟是自家骨血,做长辈的么,晚辈多了总归会有那么几个不怎么听话的。

更何况灵仙公主向来对他尊敬非常,犹如寻常人家的侄媳一样。

所以苏屏展很爽快的与侄子侄媳重归于好,留他们用过了饭,挥退左右,苏秀芹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了赐婚的事情:“侄儿本没指望念初能够有如今的前程,可现在圣旨已下,还求伯父给侄儿指点迷津。”

苏屏展拈着胡须,淡淡的道:“我要告诉你的头一件,就是防备好了邓贵妃!”

“伯父之虑,侄儿也有所觉。奈何这件婚事是贵妃提出来的,进宫谢恩时,不可不谢贵妃。”苏秀芹为难的道,他也不糊涂,妻子虽然是公主,然而圣上一直很无视这个女儿,卫长风这种传闻里才貌双全、未来很有可能会接掌凤州卫氏的阀阅子弟,贵妃居然会撺掇着圣上配给苏念初,不提贵妃与灵仙公主生母之间的恩怨了,就算无冤无仇的,贵妃凭什么出这个力?

邓贵妃就算没女儿,难道没侄女?她所宠爱的侄子邓宗麒的胞妹邓弯弯,三天两头都要进宫去陪伴她呢!这邓弯弯还没许人,贵妃竟有心思关心至少名义上谋害了她唯一儿子的仇人的外孙女,还给苏念初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夫婿人选,不是有所图谋那真是见了鬼了。

实际上苏秀芹夫妇两个今儿个过来拜见苏屏展,灵仙公主想得浅,只想着与丈夫的伯父、青州苏氏的阀主和好了,往后女儿出了阁也多点依仗;苏秀芹却是惟恐被邓贵妃拖下水,专门请伯父帮着出主意来了。

苏屏展听了侄子的话,一哂,道:“敷衍场面就成了,我是说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就常与明光宫来往,以至于为了一件女儿的婚事就叫人套入罗网!”

“但若贵妃娘娘往后不断见召……”

“你忘记宫里还有一位皇后娘娘了吗?”苏屏展反问道,“皇后娘娘恐怕如今就在考虑着怎么阻拦贵妃召见你们了!”

苏秀芹暗松了口气,骂自己也真是关心则乱,贵妃与皇后的争斗,他也不是没听说过,然而既挂心女儿又担忧自己这家里的其他人,居然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忘记了。定了定神,苏秀芹又请教:“瑞羽堂中长者甚为宠爱卫长风,侄儿亦爱念初,恐怕她不中夫家之意,如之奈何?”

“其实关键只在一人身上,那便是宋老夫人。”苏屏展哂道,“若非这位老夫人力保嫡子嫡孙,卫焕早在几十年前就定下卫盛仪的地位了。卫长风再出色,最多也就是以长子长孙的身份接过卫焕身上的常山公之爵。”

“我若没猜错,卫长风的婚事本来也应该是宋老夫人做主。”见苏秀芹沉吟不语,苏屏展抚了抚颔下长须,眯着眼,缓声道,“宋老夫人平生最大的心愿有两件,一个是卫郑鸿彻底康复,第二个就是瑞羽堂由其嫡孙卫长风接掌。前一个季去病都做不到,咱们就不要管了。后面一个,就是你接下来要如何教导念初这孩子了!”

苏秀芹沉吟道:“请伯父明示。”

苏屏展淡淡的道:“念初的容貌礼仪都不是宋老夫人最看重的,由于卫长风是卫郑鸿的独子,没有嫡亲兄弟辅佐。他的对手又是年长自己数十岁的叔父,而且卫盛仪膝下还有三子为膀臂!所以宋老夫人对嫡孙媳最紧要的要求,就是能够辅佐得了卫长风!实际上我并不看好这门婚事,不是说念初不好,念初容貌明艳性情活泼明媚又不失温婉,礼仪周全,心地也好,从大家闺秀的角度来说是很讨人喜欢的。但念初不是宋老夫人要的那种好!宋老夫人要的是门当户对胸有城府又对卫长风死心塌地,里里外外都能够为卫长风分忧的人!”

“……”苏秀芹半晌没作声,许久后才道,“伯父说的很是,然如今木已成舟。”女儿嫁得好,做父亲的当然高兴。可若是嫁得众人羡慕,内里却过不好,苏秀芹却真不能放心。然而圣旨已下,纵然他能狠下心来拒绝这件婚事的诱惑,如今也不是他做主了。

苏屏展抚须片刻,道:“灵仙公主的外家是霍家。”

不明白他忽然提起此事做什么,苏秀芹愣了一下才道:“是,但霍家待她也是冷淡得很,这些年来也就年节偶有来往,也不过打发下人去办。”

“虽然冷淡,但场面上一直也都过得去的。”苏屏展不在意的道,“霍家的一个女儿嫁了司空宋羽望的嫡长子宋在田,这霍夫人算起来,总也是念初的表姐。”

苏秀芹茫然道:“伯父的意思是?”

“宋羽望唯一的女儿,前任准太子妃,与瑞羽堂的宋老夫人、宋夫人都是江南宋氏出身,而且血脉亲近得很。”苏屏展慢条斯理的道,“这准太子妃因为很早就被定给了太子,打小就是江南堂的老夫人比着母仪天下的要求精心教诲出来的,之前她回京时路过凤州,曾在凤州小住数月,陪伴姑母宋夫人……我打听到,据说无论是宋老夫人还是宋夫人,对这宋大小姐的才德都非常欣赏。你可以让念初多去看望看望她的表姐,顺便向宋家大小姐请教请教。”

苏秀芹这才明白过来苏屏展的意思,忙道:“是。”

“宋家这大小姐又是你沈三表侄妇的嫡亲表姐,往后也可以通过她向卫长风这胞姐讨教些个。”苏屏展淡淡的道,“毕竟卫长风只此一个同胞姐姐,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又是出名的宠爱这双姐弟,若能得她在家信中为念初美言一二,对她过门将大有好处。”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无母何恃?

[第3章第3卷]

第303节第一百七十二章无母何恃?

卫长嬴与宋在水怡然闲话家常之际,卫府,凄清的后院,白布尚未除尽,风起,与残雪共舞,愈添清冷孤寂之意。

七小姐卫长娟孤零零的站在中庭一株嫣红似血的梅花树下,握了一支带雪梅枝,怔怔出神。她惆怅的想:“往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领着人收集梅花上的雪,封入瓮中,开春之后用以沏茶。记得有一年,大姐姐在书上看到一道‘梅花糕’的方子,还一起动手收集梅花做过一回……那一次做的梅花糕一点也不好吃,可大姐姐为了面子硬是吃了好几块,结果半夜里闹起了肚子,还被我笑了好几日……”

握得久了,梅枝上的雪渐渐融化,凉意沁入掌心,透过经脉,直传到心底里去。

“可现在母亲去了,大姐姐也变了,两位兄长也是……”卫长娟难过的低下了头,“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母亲,可我怎么会想到?我不过是想帮父亲……也是看不惯卫长嬴,找了她两回麻烦,也就是言语上的一点话——怎么就……不但我自己被父亲重重责打了一番。甚至连母亲也……”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滴落,簌簌打在梅枝上,“就这么点儿事情,纵然我不敬姐姐,可打我一顿也就是了,为什么就要逼死母亲?”

“祖母好狠毒的心呵!”卫长娟紧紧咬住了唇,不肯呜咽出声,“兄长和大姐姐都怕了,祖母为这么点儿小事就要母亲去死!而且还是外祖父那边打发人来说的,竟是让外祖父亲自说出让母亲死的话来……就因为父亲是庶出,祖母竟然这样苛待我们这一房!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老妇!偏她还是我们的祖母、连父亲也不得不叫她一声‘母亲’!这老妇偌大年纪,她怎么就不先在母亲之前死了呢?”

“她赖着不死,却害死了我的母亲!”卫长娟蓦然抬起手腕,递到唇边,张口狠狠的咬住,滚烫的热泪不住落在手背和袖子上,她用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悲哀的想道,“现下两位嫂子当家,虽然没有开始苦待我,然而也远不像以前一样体贴了。兄姐都认为是我谋害了母亲,父亲近来也待我冷淡了很多……前儿个我去书房看他,他竟头也不抬的打发我回后院来,还叫我往后没什么事儿都不要去书房里了……我现在又哭给谁看呢?母亲已经去了。”

她这样站在端木氏生前最喜欢的这株梅花树下也不知道多久,只觉得身上和心里都冰凉一片,才怅然的想道:“我还是先回屋里去罢,在这儿站了这半晌,使女也没个过来提醒我回去、或者为我加件披风的。母亲在的时候,借她们十个胆子,哪儿敢这样不经心?”

卫长娟拖着步子转身,不意在树下站得太久了,腿都冻得没了知觉,这一转身,险险摔倒——她下意识的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眼角却瞥见一道影子飞快的掠了过来,稳稳的托住了她的手臂,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甜润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卫七妹妹,你没事儿罢?”

“……闵姐姐!”卫长娟抬起头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不算美丽,然而气度高华,此刻这张再恭维也只能说清秀的面上带着的焦灼与关切是那样的温暖,卫长娟心一酸,喃喃的叫了一声,接下来闵漪诺说什么她都没心思听,一把扑进这闺中好友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好半晌后,闵漪诺才安抚住她,这时候卫长娟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扶进屋子里了。屋里烧着地龙,暖融融的,案头上新换的水仙花,散发着芬芳的气息。

这水仙花,以及四周的一些瓜果和小陈设,在卫长娟出去的时候还没有。此刻看到,卫长娟下意识的咬了咬唇,猜测定然是两位嫂子看到闵漪诺过来拜访,临时抓紧送进来的,以表示她们没有亏待自己这小姑子……其实这也是这两位嫂子太过小心了,如今自己已经失了父兄欢心,连从前最宠爱自己的长姐都把自己恨上了。纵然闵漪诺帮自己说话,她还能管得到闵氏、周氏头上去吗?

见她盯着水仙花发怔,闵漪诺柔声唤了两声都不见她回答,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却让卫长娟回了神,移开目光,低声道:“今儿个……多谢闵姐姐您来看我了。”

“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之间几时这样客气了?”闵漪诺让人提上来食盒,道,“我知道你这儿不缺什么,纵然有些新年才得的小玩意,想你如今定然也没心思看。就让厨房里做了些点心,你放心,都是素的。”

卫长娟听到那句“纵然有些新年才得的小玩意”忍不住想起从前端木氏在的时候,自己在母亲的呵护之下,自由自在,肆意欢笑。那时候新年之后闺秀们重新开始走动,自己在别人那儿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总爱回家来向端木氏撒娇索要,惟独闵漪诺和刘若耶那儿的不必向端木氏说,因为这两个好友心思都细腻的很,为人也大方。

只要她眼风扫过时多停留片刻,两人就会主动把东西送给她了……

可现在,正如闵漪诺所言,纵然给她普天下最富奇技淫巧之物,她也没有兴致玩耍了。

极勉强的笑了笑,卫长娟低声道:“有劳闵姐姐费心了,其实……其实我这两日还真不怎么吃得下家里的东西,姐姐带了点心来,正好给我换换口味。”

闻言闵漪诺忙叫人把食盒交给卫长娟身边的人:“虽然拿棉絮一路焐着,车上也有炭盆。可如今这天寒地冻的,从门口拎到这儿想也冷了。还是叫人热一热你再入口,免得伤了身子。”

这番关心的话又让卫长娟暗自伤心了一回,端木氏去后,她何尝再听到这样的体恤话儿?

想到母亲一故,自己地位便一落千丈,卫长娟就忍不住要掉眼泪。

见这情形,闵漪诺少不得又要劝慰她——卫长娟呜咽了片刻,实在不能不向她倾诉,就打发了下人,独两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卫长娟哽咽着说了母亲去世之后、兄姐父亲对自己态度大变的事情,说到伤心处,卫长娟更是泣不成声!

闵漪诺不免奇怪,一面递过自己的帕子给她擦脸,一面疑惑的问:“十五姨母是妹妹的亲生母亲,姨母病逝,妹妹也是摧心裂肝的伤心,怎的十五姨夫和两位卫表哥还有卫大姐姐都怪起了妹妹?”闵漪诺的父亲是渠阴闵氏远房子弟,然其母却是端木家的本宗之女,与卫长娟之母端木氏是不算太远的堂姐妹。所以闵漪诺与卫长娟互称对方的母亲为姨母。

这也是闵漪诺与卫长娟自幼交好,成为闺中密友的缘故之一。

卫长娟差点就要把祖母的恶毒倾诉出来了,然而关键时刻,卫长婉严厉的警告让她究竟有些忌惮,顿了一顿,下意识的另找了个借口,道:“那天我忽然想吃核桃糯米糍粑,厨房里做好之后,我就先拿了去献与母亲,当时母亲因为连着几日都非常忙碌,胃口不大好,先吃了点东西已经不大想吃什么了,但为了不拂了我的兴致,所以还是吃了……然后就……”

闵漪诺一怔,见卫长娟一脸的失魂落魄,叹息了一声,劝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这也不能全怪你,厨房里先做好了你爱吃的吃食,你先敬与十五姨母,这也是孝顺姨母。若你早知道姨母不宜进食这糍粑,你难道会迫着姨母吃下去吗?说起来这都是巧合。”

“可我想着,到底母亲是因为我才……”卫长娟喃喃的道,“但我从来没有谋害母亲的心思,从来没有呵……为什么兄长们和大姐姐就是不相信我?”

“卫七妹妹你别这样。”见卫长娟似乎要有些歇斯底里了,闵漪诺心下一软,忙按住她,低声道,“也许卫表哥还有卫大姐姐只是一时悲痛,这才说了你几句,过些日子冷静下来,自然就晓得不能全怪你了。到时候定然会懊悔,转过来同你解释,你万不可因此入了心里去!”

如此左说右说,好歹把卫长娟劝得心平气和下来——卫长娟擦着泪,感激的道:“真是谢谢闵姐姐您了,这样

的冷天,我家又这个样子……你还上门来看我。”

“我打从角门进来的,没惊动什么人。”闵漪诺咬了下唇,喃喃道,“有件事情也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和你说……”

卫长娟这会虽然不像之前那样情绪激动了,到底还有点浑浑噩噩,反应就很迟缓,没怎么注意闵漪诺这两句话,喝了口茶润嗓子,满怀真挚的道:“母亲过世之后,除了吊唁的人外,姐姐是唯一一个不怕忌讳来看我的人,我这辈子都记得姐姐!”

闵漪诺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却道:“我也不是唯一一个,只不过有人进不来而已。”

“啊?”卫长娟一怔,随即跳了起来,咬牙切齿的问,“是谁?是不是卫长嬴?!她居然还有脸来?!”她想,卫长嬴现在一定非常得意,没准就会借着探望的理由,过来看自己这一家的笑话!只是这家里没人想见到她,所以拒绝了。

“你说卫夫人?”闵漪诺愣了愣,随即正色道,“妹妹慎言!卫夫人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堂姐,你这样直呼她的闺名,在我跟前也就罢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别叫人编排你对堂姐不敬!”

卫长娟满脸怨毒道:“我对她不敬……我……我简直……”

闵漪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痛恨卫长嬴,耐心劝说道:“也许卫夫人从前得罪过七妹妹,然而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是堂姐妹呢?论长幼,她是姐姐你是妹妹,你与她不和睦,吃亏的定然是你。”

这样的话卫长娟现在听来只有刺心,哪儿能够入心?她缓缓坐了下去,面无表情的道:“闵姐姐,您不知道……若能够与卫长嬴同归于尽,我甘心情愿的舍出这条命去!”

闵漪诺吃了一惊,忙竖指抵唇,示意她小声:“妹妹别犯这样的糊涂!卫夫人如今怀着身孕,你说这样的话,叫沈家知道了,必不和你罢休的!”

“我就和姐姐说。”卫长娟垂下眼帘,幽幽的道,“我如今,除了跟姐姐说之外,也没什么人能说话了。”

闵漪诺不想她继续咒骂堂姐,就转开话题道:“我说的另一个想来看你却进不来的人,是刘若耶。”

“是她?”卫长娟一怔,随即露出复杂的神色——她跟刘若耶、闵漪诺的关系都很好,要说亲密,其实以前和刘若耶更亲密一点儿,毕竟闵漪诺要比她长几岁,刘若耶恰好与她年岁仿佛不说,闵漪诺也常被临川公主召在身边谈论书法丹青之道。

但自从润王府上的事情之后,卫长婉反复警告而且直言刘若耶一直在利用她。

虽然卫长娟并不太相信卫长婉的话,因为无论是先前苏鱼丽出阁时挑衅卫长嬴还是后来去清欣公主跟前告状,刘若耶都反复向她申明了后果,只是卫长娟越听她这么说,越是火起……所以她觉得刘若耶也不见得就对自己不怀好意,只不过自己那时候任性娇纵惯了,听不进去她的劝说。

而刘若耶又禁不住自己纠缠,不得不给自己出主意……

说来说去,到底责任还是在自己。毕竟在卫长娟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一次是刘若耶故意撺掇自己的,每次都是刘若耶苦口婆心又无可奈何的劝阻自己……

可要是刘若耶像闵漪诺这样,不管自己怎么纠缠,都是劝说自己以和为贵,不肯给自己出那些主意……也许……也许如今母亲还活着?

怀着这样复杂难言的情绪,卫长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她……她怎么会进不来呢?”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苦尽甘来

[第3章第3卷]

第304节第一百七十三章苦尽甘来

“好像是卫大姐姐吩咐了门上,说是妹妹你正在守孝,不见外客。我刚才到前门的时候,那边就是这样打发刘若耶的。”闵漪诺轻声道,“对我也是这么说,只是我走到半路上,想起从前打从你家一个角门走过,就试了试。没想到那边就放我进来了,走到院门口,恰好看到你差点摔着了。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一点也不爱惜自己。十五姨母去了,你更要照顾好自己,免得十五姨夫还有卫表哥、卫大姐姐他们为你担心呵!”

卫长娟心头一痛,心想父亲和兄姐如今都怨着自己,为自己担心才怪呢,他们都巴不得不要再见到自己……

顿了一顿,才低声道:“既然是大姐姐吩咐的,那就先这样罢,也许大姐姐是想我专心守孝。”之前卫长婉就因为她和刘若耶走太近骂过她,却不想这次走前还不忘记叮嘱门子。

想到那日灵堂上这长姐发飙的样子,卫长娟满心不是滋味。

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么一讲,闵漪诺却尴尬了,讪讪的道:“今儿我来也真是冒昧了……不过……我是……算啦,我想你如今想也没心情听。”

卫长娟这才醒悟过来之前的话是有委婉责怪闵漪诺打扰了自己的意思了,赶忙同她赔礼,又解释、又挽留。

然而闵漪诺到底不好意思多待,执意要告辞而去。

临走之际,她犹豫良久,还是在上车之前,附耳劝说了卫长娟两句,让她放开胸怀,别再与卫长嬴作对。

卫长娟冷笑着道:“纵然我肯与她和解,她如今肯和我和解吗?”她这是被气得不知道怎么反驳闵漪诺,随口说的气话了——她现在恨不得吃卫长嬴的肉、喝卫长嬴的血!却没想到闵漪诺还在竭力劝她去跟这堂姐和解!

和解!

听在卫长娟耳中那就是低头认输,凭什么?她的母亲都为此死了!她还要去跟仇人低头……卫长娟简直想想都要吐一口心头血!

实在是感激闵漪诺今日的探望与安慰,不然换个人这么说,卫长娟肯定脑子一热扑上去拼了!

但闵漪诺却误以为她真的担心这个,就抿嘴笑道:“这个你别担心,我跟你说,卫夫人就快要生了,而且还是季神医亲自断出来的男胎。到时候必然欢喜得很,你趁这光景打发人送礼时提上一提,她一准会答应的。”

……卫长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送走了闵漪诺又是如何回了屋,总之她一回到屋子里,抬头看到那盆水仙花,想也没想,冲上去连盆端起,就朝上首的八折喜鹊登梅屏风上狠狠砸去!

哐啷啷的瓷器碎裂声惊得里里外外的使女都鸦雀无声——自夫人去世之后,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当了家,七小姐的地位当然不比从前。只是小姐到底是小姐,如今拿了大少夫人才着人送来的水仙花出气,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吭,生怕被迁怒到自己身上……自是又有些人眼珠转了转,悄悄退了出去,去到前头向闵氏、周氏禀告去了。

卫长娟不知道这些人,知道了,她如今也没心思计较,她一切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一个念头上:“她撺掇着祖母逼死了我的母亲!害我沦落至此,如今她倒是快要喜得贵子、还想着生子之后贺客盈门的庆贺吗?我必要报复!报复!绝不容她如此得意!!”

然而没有了端木氏的庇护,卫长娟如今景遇惨淡,却如何奈何得了正春风得意、被整个沈家重视着的卫长嬴?

卫长娟不甘心的在堂上走来走去,正焦躁之际,得到消息的闵氏领着人匆匆赶来,看到自己亲自挑选的一盆品相最好的水仙花这才片刻光景就被摔得惨不忍睹,碎瓷飞溅得满地都是不说,上头那架紫檀木为框架、上好的细绢为底,几十名江南最好的绣娘耗费了经年的辰光才绣出来的喜鹊登梅屏风也被砸破了——闵氏的眼角就跳了跳,语气不阴不阳的道:“七妹妹这是怎的了?有什么不痛快,尽管来跟嫂子说就是,何必拿好好的东西出气?”

“我正想着事情,烦请大嫂子你不要来吵我!”闵氏和周氏都是宋老夫人选的孙媳,端木氏打从心眼里不喜欢也不信任她们。卫长娟之前有母亲撑腰,对这两个嫂子实在谈不上尊敬。习惯成自然,虽然之前还在自怜自怨着母亲去后嫂子们当家,自己地位大降,可这会心头烦躁,就忍不住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耐烦的呵斥道。

闵氏听下人去禀告说卫长娟当众把自己挑过来的水仙花连盆都砸了,已经很不高兴了,这会过来本来就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闻得此言,不由勃然大怒,厉声道:“妹妹说的这话我竟是听不懂了!我这个做嫂子的好心好意给妹妹送了最好的一盆水仙玩赏,也是体恤妹妹丧母之痛!不敢图妹妹的感激,可听妹妹话里的意思,倒是这盆水仙给妹妹添了事儿,叫妹妹心烦了?!这是什么道理,还请妹妹与我说个明白!”

这话听在本来就对母丧之后自己地位变化极为敏感的卫长娟耳中,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最关键的那一句就是“丧母之痛”,她脑中嗡的一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尖叫:“你听听!你听听!你这大嫂子已经当面拿你母亲去世说嘴,暗示如今已经不是母亲还在的时候了!往后哪儿轮得到你对这两个嫂子不耐烦?两个嫂子不给你脸色看就不错了!往后这两个不过是世家之女出身的嫂子就要爬到你头上任意欺辱你了!!!”

卫长娟倏然瞪大眼睛,直直的望着闵氏,抬手指向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闵氏见小姑子被自己一番话说得气成这个样子,先是下意识的一惊,就待要习惯性的堆出笑脸来赔不是——可笑到中途又猛然记起来最护着这个小姑子的婆婆已经死了,非但如此,这小姑子还因为婆婆的死,被夫家的人一起厌弃,自己还怕她做什么?

想到以前卫长娟仗着父母宠爱,没少给她这个嫂子气受,像方才那样俨然呵斥下人一样的训斥语气,闵氏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可从来没有一次敢反驳的,哪次不是忍着气忍着泪忍下去?

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非但接手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这讨厌的小姑子也没了靠山,往后该是自己报仇的时候了!

所以闵氏立刻散了笑意,冷着脸道:“我正请教妹妹呢,请问妹妹我给你送的水仙花哪一点不好?你且说了出来我要更改,免得下回得罪了你!但妹妹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别怪我这做嫂子的要和你说一说这做小姐的规矩了!不是嫂子为这么点子小事记恨上你故意折腾你,而是妹妹你年岁也不小了,现下母亲又去世,所谓长嫂如母。你不懂事的地方我这大嫂子若不教你,传了出去别人也要骂我!我也是为了你好!”

闵氏正说得意气风发,打算把从前在婆婆那儿受的气还有在小姑子这儿受的委屈连本带利的统统还回去,不想卫长娟哆嗦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忽的一翻白眼,就这么晕了过去!

见这情况,闵氏也不由吓了一跳——虽然现在看来公公以及丈夫、小叔、另一个小姑子都把这小姑子恨上了,可是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没准过两天又不这么恨她了呢?所以即使端木氏不可能死而复生,往后这府里的后院肯定还是自己和周氏当家,但要收拾这小姑子,还是不要落把柄的好。

只得停了追究,吩咐人把卫长娟抬到里头的榻上,又叫人去请大夫……一直到大夫说卫长娟只是连日饮食不周,加上气急攻心才骤然昏厥,并无大事。闵氏又从卫长娟身边的使女处问清楚了这小姑子先前独自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站了好久,想来吹久了凉风也有关系,这才松了口气……

留了卫长娟的使女伺候她,闵氏带着自己的人回到大房,恰好遇见丈夫卫长云在,看到她从外头进来,就问:“你去哪儿了?”

闵氏心念一转,道:“方才七妹妹把我早上才送去的水仙花连盆砸了,我吓了一跳,想着是不是哪儿得罪了七妹妹,赶紧过去问问。”

卫长云听得卫长娟,立刻就皱起了眉,森然道:“你去看她做什么?这样的不孝忤逆之女,还给她送什么水仙花?!你闲得很么?这府里的事情你都做好了?”

被他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闵氏面上嗫喏,心头暗喜,低眉顺眼的道:“可是……可是下人还说,先前七妹妹在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那株梅花树下吹了许久的凉风。我实在不太放心……过去了之后,果然七妹妹没说两句话就昏了过去。”

卫长云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可有大碍?”

“方才请了大夫,说是没有大碍,但还是要好好休养、静养为宜。”闵氏暗咬了下唇,低声道。

卫长云恢复了冷漠之色,道:“既然没什么大事,就让她身边人伺候就成了。这样的天里她要看梅花什么地方不好待,偏偏站在庭院里,还不多穿点儿,分明就是故意折腾!你不要总是去跟着她转,与二弟妹一起把这府里打理好是正经!”

闵氏喏喏的应了——等他转身去了前头书房,却命人把弟媳周氏请过来说话。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为性命计(上)

[第3章第3卷]

第305节第一百七十四章为性命计(上)

……按说涉及到管家之权,妯娌之间大抵会有些芥蒂。有些人家婆婆还没过世,不过是放权下来,媳妇们就要斗上了;像卫家二房现在这样,婆婆忽然死了,并没有指明哪个媳妇当家,纵然长媳占着名份,也不能说一点都不让次媳插手,少不得有一场较量。

但闵氏与周氏这对妯娌却和睦得紧,俨然嫡亲姐妹一样——这也是有缘故的。

她们都是宋老夫人为孙儿挑选的孙媳,都是温柔静默的性情,本性就不爱挑事儿,遇事也是能忍则忍。

按说这样的媳妇,所嫁的又是极重规矩的阀阅门第,即使不能讨得婆婆欢心,视同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也不会被讨厌。

然而因为宋老夫人的缘故,端木氏一直把这两个媳妇当贼一样防——旁的不说,就说闵氏这个二房的长媳进门已经有七八年光景了,卫大公子卫长绪才比卫长云大两岁而已,如今膝下已有两个嫡子。可闵氏连个嫡女都没有盼到,倒是卫长云的侍妾生了一双子女!

周氏进门比闵氏晚两年,命运与闵氏差不多,卫长云的侍妾给他生过一个女儿,虽然还没有庶子,但周氏自己却是怎么吃药、怎么暗暗的折腾种种秘方都无济于事。

倘若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也还罢了,最多叹息一声自己福薄,子女的缘分浅薄——这是命里没有、强求不来的事情。但前几年,卫长嬴尚未出阁、黄浅岫还没回凤州去陪嫁那会,闵氏的母亲心疼女儿,就拿出自己的私房,悄悄求了黄浅岫为自己女儿诊断一二,看看是否闵氏身子有什么不宜子嗣的地方,又是否能够加以补救?

黄浅岫却断出来闵氏是被下了绝育药,而且是连续被下了好几年,她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消息对于闵氏和闵氏之母来说当然是俨然晴天霹雳!

由于黄浅岫是宋老夫人的人,闵氏的母亲还抱着她这么说是为了挑唆自己女儿和婆婆的关系的想法;又私下安排闵氏看了太医,结果那位收了重金、承诺到死都不会泄露半个字的太医得出了与黄浅岫如出一辙的结论,还好心的劝说闵氏趁早收养庶子到膝下、把庶子养得亲近一些。这太医与宋老夫人半点关系也没有,是不可能说谎的。

闵氏知道后,立刻想到了妯娌周氏……周氏的门路比闵氏还要可靠,她的亲姑姑,就是季去病唯一弟子端木芯淼的继母。托了姑姑的面子,趁着走亲戚的光景,端木芯淼证实了闵氏的怀疑与周氏的恐惧……

闵氏和周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婆婆会对自己这么做?纵然不忿自己是宋老夫人挑选的孙媳,娘家门第不如凤州卫,嫡亲父兄在族里地位也不是非常的高——可既然进了门,总归是卫长云和卫长岁的嫡妻了呵!

卫长云和卫长岁迟迟没有嫡子,对于卫盛仪谋取阀主之位难道是好事吗?她们虽然不是多么聪明精明的人,但这个道理也是知道的。

后来到底还是黄浅岫意味深长的解释了她们的疑惑:“两位少夫人都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的,老夫人当然喜欢两位少夫人的知礼,可二夫人却不见得这样想。两位少夫人过门的时候,老夫人已经陪着咱们阀主回了凤州,并不在这帝都。二夫人明面上违抗不得老夫人的意思,暗地里么……”

黄浅岫怜悯的笑意让妯娌两个满心发凉:“姑姑的意思是?”

“容婢子说句诛心的话,二夫人既然不满意两位少夫人,那当然是想为两位公子另娶了。可是两位少夫人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有老夫人在,二夫人也不能就这样平白无辜的把两位少夫人休弃罢?”黄浅岫淡淡的笑着,缓声道,“既然不能休弃,那当然只能让两位少夫人就这么……没了!”

闵氏与周氏当时听得心头齐齐一凉,下意识的交握住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闻黄浅岫又继续道:“然而两位少夫人若有子女留下来,总归是卫氏血脉,总归是嫡出!这样纵然两位公子续娶了二夫人所喜欢的媳妇,两位少夫人请想一想,但凡钟爱女儿的人家,把女儿给人做填房,已经低人一头了。若那人发妻还有子女留下,岂不是更叫这做续弦的难为?”

“原来婆婆是一直打算着让我们给后来人让位,也免得留下子女碍着后来人的眼吗?”闵氏至今还记得那会周氏泪眼婆娑的问,“可既然如此,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婆婆一直给我们吃着绝育药,却一直不下毒手?我宁可如今就死了……”

黄浅岫叹息着打断了她悲痛的呼喊:“说起来这都是婢子的不是,其实,当初两位少夫人还没进门时,老夫人就来信叮嘱婢子照应好了两位少夫人。然而两位少夫人过门之后,婢子与两位少夫人但有来往,二夫人就会责罚两位少夫人,久而久之就……但婢子虽然没能防得住这绝育药,若二夫人真的害了两位少夫人的性命,婢子自认既也在这府里伺候多年,还不至于被蒙蔽了过去……”

想到过门之后为了讨好婆婆、故意疏远黄浅岫——本以为既然是做端木氏的媳妇,即使是不喜欢端木氏的宋老夫人把自己挑进门的,可自己孜孜不倦、用尽心思的伺候着端木氏,总归也能使端木氏对自己改观的。

然而这样虔诚卑微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终生不孕的结局!若非宋老夫人留了一手,若非有黄氏在旁看着,甚至连性命都不得保全!

……思想着这些往事,闵氏一五一十的把得知闵漪诺登门,匆匆打发人送了水仙花去卫长娟屋子里,之后卫长娟摔花、昏厥,还有自己禀告卫长云时的情况说了一遍。

周氏皱着眉道:“大嫂子说大哥他听到卫长娟那小蹄子昏过去后还是很担心?”

“可不是吗?”闵氏咬着唇,因为此刻人都被打发到屋外,两人又一起斜靠在榻上,几乎是贴着耳朵在说话,以防被人听见,细声道,“我就奇怪了,先前,这小蹄子那么受宠。怎的婆婆一过世,这合家大小都把她给恨上了?”

“哼!”周氏咬着牙,道,“所谓夫妻一体,咱们过门这些年来,侍奉公婆伺候丈夫,打点后院安抚众妾,还得战战兢兢的教养着那些个狐媚子生的贱.种!结果……如今连咱们也瞒得滴水不漏!黄姑姑说的果然没有错,这二房上上下下,根本就是从来都没拿咱们当自己人看待!”

闵氏小声道:“你说,要不咱们索性就把这事儿告诉黄姑姑去?”

“……不能去。”周氏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大嫂你想啊,公公他们既然都瞒着咱们了,显然不相信咱们。若是咱们去告诉黄姑姑,却正好被抓了个正着……咱们妯娌哪儿还有活路?如今可不比黄姑姑在府邸里的时候那么方便了!”

闵氏倒抽一口冷气,沉吟道:“你说的是……可是既然现在合家大小厌弃了卫长娟这小蹄子是假装的。万一到了不需要假装的时候,就凭咱们这几日渐渐冷落她,还有今儿个我把她气晕的事情,她焉能放过咱们?尤其是我……之前端木氏那老毒妇还在的时候,咱们这两个嫂子对她可是到了近乎卑躬屈膝的地步,她尚且不时的拿咱们出气。更何况如今得罪了她?”

周氏思索了片刻,发狠道:“要不,咱们索性趁着她现下落在咱们手里,把她……”她扬起纤纤玉手,在颈侧利落的一横。

“这……”闵氏犹豫了片刻,嗫喏道,“恐怕不成罢?今儿个,夫君他听说那小蹄子晕了过去,就下意识的问她可有大碍了。真把她解决了,夫君和小叔还能放过咱们?”

周氏颓然的坐起身来,轻声嘟囔道:“唉,可惜黄姑姑不在府邸里了,咱们两个,都不是害人的人,放着这样的大好时机,却琢磨不出个好法子来……不杀她,难道继续像以前一样供着她、受她的气么?我可受不了了。”

“我也不想再受她的气了,难为咱们这些年来受她们母女的气还没受够吗?”闵氏叹息着道,“好歹熬到婆婆死了,如今连个小姑子都收拾不了,咱们在这府邸里还怎么真正的当家哟?这小蹄子也真是运气好,我道今儿个抓个把柄杀鸡儆猴,拿了她做垡子立威呢!不意她偏巧在眼节骨上晕了过去!”

周氏安慰她道:“要不是这样,咱们也不知道她被合家厌弃都是他们装的呢!”

两个人的精明程度都是半斤对八两,虽然背后把端木氏与卫长娟都是骂了又骂,可计较了半晌也没计较出个什么办法来。想到一旦卫长娟复宠,两人下场堪忧——甚至不必等到那一日,卫盛仪父子一起表现出对卫长娟的厌恶憎恨,想也知道是演给凤州那边还有卫长嬴看的。

万一有一朝一日他们不需要演了,自己这两个宋老夫人挑选的媳妇是不是也可以步端木氏的后尘暴毙了?

越想越害怕,到底急中生智,闵氏猛然一拍掌,道:“我想到一个法子!”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性命计(下)

[第3章第3卷]

第306节第一百七十五章为性命计(下)

周氏忙问:“怎么着?”

“今儿个我那族妹不是过来看望过那小蹄子吗?”闵氏眯着眼,道,“要不然我才不把好好的东西送过去给那小蹄子糟蹋呢!难为她以前糟蹋的东西还不够多的吗?”

周氏疑惑道:“可大嫂你不是说你跟那闵漪诺也不是很亲近?却怎么说动她帮咱们呢?”

“她的父亲闵知瑕之前只是远房子弟,我家好歹也是本宗嫡支里的,景况当然比他好得多。闵知瑕贫病之际我家没怎么管过他,这人靠上了端木家之后和族里走动也是淡淡的,兴许心里有怨罢?不过我出阁之前都在渠阴郡,与闵漪诺头一次见还是在这府里、那小蹄子把她带回来做客,我作陪时才知道是同族——我说的也不是她。”闵氏急急说了一通,喘息了几下,才道,“是这样的,我说的是今儿个起初和闵漪诺一起过来、却被门子打发走的那一位!”

周氏一怔,道:“谁?”

“刘若耶!”闵氏冷笑着道,“先前那小蹄子几次三番的惹是生非,大抵是听了这一位的主意!以至于卫长婉回娘家守孝去之前还不忘记叮嘱好门上,不许放了她跟那小蹄子见面!”

“可门子不是咱们的人。”周氏下意识的道。

闵氏嗔道:“闵漪诺先前还不是和刘若耶一起被打发走了?结果后来照样进来见了那小蹄子……她走的是角门。刘若耶之前到咱们家都是走后门,卫长婉可只吩咐了后门那儿的门子,角门那儿又不是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无非就是绕着咱们府邸的院子多走些路罢了。那刘若耶也就是没走过不认识,只要透个大概方向还怕她寻不着地儿?至于角门那里的人……咱们也不要换上自己的人,就在下仆里头看一看,换上那些个贪财胆大的主儿,还愁她们见不成面吗?”

周氏眼睛一亮,道:“这个法子好!纵然事后查出来,也不是咱们撺掇的,是那小蹄子自己作死!”但随即又疑惑道,“可是……她们见了面,那刘若耶一准要继续坑那小蹄子吗?若不是,可就白费心思了!”

“反正那小蹄子去年以来惹的事情或多或少都和这刘若耶有关。”闵氏寻思了一回,道,“再说这刘若耶要是没什么主意要打,何必这样巴巴的上门来?如今咱们家戴着孝,等闲是不接待外客的。何况外人过来就不怕晦气么!闵漪诺因为其母的缘故算起来和咱们府里沾着些亲,也还罢了。那刘若耶和咱们家可是转着好几个弯的关系出五服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千金小姐,这样不计较,定然是又想到法子坑那小蹄子了!”

周氏叹息道:“也不知道这刘若耶哪儿来的手段,竟把这小蹄子耍得团团转,连卫长婉都说不听。人与人之间怎的差距就这样的大呢?咱们先前绞尽脑汁的想着讨好这小蹄子,可怎么做,她也不正眼瞧……人笨事皆难,真是这个道理吗?”

“这小蹄子眼高手低得紧,别说咱们这样的世家之女如何入得了她的眼、即使做了她嫂子了,前两日我听她身边的人告诉我,说承娴郡主出阁那日……”

闵氏面上闪过一丝怨毒,道,“卫长嬴领了咱们该一起叫大姑姑的那一位膝下的两个亲生女儿去同她见礼。卫长嬴都对那两个宋表妹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结果这小蹄子倒是一脸不耐烦敷衍,几次三番的把这两个表姐妹撇在旁边不理睬,却和之前主动与那姐妹两个攀谈的贵妃侄女、邓家小姐聊得热闹。后来那两位宋小姐看了出来,就向卫长嬴提出要走——结果邓小姐也要跟她们一起走,显然也看不惯这小蹄子的势利。”

她看了眼弟媳,道,“刘若耶是阀阅嫡女,其父也是嫡出,固然不是威远侯那一支,但太尉的身份也很高贵了;闵漪诺么,一来她们的母亲是同出阀阅的姐妹,二来,闵漪诺与临川公主殿下私交甚笃,不类君臣,犹如寻常闺阁密友一般……要不然,她们性情再温柔、才华再好,你看那小蹄子会把她们放在眼里?”

周氏默然了片刻,叹道:“嫂子说的是,咱们两个若也是阀阅之女,这辈子也不必吃这样的大亏、过得这样苦了!”

“咱们虽然出身不高,也不聪明,但蝼蚁尚且贪生呵!”闵氏喃喃的道,“不是咱们不顾念自己的夫君,可咱们的夫君几时把咱们当发妻看待了?公公若是得了势,这卫家焉有咱们妯娌的存身之处?所以,倒不如让那刘若耶哄了那小蹄子去继续折腾,给祖母越多把柄越好……到那时候,即使公公与咱们的夫君都……咱们两个总是老夫人亲自选的,又没儿没女的,如何值得老夫人动手?没准还能从族里远房子弟里领个一子半女的抚养,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没准,咱们还有享一场晚福的命呢?如今除了指望这条路外咱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我也是这样想的。”周氏点了点头,道,“就按嫂子说的办罢……我再去把角门的事情,寻个可靠的使女透露给那小蹄子知晓,免得她太蠢了不上当!”

闵氏忙提醒道:“别寻什么可靠的使女了,现下赶着上来奉承咱们的,也都是被蒙蔽了的。以为这后院里头往后当真是咱们两个当家、那小蹄子彻底没指望了,这才一窝蜂的上来讨好!等回头公公他们重新宠起那小蹄子,这些人卖起咱们来会慢吗?”

周氏一凛,道:“那……等她自己发现?”

“她那几个近身使女都是家生子,三亲四戚的遍布这满府上上下下,还怕寻不着两三个贪财胆大的?”闵氏沉吟道,“虽然说这两日,她那几个近身使女也有人过来跟咱们示好过,但那小蹄子也不是善茬,外头她管不上,身边人还不能打骂吗?再加上那刘若耶机灵得紧,两下里一凑没准就这样勾搭上了——反正如今祖母在凤州还康健得很,一时半会这小蹄子还蹦达不起来,咱们,一切以稳为上!”

妯娌两个这样议定,也就这么做了,不动声色的设了陷阱只等卫长娟踏上去。

日子不疾不徐的过着。

到了三月初,气候转暖,庭前院后,处处绿绿翠翠,迎春绽放、兰草抽穗,一派春光明媚。

卫长嬴临近产期,金桐院的人都紧张起来,姑姑、使女、仆妇分了三轮,昼夜交替不合眼的盯着,惟恐有失。季去病几乎是隔天就会来号一次脉——这位神医当然非常的不耐烦,没少说阴阳怪气的话,但这会不管是卫郑音还是苏夫人都没心思跟他计较,个个向他赔着笑脸,惟恐伺候不周到。

因为即使卫长嬴身子骨儿健壮,可妇人产子素来就是一只脚踏在了棺材里的。人家生过几胎的都保不准意外,要闹出人命来,更不要说卫长嬴这是头一遭。从黄氏等下仆到苏夫人这做婆婆的以及卫盛仙、卫郑音这两个姑姑莫不挂着一颗心,即使沈宣也隔三岔五的向妻子问上一声。

季去病说话再难听,他一句“无事”,所有人这一日的心里都定了。

为了这份定心众人都忍了!

众人关切万分,卫长嬴自己也提着一颗心的谨慎着,惟恐功亏一篑闹出事儿来,真格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偏季去病又警告说产妇也不能担着心事……又只好拼命设法排遣彷徨的心情。

正扳着手指数日子,东胡那边竟传了个惨胜的消息来!

惨胜,胜虽然是胜了,可代价也着实惨烈——不算东胡本来的边将,赴边建功的五位侍卫就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算是东胡地主的刘幼照因为刘家给他派了死士在身边保护,死士死伤殆尽换取他伤得最轻,然而也中了两箭,其中一箭距离心脏只得半寸距离,完全就是拣了一条命;钱练和端木无忧各中两箭,另在臂、腿负了两处不轻的刀伤,内中砍伤端木无忧的刀上还淬了毒,幸亏刘家长年抵御戎人入侵,对戎人的毒药大抵都备有解药,这才保了一命。

但这三个人还算好的了,只需要在东胡就地医治休整。

裴忾和苏鱼舞却性命垂危!

只因他们伤口所中之毒,赫然是用刘家束手无策的忧来鹤为主药调配的。

忧来鹤性极寒,戎人里的巫医又加了几味草药,将之调制成至寒之药,涂抹在族中神箭手的弓矢上,专门用来射杀魏人将领。而五人一起上阵,服饰仿佛,戎人的神箭手许是看五人里以裴忾和苏鱼舞身材最为高大,认为他们两个最紧要,因此几乎一筒箭都朝着两人招呼了。

两人一共中了七箭——被抬下战场时余人因为奋战全部汗流浃背,他们甚至连眉上都结起了霜雪。

俱是赴边建功的御前侍卫,而且一个是阀阅本宗嫡出子弟,另一个也是世家本宗嫡出子弟。刘家自不敢怠慢,威远侯得知消息,当场就让人将自己的马车赶了出来,令刘氏最好的大夫上车服侍,派出一队士卒护送星夜往帝都赶——除了季去病,从没听说过海内还有第二人能解忧来鹤之毒!

更不要说裴忾与苏鱼舞所中之毒还是忧来鹤为主、其余几味不知名的草药为辅调制的。除了季去病怕也没有旁的大夫敢接手。

……接到刘家先快马飞驰进京所报之信,卫郑音险些没昏过去!连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到季宅请求季去病动身,沿官道往东胡赶,节省抢救辰光。

季去病说话一直都不好听,这会也不例外,但这一次的话分外的刺心——他不冷不热的道:“你侄女即将生产,先前你也口口声声的让我务必保好了你侄女。现下却又要打发我离京去救你儿子,万一你侄女出了事,令堂追究起来,叫我如何交差?”

听了这话,左右侍奉茶水点心的倪滔夫妇都有点不自然起来,虽然说从宋老夫人的角度来讲,无论卫郑音还是卫长嬴都是宋老夫人的骨血,都是他们的主子。可倪滔的母亲黄浅岫如今是跟着卫长嬴的,黄氏的长子与丈夫也都是卫长嬴的陪嫁,他们夫妇的心自然也更偏向卫长嬴了。

再说宋老夫人栽培黄氏这么多年,这样又懂医理又忠心耿耿又擅长管事还精于后院争斗的姑姑,谁身边会嫌多?卫郑音作为宋老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也不是没眼热过黄氏,可宋老夫人最后还是给了孙女。

可见宋老夫人纵然不是不疼女儿,但心还是更偏向于儿子的,就连孙女也因为父亲的缘故被宋老夫人宠爱过了女儿。

卫郑音对于母亲重视侄女胜过自己的真正原因也很清楚:一则是宋老夫人众多亲生子女里只有她和兄长卫郑鸿长大,相比健康的自己,长兄卫郑鸿生来多病,自幼饱受病痛折磨。宋老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免自觉亏欠了长子,自然而然也就更重视卫郑鸿;二则是因为请季去病请晚了,导致卫郑鸿无法痊愈,宋老夫人深觉对不住儿子,也对不住嫡孙、嫡孙女。

在这样的情况下,女儿虽然是亲生的,孙女虽然隔了一代,宋老夫人为卫郑音考虑的反而不如为卫长嬴考虑的多了。

在平常的时候卫郑音虽然知道这些但也没在意,宋老夫人对她不如卫郑鸿上心,可也没亏待她,至于说侄女的陪嫁考虑比她的陪嫁周全,卫郑音也体谅侄女相对自己出阁那会是远嫁……但现在关系到唯一的儿子的生死,卫郑音不能不争了,她断然道:“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情,母亲问起来,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只请神医您速速动身!”

季去病拈着胡须,淡然对脸上变色的倪滔夫妇道:“你们都听见了?明儿个沈家打发人来请,记得把这话回来人!”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生产

[第3章第3卷]

第307节第一百七十六章生产

没等到次日照例打发人去接季去病过府给卫长嬴诊脉,季去病收拾医囊前脚跟着卫郑音走,后脚倪涛夫妇就慌慌张张的跑到金桐院禀告了。

黄氏一听,也吃了一惊,思索片刻方冷静下来,叮嘱道:“这个话先不要告诉少夫人,免得少夫人心慌,到时候生产更容易出问题。”

倪滔因为是服侍季去病的,生怕季去病被卫郑音带走,万一这边的大小姐出了事儿,回头宋老夫人不会把女儿怎么样,迁怒到他身上,就惶惶然的问:“若不告诉少夫人,打发人把季神医追回来,万一少夫人这儿……”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黄氏脸一沉,呵斥儿子,“少夫人身子骨儿好得很!依我看这次生产一准是会顺顺利利的!这还没有到的事情,你就只会盯着坏的讲?”

倪滔素来畏惧母亲,被骂得缩头缩脑的,嗫喏道:“因为季神医就是这么和二姑夫人说的,儿子也是担心……”

“季神医!”黄氏没好气的道,“你也知道他是神医啊?你是吗?他能随口乱说话,旁人为着他那一手医术也不敢怠慢了他,不能不忍着他!你呢?”

见婆婆把丈夫骂得狗血淋头,倪滔的妻子柳氏不免要圆个场,细声细气的请婆婆息怒,好言好语的解释了一番,才道:“……咱们也是怕误了母亲您吩咐的事儿,这才赶忙过来。实在是一直守在季宅伺候着神医,并不清楚少夫人这儿的景况,这才一时情急说差了话。母亲别要和咱们计较才好。”

黄氏这两个媳妇都是她自己亲自挑的,平常处着也不错。媳妇既然不是自己生的,关系又不错,当然要格外给份面子,点着倪滔的额道了一句:“瞧你这糊涂劲儿!话不会说,下回就叫你媳妇说!这回要不是看你媳妇的面子,看我怎么捶你!”

就势下了台,就苦口婆心的教导起倪滔来,“二姑夫人是少夫人的嫡亲姑姑,如今她把季神医带走也不是无缘无故故意和咱们少夫人过不去!那是因为苏家五公子中了剧毒,性命垂危!相比之下,咱们少夫人这儿一切都好呢!就算告诉了少夫人,照你说的,让少夫人打发人去把季神医追上来,先不说二姑夫人挂心苏五公子的生死,必定是轻装简从,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咱们这会派人追也未必追得上了,就算追得上,少夫人做这样的事情,还不得被众人骂死?更不要说这是摆明了与苏家、裴家都结仇了!你这样的蠢话,亏得没在外人跟前说!”

倪滔涨红了脸,连连称是,柳氏忙再圆场,问道:“那,母亲,如今除了不告诉少夫人,还要做什么?”

赞许的看了眼媳妇,黄氏道:“少夫人如今的情况其实本来就不必隔日请季神医过府的,只是少夫人头一回有孕,心里不免紧张。所以不听季神医亲口说上一声就是不能定心——好在季神医脾气不好是满帝都都出了名的,这会子就拿这个先把少夫人瞒住。等到了日子,少夫人进产房了,就跟少夫人说季神医正在外头候着,让少夫人放宽了心……”

总之就是一个字:瞒!

卫长嬴的产期就是这么几日了,季去病现下已经被卫郑音带出了京,追不上也不好去追。若叫卫长嬴在这眼节骨上知道了,心里添堵也添事,没准本来不会有事都要出事了。

所以不如瞒着她,等把孩子生下来再告诉。

倪滔还是不太能放心,道:“少夫人真的能平安生……”柳氏见婆婆已经瞪起眼睛来,赶紧使劲儿的掐了他一把,大声道:“少夫人到时候平平安安的诞下来小公子,咱们虽然不在金桐院里伺候,可有母亲的体面在,你还怕咱们没有赏钱吗?”

黄氏其实听得很清楚,只是自己的儿子,当着媳妇的面也得给他留份体面,狠狠剜了他一眼,到底没有追究,打发他们继续回季宅去了。

再回到卫长嬴跟前,卫长嬴正和琴歌几个使女一起展开许多小衣服挨个的检查针脚,心情很好的说笑着。见黄氏进来,卫长嬴就笑着问她:“方才听说倪滔他们来了?”

黄氏应了一声,道:“他们来却说了件事儿……”

卫长嬴一怔,问:“什么事呢?”

“季神医说少夫人身子骨儿好得很,没必要总是打扰他,这不……打发他们过来说,他明儿个不高兴来了。”黄氏露出一抹为难之色,小声道。

听了这话,卫长嬴下意识的咬了咬唇——可季去病这样的医术,海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连他堂叔都不如他,纵然身份差距悬殊,还真没法拿身份压人……思索良久只好叹了口气,道:“季去病这个人……算了,既然他说我没什么事儿,那就这样罢。到了日子,再去请他。”

黄氏笑着道:“其实这也正说明了少夫人您与小公子都好得很,不然季神医冲着咱们家老夫人的面子也不能不上心。您看这满帝都的,有多少人能够请得他上门出诊?更不要说这样频繁的隔日就登一次门了。”

被黄氏这么一说,卫长嬴心里因为季去病“不肯来”的担忧也散了几分,微笑着道:“说的也是,他不来就先不来罢。隔日就要听他几句不好听的话,他不来,咱们还轻省些。”又道,“那你也去母亲那儿说一声,免得母亲她们担心。”

黄氏也是这么想的,到了苏夫人跟前,她却是一五一十的讲了经过,又说了自己打算瞒着卫长嬴苏鱼舞受了重伤性命难保以及季去病已经被卫郑音带出城、往东胡赶去这两件事。末了就跟苏夫人请罪:“伺候季神医的人方才过来与婢子说了这两件事后,婢子怕先过来禀告了夫人再去和少夫人说,会引少夫人怀疑。故而先借口季神医使了性.子,往后不肯过来了,把少夫人瞒了,等少夫人发话让婢子过来告知夫人一声,免得夫人担心,这才敢来。婢子自作主张,还请夫人责罚。”

苏夫人当然不会责罚,反而点头道:“你处置的很对,到底是宋老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人!便是我在那儿也是这样安排,长嬴这是一头一胎,她亲生母亲、祖母都不在身边,我虽然疼她,可我也知道,这女子头一次做母亲,总归是有亲娘在身边陪着才能放心些的。先前她还险些小产过,如今把一切安危都指着季去病,若晓得季去病不在帝都、又担心表弟的性命,还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必须瞒住她!”

苏夫人赞成黄氏的做法,私下里派人到金桐院,趁着卫长嬴午后小睡的光景,把下人们都聚集起来,好生敲打了一番。命他们不可透露任何有关苏鱼舞、季去病的消息给卫长嬴,否则一家子都不要在沈府待下去了。

如此竟把卫长嬴瞒了个滴水不漏,仍旧照着先前的日子过。

这样到了三月十三的夜里,卫长嬴从睡梦中疼痛醒来,下意识的唤进陪夜的琴歌——因为她有了身孕,怕使女们没经历过不懂得,误了大事,所以三个姑姑和使女们一起轮流陪夜,琴歌被叫醒,忙又把这晚来陪的万氏一道喊了起来,两人点了灯进帐一看,万氏摸着卫长嬴身下的褥子,惊道:“见红了……这是要生了,快去叫人来!”

琴歌大惊,连灯都忘记留给万氏,匆匆拿着跑出门去通知各处,整个金桐院都被惊动,纷纷忙碌起来。

好在黄氏、贺氏、万氏都是生产过的人,卫长嬴的产期算的也是这两日,稳婆之类的人都是备好了的,就住在院子里。

这会一起被叫醒,拿凉水洗了脸弄清醒了,簇拥着卫长嬴进了早就备好了的产房——等苏夫人、刘氏、端木氏婆媳闻讯不顾三更半夜起身赶到时,水也烧好了,使女端着水要送进去,迎面看到苏夫人一行就待行礼,被心急如焚的苏夫人挥手止住:“快送进去……问问里头可好?”

在这之前,苏夫人和黄氏一面商议着如何瞒住卫长嬴,一面互相安慰对方:“她身子骨儿向来就好,季神医也几次三番的说没必要总是请他来的……一准不会有事儿!”

可到了关键时候,季去病在与不在还是有区别的,尤其他之前那样频繁的过来,这紧要关头却不在,习惯了依赖他,一下子难免调整不过来。

苏夫人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只匆匆穿了身薄薄的春衫,绞着帕子在外头吹着夜风,披风都忘记拿了,可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心中一阵阵烧也似的热,七上八下的不能定心,想来想去就禁不住暗暗的埋怨卫郑音:“你担心你儿子,也不能全不管你侄女啊!”

正默默祈祷上天庇佑之际,端木燕语上来小声道:“母亲,三弟妹这到底是头一次生产,季神医既然不在京中,莫如请芯淼过来候着?这样咱们也能定心些。”

听了这话,刘氏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苏夫人被提醒,忙道:“你说的很对!我竟把八小姐给忘记了,虽然如今天晚,但她与长嬴素来关系好,又是你妹妹,想来会给咱们家这个面子的。”就要打发人去请。

端木燕语忙道:“这三更半夜的,还是媳妇跑一趟罢?”

“辛苦你了。”苏夫人见她这样关心正生产着的妯娌,很是满意,先前夺她权时对她的恶感也随之烟消云散,暗想次媳大事上到底还是贤惠的。

只是贤惠的端木燕语在她跟前恭恭敬敬说了:“母亲说的哪里话?三弟妹又不是外人,何况如今这家里上上下下谁不为三弟妹挂着心呢?媳妇能尽绵薄之力也是靠了娘家族妹的光。”

到了马车上,熟知她真心的心腹使女就小声道:“家里的八小姐脾气与那位季神医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尤其这三更半夜的去吵了她,也吵了她那一房,到时候说话还不知道多么难听……就为了三少夫人,少夫人这又是何必呢?”

端木燕语瞥她一眼,嘴角一翘,哂道:“你懂个什么?卫氏这一胎是男胎,生下来就是沈家的二孙公子了!舒明都快十岁了,才有一位二孙公子,再加上沈藏锋在族里的地位,往后她想不母凭子贵都难!”

“那少夫人就更不能帮她了呀!”使女不解的问,“万一请了八小姐过来,恰好救了她,那先前她怀孕后要保胎,还给少夫人的权……岂不是又要叫她拿了回去?”

端木燕语咬着唇道:“所以说你蠢,这卫氏自幼习武,身体本来就好,加上她身量高挑,又不是那等生产艰难的骨相,自她保了胎后,我就觉得她生产上头不会吃很多苦头。先前季去病隔日跑一趟,都说她顺顺利利的生产、母子平安那是毫无问题的。季去病的诊断你还不相信吗?今儿个晚上,我料她即使有些变故,有那黄氏在就出不了大事了!婆婆这样担心,不过是之前一直依赖着季去病,而现在季去病不在,就觉得失了主心骨——说到底还是沈家男孙太少了!盼了这么多年才迎来这位还没落地的二孙公子,婆婆能不巴心巴肝的关切么?!”

“那少夫人如今还要去请八小姐……”使女沉吟着,眼睛一亮,道,“少夫人是说给夫人听的?”

“也不仅仅是这样。”端木燕语抿了抿嘴,轻声道,“生产这样的紧要关头,我这个二嫂子站出来,三更半夜去替她请自己族妹过府以策安全。这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一份恩情,你说卫氏要是母子平安了,能不报答我?她还好意思把我手里这份权就这样抢回去吗?就是我去还她,她也得拒绝!纵然收了,肯定也要另外补偿!万一……万一她不好了,我也在婆婆跟前挣了份贤名,以婆婆的为人,回头当然更不会叫我歇着不要管事了!横竖我都吃不了亏,跑一趟又怎的了?”

使女自是忙不迭的恭维:“少夫人真是智珠在握、算无遗策!”

端木燕语也觉得自己今晚上反应敏捷,心情很好的道:“还有一个呢!卫氏是头一次生产,凭她再顺利,没有几个时辰也不可能生下来的。婆婆因为她怀的是个男孙,一得消息就亲自赶过去了,大嫂子也去了,我不得不也去——现下虽然是暮春了,可夜里还有寒意,这些且不提,三更半夜的吹着冷风守在产房外听她鬼哭狼嚎的生孩子!还得时时小心的伺候着婆婆,想想就心烦,还不如讨个差使溜出来,带芯淼过去,她肯定没那个心情傻站在外头等!她肯定要进屋去坐的,总不能没人招待她罢?婆婆挂心卫氏,能不叫我陪着芯淼?到时候我也可以坐在那里喝着茶水等了,这样不是松快许多?”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产子

[第3章第3卷]

第308节第一百七十七章产子

所谓关心则乱,这晚上整个太傅府都被惊动了,甚至连相邻的襄宁伯府都在天亮前得到消息,沈藏珠因为是寡妇怕不吉利没过来,裴氏也穿戴起身,亲自领着人过来探问消息……实际上被惊动聚拢过来的这许多人里不乏生养众多的过来人比如苏夫人自己,也不乏精通妇科之人如黄氏,但这么多人却还没有一个并不关心卫长嬴死活、只想趁机给自己捞好处的端木燕语看得清楚。

……一切都照着端木燕语在马车上向使女推断的一样,卫长嬴虽然由于头次生产,心里没底,在产房里惊慌失措,频频叫喊,惹得外头苏夫人也被吓得心惊肉跳——可折腾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大半夜下来已经快筋疲力尽稳婆惊喜的嚷道:“看到头了,少夫人快使把劲!使把劲儿小公子就下来了!”

黄氏忙也鼓励道:“少夫人放宽了心,季神医和端木八小姐,还有夫人、二姑夫人这些人都在外头候着呢!您身子骨儿好,小公子也经神医调养得健壮,一准能顺利生产,千万不要怕!”

卫长嬴被众人七嘴八舌的安抚打气,又听稳婆半是吓唬半是提醒的道:“少夫人您这会可不能松了劲儿,不然,小公子怕是会不好的。”

究竟母子连心,卫长嬴一听说会误了孩子,也急了,照着稳婆叮嘱的用着劲,不多久,便顺顺利利的生了下来——外头苏夫人等得脖子都要伸长了,可算听得一声响亮的婴啼,苏夫人几乎喜极而泣,忙不迭的高声询问:“孩子怎样?可是男孙?”

就听里头先是一片欢腾,婴孩啼哭声不绝,过了好半晌才听万氏带着笑意隔窗禀告:“回夫人的话,三少夫人生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苏夫人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喜出望外的吩咐左右:“快!去各处报喜!”这时候一直陪在一旁的刘氏、裴氏也过来道贺,裴氏等刘氏说过恭喜的话,也笑意盈盈的讲了一番吉利讨喜的言语……这会儿苏夫人满心喜悦,看谁都分外顺眼,即使知道裴氏是故意讨巧,然而脸上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也和颜悦色的夸了她两句,裴氏就趁势上前搀扶住她手臂。

这时候苏夫人又不能说不要她扶,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经过这么一来,往后想继续不冷不热的晾着这侄媳妇也不成了。

但喜得男孙的喜悦之下,这些都是小节。

过了会儿,黄氏等人把这个新落地的男孙洗净包好了抱出来给众人过目。虽然初生的孩子都是皱巴巴的,可血脉相系,苏夫人怎么看怎么可爱,眉花眼笑的低声对众人道:“你们瞧这孩子的眉毛眼睛,像不像锋儿?”

“媳妇看小侄儿的下巴倒是更像母亲些。”端木氏本来在外头堂上陪着不肯在产房外跟一群人一起傻等的端木芯淼,听说卫长嬴已经顺利生产,这才匆匆赶了过来,恰好赶了这一句奉承道。

苏夫人听得开心极了,小心翼翼的抱了抱,这才舍不得的还给黄氏,又关切的叮嘱她:“快抱进去罢,仔细风进来吹着孩子。”

等这新生的男孙被抱回屋里去,苏夫人才注意到这时候已经是晨曦初绽了。不知不觉她居然守这三媳生产守到天明,然而一点也不觉得累,看着温柔的春晖洒满庭院,本就在兴头上的苏夫人大觉这兆头与时辰都极好,喜滋滋的亲自回到上房跟沈宣报喜。

下人已经把三房喜得男孙的消息告诉了沈宣,苏夫人进门的时候就见他正搬了平常舍不得喝的霜琅酿,斟了足足一大盏,笑容满面的小口小口浅啜着,见到她进来,忙问:“咱们这小孙儿生得似谁?”

“眉毛眼睛像锋儿,下巴像我。”苏夫人心情大好,跟他打趣道,“其他地方生得像他母亲。”她故意不提像丈夫,沈宣却抚着胡须大笑道:“锋儿十足十的肖我,眉毛眼睛既然像锋儿,可不就是像了我这祖父吗?”

苏夫人嗔了他一句,道:“这孩子落地的辰光也好,正好曙光初露,长夜已过。”

沈宣闻言,也道:“是个好兆头,他这一辈从‘舒’,莫如就叫‘舒光’罢。”

“你这会就把名字起了?这可是锋儿头一个子嗣,不问他一问吗?”苏夫人替儿子争取着。

沈宣哼哼着道:“他还有两年多才回来,总不能叫孩子因为这个一直没个名儿罢?再说我这个做祖父的给孙儿起名字也是理所当然,舒明的名字不也是我起的?舒光这名字有什么不好,锋儿也不是文采斐然的人,我看他也起不出来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你就耍赖罢!”苏夫人哭笑不得的虚虚一指他,道,“起个名字而已,还用得着锋儿亲自跑回来?写封信不就成了吗?再说你自己文采就好了?你们父子论武艺那都是没话说的,论到文采,你们加起来文名还没舒颜名气大呢!”

沈宣正义凛然道:“锋儿在西凉是公干的,怎可老是拿家事去扰他?这等琐事咱们做父母的应该统统给他包办了,好让他全心全意为国效力才是!”

他就这么强行做了主,叮嘱苏夫人先不要说出去,“等孩子满月【注】时再说,和舒明一样,别叫大房和二房知道后心里吃味。”

倒也不是沈宣特别偏心三房,实在是因为膝下男孙少。

当初刘氏生了大孙小姐沈舒景之后不两年就生了大孙公子沈舒明,那是头一个男孙,沈宣夫妇对于嫡长孙的落地当然也是很重视的,夫妇两个计较了足足一个月,才在满月宴上给长孙起了名。那时候夫妇两个以为既然有了长孙,次子又成了家,儿子媳妇身体都不错,接下来嫡孙料想会一个接一个落地的。毕竟沈宣与苏夫人膝下足有六子,想着儿子多,孙儿只有更多的道理。

结果端木氏头一胎却生了二孙小姐沈舒柔。苏夫人倒没怪媳妇,心想和刘氏一样先开花后结果也好。不意二房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四个孙女一个孙儿,夫妇两个嘴上不说心里能不急吗?

隔了近十年,中间盼望数次失望数次,好容易迎来了第二个男孙,沈宣也有点把持不住了。

上房这边沈宣夫妇欢喜无限、畅想着这个新添男孙的未来时,卫长嬴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看到她睁眼,黄氏忙上来搭了把脉,继而笑着对左右道:“少夫人一切都好。”

贺氏等人松了口气,一起上来恭喜她。

卫长嬴睡前是看过儿子的,这会左右一看不在房里,就着急的问了起来。

黄氏忙安慰道:“少夫人别急,小公子就在隔壁,万姐姐亲自看着呢!方才才喝饱了奶.水,这会正睡着。万姐姐是过来人,咱们公子就是她带大的,带小公子最有经验不过。”

“怎么移到隔壁去了?”卫长嬴不满道,“怎不放我这儿?”

“小公子还小,有时候不免啼哭起来,和少夫人一个屋子怕吵着了少夫人。”黄氏笑着解释,“而且乳母和来看小公子的人出入,也怕打扰到少夫人休养。”

卫长嬴一下子就担心了起来,道:“怎么来看我儿的人很多吗?他那么小,别吵着他。”

“少夫人您放心罢,都是家里人。”黄氏抿嘴一笑,道,“夫人恨不得一天过来三四趟,大少夫人也来过几回……除此之外其他人想看也看不到呢,夫人就先不准了。可怜四小姐在外头缠了夫人好半晌,还是叫夫人着人撵走了,说是四小姐太吵,怕她扰了小公子。”

卫长嬴有点啼笑皆非,道:“我倒觉得四妹妹虽然平常活泼,然而不是不懂事的人。”

“夫人这是对小公子上心呵!”黄氏笑了笑,因为这会屋子里都是卫长嬴的陪嫁心腹,就低声道,“阀主和夫人到今儿个才得了两个男孙,还都是嫡出,能不上心吗?少夫人您放宽了心坐月子罢,夫人如今是拿咱们小公子当眼珠子看待了,连家事都全交给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去打理,成日里就是往咱们这儿跑着呢!”

又怕卫长嬴担心刘氏和端木燕语借这机会坐大,道,“本来咱们公子的前程,就注定这府邸往后必定是少夫人您当家。如今您又生了小公子,休看这会夫人没心思管旁的,全部放手让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去管,那都是暂时的!等少夫人您坐好了月子,满月之后,婢子敢打包票,夫人定然会叫您把这上上下下全部管起来!”

卫长嬴这会可是想不到管家权的,她惦记着儿子都来不及呢,道:“上上下下全管起来就算了,只要孩子健壮……”

“少夫人您这是高兴得糊涂了,这家本来就该您来管,您怎么能不在乎呢?”黄氏笑着嗔她,“再说咱们小公子落地就是个大胖小子,凭您和咱们公子的身子骨儿,小公子还能不好?”

“季神医也是这么说的吗?”卫长嬴又习惯性的依靠起这一位来了,贺氏等人不免一呆,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把事情告诉她。

倒是黄氏面不改色的道:“季神医说,听着哭声就不用看了。夫人怕他说话不好听,索性也不抱到他跟前了。”

想到季去病阴阳怪气的话,卫长嬴自己可以忍,可万一把他惹恼了,对自己的儿子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卫长嬴忙道:“姑姑说的很是。”

儿子有其祖母帮着上心,金桐院里里外外有黄氏等人,卫长嬴这个月子坐得很是舒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二姑姑卫郑音的“风寒”一直不见好,所以不能过来探望自己。

【注】我知道古人是三个月起名,不过现在小说里貌似都是满月或之前就起了(好吧也许我看的几本恰好是这样)?但这也不是神马大事,就……这样吧。不然中间不好称呼不说,到三个月还得另外写一下,感觉累赘了,并在一起吧。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满月

[第3章第3卷]

第309节第一百七十八章满月

二姑姑卫郑音告了病,二叔家里戴着孝要避讳——也幸亏需要避讳,不然两边见了面,谁都不痛快。卫长嬴这边的亲戚,卫煜、润王后这些远亲都打发心腹过来送了礼,看过新生儿,说了吉利话也算是礼仪周全了,只等着满月宴时再亲自过来道贺。

倒是大姑姑卫盛仙几乎是隔日就会来一次。

卫盛仙过来的这么频繁,其实只有三分是为了卫长嬴,七分都是为了她所生的这个儿子。因为卫盛仙自己无子,对宋家那边的公子们就格外疼爱些,那还只是夫家的侄子。卫长嬴却是她的亲侄女,卫长嬴的儿子与她还是血脉相系的,卫盛仙就更喜欢了,几乎两三天不看一眼就想念得紧。

探望孩子的长辈里以苏夫人和卫盛仙最热心,两人关系也因此迅速亲近。

对于宋西月与刘希寻的婚事,卫郑音和卫长嬴都没能安慰得了卫盛仙,倒是苏夫人知道她的担心后把她开解了:“咱们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威远侯还不清楚吗?虽然说照着最好的想法,给他家十六公子选个阀阅本宗得宠的嫡女是个好助力,可海内统共也就六家能称阀阅。本宗嫡出之女,既要得宠又要能干,做得了刘家十六公子的贤内助——威远侯要是找得着,还能等到太尉来操心?”

卫盛仙就请教:“苏夫人您的意思是……?”

“您看咱们沈家,藏凝倒是很得她父亲的喜欢,只是她那跳脱的性.子!我是她母亲我都头疼!威远侯肯定也不敢聘她,不然早几年也可以开口试探了。您再看您娘家,长嬴是极好的,可襁褓里就定给我家锋儿了,她的其他几个堂姐妹,不是我说亲家的嘴,一来宠爱不如她,二来那几位小姐不能说不好,但比起长嬴来到底逊色很多了,您说是不是?”苏夫人这会对于给自己生下男孙的三媳满意得很,当着三媳的姑姑的面可着劲儿的说媳妇好,夸了一番才继续数下去,“宋家只得一位大小姐,什么都好,偏偏命途多舛!端木家的女孩子多,然而多了就有些房里管教不好,显得良莠不齐!我娘家的侄女也是有几个的,然而不是早就定了就是最近定了。”

“所以啊,您说威远侯推了您的长女,他一时间又寻不着合宜的女孩子,反而跟卫宋两家结仇,这又是何必?还不如就这么结了亲呢!毕竟府上小姐一看就是好的。何况太尉能给族侄定一回亲,就不能定第二回了?每次都推掉,这刘十六公子还要不要娶妻了呢?”

苏夫人含蓄的提醒,“再怎么说您也是卫氏阀主之女,您家老夫人那是出了名的疼爱晚辈,能看着府上小姐无缘无故的被人欺负、更不要说谋害了!威远侯也不是傻的,纵然认为宋刺史不是本宗子弟,有所遗憾,那也是记在了太尉的账上,关府上大小姐什么事呢?何必迁怒无辜徒结仇怨?依我看,只要府上大小姐按着为人妇的规矩来,刘家也不会可着劲儿跟府上大小姐为难,毕竟您和宋刺史,可也都是阀阅子弟,不比刘家低什么!”

这番话说得卫盛仙豁然开朗,真是对苏夫人感激不尽,又自嘲说自己想多了,倒把自己吓了一场,去年年底还病了好些日子。

苏夫人了然道:“长嬴前两年被戎人刺杀过,想是您担心侄女,这不就多想了?这也没什么,做母亲的人总是要想多些的,咱们都是一个样子。先前我家锋儿御前演武时为了救同伴受了点轻伤,大半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放心,让长嬴带他去看了季神医,结果神医一看他什么事都没有,以为戏弄他呢!大发了一顿脾气!锋儿之前就说是不是太大动干戈了,可是这做母亲的,宁可小题大作,也是生怕误了他们的。”

卫盛仙深有同感,道:“您说的真是对极了!咱们这把年岁,什么看不淡呢?横竖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如今要挂心,还不都是为了孩子们?”又羡慕道,“苏夫人您的福分可比我好得多,贵家子嗣这样的兴旺,我却是无福,只得两个女儿。”

苏夫人安慰她道:“您虽然和儿子的缘分浅了点,可女儿缘好。您那两位小姐,一个赛一个的知书达礼!不瞒您说,我那长女倒还好,我那小女儿,真真是为了她的前程都不好说!”

“您这是太过谦逊了!”卫盛仙忙道,“您的女儿,规矩还能错得了?您再说坏,也是没人相信的。”

两位长辈看着孩子谈着儿女经,间或聊些帝都里的新鲜事,一派其乐融融……这样上上下下都和和睦睦的到了满月这日——

卫长嬴起早让人伺候自己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只觉神清气爽。

换好赶工做出来的华服,对镜自照,见比怀孕之前丰腴了不少,从前的衣裙这会一时间都穿不上了。这套专门为了满月宴做的礼服因为量尺寸时还躺在榻上不能起身,为防万一,还特意留了点余地,也亏得这样穿上才不紧。时下推崇的是女子身量窈窕,想到自己先前窈窕有致、众人羡慕的身形,心头不免略觉遗憾。

然而转眼看到黄氏抱上来的襁褓,大红四合如意瑞云纹襁褓里安睡的小脸儿已经长开了不少,卫长嬴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滩水,什么遗憾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这会怎么就睡了。”话是这么说,卫长嬴却惟恐吵醒了儿子,小心翼翼的接到手里抱着,压低了嗓子小声问,“一会满月宴上可要他出去露脸儿的,难道一直睡着吗?”

黄氏含笑道:“宴开还有些辰光,小公子这会睡着才好呢!等睡足了精神,回头宴上正好抱出去。”

卫长嬴不放心的叮嘱道:“姑姑你亲自跟出去,务必看好了,别叫那些个毛手毛脚的人抱他,万一摔着了可不得了。”

“少夫人您就放心罢,后头肯定是夫人抱,前头是阀主亲自抱出去——这两位现下都欢喜得合不拢嘴了,说什么也会看好了小公子,不使人碰着的。沈家的嫡孙,哪能说是个宾客就能抱?不是相当的身份怕是连凑近看一眼都难。”黄氏笑着道,“您看外头才抬过来的玉树,据说是阀主亲自吩咐人从库里取出来的呢!”

卫长嬴闻说公公亲自吩咐人送了东西来,就把襁褓交给黄氏,出了内室。到堂上一张,果见堂下珠光宝气一派,俱从一株玉树上发出。她娘家门第不弱于夫家,这玉树只看一眼就明白了,是取珊瑚修葺成枝干,以碧玉为其叶,上头用各色珠玉红红紫紫青青赤赤的缀成花子。这会子放在堂下真是金碧辉煌眩人眼目。

金珠玉器,卫长嬴都不稀罕,她欢喜的是公公送这玉树来的喻意,芝兰玉树生庭阶,自从这个典故后,常用玉树芝兰来形容佳美的子弟。沈宣送这玉树来,望孙成材之心殷殷可见。

欢喜过后,卫长嬴又谨慎起来,问黄氏:“姑姑打听过了么?当初舒明满月时,父亲可曾赐下这样的玉树?”

黄氏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如今越发周全了。”赞了一句继续道,“少夫人放心,虽然说阀主更期许咱们房,可大房究竟是长房,阀主是最赞成兄弟和睦的,怎么会单给咱们呢?先前大孙公子满月的时候,阀主也赐了差不多的一株,婢子跟夫人身边的满楼打听过,咱们小公子所得的这一株,比大孙公子那一株还矮了一寸呢!”

矮一寸倒无所谓,卫长嬴抿嘴笑道:“舒明那儿也有,那我就放心了,这些地方犯不着太出风头。”

黄氏笑着应了,道:“辰光差不多了,少夫人是不是领着小公子上软轿,先去上房那边?”

长孙快十岁了才迎来第二个男孙,太傅府自然要好生庆贺。这样金桐院的地方肯定也不够——卫长嬴的身份也不足够招待所有的贺客。所以这满月宴是沈宣夫妇来办,自然是在前院和上房分别设宴。

苏夫人早就穿戴喜庆的坐在堂上翘首以盼小孙儿的到来了,固然沈舒景、沈舒明等大房、二房的孙辈也正簇拥在她膝前,唧唧喳喳的说着话。可苏夫人显然更惦记着新添的小孙儿些——卫长嬴才抱着儿子进门,就被她急急的招呼

:“别那么拘礼了,你才满月,快过来坐着!”又摸着沈舒明的手,轻嗔着叮嘱,“你们弟弟这会睡着,你们都安静些,别吵了他!”

卫长嬴把襁褓交给黄氏递给苏夫人抱,自己仍旧坚持行了礼,又笑着让被沈舒景领着一起给自己见礼的侄女侄儿起身,这才在端木燕语下首坐下,抿嘴笑道:“媳妇来迟了些,竟叫母亲和嫂子们在这儿等,真是失礼。”

“你可别这么说。”端木燕语听了就转过头来,微微笑着朝她道,“咱们连同母亲都是想看小侄子所以才早早起来在这里的,你才满月,收拾自己,还要照顾小侄子,这会过来其实很早了。”

因为这番话是一向和自己过不去的二嫂说的,卫长嬴惊异的看了她一眼,才恭敬道:“多谢二嫂体恤,我正想着能出来后去谢二嫂呢!我生产那日,可多亏了二嫂子!三更半夜的亲自回娘家去请了贵家八小姐来!这份恩情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好!不想今儿个我还没跟您道谢,倒又让您宽慰了!”

端木燕语听着心头满意,嘴上却道:“三弟妹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既是妯娌,那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

两人正客气着,上头忽然沈舒明兴奋的大声嚷道:“醒了!弟弟醒了!”

由于之前苏夫人要求众人安静些,不要吵到才满月的小孙儿,此刻堂上说话声都悄悄儿的,这一声分外响亮——刘氏忙呵斥道:“你轻点儿!”

卫长嬴也吓了一跳,担心儿子,下意识站了起来,却见沈舒明趴在祖母跟前,探头盯着襁褓里的堂弟,也不在乎母亲的呵斥,笑嘻嘻的与祖母讲着:“弟弟的眼睛像父亲。”

“是像你三叔。”苏夫人笑着纠正他——其实沈藏厉和沈藏锋兄弟长得都像沈宣,这小孙儿既然像了一个,自然也像了另外两个,不过既然是沈藏锋的孩子,当然是拿沈藏锋比了。

沈舒明就道:“也像祖父。”又说,“眉毛也像。”

他趴在这边看,另一边是二孙小姐沈舒柔,三孙小姐沈抒月则站在苏夫人对面,扶着祖母的膝盖好奇的张望着,这样三个孙辈连同苏夫人正好一起把襁褓围住,还有大孙小姐沈舒景与四孙小姐沈舒颜就没了位置。

沈舒景已经十一岁了,她本来就被母亲教导得知书达礼,很有长姐风范,从来不跟弟弟妹妹们争抢什么。现在看大家都想看小堂弟,早就懂事的让开了位置。但年纪最小个子最矮的沈舒颜可不干了,先是仗着年纪小个子小,挤来挤去的想挤进去看,奈何哥哥和两个姐姐都贪看堂弟不肯让给她,嫡姐沈舒柔还回头教训她道:“你最小,你应该最后看!”

小女孩子眼巴巴的仰着头等了半晌不见轮到自己,嘴一扁,就要哭闹——亏得沈舒景平常一直帮着长辈们带妹妹们玩耍,对几个妹妹的性情都熟悉得很,见状忙上去把她抱了起来,哄道:“颜儿也要看弟弟是不是?舒明你让开些,叫颜儿也看看弟弟……说起来颜儿也有弟弟了呢!来,咱们一起看看,弟弟可爱不可爱?”

沈舒景本是为了哄堂妹破涕为笑随口说的话,底下刘氏听了暗一皱眉,眼角不动声色的扫过端木燕语,果然端木燕语脸色一沉,冷冷的看了眼大侄女——很显然,沈舒景的“颜儿也有弟弟了”,听在端木燕语耳中自然是嘲笑二房至今无子了。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又一件喜事

第310节第一百七十九章

又一件喜事

沈舒景帮着长辈哄堂妹,不意一句话把二婶母得罪了——她的母亲刘氏虽然察觉到,但当此之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二房无子是事实,单提出来赔罪却是更叫端木燕语下不了台了。她是知道端木燕语性情的,不免替女儿暗暗防备:“端木燕语平生最遗憾之事就是无子,可别为这句话就记恨上了景儿才好。”

卫长嬴也在听沈舒景这么说时愣了一下,她知道这个大侄女颇有大家闺秀之风,不是那等指桑骂槐的人,这么说多半是无心的。但望一眼端木燕语看她脸色也像是多心了,心下一叹,也想起了大姑姑卫盛仙:“没出阁之前一直听母亲说两个嫂子都有贤名,出阁以来看到大嫂子比二嫂子却要好些,婆婆也更喜欢大嫂子。虽然说与两位嫂子的性情有关,但想来有子无子也是个缘故。大嫂子因为有舒明侄儿,提到这些子嗣上的话就从容不迫多了,不像二嫂子一个字也听不得——这样更容易得罪,背后当然也觉得二嫂子更难相处了。”

又想卫盛仙,“大姑姑那么好的人,把两个表妹都教导得知书达礼又彼此友爱。偏也没个子嗣,亏得大姑丈人好,没有为此责怪大姑姑,然而夫家长辈们到底对大姑姑不满意的。其实若能有个子嗣,大姑姑自己肯定是豁出一切去求了……”

正感慨着,忽然端木燕语咬了咬唇,扬声笑道:“母亲,今儿个看母亲这样高兴,有个好消息,本来不想抢了小侄儿的风头,打算过了今日再跟母亲说呢!但这会听着景儿的话,媳妇倒是想着能沾一沾三房里的喜气也好!”

听她提到沈舒景,沈舒景自己有点惊讶,刘氏却警惕起来,微笑着道:“二弟妹,你要沾三房里的喜气,只管说来不就成了?难为三弟妹还不答应你沾吗?怎的听了景儿的话才肯说?景儿方才哄颜儿的孩子气话,我都没留意,她说了什么竟叫你上心了?”

苏夫人其实也没听清楚沈舒景哄沈舒颜的话,但一听两个媳妇的话就知道肯定是沈舒景说的话叫端木燕语心里不痛快,这是掐上了。苏夫人眉头皱了皱,暗骂这两个媳妇不长眼,难得一个男孙的满月宴,怎么偏挑着这会闹腾?

卫长嬴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端木燕语说出来之后,众人却都愕然,随即也发作不出来了:因为端木燕语说的是:“先前母亲赏赐给咱们房里的翠烟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三弟妹生产那会,媳妇回娘家请了芯淼过来。然而三弟妹身子骨儿好,未用医者,媳妇想起翠烟,就请芯淼过去为她把了把脉……”

说到这儿,端木燕语故意一停顿。

果然苏夫人急切的问道:“是男是女?”

“回母亲的话。”端木燕语恭恭敬敬的道,“芯淼说,是个男胎!”

苏夫人闻之大喜,忙道:“好好好!”堂上堂下自然也是忙不迭的说着贺喜的话儿,刘氏也笑容满面的恭贺着二房亦即将有子,似真似假的嗔着端木燕语:“二弟妹你也真是的,这样的喜事儿,早就该说出来叫咱们高兴高兴嘛!怎么拖到这会才讲?再拖下去,怕是都要生了咱们才知道呢!”

被刘氏提醒,苏夫人也微微皱了皱眉,深深看了眼端木燕语,想是念着次孙的满月宴,才没有说什么。

端木燕语却是胸有成竹,淡笑着道:“大嫂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一来呢,翠烟她这身子也是三月初九才发现的,打那之后我就叫之前伺候着过坐月子的人过去专门照应她,芯淼把过了脉也说她一切都好;二来呢,那会子三弟妹就要生了,家里上上下下都替她挂着心,我想也不差几日,说了出来也是添忙……”

听到这儿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出来赔罪:“说起来都是因为我……”

“哪儿能怪三弟妹?”端木燕语淡然道,“也因为头三个月不稳,今儿个小侄子满月,扫兴的话我就不说了。但二房先前就有过例子,不等翠烟的胎坐稳了,我怕报上来来个空欢喜,也是徒然叫父亲母亲伤心。”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因为卫长嬴这次生产确实是从产前大半个月起,整个后院几乎都在围着她转,至于说之前翠翘的小产那更是合家都知道的——刘氏只好道:“倒是我误会二弟妹了,还以为二弟妹故意把这喜讯掩起来偷着乐!不告诉咱们呢!二弟妹你可别往心里去!”

“大嫂子这是什么话?”端木燕语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又朝以为没自己的事情了,正抱着沈舒颜、笑着小声指点着襁褓里的堂弟的沈舒景道,“所以啊,到下半年的时候,颜儿就能有两个弟弟了!景儿你可不用替颜儿担心!”

她有意咬重“弟弟”二字,沈舒景这年岁的女孩子已经能够听出话里有话,不由愕然,下意识的止住逗堂妹的话,飞快的回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惹得二婶不喜——苏夫人却是从端木燕语这话里就推测出来沈舒景刚才大致说了什么,心里一阵的不高兴:她这长孙女她知道,不是刻薄的人,端木燕语这分明就是故意给沈舒景难看……

按着苏夫人的想法应该说端木燕语两句,可低头看见襁褓里的小孙儿,苏夫人又改变了心思。暗想着三房的嫡长子满月了,二房到现在连个庶子都没有,就算是端木燕语也急了。这才因为沈舒景无心的一句话,就把原本打算再瞒一瞒的侍妾怀了男胎的消息吐露出来还击。

苏夫人虽然自己名下有六子,单是亲生的就有三个,但这些日子与卫盛仙来往,也知道妇人无子的难处,心头一软,决定装一装糊涂,把事情就这么过去。便吩咐媳妇们:“宾客大约就要登门了,仪儿和燕语去迎一迎,长嬴与孩子们留我这儿罢。”

刘氏与端木氏忙答应着起身,刘氏看了眼失落的长女,就请求道:“母亲,景儿也有十一岁了,媳妇如今已经开始教导她些管家之事。今儿个宾客多,媳妇能不能带了她一同到二门处见识见识?”

苏夫人晓得刘氏这是要趁机提点沈舒景错在何处、如何应对,便点头道:“也好,不过也别把孩子拘得太紧,她还有四年才及笄呢!若她累了,就放她回来。”

刘氏应了,沈舒景就把堂妹放下来,与长辈们告退。

满月宴除了宾客到前妯娌之间这场因为沈舒景无意导致的小小风波外,一切都很顺利。

卫长嬴一直被婆婆带在身边,一来因为她是沈舒光——沈家二孙公子的名字在宴上公布了——的生母也是嫡母,这日理当不必出去迎客;二来也是苏夫人着意提点三媳,亲自言传身教她这些人情来往的细节讲究之处。

这样的机会卫长嬴当然是用心学着,中途倒是有件事情,不过也不算事情……是邓老夫人带着长媳钱氏、次媳张氏之外另有一个华服美妇,却不见卫郑音的影子。

卫长嬴不免要关心二姑姑几句,邓老夫人不会说谎,又因为之前得了沈家照会说这事先不好和卫长嬴说,如今也不知道该不该讲,便含糊道:“你问你大舅母和二舅母,我也不太清楚。”

卫长嬴晓得这外祖母心善,不是不过问媳妇死活的人,就有点诧异。好在钱氏与张氏看出来她还不知道内情,想着既然沈家没说,自己这些外亲也犯不着告诉,一起搪塞过去,又引她见那华服美妇:“这是灵仙公主殿下。”

“臣妇拜见公主殿下!”卫长嬴其实看到这美妇就认了出来,是去年临川公主生辰宴上看过一眼的灵仙公主,只是舅母们没介绍就装着糊涂。如今听了就要按着君臣礼仪行礼,灵仙公主的女儿要嫁给她亲弟弟,今儿个与邓老夫人一行人过来是为了亲近关系的,自不肯受她这大礼,忙伸手托住了她,微笑着道:“今儿个我们是照着亲戚来贺你的,你别拘束。”

又嗔钱氏、张氏,“你们说我是四舅母便是,何必提什么公主?”

钱氏、张氏笑着道:“总归要讲的,纵然先介绍了您是四舅母,难道不要继续说这四舅母是何许人了吗?”

这么一番话,卫长嬴察觉到灵仙公主是毫无公主架子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与钱氏、张氏这样熟稔。不过这位公主那么不得上意,生母又是废为庶人的,想来想摆公主架子也难。这样一位岳母不会自恃金枝玉叶欺凌女婿,然而助力却也近乎没有……她目光就忍不住瞥向灵仙公主身边的翠衣少女。

邓老夫人这一行也就这翠衣少女一个晚辈,因为苏鱼丽和苏鱼漓都出阁了,自是跟着夫家。苏鱼飞、苏鱼荫虽然才只定亲,可她们对姑姑家里熟悉得很,一进后院就跑去看表妹沈藏凝,三个女孩子混到一起一骨碌就跑得不见人影,哪儿还寻得着人?

这翠衣少女夹在一群年长夫人里头格外的显眼——上次宴上,卫长嬴顺着苏鱼丽一指就留了个苏念初容貌不错的印象,如今细看之下,确实是个明眸皓齿的俏丽人儿。

这女孩子穿着翠色地暗绣曼荼罗花叶的宽袖上襦,系一条郁金裙,绾着垂髫分绍髻,攒珠锦葵花步摇,翡翠如意耳坠子,抬手时露出腕上一副羊脂玉镯子,腕与玉同色。她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神情恭敬之中带着沉静,沉静里又透着灵动——若只看容貌气质,真心没什么可挑剔的。

卫长嬴听灵仙公主介绍:“这是小女念初,今儿个带她一起来给你道贺。”

苏念初依言上来行礼道贺,起初看着很是大方得体,可话快说完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儿一红,声音也低了一低,被母亲看了一眼才恢复如常,退下去后,从双颊到脖子都红透了。

看到她这副小儿女情态,卫长嬴心下一软,想到自己出阁前后那些日子……谁家城府深沉手腕了得俨然一家定海神针的老夫人们,不是打从这样被一群长辈领着堂堂正正贺一句未来大姑子都会面红耳赤羞不可提的稚嫩年华走过去的呢?

也许……这件赐婚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 距离

[第3章第3卷]

第313节第一百八十二章距离

帝都。

一直到满月宴次日,卫长嬴才知道苏鱼舞重伤且中毒的消息,以及二姑姑卫郑音为了救儿子的性命,在自己生产前就把季去病叫上车,往东胡那边赶了。自己生产前几日一直到生产时,身边人所谓“季神医发了脾气不肯来”、“季神医说少夫人您好得很,完全不需要他总来看”、“季神医就在外头,少夫人您尽管放宽了心”都是骗她的。

还有坐月子时,黄氏所谓“季神医说咱们家小公子健壮得紧,一准这一生一世都无病无灾呢”更是信口胡诌。

知道真相后,卫长嬴自是非常生气——卫郑音不管侄女快生产了把季去病叫走这一点,卫长嬴因为自己毕竟也是平安生产,并没有用到季去病,加上如今也是初为人母,很能体谅卫郑音的心情。

何况黄氏决定不派人去追也是对的,她快生产前从季去病到黄氏到苏夫人都判断会顺利生产,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为了预防那万一硬拖着季去病,罔故嫡亲表弟、还是嫡亲姑姑唯一子嗣的性命,卫长嬴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震怒的是黄氏这样自作主张隐瞒自己,贺氏等人也一起帮着她,最可气的是,还真把自己瞒了个滴水不漏!

这说明这些姑姑们只要一齐心起来,自己这个做主子的岂不是成了摆设?

出阁之前宋夫人私下里传授女儿驭人之术时,非常严厉的警告女儿这一点,卫长嬴那会虽然顽皮,却也不是没听进去。

说不得,这一回就要罚人了,首当其冲的当然是黄氏。

金桐院上上下下才领了二孙公子满月的赏钱就又挨了罚,这消息当然瞒不住。苏夫人听说连黄氏、贺氏、万氏三个姑姑都挨罚了,而且罚得最重,足足罚了半年的例银,就明白媳妇这是要敲打她们,免得她们往后再胆大妄为的联合起来蒙蔽自己了。

对于卫长嬴能够狠下心拉下面子不纵容陪嫁姑姑这一点苏夫人很满意,然又提点媳妇:“下人欺瞒你是不应该,但也要看是什么事情。像这一回,是情有可原的,而且也告知了我同意,你罚是要罚,但赏罚分明——该赏她们的,也要赏赐。”

“原来他们是请过母亲之命的?媳妇还以为他们连母亲也瞒过去了呢!亏得母亲告诉!媳妇这就去改。”卫长嬴自是虚心领受。

但她才罚过人,继而去赏,未免有点起不了头。苏夫人当然要给这未来要当家的媳妇搭梯子,就把金桐院的头脸下仆及卫长嬴一起叫到跟前,当众说明了当初向卫长嬴隐瞒是自己的意思……既然得了这个台阶,卫长嬴虽然没宣布不罚他们了,然也以“体恤”的名义各赏了一笔。

赏罚分明,各归各的,但论下来赏赐却是胜过了惩罚的。

这样一来先前受罚在底下引起的怨言倒是都没了。

苏夫人觉得三媳孺子可教时,卫长嬴却是一边摇着拨浪鼓逗着儿子,一边含笑与黄氏赔罪:“这回委屈姑姑了。”

黄氏自是不敢当。

就听卫长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笑带说道:“其实我一听姑姑说明,就晓得以姑姑的周全,定然是去禀告过母亲的。只是呢,虽然说姑姑是为了我好,但这回总是欺瞒了我。我倒是不想罚姑姑,却又怕有人在母亲跟前嘀咕,说我这样的不中用,身边人一联手,就瞒得跟铁桶似的,把我扣在里头说什么都信!所以不可不罚,然而这么罚了,恐又伤了母亲面子。所以先前就装作不知道姑姑你禀告过母亲……”

“这样母亲指教了我一番,两下里都高兴,不伤和气也不给小人可趁之机,就是委屈了姑姑们。”卫长嬴见儿子困了,忙止住拨浪鼓的鼓声,轻手轻脚的拿到摇篮旁的案上,慢慢放下,这才正色对黄氏道,“我如今挂心着光儿,就不似从前空暇可以与姑姑先解释清楚了再行事,姑姑可别与我计较。你是祖母给我的人,我看你就跟长辈也似。”

黄氏心里感慨卫长嬴越发似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了——本来么,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主母,怎么可能拿个下仆完全当长辈来看?亲则生狎近则不逊,主仆之间相处,讲究的就是一个分寸。

卫长嬴先前视黄氏、贺氏犹如长辈一样,纵然发作也仿佛是小孩子闹脾气。固然亲密,却失了主人的架子,也缺乏威严。

在闺阁里做小姐以及才出阁还没当家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她长子都有了。既为人母,自要担负起人母的责任,当然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堂堂阀阅的当家主母居然事事请教听从一个下仆,传出去好听么?外人嘲笑卫长嬴不中用的同时,也会怀疑黄氏故意捏着卫长嬴不撒手,挟主令下——对主仆两个都没有好处。

说起来卫长嬴领悟得这样快,黄氏自陪嫁以来巨细无遗的提点、滴水不漏的善后功不可没。她教得也很成功,如今卫长嬴越发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了,然而与黄氏也渐渐拉开了距离,从之前俨然晚辈,到了一个主仆之间既彼此敬重又不至于乱了尊卑上下、也能够恰到好处的保持卫长嬴的威严的距离。

黄氏心里不是不遗憾的,然她是个明白人,卫长嬴想在沈家过得好,早晚必须成为这样的人。学得快、成得早,宋老夫人放心,黄氏自己也放心。到底她们做陪嫁的前程都在卫长嬴身上。何况卫长嬴虽然拉出了这段主仆距离,然而仍旧表示了对她的信任和倚重。

惆怅唏嘘的心情在黄氏胸中一闪而过,黄氏微笑着道:“只要少夫人好,婢子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一节既然揭过,卫长嬴让沈舒光的乳母赵氏过来好好看着摇篮,自己起身带黄氏到了正堂,就说起苏鱼舞的事情来:“五表弟的伤这会怎么样呢?昨儿个苏家人都来了,想来性命无忧?”

“二姑夫人领着季神医在中途遇见了刘家送苏五公子还有裴家公子回京的马车,就在驿站中先解了毒——亏得刘家先打发人过来告诉说是中的毒主要就是忧来鹤,季神医手头恰好有成药带上,这样两位公子的毒立刻就被稳住了。”黄氏感慨道,“也真是险!据说季神医也讲,晚个三五日什么都不必多想了。”

卫长嬴吃惊道:“那现在呢?”一来她对季去病的医术非常信任;二来满月宴上苏家人过来道贺,上上下下都谈笑风生,不见悲伤担忧之色,大舅母钱氏也还罢了,外祖母邓老夫人可是个最疼晚辈的人。苏鱼舞要是有什么不好,这外祖母哪里会不流露出痕迹来?

这样推测,卫长嬴以为表弟苏鱼舞这次也就是寻常的重伤,即使忧来鹤海内只有季去病能解,但季去病既然去了,那苏鱼舞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不意听黄氏的意思,苏鱼舞这次竟然是险死还生、连季去病都为他庆幸?

二姑姑卫郑音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卫长嬴已经看到大姑姑卫盛仙以及夫家二嫂端木燕语膝下无子的艰难,自是担心苏鱼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又还没成婚,并无子嗣,这要是有个好歹,却叫卫郑音怎么办?

“如今人还在缓缓归来的路上,因为两位公子的伤,刘家用了最好的药,之前性命垂危主要还是中了毒。毒势既然稳住,也就没了性命的危险。”见卫长嬴露出凝重之色,黄氏忙道,“然而季神医说忧来鹤里加的几味草药略改了药性,只用忧来鹤的解药却是不能解尽,还得回了帝都来,琢磨一番才成。两位公子外伤颇多,二姑夫人担心伤口崩裂,所以命马车缓行,大约后日才能抵京。少夫人您别担心,您想季神医在那儿,一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不然昨儿个邓老夫人她们也不会有心情来看咱们的小公子,是不是?”

卫长嬴心下略定,叹道:“这可真是……好好的赴边建功,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虽然说上战场就没有一定的,但在卫长嬴之前想来,赴边的这几位都是各家杰出子弟,是长辈们争得面红耳赤才替他们抢到的机会,是为叫他们建功,可不是叫他们去送命的。所以这些人即使上阵也肯定会被护得风雨不透,哪里想到这都还没一年,东胡去的五位就没有一个得好的——心里就忍不住为丈夫担心起来。

黄氏察言观色,晓得她由苏鱼舞想到了沈藏锋,就宽慰道:“东胡那边也是意外,恰好撞进了戎人伏圈,又遇见内中有巫医和神箭手。咱们公子性情稳重,断然不会如此的。”

又低声道,“刘家公子这一回不是伤得最轻吗?更何况咱们公子呢?得到这个消息,夫人立刻打发了人往西凉送信,叮嘱咱们公子小心谨慎,宁可错失良机,也不要贸然进击!沈家‘棘篱’一直都是跟着公子的,少夫人您别担心,阀主和夫人是公子的亲生父母,东胡那边出了事,阀主和夫人还能不替公子上心?先前没告诉您表公子的事情,也是因为怕您联想到咱们公子会胡思乱想。”

想到西凉是沈氏桑梓地,沈藏锋又是族中内定的下任阀主,他的安危肯定是重中之重。刘家能保得刘幼照这次受伤最轻,想来沈家也不会亏待了沈藏锋。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暗暗祈祷上天庇佑沈藏锋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三年,一家人顺顺利利的团聚才好。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简单的原因

[第3章第3卷]

第314节第一百八十三章简单的原因

苏鱼舞与裴忾抵京之后因为余毒未尽,一起住进季宅,方便季去病就近诊断医治。

季去病的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路上且不论,这才一回京,又犯了:他浑然不顾刘家随行的大夫近乎卑躬屈膝的请求打个下手;也不管卫郑音、裴家人请求打发几个细心的奴婢进季宅去伺候的要求,让人把两名伤者抬进去,砰的一下撞上门,就这么把一群人包括卫郑音都关在外头。

众人面面相觑又怕惹急了他撒手不管,正下不了台,亏得门又开了——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在这儿充当小使女的倪薇漪大眼睛骨碌碌的左右一看,提着裙子小跑到卫郑音跟前,先请了安,复小声道:“神医爷爷说他要立刻配药,不许人打扰,让二姑夫人您先回去。”

又更小声的道,“二叔和二婶母说,表公子在这儿,他们会好好伺候,让您放心。”

卫郑音虽然还是不放心偌大的季宅,倪滔夫妇既要伺候季去病又要照顾下小侄女倪薇漪,再去服侍自己儿子能有多细致,但也知道这会必须下台了。

怎么说卫郑音也是卫家女,季去病与卫家的关系,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卫郑音纵然还担着点心,然而倪滔夫妇到底是她娘家的下仆,不怕他们不尽力。裴家人可急了,本来他们就没那么大的体面请动季去病,是因为裴忾与苏鱼舞一起中了毒,卫郑音把季去病请去,既然救了苏鱼舞,顺手也就看了裴忾。

如今也是因为顺便,裴忾才被抬进这院子里去,听说这季宅连同此刻出来传话的小使女也才三个人伺候……怕是连季去病都要自己做点事,再添两个重伤之人,哪儿照顾得过来?

但卫郑音不说什么,他们也不敢继续纠缠。裴家夫人使个眼色,就有小使女上前拉住倪薇漪,硬是塞了两张银票过去,千叮咛万嘱咐的请她回去在叔父婶母跟前美言几句,万万也帮一把裴忾。

单是这样,裴家夫人还是不能放心,把亲戚盘算了一遍,想到了侄女裴美娘——虽然说裴美娘先前和夫家闹了一场,但既然还做着沈家四少夫人,总归与沈家三少夫人是妯娌。于是备了厚礼,打发人去跟裴美娘说了,请裴美娘代为引见,委婉的提出希望能够增加季宅的人手,以免儿子得不到周全的照顾。

这时候卫长嬴才见完卫郑音,姑侄两个很是抱头痛哭了一番:一来是为了庆贺苏鱼舞险死还生;二来也是卫郑音就自己在侄女临产之际带走季去病赔礼、卫长嬴表示不计较,把这事情说了罅隙也就去了,终归是嫡亲骨血。

姑侄两个说着这些话,卫郑音到走都忘记提季宅人手不够的事情了。这会听说之后,卫长嬴也有点意外,问黄氏:“季神医那儿人那么少,听说苏表弟和裴家公子如今都还不能起身,就倪滔、柳氏还有小微微,哪儿照顾得过来?”

黄氏提醒道:“江侍卫如今也在那儿。”江铮的伤是去年年底就好得差不多了,但卫长嬴担心他再被迁怒,就让他不必回安顺客栈,而是就在季宅住着。名义上是季去病的宅子里没个护院,让他帮忙看着点儿,实际上却是借着季去病左近不是病得快死了没人愿意凑上去找不痛快的清净,免得江铮再受无妄之灾。

之前朱磊一直在里头伺候着师父……这厮一番胡说八道乱点了一场鸳鸯谱,惟恐被戳穿之后被师父以及泼辣的贺氏一起收拾。见师父身子骨儿大好了,趁着过年时贺氏奉卫长嬴之命,给江铮去送了吃食、江铮心情大好之际甜言蜜语讨了笔不菲的压岁钱——就提了早就打点好的行囊、留封书信说明去向便脚底抹油连夜逃之夭夭了。

不提这貌似忠厚实则狡猾的弟子,江铮这个真正的老实人现下挂着季宅护院的名头在季宅里深居简出——太深居简出了,连卫长嬴都忘记自己这教习也是能够打打下手的人。

但是,“纵然江伯也帮手,人还是不够罢?”

裴家夫人忙道:“可是季神医喜欢清净,敝家与神医也不熟悉,不敢多言。还请卫夫人您帮着说一说,敝家虽然门第不高,但几个知趣懂事的下仆还是挑得出来的。”

卫长嬴心里有点奇怪,之前江铮受伤,自己命人强闯季宅的时候,季去病虽然一开始不肯医,但答应医治之后,也没计较朱磊留下来伺候其师。怎么现在却不肯让苏家、裴家派人进去伺候他们家公子呢?

她不禁看了眼黄氏,黄氏笑得有点艰难,小声道:“上回为江侍卫请季神医出手时,咱们家前后一共给了神医八百两银子。”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主仆两个下意识的看了眼裴家夫人——裴家夫人竖着耳朵听呢,惟恐错过了一字半语的误了自己儿子,这会却巴不得自己听不见才好!被卫长嬴和黄氏一看,尴尬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吃吃的道:“这个……路上的时候,因……因为犬子与苏五公子都伤得极重,咱们……咱们……咱们挂心着孩子,就……这……把这事儿给……忘了!”

——三月十三就把季去病请出帝都,赶到途中救人,今儿个都四月快下旬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位以脾气恶劣医术高明一起闻名海内的名医又是长途跋涉又是亲手诊治还倒贴了几副忧来鹤的解药,结果……伤者的家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提到医资这个问题不说了,甚至还想送一群人进季宅去白吃白喝的照顾伤者!就算是寻常的大夫也要动怒了,以季去病的脾气,他还肯把人抬进去,真的已经是恩德了……

裴家夫人没想到整件事情根本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复杂——只要她在季去病关门之前,把后来给倪薇漪、让她转交倪滔夫妇的那两张银票交给季去病,问题也就解决了……结果她倒好,正主儿一文钱没着落呢,自己倒是对其下仆大方得紧!这会真心是难堪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

好在裴美娘陪了她来,自要给婶婶圆场:一面向卫长嬴解释裴家夫人就裴忾一个亲生儿子,此外连个女儿也无,闻说儿子性命垂危自然是一颗心都挂在了他身上,所以连医资都忘记了,绝非故意赖账——以裴家的门楣也着实做不出来赖账的事儿。

一面又安慰裴家夫人,说她左右之人:“婶婶牵挂四弟,忘了跟季神医提医资的事儿,你们这些人怎么也不提醒下?一点儿眼色也没有!”

这样把场面敷衍过去,裴家夫人回到家后,忙不迭的挑了几个精细伶俐的下人,让老管家从账上支了一千两银子——虽然知道肯定是贵了,但谁叫她先前单是给倪薇漪就塞了二百两银票?在金桐院又听黄氏说上次卫长嬴的侍卫找季去病治伤,前前后后也出了八百两呢!

少不得还要叮嘱老管家:“……这些只是先付的,回头若是不够咱们会立刻再补,忾儿痊愈之后,咱们家必然还有厚礼奉上!跟神医或神医左右解释清楚,咱们家决计没有怠慢神医的意思,先前都是挂心着忾儿才疏忽了医资。”

那边卫郑音听说裴家夫人给季宅送了银票之后下人马上就可以进去伺候裴忾了,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摇着头跟曲嬷嬷讲了一句:“季去病从前得咱们家的好处还少吗?而且他如今哪儿是缺银钱的人,竟也这样小气。”

曲嬷嬷也觉得季去病对卫郑音和对裴家夫人一样真是不念旧情——但要说完全不念旧情罢,先前去请他的若是裴家夫人那是肯定请不动的。就劝说道:“夫人也不差那么点儿银子,季去病由于不被允许去西凉寻亲,一直心里不痛快,大事上头他不敢耽搁,小事上头折腾发泄,夫人莫与他计较。”

卫郑音也不敢计较——苏鱼舞还躺在病榻上动不了身呢!

……这事情传了出去,叫帝都各家都笑了一场,直说季去病脾气那么坏的医者,居然还有人敢赖他的账,尤其是伤者都还没全好就敢绝口不提医资了。

五月初三是苏鱼飞的生辰,苏家给她设了家宴庆贺。

沈家、苏家一向亲近,太傅府这边的平辈也去凑个热闹。裴美娘从卫长嬴生产那日扶了苏夫人后消除了罅隙——至少表面上消除了罅隙,与太傅府这边来往一下子多了许多,她既然恭敬有礼,这边也不好不理她。

闻说苏夫人的娘家侄女生辰,裴美娘也送了一份礼,苏家知道后少不得也要邀她一起去赴宴。于是三位表嫂连同沈藏凝一起去了——卫长嬴还戴着婶母的孝,端木氏是正月里去的,得到九月才好除孝,这期间不好去旁人家里,便只送了礼。

到了傍晚的时候众人回来,一起到苏夫人跟前立规矩与回禀,却跟苏夫人禀告了一个好消息:“席上四弟妹忽然不适,二舅母忙打发人请了大夫看,结果大夫一探脉,却说四弟妹有了!”

这番话是刘氏说的,她面上笑意盈盈心里到底有点不痛快,暗想着这裴氏还真是好运气,过门那会那样折腾,不意最后宋家休了端木无色,裴氏自己却好好的留了下来不说,如今有了身孕,这万一生下来是个男孙,那地位说是稳固如山都不过分!

苏夫人虽然也对这个侄媳有点芥蒂,但更念沈宙多年来的扶持及甘愿退居其后的情份,倒是真心实意的为襄宁伯府高兴,喜出望外的问:“真的?!”

“母亲您问的这话和四弟妹晓得消息之后一模一样,四弟妹起先也不敢相信呢!”端木燕语微笑着道,“不过那大夫说四弟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万不可能断错的。”

苏夫人又高兴又生气,一面叫裴美娘快点坐下来,免得累着了,一面担心的问:“一个多月了,你月事如何?可别跟你三嫂一样糊涂!”

卫长嬴不由尴尬的红了脸。

裴美娘也含羞带怯道:“不瞒伯母,侄妇的月事……一向就不大准,侄妇以为这回特别晚一些呢!”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糊涂!这样的大事也不上心!亏得都是有惊无险,光儿如今已经落了地,我就不说长嬴了。美娘你也真是的,今儿还去赴宴,这要是万一累到了,可怎么办?”苏夫人哭笑不得的轻斥了一番,叮嘱了裴美娘无数忌讳,又叫人抬了软轿来,务必小心翼翼的送这襄宁伯府的嫡长媳回屋。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 缦缦

[第3章第3卷]

第315节第一百八十四章缦缦

裴美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开之后,沈家上下自是欢腾一片。

太傅府这边因为隔了一房,欢喜也好嫉妒也好都是隔了一层的,送礼道贺之后也就是了。

而襄宁伯沈宙大喜之下冰释前嫌,将亡妻留下的一套头面首饰赏了长媳,标志着裴美娘不受公爹待见的日子正式结束;大姑子沈藏珠无子守寡,对娘家的子嗣当然也是极为上心,闻讯之后简直恨不得把裴美娘照顾得风雨不透,而且亲口许诺裴美娘生产之后,不问男女,她就会把管家之权交还。

沈宙与沈藏珠如此,沈藏晖本身又是极为宠爱妻子的,底下的小叔子小姑子自也不敢怠慢。一时间裴美娘在襄宁伯府变得犹如掌上明珠也似。

当然夫家人再高兴,也高兴不过裴美娘的母亲闵氏——本来裴家门楣就不如沈家的,意外攀上了这门亲,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结果女儿就折腾上了,虽然因为找到了端木无色这个替罪羊,加上女婿坚持,才没让女儿被休回娘家。可作为这一房的嫡长媳却管不上家,闵氏没少被族里族外的人笑话!连丈夫也责怪她教女无方,裴家好容易得了阀阅亲自提亲,还把亲家得罪了。

如今好歹熬到女儿有了身孕,若是能够一举得男,冲着襄宁伯府至今只有一嫡一庶二子,一个孙辈都没有的景况、以及整个明沛堂到现在也才两个男孙,想也知道,裴美娘往后不往死里折腾,这地位决计稳固了。

闵氏兴奋之余,少不得要不厌其烦的叮嘱女儿要惜福,万不可再折腾了,好好安胎、守好了丈夫过日子,对夫家长辈平辈都要恭敬有礼才好。

裴美娘在母亲跟前乖乖巧巧的表示一定听话不再多管闲事专心安胎做个听话懂事孝顺的好媳妇——可闵氏才走,她一转身就叫了自己的陪嫁心腹缦缦过来,交代她:“记得先前三嫂子怀孕时,她那小厨房里给她做的一道酸梅糕很是别致,你出去就说我忽然想吃,让你去三嫂子那边抄个方子。”接下来声音就低了……

缦缦到了金桐院,先说了上面的话,又目视左右,卫长嬴心下了然,打发了人单独问她,她才道:“苏家的大少夫人似乎也怀孕了。”

“啊?”卫长嬴一怔,心想没听说呀?莫不是那天光顾着说裴美娘的身孕了?又想裴美娘打发人来专门和自己说这个做什么?

就听缦缦继续道:“少夫人说,那天宴上因为上来一道醉虾,少夫人闻着味道就呕吐不止,众人一起围上来看少夫人。可少夫人缓过劲儿、抬头时却从人缝里看到苏家的大少夫人也举袖掩嘴,脸色非常难看,被使女扶着,仿佛也才吐过一样。起初少夫人以为苏家大少夫人是被少夫人引起来的,然而少夫人再看却发现苏家大少夫人眼睛紧紧盯着那盘醉虾……”

卫长嬴沉吟道:“邓嫂子……你继续说。”

“苏家大少夫人是吐在袖子里的,旁人都没留意到,之后她又故意打翻酒盏说回去更衣就退了席——退席时,少夫人注意到她下意识的护着小腹,所以少夫人猜她十有八.九也是有了身孕,而且自己知道的。”缦缦轻声道,“少夫人说之前席上还敬了她一盏,因为苏家大公子就要外放了,大少夫人也要随夫上任。苏大公子的任地远在岭南呢!少夫人说想不明白大少夫人这眼节骨上有了身孕,怎么不说出来留在帝都安胎?反而刻意隐瞒呢?”

卫长嬴心想裴美娘还真是细心谨慎,苏家的事儿她看在眼里也不忘记跟自己说一声……不过这件事情裴美娘不知道,卫长嬴却是心里有数——不用十有八.九,一准和钱大舅母有关系!

又想到去年沈藏凝替邓氏担了弄死苏鱼舞心爱鹦鹉的罪名,当时卫长嬴责备她帮不了邓氏还把自己搭进去挨了一顿罚。那会沈藏凝吞吞吐吐的意思是邓氏也是有后手的,还说几日就见分晓,现在想来估计这个后手就是随夫外放、离开钱氏手底下了。

然而邓氏的计划显然也出了问题,否则不会拖到现在苏若潜才外放。这邓氏之前被婆婆钱氏折腾得连还没起名字的亲生女儿都死了,如今既然怀了孕,别说是去岭南任官,就算是流放岭南她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脱离钱氏的机会的。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就跟缦缦道:“这事情四弟妹想不通,我倒晓得点:邓嫂子先前有过一个嫡女,却不幸夭折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反而不想留在帝都安胎与生产了。”

缦缦挎着一篮金桐院恰好做了的酸梅糕,以及一张黄氏抄写的酸梅糕的方子回到襄宁伯府,恰好沈藏珠过来看弟媳,看到酸梅糕就问了一句。

裴美娘笑着道:“三嫂子怀着光儿那会,我过去贺她,在她那儿看到黄姑姑给她做的这个酸梅糕。那会我尝过一口,觉得太酸了,剩下半块都吃不下,当着三嫂子的面不好意思丢,悄悄放袖子里带出门后抛荷花池里了。不料现在倒是惦记起来,就让缦缦去跟三嫂子讨了个方子。”又埋怨了缦缦一句,“三嫂子如今要照顾光儿,又要忙着家事,你去讨个方子也就该回来了,怎么还拿了一篮子来?”

缦缦就解释:“回少夫人的话,婢子过去一说,三少夫人就说巧了,小厨房里正好做了一屉呢!本来是黄姑姑打算明儿个去季宅那边时带给她的孙女儿的,闻说少夫人想念,就全部让婢子带了来。”

沈藏珠听了主仆这番话就非常高兴,道:“这倒不能怪缦缦,是美娘你有口福,想吃什么,恰好就有。”又叮嘱她除了酸梅糕,其他想要什么都不要拘束,尽管说出来,自己会竭尽全力满足。

裴美娘如今大异才进门那会,懂事得很,连说已经很让沈藏珠操心了,又说如今除了酸梅糕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沈藏珠又叮嘱了她几句,出了门,见左右没有弟媳跟前的人了,嘴角微微勾了勾,跟身边姑姑小声议论:“酸儿辣女,三弟妹那会子就爱吃酸的,果然生了光儿,如今四弟妹也这样……”

姑姑凑趣道:“婢子也这么想,四少夫人现下的胃口与三少夫人那会一模一样,一准也是位小公子。”

“方才当着四弟妹的面我怕说了出来叫她多心,以为万一生下来的是小侄女我就不把管家权还给她了。”沈藏珠琢磨了一番,很难得的舒舒心心的笑了起来,“不过口味既然一样,应该错不了呢。”

姑姑安慰道:“四少夫人先前也是被端木无色误导了的,才会误会大小姐,您看如今不是很懂事的吗?都是一家人,也是之前四少夫人才过门,不谙大小姐您的为人,才信了那端木无色的胡说八道。如今既然都消了芥蒂,自不会再以为大小姐不喜欢她。”

“大小姐如今真是把少夫人当嫡亲姐妹一样的上心呢!”沈藏珠一行人出了门,得过闵氏关照、要她好好劝戒着点儿裴美娘的乳母秦氏就抓住机会道,“少夫人您看大小姐送来的这篮樱桃,个个都是又大又饱满,全是挨个挑的。怕是大小姐自己那儿的都没这里的好。”

“襄宁伯府如今统共也就两男两女,一个孙辈都还没有呢!”裴美娘从沈藏珠才送来的篮子里拈了一颗已经洗干净了的樱桃吃了,赞了句好甜,继而漫不经心的道,“我肚子里的这一个不拘是男是女,总归是唯一的孙辈。大小姐是其嫡亲大姑姑,对其上心也是应该的。”

秦氏听了这话就担心裴美娘还是对沈藏珠心存芥蒂,便委婉的道:“当年夫人怀着少夫人时,少夫人的姑姑们都没有像如今大小姐这样的上心呢!”

沈藏珠这样的大姑子真的不错了,少夫人您就不要折腾了好么?秦氏为人老实,先前看着自家小姐折腾她就愁得没法说。现下才高兴了几天——怎么一出喜事,自家这小姐就要来一出呢?上一回差点被休回娘家,勉强留下来之后又看了多少个月的冷脸才渐渐缓和的?那还是做低伏小的情况下!

现下既然怀了孕,夫家又这么重视,好好的安胎不成吗?非要折腾……秦氏真的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我知道大小姐是个好的。”裴美娘撇了撇嘴角,道,“秦姑姑你不用一天三遍的提醒我夫家人对我的恩惠了,你说着不腻我听着都烦!”

秦氏尴尬道:“婢子也是想着少夫人能高兴。”

“我又没有不高兴,你不必想方设法的逗我高兴。”裴美娘拿帕子擦着手指,垂看时睫毛极长,“先前我有得罪他们的地方,前些日子不是也看了那许久的脸色了?难为如今因为身孕好容易缓口气,你还要来不住的说这个对我好那个对我好的,莫不是要我给这一家上上下下的各立一个长生牌位早晚参拜不成?!我如今怀着的是我的孩子,可不拘男女那都是姓沈!姑姑你不要以为是沈家这样待我好了,我啊,也就是母以子贵!”

她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再说是男是女都不一定呢,谁知道万一是位五孙小姐,公公他们会是什么脸色?你现下说的我心里烦极了!”

秦氏有点狼狈的应了,请了罪,又小心翼翼的道:“正如少夫人您所言,不拘是男是女,您这一胎都是襄宁伯府的头一个孙儿,还是嫡出。婢子想着老爷与公子都会欢喜的……少夫人您如今可不能思虑过重,得放宽了心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裴美娘有点不耐烦,“你口口声声让我不要思虑过重,还尽做让我思虑加重的事情,你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吗?”

见秦氏尴尬得回不了话,缦缦忙道:“秦姑姑,小厨房里给少夫人炖着鸡汤,现在是不是快好了?”

秦氏就起了身,道:“我去看看。”借这机会下了台。

等她出去了,缦缦也蹑手蹑脚的到门边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偷听,这才折回去,小声把卫长嬴说的话交代了,末了,也不解的问:“少夫人,苏家大少夫人的事儿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呢?少夫人您何必还要专门把这事去告诉三少夫人?婢子看三少夫人的样子对这事也不是很上心。”

“笨!”裴美娘虚虚一指她眉心,轻声道,“你忘记三嫂的嫡亲姑姑就是苏家的三夫人了吗?那邓氏,是苏家大房的媳妇,苏家大房和三房,不是正斗着?我虽然不太清楚内中局势,但不管怎么样,三嫂既是苏家三夫人的嫡亲侄女,肯定是盼望着自己姑姑这一房得胜的。邓氏这个苏家大房媳妇有了身孕竟不声张,还想拖着身子随夫上任,这里头肯定有内情!没准这内情,苏家三夫人就用得上呢?就算用不上,横竖也就是让你跑个腿,不是还拎了这一篮子酸梅糕回来给你们分了?你有什么好亏的!”

缦缦笑着解释:“婢子没说亏啊,婢子就是想不明白,所以跟您问一问。这也是怕婢子太笨,误了您的事儿。”

“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裴美娘啐了一口,道,“你说三嫂对这事不上心,焉知她回头会不会就打发人去告诉她姑姑?难道非要当着你的面大惊失色才算上心吗?真是的!”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 再做次好人

[第3章第3卷]

第316节第一百八十五章再做次好人

裴美娘让使女缦缦传递的消息,卫长嬴还真是一转身就打发人去告诉了卫郑音。卫郑音接到消息,故意在路上与邓氏遇见了几次,仔细观察,果然看出了些端倪。

回到房中,就与曲嬷嬷商议:“邓氏隐瞒身孕,显然是不想被钱氏拿这个作为借口把她留下来继续捏在掌心,你说咱们……”

曲嬷嬷却提醒道:“大少夫人随大公子离京不是正好吗?二少夫人如今在娘家,后院现下是大少夫人与三少夫人一起掌着的,大少夫人走了,那就只有三少夫人一个人管了。咱们家里少夫人们当家已经很有几年,三少夫人也能干,不是一个人当不了家的人,大夫人还能放下身段亲自去跟晚辈们争权不成?三少夫人可是二房的,夫人您想大夫人那性.子,能放心三少夫人?少不得要快点给四公子娶妻,好把这掌家之权夺回去!咱们家公子也有十九了,表小姐跟公子是同岁,虽然大了些日子,但如今嫡长子都有了。公子虽然是男子,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何况公子如今就在季宅养伤,若大夫人动作利落点儿,没准能在公子再去东胡之前把公子的终身大事也定下来呢?”

这番话让卫郑音豁然开朗,连连点头,巴不得邓氏早点离了帝都。细细一想又怕她这会就在费尽心思的隐瞒着孕吐,别在路上受不住颠簸小产了,那样万一重新折回来休养,可是麻烦。卫郑音横竖在苏鱼漓出阁的事情上已经做过一次好人了,这次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能够早日解决,索性再做了一次好人——从季去病和黄氏处索了各种情况的保胎、安胎、养胎方子若干,又要了几份紧急情况下用的成药,把这些东西包包好,外头拿别的东西遮了。

趁着天黑院门还没落锁的时辰,打发伶俐的使女悄悄送了过去,叮嘱使女宁可送不到下次再送,也万不可叫钱氏发现。

好在钱氏因为不知道邓氏有了身孕的事情,邓氏又素来逆来顺受,钱氏没有太盯着她的院子。加上邓氏纵然是钱氏的傀儡,总归是直接的掌家少夫人,也有点心腹人手。使女顺顺利利的送到,回到三房给卫郑音听:“大少夫人方才见到婢子大吃一惊,待看了婢子送上去的衣料起初莫名其妙,婢子请她打开,大少夫人看了才明白夫人的苦心,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还不只如此,“大少夫人听婢子说了夫人早就发现她的身孕,也知道她为什么隐瞒,只是她到底是大房的媳妇,夫人与大夫人的关系……怕越给她说话,反而越害了她,所以只能装作不知道。然而岭南距离帝都千里迢迢的,中间又有许多山路,着实颠簸,担心大少夫人路上不便。所以私下打发人把也许用得上的方子搜集齐了,还有些成药,都是季神医那里来的,包药的纸上都写明了用法与用途,是怕大少夫人路上或者到了岭南配不齐药准备的……总而言之,夫人晓得大少夫人心里的苦,也知道大少夫人这些年在家里的不容易,但望大少夫人这次出去,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生下子嗣,母子平安。”

使女说到这儿也有些动容,顿了一顿才道,“大少夫人当时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朝咱们三房这儿就是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左右使女拉都拉不住!要不是她身边的姑姑说仔细孩子,怕是大少夫人还要再磕下去!大少夫人起来后,流着泪跟婢子说,让婢子万要告诉夫人您:她这一辈子,决计忘记不了您的恩情!往后您但凡有什么差遣,她就是粉身碎骨也要给您办到!若有下辈子,她甘心情愿给您做牛做马!”

卫郑音帮这侄媳妇,本意就是出于私心,如今听使女说邓氏感动至此,也十分的唏嘘:“这可怜的孩子也真是在钱氏手底下受足了委屈了!连前一个孩子,好好的嫡亲之女都被钱氏折腾得小小年纪就夭折……也难怪她如今不敢继续在钱氏手底下生产,我不过送了这么点东西,她就感动成这样。”

曲嬷嬷叹道:“也不怪大少夫人这样激动,对夫人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她来说,兴许就是两条性命呢?”

“两条性命呵……”卫郑音抿了抿嘴,道,“那我索性做得更周全些罢,权当给鱼舞积德。”有季去病在,她人情真是好做的很,不两日又让之前的使女跑了一趟,给邓氏送去一叠外人去岭南那边常易犯的疾病的预防和治疗方子,再加上一些解、辟当地常有的瘴疠的方子——因为没有涉及到什么独门秘术,季去病在这儿倒没扬出大刀宰人,但凭着季去病的招牌,使女一句“都是三夫人特意打从季神医那儿要来的”,这些方子在邓氏夫妇眼里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

苏若潜与邓氏对三婶母的感激简直无以形容,只是碍着钱氏与其他人的眼目不便表示,到了赴任之日,一家大小聚集在正堂为他们送行,长辈也要为他们训诲——夫妇两个不敢流露什么,只是拜别时给三房叔婶磕的头格外响亮虔诚……

苏若潜携邓氏赴任不两日就是五月十八,正是临川公主的生辰。往年圣上因为格外宠爱这个女儿,都会令皇后为她设宴,使帝都命妇贵女一起入宫庆贺公主芳辰的。但今年纪王太后在正月里甍了,王太后是临川公主的庶母,这才五个月的光景,就又大肆庆贺到底不成样子。

因此皇后就缩减了宴席的规模,只召一品、二品诰命及其媳、女入宫为公主贺。

卫长嬴因为二婶端木氏的孝又没去,但沈藏凝回来之后告诉她:“安吉公主找三嫂呢!”

“公主可说有什么事吗?”卫长嬴好奇的问。

“公主说珍意夫人近来没什么胃口,听说三嫂身边的黄姑姑擅长调养,想要几个开胃的小菜或点心的方子。”沈藏凝过来搂着她手臂撒娇,“我觉得公主殿下真正要说的才不是这么简单,定然有旁的话要告诉三嫂……三嫂告诉我嘛?三嫂和公主殿下怎么这样熟悉了呢?我们都有点怕安吉公主,三嫂竟不怕她?”

卫长嬴笑眯眯的一点她鼻尖,道:“我才不告诉你!去年你跟邓大嫂子的秘密不告诉我,我啊,如今也不告诉你!”

“三嫂真坏!”沈藏凝委屈的道,“您可是嫂子,比我年长,让着我点儿嘛!”

卫长嬴笑着道:“没什么秘密,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然你以为会有什么秘密呢?”

沈藏凝腻着她撒娇,小声道:“秘密可多着呢!三嫂您别以为我不知道——珍意夫人当年失宠没多久就生了病,这些年来一直身子不大好。很多人都说啊,那是因为被人下了药才身体一直好不起来的!没准,安吉公主找黄姑姑才不是想弄点什么开胃的东西给珍意夫人吃,御膳房那边,还有六尚局,对斗锦宫的份例一向给的就不怎么样,安吉公主就是拿了方子,能不能配齐都是个问题,那又有什么用?我猜安吉公主其实是想查出是谁害了珍意夫人!”

见卫长嬴无语的看着自己,沈藏凝得意的问:“是不是?是不是?我猜对了罢?我聪明不聪明?”

“四妹妹你可真聪明!”卫长嬴肃然道。

沈藏凝正得意的笑出声来,就听她又道,“不过可惜啊,你猜错了!”

“三嫂最坏了!”沈藏凝气得甩开她手,叉腰威胁,“我要去弄醒小侄儿,让他来吵你!”

“四小姐慎重啊!”卫长嬴还没说话,沈藏凝左右可就急了,忙道,“二孙公子年纪还小,可不能轻易打扰了他!万一叫夫人知道了,必定会重重的罚您!”

开什么玩笑,苏夫人把这个新添的男孙看得如珠如宝一样,没见卫长嬴都母以子贵,一下子就把两个嫂子压了下去,正式当起了家?沈藏凝虽然是苏夫人的亲生女儿,可苏夫人对这个小女儿本来就是非打即骂的严格管教,这要是知道沈藏凝敢去招惹自己心爱的小孙儿,苏夫人不把女儿打得满府乱蹿才怪!

没准往后金桐院都不许她踏入了!

被这么一拆台,沈藏凝恨恨的瞪了眼左右,怒道:“我有那么笨吗?我就是说说而已!你们这么一讲,我还怎么吓唬三嫂?”

卫长嬴气定神闲的笑:“她们不说,四妹妹你啊,也吓唬不到我!你可是光儿的嫡亲姑姑,你对嫂子都向来好,更何况对侄子?你舍得吵他才怪!”

沈藏凝闻言,又挨到她身边,讨好的道:“嫂子既然知道我对嫂子好,怎么还不告诉我呢?”

“四妹妹你成日里怎么尽琢磨这些呢?”卫长嬴笑着一点她眉心,“你啊不要闹了,公主殿下就是想要几个方子而已,下回进宫,我若还是不能去,就托你带上,你可得帮嫂子这个忙。”

沈藏凝很不甘心的走了。

但半个时辰之后,她独自一个人过来,无精打采的道:“嫂子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等卫长嬴照她的要求打发了人,沈藏凝嘟着嘴一边从怀里掏着什么一边道,“唉,安吉公主托我带给你的,还有一句话,刚才你不肯告诉我秘密,我本来都不想给你了。但想想还是给你吧,可别真的误了你们的事。”

卫长嬴并不上当,笑着道:“公主殿下怎么会让你带东西给我?是什么呢?我可真是好奇。”

谁知沈藏凝还真的掏出一条帕子包裹着的簪子形状的物事来,当面打开,却是一朵半旧珠花——卫长嬴微微一怔,这珠花她有点眼熟,确实像是在安吉公主头上见过的。而且沈藏凝即使想拿旁的来凑数恐怕也不容易:她一个千金小姐又不能随意去市上买什么东西,苏夫人对这个女儿管教严厉归严厉,但千金小姐们该有的,沈藏凝可什么都不缺。

沈藏凝手头应该不可能有陈旧了的珠花的——这小姑子那么喜欢异妆异容,最热心更换钗环首饰和胭脂水粉了。

卫长嬴不禁想到上一次见到安吉公主和她说的事情,也许安吉公主……就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公主殿下让你带的话是……?”

话音才落,沈藏凝就把珠花一收,得意的笑出了声来:“哈哈!我就知道嫂子你和公主殿下有勾当!这不,被我套出来了吧?”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主的婚事(上)

第317节第一百八十六章

公主的婚事(上)

……卫长嬴到底还是把沈藏凝敷衍了一番就打发走,却捏着沈藏凝拿一支金簪外加纠缠不休才跟安吉公主换来的珠花沉思起来:安吉公主虽然凶名在外,实际上在宫闱里的景况却非常的窘迫,下降,是她唯一的机会。

在这件大事上安吉公主一定会小心翼翼、谨慎了再谨慎,之前公主自己也说过,她不急,公主今年才及笄呢!如今却忽然找沈藏凝打听自己,虽然没有让沈藏凝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也透露出公主是急了。

这些日子以来卫长嬴又是生产又是坐月子,不免就疏忽了很多事情,这会琢磨起安吉公主着急的缘故一时间也没有笃定的头绪。但卫长嬴知道夫家在谋划着废太子、伊王想着取太子而代之……连大姑子的丈夫纪王之母纪王太后此番甍得如此凑巧,也透着丝丝缕缕的野心……

安吉公主是珍意夫人的独女,母女两个都失了宠,珍意夫人又没什么显赫的娘家,照理来说储君废易这种大事跟她们没什么关系。可世事难料,比如说废妃霍氏,当年贵为正一品四妃之一,论起来位份比珍意夫人还高一等不说,娘家还是云霞霍氏呢!

废妃霍氏可不也是就一个灵仙公主,母女两个没招谁没惹谁的,莫名其妙就跟六皇子的死扯上关系了?六皇子到死都还不是太子、只是圣上喜欢的一个皇子罢了。

有这个例子在前,安吉公主怕是嗅到一丝不对,这会子不赶紧脱身而去肯定不能放心。

这位公主殿下的性情很投卫长嬴的脾性,而且事情都做到这儿了,撒手不管也说不下去。问题是卫长嬴现在身上戴着婶母的孝,根本就不好进宫;安吉公主作为未嫁之女,身上所戴的庶母的孝也要守九个月,不好提下降之事——端木氏与纪王太后去世的辰光也就隔了那么两天,等到出孝,还有近四个月呢!谁知道这四个月里会发生什么?

卫长嬴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或许可以从中穿针引线,日期也是恰好。遂叫了黄氏到跟前,轻声叮嘱……

两日后,灵仙公主给宫里各处送了樱桃,又说自家府上厨子新制了一道菜肴,是以樱桃为主料配制诸样食材烧成,别具风味,只是不易保存,须得现做现吃,想请宫中诸人至公主府一尝。若好,便当献与宫中。

云氏客气而淡漠的打发了送樱桃的人,回到内殿,跟顾皇后道:“说什么献与宫中,还不是想着讨得圣上欢喜吗?”

“由着她罢!”顾皇后如今既要盯着纪王又要盯着伊王,才没心思去管个灵仙公主,“她得宠失宠,横竖也不过是个公主。还是已嫁已有子女的。圣上就算忽然宠起了她,也就是补偿些钱帛荣耀,都不算什么。”

云氏知道皇后正烦着纪王、伊王对储君之位的觊觎,也就识趣的不提这样的话了。

明光宫那边,姚桃是这么跟邓贵妃讲的:“虽然说各处都有,连斗锦宫都得了。但婢子留意了下,送给圣上那儿的一框看着就最好。咱们这儿的上头看着和别处一样,底下大半框却不比圣上那儿的差,显然灵仙公主殿下是把娘娘记住了。”

邓贵妃满意的道:“她记得,那就没有枉费本宫抬举她女儿这一回。”

姚桃又奉承道:“公主殿下说的那道菜肴恐怕也是冲着娘娘这儿的呢!”

“本宫可没功夫去她府里。”邓贵妃一哂,道,“圣上那边她就更加指望不上了,最多也就是清欣年少好事,跑去她那儿凑个热闹。只是清欣过去可未必是什么好事……但望她那个女儿这一回不要再叫清欣坑上才好。”

事情也正如邓贵妃预料的一样,圣上对于灵仙公主孝敬的樱桃只是淡淡的赞了一句。至于说灵仙公主的邀请,圣上漫不经心的回了,圣上子女众多,很多子女甚至连名字都不大记得起来,灵仙公主属于最不得宠的那一类,圣上才懒得给面子——新式菜肴,圣上并非饕餮之徒,宫中吃食花样本也不少,这个理由还吸引不了圣上。

圣上既然不赏脸,后妃及诸王也都顺势推辞了。倒是公主们——主要是清欣公主对皇姐说的新式菜肴非常感兴趣,知道之后立刻向顾皇后提出要去。

这种小事,顾皇后也就随女儿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安吉公主也要去。

清欣公主一听这消息就扁起了嘴:上回姐妹三个一起去润王府庆贺堂姐承娴郡主出阁,不意才进王府,还没见到承娴郡主呢,清欣公主与安吉公主就因为卫长嬴拌起了嘴,没两句话,清欣公主就被安吉公主打了,膝盖都摔破了……回宫之后,安吉公主爽快的认罚,但她挨罚时,清欣公主跑去嘲笑她,却又差点被她揍了……

十一岁的小公主一直被捧在手心里,重话都没听过一句。不意头上有这么凶悍的一个皇姐,清欣公主到底年岁小,被收拾了两回,见安吉还好好的做着自己的姐姐,也不怕罚,对这个姐姐就有点发憷。此刻听说这回临川公主还不去,就这安吉皇姐和自己想去,顿时不情愿了,向顾皇后道:“女儿不要安吉一起去,母后让她留在斗锦宫里伺候珍意吧!”

顾皇后自然答应了女儿,等安吉公主过来说也想去灵仙公主府时,就不冷不热的道:“本宫听说你母妃这两日身子骨儿不大好,你向来是个孝顺孩子,怎么这会还有心思往外跑呢?”

“母妃身子不好,胃口也一直不好。小厨房里做的饭菜吃着都不是味儿。”安吉公主平静的道,“所以女儿想着皇姐那边有新菜,若是好,也跟皇姐求一份,好给母妃开一开胃。”

顾皇后便道:“既然这样,你也不用特意亲自跑这一趟,本宫打发人去灵仙那里着灵仙抄一份给你就是了。”

“女儿谢母后!”安吉公主先恭恭敬敬的谢了皇后之恩,随即话锋一转,为难道,“小厨房里除了一些不太好的米面菜蔬之外,也没什么象样的东西。女儿听说皇姐这道菜用料复杂,小厨房里怕是一小半都凑不出来……这,若只有方子,女儿却怕小厨房那边也只能看看呢?”

这话说得顾皇后也怪下不了台的,脸上青红了一阵才道:“你那儿怎么缺成这个样子?尚食局真是胡闹!”

云氏忙给皇后递梯子:“娘娘这些日子头疼,就放松了宫中,结果这些人竟怠慢起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母后如今可还好吗?”安吉公主立刻关心的问。

顾皇后叹道:“今儿个好一点了,之前总是倦倦的,就没怎么理会事情,不意竟叫你们母女受了委屈!”

安吉公主心想斗锦宫份例被克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母后你天天头疼吗……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母女拗不过皇后,权当信了这话,体贴了皇后一番,又道:“母后可别罚那些宫人,想来也是他们忙着,所以才耽搁了。”

安吉公主这么一提醒,顾皇后在场面上还真不好不说不罚的话了:“再忙,怎么连从一品夫人宫里都怠慢了?”

当下叫人传了尚食局的人来,狠狠训斥了一番,勒令他们立刻给斗锦宫把东西补上,再安慰了安吉一番,从自己这儿取了些衣料吃食赏她以作抚慰……等安吉走了,皇后就跟云氏叹息:“我道她成日里守着她那母妃,做什么想起来要去灵仙那里呢?原来是趁这个机会讹一把。”

云氏倒是提醒皇后:“伊王前些日子还说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在,要好好对待珍意夫人呢!结果珍意夫人那儿吃食匮乏他都不知道,还得安吉公主过来转弯抹角的告状。”

皇后顿时醒悟了过来,拍手道:“没错!满口孝顺哄得圣上都赞了他,不意转过身来珍意亏得还有个亲生女儿!这样的不忠不孝之徒怎么能不让圣上知道?”

未央宫里商议着要怎么利用这件事情给伊王、最好连邓贵妃一下狠的,安吉虽然得了好处,回到斗锦宫,却闷闷不乐。

珍意夫人立刻察觉到女儿的情绪,就打发了左右轻声问起来。

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多年,指望都是安吉下降之后接了珍意夫人到公主府里奉养——从此不问是非平静度日。彼此之间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安吉就将事情了:“……不意卫长嬴戴着婶母的孝不好进宫,女儿也没什么理由去找她,何况女儿自己也还戴着纪王太后的孝呢!只好托她的小姑子沈藏凝委婉的传达一句。今儿个灵仙皇姐送樱桃来,又请我们去她府邸里,女儿想着可能与卫长嬴有关:她的弟弟不是才与灵仙皇姐的女儿定了亲吗?就想去看看是不是这样,不意却被母后阻拦……十一皇兄现下与贵妃走的越发的近了,女儿在宫里头听过一些谣言心里怪怕的。想着还是设法早早下降了好,免得似灵……免得被扯进去。可外头的人女儿也不清楚,又怕……”

珍意夫人不免伤心:“都是母妃不争气,连累了你!”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 公主的婚事(中)

第318节第一百八十七章

公主的婚事(中)

“若无母妃,何来女儿?”安吉当然不愿意引动母妃伤心,忙不迭的安慰她,“若是没有母妃做伴,女儿在这宫里还不知道要多么可怜!母妃您看灵仙皇姐,可不就是孤零零的?”

珍意夫人叹息道:“母妃也就养了你几年,之后要不是你自己能干,母妃早就交代在这宫里头了,哪儿又能护你什么?这一回,若不是母妃,若只你一个,你十一皇兄却要算计你做什么?”

“他一直都不安好心,兴许女儿没招他没惹他的他也会看女儿不顺眼呢?”对这个名义上是珍意夫人的养子实际上跟母女两个一点也不亲的皇兄,安吉一点都不喜欢,冷笑着道,“咱们不要提他了——就算没有他,灵仙皇姐的母妃名下可只有灵仙皇姐一个人,事情找上门时,还不是一样吗?”

珍意夫人想到霍氏的下场也不禁心惊,灵仙公主如今过的算不错,但那是因为她的驸马喜欢她,逆着伯父的意思上表请求尚了她,一直到现在待她也好。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灵仙一样有后福的。何况灵仙在宫里那些年,过得有多么落魄,珍意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而霍氏自己呢?死是肯定死了,但尸骨在哪儿,连灵仙公主都找不到或者说不堪找。

她静默无声,安吉公主也顿了片刻,咬了咬唇,道:“女儿看那卫长嬴并非奸猾之徒,所荐之人怕也不错,不如,索性就……”

“终身大事怎么能这样草率呢?”珍意夫人一听连忙阻拦道,“再说如今纪王太后的孝期还没过,咱们又不得你父皇喜欢,贸然去说,怕是不好。”

安吉公主抿了抿嘴,道:“十一皇兄有拿母妃做垡子以常年留京的意思,女儿想着皇后娘娘一定会欢喜早点打发女儿下降得远远的,好把母妃也带走、让十一皇兄得不着理由停留的。”皇后与贵妃不和,伊王倾向于贵妃,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地方。

“离开帝都倒也好,眼不见为净,只是你的终身大事……先前……”珍意夫人本想埋怨女儿去年在承娴郡主出阁的时候不该为了揣测临川公主有异而贸然帮卫长嬴,从而得罪清欣公主,且看这一回连去灵仙公主府都不被允许,一准是清欣公主反对、向顾皇后要求的。

否则顾皇后素有贤名,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的。

清欣公主既然记了安吉的仇,即使皇后不想给伊王往后有什么留都的理由,想把珍意母女打发出宫,没准也会顺便坑安吉一把好给自己的女儿出气。

不然如今哪里要这样愁烦呢?直接去跟皇后说明不想趟这混水,宁可叫安吉在纪王太后孝期一满就下降,只要人选不过分,皇后十有八.九会准。有海内六阀在上头,云霞霍氏的嫡长子,年岁又跟清欣公主差了很多,顾皇后兴许就答应了呢?

但珍意夫人正要说时,转念想到自己失了宠,身子又不中用,说起来这些年来都是女儿在照顾她,自己这个做母妃的竟不能为女儿做什么,心里着实难受,也不忍心说安吉什么,沉吟了片刻,终究是难下决心,迟疑道,“或者咱们再等一等?”

安吉公主摇头,慎重道:“储君之争非同小可,咱们母女两个又不晓得内情和如今局势已经到了什么时候?父皇并不顾惜咱们,万一被牵累,全然没有指望。所以脱身宜早不宜迟!”

她垂下长睫,思索了片刻,咬牙道,“女儿决定赌一次,就这霍照玉!只是守孝之际不便提婚事却是个麻烦……可万一等到九月,距今尚有四个月……女儿却怕生变……横竖女儿也不得宠,父皇虽然不喜欢女儿,然也不至于为这么点事杀女。挨罚就挨罚罢!”

左右她名声够坏了,再加一条不知廉耻也没什么!

珍意夫人见女儿这么讲,慌忙道:“你等一等!万一这霍照玉人不好,或者他不想尚主,往后夫妇不和这可怎么办?”虽然说本朝的公主们不像阀阅世家之女那样守规矩,即使青年丧夫,不拘有无子女总归都是从一而终了。公主或丧夫或不喜驸马和离,常有再嫁的,然而再嫁想嫁好的,也得得宠才有这份体面。

似她们母女这样的……除了头一次下降可以有皇女的体面外,接下来这宫里的荣耀她们又能沾到什么呢?那些个名门望族的势力连帝后都忌惮三分,更遑论是她们?难道安吉这一嫁嫁得不好,回头去嫁庶民吗?

珍意夫人自己是奴婢出身,论起来早先没进宫时也是庶民,可却不希望自己的外孙们也归于庶民的行列——她太清楚庶民之与士族吃的亏了,在严格的士农工商制度之下,寻常庶民即使赚得家财万贯,也担当不起士族一时贪心。

何况安吉不得宠的事情,外头又不是没人知道。这一下降,往后子女前程可就全靠夫家了!夫家不成,正经金枝玉叶的名头也就能吓唬吓唬什么都不懂的黎庶罢了。遇见跋扈些的高门恶奴,指不定都要淘气!

安吉公主抿紧了唇,顿了片刻才道:“一辈子呢!谁还不能变一变?从前人不好,未必不能变好;从前不想尚主,过着过着也许就和好了呢?母妃,驸马那边,再坏也就是相敬如冰。然而不得宠如灵仙皇姐,下降之后也有一份产业陪嫁,驸马迎娶自也不敢怠慢皇女,往后关系再坏,至少咱们吃穿用度,不必再看人脸色、为点儿柴米也要费尽心计——咱们在这宫里这样过了十几年,总不至于一直不能否极泰来罢?天无绝人之路,依女儿看离了这宫闱,天地只有更大。”

“……”珍意夫人胸口急速的起伏着——安吉的婚事是母女两个命运的一次转折,十几年无宠,珍意夫人早就不指望复宠了,也因此,对女儿的婚事她上心极了,可她又没有上心的余地——命妇们虽然不是个个趋炎附势,然而也不耐烦与她这个失宠高位、重点是出身不高的妃子多罗嗦的,更不会向她介绍自己的子弟。

珍意夫人所知道的子弟景况那都是十几年前她还没失宠、安吉还小时候的了,那一批人如今子女比安吉也才小几岁而已。在这件事情上她根本就帮不到女儿,否则安吉也不会自己出面去托付给卫长嬴、这个她误打误撞帮了一把的年轻命妇。

……半晌后,珍意夫人咬了咬牙,道:“莹儿既然要赌,那母妃也陪着你!你不必亲自去提这件事,女孩子家家的,父母俱在自己去说这个实在是太过为难你了。母妃替你去说!”

安吉公主一惊,随即急道:“不成,母妃您的身子……”珍意夫人早就被圣上忘记到九霄云外了,这些年来几次病得要死,圣上都没理会过,又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可以替女儿说话呢?只是安吉公主不忍心直言,所以拿了她的身体说嘴,但珍意夫人却拍着她的手,微微笑了起来:“傻孩子,就是因为母妃身子骨儿不中用了,所以盼望着你早日下降,好了却母妃的心愿呵!”

……金桐院里,卫长嬴见着灵仙公主打发来送樱桃的人,来人很抱歉的告诉她安吉公主到底没能去灵仙公主府:“……闻说,是皇后娘娘拦阻了,咱们殿下担心特意问起或邀约会惹得皇后娘娘怀疑,故此就招待了清欣公主,旁的什么都没问。”

“这会可真是劳烦灵仙公主殿下了。”卫长嬴听说安吉公主没能去成灵仙公主府,而且还是被顾皇后阻拦的,心下微微一跳,但随即想到顾皇后纵然知道此事,即使不喜欢,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如今纪王、伊王双双留京,皇后烦那两位都来不及呢!那么识大体的皇后肯定不会在这眼节骨上生事。

何况自己帮安吉公主打探驸马人选这件事说出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说了一通感激的话,打发了灵仙公主的下仆,卫长嬴凝眉思索良久,到底想不出旁的办法来与安吉公主联络,也不清楚宫中到底是个什么局势——思来想去没个头绪,乳母赵氏倒是抱着沈舒光过来了,说道:“今儿个是少夫人芳辰,婢子带小公子来给少夫人磕头。”

这日确实是卫长嬴的生辰,不过她现在忙忙碌碌的,加上上头有长辈、自己又戴着孝,也没功夫没心思庆贺,自己这边就让黄氏亲自下厨做了碗面,院子里的下仆俱过来磕头道贺,发点赏钱就是了。苏夫人及沈家各人倒都有心意送来,卫盛仙、卫郑音两个姑姑也没忘记,提前就说过。

闻说卫长嬴不打算设宴庆贺,两个做姑姑的晓得她一来忙,二来做媳妇不比做小姐,得看长辈的意思才能决定这日招待不招待人,也就知道这日不必打发子女或亲自来,就叫人送了份礼。所以这日金桐院里还是很安静的,没有特别庆贺的痕迹。

“他还这么小,哪儿会得行礼?”如今听赵氏这么讲,卫长嬴闻言不禁笑了起来,暂且把安吉公主的事情放到一旁,抬手示意赵氏把襁褓递过来,赵氏却抱着襁褓磕了几个头才给她,就算是沈舒光行礼了。

卫长嬴见她是讨巧,抿嘴一笑,也遂其心愿,示意琴歌一会再拿些钱赏她。接过襁褓就细看儿子,沈舒光这会是睡了才醒,精神正好。这时候的小孩子长得很快,比起才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俨然是两个样子了:他睁着圆溜溜的乌黑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母亲,卫长嬴也满心怜爱的端详着他,才满月的小孩子皮肤白皙娇嫩,毫无瑕疵,小嘴微微嘟着,红艳艳的惹人怜爱,嘴角还拖了一丝口水的痕迹——卫长嬴拿帕子小心翼翼的给他擦了擦,绣着艳丽蔷薇花的帕子立刻把他对母亲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见他费力的低头想盯住帕子,卫长嬴忙又把帕子提到他跟前让他看……过了会儿沈舒光又不爱看帕子了,黄氏就提醒:“小公子还小,如今看不远,少夫人拿鲜艳的东西放近些,看看小公子喜欢什么?”

如此逗弄了他一番,沈舒光太小,没多久就露出疲乏之色。卫长嬴在他颊上亲了亲,交给赵氏,低声叮嘱她好生伺候。

辰光就这么过去了,卫长嬴也没太把这日放在心上,不意到了傍晚的时候,苏夫人跟前的满楼忽然满面笑容的过来,先问了卫长嬴和沈舒光安,得知一切都好,就笑着说道:“婢子给三少夫人带了个好消息来,夫人可是跟婢子说,单这消息,婢子跑个腿,三少夫人一准亏待不了婢子的。”

卫长嬴见她这么说就知道一定是好消息,而且从苏夫人那边来……心念一转,就试探着问:“可是与夫君有关吗?”

满楼一拍手,笑着道:“三少夫人这样精明,婢子真真是想卖个关子都不成!”

卫长嬴喜出望外的问:“是什么好消息?”她正想着莫不是沈藏锋要先回来一次?若就直接说沈藏锋要回来,有苏鱼舞、裴忾在季宅养伤的经历,她肯定要担心的。

但满楼这么高兴,还说了苏夫人打趣的话,沈藏锋一准没事。

果然满楼笑着说:“三公子远在西凉,也惦记着三少夫人您的生辰呢!派人带了信与东西给您。来人紧赶慢赶的掐着日子,好歹在今儿个赶进了城!如今婢子就是把信和东西都给您带来了!您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 公主的婚事(下)

第319节第一百八十八章

公主的婚事(下)

这样的消息不算好消息,那好消息也太少了。

卫长嬴满心欢喜的接了信和东西,很是大方的打赏了她一对银铤——等满楼走了,她迫不及待的拆了信先看。

许是西凉战事紧急,沈藏锋是匆忙之间写就的,字迹显得很潦草:大致就是报了平安,然后慰问了她怀孕产子之事,询问了母子是否康泰,沈宣夫妇如何……家常里短的话说完,略讲了两句甜言蜜语,就说起这次送给她贺生辰的东西。

因为西凉那边没什么出产,沈藏锋之前想给妻子送点什么庆生,奈何一时间寻不着合宜的。倒是他之前与上司、都尉沈由甲设下圈套伏击狄人大单于穆休尔,虽然叫穆休尔脱逃而去,然而杀了其帐下十鹰。士卒从其中一鹰身上搜到一块拇指大小的血玉,因玉色极好,晓得价值不菲,未敢私吞,就上缴了换取功劳。

沈藏锋在沈由甲处看到,就拿自己的一柄匕首与他换了来,交给匠人做成一副比翼鸟耳坠子,既是给妻子做生辰礼,也是与先前苏夫人给的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配成套。

看完了信,卫长嬴喜滋滋的开了随信送来的锦盒,却见里头的比翼鸟耳坠子果然玉色极好,红艳艳、光滟滟,犹如将凝未凝的鲜血也似。问题是……比翼鸟的雕工决计比不上苏夫人给的那对对簪不说了,连包边的赤金耳托也显出匠人手艺的粗糙来。

怎么看都是糟蹋了好好的一块血玉……

不只卫长嬴,围上来的黄氏等人抱着“夫人赐的对簪艳压群钗,平常都不好配首饰,如今公子可算给补出相配的耳坠子啦”的心情,却看到这么一副耳坠子,大失所望之余,真心觉得沈藏锋浪费:这么好的血玉在阀阅中都是难得一见,公子您在西凉寻不着合宜的匠人,就不能把原石送来,咱们在帝都找叶氏去做么……

不过因为是沈藏锋送的,而且是掐着日子从西凉送来,卫长嬴失望之后还是欢欢喜喜的立刻戴上,命人取了铜镜上来,对镜左右顾盼,问:“好看吗?”

众人自不会扫了她兴致,一起说好看。

因为信和这副耳坠子,卫长嬴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是心情大好。

但到了五月末的时候宫里忽然传出一个消息,让她觉得很是意外:珍意夫人病重,病重到了濒死的景况。

圣上对于失了兴致的妃嫔一向都是视同无物,即使珍意夫人贵为从一品夫人,圣上如今也不会去探望她的。

不过贤名在外的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自要去尽一尽心意,她们一去,珍意夫人就拖着最后一口气求了她们一件事情——希望在死前能够看到女儿下降。

珍意夫人名下还养着十一皇子、已封伊王的申博,按说不好只提安吉不提申博。但珍意夫人也有理由:“贱妾出身寒微,自己就非常愚昧,如何教养得了公主?尝闻莹儿这些年来,在命妇贵女之间多有失仪,心中实在为她担忧!好在博儿是皇子,十岁之后移居嘉木宫,自有良师益友教诲,不至于为贱妾所耽误。如今贱妾就怕自己这些年来多病且无知无识,以至于莹儿在外没有贤名,往后没有人家会要她……”

她这么说,场面上不管皇后还是贵妃都免不了要安慰她,都说安吉公主其实还好,让珍意夫人放宽了心,好好的将养。

然而珍意夫人死活不信这话,坚持说自己命不长久,担心凶悍名声在外的安吉公主会没人要,一定要看着安吉公主下降、至少定好了亲才能闭眼,请求皇后与贵妃一定要成全她。

皇后、贵妃见她这样,心里多多少少猜到她是看中了人了,就出言试探起来。

可她们不答应,珍意夫人哪儿肯说?如此推来挡去的,珍意夫人就吐了血……躲在屏风后的安吉顿时急了,跑出来一边服侍她一边说自己不想下降、索性等服侍完母妃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云云……珍意夫人又扶榻流着泪祈求……

斗锦宫里乱七八糟的,皇后与贵妃心里也乱七八糟,先草草告辞而去。回到各自的宫里少不得要召了心腹商议:“看珍意的样子确实拖不了太久了,安吉也确实在外头被看得跟洪水猛兽也似,往后还真不知道士族里谁家敢要她。”

“珍意夫人久已失宠,安吉公主也不得圣上欢心,母女二人能指望的,惟未央、明光二宫慈悲罢了。”两宫的心腹们都这么说,“所以今儿个才那样苦苦哀求娘娘答允。”

“只是先前本宫得到消息,安吉看中的人是卫长风。”这么说的是邓贵妃,她皱着眉道,“如今卫长风已经与安吉的甥女、灵仙之女苏念初定了婚事,如今珍意想让安吉公主下降谁呢?”

顾皇后那边是这么说的:“先前端木氏因为其嫡幼女卫长娟挑唆清欣,为给卫长娟脱罪,将安吉似有看中卫长风、并与卫长嬴私下长谈的事情告诉了本宫。本宫后来让人留意,除夕宴上,果然安吉趁着人多,主动亲近卫长嬴,卫长嬴对她也似乎不见外,便让人把这消息透露给邓氏,果然邓氏扳倒本宫心切,立刻借着圣上久有铲除阀阅之心,把事情说了。本宫也借此事给邓氏树了瑞羽堂这个敌人。如今珍意夫人想让安吉速速下降……难道凤州那边?”

云氏就道:“可是之前传旨的使者不是说,常山公已经答允这门婚事了?”

“当初宋家也不是也催促宋在水回京完婚了?可后来宋在水破了相,他们也‘不好意思’把这样的女儿嫁给寻儿了——这能怪他们不践诺么?外头谁不说宋家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顾皇后哼了一声,道,“卫焕那样的老狐狸,他答应了算什么?他指天发誓都不足为信!你以为他会不给自己留好违誓的空子?”

云氏沉吟片刻,道:“只是苏念初究竟是苏家之女,而且论起来还是安吉公主殿下的甥女,做姨母的和甥女抢夫婿,传了出去着实不好听不说……安吉公主殿下能给卫长风的助力还不如苏念初呢!也就是公主殿下自己厉害些,比苏念初来得泼辣罢了。可卫家那些事儿,是泼辣能解决的么?”

“倒也是。”顾皇后眯起眼,道,“但这一次临川生辰,卫长嬴因为要守婶母的孝没赴宴,安吉寻了一圈不见她,就去找了她的小姑子沈藏凝,私下里嘀嘀咕咕了一番……安吉之前与沈藏凝也不熟悉,如今叫她去传话,显然是急了!而且一直盯着卫长嬴?”

“前些日子灵仙公主送樱桃进宫,又请宫中诸位去公主府试新菜?”云氏猛然联想了起来!

顾皇后一皱眉,道:“如果灵仙这么做是为了替身上有孝不便进宫的卫长嬴传递消息的话,那看来珍意夫人如今想让安吉下降的应该不是卫长风了。”

哪有做人岳母的帮着异母妹妹抢自己女婿的?

云氏沉吟了片刻,道:“婢子想着珍意夫人失宠多年,安吉公主殿下虽然泼辣,行事却自有度。先前安吉公主殿下还伤过咱们清欣公主殿下,如今既然想求娘娘的恩典,特别好的人肯定是不敢指望的。娘娘不如先答应了珍意夫人如何?毕竟,伊王殿下不孝的事情,娘娘既然还没与圣上说。不如,这一回就请求圣上体恤一回珍意夫人?”

她的意思顾皇后明白,不由微笑起来:“说的也是,横竖一个公主,终归是要下降的,就积这一回德又有什么不可以?珍意夫人可不只一个女儿,申博论起来怎么也在她名下养着呢!她如今病得那么重,得看到儿女都成了家,这才能无牵无挂的走啊!”

皇后这边想到可以顺水推舟的答应珍意夫人所求,好让申博也速速成婚——免得他出了孝再借婚礼拖延赴封地的辰光。邓贵妃那儿也想到了,顿时把珍意夫人到底想把安吉公主下降给谁的事情抛开,与姚桃速速商议:“顾氏那个贱妇一定会答应的,本宫该如何是好?”

姚桃想了想,就道:“皇后若是一力要体恤珍意夫人和安吉公主,娘娘也不好直接阻拦。莫如这样,娘娘先允了珍意夫人,等她说出觑中谁家公子,然后再拦阻,这样如何?”

邓贵妃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方法能阻拦顾皇后了。

后妃两个既然作了计较,就各自派人去斗锦宫告诉珍意夫人,道是愿意为她在圣上跟前陈明心愿,只是不知道珍意夫人可有驸马人选?

珍意夫人知道两边这么问肯定各有盘算,但她如今除了指望上天庇佑之外也没有任何法子能够绕过这两位直接下降女儿了,只好默祷片刻,说了出来:“尝闻云霞霍氏的大公子霍照玉谦逊敦厚,有容人之雅量,或许能够宽容莹儿?”

知道了珍意夫人的人选,皇后与贵妃先是有点诧异:“霍照玉?此人在名门子弟中似乎声名不很显?珍意母女却是如何打探到的?”

就有宫人提醒:“安吉公主殿下先前与卫长嬴亲近,这霍照玉的庶弟霍沉渊,乃是司徒卫煜、论起来是卫长嬴族叔祖的入室弟子。兴许卫长嬴因此向公主殿下推荐了他。”

“如此说来,还是瑞羽堂的手笔?”顾皇后寻思了一回,决定装作不知道,“来人备辇,本宫要去宣明宫!”

邓贵妃则是微微一笑:“瑞羽堂,安吉居然胆敢勾结瑞羽堂。且看顾氏这贱妇舌灿莲花,能不能说服得了圣上顺着瑞羽堂的意思走?”

然而后妃两个到得圣上跟前一番唇枪舌战,到底顾皇后更胜一筹,等邓贵妃说了事情可能是瑞羽堂在背后,立刻就着这个话头话里有话的提醒着圣上:“臣妾固然怜惜珍意夫人与安吉这孩子,然而霍照玉究竟是云霞霍氏子弟,霍家是否愿意尚主,咱们如今还不得而知?”

这话让圣上立刻想到了瑞羽堂那诡异的顺服——卫焕此人城府极深,卫长风是他亲自栽培、又是其发妻宋老夫人豁出性命也要扶持的唯一的嫡孙,怎么就会答应了皇家蛮横的赐婚了呢?

顾皇后这话等于是暗示圣上可以借着询问霍家的意思,再次试探卫家是不是真的谋划起了什么?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夜鼙鼓候白旄

[第3章第3卷]

第326节第一百九十五章此夜鼙鼓候白旄

季去病虽然是出了名的难请,说话也是出了名的难听,但依着卫长嬴这边的经验,此人终究还是念着宋老夫人的情份,对于宋老夫人的骨血,忍着他那副脾气到底是能请动的。

然而这一次任凭卫长嬴说尽了好话季去病也不肯出诊,理由是苏鱼舞和裴忾所中的毒虽然解了,但配制解药的过程里,他得了启发,对于忧来鹤的用途另有心得。现下正是沉浸其中的时候,不想分心。

最后卫长嬴真急了,他才不甘心的让了一步:“要么你把人送到此处来,慢想耽搁我来去的辰光!”

话说到这份上,卫长嬴也没了法子,只好打发人快马去司空府上禀告。

到了晌午的时候,却听得季宅外人声马沸的……是宋在疆三兄妹接信之后虽然失望,却不敢拖延,忙不迭的用家中最宽大平稳的一驾马车载了宋羽望来就医。

健奴前呼后拥的抬了宋羽望进屋,待季去病出来,众人都诚惶诚恐的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捞起宋羽望的手腕探了片刻放下——还没来得及问病情,季去病就一振袍袖吩咐道:“女眷都先出去,宋家子何在?留下来与我帮手。”

这会四周的女眷除了使女就是卫长嬴与宋在水,因为宋在疆、宋在田都来了,总得留个人看家,霍氏就被留在家里收拾残局。

听了季去病的话,表姐妹两个脸色都是一紧,宋在水担心父亲,冲口问道:“家父如何?”

季去病头都没抬一下,冷声道:“你问我,我问谁?没见我尚未确诊?!”

宋在水虽然大气,到底也是家里娇养大的,被他这么说得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气愤多些还是羞愧多些——卫长嬴赶紧圆场,道:“表姐,咱们先出去罢。许是季神医要打发了咱们才能确诊。”

季去病就嗯了一声,道:“连你这对医理全然外行的人都懂得我的意思,这位宋家小姐真是枉费长了一副聪明面相,怎么连这道理也不知道?”

“……”卫长嬴硬把宋在水扯出门外,叹息道,“所以帝都各家,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寻这位主儿看病,你看到了?你别跟他计较,计较不过来的。你看连我都不跟他计较!”

这番话对于深知她脾性的宋在水来说果然很有效果,宋在水瞪了她片刻,咬牙道:“连你都说出只能忍耐的话来,我想不忍成吗?”

卫长嬴看她还是为刚才就那么问了一句,被季去病冲得下不了台而郁闷,就安慰道:“你别生气了,他虽然话说得不好听,然而有一个好处,就是医术着实不错的。你就当为了舅舅!”

宋在水想了想,道:“这倒是更像句话了,他若能把父亲治好,我再忍他几句也没什么。”

这时候日头底下已经很热了,两人站在庭中说了这么两句就想寻个地方坐一坐。然而医者的院子与众不同,两边厢房虽然没上锁,可推开的几间全部都放满了药材,密密麻麻的根本无处下脚,更不要说有什么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了。

而且两边回廊里固然做了美人靠,然而此刻也晾起了种种药材,间或有点空隙的地方也只能容一个人坐。

宋在水看见了就问:“能给他收拾块地方来我们坐着等,回头给他放好吗?”

“还是不要了。”卫长嬴劝她道,“今儿个他不肯出诊据说就是对于戎人那边的忧来鹤有了心得,近来都在钻研这个,所以不想浪费了到你家去来回的辰光。这些药没准就是他拿出来跟忧来鹤配的呢?咱们这儿又没个懂得药性的人,万一弄错了,惹得他发怒,又是一场事。”

宋在水叹道:“这位主儿……唉,不提他了!”

“看他的样子要两位表哥都留下来打下手,我想可能需要些辰光的,不如留两个人在这儿守着,咱们到外头寻个能坐的地方吧。”卫长嬴提议道,“这儿药这么多,太阳晒出味道来,着实熏人。”

宋在水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季去病这里下仆只得二大一小三个人,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在这儿应着。没人领路,卫长嬴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凭着记忆照着某处仿佛是待客的院落走去。结果走着走着,一头进了虚掩的院门,却见葡萄架子下头的石桌石凳上,面色苍白的苏鱼舞正与同样脸无血色的裴忾有一下没一下的下着棋,两家派来伺候他们的下仆垂手侍立在旁观战。

他们听得脚步声,一起看过来,见是两位女眷,都露出诧异之色。

但苏鱼舞显然是误会了,忙扔了棋子站起身,微笑着招呼:“表姐,你是来看我的吗?”

卫长嬴进了门才知道走错了,本想寻个能歇脚的地方,不意却进了季宅这里给病人住的院子——偏偏季去病把苏鱼舞和裴忾两个人安置在一处,偏偏两人又在安安静静的下棋,观棋的下人又君子得紧,在外头一点听不出来这儿有人。大意之下连敲都没敲一下就进了来,正尴尬着,听苏鱼舞一招呼,索性也就认了,含糊道:“表弟你如今竟能起身了?”

又见裴忾也缓缓站起来见礼,也与他颔首示意,“裴公子如今可是大好了?”

苏鱼舞笑着道:“能是能起身了,只是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季神医说是元气折损,又受外伤流了许多血,得好好将养。”

裴忾也道:“劳卫夫人见问,在下已无大碍,如今只须再服几帖药,便可返家。”

“那你们可得好好补一补。”卫长嬴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想到宋在水既然和自己同来,少不得要介绍下,“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姐,今儿个我舅舅有些不适,来季神医这儿诊治,表姐担心舅舅一起来了。如今季神医那边打发我们出来,就过来看看。”

苏鱼舞和裴忾就与宋在水见礼,苏鱼舞当然是顺着卫长嬴一起叫表姐——其实卫长嬴不说,他们两个也有点猜到了:宋在水今儿个出来的急,没戴帷帽,花容月貌上一道伤痕实在有点触目惊心,偏她原本的美貌仍旧残存不说,风仪气度也是无可挑剔,由不得人不为她惋惜——这样的小姐,除了曾经的准太子妃外更有何人?

苏鱼舞和裴忾都不是爱议论人、尤其是旁人家女眷的人,然而如今看在眼里,也在心里暗暗的感到遗憾。虽然不敢多看宋在水,眼角也有些留意着她。这会见了礼,因为卫长嬴说宋羽望病了——这位可是一品大员、当朝司空,于公于私两人都要询问一番。

卫长嬴知道的也不详细,宋在水就解释道:“家父许是政务过于繁忙,疏忽了养生,以至于今日出门时忽然几欲昏厥,亏得小厮与下仆在旁,才未摔倒在地。方才请了院判与太医过府诊断,奈何院判只能略微缓解家父之病痛,家兄忧急如焚,再三追问,院判就推荐了季神医……也是幸亏表妹与季神医有些渊源,这才……”

苏鱼舞与裴忾俱是唏嘘了一番,一起安慰她不要担心、宋司空吉人自有天相云云……如此一番套话说得差不多时,裴忾那边的一个下人壮着胆子上来提醒他应该进屋喝药了。

卫长嬴已经做好了趁势告辞的准备,却见裴忾告罪一声跟着下人进了屋,苏鱼舞却还没有进屋的意思,就奇怪的问:“表弟你不要喝药吗?”

苏鱼舞道:“季神医给我们开的药不一样,喝药的辰光也不一样,我要一个时辰之后才喝的。”

他既然这么说,卫长嬴也不好说就走,想了想话题,就问起他受伤的经过来:“怎的你们五个人全部受了

这样的重伤?”其实这个卫郑音先前已经跟她说了个大概,据说是不慎中了埋伏,然而因为戎人错估了他们的实力,最后居然还弄成了个惨胜的结果——不管怎么个惨烈法,横竖有个胜字敷衍圣上了。

“说来话长……”苏鱼舞听得这个话题,似又想起战场上血肉横飞、生死倏忽的景象,瞳孔微微一缩,叹了口气,大致说起东胡那边的局势与这回惨胜之战的经过来……

起初只有卫长嬴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渐渐的宋在水也起了兴趣,不再频频朝院外看、想知道宋羽望那边情形如何,开始加入进来仔细询问。

三个人逐渐竟把这场战事讨论得热火朝天——苏鱼舞说到中伏之后亲兵拼死护送将领突围、而他们竭力收束队伍冲阵,却因戎人忽然从四面掩杀上来,又有神箭手藏于高处,居高临下狙杀行伍中的将领与骁勇之士,队形大乱,无法约束……其是时也,箭如雨下、杀声动地,血肉横飞之间人人双目赤红、舍生忘死——固然已经远离了东胡,如今正坐在安逸的帝都的葡萄架下与两位犹如画中人的优雅士女描述这场已经过去了而且胜利了的战役,苏鱼舞言及袍泽尽丧于戎人之手的一幕仍旧有些哽咽难言,他不免觉得有些难堪,忙借故别过脸去。

宋在水神情肃然,端起面前的茶碗,叹道:“此刻真该有一壶酒的。”苏鱼舞与裴忾都在养伤,这院子里当然不会备有酒。可这样慷慨激烈的描述,不和着烈酒倾听,委实叫人觉得不谐与不能淋漓抒意。

“茶水虽淡,然而三千忠魂殁于边疆,内中不乏他乡之人。便是无酒,能饮一盏大魏的清茗想来也是高兴的。”苏鱼舞情不自禁的转过脸来,眼中晶莹闪烁,将自己面前的茶水缓缓酹于石桌畔的地上。

卫长嬴与宋在水亦如此行,宋在水又祝道:“愿边军奋勇杀敌,报此国仇,亦愿忠魂早归故里,佑我大魏,国祚绵长!”

苏鱼舞一言不发,令下人斟了一大碗茶,扬脖狠狠灌下,那姿态犹如豪饮,放下茶碗,他毫无贵胄仪态的举袖随意一抹嘴角水渍,苍凉一笑,忽然倒转茶碗,反扣桌上,以指扣之,和着扣击声,放声高歌:“秋草连天暮欲烧,霞色熔金烈血浇。悲笳吹落海青羽,此夜鼙鼓候白旄【注】!”

他连续高歌数遍,本是夏花灿烂骄阳恣意的富贵庭院,渐渐的,弥漫起一股悲怆孤愤又一往无前的慷慨豪迈之气来——犹如到了深秋草枯且长的草原上,两军列阵,鼙鼓喧喧,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苏鱼舞复又歌最后一句“此夜鼙鼓候白旄”,却摇头苦笑,几乎落泪道:“白旄不鼓,如之奈何?!”

卫长嬴、宋在水闻之,先是面露异色,欲要询问,见到苏鱼舞苦涩无比又复杂万分的神情,却都明白了……

【注】嗯,作者自己写的,记住它们有个共同的种类:道具。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母子暂离

[第3章第3卷]

第327节第一百九十六章母子暂离

卫长嬴回到太傅府,苏夫人自要询问宋羽望的病情:“司空怎样了?可还要紧?”

“回母亲的话,季神医说舅父是操劳过度,如今需要静养些日子。”卫长嬴留了一句话没说——季去病的原话,是宋羽望的病,一大半是心病。

这心病,看宋家三兄妹的神情,十有八.九和宋羽望的亡妻有关。那位既是舅母又是堂姑的女子去了已经这许多年了,宋羽望也非等闲之辈,至今不能解脱……加上江南宋氏常出情种的传统,宋家三兄妹束手无策,卫长嬴就更没办法了。

以宋羽望的身份权势,如此沉溺在对亡妻的追忆里不能自拔,不免叫一些人小觑了他。卫长嬴觉得自己一个晚辈没必要提说长辈的情事,横竖宋羽望书房里的那幅字画,外头各家也不可能全不知道。

苏夫人叹了口气,道:“司空成日为国操劳,着实辛苦。”又细问了两句,便道,“光儿在我这里,本来你既然回来了,该给你带回去。只是我看你如今管着家事不说,常有外头的事情要你去奔波,怕也没多少功夫去看他,不如就放我这儿罢。免得你不留神的时候,叫下人怠慢了他。他一个小孩子又不能告诉你,被亏待了也没人知道。”

卫长嬴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婆婆这是想要把沈舒光抱在上房抚养了。她过门不到一年丈夫就去了边疆杀敌,这一去若无意外三年才归,现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是头一次做母亲,自然是百般舍不得他离开身边。虽然晓得不答应会得罪婆婆,但还是下意识的道:“光儿如今还小,常要哭闹,媳妇怕吵着了母亲。”

苏夫人道:“这有什么关系呢?哪有小孩子不哭闹的?锋儿他们兄弟姐妹,还有舒景、舒明,哪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自家孩子哭闹起来只有心疼,哪有嫌弃的?”

又意味深长的道,“你两个嫂子管家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十几年来她们替这府里上下可操了不少心!如今好歹你来了,总该替下她们来,叫她们歇一歇了是不是?可你这样年轻,乍然管这一家子的事情,我看你也累得够呛,岂还有精力再看好了光儿?如今锋儿又远在西凉,光儿若在金桐院,只你这个做母亲的能依靠,你没功夫顾他,万一叫下人疏忽害了他,你说说到时候后悔来得及吗?不如放我这儿,我是他嫡亲祖母,难为还能不给你和锋儿看好了他?”

卫长嬴心头一叹,知道苏夫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忙道:“媳妇怎么会觉得母亲看不好光儿呢?只看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就晓得母亲是多么会养孩子了。母亲能亲自养光儿,这也是他的福气。媳妇就是心里惭愧,自进门以来,从未为母亲分过忧尽过孝,如今连孩子还要母亲帮着养,委实觉得愧对母亲。”

见她答应了,苏夫人这才展露笑容,和蔼的道:“你进门不到一年就生了光儿,这还不算分忧尽孝吗?好孩子,你不要多想,做母亲的给你们搭把手那都是应该的。你这一日奔波想也累了,且回去歇一歇,明儿还要处置家事呢!”

卫长嬴强颜欢笑的告退。

回到金桐院,黄氏等人见沈舒光竟没跟卫长嬴一起回来,有些诧异,就提醒道:“之前少夫人才出门,夫人就打发人来把小公子抱过去了。这会小公子是还在夫人那儿吗?”

卫长嬴不免闷闷不乐,进了屋才道:“母亲说我现下要忙于家事,肯定照顾不好光儿,想把光儿养在膝下。”

万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她是个老实人,不爱也不会掐尖争权。之前卫长嬴还没过门的时候,万氏就替沈藏锋管着他近身伺候的人。自卫长嬴进门带来大批陪嫁,尤其是黄氏、贺氏,一个赛一个的能干利落,现下她早就形同荣养一样赋闲了。

论起来万氏也还算得壮年,做惯了的人难免歇不下来,她又不好意思去跟黄氏、贺氏他们争什么。好容易盼来了沈舒光的降生,而卫长嬴坐完了月子又要开始接手管家之事,黄氏、贺氏得给她帮手,沈舒光这儿自是万氏带着,万氏几乎是不错眼的看着这位小公子,觉得充实极了。现在苏夫人把沈舒光接过去养,万氏又不可能跟到上房去,少不得又要失了差事。

黄氏与贺氏倒不像万氏这样失望,一来她们都有事情要处置,二来她们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劝说卫长嬴道:“少夫人何必为此忧闷?夫人说的其实也没有错,少夫人如今接手的还只是一半的家事,倘若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完全撒了手,少夫人肯定比现在要忙碌许多。咱们小公子又那么小,没个人盯着肯定是不成的。”

黄氏又说:“当然婢子不是说万姐姐不够仔细,实是小公子太小,万姐姐又是个心肠软的,下人里头若有那等奸猾之徒,打量着万姐姐好.性.子,又趁少夫人不注意,苛待了小公子可怎么办呢?”

万氏忍不住道:“这个应该不会的,我一直盯着她们呢!”

黄氏笑盈盈的道:“万姐姐您盯着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差错,可像您这样能叫夫人和少夫人放心的,咱们这院子里到底只您一个。您看我跟贺妹妹都得给少夫人打下手脱不了身,您一个人总也有顾不到的时候,是不是?”

万氏想了想跟自己换班的人确实还不够资格叫苏夫人与卫长嬴完完全全的放心,只好点头。

“所以小公子交给夫人抚养是最合宜的,诸位公子都是夫人抚养长大的,且看咱们家的几位公子,哪个走出去不是交口称赞呢?可见夫人最会教导公子了。”黄氏转向卫长嬴道,“有夫人亲自看着小公子,少夫人既放心,也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处置家事,少夫人以为如何?”

卫长嬴叹道:“姑姑你说的这些我哪儿不知道?只是……我如今就光儿这么一个孩子,平常忙碌着难得抱他一抱已经十分亏欠了,现下又索性养到上房去,心里难免有点舍不得罢了。”

黄氏笑道:“少夫人这样的心情是难免的,然而您想小公子只是被养到上房去,又不是抱到别家去了。少夫人每日不都要去上房请安的吗?夫人只是代您养着小公子,您闲下来要去探望,夫人难道还会拦着您?”

贺氏也道:“少夫人现下是刚刚开始掌家,难免手忙脚乱。等少夫人把诸般事情统统上了手,自然就能空下来了。到时候没准夫人索性就会把小公子又送回来了呢?”

卫长嬴心想婆婆对小孙儿那样钟爱,如今提出来要把沈舒光留在上房抚养,一则是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的处置家事;二则也是喜欢孙儿。万一养了些时日之后感情越发深厚,到时候自己纵然腾出功夫来亲自抚养儿子,婆婆却舍不得还给自己了那可怎么办?

只是如今沈舒光才抱过去,她这儿都才开始打理合府上下——这个腾出功夫也不知道要腾到何年何月?只得暗叹一声,安慰自己:横竖苏夫人怎么都不会待沈舒光不好的,只要儿子好,旁的就糊涂的过罢。

这一晚她郁郁睡去。

次日到了上房请安,苏夫人却没把沈舒光抱出来,只是跟刘氏提了一句:“明儿这些日子功课有些不济,许是身边人管他不住,叫他贪玩了。你多上一上心,究竟孩子重要,家事上头若是忙不过来,就让长嬴给你分担些。”

刘氏忙先请罪:“媳妇真是惭愧得紧,上回四弟妹敬茶,明儿已经顽皮了一回,媳妇回去之后才督促过他。不想他竟又贪玩了,媳妇却不晓得!亏得母亲提醒了才知道,媳妇回去一定好生管教他,不使他再有懈怠之机。”又笑容满面的谢过卫长嬴的分担。

卫长嬴自是谦逊的回答了,又表示自己年轻,很多地方免不了还要请教嫂子,请刘氏不吝指点。

苏夫人对妯娌和睦、互相体贴的景象很是满意——她也知道刘氏这些话未必全是出自真心,而次媳端木燕语这会没准心里也在打着算盘。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苏夫人勉励了她们几句,就打发人了。

出了上房,端木燕语说三孙小姐沈抒月这两日有点咳嗽,约了大夫快到了,她不放心,想早点回去看着,与两人告辞,先一步而去。

刘氏就邀卫长嬴往辛夷馆里去,好把手头的事情再移交她一部分。路上,两人说着闲话,刘氏道:“听闻光儿如今是在母亲这边养着了?”

“是呢,说来也真是惭愧,自进门以来,从未为母亲分忧,更没尽过什么孝心,如今倒总是劳烦母亲。”卫长嬴嘴上这么说,心里就有点防备:大孙公子沈舒明可是在大房里养大,祖父祖母从来没有提过要把他接到跟前养的。

虽然这是因为那时候沈宣夫妇膝下还养着几个年幼的儿女——今年十二岁的八公子沈敛恒才比大侄子沈舒明大三岁而已,沈敛恒上头的几位兄姐在沈舒明出生的时候也都不大。沈宣夫妇自是腾不出手来再养孙儿。

但沈舒明作为嫡长孙没有得到祖父祖母的亲自抚养,反而堂弟沈舒光才几个月就被祖母抱到上房养在膝下了——虽然说卫长嬴并不想跟儿子分开,可没准刘氏觉得还觉得自己儿子委屈了呢?

所以卫长嬴又道:“这也是我不如大嫂子,我若有大嫂子一半的能干,我想母亲也不会担心我因为管家疏忽了对光儿的照顾,替我这样操心了。”

刘氏微笑着道:“你这会子管家哪儿能跟我那时候比呢?我那时候才进门,弟弟妹妹们年岁都还小,事情也少。现成母亲传下来的规矩,我依葫芦画瓢照着做就成了。如今不但弟弟妹妹们大了,连侄儿侄女都有了一群,家大业大,事情自然多了。换了我这会子才进门,似你这样,我也吃力。”

卫长嬴听她话说得和气,才放了心,笑道:“换我到大嫂子那会我一准也是不如大嫂子的,不瞒您说,我出阁之前,娘家母亲就一直教诲我要多跟大嫂子您学一学,道我能跟您学点儿皮毛她也就放心了。”

刘氏就作势举袖遮面,笑骂道:“啊哟,三弟妹你就别说这话来寒碜我了。令堂是江南宋氏之女,打从你祖母宋老夫人起,到如今你那嫡亲表姐宋在水,宋家女代代都是出了名的规矩十足!在阀阅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这点子举止到令堂和令祖母跟前哪里够看?”

这样彼此谦逊了一番,到了辛夷馆,刘氏就带她到自己平常处理事情用的小书房里。不意两人才到了小书房前的廊子上,还没进去,小书房的门倒先开了。沈藏厉与大孙小姐沈舒景一起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下仆,两人手里拿了些书籍之物。

如此撞见,两边都是一愣,沈舒景就忙上来给婶母见礼。

卫长嬴忙让她不必客气,自己也对沈藏厉福了福,唤了一声大哥。

沈藏厉的脸色有点苍白,看了眼弟妹就移开视线,虚握了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道:“三弟妹不必拘礼。”

刘氏见他咳嗽时脸上就泛起潮红,欲言又止,最后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你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怎么却起来了?出来时候也不多加件衣服。”

沈藏厉有点中气不足的解释道:“在榻上躺着无趣,想起之前看的几本书,就让下人来找。结果下人找不到,去叫了景儿来,景儿找了几本过去,我看了都不是。不知道你几时回来,索性就自己过来了。”

沈舒景忙道:“母亲,都是女儿不仔细,忘记提醒父亲加件外袍再出来了。”

因为卫长嬴在,刘氏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快扶你父亲回屋里去罢。”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再闻卫新咏

[第3章第3卷]

第328节第一百九十七章

再闻卫新咏

等在小书房里坐定后,卫长嬴自要关心两句大伯哥:“大哥这两日身子不大好?也是我忙糊涂了,同在一个府里竟不知道。未知是怎的了?”

刘氏轻描淡写的道:“每年夏天在凉室待久了,他总要不适上一两回。”

卫长嬴惊讶道:“我倒看不出来大哥似体虚之人?”

“我听母亲说,是我过门之前的事情了,他在西凉冒雪追敌,结果虽然杀了敌人,却也落了个重伤,又在雪地里,就留了病根。”刘氏眉宇之间露出一抹复杂,淡淡的道,“然而你也知道帝都如今这两个月,实在热得紧,不放冰鉴哪里睡得着呢?他每日又要出去当差,若是睡不好,精神不济,也是个麻烦。结果这两日犯了旧疾,只好先告假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说出去。”

又道,“之前还要厉害些,母亲请了季神医诊治之后才有如今的样子。不过季神医说他在雪地里冻伤太甚,再调养也就是这样了。”

刘氏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话锋一转说起正事:“三弟妹你看我这儿如今打理的这些事情,我预备把这些请你来操心,你看如何?”

卫长嬴本来也只是出于客套才表示了下,如今见刘氏不欲多提沈藏厉的身体,也就顺着她说起家事来。

妯娌两个一直讨论到晌午才把之后各人所管事情的分工明确敲定。看了时辰,刘氏就留卫长嬴在大房用饭。

若是往日卫长嬴也就答应了,然而现下既知沈藏厉病着,恐怕刘氏说着事情心里也惦记着丈夫,卫长嬴就推辞说院子里还有事情在等着自己……果然刘氏象征性的留了两回,见她坚持要走也就答应了。

回到金桐院,黄氏等人备好了饭等着她,卫长嬴随便用了点,就跟黄氏说了下沈藏厉:“方才跟大嫂子去大房,在廊上遇见大哥,似乎病了。姑姑你收拾点可能用得着的东西,一会打发朱实送过去给大嫂子,略尽心意。”

黄氏应了,又说:“方才凤州来人,带了老夫人与夫人的亲笔信笺。如今信笺已经放在内室少夫人的妆台上了,送信的人也安排在前院暂时歇下,方便少夫人垂询。”

卫长嬴喜道:“祖母和母亲写了信来?”不待黄氏再次确认,她脚步轻快的一提裙裾,一个翩然转身就朝内室奔去。

黄氏在她身后看着不禁一笑,道:“婢子才说少夫人如今越发有当家夫人的气势了,这会听说老夫人和夫人来信,又像个小女孩子一样了。”

贺氏抿嘴笑道:“少夫人再长,在老夫人和夫人跟前总归是个孩子么。”

“我看贺妹妹你也像小女孩子了!”黄氏闻言就笑眯眯的看着她道。

贺氏心里一惊,就下意识的捏着袖子里的簪子,惊恐万分的想着:难道黄姐姐也知道这簪子了?这……我得赶紧还回去才好!不然,真要被笑死了!

她正心虚呢,谁知黄氏跟着道:“前两日,少夫人去宋府那一回,宋家大小姐调侃少夫人,少夫人就是这么跟宋家大小姐讲的。当时就被宋家大小姐取笑了一番,不意少夫人这一手还是从贺妹妹你这儿学过去的?”

贺氏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就说么,当时四下里都没人,黄姐姐再精明,哪儿就能知道了这事?又觉得既然没人知道,自己再思虑两日也好……

两位姑姑这儿说着闲话,卫长嬴已经跑进内室,目光一扫,就在妆台上看到一支赤金簪子压了两封厚厚的信笺。

卫长嬴高高兴兴的拿起来一边拆一边想:“算着日子应该是光儿满月之后送来的,也不知道母亲和祖母给光儿预备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快拆开时又叹息,“光儿如今养在婆婆那儿,东西太多也不好全拿过去,免得婆婆误会我怕她亏待了光儿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接回来,到那时候,如今送来的东西都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了?”

唏嘘着展了信笺细看,这一封是宋夫人的,先恭喜了女儿也为人母了,又询问外孙近况。继而絮絮叨叨的叮嘱着她做媳妇的一些规矩技巧,还有管家的手段等等。娟秀的簪花体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三大页,最后才是给外孙的东西的清单,以及顺便送给沈家上下诸人的东西。

当然卫长嬴这儿的就更不能少了。

卫长嬴把母亲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心下酸溜溜的:往常在凤州时,宋夫人恨不得抓了她天天在跟前念叨,卫长嬴那会顽劣得紧,最不耐烦听母亲教诲,每常不是偷偷的溜走就是听着听着便睡过去……有一回夸张到了几乎把口水都滴母亲衣襟上了。

如今出了阁,又做了母亲,才能理解宋夫人心疼女儿的心情,正是养儿方知父母恩。现下宋夫人这些唠叨比起凤州时讲的也没什么新意,可卫长嬴看来看去只觉得说不出的暖心。

依依不舍的抚摩信笺良久,卫长嬴又急急的拆了祖母的信看。

宋老夫人的信前头都跟宋夫人的信内容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最后一页上头,老夫人没提礼单——看来是婆媳两个合一处送礼,就让宋夫人列份单子了。宋老夫人说的是一件叫卫长嬴非常意外的事情、提到了一个卫长嬴已经快彻底忘记的人——卫新咏。

这个心机城府过人、出身知本堂却似乎对知本堂深怀怨恨的阀阅子弟,卫长嬴对他很难说清楚是厌恶还是怨恨还是感激还是什么?

说起来当年凤州城外的那场刺杀,要不是卫新咏插了一手,即使江铮江湖经验丰富,他跟卫长嬴、卫青的武功都算得高明,可撑不住敌我悬殊又有卫长风这个必须保护无法舍弃的累赘——在已故的敬平公世子卫郑雅以及刘氏的里应外合之下肯定是难逃一死——没点把握,卫郑雅也好,刘氏也罢,都不会愚蠢的轻易对卫长风直接下毒手。

从这一点上来说,卫新咏对卫长嬴姐弟实是有救命之恩的,即使他救下姐弟两个也是有他的盘算。

但想到他虚虚实实的一番筹划,非但间接坏了自己的闺誉,还把宋老夫人给嫡孙预定的人才莫彬蔚也趁机弄走了……卫长嬴又觉得对他有点感激不起来。

心里叹了口气,卫长嬴定神看下去,才看了两行卫长嬴就是一愣——

卫新咏要过继到瑞羽堂?!

她赶忙继续往下看,却见宋老夫人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讲了经过:卫焕这一代,除了嫡长子、袭敬平公之爵的卫桓,以及卫焕的庶弟卫炯外,原本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的。内中有一个名讳为炼的,乃是卫焕的同母胞弟。

然而这卫炼不幸长殇——离世时年才十七,连亲事都没定下来。

如此他这一支自然是无人了,卫焕早年就想给兄弟过继一个子嗣延续香火。奈何他统共生了四个儿子,另一个庶弟卫炯却也无子,求上门来,不得不将庶幼子抱了过去养。膝下剩下的三子里,嫡长子一来是不出继的,二来身体也不好;有那么几年卫焕指望着二房接掌瑞羽堂,当然也不肯把卫盛仪过继到亡弟的名下;至于卫盛年,本来卫焕觉得最合适,可宋老夫人也担心万一自己的嫡长子一个不好……她很不喜欢被老敬平公夫人养大的卫盛仪,觉得三房没准还可以用来压一下卫盛仪呢?所以坚决不同意!

这样就拖了下来。

现下就是卫焕又动了这个念头,因为宋老夫人“舍不得”膝下养大的这些子嗣对自己改口,遂决定从远支里为卫炼过继嗣子。结果就找到了卫新咏。

卫长嬴看到这儿不禁有点瞠目结舌!

宋老夫人的信到这儿还没结束,又说起了卫长嬴当年见卫新咏的事儿,大概意思就是事情都过去了,当时卫新咏也不是故意要害卫长嬴。如今卫新咏过继到卫炼名下,往后与瑞羽堂也是一家人了,让卫长嬴不要再计较前事。

重点是,宋老夫人希望卫长嬴能够替卫新咏引见沈宣、宋羽望等人。

……若非对祖母的手迹熟悉无比,卫长嬴差点以为这信是旁人伪造的!

倒不是说卫长嬴对卫新咏记恨到此,连祖母给他说话都听不得。而是卫长嬴深知祖母对自己的宠爱程度,宋老夫人的想法一向都是:管你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叫我嫡孙或嫡孙女不痛快了,那就是你的错!你就罪该万死!

狐疑的把信翻来翻去看了半晌,卫长嬴索性就叫了黄氏来:“送信的人歇过了不曾?若是歇过了,你去问问能不能现在回话,着他来见我!”

片刻后一个男仆被带到后头,卫长嬴打眼一看,认得是祖母跟前听用的鲁诚,与伺候卫郑鸿那儿的鲁全是亲叔侄。

鲁诚晓得卫长嬴在宋老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不敢怠慢,进门就跪下来行了大礼,殷勤道:“许久未见大小姐了,如今看到大小姐精神康健,小的真是欣喜若狂。”又贺卫长嬴喜得贵子。

卫长嬴笑着与他寒暄两句,问候了一句鲁全,就详细打探起凤州亲人的景况来,得知众人一切都好,父亲卫郑鸿的身体虽然没有痊愈,然也没有变坏……把人都问了一圈儿,倒是问出一件宋老夫人与宋夫人信上都没提的事情:堂妹卫高蝉终于也要出阁了——正日子定在九月份,她现在收拾好贺礼恰好可以让鲁诚带回去,也不知道宋老夫人定这个日子是不是有为了嫡亲孙女方便的缘故在里头。

卫高蝉的夫家是青州苏氏子弟,名字听着怪陌生的,叫苏泉。

卫长嬴听着不像是本宗嫡支子弟,就问鲁诚,鲁诚不在意的道:“小的闲时听府里的人议论过,仿佛是本宗子弟,只是庶出……其曾祖父是苏氏老阀主的庶弟,因为不得宠,所以打小就被送回青州。”

许是觉得这么说了未免显得宋老夫人没给庶出孙女找个好人家,鲁诚忙又道,“不过这位苏公子人是极好的,极是孝顺,乃是青州远近闻名的孝子,侍奉寡母尽心无比。老夫人也是看中了其品行,才不计较他与本宗血脉疏远,把四小姐下嫁与他。”

卫长嬴要是出阁之前听说卫高蝉要嫁个孝子,还会觉得这样的人品行端正确实不错。可她如今都为人母了,自然不会像小女孩子那么单纯。听着这话眉头就是微微一蹙,心想:“曾祖父那会才是本宗子弟,如今跟外祖父家血脉既疏远,关系显然也很淡了。尤其这苏泉的曾祖父就不得宠,其子嗣还能得意吗?若是得意总该听说些名声……这些且不说了,孝子……还远近闻名,怕是对寡母言听计从罢?却也不知道其母性情如何?若是个苛刻的,似大姑姑夫家的那位宋姑婆一样,四妹妹嫁过去一准要受气。”

她隐隐猜测到卫高蝉的婚事拖延到现在,还嫁了这么个人,很有点卫高蝉当年对自己落井下石的缘故——宋老夫人对得罪自己的人也许还有大度的时候,但对委屈了她嫡孙、嫡孙女的人,向来都是赶尽杀绝的。

这么看来祖母还是老性情……但为什么提到卫新咏时那么不对劲呢?

卫长嬴敷衍了两句卫高蝉的婚事,就问起了正题:“叔祖过继的这位族叔叔,名讳上新下咏的,是怎么回事呢?”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鲁诚

[第3章第3卷]

第329节第一百九十八章

鲁诚

鲁诚笑着道:“回大小姐的话,说起来也是巧极了。上个月质皎斋主寿辰,虽然斋主素喜清净,然而拗不过咱们五公子想尽一尽心意,就答允设上几桌家宴。本来只请了族中诸位耆老以及近支里品行端庄的子弟,然而六老爷……就是大小姐说的这位,本在朝云县为县令的,在任时也非常的好学,正好上个月腾出空来,到凤州向质皎斋主求教,既然恰好逢着宴席,又是族中子弟,便也一并入了席。”

卫长嬴就问:“那么过继的事情是怎么提起来的呢?”

“是族中一位耆老,之前见过四太爷,看到六老爷就非常惊讶,直说他极似四太爷。咱们阀主听见,就命人传他到跟前一看,果然如此!阀主唏嘘得很,耆老们就劝说阀主,既然六老爷与四太爷那般相似,不如就与景城侯商议,就将六老爷过继到四太爷名下罢?”鲁诚道,“后来景城侯答应,这件事情就这么成了。”

四太爷自然就是卫炼。

卫长嬴沉吟道:“那卫新……那这位族叔的父亲那一支呢?”

鲁诚笑着道:“六老爷另有一个异母兄长,自能接替自家香火。”

“那位族叔或者族伯在何处?”卫长嬴一怔,她一直以为卫长嬴没有亲兄弟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卫新咏年纪轻轻的,还没成亲就跟嫡亲伯父卫崎结下大仇——所谓不共戴天,莫过于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他既然还没有妻子,十有八.九,就是父仇了。

然而看卫新咏是在独自对付卫崎,他既然有兄弟,却不知道他的兄弟是个什么情况?

鲁诚哂道:“那一位现下在凤州下的泽城任着府令,景城侯派人去了书信,那边也应允了。如此就开祠堂,过继到四太爷名下——如今就唤作六老爷。”

卫长嬴知道这件事情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宋老夫人,然而自己这祖母在其中肯定功不可没。宋老夫人不可能平白发这样的善心,她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目的。

只需要略想一想就能窥探出宋老夫人的心意来:老夫人平生所愿无非就在于“子孙”二字上。奈何瑞羽堂由于内忧外患,日渐式微,能用的人又那么少——本宗嫡支里正当壮年的卫盛仪不可信不可用却不得不用,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的嫡孙卫长风年少,由于圣上的试探,还定了一个宋老夫人不满意的未婚妻。

而知本堂的卫新咏,固然声名不显,然而胸中自有丘壑不说,还跟卫崎有大仇,确实有值得笼络的价值。但卫长嬴不认为卫新咏是那种在他寒微和寂寂无名的时候拉他一把,他就会死心塌地的人。

……卫新咏年岁不比卫长风长多少,他才貌双全,气度高华,只要有人扶持,不愁不能一飞冲天。而且他也是卫氏族人……这样的人,不确定他有十分的感恩之心就先扶持上了。万一他将来心大,威胁到卫长风怎么办?

当然了,卫新咏的亲生兄长如今正在凤州为官,想来这应该是宋老夫人的要求或者是卫新咏主动这么做的。但权势诱惑之下,谁知道卫新咏会不会真的那么在乎这个兄长?

卫长嬴是跟这个族叔见过面的,对这个族叔的印象是智计如海、深藏不露。这样的人,心肠自有一种狠绝,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把柄和牵扯,对这样的人来说可是未必。

再说宋老夫人年岁究竟长了,将来……谁知道卫新咏这样的人,羽翼丰满之后,老夫人还能不能把他继续捏在手掌心里?尤其是宋老夫人的意思显然是让卫新咏到帝都来发展——老夫人自己可不在帝都,就不怕鞭长莫及吗?

卫长嬴紧紧蹙着眉,半晌才道:“关于这位六叔,祖母或母亲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鲁诚打眼一看四周,见卫长嬴已经清过场,如今在的都是他认识或知道的卫家下仆,这才沉声道:“老夫人说,六老爷有大才,不用着实可惜了。固然他另有图谋,然而老夫人也自有后手。如今还请大小姐为六老爷引见诸位一品,给六老爷进身的机会。”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他,道:“祖母没有旁的话了?母亲呢?”

“大夫人就是叮嘱小的仔细留意着大小姐精神如何,若得大小姐恩典,想再看一眼小公子,回去之后详细报与大夫人知晓。”鲁诚道,“老夫人也这样说。旁的话却没有了。”

卫长嬴寻思了一回,觉得应该是祖母有些事情不方便写在信里也不方便告诉鲁诚,不免暗叹与娘家离得远就是这样麻烦。听鲁诚提到小公子,她苦笑了下,道:“你来的晚了几日,光儿前两天被抱到他祖母那儿养了,因为我如今管家有点忙不过来,他祖母不放心,就抱他过去暂时抚养。”

鲁诚忙道:“都是小的该死,路上不够抓紧,以至于错过了看小公子的机会。”

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也不关你的事……对了,祖母要我为这位六叔引见诸人,却不知道这位六叔人在何处?是还在凤州呢,还是已经到帝都了?”

鲁诚道:“六老爷过继到四太爷名下之后,质皎斋主考察了一番六老爷的课业,道六老爷在朝云县做个县令委实过于屈才了。阀主也不忍见此良材美玉被埋没,就令六老爷向上官辞了朝云县的官职,另写了引荐的书信与六老爷。六老爷应该再过两三日才能抵京……老夫人着小的先过来,一是送小公子的贺礼,二是怕大小姐不知就里,阻拦了六老爷。”

卫长嬴沉吟道:“我知道了……还有旁的事要交代吗?”

鲁诚摇头,道:“没有了。”

“那你先下去罢,暂且歇一歇脚。我写了信,备好了礼再给你带回去。”卫长嬴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鲁诚便依言告退下去。

等他走了,卫长嬴打发了余人,留黄氏商议:“卫新咏竟会过继到瑞羽堂来,看来祖母不仅仅是不放心二叔,怕是二叔这边已经不老实了。不然卫新咏这个人也不是可信的,祖母何必这样抬举他?”

黄氏想了片刻,道:“卫新咏纵然智计如海,然而究竟年轻。何况他至今声名不显,纵然有个亲兄弟,也不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婢子以为,老夫人向来谨慎,既然用了他,显然留足了后手的。”

卫长嬴蹙眉道:“我不是不信祖母,我只是想祖母的性情不是会轻易用他的,如今既然用了他,恐怕是为了局势考虑。但祖母和母亲信上都没提到什么,鲁诚那儿也没说……想到先前长风被赐婚的事情,我总觉得有些担心。”

她沉吟道,“姑姑你想,二婶是怎么死的,外头的一些人没准也是心里有数,又何况是二叔一家?二叔对二婶也许不至于情深义重到了何等程度,可他一介男子,居然连自己发妻也护不住,单是这一点,恐怕二叔心里也是不痛快的。更不要说对于堂兄堂姐,以及卫长娟他们来说,这可是杀母之仇!祖母对二叔一直都是既用着也防着,现下下了这个手,二叔唇亡齿寒——祖父一直认为二叔颇有才华,我想二叔既然得祖父这样称赞,不可能看不出来祖母的打算,他怎么可能事事顺着祖母的意思走呢?”

黄氏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二叔不甘心被祖母摆布,自然要另谋出路。”卫长嬴揉了揉眉心,道,“本来二叔与知本堂还有堂伯父似有些勾结,但现在景城侯人在凤州,这回还被祖父迫着交出了卫新咏;堂伯父已经去了。二叔如今能选择的,要么是之前的刘氏,要么,就是圣上!”

黄氏叹道:“少夫人如今考虑事情越发周到了。”

“如今祖父也定了心意选择二叔,刘家也好,圣上也罢,都没法子强行改变祖父的决定。”卫长嬴没理会她的夸奖,凝神道,“二叔既然失了阀主之位的指望,在这两边地位和价值也不高了,他便是愿意卖了瑞羽堂,刘家、圣上考虑到祖父的手腕,也未必敢答应他什么。我听说这些日子二叔一家子甚是沉默?”

“二夫人死后,二少夫人和三少夫人当了家,甚是苦待七小姐。”黄氏道,“婢子去凤州后,二夫人把合府上下梳理了一遍,好容易剩下来的几个人,也都藏身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为防被发现,轻易不传递什么消息。婢子近来得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哦,有一件,刘家的十一小姐,似乎假扮使女去见过七小姐。”

卫长嬴目光一凝,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的没有告诉我?”

黄氏忙解释:“就是今儿个才得到的,送消息的人太过谨慎,因为他没有亲眼看到,旁敲侧击的问了露出口风之人,确定了七八分才敢来报。”

于是就把所知道事情经过大致讲了讲,“大小姐在二夫人去世之前就有点厌恶刘家十一小姐,不许七小姐和她亲近。但七小姐不听……二夫人去后,大小姐回娘家吊唁,返回夫家时,特意叮嘱了前门后门的门子,不许放刘十一小姐进府去见七小姐。结果那刘十一小姐不知怎的摸到了角门上,拿钱与了角门的人,就故作不知,放她进府去见了七小姐,听说住了一晚上才又走了的。”

卫长嬴立刻道:“角门的人好收买也就罢了,卫长娟住的地方又不是紧挨着角门,这一路上出入,刘若耶会没人发现?必是府中如今当家的两位堂嫂、或者至少有一位故意放任的罢?”

黄氏笑着道:“少夫人好眼力,是这么回事。婢子虽然没接到有关这两位少夫人的消息,然而却是知道她们并不喜欢七小姐的。”

“如果只是不喜欢卫长娟,就该在刘若耶走的时候叫人撞破这件事情,好让卫长娟受到责罚。”卫长嬴思索了一下,道,“但她们却没有,竟是帮着卫长娟把这事给盖了过去……莫不是刘若耶跟卫长娟的相见,或者刘若耶的目的正中了她们的下怀?!”

这个黄氏没接到消息不能确定,也不敢说死,只道:“两位少夫人都是老夫人挑的,二夫人一向不怎么喜欢她们,她们也更加心向老夫人些。然而如今怕打草惊蛇,也怕逼急了二老爷他们,婢子也不敢贸然跟两位少夫人身边的人联络,惟恐坏了老夫人的计划。”

“……横竖卫新咏两三日后就到了。”卫长嬴想了片刻,道,“趁这两日我琢磨琢磨,等他到了帝都,定然要与他见一面,问个清楚。”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见卫新咏

[第3章第3卷]

第330节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见卫新咏

两日后,卫长嬴给娘家的回礼没收拾齐全,鲁诚还没动身,卫新咏便进了帝都。

他在帝都本来自有祖屋住,但现下既然过继到了瑞羽堂,那边祖屋又是久无人住了,去也不便,就先往卫盛仪门上去拜访。

卫长嬴接到消息,就叫了鲁诚来问:“这六叔是打算在二叔那边住下来么?”

鲁诚摇头道:“应该不至于,毕竟二夫人去了,二老爷那边主持后院的是两位少夫人,六老爷又正当年轻,两下里即使差着辈分也相见不便。何况二公子、三公子都要守孝,并不方便招待六老爷。”

“祖母有说过他到了帝都怎么个住法么?”

“老夫人没提。”

卫长嬴想了想,就吩咐贺氏:“你打发人随便送点什么去二叔那儿,问问六叔的意思。”

贺氏出去叮嘱了人,然而晌午后,派去的人回来禀告道:“六老爷说,二姑夫人邀了他去苏府暂时落脚。”

卫新咏过继之后,论起来与卫郑音是堂姐弟,他比卫郑音又年轻了近一辈——重点是卫郑音与丈夫苏秀葳及夫家一大家子住着,在苏府前院收拾个院子安置他,不怕有什么闲话。

听到这个消息卫长嬴就知道姑姑没准也收到祖母的信了,就叫黄氏去上房:“你去跟母亲说一下,就说我这没见过面的六叔既然到了帝都,又在姑姑家住下来。我想择个日子过去拜见一下长辈。”

黄氏去上房后回来告诉她:“夫人说少夫人看着什么时候方便就好。”顿了顿,补了一句,“婢子去的时候,夫人正逗着小公子,听了婢子说的话,头也没抬就这么说了一句。”

“那我明儿个就去吧。”这就是把儿子给婆婆养的好处么?卫长嬴有点啼笑皆非,翻了翻手头的事,吩咐道,“明儿个姑姑你给我处置一些,姑姑做不了主的再放着,等我回来看。”

如此到了次日,卫长嬴请安时跟苏夫人再提了提,苏夫人答应后,她就乘车到了苏府。

拜见过邓老夫人,说了过来见叔父的,老夫人就着人送她到三房。

卫郑音正等着侄女,姑侄相见,寒暄过了,卫长嬴就问起卫新咏:“这位六叔今儿个在府里吗?”

“昨儿个我去跟你那外祖母说要请他过来暂住时,你那外祖父听见,就请他一道用了晚饭。”卫郑音一哂,道,“他把你外祖父敷衍得很好,两边都喝多了,这会子怕是还没起来。今早你外祖父出门前还派人来叮嘱不要去吵了他。”

对于卫新咏能把苏屏展哄好卫长嬴一点也不意外,不提他的才华了,就说他的容貌气度,便是庶族子弟,重风仪的阀阅里也没什么人敢小觑了他。此刻听说卫新咏一时间不便相见,就与姑姑商议:“祖母这是什么意思呢?姑姑可有什么消息?”

卫郑音携了她的手,一起在窗边软榻上坐了,才小声道:“信里和送信的人都没仔细说,但你想除了你那不争气的二叔还能是什么事?”

“我也这么想,就是不晓得二叔他究竟想做什么?”卫长嬴抿了抿嘴,低声道,“这卫新咏可不是能放心用的人。”

卫郑音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母亲她心里有数,若非迫不得已,必然不会委屈了你的。”

卫长嬴听了这话不免哑然失笑,道:“也就是几句口角,说起来他还被我威胁了一番性命……我至于记恨到现在吗?我就是觉得此人心智既深,又是正经的族里子弟,太过抬举了他,万一反噬……”

“你祖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卫郑音哂道,“你想这人再精明厉害今年才多大?你祖母这一生风风雨雨什么没见过,还能叫他反而算计了去吗?”

卫长嬴抿了抿嘴,知道姑姑这儿打探不出来更多,也不说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苏鱼舞来:“上回我陪表哥、表姐们送舅舅去季宅就医,顺道去看望了表弟,如今他已经能起身走动了,据说不两日就能回家来?只是看他脸色苍白,想是这一回受伤折了元气的缘故。我那儿有支上好的老参,已经成了人形,今儿急着出来忘记带上了。明后日打发人送过来给表弟补一补。”

卫郑音是日日打发人过去看儿子的,对苏鱼舞的情况当然比卫长嬴还清楚,就笑道:“哪儿能要你那里的好东西?我这里也有一支成了人形的老参了,你的还是自己留着往后孝敬公婆罢,这样的好东西可不是有银钱就能收到的。”

既然说到苏鱼舞,卫郑音又问起沈藏锋,“近来有信来吗?西凉的战事也不知道激烈不激烈?”

卫长嬴心里也没底,道:“我生辰的时候他着人送了信和礼来,这些日子倒没有信给我的。至于公公那儿有没有,我就不晓得了,也不好总去问。”

“闻说光儿被抱到你婆婆跟前养了,你也不要难过,你婆婆必不会亏待了他是一个,此外你如今才开始掌这一府上下,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万一因此疏忽了光儿,怕是懊悔莫及。”卫郑音叹道,“富贵荣华固然是好的,可跟亲生骨肉比起来那都是虚的,这一回鱼舞出了事,我算是看明白了——孩子们康健平安才是最紧要的事儿,阀主之位……听说他出事那时候,我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刀!早知道东胡那样危险,慢说阀主之位了,就是再富贵的位置,杀了我我也不放他走!”

卫长嬴一愣,道:“那表弟这回养好了伤……?”

“决计不能让他再去东胡了!”卫郑音慎重的道,“这一次出事简直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我万不想再来一次!便是拼着被你外祖父责骂,被你姑丈反对,我也定要设法给他推了这劳什子的三年赴边建功!”

又说,“好在你大表哥与大表嫂去了任上,如今这家里是你那三表嫂在当着。钱氏不能放心二房,正四处打听着名门闺秀要给鱼梁说亲呢!我如今也在盘算着各家的小姐们……就看钱氏会给鱼梁找个什么样子的亲家了。横竖鱼梁是连边疆去都没去……那个位置,能得到就得到,得不到,就算了。”她再三强调,“东胡是绝对不能让他再去了!”

卫长嬴听姑姑这么说,就想起来那次在季宅里见到苏鱼舞可不是被这一次受伤吓得不想再去东胡的模样,反而对袍泽尽丧戎人之手耿耿于怀——这表弟这会正盼望着身体好了,能够早日重上战场,为袍泽报仇,也是为国效力呢!

然而这番话到了嘴边又想到苏鱼舞如今伤还没好,卫郑音也正惶恐着差点没了儿子,也许这母子两个现下都还激动着,过些日子不定又改了主意了。

她就没提这事,转道:“这会没外人,我倒有句在外头不好说的话:就冲着钱大舅母之前那么对待沈大姐姐,但凡疼女儿的人家怕是不敢跟她结这门亲吧?”

卫郑音道:“谁说不是呢?只要她问起来,那些平常百般赞着自家女儿、孙女的夫人、老夫人们,一个个都变了脸,纷纷推说……我如今不怕她给鱼梁娶个好的,就怕她娶不到媳妇,平白耽搁了鱼舞。”

“究竟是阀阅嫡子,哪儿会娶不到媳妇?”卫长嬴笑了一下,道,“只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里许是不肯许嫁女儿的。”

这样说着话也到了晌午,卫郑音命人摆上饭来。

正一起用着的时候,下人来禀告:“卫六老爷醒了,如今在梳洗,看到时辰之后连说起迟了,要给诸位长辈兄姐请罪。听说阀主与咱们家老爷们都上差去了,而卫少夫人已经等候了几个时辰,就说用过饭就过来。”

卫郑音点头道:“你去那边说一下,长嬴这儿我招待着,让他不必担忧,慢慢儿的梳洗、从从容容的用饭才好。”

让卫新咏从容,姑侄两个却是匆匆放了牙箸,接了茶水漱口,又把闲人都打发了,只留下不必避讳的心腹伺候。

半晌后,卫新咏被人引了进来——卫长嬴一面起身相迎,口称六叔,一面打量了他一番:比起凤州那会瘦了一些,面上也带了些风霜之色,然而皎如华月的气度丝毫不减,容貌既俊秀,风仪又高雅,再加上才华横溢、又瑞羽堂的栽培推荐,说他不能斩露头角都没人信。

一番见礼之后,卫郑音请卫新咏上座,寒暄了几句,就笑着道:“说来真是意外,我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六弟,若非这回与六弟成了嫡亲堂姐弟,竟不知道我卫氏族中还有六弟这样的人杰。”

“二姐真是过誉了。”卫新咏淡然一笑,风仪自显,客客气气的谦逊了一番,就把话题转到卫长嬴身上,微笑着道,“侄女儿今儿个久等了。”

“六叔远道而来,侄女不曾远迎,已是失礼,今日等候片刻,也是应该的。”卫长嬴长睫一动,淡笑着道。

见她说话这么客气,卫新咏不免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究竟做了母亲的人,是懂事多了。我还以为,今儿个进来,先又要一把长剑或匕首架到脖子上。”

卫郑音并不太清楚卫长嬴之前与卫新咏见过的事情,这会不免诧异的看了眼侄女——卫长嬴先是一蹙眉,随即淡笑着道:“谁还没有年幼无知的时候呢?六叔风仪高华,远胜常人,都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六叔难道还没原谅侄女吗?”

“那会你确实年幼无知。”卫新咏一哂,也不再提两人之前的纷争,道,“不过霍照玉尚主的这件事情,似乎是你将为人母的时候做下来的罢?侄女的年幼无知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这件事情卫长嬴也是懊悔不迭,如今被他提起来脸上十分的挂不住,想要发作,忽然转念想到一事,惊奇的请教:“六叔如何知晓此事?”她因为觉得太过丢脸,可是连凤州那边都没告诉啊!

卫郑音见侄女朝自己看来,忙摇头道:“我昨儿个匆匆跟你六叔照了个面,可也没来得及细说。”

不过又醒悟过来,“我倒是在给你祖母的信里提了提!”

卫新咏见她们姑侄已经晓得自己如何知道此事了,便淡淡一笑,不再赘言解释。

卫长嬴尴尬的咬了咬唇,见卫新咏刺了自己这么一句之后竟不作声了,福至心灵,冲口道:“这件事情……可是引了什么不好的后果?”

闻得此言,卫郑音也露出一丝讶色,紧张的看向卫新咏。

200第二百章 致仕

[第3章第3卷]

第331节第二百章

致仕

卫新咏微笑着道:“不好的后果么……除了侄女你已经处置了的这些外,大约也就是让老夫人说服阀主他将我过继到瑞羽堂罢?”

卫长嬴脸色一变,明白他的意思是由于霍照玉此事让祖母宋老夫人对自己担心——本来宋老夫人就挂心着年幼的嫡孙几时才能够担起瑞羽堂的重担了,如今又听说了远在帝都的嫡孙女行事如此卤莽糊涂,可不就是急着笼络人才、哪怕这个人才不那么可信了么?

合着这族叔变堂叔,还是自己的缘故促成的!

“看来侄女确实认为我这个族叔变成堂叔是个麻烦事?”卫新咏察言观色,哂道。

卫长嬴忽然醒悟了过来,立刻微笑着道:“六叔您可真是误会了,侄女虽然愚笨,却晓得六叔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可惜往日里六叔远在天边,不好亲近。如今六叔既然到了帝都,侄女日后可以就近请教,实在欣喜若狂。还请六叔不要嫌弃侄女人笨,不吝赐教才好。”

卫郑音本来想说话的,见这景象,心念几转,又住了口。

就听卫新咏顺势就道:“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不能不教你几句:霍照玉尚主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你办了,霍家没拿你怎么样。这一次是你的家世救了你,归根到底,没有你的长辈们,就这么一件事情,足以让你懊悔终身。你以为霍家是好欺负的?对于我凤州卫氏来说,即使衰微了,他们也不能不小心翼翼的对待你这个阀主唯一的嫡亲孙女;对于旁的世家,那些庶民,或者说你若是卫氏远支之女,你就会知道霍家的手段了。”

卫长嬴叹道:“六叔教训的很是,侄女清醒过后,未尝不懊悔得中夜辗转,直问自己当初是怎么个昏了头,竟干下这样愚昧不堪的事情来。只怪侄女没出阁前受惯了长辈宠爱,肆意妄为,以至于铸成此错。天可怜见,霍家没有跟侄女计较到底,才给了侄女往后改正的机会。”

“侄女也不必如此自责。”卫新咏又反过来安慰她了,“霍家人不跟你计较,除了忌惮你的家世外,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对他们并非无利。士族子弟不想尚主,一来是照着咱们对家世的认可,皇室并不及阀阅、世家之流;二来是忌惮着帝女骄横,依仗天家权势,欺凌驸马。然而安吉公主与珍意夫人都无宠在身,后者的担忧就可以去除了。至于说前者,固然霍照玉损失了一个妻族的襄助,然而朝野皆知安吉公主看似凶悍,实则精明无比,若娶寻常世家哪怕阀阅之女,也未必能有安吉公主这等精明厉害的。从妻子人选上来说,霍照玉实在没有吃太多亏。毕竟夫妻一体,妻族只是外力。妻族强势,与妻子贤惠能干,各有千秋。”

他呷了口茶,又道,“而且顾夫人让侄女将其女霍清泠说给了沈六公子——侄女婿的前程,不必我赘言。往后明沛堂的当家主母,除却侄女更有何人?妯娌之中,岂能不因霍照玉事对霍清泠多加照拂?霍家若是一意追究侄女的责任,哪里会有这许多的好处?而且侄女若不向安吉公主推荐霍照玉,霍家小姐也未必能嫁到沈家。因此霍家看似受了委屈,被侄女所害,其实真正论起来并没有亏损什么。”

所以就教训卫长嬴道,“你往后行事很可以想一想这一回霍家所为。”

卫长嬴听了这一番话,连连点头,赞叹道:“所以侄女听说六叔前来帝都,真是欣喜若狂。”又向卫郑音道,“姑姑当然也是很疼侄女的,然而姑姑舍不得说侄女重话……”

卫郑音微笑着打断她话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比得上六弟这样栋梁之材的见识?不只是你往后要多请教请教六弟,连我都要多跟六弟亲近亲近了。”

如此长辈慈祥、晚辈恭敬,和和融融的说了会子话,卫郑音就言归正传,问起局势来:“六弟这样的大材,这些年来竟是听也没听说过。知本堂当真是昏了头了,这样的埋没千金明珠!然而六弟才到我瑞羽堂,怎的没有留在凤州,多跟父亲以及诸位兄弟子侄亲近,却这样匆忙上京来?可是这帝都……”

说到这儿,卫郑音住了口,面露忧色。

卫新咏道:“二姐不知,原本新咏也打算在凤州停留些时日,好多向二伯父以及质皎斋主多多请教。奈何前些日子二哥写信回去,提到近来每感疲惫不堪,许是长年劳顿,以至于疏忽了养生,气血不济。二伯父将那封信与新咏看过,二哥的字里行间,似流露出致仕之意。”

卫郑音与卫长嬴闻听此言脸色都是一变,卫郑音急急道:“二哥也真是胡闹,他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身子疲乏,该延医问药才是,怎么就要写信回去使老父为他操心呢?”嫡亲侄子还没长长,你这会可不能摞了担子啊!

这话说完,卫郑音才察觉到自己心急了点儿,忙匀了口气,自嘲的一笑,道:“叫六弟见笑了,我啊就是这样急性.子——咱们这二哥正当壮年呢,当初父亲致仕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乃是命中注定。结果父亲致仕之后,瑞羽堂就开始衰微,现下二哥也这样……这真是……”

这样圆着场,姑侄两个倒是晓得为什么卫新咏会被过继到瑞羽堂来了——端木氏被宋老夫人逼死,卫焕定了心意要扶持嫡孙上位,卫盛仪这一房等于是被放弃了。

想也知道等卫长风接掌瑞羽堂之后,纵然为了名声考虑或者卫长风本人宽厚不为难他们,他们这一房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不提卫盛仪的争位之心了,就说卫长风是在凤州生长的,卫盛仪至今都没见过这侄子一眼,他这一房统共也就是卫长岁被召回凤州住了几个月,还被宋老夫人防贼也似的防着,都没跟那个堂弟说上两句话——能有多少情份?

卫盛仪又不是傻子,当年卫焕为了对付敬平公世子卫郑雅,亲自赶回凤州坐镇——因为他是圣上宠臣,也因为圣上乐得看到阀阅内斗,不用非常手段圣上根本不可能放他壮年致仕。于是卫焕索性弄了个“卜者言”,然而仓促之间的计谋究竟有后患,这法子虽然让他成功致仕,赶回凤州镇住了卫郑雅,却也让他的政治生涯从此终止。

那之后,卫焕这一支在朝中明面上的影响,全靠卫盛仪撑着。卫盛仪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不就是盘算着阀主之位吗?结果现在发妻死了,阀主之位没了指望,前程还莫测得紧……他又斗不过嫡母宋老夫人,还要继续给嫡母、给嫡侄卖命,然后等着被收拾——但凡不是被迷了心窍谁会干这样的事儿?

卫郑音和卫长嬴也一直猜测端木氏既死,卫盛仪可会有什么作为,然而猜到他勾结外人出卖瑞羽堂,又猜到他自请外任到偏远的地方,却猜不到他居然会直接摞担子不干了!

怎么说宋老夫人还在呢,卫盛仪如今继续干下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致仕回乡,虽然对卫长风不利,但宋老夫人能放过他?

姑侄两个一起望着卫新咏,等待他的解释。

卫新咏哂道:“二哥在信中言,多年仕宦朝中,不得侍奉二伯父跟前,甚感愧疚。尤其这一回二嫂病逝,看到几位侄儿侄女的哀伤,心中愀然。所以非常的希望能够致仕还乡,承欢于二伯父膝下。”

他意味深长的道,“又回忆了诸多往事。二伯父看了之后,也非常的唏嘘。”

“那父亲怎么说?”卫郑音与卫长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卫盛仪如今其实已经是左右为难,因为他当上阀主的指望已经非常的渺茫,便是出卖瑞羽堂,也没什么人、哪怕是圣上能够稳妥的保下他这一房,何况卫焕与宋老夫人岂能不考虑到这一点?

生父嫡母的身份,足够将卫盛仪碾压得不得翻身!

可要是就这么坐以待毙,卫盛仪如何甘心?他如今却是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提出致仕,既是威胁也是提醒卫焕——是谁在朝中独当一面近二十年,孜孜不倦的联络着帝都与凤州、使瑞羽堂始终与朝中紧紧的连接着,不至于人事生疏?

到底他也是卫焕的亲生骨肉,如此勤奋如此付出,最后落一个被嫡母迫得没有容身之处的下场,卫焕于心何忍?

所以卫郑音与卫长嬴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卫焕不可能不明白卫盛仪提出致仕的用意与其中的悲愤,却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这个纵然野心勃勃但着实劳苦功高的庶子?

卫新咏一哂,道:“二伯父甚是唏嘘……唏嘘之后,就命新咏入京,既是探望二哥,也是辅佐二哥。”

……祖父究竟是祖父,心志之坚定,果然远非我所能及。

卫长嬴心头感慨:在听到这二叔要致仕时她都觉得有点不忍了,卫焕这个亲生父亲,却只是唏嘘了一番,就立刻打发了卫新咏进京,说什么探望卫盛仪也是辅佐卫盛仪——就卫新咏这样的人才往卫盛仪跟前一站,恐怕卫盛仪就明白这位主儿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过来替代自己了罢?

你不干也没什么,我这儿已经预备好了代替你的人——卫焕的回答是如此。

卫郑音也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却不知道昨儿个六弟与二哥相见之下,相谈如何?我们虽然是卫家女,然而既然出了阁,如今为人之妇,出门却也有诸多不便。这些日子闻说那边很是沉静,想来二嫂子去了,府里既然守着孝,安静些也是常事,竟不知道二哥他居然起了这样的心思。”

“二哥起初非常的惊讶,后来新咏劝慰了他几句,又将二伯父的信给了他。”卫新咏轻描淡写的道,“二哥看了二伯父信中宽慰勉励之言,深受感动,几乎落下泪来……如今二哥也想开了,与新咏保证绝不再提致仕之言,必然要好生做事,以为二伯父分忧。”

事情的经过肯定没这么轻松和简单,卫郑音想知道的更详细一点,就道:“六弟口才端得是了得,我可是记得二哥为人颇为固执,认定了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改变的。六弟竟能把他说得回心转意,却不知道六弟是如何说服二哥的?”

然而卫新咏显然不想告诉她们,只哈哈笑道:“二姐这话真是太抬举新咏了,新咏年轻,又是初与二哥见面,如何有得这样的体面?二哥改变主意,却是因为二伯父所写的信的缘故,究竟父子情深,二姐以为如何?”

卫郑音只好说是——有心想问他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卫新咏却顾左右而言其他,毫无接口的意思了。

姑侄两个既然套不出他其他的话,只好作罢,卫长嬴就道:“闻说祖父有问候侄女公公的书信,托了六叔带来。侄女不知道六叔几时到,又是几时有空暇将书信当面交与公公,却还没跟婆婆提起。”

卫新咏沉吟了片刻,就跟她约了几个日子,让她去问苏夫人,既定了准确的日子与辰光,再打发人到苏府这边来告诉,他可以带着卫焕的亲笔书信登门去拜访。

三人再说点家常闲话,亲近一番……卫新咏借口每日都要读会书,就告辞了。

201第二百零一章 窥破

[第3章第3卷]

第332节第二百零一章

窥破

等他走后,卫郑音嘘了口气,笑着对侄女道:“如今可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过继到瑞羽堂来了。你那二叔竟想釜底抽薪,也亏得他恰好顶上。”有点遗憾,“只是这人口风也忒紧了,我想打听详细点他如何打消了你那二叔的念头都不成。”

“我猜呀!”卫长嬴抿嘴笑道,“二叔本来是想釜底抽薪的,可如今看到卫新咏进京,晓得这一招不灵了,自然不想再致仕了。”

卫郑音道:“大道理上是这样,但细节上肯定没这么简单。”又若有所思的问,“我听这卫新咏刚进来时说的话,似乎对你有些怨怼……你以前拿刀剑什么的架过他的脖子?”

卫长嬴笑着道:“我先前就说了,他被我威胁过一番性命。”

“我道你就是说一说吓唬他呢,你居然还动上手了?”卫郑音平常很是优雅娴静,摸过最锋利的东西大概就是绣花剪子了,听侄女这么一说有点啼笑皆非,道,“你呀!还真是……怪道他一开始语气里满是嘲讽呢!不过你能对他这样恭敬,我看他似乎也很惊讶?”

卫长嬴道:“大约是因为先前我跟他见面时很是吓唬过他一番……嗯,其实我也没怎么揍他呢!然而他究竟是怀恨在心了。”

卫郑音忍不住好奇的打探了两句当时的情况,就嗔她:“你真真是冒险!揣测着邀请之人不安好心,也敢乔装长风去赴约,这万一要是……”

“总不能让长风去冒险罢?”卫长嬴笑着道,“二姑姑您想,我娘家的祖母和父亲母亲把我和长风看得命也似的,我是襁褓里就定下来要远嫁的,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在凤州,万一长风没了,难为我还能带着他们一起嫁到沈家去吗?然而长风是男子,是可以守在他们膝下的。这样我若是没了,他们悲痛一场,终究还能过下去。若是长风没了,那上上下下可都好不了了。”

卫郑音见她这番话说得平静无比,晓得是真心话,叹息道:“也真是作孽……好在吉人自有天相,也是父亲眼力好,给你挑了沈藏锋为婿,免了诸多无辜的委屈。”她觉得这件事情虽然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侄女显然也不会喜欢老听人提起的,就说回正事,“我看你对他的态度非常尊敬,尊敬的都有些刻意了,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人虽然论起来是救过我与长风的,按说我该感激他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对他感激不起来。”卫长嬴叹道,“大概就是因为此人的为人罢……二姑姑您想他一开口就提霍照玉的事儿是为了什么?”

卫郑音本来自有看法,但听侄女这么讲,她就说:“我对他也不甚了解,正要问你呢。”

“他分明就是故意拿了这件事情来打压我的。”卫长嬴撇了撇嘴角,道,“先声夺人——一上来就提一件我做下来的糊涂错事儿,好把我的气势打掉,最好击溃我心防,好顺着他的思路与暗示走。之前在凤州城外的山间,族兄卫青陪着我头一次跟他见面,他就爱来这一手!”

卫郑音笑着道:“所以在凤州城外那一回,你就拿刀架他脖子上了?”

“在他开口之前我就这么干了。”卫长嬴笑了笑道,“祖母和母亲都教导过我,遇见这种一上来就先声夺人的,万不可随着他,免得被他牵进早就预备好的圈套里。必定要把话题夺过来顺着我的想法走才好……听闻那些个坊间的卜士相者,开口就是‘你近日必有大灾大祸’,先把人吓倒了,可不就是样样听他的了吗?吕不韦初见公子异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个倒是真的,我身边的人在市上还遇见过一次来着。”卫郑音听得扑哧一笑,道。

卫长嬴道:“我近来所作之事里,最糊涂的一件就是霍照玉这一件,卫新咏旁的不提就提这个,哪儿是他为了我好?他就是希望用此事来勾起我心中的懊恼后悔与羞愧,然后接下来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心浮气躁的,一来没心思去分辨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不觉就要被他牵着走了;二来在他跟前失了气势,即使想跟他相争,也难以压住他。”

就撇嘴,“上一次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

卫郑音就问:“那你当时也是这样客气的吗?”

“才没有呢!”卫长嬴道,“那会子才遇了刺,虽然我代长风去赴约了,可也不知道江伯有没有把长风平平安安的送回去,想不心浮气躁都难。见他一味的试探恐吓我,我哪儿能叫他好过?”

虽然不太清楚卫长嬴刁蛮起来的样子,但卫郑音却知道自己那厉害的母亲是何等宠爱这个侄女的,宋老夫人这种身份的人要惯孩子,被惯的那一个,想也知道任性起来何等难缠。卫郑音笑道:“看来这卫新咏在你手里吃了不小的亏。”又问,“那这一回怎么就对他很客气了呢?”

“一来在姑姑这儿,有姑姑看着呢!我可不想被姑姑嗔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卫长嬴打趣了一句,道,“二来祖父祖母都把他弄到瑞羽堂来了,祖母还特意写了信叮嘱我不要为难他,反而要帮他一把。显然祖父祖母有用到他的地方,我叫祖父祖母给我操的心那么多了,难得有件事情能尽点力,这会子跟他吵起来,既没有好处,又没准要坏了祖父祖母的计划。这又是何必?”

又笑着道,“他一上来给我个下马威,无非是在凤州被我胁迫过也揍过,心里不痛快,由着他发泄两句好了。横竖他再记恨,难道还能在姑姑您跟前把我抓起来一顿打吗?而且他也看出来了,玩这种先声夺人的把戏对我可没有用。”

卫郑音虚虚一点她额,嗔道:“那我问你一句,你也别动了气儿,姑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不明白了:听你解释这卫新咏的用心,和你的应对,这不是极聪明能干的么?怎么霍照玉这件事情你就犯起糊涂了?”

“我若是知道,我也就不犯这个糊涂了。”卫长嬴叹息道。

到了傍晚的时候,卫长嬴推辞了卫郑音留她用了晚饭再走的邀请,回到太傅府。

回去之后自是先去上房见苏夫人,苏夫人正抱着沈舒光在逗弄。已经三个多月的小孩子会得笑了,他躺在祖母的怀里,乌黑的眼珠追逐着祖母在他跟前轻晃的拨浪鼓,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听得卫长嬴的心都融化了一片。

看到媳妇回来了,苏夫人就把拨浪鼓放下,道:“你回来了?可拜见过你六叔?”

“回母亲的话,媳妇已经拜见过了。”卫长嬴本来要委婉含蓄的说卫新咏想拜访沈宣的事情,奈何如今儿子在跟前,心思不免就散了,目光在沈舒光身上打着转,口中直截了当的道,“六叔才貌俱非常人所能及,祖父特意写了手书,令其当面呈交父亲。这一回六叔特意问过几时方便登门拜见父亲。”

苏夫人早就留意到她的目光了,就道:“我抱了光儿这会子手有点酸,你若不累你来逗他会儿罢。”这时候因为拨浪鼓忽然没了,沈舒光咿呀着不依起来。

卫长嬴自是大喜,忙道:“媳妇一点也不累!”接过儿子,拿了拨浪鼓逗他重露笑颜,卫长嬴欢喜极了。

苏夫人则是沉吟了片刻,琢磨她禀告的话起来。

过了会儿,才道:“既然是你的叔父,那明后日晌午后请他过府一叙罢。”

卫长嬴笑着应了,又谢过婆婆,苏夫人哂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为了多抱会儿儿子,卫长嬴又拣了些事情跟婆婆说,然而如此赖了片刻,到底要告退了,只好恋恋不舍的把沈舒光还给婆婆。

离了上房,卫长嬴就叮嘱琴歌再跑一趟苏府,告知卫新咏。

到得次日的晌午,卫长嬴才打发了上午过来请示的管事们,小使女朱阑拎着裙角笑嘻嘻的跑过来禀告:“咱们家六老爷来了,正在前头说话。”又担心道,“听前头的人说,咱们公子的幕僚年先生如今也在,不知道阀主会不会让年先生考校六老爷。”

“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他若是连年苼薬都敷衍不过去,也枉费祖父赏识他这么多年。”卫长嬴对卫新咏的才干心计绝对不怀疑,毫不在意的道。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当天沈宣留了卫新咏在太傅府用过了晚饭,因为卫新咏坚辞而去,这才命人用自己的马车送他回苏府。沈宣回到上房,喝了解酒汤,就跟苏夫人感慨:“卫氏竟有这等人才!惜乎晚了一步叫常山公笼络过去,过继成其侄子了!若早些发现该多好。”

苏夫人之前也听卫长嬴说自己这个忽然出来的六叔“才貌俱非常人所能及”,但她当时听出卫长嬴有推荐之意,只以为是寻常抬举的话,没放在心上。如今闻说,很是惊讶,道:“真有那么出色?怎的从前从未听闻?”

“他本是知本堂的子弟,如今却入了瑞羽堂,显然在知本堂时要么怀才不遇,要么因才获罪,不得卫崎重视,这才投了瑞羽堂。”沈宣嘿然道,“不然又何必抓住卫长风为其师卫质皎庆贺寿辰的机会,上门自荐?”

他非常的惋惜,一再感慨,“若早一点发现,怎么也要把他笼络过来——锋儿那幕僚年苼薬已是年轻有为了,今日竟被卫新咏轻描淡写之间说得哑口无言!依我所见,卫新咏甚至根本未将对付年苼薬放在心上,此人年纪轻轻,比年苼薬还小了几岁,就有这等口才手段,实是不世出的人物。可惜啊,如今他背后站着的是常山公,不提常山公昔年的襄助,以及如今是亲家,这位卫公的手段放在那里,我也不好挖他的墙角。若是旁人,我说什么也要下手了,哪怕是把藏凝许配给他!”

苏夫人知道丈夫爱才,但扼腕到这地步,显然这卫新咏才华之杰出,远非常人所能及。但听他说为了笼络卫新咏,不惜将他最疼爱的嫡幼女沈藏凝下嫁,就啼笑皆非起来了:“咱们的三媳是这卫新咏的侄女,你却要把小女儿嫁给卫新咏,这辈分是怎么论的?”

沈宣抚掌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唉!”

202第二百零二章 推理帝顾乃峥

[第3章第3卷]

第333节第二百零二章

推理帝顾乃峥

接下来几日里,因着卫焕的手书,以及卫郑音与卫长嬴的推荐,卫新咏挨个拜见了朝中诸位权臣,均得到了极高的评价。甚至有人质疑起卫崎的年岁起来:“如此良材美玉,谁家会嫌自己这一支多了?居然会容他过继到瑞羽堂,景城侯莫不是老糊涂了?”

又怀疑卫崎膝下诸子,“还是他们嫉妒兄弟,不使成名,迫得卫新咏只能改投瑞羽堂效力?”

以上只是常人照着常理推测的,帝都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奇葩如顾乃峥这等人,以其之口无遮拦,自有一番大异常人的见解——

顾乃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表示:“我妻这六舅舅过继到瑞羽堂,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怎的知道,他并非原本就是瑞羽堂的血脉?!”

鉴于他是卫氏阀主的嫡亲爱女的女婿、卫新咏本人外甥女婿的身份,众人目瞪口呆之后,莫不小心翼翼的围上来请教。

“诸位虽然不曾见过,但或许都听说过常山公之嫡长子、即我妻的嫡亲大舅风仪出众之事罢?”顾乃峥手摇折扇,一派胸有成竹,见众人都点了头,他折扇一收,在掌心啪的拍了一下,道,“着啊!我妻嫡亲大舅、常山公之嫡长子风仪出众,如今这六舅舅之风仪如何,诸位可是亲眼看到的!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顾乃峥猛拍几案,宣布真相,“这六舅舅没准其实是我妻之外祖父常山公一脉的亲生骨肉,只不过不得不将他自幼养在知本堂,择了他那所谓的生父卫积代养罢了!如今卫积去世多年,他也长成,自该还回本家。若非如此,景城侯纵然年事已高,又怎么可能将如此才貌双全的子弟放到瑞羽堂去?!这都是因为六舅舅他本来就是瑞羽堂的骨血,景城侯知晓真相,不得不含泪送他归还本支啊!”

……虽然以他的身份说起有关卫焕与卫新咏的真正关系应该是有点影儿的,可围观的人也不全是没有脑子。这会就有人擦着冷汗质疑:“子烈兄此言差矣,卫新咏若是常山公一脉骨血,何必要让卫积代养?难道常山公一脉养不得他吗?”

“自然是养不得!”顾乃峥鄙夷的看了这人一眼,道,“我妻之大舅舅岂非是个例子?这六舅舅气度犹如皎月,风仪才华丝毫不在传闻中的‘病骨鹤仪’之下!我那外祖父自然担心他天赋过高,步上我妻那大舅舅的后尘!所以要把他寄养在外!”

“可为什么要寄养在知本堂,而且用知本堂子弟的身份?如今也只是说过继,并未听说有子烈兄说的这些啊!”又一人不太赞同道。

顾乃峥嘿然道:“贤弟真是太老实了!为何养在知本堂——一来我妻这外祖父与景城侯的交情世人皆知,更不要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请知本堂代养子嗣有何可怪之处?至于说用知本堂子弟的身份,不是我说贤弟,贤弟此问,与晋时惠帝之‘何不食肉糜’有何两样?岂不闻坊间素有将子嗣寄养他家使其易养活的做法么?瑞羽堂诸子嗣皆康健,惟风仪最好的嫡长子生来卧病,我妻的外祖父不敢让第二个风仪才华犹如嫡长子的子嗣重蹈覆辙,因此非但将他养在知本堂,而且完全使用知本堂的排行与身份……如今待他康健长成,当然就接回去了!”

“……子烈兄的推测似乎过于牵强了些,常山公一支的子嗣,不拘是否夭折,如今均有下落。嫂夫人这娘家六舅舅并不在其中,年岁也不与他们类似罢?”

“贤弟愚顽啊!”顾乃峥同情的看了众人一眼,声音一低,道,“我妻之外祖母,宋老夫人何其凶悍?我妻这六舅舅,必然不是宋老夫人的骨血,所以……呵呵!”

这厮的为人,帝都上下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帝都顾氏本宗的大公子,最是口无遮拦,而且推测起事情来,可谓是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每每叫人瞠目结舌不知所以……所以平常他嘀咕什么,众人都是当笑话听,这一回也不例外。

众人把他的话说出去,说说笑笑,也没当真。可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隐去了顾乃峥的名号,被添油加醋的有鼻子有眼睛起来:话说常山公卫焕还未致仕的时候,曾经与某个女子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这女子自然就是卫新咏的生母了。然而因为宋老夫人的凶悍,棒打鸳鸯,以至于卫焕不得不忍痛抛弃了他们母子……呃,不对,是抛弃了那女子,把卫新咏送进知本堂寄养。

然后卫新咏在知本堂渐渐长成,恰好瑞羽堂式微,很需要有才干的子弟出来振奋家声。于是卫新咏可不就是要去认祖归宗了吗?但如今宋老夫人还在世,记恨着卫新咏与其生母,所以始终不许他认回卫焕膝下,卫焕无奈,只好把亡故的胞弟拖出来作垡子,又请了族里耆老帮手,趁着卫师古寿辰,勉勉强强的让卫新咏这点血脉归回本宗……

以上是大致事情的经过,卫新咏的生母从使女到小家碧玉到勾栏里的清倌人到商家女到……总而言之,说得跟戏本似的,五花八门的版本都有。

甚至连卫新咏才一过继就上京来都成为了佐证,理由是若非卫焕亲生骨肉,只是给已经去世的弟弟寻个嗣子继承香火,至于这么上心他的前程、迫不及待的让他入仕吗?

肯定是亲生的!

而且多年来一直寄养在知本堂,卫焕心头愧疚,这才可着劲儿的扶持他,好作为弥补。结合嫡庶分明到苛刻的宋老夫人的为人,甚至还有人怀疑卫焕这么做不但是为了补偿私生子卫新咏,也是担心卫新咏这样的人才留在凤州会遭宋老夫人的毒手……

……卫郑音脸色发青的看着堂下的女儿女婿,怒目喷火的问:“你们究竟是打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居然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弄得帝都如今满城风雨,个个都认为卫新咏是你们外祖父的亲生骨肉、甚至还使你们外祖母的贤德名声受了牵累?!”

这件事情跟苏鱼丽真心没有关系,等她察觉到时,她这个奇葩的丈夫已经把事情做下来了。但女婿是娇客,卫郑音虽然想骂的只有顾乃峥,却还是连女儿一起说了,这一点苏鱼丽心里清楚,狠狠剜一眼丈夫,示意他来回答。

顾乃峥虽然在世家子弟之中声名如雷贯耳,见者莫不头疼。然而究竟是世家里出来的,岳母又是阀阅之女,不敢怠慢,敛了平常的惫懒,恭恭敬敬道:“回母亲的话,这些都是小婿的推测,小婿以为六舅舅跟大舅舅都是风仪出众之人,兴许真是亲兄弟呢?”

卫郑音简直不敢相信这女婿居然当真是因为一个这样荒唐的理由就认为卫新咏是卫焕的亲生儿子……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道:“那照你这么说,这天底下风仪出众的人,莫不都是你外祖父的儿子?!”

顾乃峥道:“回母亲的话,然而六舅舅本来就姓卫。”

“……”卫郑音看了看左右,她做小姐那会,被宋老夫人调教得可是在整个帝都都出了名的有规矩,然而娴雅贞静如她,这会也很想拿点什么来砸顾乃峥了!

然而这不省心的女婿还在继续道,“而且还有在外人跟前没说的缘故:这六舅舅不只风仪出众,重要的是这位舅舅才华横溢,非常人所能及!如今卫五表弟正当年少,外祖母连卫二叔都一直防备着,又岂肯轻易过继知本堂子弟?必是因为外祖父坚持。而外祖父为何坚持?显然是因为六舅舅乃是亲生骨肉……”

“你给我闭嘴!”卫郑音努力的告诉自己女婿是娇客、为了女儿也不能太得罪了女婿,可还是忍不住怒喝一声,喝断了顾乃峥的话!

劈头盖脸的把这个不省心的女婿大骂了一通——顾乃峥可算是认了错了,然而他那满脸的不以为然,就差在脸上写上“小婿知道岳母大人您是鱼丽外祖母的亲生女儿,今日乃是为尊长讳”——卫郑音心里那个恨,亏得卫长嬴也在,与苏鱼丽一起左哄右劝的,可算让她平息了怒火。

虽然如此,卫郑音还是心里不痛快,打发了女婿先回去,留了女儿下来,跟她交代道:“你这夫婿太不着调了点儿!他平常口无遮拦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长辈都议论起来了!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难道他不也要这么叫了吗?如此肆意胡说八道,根本就是没把我卫氏放在眼里!须饶不得他!”

苏鱼丽也是恨得牙痒痒的,道:“母亲不知道,女儿昨儿个在家里就好生收拾了他一番,结果他到了母亲跟前还这样不知悔改!等回去之后,女儿一定给足他好看!”

卫长嬴倒是另有看法:“这番话虽然是表姐夫传出来的,然而表姐夫的为人,各家谁不知道?他说的话,如此荒谬,居然传着传着都快成真相了。幕后怕是另有人在操纵,表姐夫许是被人坑了。”

卫郑音道:“这个如今还不知道是谁,且不去管。先说乃峥这儿,哪有他这样做外孙女婿的?这也就是父亲母亲都不在帝都,我念着他是鱼丽的丈夫给他留份体面!要不然……”

“总而言之他这次这么大的胆子,不管不行了!”卫郑音磨了磨牙,阴着脸对女儿道,“我预备把他打发出帝都外放到地方上好好的反省反省!他自来在帝都有口无遮拦的名声,从前一来念他是顾家子弟,二来念他年幼无知也还罢了。结果他如今一点儿敬畏之心也无!这样怎么成!”

苏鱼丽向来最识大体,立刻听出来卫郑音这么做其实还是为了自己考虑,担心顾乃峥如今连妻子的嫡亲外祖父外祖母都敢随口胡说了——卫郑音要不是宋老夫人的亲生女儿、苏鱼丽是宋老夫人的亲生外孙女,念着嫡亲骨血的份上,还有在老夫人跟前求情的机会。

不然,瑞羽堂再式微,总归也是阀阅,宋老夫人要收拾顾乃峥,他再奇葩也是个悲剧。

偏偏顾家又管不住这个嫡长子,万一顾乃峥被放任惯了,得罪了无法赔罪的人,他没有好下场不要紧,牵累了苏鱼丽,卫郑音能放心吗?如今借着他编排卫焕与宋老夫人,打发他外放,一来也是警告其他那些传谣言的儿女;二来却是要叫顾乃峥清醒清醒,知道点儿分寸。

明白内中缘故,苏鱼丽自不会阻拦,点头道:“一切都照母亲吩咐。”

“他这种人外放,身边没人盯着也不成,你得跟他一起去。就是你那个小姑子,原本你婆婆去了,裴家疼爱女儿,把她接去幽州养了几年。”卫郑音又叮嘱女儿,“如今因为你嫁过去,才送了她回来,一来是为那句‘丧妇长女不娶’,有你这做嫂子的教戒了;二来也是她到了婚配之年,裴家做主不了她的婚事。你最好问问她的心思,若能定下来人,先把人给她定了,免得人家议论你这做嫂子的不疼小姑子,顾柔章都十六岁了你还不给她相看人家。”

卫长嬴也说:“定好了人家,等到了日子,便是表姐还随着表姐夫在任上,只要回来主持一下婚礼就好。”

三人商议了一番,苏鱼丽又想起来一事,向卫长嬴歉意道:“夫君他这个人!有件事情,我这一回逼问他编排外祖父外祖母时顺带才问出来的,本要叫他当面给表妹你赔礼,然而方才竟忘记了,他如今怕也到了家……我先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卫长嬴笑着道:“表姐是说解家酒肆吗?也没什么,不过是一顿饭。”

“解家酒肆?”苏鱼丽一愣,道,“这么说他在酒肆那会也得罪了你?”

“表姐说的是?”卫长嬴忽然觉得有点不祥。

果然苏鱼丽解释道:“我是说之前沈表弟带你去春草湖,结果在芙蓉洲遇见不知礼仪的女子阻拦,调戏沈表弟。后来不是因为冒称太子姬人被沈表弟发怒下了手吗?然而夫君他……他却到处说是你干的!”

203第二百零三章 高兴吗?

[第3章第3卷]

第334节第二百零三章

高兴吗?

卫长嬴被提醒,猛然想起来之前沈藏锋的槊才做好那日,众人恰好一起到金桐院探望他……那日顾乃峥可不就是说过动手的人是自己?当日因为端木无忧要跟顾乃峥拼命,场面混乱不堪,她也没管得上问个究竟,还道是顾乃峥从别处听来了什么小道消息听差了,不想这厮却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造谣自己了吗?

她几欲吐血的问:“却不知道我如何得罪了表姐夫?以至于表姐夫要这样污蔑我?”

苏鱼丽尴尬的无地自容,道:“表妹你不要误会,其实夫君他也没有不喜表妹的意思。他那么说……那么说是因为……因为他……就跟这回一样,他推测是这样的。”

见卫长嬴一头雾水,苏鱼丽羞愧的替丈夫解释事情经过:“夫君听说了芙蓉洲之事后,就说那些个采莲女虽然面目可憎,然而怎么都是女子。所谓好男不跟女斗,即使他也只是训斥了采莲女们,并没有同她们动手。更何况沈表弟素来有海量,怎会对她们下手、还是一个都没放过呢?”

说到这儿苏鱼丽也有点支持不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才小声继续道,“夫君觉得下手的肯定是表妹你,他说定然是表弟碍着面子与那些采莲女……嗯,他这个人就爱乱说话,你不要理他……反正他推测出来动手的人其实是表妹,沈表弟不过是怕表妹被传出凶悍嫉妒的名声,这才把这罪名接了过去!”

卫长嬴:…………!

苏鱼丽虽然隐去了几处,但大概经过已经说出来了:顾乃峥这厮,认为沈藏锋不是会对女子下手的人,推测事情是沈藏锋碍着面子与采莲女们敷衍了几句,于是母老虎卫长嬴妒火熊熊燃起,把那些采莲女都……然后沈藏锋看到情况不好,担心妻子名誉受损,就站出来把责任揽了过去。

这厮根本就没什么推断的能耐,胡搬乱凑的推测也就算了,把这种乱七八糟的结果到处宣扬也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回想起来端木无忧要跟顾乃峥拼命的那一回,卫长嬴暗暗咬牙:这厮居然还把这种乱七八糟的结果当成是真的!

若再有下次似那日的景象,卫长嬴决定一定要帮端木无忧扫除一切障碍,坐看端木无忧铲奸除恶!

呃……偏偏这厮如今是姐夫了,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就能想想。这厮当真出了事儿,却叫表姐苏鱼丽怎么办呢?

于是卫长嬴很郁闷的回了府。

不意她回到金桐院后倒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黄氏喜气洋洋的告诉她:“季神医方才打发了人过来说了件喜事!”生怕卫长嬴不上心,她着意强调,“大喜事!”

卫长嬴有点一头雾水,道:“是什么喜事?”

黄氏笑得合不拢嘴,道:“啊哟,少夫人这些日子真的是太忙了,连神医那儿的大喜事也不知道了吗?”

卫长嬴正要往季去病是不是要娶妻之类的上头去猜,然而这样的事情黄氏道声喜也就是了,断然没有在自己跟前这样高兴的道理。她心念一动,下意识的问:“莫不是父亲的病……?”

就见黄氏一拍手,欢喜道:“可不是吗?季神医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着戎人巫医抹在伤了苏家五公子与裴家公子的箭上的那毒药,结果今儿个就打发人来说,他对咱们大老爷的痼疾有些眉目了——这会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要咱们派人护送他去凤州呢!”

卫长嬴当真是喜得难以置信!

她足足愣了好半晌,也不管现下的身份与体统了,跟小女孩子一样兴奋的跳了起来——原地蹦了两回,才在下人或惊讶或窃笑的注视里冷静下来,立刻急声吩咐:“快打发人去告诉姑姑……不,琴歌、艳歌,你们四人先各领一队侍卫去季宅,记得要我出阁时祖母亲自点的那些!务必保护好季神医!”

琴歌等四婢都肃然道:“婢子敢不效死!”

黄氏忙道:“婢子才接到这个消息,就已经自作主张,打发侍卫过去了!”

“再加两队!”卫长嬴断然道,“横竖我在沈家这后院里,根本用不着什么人保护!只要人足够可靠,便是把我的陪嫁一起打发过去也不打紧!”

这次她可不会觉得黄氏自作主张了,把身边四个“碧梧”出身的使女都紧急派去了季宅,回过头来立刻好好褒奖了黄氏一番——急步进了屋,坐下来就吩咐把贺氏等可靠的心腹都叫过来一起商议:“父亲若能大好,不仅仅长风,我瑞羽堂更有何忧?这一点无人不知!如今想季神医死的人怕是不会少,季神医此行凶险万分,必须设下万全之策!”

黄氏、贺氏等人都知道轻重,均道:“少夫人所言极是!接下来的日子还请少夫人安居院内,不要轻易外出,方便人手调集保护季神医!”

“我只在帝都之内行走,倒是无妨。”卫长嬴神色肃然的道,“我一个已嫁之女,与娘家兴衰何干?杀我没有什么意义,反倒是跟沈家、卫家都结下大仇,我的安危你们不需要考虑——再说我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么?刺客,我也不是没遇见过!”

她凝神片刻,道,“人手够不够还是其次的,最最关键的是可靠!季神医固然医术海内无双,本人却没有什么武力。只需一个寻常侍卫,就能一刀了结了他!必须防着别有用心的死士的混入!”

贺氏就提议:“少夫人和二姑夫人的陪嫁之人虽然多,也有很多忠心的。然而大抵是管事、奴仆,侍卫却不是很多。是否向沈家求助,请沈家‘棘篱’出手?”卫家到底是以文风昌盛闻名海内的,族里的侍卫也好暗卫也罢,究竟不如沈家、刘家这两家与胡夷打了百年的阀阅精悍。

论到防卫上头,沈家暗卫的名头可让人放心多了。

黄氏也道:“‘棘篱’骁勇无比,却是远胜少夫人与二姑夫人陪嫁的侍卫的。”

卫长嬴咬了咬唇,道:“我这就去禀告父亲母亲,请求此事!”

……其实这会沈宣也得了消息,也才打发了一批人手去季宅保护。又请了苏夫人到前头书房里商议,开口就道:“我预备让藏机、敛华、敛昆带人护送季去病前往凤州,你一会答应了卫氏的请求后,让他们三个身边伺候的人给他们收拾下行囊。”

苏夫人吃了一惊:“就为了一个大夫,至于么?”

“都是做给卫焕看的。”沈宣道,“再说没有三个本宗子弟一起去,如何能够派出足够的人手而不被圣上责问?你莫忘记两年前戎人能够潜入凤州,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当初连卫氏及其弟都在凤州城外遇刺,何况是季去病!”

苏夫人在大事上一向不跟丈夫争,此刻就道:“那用什么名义去?总不能直说让他们三个护送一个医者罢?这也太惹人笑话了,而且圣上那儿不好交代。”

“名义还不好找吗?”卫郑鸿沉疴有望痊愈,在这眼节骨上,这个消息实在太大也太突然了,连他的亲家沈宣此刻也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烦恼与焦躁,语气有点不耐烦的道,“海内名士卫师古不是正在凤州教导卫长风?就说打发他们去跟卫师古拜师!”

苏夫人有点啼笑皆非:“沈家可是以武传家,个别子弟拜在卫师古名下也还罢了,三个子侄都去……只是他们这么一拜师,几时才能回来?”

“横竖藏机也才十七,就是在凤州盘桓几年也没什么。就冲着咱们派了他们三个护送季去病过去,只要就季去病人送到了,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卫郑鸿,你还怕瑞羽堂会亏待了咱们的儿子、侄子?”沈宣皱眉道,“卫郑鸿长年卧病,犹自声名在外!他若康复……瑞羽堂可就不会是如今式微的样子了……到那时候,朝中……还有圣上那儿……我沈氏这些年来因为藏厉、藏锋等子弟,已经颇为打眼,如今连亲家也重新振兴。恐怕圣上与其余几家,会有些不喜啊!”

苏夫人知道他愁的这些事情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道:“长嬴怕是已经到上房在等我了,你若没有旁的话,那我就先回去应了她。”

沈宣揉着额道:“没有什么话了,你且去罢。”

苏夫人回到后头,果然卫长嬴正在上房里焦急万分的等待着——因为有沈宣的叮嘱,卫长嬴才见了礼,苏夫人劈头就道:“季神医为你父亲寻着良药的事情我跟你们父亲都才听说了,方才你们父亲就是为了这个叫我过去商议的。”

卫长嬴忙道:“敢问父亲、母亲商议得如何?”

“圣上的心思,我想你也该有些察觉。”苏夫人先表示为难,“若是为了季神医一人派遣太多人护送,恐怕圣上不喜,必然授意谏官攻讦。”

卫长嬴知道圣上绝对不会喜欢阀阅过于兴盛,瑞羽堂衰微,圣上表面上惋惜卫焕与卫崎,心里不定多么高兴呢!如今卫郑鸿痊愈有望,最想季去病忽然死掉的人里,圣上一定在其中——还能不想方设法的阻拦着沈家帮忙护送季去病前往凤州吗?但还是忍不住道:“可是从帝都到凤州,中间颇有几处盗匪,而且怒川滔滔,常有戎人偷.渡,万一……”这可是她父亲唯一的指望啊!她手里若有十万兵马,一起派上了都不会觉得夸张的!

“你不要急,听我说。”苏夫人和蔼的道,“所以你们父亲预备这样:让藏机、敛华、敛昆三人,以去凤州拜卫师古为师的名义,‘恰好’同季神医结伴而行!”她解释道,“阀阅本宗子弟出行,携带大批奴仆下人伺候这是应有之理。此去凤州千里迢迢,中间路径不平,再各带一批侍卫——横竖让他们换身奴仆的服饰,兵刃或藏于衣下、或放于行囊,谁敢说他们带的人全是我沈氏‘棘篱’?!你们父亲方才算过了,便是途中再有变,也必然保季神医平安抵达凤州!”

沈家连嫡带庶三个本宗子弟都派出去了,这可是本宗这一代男嗣里近半的人数了,沈宣保季去病顺利平安抵达凤州之心,透过这三个子侄就可见一斑!再没有比这更可靠的承诺与保证了——卫长嬴感激得简直无以名状!

204第二百零四章 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恨我

[第3章第3卷]

第335节第二百零四章

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恨我

海内第一名医季去病医术更上层楼——重点是,卫郑鸿康复有望。这个消息真格是晴天霹雳一样炸响在诸人头顶!

帝都卫府,卫盛仪整个的瘫软在座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屋梁,若非胸口还微微起伏着,整个人俨然已经死了一样了无生趣。

卫长云和卫长岁兄弟闻讯之后联袂赶到,见这情况,都不禁落下泪来,一起跪到他跟前,摇晃着他的胳膊道:“父亲!父亲!如今局势对咱们这一房何其不利,您万望保重啊!”

“保重?还怎么个保重法?”卫盛仪此刻万念俱灰,任凭两个嫡子扯着自己的袖子,只是呆呆的望着头顶,怆然道,“嫡母百般打压,父亲的心也偏着大房,先前我痛陈这近二十年来独自在帝都的辛劳,与嫡母千方百计离间的酸楚……然而你们也看到了,我等来的是什么?不是你们祖父的承诺不是保证,甚至连安慰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甚至还有一个卫新咏!如今,连大哥也要好了,咱们这一房除了束手待毙还能如何?”

“祖母欺咱们二房太甚!”卫长云本就对自己当年不慎走露了过继之事,以至于叫嫡祖母抓住了父亲的把柄,从此对二房百般防备打压深怀愧疚,如今看到这一幕,更是深深的懊悔与怨恨,他眼含怨毒,恨声道,“若非父亲这些年来苦苦支撑,瑞羽堂岂有今日振兴之机?祖父祖母却丝毫不念父亲的劳苦功高,非但不将瑞羽堂传与父亲,甚至还想赶尽杀绝——既然如此,我等不如索性跟他们拼了!”

卫盛仪绝望道:“跟他们拼了?哈哈……他们远在凤州,帝都这儿,不过一群婆娘罢了,弄死了又如何?卫郑鸿、卫长风,哪个不是被护得铜墙铁壁也似?要不然,还用得着你来提醒我?”

“父亲,卫郑鸿如今尚未康复,只要杀了季去病……”卫长云沉声道,“季去病成名这许多年,海内从未有第二人医术能与之相比!只要杀了他,卫郑鸿就永远也好不了!”他咬牙切齿的道,“宋心柔那老妇,不是一直把她的亲生骨肉当成性命一样看待?若知道卫郑鸿又有了痊愈的机会,却再次功亏一篑,也不知道这老妇偌大年纪,还能不能经受得起再一次打击?一旦这老妇去了,那卫长风一介黄口小儿如何能与父亲争什么?”

卫盛仪听得先是眼睛大亮,随即黯淡下去,自嘲一笑,道:“卫郑音与卫长嬴俱在帝都,她们手头的人手已经不少了,更不要说她们的夫家也必然会帮手的。你我父子如今落魄至此,又怎么杀得了季去病?”

“还有圣上!”卫长云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思虑过的,立刻道,“父亲请想,圣上素来忌惮我等阀阅,若知卫郑鸿即将康复,瑞羽堂必然振作!圣上岂会喜欢看到这一幕?!”

“……圣上难道还能不许季去病去往凤州诊治卫郑鸿吗?”卫盛仪怔了怔,下意识的道。

卫长云低声道:“圣上明面上自然不会这样做,但圣上私下里岂能没有动静?”

话题还是绕回去了:“沈、苏两家必然出手,届时哪怕圣上密调禁卫离京,恐怕也无济于事!”调少了,这两家的侍卫都骁勇非常,没准还是去给他们送点“剿匪”的战绩的;调多了,阀阅世家也不是死人。

如今他们对天家恭恭敬敬,是因为一来大魏气数未尽,二来大魏对他们也是极优待的。圣上若当真做出这种公然想害死卫焕嫡长子的事情,阀阅恐惧落到卫家的地步之下,谁知道会做下什么事情?

圣上只要没疯,就不会这么做。不这么做,又能拿季去病如何?

然而卫长云不试试究竟不能甘心,道:“除了圣上之外,还有刘家与知本堂也决计不想看到这一幕!知本堂如今也许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刘家呢?从帝都到凤州,须从州北进入,那儿与东胡只隔了一道怒川。若刘家放些戎人过去……或者……毕竟卫郑鸿康复之后,定然要为其子女追讨刘氏!东胡刘氏的威远侯一支,曾经刺杀过其子女!太尉一支,造谣过其女闺誉!卫郑鸿纵然康复之后会另有儿女,然此嫡长女与嫡长子之委屈他岂能不管?”

卫盛仪恢复了些精神气儿,凝目沉吟。

一直听着兄长和父亲说话的卫长岁,小声道:“也不知道这大伯父是何等性情,若父亲与大伯父好生说道这些年来咱们房里的经历,请大伯父为咱们房在祖母跟前缓颊……”他话音未落,已被卫长云重重一个耳光掴在了脸上,打得眼前金星乱冒——

混乱中只闻卫长云怒声呵斥道:“你昏了头了?居然想去跟大房乞怜?你莫非忘记了这些年来咱们这一房人被宋心柔欺压成了什么样子!你忘记母亲是怎么去的了?母孝未除,你竟想着向仇人乞求!你再说这样的话,休怪我无情!”

卫长岁勉强站住脚后,正欲分辩,却闻外头有下仆匆匆奔入,不敢抬头看上头乱七八糟的主人们,小心翼翼的禀告道:“六老爷来了,老爷见是不见?”

“卫新咏,他来做什么?”卫长云正在暴怒于弟弟居然妄想着对杀母仇人乞求之中,闻言顿时没好气的道,“告诉他,父亲身子不适,不见!”

下人正待出去回复,不意卫盛仪忽忽目光一转,喃喃道:“卫新咏?他才在帝都传出才华横溢、气度过人的名声,然而如今卫郑鸿却好了……他的地位却也是亟亟可危——宋心柔那老妇,若非因为卫郑鸿不能视事,还能容庶出子嗣有什么活路?更不要说卫新咏还是知本堂过继而来的了!”

他猛然一拍案,对进退维谷的下人道,“去请他到书房,就说我立刻就过去!”

卫长云听了他之前的话,也是精神一振,道:“卫新咏才华过人,必知宋心柔那老妇的狠毒心肠!他好容易从知本堂不引人注目的庶出子嗣混成了我瑞羽堂的嗣子,又得祖父扶持,如今堪堪名满帝都,岂容宋心柔那老妇夺去他这一切?父亲,也许他此刻来找父亲,已经有了对策?”

卫盛仪也盼望是这样,他如今是明知道自己这一房几乎是完了,却又无计可施——假如卫新咏能够有办法解除他目前的困境,便是让出些好处给卫新咏他也顾不得了。

匆匆回到后头换了身见客的袍服,赶到书房。名义上的堂兄弟相见,略略寒暄了几句,卫盛仪就按捺不住如今焦躁万分的心情,探首询问道:“六弟今日前来,未知可是……可有什么指教?”

他本来差点就要直接问“可是为了季去病一事”,话将出口,到底觉得如此显得太过焦急。万一卫新咏确有法子,岂不是给了他狮子大开口的指望?所以临时改了口。

卫新咏却是气定神闲得紧,慢悠悠的道:“今日来得突然,叨扰二哥之处,还望二哥见谅。”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卫盛仪忙道,“六弟有话不妨直说。”

卫新咏被他再三催促,却是越发的沉得住气了,微笑着道:“二哥所言极是,倒是新咏冒昧了。”

卫盛仪耐着性.子跟他客套——客套了好半晌,也不见卫新咏讲起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他真心承受不住了,也不管卫新咏掌握主动之后的后果——横竖他如今就快没有后果了,住了场面上的套话,直截了当的问:“坊间传闻,海内名医季去病医术又有长进,据说已有良方能够使咱们的大哥彻底康复。六弟如今想必也听说此事了罢?”

“二哥说的是。”卫新咏笑着道,“说起来大哥沉疴多年,二伯母也为他很操了一番心,不意如今上天庇佑,居然赐了痊愈之望,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卫盛仪定睛看他神情,但见他说话之时虽然是满面笑容,然而眼神平静无波,根本没有丝毫或怒或惊,心下既叹服此人城府,也生出一丝希望:显然卫新咏一点也没有觉得卫郑鸿的康复会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以此人的城府,会容许卫郑鸿康复之后、瑞羽堂将他这个并没有血脉关系的嗣子丢弃么?

定了定神,卫盛仪缓声道:“难道六弟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寻愚兄说这一番话么?”

见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卫新咏终于说起了正题:“新咏来之前,就想过二哥如今是什么心情?如今一见,新咏实在失望!”

卫盛仪一皱眉,有点摸不着他的意思,就问:“愚兄迟钝,未知六弟此言何意?”

卫新咏轻描淡写的道:“自二哥进书房以来,坐立难安,几番欲言又止,因新咏装了糊涂,二哥竟心急到了直接出言询问——倘若二哥是为了什么紧要之事,也还罢了,不意二哥却只为了季去病一事!新咏岂能不失望?”

“六弟既作此言,难道认为此事不紧要?”卫盛仪闻之不禁大怒,拍案而起,道,“如今这书房再无第三人,你敢说你不惧宋心柔过河拆桥?!若是如此,你今日来此处又是何意?!”

卫新咏却慢条斯理的道:“二哥这样生气,新咏却是更失望了。”不待卫盛仪的暴怒发作起来,卫新咏眯起眼,似笑非笑道,“众所周知,大哥的病乃是胎里带来的,乃是痼疾!否则也不会除了季去病外,连太医院院判都束手无策了!当初季去病也是在卫家一住两年,才使之调养有气色、乃有子女的。如今季去病不过是钻研一味戎人所知的毒药,就能笃定治愈大哥?!”

“新咏虽然不算精通医理,然而也知道,季去病这些年若一直守着大哥,三不五时的前去诊脉,兴许有这个可能;然而季去病未曾随大哥前往凤州——论起来是二十来年没见过大哥了,岂知大哥这些年来的病情变化、如今的具体情况?”卫新咏淡淡的说着,卫盛仪的额上却渐渐滑下汗来——

只闻卫新咏嗤笑道:“季去病终究是人不是神!否则当年就能令大哥痊愈了不是吗?若他如今说,对于大哥的痼疾有了些想法,新咏倒是相信的。但他如今言之凿凿的说必然能够使大哥痊愈么?嘿嘿……世人信他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新咏却知道,他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还不是二伯母给的?二伯母能给他这个名头,又能令他在帝都长居,不许前往西凉寻找唯一可能在世的至亲,难道打发他演一场戏就难了?”

他慢条斯理的提醒,“之前送沈家二孙公子满月礼的下人,前些日子才到帝都。如今那几个下仆都还在苏、沈两边府上候着回信与回礼收拾齐全了再动身。这些日子以来,这些下仆的行踪二哥想来也不可能个个注意到罢?不过——二哥,你相信世事会这么巧么?”

205第二百零五章 闵漪诺的婚事

[第3章第3卷]

第336节第二百零五章

闵漪诺的婚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闵氏、周氏,你们竟然敢!你们好大的胆子!”卫长娟大力拍打着房门,发疯似的尖叫着,“你们是我嫂子就能把我关在这儿了吗?!你们竟敢这样对待我!拿我当犯人?!你们这两个贱.妇!你们不得好死!”

院墙外,闵氏、周氏铁青着脸,吩咐守门的婆子:“看好了七小姐,任何情况下,都不许她出门,知道了吗?”

周氏冷冷的补充道:“若你们这许多人都看不住一个人,那要你们也没什么用了,懂么?!”

端木氏去后,府中家事都是两人在管着,如今两人一起发了话,婆子们都不敢怠慢,恭敬的保证:“两位少夫人但请放心,婢子们哪怕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一定会把七小姐看好了的!”

回到闵氏的屋子里,打发了下人,闵氏、周氏脸上的铁青之色却都散去了,一起懒懒散散的喝着茶,议论此事:“刘若耶这两日都没来,也不知道这小蹄子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兴许刘若耶自己没来,却打发人送了消息进来给她?”周氏低声猜测道,“只可惜这小蹄子人也忒笨,那么想跑出去,就悄悄的溜走啊!在自己院子里就闹了起来,青天白日的想放她出去闹腾都不成!”

闵氏正要说话,门却被忽然推开了。眉宇之间隐着沉沉怒火的卫长云一头撞了进来,看到屋里就妯娌两个,头挨着头的低声说话,旁边连个伺候茶水的人都没有,不免狐疑,冷声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夫君您回来的正好,妾身正有事情要跟您说。”闵氏愕然之下,马上换上担心之色,道,“七妹妹那边……出了些事儿,妾身正跟弟妹在商议呢!”

卫长云惦记着书房里卫新咏前来也不知道带没带什么好消息,闻言就有点不耐烦,道:“这后院里的事情既然是你们两个在管,何必总拿来烦我?若什么都要我来处置,要你却有何用?”

他这番话说的不轻了,尤其弟媳还在,可以说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发妻——然而闵氏、周氏进门以来受他们一家子的藐视欺侮也不是一天两天,如今都听得习惯了,并不在意。闵氏仍旧心平气和的道:“但七妹妹方才以死相逼,想要去闵家。”

卫长云一皱眉,道:“闵家?她要去你娘家做什么?”

“七妹妹想去的是妾身族妹闵漪诺的家,可不是妾身的娘家。”闵氏揉着帕子,为难的道,“她若是在院子里待得闷,跟漪诺妹妹约个时辰在外头见一见也还罢了,可她一定要去漪诺妹妹家里!如今她身上戴着孝,虽然说漪诺妹妹跟她交好,不在意这个,三不五时的过来探望她,但漪诺妹妹的家里人可未必不忌讳……关键是她是想去找漪诺妹妹兴师问罪,漪诺妹妹的好消息才传出来呢!如今那边怕是贺客如云。这眼节骨上,妾身哪儿敢放她出去?可不放她出去,如今七妹妹在可着劲儿的闹着,方才夫君您跟父亲还有二弟都在前头议事,妾身不敢打扰,又怕传了出去不好,这才打发了下人,请二弟妹一起在这里商议呢!”

“她去找闵表妹?”卫长云皱紧了眉头,狐疑的问,“为什么要去找闵家表妹兴师问罪?这些日子闵家表妹是来过几次,难道两个人吵架了么?”

闵氏道:“方才妾身跟二弟妹一起问了几句,倒不是吵架不吵架的问题。而是七妹妹她知道了漪诺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为了这婚事要跟漪诺妹妹去问罪,所以才不敢放她去——如今族叔一家肯定在兴兴头头的给漪诺妹妹备嫁呢!她这么去一闹……这……”

卫长云这些日子以来,先是为卫新咏的到来忧愁,继而被季去病号称能够治愈卫郑鸿这个消息打击得几乎彻底绝望,哪儿还有功夫去管个不远不近的亲戚的婚事?闵知瑕虽然做了端木家的女婿,但端木醒如今正韬光养晦,连自家子弟都不许招摇太过,对女婿们的照顾就更少了。闵知瑕官职说低不低,然而也没到手握重权的地步,他为人又低调,所以卫长云往常都没太留意过这个姨夫,此刻听说闵漪诺定了亲,卫长娟为此要去找她问罪,立刻想到了莫不是跟闵漪诺定亲的人也是卫长娟暗地里也瞧中的?

他想到这儿不免暗恨这幼妹糊涂:纵然这人本是卫长娟看中的,如今闵漪诺却跟他定了亲,然而亲都定了,卫长娟再去吵闹除了自己丢脸,又有什么意思?更不要说卫长娟现在还在守着母孝呢!孝期跑去跟表姐争夫——给凤州那边添堵也不是这样做的!

卫长云本来就为自己这一房的前途烦恼了,现下小妹还这样的找事,他心里实在烦,就道:“这事你们做的很对,咱们家如今身上都戴了孝,哪里能够出去乱跑?更不要说闵姨夫家里既然才有了喜事,咱们家就是出了孝也不该去打扰。”

闵氏没想到丈夫居然连缘故都不问就这么说了,愣了一愣才道:“夫君说的是,只是七妹妹闹得很是厉害。方才咱们带了好几个人去劝,拉都拉不住她。如今勉强把院门关了,叫婆子们看着,七妹妹又在里头拼命的拍门叫嚷……妾身……妾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把她看好了,若实在闹,就堵了嘴关进屋里去!”卫长云自己推测以为卫长娟是嫉妒闵漪诺跟她所喜欢的男子定了亲,所以才这样折腾着要去跟闵漪诺问罪,那么叫喊的时候没准也会嚷出来事情——这要是传了出去,卫家人往后还怎么出门?当下不假思索的吩咐,“着心腹看好了她,不许任何人胡乱议论!告诉听到她胡说八道的下人们,但凡有胡乱嚼舌之人,一律合家打死!”

闵氏、周氏心头都是一凛,暗想莫非现下到了什么紧要之际,卫长云居然这样着紧于阻拦卫长娟再惹事?两人先是一喜复又忧愁起来,固然她们都做好了二房彻底失败、公公与丈夫都不落个好的准备,然而……事到临头总归有些戚戚然。

卫长云见妻子和弟媳都望着自己发愣,觉得妯娌两个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实在不顺眼,然而他如今也没心情再训斥她们,只交代道:“如今是你们管着家,这件事情万不可传到外头去,不然,别怪我与二弟要问你们妯娌管家不力之责!”

“……好。”闵氏、周氏心情复杂的应了。

卫长云因为妻子跟弟媳都不是灵巧的人,不得不多上点心,又叮嘱:“闵家表妹的夫家下聘之日,你们用七妹的名义送份厚礼过去,她们两个以前交情颇好,这种场合万不可让七妹失了礼。”

他想的是一定要瞒住卫长娟孝期欲与表姐争夫的丑闻,闵氏跟周氏可不知道他误会了,只想着:“果然二房如今局势不妙,一点也不敢得罪人了。夫君兄弟两个以前哪儿会把漪诺妹妹一家放在心上?如今居然为了这么点子事——还没闹到闵家去呢,就特意叮嘱咱们送厚礼。”

妯娌两个且喜且忧的,敷衍了卫长云,一起去卫长娟的院子里交代卫长云的吩咐——这时候卫长娟也闹得累了,被使女劝回屋子里休憩。见着两个嫂子进来,她又要闹,闵氏跟周氏就喝令左右把她按住,一五一十的说了卫长云的话,笑着道:“怎么说妹妹你也是个千金小姐呢!这会子又这许多人在这儿看着你,你若是实在闹腾得不像话,迫得嫂子们照你大哥说的,把你堵了嘴关起来,就跟犯了事的使女一样,多么不好看?做嫂子的劝说妹妹一句,还是消停点儿罢!”

卫长娟记着刘若耶的分析,自恃父兄都是迫于形势才故意不理会自己,其实还是疼爱自己的,哪儿肯信她们的话?又是叫、又是跳,闵氏跟周氏故意来说,其实也就是希望她闹得厉害,才好照卫长云说的动手。

如今也懒得理会她的破口大骂,就叫人拿帕子上来堵了她的嘴,叫力气大的婆子押进内室,看着不许她出来。

又依卫长云吩咐的敲打了一下所有知情的人,不许他们外传今日之事,这才心情不错的走了。

闵漪诺的婚讯传出之后,在卫府这儿惹了这样大的一场风波,在其他家却没有太当什么大事。就连卫长嬴听说闵漪诺是要嫁给自己的宋二表哥为继室,也只是噫了一声,道:“上回我还跟表姐问过,二表哥既然休了那端木无色,膝下又无子女,该娶个真正贤惠识大体的女子才好。当时表姐说叫我不必为此担心,原来是早就有看中的人选了。”

就恍然,“先前承娴郡主出阁那会子,卫长娟挑唆了清欣公主与我为难,本不熟悉的临川公主竟替我说了话,以至于安吉公主以为有机可趁……后来安吉公主问我临川公主为何要帮我,我也想不明白呢!如今看来,大约那会这事儿私下就在议了罢?闵家小姐跟临川公主可是要好得很,大约是为了她,临川公主才试图给我解围的。”

黄氏道:“闵家小姐在帝都闺秀里颇有些才名,为人据说也是温柔善良的。”

“不过我记得她跟卫长娟关系极好,之前还跟临川公主讨过一幅字,作为给卫长娟生辰的礼物。”卫长嬴道,“其母也是端木氏……但望不要跟她的表姐端木无色一样才好。”

黄氏笑着道:“司空夫人早逝,司空又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后院。这门婚事,十有八.九是宋家大夫人以及表小姐亲自定的,有端木无色不贤惠、闹得合府都不省心的例子在前,想来无论霍夫人还是表小姐都会谨慎选择的。”

“姑姑说的也是。”卫长嬴沉吟了片刻,宋大表嫂霍氏贤名在外擅长隐忍,阀阅出身的妯娌端木无色虽然自恃娘家门第欺侮她多年,一样叫她打发了出门;表姐宋在水更是精明之极,这姑嫂两个联手把端木无色料理出去,肯定不会再弄个差不多的来。

而且闵漪诺若是要学端木无色那一派,也不会在事情还没定之前就撺掇着临川公主给自己解围了……宋在水的手段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卫长嬴就吩咐左右,“贺礼丰厚些。”

黄氏答应着记了下来,又说笑了一句:“咱们家那位七小姐,素来与这闵小姐是要好得很的。如今闵小姐许给了少夫人的嫡亲表哥,不知道七小姐会不会因此不喜?好在她如今在守孝,也不能出来指手画脚。”

这话倒是提醒了卫长嬴,道:“下回我得给表姐说一下,这闵漪诺既然许给了二表哥,最好还是提醒她跟长娟离得远一点,免得长娟惹事生非扯上了她,又或者被长娟挑唆着歪了心思。”

206第二百零六章 端木弱眉

[第3章第3卷]

第337节第二百零六章

端木弱眉

不只卫长嬴这样担心,闵府,闵知瑕夫妇也正在教导女儿:“如今跟宋家这门亲事可算是定下来了,宋在疆是阀阅本宗子弟里头出了名的好脾气,要不然也不会纵容着端木无色既不贤惠、膝下还无子,居然还做了那么多年的宋家二夫人。我儿过门之后,只要谨守规矩,跟长嫂、小姑处好了关系,不愁夫妇不和睦。”

闵漪诺恭敬的领受:“女儿明白。”

“虽然我儿是做继室,然而宋在疆膝下无子,端木无色又是被休离,你也不必在她跟前低一头。说是继室,然而除了名份上外,跟元配发妻也没什么两样。”端木弱眉心情很好的道,“阀阅本宗里,这两代以宋氏子嗣最是单薄,然而端惠公与司空都非等闲之辈。宋在疆又是司空的元配嫡子,固然是次子,承继不了江南堂,但无论端惠公还是司空都不会委屈了他的。这门婚事也真亏了上天庇佑,端木无色没福气,把好好的姻缘折腾掉了。不然哪里轮得着我儿呢?”

虽然论起来端木无色还是端木弱眉的族侄女,但一来两人不是同一支,二来侄女哪儿能跟女儿比?端木弱眉对于端木无色被休离而不是和离或暴毙、以至于自己的女儿闵漪诺得在她牌位前执妾礼感到非常满意,再三叮嘱女儿不要犯端木无色的错,务必跟夫家人好好相处。

“宋家大夫人霍氏是个有城府的,只看她对付端木无色就晓得她的厉害。不过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她,端木无色自己欺人太甚在前!那宋在田是嫡长子,又素来能干,接掌江南堂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我儿过门之后,只要不起那不该起的心思,守着夫婿好生过日子,谅霍氏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同你为难——她在帝都素有贤名,为了名声也不会故意跟你过不去。你对她恭敬点儿,横竖她是长嫂,对她恭敬也是应该的。”

端木弱眉细细的交代着,“你未来的小姑子宋在水,切不可委屈了她——那可是宋家老夫人比着母仪天下的标准教导出来的人才。若不是出了意外破了相,太子再怎么荒淫无道,如今东宫也未必会仍旧是乱七八糟的了。可不能因为她失了太子妃之位、又破了相,至今待嫁闺中就小觑了她……不说她跟宋家老夫人学的那些手段了,就说宋家本宗如今就这么一位小姐,还是嫡出,又是最小!想也知道她父兄必定疼她疼得紧!”

说到这儿声音一低,“而且她失了太子妃之位究竟是自己命不好还是宋家嫌太子殿下太过荒唐,故意为之……”

闵知瑕本来一直听着妻子教诲女儿,到这儿就咳嗽了一声,道:“小道消息,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不要说了。”

“我就是让女儿心里有个底,别怠慢了那宋在水,平白多事儿。”端木弱眉横他一眼,嗔道,“再说如今这儿连心腹下人都没留,就咱们两个跟女儿说体己话儿,女儿又不是没分寸的人,难道还会出去乱说吗?”

闵漪诺忙给父亲圆场,道:“父亲也是提点女儿谨言慎行,万勿因小失大。女儿自当铭记在心,还请父亲、母亲继续教诲女儿。”

闵知瑕因为仕途上受妻族提携不少,在妻子跟前素来忍让些,此刻被冲了一句,虽然女儿在跟前不免有点灰头土脸,但也不吭声了,只是脸色远不如起初的兴致勃勃。

端木弱眉继续道:“总之宋家没听说谁特别的难缠,你好好儿的对待就成。当真有那蹬鼻子上脸的主儿,你啊,也不要太忍让,咱们家固然门第不如宋家,可也不是连个理都不能跟宋家说的!只要我儿按着规矩来,不怕谁敢委屈了你!”

闵知瑕忍不住又道:“宋家人口简单,漪儿嫁过去之后照理不会有什么要咱们担心的地方。就是漪儿自幼交好的闺秀里头,我听说那卫家七小姐与其堂姐卫三小姐不和睦,宋家却是卫三小姐的舅父家,漪儿往后还是远着点卫七小姐的好。免得卫三小姐知道后不喜,在舅家跟前说话。”

“你这话说的,虽然宋司空是那卫长嬴的舅舅,然而咱们女儿嫁过去之后,可是宋司空的嫡媳了。媳妇是宋家人,卫长嬴娘家夫家哪一家姓宋了?”端木弱眉不高兴的道,“等咱们女儿过了门,卫长嬴可才是外人呢!疏不间亲!她要是为了我儿的私交就去舅舅家说嘴,我还要去太傅府问一问苏夫人,是怎么教导媳妇的?”

闵知瑕皱眉提醒她道:“沈家素来护短!”

“那也抬不过一个理字!”端木弱眉哼道,“咱们女儿过了门,对夫家上下待之以礼这是应该的,连丈夫的表妹也要赔着小心伺候……凭什么?卫家姐妹不和那是卫家的事儿,卫长嬴若是不喜欢咱们女儿跟卫长娟来往,她有本事去找卫长娟的麻烦呀!找咱们女儿的麻烦这算什么?闵家女好欺负吗?”

“我就是这么一提!再说那卫家七小姐似乎也不是什么贤惠人,固然卫家长房、二房有矛盾,然而她作为堂妹主动去寻堂姐的不是,不敬堂姐、颠倒长幼,显然品行也端正不到哪里去。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这样的人亲近,岂不叫人疑心咱们女儿也是那一类的人了?”

闵知瑕虽然因为受过妻族恩惠,对妻子素来忍让,此刻当着女儿的面,再三被妻子驳斥,也有点冒火了,冷冷的道,“你要是觉得女儿跟卫家七小姐疏远那就是在卫家三小姐跟前低了头、就是闵家女受欺负,那你就教着你女儿跟卫家七小姐好好亲近去罢——季去病医术更上层楼,卫郑鸿痊愈有望,不提如今在帝都声名鹊起的卫新咏,卫家二房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往常咱们家跟他们又不算多么亲近,如今就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赌一口气便要继续和他们亲近下去,真是……妇人见识!”

端木弱眉一直自恃门第,对丈夫有些轻慢,然而丈夫真的生气了,她也不敢怠慢,忙软下语气,道:“我也没说叫女儿要跟卫盛仪那一房继续亲近呀,我……”

但闵知瑕认为在女儿跟前接二连三失了面子,心头烦闷,已经没心情继续听她圆场了,站起了身,一摆袖子,哼道:“我还有事,先去书房了。你们母女说话罢!”

闵漪诺忙起身扯他袖子,道:“父亲且息怒,今儿个难得一个休沐日,何必还要如此操劳?不如……”

然而闵知瑕既然败了兴致,即使女儿出面也还是留他不住,到底拂袖而去了。

剩下来端木弱眉对着女儿不免有点讪讪的,顿了片刻,才道:“你父亲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不喜他让你远着卫长娟,只为了忌惮着卫长嬴。卫长娟这女孩子既不聪明,也没有值得笼络的价值,与她亲近没有什么好处,反倒可能影响了同夫家亲戚的关系……他这样说不就成了?照他那样的说法,仿佛咱们合家都怕了那卫长嬴一样!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闵漪诺苦笑着道:“父亲也许也是这个意思罢,只是父亲向来不爱多话,所以就拣了卫夫人来说。”

端木弱眉道:“唉,不提他了……总之,好在卫长娟如今在守孝,也出不了门。趁着这段时间你就慢慢跟她把关系断下来吧。”又叮嘱,“你不要再往卫府跑了,如今不比之前,别叫那边的晦气冲了你身上的喜气!”

“卫七妹妹其实也不是父亲说的那样不好,她就是太过天真了些。”闵漪诺跟卫长娟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虽然知道父母都赞成自己跟这手帕交了断,但她还是觉得不忍,委婉道,“毕竟她的父兄在帝都独当一面了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而卫家宋老夫人却因为他们这一房并非嫡出,可着劲儿的打压他们。也难怪卫七妹妹会对宋老夫人怀恨在心,进而不喜其堂姐。说起来……”

“你快点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端木弱眉闻言,眉头一皱,道,“这是卫家的事情,关咱们什么事儿?你因为跟卫长娟交好,就替她觉得委屈。但你想想宋老夫人呢?她本是江南堂嫡出大小姐,然而因为父亲痴迷容貌酷似她亡母的侍妾,堂堂一个嫡出大小姐,在侍妾与庶妹手里没少受委屈!后来又因为没有亲兄弟,阀主之位由堂叔接了去,到了出阁的年纪,随意把她嫁给了卫氏的庶子!她当年在老敬平公夫人手底下可没少忍耐!”

“这位老夫人陪着卫焕风风雨雨几十年,亲生子女夭折得只剩一子一女成人且有后嗣。她自己既然有亲子亲孙,如今却要眼看着瑞羽堂落入他人手里——换了你付出这大半辈子的心血却为他人作嫁裳,你会甘心吗?”端木弱眉声音一低,道,“这会你父亲不在,我跟你说句只有咱们母女才能讲的话:我也就是只生了你一个女儿,所以才把你庶出的兄长养到膝下悉心教诲,你要是有嫡亲兄弟,或者你自己就是男子……你道我会不跟着宋老夫人学?人,都是有私心的!”

闵漪诺讪讪的道:“母亲,这些女儿也明白,人各为己,偏偏许多事儿难以两全,所以才有了矛盾。女儿只是不忍就这样跟卫七妹妹断了联络,那边如今是她嫂子当家,很是苦待她。女儿听她讲,只有女儿过去的时候,她的嫂子们才会给她那儿送点东西。女儿想女儿要是不去,想来她日子一定会难过得紧。”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论起来端木弱眉还是卫长娟的姨母,可如今惟恐卫长娟拖累了自己女儿的前程,自是可着劲儿的说卫长娟不好,“谁叫她先前仗着母亲在时,一个劲的欺负她那两个嫂子?她不给旁人留体面,如今轮到旁人做主了,凭什么给她留体面?”

闵漪诺叹道:“她是年幼不懂事,一心一意想帮父母的忙。毕竟她也没见过她的祖父祖母,对凤州那边的感情哪儿比得上她的父母兄姐呢?女儿几次三番劝说她跟卫家三小姐和解,奈何她一直不肯听……也是被宠习惯了。往后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办才好?”

端木弱眉冷笑着道:“你何必去管她?她又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指着你扶她一把。她还有父亲在堂、兄姐在世,若这些人不去教诲她,你何苦要越俎代庖的操这个心?没准卫盛仪父子不会感激你,反而觉得你多管闲事呢?他们家的女儿,轮得着你来指手画脚吗?若这些人教诲不了她,你跟她讲了难道就有结果?咱们家这样的三亲四戚多了去了,你是有这份好心,可照应得过来吗?!”

闵漪诺拗不过母亲坚持,只好道:“那女儿现下先不去那边了,等……等出了阁再说罢。”提及婚姻大事,闵漪诺双颊也不禁微微一红——想起在屏风后窥探到的未婚夫的容貌举止,以及他温文尔雅的嗓音,禁不住咬了下唇才把羞意抑下,定下心神继续听母亲教导起来……

207第二百零七章 纪王除爵

[第3章第3卷]

第338节第二百零七章

纪王除爵

太傅府,金桐院。

卫长嬴一边听着管事的禀告,一边却分神算起了日子:“前两日小叔子们怕已护送季神医抵达凤州了罢?也不知道父亲的病多久能有起色?祖母和母亲这会子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嗯,还有长风。”

一直到管事快说完了,她才留心听了两句,照着前头一截后头一段推测了事情经过,给了处置的话,将这管事打发了,下一个又上来递了账本。

如此忙到晌午——现在这样忙碌的日子,卫长嬴已经习惯了。

她用过午饭,照例小睡,只是这日有点睡不着,就叫朱阑过来给自己捏一捏肩。朱阑捏肩的时候,卫长嬴慢慢啜饮着茶水,回忆上午所处置的各样事情可有疏漏之处,挨个回想了一遍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当的,才暗松了口气;又惋惜上午没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不能够以此为借口去上房禀告婆婆……顺便可以看一看沈舒光。

记起上一回看到儿子越发的爱笑了,只听听他的笑声就叫人心里舒畅起来,小家伙现下一天一个样,眉眼越长越开,粉嘟嘟的说不出来的可爱——如此想着儿子,一盏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卫长嬴放下茶碗,正要让朱阑先住手,外头廊上却先响起了万氏的声音,是在问廊下守着的小使女:“少夫人小睡起了么?”

万氏是个老实人,老实人通常都不怎么会掩饰情绪。所以卫长嬴立刻听出她语气里掩不住的慌张,心下不由狐疑,忙扬声道:“是万姑姑来了?进来罢,我还没睡呢!”

“少夫人没睡?那可真是太好了。”万氏闻言,抬脚进了门,掀起外头的珠帘进了内室,也不待卫长嬴询问,就忙禀告道,“少夫人,出大事了!”

卫长嬴之前听着她声音就知道是出事了,心也高高的提起,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凤州或西凉有什么坏消息,面上却沉住了气问:“出了什么大事?”

好在万氏说的固然也是个坏消息,但究竟与卫长嬴的关系不很大:“纪王殿下被圣上斥责不孝不义,削去王爵,贬为庶人!”

“怎么会这样?!”卫长嬴先是暗松一口气,继而诧异道,“先前纪王太后甍逝,纪王殿下与纪王后哀毁之极,纯孝之名不是朝野皆知吗?怎么会被圣上斥责为不孝不义?”

纪王因为王太后的甍逝留京,内中猫腻,卫长嬴也有所知。这位主儿又不是傻的,生母为他连命都搭上了,就算平常孝心一般,如今也该可着劲儿的表现表现……现在才是九月初呢,卫长嬴方脱了婶母的孝,纪王可是距离出孝还早、又不是孝期快满心头放松,怎会这样的疏忽?

万氏脸色惊慌的道:“婢子听了一耳朵,仿佛是纪王殿下去年进京时,进献给圣上的霞光雾月环上出了差错!”

“这差错出的也是巧了。”沈家的女婿出了事儿,做媳妇的当然要放下手头一切之事到上房安慰婆婆,不过苏夫人神情倒还平静得很,将沈舒光抱在膝上,任凭孙儿好奇的抓着自己衣襟上的宫绦玩耍,淡淡的给媳妇们说明经过,“霞光雾月环是暹罗国的贡品,乃是以暹罗才产的霞石制成,此环望之犹如彩玉,在月夜之下能够散发出淡淡的雾霭。即使在暹罗国,也是极为罕见之物,为王室所珍……纪王殿下派人收罗多年,统共也才凑齐了四对,去年进贡了两对与圣上。”

刘氏就关心的问:“那,这两对霞光雾月环怎的了?”

“圣上发现纪王殿下进贡的两对霞光雾月环远不如纪王殿下自己留下来的两对好。”苏夫人一哂,道,“这也还罢了,关键是圣上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是因为想拿这两对霞光雾月环赏赐妙婕妤和钟小仪。结果钟小仪所得的那一对霞光雾月环上不起眼的地方,居然还有一道裂痕!这裂痕若在别处倒也罢了,偏偏就在螭龙之形的龙首与龙颈上……钟小仪不敢怠慢,慌忙禀告圣上,圣上就打发人去纪王府索取另两对霞光雾月环作为对比……然后事情就这样了。”

媳妇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纪王自己留下来的霞光雾月环比进贡给圣上的好,这一点也许是真有的,可那都是去年进贡的了,怎么现在才翻出来说?又或者说,卫郑鸿要痊愈了,沈家不惜派了三个本宗子嗣去凤州拜师,以确保季去病平安抵达——于是这时候,霞光雾月环的事情不早不晚的被发现了?

而且进贡之物,肯定是经过多人之手再三检查无误才会呈上去。掌管内库的侍者亦会反复查验无误才会记录入库……纪王再蠢,也不会把有分割龙首与龙颈裂痕的霞光雾月环进献上去——还不如就献完好的一对呢!

圣上内库的管事也不可能连钟小仪能够发现的裂痕都发现不了……

这显然是圣上觉得沈家本来就声势赫赫,如今亲家又有振兴之色,忌惮着沈、卫联手坐大,先下手为强来了。毕竟纪王留京的目的,圣上心里岂能没数?之前答应,也是有所考虑——太子妃不是姓刘?所谓感念纪王纯孝那都是场面上的话,归根到底还是帝王平衡之术。

但沈家声势本就不弱,如今姻亲卫家也有复兴之色,圣上却又要担心一个不留神,真叫沈家把纪王扶持上位了。

所以这才连卫郑鸿是否真的能够完全康复都等不得,立刻把纪王贬成庶人。既是对沈、卫的警告,也是预防万一。

如今若是苏夫人为着女儿哭天喊地的,做媳妇的当然可以上前劝解,但苏夫人冷静自若的像是根本没发生这件事情、或者这事情是发生在人家一样。三个媳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静了片刻,还是长媳刘氏道:“母亲,如今二妹妹……可还好吗?”

苏夫人把沈舒光抓着想往嘴里塞的宫绦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从旁边果盘里拿了个石榴给他抓着玩,这才道:“纪王被贬,王府当然是不能住了。但秀儿的陪嫁又没动,如今也就是别院长年无人去住,一时间收拾不齐全罢了。横竖圣上慈悲,固然是盛怒之下,也只是削了王爵……相比这一回的错处,已经该庆幸了。”

她语气不冷不热的,媳妇们也吃不准她是为女儿愤恨着故意说反话,还是真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次媳端木燕语试探着道:“二姐姐那儿既缺了东西,那咱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意苏夫人却道:“她那边才搬到别院,想来乱得很。你们去了反倒要她接待你们不说,如今那边都还戴着孝,多有不便。”

“……那咱们送点东西过去?”端木燕语复道。

“这帝都市上什么没有?缺什么他们不会打发人去买吗?”苏夫人淡淡的道,“行了,这事儿你们知道就好,叫你们来本也是告诉一声……如今你们各去忙罢。”

出了上房,妯娌三个商议了几句,到路口就分开各回各院了。然而卫长嬴没走出几步,却有苏夫人院子里的小使女追上来,请她回上房去。

卫长嬴不敢怠慢,忙跟着小使女折回——就见苏夫人仍旧在堂上,但沈舒光已经被抱下去了。连还不懂事的小孙儿都没留下,下人就更不要说了,连陶嬷嬷都没在,这阵势显然要说大事。

“你父亲的身子要好了,这是件喜事。常山公这些年也不容易,你父亲虽然病弱,然而素有大才,只可惜他身子不好,从前一直未能起来做事。现下季去病能妙手回春,瑞羽堂必然复兴。”苏夫人一见三媳回来了,也不多罗嗦,直截了当的道,“只是圣上久有忌惮我等阀阅之心,因着我的娘家是青州苏,锋儿他们兄弟又多,在帝都也薄有些声名,圣上当初特意把纪王封得远远的。你大嫂、二嫂虽然也都是阀阅之女,然而一来她们在族内地位不如你在卫氏那样得宠,二来,厉儿和实儿在咱们家被寄予的指望也不如锋儿,这些你也清楚。”

卫长嬴点头:“这回二姐夫被削去王爵,说来也是受了牵累。媳妇……”

“他被削了爵位也好。”苏夫人倒没有因为女儿责怪媳妇的意思,轻描淡写的道,“之前你们父亲就派人劝说他回纪地去守孝,然而他就是不听……如今成为庶人,靠着秀儿的嫁妆安生过日子也是件好事。”

卫长嬴这才明白公公婆婆是真的没有因为女儿的缘故支持女婿夺位,倒是根本就不赞成纪王太后的牺牲以及纪王的野望。沉吟了片刻,就道:“圣上削了二姐夫的王爵,其实意在沈、卫二族。方才母亲不让我们去探望二姐,媳妇揣测着是担心圣上愈加不喜……只是圣意如斯,怕是咱们暂时不跟二姐来往,圣上还是不能放心。”

苏夫人道:“正是这个理儿,所以我才要私下里把你叫过来。”就招手令她走近,低声交代,“现下你父亲身子骨儿还没有好起来,纵然好了,想他沉疴多年,也得调养些时日才好出仕的。如今圣上就含蓄的表了态,咱们阀阅固然在对圣上打压上头是一致的,可也不是每家都望着瑞羽堂振兴!”

卫长嬴见婆婆说完这席话,眼睛紧紧的看着自己,抿了抿嘴,道:“媳妇省得,请母亲吩咐?”

“先前锋儿设了一计算计秋狄大单于穆休尔,结果半成半败,因为一些缘故,到这会才报了捷。”苏夫人缓声道,“当然正式的捷报还在路上,但家信昨儿个就到了。”

卫长嬴屏息凝神的听着下文,不意苏夫人忽然道:“锋儿,也受了伤。”

208第二百零八章 主母之道

[第3章第3卷]

第339节第二百零八章

主母之道

卫长嬴微吃一惊,下意识的问:“夫君伤得可重?”虽然担心,但看婆婆神情自若,想来这伤也应该是苏夫人能够接受的,所以卫长嬴虽惊不乱。

苏夫人见她没有立刻方寸大乱,微微颔首,心想果然媳妇也是要历练的——这三媳才过门那会生涩得紧,那时候听金桐院那边私下里传过来的消息,事事都是黄氏、贺氏手把手的教,仔细提点才能去办。如今管了些日子家,到底稳重了许多。媳妇能干,往后儿子也能省心,这是苏夫人乐见其成的事儿,并不觉得媳妇没有立刻方寸大乱是对儿子关心不够。

她又故意呷了口茶水,见卫长嬴眉宇之间带着关切,却忍着没有再次追问,这才慢慢的道:“听送信的人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横竖如今在西凉城里养着。不过锋儿上次虽然没能杀得了穆休尔,但也让穆休尔元气大伤,如今秋狄内部隐现内乱之象,穆休尔的兄弟们有几人起来意欲夺位……穆休尔现在的地位很是危急。”

卫长嬴听着婆婆忽然给自己介绍起秋狄的情况来了,若有所觉,道:“母亲是要媳妇……去西凉?”

“不错。”苏夫人眯起眼,却从袖子里拿了一封信给她,道,“这是上回你祖母给你和你姑姑写信时,夹在给我的一份礼中的。实际上,上回你家里人除了送贺礼,主要目的还是送这封信……”她凝视着媳妇,缓缓道,“是为了给我与你们父亲的!”

卫长嬴心下肃然,接过信笺拆开一看,不由低呼一声,道:“季神医,他……他竟然?!”

宋老夫人给沈宣夫妇的信很厚,却没什么寒暄的话,几乎是开门见山的说起了事情——

第一件就是季去病早在去年年底时就已经琢磨出了根治卫郑鸿的法子。这些年来这位海内名医虽然赌气不肯去凤州,然而也存着治愈了卫郑鸿,可以前去西凉的念头。所以宋老夫人每隔一段时间,会让就在凤州的大夫为卫郑鸿写一张详细的脉案,借着给女儿以及帝都的亲戚故旧送东西的名义送到季宅,以供季去病参详。

实际上这也是季去病的宅子里只有寥寥数名下仆,从不接受旁人赠送的下仆、现下伺候他的还都是宋老夫人的心腹的缘故——皆是担心季去病会因一直钻研根治卫郑鸿而被害。

而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季去病终于有了八成把握,能够治愈卫郑鸿。只是这位名医早年遭遇家变,颠沛流离在外,很吃过一番苦头,所以即使脾气古怪,却并非毫无城府之人。他深知以自己的医术,以及卫家对自己的笼络重视,即使傲视权贵,权贵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但卫郑鸿身份特殊,瑞羽堂局势复杂……瑞羽堂的兴衰又是足以直接牵扯到朝局的。若是贸然宣布此事,恐怕报喜信的人还没到凤州,他自己先死了。

所以季去病不声不响的在每年送去凤州让卫郑鸿服用的续命药丸里,放了一颗外表形似其他药丸、内中其实是蜡衣封了短信的丸子。

这种药丸服用时一直都是先拿水化开——内包蜡衣的药丸自然不怕无人发现其中秘密。

服侍卫郑鸿的人都是宋老夫人死心塌地的心腹……宋老夫人哪能接不到这封短信?

宋老夫人喜出望外之余,当然也明白季去病使用这样隐蔽的手段通知自己的缘故。宋老夫人想的比季去病想的还远:季去病主要还是考虑自己的性命安危,老夫人却立刻想到了嫡长子康复的后果。这事对于瑞羽堂、对于卫焕膝下的大房是好事,对于其他人呢?

所以老夫人所言的第二件事就是跟亲家商议此事曝露出来之后如何应对——作为瑞羽堂的姻亲,而且是瑞羽堂这一代最受宠爱的嫡孙女的夫家,原本就声势不弱的沈家肯定要受到此事的影响。

卫长嬴一边看信一边想着没准二姑姑的夫家、康乐侯苏屏展那儿也有类似的一封信?

还有司空府邸、舅舅那儿……

她定了定神继续看下去,却见宋老夫人跟亲家提的建议是虚虚实实。

……先让季去病状似毫无心机的宣布出他已能治愈卫郑鸿。

当然,为了使诸如卫新咏对卫盛仪的那番揣测能够有一席之地,这个宣布的时机也应该给人以想象。好在卫长嬴恰好生下沈家的嫡孙沈舒光,作为娘家,卫氏特意打发大批人手送厚礼入京道贺是常例。

在这些人还没回凤州时“恰好”传出这样一个消息……

季去病又把话说得笃定无比,这消息这样突然,除了似卫盛仪这样因为身在局中,惊慌失措之下只剩绝望的人外。余人惊诧之后冷静下来,必然会看出这种种疑点。

偏偏这时候沈家又大动干戈的足足遣了三个子侄、内中还有苏夫人最宠爱的嫡幼子名为求学实为护送季去病南下凤州!这做法在相信的人眼里是为了确保亲家能够得到名医妙手;可在心存怀疑的人眼里,却是欲盖弥彰了。

再加上先于这个消息一步抵达帝都的卫新咏……若卫郑鸿当真痊愈了,瑞羽堂又有一个卫长风了,还需要卫新咏吗?

因此瑞羽堂的趟水,彻底被搅混了。

除了季去病与宋老夫人,无人知晓此事真正的来龙去脉,各种各样的揣测,不免使诸人裹足不前。

既然有人相信有人怀疑,那么无论是对季去病下手、还是打压瑞羽堂、还是其他的算计……总归是或有迟疑、或有纷争、或有忌惮。心愿都是卫郑鸿千万不要康复的人,自也是无从联盟了。

毕竟瑞羽堂积弱多年,万一叫众人联手打压下来,纵然卫郑鸿立刻康复,也难免吃力非常,耽搁瑞羽堂的复兴。对于积弱的一方来说,有时候局势乱一点,反而安全。

这是对于瑞羽堂,对于姻亲——青州苏、江南宋、西凉沈,以沈氏最为显赫,本就很打眼了,卫郑鸿又是卫长嬴的父亲,相比亲生骨肉,嫡妹、妻舅当然都不能跟亲生女儿比。尤其卫郑鸿可只有一双子女,就算季去病手到病除……卫郑鸿也有这点年纪了,再有子女也不可能疏忽了这已经长大成人的嫡长女。

横竖怎么算沈家都是树大招风定了,毕竟瑞羽堂如今还衰微着呢!要复兴那也是往后的事情了……可不是纪王就被牵累了?

卫长嬴放下信,抬眼问婆婆:“先前父亲母亲着了五弟、六弟、七弟护送季神医去凤州也是因为……”

“那倒不是。”苏夫人也不瞒媳妇,哂道,“你们父亲先这么决定了,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事情有点太过凑巧。思来想去,就问我这回你娘家送给光儿的贺礼时有没有给我们带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翻出礼单看了看,内中有一匣野参蜜,是拿瓷瓶装在锦匣里的,你们父亲说,蜜者密也,兴许内中有关窍……结果一拆匣子,还真在锦缎下翻出这封信来。”

……还真是巧了。

婆媳两个叹息了下局势的艰难以及路远迢迢、密事传递的不便——苏夫人就交代道:“西凉报捷本是好事,但如今咱们家本来就让圣上防备起来了,这捷报倒反而有点来的不是时候。然而这么大的消息也不可能瞒得住,没准故意拖延还会让圣上以为咱们家有什么心思呢!是以,我跟你们父亲商议了下,决定把锋儿的伤情报重一些。”

顿了顿,她道,“你去西凉照拂他,显得真实点。”

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未知媳妇此去多久?”

“这个也说不准。”苏夫人蹙眉道,“谁晓得下一刻局势如何呢?这些年来咱们家声势昌盛,阀阅里……朝野也有许多嫉妒之人,乐见咱们家被打压的,尤其是刘家。横竖锋儿凭借此番大捷,哪怕接下来就在西凉赋闲养伤,到了统计功劳的时候也丢不了什么面子了。”

卫长嬴迅速盘算了下去西凉的人,除了丈夫沈藏锋之外,还有承娴郡主的丈夫顾弋然、顾弋然的族弟顾夕年,邓家子弟邓宗麒——听苏夫人的语气,这次大捷是沈藏锋一个人的功劳,这些人不管是真的没参加还是假的没参加,反正是无份的。

那么现在沈藏锋养伤,既是沈家自晦,也是给这些同伴立功的机会。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一趟边疆。

与丈夫团聚当然是好事,可是这团聚的日子不能定……卫长嬴忍不住问道:“那光儿?”

万一家族要求沈藏锋在西凉隐忍个十年八年的,两人的嫡长子可怎么办?难道一直跟着祖父祖母?

苏夫人皱眉道:“你挂心受了伤的丈夫,坚决要亲自去西凉探望,若顺便带上你们的嫡长子也没什么。只是你想过没有?西凉苦寒,光儿又这么小,路上颠簸他怎么受得了?”

卫长嬴知道婆婆说的是实情,有点心烦意乱的道:“母亲说的是,可是夫君还没见过光儿呢……”

“你这话真是孩子气。”苏夫人不禁笑了,和蔼的提点道,“我说说不定,是说不知道要你在那里一年还是两年,谁还能让你们在西凉待一辈子吗?之前他们赴边时不就说了是三年?到了时候,锋儿的伤不拘好没好,也该回帝都来了。要么康复归来,要么回来养着……毕竟,谁都知道西凉苦寒啊!”

见媳妇蹙着眉不吭声,显然是在丈夫跟儿子之间左右为难,苏夫人沉声道,“跟亲生骨肉分别当然是不舍得的,尤其你如今只这一个亲生爱子!只是长嬴,你可想过,你不仅仅是光儿的母亲,更重要的是,你是锋儿的妻子!是我西凉沈氏未来的主母!”

卫长嬴一怔,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苏夫人指了指门外,眼神无悲无喜,一字字的道:“那个方向,是秀儿的陪嫁宅子。因为纪王在帝都有王府,本来是不打算给她置办宅子陪嫁的。然而王府里的花园不中她的意,你们父亲遂买了那所大宅,依着她的心意装扮了,列入陪嫁单子里去。可秀儿成婚没多久,就跟着纪王去了封地,难得回来一次。即使回来了,也不是每次都有功夫去那宅子里住两天的。虽然如此,她宁可空着也不肯租赁与人,皆因内中一草一木,都是我与你们父亲,一起陪着她亲自挑选布置出来的!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和丈夫被赶出纪王府,亏得还有这所宅子寄身?”

“想来你也晓得我的闺名,秀儿……她是我跟你们父亲的嫡长女,我跟你们父亲素来视她如掌上明珠——虽然她跟凝儿都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说句真心话,我确实喜欢秀儿胜过凝儿!”苏夫人低声道,“可现在她的丈夫被削了王爵,赶出王府……下人们多有趁乱窃物逃走的,或有冷言冷语……这样艰难的时候,我连赶过去安慰她两句、哪怕是打发人过去安慰她两句都不能!是我不爱秀儿吗?是我畏惧圣上所以连亲生女儿都不敢顾吗?这都是迫不得已呵!可为了沈家好,也是为了秀儿好!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一家之主母,不仅仅是把琐碎家事操持好了就能担当得起的。”苏夫人伸出素来精心保养的手来,轻轻拉起一截袖子,卫长嬴目光一扫,不由啊了一声——但见苏夫人仍旧白皙娇嫩的手臂上,赫然是四五个深嵌入肌肤之内的血甲痕!

苏夫人垂目看着狰狞的伤口,神情毫无波动,淡淡的道,“这是听说秀儿那边出事之后,心烦意乱之下不仔细掐的。”她放下袖子遮住伤口,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长嬴,你记好了,当家主母,最紧要的是识大体!如何识大体?明辨轻重缓急,不扃牖于小儿女之情,放眼于整个家族、整个朝中,乃至于天下……没有这样的眼界,效法寻常妇人,眼里只得夫婿与儿女,贤惠是贤惠的,可这样的妇人成千上万,乡野之中亦不乏为这等贤妇节妇所立的牌坊。这样平庸温驯的所谓贤妇,若能配得起我沈氏未来的阀主,名门望族娶妇何必这般重门第?!重的,又岂只是门第?!岂不是高门大族才能养育出来的气度与眼界心胸?!”

卫长嬴紧紧咬着唇——苏夫人将手按在她肩上,沉沉的道,“记住,你是我儿藏锋的发妻,是要辅佐他一步一步建功立业、手握重权,传承我沈氏数百年荣耀的人!是沈氏这一族,未来的当家主母!光儿是很重要,但整个沈氏更重要!你是文风昌盛的卫氏之女,再怎么好武厌文,自幼耳濡目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我想……还用不着我来给你再说一遍!”

苏夫人将手从她肩上收回,低声道:“此去西凉,那儿不会再有人给你说这些话——这世上,岂有一世富贵,却不付任何代价的?你我俱是阀阅之女,又嫁入阀阅,当知道家族赋予我们尊贵的血脉与高贵的身份,然而若非代代先祖费心维持一族荣耀,使门庭长盛不衰,何来你我骄行众人的资本与资格?自古以来,黎庶济济,为何海内只六阀传承至今?庶族难道没有昙花一现过惊才绝艳的人物么?为何他们的门庭终究归于衰落?累世公卿,岂是一人之力所能为之!没有先人们的高瞻远瞩,后人何来自矜门第的底蕴?从前你享受着卫氏、沈氏带给你的荣耀与富贵,如今也该是你维护这荣耀与富贵的时候了!”

“但望你随锋儿回来的时候,我能够放放心心的,让出沈氏主母的位置!好孩子,你——去罢!”

(本卷终。)

1第一章 风雪红颜

[第4章第4卷]

第340节第一章

风雪红颜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连日大雪,西凉城内外一片银妆素裹,苍茫难言。东门外的官道上,一列车队,逶迤而行。队伍中间被着重护卫的一驾马车,雕纹漆朱,绣毂珠帘,虽然车身上颇见风尘,似经历了长途跋涉,然而仍旧难掩富贵之象。

城外寥落几名顶着风雪艰难行进的行人见着,都投来好奇而诧异的目光。

然而在马车略远处的队伍里,被侍卫们不引人注意的环绕起来的两骑中却突兀的传出一个清脆若黄莺的嗓子,作男装、面覆玄色面巾的顾柔章单手控缰,将马鞭搁在鬃毛上,摊手接了朵雪花,感慨道,“我才学不怎么样,前人吟哦边塞的诗句也就记得这两句。那时候就好奇所谓绝域苍茫,究竟是个怎么苍茫法呢?到得幽州外祖父那儿时,我以为幽州的冰天雪地已经很寂寞了。可这一路行来,往往数日乃至半月不见人迹,方知道何所谓绝域;又见这一路冰雪,方知道何所谓苍茫。”

同样作男子装束、亦以玄色面巾覆面的卫长嬴却是轻叹了一声,道:“先前离京时,我真是舍不得光儿。起初的路上,我想路也没有很难走,横竖有马车在,我抱着他一路,能受多少颠簸呢?然而打从离了京畿起,我才晓得婆婆是何等明智!这一路上,连我都觉得受不了了,若当真带了光儿随行,我真是不知道届时该把光儿送回帝都,还是该冒险带着他继续前行?”

到底还没成家,顾柔章可是一身轻松,不似卫长嬴这样:在帝都时牵挂着丈夫,快要跟丈夫相见了呢,又牵挂起儿子来……这一路上,前半截卫长嬴每日里惦记着沈藏锋可千万不要出事;后半截则念叨着沈舒光定要在帝都好好儿的,同行的人都听得快起茧子了。

因为这一路同行,彼此都熟悉了不少,顾柔章就开起她玩笑,道:“这话卫姐姐您都念叨了半截路了,如今卫姐夫就在前头的西凉城里,还不能引开您的心思吗?横竖苏夫人也不可能待嫡亲孙儿不好的,您这样喜欢孩子,不如……跟卫姐夫在西凉也生一个?”

“顾妹妹你这张嘴!”虽然说已经做了母亲了,可当着四下里侍卫的面被顾柔章这样调侃,即使在风雪中眼角也能看到有几名侍卫微微侧开脸去——显然是在忍笑,面巾之下,卫长嬴还是红了脸,嗔道,“都说的什么呢!我看你这一路上心心念念着边塞,莫不是探望两位顾公子只是顺路,想给自己挑个才貌双全文武都来得的夫婿才是正经?”

顾柔章居然还真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道:“若这儿当真有入得了我眼的人,嫁了又何妨?到时候我跟他一起上阵杀敌,纵然战死沙场也是甘心情愿,没准还有成就千古佳话的可能呢!”

“顾妹妹你又胡说八道了!许是快要见着两位顾公子,你心里高兴太过的缘故。”卫长嬴不得不阻止她——虽然说这位主儿不是她带到西凉来、而是偷跑出来的,而且她还有一个亲哥哥、一个族兄在西凉。奈何如今无论顾弋然还是顾夕年都没见到,卫长嬴不能不对她负点儿责任,免得这自从进入西凉地界、不怕顾家派人把她抓回去之后就越发口没遮拦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顾小姐越发失了分寸,传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谣言……到底不好对顾家交代。

顾柔章正要说话,一名侍卫首领从外圈策马进来,禀告道:“四公子道西凉城已在眼前,风雪愈加大了,还请少夫人与顾小姐回马车上去,预备进城。”

从帝都到西凉城足足千里之遥,这一路上过来跋山涉水的,再好的马车,这一路坐下来人骨头也快散架了。尤其他们西行的季节不巧,正是由秋入冬——所谓胡天八月即飞雪,动身时就九月了,可想而知这一路上的艰难,否则卫长嬴也不会一个劲儿的庆幸亏得没强行带上沈舒光。

因此虽然卫长嬴跟顾柔章都是大家闺秀,但行到中途也受不了了,自恃学过武艺,练了几日骑术后,就让使女拿原本是给沈藏锋、顾夕年等人带的衣袍,各改了一套男装,不时骑上一段马以作调节。

今日因为起早就知道可以抵达西凉城,两人心情大好,从早上起便一直骑在马上,免得在马车里被簇拥着马车的队伍阻挡了视线,不能第一时间望见西凉城。

这会正兴致勃勃,忽听侍卫传了沈藏晖的话提醒,才省起队伍距离西凉城门已经不远了。城门前兴许就有人迎着……可别失了体面。忙都拨转马头,到了马车边,因为两人都是身手敏捷之辈,也不必马车停下,一左一右,车夫略让些位置,就直接从马鞍上跳到车辕上了。

顾柔章伸手要去揭车帘,却被卫长嬴先一步按住,先扣了扣帘子,扬声道了一句:“邓家妹妹,咱们要进来了,你到屏风后避一避风?”

就听车里传出一个少女略带沙哑的嗓音,道:“多谢两位姐姐体恤,我方才叫人把狐裘取了来,这会披上了,你们进来罢。”

帘子一掀,卫长嬴跟顾柔章一前一后进了去,虽然两人动作都很快,但还是有一阵急风夹着雪扑入,吹得内中炭盆烧出的融融春意点滴不存,好一阵凛冽。

坐在最里头的邓弯弯微微眯起眼,她身上拥着的白狐裘犹如一堆皓雪也似,看着就暖和之极,但被风雪一扑,还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卫长嬴忙叫守在门边的朱阑:“快按好帘子。”

朱阑忙道:“已经按好了。”

“咳……咳……多谢卫姐姐,我这身子也真是不中用,日日待在马车里,居然还感了风寒。倒是两位姐姐,每日都要到外头骑上一阵马,竟是愈加康健了。”邓弯弯拿帕子遮住唇,咳嗽几声,微笑着道。

顾柔章心直口快的道:“成日里待在这马车里,闷都要闷出病来了。出去走走倒是还松快些,只可惜弯弯你胆子小,不敢学骑马……好在马上就要进西凉城了,回头我领你四处转转,一准能很快就好。”

卫长嬴笑着道:“还用得着四处转转吗?你们莫不是忘记屏风后还躺着一位,这一路上固然叫咱们大吃一惊,但下了车后,弯弯这点子小风寒,说什么也是手到病除的!”

三人都笑了起来,原因无他:屏风后躺着的,乃是海内名医季去病唯一的弟子,端木芯淼。端木家这位八小姐可不仅仅是这会躺在屏风后,实际上是出了京畿之后就躺上了……缘故么,任谁也没想到——她晕马车。

起初的时候端木芯淼还仗着自己大夫的身份,私下服了药压制,不使旁人看出来。但离帝都越远,道路越难走、马车也越颠簸。终于有一日端木芯淼承受不住,在车上吐了个死去活来,吐完之后真格是气息奄奄气若游丝——吓得卫长嬴忙打发人去告诉沈藏晖,硬是停了一日行进让她休整。

本来卫长嬴都有点不敢带她继续走了,但端木芯淼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居然非常坚持。毕竟是季去病的弟子,晕车虽然难受,端木芯淼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不过这办法先前为了掩人耳目不肯用罢了,既然横竖叫众人都知道了,她也不再顾忌什么面子……直接一剂安神汤药下去,嗯,睡着了。

于是,在帝都不说威风八面,怎么也是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的主儿、连顾皇后见了都笑意盈盈的神医唯一传人,就这么一路睡到西凉。

反而看着娇娇怯怯、身子骨儿也是娇娇弱弱,一路上不是风寒就是咳嗽的邓弯弯倒是坚持了下来,虽然没敢跟卫长嬴、顾柔章她们一起去学骑马,但靠着车窗,也是看着万水千山从脚下跋涉过的。

……说起为什么卫长嬴这次西行会带上这三位,也是话长:

西凉大捷、秋狄大单于穆休尔几乎身死的消息传到帝都之后,圣上果然大喜过望。只是……跟着圣上就责问报捷之人:“往西凉去的原御前侍卫一共有四人,为何如今捷报只见沈藏锋一人及西凉守将沈由甲?”

报捷之人就解释了:“因为此番大捷皆是沈校尉不惜以身为饵、会同沈都尉策应乃成。两位顾校尉以及邓校尉驻守别处,并未参与。”

圣上听了这番话,慢条斯理的道了一句:“如此倒也好……先前去东胡的诸侍卫均伤得不轻,朕心甚痛,不意西凉倒真是来了好消息。”接下来圣上也没说什么了,就照着规矩赏赐……但这番话传了出去,帝都之中就有了谣言,道是沈家为了让沈藏锋独占功劳,不但在报捷中抹杀了顾弋然、顾夕年、邓宗麒三人的功劳,甚至还隐瞒了他们负伤的消息云云……

这消息传扬出去,各家态度暧昧,帝都顾氏沉得住气,容城邓氏因为本来就不太在意邓宗麒的死活,所以两家能做主的人都驳斥了谣言——但向来跟哥哥相依为命的邓弯弯却不放心,找到邓贵妃询问了。

贵妃也不知道消息真假,私下询问过圣上的意思,就着了姚桃到沈家跟沈家人商议,想让邓弯弯跟卫长嬴一起去一趟西凉,理由是探望兄长。

沈家知道这多半是圣上不放心,想让卫长嬴带个眼线去。不过,一个不受家族重视的世家之女,去的是沈家桑梓地,还拿她不住,沈家也不要混了。所以非常爽快的答应了……结果邓贵妃又“好心”的建议:既然沈藏锋伤得不轻,季去病又去了凤州,何不请端木芯淼同去西凉?

端木芯淼不但是阀阅嫡女,而且还是海内第一名医季去病的唯一传人。沈家能让邓弯弯轻描淡写的在西凉出事,这位主儿可不能随便动……不说忌惮不忌惮她背后诸人的报复,就说她跟卫长嬴的私交,也不会被轻易灭了口。而端木芯淼最重视的胞姐蔡王太后以及外甥蔡王都在帝都,不怕她不听话。

沈家打发了沈藏晖护送堂嫂西行探夫,顺便带了这两位同行——结果马车还没出京畿,早就不耐烦待在宅子里学规矩的顾柔章竟设法女扮男装偷偷追上来了——她可不是担心她的哥哥们,而是纯粹闲极无聊,想去西凉凑个热闹。

卫长嬴几次打发人送她回去,偏她骑的是她外祖父送她的一匹千里马,连沈藏晖的坐骑都有所不及。追她她就跑,不追了她又跟上来。横竖卫长嬴一行车马众多,不可能离开大路,不怕找不着痕迹。

这么几次,卫长嬴一行又挂心西凉诸位亲人的伤势,不敢耽搁辰光,想着既然送不她回去,叫她吊在后头,万一出了事儿……还不如索性邀她进马车呢!

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一队人。

2第二章 俏婢软玉

[第4章第4卷]

第341节第二章

俏婢软玉

队伍到了城门前,卫长嬴与顾柔章也在车里换回女装,彼此检查过了仪容,气定神闲的端出大家贵妇、贵女的架子坐好了,静静候着。

片刻后,就听到沈叠以及顾夕年、邓宗麒身边心腹一起来隔着车帘请安的声音,道是沈藏锋有伤在身,卧榻未起;顾夕年跟顾弋然却是各在驻守之地;只有邓宗麒知道妹妹千里迢迢跟着卫长嬴一行人前来后,跟上司告假前来迎接。

两边隔着车帘寒暄了几句,又听外头沈藏晖与邓宗麒客套一番,沈藏晖就拨马到车边来禀告嫂子:“邓公子说,咱们家祖宅那边已经备好了屋子,现下就可以直接过去了。”

卫长嬴应道:“有劳你们了,这就过去罢。”

沈氏在桑梓地的祖宅,占地极为广阔,甚至超过了瑞羽堂的规模。

马车进了内院,卫长嬴率先下了车,抬头望去,原本应该是鳞次栉比的楼宇重院,为积雪所覆盖,累累如山峦,俨然一直连到天际。

这里是明沛堂的所在,建筑远不如瑞羽堂精致华美,而是古朴厚重。

沿回廊向后堂行去,途中看得出来许多地方一直是精心修缮保养着的——毕竟是沈氏祖堂——但还是有许多无法修缮的风霜痕迹,譬如说几处明显的刀剑斫痕。

沈氏子弟自然不可能没事拿刀剑乱砍自己家的祖宅,追想西凉沈氏数百年中,这处祖宅与东胡刘氏一样,不乏失守、鏖战的经历。

天色灰蒙,雪花大团大团的直坠下来,没有风,却冷得出奇。

卫长嬴在城外还能跟顾柔章说笑两句,但到了这里,却是一颗心似火烧一般,急于看望丈夫。沈家本宗留下来照管明沛堂祖宅的人、论起来卫长嬴该叫一声叔婶的两位劝众人在后堂少坐,喝盏热茶去了寒气再去后头相见,她却听不进去,坚持先去看了沈藏锋无恙才肯放心。

那族叔沈楚与其妻周氏拗不过她,只得打发了人给她领路。卫长嬴既不愿意喝了茶再去,沈藏晖一则不便与顾柔章等人相处,二则也惦记着兄长,遂也告罪前去。

到了沈藏锋住的院子里,但见极宽阔的庭中一排的琼枝玉树,因为雪厚,整个的裹住了,也分辨不出来树种……如今也没人有这个心思留意,脚步匆忙的上了回廊。

卫长嬴解下赤狐裘衣,踏入门中,还没想好见着丈夫该说什么……却见外间竟有一个眉眼秀丽的少女,正小心翼翼的伺弄着茶水。见着卫长嬴跟沈藏晖一行先后进来,脚步声环佩声叮当作响,这少女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室内,眉宇之间露出一丝埋怨之色来。

卫长嬴虽然是与丈夫别后相逢,既欣喜又担心,心情激动的时候,然而在丈夫养伤的内室外忽然见到一个俏丽的少女,本能的就戒备起来了——再一打量,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眼秀丽倒也罢了,关键她穿戴也鲜丽得紧:浅妃色底折枝梅花纹交领上襦,衣襟处露出约莫一寸来阔的粉色中衣,腰束彩绦,下系着樱草黄留仙裙,绾着双螺,插着银簪,坠着珍珠,鲜鲜亮亮的一身——就是在帝都的太傅府,如苏夫人跟前的满楼等人,也是逢着年节才会这样从头到脚一身簇新的穿戴。

显然不是寻常使女。

卫长嬴激动的心情略平,目光也冷了下来——她看得出来这使女不似规规矩矩伺候的人,随行的下仆也是心里有数,贺氏就冷声问:“你是何人?怎在我家公子这里?”

“哎呀,都叫你们小声点儿了,怎的就不听?仔细吵着了公子……”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儿伺候着的使女听贺氏声音略大了一点,忙把手按在唇上,大惊小怪的埋怨了起来。

“三哥在里头?”沈藏晖也察觉到堂嫂忽然住脚不说话的缘故,只是他是男子,觉得这些个使女并不值得多费辰光,就不耐烦的打断了那少女的话,道,“这是我三嫂!没规矩的东西,怎么说话的!”

明沛堂这儿既然已经为卫长嬴一行人的到来备好了地方,那使女如何会不知道沈藏锋的妻子因为挂心他的伤势亲自赶了来——这会其实怎么也该猜测到卫长嬴的身份了,却在听了这话之后才故作惊讶的上来赔罪:“婢子真是该死!原来是三少夫人来了?婢子软玉,见过……”

被沈藏晖提醒,卫长嬴也觉得何必跟一个小小使女计较,若没沈藏锋的准许,这样的人哪儿近得了他的身?

就一拂袖,冷冷的道:“闭上你的嘴!待我看过夫君再问你话!”

她心里想着虽然这名叫软玉的使女还作着女孩子的装扮,可谁知道沈藏锋军旅寂寞,是不是已经动过人了?这样想着,为沈藏锋的担心着实降了几分,竟落在沈藏晖之后才进了内室,然而进了内室却不禁一怔:

内室里,却并非只得沈藏锋一人。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威武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提着一坛酒,兴致勃勃的盘腿坐在西窗下的炕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啜饮着。

看到沈藏晖与卫长嬴,这老者慌忙跳下炕,问道:“可是本宗的四叔父与三婶母?”

“……”沈藏晖与卫长嬴不知道他身份,看一眼病榻上,却见帐帘低垂,沈藏锋拥着锦被,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双目紧闭,似乎在昏睡着。伤者沉睡,里里外外只一个不安分的俏婢伺候着也就算了,这老者居然还对着病榻心情不错的饮酒,这……这乱七八糟的算什么事?!

卫长嬴蹙紧了眉,道:“你是谁?怎的在我夫君这儿喝着酒!”

那老者讪讪的趿了鞋,干咳道:“末将……呃,侄儿沈由甲,乃是沈氏旁支子弟,如今忝为西凉都尉。”

居然是丈夫的族侄兼上官!

卫长嬴看了看榻上,却见几人说了这一番话,沈藏锋却还没有醒,心头狐疑,道:“原来是……”这厮既是丈夫上官又是族侄,如今也不是公堂之上,称官职不妥,称侄儿……只看着他满头华发也有点叫不出来,卫长嬴索性含糊过去,小声问,“夫君他这会怎的了?”

“回三婶母的话。”沈由甲倒是照着族里的称呼叫了出来,道,“三叔因失血过多,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静养。今日侄儿照例过来与三叔商议军情,三叔听着高兴,就赠了一坛霜琅酿与侄儿助兴。奈何侄儿还没说完,三叔乏了,就睡了过去,侄儿……就……想喝完了……就走……呃……”

卫长嬴明白了:丈夫沈藏锋虽然卧榻养伤,但还是挂心战事,沈由甲就每天过来跟他商议,许是今儿个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自己有伤不能喝酒,就着人给沈由甲提了一坛子来。结果沈由甲这厮,喝着喝着就懒得走了,看到沈藏锋精力不支睡了过去,非但不悄悄离去,却还是赖着想在这烧得暖洋洋的屋子里把酒喝完了再走……

众人沉默了片刻,场面正尴尬的时候,却听榻上沈藏锋声音虚弱的问:“由甲,四弟他们可进城了吗?”

沈由甲暗叫一声侥幸,忙大声道:“三叔您放心,三婶母跟四叔就在这儿呢!”

……这厮声高喉响,这一声喊振得榻上帐子都微微摇晃,沈藏锋如今这样的虚弱,竟然说着话说着话都能昏睡过去,想也知道最怕吵闹的。卫长嬴不由大怒,呵斥道:“你给我噤声!”

将灰溜溜的沈由甲赶出去,沈藏晖在堂嫂冷冰冰的注视下,强撑笑脸问候了两句堂哥,也迅速识趣的告辞——只剩夫妇两个,沈藏锋就微笑着问:“路上很是辛苦罢?”

虽然苏夫人说故意把伤情报重一点,但如今看来沈藏锋的伤情其实不比报往圣上那儿的轻,大约是怕父母担心故意往轻松去说了。从他受伤到这会,至少也有三个月了,以沈藏锋先前的健壮精神,此刻竟然还恹恹得卧榻难起,可以想象当初定然也是生命垂危的。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熟悉的眉宇之间满是疲惫,双眸虽然还明亮,然也锐利不如从前——这要是没在外头看到那俏婢,卫长嬴真不知道怎么个心疼法。

但现在听了他的问候,卫长嬴却是沉默了一下,才道:“也还好,只是庆幸没带光儿来。”

“光儿还小着,如今定是禁不起颠簸的。”沈藏锋轻轻笑了一声,以为妻子的沉默停顿是因为惦记着远在帝都的长子,有些吃力的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有些凉……卫长嬴就把他手按回被子里去,淡淡的道:“你现下身体不大好,别冷着了。”

沈藏锋任她把自己的手放进被中,却在卫长嬴要抽开手时伸指勾住她指,卫长嬴挣了挣,沈藏锋究竟伤势未愈,任她轻松把手抽出被——他为人向来仔细,如何觑不出来妻子似对自己有了芥蒂?正要说话,卫长嬴却先问起他的伤势来了:“母亲说你伤得也不是很重,但我看你到这会还不太好?你可是瞒报了消息?”

“也没有。”沈藏锋微微皱了下眉头,低声道,“你近点来我跟你说。”

卫长嬴依言俯下身,沈藏锋就含笑抬头在她鬓上吻了一下——卫长嬴并不意外他趁机偷香,只平静的催促:“是怎么回事?”

“你鬓上还沾着雪水,一会叫人给你备热水沐浴下,免得着了冷。”沈藏锋叮嘱了一句,才哂道,“原本伤得不算重,前些日子就能起身了。结果低估了穆休尔,被潜入城中的刺客得了手,这才又躺了下来。”

卫长嬴不由心惊,失声道:“什么?!刺客竟能潜入明沛堂刺杀你?!”

3第三章 周氏

[第4章第4卷]

第342节第三章

周氏

后堂里,因为卫长嬴与沈藏晖叔嫂入内探望沈藏锋,剩下来顾柔章跟端木芯淼、邓弯弯三个女眷以及邓宗麒,沈楚夫妇就陪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慰问路途辛苦。

只是这辛苦的话没说两句——端木芯淼睡了一路,如今才醒来,但精神很不济,心不在焉的敷衍几声,这承袭了其师的不客气的小姐就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众人的话题,径自问道:“有给我们预备屋子吗?”

周氏忙道:“预备着呢!早先才接到消息起,就着人打扫了,日日烧着热炕,把寒气散去。只是西凉苦寒,诸般器物都不够齐全,恐怕怠慢了诸位小姐。”

端木芯淼摆了摆手,大度的道:“这也没什么,谁还指望到西凉来是享福了吗?”虽然这是实话,然而还是听得众人一阵尴尬,端木芯淼自己却没觉得,继而要求道,“先着个人带我去屋子里,这一路上可把我折腾坏了……弯弯,你不是风寒?要不要一起去我屋子,我给你配副药?”她是带着自己的家当来的,常用的医家器具以及西凉少见的草药都也带了一批。

邓弯弯千里迢迢跟过来,就是为了确定唯一的兄长的安危,现下见了邓宗麒一切都好,正是欣喜万分,虽然还有点咳嗽,却怎么舍得跟哥哥分开?当下道:“多谢端木姐姐,只是我还想跟哥哥说说话……”

“那你空下来若还没好再找我罢。”原本她们几个在帝都时都谈不上熟悉,尤其是端木芯淼,虽然名声在外,但因为脾气古怪,跟她交好的真是寥寥可数。只是这一路上行下来,就这么几个人成日在一起,端木芯淼虽然赶路时就睡着,但歇下来时自然要醒来进食收拾的,路途荒凉,沿途又没什么风景看,闲着只能互相说话,倒是迅速热络亲近了起来。

这会被邓弯弯拒绝,端木芯淼也不在意,道了一句,又转头去问顾柔章,“柔柔,你呢?”

顾柔章是无事一身轻,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两位兄长受了伤,硬赖着队伍跟到西凉来,全是为了凑热闹。这次长途跋涉下来,就以她与卫长嬴因为不时骑马调节一下、乏了又有马车可以休憩,体力保存得最好,如今终于抵达目的地,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简直就是精神奕奕,闻言想都没想就道:“我这还是头一次到西凉来呢,我要到处看看!”

周氏惊讶的问:“顾小姐不去鲜城或望柳堡吗?”这两处是顾夕年跟顾弋然驻守的地方。

顾柔章大义凛然道:“兄长们都在为国效力,哪儿有功夫管我?我去了不是打扰他们吗?不去了,我自己四下里逛逛就成。”合着这一位真是把跑西凉来当成游山玩水了!

周氏先前接到卫长嬴一行人要到西凉来的消息时,就听说这位顾小姐是偷跑着赖进队伍里的——这位顾小姐还是帝都顾氏的本宗嫡女,想也知道平常教养肯定不会没人管,居然还做下来这样的事情,一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苏夫人给她的指示是等人一到,立刻把她打发到顾夕年那儿去:一来卫长嬴未必有那个功夫去看住她;二来也犯不着替顾家这样的操心。就把顾柔章往她的庶兄顾夕年那儿一交,让顾夕年去头疼罢!

所以一听顾柔章说要到处看看,周氏也不管客气不客气了,故意提鲜城跟望柳堡,想着顾柔章一个女孩子家,总该不好意思的下不了台,只好就着话头说去找哥哥们了吧?谁想到顾柔章张口就找了个不去寻哥哥们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

因为不放心娇弱的胞妹远道而来、特特向沈由甲告了假赶到城门口迎接的邓宗麒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邓弯弯也是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如今战事也不忙。”

顾柔章这才醒悟过来这话得罪邓家兄妹了,忙道:“啊,弯弯你说的对,既然他们都不忙,又不来接我,想来是有旁的事情绊住了。我想我还是先不要去打扰,过些日子再说罢!”

周氏沉默:现下要怎么打发这顾小姐呢?若是说顾家那两位未必被事情绊住了,就等于是说顾夕年与顾弋然不如邓宗麒疼妹妹;若让顾柔章去找这两位呢,她都说了要体贴哥哥不打扰……

端木芯淼可没有周氏这么多的想法,懒洋洋的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屋子里了。对了,周姨母,那屋子里有下人不曾?”

因为端木芯淼的继母周月光与这周氏同为溪林周氏之女,端木芯淼便唤周氏为姨母——周氏听得她这么问,微微一愣,随即笑着道:“自然是有的……”这话说到一半周氏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仔细一打量堂上,猛然发现四周侍立着穿红着绿的使女似乎都是立在了顾柔章以及邓弯弯身后的?!

她下意识的继续道,“只是都是些粗使,芯淼你……你自己的使女?”

端木芯淼诧异道:“我没带使女啊!”

“……”周氏再次沉默:这年头,士族里头败落的远支旁出,多多少少也会有那么一两个贴身使女在跟前伺候的。就连偷跑出来的顾柔章,也还领了两个被她胁迫上路的使女。作为锦绣端木的本宗嫡出女,谁能想到端木芯淼居然会……会孤身一人上路、连个近身伺候的人都不带?

这会又听端木芯淼道:“路上都是卫姐姐跟前的朱阑和朱实伺候着我,既然屋子里没给我备近身使女,那我一会再去跟卫姐姐要她们两个好了。”

周氏忙道:“也不是没有,只是以为你自己带了人,就没派过去。你放心罢,我回头就给你打发人去!一准是仔细妥帖的。”

话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端木芯淼去了给她备的屋子,邓宗麒趁机领着妹妹下去说话,顾柔章嚷着她不累,要到处看看西凉城——周氏就说打发人给她引路,赔礼道是自己还得处置着明沛堂诸般事务,却不能亲自陪同。

顾柔章只惦记着玩耍,也不在乎周氏是真的要忙还是小看她只是个世家女,懒得亲自陪同,要了向导就走了。

等几位客人散了,沈楚就问妻子:“这位端木家的小姐亦是阀阅本宗嫡女不说,还是海内名医季去病的得意弟子,如今曜野侄儿卧榻不起,据说帝都就是打发她过来以防万一的……一般的使女伺候得不如她的意,没的反而得罪了她。之前她要去跟侄妇要人,你随她去要好了,那两个使女既然伺候了她一路,定然是她认可的,横竖看侄妇带来的人手不少,不至于就缺了那么两个使女。现下咱们这样的荒僻之地,却到哪里找这样体贴如意的使女给她?找过去的不如她意,你又先把话说在了前头!到时候要怎么圆场!”

周氏低声道:“你真是糊涂!不是现成有个人选么?”

“谁?”沈楚跟周氏受托看管这明沛堂祖宅,虽然说本宗嫡支的人如今都在帝都,这宅子里都是些下人和一些因为种种原因寄居偏僻院落的族人,然而因为明沛堂规模极大,本宗嫡支固然不在这里住,但如今沈氏正当兴盛,也不肯叫祖宅蒙尘,每日用到的洒扫、修缮之人不少。

所以沈楚跟周氏一直都是分管内外,女仆这一块都是周氏管着的,沈楚不是很熟悉,这会听周氏说的笃定有点惊讶,“那可是帝都来的正经千金,方才看她那旁若无人的做派就不是个好伺候的。夫人信里就说了不要怠慢了她,你说的是谁伺候得了这位娇客?”

“那边的……”周氏朝沈藏锋养伤的院子方向一努嘴,道,“那软玉比起侄妇身边的使女也不差什么,伺候这端木小姐还不够吗?”

沈楚听见了眉毛就是一动,道:“你趁着曜野上回遇刺受了重伤,特特把她安排过去近身侍奉曜野。只是曜野伤得重,至今未能成事,这会就要把她调走,不是平白一场空吗?”

“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周氏皱着眉头小声说他,“你也不看看谁来了?先前曜野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孤身在西凉,身边除了一个小厮,连两个粗使使女都没有!这样的苦寒之地,给他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也是我这做婶婶的心意!可现在侄妇到了,不说侄妇自己,就看侄妇带来的那许多人手,还怕没人伺候得好曜野吗?既然如此,软玉也不要在那儿碍着侄妇的眼了。别叫侄妇以为我趁她不在,故意给曜野后院里塞人给她添堵呢!”

沈楚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软玉碍侄妇的眼啊?早先我就跟你说了,侄妇是与我沈氏门第相齐的卫家之女,据说在娘家极得宠爱,又生了曜野的嫡长子,地位稳固如山!叫你不要把软玉派到曜野身边,你就是不听!还给她改了个软玉的名字,惟恐曜野看不出来你的暗示!如今侄妇来了,你也不提前把她打发到别处去,就冲着她那份好颜色,侄妇心里能不起疑才怪!到时候查到你身上,没得连累了我叫侄妇记恨!”

周氏一听,脸顿时沉了下去,冷冷的道:“我做什么要把那小蹄子打发了去伺候曜野,你自己心里清楚!要不是你管着前院还贪心不足,整日里有事没事的到后头晃悠,眼睛就爱往有些颜色的下仆里扫过去,发现了这软玉后,更是一天八遍的往她跟前凑——若非她年纪比咱们女儿还小,怕是你早就跟我开口了罢?!”

“我就是之前想纳了她又怎么样?”沈楚被妻子说破心思,很是下不了台,尴尬之余索性把话说开了,道,“我又没想着宠妾灭妻!你要是个真贤惠的,看出我心思时就该主动替我开了这个口,而不是给她打扮整齐了改个能上台面的名字送去曜野身边!”

周氏一口啐到他脸上:“我呸!你想得美!宠妾灭妻!你当沈家本宗嫡支不在这儿,就能由着你触犯族规?!你有这个胆子,倒是去试试!你以为曜野先前伤重昏迷不醒,软玉伺候不了他,如今侄妇到了,软玉在他身边待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叫她回从前伺候的地方,成全了你?!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罢!别说今儿个端木家的小姐要了这样精细的使女,就算没有端木小姐这一出,你也别指望纳到她——你是看中她年少美貌呢,也不想想你这一脸褶子,人家小女孩子看不看得上你!”

沈楚被妻子连啐带骂,也火了,举袖擦了脸上被妻子啐到的地方,冷笑着道:“她一个小小使女,我肯正经纳她进门做妾,那是天大的福分!我……”

“你就做梦去罢!”周氏冷笑着道,“论身份,你我虽然也是沈氏族人,名义上还是曜野的叔婶,可这也不过是曜野宽厚随和罢了。他就是拿咱们当下仆看待,咱们又能如何?论年岁,你一把年纪的老东西了,曜野正当少年!论长相,你个老东西,若不是手里握着本宗给你守宅的这点子权力,你试试看这明沛堂上下,可有一个丑婢耐烦给你一个媚眼?!曜野这般俊秀出众、文武双全又前程远大,慢说给他做妾了,就是一辈子没名份,跟着他也比给你做妾好上百倍千倍!你以为软玉既见着了曜野,还看得上你这老丑物!”

4第四章 有个绝色!

[第4章第4卷]

第343节第四章

有个绝色!

“你那时候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怎么会跑到迭翠关去?”卫长嬴听丈夫说了遇刺经过,很是不解,狐疑的问,“你向来不大喜欢乘车,从前除了陪我出去,便是下着雨,也要骑马的。那刺客却是埋伏在桥下,趁你坐的软轿经过动的手,显然你当时还不能骑马,须得乘轿、而且还是软轿,以防伤口迸裂。这样的时候,那儿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你亲自过去?你怎的这样不爱惜自己?”

因为有外头一个俏婢的缘故,卫长嬴如今心情复杂得紧,暗暗想着:迭翠关?这地方回头打发人去仔细查一查,莫不是他收了个俏婢在跟前却还不满足,竟在迭翠关里养了个什么心肝宝贝,受了伤也舍不得疏远,带伤去探望吗?!

也怨不得她多疑,因为沈藏锋实在不是这样不知道轻重、只知逞能的人。他不会不清楚他的安危对于整个沈家的意义,否则受伤之后也不会立刻返回西凉相对来说条件最好的西凉城祖宅养伤了。

可知道轻重的沈藏锋却会带伤出行也还罢了,竟然连出行的防卫都疏忽到了被刺客差点得手的地步!即使沈藏锋有伤在身,没能安排妥当,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刺客差点得手的可能只有一种:那就是他动身的非常仓促,仓促到了底下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周密的布置。

然而在这沈氏桑梓地,未来的阀主受伤静养,有什么事敢如此惊扰他?

卫长嬴不得不想起来两人在帝都时,沈藏锋的体贴。譬如说新婚时他满背抓伤,为了自己的颜面却忍着不肯涂药,免得叫人嗅出,取笑卫长嬴;再比如说他因为妻子进门前闺誉尽毁,主动遣散伺候自己多年的美貌婢女,免得婢女自恃资历使妻子难为;还有……远嫁路上,因为卫长嬴非常喜欢途中一处风景,沈藏锋知道后,故意找理由停留两日,由着她尽兴。

这样体贴纵容过她的丈夫,难道如今也去这样体贴纵容另外一个人了吗?

卫长嬴禁不住握了握拳,心头微微茫然。

沈藏锋轻声解释着:“那儿有个极重要的人,须得我亲自过去一趟。”

“……谁?”卫长嬴听得这话,脸上血色不禁褪得干干净净,沉声问道。

沈藏锋见她这样,一怔,随即想到了什么,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有了戏谑之色,柔声道:“说起来嬴儿你这回来的正好,我正要介绍此人与你知晓……真没想到西凉这样的荒僻地,蓬门之中竟还藏着那样的绝色,而且真格是才貌双全……”

卫长嬴眯起眼,微笑着道:“绝色?我在帝都看过的绝色佳人也真是多得很了,想来夫君您见过的也不会比我见过的少。这位绝色竟能叫夫君您如此赞叹,恐怕帝都那些都要被比下去了罢?却不知道夫君是打哪儿找出来的?”

“说来话长。”沈藏锋一脸庆幸的道,“三个月前穆休尔麾下大将图鲁自恃熟悉地势,率领大军昼伏夜行,突袭迭翠关,那时候我与由甲都在此处,闻讯大惊——以为只能筹集兵马去夺回迭翠关了。谁想到……”

说到这儿,沈藏锋故意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妻子。

照着常理推测,大约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他关心起了迭翠关,从而知道了那位绝色……不过卫长嬴总觉得有点儿不对,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不继续说下去,就道:“这回端木八小姐与我一同来了,只是她晕车晕得厉害,现下怕得自己调养两天才能缓过来。你这些日子的脉案与药方是谁收着的?我先拿过去给她看看。”

这话题转得突兀,沈藏锋愣了一下,才道:“都在沈叠那里收着。”

卫长嬴一听是沈叠保管而不是外头那自称“软玉”的俏婢保管,心头的猜测更笃定了点,又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你这儿伺候的人实在是不成样子,沈由甲在你昏睡过去之后,赖着饮酒不肯走也就算了。外头伺候的下人也不知道打发他,真格是笨得紧。这种人怎么还能继续用?”

沈藏锋爽快的道:“你说外头那穿红着绿的使女?我遇刺之后醒过来看见了她,想来是谁别有用意。原本想让沈叠另换两个人来,但后来接到消息说你要过来,想着这是个现成给你立威的人,你出去后就把她打发掉好了。”

“是谁做的这手脚?!”卫长嬴听了这话大为意外——晓得不是丈夫生了别心,自然是喜悦的,然而听沈藏锋的意思,他没生外心,却是有人在撺掇着他纳小呢!卫长嬴自是勃然大怒!

沈藏锋虚弱的一叹,哀怨的道:“你看为夫如今这个样子,哪儿有力气去查?好嬴儿,为夫如今乏得紧,看到你来可就放心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与事,都交给你了。”说着就闭上眼睛。

误会既然解释清楚,卫长嬴又意外又心疼,忙替他掖一掖被角,道:“你放心的养伤罢,我定然给你把这府邸里的人事梳理一遍,断然不叫这些小事打扰了你。”她语气温柔,眼中却有了狠意:为了局势,自己撇下尚未满周的亲生骨肉,跋山涉水来探望丈夫,谁想一见面就险险挨了一棒!以至于久别重逢的夫妇未来得及诉说别后相思,就差点闹起误会来!

本来还以为是沈藏锋孤身在西凉,收了个俏婢慰藉军旅寂寞——不意竟是其他人故意往他身边塞人!还是趁着他重伤之际,这是想让那叫软玉的使女近身伺候擦洗,抓住机会生米煮成熟饭,让沈藏锋就势收下她吗?

亏得自己到的及时!

看沈藏锋这样子,如今都还起不了身,想来这几日不管有心无心,或那使女蓄意,都未必能成事。但若自己晚几日到来,沈藏锋身子好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即使沈藏锋无意,但那使女万一死皮赖脸的贴上来,丈夫正当血气方刚的……卫长嬴简直不敢想下去!

更不要说这叫软玉的使女明知道沈藏锋身子不好,居然还任由沈由甲在内室对着沈藏锋的病榻独饮——这小蹄子分明就是满脑子如何爬上男主人的床,十分心思都搁在了如何梳妆打扮以及卖弄风情上,哪里有一点点精心伺候的意思?想到丈夫连着两次受伤,一度濒死,好容易救了过来,这儿管事的人竟派了这么个花枝招展的绣花草包来伺候——也不怕沈藏锋失了恰当的服侍出事,被沈宣追查出来,凭这些人合家性命担当得起?!

这些没脑子的东西……卫长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骂这些人了!

她如今满心愤恨怒火,盘算着出去之后定要把事情查清楚: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打起她丈夫的主意来了……明知道她今日抵达,居然还放着软玉在外头伺候不说,看那婢子之前的应对,摆明了没有很把卫长嬴这个三少夫人放在眼里!

想起之前婆婆含蓄提醒的,有关沈宣兄弟当年由于父母早逝,与族人的争斗与芥蒂……卫长嬴心中蓦然生起了一阵杀意。

沈藏锋闭着眼嗯了一声,声音轻而细微,却吸引了正有点出神的卫长嬴的注意,怪不忍的伸手替他掠了掠鬓发。因着之前失血过多,沈藏锋的脸色如今苍白得出奇,愈加显出眉睫的乌黑俊秀来。

端详着养伤之中仍旧不失英俊的丈夫,卫长嬴心中冷笑:这样好的男子,也难怪那许多人觊觎……只是瞒得她不知道也还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不斩草除根,就枉费祖母宋老夫人与母亲宋夫人私下里叮嘱她的那些话!还有一个祖母精心栽培多年特意给她陪嫁的黄姑姑了!

她俯下身,在沈藏锋颊上吻了吻,正要说话,沈藏锋却忽然睁开眼,朝她一笑,道:“好啦,不逗你了,迭翠关的那位‘绝色’,不是说他容貌,乃是说他才学。图鲁的突袭就是那人指挥迭翠关防下来的,此人虽是布衣,然才学极之出色,于军略之道,远胜帝都的年先生。只是听迭翠关的官吏言,此人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肯出仕,也不肯为任何人效劳,此番若非他生长迭翠关,不肯任由桑梓地落入狄人之手,未必肯出手。我听说后,就起意想要招揽他,为表诚意,就亲自过去了。”

卫长嬴之所以没有立刻出去,是因为误会解开之后一时间舍不得跟丈夫分开,不意沈藏锋倒以为她还惦记着之前的“绝色”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会就伸指在他颊上点一点,笑着道:“你逗得成我吗?在帝都那会,你就爱这样,以为我次次上当呢?”又嗔他,“你想招揽他,倒是伤好一点再去呵!这里是西凉,谁还能跟你抢吗?再说之前不是别人都没把他招揽下来?”

沈藏锋自嘲的一笑,道:“就是因为听说无人招揽成功,我想带伤前去,更能打动他。结果路上竟遇了刺,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否当真名副其实。”

“你呀!”卫长嬴哭笑不得,道,“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名副其实,就带伤前去?”

“那也没什么,横竖当时迭翠关才遭烽火。”沈藏锋哂道,“若他名副其实,那我就是为他专程而去的;若他名不副实,那我就是去勘察迭翠关损情的,那边沈氏族人很有一些,我这本宗嫡支子弟过去慰问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卫长嬴道:“唉,我还是觉得你太过冒险,这样的事情你不要再做第二次了。”又警觉的问,“刺客既然是埋伏在桥下,显然是提前知道你行进路线与经过辰光的。刺客确定只有狄人吗?”

沈藏锋笑道:“嬴儿真是聪明。”就敛了笑,正色叮嘱,“狄人收买的内奸颇有几个,之前我已经与由甲一起铲除了些,然而这次才发现还是有漏网之鱼!你平常处置事情时也要小心谨慎,不要让琴歌等人离开你左右。”

“琴歌她们,我派去伺候季神医,如今在凤州。”卫长嬴抿了抿嘴,道,“不过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刺客,我又不是没杀过!”

“是了。”沈藏锋又笑,“都忘记我妻身手了得,乃是贼群之中取寇首项上首级的人物!却比为夫能干多了。”

但还是提醒道,“小心点儿,若无必要,莫轻易出门。外出定然把人手带齐全些,再者,若有事情要使人近身,须得百般防备,不拘是何等卑贱之人……宁可小心过度,不可大意!”

“知道啦!”卫长嬴看他这会说话声音比之前又轻了很多,嗔了一句,点一点他眉峰,柔声道,“你好好休息罢。我出去理一理事,留贺姑姑下来在这里看着,朱弦她们我都带了来,团月、新月也是,现下都在外头。这些人咱们都是用熟了的,又有贺姑姑看管,决计不会不用心伺候。”

沈藏锋微笑着道:“我妻来了,这些事儿我还操什么心呢?”

卫长嬴听得心下甜蜜无比,忍不住又主动吻了吻他……

5第五章 奸细

[第4章第4卷]

第344节第五章

奸细

满面春风的卫长嬴出了内室,在丈夫跟前的柔情蜜意笑意盈盈立刻化作了粉面含煞,先沉声叮嘱贺氏领着朱弦、团月这些人在这里伺候着——贺氏为人泼辣,教训起使女来最下得了手,向来她脸一板,做使女的包括她嫡亲侄女朱实在内就没有不怕这位姑姑的。

而且贺氏对卫长嬴最忠心不过,对沈藏锋的伤势自然也是上心万分。有她在这儿督促,不怕伺候沈藏锋的人敢有什么疏忽。

卫长嬴自己则领了黄氏到外头说话,走了几步,没看到那软玉,就皱眉问:“那个软玉呢?”

“方才周夫人打发人过来叫了她去,说是端木八小姐索要近身使女,想着少夫人既然来了,公子这里应该不需要软玉了。”黄氏似笑非笑的道。

“原来是她打发过来的?”卫长嬴冷冷一笑,道,“夫君为国效力,殚精竭虑身负重伤,沈楚与周氏夫妇受本宗之命打理这祖宅,不思为夫君分忧也还罢了,居然还变着法子的折腾夫君!夫君这么重的伤,哪儿是个娇滴滴的、整日里就知道穿红着绿的小小使女一个人就能伺候过来的?合着明沛堂上下如今就缺人手到这等地步,连多几个使女都拨不出来了?”

她是本宗嫡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又有养在婆婆身边的嫡长子撑腰,沈楚夫妇固然论辈份是叔婶,然而被她着人叫到跟前,当众疾颜厉色的这样质问,窘迫得下不了台,却还是不敢不答:“侄妇误会了,我们怎会害了曜野侄儿呢?这都是因为西凉地僻,不能跟帝都比,使女们大抵粗手笨脚的,怕伺候不来曜野侄儿。”

到这时候还端着叔叔婶婶的架子,一口一个“侄妇”、“侄儿”,卫长嬴厌恶之极,拍案喝道:“粗手笨脚的伺候不了夫君!难道软玉那样成日里就惦记着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要伺候的伤者丢在内室自己在外头倒茶喝水的反倒能伺候好?夫君现下卧榻不起,能离得了人在跟前?!这样浅显的道理,乡野之中三尺小儿都能明白,合着两位偌大年岁反而不知道了吗?”

黄氏在旁帮着腔,道:“少夫人且息了怒,或许沈总管与周夫人为人子女时就是这么干的,又或者他们的子女如今也是这样做的?”

沈楚与周氏哪儿敢认这个?忙都道:“这位姑姑可不要胡乱猜测!这都是咱们人笨,怠慢了曜野侄儿。”

“既然知道自己人笨,沈氏族人众多,何不退位让贤、另请贤才来打理这明沛堂上下内外?”卫长嬴懒得跟他们罗嗦,丝毫不给面子的质问道,“合着我夫君是专门给你们练手的么?!他伤得奄奄一息卧于榻上,你们作为族叔族婶,不精心帮忙照料也还罢了,居然还把那院子里本来的几个下人都打发走,只留一个不三不四的东西在那儿守着,就是仇人也没有这样歹毒的——若非你们是沈家人,我道你们是狄人大单于收买的细作,惟恐害不死我夫君吗?!”

沈楚夫妇被骂得满脸通红,想发作,又碍着她本宗嫡媳的身份与事实发作不出来,只好含糊道:“这回都是我们的不是。”

“不是?你们以为这只是不是?!”卫长嬴冷冷的道,“你们打量着我夫君好脾气,百般苛刻他,我可不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人!我夫君何等身份何等人物,轮得着你们这种东西来欺侮他?!我告诉你们,如今我带了海内名医季去病的得意弟子端木家的八小姐前来,这也是圣上与贵妃娘娘期许的!更是帝都的父亲、母亲那儿的意思!回头请她给夫君诊断,若是夫君没什么事儿,也就算了;若我夫君因为你们怠慢伺候,有什么不妥——休怪我心狠手辣!”

沈楚夫妇论起来是长辈,多年以来因为本宗嫡支远在帝都,他们受托照管这处祖宅,在族里也是颇有身份的。除了几位耆老外,任谁见了他们都是恭恭敬敬、亲热有加,如今被个远道而来的晚辈媳妇当着上上下下一大群下人的面如此不客气的斥骂,十分的下不了台,沈楚就把袖子一摆,恼羞成怒的喝道:“你这妇人好没妇德!曜野侄儿亦是我之骨肉之亲,我岂会故意去害他?分明就是你嫉妒那软玉美貌,这才这样迁怒我们!不是我这做叔父的说你,为人之妇,最不该有的就是这份嫉妒之心!你……”

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已经勃然大怒,因为琴歌、艳歌四人远在凤州,她之前又不及选拔大使女,就领了打小伺候自己的朱阑四个小使女及陪嫁里匆匆选了些个人一起来。这会左右一望,没见到什么能上去按得住沈楚的人,索性命人:“去外头叫侍卫进来!”

卫长嬴的陪嫁下人,叫进来的当然是卫长嬴的陪嫁侍卫,沈楚见这阵势,吃了一吓,惊道:“你……你……你居然敢公然殴打长辈么?”

“敢谋害我夫君,你也配以长辈自居!”卫长嬴在娘家的时候,被宋老夫人爱若珍宝,卫氏族中诸位耆老,因为慑于卫焕以及宋老夫人对族人的约束力与震慑力,打她小时候起就没有谁敢怠慢她的。如今丈夫又是沈家内定的下任族长,如何会被个名义上的族叔吓倒?

当下吩咐侍卫:“拖这二人下去,给我好好的查问!是不是秋狄大单于收买的奸细,想趁着掌管祖宅的光景,悄悄儿的谋害夫君!”又下令,“把那什么软玉硬玉也一起带去了好生盘问!”

沈楚不意她真敢动手,而且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动手,正要说话,卫长嬴的陪嫁侍卫早就得了出去叫他们的使女叮嘱,上来就是两记手刀,当众把夫妇两个击晕过去,直接拖了就走!

见卫长嬴一抵达,还没过夜就把这儿的总管夫妇收拾了,原本的沈家下仆人都哗然起来。只是卫长嬴狠狠一拍几案,丹凤双眸顾盼之间威严流露,沉声喝道:“谁敢聒噪?!”

之前拥进来好几名侍卫,带走沈楚夫妇只用了两个,这会余人还没退出去,一起齐声拔刀寸许离鞘,露出一截如霜如雪的刀锋,眼带凶光左右顾盼,为自家大小姐助威,声势凛然!

沈家虽然善战,侍卫精悍更胜过这些卫家侍卫,但如今这些侍卫又不是狄人,上首也不是狄人首领,而是本宗嫡支的少夫人,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下人们究竟是惧怕主子的,遂渐渐安静下来。

待人声平歇,卫长嬴冷笑着道:“方才我已经问过夫君,他这回伤得这样重,就是因为魏人里头出了内奸,勾结狄人所致!这件事情,你们早已知道,竟任凭沈楚夫妇怠慢,是一起欺负我夫君重伤之中无力视事么!”

下仆彼此对望,有沈楚夫妇被侍卫拖走而且还扣了个私.通狄人的罪名,一时间无人敢出来顶撞这初来乍到的女主人。堂下寂静半晌,才有一个老仆出来,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请过三少夫人安,这才恭声道:“老奴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沈总管与其妻究竟也是我沈氏族人,怠慢了三公子或许是有的。可老奴觉得他们还不至于会勾结狄人,还望三少夫人明鉴。”

卫长嬴斜睨着他,道:“你是何人?”

那老仆忙道:“老奴沈庭树,乃是前院一管事。”

“原来是沈管事。”卫长嬴道,“请恕我过门之后一直在帝都侍奉父亲母亲,这会子才到西凉,还不清楚这边的情况,却要问一句:你可知道先前被夫君铲除的那些狄人奸细各是什么身份?”

沈庭树道:“回三少夫人的话,老奴不知。”

“那我再问你一句。”卫长嬴淡淡的道,“若你察觉到身边有人乃是狄人奸细,你可会放过他甚至替他隐瞒?”

沈庭树忙道:“这如何可能?老奴乃是魏人!魏狄世仇,纵然死,也绝不会放过狄人奸细的!”

“那不就结了?”卫长嬴不冷不热的道,“如今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就说他们不至于……奸细若是都在脸上写两个字,他们还能卖得了谁?但凡被查出来的奸细,身份曝露之前,哪个不是众人都觉得不可能?所以才给了他们机会窃取机密、卖与狄人!沈管事,你说对么?”

沈庭树无言以对,只好道:“三少夫人说的有理,是老奴蠢钝。”

“这也不能全怪你。”卫长嬴道,众人正以为她方才发作了沈楚夫妇两个,现下轮到这沈庭树了,总该轻轻放过了,谁想卫长嬴跟着道,“你偌大年纪,想不清楚也是常事。既然如此,那就卸了管事的差使,换些年轻有为的上来,既免得误了正事,也好叫你颐养天年!”

丢下满堂哗然、想闹又忌惮着本宗势力以及卫长嬴本人出身的下仆,转回后堂。卫长嬴可算是能够歇下来喝口热茶解解乏了。

黄氏亲手捧茶给她,当着她的面往里头放了一颗碧色丸药,道:“这是提神的。”

卫长嬴点点头,喝了几口,果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黄氏就问她:“少夫人初来乍到,先发作沈楚夫妇,又去了那沈庭树的管事之责。后者倒也罢了,一群下仆而已。只是前者……怕是族里耆老会要说话。”

“哪里能让这些长辈们劳动?”卫长嬴冷笑了一声,道,“等我喝完了这盏茶,咱们就先去叔祖府上,挨个拜访诸位耆老——我还要先去好好诉说诉说夫君被怠慢苛刻的地方,请诸位耆老来给我做主呢!”

朱阑在旁,就好奇的问了句:“万一他们都帮着沈楚怎么办呀?”

黄氏嗔道:“别多嘴!”

“父亲母亲还在,我如今才过来,为了个沈楚他们就敢不给我这本宗嫡支嫡媳的面子。”卫长嬴轻蔑的道,“莫不是都嫌自家子孙前途太好了不成?!”

她的祖父卫焕当年因为是曾祖父老敬平公亲自定的名份,卫氏诸耆老都对他执掌瑞羽堂表示了赞成与支持。可即使这样,当初卫长嬴闺誉被卫家政敌联手败坏时,卫焕还不是一样对这些不随同他意见的耆老动了杀心?

沈宣兄弟可是跟这些耆老斗了多少年才坐稳了阀主的位置!

如今沈宣兄弟地位稳固手掌大权,之所以没把这些耆老怎么样,一来是为了名声,二来是怕族里不稳。但这两个也是建立在这些耆老后来见事不可为,转变态度表示投顺的基础上的——假如耆老又生了异心,沈宣兄弟一定不在乎族里多办几场丧事。至于这些人的子孙那就更加没好下场了,横竖沈家子弟多得很。

这些人只要还没老糊涂到了自毁门庭的地步,绝对不可能为沈楚夫妇说话。

6第六章 哭诉

[第4章第4卷]

第345节第六章

哭诉

事实也确实如卫长嬴所料,连着三日,她挨着与嫡支血脉的远近以及辈分,从沈宣兄弟的叔父们起,将在西凉的几位耆老都拜访了一遍,哭诉沈藏锋的委屈:“先前接到消息说夫君受了重伤,妾身在帝都心急如焚,求着父亲母亲打发妾身来探望。本想着途中既然没接到关于夫君伤势的消息,夫君许是好了许多了吗?前前后后,算着三个月,就算是伤筋动骨也该好齐全了,不意到了这儿,竟见夫君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

卫长嬴添油加醋的诉说着沈楚夫妇明知道沈藏锋重伤在身,竟然还把他院子里原本的几个使女调走,只留了一个除了梳妆打扮自己外什么都不会、天晓得什么来路的使女伺候:“叔公、叔婆两位都是长辈,最是明事理的!自知夫君到这会还躺在榻上,连自己起身都不能,没个一群健仆伺候左右,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可怜夫君先前伤势实在沉重,根本无力视事!他那小厮沈叠跟族叔族婶几次要求多派些人伺候夫君,他们却只是顾左右而言其他——以至于沈叠须臾不敢离开夫君左右,也亏得他忠心!不然,妾身都不敢想象夫君会叫族叔、族婶作践成什么样子了!”

诸位叔公、叔婆们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总要劝慰她一番。

歇上一歇有了力气,卫长嬴又继续道:“这一回妾身过来,夫君难得清醒了一次,知道后就打发沈叠去城门口迎接。妾身只道沈叠就这么一迎呢!谁想到了夫君内室,看到族侄沈由甲在内,后来才晓得,是沈叠挂心夫君,又拗不过族叔与族婶不给添人,只好请了由甲族侄过去照看夫君!早知道这样,妾身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城门口接呵!”

说到这儿卫长嬴禁不住潸然泪下,捏着帕子道,“叔公、叔婆可知道,族叔跟族婶打发过去伺候夫君的人在做什么?”

这一日她拜访的是沈宣的一个堂叔,这位堂叔公名叫沈熏,妻子是霍氏。沈熏夫妇这会就一起问:“做什么?”

“那使女穿戴得花枝招展、又施脂粉又染指甲的……这大冷的天儿,真不知道她一个使女打哪里弄来凤仙花!更不要说要伺候的主人重伤着,她竟有这闲心打扮自己?!这都安的是什么心肠啊!”卫长嬴哭诉道,“她还在外间一个人斟茶喝!就那么把夫君他丢给沈由甲!妾身后来问过沈叠,道是夫君自到西凉以来,对族叔族婶恭敬有加,决计没有半点儿不敬呵!怎么族叔族婶竟这样对待他?妾身一介女流,又是晚辈,心疼夫君却也不敢拿族叔族婶怎么样……”

“可不意妾身询问族叔族婶缘故时,族叔竟反咬一口!说妾身是嫉妒那使女美貌,又近身侍奉夫君,这才故意找事儿!”卫长嬴拿帕子一擦眼睛,冷笑着道,“妾身长这么大,再也没听说过比这话更荒谬的了!先不说那使女姿色比之常人也许还成,在妾身眼里也不过如此!就说夫君在帝都的时候,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妾身几时阻拦过他纳人来着了?叔公与叔婆若是不信,大可以写信去帝都询问父亲母亲,问问妾身可是这样小气的人!”

霍氏忙道:“这有什么信可写的呢?凤州卫氏之女,那是海内都知晓的贤德!更何况你还是阀主亲自聘下的人,令祖母宋老夫人的家教,我们虽然远在西凉,也有所耳闻,那是出了名的规矩!”

卫长嬴先谢了她的称赞,复道:“妾身虽然不敏,可也是阀阅嫡女,幼承庭训,长辈教诲,时时思想,无时或忘的。族叔这样的指责,妾身自然不敢领受!而且妾身想着,族叔这番对夫君还有妾身的态度与做法委实蹊跷!加上先前妾身听说夫君中间曾经遇刺,这心里,越想越害怕……这回的事情,还望叔公、叔婆给妾身做主!”

沈熏夫妇心里均想:如今城中都说你把沈楚夫妇连同那使女一起关起来严刑拷打,逼着他们认了勾结狄人谋害沈藏锋,又把沈庭树的管事之责撤了,现下整个明沛堂里上上下下都在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你,惟恐哪儿叫你抓了话柄再下手……都这样了,还要我们给你做什么主?难道要去开祠堂除了沈楚夫妇的名么?

但碍着沈宣的面子,不能不敷衍她,就道:“沈楚与周氏实在太过糊涂了!只可惜我们年岁已长,等闲既不出门,也不怎么听得到外头的事情。竟不知道锋儿被轻慢到这样的地步!简直骇然听闻!亏得你来的及时,否则可就闹出大事来了!”

卫长嬴一听又哭上了,道:“可不是吗?叔公、叔婆想也听到过消息,妾身那如今养在母亲膝下的长子才得几个月,还不满周岁呢!娇儿尚幼,妾身一介女流之辈,如何能够独自承担得起把他教养成人的重任?夫君若是有个好歹,叫妾身跟光儿怎么过?族叔与族婶这是存心要逼死妾身母子啊!”

“好孩子,快点不要这么说。”看她把话越说越严重了,沈熏夫妇赶忙阻止,霍氏圆场道,“锋儿如今不是好好儿的吗?你们一家三口福分还在后头呢!”

“你叔婆说的很是。”沈熏与老妻对望一眼:沈楚夫妇这次犯下这样的糊涂,虽然没有卫长嬴说的那么严重——这夫妇两个又不是傻的,沈藏锋从前线返回西凉祖宅养伤,就是因为这儿是整个西凉条件最好的所在,这位内定了未来会执掌明沛堂的主儿,沈楚夫妇怎么敢怠慢了他?!

所以虽然为了安插软玉,把沈藏锋院子里几个使女调开了,但其实也没调走,只是让那些人不许轻易留在沈藏锋跟前,而是打发她们避到旁处去,免得影响了软玉爬床罢了。

而且卫长嬴抵达的那日,看到软玉在外头沏着茶水,没有在里面伺候沈藏锋,也是有缘故的:沈由甲要跟沈藏锋说军情,连对卫长嬴都只告知了一声他在沈藏锋内室做什么,至于什么军情,那是一个字都没提,又何况软玉一个小小使女?

商议军情的时候当然要把软玉打发走、而且不许她进去了!

软玉又被周氏引导教诲,决意好生伺候沈藏锋,谋个名份,往后若能生下一子半女的也算有了依靠——她被打发在外头闲极无聊,又晓得那日沈藏锋的正妻将会抵达,好容易得了个飞上枝头的机会,然而还没成功呢少夫人就要来了,软玉如何能够不彷徨忐忑?

这么彷徨忐忑着,手头又没什么事儿,就在那儿沏壶茶打发辰光了。

人人都知道这使女那点子不安分的心思,她哪里可能不想近在榻边伺候沈藏锋?分明就是没这个机会!若不然,怕是她巴不得日日粘在沈藏锋身边才好,若能粘进华罗帐里才心满意足呢!

这样心照不宣的真正经过,却架不住卫长嬴来的时候就看到软玉一个人伺候,而且没在内室!

她是沈藏锋的发妻,心疼自己的丈夫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句沈藏锋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只得一个不靠谱的使女伺候着,就软玉那娇怯怯的样子,怕是助沈藏锋翻个身都难,如何伺候得好她的丈夫?而且她到的时候软玉不在沈藏锋榻前,这显然是失职!沈楚夫妇怎么都脱不了一个怠慢了沈藏锋的责任!

最要命的是,卫长嬴抵达之前,明沛堂这儿除了沈藏锋外,就轮到沈楚夫妇了。在这种情况下,卫长嬴一口咬定沈楚夫妇是欺负她丈夫重伤昏迷不能视事、甚至怀疑沈楚夫妇想在不动声色之间害死沈藏锋……沈楚夫妇想找个人分担责任或者迂回下都不能!

沈由甲虽然是西凉都尉,可不住在明沛堂!这位都尉辈分又低得紧,论起来都要叫沈楚夫妇叔公叔婆了。一旦拿在族里说话,他一个晚辈,根本不沾手明沛堂任何事情的,能负什么责任?

是以人人都知道卫长嬴说沈楚夫妇勾结狄人不过是借口,但想驳斥她却也没那么容易。

不过么……

做什么要驳斥她呢?沈熏与霍氏多年夫妻,对彼此也算了如指掌,一个对视,自有了计较,沈熏就沉了脸,道:“早年也是看沈楚夫妇都还算老实,做事也仔细,这才打发了他们去看守祖堂。不意这夫妇两个居然歹毒无耻至此!锋儿乃是为国效劳,亦是为我沈氏增光添彩,这才身负重伤!身为同族叔婶,自该好生安排人手,尽心伺候,好使锋儿侄儿早日康复才对,这两个人却惫懒到这等程度,几乎误了锋儿!真是其心可诛!”

骂了这么一番,表示了自己支持卫长嬴的态度,沈熏手抚长须,沉吟了一下,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向卫长嬴道:“沈楚夫妇自是不肖,不过么……以老夫之见,这两人品行欠缺,然而勾结狄人还不至于。毕竟,总归是我沈氏骨血,与狄人仇怨深重,侄孙妇以为如何?”

卫长嬴立刻表态,道:“叔公所言甚是!其实,妾身当时也是在气头之上,觉得族叔族婶如此苛刻夫君,实在无法理解!这才怀疑到了狄人身上去了,现下叔公一说,妾身也觉得族叔族婶固然不好,理当不至于如此。”

看守祖堂的人居然是敌人的奸细,传了出去真格笑死个人了。

再说西凉魏人里有奸细也还罢了,连代代驻守此处的沈家都出了奸细,不说沈家声誉的损失了,就说帝都那边,还不知道圣上要怎么个折腾法呢!

卫长嬴之前“怀疑”沈楚夫妇,一来是气不过沈楚倒打一耙,故意找个借口叫他们吃点苦头;二来也是送给这些长辈们“教诲”自己的。

如今沈熏既然已经赞成从重责罚沈楚夫妇,对于他的建议,卫长嬴当然也是从善如流。

这样把西凉城里的耆老都拜访过了,众人在卫长嬴的斡旋下,除了极少数之人找借口岔开话题不愿意表态外,大抵都赞成惩罚沈楚夫妇。

因为去掉了勾结狄人这条所谓的罪名,沈楚夫妇被责罚的理由就是苛刻有功劳的侄儿、而且愚昧无能,无法管好明沛堂、懈怠了祖堂职务。前者不贤、后者不孝,这罪名其实也不轻了。

……明沛堂他们肯定是管不成了,只是苛刻了沈藏锋,卫长嬴又不依不饶的,也不可能就把他们打发回家那么简单。

诸位耆老商议下来,给他们定的刑罚是沈楚杖五十,周氏篣五十,各使人拖到祠堂外,当着两位耆老的面动了刑。然后又罚了一部分家产充公——最要命的是最后一条,打发他们去东河镇落户,不容他们再在西凉城里。

7第七章 别惹她

[第4章第4卷]

第346节第七章

别惹她

最后一条是卫长嬴提出来的,理由也很充分:“族叔族婶这样对待为国效劳才负重伤归来的侄儿,皆因全然不知阵前的将士们的艰苦与英勇,妾身以为,沈氏先人亦是以军功起家,族人岂可遗忘沙场之苦、藐视战士?是以,不若让族叔与族婶前往东河镇小住,感受一下边疆肃杀气氛,兴许能够更好的改过。”

……东河镇几乎每年都会数次易手,否则也不至于十室九空了。

虽然说秋狄大单于现在位置摇动,但狄人凶狠,越是这样,他越是疯狂的组织战事,以图用胜利来挽回族人的心。

比如说上回的图鲁突袭迭翠关。

迭翠关有高人才保住了没丢,那也是有迭翠关本身城高壕深、地势险要以及素来为沈氏所重的优势的;东河镇……那空空荡荡、连不漏雨雪的房屋都难找得到一两间的边镇,除了残垣断壁,还有什么?

沈藏锋头一次受伤就是在那里!这位主儿自己武艺超群,身边还是有一群“棘篱”死士拼命救护的!在以身为诱饵时都没受伤,在东河镇还不是在箭雨枪林里连中两箭、又被砍伤数处?

更何况是沈楚夫妇。

尤其他们这次的名义是苛刻功臣,还是为国负伤的嫡支公子。这些日子以来,沈藏锋在东河镇餐风饮雪,身先士卒,颇得军中赞誉与敬佩。不说这些赞誉与敬佩了,就说那些士卒想想自己在前线杀得死去活来,结果回到后方,因为重伤陷入昏迷,还要被人苛刻——固然被这么对待的不是他们自己,但同病相怜,这种事情听一听,不起怒火的那都是死人了。

沈楚夫妇去了东河镇,恐怕还没死在狄人手里,先就要叫几个兵痞子半夜里摸去了脑袋!

众人并不认为卫长嬴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心疼丈夫,都揣测那个商议处置此事时某位耆老轻描淡写一句“刁婢可恨,打死了事”就得到所有人漫不经心的赞同的使女怕才是卫长嬴决意整死沈楚夫妇的真正缘故——这位口口声声“妾身娘家凤州卫氏,在海内也有薄名。妾身幼承庭训,如何不知为妇之道?妾身是否嫉妇恶妇,与诸位初见,妾身不敢自言,但请诸位修书至帝都,询问父亲母亲,若父亲母亲言妾身不贤,妾身甘愿即刻去家”的嫡支三少夫人,嫉心恨心如此之重……

那使女固然有爬床之心,可尚未成功呢,众人都赞同处死她给这位卫氏女解恨了,没想到把使女送到沈藏锋身边的沈楚夫妇还是逃脱不了她的报复。

看来往后最好还是莫要轻易得罪了她——这可是下任阀主的嫡妻,而且已经生了沈藏锋至今未见过的嫡长子,已经坐稳了一大半的沈氏未来主母的位置!

更多的耆老想到了卫长嬴的亲祖母宋老夫人,那一位把以手腕过人闻名朝中的卫氏阀主卫焕都管得束手束脚,硬是压着年富力强本来应该早就作为下任阀主得到族里栽培的庶次子足足几十年,生生等到了嫡孙的成长……还等到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痊愈!

有样学样,那位手段狠辣起来至今让知晓内情的人都有些不寒而栗的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还能不得她几分真传?

想到卫长嬴未来会是宋老夫人那样类型的老夫人,诸位耆老处置完沈楚这件事后,回到府里,关起门来都叮嘱子孙:“莫要去招惹那卫氏!”

既有耆老们叮嘱了子孙,接下来卫长嬴行事颇为顺利——头一件就是把人手补齐。

沈楚夫妇被打发到东河镇去送死,管事沈庭树也被削了职位,这三个人原本管着的事情一时间没人做主,而这些事情可都是涉及到了祖堂的,自不能怠慢。卫长嬴就让先到西凉来的沈叠推荐几个合适的人暂时代替他们的位置。

至于说这个暂时代替能不能名正言顺,自然是看这些人的表现了。

卫长嬴觉得沈楚夫妇的辈分是个麻烦事情,要不是论起来他们是叔婶,这回也不用这样急着挨个拜访诸位耆老取得支持,请动他们出面才能把惩罚正式执行了。

所以暗示沈叠,多多推荐辈分低于沈藏锋的子弟。

沈叠就推荐了沈由甲的胞弟沈由乙及其妻闵氏代替沈楚夫妇。沈由乙夫妇虽然唤着卫长嬴三婶母,但论年纪却也不算小,都是年过四十了,正是稳重的年岁。沈庭树那边,因为是下仆,卫长嬴让沈叠推荐了个口齿伶俐做事也利落的年轻男仆取而代之。也正好应了卫长嬴说沈庭树年纪太大的话。

这是补了沈楚夫妇以及沈庭树去后的空缺。

卫长嬴自不能满足就这样,接下来,她借口沈楚夫妇打理祖堂多年,颇多贪贿,只是这两人既然已经打发去了东河镇,究竟是同族,也不追究他们了。但内中的其他人可不能放过……有位耆老觉得这晚辈媳妇也太心急了,沈宣正值盛年呢,沈藏锋也才开始在族里树立威信积攒人脉,其妻倒是迫不及待的要夺权了,就出来说了句话:“明沛堂自有明沛堂的规矩,非同卫氏。”

这话当然是嫌卫长嬴一个妇人、而且是媳妇出来上蹿下跳的讨厌了。

其结果是当天卫长嬴就打发沈藏晖亲自挨个登门去把能请到的耆老都请到明沛堂,指着自己与黄氏连夜对出来的一部分账本——重点是对出来的账证明了沈楚夫妇与族中一部分人每年都吞没三成修缮祖堂的银钱,冷笑着道:“族里每年拨下银钱修缮祖堂,一是不敢怠慢了祖业,二是先人之灵皆在此堂之中,不可疏忽。结果诸人这般贪婪,连本该花在祖堂上的修缮之费也敢分润!而且还是累年如此,这样不贤不孝的人还不处置,在我凤州卫氏确实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原来在沈氏这边,先人之灵与先人基业竟可如此不当一回事?!此事诸位认为可以轻轻放下,妾身可不敢这么应了,诸位都是长辈,在诸位跟前没有妾身说话的地方,所以妾身拟写信至帝都,请父亲母亲的意思!”

耆老们都头疼得紧,暗骂沈楚夫妇废物,这夫妇两个看管明沛堂多年,不捞好处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你倒是把账做平掉呀!如今这嫡支的三少夫人一过来,才几天功夫就抓了这么个把柄,先人之灵跟祖业都抬出来了还嫌不够,直接威胁要写信到帝都告状去了!

又觉得那出来说话的耆老真是没事找事:都晓得这一位是宋老夫人的嫡出孙女,被那一位亲自教养大的,沈宣夫妇都没管她,你出来操什么心?!横竖西凉沈氏总归是沈宣这一脉的!沈宣和苏秀曼没作声,显然是默许了……这卫氏一到西凉就这样大动干戈,没准还是得了那两位的提点呢!

如今这样看不惯她,这不是自己出来给卫氏立威么!这妇人是年少,可她背后有整个瑞羽堂以及沈藏锋之嫡长子为依靠,地位之稳固,除非沈宣夫妇或沈藏锋不喜她,否则哪儿是他们这些所谓的长辈能够摇动得了的?

众耆老好说歹说的圆了场,一致认为如此证据确凿,卫长嬴先前要处置这些人的决定一点错儿也没有!

卫长嬴犹自对那之前说过自己、但这一回到底没吭声的耆老道:“知道您老是最重规矩不过的人,先前妾身听说了您的训诲之后委实不敢怠慢。这才请了诸位长辈一起前来商议,按着妾身在娘家时所受庭训,妾身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只是您老不赞成,妾身想着,您老这样的高寿、辈分也尊,见识自是比妾身这样的晚辈、区区一介女流不知道高明了多少……如今账本都在这儿,对账的人也都在,还请您看一看仔细了,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置才好?”

这话说得那耆老十分的下不了台,当场就变了脸色,只是卫长嬴根本不理会余人为他解围,道什么这位耆老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怕是看不太清楚账本云云,仍旧坚持道:“妾身年轻,又是女流。原本上头既然还有母亲与诸位嫂子在,纵然她们远在帝都,祖堂这儿也有诸位长辈在,轮不着妾身来查这些事情。但是现下夫君因伤静卧,四弟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耐烦计较这些小节,妾身怕夫君养伤之中还要操劳,才代管一二。”

那耆老到这会脸色已经有点发紫了,卫长嬴又叹息道,“妾身晓得自己年轻,没什么见识,又是代夫君打理些个,惟恐做得不好,妾身招人笑话,倒也罢了,却丢了夫君的脸,也丢了本宗的脸。是以诸事都是小心翼翼的,长辈们的意见,万不敢轻看。您老得给妾身说道说道仔细了,好叫妾身晓得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毕竟,妾身虽然嫁进沈家不是一天两天,也生了沈家子嗣,可到底不能跟您老在沈家土生土长的比,这沈家的规矩,来西凉之前,一家上下挂念着夫君的伤,长辈们也没来得及跟妾身多提。妾身一直以为海内六阀,大规矩上都错不了的呢!如今听您老说了才晓得是不一样的,得求您老不吝,千万教诲些个!”

又恭敬的表示,“妾身一辈子都不忘记您老的教导之恩!”

……送走了诸位耆老,心直口快的朱实笑着对卫长嬴道:“婢子揣测这位耆老怕是回去之后就会卧病了。”

“病得不能视事了才好!”卫长嬴慢慢呷着茶水,黄氏接了话,冷笑道,“所谓嫁出门外的女子泼出门外的水,少夫人出阁是没几年,然而连小公子都有了,还不算沈家人?再说凭那位耆老一个人,也配代表沈家否认少夫人的身份?!打量着咱们少夫人年轻好欺负吗?若是阀主与夫人在,又或者是凤州卫氏的老夫人在这儿,借他十个胆子,敢这样轻慢咱们少夫人!那许多耆老都没话说,就他一个出来自以为是,真是白活了大半辈子!”

卫长嬴放下茶碗,淡淡一笑,道:“横竖就他一个人老糊涂,其他耆老们到底还是通情达理的人。这一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明儿个那边若是识趣告了病,姑姑就打发人送份礼过去慰问下,别失了礼数。”

8第八章 变故

[第4章第4卷]

第347节第八章

变故

“少夫人!少夫人,不得了了!出事儿了!”

午后初晴,庭中积雪被冬日照得一片晶莹透亮,卫长嬴正带着黄氏等人理着账册,忽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的一路嚷进来,不等黄氏呵斥礼仪,一头闯进来的朱实连礼都不及行完,就边行礼边道,“端木八小姐要毒死邓公子,邓家小姐被吓晕了过去,如今端木八小姐的院子乱成了一团,还请少夫人过去做主!”

卫长嬴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实道:“婢子也不清楚啊!前日端木八小姐似乎对邓家小姐说过,邓公子身上似有旧伤。今早邓家小姐就把邓公子拖到端木八小姐处请八小姐帮着诊断一二,结果端木八小姐略看了一看,就端了碗药出来让邓公子服下。邓公子起初道是未曾受伤不肯喝,邓家小姐担心邓公子讳疾忌医,就帮着端木八小姐劝说他喝了,结果邓公子喝下去就吐了血……端木八小姐也不管,冷冰冰的在那儿说那药里搁了毒药!”

“那邓公子现在怎么样了?!”卫长嬴惊道。

端木芯淼算计邓宗麒的缘故,卫长嬴略有所知:当初可不就是邓贵妃提议让端木芯淼跟过来的?这位八小姐医术虽高,奈何晕车晕得实在太过厉害,这一路上吐得死去活来,到了西凉真格是半条命都快去掉了。要不是她自己是大夫,备有一大堆应急的药物,那日怕是直接要从车上被抬进屋子里了!

单是这儿,足够脾气古怪的神医一脉恨上邓贵妃并迁怒邓家其他人了。谁叫邓贵妃还要作死——不知道是不是奉了圣上的意思,贵妃可不仅仅是想着端木芯淼过来为沈藏锋治伤,也是让她承担起给帝都打探沈氏真正动静的责任的……端木芯淼母亲早逝,跟父亲并不亲近,和其他族人的关系那就更加的疏远了。

她最牵挂的莫过于蔡王太后和蔡王,贵妃就拿了这么两个人来威胁她听话。

卫长嬴晓得这件事情的时候就知道,端木芯淼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定把贵妃恨成什么样子了!

要知道这位主儿性情跟其师季去病是半斤对八两,季去病被卫家胁迫多年,对卫长嬴等人态度恶劣得紧……那还是因为卫家先前在他家破时保过他一命,后来他的名扬海内也是卫家之功。怎么说没有卫家也未必有他今日的,恩怨交杂,季去病大事上不耽误,小事上可也是可着劲儿的给卫家人找麻烦。

邓贵妃对季去病师徒有什么恩?!从季去病那儿论还是季家的仇人呢!

似端木芯淼这种痴迷医术,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实在是办不到。若给她机会,怕是邓贵妃才暗示了这番意思下来,端木芯淼就能果断的把她毒成死贵妃!

谁都知道邓贵妃平生最重视的就是唯一的亲生儿子六皇子,六皇子死后,她把酷似六皇子的侄儿邓宗麒当成六皇子的替身,百般宠爱扶持,当成子嗣一样的栽培。怕是端木芯淼动身之前就算计好了抵达西凉之后就对邓宗麒下手,报复邓贵妃了。

之前在路上清醒时跟邓弯弯处得亲亲热热……卫长嬴还以为端木芯淼只记恨了邓贵妃一个人,对其侄儿侄女还是分别对待的。现下听到出事的消息才晓得端木芯淼却是看不上邓弯弯在贵妃跟前的地位,直接把主意打到了邓宗麒身上!

这一刻卫长嬴汗湿罗裳,暗骂自己抵达西凉以来,只顾着收拾祖堂上下,打压耆老,替沈藏锋栽培亲信……间或还要留意沈藏锋的伤势恢复情况,竟把帝都带过来的恩怨给忘记到一边了!邓宗麒若是死在了明沛堂里,即使下手的人是端木芯淼,沈家可也说不清楚啊!

更不要说这人怎么也救过卫长嬴一命,卫长嬴可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好在朱实道:“邓公子吐了好几口血,如今人一点力气也没有,倒在桌上。端木八小姐说他暂时死不了,但若没有端木八小姐的解药,邓公子三天之内,必死无疑!邓小姐一听就晕了过去!”

邓弯弯打小无父无母,基本上就是被这个兄长带大的,如今却是她亲自把兄长带到端木芯淼跟前、也是她帮着端木芯淼劝说邓宗麒喝下那碗药……结果竟是把兄长的命送了出去,这可怜的邓家小姐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才怪。

听说邓宗麒还活着,卫长嬴松了口气,交代黄氏代替自己主持着这儿的事情,点了两个使女,随朱实匆匆赶到端木芯淼的院子。

为了表示对端木芯淼的重视,拨给她住的这所院子在明沛堂中算是豪华的了。只是如今大雪纷飞的,只有进了屋内才看得出来这份华贵。

屋中如今却也没有朱实说得那么乱:

邓弯弯已经被抬到西窗下的软榻上躺着,身上还盖了一条锦被。她的使女都垂手侍立在榻边,一脸的不知所措。

端木芯淼没有带使女,之前那软玉被拨过来伺候了她两日后,就被耆老们一致赞同拖出去打死了。卫长嬴便把路上伺候她的朱阑与朱实拨了过来。方才朱实跑去报信,朱阑还留在这儿,此刻正侍立在端木芯淼身后,手里拨弄着一条帕子,看她脸色却也不紧张,气定神闲的反而似乎是有些好奇。

据朱实说方才连吐好几口血的邓宗麒坐在桌边,许是端木芯淼也不想直接毒死他的缘故,他如今倒是撑着桌面坐稳了,只是脸色苍白得紧,眉头紧紧皱着,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痛苦。

在他脚边明显有才收拾过的湿痕……卫长嬴进了门,迎面是神色冷漠的端木芯淼居于上座,慢条斯理的呷着一盏热茶,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道:“这是我跟邓家的事情,卫姐姐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卫长嬴心想你在沈家的祖堂里解决恩怨,差点把邓家嫡子毒死,还说不干我的事儿?不意邓宗麒却也气息微弱的道了一句:“此乃敝家与端木八小姐之间之恩怨,卫夫人且莫操心了。”

……卫长嬴蹙紧了眉,道:“两位一般的意见,都是莫要我多管,本来我也该识趣的转身离开。然而两位都是敝家之客,如今客人之间发生了冲突,做主人的断然没有就这样袖手旁观的道理,纵然两位觉得我不够资格为你们说和圆场,然而我想问个经过总是成的罢?”

你们别忘记这儿是谁的地盘!难为还要打发我这主人走么!

端木芯淼嘿然道:“经过简单得很哪!我在路上哄了邓弯弯信任,前两日空了,就给她说,在城门口听邓宗麒的声音仿佛受了伤。弯弯那小傻子就当了真,这不,死拖活拉的把人给我弄过来了。我早就预备好了一份药,熬出来给邓宗麒喝下……朱实不是去报你了吗?”

邓宗麒以手抚胸,苍白的脸色几次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半晌才道:“端木小姐对在下下毒,在下约莫能够猜测到理由,此事是非,在下身为晚辈莫能言语,亦不敢责怪端木小姐。只是端木小姐既无害舍妹之心,却利用了舍妹,委实叫在下齿冷。”

“你齿冷不冷,关我什么事?”端木芯淼轻描淡写的道,“早先你那个姑姑,死了亲生儿子,没能耐找正主,倒是害了我师尊一家!可悲的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却还要追着我师尊一家不放……到最后真正的凶手死是死了,然而罪名跟谋害她儿子半点也不沾!如今竟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利用我大姐跟我外甥来威胁我?!你姑姑做下这样不要脸的事儿来,我利用一把你妹妹,你也有脸来鄙夷我?你要真是个正人君子,早就该自己去明光宫里斩了那毒妇,清理邓氏门户!”

卫长嬴忙圆场道:“贵妃以蔡王太后与蔡王威胁芯淼妹妹确实不妥,只是依我之见贵妃她也就是说一说罢了,蔡王太后与蔡王殿下固然是贵妃晚辈,可也不是贵妃一个人就说了能算的。”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为了安抚端木芯淼,虽然不太清楚废后钱氏与邓贵妃、顾皇后之间的争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钱后被废直接导致了其亲生的四皇子被废去东宫之位,贬为庶人。

但这位四皇子郁郁而死后,圣上又追封了他为蔡王,还允许其子袭爵并留在帝都。

可见不管四皇子受了生母多少牵累,圣上对这个儿子还是有父子情份的,否则不会追封而且允许其子继承其爵位。至于把蔡王母子留在帝都,也未必是不放心蔡王——蔡王如今年岁也不长,这么小的藩王到了封地再折腾又能折腾个什么呢?

多半还是因为锦绣端木的本宗在帝都,蔡王太后是端木氏本宗之女,希望他们母子两个住在帝都,端木家多多少少能够照顾着点儿。

圣上既然这样为四皇子的遗孀与独子考虑,凭一个邓贵妃哪儿决定得了他们的死活?更不要说贵妃还有顾皇后这个对头时时刻刻的盯着她呢!

所以邓贵妃所谓拿蔡王母子来威胁端木芯淼的话,若非是代圣上说的,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卫长嬴一面劝,一面盘算着:难道这番话真是圣上的意思,而贵妃只是代圣上说出来吗?

9第九章 兄弟相谈(上)

[第4章第4卷]

第348节第九章

兄弟相谈(上)

卫长嬴给端木芯淼与邓宗麒斡旋之时,沈藏晖恰恰进了沈藏锋养伤的内室,寒暄了一阵,就借口有军务要说,把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

因为神医一脉的医术确实名不虚传,沈藏锋的底子也极好,这才过去大半个月的光景,他的气色已经基本恢复,精神也大好了。

只是为了避免伤口崩裂,沈藏锋大部分时间还是卧榻静养。此刻他靠在两个隐囊上,将手头先前看的书放到枕畔,温和的问堂弟:“可是狄人那边又有了什么动静?”

沈藏晖有点不放心的看了看门口,小声道:“不是。”

沈藏锋看出他的担心,就道:“你放心罢,现下伺候我的都是你三嫂的心腹,都晓得规矩。何况这房门厚实得很,若不高声说话,便是伏在门口也听不清楚。”

“三哥这样信任三嫂吗?”沈藏晖听了这话,脸色有点复杂的道,“三哥可知道三嫂这些日子做的事情?”

沈藏锋微一皱眉,随即不动声色的问:“什么?”

“三嫂抵达当天就把原本打理祖堂的族叔族婶以勾结狄人的罪名关押了起来,还把为此问了一句的管事撤了下去。”沈藏晖低声道,“族叔族婶怎么说也是父亲母亲同意过才能够打理祖堂的,论起来也还是咱们的长辈,三嫂却连招呼都不跟父亲母亲打,直接叫她陪嫁侍卫动起了手!那被撤掉的管事沈庭树,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几代之前就被赐姓了沈,伺候咱们家大半辈子……三嫂这么做,着实叫许多下仆寒心。”

见沈藏锋示意自己说下去,沈藏晖继续道,“这些也还罢了,前两天,族里一位耆老看不过去三嫂这样大权独揽,说了她一句,还不是当面说的。结果三嫂就把这位耆老和其他耆老一起请到一块,当众说得那位耆老下不了台,回去之后当天晚上就病倒了!三嫂也没有亲自过去请罪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的打发了人送点东西意思一下。三哥,不是我这做小叔子的说嫂子的嘴,我也知道三嫂这么做是想给三哥你分忧,只是三嫂做的……是不是……不太妥当?”

沈藏晖跟沈藏锋年岁仿佛,两人都是苏夫人抚养长大的,出于对沈宙的感激,苏夫人对沈藏晖向来比对沈藏锋还要好一点。两人虽然是堂兄弟,实际上与嫡亲兄弟也没什么两样,又因为年岁相近,一起长大,倒比年长的沈藏厉、沈敛实与沈藏锋关系更亲密。

是以上回沈藏晖想外放,也是择了沈藏锋商议。固然当时被沈藏锋骂回去,他却也没记仇,这会有了想法,又过来直言了。

对他这样的性情,沈藏锋当然也是了如指掌,此刻就淡笑着问:“你三嫂做了这些?有没有更多的了?”

“我听到的就这几件过分些。”沈藏晖也知道这个堂兄非常的宠爱妻子,忙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也不是说不喜三嫂,就是替三嫂担心。何况这回伯父伯母打发我送三嫂来探望三哥你,也是因为局势的缘故。圣上如今正可着劲儿的找咱们沈家的不是,她却开口就污蔑沈楚夫妇勾结狄人!这消息万一叫圣上知道了,没准又是一场风波。”

沈藏锋慢条斯理的道:“这个我回头再跟你仔细讲个清楚……你先告诉我,这些事情,都是谁跟你说的?又是谁撺掇着你趁着你三嫂不在,到我跟前来说的?”

沈藏晖正要说话,沈藏锋已经微微抬了抬手,微笑着道,“不要说谎,否则我罚得你这辈子都不敢对我说谎,懂么?”

“……”沈藏锋笑容温和依旧,连眼神都没什么变化,仍旧是一贯的在自家人跟前的温和宽厚,可沈藏晖犹豫良久,却还是耷拉下脑袋,老老实实的道,“前儿个六堂叔叫我去赴宴,席上跟我说的。六堂叔说怕三嫂给咱们家惹麻烦,这才提醒了一句,没有旁的意思。我思来想去,觉得六堂叔说的有理,本来三哥你病着,我想直接去跟三嫂说。可我又怕叫三嫂误会了……想了想还是来跟你说一声,让你转告三嫂的好。”

沈藏锋淡淡的道:“六堂叔如今任着西凉刺史,这也是其父之前敢站出来教训你三嫂的缘故。但你想过没有?其父,咱们那位叔公才教训过你三嫂,六堂叔跟着就出来提醒你了——这不早不晚的,不是挑唆离间是什么?”

“我也这样想过。”沈藏晖可不希望被堂兄当成没脑子的人看待,忙分辩道,“只是我觉得六堂叔虽然有这样的用心,然而他说的话也有道理。我可不想如他所愿的对三嫂存了怨怼怀疑之心呢,我就是想提醒下三嫂。又怕直接去跟三嫂说了叫三嫂不高兴,想着三哥你去说兴许会好一点?”

“怎么个有道理法?”沈藏锋眯起眼,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的道,“圣上固然不喜我们沈氏,然而我的岳父、你三嫂的父亲传出即将痊愈的消息之后,圣上也只敢先拿自己儿子开刀,可曾敢直接动我沈氏之人?”

沈藏晖道:“但族叔族婶勾结狄人,恐怕刘家也……”

“为什么这一任的太子妃还是刘氏?”沈藏锋叹了口气,道,“四弟,我知道你没什么恶意,也确实没有针对你三嫂的意思。只是此事你三嫂都看得明白,你怎能被六堂叔所利用呢?圣上既希望铲除我等阀阅,然心中又着实忌惮我等阀阅!你观圣上登基以来对阀阅的态度,从来没有一次是直接针对的!这一回二姐夫被贬为庶人,你还不明白吗?”

见沈藏晖还是有点懵懂,沈藏锋不得不替他把话挑明了,“圣上心中对我等阀阅的忌惮微微超过了他铲除我等的心愿!所以只要我们不把圣上逼到极点,以圣上多年来沉迷酒色松弛下来的心境,决计难以下定决心与我等阀阅直接翻脸!圣上最希望的,还是咱们内斗,或者是彼此争斗,斗到自然消亡——所以你三嫂一来就扣了沈楚夫妇一个勾结狄人的罪名,圣上听到这消息,不但不会借这机会为难我沈氏,反倒会对我沈氏松一松手,好让咱们家斗起来!”

他冷笑了一声,道,“圣上登基之初本有大志,然而彼时社稷不靖,各处报上去的大抵是些不好的消息。圣上听多了心情抑郁,索性就不想再听……这才把政务分给了阀阅世家,自己退居后宫终日宴饮,实际上也是有借酒浇愁的意思。你可留意到每次有捷报,圣上都会兴高采烈?圣上爱听喜讯,厌恶噩耗——可见圣上……”

他声音一低,“意志不坚!所以登基之初,纵有大志,却连各处报上的一些盗匪横行、边境不宁的消息都承受不住,还未成就明君名声,就奔了昏君的路子!你以为这样的圣上会有那样的魄力跟咱们阀阅斗个你死我活?圣上当真有这样的气魄,当年也不会主动退居后宫、只在阀阅世家之中不断制衡来保证皇权的稳固了!”

沈藏锋毫不掩饰他对圣上的不以为然,“这也是父亲母亲还有叔父都赞成你送你三嫂过来的缘故,为的,一来是代咱们本宗嫡支整顿一下明沛堂;二来,就是挑起一定程度的矛盾,好叫圣上心存侥幸,暂时歇了算计咱们家的心思!”

沈藏晖怔了片刻,才道:“可三嫂现在从耆老到多年的老仆都不放过,是不是过了?”

“这算什么过了?”沈藏锋心里叹了口气,沈藏晖虽然是沈宙的嫡长子,然而因为沈宙为大房付出良多的缘故,同辈里的兄弟姐妹有意无意都让着、护着他,加上沈宙丧妻之后没有再娶,他由苏夫人抚养长大,苏夫人那么宠爱他——可谓是顺风顺水,竟养成了阀阅子弟中罕见的天真,甚至还带了点妇人之仁。

沈藏晖的性格,沈藏锋再清楚没有了:这堂弟其实就是个耳根子软的,之前他那么护着裴氏,一来新婚燕尔,而且裴氏又生得美貌;二来就是因为裴氏一直在他跟前嘀咕着的……他就信了。

这一回被两人的六堂叔说动也是这个缘故——六堂叔先找上他,多说几句,他就信了六堂叔的话,认为卫长嬴做事太过。若是换成卫长嬴先把这小叔子叫到跟前哭诉一番,沈藏晖没准这会就是挽着袖子到处去替嫂子讨公道了。

这一次沈家打发卫长嬴过来探夫,从子弟里择了沈藏晖护送嫂子过来。除了沈藏厉、沈敛实两人年长,且各有家小,不便抽身;而沈藏机三人则去了凤州,剩下来最小的沈敛恒年岁太幼外,也有借这个机会让沈藏晖在西凉磨砺一番,至少把他性情中的天真与妇人之仁磨灭的用意。

毕竟沈藏晖虽然不需要接任阀主之位,却是沈宙这一支的嫡长子,不能没有一个嫡长子应该有的承当与能力。

对于长辈们的用意,沈藏锋当然是心知肚明,此刻沉声道:“区区一个耆老,一个族叔、一个族婶,还有一个老仆,于我沈氏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这样就过了,你道整顿明沛堂是孩童的儿戏么?!”

沈藏晖嗫喏道:“究竟那三位是咱们长辈,而且,那下也为我沈氏效劳多年。”

“长辈?”沈藏锋一哂——若是刘氏在这儿肯定要反诘沈藏晖为了裴氏忤逆苏夫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苏夫人不但是长辈,而且视他如子?不过沈藏锋无意就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次责骂堂弟,尤其这话从他这儿说来没准叫沈藏晖认为沈藏锋作为苏夫人的亲生儿子,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必定使得堂兄弟之间产生裂隙,所以他只平静的道,“他们是长辈,然而如今明沛堂是咱们这一支掌管。按着咱们家的规矩,辈份再高,也压不过阀主!”

你这个蠢货!堂叔都在挑唆咱们两房之间的关系了,你居然还天真的拿族人情谊来帮他们说话!

不知道维护咱们这一支在族中的统管地位才是最紧要的吗!当长辈看待,那是他们都顺服于阀主这一支的情况下,若不然……沈家族里暴毙的长辈又不是只得一个两个!

顿了顿,见沈藏晖没有说话,沈藏锋又淡淡的道,“至于那下仆,一来你三嫂也不过撤了他的管事之责,打发他回去颐养,那人年纪已经老迈,你三嫂不撤换他,他也干不了几年了;二来,那也是他自找的!当时你三嫂正要立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自己凑上去,换了你我,也必须撤了他!”

沈藏晖忍不住道:“当时三嫂已经让她的陪嫁侍卫押了族叔和族婶走了,已经立了威了!”

“但那管事随口出来替族叔、族婶说了话!”沈藏锋严肃的看着他,冷冷的道,“当时不只这管事一个下人在!明沛堂的下仆簇拥在堂下,你三嫂初来乍到,又是女子,只要她表现得稍微软弱些,那些世仆家生子们必然一拥而上!到那时候,你想一想是什么场面!区区一个下仆就妄想挑战我沈氏明媒正娶过门的少夫人,你居然还蠢到了要为那下仆说话?!六堂叔到底请了你赴了几次宴才把你哄到这个地步?”

他因为知道沈藏晖的性情,本不打算骂他的。可看着这个堂弟这么天真,还是忍不住呵斥了起来。

沈藏晖一怔,下意识道:“这……那三嫂没做错……”

“你三嫂这儿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沈藏锋抬手揉了揉眉心,毕竟还没痊愈,教诲堂弟这半晌,他也有点乏,懒得再跟他讨论卫长嬴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直截了当的道,“耆老的事情……本来你三嫂送份礼去也算是全了两边的体面,但既然六堂叔还不想结束……你去做一件事情。”

“三哥请吩咐。”本来以为三嫂这些日子所做的会危害到沈氏利益,忧心忡忡的跑过来给三哥提醒,却不意反而被三哥说了一顿,而且照着三哥的话,三嫂根本没错,沈藏晖不免讪讪的。

此刻听见三哥有所差遣,沈藏晖忙抓住这个下台的机会,殷勤道。

10第十章 兄弟相谈(下)

[第4章第4卷]

第349节第十章

兄弟相谈(下)

却听沈藏锋道:“你去查访一下族中有何人适合取代六堂叔的刺史之职!然后修书一封与父亲还有叔父,推荐一下新任西凉刺史。至于六堂叔,请父亲与叔父向圣上为他求一个虚衔也好、勋爵也好,总之父亲和叔父自有分寸,必定会为他全了面子的。”

“什么?”沈藏晖呆了一呆,道,“六堂叔也只是为了其父出气,虽然他意在挑唆,但为人子女的,也在情理之中,三哥就要撤换了他?这……怎么说也是咱们堂叔,何况都在西凉,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年节来往,却怎么好意思?”

他建议道,“莫如他下回再有宴席请我,我直接推辞,扫了他面子,他自然就会有分寸了。”

沈藏锋瞥一眼自己这天真的堂弟,淡淡的道:“你以为六堂叔只是在挑唆你么,长幼有序,你管得了你嫂子?他真正的用意是在试探我!你三嫂一到西凉,就马不停蹄的整顿起来,先处置了族叔族婶,撤了老仆,扫了耆老的体面……可纵然有耆老对她不满,今儿个她请人,诸人还是不能不给她面子前来。你以为她做这些是靠着谁?她靠的是我本宗嫡支之势!父亲母亲现下都在帝都,在这西凉,她靠的就是我!如今六堂叔正是要通过你来试探我的态度!只要我表示出对你三嫂一点点的不豫,或者袖手旁观,那些蛰伏着观望之人就会一窝蜂的起来攻讦你三嫂!她虽然生了光儿,可到底年轻,进门不久,之前也没来过西凉,不似咱们母亲,辈分既高,地位威望也深入人心!已经不需要父亲着意扶持,就足以震慑这些人!”

沈藏晖沉吟道:“三哥这是……要着意给三嫂立威?”

“不仅仅是给她立威,也是为了我自己!”沈藏锋命沈藏晖到不远处的书架上取了边境的舆图来,吐了口气,在图上比了一个圈,冷冷的道,“狄人那边,穆休尔的局势很不好,只是由甲所言丝毫未错,此人手腕着实过人!王帐十鹰死得只剩一鹰,还是残废之身,因为那一败,他在狄人之中威信扫地。我还特意约束由甲的追杀,纵容他们内乱……就算如此,穆休尔竟还把这场内乱压制到现在,甚至还能指挥图鲁突袭迭翠关!”

沈藏晖乖乖的听着,沈藏锋眯起眼,道,“迭翠关的突袭连我也未能料到,只是穆休尔运气不好,竟遇见了迭翠关中恰有一位擅长军略的人才!图鲁无功而且损失了大批辎重……如今又恰好是冬季,西凉城里尚且如此寒冷,草原之上,因为图鲁没能攻下迭翠关,非但没有能够掳掠去大批财物,反把自己的辎重丢失,狄人这个冬天一定很难熬。”

“往年遇见这种情况,他们走投无路自然是犯我魏境。然而今年他们连着几次败仗,辎重不齐,未必有这个能耐……最主要的是,觊觎大单于之位的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向穆休尔发难的机会!”沈藏锋脸色渐渐寒冷下去,“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之内,狄人必定内乱!这是咱们的机会,必须要抓住!穆休尔说一句雄才大略也不过分,这种人不趁他未能彻底控制秋狄时处置掉,往后必成大患!上一回叫他脱出伏击圈,已经是失误了一次,这一次我绝不容许任何差错!你懂么?任何差错!”

他看了眼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忽然要如此详细的解释狄人情形的弟弟,冷冷的道,“因为端木八小姐妙手回春的缘故,到那时候我固然还不能完全痊愈,无法亲自上阵,然而至少插得上手了!这是我去年到秋狄来就策划的事情,明沛堂这边,族里的琐碎事情,我既没功夫管也不想管,你三嫂过来实在是万幸——所以我会给予她最大程度的扶持与帮助,让她尽快把这些人敲打乖巧了,免得到时候碍我的事,你明白了么?!”

沈藏晖素来有些惧这个堂兄,此刻见沈藏锋本就锋芒毕露的眉宇之间隐含杀气,越发不敢怠慢,忙道:“我都知道了,多谢三哥指点!”又保证道,“我往后决计不会再被六堂叔他们利用,一定尽力辅佐三嫂。”

“你以为你会留在西凉城里无所事事?还辅佐你三嫂!?”沈藏锋却毫不客气的道,“沈氏子弟,既到了西凉,岂能不上战场?!从明日起,我会派人教导你马上拼杀之技,虽然你在帝都学过,但我知道你学的并不用心!趁这会战事未起,让真正擅长阵前厮杀之人教诲你一二,等战火一开,你立刻给我上前线去!休想赖在这西凉城里!”

“……是。”沈藏晖讷讷的应了,又担心的道,“只是到那时候咱们兄弟两个都去前线,就留三嫂一个人在这西凉城,万一她压不住那些耆老或刁仆怎么办?”

他这一会又替卫长嬴担心起来了……

沈藏锋对这个堂弟也有点无语,顿了片刻才道:“你放心罢,你三嫂不可能压不住这些人的。”

“为什么?”沈藏晖不解的问,他觉得自己这三嫂也就蛮横了点儿,然而到底年轻,孤身一人,又是一介女流,没有丈夫小叔子撑腰,万一耆老们一起不给她面子,那不是下不了台嘛?而且下仆人们若也联合起来为难她,这嫂子可别被气得当众嚎啕大哭才好。

“你三嫂还没出阁的时候,在凤州城外遇见戎人刺客刺杀,随行侍卫使女除了两人外全部死伤殆尽。然而她却顶着刺客的箭雨斩杀刺客首领救下胞弟不说,随后还又杀了一名刺客,并在那两名侍卫的协助下带着胞弟全身而退!”沈藏锋哂道,“那可是她头一次遇上真刀真枪的搏杀,许多八尺男儿头次上阵也未必有她这份胆气与魄力,论起来还没上过阵的你,生死搏斗,必定不是你三嫂的对手!”

沈藏晖不服道:“难道三嫂还能对耆老们动手?”

“我是说,你三嫂还在娘家被诸位长辈捧在手心里做着万事不操心的千金大小姐时,乍遇刺客,就有拔剑迎箭而上的勇气。”沈藏锋淡淡的道,“这些耆老们,还能吓得住她?”从大致知道了卫长嬴在遇刺中的表现后,沈藏锋从来不怀疑妻子的勇气与果断。

更何况他对卫长嬴的信心还有一个缘故没跟沈藏晖说:卫长嬴是宋老夫人——这位以对丈夫卫焕的控制和对子女们的教养与操控程度一度被阀阅世家女眷们暗中效仿的老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因为宋老夫人的缘故,卫氏族中连卫焕对这个唯一的嫡孙女都分外宠爱,更何况余人?

所以想也知道,卫长嬴出于自幼被教养的礼仪,对族中耆老们场面上该有的礼数不会少了,比如这次给那称病的耆老送礼……但指望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敬畏以及忌惮这些耆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卫长嬴胆气十足,有果断有魄力,有身份有后台,那些本来就不敢正面挑战阀主的耆老,怎么可能压得住她?何况她还只是一介女流,妇道人家,虽然说被人低看一等,可万一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沈藏锋出来圆个场,旁人也没脸公然继续跟个晚辈媳妇一直计较下去。

真有那等糊涂劲儿上来的人,沈藏锋可是记着卫长嬴的陪嫁黄氏,虽然没有正式名份,却也是季去病教授过医理的!横竖不听话的耆老,早点死了也省心!

瞥一眼还想说什么的堂弟,沈藏锋嘿然道:“你三嫂这儿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倒是你让我很担心。本来一来我自己身上还没好全;二来我想你也是头一回回咱们沈家的桑梓地,想跟这儿的族人多亲近亲近也是有的。只是不意你这样的好哄……”

他抬手止住沈藏晖想说的话,道,“我想了想这全都是因为你太闲了,现在你什么事都不要管,先回屋子里准备准备东西。我会让沈叠传话,让人去教导你的。”

沈藏锋冷冷的道,“我派去的人不会因为你是嫡支的四公子而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要指望到我这儿告状、又或者到任何一个人那里告状会有效果……我要教训你,父亲与叔父不在,这些耆老们想来还没那个胆子敢指手划脚!”

沈藏晖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太妙,他强笑着道:“那……六堂叔那儿……?不要我去了吗?”

“也是你去。”沈藏锋冷冷的道,“两件事情都是你办,都要给我办好!若是办不好……”他忽然之间笑如春风,轻描淡写的道,“你自己想后果!”

“……”沈藏晖下意识的哆嗦了下,心中对六堂叔父子的同情不忍忽然之间荡然无存,却只得一个念头:糟了!三哥这回似是动了真怒了……我可该怎么办才好?

两兄弟这儿,沈藏锋没费什么心思就把弟弟压制住了。

倒是端木芯淼的院子里渐渐的剑拔弩张,卫长嬴几乎有点压不住场面——

11第十一章 平息争端(上)

[第4章第4卷]

第350节第十一章

平息争端(上)

先是端木芯淼大肆责骂邓贵妃,邓宗麒固然性情宽厚,又因为端木芯淼是女子,不愿意和她作口舌之争。然而他身为嫡侄,又身受姑母大恩,即使明知道邓贵妃确实胁迫了端木芯淼,自然也要出来替贵妃说话。

……两边就这么争了起来,越争越是激烈,该说不该说的全部都嚷了出来只求一个痛快。

卫长嬴几次插话进去圆场都不被理会,到后来索性坐到下首,住了口,冷眼旁观起来。

端木芯淼医术脾性口才都承袭了其师季去病,端得是舌毒如蛇,尖酸刻薄的道:“贵妃自有苦衷?她好大的苦衷啊!当年她亲生儿子死了,明明知道与家师的祖父毫无关系,乃是废后钱氏所为!她不敢得罪钱氏,就拿家师的祖父出气!家师如今孑然一身,皆拜贵妃所赐!贵妃苦衷,家师的苦衷怎么论?!合着家师就是活该吗?!”

邓宗麒便道:“母子情深,端木小姐未曾为人之母,也许不能体会这样的心情。在下固然也是尚未成婚,然而抚养舍妹弯弯长大,却深刻理解此中悲痛。姑母当年迁怒令师之祖,也是悲痛欲绝之下所为,何况令师之祖父与六皇子甍逝真的毫无关系么?”

“悲痛欲绝?”端木芯淼不屑的道,“邓氏她要是当真悲痛欲绝了,横竖那会儿钱氏之子、我那大姐夫年岁也不长,她身为贵妃不可能见不着的!索性豁出性命不要把我那大姐夫了断了,不就给她儿子报了仇了?她恋着荣华富贵又没那份胆子,怪得了谁?你们可真不愧是姑侄,一般的不要脸!”

她嗓音拔高起来,硬把邓宗麒要说的话压了回去,高声道,“至于说我师尊的祖父与六皇子甍逝的关系——不就是先前刘家送钱氏入宫为后那会,担心钱氏有了身孕,会对大皇子不利,所以给钱氏下了绝育药,尔后钱氏在宫中遇见我师尊的祖父,妙手回春使她生下来四皇子?我师尊的祖父本就是那会的太医院院判,为后妃诊治是他份内之责!邓氏难道没寻过我师尊的祖父诊治过?!亏你有脸说这话!”

“白玉金参岂是钱氏能够弄到的?”邓宗麒纵然好脾气,被她这样一路骂下来也露出怒意,冷冷的道,“而且白玉金参本是北戎所产的救命良药,即使在戎人贵胄中也是好东西。能将此物用成毒药,没有季英的指点,单凭钱氏怎么可能!在下的姑姑迁怒季英……真的全只是迁怒么!”

他放沉了声音,一字字道,“在下倒是更好奇一件事情:众所周知季英当时乃是钱氏的人,所谓季英与霍淑妃勾结谋害六皇子,也是钱氏舍车保帅罢了。按说季神医对邓氏那般痛恨,也不该不怨恨钱氏才对!却怎么收下端木小姐你为徒?端木小姐固然不姓钱,可你学医不就是为了令姐与令甥:一个钱氏的嫡媳、一个钱氏的孙儿么?!”

邓宗麒淡淡的道:“方才端木小姐自己也说了,令师如今孑然一身……说起来若非钱氏先谋害在下的姑母,季家根本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钱氏才是罪魁祸首!令师尚且能够收下端木小姐你为徒,如今在下的姑母还没有把蔡王母子怎么样,端木小姐就利用弯弯对在下下起了手。”他嘲讽的道,“不愧是钱氏看中的嫡媳的胞妹!”

端木芯淼闻言,冷冷的道:“所以,要等你那姑母把我大姐和外甥怎么样了,我才应该还手?你当我是傻的?”

邓宗麒冷冷的道:“端木小姐杀伐果断,在下自愧不如!”

“你有那杀伐果断之心,也敢动我?”端木芯淼嘲讽的道,“世家子弟成百上千,纵然你有贵妃做依靠,可在众人眼里,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如我这个师尊唯一传人来得重要。卫姐姐在这儿,你问她一问,若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她会选择谁?”

邓宗麒朝她森然一望——下首卫长嬴把茶碗交给朱实,淡淡的道:“芯淼妹妹,你们可算是想起我了,我真是感动极了!”

端木芯淼一抿嘴,道:“卫姐姐,我方才是怠慢你了,我也知道姐姐这会拨冗过来并非真的担心邓宗麒,不过是因为此地是明沛堂所在。你放心罢,我自有分寸,你看这人跟我吵了这么半晌不是还活着吗?我还要留着他给贵妃提醒,自不会叫他当场就死在了这里。”

卫长嬴把袖子一拂,站了起来,淡淡的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的担心邓公子?”

这话说得端木芯淼一怔,邓宗麒神色也微微动容,下意识的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只闻卫长嬴道:“先不说邓公子若在西凉有了差错,我夫家如何跟圣上、跟邓家交代。就说私谊,邓公子尝于小竹山救过我一回,我也不能忘记。”

“小竹山之事,算来在下与顾兄其实也有责任。”邓宗麒轻声道,“若非我等唐突上山,你……嫂夫人也不会为了避开我们前去屋后竹亭小坐,自然就不会遇见那条竹叶青了。”

“邓公子不知,那竹亭原本是没有的,是舍弟临时叫人搭建而成,本是用于他在屋后读书时能有个地方。”卫长嬴正色道,“舍弟专心学业,只学过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身手比之常人也算不得十分敏捷。那竹叶青与竹亭同一色,我与使女入亭时不曾发现,舍弟与其下仆也未必能够察觉。若那日我不曾为了避开公子以及顾公子,去往屋后竹亭暂时落脚,获救于公子手下。而竹叶青始终在其内,之后必定是舍弟前去读书消闲,万一受害,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我实在感激公子的。”

邓宗麒有些讷讷的道:“这只是小事。”

“对公子是小事,家母却是一直感念公子得紧。”卫长嬴客客气气的道。

端木芯淼听得心头烦躁,就对卫长嬴道:“卫姐姐,你感念邓宗麒救过你,但我们师徒帮过你们卫家的地方也不少罢?不说你那个教习江铮,就说你生产时,我也是代替师尊守在产房外的。固然没帮上忙,然而总是一份心意。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挟恩自重,但你既然要念邓宗麒的好,也不能忘记了我对你的好、偏心他罢?”

“正因为你们两边都对我有恩,我不忍见你们彼此残杀,所以才把事情都丢下赶了过来。”卫长嬴听了这么半晌早就在盘算要怎么圆这个场,此刻就道,“实际上你们两个人是没有什么恩怨的,又何必如此?”

端木芯淼怒道:“卫姐姐你这话说的也太轻松了!我与邓家没有恩怨?邓贵妃就差明着告诉我,在西凉好好儿的给她做奸细了!说起来这事儿跟你们沈家也是有关系的——我在西凉做什么奸细?还不是把卫姐夫的动静按时禀告上去!你不帮着我对付邓宗麒,还说这样的话!”

“场面上该说的、不该说的,横竖你们方才自己已经都说了,我也不再赘言。”卫长嬴摆手示意她冷静些,沉声道,“恩恩怨怨的事儿,咱们不在当时,所知道的都是听来的,又因为骨肉之情各有偏向,若要就这个争个是非,我想既争不出来结果,也没有实质上的意义。所以如今芯淼你对邓公子下毒,归根到底还是不放心蔡王太后以及蔡王殿下是不是?”

端木芯淼咬住唇,不作声。

卫长嬴又看向了邓宗麒,道:“邓公子,我知道你素来性情宽厚,方才被芯淼下了毒,也没有直接责怪芯淼此事,而是更心疼弯弯。说来这事也是我的不对,这些日子管着琐事,竟怠慢了你,以至于你在我沈氏的祖堂中被下毒。我这儿先给你赔个罪!”说着朝他一福。

邓宗麒听她说“我沈氏的祖堂中”,心头就不由自主的一黯,他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声叹息,轻声道:“嫂夫人不必如此!”说着就下意识的伸手虚扶了一把。

卫长嬴坚持福完了礼,起身后就对端木芯淼道:“所以我要说芯淼妹妹你糊涂了!”

端木芯淼不服气的道:“我怎么个糊涂法?卫姐姐你可不要总是帮着邓宗麒!”

“请恕我直言:还是方才的那番话,想来你们之前吵得厉害都没听见。我这会再说一遍,只一个贵妃娘娘还奈何不了蔡王太后与蔡王殿下!”卫长嬴平静的道,“芯淼妹妹你对邓公子下毒,无非就是想用这一手,胁迫贵妃不敢加害。但妹妹真的认为单靠贵妃就能为难得了令姐与令甥?令甥可是圣上的嫡亲骨血啊!更不要说,如今的皇后娘娘何其贤惠,对圣上的嫡亲骨血,哪儿能不好生照料,怎容贵妃乱来?”

端木芯淼皱眉道:“卫姐姐你是说贵妃这是在吓唬我吗?”

“贵妃的为人我不敢断言,毕竟我也没怎么见过贵妃。但邓公子就在这儿,妹妹你大可以问问邓公子,贵妃为什么会对你说那样的话?”卫长嬴趁端木芯淼陷入沉思的光景,对邓宗麒递过去一个眼神。

邓宗麒微怔,低头思索了片刻,似有所觉,微微颔首。

这时候端木芯淼也问了:“邓宗麒,你觉着你这姑姑拿了我大姐与外甥威胁我,这是为什么?”

“姑姑不太似这样的人。”邓宗麒淡淡的道。

“你是说我在撒谎么!”端木芯淼因为挂心长姐和外甥的安危,再加上她先入为主,对邓贵妃及邓家人都非常的厌恶,自然是什么话都先往坏处去想,这会闻言顿时大怒!

亏得卫长嬴一句:“邓贵妃为人精明,精明之人言谈举止必有深意!”才叫端木芯淼暂时忍了怒,一振袖,道:“那是什么深意?”

12第十二章 平息争端(下)

[第4章第4卷]

第351节第十二章

平息争端(下)

“邓贵妃一人不足以为难得了蔡王太后与蔡王殿下。”卫长嬴平静的道,“这一点,贵妃自己心里也清楚,却还是这样和芯淼妹妹你说了。妹妹也知道贵妃素来最是精明,妹妹又不是那等胆怯之人,贵妃怎会认为她凭这么一番话,就能吓唬住妹妹你?难道贵妃会考虑不到一旦吓唬不住妹妹,妹妹你恼恨之下,趁着邓公子兄妹两个都也在西凉的光景下手、正如同今日这样吗?”

端木芯淼脸色微微变了变,道:“卫姐姐,你的意思是……?”

“要么贵妃有所依仗,确实能够威胁得了妹妹你,不怕妹妹你为难邓公子与弯弯;要么就是贵妃其实不想得罪妹妹,却不得不做这件事情。”卫长嬴淡淡的道。

端木芯淼脸色铁青!

她如何听不出来卫长嬴话里的意思:不管是贵妃有所依仗,还是贵妃不得不说,以贵妃的身份,能够给贵妃做依仗的,除了圣上还能是谁?以贵妃的身份,除了圣上还有谁能迫得她不得不出面做这个恶人?

横竖这件事情的幕后,跟圣上是脱不了关系的!

如卫长嬴所言,假如只是邓贵妃想对蔡王太后以及蔡王不利,端木芯淼也不是很怕,否则不会用招呼都不打一个就直接对邓宗麒下毒这样的手段,不惧会把贵妃激怒。因为邓贵妃被激怒了,也不是想报复就能报复得了的。

可圣上不一样……

四皇子已故,蔡王太后与蔡王孤儿寡母的,端木微淼与端木芯淼的生母已经去世,没有嫡亲兄弟扶持,继母周月光是有贤德的名声,可是周月光的年纪比端木微淼还要小两岁,这所谓的母女压根儿就没见过,又能对继女真心体贴到哪里去呢?

端木微淼能够守着宅子不出,清冷也好孤寂也罢,横竖是可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不必看谁的脸色——纵然这些年来没人奉承,可也因为圣上的追封没人去招惹他们。可以说这母子两个的安稳都是圣上给的。

圣上可以给予,难道不能夺去?

圣上要夺去,那是圣上的儿媳圣上的孙儿,正如同之前纪王被贬为庶人一样,圣上自教训他的子孙,谁家又能说什么呢?端木醒忙着韬光养晦都来不及,哪儿有闲心去管个早就嫁出门外的孙女。疼爱端木微淼的端木家老夫人却已经过世了……

想到这些,端木芯淼眼睛都快红了,她看向卫长嬴,沉声问:“卫姐姐可有教我?”

“说来这回对于芯淼妹妹也是无妄之灾。”卫长嬴叹道,“原本西凉这儿不关妹妹的事情的,偏偏却把你卷了进来!不过我想无论是我还是夫君,行事一向堂皇,西凉但有发生,传到帝都那儿也没有什么的。”

本来她这么大动干戈的就是既替沈藏锋立威,也是让圣上放宽了心:明沛堂也内斗起来了,定然没功夫去危及帝座,圣上您就舒舒心心的在后宫里由妃嫔们陪着饮酒作乐罢!不必忧愁阀阅势大,动摇了申氏的江山!

再说她做的这些事情声势这么大,帝都哪儿会不知道?多端木芯淼一个探子少她一个都无所谓。横竖紧要的事情,不该知道的人肯定是不会给知道的!

端木芯淼只是以大夫的身份前来,跟沈家的关系说亲近,也还没亲近到不避内室的地步。何况她一个女子,阻拦着不给她知道机密事情,连理由都不用找。

实际上打发这么个探子过来用处真的不很大,横竖沈家又没打算在西凉起兵造反,端木芯淼自己也不高兴成日里走街串巷的打探消息,她所能够起到的作用跟一个普通的眼线差距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位端木家的八小姐在大家闺秀的教养之外学的是医术,又不是细作,哪里能够胜任得了细作之责?这不,卫长嬴都没当面问呢,她跟邓宗麒吵着吵着就自己先交代出来了。

……卫长嬴私下里一直揣测着圣上是习惯性的防备阀阅了,但凡有疑心的地方不折腾一番就不能放心。至于说这个折腾到底有没有效果,是对是错,圣上折腾的时候大约是不会考虑到这些的。也许圣上是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得紧,阀阅固然野心勃勃却也不敢怠慢了九五至尊的他,只不过圣上他长年退居后宫,不理诸事。一旦他理会了某事,必然会有效果……可怜的端木芯淼这会恰好就轮上了,还把蔡王母子间接的卷了进来。

然而端木芯淼不能体会圣上的复杂心情,却只想到了屈辱,她咬着牙道:“我不甘心!我倒不是替卫姐姐你考虑,只是我委实受不了这样被呼来喝去的日子!”

卫长嬴也没办法,如实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假如不是那一位的话……但现下很有可能就是那一位。”

除非端木芯淼不再在乎蔡王太后与蔡王,否则她不能不妥协。

一旁邓宗麒忽然轻声道:“在下以为圣上未必会对蔡王母子如何,毕竟蔡王乃是圣上血脉。最多也不过是贬去爵位,就如同这一回的纪王一样。”

“我那外甥跟纪王怎能一样?”端木芯淼心烦意乱的道,“纪王……哦,如今是庶人申嘉了,他的发妻可是卫姐姐你的大姑子!靠着妻族也不难做个富贵闲人到老。往后的子孙,至少这一两代,沈家总要照拂的。我那外甥尚且年幼,我大姐……我们祖母和母亲都已经过世了,父亲宠爱妾侍与我们那些庶出的兄弟们,又所谓嫁出门外的女子泼出门外的水,哪儿能有多少心思落我们身上?”

邓宗麒淡淡的道:“蔡王太后自也有嫁妆,纵然端木家袖手旁观,做个富贵闲人也是足够的。”

“然后子孙坐吃山空,不出两三代就被些个豪奴欺到头上?”端木芯淼脸色一沉,反诘道!

士庶之别犹如云泥,纵然邓宗麒父母早故,还饱受族人排挤,然而他与邓弯弯从前过的日子,亦是许多庶人渴想羡慕的了。

端木芯淼一说这个,邓宗麒也不能说什么了,难道还能建议万一蔡王被削了爵位成为庶民,往后去给人入赘以给子孙谋个士族的身份吗?

圣上忌惮阀阅,阀阅也忌惮圣上——不到生死关头,不只是圣上下不了决心直接对阀阅下手,阀阅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背负起弑君谋逆的名声。这也是沈藏锋察觉到太子对沈氏的敌意之后要立刻开始筹划易储的缘故:在储君人选里插一手这不算什么,历朝历代立储易储,怎会少了世家望族的影子?可万一叫申寻当真正位为君,那时候就算成功弑君,除非沈家人登基,直接篡了大魏天下,否则往后日子怎么都好过不了了!

即使大魏灭亡有新朝建立,哪位至尊能够放心一个弑过君上的望族存在?

万一哪天君臣失和,沈家弑君弑顺了手,把新君也干掉怎么办?新君不想被干掉,自然只有提前干掉沈家。

所以圣上既然只是拿了自己子孙做为警告,阀阅也不会故意去招惹圣上。比如之前端木醒韬光养晦、沈家对沈藏锋的伤势添油加醋又打发卫长嬴千里探夫……都是在对圣上表示臣服,以打消圣上的不安。

对于端木芯淼来说同胞长姐与嫡亲外甥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可对于皇家或端木氏而言,这母子两个真心算不上什么——别说蔡王太后的祖母、母亲都过世了,身为阀主的祖父与将会接掌锦绣端木的父亲,向来都是从大局出发,根本不会顾及他们太多;就说父母尚在,作为沈宣夫妇、尤其是苏夫人最钟爱的嫡长女的沈藏秀,在丈夫由纪王殿下变成庶人申嘉、自己也从纪王后变成沈氏后,沈家何尝不是沉默以对,甚至没有打发一个下仆过去看一眼?

这样微妙的均衡里,没有家族的帮助,单靠一个阀阅嫡女想跟圣上较劲,完全是一个笑话。

纵然是卫长嬴也是爱莫能助。

端木芯淼心灰意冷之极!

卫长嬴安慰不了她,到底还是劝得她先解了邓宗麒的毒:“方才你们既然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如今也不跟你说那些虚的:真正威胁得了蔡王母子的人,绝非是邓贵妃。然而贵妃屹立宫中多年,虽然不能说宠冠六宫,但也是在圣上跟前说得上话的。邓公子宽厚,可贵妃却向来心疼邓公子的,芯淼妹妹你当真把贵妃逼急了,恐怕反而害了蔡王母子。”

“我倒觉得既然如此,不如索性留着这毒辖制贵妃。”端木芯淼闻言,思索了片刻,瞥着邓宗麒,毫不客气的道,“贵妃疼他疼得跟亲生骨肉也似!断然舍不得他死,若是接到他乞求贵妃救命的书信,一准不敢怠慢,必是处处帮着我大姐还有外甥说话的。”

邓宗麒对于性命操于端木芯淼之手倒是平静得很,淡淡的道:“在下若是怕死,早在察觉中毒的那一刻就会出手制住端木小姐,以端木小姐的性命逼问解药了。”

端木芯淼一噎,把头扭了开去,冷笑着道:“我看你是当着卫姐姐的面不好意思露了怯!故作平静!”

她这话本是因为被邓宗麒一直镇定自若的气度弄得有些下不了台,为了反驳他而随口一说,跟卫长嬴两个都没有留意。

但之前还淡然的邓宗麒却是全身一震,下意识的拿眼角扫了眼卫长嬴,却见卫长嬴没有看自己,还在好言好语的哄着端木芯淼道:“芯淼妹妹此计甚是不妥!你想贵妃并非昨日才进宫,乃是宫闱里沉浮几十年的人,又居贵妃这样的高位,如何肯叫芯淼妹妹你一个晚辈辖制住了?我倒觉得贵妃万一晓得此事,必然会采取手段对付蔡王母子,至少也要跟芯淼妹妹你打个平手!免得你当真为难邓公子!”

如此好说歹说的,端木芯淼自己心里也清楚,邓贵妃绝对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吓住的人。尤其如今拿蔡王母子作为筹码迫自己听话的那一位还是圣上,邓贵妃要是知道自己拿邓宗麒胁迫她,这位贵妃娘娘没准会在圣上跟前添油加醋,让圣上给蔡王母子几下子……这可不是她希望看到的,所以卫长嬴递了几次梯子,她也就就势下台了,写了个方子丢给邓宗麒,道:“你自己去抓药熬了喝下,连喝三次就成。”

这回的闹剧到这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卫长嬴见邓弯弯却还未醒,邓弯弯的两个使女缩在角落里一脸的惶恐——毕竟方才端木芯淼跟邓宗麒争吵时都忘记了清场,如朱实、朱阑乃是卫长嬴的心腹,听到这些倒也罢了。她们虽然也是近身使女,然而还都够不上心腹的程度,自要担心灭口……实际上端木芯淼、邓宗麒与卫长嬴也是同时想到了此事,三人在这一点上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卫长嬴就不动声色的问:“弯弯怎么到现在都没醒?”

“方才她晕了过去,我想她醒了肯定要拉着我又哭又闹。我最不耐烦敷衍这样的,索性给她扎了一针,让她睡过去了。大约……嗯,到今儿个傍晚之后自然就能醒过来。”端木芯淼道,见邓宗麒要说话,端木芯淼不耐烦的道,“伤不了她!邓贵妃又不是特别喜欢她,她身体也弱,做不了试针试药的人,我对她动手脚做什么?”

这话听得邓宗麒更加不放心了,当着端木芯淼的面,向卫长嬴请求道:“劳烦嫂夫人遣人送舍妹回屋,且为舍妹请一位可信的大夫。”

卫长嬴按住想反驳的端木芯淼,转头对邓宗麒道:“邓公子放心罢,这些都包在我身上。”

13第十三章 告密

[第4章第4卷]

第352节第十三章

告密

西凉城的大夫请了来,邓宗麒和邓弯弯都是客人,卫长嬴这个做主人的当然也要陪同了。好在大夫来了之后,在邓宗麒的要求下百般诊断,确认了端木芯淼所言属实。饶是如此,出于对神医一脉医术的信任……呃,这会子是忌惮,邓宗麒的眉宇之中还是含着疑虑。

卫长嬴打发下仆送走大夫,少不得要尽主人的责任,劝慰他两句:“芯淼妹妹虽然医术高明,然而并非不知轻重之人,邓公子莫要太过为弯弯担心。公子请想,这一路上,芯淼妹妹固然因为晕车,大半路程都是睡过来的,可之前靠着药物还是维持了些日子的清醒的。那时候众人对她都是毫无防备,她要做什么手脚,那会子弯弯就该中招了。可弯弯一路上都平平安安的,也就是快抵达时染了点风寒……可见芯淼妹妹对弯弯确实没什么敌意。”

邓宗麒并不认为端木芯淼路上没对邓弯弯下手就是对邓弯弯是没有敌意,要不是路上端木芯淼跟邓弯弯相处和睦,邓弯弯又怎么可能听她一说,就深信不疑,把自己唯一的兄长硬扯过去给她看、还帮她劝说邓宗麒喝下那碗下了毒的药?

而且端木芯淼在邓弯弯惊讶邓宗麒吐血时毫不隐瞒的表示邓弯弯帮了自己一把,以至于邓弯弯承受不住打击直接晕了过去……她要是对邓弯弯有善意,也不会这样爽快的说出真相、丝毫不顾忌邓弯弯的心情了。

不过邓宗麒并不想反驳卫长嬴,只淡淡的笑了笑,温和的道:“嫂夫人放心,宗麒明白端木小姐为蔡王母子的忧急,这回的事情,既然弯弯平安无事,宗麒自不会放在心上。”言下之意,他自己是不在乎的,但若邓弯弯有什么闪失,他也不会放过端木芯淼。

卫长嬴心下赞叹这人真是个君子,要不是跟邓贵妃牵扯太深,如今已经根本无法脱身、以邓宗麒的为人也不可能在受了贵妃那许多恩惠之后就此脱身……实在是个极好的妹婿人选。她那许多才貌双全贤良淑德的堂妹表妹待字闺中,遗憾的却是这样一个好人选竟只能感慨一声放过。

“邓公子真是君子。”卫长嬴赞了一句,再次就他们兄妹两个在明沛堂里被端木芯淼暗算赔罪,两人客套了一番,卫长嬴又说了一声,“芯淼妹妹此番行事荒唐,一上来便以性命要挟,邓公子方才却丝毫不惧芯淼妹妹的危言恐吓,单凭这番气度,往后必有成就。”

邓宗麒对这种场面上期许的话早已听惯,并不在意,却听出卫长嬴寒暄完这句,差不多就要告辞了。他知道这儿是明沛堂,是沈家的祖堂,沈藏锋纵然不在,然而为了避嫌四周俱是下仆,今儿个的场面不怕没人详细的说给那如今还卧在榻上静养的沈三公子听——以沈藏锋的精明,怕是一丝一毫的破绽,都能推断出真相来,从而窥破他那份隐秘的心思。

可他也知道,错过了今日这样的机会,他想再跟卫长嬴私下说话——即使是似这样下仆满堂的情况下,那也是可遇不可求。

一种莫名的冲动,邓宗麒没有照着卫长嬴意料中的谦逊来回答,而是复杂的笑了笑道:“叫嫂夫人见笑了,实际上方才宗麒心中恐惧得紧。”

“邓公子真会说笑。”这话跟卫长嬴已经准备好的话不合,卫长嬴赶紧把到嘴边的一句场面话咽了下去,失笑道,“公子方才始终从容不迫,我却看不出来公子有什么恐惧的?”

邓宗麒此刻只想跟她多说几句话,却又怕被四周下仆看出端倪,把两人都害了,所以迅速思索了下,决定拿如今还昏睡着的妹妹做垡子:“宗麒独自一人倒也无妨,只是弯弯尚且年少,又未出阁。宗麒若是有个闪失,恐怕弯弯幼失严慈,若连兄长也没有了,往后要受许多委屈。”

“公子这般宠爱弯弯,真是弯弯之幸。”卫长嬴也察觉到邓宗麒回答的异样,不过想到传闻里邓宗麒对妹妹宠爱万分,以至于至今不曾婚娶,就是想着谨慎选择,免得妻子不贤,过门之后苛刻了妹妹……既然一直都是这样疼爱妹妹的哥哥,今儿个看到妹妹受骗之后连恨带气带急直接昏迷过去,又挨了一针到这会都没醒,心里愁烦,心神不守之下想寻个人倾诉两句、却忘记了跟前的人是一位女眷也是情有可原的。

卫长嬴便把话题转移到邓弯弯身上,好生宽慰了他一番……邓宗麒也不敢再寻旁的话题来委婉的挽留她,只得听着她说完宽慰的话,客客气气的告辞而去。

等卫长嬴一行人离开之后,邓宗麒遣散下仆,独坐堂上,慢慢饮着茶水,心情不知道是欣喜于能够与倾慕已久的佳人单独说了好一番话……还是难过于此生的无缘?

他心潮起伏难平,茶盏里的茶水喝完了,竟不觉得,仍旧抵在唇边。好半晌后才发现,看着盏底干涸的茶叶梗,却是自失一笑,把茶盏放到案上,怅然的想:“便是她没有在襁褓里就许给沈藏锋,我一个世家子弟,没有长辈帮助,如何娶得到凤州卫氏这一代唯一的嫡孙女?再说……我一生前程都系在了姑姑身上,若是姑姑不好,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样。纵然有娶她的机会,也还是不要的好,免得拖累了她。我终究与她是没有缘分的,再说沈藏锋对她似乎非常的好,我又何必再如此?叫人看出端倪,反倒害惨了她!”

这样想着,邓宗麒决定往后不再似今日这样冒险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虽然他已经尽可能的把心思隐藏住,可撑不住卫长嬴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稍有破绽立刻被人告到了沈藏锋跟前:“少夫人今儿个跟邓公子私下说了好半晌的话,虽然有下仆在旁,但到底不合规矩。”

沈藏锋既然已经决意扶持妻子尽快打理好明沛堂,自然不会理会这样的闲言碎语,淡淡的问了前因后果,便道:“此事的责任应该在四弟,祥之与邓家小姐如今皆是我明沛堂的客人,在我明沛堂被谋害,纵然下手的不是我明沛堂之人,而是另一位客人,终究我沈家也有责任!四弟成日里在外乱跑,我又在这里养伤,我妻还不出面去圆场,难道任凭他们两边在明沛堂里拼个你死我活么?”

告状之人就道:“少夫人过去圆场自是应该,后来邓氏兄妹离开,少夫人跟到邓家小姐住的院子里照拂一二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大夫都走了,少夫人还要跟邓公子说了好一会的话才走,这实在是……众目睽睽之下,难免招惹闲言碎语。”

“既然是众目睽睽之下,可见不过是些劝慰之语。”沈藏锋淡然道,“祥之父母早故,甚怜其妹,这一点在帝都都是无人不知的。今日邓家小姐惊吓过度,想来他这个兄长也是心神不宁。本来让他在明沛堂里着了端木小姐的道儿已经是我沈氏待客不周,送走大夫再赔罪一番、安慰几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难道当家的少夫人连这点儿大方都没有?还是你们盘算着借着此事拘束着我妻躲在内院里不出门,由着你们欺上瞒下?”

又说来人,“既对整件事情如此清楚,我妻还无暇派人来报我,你们倒是跑在前头了,必然早知今日之事,却故意隐瞒!却要你们这样的人何用?回去之后收拾下东西,合家都搬出去罢,不必再留在明沛堂里了。”

他才打发了这人,卫长嬴也恰好赶到,进屋之后笑着问了他今儿个伤势愈合情况,夫妇两个又打情骂俏了几句,才说正事。卫长嬴抬手掠起一缕鬓发压到耳后,笑着问:“方才我看到人从你院子里出去,似乎是住在东面那一片的家生子?”

“我叫他们搬出去了。”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你另择人代替他们的职分罢,横竖明沛堂这儿咱们人手充沛得很。”

卫长嬴也不问缘故,道:“好。”又说道,“芯淼跟邓公子闹了起来,芯淼道是来之前被贵妃胁迫着做奸细,连蔡王母子也被卷了进来,芯淼如今恼恨极了!”

就给他大致说了经过,之前那家生子过来求见兼告密时已经把事情说得差不多了——沈藏锋听完之后就哂道:“神医一脉与邓氏的恩怨复杂得紧,就算这两边知晓的其实也不齐全。不过季神医为什么会收下端木小姐我倒是知道点的。”

“啊?”

“当年废后钱氏并非不想保住季英,实际上是保不住。”沈藏锋解释道,“后来季英合家被牵累,钱氏是尽了力的。否则季家也不会被流放到西凉,照着邓贵妃的意思是打发他们东胡去的。这才是季神医对钱氏固然有怨恨、却还是愿意收下端木芯淼的缘故。”

他既然提到东胡,卫长嬴也听出些意思,噫道:“原来还是刘氏插的手?”

“刘氏因为圣上元后去世,故而送了钱氏入宫为继后。又恐钱氏有子,将对大皇子造成威胁,所以用了些手段……然而季英医术精妙,刘氏自四皇子落地前就对季英有了杀意。”沈藏锋哂道,“钱氏一来感激季英,二来忌惮着连刘氏自己都解不了的忧来鹤之毒只有季英这一脉能解,也是拼尽全力保过季英的。但最后还是因为疏忽了本来无人关注的霍淑妃,被刘氏拿出所谓的铁证来,迫得季英身死,其妻女子孙也受了牵累。霍淑妃罪名被定死后,钱氏费尽心机才把季英的妻子儿女的流放之地从东胡改成西凉,当初私下里也请咱们父亲母亲暗中照拂一二。然而咱们家不太愿意被卷入太深,是以只叮嘱了族里少数的人,纵然有照拂,也都做在了暗处,不使外人知晓。”

卫长嬴意外道:“原来从季英那儿就能解忧来鹤之毒了?我道这毒是季神医手里解除的。”

“他们祖孙到底是谁解了忧来鹤,也只是猜测。”沈藏锋道,“因为刘家从北戎那儿得的这寒药至今也就确认季去病是肯定能解的,其他人都没听说过。当初钱氏入宫数年无所出,有孕后立刻就抬举了季英为院判……所以后来季去病解开忧来鹤之毒的消息传出后,各家揣测,当初钱氏也应该是中了忧来鹤。照着刘家的想法,即使她知道了,也是束手无策。但刘家却没想到百年季氏中连出两位名医,硬生生的琢磨出了将这寒毒祛除的法子。而且钱氏也果然有了亲生之子后,立刻把大皇子谋害了。”

卫长嬴心想,这废后钱氏早先就算没有这份心思,被刘家下了一回忧来鹤之后,为了出这口气也要对大皇子下手了。

她道:“这些个陈年往事的……头疼的却是他们两边如今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又都不是能够立刻打发走的人。这一回暂时把两边分开了,也还是弯弯她还昏迷着没醒,这位小姐虽然是好.性.儿,然而跟兄长关系好得很,醒过来之后没准又要闹上一场——不拿个章程出来,我恐怕往后一个疏忽又要出麻烦,总不能不错眼的盯着他们?”

就问沈藏锋,“你可有主意?”

14第十四章 天伦之乐

[第4章第4卷]

第353节第十四章

天伦之乐

沈藏锋笑着道:“你亲我下,我就告诉你!”

卫长嬴在他手臂上轻轻捶了一记,笑骂道:“好好的说正经事儿呢!你这么不正经!”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依他所言,探首过去,在他鬓边吻了吻。沈藏锋又趁势搂住她……两人耳鬓厮磨了一番,沈藏锋才微微喘息着道:“横竖邓宗麒过两日就不在西凉了,由甲总共也才给了他这几天的假。这还是因为要等狄人那边的动静……等我伤好之后,你就打发端木小姐回帝都去好了。西凉苦寒,她一个千金小姐怕也不耐烦久留,再者,虽然有你在这儿,端木小姐究竟还没出阁,我伤好了她还不回帝都,总是惹话。”

“这算什么主意。”卫长嬴拿手指抵着他下颔,点了点,嗔道,“我不请教你,难道想不到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把他们分开吗?你这是在敷衍我!”

沈藏锋抬手替她扶了扶鬓边方才亲热时蹭到、这会快要跌出云鬓的翠簪,笑着道:“这些都是小事,嬴儿现下忙得紧,为夫一日里才能看见你一回,这会看到你在跟前,哪里有心思去想旁的?咱们说点咱们的事情不好吗?”

卫长嬴倒是被他说得心下一软,道:“咱们如今既在这儿了,又能有什么事情呢?我只盼望你快些好起来……倒是光儿,这会子不晓得怎么样了?”

沈舒光自然好好儿的。

他叔父姑母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沈八公子沈敛恒已经十二岁了,两年前就搬出后院到前头独居。沈敛恒生母尚在,该叮嘱儿子的地方,自不会不上心。苏夫人不必为沈敛恒耗费什么辰光,闲暇就都花在了沈舒光身上。

在祖母的精心照料下,如今还不满周的沈舒光越长越是秀美可爱。白净的小脸上,乌黑溜圆的眼睛那么一转,朝人就甜甜的笑了起来,看得苏夫人心都软成了水。这日苏夫人特意抱着他看暖室里栽培出来的一盆海棠花,红艳艳的花朵儿很招小孩子的注意。只是小孩子又不懂事,做不得惜花之人……沈舒光咿呀着伸臂把好好的一盆花乱揪乱扯了一通,苏夫人也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的跟左右道:“光儿的力气似乎又大了?”

“可不是?前两日大孙小姐折了一朵暖室里的月季花,掰掉刺,给二孙公子玩耍,二孙公子拉了好半晌才把那月季花扯散呢。如今掐这海棠却是一手一个。”陶嬷嬷笑着打趣,“婢子看,往后一直到二孙公子懂事,夫人这儿的鲜花都齐全不了多久了。”

苏夫人笑着道:“横竖不过是几盆花,他喜欢,由他掐去。”

正说着话,外头沈宣兜着袖子进了来。

众人忙给阀主行礼,沈宣道了个免字,上得堂来,伸手接过孙儿,一掂,满意的道:“又重了些。”

苏夫人就嗔他:“你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灰,仔细把光儿呛着!”

“我沈家的子弟怎会如此孱弱?”沈宣不以为然,一只手把孙儿搂在胸前,另一只手从袖子里取着东西,道,“今儿个路过匠作坊,一时想起来,叫他们做了个小玩意。等光儿再长大些,就能用了。”

苏夫人以为是什么玩具,不意沈宣却掏出约莫半尺来长的一柄小木剑——虽然只是木剑,做工却精细得很,与“被送给”三媳卫长嬴的那柄“戮胡”剑几乎是一模一样。而且还配了同样的剑鞘。

“光儿的母亲如今又不在帝都,你给光儿做这么一柄剑,她看不到,如何领会你的意思?”苏夫人对丈夫的心思一清二楚,看了眼左右,把人都打发了下去,才啼笑皆非道,“再说‘戮胡’剑给都给出去了,你这会再要回来,做长辈的脸面也不要了吗?”

沈宣哼哼着道:“老三那个不肖子!胳膊肘尽往外拐!但望孙儿不要跟他一样才好。”就道,“我也不是做给老三媳妇看的,是给光儿长大一点玩耍的。”

苏夫人道:“那你非要做成跟‘戮胡’一个样子做什么?”

“我这做祖父的如今给了光儿一柄剑,等光儿长大了,总也该孝顺孝顺我这祖父罢?”沈宣充满期待的道,“往后我就等他拿了‘戮胡’剑来孝顺我,那可不是我跟媳妇要回来的!是我孙儿孝敬我的!”

苏夫人无语道:“光儿现下还没‘戮胡’剑高呢!”你趁着儿子媳妇不在,孙子养在自己膝下的光景这样设计,几年筹划就为了一柄剑,你好意思么?

“等他到了三五岁,他父母也该回来了,届时就叫他去要。”沈宣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一面回答苏夫人,一面把木剑往孙子手里递,只可惜沈舒光对他的胡须更感兴趣,非但没有拿剑,反而高兴的一把揪住他胡须用力扯了起来——惹得沈宣痛叫不已,手忙脚乱的把木剑塞回袖子里,就要跟孙儿抢胡须,这会苏夫人却急了,顿足骂道:“你手脚轻点!别伤着光儿!”

被老妻呵斥着,惟恐他手脚重了把沈舒光弄伤,沈宣只得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才把自己颔下的一把胡须抢出来……等苏夫人把还咿呀着不依的沈舒光抱走,沈宣只觉下巴火辣辣的痛,一看孙儿手里还握了几根完整的胡须,沈宣倒抽一口冷气,拿帕子捂着下颔抱怨道:“这小子好大的力气!”

“咱们家的子嗣,哪有孱弱的?”苏夫人依葫芦画瓢,把他刚才才说过的话还给了他,又取笑道,“你看看,究竟母子连心呢!你打量着光儿年岁小,如今还不懂事,想利用他去谋取他母亲的东西,却不料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也晓得你这祖父不安好心,当下就替他母亲给你这一下子!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这样为老不尊的算计晚辈的东西了!”

故意跟丈夫作对,苏夫人还点着孙儿的脸,乐呵呵的夸他,“光儿做的好!往后谁敢这样抢你父亲母亲的东西,就该给他这么一下子!”

沈舒光虽然不明白祖父祖母在说什么,但这孩子生来爱笑,此刻也是笑嘻嘻的往苏夫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倒仿佛是赞成苏夫人的话一样。

沈宣郁闷的揉着下巴,悻悻道:“什么算计晚辈的东西……那柄剑本来就是我的!二弟要了那么多次我都没舍得给,不意竟被老三这个不肖子给偷了出去!若非碍着面子我早就跟老三媳妇要回来了!”

“不就一柄剑吗?咱们家库房里又不是没有好的,你换一柄挂书房里去不就成了?”苏家虽然也是以武传家,但苏夫人本人是照着大家闺秀的要求被教导出来的,她也不爱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所以一直都没把“戮胡”剑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丈夫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对柄剑念念不忘实在可笑,不以为然道,“为了柄剑就说锋儿不肖,还胳膊肘往外拐……媳妇都过门了,还不算咱们家的人?金桐院不是咱们家的地方吗?”

沈宣唉声叹气道:“你妇道人家不懂这些,那柄剑可是我少年时候亲手打出来的。老三媳妇若是肯换,库里的名剑我随她挑去!”

“我是不懂。”苏夫人哼了一声,抱着孙儿哄,“好孩子听话,往后你祖父再抱你,你多扯他几下胡须!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祖母!”

“……你别真把这小子教坏了。”见孙儿懵懵懂懂的被老妻哄着胡乱点头,沈宣头疼道,“咱们膝下有个凝儿已经够操心的了,光儿还是跟他父亲学一学的好。”

苏夫人就冷笑:“哦,你这会倒觉得锋儿好啦?也不想想凝儿都是谁宠出来的!”

沈宣不满道:“那锋儿不也是我教导出来的?”

老夫妻就儿女的事情拌了几句嘴,看沈舒光折腾了一番似乎有点累了,趴在苏夫人肩上头一点一点的……苏夫人忙叫进陶嬷嬷,带沈舒光下去睡觉。

等陶嬷嬷抱着沈舒光出去,夫妇两个在堂上坐了,说起正事:“前头事情可还顺利?”

苏夫人说的当然不是沈宣明面上的的公事,而是废储之事。

沈宣眯着眼道:“倒还可以……太子妃对顾皇后孝顺得紧,对东宫诸姬妾丝毫不嫉妒,对膝下庶出子女一视同仁、体恤有加,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帝后几次都赞太子妃贤德良善。”

“之前不是说要从太子身边的人身上下手,让太子放纵太过身败名裂、不得不退位让贤的吗?”苏夫人诧异的问,“如今怎么换成太子妃了?”

“上回东宫的眼线报了个消息出来。”沈宣哂道,“太子似对太子妃的继母与弟妹存了心思。”

苏夫人一惊,道:“刘亥那继室与刘家的十一小姐?”她皱起眉,道,“这母女两个确实美貌,做女儿的就不说了,容貌不比老三媳妇差什么!那张氏也是徐娘半老……太子真是越发的荒唐了!”

她露出恶心之色,“然后呢?”

“那张氏也似有所察觉,所以这几次太子妃染病,请她携亲生之女前去探望,她都没把女儿带上,倒是缠着刘亥一道前去。”沈宣道,“但只要太子妃还是如今的这一位,太子迟早有一日能够把刘亥先支开,叫张氏母女不得不落入瓮中……过些日子不怕不出事。”

沈宣眯着眼道,“这样好的机会,咱们家就没必要再冲锋陷阵的冒险了。是以我这些日子把先前预备的痕迹都抹了去,打算先着人盯紧了这儿,有机会的时候推上一把。太子之前固然荒唐之事极多,然而与岳母……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为着刘家的脸面,他在东宫也住不下去了。”

苏夫人沉吟道:“就怕刘亥自请外放,或将妻女送回东胡!”

“外放我自会挡下来,横竖之前咱们早早定下来的老三媳妇不也被他们摆过一道?如今正好还回去。”沈宣嘿然道,“将妻女送回东胡么……别忘记之前太尉才坑了刘希寻一把,如今威远侯视太尉一脉如仇雠,未必肯因为那张氏母女只是两个妇道人家就会放过她们。这一点刘亥心里清楚,他对张氏母女颇为喜爱,不见得敢把她们交到威远侯的手里。”

他眯着眼道,“横竖圣上如今还康健着,咱们也不很急。这样的事情能有旁人代劳,咱们何必去争个先后?”

15第十五章 掐架

[第4章第4卷]

第354节第十五章

掐架

卫长嬴知道邓家兄妹自幼相依为命,自是兄妹情深。端木芯淼这次利用邓弯弯坑了邓宗麒一把,邓弯弯醒来之后,不闹一场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她也没想到一路上看起来温柔乖巧、甚至起初还带着一丝腼腆的邓弯弯为了兄长可以泼辣到这样的地步——因为沈藏锋还在养伤,夫妇两个不便同屋而居。卫长嬴这会与沈藏锋固然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一在东厢一在西厢。夜半时分被吵醒,卫长嬴还迷糊的时候听得一声“端木小姐不好了”,以为丈夫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连端木芯淼赶到都嚷着不好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吓得清醒过来。

及至把人叫进来问了才知道沈藏锋好好儿的,却是端木芯淼自己不好了。

卫长嬴把一颗提起来的心放了一半,呵斥过来禀告的仆妇:“不是叫你们把两边都看好一点?”她可是着意加派人手去两边院子四周看着防着的!就两个千金小姐,这许多头猪也该看好了,何况是这许多人?

莫不是这些下仆刻意勾结起来放任邓弯弯与端木芯淼把事情闹大,好叫自己这个如今当着家的少夫人没脸?想到这种可能,卫长嬴脸色就沉了下来。

觑见她脸色变化,仆妇小心翼翼的解释道:“一个时辰之前邓小姐忽然开始满榻打滚说肚子疼得受不住,婢子先来这儿禀告了黄姑姑。黄姑姑体谅少夫人白日里辛苦,就随婢子过去给邓小姐看了,却看不出来什么。邓小姐身边的人就提到白昼里端木小姐给邓小姐扎过针,是不是与此有关?黄姑姑也吃不准,就打发人去端木小姐那儿问了问。”

卫长嬴一面站起身来,张开手臂让朱弦、朱轩为自己穿戴,一面吩咐:“说下去!”

“端木小姐觉得很是奇怪,就亲自到了邓小姐住的院子里。结果才进内室,之前还奄奄一息靠在榻头的邓小姐就扑了上去!”

“两人扭打起来了?芯淼吃了亏?”卫长嬴放下手臂,催促朱弦快些系好带子,又叫朱轩递上长簪,胡乱绾起长发,问。

仆妇惶恐道:“邓小姐手里暗藏了一支利簪,所以……”

“什么?!”卫长嬴知道邓弯弯跟端木芯淼不类自己与顾柔章,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闺秀,是以听说邓弯弯跟端木芯淼掐了起来也没太担心,觉得最多两人身上青紫个几处,打发人配几幅跌打药膏、两下里哄劝一番也就是了。却没想到邓弯弯竟然藏了利器,脸色顿时一变,绾发的手顿了顿,沉声道,“那芯淼她……”

仆妇道:“混乱之中婢子也没看仔细就被黄姑姑打发来给少夫人报信:婢子看到端木小姐拿手臂挡了一下,似有血花飞溅!”

卫长嬴听说端木芯淼没被伤到性命,也没伤及容貌,略略放心。然而伤了手臂……终究是见了血的!这万一留了伤疤,女孩子家家的……心念电转之间,卫长嬴收拾停当,领着人匆匆出了门。

究竟黄氏先到,虽然邓弯弯这儿出了意外,但卫长嬴赶到时,黄氏已经把两位小姐都分开,一个东屋一个西屋的安置,又使了健妇看守陪同。黄氏自己在廊下吹着冷风等待卫长嬴。

卫长嬴看到,忙解下自己肩上的狐裘要给她披上:“姑姑的裘衣呢?怎也不在里头等,站这风口上,仔细着冷。”

黄氏忙按回去:“方才两位小姐颇有些激烈之举,婢子夹在里头热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子却是用不着裘衣的,少夫人您才从软轿里下来,可别感了风。”

两人推让着进了正堂,见四周器物有匆忙收拾过的痕迹——之前报信的仆妇说邓弯弯是把端木芯淼骗进内室忽然动手的,内室是在正堂后头,中间还隔了一个外间供陪夜的使女住。如今看这正堂的景象,可知邓弯弯与端木芯淼掐得何等激烈,竟似从内室一路掐到外头来的。

注意到卫长嬴的目光,黄氏果然道:“方才两位小姐从内室一路扭打到外间……婢子怕她们再有什么不妥的举止,所以把人都打发过去陪着两位小姐了。这儿还没来得及收拾。”

“无妨的。”卫长嬴沉吟了一下,让其他下仆都暂时退开些,低声问黄氏,“姑姑可听她们掐起来时说过什么不妥当的话叫四周的人听见?”

黄氏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邓小姐虽然在激怒之中,但还是很有分寸。只责怪端木小姐开错了药,险些害了她的兄长。”

“那芯淼呢?”邓弯弯是表姐宋在水也说不错的人,卫长嬴对于她的知道分寸并不意外,相比之下跟邓宗麒没吵两句话,就把自己动身前受邓贵妃之命监督沈氏的事情说出来的端木芯淼更加叫她不能放心——邓弯弯跟前那两个使女灭口也就灭口了,这会黄氏可是带着好些西凉土生土长的家生子在这儿的。

这些都灭口,纵然压得住其家属,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外人猜都能猜得出来有不小的事情发生。

端木芯淼可别跟白日一样把不该说的话都嚷出来才好。

好在端木芯淼也不是真的毫无眼色,黄氏道:“端木小姐说谁叫邓公子自己不按她叮嘱的去吃药?两位小姐吵来吵去都是这个,并没有另外说什么话。”

卫长嬴这才放了心,又安慰黄氏两句,沉吟了下,先去了东厢邓弯弯待的屋子里。

据仆妇禀告,吃亏的人是端木芯淼,但邓弯弯这会看起来也不像是全占了便宜的人。她披头散发的坐在榻边,两袖和裙子都被高高卷了起来,使女们拿了伤药,正在替她抹着。

因为都是女子,卫长嬴让人通报了一声才进入,邓弯弯也没特意把伤口盖起来,只哑着嗓子拿手在腰间作了个万福的动作,道:“我这会子不大好站起来,怠慢卫姐姐了。”

“弯弯你说这话可真是见外。”卫长嬴叹息着上前,看了看她的伤——邓弯弯并非故意作势,她伤的真是不轻!臂上、腿上、膝上青青紫紫的色彩斑斓,凑到近前,还可以看到她左腮下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划痕,仿佛是针尖轻掠而过造成的……卫长嬴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医家用的银针。

她暗暗庆幸自己选择先过来看邓弯弯。

本来邓弯弯先惹了事,按说卫长嬴该先去哄端木芯淼的。但端木芯淼与卫长嬴关系更近,而且从白昼的事情来说,也是端木芯淼先动手。那时候卫长嬴已经哄过她了,却还没安抚过邓弯弯,是以卫长嬴觉得还是先到邓弯弯这儿来看一看。

如今见邓弯弯伤得这么重,这要是没先来这儿,倒先去了端木芯淼那边——兄长差点被害死,自己也被打得全身伤痕累累,主家居然还要先顾着端木芯淼,邓弯弯再大方,不记恨上才怪。

卫长嬴倒不是说多么怕她,只是她既然没打算帮着端木芯淼对付邓氏兄妹,自然是劝和。既然要劝和,先把一边得罪了,这样讲出来的和睦毫无诚意,也没什么意义。

这会少不得要对邓弯弯嘘寒问暖加赔罪……邓弯弯任凭使女小心翼翼的上着药,倒是很平静的道:“不敢当卫姐姐的赔礼,说起来这一回是我对不住卫姐姐,在明沛堂里闹了事情,叫卫姐姐难做了。只是我一个弱女子,想给哥哥报仇,也没有旁的办法能把端木芯淼引近身。还望卫姐姐饶恕。”

卫长嬴让闲散之人退出屋去,叫朱弦跟朱轩接手了给邓弯弯上药的差事,轻声叹息道:“我晓得你心里难受!之前邓公子也为你担心得紧!然而芯淼她也是一时糊涂,方才傍晚送你回来之前,她已经把解药给了邓公子了。邓公子服完解药,补上两三日便可恢复如常,你不要太过担心。”

邓弯弯抿了抿嘴,道:“卫姐姐,这些事情,我方才醒后就听身边人说啦!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拿簪子对着端木芯淼的脸面或咽喉,只是朝着她手臂划上去!她没害死我哥哥,我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她敢利用我让我哥哥上当,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邓弯弯这么说时神情理所当然,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狠辣之色!

卫长嬴心想人不逼到极处本性都难见,只看邓弯弯平常娇弱文静的模样谁想到她会有直如坊间泼妇一般同人掐得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还心平气和的时候?

沉吟了一下,卫长嬴道:“既然如此,那现下,你打算怎么办呢?”

邓弯弯爽快的道:“端木芯淼谋害我哥哥,虽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然而究竟伤了他。如今我也划伤了端木芯淼,两下里算是扯平了,往后她不去害我哥哥,我自也不跟她计较。只是也休想我再叫她一声‘端木姐姐’了。”

“你既然都想得清楚,我也不赘言。”邓弯弯这么痛快,卫长嬴之前准备好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就道,“你且好生养着伤,这伤药是哪里来的?”

邓弯弯看了她一眼:“黄姑姑给的。”

“那你放心用着罢。”卫长嬴伸指触了触她腮上的针痕,仔细端详了一番才松了口气,“应该不会落了疤痕。”

邓弯弯淡淡的道:“方才黄姑姑也这么说。”

卫长嬴见她态度似乎是刻意的冷淡,暗想到底年岁还轻,嘴上说得干脆,心气一时间却平息不下来,却是在故作果断利落了。她也不说破,叮嘱几声,应允每日打发黄氏过来给她看伤,召回先前伺候的人,就先告辞出门了。

16第十六章 回程安排

[第4章第4卷]

第355节第十六章

回程安排

出了东厢入西厢,端木芯淼这儿却是衣裙整齐,靠在榻上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众侍垂手立于身后,望之一派云淡风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卫长嬴目光一扫她喝茶用的是左手,惯用的右臂却小心翼翼的垂放在案上,就晓得之前去报信的那仆妇决计没有看差,端木芯淼的右臂肯定是被簪子划伤了的。

见到卫长嬴进来,黄氏安排在这边看好了端木芯淼、别又去跟邓弯弯掐到一起的仆妇们连忙行礼。卫长嬴一振袖,令她们都先退出去。

等屋子里就剩了两人,卫长嬴才问:“你都伤了哪儿?我方才看弯弯那边,一身青青紫紫的,我道你这儿也正上着药呢!这么快就都涂好了?”从名声上来看端木芯淼应该更厉害一点,不过在卫长嬴眼里,这两位都是娇滴滴的主儿。邓弯弯伤得不轻,端木芯淼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端木芯淼漫不经心的道:“右臂上被划得有点狠,我包了一下。其他地方的淤伤,单抹药膏,哪儿及得上回去泡个药澡?我是医者,怎么处置这些伤自有主意。自不必似她那样照着常人的法子来。”

卫长嬴在她身旁隔案坐下,轻声道:“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蔡王母子远在千里之外,你这儿就算把弯弯他们兄妹两个搓扁捏圆了,也是鞭长莫及!慢说邓贵妃还主宰不了蔡王母子了,就算主宰得了,这种久为深宫贵人的人,哪儿是那么好胁迫的?就如我方才当着邓公子讲的那样,没准她一听说邓公子这儿出了事情,会立刻对蔡王母子也做点什么,迫得你也不敢动弹呢!”

“我晓得。”端木芯淼吹了口气,吹开散在额前的发丝,两手一摊,很是无奈的道,“但贵妃不说那番威胁的话也还罢了,既然说了,我不做点什么。没准她还以为我好欺负,要变本加厉的欺负到我头上来呢!”

卫长嬴道:“你想让贵妃忌惮于你,而不是把你当成好哄好吓唬的人,你倒是跟我说呀!我给你想个周全的主意不好吗?招呼也不打的就下了手,你瞧瞧如今都闹成了什么事情?三更半夜的,亏得弯弯还有点分寸没把真相都说出来!不然今儿这样的热闹,哪里瞒得过去!回头可就成大事儿了!”

端木芯淼不以为然道:“邓弯弯不想害死他们兄妹,怎么敢说真相?再说她要真的那么没脑子,我这儿有的是方子叫她发起癔症来,到时候保准没人把她的话当真了。”

见她提起邓弯弯来毫无感情,卫长嬴也打消了让两边至少保持表面上的和睦的想法,道:“如今邓弯弯跟我说,她这回与你狠狠的掐了这一番,也拿簪子伤了你,你跟邓公子算是两清了。往后不相来往……你以为呢?”

端木芯淼双眉一挑,道:“不相来往,这可能吗?”

卫长嬴一蹙眉,果然端木芯淼继续道,“我大姐与外甥无事,我也懒得理会他们。但我大姐与外甥有点什么,纵然不是邓贵妃搞的,我也非拿了他们出气不可!你不要看我今儿个跟邓弯弯掐得两败俱伤,如今我只是想给贵妃个教训,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许多下毒的手段都没放出来——否则你看到邓弯弯腮上那道痕迹了?休看皮都没破,我真想要她的命,这么点子伤,她那边死一屋子人都足够了!”

“那边也说若是邓公子有什么不妥当也要寻你算账呢!”卫长嬴淡淡的道,“现下你们两边态度倒是一致,一致到了我想圆场都没什么话好说。如今看来除了把你们分开之外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端木芯淼无所谓的道:“卫姐姐你随意好了。”

两人一起沉默了片刻,卫长嬴叹道:“这一回说起来其实是我沈家的事情牵累了你!等过些日子,夫君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寻个理由打发你回帝都。届时也就都不干你的事了。”

端木芯淼咬唇道:“就怕圣上到时候定要我留下。”

“从帝都到西凉千里迢迢的,谁耐烦去等这个诏命?”卫长嬴哂道,“何况你过来只是贵妃出面建议了一声,又不是正式下旨打发你来的。回去难道还要请得圣命准许?等圣上接到消息,怕是你人也快到帝都了!”

“这样倒好。”端木芯淼也松了口气,道,“等回到帝都,我就守着大姐和外甥!谁叫也不走!”

卫长嬴心想真有圣命下来,哪儿是你守得住的?只是这样扫兴的话她自不会去说,提醒道:“只是你得设法让顾柔章答允跟你们一起走才好。”

端木芯淼皱眉道:“我们?你不会说的是我跟邓弯弯罢?你就不怕路上出事?”

“所以顾柔章必须也一起回去!”卫长嬴道,“有她在队伍里,我想凭她的武力看住你们两个是没问题了。当然,你可别过分到对她用药!”

端木芯淼哼道:“但顾柔章这些日子犹如出了笼子的飞鸟一样,见天儿的寻不着人影,上回在廊子上偶然撞见,她从袖子里掏了一把松子与我,道是在城外的北山上亲手打的。我看她一点都不嫌这儿苦寒,竟是乐在其中,顾弋然和顾夕年如今都不在这儿——她过来的理由是探望兄长,如今一个兄长都还没见着呢!她肯回去?我听说顾家那两位驻扎的地方,不拘哪一个,来回一下也要些日子的吧?尤其现在下着大雪。卫姐姐你是打算卫姐夫伤好个七七八八就要我跟邓弯弯走了吧?”

卫长嬴意外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待在院子里足不出户的,原来也打听了好些事情了?”

“帝都贵人发了话,纵然拿了邓家兄妹出气。但我总也要做做样子,免得那边太没脸了是不是?”端木芯淼这会又这么说了,看着手里的茶盏道,“我敢打赌顾柔章一定不肯轻易的回去!之前你没能把她赶回帝都,这一回想把她赶走,可也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就到你了。”卫长嬴眯起眼,低声道,“到时候我会扣下顾柔章的那匹千里马,然后你拿份蒙汗药来,把她药晕了送上马车!等离开西凉城有些路了再任她醒来。到时候她也没办法折回来了。”

端木芯淼古怪的看着她:“你就不怕她还没醒过来时,我跟邓弯弯先见了个死活?”

“横竖年关也近了。”卫长嬴淡淡的道,“咱们抵达之前,族里今年的年礼已经动了身。但有一部分是帝都那边指定要的,之前却没收拾齐全。近来才收拾齐了,我问过,道是帝都那边也不很急着要,允诺过索性让人过了年再动身。不过西凉这一片,难以入春。大雪深行,车马缓慢,我会让你或邓弯弯先随这支队伍走,等队伍走了段路,再打发顾柔章与另一人轻车追赶上去,会合一处。”

端木芯淼不解的道:“既然要送东西去帝都,现成的一队,何不叫我们分开来走?非要扯上顾柔章?”

卫长嬴哼道:“你也知道顾家这不省心的大小姐,已经到了亲上北山打松子的地步了啊?你想现在是打松子的时候么?那天她仗着坐骑脚力,硬把随从甩开,偷上北山去玩耍,闲着没事做,还顶着满山大雪打了点松子!她倒是玩得开心呢——我安排给她的侍卫在山下找得都差点要自尽谢罪了!相比你跟弯弯再怎么闹,也只是在府里头,她才是叫我心神不宁的那一个!我是如今实在腾不出手来,不然非把顾弋然或顾夕年中喊一个回来,要么打发了她、要么领了她走不可!”

“卫姐姐你这么烦顾柔章,何不强行把她送去顾夕年那儿?”听卫长嬴这么说,端木芯淼不禁扑哧一笑,竟忘记自己的处境与未来安排,笑着给她出主意。

卫长嬴道:“你道我没给顾夕年送信呢?结果那位主儿打发身边人来跟我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什么驻地苦寒不宜女子过去,什么军务繁忙他脱不开身,什么烦请我多多照顾……最后我不耐烦了,那人才苦着脸说了真话,道是他家公子也拘不住顾柔章的。这不,趁着顾柔章没去找他,谢天谢地的把人搁在西凉城里叫我给他操心了!”

端木芯淼闻言笑得直打跌,道:“啊哟,这顾柔章怎么这么好玩的?把庶兄都折腾成这样。”

“你觉得好玩,等你们三个回京的路上好好亲近去罢。”卫长嬴哂道,“邓公子的假就快要到了,他应该不会把弯弯带去驻地等到我打发你们回京。我看夫君的伤现在好起来也快得很,应该可以赶在正月之后,你也就能回去了。”

端木芯淼不满道:“哪有卫姐姐你这样做主人的?我自己都没说走呢,你可着劲儿的赶人不说了,这还一个劲的跟我算日子,惟恐我到时候会赖着不走一样!”

“你也看到弯弯的剽悍泼辣了?”卫长嬴轻轻拉了点她袖子,顿时露出臂上的淤伤来,道,“我如今忙着事情又不能一直顾着你们,你说这细皮嫩肉的,伤着了多么的触目惊心?而且你在这儿,挂心着蔡王母子——我倒是想留你长住呢,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的,你们师徒在跟前,任谁心里都要定一点。可你肯吗?”

端木芯淼哼道:“邓弯弯伤得可也不轻!”

卫长嬴虚虚点了点她,问道:“臂伤紧要么?会不会留疤?”

“疤痕有什么关系。”端木芯淼不在意的道,“横竖在手臂上,我自己看不到。”

见卫长嬴还要说什么,端木芯淼又道,“我又没打算嫁人,再说,往后我若嫁了人,他敢嫌弃我臂上有疤?他不想活了么!”

卫长嬴见她是当真没被这臂伤影响什么,三更半夜的也懒得多罗嗦了,起身道:“一会让人送你回院子……路上仔细吹了冷风,下庭院的时候当心点,别滑了脚。”

端木芯淼嗯了一声,道:“卫姐姐你回去路上也留心些脚下。”

卫长嬴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向她伸出了手。

端木芯淼一脸的莫名其妙,道:“什么?”

“十夜血的解药呢?”卫长嬴不上当,提醒道,“之前你不是说过,你衣裳都泡过药、旁人若是碰了都要中毒的?弯弯身上已经跟你掐得一片青紫了,你再叫她抓上十夜——信不信只抓上一夜,以邓公子对妹妹的宠爱维护,他就是再好脾气,也非提着剑冲进后院来跟你拼命不可?!”

17第十七章 无心之语

[第4章第4卷]

第356节第十七章

无心之语

大晚上的被折腾起来,安抚完两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卫长嬴横竖也没了睡意,就叫了同样睡不着的黄氏商议事情:“明沛堂的事情如今差不多是这样了,姑姑看下一步咱们要怎么做才好?”

黄氏道:“少夫人自到西凉以来,还没正经跟沈氏诸房照过面。当然这事如今办不成,一来咱们公子还卧榻不起,二来琐碎事情尚未完全安置好,三来少夫人才抵达时没提,如今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莫如今年除夕的时候,若公子已能主持宴席,就办得热闹点儿,把各房之人都邀上。”

卫长嬴点头道:“姑姑说的是。不过也未必要夫君他亲自去主持宴席,四弟不是也来了?届时叫夫君过去露个面,让四弟招呼着前头罢,后头咱们来。”

她又沉吟,“不过这帖子要怎么个下法呢?近支的各房照理都要下的,然而远支里头若是有有才之士,错过了也不好。”

“莫如咱们现下就遣人打听打听?”黄氏晓得卫长嬴的意思是要借着下帖子的光景敲打一下这些日子以来对她表示过不满的人,也是抬举几个表现好的……最重要的是给沈藏锋笼络起可靠又能干的班底来。

卫长嬴道:“如今都是腊月里了,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对了,之前夫君说过迭翠关那儿有个人才。上回夫君遇刺,就是想去招揽他来着,这回不知道能不能请。”

因为那是沈藏锋已经看中的人,主仆两个对西凉又着实的陌生,卫长嬴咽下了让黄氏去打听的话,道,“明儿个我问下夫君罢,夫君究竟先来这里。姑姑先斟酌下请帖的措辞?”

到了次日,卫长嬴处置了一日之事,去陪伴丈夫,就跟他把这决定说了:“方才我打发人去问过芯淼妹妹,她说你到除夕时起身缓步应该无妨了,只是还不能饮酒。”

沈藏锋闻言松了口气,笑着道:“酒倒无妨,届时我以茶代酒便是。这能起身可真是件好事,实际上我倒觉得我这会已经能走一走了。”

“仔细伤口崩裂开来,你还是躺着静养罢。”如他所料,卫长嬴不同意,道,“你要是觉得躺久了不舒服,叫人给你揉一揉。”

“我就想你给我揉一揉。”沈藏锋伸手摸上她手背,似笑非笑的道。

卫长嬴嗔他一眼,却也真把手里捏的帕子塞进镯子里,抬手替他捏起手臂来,一面捏一面道:“除夕的时候要请些什么人,你可有章程?”

沈藏锋心里想的是除夕那时候狄人差不多该乱了,届时这顿饭能不能在西凉吃都是个问题,但这盘算是机密军情,他没打算告诉妻子,就笑着道:“你看着办就好,横竖近支都请罢。”

“这些自然都在内了,我是说远支里头可有什么人需要留意的?还有那些不是咱们家的人。”卫长嬴解释道,“比如说西凉这儿不姓沈的州官、缙绅,还有你之前说过,迭翠关的那个人才,要不要借这机会请到一起亲近亲近?”

沈藏锋沉吟道:“州官、缙绅这里,你可以跟通情达理的耆老们商议着请。我虽然比你先到这里,然而这一年多来都是在阵上厮杀,先前在西凉城里住了几日,也是为了迷惑狄人,成日里呼朋引伴的宴饮取乐,并不曾很留意族中俊杰。再说即使我留意了,要说对这些人的了解,还是土生土长的耆老们更深刻。”

他这话说到一半,就觉得卫长嬴给他捏臂的手停了,丹凤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沈藏锋诧异,笑道:“怎的了?”

卫长嬴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还不自觉,就把袖子一挽,探手捏住他耳朵,喝道:“成日里呼朋引伴的宴饮取乐?!你都是怎么个取乐法的?是只喝酒吃菜,还是叫上一般艳妓丽婢,白日宣淫?!”

沈藏锋尴尬的道:“没有的事情!那么一说罢了……我其实就是在城中楼阁里住了几日,由甲借机打发人出去传扬我不学无术好大喜功的名声……”

“在那些地方住了几日?!”卫长嬴咬牙切齿的揪紧了他的耳朵,喝道,“你住的什么楼阁?以你的身份和阔绰,怕是整个楼子里的女子都要簇拥上来了罢?左拥右抱高兴不高兴啊?温香软玉在怀很是销魂罢?怪道之前那使女名叫软玉!你是不是离了那里,被军务耽搁着不能再去享受温香软玉,所以才恋恋不舍的给那使女起了这个名啊!你给我说清楚!不然,看我怎么揍你!”

沈藏锋被她揪得连连告饶,哭笑不得道:“好嬴儿,为夫如今可是有伤在身,你这样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啊!”

“不武又怎么样?”卫长嬴怒道,“趁着你如今还没全好,就是要揍得你乖乖儿得不敢学坏!不然等你好了,你难道还想还手?!”

沈藏锋嘴角含笑,正要说话,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喃喃道:“不错……如今虽然说是伤筋动骨,但此人既然手腕过人,未必不能渡过这次难关!现下等着内乱的消息,反倒是给了他喘息之机!”

卫长嬴听得一头雾水,然也察觉到他似在说军务上的事情——这一点上卫长嬴早就在临行前得了两位姑姑的叮嘱以及黄氏的提醒,那就是到西凉来之后,在后方可以可着劲儿的折腾,为了辅佐丈夫,纵然有所出格,靠着娘家以及已有嫡长子沈舒光,也不怕承担不下来。然而在军务上,如非沈藏锋主动向她说起,决计不要去多嘴。

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不是妇人应该主动插手的地方。

此刻就慢慢松了手,免得再闹下去打扰了沈藏锋的思路。

就见沈藏锋脸色变幻不定,不时轻声自语,所说的无非就是“此人”、“内乱”、“机会”之类,卫长嬴一声不吭的托起腮,打量起不远处的青瓷瓶中新插的一把腊梅花来,心里记下这些词暗自揣摩……

她正把一瓶腊梅的花骨朵儿数了一大半,猛然被沈藏锋一把抱进怀里,在她颈侧狠狠的吻了起来,边吻边大笑道:“嬴儿真是为夫的贤内助!为夫还在等着狄人内乱的消息,以图趁火打劫,却险险因这份算计误了大事!怪道这几日探子传来的消息前后矛盾、使人如坠五重云中!若非嬴儿一语惊醒了为夫,怕是穆休尔真能熬过这一关!”

卫长嬴自幼习武,养就了武人的本能,猝然遇袭之后本能的想要反击,亏得及时醒悟过来收住了手脚,惊慌失措的提醒丈夫:“你的伤!”

这厮莫不是高兴的糊涂了?他最重的两道伤可全伤在胸膛上啊!这会把自己一把抱住,也不怕把才愈的伤口又碰开吗?

卫长嬴动也不敢动,惟恐一动之下越发伤了他——沈藏锋却是丝毫不管,硬着拥着她缠绵好半晌,才意犹未尽的放开她,又在她颊上亲了亲,笑着道:“好嬴儿,你先打发人去把由甲叫来。一会为夫再给你解释先前的事儿,保准你不会再生气。”

“好好的话说到一半,你却惦记起了军务,我这会就生气得很!”卫长嬴故意板起脸,嗔道。

嘴上这么说,然而卫长嬴也晓得事情大小,还是立刻站了起来,要出去喊人。

沈藏锋语气暧昧的道:“那等为夫伤口再好一点,能与嬴儿同榻而居了,三更半夜夜深人静之后,再……好好儿的给嬴儿赔礼?”

“没个正经!”卫长嬴啐了一口,转身抬指在他额上用力戳了戳,理一理裙裾出去叫了人吩咐。

因为外头的人去叫沈由甲、沈由甲再赶过来也有些辰光,是以卫长嬴又回到房里,道:“好啦,人去给你叫了,你怎么解释之前的事儿?先说好了,你要是解释得好,这会就免了你一顿好打!要是解释不好……”

卫长嬴扬起粉拳,在他跟前晃了晃,冷笑着道,“看我不把你打得别说除夕、到元宵也休想下榻!”

沈藏锋摸着下巴望着她笑,道:“嬴儿不想为夫下榻,何必这样的劳动呢?只要为夫伤好之后,嬴儿每晚在榻上乖巧一点……为夫……自然就不愿意下榻了!”

“油嘴滑舌没有用!”卫长嬴坐到榻边,用力捏了捏他的鼻梁,道,“好啦,说罢,你当时都是怎么个欺瞒穆休尔你是个绣花枕头的?你是吃喝嫖赌呢,吃喝嫖赌呢,还是吃喝嫖赌呢?嗯?”

这番话说完,她手又滑到沈藏锋耳朵上,大有一个回答不中她的意,立刻先把沈藏锋的耳朵揪上一番之势。

沈藏锋很是可怜的哀求道:“好嬴儿,为夫对嬴儿之心,可谓是日月可昭、天地可表——这不都是在帝都金桐院里的时候,为夫就说与你听过的吗?”

“那又怎么样?”卫长嬴哼道,“不许岔开话题!快说,你才到西凉那会子,都做了些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就是寻了家楼子,打发其他人闹出些动静,我与由甲等将尉在内中僻静的小院子里关了门琢磨策略。”沈藏锋叹息道,“毕竟我是去做诱饵的,那些日子忙着记地形、练武、认人都来不及,哪儿有功夫忙旁的?不信你去问沈叠,那几日往往我一日忙下来,往榻上一倒,连晚饭都不想用了。”

卫长嬴怀疑的问:“认人?认什么人?”

“当然是‘棘篱’中派去保护我的人,你以为是什么人?”沈藏锋看着她警惕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伸指在她颊上刮了一下,摇头失笑,道,“这么一个醋坛子,我哪儿敢生什么外心?看看这粉面含煞的模样,我若是一个回答不好,岂不是要叫大王你立刻下令拖出去做成人肉羹汤?”

这一声“大王”勾起前事回忆,卫长嬴想到新婚之际,因为裴美娘敬茶的事情挨了婆婆的训斥,心情抑郁的回到金桐院,丈夫看出之后,主动提议带自己到春草湖游玩,路上夫妇两个说笑,沈藏锋戏谑的称自己“女大王”的那一幕,心下一甜,轻轻推了丈夫一把,故作严厉道:“谅你也没那胆子!不然,不但要做成羹汤,还要剁细了做饺子馅儿!你求饶也没用!”

“好个威武恐怖剽悍残暴的女大王!”沈藏锋故作惊慌,拉起被角作美人楚楚垂泪状,捏着嗓子道,“往后西凉合境,一提女大王的名号,止小儿夜啼也是等闲……可怜奴家命苦,怎生得就遇见了女大王了呢?”

卫长嬴看着明明相貌俊美阳刚身量昂藏的丈夫却偏偏假扮年方二八的娇弱小美人儿,这景象何其可笑,禁不住哈的一下笑出了声来,轻戳着丈夫的额:“你要乖,女大王就疼你!保准你好好儿的!”

18第十八章 夫妻争执

[第4章第4卷]

第357节第十八章

夫妻争执

夫妇两个打情骂俏了一番,沈由甲赶到之后,卫长嬴便寻了个理由离去,好让沈藏锋与沈由甲单独商议军务。

接下来的几日,沈由甲成日都往沈藏锋这儿跑,有时候还带着幕僚,甚至邓宗麒也在他们商议时被请过去几回。

卫长嬴猜测他们应该是有重大的决议,只是记着姑姑们的叮嘱,沈藏锋既然没有主动告诉自己,还是不去问的好。她既然操心不上军务,就把自己的事情做做好:抓紧了辰光梳理明沛堂上下,敲打不安分的、奖励听话的……因为沈由甲亲近沈藏锋,他的胞弟沈由乙与兄长关系素来不错,接手明沛堂之后对卫长嬴言听计从。

卫长嬴许多意思打着沈由乙的旗号一一执行下去,又大规模的变动家生子中诸仆的职位,几乎把整个明沛堂都翻了一遍。这中间想方设法告状的人也不是没有,然而从耆老到下仆都无法动摇沈藏锋扶持妻子的决心,有他坐镇,沈藏晖虽然是个耳根子软的,却也不敢违背了堂兄。三人一个意思,慑于嫡支正强势,众人也都无可奈何。

如此到得除夕之前,卫长嬴以夫妇二人连同小叔子沈藏晖的名义发下去的请帖,已经是无人敢怠慢。

只是宾客们固然都费尽心思的琢磨着要如何赴宴,主人这边却出了意外——卫长嬴听了丈夫忽然提出来的要求,不禁变色道:“你伤口都还没全好,如今尚且骑不得马,居然就要去东河镇……开什么玩笑?!”

沈藏锋解释道:“由甲这次会领军杀掠在前,我会在他后头替他打理辎重,决计不会亲自上阵厮杀。”

“由甲为西凉都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没有合用的辎重官吗?何必非要你亲自前去?再者,你头一次受伤就是在东河镇,可见那儿的危险,你说不亲自上阵厮杀,可当真撞见了敌人能不交手?”卫长嬴不同意,“横竖圣上给了你们三年的辰光,你已经立下把穆休尔逼得几乎走投无路的功劳,如今这遭算起来你也应该有份。纵然你不上阵,功劳记少一点,总也比你伤势未愈又雪上加霜的好!”

“我不是为了功劳。”沈藏锋叹道,“上一回子鸣兄他们三人都无份,这一次本就是心照不宣要给他们来立这一功的。”他声音一低,“我只是不太放心由甲,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他都没捉住穆休尔,就怕这一次我不去,他再出什么疏忽,误了大事!”

卫长嬴蹙眉道:“你既然不放心他,做什么还要用他?”

妻子对军事一无所知的话让沈藏锋一哂,但还是为她解释:“由甲虽然粗疏了些,然论到才干也是有的。只是穆休尔此人太过重要,不亲自过去看着点,我不放心。倒不是说由甲真的不堪为用,否则西凉都尉一职也不会是他这个旁支且辈分不高的人来做了。”

都尉虽然还不是将军,可却是西凉官职最高的武官了。

实际上是统管着整个西凉的军队的。

当然“棘篱”不在其内。

但也足以说明沈由甲的才干——他这个位置,可是有狄人考验够不够资格承担的。

卫长嬴见丈夫虽然话语温和,但前往东河镇之意坚决,心头烦躁得紧,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负气道:“不管你怎么说,横竖我不让你去!你如今若是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的了,我也不是那等愚顽妇人,为着浅短见识阻拦你的杀敌报国之心!然而你如今伤口都还没结痂,稍微颠簸些个定然又要裂开来。东河镇又那么危险,你去了,万一……你叫我跟光儿怎么过?你担心穆休尔担心边境,可你就不担心我跟光儿了吗?!”

她咬住唇,泪盈于睫,“光儿还那么小,说起来过了年之后他很快就要满周了,可你这个父亲都还没有见过他!这眼节骨上你为了一个穆休尔去冒这样的险,你就不能为自己的妻子与嫡长子考虑考虑么!”

沈藏锋走到她身旁,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道:“正是为你们考虑,所以我才要去。”

见卫长嬴皱起眉预备反驳,沈藏锋手指滑下,点住她唇,让她先不要说,自己轻声道,“圣上对咱们阀阅的忌惮与防备你是知道的,如今岳父身体大好了,瑞羽堂将兴,这对咱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圣上来说,却是惟恐咱们两家太过强盛了危及帝位。好在圣上也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几十年来沉迷后宫酒色之间,意气消磨,不到万不得已,圣上也不敢用什么雷霆手段!”

“所要虑者却是如今的世道。”沈藏锋轻叹了一声,道,“先前你从凤州到帝都的路上也看到了,咱们大魏现下可不太平!我也不瞒你,境内不说烽火四起,但连江南这样富庶的地方都出了好几窝盗匪,更何况是其余地方的景况?有好些地方都是官逼民反、沸反盈天了!圣上不喜听到这样的消息,所以各家商议下来把京畿那一片着重治理好,其他地方有关盗匪之类的奏报,一律都按了下来。”

卫长嬴拨开他手,蹙眉道:“可这是申家的天下,关咱们什么事情呢?难为你还想迅速平靖了边境,自请外放地方去治理吗?这是圣上多年来不思朝政弄出来的,单靠一介臣子却怎么治理得过来!”她不是不同情那些过不下去的庶民,但相比这些人,她到底更重视自己的丈夫的安危。

“我是说天下已有乱象,大魏……”沈藏锋犹豫了一下,才低头凑到她耳畔,几乎是呵着气、一字字道,“国、祚、已、衰!”

卫长嬴虽然也对大魏的前景不大看好,此刻闻言也不禁一惊,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帕子,半晌才道:“真的……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

魏室衰微是很明显的,但要说国祚已衰……如今天下固然盗匪四起,可也都是各个地方的小打小闹,还没有严重到了数州、诸县并起,发展出名传天下的名号的那种规模。皇室申氏承先人遗泽,大魏最鼎盛的时代距离如今也才百十年而已——从魏高祖正式称帝算起,魏室至今也才两百余年罢了!

难道魏祚这么快就被申氏挥霍完了?

沈藏锋无声的一笑,道:“圣上不问政事,本朝诸多小疾,几十年下来,已成沉疴。即使太子英明神武,想治此痼疾,才干之外,至少也要靠五分天助。可你看如今的太子与英明神武有什么关系?真正论起来尚且不如圣上!即使如今的太子不能承位,圣上诸子之中,以大皇子最为孝顺谦和、四皇子与六皇子聪慧机敏,但如今这三位皇子都已去世。现下的诸王之中,贤孝之人或许有,但论到力挽狂澜……却无一人能够做到!”

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据闻皇孙里,太子之子申琳年幼而慧敏,不过申琳年才多大?圣上子嗣众多,若太子有失,怎会轮得着他来承位?退一万步来说,纵然他承了位——主少国疑,申琳再聪慧如今到底不过一介孩童罢了!哪里镇得住场面!只会让大魏更加动荡!”

沈藏锋叹道:“观现今的皇子王孙,三代之内都不可能有中兴之主!嬴儿你说,这天下黎庶,食无裹腹、衣不蔽体……他们怕是三日都等不得,就要上山去投奔贼匪以谋取活路了,如何等得了三代?!何况申氏第四代就一定会有不世出之奇才能够一举扭转这样的颓势?”

他目光沉沉如夜,缓缓摇头,“连我这个锦衣玉食着的阀阅子弟都不信,更何况那些朝不保夕的庶民?!民心摇动,魏室已经亟亟可危了,更何况北有戎人、西有秋狄?!如此内忧外患,不是魏祚将衰,又是什么!”

卫长嬴下意识道:“那你的意思是?”

“十年之内国中必有大乱。”沈藏锋沉声道,“我等阀阅产业遍布举国上下,族人成千上万,想袖手旁观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对付秋狄,不说将之族灭,至少也要杀得他们远避大漠,十余年之间都无力进犯,暂保西凉太平!”

他吐了口气,声不可察的道,“如此,既可挟功加官,攫取军中之权;亦是使得我沈氏桑梓地无后顾之忧,好腾出手来,专心应付这场大乱!”

卫长嬴急速的思索着,不作声。

沈藏锋温柔的抚摩着妻子的发髻,轻声道:“所以我不能放过穆休尔,此人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实是心腹大患!不把他铲除,纵然狄人远避大漠,我也不能放心!”

“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太平时候的身份根本不足挂齿,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我如何护得你与光儿周全?”沈藏锋轻轻的道,“好嬴儿,莫要阻拦我了,让我去罢!”

卫长嬴茫然的握着他的手,道:“但咱们是阀阅!咱们家如今还不够位高权重吗?”

“这回你也看到诸位耆老们并非全部真心尊重咱们本宗嫡支了?”沈藏锋伸指抚她眉睫,低声道,“如今他们是没什么机会,不得不低头!可万一世道乱了,他们岂能不生出旁的心思来?本宗嫡支……血脉不可乱,可阀主之位、世袭罔替的爵位,却并非不能换一支换一房来承受!”

他的目光冰冷下来,“这也是我支持你一来就雷厉风行的接掌明沛堂诸多事务的缘故,咱们如今时间紧迫得很!你我年轻!本来父亲、母亲还有叔父都正值壮年,若是逢着盛世太平,咱们没什么可急的,长辈们自会悉心稳妥的栽培咱们。但局势如此不好,咱们不能不作好了逢着乱世的准备。毕竟真到了那种时候,长辈们也未必有空暇顾上咱们,沈氏阀主之位,哪一支不想要?”

卫长嬴沉默良久,方低低的道:“那么……”

她又顿了一下,才艰难的道,“那么你把芯淼妹妹带上,预防万一。”

“这怎么成?”沈藏锋听出她语气里对自己浓浓的不舍与担心,低头在她颊上吻了吻,轻笑着道,“先不说东河镇简陋,亦有风险,端木八小姐又不是咱们家的下仆,要去什么地方总要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愿意去,咱们难道还能绑了她去?就说她是女子,军中除非营妓,向来是不许女子进入的,更遑论是跟着我左右了。”

卫长嬴此刻心烦意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听丈夫说了才察觉到自己这话说的确实有点儿想当然,只是她心里愁烦,怔了片刻,才又道:“那你把药都带上,不要遗漏了。叫沈叠上点儿心,按时给你熬好,你也要按时喝,不要嫌药苦。”

沈藏锋这回笑着应了,又伸指捏一捏她鼻尖,微笑:“嫌药苦?我几时嫌过药苦了?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得沈叠哄着我喝药不成?”他故意挑这话是为了缓和气氛,可卫长嬴虽然被他说得不能不放他去东河镇,这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来,此刻却根本没心思与他玩笑。

“我一会再去问问芯淼妹妹,有些什么你用得上的药……”愣了片刻,卫长嬴使劲绞了几下帕子,才这么呢喃了一声。

她脑中一刻不停的转着主意要怎么给沈藏锋预备法,可偏偏想来想去又觉得乏善可陈——忍不住就脱口而出,“要不,我跟你去罢?”

沈藏锋失笑道:“军中不许女子进入……”

“我不跟你军队去,我自去东河镇与你会合。”卫长嬴认真的道,“之前沈楚夫妇不也是被打发去了那里?既然那儿也有寻常族人居住,我去那儿弄个屋子住着陪你,至多我不进你们营地好了。”

“东河镇那儿,你是没去过……”想到那破破烂烂、因为连年战火整个镇子不漏雪雨的屋子似乎只得一两间的边镇,沈藏锋叹了口气,道,“不成的。不说那里根本没有适合给你住的地方,就说咱们两个都去了东河镇,明沛堂这边怎么办?”

卫长嬴道:“沈由乙夫妇不错。”

“你不在这里坐镇,他们马上就什么都做不好。”沈藏锋淡笑着提醒,“他们是你提拔上来的,你在明沛堂的根基太浅,威望还没到达你人不在西凉城里,明沛堂上上下下仍旧不敢怠慢你定的规矩还有你提拔的人的地步!再说,除夕之宴的帖子你都发出去了,我缺席尚且能够让四弟代替,你缺席那成什么样子?”

卫长嬴这会哪儿有心思去想什么除夕宴?那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丈夫的一根小手指!她毫不犹豫的道:“管他们怎么办!要么让沈由乙之妻去招呼,要么让她们自便罢!他们哪儿能跟你比?”

“这话我喜欢听。”沈藏锋抚了抚她的脸,温柔而坚持的道,“不过你还是不能去——这儿需要你盯着,以免我为战事忙碌时,族里有什么动静却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轻声道,“万一我出了事,咱们不能不留个人照拂光儿!”

19第十九章 除夕宴

[第4章第4卷]

第358节第十九章

除夕宴

“这是四叔婆的嫡亲孙女儿?真是个俊俏的好孩子,花儿朵儿一般的,在帝都这年岁的女孩子里竟也没见过这样出色齐整的……快过来叫嫂子看看。”除夕之夜,明沛堂正门大开,广迎四方宾客,内内外外都是一派灯火辉煌,欢声笑语络绎不绝。

相比前堂已经丝竹奏响、舞伎登台,觥筹交错之间酒香四溢的热闹。后院里衣香鬓影一片,少了几许放纵,却也多了几许婉约。

本就美貌、盛装打扮之下越发明光照人的卫长嬴笑容可掬的招呼着沈熏与霍氏的一个孙女、名叫沈蝶儿的到跟前,携了她手亲亲热热的一打量,夸赞的话就熟极而流的说了出来。

看着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在这样人多的场合被当众盛赞难免有几分羞怯,红着脸低着头,细声细气的回答着她询问的诸如“几岁了”、“手这样好看,可学过琴瑟”、“蝶儿是乳名么?听着真是可爱”之类的问题。

霍氏在旁,含笑代孙女谦逊着,场面话说完,卫长嬴就从腕上褪了个镯子给沈蝶儿戴上,笑说:“这镯子颜色翠,正合蝶儿这样娇嫩年岁的人,我却是不成了。别嫌我今早起来就戴着它了,我就是想着今儿个没准能给它寻到个合宜的主人,戴在腕上提醒自己莫要忘记了,免得在我这儿蒙了尘!”

沈蝶儿赶忙推辞——女孩子年纪虽然不大,然也听说过这位出身于瑞羽堂的族嫂在娘家时公主娘娘一样的受族人尊敬宠爱,陪嫁之物传闻里每一件都是瑞羽堂当家老夫人搜箱刮底的拿出来的,方才上来行礼时沈蝶儿就注意到卫长嬴通身上下无一物平常,这会她要给自己套上的镯子即使在灯火之下也是翠色欲滴,显然是极好的东西。

懂事的女孩子晓得珍贵,自然不敢轻易接受。

推来推去半晌,霍氏到底却不过卫长嬴坚持要给,叫孙女接下来:“既然你嫂子疼你,你就收了罢。”

得了祖母的吩咐,沈蝶儿才任由卫长嬴替她戴上,翠镯皓腕交相辉映很是好看,附近诸人见了都啧啧称赞,卫长嬴就笑着道:“我就说颜色这么翠的镯子还得她们这个年岁的女孩子来戴着才能彰显其质,套我臂上就是糟蹋东西。”

“似你这样的人还会糟蹋东西,那这天下就没有人不糟蹋东西了。”霍氏含笑说道,“我倒觉得蝶儿年岁太小,压不住这翠。还是你这样正当韶华,最紧要的是有这份气度,这才能戴出足够的贵气来呢!”

“要说气度和贵气,还得四叔婆您这样的……”卫长嬴笑容满面的与她寒暄着——这样的客套,这晚上差不多每家老夫人卫长嬴都得如此敷衍一遍,场面话说得真格是倒背如流了。

正与霍氏祖孙说的和乐,前头报又有一位老夫人携媳带女的来了,霍氏见状,忙道:“我前两日才想着寻了你们五叔婆说话。”又说孙女,“她跟你们五叔婆的嫡孙女儿妙妙也是极好的,我们正好进去寻你们五叔婆祖孙两个,你且忙罢!”

既然霍氏主动给出理由,卫长嬴含笑客气了两句,就着人为她们引路,带她们去见先到一步的五叔婆一行人。等霍氏祖孙进去了,她忙叫左右帮着理一理衣裙,复迎了出去……

因着沈家桑梓地就在西凉,需要邀请的人实在太多,这次的除夕夜宴卫长嬴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倒是顾柔章、邓弯弯、端木芯淼三位,因为是客人,只需要坐享其成,可谓是轻松写意。

轻松过了头不免就喝高了,三人都不是省心的,在席上多多少少都闹了一场——

顾柔章跟沈氏族中几位年岁仿佛的小姐们说得兴起,顶着屋外寒风大雪的,打发人取了柄剑来,脱了狐裘,到庭中就着风灯雪光舞了一套剑法,赢得满堂喝彩。这位平常最不能让卫长嬴省心,这次居然是最没惹事的一个,反倒给宴席添了几分热闹。

邓弯弯这边就略过头了点,这位平常看着怎么都是文静贤淑的世家小姐三杯酒下去,登时变了个样!她也不吵也不闹也不醉倒,就是四处抓着小姐们询问芳年几何可曾婚配看她的嫡兄邓宗麒如何,闹得沈氏一干小姐满红耳赤,纷纷离座躲到自家长辈跟前去避她——不过倒也有有心人因此就存了心,私下里交头接耳的打探着邓宗麒的具体情形,值得不值得结亲……

不过要说最过分的还不是邓弯弯,还是端木芯淼——其实严格说起来端木芯淼也不是故意找碴,实是季去病名声过于响亮,远在西凉的沈氏诸人对神医唯一传人的名头也是如雷贯耳。

西凉这边苦寒,老夫人们固然大抵养尊处优,可上了年纪难免就有这样那样的小疾,严重点的多年下来多多少少落下来点痼疾……西凉虽然不是没有大夫,可是天下大夫谁敢自诩医术能比季去病?

这不,端木芯淼到了西凉,先前因为是给沈藏锋治伤的,卫长嬴又是一抵达就大动干戈的夺起了权,众人既不好意思也不方便登门求医。这次席上就有孝顺的晚辈过去攀谈,试探的问起诊治一事。

不意端木芯淼爽快的一口应允,当场就到了一位老夫人身边望闻切问一番,几针下去,开的药方还没在老夫人的晚辈怀里揣热呢,老夫人就激动万分的握着她的手连赞不愧是海内第一名医传人,几针就叫她觉得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因为这位老夫人的痼疾是多年之前落了下来,在西凉看过许多大夫都不成,上了年纪之后,晚辈也从远地给她请过大夫,甚至有一年还请了一位太医前来,都是束手无策。其晚辈又是非常的孝顺,这次才会第一个上去跟端木芯淼搭话请求。

这老夫人的病情,沈氏族中都有耳闻,算是今儿个来赴宴的人中病情最重的人之一了。有她这么个例子,众多老夫人到底有城府些,还顾着矜持只给左右使眼色,做晚辈及心腹下仆的可都一拥而上了。

卫长嬴跟霍氏等关系比较亲近的几位老夫人正说着话,忽然发现厅中人越来越少,心下诧异,四下里一张才发现不是人越来越少,却是众人都簇拥到端木芯淼那边去了。就在除夕宴上,宾客们在设宴的大厅里头排成臃肿的长队等着端木芯淼看诊——有更孝顺的一点甚至已经打发人到前头去通知祖父、父兄之类的了。

……于是,好好的除夕宴,就这么变成了众多宾客弃满堂美味佳肴不顾,甚至连主人卫长嬴都被冷落在旁,只惦记着争先恐后的围上去向端木芯淼诉说自家长辈或自己的不适、询问可有对策的闹剧。

卫长嬴心中连连长叹,打发黄氏等人上前好说歹说的才把众人重新劝回座上——这些人虽然给主家面子还了席,可一个个如坐针毡心神不宁的,似巴不得再次重新围上去一样——卫长嬴就起身与众人赔礼,说了一通诸如“早知道诸长辈与诸位有这许多病痛要寻芯淼妹妹诊治,之前就该与芯淼妹妹说,免得今儿个大家这样拥挤,这都是我年轻考虑事情不周到,大家可别与我计较”的话,众人听了这么一番客套下来也冷静了点儿:横竖端木芯淼又不是用过除夕宴后就要回帝都去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又记起来卫长嬴这些日子以来的强硬霸道,这除夕宴还是这位三少夫人抵达西凉之后头一回邀客,她的丈夫这会还因“伤势不便起身,尚且在病榻之上”,以至于今儿个前头只有其小叔子沈藏晖招呼。

可别叫这位三少夫人以为众人是因此故意不给她面子,这才着意捧端木芯淼的场子才好……冷静下来的诸人都有点儿讪讪的。

卫长嬴却也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为难及得罪她们,横竖她也打算留端木芯淼到元宵之后再动身的,沈藏锋早几日就秘密出发去了东河镇亲自坐镇……这会子怕是魏军已经在赶往狄境的路上了。

总之沈藏锋现在用不到端木芯淼,端木芯淼既然愿意给众人诊治,卫长嬴也犯不着做这个恶人。她客套完了,转头见端木芯淼这会子又喝了几盏,已经伏在案上似睡似醉了,便跟众人商议等端木芯淼醒来后,各家同她约好辰光了轮流诊治,免得似今日这样拥挤在一起,反而容易耽搁……重点是,这会还在除夕宴上呢,一年就这么一回,大家还是畅饮抒怀的好。

待得场面重归热闹,卫长嬴暗松了口气,饮了两盏玫瑰露,正要跟霍氏等人继续笑说下去,眼角却瞥见角门处贺氏在朝自己使着眼色。

她忙借口更衣,与霍氏等人告了个罪,又托霍氏代自己看着点儿场子……脱身出门,到得廊上,贺氏把她拉到一旁避开廊下伺候的诸人眼目,压低了嗓子禀告:“四公子有点儿招架不住。”

“是什么事?”卫长嬴皱眉问。

她不知道沈藏晖受了族里六堂叔的挑唆,曾经到沈藏锋跟前说过自己的不是,对这个平常没什么交往的小叔子印象不很坏。只是因为之前裴美娘的事情,卫长嬴一直认为这个小叔子处事手腕稚嫩——苏夫人可是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大、真心疼他的,又因为不是他亲娘、只是大伯母的缘故对他远不如对沈藏锋亲兄弟们要求严格,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纵然妻子不贤,沈藏晖居然还没哄好这大伯母!居然还把大伯母得罪得不轻!可见人是真的笨,呃,若是沈藏晖当面,卫长嬴愿意把“笨”字改成“老实”两个字。

可不管是说他笨还是老实,措辞再如何变化,横竖手腕是不成的。

今儿个叔婆们在后头由卫长嬴迎送招待,前头的主人就沈藏晖一位,敷衍那些大抵都比叔婆更精明的叔公、堂叔伯们,卫长嬴对沈藏晖可真不放心。所以席开之前就特意寻个机会叮嘱贺氏打发人在前头照应着,万一沈藏晖应付不过来,就及时过来禀告自己设法替沈藏晖解围。

不想如今还真是料到了。

20第二十章 叔嫂

[第4章第4卷]

第359节第二十章

叔嫂

贺氏踏前一步,低声道:“方才后院这边有人打发下人过去告诉前头的宾客,道是端木八小姐愿意为众人诊治,请自己的父兄预备一下,看过一会是不是有机会可以得端木八小姐妙手回春?那边就都赞了那几人家的女眷们孝顺体贴。结果耆老们就把话题引到了四公子身上,说四公子前来西凉也没带上四少夫人,身边不免寂寞,说着说着就要给四公子送几个俏婢伺候。”

作为元配发妻,卫长嬴最恨的就是这种人了——人家小夫妻两个过得好好儿的,沈藏晖自己都没说要添人,你们这些老东西操什么心?!

闻听此言,卫长嬴脸色迅速沉了下来,道:“是哪几个人这么提议的?想给四弟送人的又是哪几位?四弟自己是个什么意思?是他不想要应付不下来,还是他想要却不想就这样答应才应付不下来?”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贺氏也晓得她是恼了,叹道:“四公子倒是不大想要的。”本就不高的声音更低,“四公子跟四少夫人本来就恩爱,先前咱们动身到西凉来时,四少夫人还怀着身子,算着日子开过年来也就要生了呢!再加上,四少夫人打发在四公子跟前的人也不时提一提四少夫人……方才给婢子传话的那人就是其中一个,连道四公子不想要人,奈何几位耆老坚持,场面上又调侃四公子惧怕四少夫人,把四公子弄得下不来台!”

沈藏晖都不想要了,这群老不知趣的居然还想硬塞!

卫长嬴冷笑着道:“真希望四弟妹这会子也在,给这些老东西看一看她的厉害!”裴美娘那可是才过门就把苏夫人都气得病倒在榻的人,她要是真在这儿,知道有人敢给她丈夫硬塞人,指不定就能踩下世家嫡女的气度名声,直接冲到前头去质问那几个老东西凭什么不过问她这个正妻就给她主管的后院添人?!

贺氏也烦这些人——虽然说这次不是给沈藏锋安人了,可裴美娘不在,那沈藏晖看着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没准被这些送来的俏婢勾引勾引,心也偏了过去——偏沈藏锋如今也不在!卫长嬴没有丈夫亲自出面撑腰,也还年轻,跟小叔子又不好经常见面,万一被这些人弄得叔嫂争权可就麻烦了!

这会就建议道:“四公子因为回答不出来,暂时就借口酒意上涌,到偏屋醒酒。或者婢子打发人去跟四公子说,就道支持不住,先回院子里去休憩了,让耆老们随意?”

“就这么去说。”卫长嬴冷冷的吩咐,“还有,叫人把提议给四弟添人以及主动送人的那些都给我记下来!”给沈藏锋添不成人就转向沈藏晖塞人……这些老家伙,先前沈楚夫妇的敲打还不够吗?!

打发贺氏去办这事,回到席上,卫长嬴已经神色如常。她笑着向霍氏等人赔罪与道谢,又若无其事的说起家常话来……等夜深宴终,外姓宾客各回家中守岁,沈氏男子却要聚集去祠堂里预备着正月初一的祭祀。

女眷们自也要忙碌——到得正月初二,按着风俗是已嫁之女回娘家的日子,卫长嬴好歹得了个空喘口气,正叫使女给捶一捶腿,闭目思索着初三起的拜年自己该先往哪家去,外头禀告说沈藏晖求见。

卫长嬴想起除夕宴上的事情,带齐了下仆到得正堂,叔嫂相见,拜年时的吉祥话与寒暄过了,果然沈藏晖苦笑着请求道:“几位叔公送了一些姬人来,只是我无心于此,还望三嫂帮我一帮,收留一下她们罢?”

“除夕宴上的事情嫂子也听说过了,四弟既然不想要,何不直言相告?”卫长嬴见他一脸无奈的样子,心里很是郁闷,作为女子,除非是对头的丈夫,否则哪怕是跟自己不沾边的陌生男子,总是希望能够专一些的。裴美娘远在帝都,沈藏晖能够拒绝送上门来的美姬,卫长嬴自是喜欢他这样的做法,可看沈藏晖为了这么件事情就头疼万分、仿佛遇见了了不得的麻烦一样,卫长嬴又觉得这小叔子性情也太软弱了点儿。

这要是换了自己的丈夫沈藏锋,怕是那些耆老提都不敢提!咳,当然……假如沈藏锋除夕那晚真的出面主持宴席,耆老们不敢提的缘故很有可能是自己……

不过就算没有自己对沈楚夫妇的赶尽杀绝,凭沈藏锋的果决强势,他道一句不想给自己后院添人,谁敢再劝?更不要说当他的面嘲笑他惧内了。

卫长嬴心说换了自己那在外有什么“温文尔雅、性情谦良”的胞弟卫长风,定然也由不得耆老们这样当面挤兑。

在宴席上没能推辞下来,还能说沈藏晖头一次主持这样的宴席,难免有生涩的地方。而且怕坚辞了会扫了宴席的兴致……可现在人都送过来了,一批美姬而已,你堂堂一个阀阅嫡子,至于为这么批人烦心吗?

沈藏晖却没听出嫂子话语里真正的意思,烦恼的道:“不瞒三嫂,席上的时候,我已经再三推辞了。奈何叔公们一起坚持,我亦怕扫了众人兴致。后来被下仆提醒,借着酒意提早退席,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他们走的时候,竟然还是把人留了下来!”

卫长嬴看着这个不知道该说他实诚还是……呃,念在丈夫的份上,就说他实诚罢——当真计较起来总归是叔嫂,小叔子太笨太呆,做嫂子的也没什么面子是不?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道:“那么四弟现在过来寻嫂子,只是想嫂子给你把这些人安置一下?”

“正是如此。”沈藏晖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道,“我那院子安置不下这许多人,再说……我那儿伺候的人也够了。”

卫长嬴一眯眼,狐疑的看住了他,道:“叔公们送来的这些人,嫂子都还没看见过,四弟你看了吗?”

“昨儿个忙碌,今早见了一回。”沈藏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内中几人身世颇为可怜,还请嫂子善待些个。”

卫长嬴闻言就笑了起来,亲切的道:“是生得最俊还是最楚楚动人的几个?”

“啊?”沈藏晖没有想到嫂子会忽然这么一问,有点发愣。

卫长嬴顷刻之间却翻了脸,道:“按说我这个嫂子过门也没几年,父亲母亲和叔父、上头的兄嫂都还在,我不该说你什么!可如今父亲母亲、叔父以及诸位兄嫂都不在跟前,我也托一托大教你几句!你若是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那就算了!”

沈藏晖忙道:“三嫂教训我是应该的,三嫂请说!”

“除夕那会在席上,我听闻几位叔公一起说你不敢收下那些美姬,乃是惧内,你就没有话回答了,是也不是?”卫长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是换了自己的亲弟弟卫长风,她早就抄起东西把卫长风打得满院子乱蹿了!

可沈藏晖不但是丈夫的弟弟,还是堂弟!婆婆都对他小心着呢,卫长嬴这会也只能按捺下脾气来好言好语的连哄带劝,“你岂不知道这纳妾乃是问过四弟妹的吗?这是正经按着规矩来的事情,叔公们联合起来挤对你几句,你还真依了他们说的尴尬得下不了台了?你就不能照着规矩请教他们这些长辈?合着咱们本宗嫡支不常有人在西凉,族里的规矩居然废弛至此、连他们这些理当德高望重的长辈都跟着胡来了?!”

沈藏晖面色涨得通红,低声道:“我这么说了的,可叔公们说,美娘乃是世家嫡女,又是大伯母亲自挑选的人,一准贤惠得紧!要不是来西凉之前动身仓促,没准美娘自己都要给我预备伺候的人……我……我也不好说走的时候美娘却是叫我不要在这儿添人的呀!”

“……”黄氏、贺氏等人死死咬住唇,以防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叫沈藏晖下不了台——连卫长嬴也呆了一呆,几乎板不住脸要失笑:之前沈藏晖帮着新婚妻子把苏夫人气得死去活来那会子,卫长嬴还道这小叔子忘恩负义呢!如今看来这小叔子却是……这是还没长大不懂事啊!

可说他不懂事,他倒是把裴美娘叮嘱的话记得牢固。

同为发妻,卫长嬴的心不免软了下来,放缓了语气道:“既是这样,那你何不借着除夕过后就要祭祖说嘴?距离祭祀先人的辰光将近,你不愿意谈说这样的话题免得冒犯了先人——或者说长辈们打发你到西凉来,既是为了送我这个嫂子来看你三哥,也是为了让你上阵历练,狄人未灭,你没有广纳美姬的心情……类似的理由不是很好找吗?”

这番话说得沈藏晖恍然大悟之余,满面羞愧的道:“我却是愚笨,不是三嫂提醒,这些理由我都没有想到。我……我就是想着来西凉前美娘叮嘱我的话不能说出去!”

“……”卫长嬴无力的抚额,半晌才道,“这样,我教你个法子:往后不管谁来跟你说这样的话,你就说,来之前,叔父叮嘱过你不许沉迷女色,须得好生辅佐你三哥。若那些人要跟你分辩说纳上一两个姬妾不算沉迷女色,你也别管他们怎么个狡辩法,就一句话:让他们不要挡了你听从叔父教诲的路!若还不听,你就发怒,斥他们自己不忠不孝,竟还敢把你也拉下水!然后过来告诉嫂子我,我来给你收拾这些不长眼的东西!”

沈藏晖小心翼翼的道:“但父亲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万一他们知道了……”

“我不信你出发之前,叔父没有私下教诲过你一番!”卫长嬴不耐烦的一拍案,喝道,“叔父教诲了你什么话,我瞧你自己都未必每句全记得——他们凭什么全部打听到了?”

21第二十一章 家妓

[第4章第4卷]

第360节第二十一章

家妓

打发走沈藏晖,一屋子的人才笑出了声,都道:“四公子怎么这样老实的?往日里竟都没有看出来。”

黄氏含笑道:“想是因为之前在帝都时,怎么也隔着一个府邸,不常来往,竟不知道四公子的真性情。”

卫长嬴只笑了一下就笑不出来了,反而深深的叹了口气,小叔子再天真,作为嫂子,没有旁的直系长辈在这儿,这该担的责任不能不给他担起来,遂道:“把那些姬人带上来,我倒要看看,这些体恤族侄孙的叔公们,都给四弟他选了些什么样的绝色?!”

半晌之后,一群花枝招展的美姬被带了进来,莺声燕语的行礼请安。

卫长嬴端坐堂上,打眼一看,虽然都说西凉苦寒,人物繁华与帝都远不能比。但耆老们给沈藏晖送的这批人还真都是着意挑选过的,最差也称得上眉眼清秀肌肤白嫩,出挑的两三个放在帝都那边的姬人里也算得美貌俏丽了。

再一细看这两三个出挑的,眼带桃花腰软如蛇,不问可知必是能歌擅舞那一类。想到沈藏晖之前不忘记叮嘱自己“善待”她们,卫长嬴眯起眼,暗悔方才光顾着教训小叔子,倒忘记把这事也给他提点提点了——亏得裴美娘留了一手,加上沈藏晖抵达西凉日子还不长,尚且记得夫妻之情,所以没叫这几个自诉身世凄苦的主儿给打动到心一软就留在身边的地步。

不然裴美娘不在这儿,沈藏晖想收几个姬妾伺候,卫长嬴这嫂子还真不好说什么。

耆老们大约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可着劲儿的选出这些才貌双全的姬人来送给沈藏晖的罢?丈夫秘密奔赴东河,这件事情,耆老们备下送给沈藏晖的姬妾时应该还不知道。

但沈藏锋并不满意上一回以身为诱饵、对穆休尔的战果,虽然在养着伤,却一直盘算着要继续对狄人用兵。这一点对耆老们来说却不是秘密……既然要用兵,当然不会继续留在西凉城里,然而卫长嬴一介女流自然是不可能跟到阵上去的——她要真的不顾一切跟上去了最好。

不说拿着此事跟帝都那边告状,卫长嬴一走,先前她在西凉城里打下来的浅薄基础也会立刻烟消云散。这明沛堂的权力到底还是会被耆老们重新影响起来。

当然耆老们也不傻,晓得以沈藏锋的冷静,就算妻子如此提出也肯定会被他驳回。可卫长嬴即使不走,沈藏锋离开,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打击了。

没有了沈藏锋随时的出声支持——纵然沈藏锋打从卫长嬴抵达西凉之前就已经卧榻不起的养着伤了,可他在西凉城、在明沛堂里,偶尔传句话出来表个态,耆老们亦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仅仅是沈藏锋的手腕如何如何……归根到底还是他的身份,他是沈宣、沈宙都认可的下任阀主人选。这个身份在族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可以说是广为人知,否则之前穆休尔也不会为了他亲自前来,以至于中计了。

沈宣兄弟固然远在帝都,可在桑梓之地岂能不留下来手段控制?更何况沈宣在沈藏锋还未加冠、自己也正当盛年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立下继承人,无非就是想早日开始扶持子嗣,到时候可以水到渠成的接过明沛堂。

本宗嫡支这一代,大公子沈藏厉、二公子沈敛实都是才束发就被打发到西凉,上阵磨砺。反倒是被寄予厚望的沈藏锋,加了冠成了婚了,才到西凉来——这不是沈宣兄弟爱护他到了迟迟舍不得让他上阵的地步,却是希望沈藏锋能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束发之年到底还年幼,即使在同辈甚至父辈跟前算得聪慧出众了,在族中耆老跟前到底还是有点不够看。索性等到加了冠,也娶了妻,城府更深沉些……去年沈藏锋才到西凉,不是就大胆的主动提出以身为饵引狄人大单于穆休尔入罄?

那一战虽然穆休尔最终还是逃脱回去了,然而沈藏锋的勇气、果敢、胆识、气度都深为西凉上下钦佩。尤其后来阻止沈由甲立刻追杀刚刚返回部族中的穆休尔,确实让返回部族之后,危言恐吓魏人将立刻来攻、让狄人畏惧之下不敢立刻对他发难,免得群龙无首被魏人大破的穆休尔陷入了极为艰难的景遇——此事上,沈藏锋又展示了他的谋略。

这位三公子到西凉统共也才一年多,然而威望已经建立起来了。相比起丈夫,到西凉才两个月的卫长嬴,年岁既轻,又还未展示过让众人都沉默这个级别的手段,威望自不如丈夫。

只是估计着沈藏锋年后应该会离开西凉城,这些老家伙可不就是不动声色的预备起来了?

卫长嬴想到这儿,眼神就冷了冷,看着那几个最出挑美貌的姬人问:“你们都会点什么?”

那些姬人先前是被送到沈藏晖那边,也见过沈藏晖、听他说过会请自己的三嫂来安排她们——多多少少听说过卫长嬴一到西凉就导致了一个近身伺候自己丈夫的俏丽婢子被活活打死,末了还不解恨,还把安排那俏丽婢子到自己丈夫身边的族叔族婶一起逼上死路——这种善妒的主母,自来被当成玩物的姬人最敬畏恐惧不过。

如今听得她开口,俱是小心翼翼的道:“回三少夫人的话,奴家学过些琴技。”

“奴家会舞蹈。”

“奴家会吹洞箫。”

……一干人报上来的才艺,都跟歌舞脱不开关系,这也在卫长嬴意料之中,就转头对黄氏道:“这可是难办了,先前我说咱们这儿缺了人手,那都是要实打实的干活的。四弟给我送来这么一拨人,个个吹拉弹唱都来得,然而却不是正经做事的,要怎么办?”

姬人们也听见了这话,就有两个壮着胆子道:“奴家也会端茶倒水的。”

卫长嬴看了眼这两个人,发现是姬人里容貌中等的两个,当然比起常人来都是各有几分姿色的。她漫不经心的道:“那拨你们在前头伺候茶水,你们做得来么?”

那两个姬人因为畏惧她,不免要把这话多思想一下:前头是卫长嬴少去的地方,把她们安排在那里,显然是不太喜欢她们老在眼睛跟前晃来晃去的被看到。这很符合这个一到西凉就把丈夫跟前新添的俏婢打死的少夫人的妒妇做派……这话难道是试探么?

但转念又想到才说了自己会端茶倒水,这会又说做不来,也不知道这位少夫人会不会当自己是消遣她的因而发怒?

如此想着就深悔自己多嘴,一时间冷汗滚滚,竟不敢回答。

卫长嬴等了片刻没见她们答话,倒是堂下渐渐静可闻针,连没说会端茶倒水的姬人们也全部紧张了起来……她仔细观察下来,没有发现神情里有桀骜不服的,暗自点头,心想这批人倒还知道分寸,就对黄氏微一颔首。

黄氏就出来道:“其实婢子觉得这些人既然都会得才艺,何必一定要打发去端茶倒水呢?那样的人咱们可以从家生子里另外再挑选补充的。”

卫长嬴道:“姑姑这话可是为难我了,人是四弟送过来的,他是不耐烦管这些人才交给我。我若不给她们安排些差事,总也不能平白的养着罢?难道重新还给四弟?四弟可是嫌麻烦的!”

闻听她说沈藏晖将这些人都看成了麻烦,最出挑的那几人里就有两人神色明显一黯,下意识的咬住了唇。

卫长嬴估计应该就是自诉身世凄苦的那两个了——出于正妻的本能,对这种见着妻子不在跟前的男子就珠泪盈盈倾吐无数命苦之事以博取同情最好是同情得把她拥进怀里、见了正妻或旁的女子就装老实扮乖巧的女子,卫长嬴实在提不出什么好感。因此故意隐瞒了沈藏晖所请求的善待她们的要求,反而暗示这些姬人,沈藏晖视她们如麻烦。

黄氏也看了眼那两个人,淡笑着道:“明沛堂因为本宗嫡支一直在帝都,所以祖堂这儿,正房一直都是空着的。也没旁人有资格住……因为如此,如今三公子跟四公子回来,才缺乏人手。不但人手缺乏,家妓也缺。只是如今伺候的人手尚且没有补起来,又还在年节里头,暂时顾不上而已。原本呢,家妓这边最难补充的,因为西凉这儿远不及帝都繁华,恐怕没有帝都那许多人可挑选。不意如今这一批人都不错,连才艺也会,都不必教导了。”

“姑姑说的很是,虽然说我们辈分不很高,然而族侄们也是有一些的。夫君这会子卧榻,不便出面招呼宾客,四弟倒兴许有这个需要。届时来了客,总是遣人去召官妓也不是办法。”卫长嬴眯起眼,对堂下之人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家妓住的院子里罢。”

姬人们好几个听说要把她们充当家妓都是花容失色——本来她们得知要被送的人之后是很高兴的:本宗嫡支的四公子,年轻,容貌不差,性情温文,最重要的是四少夫人这回没来,而且四少夫人没跟过来的一个缘故是怀孕,年后才会生产。

如此即使到了年后,四少夫人也还得照顾自己的孩子,不可能立刻赶到西凉来看住丈夫。正妻不能过来,她们自然就要轻松很多。若趁这光景生个一子半女的,即使有四少夫人的嫡出子嗣在前,横竖这辈子也有依靠了。

对于这些姬人来说,毕生追求也就是这样了,总比沦为玩物、人老色衰之后领一笔遣散银子打发出门,嫁个乱七八糟的人,也不知道中间喝了太多绝育药之后还能不能再有个自己的子嗣?

结果见到沈藏晖之后才发现这四公子虽然是个好脾气的,却被那位远在帝都的四少夫人吃得死死的。一群美姬簇拥上去,四公子跟前的人只略提了几句四少夫人……明显已经被最美的两个姬人说的凄惨往事打动的四公子犹豫片刻,居然还是做出把她们送给三嫂来处置的决定……

从脾气温和的沈藏晖手里落到整个西凉城都在暗中议论的嫉妇卫长嬴手里已经叫这些美姬惊骇莫名了,谁曾想这位帝都来的三少夫人果真无愧于嫉妇之名,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她们从侍妾变成家妓。

眼看就要有人上来带她们去家妓住的院子——而卫长嬴也似乎已经处理完了这件事情,转头跟黄氏低声商议起旁的事情来了,美姬们晓得这是最后的机会:等进了家妓院,往后慢说再见到卫长嬴,想出院子一步,那也是得有客人要她们伺候的时候了。

许是福至心灵,又许是不甘心,一部分美姬满腔悲凉的拖着脚步预备告退时,却有一部分美姬站在原地未动,而是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下来,悲声道:“求少夫人开恩!”

22第二十二章 医术的麻烦

[第4章第4卷]

第361节第二十二章

医术的麻烦

“……一共十七名姬人,方才不肯去家妓院子,跪下来求少夫人的是八人。”黄氏指着名册,“都写在这儿了,少夫人看?”

卫长嬴问:“生得最好的那几个都在里头么?”

“最好看的三个,有两个在这里面。”黄氏道,“有一个似乎性情怯懦得很,团月只往前走了两步,就跟着人群移步了。”

卫长嬴沉吟道:“既如此,她们如今住的院子还是加几个严厉的婆子看一看好,尤其是长得好看里这两个跪下来的……若当真不甘心叫人肆意糟蹋了天赐的这副好容貌也还罢了,无怨无仇的给条正经路途权当给子孙攒福,若还是对四弟那边不死心……”

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您放心罢,如今拨她们住的院子固然不是特意加高了围墙的家妓院,然而明沛堂几经烽火,院墙修筑时就比寻常的院墙来得高。这些个美姬纵然身轻,然而想逾墙而去却也不可能。何况婢子也交代看守她们的婆子了,既然是她们自己求了不做家妓的恩典,少夫人也许诺会把她们配人,若有那等胆敢欺瞒少夫人的,一律当场打死了事,不必来报少夫人准许……这些话也说给诸姬听了。有触犯者,那是自己寻死,须怨不得咱们。”

“那这些人就先这样罢,照着寻常下仆的份例养着她们。”区区一批美姬,不值得太过上心,卫长嬴又吩咐道,“也叫看守她们的婆子教她们点儿寻常妇人的技艺,免得往后配了人被嫌弃不会过日子!”

比起去年年初时已经拔高了好些个子的朱弦笑嘻嘻的道:“婢子看那些人都颇有姿色,便是不够贤惠,想来那些个军汉平常都娶不上妻的,哪儿能嫌弃呢?”

“这可不一定。”卫长嬴笑着点一点她额,道,“你想人家小门小户,娶妻是为了什么?延续子嗣当然是头等大事,然而操持家务也是紧要的。那等门第的人家又没下人,难道指望嫁到那样的人家还能被里里外外的伺候着吗?”

朱轩取笑朱弦道:“看来那些个美姬真格是美,连你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了吗?”

“有少夫人以及诸位姐姐日日在跟前看着,那些个人算什么?”朱弦笑道,“就是这么一说……姐姐你净挑我不是,真是讨厌。”

卫长嬴与黄氏不理会小使女们的斗嘴,趁着正月里就这一日最闲继续说正事:“这些人就留着等大军班师归来之际赏赐属下或配与立下大功的士卒罢,那些人驻守边疆多年,传闻有许多都因家贫或战事耽搁了婚娶。这回若立功劳,朝中自有封赏,这些美姬打发出嫁,我也会陪一笔嫁妆,只要夫妇同心,日子也不难过好。这事横竖就这样了……不过使女那边的空缺着实要填补了,这会子离着帝都千里迢迢的,看来只能用沈家的家生子了。”

黄氏沉吟道:“其实沈家家生子也没有什么,虽然不如少夫人的陪嫁那么顺手。然而少夫人总归是算为沈家人的,再者,如今谁不知道在少夫人跟前伺候的前程何等远大?只怕少夫人露个口风要选拔近身使女,家生子们能抢破了头。”

她声音一低,“再者,在西凉选取的家生子土生土长,更清楚族里局势与诸事内情。对于少夫人进一步掌控明沛堂,大有好处!”

朱弦和朱轩听得这话,忙也顾不得小声斗嘴了,一起上来问:“要选新的近身使女?那婢子们呢?”

“你们如今也有十四了,大使女勉强可以担当。”四朱都是跟卫长嬴一起长大的,情份不比寻常使女,卫长嬴对她们向来也平易近人,这会就像姐姐一样笑着摸了摸她们乌黑的发髻,解释道,“然而芯淼没带随从,朱实跟朱阑肯定要给她用的了。等她回帝都时,我没准也要让朱实、朱阑一起跟过去一路伺候以尽主人礼仪。团月跟新月木讷了些,而且夫君那儿也没合用的使女,所以总是要添的。”

黄氏笑着道:“何况你们补了大使女,小使女可不也缺了吗?”

朱弦和朱轩听出自己大使女的位置没有被抢走,反倒是内定了,这才放心,转嗔为喜,又关心起未来的同僚来:“却不知道少夫人与黄姑姑打算选谁呢?”

“这不是还没定吗?怎么,你们有合宜的人选?”卫长嬴含笑问。

贴身大使女的选择卫长嬴与黄氏这些姑姑们自有主意,没有她们这两个半大使女指手画脚的地方,两人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忙一起摇头,讪讪道:“婢子就那么一问。”

“等定了人选你们就知道了。”卫长嬴又叮嘱了一句,“接下来几日会很忙,你们先不要把这消息传扬出去,免得忙上添忙。”

这日也就这么点事……从初三起,卫长嬴简直忙成了一个陀螺,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代丈夫轮流至各家拜年兼赴宴。

场面上的敷衍也还罢了,关键是年节这样的大日子,单是每日梳妆打扮,就要比平常提前一个时辰起身。累累珠翠堆砌上头去,一身行头比出阁那会的嫁妆也轻省不了多少。毕竟卫长嬴年轻,到西凉的辰光又不长,虽然她也算是天生丽质风仪出众的美人儿了,可限于年岁与经历,还没达到荆钗布裙就能震住满族长辈的地步。

所以只能用珠翠金饰的盛装打扮来点缀雍容贵气,使众人不敢小觑——饶是黄氏变着法子让厨房里做着补品给卫长嬴滋补,到了元宵节时,卫长嬴还是明显的瘦了一圈儿,可见这半个月的劳碌程度。

元宵之后年节也就算是过去了,按照计划,卫长嬴便要打发与自己同来西凉的三位闺秀回程,这也是她去年年底就写信回帝都照会过三家的事儿。

然而事情却又有了变故,邓弯弯也还罢了,邓宗麒腊月里就返回职守。她到西凉本来就是为了亲眼看看兄长是否安然无恙。既然看到了,卫长嬴借口西凉苦寒要打发她回去,她当然不会拒绝——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在人家家里住久了,哪怕有女主人招呼着到底也尴尬。

何况邓宗麒也赞成妹妹早点回去,一来西凉的确不如帝都宜居,二来却是考虑到邓弯弯这年纪该说亲了。后一件事情,邓宗麒早就托付了姑姑邓贵妃,也向贵妃要求人选得邓弯弯自己也中意才好……可邓弯弯人不在帝都,贵妃也决定不了。

邓弯弯的出身,所嫁的当然也会是士族子弟,这些人都是不怕娶不到妻子的。邓弯弯从才貌到出身到父兄,都不是值得与她门当户对之人非等不可的,邓宗麒自要担心妹妹在西凉耽搁久了,耽误她的青春。

顾柔章是打从心眼里不想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连顾家大小姐的脸皮都不要了:哭闹算什么?连满地打滚这样不体面的手段都拿出来用了。然而卫长嬴态度坚决,根本不管她怎么闹,就是一句话,邓弯弯回程时,她也必须一起返回帝都。

顾柔章心里懊悔得没法说——早知道这样她年前就不耽搁,早点去探望兄长了。那样虽然离开西凉城,两顾驻扎的地方又都荒僻,然而离了卫长嬴跟前也没人管得住她。

再说卫长嬴不担责任,也没必要去干涉她几时回帝都。奈何顾夕年现下也上了阵——魏军除夕雪夜踏冰而出,几乎是倾尽西凉兵力直取狄人王帐!

按照私下里的协定,作为对之前沈藏锋几乎直接阴死狄人大单于穆休尔的大捷中独占功劳的回报,这一回的功劳沈藏锋出力再大,也只会列在末尾。大头将由顾弋然、顾夕年、邓宗麒三人来分,连沈由甲都为他们让路。

当然三个人怎么分,那就看三人各自的表现了。

所以此刻顾夕年远在狄人境内赚着功劳,顾柔章倒是也想去阵上看看热闹,没准运气不错还能亲手杀上一两个狄人……不过她试探着提过一回这样的要求,卫长嬴当场就当着她的面一掌拍碎了一张紫檀木桌,冷冷的警告她,敢在自己忙得不可开交的眼节骨上生事,她就把顾柔章打成这张桌子一样——横竖有端木芯淼在,不怕把顾柔章打死了不好对顾家交代。

顾柔章若是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被缠成个粽子一样送回帝都,大可以试试……顾柔章默默回想了下这位卫姐姐有过手刃贼首的事迹,杀人都敢,把人打成重伤应该绝对做得出来,呃……她明智的决定还是听话的好。

以上这两位,一个只要暗示一下就会主动告辞,另一个死皮赖脸不肯走,可手段强硬一点就没问题了。麻烦还是在于端木芯淼——先前除夕宴上,端木芯淼应了给众人诊治疾病痼疾,以至于众人纷纷求医,把好好的除夕宴会都搅扰了。

后来卫长嬴不得不出面圆场,代端木芯淼建议众家商议之后按序求医,这个建议当时众人都答应了,端木芯淼也默认下来。

当时卫长嬴要顾及的地方太多也没细想,过后才发现了一个麻烦:就是除夕之后的正月初一一直到元宵节,这中间各家都忙碌得紧不说,按着风俗这中间也不适合求医问药的。

所以一直到元宵节过后次日,年节已过,一切如常了,之前在除夕宴上被端木芯淼几针减轻病痛的那位老夫人被晚辈陪着找上门来,卫长嬴才想到了这个麻烦事儿……按着除夕宴上的宾客,人数已经不少了。

再加上这事情传出去,怕是整个西凉境内、乃至于附近几州郡都会有人赶过来求医!

毕竟季去病的医术堪称海内闻名,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他就端木芯淼这么一个传人——这师徒两个还常年待在帝都,并且与海内六阀有着极为深刻的关系,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请动的。

比如正月十六上门来的这位老夫人,亦是沈家一位耆老之妻,在族里身份也不算低,苏夫人见了也会客气的招呼一声婶母的。她的晚辈也很孝顺,连帝都的太医都请来过,就是这样也没请到季去病——沈氏耆老之妻,在宋老夫人眼里哪儿能跟自己儿子的性命比?

……插句题外话,只是算计到沈藏锋将会离开西凉城,原本都已经表示臣服的耆老们就给沈藏晖备下了美姬,暗藏祸心,跟这件事情多多少少有点儿关系。瑞羽堂仗着恩情,硬是霸占着海内第一名医不肯放他到西凉来,这些年来沈家诸耆老也不是没人或因自己身患病痛或为表孝心,自恃同为海内六阀,在族里也有些地位,打发人去凤州跟宋老夫人商议的。

结果当然是无一例外被宋老夫人毫不迟疑的拒绝了……

又被扫了面子又没请到季去病缓解自己的病痛,耆老们对瑞羽堂总归有些不喜。更何况卫长嬴跟宋老夫人、还有导致宋老夫人宁可得罪沈家耆老也不放人的卫郑鸿关系那么深,不迁怒她才怪。

这是季去病,在阀阅眼里,他到底只是一个医者,请不动他还是碍着瑞羽堂。

可他的弟子端木芯淼,那是实打实的锦绣堂嫡出小姐,曾经的太子妃嫡妹,又正值年轻美貌还没许人——不是大病谁敢请她?如今天下可不太平,这么娇滴滴的一位小姐,万一请动了她,来去路上、或在家里诊治时出点事儿,就算同为阀阅,也没法跟端木家交代罢?

就算是大病想冒险请她,然而端木芯淼学医一来是兴趣,二来是为了护着嫡姐蔡王太后与外甥蔡王,跟救死扶伤半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愿意离开帝都!

所以对于不在帝都的人而言,这师徒两个固然是大名鼎鼎,却也远如天上日月一样的不切实际。

现在名声更响亮医术也更好、在杏林之中地位犹如太阳一般的季去病远在凤州诊治卫郑鸿;可他精心栽培的唯一传人,在杏林里的地位总能比一轮皓月的端木芯淼却意外到了西凉,而且如此的平易近人……谁不抓住这次机会,那真是傻到家了!

现在卫长嬴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情况:端木芯淼已经不是不能按照机会动身的问题了,而是四面八方涌到西凉来求医的人,已经快把西凉城里的客栈别院都住满了!

23第二十三章 义父义母(上)

[第4章第4卷]

第362节第二十三章

义父义母(上)

“说罢!你少跟我装糊涂!”卫长嬴粉面含霜,冷冷的注视着跟前的端木芯淼,道,“我不信你除夕宴上那么爽快的答应给众人治病是一时兴起!这是圣上的意思,还是贵妃的意思?你故意留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因为神医一脉的名声,近地如西凉城左近者,尤其是除夕宴上获邀的宾客们,倒还冷静,只是彼此约好了日子免得上门时起了冲突。但远一点的地方,有心人早就盘算起了沈藏锋年后即使不上战场、也必然大为好转,不再需要端木芯淼时时亲自照拂——这样端木芯淼当然就有了辰光给旁人看诊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端木芯淼愿意不愿意这么做,但是季去病师徒就这么两个人,比起从前远在帝都、养在锦绣端木府邸里的高不可攀,现下端木芯淼人在西凉城里,虽然住的也是阀阅祖堂,却只得一个年轻的少夫人当家,比之帝都之远、端木府重重人事阻拦,可真是一个天大的机缘了!这些人惟恐会错过这次机会,连正月都不过了,直接快马加鞭赶过来求医!

他们行到路上,明沛堂的除夕宴上端木芯淼的好说话又传了出去……更加坚定了他们提早赶到西凉城的决心。

拜他们所赐,如今西凉城里可谓是热闹非凡,元宵佳节放灯时都没这么热闹!

不但大大小小的客栈、有些人在西凉城里所拥有的别院都已客满,许多黎庶见有利可图,纷纷舍出自家房屋来供这些往日里见都见不着的贵人入住……西凉城里缙绅诸人,几乎都接待起了各路八竿子也未必打得到一起的亲戚——连明沛堂的客院,每日都要住进几位不好推辞的亲戚或同族!

这事儿闹得这样突兀,先前忙着提点小叔子不要又被族人阴了去、正月里到各家走动亲近、整个腊月和正月都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的卫长嬴根本就是毫无准备!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是这样的阵仗了!

只是卫长嬴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也立刻醒悟了过来:自己被端木芯淼算计了!

本来神医一脉虽有回春妙手,但距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世人眼里的良医楷模足足有十万八千里,医者父母心这种东西,季去病师徒两个就更加的缺乏了。就算这师徒两个都特别给卫家面子些,但这份面子还没大到就因为卫长嬴是沈家媳妇,端木芯淼就不拒绝沈家族人的求医的地步。

何况端木芯淼要是当真想用自己的医术来帮助卫长嬴,除夕宴上就不该那么快的答应!应该拿一拿架子,让众人托了卫长嬴来求情再答应,如此才好把人情给卫长嬴记下才是。

可她却是擅自一口答应,还当场露了一手医术——这不,四面八方的求医之人几乎是滚滚而来了!

卫长嬴岂能不气急败坏?人情这儿没什么,端木芯淼跟她关系虽然不错,但两人同为阀阅嫡女,身份相齐,端木芯淼又不是她的下仆,没有必要时时刻刻惦记着扶持她。卫长嬴虽然是在挖空心思的掌权,却也没自私到认为端木芯淼就该不遗余力的帮助自己的地步。

打发这些人也是小事,横竖客院里住满了,对于沈家如今的声势来说,这点开销也没放在眼里。何况那些人也不是不知趣的,贸然过来求医,医者还住在明沛堂里,据说还是这位少夫人的闺中好友,哪能不带上厚礼?

这么一算他们住进来其实也没亏。

至于说没资格住进明沛堂的那些人么,反正也不用卫长嬴出面招呼,如何安置这些忽然拥入西凉城的人,这是刺史的事情。若说接下来的医治,反正吃苦受累的也是端木芯淼……

卫长嬴真正担心的是端木芯淼另有所图!

目光沉沉的看着端木芯淼,卫长嬴脸色难看,心里甚至已经动了是不是做点什么迫得端木芯淼不得不立刻返回帝都的事情?比如说小神医……呃,这是这些日子聚集过来的求医之人为了奉承端木芯淼给她起的绰号——若是这位新鲜出炉的小神医自己发生点什么意外,诸如断了腿、伤了手臂,以她的身份回帝都去疗养也是应该。

卫长嬴的神色变幻,端木芯淼都看在眼里,这会就叫了起来:“好歹我也叫了你快两年的卫姐姐,你至于这样狠心吗?才一出事儿,你就想着对我下手?一点儿姐妹之情也不念!”

“你还好意思说!”卫长嬴阴着脸道,“你闹成这样的场面问过我了吗?如今我夫君在前线跟狄人打得死去活来,卧冰餐雪的无暇分心,西凉城这儿却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我能不小心点儿?”

又哼道,“你说是不说?再不说可别怪我心狠,这就叫你一个人还没治好,自己先回帝都去养伤!”

端木芯淼虽然知道不把卫长嬴逼到一定程度,这样的话也就是吓唬自己,但还是愤愤然道:“枉费我长途跋涉过来给你夫君治伤,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你一面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我,一面给我这么一下,你说谁对谁更不好?你过来西凉一来是圣上与贵妃的意思,二来,临行之前你拿这个跟我要走了一大批极好的翡翠怎么不说了?就是你师父季神医,也没收过我这样高的医资!”卫长嬴探手一把捏住她脸颊,咬牙切齿的恨道,“我告诉你,我这是没拿你当外人,有什么话跟你明着说的!要不然你道我高兴摆这脸色给你看呢?”

若非对端木芯淼的为人还有那么一丝信任,卫长嬴早就不动声色之间先把手下了再说了……为了相爱的丈夫,为了两人年幼的孩子,这两条理由里任何一条,就够天底下的妇人基本上没有狠不下来的心!更何况卫长嬴现在两个理由都齐全了?

“合着卫姐姐你给我脸色看,我还要感谢你?”端木芯淼不服气——不过两个人这么斗了一番嘴,却都放松了下来,晓得对方固然另有心思,然而这份心思还没到预备决裂的地步。

冷静了一下,卫长嬴重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可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我师父想做什么……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令祖母准许的。”端木芯淼撇着嘴角,不情愿的道。

这话让卫长嬴吃了一惊,道:“季神医……祖母?”

“不信你自己看!”端木芯淼显然被她叫过来的时候就有了准备,这会见卫长嬴惊讶,就从袖子里取了一信给她。

卫长嬴狐疑的接过,朝信封上一扫,却发现……这信赫然是苏夫人写的?

她心下诧异,打开信笺看了起来,只看了一段,她心里就微微一跳:信,确实是苏夫人的亲笔手书!重点是,看信中措辞,苏夫人可不是头一次与端木芯淼书信来往了,语气颇为随意,甚至还用了“淼儿”这样亲近的称呼来称呼端木芯淼。

不但如此,苏夫人在信里居然还说了诸多对卫长嬴在西凉行事的评价与建议,叮嘱端木芯淼在恰当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个嫡媳——饶是卫长嬴早在出阁之前就被祖母和母亲提醒,自己这个婆婆很是厉害,此刻看着信中苏夫人对自己年前所作之事,巨细无遗的分析解释与补充,也不禁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心神不宁、一目十行的看完信笺,定了定神,才质问端木芯淼:“母亲何尝叫你这样卤莽了?”

“卫姐姐你真不仔细,你看看最后这儿。”闻言端木芯淼忙抢过信,一指最后——卫长嬴仔细一看,却见就寥寥两行,苏夫人轻描淡写的表示,她已经与瑞羽堂老夫人联络过,认为季去病的要求可以同意,之前她答应端木芯淼的,会继续做到。

卫长嬴定定看了信尾片刻,才道:“季神医的要求就是让你在除夕宴上展露医术?”

端木芯淼小心翼翼的收好了信,道:“是啊,不然,卫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我又不认识那些人,他们的死活病痛,管我什么事?大过年的不好好宴饮,扯着我说什么病啊痛啊的,晦气不?按着我自己,我就算答应了,也非把那老夫人折腾个半死不可!之所以允诺,可都是因为家师、令祖母还有令母的缘故。不然你当我高兴放着好好的年节不过,按捺着性.子敷衍那些人?”

没错儿,这才是端木八小姐的本性呢……卫长嬴忍着吐血的冲动:“季神医让你这么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希望用这样的方法引出他那可能还在人世间的骨肉至亲。只是……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端木芯淼看了她一眼,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这个卫姐姐你可更不能怪我了,因为送信的人就是这么说的——我猜呢,是义母她看先前卫姐夫给卫姐姐你挡了太多事儿,这会子正好卫姐夫不在,想看看卫姐姐你自个儿的应对了罢?这才让我什么都不要说,且看卫姐姐你怎么敷衍过去?”

24第二十四章 义父义母(下)

[第4章第4卷]

第363节第二十四章

义父义母(下)

卫长嬴无语片刻,才道:“义母?”

“来西凉之前我就认了卫姐姐你的公公婆婆为义父义母了,只不过那会子这事儿还没公布出来罢了。”端木芯淼懒洋洋的道,“毕竟卫姐夫可是要由我亲手诊断的,义父、义母又对卫姐夫他寄予厚望,万一我为了嫡姐她犯了糊涂,拼着不顾端木家,给卫姐夫来那么一下……你说沈家要怎么办呢?”

卫长嬴被她说得差点没跳起来,但转念一想又坐了回去,淡淡的道:“你为夫君诊治我都陪前陪后,而且药都是我着人去抓了熬的!当着我的面,你能做什么?你自己不要命,也不心疼你那远在帝都的大姐跟外甥了吗?”

“卫姐姐你可真是对医术一窍不通啊!还是以为卫姐夫他身子骨儿强壮,药方上面小小的动点手脚奈何不了他?”端木芯淼说到医术,登时神采飞扬,窃笑道,“旁的我也不讲了,难道卫姐姐以为我浸泡衣物的药,只有一种十夜血?而且非得旁人碰了我的衣袍才能起作用?”

她悠然而笑,“我是没动手,要不然,卫姐姐你固然武艺超群,不让须眉,可我当真想放倒你呀……还真不难!”

“就算你跟父族情份淡薄,不在乎这么做了之后锦绣端木家的下场。但你年纪轻轻的,又有嫡姐跟外甥牵挂,总不至于真的能视死如归罢?”卫长嬴毫不受她激动,不冷不热的道,“纵然圣上也不敢明着跟你说让你趁着给我夫君诊治时对我夫君下手这样的话,你怎么说都是阀阅之女!只要没有昏了头,当知道不管圣上给你怎么个许诺法,但凡我夫君在你手里出了事儿,你跟你的父族都不会有好下场!沈家跟端木家拼个你死我活——圣上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再说蔡王太后跟蔡王殿下那儿,圣上未必能够狠下心来对付自己的嫡孙;得罪我沈家,圣上可是一定保不住蔡王母子!为这么点事儿没必要让你多一对义父义母!”

她扫一眼端木芯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木芯淼既然把信都拿出来了,这会也不隐瞒:“我千里迢迢过来诊治卫姐夫,乃是圣上差遣了邓贵妃暗示。虽然说贵妃没有让我在给卫姐夫诊治时做点什么,然而么……我平白就被卷进事情里来,我家里人哪儿能不担心?”

她吁了口气,“这不是,认个义父义母,拿着诊治卫姐夫的恩情,当场换取他们对我大姐跟外甥保护的承诺。虽然当时都是还没有影儿的事情,可大家也都放心点嘛!”

“你成为沈家义女的事情……帝都那边可都有些什么人知道?”卫长嬴蹙着眉问。

端木芯淼道:“我对义母又不熟,怎知道义母会怎么做?不过我那继母倒有可能趁着年节走动的光景把事情传扬出去,如果她这么做了,这会怕是帝都各家都知道了吧。”

卫长嬴不免惊讶,道:“周夫人?”

她心念转了一转,“我那婆婆倒也罢了,不拘怎么做,必有我公公的意思在后头的。令堂……令堂这样做,却不知道令尊是个什么意思?”

据她所知,端木芯淼的继母周月光因为出身世家、进门时好几个继子继女年纪都比她还大了,后院里更是满了各路花花草草,所以即使比丈夫小了好几十岁,颇得端木芯淼之父的喜欢,但掌家之路还是非常的坎坷。

当初周月光是借着接回外住数年的端木芯淼,才找到借口问后院诸姬妾及继子们苛刻元配嫡出幼女之过的。她用此事彰显了自己这个填房对元配之女体贴疼爱,得了贤名,之后地位才渐渐稳固。

然而周月光的子嗣缘分不深,至今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亲生骨肉撑腰,地位说不稳固,她在端木家也是名正言顺又当着家的大夫人;说稳固罢,她做事素来也都小心翼翼的,八面玲珑以和为贵,并不敢像苏夫人这一类人一样恣意决断。

就算是坊间拜义父义母,除非双亲不在抑或相隔甚远,不能及时请示,否则总是要问过双亲意思才成的。

何况端木芯淼这样的大家闺秀,纵然沈宣夫妇身份做她的义父义母并没有辱没了她,然而……端木芯淼父母双全,周月光即使是继母,总也是正经的母亲,她好好儿的去拜沈宣夫妇做义父义母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端木家居然还答应了?端木家可是从四皇子失势起就开始韬光养晦了!

沈家如今这风口浪尖上的,端木家怎么会贸然把个本宗嫡女送给沈家的阀主夫妇做义女?

没有端木芯淼之父的准许,难道是周月光独自做的主?那她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即使碍着沈宣夫妇的身份,生米煮成熟饭之后端木家不好意思站出来说他们不知道或者没有这个打算,但私下里肯定不会放过周月光!

溪林周氏这种门第,周月光因此暴毙了,周家也只能信了端木家。

卫长嬴所以疑惑,非常疑惑。

在她这样疑惑的注视下,只听端木芯淼懒洋洋的道:“我父亲也同意的呀!只不过我一个女孩子,拜个义父义母,难道还要父亲亲自操心不成?让我继母跟外头说一声也就是了。”

“听你说着倒是怪随意的?”卫长嬴沉吟了片刻,心里倒是有了点数:看来端木家怀疑圣上有借刀杀人之意了——这要是其他子弟倒也罢了,这年头不是非常缘故,鲜有子弟背叛家族的,更不要说享受一族尊荣的本宗嫡出子弟了。

然而这位八小姐端木芯淼因为种种缘故跟族人一点都不亲,与亲生父亲的关系还没有跟继母周月光亲切呢!这天下除了嫡姐端木微淼母子还有师父季去病外,其他人的死活她可还真没放在心上!

偏偏端木微淼母子又是圣上的媳妇跟孙儿,谁知道端木芯淼为了姐姐跟外甥会不会一个糊涂……端木家这是惟恐太过韬光养晦,被圣上当成了好欺负……这不,圣上的意思是让端木芯淼打探西凉情报,端木家却把嫡女送给沈家做了义女——

圣上您还是不要往咱们家打主意了,逼急了,咱们阀阅联手,您就更加睡不着了不是?横竖您都昏庸这些年了,坊间早有诋毁之言,只是咱们全部按了下来没叫您知道免得败坏了您在后宫逍遥的兴致。做臣子的这样为您考虑,您继续待在后宫陪您那几位貌比鲜花、年纪做您孙女儿绰绰有余的妃嫔不好吗?

想通此节,卫长嬴呷了口已经凉掉的茶水,道。

端木芯淼看着她笑:“能多郑重呢?若是郑重其事的,就算义母瞒着卫姐姐你,令祖母令姑姑也会打发人给你报信的不是吗?你可是有众多长辈的人!”

顿了顿,端木芯淼才摊手一笑,说明缘故,“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千里迢迢跑到西凉来给个已经娶妻、跟我半点儿关系也不沾的男子看伤。就算有卫姐姐你这个正妻陪同,可以我的身份做这样的事儿也是于闺誉有损的不是吗?所以我继母就说了,没名没份的进入男子内室,这都算什么事?然而我医术又没好到可以连人也不见就能诊治,那样还跑西凉来做什么?”

卫长嬴明白了:“所以你继母提出让你拜义父义母?”

端木芯淼哂笑道:“不然的话,我这种成日里把心思花在了医理药道上的人,哪里想得出来扯着沈氏阀主这两竿大旗保我嫡姐跟外甥的好主意?”

端木家这位填房的周大夫人在帝都贵妇里不算出名,即使她笼络端木芯淼对付侍妾与庶出诸子,还落个贤名这一手,各家做长辈的大抵都看在了眼里。可到底不过是用在了后院里,高门大户,谁家实打实做正妻的没几手?

从这一点上说,周月光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大家贵妇而已。别说跟宋老夫人这些至今提起来就叫许多人忌惮不已的老一辈的夫人们比了,就算苏夫人这一辈里,如刘若耶之母张韶光的精明评价也高她一筹。

是以卫长嬴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位周大夫人,却一直没太注意过。

这会听了端木芯淼的话,心头大奇,追问道:“那令堂有什么好处呢?”

周月光又不是端木芯淼的亲娘,跟端木微淼这个名义上的长女更是连见都没见过——周月光过门时,端木微淼已经做了王太后,那时候就闭门不出,只见祖母跟嫡妹了,所以这对名义上的母女实际上是没有见过的——她给继女这样谋划,不可能自己就落了一个“体贴元配之女”的名声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端木家知道邓贵妃对端木芯淼的威胁后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让周月光出面跟继女说的。如果是这样,说明端木家对圣上还是非常的谨慎,万一圣上没有被吓倒,反而更加被激起对端木家的敌意,端木家也可以圆场说:圣上您看,这都是我家一个媳妇心疼女儿,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就想着给女儿保住名声。有个义女的名份,做妹妹的千里迢迢去救哥哥的命那都是应该的……跟时局跟政事那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卫长嬴本能的觉得,这事儿没这样简单——周月光不是帝都顶精明的当家夫人,然也是胸中自有丘壑。她就算之前没想到这许多或者插不上手,完全受丈夫跟族人之命如此告诉继女,哪儿能不趁机弄点好处?

25第二十五章 目的

[第4章第4卷]

第364节第二十五章

目的

果然端木芯淼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卫姐姐你的小姑子之一,沈三小姐会许配给我的一个庶兄。”她解释,“我这庶兄名浩淼,是我继母过门没多久就养在她膝下的。”

卫长嬴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令堂的后半辈子就指望你这位庶兄了,所以这样为他谋划?只是既然是你的兄长,不可能比你小,这么大的人了……哪里会不记得自己生母?令堂才养他几年,能有多少恩情?再者,令堂还年轻罢?我记得你最小的同父异母弟弟年才四岁。”

也就是说,端木芯淼的父亲前几年还有过儿女的。虽然这个如今的幼子是侍妾所出,可年岁尚轻的周月光,即使子嗣缘分还没到,往后没准也会有子嗣呢?她现在就可着劲儿的扶持庶子端木浩淼,给他聘了声势如日中天的沈氏之女,虽然是庶女……但端木浩淼不也是庶子吗?沈家另一位嫡女沈藏凝是沈宣的心肝宝贝,可不是轻易能够求娶到的!

而且帝都谁家不晓得襄宁伯沈宙是出了名的疼爱子女?要不然,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在发妻去世之后,宁可把尚且年幼的子女托付给大嫂帮着抚养,也不续娶了……就是怕续娶之妻表面贤惠,私下里苛刻了自己的骨肉。

做沈宙的女婿,只要不亏待了他女儿,但凡沈宙在,没有不帮着女婿的。

沈宙跟兄长沈宣还有嫂子苏夫人的情份,各家也都知道。所以沈三小姐沈敛眉的婚事,打主意的人可也不少。

只是沈敛眉恰在将将要议亲事没了生母,三年母孝守到去年才完,堂兄弟跟堂妹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了——偏又赶着沈家筹谋易储的大事!大伯父跟父亲自是没有空暇来过问她的婚事,照例全权交给苏夫人……

可怜苏夫人不是不想替侄女操这个心,但经历过沈藏珠跟沈藏晖的婚事后,苏夫人深深的怀疑起了自己的……呃,苏夫人没怀疑自己的眼力,却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跟侄儿侄女们的婚事相冲?

不然,为什么给沈藏珠挑的好好儿的娘家未来阀主、嫡亲侄子,看小夫妻两个相亲相爱正甜蜜,做长辈的欣慰劲儿还没过去呢——苏鱼羡忽然就暴病身故!沈藏珠青春守寡,膝下还无子女陪伴足够可怜的了,结果丈夫的丧仪还没过去就被婆婆逼得差点死了……

沈藏晖这儿虽然没有沈藏珠那么悲惨,但也是颇为折腾了一场的……万一沈敛眉的婚事也不好,苏夫人简直不知道怎么跟丈夫还有小叔子交代了!

所以苏夫人虽然迫不得已接手了这件婚事,却怎么也不敢做主,只将人选打听仔细后写下来,死活要丈夫与小叔子空下来了看了定。

这么一来沈敛眉的婚事就拖延了。

这一拖延,如今倒是正好可以许给端木浩淼。

问题是周月光这样好心图得什么?她至今都没有子嗣,万一往后有了孩子,本身在年岁上注定要差了兄长侄子们一大截了,还要尽心栽培庶子……她就那么笃定端木浩淼会念着嫡母之恩,放着阀主之位不争,却会死心塌地的辅佐年纪完全可以给他做儿子的嫡弟?

同胞嫡兄都未必能这样慷慨!

处于周月光现在地位的情况下,她难道不是应该可着劲儿的干掉继子们,打压他们的婚事,好为自己未来的亲生骨肉做准备?即使要笼络收养了给自己未来儿子做臂助,也应该收养年幼好哄的继子才是?还是因为这是端木家的意思,所以她也违背不了?

听了卫长嬴的这番疑惑,端木芯淼微微一笑,道:“我那继母虽然年轻,但她的身体……当年托我师父看过,也说是上天注定与子嗣无缘的。”

卫长嬴叹道:“我知道了,这事儿绕的……那么你跟邓家兄妹的争执又是什么意思呢?”

端木芯淼横她一眼,道:“亏我叫你这么久的姐姐!有你这么做姐姐的人吗?都过去的事情了还以为我会坑你?”

“说得好像你没有坑过我一样。”卫长嬴冷笑,“多出一位小姑子的事情,我不把你逼到极处你都不肯告诉我!”

端木芯淼转为笑脸:“咱们两个平了成么?”这才道,“做给贵妃看得呗,虽然说义父义母允诺会尽力帮我照拂我大姐跟外甥,可你也知道,他们两个如今都是宗室中人。义父义母即使位高权重,圣上也不能不给些体面,到底不好贸然干涉人家皇室里做长辈的管教晚辈罢?敲打一下邓贵妃,叫她不要犯了糊涂才好。”

“说得像我是傻子一样!”听了这番话,卫长嬴却仍旧阴着脸,冷笑连连,“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真揍你?!”

端木芯淼啐道:“有你这样做嫂子的么!”

卫长嬴提醒道:“莫忘记你这会儿还一口一个‘卫姐姐’的叫着我!你这小姑子的身份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谁说我是做做样子的?”端木芯淼冷笑,“我这会就改口叫你三嫂,我告诉你啊,往后你敢对我不好,等我那三哥回了来,我立马哭诉给他听!我还要写信去帝都告你的状!”

“你居然敢这样得罪嫂子!”卫长嬴虚虚一点她眉心,似笑非笑的道,“你真格是不想好了是不是?如今你义父义母可不在这儿,真格把做嫂子的惹急了!给你胡乱弄个人家许配了,到时候你是哭都来不及!”

端木芯淼哼道:“许配了又怎么样?若是人不中我意,大不了毒死了再嫁一次!”

“消停点儿罢!”斗了这么几句嘴,卫长嬴心情好了点,摇头叹道,“你那小神医的名号才打出来,万一叫人听见了你这番话,季神医的体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端木芯淼不以为然道:“师父他老人家才不在乎这些虚名。”

“说起来季神医让你在这儿义诊八方来引出他的亲眷……”卫长嬴话还没说完就被端木芯淼打断了——这位八小姐差点没叫起来:“什么义诊?!我几时说过是义诊了!!!”

卫长嬴无语的看着她:“你不要这样激动……”

“你该不会告诉外头那些人,我是要义诊吧?虽然你既是我姐姐又是我嫂子,但我把话先给你说在了前头——你要是敢不跟我商量就断我财路,休怪我跟你拼命!”端木芯淼一改之前面对卫长嬴厉颜发作时都云淡风轻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拍案喝道,“我可是指望着趁这个机会大捞一笔、回帝都后好安安心心的琢磨医理的!你免了旁人的诊费,要么你来赔给我!不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卫长嬴笑得有点勉强,“只是我认为你要义诊,我可没跟外头说半句话。”

端木芯淼犹自不信,再三跟她确认了才放松下来,坐回席上,哼哼着道:“你往后说话也仔细一点,真格是吓死我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诊金,若是都飞了,我不得心疼死?”

对于端木芯淼身为端木家的本宗嫡出小姐、又先得了自己的嫡姐还有祖母的部分财产馈赠,为什么还这样见钱眼开,有过药镯之事后,卫长嬴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你既然愿意行医攒钱,在帝都的时候做什么不常出诊呢?”

以季去病的这块金字招牌,端木芯淼的诊费想低都难。之前听端木芯淼为了做药首饰把端木微淼还有祖母给的翡翠都砸进去,甚至把其他私产卖了拿去换翡翠,折腾得倾家荡产——卫长嬴心里就嘀咕过这位千金小姐怎么竟沦落到了跟自己这个生人要起了镯子的地步,毕竟像端木芯淼这种医术高明又身份高贵的主儿,再没银钱,不是还能行医的吗?

但考虑到季去病跟端木芯淼脾气都跟常人不一样,卫长嬴就揣测,这可能是因为神医一脉性情有异,都不爱给人看病的缘故。

如今见端木芯淼一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大干一场……哦不,是大赚一场的架势,卫长嬴觉得颇为无语。

端木芯淼一听这话却有点悲从中来,道:“你道我不想攒这个钱吗?然而你想想帝都有多少医者?似咱们这样的人家,请太医那都是寻常之事!我师父的脾气跟规矩,帝都没有人家不知道的!不是像邓老夫人那种太医治不好的,也就你这个卫家女会拉着无病无灾的夫婿上门去求医了!我就是天天坐在堂上等着人来请,你以为几年才一个?难道我堂堂海内第一名医季神医唯一传人、锦绣端木的八小姐,还要四处主动上门去求着旁人生病了都来寻我不成?”

卫长嬴想想之前逼着丈夫跟自己一起去季宅求医的遭遇,也觉得心有戚戚焉,叹道:“这倒也是,却是我糊涂了,我还以为你不爱给人诊治呢!”

“我怎么可能不爱给人诊治!”端木芯淼越说这样的话题越生气,忿忿然道,“你不知道医理是越治越娴熟的吗?我要不是得师父传授了他行医多年的经验,我都不敢跟你来西凉!”

她长叹,“奈何在帝都出手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太少了!而且难得出手一次,敢请我的不是邓老夫人那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我纵然心里有许多想法,也不太敢很用,免得出了事儿,交代不起!”

说到这里,端木芯淼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但在西凉可就不一样了!这些来求医的,即使也有阀阅中人,可……”

卫长嬴以为她要说“可都是我背后的端木家能够镇得住的”,不料端木芯淼说的却是“可横竖有三嫂子你在这里,我相信我不管惹出什么麻烦来,三嫂子你一定可以给我解决的”!

“……你放心罢!”卫长嬴语重心长的拍着她的肩,微笑着道,“你几时敢不按着规矩治,乱七八糟的拿人命练手,我几时打断你的腿把你送回帝都去疗养!”

端木芯淼恐吓她:“我师父如今可在凤州,你父亲可在我师父手底下!”

“你能骗我,我还不能骗他?”卫长嬴不为所动,冷哼,“别忘记,凤州那儿可是有我祖父祖母在的,你信不信我一封手书过去,我祖父祖母一句话就能把季神医瞒得风雨不透?!”

端木芯淼恨道:“净会靠长辈!无耻!”

“说的好像你没有先提季神医一样!”卫长嬴跟她大眼瞪小眼,对峙片刻,端木芯淼往案上一扑,叹气:“唉唉,不开玩笑了……我师父让我在这儿给人看病,一来是为了找他的亲眷,二来也确实是让我好生磨砺一下医术!”

卫长嬴对医术一窍不通,这会就好奇的问了一句:“怎么你的医术固然不如你师父,难道还不够好吗?我看你到来之后,夫君他的伤好的快极了!”

“三哥的伤算什么?”虽然才改口,但端木芯淼记得却很牢,就照着明沛堂义女的身份来称呼沈家人了,此刻就冷笑着道,“先前救下你那侍卫才是我的手段呢!但这些都不稀奇!我跟你说,外伤这儿来来回回就那么回事!但病就不一样了,之前邓老夫人的病我就治不好!”

卫长嬴惊讶道:“真的治不好?我道你是不高兴给外祖母治,才拖延的呢?”

“拖延个什么呀?那些日子我琢磨着几个古方,巴不得早点给她治了,拿了医资走人!”端木芯淼哼道,“奈何我琢磨来去拿不定主意,去问师父,结果师父偏不肯明说!你说折磨人不?过了好几日,师父看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才提醒了我!”

“还有这么回事儿!”卫长嬴怪意外的,“不过这么说来,你这可是一箭数雕:既替令师寻起了亲人;又赚得了帝都难以赚到的医资;还磨砺了自己的医术……说起来,不久之后蔡王殿下就了藩,你跟去封地,倒是能够更好的为他们母子两个调养了,是也不是?”

端木芯淼下意识的应道:“可不是吗?等我外甥就了藩,咦?!”

26第二十六章 补人

[第4章第4卷]

第365节第二十六章

补人

见端木芯淼瞪大眼睛,似乎很意外的看着自己,卫长嬴哼了一声:“有我那二姐夫的例子在,如今跟我们明沛堂扯上关系的皇子王孙可都不大妙啊!二姐夫前年年底进贡的霞光雾月环出了事儿被削了爵,这是因为一来,圣上先前答应过他让他在帝都为纪王太后守孝三年,不好出尔反尔;二来他是我明沛堂的女婿,关系十分亲密!”

“不过蔡王殿下就不一样了。”卫长嬴淡淡的道,“蔡王殿下年纪还小呢,之前因为圣上怜恤四皇子早逝,一直留他在帝都没有就藩,纵然你做了明沛堂的义女,你的外甥……这是兜圈子的关系了,圣上多半不会处罚蔡王殿下,为了以防万一,应该是找个理由打发蔡王早日就藩,是也不是?”

端木芯淼叹道:“三嫂子,你也没有义母她说的那么笨嘛?这些事儿,你不是看得很明白?”

因为看到信中苏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对自己的失望之言,但那许多的指点与分析……还是让卫长嬴有点恼羞成怒,道:“怎么我很笨吗?”

“我可不知道。”端木芯淼很直接的道,“三嫂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心思,大抵是在医理上,这些弯弯绕绕的其实是半懂不懂。不过义母几次给我的信里,都写了很多指导你做事的话……我想你做的事儿被义母挑出那许多不是,一定很糟糕吧?”

“……”卫长嬴几欲吐血!婆婆她老人家过几年都要有曾孙和曾外孙了好么!自己的长子还没满周呢!再说婆婆对明沛堂多了解啊!就她方才所看的那一封信里,苏夫人对自己可也没有很责备,而且苏夫人给出的分析证明了卫长嬴大部分的做法那都是对的!

呃,只不过,限于年岁,还有对明沛堂的了解,有许多地方用苏夫人的眼力看来还不够细致周到罢了……

卫长嬴相信,若婆婆在自己跟前,即使要给自己指出这些不周到的地方,也一定会先夸自己几句的。

结果到了端木芯淼嘴里,却变成了“很糟糕”……还“一定”……卫长嬴沉默半晌,才幽幽的道:“我若是把事情都办得很糟糕,你以为如今那些从外地赶过来跟你求医的人,想住进这明沛堂,还轮得到我来决定答应不答应?”

端木芯淼很真诚的道:“啊,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三嫂子你跟我关系很好,生怕不请教了你的意思,你在我跟前进谗言?”

“……”卫长嬴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端木芯淼跟她对望一眼,尔后立刻移开了视线,望天望地:“我就是这么一想,三嫂子你可别生气呀!我又没说我认为你靠了我的相……是不是?”

你那话跟直接这么说有什么两样?!

卫长嬴阴恻恻的道:“你再罗嗦,信不信我先在这儿捶你一顿?!”

“还是不要了,三嫂子您如今可是大忙人,西凉城里这许多求医之人,虽然诊治的是我。可我却没打算离开明沛堂,您可得安排好了人手招待他们才是呢!”端木芯淼见逗卫长嬴也逗得差不多了,生怕真把她惹急了挨揍,嘿嘿一笑,摇着头,一溜烟儿的告辞跑开了……

卫长嬴打发了她,叫来黄氏,把经过说与她知:“……想不到婆婆竟然一直盯着这点,而且如此的巨细无遗!”

黄氏沉吟道:“这也没什么,横竖少夫人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固然细节上不如夫人在这儿的老练,但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而且这些疏忽也是因为咱们初来乍到,对沈氏族中全然不熟悉的缘故……当初动身时,夫人可没跟少夫人说太多族里的事情。”

“婆婆这儿是没有什么,横竖自从光儿落地后,公公婆婆待我都是和蔼的。我是想着夫君走前说过的话。”卫长嬴摇头道,“那番话上回我也告诉了姑姑的——夫君希望尽快彻底掌握明沛堂,本来我以为魏祚将衰,只是夫君的推测,这么大的事,未必会成真!然而……如今连婆婆也这样关心着我抵达西凉以来做的事情,看似她对我不放心,我倒觉得,真正的缘故是婆婆急了!”

黄氏一怔,急速的思索了片刻,随即道:“公子所言甚大,婢子也不敢全信!只是若夫人也这样急于看到少夫人您独当一面,那……可见至少阀主那儿也是这么想的!”

沈宣夫妇可都是正值壮年,再不恋眷权势,也很没必要这会就心急如焚的催促着儿子媳妇速速能干起来,好接他们的位置罢?能够让他们这样着急的,肯定是因为接下来他们有大事儿——大到了他们没功夫照着正常的情况来栽培晚辈,没准还希望晚辈能够帮上自己一把……

卫长嬴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的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会子没有外人,我说句诛心之语,圣上显然是老糊涂了!不然姑姑你看这次邓贵妃威胁芯淼这样的败笔,若是贵妃自己的主意,想来顾皇后早就把这样犯傻的贵妃干掉了,也不会让邓贵妃混到这会!之前咱们猜测是圣上所使,如今看来也是如此!不但没能恐吓住芯淼,反倒叫明沛堂多了一个义女,沈家还跟端木家联姻了!圣上如今要下台,照他的性情,大约就是寻个理由赶蔡王母子出京就藩了……这倒恰好中了芯淼的意,可以远离帝都这趟混水!你看这么一番折腾,圣上什么好处都没落着,反叫阀阅跟皇家的心更疏远了一层!这位主儿,唉……”

“圣上年岁确实长了,然而东宫也不贤。”黄氏自幼得宋老夫人精心栽培调教,为要给卫长嬴陪嫁做预备,主学的除了医理外,都是后宅子里的争斗之道,对政事没有特别涉猎,不过这世上的道理,一理通百理通。何况圣上长年不问政、太子荒淫无道对于大魏子民来说可都不是秘密。

之前卫长嬴告诉她,沈藏锋推测大魏国祚将衰时,黄氏倒抽一口冷气——震惊之后她私下里细细揣测过一番,想到圣上的昏君之名、太子的无道之言……皇孙们?纵然有些聪慧的评价,距离力挽狂澜还遥远的很!就算内中藏着厉害的角色,正如沈藏锋说的那样,再出色,年纪也小着呢!

所以黄氏也很担忧,“如今天下又都不太平,大魏……确实有些……”

提到大魏将亡,主仆两个心里都有些茫然——这事情太大了!

尤其她们之前生活的环境,一直都是歌舞升平,骤然说到亡国,一时间都有点清醒不过来。

茫然了片刻,卫长嬴叹息道:“这等家国大事,休说还没有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不是咱们两个养在深闺的妇道人家有资格谈论的,咱们还是说说眼下的事情罢……姑姑有什么看法?”

黄氏也觉得把话题从家国这样沉重的压力下解脱出来是件好事,她定了定神才道:“婢子觉得这样也好,有夫人盯着,谅族里也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少夫人往后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狠狠的收拾一下那些再三不长记性的!”

她建议道,“不拘公子的预见准不准,横竖早日掌控明沛堂没什么不好!”

“这倒是实话。”卫长嬴微微点头,眯着眼思索了片刻,道,“这会子年节也过了,先把人挑起来……趁这光景,咱们好好梳理一下,乖巧的那几房跟不乖的那几房,还有冷眼旁观的……无论娘家还是夫家长辈可都是一直教导我要赏罚分明的!”

……卫长嬴由于仓促前来,身边大使女未足,需要补充一批近身伺候的人手的消息传扬开去,虽然从整个西凉城来说,如今心神皆被吸引在了端木芯淼这儿,这消息没引起什么波澜。

但在沈氏族内,却是反响不一——

家生子们除了极少数外,大抵都是可着劲儿的抱这条大腿。一时间明沛堂上上下下热闹非凡,都在想方设法的讨好卫长嬴跟前近侍,尤其是黄氏、贺氏这两位姑姑。

世仆们精通双管齐下,一面讨好,一面打压对手……于是明沛堂里许多隐秘之事、不仅仅是家生子,连沈氏族人的一些事情都被揭露出来,当做表忠心的砝码呈递到卫长嬴跟前。

卫长嬴却也是来者不拒,把这些消息统统记了,尔后着人一一证实——又狠狠敲打了一批人,也让之前表过忠心的家生子只能继续跟着她走。

她这么做,有几房族人就颇为忧虑:“沈藏锋去年就去了阵上,这卫氏没有丈夫在跟前撑腰,仍旧如此张扬,丝毫没有暂时停手的意思。这是不把明沛堂彻底握在掌心,不肯罢休啊!难道我等堂堂男儿,正经的沈氏子孙,居然要服在一个年少妇人手底下?!”

“但她是沈藏锋发妻,生有嫡子,往后也是我沈氏一族正经的当家主母……若要反对,恐怕帝都那边也会看着的。”

“打发了子媳过来,一个捞功劳,一个夺权。自己却在帝都遥控指挥,若我等公然冒头出去反对,那边就可以抓了把柄更加对付我们……沈宣夫妇打的好算盘!”

“难道就任她如此?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卫氏之女,竟然妄想爬到我们头上去作威作福!昔年那苏秀曼这年岁时,也不敢如此对待我等!”

最后一人的话固然说得慷慨激昂,却没引起太多附和……

27第二十七章 沈东来

[第4章第4卷]

第366节第二十七章

沈东来

如今过来商议的人都不愚蠢,苏秀曼……苏夫人在卫长嬴这年纪时,本宗嫡支是个什么情况?沈宣兄弟的父母早逝,苏夫人过门未久,上头没有长辈做主,下头没有年长的子嗣撑腰!

而且沈宣兄弟仅得两人,叔父倒是有一群,叔父家的堂兄弟就更多了……

那种情况下,连沈宣这个阀主之位都不太稳固,更不要说苏夫人了!

但现在沈宣早已坐稳了阀主之位不说,与沈宙两个膝下足有八子!他大力栽培的沈藏锋又确实才貌双全有勇有谋、从出身到个人才干到同辈里的威望都足以让整个族里的人都闭嘴!

之前有人说沈藏锋到西凉是来捞功劳的,可谁不知道那份功劳、包括如今说好了让顾夕年三人分的这份功劳也都是沈藏锋一手炮制出来的?

沈藏锋现在在族里的地位,可比他的父亲沈宣在他这年岁时稳得多。而且沈宣因为父母早逝,无人扶持,他可不一样……他有父母、叔父不遗余力的栽培呢!作为他的妻子,卫长嬴怎么可能像年轻时候的苏秀曼那样小心翼翼?

何况卫长嬴虽然跟婆婆苏秀曼一样出身阀阅,但两人的娘家人也有所不同:苏家的阀主苏屏展,不能说他不疼女儿,但在苏屏展眼里,他最看重的还是苏家的儿孙。女儿女婿落了困难的境地,苏屏展不会不帮,但帮之前他也要计算好了,若不能给出足够的代价,苏屏展的帮助绝对不会赔上苏家的好处——这几代以来,苏家向来都是不声不响过日子,对于同为阀阅的沈氏族人来说威胁力自是不足。

倒不是说苏屏展对女儿不够好,这本来也是正常的对待已嫁之女的态度。而瑞羽堂却因为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因为子嗣上的遗憾,把嫡出血脉看得非常之重。哪怕卫长嬴已经出了阁,在宋老夫人婆婆媳眼里,她依旧在瑞羽堂竭尽所能的庇护之下!

最要命的还是卫郑鸿痊愈有望,这位卫大老爷身体一好,卫长风的前途立刻稳固如山!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太腾得出手来襄助卫长嬴了!这还是如今,卫郑鸿还在痊愈之中,痊愈之后也需要时间来入仕,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得看着他点儿……过上几年卫郑鸿不需要母亲与妻子太上心了,他的独子卫长风又有祖父跟父亲两个教诲,闲下来的宋老夫人与宋夫人没准儿会一门心思的盯着唯一的嫡亲女孩子卫长嬴。

按着沈氏族人对宋老夫人与宋夫人的了解,这两位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存在,没事都能折腾出来事情呢,更不要说敢给卫长嬴找麻烦的了。

……何况苏夫人的母亲邓老夫人性情和善,没什么城府,论到襄助女儿女婿以及为女儿女婿扫平障碍,十个邓老夫人加起来,也不如阀阅中人都暗自忌惮、私下里公认心狠手辣杀伐果决的宋老夫人一根手指儿。

想到当年卫焕拉拔沈宣兄弟时,宋老夫人从旁协助丈夫,谈笑之间把沈家如今的诸耆老以及已经过世的好几位长者都压制得不敢轻言的场景……众人都觉得拿卫长嬴跟苏秀曼比的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苏秀曼在卫长嬴这个年纪时,嫡支子弟年少单薄且有式微之相、意图夺取阀主之位的族人倒是个个子嗣兴旺老谋深算!

结果这样都输了,眼睁睁看着沈宣兄弟一路披荆斩棘的坐稳阀主之位。更何况现在这卫氏怎么论都比苏秀曼更加的得天独厚!这句话一说,不是在预兆着他们更加必输无疑嘛!

念着族人的面子,半晌才响起稀稀落落的几声敷衍。拿苏夫人跟卫长嬴比的话就被抛了开去,一人重提前话,道:“如今要商议的,不是这卫氏作为太过张扬,横竖她事情都做出来了……而是我们要怎么做?”

这么一问,场中就沉寂下去——怎么做?若是什么都不做呢,今儿个聚集到这里却又为了什么?难道只是私下里数落一番卫氏的做派太过跋扈骄横有失妇德?要是如此,纵然没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嘲笑他们怯懦,自己心里也堵得慌!

若是做点什么呢……现下这一位少夫人有手段有后台有名份,所作所为虽然让他们不痛快,然而偏又样样都在规矩之内!你想对她发难都难!之前说过她的耆老不是有例子在那儿了吗?

最重要的是,纵然要做点什么,那谁带头?

这卫氏才到西凉城时,老仆沈庭树才为沈楚夫妇问了一句就被她打发不用了……可别步沈庭树后尘,给她做了杀鸡儆猴的那一只猴才好……

因此私下相聚的众人商议来商议去,都没什么结果,只得胡乱凑了几个虚无缥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做的主意,算是下了台。事情议毕,众人还归各家,内中有一人名沈东来,是沈熏之子,他回到家中,先至上房拜见父亲。

沈熏知道儿子回来了,就打发了左右,单独等着他上堂拜见毕,便缓抚长须,问道:“如何?”

“没什么意思。”沈熏膝下不过三子,沈东来是次子也是嫡子,如今年是二十七,膝下虽然已有两三个子女了,因为霍老夫人的宠爱,还是很有些纨绔习性。他在父亲跟前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做派,先呷了口茶水,才道,“照孩儿先前说的,这样的邀约往后不去也罢。”

沈熏也不计较儿子这似乎有些顶撞与不满的话,笑着道:“你都不去,怎么知道往后不去也罢呢?”

“卫氏一介女流,正当年少,却试图挟势凌驾我等之上,手段还那样凌厉,任谁心里能痛快?”沈东来端着茶碗,一脸的不以为然,道,“只是不痛快归不痛快,阀主都没说这个媳妇不好,谁能越过阀主去多什么嘴?谁不知道阀主嘴上不说,心里可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得很!只是各房当年见机得快,及时低了头,同为一族,叫他不好意思下手罢了!

“再者这卫氏还是瑞羽堂那一位宋老夫人的心肝宝贝——现下卫郑鸿即将痊愈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瑞羽堂嫡长房的地位说是稳固如山也不差什么,宋老夫人不必为嫡子嫡孙忧虑,没准就会把目光投到西凉来了……族里几位叔伯当年就惧怕那位老夫人,这会聚集起来,要名份没名份,要势力没势力,要计谋……嘿嘿,大势所趋,岂是区区计策可改?这种邀约,去了也就是聚在一起听他们一起把那卫氏骂上一顿,尔后不咸不淡的散场罢了,父亲您说有什么意思?所以孩儿之前就讲了没必要去的。”

“话不能这样说,到底是同族,他们既然请了,咱们这一房不去人,那边必然怀恨在心啊!”沈熏淡笑着道,“横竖你去了也不过敷衍一下,你如今身上又没什么正经差事,闲着不也是闲着?”

沈东来哂道:“若是赏花踏雪的,正如父亲所言,孩儿在家里也是闲着,出去转转也好。奈何,那卫氏一句要选近身伺候的大小使女,族里的家生子们如今都是可着劲儿的讨好她!这些人虽然是给咱们家世代为奴的,然而年代久远下来,盘根错节的其势也不可小觑!恐怕这会已经在给那卫氏禀告今日之聚了,看那卫氏的行事,偶有怀柔,大抵都是粗暴直接,只怕今儿个聚到一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横竖咱们族里人多,她不怕没有趁手的人能用。”

沈熏却笑着道:“这不是正好吗?家生子旁敲侧击打听来的消息哪里有你探听来的可靠?”

“啊?”沈东来一怔。

沈熏进一步提点道:“一会你就去明沛堂,就说我头疼,想仗着几分老脸,请小神医随便取点什么药丸……顺便把今儿个你们聚议之事的经过一五一十的给那卫氏交代了,自有你的好处。”

“父亲这话说的可是不大妥当。”沈东来虽然之前对今儿个的聚议感到不满和无趣,此刻却也不赞成沈熏说的告密,一拂袖道,“终究都是同族,虽然孩儿认为他们只是在做无用功——阀主不倒,沈藏锋难以出事,那卫氏妻以夫贵,地位难以摇动!族人纵然有怨言,但也对她做不了什么!但孩儿纵然虑她会为今日之事为难咱们这一房,却也不至于因此怕到了要去主动告密的地步!”

沈熏微笑着道:“什么叫做主动告密?这意思可也是卫氏那边的意思!你最多算是应诺而去罢了。”

“什么?”沈东来一怔,更意外了。

就见老父缓抚长须,微笑而笃定的道:“正是如此,你也是快而立之年的人了,难道一辈子都歇在家里坐吃山空么?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又是卫氏那边主动透露……不然你以为今早我为什么一定要你过去走这一遭?正月里时那边就吐了口风,我只愁着没什么机会表这份心呐!天幸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沈东来愣了片刻,道:“可是出卖族人,这名声……”

“支持明沛堂算什么出卖?”沈熏笑骂他,“西凉沈氏,还有比本宗嫡支更能称得上沈氏的人么?族人跟暂掌明沛堂的媳妇闹了分歧,咱们从中斡旋免得他们误会更大,这叫明察秋毫为族中和睦计才对!”

被老父提醒,沈东来也暗松了口气,确实,沈氏内斗,斗来斗去,倒向哪一派,那都是族里的事情,谈不上什么出卖不出卖。但他向来吃喝玩乐不管事,乍然听说有了进身的机会,反倒迟疑起来,踟躇道:“就算这样不是出卖,但今日聚议的族人……恐怕往后也不好来往了?”

28第二十八章 沈熏

[第4章第4卷]

第367节第二十八章

沈熏

“有什么不好来往的?”沈熏轻描淡写的开导着儿子,“都说了,族里闹分歧,对藏锋媳妇有点儿误会,你担心两边起了冲突,过去跟藏锋媳妇解释一下。至于说藏锋媳妇知道这事之后是跟今儿个邀你过去的那些人消除了误会、还是结下更大的误会,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关咱们什么事儿?咱们又不是阀主,自然也不会去逾越干阀主的事儿,斡旋不成除了一声长叹又能如何?只是究竟同为沈氏之人,难道要咱们见着族人生出罅隙却不管不问、犹如外人一样吗?”

他眯着老眼道,“今儿个这事情过去,往后你见着了,该行礼行礼、该问候问候,纵然他们不理你,那也是他们器量狭小没道理,横竖赖不着你的不是!”

……虽然一身纨绔习性然而本质上还真没什么坏心的沈东来感到有点压力巨大,喃喃道:“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太好罢?”

“你当真不想去?”沈熏哄了他片刻,见这儿子还是一副糊不上墙的模样,心里也有点不耐烦了——他膝下三子,按着他是想把这个机会给更稳重的长子的。可是霍老夫人就沈东来一个嫡子,卫长嬴打发人暗示的时候老夫人也在,坚持要把这个机会给自己亲生儿子……沈熏对老妻的忌惮虽然没有到卫焕对宋老夫人那样,但多年相守,总也有一份夫妻之情的,拗不过霍老夫人纠缠,这才允了。

却不想另外两个庶子梦寐以求的事儿,沈东来竟这样犹豫,就嘿然道:“那你好好想一想,我给你一盏茶的功夫!你若是再这样瞻前顾后,我可要打发人去唤你大哥来、让他去了!到时候你母亲问起来,那也是你自己不要的!”

一听说要叫自己大哥过来,沈东来顿时一惊:他虽然是个纨绔,这次的事情沈熏也不许霍老夫人提前告诉他,但自幼深刻体会庶子做了长子、嫡子成了次子之后的种种尴尬。对这个庶出的大哥不能说一直怨恨在心,受霍老夫人打小提点,总归也有一分防备的。

本来他没觉得眼下这个机会多好,然而听说自己不要的话,就要落给大哥去了,心里倒是有点慌张,嗫喏着道:“父亲,孩儿只是想,那卫氏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论辈分还是孩儿的侄妇。孩儿过去,一则男女有别,未必方便见着她;二来孩儿一个做叔父的去给侄妇告密,这……实在很没体面!”

“如今整个西凉城里外三圈都住满了向小神医求医之人,那卫氏本来身份就足尊贵,更何况如今来了这许多人,小神医又没有离开明沛堂诊治的意思。”沈熏气得虚踹了他一脚,连胡须都懒得抚了,瞪眼喝道,“现下不是相当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连沈由乙夫妇都难以见到,皆是由寻常下仆引进引出!更不要说卫氏了!你生怕耽搁了为父的病情,故而亲自前去免得求不着药,这是孝顺,有什么不方便见她的?!至于见了她之后说了什么,你难道也要对外头说吗?再说……

沈熏是沈氏子弟,年轻时候也是上过阵的,在行伍之间颇学了些俚语,恼怒之下也顾不得阀阅子弟的斯文,拍案咆哮,“老子不是早就在反复提醒你了——谁说你是去告密的?!你就是今儿个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拖过去商议了一番,知道他们对卫氏都有点‘误会’,担心族人因此生出罅隙,所以过去委婉的提醒一下那卫氏同为一族还是和睦相处的好!”

沈熏越想越气,看着面红耳赤不住给自己赔笑的次子,索性站起来撩起袍角,当真一脚把他踹得踉跄几步,恨道,“不争气的东西!勾栏里的粉头三转九弯的道道是样样都精通,正经事上竟如此愚笨!真不知道老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儿子!”

沈东来感受到踹在身上的力道不大不小,那踉跄几步都是他担心父亲会一路踹下来故意避让的,他知道父亲这会虽然不高兴,但还没有暴怒——不过自己若是再不识好歹的推辞去明沛堂,父亲没准可要暴怒了。

当下赔笑道:“父亲请息怒,父亲教训得是!孩儿去换件衣裳就去找卫侄妇!”

虽然在家里时被父亲又打又骂,连簇新的袍子上都被沈熏踹了鞋印,要不是没有旁人在,真是尴尬得紧。但沈东来到了明沛堂倒是没有受到这样的刁难,在外已有厉害名声的卫长嬴很是客气的迎到二门处:“不知叔父前来,侄妇迎迟,还望叔父饶恕!”

沈东来在家里对着老父时,一口一个“女流之辈”,俨然对卫长嬴十分的看不上。当真见了这侄媳妇的面,他却显得比卫长嬴还要拘束——这也是有缘故的,他这个人自幼备受娇宠,所以一向就游手好闲的。大恶没有,然而贪花好色上头却难免要犯一犯。

西凉是沈氏桑梓地,乡里乡亲的,又还要指望庶民们踊跃参军保西凉平安,是以族中耆老向来约束着子弟不许他们在西凉地界上太犯了事情……西凉可不比凤州,搞得天怒人怨的,黎庶除了迁移他处就只有逆来顺受。

这地方的人跟秋狄打了这么多年仗下来,个个剽悍血勇。又有秋狄在旁虎视眈眈,真把人逼急了,人家拖家带口投奔狄人去讨生活,回头引了狄人来屠戮沈家子弟事小;若叫有心人知道,往朝里参一本,道是沈氏鱼肉乡里,使得西凉民心不安,竟欲弃大魏投奔蛮夷……沈家可是麻烦!

而且不投奔狄人,人家也不是真的就一定没日子过了,非得伏着。比如说大魏跟秋狄交界处颇有许多易守难攻的地势,因为百年烽火不断,这些地方除了些镇堡作为双方的据点外,都是荒芜人迹了。内中可也藏着亦匪亦盗亦农的一些人的。

所谓亦匪亦盗亦农是这么回事:西凉连年烽火,耕种本就不易,良田又少,大抵还都握在了沈氏手中,做庶民的因为种种缘故活不下去,索性冒着烽火跑到这些地方去开垦——虽然这些地方也没什么良田,但好就好在不在官府与沈氏的管制之内,不必缴纳赋税。

呃,那是农忙的时候……

闲了下来,这些人偶尔也组成类似于乡勇的团体,觑着机会做点儿无本买卖什么的……

当然西凉苦寒,商贾不多,他们也不敢涸泽而渔。这无本买卖大抵还是朝着从前逼迫过他们的富户去的。反过来呢,官府要收赋税,地主要佃户……横竖两边是肯定不能对付的!

说远了,回到正题——民风如此剽悍的西凉,纨绔子弟如沈东来,也不敢胡乱干强抢民女之类的事情。连个民女都不敢抢,可想而知沈东来的秉性着实坏不到哪儿去……偏卫长嬴又正得年轻美貌,她是不施脂粉都明艳照人的长相,如今丈夫远在狄境,担心被族人小觑了去,每日出入装扮都非常用心,被一群比起常人亦是颇有姿色的使女簇拥出来,真格是顾盼生姿美艳绝伦。

沈东来平常就喜看美人,若在勾栏地里见着这样姿色的粉头,他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拼着被沈熏吊起来打,也要想方设法一亲芳泽不可!然他人又没无耻到对侄媳妇生出龌龊之心来的地步……所以每每见了这侄媳妇,多看也不好不看也不是,真有点手足无措。作为长辈当然不好莫名表现出来这种手足无措,只好少言少语,时刻警惕莫要出丑,可不就显得拘束了?

卫长嬴可没想到他的这点心思,只道沈东来是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人,自己这些日子震慑族人的种种手段把他也吓住了,所以虽然自己一口一个“叔父”的称呼着他,这位族叔还是非常忌惮自己。

出于这样的考虑,卫长嬴态度更加恭敬,听沈东来盯着跟前的茶水小声说了“来意”,二话没说,就打发人去跟端木芯淼要了一瓶天知道是什么药丸来,客客气气的请叔父收下。

趁下人去取药的光景,沈东来吭吭哧哧、毫无在老父跟前自由散漫,几乎是憋出了一番所谓的“希望族人和睦之言”。

卫长嬴自是笑容可掬的谢过叔父提点,允诺一定会与这些族人解除“误会”。

等把沈东来打发走了,黄氏让使女们都退下去,笑着与卫长嬴道:“这位便是未来的西凉刺史?婢子看着脾气倒是不错。”

“就是四弟说他脾气不错,我才让姑姑你跟霍老夫人跟前的人透露消息、而不是只告诉四叔公的。”卫长嬴淡笑着道,“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呢?懂事才是最紧要的。”太能干了的人总是那么不听话,就比如说卫新咏这样的,不是卫焕、宋老夫人那一等人,谁敢用他?没准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算计了。

关键还是……听话啊!

这沈东来平常游手好闲的没什么才干,心性也不恶,只是一个很寻常的纨绔子弟。从他在自己这个晚辈跟前很是拘束这一点,卫长嬴推断这厮胆子也不大。以他的本身想治理好西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其父沈熏却是个精明的,亲生父子,又世居西凉城内,没有可能不帮衬着儿子……嗯,正符合她心目中的州官人选。

卫长嬴也不担心沈熏往后教唆着儿子过河拆桥,沈东来这年纪这才华这手腕,要不是出身,慢说做州官,做县官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沈宣能把他推上去,也能够把他扯下来。再说狄境那边这些日子连传捷报,据说大单于穆休尔从除夕夜仓促领兵迎战之后连番战败,如今已无力约束部属,正往草原深处一路溃逃……

想来此战之后纵然往帝都报捷邀功的人里沈藏锋不会很占分量,但在西凉,他的威望与地位必然更上层楼。

作为他的妻子,卫长嬴在捷报连传之后,行事越发的无人敢违背。

沈熏但凡没有昏了头,是决计不会做什么糊涂事儿的。

黄氏也微笑:“四老太爷跟四老夫人确实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自卫长嬴到西凉以来,耆老中以沈熏夫妇最为合作友善。所以卫长嬴知道丈夫有意更换西凉刺史后,就建议让沈熏这一房接手刺史之责。

只不过沈熏这一房也不能平白的拿到——今儿个这样的告密,虽然说家生子们早就把经过报到卫长嬴跟前了,但这跟沈东来亲自过来说一声又不一样:先前只是场面上显出友善来,这一回可是要得罪那些请了沈熏这一房去一起商议的人的。

卫长嬴让黄氏主动暗示霍老夫人,其实就是给霍老夫人一个选择:要么跟着嫡支走,西凉刺史的职位就是沈熏来接;要么就是仍旧跟着其他房里抱成团……当然,沈熏跟霍老夫人都很清楚黄氏在卫长嬴跟前的地位,这位黄姑姑都这么说了,若他们两个不够通情达理,后果可想而知!

索性如今嫡支本就如日中天,沈熏这一房横竖是不指望阀主之位的,跟着阀主一脉走,往后不说,如今游手好闲的次子就要坐上一州长官之位,自无不应的道理。

“如今就等着帝都那边消息传过来,打发了如今的那位刺史回去孝顺他那卧病至今的老父去罢。”卫长嬴呷了口茶水,看了看外头还有点小雪霏霏的天,轻叹,“西凉真是苦寒啊!这会子,帝都那边就算还有一两场春雪,也该满城春色勃发了罢?”

29第二十九章 满城春色岂相干

[第4章第4卷]

第368节第二十九章

满城春色岂相干

卫长嬴在西凉缅怀帝都春雪时,帝都却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雨。

丝丝春雨如细针,看着轻柔温软,伸手接去,必定还带着初春的料峭。

打在屋檐上,发出春蚕食叶般悦耳的沙沙声,连绵不绝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撩人。

这时节,虽然还得穿着夹衣,然而帝城的粉墙黛瓦之间,被春雨浸润洗涤得如烟如雾又如翠的草木,已然欣欣向荣。

正满城春色。

雨声如乐,深院寂寥。

初春的午后,人最易困倦。独在书房的宋羽望忙完了公事,才看了一会书,眼睛就酸涩难忍,就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窗外解一解乏。

首先入目的就是随着细雨的敲打不时伸到栏杆上的扑腾芭蕉叶儿,不刻意去看也能感觉到它盎然充沛的生机与翠意。不只是芭蕉,正值满庭勃发之季,庭院里诸多草木,都争先恐后的发生着,初生枝叶特有的娇嫩翠绿,被雨水一洗,越发翠嫩欲滴,看久了犹如至宝一样似散发着生机的光辉。

细密的雨声中,无以描述的天籁,切切嘈嘈,不停歇、无间断,如天地交奏的宏大乐章。宋羽望倾听片刻,目光停留在芭蕉叶尖凝结出来的一颗水珠上,晶莹剔透,满庭鲜翠不能争夺其辉,只可惜未久就落了下去,坠入污泥里,再不复见……

他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来妻子还在世的时候,两人一起在这书房里谈笑的场景来。

那时候,妻子卫蝉影闲来最爱伏在窗棂上看芭蕉。宋羽望曾经问过缘故,卫蝉影说是因为幼时所居的屋子外也有这么一丛芭蕉,她听到脚步声就趴到窗边去看,若是她父亲来了,其母就把卫蝉影抱起来,隔窗递过去……然后其父就会抱着女儿,悠然穿过长廊,进屋与妻子相见。

……卫蝉影虽然论起来也是瑞羽堂的小姐,凤州卫氏之女,但其实是配不上宋羽望的。

她是瑞羽堂的旁支所出,血脉比卫煜这一房还远。父兄也都不是很有才干的人,靠着微薄的祖产度日。因为其祖母染过一场病,为了治病变卖掉一部分祖产,一家子的日子过得越发窘迫。后来其父甚至不能不托人到瑞羽堂里谋取一份管事之职,与世仆们抢一口饭吃。

说起来江南堂当年的独子宋羽望会娶她,实在是宋老夫人之父宋耽痴迷亡妻做过许多荒唐事情。作为宋耽的侄儿,端惠公宋心平不敢拿唯一成年的儿子冒险,只好答应了这门并不匹配的婚事。

最初的时候宋心平看中的其实是堂姐宋老夫人的亲生女儿卫郑音,宋羽望作为独子,在其兄弟们纷纷夭折时就注定了他未来必定会接掌江南堂了。卫氏阀主唯一的嫡出之女卫郑音才是他门当户对的妻子。

但卫郑音年纪比宋羽望要小好几岁,宋老夫人虽然相比亲生女儿,更重视嫡长子,然而这只是跟卫郑鸿比罢了。老夫人就一儿一女活了下来,对亲生女儿的婚事,当然是非常在意的。所以宋心平私下里跟她商量后,宋老夫人并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要求侄儿到自己府邸里来住一段辰光,好让她亲自观察侄儿的性情为人,是否适合自己的女儿。

对于这个要求宋心平并不反对,他就这么一个嫡子,自然是盼望宋羽望能够夫妇恩爱和谐美满的。而且宋羽望是男子,为了娶得贤妻,被堂姑兼未来岳母考察一段辰光,传了出去也只会是佳话;总不能让卫郑音一个女孩子到宋家住段时间让未来翁姑看看是不是合意罢?

于是宋羽望就以向姑丈卫焕请教功课的名义住到了卫家。然后,他还没有等到表妹卫郑音长大成人,就先因为一次意外见着了由于母亲忽然病倒、家中没有多余的下仆,只好亲自赶到卫府寻父亲回去的卫蝉影。

初见之时卫蝉影忧心母亲,不顾身份抛头露面,不说荆钗布裙,却也衣裳敝旧,神色惊惶——可这些都挡不住宋羽望对她一见钟情,只是打听到了她父亲的名讳,连她有无婚约在身都不及询问,就返回宋家向宋心平提出求娶卫蝉影的要求。

宋心平当然不情愿,他只有一个儿子,宋羽望没有兄弟为膀臂,正指望妻族的扶持——他的堂姐宋老夫人跟堂姐夫卫焕都是手腕过人之辈,娶了他们唯一的嫡女,以宋老夫人重视亲生骨肉的性情,不怕她不帮衬着点宋羽望。

然而鉴于宋家那些情种们的疯狂行径,生怕独子因此出事的宋心平还是腆着老脸、硬着头皮去跟宋老夫人说明了情况。好在宋老夫人知道后非但没有动怒,反是松了口气,只道了一句:“亏得先前没定亲,如今外头没人知道,耽搁不了孩子们。”

于是苏家的三夫人差点成了宋家的媳妇这件事情无声无息的被遮盖了过去,所知道的,只有宋心平夫妇与宋老夫人夫妇,还有宋羽望自己……连卫郑音都因为年少,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是嫁给母亲的娘家堂侄,而不是如今的苏家三老爷。

卫蝉影得以顶着众人羡慕目光、平安顺利的过门。

她家境清贫,拮据的成长,养成了她温驯沉默的性情。即使嫁了宋羽望也没有因为乍然富贵以及宋羽望的宠爱就骄奢起来,这偌大府邸,当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来后,所提过唯一的要求也就是在书房外植一丛芭蕉。

宋羽望曾经多次想象妻子幼年时候的光景:父亲在瑞羽堂里做管事,以族人的身份与世仆平起平坐,既辛酸也忙碌;母亲守着家业与子女,亦是昼夜操劳,又不放心年幼的女儿,所以一直带着她在跟前。

难得父亲有假归来,母女两个都是不待他绕过长廊进屋,隔窗就迫不及待的说起话来。小女儿更是趴在窗边眼巴巴的等着父亲抱一抱,于是做母亲的看懂了女儿的心情,隔窗把她递出去,从窗边走到进户的门,这么一段路,卫蝉影仗着年幼可以让父亲抱过去,进屋之后再行礼……

这兴许是卫蝉影幼年时最记忆深刻亦是最温馨的记忆了,所以温驯如她,也在发现书房外奇花异草一片,却惟独少了寻常的芭蕉时开了口……其实现在这丛芭蕉不是卫蝉影之前要求栽种的那一丛。

起先那一丛,早在卫蝉影去世前就死了。

一壶又一壶滚开的水浇下去,连根都死得干净。

宋羽望请过帝都最负盛名的花匠,也没能救活哪怕一小株。

弄死那丛芭蕉的命令是卫蝉影下的,这个平生连蚂蚁都不肯踩死一只的女子,之所以会狠下心来处置一丛无辜的芭蕉,皆是因为她临终前的话:“忘了我。”

卫府里的惊鸿一瞥、十数年恩爱相守,羡煞无数旁人。末了,卫蝉影所求的,只是他忘了她。

红颜命薄,即将离世,良人却正值壮年。凭着两人的恩爱,卫蝉影不担心尚未长成的子女,她只担心,丈夫会效仿宋家那几位先人,对自己念念不忘,使得这一段姻缘,成为他一生的枷锁。

所以她趁着自己气息尚存、趁着宋羽望不在,命人烧毁了自己所有一切用过之物,连窗外这丛她要求栽下的芭蕉,也没有放过——甚至还写信,让自己的父兄变卖产业返回凤州,勿再轻易与宋羽望及子女来往。如此尽一切可能消除她存在过的痕迹,好让宋羽望有接纳新人的机会。

作为妻子,她平生只向丈夫提过两个要求,为了第二个要求,甚至亲自下令将第一个要求彻底铲除……

可是几壶滚水轻易就浇死了芭蕉的根,她的存在,却早已根深蒂固到了刻在宋羽望的魂魄上,永世难忘。

纵然她毁去了,宋羽望却凭着记忆,命人一一复原,放回原位。连窗外芭蕉,也是打发人从卫蝉影娘家的庭中移来。

他尽力维持着妻子在时的诸物,也好假装妻子仍旧还在人间,只是此刻不在跟前,或在闺房、或在池岸,也许下一刻,就会打发下人来请,或者他过去能看见……可书房里高悬的悼文,空空落落独他一人的书房,都提醒着宋羽望,斯人已去……

抚着腕上卫蝉影在时亲手结的红丝绳,宋羽望怅然的想:“世间无你,满城春色又与我何干?”

他忽然觉得不忍再看那丛芭蕉,正要叫人过来把窗关了,遮住视线。不意却见芭蕉后头转过一个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戴着帷帽,身影娉婷,走到近前来,隔窗看到宋羽望正看这自己这边,就举起素白如月的手揭了纱巾扬上帽沿去,露出明媚如春色、却惜乎在额角有一道伤痕破坏的面庞来,莞尔一笑,万福为礼:“父亲!”

“……你来了?”宋羽望正思念着亡妻,乍被女儿过来打断,怔了片刻,才隔窗扬声吩咐,“不必拘礼,且进来说话。”

宋在水依言上了长廊,听着女儿所趿木屐踩过回廊木板的声响,宋羽望一时又沉浸进卫蝉影诉说幼时盼望父亲归来的场景里去。一直等宋在水进了门,到了自己跟前,作出垂手待命的姿态,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女儿为什么现在过来——是他昨晚就打发人过去吩咐宋在水这个时辰过来的。

定了定神,宋羽望命左右先退出去,这才轻声道:“昨日你表姑夫特意到衙门去寻了为父,他为独子提出了婚姻之事。据说你们是见过的,为父没有问过你,怕你不中意,所以说要斟酌斟酌再给他答复,却不知道你自己意下如何?”

宋在水一怔,下意识的问:“未知父亲说的是哪位表姑夫?”

她心里倒是有个最有可能的人选,可是大家子里三亲四戚的最多不过,何况她如今容貌损伤年岁也长,不比正经的嫡出大小姐身份,不是非常人根本不敢开这个口——低嫁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敢于开口的人家也多了起来,没准就猜错了?

宋羽望道:“是你卫家二表姑夫,他的独子叫做苏鱼舞的。”

30第三十章 长跪

[第4章第4卷]

第369节第三十章

长跪

春雨霏霏,苏府。

空荡荡的庭院里,苏鱼舞沉默的跪在雨水中。

他跪了很久了,否则这样轻柔如针的雨丝,不至于会把他里外衣袍都沾湿。雨水甚至顺着衣角一路流淌下去,犹如潺潺小溪,在庭院里的青苔上,冲出蜿蜒的痕迹。

三步之外的石阶之上,回廊的屋檐遮住雨丝,卫郑音神色复杂的看着儿子,用一种极为漠然的语气道:“你父亲昨日已经去找你宋家舅父私下说了,成与不成,全看天意。你先起来罢!”

苏鱼舞明显的一愣,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但很快的,他又按捺住情绪,淡淡的道:“多谢父亲、母亲。”

卫郑音皱眉问:“已经照你所愿,去向宋家提了亲了,你还跪着做什么?”

“孩儿想回东胡。”苏鱼舞轻声却坚定的道。

“……”卫郑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冷笑了一声,叱道,“不可理喻!”

她按捺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冷冷的道,“你既然还这么糊涂,那就继续跪在这里,好好的清醒清醒!”

说完这句话,卫郑音头也不回的转身上廊,匆匆回了屋——她一进去,门就被狠狠摔上,表明着她心中的愤怒。

庭院里只剩了,苏鱼舞一个人,对于母亲的拂袖而去,他有点失望,但转眼之间,这种失望就消除了。

他仍旧静静跪着。

从门缝里偷看到这一幕,卫郑音气得手都在发抖,曲嬷嬷斟上来给她驱寒的一盏热姜茶,被她撒了一小半到地上,索性也没了喝的心情,随手往旁边一放,对曲嬷嬷道:“嬷嬷你看看这个逆子!你看看这个逆子!”

“夫人先别生气,先喝口茶,静静心。”曲嬷嬷柔声细语的劝说着她,自己眉头却也紧紧锁着,显然苏鱼舞的执拗坚持让这位老仆也寻不着什么好主意。

卫郑音被她再三哄着才喝了一口姜茶,没心情去想平常都会讲一句的糖搁得多了还是少了这种问题,继续激动的诉说起来:“我这都是作了什么孽?好好的孩子送到东胡去杀敌报国,才几个月光景就弄了个满身是伤几乎身死!若不是母亲对季去病有大恩,我……我往后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天可怜见把他救了回来,却还是这样的不省心!”

之前在儿子跟前刻意压制着的大哭的冲动到这会总算是释放出来,卫郑音举袖掩面,痛哭道,“满帝都闺秀他都不要,偏偏看中宋表哥的女儿——我倒不是嫌弃那一位曾经被指为太子妃又破了相,可谁不知道那一位是圣上厌弃的人?这要是娶了她过门,往后宫中有事,是带她进宫还是不带?场面上来往,她方便抛头露面吗?”

曲嬷嬷听着心里也是酸酸的,低声道:“夫人别难过了,这会子没人,容老奴说句诛心的话……圣上年事已高,公子跟那宋家小姐却是正当年轻。兴许往后就不用这样顾忌了呢?”

“他还拿藏锋之前顶着家里的意思娶了长嬴、如今也过得很好来顶嘴!”卫郑音此刻根本无心去听曲嬷嬷说了什么,只是哽咽着把自己压在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他也不想一想长嬴当时的情况跟那宋在水能一样吗?长嬴可没破相!而且被毁坏的也只是闺誉罢了,她又没有当真吃亏!如今光儿都有了,大哥又在痊愈之中,往后谁敢再议论这样的事情?宋在水的伤痕可是一直顶在了脸上的!而且长嬴又没让圣上厌恶到了不喜欢她进宫的地步!”

“这些也还罢了,他非要娶……好歹宋在水是宋表哥的嫡女,门第相齐不说,人也着实不错。纵然她容貌损伤会导致流言,但依这孩子的手段想也不会被这样的议论击倒,以至于连累鱼舞……我们都依了他、夫君昨日亲自去寻宋表哥商议了!”卫郑音擦着泪,哽咽着道,“可这孩子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心窍?!才在东胡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乍听消息之后半条命都没有了,连长嬴即将生产都顾不上,硬拉着季去病赶路过去救他……谢天谢地把他救了回来,他如今伤疤才愈,竟又念念不忘记上阵?!”

相比苏鱼舞看中了的媳妇人选不中她的意,卫郑音拗不过儿子的坚持只好答应的郁闷,苏鱼舞坚持要继续前往东胡才是卫郑音几欲吐血的关键!

她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上次是有季去病妙手回春,才免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季去病可是远在凤州!若苏鱼舞再有什么意外,纵然季去病接到消息之后立刻北上,这遥远的路途,怕是他到了也只能开个方子保存遗体了!

为了打消儿子继续奔赴战场的念头,苏秀葳跟卫郑音苦口婆心道理说尽,甚至于捶胸顿足以死相逼,都没能动摇得了苏鱼舞的心意。甚至苏鱼舞为了得到父母的准许,不惜长跪庭中请求。

他是前日就开始跪的,当时苏秀葳被气得把袖子一甩,恨恨道:“那你就跪罢!横竖我们生你养你一场,受你这番长跪也不至于折了福寿去!”

结果昨儿个早上,夫妇两个心事重重的开了窗,见到儿子居然还跪在庭中……春寒料峭,夜露深重,他居然真的就这么跪了一夜!

苏秀葳铁青着脸关了窗之后,抓起手边平常最喜欢的一个摆件就砸到了地上!

三房里的这件事情瞒不过一直盯着这边的大房,昨日未到晌午,合府都知道了这件事。最疼晚辈的邓老夫人亲自赶过来苦苦劝说、一起前来的钱氏阴阳怪气煽风点火、二房的两位小姐仗着堂妹的身份与年纪百般撒娇纠缠……

可苏鱼舞只是对邓老夫人说了几句请祖母保重身体、先回上房去的话,接下来不拘旁人是哄是劝是骂,他都沉默以对。

沉默得让众人只能讪讪而去。

沉默得让苏秀葳与卫郑音心寒如冰。

到得昨儿个晌午,见苏鱼舞还是执意跪着,担忧他伤势才好、身体仍旧未能完全康复的夫妇两个低声商议毕,苏秀葳一声长叹,更衣出门,去与宋羽望商议结亲之事。

卫郑音故意推迟告诉儿子这个消息,想着他一跪两天两夜,此刻应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再得一个已经去宋家为他提亲的消息下台,怎么也该顺势打消了去东胡的念头——卫郑音与丈夫商议下来,意见是一样的:宋家这门亲事可以结,但东胡决计不能再放他去了!

相比阀主之位,肯定是独子更珍贵!

卫郑音不会疏忽了钱氏陪着邓老夫人过来劝说苏鱼舞起来时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这位苏家大夫人由于之前差点逼死嫡媳的名声,以至于给她剩下来的那个嫡子苏鱼梁说亲时困难重重,不得已只能放低要求,不再奢望阀阅嫡女与公主、郡主们……就是这样,世家里对她的主动提亲也不热衷。

毕竟世家也不傻,苏鱼梁明摆着就是阀主之位无望——若他有望,早在苏鱼羡病故之后,苏屏展就该开始栽培他这个长房嫡子了。结果这些年来下来,苏屏展却在苏鱼梁与苏鱼舞之间沉默不语,这显然是看中了三房之子,却怕伤了长房的面子,也怕子嗣之间起了矛盾。

何况苏鱼梁还失去了赴边建功的机会……上头的婆婆又是那么不慈爱,因为跟苏鱼舞争过阀主之位,往后没准还要被新任阀主为难。自己没什么前途、母亲有过苛刻媳妇的例子,谁家傻了才会把女儿往苏家大房嫁呢!就算是后母,像张氏那样不把元配嫡女当人看的也不多——刘若玉怎么都是占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冲着这个身份别人也不好说张氏没给继女找门好婚事的。

高嫁女儿谁不指望沾点光,可是把女儿许了苏鱼梁,没好处还叫女儿受委屈。谁家肯做这样吃亏的事儿?

最后还是邓老夫人出面,私下再三保证钱氏那时候只是一时伤痛,并非真的是苛刻媳妇的人,才给苏鱼梁聘了同样因为裴美娘先前大闹一场之后族中女子名誉受损的裴家另一位嫡女裴丽娘。

这裴丽娘听名字就知道跟沈家四少夫人裴美娘是亲姐妹,同父同母所出,还只比裴美娘小两岁。有她姐姐的榜样在前头,众人揣测亲姐妹性情总有点相似,所以婚事也难说得很。就是这样,把裴丽娘许给苏鱼梁,闵夫人还不太情愿,起初的时候,当面回绝邓老夫人道:“我家门楣低,女孩子见识少,胆子也小,恐怕到了贵家之后,见着贵家规矩森严被吓着了。”

邓老夫人本来性情就好,为了孙儿的婚事此刻也只能跟个晚辈赔笑脸:“敝家其实也没有什么苛刻的规矩,不然你看我几个孙女儿不是都很活泼吗?”

“钱夫人对亲生女儿的疼爱,我也是有所耳闻的。更一直听说您是位慈祥人。”闵夫人有意咬重“亲生”二字,道,“只是钱夫人对媳妇素来管教得紧,我怕我家女孩子被我宠坏了,受不住。”

当时钱氏在旁,几次不忿想说话,都被邓老夫人难得严厉的瞪了回去……邓老夫人豁出老脸,好言好语说了半晌,闵夫人才允诺回去跟丈夫商量商量。

这一商量,婚事是答应下来了,可裴家也提出了一个必须达到、否则宁可不结这门亲的要求:那就是小夫妻新婚之后一满月,苏鱼梁就要外放任职,而且把裴丽娘带上。

任什么职位自有苏家操心,裴家的要求是不管当什么官,不能在京畿左近!而且这任期至少也得三五年!

这要求摆明了是不相信邓老夫人的承诺,怕裴丽娘过门之后被钱氏欺负,所以要让女儿女婿走得远远的。不在一起,钱氏想欺负媳妇能做的也有限。三五年之后,裴丽娘膝下怎么也该有个一子半女了,到那时候再回婆家,有子女撑腰……想想她姐姐裴美娘的泼辣擅辩,钱氏想欺负她可没那么容易!

区区一个世家,居然敢这样嚣张!钱氏当时被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直接跑到上房跟邓老夫人说裴家的女儿就算是个十全十美的命格她也不要了!结果邓老夫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不要裴家女,是打算给梁儿往世家的旁支破落户那里去选吗?”

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的钱氏才醒悟过来,要不是邓老夫人出面,众多夫人只听她提到跟结亲搭边的话就立刻把话岔开、再坚持说,夫人们就要走人了……

因为沈藏珠的事情,帝都私下里已经有了“这得多恨自家的女儿们,才会跟苏家大夫人结亲”这样的话了……

裴家也是看中这一点,才这样的有恃无恐。

儿子比不过三房、媳妇也聘了这么户人家,定亲那几日钱氏的脸阴得能滴下水来!结果这才几个月,苏鱼舞也闹出事情来了,不但要娶那个谁都知道性情为人很好但破了相又招了圣上厌弃的宋家大小姐,而且还坚持继续赴边上阵——卫郑音都不必着眼线打探,就知道心头暗喜的钱氏回去之后肯定会拜天求地的祈祷苏鱼舞能够利落的死在东胡!

她怎么可能让这个歹毒的大嫂如愿?!

31第三十一章 意外的劝说者

[第4章第4卷]

第370节第三十一章

意外的劝说者

卫郑音越想越气、越想越恨!

曲嬷嬷正百般劝解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外头却有人来报:“二小姐回来了,这会在门口,道是想给夫人请安。”

“鱼漓?”卫郑音正气着儿子的不争气与大嫂的落井下石,听说大嫂的亲生女儿回娘家来、还要过来给自己请安,十分的不想见,就吩咐道,“告诉她,我这会乏着,她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下次再说罢。”

下人也知道五公子跪了两天两夜,夫人的心情肯定不会好,恭恭敬敬的应了,才去告诉苏鱼漓。

然而过了不久,满头大汗的下人又折了回来,无可奈何的禀告道:“二小姐说好几日不见夫人,实在想念,一定要进来见见夫人。”

“这母女两个怎么都一个样子,一点儿也不识趣?”卫郑音平常对苏鱼漓这侄女印象还是不错的,但现在为了儿子心里实在愁烦,也不禁暗骂了一句。想了想,又担心苏鱼漓好好的怎么就回娘家来了,别是钱氏特意喊回来给自己使绊子的,强行打发了她走,到处去说自己这个三婶母的不慈爱……到底忍了怒火,道,“她既然这样想孝顺,那就进来罢。”

片刻之后,穿着绛地折枝梅花窄袖交领上襦、束着牙色留仙裙的苏鱼漓把使女和引她进来的下仆都留在门外,独自上堂来给婶母请安,卫郑音淡淡的叫了起,没有寒暄就问道:“你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苏鱼漓察言观色也知道这三婶母此刻是不想见自己的,忙赔笑道:“这几日得闲,想着好些时候没见到家里人了,就请婆婆准许回来看看。”

“你如今出了阁,算是钱家人了,不好跟做女孩子的时候比。”卫郑音语重心长的道,“纵然婆婆好说话,你总是往娘家跑,没准妯娌也要生怨言。”

苏鱼漓尴尬的谢了婶母教训,见卫郑音又要说话,生怕她继续赶自己走,忙道:“婶母,侄女才回来就听说了五弟的事儿?”

卫郑音脸上有点挂不住,顿了片刻才道:“我想你也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逆子……就由他跪着好了,你不要理他。”

苏鱼漓听出婶母在讽刺自己之前所言过来是为了给婶母请安的托词,脸上也红了红,但还是道:“方才在大房那边,听母亲与母亲身边的人说了几句,大致经过侄女也晓得了……侄女……倒是有些想法。”

卫郑音一怔,先是一喜——她如今很觉得有点下不来台,既心疼儿子伤势才愈、身子骨儿都没恢复全呢,这一跪两天两夜的可别又病倒了,如今季去病师徒还都不在帝都!又不肯答应了苏鱼舞继续上阵作战。如此进退维谷之际,不管是谁,哪怕是钱氏过来连讽带刺的给她个主意她都感激不尽了……

只是想到钱氏,卫郑音心头复一凛:虽然说她对苏鱼漓的印象不错,可侄女究竟是侄女,谁知道苏鱼漓为了嫡弟的阀主之位,会不会利用平常在三房的印象阴上一把?

所以她忍住情绪,淡淡的问:“漓儿有什么好主意?却快说与婶母听听。”

苏鱼漓就道:“听说五弟如今所求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娶宋家大小姐为妻;另一件是身体恢复之后继续前往东胡上阵?”

卫郑音没作声,苏鱼漓不免有点尴尬,顿了顿才道:“侄女以为三婶不如准了五弟所求的头一件,然后,再用第一件,去劝说五弟放弃第二件的想法。”

“你道我跟你三叔没有这样做吗?”卫郑音一皱眉头,叹息道,“只是那个逆子……他一件也不肯放弃!”倘若不答应不再去东胡就坚决不给他聘宋在水为妻这一点能吓住苏鱼舞,这事儿早就解决了!

要知道苏秀葳夫妇虽然在去和宋羽望商议婚事前这样松口,心疼孙儿的邓老夫人可是没口子的答应了向宋家提亲的事情的,至于后者——同样被孙儿先前重伤吓得死去活来的老夫人也认为必须一口拒绝!邓老夫人可是拿向宋家提亲来吓过苏鱼舞,道是孙儿再不起来、再不允诺不去东胡了,那就不给他聘宋在水了……可苏鱼舞根本不为所动!

虽然心里觉得苏鱼漓过来没准是钱氏的阴谋,然而也抱着万一的希望这侄女是好心呢?如今听了苏鱼漓的建议不免心下失望万分。

就听苏鱼漓道:“三婶母,侄女是说,何不先给五弟聘下宋家大小姐,尔后再请宋家大小姐来劝说五弟呢?”

“这……?”卫郑音一愣。

苏鱼漓解释道:“宋家大小姐的事儿,帝都各家都晓得。侄女不是说宋大小姐不好,只是……五弟既然不计较这些,坚持要娶她,想来是真心喜欢她的。既然如此,没准宋大小姐能够让五弟改变主意?”

她又怕这么说了之后,卫郑音会因此对宋在水有成见,忙又补充道,“侄女不是说在五弟心目之中宋大小姐的地位高于三叔跟三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侄女只是想着五弟这会子是犯了倔了,家里人好说歹说他都听不进去,没准换个人换个方法来说倒是能成?只可惜大姐姐跟卫表妹都不在帝都,不然请她们来劝也不必劳烦宋大小姐了。”特意拖了苏鱼丽跟卫长嬴这两个卫郑音宠爱的晚辈出来比,好降低卫郑音对宋在水的反感。

卫郑音紧紧皱着眉,很怀疑这主意就是钱氏的意思:苏秀葳去跟宋羽望商议婚事,因为还不知道宋家会不会答应,再者夫妇两个不赞成结这门亲,所以巴不得宋家拒绝了好说服苏鱼舞。是以此事还没让家里其他人知晓。

钱氏……这是惟恐苏鱼舞不娶宋在水这么个尴尬的人选吗?还是有旁的算盘?

她心里很不高兴,只是这事也没有证据,侄女专门跑过来献计,自己不用也就算了,骂她一顿,反而落人口舌,所以只是淡淡的道:“我知道了,只是这不肖子委实可恨!就叫他多跪一会子也好。”

如此也不说用也不说不用,轻描淡写的打发了苏鱼漓。

苏鱼漓回到大房,一进门,就有小使女惶惶然过来告诉她:“大夫人方才正找您呢!听说您去了三房很是不喜。”

岂只是不喜?苏鱼漓进屋之后,看到本来屏风前的一对摆瓶如今就剩了一个不说,地上的毡毯也分明是才换过的,显然母亲不但不高兴,而且还又发了火。她心里叹了口气,上前给阴着脸故意不看自己的钱氏请安:“母亲!”

钱氏阴阳怪气的道:“原来你眼里还认得我这个母亲?我道你三婶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呢!”

苏鱼漓抿了抿嘴,低头道:“女儿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好容易从娘家回来一趟,我倒是兴兴头头的打发人抓紧去蒸你最爱吃的点心。结果点心还没端上来,娘儿两个没来得及说句体己话儿,你就跑到三房去给你三婶嘘寒问暖了!”钱氏尖酸刻薄的道,“若不是你只跟鱼丽差几个月,这府里上上下下也没人传说过你三婶生过双生子之事,恐怕你一准怀疑你其实是你三婶生得罢?!纵然如此,你这颗心,还是向着她!我竟是白养了一个女儿!”

“母亲……”苏鱼漓想争辩,但钱氏根本就不想听她的,歇斯底里的发泄了一番,累了,才扶着案,问她:“你都去给那卫氏说了什么?”

苏鱼漓如实道:“女儿建议三叔三婶依了五弟,为其聘宋家大小姐为妻……”

她话还没说完,钱氏就气得给了她一个耳光,喝骂道:“天下竟然有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糊涂人!宋家大小姐——那一位本身城府手腕就是宋家精心教导出来的!纵然容貌损了,也不可能帮扶不了夫婿!更不要说她是江南堂这一代唯一的女儿,还是嫡女!那宋羽望对发妻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来慢说续弦,连侍妾都没要一个!你说他得多疼这个唯一的女儿?!鱼舞若是娶了她,这会子可能吃点亏,可宋羽望父子都正值壮年,圣上却已经老迈……”

苏鱼漓起初听着她训斥,这会闻言不禁大惊,赶忙阻止道:“母亲慎言!”

一屋子下人都看着听着呢啊!就算谁都知道圣上年事已高,没准明后日就要驾崩了。到那时候宋大小姐自然不会这样尴尬了,所以阻挡宋在水婚事的归根到底还是她的破相……可您这样说了出来,叫人传了出去,就是您诅咒圣上啊!

圣上确实昏庸,也忌惮阀阅,然而他怎么都是皇帝!这天下还姓着申呢!您就这样诅咒他寿元了,他能放过您?到时候连苏家都要被拖累的啊!

索性钱氏被女儿这么一喊也醒悟了过来,冷冷的看了眼四周——下仆们知道她狠辣,都吓得一起跪倒在地,哭道:“婢子们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钱氏阴恻恻的道:“你们都先下去到偏屋,荧儿,你带人去看着她们,等我过会子处置。”

一时间堂上堂下哭喊声不绝——可都叫钱氏的心腹荧儿领着一干心腹嬷嬷强行堵了嘴拖走了。内中也有嚷着请二小姐救命的,苏鱼漓咬着唇,硬生生的别开脸去,这个动作让钱氏心里舒缓了点,随即又恼怒起来:“这会子倒是知道心狠了?怎么就那么偏心着三房?卫郑音自恃着鱼舞在东胡立下大功,现下正眼高于顶的挑挑选选,所以才看不上宋家大小姐!阀阅里头如今年岁相合又还没许人的,除了宋在水就是端木芯淼,可论城府手段,端木芯淼也不知道去宋在水多少里!这么个能干精明识大体的媳妇,三房错过了最好!你还要去提醒她!”

苏鱼漓方才挨了一耳光,虽然钱氏心疼女儿没太用力,此刻也不敢继续说出她给三婶建议让苏鱼舞娶宋在水、然后让宋在水劝说苏鱼舞不要去东胡了,只好小声道:“当初为了女儿能够提早与夫君完婚,好不耽搁了夫君去东胡,大姐姐……很是没了脸。但三婶跟大姐姐都没怪女儿,反而对女儿宽慰有加,女儿想着平常也没有什么报答三婶跟大姐姐的地方。如今大姐姐随大姐夫外放,五弟这样……女儿代大姐姐过去宽慰三婶几句也是应该的。”

钱氏冷笑着道:“你代鱼丽去宽慰她?鱼丽是她的亲生女儿,你是吗?你不知道她最恨我不过,如今心里烦着鱼舞的事情,见你过去不恼就不错了,还拿你代替鱼丽!真是可笑!”

苏鱼漓不敢跟母亲争辩,嗫喏半晌才道:“三婶没有迁怒女儿,很是客气。”

“若潜到底不是我生的!”钱氏深深叹了口气,“你的同母兄弟如今就只鱼梁一个,他也就你这个亲姐姐,你不给他考虑,还去帮着他的对头,你叫他心里怎么想?”

苏鱼漓面红耳赤。

钱氏见女儿回答不出来,就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本来鱼舞熬过了上次那一劫,我也死了心了!只盘算着给鱼梁多弄点家产,往后打发了他外任,莫要被三房踩在脚底下就好。但如今鱼舞自己犯糊涂,上次受了那么重的伤,亏得季去病赶到才捡了一条性命,如今居然还不珍惜!他既然自己想死,这是上天看不过咱们大房受的委屈在帮咱们!你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胳膊往外拐!”

苏鱼漓听着母亲丝毫不加掩饰的盼望堂弟早日为国捐躯的话语,全身一震,喃喃道:“只是一个阀主之位,五弟到底也是咱们骨肉。母亲您这是……何苦啊?”

“你懂什么!”钱氏冷冷的道,“这是关系后辈子孙的大事儿!今儿个我不心狠手辣,往后难道看着咱们这一房的子孙去给三房做低伏小吗?!”女儿这话让她很不放心,就吩咐,“你这次回去之后,没有大事不用回娘家来了!已经出阁的人,老是往家里跑,你婆婆妯娌念着亲戚不说你,背后也要议论我没管教好你!知道吗?”

听出这是怕自己回来之后继续跟三房接触,苏鱼漓咬唇良久,到底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点了头:“女儿遵命。”

32第三十二章 朱衣

[第4章第4卷]

第371节第三十二章

朱衣

……宋在水的信送到西凉时已经是三月底了,纵然苦寒如西凉,这时节也是生机勃勃。明沛堂里深绿浅碧,一派蓬勃。

晌午过后,卫长嬴小睡起来,正好朱弦把信拿进来让她看。才看了两行,卫长嬴惊讶:“宋表姐许给了苏表弟?”这话把使女们的好奇心也勾了起来,只是未得准许,不敢上前张望,都眼巴巴的指望她看完了能说上几句。

又看两行,卫长嬴更诧异:“婚期就定在年底?”不过对于这一点,卫长嬴很快又释然了,“宋表姐年岁已长,既然定了亲,确实该早些出阁了。”

接着看下去,卫长嬴的眉头紧紧蹙起,只是却没说什么信上的内容,而是环顾四周,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

使女们大为失望,但还是依言退下。

等人都走了,门也关起,卫长嬴才把宋在水这封极厚的信小心翼翼的翻开,果然在最里头夹了一封密封的信笺,比外头这封要小,信封上空无一字。

只是宋在水已经在她的信里说明,这封信,是替卫新咏带的。

卫长嬴想不明白这位所谓的六叔写信给自己做什么?

自己跟他本来就没什么瓜葛,先前那番恩怨,场面上也算揭过了。即使卫新咏心里还不甘心,难道还要千里迢迢的专门写封信来数落自己?那么精明的人不会做这样毫无意义反而有害的事。

她狐疑的看了信片刻,想了想,还是把宋在水的信先放一旁,动手把卫新咏这一封拆了先看。

卫新咏的信不长,随意问候了两句侄女,就直入正题:他想知道西凉这边的战况,详细战况,当然还必须是真实战况。

许是知道跟卫长嬴的关系还没和睦到让卫长嬴一看信就答应下来,所以卫新咏立刻写了缘故——这缘故让卫长嬴粗粗一看,心头就是猛然一跳!

卫新咏在信中表示,帝都如今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他已经察觉到似有人不喜如今的东宫,在暗中发力图谋废储……这也还罢了,横竖他也没有证据。关键是,卫新咏后面含蓄表达的意思,跟沈藏锋私下所言一样——他也认为大魏国祚将衰,打算现在就开始预备退路。

掌握西凉实际军情,就是他预备退路里必须的情报之一。所以卫新咏才托付宋在水夹带了这么一封信。

似乎他也知道具体军情卫长嬴也不可能清楚,因此在信里建议,卫长嬴把自己的来信保存好,等沈藏锋归来之后,拿给沈藏锋看,让沈藏锋来做主。

卫长嬴握着这封信,心情难以描述。

卫新咏措辞虽然客气,并没有以长辈身份自居,而是好言好语的商议着,但就像是他正坐在跟前当面说话一样。卫长嬴看这封信时每一个想法都被他算到,在下一句就提出了解决的办法……以至于卫长嬴看完之后,满心不喜,偏还不能把他这封信撕成碎片!

就冲着他对于大魏的推测跟沈藏锋一样,卫长嬴也要依他所言、好生保存,留给丈夫回来过目!

因为谁知道若误了这封信,会不会给丈夫带去什么未来的麻烦?

“……算了,横竖我也不是男子,不必跟他在朝堂之上争夺什么。这样的结论,夫君他可是年前就得出,哦不,许是好些年前就看出来了呢!”郁闷的卫长嬴坐了片刻,只好如此安慰自己,“被卫新咏觑破每一步心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如今不是还得求着我吗?”

忿忿的把这封短信小心翼翼的折好,放回怀中,卫长嬴重新拿起宋在水的信继续看了起来。

只是宋在水除了在信的中间提到卫新咏托她传了这么一封信之外,接下去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件事一样,再没半个字沾到卫新咏,卫长嬴想从表姐的信里找一找卫新咏近况来推测他一二都不能。宋在水倒是告诉她,自己婚后会立刻随夫前往东胡,还打趣说表姐妹两个都是奔波的命。

卫长嬴见了微微一笑,宋在水虽然没说为什么一成婚就要去东胡,但卫长嬴倒是能够猜测到缘故:表弟苏鱼舞之前伤得不轻,自己来西凉前,就听姑姑卫郑音表示过这次被吓得不轻,一定要阻止苏鱼舞继续前往东胡了。

然而苏鱼舞却是心挂战场——肯定是母子两个争执起来,卫郑音拗不过儿子,又怕他再次出事,索性让儿媳一块前去,好歹能够看着点他。

想到卫郑音不肯放苏鱼舞上阵,卫长嬴不免又想起了丈夫,心下一阵幽怨:“都三月了,自打二月里军报回来时,他顺便给我带了封家信。这一个月来竟只见军报往返,不闻给我的只字片语……也不知道是他太忙,还是忘记了?”

握着宋在水的信出神片刻,卫长嬴叹了口气,收拾心情,起身开了门,唤进下人伺候。

前些日子新补上来的大使女朱络、朱衣与朱弦、朱轩一起进来后,卫长嬴就吩咐她们请黄氏、贺氏过来。

两位姑姑到了之后,卫长嬴与她们说宋在水跟苏鱼舞定亲的事情:“帝都那边,万姑姑定然会给我备礼的。只是两位姑姑也晓得,我跟宋表姐向来要好,这事情她还专门写了信给我,我想另外从西凉这儿送点东西去,姑姑们看送什么好?”

黄氏、贺氏对宋在水印象都极好,闻说她许了苏鱼舞,意外之余也都很是高兴,均道:“早先少夫人还替宋家表小姐担心着终身之事,不意这会竟许了苏家表公子。表公子是极好的人,又是咱们二姑夫人的骨肉,论起来二姑夫人也是表小姐的表姑,这亲上加亲再好没有。现下表小姐终身得托,表公子也聘得贤妻,真是可喜可贺!”

说了一番高兴、祝贺的话,两人各自提了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卫长嬴再斟酌了一番,就定了下来,命人拟礼单,预备送往帝都。因为不可能千里迢迢就给宋在水送东西,却不理会同在帝都的夫家,少不得再寻个理由给太傅府上上下下也备上一份。

然后再给卫盛仙、卫郑音两个姑姑带一份,二叔卫盛仪、六叔卫新咏那里总也不能忘记……末了,卫长嬴捏着厚厚的礼单哭笑不得的道:“这可跟送年礼一样了。”

话音才落,前些日子新补进来的大使女、跟着朱阑四个赐名朱衣的就扑哧一笑。笑出来之后见黄氏、贺氏都皱眉看向自己,朱衣吓得赶忙请罪:“婢子失仪!”

朱衣、朱络是从西凉这边家生子里选出来的,一来就充当了大使女,卫长嬴对她们不免还不够信任,只是身边缺人,不得不用。所以平常对她们的言谈举止就非常的留意,免得选取时看差了眼而不自知,此刻就肃了脸,瞥她一眼,淡淡道:“何事发笑?”

朱衣虽然到她身边以来没见过她发火,但也知道这少夫人不好惹,战战兢兢道:“婢子……婢子就是想起了顾家小姐,所以……所以才笑。”

贺氏奇道:“关顾家小姐什么事?”

朱衣偷偷看向卫长嬴,见她没有不想听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的道:“婢子想起来先前补送年礼去帝都,少夫人为策安全,安排邓小姐与顾小姐一道随对付返回京中。结果邓小姐没什么,顾小姐却怎么都不肯走,为此甚至对少夫人百般纠缠……现下再听说少夫人要送年礼似的送东西去帝都,顾小姐知道之后,恐怕又要担心少夫人会送她回去,没准……又要哭闹起来了……”

听她这么说,卫长嬴与黄氏、贺氏都露出一丝笑——今年元宵节过了之后,卫长嬴按计划要打发顾柔章三人回京,结果邓弯弯没有意见,立刻收拾东西表示随时可以上路;端木芯淼被突如其来的潮水般的求医之人缠住,必须留下来;从头到尾就应该最闲的顾柔章却是死缠烂打、眼泪汪汪、哭天喊地……非要留在西凉不可!

卫长嬴那会子正忙得紧,懒得跟她多说,就命左右,设法把她拿住了,给她灌上端木芯淼配的安神药,强行送她上车走人!然而顾柔章一觉醒来发现离开西凉城已经三日路程了,她来时所骑的宝马也被卫长嬴扣下,只留了话给她左右使女,道是等顾夕年回去时,托他带还给顾柔章……按说这样顾柔章也只能认命的被送回帝都去了。

结果这位顾大小姐,仗着邓弯弯娇弱、拦阻她不住,而队伍里的侍卫又不敢碰她,硬是抢了一匹马,直接往回赶!

队伍的首领打发人追上她苦劝,为了阻止她,连她抢走的骏马都下令斩杀了。顾柔章却索性步行赶路起来……弄得首领也没办法,只好拨了一小队人,重新给她一匹马,写了封向卫长嬴请罪的信连信带人送到西凉城……

卫长嬴见到折回来的顾柔章后也很是无语,问她怎么就这么喜欢苦寒而且危险的西凉?顾柔章却道:“在卫姐姐眼里这儿苦寒,而且一个不好还有狄人侵袭。但在我眼里可不是这样,在我眼里,这儿景物虽然不若帝都华美,却自有一种凛冽风骨,我就爱这样的凛冽!便是有些危险,那又怎样?卫姐姐在这儿,卫姐夫在前头,为了卫姐姐,他也会守好了我大魏疆域!我托卫姐姐的福,能有什么危险呢?”

她这么正气凛然的说完,卫长嬴明白了:这小妮子贪玩之极,是看中西凉这边没人管束可以由着她胡天胡地的乱跑、所以百般胡闹的要留下来!

那段时间卫长嬴繁忙无比,也没功夫给她多蘑菇,只冷着脸警告她:“你既然硬要留下来也可,只是行事上头自当有分寸。再有甩开侍卫独自跑开、叫侍卫过来告了状,别怪我这个姐姐心狠!我不是真的没办法打发你回去!”

顾柔章一听说可以暂时留下,顿时眉开眼笑的点头不迭,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事事听从卫长嬴……

这一回卫长嬴为了贺宋在水的婚事有了着落,而且还是不错的着落,打发人给帝都上上下下都送起了礼,车队规模已经快接近年礼了……顾柔章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没准就会担心她会被一起捉了送回去……

想到之前顾柔章闹腾的事情,卫长嬴与黄氏、贺氏都不禁摇头叹笑,也没了心思处置朱衣,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33第三十三章 攒医德

[第4章第4卷]

第372节第三十三章

攒医德

这日傍晚的时候,卫长嬴照例邀了端木芯淼到后堂一道用饭。

本来应该也邀上同样在西凉的顾柔章的,但顾柔章生怕日日相见,哪天卫长嬴想起来又要打发她回帝都去,所以没什么大事,轻易不肯跟卫长嬴照面。用饭当然也不肯在一处……卫长嬴此刻不比在帝都时,诸事繁忙,还没长辈帮看着点,丝毫不敢怠慢,也没功夫时常关心她,她既辞了,亦不勉强。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都只与端木芯淼一道用——偶尔端木芯淼忙碌,自会提前打发人过来说明,卫长嬴就着人把饭菜送到院子里去,免得耽搁了她的辰光。有时候是卫长嬴这边脱不开身,也是通知端木芯淼一声,请她不要过来了,让厨房里自把饭菜送过去。

这几日端木芯淼都很悠闲,卫长嬴也不是很忙,所以日日都一起用。不过今天端木芯淼到得却更早,卫长嬴进饭厅时,就看到她锦衣绣服,鸦鬟高耸,一身大家闺秀气度,手里还抱了只似出生未久的花狸猫,饶有兴趣的捏来捏去,捏得小狸猫细细的叫着。

卫长嬴看到了就笑,问道:“哟,这哪里来的猫儿?”

“今儿个给一个远地来的老夫人诊治,据说这老夫人爱猫得很,出远门求医还不忘记打发人把她的猫带上。”端木芯淼道,“这猫就是她送的。”

“真是人家送的?”卫长嬴揣测她的性情,似笑非笑道,“是你看人家那么喜欢猫,非得把人家喜欢的东西要过来吧?”

端木芯淼也不生气,道:“这回嫂子你还真的猜错了,是我看那老夫人养的猫生得可爱,多看了几眼。那老夫人就说那猫路上生了几只小猫,定要送我几只,我就挑了这一只。”

卫长嬴啼笑皆非道:“这老夫人可真……出远门非要把猫儿带上倒也罢了,居然还是怀了孕的猫,就不怕路上出事儿吗?”

“兴许她太喜欢那猫了,想着这猫死也要死在自己跟前吧?”端木芯淼嘻嘻一笑,举起手里的小猫给卫长嬴看得更仔细点,“好看罢?听那老夫人说这一只品相是最好的,我可不懂这些,就是瞧它比它同胞的兄弟姐妹们更合眼。不是我这个小姑子不疼嫂子,不给你要一只。而是我看嫂子你如今忙得紧,想来给你也弄一只的话,你碍着面子不得不收下去好好的养,实际上却给你凭添了件事……表面上谢谢我,心里铁定暗暗的骂我!为了不挨骂,我呀,就不多这个事了。”

卫长嬴虚虚一点她,道:“这些都是借口!休想瞒过了我去!肯定是那老夫人爱猫得紧,就算你是如今西凉城中远近闻名的小神医,她也就肯给你一只。你又不肯叫我知道你的面子也就值得一只猫儿,才故意这么讲。”

端木芯淼惊讶道:“这样都被嫂子你看出来了?真聪明!”

两人说笑了一番,就吩咐人拿饭。饭还没开上来,卫长嬴就告诉端木芯淼宋在水与苏鱼舞已经定了亲的事情。

端木芯淼就笑:“嫂子的表姐嫁了嫂子的表弟,往后要怎么称呼?是叫表弟表姐夫呢,还是叫表姐表弟妹呢?”

“这有什么难的,各按各的叫好了。”卫长嬴笑着道,“对于苏表弟来说,我跟你三哥,还不是表姐嫁表哥吗?”

“原来是有前例了。”端木芯淼笑道,“我还以为可以难上嫂子一难呢!”

卫长嬴探过身去打她一下,嗔道:“坏东西!这是在变着法子骂我人笨吗?”

端木芯淼笑:“我就这么一说,嫂子你自己想多了。”

这时候饭也开上来了,两人遂不再打闹,端木芯淼把猫儿交给下人,一起浣了手用饭。

饭后,使女进了茶水漱口,又沏上佳茗供两人消食。

卫长嬴呷了口茶水放回案上,就问端木芯淼这边行医的情况:“如今你竟是跟上衙门里当差的人一样,十日才得一休。这见天儿的忙个不停,说我忙,我有时候还能把事情推给黄姑姑与贺姑姑,自己躲个懒的,你竟是连个打下手的也无……”

端木芯淼忙道:“打下手的人却是有的,你给我的朱阑跟朱实都机灵得很。如今耳濡目染的已经能够识得好几样药材了。”

“……你看中她们了?”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问道。

端木芯淼笑嘻嘻的道:“是啊,我原先也没有心腹使女,用着她们如今倒是趁了手,嫂子你若是疼我,不如就给了我?”

“给你也成。”卫长嬴之前听说端木芯淼闲来经常指点朱阑跟朱实一二,就知道这两个使女保不住了,如今听端木芯淼开口也不意外。

她知道端木芯淼既然说了出来,就算自己这儿拒绝了,回头端木芯淼回到帝都,跑她义父义母跟前一求,苏夫人肯定要跟自己商量……婆婆开了口,说的是商量,难道为了两个小使女还要回绝吗?索性现在给了她还好看点,不过人也不能白给,卫长嬴道,“现下跟你求医的人太多,就她们两个我看未必伺候得过来。我想把朱弦跟朱轩也派你那儿帮把手,如何?”

为了避免端木芯淼狮子大开口,索性把四个人一起要走,卫长嬴强调,“你总得给我留两个!”

端木芯淼笑道:“嫂子你身边都有个黄姑姑了,还要栽培这么多人做什么?”

“我往后总也会再有儿有女吧?栽培两个小的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卫长嬴这些日子磨砺下来已经颇有城府,不似来时路上,被调侃一句趁这回探望沈藏锋、两人再生几个儿女就红了脸的光景,若无其事的道。

端木芯淼道:“黄姑姑也能教的,她可比我会教导人。”

“黄姑姑这会哪儿有功夫教人?见天的叫我支使着不停歇呢!何况又不要学你们师门里的绝密,懂点儿医理就成。你也看到了,这西凉这般苦寒,一个不仔细就要着了冷感了风,你在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等你往后回了帝都,总不能事事找黄姑姑?”卫长嬴嗔她,“你要了我两个打小伺候我、打小被我身边贺姑姑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内中还有一个可是贺姑姑的嫡亲侄女儿!我以前都许了她一份好前程的!难道给我再提点两个人亏了吗?”

端木芯淼满意的点头道:“听嫂子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心里好过多了……贺姑姑的侄女是谁?不就是一份好前程么,横竖我往后就她们两个伺候,旁的不敢说,给她们各找个正经人还是成的。”

“是朱实。”卫长嬴道,“朱阑的父亲是我娘家母亲手底下的管事,对我素来尊敬,她们两个我都是一起看待的。”

端木芯淼笑道:“你还真怕我亏待了她们?就凭她们伺候我时得的那些提点,我就是不陪送嫁妆,往后想许个有头脸的管事,只有被抢着要的。”

卫长嬴道:“那你得多教点儿,让她们更抢手些才好,免得我不好跟贺姑姑交代……那可是我乳母。”

商定了这事,卫长嬴重归正题,道:“那么这许多日子下来,你医术大有长进罢?”

“嫂子是问我师父的亲眷?”端木芯淼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神色一黯,叹息道,“这些日子并没有相关的消息,我想着怕是不大好……”

当年季家满门流放,即使废后钱氏私下嘱托了沈家照拂,但沈家也不愿意太过卷入后宫争斗,是以照顾的非常有限——百年季家虽然地位上不能跟士族比,可生活的优渥却不比一些寻常世家差什么,尤其季英之前任着院判,又得还没去位时的钱皇后赏识,他这一房富贵得紧,人人都享受惯了。

养尊处优惯的了一家人被千里迢迢发配,即使耳濡目染人人都懂点儿医术,可是流放之中,谁肯给他们药材与医具用?堂堂医家眷属,百年来族中太医无断、名医辈出,流放之后,竟陆陆续续死在了小小的水土不服上。

仅存的那一个人虽然当时躲过了追捕,可事后,天地辽阔,谁又知道他的尸骸遗在何处?

其实季去病成名数十年,他渴望寻回亲人的心愿天下也大略有闻,宋老夫人还亲自出面托付西凉沈氏寻找……这样都没有消息,十之八.九,那人想也不在了。

这一次端木芯淼亲自坐镇西凉城诊治八方,已经好几个月。她小神医的名号也传播甚远——季去病唯一传人的身份在远近传的无人不知。若季去病那亲人还活着,怎么都该现身相认了。

一直没有动静,那人活着的可能实在不大。

所以端木芯淼提到这个问题也露出为难之色:“前两日师父还有信来询问可有音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

卫长嬴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或许还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

端木芯淼忙探身问:“什么法子?”

“你如今住着明沛堂,过来求医之人,怎么也要跟我这儿打个招呼,才好进来请你诊治。”卫长嬴提醒道,“所以这些日子下来,你诊治的人非富即贵!你可想过,季神医的那位亲人,在此地乃是罪眷的身份,纵然潜逃了去,这些年来隐姓瞒名避过官府就不错了,又怎么可能富贵到了能跟现下这些人来争夺到面见你的机会?不面见到你,你想他敢轻易吐露身份么?到底,他至今还是罪人之身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端木芯淼恍然,拍手道:“极有可能!”

她激动的站了起来,道,“我这就搬出明沛堂!”

“你等等!”卫长嬴忙拉住她按回去,埋怨道,“你搬出明沛堂有什么用?你就是住到城外棚子里去,在棚子外头排队的也肯定都是士族!他们还没看完,怎么可能让庶民挤上前?”

端木芯淼大怒,拍案道:“谁敢阻拦我替师父寻人,我毒死他全家!”

“……”卫长嬴给她额上弹了个栗子,啐道,“你小点声儿!等寻着了季神医的亲人,再上折子请圣上赦免,这没什么,圣上一准不会为这等小事驳了咱们阀阅的脸面。但如今人还没找着呢!你这样嚷嚷着,叫人知道了,没准要生事儿!”

就建议道,“你就说你要攒医德,往后半日给士族看病,半日呢,就专门给庶族及贱籍诊治!”

端木芯淼一愣,道:“怎么贱籍也要……”她一个阀阅千金,自小儿锦绣堆里长大,连庶民都没见过几个,更不要说贱籍之人了——如今却要为这样的人诊治,端木芯淼不禁有点手足无措。

“谁知道季神医的亲人情形如何?”卫长嬴语重心长的道,“没准那一位迫于生计,就沦落到贱籍里去了呢?就是季神医,名动海内,现下也不过是良家罢了。”

端木芯淼想想是这个理儿,道:“就依嫂子所言。”又说,“给这些人诊治在明沛堂不太好,卫姐姐可有地方建议?”

“西凉城里的茶肆酒楼基本上都是沈家族产,你随便挑一个去都成。”卫长嬴不在意的道,“明儿个我安排马车送你出去绕城里转一圈,你看好了地方,我着人去打扫,暂时不开业了。”

端木芯淼点头道:“好,就这样……不开业的酒楼或茶肆的银钱我就不给了。到时候对外我就说是嫂子怜恤那些不是士族、没钱没资格求医的人,所以劝说我去给他们义诊的。”

卫长嬴笑道:“不开业的横竖就一家,就算关上一年才多少银钱?你这么一说占便宜的可是我了。”

“那嫂子索性代他们把诊费给了我?”端木芯淼大喜道。

“……”卫长嬴轻敲了下她额,嗔道,“好好的千金小姐,这才看了几日诊,怎么就钻钱眼里去了?”

这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两人把茶水喝完,看看辰光也不早了,端木芯淼就告辞回自己院子去。卫长嬴则是吩咐下人把茶具之类的收拾一下,自己正也要回后头……廊上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却是端木芯淼去而复返,气冲冲的跨进门来,指着卫长嬴喝道:“好坏的嫂子!什么叫做我要攒医德?我医德很坏吗?当初你那侍卫受了那样的重伤,我可是连诊费都没议,直接救人的!”

卫长嬴先前故意打趣她一句,见她一直没什么反应,还道她没留神听,却不料是到这会才反应过来,不禁哈哈大笑……

34第三十四章 医托

[第4章第4卷]

第373节第三十四章

医托

端木芯淼一心一意要给师父寻出那位仅存的亲人,所以次日晌午前就挑了一间地势朝阳又开阔的酒楼作为攒医德……哦不,是义诊之地。

堂堂季神医的唯一传人、出身阀阅的小神医居然会每日抽出半日来专门给黎庶乃至于贱籍诊治,而且这半日还不治士族,乃是专门给不是士族的贫贱之人诊断的——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却不是众人蜂拥而去,而是没人敢信……

可怜端木芯淼在酒楼里连着枯坐三日,居然只见人在外头看热闹,不见人敢踏入。回到明沛堂,不免要找到卫长嬴抱怨。

卫长嬴询问详细之后一拍手,道:“这是我的不对,我只想到你在明沛堂里,等闲之人根本见不着你的面。却忘记你的身份于这些贫贱之人何其高远?怪道他们不敢进门!”

端木芯淼道:“可不是吗?但按我的身份,我也不能强行拉人就医吧?如今要怎么办?”

“明儿个我也陪你去吧。”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

安抚完端木芯淼,她去找黄氏备了一批药材,次日就一起搬到端木芯淼义诊的酒楼外。令人把东西放在外头,自己则跟端木芯淼一起进了楼。

两人在楼上落了座,喝着茶,端木芯淼见外头只有下仆们忙忙碌碌,远远近近站着看热闹的闲人,还是没什么人有进楼来的意思,很是疑惑,道:“还是没人呀!”

“你等一等就是了。”卫长嬴气定神闲的道,“如今人还不够多呢!等人多了,再有人进来,这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嘛?”

端木芯淼斜眼看她:“一准有人会来?别人多了还是没人理会那可笑话了。嫂子你不知道,这两日,晌午前给士族们看诊时,已经有人委婉的跟我说嘴了!”

“何必理他们?”卫长嬴不以为然道,“他们巴不得你只给士族看诊,免得耽搁了他们的辰光呢!”

端木芯淼一本正经道:“怎么能不理?凡是这样转着弯嘲笑我的,我一律给他们的药方剂量减半,让他们十天能好的病至少也得二十几天才能起!”

“做的好!就该这样!医术是你勤奋苦学来的,给谁治是你的事儿,关他们何事?轮得着他们多嘴吗?”卫长嬴笑着赞了她一句,望了望天色,道,“再过小半个时辰罢……拿副棋来,咱们先下两局。”

“横竖今儿个有嫂子你陪我一起丢脸,你说要下棋,那就下呗。”端木芯淼挽起袖子。

两人棋艺都平平,倒也杀了个势均力敌,如此消磨了小半个时辰,楼梯口上朱衣咳嗽一声——卫长嬴就丢了棋子,笑说道:“你生意快来了,先不下了。”

“肯定是嫂子你快输了,所以才这么讲。”端木芯淼嘴里这么说,手下却迅速把棋局拂乱:实际上是她牵挂着今儿个别又没人来求医,渐渐落了下风。

卫长嬴也不跟她争这么一句,提醒道:“一会来的是女子,可以进屏风里来,你看看要怎么个仪态接待,才不失了小神医的风仪?”

“我就说嫂子你怎么这么笃定的?”若只说有人来求由,端木芯淼还能以为卫长嬴眼力好,在下头人群之中看到了有人要进来,她连来人是女子、而且得进屏风来诊断都说出来了,又悠闲的提醒自己整理好风仪——再想不到这求医之人乃是卫长嬴安排的也太笨了,忙整理仪态,“是什么病?”

“你要问这个做什么?”卫长嬴笑着道,“横竖你的医术不过是随手治治就能好。”

片刻之后果然楼下传来嚷嚷声,有使女上来禀告:“有一官妓膝上生疮,已然化脓,欲求八小姐诊治。”

端木芯淼一听“官妓”,脸色有点发青,再听“疮”,而且还化了脓,禁不住哀嚎一声,道:“这样的病人,嫂子你打哪里找来的?”

“我叫朱衣的父亲去安排的。”卫长嬴道,“你也别嫌弃人家,如今没人进楼来求医,并不是不信任你的医术。都是因为你身份太高,他们自惭形秽所以不敢!你想今儿个你连官妓都视同士族的医治了,而且还是化了脓的疮病这样的病也不计较……还怕他们不一窝蜂的冲进来?我可是连往后维持秩序的侍卫都给你备好了!”

端木芯淼揉了揉脸,叹道:“也不是旁的,学医哪有不看腌臜的?就是……以前见也没见过这样乱七八糟的,一时间有点发懵。”

卫长嬴见她脸色恢复点了,就代她吩咐把人抬上来。

半晌后,几名健妇合力抬了一个衣裳半旧、年约二十余岁的女子上来。这女子蜡黄脸儿,仔细打量,轮廓倒还有几分秀美,但瘦得紧,皮包骨肉也似。虽然从脸和手看得出来来之前是着意梳洗过的,但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恶臭,把楼上原本沏着一壶好茶的茗香都冲淡了。

卫长嬴见那女子气息奄奄的躺在一扇用来抬她的门板上,端木芯淼蹙着眉,却没开口问病情,其他人知道她们身份尊贵不敢胡乱开口,气氛有点冷,就出言圆场,轻叹一声道:“这女子瞧着年岁还轻,怎的病成了这个样子?”

抬这女子上来的健妇里就有人赔笑道:“劳三少夫人体恤见问,她是去年年初时候练一出舞,不仔细从台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膝盖,当时没太在意,接着练了下去。结果耽搁了治伤,从伤变疮,把半条腿都生满了……这边大夫看过都说不好治,甚至有人道是要把腿锯掉……”

这人说到这儿,那之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却激烈的挣扎起来,嚷道:“我不要锯腿!不要!”她力气微弱,两个健妇一抬手就把她压住了,但还是使劲儿的在门板上翻滚,由于病重消瘦显得格外大的眸子里满是惊恐——端木芯淼暗叹一声:合着不但身份卑贱病处腌臜,这一位连脑子也有点儿糊涂了!

真不知道卫长嬴打哪儿找了这么个人来……放在庶人贱籍里也属于垫底的不能上台面了,难怪卫长嬴说只要治了这一位,传出不避贫贱脏污的名声一准有人敢来……

端木芯淼这儿还有点被首次遇见这样卑贱的病人而纠结,卫长嬴倒是面露怜色,柔声道:“不会锯你的腿的,你放心罢!我这端木妹妹师从海内名医季去病,医术非西凉城中大夫所能比,他们道是要锯了腿才能好,端木妹妹可未必需要。你且放宽了心,把伤处露出来,好叫端木妹妹给你看,好不好?”

听她说不锯腿,那女子方喘息几声,渐渐安静下去。按着她的健妇忙也帮腔道:“吴姑娘你快点不要闹了,你可知道你跟前的这两位,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容咱们见上一面,都是几辈子积了德了,更遑论还要给你治病,真是常人三生三世都积不了这样的大德!”

“小神医乃是海内名医的高足,你这点子小病,还不是手到病除?你啊就放宽了心,一会等着给少夫人与小神医磕头谢恩罢!”

这样哄住了那吴姓女子,把她身下裙裾拉起来——这患处一露,连之前一直毫无不悦之色的卫长嬴也是瞳孔一缩:这女子左腿上,赫然布满了拳头大小的恶疮,密密麻麻的整条小腿上都寻不着寸许的好肉了,脓水几乎是哗啦哗啦的流淌下来,把裙子跟身下躺着的褥子都染满了黄黄绿绿的颜色,无怪,她一抬上来,满室茶香都压不住这股子恶臭……

卫长嬴用力忍住举袖掩鼻的冲动,暗踩了已经有点回不过神来的端木芯淼一脚——端木芯淼这会有点欲哭无泪,倒不是说她不会治疮病,只是她从前治的病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纵然疮病比这严重百倍,也自有人昼夜伺候,收拾得尽可能干净清爽,怎会容许伤口发出臭味来熏人?

这女子摆明了就是没被好好照料,伤口才恶化成这样子的。

但这会也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嫌脏叫人把这女子抬出去吧?被说成没有医家慈悲之心端木芯淼还能不在乎,可若因此被置疑医术她可受不了。

被卫长嬴催促,只得移步上前细看,又令那女子伸手出来把了脉……忍着恶心望闻切问了一番,利落的开了方子,叮嘱送人来的健妇:“这两张方子,头一张是药浴用的,一日三次,连着七日不可间断;第二张内服,同样一日三次,连着七日无断……你们照顾她的人要记好。”

有个健妇下意识的道:“婢子不是照顾她的人。”一个官妓,还是病了快一年的官妓,哪儿还能有什么人照顾呢?但这话说出来就被同伴掐了一把,又见卫长嬴目不斜视,她身边的朱衣已经惶急埋怨的看了过来,这才醒起差点说漏了嘴,忙补救道,“婢子跟她是邻居,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婢子会替她记得!”

端木芯淼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交代了几句要留意的地方,就逐客道:“可以了。”

卫长嬴这会也整顿精神,重新微笑道:“也不必到药店去配药,就到楼下那儿寻咱们明沛堂的管事给你们抓齐了。”

朱衣在她身后脆声提醒:“今儿个咱们少夫人施舍药材,分文不取!你们啊,赶上好机会了呢!”

那吴姓女子人在病中浑浑噩噩的,只气息微弱的谢了一声。抬她来的健妇们倒是没口子的谢着夸着,重新折腾她下去——等这群人一走,端木芯淼忙叫左右:“回去取一盒必粟香来焚!快一点!”

必粟香香气凛冽,乃是用于驱恶的香……卫长嬴拿帕子蒙着鼻,笑问:“怎不叫人开窗透气?”

“嫂子你都扮慈悲了,人家才走就开起了窗,传了出去叫人说咱们还是嫌弃人的。忍耐都忍耐过去了,这又是何必?”端木芯淼摘了香囊抵住鼻下,嘟囔道,“接下来还不知道都来些什么人呢!来一个开一次窗……西凉这边这会风可冷呢!别人没治几个,先把咱们冻得伤了风。”

卫长嬴正色道:“这回我可没有扮慈悲,我是真觉着那女子可怜:方才那伤着实可怖……也不知道她这一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朱衣你做的好事,看把你们少夫人都吓坏了!回去黄姑姑跟贺姑姑一准要罚你!”端木芯淼立刻惟恐天下不乱的道。

朱衣脸色一变——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打了端木芯淼一下,喝道:“是我叫朱衣的父亲弄个邋遢些、身份卑贱些的病人来的,也是我自己见识少了才惊奇,想来这女子还是州城里找出来的呢!若是下到乡野里不可能没有比她更可怜的……”

说到这儿,卫长嬴微微一蹙眉,暗想:“似这姓吴的官妓虽然有些病糊涂了,然也知道我与芯淼的身份高贵,与她之间判若云泥,一言可决其生死……但惟恐被锯了腿,还是要出声挣扎反对。如今圣上昏庸,大魏黎庶生计日趋艰难……这样一个小小官妓,连同上回四弟转过来请我帮处置的那些姬人,未涉性命,就敢壮着胆子哀求了,若真把这些庶人贱籍逼迫得走投无路……大魏……”

她心里暗暗的焦急,盼望丈夫早日归来,好把这些日子昼夜贴身收藏的那封短信转交沈藏锋定夺。

35第三十五章 归来

[第4章第4卷]

第374节第三十五章

归来

吴姓官妓虽然腌臜得紧,但连她都能被抬进酒楼,非但见着了小神医,甚至连明沛堂的卫夫人也亲自陪同在侧,极是怜悯慈悲的询问病情,毫无不悦嫌弃之色——后来小神医也是亲自上前诊断,望闻切问过了才开方,未见半点敷衍。

抬她来的健妇们回去时一路宣扬卫长嬴与端木芯淼的慈悲贤惠美貌慷慨,又不住鼓动其他人也莫要错过这个机会:“今儿个这药材都是卫夫人赏的,连诊费带药费分文未收!吴姑娘也不知道打哪儿来了这样的好运?不过给抓药的人也讲了,今儿个卫夫人过去探望小神医,顺便带了几车药,往后可不定还会再有这样的好事——就算小神医心慈,不收诊费,这药可还得自己抓!”

“这些日子,远远近近的富贵人家都过来向小神医求医,咱们西凉的药材就没有不涨价的!再迟一点儿,没准有了方子,也吃不起药!”

这样一鼓动一吓唬,陆陆续续就有人犹犹豫豫的向楼里踏去,起初都是些女子,大抵也没什么大病——大病得跟那官妓一样抬着才能来求医了——上楼之后,连屏风都不用进,端木芯淼命人取了红丝线来,给卫长嬴露了一手悬丝诊脉,轻轻松松的道出众人病情来龙去脉,一番话说得屏风内外都是赞声一片,连称不愧是神医弟子、医术妙绝。

这些女子下得楼后,取了药,被父兄街坊包围,闻说卫夫人果然在楼上、小神医果然医术精妙,重点是这两位尊贵非凡的人果然如先前那些健妇所言,和蔼得紧。下楼来领的不花钱的药材那都是众人眼里看到的——一干人看向楼上的目光就透了火热!

……黄氏笑着走进门,见卫长嬴不在外间,就低声问靠在窗边做针线的朱衣、朱栏:“少夫人呢?在里头?”

“在呢。”如今卫长嬴一手把持着明沛堂上下诸事,黄氏是她手下第一心腹,两名使女自不敢怠慢了这位姑姑,闻声忙都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小声道,“这两日少夫人每天陪端木八小姐去太平酒楼义诊,又要施药、又要给八小姐打打下手,每每回来都疲乏得紧。方才打发了管事们就说要睡一会,晌午后才能有精神出去。”

黄氏听出她们不赞成自己现在进去打扰的意思,却微微一笑,道:“少夫人今日怕是不会陪端木八小姐出去了的——公子有信来了!”

“啊?”朱衣跟朱栏一怔,随即喜道,“公子专门给少夫人写了信?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们两个才到卫长嬴身边的时候,不谙主人性情,很是战战兢兢了几日。恰好不几天赶上沈藏锋写信来,卫长嬴非常高兴,还跟恰好在跟前的使女们都开了一番玩笑,一下子就把主仆感情拉近了。自此之后朱衣、朱栏都盼望沈藏锋能够时常写信过来才好。

如今听说沈藏锋又写了信来,自然很是欢喜,都道:“怪道姑姑亲自来了呢!”

她们这儿说话声音大一点,里头卫长嬴就被惊动了,隔着门问起来,黄氏忙进去,从袖子里取了信笑道:“公子让送军报的人给少夫人带了封家信,婢子不敢耽搁……”

她话音未落,卫长嬴已经从帐子里一跃而起,喜道:“快拿来与我看!”

匆匆拆了,见内中只得一页薄笺,卫长嬴心下有些失望有些担心,暗暗猜测丈夫是忙碌还是疲惫才只写了这么一点儿……仔细一看,却是大喜:“夫君要回来了!”

黄氏在旁含笑望着她看信,闻言也惊讶道:“战事结束了吗?”

卫长嬴看着信上丈夫用笃定的语气告诉自己不几日就会归来,喜笑颜开的道:“还没有,不过夫君这一回横竖是要把功劳让出去的——如今剩下来收尾的事儿,也该其他人去操心了!所以他可以早点回来……再过三五日就到!”

“那咱们可得预备预备。”黄氏忙问,“这次肯定是大捷了,可要设宴庆贺、使人迎接?”

“夫君说他独自一人先回来,轻车简从。”卫长嬴目光紧紧盯着信笺,随口道,“所以不必大动干戈了,等大军班师归来再弄那些也不迟。”

黄氏就改口道:“公子这些日子操心战事想也劳累,不备仪式也好,可以让公子先回来歇一歇。”

“正是这个理儿!”卫长嬴放下信,点一点头,道,“先着人把夫君住的屋子好生清扫了,被褥都拿出去晒一晒;再者令采买多备一些夫君爱吃的菜肴,让厨子这两日就做起来练一练手;还有就是打发人去跟芯淼说一声,今儿个下午我不陪她出去了,让她也跟太平酒楼那边交代下,过两日夫君归来,我得请她先给夫君看了平安无事,才轮得着旁人的——让太平酒楼那边以及三五日后约好的士族都给我先等着!”

黄氏笑道:“公子的屋子是每日都打扫的,不过……先前公子身子没好全,所以才跟少夫人分了屋。如今公子……”

卫长嬴一怔,微微红了红脸,随即道:“总之都打扫下罢,等人回来了再说!”

接下来几日,整个明沛堂都在卫长嬴的督促之下雷厉风行的收拾起来,本来众人现在对卫长嬴就非常忌惮了,再加上一个挟胜归来的沈藏锋……虽然这次他不会占据首功,但西凉诸人都知道这次若无沈藏锋运筹帷幄,秋狄大单于险险又逃出生天了——由不得他威信不蒸蒸日上。

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怠慢,将明沛堂拾掇一新,倒比过年时还齐整几分。

风尘仆仆的沈藏锋由“棘篱”护送归来,见这情形,暗暗点头,心知自己离开的这段辰光,妻子并没有因此被族人排挤下来,倒是进一步控制了明沛堂。

卫长嬴虽然巴不得接到信后就立刻翻身上马,驰骋百里去见他,然而身为当家少夫人,到底按捺住了这样的冲动,还把如此撺掇她的顾柔章吓唬了一番……此刻也就是领人迎在二门处——对丈夫的满腔思念情,碍着身份没太多地方能用,收拾明沛堂上下、预备丈夫喜欢的菜肴之外,皆花在了梳妆打扮上。

这日她穿着新裁的一套丹色银泥缠枝牡丹纹的对襟广袖上襦,内穿牙色并蒂莲开诃子,系着一十二幅彩绣间色裙,腰束玉带,腕拢金环,高高绾着凌云髻,六树花钗在阳光之下辉煌闪烁,耳畔一双凤羽模样的翡翠坠子,将脖颈都映得一片碧色——正是过门之后敬茶时苏夫人给的礼。

衣饰钗环连婆婆给的见面礼都用上了,妆容却很是清淡,只淡淡描了眉,眉心略点朱砂。然而卫长嬴天生丽质,人比花娇,虽是素颜,却亦是艳压群芳。笑意盈盈的携着一群花枝招展的使女在月洞门后相候,丝毫不觉裙钗夺了光彩,反而愈显她姿容绝美。

沈藏锋一下子想起了新婚时候的闺房之乐,那时候清晨起来,自己自告奋勇替妻子上妆,却只会描眉,被妻子娇嗔之下硬着头皮点了一滴朱砂于眉心,又强掰了一番理由把自己不会用脂粉遮盖了过去……心下就是一热,不待妻子开口,快步上前携住她的手,微笑着道:“你在里头等我就好,怎么还要在这风口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心里再多甜言蜜语也只能这么一问,卫长嬴却感觉到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下欢喜得无以形容,抿嘴笑道:“你这些日子才回来,哪能不迎一迎?可惜家里事情多,只能在这儿等你。”

黄氏含笑上来圆场,道:“公子一路风尘,少夫人已经备了兰汤,还请公子沐浴之后开宴。”

卫长嬴怕丈夫误会自己违背了他的建议大开宴席,忙补充道:“只是家宴,就你跟四弟用。”

……因为是男子,明沛堂的事情由于嫂子在操持着也没怎么插上手,无事一身轻的沈藏晖倒是出城去迎了三哥的。这会儿自然也跟着沈藏锋一路走进来,就在沈藏锋身后落后半步跟着。

但他再天真再好哄,见三嫂自打看到三哥,那是连眼风都没给过他一个,连他上来行了家礼问候嫂子,嫂子都没理会——这样都不知道卫长嬴设这家宴到底是想谁跟谁一起用,他也太笨了!

更不要说上次因为那些美姬的事情,沈藏晖被这个三嫂狠狠骂了一顿,自此后见着卫长嬴就有点发憷。这会儿哪里敢不识趣?

忙不迭的表示自己另外还有事情,绝对绝对没功夫留下来陪三哥用饭的,所以还是请三嫂陪三哥用吧……这番话说完,三嫂可算是注意到他的存在了,笑颜如花的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沈藏晖暗暗擦了把汗,自己倒是想留下来问问战事啊!可看三嫂赞许的眼神一丢就又移回三哥身上去、而三哥也是听了自己这番拒绝后丝毫没有留客的意思,只道了一句:“你不要太过贪玩。”就算尽了为人兄长对弟弟的监护督促了,想也知道,自己死皮赖脸留下来,不仅仅是卫长嬴要找他麻烦——怕是要把夫妻两个都得罪了……

“唉,也不知道美娘能不能来西凉?”沈藏晖见三哥三嫂久别重逢之后情意绵绵的模样,自然而然也想起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裴美娘——这个念头一转,却又想到,“美娘正月里就该生产了,如今已是三月末……怎的到这会还不见信来详说?”

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兆。

36第三十六章 先天不足

[第4章第4卷]

第375节第三十六章

先天不足

帝都,襄宁伯府。

暂代弟媳掌家的沈藏珠亲自把闵夫人以及其幼女裴丽娘迎入后院。

伯爵府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非常整洁,只是来往下仆都非常的小心谨慎,惟恐一个不好,把本就心情糟糕的主人触怒了。

闵夫人——这位几个月前由于次女的婚事颇在帝都引了一番议论的贵妇此刻浑然没了膝下两女都嫁入阀阅、而且都许了阀阅嫡子时的沾沾自喜,凝重的神情里带着担忧。还没走到裴美娘住的院子里,她就按捺不住焦急,低声问沈藏珠:“敢问大小姐,我那外孙女……现下可还好吗?”

沈藏珠苦笑了一声,叹道:“前儿个大伯母亲自过来探望过,道是……若季神医师徒中有一位在帝都就好了……”

闵夫人心里就是一沉,禁不住握紧了身旁小女儿裴丽娘的手——正月十七的正午,裴美娘足月产下一女。

虽然是女儿,但怎么也是襄宁伯府第一个孙辈,又是嫡出。所以不管沈家还是裴家,接到消息之后也都兴兴头头的过来道贺。只是闵夫人才欣喜于裴美娘生产顺利,母女平安,贺礼还没收拾齐全呢,就接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新生的小外孙女情况不妙。

这个至今还没起名字的女婴,落地时的哭声就叫为了表示对侄媳和侄孙的重视、亲自赶到产房外坐镇的苏夫人心下暗惊:苏夫人是过来人,一听那细细弱弱中气不足的哭声就觉得这侄孙女儿怕是先天有些……

但当时闻说孩子可算生下来了,裴美娘固然累得昏了过去,但也无大碍,上上下下都欢庆一片四处报喜,她也不好扫这个兴。结果孩子洗过之后包好襁褓,稳婆抱出来给苏夫人过目,苏夫人打眼一看,心里就凉了一半:论起来这孩子是足月而生,就算因为是女孩子,不如沈舒光出生时健壮,但照常理瘦弱些也有限。

可襁褓抱在苏夫人怀里轻飘飘的,毫无沈舒光头一次被祖母接在手里时那种沉甸甸之感。不但如此,襁褓里露出来的一张小脸儿,初生孩子红通通的肤色里透着蜡黄,哭声细微而虚弱——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先天不足的模样儿。

苏夫人看得出来,陪婆婆过来的刘氏、端木氏也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也都看出这新落地的堂侄女不太好。她们在襄宁伯府的事情上吃过亏,这会自不敢多嘴,但先前预备好的喜气洋洋也收了起来,淡淡的道了几句诸如:“是个孝顺孩子,跟光儿一样,没折腾母亲就落了地。”

“眉眼瞧着很像四弟,往后定然是个俊俏的孩子。”

当时裴美娘因为力竭,听说孩子生下来了就放心的晕了过去。而大小姐沈藏珠由于自己是寡妇,怕冲撞了弟媳生产,一直到听说侄女顺利落地、弟媳平安无事才兴冲冲的赶过来看自己的嫡亲侄女——她一个守节寡妇,纵然往后苏家子嗣多了,会给她过继嗣子,但那也是往后的事情了,何况苏家的子嗣跟她也没什么血缘、纵然有,那都是几次绕下来的,哪里能比嫡亲侄儿侄女亲近?

不料赶到之后,却见苏夫人婆媳三人脸色都不太好……沈藏珠心头疑惑,但行礼寒暄之后还是迫不及待的问起了侄女——知道已经被乳母带到早先就预备好的屋子里去了,沈藏珠喜滋滋的跑去一看,立刻明白了……

本来沈藏珠自己没有生产过,见过才落地的婴孩也不多,也不敢只看一眼就笃定侄女情况不好。

但就在三个月前,去年的十一月,沈敛实的侍妾翠烟生下他的庶长子,那个前不久起名为抒熠的孩子才落地就被端木燕语抱去自己房里养,沈藏珠去道贺,是见过一眼、还亲自抱过的——这一比就比出来了!

事实也正像她们所担心的那样,女婴哭声微弱,落地不几个时辰,甚至连气息都平静下去——吓得乳母连滚带爬的跑出门喊人,因为季去病师徒现在都不在帝都,最可靠的也就是太医院院判了。

院判赶到之后,小心翼翼的一番诊治,却是给出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沈家这位五孙小姐没有任何疾病;坏消息是,五孙小姐确实先天不足,体质远远差于常人,因此需要长期调养。

闻说院判能治,沈家上下大大松了口气,可一个“长期调养”却让众人都头疼了起来。因为调养就要喝药,但五孙小姐实在太小了!

这么点大的孩子,才会喝奶呢,让她怎么个喝药法?就算把药汁当成乳汁哄她喝下去,她也才能喝多少?而且喝了药,她就喝不下奶.水了,没有奶.水哺育,身体越发孱弱——本来就是先天不足导致极为孱弱的身体,哪里能叫她更孱弱?

只好让乳母把药喝下去,再让她喝乳母的乳汁……这样转了一道,调养起来自然非常的缓慢。

偏偏她又出生在初春,落地没几天就赶上这会的乍暖还寒时候,裴美娘虽然亲自精心照料,这不,一个不小心,竟就染起了病!

闵夫人今日带着裴丽娘过来,就是来探病的。

这年头小孩子本来就不太好养,高门大户的孩子更加娇贵——两个来月的孩子,体弱多病,能不能长成都不好说。所以虽然去裴家报信的人道是沈家五孙小姐只是有点咳嗽,但闵夫人还是揪紧了一颗心:嫡长女也是沈家子嗣啊!尤其疼爱妻子的沈藏晖如今不在帝都,送嫂子去西凉之后,据说直接就在沈藏锋手底下磨砺,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天知道他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带上新人甚至庶出子女……

裴美娘有个孩子,不拘男女,总归能傍一傍身!而且当初裴美娘才进门那会把夫家上下得罪得不轻,这会这个女儿要是……没准闲话就要议论是她的不是了……

总而言之闵夫人心里乱成了麻!

到得裴美娘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使女仆妇见着人来,远远的躬身行礼,却是连安也不敢请一句,神情惶恐——沈藏珠跟闵夫人一见这情形就晓得裴美娘肯定才发过脾气,心里更加担心了。

进了屋,就见几名大使女垂手立在堂上,通往内室的帘子严严的遮着。

裴美娘的心腹使女缦缦带头上来给她们行礼问安,轻声道:“少夫人在里头哄五孙小姐。”

内室听不见什么声音,一行人把使女留在外头,又摘了环佩,这才小心翼翼的揭了帘子入内。

一进去,先闻到淡淡的药香,但见内室靠窗的软榻上,穿着家常半旧衣裙的裴美娘,满脸愁苦揪心,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发怔。襁褓包得很严实,露出张小脸儿,比出生时白了很多,但却显得苍白了,闭着眼,微蹙着小眉头,睡着了。

乳母仆妇侍立在旁,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敢吭。

“母亲?”裴美娘见人进来,先是一皱眉,待看清了人才松了口气,抱着女儿站起身,“劳烦大姐姐了。”又招呼了声妹妹,“丽娘今儿怎的也来了?”

闵夫人跟沈藏珠的心思都放在了她怀里的襁褓上,一起问:“孩子的咳嗽怎么样了?”

倒是裴丽娘,眼睛盯着外甥女,小声回了一句:“母亲带我来的。”

但裴美娘这会儿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却没听清楚她的回答,忍着伤心担忧回答母亲和大姑子道:“方才曹姑姑喝了院判开的药,喂她吃了一顿,这会睡了,暂时不咳了。”

“发热吗?”闵夫人究竟是养大了两个女儿及众多庶出子女的人,对这时候小孩子的难带最有体会,跟着又问。

这一问问得裴美娘差点失声痛哭出来!眼圈儿当场就红了,又怕吵醒了女儿,忍了片刻才道:“发热,而且还没退下去。”

闵夫人倒抽一口冷气——这么点大的孩子,单是咳嗽就要担心别把嗓子咳坏了,好好一个女孩子,看轮廓往后不难长得俊眉秀目的,但往后若是一开口就是一副沙哑的嗓音可怎么办哟!却不想还发起热来,这时候大家子里十岁上下的孩子都常有因为一场高热去了的,闵夫人就见过两三回兄弟子侄这么离世,更何况是才两个来月的女婴?

她心里突突的跳着,但看到女儿裴美娘的神情已经是随时都要嚎啕大哭出来了,而沈藏珠也是脸色发白,这眼节骨上,她要是把这揣测如实一说,裴美娘怕不能直接急晕过去?

闵夫人忙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笑道:“没事儿,这会睡着就不咳嗽了,可见咳嗽不是很厉害……过会大约热也会退的,院判不是给开了药吗?兴许药性还没有起来。”

裴美娘此刻心里乱七八糟的,全然没了主意,听母亲这么一说,倒是抓到一线希望,忙问:“您是说……不要紧?”

37第三十七章 沈舒西

[第4章第4卷]

第376节第三十七章

沈舒西

闵夫人是觉得这个外孙女怕是跟自己女儿缘分不深,怕是难保了,但眼下女儿这模样,她自然只能挑好的说:“你放心罢,小孩子病一病,长大了更加康健。这会子看着吓人,没准过两日就好……了!”

她本来想说“没准过两日就好了呢”,但这句话要说完时,却被沈藏珠暗扯了把袖子,硬生生的改成了肯定句。

急难之中,娘家母亲的安慰究竟比谁的话都来得可靠。

裴美娘听得母亲说得笃定,渐渐放松下来……闵夫人与沈藏珠陪着她看了会孩子,问了问情况,因见裴美娘不错眼的看着襁褓,根本没什么心思跟她们说话,也晓得她打发人去把闵夫人请来,大约也就是为了听那句宽慰话。

后来看看辰光差不多了,闵夫人就领着小女儿告辞……出了裴美娘的院子,闵夫人不禁暗暗擦泪,跟送自己的沈藏珠诉说起来:“美娘夫妇身体都好得很,怎么他们的嫡长女竟会先天不足呢?”

这个问题别说闵夫人了,沈家上下都想不明白:父母都是身体康健的人,裴美娘怀孕之后,被伺候的那叫一个周到——大姑子沈藏珠一日三探,把她照顾得简直是无微不至!

沈家的门第,什么样的滋补品弄不到呢?生产之前,闵夫人还替女儿担心,别滋补过了头,导致胎儿过大,生产困难才好……

却不想裴美娘生产倒是顺利的——胎儿瘦弱,自是落地容易。

可那样重视周到的安胎,最后竟会生下来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婴!

要不是这女婴容貌轮廓似极了父亲沈藏晖,而且进产房的人也都是沈、裴两家的家生子,众目睽睽之下不可能夹带外头的孩子进去,众人简直要怀疑是被混淆血脉了!

沈藏珠此刻心里也很难过,陪闵夫人母女走了一段路才低声道:“许是如亲家夫人您说的一样,小时候病一病,长大了就好了吧。”

闵夫人叹息道:“沈家向来福泽深厚,真希望先人遗泽,也能够泽被些这孩子才好……这可是美娘他们头一个孩子啊!”

她是无心之言,非常盼望这头一个嫡亲侄女能够转危为安的沈藏珠倒是留了心——当天沈宙回来之后,照例问起嫡孙女的情形,听说不但咳嗽起来,而且还发了热……沈宙心情很是不好,沈藏珠就对父亲道:“今日亲家夫人过来,所说的话,女儿以为倒有一番道理,或许可以试一试?没准能叫侄女儿好起来呢。”

沈宙听了精神一振,忙问女儿:“闵夫人说了什么?”

“闵夫人说侄女儿先天不足,后天调养艰难,若能得先人恩泽,兴许就会好起来。”沈藏珠道。

本来沈宙是不太相信这样的话的,但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嫡孙女,连声祖父都还不会叫,眼看着就要不成了,偏偏这天下最让人放心的两位医者都不在帝都!

而且卫郑鸿的痊愈正到关键处,卫家那位宋老夫人把这个嫡长子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杀了她她都不可能在这眼节骨上为了亲家的一个侄孙女把季去病放到帝都来;至于西凉那边的端木芯淼……这位端木小姐去西凉时晕马车晕得死去活来一幕,沈家已经知道了。

她既晕马车、又不会骑马,即使打发人星夜驰骋去请,要把端木芯淼送回帝都,路途上耗费的辰光必定非常之长。毕竟得考虑到端木芯淼纵然服了药昏睡车中,但也受不住很大的颠簸,而且每日要需要给她下车走动舒缓筋骨的辰光……这样到了帝都,天知道那时候沈家的五孙小姐到底用得上她用不上了。

所以季去病师徒都指望不上——所谓急病乱投医,此刻沈宙也无心询问女儿闵夫人这番话到底是煞有介事的出主意,还是随口感慨一句,当下略作思索,就肃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给这孩子起名为舒西,舒为辈份,西为西凉之西!我沈氏桑梓西凉,彼处固然苦寒,却养育了我沈氏一族,数百年来门庭无衰,为海内六大阀阅之一!此地不拘在旁人眼里看来如何,对于我沈氏之人,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西凉更好的福地了!但望西凉既兴我沈氏,也庇护我这可怜的孙女儿遇难呈祥、转危为安,从此以后,平平安安、康健茁壮才好!”

因为五孙小姐身体不好,众人都疑心会长不大。为了留住她,所以未像其堂兄姐那样,满月就取了名,只盼望她一直没有名字,好养一点。如今沈宙听了闵夫人的主意,一下子就想到了用桑梓地西凉来为这孙女起名,好如闵夫人所言,借沈氏福泽,庇佑孙女。

沈藏珠听着眼睛一亮,道:“父亲此言甚是!我沈氏出于西凉,再没有比舒西这个名字,能更好的遮蔽侄女儿了!”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若是沈家发源之地都庇护不了沈舒西,那只能说这位五孙小姐真的跟沈家没有缘分了。

沈宙虽然给孙女起了冀望得到桑梓庇护的名字,但心里还是很忐忑,叹了口气,道:“这都快两个月了,往后且不论,先给晖儿写封信,告诉他孩子有了名字的事儿罢……先不要说舒西的情况,免得他担心。”

……本来沈舒西落地之后,就该给其父沈藏晖报个信的。

可沈舒西从出生起就身体不好,生怕沈藏晖前一刻欣喜于为人之父、后一刻就要遭逢丧女之痛。所以苏夫人提议等孩子养一养,身体好点了再告诉他,横竖帝都跟西凉离得远。

结果现在这一养下来倒似要更坏了,而且帝都跟西凉离得再远,两个月了,头一个嫡出子嗣这样的大事还不报过去,沈藏晖岂能不多想?没准他自己想到的可能更要命——这几日,沈宙父女就在斟酌到底要不要把实情写进信里?

如今借着给孙女起个能得福泽的名字,沈宙索性横下心来要告诉儿子了。

这消息因为还要经过长途跋涉才能抵达西凉,此刻的西凉还不知道帝都新添的五孙小姐是何等危急,正为沈藏锋的归来欢喜着。

更衣沐浴之后,沈藏锋洗去一身风尘。换上卫长嬴亲自给他挑的绛色绸袍、荼白中衣,再以宝带勒腰、双垂美玉,蹬上玄色朝靴,湿漉漉的长发披于身后,如此走入内室,顿时就从满身风尘的军中校尉,恢复为风采翩然的阀阅子弟。

数月烽火淬炼,沈藏锋眉宇之间锋芒却有收敛之象,有应他的名字“藏锋”之势,透出更多的沉稳来。飞扬入鬓的剑眉之下双眸越发幽深,犹如寒潭,望之难辨深浅。显然这次上阵,与心腹大患、秋狄大单于穆休尔阵上阵下几番勾心斗角,最终诛灭穆休尔、亦杀得狄人逃散四方,大部族都避入草原深处,对于沈藏锋来说,亦是一次极好的磨砺。

他站在内室中间的地上张开双臂任人过来替自己调整佩玉、襟袖,虽然神情随意,但进来伺候的诸人都觉得三公子比之数月之前,威严日重。感受到这份威严,连平常仗着卫长嬴信任宠爱,性情颇为跳脱的朱轩、朱弦都敛了嬉笑,乖乖巧巧的半跪在地上给他整理袍角。

看着这样剑眉星目矫矫不群的丈夫,卫长嬴亲自上前替他整理衣襟时,忍不住低声取笑道:“这般俊俏的佳公子,出外多日,可惹动了几位美人芳心呀?”

“战场之上枪林箭雨的,能有什么美人?倒是一直惦记着家里的美人儿。”沈藏锋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伸指在她颊上刮了刮,“亏得我提早回来了,不然,好好的美人儿成日里呷着飞醋,怕不是要满城飘酸了?”

“去你的,你才酸呢!”卫长嬴娇嗔着打了他一下——这时候四周使女仆妇都识趣的退了出去,再顺手掩上了门。

见这情形,沈藏锋也不必顾忌了,抬臂就一把抱住了她,俯首纠缠上去,一面沿着她颈侧往衣襟内吻去,一面含糊不清的道:“嗯,为夫说错了,美人儿还是那么香还是那么甜……一点都不酸……”

久别重逢,卫长嬴亦是软软的倒在他怀抱里,纤纤玉手似有力还无力的攀着他的脖颈,轻嗔:“你呀……还没用饭呢……”

“秀色可餐,谁说我不是在用饭?”沈藏锋抬起头来,朝她一笑,忽然横腰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向帐内走去……

缠绵之后,卫长嬴慵懒的倚在丈夫赤.裸的胸膛上,拿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肩,曼声道:“该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是动也不动。

沈藏锋也没有听话的意思,散漫一笑:“再躺会儿。”

“你这会不出去,还能说你沐浴辰光长一些,再拖下去,可就要传闲话了。”卫长嬴轻嗔着道。沈藏锋是晌午后回到明沛堂的,折腾到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呢!这可是……可是白日宣淫,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沈藏锋捉住她手,递到唇边吻了吻,笑:“理他们?不见得个个都糊涂得要在这会得罪咱们的。”他是挟胜归来,凭这次亲自指挥诛灭穆休尔的经历,纵有大的过犯也能遮掩住了。何况他正当年轻,血气蓬勃,数月未归,所谓小别胜新婚,不及等到晚上就跟妻子亲热也不足为奇……不是昏了头的,没人会不在这样的小事上装糊涂。

卫长嬴笑道:“族人都盼望你回来给他们做主,不想你这会连他们还没见,就想着要治人了……叫他们听见,怕是心都凉了。”

“怎么嬴儿这些日子竟在鱼肉西凉吗?”沈藏锋俯首在妻子腮上一吻,微笑着道,“居然闹得族人盼望为夫回来给他们做主了?嗯,叫为夫猜一猜,嬴儿都做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总不至于是强抢民男吧?”

卫长嬴笑着打了他一下,道:“你都说我是女大王了,不强抢几个如花似玉的俊俏男子,怎么对得起这女大王的称号?”

沈藏锋叹息道:“这可不好啊,夫人只得一个,却有人意图与为夫争宠!如之奈何?”

“所以你要想办法呀!”卫长嬴仰起头,伸手抚着他面庞,含情脉脉的道,“夫君这般聪慧能干,为妻相信你一定有办法可以吸引住为妻的心的是不是?”她轻轻拍了拍丈夫的面颊,笑容狡黠,“可是夫君若是没法子吸引住为妻的心嘛……为妻,可就要更宠爱那些抢来的人啦!”

沈藏锋沉吟了片刻,毅然道:“为夫知道了!”

卫长嬴笑问:“夫君有何良策?”

“为夫要去将那些情敌全部斩杀赶紧!”沈藏锋正色道,“这样嬴儿就还是为夫一个人的了!”他顾盼之间杀气腾腾,“敢跟为夫抢夫人,根本就是找死!为夫要将他们每个都斩成十八段,枭首示众!看还有谁敢觊觎嬴儿!”

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简直太好了,因为,“如此,往后即使嬴儿再想强抢民男,那些人也会识趣的在落入嬴儿手中之后,立刻自尽的!”

卫长嬴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半支起身子,伏在他怀里笑得前俯后仰,好半晌才擦着眼角的泪花,轻捶着丈夫的胸膛嗔他道:“你倒是想个风雅些的主意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真是成何体统!如今又不在你那战场上了!”

“风雅些的主意嘛……”她话音刚落,就见沈藏锋不怀好意的看向自己,原本枕着头的手臂从脑后抽了出来,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哈哈大笑道,“为夫明白嬴儿的意思了——”

话音未落,还在等着他说个究竟的卫长嬴“啊哟”一声,却是被他猛然之间翻身按倒,大笑着道,“嬴儿方才不是夸奖为夫聪慧能干定然能够吸引住你的芳心吗?为夫怎能辜负嬴儿的期盼,不好好展示下为夫的‘能干’?”

卫长嬴愣了一愣,被他狂吻了好半晌才哭笑不得的反应过来,一面顺势回应他,一面心里暗啐:“这样粗俗的话儿,一点也不像夫君从前会说的……果然坊间俚语说好男不当兵……我好好的夫君才在军中厮混了几日,就变得这样……”

接下去她也无暇多想了。

38第三十八章 信

[第4章第4卷]

第377节第三十八章



夫妇团聚自是旖旎无限。

只是不几日光景,大军还未归来,沈藏锋却又要出门——他惦记着迭翠关的那个人才,上次由于半途遇刺没能见着,这会身体好了、又有点空暇,就想再去一次。

因为没有亲眼称量过,也不知道这人值得不值得笼络,所以去的辰光不能确定:那人要是徒有虚名,上回守住迭翠关不过是机缘巧合,那沈藏锋自然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耗费什么辰光;那人要是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之前又拒绝了那许多人的邀请,沈藏锋想请到他为自己效力,怕是得好生蘑菇一阵才成……

这种自恃才华又几次三番不肯出仕的人,按照常理来推断,就算一直是在等着沈藏锋这个沈氏下任阀主级别的人去请,为着体面和名声,至少也会推三阻四的摆足了架子、赚足了清高出尘的评价才勉强答应下来的。

卫长嬴不免心下幽怨,一面给丈夫收拾行装,叮嘱他出入都要警醒些、别再叫刺客抓到机会,一面似真似假的抱怨:“我道你这么急着回来是为了我呢,原来是为了你藏在迭翠关的那一位绝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大才,引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沈藏锋笑着从后抱住她腰,把下颔抵在她肩窝处,道:“怎么不是想着嬴儿?为夫就是考虑到不几日大军归来,届时定然有许多俗务,趁如今把迭翠关那里跑一趟,也好定定心心的处置俗务,这样才能尽早清闲下来,好陪伴嬴儿啊!”

“你往后哪里还有什么功夫陪伴我?”卫长嬴就想到他出征前跟自己说的话——穆休尔是伏诛了,但即使他不死,也只是要抵御狄人入侵罢了,终究只是西凉一隅兴衰成败。可大魏国祚衰微,却是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大事……

“哎呀!”卫长嬴忽然惊叫了一声,把沈藏锋的衣袍都扔了!

沈藏锋颇为意外,道:“怎的了?”

“……”卫长嬴转过头来,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半晌才道,“我六叔……就是卫新咏,他上回写了信来,要给你看!”

……本来那封关系甚大、内多诛心之语的信笺是被她一直贴身藏着,预备沈藏锋一回来就交给丈夫过目的。

然而之前得到丈夫即将归来的消息后,卫长嬴惊喜万分,一门心思的梳妆打扮,就把它塞到妆台的暗格里去了——毕竟小别胜新婚嘛……丈夫归来,两个人肯定要说些体己话儿,亲热亲热……贴身藏着这信,到时候宽衣解带的时候掉出来,好好的你侬我侬变成分析天下大势,多么的扫兴?

于是这一藏,两人亲密一番后,卫长嬴彻底把这事儿丢到了脑后!

一直到现在才由沈藏锋往后会很忙想到沈藏锋之前的推测想到卫新咏也有一样的看法再想到这封可怜的信……

沈藏锋听完妻子的解释,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抚着妻子的鬓发问:“信呢?”

“在这儿呢!”卫长嬴尴尬的打开他手,快步到妆台边,打开暗格,将信取出来给他。

看罢信,沈藏锋也有点意外,想了想道:“瑞羽堂过继到一位俊才的消息,去年我也听说了。只是此人出现得倒是突兀,从前在帝都,竟不曾听说过他。”

“这人心思深沉得紧,我总是不能太放心他。”卫长嬴提醒道,“听说他跟景城侯似有些怨怼,兴许是怕景城侯打压,所以刻意藏了拙。”

“怨怼?”沈藏锋闻言,若有所思,道,“他叫卫新咏,过继之后也未改名……我想一想……仿佛有些印象?”

卫长嬴好奇的等待着……片刻后,沈藏锋抬起头来,道:“我隐约记得好几年前——那会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听下人议论过知本堂有一对父女误食毒物,双双毙命!似乎就是这卫新咏的父亲与胞姐?”

“我记得……”卫长嬴回忆了片刻,道,“其父单名一个‘积’字。”

“应该就是了。”沈藏锋道,“那位卫小姐叫新台。”

卫长嬴道:“误食毒物,他的祖父就是老景城侯,家境再差也不可能才两三代就到了需要亲自去野外寻找食物的可能。只在市上采买,哪里那么容易误食?我看我这六叔对景城侯怨怼得紧,恐怕这所谓的误食毒物不过是掩人耳目罢?没准这父女两个的死,跟景城侯大有关系。”

“卫积是景城侯异母幼弟,据说老景城侯在时对他颇为宠爱,但也没到将知本堂传给他的地步,不过是常人偏怜幼子那样罢了。是以景城侯与这个庶弟关系尚可……”沈藏锋沉吟道,“后来老景城侯去世,其子嗣分了家,关系疏远了些,不过年节与平常也是有所走动的。好像卫积父女去世后,景城侯还派了大总管过府帮助治丧,丧礼上也露过一面。”

卫长嬴道:“照你这么说,景城侯之举动非常正常,既没有着意生疏,也没有过分热情。也难怪没有传出什么话来……但若当真没什么冤仇,我这六叔也不至于设法让自己被过继到我们瑞羽堂来,又一直对景城侯存着敌意了。”

“咱们祖父想是知道的。”沈藏锋听后,却摸了摸她的脸,笑着道。

被他提醒,卫长嬴一拍手,道:“这些日子真格是忙糊涂了!竟忘记写信把这事儿告诉祖母!”

沈藏锋笑道:“也没有什么……横竖你现在写也一样。”

卫长嬴见他开始把信撕碎,放进帐边的狻猊小香炉里,点上香将信也焚毁,就问:“那我这六叔的要求?”

“给他就是。”沈藏锋不在意的道,“真实军情,也不是什么机密。横竖仗都打完了,这么大的事情哪里可能瞒得过去,只不过为了叫圣上高兴,报捷时会着意按着圣上爱听的修饰一番罢了。否则,他直接看邸报就成了。”假如这次出征只有沈家人也许还能对许多内情保密,但帝都顾氏与容城邓氏子弟都参与了,而且要在功劳里占大头,整场征伐哪里还能瞒得住什么?

卫长嬴沉吟道:“我想不明白他做什么强调一定要详细的战报?秋狄大单于穆休尔伏诛这样的消息肯定是如实上报的不是吗?还是他只是寻个借口写这封信?”

沈藏锋伸指在她颊上轻轻捏了捏,微笑着道:“穆休尔是心腹之患,铲除了他,自是一件大好事。不过狄人却未被全歼,不过是慑于我大魏兵锋,四散开去罢了。而且这些异族男子十一二岁便能上马征战,穆休尔死了,也并不意味着西凉能够彻底的太平。”

“还不能彻底的太平?”卫长嬴一惊,道,“你之前不是说,铲除了穆休尔就好了?”

沈藏锋解释道:“穆休尔是必须铲除的,因为狄人之中,论才干谋略与手腕,无人能及他!此人不除,必为大患!如今他已授首,咱们短时间里不必担心狄人继续壮大下去,然而先前为了追杀穆休尔,却将与其分路而逃的乌古鲁与阿依塔胡放了过去。至今这两人藏匿于草原深处,抓到他们的希望实在很渺茫。”

卫长嬴诧异问:“乌古鲁与阿依塔胡是什么人?”

“乌古鲁是穆休尔之长子,阿依塔胡则是穆休尔的异母兄长。”沈藏锋哂道,“之前穆休尔继承其父大单于之位时,阿依塔胡就非常的不满,曾经联合数位长老一起反对,只是被穆休尔设法压了下去。但阿依塔胡的母族妻族都是狄人中的大部落,自己手里也握着不少部族,因此穆休尔虽然压这了他,一时间却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去年穆休尔麾下王帐十鹰只剩一只残鹰护送他仓皇逃回,阿依塔胡就曾试图取而代之……”

卫长嬴听到这儿,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伯侄两个岂不是不和睦吗?”

沈藏锋哂道:“是不和睦,乌古鲁逃命之际还不忘记杀到途经的归顺于阿依塔胡的一个部族里去烧杀抢掠一番……但纵然秋狄四分五裂,也并不意味着边患无忧。”

他皱着眉道,“其实我正担心这个!”

卫长嬴对军事不大了解,但照常理推测,狄人之前有大单于时就年年侵袭大魏,若是四分五裂了,其势其兵自不如前——这应该是好事才对。可沈藏锋却不希望这样,他当然不可能是指望养匪自重,因为大魏国祚已衰,沈藏锋现在最着急的就是把西凉这儿的外患内忧统统解决,好腾出手来。

心念转了一转,卫长嬴灵机一动,道:“你是担心没有了大单于节制狄人,边患更难平定?”

沈藏锋眼中露出一丝赞赏,点头道:“不错!有大单于在,只须盯紧了王帐,就能大致晓得狄人的动静!但没了大单于,乌古鲁与阿依塔胡谁都不服谁,又谁也压不住谁,如此狄人形同散沙,各个部族各自为政,反倒难以剿灭——究竟此族男女皆擅弓马。”

这些军政大事,卫长嬴半懂半不懂的,横竖有丈夫在,也不必她来操心——姑姑们又私下叮嘱妇道人家不要在这些事上过于热心,她随便问问也就不提了,把刚才失手掉在榻上的袍子拿起来重新叠好,叠着叠着就忽然偏头问丈夫:“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迭翠关?”

39第三十九章 季固

[第4章第4卷]

第378节第三十九章

季固

……虽然沈藏锋对妻子也是恋恋不舍,但仔细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卫长嬴同行的建议。原因是他如今还不知道迭翠关的那位高人到底是何等分量,假如徒有虚名,卫长嬴跟着去倒也无所谓了;但若那人当真是才华横溢之辈,沈藏锋自不能放过,必要想方设法把人弄到自己麾下效力的。

关键在于这位高人先前几次三番的拒绝了沈氏族中其他人、包括上任西凉刺史的招揽,多多少少给人留下恃才旷物的印象。

所以沈藏锋担心,若是此人值得招揽,带卫长嬴过去怕就不方便了。主要是他独自前去,现成的理由可以说是专门为了此人跑一趟,足显诚意;但若带上妻子……叫对方知道了,没准要误会他是携妻出游,招揽不过是顺路——这种有真材实学又心高气傲的主儿,没准就因为这么点事认为沈藏锋不够重视他,继而把架子更搭足一点……

沈藏锋如今是争分夺秒,自然不想让这样的一个可能坏了事情。

听了丈夫的解释,卫长嬴也只能作罢,道:“但望那人别太拿乔作势才好。”因为有之前卫新咏隐瞒姓氏接近卫长风的例子,她又提醒丈夫,“你也防着点儿,不是说魏人里有许多被狄人收买的内奸吗?上回狄人突袭迭翠关未能成,别是里应外合设的计谋,就是想把你引过去一见!”

“放心罢,迭翠关的守将一早将其祖孙数代都查清楚了。”沈藏锋淡笑着道,“何况我上次遇刺已查明与此人毫无关系。”

见卫长嬴犹自不放心,沈藏锋大笑着抱住妻子,低头蹭着她面颊,轻笑道,“为夫有娇妻在怀,连嫡长子都还未看过一眼,如何能够冒险?嬴儿且不要担心,为夫这条命,如今可是金贵万分!”

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次日一早,沈藏锋领着“棘篱”策马而去。

送走丈夫,卫长嬴才有心情关心其他事情,头一个要过问的就是:“芯淼妹妹,你这几日义诊下来,可有什么消息?”

端木芯淼蹙着眉,唉声叹气道:“倒是有点儿,可也不知道能不能作准!”

卫长嬴只是随口一问——她心里揣测着季去病那亲眷恐怕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之所以给端木芯淼出这个义诊的主意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不想还真万一了,当下惊诧道:“是什么?你不妨说出来,好让我给你参详参详。”

“朱阑跟朱实打听出来的,道是师父那亲眷当年逃跑的方向正是曹家堡的方向,也许被进了曹家堡的。”端木芯淼皱着眉道。

卫长嬴不解的问:“既然如此,你何不早些提,打发人去曹家堡里打探?”

“我怎能不提?”端木芯淼哼了一声,道,“只是这消息才到手,我那三哥就回来了,嫂子你一颗心都系在了自家夫婿身上,哪儿管得了我这边?我也不敢做那扫兴的恶人,可不就是识趣的自己找到沈总管托付了吗?”

卫长嬴尴尬的笑了笑,关切的问:“沈总管怎么说的?”她心想沈家在西凉势力何等之大,沈由乙虽然任这明沛堂大总管的职位不久,但一来自己跟沈藏锋如今在族里也是地位渐稳,想来自己一手扶持上位的沈由乙,也不可能被很怠慢;二来沈由乙的胞兄沈由甲,是西凉都尉,纵然如今还在领着大军回来的路上,但凭他多年任都尉一职的人脉,沈由乙既然知道了地方,查个人怎么都没问题的。

不想端木芯淼皱眉道:“沈总管道那边太过荒僻,并没有沈氏族人居住。所以须得专门打发人去问,一来一回至少得十天半个月,这还得在打听人时不耽搁才成。如今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呢!”

“是吗?”卫长嬴先前因为丈夫归来冷落了端木芯淼,此刻当然要补救,就殷勤道,“我一会正有事情要交代他,正好给你问问。若是那边打探得吃力,再打发些机灵的人去。”

坐言起行,送走端木芯淼,卫长嬴就让人把沈由乙请到跟前,问起曹家堡的事情,哪知她才提了个开口,沈由乙就苦笑着摆手道:“婶母您不知道,就是您这会不叫侄儿过来,侄儿也要来讨个主意了的——曹家堡那边,十几年前就打发人去问过了,哪里还需要现在再打发人去?”

卫长嬴听得一头雾水,道:“怎么?”

沈由乙向上首微微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音解释起来:“端木八小姐只是在义诊时打发使女顺便跟求医之人套一套话,就能探听到曹家堡,咱们家哪里能不知道?早在十几年前,宋老夫人托付阀主、阀主之命抵达西凉时,咱们就打发人去过曹家堡询问了。”

“那结果呢?季神医的亲眷可去了那里?”卫长嬴忙问。

沈由乙叹道:“去是去了,只是……人已经死了!”

卫长嬴大惊,道:“死了?”

“可不是吗?”沈由乙摊手道,“本来季家人在帝都土生土长,就很不适应咱们西凉的气候。再加上流放之人每日皆要服苦役——固然因为废后钱氏的情面,咱们家出面照顾了点,可邓氏也有人买通了族里一些人……婶母也是大族出身,当知道族人众多的时候,也未必人人齐心的。何况季家人流放的人中很多都是妇孺,死得非常之快。这逃走的似乎是季英的嫡幼子季固,算起来当年也才十四岁,气血未足,能暂时逃出差人的眼目算是侥幸了……”

经过沈由乙的详细解释,卫长嬴才知道,这季固之所以能够逃走,实在是极为难得的一件事——因为西凉苦寒,看守流放犯人服役的差人虽然能够敲诈犯人家属,但沦落到被流放这份上,必定是失了势或不受重视,他们所得有限,平常大抵也是非常清苦的。

而季固逃走前一日,看守他们那一批的差人凑巧射杀到了一只野兔。一同当差的足有好些人,一只野兔再肥硕,也当不得几个人带回家去分。于是差人们决定现场享用,吩咐犯人替他们将那野兔煮成肉汤来吃。当时被叫过去伺候他们的两个犯人,就有一个是季固……之所以叫他是因为他身形瘦弱,做事总比旁人差些,让他在那里拼命服役,他也做不了多少。

索性有什么琐碎事情打发他去办,倒也方便。

结果这些差人在犯人头上作威作福已成习惯,即使知道季固的来历,却也太低估了百年季氏、尤其是季英这一脉的医术。季固不过提着那只剥了皮的野兔,在差人的视线里到溪边清洗一番,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另外一个不算熟悉的犯人一起煮了一锅汤……就在这中间,他用在溪边清洗兔肉时的机会,随手拉巴的几株可以说是遍地都是的草药……或者说常人眼里的杂草,就配出了一副泻药!

不但如此,天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当着差人们的面,把药下进了汤里……

所以那些差人吃了兔肉汤后不久,个个泻得死去活来!

趁着这个机会,季固鼓动众人一起逃走,他与他当时仅剩的兄弟季坚也混在其中——只是季坚运气不好,逃出没多远就被巡查的差人发现,当场斩杀!

倒是这季固,侥幸跑进了曹家堡。

这儿得说下曹家堡,这地方叫堡,也确实有一座堡垒,但跟寻常堡垒却不一样。

就是先前提到过的,有些人被赋税或田租迫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冒险在魏、狄交界之处的荒地里开垦居住。冒着被狄人屠杀与被大魏官府追究的风险,艰难挣扎图一线生机——曹家堡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按说境内出了这样不听话的刁民,官府总是要镇压的。只是曹家堡的那座堡垒地势实在太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词根本就是为这地方造的!

据沈由乙描述,这座曹家堡其实既无堡墙也无什么坚固的建筑——因为它根本就不需要!这地方,三面都是犹如刀劈斧削出来的陡峭悬崖,崖高最矮的地方也有数十丈!攻城云车到了也只能望而兴叹……实际上云车还到不了,因为那悬崖底下的河流固然不算湍急,但把云车基座淹没已经够了……

而且西凉苦寒,悬崖上根本不像南方的山崖一样生满了薜荔。指望有那么一片生长几百年、因此坚韧无比的老藤可以供奇兵突袭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说除非生了翅膀,不然想从这三面攻上去那只能是想一想!

再说那剩下的一面,也就是唯一能够上去的那条路。

这条路,乃是实打实的羊肠小道!小道到了最有经验的挑夫,挑上一副箩筐都得斜着身子扶着点箩筐的绳索才能避免不一直蹭在两旁的山石上……

这么个绝地已经很让想攻打的人绝望了!

最要命的是,这绝地地方还不小!曹家堡约莫三千人左右,一起窝在上头住得下不说,甚至还有田地……有山泉……除了食盐还需要出来采买外,他们完全可以把那条唯一的小路一封,悠闲的过世外桃源生活,彻底自给自足!

沈家虽然兵强马壮,但那些大抵都是给狄人预备的——先前从沈由甲到沈藏锋,都盯着秋狄大单于穆休尔的性命,哪里有功夫来管这么一窝……呃,刁民可以说,可要说叛贼还真算不上——曹家堡有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却一直非常的谨慎,并不干什么无本买卖,是以在官府剿灭这些在大魏的土地上耕种却不给大魏纳税的据点时一直没把他们排上号。

毕竟他们不惹事——不缴税的事情好遮盖得很,横竖西凉又不是江南,大片土地沦为战场,怕是连衙门里专门管这一块的吏员也不知道准确的田亩数量——主要是今儿个的良田,没准明日就变成了战场;今儿个的战场,没准过些日子就有人来耕种……

但若这些偷耕偷种的人在农闲时还要出来干点无本买卖,官府可是不能坐视了!

毕竟没有谁会愿意在跟狄人拼命的时候还要担心自己的家里可别叫劫匪趁虚而入给端了!

沈家在这一点上非常的强势,整个西凉境内,只要一有匪徒出现,不拘是狄人蹿入还是魏人作乱,一律立刻镇压!而且对于这样的匪徒,沈家从不招降,一般都是鸡犬不留、满门枭首示众!

至今以来,所有胆敢触犯这一条的,除了极少数人数实在太少、藏身之处又实在太过隐秘,不方便大军剿灭的外,几乎是无人能够幸免。

曹家堡的乖巧与地势,是它存在数十年的依靠。

只是曹家堡的几任堡主也识趣得很,堡中人数始终控制在三千,人数达到三千后,再有试图投奔堡中混口饭吃的,就借口堡中已无余地,不肯收了。

而且对于官府、沈家以及西凉本地的一些大族的不过分的要求,也都是尽量满足。

所以西凉上下,对于曹家堡的存在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曹家堡里的人也都不过是混口饭吃——那地方就算缴税,也真心收不了多少。

好歹也有三千人,成不了大事,真闹起来总归是一场民变民乱,很难完全瞒得不透风声。

“……当年族里派了一位族伯亲自进了曹家堡,带去季固的画像。那时候距离季固逃走无踪已经有十年多的光景了。”沈由乙叹道,“他逃走时是少年,成年之后容貌没准就要变化。但族里想着他有一手好医术,百年季氏的大夫,什么地方会嫌多?曹家堡十有八.九会收留他!进堡之后,只要从医术这里打听,不怕三千人里问不出端倪来!”

卫长嬴皱眉问:“然后呢?”

“然后倒是打听到了曹家堡确实在季固逃走之后救下了一个衣裳褴褛的少年,这少年也确实会得医术。”沈由乙叹息道,“只可惜,这少年被曹家堡的人救下时已经多日未曾进食,可谓是奄奄一息了!由于他懂得医术,被破例带进堡……他用堡中积累的药材给自己调养了一阵,倒是活了下来……”

卫长嬴诧异道:“这不是活了吗?后来是如何死的?”

40第四十章 峰回路转

[第4章第4卷]

第379节第四十章

峰回路转

“据曹家堡的人说,虽然活了,但季固身体也变得非常之差。”沈由乙叹息着道,“而且季固一直很为季英这一房的血脉能否延续下去而担心……虽然说在帝都还有个季神医,但侄儿想,他或许担心季神医当时也年少,失了庇护,又在邓贵妃的眼皮下,未必能够长成,所以一心盼望着能够有一儿半女……为了这个目的,他配了一副可以暂时激发血气的药,独自冒险下了曹家堡、入山采集药材调养身体——不意中途遇见狼群,就这么死在狼口之下!”

卫长嬴紧紧皱着眉,半晌才道:“这些不过是曹家堡的片面之词,不能全信!可有什么凭据证明这少年就是季固、而且确实亡身于狼口之下?”

沈由乙道:“婶母说的是,当时族里派去的那位族伯也不很相信曹家堡人众口一词说的话。因为那时候季神医已经是声名鹊起,纵然这声名当时还传不到曹家堡,但以季固放倒差人时表现的医术药理之精深,曹家堡众人但凡没有昏了头,不可能不藏下他的。所以那位族伯就索要证据。”

“曹家堡可有给出证据?”

“给了。”沈由乙叹息道,“季固固然丧身于狼口之下,然而曹家堡还是为他收殓到了一部分的尸体。那位族伯传书族中,带了西凉最好的仵作与衙役、猎手一起前去掘墓验尸——当时尸体虽然已经埋下去十几年了,然而西凉气候干燥,曹家堡又给他择了个向阳的地方入葬,倒也没有非常腐烂。尸身经猎手辨认确实受过狼群啃咬,但残存的部分容貌对照下来,与画像上十分相似。当然,最终确认是季固的缘故还是因为差人所言、季固臂上颈上的黑痣位置丝毫无差!这些都是众目睽睽之下查看的。”

卫长嬴皱起眉,道:“那这消息……怎的一直瞒着季神医?”

沈由乙苦笑着道:“婶母您想,那时候季神医正在为令严诊治痼疾,据宋老夫人所言,季神医流落坊间的时候着实吃过许多苦头,以至于对人世没有太大的眷恋,他全心全意为令严诊治就是存着寻找其小叔父的念头……这要是叫他知道季固已死,万一他一个想不开,这……”

“原来是这么回事……”卫长嬴沉吟道,“那至今不告诉他,也是因为我父亲尚未完全痊愈?”

沈由乙道:“是这么回事。其实季固已死,在族里知道的人并不少,只是阀主亲自叮嘱过决计不可外传,所以才一直瞒着。”

“这可真是……”卫长嬴听完整个经过,以及此事被隐瞒十几年的缘故,也深觉棘手:季去病至今未婚,平常也没什么爱好,对尘世确实不像有任何留恋的样子——想来他之前面对权贵逼迫恐吓,宁折不弯,也是因为心中这一口郁愤之气,不肯低头。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找到这个下落无着、有万一指望还在人世间的小叔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耗费了几十年心血琢磨卫郑鸿的病情,以求脱身亲自去西凉寻找。

若叫他知道了真相,巨大的打击之下,不说他会故意把卫郑鸿治坏……他想不开不想治了,却叫卫郑鸿怎么办?

就算卫郑鸿被治好了……这样算起来季去病也算是卫长嬴的救父恩人,卫长嬴也不忍看到他就此悲痛而绝。

然而季去病从前跟宋老夫人的约定就是治好卫郑鸿后,放他到西凉寻找亲人。

如今卫郑鸿已经在康复之中,也就是说,过段时间,宋老夫人也没有什么理由阻挡季去病到西凉来了。若是强行阻拦,季去病怎会猜不到真相?

卫长嬴忍不住喃喃道,“怪道祖母既准许季神医现在就着手寻找其叔父,却不声不响的,并不肯动用沈氏之力,竟让芯淼边行医边打探消息……说什么让芯淼顺势磨砺医术、什么沈氏昔年查没出来,原来真正的目的……却是拖延?”

沈由乙沉吟道:“依侄儿之见,也认为此事如今揭发出来并不妥当。”

“总要问过祖母才成。”卫长嬴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道,“不过,对芯淼倒未必要隐瞒,毕竟她也不会希望看到季神医出什么事儿……父亲他已经在好转了,季神医迟早都会亲自来西凉,总不可能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人吧?芯淼可是把曹家堡这线索都寻到了!早晚要跟他说,我看不如先与芯淼商议下,到底跟季神医最亲的就是她了,兴许能知道有旁的安慰季神医可以接受这个噩耗的法子?”

沈由乙赔笑道:“侄儿对端木八小姐不甚了解,所以此事还是要请婶母定夺。”

说起来沈家跟这件事情关系不大,仅有的一点关系还是被卫家拖下水的。季去病能不能承受得住季固早已死去的消息,沈家不是太关心——即使敬佩他的医术独步海内比较关心,反正没有对这个消息若被沈家泄露出去、害了卫郑鸿的话,宋老夫人会怎么报复他们来得重视。

所以沈由乙一推二六五,说什么也不肯沾边,惟恐闹出事情来,他脱不了关系。

卫长嬴看出他这种心态,也不跟他罗嗦了,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吩咐朱衣:“你先打发人去太平酒楼,跟那里的人交代一声。我有事情要跟芯淼说,芯淼今日下午不过去了。”又叫朱弦,“去芯淼那边看一看,若今儿个上午来求诊的人走了,就请她来。就说,我这儿有了曹家堡的消息!”

端木芯淼听说曹家堡那边传了消息来,自是非常重视,忙忙的赶了过来询问。

听得卫长嬴说季固已死,端木芯淼俨然是晴天霹雳,一下子坐倒在席上,扶着几案才没跌下去,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卫长嬴叹息着安慰她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不瞒你说,先前我在帝都时也还认为季神医这叔父有可能还活着呢?但到了西凉以来,我却不敢相信了。此地之苦寒贫瘠,你也看到了,根本就不是帝都那边能够比的!本来这季固服役时身体就很差了,被曹家堡救下之后,纵然调养……你想这些人是在自己原先的村子里活不下去的,所以才跑到曹家堡去讨生活。他们存着的草药,还能是什么好的?肯定都是山野里翻翻就能翻到的!不然,季固还要亲自去采药做什么?”

草药不好,季固医术再高明,调养的程度也有限了。他还不好好在曹家堡里待着,非要跑去采药……这样身死,真的不奇怪。

端木芯淼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前方,呜咽道:“这……这……这叫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我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卫长嬴忙递帕子过去让她擦泪,叹道,“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太过哀痛……据我所看,季神医至今未婚,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叔父团聚。但现在这个愿望看来是永远不能实现了,若他知道……算起来季神医也是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了!”

听出她话里的提醒,端木芯淼哭得更厉害了:“师父一直就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寻着这个唯一在世的亲叔父,尔后叔侄团聚,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却不想……却不想这位叔祖早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师父哪儿受得住这样的消息?他全部指望可都在这里啊!”

卫长嬴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是此事非人力所能为,沉默了片刻,还是只能老生常谈的劝说她节哀,又道:“你如今自己就先伤心成这样子,往后可怎么劝说令师?既知道季神医未必受得住这个消息,你得想想法子啊!”

端木芯淼几乎是嚎啕大哭着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嫂子你是不知道,当初师父为什么肯收我为徒!是因为他问我一个千金小姐放着琴棋书画不学,为何要跟他学这既不高雅也不体面的医术?难道不怕被姐妹以及出身与我相齐的小姐们嘲笑排挤吗?我说都是为了我大姐与外甥,便是被嘲笑也不打紧……师父就为这个回答收了我!你说这个消息怎么能告诉他!”

卫长嬴闻言也变了脸色——端木微淼跟蔡王论起来还是钱后的媳妇与孙儿呢!纵然钱后在季英出事后力保了他的,可季英合家遭逢大难可不正是因为钱后?季去病对邓家迁怒至今,居然会收下端木芯淼……之前揣测起来还以为季去病是因为钱后到底尽了力,却原来还是因为跟端木芯淼同病相怜!

这更加让人担心——季去病如此重视季固,他怎么受得了季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噩耗???

两人沉默良久,端木芯淼咬牙道:“我不甘心!当年宋老夫人把这件事情托付给沈家的时候,我师父的名声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兴许沈家敷衍了事呢?我要亲自去一趟曹家堡、再次开墓勘察,看看那究竟是不是我师父的叔父!没准,曹家堡的人贪图叔祖他的医术,故意把他藏了起来,却弄了个替身打发了沈家的人!”

卫长嬴不忍的劝道:“你不要这样,沈家当时去的人也是再三查探才确认的。你都没见过季固,如何能够辨认真假?当初沈家去的人是拿着画像对过容貌,又看过了颈上跟臂上的黑痣位置的……”

“等一等!”端木芯淼闻言,忽然想到了什么,打断她道,“黑痣?难道当初确认那是我叔祖尸体的……就是因为那些黑痣的位置?!”

41第四十一章 曹家堡

[第4章第4卷]

第380节第四十一章

曹家堡

卫长嬴听出玄机,不由坐直了身子,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端木芯淼深深吸了口气,微微颤抖着声音道:“在皮肤上做出黑痣来,这法子我也会!”

“当真?!”卫长嬴吃了一惊,急速思索了一下,随即掩口道,“若是如此……那当年……是曹家堡刻意隐瞒了季固!”

但很快她又反对了这个看法,“不对!若是曹家堡想隐瞒季固,而季固却不同意的话,又何必在尸体上做出证明身份的黑痣?这种秘术何其隐蔽,连我都是头一次听闻,曹家堡那些人,本是雇农出身,为求一线生机才建了曹家堡这地方。想来见闻总不可能广阔到这地步罢?而且这样的秘术,用到的地方并不多,季固不见得会轻易泄露出去。”

端木芯淼正要说话,卫长嬴却又想开了,“是了……之前沈由乙说,当初季固一行人才被流放时,废后钱氏尚居凤位,曾经嘱咐咱们沈家照看他们一点。然而邓贵妃却也买通了沈氏里的一部分族人,对他们进行打压与折磨——难道是因为曾在这些被邓贵妃收买的沈氏族人里吃过亏,所以季固得知沈家人受我祖母托付去寻找他时,不敢相信?他惟恐是邓贵妃收买了人想赶尽杀绝,索性弄一具尸体出来假冒自己,以便脱身?”

“三嫂子!”卫长嬴这么一番峰回路转、绕来绕去的推断,让端木芯淼本来很激动的心情,到此刻也化为一叹,很是无语的看着她,道,“那您到底怎么个认为法?”

卫长嬴干咳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的话,兴许季固真的尚在人间,这样可就太好了……当然,要你看了那具尸体才能肯定。”

端木芯淼沉默了一下,道:“我倒不在乎跑去开次棺,横竖这几日各样邋遢的病人都见得多了。何况我师父就这么一个心愿,我想方设法也得给他办好了才成。只是嫂子你想过没有?十几年前,沈家人去曹家堡验尸时,那尸体还能辨认几分,但现在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尸体……咱们这是去验骨还是验尸?”

“……”西凉气候再干燥,几十年的尸体,如今只剩一具空骨架子的可能还真不小,卫长嬴顿了一下,道,“那只有向曹家堡问个清楚了!不管怎么样,当初季固已死的消息既然是他们给出来的,如今横竖是要继续找他们的。”

说是这么说,曹家堡那地势,就算是“棘篱”倾巢出动去攻打,不把人命填齐了山崖,也休想强攻得进去。

所以要曹家堡把几十年前的事情交代清楚,已经不是两个妇道人家能够办得到的了。必须通过官府、动用沈氏之力,甚至一个不好,就要动到刀枪……卫长嬴思索之下,决定先向刺史问计——怎么说也是本地父母官,总比她一个到西凉不几日的女流之辈了解情况吧!

……新任西凉刺史沈东来客客气气的送走黄氏,转身跟衙门里交代了几句,就撩起袍角,快步走向州衙后门。

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中,沈东来不及坐下,就擦着汗,跟父亲沈熏一五一十的说了黄氏转述的卫长嬴的托付:“……孩儿想着那曹家堡何等的易守难攻,何况那儿上上下下地势都复杂得紧。要藏一个人,有什么难的?侄妇现在一句话说得轻巧,道要向曹家堡把那季固的生死问个清楚,但真正盘问起来,哪里这样容易?孩儿上任至今不几日,侄妇突如其来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为难人!”

沈熏听了,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不争气的东西!区区一个堡就难住了你?”

沈东来苦着脸道:“父亲先莫骂孩儿,孩儿如何不知道这是孩儿上任以来,侄妇头一次请托到头上来。还是她跟前最得力的黄氏过来说的,照理说什么也要给她办好。但偏偏是曹家堡……”

“你还真拿曹家堡当成龙潭虎穴碰不得了?”沈熏嘿然道,“早就叫你不要总把心思放在拈花惹草上,得空好歹也对正经事情上一上心,你偏偏不听!区区一个堡垒而已,若非那地方山穷水恶的,抢过来用途也不大,再加上历任堡主都乖巧得紧,你道我沈氏会留下它?!”

他傲然道,“在这西凉,圣旨尚且不如咱们沈氏阀主一语来得管用!曹家堡,那算什么?苟延残喘于荒山野岭之中的一窝流民罢了!你一个沈家子弟,居然会畏惧起他们来!你上任以来这些日子,到底有没有留意过衙门里的事情、与你这州官之责!”

沈东来听出机会,顿时精神一振,也不管父亲怎么责骂自己了,径自追问道:“怎么曹家堡……有什么破绽?”

“废话!”沈熏也知道这个次子不是什么有城府有雄心的人——不过他其他两个儿子即使比沈熏强些也有限,是以沈熏才会对阀主一脉非常的亲热,横竖他儿子孙子都不是那等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族的料,还不如跟着正值壮年的阀主,给儿孙攒些富贵来的可靠。

所以骂了一番之后也只能叹了口气,给沈东来说明情况:“曹家堡易守难攻,上头又有山田与山泉,确实能够自给自足。但你莫非不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不是荒山野岭的都能够出的!却又是无人能离之物?!”

见话说到这份上,沈东来还是一脸茫然,沈熏摇了摇头,死了含蓄提点他的这条心,直接把话说明了:“是食盐!曹家堡中共计三千上下人手,每日所用食盐数量何其庞大?他们又不敢接受随便什么人上去,向来就是打发专人下山采买……从几十年前,曹家堡规模初成起,他们的每次采买与采买的数量,向来,就是捏在了咱们沈家手里!”

沈东来惊讶道:“啊?”

“啊什么啊!”看着儿子呆头呆脑的样子沈熏一肚子的气,抬手就给了他一下,复恨恨的道,“你道咱们沈家人个个都似你这样愚蠢?你道我沈氏兴盛数百年是侥幸?!若不是从几十年前就扣住了曹家堡这条命脉,你以为曹家堡三千堡民,又占据了那样绝好的地势,会乖巧听话几十年?一个堡主知趣也还罢了,历任堡主都识趣得紧,你当这是因为曹家堡的风水这样好,以至于出来的堡主个个知书达理谦逊温良?!”

重重哼了一声,“西凉有一条私下里的规矩,向曹家堡出售的食盐,永远只能掐着三千人用的份额,再少上一成卖给他们、而且最多只能卖半年的份!纵然他们私下在别处也动一动手脚,但咱们西凉并不是什么商贾兴盛之地,贩运过来的私盐并不多,这些私盐贩子也知道咱们沈家的规矩,并不敢卖给他们!纵然几十年,谅他们也攒不出太多用量!这是早先族里就做好的手脚,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这曹家堡不识抬举了,咱们才懒得拿麾下儿郎们的性命去强攻,直接把山一封——等他们没了盐,浑身乏力了,再给他们好看!”

沈熏嘿然冷笑,“曹家堡接收到三千人就不肯再纳人了,道是地方不够……你当真是地方不够?是盐不够!几十年前咱们家就发过话了,给曹家堡的盐,最多就是三千人,只可少、不可多!”

沈东来听得恍然大悟,道:“孩儿就奇怪,为什么十几年前族里派那位族兄去曹家堡寻找季固,向来不允许外人入堡的曹家堡怎么就那么爽快的答应了?孩儿还以为那是因为他们问心无愧所以不惧咱们沈家!”

“一群不肯缴纳赋税的流民谈什么问心无愧?!咱们沈家在西凉之势何其之大,连皇家都……”沈熏哼道,“曹家堡这样的,等闲自然是不太敢得罪咱们的。只是你也要记住——若只得名声而无实质的威胁,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辰光一长就不长记性要犯糊涂!曹家堡历代堡主之所以个个乖巧听话又识大体,皆因为咱们沈家不只有赫赫声势,也是时时刻刻抓紧着关涉他们性命之处!这才是他们听话、咱们省心的两全齐美之策,懂了么?”

沈东来小鸡啄米一样的不住点头,佩服万分的道:“孩儿明白了!这就好比孩儿去勾栏里寻粉头,天南海北不拘是何地来的,皆是温柔体贴得紧!这都是因为她们若是伺候不好,非但得不着嫖资,而且还会被责罚打骂!若非为了这嫖资,她们对着龟奴下人,可不见得有对孩儿这样的人客气……所以……”

“啪、啪!”沈东来得意忘形之下的话还没说完,就挨了沈熏迎面两记巴掌——沈熏几欲吐血、大发雷霆:“真是岂有此理!老子在指点你做人做事的诀窍,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拿什么比不好,就知道拿你逛窑子的事情来讲!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只会成日里拈花惹草的废物么!”

沈熏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霍老夫人赶过来劝说也没用,逮着沈东来就是一顿狠揍!以至于沈东来答应的次日给予答复,只得由下仆代为跑上一趟,告诉卫长嬴此事不必担心……

卫长嬴早就听朱衣禀告说黄氏前脚出了衙门、家生子里就有人看到沈东来匆匆返回家中——那肯定是去跟沈熏请教了。沈熏的手腕,卫长嬴还是相信的,既得了承诺,也不再操心,只劝说着端木芯淼一起等待。

果然沈氏从几十年前对曹家堡布下来的辖制极为有效,沈熏只是让沈东来亲自抄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笺,使人送到曹家堡,曹家堡的人就坐不住了。

前后也就七八日,曹家堡派出的人就赶到西凉城,求见卫长嬴,试图亲自解释季固之事。

按着沈熏的建议,是曹家堡当年居然胆敢欺骗沈家,实在是罪不可恕!即使要问事情,很该晾他们几日,叫他们更忐忑些的。

奈何端木芯淼急于知道答案,卫长嬴也非常关心季固究竟是生是死,所以考虑之后还是谢绝了沈熏的建议。曹家堡的人一到,就被引入后堂,得到消息的卫长嬴与端木芯淼都将手里一切事情放下,赶去询问。

42第四十二章 木春眠

[第4章第4卷]

第381节第四十二章

木春眠

朱衣站在门槛边,见卫长嬴与端木芯淼联袂转出屏风,在堂上坐定,微微颔首,这才朝外吩咐:“少夫人、八小姐已经到了,着人进来罢!”

片刻后,朱弦引着三人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进了来。

在上首的卫长嬴、端木芯淼打眼一看,都是一惊——端木芯淼挂心师父,已经叫了起来:“怎么还领了个小孩子来?!”

她们两个高居于上,俯看下去非常的清楚:紧跟在朱弦身后的一人虽然竭力做出恭敬之色、但显然是头一次踏入明沛堂这样的大家之地,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的东张西望——这是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妇人。

足有三千人的曹家堡,却弄个妇道人家来回话也还罢了,关键是这妇人身边还跟了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子……这……这有正经过来解释回话的模样儿么!

卫长嬴虽然没有出声质问,但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好在同样跟着朱弦进来、代表衙门帮助卫长嬴辨认曹家堡人所言真假的西凉主薄沈纶及时出声代为解释:“少夫人,八小姐,这位木娘子,是曹家堡如今的堡主。这小女孩子,是其唯一的骨肉曹丫。曹家堡为表诚意,才特特由堡主及少堡主一起前来回话!”

“曹家堡的堡主?!”卫长嬴与端木芯淼齐声惊呼出声,狐疑的目光,顷刻之间就落在了那妇人身上——

怎么看,这妇人也才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看轮廓倒也算得上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姿色。但细看之下,就可以发现她肌肤粗糙、年纪轻轻的眼角竟有了几道细纹。虽然说西凉苦寒,这儿的女子,纵然如霍老夫人那样有条件精心保养,因为水土的缘故也大大不如帝都的贵妇们。可这妇人也太显老了点,再加上曹家堡是流民建成的由来,由不得人不怀疑她是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才这样苍老的。

面容既偏老,装束也朴素得紧。这妇人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头上绾了个利落的盘桓髻,斜插着两支色泽黯淡的银簪。耳后,是一对玉珠坠子,玉色混浊得很,粗看还当是石头……连卫长嬴院子里伺候的粗使使女也未必能看得上。

再看跟着她的那小女孩子,也是差不多的一身浅蓝色衣裙,胸前挂了一个赤金璎珞圈,成色做工看起来都不错,单这一件就比她母亲全身钗环都值钱了。想来是因为得宠的缘故,那蓝衣妇人宁可自己戴差一点的,也不肯委屈了女儿。

不过这璎珞圈看起来不俗,不像是寻常富户能够到手的……可别是曹家堡私下里避开沈家眼目做了什么无本买卖、顺势留给了自己的孩子用?

卫长嬴打量几眼这小女孩子,眉宇之间很像其母,因为年纪小,尚未受到水土风尘的侵袭,一张小脸仍旧白嫩可爱。不过究竟年纪小不懂事,她的母亲虽然收敛不住被四周各样珍玩摆件吸引去的心神,这会还知道要作出恭敬之色来,低着头,不敢乱看,这小女孩子倒没这许多顾忌。

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咬着自己一根手指,天真好奇的抬头仰望着卫长嬴鬓边的一缕珊瑚珠串儿——以卫长嬴的身份,不需要很把曹家堡放在眼里,所以她没有特别打扮。但再不特别打扮,大家贵妇,钗环最起码是要有几件的。

这一支鸾鸟衔珠步摇,赤金丝镂空织作鸾鸟之形,黑曜石为目,翠鸟之羽为翎毛,所衔的就是一串鲜艳似火的珊瑚珠。翠羽与红珊瑚红绿辉映极是打眼,也无怪会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

但……

以曹家堡与卫长嬴之间的差距,纵然一定要带个小孩子上堂来见,总也该叮嘱几声规矩吧?

卫长嬴心中转着念头,惊呼之后就没有再作声。

倒是那蓝衣妇人,很是恭敬的又行了个礼,自我介绍道:“小妇人木春眠,忝为曹家堡堡主,闻说少夫人与端木八小姐有事要询问敝堡,是以前来。”

她态度恭敬而不谄媚,倒有些不卑不亢的意思。

端木芯淼心急着想开口,却被卫长嬴暗暗踩了脚裙裾——卫长嬴淡淡的道:“曹家堡的堡主,怎的姓木?还是一介妇人?下任堡主也是女子,贵堡竟是由女子掌管的么?真是稀奇,我倒没听说过这一点。”

沈纶正要回答,但被木春眠看了一眼,就立刻端起了茶碗。这一点让卫长嬴微微一蹙眉,对沈纶有些狐疑。

“回少夫人的话。”虽然没人给这木春眠介绍两人身份,但卫长嬴是妇人装束,端木芯淼却还未嫁,倒也不难分辨,木春眠自不会认错,她止住沈纶之后,微笑着道,“小妇人的夫家,正是姓曹。只因先夫早逝,小妇人不得不出来支撑家业。”

这话卫长嬴自然不能相信,丧夫孀妇被迫独立支撑门户是常理,但也得看是什么家业。曹家堡在沈家眼里,掐住它的要害后就不值一提。可怎么说也是三千人的一个堡!就算大部分都是妇孺,总也有近千男子,怎么可能让个妇人做了堡主?

卫长嬴可不会忽略刚才沈纶说的“这小女孩子,是其唯一的亲生骨肉曹丫”,那么木春眠挟幼子以控制曹家堡的可能也不大了——卫长嬴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这句话里也有旁的意思:木春眠只生了曹丫一女,但其夫是否只有曹丫一女?

难道是曹家堡也在内斗,木春眠争斗失败,被套个徒有虚名的堡主身份,与女儿曹丫一起送过来敷衍自己?还是这木春眠手腕非同寻常,以一介女流之辈,在丈夫亡故之后,以曹家媳妇的身份,牢牢控制着曹家堡不说、更让尚且稚龄的女儿成为少堡主?

她这边沉吟着,端木芯淼却忍不住了,扬声问道:“不管你们来的是谁,总之给我把我那叔祖的生死说清楚了!”

见端木芯淼已经开门见山,卫长嬴也不再追究木春眠在曹家堡内的地位,淡淡的道:“不错,你们曹家堡的堡主是谁,咱们不很关心,如今着你们过来,就是为这季固的事情的。你且把经过从实说来!”

木春眠爽快的道:“先前贵家去曹家堡的人已经说了这事,小妇人虽然年轻,两位贵人所言之人进入曹家堡时,小妇人尚未出生,然而为了回话,来之前亦详细问过堡中老人。”

她这么一说,卫长嬴与端木芯淼不约而同的蹙紧了眉:原因无他,若季固还活着,或者说,若木春眠会承认季固还活着,怎么都不需要去问老人、只需要直接说就成了。她如今提到老人,显然要么季固确实死了,要么她要继续一口咬定季固已经死了。

果然木春眠道:“曹家堡收留两位所言之人,辰光也不很长。所以对那位前辈,并不是非常了解。当初,贵家遣人至曹家堡确认其生死,也是将整个曹家堡的人都聚集起来,对着画像确认过的。后来又去开了棺,带着对那位前辈很了解的人去看过,这才确认了是那位前辈。小妇人不明白,为何如今又要敝堡给什么交代呢?”

卫长嬴轻描淡写的道:“闻说曹家堡地势极好,乃是极罕见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即使堡内藏不了季固,不是还有堡外?荒野之中,暂藏一人有什么难的?毕竟当年过去寻找的人也不可能一直在曹家堡里住着吧?至于你说的开棺,若非有了证据,岂会召你前来?怎么你以为我们很闲吗?”她虽然没有证据,不过如今既然是质问木春眠,自不能堕了自家气势——横竖以她的身份,证据她说有那就是有,没有必要拿出来给木春眠看。

果然木春眠忙道:“小妇人不敢。”

“当真不敢,那就说实话吧。”卫长嬴冷冷的道。

木春眠一眯眼,道:“小妇人确实只见过两位所言之人的坟墓,而且如今堡内绝无季固此人!”

卫长嬴淡淡的扫了她一眼,道:“你让我跟芯淼妹妹一起过来,就是为了听这样的废话?”她这些日子以来,软硬兼施的控制着明沛堂,气度与从前大不一样,此刻粉面微沉,自有一种威严震慑,木春眠怔了一怔,才道:“虽然没有季固这个人了,但……小妇人听老人说,他留下来些东西,曾经托付人转交给他流落在帝都的侄儿。小妇人听说……仿佛叫季去病的?”

“啊,那是给我恩师的!”端木芯淼脱口道,“是什么?”

“小妇人虽在荒僻之地,但也听说过海内第一名医的大名。这回出堡以来,尝闻听其高足小神医端木小姐正在西凉义诊。”木春眠看向了她,微微一笑,道,“按说端木小姐是季神医之徒,这些东西交给端木小姐也是可以的。只不过……”

端木芯淼不悦道:“什么?”

“只不过两位所言之人当年曾有话留下。”木春眠显然对于要不要说出这番话非常的挣扎,犹豫了好半晌才下定了决心,抬头道,“那人说过,那些东西交与季神医也好,交与季家其他人也可,或者如端木小姐这样的季家传人……但不管是谁来取,都必须付出……一点儿代价!”

原来是要钱?

卫长嬴跟端木芯淼都有点意外,卫长嬴就问:“要多少?”她想木春眠既然说是一点儿代价,想也不是很多,自己索性做个好人,问出数额后代端木芯淼出了就是,也算谢她千里跋涉到西凉来诊治沈藏锋。

木春眠也很爽快:“三千两黄金,一文不少!”

“什么?!”不只卫长嬴与端木芯淼被这狮子大开口惊得愣住,下首陪坐的沈纶差点把茶水都翻在了身上——三千两黄金!这是把黄金当泥沙么!

季固当年逃走时乃是逃犯的身份,纵然私下里藏了点好东西也非常的有限。他能留下什么值得三千两黄金的物事?他要真有如此价值的东西,指不定贿赂了差人,早就能让全家悄悄儿的“假死”脱身,到旁处逍遥去了!

……呃,当然,也有可能因此露富被谋财害命。

卫长嬴已经到嘴边的“芯淼妹妹,就这么点子钱,嫂子替你出了罢”立刻卡住……连之前为了做药首饰把极品翡翠当杂草一样败的端木芯淼,都觉得三千两黄金这价格有点离谱了——就算要报答曹家堡的救命之恩,按着如今的行情给个上千两白银也是非常厚道的报答了!

尤其木春眠的意思……是季固确实死了!季固要是活着,开口让端木芯淼给曹家堡三千两黄金酬谢,端木芯淼肯定没二话!她的银钱不够,卫长嬴也不会坐视。问题是季固若是已经不在人世,就当年那没能救到底的一次救命之恩、再加上这些年来保存其遗物的人情,就索取三千两黄金,这也太黑心了点儿!

因为已经不收外人的曹家堡会破例接纳季固,到底也是看中他一手医术,并非单纯的救人一命。就算按照曹家堡说的,季固在曹家堡没多久就丧身狼口了。季固这中间肯定也不能歇歇了事,必定也是为堡中人诊治的,这份救命之恩,他自己多多少少也还了点儿了。

这种情况下,怎么想,木春眠都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不过,端木芯淼到底是季去病之徒,对自己的师门,倒是有所了解的,她惊讶之后,倒没有立刻出言呵斥木春眠痴心妄想,沉吟片刻,却问:“你可知道,我这叔祖,留下来的都是什么?”

木春眠倒也干脆,道:“闻说端木小姐乃是季神医之徒,小妇人特意跟老人讨了些当年之物带了过来。好给端木小姐过目……当然,小妇人带来的,只是一部分。”

这下连卫长嬴也来了兴趣——难道是季英被问罪前,季家当真有价值三千两黄金又轻巧好藏的什么珍宝,竟被季固一直收着、还留给了曹家堡?

后堂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木春眠身上,然而木春眠却偏头对曹丫道:“丫头,快把东西拿出来,给贵人们过目!”

目光一直盯着卫长嬴那支步摇打转、边盯边咬手指的曹丫哦了一声,放下手指,伸进怀里摸索了起来——这女孩子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光景,还是比较瘦弱的那一类。能藏在她怀里的东西,显然不会太大。

众人更好奇了。

……那东西似乎比众人想的还要小,曹丫摸来摸去摸了好半天,才终于掏了出来——统共比她手掌也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小小油纸包。从油纸上看,历经岁月显然颇有一些了……

这里面,会是什么?

43第四十三章 三千两黄金

[第4章第4卷]

第382节第四十三章

三千两黄金

在众人满是好奇与期待注视下,曹丫伸出她远较卫长嬴所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子该有的丰润瘦弱许多的小手,有些笨拙的揭开油纸。

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发脆的油纸随着她的动作稀稀碎碎的有纸屑掉落在明沛堂里价值千金的掐金丝织锦氍毹上。

但此刻无人有心思关注这一点,皆目不转睛的看好了最后一层油纸的落下……

“这是什么?”

看清楚了油纸里的东西,堂上堂下,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嘶……”卫长嬴微微眯起眼,往后靠了靠,冷冷的看着木春眠,道,“木堡主,合着,你们母女两个,是专程来消遣我们的么!”

这么说时,她也冷冷的扫了眼沈纶——沈纶顿时汗下如雨!

只是连他也被油纸里最后露出来的东西震得无话可说,此刻虽然惶恐于自己办事不力得罪了这位少夫人,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油纸之上,赫然是一块破布。

不但是破布,而且还沾了许多天知道是血渍还是油污还是其他什么污垢的东西,因为辰光太长,早已看不出布的本色,甚至于打开之后也没什么异味……但不管怎么说,它就是一块破布!而且是扔在角落里,怕是乞丐都懒得捡的那种……

还不大,比曹丫手掌还小一点,要不是卫长嬴跟端木芯淼眼力都很好,甚至还得让人拿到跟前来看!

卫长嬴心中恼怒,冷冷的质问,“拿一块破布,要换三千两黄金,莫不是曹家堡私下里无本的生意做得久了,连我沈氏都敢讹上一把?!”

她这么一发话,堂上堂下都是寂静无声,然而静了一息,却有人不识趣——曹丫睁大眼睛,奶声奶气的道:“不只是破布,还有针呢!”她一面说,一面很自然的走上前来,举起油纸给卫长嬴看。

卫长嬴皱眉望下去……她看了好半晌才发现,那块脏得没话说的破布上,确实放了一根细细的针,针虽然吸,倒是挺长的,色泽黯淡,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旁边端木芯淼打量片刻,呀道:“这是用来针灸的针……是骨针?”

下头木春眠恭敬道:“端木小姐好眼力,这确实是骨针。”

端木芯淼顿时动容,道:“这看起来应该只是寻常的兽骨做成的,韧性坚固都远不如正常用的银针或金针!叔祖到底是叔祖,居然能够用这样的骨针施针!”

卫长嬴顿了一顿,到底提醒她道:“真是普通的骨针?竟值三千两黄金?”

话题又转回到黄金上头——只听木春眠悠悠的道:“少夫人与端木小姐请勿动气,且容小妇人说明这三千两黄金的缘故:当年留下这些东西的人道,这块破布,乃是其兄身死时,他无暇收殓,只能割走一块衣襟作为纪念。这枚骨针,却也不是他的,而是其姊为了救治其侄,特特跟人讨来磨成……这些东西对旁人来说或许一文不值,但对季神医或者端木小姐来说,三千两黄金决计不多——因为季家死在西凉的诸人,皆是与累年暴死的流犯同葬一处,并无单独的墓碑。这许多年过去,是不可能找回来了!”

端木芯淼顿时变了色,道:“遗物?!我师父家眷们的遗物?”

木春眠点头:“不错!虽然寻不着骨骸,然而有这些东西,也可以建一座衣冠冢了不是吗?”

“你们有多少这样的东西?”端木芯淼下意识的问。

木春眠还没回答,冷眼旁观的卫长嬴却忽然问:“照你所言,季固确实已经去世了?十几年前,你们没有骗我沈氏去询问之人?”

木春眠肯定的道:“如少夫人所言……堡中老人都这么说,而且,贵家之人也是亲自确认过的。”

“那么十几年前为什么你们没有说到这些遗物?”卫长嬴冷笑着问!

被她提醒,端木芯淼也醒悟了过来,拍手道:“不错!既然是我那师叔祖所留遗物,而且还有我师父其他亲人的东西……当年你们怎么不提?”

木春眠苦笑了一下,道:“三千两黄金,连少夫人与端木小姐这样身份的人都认为多,又何况是我等这些乡野贱民?那时候是上上任堡主在,只当是个笑话听,自然不敢在沈家人跟前提起来。”

“为何你如今又敢提了呢?”卫长嬴眯着眼睛问她,目光扫过还拿着油纸与油纸里的东西,借着方才走近几步,可以更好的打量自己鬓边珊瑚珠串的曹丫,淡淡的道,“而且你还将唯一的亲生骨肉带了来!你就不怕这样荒谬的要求会激怒我们,对你们母女两个,都不是好事吗?”

木春眠闻言却狡黠的笑了,微微抬头道:“一来是如今堡中诸物缺乏,非常需要这笔黄金;二来么……小妇人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听几个前些日子到西凉来求医的堡人亲戚议论,小神医……就是端木小姐,这些日子以来,不惜以千金之躯,为我等黎庶贱籍诊治的消息。小妇人想着,端木小姐这般慈悲心肠,必然也是纯孝之人!自然不会不买!”

“你胆子倒是大。”卫长嬴哂道,“就不怕如此狮子大开口,叫咱们心里不痛快?”

“三千两黄金对少夫人与端木小姐来说虽然也算不小的一笔数目了。只是这是因为两位贵人都是精明仔细之人,不愿意平白浪费罢了。”木春眠微笑着道,“实际上,以两位贵人的身份,哪儿会把这样一笔银钱真正放在眼里?”

卫长嬴瞥她一眼,转头问端木芯淼:“妹妹?”

“……给她三千两黄金!”端木芯淼只短暂的犹豫了一下,就毅然道,“还请三嫂子替我先垫上!待我回京之后再还……”

“自家人,说还不还的可是见外了。”卫长嬴和颜悦色的道,“芯淼妹妹你帮我跟你三哥的时候我们可没有这样跟你客气。”

两人推让了一番,卫长嬴就吩咐人去筹集黄金——末了,问木春眠:“你们就母女两个过来,这三千两黄金拿回去怕是不方便罢?用不用我打发人送你们一送?”

木春眠听见当真可以拿到三千两黄金时有些意外,但她城府却不浅,眼波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如今听卫长嬴言下之意是就这么放她们母女两个走了倒是非常的惊讶,想了一想才道:“多谢少夫人,只是小妇人要这笔黄金,本也是为了给堡中采买所用之物的……西凉城中的市坊,小妇人会先去那儿,倒不会把所有的黄金都带回曹家堡。”

她沉吟了下,又试探性的道,“小妇人想着,会带回去的黄金也不会很多。外头还有些堡中同来的儿郎,想来是不必劳动少夫人的下属的。”

卫长嬴也不坚持,道:“既然如此,那一会我让人给你送到门口。”

……等这对母女当真走了,端木芯淼皱眉问卫长嬴:“嫂子?”她可不想就这么放走木春眠——几件遗物虽然对季去病来说确实意义非凡,但那些人的死讯季去病早就听过了,季固的生死,才是她最关心的。

可刚才她想继续追问时,卫长嬴却暗暗踩住了她的脚,示意她莫要作声。如今木春眠母女都走了,端木芯淼自然要问个明白。

“妹妹你放心罢,我想,那季固十有八.九还在人世间!”卫长嬴闲闲的呷了口茶水,轻描淡写的道。

端木芯淼虽然猜到卫长嬴踩自己的脚、阻止自己说话,一定有其缘故。但也没想到卫长嬴会直接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呆了一呆,差点跳了起来:“当真?!”

“十有八.九。八.九啊!”卫长嬴笑着道,“包票我不敢打,但这可能是极大的!”

端木芯淼忙忙的问:“嫂子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觉得那木春眠的身份,凭着一份遗物,跟咱们要三千两黄金,胆子太大了吗?”卫长嬴冷笑了一声,道,“什么因为曹家堡如今缺钱、什么因为知道你是季神医弟子的身份……我敢肯定,她是与季固有极大的渊源!打量着咱们纵然翻了脸,她抬出季固来,咱们也不会当真为难了她们呢!”

端木芯淼吃惊道:“那她们为何不直接说?难道是怕直接说了、不好意思要那三千两黄金?”

“我想未必是不好意思。”卫长嬴提醒道,“若她们证明了她们与季固的关系,向你要三千两黄金,你给是不给?”

“若与我那师叔祖当真关系匪浅,我自然是鼎立相助了!”端木芯淼认真的道,“我师父对这师叔祖可是牵挂得紧!如今师父还在凤州无暇过来,我自然要替他照顾好了人!”

卫长嬴道:“问题是,你这样的想法,我是相信的,可季固却未必相信!”

端木芯淼一怔,卫长嬴道:“你想十几年前,我祖母托付了沈家人去曹家堡找他,岂能不说是因为季神医的缘故,我卫家要设法为季固脱罪?只是,曹家堡那地方,易守难攻是极绝妙的,但论到消息可就闭塞得紧了不是吗?那一次,季固十成十是怀疑沈家乃是胡说八道,多半是受了邓贵妃的指使想要赶尽杀绝!所以利用曹家堡需要一位高明的大夫,说服合堡上下帮着他伪造了尸体与坟墓!”

她叹了口气,“十几年前他不相信沈家去找他的人,想来这十几年来,他也一定是非常的谨慎小心,深居简出以不给任何人发现他的身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所听到的消息也不会太多的不是吗?所以,又发现有人打听他,即使这个人是你——季神医的唯一弟子,但季固也未必肯信……毕竟世家大族彼此通婚联姻,这天下名门,谁和谁家转上三四个弯攀不上点儿亲戚?季固曾是太医院院判之子,肯定知道咱们这些士族的姻亲是极多的,他可未必放心得了你!”

端木芯淼有点明白了:“嫂子的意思,这三千两黄金,是要看我的诚意的?”

“没错儿。”卫长嬴淡淡的道,“我看那木春眠,肯定是来之前就被季固叮嘱过,她要了三千两黄金之后,咱们的种种反应,季固必定都有推测。否则一个乡野妇人,再怎么有城府,曹家堡那种地方,便是不缴赋税,几十年才能攒多少家底?她一下子得了三千两黄金居然还能声色不动,若不是早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且训练多时,哪里能做到?”

她看了眼端木芯淼,道,“等她把这三千两黄金买够了东西回到曹家堡,发现咱们是当真愿意花三千两黄金买点儿破烂似的遗物。我想那季固才能够相信你确实对他没有恶意——他认为自己在邓贵妃眼里应该是值不了三千两黄金的,这价码,不是遗物的价码,却是他给自己的性命安危估得价呢!”

又若有所思道,“曹家堡……曹丫,木春眠把堡中的儿郎丢在外头,却专门带个小女孩子进来,想来不会没有缘故。难道跟季固真正有关系的,是那叫曹丫的小女孩子?咦,方才倒该留下沈纶问问,这曹丫确定是木春眠的亲生女儿?”

44第四十四章 蒙山帮

[第4章第4卷]

第383节第四十四章

蒙山帮

端木芯淼走后,卫长嬴正要回自己院子,才出了门,守在外头的小使女时雨迎上来禀告道:“主薄沈大人在外求见,让婢子们等只有少夫人在的时候才说。”

时雨是跟朱衣、朱络她们一起补进来的,与她一起的另外三名小使女分别叫细雨、烟雨、飞雨——当初定下来人选时按着规矩要另外赐名,卫长嬴给大使女起了朱衣、朱络,小使女就让贺氏起,贺氏看了眼屋檐外的雨水,略加思索就拟了这四个名。

四雨的年纪都只有十二三岁,也是正天真烂漫性情跳脱的时候。然而毕竟不是像朱阑她们那样,打小伺候着卫长嬴长大的,主仆之情深厚,不犯大过,些许小错都自恃能够得到原宥。是以她们在卫长嬴跟前一直非常的谨慎小心。

此刻时雨一面禀告一面就显出几分惴惴来,生怕卫长嬴会责怪自己不经请示就允诺了沈纶。

“我正想着要不要打发人去请他过来,不意他还有几分眼色!”卫长嬴闻言,却没追究时雨,只是哼了一声,拂袖回身,吩咐道,“着他进来吧!”

半晌后,沈纶跨进门,就听到上头卫长嬴不冷不热的道:“你有何事?”

这沈纶年纪虽然比卫长嬴要长,但他与沈由乙一辈。也就是说他得跟沈由乙兄弟一样,称卫长嬴为婶母,此刻恭敬的请了婶母安,小心翼翼的道:“关于曹家堡堡主一事,侄儿有些话想耽搁跟婶母说。”

方才当着木春眠的面,沈纶是称卫长嬴为“少夫人”的,那是按着官面上的关系,此刻称婶母、自称侄儿,就是按着私下的血缘来了。

卫长嬴很不高兴他之前什么提醒或介绍都没有给自己,就这么把木春眠往自己跟前一领,此刻就淡淡的道:“曹家堡的事情,怎么你先前还没说完吗?”

沈纶没有给卫长嬴说过曹家堡的详细,如今自然明白这话是反话,他尴尬了一阵,赔笑道:“婶母见谅,并非侄儿有意怠慢婶母。实在是……是先前侄儿曾托人转告婶母一番话的。奈何……方才听婶母问那木氏,曹家堡的堡主怎是个女子,侄儿才知道二十五哥……想是忘记了。”

卫长嬴微微蹙起眉:二十五,在沈纶这一辈里,排行二十五的正是沈由乙!

她不禁看了眼堂下的沈纶,见这族侄很是乖巧的拢袖而立,一脸的无可奈何。

原来他折回来不只是想补救,更是想告状?

卫长嬴沉吟了下,却没提叫沈由乙来对质的话,只道:“你之前有话托由乙告诉我?是什么话?”

“侄儿想着曹家堡堡主的身份有些特别,总要与婶母先说一声。”沈纶忙道,“还有就是曹家堡这些年来似与桃花县那边的一窝悍匪有些关系。”

卫长嬴皱眉问:“桃花县?这是哪一府辖下?怎的至今还没有剿灭?”

“回婶母的话,桃花县并非咱们西凉之县。”沈纶道,“婶母想是知道,曹家堡所在的蒙山并非全在咱们西凉境内,蒙山最高的三座山峰都在邻州。这桃花县就是与咱们西凉接壤的一个县,蒙山自县中横穿而过,整个县城都是依山而建!盗匪藏身蒙山之中,桃花县所隶属的灌州府几次剿灭都不成,却也没向咱们求助过,咱们也不好出兵。”

卫长嬴噫道:“原来不在西凉……我说呢……只是曹家堡与这窝盗匪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沈纶压低了嗓子:“这窝盗匪,其实也不全是打家劫舍的,他们最主要的还是走私!”

“走私?”卫长嬴一扬眉,“莫不是走私私盐?”

“婶母说的是。”沈纶详细的介绍了下两边搭上线的经过——其实简单来说也就几句话:沈氏从几十年前就掐住了曹家堡虽在旁处能够自给自足,但在食盐上却还是要依赖出外采买这一点,从食盐上死死的限制着曹家堡的发展。

用这一手,迫使着曹家堡虽然名义上不需要缴纳沉重的赋税,但为了能够及时买到盐,却不得不服在沈氏手底下……沈纶虽然措辞委婉,但卫长嬴还是听了出来,曹家堡每次派人出来买盐时,都需要另外携带钱帛柴米等物,以贿赂沈氏,免得购买无果。

这份贿赂其实比他们缴赋税差不了什么了……只是曹家堡的人在官府这边早已成了黑户,想返回原籍都不能!

在这种情况下,曹家堡自要另外谋取出路。正好桃花县里有一窝兼营盗匪的私盐贩子……可不就合到了一起?

“那木氏瞧着也不比我长几岁,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倒真是有气魄……竟然想到了私盐贩子上头。”卫长嬴拨着腕上的镯子,有点漫不经心的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族里肯定也知道了罢?怎的一直由着他们勾结?”

沈纶忙解释道:“婶母不知,族里本来也是决定立刻对付曹家堡的,只是桃花县那窝私盐贩子,颇有些来历。二十四哥知道后,特意吩咐暂时不要动曹家堡,兴许可以利用曹家堡,收服那些人!”

二十四是沈由甲的排行——这个都尉族侄虽然因为常年混迹于行伍之间,粗疏豪放,多多少少有点不知趣,但卫长嬴尝听沈藏锋提过沈由甲并非庸才,他看中的人,想来不一般,意外道:“还有这事儿?”立刻又问,“他们是什么来历?”

“据侄儿所知,内中有一人名赖大勇,本是灌州一大户为了防范盗匪招募的私兵。”沈纶沉吟了片刻,道,“此人人如其名,极为骁勇,曾为那大户多次击退盗匪,功劳不小!结果后来那大户之子与其父小妾偷情,恰被赖大勇撞见,为了灭口,那大户之子唆使那小妾栽赃赖大勇,污蔑赖大勇逼.奸主人爱妾……

“这赖大勇倒也是好手段,硬生生的从那大户派出的追杀之人以及灌州府衙役包围圈里杀出,遁入蒙山躲避。灌州府为此还发了一段时间的海捕文书,然而后来因为真相曝露,那大户自觉脸面无光,就请官府撤了文书。之后也没人注意赖大勇了,再被他引起注意,就是发现他不知怎的纠结了一群人,非但把整个灌州城的私盐买卖都快垄断了!而且还把蒙山里较小的几窝盗匪统统吞并,自己占据了老大的一块地盘,立了名号叫蒙山帮。”

沈纶声音一低,“此人颇有心计,他吞并其他盗匪时,总会留一批人不杀,养在帮中!待得每次官府剿匪,就把那些人打断了腿丢在官兵经过的路上。如此官兵既然得了功劳,跟他拼命的心思也就淡了。”

卫长嬴了然道:“灌州刺史没少拿他的孝敬吧?”

沈纶笑而不语,神色却是默认了。

卫长嬴寻思了会儿,道:“既然是由甲那边有盘算,我也不想坏了他的事情。木春眠那儿……本来今日这笔黄金就是要给她的,如今且先这样,横竖蒙山帮不在西凉,但曹家堡却飞不走。打发人看紧了曹家堡,不要叫他们偷偷跑到邻县去投奔了蒙山帮,那可就可笑了!”

沈纶忙道:“婶母但请放心,曹家堡上下只一条路,却有三千人居于其内,决计不可能让他们偷偷溜走的!”继而又微笑着道,“何况那蒙山帮主赖大勇也不是什么慈善的人,他可没那心肠接纳曹家堡的三千堡民去蒙山!曹家堡要去投奔蒙山帮,还不如投降了咱们沈家!”

卫长嬴微微点头,道:“那么曹家堡怎么会叫个妇道人家居了堡主之位、而且还是膝下无子的妇道人家呢?或者她膝下抚养着的庶子这次没有带过来?”

“回婶母的话。”沈纶摇头道,“曹家堡上任堡主曹保早逝,确确实实只有那曹丫一女!”

又道,“那曹丫就是曹家堡的少堡主,这是整个曹家堡都承认的。”

卫长嬴大为惊奇,道:“怎会如此?那木春眠竟这般厉害么?”

沈纶干咳一声,道:“此事族里所探听到的一点消息,是那木氏似乎与赖大勇有染,甚至连曹保之死,也与这二人都有些关系。”

卫长嬴微一皱眉,道:“曹保在的时候,与蒙山帮联络,该是他才对。难道赖大勇竟敢进曹家堡?若非如此,他怎会见着木氏呢?”

“据说是这样的。”沈纶道,“曹保虽然从先人手里继承了曹家堡,然而为人不贤,向蒙山帮买盐的决议,还是木氏做出来的。当时赖大勇要求曹保亲自前去商谈,曹保却是打死也不肯,甚至还指责木氏这是在害了他……后来木氏一气之下,亲自前去了!”

“这一去就……?”

沈纶又摇头:“那次倒没有,因为木氏当时已经有了身孕,所以她走到山腰,就被曹保的长辈追了回去。最后是曹家堡的一位长者代其而去的,结果真的跟蒙山帮谈妥了价格。于是木氏威信大涨,曹保却让堡中之人失望无比。”

“然后呢?”

“然后曹家堡向蒙山帮买了几次盐,中间价格有所变动,有一次,头一次去商谈的长者无法做主,就回去请求曹保亲自去谈。哪知曹保还是惧怕不肯前行,结果木氏当时生产才满月,知道之后,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去了。”沈纶道,“这一去似乎就与赖大勇相谈甚欢,而她返回曹家堡没多久,曹保便暴病而死。本来曹保死后,膝下只有一女,按规矩是应该曹保之弟曹俨接任堡主之位的。但木氏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拉拢了堡中大部分的长老,指责曹俨于曹家堡无寸功,不配为堡主,硬把曹俨赶下了台,自己任了堡主,还软硬兼施的让其女曹丫做了少堡主。”

45第四十五章 惊闻

[第4章第4卷]

第384节第四十五章

惊闻

三月末的西凉虽然不似江南那样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但也是暖风徐徐。

可沈由乙此刻却是满头大汗。

他把手揣在袖子里,在月洞门外来来回回的踱着步,不时停下来问门边的婆子:“好了没有?沈纶还没走?”

那婆子被他问了好几回、更被催促跑进去张望好几回,也有点烦了,只是碍着下仆的身份不敢对他不敬,就唉声叹气的道:“大总管就可怜可怜婢子,别为难婢子了罢!婢子方才替您过去探过,少夫人还在问着沈主薄话呢!这会子大小使女皆不敢吱声,婢子去得多了,被人记下来告上去,回头定然要挨贺姑姑训斥!”

沈由乙心烦意乱的道:“那你给我看着点儿!沈纶一出来,你就告诉我!”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由乙,你怎会在此处?”沈由乙还没回头,已经听到身后有人急声问道。

听出是沈藏晖,沈由乙不敢怠慢,忙转身行礼:“四叔,侄儿是为了……”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沈藏晖却已经没了心情听,摆手止住他,径自问婆子:“三嫂在何处?”

“回四公子的话,三少夫人就在里头,正跟沈主薄问……”婆子的话却也没能说完,只听了个卫长嬴的下落,沈藏晖就风风火火的冲了进去!

守在回廊上的小使女们听得人声,望这边一张,见沈藏晖匆匆而来,忙打发了一人先跑进去禀告:“四公子过来了,看着脚步甚急,不知道有什么事儿。”

“四弟?”卫长嬴一怔,她此刻也把曹家堡的事情问得差不多,正要询问沈由乙迟报消息的事情,闻说沈藏晖来了,就对沈纶道,“你晚点再告诉我,先等你四叔进来了,我问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沈纶应了一声——这时候沈藏晖也恰好快步跨入,见到卫长嬴在堂上,礼都不及行,劈头就请求道:“三嫂,我想立刻回帝都去,请三嫂日后帮我向三哥说一声!”

“为什么?”卫长嬴因为知道这小叔子不大靠谱,听说他惊慌失措的匆忙而来,觉得未必是什么大事,但也没想到沈藏晖一来就说要回帝都……难道帝都出了事?她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俯了点身,“可是帝都那边有什么事儿?”

沈藏晖深吸了口气,微微颤抖着声音道:“我的嫡长女不大好,我得立刻回去见一面!”

“什么!”卫长嬴一惊,因为从二月以来,帝都还没送过东西过来,她也不知道裴美娘好吃好喝好睡,最后竟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女儿的事儿。此刻听到沈藏晖这样一讲,只当孩子的情况已经糟糕的要叫沈藏晖回去见上一面的地步了,心下大寒,顿了一顿才问,“刚才来的消息?能让我看看么?”

沈藏晖立刻反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启了封的信。

朱衣下去接了拿上来,卫长嬴一看抬头倒是一皱眉:这信哪儿是写给沈藏晖的,分明是写给自己和沈藏锋的嘛!

这时候沈藏晖想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匆匆解释了一句:“我方才在门口看到送信来的人,想着今年帝都只在二月初的时候来过消息,算着日子,这封信里一准提到美娘生产的消息。故此迫不及待的要过来先看了。”

他解释的时候,卫长嬴也已经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这封信因为照着苏夫人等人的想法是把实情告诉沈藏锋夫妇,再由哥哥嫂子一起委婉的告诉沈藏晖,是以没有什么隐瞒的,非常详细的写了沈舒西落地以来的种种衰微,以及对其能否长大成人的忧虑。

在信的末尾,还提到这次来的是两封信,现在这一封是给沈藏锋夫妇看的,另外有一封专门备着沈藏晖要看信,内中对沈舒西的身体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了。

……看完这封信,卫长嬴无奈的叹了口气:送信之人肯定是知道点内情的,偏偏又被沈藏晖无意之中堵了个正着,手忙脚乱之下竟然拿错了!

看着堂下几乎眼圈都要红了、满面掩盖不住也无暇掩饰的焦虑的沈藏晖,卫长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沈藏晖跟裴美娘本来就恩爱非常,这小叔子纵然有种种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在做丈夫上,比沈藏锋其实也不差很多了。

之前他虽然帮耆老送的那批美姬说过好话,然而还不是把人全部送给了嫂子处置,并不肯因为妻子不在身边就纳个可心人伺候枕席?

士族子弟,尤其是本宗嫡出的子弟,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真的是很稀少了。

沈舒西是沈藏晖头一个孩子,初为人父本是欣喜万分之事。裴美娘四个月身孕的时候,大夫断出是个女儿,沈家上下不免有点失望,沈藏晖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仍旧兴高采烈的畅想着嫡长女诞生之后的情形……

结果殷切盼望降临的亲生骨肉一眼都还没有看到,居然就要失去了吗?

由沈舒西,卫长嬴忍不住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沈舒光,如果可以,她真想说:“我与你一起回去!我也想念我的光儿!”

只是这样冲动的话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的咽下——临行之前,婆婆苏夫人的叮嘱似在耳畔回响:“记住,你不只是光儿的母亲!你更是锋儿的妻子、我西凉沈氏未来的当家主母!光儿是很重要,但沈家,更重要!”

卫长嬴用力捏了捏拳,将对儿子的思念压下去,站了起来:“你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没什么可收拾的,嫂子,我想现在就动身。”沈藏晖哑着嗓子,道,“这是我头一个孩子,不管她如何,我总要去见一见,亲手抱她一抱!”

“你且等一等,总得带上点人。”卫长嬴转头命朱衣,“你领点人去给四弟收拾个包裹来!拣最紧要的,不紧要的先不要管!”

朱衣答应一声,匆匆跑了出去……卫长嬴好说歹说的才把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的沈藏晖说服,让他等到朱衣收拾了个小包裹出来,又亲自送他到大门,再三叮嘱他的侍卫路上千万要小心——

秋狄大单于才伏诛,谁知道那边乌古鲁跟阿依塔胡争位争得死去活来之余,会不会抽空动用魏人里的奸细给明沛堂来一下?

沈藏晖虽然现在还没管事,但论身份他可也是很有刺杀价值的!

送走沈藏晖,卫长嬴回到后堂、看到垂手在堂外石阶下等候自己吩咐的沈纶才想起来前事,但此刻她暂时也没空理会沈纶跟沈由乙之间的争斗了——沈藏晖忽然返回帝都,这事怎么也要跟正在迭翠关想方设法招揽人才的沈藏锋说一下!

她站住脚步,正要吩咐沈纶先回去,斜刺里沈由乙却冲了出来,先恭敬的叫了一声“三婶母”,继而就忙不迭的要解释上回瞒报沈纶所言之事的缘故来。只是卫长嬴如今哪儿有心思管他们这些?

“我如今忙着,这件事情回头再议!”卫长嬴不耐烦的道了一声,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就开口让他们退出后堂。

到得次日,卫长嬴叮嘱过了去迭翠关送信之人,呷了口茶水,问朱衣:“沈由乙跟沈纶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儿个回去问过了吗?”

朱衣的父亲、祖父都是明沛堂的管事,三亲四戚的遍布家生子里头,当初卫长嬴挑她做大使女,除了看中她容貌性情外,就是看中她亲戚多,消息灵通。

这会朱衣果然能够回答:“婢子的一位叔父说,大总管跟沈主薄早年就有些恩怨。之前沈主薄确实有意求见少夫人,禀告曹家堡堡主之事。然而在外头竟被大总管拦住了,不使其入。沈主薄就将事情告诉了大总管,让大总管转告少夫人。”

卫长嬴一挑眉,道:“就这样?由乙蠢到这样的地步?”

“什么都瞒不过少夫人!”朱衣恭维了一句,才道,“若就沈主薄,大总管自然不敢耽搁,总要来报少夫人的。但前两日刺史夫人不是打发人送了点东西过来?据说送东西来的人里就有个下仆跟大总管透露出刺史夫人忽然给少夫人送东西,其实是为了将曹家堡的事情告诉少夫人。于是大总管以为少夫人您已经知道了,为了不叫少夫人晓得沈主薄先过来、想告诉您的真相,大总管就把沈总管叮嘱的事给‘忘记了’。”

卫长嬴脸色很难看:“两个蠢货!”她不仅仅气沈由乙与沈纶居然胆敢争斗到了耽搁向自己禀告的地步了,也恼着两人的愚蠢程度:从昨儿个沈纶折回来诉说他的委屈到此刻,这才一夜半天的功夫,两个人争斗的整个经过就被朱衣三言两语说完。

……可见他们手段之拙劣,在家生子跟前竟然什么秘密都没有!

主薄蠢,也还罢了,横竖那是沈东来的下属。自己挑选的大总管也这么蠢……卫长嬴虽然也不希望大总管精明到了跟自己争权的地步,却也觉得太没面子了!

下人们都不敢说话。

片刻之后,卫长嬴阴着脸道:“出去看看去迭翠关送信的人走远了不曾?若没走远,着他回来,我把信上再加几笔。”

这么笨的大总管,就算相信了刺史夫人打发来送东西的下人的话,你倒也别相信到了认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呀!你倒是也使两个小钱,跟近身侍奉的小使女们套一套话,这样你心里也有个准啊!

就算是沈由甲的弟弟,卫长嬴也觉得……还是跟丈夫说一声,换了吧……

46第四十六章 他是我父亲

[第4章第4卷]

第385节第四十六章

他是我父亲

沈藏晖出发之后一天一夜,却又打发了一名侍卫折回来,请求端木芯淼一同返回帝都。

……关心则乱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原本他应该在跟卫长嬴告辞的时候就提出来的,结果走了一天才反应过来。

本来卫长嬴是可以提醒他的,奈何那天卫长嬴一面问着曹家堡、一面思索着沈由乙与沈纶之间的争斗,原本就是一心二用了,沈藏晖又是那样急三火四的要动身——就连给他收拾一份简单行李还是卫长嬴苦劝之下才勉强答应。

于是卫长嬴也没来得及说——送走沈藏晖之后,沈由乙跟沈纶又凑上来向她争辩,一来二去的竟也忘记提起。

此刻听了侍卫的话,就着人把端木芯淼请了来,如此这般的说了经过,然而端木芯淼连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道:“不成,我要等曹家堡的消息!”

“曹家堡那边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一准给你办好了。”卫长嬴允诺道。

但端木芯淼道:“我不在这儿,三嫂子你真的能办好?之前可是你告诉我的,我那师叔祖谨慎得紧,先前是冲着我的面子他才提了个三千两黄金试探。现下木春眠一行人,还没回到曹家堡吧?结果我就回帝都去了,你让我那师叔祖听到了要怎么想?万一他怀疑我居心不良,索性缩在山里头一辈子不出来了怎么办?!”

“这……”卫长嬴沉吟了一下,随即道,“芯淼妹妹你但请放宽了心!曹家堡地势再奇巧,总是在西凉的地界上不是吗?”

软的不行来硬的,正好挟大破秋狄之余勇——就不信曹家堡为了一个季固,敢就这么反了!西凉沈氏对付西凉地界上的麻烦,从来都是赶尽杀绝不收俘虏的!

端木芯淼听了,脸色就是一沉,道:“万一我这师叔祖宁死不屈呢?!”

一听这话卫长嬴就知道她是一定不肯在这眼节骨上走了,心里为难得很:季固在她心目中肯定是不如沈舒西来得重要的,虽然这两个人她都没见过,但沈舒西究竟是侄女,季固不过是看季去病与端木芯淼的面子,却要绕一圈了。

可端木芯淼又不是下仆,论身份她并不在卫长嬴之下。这一次她远道而来救治沈藏锋,固然沈宣夫妇收了她做义女,究竟也是沈家欠了她人情。

总不能跟对付顾柔章一样,强行逼迫她上路吧……

卫长嬴换了几种说辞,端木芯淼都摇头不肯,最后听烦了,索性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被丢下来的卫长嬴不免十分尴尬。

黄氏知道这件事情后,就安慰她:“少夫人莫要恼了端木八小姐,五孙小姐是少夫人的嫡亲堂侄女儿,少夫人自然心疼她。但从端木八小姐那边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孝顺师门长辈,也是理所当然。固然端木八小姐如今也算咱们沈家的小姐,可咱们都知道那义女的名号不过是形式所迫而已……于情于理都不能真的指望她把咱们沈家人全部当成自己人看待。”

在黄氏想来,沈舒西别说只是堂侄女,就算是亲侄女,横竖不是卫长嬴的骨肉。既然不是卫长嬴的骨肉,要不要心疼她,那可就看有没有好处、有多少好处了。为了个没见过面的堂侄女得罪医术精妙又素来交好的端木芯淼,她认为非常不值得。

因此大力诉说端木芯淼的好处:“端木八小姐自到了西凉城以来,不但妙手回春,医治了咱们公子。自元宵以来的坐诊,尤其是在太平酒楼的义诊,都是打着受少夫人您的托付的名义的。单这一点,对少夫人就是大大的有利。现下端木八小姐不肯回帝都,您非要迫着她去,这位八小姐又不是好商量的人,万一心怀怨恨,即使强行被送回去了,还是心头怨恨,到了帝都也不肯医治五孙小姐,就算是夫人也不能逼迫她的。少夫人何苦为了四房的孩子做这个恶人?再说这天底下夭折的小孩子多了去了,即使端木八小姐去了,若实在跟咱们家无缘,也未必能够救起来。”

卫长嬴摇头道:“我没对芯淼生气,我晓得她不是我,我重视舒西过于季固,却不能要求她也这么做。毕竟,拜季去病为师、受其多年教诲的人也不是我。其实,她若是愿意回帝都去救舒西,我心里也要挂着心!不说秋狄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刺客之类,就说她来时路上晕车晕得那样厉害,那还是有我们在车里照拂的,到了西凉城时还足足调养了两日才缓过劲儿来。纵然叫朱阑和朱实一起陪她上车,我也怕她们服侍不过来。”

她长叹一声,“左右为难啊!四弟跟四弟妹身子骨儿都是很好的,怎么舒西这孩子就?”

黄氏安慰她道:“兴许五孙小姐只是如今身子弱一点,往后长着长着,就大好了呢?”

“但望上天庇佑。”卫长嬴微微点头,这种束手无策的事情,也只能这么想了。

因为这件事情,端木芯淼接下来连着几日都以自己琢磨医理、无暇分心为理由,不肯与卫长嬴一起用饭。

一直到这日,曹家堡有消息来,卫长嬴派朱衣过去跟她讲了,她才过来。

这次的消息又是木春眠亲自来禀告的……

卫长嬴看到又是她,心里不免嘀咕这女堡主倒也有意思,以无夫无子的女流之身居堡主之位也还罢了,居然还三天两头的亲自往外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不在堡里的时候,夫家的亲戚们……比如说那本来迎接接替兄长为堡主、却被木春眠硬是赶下了台取而代之的小叔子曹俨趁她不在,煽动堡民?

还是季固一事对她来说非常的重要,重要到了她根本不放心其他人代办,宁可冒险?

卫长嬴决定,一会要好好盘问盘问木春眠跟季固是什么关系?

只是谁也没想到木春眠这次居然用不着盘问,极爽快的就自己招了——

季固确实还在人世!

虽然先前卫长嬴信誓旦旦的分析季固尚在人间的可能极大,然而究竟不是准信。端木芯淼既期望又忐忑,生怕是空欢喜一场。如今木春眠亲口确认,又取了季固亲笔书信,内中详细说明了季家人才知道的几件琐事……端木芯淼依着从前在师父跟前听到的一一对照,无一不符,当真是激动万分!

等她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顿时恼怒起来,狠狠一拍几案,喝道:“那上次你做什么不说?!”

木春眠赔笑一句:“家父早年曾被人所骗,几乎丧了性命,此后闻说有人寻找,只如惊弓之鸟。还望小姐莫要计较!”让卫长嬴与端木芯淼都是一愣。

愣过之后,两人顾不得问季固被谁骗过,异口同声的问:“他是你父亲?!”

木春眠狡黠一笑,再次自我介绍:“小妇人木春眠,本该从父姓季,为季春眠才是。然而家父遗憾于膝下无子,所谓上无父母遮蔽、下无子嗣承继,因而为小妇人改姓为木。”

“季”字去了上头的一撇与下头的一个子字,可不就是木了吗?

顿了一顿,她又补充道,“小妇人的闺名‘春眠’,也是家父感慨于当年家变之后,骨肉凋落,缅怀合家尚在帝都安稳度日、春昼好眠的日子,所以起了此名。”

……曹家堡那种地方,除了曾为官家公子的季固外,还真没有几个人认字读书,能给女儿起“春眠”这样雅致的名字。比如说,木春眠之女曹丫,这位曹家堡的少堡主,可不是还叫着丫头么……

卫长嬴定了定神,道:“这样说来,你是季神医的堂妹?”

“我那师叔祖如今可还好?”端木芯淼紧接着问,确认季固尚在人间之后,端木芯淼就十分的坐不住了,几乎随时想要跳起来冲过去写信,给师父报喜。好歹她想这么做事,醒悟过来如今还只知道季固活着、有女儿、有外孙女,但本身具体情形还没问一句。

木春眠欠了欠身,抿嘴笑道:“家父除了因为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灵便之外,一切都好。”这才回答卫长嬴的话,“少夫人说得是,按着血脉,小妇人确实要唤季神医一声‘堂哥’。”

卫长嬴暗自皱了皱眉——曹家堡的堡主居然是季固的女儿!少堡主则是季固才四五岁的外孙女,沈纶说什么木春眠手腕过人,现在看,哪里是木春眠手腕过人?

这位木堡主手腕兴许是有的,但她能够在夫死无子的情况下掌管曹家堡,得到其父季固的扶持恐怕才是更大的缘故!

难怪这些年来曹家堡关于季固的消息半点没外传,原来此人早就做了堡主的岳父!而且从上代堡主曹保暴死之后,其弟曹俨被逐,一介女流之辈的木春眠上位、还把尚且稚龄的幼女立为少堡主来看,季固怕是早就掌握了曹家堡的大权!有他的支持与坐镇,木春眠才能够不经历激烈反对的篡了曹家人代代相传的堡主之位。也难怪这两次都是她亲自出马来西凉了,横竖曹家堡里有她亲生父亲季固在,曹俨也好、整个曹家也罢,又能翻出什么波浪?

之所以季固至今还没把曹家堡改成季家堡或木家堡,多半还是惧怕引起外界注意,曝露了他的存在。要不然,这曹家堡早就换了名号了……

不过卫长嬴皱眉,倒不是因为这季固的心机深沉,而是想到了:“季固与曹家堡关系这样的深,由甲却想利用曹家堡收服蒙山帮,若这两边起了冲突,芯淼肯定倒向她师父的叔父,护着曹家堡!这样,可是麻烦!”

于是心思一转,卫长嬴立刻关心的道:“季老丈腿脚不便?怎会如此?季老丈的医术,想来不差的,可是因为曹家堡中缺少药材的缘故?”

这话提醒了正盘算着还要替师父问点什么的端木芯淼,她忙问:“师叔祖的腿怎的了?要不要紧?”

47第四十七章 邀请

[第4章第4卷]

第386节第四十七章

邀请

木春眠道:“家父早年摔伤过腿,因为当时缺乏药材,所以未能根治,一直就拖到了现在……”

“这怎么行呢?”她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就打断道,“季神医心心念念着季老丈,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十年来,时时都牵挂着!先前是你们隐瞒了消息,我们也不能确认季老丈究竟还在不在世间。如今既然知道了这个喜讯,自不能再让季老丈在曹家堡那儿受苦了!”

不给木春眠说话的机会,卫长嬴转头对端木芯淼道,“芯淼妹妹,你是给季神医磕头行礼正式拜进季神医门下为衣钵传人的,论起来季老丈是你师门正经的长辈,年岁也长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看,还是尽快把季老丈接到西凉城来住,也方便你不时过府探望照拂,你看如何?”

季固到了西凉,木春眠未必还能坐得稳曹家堡堡主的位置!就算她还能继续做堡主,她亲生父亲在西凉城了,谅她也不敢犯糊涂!这样也就避免端木芯淼为了季固的缘故替曹家堡说话了……

而且,季固曾是帝都官家公子,这些年来因为落魄,只得隐姓埋名的藏在曹家堡,幕后操纵扶持女儿出任堡主。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真有机会选择,他也还不见得看得上曹家堡那小地方呢!

卫长嬴心想,等季固回来,许诺给他脱罪,再哄他回帝都去养老。他既然就木春眠一个女儿,要远去帝都,总得有人送终吧?木春眠跟曹丫肯定要跟着一同去。到那时候许诺点好处,不怕木春眠不配合沈由甲,将蒙山帮的事儿一五一十的交代出来。横竖把人哄离了曹家堡,有得是办法让他们听话。

只是端木芯淼可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番盘算,还道卫长嬴是因为前些日子苦劝自己返回帝都为沈家的五孙小姐诊治、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有意赔罪和好,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西凉城已经是整个西凉最富庶的地方了,可跟帝都比起来还是差得远。更何况那曹家堡?”

一直到此刻,木春眠才有机会说话,她赔笑道:“按说少夫人与端木八小姐一番好意,实在不敢不识抬举。奈何家父这些年来倒是住惯了山上。”

卫长嬴一皱眉,端木芯淼也有点失望,道:“虽然是住惯了,但曹家堡那地儿听说又荒僻风又大,哪里是适合颐养的地方?”

“季神医如今正在凤州为家父诊治,据我最近接到的家信来看,应该不出一年半载,就能亲至西凉迎接季老丈、骨肉团聚了。”卫长嬴呷了口茶水,道,“若是到时候知道季老丈却还在曹家堡里住着,芯淼妹妹倒在我明沛堂做客,怕是要责罚芯淼妹妹的。只是若让芯淼妹妹去曹家堡里侍奉季老丈左右呢,说句真心话,我也真不能放心。”

木春眠忙道:“少夫人言重了。端木八小姐乃是阀阅嫡女,家父如何敢要八小姐侍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卫长嬴道,“满帝都谁不知道芯淼妹妹最是尊师重道,孝顺季神医?我与你说句不便外传的话儿:先前芯淼妹妹的义诊四面八方都被惊动了,只是本来的目的哪儿是真的为了义诊?却是为了寻访季老丈的下落哩!说起来芯淼妹妹在帝都时,不是咱们阀阅里的老夫人或得宠的少夫人们病了,也难请得到她——如今的皇后娘娘对芯淼妹妹都是格外优容的!在义诊之前,芯淼妹妹除了门第仿佛的人家的女眷外,从来不见外人的。我说芯淼妹妹会亲自端茶倒水的伺候季老丈,这是不太可能,主要她也不怎么会做这些。但请季老丈到西凉城来,或租或买一套宅院安置他,再买上几个细心体贴的下仆照顾,亲自给季老丈施针用药,却是没有问题的。”

端木芯淼在旁小声道:“师叔祖的医术听着怪厉害的,我这点子医术,在他跟前怕是拿不出手。”

话说到这份上,木春眠也无法拒绝了,只好道:“家父虽然这些年来住惯了曹家堡,但少夫人与八小姐盛意拳拳,如何能违?小妇人回去之后,一定竭力劝说家父搬来西凉城。”

“那我们可等着了。”卫长嬴趁热打铁,把具体日期定下来,“你回去大约要几天,劝说季老丈再加收拾东西,差不多大半个月应该是足够了!”就转头跟端木芯淼道,“我知道城南那儿有几座不错的宅院,地气和暖又宽敞,各样东西都齐全。那几座宅院,旁人去买,哪怕是我,恐怕主人都不情愿,但你去买了孝敬季老丈,他们一定不会不答应的。”

端木芯淼大奇:“为什么?”怎么说这儿也是西凉,自己这个才拜了沈宣夫妇做义女没几个月的端木家嫡女,什么时候在西凉比正经嫡媳、明沛堂的当家少夫人还有体面了?

卫长嬴笑着说道:“芯淼妹妹你可真是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医理上头,对旁的事情全不在意。你忘记你那只花狸猫是怎么得来的了吗?城南那边的宅院有一座就是那位老夫人的,还有几座也都是这些日子寻你求医过的人家的别业。那老夫人爱猫成痴,连小猫都舍得送给你,更何况是把宅院卖给你?”

又说,“你一直都不肯调教使女,现下身边竟没一个得用的人。朱阑、朱实还是我拨过去的,我看这人手还是我来替你办了罢。”

端木芯淼很怕跟医术药理无关的琐事,这会听说卫长嬴要给自己代办,小鸡啄米也似的点着头。

卫长嬴就一五一十的数算起要派哪些人做哪些事、伺候季固的人又要如何调教云云……她在帝都的时候就被苏夫人与两个嫂子一起盯着学管家,到了西凉之后更是一边夺权一边操持上下诸事,经这一番磨砺,如今安排一个给季固疗养的地方不过是小事。

当下滔滔说了一通,字字句句透着体贴周到与细心,端木芯淼的头就没停过点着,连木春眠也微微愕然,愣了片刻方醒悟过来代父亲谢恩。

卫长嬴就跟她道:“就这么说定了,给你二十天,将季老丈送到西凉城!”又对端木芯淼解释,“二十天的辰光,你去把宅院买下来,我打发人过去打扫修缮,再里外刷一遍,晾晒几日,恰好!”

如此一边没什么话可说的、一边觉得这样安排的很好,木春眠想不出来旁的话,只好领命告辞。

等她走了,端木芯淼有点担心的问卫长嬴:“师叔祖可别又以为我们对他不安好心,想把他骗到西凉城里来对付他吧?”

“你放心吧。”卫长嬴微微笑道,“之前不知道木春眠是他的独生女儿,他兴许可以这样担心。但木春眠今儿个来了,又说了她与季老丈的身份,还拿了季老丈的亲笔信为佐证。那信你也看了,你也说内中许多事情,只有季家人才知道,所以写这信的肯定是季老丈了。那信的纸张墨迹都是最近才成,木春眠所言的父女关系十有八.九差不了。你想咱们若是对季老丈存着恶意,既知道他唯一的女儿是谁了,还容她回曹家堡去做什么?直接抓了木春眠,还怕季老丈不乖乖束手就擒?”

端木芯淼一想也是,也不担心这样的邀请会把季固吓得越发躲在曹家堡里不出来了,兴冲冲的站了起来,道:“我去买宅院!”

卫长嬴笑着道:“去吧去吧,拣堂皇大气点的,等季神医来了之后看到也少些遗憾。若手边银钱不便,只管到账上去取!”

“放心罢,之前给士族们诊治的诊金我都收着呢!”端木芯淼这会已经奔下了堂,闻言回头朝她狡黠一笑,道,“我自己可是在明沛堂里白吃白喝,诸般需用皆是嫂子你出的,我自己什么花费也没有呀!”

“这是要我往后可着劲儿的跟你收吃住的费用吗?”卫长嬴跟她打趣一句,笑道,“对了,我从帝都来时,带着一支五百年的老山参,一会切一半给你。等季老丈过来了,没准用得上。”

端木芯淼闻言,眉开眼笑的道:“嫂子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高高兴兴的跑出去了。

“黄姑姑你去挑几个伶俐的下仆,等芯淼妹妹那边宅子一买到,就立刻打发过去打扫。”卫长嬴转了转镯子,抬头对黄氏道,“看看里面有懂事的,一并留在那边伺候。派个知道轻重不轻狂的留那儿做总管,务必把那季固照顾好了!往后季神医肯定是要亲自过来看到的!”

黄氏点头:“婢子理会得。”

离开后堂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卫长嬴就寻思要不要叫沈由甲过来问问蒙山帮的事情,又想起来自小长辈们都叮嘱她出阁之后不要过多打听军务——自到西凉以来,沈藏锋待她虽然非常的体贴、沈由甲也恭敬得很,但这两人从来没有主动向她说过尚未达成的军务。

每每她知道的战况,那都是已经结束或快结束了。

所以卫长嬴非常的迟疑,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不问了。

就叫朱衣到前头喊了一个小厮过来,吩咐他:“你去迎着点归来的大军,把曹家堡木堡主之父不日将前来西凉颐养的消息告诉由甲侄儿。”

……大军深入草原,又人数众多,还得收拾完战场才好动身,不比只是在后方遥控指挥、得知此战已经结束就立刻抽身返回西凉城的沈藏锋迅捷。班师归来,必然迟缓。不过再迟缓,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48第四十八章 再索美姬

[第4章第4卷]

第387节第四十八章

再索美姬

数日后大军归来,刺史沈东来携州城上下诸官吏郊迎三十里慰军。满城张灯结彩,庆贺狄人大单于穆休尔伏诛。

这时候沈藏锋却还没能从迭翠关回来,不过因为有他隔两日送封信回来,说明还在劝说那名叫上官十一的人才,诸事都好。卫长嬴倒也不怎么为他担心。

大军归回之后的犒劳、封赏之类,自有沈由甲及沈东来操办,用不着卫长嬴插手。她只是按照先前说的,把除夕宴上,耆老们硬塞给沈藏晖的那批美姬列了册子,派人送去给沈由甲,说明都是娇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可以用在封赏上头。

沈由甲也不客气,直接把人分给了这次征伐里立了功劳的部属。因为那批美姬里着实有几个美貌非常的,这事儿颇引了一干人争抢,闹得沈由甲没两日亲自跑到明沛堂里求见卫长嬴,厚着脸皮开口想再讨要一批姿容出众的美人作为赏赐。

卫长嬴听说之后,啼笑皆非,道:“那一批还是长辈们送给四弟,四弟身边已有人手伺候,嫌人多了麻烦,让我帮他打发。我这儿也用她们不上,这才给你的。难为我专门栽培一批人来给你做赏赐吗?”

沈由甲左右看了看,见都是卫长嬴的心腹,就嘿嘿一笑,不怀好意的道:“侄儿知道婶母这儿没有这样的美姬可供赏赐了,只是耆老们能送给四叔,何不能再出些人?”

卫长嬴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厮是建议自己再去跟上回给沈藏晖送人的那些耆老讨要美姬,她无语了片刻,才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却叫我去做这难人?”

“侄儿官卑言轻,辈分又低,耆老们跟前哪里有侄儿说话的地方?婶母就不一样了。”沈由甲涎着脸,道,“这话侄儿说出来是难,婶母开了口,咱们族里谁能不给婶母面子?”

“这次大捷是数十年来都没有过的,你往后也不会继续官卑言轻了。”卫长嬴闻言,淡淡一笑,透露消息道。虽然说圣上担心沈家声势过盛,会危及皇权,但这次大捷战果显赫,斩首上万、追逐狄人深入草原千里也还罢了,甚至把狄人大单于穆休尔都干掉了。

这样的功劳还不重赏,圣上做得出来,群臣也要鼓噪了。沈由甲的都尉,肯定是要往上提了。

已经做了十几年西凉都尉的沈由甲听了眼睛一亮,但还是道:“耆老们至少都是侄儿的祖辈长者,侄儿敢到婶母这里来请求,可不敢去耆老们跟前诉说。还求婶母给侄儿做主!”

卫长嬴见他执意,笑了笑,心想借这个机会敲打一下那些耆老也不错,就问:“你要多少?”

沈由甲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侄儿这次出征,立下值得赏赐美姬之功劳的部属,怎么也还差百八十个才够!”

“百八十个,这可是要把耆老们的后院都掏空了!”卫长嬴提醒道,“先前他们送人给你四叔也才送了十七个。”她只想敲打一下那些人,究竟都是沈家人,还是长辈。他们不犯大的糊涂,卫长嬴也不想做的太过分。

尤其如今大军才回,西凉上下都高兴得紧呢!这眼节骨上扫了众人兴致,对军队士气也是个打击。

沈由甲却不肯减少,道:“他们既能送四叔一个人就有十七个,更何况侄儿麾下众多将士?”

“你要的是美姬,又不是寻常使女。姬人都是自小选择眉眼端庄的买入,经过十几年调教乃成。仓促之间怎么凑得出来?”卫长嬴失笑,道,“或者你将就点,那些功劳差一点的,就赏个使女么好了。我说句实话,莫看那些美姬美貌,而且擅长歌舞。在我看来,小门小户的过日子,这些人还不如一个粗使使女来得手脚麻利。”

沈由甲坚持道:“儿郎们如今大胜归来,最盼望的就是讨个美娇娘。至于婶母说的过日子,是实话。不过美姬之前纵然不会操持家务,等过了门也可以学嘛!可如今生得容貌平平的女子,过了门可不能忽然好看起来吧?”

又说,“横竖耆老们年纪大了,这么一把年纪,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是正经。要那么多娇美姬人做什么?平白养在后院里头糟蹋粮食!还不如拿出来做赏赐、也是繁衍人丁呢!”

这话说得堂上堂下众人都纷纷掩口窃笑。

卫长嬴也嗔怪道:“怎么能这样说耆老们?真是胡闹!”

虽然如此,沈由甲还是硬磨着卫长嬴答应替他再去跟耆老们讨要一批美姬,数目越多越好,这才心满意足的告辞而去。

等他走后,朱弦就惊奇道:“婢子还以为,沈都尉今儿个求见少夫人,是为了就之前其弟沈大总管的事情代为请罪的呢!不想他却是继续要人来的,而且到走都没提到沈大总管的事情!”

“早就听说此人性情粗疏,如今一见还真是的。”卫长嬴倒不在意,道了一句“沈由乙是沈由乙,跟沈由甲固然是兄弟,然而他犯的这点子糊涂还没到需要牵累其兄的地步”,就跟朱衣道,“你去打听一下,先前给四弟送美姬的人里,是不是有谁得罪过由甲?怎么他今儿个非缠着我答应替他去开口要人不可?”

朱衣却道:“回少夫人的话,不必去打听了。婢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卫长嬴好奇的问:“是什么?”

“少夫人您知道沈都尉固然是沈氏子弟,然而于文事上不甚精通……”朱衣思索着合适的措辞,道,“早几年前一回年节,沈都尉前往三老太爷府上赴宴,席上行酒令,到沈都尉时一时没想起来——本来沈都尉已经认了罚酒了,结果那日席上叫去助兴的妓人里,有一个叫缕儿的,偏出来讥诮了一句沈都尉!”

卫长嬴皱眉问:“然后呢?”

“沈都尉自是大怒!”朱衣道,“婢子听说沈都尉当时是这么说的:大意是都尉他兢兢业业戍边报国,俯仰皆无愧于天地,席上酒令只是微小之事,区区一个供人玩乐的妓人也敢议论他不通文才?又说沈氏本是以武传家,要求族里子弟个个文才了得那是少夫人您的娘家才能够做到的!”

“那三叔公怎么做的?”卫长嬴问。

朱衣道:“事情就在这儿:按说沈都尉这么说了,于情于理,三老太爷即使不处置那缕儿,也该把她交给沈都尉的。但三老太爷当时敷衍了过去,没两日却把那缕儿纳入了后院。至今那缕儿还侍奉着三老太爷、极得老太爷喜欢呢!”

卫长嬴明白了,就对黄氏道:“姑姑你回头去告诉三叔婆一声,就说这次各家出美姬,缕儿必须列在其中!”

朱衣在旁道:“少夫人,三老太爷颇喜欢这缕儿,据说缕儿自恃宠爱,是连三老太爷的元配发妻也不放在眼里的。”

“身为侍妾却不把元配正室放在眼里,目中无人到这地步,想来她这双眼珠一定也是大异常人。”卫长嬴淡淡的道,“若三叔公这样老糊涂了,就取了这缕儿的眼珠给他清醒清醒!”

卫长嬴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丝毫没把剜去缕儿双目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朱衣听得心头不禁一寒!对这少夫人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黄氏却微笑着道:“少夫人说的是,这缕儿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年少美貌得了三老太爷的宠爱,竟然轻狂成了这个样子,简直就是自己找死!三老太爷年事已高,想来也是因此失察,才纵容得她这般无礼!”

……这三叔公又不像沈熏那样属于阀主一系,虽然说不像前任西凉刺史之父那样明显的厌恶卫长嬴,但也谈不上亲近。

本来卫长嬴夺了权之后,只要他不出来犯糊涂,也懒得赶尽杀绝。

但现在既知道了沈由甲跟他有仇、而且还非常想报仇——辈分低但忠心耿耿、还是丈夫得力膀臂的沈由甲跟辈分高却不冷不热没什么用处的三叔公,卫长嬴想都不必想,自然是选择了沈由甲。

沈由甲想要缕儿报仇,慢说他有足够的理由,他就是没有理由,卫长嬴也会替他把人要过来的。

至于沈由甲这次过来没有为其弟沈由乙说什么嘛……卫长嬴淡淡的道:“他既信任夫君,自不会因为沈由乙做错了事情就惊慌失措,忙不迭的请罪,惟恐迟缓了被追究。此人能在都尉一职上一待十数年,确实是胸中自有丘壑。”

黄氏道:“少夫人说的是,只看缕儿这件事情,就知道沈都尉看似粗豪,其实什么都清楚。”

诛灭秋狄大单于穆休尔的整个计划都是沈藏锋为主导、沈由甲辅佐弄出来的。如今目的达成,沈藏锋威望更上层楼,已经到了正式过问族中之事、彻底坐实下任阀主之名、掌握族中实权的时刻了。

就算沈由甲不来要美姬,等沈藏锋回到西凉城,肯定也是要亲自接过明沛堂之权,整肃上下,栽培亲信、排除异己……沈由甲不过是给了个引子,趁这机会给自己报了当年的仇怨罢了。

……甚至还有可能这些年过去了,沈由甲早就不在乎当年这一段恩怨,但觑出沈藏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特意贡献出来一个引子。

总而言之,秋狄大单于伏诛、即使乌古蒙与阿依塔胡这些余孽还存于世,然而也都是元气大伤,还要彼此争夺大单于之位——外敌一时间自顾不暇,边境总可以安稳上一阵子了。而赴边建功的三年现下才过去了两年不到,剩下的一年多时间,沈藏锋难道还会在明沛堂里吃喝玩乐的消闲度日不成?

先前卫长嬴夺权,不过是给丈夫稳固后方,免去沈藏锋既要与穆休尔斗,还要分心对付族里的算计。作为女子,卫长嬴即使名义上当着明沛堂的家,所能管的事情也有限。但沈藏锋既然腾出手来,可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着他过问了。

卫长嬴靠在软榻上,微微眯了眼,盘算着自己所知道的族里情形……

49第四十九章 老不死与赔钱货

[第4章第4卷]

第388节第四十九章

老不死与赔钱货

其后到了快满与木春眠约定的日子时,曹家堡着了一群年轻力壮的儿郎,以少堡主曹丫的名义,前呼后拥的将季固送到西凉城。

卫长嬴点了个族侄,一起陪端木芯淼亲去见了。

这季固算着年纪其实跟季去病不差几岁,但看起来远较季去病苍老。他形容清瘦,皱纹满面,然而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看人的时候,即使刻意收敛,也带着难以掩饰的防备与隐隐敌意。

显然他这些年来过得也是极惶恐绝望的,否则不会养成这样富于攻击的眼神。

不过对于卫长嬴与端木芯淼,季固还是表现出了适当的感恩与唏嘘……看着他老泪纵横诉说着对侄儿季去病的思念的模样,卫长嬴在心里淡淡一哂:一头老狐狸……说是狐狸,但季固的狠绝之处,却比狐狸更甚,几近于狼——

端木芯淼替他看了不便行动的左腿,只说了一句:“师叔祖这条腿早年摔断过,却误了医治良机。如今想要治好,除非打断了再接一次……”

这只是端木芯淼个人的诊断,照着她的想法,自己那远在凤州的师父季去病一时半刻赶不过来,但季固自己的医术也不差。所以端木芯淼是打算说完自己的诊断意见之后,再向这位师叔祖请教请教是否有误……

然后写信去凤州,三个人的意见交换之后,再取一个最稳妥的法子来给季固医治的。

结果她话还没说完,季固连想都没想,直接一掌亲手把腿骨“咔嚓”一声拍断,若无其事的问目瞪口呆的端木芯淼:“这样吗?”

“……”同样猝不及防、被惊得差点离席而起的卫长嬴。

似乎打断了自己的腿后才醒悟过来此举的突兀与惊怖,季固歉然道:“乡野之人,在乡野中待得久了,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卫长嬴、端木芯淼继续接话不能:这算什么习惯?!

于是季固解释下去:“蒙山多毒蛇,小老儿这条腿,就是当年进山采药时遇见毒蛇,逃跑时不慎摔的。蒙山中有一些毒蛇毒性极烈,小老儿手头药材又有限,往往不能配到齐全的蛇药,为了性命计,每回进山前都反复告诫自己,若被那些小老儿医治不了的蛇咬了,立刻断肢求生!久而久之,待听到类似的话,往往就……”

端木芯淼动容道:“师叔祖这些年实在受苦了!”

“季老丈经历真是坎坷,只是如今既然到了西凉城,不在蒙山了,老丈还要放开了心怀,好生颐养才是。”卫长嬴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心里却想:怪道曹家堡建堡几十年,如今换了个姓木的堡主,还是个女子,居然也没什么话……季固这人对自己尚且如此狠辣,更何况是对旁人?那曹俨算是识相,自己乖乖被赶下去了,若是不识相,按这季固的手段,怕不能把他大卸八块?

而且季固现在当面断腿也不见得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恐怕一来是向自己表达他既然到了西凉城,就会安安心心的留下来等待季去病、绝对不会再怀疑什么……这也是对之前他以三千两黄金试探的赔罪;二来趁机诉说早年种种艰辛经历,以掩盖他多年来养成的锐利眼神——他这种阴骘的形容,本来就是不太能给人留下好感的。

但既有早年几次三番九死一生的缘故,究竟好宽宥多了。

因为季固立刻断了自己的腿,端木芯淼原本打算请教过他以及季去病后再着手诊治的盘算只能打消,只得立刻吩咐人取药材来配药,即刻为他接骨。

如此一番忙碌,待替季固重新接好了骨后,已是掌灯时分。

这一次因为木春眠留在堡中未来,就由曹丫出面代季固送客。许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曹丫一路上都没吭声。本来卫长嬴瞧她年岁跟几个侄女仿佛,生得也可爱,也是为了场面,逗了她几句,只见这小女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眼看了看人,又低下头去不作声了……卫长嬴心想小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没长辈在身边,想是怕人,可别把她逗哭了,遂也不再说话。

却不想曹丫把人送出大门外,按着来时母亲的叮嘱,看着卫长嬴与端木芯淼登车远去,回到府里,叫人把大门一开,就举手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兴奋的四下里一张,就放下手来狠狠一拍大腿,高高兴兴的大声喊道:“他奶奶个熊!这么好的宅院,往后就送给老不死了?!”

“……”被黄氏反复叮嘱、务必要伺候好了季家祖孙,尤其是曹丫年幼,千万不能叫她有什么闪失,因此谨慎小心寸步不离守在她附近的总管齐山足足呆了小半会儿,才确认这句话确实是曹丫亲口说的……

虽然说齐山早就知道曹丫出身寒微,在曹家堡那种荒僻之地,纵然是堡主之女,想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管教。他已经做好了从头教导曹丫礼仪的准备,可曹丫的粗俗仍然出乎他的预料——还没等他想到如何回答这句话,曹丫已经提起裙子——裙裾一直拉到近小膝的地方,足足露出了足踝与小腿。

虽然她年纪不大,可在齐山这种沈家世仆、看惯了沈家小姐们小小年纪就个个斯斯文文的举止的人眼里看来还是一百个不顺眼。尤其曹丫提着裙子根本不招呼人,直接就噔噔噔的往里冲去,让齐山眼角一个劲儿的抽搐——这也就是黄氏亲自叮嘱、又知道端木家的八小姐、阀主的义女端木芯淼对季家祖孙非常重视,齐山不能不忍了。

不然,就算是沈家的小姐们,若非特别得宠的,敢这样藐视他,他非阴上一把不可!

那边厢正狂喜于天上掉馅饼的曹丫可没管齐山的恼恨,她兴冲冲的跑到上房,不等门口侍立的使女轻声软语的一句“季老太爷才接了骨,如今正歇着”说完,直接推开人朝里大声嚷道:“老不死,这宅院往后送给咱们家了是不是?”

使女们:“……”

曹丫对外祖父无礼,季固却也没好话回她,闻言没好气的骂道:“人家借咱们住两天的,送给咱们?你倒是想呢!你知道这么一座宅院值多少银钱么!老子要是有儿子或外孙,豁出老脸去要下来倒也罢了,偏老子命不好,就生了你跟你娘两个赔钱货!老子这把年纪,半只脚踏棺材里了,还攒银钱做什么!”

使女们:“……”

这时候曹丫已经走了进去,爬到外祖父所躺之榻对面的软榻上盘腿坐了下来。使女们虽然听了他们祖孙的话心里乱七八糟的,但到底是大家子里伺候出来的,还是立刻走过来给她沏茶。

曹丫一摆手,似模似样的吩咐:“不要茶,苦的!给老娘我来碗蜜.水,没有的话,糖水也好。”她小小年纪,却自称“老娘”,惹得使女们纷纷咬住了唇,免得失笑出声,又暗自感慨这乡野之民究竟没规矩。

季固也骂:“美得你!还想喝蜜.水和糖水!你也就是喝白水的命!”

“老不死自己上了岁数吃不得甜的,看到老娘吃就难受吗?”曹丫小脑袋一扬,哼道,“老娘我偏要喝!去把两种都给老娘弄上!”

使女赔笑道:“曹小姑娘若是喜欢甜的,少夫人给备了玫瑰露、木犀露之类,都是甘甜可口之物。曹小姑娘要试试么?”

“玫瑰露跟木犀露?”曹丫喜道,“老娘听都没听说过,一定是好东西!快都取来,老娘要全部尝尝。”

季固嘿然道:“你尝,你都尝!等到了晚上肠子痛,一个不小心转成肠痈,老子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有你在?”曹丫年纪虽小,嘴巴却厉害得紧,丝毫不让季固,立刻道,“老娘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个老不死敢不给老娘治?要不然,老娘死了,叫你那闺女知道,看她还给不给你养老送终!到时候你死了都没人哭孝,做你的游魂野鬼去吧!”

季固哼道:“你堂舅去病还在人世!你当老子现在非要指着你们两个赔钱货送终?!”

“堂舅跟你这老不死年纪差不多,没准他过世了,也还指望老娘母女两个给他披麻戴孝呢!”曹丫冷笑,“方才那位端木家的小姐提到堂舅时,可没说到堂舅母和老娘有没有表兄弟姐妹的事情!”

季固一愣,大觉懊恼,但随即嗤笑道:“眼皮子浅的东西!你没听那卫夫人还有端木小姐说?你堂舅如今名医之名满天下,又得卫家扶持,他怎么可能没有妻室子女?!”

就冷笑,“你往后跟老子说话都客气点儿!要不然惹火了老子,索性从你堂舅膝下过继个男嗣作为嗣孙,到时候老子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当,你们母女一文钱都别想着落到!”

曹丫不信,道:“他奶奶个熊!老娘要是有堂舅母还有表兄弟姐妹,端木小姐怎么不提到?”

“没见她先问老子的腿?”季固翻了个白眼,哼道,“后来不是一直都在给老子治腿?!一准是忘记说了!”

正说着,使女拿乌木漆盘托着木犀露、玫瑰露、薄荷露、芙蓉露等诸样饮品上来,又配了数碟精致的糕点。

曹丫先前跟季固顶嘴顶得很有气势,却也不敢怠慢了季固的警告,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琉璃盏里看来看去,半晌,才择了颜色艳丽的玫瑰露出来,又恋恋不舍看了其他露一眼,方下定决心,道:“老娘今儿个就喝这个,总不会肚子疼了吧?”

季固哼道:“就你那贱命,想死都难!”

“那老娘就喝了。”曹丫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眉花眼笑道,“好喝!好喝!老不死你真是可怜,这么好喝的东西竟不能尝!怕是你这辈子都没喝过这样好的东西!”

季固闻言大怒,拍榻道:“老子当初似你这年岁、你那曾祖父官至太医院院判,老子什么珍奇什么佳肴没见过?这玫瑰露有什么稀奇的?也就你这没见识的赔钱货,会把它当个宝!”

曹丫眼一翻,道:“这话老娘没听过一千遍,也听过八百遍了!”

“你说一千和八百能做准?”季固嘿然,“老子教你算术,你什么时候数到一百不出错过?!还敢说一千!”

“……”曹丫顿了片刻似乎无话反击,就恼羞成怒的把琉璃盏往榻几上重重一拍,叫使女,“给这老不死弄点不甜的能喝的东西来,免得他眼红老娘能喝这玫瑰露,尽在这里阴阳怪气败人兴致!”

50第五十章 迭翠关赋

[第4章第4卷]

第389节第五十章

迭翠关赋

次日卫长嬴听了季固与曹丫之间相处的细报,颇为无语。

一起过来听的黄氏也惊讶的很:“纵然季固流落乡野,总也是前任太医院院判之子,不可能不通晓文墨懂得礼仪的。他在曹家堡中权势极大,不教化一方也就罢了,怎么连自己的外孙女都放任至此?”

百年季家代代出太医,这可是个伺候贵人的差使,不懂得礼仪规矩,哪里能到贵人们跟前?季家家传的可不只是医术!

卫长嬴叹道:“可不是吗?他若子嗣众多,顾不过来倒也罢了。但他不是就这曹丫一个外孙女儿?”

主仆两个都觉得曹丫委实太没规矩了点儿,至于说季固对这个外孙女也是冷言冷语……呃,季去病不也是这样的?姓季的说话不好听,怕是满帝都都默认与习惯了。但是这么想来的话,曹丫虽然不姓季,却也是季家血脉,那她对外祖父……呃,这是报应么?

难道……

这就是季去病一直不娶的缘故……?

……究竟季固也好曹丫也罢,都跟卫长嬴没有直接的关系,卫长嬴也懒得多事,去教诲曹丫对长辈要尊敬——季固难道教训不得这小外孙女吗?他都只是嘴上骂骂,不定这泼辣的小曹丫就是他自己惯出来的呢!

所以两人私下里感慨猜测一番,也就算了。

到了四月下旬的时候,前来西凉慰军褒奖的钦差抵达日期定了下来,就在八日后。

……本来穆休尔一伏诛,西凉这边就给帝都报了大捷,按说钦差早就该到了。

奈何这次捷报极大,又牵连到了整个西凉的局势,朝中关于如何封赏议论了个热火朝天,连鲜少过问政事的圣上也亲自召开了数次大朝,勾连牵扯的好容易定了下来。再加上劳军的辎重既多,队伍自也缓慢,于是一直拖到了这会。

卫长嬴早在钦差动身后不久,就接到婆婆的信说明了这中间的经过。这一次的钦差说起来也巧,正是端木芯淼的四叔、官拜从三品御史大夫的端木琴。

想来端木琴传完圣旨,肯定要顺路把端木芯淼带回去了。

本来因为端木芯淼自元宵节后一直在诊治、鲜少间断的求医之人顿时又疯狂起来……

卫长嬴接到准报之后,也有点惋惜端木芯淼要走——这年头,尤其是在西凉这种地方,有个厉害的大夫在身边,可是要放心不少。

她感慨着,命人快马至迭翠关通知丈夫先回来迎接钦差。

虽然说这次心照不宣头功不属于沈藏锋,大出风头的会是二顾以及邓宗麒。然而沈藏锋究竟也在领功之人里,若是不去迎接钦差,没准会被认为恃功自傲,或者心中不服,容易平地生波。

沈藏锋闻讯果然也是立刻撇下上官十一赶回西凉城,夫妇相见,卫长嬴忙把这些日子西凉城中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他……知道卫长嬴担心木春眠与蒙山帮的帮主赖大勇似有染,怕端木芯淼会因为季去病的缘故拦在当中,所以这会已经把季固弄到西凉城来住了,沈藏锋微微颔首:“蒙山帮中确实有几人堪用,由甲也跟我说过,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多,还没顾得上他们。如今季固既在西凉城了,等我说服上官先生,就可以请他帮着引见。”

卫长嬴就笑问:“那上官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于军略确实有大才。”沈藏锋笑了一笑,道,“只是他死活不肯出仕,倒是个麻烦。”

卫长嬴道:“只是不愿意出仕吗?给你做幕僚,也不一定要出仕。”

沈藏锋伸指刮了刮她鼻尖,含笑说道:“他要是愿意这样倒好了,给他谋取官职虽然不是什么难事,但只做幕僚不出仕的话,还省我一番手脚。奈何,他两样一个也不肯。”

说着就起身到案边,从这次带回来的文卷里抽了一张出来给妻子看,“我三番两次上门拜访,邀他出山。结果最近一次去,他写了这篇《迭翠关赋》与我,算是明志。”

“钩月出小山峰高,微霜披甲光愈寒。

薜荔罗天,簇城群峦,有汹汹之绿;

古木森然,夹河高瀑,咆滔滔以穿。

岚气肃于林间,尝闻鸱枭之笑;

瀣珠坠于枝上,孰知清露之甘?

百年烽火地,峨峨之迭九翠于斯处;

千里扼喉关,巍巍兮开一径以锁蛮。

慨吾生之有涯,荐碧血可润沧桑;

报国疆以弓铗,剖肝胆义绝魍魉。

柘弓兮射天狼,青锋兮慑狄荒。

单于兮惊惶,胡虏兮仓皇。

斯言地荒僻,屏西凉兮第一关;

慢语城寂寥,阻秋狄而锦河山!

苟赤心于此,轻富贵于世,所谓——

不羡鸿鹄之高远,宁为邑犬狺篱霞!【注】”

卫长嬴读完,双眼放光,大是意动,道:“迭翠关这般好景色?岂不是比西凉还要草木丰盛?还有瀑布……下次带我去!”

沈藏锋:“……”

他想了想,才道,“此人眷恋故土,不愿意受招揽,在他眼里,迭翠关自然是极好的地方。”

“哈哈!”卫长嬴也不是真的看了这篇文章就把正事忘记了、只惦记着要去玩乐,不过是调侃一下,此刻笑了一阵,就道,“依我看,这人既然恋着迭翠关不肯离开,你就拿了迭翠关跟他谈嘛!他不出山,你不给迭翠关好日子过,不就成了?”

沈藏锋笑着搂了搂她腰,道:“这怎么成?你没见这上头写着,迭翠关乃是千里之内的扼喉之地。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丢西凉城与丢迭翠关让我选,我宁可把祖堂暂时落在敌手之中,也万要保住迭翠关。有迭翠关在,西凉早晚都能夺回来。若是迭翠关丢了,整个西凉都难保了。”

“这话出去说了,仔细人骂你不孝子!”卫长嬴轻轻打了他一下,嗔道,“我不信这世上当真有无欲无求之人,难道这人除了眷恋故土之外就没有旁的爱好了?”

沈藏锋笑道:“不急,横竖如今穆休尔已伏诛,乌古蒙与阿依塔胡的大单于之争还没结果,即使现在就招揽到他,一时间也派不上用场,慢慢的磨便是。这人的才华不错,在他身上多耗费些功夫也没什么。”

这件事情到这儿也差不多了,两人说笑了几句,便一起拥入帐中……

到了次日,距离钦差抵达还有一日光景,卫长嬴一早就打发人以沈藏锋的名义把顾夕年请到明沛堂来。

说起来前年卫长嬴在帝都送别丈夫时也是跟这位顾二公子照过面的,奈何当时她一颗心都系在了丈夫身上,哪里有功夫去管旁人?所以当时根本没注意过顾夕年的长相。

这次顾夕年上堂来拜见,卫长嬴一面笑着让他不要客气,一面打眼一看,心头顿时就是一沉!

倒不是说顾夕年容貌丑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都把她吓到了,而是这顾夕年眉宇之间与其嫡兄顾乃峥足有六七成相似!虽然他轮廓更加俊秀,一身绛色便服,束玉带、顶金冠,颇有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意思,气度也是优雅里带着散漫,正是卫长嬴打小见惯了的典型世家子弟。但……

这些都不能抵消他与顾乃峥相似的事实!

难道自己这样命苦,到西凉之后,远离了季去病、顾乃峥,却还是逃脱不了他们的徒弟或血亲吗?卫长嬴悲凉的想着,在心中升起了深深的防备!

因为沈藏锋既在西凉,这次请顾夕年过来,他自然也在。等他跟顾夕年寒暄过了,微笑着道:“今日请贤弟前来,乃是因为你嫂子有话要跟你说。”

卫长嬴一边防备着一边微笑着道:“也不是旁的事儿……柔章在西凉也有好些日子了,之前因为战事,她一直都不敢去打扰你,前些时候又因为住不惯西凉城,搬去下头一个县里暂住了。本来你回来之前,我就要打发人去接她的。结果不凑巧,派去的人回来禀告,道是她进山去打猎了……这两日因为要迎接钦差,我这儿人手实在不够。我想,你若是得空……”

话说到这儿,顾夕年也明白情况了,他的嫡妹什么性情他还不清楚吗?什么不敢打扰、住不惯、恰好进山打猎……都是为了避着自己,好继续拿这个当借口赖下来!

顾夕年暗自一叹,心想自己好容易得了点时间闲暇,还没想好做什么呢,就被妹妹占了去。因为卫长嬴跟顾柔章之间的关系到底不是很亲近,她帮着照看顾柔章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已经就差明着告诉顾夕年,顾柔章的事情请他这个顾家二公子来操心,横竖卫长嬴是不想管了。

顾夕年是顾乃峥的庶弟,然而到底没有其嫡兄那样的厚颜无耻,忙把话头接了过去:“卫嫂子真是太客气了,舍妹顽皮,一路前来西凉,多亏了嫂子照料。这些日子在西凉,也赖嫂子庇护。不意她这样不懂事,还要到处给嫂子增加麻烦。待夕年寻着了她,一定严加管教,定然要她过来给嫂子赔礼!”

卫长嬴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顾二公子可算是个正常的了!

既然顾夕年没有推脱,这件事情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卫长嬴叫人拿了顾柔章如今落脚的那处别院的地址来给他,又给他派了带路之人——顾柔章就交给她哥哥、卫长嬴也不替她操心了。

把顾柔章交还给她哥哥,卫长嬴又再次领人把明沛堂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巨细无遗的检查过了。见一切无误,打发人去跟沈藏锋等人说了,便回院子里沐浴更衣,养精蓄锐的预备次日钦差抵达。

【注】自己写的,当道具看吧。

51第五十一章 钦差到来

[第4章第4卷]

第390节第五十一章

钦差到来

次日钦差至,西凉这边诸人一起郊迎其入城。

进了城后,照例在明沛堂中排香摆案,黑鸦鸦的一片跪聆圣旨。

因为需要封赏褒奖的人不少,以及劳军的辎重极多,这种封赏圣旨又极为奢华艳丽,辞藻堆砌累累,钦差滔滔不绝的读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骊四骈六的圣旨听得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却不得不耐着性.子作恭敬感激状……

好容易一句“钦此”,众人皆是长松一口气,山呼着谢了恩,起身之后,忙不迭的令人撤下香案,簇拥着端木琴上座,奉茶寒暄。

这里就没有女眷们的事情了。

卫长嬴回到后头,卸了累累珠翠,问黄氏:“酒席那边你看过了不曾?”

黄氏道:“婢子方才还去看过,都齐全着。”

“那就好。”卫长嬴点一点头,抬手让人给自己脱下沉重的礼服,顺后把腕上两只碧玉镯子也捋下来放在妆台上,道,“叫人都精心点儿,伺候得周全了,自有他们的好处;若是有敢趁着人多手杂偷懒使奸的,姑姑看着罚,别手软。莫要在钦差跟前丢了咱们明沛堂的脸面。”

黄氏笑道:“少夫人就放心罢,这会婢子过来给少夫人禀告,就是贺妹妹亲自盯在了那里。若是贺妹妹来说,就是婢子看在那里,一准不会给他们偷懒的机会!”

主仆说了一番宴席安排,新任大总管沈召棠过来道:“方才三老太爷打发人来说,闻听钦差大人喜好歌舞,欲令后院所豢养之家妓献艺席上,还请少夫人准许。”

卫长嬴闻言淡淡的笑了笑,先跟黄氏道:“钦差喜好歌舞的名声,原来连三叔公也知道了?”之前,朝中对于这次西凉大捷的封赏才议定,苏夫人就立刻给儿子媳妇报了信。着心腹下仆千里迢迢星夜飞驰送这么一回信,信里自然不会只告诉他们封赏的结果。

对于钦差端木琴的性情喜好也是重点介绍了一番,好方便卫长嬴这儿晓得如何投其所好的招待他:这端木琴在阀阅眼里没什么难伺候的地方,就是比较喜欢看歌舞。然而也没到会主动索取妓人的地步……此人讲究的是一个风流不下流,大抵时候都是欣赏而非沉迷。

卫长嬴知道后,趁着给沈由甲要人时,又跟各家借了一批调教好的美姬,令她们昼夜排练了几支西凉这边的舞,以招待端木琴。

……沈由甲没有明说、但真正想要的那个缕儿,三叔公撑了几天,到底还是抵不住压力交了出来。卫长嬴把她送给了沈由甲,据说沈由甲连见都没见她,直接送到了军中充作营妓。

西凉军大胜归来,幸存的士卒都得了赏赐,正是满腔精力无处发泄的时候。缕儿既得三叔公喜欢,甚至喜欢她到了近乎宠妾灭妻的地步,容貌自然美貌非常。士卒们知道有这样一位沈家耆老钟爱非常的美人送入营中,既贪恋美色,也好奇耆老爱妾是个什么滋味……前两日,朱衣提了一句,说这缕儿不堪凌.辱,做营妓不几天就死了。

后一日,朱衣又说,三叔公知道消息后老泪纵横,私下里大骂沈由甲偌大年纪了还这样心胸狭窄,竟跟个小小女子计较只字片语至此!

卫长嬴听到消息后,在上门讨要招待端木琴的舞姬时,让黄氏不冷不热的道了一句:“三老太爷年岁既长,想来万事都看得开,心胸宽阔得紧,一定不会计较区区几个美姬的是不是?”

这番话是模仿着三叔公骂沈由甲的话而来,摆明了是站在沈由甲这百年,听得三叔公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

此刻黄氏就笑道:“三老太爷最喜欢豢养妓人,钦差大人呢爱看歌舞,也难怪三老太爷想凑这个热闹。”

“他既然想凑热闹,就让他凑吧。”卫长嬴淡淡的笑了笑,道。

沈召棠得了答复,就下去转告。

午初开宴,一直到未中才散。沈藏锋一身酒气的回到后堂,喝了两碗解酒汤,又洗了脸,才清醒些。

卫长嬴劝他睡一会:“晚上还要继续招待钦差,免得一会没了精神。”

沈藏锋笑道:“晚上要不要招待还不好说,钦差喝得不比我少,方才是叫人抬进客院里去的。”又说,“我这会倒有点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卫长嬴就跟他说说话:“宴上歌舞如何?后来的那一班是三叔公特意派上去的。”

沈藏锋哂道:“钦差都说了好,我看起来都差不多,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差不多?”卫长嬴笑,“不至于罢?本来这次咱们招待钦差用的舞姬就有从三叔公那里要来的,今儿个他让沈召棠过来说,我才知道他还藏着一班呢!他藏起来的不是应该更好吗?”

沈藏锋道:“我不爱看这个,你让我说好与不好,我也未必说得上来。毕竟这是为钦差洗尘之宴,又不是三五知交好友相聚,唤几个舞姬上来助兴,那才有心思看。不过钦差对于西凉城中有人与他同好倒颇为意外,已经约了三叔公闲来相聚。”

卫长嬴点头道:“我就知道三叔公打着这个主意,却也不知道他见了钦差想打什么主意。”

“如今他能做什么?”沈藏锋淡然道,“大约就是从此只谈风月不问世事了……钦差在端木家向来也是如此,当然钦差不是因为之前得罪过其兄,却是因为文靖公过于小心谨慎的缘故。”

卫长嬴诧异道:“照这么说,钦差很是能干?”不能干的子弟,随便过过就是,要这样专心的喜好歌舞来掩饰吗?

沈藏锋点头,道:“这位钦差幼年时比咱们的侄女儿舒颜也不差什么,屡次蒙召入宫觐见,少年时即以善属诗文名传帝都。最难得是他为人谦逊,他声名最盛时,在族中将其嫡兄、即咱们义妹的生父压得黯淡无光,为了不让长兄难为,他故意坠马摔伤了腿,退居城外别院养伤。这场养伤足足养了四五年,中间圣上几次宣召都被他推辞了,后来他腿伤痊愈,却未再有诗文传出,反而喜好歌舞的名声传了出来。久而久之,现在人都只知道端木家的二老爷爱观赏歌舞,却不知道他才学极高,曾在少年时就被许为他日成就不在竹山先生之下!”

卫长嬴动容道:“竹山先生!这钦差这般才学?”

凤州卫氏虽然名士辈出,但依才名而排,竹山先生卫伯玉足以列入前三。自古以来的才子中,卫伯玉亦是地位非凡。这一点,从至今许多人千里迢迢赶到小竹山,只为一睹《竹山小记》的碑文可见一斑。

就连卫家近年来的两位海内蜚声的名士:卫质皎跟卫郑雅,虽然也是海内公认的才华横溢之人了,也没有被拿来与这位先人比较过。

端木琴居然在少年时候就被人拿来跟卫伯玉比,足见他之功底何等深厚了!

这般才学,却为了不与兄长反目,甘愿在才名最盛时隐退,之后为了家族不被圣上猜忌,更是以喜好歌舞来掩饰己心——才学虽好,心胸更广,这样的人,纵然暂时蛰伏,却也不能小觑。

卫长嬴重视起来:“那让三叔公跟他见面……”

“无妨。”沈藏锋泰然自若的道,“钦差心如明镜,该管的不该管的自有分寸。他见三叔公,最多也就是谈谈风月。三叔公若是犯糊涂,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一准会立刻拂袖而去、绝不停留半步!”

卫长嬴凝神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道:“我忽然想起来你之前拿绝色比那上官十一,可别传了出去,叫钦差听到,真以为迭翠关那里有什么绝代佳人,问你要呢!”

沈藏锋笑道:“连你都误会为夫在迭翠关纳了什么人,何况钦差?”

“侍妾送人不是常事吗?”卫长嬴笑道,“就是旁人会怕你舍不得。”

“为夫身边使女送人的多了去了。”沈藏锋失笑道,“为夫几曾舍不得了?”

卫长嬴笑着说:“那些不都不是绝色吗?”

“玩笑话而已,为夫至今惟见过一位真正的绝色……”沈藏锋忽然一个前扑,将妻子按倒在榻上,哈哈笑道,“就是嬴儿啊!”

“讨厌……”

……到了傍晚,沈藏锋去客院请钦差赴晚宴,果然端木琴有气无力的卧在榻上,表示自己午宴时实在喝多了,无法出席晚宴,请沈藏锋代自己转告众人并赔罪。

沈藏锋象征性的慰问了几句,又询问是否需要请个大夫来看看?端木琴一口回绝道:“只是午宴贪杯,到这里后已喝了解酒汤,想来睡上一觉就好了。若明日起来还是不好,正可请我那侄女儿来一见。”

“义妹的医术,确实比这西凉城中众大夫都来得高明。”沈藏锋笑着道,“端木叔父既然如此说,小侄也不叨扰,这就去传话。”

如此出了客院,打发人到各处告知端木琴不赴宴了——午宴时陪席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松了口气:连沈藏锋都喝了那么多,其他人也不会太轻松。这次得到封赏最多的几个人都是帝都来的,见惯了场面,对于在钦差跟前露脸的这种事情并不是热衷。

毕竟他们或者他们的父兄都是能够随意面圣的,犯不着拼死拼活的讨好钦差。

如此到了次日,端木琴一觉起来已经恢复了精神,不必请侄女过去诊治。就由众人陪着,前去营中慰劳大军。

接连十来日,端木琴忙完了这个忙那个,可算把公事办得七七八八了,就打发人告诉卫长嬴想见一见侄女端木芯淼。

卫长嬴就拨了一间花厅,给他们叔侄叙话。

52第五十二章 家人

[第4章第4卷]

第391节第五十二章

家人

端木芯淼独自踏入花厅,端木琴却已经先到了,正捧着茶碗细品。

见到侄女来,他放下茶碗,温和一笑,招呼道:“芯淼来了?快坐罢,不必拘礼了。”

端木琴人已中年,身量有些发福,但面皮白净,眉宇开阔,望之不失能得相貌堂堂四个字的评价。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人,眼神中带着善意,看向侄女端木芯淼的目光,透着淡淡的关爱与怜惜。

只是这些善意并不能打消端木芯淼对家里人的厌烦,她依言没有行礼就在下首坐了,才一坐下,就紧蹙着眉,淡淡的问:“四叔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如今忙得很。”

“前些日子听说你在西凉这边广治贵贱,起初叔父还不相信。”她态度冷漠,端木琴却不以为意,仍旧微笑着道,“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干净不过。有一次叔父去给你祖母请安,恰好看到你闹着要吃莲子羹,叔父就顺手喂了你几口,结果有一勺不仔细落在地上,落下去时沾了点你袖子,你马上不要吃了,闹着要乳母快快拿衣服来给你换……为了这件事儿,叔父还叫你埋怨了好久,连着几次看到你,你都朝叔父嘟着嘴。后来还是你大姐姐给叔父出了个主意,让叔父给你买了好几个糖人儿,才把你哄好了。”

他眼神里带着回忆与喟叹,“以前你容不得半点儿尘土沾了衣,不想你竟有一日,会亲身入市中,不避庶民与贱籍,一视同仁的施治。”

在常人难以想象的锦衣玉食中长大的阀阅子弟眼里看来,终日辛劳才能换得勉强裹腹的乡野之民、贱籍之人,再怎么收拾,终究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脏污。

是以端木琴惊讶于端木芯淼竟能这样放下身段。

端木芯淼却不受往事回忆的影响,仍旧冷漠的道:“那时候我太小,都不记得了。”又淡淡的道,“我是给庶民还有贱籍都诊治了,怎么家里不高兴?医术是我自己学的,学医时的束脩是大姐姐给我出的,可不是家里的钱!我学了这医术,爱给谁治是我的事儿,他们凭什么看不惯眼?若是觉得我丢了端木家的脸,只管把我逐出族谱就是。我自在这天下行医,料想凭着我师父的名声,我还饿不死!”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但凡家里稍微对你说句话,你就认为是要约束你,是不喜欢你。”端木琴却摇头,平静的道,“你祖父父亲都没说你丢了端木家的脸,只是忧虑你的闺誉,怕这些事情耽搁了你出阁。”

端木芯淼冷笑着道:“嫁人有什么好?拿着娘家给的十里红妆战战兢兢过门,上要侍奉翁姑、下要敷衍众仆、中要讨好夫婿!没准一嫁过去,新婚还没满月,先有庶子庶女及小妾过来添堵了!辛辛苦苦操持几十年,若是赶着福薄无子,不但要受翁姑奚落、夫婿不满,底下小妾也是个个母以子贵、耀武扬威!堂堂当家主母过得还不如老夫人院子里的大使女!庶出之子仗着父宠不把嫡母放眼里……跟长辈说两句,还要被敲打说你不慈,故意想坏了庶子名声!与其嫁进这样的人家,早先还不如顶着侍奉父母的名声在家里待一辈子,还能换块牌坊千古流芳!”

她冷冷的看向端木琴,尖声道,“四叔不妨直说了吧!祖父跟父亲,又跟谁家定了约,膝下没有够身份的嫡女了,所以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我告诉你们,你们想做那张韶光,我可不是刘若玉!”

端木琴沉默了片刻,道:“大嫂这一生确实很委屈。当初你父亲也确实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如今时过景迁,他现在也非常的懊悔,一再希望能够补偿你……”

“把我接回端木家的是我继母。”端木芯淼提醒道,“我被庶出兄姐排挤得在家里待不下去,只好住到别院去时,父亲可没管过我死活。要不是继母把我接回去,又处处护着我,我如今还在外头孤零零的住着哪!”

端木琴叹道:“你父亲也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母亲就容易?”端木芯淼不屑的道,“他从来没有体恤过我母亲,也没有体恤过我大姐姐,凭什么我就要去体恤他?!若非母亲临终前的叮嘱,我早就……”她冷笑,“要不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会这样提前来等我?自我母亲去世之后,整个端木家,最关心我的,不是嫡亲祖父或父亲,也不是诸位叔姑,难道不是我继母么!今儿个来的若是她,我倒还能心暖一点,既然是四叔你,真是可笑……当年我母亲因为无子,被侍妾逼迫时,你有说过一句公道话?当年我母亲去世,我被庶出兄姐们欺负时,你有留意过一点点?今儿个过来端什么慈祥扮什么好人?你不觉得不要脸,我看着你都觉得恶心!”

她腾的站了起来,冷冷的道,“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我劝你一句:不想鱼死网破,还是收敛点的好!我可不是我母亲或大姐姐!我母亲跟大姐姐温柔贤惠了一辈子,她们可都得了什么下场?透过她们,我算是看明白了——对你们这些人,半个字儿都不能信不能指望!跟你们温柔贤惠,你们只会齐打伙儿的把人当泥一样往死里踩!”

说完,她也不告辞,甩手就要走!

端木琴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端木芯淼却不理会,一直走到门边,才转过身来,嘲弄的道:“耍什么威风呢,四叔!这儿是明沛堂,可不是锦绣堂!此地的当家人,我那义兄义嫂,可是把我看得比您重要多了。若咱们两个掐起来,他们一准会私下里帮我,你信不信?你不信也没什么,横竖到时候吃亏的,是你!”

“微淼给你带了话!”端木琴沉着脸,冷冷的道。

端木芯淼脸色一变,临要跨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只是她略一思索,又冷笑出声道:“还要拿大姐姐来胁迫我吗?我认了沈家阀主夫妇做义父义母,就约定过让他们帮着照顾大姐姐跟绥儿了,继母没说,我可是明着告诉我那义母,替我防好了你们!何况大姐姐是皇媳,是王太后,你们想为难她,也得看看大姐姐会不会跑去圣上跟前告状才是!真以为我们姐妹这辈子都只能任你们捏在掌心里随意搓扁捏圆?”

端木琴长长一叹,道:“我再说一遍,家里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微淼难道不是端木家的骨血了吗?端木家这些年来固然蛰伏,也还没有不争气到了专门对自己人耍威风的地步!微淼她确实给你带了话,而且是知道我将来西凉之后,主动打发人到端木家告诉我的!”

生怕侄女不相信,甩手就走,端木琴赶紧说出来,“她希望你早些返回帝都,莫要耽搁了青春!你继母也是这个意思,怎么说你如今也有十八了!”

端木芯淼皱了皱眉,随即冷笑:“那么你们有什么人选呢?说来与我听听?”

端木琴皱眉道:“微淼跟你们祖父、父亲说过了,你的婚事,她要跟你继母商议之后,再问过你自己的意思才能决定。你们祖父、父亲也答应不插手。你不回帝都去跟你大姐姐、跟你继母商议,如何能定人选?”

“大姐姐许了你们什么样的好处?”端木芯淼闻言,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脸色更沉,返身喝问道!

端木琴任是再好的脾气也被气笑了:“微淼现下能许家里什么好处?在你眼里端木家就如此不堪,像对待外敌一样对待自家嫡女?!似乎数百年来,如你这样敌视家族的嫡女也就你一个吧?”

“数百年来,身为元配嫡女却被生父轻看若无的嫡女,我也想知道是不是只我一个?”端木芯淼立刻针锋相对的道。

“……”端木琴沉默良久,才道,“你父亲如今真的很后悔。”

“因为他从前没想过我医术会这样好?”端木芯淼嘲弄的道,“所以没能趁我还年幼无知的时候笼络好我?”

端木琴虽然颇有城府,但对着对家族成见如此之深的侄女也感到头疼和无从下手,顿了片刻,长叹道:“你从前受过太过委屈,但内中许多都是你父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受的,并非你父亲的意思。如今你父亲择了浩淼为嗣子,虽然有你继母以及浩淼本身才华的缘故在里头,但也是考虑到浩淼母子都没有亏待过你……”

“那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搬出端木府了,他们想欺负,也欺负不到了。”端木芯淼毫无感动之色,淡淡的道。

端木琴彻底没了话可说,苦笑着道:“那么你认为现在家里要怎么弥补你才好呢?本来家里是想给你择个好夫婿,然而家里给你挑的,你一准认为是要坑你。所以你的婚事只能交给微淼,才能让你放心。旁的你也没什么缺乏的……你父亲上回说过,打算给你多些嫁妆,比着微淼出阁时的例子,私下里再补贴你一笔,但我想这些你也未必放在心上……”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方才还一脸冷漠疏远的侄女儿,蓦然满脸都笑开了花,又殷勤又欢喜的道:“哎呀这是真的吗?四叔您该不会骗我的吧?大姐姐那会子出阁,因为嫁的是太子殿下,妆奁可是比诸位姑姑们出阁时还要多的。比着大姐姐出阁的份额还要给我加?这是真的?”

“……”端木琴怔了片刻,才道,“这自然是真的,你……”

“四叔,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端木芯淼笑容满面的道,“您有什么差遣尽管说!有什么事儿尽管讲!只要侄女儿能做到的,一准不会推辞!咱们可是嫡亲骨血呢,我不帮旁人,也万不敢怠慢了四叔您啊!是不是?”

不但如此,她甚至还折回堂上,亲手从有些呆掉的使女手里接过茶具,亲手给端木琴斟满了茶盏——看着近在咫尺,一下子表现得亲热万分的侄女,端木琴的脸上,却渐渐浮起了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字字的问:“芯淼,你对端木家,真的……疏远至此?”

53第五十三章 端木告别

[第4章第4卷]

第392节第五十三章

端木告别

卫长嬴听端木芯淼说要跟端木琴返回帝都时,虽然是早有准备,但一来仰赖她医术的地方极多;二来这些日子相处,着实也有感情,颇为舍不得。

倒是端木芯淼没良心得紧,眉飞色舞的告诉她:“我四叔说,我祖父跟父亲打算给我陪嫁比着我大姐姐出阁时再加几成!”

“……你至于高兴成这样吗?”卫长嬴满心的不舍与离别惆怅一个字还没诉说出来呢,被她这么一欢喜,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很是郁闷的道。

端木芯淼一拍手,义正词严的道:“怎么能不这样高兴!你知道我大姐姐当年陪嫁是多少吗?我那祖母在时,最疼爱的就是我大姐姐,再加上她嫁的是当时的太子殿下——我听说祖母那会可是可着劲儿的给她塞东西!家里老人讲,那会子把我几个婶母堂姐都酸得不行。私下里甚至还有个那会年纪比较小、比较心直口快的堂姐哭着跟身边人说祖母给大姐姐陪嫁了那么多好东西,轮到她出阁的时候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我可是要得照样一份还要再加的!”

说到这儿,见卫长嬴似乎还是有点无动于衷,端木芯淼明白过来了,白她一眼,哼道,“是了,你虽然没有嫁太子,但你祖母疼你,不比我祖母疼我大姐姐差。你的陪嫁一准不会比我大姐姐少了去!”

卫长嬴也不否认:“我祖母确实偏疼我些,虽然我也不太清楚我家里姐妹们出阁的陪嫁多少,但想来是没有我多的。”

“恐怕是差得远呢!”端木芯淼笑着道,“你祖母可就你一个嫡亲孙女儿,我祖母还有我以及另外好几个亲孙女的。她再偏心我大姐姐,总也要顾着点儿其他孙女儿的。哪里像你祖母,横竖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大可以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你身上了?哎,这么算下来,你陪嫁莫不是比我大姐姐还要多?”

“合着你这样高兴,不是因为你四叔特意来接你回去,而是因为你家里许了你这样一笔嫁妆?”卫长嬴无语的问。

端木芯淼理直气壮的道:“这是当然!否则我见着端木家的人,横竖看不顺眼!还笑得出来?笑出来那也是冷笑!”

“既然说到嫁妆,自然是出阁才有的。”卫长嬴不想对她跟家人关系多嘴,就岔开问,“你要嫁人了?是谁家公子?”

寻常千金小姐听到“嫁人”二字,不说羞不可仰的立刻起身回避,总也要嗔上几句的。不过端木芯淼从来就不是寻常闺秀,她大大方方的道:“想来我不嫁人,他们也不肯给我。至于说嫁谁么……待我回了帝都,打听打听哪家有那等没什么用、窝囊好欺负的,随便嫁了,拿到嫁妆是正经。”

卫长嬴摇头道:“你又胡来了!这终身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见端木芯淼要说话,卫长嬴摆手打断,道,“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医术了得,有这门技艺傍身,独自漂泊江湖也不是过不下去。只是你究竟是个女孩子!又生得美貌!若不是有端木家在后头庇护着你,怕不早就被人打上主意了?你以为你擅长下毒就很厉害吗?如今市上一个奴婢才几两银子?舍出几条人命冲上来把你按住了一绑,你说你还有什么法子?这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了,我听你对娘家很不满意,想来按着你的性情,往后嫁了人也不会再跟娘家开什么口!你可想过怀璧之罪?”

端木芯淼一皱眉,随即哼道:“我就是想低嫁呢!可按着我的出身,再差也得是士族吧?”

“士族里败落的支脉日子可不见得好过!”卫长嬴提醒她,“你忘记闵知瑕了吗?听闻此人少年时候家境清贫,甚至冬无夹衣、数年食无肉!你能放下身段给庶民与贱籍诊治,但我不信你过得了那样清苦的生涯!”

“我的嫁妆……”

“这世上巧取豪夺的事情还少吗?”卫长嬴语重心长道,“你莫忘记咱们家里那些连绵无尽的山川河塘是怎么来的?难道全是买来的?有多少地方还不是咱们家划了下来,就归咱们家了?虽然说一般划的都是无主荒山,可有时候有主的地方招了眼,也不是没有那等逼迫旧主令其相让的人!”

端木芯淼听得烦恼,就埋怨道:“我就要走了,嫂子你也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儿!比如说,你打算送我一份丰厚的仪程?”

“仪程我肯定是要送你的,只是我看你如今心里盘算的主意非常的不可靠。”卫长嬴严肃的道,“你若是实在没有喜欢的,索性晚两年,迟嫁总比错嫁的好!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可能准许你改嫁的!这样的大事决计不可轻忽,必得慎重了再慎重!”

端木芯淼冷笑:“我可不管这个!端木家的名声跟我有什么关系?横竖我外甥都快娶亲了!他是宗室藩王,不怕娶不到名门闺秀出身的王后!”

卫长嬴叹气道:“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么一说!想来你心里自有主意,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

见她这么说,端木芯淼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就是想着我这样的性.子,寻常夫婿怕都受不了。我虽然不怕谁,可成日里吵来吵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寻个老实听话的呢!再说我又不在乎夫荣妻贵那些。”

“话是这么说,但太窝囊的人,我想你也看不下去。”卫长嬴劝说道,“依我之见,你该找的不是老实听话的,而是明事理的人。”

“就怕太明事理了点儿,处处比着规矩来约束我。”端木芯淼摇头,“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出了阁,我也还是要继续琢磨医理的,也不可能因此就跟我师父疏远。虽然说我师父年岁已长,可究竟男女有别,外头的风言风语,虽然都避着我跟前才讲,我也不是没碰巧听到过!嫂子你说有几个男人能大度如……如你舅舅司空大人对待你舅母卫夫人那样?”

卫长嬴听得出来端木芯淼本来要拿来比的是自己的丈夫沈藏锋——当年自己没出阁就坏了闺誉,一度被怀疑失了清白,沈家派到凤州退亲的沈宙都快要摊牌了,还是未婚夫的沈藏锋硬是冒着大雨赶到拦了下来。

此后人人都说沈藏锋真是好气度好胸襟,连这样的事儿都能忍……这话到底是赞扬还是嘲讽,也只有说的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想到这些往事,卫长嬴心下一叹,正色劝说端木芯淼道:“我那亲舅舅虽然好,但各家良婿也不是就他一个。旁的不说,就说我那宋二表哥,虽然说他把你那堂姐休了回去,但那也是端木无色自己先自绝于夫家了的。论性情,我那宋二表哥决计是很好的。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端木无色虽然是你堂姐,为人比你不知道差了多少,委实不是良配,这事儿怨不得我宋二表哥。”

端木芯淼冷笑着道:“我生什么气?端木无色被休回去,最开心的人里一定有我!论起来我跟我母亲、我大姐姐可都没有得罪过她,可我大姐姐出事之后,平辈里就数她落井下石最厉害!我母亲去世那会,她也没少说风凉话!若不是念着最后一丝同族情份,再加上长辈们从中拦阻,我早就要了她的性命、让她滚去黄泉给我母亲赔罪了!还用得着宋家休她回家?!”

卫长嬴知道端木无色性情不好,没少欺负霍氏,却没想到她把端木芯淼得罪得这样深……愣了一愣,她忽然想到一事,压低了嗓子:“端木无色善嫉,向来不许我那宋二表哥纳妾……可她出阁多年却始终无所出……”

“她要是有所出,我早就被我师父赶出师门了!”果然端木芯淼不屑的道,“她在我大姐姐出事那会说过的事情我且不提。嫂子你道她在我母亲丧仪上讲了什么话?”

不待卫长嬴回答,她冷笑连连道,“她说,我母亲没准根本就不是病逝的,而是愧疚于这么多年都没给我父亲生下一个嫡子来,就生了两个嫡女,因此识趣的自尽。毕竟我母亲所出的嫡长女、就是我大姐姐,备受我祖母宠爱,风风光光的送她出了阁,回头却把家里都差点牵累到了!可见我大姐姐福分不足,就算强行把她推上太子妃的位置也不成!又说我大姐姐好歹还生了一个子嗣,这寡妇也能做下去了。而我呢,往后落在庶母继母手里,还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可见我们母亲命不好,生下来的女儿也福薄!那时候我母亲的梓棺还在灵堂之上——你说我只是让她断了子嗣缘分,是不是仁善无双?”

卫长嬴虽然不打算议论端木家的家事,此刻也不禁厌恶的道:“好歹也是阀阅之女,年纪轻轻的口齿这样刻薄恶毒!舅舅坚持把她休回去,而不是和离或任她死在宋家,真是明智之举!这样的女子合该受尽羞辱——都是她自找的!”

她缓了口气,又道,“横竖她如今也没什么好下场,你不要太记着她的话。这种蛮不讲理之人,蠢钝得紧!与她计较简直平白失身份!”

端木芯淼眼神变幻了片刻,才道:“没什么,端木家亏待我的地方亏待过我的人多着呢!每个都要计较,我哪里来的心思琢磨医理?”

卫长嬴听了这话不免就想到,端木芯淼如此沉迷医术,其实也不见得全是由于她对医术的喜欢,许多时候,兴许是想借着沉迷医术药理之中,好忘记从前的伤痛。

不想勾起端木芯淼太多不好的回忆,卫长嬴遂把话题转回去:“其实你四哥也是个好夫婿,这一回,他听说嫡长女舒西不大好,立刻放下一切往帝都赶。要知道他被打发到西凉来,也是来磨砺的。这样回去,一准逃不了二叔一顿收拾。有些人慢说嫡长女了,就是嫡长子,也不见得这样重视的。”

端木芯淼听着,忽然扑哧一笑,道:“最后这句话莫不是在幽怨三哥他到这会还没见过舒光?”

54第五十四章 顾夕年

[第4章第4卷]

第393节第五十四章

顾夕年

端木琴说服了侄女端木芯淼一起回帝都,加上卫长嬴之前的提醒,顾夕年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把顾柔章托付上的机会。

说来帝都顾氏的本宗这一代个个都是人才:顾大公子顾乃峥,一张嘴足以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偏偏他自己还丝毫不觉,甚至还有点自认为知情识趣又公正勇义——简直是普天下人都羡慕的挚友;大小姐顾柔章好武成癖,放着多少人羡慕不到的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死缠烂打的赖在边疆不肯走,完完全全是乐在其中。

这庶出的二公子顾夕年,恰好夹在两者之间,可谓是自幼受这两位荼毒,久而久之却是自有一番手段来敷衍这两位。

譬如说这一次,顾夕年按着卫长嬴给的地址,带人赶到县里,也不先去找顾柔章,却先花了几日,俨然对付敌人一样,摸清楚了顾柔章在宅子里的时候,又打发人把那宅子的四面围住,才突然上前去踹开了门——果然一路走进去都只见下仆想方设法的阻拦、而不见顾柔章人影,一直到他登堂入室,用自己随身带着的茶叶沏了一壶茶水、悠闲的喝了小半盏,才见手下押送着满脸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嫡妹过来。

顾柔章一见庶兄就跳起了脚,大骂他无耻卑鄙:本来顾柔章在前头设了报信的人,顾夕年一来,就鸣鼓提醒在后堂的顾柔章——好让她逃跑。

顾大小姐身手很是了得,背了个小包裹,身轻如燕的上了墙,眼看就能够一溜烟儿的扎进宅子后头织如蛛网的巷子让顾夕年扑个空了!

但是且慢——

她人上了墙,还没看清楚墙外情形呢,一片拔了箭镞、又以棉布厚厚包裹过箭口的箭支就把她硬生生的射回了院子里……

顾柔章虽然武功底子不错,但架不住西凉连州城都几次沦陷于狄人之手过,底下的县城就算没失陷过,也得防着失陷,所以,院墙格外的高。

不但高,顾柔章也是自作孽,她自听说战事结束,就防备着顾夕年要把自己硬送回帝都,所以一直做好了顾夕年找上门来时避开的准备——后院的积雪是时时令人扫除,好延长顾夕年发现她逃走的方向的。

……于是,可怜的顾大小姐,结结实实的朝被打扫的清洁溜溜的青砖地上摔了下去!

那一刻,顾柔章震惊之余倒是笑了:这么高的墙,这么一摔,不管是伤了还是没伤到,横竖自己摔到地上之后就不起来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一百天——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受到颠簸嘛!所以既需要长时间的疗养,又需要静养,她就不信顾夕年能在这儿看着她三个月什么都不做!

等他走了,看谁还能管得住本小姐!

只可惜,顾柔章这想法才转过脑海,就觉得下坠的身子猛然被一托!继而往上一弹——如此几次下来,她惊愕的发现,在她坠下之前还空荡荡只她一个人的后院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四个劲装侍卫,一起扯住了一块纹色灿烂的蜀锦。

蜀锦极是珍贵,织法繁复,自也牢固。这四名侍卫力气又大,各执了蜀锦一角,任凭顾柔章在内中弹上弹下片刻,手臂竟是纹丝不动!

看到这一幕,顾柔章的鼻子简直都要气歪了!

更让她生气的是,等她下坠之势完全消去,四名侍卫中有两位立刻松了手,让她哧溜一下滑到地上,跟着剩下的两名侍卫一抖蜀锦,恭恭敬敬的对她道:“大小姐,二公子正在正堂里等您。二公子说,您若是不去,就叫属下拿这蜀锦将大小姐连头带脚裹住拉过去。大小姐,您看这是?”

“……”顾柔章还能说什么?

这四名侍卫她都认识,是顾家私卫中的精锐。顾夕年要到西凉投军,顾家家主为了自己儿子的安全特意派给他的。在西凉,这四人只听顾夕年的话。顾柔章纵然是大小姐,还是嫡出女,也违逆不了他们……倒是他们真敢照着顾夕年的吩咐干!

横竖,命令既然是顾夕年下的,有什么后果也是顾夕年承担。

因此顾柔章见着顾夕年之后,立刻大发雷霆——顾夕年却是好涵养,神色自若的喝着茶,足足听了她愤愤不平的骂了小半个时辰,才顺手递了一盏茶水过去,语重心长的道:“为兄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成全妹妹你?”

顾柔章怀疑的看着他,道:“你都拿我当犯人一样看了,你还敢说成全我!”

顾夕年懒散一笑,道:“为兄知道妹妹你想留在西凉,是也不是?”

“知道你还把我抓起来!”顾柔章更生气了!

“只是西凉既苦寒,又远离帝都,最重要的还是此地并不安全。”顾夕年竖起食指,微微摇着,淡笑道,“你说咱们父亲怎么可能准许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久留?这一次叫你留了好几个月,已经是极限了!你想继续留下去,怎能没点儿交代?”

顾柔章警惕道:“那你的意思是?”

“今儿个本来就是为兄给你制造的机会。”顾夕年摆手止住她的发怒,解释道,“今儿个为兄带过来的人都是咱们家的私卫。梁氏兄弟四人更是私卫中的翘楚!你若能够在他们的包围之下脱身而去,那为兄也能够替你向父亲说话了,是也不是?”

顾柔章好歹还没呆到被他这样就三言两语的就唬住了,哼道:“我信你才怪!你把这宅院包围得跟铁桶也似!本来就是重围难走了,你还卑鄙的让人偷袭我,这样的阵势你叫我怎么脱身?”

顾夕年就笑了:“你说刚才难以脱身、是为兄故意为难你?那若是为兄能够在同样的情况下脱身而走,你有什么话说?”

“那我就听你的!”顾柔章闻言,忙把刚才被抓住的经过仔细想了想,沮丧的发现除非自己早就知道了有人要包围宅子、并抢在包围完成之前脱身而去,否则上墙之前发现外头有弓箭手也没什么用——一群人拥进来挨个一搜,这宅子里实在没什么密室秘密到了可以绝对不被找到。

毕竟这地方只是明沛堂遍布西凉的产业之一而已,连同内中的下仆也都是寻常之人。沈家又不是闲的,把每处产业都比着祖堂那样煞费苦心的安排。

顾柔章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心想看庶兄出一次丑也好,又抓住这个机会,“但二哥你要是做不到,你就不许再管我!不但你这次不能抓我回西凉、打发我回帝都。等父亲派人过来抓我,你也要帮我!”

“一言为定!”顾夕年一听,二话不说把茶盏一丢,笑眯眯的道,“那这会就开始?”

“不能用你的人!你的人都听你的!”顾柔章忙提出种种要求,“梁氏四兄弟武功极好,不是寻常侍卫能比!还有刚才我跳上墙头时,几乎是八方来箭,你也不能少了!”

顾夕年听她滔滔不绝的限制了一大堆,眉头没皱一下,一一应允道:“都依妹妹所言。”

他又笑问,“那妹妹以为,要用谁的人来代替为兄的这些下属呢?”

这个问题让顾柔章顿时脸色一变——单论身手比得上顾夕年身边侍卫的人有很多,譬如说卫长嬴那边随时可以借出一批人手出来。

但悲剧在于卫长嬴也是盼望着自己早点回帝都去,不要在西凉成天乱蹿着让她忙碌之余还要担着一份心了……可想而知,卫长嬴打发来的人,若知道兄妹两个打的赌,不放水才怪!

同理,沈家的人、包括钦差端木琴的随从……这些人肯定都乐意帮顾家家主一个小忙的……

顾柔章苦苦思索良久,才想到了相比之下最合适的人选:“这次朝廷褒奖的士卒,就用他们!”听说边兵剽悍,稍微弱势一些的将领都压他们不住,自家这庶兄文质彬彬的,那些人应该不会卖兄长什么面子吧?

怀着这样的期望……可想而知,她输得一塌糊涂。

卫长嬴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禁大乐:“柔章难道不知道顾二公子乃是由甲下属之一,焉有上司不帮着自己部下、却去帮从未见过的部下的妹妹的道理?边兵再剽悍,主将的命令都不听了,这样的士卒还留着做什么?再说她这样闹着不肯归家,使父兄担心,谁家见着了会不帮把手?她就是找遍西凉又能找到谁不放顾夕年出去呢?横竖她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个宅子都看住。”

最先打听到消息的朱弦抿嘴笑道:“顾大小姐输了这一次,还不服气,又闹着要换人再来呢!”

卫长嬴笑问:“她又换了谁?”

“先是换了原来在宅子里伺候她、被她拿银钱收买了的那群下仆。然后又换了她打发人去街上招募的庶民。”朱弦笑道,“三局三败,顾大小姐当时就差点哭了鼻子呢!”

“她啊……”卫长嬴哭笑不得的摇着头,道,“那现在她可答应回帝都去了呢?”

朱弦点头:“据说顾二公子是这么跟顾大小姐说的:说顾大小姐武艺这样稀松、智计这样不堪,待在西凉活脱脱的就是个累赘,没得叫人操不尽的心,让顾大小姐行一行好别再做累赘了……顾大小姐气得满脸通红,可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旁的也奈何不了顾二公子,如今是打算回帝都去跟顾家家主告状了。”

卫长嬴叹道:“顾家家主也真不容易啊!”

众使女一起心有戚戚焉的点头,膝下二子一女,除了顾夕年能给长辈省点心外,嫡子嫡女都是一个不留神就要人老命的主儿——但顾夕年虽然本身不用长辈操心,却不是个会主动给长辈分担操心事儿的人:这厮这么一手,把嫡妹硬生生的气回帝都,他是推了责任,不用在处置公事之余,还要挂心独自在西凉游玩的嫡妹了,可回头操心的,又是顾家家主了……

55第五十五章 凑巧与娇嗔

[第4章第4卷]

第394节第五十五章

凑巧与娇嗔

端木琴一行人离开西凉之后,卫长嬴一下子觉得空闲了下来。

做了母亲的人,一空闲,难免就要想孩子。

一忽儿盘算着日子,想着沈舒光如今该会说几句话了,只是他是跟着祖父祖母长的,也不知道如今还会不会叫父亲、母亲?

又想到托端木芯淼带回帝都去给他的衣物,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身?

继而想到过些日子孩子开始懂事,看到堂兄弟姐妹都有父母疼爱,惟独自己父母不在身边,甚至父亲还没见过自己,会不会伤心难过、怨怼自己与丈夫……?

她想儿子时总会下意识的做点什么,端木芯淼一行人还在半路上,在娘家时女红平平、或者可以说非常之差劲的卫长嬴倒又做了两件小衣服出来。

在衣襟上绣下最后一枚竹叶,端详着紫绸衣上深深浅浅的竹叶,想到前人曾云“未出土时先有节,已到凌云仍虚心”的咏竹之句,卫长嬴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穿过母亲宋夫人亲手做的衣裳……

算起来她是个自幼顽劣的女儿,打小没少叫长辈们淘气,但五六岁时也被乳母贺氏教导着,奶声奶气的站在宋夫人跟前说着贺氏私下里教的话:“母亲辛苦了!母亲日夜操劳家事,女儿的衣裳叫下人去做也就是了,何必再劳累母亲?”

那时候宋夫人感动得泪落纷纷,摸着她的小脸一个劲的说自己不累,又说自己空闲得紧……卫长嬴听得多了也就相信了。

如今想来,瑞羽堂里那样的暗流汹涌,即使母亲有祖母扶持,明面上无人敢招惹,可私下里岂能完全一帆风顺呢?

只不过啊……对于子女,母亲永远都能有空闲的……

也不知道,如今母亲与祖母,可还都安好?

上回凤州的信里,说父亲的病已经大好了,如今只要照着常人的体虚慢慢调养……也不知道,瑞羽堂的局势如今如何?毕竟卫盛仪固然已经废了一半,但还有圣上,还有那个阴沉的六叔卫新咏……

沈藏锋回到房中,恰好看到妻子捏着一半扎进绸料里的针,望着窗外出神,竟对他进来都没察觉到。

他走过去看了看一眼,含笑问:“又在给光儿做衣裳了?上次你已托义妹带了好大一包去给他,再说帝都那边肯定也会给他做的,他哪里穿得了这许多。”

“帝都那边给他做再多,我给他做的总是不一样的。”卫长嬴呆了一呆,白他一眼,这才把针穿过去,娴熟的打了个结,沈藏锋看她把手伸向一旁的剪子,忙拿起来替她把线剪断了,笑道:“你心疼儿子,我却是心疼妻子,光儿横竖不会缺了新衣的,你瞧瞧你这些日子以来做针线把手指勒的。”

卫长嬴不理他,一掸衣襟,站起身来,把衣服抖了一抖。对着光看了半晌,见针脚虽然有几处不自然,但大致还能过得去,黄氏帮忙配的颜色也是极雅致的,暗松了口气,笑问:“你瞧这件袍子,咱们光儿穿着好不好?”

沈藏锋笑道:“你这样喜欢竹子吗?我瞧你给光儿做的衣服,花纹似乎都是竹子?要不咱们移两株来这庭里栽着?”

这话才说完,就被卫长嬴又白了一眼,道:“我倒是想给光儿绣点更好看的,可这也得我把绣技练上去啊!”

……她在娘家时光顾着惦记练好了武功揍夫婿了,女红纵然学过,却差劲得很。如今能绣这么一片竹叶,已经是到西凉之后,闲来无事、思念沈舒光,用心思练了的结果了。

沈藏锋闻言,笑意更深,道:“我就说么!头一次见你亲手给光儿做衣服,我被吓了一大跳——我就想你怎么会做衣服的呢?还会刺绣……你亲手猎几只野味做成肉干送去给光儿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

“你道我什么都不会,嗯?”卫长嬴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哼道,“我之前只不过没功夫练,手生而已。”

“那如今怎么也不给为夫做一件?”沈藏锋趁势问。

卫长嬴就推他,道:“去去去,光儿两年后的衣裳我都还没做完呢,哪里轮得着你?”

沈藏锋诧异道:“你都给他做到两年后了,还没为夫的份?”

“这个自然。”卫长嬴把小紫袍整齐的叠起来,啐道,“说起来你到现在都没见过光儿呢!还好意思跟他抢东西!”

沈藏锋叹道:“不是我不疼他,只是这小子忒也不孝——如今才多大,就敢这样跟我这个做父亲的抢你做的衣服了,往后还得了?”

“你想干什么?”卫长嬴把小紫袍叠好,叫了朱轩进来,令她收到专门给沈舒光预备的一口箱子里去,回过头来,朝沈藏锋挥了挥拳,威胁道,“你敢对光儿不好,仔细我揍你!”

“好个女大王,莫不是要栽培个小大王出来吗?”沈藏锋哈哈一笑,伸臂搂住她腰,以额抵住她鬓边,轻轻吻了片刻,道,“明儿个我又要去迭翠关,你跟我一起去?我瞧自从义妹走后,你怪无趣的?”

卫长嬴仰着头看他,道:“你不是说带着我一起去,怕那上官十一认为你不够有诚意?”

沈藏锋解释道:“那是头一回去,如今横竖就是水磨功夫了。”

“那好啊,我也想看看,你说的那一位绝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绝色法?”卫长嬴眯着眼思索了片刻,要笑不笑的伸指在沈藏锋颊上一刮,道,“顺便看看,你在那迭翠关里,可还老实不老实?”

“我要是老实你怎么奖励我?”沈藏锋笑着问。

卫长嬴反手摸上他耳根,不重不轻的扯着,娇喝道:“老实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么!你还敢要奖励!仔细你的皮才是道理!”

“嬴儿越发的凶悍了。”沈藏锋哈哈大笑,道,“这是在逼为夫自己动手拿好处吗?”

说着,手脚就不老实起来了。

卫长嬴连嗔带捶——两人正自拉拉扯扯,外间朱弦清咳了一声——卫长嬴忙低声道:“别闹,怕是有人来了。”

就推开沈藏锋,理了理衣襟,才扬声问:“什么事?”

朱弦隔着门禀告道:“少夫人、公子,季园那边的齐管家陪着曹小姑娘求见。”季园就是端木芯淼买下来给季固颐养的那座宅院。

“曹家堡那少堡主?”卫长嬴大奇,“那小女孩子——她过来做什么?”

朱弦道:“好像是送东西来的,今儿个曹家堡那边送过东西来。”

之前端木芯淼离开西凉时,把季固祖孙三人托付给了卫长嬴代为照顾。自从端木芯淼离开后,卫长嬴隔上两三日,总要把齐山叫回明沛堂来问上一问。因为这个人选是黄氏安排的,卫长嬴又接触过好几回,对这个总管也算比较了解了。

齐山此人还是比较稳重的,不是曹丫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人。而且据卫长嬴观察,齐山对季固祖孙、尤其是性情偏野的曹丫不是很喜欢,只不过他很好的隐藏了这一点,并未因为自己这种不喜,怠慢了季固祖孙。

此刻听说是他陪着曹丫过来的,卫长嬴就想莫非还有其他事?曹家堡又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地方,那地儿送的土产能有什么稀奇的?曹丫若只为这点小事想亲自跑一趟,齐山也会劝说她打发下人送过来的。

再说曹丫那小姑娘也未必会这样……卫长嬴记得之前一直以为这小姑娘性情沉默,结果私下听了齐山的禀告才知道是看走了眼——据说这曹丫跟着外祖父住进季园没三天,就把整个季园里所有能爬的树都爬了个遍,上头的鸟窝都叫她摸了个清洁溜溜……

要不是齐山拦得快,她还打算把荷花池里的锦鲤都捞起来煮了吃……

这小姑娘要么是怯场又怕见生人,要么就是在曹家堡里学得措辞粗野,长辈怕她冲撞了贵人,叮嘱她不要在沈家人跟前多说话。

卫长嬴想了想,决定亲自出去一见,看看曹丫到底有什么事儿。

沈藏锋先前也听她说过曹家堡的事情,此刻正好空闲,闻言就笑道:“既然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那我陪你一起出去看看,你总不会呷醋罢?”

“说的好像我心胸很狭窄一样。”卫长嬴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恨恨的道,“你想招惹花花草草,我几时拦阻过你了?”

沈藏锋摸着下巴,笑:“这个当然了,嬴儿最大方不过,便是普天下的妇人都嫉妒成性,嬴儿也一定是最贤德最大度的那一个!之前磨尖了的簪子恰恰抵住为夫的后心,那决计不是嬴儿嫉妒,都是因为凑巧!嬴儿平常动不动就说要揍为夫,那也不是嫉妒,都是娇嗔……是不是?”

卫长嬴嘴角一勾,随即又努力板起脸来,道:“你说的很对!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为夫倒觉着为夫成婚以来,这良心全被丢光了……”沈藏锋喃喃的道。

见妻子立刻恶狠狠的瞪了过来,沈藏锋忙笑容满面的道,“不是说好了一起去看看那四五岁的小堡主么?算着年纪跟咱们侄女们仿佛,若是个知礼的,不如常接到这里来玩耍,咱们院子里也热闹些……”

……两人各自换了见外客的袍服,到得堂上,曹丫跟前的一碟子点心已经快见底了——看着她吃得满嘴沾粉、满地碎屑,还把袖子高高挽起的模样,卫长嬴皱眉看了眼左右使女,目含不满:曹丫生长乡野,没个好吃相是常理,只是……这许多人木头也似的侍立在旁,就没个人上来服侍她用点心,好叫这堂上好看点吗?

就算看不起曹丫,大家之仆,场面上好歹知道分寸——既然曹丫被引进这堂上,那就是明沛堂的客人。卫长嬴没赶她出去,不管她是庶民还是士族,下仆都该依礼相待,这才是大家之仆应有的做派……卫长嬴暗暗把这会堂上的下仆记了下来,决定回头好生敲打一番。

沈藏锋倒是不以为意,低笑着对妻子道:“这小姑娘胆子不小。”

曹丫明明已经看到他们进来了,却还是把嘴里的点心吃完、又喝了口水,才从席上跳下来,对已经快走到堂上的两人行了个礼,脆声道:“曹丫见过三公子、三少夫人!”

整个过程里,她神态自然,没有半点儿惶恐与胆怯——卫长嬴更加坚定的认为之前见她时她一直不开口,一准是被长辈叮嘱了的。这小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会怯场的人嘛!

“不必多礼了。”卫长嬴瞥了眼不远处的飞雨,不冷不热的呵斥,“还不快点替曹小姑娘收拾一下?你们忤在这儿都是摆设么!”

飞雨正乖巧的站着,闻言一惊,慌忙走过去,拿着帕子替曹丫擦拭。

……若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女孩子,比如说沈舒景或沈舒柔在这里呢,一准会替使女敷衍两句,好叫卫长嬴这个做主人的下台。

但卫长嬴肯定不能这么指望曹丫,再加上季家血脉一贯以来的刻薄言辞,卫长嬴呵斥了飞雨之后,赶快道:“曹小姑娘今儿个怎的亲自过来了?令外祖父这两日如何?”

56第五十六章 风将起

[第4章第4卷]

第395节第五十六章

风将起

……曹丫走后,卫长嬴与沈藏锋一起打量着她留下的足有儿臂粗细的山参,为了保存,根须上的泥土还留了许多,但也能够看出几近人形了。

“蒙山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卫长嬴嗅着扑鼻的参香,喃喃道,“这样一支山参,在帝都时我记得至少也要七八百两银子?”

“都说曹家堡乃是流民聚居之地,不过是扃牖一处苟且偷生。”沈藏锋若有所思道,“如今看来,却是世人偏见了。蒙山物产富饶,曹家堡所据之处固然已是余脉,但左近竟能出这样的天材地宝……”

夫妇两个同时想到曹家堡与邻县蒙山帮的勾结——之前因为觉得蒙山帮又不是开善堂的,曹家堡纵然跟他们搭上了关系,银钱不多,能买到的盐也多不到哪里去。现在看到这支参,不免想到若曹家堡经常可以挖到差不多的,那……

纵然抵给蒙山帮肯定不能跟拿去帝都市上卖的价格比,但以这种参的品相,抵个两三百两银子想来是可以的。蒙山帮的人再黑心,然而那赖大勇既能在灌州府长久发展下来,必定懂得不可涸泽而渔的道理。

按着私盐的均价一比……两人心中都是一沉。

蒙山帮可不只是贩卖私盐,兼做盗匪,那么刀枪之类的兵刃、叛乱所需用的诸物……

沉默片刻,沈藏锋拿起参,道:“先给我,一会拿给由甲看看。”

只是沈由甲被叫过来看了此参、又听说了来历之后,却惊讶的道:“三叔莫非以为这参真是曹家堡的人挖出来的?”

沈藏锋诧异道:“难道不是?”

“若此参已经洗濯干净、又晾晒成干,侄儿兴许认不出来。”沈由甲连连摇头,指着根须上道,“但如今还新鲜着,却瞒不过侄儿的眼目——这上头所带的挖出来时的泥土,分明就是灌州密县一带特有的泥色!这绝不是曹家堡附近的泥!”

他又道,“曹家堡建立时也不是没打过附近山中药材的主意,是以这些年来,能挖的早就被挖绝了!断然不可能留有这样品相的参!”

沈藏锋大为惊讶:“照你的意思,这参是蒙山帮送与曹家堡的?”总不可能这么巧,曹家堡的人跑去灌州密县,恰恰就挖到这株参、还能平安无事的带回曹家堡,再由木春眠送到西凉来吧?

这支参肯定是蒙山帮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

“或者是曹家堡向蒙山帮买下来的。”沈由甲沉吟道,“不过三叔的猜测更加可能,因为侄儿实在想不出来曹家堡的景况如何能买这样一支参?”

沈藏锋摇头道:“你忘记你三婶前些日子才代人给了他们三千两黄金?”

“但此参送与三叔、三婶又是何意?”沈由甲反问,“有端木家小姐的情面在,他们不必给三叔、三婶送礼,三叔、三婶也不会亏待了他们的。何况这样一支参虽然是好,然对三叔、三婶来说也不过是赞一个好字而已,远远谈不上感激。所以侄儿以为,应该是传言中蒙山帮帮主赖大勇与曹家堡如今的那位木堡主有私之事属实,这支山参没准是赖大勇知道木堡主之父季固在西凉城中养伤,特意孝敬以讨好未来岳父的!”

又道,“只不过季固是断了腿,又不是伤了元气,犯不着用这样的好参。索性就打发外孙女送来明沛堂,也是做场顺水人情。”

沈藏锋思索片刻,却笑了,道:“由甲,你忘记季固是什么人了?”

不待沈由甲回答,沈藏锋已经自己回答道,“他是季神医之叔父,当年能够潜逃去曹家堡、更隐姓瞒名这些年、还暗暗控制住曹家堡,靠的都是传自季家的一手绝妙医术!他在曹家堡一待数十年,女儿、外孙女都有了,我不能分辨这支山参是来自曹家堡还是灌州,但你既然知道,季固岂能不知?”

沈由甲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三叔的意思是……?”

“你一直想招降赖大勇,只是先前被秋狄绊着脱不开身去留意他。如今看来,他也有投奔之心……这不,借着这支山参试探起来了。”沈藏锋淡淡一笑,道,“明日你可以打发人去季园,向季固询问挖参人,想来他会懂得你的意思。”

沈由甲却叹了口气,道:“侄儿以为还是叔父打发人去的好,赖大勇托曹家堡那少堡主送到明沛堂来给叔父与婶母,却未曾给侄儿,显然这颗投奔之心是冲着叔父来的,侄儿去,恐怕赖大勇反而心存狐疑!”

沈藏锋指节轻敲案沿,凝神片刻,才道:“上次没细问,这蒙山帮?”

“帮众数目倒在其次,横竖咱们西凉不缺兵员。”沈由甲解释道,“侄儿看中他,因为此人从一介逃犯到建立蒙山中第一大帮,只用了短短数年光景,更设法跟灌州刺史搭上了关系,官匪勾结,将私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侄儿以为,此人虽然出身卑微,然而才华不俗。虽然如今是匪,但那也是当初迫不得已,未必不能改正。”

“倒是个人才。”沈藏锋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倒也值得我亲自出面了。”

……差不多的时候,帝都,夏雨纷纷。

春草湖畔柳色喜人,熏风拂过,千万条碧色枝条袅袅娜娜的扬起,犹如舞姬婉转回身,扬起她多情的裙裾。水畔的茭白丛中,不时传出水鸟咕咕的叫声。

卫长娟一身浅绯衣裙,绾着飞仙髻,髻上唯一的一支珠钗,虽然色泽已经黯淡,然而因为发色乌黑,在雨中的伞下依旧闪烁着光彩。

这样四野一片浓淡绿意的季节里,浅绯的衣裙颇为招眼——远处恰好转弯的湖堤上,由使女打着伞小心呵护经过的闵漪诺远远就看到了她独自扶着伞坐在湖堤下,绯红的裙裾几乎滑到湖面上去,仿佛正从伞下低头看水,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就站住了脚。

服侍闵漪诺的使女察觉到,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亦认出了卫长娟来,想起自家小姐出阁之前老爷、夫人再三叮嘱的话儿,心里也是一突,就低声道:“夫人,咱们绕过去?”

“……天色快晚了,再绕路,怕夫君会担心我。”闵漪诺去年就出了阁,跟性情温厚和善的宋在疆相处的很好,夫妻既然恩爱,自然把夫妻之情看重过于姐妹之情。而且出阁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再回想卫长娟的种种行为,也觉得过于愚蠢,不是值得做姐妹的人。

如今虽然不至于对卫长娟见之生厌,但也认为父母所言应该远着她一点的建议是对的。但今日她出来散步,是跟宋在疆约好了回去的辰光的。如今看着别院就在跟前,若因为避卫长娟就特意绕路,却要误了约定之时,到时候宋在疆怕要担心。

所以她思索了片刻,还是继续举步,“再说卫七妹妹想来也看到我了,这会绕路,倒是要得罪她……我跟她打个招呼就走,一会若她拉了我说话,你们记得点儿!”

使女们忙应道:“婢子理会得。”

于是她们继续沿着湖堤走,片刻后,就到了卫长娟跟前,却见卫长娟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竟仿佛纹丝未动过。

因为她坐的地方是在湖堤下,到了近前,却只能看到她支在肩后的伞顶,看不到容貌与神情了。闵漪诺穿着木屐,不便下去,就在上头站住脚,好声好气的道:“卫七妹妹,你也在这儿?”

她问了这一句,却不闻卫长娟回答,心下有点紧张——闵漪诺是听人说过自己出阁的消息叫卫长娟知道后,卫长娟因为她嫁的宋在疆是自己所痛恨的卫长嬴的嫡亲表哥,认定了闵漪诺是背叛了自己,在家里大大闹了一番不说,要不是她的两个嫂子硬把她架回屋里去,差点要不顾当时还守着母孝就跑去闵家找她兴师问罪……

方才在远处见到卫长娟的侧影,闵漪诺虽然跟使女说不绕路,心里也着实有点发憷,担心卫长娟这是出了母孝之后,专门在这里等着自己算帐的。

这手帕交的胡搅蛮缠劲儿闵漪诺很清楚……

所以此刻见卫长娟不作声,只道她还在生气,故意不理自己,又好声好气的问了一句。

如此连问四遍,都不见卫长娟理会。

闵漪诺犹豫着到底是上前去拨开伞跟她解释呢,还是就怎么告辞?倒是她身边的使女看不下去自家主人被这样怠慢了,遂重重咳嗽一声,大声道:“夫人,您方才的鞋子都弄湿了,这会子得赶快回去才好,不然着了凉,婢子可是要被老爷重重责罚的!”

闵漪诺听到使女按自己之前吩咐的出言解围,令自己可以有理由告辞,却是眉头微微一皱:卫长娟之前就因为自己嫁了宋在疆,把自己这个多年的知交好友、论起来还是表姐的人都恨上了,这会使女故意提到“老爷”,可别挑了她的怒火……

正想着卫长娟发作起来自己要如何圆场,然而卫长娟却还是不见回应——闵漪诺实在有点好奇了,就对身边一名使女使个眼色,低声道:“许是下着雨,卫七妹妹在底下听不清我说的话,你下去请一下卫七妹妹。”

那使女会意,提了裙子,小心翼翼的往堤下走去,一面走,一面扬声招呼:“卫七小姐,我家夫人跟您说话呢!您莫不是看湖景看得怔住了吗?”

这时候正值汛期,春草湖水位涨得极高,从堤上,到堤下水畔,也没几步路。使女说了这几句,已经到了卫长娟身旁,毫不客气的一把拨开伞——只是她才看了眼伞下情景,原本带着一丝不满与揶揄的神情猝然之间僵住!

在堤上的闵漪诺等人因为伞还没被这使女完全拂开,看不到内情——却见那使女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样,猛的一把扯住帕子,尖声高叫起来:“死人啦!卫七小姐……她她她……她死了!!!”

57第五十七章 自尽?谋害?

[第4章第4卷]

第396节第五十七章

自尽?谋害?

得知春草湖畔之事后,次日一大早,宋在水就赶到了湖畔的别院。

一夜没睡的闵漪诺得知小姑子回来了,强撑着出迎,姑嫂见面,宋在水打眼一看她脸色,就忙上前两步搀扶:“二嫂子你身子不好,还出来迎我做什么?横竖就这么几步路,我又不是不认得。”

闵漪诺过门以来,谨记父母叮嘱:对大嫂霍氏恭恭敬敬,对小姑子宋在水关爱有加,又有端木无色在前比着,很得夫家认可,宋在水这番话倒也是真心心疼她。

姑嫂既然亲近,此刻她被扶着,也不矫情,虚弱的笑了笑,道:“我昨儿个亲眼看到那一幕……虽然有你二哥陪着,可还是一宿没睡。这会子心里都难定得下来,在屋子里待着反而焦躁,还不如出来走几步。”

“怎会如此?”宋在水诧异的问,“难道人真的……?”

“天可怜见,叫我撞见的及时,昨儿个半夜里,那边传了消息,道是救过来了……”闵漪诺到此刻还是煞白着脸,欲言又止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宋在水的手,“咱们进屋里去说吧!”

到了屋中,把闲人打发出去,又令两人的心腹守了门窗,闵漪诺这才一股脑儿的把事情讲出来:“昨儿个早上,你二哥出门去访友。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儿,就叫人做了点心,到附近走了走。算着辰光快到你二哥回来的时候了,就往回赶。哪里想到,快到别院了,却看见卫七妹妹她坐在湖堤下,伞柄靠在肩上——我从转弯的湖堤上看过去,只道她在看湖水呢!我到了近前,几次跟她说话不理睬。我觉得奇怪,又见左右都没有人,便打发了个使女下去推了把她的伞提醒她——谁想到……”

闵漪诺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才道,“谁想到,这一推,却见她哪里是坐在那里看湖水?她根本就是拿一支簪子插进了自己胸口,流出来的血有些都干涸了,把一件浅绯色交领窄袖上襦几乎尽皆染透不说——连气息都快没有了!”

宋在水闻言,虽然没有亲见,想象一下也觉得大吃一惊,道:“是谁干的?!”

“卫家那边说是卫七妹妹跟前的大使女红儿,因为以前偷东西被卫七妹妹惩罚过。后来因为她苦苦哀求,卫七妹妹心软,就饶了她,结果这使女竟怀恨在心,趁着昨儿个卫七妹妹只带了她一个人出门,下手害主!”虽然屋子里现下就两个人,门窗还都有心腹看好了,闵漪诺还是压低了嗓子,“但我……我却觉得,那根簪子,从位置和方向看……不像是红儿谋害,倒……倒很像是卫七妹妹自己下的手!”

宋在水大是意外,道:“嫂子我说句实话你别见怪,您的眼力我自然是相信的。不过卫家这位七小姐的性情为人,我也偶然听过一耳朵,着实不像是会自尽的人。”

若说卫长娟一气之下把谁刺死了,宋在水倒更相信一点……

闵漪诺苦笑着道:“唉,妹妹你跟卫七妹妹她不熟,卫七妹妹这个人,其实没有外头说的那样不堪的,她就是不懂事儿!要论城府,她真的没有什么,不然当初也不会那样对待长嬴表妹了。众人看着她似乎很厉害不好惹,实际上她胆子说大也真的大不到哪里去——听着看着她做下来那些胆大妄为的事,那都是因为她做的时候压根没想到后果!”

这话宋在水倒也相信——卫长娟自卫长嬴嫁到帝都后,所做的一件件事,看似针对卫长嬴,实际上被她坑的最苦的还是卫盛仪这一房。之前这位七小姐在家里那么得宠,照她本意肯定不会是想害自家人。奈何她做的几乎每件事儿,都是奔着坑全家去的……要不是不懂事,那就只有卫长娟前生里跟卫盛仪合家都有大仇、不害死合家不高兴这一个可能了。

宋在水沉吟道:“二嫂子的意思,是卫七小姐真有可能……自尽?”

“确实如此。”闵漪诺跟卫长娟是远房表姐妹,又是一起长大,对这个表妹的性情非常的了解,她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当初姨母才去世,我去探望她,那时候她的两个嫂子才当家,难免有种种不周全的地方,也疏忽了卫七妹妹丧母之痛……她一个人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梅花树下哀哀的哭,实在是叫看见的人……”

闵漪诺对卫长娟这自幼长大的远房表妹很是怜惜不忍,宋在水对自己的嫡亲表妹也是疼爱得很,对于一直跟自己表妹卫长嬴作对的卫长娟没什么好感,她可懒得听卫长娟多么多么可怜,就打断道:“二嫂子对卫七小姐自是非常了解的,嫂子既说她是可能自尽的人,自是错不了。只是我想卫七小姐纵然不如外头传说的那样泼辣,是那等只会迫着旁人去死、绝无可能自我了断的人,但也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叫她走上绝路的人吧?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叫她走到了这一步?”

“我哪里知道?”闵漪诺苦笑了一下,道,“昨儿个把我吓是吓的……偏卫家陪她到春草湖边别院的下人也不很多,还是我叫使女们帮手才能把她抬回去救治的。然而那些下仆说来说去,都道卫七妹妹她前几日就有点心事重重的,这两日到春草湖别院来也是忽然提出来的。来了之后,也不怎么理会下人……你也知道我出阁的时候她还没出孝,不好来往。这些日子下来也就生疏了,我却也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说是这么说,闵漪诺还是猜测了一句,“当初我那姨母去世时,卫七妹妹心里难过,似乎……似乎跟她两个嫂子拌过嘴?难道是因为这个吗?”

宋在水却道:“做小姑子的不懂事,做嫂子的教训几句,也是理所当然。我想卫七小姐母孝都守满了,总不可能现在想起两年多前的事儿,被气成这样吧?若说最近又被嫂子说了,横竖不是头一回,怎么会气到走绝路的份上?”

只是她问来问去,闵漪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宋在水就提议:“不如咱们过去看看她?”

闵漪诺当然知道宋在水不喜欢卫长娟,特意赶过来打探此事,肯定不会是为了关心卫长娟,必有用意。只是嫁了人的女子,又跟丈夫以及夫家人相处得不错,总归是不肯轻易得罪了夫家人的,所以虽然心里怀疑,但还是没有出言询问宋在水的真正目的,只委婉道:“那边别院里连个主持的管事都没有,想来如今也乱得很。而且卫七妹妹虽然万幸被救了回来,但那支簪子到底是扎进肉里去的,她又流了那许多的血。我想,卫家如今应该把她接回帝都去医治了吧?”

宋在水道:“这会儿还早呢!再说,昨儿个若不是二嫂子,卫七小姐也救不回来。既然卫家别院里连个管事也无,二嫂何不好人做到底,去帮把手?”

闵漪诺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她过门这些日子下来,对小姑子的性情也摸准了,宋在水的眼界很高,常人难以入她的眼,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难相处。实际上,只要不主动招惹她、或是挡了她的路,宋在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怎么说也是比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之主的标准被调教出来的,心胸之宽广,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按说,闵漪诺这个嫂子既然已经表达出了不愿意去“探望”卫长娟的意思,依宋在水一贯以来的性情,总该到此打住了。

可现在宋在水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闵漪诺犹豫了一下,凑近她低声问:“妹妹你别怪我多嘴,只是……莫不是卫七妹妹这事儿,你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瞒嫂子。”宋在水叹了口气,倒也不回避,慎重的道,“若不是因为她如今怕要涉及到一件大事,我也不会今早上掐着开城门的光景匆匆赶了来……”

闵漪诺听她说大事,顿吃一惊,宋在水可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连她都说大事,那决计不小!两个人现在是姑嫂之亲,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敢怠慢,忙坐直了身子:“怎的了?”

“这事儿,我如今还不好说出来。”宋在水对她比了个手势,正色道,“嫂子别怪我,这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答应了给我消息的那个人,连父亲也不告诉的!只请嫂子帮我一帮,务必引我见上卫七小姐一面才好!”

闵漪诺咬了下唇,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见到她之后大致要做什么吧?这样我才好帮你!而且你现在去了也没用,卫七妹妹她如今一准还醒不过来!”

“我不要跟她说话,我只要见她一面。”宋在水却摇了摇头,道,“若是能够盘问一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着她左右的大使女就更好了。”

“她本来的大使女里最信任红儿,但红儿昨儿个已经被打死了。”闵漪诺喃喃的道,“这事儿……”

宋在水微微一蹙眉,道:“嫂子当时没觉得奇怪吗?那红儿既是卫七小姐的心腹大使女,别院里连个象样的管事也无,却是谁来这样的胆子打死那红儿?”

闵漪诺闻言全身一震,道:“是了,我就想着昨儿个有什么地方不对——昨儿个因为看到卫七妹妹全身是血的模样,把我吓得……到这会都心神不宁!如今才想起来,昨儿个出来道是红儿谋害卫七妹妹、且已经被打死的那些下仆,我以前去卫家时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后来大夫被请过来救治卫七妹妹时,我一转身就再没看到那几个人!”

58第五十八章 药方

[第4章第4卷]

第397节第五十八章

药方

“你确定看清楚了?”司空府后院,午后,寂静的小楼中,作下仆装束的卫新咏扬起剑眉,沉声问道。

宋在水蹙紧了眉,道:“那别院里连个像样的管事也无,我那二嫂子素来跟卫长娟交好,再加上这次也是亏得她经过才救了卫长娟一命,自能进入内室探望。我沾她的光一起跟了进去,是挨在榻边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的,确实如你猜测,卫长娟眉心松散,已经……”

究竟还没出阁,宋在水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卫长娟竟已失贞之事,随即疑惑的问,“只是深宅大院的,卫长娟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怎知道?就算你知道了,按说你也不会多管这样的闲事吧?”

卫新咏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张只剩一半的短笺给她:“你看这药方。”

宋在水接到手里一扫,认出内中几味药来,吃了一惊,道:“五味子、丹参、红花……这些药……她竟然!”

宋在水粗通医理,知道这半张药方上,其他的药材不说,单这三位都是活血的——结合卫长娟是还没议亲、素来身体康健的小姐,怎能想不到,卫长娟非但已经失了身,甚至还是已经有了身孕!?

她握紧了方子,沉声问,“这方子你是从哪里来的?那个人是谁?竟引了你如此关注?”

卫新咏在室中来回踱了几步,似陷入极难的思索里,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道:“方子是我伪造的,我还不知道卫长娟的字迹,得劳烦你托闵夫人设法弄一张能够被认为是卫长娟遗书的来。”

宋在水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色,道:“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到现在还不说那个人?!那个人,他究竟是谁,你伪造这药方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新咏用平淡之极的语气道:“那个人,是太子殿下!”

“什么?!”宋在水惊得几乎没跳起来,足足好半晌,她才喃喃的道,“你之前说……说会有大事,我只道是卫长娟失了清白……怎会如此?!”

卫新咏冷笑着道:“具体经过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过你大约听说过,这两年来,东宫对于召见太子妃的母亲与嫡妹十分的热衷吧?我这个笨侄女,既然跟刘家那位十一小姐那样热络,又对她言听计从,想来不是被设计得李代桃僵了,就是刘家盘算着利用此事把我瑞羽堂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我可没那个闲功夫去管这蠢丫头是怎么上了人的当,为了瑞羽堂,她必须死!”

这已经不是卫长娟未婚失贞会拖累合族女子闺誉的事情了!

关键是卫长娟是被太子强占的!若是导致她婚前失身的人被外人所知,那么要么卫家承认自己教女无方、卫长娟不知廉耻勾引太子;要么就是死咬住太子无道,逼.奸自家嫡女!

前者等于是把凤州卫氏几百年名誉葬送一旦,卫氏上下,无论知本堂还是瑞羽堂都决计不会同意的!后者虽然比起前者来在一定程度上保住了卫氏的名声,但,数百年名门望族,连自家嫡女的清白都保不住,这样丢的脸也不见得小……

更要命的是,以卫家的门楣,嫡女被太子强占了,不去要个说法,怎么可能?就算卫家愿意做这缩头乌龟,其他阀阅也不能坐视阀阅的脸面被这样践踏的。

卫家也不是想着保太子,归根到底还是瑞羽堂积弱已久,卫郑鸿纵然康复,却尚未正式出仕,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种事情,纵然卫长娟是无辜的受委屈的,可只要传出去,她自己的名誉、卫家的脸面,都丢定了。

卫长娟可没有一个想方设法为她着想、不择手段压下族中要求清理门户族人的嫡亲祖母!她也没立过救下卫焕膝下最有才华最被寄予厚望的孙辈的大功,卫焕对这个见都没见过的孙女可没什么感情,怎么可能为了她付出这么多?

这内中的关节,宋在水自是明白。她虽然对卫长娟毫无好感,但听说她先被太子强占,如今又要被家族灭口,心下也觉得一片冰寒,片刻才道:“这是姑祖母与姑祖父的意思?”

“不是。”卫新咏却是一口否认,道,“事情紧急,我如何有功夫报与凤州知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不待宋在水说什么,就道,“你且想一想,卫盛仪如今已是走投无路,按着我该叫二伯母的那一位的手段,你认为卫盛仪会相信自己的嫡母往后会放过他?”

宋在水迅速一想,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卫盛仪会利用此事,将瑞羽堂拖下水?以报复姑祖母与姑祖父?”

卫新咏冷冷的道:“他想拖下水的不只是瑞羽堂!是整个卫氏!我甚至怀疑,卫长娟频繁与刘家那十一小姐来往,受其诱骗被太子得手,也跟卫盛仪的故意装聋作哑有关!他若当真疼这个小女儿,岂是真的管不住她?说不定,他根本就是跟刘家约好了利用女儿坑卫家一把作为报复!”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宋在水惊讶的道,“你特意叮嘱我亲自去看看卫长娟眉心是否已经松散,显然是也不能完全确定此事罢?但这样隐蔽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新咏也不隐瞒,道:“用一百两银子从其长嫂闵氏处购得。”

“购得?”宋在水呆了好一阵,不可思议的道,“这样的消息还能购得?”

“有什么好奇怪的?”卫新咏极其平淡的道,“卫盛仪膝下这两个嫡媳,并不受翁姑疼爱,也不得丈夫欢心,听下仆私下议论,与卫长娟关系也不好。她们膝下还无子女,不趁着有机会多攒些体己银子,往后日子怎么过?”

宋在水下意识道:“不是有嫁妆吗?”这时候富家女子的嫁妆,都是够吃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像宋在水、卫长嬴这样的身份,那是够合家大小败上几代的——当然,似端木芯淼那样级别的败家女另当别论。

“就算如此,但你想她们如今除了攒钱之外还有什么可以重视的?”卫新咏不想多谈闵氏、周氏为什么会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把这样的家丑卖出来,归回正题道,“总而言之,闵氏察觉到卫长娟情形不对,恰好前两日我去寻卫盛仪,她就打发心腹下仆出来与我谈价,收了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就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而我立刻告诉了你,只是你却还是晚了一步。”

听出他话语里淡淡的责备,宋在水一阵尴尬——其实,早在卫长娟出事前,她就得到卫新咏的托付,设法见她一面,观察闵氏所言是否属实。

毕竟卫新咏虽然名义上是卫长娟的叔父,但男女有别,他又是过继到瑞羽堂不久的,跟卫盛仪还没亲近到可以随意出入其后院的地步,想见到卫长娟既没机会,也没合适的理由。

而宋在水是女子,她要见卫长娟,却是没什么人会怀疑的。又有闵漪诺这个曾经的卫长娟之知交好友的二嫂可以引见,是以卫新咏从闵氏处买到消息后,立刻设法把消息转给了她,让她去确认。

结果宋在水看到消息后,虽然非常惊讶,但因为闵漪诺这些日子与宋在疆都在春草湖边住——因为宋在疆雅好丹青,在这一点上,倒是与闵漪诺有共同爱好——夫妇两个一起跑到春草湖去取景了。

宋在水因为如今正是盛暑,天气热,人也倦怠,最重要的是这几日苏鱼舞恰好写了信来,她正忙着看信与回信,心想晚几日应该也无妨……毕竟,卫新咏也不过是猜测嘛!

结果她这么一懈怠,没几天就听说卫长娟出事的消息……因为当日闵漪诺被疑似已死的卫长娟吓了个死去活来,惊慌之下先打发了人回帝都司空府来跟霍氏说了——霍氏自然不会不告诉宋在水。

宋在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似乎误了事情!

此刻被卫新咏当面责备,宋在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一顿才道:“那么现在就是要让卫长娟……”

再同情卫长娟,为了自己亲姑姑的一家,宋在水现在也是毫不迟疑的选择同意卫新咏的灭口计划——这件事情,只要传了出去,不管是说成卫长娟勾引太子、还是太子侮辱卫长娟,横竖卫家丢脸!假如真的是刘家有所谋算的话,卫家这次可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把卫长娟灭口,对外说个暴病,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因为卫长娟但凡活着,总是要嫁人的,按她身份,即使卫盛仪失了势,怎么也该嫁个世家嫡出子弟。这等身份的夫婿,岂能容忍平白一顶绿帽子?

似沈藏锋在不知道卫长嬴并未如传言里的那样失去清白之前就毅然选择继续履行婚约,一来这天下也只一个沈藏锋;二来,那也是因为他欣赏卫长嬴不肯丢下胞弟独自遁去的勇气在先。

卫长娟可未必能有这样的好运。

到时候事情闹出来,卫家徒然在亲家跟前落个没脸!还不如长殇一个女儿来的干脆。

横竖谁还敢跑到卫家嫡女的灵堂之上要求开棺验尸不成?

纵然要报复刘家、报复太子,那也不能以还没报复就把卫家名声脸面都赔上为代价!

卫新咏脸色阴沉的缓缓点头:“说起来也是你这二嫂多事,我亦未想到卫长娟会自尽。若非她经过管了这闲事,现下倒是轻松了。”

宋在水不禁问道:“却要那药方做什么?”

如今要灭口,那就是封锁消息了,还弄个卫长娟亲手抄写的药方,这不是反而着了痕迹吗?

卫新咏冷笑了一声,道:“卫长娟再蠢,总是我卫氏之女!那刘家十一小姐这样算计她,我卫家岂能不加以报复?!我已经想好了,卫长娟决计不能白死,你刚才不是说,卫家别院里来去匆匆的一批人把她自尽的缘故归结成被使女红儿谋害?红儿一个小小使女,怎有胆子谋害卫长娟?”

宋在水明白了:“你是说……太子?”

“太子觊觎妻妹已久,久到快着痕迹了。”卫新咏脸色阴沉万分,冷冷的道,“他虽然胆大妄为,行此取死之道,但想来若能有条生路,还不至于蠢到不会走——更何况还能顺势成全他一直以来的盘算!”

宋在水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这药方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59第五十九章 默奴

[第4章第4卷]

第398节第五十九章

默奴

一向雍容华贵、镇定自若的张韶光难得失态,她颤抖着手抚上女儿的肩,低声道:“你说什么?!卫长娟……她……你怎么会这样糊涂!你真以为瑞羽堂积弱多年就会任人欺侮到了嫡女被强占还要忍下去的地步吗?”

刘若耶冷笑着道:“难道他们敢传扬出来?凤州卫氏的体面不要了吗?卫郑鸿至今没有出仕,瑞羽堂承担得起废太子的后果?他们肯定会让卫长娟暴毙灭口!”

“卫家把事情瞒下去并不代表他们不知道是你干的!”张韶光手指紧紧抓着刘若耶的肩,因为用力过大,让刘若耶觉得肩上疼得紧,只是如今母女两个情绪都十分激动,也无暇顾及,张韶光几乎是语无伦次的道,“海内六阀,纵然瑞羽堂暂时积弱,可也不能小觑!你忘记了知本堂之前难道没有鼎盛过?可知本堂再强盛,却仍旧要受本宗辖制!你这是在跟瑞羽堂结死仇啊!纵然咱们刘家门第不弱于卫家,可卫家只冲着你一个人来,族里也不可能护你周全的!”

刘若耶咬着牙,道:“那我有什么办法?不用卫长娟替代我,再趁机撞破,把太子吓住,难道要我自己去受太子的侮辱?!刘若玉那贱人,如今是想方设法的把我往太子跟前推!母亲您还可以请父亲跟您一起出入,可女儿呢?刘若玉三天两头的生病、设宴,每次都要派人来接我去东宫!我……上回要不是恰好卫长娟出了母孝,我顺势邀上她一起,如今被太子污了清白的人可就是我了!”

说到这儿,心机如她,也不禁潸然泪下!哀哀哭道,“当初为什么非要选她去做太子妃呢?咱们家又没打算废太子,今儿她是太子妃,就可以这样害我了。明儿她做了皇后,那我要怎么办?这样心肠恶毒的贱人本来就不该叫她活着出阁的!”

张韶光对于这件事情也是觉得懊恼万分,叹息着抚着女儿的背,低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当时族里适合做太子妃的女孩子就三个,我自然舍不得你的,你婶母也舍不得你堂姐,不是刘若玉那贱人,还能是谁?何况她一向怯懦,我本以为她那样的人做了皇后也没什么出息,何况之前她服了忧来鹤,本也活不了几年。本想着让她先当上几年太子妃,叫顾皇后放心。若她不乖,等咱们族里有其他女孩子长成了,大不了再嫁一个……可谁知道……”

谁知道这个元配嫡女一下子像开了窍一样,如今完完全全脱离了她们母女之手不说,甚至连其父刘亥也奈何不了她了?现在反过来对付她们母女两个,碍着身份,张韶光与刘若耶固然深知其用心,也不禁暗呼吃不消了。

“皇后看重的不是她,是咱们刘家,难道就不能把她……”刘若耶美眸一转,流露出狠色,扬手在颈侧比了个手势。

“可太子无耻,现下就对咱们母女两个垂涎三尺了!”张韶光沉声道,“万一刘若玉那小贱人出了事,岂不是正中了太子下怀,趁机求娶你为继太子妃呢?如今沈家势大,卫家又有复兴之象,圣上很不高兴,正着意稳固储君地位,免得被阀阅危及申氏江山!这时候太子有所请求,圣上一定会准了的!”

刘若耶一怔,喃喃道:“可是母亲您想过没有?太子如今还没继位,就敢对卫长娟下手了,这万一要是他登基了,皇后能压得住他不对咱们下手?纵然皇后压得住,到那时候,她为什么要继续护着咱们?”

张韶光怔了怔,下意识道:“你是说……?”

“圣上膝下皇子王孙有很多不是吗?”

……东宫,太子妃刘若玉抱着一只明显过于肥胖的花狸猫,神情慵懒的斜依在榻上,看着居忠走进来,闲闲问:“怎的了?”

“奴婢方才走到快到宫门处的地方,忽然被人拦下,道是有一封信要交给娘娘。”居忠行过了礼,面色古怪的道,“那人把信交给了奴婢,就说了一句话,道是,这封信,换娘娘一千两银子!”

刘若玉一怔,失笑道:“还有这样的事?你把信放下,出去叫默奴进来。”

居忠依言出去,带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来。

这小内侍生得有些憨,实际上他也确实不聪明,宫里没有禁止内侍认字,甚至有时候还有老内侍会专门教导一些宫奴习文识字。只是这默奴人笨,据说他七八岁时被卖进宫里打下手,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

不过,刘若玉打发他在自己院子里伺候,就是为了这份不聪明。

此刻见他来了,刘若玉就朝案上的书信扬了扬下颔:“拆开看看。”

默奴木讷的应了一声,也不问缘故,就这样走过去拿起信,有些笨拙的撕了开口——这中间,刘若玉及身边众侍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过了片刻,见拿着信的默奴仍旧平安无事,刘若玉才满意的点一点头,道:“把信放下,你出去罢。”

又吩咐宫女,“赏他五两银子!”

刘若玉自己起身走到案旁,她在继母手里吃过大亏,进宫之后越发的谨慎小心,虽然方才叫默奴试过此信之中没有什么手脚,但此刻却还是不肯亲手接触。拨下鬓边银簪,划出信笺来——那信却也不长,不过寥寥几句,却让刘若玉脸色顿变!

她原本就偏于苍白的脸色在一瞬之间转为惨白不说,甚至震惊到了下意识的举手掩嘴,以遮住一声惊叫的地步!

急速思索片刻后,刘若玉也不管信上是不是有什么更隐蔽的手脚了,直接连被默奴撕开的信封与信笺一起拿起来往袖子里一塞,沉声吩咐左右:“备轿,我要立刻去见母后!”

未央宫里,顾皇后听说太子妃匆忙前来,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自己,很是惊讶——所谓知子莫若母,皇后一下子想到了不省心的太子,心头一沉:“难道寻儿这不肖子,又惹了什么大事出来?”忙叫人请太子妃进来。

果然刘若玉到了顾皇后跟前,行了礼,劈头就说有事要跟皇后单独说。

顾皇后依她之求打发了左右宫人,刘若玉当即花容失色的扑到她膝上:“臣媳求母后救一救太子啊!”

“你说什么?”顾皇后猜测成真,心下凛然,但也还抱着太子妃许是先声夺人,故意夸大其辞的想法,有点不高兴的道,“太子贵为国之储君,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宫救他?你把话给本宫说清楚了!”

刘若玉泣不成声道:“母后,不是臣媳危言耸听,实在是那卫长娟怎么说都是凤州卫氏之女,显宦嫡出,若是正经纳进东宫里做侧妃,也还罢了,可她根本没进门哪!太子就把她……如今她自尽了,据说自尽之前还留下来书信,这……这可怎么是好啊!”

顾皇后听得差点没晕过去!

“你是说……是说寻儿他……他他竟然把卫家七小姐?!”顾皇后简直不能相信太子胆大妄为到这样的地步!

这要是寻常的官家之女,即使定了亲的,私下让人解除了婚约给个名份也就是了。横竖如今东宫还有一个侧妃、好几个良人、孺子的名份。可卫长娟,那是瑞羽堂这一代的嫡出女,就算她父亲卫盛仪是庶出,然而她可是端木夫人的亲生幼女!

论出身上的名份,她可不比太子妃刘若玉差什么!

这一个瞬间,顾皇后第一个念头是:卫家肯把卫长娟给太子做侧妃么?

第二个念头就是:卫长娟自尽了、而且还留下书信?!

俨然是寒天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顾皇后此刻全身都战栗起来——她知道瑞羽堂积弱已久,若是可以,这时候决计不会愿意挑起废太子之事,但,连太子妃刘若玉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万一传了出来……

为了卫家的颜面,卫家必须要太子给卫长娟一个交代!

数百年名门望族所要的交代,难道是一个侧妃的位份、或者一番赔罪就可以遮掩过去的?除非卫氏族没,否则太子必定废为庶人!

一个经历三朝、兴盛数百年的家族,底蕴之深厚,常人难以想象!

何况太子又不是什么完人,不但不是,还是把柄多如牛毛、天下私下里公认了昏庸无道的主儿!要废他,连借口都不用找。

顾皇后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跟清欣公主往后的荣华富贵全指着申寻了……更不要说皇后跟邓贵妃仇深似海,若因此事被贵妃抓了把柄,皇后简直不能想象自己往后的下场!

任凭顾皇后屹立宫中数十年不倒,手腕过人,此刻也被太子的愚蠢惊得无计可施了!

足足好半晌,她才听见还伏在自己膝上的太子妃的哭诉:“……臣媳甘心让位,只是就怕卫家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到父皇跟前给卫长娟讨个公道!母后,太子殿下是您的亲生骨肉,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顾皇后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掠了掠她鬓发,沉声问:“这消息你是打哪里来的?可能作准?”

“母后请看这封信!”刘若玉胡乱擦了把脸,忙从袖子里取出信笺递过去,解释来历,“是居忠今早回宫时,有人托他带给臣媳的。”

“区区一封信笺怎么能够作信?这人是谁?”信很短,没有一个字的废话,顾皇后只一扫,就看完了,白纸黑字的“卫七小姐疑有孕,甚惧,前日于春草湖畔自尽,幸为宋家闵夫人所救”让顾皇后几欲吐血!只是皇后究竟久经风浪,仍是冷静的问道。

刘若玉哽咽道:“母后您不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臣媳如今还不知道,但此人要了一千两银子,臣媳想着对方应该是为了求财而来……但这事情肯定是真的!因为那天……那天臣媳被许孺子引到宫外一处幽静别院的后门,是亲眼看到卫长娟与太子殿下在一起的……本来臣媳还想帮太子殿下瞒过去,可是现在……”

“你怎么这么糊涂!”顾皇后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要不是太子妃先泪流满面的跑过来找自己,又因为太子倒了,作为太子妃的她也没什么好下场,顾皇后真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本宫!”

刘若玉含着泪,低着头,揉着衣角,小声道:“因为当时是在墙外远眺见楼上人影的,臣媳虽然认出是卫长娟,却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并不知道她不愿意。太子殿下……殿下又生得俊秀,臣媳以为……臣媳怕太子殿下误会臣媳嫉妒。”

太子申寻的德行顾皇后最清楚不过,这蠢儿子恋奸情热之时连自己这个母后都敢顶撞,更何况是太子妃?刘若玉即使为他好,申寻却不会这样想——皇后也是听说过太子妃之所以三天两头病倒,私下里很受过太子殴打的消息的,虽然她敲打过申寻,让他不要对太子妃太过苛刻,可申寻若是个肯听劝的儿子,她这个做母后的也不要这样操心了……

再说如今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里,再骂太子妃也无济于事,顾皇后咬了咬唇,道:“许孺子……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刘若玉惊慌失措的道:“臣媳也不知道!但臣媳刚才看到这封信后觉得……已经打发人把她跟她的使女都……母后,臣媳真的非常害怕!求母后救救太子!”

顾皇后听说许孺子已经被灭了口,深深看了眼她,只是皇后如今也不能分辨,刘若玉到底是为了自己此刻的说辞灭口,还是为了太子灭口?

顿了片刻,皇后闭了闭眼,道:“你把太子跟卫长娟……详细说一说!别告诉本宫,那天你替太子瞒下此事后,竟连打发人去查一查经过的好奇都没有!”

60第六十章 你必须死!

[第4章第4卷]

第399节第六十章

你必须死!

刘若玉心想我正等你这么一问!

面上却作了惶恐、胆怯之态,嗫喏片刻,方啜泣着道:“臣媳是着人打听过,只是……只是说来这事情也是……也是凑巧了!”

顾皇后如今心急如焚,很是烦她这样惺惺作态,拍案喝道:“你说是不说?!”

见皇后真急了,刘若玉也不再作戏,把眼泪一擦,委屈的道:“就是前些日子,卫长娟出了母孝,出来走动。然后在外头恰好叫太子殿下遇见了,太子殿下那会正闲着,就……就……就那样了!”

皇后大怒,用力把她从膝上推得摔了下去,气道:“什么叫做就那样了?!光天化日之下,太子难道当着街还能对那卫长娟做什么?卫长娟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她出门,身边会不带人?这些人会不护着卫长娟?”

顾皇后究竟是在宫闱里沉浮多年之人,冷静之后想了一想顿时想到了疑点:自己这个儿子好色如命,兴致上来,对身份高贵的阀阅嫡女下手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太子也还没发疯,若是寻常场合,他难道还能直接上去调戏卫长娟不成?

所以若非卫长娟自己也瞧上了太子,甚至到了连名份都还没有的情况下就主动献身的地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当时的情况非常便利于太子得逞。

太子在女色上头是禁不住丝毫诱惑的!

既然卫长娟如今都自尽未遂了,显然她对太子钟情的可能不大。再说,卫长娟自幼出入宫闱,顾皇后对这个臣女还是有点了解的,卫长娟跟除了安吉之外的几位年轻公主关系都不错,跟皇子可都不熟。

以她跟清欣公主的关系,若是心慕太子,早就可以在宋在水破相、失去太子妃资格时委婉的试探顾皇后的意思、争一把太子妃之位了。

卫长娟对太子既无意,肯定不会跟着太子往幽静荒僻处走。太子在外头的名声顾皇后也清楚,卫长娟在外遇见太子,那肯定是躲着走!这样太子即使一时胆大,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还能把卫长娟怎么样吗?所以按照常理来论,即使太子觊觎卫长娟,也是不容易强占到她的。

可太子却得手了,不但得手,照刘若玉的话来看,甚至还强迫卫长娟与他来往了些日子……

顾皇后的目光渐渐幽冷下来,注视着跪在自己脚边默不作声的刘若玉:“是你那异母妹妹干的?”

太子打着岳母与妻妹的主意,顾皇后岂能不知?刘若耶与卫长娟关系极好之事,顾皇后也听女儿清欣公主提过一耳朵。

如今这么一串,顿时想通了:“是太子利用你的名义,本想迫你妹妹刘若耶去到某处,结果刘若耶却哄了卫长娟去……寻儿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见到卫长娟生得也不差,索性将错就错强占了她……事情是这样的,对么?”

虽然是询问的话,顾皇后语气却肯定得很,凤目之中,闪烁着慑人的怒火!

刘若玉头也不敢抬——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被皇后罕见的震怒吓住了,小心翼翼的道:“臣媳既然已经嫁进东宫,从此就是皇家的人了!无论如何,太子是臣媳的丈夫,臣媳什么都听母后的!”

这话既等于是在说顾皇后所言无差,也是表态——顾皇后盯着她俯伏在地的发髻看了片刻,才沉沉的道:“你真的什么都听本宫的?”

刘若玉诚惶诚恐道:“臣媳不敢欺瞒母后!”

“那你自尽吧!”谁知她这话说了,顾皇后立刻冷冷的道,“自尽之前留下遗书,就说太子之所以会强占卫长娟,皆是因为你嫉妒太子宠爱姬妾,对你这个太子妃不够尊重,以至于你一怒之下,故意设计太子与卫长娟,以利用此事使太子失位,好成全你的报复之念!”

刘若玉怔住——顾皇后俯下身,抬指托起她下颔,直视着她的双眼,一字字的道,“你不是很恨刘若耶吗?更恨张韶光是不是?你可知道你的生母张韶央根本就不是因为救你那堂姐刘若仪、染病而死!而是她染了风寒、卧榻休养时,张韶光蛊惑你父亲给她下了药,好如愿迎娶张韶光——这母女两个不仅仅一直苛刻你,与你更有杀母之仇!你很恨她们……却无力报复,哪怕你如今是太子妃,也一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顾皇后急促的道,“不管你们私下里有多少恩怨,你总归也是刘家女,是张韶光现在的女儿之一、刘若耶的嫡姐!你若犯下大错,必定连累家族!本宫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照本宫说的去做了,本宫必定将张韶光母女折磨而死!为你与你生母报仇!”

皇后的手指滑过刘若玉微微颤抖着的肩头,慈爱的道,“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还说,本宫说什么,你都会去做?太子是你丈夫,他被废弃,你这个太子妃,难道还能保住地位?你想想你现在贵为太子妃,尚且奈何不了张韶光母女,一旦失去太子妃之位,岂不是又被她们踩到了脚底下?!你就甘心,这么一辈子都被杀母仇人践踏?!何况你不是太子妃了,依你这些日子以来对她们做的,她们,怎么可能放过你?横竖是死,你就算为了你的母亲,就不敢拼这一把?”

“听本宫的话,你现在就回东宫里去写遗书……对了,记得写上这个设计卫长娟的主意,是你继母疼你,给你出的主意——这样,你可放心了罢?”

见刘若玉眼神迷惘,却迟迟不肯回答,顾皇后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面颊,声若寒冰的道:“傻孩子啊……你还不明白吗?可是不明白也没什么,总之——你必须死!”

“你必须死!”这时候,帝都外,春草湖畔的别院里,乔装而来的卫新咏看着斜靠在榻上、脸色惨白的卫长娟,面无表情的道,“卫家丢不起这样的脸,也承受不起在此刻就插手储位变换的后果。你明白了吗?”

向来一点就着、性情急切的卫长娟很难得没有立刻指着他破口大骂,而是眯着眼,盯着窗外夏日的骄阳看了许久,才慢慢的道:“其实我这一次就没想活下去,只是想不到,偏偏遇见了闵漪诺。之前因为她嫁给了卫长嬴的表哥的缘故,我非常讨厌她……如今,却更讨厌她了。若早知道今日,我何必要结交这两个人呢?刘若耶毁了我一生,闵漪诺连死都不让我死,这两个人,平常口口声声的为我好,现下却双双害得我这样不死不活的躺在这里,等你过来跟我说我必须得死!”

说到此处,一滴清泪,终于顺着她的腮畔滑下。

卫新咏却丝毫不为所动,而是漠然道:“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想不想说重要吗?”卫长娟转过头来,了无生趣的眼中涌上深深的悲哀,“我早就知道事情若被知晓,家里肯定要我自行了断,以正门风!被申寻那样的人……我自己也不想活了!可我想不到的是,到这时候了,过来这里看我去死的人,是你,而不是我的父兄……哈……兴许他们不忍心,可事情都做了,我临死之前,看他们一眼,难道还能吃了他们?!”

卫新咏淡淡的道:“你若是话说完了,我就打发人送药进来?”

“我恨卫长嬴!!!”卫长娟沉默片刻,忽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我恨刘若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们!”

一直淡漠万分的卫新咏怔了一怔,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之所以必须死,皆因刘若耶所害,为何你恨卫长嬴,还在恨刘若耶之上?”

“若非卫长嬴那个贱人到帝都来,又怎么会连累我母亲惨死?!”卫长娟惨笑道,“母亲若还在,哪里能容闵氏、周氏这两个毒妇亏待了我去!要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在守满母孝之后,发现之前的好友凋零,只有一个刘若耶看似患难见真情,全心全意的相信着她,以至于被她害到这样的地步!你说,我又怎能不恨卫长嬴,更在刘若耶之上?”

她抱着头,泣不成声,“母亲若在,我出门都要告诉她的,她岂能不帮我识破刘若耶的毒计!”

卫新咏目光幽深的看着她,半晌才道:“辰光差不多了。”这一句,他是对着外头说的。

虎奴低眉顺眼的端了药碗进来,默不作声的递到卫长娟跟前。

卫长娟瞪大眼睛看着跟前的药碗,良久才道:“呵!”她没有擦泪,就这样接过碗,任凭泪水一滴滴滴入碗中,轻轻道,“死了也好,我有好久没有梦到母亲了……”语未毕,她猛然扬头,一饮而尽!

外间,闵漪诺死死捂住嘴,汹涌的眼泪早已打湿了整幅袖子,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宋在水身上!

宋在水目光冰冷的望着不远处的地上……两个人反应固然不同,脑海里却皆是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得内室传来“哐啷”一声,似乎摔了碗,两人才同时一震,下意识的将视线投向内室的门。

片刻后,卫新咏神情漠然的跨出,对两人淡淡的道:“长娟命苦,为红儿谋害之后,伤势过重,偏季去病师徒都不在帝都……唉!”

宋在水咬了咬唇,心里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莫名的悲凉,只觉得茫然一片。

闵漪诺却拿开手,紧紧拽着宋在水的手臂,伏在她肩上放开了声,嚎啕大哭起来!

61第六十一章 白马陷阱

[第4章第4卷]

第400节第六十一章

白马陷阱

西凉,迭翠关外,青翠茫茫。

上官十一写与沈藏锋明志的《迭翠关赋》中说迭翠山乃是“屏西凉兮第一关”,不仅仅是指迭翠关地势的重要,也是说其实际上的地理位置——迭翠关之西,即是连绵不绝、一望无际的草原。

从秋狄进入大魏,迭翠关是头一道关城。是千里之内唯一可称扼喉的地方。

沈藏锋鏖战过的东河镇,在关下还要往西百里。

大魏与狄人之间的疆域划分,最远就是东河镇了。

因为东河镇再往西已无村镇,并不适宜魏军的驻扎。既无军队驻扎,来去如风的狄人自是占为己有。

如这些年这样的烽火无断的时候,东河镇这一类据点,往往一日数易其手。只是这一类的易手对于大局影响有限,真正决定西凉安危的,还是迭翠关。

只是迭翠关至东河镇,一路无险可守,中间又多是利于骑兵来往的平地……所以无论东河镇在不在魏人手里,迭翠关永远都是警戒着的。这是无数前人用血与泪积累下来的经验。

虽然城中仍旧防备着狄人的突袭,但这些都无损迭翠关的美丽。

盛夏时分的迭翠关,内外一片浓淡绿意。举目望去,澄清明透的天空上,鹰鹞高盘,不时发出响彻九天的清唳。风一动,关内关外,又是一片绿浪汹涌。

头顶着的是明如沧海的天,踏过的是碧如翡翠的地——卫长嬴红衣皂靴,手执金鞭,跨雕鞍,意兴遄飞。只一松缰绳,座下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的汗血宝马便撒开修长的四蹄,轻轻松松将随从皆抛下,载着她向远处一个小土坡上跑去。

“少夫人请慢些!”卫长嬴这匹坐骑,是迭翠关守将好容易搜罗了来,原打算送给沈藏锋的。却不想这一次沈藏锋携妻前来,守将才把马牵上去,卫长嬴的眼睛立刻亮了——守将早就听说过沈藏锋对妻子的宠爱,直接把赠与沈藏锋的话改成是给卫夫人预备的,果然夫妇两个都很满意——卫长嬴既得爱马,迭翠关外又是这样适宜奔驰的场地,趁着沈藏锋又去找那上官十一礼贤下士,自要出来驰骋一番。

然而她这匹马乃是守将千方百计弄来,随行侍卫、使女的马匹可没这样好的。尤其使女们都是才学骑术,小心翼翼的端坐马上惟恐被丢下去,根本没法跟上她。

见她跑得兴起,一名侍卫赶忙追上去提醒,“不远处就是狄境了,恐有小股狄人游荡,会扰了少夫人兴致。”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附近走走便是。”卫长嬴爽快的应道,“此处是我魏境,狄人新败,想来不敢前来。”

侍卫也是这么认为的,便勒缰退下半个马身,从侧后护卫着。

绿毡上白马矫健而雄壮,小跑时优雅而平稳,卫长嬴迎着草原扑面而来的微凉夏风,惬意的眯起了眼。

不意——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哨。

侍卫是“棘篱”中长驻西凉的人,经验丰富,闻声顿时变色,一面催马赶上卫长嬴,一面高声提醒:“少夫人请小心!有狄人……”

话未毕,卫长嬴已是一声惊呼——她座下白马几乎是在呼哨声的同时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嘶,随即再不受她控制,撒开四蹄,一阵风也似的冲向狄境方向!

“那匹马!”侍卫猛然醒悟过来,二话不说,摘下鞍边长弓,朝着已经追不上的白马嗖嗖嗖就是接连三箭!

“你干什么?”因为骑术糟糕,到这时才勉强赶上侍卫的使女朱弦尖叫起来,“你射马,少夫人怎么办?!”

“狄人凶残,少夫人若被带进狄人手里,岂能有幸?!”三箭眼看就要将白马射倒,谁知从旁斜飞来同样三箭,极为精确的将意图杀马的三支箭矢全部截落!那白马何其神骏,这么点功夫就跑出了射箭的范围,侍卫面色铁青,回身朝众人喝道,“快快打发人回关禀告!将守将先拿下,请公子主持合关防务——谨防狄人挟持少夫人来攻!”

一名擅长骑术的侍卫一声不吭的拨转马头离去——这时候却有眼力好的侍卫低叫一声:“看!”

众人策马追逐之间望去,却见原本正跑得风驰电掣的白马猛然一个趔趄,似受到了什么打击,原本坐在它背上的卫长嬴跟着被抛了出去,远远落进长草丛中,生死不知!

白马甩下骑士,挣扎着迈出数步,似悲鸣几声,亦是重重倒地!

“少夫人连人都杀过,岂能杀不了马?”朱弦怔了怔,醒悟过来,朝侍卫们尖叫,“快!追上去,保护少夫人!”

天际的长草丛中,同样出现了一小片黑点,全力奔向卫长嬴摔落的地方!

“沈易,你箭术最好,备好了弓!”“棘篱”这一支什队的什长估计了下双方的距离,厉声道,“若咱们救得回少夫人,那就救!若是救不回……你立刻按规矩办!本宗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可杀不可辱!”

叫沈易的侍卫沉声道:“是!”

与此同时,借着长草丛的掩护,卫长嬴压抑着狂跳的心,一步步挪移向迭翠关的方向。她无比痛恨自己今日为何择了这一身艳丽的石榴红衣裙、更加痛恨自己出关之前没有听取侍卫的建议,换一身轻便的男装,自恃骑术仍旧穿了这一身繁琐沉重的贵妇袍服。

此刻,碧色欲滴的草原上,似火的红衣可想而知有多么引人注意。即使她小心翼翼的伏在草丛里移动,可贵族服饰是如此的累赘……

身下的大地在震动着,草丛里细碎的沙砾与灰尘跳跃着——是双方的骑士都在发疯一样往这边赶。

假如先到的是“棘篱”,倒也罢了……若先到的是狄人,卫长嬴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握紧了掌心仅剩的一支金簪。

方才她被白马带着奔向狄境,猝不及防之下没有反应过来,是以本能的抓紧了缰绳。尔后发现侍卫企图杀马却被狄人阻拦的一幕,受到提醒的卫长嬴立刻毫不犹豫的用今日髻上所插的一对金簪里的一支,完全钉入马头之内,杀了那匹她其实非常喜欢的白马。

那支金簪至今还留在马身内,现在仅剩的这一支,是她身边最后的利器。

“杀!”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是双方的人已经非常近了。

箭矢声嗖嗖未绝。

继而是人跳下马,以刀剑、弓背拍开长草,大步向自己搜索过来的声音。

卫长嬴止住潜逃,慢慢抬起了手,专注的留意着靠近自己的声音。

恐惧与对生的眷恋,让这一刻的天地无限遥远起来,整个世界只剩了心跳,以及越来越近的搜索声、喝骂声,以及不断有人倒下去的惨叫挣扎。

卫长嬴全身都紧绷着,像蓄势待发的弓——从五岁起,在江铮处所听过的一切关于搏杀的教诲,流水一样滑过脑海。

一张弓从斜后拨开草丛,碧绿的丛中,华美艳丽的石榴红衣裙,让弓的主人下意识的发出一声欢呼,正要扭头告诉同伴,下一刻,他已捂着咽喉绝望的挣扎着……这名狄人尚未完全死去,又觉腰间一空,他最后的念头是:“不是都说魏人孱弱,女子都如小羊一样软弱可欺,越尊贵的越无用。怎的这女子……陷阱?”

拔出狄人腰间的刀,卫长嬴遗憾的发现是自己从未使用过的弯刀,而且刀口固然新磨过,以她见惯了上好兵刃的眼力来看,仍旧显得低劣。

但总比没有好。

金簪虽利,可实在太短,除了用作暗器外,只能近身使用。穿戴着全套贵妇行头,在一年之中草丛最茂盛的时候在草原上与狄人近身搏斗,不考虑名誉,那也是绝对愚蠢的做法。

卫长嬴得了刀,微微起身,不再完全俯伏于草丛里,试图寻找自己侍卫的行迹。

其实不用她找,茂密的草上,一边彼此厮杀一边寻找的众人早已发现那名狄人的突兀倒下,纷纷拥了过来……

混战中,卫长嬴靠着亲手斩杀了先向自己围上来的两名狄人,终于与侍卫们汇合,被立刻保护在中间。

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狄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数目。

卫长嬴暂时得救了,却与侍卫一起被狄人团团围住。

远处的迭翠关,却还不见援兵发出。

如林的刀剑在日光之下散发着冰冷而慑人的锋芒,狄人首领在这圈刀剑之外游走,不住高声呼喝着狄语。纵然不懂狄语,卫长嬴也明白,他说的应是劝降的话。

“少夫人,属下沈畋。”“棘篱”中人却是懂得狄语的,但此刻无人为卫长嬴通译,什长握刀的手稳固如磐石,他用缓慢而冰冷的语气,背对着卫长嬴道,“西凉沈氏有一条规矩,属下不知少夫人是否知道:本宗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可杀,不可辱!”

卫长嬴紧握着弯刀,淡淡的道:“我不知道!”

沈畋一皱眉,正要继续劝说,却听卫长嬴继续道,“但我幼承庭训,凤州卫氏教诲子弟,亦是可杀,不可辱!”

“属下无能,此刻不便,等九泉之下,属下当再向少夫人请罪!”沈畋松了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

此刻四面的狄人都已架起弓箭,只一轮箭雨——就算此刻迭翠关门大开、守军倾巢出动也救不了他们了!

卫长嬴留恋的望了眼远处仍旧紧闭着的关门,目光又越过迭翠关看向帝都的方向,轻叹:“若还能再看光儿一眼,该多好?”

62第六十二章 和谈

[第4章第4卷]

第401节第六十二章

和谈

弓弦声络绎不绝,犹如暴雨。

只是暴雨声中,卫长嬴一行人都惊讶的发现,预料之中的痛楚迟迟都没能传来。

疑惑的张开眼,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包围着他们的狄人,几乎个个都插着三五支箭羽,嚎叫着倒在草丛里翻滚咒骂着!

之前高声劝降的首领整个人几乎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了迭翠关。

迭翠关的关门确实已经开了,一行骑士也正风驰电掣的向这边赶来,驰援之意彰显无疑,问题是——在眼力最好的人看来,他们还如蚂蚁一般。这样的距离……纵然箭法精妙无双,岂能救得人下来?

“看那边!”一名侍卫四下了一打量,大喝!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东北一面,显然方才一直埋伏着、此刻身上还带着泥土与草叶痕迹的一行人手持着弓,一点一点逼近过来。

让卫长嬴心中一沉的是,这群人深目高鼻,容貌与魏人迥异,却还是狄人。

他们的人数不如包围卫长嬴一行人的狄人多,但箭术却必定更加胜过。否则即使是突袭,也决计不可能让那么一大群狄人连一箭都没能还出就全军覆灭!

被他们之前射杀同族的箭术所震惊,在他们的弓弦所指下,卫长嬴一行竟是一步不敢挪动。

只是这群人到了近前,却见内中一人一摆手,一群人立刻止步,甚至将弓垂下,作出不攻击的意思。

卫长嬴定睛望去,微微一怔,这俨然这群狄人首领的人,赫然是个不大的少年。

按照魏人的标准来看,他应该是十七八岁。但狄人生得比魏人高大,应该更小一点。

这狄人少年双目深陷,鼻梁笔挺,紧抿着薄唇,虽然人种有别,但依魏人的眼光望去也不失俊美。他当众丢下自己的弓、佩刀等兵刃,以示没有敌意,独自向卫长嬴走来。

一直走到卫长嬴身前约莫三丈处,侍卫们下意识的架起了弓,沈畋出声喝止,这狄人少年才没有了继续向前走的意思。他在三丈处站住,摊开手臂,用并不熟练、但明显带着帝都口音的汉话道:“奉大单于阿依塔胡之命,与魏国和好。”

见卫长嬴一行人惊愕难言,这少年又道,“方才那些人都是乌古蒙的部族,这位夫人所骑的那匹白马,也是乌古蒙设法通过内奸卖给迭翠关守将的。实际上,它本是乌古蒙最心爱的一匹坐骑。我们杀了乌古蒙的人,救下你,就是为了表示阿依塔胡大单于的诚意。”

卫长嬴眼角瞄了下不远处正飞快赶过来的队伍,示意沈畋不必继续挡在自己跟前。

她走出“棘篱”的护卫,向那少年道:“多谢你们,只是我听说你们前任大单于穆休尔乃是阿依塔胡的兄弟。”

狄人少年淡淡的道:“穆休尔使用诡计抢了原本应该属于阿依塔胡大单于的位置,假如你们不杀他,阿依塔胡大单于也不会放过他的。所以大单于对你们并无仇恨,反倒非常感谢你们。倒是乌古蒙,他本是穆休尔的长子,穆休尔也说过以后会把大单于之位传给他的话,所以他对你们魏人仇深似海。否则也不会拿出自己最心爱的骏马设下今日的陷阱,来害你了,不是吗?”

卫长嬴急速的思索着:沈藏锋说过,穆休尔死后,其长子乌古蒙与兄长阿依塔胡为了争位,势如仇雠。对于穆休尔的死,早在穆休尔还活着的时候就试图夺位过的阿依塔胡必定是非常高兴的;而作为穆休尔的长子、且是穆休尔允诺过的继承人乌古蒙却不然……这样想来这狄人少年的话是真的。

不过,阿依塔胡到底是狄人,前次大魏大捷,追杀狄人上千里,掳掠财物与首级堆积如山。这中间可没有魏人去区分被杀被掠的部族是倾向于乌古蒙的还是阿依塔胡的。就连阿依塔胡自己,也被追杀得惶惶而逃。

阿依塔胡真的会因为穆休尔死了,就对魏人只有感激没有恨?

但方才若非这些人,自己也确实死了。可见阿依塔胡纵然有什么阴谋,至少现在是很有诚意的。

卫长嬴沉吟道:“你们确实很有诚意,但我只是一介妇道人家,这件事情做不了主。”

那狄人少年淡淡的道:“不要紧,你的丈夫如今也在迭翠关不是吗?看,他似乎就在过来接你的人里。”

被安置在迭翠关的驿站里暂歇并等待沈藏锋的答复,由于他们之前救了卫长嬴,所以即使此刻被搜走了所有武器,且被要求不能离开驿站,但在待遇上很是优厚。

丰盛的筵席让狄人们吃得个个满嘴流油,包括他们的首领、那叫漠野的少年也不例外。

觥筹交错的热闹里,一名狄人见左右并无魏人在,就挨近漠野,用狄语小声质问:“你白昼的时候为何要救下那魏人贵妇?大单于明明让我们等乌古蒙的人掳人成功或者杀了人后,再杀死乌古蒙的人作为诚意,与魏人商议和谈之事!让魏人与乌古蒙之间的仇怨加深一点不好吗?我刚才听说,那魏人贵妇身份不低,是沈家下任阀主沈藏锋的妻子,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漠野大口大口灌着酒,冷笑:“脱律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前穆休尔的时候,你仗着你叔叔是穆休尔麾下的勇士,一直欺负着我。如今看我受到大单于重视,你嫉妒我,所以惟恐找不到我的把柄吗?”

脱律尔大怒!下意识的按手向腰间,捞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兵器早已被魏人拿走了,他转而一把提起漠野的衣襟,怒道:“漠野你这个小杂.种!”

“砰!”

重重的一拳砸在脱律尔鼻子正中,将他打得从席上跌下去,甚至摔到了数尺外,鼻血四流!

这变故让正大吃大喝的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住手看过来,一时间堂上静可闻针!

“漠野,你做什么?”有人下意识的起身,过来阻拦还想给脱律尔补上一脚的漠野,训斥道,“这里是魏人的地方,你要教训脱律尔,也不用这样丢我们狄人的脸!”

漠野冷冷看了眼这名狄人,忽然俯身抓起手边一个喝了一半的酒坛,轻描淡写的砸在他头上!将这狄人砸得头破血流、惨叫着退后摔倒在地!

“漠野你疯了!”更多狄人站了起来,挽起袖子——却被漠野扬手举起的一块铁令所慑,不敢上来动手,只能站在原地怒道,“有大单于给的鹰令又如何?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族人!”

“大单于将与魏人和谈之事交给我时,我就说过,我宁可一个人到迭翠关来,也绝不要一群不听话的部下!”漠野目光如电,凌厉四顾,竟让一些狄人不敢与他对望,他手持铁令,大声道,“但大单于还是让你们一起来了,并且让你们在他面前发誓不会因为我的身世看不起我、不听我的话!”

他将铁令狠狠拍到跟前的食案上,将几盆菜肴拍得翻到一旁也不管,冷冷的道,“你们若是认为向大单于发的誓也可以不遵行,我回去之后,会如实将一切禀告给大单于!你们若还珍惜你们的父母和你们的妻子儿女,顾念他们不忍他们成为奴隶,最好,都给我放明白一点!大单于亲自任命的和谈首领是我,不是你们,懂吗?!”

……狄人们彼此对望,慢慢坐了下去,内中一名年岁略长的狄人沉声道:“你说的不错,即使你的父亲是魏人,但你是你母亲抚养长大的,也是王帐的勇士们教导了你这一身弓马技艺!魏人从来没有寻找过你,是我们狄人养大了你,你就是狄人!如今大单于既然相信你,我们也不能因为你的身世再藐视你。”

这名狄人环视左右,“从今以后,但凡再因身世辱骂漠野的,都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你们赞成么?”

片刻后,众人缓缓颔首。

先前那名狄人又叹了口气,道:“脱律尔虽然自幼一直欺负你,但这里是魏人的地方,我们又是来和谈的,若在这里自相残杀,是被魏人看笑话了。所以我建议你放他这一次,假如他再有下次,你可以直接杀了他。这对你来说不难,不是吗?”

漠野皱眉听着众人对这名狄人的附和,他知道这次和谈的队伍名义上以自己为主,实际上,即使拿出大单于赏赐的鹰令,这名狄人的威望仍旧不是自己所能够取代,所以他沉默很久,却还是不得不点头。

那名狄人见这情形,略松了口气,低声叫了两个同伴把脱律尔、还有方才为脱律尔说话的狄人都扶下去找魏人诊治:“万幸魏人没有派侍者留在这里伺候,你们出去后,就说他们两个喝多了,发起酒疯,误伤了对方。”

漠野冷眼看着这人一件又一件的安排事情,命人收拾残局、对口供,俨然他才是此行的首脑一样,众狄人也心甘情愿的听从此人指挥,不时有人瞥向漠野一眼,转过头去,暗暗嗤笑——漠野却只是灌下一口酒,眼神平静无波。

63第六十三章 极大的意外

[第4章第4卷]

第402节第六十三章

极大的意外

“沈公子这是何意?”夜已深,狄人相继醉倒,彼此搀扶着回房入睡。

漠野却被带到驿站后院,一个单独的小屋内。

屋中只得沈藏锋一人,才一照面,便向他郑重一礼,长揖及地。

见这情形,漠野一皱眉,立刻闪避开来,沉声问道。

沈藏锋起身,正色道:“今日我妻蒙阁下搭救,不胜感激!”

“那是阿依塔胡大单于的意思,公子若是感激此事,不如答允我家大单于和谈之请如何?”漠野垂下眼帘,淡淡的道。

“和谈是大单于之意,但救下我妻应该是阁下的意思吧?”沈藏锋伸手肃客,示意他在榻上坐下,眼中有着了然之色,“乌古蒙拿出自己心爱的汗血宝马,动用最隐秘的内奸,把马卖给迭翠关守将,本是为了送给我的。谁知这次我携妻子前来,我妻却是一眼相中了那匹骏马,守将又顺势转送了我妻……无论是谁得了如此宝马,必定忍不住试骑一番!而迭翠关附近唯一可以跑马的地方就是关前,原本这次计划是冲着我来的,奈何我妻替了我。阿依塔胡既有意和谈,自然盼望我能与乌古蒙结下大仇。若非你下令提前射杀乌古蒙的人,我妻今日定然无幸!”

见漠野不说话,沈藏锋继续道,“去年伏杀穆休尔的那一次,我就见过你,你的箭技是我所见过的人,无论魏人还是狄人里都是最好的。我想,若是今日是我骑了那匹马,如今早已是个死人了,因为你会出手……”

“不会。”漠野忽然开口道。

沈藏锋一怔,漠野顿了片刻,才道:“杀了你,沈家必定会报复大单于。大单于不想腹背受敌。”

“未必。”沈藏锋摇头,“穆休尔究竟是前任大单于,还是乌古蒙的父亲。他死在我手里,这一点捷报上虽然没写,但你们想来却是清楚的。更何况我还是沈氏下任阀主,阿依塔胡若是能够拿了我的首级传与狄人各个部族,必定可以笼络人心,一统狄境!尤其乌古蒙,他能跟阿依塔胡敌对,都是因为穆休尔的栽培,结果阿依塔胡却为穆休尔报了大仇。乌古蒙再怨恨,也不可能继续公然反对阿依塔胡成为大单于。狄人以放牧为生,来去自由。我们不可能一直在草原上追杀你们,阿依塔胡只要撑过沈家这次报复,就能成为真正的大单于,而不是他现在号称的大单于……还能借着沈家的报复,消磨不忠于他的部族,彻底掌握狄人!”

漠野沉默了一会儿,谨慎的道:“我不太懂这些,我只是奉了大单于之命,前来转达大单于和谈的意思。大单于的条件已经非常优厚了。”

“他的景遇亦不容乐观。”沈藏锋眯起眼,一针见血的道,“自我大魏从草原撤军之后,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大大小小的交战里,阿依塔胡一直是败多胜少。最近一次甚至丢失了不小的辎重。虽然如今是盛夏,阿依塔胡还能依靠丰茂的水草撑上一撑。但照目前来看,阿依塔胡很难从乌古蒙手里抢到足够的粮草以过冬。在往年,他还可以通过劫掠我大魏。不过如今么……”

沈藏锋摇着头道,“若得不到支援,阿依塔胡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他如今自居的大单于也不知道还能当多久?”

漠野看向他的眼睛,缓声道:“沈公子,你们魏人难道会期望大单于落败么?你们沈家,难道不是正希望大单于与乌古蒙两败俱伤么?”

“你说的不错。”沈藏锋点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接受阿依塔胡和谈的要求。比如说,我们可以派人攻打一次乌古蒙,削弱其实力,同样可以达到让他们两败俱伤、而不是乌古蒙吞并阿依塔胡的目的。”

他看着紧皱起眉头思索如何回答的狄人少年,和蔼的道,“其实是否和谈,在我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如今倒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漠野没有接话,但沈藏锋已经自顾自的说了出来,“阿依塔胡为何要派你来商议和谈?纵然你会汉话,但我想阿依塔胡帐下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会说汉话。我没有藐视你的意思,但我记得第一次设计穆休尔的那次,你出手救下那叫柯坦木的狄人时,狄人似乎非常排挤你?”方才招待狄人用饭的堂上虽然没有魏人侍者,却不意味着沈藏锋没有打发人偷听。

靠着食案下暗设的铜管,狄人的谈话,除了酒酣时的耳语之外,沈藏锋早已一清二楚。这叫漠野的少年箭术虽然非常精妙,但在狄人之中,即使如今手握代表狄人大单于的鹰令,对同伴的威慑也非常的吃力。甚至还不如他队伍里另一名狄人。

阿依塔胡非是糊涂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反对穆休尔继承大单于之位失败之后还能保住实力平安无事,甚至现在被侄子压着打还能自居为大单于。怎会派遣这样一个人来作为和谈的使者?又给他安排这样一群桀骜不驯没有眼色的部下?

“我若不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所提出的和谈,你是否会不答应?”漠野沉吟道。

沈藏锋淡淡一笑:“说实话,我并不赞成与阿依塔胡和谈。我信不过狄人的信誉,西凉若想安宁,依靠的是我们手里的刀剑,而不是与狄人的盟约。何况从前狄人主动撕毁盟约不是一次两次,而我已经厌倦了事后去指责这种背约。”

沉吟了一下,沈藏锋又道,“我也不想坐视乌古蒙坐大。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须同镇西将军沈由甲、西凉刺史商议后,才能决定。”

漠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不过镇西将军与西凉刺史都姓沈,此事还是你一个人做主,是么?”

沈藏锋并不否认:“也可以这么说。”

“穆休尔大单于已经死了,阿依塔胡大单于非常看重我的箭技。”漠野足足沉默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不过正如你所言,我会是这次和谈的首领,并非这么简单。这次机会,是我主动向大单于争取的。大单于答应我,假如我能够得到你的允诺,他会将欺辱过我母亲的人都交给我处置,而且还会将一个亲生女儿嫁给我为妻。只要阿依塔胡大单于不倒,我在他麾下将平步青云。”

“所以你方才特意救下我妻,作为交换和谈的条件?”沈藏锋问。

“不,我救下她是因为她是你的妻子,是你儿子的母亲,与和谈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漠野一直很平静很冷漠的目光忽然变得犹如刀锋般锐利寒冷,他凝视着沈藏锋的双目,一字字的道,“实际上就算我亲手杀了她,我也认为你必须答应我和谈的要求!而我只不过选择了救下她而已!”

沈藏锋对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是淡然一笑:“哦?”

“你的大哥,他还好吗?”漠野盯着他,慢慢露出嘲弄的笑容,一字字的道,“他抛弃我阿妈和我,一走十几年,听说早已在大魏帝都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生儿育女?我阿妈被他连累,失去原本在族中尊贵的地位,在族人的嘲笑欺凌之中独自将我抚育长大,去年年底临终之前还不忘记叮嘱我不要恨他——如今我要你们沈家答允这一次和谈,够不够?!”

他轻蔑的看了眼沈藏锋,冷笑,“我阿妈是在跟随王帐撤退的途中,由于拉车的马不堪重负与跋涉,被两个族人在风雪中推下马车,又受数人踩踏而过才奄奄一息的。那时候我受穆休尔大单于征召,被勒令不得离开王帐左近。得知消息,杀了数名阻拦我的族人折回去找到她时,她已经只剩了一口气!却还念念不忘记让我不要记恨你大哥……说起来,我阿妈的死,你们沈家也有一份!”

漠野傲然道:“这是你们沈家欠我阿妈、欠我的!这次和谈,你们必须答应!”

……沈藏锋之前镇定自若的笑容足足僵了数息,才愕然的、喃喃道:“我不知道大哥在西凉时?”这话是真话。

沈藏厉比他长了十岁有余,这位嫡长兄十五岁时被他们的父亲沈宣打发到西凉磨砺,那时候沈藏锋尚且是年幼的稚童,尚未启蒙。

关于沈藏厉身为嫡长子,在西凉军中又有骁勇善战之名,为何没能成为下任阀主,反倒是自己这个三子自启蒙后不久,就得到父亲与叔父的全力栽培——沈藏锋依稀记得父亲淡淡说过一次缘故,道是因为沈藏厉在西凉从军时受过重伤,从此落下顽疾,三不五时就要发作,回帝都后请季去病为他调养了数年才大致痊愈,但此后也不能过于劳累,自然无法胜任阀主之位。

沈藏厉确实在西凉落下了顽疾,即使连夏日也不能在冰室里久待,一个不留神就要发作。这一点,连卫长嬴这个嫁进沈家不几年的媳妇也碰见过。所以沈藏锋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沈藏厉就是因伤被紧急送回帝都救治的。

即使请得季去病出手,也还是卧榻数年,此后不时发作——由于沈藏厉在西凉从军时有那么骁勇的名声,最后却带了一身伤病回到帝都,做弟弟的生怕问起来使他心里难过,一个个乖巧的不多问。

就这样,沈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藏锋竟信到了今日。

若非这漠野主动说出,沈藏锋决计想不到,这容貌气质都与大哥沈藏厉、与沈家人没半点相似的异族少年,竟是自己的嫡亲侄儿!

“你若不信,何不写信去帝都问问他?”漠野嘿然道,“倘若他能够没良心到不认我、不纪念我阿妈被他害惨这一生,那我也无话可说!”

沈藏锋冷静了一下:“你既然自称是我兄长之子,总该有几件兄长给你或给令堂的信物?”

漠野哼道:“那些我都给我妈阿陪葬了!”他冷冷的道,“你大可以自己问他一问,我听我阿妈说过,当年我出生之后,他已经回了帝都。但他有几名心腹还留在西凉,我阿妈拿出他给的首饰,请人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而他也还写了一封信给阿妈……”

沈藏锋问:“信呢?”

“已经烧了。”漠野厌恶的道,“若非为了给阿妈报仇,你当我愿意找你们?”

64第六十四章 惊讶

[第4章第4卷]

第403节第六十四章

惊讶

“侄儿?”卫长嬴惊愕万分,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那狄人少年竟是咱们的侄儿?!因为这个他才救我的吗?”

沈藏锋在妻子跟前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怀疑,语气较平常有些急促的道:“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观他年岁,与大哥在西凉停留的辰光,倒也能对上。只是他容貌一点也不像大哥也还罢了,我问起他可有大哥当年留给的信物,他却推说不是给其母陪葬、就是烧了!如今也不能完全肯定——说实话,我从未想到过大哥竟有骨血流落在外!”

高门大户虽然子嗣众多,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到相等的重视。但明沛堂至今孙辈里的男嗣也才三个。年纪最长的沈舒明比漠野也小了几岁,还有两个是懵懂无知的稚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子嗣,尤其是男嗣,就非常受重视了。

卫长嬴还记得沈藏厉对沈舒明尤其的疼爱甚至溺爱,连沈舒明学业不上心,沈宣教训孙儿,沈藏厉都要护着。据她观察,沈藏厉对子女的宠爱,甚至超过了刘氏这个母亲,大房很有些慈父严母的意思。

虽然漠野不是嫡子,但纵然是庶子……按说沈藏厉那么疼爱嫡出子女,对庶出子女总也有几分体恤怜惜啊!怎么会……自己不知道也还罢了,连丈夫都不知道……

卫长嬴忙问:“那大哥知道他吗?”

“漠野说大哥是知道他的出世的,还有书信回复其母。当然就是被他烧了的那一封。”沈藏锋叹了口气,道,“但他主动提出让我写信跟大哥核对,看着倒仿佛有恃无恐。”

“这却奇怪了,生父之物,哪怕是怨恨着生父,何必完全毁弃?”卫长嬴不解的问,“他对大哥就恨到这个地步?”

沈藏锋摇头道:“未必是恨大哥,恐怕还是迫不得已。”

“啊?”

“漠野是大哥还未婚娶时就出生的。”沈藏锋叹息道,“听他语气,他的母亲在狄人之中原本是颇有身份的,但因为未嫁有子,似被父兄逐出家门,带着他,很受了不少委屈。这件事情不管大哥是有心无力还是当真丢弃了他们,传了出来,对大哥的名声总归不好。尤其大哥如今与大嫂成婚多年,膝下又有了景儿跟明儿,忽然冒出个私生长子来,大嫂就算贤惠,不为此而吵闹,但心里也定然会难受的。大嫂心里不好受,大哥既愧对漠野,也愧对大嫂,左右为难自然也好受不了。”

卫长嬴诧异道:“我以为你打发人回去,会叮嘱他悄悄的问大哥一声,先不声张的。”

“不是声张不声张,我的意思是漠野毁弃的东西里很有可能有能够证明大哥身份之物。”沈藏锋沉吟道,“尤其是后来大哥知道漠野出生、写给其母的回信。我想狄人应该还不知道漠野乃是大哥之子的身份,否则他们早就拿住漠野,作为人质对付我沈氏了。”

虽然说明沛堂多半是不会在乎一个私生子、哪怕是阀主亲孙的死活的,但狄人同样不会把沈家的子孙当成什么宝贝……死了也不心疼,还能败坏一下沈藏厉的名声——所以漠野生父的身份,对于父子两个来说,都是保密起来的好。

之前漠野之母还在,兴许是她舍不得,硬是留作念想。等她去了,漠野既担心泄露身世,造成自己在狄人之中无法立足,又对沈藏厉有所怨怼,索性全部陪葬的陪葬、毁去的毁去,来个干净……

卫长嬴沉默片刻,道:“这样说来,你其实比较相信他是咱们侄儿了?”

沈藏锋苦笑道:“那漠野又不是傻子,若只做使者而来,即使和谈不成,我也未必会为难他们。但若是胆敢冒充我沈氏子孙,我岂能放过他?他如今人在迭翠关,生死操于我之手,这样胡说八道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可你注意到了么?”卫长嬴提醒道,“他以他们母子的经历要求你同意和谈,按他的说法,是为了给其母报仇,也是在阿依塔胡跟前平步青云。可他若是大哥的骨血,那就是沈氏子嗣……”

“我晓得你的意思。”沈藏锋微微点头,叹道,“他确实没有返回咱们沈家的意思,毕竟他容貌完全传承了其母。若是回归沈家,在魏人之中委实过于引人注意。纵然我们加以维护,恐怕也会为人议论排挤。这些年来,想必他在狄人中就因生父不明遭遇了许多排挤了,现下既有机会在阿依塔胡跟前得赏识,自己博取富贵,想来他是不愿意回到大魏这边来的。”

毕竟漠野在狄人中已经受了多年排挤——也等于说狄人早就习惯他的存在了,纵然嘲笑,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除非他的身世完全曝露。漠野想也习以为常。

若是回到沈家,他却要一切从头开始。

卫长嬴却觉得漠野之所以这样选择,还有一个缘故,就像他这次奉阿依塔胡之命前来议和,尝试了简单的说服不成后,索性直截了当向沈藏锋提出要求一样——作为沈藏厉的亲生骨血,还有一个被沈藏厉连累一生、至死都维护沈藏厉的生母,漠野倘若流落在外,沈藏厉对他亏欠万分,不免着意心疼照顾。

就连沈藏锋这个叔父,也会在证实他的身世后对他加以怜恤。毕竟漠野是沈氏本宗子弟,却从未受过沈家的庇护与照料,而且还吃了那许多苦,沈家总是亏欠他的。

但他若是回归沈家……

作为沈藏厉成婚之前私通狄人女子所生之子,按着规矩是不能有名份的。既给了他名份,那就等于将他这些年来的委屈全部弥补了,沈家人对他也不会有太大亏欠感——最重要的还是沈藏厉如今有明媒正娶的发妻刘氏,有嫡长女沈舒景与嫡长子沈舒明。

刘氏是出了名的贤妻,一向得翁姑疼爱。她所出的一双嫡女嫡子,又是合家视同明珠长大的。漠野是宗法不承认的私生子不说,其母更是完全不被沈家承认。他也不是在沈家长大的,跟沈家人之前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漠野回到沈家,地位其实非常尴尬。

更不要说如今沈家男孙少,兴许对他还有几分眷顾,等到沈家男孙多起来,漠野很难不被丢到角落里去。

怎么算,都是不回归沈家,摆出深受委屈的姿态,从沈家要好处来铺设在狄人中的锦绣前程来的划算……

卫长嬴忽然想起辛夷馆的事情来,就问丈夫:“大哥跟大嫂住的地方叫辛夷馆,似乎有些故事?”

沈藏锋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了?”

“咦,刘家十一小姐都知道的,你怎么不知道?”卫长嬴很是惊讶,“据说大嫂子的母亲,当时还为这事儿上门来跟咱们母亲商议过,奈何大哥坚持着……”

沈藏锋听她仔细说了刘若耶当时之言,思索片刻道:“也许是大嫂跟太子妃说过,却被太子妃或太子妃身边的人不慎泄露给了刘家十一小姐。”

卫长嬴沉吟道:“这也有可能……或者,问一问那漠野?”

“如今还不能完全确定,还是先不要接触他了。”沈藏锋苦笑着道,“要知道他是救过你的,又很有可能要叫你一声婶母,万一与你提什么不好回答的条件却是麻烦。”

显然沈藏锋也怀疑漠野未必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气愤与怨怼,很有可能只是认为目前这样的姿态更容易引起沈家的同情与怜悯,进而给予他更多的补偿,这才故意作态。所以担心卫长嬴贸然去见他,被他坑了。

这样的揣测对于救过卫长嬴的恩人来说是显得不地道,但沈藏锋如今代表的是沈家,是否与阿依塔胡和谈、如何结盟,都是关系重大的决议,他不会因为任何恩情而作出不利于沈家利益的决定。这是一个合格的下任阀主应有的清醒,一己之私绝不可凌驾于合族利益之上!

这也是他之前与漠野单独见面,一照面就代卫长嬴行礼道谢的缘故——我知道你对我妻子有恩,所以我一上来就提了出来。若漠野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沈藏锋也会立刻明确告诉他,桥归桥路归路,救下卫长嬴的恩情他不会拿沈氏利益来回报。总之就是断绝漠野不明着提这件恩情,话里话外的用于挤兑他的打算。

只不过漠野的回答没在沈藏锋的计划之内。

但仍旧不能打消沈藏锋对他的防备——倘若他只是救了卫长嬴倒也罢了。偏偏他还有可能是两人的晚辈,在没有确认这一重身份之前,对他太过亲密了,恐怕被狮子大开口;对他不够亲密,身份证实之后又有失长辈的慈祥。

索性不如不见,等消息确证之后,再决定采取怎样的态度与方法来对待他。

沈藏锋告诉妻子:“我之前说你受了不小的惊吓,需要静养些日子,所以无法亲自去与他道谢。我已代你谢过了,你想谢他,且等大哥的信来罢。”

“总不能说声就算了罢?”卫长嬴很是苦恼,“先前我就想着,被这群狄人救了,他们又要和谈,我要怎么报这次的恩?但和谈这一类的事情我是不会插嘴的。如今他又说了自己的身世……唉!”

沈藏锋摸了摸她的鬓发,道:“我揣测他应该就是大哥的骨血,倘若不是,这次我也不会伤他——终究他救了你。关于和谈,我如今却也没下决定,趁着这次与大哥核对,顺便请示一下父亲的意思。”

……虽然说阿依塔胡的话是与大魏和谈,不过无论作为使者的漠野,还是沈藏锋,都没有提到禀告大魏皇帝的意思。

卫长嬴下意识的提了一句:“漠野的身世,可以瞒着。但他前来求和之意,想必瞒不过圣上。我观圣上喜听喜报而厌恶恶报,先前既有大捷,恐怕不会答应。”

沈藏锋不以为意,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西凉与帝都相隔迢迢,圣意若实在与咱们家不利,随便弄两件事情报上去,让圣上不得不改了圣意就是。”

“你既然有主意,我就不多嘴了。”卫长嬴点一点头,露出释然之色。心里嘀咕的却是:不想大哥昔年在西凉留的这点血脉,这回竟救我一命!只是这孩子身世这样复杂,又偏是个男子,我见他也不方便,却不知道这次当如何报答与他?

65第六十五章 庭中枫

[第4章第4卷]

第404节第六十五章

庭中枫

帝都,太傅府。

沈宣放下手中的急信,望向窗外。

帝都的夏末,仍旧郁郁葱葱,透过窗棂上的琉璃,可以看到中庭对面的院墙下,一排高矮不齐的枫树。未经严霜的绿叶,在满庭葳蕤里实不起眼。

却是对应着沈家男嗣的数目种下的。

最高的那一株,如今已是亭亭如盖,蔚然成材。

沈宣的目光在华盖似的树冠上停留片刻,忽然想起嫡长子还小的时候,自己抱着他,站在还是小小树苗的枫树下告诉他那株树与其同年的往事来……

那时候,沈藏厉才到自己膝盖那么点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自己抱在怀里,好奇的伸手去摸着树叶,彼时那树也才灌木似的一丛……三十来年的岁月,仿佛弹指即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宣觉得一阵阵意兴萧索,遂叫进小厮问:“藏厉还在外头?”

“回阀主的话,大公子还在等候。”小厮小心翼翼的道。

“去叫他进来罢。”

片刻后,华服庄容、却面有憔悴之色的沈藏厉进门行礼,低低的唤道:“父亲!”

“不必拘礼了,坐罢。”沈宣看着虽然备受煎熬,然而依旧挺直了脊梁,气度、举止、礼仪都无懈可击的嫡长子,心情复杂的吩咐。

“谢父亲。”沈藏厉依言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下,就提起自己求见的目的,“三弟写了信来,说漠野……”

沈宣淡淡的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这孩子很好,到底是咱们沈家的骨血。虽然在穆休尔手里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抓住了阿依塔胡与乌古蒙分裂的机会,杀了乌古蒙二子,携其首级投奔阿依塔胡,立得重视,扭转一直以来因为生父身份不明在族中备受歧视的景遇。跟着见阿依塔胡连吃败仗,又立刻主动请缨,亲自前往迭翠关联络藏锋,以他们母子的遭遇要挟咱们答应助其一臂之力……明儿到底被你宠溺太过,纵然到了他如今的年岁,想也难有他这样的城府心机!这倒是提醒了我,光儿与熠儿长大点后,不能再让人宠惯他们了!男子还是要多多磨砺的好!”

沈藏厉默默的听着,半晌才涩声道:“父亲,孩儿对不住……”

“厉儿啊……”沈宣听他到底说了这句话,眼神却是一凝,喟叹道,“你可知道,当初为父为何会在接你回京后,立刻打消了让你接掌明沛堂的念头,改为栽培你三弟?”

“孩儿一身是病,拖累父母、叔父数年才能勉强起榻,如何能承担起一族重任?”对于这件事,沈藏厉并没有什么怨恨,他自嘲的笑了笑,道,“所幸还有三弟能干,可以为父亲、母亲还有叔父分忧。这件事情孩儿以为父亲做的理所当然,亦是合情合理。”

沈宣却摇头,道:“阀主难道必须身强体壮?你看卫家、宋家、端木家,这三家阀主现在哪个不是老的老、病的病?卫公年事已高,宋公亦然,而且宋公有足疾,出入须杖扶已有十余年之久!端木醒也是三天两天离不得汤药的。这三位阀主,哪个不是家中一名少仆都能将之扼杀在榻?可他们做阀主又有哪个是昏庸无用的?你纵然痼疾未除,比他们算得上健壮了!”

他深深看了眼长子,“你在阵上落一身伤病不是为父放弃栽培你成为沈家下任阀主的缘故,原本这是应该成为你的资历与荣耀的……你为什么会落下那么重的伤病才是让为父、还有你叔父对你失望的缘故!”

沈藏厉脸色一变——沈宣已经冷冷的道:“你在西凉那几年,骁勇善战奋勇杀敌,下属被你激励,对你忠心!所以一起帮你瞒了下来!所以你以为我真的信了那套你那一身伤病之所以严重到了连季去病都不能跟治是因为你独自追杀狄人奸细、以至于夜坠冰河、在风雪中的冰河里浸泡大半夜所致的说辞?!”

沈宣目光幽冷,长叹,“虽然说我沈氏与狄人交战百年,烽火无断,两边仇怨如山!可你是男子,又不是要嫁出门去的女儿,你实在喜欢那狄人公主,纳过来做小也不是不可以!横竖一个妾罢了,能对大局起多少作用?若只为这一件,我真的不会怪你——你去西凉时才多大?十五岁,年才束发,少年人么,谁没有年少慕艾的时候?我不是卫公,我跟你叔父都还正当盛年,还禁得起你们犯错!实际上我也盼望你们如今多犯点错,趁我们还在,给你们或参详或教诲,免得我们不在了,你们遇见没把握的事情没了主意,也没人真心给你们拿主意……你私藏那狄人公主,与她暗通款曲的事情固然让我有点担心,可也不至于因此动摇了你接掌明沛堂的地位!”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被那狄人公主蛊惑,糊涂到了抛弃本宗嫡长子的身份不要,妄想跟她私奔的地步!”

沈宣的声音很轻,却充斥着无穷的愤怒,“你是我的长子,还是我发妻所出!那时候我从你们祖父手里接过阀主之位未久,族人虎视眈眈!你不会知道我跟你们母亲花了多少心思、有多么战战兢兢才保住你!自你落地起,我与你们母亲、还有你们叔父,包括你们那早逝的婶母,都将一切心血倾注在你身上——在你与那狄人公主私奔前,我们一直都盼望你能够在西凉磨砺成材,慑服族人,让明沛堂可以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可你却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不顾家族声誉不顾至亲骨肉的去私奔!”

“——你这么做时,有没有想过生你养你的人会为你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又会被你伤得何等的深!?”

“你如何配为人子啊!”

城府如沈宣,地位如沈宣,提及当年精心教诲寄予几乎所有指望的嫡长子沉迷于女色、不顾家族的所为,至今也觉锥心之痛,说到此处,再也无法忍耐,竟举袖遮面,放声大哭起来!

老父的嚎啕声里,沈藏厉脸色苍白,撩起袍子跪倒在地,二话不说便是砰砰砰几个响头,额血飞溅:“孩儿罪无可恕!”

“……虽然那一次消息传回来,你们母亲被气得呕了好几日血。”沈宣长袖遮于面上,只闻其声哽咽难禁,“但你终究是我们当时倾注心血最多的孩子,而你除了这一件之外,在西凉的表现向来不错。所以你们叔父建议再给你一次机会……可你又做了什么?”

沈藏厉张了张嘴,半晌,颓然道:“孩儿知罪,但……漠野他确实是孩儿的亲生骨血,知他出世,孩儿委实不能连封信也不回……”

“糊涂!”沈宣终究久为阀主,固然一时伤心失态,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胡乱抹了脸,放下袖子,便森然大喝,“你岂是错在了这里?!难道不是在成婚后将大房的院子用你给那狄人公主起的汉名命名不说,还告诉了你新婚妻子此事?!”

沈藏厉惨笑:“孩儿知罪。”

沈宣嘿然道:“你知罪,却不知道罪在何处!”

沈藏厉却不说话,似已默认,又似意兴阑珊,无意反驳或解释。

“你先前与那狄人公主情深到了不顾家族与她私奔而去的地步,两人还留下骨血……但回到帝都之后你再也没了去西凉的机会,又娶了刘氏,就应该把前面这一段放下,好生跟刘氏过日子!”沈宣目光如鹰,炯炯盯着自己的长子,沉声道,“结果你娶都娶了刘氏了,却在新婚时就按捺不住把这事告诉她,居然还妄想她会同意你将你们住的院子命名为辛夷院……用那狄人公主的汉名为名!让刘氏新婚燕尔之际挨了一棒,盛怒之下至今都不许辛夷院里有半株辛夷花!你以为你们母亲没告诉我此事?!”

“观你这些年来对刘氏也不错,亦未纳妾,可见你即使还挂念着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对刘氏总是有结发情份的。”沈宣缓了口气,道。

沈藏厉低声道:“若仪贤惠,孩儿愧对她甚多。”

沈宣听着他这样说,眼中失望却更深:“你本极喜那辛夷,却不甘心与她以侍妾的名份与你长厢厮守,贸然与之私奔,反倒害得自己夜坠冰河,若非我安排了‘棘篱’时刻盯着你,怕是我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纵然你侥幸获救,那辛夷返回族中也是从此凄苦万分!尔后固然是我与你们母亲迫着你娶了刘氏,但你对刘氏印象也不坏……却还要告诉她辛夷之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听你们母亲说,刘氏嘴上不提,心里对于辛夷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你却始终不肯改了辛夷馆之名!厉儿啊,你的本意是想对辛夷好,也想对刘氏好,可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对谁好了?你说,你连经历过的这么两个女子,都处置得一塌糊涂,又这样意气用事,优柔寡断,受制于儿女情长,叫我们怎么能放心你执掌沈家?”

“……孩儿自知才干不及三弟,从未嫉妒过三弟将执掌沈家。”沈藏厉面色迷惘的道,“父亲,孩儿一直很高兴,孩儿可以有个超过孩儿的弟弟,好取代孩儿这个无用的长子。”

沈宣眼神沉重:“我不是说你嫉妒藏锋!”他闭上眼,又睁开,“我是希望,你这次来寻我,想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再说!”

沈藏厉沉默,半晌后,他嘶哑着嗓子道:“不必考虑了,父亲,阿依塔胡部如今对西凉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我欠漠野的,所以……”

“你也欠沈家。”沈宣重重合上眼,喃喃道,“厉儿,你莫忘记,相比漠野,你更欠沈家!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你……你这样回报沈家?!”

“若西凉再起烽火,孩儿愿前往效力,虽战死沙场,亦……”

“所以沈家生你养你苦心栽培你几十年,最后还要替你抚养孤儿寡母?!”沈宣睁开眼,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便是意义不明的复杂,“说来说去,你愧疚这个愧疚那个,却还不明白么?你有没有想过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与如今的漠野,都是针对你的陷阱?!”

沈藏厉全身一震!

66第六十六章 长辈

[第4章第4卷]

第405节第六十六章

长辈

沈宙叹息着拍了拍兄长的肩:“事情都已过去,如今锋儿是极清醒的,必然能够光大我沈氏门庭!大哥何必再这样伤怀?”

沈宣虽然打发走沈藏厉后,又唤人打进水来洗脸,但之前哀哭时发红的眼圈,一时尚未褪尽。此刻被弟弟说起,沈宣下意识的抬了抬手遮掩,但语气倒是平静得很了:“其实这也是件好事。”

“好事?”沈宙皱眉问,“大哥的意思,是说这漠野可以……?”

沈宣摇头,道:“那边还是其次,我说的好事是厉儿这般儿女情长,对个从未见过的私生子也这样牵挂……他这样重情之人,虽然不可能担当得起执掌沈家的重任,却也不会与锋儿争位!”

“大哥这却是多虑了罢?”沈宙怔了一怔,道,“厉儿与锋儿乃是嫡亲兄弟,锋儿的武艺也是厉儿手把手的教导过些日子的,怎会不和睦呢?”

沈宣苦笑着道:“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子女和睦友爱?然而世事难料,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这般幸运,有二弟你这样的贤弟甘心辅佐的。更何况厉儿还是嫡长子!他的文才武略其实都不比锋儿差什么,明儿又比光儿大了十岁,虽然说明儿不爱读书,性情还有些天真。但年长十岁这个优势放在了这里,光儿也未必就是什么天纵之资……往后孩子们大了,咱们老了,万一听小人挑唆,没准就有犯糊涂的。”

说起来沈家老阀主虽然就沈宣、沈宙兄弟两个儿子,但两兄弟的叔父和嫡亲堂兄弟却是不少的。可老阀主去后,这些人全都翻了脸,没有一个主动协助兄弟两个坐稳阀主之位,反倒是三三两两的结盟谋位。更有许多人都暗中劝说沈宙与沈宣争夺阀主之位——亏得沈宣与苏夫人都颇有心计城府,又有苏屏展在背后指点,沈宙也是坚持不肯听信叔父们的挑拨,饶是如此,当年一次关键的暗斗里,也是得了常山公卫焕搭了把手才胜出。

这也是沈藏厉一出生,沈宣就把他当未来阀主栽培的缘故——他跟沈宙都吃足了父母过世太早,自己根基浅薄的苦头。

后来沈藏厉实在不适合接掌明沛堂,沈宣立刻又从诸子之中选择了三子沈藏锋,大力栽培。之所以没有选择次子沈敛实,一来是考虑到苏夫人这个同甘共苦的正妻的心情;二来却也是因为沈宣汲取了自己父母过世之后,骨肉之亲的叔父及堂兄弟立刻翻了脸,惟恐自己的子孙重蹈覆辙,所以既然一开始就全力栽培了嫡长子沈藏厉,对于庶次子沈敛实的教导就刻意放松了些。

就连次媳端木燕语,也是从锦绣端木本宗最弱的一房里选的。

以至于沈藏厉让沈宣失望之后,沈敛实最佳的调教年岁已经过去了,下头嫡出的三子沈藏锋年岁既小,便于调教,天资也佳——三岁就能被以眼力过人出名的常山公赞许不已,甚至主动为其好容易才得来的嫡孙女提亲,沈藏锋的天分自不必说。

但沈藏锋比沈藏厉小了足足十岁有余,两人的嫡长子的年岁也有差别。现在沈藏厉还在如何补偿私生子中痛苦,沈藏锋在西凉已经开始扎下根基,半大不大的沈舒明还有些天真,才满周不久的沈舒光尚且看不出来秉性。一时间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的,可时移世变,以后谁能说得准呢?

……沈宣不免又要担心若干年后,兄弟是否会为此失和,还有两个孙儿又会不会因此成仇?在这种情况下,他倒是希望沈藏厉索性就这样优柔寡断乱七八糟的过一辈子,不要闹出兄弟争位的事情来才好。

“我倒觉得大哥想多了。”沈宙摇头,道,“厉儿在狄人公主的那件事情上确实犯了次糊涂,但少年人么……当初锋儿还不是一样执意娶那卫氏过门?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纵有小过,本性都不坏,决计不会走到咱们叔父那些人那一步的。”

沈宣哂道:“你向来疼他们,这话却有些强词夺理了。老三媳妇跟那狄人公主怎么能一样?那狄人公主乃是异族,固然是狄人中的公主,然而狄人的公主,哪里能跟我大魏的金枝玉叶比?论起来比咱们魏人里世家嫡女都比她娇惯些,尊贵的程度非常有限,之前跟厉儿又没经过父母长辈,最多算是私定终身!老三媳妇乃是卫氏嫡女,与锋儿一样同为阀阅子弟,还是父母之命定下来的,锋儿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那狄人公主虽然号称公主,可论到在咱们沈家的地位,她没经过老大媳妇同意,连妾都不算,最多算个外室罢了。老三媳妇可是咱们家正经的嫡媳——不过你既然拿老三媳妇这件事来说,我也正是因为锋儿当初的选择所以今日才要试一试厉儿。”

沈宙一皱眉,道:“大哥?”

“锋儿在老三媳妇这件事情上很有担当,虽然说夫妻一体,然而老三媳妇那时候还没过门,所传的谣言又是寻常男子都无法忍受的事情。”沈宣叹道,“原本我是想着这个恶名我来替他承担了的,结果他却亲自追了去……若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厉儿对狄人公主、对老大媳妇不也都是尽力维护的吗?我看重的是锋儿从凤州回来,立刻打发了伺候他长大的那些俏婢!”

沈宙点头,道:“三侄妇当时闺誉尽毁,那些婢子伺候锋儿多年,资历深厚,又生得俏丽,原本也是嫂子预备着伺候锋儿枕席的。三侄妇若没出那些事,凭着明媒正娶、又是瑞羽堂嫡出的身份,不怕她们不敬主母。但三侄妇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宜在后院留着她们了。”

沈宣叹道:“这就是锋儿比厉儿清醒的地方:老三媳妇是只在襁褓里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婢子是伺候他多年的人。他虽然可以选择娶老三媳妇过门,仍旧留着惯用的婢子,但这样看似两全齐美的选择,却必定是两边都不满意——老三媳妇压不住婢子,心里岂能痛快?婢子虽无指望正室之位,然而觑得主母名誉不佳,少不得要作些奴大欺主之事。如此两边都觉得委屈,没有一个能高兴的!还叫卫家知道后,认为锋儿娶他们家的掌上明珠过门却不好好对待,将顶着风言风语继续履行婚约的恩情都冲淡了!”

“结果锋儿把婢子里踏实的配了可靠的人家,有野心的送与达官贵人,如此也算全了主仆之义。等老三媳妇过门一看,自己还没嫁过来,夫婿就为自己将后院清理一空,换了哪个女子不是感动万分?”沈宣道,“如此两边都满意得紧,卫家得了老三媳妇的家信,岂能不心花怒放?我看宋老夫人现下把锋儿看得怕是就比她的一双嫡出孙女、孙儿轻那么一点点。若叫宋老夫人在她的庶孙以及锋儿之中选择,宋老夫人肯定选锋儿!”

沈宙点头,道:“横竖人都娶过门了,待她不好,先前的施恩就成了白费,反倒容易结怨。还不如好好对待……当初那些婢子被打发时,我听珠儿说过一句,道是有几人不肯走,锋儿硬是叫人架出了门,难以两全,莫如选择一边,彻底放弃另一边,总好过如厉儿这样……锋儿确实比厉儿想的明白。”

“厉儿也不是想不明白。”沈宣嘿然道,“就算他自己想不明白,咱们难道没跟他说过这些?你大嫂私下里不知道跟他讲过多少次,尤其明儿出生后,让他就当西凉那边的母子两个早就死了——可你看,现在这事……”

他摇了摇头,“知易行难,我最喜欢锋儿的就是他想的通透、做的也干脆!只是他对自己妻子如此有情有义,对家里人更不会亏待。我把沈家交给他,不必担心他会只顾自己这一房而不管其他人。然而他不是长子,明儿又比光儿大了那么多,我就怕我老了或者不在了,其他人犯糊涂叫他为难!所以厉儿这边,我总得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才成。这次厉儿的回答让我伤心归伤心,却也放了心。”

沈宙苦笑着道:“锋儿当然是好的,但厉儿不适合执掌我沈家,却也不至于犯了手足相残那样的糊涂……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大哥,听你刚才的语气,你还没有把漠野身边一直有咱们家的人暗中保护的事情告诉他?”

“告诉他做什么?”沈宣冷笑着道,“咱们家男孙确实少,但再少,没入宗谱的到底不姓沈!当年我派人过去盯着那狄人公主,本是想要拿到她勾引厉儿有何阴谋的证据,好给厉儿一个深刻的教训!至于说保护这漠野,教导他弓技,不过是顺带罢了。不想阔达绰那老东西还真做得出来,亲生骨肉就这么套个私通魏人的罪名往外一赶,生死不问!这么多年了,也没寻到什么铁证……唉!”

“那狄女倒也硬气,始终没跟厉儿求助。”沈宙也叹了口气,道,“说起来也还是厉儿过于糊涂了点,他是我沈氏这一代的嫡长子,怎么可能娶个狄女为正妻?做个妾已经是咱们疼他才会答应的了。”又道,“那漠野现在跟咱们家开了口,厉儿肯定是要帮他说话的,大哥意待如何?”

沈宣道:“你以为呢?”

沈宙沉吟道:“这孩子确实是咱们沈家骨血,这一点,之前厉儿身边的人都能证明。说起来他也无辜得紧……他跟锋儿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沈宣微微颔首,道,“狄人大败,阿依塔胡的子女在逃亡中也有折损。但他有个最疼的小女儿曼莎,一直带在了身边。据说阿依塔胡宠爱这个小女儿胜过大部分儿子。也因此,狄人中许多贵胄子弟都希望能够娶得曼莎为妻。若非阿依塔胡再三败于乌古蒙手中,上次损失辎重,造成过冬艰难,决计不会拿曼莎出来承诺漠野。”

沈宙寻思了一会,就道:“我觉得帮他一把也没什么。之前虽然大败狄人,还斩杀了穆休尔,但咱们积累好几年的辎重也耗费得七七八八了。锋儿到西凉辰光又不长,族里的大权尚未完全抓到手里,需要些时日巩固势力。不管怎么说,锋儿是我沈氏未来阀主,沈家才是他的根基所在。”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自然也是赞成同意漠野的要求了。

却见沈宣听了之后,低头半晌,默然无声。

沈宙诧异道:“大哥以为不可答应他?”沈宙知道沈宣不同沈藏厉,一直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态看待狄人。

尤其沈藏厉出事后,沈宣至今都认为那汉名叫辛夷的狄人公主心怀不轨,肯定是受了父兄密令主动勾引沈氏嫡长子。要不知道阀主这样的心思,这辛夷在随部族撤退中被人推下马车,沈家安插在狄人里保护漠野的人当时就在附近,也不会袖手旁观任凭她被踩踏而死了——沈宣对于这辛夷的死,只可惜一件事,就是她到死都没说过任何有关她当年接近沈藏厉乃是一个阴谋,以至于他没法利用此事给沈藏厉、也给其他子孙一个深刻的教训。

对辛夷如此,对辛夷所出的漠野,固然论起来还是沈宣的亲孙,沈宣本身孙儿也不多,但对这个异族女子所出的孙儿,沈宣并没有多少怜惜之情,反而充满了猜疑。

不过沈宙倒觉得,漠野怎么说也是沈家子孙,即使是私生子,但比之沈家孙儿们的生长环境,着实受了不少苦。如今既无损于沈家的利益,拉他一把,也是无妨。

当然,沈宙更多的还是考虑到沈藏锋同样需要时间控制沈家上下,这段时间横竖无暇出兵,觉得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但沈宣沉吟良久,却道:“万一这漠野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娶那曼莎呢?”

67第六十七章 报恩难(上)

[第4章第4卷]

第406节第六十七章

报恩难(上)

“今儿的樱桃不错,朱衣你一会去挑一篮子,送去驿站。”午后,卫长嬴小睡起来,隔着碧纱窗听见外头贺氏压低了嗓子吩咐,“再看看那个叫什么漠……叫漠野的狄人缺什么东西,若是缺的话,给他拣好的补上。告诉驿站的人,都记咱们少夫人账上!”

朱衣笑着应了,道:“驿站的人知道漠野救过少夫人,什么都给他好的呢!婢子去的这两回,看不出来他那里缺什么了,都是驿站里最好的东西。纵然缺了,驿站给他补上,也断然不会要咱们少夫人来出的。”

朱衣是沈家家生子,西凉沈、西凉沈,这西凉虽然名义上一直都是大魏的疆域,可在实际上,从几百年前就一直是沈家说了算了。

自幼耳濡目染,在朱衣眼里,迭翠关这种西凉第一重镇的驿站,还不就是沈家的私产?沈家未来的主母要驿站里添几件东西,怎么还用自己出钱呢?

“你懂个什么?”听到朱衣这样说,内室的卫长嬴微微蹙眉,外头贺氏也是微微高了声音呵斥,“如今这迭翠关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漠野救了咱们少夫人?但他也就救了咱们少夫人!是以报答他的是少夫人,不是沈家!更不是大魏!你让驿站出钱,这是什么意思?何况少夫人会缺那几个银钱?眼皮子浅的东西!你不要自作聪明误了事儿!”

朱衣被骂,赶忙赔罪:“婢子人笨,姑姑您可千万别跟婢子一般见识。婢子就是想着……想着驿站怎么也不肯要少夫人出钱的呀!”

“那就告诉他们该收的必须收!”贺氏嘿然道,“咱们少夫人可不是不感恩的人,漠野救了少夫人,少夫人这些日子也是频繁的照拂他。这些都是少夫人自己体己里出的,跟沈家半点关系也无!驿站的人若不肯收,你来告诉我,我去跟他们说道!”

朱衣一听这话是一定要给钱,忙赔笑道:“姑姑您都把话说这份上了,婢子若是还再做不好,哪里还有脸伺候少夫人?您放心,婢子一准把话给那些驿卒说明白了!”

打发了朱衣去送樱桃,贺氏却在廊上叹了口气,才有些心事重重的进屋查看。进了门,见卫长嬴已经起身了,正拿簪子绾着小睡时解开的长发,贺氏就走过去接过簪子替她收拾,轻责道:“少夫人既然醒了,怎么也不叫人?”

“才醒,想着姑姑叮嘱了朱衣事情定然会进来的,就自己弄一下。”卫长嬴道,“横竖如今夏日,没什么累赘……今儿樱桃不错?”

贺氏道:“是啊,婢子真是想不到,这西凉竟然也有地方能见到成片的樱桃林——这迭翠关,简直就是西凉的江南地了。”

卫长嬴笑着道:“还有那迭翠瀑,景色之宜人,我几乎疑心是什么洞天府地。”

“双翠山也好看得紧……唉,就是狄人如今常有到关下刺探者,少夫人往后还是不要再出城了。”贺氏跟着她随口赞了一句,想想又觉得不对,忙改了口风劝说道,“上回的事情传回西凉城,可把婢子跟黄姐姐都吓坏了!婢子竟是到了迭翠关下才发现自己居然是骑马来的,婢子都不知道婢子几时会得骑马了!不是婢子唠叨,少夫人您这次实在太任性了!明知道迭翠关下一马平川,靠着东河等寥落村镇,根本不可能完全堵住狄人前来的途径,怎么还要出关跑马?您这是亏得吉人自有天相呵!若不然,您叫婢子如何跟咱们家老夫人、夫人,还有小公子交代啊!”

卫长嬴这几日已经被贺氏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本来她到迭翠关只带了几名使女伺候,结果上次险些被狄人所害之后,被一起留在西凉城的两位姑姑接到消息吓得死去活来。黄氏当即做主,打发了人送贺氏赶到迭翠关盯牢了卫长嬴。

贺氏一到,亲自看过卫长嬴无事,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数落她任性……卫长嬴被她念叨得发憷,就带她一起外出赏景。

这迭翠关不仅仅是西凉重镇,也颇多景致,主仆一行人看得津津有味。但这并不意味着贺氏把卫长嬴做的事情忘记了,现在可不又说起来了?

卫长嬴赶紧给她赔笑:“贺姑姑,我说过了,那都是意外。一来不知道那马被狄人做过手脚,二来,我出关跑马前也是问过前任守将的。那守将说了不妨事,我这才……”

“那守将夯货一个,他的话怎么能信呢?”贺氏虽然见都没见过那个由于险些误了沈家未来主母性命而被撤职的守将,但这并不妨碍她气愤的叱责此人,“身为迭翠关守将,连乌古蒙最得意的坐骑都不认得也就不说了,明知道狄人游牧为生,族中多好马。他想献马与少夫人,也不把马的来历弄弄清楚了!差一点就害得少夫人……”

好吧,贺姑姑又捏着帕子,潸然泪下了……

卫长嬴郁闷的托着腮,道:“姑姑,那守将已经被撤了。”

“撤得好!”贺氏铿锵有力的大喝一声,“这种昏庸糊涂的东西,上一回能差点误了少夫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误了迭翠关!”

卫长嬴长叹:“好啦,不说这个了……咱们明儿个去翠幽亭那边?带点什么吃食?”

可惜她想转移话题,贺氏却还没说够,正色道:“横竖公子跟上官十一那里还要再磨一磨,翠幽亭赏景随时都能去。但眼下最紧要的一件事情不想个章程出来可是不成!”

“姑姑是说报答那漠野的事情吗?我也正头疼着呢!”卫长嬴叹息。

濒死获救当然是好事。

只是报恩这件事情么……

漠野狄人的身份、还是带着狄人如今分裂的两部中已经自称大单于的阿依塔胡和谈之意前来的使者的身份,已经很让卫长嬴感到头疼了:

假如他是魏人,无论卫长嬴还是沈藏锋,很轻松的就可以把这人情还上。可他偏偏是狄人!

自古以来,约定俗成里就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越是身份尊贵之人越讲究这个……

毕竟不说指望下次遇险时还有人来救自己,有身份的人谁也禁不起“受恩不报”这样的名声。

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那漠野可以再三的轻描淡写以对,但卫长嬴哪里敢这样?当真依了漠野权当没有这回事,狄人那边不讲,大魏这边知道,定然也会诟病沈家三少夫人怎的如此没良心?

作为被长辈宠爱长大的瑞羽堂大小姐,卫长嬴往常是不会把这样的议论太放在心上的,她从来不过问沈藏锋的正事,却也知道这次和谈无论对于秋狄还是对于沈家、乃至于大魏都复杂得很,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漠野所谋,她绝对给不了!既然给不了,漠野拿捏着救命恩人的身份不肯让自己归还恩情,卫长嬴也不想再跟他罗嗦了……横竖能给的好处就是那么一个范围,过了,对不住,什么也没有。

这是卫长嬴的心声,她可不是被人拿了恩情就能拿捏的人!

但她如今还是一位母亲。

沈舒光还小,可作为母亲不能不替自己的儿子考虑——有个不记恩的母亲对孩子来说怎么都不是好事。

如无意外,沈舒光将会是再下一任的沈氏阀主。要承担如此庞大的家族,任何优势都不可放过。对比着自己成长时,祖母宋老夫人的呵护与栽培,卫长嬴谨记着祖母对自己无微不至风雨不透的维护与帮助,她尽全力的希望可以给予自己的儿子同样的呵护帮助——

出阁之前、凤州城外的事情是无法解释无法公开证明的;安吉公主的驸马人选推荐上的卤莽糊涂亦不能更改;轻信急于表现的守将之语,没有向丈夫求证就轻易出关险些让幼子失母是最近犯下的。

卫长嬴的一生中,小过且不论,大错已经犯过三次。

这三次错误,第一次其实不能算是她的错,可舆论中却一定是她的错;第二次则让她深深的体会了何谓“糊涂”。

最刻骨铭心的是第三次。

不是因为这一次直面生死的惊心动魄,而是这一次的惊心动魄猛然提醒她这一次与前两次最大的不同:现在,她不仅仅是宋老夫人的掌上明珠、是沈藏锋宠爱的妻子,更是沈舒光的母亲。

作为孙女,犯了错,有慈祥的祖母代为弥补;作为妻子,犯了错,有恩爱的丈夫帮手圆场;可作为母亲,犯了错,难道让年幼的孩子去承担么?

卫长嬴在那个刹那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出阁时,祖母与母亲已经说过一次“出了阁,就是大人了”,却在沈舒光出生后,写信道贺时,又写上一句“为人母,是大人了”。这一句话在家信中她本来从未留意,只道祖母与母亲唏嘘辰光荏苒……到闭目待死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长大是这样的——为人妇,是一步;为人母,又是一步。

所不同的是,为人妇时,还有小小的任性余地;可为人母时……纵然年幼的孩子不能对母亲有任何强制的束缚,但孩子的枷锁却比这世上任何一把锁都沉重,许是一个人今生世里最沉重最长久最无奈的枷锁了,而且无钥可开——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心魂所寄,冥冥相连,有几人能够斩开?

可这一副枷锁,却又是所有人都甘心情愿并努力去接受顺服的……

为了沈舒光,卫长嬴不能也不敢容许自己再有任何行差踏错!

她在漠野出现的那时就已暗自发誓,绝不再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任何把柄与人说嘴——所以,现在要怎么报答漠野,必须好生计议。

……漠野一行人入住迭翠关后的次日,卫长嬴用一夜辰光,紧急筹了千两黄金、一斛明珠送去。

一命千金斛珠,虽然单是卫长嬴自己的陪嫁就远远不只这点价值了,但对常人而言,千金仍旧是极为惊人的数目。若漠野愿意收下,卫长嬴也算勉强报了恩……在漠野在迭翠关的时候,如现在这样加以照拂些,这件事情差不多也过去了。

然而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这份酬谢,受到了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

68第六十八章 报恩难(下)

[第4章第4卷]

第407节第六十八章

报恩难(下)

“婢子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贺氏一边从妆奁里挑着珠花往卫长嬴鬓边比,一边轻声道,“这漠野虽然救了少夫人,可他是狄人,这回又是来和谈的,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呢?那天的事情婢子跟人打听过,不知道少夫人自己注意过没有?漠野那一群人,是早在乌古蒙那一伙人设伏时就隐匿在那里的。先前乌古蒙那边用哨子引少夫人骑乘的马儿朝狄境跑,到后来少夫人察觉不对出手杀马,漠野他们可一直都没出现。一直到少夫人陷入重围,这才出手……这不是故意市恩又是什么呢?”

卫长嬴道抿了抿嘴,道:“姑姑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而纵然这人另有私心,在众人眼里总是他救了我。我若不回报一二,传了出去,都说我刻薄寡义,往后对光儿也不好……那日千金斛珠被拒绝,我就晓得是个麻烦。本想着他若拿和谈之类的事情,我索性拒绝了跟他把话说开也好。结果他现在翻来覆去就是一口咬定了只是顺手,不求回报。却叫我想说什么都没法开口,唉……”

贺氏现在就认为这事麻烦了,她还不知道这漠野论起来还是卫长嬴的侄子呢!

虽然说他没有归回明沛堂的意思,卫长嬴揣测公公沈宣也不见得肯认回这个孙儿,奈何骨肉亲情,不是说不承认就能断了的——尤其大伯哥沈藏厉,嘴上没提过,私心里肯定对流落秋狄的这对母子念念不忘。

……太傅府里不是还有个让刘氏一直都耿耿于怀的辛夷馆么?

这漠野要是跟沈家没关系,卫长嬴其实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了,横竖千金斛珠都送过,对方不收,也不能怪她不念恩。大不了过几日再加点黄金明珠再送两次,漠野收了最好,不收,反正卫长嬴也报答了。

问题是他却是沈藏厉的孩子。听他跟沈藏锋诉说的只字片语来看,沈藏厉似乎对他们母子怪愧疚的……若叫沈藏厉知道自己知道了漠野的身世后还跟外人一样对待他,没准就要得罪了沈藏厉。

卫长嬴也不至于很怕了丈夫这兄长,但到时候沈藏锋肯定是难做了,怎么说他跟沈藏厉都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

所以现在卫长嬴一面打发人隔三岔五的去驿站探问漠野衣食住行,一面又发愁这事得怎么了结?想到这些,她又问:“帝都那边有消息来吗?”

归根到底,如何对待这漠野,还是要看沈宣跟沈藏厉这两个人的意思。那边若有定议,卫长嬴才能知道要如何拿捏分寸。

“还没有。”贺氏见她发愁,又安慰道,“横竖如今公子在,大事上头都是公子做主。少夫人是后院女眷,能给那漠野行方便的,除了衣食住行,还能是什么呢?这些咱们都正做着,旁的少夫人又管不了,这能做的都做了,谁还能说少夫人是个不念恩的人不成?”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总之帝都若来了消息,速来报我知晓就是。”

算一算日子,帝都那边的消息应该回来了,却到现在还没回音……卫长嬴不免要担心是不是沈家为了漠野之事争了起来?

沈藏厉肯定是要帮这私生子的,但沈宣就不一定了。苏夫人、刘氏……人各有思量,争起来也不奇怪。当然不管他们怎么个争法,既知道漠野在迭翠关这儿等着,总是要有个说法的。卫长嬴所担心的却是那边争来争去争不出个一致的意见,然后沈藏厉与沈宣各来一封信,意见不同……或者苏夫人、或者刘氏……

总而言之,相比漠野是狄人,他是沈家骨血这点才是叫人头疼的地方——清官难断家务事,卫长嬴现在算是领教了。

好在两日后帝都的信来了,只得一封,也不是沈藏厉写的,而是沈宣亲笔。信先到沈藏锋手里,他看完了,带到后堂给卫长嬴——卫长嬴匆匆一览,见沈宣果然对漠野毫无重视之意,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知道了,接下去都是他跟幕僚对于西凉局势的分析、秋狄分裂为两部的一些建议、明沛堂诸实权族人的笼络要点……这些说完了,才是正经家事。

头一个被提到的就是嫡孙沈舒光,沈宣用极轻松惬意的口吻详细描述了沈舒光如今已经走得极稳当了,男孩子嘛,能走了就开始不安分——前些日子,沈宣抱他到前院书房里,因为恰有幕僚来禀告事情,沈宣就把他放在回廊上,叮嘱下人看好了,自己带幕僚进书房去说。

不想没过多久,外头下人就不得不进去打断,说是二孙公子想进书房里。

因为当时也没说什么大事,沈宣就道了一句:“让他进来就是。”

然而沈宣一直到跟幕僚说完事,也没见到孙儿的人影。他还道是小孩子变的快,才想进书房找祖父,转头又被旁的吸引了注意力,所以不肯进来了。

却是送幕僚几步的时候,在书房门槛边看到了丁点大的小孙儿——夏日里沈舒光穿的不多,但他被祖母养得十分肥胖可爱,肉球也似的,正吃力的扶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门槛,当墙一样使劲翻呢……

旁边下人见沈宣阴了脸,赶忙禀告实情:原来沈舒光是想进书房里去找祖父,可他不想让人抱进去,非要自己走……于是小不点儿兴冲冲的跑过平坦的回廊,一头撞在门槛上,顿时就傻了眼……

下人们几次想抱他进去都被他坚决拒绝了,所以只好一起围观二孙公子翻门槛……

可怜的沈舒光却是翻到祖父出来都没能成功,最后看到祖父也要抱自己,顿时就哭了。把沈宣闹得哭笑不得不说,他这一哭还没完了,最后沈宣只好把他抱到一边哄,悄悄的叫人把那门槛锯掉一截,让沈舒光成功的翻进翻出几次,才把这小祖宗哄得破涕为笑……

这件事让沈藏锋与卫长嬴看了也都不禁勾起了嘴角,想象着儿子吃力的跟门槛较劲的模样——夫妻两个不约而同的问对方:“你小时候干过这样的事情不成?”

“一准是你干的,我小时候可文静了!”卫长嬴很不要脸的啐丈夫。

沈藏锋笑得直打跌,道:“你文静?你可是凶名赫赫的女大王,你见过文静的山大王么?说的莫不是我那小舅子才对?”

“那也是你干的,你既然知道我是凶名赫赫的女大王,还敢顶嘴!”卫长嬴笑骂了一句,继续看下去。

却见沈宣说完了嫡孙,又提起嫡侄孙女沈舒西,道是沈藏晖返回帝都后,与裴美娘一起精心照料,这个原本被认为怕是很难留下来的女婴倒是渐渐健壮起来。叫合家大小为她松了口气之余,也是欢喜不已。

不过沈宙因为这样的变化坚定的认为是用桑梓地西凉为孙女起名庇佑了孙女脱险,为了让沈舒西能够更好的成长,他决定等沈舒西再大一点,最多两三岁上头,就送她回西凉。一直到及笄之后再接她回帝都,以防万一。

看到这里,卫长嬴噫了一声,心想这样的话,自己倒是要给四房一家预备下住处才好。之前沈藏晖在时住的院子虽然也算宽敞,但既然要安置身子娇弱的侄女沈舒西,还是另挑一处向阳、地气和暖的地方才好。祖堂的屋子因为本宗在朝为官,都是多年没人住的,要住人,可得提前大半年开始收拾,才能避免阴湿入体。

沈宣大概也是为了提醒媳妇这一点才顺手说了——接下来已经就剩几行字了,他才不紧不慢的说起漠野奉阿依塔胡之命求和、还有漠野乃是沈家子孙的事情——只是看完沈宣的答复卫长嬴胸口就是一紧:公公竟然让他们看着办。

没错,是他们,不是沈藏锋一个,包括卫长嬴在内。

沈宣是这么讲的:漠野乃是沈藏厉骨血,这一点不只沈藏厉确认,连他也能肯定。这句话算是回答了沈藏锋写信回帝都确认漠野身份一事。接下来沈宣就轻描淡写的一句:此事你可自行处置,若为家事,可与汝妻商议着办。

公公这既是考校也是躲懒的一撒手,让夫妇两个才因为幼子的趣事喜笑颜开的轻松顿时淡去。

“……”卫长嬴手握家信,无语片刻,问丈夫,“你看呢?”

沈藏锋也觉得头疼,揉着额,道:“和谈这里我已有计较,不管父亲与大哥那儿怎么说,我都会依我的决定去做。只是这个家事……”

照沈宣信里的意思,就是把漠野在迭翠关之事分成两件来看:一为公,让沈藏锋自己决定;一为私,算作家事,让夫妇两个商议。

公事沈藏锋并不为难,他不是会因为漠野是自己侄儿、还救过自己的妻子就会为其改变在公事上的决定的人。难就难在这个私事上,毕竟沈藏厉这段往事,连沈藏锋也是漠野自己说了才知道——知道的还不多。

现在沈宣提都没提沈藏厉这个生父的意见,轻描淡写一句让夫妇两个处置……怎么处置?劝说他归回沈家、还是叫他死了恢复沈姓这条心?又或者不管他去,权当没这件事?还是给他些补偿安慰一番?甚至把他笼络过来作为在秋狄的内应?

处置的方向太多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而且卫长嬴还欠着这侄儿救命之恩呢……

卫长嬴忍不住道:“要不,咱们私下再写封信,悄悄带给大哥,问问大哥的意思?”

那是沈藏厉的亲生儿子啊,不管怎么样,总要问他一个意思是正经吧?即使他的意见不可采纳,但知道他的态度事后也好解释罢?这样不声不响的给他做了主,回头沈藏厉计较起来要怎么说?推给沈宣?

沈宣也只说了让他们看着办,也没说意见啊!这叫夫妻两个怎么做才好?

沈藏锋摸着下巴想了片刻,无奈的道:“不用写信了,咱们再等两日……我猜,父亲的信上既然没说什么,大哥的信怕是随后就会来!”

69第六十九章 曼莎

[第4章第4卷]

第408节第六十九章

曼莎

还真叫沈藏锋说到了,沈藏厉的信笺在次日就被人私下送到——自然是言辞恳切的请求沈藏锋念在骨肉情分上帮漠野一把、自己以兄长的身份请求弟弟千万要留情云云。

因为是家信,卫长嬴也凑旁边看完了,就问丈夫:“你的意思呢?”

“一年半载之内,咱们都没法对秋狄用兵,若是坐视乌古蒙击溃阿依塔胡,一统秋狄,这自然是不成的。”沈藏锋收起信,淡淡的笑了笑,道,“和谈……阿依塔胡不打发漠野过来,我其实也打算打发人去找他了。只是当然不能就这样允了他。”

卫长嬴抿了抿嘴,道:“这些公事我就不问了,只是漠野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是大哥亲生骨肉的消息不可外传。毕竟他自己既没有回到沈家的意思,咱们父亲也没有认下他的意思,索性还是瞒着对两边都好。”沈藏锋哂道,“到底是咱们的亲侄儿,明面上不好认他,好处却是可以给他些的。”

“你是说?”卫长嬴沉吟。

“怎么说他也还救了你一把,这个人情还是早日还掉了咱们都放心。”沈藏锋笑着道,“之前你酬谢他千金斛珠他都没收,想来再加他现成的金银他都不会肯要。但现下阿依塔胡部辎重缺乏,你何不把千金斛珠都换成狄人过冬需用之物?到时候即使漠野不肯收,他的同伴可未必个个如此高风亮节。”

卫长嬴明白了他的意思,暗赞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批辎重,凭他们那几个人可不够送回部族里去。还得你来打发一批人帮他们送才是……得挑口齿伶俐的罢?”

沈藏锋转头在她腮上亲了亲,笑:“嬴儿到底对这里还不熟悉……最紧要的不是口齿伶俐,是懂得狄语啊!”

懂得狄语的精骑被挑选出来帮助漠野一行人护送辎重前往族中——如沈藏锋所料,之前的黄金明珠,虽然说狄人里有些人是很想接下的,但漠野用留着这份恩情可以图谋更大好处把他们说服了下去。可换成过冬用的辎重后,所有的狄人都红了眼,漠野才一沉吟,这些人几乎当场就要拔出刀来逼着他答应了!

阿依塔胡之所以主动遣使求和,最大的原因就是连败之下丢失辎重,以至于归顺于他这边的部族,今年过冬都成了问题。没有经历过草原上的严冬的人完全无法明白那种绝望——无论牛羊还是人,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在呼号的风雪中无声无息的死去,往往甚至有一家人紧抱在一起取暖,最后却合家冻死的例子……

不是草原上的人,不能体会这份辛酸。

就像沈藏锋之前与漠野说的那样,往年,他们还能劫掠魏人来度过这样的缺乏。可今年……魏人大胜,兵锋正盛,再愚蠢的狄人也知道这种时候,魏人不继续追杀他们就不错了,还想再打劫掠魏人的主意,那还不如跟乌古蒙拼了更有活命的指望。

漠野拒绝黄金与明珠,犹能有理由说服同伴,毕竟黄金也好明珠也罢,再珍贵也不能吃喝。如今把这些东西换成等价的辎重,却是提醒了狄人——黄金跟珍珠不能直接吃喝,却可以向魏人购买能吃能喝的东西啊!

而狄人之前被魏军追杀上千里,大单于都被枭了首送入魏都告庙,他们的财物更是被劫掠一空——若不接受卫长嬴这一笔谢礼,他们却到哪里去取得足够阿依塔胡部过冬的物资,更不要说预备辎重与乌古蒙再战了!

在这种情况下,漠野只能同意卫长嬴以这批辎重作为救命之恩的还报。

但更让他愤怒的是,打着护送名义的魏卒,将辎重护送到阿依塔胡部后,一进营地,就扯着嗓子开始跟迎上来寒暄的狄人诉说漠野的功劳:“若非贵部的漠野勇士救下咱们少夫人,咱们迭翠关是怎么都不可能让出这一批辎重来的!你们可知道这批辎重价值几何?足足一千两黄金,再加一满斛拇指大小的南海金珠啊……”

“漠野这次救了咱们少夫人,少夫人身份何等尊贵?这批辎重,都是少夫人亲自督促着打从库房里直接拉出来的。若非少夫人开口,咱们公子跟少夫人又向来恩爱,就是迭翠关守将都没这份体面!”

“闻说贵部辎重缺乏,度冬艰难,但有漠野在,贵部可万万不必操心了……”

“贵部真是福气,竟能有漠野这样的俊才……”

这些人几乎是一路没停过夸奖漠野的口,脱律尔听着心头大是不忿,禁不住重重哼道:“救下那位少夫人的我们也有份!这些魏卒好生可恨,却只提漠野!”

“你懂个什么?”去迭翠关议和的队伍里,虽然不是首领,但威望却比漠野更像首领的那狄人却是嘿然一笑,压低了嗓子阻止他发泄,道,“如今可不是在迭翠关,已经转回部族了。大单于的王帐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这些魏卒半句都没提到大单于,反倒一个劲的夸奖这小杂种,你们说,大单于听到之后,会怎么想?”

脱律尔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大单于定然会不高兴!说不定,就不想把曼莎公主许配给漠野这小杂种了!”

“大单于又岂只是不高兴?”那狄人冷笑着,低声道,“大单于连败于乌古蒙手下,如今正颜面无光。结果漠野倒是大出风头……说起来他也是王族之人,他的母亲即使被老单于赶出家门了,但仍旧流淌着王族的血脉——他可是大单于的亲外甥啊!大单于能放心他?”

脱律尔注视着前头被各样赞誉所包围的漠野,裂嘴大笑:“这样好!这样好啊!曼莎公主那样的美人,如何是这小杂种能配得上的?!”

不只他们两个在议论,王帐里,上首坐着须发虬张的狄人老者,也正趁着魏人还在向营中狄人宣扬漠野的能干英勇慷慨等等美德,问左右:“这次魏人的反应,你们怎么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最先回答他的,却不是下首的诸长老,也不是归顺他的那些部族族长,而是离他最近、铺着一张熊皮的席位上,一个身着似火红衣,容貌俏丽娇媚的少女,她穿戴着狄人中贵胄的服饰,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两条长辫子,整齐的垂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金丝编织、嵌着各色宝石的花冠。修长的颈上挂着繁琐而精致的璎珞圈,腕、足都戴了不止三五个金镯,镯上有铃铛,随着举止,不时发出悦耳的响声。

如今王帐里能坐下来的,除了阿依塔胡之外,就是其膝下已能上战场的儿子们,以及诸长老、族长,这少女却是唯一有席位的女子,而且位置极靠近阿依塔胡。但观众人神色自若,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对于她的出言,也无人觉得不妥,甚至有人还问了一句:“曼莎公主想说什么?”

“魏人这是很明显的挑拨离间。”曼莎身为女儿,却比她大部分兄弟都得父亲欢心,在之前魏人追杀狄人千里、狄人仓皇之间的大逃亡里,阿依塔胡把自己的生母跟所有的妻子都抛弃不顾,同样被他抛弃的还有许多不受宠爱或过于年幼的子女、孙辈,没出嫁的女儿中,只有曼莎被阿依塔胡始终紧紧的带在身边,妥善保护,得以存活下来、未受魏人掳掠的。这位秋狄公主如此得宠,虽然跟她容貌出色又能歌善舞,号称秋狄第一美人,让阿依塔胡很以为豪有关,但更多的缘故确是她的能干,胆略眼光远胜许多男子。

此刻曼莎对着满帐长辈、头人,丝毫没有怯色,侃侃而谈,“咱们如今辎重不足,若无补充,今年冬天族里的牲畜至少要杀掉一大半。纵然如此,恐怕也有一小半的人会冻饿而死、或者冻出大病!而乌古蒙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的,他必然会趁机攻打我们!所以若没有足够的辎重,咱们能不能撑到明年春天都是个问题!”

对于曼莎一针见血的揭露出阿依塔胡部眼下的窘境,众人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就连阿依塔胡自己也只是叹了口气。

曼莎继续道:“所以漠野提出与魏人讲和时,阿爹考虑之后答应了他。原本,就是让他即使和谈不成,好歹利用魏人暂时无力继续征伐,希望我们自相残杀,弄点儿辎重回来度难关的。这一点魏人心里也很清楚!可他们清楚归清楚,却不得不答允——毕竟他们可不想看到乌古蒙一统秋狄!但魏人奸诈,纵然给了辎重,却又担心咱们这边坐大,反过去吞了乌古蒙!所以他们给是给了辎重,却暗藏祸心!打发这些会讲狄语的魏卒帮手送过来,所谓为了防备乌古蒙偷袭,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进入咱们族中,好大肆夸奖漠野?”

众人听了大抵都是若有所思。

只是也有不明白的,比如曼莎的一个哥哥库布尔,骁勇善战,却最不喜动脑子。听了这番话,摸了摸头,问道:“妹妹,那他们夸奖漠野是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曼莎哼了一声,她知道这个异母哥哥虽然不是真的想不到,但他就是不爱想,宁可盯着人问了又问,却不愿意自己动那么一动脑筋……不过魏人马上就要进帐来了,她也不想耗费辰光,就直截了当的把话说出来,“自然是一边给咱们援手,免得咱们被乌古蒙吞了;另一边呢,又给咱们挖个坑,好叫咱们即使打败了乌古蒙,也不能放开了手脚壮大!”

库布尔却还是不明白:“妹妹你到底想说什么?”

“漠野因为他生父是魏人的缘故,在族里一直地位不高。”曼莎皱眉道,“更谈不上什么威信什么名声了!但这次魏人却借着送辎重来替他树立威信、传扬名声!这次辎重是救了部族性命的,可不是替漠野笼络人心的好机会吗?他又是祖父的外孙,虽然姑母早年就不算我王族的人了,可他身上总是流淌着王族的血脉!既有威望又有名声,谁能肯定他不生出野心来?”

“他敢!念着姑母的份上,咱们容他长到现在就不错了,居然还想觊觎阿爹的地位!魏人的种果然就是靠不住!”库布尔立刻站了起来,手摸向腰间的刀,“我去杀了他!”

70第七十章 分配

[第4章第4卷]

第409节第七十章

分配

库布尔自是被阿依塔胡喝住了:“听曼莎把话说完!”

“我们现在缺乏辎重,漠野既然能弄了来,就是部族的功臣。”曼莎也没理会库布尔的冲动,横竖她这些兄长各自都是什么性情,她也不是头一次见了,自顾自的说道,“魏人那边有句话叫做赏罚分明,这次漠野立了大功,咱们就应该依照阿爹先前的承诺赏赐他。既让族人都知道阿爹的重诺,也是叫魏人知道,咱们可不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有位长老皱着眉头问:“那要是漠野坐大了呢?这次的辎重是他弄来的,若魏人执意要扶持他,说不定下次即使我们拿财物去向魏人购买物资,他们也会指定漠野出面。这样的话,漠野的声望在族里只会越来越高。”

这话让包括阿依塔胡在内的众人都是一凛:确实,如今魏人势大,若定意要扶持漠野,漠野根本不愁不能发展壮大!

“声望高又如何?”曼莎胸有成竹的道,“魏人虽然在不遗余力的宣扬这回辎重皆是看着他的面子才弄来的,可这批辎重怎么分,难道魏人也要留下来帮他分?那也欺人太甚了!咱们战败,如今也是跟他们讲和,可不是做他们的奴隶!魏人若要这样做,咱们的族人必定不答应!横竖如今辎重已经到了族里,实际上怎么处置,怎么也是咱们狄人自己说了算的。而漠野年少,认识的人才几个?他又哪里懂得如何分配?阿爹乃是大单于,如何将辎重分到各个帐篷,难道这不是阿爹应该做的吗?”

说着朝阿依塔胡嫣然一笑,“阿爹?”

阿依塔胡欣慰而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眯眼问众人:“曼莎已经说了她的建议,你们怎么看?”

怎么看?到这会还不知道这父女两个打的什么主意,诸长老、族长也白混到如今的地位了!

——这父女两个分明早就盘算好了要把这次分配辎重之权抢到手,既能最大程度的抵消漠野带回大批辎重的声望,也是进一步辖制他们这些长老与族长!

毕竟这些长老、族长固然归顺在阿依塔胡麾下,但实际上,他们自己的部族还是独立的。阿依塔胡只能通过他们才能给他们的部族下令!本来他们聚集在王帐,一来是惧怕魏人扶持漠野独聚一部。以漠野手里的辎重,不愁没人去投奔他,指不定趁着这次过冬,漠野能一下子聚拢出一个最大的部族呢?

毕竟狄人之间彼此征伐,输了的人一无所有,为了活命投奔其他部族也是常事。漠野如今也算阿依塔胡部的人,投奔他名声比投奔乌古蒙要好听的多,也安全的多。

长老、族长既担心漠野拿辎重拐跑自己部族里的人丁和牛羊,又眼热他带回的东西——因为魏人一路上过来就明确讲了:这次和谈归和谈,沈藏锋可是只答应了跟阿依塔胡部讲和,对于阿依塔胡部的处境,沈藏锋一句“年初大军深入草原,耗费极大,却是有心无力”,非常明确的拒绝了物资上的援助。

这回的辎重,全是沈藏锋的发妻卫夫人为了报答漠野在关键时候曝露自己、出手救下她的恩情,拿自己的私房钱、再加上丈夫的面子,向迭翠关购买而来。是给予漠野一行人的谢礼,内中又以给漠野的最多。

所以这些长老、族长虽然对这批辎重垂涎三尺,碍着它们是西凉沈家未来当家主母的谢礼,担心被报复,却也不敢贸然抢夺,指望着能够说动阿依塔胡出面,以大单于的身份让漠野主动把辎重交与大单于分配……那样的话,他们也能说上话了。

二来却是预备把辎重的分配权从漠野处要过来后,为自己的部族争取最大的利益——哪里想到阿依塔胡跟曼莎一搭一唱的,却是打算把这批辎重的分配权完全留在阿依塔胡手里!

诸长老、族长自然不能容忍,之前说过话的长老毫不犹豫的道:“曼莎公主说漠野年轻,这是事实。但这次的辎重并不是魏人送给咱们合部的,而是漠野救了魏人贵妇,那贵妇送给他的谢礼!如果强行从他手里要过来,他不同意,反而寒了族中勇士的心!甚至还会得罪他救过的那位魏人贵妇!我族之前在魏人手里惨败过,现在即使魏人暂时没有出兵的意思,还是以稳为主,免得惹出大麻烦来!”

漠野不过是曾经的狄人公主辛夷的私生子,辛夷在怀上他之后因为坚决不肯说出他父亲的身份,被老单于一怒之下逐出王族。所以漠野虽然是老单于的外孙、阿依塔胡的亲侄儿,却从来没有享受过王族子弟的待遇,反而因为身世一直被议论与藐视。

即使这次他为族里立下大功,以后地位肯定不同从前,但势力的建立非能一蹴而就。现在还是夏天,离过冬还有些日子,辎重暂时留在他手里,总比落进阿依塔胡的手里好。毕竟若到了后者手里,他们想再多分润,需要付出的代价可不是一点半点……

倒是漠野,一个毛头小子,父亲至今不详,母亲已死,一直被族人欺凌长大,直接去与他商议辎重一事,即使要付出代价,肯定比跟阿依塔胡交易来的划算!

方才还盘算着绝对不能让漠野趁这个机会笼络一个他自己的部族,现在众人却觉得,若能用族里多余的人口、牛羊换取宝贵的辎重,即使让漠野建立起了一个新的部族,也总比叫阿依塔胡刮去一层皮来的好……

毕竟他们虽然归附于阿依塔胡麾下,但根基却在乎各自的部族。就如同当初阿依塔胡明确站出来反对穆休尔,纵然失败了,由于他本族强盛,又笼络了许多中小部族归附,穆休尔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他一样——本族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把本族栽培好了,不愁在王帐里没有说话的地方!

而且本族若强盛,到时候就算阿胡塔胡不可靠,还可以转投乌古蒙嘛!本族兴盛,哪怕投奔了乌古蒙,也不怕乌古蒙敢不以礼相待……辽阔草原,不愁没有去处!

心念在短短片刻之间如此转变的不止这一位长老。

相比从阿依塔胡这位大单于手里要辎重,跟一个毫无根基毫无势力还是私生子出身的少年索取可是简单多了!众人都暗骂自己愚蠢,怎的早些没想到这一点?居然为了忌惮魏人会扶持漠野而聚集过来找阿依塔胡商议——就算魏人真的要扶持漠野,那也是冲着阿依塔胡这个大单于去的!

他们横竖有阿依塔胡挡一道呢!

念头既然转变,众人纷纷出言反对阿依塔胡代漠野分配辎重!

见这情景,阿依塔胡脸色重重的沉了下来,正要出言叱骂、镇住场面,却见曼莎先一步起身,明眸顾盼,似笑非笑,大声道:“诸长老、族长说了这么多,都不赞同阿爹代漠野分配这批辎重,理由也全是这批辎重乃是漠野他们弄来的,其中漠野自己所占最多,理当让他们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一名长老哼道:“没错!所以……”

“既然如此,算一算时间,漠野也快到王帐了,一会问他自己一声,不就成了?”曼莎对想要说什么的父亲使了个眼色,笑意盈盈的道。

这话让众人都无话可说,只是晓得曼莎狡狯,不免心存狐疑——但没狐疑多久,外头就有奴隶来禀告:“魏人陪漠野到了王帐外,一起求见大单于。”

“快请进来!”阿依塔胡转头看了眼一脸笃定的女儿,吩咐道。

这次帮助漠野一行人护送辎重前来的魏卒人数不少——毕竟要防备乌古蒙抢夺,但为了让阿依塔胡部放心,他们并没有全部进入营地。如今陪漠野进王帐的,更是只有一名武将,以及四名亲卫。

而且这名自称名为沈固的武将进门之后,照着规矩与众人见礼寒暄后,就专注的欣赏起帐中与大魏风格迥然的刺绣、编织来,丝毫不接狄人各种试探的话语。

见这情形,阿依塔胡就咳嗽一声,和颜悦色的称赞起漠野——这一下子顿时引起了众人的警惕!

生怕他一路夸奖下去,把漠野这傻小子忽悠的直接就答应交出辎重了,众人忙各自出言,话里话外的提醒漠野不要犯这个糊涂!

对这一幕沈固只当未见,慢条斯理的听着,一直到后来王帐里都快打起来了,他才咳嗽一声——让一边争执一边留心看他脸色的狄人都讪讪噤了声,似笑非笑的道:“诸位争来争去,就是想知道漠野这次所得谢礼如何处置?”

不等狄人回答,沈固立刻又跟着道,“不过,在下临行之前,曾得我家少夫人之命,要确保这批辎重,由漠野任意处置。诸位想来不介意给在下这个面子吧?”他一面说,一面旁若无人的拍了拍腰间佩刀的鞘——其实进入王帐,除了大单于以及大单于的卫士,所有人都要摘下武器,沈固进来时也遵循了这个规矩,如今所拍的不过是空鞘。

但……

想到他背后的大魏,以及他的姓氏,西凉沈氏子弟,在西凉的地位,可比大魏朝廷明文任命的官吏更重要。尤其前任大单于穆休尔正是死在了沈氏子弟沈藏锋的算计之下……回忆起年初时候合族被追杀时的仓皇绝望,狄人还是沉默了下来,任凭沈固笑着问漠野:“未知漠野公子意下如何?”

“我本不想要卫夫人的谢礼,但为了族人却不得不收下来。”漠野沉吟了片刻,道。

狄人听了这句话都松了口气,既然提到族人,想来接下来就是要分下来了吧?性急的长老、族长正要说话,不想漠野又跟着道,“既然收了下来,如今自然是我的产业,我已成人,是该置办家业了,却没有送给任何人的打算!”

71第七十一章 定议

[第4章第4卷]

第410节第七十一章

定议

“呵!”听完沈固的禀告,沈藏锋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道,“那他们二人婚期可定?”

——先前沈固得沈藏锋叮嘱,特意陪同漠野返回王帐,挟大魏、沈氏之势,迫着阿依塔胡也不得不应允卫长嬴给予漠野的谢礼当由漠野自己处置。

结果漠野一上来先说他不打算送给族人,跟着,在阿依塔胡一干人巨大的失望与愤怒里,却来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他要将这次所得的辎重,作为聘下曼莎公主下嫁的聘礼!

他这么说了,众人才想到,先前他带人前往迭翠关议和时,阿依塔胡急病乱投医之下,是向他承诺过会将曼莎下嫁的……

而他们也明白为何先前曼莎见狄人长老、族长们不同意直接把漠野所得的辎重交由阿依塔胡全权分配,就改为提出让漠野自己来说后为何那样笃定了……

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啊!狄人长老、族长们看着阿依塔胡几乎笑开了花的脸,心中既失望又忿忿:曼莎虽然号称秋狄第一美人,可在他们这般老狐狸的眼里,再美貌的公主,又怎么能跟权势比?

合族都快要饿肚子了,一个不留神就是被其他部族吞并的下场,谁还管得上什么美人不美人?!

也就是漠野这样的少年人,无家累无牵挂,又向来备受族人欺凌,能够得到一个娶到族中明珠的机会,立刻被美色冲昏了头!大手笔的送出聘礼……

若不是曼莎号称秋狄第一美人,诸长老、族长简直想立刻给自己的女儿、孙女们推荐一下——这一刻,他们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阿依塔胡会如此重视这个女儿,即使逃命的时候把那么多子女抛弃,也要带上曼莎了——不提曼莎的聪慧机敏,单说她秋狄第一美人的名号,以及秋狄公主的身份,真的山穷水尽,靠着这个女儿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不管这些人多么郁闷,横竖漠野这样一说,阿依塔胡马上顺水推舟的表示会依诺将曼莎下嫁与他——而当时在场的沈固也是笑吟吟的道了喜,算是把这件事情敲定了下来。

此刻听沈藏锋问起,沈固点头道:“就在下个月。”又解释,“狄人礼仪粗疏,即使是公主下降,也没有很繁琐的礼仪。更何况阿依塔胡连吃败仗,如今既得了漠野带回去的聘礼,正一门心思的琢磨跟乌古蒙再次开战,料想也不可能比着漠野的聘礼为曼莎公主预备嫁妆。”

“既然如此,那辛苦你到时候再跑一趟。”沈藏锋淡淡的笑了笑,道,“我也备一份礼。”

沈固官职不高,论血脉也只是沈氏远支子弟,对沈藏锋的吩咐自无不允。

打发了他,沈藏锋回到后堂,就把漠野即将迎娶曼莎公主的事情告诉了卫长嬴。卫长嬴点头道:“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偏父母都没法给他做主。这次娶到的曼莎公主虽然不晓得性情如何,然而既然是阿依塔胡所宠爱的女儿,想来他往后在族里地位应该也不会差了去。”

就问,“这事要告诉大哥么?也叫大哥放一放心。”

“自然要告诉的。”沈藏锋淡笑着道,“大哥一直牵挂着漠野,若知道他娶了狄人公主,深得岳父器重,想来也能更放心些。”

卫长嬴就道:“之前大哥的信紧追着父亲的信来的,如今怕是在帝都翘首以盼,莫如现在就写信回去告诉他。”

当下夫妇两个商议了一番,卫长嬴执笔写好家信腹稿,沈藏锋接过看了,修改几处,润色一番,这才誊抄好,封了口,打发人取去送往帝都。

帝都,太傅府。

沈宣看过信,着人请来沈宙,将信交与他,等他看完了,便问:“你看如何?”

沈藏锋是沈宙看着长大的,对这个寄予厚望的侄儿的性情沈宙如何不知?这封家信上虽然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描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但沈宙一看就明白了沈藏锋真正想说的、或者说想提醒沈宣的是什么。

他不禁皱紧了眉:“当真如此?漠野年少,在狄人中又一直受人欺凌,未必有这样的魄力罢?”

“正因为一直受人欺凌,所以才会有更大的野心。”沈宣不以为然道,“而且你别忘记这个曼莎公主!”

沈宣指了指信,嘿然道,“锋儿可是前后提了两次,阿依塔胡的这个小女儿机敏擅谋,极受阿依塔胡宠爱与信任的。狄人贵胄里的女子,向来都是用来联姻的。这叫曼莎的公主即使机敏,又号称什么秋狄第一美人,也不可能逃得过。纵然阿依塔胡需要她的辅佐,会从王帐为她择婿,将她留在身边,但公主就是公主!无论我大魏,还是秋狄,皇后太后阏氏都有临朝听政的机会,却从来没有公主可以如此!毕竟纵然是皇女,总归是人家的人!我看锋儿刻意提到她,就是怀疑这曼莎未必甘心于一直只能做个公主!”

“她想做大阏氏,却不可能嫁与自己的兄弟。”沈宙叹了口气,“所以只能扶持自己的丈夫夺了自己父亲的大单于之位?她就不怕漠野鸟尽弓藏么?何况她怎的知道漠野能够夺了大单于之位?”

沈宣淡淡的道:“二弟你莫要忘记,漠野自己未必不觊觎大单于之位!”

“这么说来,这曼莎很有可能知道漠野的身份?”沈宙一怔。

“之前锋儿让那漠野拿出厉儿当年不懂事时落在那辛夷手里的旧物,结果漠野却是一件也拿不出来。”沈宣露出讥诮之色,“那次锋儿私下里给我写的信,就很怀疑这件事。如今对照着漠野迎娶曼莎之事,看来锋儿的担忧,还真是对了!”

他看了眼弟弟,道,“漠野是厉儿亲生骨肉这件事情传扬开去,对如今的厉儿是没什么实质上的影响的。但穆休尔死于我沈家人手里,即使阿依塔胡部主动与咱们和谈,那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和谈也不是投降!怎么说我沈家也是狄人的世仇了,漠野若被人知道是沈家骨血,他哪里还有指望登上大单于之位?狄人可以接受他的生父是个来历不明的魏人,却不可能接受他的生父不但是沈家人,而且还是我沈家这一代的嫡长子!而他本该是我沈家的庶长孙!整件事情怕是他早就想好了——我想锋儿应该已经在着人暗查漠野到底是怎么那样巧合的救下老三媳妇、而乌古蒙到底跟他约定了什么了!”

……由于有漠野毁去一切跟生父沈藏厉有关之物这个破绽在,沈藏锋与沈宣父子两个立刻察觉到了这是一个局:

从表面上看,事情是这样的——

秋狄在前任大单于穆休尔被斩杀之后分裂成两部,箭术高明的漠野选择了舅父阿依塔胡而不是表哥乌古蒙。他的理由很是充分,因为在被魏军追杀的路上,得到自己阿妈被人推下马车的消息、急于前去保护阿妈的漠野受到王帐卫士的阻拦,情急之下他杀了阻拦自己的王帐卫士。

如此,自然得罪了穆休尔。那么作为穆休尔的长子的乌古蒙——漠野不管是不忿还是不敢继续在他麾下待下去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投奔了阿依塔胡。

跟着就是阿依塔胡几次败于乌古蒙之手,以至于辎重缺乏,陷入危机。这时候漠野站了出来,提出了与魏人议和,利用魏人不希望看到乌古蒙灭了阿依塔胡这一点,向魏人索取帮助,以对抗乌古蒙。

由于狄人才跟魏人打完仗,很担心和谈的使者会在被拒绝后杀害。因此漠野主动请缨来办这件事情。阿依塔胡急病乱投医,不但答应了他的这个要求,还承诺只要他和谈成功,会把曼莎公主下降给他……如今是漠野事情办的顺顺利利,还拿着因为“意外”救下卫长嬴而得到的庞大辎重作为聘礼,敲定了与曼莎公主的婚期。

可从沈宣、沈藏锋这边看去,这件事情却透着蹊跷——

漠野投奔阿依塔胡那里是可以理解的,但阿依塔胡连着几次败于乌古蒙却有些古怪了。因为阿依塔胡是乌古蒙之父穆休尔在时都无法完全压制住的人,论到打仗,阿依塔胡的部下并不比乌古蒙的部下差。他本身的征战经验也比乌古蒙丰富……

若说败上一次倒也没有什么,连败、甚至还把辎重被掳掠了去,导致归顺他的部族一下子就陷入了过冬缺乏的困境里……这可就奇怪了。

若算一算阿依塔胡连败的时间,正是漠野投奔他之后。

“漠野即使现在也不可能在阿依塔胡出兵的事情上插上嘴,更不可能知道阿依塔胡出兵的机密。”沈宙叹道,“但深得阿依塔胡信任与重用的曼莎公主却可以。看来这次漠野到迭翠关和谈,跟锋儿亮明身份、和谈都是其次,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迎娶早就跟他有约的曼莎?毕竟曼莎知道其父的机密,却不太可能有机会把这些机密传递出去。等这曼莎过了门,小夫妻两个联手挖着阿依塔胡的墙角,也不知道这阿依塔胡能不能看破……”

他有些不喜曼莎的作为,“为了权势,连生身之父也能出卖,曼莎这女子忒也无情!”

“无情?”沈宣却是嘿然而笑,“曼莎深得阿依塔胡信任,却为什么在漠野投奔阿依塔胡之后才开始出卖父亲?假如她在一开始就出卖阿依塔胡,恐怕乌古蒙早就抓到机会索性杀死阿依塔胡了!”

沈宙闻言,脸色一变,道:“大哥是说?”

“厉儿养了个好儿子啊!”沈宣淡淡的道,“所以我说明儿他们往后不能太宠,须得给些磨砺才能成材……先拿杀死王帐卫士的事情说服乌古蒙放他去卧底,再拿也许是权势也许是自由也许是靠本身俘虏了曼莎公主的芳心,说服曼莎向他泄露阿依塔胡的机密,迫使阿依塔胡部陷入窘境,不得不抱着万一的希望答应派他到迭翠关和谈——在这里拿自己乃是沈氏子孙的身份要挟咱们家应诺和谈!这中间还让乌古蒙舍出一匹汗血宝马和一批精锐骑士,帮他捞了个对老三媳妇的救命之恩!”

“哪怕和谈不成功,以他沈氏子孙的身份以及公然救下老三媳妇的恩情,至少也能带上一批阿依塔胡部急需的辎重回去,不愁不能引起合族重视!总而言之,从他暗中设计阿依塔胡部缺乏过冬物资起,他这趟迭翠关之行,横竖是不可能吃亏了!”

“二弟你说,这漠野的这份心计,比他才小那么几岁的明儿哪里比得上?我如今都恨不得即刻就开始教导光儿他们了!”

沈宙神色变幻了片刻,道:“这漠野心计深沉,对咱们沈家又似善意不多。依我之见,先把厉儿在西凉的眼线都策反罢!”

他叹了口气,“若漠野执意不肯回到我沈家这边,也只能让他暴病身故,或图谋败露,被人谋害了!”

纵然漠野是沈家血脉,但无论是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母子心怀警惕的沈宣,还是一直对漠野怀着怜惜之情的沈宙,都不想希望一个很有可能会是明沛堂敌人的人成长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既然也同意,那就给锋儿回信罢。”沈宣眯着眼,缓声道。

沈藏锋究竟是沈藏厉的弟弟,需要顾忌到兄长,这些内情,他纵然推断出来,却也只能用暗示的方法告诉父亲与叔父、等候父亲跟叔父的命令去决定怎么做——毕竟他不能明着说,我猜这个侄子心怀不轨,建议咱们家早点把他弄死、免得成为咱们家的祸害吧……

72第七十二章 美人上官

[第4章第4卷]

第411节第七十二章

美人上官

漠野离开迭翠关之后,横竖他走时已经收下了价值千金与斛珠的辎重,卫长嬴恩情既报,其他事情那都是沈藏锋操心的了,便又带着贺氏等人游山玩水起来。

只是叫贺氏看着,但凡可能被狄人潜入的地方是绝对去不成的。

白马的教训才过去不久,卫长嬴忆及当时一幕仍旧暗自心惊与庆幸,自不会再不听贺氏等人的话。

只是成天外出游玩,这一日却忽然打住了。一早就打发人把贺氏到跟前,满脸感慨的道:“有件事情要劳烦姑姑。”

贺氏先是失笑:“少夫人跟婢子还客气什么?”继而慎重,“少夫人要婢子做什么?”

“那上官十一明晚会过来别院这里赴宴,据夫君说此人饮食清淡,不喜荤腥,咱们原本的厨子怕是做不来他爱吃的菜肴。还得请姑姑亲自下厨露一手。”沈藏锋跟卫长嬴都习得武艺,习武之人消耗大,饮食自然也偏重鱼肉一类,清淡小菜,那都是搭着用的。

他们所用的厨子当然也是更擅长做荤腥了。

贺氏本来做好了给卫长嬴赴汤蹈火的准备,闻言顿了一顿才啼笑皆非的回答道:“婢子还以为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原来只是做顿饭菜,这都是婢子应该的。少夫人请放心,婢子跟黄姐姐陆陆续续的学了好几手,自问做些时令小菜还是可以的,一准不会给您丢了脸。”

黄氏师从季去病,医者,尤其是名医么,就没有不讲究养生的。这养生的人差不多都赞成饮食要清淡、远避荤腥。所以黄氏很会做点心与小菜,贺氏在凤州待了多年,凤州那边的菜肴口味本也偏于清素的,再经黄氏传授,一手厨艺还真不赖。

卫长嬴心想那上官十一才华再好,一直拘束在迭翠关这种边关里,又是一介布衣,想来粗菜淡饭惯了,凭着贺氏的手艺怎么也该敷衍得了他了。

当下就跟贺氏交代了几道菜肴,让她今儿个就先预备起来。贺氏听着都不是什么复杂难弄的东西,全是家常菜,晓得多半沈藏锋要以家宴的形式来请这上官十一。她就笑着问:“难道这上官先生已经被公子招揽成功了吗?”

“可不是吗?”卫长嬴一脸的唏嘘,“我方才听夫君说了这个消息,真是想立刻出来到庭中谢天谢地——我道这一位的架子得继续拿个一年半载呢!”

贺氏道:“这也就是咱们公子性情好,真心爱惜他的才华,才会如此纵容他。若是换一个人来,这上官先生如此不知趣,没准就会给他自己招去祸患了。”

“姑姑这话可不要讲了。”卫长嬴晓得贺氏心直口快,忙笑着阻拦她,提醒道,“夫君如今很是礼遇这上官先生,想来以夫君的眼力,此人的才华也确实值得他拿这些日子的架子……横竖咱们又没见到人,等见到了没准也觉得他不错呢?”

贺氏话出口之后也觉得有点逾越了,不管那上官十一到底配不配得沈藏锋如此礼遇,沈藏锋既然都已经礼贤下士这么长时间了,若这个时候证明上官十一徒有虚名,更丢脸的也只会是明沛堂的下任阀主,而不是至今还没什么名气的上官十一。

此刻得了卫长嬴的台阶,忙讪讪的把话题移了开去。

其实卫长嬴虽然阻止了贺氏对上官十一的议论,自己心里也有点好奇——这被丈夫私下以绝色来开玩笑的人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在宴席的日子就在次日,昨晚沈藏锋就已经告诉她,会携她一起招待这位主儿。

翌日一大早,满怀好奇的卫长嬴就起了身,与沈藏锋一起精心装束打扮了一番,以示对这位新招揽的幕僚的重视。这日的白天,卫长嬴又把招待上官十一的各处预备都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这才回到房中,和丈夫有说有笑的等待起来。

到得傍晚,下人来报,道是上官十一已携仆前来赴宴。

这晚的晚宴,沈藏锋不但安排成家宴,要带卫长嬴一起出面招待,而且还只请了上官十一一个人。如今上官十一既然来了,卫长嬴忙吩咐左右,预备开席。

叮嘱完下人,卫长嬴才整理裙裾环佩,随丈夫一起至二门处迎接。

虽然边关天黑的快,但别院各处早已悬满了灯火照耀,不必担心看不清楚。

借着灯光,卫长嬴一眼就看到被下仆引过来的两人里,当先一人虎背熊腰,方脸、豹眼,浓眉若刀,鼻挺如峰,纵然穿戴着一身文人常着的儒士衫巾,也掩不住顾盼之间的剽悍之气。

这就是丈夫用水磨功夫一磨近年才招揽成功的人才上官十一?

卫长嬴有点意外,在她的想象里,所谓幕僚,总该是偏于文人气质的。只是转念一想……沈藏锋道这上官十一擅长军略,如今观这儒衫男子形容犹如阵前虎将,没准倒是个儒将呢?

心里转着念头,卫长嬴见人已到近前,沈藏锋业已踏前两步相迎,忙伴着丈夫的脚步也略移一小步,扬起一个礼贤下士的、亲切温和的笑容,预备客套。

不意沈藏锋走前两步,却对着那儒衫男子身后哭笑不得的道:“上官兄!我知上官兄你不喜喧哗,故而今日未请外人,只携了内子在此相候。上官兄怎还要躲在穆兄弟之后、不欲露面?”

“……”卫长嬴有些发怔的看了看那儒衫男子,那男子在沈藏锋开口时,已经识趣的往旁边退了一步,露出被他挡在身后之人,同时很是无奈的道:“沈三公子,在下失礼了。原本在下在远处眺见尊夫人也在,不敢擅自前来,冒犯尊夫人。奈何我家公子坚决不允,所以……”

他这么一说,再不知道他不是正主、他身后那位才是,也太傻了。卫长嬴无语的望向他身后,心想这上官十一为什么看到自己在就不想过来,即使勉强过来了还扯上下仆陪伴,莫不是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

这一看,饶是卫长嬴出阁以来也是数经历练了,也不禁一愣……

站在儒衫男子身后的,赫然是一个望之不过弱冠之年的男子。从他束发的竹冠来判断,却已经加了冠了。只是此人身量瘦削,肌肤白腻,看起来却比实际年岁年轻了许多。

若只是年轻几岁,倒也不至于让卫长嬴发愣。毕竟名门望族的女眷是最关心保养的人了,宋老夫人、宋夫人、苏夫人……卫长嬴自己还没到需要保养的年岁,但她所见的诸位长辈,还真没几个不是比实际年岁更显得年轻的。

问题是……这上官十一,生得也太美了些!

没错儿,就是美,不是俊秀,甚至不是俊美。

若不是此人穿着一袭淡青儒衫,胸膛平坦,喉结明显,卫长嬴简直要以为这上官十一根本就是女扮男装了!

毕竟这位主儿赫然生着一张桃花粉面,眼若点漆,鼻若琼柱,唇若染朱,长长的睫毛堪与卫长嬴相媲美——这一副秀美可人的五官之中,也就一双入鬓长眉添了几许英气,其余哪一样生得不是万千妙龄少女梦寐以求的模样儿?

尤其此刻正值黄昏,别院里已经点起灯火照明。

所谓灯下看美人,以这上官十一的轮廓,白昼里望去怕都会误会成美貌非常的女子。如今夜晚,灯光一映,更显得其人肌肤吹弹可破,抬起头时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人隔远一点去看,还以为沈藏锋新纳了美人,带过来小心翼翼的拜见主母呢!

卫长嬴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才到西凉城时,还在养伤的沈藏锋与自己打趣,说是迭翠关里有一位绝色——虽然说自古以来,以美人比喻良材美玉的情况不少见,但沈藏锋当时想到“绝色”二字,怕也是想起了这上官十一的容貌吧……

而且这上官十一不但容貌酷似美貌女子、性情竟也犹如未嫁处子般羞怯!原本卫长嬴听了那陪同他前来的穆姓下仆之言,还道这上官十一自恃才华,藐视自己,所以在远处看到自己就不愿意过来了。

结果沈藏锋上去,跟他寒暄了好一番,上官十一才羞怯的抬起头来,声若蚊蝇的回了几个字……卫长嬴顿时明白了,这厮不是看不起自己,而是看到生人,吓得不敢过来。

……还是那穆姓下仆左哄右哄,上官十一才鼓足勇气前来。但也要求那穆姓下仆走在前面,把他遮挡起来……

这要是个幼年小童,卫长嬴笑嘻嘻的逗上两句也还罢了。

但她若没记错,这上官十一看似年轻,实际上却比沈藏锋还年长。

“……我算是知道夫君为何会招揽他这许久才成功了,不是此人架子大,而是他太羞怯!”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陪同沈藏锋把客人迎入席、又是怎么敬了酒……原本她对于上官十一磨去沈藏锋许多辰光才应允出仕是很不高兴的,还犹豫再三今日是不是好生称量称量此人到底何等过人,是否值得沈藏锋这般重视他——从卫长嬴到西凉以来,沈藏锋花在这上官十一身上的心思与辰光绝对比她这个妻子还多了!

结果现在一见上官十一,卫长嬴立刻转为同情自己的丈夫:“夫君真真是好耐心!这样一个人,从二门到这会,任凭夫君打趣、夸赞、肃客、敬酒、谈笑……统共就回了三句话。内中有两句都只得一个字……我方才客套着敬了他一盏,结果就把他吓得差点把酒盏都丢了,这样一个人,夫君竟能把他磨到答应出仕!真是天可怜见!”

73第七十三章 险死还生

[第4章第4卷]

第412节第七十三章

险死还生

帝都,东宫。

难得过来一趟的刘氏端详着刘若玉苍白如纸的脸色,心疼道:“怎么气色差成这样?”因为如今内室就她们堂姐妹两个,刘氏也直言问了,“可是太子又……又对你不好了?”

刘若玉淡淡笑了笑,那举国都知道昏淫无道的储君什么时候对自己好过?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这个,横竖在继母手里十几年,张韶光母女一门心思的折磨她,手段花样可都比申寻狠多了。申寻的打打骂骂,刘若玉不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但纵然要计较,在她心里也是排在张韶光母女之后的。

她有些倦怠的避开了这个话题,道:“七姐这次带来的荷花糕粗看是七姐做的,细看却有差别……是景儿做的吗?她已经开始学着下厨了?”

“可不是?”刘氏看出她不愿意多谈太子,心头暗叹,也不追问下去了——刘若玉自己心里没有太子,也不耐烦在太子身上耗费心思,教她争宠讨好的手段她都用到了皇后身上……再说太子申寻那个人,也不是会得争宠就能轻易笼络好他的。这事情刘氏再心疼刘若玉也是有心无力。

此刻只好顺着刘若玉转了话题,“本来她这次也想跟我来看你的,只是你之前打发人说叫她都不要来了……”

“等往后未央宫那边设宴,七姐你再领她进宫,在皇后跟前相见也是一样的。”刘若玉淡然应道,“景儿心肠向来就软,你看我这成天病歪歪的样子,若叫她看见了,没得招她难过,这又是何必呢?”

其实她建议不要带沈舒景进宫的真正缘故姐妹两个都清楚——太子连岳母张韶光都似有染指之意,更何况旁人?沈舒景已经十二岁了,出落的端庄秀美,刘氏跟刘若玉都不希望她被太子看到,生出是非。

刘氏想到刘若玉竟嫁了这样一个人,心里越发难受,沉默了一阵,道:“前不久闻说你又大病了一番……如今可好了吗?”

“上次病得可不轻,几乎就要去了。”听她问起前些日子的“大病”,刘若玉眼波一动,刻意淡漠的语气里似有一丝颤抖,“亏得……嗯,好了。”

刘若玉自从性情大变之后,在堂姐刘若仪跟前一直不肯再吐露半点委屈,如今见她居然会说上次几乎病没了,刘氏不觉色变,道:“什么?怎会如此?”

刘氏是知道刘若玉所谓的三天两头病倒,十之五六都是被太子欺凌导致的,这会听了,就疑心刘若玉是被太子下了重手——她二话不说拉过刘若玉的手,一把扯起袖子,果然在雪白的肘上看到一溜儿的掐痕,乌青乌紫,煞是可怕。

刘氏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太子又如何?咱们东胡刘氏的嫡女何等金贵,他当是奴婢一样可以随意打骂吗?就算圣上也没有如此刻薄过诸臣哪!”怒从心起,刘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刘若玉就要起身去未央宫与皇后理论,“你跟我去见皇后!我倒要向皇后问问,堂堂皇太子把皇家三媒六证迎娶过门的太子妃当下人一样打得全身乌青,这是什么规矩?圣上这样对待过皇后吗?!”

“七姐你不要急,这不是太子弄的。”刘若玉忙挣开她的手,提醒道,“七姐你看这掐痕的方向,是我自己弄的……”

刘氏一怔,停步细看,果然不似外人所为,她愣了愣,不禁大急:“你这是什么意思?”

“上次病中有些想不开,自己掐了几下。”刘若玉轻轻一叹——真相当然不是这样的,真相也不能告诉刘氏……

那日刘若玉接到卫新咏着人送的信、晓得了卫长娟被太子强占一事后,立刻赶往未央宫禀告顾皇后。原本她是想借皇后之手抓住这个机会铲除始作俑者张韶光母女的,奈何顾皇后却怕张韶光母女垂死挣扎,对太子不利,权衡之下还是觉得不受父亲宠爱的刘若玉好欺负,竟选择了逼迫刘若玉自尽来承担下这件事情。

刘若玉自然不甘心!

先不说死在张韶光母女之前叫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了,就说顾皇后的承诺……刘若耶胆敢算计太子强占卫长娟——这么好的机会皇后都选择了不跟张韶光翻脸,往后太尉刘思怀辅佐太子登基,立下大功,顾皇后还能不把这么件小事忘记到九霄云外?到那时候刘若玉难道还能当真化为厉鬼,从黄泉跑出来掐死顾皇后不成?

若是如此,早在张韶光亏待刘若玉那会,这继母跟刘亥就叫张韶央的冤魂干掉了……

所以刘若玉毫不犹豫的拒绝了顾皇后的要求!

顾皇后的要求当然不是这么好拒绝的,见刘若玉不听话,顾皇后当即叫进心腹,要“助太子妃深明大义”。

关键时刻,刘若玉顾不得多想,直接把卫新咏拖下了水,明确说出信是来自卫新咏的。而且自己跟卫新咏书信来往已有时日——为了让顾皇后有足够的忌惮,刘若玉索性连名节都不要了,直接暗示皇后,自己跟卫新咏关系匪浅,若自己在宫中暴毙,卫新咏也不会让顾皇后母子好过!

若只是这样威胁,空口无凭的,顾皇后这样的人自不可能被轻易吓倒,惊怒交加之下仍旧不改让她去担了罪名的心思。但刘若玉冷笑着告诉皇后——卫长娟的遗书可是在卫新咏手里!内中可是有太子强占她并导致她未婚有孕的详细经过的!

卫家的内斗,朝野皆知。卫新咏原本属于宋老夫人一派,是不会愿意在瑞羽堂尚且衰微的时候仓促上阵促成易储这种大事的。但卫郑鸿康复之后,宋老夫人本来就是个极为偏心自己亲生骨肉的人,连庶出子孙都能不当人看,更不要说血脉跟她、跟卫焕都差得远的卫新咏了。

而卫新咏才貌俱全、长袖善舞,又怎会甘心沦为卫郑鸿的陪衬?

这胆大包天的小子不是连太子妃都勾引了吗?!

他拿了卫长娟的遗书,谁说就做不出来把真相公布,迫着卫焕跟顾皇后决一死战,自己从中渔利的事情来?

横竖此人孤身一人没什么拖累,在顾皇后想来,卫新咏野心勃勃,只是不管是在知本堂还是瑞羽堂,他上头都压着景城侯、常山公这等人物。景城侯跟常山公都有儿孙,顾自己儿孙都来不及,哪里会尽心栽培他?他越出色,这两位长辈怕是打压他都来不及呢!毕竟两边都有自己的亲生骨血能指望,卫家两堂又不像东胡刘氏跟西凉沈氏那样,有戎人和狄人帮他们检验阀主的能力。

这种除了才华之外一无所有的人为了出头,最是可能冒险!

可卫新咏敢冒险,顾皇后却不敢——她就太子一个儿子,即使已经有几个亲孙了,可圣上的皇子那么多,太子的诸子里又没有特别得圣上喜欢的。一旦太子失位,照着如今天下不靖的局势,圣上怎么可能立皇孙?

最要命的是,除了太子,圣上如今最宠爱的就是伊王申博。

申博跟顾皇后有害母之仇,他继了位,顾皇后母子肯定不得好,连洪州顾氏怕都要受牵累!

想到申博,顾皇后不免又想深了一层:申博之前再三求娶知本堂的卫令月为伊王后,当时自己是阻拦过的。这卫长娟虽然是瑞羽堂出身,却跟卫令月都是凤州卫氏之女。就算申博想不到,邓贵妃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提醒圣上,太子是不是故意跟弟弟过不去,在弟弟还没把未来的卫王后娶过门的时候,先把未来的小姨子给糟蹋了、好叫申博没脸?

当然圣上自己也好色得紧,未必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很重。可这却是个申博、邓贵妃都能借题发挥的机会……

最主要的还是凤州卫!

卫氏既然让卫长娟死了,显然是不希望在卫郑鸿完全康复、正式出仕前旁生枝节。这也是因为卫长娟这一房不受宋老夫人待见,宋老夫人对这个庶子之女的死活毫不关心,才没有追究。但若事情被公布,卫家为了脸面也非要太子给个交代不可的。以顾皇后对阀阅世家的了解,她绝对、绝对不想跟卫家这样拼上!

因为这是卫氏合族的耻辱,不仅仅是一个瑞羽堂,知本堂及卫氏几百年来分出的大大小小的分宗旁支,全部都会同仇敌忾!

而且其他阀阅也不会坐视。

卫长娟是正经的阀阅之女,她代表着阀阅贵女的体面,却被太子践踏了。不管海内其余五阀到底怎么想的、是否真心赞成易储,都不会就这么看着卫家独自跟皇室要说法,至少场面上也会声援卫家——这样的声势顾皇后就算把洪州顾氏经营成邓家最昌盛那会,也决计应付不了。

所以顾皇后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连卫新咏一起灭口;二是忍!

皇后进宫多年,前前后后斗垮了无数宠妃娇嫔,执掌六宫已久,自然更喜欢第一个选择。

奈何卫新咏在景城侯手下蛰伏多年,常年都预备着景城侯发觉他对知本堂的恨意与杀心、派人送他去见他父亲与胞姐,是以顾皇后派去的人非但没能把他抓走,反而被他身边的侍卫杀了两个心腹。

而且卫新咏杀人之后,还命人将尸体暗暗的丢到了洪州顾氏在帝都的府邸后门不远处……

如此明显的警告,如此肆无忌惮的威胁,顾皇后再没了出手的勇气。

所以她只能忍。

哪怕太子妃刘若玉得意洋洋的告诉她,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太子,倒是很中意俊俏又有才华的卫新咏,话里话外都是两人早已勾搭成奸,顾皇后也只能忍——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皇后被气得手按胸口软软倒下,却还抓着安氏的手吩咐让自己平安返回东宫的那一幕……

刘若玉不禁微微勾唇一笑,对正一脸担心看着自己的堂姐刘氏道:“也是我自己一时想不开,七姐你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简直好极了。

74第七十四章 街角

[第4章第4卷]

第413节第七十四章

街角

送走刘氏,刘若玉回到寝殿,懒洋洋的问左右:“居忠呢?”

宫人欠身道:“居公公方才已经来过,闻说娘娘正跟刘夫人说话,就先退下去了。”

“去叫他过来。”刘若玉托着下巴,吩咐道。

片刻后居忠进来行礼,刘若玉也不打发贴身宫人下去,嫣然问:“叫你去办的事情如何?”

“娘娘,卫六老爷说娘娘给他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不想再见奴婢了。”居忠低眉顺眼,却是一字不差的转述道,“卫六老爷道是以后他都不会给娘娘写信了。”

“就算他想写,我也不会收了。”刘若玉笑着道,“母后如今可是等着抓我的痛脚好收拾我呢!只是他真的不管我了吗?”

居忠苦笑着道:“奴婢根本没能见到卫六老爷,是卫六老爷身边的小厮虎奴阴着脸出来给奴婢交代了两句话,奴婢还没说什么,虎奴就挥手叫人把奴婢打发出门了。”

“唉,这人怎么这样小气呢?”刘若玉听了,却还是抿唇浅笑,道,“不是陷入绝境,我何必扯上他自污?再说我又不是当真跟他有私情,也就是借个垡子叫母后忌惮着不敢对我下手而已。这事如今也没什么人晓得,我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妃,主动跟母后说对他朝思暮想……换个人不说飘飘然,也该心头暗喜了。这人怎么却这样绝情?这事儿他又不是应付不下来。”

居忠与心腹宫人当然知道刘若玉与卫新咏之间其实根本没有正式见过面……原本是卫新咏欲知宫中事、而刘若玉想晓得宫外动向,所以才一拍即合,通过居忠穿针引线凑到一起互换消息的。两人虽然合作,但彼此之间谈不上什么情份不情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结果这次刘若玉被顾皇后逼迫自尽,情急之下想不出别的可以借势之人,索性就把卫新咏以奸夫的身份推出来,把顾皇后气了个死去活来不说,皇后派去的杀手还被卫新咏反过来警告了皇后一把——也亏得那两个心腹去的时候就有了准备,没有给卫新咏留下任何发作的把柄,但卫新咏既然把尸体扔到顾府后门,显然他是知道的。

这进一步证明了刘若玉与他有染的话……虽然连顾皇后也查不到两人到底是几时开始勾搭、又见过几次面的——刘若玉进宫之后,顾皇后敢肯定她没有亲自跟卫新咏见过。可谁都知道卫新咏是帝都土生土长,在他过继到瑞羽堂之前,他一点也不招人注意。那个时候的刘若玉,不也是没人留神?

没准两人早在卫新咏去朝云县、刘若玉被聘为太子妃前就勾搭上了呢?

太子申寻是那样不争气的性情,顾皇后深知,申寻若知道太子妃竟敢给自己戴那么一顶绿帽子,给他说八百遍道理,他也不会理睬的!太子肯定会立刻拿刀去杀了太子妃,再去杀了卫新咏!

……可太子妃纵然亲口说了她跟卫新咏有染,那只是在皇后与安氏跟前。有第四个人在,刘若玉马上表现得贤良淑德温婉高贵贞烈不可侵犯!

就算是皇后,空口白牙的说太子妃不贞……哪怕是张韶光母女也要帮刘若玉说话的!

而卫家肯定也不会承认卫新咏与太子妃有染,别说阀阅这样的名门望族了,庶民都要争张脸皮呢!没凭没据的,刘若玉打从嫁进皇家,对顾皇后可着劲儿的孝顺,之前皇后在场面上也是再三夸奖她贤德——倒是太子的名声着实谈不上好。

所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即使刘若玉在皇后跟前亲口认了她跟卫新咏有私情,皇后也只能忍,不但忍,还要帮她瞒着太子。

否则事情揭发出来,刘家跟卫家肯定要为刘若玉和卫新咏讨个公道也还罢了。关键是朝野怕都认为是太子厌倦了太子妃,故意栽赃……而顾皇后么,当然是护着儿子了……

谁叫太子名声那么坏、尤其是喜新厌旧的名声那么响亮呢?

再说堂堂太子妃红杏出墙,太子纵然杀了太子妃,脸面也丢尽了。

顾皇后很了解圣上,圣上自己就好色得紧,对于太子强占卫长娟的事情未必会动真怒,就算动了,那也是因为卫长娟的身份会很麻烦,而不是觉得太子作为太过不齿。可若太子妃出了墙,太子却至今才知,圣上肯定要认为太子能力不足了!

作为储君被君父认为能力不足,还能是什么下场?圣上又不缺儿子!

刘若玉寻思了一回,觉得顾皇后即使此刻把自己恨入骨髓,巴不得早早弄死了自己,但为了她的亲生儿子,想来只会暗中下手,决计不敢明着来的。

这个暗中么……刘若玉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冷笑:从忧来鹤下逃得生路,她可也不是傻的!何况顾皇后没有她跟卫新咏私通的证据,卫新咏手里可是捏着太子强占卫长娟、使卫长娟青春韶华不堪受辱含恨而死的证据的……

不过上回虽然借助卫新咏过了关,侥幸活得一命。刘若玉也知道,卫新咏这幌子没那么好用——此人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刘若玉跟他本是讲好了除了彼此交换消息外,对对方的诸事一律袖手。

卫长娟一事,卫新咏算是示好了。不想刘若玉对顾皇后估计失误,反倒强行拖了他下水。卫新咏如今不肯见居忠,让虎奴出面大发雷霆,未必是他真的如此震怒,十有八.九,是提醒刘若玉如何补偿自己。

好在卫新咏虽然才貌双全出身阀阅,所要的补偿却也平凡的很:银子。

没有银子也没关系,卫新咏不是很挑剔……黄金、珍珠都成。

刘若玉怎么说也是嫁入东宫,刘家给她的嫁妆乃是比着前任太子妃端木微淼的例子来的。毕竟端木微淼也是阀阅之女,刘家门第并不弱于端木家,刘若玉也是太子原配,刘家当然不能让她丢了这个脸。

说起来也是托了端木微淼的福,这位端木家的前任大小姐,深得祖母欢心,出阁时其祖母是比着本朝第一位太子妃刘氏的例子给她又加了许多的。所以轮到刘若玉做本朝第三任太子妃时,刘家为了出先前那口气,故意照着端木微淼的例子又加了些——刘若玉倒不缺收买卫新咏的银钱,不然卫新咏也不会那么热心的告诉她卫长娟的事了。

问题是大笔银钱的去向,想要瞒过皇后不容易,落在有心人眼里可是个把柄……

刘若玉思索着要如何把卫新咏重新笼络过来之时,卫新咏也正在与宋在水议论着卫长娟一事的收尾:“顾皇后太过惧怕阀阅,看来借助她的手铲除张韶光母女却是不成。”

“我早就说了,如今的那位太子妃是顾皇后亲自选的,她哪里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去拆太尉刘思怀的台?”宋在水微微蹙着眉尖道。

对于顾皇后母子,宋在水是非常了解的——谁叫她有好几年的辰光,梦寐以求的就是怎么跟太子申寻解除婚约?

对于顾皇后与太子申寻的性情为人还有喜好,曾经的准太子妃早已是倒背如流。之前因为卫长娟的事情太大也太过突然,宋在水仓促之下一切听从了卫新咏的计策。事后想想不对,再跟卫新咏提起时,卫新咏却打算观望几日动静再作决定。

结果这一观望,等到的竟是顾皇后派遣的杀手!

若不是卫新咏外放朝云县时,把从凤歧山带去的残匪好生调教了一番,身边着实有几个得用之人,怕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如今又还顶着太子妃奸夫这个身份……

此刻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我本以为太尉子嗣昌盛,刘亥一房不算什么。那刘若沃再怎么志高,究竟年少。顾皇后得了此事真相,却可以因此挟持刘思怀……这次是我之过。”

“太尉哪里可能让这么点子小事就挟持住了?”宋在水不以为然道,“不说顾皇后其实不敢跟刘家翻脸,毕竟一旦跟刘家翻了脸,对皇后来说没什么好处,反倒失去了一个盟友。就说顾皇后替太子咽不下那口气,当真与刘家闹开了,刘思怀索性先把张韶光、刘若耶‘暴毙’了,到时候死无对证——即使你有卫长娟的‘遗书’,始作俑者横竖死了,刘家抵死不认,难道还能有什么能臣贤吏来定个黑白分明不成?”

卫新咏揉了揉额,疲惫的道:“刘家对于顾皇后母子也不是非常的上心。否则太子妃就不应该是不受族里重视的刘若玉,而是深得父母钟爱的刘若耶了。对于这一点顾皇后想来也清楚,若是换了我是她,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让刘家更乖巧些。皇后与太子也不是就只能拉拢一个刘家,譬如说之前长嬴、长风在凤州城外遇刺一事,刘家也牵涉在内。令尊是长嬴、长风的嫡亲舅父,沈家又是长嬴的夫家,长风的未婚妻出自青州苏——刘家若敢不听话,趁这个机会邀卫、宋、沈、苏一起对付他们,不怕他们不低头!”

宋在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顾皇后是世家之女,对于阀阅向来忌惮。不过也不仅仅是她,圣上不也是这样吗?而且太子那么不成样子,要不是圣上年事已高,就凭他之前的胡闹,这储君之位能不能坐稳还真难说。再说阀阅也没那么好邀,长嬴是极得我那姑祖母喜欢的,但你也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长辈对晚辈的宠爱,跟长辈对于家族的谋划,那完全就是两回事儿。况且我们这几家对太子……”

说到这儿,宋在水一蹙眉,道,“你套我话?”

卫新咏毫无羞愧之色,微笑着道:“我想也是这样。太子如今还没登基,就把卫家嫡女当路柳街花一样对待。等他承了位,海内六阀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折腾?阀阅如何能够容忍?之前还只是各家私下里动着手脚,如今看来六阀要联手了罢?”

宋在水定定看了他片刻,冷声道:“你这会又这样说了?那之前说什么我姑丈身子还没好全,卫家宜静不宜动,骗得我依你计策而行,一件件的……难道就是为了逼迫六阀联手?”

“此事闹出去卫家颜面扫地不说,卫家打头去与圣上理论,其余五阀如刘氏,指不定得了便宜还要坑卫家一把。”卫新咏嘲讽的道,“这又是何必呢?六家一起动手,也免得夜长梦多不好吗?再说事情既然是刘家惹出来的,怎么也该是刘家将功赎罪啊!”

“你倒是个全心全意为卫家考虑的好嗣子!”宋在水气极反笑,“长嬴一直跟我说你狡猾,我道你总该有几分信用,原来长嬴竟比我看得更准!”

卫新咏淡淡而笑:“宋小姐何必如此?其实这些时日我请你帮忙,对你也有好处的。不信你看外头转角处那位公子,要不是你这几次一直请令兄陪同出来与我商议事情,此人还不知道要隐藏到几时吧?”

75第七十五章 我都看穿了!

[第4章第4卷]

第414节第七十五章

我都看穿了!

“街角?”宋在水眼波一动,看了眼身旁的春景,春景会意,蹑手蹑脚的走到楼边一看,迅速退了回来,微微颔首。

宋在水看向卫新咏:“是谁?”

“张家大公子张洛宁。”卫新咏哂道,“从上几次起,每回你出来,他都在附近看着。”

“此人究竟意欲何为?”宋在水挑眉问道,心下暗暗咬牙:既然卫新咏知道几次前张洛宁就一直在自己附近了,显然不是到此刻才发现。然而他偏不说……如今虽然说了,以宋在水对他的了解,恐怕也是为了搪塞自己方才的质问,没准这件事情也有他的陷阱?

几次三番被卫新咏算计,如今再看这位卫六老爷,真真是雾里看花一样,完全琢磨不透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宋在水一直自诩聪慧,如今也感到吃力。

卫新咏微笑着道:“这张家大公子从前在帝都名声大得很,是出了名的风流恣意,兴许他倾心与你、所以才这样痴心的远远相候?”

“我如今没心情跟你说笑。”宋在水觉得卫新咏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冷笑着道,“这张洛宁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洛宁此人在帝都闺阁里颇有些名声,宋在水虽然是在江南长大,这几年才到帝都的,但也听邓弯弯与大嫂霍氏提过他。这张洛宁擅作艳体诗,虽然被许多人斥为浮华空洞,然却风行于秦楼楚馆之内,有帝都第一才子之称。而且此人性情恣意不羁,传闻里乃是帝都几乎所有名妓的入幕之宾……

在宋在水想来,这么一个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一来宋家跟张家没什么来往;二来自己跟张洛宁那是见都没见过。所以张洛宁既然注意起自己,宋在水马上想到内中肯定有阴谋!

否则这种红颜知己遍布帝都上下的主儿,亲自出来盯着自己一个容貌损毁、年岁也长还定了亲的女子做什么?

卫新咏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怎知道我是说笑,不是真的?你想张洛宁好歹也是帝都出了名的才子,若只是为了盯梢,何必他亲自出面?打发几个心腹下人不是就能办好了?但这几次他都是亲力亲为,我让人在他后面看过,每次都是等你进了府,他还要在外头徘徊一阵才走。这不是倾心于你、却碍着男女有别,你又已经有了未婚夫,所以只能出现在你附近,隔着帷帽车帘偷偷瞧上两眼以解相思,又是什么?”

宋在水冷冷的道:“这话说的可笑!我纵然容貌无损时,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如今容貌既损,年岁也长,那张洛宁据说红颜知己遍布京畿。他一个名满帝都的才子,岂能对我倾什么心?”她觉得讨论这种话题毫无意义,重问,“这张洛宁是谁的人?他这么做到底想做什么?我不信你早几次就留意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

卫新咏慢条斯理的道:“我只打听到,他跟沈藏锋交情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沈藏锋在三卫之中人缘向来很好,仅次于顾弋然而已。”

“沈藏锋?”宋在水本以为张洛宁要么是皇后的人,要么是跟张韶光有关,却不想卫新咏会提到自己的表妹夫,不禁一愣,再想问下去,卫新咏却忽然站了起来,道:“辰光差不多了,我晌午后跟卫盛仪有约,告辞!”

说完也不给宋在水留人的机会,一掸袍子就这么去了。

“你……”宋在水微怒,只是卫新咏执意要走,这茶楼雅间里固然清净,外头可是人来人往的,她也不能叫使女上前拉扯,万一闹腾出动静来叫人注意上了,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谣言?低叫了一声,恨恨的跺了跺脚。

这雅间分为内外,宋在水跺脚的时候,在雅间外间喝茶等候的宋在疆倒是进来了,对妹妹道:“卫六叔走了,咱们回去?”

“唉,回去。”宋在水郁闷的接过夏景递来的帷帽,道。

宋在疆是士族里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三番两次陪着没出阁的妹妹跑出来见一个名义上的年轻叔父,免不了回去的路上还是要靠在马车傍,旁敲侧击的小声提醒宋在水:“你有话要跟卫家六叔说,也未必要当面亲自去讲。即使不放心下人,下回我给你传话罢。老是这样出来见面,传了出去对两边都不好。”

“嗯,我知道了。”宋在水心里还在想着张洛宁的事情,随口敷衍了一句,放下车帘,却吩咐春景、夏景,“把你们的靶镜从车帘里递给车夫,叫车夫不时注意下车后,看那张洛宁是不是还一直跟着咱们?”

车夫隔帘应下这差使,也照着宋在水的吩咐故意缓行。没转两个弯,车夫就咳嗽一声,夏景忙揭了帘子探头问:“怎的?”

“那张家大公子确实还跟在咱们身后。”车夫低声问,“如今要怎么办?”

“怎么办?”宋在水冷笑着扬了扬下颔,“请二哥带一群人,去把那张洛宁堵到前头小巷子里去,当面问个明白!”

车夫并不知道宋在水这几次出去都是去见卫新咏,只道自家小姐这些日子心绪不佳,二公子就陪着妹妹不时出外散心。至于卫新咏,那都是凑巧遇见的。

而张洛宁又是出了名的风流人,一听夏景说后头那张洛宁这几次似乎都在跟着自己这一行人,车夫跟侍卫立刻都想歪了。众人都觉得肯定是张洛宁色胆包天,连自家老爷唯一的嫡女、而且还是青州苏氏嫡子的未婚妻也敢尾随肖想,立刻摩拳擦掌起来。

宋在疆听侍卫添油加醋的一说,也皱紧了眉,道:“此人也是世家子弟,怎的如此无礼?”

侍卫都道:“大小姐是何等身份,岂容一个世家之子觊觎?还请公子下令,容我等擒了那厮前来,让公子好生收拾他一番!免得那厮见咱们家不跟他计较,倒以为是放任,传了出去,没得坏了咱们大小姐的名声!”

照着宋在疆的性情,若非必要,他是不愿意跟人起冲突的。但涉及到妹妹的名誉……而且宋在疆也知道,这几次所谓自己看妹妹心绪不佳、所以带她出门散心云云,那都是宋在水要求之下给她跟卫新咏见面商谈做幌子的。宋在疆方才还提醒妹妹以后不要这样了,此刻听说张洛宁前两次也都出现在自己兄妹出去前后,不免心虚。

他一心虚,就想到:“莫不是张洛宁知道了妹妹与卫家六叔见面一事?虽然他们二人之间并无私情,不过是卫家六叔不肯受父亲招揽,不能时常到司空府。妹妹又担心卫表妹,常向他打探消息,只好选在外头……但卫家六叔年轻,容貌又出色,若使人知道,指不定要传出难听话来。”

又想到妹妹的终身大事一波三折的,好容易跟苏家五公子苏鱼舞定了亲,如今都二十有一、连表妹的长子都满周了,结果妹妹还没出阁……宋在疆是打从心眼里不希望这门婚事被搅散,立刻作出决定:“你们悄悄的去把那张洛宁制住,带到前头小巷子里,我要亲自问他话!”

女孩子家名誉金贵,凭是多么高贵的身份,被人乱七八糟的胡说一通,事后纵然辟谣成功到底也难免被人说嘴。尤其宋在水这几次事情做的还真没法解释清楚,宋在疆心想:“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这张洛宁先套一个觊觎妹妹的罪名,拿了他这个把柄,往后不管他说什么,旁人都会认为是他勾引妹妹不成,恼羞成怒,造谣污蔑了!”

他暗暗庆幸张洛宁本身也不是什么完人,风流之名朝野皆知的主儿,扣这种罪名一扣一个准。

宋家兄妹既然都作了这样的计议,半晌后,宋在疆留了一部分人手护送妹妹先回去,自己则去了小巷,跟张洛宁理论。

如宋在疆所想的那样,张洛宁一开始死活不承认自己偷偷跟着宋在水。

一直到宋在疆冷笑着问他:“张大公子说你是凑巧走在了我们兄妹后头,那么请问张大公子,两日前、五日前、九日前,这三次我带舍妹外出散心,难道张大公子每次都如此凑巧?”

张洛宁听后脸色一变,不再矢口否认,却也不肯承认。

宋在疆跟他磨了一会,因为顾忌到自己妹妹的名声,也怕不依不饶的闹大了不好,暗示下人推搡了张洛宁一番,让他吃了点苦头,又扔了几句警告的话,这才离去。

回到宋府,宋在水等着问他经过。知道张洛宁死活不承认尾随一事,宋在水也不意外,冷笑着道:“这种事情他但凡没蠢到家是肯定不会认的,只是二哥你也忒好心了,怎么就让人略施薄惩?就该狠狠的给他几下才好!”

宋在疆道:“我也不齿其作为,只是恐怕事情闹大之后,波及到你。”

“我不是说他尾随之事,我是说他的别有用心!”宋在水道,“二哥你这几次陪我出去,想也知道我跟卫新咏都在说什么了。这张洛宁乃是张家子,那刘若耶的母亲不正是张家女吗?论起来可是这张洛宁的亲姑姑!我怀疑他是帮张韶光来监视我们的!”

宋在疆虽然不是每次宋在水与卫新咏谈话他都在当场,有几次都如今日一样是在雅间外间的——他的性情毕竟澹泊,不喜勾心斗角。偏偏卫新咏与宋在水每次见面都得一番勾心斗角才能各取所需。宋在疆陪了两回觉得不喜,索性就会避开。

但对卫长娟一事他却很清楚经过,到底这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出大事的事情。此刻闻言微微吃惊:“但为什么要张洛宁亲自前来?”

宋在水道:“方才卫新咏提醒我张洛宁这几次都跟随着我后,说了一句:张洛宁与沈藏锋私交颇好。”

“妹妹的意思是?”宋在疆皱紧了眉。

“卫长娟是被刘若耶所害,才会被太子得手。”宋在水先回到家之后,已经思索过一番,此刻就有了一个猜想,道,“这人一直跟长嬴过不去,这一点帝都各家都有耳闻。那张韶光乃是刘若耶之母,若刘若耶所作之事被揭发出来,她们母女两个都不得好。刘家为了推卸责任,肯定会说是张家教女无方。张家只是世家,门第不及刘家,一个不小心就要成了刘家推出去的替罪羊。张洛宁乃是张家嫡长子,岂能不为家族考虑?他与沈藏锋私交不错,兴许他是想通过沈藏锋,与长嬴说情?毕竟谁都知道长嬴纵然已经出了阁,却仍旧是咱们姑祖母的掌上明珠!”

宋在疆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他尾随你做什么?”不是应该设法给西凉写信么……

“沈藏锋跟长嬴又不是傻子,私交归私交,这样的大事,张洛宁哪里来这个面子,一封书信就叫他们各自请求家里不追究了?”宋在水轻蔑的道,“我这几次请二哥你陪着外出去见卫新咏。都是在帝都之内。帝都也就这么大,我想可能是哪一次被张洛宁恰好看见,他也许是生了疑心也许是希望抓到什么把柄,如此写信求情时,也有把柄好威胁长嬴,让长嬴为了保全我的闺誉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

这么简单的圈套,还想瞒过前任准太子妃、打小被当成未来皇后栽培的本小姐?宋在水轻描淡写的告诉二哥,“往后我不会再亲自去见卫新咏了,还得烦请二哥代为传话。只是二哥要更谨慎些,不管什么话,都万不可叫旁人知道,哪怕是二嫂那边也还是瞒着些好……至于这张洛宁,我马上给长嬴写信!张韶光母女当年可也是谋害过长嬴的,这张洛宁就算是沈藏锋的结拜兄弟,张韶光母女也休想靠他逃出生天!”

76第七十六章 纳妾

[第4章第4卷]

第415节第七十六章

纳妾

宋在水的信还没到西凉城,由于上官十一终于归附,卫长嬴倒是又随丈夫回到了西凉城。

虽然离开了些日子,但因为迭翠关也同在西凉,又有黄氏在祖堂里主持内务,与他们在时也没什么差别,屋子院落都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看着窗明几净的内内外外,卫长嬴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黄氏道:“姑姑辛苦了。”

“都是婢子应该的,能有什么辛苦的?”黄氏一笑,见卫长嬴精神不错,索性就把事情也禀告上来,“前几日,季园那边,季老丈又打发曹少堡主来过一回。名义上是送了些土产过来,但婢子看曹少堡主的意思却是有事想找少夫人。婢子就这么问了,结果曹少堡主听说少夫人与公子都不在,就说等少夫人与公子回来了再说。婢子本来要写信去告诉少夫人,但信还没写呢,就接到消息少夫人与公子要回来了,就……”

“那小女孩子又跑了来?”卫长嬴有些诧异,“她还又送了土产来?却不知道是什么土产?难道他们曹家堡的人又从什么地方挖到了第二株老参,还是灵芝、首乌之类的山珍?”

黄氏道:“婢子也这样猜呢,当时还叫接东西的人万万小心点儿!结果把东西弄出来挨个仔细看了,这一回还真都是土产。不过是些寻常的菜蔬,婢子不放心,亲自拿去小厨房里择了一部分做菜,全部切开掰碎了看过……却是什么夹带也无。”

“那她就是想见我们了。”卫长嬴笑了笑,道,“也不知道这次又为了什么事?”

黄氏就问:“少夫人要见她吗?”

“明儿个打发人去接她过来吧。”卫长嬴想了想,道。

当天晚上卫长嬴把这事与沈藏锋说了:“蒙山帮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这是自然的。”沈藏锋动作迅速的替她解去衣裙,道,“先前狄人大败、分裂为二部彼此征伐,那赖大勇就起了投奔之意。如今阿依塔胡的请求和谈已得准许,赖大勇岂能不越发着急?”

“他在灌州,又不在西凉。”卫长嬴任丈夫抱起自己,伸臂搂住他颈项吻了吻,笑问,“他急什么?难道是怕你从狄人那里腾出了手,不放过曹家堡?他跟曹家堡的关系有那么亲密吗?曹家堡如今还没这样急呢!”

沈藏锋从她腮边抬起头,笑着道:“他是见我请到了上官兄,又从外患上暂时腾出了手,生怕晚一步,做不成心腹!”

“咦,他竟是奔着你的心腹来的?”卫长嬴惊奇的问,只是她还想说什么,沈藏锋可没耐心继续回答下去了……

次日一早,下人领了曹丫来。

卫长嬴独自见了她,先问季固的身体,得知季固一切都好,如今已能拄杖行走,很是高兴,吩咐左右再送些滋补之物去季园。

如此寒暄过了,卫长嬴再问曹丫之前过来寻自己可是有什么事。

这在季园总管齐山口中是个没规矩的、不敬长辈的野丫头在卫长嬴面前向来腼腆得紧,听她一问,也不多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堂下的时雨送上来。

卫长嬴并不接信,就着时雨呈上来一扫,见信封上一字未落,就问曹丫:“这是?”

曹丫小声道:“外祖父给的,让我交给少夫人。”

再问几句,就见这小女孩子低下头去一个劲的揉衣角了。

横竖这信里写的什么,卫长嬴也能猜到些,季固也在西凉城里——卫长嬴被齐山几次告状,对曹丫印象也不是很好了,见状也没心情逗弄她,就打发她回去。

曹丫被时雨带出去,卫长嬴则把信交给黄氏到一旁打开。毕竟这么一封薄薄的信笺,纵然有手脚,也就是下毒。师从季去病的黄氏最不怕的就是毒。

片刻后,黄氏检查完了,交还给卫长嬴:“信上没做手脚。”

卫长嬴点一点头,其实她也觉得这信不管是季固还是赖大勇写的都不可能动手脚。只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突如其来的信笺须经人检查才能到自己手里阅读已成了习惯。

接过信,卫长嬴还没看,门槛处人影一闪,却是沈藏锋进来了,他脸色有点古怪,带着些啼笑皆非的意思。

卫长嬴就放下信,问道:“怎的了?”

沈藏锋失笑道:“我想起来上官兄跟着咱们来了西凉城,虽然给他安排好了住处,但他身边向来只有一个家仆,是不是给他添几个使女伺候,所以过来跟你说一声……不想方才在路上遇见了那曹家少堡主。”

“曹丫怎的了?”卫长嬴好奇的问,“难道她对你说了什么张狂的话?”齐山一直说,这曹丫时常跟季固对骂,从来不当面叫季固作外祖父,都是一口一个“老不死”,十分不孝……莫不是曹丫一离自己跟前就露了这原形,恰好让沈藏锋撞见了?

然而沈藏锋摇了摇头,道:“下仆引她往外走,路上遇见,下仆就提醒她给我行礼问候。结果这小姑娘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立刻脸色大变,俨然被我吓到一样,慌慌张张的施了一礼,就紧紧拽着下仆的袖子,几乎是拿下仆作挡箭牌一样匆匆去了。”

卫长嬴听得一头雾水,道:“难道她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是方才在我跟前倒是乖巧的很啊。”

沈藏锋道:“是啊,沈叠说她许是怕生?但我想她上回不是见过我一次的?再说先前没抬头看我时,她可没那么害怕。”

“回头让齐山打听一下。”卫长嬴方才虽然因为丈夫进来,没来得及看信,但也扫到了信之抬头正是“蒙山帮赖大勇顿首拜上”,就把信递了过去,“你来的正好,这信是给你的。”

沈藏锋接了信细看,卫长嬴也凑了过去,夫妇两人一起把信看完,都微微一笑。

信不但是蒙山帮帮主赖大勇写来的,而且赖大勇在信里极爽快的提出了投奔之意。

“看来赖大勇与曹家堡关系之深,非是曹家堡向其购买私盐这么简单。”卫长嬴扶着丈夫的手臂,歪头道,“他要投奔你,却还不忘记捎带上曹家堡。”

“否则也不会托季固这边转这封信了。”沈藏锋微微一笑,道,“不过既然信里这么说了,灌州的匪帮为何与我西凉的流民聚居之堡如此亲密,想来问一声就会知晓……曹家堡三千堡民,嗯,沈叠,你去请九叔过来祖堂一叙。”

九叔是沈东来,如今的西凉刺史。

因为赖大勇对于投奔的条件,除了为蒙山帮中包括他在内有案底的诸人销案外,却又提了个让曹家堡中流民归回原籍,而且分与田地供以生计的要求。

这两点对于沈藏锋来说都不难,前一条他给朝中写封信,沈宣、沈宙与各家商议一下就成了——圣上爱听好消息,厌恶各样噩耗。尤其是国中出现匪徒的消息,圣上最不喜欢听,每回奏报这一类的臣下都免不了被圣上迁怒。

久而久之,有关匪徒的消息索性就没人去报了。蒙山帮说起来在灌州肆虐也颇有些年,但圣上可是至今都不晓得此事的。所以要给他们销案,只要跟主管吏部的端木家商议一下,直接把案卷销毁即可。

后者就更不难了,与沈东来打个招呼,为曹家堡那些流民重新登记造册,每户划点田地……内中好些人其实原本有田,只是不堪苛捐杂税,弃田而走,奔入曹家堡的。只要把这些人原来的田地重新还给他们,减轻些赋税也就成了。

沈藏锋显然是想立刻办好这两件,所以当场就打发人请了沈东来过来。

本身没什么能力、全靠父亲站队站得快与准才得了这西凉刺史之位的沈东来自不会违背沈藏锋的意思。

沈藏锋遂写了两个条件都可以答应、并且自己已经开始着手在办的回信,打发人送去季园。

那赖大勇倒也爽快,接了这信后,立刻只带了十几名身手不俗的帮众,乔装打扮成商旅,径自进了西凉城,照例托季固帮忙,求见沈藏锋。

“你从邻县来的赖舅舅?”卫长嬴听再次上门来的曹丫这么一说,微微一哂,心想赖大勇与曹家堡关系还真不浅,让曹丫叫舅舅,莫不是与木春眠结了兄妹?如此一来,传闻里木春眠与这赖大勇有私情倒不似真的了。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卫长嬴定了定神,照着沈藏锋之前的叮嘱,爽快的让曹丫转告她那舅舅,教他两日后从角门进明沛堂,到时候自有人为他引路。

两日后,卫长嬴安排了口风紧的下仆去角门引路,人会被带到前院僻静的一个院落,沈藏锋会等候在其内——这些都是公事,卫长嬴就不多问了,自去处置自己离开西凉城时积累下来的后院庶务。

结果到得晌午后,卫长嬴独自用过午饭,正欲小憩。从沈家家生子里挑选的小使女烟雨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连问一声回廊上垂手侍立的使女、卫长嬴此刻是否已经睡下都没有,一头扎进屋内,不等大使女们叱责,就气愤的禀告道:“少夫人,方才您叫婢子引的那群去东北角上跨院里见公子的人,他们要公子纳妾呢!”

77第七十七章 烟雨

[第4章第4卷]

第416节第七十七章

烟雨

之前卫长嬴因为西行仓促,没有带足人手,就从沈家家生子里挑选了一批人补充。本来么,卫长嬴出身于凤州卫氏,陪嫁之人不计其数,若在帝都,单是她自己陪嫁里的家生子就能叫她挑花了眼。而且沈家真正得脸的几支家生子都跟着本宗在帝都呢。照理近身服侍她的这种得脸差使,是祖堂这边的家生子边儿都沾不上的。

所以好容易轮到一个机会,祖堂这边的家生子们颇斗了一场才决出胜负来。烟雨虽然只是一个小使女,那也是她自己伶俐又生得齐整可爱,加上父兄母婶精明才让她被选上的。

由于年龄没能混上大使女,却担心过几年卫长嬴回了帝都,到时候可以挑选的范围更大,烟雨没准要受冷落,是以一直可着劲儿的表现。

今儿个卫长嬴打发她去给赖大勇一行人引路,烟雨把人带到跨院,就乖巧的守在外头候着——说好了她把人引到跨院,来人要走时,也由她送到角门。

结果内中说话声音大了一点,烟雨在外断断续续的听了几句,顿时炸了毛,当下也不管里头出来有没人领路了,直接跑过来给卫长嬴通风报信!

卫长嬴听了她义愤填膺的描述“那起子人说就这样到西凉来心里不定,除非公子纳了他们那里的什么二当家才成”、“那个什么二当家,被那起子人描绘得如花似玉,惟恐公子不要,真是好不要脸”云云,先是一皱眉,随即问道:“你就这么走了,也没叫个人替你?”

烟雨一愣,讪讪的道:“婢子想着,这起子人太过分了,怕少夫人知道晚了会吃亏……”

“我能吃什么亏?”卫长嬴心平气和的问她,“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想塞个人与夫君,先不说如今夫君还没答应,纵然答应了。区区一个侍妾,难为我还怕了不成?”

内室里伺候的使女本来也要跟着烟雨帮腔骂赖大勇一行人做的不是事儿,闻言忙就噤了声。

烟雨赔笑道:“婢子知错,只是那些人……”

“那些人说了什么,这关你什么事?”卫长嬴沉下脸来,“我叫你是去领路的,不是去偷听!更不是偷听了再给我通风报信的!若是夫君要纳妾,岂能不告诉我?要你这样急三火四的跑过来说?你自己的职责呢?自己的事儿都干不好,到处乱蹿来乱蹿去——成何体统!”

烟雨本欲讨好,不想却被骂了一通,耷拉着脑袋一个字也不敢讲。见这情形,卫长嬴冷笑着叫人领了她去找贺氏受罚,另遣了飞雨去跨院那边代为领路——但烟雨风风火火跑来报信的消息已经叫黄氏、贺氏都晓得了,贺氏把罚烟雨的事情匆匆交代给婆子们动手,与黄氏一前一后跑了来。

卫长嬴见到这阵势就啼笑皆非道:“姑姑们这样着紧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烟雨那小蹄子太不像话了,婢子多少年都没有教出来过敢擅离职守的使女。”贺氏忙寻个借口,道,“这不,这会过来给少夫人请个罪?婢子往后一定好生教训她们,再不让她们犯这样的糊涂。”

黄氏则道:“婢子恰好过来看看。”

卫长嬴抿嘴笑道:“好啦,我这儿没什么,姑姑们自去忙罢。”

虽然她这么说了,黄氏跟贺氏却还是不肯走,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问个究竟。

“听烟雨说着,大约是赖大勇那边想投奔夫君,却又不放心,所以想把他们帮派里的二当家许给夫君为妾。”卫长嬴道,“我初听也觉得很是惊讶——这蒙山帮既是盗匪又是私盐贩子,内中纵有女眷,不是他们偷偷接上山去的家眷,想来也是被他们掳掠去的无辜女子。居然还有个二当家是女子……听烟雨说的,似乎这位二当家生得还不错。”

黄氏、贺氏一起问:“那公子答应了吗?”

“烟雨没听完就来报我了,我哪里知道?”卫长嬴笑道,“真不是什么大事……姑姑们该忙什么就忙去罢。”

见她神色自若神情轻松,不像是强作镇定,黄氏跟贺氏略松了口气,对望一眼,道:“既然如此,那婢子先告退。”

话是这样讲,出了门,黄氏跟贺氏少不得又要彼此商议一番:“之前还道蒙山帮主来投,是件好事。不想他们这般不要脸,好好儿的打起公子后院的主意来了!”

“少夫人倒是磨砺出来了,我还担心少夫人接到消息会受不住……”

“我也怕少夫人会不高兴,烟雨这个蠢货,也不想一想,其他的话她怎么就没听见,偏偏听见了这几句?一准是那些人故意提高了声音叫她知道,好提前赶来报信。若能因此叫少夫人闹起来,不定公子本来瞧不上他们推荐的人,被少夫人闹得下不了台,就答应了呢?”

“若是如此,赖大勇那些人怕是早就跟明沛堂里的人勾结上了,或者存有眼线。不然怎么会知道烟雨会中计呢?”

“这倒未必,之前烟雨她们被选上,其他人不就没了机会?不定是这些人作怪,想叫烟雨因此事被赶回去,换了他们的女儿上来。”

黄氏皱眉道,“少夫人既然让咱们不要管纳妾这里的事情,咱们就依了少夫人不问。毕竟少夫人如今也不是从前养在深闺里头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了,现下少夫人已是自有主意,咱们事事代管到底不成样子。再者区区一个侍妾,又是草莽出身,慢说依咱们公子的身份万万看不上,纵然看上了至多也就是做个摆设……横竖收拾起来都简单的很。咱们还是先去查一查,赖大勇两天前到了季园拜见季老丈之后,可是有谁提点过他们什么?”

“季老丈……”贺氏欲言又止。

黄氏会意,郑重道:“贺妹妹你放心罢,我虽然受季神医教诲,学得这一手医术。然而那也是季神医给老夫人面子,我总归是老夫人调教出来的人,老夫人既把我给了少夫人,那我自然什么都向着少夫人的。慢说季老丈不过是季神医的叔父,就算是季神医与少夫人起了冲突,我定然也是站在了少夫人这边的。”

贺氏还真担心要是季固借着这些日子对明沛堂里的了解,撺掇着赖大勇这么干、又或者这个让沈藏锋纳妾的主意本就是季固出的——黄氏跟季去病关系密切,怕她会因此为难。如今得了黄氏的准话,这才松了口气。

当下两人商议了几句,各自去追查了。

卫长嬴这儿,除了小憩被打断外,这日就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的处置着诸事。到了傍晚,赖大勇一行人告辞而去,沈藏锋回了后堂更衣。

换了一身家常便服,沈藏锋就问:“之前给赖大勇他们引路的是烟雨,怎么后来换成了飞雨?”

“那小使女没调教好,听壁角也就算了。听到一半跑到我这里来告状,连寻个人替她都不知道!我已经把她交给贺姑姑管教了。”卫长嬴也不讳言,道,“怎么了?”

沈藏锋噫道:“确实没规矩,是该罚。”这才道,“没什么,我送客出门看到换了人,还以为你这儿有了什么事,把她叫走了,故而换了飞雨过去。”

卫长嬴道:“我都打发烟雨去伺候了,纵然缺了人,便是从前院喊两个来顶替,也断然不会去打扰你那边啊!”

“为夫也是这么想的。”沈藏锋摸着下巴,笑道,“嬴儿向来最是贤惠……对了,那小使女跑你这里来告什么状?该不会是?”

卫长嬴笑着道:“你说她能告什么状?”又斜睨一眼丈夫,“说起来,她中途擅离职守过来告状不对,但你到这会总该跟我说个清楚罢?若要添人,我总也得给她收拾屋子,免得啊,耽搁了她进门的日子……是不是?”

沈藏锋一听这话,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鬓边一支赤金发簪上看了又看,道:“嬴儿当为夫是傻的么?”

“你瞧这支簪子做什么?我是那等拈酸呷醋的人吗?”卫长嬴大义凛然的拔了簪子给他看,赤金簪子的簪尾打磨浑圆,根本没有磨利的意思,复插回鬓上,点着丈夫的面颊问,“正经问你话呢!你想到哪里去了?方才还说我贤惠,合着你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是故意哄我的?”

沈藏锋闻言,正色道:“没有的事!为夫说的全是真心话!为夫怎会欺骗嬴儿?”

“那你倒是说一说,纳了个什么新人,要怎么个安置法啊?”卫长嬴娇嗔着问。

沈藏锋干咳一声,道:“我又没答应,安置什么?”

“你居然没答应?”卫长嬴才说了这么一句,就被沈藏锋啼笑皆非的打断:“说的好像我一门心思惦记着纳妾一样……”

两人拌了几句嘴,卫长嬴才敛了嬉笑道:“怎么回事呢?”

“那烟雨没听齐?”沈藏锋懒洋洋的道,“那赖大勇说,他主动来投奔我是有缘故的。皆因他有一个妹子,便是蒙山帮的二当家,据说生得还不错。说什么……对我仰慕已久,所以竭力说服合帮上下投奔于我!他也知道我已娶妻,并且他那妹子不可能做士族子弟的妻室,所以要我答允纳其为妾……你说荒唐不荒唐?”

卫长嬴笑道:“我倒看不出来这要求有什么荒唐的,身为女子,既然敢于自荐枕席。想来不说沉鱼落雁,总该有几分清秀美貌。再说即使生得不好,横竖有个蒙山帮做嫁妆呢!寻常妾室还得自己花银子去买,哪有这样送上门的侍妾来的划算?”

“就为了一个蒙山帮,你要把自己夫婿都卖了吗?为夫就值一个蒙山帮?”沈藏锋伸指捏了下她鼻尖,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亏得生意上自有各处管事打理,若叫你亲自去操心,怕不几日就要把家产给败尽了?”

“虽然说堂堂一个蒙山帮居然会听一个女子的撺掇,在涉及合帮上下前程乃至于生死的问题上也随了那个所谓的二当家是不对劲。不过我看这番说辞也不过是个台阶而已。”卫长嬴打趣了丈夫一句,继续说正事,“他们最主要的还是想让你纳了这二当家……你真不动心?”

78第七十八章 春英

[第4章第4卷]

第417节第七十八章

春英

沈藏锋正色道:“动什么心!我方才一听他们那么一说,差点就想叫进侍卫去把他们全部乱箭射死!”

“啊?”卫长嬴一愣。

沈藏锋义愤填膺的道:“之前为夫还没到西凉来时,咱们夫妻两个内室私话,为夫什么都没说,嬴儿自己说到西凉这边的女子,就拿利簪抵着为夫的后心问话了!若非为夫果敢机敏又明智,还来什么西凉,直接在帝都就叫嬴儿刺了个透心凉还差不多!上几回都没弄准呢,才传了点风声,还是旁人污蔑的,嬴儿就露了要对为夫下毒手的痕迹!如今这群混人居然连人选都给为夫列出来了,这不是想逼死为夫么!”

他忿忿然,“为夫如今很怀疑他们其实是狄人的奸细!这是故意想要假借嬴儿之手,害死为夫!”

他语重心长,“所以嬴儿,你要明察秋毫,从他们这歹毒无耻的行径里看出为夫是清白且无辜的,万万不要被他们所迷惑,干出亲者痛、仇者恨的事情来啊!”

卫长嬴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一把拎住他耳朵,似笑非笑:“我对你下毒手?我有那么毒?”

“听差了!嬴儿你一定听差了!”沈藏锋赶忙求饶,“为夫是说嬴儿被谣言所迷惑,差点就想动手清理门户来着!”

“我被谣言迷惑,我有那么笨?”卫长嬴拎得更紧,喝道。

沈藏锋拱手求饶,笑道:“嬴儿你又听差了,呃,为夫是说,嬴儿怎么会信了谣言呢?其实嬴儿只是将计就计……”

“我又听差了,我很老了吗?今儿人家想送给你做妾的那女子是不是正当妙龄如花似玉啊?”卫长嬴恶狠狠的道!

沈藏锋作垂泪状:“为夫冤枉……”

两人嬉闹半晌,卫长嬴才假作息怒,松了手,笑道:“说正经的吧!再闹下去,到明儿都问不完了。”

沈藏锋笑道:“正经的都说了——蒙山帮想把他们二当家给我做妾,被我一口回绝了。”

“……那现在呢?”

“现在么,他们回季园里去好生思虑了。”沈藏锋不以为然道,“横竖如今该急的是他们。”

卫长嬴想了想,忽然扑哧一笑,道:“之前你还说,他们是生怕错过了你除了外患,开始着手整理西凉时的心腹位置,如今人来了,原来却是给那赖家姑娘撺掇的。如此说来,你几次大败狄人的赫赫声名,还没你生得俊俏的声名来得有用嘛!”

“胡说八道!”沈藏锋笑骂道,“那什么赖家姑娘,必定是赖大勇一行人胡说的。为夫岂是那等依靠皮相之人?”

卫长嬴说了一句也不再争论,笑问:“那你以为赖大勇他们会怎么做?”

“为夫又不是做生意的,难道还跟他们和气生财不成?”沈藏锋漫不经心的笑了笑,道,“他们若不肯去了这荒谬的要求,那为夫就随便给他们寻个潜入西凉城意图不轨的罪名,派兵踏平蒙山帮就是了。之前没动他们,不过是因为没借口,如今他们帮主人就在西凉,还怕寻不着理由?”

“这么说来你吃定赖大勇了?”卫长嬴若有所思道。

沈藏锋道:“由甲说他是个人才,若不能用,那就铲除……”他脸色微微一正,低声道,“世道将乱,群雄易起,灌州离西凉这样近。这蒙山帮还跟曹家堡关系匪浅,我可不想留下什么后患!赖大勇如今是自己投来了,他就是自己没来,我也不会放过他!”

卫长嬴点了点头,便不再询问此事。

到了次日,她召了黄氏、贺氏到跟前,问起烟雨一事是否已经查到端倪。黄氏便告诉她,是之前跟烟雨同一批被挑选的叫春英的家生子的伯父办的。

那春英由于生得不如烟雨可爱,所以虽然之前过五关斩六将,得到了被领到卫长嬴跟前供挑选的机会。但卫长嬴还是择了烟雨——春英的长辈大为失望之余,这次赖大勇前来,却被他们觑到了机会。

听到这儿,卫长嬴就问:“赖大勇之前跟他们相熟么?怎的就叫他们看到了什么机会?”

黄氏道:“之前是不相熟的,只是赖大勇有意将其妹送与咱们公子为妾,所以到了西凉之后,就以重金贿赂齐山,向齐山打听咱们公子的后院。说起来此事也是婢子走了眼,本以为那齐山是个好的,结果那齐山鬼迷心窍,非但收了他们的好处,还真把公子专情少夫人、从未纳过妾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那齐山就是春英的伯父,既知道赖大勇他们要跟公子见面、且欲将其妹送与公子为妾,就动了这个歪脑筋,建议他们提到纳妾时声音大些,叫外头的使女知道。道是少夫人善妒,使女晓得有人欲向公子推荐侍妾,必然立刻去报与少夫人知晓。而少夫人也会立刻去寻了公子大闹……这样即使公子起初瞧不上那赖家姑娘,被少夫人闹得下不了台,没准就会答应了。”

卫长嬴听后许久未作声,转头看贺氏:“姑姑昨儿个罚烟雨,怎么说的?”

“烟雨那小蹄子被人坑了都不知道呢!”贺氏道,“受完了罚被扶起来,婢子问她,她还是一头雾水。婢子念她年幼无知,而且挨打时也没流露出对少夫人的怨恨,这才打发走了人,跟她把缘故说清楚。如今烟雨把那春英恨得要死,要不是婢子喝住了,那小蹄子打算直接冲去寻了春英拼命了!”

“叫她往后遇事多想一想,别叫人当枪使了还沾沾自喜。”卫长嬴道,“既然挨了打,让她回家里去养几日伤,等伤好了再过来伺候罢。对了,罚她三个月例钱!”

贺氏点头:“婢子理会得。”

春英的伯父齐山摆了烟雨一道,可烟雨的父兄在家生子里也不是好惹的——就冲齐山这次公报私仇,卫长嬴自己都饶不了他。只是齐山又不是傻子,他既然摆了烟雨一道,岂能不防备好了被追究?黄氏跟贺氏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事情查到他头上,十有八.九,此人背后还有真凶,他是专门做弃子来掩护真凶的。

但黄氏、贺氏都没说,显然这真凶没查出来。

现在放烟雨回去跟家人哭诉,让烟雨的家人先跟齐山掐起来,也是给齐山一个警告,叫他想想清楚到底是坦白还是做个弃子?

只是齐山那边还没想明白,赖大勇一行人只隔了一日,却又让曹丫过来打招呼,道是他们想明白了,愿意不提他们那个二当家的事儿,只要沈藏锋仍旧允诺他们销案、解决曹家堡堡民生计两件事,就立刻携众来投。

蒙山帮的其他人,其实无论沈藏锋还是沈由甲兴趣都不大。如今的西凉并不缺兵员,缺的却是帮主赖大勇这样的人才。

但赖大勇既然是帮主,要招安他,他的部下安置一下也是应该的。好歹这些都是悍匪,向来只有不堪大用的兵,没有不堪大用的匪徒——不能干的匪徒早就死在官兵的屡次围剿里了。

赖大勇的妥协在沈藏锋的意料之中,这次他没有见他们,只打发人告诉沈由甲与沈东来去办。而赖大勇得了沈藏锋的信笺后,却没有立刻离开西凉,而是告知沈藏锋,道是有些私事,还想在西凉盘桓数日。

他们一行人统共也才十几个,就算事先遣了内奸潜伏入西凉城。在这沈氏桑梓地里,沈家连钦差都不怎么怕,沈藏锋知道后,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知道了,算是答应。

当然,私下里沈藏锋还是叮嘱人留神些他们的动静。

不想赖大勇一行人接下来却只在西凉城里到处采购些布匹、零嘴等应是带回蒙山去给他们家眷的物资,继而就回到季园里陪着季固,足不出户。

如此过了数日,就有人报与沈藏锋,道是曹家堡的堡主木春眠正往西凉城赶来。

沈藏锋知道后,就去寻到妻子,笑着道:“过几日怕是有人来登门来与你请罪,要不要拿架子你随意就好。”

卫长嬴在这中间接到了宋在水的信笺,问过沈藏锋也不知道张洛宁跟踪宋在水到底想做什么,正成日里与黄氏等心腹商议要怎么回宋在水的信。闻说此话,就诧异道:“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藏锋卖了个关子。

只是卫长嬴想的也不慢,略一思索就道:“最近可称得罪我的,要么就是齐山那边,要么就是赖大勇他们给你推荐侍妾。不外乎是这两处。”

沈藏锋见她已经想到了,也不再隐瞒,微笑道:“木春眠大约后日到,应该是她领着赖大勇来与你请罪。”

“先前曹丫唤那赖大勇作舅舅,难不成赖大勇所言的妹妹、蒙山帮二当家就是木春眠?”卫长嬴揉了揉眉心,道,“上回你不是说,那曹丫在路上见着你,只看了一眼就被你吓成什么样子……若她那时候晓得她的母亲即将许你为妾,往后得看你脸色过日子,是要被吓得不轻。”

“那样怎么也该更怕你才对。”沈藏锋笑道,“横竖如今无事,你好生打听打听他们到底在折腾些什么?由甲认为这赖大勇颇有才干,我瞧他这番折腾倒是有些怀疑。”

卫长嬴哂道:“你既然怀疑这赖大勇的才干,那我就要好好拿一拿架子,刻意为难一番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是真的能干还是徒有虚名了。”

79第七十九章 久违之名

[第4章第4卷]

第418节第七十九章

久违之名

到得后日,木春眠果然携了赖大勇至明沛堂求见。

卫长嬴刻意拿架子,足足晾了他们好半晌,才允他们入内。

等两人进了门,卫长嬴眼风一扫,见木春眠风尘仆仆的,似乎不及前往季园梳洗,就直接抓了赖大勇过来了。再看赖大勇——这是卫长嬴头一次见到这声名在外的私盐贩子,从屏风的缝隙里望去,此人与传闻里一样,生得魁梧健壮,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一道两寸来长、半寸来阔的伤疤,犹如蜈蚣一般爬在颊骨上,望之狰狞可怖。

这副说他不是土匪都没人信的尊容,偏作讲究和气生财的商贾装扮,怎么看怎么别扭。

只是这赖大勇虽然看起来剽悍得紧,此刻却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样子……让卫长嬴留意的是,他这副讨好不太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倒仿佛是冲着木春眠去的。

想起曹丫对赖大勇的称呼,卫长嬴觉得很有意思:这赖大勇看年岁约莫是三十有余,联合季固的年纪……

她也不说话,任凭下首木春眠与赖大勇恭恭敬敬行了礼,却不闻叫起之声,就那么尴尬的立在下头。

一盏茶、两盏茶……卫长嬴好整以暇、慢条斯理的喝到第三盏茶,手边的点心也换了好几轮了,下首一直维持着行礼姿势的木春眠与赖大勇额上都有些见汗。

只是偷眼上窥,却见因为赖大勇这外男而特意设起的薄薄的细绢屏风后,从轮廓也知裙钗雍容的贵妇人似低垂着头,看着伏在自己裙边的花狸猫,低笑着问左右:“它怎么跑这里来了?时雨也不看好了它?”

一个粉衣小使女小心翼翼的道:“回少夫人的话,婢子一直带着小花呢。只是小花就爱到处乱跑……婢子上回看它爬在花丛里,想抱它走,差点被它挠了一爪子!”

“难道是我上回给了它一块腌鱼,叫它惦记上那一口了?”卫长嬴失笑,朝那花狸猫略一伸手,那猫就乖巧敏捷的跃上她膝,伸着脑袋在她掌心蹭了又蹭,发出低柔的叫声。

“小花就是喜欢少夫人……”

主仆说说笑笑,俨然堂下根本没有木春眠与赖大勇这两个人一样。

见这情形,木春眠咬了咬唇,却还是忍住了。

但那赖大勇久为悍匪,脾气暴烈,忍耐这良久,到此刻却有些按捺不住,忽地直起了身,大声道:“老子……在下日前拜见沈三公子时,多有卤莽,今日特意前来向少夫人赔罪!少夫人若是心头有气,在下任打任杀,绝无二话!少夫人这样晾着在下,却又是什么意思?”

这厮发作的突兀,卫长嬴因为晓得沈藏锋是要蒙山帮的,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就借这个机会把那叫小花的花狸猫交与时雨带出去,慢条斯理的道:“赖帮主这话说的奇怪,我一个妇道人家,今儿个还是头一回见着帮主,却与帮主又有什么冤仇,需要拿帮主出气呢?”

“在下推荐了在下的妹……”赖大勇话说到一半,自屏风的缝隙里,卫长嬴很清楚的看到木春眠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一眼顿时叫那悍匪噤了声,嘟囔几句,才讪讪道,“总之在下就是错了。”

卫长嬴道:“纵然赖帮主犯了错,又与我何干?”

“……在下冒犯了少夫人。”

“我从未见过帮主,帮主如何冒犯了我?”

就着这个话题推来推去良久,那赖大勇郁闷得几乎吐血,暗道与这些娇生惯养的大家贵妇说话就是累。他索性眼一闭,道:“日前所提之事,乃是在下一人所为,与在下的义妹毫无关系。少夫人……”

“义妹?令妹是谁?”卫长嬴打断了他,“该不会是木堡主吧?”

不想赖大勇居然当真点一点头:“在下生身父母早已过世,曾在山间蒙义父搭救,是以结下父子缘分。春眠自是在下的义妹。”

屏风后,卫长嬴微一蹙眉,心想前日沈藏锋也没细问,还是没问或者问了没告诉自己?这赖大勇之前一直托季固那边传信,只道是蒙山帮跟曹家堡关系匪浅,如今看来,却是他自己跟季固关系匪浅。

原本季固一个外人,非但在曹家堡立足,甚至还鸠占鹊巢的让自己的女儿、外孙女都占了堡主、少堡主之位。无论沈藏锋还是卫长嬴都猜测他手腕过人,又有一手绝妙医术,现下才晓得,季固气运也不差……在山里救个人,居然还救成了蒙山第一帮的帮主。

有这么个强援,何愁控制不住不过是流民聚居的曹家堡?

想到这儿,卫长嬴心念一动,就道:“原来你还是季老丈的义子?真是叫人意外。”

下头赖大勇跟木春眠等了片刻,却不见她再说什么,都觉得有点骑虎难下,木春眠就出来解释:“少夫人,日前家兄为人所激,故而向沈三公子提出纳妾之事,实际上却是另有缘故,此事须不敢瞒少夫人……”

卫长嬴慢慢呷了口茶水,才淡淡的道:“缘故?只是不管什么缘故,想来都是公事,却又与我一个后院的女流之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话你们该去向我夫君说才是,与我说了,何啻于对牛弹琴?”

木春眠赔笑道:“少夫人您不知道,这事儿半公半私的……小妇人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这突如其来写信与家兄的人,虽然本身名不见经传,但幕后似有高人。只是家兄未肯投奔他们,所以一直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然据家父推测,当也是海内六阀之一……尤其这招揽家兄之人用兵精妙,家兄数次败于其手,却得对方次次手下留情,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卫长嬴一怔,思索着道:“你们说的这人是谁?难道也是蒙山中的匪帮?”她心下好奇……之前不是听说蒙山帮已是蒙山中的第一匪帮了?怎么还会数次败于什么人之手?而且,阀阅……难道六阀中有哪家觊觎起了蒙山帮?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正想着,就听木春眠道:“那人名叫莫彬蔚……”

“莫彬蔚!”不只卫长嬴低呼出声,连朱弦跟朱轩也是相顾愕然,齐声道:“怎会是他?”

朱弦跟朱轩虽然不知道凤州大捷真正的功臣其实就是莫彬蔚,但也知道此人乃是凤州逃犯,还曾惊动过卫焕——两个使女心中均想到:那人居然逃进蒙山为匪了么?怪道咱们卫家几次缉捕都没寻着他。

卫长嬴却是知道莫彬蔚本是宋老夫人替自己胞弟卫长风看中的人才,只是当时时机实在不凑巧,景城侯先一步将凤州大捷上达天听,请得封赏圣旨,铸成宋含、宋端父子乃是功臣这既成事实,而瑞羽堂其时正衰微,卫焕也不认为莫彬蔚值得他豁出去为其正名……接下来又发生了姐弟两个于凤州城外遇刺一事,以至于被恰好前往朝云县、特意经过凤州本拟与卫焕见面详谈一次的卫新咏抓到机会,迫着卫长嬴代弟前往山谷见面,却是调虎离山,趁着卫家漫天四海的寻找卫长嬴、对莫彬蔚的软禁松弛的光景,派心腹赶去把莫彬蔚骗走……

卫长嬴对此事一直都感到非常的遗憾——毕竟在凤州大捷中,莫彬蔚所展现出来的才略委实值得笼络。

而且卫氏还就缺这样的将才。

尤其是听了沈藏锋推测天下将乱之后,卫长嬴深为弟弟失去此人而扼腕——卫氏虽然有私兵,有暗卫,却没有一个足够能干的将才坐镇。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卫长嬴真心为娘家担心。

只是此刻不是这担心的时候,她将心神回到正事上来——

这莫彬蔚被卫新咏带走后,就再无消息。一直到去年卫新咏从知本堂被过继到瑞羽堂,前往帝都后,与卫长嬴见了一面,当时叔侄两个忙着勾心斗角,卫长嬴都没顾得上问起莫彬蔚。

却不想,竟从木春眠这儿听到了他!

卫长嬴觉得有点不妙,沉声问:“此人如今如何?与我细细说来!”

方才她的惊呼声虽然低,朱弦跟朱轩的愕然声音也不大,但如今这堂上一片寂静,木春眠与赖大勇都听得清楚,颇为意外这如今还未传开名气的莫彬蔚竟是卫长嬴这种贵妇所知之人。定了定神,木春眠道:“此人是从南蒙山那边过来的,未立名号,但因其治下军容谨慎,咱们私下都叫他们莫家军。他沿着蒙山小径一路往北,内中盗匪,无不为其收服。不瞒少夫人,原本蒙山帮号称蒙山第一大帮,但如今这莫家军……先前小妇人说这莫彬蔚毫无名气,但也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恐怕此人的名声就要为世人所知了!”

木春眠苦笑了一下,道,“若非如此,家兄身负重案,家父也不敢贸然叫他露面的……”

合着蒙山帮这样积极主动的来投奔沈藏锋,还是因为被莫彬蔚逼的?

卫长嬴皱起眉,心想丈夫之前说起这些人会赔罪时,可没说的这么详细……但转念一想,卫长嬴又记起来,这赖大勇头次上门,提出要把木春眠许与沈藏锋为妾,却被沈藏锋拒绝了,而且把他们一行人就此打发走。

后来赖大勇等了两日不见沈藏锋回心转意,只好服软。但这一次沈藏锋可没见他——想来这厮先前光顾着推荐其妹为妾,却忘记说正经事了。他本以为再次求见了能说,结果沈藏锋恼他第一次求见时口口声声说要投奔,见了面又多加条件要给自己后院塞人,索性第二次见也不见他,只打发了沈由甲与沈东来去主持招安一事。

而此刻这兄妹两个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怕也是为了含蓄的表示他们那儿还有很多秘密可讲……

不过单是冲着莫彬蔚,卫长嬴也将拿架子的事情暂时撇到一旁——这莫彬蔚本身就是个将才了,还跟卫新咏大有关系!

照着卫长嬴对卫新咏的了解,木春眠所谓莫彬蔚背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卫新咏!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凤州城外被卫新咏摆了一道又一道,即使有祖母提点,也是过了几年才陆续反应过来,从而留下来习惯。凡事只要沾上卫新咏,卫长嬴几乎是本能的提起了小心!

她虽然文才马马虎虎,但卫家数百年的文风熏陶,对于天下地理还是有个大致轮廓的认识的。她知道蒙山由位于秦州府地界之内的大秦关分为南北蒙山。说是南北,其实整个蒙山主脉的走向却是斜着的,由东南向西北——西北这一段的北蒙山,横亘秦州北部、蓝州、灌州再入西凉。

到西凉的余脉,就是迭翠山所在的那一段双翠山。

而南蒙山,从秦州州南往东南一路过去,经云州、壶州、青州,一直到岭南才止。

而朝云县正在青州境内。

卫长嬴隐约记得,朝云县隶属于的州府,距离蒙山亦不远。

木春眠说莫彬蔚从南到北的扫荡蒙山——卫新咏想做什么?!

蒙山帮虽然号称蒙山第一大帮,但势力范围却只在灌州。灌州已经是西凉邻州了!

卫长嬴心念百转,道:“这莫彬蔚,我是知道的,乃是一个将才。你们既然揣测出来,他背后定然亦有阀阅撑腰,却为何不就近投降了他,反倒要风尘仆仆的赶来西凉?”

木春眠还未回答,赖大勇却抢先咬牙切齿的道:“只因那厮不是什么好人!相比他跟他背后那位,在下更相信沈家!”

80第八十章 赖琴娘

[第4章第4卷]

第419节第八十章

赖琴娘

卫长嬴还是头一次听个逃犯出身的私盐贩子、兼任蒙山盗匪头领的人说另一个人不是好人。乍听之下还真有点啼笑皆非。

莫彬蔚这个人卫长嬴虽然没有亲自接触过,但从他当年执意要求洗脱自己的冤屈这一点来看,显然是个刚烈之人。

按说这样刚烈又受过冤屈的人纵然被卫新咏骗得杀了卫家看守他的侍卫远遁而去,也不会轻易沦为盗匪。毕竟一旦成了盗匪,想再洗清自己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木春眠说这人虽然从南蒙山一路打到北蒙山了,却还未立名号,连莫家军的名头亦是旁人送的。如是盗匪,按着绿林里的规矩,名号是头一个要打出来的。另外绿林中人给出的名号,往往多有夸张,他们又被莫彬蔚一再打败,本该朝着凶残那一面去给莫彬蔚起号才是。现下却起了个俨然私军的莫家军为号。卫长嬴揣测,这不仅仅是因为莫彬蔚之部曲军容整肃,恐怕莫彬蔚打败他们之后也没有怎么掳掠。

方才木春眠不是说了,莫彬蔚数败赖大勇,却一再放了他。许是因为这样的宽仁,所以才被称为莫家军,而不是莫家匪之类……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卫新咏身上,也许卫新咏是想让莫彬蔚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的给他攒一支私兵出来?

若是这样,卫新咏所图显然不小……

卫长嬴可没忘记,之前卫新咏也推测过天下将乱的。

她心念转了一转,道:“方才木堡主说令兄之所以投奔我家夫君,乃是因为被这莫彬蔚逼迫所致?这却是怎么回事?”

“这是因为……”木春眠话还没说完,旁边的赖大勇已经接过口去,大声道:“在下也不瞒少夫人了,日前之所以推荐舍妹为沈三公子之妾,绝无对少夫人不敬之意!实是舍妹为那莫彬蔚掳去,在下欲求沈三公子襄助,救回舍妹!只是在下与沈三公子之间天壤之别,除了将舍妹许与沈三公子为妾之外,委实想不到旁的法子能请沈三公子为舍妹出手!”

卫长嬴差点就要站起来,踹翻屏风给赖大勇几下:合着你觉得你想不到理由请我丈夫去救你妹妹,就想叫我丈夫背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理由?!

……蒙山帮在灌州,沈家如今正得势,其余五阀、圣上,天下世家都看得紧。贸然出兵灌州肯定是要惹麻烦的,有个理由确实能够免去不少争端。问题是,卫长嬴作为正妻,只要想想丈夫会为了另外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女子,发兵灌州……简直一口心头血!

当年卫沈两家所定之亲发生意外,沈藏锋也只是带了几个侍卫去凤州好吗?!

即使只是一个借口,她也觉得无法接受!

屏风后一下子静默了下来,堂上堂下的使女感受到女主人的愤怒,均是噤若寒蝉!

这情绪叫木春眠与赖大勇也识趣的住了声,如此极尴尬的静默良久,卫长嬴方重重哼了一声,省起一个疑问:“令妹木堡主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如何被莫彬蔚掳了去?!”

赖大勇赔笑:“回少夫人的话,在下说的是在下的同胞妹妹,乳名唤作琴娘的。”

木春眠也道:“琴娘是家兄胞妹,说起来也是小妇人看着长大的。她如今年方十七,原本家兄已经替她在帮里物色夫婿了,结果人选未定,莫彬蔚却先打上了门。家兄连败数次也还罢了,内中有一次家兄受了些伤。琴娘闻说之后,勃然大怒,提了剑去寻那莫彬蔚报仇,不想……这一去就没回来!”

“那琴娘如今是在莫彬蔚军中?”卫长嬴这才知道赖大勇所谓要许给沈藏锋为妾的妹妹并非木春眠——想也是,如今士庶之别犹如天地之隔,漫说沈藏锋了,就算士族远支子弟,正式纳为侍妾,至少也得是寒门良家子。

木春眠是流民聚居的曹家堡堡主,这身份就不够良家了,还是孀居之身,膝下更有一女……蒙山帮漫说是蒙山第一帮了,就算是大魏第一帮,沈家也丢不起这个脸。

倒是那赖琴娘虽然也是草莽出身不是良家女子,然而好歹是个未嫁少女。

不过……

卫长嬴抬眼从屏风缝隙里再次端详了一下赖大勇粗壮魁梧的身材与长相,心下一叹:草莽之人就是不懂事,所谓娶妾娶色,这样的哥哥,他真的确定其妹是能做富贵人家侍妾而不是……呃,后院女侍卫的?

屏风外的义兄义妹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道:“正是!”

木春眠又替义兄道:“那莫彬蔚亲口承认琴娘潜入他军中行刺,已被他拿下。只是家兄几次提出赎回琴娘,却被他一口回绝,反倒提议家兄进入他营帐之内详谈。少夫人请想,这如何使得?”

卫长嬴也是一头雾水:“他怎么不进入蒙山帮中详谈?”

“少夫人说的再对没有!”赖大勇愤然道,“最可恨的是,这莫彬蔚不敢进入蒙山帮中详谈也还罢了,次次都答应,却暗令下属拼死阻拦!却比直言不敢还龌龊!委实是可恨可厌!老子如今想起来都是一肚子的鸟气,真恨不得一锤子即刻锤死了他作罢!”

木春眠赶紧呵斥道:“少夫人跟前,大哥不可无礼!”

赖大勇正要郁闷的赔罪,卫长嬴凭着对卫新咏的了解倒是猜出了些眉目,似笑非笑的道:“那么方才木堡主说,莫彬蔚几次击败了蒙山帮之后偏又手下留情,却不知道这留情是单对蒙山帮呢,还是之前被莫彬蔚击败的盗匪都被如此对待?”

木春眠与赖大勇都是一愣,片刻后才不确定的道:“这……蒙山帮往北的几窝盗匪似乎都是被他收编了?至于说这样的留情么……倒没听说过。”

“那就是了。”他们两个反应不过来,卫长嬴这种深居后宅的贵妇却最清楚这种道道儿,当下就轻笑了一声,道,“我猜自从赖姑娘潜入莫彬蔚军中被擒之后,虽然莫彬蔚承认了此事,但一准没再让你们见过她?”

“没错!”木春眠与赖大勇听出她话中似有别意,顿时大惊失色,“少夫人的意思是……琴娘她难道已经、已经遭了那莫贼的毒手?!”

“……”卫长嬴沉默了一下才道,“据我所知,莫彬蔚甚是年轻,而且乃是天生将才!”

木春眠与赖大勇茫然的看着屏风。

卫长嬴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赖帮主在此事前,不是正替赖姑娘物色夫婿?莫彬蔚本是我娘家凤州治下人氏,至少粗通文字,听闻人也生得齐整……年岁又与赖姑娘仿佛……”

其实她是没听卫长风等人提到过莫彬蔚的长相的。只是卫长嬴对自己的祖母与弟弟都很了解,他们没有特别提到莫彬蔚的容貌,这就表示莫彬蔚容貌举止在常人里比起来至少也有中上。否则宋老夫人与卫长风提到此人,难免会惋惜一句:“是个人才,只是仪容欠缺了些。”

反之,若这莫彬蔚似卫新咏一样,单凭容貌气度就有人想推荐他出仕,那宋老夫人跟卫长风肯定也会说声:“风仪谈吐俱佳,若非庶族,前途不可限量。”

卫长嬴记得自己在娘家时,祖母跟弟弟都没讲过莫彬蔚的长相气质。显然这人没有出色到了值得提说的地步,但也没差劲到了他们惋惜的程度。按照她对宋老夫人和卫长风的了解,祖母与弟弟对于人的长相谈吐的评价向来是跟着才华、身份看的。以莫彬蔚在凤州大捷中的表现,至少容貌气度不逊色于大部分常人,才不会得一个“才干出众,然而仪表差强人意”的议论。

可见莫彬蔚容貌即使谈不上英俊,也不差,而且他领兵……且不管他这兵从哪儿来的。总之领兵从南蒙山一路打到北蒙山,横越数州——单这份气魄,就足够倾倒许多养在闺阁里的怀春少女了……

经这一路风霜磨砺过的男子,往往更容易吸引情窦初开的少女!

赖琴娘虽然不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娇小姐,可她在盗匪窝里长大,即使赖大勇跟官府勾结着,但这个妹妹既然都是帮里二当家——想来也是跟着帮众在蒙山里东躲西藏的没功夫去见识出色的男子。

谁叫蒙山帮的帮主就是她的嫡亲兄长呢?其余帮众,皆伏于赖大勇之下。真正能干的,谁会甘心做个盗匪?

若没有莫彬蔚扫荡蒙山盗匪一事,赖琴娘限于身份见识,兴许就在帮里挑个差不多的人嫁了。偏偏莫彬蔚来了……赖琴娘心疼兄长,气愤之下不顾敌我悬殊冲去莫家军里给哥哥报仇——不管她有没有能够冲到莫彬蔚跟前,但莫彬蔚扫荡蒙山诸匪是为了吞并他们,自不可能轻易杀了蒙山第一大帮的帮主之妹、还是帮里的二当家。

……退一万步说,即使莫彬蔚想屠了蒙山帮,赖琴娘这种年少未嫁的女子,也应该属于掳物而不是杀戮的目标嘛!

卫长嬴心想换了自己也肯定对这赖琴娘施以怀柔之法:赖大勇带着整个蒙山帮都被莫彬蔚打得大败,身为帮主都被伤着了……这赖家姑娘也不知道是傻呢是傻呢还是傻呢?居然一个人提把剑就冲出去了……

这么天真的女孩子,不哄白不哄嘛!

被卫长嬴点破赖琴娘没准是对莫彬蔚由恨转爱,羞见兄姐,这才躲在人家军中不肯出来。而莫彬蔚也是频频邀赖大勇去其军中详谈,大约就是想私下里的时候把事情说开来认亲戚了……木春眠跟赖大勇都是晴天霹雳——两人呆了好半晌,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否认起来!

81第八十一章 老姜

[第4章第4卷]

第420节第八十一章

老姜

这否认也在卫长嬴的意料之中,先不说这种事情承认了多么没脸,若这义兄义妹两个早就想到这一点,也不会跑到西凉来了,早就设计把赖琴娘赚回蒙山帮问个明白了。显然无论木春眠还是赖大勇,都认定了赖琴娘是被莫彬蔚擒了或已然谋害。

当下卫长嬴就淡淡的道:“莫彬蔚不会毫无缘故的从南蒙山千里跋涉赶到北蒙山,你们也说了,先前被他打败的那些盗匪,皆被他收编了去。又说他背后似有阀阅,显然是在悄悄的整肃蒙山。按说你们蒙山帮号称蒙山第一大帮,本该是他首当其冲要铲除要立威的帮派,却不想他数次大败你们,却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你们……这其中岂会没有缘故?”

赖大勇吭吭哧哧半晌,硬着头皮道:“许是莫彬蔚背后的阀阅……意图招安在下呢?”

“这可能也不是没有。”卫长嬴道,“只是若是如此,就该早日将令妹送回蒙山帮,好安你们的心啊!毕竟令妹乃是蒙山帮的二当家,又与赖帮主你兄妹情深。除非令妹已经出了变故,否则他们为何不把令妹交还给你?难道他们会不知道,一日不将令妹交换与你,一日你亦不可能静下心来与莫彬蔚详谈?”

这话问得赖大勇无言以对。

木春眠沉吟了会,倒是有些信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无论蒙山帮还是曹家堡,前者是把脑袋提在腰间过日子,后者是成日里为生计奔波劳碌,哪里来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赖琴娘出事,不管是赖大勇还是她,都照着是遇险去猜测了。

但卫长嬴却不然,出身尊贵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在赖琴娘这个年纪最忙的就是嫁人了,从情窦初开到出阁为妇这中间的辰光,是女子们最怡然自得的辰光,在这段年岁里的那种千回百转的心思,卫长嬴自己就是过来人。何况卫长嬴还对莫彬蔚有所了解,所以一听两人说了经过,马上就想到了赖琴娘是不是动了春心才造成莫家军对蒙山帮时的种种古怪之处。

想通此节,木春眠眉宇之间泛起了深深的忧虑:“少夫人,您说,琴娘她,真的……没事儿?”

……虽然说木春眠也觉得,莫彬蔚既然至今还没对赖大勇这边下毒手,更不可能谋害赖琴娘。可凡事架不住意外,赖琴娘那么冲动的冲进莫家军去给兄长报仇,没准就被从南蒙山一路打到北蒙山的百战将士给不小心砍了呢?

相比赖琴娘爱上莫彬蔚,甚至于为了情人连哥哥身边都不回了,这姑娘早已香消玉陨,显然更让木春眠无法接受——横竖他们别说名门望族了,连清白良家都算不上。到底把手足看得比名誉更重要,木春眠这么一问,赖大勇也顿时变了脸色。

卫长嬴在屏风后呵的一笑,道:“你们想知道这赖姑娘是否完好,其实也容易得紧。”

顿了一顿,卫长嬴不待他们询问就道,“横竖赖帮主如今就在西凉,不如这样,委屈帮主一下,就说帮主在我明沛堂做客之时,不慎打坏了什么紧要东西,所以被我明沛堂扣了下来。着人把这消息传回桃花县去,若令妹尚在,岂能不来寻找与救助?”

……出了明沛堂,赖大勇回头看了眼嵯峨连绵的屋宇,懒洋洋的对木春眠道:“这位少夫人倒是干脆,一句话就把咱们留下来了。”

“这是肯定的。”木春眠微微蹙着眉,淡淡的道,“她既然点出了琴娘很有可能是恋上了那莫彬蔚所以才不回来的,若是放了你回桃花县,万一你依了琴娘投奔莫彬蔚,那沈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赖大勇脸色严肃起来,四周看了看没有靠近的人,才沉声道:“你信她的话?”

“不是我信她的话,是咱们先前都没有想到。”木春眠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咱们这两个兄姐,平常忙忙碌碌的都是生计,再不就是跟堡里、帮里的人斗心眼、跟官府敷衍周旋……对琴娘,向来都是管吃管住,记起来的时候给她买些稀罕东西就算了。所以琴娘固然习得一身武艺,其实却天真得紧!还真可能……”

“但琴娘是咱们的妹子,那莫彬蔚却是意图吞并我蒙山帮的人!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可能向着外人?”赖大勇皱眉道,“何况不管是你我,还是义父待她都很好。咱们家到底不能跟那些富贵人家比,无论是在曹家堡还是在蒙山帮里,哪边不是公主娘娘似的捧着她?”

木春眠看了他一眼,道:“大哥,你们男儿家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琴娘不是怨咱们没有给她大富大贵。她这个年岁,更喜欢体贴小意。偏我比她年长了好几岁,又管着曹家堡。她也没有旁的能在一道的姐妹交心陪伴,心下难免寂寞……”

赖大勇嘿然道:“再寂寞难道还能把亲哥哥卖了不成?我却不信这少夫人的话!我倒怀疑她这是寻个理由把我困在西凉,好腾出手来,趁这功夫打发人去西凉收编了蒙山帮!”

这话木春眠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可回到季园之后,赖大勇忿忿然在季固跟前一讲,立刻就挨了老大一个耳刮子——季固如今已经能够依靠手杖如常行走了,老人家一身医术端得是尽展百年季家风范,精妙非常。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旧精神矍铄。

尤其在季园这些日子,药材流水价的用,珍馐美味敞开了享用,整个人都透着滋润与老当益壮。

如今这一下手劲儿可不小,足足扇得赖大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厮却也不恼,捂着脸,委屈的问:“义父,孩儿又哪里错了?”

“老子当年就知道你是个夯货!”季固对义子一点也不客气,打过之后还不轻饶,指着他就是一顿大骂,“那时候想着你夯货再蠢,老子好生调教调教,经年累月下来也该有些长进了吧?却不想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样蠢!没得气死老子!”

赖大勇身为蒙山帮帮主,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在盗匪之中都有凶残之名。可对季固这个义父却是当真温驯得紧,当着木春眠的面被这样又打又骂,却还是不住赔笑:“义父您别生气,孩儿人笨,做错说错的地方您尽管打骂,千万莫要动了气,伤了您的身子,孩儿可是担待不起!”

木春眠对父亲如此对待义兄却有点看不惯,许是因为亲生女儿的关系,她不像赖大勇对季固这样讨好,不冷不热的道:“父亲您有话说话就是,大哥又不是听不进您话的人,您这样发作又是何必?大哥这不是一回来就过来寻您讨主意了么?还能怎么样呢?”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季固一听马上连她也骂上了,“胳膊净会往外拐!”

木春眠还没回话,门外忽然有个童声脆亮的喊道:“咱们母女是赔钱货,你也就是个老不死!瘸子说什么瘌痢!”又嚷道,“胳膊往外拐又怎么样?老不死这儿有咱们容身的地儿吗?不往外拐,难道还拐着你?”

是曹丫在外头偷听——季固大怒,操起手边的物件就朝门砸去:“没规矩的东西!一天到晚听壁脚!”

“说的好像你自个儿道德高尚得紧一样!”曹丫在外头大声吐唾沫,“你教赖家舅舅……”

屋内木春眠目光一沉,扬声喝道:“丫头!不许胡说八道!自己去花园里玩,快点!”

“……知道啦!”曹丫对外祖父季固一点也不肯让,对母亲倒是言听计从。闻言,本来嚣张的童声顿时降了八个调,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跟着就听脚步声远去,想是听了木春眠的话,乖乖儿去花园了。

屋子里因为曹丫的打岔沉默了片刻,木春眠就起头道:“总而言之,那卫夫人要大哥留在西凉,却打发人去桃花县送信……试试能不能诈出琴娘。只是如今大哥很怀疑这是卫夫人调虎离山,特特想着扣了大哥在西凉城,却打发人去桃花县那边……”

季固打断道:“去那边趁机攻打蒙山帮总舵?就算你们自己傻,也别把海内六阀出身的千金小姐、还是嫁给沈家铁板钉钉的下任阀主为正妻的人看成了傻子!”

见赖大勇要说话,季固却不给他机会,瞠目喝道,“你说!你投奔沈藏锋,沈藏锋不但肯替整个蒙山帮销案,还愿意处置好曹家堡的流民……这都是为了什么?”

赖大勇最怕被义父考核,如今被这么声色俱厉的一问,顿时面色如土,慌张道:“为了……为了我蒙山帮家大业大?”

“我呸!”季固不屑的一口唾沫吐到他脚边,冷笑着道,“没见识的小儿就是没见识!去过一趟灌州城就敢以为见过场面了!老子早就告诉过你们,跟帝都比起来,灌州这种下州的州城也就是大魏随处可见的乡下旮旯!你们以为老子手把手帮你们建立起来的蒙山帮、一步步筹谋到手的曹家堡,能入得了海内六阀的眼?漫说六阀,就是老子的父亲、你们的祖父在时,也未必能看得上!”

赖大勇吃惊道:“不……不至于吧?义父,咱们号称蒙山第一帮,这些年来,孩儿又听了义父的主意,交好灌州官府,四方掳掠,私下又安排心腹在灌州各处行商销赃。如今帮里至少也攒了……”

“所以说你们没见识!”季固嘿然道,“海内六阀,你以为是什么门第?咱们这十几年辛辛苦苦攒的一点家当,慢说沈藏锋了,就是你们方才见的那位卫夫人,都未必瞧得上眼!你以为老子在夸大其辞?这卫夫人出身瑞羽堂,是瑞羽堂如今老夫人的掌上明珠,陪嫁之丰厚,是你们这些人想都想不到的!”

“若这沈藏锋是旁支子弟或者阀阅中不受重视的子嗣,兴许还会瞧得上蒙山帮。”至于曹家堡,季固是懒得提了,“但沈藏锋乃是沈家下任阀主,整个沈家都是他的,这种人是什么眼界?你就是搬了金山银山放他面前,他都未必正眼瞧一眼,没准还会斥为俗气——你们不信?丫头……丫头如今跑花园里去了,不然可以叫了她来问问,老子才到这季园那日,这卫夫人陪着那位端木家的八小姐一起来探望,这两位贵人一身钗环,把蒙山帮卖了都未必买得到!这种人家的子弟,除了衣裳是照着新时兴的样式裁剪的,周身哪一样不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物、常人别说买了,连看都未必能看上一眼!”

赖大勇愣了片刻,道:“照义父的意思,沈藏锋夫妇两个既然都瞧不上孩儿,那……那为何还要?”

“他们瞧不上蒙山帮那点儿家底,却未必瞧不上你!”季固冷笑着道,“也不是说瞧上你,实际上,他们真正瞧上的该是老子跟琴娘才对!”

赖大勇还一头雾水,倒是木春眠略一思索,明白了。此刻就故意出言提醒义兄:“父亲是说,沈三公子与卫夫人,误以为蒙山帮乃是大哥经营出来的,他们是瞧中了大哥的才干?”

“这是自然!”季固哼道,“只看这次这卫氏要把勇儿留下来,就晓得他们根本没把蒙山帮放在心上!即使那莫彬蔚打散了蒙山帮也无所谓。不过这也不奇怪,这天下悍卒,都出自西凉、东胡。沈家桑梓西凉,这些年来跟秋狄之间烽火不断,却也从来没缺过兵员。不提士卒总是本乡用着更安心,就蒙山帮那些乌合之众,沈藏锋这种带伤上阵、指挥部曲阵斩过秋狄大单于的人如何看得上眼?只是沈藏锋不缺兵员,却未必不缺能干的下属。之前他不是为了迭翠关一个姓上官的,几次三番的亲自赶去人家门上礼贤下士?他以为你一个大户护卫出身的逃犯,竟在潜入蒙山之后立刻发展出了蒙山帮,而且十几年来一路势如破竹的发展成蒙山第一大帮……”

季固瞧了眼义子,见赖大勇眼睛瞪得犹如铜铃,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皱眉道,“须知道沈家如今显赫得很,自然也招眼得很。灌州又不是沈家地界,即使是你主动投奔沈藏锋,他要收下你,也是需要担下干系的。就蒙山帮那点儿家底打动不了他替你们合帮销案,所以他的目的肯定不是在蒙山帮的财,肯定是在于人!而蒙山帮的人,除了你这蠢货靠着老子跟琴娘,得了点儿名声外,还有谁能被沈藏锋看中?”

82第八十二章 半年寿元

[第4章第4卷]

第421节第八十二章

半年寿元

说起来赖大勇的命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要说好,他年轻时候好好的在灌州大户家里做护院,因为不小心撞破了主家乱.伦的丑事,就这么被扣了凌.辱主家美妾的罪名通缉,还连累父母都冤屈而死。

说坏呢,那大户人家距离蒙山可是隔着好几个县城的,合州通缉,无人襄助,居然硬是被他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妹妹赖琴娘逃进了蒙山里躲避。

而且进山之后,由于慌不择路,闯进乱蛇堆里,以至于被毒蛇所噬,本以为荒山野岭的只能等死了,偏又遇见在蒙山里采药的季固。对季固来说区区蛇毒完全不足挂齿,赖大勇当时山穷水尽,也没了生意,获救之后就将经历和盘托出,任凭季固选择是否送自己去投案——若是那样他也就当作是报答了救命恩人了——只求季固能够给赖琴娘寻个好人家收养。

偏偏季固自己就是个身份见不得光的,晓得他经历之后,非但没有送他报官,反而顺着他感激的话头引导他拜了自己为义父。

这义父拜下之后,季固打发他在一伙私盐贩子里暂且落了脚,前前后后考察了他数年,认为可以信任。哐啷一下就把蒙山帮砸给他了……没错儿,赖大勇一个大字不认、这十几年来被季固严加调教才沾了点墨是的主儿哪里会得建与管什么帮派?他要真有那份精明,当年也不会被主家污蔑、还连累双亲了。

却是季固深谋远虑,为了曹家堡不至于始终受沈家辖制,悄然在邻县笼络了一伙人贩卖私盐,作为后手。

也是在季固的筹划之下,这伙人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季固却也不肯放弃曹家堡,甚至还把唯一的女儿许给了曹家堡中堡主一脉的继承人。如此一来自然是难以分身,季固就动起了在蒙山帮里扶持一人代行帮主之责的主意。

但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好选的,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笨,关键是忠心。

季固选来选去正不定,赖大勇就撞他跟前了……

这厮最命好的地方其实还不是遇见了季固。

因为季固一开始只是想掌握曹家堡,免得什么时候堡主把自己给卖了。所以潜入桃花县弄出一支私盐贩子来,本是为了曹家堡的自立、为了自己能在曹家堡里说上话考虑的。但不想灌州吏治败坏,圣上又厌听匪报。以至于这支一边贩卖私盐一边掳掠的贩子混得风生水起,一个不小心就壮大了。

按着赖大勇的能耐,有季固调教与在曹家堡坐镇,镇压一个几十人的私盐贩子团伙还勉强过得去。等蒙山帮发展起来成为百人以上的帮派之后,赖大勇可是觉得吃力了。

但架不住他有个聪明伶俐的妹妹赖琴娘。

赖大勇成为逃犯那会,赖琴娘还没满周。因为事出突然,赖大勇不及带走双亲,只能抱着她出逃。到他在蒙山里被季固救起时,赖琴娘堪堪才满周岁。

由于季固一开始对赖大勇还不那么放心,借口怕赖大勇分心,将赖琴娘带到曹家堡里与自己的女儿木春眠一起养在膝下,所以这赖家姑娘可以说是季固一手教导出来的,她天资聪慧,又占了年纪小、犹如白纸一样的优势,跟木春眠一前一后,被季固手把手的教诲长大。虽然比木春眠小了好几岁,可论城府心机,却丝毫不在木春眠之下。

蒙山帮就因为有了这么一位二当家,赖大勇这大当家、帮主的地位才坐得牢固。

否则即使他是季固的义子,季固也早就把他换掉了。

但季固从前身份不能见光,赖琴娘只是女子,是以蒙山帮在灌州风生水起的,名声却都落在了赖大勇身上。

就连沈由甲留意赖大勇多年,也还以为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以至于报到沈藏锋跟前,把沈藏锋都给误导了。

不过赖大勇虽然驽钝,然而为人心胸宽广,浑然不介意季固的羞辱,反倒搓着手担心起妹妹来:“那……卫夫人之言若是真的,倒也罢了,只要琴娘无事就好。可是万一……义父您说,琴娘她会不会有事?”

季固冷笑着道:“老子问你,琴娘是蠢货么!”

赖大勇一怔,道:“琴娘向来比孩儿聪明多了……”

“那不就是了?”季固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淡淡的道,“莫彬蔚来势汹汹,你携众迎敌都负了伤,何况她单人只剑?她以为她是谁?是传闻里的剑仙么!有独入中军取上将首级的能耐?!”

赖大勇还没反应过来,木春眠却已想到什么,顿时变了脸色,想说话,但看了眼赖大勇,却又沉默了。

季固扫了眼女儿,没说她什么,继续与赖大勇淡淡的道:“丫头今年虽然才六岁,但这么愚蠢的事情她都不会去做!琴娘却去做了,你们两个居然一点都不怀疑不多想,还当真替她一路操心、甚至操心到了叫老子穿针引线、投奔沈藏锋以借力对付那莫彬蔚的地步?!”

话说到这份上,赖大勇怎么也明白了,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道:“义父,琴娘也是您抚养长大的,如何会背叛您?”

“也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季固漠然道,“这些年来她打理蒙山帮,颇为用心,也不枉费老子栽培她一场。如今纵然投了莫彬蔚或莫彬蔚背后之人,总也没把蒙山帮卖了。你不是说,几次败仗,但莫彬蔚都是手下留情么?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琴娘放在老子少年时的帝都贵女里,也算得上才貌双全。她又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许与帮中或堡中之人,不论是谁都太过可惜了。如今她自己攀了高枝去,老子也不很怪她。只是她不要给老子惹太大的麻烦才好!”

赖大勇听得冷汗滚滚,既羞惭于妹妹的“背叛”行径,又惊惧于义父的一切在握——季固说的这样清楚,恐怕早在听说赖琴娘为了给自己报仇、独自冲入莫家军中时就晓得了端倪。

只是他却不说,任凭自己急三火四中选择投奔沈藏锋,甚至亲自赶来西凉拜见,季固都假作不知。

一直到现在自己拿了卫长嬴的话来请教,才忽然发作——虽然赖大勇一直念着季固的活命栽培之恩,从无二心。但如今想到这义父的高深莫测,还是觉得背后一阵发冷。

他战战兢兢的道:“义父,如今琴娘生死未卜,孩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若无义父,无论孩儿还是琴娘都早成了山中孤魂,如何能有今日?若事情真如卫夫人、如义父所料,孩儿定然不会放……不会轻饶了琴娘!”

季固虽然一口一个不怪赖琴娘,可赖大勇却最清楚这义父的心狠手辣。别看赖琴娘是在季固膝下长大的,她这次若是对季固不告而去,还擅自左右蒙山帮的前程,季固弄死这个亦女亦徒的晚辈,恐怕连眼波都不会动一下!

赖大勇很清楚,季固再对蒙山帮与曹家堡看不上,这两处都是他毕生心血所凝结,他自己可以看不起,却不意味着旁人就能乱动!

曹家堡因为赖大勇没去过,不清楚情形,蒙山帮里,十几年来有多少人因为生了不该生的心思而合家乃至于连同亲友一起暴毙?

季固虽然收了他们兄妹为义子义女,可究竟不能跟亲生骨肉比!而且只听曹丫一口一个“老不死”,季固跟嫡亲骨血的关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更不要说收养的了!

赖大勇如何不为妹妹担心?他本来想随口说不放过赖琴娘的,可说到这儿时想到之前帮里人被季固吩咐不可放过时的处置方法,心头一寒,就改口成了不会轻饶,指望季固能够念着旧情从轻发落。

只是季固脸色倒很平静,道:“老子本也有接受招安的打算,谁耐烦在这穷乡僻壤的待一辈子?只是老子也没想到,老子那侥幸活下来的侄子去病居然声名大振到了海内无人不知的地步,而且还救下了瑞羽堂的嫡长子!既然有他这里这层关系,瑞羽堂那位卫大老爷的亲生女儿又是你们今日见过的这位卫夫人,索性投了沈藏锋麾下,路程既近,也好得照拂。毕竟这些日子打听下来,这卫夫人对沈藏锋的影响不小!不过若琴娘那儿有更好的路子,想来冲着救父之恩,老子豁出老脸去讲,退让些个,那卫夫人也不会阻了老子投奔其他人家去。”

他看了眼赖大勇,“琴娘虽然对老子不告而去,但对你这唯一的胞兄,却还是有几分真情的。那卫夫人到底是大家之妇,只这么一手,任凭那琴娘隐匿不见你们有何盘算,恐怕也不得不前来西凉一趟了。”

季固意味深长的道,“到了西凉,就是沈家的地盘!就看她够不够聪明,敷衍得了沈家人了!”

……等赖大勇被打发回前院,季固的药也恰好煎好。

木春眠挽了袖子,亲手伺候父亲喝药。

趁着内室无第三人在,她低声埋怨道:“大哥好歹也是一帮之主,您还这样对他非打即骂,不说他场面上下不来。就说他心里会生怨……”

“会不会生怨你以为是老子待他好不好能决定的?”季固将药喝完,又从旁边银盘里拣了一颗蜜饯含了片刻,吃下,吐了核,才森然笑出声来,“心大了,对他再好都是徒然!念恩的,平常打骂几句又如何?做老子的打骂儿子岂非理所当然?更不要说他这条命都是老子的!”

木春眠听得一怔,道:“琴娘……?”

“老子不放手,还真以为能飞得出老子的手掌心?”季固轻描淡写的道,“敢擅做主张,她最多也就半年寿元了!”

83第八十三章 残匪

[第4章第4卷]

第422节第八十三章

残匪

明沛堂,送走木春眠与赖大勇,卫长嬴呷了口茶水,思索片刻,就叫方才一直侍奉在旁的朱弦:“你去前头书房,将方才那两人所言之事细细说与夫君知晓。”

朱弦欠身道:“是。”正要退下,卫长嬴又叫住了她:“莫彬蔚的事儿想来从前你也不晓得,你且听我与你说个大概。免得一会夫君问起来不知就里。”

前院书房中,沈藏锋正与新聘下的幕僚上官十一闲话,闻说朱弦前来,怕生的上官十一忙就要告辞。

沈藏锋自要挽留:“上官兄切勿见外,此来之女乃是我妻的陪嫁使女,我虽不敏,却赖父助,娶得贤妻。既知你我在此,若无要事,后堂之人定然不会轻易打扰。还请上官兄稍坐,待我召她进来,问上两句。”

上官十一饱学典籍,擅长谋略,论形容也是身长八尺的男子,然而偏生容貌阴柔秀美如处子不说,性情倒比许多真正的处子来得更怕生。被沈藏锋左哄右哄了好半晌才勉强应允下来,朱弦进来之前,他又特意坐到了角落里……

看到这幕僚如此怯场,沈藏锋也有点哭笑不得。只是人无完人,上官十一固然不类寻常男子的大方,连个使女也怯以相见,但此人才学却是实打实的。些许怪异处,沈藏锋自能容忍。

他等上官十一躲好了,才叫沈叠唤人进门。

朱弦入内,行礼问安毕,不待沈藏锋询问,就将来意娓娓说来。她是卫家世仆,打小就被父母预备要伺候卫家的掌上明珠的,自幼就得教诲。到了卫长嬴身边,又经贺氏调教,传起话来井井有条,配着脆生生的嗓子听得人很是舒畅。

末了,朱弦又恭敬道:“原本少夫人听说公子请了上官先生在书房里说话,不欲打扰。只是想着木堡主与赖帮主所言之事兴许有些紧要,这才打发婢子过来告诉公子。”

她话音才落,沈藏锋还没回答,角落里忽一个声音传来:“这事情是紧要的。”

朱弦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上官十一,心里就有点疑惑。只道上官十一已经被沈藏锋打发走了……却不想如今这声音却在自己身后响起,不禁吃了一吓。

就见跟前的男主人几乎同时肃了脸色,简短的道:“此事是该如此。”跟着就干脆的打发她回后堂去复命。

等朱弦走了,方才因为随口出声、出声的同时就涨得满脸通红的上官十一有点狼狈的从角落里走回原本的席位,尴尬道:“三公子,适才……咳,适才在下孟浪了。”

“上官兄何出此言?方才纵然上官兄不言,如今我也要请教上官兄的。”沈藏锋叹道。

上官十一学富五车却极是怕生,若非之前图鲁突袭迭翠关,他的桑梓告危,不得不站出来保家,怕是至今无人知晓其才。与其说沈藏锋是耗费了这许多功夫才把他请出山,倒不如说是用了这些日子跟他熟悉,让他不至于见到自己就想躲。

但虽然成功的把上官十一带到了西凉城,究竟江南易改本性难移,与此人说话仍旧需要小心翼翼、连哄带骗……

沈藏锋好生宽慰安抚了一阵,上官十一才定下心神,说起正事:“前几日三公子言及赖大勇其人,道是看中此人才干。但如今尊夫人遣婢来详说经过,倒似乎不太对劲?”

“上官兄所言极是。”沈藏锋眉宇之间掠过淡淡的厉色,道,“蒙山帮究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原本由甲推荐其帮主赖大勇白手起家,认为是个人才。我因狄人之故,加之到西凉日子尚浅,亦未详问……”

上官十一道:“赖大勇堂堂一个帮主,纵然身负小伤,怎也不该看不住一个女子。但如今他却自己跑到西凉来向贤弟求助,想来这内中的古怪应是与他无关,倒是他那个名叫琴娘的妹妹有些异常。”

就算赖大勇想做内间,也不会留下一个蒙山帮看不住他一个妹妹独自去找莫家军报仇这样荒谬的破绽。

“蒙山帮虽然是乌合之众,然而亦有数千人。那赖琴娘能够位列二当家,仅在其兄赖大勇之下,不可能全靠了其兄的荫庇。须知匪徒性情凶悍粗鲁而无礼,若这赖琴娘自身能力泛泛,帮众可不会买这个帐!”上官十一见沈藏锋颔首,就继续说了下去,“身为男儿却居女流之辈之下,饱读之士尚且不能忍受,更遑论山野匪徒?可见这赖琴娘能够居二当家之位,必然有过人之处。依在下之见,恐怕是赖琴娘连其兄也瞒了过去,才导致这赖大勇跑来西凉求助!”

沈藏锋点头道:“上官兄所言极是,只是我却奇怪这赖琴娘……究竟意欲何为?”

“若旁人即使知晓这赖琴娘打着独自去莫家军中为兄报仇的幌子,却另有用意,确实难以揣测。毕竟莫彬蔚此人,在这之前却无人听过,即使赖大勇说他背后有阀阅插手,海内六阀,也难以确认。”上官十一知道沈藏锋未必真的毫无头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称量一下自己这个新招揽的幕僚,所以缓缓道,“但三公子却不然,尊夫人因缘巧合,却是知道这莫彬蔚的跟脚的。其人是凤州人氏,原本差点就被卫家五公子招揽,却因变故反被如今的卫家六老爷卫新咏诓骗而去……”

上官十一看了眼认真倾听的沈藏锋,迟疑道,“有一个揣测,在下不知道是否该说?”

“上官兄但请直言无妨!”沈藏锋自是抬手相请。

“据方才那使女所言,卫新咏似与景城侯有深仇大恨。”上官十一皱着眉道,“从其年少之际就与常山公来往、以及去年索性过继到瑞羽堂,可见其对知本堂之离心!”

沈藏锋点头道:“确实如此,据我猜测,其生父与胞姐之死都十分蹊跷,虽然没传出来什么风声。然似与景城侯有所关联……如今其嫡兄亦在凤州任职,受常山公庇护。”

上官十一道:“景城侯论辈分身份,都非卫家这六老爷所能报复。纵然他如今过继到瑞羽堂,然而瑞羽堂的卫郑鸿得季神医之妙手,已开始康复。常山公与宋老夫人岂会放着嫡亲长子不扶持,而转去扶持卫新咏?”

“不错,尤其卫新咏才貌出色,卫郑鸿卧病时,宋老夫人兴许需要他来压制庶出次子卫盛仪。然而卫郑鸿既已痊愈,瑞羽堂自然不怎么需要卫新咏了。”沈藏锋道,“上官兄的意思,是说莫彬蔚从南蒙山打到北蒙山,是为了对付景城侯?”

上官十一点头道:“即使是卫郑鸿,想对付景城侯也不见得容易。虽然景城侯如今致仕了,可爵位仍在,影响仍在。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景城侯亦然。卫新咏想寻他报仇,谈何容易?那赖大勇岂不是说,这莫彬蔚数次招揽他,是暗示过背后有阀阅撑腰的么?在下想,兴许这个阀阅就是卫氏。不过卫新咏必定不会将莫家军交与卫氏,定然是用莫家军作为依仗,与卫氏谈妥了什么条件……毕竟如今天下乱象纷呈,卫氏也希望能够有一支可靠放心的私兵。”

“凤州卫氏有私兵,但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卫氏到底文风昌盛,固然族中能将兵书倒背如流者济济,论到用兵如神,却是半个这样的人才也没出过。”沈藏锋叹道,“而莫彬蔚在凤州大捷中的运兵之才已为常山公所知,这一次自南蒙山扫荡群匪,一路打到北蒙山,从无一败,连蒙山第一大帮的蒙山帮亦如此,却还控制着名声不至于早早外传,更加证明了他的价值!只是我却想不明白,常山公最是爱才,卫新咏若一直藏着莫彬蔚,不使常山公知道其真正价值,也还罢了。既然展露出来,为何却不怕常山公绕过了他,直接笼络莫彬蔚?即使莫彬蔚与瑞羽堂有宋含父子的前怨、逃出凤州时还杀了卫家派去看守他的侍卫,但相比他的才华,我想常山公一定不会介意,反而对其作出补偿。”

卫焕能给莫彬蔚的,岂是卫新咏能给的所能比?这个道理,怕是孩童都知。

上官十一想了想,道:“在下未见过卫新咏与莫彬蔚,这却说不好。但卫新咏必定有什么手段,能够令莫彬蔚对其死心塌地。即使常山公绕过他直接去招揽莫彬蔚,也不能成功!”他沉吟了片刻,道,“卫新咏在帝都土生土长,三年前才忽然前往青州朝云县任职。而也正是在赴职的路上,他收罗了凤歧山残匪,亦带走了莫彬蔚。”

“但照方才那婢子之言,莫彬蔚是因为凤州大捷才被发现其才干的。在这之前,无人知晓凤州州北的衙役里,有这样一位天生将才。”上官十一若有所思道,“所以卫新咏选择当时前往朝云县,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莫彬蔚才假借名目走这一趟,而是到了凤州附近,恰好知晓此事。但……凤州大捷这真相至今未曾外泄,为何卫新咏当时就知道了?在下记得,帝都到这朝云县,虽然从凤州走也可。但其实不走凤州,却另有两条路都更近的。卫新咏从凤州走,必有其目的。”

这个问题,怕是连卫长嬴都回答不出来——三年前,她代弟赴约,在城外山谷中与卫新咏见面时,虽然看似占着上风,其实内心紧张无比,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莫彬蔚是凤州大捷的真正功臣这件事情,所知者在瑞羽堂里也才那么几个人,卫新咏怎么不但知道,而且还连莫彬蔚被软禁的地方都了如指掌?

卫长嬴不知,被她遣来传话的使女朱弦说的更加简单精炼,沈藏锋也回答不出来了。他皱眉片刻,摇头道:“莫彬蔚若早就是卫新咏的人,没有必要安排他去凤州州北。这一次扫荡蒙山,已足以证明其才干。真正有才能的人,便是从前毫无名气没有事迹,也不难寻着证明的机会。”

上官十一点头:“三公子说的是,在下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如此推测,卫新咏当年前往朝云县,特特经过凤州,除了为了与常山公见一面外,恐怕就是为了那批凤歧山盗匪的残部。”

凤歧山的盗匪——其实就是卫焕跟侄子、已故的敬平公世子卫郑雅争夺卫家暗卫“碧梧”特意弄出来的。靠着这伙残匪,卫焕一再消磨“碧梧”中死忠于卫郑雅的人。

尤其是三年前,卫焕令这群盗匪洗劫了庶次子卫盛仪从帝都送回凤州的车队,借这机会勃然大怒,不但命长史宋含率领士卒、州勇前去剿匪,还拿车队中的家生子被杀、凤州卫氏的车队在凤州城外被劫以至于卫家颜面无光为借口,迫着卫郑雅答应派出大批“碧梧”协助剿匪。

结果可想而知,卫焕很高兴的把卫郑雅的心腹几乎是一扫而空……

这种家族内斗的丑闻,卫长嬴纵然知道,自不会告诉沈藏锋。

但沈藏锋对卫家内斗之事也不是全从妻子处知晓,沈家对亲家的动静还是会关心关心的。再说海内六阀么,累世富贵下来,谁家还没点腌臜事?卫家这种内斗处处的情况,各家都不是没遇见过。

事先也许没想到,事后看看卫焕从从容容掌握了“碧梧”,又声泪俱下的控诉戎人是如何如何无情残忍冷血的谋害了其嫡亲侄儿……大家也就悟了。

……说起来卫焕在这里的种种手腕,还被沈宣私下里抽丝拨茧的分析了教导沈藏锋过。

只是沈藏锋自己知道归知道,却不便告诉才招揽的上官十一自己妻子的祖父为了从侄子手里抢人抢权,设下阴谋把亲侄子给害了……怎么说也得为长者讳。

不过上官十一反应也不慢——卫新咏从凤州走,顺路拜访下卫焕没什么,走时还要带上一批残匪,这可就奇怪了。

如今这天下不太平的地方多着呢,卫新咏如果只是想要残匪,除了京畿,什么地方没有?

完好无损的匪徒,卫新咏也未必笼络不到。怎么说他一个阀阅子弟的身份,对于许多庶民、贱籍出身的盗匪来说,面对时也是非常惶恐的。而且还有很多人非常渴望被招安……

他偏偏绕路跑去凤州接收一批才被卫家打残的盗匪……尤其他还是卫家子弟!

这批盗匪没古怪才怪!

84第八十四章 雾里看花

[第4章第4卷]

第423节第八十四章

雾里看花

实际上卫新咏三年前收了这批残匪,如今又过继到瑞羽堂,很容易叫人想到他跟卫焕早早约好,利用凤歧山匪徒夺“碧梧”,弄死卫郑雅……然后,卫新咏恰好经过凤州去偏僻的朝云县上任,顺便把残匪带走。也算是回报这些“残匪”为卫焕的付出,给他们个出路。

不过这种可能看起来有道理,其实非常荒谬。

假如只是为了打发残匪离开凤州,不使众人怀疑卫焕刻意谋害侄子。大可以每人给些银钱遣散四方,这样才是最不动声色的。

纵然卫新咏在三年前还是声名寂寂,但卫焕却是知道他的才干的,再加上卫新咏与景城侯之间的仇怨。这人除非半途夭折,否则迟早会闹出事情来。卫焕怎会留下这样一个破口?

按照常理,卫郑雅死了,“碧梧”落入卫焕之手,凤歧山的残匪就应该就此销声匿迹。即使卫新咏想要他们,卫焕也应该拒绝才是。因为让这批人跟着卫新咏,一旦被人注意到,很难不生出种种揣测。

所以最可能的是,这批所谓的残匪,本就是卫新咏的心腹,而且是不能放弃的那种。

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不能一开始就侍奉在卫新咏身旁,只能通过卫新咏赴任时经过凤州,恰好收容了一批残匪为仆役这种理由归回。

甚至卫新咏在生父与胞姐去世后,在帝都默默长大,忽然弄了个外放为县令的差事,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把他们带回身边。

但卫新咏怎么说也是个阀阅子弟,身边有些奴仆没什么好奇怪的。却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人在身边伺候,反而要兜个大圈子才?

这个问题,最可靠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些人的身份恐怕不太方便……

至少在帝都不太方便。

所以卫新咏离开帝都才把人弄到身边,之后也光明正大带他们去了朝云县。但他过继到瑞羽堂、重回帝都之后,却仍旧只带了从帝都带走的小厮虎奴。其余仆役,都是卫焕在他改口称自己为“二伯父”之后派给他的。

凤歧山那批残匪,始终远离帝都。

而以卫新咏的身份,想要庇护几个寻常的犯人,虽然不像沈藏锋这么轻描淡写,对于整整一个蒙山帮的销案都能独自做主。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门路,比如说他因为跟景城侯卫崎的恩怨,与常山公卫焕结盟。卫焕虽然致仕多年,但给盗匪销案这种事情还只是几句话的事情。

谁叫圣上最恨听见底下人禀告国中盗匪四起的消息呢?国中盗匪就没有在圣上跟前挂上名的,再闹腾也就在几位一品手里被压下来。卫焕身为国中六位上柱国之一,即使海内六阀之间时而和睦时而相争,不涉及大事,彼此之间总要给几分情面的。

但卫新咏显然没有借助卫焕之力的意思……难道这些人不是盗匪?可为什么要避着帝都?

而且他们归回卫新咏身边的身份是凤歧山残匪,可见至少在凤歧山那群“盗匪”中待过的。那群“盗匪”,沈藏锋不明说,上官十一听话听音,也猜出来跟卫焕大有关系。不然怎么会出现在凤歧山才三个月,就准确的劫了瑞羽堂的车队,从而引起卫焕“震怒”,向卫郑雅借了“碧梧”,顺便磨死了卫郑雅那么多心腹?

卫新咏与卫焕都是城府深沉之人,这批残匪看似不引人注意,却必然有其缘故……

上官十一忽然道:“却不知道那批凤歧山残匪,这次可是跟着莫彬蔚到了灌州?”

“咱们这儿却也不能辨认,纵然修书去凤州询问常山公可知一二,然辰光上却未必来得及了。”沈藏锋沉吟道,“上官兄?”

“卫新咏收下这批人十分不自然,若是常山公要留人在他身边监督,以他乃卫氏子弟的身份,选两个侍卫岂非既理所当然又显得常山公体恤后辈?”上官十一道,“这些人又刻意远离帝都,如非盗匪之类不好见光的身份。那就应该是他们有特别的用处……卫新咏得了他们之后就立刻去了青州朝云县上任,在朝云县做了两年县令,才被过继到瑞羽堂。瑞羽堂这边且不说,如今被卫新咏招揽的莫彬蔚率人沿蒙山打到灌州……朝云县岂非亦在蒙山脚下?”

沈家以武传家,虽然中心放在抵御秋狄上,但沈藏锋对于天下地理自也了解,朝云县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县城,寻常人都不会太留意它。不过因为卫新咏曾在此城任职,之前卫长嬴转交了卫新咏的信笺后,沈藏锋特意查了一下,自是记忆深刻。

至于上官十一开口就说出其具体位置,那却是真正的博闻强记了。

沈藏锋心念一转,微微皱眉:“若卫新咏当年谋取朝云县令一职时本就是有所计划的……”

“他的目的应该与蒙山有关,甚至就在桃花县附近。”上官十一断然道,“而且需要很多人手。否则莫彬蔚不会从南蒙山一路打过来,还不住收编被他击溃的盗匪!”

“内中还需要一批特别的人手,也许就是那批所谓的凤歧山残匪。”沈藏锋沉声道,“不仅仅与桃花县有关,必定与朝云县也脱不了关系!朝云县去桃花县何止千里之遥?按上官兄的推测,卫新咏笼络到莫彬蔚乃是偶然,也许是因为莫彬蔚,才有这次莫家军扫荡蒙山之事!否则就凭他的那点儿心腹,只会设法卸了朝云县之职,选择靠近桃花县或索性在桃花县任职来办这件事!”

上官十一道:“在下未曾见过常山公,但想来身居上柱国,掌凤州卫氏,必是能人。卫新咏纵然才智出色,一来年岁阅历尚浅,二来底蕴辈分不及,当年他能从凤州知晓并带走莫彬蔚,兴许有卫焕的纵容与默许?否则不见得会那样顺利。只是在下想不出来常山公为何如此厚待这卫新咏?”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凑巧或者卫新咏的机缘。”沈藏锋听出上官十一是在怀疑卫新咏的身世了……只是他却不认为卫新咏与卫焕有什么血缘,名门望族最忌讳的就是混淆血脉,而且宋老夫人虽然厉害,膝下庶出子女又不少,能容得下卫盛仪多年,怎会容不下卫新咏光明正大的认回生父?

总不能说卫焕偷了卫积的侍妾生下卫新咏,所以不能认回他吧?侍妾又不是正妻,送来送去很是正常。以卫焕的身份,即使退一万步说,他跟卫积的侍妾有染,卫新咏是其亲子。知道之后跟卫积开个口,卫积不可能不把妾送给他的。如此不就把事情盖上了?

但卫新咏若不是卫焕亲子,卫焕的性情是不可能平白帮他的。在莫彬蔚这件事情上,最可能的解释却就是上官十一暗示的这样……假如不是如此的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不管怎么说,若非必要,卫新咏是不会贸然让什么莫家军打到桃花县的!”

从朝云县往北的其他地方也还罢了。桃花县跟西凉毗邻,沈家岂是能够容忍一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军队——莫家军可是号称军,而不是土匪——出现在西凉左近?

莫彬蔚兴许不了解阀阅,卫新咏却不可能不了解。

但莫家军还是出现在了桃花县,显然是他非到桃花县、或者无法避开桃花县不可!

上官十一忽然道:“其实,赖大勇既然来了,在下想,兴许莫家军不久之后,就会派人前来与三公子商谈了。”

赖大勇被莫彬蔚打得连连败退,莫彬蔚若不故意放水,他除非率领残部退到西凉,不然怎么可能带着十几骑赶到西凉来?就算他自恃对蒙山熟悉,来得了,他能放心在这大敌当面的情况下弃帮而走?不怕蒙山帮就此分散?

又或者,蒙山帮中另有高人,让赖大勇放心的来。

不管哪一种,莫彬蔚从南蒙山打到北蒙山,小心翼翼的一点风声不传。如今却把行踪透露给了沈藏锋,偏偏沈藏锋的妻子卫长嬴是知道他跟脚的,他想装作只是偶然冒出来的盗匪都不成!

这样事情就是泄露给沈藏锋了……

桃花县那么近,沈藏锋岂能不插上一脚?如今秋狄元气大伤,西凉没了外患,沈藏锋有得是辰光来关心莫彬蔚跑到灌州到底想做什么?

莫彬蔚但凡聪明,自该晓得他们所图之事除非一直瞒着。既然透露给沈藏锋了,最好的选择就是坦白合作,否则在西凉左近,与沈家为敌,决计是最愚蠢的做法。

西凉军越界去灌州确实会惹人非议,但谁叫赖大勇现下正在西凉城里?沈藏锋不怕寻不着理由。只是兵马出动,辎重耗费,人员调动……没好处没意义,沈藏锋从前认为蒙山帮不过一个寻常匪帮,懒得操那个心罢了……

可涉及到卫新咏,还有卫长嬴竭力强调的天生将才莫彬蔚,沈藏锋可不会在出兵与否的事情上犹豫!

沈藏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赖大勇乃是季固之义子……其妹陷于莫家军,他不率蒙山帮与莫家军拼命,却跑到西凉来搬救兵……恐怕也是为了……当面向季固求助罢?”

“三公子怀疑,一手铸造蒙山帮的并非赖大勇,而是……季固?”上官十一沉吟道,“若是如此,此人所图却不小!”

85第八十五章 太子废

[第4章第4卷]

第424节第八十五章

太子废

赖大勇这个诱饵尚未将莫彬蔚、赖琴娘等人引到西凉城,仓皇而来的鸽信却先带来一个极大的消息——太子去位!

官面上的缘故是太子申寻突染重病,经太医院诊断,俱言需要长年卧榻静养,不易操持。申寻所以自感无法胜任储君之位,特特上表请求削去太子之衔,由圣上与朝中诸臣另择贤德的兄弟入主东宫。

据说表书写得非常感人,圣上御览之下,竟几乎潸然当场。之后圣上再三劝慰,朝中诸臣也几乎都去往东宫探望宽解,请申寻放宽心怀,专心调养是正经。奈何申寻对自己的病情并不乐观,执意推辞,甚至为此情绪过于激动,差点病情恶化。为了不刺激到他,圣上只好下旨,除去其太子之位,改封衡王。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讲给庶民听听也就算了。

实际则是申寻自己作死太过,他觊觎既是臣妻、臣女又是阀阅女眷的张韶光、刘若耶,已经让士族担忧起他继位之后的作为。结果他还没继位,居然对阀阅嫡女卫长娟当真下起了手……

不难想象,当真叫他承了位,士族女眷在他跟前不也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娼.妓一般?

自诩底蕴丰厚血脉高贵的士族哪里还能再忍耐得下去?

卫新咏、刘亥等人因着各自的思虑开始牵头游说,海内六阀没用太长时间就达成一致意见——卫新咏手执闵漪诺代笔的卫长娟遗书,独身入宫觐见了圣上。

沉溺于酒色之中已有几十年、也有几十年不曾仔细过问朝政的圣上正如各家所料,早已失去了初登基时的锋芒与锐意。面对六阀联手质问太子贸然逼奸阀阅嫡女、酿成卫氏妙龄嫡女含恨自尽,如此品行何以托付天下,圣上固然没有当场慌了手脚,也是措手不及——说起来圣上也是被顾皇后坑了。

本来卫长娟的事情,圣上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提前听到。

但顾皇后生怕圣上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对太子不利……毕竟皇后母子在宫里可还有邓贵妃与妙婕妤这对大敌。皇后出于私心,放出手段来,把圣上可能知晓此事的渠道都掐死了,企图孤注一掷,瞒着圣上自己来解决此事……

结果阀阅一面跟顾皇后虚与蛇委,让顾皇后抱着万一的希望继续为他们隐瞒圣上;另一面抓紧私下的商议。卫新咏突如其来的进宫,让正枕着钟小仪的玉臂欣赏妙婕妤新练的舞曲、乐陶陶的圣上毫无防备!

而圣上不问政事数十年,却还能让士族颇为忌惮,即使昏庸,也不算完全无能。所以手忙脚乱之后,圣上冷静下来,却也不肯依着阀阅的意思走。

奈何圣上还有一个……呃,不知道该说是弱点还是长处,便是喜欢多想。

起初圣上揣测阀阅是不敢轻易与皇权翻脸的,如今天下虽然不是很太平,可也没不太平到四处揭竿而起——大魏气数仍在。何况六阀之间互有矛盾,根本不可能联合太久。

所以圣上认为只要自己态度坚决,不难喝退卫新咏。

但卫新咏态度恭敬万分也坚定如山……圣上却又想多了:卫郑鸿既已康复,瑞羽堂自是用不上卫新咏了。偏偏他是从知本堂过继到瑞羽堂的,难道还能重新再回知本堂去吗?那样可要成了天下笑柄了。

于是圣上就想到许多人都揣测过的,卫新咏才貌出众,从他本是知本堂却过继为瑞羽堂一个几十年前就长殇的子弟的嗣子来看,显然也是野心勃勃……这种人怎么可能因为卫郑鸿的康复就放弃锦绣前程?

卫长娟跟卫新咏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怕也就正式见过一两回,想来没什么情份的。卫新咏莫不是得了这份遗书故意来讲条件了?

基于这样的想法,圣上对卫新咏一再许诺提拔重用,以求分化。

只是卫新咏却也干脆,直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圣上,连张韶光母女与太子妃刘若玉之间的恩怨始末都没隐瞒,末了,卫新咏实话实说道:“新咏位卑言轻,不过是代长辈跑腿罢了。这也是为全皇家与卫家体面,打发新咏觐见圣上,不引人注目。若是换作家中父兄,恐怕侄女新殇,易惹闲话。如今也不只新咏诸长辈,六阀诸房,女眷们蒙受皇恩,都是时常出入宫闱的……”

下面的话也不需要讲了——总之阀阅是不信任太子了,太子纳八万个民女、对庶族女子强抢强纳、随意打杀,在士族眼里都不算什么,可太子现在都把手伸到阀阅中去、而且还不是什么远支旁出……自古以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最大的仇恨了,太子现下就犯了这样大仇的众怒……

话说到这份上,圣上也明白了,即使太子做这事是被刘若耶母女算计了,可阀阅也决计不会再容许他登基了!

若再不依了卫新咏私下前来所提的易储要求,那就是要跟六阀直接拼上了!

年事已高、锐气已失,圣上哪里下得了一口气得罪以六阀为首的天下士族的决心?

是以,申寻就病倒了。

跟着,他“自请”削去太子之位。

鸽信里最后提了一句,刘亥之妻张韶光染了病,嫌帝都太过嘈杂,由女儿刘若耶陪同前往京畿别院颐养去了。

帝都再嘈杂,等闲也吵不了深宅大院里的贵妇贵女们。这显然是圣上要拿她们出气了。

只是碍着卫长娟才“暴病而死”,跟她交好的刘若耶母女就出了事儿,很难不叫人多想。为了保全皇室与卫家的体面,所以让她们先搬到京畿别院里去,远离众人视线。等没人注意她们了,她们也可以自然而然的去死了。

因为鸽信简短,写不了几个字。而且道路遥远,被人截获或出意外落入他人之手的可能不小。所以沈家鸽信,向来都是用暗号书写。

卫长嬴伏在丈夫肩头好半晌,才等到沈藏锋将信全部译出,看罢长吁一口气,道:“太子可算是……”

打从她过门未久,因为江铮一事,沈藏锋察觉到申寻对阀阅的态度、开始策划易储起。卫长嬴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有些负担。尤其沈藏锋先前又讲过,圣上年事已高,不想多折腾,纵然对太子有所不满,也未必肯再废弃他——本朝前前后后都已经废了两位太子一位皇后了,慢说圣上,连天下怕都有些烦了东宫频繁易主之事。

所以卫长嬴一直很担心这易储的事儿到底要夫家付出多少代价?

好在申寻自己作死,一下子犯了众怒。

如今六阀联手逼得他自请去位,沈家在内中毫不起眼……呃,但为什么打头的,是卫家人呢?

卫长嬴郁闷了一回,又怀疑起来:“该不会卫新咏有什么阴谋罢?”

她心里这么怀疑,沈藏锋还真也这么想,掸一掸宣纸,道:“申寻改封衡王,东宫算是空了出来。圣上偌大年纪,但存一分清明,都该立刻立下新储,免得社稷动荡。”

圣上子嗣那么多,之前申选再混帐,他也做了十来年太子殿下,储君身份深入人心。如今一朝被废,不管改立哪个皇子为储君,都属于根基浅薄。

圣上只要还没糊涂到家,肯定会尽快选出新任储君,大力栽培……沈藏锋放下宣纸,道:“申寻改封衡王这件事情,刘家算是恶了圣上。瑞羽堂也一样,圣上诸子中,年长的诸位皇子,大抵难得一见天颜,情份自然不能跟尚未就藩的几位皇子相比。但尚未就藩的皇子里,十二皇子不得圣眷,十五、十六皇子纵然得宠,养母妙婕妤也是圣上宠妃,只是年岁实在太幼。经过这次卫新咏私下觐见,圣上怕是更不放心幼主临朝……伊王……”

卫长嬴微微蹙了下眉尖——已封伊王的十一皇子申博,跟沈家可以有点恩怨的。之前临川公主生辰,女眷入宫庆贺,申博在御花园里撞见苏鱼飞,颇为意动,曾拉了沈藏凝询问苏鱼飞的身份。结果沈藏凝因为这位皇子暴躁易怒,不是什么好的夫婿人选,就坑了他一把,将苏鱼飞说成了同卫长嬴有罅隙的知本堂的小姐卫令月。

当时沈藏凝算计着申博即使晓得受了骗,横竖也拿自己没办法。

但若申博继了位……她将此事大致说了一下:“……但这次进宫去面奏圣上的是我那六叔,这伊王将娶的正妃卫令月,也算我凤州卫氏之女。却不知道圣上会不会迁怒?毕竟圣上子嗣颇多。”

“就是因为卫六叔,所以圣上比较可能立伊王。”沈藏锋提醒道,“知本堂与瑞羽堂不和睦,圣上也是知道的。卫六叔本是知本堂子弟,现下却过继到瑞羽堂。圣上对于阀阅……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内斗。”

“……难道我那六叔,本就是跟这伊王约好了的?”卫长嬴脸色一变,喃喃的道,“而且桃花县这里,他到底想做什么呢?难道也是与伊王有关?”

86第八十六章 镇外大宅

[第4章第4卷]

第425节第八十六章镇外大宅

桃花县。

蒙山镇是蒙山脚下的一座小小山镇,镇因山得名,沿着蒙山也不知道有多少小镇叫这个名儿。

镇外一座大宅,是十几年前一位富户买下来的,只是富户不住此地,似作别院使用。平常只得几个下仆洒扫看守,偶有人来住,只是多半趁黑来、趁黑去,镇上土生土长的人家也吃不准这一家是什么来路,猜测着如此神秘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年月赋税沉重,家家户户即使有余田,不起早贪黑的伺候也很难吃上一顿饱饭,自家口腹都照顾不过来,也无暇去管旁人的事。纵然有些无田无产游手好闲之辈,这宅子里里外外都养了成群的恶犬看守,几年前就咬死过想套条肥壮狼犬下锅的无赖,还把上门理论的无赖家人绑进了衙门……

那之后镇上也晓得这一家颇有背景,而且手段狠辣,都识趣的绕着走了。如此,累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黄昏的时候,西天残霞漫天。

霞光返照,照亮这座大宅的后花园,满园花开似锦,百花丛中倚栏支颐的少女,却比繁花更美。

宜喜宜嗔的桃花粉面上,双眉修长入鬓,眼若水杏,瑶鼻樱唇,顾盼之间华彩流溢,风仪自生。

她装束亦鲜亮得紧,穿着簇新的淡绿地鸑鷟衔花纹绮罗窄袖交领上襦,五彩丝绦勒出曼妙玲珑的腰身,上系一对同心结宫绦,长长的宫绦穗子垂在鹅黄留仙裙畔,随晚风飘荡。黑如漆的长发松松的绾就一个飞仙髻,斜插玉簪、步摇,别了珠花、翠翘。

耳畔一对东珠坠子,赤金底托形如藤蔓,黄金与明珠交相辉映,却更衬托出牙颈修长。胸前璎珞圈,臂上碧玉环,十足的富贵女眷打扮。只是眉宇之间却有着寻常富贵女眷决计没有的勃勃英气,望之别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丽。

引着突如其来的访客进入花园的下仆远远瞧见,不觉失了下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恢复如常,好在身后的客人似乎是个好性情的,并未见怪。下仆回过了神,暗叫侥幸:“这位姑娘真是美貌,望之竟如神仙中人。只是也不知道她与我家主人是何关系,前些日子拿着主人信物住了过来,我还道是主人的相好。不意今儿这客人也执了主人信物来见她……莫不是她跟主人没什么关系,却是借了主人的地儿会情郎吗?”

眼角就向身后瞥去,好奇的揣测能够叫赖琴娘这样的美人倾心相许、甘愿私下来往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只可惜这位主儿头上戴着的斗笠一路压到颔下,身披玄色披风盖得严实,下仆怎么看也看不到真容,只好遗憾的在栏外止步,应着赖琴娘的吩咐退出花园。

待下仆走出花园的月洞门半晌,赖琴娘才把手里摘了片刻的一支月季花往花丛中一丢,拍了拍手,招呼那显然刻意隐藏行藏的男子:“畅之,你来了。”

“你兄长那里出了点事。”斗笠下传出低沉而淡漠的声音,毫不因为赖琴娘的美貌与主动招呼而见缓和,“西凉送了信到蒙山帮,道是他在明沛堂里对沈家人不敬,是以把他扣下了,要蒙山帮里给个交代。如今蒙山帮中乱成一团,人心浮动,已经开始四处逃散。”

“四处逃散?哎,你不要太担心。”赖琴娘若无其事的道,“我那义父的手段,我还不清楚么?没他准许,蒙山帮跟曹家堡的人,那是逃一个死一个,逃两个死一双!那些人慢说根本就不知道咱们的大事,就算知道,也多半活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你也一样?”

赖琴娘点一点头,神色自若道:“不过我提前跟义姐要了许多便于储藏的零嘴,想来可以撑上些日子……蒙山帮里,谁不是定时都要吃些打从曹家堡里送来的东西?我那义父心狠手辣又多疑,不把我们的命捏在手里,他自己远在曹家堡盯着自己的女儿、外孙女,哪里能够对蒙山帮放心?”

男子对她再三提到的义父控制蒙山帮的作为兴趣不大,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道:“沈藏锋此举用意不在你那兄长,而在乎卫兄。可能我们的目的他已经揣测到几分了……”

“这不可能。”赖琴娘蹙起眉,打断道,“公子着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只你我知晓,连公子从凤歧山带来的那些人也不是十分清楚!沈藏锋从何得知?”

男子淡淡的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将此事飞鸽传书与卫兄,尔后他回复就说沈藏锋怕已看出了端倪,让我陪你亲自去一趟西凉城!”

赖琴娘一惊,道:“难道公子要分与沈藏锋?这怎么可以?”

“卫兄的本意是瞒住沈藏锋的,但谁叫你那兄长跑得这样快?”男子淡然道,“卫兄说了,既然瞒不住,不妨着你我前去商谈一番。好在沈藏锋之妻亦是卫氏之女,而且与沈藏锋颇为恩爱,利用这一点,兴许事情比我之前预料的结果要好得多。”

赖琴娘皱眉道:“我兄长跑去西凉不见得是他自己的主意,十有八.九,是我们义父留在蒙山帮里的钉子鼓动他去的。否则我没回帮中,他断然不会将我撇弃下来。”

男子不冷不热的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该不露面不回去,你在蒙山帮里,自能拦阻帮众把我扫荡蒙山的消息传递给季固等人。可你偏偏不听,说什么你兄长对你极为疼爱,你若陷入我军中不知下落,他一定会被绊住手脚,可以拖延到足够的时间。结果现在反而弄巧成拙……”听这语气,这人赫然便是莫彬蔚。

“你也太小看我们那义父了!”赖琴娘摇头,道,“蒙山帮帮众数千,内中他到底安插了多少眼目,我至今都不太清楚。纵然我兄长不亲自跑去西凉,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本来我就是想着能拖几日算几日,只是运气不好,一直寻不着地方,不然有这些日子的耽搁其实也差不多了。”

莫彬蔚沉吟道:“卫兄虽然说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选择与沈藏锋结盟同享,但我想,沈氏在西凉根深蒂固,非咱们所能比。万一他们起了独吞的念头,咱们也是无可奈何。就算到时候把事情闹大,惊动了瑞羽堂那边替咱们撑腰,怕也是鞭长莫及。”

赖琴娘道:“畅之你有何高见?”

“真相不能告诉他们,咱们必须另外编个可信又合理的理由出来。”莫彬蔚道,“只是我不太擅长与沈藏锋这一类人打交道,还得你来做这件事。”

赖琴娘怔道:“我……我至今见过唯一一个阀阅子弟就是公子啊!”

“不是叫你去跟沈藏锋说,而是他的妻子卫夫人。”莫彬蔚道,“卫夫人怎么说也是卫家之女,往后瑞羽堂十有八.九是她的父亲与弟弟接管。她在娘家时备受家人宠爱,不可能看着夫家完全吞了娘家的好处。你先敷衍她,假如敷衍不下去,必须说出真相,索性把真相说出来,让她在娘家与夫家之间选择。想来她一定会帮你隐瞒,有她帮隐瞒,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卫夫人……”赖琴娘沉吟道,“大家贵妇啊,我听我义父偶然说起过这一类的人都难伺候得紧。一个不留神就得罪了她们了,而且出身高贵之人怕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也不晓得我能不能见到她?”

“这你就放心罢。”莫彬蔚淡淡的道,“卫兄在信上已经说了,这位卫夫人善妒,以你的美貌,又是未嫁之女。她肯定不会放心让你一直见沈藏锋,定然会亲自或者打发她的心腹见你的。只是卫兄也说了,这位卫夫人自幼受长辈所钟爱,如你所想的那样,很有些自恃出身,慢说你出身草莽,就算跟她一样的大家闺秀,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她都能放在眼里的。你得预备好了设法给她个特别的印象,否则恐怕她根本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只会让你回答她问你的话,回答完了,你就该告退了。”

赖琴娘失笑道:“好生霸道!阀阅之女都是这样骄横跋扈?”

“我怎知道?”莫彬蔚淡然道,“我连世家之女都未曾见过,总之卫兄的话我已带到,你自己看着办罢。此事不宜拖延,明日一早,就出发!”

差不多的时候,帝都,偏僻的茶楼。

端木芯淼踏进楼上雅间,一眼瞥见内中端坐下首的女子,有些惊讶:“是你?”

“端木妹妹,好些日子没见了。”与出阁之前在宴席上几次见到的比起来,前太子妃、如今的衡王后刘若玉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张韶光母女前程渺茫,即使从未来皇后成了如今的王后,刘若玉的精神看起来倒是很不错。

她笑着招呼端木芯淼落座,“我真怕你不肯来,这会看到你,真是感激万分。”

“太……王后娘娘您可先别感激。”端木芯淼却警惕的看着她,并不肯落座,道,“是宋家大小姐约的我,我道这儿是宋大小姐呢!您寻我想做什么?先说好了,如今我继母跟大姐齐了心的督促我的德容工行,可没什么功夫给人看诊之类。我现下也没心思去多管什么闲事。”

“妹妹你别怪宋大小姐没来,只我一个人在这里。其实本来她要过来的,然而昨儿个晚上她二嫂身子不适,请了大夫一看,道是有了身孕。”刘若玉和和气气的道,“端木妹妹你也知道,江南堂这两代子嗣单薄,闵夫人有孕自然是一件大事。他们家长媳霍夫人身子骨儿又弱,这两天恰好又赶上了不大好。说不得宋大小姐得留在家里照料嫂子……她是托了我给你赔罪的。”

“我也知道妹妹如今忙,若非所想要的只有妹妹能办,断然不敢打扰。只是这事对我来说很难,对妹妹却也容易……”

87第八十七章 仇未尽

[第4章第4卷]

第426节第八十七章

仇未尽

端木芯淼再次打断了她,道:“衡王后这话我可不敢认,您还是把事情说一说,我才好知道到底是难还是容易。”

刘若玉点一点头,道:“我想服这种药,却不想被人发现。”

“这是……”端木芯淼接过她隔几递来的药瓶,一打开,便已认出,“沉疴散?你想装病?”

刘若玉并不隐瞒,轻叹道:“闻说我那继母病得厉害,甚至迁到京畿别院去了。我这做女儿的,总该过去看看。”

“你是想去别院里跟刘若耶母女决一死战么?”端木芯淼摇了摇头,道,“其实这又是何必?我虽然不晓得具体内情,但也知道令尊极为宠爱她们母女,若非无法挽留,必然不会轻易打发她们离都的。如今这两个人想也是前途渺茫,你做着你的王后,等着看她们下场,手上岂非还干净些?”

刘若玉朝她粲然一笑,道:“端木妹妹与宋大小姐劝我的话是一样,都是好心。只是妹妹不知道,我的生母……”顿了一顿,见端木芯淼一怔之后,露出恍然之色,才继续道,“所以我不可能不去,若不去这一回,这辈子我也放不下来的。”

端木芯淼沉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端木妹妹肯帮我这一回吗?”刘若玉睫毛微颤,低声道。

端木芯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索良久,才道:“你知道我的规矩,我医术虽然不如家师,但医资却几乎次次都高于家师的。这是因为我花费比家师也多出许多、又不像家师那样有卫家源源不断提供药材的缘故。”

刘若玉沉吟道:“医资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若如今给妹妹你,恐怕留下痕迹。”

“但这次我不收银钱。”端木芯淼眼神变幻了一下,出乎刘若玉意料的摇了摇头,道,“家母虽然并非遭人毒害,然芳年早逝,亦与姬妾无礼有关。你我也算同病相怜,这次我帮你不要任何报酬,只是你若失手,不要提到我就是。”

刘若玉肃然道:“端木妹妹请放心,我之所以设法求得宋大小姐来请妹妹你,就是因为连宋大小姐也惊讶我会寻了她来穿针引线。自是不会有人知道今日之事,我也决计不会承认这件事!”

端木芯淼端详着手中的瓷瓶,慢慢的道:“春草湖的东南角上有一株垂丝柳树,长得跟左近柳树有点不一样,它几乎是整个都横到了湖面上。那株柳树底下有个洞,不大,但放个三五瓶药也差不多了。”

“多谢妹妹。”刘若玉暗松了口气,感激的道。

“三日后再去吧。”端木芯淼把药瓶收入袖子,道。

三日之后,刘若玉令居忠前往,果然带回五瓶药散。

名师出高徒,仅仅三日光景,若非刘若玉相信端木芯淼不会哄骗自己,决计不会认为药瓶里无论色泽气味都与茉.莉.花粉仿佛的药是沉疴散。

她把药小心翼翼的放回怀中,露出舒心的笑容:“去禀告母后,我母亲病了,我这做女儿的,岂能不去探视?”

居忠闻言,微微一颤,想了想还是说道:“娘娘,皇后娘娘这几日的身子也不大好……”

“可我要是进宫去侍奉母后,恐怕母后会一直好不起来啊。”刘若玉淡淡的道,“说起来母后虽然看着年轻,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万一因为我在跟前,让母后怄气病倒,漫说我跟衡王殿下,连清欣公主殿下,可都没了依靠了啊!”

“……是。”居忠不知道自己这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之前刘若玉为了活命,已经在皇后跟前自污,直言她跟卫新咏有私情了。顾皇后要不是识大体,早就亲手掐死这个胆敢背叛她儿子的淫媳了。

现下申寻去了太子位,从住了十几年的东宫搬进仓促收拾出来的衡王府,刘若玉也跟着从太子妃降为衡王后……顾皇后由于对圣上的隐瞒,被邓贵妃抓到机会挑拨,私下里被圣上骂得死去活来,圣上盛怒之下甚至亲自动手重重的掴了皇后一个耳光……

顾皇后说什么因为担忧申寻的病情,所以连续病倒数日,都不能起身视事。其实还不是因为脸上被圣上掴过之后留下来的掌痕未消,没脸出来露面而已。

要不是怕刘若玉死在这个眼节骨上,引出议论,带起卫长娟这件丑事。顾皇后早就在申寻去位的刹那就会下令出死刘若玉了。

实际上张韶光、刘若耶、刘若玉这母女三个,在皇室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之所以暂时不杀,完全是想等卫家七小姐暴毙的风声过去。免得阀阅、皇室里一连串的死人,叫人把事情想到一起,惹出谣言。

连居忠都知道,自己伺候不了多久刘若玉了。不仅仅刘若玉将死,连他也逃不了。

只是居忠也晓得,他本是东宫最卑贱的仆役,若非刘若玉提拔他,兴许如今还能好好儿活着,可也不定转眼就叫哪个贵人看不顺眼,拖去打杀了出气。为人奴婢,生死不能操于己手,做刘若玉的心腹好歹还过过几日威风日子。

但如今也就是等死罢了。

居忠是把后事都安排过的。

却不想都这会了,刘若玉居然还要再去招惹皇后……

他心事重重、战战兢兢的进了宫,不出所料的在长乐殿前被宫人拦住:“皇后娘娘这两日乏着,不想见外人。你有何事?”

“我家王后闻说张夫人病势沉重,很是焦急,欲往京畿别院探视,特遣我来请求皇后娘娘准许。”居忠认得这宫人是皇后跟前心腹,不敢怠慢,忙一抖拂尘,小心翼翼的道。

宫人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等着,我进去问问姑姑。”

殿内,才伺候顾皇后喝了安神汤药睡下,安氏步出寝殿,就听宫人说了这事,两道细眉,顿时就紧紧皱了起来。

半晌才道:“她把咱们娘娘气得不轻,如今倒想去寻张氏母女报仇?张氏母女是可恨,但她也别想得意!”

宫人道:“那婢子去打发居忠,就说娘娘不允?”

“等一等。”安氏思索了片刻,却道,“张氏苛刻这刘若玉的事情,士族里似乎好几家都晓得?”

宫人想了想,道:“似乎都知道的。尤其衡王后嫁给咱们殿下之后,对娘家的态度很是古怪。从前私下里的猜测,几乎都被证实了。”

“那就允了她。”安氏冷笑着道,“她不是不甘心看不到张氏母女的下场吗?张氏母女没准也正想跟她拼命呢!若非怕那件事被揭发出来,咱们娘娘早就弄死这三个贱婢了!”

宫人道:“若她们掐出大事儿来……”

“那也是刘家的事!”安氏冷冷的道,“咱们娘娘体贴媳妇,自己乏着病着,都没叫衡王后在跟前伺候,反倒放了她去京畿别院探望继母!结果她们母女三个在那儿掐得死去活来,纵然闹出人命那也是刘家丢脸!赖不着皇家半点儿,咱们皇家,或休或赐死,也是理所当然!”

安氏眯着眼,喃喃道,“若是这样,这三个人早点死了既省心,也跟卫家那位主儿出的事情毫无关系了……”

宫人会意,道:“婢子这就去说。”

……居忠有点迷糊的带着顾皇后准许刘若玉前去探望张韶光的话回到衡王府,他本来以为此行别说被允许了,不被皇后活活打死或者赶出长乐殿就不错了。谁想到传话的宫人虽然阻拦了他觐见皇后,态度比从前也冷淡了许多,其余却是丝毫未变,没叫他等多久,就出来告诉他,说是皇后准了刘若玉所求。

刘若玉都把皇后气成那样了,怎么皇后还要答应这个不贞媳妇的请求呢?

居忠心里嘀咕着,一五一十的与刘若玉回报了经过。

刘若玉边笑边听,听完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收拾些得用的东西过去罢。记得我日常所用之物,每件都要带上,而且多带几份。”

居忠一面应了,一面小心的问:“娘娘走时要与殿下说声么?”

“跟殿下说什么呢?”刘若玉微微笑着反问,“殿下那儿,不是有顾侧妃与钱孺子在精心伺候?还有那许多美姬,你还怕她们会不尽心侍奉衡王殿下吗?”

不等居忠说话,刘若玉又道,“你既然不放心,那我走时叮嘱她们一句也无妨。”

片刻后,顾媚媚与钱茉儿一起被召到刘若玉跟前。

这一侧妃一孺子,虽然跟东宫这些年来众多前赴后继的美人一样,没有一个能够彻底笼络了申寻的心的。但论到宠爱每个都比刘若玉要好许多,因为至少她们都有过一段极受宠爱、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好日子。

也因此,她们几乎都藐视过刘若玉这个曾经的太子妃。

只是自从好几个一度盛宠一时的姬妾在一失宠后就被刘若玉当着她们的面,拖到正堂、连话都懒得问一句,直接命人打死之后,东宫姬妾就乖巧多了。

正妻再不得宠,始终是正妻,身份地位放在这儿。纵然申寻一辈子不进她的内室,只要没休离,姬妾的性命到底捏在她手里。

而姬妾,除非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失意,否则还是好生伺候着点儿刘若玉的好。

谁叫申寻一旦厌弃了某个姬妾后,几乎很难再旧情复燃呢?

毕竟申寻可不缺乏年少美貌的新宠。

此刻无论是皇后侄女顾媚媚、还是孺子钱茉儿,见到刘若玉,不免都格外恭敬。

刘若玉看着她们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的一笑,道:“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会吃人么?”

这话叫两人唬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激怒她,毕竟刘若玉这半年来私下里的性情越发古怪,经常的喜怒无常。

好在刘若玉这次兴许是急于出门,说了这一句之后,也没有继续为难她们,只淡淡的交代了几句,自己去京畿别院探望母亲跟妹妹之后,让她们好好打理衡王府,尤其要精心伺候好申寻——顾媚媚与钱茉儿赶紧一一答应下来,又忧虑道:“只是……殿下到这会还没醒……”

刘若玉哼了一声,道:“那就继续伺候着!”谁叫申寻不听话,自己作死,还不肯识趣的主动弃位,迫得圣上亲自赐药?

圣上赐的药虽然不至于对申寻有害,但也会让他长睡一段辰光……不然既怕盖不住真相,也是怕申寻犯混,皇室跟阀阅都在心照不宣的隐瞒,他倒是自己嚷了出去……

要不是这厮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刘若玉如今还没这样轻松呢!

“真希望这废物永睡不起!”刘若玉心下轻嘲着暗想。

88第八十八章 下狱

[第4章第4卷]

第427节第八十八章

下狱

赖琴娘得莫彬蔚提醒,绞尽脑汁的琢磨了一番到西凉之后如何引起卫长嬴的注意,最好叫这位大家闺秀出身的贵妇不敢小觑了自己,好使自己更有把握说服她。

只是任她千想万想,却也没想到,她才踏入西凉城,还没找到明沛堂的大门呢,就被人拿下,审问都没有,直接押入大狱。

同行的莫彬蔚倒是被带去见沈藏锋了……

赖琴娘虽然出身草莽,但也是被人宠大的。她因为跟在义父季固身边多年,得季固犹如女儿一样的教诲,可以说是文武双全,又生得美貌,向来自视甚高。这也是蒙山帮泱泱数千人,却无一人能入她之眼,一直到偶然撞见出身阀阅、容貌气度城府放眼海内都可称佼佼者的卫新咏,才甘心情愿的为其所用的缘故。

进城之后看一队西凉军围上来,毫无转圜余地的要为她戴上枷锁,赖琴娘又惊又怒——按她的性情如何肯承受这样的羞辱?当下按手于剑,就待反抗,只是莫彬蔚倒是轻描淡写的提醒了她一句:“莫忘记令兄还在沈家手上!”

赖琴娘听出他这话的意思是西凉乃是沈家的地盘,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乖巧些的好。纵然她刚烈,不惜玉石俱焚,可问题是,沈家都这样动手了,会在乎她玉石俱焚吗?

她专门跑来西凉又不是为了专门死给沈家人看的……

赖琴娘也不是全不识大体之人,被莫彬蔚提点一句,冷静下来之后,再不甘心,还是任凭这些士卒为自己戴上枷锁,押入西凉府的牢狱。

但她没想到的是,士卒给她戴了枷锁,居然不像对莫彬蔚那样只是挟持于中,带去明沛堂。而是招摇过市的送去狱中。

西凉城中之人见着一个妙龄少女戴枷,自是非常好奇的围上来观看。赖琴娘纵然为匪,也是蒙山帮的二当家,何其威风,几曾落到过这样的境地?被人围观也还罢了,更有顽童不懂事,随意拾了菜叶、碎石砸到她身上、头上,又有无赖见她美貌,污言秽语的调戏……

赖琴娘羞得无地自容,一直到被押进牢中,上了锁链,关入女监,兀自气得发抖,全身一阵极冷一阵极热,要不是心底最后一分清明在,几乎控制不住要发起狂来!

饶是赖琴娘不住告戒自己要冷静,然而全身血液逆流却久久不能停止——一直到她察觉到有人在大力揪着自己的发髻。

“……小娘皮……狐媚子脸……定然……偷了人……”心绪未平的赖琴娘只模糊听到几个字,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忽听风声响起,她究竟在匪帮里学了一身武艺,本能的抬手一格,挡住了当头扇下来的一记耳光。

……这才看清楚了跟前正站了一个人高马大、体态肥胖的妇人,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按,另一只手被她挡住,正骂骂咧咧的想要重新动手。

“连个泼妇也敢欺我!”赖琴娘不由大怒!

她如今虽然戴着锁链,这妇人却是一身轻松,然而究竟两人身手有别,赖琴娘目中透出厉色,格住妇人扇下来耳光那条手臂的手掌忽然反腕一转,只听轻轻的咔嚓一声,那妇人尚未醒悟过来,已觉臂痛如折,禁不住杀猪也似的叫喊起来!

“好个小娘皮,偷人进了狱,居然还敢打起人来了!”只是这妇人痛得松了揪赖琴娘的头发捂住手臂后退之后,却立刻尖声大叫,引得这间牢房里的女囚们纷纷向赖琴娘逼了上来!

片刻后,左右及对过、附近牢房都听得乒乓之声不绝,内中女子斥骂、诅咒、求饶……热闹非凡。

这热闹被一五一十报到卫长嬴跟前,卫长嬴微微颔首,道:“先叫她在那里待上两日,免得继续不老实。”

朱衣笑着道:“婢子闻说这赖氏被捉下狱时,打扮得鲜亮整齐。也不知道她兄长都被咱们扣押了,又是从邻州赶来,不说千里迢迢,桃花县那边,到咱们西凉城,总也有百余里路程,她竟还有这心思,不染半点风尘……”

卫长嬴听了这话,越发笃定赖琴娘必是有了情郎,是以无暇顾及兄长。恐怕这次接到消息后肯立刻就来,也是为了情郎的大计——跟情郎同行,哪有女子会不加倍注重风仪的?随口问:“那莫彬蔚见她被捉下狱去,可有什么说法?”

“听过去拿人的士卒讲,莫彬蔚一直不动声色。”

卫长嬴唔了一声,心想兴许莫彬蔚对赖琴娘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计划需要蒙山帮,才逢场作戏。她想了一想,吩咐道:“赖琴娘跟莫彬蔚来了西凉的消息去告诉赖大勇与木春眠,若他们想求情,一律拦了。若是想探监,只许木春眠去。”

朱衣应了一声,又好奇的问:“少夫人为何许他们去探监?万一他们传递什么消息……”

“季固怎么说也是季神医的叔父,季神医现下也就这么一个长辈,多少年了,一直念念不忘。”卫长嬴叹道,“前两日我接到娘家祖母的信,道是我娘家父亲如今大好了。说起来都赖季神医妙手,我自然要投桃报李,护着些季家人……蒙山帮这儿的事情怕是不简单呵!”

这番话朱衣记在心里,当天晚上卸了差,特意回家告诉了其母,其母又托了家生子中在季园伺候的下仆,把话传递到季固耳中。

季固摸着拇指上的竹节扳指,对女儿木春眠道:“既然卫夫人已经发了话,你明日就去女监里探一探那逆女吧!”

木春眠比赖琴娘长了好几岁,这个义妹也算是她抱大的,因为她自己没有兄弟姐妹,对赖琴娘向来非常爱护,视同胞妹。此刻听着父亲的话,就皱眉道:“琴娘一到西凉就被下了监,父亲不能救她一救吗?”

“如今老子救自己都来不及,岂能顾得上她?”季固闻言,双眼一翻,怪笑着道,“她给老子惹下这样的麻烦,老子简直想自己动手清理门户!她被关一关又怎么样?!”

木春眠微吃一惊,道:“琴娘她……到底惹了什么事?”

“老子怎么知道?”季固恶狠狠的道,“但一准不是什么小事,否则卫夫人需要借下人之口提点你去探监,好把她到底参合了些什么事儿套出来,叫咱们可以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木春眠迅速思索了一下,微微变色道,“卫夫人叫人转了这一番话过来是这样的意思?”

季固冷笑着道:“不然你以为呢?老子在这西凉也住了些日子了,卫夫人与沈藏锋颇为恩爱,老子还不知道这明沛堂的事情,等闲事她一个人就能够做主。若非是大事,她自忖护不住我们,怕不好对去病交代,会提醒我们?”

木春眠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琴娘她到底做了什么?!”蒙山帮因为一直在灌州府境内的蒙山中活跃,从来没到过西凉境内。木春眠以为赖琴娘这次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对季固不告而去,自作主张……却不想她得罪季固还在其次,竟更恶了沈藏锋!

听季固的意思,赖琴娘惹下来的麻烦很有可能波及到季固跟木春眠父女,而且这种波及连沈藏锋之妻卫长嬴都感到有点棘手,所以才特意向使女透露口风,提点他们做点将功赎罪的事情,好让卫长嬴能够替他们说话。

季固对女儿的疑问嘿然道:“这就是你去探望她要问的了!老子晓得琴娘这赔钱货是你带大的,你对她难免有点狠不下心!只是莫忘记咱们家还有个小赔钱货,那可是你亲生的!老子虽然对你们母女谈不上当掌上明珠看,可老子自己生的,跟收下的义子义女究竟不一样……你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罢!”

涉及到唯一的女儿,木春眠也顾不得什么姐妹之情了——究竟女儿比妹妹更重要,她匆匆赶到女监,得了卫长嬴的吩咐,果然看守很是爽快的放了她进去。

木春眠被引到关押着赖琴娘的牢房前,待看守开了门,她往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却见这一间牢房里横七竖八的躺了足足近二十个女犯,几乎没了落脚的地儿。这样的地方气味自然复杂,更不要说牢房角落里就直接设了便桶,瞧着似乎都漫出来了。可便桶旁仍旧躺了人……听得开门声也没人动弹一下。

这一群蓬头垢面的女犯里,木春眠怎么也无法寻到自己那向来爱干净的义妹。

等看守朝里吆喝了赖琴娘的名字,才有一个衣裙破烂的女子跳了起来,哭着扑向木春眠:“大姐!”

“……琴娘!”木春眠端详着披头散发衣裳残破,脸上沾了许多污垢不说,还有几道指甲划痕的赖琴娘——赖琴娘打小就出落得水灵,季固又教导了她琴棋书画等乡野之中想也想不到的高雅之物。既养就了她的城府气度,也养就了她骄傲的心性,赖琴娘自幼就对自己的仪容要求极高,在曹家堡时因为限于条件,只能做到整洁清爽。

到了蒙山帮里,赖琴娘就一路奔着讲究而去。

就像朱衣私下禀告给卫长嬴的那样,唯一的哥哥被扣押在西凉城,赖琴娘接到消息赶过来,一路风尘,居然还衣裙鲜亮,可见其讲究的程度。

木春眠怎么也没想到她在这女监里才待了一夜,就狼狈到了跟这里不知道关了多久的囚犯一个样子了……

89第八十九章 恶心的人

[第4章第4卷]

第428节第八十九章

恶心的人

“听说你要见了我才肯说真话。”卫长嬴把茶碗放在手边的梅花式檀木几上,浅笑着道,“如今人你已见到,要说什么就说吧。”

已经梳洗过了的赖琴娘望上去神情委顿,与其说一踏进西凉城就被押入女囚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倒不如说素来喜爱洁净的她被囚牢里污秽肮脏的环境吓得不轻。此刻跟着木春眠入内,低眉顺眼的半点看不出来之前打听到的桀骜不驯。

看到她这样卫长嬴就觉得果然一上来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是对的,虽然说这女匪跟自己之间身份悬殊,可一介年少女流,能够在匪帮里混到仅次于其兄长的二当家的地位,即使有季固与赖大勇的缘故在其中,自身也一定是有胆魄有手腕之人。否则赖大勇跟季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没点本事哪里镇得住那些粗鲁剽悍的匪徒?

之前木春眠一个流民聚居的堡主都敢欺瞒自己跟端木芯淼,更不要说这匪帮当家的了。

卫长嬴有了木春眠的教训,对这赖琴娘哪里还会客气?现在看看这一手还真有用——省却许多试探功夫。

打从心眼里不想再回到女囚里的赖琴娘不敢再玩花样,垂头丧气的道:“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木春眠低声提醒她措辞客气些。

卫长嬴倒不在意,反正她也没指望过一个女匪能多知书达理。听了这个条件,就打眼看了看陪她们进来的人,见那仆妇微微点头,表示这两人都是搜过身、确认没带凶器的——对寻常女眷当然不必如此,但这两位来路都有点不对劲,还要到卫长嬴跟前说话,下仆们自不敢怠慢。

既然没带什么凶器,卫长嬴自恃武艺在身,也就点头应了。

当下众人一起退了出去,关了门。

卫长嬴就道:“你如今可以说了。”

赖琴娘之前被木春眠叮嘱要表现得尽可能柔顺乖巧,不许她抬头直视堂上。到此刻才有机会看清楚卫长嬴的容貌,神色之间就露出一丝惊讶,目光在卫长嬴面上转了两转才收回去,嘴角微微一撇。

她向来自恃美貌,在她从前所见之人里就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的。又听季固说过以她的才貌即使在帝都那样的繁华地方也属于拔尖的了,所以一直以此为傲。本想着卫长嬴虽然出身尊贵,然而论到美貌可未必及得上自己。

为了不引起卫长嬴的嫉妒,赖琴娘进明沛堂之前还特意跟木春眠借了身旧衣裙穿,想着遮掩一下自己的天生丽质,别因为过于美貌叫沈家这位贵妇一见之下就妒火熊熊才好。

不想这会一看,却发现这端坐堂上的贵妇人美貌比自己虽只隐隐过了一线,但因为通身绫罗锦绣、满头珠翠,淡扫娥眉略点朱唇,望之华色含光仪态万方,生生就把赖琴娘比得黯然失色。

赖琴娘心下不由自主的一酸,先想:“其实这位夫人的美貌与我只在伯仲之间,只是她这样的人想也知道是自幼养尊处优极尽保养的。单她那身细皮嫩肉,就不是我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草莽之人所能比。更遑论她这一身打扮珠光宝气彩绣辉煌,就算蒙山帮里积蓄不少,可要凑得这样精致齐全想也艰难。”

又想,“早知道她这样美,我今儿也该好生打扮一番的。先前下狱已经把我锐气都打掉了,如今又穿得如此寒酸鄙陋,说话都无端的低了声……这夫人好算计,先拿我下狱给我个下马威,又用妒名迫得我不敢盛装而来,一步一步被她压下,只能跟着她的意思走。”

她这里心潮起伏,卫长嬴等了片刻见她不作声,却不耐烦了:“怎么你把人都打发下去了,莫不是想单独来消遣与我么?”

“不是的。”赖琴娘一怔,回过了神,慌忙道,“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大得很。”

卫长嬴勉强耐住了性.子,淡淡的道:“你只管说事情,至于是大事还是小事,我自会判断!”

赖琴娘连受打击,如今心思溃散,也没了跟卫长嬴斗心机的盘算,想到莫彬蔚之前说的,敷衍不过去时就对卫长嬴直言相告,横竖卫长嬴不可能坐视娘家吃大亏的。

此刻就把心一横,将事情都说了出来:“蒙山里有矿。”

“矿?”卫长嬴一怔,下意识道,“什么矿?难道是……金矿?”她眼波微微一凝,虽然说卫长嬴见惯富贵,等闲的产业都不放在心上,然而她也知道,阀阅数百年积累,固然底蕴丰厚资产难以计数,但要养着数目庞大的族人以及私兵幕僚锦衣玉食,开销不可谓不大。

否则也不至于会出现远支族人贫寒如庶人的情形了。

若蒙山之中发现了金矿……无怪卫新咏会遣莫彬蔚从南蒙山一路打到北蒙山!

但赖琴娘却摇了摇头,道:“不是金矿,是……玉矿!”

“玉矿?”卫长嬴一眯眼,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虽然说玉石折现不如黄金迅速,可若放在了盛世,可比金矿更有价值。就算是乱世,那也不是什么轻描淡写的产业。

她问,“是什么玉?有多大?”

就见赖琴娘拉起袖子,露出自己指上一黑一白两枚指环,道:“这是当年公子的舅父在玉矿附近拾到的玉石做的。”

卫长嬴令她近前些,凝神一看,却见两种玉石虽然颜色不同,却均是玉光温润,色泽纯净,显然成色极好。她迅速估了个价,问赖琴娘:“这矿有多大?”

“我也不知道。”赖琴娘放下袖子,抿了抿嘴,道,“只知道公子的生父与胞姐都是为这个死的。”

“哦?”卫长嬴早先听沈藏锋提到过卫新咏与景城侯的结怨与卫积、卫新台有关,只是具体的内情却不得而知了。不想卫新咏居然会告诉赖琴娘,因为玉矿,她来了兴趣,问道,“是怎么回事?”

赖琴娘道:“说来话长——这玉矿是公子的亲舅父古老丈发现的,二十来年前,古老丈为筹银钱娶妻,跟人到灌州桃花县收几种药材,欲带回帝都去转手售卖。结果古老丈到灌州后不久,不慎遗失了钱袋,虽赖同伴救济不至于流落街头,却没了回去的盘缠,更遑论收购药材带回帝都了。古老丈不甘心乞讨而回,索性一咬牙进了山。想趁同伴还在灌州,管他吃住的光景自己采些值钱的药材。结果进山之后,药材没采到什么特别的,倒是在溪水底下发现了玉石。顺着溪水就发现了一个玉矿。”

卫长嬴暗暗感叹:这姓古的忒也好运。就算他为了攒钱,冒险进了比较凶险的地方,但桃花县这儿土生土长的人进山的也不少,山里的溪水总不可能比树还多,这些年下来居然也就这姓古的拾到玉石继而发现了玉矿的存在,以至于半点风声都没露出来过。

就听赖琴娘继续道,“只是古老丈出身寒微,有心独占此矿,却又苦无权势,勉强去开采,恐怕反害己身。思前想后,只得将在溪中拾到的两块玉石藏起,跟同伴借了银子返回帝都家中,打算与父母亲人商议一番。但他回到帝都后,却发现自己的妹妹、即是公子的生母古夫人已经被知本堂的子弟纳为侍妾,且有了身孕。古老丈便是灵机一动,想到了借助卫家之势。”

“只是公子的生父卫老爷固然是阀阅子弟,却因为是庶出,老景城侯当时也去世了,是以可用之人既不多,也没什么权势。”

卫长嬴心想,那卫积是老景城侯晚年的宠姬所出,虽然老景城侯没宠他宠到了将爵位也传给他的地步,但想来也是非常维护纵容的。卫积却也没因父亲的扶持有什么成就……可见卫积资质远不如其子卫新咏。

赖琴娘接下去道:“卫老爷亦是无力直接占下玉矿,却也不敢叫景城侯知晓,免得被景城侯夺去。就筹划着谋取灌州府的官职,好从长计议。然而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未能成行。反倒是渐渐引起了景城侯的疑心!”

“那是怎么把我那族姑都牵扯进去的呢?”卫长嬴若有所思的问道。

赖琴娘露出愤恨、厌恶之色,道:“景城侯既起了疑心,他自己忙于朝政,自不可能亲自盯着卫老爷。所以他就叮嘱了他的次子卫清霄留神着些卫老爷这一房……那卫清霄论起来是公子与小姐的嫡亲堂兄——却是个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东西!”

听她这么一骂,卫长嬴大致猜到卫清霄做了什么了。

果然赖琴娘厌恶万分的道,“他盯着卫老爷这一房不几日,见小姐生得美貌,竟然……当时,公子五岁,小姐才七岁!”

卫长嬴也不禁变了脸色:“这卫清霄居然如此无耻?!”

她隐约听说过,高门大户之中许多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喜好,不可细究,只因细究之下之龌龊恶心,怕是寻常人听都听不得。

喜好幼女就是内中一种……

然而这种喜好,大抵也是采买庶人之女或是贱籍女童玩弄,到底不会把手伸到同为士族之女、更遑论是自己亲堂妹的身上!

卫长嬴只觉得恶心得难以忍受——相比这卫清霄,前太子申寻都算是个好人了!

至少申寻逼.奸致死的卫长娟本也到了出阁的年岁,至少申寻强纳的都是妙龄少女而不是幼女!

才七岁的小堂妹,这得多禽兽才能下得了手?

赖琴娘冷笑着道:“我骗夫人你做什么?这件事情是公子的锥心之痛,公子本来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对人说的!只是公子晓得夫人你对他不信任,怕夫人你与他为难,使他不能报仇雪恨,这才打发他的小厮虎奴悄悄跑了一趟腿,告诉了我这些事情。让我可以回答夫人!夫人若是不相信,大可以修书去问公子,只是夫人请想,这又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公子何苦要如此编排自己唯一的姐姐?”

纵然根本没见卫新台,卫长嬴还是森然道:“这个一会再说……往后若有机会,我必叫这卫清霄不得好死!”这样龌龊恶心的人,喜好幼女不说,甚至还对年幼的堂妹下手——慢说是血脉疏远的族叔了,就算是自己的亲叔叔,卫长嬴都觉得这种人还是早点死了的好!

赖琴娘不想她会这么回答,怔了一怔,眼中方才浮上的桀骜褪了些,道:“公子的仇,公子一定是想亲自报的。只是我代公子多谢夫人这份心意了。”

卫长嬴伸手揉了揉额,道:“那么卫……我那族叔祖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我那族叔祖与族姑是差不多时候去世的,当时报的是父女一起暴病。”

“小姐被……时,挣扎哭喊,惊动了卫老爷,所以……”赖琴娘冷笑了一声,道,“景城侯知道之后,为了保住次子的名誉,就让卫老爷跟小姐暴病了。若非古老丈见势不妙,趁着景城侯未到之前先行逃走,还在仓促之间留了一封书信在公子那时候时常玩耍的地方。怕是公子一辈子都不能知道真相呢!”

90第九十章 桃花县?桃花仙!

[第4章第4卷]

第429节第九十章

桃花县?桃花仙!

“卫清霄当真该杀!”沈藏锋剑眉紧皱,厌恶的道,“我本以为景城侯乃是嫉恨其庶弟从前得父亲宠爱,下手时误杀了侄女……不想这父子两个竟如此龌龊不堪!骨肉之亲,无必要缘故下手屠戮已是不该,如此凌辱,简直不配为人!”

沈藏锋自认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作为沈氏未来的阀主,沈宣也不会把他往高风亮节那一路上教导。血脉之亲、同族之近,当真妨碍到了他,不管男女老少,沈藏锋杀起来绝对不会手软。

但……

正如士可杀不可辱一样,若为大事,杀死一个七岁女童,沈藏锋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不会觉得残忍。可凌辱一个七岁女童,却是沈藏锋所厌恶的了。

其实也不仅仅是他这么认为,大部分喜好正常的士族都是这样的态度。

将挡路者铲除没什么,大家都赞成这么做,大家也都会这么做。高门大户的谁家阀主上位没踩过几个亲眷?

可是卫清霄这种做法已经不是上不得台面这么简单了,完全就是龌龊之极。传了出去,即使在知本堂里景城侯的心腹,恐怕也要被引起众怒!

因为他哪怕凌辱之后杀死的七岁女童是其他人,不是他的堂妹,也不至于让人对他如此憎恨。卫新台在景城侯眼里不值得一提,只是一个族中之女罢了。但在众人看来,她跟卫长娟其实是一样的身份,阀阅之女。

士女。

衡王申寻凌辱的卫长娟不但已经十七岁了,而且申寻也没动手杀她呢,尚且惹得六阀联手逼迫圣上将申寻改封衡王。更何况卫清霄此举?

这事情传出去,知本堂的女孩子都没法活了!连千里之外的瑞羽堂也落不了好,卫家能出一个卫清霄,谁知道会不会出第二个?

不过从卫家的角度想,也幸亏卫新台当时年幼。

因为她年幼,这些年来揣测卫新咏跟景城侯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十个人里有十个会像沈藏锋之前那么猜测,绝对不会猜到真相上去。

任谁都会觉得事情的根源肯定是出在了卫积身上,而卫新台这小女孩子怕是恰好目睹了什么或者与父亲同食了什么,受到了牵累……才会父女一起暴毙。

卫新台要是十七岁,美貌如花,容比西子,倒有可能会被有心人往卫清霄觊觎堂妹美色不顾伦常上去想……

毕竟常人,即使是见多识广的阀阅里,也不是人人都会把人往最龌龊那里想的。正常情况下都是比着常人的性情为人来揣测,谁会想到卫清霄偏偏就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卫长嬴到此刻还有点气愤难平,道:“我从前只道衡王已是极荒淫的人了,却不想卫清霄无耻更在其上!”又牙痒痒的道,“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听着赖琴娘描述,我那讳积的族叔祖才干能力都平平,偏就生了我六叔这样惊才绝艳的子嗣。卫崎膝下那些子孙加起来都不如我这六叔!这样下去,我这六叔迟早能够亲手报仇。”

“照他的布局来看,可不像是只冲着景城侯父子去的。”沈藏锋却道,“我观他这些年来的行事,仇恨深藏,单是景城侯父子恐怕已经不足以让他泄愤了。”

卫长嬴横竖对知本堂半分好感也无,闻言点头道:“他要是有那个能耐把知本堂铲除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藏锋笑了笑,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道:“那玉矿在什么地方,赖氏可有说?”

“若不是他们在找这个矿耽搁了辰光,咱们这次险些就发现不了了——我那六叔的亲舅父,那位古老丈半年前病故了,虽然他留了幅凭记忆画的地图下来,然而赖琴娘说,他们蒙山帮盘桓桃花县附近十几年,从来没发现过相似的地形。如今只晓得是在桃花县这一段的蒙山中,具体哪里还真不知道。”卫长嬴轻嗔了一句,心下微微生出一丝忐忑,面上却镇定如常,微笑着道,“要不然,他们寻着了具体地点,估出玉矿规模,早就去官府那边把整座矿山买下,如此一来师出有名,谁也不好插手了。”

说起来也是卫家在灌州亦没什么势力,沈家如今又碍着东宫才易了主,圣上被阀阅逼迫废去申寻,心里正憋足了怒火,若沈家再把手伸到西凉之外的地方,担心触怒圣上,圣上当真下狠心拿沈家开刀……如此种种,所以才需要这样麻烦。

若这座矿是在凤州或西凉,无论卫家还是沈家还那么麻烦做什么?直接把整段山都划进族产就是!

但因为灌州不是两家中任何一家的势力覆盖地,也只能走官面了。

偏偏蒙山又那么辽阔,当真把灌州、哪怕只是一个桃花县的整段蒙山都拿下来,即使按照极低的价格,也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假如只是要这段蒙山建造别院倒没什么,关键是为了玉矿。若借助权势用太过荒谬的低价拿下来,往后叫人知道内中有玉矿,嫉妒的人多了,肯定要翻出来说嘴,好从中分一杯羹。要是不用低价,用正常价格呢,那姓古的人也不知道这矿到底多大、成色究竟如何?

要是玉色都像他拾到的那两块一样好,而且规模庞大,如此买下来倒也值得。

万一那两块就是成色最好的,大部分玉石都非常粗糙,而是矿也不大……这样买下来可就是个笑话了。

若非出于这些顾虑,莫彬蔚跟赖琴娘也不会因为对着地图寻找矿山迟迟无果而被沈家这边抓到机会……

沈藏锋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妻子故意提到“谁也不好插手”的真正用意。他思索了片刻,道:“如今还是要先寻到玉矿,莫彬蔚已经找了许久,纵然他刻意隐瞒,但咱们都知道了,很难保证没有其他人、其他地方传递出去。届时众人纷纷进入蒙山寻矿,却是个麻烦。”

卫长嬴看着他笑,道:“你要不要派些人去帮手?毕竟蒙山很大。”

“这个其实不是人手的问题。”沈藏锋却是意味深长的一笑,道,“蒙山帮盘桓桃花县附近已有十几年,加上他们背后是季固。行走深山,最大的威胁无非二者,一是猛兽,二是瘴疠疾病。蒙山帮帮众数千,内中悍匪如云,纠集一干人,自不必畏惧前者。有季固,后者也足惧。尤其官府不管是做戏还是恐吓,好歹前后围剿过他们好几回,蒙山帮为了做样子也会暂时退往深山……你想那古姓之人当年虽然是被景况所迫,不得已进山,但他独自一人,胆气再粗,气力与携带辎重有限,又能深入蒙山多少?”

卫长嬴怔了怔,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

“要么卫六叔记错了,要么就是那古姓之人自己记错了或者说错了!”沈藏锋从旁取来灌州府的舆图,指着与桃花县隔了两个县、与西凉全不交界的一处道,“你看此地名苍耳县,听着似与桃花县毫无关系,但此县得名由来就是因为全县盛产苍耳子。”

卫长嬴知道苍耳子乃是一味药材,能散风除湿通窍,倒是桃花县除了处处有桃树外没听说过有什么盛产的药材……这一点倒是跟赖琴娘说的,那古姓之人从帝都千里迢迢到灌州是为了贩卖些药材,攒钱娶妻搭上了关系。

沈藏锋又指着苍耳县县城附近一个极不起眼、伸入蒙山的小镇,道,“这个镇的镇名很有意思,它叫桃花仙镇!”

“桃花仙?桃花县!”卫长嬴方才已经听出丈夫之意,然而也没想到竟是错误在了这样的地方,惊讶道,“难道那古姓之人没告诉过我那六叔,他跟同伴到灌州收药材的地方,是镇不是县吗?”

“可能他根本不知道灌州有个桃花县,所以就没提醒卫六叔。”沈藏锋也觉得很有意思,道,“这桃花仙镇,我方才查了一下,它得名是因为镇中有一株五百多年的桃树,号称仙人所种,所以叫桃花仙镇。你想咱们说地方总是习惯了二字或三字,说到四个字的地名却是少数。而且我问过莫彬蔚,那古姓之人跟同乡到灌州时,才十六岁,当时并不识字。他后来能够写信也是因为回帝都后,手里有了些银钱,才请人教了些文字。”

十六岁时大字不识一个的少年,又是跟着同伴走的——恐怕后来卫新咏根据他说的话音找出桃花县来,这人自己也认为就是桃花县呢?

至于说镇与县的差别么……就好像季固骂赖大勇的那样,见过帝都的繁华之后,再看底下的城镇,其实都是差不多……横竖跟帝都一比都寒酸得紧。

本来灌州就只是下州,州城都入不了季固的眼。

更遑论它辖下的一个小县城?

桃花县是极逼仄的。

要命的是桃花仙镇倒是比寻常的镇子都大,因为地利的缘故,全县的苍耳有七成打这儿汇集,自然吸引了大魏各地的药材贩子。

……如此一来,古姓之人把桃花仙镇误认成桃花县也不奇怪了。

想通这些,卫长嬴真是无语得紧,半晌才道:“这仿佛是给沈家送好处来的一样。”

就凭莫彬蔚那些人手以及蒙山帮在灌州的势力,若是没找错到桃花县,在桃花仙镇那一块,恐怕早就找到玉矿、买下矿所在的范围,莫家军坐镇,开始雇请矿工开工了……

那样也不会惊动到西凉这边……

卫长嬴不能不感慨沈家的好运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卫家,或者说瑞羽堂的运气也不坏。

按照卫新咏的计划,他苦心筹划多年,自然是为了独吞这份好处。但因为一字之差,如今不但要跟沈家分、还要跟瑞羽堂分——没有瑞羽堂站在他背后,又因为卫长嬴这个沈家媳是卫家女,沈家坐拥西凉几个月前才大败秋狄、阵斩大单于的剽悍大军,岂会把所谓的莫家军放在眼里?

瑞羽堂当然不能白站,实际上玉矿消息既然叫卫长嬴知道了,想不分给瑞羽堂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么一来,卫新咏的亲舅舅发现了矿,想找卫新咏的生父一起去占下来。

结果卫新咏的舅舅、生父、生母、胞姐……全家都为这矿付出惨烈代价,最后他却还要跟瑞羽堂、跟沈家来分……早知如此,就算索性不要了这矿,兴许还不用落到这样的地步。又或者早点拿出来大家分,弄的好没准还能得点好处,即使这好处比不上独占,总比还没到手就为这好处赔了性命好。

卫长嬴想想都觉得这个六叔一家委实可怜,如此遭遇,也难怪卫新咏眉宇之间总是积郁着沉愤之气了……

91第九十一章 做大哥不容易

[第4章第4卷]

第430节第九十一章

做大哥不容易

两人又说了一阵,把分别盘问莫彬蔚跟赖琴娘的所得对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兴许卫新咏知道既被沈家盯上,就在邻州这么点距离,又是沈藏锋腾出手来的光景,想甩开沈家单干是不可能的,拖延下去反而容易结怨或生变,提前就交代莫彬蔚与赖琴娘,敷衍不过去就全部说实话。

是以两人一核对,莫彬蔚那边除了卫积、卫新台之死没说外,其他与赖琴娘讲的都差不多。想来只要遣人去桃花仙镇附近的山中一探就可确认了。

卫长嬴感慨道:“我之前还道赖琴娘看中的是莫彬蔚呢,不想她的眼力比我想的更高,原来是我这六叔让她倾心的。去年年初,我这六叔就卸了朝云县县令一职,但被过继到瑞羽堂以及上京,这中间都有好几个月行踪不详。可能就是悄悄赶到桃花县,收服这赖琴娘了。”

“这赖氏也不见得完全是看中了卫六叔。”沈藏锋却是一哂,道,“蒙山帮中不提才貌,人人皆是盗匪,赖氏是受季固抚养教导长大的,季固本是帝都富家公子,出身官宦,虽是工籍,然而因为太医身份的特殊,实际上早先身份并不在一些世家公子之下。所谓耳濡目染,赖氏哪里看得上匪徒?莫彬蔚仪表不俗,亦有才华,但出身却是庶民。怎及卫六叔非但才貌俱全,而且还是正经的阀阅公子来的诱惑?即使卫六叔在族中地位并非多么拔尖,但比之赖氏那是天壤之别了!”

好好的一个名门贵公子与娇艳女匪的旖旎故事,被沈藏锋一说却成了贵公子逢场聊作戏、美女匪有意攀高枝……卫长嬴哭笑不得之余暗想:“定然是我那公公婆婆担心夫君身份既高贵,又才貌出色,怕有什么红颜祸水勾引他把他教坏了,早早的给夫君说了许多贪图富贵、趋炎附势的故事。否则我跟使女一听赖琴娘瞧中了六叔,都觉得以六叔的才貌勾引到赖琴娘理所当然。夫君他……却觉得六叔之所以能够勾引到赖琴娘,全靠了身份?呃,不过夫君也没见过六叔……凭心而论六叔那才貌这天下勾引不到的女子还真不多。”

她这里心下嘀咕着,沈藏锋却露出思念之色,轻声道:“亏得咱们光儿年纪还小,不然,他不在咱们身边,母亲年岁也长了,可别叫人把他给教坏了!”果然他怀疑赖琴娘看中卫新咏是因为卫新咏的身份,完全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被沈宣与苏夫人教诲的缘故……甚至还深以为然,打算将这种思路继续灌输给自己的子嗣……

“……光儿想学坏,还有好几年呢,到时候咱们早就回去了。”卫长嬴叹了口气,眉宇之间添上几许愁绪,却哑然失笑道,“不过母亲何其精明,谁能在母亲眼皮子底下教坏光儿呢?”

只是卫长嬴不知道,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帝都,太傅府中,还真有人正在教唆沈舒光使坏。

沈舒明一手拿了块桂花糖,一手抱着堂弟沈舒光,压低了嗓子与弟弟讲条件:“一会祖父回来,大哥领你去祖父跟前,你就用你的右手上去扯祖父的衣袍要祖父抱你。然后,等祖父换了衣袍出来,你再上去扯祖父的袍子……要是祖母或下人想给你洗手,你就抱着祖父的腿哭闹,不许人拉开你,好不好?”

两岁的沈舒光粉妆玉琢的,白嫩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乌黑明亮,奶声奶气的叫着大哥,却不允诺,只是伸着手去拿糖。

沈舒明忙把手拿开些,诱哄道:“方才大哥说的,你都懂吗?”

沈舒光也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不想听,依旧专注的伸着他胖乎乎的小手臂,努力的去抓桂花糖。

“哈哈!”拿着柄只得四寸来阔五寸来长的小团扇、故作温柔娴静小淑女的沈舒颜毫不给兄长面子的笑出了声来,幸灾乐祸道,“我就说大哥这主意不成的,即使给二弟右手掌心刷了墨汁,二弟又还没启蒙,哪里会染到墨在手上呢?纵然把祖父闹得今儿没功夫考校你,回头祖父祖母一准还是要查到大哥你身上!如今二弟也还不肯依,大哥,我看你还是照我说的,趁祖父没回来,先跑去大伯那儿罢!”

“你道我不想去父亲那儿呢?”沈舒明哄了几句都见堂弟此刻眼里只有他最爱吃的桂花糖,根本没心思听自己说什么,再引诱下去怕这小祖宗就要哭出来了,只得将桂花糖给了他,悻悻道,“但母亲这回发了狠,亲自盯在父亲那里,说我若是这回考校不过,回去凭父亲怎么护着我,也非揍我不可!”

又埋怨堂妹,“说起来都怪四妹妹你,要不是你已经把《尚书》背完了,祖父何至于要我也背出来?”

“《尚书》又不难,大哥你要不是贪玩,早就背会了。”沈舒颜小嘴一撇,不服气的道,“再说大哥你又没跟我说你还不会背《尚书》,我道你上了这么多年学,四书五经早就都能背了!”

……沈舒明默默的吐了一口血,怒视着堂妹:“你当我是你吗?你三岁就能指物咏诗,我三岁时还在缠着小厮给我掏花园里的鸟窝的好么!”

沈舒颜小嘴再撇:“可大哥你现下又不是三岁那会了!”

沈舒明再吐一口血,怒道:“总之都是你的错!你再这么不乖,下次出门,我再也不给你带外头的吃食跟玩具了!”

“你不给我带,我明儿去祖父跟前背《孟子》,后儿去背《论语》,大后天去背《中庸》,再再后天去……”沈舒颜扬起精致的小脸,骄傲的道,“你敢不给我带!”

沈舒明欲哭无泪,忿忿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学针线女红才是正经,成日里学什么经史典籍!简直就是不务正业!你就不能学点好的吗?”

“女红针线我又不是没学!”沈舒颜把团扇往他跟前一递,哼道,“你看看这把扇子就是我自己做的,上头这双蝶戏牡丹也是我自己绣的,我针线哪里差了?”

沈舒明打量一眼扇面,双飞彩蝶跟牡丹不说跃然欲出,也称得上栩栩如生,决计不会把彩蝶看成毛毛虫、把牡丹看成柴禾……就沈舒颜的年纪来说已经非常出色了。就算是一些专心学刺绣的绣娘在她这么点大也很难拿出这样的绣品来。

他还有什么话说?

沈舒明咬牙切齿道:“你这样样样精通,半点活路不给旁人,不怕往后二弟、三弟都把你恨得死去活来吗?”作为长孙,沈舒明功课被家里任何同辈比下去都是一件很打脸的事情了,更不要说他还是被一个堂妹比下去!

而且这个堂妹不但文才压得他黯然失色,连女孩子家该学的也是一件没落下……沈舒明瞬间就觉得自己命苦了,他那些出身仿佛的玩伴里学业比他差劲的有好几个呢!可谁叫人家家里没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堂妹做对比?

现在除了父亲沈藏厉还是一如既往的宠爱儿子,不舍得打骂他外,从祖父沈宣到母亲刘氏到向来以温柔大方为长辈们交口称赞的长姐沈舒景都认为沈舒明被宠溺太久,以至于有西席苦心教导、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随时释疑的沈家长孙,还没有只得他二婶端木氏闲暇时随便教教、年纪也才他一半的小堂妹来的文才斐然……

这不,昨日沈舒颜在祖父跟前背了《尚书》全文,今儿个一早,沈舒明就接到祖父的吩咐,让他傍晚过来上房等着,自己要考校长孙背《尚书》。

想到因为有这么一个堂妹、从小以来的悲惨生涯,沈舒明苦口婆心的劝说沈舒颜:“四妹妹你这样不行,你这样见什么学什么、学什么精通什么,长此以往,叫咱们做你兄弟的可怎么活?往后二弟、四弟他们长大了,还有以后的弟弟们全部被你比的黯然失色,你说咱们家男子哪里还有脸走出去?”

所以,“你就不能学个一天,玩个十天,哦不,玩个一年半载的么?女孩子,出身尊贵、长得俏丽,不怕没人提亲,你说你要学这许多东西做什么?你才名太高,往后别把人家男子吓得都没人敢娶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沈舒颜本来得意洋洋的小脸蓦然一板,用力跺了跺脚,怒气冲冲的道:“你当我想学这么多东西啊?要不是没人管我,我闲着没事儿做,我学这些打发辰光做什么!你还说我!还说我!祖父祖母、大伯、大伯母这许多人盯着你,你还不争气,还好意思说我!”

这突如其来的发作让沈舒明愣得回不过神来,连正含着桂花糖吃得有滋有味的沈舒光也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堂姐——沈舒颜生气的说完,一甩手,把团扇朝旁边花丛里狠狠一摔,抹着泪,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舒光看了看堂姐的背影,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堂哥,很是自觉的低头在堂哥的衣襟上擦去口水。

沈舒明低头看着他,无语片刻,叹道:“四妹妹怎么忽然这么凶?”

92第九十二章 儿女事

[第4章第4卷]

第431节第九十二章

儿女事

沈舒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四堂妹得罪了的——沈舒颜虽然是孙辈里最小的女孩子,但因为其母端木燕语教女极严,性情里的几分娇纵还都是伯母、姐姐们宠出来的,平常素来大方的很。

按着兄妹从前相处,这样的话沈舒明也不是头一次抱怨了,沈舒颜都不当一回事。现在怎么就哭了呢?

沈舒明想来想去琢磨不透,因为怀里还抱着小堂弟,怕跑起来摔着了他,不敢追上去哄。待把沈舒光送回乳母手中,沈宣也回来了。

战战兢兢的沈家大孙公子只好去见祖父……

这小子利用堂弟搅了祖父考校的计划失败,不得已硬着头皮上阵应考。于是乎当天在沈宣跟前只背了一小半《尚书》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被沈宣狠狠打了掌心。委委屈屈的回到辛夷馆,又被母亲刘氏教训了一顿……亏得父亲再三求情,才被允许用晚饭。

只是沈舒明虽然不爱读书,但他忘性大,不记仇。用晚饭前还两眼含泪委屈得紧,晚饭时看到自己最爱吃的烧笋鹅,一口气啃了两条鹅腿,顿时又喜笑颜开了。

于是等用过晚饭,担心自己把四堂妹彻底得罪的沈舒明,一五一十的跟母亲刘氏诉说了今日在上房里的事情……当然他还没傻到说自己本来想拿桂花糖哄二堂弟纠缠祖父,好让祖父今儿个都忙于换衣服,没空考校他,只说跟四堂妹在上房遇见,说了两句话,结果四堂妹就发怒走了。问刘氏现在自己要怎么哄四堂妹高兴?

刘氏听着他心虚之下省略好几处对话,七拼八凑描述出来的经过,凭着对儿子的了解,却是把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好气又好笑的喝道:“你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你四妹妹?一准是你嫉妒你四妹妹天资卓绝,拿了这个说嘴,叫你四妹妹无辜受委屈,方把她惹哭了!”

就伸指点他额,“你年纪都差不多是你四妹妹的两倍呢,功课不如妹妹,自己不刻苦发奋,还好意思去怪你妹妹?说了出去,连我与你父亲都没脸!”

沈舒明讪讪的道:“我就那么一说啊!谁想到四妹妹就当真了呢?”

旁边沈藏厉提醒不及,重重咳嗽了一声。

大房与常人家反了过来,慈父严母,沈舒明又不是很用功的人,打小就要父亲帮着遮掩。是以与父亲之间颇有默契,闻声一惊,想改口却迟了,果然母亲似笑非笑的看了过来,道:“果然是这样?你这不省心的小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把妹妹惹哭,真真是好不小气!明儿个快点叫人领你到市上去,拣你四妹妹喜欢的吃玩之物好好买一些,回来去哄她高兴!”

沈舒明垂头丧气的道:“知道了。”

他因为再次上了母亲的当觉得很是郁闷,也忘记再问沈舒颜的事,就告退回房了。

留下刘氏目送儿子出门,就皱了眉与丈夫道:“二弟与二弟妹膝下三女一子,格外重视熠儿也是常理。只是舒颜也还小,太冷落了她却也委屈伤心。”沈敛实妻妾连生三女,前年好容易有个侍妾怀了男胎,不想没高兴几个月就小产了。好容易去年有妾生下一子,当真是爱如珠宝。

这三孙公子沈抒熠一落地就被嫡母端木燕语抱到自己房里养,沈敛实自此就没踏过侍妾们的门槛,夫妇两个都把满腔心血倾注在了这个庶长子身上。二房里的三位孙小姐难免就被父母冷落了。

其中嫡出的二孙小姐沈舒柔已经九岁,性情与大孙小姐沈舒景一样是稳重懂事的,倒没什么;三孙小姐沈抒月虽然比二孙小姐小了点,因为是庶出的缘故,向来也不争什么;惟独四孙小姐沈舒颜,是整个沈家的小孙女,而且天生资质过人,过目不忘,聪慧惊人,三岁即能指物成诗,极得长辈们喜欢与引以为豪。

虽然说端木燕语对女儿们的管束一向很是严格,但对女儿们的教导也一直亲力亲为,非常重视。沈舒颜资质出色,可小小年纪就才名在外,也是端木燕语苦心栽培的结果。

但自从沈抒熠落地后,端木燕语心思都放在了抚养庶子身上,哪里还有功夫再亲自教导女儿们?沈舒颜被母亲带在身边管教惯了,忽然被疏远,自然就委屈极了。

沈舒明只道从前说四妹妹仗着天资卓绝,迫得他这个哥哥在学业上频频没脸,四妹妹都不在乎,这次怎么就计较了?却不知沈舒颜并非计较这些话,而是计较那句“你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因为察觉到父母的冷落,沈舒颜正一边变着法子引父母注意,是以才学了这个又学那个,不然这位四孙小姐也不是这种什么都要学的勤快人……一边心里酸着。

被堂哥这么一讲,勾起满腔委屈,沈舒颜顿时就伤心的哭着走了……

这番内情,粗枝大叶的沈舒明不觉,刘氏与沈藏厉却都是看在眼里的。

刘氏对侄女们印象都不错,不得不说端木燕语自己给妯娌们留的印象都不是太好,但她教出来的女儿还真不坏。二房三姐妹俱是知书达理的女孩子,最小的沈舒颜虽然略显娇纵任性,但这种带着孩子气的不乖在长辈眼里却也是可爱的。

今儿被沈舒明这么一提,刘氏不免有些可怜这三个侄女。

沈藏厉点了点头,道:“明日我与二弟提一提。”

“你委婉点说,二弟脾气急,别叫他误会二弟妹亏待了侄女们,闹起来就不好了。”刘氏道。

沈藏厉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道:“安置罢,你明儿还得去外祖父家帮手,别太累了。”

……苏鱼舞跟宋在水的婚期就定在了半个月之后。如今苏家宋家都忙成了团,也是不巧,宋家那边大夫人霍氏身体向来有点娇弱,劳累不得;偏偏他们二夫人闵氏之前才诊出有身孕,万不敢叫她操心。

宋在水自己倒是能干的,可再能干也不能叫她自己打理自己出阁吧?好在宋家在帝都的族人不少,司空宋羽望从族里择了能干精明又品行好的姑嫂帮手——苏家这边人手倒比宋家人手足,奈何苏家要请的亲戚也多。

因为宋羽望这一代才他一个独子,宋在水这一代也才两个哥哥,如此需要着重招呼的就宋家本家以及霍家、闵家的亲戚,并宋羽望父子朝上的同僚、幕僚之流。

而苏家这边,远嫁江南的次女苏芍不能回来,且不去算。长媳钱氏、次媳张氏、三媳卫氏,已经是兴河钱、京畿张、凤州卫三家亲戚了。孙辈里还有容城邓、帝都顾……长女苏秀曼又嫁了西凉沈……

单姻亲就已经六家了,更不要说从苏屏展下来诸子诸孙都已长成,各有同僚好友。这么一来苏家人虽然多却也有点招待不过来,只得学宋家请本家、亲眷帮手。

刘氏是亲戚里头出了名的能干媳妇,她料理喜事经验十足,自己膝下子女双全不说,因为狄人那位前任公主辛夷的事情外人不知,都道刘氏跟丈夫结缡十余年恩爱如初,连个侍妾也无,真真是好命,自然是第一个被邓老夫人发话请去搭把手的。

这几日刘氏都是起早给苏夫人请了安就登车去苏家帮忙,这会听着丈夫体恤的话,却想起来在苏家忙里忙外时人人都打趣自己福气好,夫妻缘分与子嗣缘分俱佳的事来,再想到辛夷馆的事,心里酸酸涩涩,既委屈又愤恨。丈夫的体贴她不觉安慰,反觉讽刺,就站起身来走了开去,并不接他的话。

沈藏厉见这情形一怔,但随即也明白过来了,在妻子身后,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帝都因为宋家嫁女与苏家娶妇而喜气洋洋时,襄宁伯府里却乱成了一团——五孙小姐沈舒西打从被祖父起了“舒西”这个名字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得了桑梓的庇护,原本孱弱的身体倒是一天天好转了起来。

尤其沈藏晖赶回帝都后,这孩子渐渐的健壮起来。虽然比起同样月份的婴孩还是瘦弱了些,但八个月就能在氍毹上爬了,可见元气已复,筋骨茁壮,襄宁伯府上下为此都大大松了口气。

结果这一松气就出了事儿:

照顾沈舒西的乳母把她放在铺了锦被的矮榻上,只是转过身指挥使女把窗关上,别叫风吹了孙小姐这么两句话的光景,沈舒西竟自己爬到榻尾,头下脚上的栽了下去!

既然是矮榻自然不高,地上也还铺了厚厚的氍毹,可架不住沈舒西年幼,又是头朝下摔的。这一摔竟是直接昏了过去,半晌都没醒来!

吓得乳母魂飞魄散,抱起来与同样惊恐万分的使女又是揉又是拍的折腾半晌也不见动静,恐怕她就此不成了,硬着头皮去禀告裴美娘——裴美娘闻讯几乎发了狂,令人速速请了太医院院判前来救治,这消息传开让整个襄宁伯府都提心吊胆起来。连带着太傅府都被惊动,苏夫人亲自带着养在膝下的沈舒光赶过来探望……

万幸的是院判几针下去,沈舒西可算悠悠醒转,因为院判含蓄的提醒,五孙小姐是摔了头,若是不幸,可能会影响神智。她一醒来,裴美娘等人慌忙与她说话,然而还没满周的婴孩能懂什么呢?沈舒西自顾自的哭了一阵,伸手去摸头……然后不管长辈们怎么焦急,哭累了就径自睡去……

因为这件事情沈家上下都心事重重的,本来五孙小姐身体就不好,叫大家一直操着心。这才好容易养好了些日子,若因乳母一时不小心摔成痴儿,不说沈家从此多了个笑柄,作为亲戚想着也难受。

毕竟是襄宁伯府的嫡长孙女啊!

这晚上沈宙一夜未眠,第二日,满眼血丝的叫了长子沈藏晖到跟前,道:“我看西儿命途多舛,若是养在身边怕很难养大。先前用西凉给她起名倒是太平了一阵,如今看来还是尽早把她送去西凉养的可靠。”

沈藏晖从前也不信这些,但他跟裴美娘身体都好得很,偏偏足月而生的女儿这样难养,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却担心女儿年纪太小,受不住路上颠簸。

“她一个小孩子,平常在家里时不也是人抱着走来走去摇着?”沈宙皱眉道,“让人轮流抱着她坐车就是了。”

沈藏晖沉吟了一阵,想到女儿如今还不会走路说话,看不出来智愚,万一等满周之后发现有什么问题,那真是追悔莫及,但如今院判也诊不出来什么异常,只是照着经验那么提醒……

确实还是在这之前就把女儿送到西凉去可靠些,毕竟沈宙给孙女起了“舒西”这个名字后,沈舒西确实身体就渐渐好了。

下定了决心,沈藏晖就点头道:“那等苏家表弟婚礼过了,孩儿跟美娘就带西儿去西凉。”

不想沈宙一皱眉,不悦道:“西儿肯定要去西凉养的,你媳妇若放心不下要跟去也可以。至于你,我有叫你也去吗?”

93第九十三章 索性除掉!

[第4章第4卷]

第432节第九十三章

索性除掉!

西凉城,明沛堂。

卫长嬴看着下仆先行快马加鞭送来的家信,有些意外的问:“只大姐姐带西儿前来?”

堂侄女沈舒西会送到西凉来抚养,这一点卫长嬴早就知道了。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还没满周岁的沈舒西,难道沈宙这些长辈不怕她在路上出什么闪失吗?而且送沈舒西来的,也不是她的父母,却是寡居在家的沈大小姐沈藏珠。

下仆赔笑道:“四公子在朝中新领了差使,实在走不开。四少夫人要掌管府中诸事,亦无法分身。所以大小姐就提出由自己带五孙小姐前来西凉。”

卫长嬴心思略转,大致明白了:之前沈藏晖闻说女儿生来孱弱,有夭折之相,惊痛之下没有问过沈宙的意思就仓皇返京。这从裴美娘、从沈舒西的角度来说,沈藏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沈宙却未必会喜欢。

倒不是说沈宙不心疼孙女,而是因为沈藏晖毕竟是沈宙的长子,沈宙还指望他将来支撑自己这一房的门户呢!结果这小子这样沉不住气,都叮嘱了他送嫂子去西凉,就留在西凉帮着堂哥沈藏锋打理事情,也顺便在伐狄之战里捞点战功什么……谁想到一个小女儿就让他抛下一切跑回来了!

他又不是大夫!沈舒西当真要夭折,这小子跑回来除了看一眼丧事又能做什么?

身为一房嫡长子,如此儿女情长,沈宙自是觉得儿子不够稳重,应该多磨一磨。

在这种情况下,沈藏晖若是还要继续陪女儿到西凉,沈宙肯定会阻拦。沈宙自己也疼孙女没错,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要围着孙女转!他不会这么做,也不许沈藏晖这么做!

这样送沈舒西到西凉并留下来陪伴她的肯定不会是沈藏晖——这小叔子虽然爱胡闹,但也没什么心眼儿,沈宙不允的事情他想做也做不了的。

沈藏晖不能来,那最多就是裴美娘一个人送女儿过来了。裴美娘哪里会肯?之前沈藏晖到西凉这种苦寒之地来,裴美娘还要把他身边的人都笼络好了让他们看住丈夫别胡来。更何况现在要换了她到西凉这种苦寒之地来,倒把丈夫一个人留在帝都繁华地!

她还没儿子呢!

再疼女儿也不能为了女儿什么都不管了啊!而且凭心而论,她这么做也不算错,沈舒西有个同母弟弟,会比只有异母弟弟好很多。

卫长嬴猜想着应该是裴美娘听说丈夫不会一起陪自己母女去西凉,索性她也不肯来了。这么着,大小姐沈藏珠心疼侄女,横竖她一个回娘家住的寡妇也没什么拖累,回桑梓地抚养几年侄女也无不可,就主动提出自己来接这差使。

本来卫长嬴之前以为沈舒西来时,会是沈藏晖领个西凉的差事,恰好一家三口一起过来待上几年,是以预备在祖堂东南角上择一处独门独院的地方给他们一家宽敞些住的。现在来的人没有沈藏晖,只有沈藏珠,把她们姑侄两个打发到远些的地方去住就不合适了。

所以卫长嬴打发了送信的家仆,就叫贺氏在自己夫妇住的院子附近择一地气和暖的院子打扫出来,方便往后照顾。

她这边才安排了沈藏珠携沈舒西来的住处,转手又接到了凤州来信,除却嘘寒问暖的关心外讲了两件事:

头一件就是季去病已经动身往西凉这边赶了,预计年底之前就能到。因为如今世道不平,加上季去病治好了卫郑鸿,难免招人憎恨。卫家本想遣私兵护送他的,但之前护送他去凤州的沈家兄弟除了一个七公子沈敛华能静下心来听一听外,五公子沈藏机跟六公子沈敛昆两兄弟与他们的大侄子沈舒明一样,都是喜武厌文的主儿。

是以这两兄弟在卫师古门下学文学得七荤八素,要不是为了面子早就跑回帝都去了。听说季去病要去西凉,赶紧抖擞精神要求继续护送他。

哪怕季去病表示他想直接去西凉,不打算经过帝都,两兄弟也拍着胸膛表示他们也很想念自己的三哥,更希望能够与狄人好生一战,以松快松快筋骨……总而言之卫家预备的私兵没了用武之地。

第二件就是卫长嬴先前派人夜以继日送去凤州的、关于蒙山玉矿之事。

瑞羽堂对于卫新咏竟然藏了这样大的一个秘密颇为意外,由于玉矿已经在桃花仙镇附近找到,而且规模也初步估计出来了,比卫长嬴事先估计的要小一点。但有一个好处就是玉色普遍上佳,这么一算价值也不小了。

所以瑞羽堂商议之后,都赞同卫长嬴之前与代表卫新咏的莫彬蔚的谈判结果:瑞羽堂占三成。

沈家也占三成……

卫新咏自己只有四成。

想来即使瑞羽堂想更贪心一点,卫新咏跟沈家也不会答应了。卫新咏这人瑞羽堂还有用着他的地方,跟沈家为了个矿的份子交恶,单是宋老夫人在,就绝对不容许——这叫她心爱的嫡孙女夹在中间怎么做?

是以对于卫长嬴不及禀告娘家就代表娘家谈下来的这份条件,瑞羽堂全盘认下。

不仅仅是份额,还包括作为发现和一直在寻找这个矿的人,卫新咏的份额一下子被砍去六成,所要在旁处得的好处。

这个好处就是沈藏锋与卫长嬴分别代表沈家与瑞羽堂承诺,往后卫新咏对付知本堂时,会坚定的站在他这边……

沈家也还罢了,卫长嬴如此保证时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要脸:就算没有卫新咏这里的仇怨,瑞羽堂早在百年前就巴不得知本堂上下死绝了好么……

不过卫新咏现在的情况就跟他那亲舅父一样,别说他因为一字之差没找到矿,就算找到了,其实也就能隐瞒一时。时间长了这么个玉矿迟早会被人发现,到那时候他不分给瑞羽堂,也会有外人来抢。

横竖他势单力薄,是不可能独自把这矿占下来的。

就算是沈藏锋发现了这么个矿,肯定也会给族里好处。大家子弟,怎么可能甩开家族吃独食?

其实说起来卫积父女的悲剧也跟看不开这里有关。

试想沈藏锋这样的身份都不可能发现一个玉矿不分润给族人,何况卫积?卫新咏那亲舅父古姓之人因为是庶民,不明白阀阅里的弯弯绕绕。只道纳了自己妹妹的人乃是凤州卫氏子弟,还是景城侯的亲弟弟,比起古家来不知道多么高贵,放在海内那都是人人知晓的门第,以为一准可以占下玉矿了。

却不晓得大家子里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是阀主也不可能处处以强硬手段镇压族人,总是需要怀柔安抚才能够使一族之人齐心的。

若卫积当年得了这消息之后立刻景城侯商议,景城侯即使自己吞了大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给他——族人都看着呢。有这么个玉矿,卫积少不得要引人注意,这样卫清霄哪怕看见了小堂妹美貌,也未必会下手……毕竟卫积到死都无声无息,景城侯略施手段就把真相盖住了。

若是卫积拿出了矿,引得众人记住了他。卫清霄也要想想卫积不是什么不引人注意的寻常族人,万一叫人知道他做的事他会落到何等下场?

但就像那古姓之人发现玉矿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独占,卫积也被独占一个玉矿给迷惑住了。

“说起来那古姓之人虽然弄出了桃花县与桃花仙镇的差错,但本身显然是个精明的人。否则当年逃出帝都后,也不会别处都不去,惟独选择凤州作为潜藏之地了。”这些日子卫长嬴不免感慨人为财死起来真是再精明都变昏庸了,从这姓古的人逃命时看来此人着实有几分清明决断的,他也知道自己一个庶民想独占一个玉矿不可能,可因为妹妹的关系找上卫积后,好几年都没能成事,居然还不死心。

折腾着折腾着可不就把好事变成悲剧了?

原本以卫崎的权势,要追查一个庶民,不过轻而易举。

那姓古的纵然跑到天边,卫崎自信也能抓到他。

但那姓古的却也干脆,直接往卫氏的桑梓凤州跑!

由于百年前知本堂分出本宗自立堂号——主要这件事情当时还是与本宗发生争执之后,仗着朝中得意,本宗无法压下立起来的——这堂号名听着谦逊实则是在打当时本宗的脸。

所以卫家这两堂之间一直都是貌合神离。

那姓古的应该是从卫积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他逃到凤州,其实是最安全也是唯一安全的。

因为卫崎绝对不敢在凤州搜捕他。

一来知本堂被瑞羽堂反复打压,在凤州的势力非常的微弱;二来当时常山公卫焕已经致仕,借口卜者说的自己不能离开故土,亲自坐镇凤州对付嫡侄卫郑雅。

卫崎只要稍露马脚,被卫焕察觉到,那姓古的一准会落在卫焕手里!瑞羽堂在凤州的根基是知本堂望尘莫及的!人到了卫焕手里还能保守秘密么?

虽然说卫崎至今不知道玉矿的事情,然而单是卫清霄作的孽就够他受了。

而且这姓古的不但利用瑞羽堂、利用卫焕躲过了卫崎的追杀,还设法混进了凤歧山“盗匪”里。之前沈藏锋与上官十一苦思不解的卫新咏从凤州走、带走凤歧山残匪的举止之异常,如今因为玉矿之事倒是能够想明白了:

无论卫新咏还是这姓古的都没打算平白无辜的将玉矿交给或者分润与瑞羽堂,即使开采之后无法隐瞒,在消息走漏之前也能够抢个先手。而且有玉矿的山被卫新咏买下来之后,完全没必要像这次一样分出六成出来。

但这个想不分不是不想分就能不分的。

卫新咏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借用到瑞羽堂、或者卫焕个人的帮助。而卫焕又是那么精明的人,稍露痕迹,卫焕肯定就要发现他们所藏的这个大秘密。

再加上姓古的那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跟外甥汇合。

毕竟当年他仓促逃出帝都,虽然留了信给外甥说明卫积与卫新台之死的真相,关于玉矿可是未必有功夫细说了——若信被其他人发现,那就是不但搭上了妹妹的夫婿与亲生骨肉的性命,天知道去便宜了什么人了。

再者那玉矿所在只他一个人去过,这些年来既然没传出风声,显然是没人发现或者发现的人还不多。可见那玉矿其实还是很隐蔽的,只是此人运气好才凑巧发现了。

所以最好还是他亲自带着外甥去一趟最稳妥……总而言之,这姓古的人肯定要与卫新咏相见。但这种相见却必须不能使卫焕,包括兴许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逃脱的卫崎这两人的怀疑。

因为卫新咏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辈分年纪,相比这两人都太弱太弱太弱了。在这两人面前,卫新咏若不躲避,根本就是任其宰割。

凤歧山残匪这个身份虽然突兀,但卫新咏当时是前往朝云县上任。

朝云县那种穷乡僻壤,想也知道多多少少会有几个刁钻的下属或乡绅。卫新咏就带了一个虎奴去上任,路过凤州,正式名义是拜见卫焕。恰好卫焕打散了凤歧山“盗匪”,卫新咏讨几个人陪自己去上任,帮着镇压一下场面……这对卫焕来说不过是小事。

甚至连莫彬蔚的事情都可能是这古姓之人悄悄告诉了卫新咏。

至于这古姓之人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凑巧?毕竟,身为外乡人却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发现玉矿,而且他自己耽搁了几十年没能前去收入囊中、居然这几十年中都无第二人发现玉矿,如此运气,撞破凤州大捷真相也不是不可能……

卫长嬴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莫彬蔚代表卫新咏跟他们夫妇商谈玉矿分润之事的这些日子,卫长嬴也是想方设法的试图替弟弟招揽莫彬蔚了。

甚至明确的告诉他宋含、宋端之死就是卫家动的手,原因之一就有他们导致了莫彬蔚与卫家失之交臂一事在里头,又保证卫家绝对不会追究他当年杀死的侍卫之责。

奈何莫彬蔚沉吟良久,还是拒绝了……

“玉矿的事情就这么定了,只是这莫彬蔚……难怪我这六叔放心遣他来西凉见我,居然真把他笼络得不肯改换门庭。也真是奇怪,我这六叔能给他的,我卫家难道给不起更好的?”卫长嬴把信放下,轻咬朱唇,思索道,“还是我这六叔当真这样人见人爱,不只针对赖琴娘这样的妙龄少女,连莫彬蔚也被他一番话说得死心塌地?”

自从知晓卫新台的凄惨遭遇后,对于一心为父亲与胞姐报仇的卫新咏,卫长嬴心生同情,也觉得他之前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举止事出有因,私下里也唤着六叔而不是直呼其名了。

但涉及到莫彬蔚这样的人才之争,卫长嬴却也没打算手软。

这些日子挖卫新咏的墙角始终挖不倒,卫长嬴不免盘算着:“如此人才,既然不能为长风所用,我这六叔心思又深沉,即使过继到瑞羽堂,未必存了多少心思辅佐父亲与长风。往后这莫彬蔚可别成为一个祸害才是……索性除了他省心!”

94第九十四章 还带了一个人

[第4章第4卷]

第433节第九十四章

还带了一个人

只可惜不只卫长嬴这样想,卫新咏也怕他好容易笼络来的将才莫名其妙死在西凉。卫长嬴下定决心要铲除莫彬蔚后,着人再请他来,却被告知,莫家军中出了点事,莫彬蔚迫不得已,连夜赶去灌州处置了。

这话一听就是托词,但也可见卫新咏防着卫长嬴挖墙角不成就下杀手,抢先一步支开莫彬蔚。

虽然说算着辰光莫彬蔚此时应该还没离开西凉,继续下令还是有可能追上他的。

但卫长嬴沉吟片刻,还是放弃了。

才跟卫新咏商议好瓜分玉矿的事情,跟着就派人追杀莫彬蔚……别把这六叔逼得鱼死网破闹大起来。这追杀跟暗杀可不一样——她摸了摸袖子里的药包,非常遗憾这包端木芯淼回帝都前特意留下来的失魂散应该在最后一次招揽莫彬蔚时就给他下下去的……

他要是答应了,再派人去跟端木芯淼要解药嘛!

这失魂散不会当场发作,至少要过上一两个月……而且还是季去病一脉独门所有,外人根本没有解药。季去病一门跟瑞羽堂都关系匪浅,卫新咏可要不到解药。

卫长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到底是深闺里长大的,养尊处优久了……虽然说这些年来生死阵仗也遇见过两次,还有一次亲手杀过人,但究竟不够杀伐果断。

总想着确认莫彬蔚实在挖不过来再下手,结果等着等着,人家跑了。

只望这厮不要成为自己的敌人才好。

卫长嬴因为这件事情越发觉得卫新咏心思深沉,竟将自己的耐心都估计无差。恰恰掐着自己打算下手前一刻把莫彬蔚叫走!

如此想来其实卫清霄当年作下那样的罪孽对于瑞羽堂倒是件好事了,要不是因为此事让卫新咏对整个知本堂上下都恨之入骨,没准他如今崭露头角就是帮着知本堂对付瑞羽堂了呢?

虽然说卫新咏往后也不能保证他不跟卫郑鸿、卫长风争权夺位,可至少在对付知本堂时,瑞羽堂要省心不少。

……横竖莫彬蔚已经走了,卫长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前尘往事,专心督促起下人收拾给沈藏珠姑侄住的院子起来。

这时候已经入了秋,西凉这边早已飘下雪来。

沈藏珠就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人了,更遑论她带来的那一位,更是病弱得紧。

卫长嬴派人把几十年没住过人的院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又日日夜夜烧起地龙驱散累年积下的寒气。中间想到季固此人似乎医术也不错,又着人去跟他商量,等沈舒西被带到西凉,请他过府为沈舒西诊断一番。

季固自然满口子的答应。

这样一切备好后,顶着西凉十月末的大雪,卫长嬴与沈藏锋亲自赶到城外十里处接到沈藏珠与沈舒西一行。

还没满周的沈舒西这一路都是在姑姑和新任乳母、仆妇的怀抱里度过的。为了让她舒服一些,有时候她哭闹起来,沈藏珠就会叫停马车。走走停停的,比起卫长嬴去年到西凉来在路上花的辰光足足多了一倍。

饶是如此,照沈藏珠的说法,沈舒西在路上也还是“瘦了一圈”。

卫长嬴进车里去看时,襁褓里的女婴闭着眼,正睡着。脸儿小小的,面色微微发黄,一看就是身子骨儿不足。

卫长嬴自己把儿子沈舒光养到六个月,被婆婆劝说着动身来西凉,算着沈舒西现下已经快十个月了,可比起六个月的沈舒光来似乎差不多大。

这样小这样柔弱的侄女,一下子触动了卫长嬴的心怀,禁不住从沈藏珠手里接过襁褓,低声道:“这孩子怎的这样轻?”毫无沈舒光那会抱在手里时沉甸甸的稳妥感。

沈藏珠低叹一声:“好歹不发热了,三弟妹你不晓得,自从上回摔了一下,院判扎针后人是醒了来,大家才松了口气。结果不两日就发起高热,烧得滚烫!父亲连连催促送她来西凉,奈何四弟跟四弟妹都脱不开身!仓促之间我带她上了路,才出京畿,她的热竟褪了下来!”

这事情倒真是玄乎了,卫长嬴对这种一直都是半信半不信,但此刻也讶然:“看来西儿当真是跟桑梓地有缘了!”

她来迎沈藏珠时特意带了黄氏同来,这时候抱了抱沈舒西,就顺手交给黄氏。

黄氏把手放怀里暖好了,才伸指进去探脉,片刻后,叹道:“五孙小姐这是先天不足,宜静和长期调养。”

沈藏珠晓得黄氏也是季去病门下出来的,因为一路奔波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这些我都不太懂,往后还要劳烦三弟妹与黄姑姑了。”

“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卫长嬴携了她手道,“我这些日子都觉得西凉这边没什么人能说话,大姐姐带着西儿来了正好,咱们后院里也热闹些。”

又说沈藏珠,“我观大姐姐这一路上也辛苦得很,人比在帝都时可不只瘦了一圈。回头叫黄姑姑炖些滋补之物,姐姐也要好好补一补才是。”

沈藏珠苦笑着道:“先顾着西儿罢。”

“西儿一准能好起来的。”卫长嬴安慰她,“黄姑姑如今也清闲,接下来就让她专门顾着西儿。哦,还有一位季老丈,乃是季神医的嫡亲叔父,医术也了得得很。我已经约了他,明后日就到明沛堂给西儿看看。此外季神医年底之前也会到西凉来拜见季老丈。大姐姐您说这普天之下医术最好的几位都会来给西儿诊断,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沈藏珠闻说季去病不久也会前来西凉,顿时眼睛一亮,道:“季神医会来?他不是在你娘家给令尊诊断吗?”

“我父亲如今已然大好了,季神医思念叔父,所以前来。”卫长嬴抿嘴一笑,又与她说个消息,“五弟、六弟、七弟他们也要一起来呢,他们自告奋勇要护送季神医!”

沈藏珠听得连连点头,道:“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说话的光景马车已经进了明沛堂的后院,到了卫长嬴为沈藏珠姑侄安排的院门前——这院子是特别收拾过的,门槛上铺了倾斜的石板,可供马车直接驶入。马车入内,只觉四周仿佛微微一亮。

沈藏珠倒还没觉得什么,车外一直陪在车畔的沈藏锋扬声请她们下车,她就打发使女先下去,叮嘱乳母:“拿我的裘衣裹了西儿,千万不要透了风。”

卫长嬴忙道:“大姐姐放心,这外头没风的。”

“四面都挡住了吗?”沈藏珠闻言松了口气,就要去接襁褓。

卫长嬴笑着抱过,道:“大姐姐路上辛苦,我来抱西儿下车罢。姐姐您先下车就是。”

沈藏珠知道这个弟媳学过武,身体好,脚下也稳,就不跟她抢,提着裙子道:“如此有劳三弟妹了。”

她探头出了马车,沈藏锋亲在车辕下,搀了一把。沈藏珠下了车,果然不见一丝风,反而到处都是暖融融的,直似从严冬走进了春夏之交。她心下诧异,四面不见炭盆,倒有许多草木欣欣然长在庭中。

略走两步,发现所踩处软绵绵的,低头一看却是整幅石青氍毹。

沈藏珠立知关窍,抬头看去,果然方才马车进了这庭中就觉得光线反而亮了点不是没有缘故的。头顶一片白茫茫,却不落下来,却是被整片琉璃封了顶,此刻又下着雪,把这顶都铺满了积雪。

下雪的时候,天色铅灰,反倒是雪色明亮。

故而进入庭院,反而比外头光线更亮。

原来卫长嬴考虑到侄女体弱,上下马车万一吹了风可是不好,索性把整个中庭都做成了暖房。又在外面门槛上斜铺了石板,等马车驶进来,把院门一关,整个中庭温暖如春夏之交,可不就不会冷到沈舒西了吗?

沈藏珠暗赞卫长嬴想的周到,又好奇,等卫长嬴抱着沈舒西下来,禁不住问道:“如今要烧这么大的琉璃怕是不成罢?这片琉璃顶中间并无梁柱,却是怎么弄上去的?”

“这会下着雪所以看不出来,其实有细梁的。”卫长嬴笑着道,“只不过都漆成了白色,现下望着倒仿佛没有一样了。”

“原来如此,三弟妹好巧妙的心思。”沈藏珠点头道。

卫长嬴抱着沈舒西,就与沈藏锋一起引她入内,道:“我也不知道大姐姐喜欢什么,问曜野,他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猜着布置。大姐姐先看看,有不喜欢的,我这就给您换了去。”

沈藏珠笑着道:“只看这中庭上的琉璃顶,就知道三弟妹的心思何其灵巧,你布置出来的哪里会不好?”跟他们一起走到廊上,正要进门,忽然脸色一变,道,“啊哟,说说话竟忘记了一个人!”

未等卫长嬴跟沈藏锋反应过来,她凝重了脸色回过头去,朝马车边一个正急得频频朝附近使女使眼色想提醒沈藏珠的使女比了个手势。

那使女见她可算及时回过头来了,大大松了口气,微微摇头。

看到她摇头,沈藏珠显然也是按着胸放了心——没让弟弟跟弟媳询问,就压低了嗓子道:“来,咱们先回车边去,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得咱们一起迎她下车才好!”

95第九十五章 倔强才女

[第4章第4卷]

第434节第九十五章

倔强才女

听沈藏珠这么一说,卫长嬴与沈藏锋都非常的吃惊——与沈藏珠同车而来也还罢了,居然下个车还需要三个人一起迎接才成,难道是苏夫人来了?这怎么可能!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跟着沈藏珠走回马车边,就见之前那使眼色的使女利落的爬回车中,低低的唤着人。

片刻后,却是一个揉着眼睛、睡得满面红晕的小女孩子懵懵懂懂的走了出来,显然是才醒来还有点糊涂。她走到车辕边都没醒过神,一脚踩空,整个人往前一趴就要摔下去,亏得沈藏锋眼疾手快探手把她抱住,哭笑不得的问:“颜儿怎么也来了?”

这架子极大非得姑姑、叔叔、婶婶一起迎接才下车的居然是沈家的四孙小姐沈舒颜!

……卫长嬴跟沈藏锋先前还都猜测是不是古灵精怪的四小姐沈藏凝呢!

沈藏珠给他们使个眼色,笑着道:“三弟、三弟妹,你们方才不是说想极了颜儿了?我说颜儿这次也一起来了,你们还不敢相信!如今亲手把她抱起来,总该相信了吧?”

虽然不知道沈藏珠又是叫两人一起来迎沈舒颜下车、又是说这话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但沈藏锋与卫长嬴对望一眼,还是附和的逗起沈舒颜起来。

显然沈藏珠的意思是告诉沈舒颜三叔、三婶非常重视她,沈藏锋本也很喜欢这个侄女,索性把她一路抱进屋里去。

因为夫妇两个手里都抱着孩子,也不方便带沈藏珠四处看了,且在堂上落座。

沈藏珠四下一打量,就知道卫长嬴收拾这个院子怕是用足了心思的,处处都讲究非常。她本来也不是太讲究的人——就算没出阁和丈夫在时讲究些,守寡几年下来早就习惯一切从简了,弟媳又是这样用心的为她预备,心下自然满意得紧。

就开口道:“我看你们也不要辛苦的领我四处看了,只瞧这堂上就没什么可挑剔的。”

卫长嬴笑着谢过她夸奖,忽听坐在沈藏锋膝上的沈舒颜转过头来奶声奶气的问:“三婶,我的屋子在哪里呢?”

“你的屋子?”卫长嬴心想我都不知道你过来,哪里会给你收拾屋子呢?但上头沈藏珠一个接一个的使眼色,显然不能这么回答她,心念一转,卫长嬴就笑着道,“三婶可想你了,你跟三婶住好不好?”

她这么顺口一哄,沈藏锋却咳嗽起来——他们夫妇两个同屋而居,沈舒颜若还在襁褓之中,带在内室倒无妨,可这侄女也有六岁了。若她真去跟卫长嬴住,沈藏锋岂不是要辟屋另居?

被丈夫提醒,卫长嬴也有点尴尬。

好在沈藏珠及时出言给他们解围道:“三弟妹虽然喜欢颜儿,但也别一上来就抢呀!颜儿在路上可是答应了,要帮我照料妹妹呢!自然是要跟我住。”

夫妇两个都暗松了一口气,卫长嬴趁着沈舒颜不注意,就给朱衣使个眼色。朱衣会意,赶紧悄悄退出去,打发人先在这院子里收拾出一间给沈舒颜的屋子来。

互相叙了两地之事,中间又照料了一番两个侄女。用过午饭,沈舒西与沈舒颜都乏了,一个在襁褓里直接睡熟,另一个也靠着沈藏锋的胸膛嚷着要去自己屋子睡。

卫长嬴忙叫黄氏带着沈舒西,去给沈藏珠安排的内室里安置;又叫朱弦陪沈舒颜去方才收拾的屋子里小睡。

把两个侄女打发走,三个大人可算能说几句正事了。

沈藏锋跟卫长嬴头一个要问的当然是沈舒颜怎么来了,而且下车时为何还要他们一起等在车边。

一提这事沈藏珠就不住叹气摇头,把下人打发出去才道:“说起来这都是二弟性.子太急的缘故,二弟妹呢向来对侄女们管得就严,柔儿、月儿也还罢了,偏偏颜儿年纪虽小,气性却大!这回亏得我要送西儿来西凉,把她带上了。不然再放她在帝都待下去,指不定要出大事!”

听她说得这样严重,沈藏锋与卫长嬴都大为吃惊,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藏珠低声道:“去年十一月二弟不是终于得了庶长子熠儿吗?二弟膝下三女一子,对熠儿自然是非常钟爱的。熠儿落地起就被二弟妹养在膝下,非常的用心,难免,就疏忽了颜儿她们姐妹三个。柔儿跟月儿年岁长些,性情也沉稳些,纵有委屈也没说什么。颜儿年纪小,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据说前些日子她跟明儿一道玩耍的时候透了几句,明儿跑去跟大嫂讲了,大嫂就让大哥提醒二弟,有了长子也别冷落了女儿们。结果这一提醒就出了事!”

“难道二哥因此怨上了颜儿?”卫长嬴脱口道。

“二弟骂了二弟妹。”沈藏珠叹道,“二弟妹一怒之下,就把颜儿叫到跟前动了家法!本来二弟妹其实只想吓吓颜儿,没打算打的。偏偏颜儿倔强得紧,死活不肯认错,一个劲的说自从有了弟弟,二弟跟二弟妹就不怎么理会她了,她去请安也总是三言两语就打发走——她就是这么跟明儿说的,没有一个字的谎话,凭什么认错?二弟妹被她说得下不了台,心里又有气,就下手打了她!”

沈藏锋皱眉问:“二嫂手底下……”

“倒没打重。”沈藏珠道,“但颜儿却被伤透了心,挨完打后,爬起来就要出府,道是二弟跟二弟妹横竖有了弟弟就不要她了,她还留在沈家做什么?二弟妹听得这话,气得又把她拖回去一顿打!结果越打颜儿越伤心难过,最后连饭都不吃了!”

“二弟知道后,生气得很,就吩咐说既然她不吃,索性饿她几日,不怕她不主动要吃食!不想他们两个都低估了颜儿的气性,这孩子足足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第四日二弟跟二弟妹让人做了她最喜欢的饭菜拿进去,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使女好声好气哄到饭菜冰冷,颜儿都不理会!这下子,二弟跟二弟妹才慌了,再亲自去哄,颜儿这下却是连父亲母亲也不叫,冷冰冰的凭他们说什么都不作声……”

沈藏珠摇着头道:“大伯跟大伯母晓得之后把二弟跟二弟妹痛骂了一顿,将颜儿接到上房去亲自劝说。奈何颜儿还是不肯吃饭,最后还是景儿赶去,足足磨了她一天,颜儿都饿得奄奄一息了,才被景儿哭着劝着进了一小碗粥。但她从此也不肯回二房去,大伯母试着同她说送她回去,她立刻又不吃饭了!”

“……”沈藏锋与卫长嬴都是一阵无语,道,“那……怎么会带她来西凉?”

“大伯跟大伯母觉着,颜儿现下对她父母都怨上了,上房跟二房到底是在一个太傅府里。”沈藏珠无奈的道,“二弟跟二弟妹虽然已经懊悔了,但熠儿也还小,总不能叫他们丢下熠儿不管,专门哄颜儿吧?趁我带西儿到西凉来,就叫我把颜儿也哄来,分开些日子,兴许就把事情忘记了——不然颜儿待在上房那边,隔三岔五的总是听人议论二弟、二弟妹对熠儿多么上心,你们说她心里会怎么想?”

听罢这番话,沈藏锋与卫长嬴面面相觑,半晌才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方才大姐姐要我们一起去车边等着颜儿下车。”

“也亏得西儿也是女孩子,路上我左哄右哄的颜儿才愿意靠近她。”沈藏珠叹道,“颜儿如今很不喜欢她弟弟,私下里跟我说,自从有了弟弟,二弟跟二弟妹就不喜欢她了。从前二弟妹根本不许她说谎,但现在连真话也不许讲,叫她到底说什么好?分明就是嫌她所以才故意为难她的。我跟她说那是因为二弟妹心绪不好随口讲的,不是真心话,可这孩子就是不信……所以我就想着方才差点把她忘在车上屏风后,亏得她嫌马车颠簸,西凉又没风景看,闲着就去睡一睡,恰好没醒。不然怕又要疑心咱们不重视她。”

卫长嬴思索了下,就道:“我晓得大姐姐的意思了,横竖如今我也闲着,往后我来陪着她罢。”说一千道一万,沈舒颜如今最渴望的其实就是重视。

想她本是父母嫡幼女,又顶着神童、才女的名号,享受惯了长辈、姐姐们的宠爱维护与重视。

然而她再好,到底不是能够传承香火的男嗣。沈敛实又那么想儿子,沈抒熠一落地,他全心全意栽培都来不及,怎还会去管女儿被冷落的心情?这位二伯哥的脾气又不好,没出事时什么也不管,出了事呢就一个劲的怪妻子,说起来端木燕语嫁给他也真心不容易。

刘氏虽然有个辛夷馆膈应人,但那叫辛夷的狄人公主已经死了,没死之前,也被沈宣辣手拆鸳鸯,与沈藏厉分别多年。即使现在冒出来个漠野,沈家上下都没有认回他的意思不说。沈宣甚至对这个实际上的长孙防备得紧,该下杀手时绝对不会犹豫——说句实话,沈宣其实比刘氏恨辛夷跟漠野母子两个更甚……

这位老人视同珍宝苦心教诲,即使惫懒仍旧让他又爱又恨的长孙,从来都只有一个沈舒明,他承认的长媳也只有刘氏。在这位沈氏阀主的心目中,辛夷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勾引了他原本寄予厚望的长子的贱.人,而漠野就是贱.人之子。

在辛夷母子这件事情上,公公是完全站在刘氏这边的,而作为丈夫的沈藏厉除了在情事上优柔寡断当断不断之外,对妻子儿女向来体贴忍让,亦未纳妾。

反倒是端木燕语,沈敛实是没弄出什么辛夷丁香之类,即使后院纳了许多侍妾,他也只是视同玩物,浑然不在意。但他对端木燕语真心谈不上好——卫长嬴才过门那会,因为叫翠翘的侍妾小产,沈敛实证据都没看,听了告状就对端木燕语动起了手!

本来卫长嬴以为,这次端木燕语主动把庶子接到膝下悉心照顾,沈敛实既然都不踏旁的侍妾的门了,想来夫妇两个的关系应该大有好转了。

结果沈敛实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不,把小女儿也给害上了。

虚岁才六岁的小女孩子,又是一直被宠着的,沈舒颜不忿有了弟弟自己就被冷落是很正常的,其实哄一哄也就成了。如沈藏珠在路上为了照顾体弱的沈舒西,没有太多辰光顾及沈舒颜,又怕她多想,索性哄她担当起姐姐的责任,一起照料妹妹,反而让沈舒颜觉得很有意思——本来一件小事,二房硬是闹得父女成仇、母女反目。

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其实除却为沈舒颜担心外,她另有一重忧虑,端木燕语这个人,心思深沉,胸怀并不宽阔。当初自己才过门,这位二嫂就一直针对着自己。究其原因,估计跟嫉妒有些关系,跟宋老夫人对自己那二婶端木氏不太好也有点关系,跟自己出阁前闺誉尽毁、端木燕语作为嫂子必定受牵累被人讥诮兴许也有点关系……

但卫长嬴本人可没得罪过端木燕语,尚且被这嫂子三番两次的针对。

而沈抒熠既非端木燕语的亲生子,出生前其生母就叫端木燕语憋了一口气,出生后便让端木燕语的亲生骨肉受了委屈不说,连她自己也被沈敛实三番两次的责备……端木燕语真的会因为自己没有亲生儿子就对沈抒熠一直好下去?

卫长嬴总觉得有些不祥……

只是,这种话心里想想也就是了,无凭无据的去揣测端木燕语对庶子怀有恶意,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更不要说沈敛实的脾气那么坏,大房不过提醒了一句让他别太冷落女儿,都能闹得苏夫人都要托侄女把孙女送到西凉来住几年。这要是跟他说了,沈敛实还不要把二房都翻过来?

摇了摇头,卫长嬴将这事暂且撇开——不管怎么说二房总归是需要儿子的,尤其沈抒熠还小,兴许端木燕语养着养着就有感情了呢?

96第九十六章 好孩子,有志气!

[第4章第4卷]

第435节第九十六章

好孩子,有志气!

次日季固由外孙女曹丫陪着,过府来给沈舒西诊治。

他所得出的结论与黄氏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都认为沈舒西本身没有任何疾病,唯一的问题还是出在母腹里。先天不足之症只能依靠后天精心调养,根本没有一蹴而就的法子。

听了这番诊断结果,沈藏珠既失望又欣慰,失望是没有得到立刻使沈舒西强壮起来的方法;欣慰却是黄氏跟季固都说沈舒西如今除了体质弱些外也没旁的问题了,两人都说只要细细调养……高门大户最不怕的就是调养了。

照这两人所言,如此只要陪这侄女在西凉住几年,便可以看着她茁壮起来。

沈藏珠自是暗嘘一口气。

谢过季固,奉上医资时又与他推让了一阵,卫长嬴亲自起身送他们祖孙出府。路上却见曹丫频频回望,卫长嬴心中好奇,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她看的仿佛是……沈舒颜?

沈舒颜是因为在父母冷落她之后表现出来的气性之大,长辈们都怕她继续留在帝都会把仇越结越深,这才趁着沈藏珠陪沈舒西到西凉长住,打发她一起过来散散心的。是以到了这边,沈藏珠一说缘故,沈藏锋跟卫长嬴都不敢怠慢了她。

今日季固前来给沈舒西看诊,卫长嬴跟沈藏珠一起出面招待,当然也要把沈舒颜带在身边。其实说来沈舒颜跟曹丫年岁仿佛……不过卫长嬴压根就没想过她们两个能玩到一起,毕竟不说身份有别,曹丫虽然在她跟前表现的乖巧懂事,但实际上泼辣野蛮,这些齐山还做季园总管时可都禀告过了。

沈舒颜那点儿刁钻古怪与气性大,从性情就跟曹丫完全是两种人。

此刻见曹丫频繁回望,卫长嬴心里好奇,还以为曹丫是想跟同龄人玩耍,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曹丫其实是在看沈舒颜头上戴的一对海棠珠花。

这对珠花还是卫长嬴从自己妆奁里好容易挑了一对最小的可以给沈舒颜戴的,沈舒颜今儿个的发式也是卫长嬴亲手梳的——也不全是卫长嬴听了沈藏珠的话后刻意表现对侄女的热情,她本来对这小侄女印象不坏,加上自己的亲生儿子沈舒光不在身边,对小孩子就格外疼爱些。

如今小侄女来了,横竖手里没什么事,索性就把辰光花到侄女身上,亲手照料起居起来了。

察觉到曹丫像是喜欢上了沈舒颜所戴的珠花,卫长嬴微微一笑,虽然说她觉得曹丫太野蛮、对长辈太不敬了点。不过横竖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季固跟木春眠没下狠手矫正她,卫长嬴也犯不着费这功夫。长得不错的小女孩子家一点儿小心愿,卫长嬴还是愿意满足的,送了季固祖孙出二门,回头就叮嘱朱衣去自己妆奁里比着沈舒颜戴的海棠珠花挑一对给曹丫送去。

朱衣去找了一圈,回来为难的禀告道:“少夫人那儿好像就这么一对海棠珠花?”

“那就拆两支跟这海棠珠花差不多的,找人另攒一对。”卫长嬴道,“我瞧那位少堡主打从见了颜儿,眼睛就没离开过那对珠花,显然是非常喜欢的。说来我也见过她几次了,虽见她戴过璎珞圈一类的佩饰,却还没见她戴过什么好看的珠花。小女孩子家么总归是喜欢花花草草之类的,也不值得什么,何必叫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朱衣抿嘴笑道:“少夫人真是心善。”心里却想到卫长嬴宽厚才这么认为,等闲贵妇就算注意到曹丫的眼神,也只会装作不知——卫长嬴给自己侄女的东西能差吗?那两朵海棠花都是拿上好的玉石攒的。换成银子,顶得上朱衣两个月月例了,为了哄个非亲非故出身低微到卑贱的小女孩子高兴就送了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不要说曹丫一个乡野来的粗俗丫头罢了,刻薄些的,不私下里说她没规矩、到了人家家里眼睛乱瞟乱看、不类良家之女就不错了。

只是朱衣不知道,她照着卫长嬴的吩咐,送了一对与沈舒颜头上的海棠珠花足有七分相似的珠花到季园后,季固却没有立刻给曹丫戴上,而是拈起一朵,眯起眼,对着光仔仔细细看了片刻,才对难得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外孙女道:“你看这些玉石的颜色,粗看一致,对着光便能瞧出深浅不一来。显然原本并非同一朵珠花,却是拆了几朵色泽仿佛的并成了一朵。”

曹丫不怎么感兴趣的瞄了一眼,道:“老娘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

“老子知道!”季固不耐烦的把珠花往旁边一推,道,“但你今儿看了那沈家小丫头戴的珠花几眼,这卫氏就也给你送了差不多的一对来。看这情形,她那里其实也没有一样的一对,这还是以为你就看中了那样的一对,特意找人连夜给你做出来的。可见这卫氏对你印象也不是很坏!”

曹丫漫不经心的问:“要老娘做什么?”

季固哼道:“不是你!是你舅舅!”

“咦,赖舅舅不是被你赶回蒙山去了?”曹丫疑惑道,“走时在你跟前跪了一夜你都没理睬,怎么你又觉得少了他不成,打算把他哄回来?”

季固怒道:“老子说的是你嫡亲堂舅!血脉相系的去病舅舅!不是赖大勇那个白眼狼!”

“白眼狼难道不是赖姨母吗?”曹丫翻了个白眼,道,“其实姨母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没得你这老不死的准许就瞧上了一个小白脸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你不给她找婆家?老娘听堡里的人说,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你懂个屁!”季固冷笑着道,“老子供她吃供她穿,教得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来得,调教文武双全……就算是窑子里的粉头也知恩图报,晓得到了时候就该开张接客!更何况老子还没叫她去做粉头?!要是没有老子,这小贱人早十几年前就与她哥哥一起死在蒙山里了,又何来如今?结果她倒是一直觉得老子欠了她的!早先老子就该索性打断了她的腿,卖去窑子里赚几个钱来得痛快!”

曹丫因为年纪小,她出生时赖琴娘已经被季固派去桃花县帮其兄赖大勇打理帮会了,跟这个姨母见的次数不算很多。再加上赖琴娘多才多艺,自视甚高,对同样有季固教导却性情执拗泼辣而野蛮、跟风雅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曹丫不是很亲近。所以曹丫对这个姨母的感情远没有对舅父赖大勇的感情来得深厚。

此刻就替这位舅舅说情:“那关舅舅什么事?舅舅不是一直向着你这老不死吗?”

“老子不给他颜色看,谁知道他会不会跟琴娘那个胳膊肘朝外拐的东西一路货色?!”

“哈!你这老不死真是老糊涂了,你越对舅舅不好,舅舅才越不喜欢你吧?说了都是你自己作的!”

祖孙两个大吵了一番,季固也懒得跟曹丫再争论下去,直接说起之前带曹丫去明沛堂时,着她在明沛堂里随便挑个东西盯着看的缘故:“咱们季家号称百年季氏,虽然不若那些正经的世家望族,但在帝都,至今也是大家深宅。你曾外祖父在的那会,老子也是个走马斗犬的纨绔子弟。你那些姨婆亦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所嫁之人当然也不会差了去……”

“等等!这些跟这对珠花有什么关系?”曹丫听得一头雾水,瞪大眼睛打断道。

季固忍无可忍的喝道:“老子想替你谋个好前程!懂了么?”

“什么好前程?”曹丫茫然。

“当然是嫁人!”季固冷笑着道,“不然就凭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又是个赔钱货,单靠自己还能有什么前程?”

曹丫冷笑:“上次是你自己说的,粉头才貌无双,举世罕见,那也不过是个勾人的粉头,还是粉头!大家小姐就算大字不识,那也是大家千金!老娘我有没有前程,关不学无术什么事?!”

季固咬牙片刻才把抡起手杖朝这不孝的外孙女头上敲下去的冲动止住,冷笑着道:“才貌双全好歹还能给人做妾……”

“你上回还说过富贵人家讲究娶妾娶色,生得美就成,关才什么事?”曹丫再次抢白。

季固这次没忍住,抬手就一巴掌拍下去。

只是曹丫早就预备好了,机灵的跳了开去,季固一掌拍了个空,大骂:“不争气的赔钱货……”

好半晌,季固才按捺住性.子,跟这个不省心的外孙女解释:“你去病舅舅快要到西凉来了,他才救了那卫氏的父亲,就是卫氏的恩人!想来即使瑞羽堂那边给了他酬谢,这卫氏也该有所表示。从这些日子以来这卫氏对老子的优待来看,还是很大方的。所以老子就想借这个机会给你这赔钱货谋取个晋身的机会,免得你跟你娘一样,在这穷乡僻壤里嫁个歹毒有余魄力不足的蠢货!叫老子死了在地下都不得安稳!”

“我跟我娘能一样?!”曹丫闻言,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立时就瞪圆了杏眼,连“老娘”都不说了,大声喝道,“往后我丈夫若跟我那死鬼爹一样,自己没用,嫉妒我娘能干,居然为了出气想把我娘出卖给官府——老娘我非亲手剖了他的心肝下酒不可!”

这次季固倒没骂她,而是慈爱的赞许:“好孩子,这才是我季固的种!就该有这份志气!”

曹丫小脑袋扬得高高的,冷笑:“直说了吧,你究竟想做什么?明沛堂那位沈三公子,我可不想多见到!”

“你一个女孩子家老去见沈藏锋做什么?”季固道,“纵然你年纪小,但那卫氏听着是个极嫉妒的人,她身边的那黄氏还是你去病舅舅教导过药理的,照着这种高门大户的秉性,十有八.九是专门琢磨用毒下阴手的。有这么个帮手在,谁跟那卫氏抢丈夫,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你不要再提沈藏锋了……”曹丫嘀咕了一句,季固没听清,也没在意,缓了口气,继续道:“老子想让你去病舅舅去和卫氏说情,让你拜她做师父或者义母……嗯,身份差距太大,怕是义母拜不了。随便拣她拿手的东西拜个师也差不多了……横竖只是要个名头,往后嫁人说亲时就说你是凤州卫氏教养出来的女孩子,还是沈家未来主母的传人,却比给你置办丰厚嫁妆还来得体贴!”

曹丫骇然道:“那岂不是成日里都要出入明沛堂?!”

97第九十七章 可怜的神医

[第4章第4卷]

第436节第九十七章

可怜的神医

季固好心好意给外孙女谋取前程,为此把流放之后还没见过的亲侄子都算计上了,不想这小丫头居然还这么不领情,气得给了她一下:“不上台面的东西!”

骂归骂,季固膝下就这么一个孙辈,总归是要替她考虑的。因此把这事记在了心里,琢磨着等侄子来后,定要趁热打铁的提上一提,绝不错过这个给出身草莽的外孙女抬身价的大好良机。

腊月中的时候季去病由沈家两位公子护送着抵达西凉城——七公子沈敛华性情喜静,对苦寒的西凉兴趣不大。所以带了一部分人自回帝都去了,也顺便替五公子沈藏机、六公子沈敛昆带上说明他们先到西凉、再回帝都的信笺。

沈家两位公子自有沈藏锋夫妇出面接待,季去病也一并参加了接风宴,宴上卫长嬴亲自出面好生感谢了他一番……宴散之后,被一道请到宴上的季固便由季去病扶回季园。

嫡亲叔侄,数十年未相见,接风宴上碍着沈家人在不好表露。

到得季园里,遣散下人,挥退曹丫等晚辈,只剩两人执手相看:当年走马章台的纨绔少年,如今已是满头华发,目含阴骘,再不复昔日鲜衣怒马长笑过门的恣意飞扬;当年承训中庭的垂髫孩童,现下也是两鬓苍苍,面色激奋,毫无受考案后负手琅琅而答、从容应对的长孙风范。

其中感慨唏嘘自不必多说,两人抱头痛哭一场,一起追忆季英尚在之时,膝下儿孙绕膝的景象,不免越发伤心。

只是两人都是一把年纪了,又精通医理,深谙情绪过激于身体不利的道理。是以发泄了一番,彼此劝说着住了哀哭,说起别后情形。

季固擦着眼,先问:“你怎的一个人过来了?媳妇孩子都没带上?虽然说西凉苦寒,叫他们一起过来看我这老东西不妥当,但拣健壮年长的带个来与我先瞧一眼也好。”

季去病还沉浸在乍见叔父的激动之中,不及细思季固这话的心情,随口道:“侄儿这些年来惦念着祖父之仇以及叔父下落,无心婚娶……”

这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雷霆大喝:“混帐!”

季去病一呆——他自二十几年前出手保住卫郑鸿的性命起,被宋老夫人捧出海内第一名医的名头以来,就算宋老夫人对他也没有这样不客气过!被季固这一声骂不禁骂得一呆!

只是季固何止是想骂他?简直想揍他!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子被人追得像条野狗似的东躲西藏,尚且不忘记娶妻成家,延续子嗣!只不过老子福薄,你堂妹的亲娘生下她之后体虚,老子进身给她采药补身子,却不想不慎坠崖,非但自己摔断了腿,留下足疾,还叫你那婶母担心之下,拖着病体入山寻老子,结果遭遇狼群死于非命……”

季固眼神黯了黯,嘿然道,“事后老子虽然把桃花县到西凉这边的狼群都杀尽了,她也回不来啦!你堂婶算是为老子死的,她去之后,老子也没脸再娶——本指望你堂妹争气点,能生个外孙过继给咱们季家延续香火!却不想她自己是个赔钱货,偏还就生了个赔钱货下来!老子以为你既然傍上了卫家这株大树,不说妻妾成群,至少也纳了三五房侍妾,生下好几个小子、连孙儿也该有了罢?却不想你这样不孝!”

季去病被骂得足足好半晌才回了神,讷讷道:“宋老夫人不允侄儿来西凉寻找叔父,故此侄儿一直在琢磨如何治愈卫郑鸿……”

“老子在西凉好得很!”季固铁青着脸,喝道,“再说老子几十年没跟你通消息,万一老子死了呢?你就这么不婚不娶,打算叫咱们这一房就这么绝了嗣?!你存心气死老子是不是?!”

“侄儿不敢……”

“老子看你敢得很!”季固冷笑着道,“要不是念你也这把年纪了,老子非给你两个大耳刮子不可!老子几十年生死未卜,你这蠢货居然还有心思去琢磨什么治愈卫郑鸿?真是上天有眼,亏得老子没死!不然老子即使死了,也非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这不孝子孙拼命!”

季去病汗如出浆,一迭声的请叔父息怒,又说:“侄儿如今年岁长了,无心此事……”

“放屁!”季固流落曹家堡多年,又一手建立蒙山帮,当年在帝都走马斗犬时攒下来的富家公子架势虽然还在,但逼急了粗鲁的一面也露出来了,他这一声喝,唾沫飞溅到季去病脸上,只是碍着这位叔父的强势,季去病万不敢抬手去擦,只是赔笑——季固破口大骂,“你年纪大?年纪大就不认列祖列宗了?!”

“侄儿万万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想!”季去病暗暗叫苦,绞尽脑汁的想着理由说服季固,只可惜他太低估季固对于延续季英这一房的香火的执念了!

因为季固感念亡妻不计较自己身无分文且还是在逃之犯下嫁,跟着自己艰难度日从未享过一天福,最后还因为自己丢了性命,是以虽然遗憾于自己膝下只有木春眠一女,却不曾续弦以延续香火。

原本季固把指望放在女儿身上,虽然说木春眠嫁的曹保是曹家堡的前任堡主,然而季固既掌握了曹家堡,哪里还会把曹保放在眼里?也就是因为曹丫是女孩子,季固大失所望之下,才没叫外孙女改姓。

女儿只生了个女儿,女婿还死了。季固正琢磨着给女儿寻个合适的人家再嫁,好多生几个小儿,给季家过继一个呢!结果这时候听说自己还有个侄子季去病尚在人间,而且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名医了,自是喜不自胜……在他想来,季去病青年成名,得凤州卫氏垂青扶持,赚得极大名声,这么多年下来,怎么都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了。

指不定慢说季英这一支的子嗣了,连带季固的嗣子、季固其他兄弟们的嗣子,都能有人承担!

不想季去病比他还不如,季固好歹有女儿、有外孙女的,这个名满天下的侄子那是连婚都没成过……

季固岂能不暴跳如雷?!

不管季去病怎么解释怎么求他息怒,季固根本没心思听进去,连之前想好的,跟侄子商量下,让侄子把自己的外孙女引见给卫长嬴,借着这位名门贵妇的名头,给外孙女谋取个好一点的前程——就算出身草莽这一道瞒不过去,不可能嫁进正经的世家阀阅,但靠着卫长嬴亲自教养这一层关系,混个庶族读书人的妻子兴许还是有指望的吧?

可外孙女姓曹又不姓季,哪里有季家香火来得紧要!

季固根本不听季去病说什么,痛骂了他一顿之后,直截了当的下了命令——让季固尽快成婚,绵延子嗣!

老头子冷笑着道:“慢说你年纪大了,老子这把年纪,不比你更大?也就是念着你婶母的好,不然老子也不是纳不了妾生不了子!这还是在西凉苦寒之地,早年受过几次重伤,药材缺乏没养好!观你之精气神,纵然早年流落坊间吃过几年苦,这几十年来大抵过得是极滋润的罢?家传的五禽戏若是断过一个月老子把头割下来给你——你如今身体慢说比那些纵情酒色的少年纨绔,就是比寻常健壮男子也决计不差!娶妻有什么娶不得的!”

季去病汗如雨下,挣扎道:“侄儿没有中意的女子……”

“不需要你中意!”季固断然道,“只要出身良家,性情贤惠,容貌尚可,最紧要的就是面相宜生养!西凉这边就不缺这样的女子!大家闺秀一个个娇生惯养的哪里有贫门寒户出来的女子宜子?!老子明儿就打发人去给你物色!”

明天!季去病魂飞魄散:“叔父不要啊!侄儿真的无心于此!”开什么玩笑,他赶到西凉来是来跟叔父团聚的,哪里会想到娶妻之事?!这又不是什么小事,突如其来的季去病简直整个人都懵了!

“你给老子滚过来!”只是他如此惊恐,却叫季固起了疑心,一把拉过侄儿手腕迅速把了把脉,大松一口气,抬腿就是不轻不重的一脚踹过去,“老子还以为我季家如此不幸,好容易剩了你这么一根独苗却……你这不孝子,不是好端端的么!为何不肯娶妻生子?你莫不是巴不得你祖父这一支骨血在你这里断绝?!”

季去病当然不可能这么想,只是他多年独身成了习惯,忽然一下子又要娶妻又要纳妾,照着季固的打算,至少要生上十个八个男嗣才能作罢……完全!完全的应接不暇!

这会自然是乱了方寸,一个劲的哀求季固手下留情:“侄儿才与叔父团聚,数十年未见,请叔父先容侄儿在膝下尽孝几日,再说这些琐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季固声音一高,单是气势就差点把季去病拍在地上,不得翻身,他恶狠狠的道,“你若当心有那么点儿孝心,就该立刻出门遣媒纳娶!待你妻子进门,再纳上十个八个宜男的妾室,好生为咱们这一支开枝散叶是正经!老子在西凉这么几十年都没得你一碗水的孝敬,也活到了现在,难为如今还就缺你在老子跟前端茶倒水这么点儿殷勤?!”

可怜季去病在帝都那是出了名的说话不好听与难伺候,从来只有他把别人说得寒冬腊月里冷汗淋漓,却不想遇见了这么一位强势剽悍的叔父,独断专行之处,季去病平生所见之人里,把卫焕、宋老夫人这些人加起来绑在一块都不及季老爷子的十分之一!

才讲了这么会子话,屋子里地龙也不是很热,堂堂神医里外三层衣物都被汗湿了!

98第九十八章 玩伴

[第4章第4卷]

第437节第九十八章

玩伴

季固不但当面迫着季去病应诺娶妻,甚至还担心这不省心的侄儿会转过身来就设法求援。为了断绝其后路,他次日起早就把季去病往屋里一锁,打发曹丫亲自看着。自己赶到明沛堂去,豁出老脸不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这件事情郑重其事的托付给了卫长嬴:“我季家岂可无后?此事还求卫夫人帮衬一二。”

说媒这种事情除非被说的这边太过悲惨,大抵人都不会反对,而且季固的要求相对于季去病的名头来说真的很低了。他一不求大家闺秀二不求才貌出众,除了谁家说亲都会要求的女子当贤德良善、出身良家之外,也就希望能找个宜男面相身体又好的。

庶族寻常男子娶亲也都得这番条件呢,即使季去病年长些,可他名气既大,手头余财也不少,还跟卫家有渊源。基本上放个风声出去,多得是人家主动自荐。

卫长嬴自是满口答应。

只不过她好歹也是在帝都就跟季去病打过交道的,按着季去病的资财与名医的头衔,若想娶妻,士族之女兴许有点悬,但择一个年轻美貌又会得持家的富家小姐真心不难……却拖到了现在……

毕竟不是刚出阁时的莽撞了,卫长嬴特意问了一句:“季神医可有什么要求?”

季固豪迈的一挥手:“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他父母都已不在,自然由小老儿这糟老头子替他操心!”言下之意就是季去病有没有要求、有什么要求都不重要,横竖这件事情季固全权做主了!

“……”饶是卫长嬴也为季固的霸气震慑了一下,才慷慨应允,“季老丈且放宽了心,季神医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如今老丈要求又是这样……宽厚,相信很快就会为神医寻到合适的人家!”

季固一脸感激道:“有劳卫夫人了!”

他人老成精,知道话说到这里,自己就该告辞了,即使自己年迈,但卫长嬴究竟是名门贵妇,不宜长久接待外男。

只是季固告辞的话到嘴边,眼角瞥见下首站着的几个小使女,心中一动,把话咽了下去,沉吟道:“小老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却不知道说出来是否妥当?”

卫长嬴意外道:“季老丈有话但说无妨!”

“小老儿的外孙女曹丫,虽然不敏,性情也顽劣,然而胜在年幼,还能教导。”季固道,“闻说沈家有位年岁仿佛的孙小姐来了,却不知道能不能让其去伺候孙小姐几日,也好耳濡目染些规矩?”

按着他本来的期望,是不想让曹丫做下人的。但没办法,为了季家香火,他已经托付了季去病的婚事。如今若还要把曹丫推荐做弟子或义女……这个面子卫长嬴要给也是给季去病,这点眼色季固还是有的。

但他又不想错过了给外孙女改变命运的机会,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对于季固想把曹丫给沈舒颜做使女的要求,卫长嬴非常的意外。

按说沈舒颜初到西凉,她这个年纪是该有几个同龄玩伴。只是卫长嬴却不想要曹丫——这小姑娘的出身,就不适合给沈舒颜这样的名门闺秀做玩伴。

毕竟沈舒颜只是卫长嬴的侄女,不是女儿。曹丫一个草莽出身的野丫头,居然能够挨近沈舒颜,这往后要是传到帝都,叫沈舒颜的父母知道了,没准就会觉得卫长嬴对侄女不上心、或者故意埋汰侄女呢!

不说担心这个,就说曹丫的性格,卫长嬴也不认为这个小姑娘适合做沈家任何一个子弟的玩伴——对着嫡亲外祖父一口一个“老不死”的小女孩子,如此教养,谁家敢叫自己的晚辈跟她一块儿啊?

尤其沈舒颜本来就是因为对父母愤恨难消,才会被长辈们安排到西凉来散心。

这要是跟曹丫凑到一起去了……卫长嬴不能想象到时候沈舒颜会被带坏成什么样子!

只是季固年长,又是季去病的叔父,他直接提出来了,卫长嬴也不好一口回绝。是以急速思索了一下,卫长嬴和蔼的笑道:“季老丈这话可是在骂我了,曹小姑娘乃是您的嫡亲外孙女,也是季神医的亲甥女,季神医可是对我父亲有大恩的人,我岂能用他的甥女给我侄女做下人?”

先拿恩情堵住了季固继续把曹丫往沈舒颜身边塞的理由,卫长嬴继而话锋一转,道,“也是我糊涂,曹小姑娘这年纪,可不正是需要年岁仿佛的玩伴?季老丈您放心罢,咱们明沛堂旁的不敢说,齐整懂事的小使女,还是能够选出几个的。这样,今儿个怕是有点来不及了,明儿个,我让黄姑姑亲自领着人过去给您和曹小姑娘亲自挑选!”

再许诺会给安排年纪差不多的小使女做曹丫的玩伴,算是给季固一个台阶。

季固对于没能帮曹丫攀附到明沛堂里去有点失望,但也知道话到这儿再不满意就不识抬举了,只得暗叹一声,客气了一番,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个请求却也提醒了卫长嬴。等他一走,卫长嬴就叫了朱衣到跟前,命她去家生子里挑选一批跟曹丫年纪差不多的小使女,明日送去季园供挑选。继而请了黄氏来,道:“姑姑把手里的事情先放一放,且去做这件事:把近支里年纪跟颜儿差不多,懂事知礼孝顺的女孩子们挑一挑,拟个名册来与我。”

见黄氏有些疑惑,卫长嬴解释道,“今儿个季固来求我两件事,头一件是给季神医说门亲事,这个我应了;第二件就是把他的外孙女曹丫送与颜儿做使女,这件我却推辞了。那曹丫生得倒是秀美可爱,只是娇纵太过,委实不孝了些!姑姑你想,颜儿本来就是跟她父母不和,父亲母亲才让大姐姐带她到西凉来散心。咱们劝说她想开点都来不及,怎么还能让她跟那起子不孝之人在一起被带坏了?这样往后她回了帝都,却叫我怎么向父亲母亲、向二房交代?”

黄氏道:“婢子晓得少夫人的意思了,少夫人是想给四孙小姐选些身份仿佛、懂事的玩伴,也好在潜移默化之中解开了四孙小姐的心结?”

“正是如此。”卫长嬴点头,道,“颜儿如今正在气头上,咱们如今也不敢跟她提她弟弟的事情,免得叫她误会。但这件事情若是一直不说,没准又叫她放在了心里。亲姐弟之间存下来罅隙!今儿季固说到他的外孙女,我倒是想起来了,何不选几个同龄懂事的女孩子让她耳濡目染?先前这孩子倔强不肯吃饭,母亲都哄她不理,还是景儿把她哄下来的。可见她也不是全然听不进去道理。”

黄氏点头道:“既然如此,莫也也择底下有弟弟的小姐们。”

“还是姑姑想的周到,这样的女孩子现身说法,倒更容易说服颜儿。”卫长嬴拍板道,“就这么办了罢!”

于是黄氏跟朱衣都忙了起来。朱衣这边因为是挑家生子,给的又只是曹丫,只需拣生得齐整、口齿伶俐懂事的女孩子就成,这对于本身就是家生子、对家生子中各家情形了如指掌的朱衣来说很容易就把人选出来了。

只不过家生子们自有一份心气,虽然他们是奴籍,然而名门豪奴,慢说曹丫出身草莽,许多良家都未必能比这些世仆们威风。所以听说是去陪曹丫玩耍的,各家都不愿意。

奈何朱衣的父兄在家生子里颇有势力,加上朱衣近身侍奉着卫长嬴,私下里软硬兼施的,又说卫长嬴也没说把人给曹丫,只说陪曹丫做个玩伴——季园那边自有下仆,这些女孩子过去了即使伺候曹丫,需要做的也有限。横竖家生子们的女儿、孙女在膝下养着还不是养着,放到旁处伺候,也不见得能体面多少,去陪曹丫,好歹还是听了卫长嬴的命令。

如此施展了一番手段,凑齐了人,送去季园,季固跟曹丫就挑了两个。

黄氏这边却不能像朱衣那样明着来,虽然说近支里有小女儿、小孙女的房里,听说帝都的大小姐带着四孙小姐、五孙小姐到西凉来了,而且还会长住,都起了走动的心思。若晓得卫长嬴有意要给四孙小姐挑选玩伴,有年纪仿佛的女孩子家里一定不会不愿意——沈舒颜跟曹丫不一样,正经的本宗小姐,还是帝都都有名的才女。

族里的小姐们跟她来往,是可以沾光的事情。

只是族里的小姐们,即使不如本宗的小姐尊贵,总也是同族之女,总不能把她们当下仆一样挑挑拣拣的吧?这样挑上的人不见得有脸,没挑上的却是一准没脸,横竖都要伤了和气。

是以黄氏只能悄悄的办——之前她也没特别注意过各家年纪小的小姐们。

几日下来进展迟缓,卫长嬴知道后,倒是醒悟了过来,叫回黄氏道:“现成的好机会放着不用,倒去为难姑姑!这不就是年底了吗?除夕跟正月里的宴席,横竖各家都要见的,去年我就见到好几个年岁跟颜儿差不多的女孩子。何况今年他们都知道颜儿来了?”

99第九十九章 婶母难为

[第4章第4卷]

第438节第九十九章

婶母难为

除夕宴上,卫长嬴还真替沈舒颜物色到了两个合适的玩伴。一个是四叔公沈熏的孙女沈蝶儿。去年除夕宴上卫长嬴就见过,还给过一个镯子。这沈蝶儿虽然比沈舒景都年长两岁,但性情温柔贤淑,据说侍奉沈熏跟霍氏都非常的孝顺。

而且她是父母长女,底下连嫡带庶好几个弟弟。但沈蝶儿从来没跟弟弟们红过脸,向来护着让着自家兄弟,极有长姐风范。

卫长嬴觉得这位小姐气质上与沈舒景有点仿佛——在帝都诸位长辈里,相比起来,沈舒颜最听沈舒景的话了。

另一个则是沈宣一个隔房堂兄弟的晚辈,名为沈千千,倒是恰好跟沈舒颜一样,过了年就算作七岁。这个也是有弟弟的,而且两个都是庶弟,但沈千千对两个弟弟都不错。宴上,卫长嬴不止一次看到她跟小大人一样,拿帕子替两个弟弟擦拭嘴角、叮嘱他们对一些性寒的食物忌口……唉,这就是本宗都盼望的,沈舒颜也能够与沈抒熠如此相处的景象嘛!

卫长嬴当时就把这小姑娘记下来了!

不管怎么看,沈蝶儿跟沈千千俱是在家里养尊处优然而不娇气不张扬的人,容貌秀美举止娴雅,绝对符合大家子里对于闺秀们的要求。

卫长嬴私下跟沈藏珠一阵嘀咕,沈藏珠观察一番之后,也频频点头。

于是,宴席上,姑嫂两个抓住机会对两人的长辈提出暗示,让她们往后多带这两个女孩子到祖堂来走动走动:“咱们都是一家人,晚辈们也该多亲近亲近才是。颜儿出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回桑梓来,看什么都新鲜,只可惜大姐姐要照料西儿,我呢,又要忙着琐碎事情,却也无暇成日陪着她。再说她们这年纪的孩子,到底更喜欢跟同岁的人一道玩耍,蝶儿跟千千都是西凉土生土长的,想必能替颜儿介绍些风土,也叫这孩子学一学她堂姐们的娴静。”

沈蝶儿跟沈千千的母亲自无不允,当下说定了正月过后,就会经常打发人送女儿过来陪伴沈舒颜——这两位夫人也都是明白人,晓得卫长嬴看中的不过是沈蝶儿跟沈千千,说是说让她们带女儿来,但她们来了,卫长嬴岂不是也要出面招待?非年非节的卫长嬴也得忙着打理明沛堂里的后院之事呢,即使不忙,也不见得耐烦三天两头专门敷衍来客。所以到时候还是打发下人送女儿来就是了。

反正明沛堂里如今几位男子都是两位小姐的长辈,且只沈藏锋一个跟妻子卫长嬴会住到后院里去,沈藏机与沈藏昆都在前头。再说本宗这几位公子的名声都不错,没听说过什么龌龊之事,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样过了正月,两家按着承诺派下人送了女儿过府,卫长嬴也把沈舒颜招在跟前接待了她们,照例客套一番,就打发她们三人一起下去玩耍。

卫长嬴觉得以沈蝶儿跟沈千千的性情与脾气,即使沈舒颜有点娇气,总也会容忍下去。但还是派了小使女飞雨跟着伺候,想知道三人相处如何,要是两个堂侄女受了委屈,自己这个做婶母的好歹也替沈舒颜圆一下场。

结果到了快傍晚的时候,飞雨先跑来禀告:“三位小姐相处甚是和睦,四孙小姐主动教导两位小姐写诗和刺绣,两位小姐欢喜得很。”

“是吗?”卫长嬴听了很是高兴,道,“果然这法子不错,颜儿来了这些日子,都没有提过做这些事。”

片刻后沈舒颜陪着两个堂姐来告辞,三人之间的确是和气一团,非常的友爱。卫长嬴问了问她们这一日做了什么,沈蝶儿与沈千千都对沈舒颜大加赞赏,直说沈舒颜才华横溢,甚是了得。

卫长嬴心情很好的代侄女谦逊了几句,又道:“你们若喜欢诗,大可以多写一写。只是刺绣还是少做的好,如今天冷,屋子四下里关着,纵然白昼,光亮也不是很好,仔细伤了眼睛。”

三人一致应允。

不想把沈蝶儿跟沈千千才送走,沈舒颜就嘟着嘴靠到卫长嬴膝上来,抱怨道:“三婶,能不能往后不要叫她们来了呀?”

卫长嬴大为意外,道:“怎么?颜儿不喜欢她们?”飞雨说她们一天相处都很好啊!方才看她们三个处的不是也不差吗?印象中沈舒颜这侄女可不是会藏心思的,她要是不喜欢沈蝶儿跟沈千千,肯定早就发作出来了!

就听沈舒颜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如今不想看到这样的人。”

卫长嬴心思转了一转,心想难道是因为沈舒颜还对弟弟沈抒熠有芥蒂在心,听沈蝶儿跟沈千千说了她们跟弟弟的友爱,勾起前事,心里不痛快?

她试探着问:“为什么呢?可是她们惹了颜儿不高兴?”

“那个千千堂姐,比我只大了三个月,我也不说她什么了!”沈舒颜把头往卫长嬴臂上一靠,小脸上满是郁闷与不屑,道,“那蝶儿姐姐都比帝都的大姐姐还大了!结果她连《尚书》都没有学完!我方才跟她们说了几句《尚书》里的典故,她们两个竟都一头雾水……本来还以为能跟她们谈诗论典呢!未想到要我手把手的从头教起!我以为大哥哥就算是不学无术了,却不想这两位堂姐比大哥哥还远远不如!大哥哥贪玩,学业不好,可武功练得不错呢!我方才问过这两位堂姐可会得武,她们齐刷刷的摇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文不成武不就,三婶您说这么不求上进的堂姐,怎么能老叫她们过来?”

她老气横秋,“没得拖累了我的功课,一个不小心别把我给带坏了!”

她撇着小嘴,“而且教她们比教大哥还累!我要不是在帝都那会,教大哥教出来的好脾气,早就把她们赶打出院门去了!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一篇文章,我讲了三遍还不明白!一种络子的打法,演示了两三回了还要再问……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还道,“这样的人除了耗费我辰光外,大约就是专门来气我的了!所以,三婶,往后别叫她们来了,好不好嘛?”

说罢,沈舒颜高高昂着小脑袋,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盼望的看着婶母。

“呃……”卫长嬴无奈了:她知道沈舒颜天赋奇佳,于文事上何止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简直就是犹如天授。慢说不爱学文的沈舒明,就连卫长嬴没出阁前认为天赋极高又肯努力的胞弟卫长风,单论才学,搁在沈舒颜跟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要知道卫长风是以文风昌盛、才子辈出的凤州卫氏嫡孙,一出生就被祖母宋老夫人寄予厚望,精心教诲,略长一点,又是由祖父卫焕、名士卫师古亲自一点一点调教出来的未来阀主——而沈蝶儿跟沈千千,在各自家里兴许也是颇受父母钟爱的小姐,但放在整个沈家就无足轻重了。

更不要说西凉沈氏以武传家,就连本宗的公子们,包括阀主沈宣自己,也都不以才学见闻。沈宣平生除了宴席上应景的写过几首平庸酬和之作,从来没有任何诗文传出……这样的家风,除了沈舒颜这种天赋异禀的主儿外,合家上下能把文事看得多重要?

连沈舒明这个嫡长孙都变着法子躲功课,却成日往演武场上跑,乐此不疲的舞枪弄棒呢!沈蝶儿跟沈千千两个娇滴滴的小姐,最紧要的当然是女红针线、德容功行,又怎么可能耗费多少辰光在才学上?会得席上酬和、能看账本就成了嘛!

……其实出身公认文风昌盛的卫家的卫长嬴自己,就是个不怎么爱看书的主儿。

要不然她纵然对远嫁发憷,也不会一心一意琢磨着要把丈夫打服,而不是像表姐宋在水那样,熟读韬略文书,自信能够于不动声色之间把丈夫牢牢的抓在手心里……

所以此刻面对侄女的不屑,卫长嬴纠结了好半晌才讷讷的道:“你蝶儿姐姐跟千千姐姐呢,也不是全然没有比你强的地方。比如说她们的女红……”天可怜见,一篇文章若是长一点,之前又没看过,讲个三遍,她也未必能保证达到融会贯通啊!至于说络子……这个,还好宋表姐不在,不然,岂不是平白给表姐她一个笑到打迭的机会?

卫长嬴会承认自己笨么?

绝对不会!

所以她觉得,这都是因为小侄女太聪明了……沈蝶儿跟沈千千怎么也不会差到笨得把人气得七窍生烟的地步好么!

只可惜卫长嬴搜肠刮肚才想了句话替两个可怜的堂侄女辩解……

“女红也没我好!”沈舒颜嘟着红艳艳的小嘴,背着手,不满的道,“千千姐姐自己绣的帕子,真亏她好意思戴在身上,她说是狸猫扑蝶,我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哪里有狸猫?!分明就是一团黄白相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嘛!蝶儿姐姐绣的也就过得去而已!空有其形,却无神髓!哪里有我绣的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的帕子扬起来给卫长嬴看,“三婶您看我绣的,这还不是我绣的最好的一块帕子呢!”

卫长嬴虽然没见过沈蝶儿跟沈千千的绣品,但把沈舒颜递上来的帕子展开细看一眼,也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坐直了身子道:“这真是你亲手绣的?!”

沈舒颜傲然道:“那还有假?”

“……”卫长嬴看着帕子上淡淡几片翠竹,掩映之间屋檐隐现,远方的天空数点孤雁经行……虽然说绣的地方不是很多,针法上也还有些稚意,可意境神髓,无一不具!细看之后,甚至会觉得针法上的稚意也别有一种怡然世外的野趣……

天地良心,别说她六七岁那会了,她现在都未必绣得出这等技艺的绣品好么!而且这上头的景物根本不是常用的图样,十有八.九是沈舒颜自己画的!即使是她临摹来的,冲着这份神韵,也不是技艺精湛的绣娘就能绣出来的!

卫长嬴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强笑着道:“颜儿真是聪慧灵秀,远超婶母想象!”

沈舒颜不以为意道:“我如今年幼,气力不足,许多针法虽然会,却不太会用。等过上几年,我长大了,再给婶母也绣点什么,必不会比婶母跟前的绣娘差的!”

“这话说的,你可是咱们沈家的千金小姐,哪里能让几个绣娘来跟你比?你有这份心,婶母啊听着就觉得这心里像是喝了蜜糖水一样甜啦!”卫长嬴现在深深的理解了沈舒明的心情——如此天赋,慢说做她的同辈压力巨大,做她的长辈何尝不是压力巨大!

但这更加坚定了卫长嬴给沈舒颜找玩伴的决心!

这么天资卓绝、这么凶残的小侄女,不找几个人陪着她,万一哪天她心血来潮,要跟我这个婶母谈论诗词、请教绣技,我该怎么办?!

为了自己的尊严,卫长嬴暂且敷衍完沈舒颜,擦着冷汗请来了黄氏商议对策……

100第一百章 小叔子们

[第4章第4卷]

第439节第一百章

小叔子们

黄氏听罢卫长嬴的话,也是一惊,道:“早就听说四孙小姐聪慧无比,非常人所能及,本以为四孙小姐也就是长于文事,不意女红针线也这样厉害。”

“她会的哪里仅仅是这两样?这还是因为她年纪小,若再长些,怕不是什么都要会了?”卫长嬴叹息道,“难怪我才过门那会,二嫂要压着她不许展露才华。如今连我看了她做的绣品都怕见她了!我这做婶母的绣技文才都不如她呢,万一哪天她起了兴致问我两句,我都不晓得要怎么下台?更遑论是其他人,处处被她压着,哪能不心生嫉妒?”

其实从这一点上来看,端木燕语为了女儿也是用心良苦,绝非不疼女儿的人。沈家已经够显赫的了,不缺一个神童,还是女孩子增添的这一份光彩。倒是沈舒颜天赋太高,学什么都是进境惊人,长此以往,不只引人嫉妒,对于沈舒颜自己也不见得好。卫长嬴记得自己才过门时,沈舒颜还是个可爱而略带娇气的小姑娘,如今可不就是藐视众人、傲气十足了?

是以端木燕语压着女儿,不容她随意赋诗吟句,看似按住了沈舒颜出名的机会,实际上却是怕沈舒颜树敌太过、自己也受其害。

“既然如此,何不给四孙小姐打发些事儿做?横竖四孙小姐长大之后嫁出去也是要管家的。”黄氏究竟年长精明,略一思索,就有了主意,建议道,“而且这样也可以免了四孙小姐过于清高,以至于不通庶务,往后才高八斗却叫小人蒙蔽。”

卫长嬴大喜,道:“不错!姑姑这主意甚好!明儿个我就叫她到跟前来,先分她些事儿做!”

说完了沈舒颜之事,卫长嬴又问起季固年前托付的事情:“腊月里季老丈来说的季神医的婚事,姑姑这些日子可打听到合适的?”

照着季固那么普通的要求,本来早就该给出大概的答复了。但当时已经快年底了,明沛堂上上下下都忙碌得紧,过了年,跟着又是正月。前两日才过了元宵,卫长嬴就催促着黄氏先把旁的事情放一放,给季园那边弄句话来再说。

黄氏自不会怠慢,这会就禀告道:“按说比着季老丈的要求着实不难找,这西凉城里不说一抓一大把,列个几张单子请季老丈亲自挑选总归是没有问题的。哪怕是比着少夫人您的意思,想也不很难。只是年前季神医过府来给咱们五孙小姐诊治那次,私下里跟婢子说了些话……却有些为难。”

季固给出的要求简直是庄户里都能抓一把出来,卫长嬴虽然满口答应了,私下里却认为寻常人家的女子哪里配得上季去病?哪怕是年岁已长的季去病!

所以她交代黄氏时把要求往高里提了提:务必是读书人家、知书达理的女子!

其实若非士庶不婚这一条规矩太紧,按卫长嬴的想法,论才干与仪容,季去病娶个远支的士族之女也是配的。

纵然违背不了这一条,卫长嬴也想尽可能的给季去病寻个合心人。照她对季去病的了解,这位神医本来脾气就不好,说话刻薄得紧。真娶了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村野贤妇,若不够贤惠,少不得要跟季去病成日里争吵;若是贤惠呢,没准又太懦弱了,成天暗自垂泪的想想就气闷。

若是能够识文断字的女子,没准还能开解季去病几分——这位神医的眼界不低,没点儿有见地的谈吐,怕是他连话都懒得听完就会拂袖而去。

西凉城受沈家和狄人的影响,文风不算昌盛,习武之风倒是弥漫全州。只不过再不昌盛,全城上下还是能够找出几户并非士族的读书人家、并且把女儿也一并教导了的人家的。

卫长嬴本来的意思就是从这几家里给季去病物色少妻人选……

本想这几日下来以黄氏的能干多多少少该有点消息了,哪知黄氏却先说了为难,卫长嬴就诧异问:“我记得那一次季老丈也来了,人前人后的跟牢了季神医。不想神医居然还是跟姑姑说了话?只是这是有什么为难呢?莫非季神医不想娶妻,想要咱们帮他把事情搅了?”

黄氏道:“季神医是用尽了手段才把季老丈支开片刻,与婢子匆匆交代了两句的。他倒没说不娶妻的事情,实际上婢子瞧季老丈那阵势……”

说到这里黄氏也不禁嘴角一翘,微微笑道,“季老丈那阵势,怕是季神医说个不字,季老丈能跟他把老命都拼了!神医如今哪里敢不依呢?”

“其实我觉得季老丈虽然霸道了点儿,但这件事情做的还真没错。”卫长嬴听她这么一说,也不禁微微而笑,道,“季英这一支人丁凋零,早先的时候,季固是否存活于世,季神医也是不知道的。季神医却一直不娶,膝下至今空虚……也难怪季老丈要替他急。”

黄氏叹道:“神医也说了这个,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神医也不是无心于婚姻大事,本也是想娶个贤德的女子好生过日子的。”

卫长嬴不禁道:“那为何没娶?难道季神医有什么上心的女子……出了什么事儿?”

“那倒是没有,只不过少夫人也晓得,季神医少年时候,沦落坊间,很吃过一回苦头。”黄氏解释,“那会子季神医没少受委屈!后来因为治了咱们家大老爷,声名鹊起,身份跟景遇都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落魄之际许多藐视欺侮他的人纷纷转了态度,挨个上门去给他赔罪。甚至有人还把女儿强往他身边塞……神医难免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就没再提过这些事。”

卫长嬴心说我道季去病好端端的怎么不成婚呢?原来是被这些人弄得烦了,后来他又越来越有名,更加不待见这些人……她笑着道:“我晓得姑姑的意思了:神医不喜趋炎附势之人,是也不是?其实神医却也多虑了,这样的人咱们哪里能看得上?更不要说推荐给他了。”

黄氏笑道:“也是因为季老丈催促太紧,季神医又是猝不及防,这不,就怕季老丈胡乱点了鸳鸯谱,叫神医为难。”

卫长嬴点头道:“婚姻大事,我自不会坑了季神医的。”

说到这儿,想起来就问,“贺姑姑这两日怎么样了?”

提到贺氏,黄氏嘴角笑意又增加了几分:“婢子早上还去看过她,如今已经不怎么吐了。”

……贺氏是在卫长嬴随夫从迭翠关回来没多久再嫁的,嫁的人当然就是江铮。

为了促成这一对,卫长嬴跟黄氏也算是狠狠操了把心。

好在这夫妇两个也真是有缘,这不,年底的时候,贺氏请黄氏帮着看了看,果然是有了身孕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江铮还没等卫长嬴晓得,就亲自到后堂跟卫长嬴替贺氏求恩典,让贺氏暂且免了一切差使,专门安胎。

卫长嬴知道后,自无不允,中间少不得打趣几句江教习好生心疼贺姑姑……本来贺氏身体健康,她又是生养过的人,无论黄氏还是卫长嬴都认为贺氏这一胎不会不顺利的。

然而世事难料,还真让江铮替妻子求体面求到了——贺氏自有孕起,几乎成日里吐个没完!黄氏请了季去病亲自诊断开药,也不过缓解。

万幸的是贺氏虽然吐的厉害,但饮食如常,黄氏日日过去给她诊脉时也未觉有碍,这才松了口气。

卫长嬴对这个乳母的感情甚至更在对黄氏之上,闻说她大好了,很是高兴,赞了黄氏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晚上沈藏锋回了后堂,卫长嬴看他一头的汗,一面吩咐人去备水让丈夫沐浴,一面笑问:“又跟藏机他们练手了?”

“两个小子成天不安分。”沈藏锋话是这么说,眼中却带着笑意,接过妻子递来的帕子擦着脸,道,“我好容易打得狄人不敢靠近边境,他们倒是成天惦记着再启烽火!不好生收拾他们一番,被底下人一捧,还真以为自己多么了不得了。”

卫长嬴笑着道:“五弟跟六弟年岁也长了,你就算教训他们好歹也留些体面,别叫他们下不了台。”

“我理会得。”沈藏锋见使女都在堂下,无人抬头,趁机探头,在妻子腮上一吻,低笑道,“方才把下人都打发了,就我们三个在演武厅里……连小厮都没打,想怎么揍就怎么揍,不会叫他们再有跑来跟你求饶的机会!”

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伸指点一点他颊:“哪有这样做哥哥的?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们。”

“是吗?我怎么听说长风他也是被你打习惯了的?”沈藏锋笑着一捏她鼻尖,“我这样的哥哥不好,你这样的姐姐呢?”

“敢说我不好,讨打!”卫长嬴作势欲打,沈藏锋赶紧求饶——夫妇两个笑闹一阵,言归正传,卫长嬴就好奇的问:“五弟跟六弟做了什么以燃烽火?就狄人如今的情势,怎么可能继续跟咱们大魏动手呢?”

101第一百零一章 孝顺

[第4章第4卷]

第440节第一百零一章

孝顺

沈藏机跟沈敛昆打着护送季去病的名义到了西凉之后,俨然就跟当初离开西凉时那个一步三回头的顾大小姐一样,简直就是玩疯了。

一开始他们满山乱蹿的狩猎、游玩,沈藏锋还没怎么理会。继而走得更远,三五日的不回祖堂来,因为是男子,沈藏锋也只叮嘱侍卫小心护卫,又见他们所去方向不是狄境,最凶险也不过是虎豹等猛兽,又还带着大批人手,亦不曾在意。

不想这两个家伙被纵容得越发没了分寸。一次在山林里遇见一头云豹,两人竟不许下属射箭伤害那云豹,反倒自己丢了兵器,猜拳之下沈藏机胜出——要赤手空拳上前,独立搏杀……

亏得他们的侍卫老成持重,假意应允,趁两人不注意,迅速出手杀了那头云豹,才免了一场凶险——事后沈藏锋赏了那侍卫三百两银子,却把沈藏机喊到跟前,亲自动手狠狠揍了他一顿……连沈敛昆也被沈藏锋踹了好几脚作为警告。

那次沈藏机与沈敛昆起初还嚷着男子汉大丈夫自该有赤手博豹的勇气、他们的武力决计可以干掉那头豹子云云,抵死不肯认错。后来沈藏锋被惹得动了真火,下手愈狠,两人吃痛不过,再跟兄长请罪,沈藏锋已经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个几年都不会忘记的教训,哪里肯饶?

两人脑筋也不慢,忙不迭的跑到后堂找嫂子求助,借着卫长嬴的求情,才勉勉强强的混过了关。

卫长嬴这会还记得这两个小叔子被丈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模样儿,怎么这才几天,两人又不乖了吗?这忘性却也太大了点。

沈藏锋呷了口茶水道:“前日乌古蒙遣了使者至迭翠关商议以牛羊换取柴米油盐等物,我正准备晾他们两日再作计议。这两个小子,得了消息,却琢磨着去迭翠关里玩一出刺杀的戏码,好得理由讨伐狄部……军国大事如此卤莽,你说他们该不该揍?”

“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军国大事?”卫长嬴笑着道,“只是如今狄人求着咱们都来不及,哪里有胆子敢跟咱们翻脸?就算他们的使者被杀了,想必乌古蒙也只会忍气吞声吧?”

“他们不是去刺杀狄人使者,是去迭翠关里随便弄点伤,诬赖狄人使者所为。”沈藏锋叹道,“两个不省心的!若是去年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我岂会对异族手下留情?就算是如今,若能出兵我早就动手了,还用得着他们去找理由?”

卫长嬴道:“怕是你没跟五弟、六弟说过,他们不知道呢?”又问,“那这么说来,过两日你又要去迭翠关了?真是奇怪,乌古蒙部好好的卖什么牛羊,如今冬天都过了,才开春,不正是牲畜繁衍的时机?该是买进才对吧?”

“他要跟阿依塔胡动手了。”沈藏锋放下茶碗,露出愉悦的神情,道,“虽然说如今正是繁衍牲畜的时机,但部族的牛羊太多,交战之时既要分出人手去照拂保护,也容易叫闲时为牧民的士卒们分心。还不如卖掉大部分换取辎重。这样一旦战事胶着,也不至于无以为继……牛羊可是要放牧的,你想辰光拖长了,谁家不惦记着家里?如此军心摇动。再者阿依塔胡可不会叫乌古蒙这边安心放牧,必然不住骚扰。到那时候他们的牛羊必定会大批损耗,自然要趁着没开战时就把这个问题处置掉。”

卫长嬴道:“这两人倒也有趣,都明白咱们是乐得看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却也不肯握手言和。”

“哪里那么容易?”沈藏锋剑眉微微一皱,眼中流露过一抹复杂,摇头道,“就算他们两人明白,也愿意放下前仇,但两人的部下却未必会同意。”

“狄人贵胄之间的仇怨如此之深?”卫长嬴一怔。

沈藏锋道:“这不是仇怨的问题,若是仇怨其实反而更好解决。归根到底还是权势二字,你想乌古蒙若是成为一统草原的大单于,自然不会亏待了跟随他多年的部下。反过来,阿依塔胡如愿以偿当然也会这么做。假如阿依塔胡为大局投奔了乌古蒙,兴许乌古蒙会对他颇为优待,但他的嫡系部下却不可能个个都得到这样的待遇了。不说狄人里的要职就那么几个,乌古蒙肯定要照顾好了自己人,就说乌古蒙也担心对阿依塔胡一系太忍让迁就,别到时候主客颠倒,被阿依塔胡投奔着投奔着,倒变成阿依塔胡掌管全族了。部下都希望自己追随的人成为大单于,不愿意言和,乌古蒙与阿依塔胡纵然明白从长远来看,分裂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得不顺应众意,免得他们地位摇动。”

卫长嬴道:“难道他们就这么打下去,跟咱们希望的那样,两败俱伤,然后再也无力侵犯我大魏?”

沈藏锋伸指一刮她鼻尖,笑道:“哪里那么容易?这两人也不是傻子。去年阿依塔胡失了辎重,已经派漠野过来求过粮了。今年才开春,乌古蒙就要卖牛羊换辎重……这就说明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此战,谁若胜了,谁就是大单于。决计不会再继续拖延下去,给咱们覆灭他们合族的机会!”

“所以乌古蒙把牛羊这一类活物置换成辎重,莫不是打着届时看看情况不对,就远遁草原深处?”卫长嬴转了转眼珠,问道。

沈藏锋点头:“牛羊走不快,又要每日饲养,不宜撤退时携带。如今借口要与阿依塔胡开战换给了咱们,他们打仗也好、暂避也罢,都是一身轻松。不然他们两边不打了,咱们肯定不能叫他们这么快又归于一部……届时他们不能抵挡,这些牛羊还不都是咱们的?还不如现在就拿出来换得用又便于携带之物来得划算。”

卫长嬴笑道:“这些狄人倒也是有决断的人,只是他们也太小觑咱们大魏了。”

沈藏锋打量她几眼,微笑着道:“为夫怎么觉得嬴儿似乎有点失望?”

“也没什么,本来以为你又要去迭翠关,想着带上颜儿跟你一起去,顺便再看看那附近的景色。”卫长嬴一抿嘴,道,“这两日她都抱怨说西凉城外至今还是光秃秃的没意思呢!”

沈藏锋失笑道:“为夫还以为是什么事……这有什么难的?虽然说这次没打算答允乌古蒙部的要求,然而迭翠关是咱们的地盘,难道谁还敢拦着咱们不许过去不成?”

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西凉苦寒,哪怕是迭翠关,如今也还苍色沉沉。我看还是等一等,到得下个月再去吧。”

“那我回头跟颜儿说一声。”卫长嬴道,“叫她先高兴高兴。”

沈藏锋看了眼妻子笑道:“也不用这么急,我虽然觉得乌古蒙接下来与阿依塔胡之间必有一战,否则他们想顾全大局也无法让各自的部属心服。但世事难料,这会我应了,下个月却也不见得能作准。还是到了日子再与她知……西儿这两日如何?”

“好多了,而且已经开始学语了呢。”卫长嬴叹道,“只是辛苦了大姐姐,几乎什么事都不假人手,样样亲力亲为。瞧着比去年腊月里来时又瘦了一圈,我想帮把手,大姐姐都不让。”

沈藏锋噫道:“明儿个我跟你一起去劝劝大姐姐。”

次日夫妇两个就一起到沈藏珠带着两个侄女住的院子里,果然沈藏珠这些日子下来下颔越发尖了,与躺在摇篮中睡得甜蜜的小舒西极明显的圆润了一圈恰成对比。

沈藏锋与卫长嬴问候过沈藏珠与两个侄女,不免心疼沈藏珠,劝她保重自己,有什么事情只管差人去做就是,若是人手不够,放着一大片的家生子尽可以添。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个亲生骨肉,以至于你们姐夫去了之后,剩我一个未亡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好不凄冷。”沈藏珠人是瘦了,精神倒是不错,听罢两人的劝解之语,就且笑且叹道,“如今得一个机会照料孩子们,还是亲侄女,纵然累一点,我啊也是甘心情愿。更不要说两个孩子都是极乖巧懂事的,我这瘦,多半还是自己不服水土,却哪里为她们操多少心了?”

沈舒颜趴在沈藏珠膝上,手里抓着玫瑰饼,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闻言抬头道:“姑姑路上照顾我跟妹妹辛苦得很,往后我长大了,一定和妹妹一起好好孝顺姑姑!”

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三个大人一怔,沈藏珠欢喜得很,伸手摸她小脸,慈爱的道:“好孩子,听你这句话,姑姑心里头比吃了蜜糖还要甜!却哪里还有什么辛苦?”

沈舒颜郑重道:“辛苦的!往后我一定像二姐姐盯着我一样,时刻盯好了五妹妹,她敢不孝顺姑姑您,我一准揍她!”

“……”这次三个大人都是哭笑不得——卫长嬴想了一下才道:“你五妹妹如今还小,还不太懂事儿。等她知事后,你得把你们大姑姑为你们辛苦的地方告诉她,她才晓得要孝顺你们大姑姑呢!”

还以为这侄女儿感念沈藏珠对她的照料爱护,对大姑姑孝顺上了。原来却是惦记着自己被嫡姐沈舒柔一直管束着,好容易得了个妹妹,抓住一切机会的找理由管上了……

卫长嬴可不希望娇弱的沈舒西身子骨儿还没养好呢,就被堂姐沈舒颜瞄上了要在她身上找回当姐姐的威风——有沈舒颜这种天赋卓绝的姐姐,本身就是一件很悲惨的事儿了,再被这个姐姐一针对,日子简直没法过啊……

102第一百零二章 名声

[第4章第4卷]

第441节第一百零二章

名声

西凉这边年前年后纵有小小波折,大致上还是平平静静的。

帝都这段辰光却是越发的暗流汹涌了。

帝都的贵胄高门去年接近年底的时候有两场规模浩大的婚事,其一是安吉公主下降霍照玉,其二自然是苏家五公子迎娶曾经的准太子妃宋在水。

前者的婚礼规模本来因为安吉公主与其生母珍意夫人都不得宠,是没有那么浩大的。但顾皇后由于其子申寻“自请”削去太子之衔,改封衡王,虽然仍旧身居六宫之首,势力与实力都大打折扣。邓贵妃一党趁势崛起,非但整日在圣上跟前提着伊王的孝顺懂事,意图使伊王代替申寻入主空缺出来的东宫,而且对于宫中事务也是横里竖里的插着手。

安吉公主下降,邓贵妃就抓住这个机会,向圣上讨了个协助顾皇后办理的差事,话里话外挤兑着把这不得宠的公主的下降之礼办得花团锦簇——以此向诸皇子王孙、公主们展示邓母妃的慈爱。

甚至安吉公主下降之后开了公主府,邓贵妃对她、还有灵仙等不受圣上重视的公主、诸王也是时有慰问,明里暗里的揭露顾皇后号称贤德,其实却对没有养在自己膝下的公主、诸王冷淡万分,不然安吉公主怎么会在宫里时连身新衣裳都难得穿?要不是邓贵妃怜悯,下降之礼都不知道会办成什么样!

只是邓贵妃与顾皇后斗得酣畅,安吉公主可不耐烦老是给她们做筏子。满月之后,她寻了个机会回宫觐见圣上,提出要接生母珍意夫人去公主府奉养——这个本在众人意料之中,圣上横竖快把珍意夫人这个人都忘记了,就随口准了。

但安吉公主又提了个要求,就是希望外放驸马霍照玉。

她的理由是:“母妃身子不好,早先就有医者说过,帝都不适宜母妃的颐养。儿臣也跟驸马商议过,驸马也想外放历练历练。求父皇准了儿臣所求!”

圣上当时心情不错,就随口准了。

安吉公主趁热打铁,命人立刻到吏部口谕传话,两日功夫就给霍照玉补了个陇州刺史,这地方距离帝都不算很远,快马也就两三日的路程,属于中州——这也算是圣上念着父女之情,加恩驸马了。

因为霍照玉原本只是亲卫中的一员,不过是七品罢了,中州刺史可是正四品上。若非做了天家婿,就算是阀阅子弟,得父兄大力襄助,没有重大功劳也不会迁升这么快的。

不过安吉公主倒不在意这个,她最想的就是速速离开帝都,免得再被皇后跟贵妃的争斗波及——就像她从前跟卫长嬴说的那样,这位公主不是不懂得勾心斗角,然而在宫里勾心斗角这许多年,她早就受够了!

但安吉公主携珍意夫人临行前,顾皇后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以“珍意夫人好歹也是伊王养母,安吉公主奉母颐养于陇州,驸马亦前去任职,与公主一同奉养。何以身为养子的伊王竟仍留都?”闹了一场风波。

只是邓贵妃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声称伊王留在帝都乃是为了奉养孝敬圣上,反过来质问皇后处处盯着要伊王孝顺珍意夫人这个养母,却不提圣上这个亲父,难道是认为珍意夫人比圣上更重要么?

这么乱七八糟的,安吉公主跟驸马差不多是逃也似的护送着珍意夫人出了京。

……去年腊月底快除夕时,行李都没收拾齐整的公主夫妇仓皇出京以躲避宫中争斗时,卫郑音端详着堂下给自己行礼的新婚夫妇——宋在水虽然额上有伤,然而因为出阁,已经被父兄嫂子劝说,寻了巧手匠人,将伤痕巧妙的纹成一朵蔷薇花,半开半闭于鬓边,望去别有风采,丝毫不减原本的美貌。

兼之她仪态举止、谈吐进退,样样堪称闺秀楷模、阀阅典范,“贤媳”这个认可从她第一天进门就深入苏家上下人心……看着这么贤惠得体的媳妇,再听到皇家那一摊子事儿,对比之下,卫郑音心下大快,对着媳妇的笑容禁不住又亲切了几分。

只是这亲切与这满意,开了春,却也笑不出来了——苏鱼舞执意要去东胡。

宋在水非但不阻止,甚至还很鼓励他。

卫郑音本来还不知道媳妇是这个态度,得知儿子有这个意思后,把他叫到跟前,软硬兼施的见说他不动。就采用了曲嬷嬷的建议,先把儿子赶下去,召了媳妇来,打算跟媳妇通一通气,婆媳两个一起上阵,务必迫得苏鱼舞回心转意。

哪里想到宋在水过来之后,一听说苏鱼舞去东胡继续上阵的事情,竟不假思索道:“夫君有这样的志向,媳妇自然不敢阻拦。请母亲放心,夫君去了东胡,媳妇独自也定会侍奉好您与父亲大人,不使夫君分心家事!”

卫郑音的脸色当场就刷的一下沉了下来!

你不敢阻拦?我就要你阻拦好么!

当下卫郑音阴着脸道:“侍奉不侍奉的且先不提,毕竟我与你们父亲也还没老得需要人手把手的伺候着才能过活的时候。只是之前舞儿受伤的事情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功劳虽好,但与人比起来究竟是没法比的。更不要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缺富贵!阵上刀剑无眼,你们才新婚,舞儿就这么上了阵,你真舍得?”

宋在水自然听了出来婆婆话语里的不满,忙赔笑道:“母亲,媳妇不是那个意思。媳妇只是晓得夫君的性情,他可是一直都惦记着再上阵去的!”

“他不懂事,所以才要你帮我劝啊!”卫郑音愠怒道,“你也纵容着他,那他还能迷途知返吗?”

宋在水就道:“母亲且息怒,听媳妇一言:其实夫君这一回还真是非去不可。”

见卫郑音就要按捺不住怒火,宋在水忙微微加快了语速,道,“母亲请想,夫君先前去东胡上阵作战,乃是奉了圣命的。日期定的是三年,与夫君身份相若者,如沈家表哥、端木家、刘家的公子们,但在圣命之内,如今无不远在边疆。之前与夫君一同返回帝都诊治的裴家公子,去年年底也重返其职了。惟独夫君留了下来,当然,去年年底,夫君迎了媳妇过门,这是终生大事。先前钱公子、顾公子都因此推辞了赴边的辰光,谁也不能拿这点耽搁来说嘴。可如今媳妇既进了门,也开了春,夫君再不动身……等三年之期满了,同僚归来,不说论功时,夫君难免脸上无光,就说裴公子伤好之后归职,夫君却在帝都待到三年之期结束,未免叫那起子小人小觑了夫君啊!”

卫郑音一皱眉,陷入为难之中:宋在水说的很有道理,三年之期未满,即使苏家如今都不在乎什么功劳,只求苏鱼舞平安,但让苏鱼舞公然避战……苏家还是以武传家呢!这叫苏鱼舞往后脸往哪里搁?

旁的人不说,卫郑音敢打赌,钱氏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四处宣扬苏鱼舞的畏怯惧战,受了一次伤就连东胡都不敢去了——苏家若是有这么一个胆小的阀主,真是个笑话了。

即使狠狠心放弃阀主之位的争取,苏鱼舞有个胆小怯战的名声,往后也是很难混的。

虽然卫郑音跟苏秀葳在苏鱼舞重伤未愈时都说过,只要儿子平安,什么都不管了。

但那都是急切之下不敢冀望更多的话,如今苏鱼舞伤势痊愈,还娶了妻。卫郑音夫妇两个当然是希望儿子也能够有个好前程,兴旺自己这一房的。

一个有怯懦、惧战的名声的武将子弟,纵然有父荫,又还谈什么前程?不过是靠着先人遗泽混日子而已,少不得还要牵累几代子孙都要被人耻笑有个怯懦的长辈。

卫郑音咬了咬唇,心想:“是了,我道这些日子我想方设法的留舞儿待下来不要再去东胡,钱氏那贱人听见了怎么非但没有嘲笑舞儿,反而还顺着我的话讲呢?还以为她是因为父亲的心意已经表露出来,死了争斗的这条心!不想她却是打得这样恶毒的主意!”

心念转了一转,卫郑音叹道:“好孩子,你说的对,舞儿是要去东胡!只是你也知道这阵上……凶险难料,先前他受的那次伤,真是把我魂都吓飞了!如今他又要去,这会子才开春,三年之期可是要到九月里的!这大半年光景呢,却要怎么办才好?”

宋在水倒是胸有成竹,笑意盈盈的道:“母亲您想,之前夫君他们受伤,那都是因为狄人狡诈,伏击所致。自那次以后,刘家也是警惕万分,轻易根本不肯让他们上阵,即使上阵也是派出大批人手掩护与保护的。这一年多以来,不是从来没听说过那几位公子受伤吗?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那是何等金贵?刘家既是东胡地主,这一回东胡那边,拿首功的又是他们家的刘幼照,若还不把夫君他们保护好了,却怎么跟咱们交代?我猜夫君这回过去,刘家一准不会再让夫君有任何凶险的。”

卫郑音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做母亲的总是要操心:“万一刘家疏忽了呢?”

103第一百零三章 冤冤相报!

[第4章第4卷]

第442节第一百零三章

冤冤相报!

听卫郑音这么一问,宋在水反而笃定的笑了,提着裙裾上前,凑到卫郑音耳畔低语数句,卫郑音顿时眼睛一亮,赞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你想出这么好的办法了!”

“媳妇哪有这个本事?这都是端木小姐的功劳,说来也是卫表妹那边的人情。”宋在水并不居功,含笑道,“卫表妹这份人情呢,还不是外祖母结下来的?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母亲的功劳呢!”

卫郑音欣慰的道:“这药既然本是衡王后求端木小姐调出来的,你也不过是从中打了个招呼,替她们两边引见一下。难为你这样的细心,惦记着舞儿,不忘记替他讨上一瓶。”

苏鱼舞去东胡,家里人不能放心;不去东胡,名声却就完了。卫郑音虽然坚决反对儿子再去阵前冒险,然而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万全之策。毕竟如今在东胡的不仅仅只有苏鱼舞一个阀阅子弟,刘家的刘幼照、端木家的端木无忧,哪个不是阀阅里极受重视的子弟?

他们能上阵,苏鱼舞却躲在后头,传了出去,叫苏鱼舞怎么做人?

但宋在水从端木芯淼手里讨得的秘制沉疴散,却解决了这个问题。苏鱼舞只要返回东胡,那就不能说他怯战。可他在上阵之前偏就病了,那就是各人有命了。难道刘家会死心眼的迫着他拖着病体上阵不成?圣上也不会这么要求的。

这一病,难为那么大的东胡还寻不到个稳妥的地方叫他养病吗?如此既免了他上阵去冒险,又保全了他的名声,不至于被人嘲笑惧战怕死。

卫郑音心疼儿子,见媳妇把前路退路都想好了,哪能不高兴?

宋在水微笑着道:“媳妇既然嫁与夫君,自然要替夫君考虑。”

苏鱼舞的名声跟安全都有了保证,卫郑音心情大好,也有心思跟媳妇说说闲话了,就着方才提到的秘制沉疴散,卫郑音一算日子,道:“衡王后去京畿别院那边探望张夫人与刘十一小姐都好些日子了,虽然她去了没多久就传出来也在别院病倒的消息,然而至今还沉寂无声……说起来这张夫人张韶光也真是作孽,不提亲姐妹的情分,衡王后怎么说都是她的外甥女!就说她过门那会衡王后还抱在手里呢,哪里就能忤逆了她?又只是个女孩子,随便养养,纵然不疼爱,想来也不会结下如今这样的大仇!”

卫郑音提这母女三个的恩怨也是有缘故的,说到这儿就叹息,朝二房看了一眼,“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天家怕是把张韶光恨极了。京畿张家难免也要受到牵累,你们二婶平常多开朗的一个人,逢人就是三分笑!这些日子下来,哪怕你们三嫂子哄着劝着,也是笑口难开,皆是被这个堂妹闹的!唉!”

宋在水笑着道:“其实二婶也不必如此操心,早先伊王殿下道是要给纪王太后守孝三年,然而因为珍意夫人久病,怕看不到安吉公主殿下下降,特意求了帝后恩典,让公主殿下早日下降。也因这个缘故,伊王殿下去年年中亦娶了知本堂的令月小姐为伊王后……伊王后的母亲张夫人,可不也是京畿张氏之女?论起来跟张韶光还是极亲近的姐妹呢!若是圣上要迁怒,伊王殿下为了岳母体面,想必也会拦上一拦的。毕竟谁都知道伊王殿下对王后情深意重,当年为了求娶王后,那可是在圣上跟前磨了多少日子的。”

卫郑音却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一件事情——伊王殿下在御花园里一见钟情的哪里是那卫令月?你想卫令月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是会到处乱跑的吗?他看中的,其实是你们二婶的女儿才是,是鱼飞呢!”

“啊?”沈藏凝当年办的好事,宋在水可也不太清楚,闻言不禁一愣。

卫郑音就大致说给她听:“你也晓得那位殿下打小脾气暴躁,没封王之前就时常打杀下人。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子哪个不是娇滴滴的捧手心里养大的?更不要说你们祖母宽仁,咱们扶风堂这两代都是出了名的宠女儿。也是那位殿下多疑,放着他的嫡妹清欣公主殿下不问,偏去问你们表妹藏凝!藏凝是知道他的名声的,认识不能害了鱼飞,就索性说了卫令月的身份哄他。没想到伊王还真信了!”

“藏凝表妹……素来古灵精怪。”宋在水斟酌了一下措辞,笑。

她心下有点啼笑皆非,婆婆说什么扶风堂宠女儿,实际上明沛堂还不是一样把女儿惯得胆大妄为?不然沈藏凝哪里来的胆子,当面就把皇子给骗了,事后还照样出入宫廷,跟公主们厮混一处玩耍,毫无心虚之意。

今儿这话要不是婆婆亲口来讲,宋在水还真不能相信,伊王殿下身为皇子,竟被个臣女骗的娶错了心上人。

想到这里,宋在水心头微微一凛,道:“原来藏凝表妹还做过这样的事儿……原本倒也没什么,但如今东宫空悬,伊王殿下甚得上意……”

伊王可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啊!

卫郑音道:“可不是吗?十二皇子不得圣上喜欢,往下的皇子们,得宠的就是养在妙婕妤膝下的十五、十六皇子了,然而这两位皇子都太小了……你们大姑姑这些日子也担心着呢!”

这边婆媳和和乐乐的说着闲话,犹如亲生母女也似。

京畿,刘家别苑,名义上的母女也正在叙着话。

只这是叙话显然没有扶风堂里那么和睦了。

衡王后刘若玉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靠在隐囊上,仔细看去,她苍白的肌肤里透着蜡黄,气息微弱,怎么看,都是一副性命不久的模样。惟独她一双眼睛,明亮如星,灿烂光明,一点不像重病之人,倒显得生机十足。

此刻她正用这双眼睛端详着卧在榻上的张韶光,看到张韶光比之在帝都时足足瘦了十几圈,整个人都几乎只剩了皮包骨,奄奄一息的躺着,黯淡的目光望着帐顶……刘若玉心中畅快万分,竟然不必人扶就从软舆上坐了起来,抿嘴笑道:“母亲您今儿个看起来又比昨儿个气色差了许多,女儿瞧着真是高兴得紧。您可有什么想吃的用的,女儿这就打发人取了来,在您面前吃用给您看?”

她这种挑衅,自在这别苑里住下来起,每日都要来上一回,乐此不疲兴高采烈,张韶光从起初的震怒、后来的凄怆,到如今的淡漠,早已无动于衷。

所以刘若玉照例说了一番,又抿嘴笑道:“母亲怎的不理女儿呢?是了,女儿知道,一定是女儿还没跟母亲说妹妹的事儿,叫母亲担心了?”

她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呵!母亲也晓得,咱们这别苑地方既大,人手又少。那么多事情,下人们根本忙不过来,若非妹妹主动愿意帮忙,女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不过母亲您尽管放宽了心,所谓好心有好报,妹妹这些日子又担水又浇地,又清扫着五谷轮回场的……身子骨儿比起被母亲您宠着护着那会子不知道好了多少!说起来母亲您一直都紧巴着妹妹的身子,却怎么早点不打发她做点事情呢?以至于妹妹起初的时候做什么都做不好,没得丢尽了咱们家的脸!”

担水觉地也还罢了,五谷轮回场所说的委婉,其实就是解手之处。刘若耶因为是张韶光的亲生女儿,生来就金尊玉贵的被捧在了心尖尖上,以前她在房里用的便桶都是拿香花香料再三熏过惟恐冲着了她的,却不想一朝落魄,竟被嫡姐迫着去收拾这样的脏污之处……

榻边陪着张韶光的老人都不禁为刘若耶抱屈的红了眼眶,只是碍着别苑如今是刘若玉当家作主,不敢言语——倒不全是她们惧怕刘若玉,张韶光好歹也是城府不浅的人,几十年下来身边哪里能够没几个为了她敢于赴汤蹈火的心腹?

刘若玉才来的时候就吃了一个亏,敲打这些人时赶上一个不怕死不怕刑罚的,当着众人的面非但没能立威,险些下不了台。最后亏得她反应快,直接一个耳光把身后的刘若耶从回廊上打得栽到庭院里,拿脚踩着妹妹的脸,让那忠仆放明白一些,若不然,她即刻弄死了刘若耶出气……这才把那不怕死的下仆镇住了。

如今这些人,不怕刘若玉罚自己的,都怕她去罚张韶光母女,是以眼见主子受辱,个个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流露丝毫反意。

眼中将这一幕看着,刘若玉觉得心情更好了点了:当年她伏在张韶光手底下受尽委屈屈辱的时候,这些人是何等嚣张跋扈?那时候除了乳母路氏真心心疼自己外又有谁管过自己死活?如今亲自把这样的羞辱还回这些人,真是痛快极了。

她简直都有点舍不得杀这母女两个了,横竖叫她们继续这样生不如死下去真的不坏。

只是就怕天家会没有耐心……

刘若玉心里转着念头,见张韶光当真是好忍性,听着亲生女儿被从前最瞧不起的继女这样折磨凌辱,却还是不说话,宛如僵木一样直挺挺的躺在榻上。

“所以女儿啊也是没办法。母亲您想啊,那么多下人瞧着看着呢,妹妹身为咱们刘家的小姐,居然连几个下仆都不如,这不是存心打咱们家的脸面吗?女儿想,若是母亲在的话,一准不会让妹妹这样丢脸败兴的!所以呢,女儿揣测着母亲的心意,特意叫人做了一条藤鞭,母亲请看这上头的刺,都是山里生长百年的老藤上弄下来的,抽到人身上,一准是一抽几个窟窿!妹妹也真是伶俐呢,女儿才抽了她三五次,她就什么都会做了!如今苑里哪个下仆见着了妹妹做事的样子,不说她直像是在庄户干了一辈子的活计一样?”

刘若玉见她这样,笑了笑,就从腰间慢慢解了一条藤鞭下来,提到张韶光跟前叫她看:这藤鞭做工粗糙,上头许多毛刺都没去除不说,内中还特意择了荆棘夹缠,如今大半地方都是触目惊心的深褐色……刘若玉方才说这条藤鞭她是专门用来收拾刘若耶的,这样的深褐色是什么,不问可知。

看到这条藤鞭,张韶光死寂的目光终于有所变化,她哑着嗓子,声音低不可闻的道:“你说我对你狠,你对若耶难道不狠?我是你姨母也是继母,若耶可也是你亲妹妹!”

“亲妹妹有什么稀奇的?”刘若玉眼都没眨一下,笑容可掬的道,“父亲他正当壮年,膝下又才得一个子嗣,往后哪里能不再续弦呢?有父亲他老人家在,女儿还怕会少了异母的亲弟弟亲妹妹?母亲您可真会说笑,我这个原配之女没出阁时尚且不得意,您这个失了宠的继室所出的孽种又能珍贵到哪里去?”

“你如今是得意了。”张韶光淡淡的道,“只是即使你再怎么折磨我们母女,往后在九泉之下见了你生母张韶央,她却是得意不了——不管怎么说,我比她多一个儿子!若沃是你们父亲的嫡长子!你如今折磨我们没人管,是因为你跟我们一样已经被看成死人了!张韶央就你这么个女儿,她的骨血可以说是全完了,我跟若耶却还有若沃!纵然死了也是有人收尸缅怀的,你们母女么……”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黑影挟着风声啪的一声重响!

伺候张韶光的下人们齐齐尖叫着过来以身相护:“你要对夫人做什么?!”

人群之后,张韶光怔怔的摸着嘴,好半晌才觉得痛……简直太痛了!她摸着满手鲜血,片刻之后麻木的感觉消退了些,才发现掌心里赫然有半颗牙齿!

人群外,刘若玉根本没理会那些想要护主的人,慢条斯理的收了藤鞭,嫣然一笑:“母亲您可别见怪,女儿这两年来回想过往,越发觉得愧对生母!您一提她,女儿就忍不住激动,女儿这一激动,做出什么事儿来,自己也不晓得。母亲您大人有大量可万万莫要同女儿计较呵!”

又忽然板起脸,森然道,“你要是计较了也没什么,横竖你是病得一把骨头快死了,你女儿我可是养得健壮得很。这样的鞭子,挨上三五十下想来还是能有一口气的!”

说完这番话,刘若玉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重归于巧笑倩兮的模样,温柔的道:“不过呢,母亲您方才说的话也真是不对,女儿哪能不知道您跟若耶妹妹在这儿,最惦记的,就是若沃他了?女儿哪里能忘记关照他?母亲这么想,简直就把女儿想的太坏了——女儿是那种不关心弟弟的人么!”

104第一百零四章 何方高人

[第4章第4卷]

第443节第一百零四章

何方高人

卫长嬴一面看着宋在水送来的信,一面跟沈藏珠说着话:“……刘家母女还在斗着,如今倒是衡王后占了上风。”

两人如今正在顶铺琉璃的天井里,积雪此时已经化了。明媚的蔚蓝天色透过琉璃照进来,说不出的干净畅快。

只是考虑到沈舒西的身体,地龙虽然停了,火盆却还用着。天气彻底转暖之前,总归不能叫这孩子见了凉意。所以大门关着,如今少了积雪返照之光,外头天色又不似下雪时那么黯淡,天井里就比外头暗了。

这会沈藏珠打发人取了一块最厚的氍毹出来,铺在本就设了一层石青氍毹的庭中。把沈舒西抱上去,让她兴致勃勃的学着走路说话……几个十来岁的小使女围着看着,嘻嘻哈哈热闹得很。

厚氍毹外头是一群大使女跟姑姑、乳母,在回廊上,还有她们两个大人盯着,既省了抱她在膝上哄的劳累,又不怕出什么事儿。

趁沈舒西满周未久,对于学步学语都正热衷,卫长嬴与沈藏珠趁机说一说话。

此刻沈藏珠听卫长嬴大致说了信的内容,就道:“想来是因为你娘家那位七妹妹的事情,乃是刘若耶做下来的。天家到底更恨她们一点。只是碍着衡王才废,怕引人猜疑才没怎么样。如今有刘若玉这把刀,怎能不用?”

“大姐姐说的是。”卫长嬴抿嘴笑道,“我这宋表姐还猜测,张韶光与刘若耶到底是士族女子,再不好,事情既然没有揭发出来,最多也就是暗中赐死。说什么也不会交给皇室任意折辱的,皇室也丢不起这个脸提这样的要求。想是帝后心头不忿,闻说衡王后对付她们母女的手段极是阴狠,索性就由着衡王后代劳了……不然,也不可能到现在别苑里的三个人还活得好好儿的。”

沈藏珠叹道:“这就是作孽遭报了。早先张韶光不把衡王后逼上绝路,衡王后又岂会放着宗室妇不做,找端木小姐要了药,专门追到别苑里去跟她们耗上?”

说了几句宋在水的信,卫长嬴与大姑子讲起三日后的行程:“……其实西儿如今也很健壮了,一起去迭翠关……”

“还是算了罢。”沈藏珠想了想,摇头,道,“横竖我会带她在这里长住,往后等她大一点,再带她去玩耍不迟。你跟三弟带着颜儿去就成。”

卫长嬴夫妇带着沈舒颜去迭翠关游玩,却把沈藏珠跟沈舒西丢在西凉城,心里难免有点愧疚。所以卫长嬴这几日就提出让沈藏珠跟沈舒西一起动身,只是沈藏珠还是不能放心带着才满周不久的侄女舟车劳顿,这会很是坚决的推辞了:“再说季神医也说了,过两日还要给西儿复诊。”

“复诊?”卫长嬴一怔,她好像不知道这件事?

沈藏珠就解释:“是上次神医走的时候说的,那会西儿忽然大哭不止,三弟妹你就抱了她哄。屋子里乱糟糟的,想是你没注意。”

“那……”侄女要复诊,作为堂伯跟堂伯母倒是惦记着带另一个侄女出游,到底有点说不过去,卫长嬴尴尬起来。

沈藏珠笑着道:“一家人还这样拘束做什么?我在不就成了?你们只管带舒颜去散心吧!早点哄得这孩子消了芥蒂,送她回帝都去,想来二弟跟二弟妹也能松一口气。他们是重视熠儿,但对颜儿也是真心疼爱的。”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卫长嬴临行前再三叮嘱留守的黄氏辅佐好了沈藏珠、也看好了贺氏,这才携沈舒颜登车。

西凉的原野粗犷而凌厉,西凉的春天却以远山近溪的颜色为其披上了一层温情。沈舒颜在花团锦簇的帝都土生土长,头一次看到这样俨然异域的风情,觉得很有意思。

从西凉城到迭翠关的一路上,她坐在卫长嬴膝上,趴着车窗一个劲儿的往外瞧,问这问那,唧唧喳喳的鹊儿也似……这模样倒让沈藏锋夫妇觉得很是欣慰: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嘛!

到了迭翠关,因为这次不用请上官十一出山,之前来过的狄人使者也被打发走了,沈藏锋一身轻松,全心全意的陪着妻子、侄女在附近游山玩水,甚是和乐。

打从三岁起就以才名闻名的沈舒颜,于山水之间颇留下许多即兴之作。譬如说咏迭翠关瀑布的“淡淡烟雨淡淡风,淡淡苔钱承老松。最是薄曦初照刻,金霞万条涤当空【注】”……虽然沈舒颜咏过之后觉得不够好,卫长嬴却细心的命人统统记录下来……中间沈藏机跟沈敛昆兄弟两个也过来凑了一番热闹,一家子很是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

只是美好辰光总归过得很快——沈藏锋才陪了婶侄两个不几日,迭翠关又被叩关,乌古蒙部的人居然又来了。

闻说此事,卫长嬴很是不悦:“怎的没完没了吗?”

恰好跑过来逗弄侄女的沈藏机与沈敛昆兄弟两个倒是四目放光,争先恐后的拍着胸膛道:“三嫂但请放心!这些蛮夷如此不知趣,竟敢扰了三嫂跟三哥的游兴,实在是罪不容辜!做弟弟的岂能坐视三嫂受这个委屈?这就去给三嫂讨个公道!”

卫长嬴虽然不高兴,被两个小叔子打趣一番也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笑骂道:“嫂子是觉着他们老是过来纠缠怕有什么阴谋!你们都说的什么呢?”

“闻说三哥自三嫂到了西凉以来,还是难得这样有空暇陪三嫂出游……这些狄人着实可恨!”沈藏机跟沈敛昆哈哈笑着跑了开去……见沈藏锋没有阻拦之意,卫长嬴有些惊讶,转头问丈夫:“你不怕他们惹事?”

沈藏锋笑着道:“那有什么关系?横竖我也在迭翠关,他们先去做恶人,回头视情况,我再考虑是去圆场,还是给他们讨公道?”

这时候他们正在半山上一座凉亭里用着自己带的茶点,沈舒颜吃了一块玫瑰糕,就跑外头追逐蝴蝶去了。因为跑了一会出了一身汗,乳母婆子忙劝她回亭子里来小坐会,正好听到一句,小脸顿时一垮,道:“三叔您又有事儿啊?”

“一点小事,耽搁不了带你们游玩的。”沈藏锋招手把她叫到跟前,伸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却觉得指上湿漉漉的,低头一瞧才发现都是汗,不免有点哭笑不得,道,“什么叫又?说得仿佛三叔很冷淡你一样,三叔还不够疼你吗?”

沈舒颜自己拿出帕子擦了两把,嘟嘴道:“在西凉城那会我可不怎么见得到三叔!”

“那会你日上三竿才起来,三叔天不亮就起来练武,然后还要处置事情,你又不到前院去看三叔,还好意思说三叔?”沈藏锋接过卫长嬴递来的帕子擦干手指,笑着调侃,“三叔每日在前头处置事情的时候也伤心啊,想着颜儿怎么都不去看看三叔?真是好没良心!”

卫长嬴见沈舒颜一时有点回答不出来,就帮着侄女嗔他:“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欺负小孩子!”

如此说说笑笑,都没把乌古蒙部再次遣使前来当回事。

一直到了在山上游玩尽兴,傍晚下山回到别院,发现沈藏机与沈敛昆都是气咻咻的坐在堂下不住喝茶,看模样竟都似在强压怒火……三人不禁都是一愣。

沈藏锋就对妻子道:“颜儿方才在亭子外头跑出了汗,你快点带她去沐浴更衣,免得着了冷。”

卫长嬴晓得沈藏锋是怕有什么不宜外传的军情不欲自己夹在里头,应了一声,牵起沈舒颜的手走了开去。

本来她是想晚上夫妻同寝时再旁敲侧击的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之前在半山腰上还兴冲冲的两兄弟才几个时辰就似受了委屈一样在别院里等着自己了。不想才给沈舒颜换好衣裙,正亲手拿帕子替她一点点绞干头发呢,外头时雨进来,一面把一篮子樱桃放到附近,一面朝卫长嬴眨了眨眼睛。

见这情形,卫长嬴就把帕子交给朱轩,自己借口去厨房里看看菜肴,叮嘱沈舒颜等使女们替她把头发绞干了再出门。

领着时雨走了一段路,看看左近无人,卫长嬴就问:“什么事?”

“五公子跟六公子恼怒的缘故,婢子方才洗樱桃时听了一耳朵呢!”时雨上次被同为家生子的春英的家里人摆了一道,惟恐被卫长嬴赶走,战战兢兢了好一阵子,也是卯足了劲儿希望能够戴罪立功,此刻得了机会,就迫不及待的道,“原来两位公子是被乌古蒙部这回来的使者将住了!”

卫长嬴意外道:“什么使者能把他们两个将住?”

之前在帝都的时候因为男女有别,她跟这两个小叔子见的不多,也不是很了解。倒是这两日,这两兄弟跑过来逗侄女,与夫妇两个一道游山玩水,说说笑笑的亲切了不少,对彼此的性情也了解了许多。

沈藏机跟沈敛昆因为沈宣对儿子们的教导严格,虽然是家中排行比较小的子嗣,但纨绔习性不很重。但不管怎么说,当朝太傅的公子,高门大户娇生惯养,又不是需要承业的儿子,总归有几分顽劣的。

先不说乌古蒙部如今惧着求着大魏,怎敢有什么刁难的表现?纵然乌古蒙部意图兵行险招,拿什么问题难倒了这两位……卫长嬴相信,这两个小叔子落了颜面,一定会用他们的拳头跟武器,来夺回他们的尊严……

这位狄人使者居然能把他们将住到了只会跑到兄嫂的别院里郁闷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何方高人?

105第一百零五章 诚意

[第4章第4卷]

第444节第一百零五章

诚意

时雨掩口轻笑道:“是个女子!”

卫长嬴闻言却更意外了,道:“狄人这次居然会派个女子来做使者?”又问,“那女子是怎么把五弟跟六弟难住的?”

沈藏机跟沈敛昆又不是没见过美人,何况狄人再美,到底也是异族,与魏人人种有别。沈藏机兄弟两个虽然被家里拘束着不允他们小小年纪就沉迷进花营柳阵里去,但他们的姐妹、嫂子、表姐妹里不乏绝色佳人,也算是见惯了美色的。

纵然来的是狄女之中首屈一指的美人,最多也就能让他们惊艳一时,想把他们迷得昏头转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显然这狄女把他们难住,绝非容貌,定然是有手段的。

果然时雨点一点头,道:“五公子、六公子晌午后回关城,见到乌古蒙部的使者竟然是一介女流之辈,心下不喜,就当面嘲笑了几句乌古蒙部无人,居然连妇人也用上了。那狄女却是极干脆的掣出长弓,命人牵出马匹,要与两位公子比试一番。两位公子就允了。”

话说到这儿,不必时雨讲下去,卫长嬴也晓得自己那两个小叔子定然是输了,她哂笑问:“怎么那狄女这样厉害,把五弟、六弟都赢了去?”

沈藏机跟沈敛昆的身手,卫长嬴不是很清楚,但沈家以武传家,想来即使他们都不是需要承嗣的儿子,但沈宣也不会在武功上头加以纵容,以免堕了沈家家声。那狄女能让他们输得垂头丧气,专门到别院来等沈藏锋,估计应该赢得非常漂亮,让他们无话可说、难以发作。

“回少夫人的话,那狄女可不仅仅赢了五公子、六公子一次。”时雨声音一低,“婢子听人讲,五公子跟六公子头一次输了不服,道是骑的马不够好,令人从马厩里换了两匹好马出来,又换了良弓,结果又输了。这次之后两位公子还想比,那狄女就道应该下点彩头,两位公子……呃,婢子听说,两位公子今儿个下午差不多把全身佩饰都输光了……”

卫长嬴眼中划过异色:“居然能叫五弟、六弟输成这样?”

“其实也不是那狄女比两位公子胜出许多,关键是她骑了一匹好马。”时雨道,“两位公子的准头即使不比她差,但受限于马力,连中十靶所用的辰光横竖是比她长的,可不就一直输了?”

卫长嬴听时雨这么讲,怪无奈的:连个小使女都知道马没人家的好,横竖是输,这两个小叔子怎么还要把全身佩饰输光了才肯罢手?转念一想,多半是少年人下不了台……

其实以沈家在西凉的底蕴,当然不可能连本宗子弟都配不齐几匹万中无一的良驹宝马。只是上回卫长嬴第一次到迭翠关来,差点被前任守将献上的白马害死,那匹白马,可不就是乌古蒙的?乌古蒙不见得就一匹极品好马罢?

谁知道沈家配给沈藏锋兄弟们的良驹,是不是狄人悄悄弄进来的?而那些驯马人,又是否有什么内奸在里头?所以自那次之后,沈家把整个族里极品的好马都聚集到一起去查个明白了,免得再次上当。

因为之前那匹白马在狄人召它回去前,一切如常,沈藏锋三兄弟的身份又这样重要,负责检查的人迟迟不敢打包票。再加上如今并无战事,所以这么一拖下来,沈藏机跟沈敛昆的坐骑虽然仍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骏马,比起天下最拔尖的那一类却差了一筹。

卫长嬴想了片刻,忽然道:“年初顾柔章走时,她那匹胭脂马……”

顾柔章是被强行送走的,但她来时所骑的那匹胭脂马却被留了下来。当然这肯定不是她自己乐意的,而是其兄顾夕年考虑到这嫡妹可别回了帝都又故技重施,仗着胭脂马比很多良驹都要快,再骑着它尾随着哪家到西凉来的队伍混过来……所以顾夕年找了个借口,不顾顾柔章激烈反对,硬把这匹马留在西凉了。

说起来这匹马如今却正养在西凉城里。

倒不是顾夕年只要把马留下来、断绝了妹妹再用同样的方法跑西凉来就满足了。如此宝马,哪有武将不动心的?只是顾柔章被强行推上车时,抓着车门厉声警告他,若是她的胭脂马在西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哪怕是流矢划破点儿,她也非跟顾夕年拼命不可!

顾夕年生怕骑着它上阵,万一受点伤,回帝都后,顾柔章跟他没完,所以只得悻悻的把它托付给卫长嬴,养在明沛堂里。

如今听时雨一说狄女的坐骑好到连沈藏机跟沈敛昆的坐骑都不能比,顿时就想到了这匹胭脂马——这匹马是顾柔章从帝都骑来的,当初顾柔章就靠着它的脚力,让卫长嬴在京畿就发现了她的尾随,却硬是没能把她送回去,只得任她加入队伍跟来西凉。

这胭脂马绝对是第一流的良驹,而且来路清白。

卫长嬴正要说索性打发人回西凉去把那匹胭脂马带过来,包管沈藏机或沈敛昆能够赢回来,结果话到嘴边却一皱眉,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差点被乌古蒙部害死的事情来——这些日子因为沈舒颜的到来,日日为这个敏感的侄女忙碌着,很是缓解了卫长嬴对亲生儿子的思念,天伦之乐享多了却把前仇都快忘记了——乌古蒙部居然还敢派人来也就算了,连沈藏锋兄弟也不怎么在意此事吗?

她这里寻思着,时雨已经在回答:“胭脂马在西凉,少夫人要打发人回去带了它来,给五公子或六公子用吗?”

“回头看看夫君的意思吧。”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

打发了时雨,回到屋子里,沈舒颜的头发刚刚绞干,她倒没跑出屋去,而是盘坐在榻上,抱着一个隐囊。朱轩手里端着大半碗蛋花羹,正拿银匙喂着她。

卫长嬴笑着问:“怎么现在就吃上这个了?时雨方才不是送了樱桃来?”

沈舒颜忙推了推朱轩的手,疑惑的道:“三婶,您方才不在厨房吗?我绞完头发就饿了,飞雨就去厨房里给我要了一碗刚蒸好的蛋花羹来先吃点。”

“去完厨房,恰好在外头转了一圈呢。”卫长嬴随口敷衍过去,道,“这个不要吃太多,过会就要摆晚饭了。”

沈舒颜咿了一声:“我还想再吃几口……”

“最多三匙。”卫长嬴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指捏了捏她面颊,笑道,“再多了,晚饭时你就吃不下了。回头半夜里再饿着,伤身体!”

“我身体好着呢!”沈舒颜咽下蛋花,一本正经的道。

虽然这么说,但再吃了三匙后,沈舒颜还是很听话的让朱轩把剩下来的蛋花都拿下去。卫长嬴赞了她几句懂事,又逗了她会子,天色暗下来。前头就有下人过来,道是沈藏锋预备叫人摆饭了,问两人是否可以现在就过去。

卫长嬴便替沈舒颜收拾了一下,牵着她的手到前头用饭的花厅。因为有时雨的提醒,她留意看了一下,果然沈藏机跟沈敛昆身上的佩饰虽然大致看起来与山上所见仿佛,但其实都换过了,不过是故意选了差不多的,方才她才没留意到。

察觉到嫂子的视线,两人都微微红了脸,很是尴尬。

沈藏锋咳嗽一声,向沈舒颜招手道:“颜儿快过来三叔这边,今儿有你最喜欢的樱桃肉。”

卫长嬴也忙收回目光,含笑向两个小叔子道:“今儿厨房也做了你们爱吃的几道菜。”

沈藏机与沈敛昆讪讪的谢了嫂子。

如此用过饭,沈藏锋三言两语把弟弟们打发走,又叫下人带沈舒颜去安置:“颜儿今儿个在山上跑了好几个时辰,看她回来后就乏了,快点去睡罢,别累着了。”

沈舒颜这个时候确实累了,使女端茶上来给众人漱口的时候,她头一点一点,差点把茶碗都摔了。这会被乳母抱起,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嘀咕两句没人听清的话,就顺从的靠在乳母肩上,任人把自己往后院抱去。

就剩夫妇两个跟下人回到后头,略说几句家常也上榻安置。

亲热之后,沈藏锋把玩着妻子的长发,笑:“五弟跟六弟今儿个下午连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听底下人说了两句。”卫长嬴懒洋洋的靠在他怀里,道,“你是见我方才盯着五弟跟六弟的佩饰看?”

沈藏锋笑道:“你这做嫂子的忒也促狭,明知道他们输得尴尬极了,还要去打量。看他们今儿个那坐立不安的样子,你特意吩咐厨子给他们做的几道菜,他们一准无心尝出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卫长嬴伸指在他臂上拧了一把,嗔道:“我听说之后,总是好奇,也就看了那么一眼……这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五弟跟六弟忒也老实!这么被看一眼就受不了了?”

“他们两个老实才怪。”沈藏锋笑道,“若非今儿个是众目睽睽之下,丢不起那个脸。他们早就杀人夺马了!这会过来还不是打着那匹马的主意?”

卫长嬴道:“啊哟,乌古蒙的马再好,还能要?”她这话看似随意,其实就是在提醒上回的事情了。

“之前的事情乌古蒙部给了个交代,只不过我觉得不满意,还没有告诉你。”沈藏锋自是听得出来妻子话里的意思,微微一哂道,“乌古蒙说事情是名义上投靠他、实际上却依附于阿依塔胡的一个小部落做的,否则漠野一行人如何能够埋伏在那么近那么巧合的地方不被发现?从而恰到好处的救下你?马是那个小部落投靠他时,他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包藏祸心,所以就赏了那白马。”

卫长嬴皱眉问:“他有证据吗?”

“证据没有,但他说他有诚意。”沈藏锋淡淡的道,“他已经把那个部落的男子全部屠戮殆尽、女眷一起带过来由咱们随意处置了!”

106第一百零六章 赠马

[第4章第4卷]

第445节第一百零六章

赠马

卫长嬴微微一愣,道:“这乌古蒙,他到底是不是狄人?怎么杀起自己人来这样的顺手?”之前穆休尔伏诛,狄人贵胄纷纷向草原深处逃命,乌古蒙路上还不忘记把顺路的一个归附于阿依塔胡的小部落给屠了才继续跑。如今又屠了一个……就算这个部落当真是受了阿依塔胡之命,专门到乌古蒙这边为间的,好歹这部落里也有老有少,不可能每个人都帮着阿依塔胡,最多也就是部落的头人这样选择了……

乌古蒙却把合族男嗣全部杀绝,又将女眷送过来任凭自己这边处置——卫长嬴心念一转,微皱了眉:“一批被杀了丈夫跟儿孙的女眷……还是狄人,送到咱们这边来,乌古蒙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夫妇两个的身份都没把狄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是不放在心上也不是说就会跟乌古蒙一样将她们一杀了之。战场之上还有杀俘不祥的说法,更何况沈家名列海内六阀,总也要顾惜点儿羽毛。阵上斩敌,便是杀得流血飘橹那也是荣耀;关下屠戮妇人,除了得个不仁的评价外却有什么好处?

何况这些狄人女眷天知道乌古蒙打哪里弄来的,纵然真是那些刺杀过卫长嬴的狄人的眷属,然而那些人早就被漠野一行杀死了。即使迁怒到这些人身上,想来内中不乏年长或年幼的女子,都这么杀了,委实有伤天和。

卫长嬴可不想平白担上一个器量狭小至此的名头,所以立刻道:“打发这些人回狄境去!”

“乌古蒙部即将与阿依塔胡开战,急需用牲畜换取辎重,自是要想方设法化解这段仇怨。为了所有投奔他的部族,牺牲一个小部族,也在情理之中。”沈藏锋摇头道,“你若是怜惜这些人,就不能打发她们回乌古蒙那边,恐怕还没挨近王帐,就会被乌古蒙继续杀死。乌古蒙既然把她们送到关下,那就是已经把这批人当作死人看了。”

“那就让她们去阿依塔胡那儿。”卫长嬴皱眉道,“这么一群人,谁知道有没有乌古蒙的细作呢?何况杀了她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不需要拿一群妇人出气!”

沈藏锋嗯了一声:“如此也好。”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么白马的事情……就这样了?”

“这怎么可能?”沈藏锋哂道,“只是如今不宜出兵……”

“我不是催着你替我报这私仇,横竖我人也没事,那一次的事情也是给我提了个醒。这仇报不报,我如今打从心眼里是不想计较什么了的。”卫长嬴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是上回的事情外头也有所知,就怕咱们家场面上下不了台,我这才记着。好在乌古蒙现下也算给了个交代了,你只管照着大局安排,不要被我这儿影响了。”

她心里想着丈夫素来宠爱自己,但白马一事后,沈藏锋对乌古蒙部竟没什么动作,这很有点奇怪。多半是局势里头有什么缘故让沈藏锋收了手,又或者是沈藏锋做的事情不方便透露给她,否则她的丈夫决计不是怯懦或怕事的人。自己在关城之内,发妻竟在关城之下差点送了性命——别说沈家下任阀主的沈藏锋了,换了哪个男子能忍?

“在公在私,乌古蒙都是咱们的敌人。”沈藏锋只是淡淡一笑,抚着她发顶道,“放心罢,我误不了事。”

这个误不了的是公事还是私事,沈藏锋上下其手的,却懒得解释了……

次日起来,卫长嬴一边梳妆一边问:“昨儿个竟忘记问你了,五弟跟六弟寻了你诉说他们的遭遇,可是要你给他们找回场子?今儿个你要去上场么?但五弟、六弟他们现下骑的马,跟你现下骑的也差不多。是不是拖上两日,打发人去西凉,把顾家那匹胭脂马带过来再比?”

“咱们是什么身份,那狄女连乌古蒙的女儿都不是。不过是乌古蒙母家部族中的众多表妹之一,因为骑术跟箭法精湛,不让狄人中许多勇士才领了差事来的。也就是五弟、六弟大意了,才会被她将住。”沈藏锋早一步装束好了,在旁边给她打下手,递递拿拿着钗环,闻言哂道,“晾着她吧,我可没那功夫跟她玩什么比试!”

卫长嬴转头朝他一笑,道:“这样怕是不太好罢?她既然提了比试,咱们这边接都接了,只是都输了。如今却不比了,可不是叫人嘀咕说咱们怕了她?”

沈藏锋笑了笑道:“横竖五弟跟六弟都输了那么多次了,早就把脸丢得差不多了。再说两国之间孰强孰弱,岂是这么几场比试能定的?那狄女纵然骑射胜了咱们整个西凉的男子,乌古蒙如今还不是要求着咱们?”又说,“让五弟跟六弟操心去罢,他们自己惹的事儿自己收场。也该是时候给他们些教训,免得他们四处胡闹,还不以为然了。”

卫长嬴只是随口一提,见沈藏锋不采纳,却要借这个机会给沈藏机与沈敛昆一个教训,也不说什么了。

她装扮好了,到得前厅,沈舒颜已经被乳母跟使女们收拾毕领过来先等着。今儿这小侄女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上头拿彩绦打了两溜儿七八个如意结,最下边垂着长长的宫绦穗子,落在雪青地折枝曼荼罗花纹的蜀锦对襟衫子上,很是可爱。

沈藏锋端详了下,也赞了这发式梳得好,显得人精神活泼。沈舒颜听着叔叔婶婶的夸奖非常高兴,用早饭时也不住的拿手去拨弄穗子。

因为沈藏锋不打算理会那狄女的挑战,是以用过了饭,让下仆带上点心盒子,夫妇两个还是依照之前的计划,去附近游览。

不意才出了门,就听马车外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及近,沈舒颜好奇,揭了帘子探头出去看了一眼,顿时转过头来,双目放光,激动的道:“三婶,后面那匹马儿好生漂亮!”

“漂亮?”卫长嬴本来没把铃铛声放在心上,被侄女这么一说才起了好奇心,跟着她一起从帘子里看过去,果见一匹通体赤色、犹如一团烈火的骏马,颈系银铃,缰镂彩色,迈着修长优美的四蹄,正朝马车追来!

卫长嬴盯着那匹火红色的骏马足足好了好几息,才看向马上骑士,不出所料是一名狄女。她暗哼了一声,拉了拉侄女的袖子,笑着道:“回头让你叔父们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这样的小马,给颜儿弄一匹玩。”又哄她,“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且回来坐好罢,别看了。”

沈舒颜盯着那匹马,很是舍不得的样子,也无怪她这样喜欢——这匹红马委实太过神骏了!

顾柔章被迫留下来的那匹胭脂马也是红马,只是胭脂马的红,是淡淡的绯色。虽也好看,却不如这匹毛色浓艳、招人眼目,简直一路都能滴下血来!尤其是此刻正值清晨,晨曦初照,仿佛火马,奔跑之际肌腱张驰时的健壮优美,带着难以描述的动感与张力,说不出的高贵典雅——沈舒颜不懂马,可她在文事上天赋卓绝,对于美的鉴赏能力几乎是与生俱来,自要被它倾倒。

被卫长嬴拉回车里,沈舒颜还是意犹未尽,道:“三婶,要不咱们现在就打发人去问问价?”

“别急,怕是你三叔有公事要处置了,咱们先听着罢。”卫长嬴到迭翠关来的这两回,从没听说过关中有这样一匹火红神骏的坐骑,若是有,怕是早就送到沈藏锋或自己的马厩里了。再看到那马上坐的一个狄女,哪还不知道来的是谁?

一面哄着侄女,卫长嬴一面想着:“这狄女昨儿个主动提出跟五弟、六弟比试,让他们两个输了个落花流水。虽然说五弟、六弟告到夫君跟前,然而夫君有意磨砺他们,却打算袖手旁观,不想立刻插手。如此也是晾着乌古蒙部来的人……这番用心并不难猜,只是夫君对家里人虽然和蔼,对外人,尤其是狄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知道这狄人今儿追上来,究竟是个什么下场?还是她有什么好法子,能够避过夫君不耐烦纠缠的震怒?”

她搂着沈舒颜静坐车内,果然不久之后,听到马颈上所系的铃铛声到了近前,一个带着明显异域口音的女声用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沈公子、卫夫人请留步!”

卫长嬴跟着侄女朝外看了一会就猜到是乌古蒙部派来请求以牛羊换取辎重的狄女来了,外头的沈藏锋自也晓得来人身份。隔着车帘,卫长嬴听见丈夫小厮沈叠的呵斥声:“混帐!我家公子与少夫人即将出城游玩,何人胆敢阻拦,坏了我家主人的兴致!”

“我是来送马的。”那狄女大声答了一句,却叫车内车外之人都是一怔。

就听她急急解释,“之前因为阿依塔胡收买了的嘎湖部,非但骗了我哥哥一匹万中无一的骏马,还连累了卫夫人险死还生!虽然说这事不是咱们族里做的,但让卫夫人受惊,咱们族里甚觉歉疚,所以这次打发我带了这匹‘赤炎’来,赠与卫夫人,聊表心意!”

车中沈舒颜前头的话都没怎么听明白,就听懂了最后一句,顿时眼睛一亮,喜道:“三婶,回头借我骑一骑好不好?”

“嘘。”卫长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听沈藏锋缓声道:“乌古蒙部的马?”

话中之意,知道卫长嬴那次遇险经过的人都听得出来。

那狄女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笑声,爽朗的道:“沈公子,咱们部族如今已是败军之将,如何敢动什么不好的心思?我是真心诚意代哥哥送马给卫夫人的。沈公子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让贵家的驯马之人将‘赤炎’好生检查,若有什么问题,只管砍了我的头去,绝无二话!”

107第一百零七章 燕州民变

[第4章第4卷]

第446节第一百零七章

燕州民变

被这自称名为也娜的狄女拦下来赠马,这日卫长嬴与沈藏锋就未能携沈舒颜出城游玩。倒不是说他们被这狄女纠缠住了,而是没说三两句话,满头大汗的迭翠关守将竟亲自驰马寻了过来,不及行礼,就递上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与沈藏锋过目。

沈藏锋知道事情不小,不宜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便下马登车,才展开一览。

这一看,沈藏锋脸色瞬间铁青!

卫长嬴因为马车里地方有限,正掩着沈舒颜的眼睛不让她去偷瞄文书内容,免得这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侄女看到了机密,年纪却小,贸然泄露出去误了正经事儿。才哄着沈舒颜闭上眼,转头见丈夫神色不对,看他没有避着自己的意思,就侧头朝上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她也是大吃一惊,及时举袖掩嘴,才免得一声惊呼出来。

一直到沈藏锋吩咐人把也娜骑过来的红马“赤炎”收下,又令车马回转别院,卫长嬴都紧紧搂着沈舒颜,有些恍在梦中:虽然说早就知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沈藏锋私下里也明确说过魏祚已衰……可作为名门贵女,又嫁得门当户对,一生养在锦绣丛里,这亡国的兆头出现了,由不得她不心惊。

——燕州民变!

在先帝之前,因为僖宗皇帝好逸恶劳、沉迷美色,为了安置当时多达数万的后宫佳丽,几次大兴土木增建宫殿、挖掘林池。受命进贡建造宫殿林池之物与钱帛的各级官吏又抓住机会中饱私囊,纵然寻常富户几次被搜刮下来也陷入贫病之中……大魏这天下就渐渐的有些乱了。

之后先帝懿宗时,有过数年政治清明的辰光,算是略略扳回了局势。

那是因为懿宗继位时年幼,其母恭敏太后出身贫家,对庶人疾苦深有体会,在代替幼子垂帘听政的那几年,下达了不少安抚黎庶的诏令。然而恭敏太后虽然同情黎民,却因为膝下只有懿宗一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宠爱万分。

懿宗从十二三岁起就步其父后尘,喜游乐而厌朝政。恭敏太后劝说几句,懿宗便推说御体欠安,太后一心疼,就任由他去了。如此等懿宗长大,一门心思扑进了嬉游享乐之中,根本无心打理天下。

初倒是有恭敏太后起替他管着,只是太后究竟出身不高,虽然在宫里磨砺出一身精明,可论到执政手段,如何能与底蕴深厚的士族比?再加上太后当时提拔重用了许多庶民,后宫之中也纳进不少出身不高的妃嫔,引起了士族警醒。经过一番暗斗,太后最终因为没有得到懿宗在关键时候的支持,黯然退居后宫,由士族代为监国。

为了巩固手中的权柄,士族变着法子的哄着懿宗玩乐。天子玩乐岂能与常人相同?就没有一样不要银子的!本来僖宗那会已经把国库用空了,到懿宗这儿,更是雪上加霜,连边军都有许多发不出饷银只好遣散的。士族固然富裕,也不可能搬自己的库房来供圣上享乐。

那就只能打赋税上的主意了。

赋税一重再重,如今天下那十里几十里就能见到一窝的大大小小的盗匪,包括西凉的曹家堡,都是那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干起不要本钱的买卖。

那会懿宗皇帝正在后宫之中与众多美人嬉戏得忘乎所以,士族心照不宣,收买了宫人不使其知。到好些日子后,恭敏太后晓得了,匆匆过去提醒儿子,但……一心享乐的懿宗皇帝哪里有心思追究到底?

他随便叫了一名大臣到后宫询问:“听说你们一再加重赋税,如今天下已是民不聊生?”

那名大臣亦是士族一员,深知太后既在,好容易从太后手里夺了这监国之权,万不可落下把柄让恭敏太后东山再起。当下毫不迟疑的回答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臣等虽然不敢自比自古以来的诸多贤德之臣,但也一直以前人风范为楷模,每日追慕先贤,甘愿为圣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么会做出摇动社稷之事呢?圣上是听谁说的如今赋税沉重?”

懿宗倒也没有傻到出卖母亲,道:“朕只是偶然听闻,你不必管是谁。且说一说为何会有人这么说?”

那大臣道:“若要臣来说,还请圣上饶恕:臣以为这个也不奇怪。因为自商纣铸鹿台、宠爱妲己亡商以来,但凡人主,只要提出建造华美的宫殿林池或高楼,或纳美人,总有一些人会坚决反对,认为这样就可以彰显出他们的德行能够与比干之流相媲美。实际上许多臣子、富户家里的林池楼阁,也是时常修筑与更换的,却鲜少有人会去说,这都是因为人主尊贵无比,所以招嫉啊!”

说到此处,大臣叹道,“说起来,圣上如今所居住享受的殿宇楼阁,大部分都是先帝所遗。而先帝也不过是见太祖、太宗时留下来的宫殿已经破败,这才大肆修筑了一番,结果却引来无数人反对!以至于圣上您如今住在这里,总也有些人看不过眼……告诉您赋税沉重、民不聊生的目的,不正是希望圣上您少享受些,多匀出银钱来抚慰黎民吗?但据臣所知,如今天下连年风调雨顺,丰收满囤,区区赋税,百姓负担起来极是轻松。根本不可能供应不了圣上如今的供奉!”

懿宗好享受,厌恶清苦,大臣这番话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若是依了恭敏太后之言,他这个人主岂不是要削减自己的待遇了?懿宗打从心眼里不愿意!是以等大臣走后,就请了母后恭敏太后到跟前,委婉的拒绝她让自己亲自临朝、明察乾坤的建议,道:“前朝诸臣都是有能力又忠心的人,母后这些年来一直为儿臣操心,如今也该歇一歇、不要总是听信宫人谣言、错怪忠良了。”

这么个糊涂儿子!恭敏太后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懿宗如此,恭敏太后晓得儿子没指望,就如之前的顾皇后一样,把指望放在了孙儿身上。如今的圣上在懿宗诸皇子中算不得居长,之所以能够承位,倒是占了其生母邓氏在宫中地位不是很高,而且出身也不如懿宗的皇后及贵淑贤德四妃的光。

在夺权时输给士族的恭敏太后因为懿宗不像僖宗那样只有懿宗一个儿子,即使她出身贫寒也做了太后,不得不选择士族之女所出的皇子为储君,却也硬挑了一个生母出身与宠爱相对来说最差的邓氏,并且亲自抚养了如今的圣上。

受恭敏太后的影响,圣上登基之前与登基最初的几年倒是雄心勃勃想着涤荡宇内、振兴大魏的。奈何好容易从邓嫔熬成了邓太后的太后娘娘可不这么想!

僖宗时候宫人多达数万,有封号有位份的妃嫔上千,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僖宗,或者只侍奉了一次就被冷落到死。懿宗时的后宫虽然不如乃父那么人满为患,但正式的妃嫔也上百。邓太后论出身论位份论宠爱在内中都不算什么,也就占着生下一位皇子,又是士族之女,在宫里不咸不淡的过着日子而已。

一朝懿宗驾崩,她母因子贵成了太后,却是憋足了一口气要好生享受一下无人压制、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日子!

邓太后对于把持朝政倒是兴趣不大,关键是太后也没那个能耐去垂帘听政。但太后对于加恩娘家很有兴趣。

这天下就这么大,海内六阀,各大世家,彼此的势力范围心照不宣。邓太后想抬举邓家,少不得也要与阀阅诸家互相试探、妥协、约定……关键是,太后的娘家也是士族,圣上欲效仿祖母恭敏太后用大力提拔庶民以及广纳庶民之女来打压士族的势力,在邓太后这里就过不了关!

圣上到了大婚的年纪,邓太后立刻就将自己的侄女立为贵妃——要不是为了邓家考虑,想得到阀阅默认邓家发展壮大的态度,本朝的第一位皇后肯定就是邓皇后而不是刘皇后了!

……总而言之,从如今的圣上算起来,大魏接连三代都不是明君。别说明君了,跟明君之间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僖宗以来,圣上算是最好的一位。至少他没有广建宫室、没有修筑林池也没有大肆纳人……三代君主皆可称昏庸,大魏的底子早就腐朽了。

但燕州是什么地方?

北接北戎,东倚东胡,西连瀚海。三地粮草,皆出于燕州。

历代辎重大本营所在地,长年囤有二十万精兵驻守!

这样的地方如何能民变?如何会民变?如何又民变得出来???

因为幽燕之地自古出侠勇之士,本朝悍卒,除了长年烽火不断的东胡刘家军与西凉沈家军外,公认最剽悍最精锐的就是此地招募的士卒了。燕州军户既多,乡里乡亲的难免照顾些个,算是大魏上下赋税比较轻的地方之一了。

按说这民变,怎么也不该从燕州发生啊!

即使燕州被搜刮得民怨沸腾了,但现放着二十万精兵在,敢在二十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折腾,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就算是饿傻了又一肚子气的庶民,犯了这个糊涂,可怎么会民变得起来?岂不是一发生就会被扑灭?

乱民跟军队到底是两回事,更何况燕州驻扎的,还是精兵!

卫长嬴怎么都想不明白,大魏上下盗匪为患,尚未有过足以让帝都以八百里加急发来消息的规模的民变,怎的……被潜在里认为最不可能、至少也是最后才会出问题的燕州,头一个出了问题?

只可惜文书上没有详细写明,看着沈藏锋铁青了脸色后,凝眉深思的模样,卫长嬴咬了咬唇,把想仔细问问的话咽了下去。

108第一百零八章 作孽

[第4章第4卷]

第447节第一百零八章

作孽

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沈藏锋连亲自把卫长嬴跟沈舒颜送回别院的功夫都没有,直接拨了一半侍卫,跟卫长嬴交代了两句,就下车上马,招呼守将返回衙门议事去了。

卫长嬴暗叹了一声,摸了摸侄女的小脑袋,道:“你不是喜欢那匹红马?你三叔已经收了下来,如今是咱们的了,咱们回去看它好不好?”

沈舒颜本来因为说好的出游泡了汤,正嘟高了小嘴满脸不高兴,听说去看自己喜欢的“赤炎”,才嗔意略减,道:“我想骑!”

“‘赤炎’太高了,等往后给你找到和它差不多大的小马来,你才能骑。”本来以卫长嬴的骑术与身手,是可以带沈舒颜一起骑的。但经过白马一事后,卫长嬴现在对来路没有经过反复确认过的坐骑都有些怀疑。

更何况这匹“赤炎”跟那匹白马一样都是乌古蒙部出来的……

哪怕只在城内骑一骑,卫长嬴也不能放心,所以温和而坚定的拒绝了沈舒颜的要求。

沈舒颜自然不高兴了,嘟着小嘴沉着小脸满面的不高兴,卫长嬴搂着她左哄右哄,一直到回了别院,沈舒颜才恨恨的道:“不许骑,也不许人带我骑,那我过去看看它成吧?”

“自然可以,但也不能太近,站远一点,免得它踢到你。”卫长嬴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道。

于是领着她去看先一步被送到马厩里的“赤炎”,究竟是万中无一的骏马,“赤炎”单独据着一处地方,马厩里本来的几匹坐骑都远远的被它赶了开去,独自悠闲的站在栏后。毛色油光水滑无一丝杂色,仪态从容之中带着自信,体态健硕而优美,简直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神骏”二字。

沈舒颜想近前摸一摸它随风飘拂时如火焰跳动般的马鬃,却被卫长嬴拽紧了手不许:这“赤炎”没有经过专人检查,谁知道会不会在马鬃上被人动了手脚?卫长嬴怎么敢放沈舒颜去碰。

然而她的解释沈舒颜不是很相信,小姑娘满心盼望着出游被搅了,回来的路上又被婶母接二连三的拒绝了要求——自到西凉以来,从大姑姑沈藏珠到三婶母卫长嬴,哪个不是紧着宠着顺着她?

乍被这么一再回绝,顿时有点受不了,发起小姐脾气来,伤心的跺着脚,闹着要回房去。

卫长嬴只好领她回房。

回了沈舒颜住的屋子,沈舒颜立刻挣开婶母的手,奔进内室,一头扑在被子里,闷闷不乐。

卫长嬴逗了她几句,见她执意不理,自也惦记着燕州民变一事,就叮嘱时雨等人伺候好了她,自己便出了门,想回自己屋里去静心想一想。

不意才出了门,守在外头的烟雨靠了过来,小声禀告:“方才赠马给公子和少夫人的那个狄女一路跟到咱们别院门口,这会子在门上求见呢!”

“那个也娜?”卫长嬴都快把她忘记了,沉吟了一下,就道,“夫君如今怕是没功夫管乌古蒙的事了,你叫她走吧。”

烟雨出去传了话,但很快又折了回来,脸有异色的递上一个木盒:“这是那也娜要婢子专交给少夫人的。她说用这个换取跟少夫人见一面的机会,有重要的事情禀告。”

卫长嬴看了一眼盒子,烟雨机灵的打开——这一打开,卫长嬴也不禁瞳孔微微一缩,血玉。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血玉,以卫长嬴的出身,长这么大,所见到的好的也就是没过门之前,婆婆苏夫人赏下来的那对比翼栖连理枝对簪,以及自己去年生辰时,丈夫用匕首跟沈由甲换了战场上缴纳的一块血玉……那一块还雕坏了,乱七八糟的雕工生生的坏了好好的玉。

但此刻这粗犷质朴的木盒里,却有一块婴孩拳头大小的血玉,色泽明亮艳丽,直欲随时滴下新流的鲜血来。

这块血玉若是拿去帝都市上,价值万金,那也是各家抢着要。

想来在狄人里,价值也不会低了去。

如此重礼只求一见,可见这狄女想说的话,价值,还在这血玉之上。否则断然不会拿出此盒来。

卫长嬴看着血玉,思索着:见,还是不见呢?

卫长嬴在迭翠关中琢磨着是否召见以重礼求一晤的狄女也娜时,千里之外的凤州,瑞羽堂。

华衣锦服的卫焕看着已经行动如常,偶尔还能打上一套完整的五禽戏的嫡长子翩然走入,虽只简单的竹冠深衣,但卫郑鸿举手投足之间,风仪醉人,几能倾倒一片。由不得卫焕不为他骄傲,也暗暗庆幸自己听从了老妻的建议,选择了聪明伶俐的嫡孙卫长风。

如今嫡长子大好了,瑞羽堂自不会直接传与卫长风。但那也没有什么,卫长风十八岁了,仍旧是卫郑鸿最小的孩子。即使卫郑鸿往后还会有其他子嗣,凭着年纪,瑞羽堂也会是他的。更不要说卫郑鸿卧病多年,不能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对父母、发妻以及膝下一双子女都深怀愧疚,决计不会委屈了长子长女。

而卫长风再聪明,二十几岁就接掌一阀实在不能叫人放心。

倘若当初选择的是庶次子卫盛仪,如今卫郑鸿却好了,大房跟二房之间没准就是一场你死我活……至少宋老夫人肯定不会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受委屈——意思是,宋老夫人认为是委屈,那就是委屈。

虽然说大房跟二房的关系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卫焕心里叹了口气,可高门大户的,子孙多了哪能没个受委屈的?嫡庶有别,论本身才干,卫郑鸿也在卫盛仪之上,若不是他的身体不好,卫盛仪压根就不会生出觊觎阀主之位这样的念头的。

横竖如今阀主人选不言自明——卫焕经历风雨多年,一颗心早已磨砺得犹如铁石,对于庶次子的怜恤只是一闪而过,跟着就欣慰的令走到跟前来给自己行礼的嫡长子:“鸿儿快坐罢,为父跟前,还拘什么礼?”

卫郑鸿诚恳道:“往日孩儿痼疾在身,行动不便,慢说侍奉父母跟前,更累父母为孩儿操碎了心,甚至于父母至榻边探望,也要一再免了孩儿的礼。如今孩儿既得神医妙手,自是要将从前亏欠父亲母亲的弥补起来。”

“你身子安好,于为父与你母亲而言就已是莫大的弥补了。”卫焕含笑道,“不说这些,你看一看这份急报。”

言毕拿起手边方才被袖子遮住的信笺递过去,信上火漆分明。

卫郑鸿恭敬的双手接了,抽出内中信笺,不动声色的看完,思索了片刻才道:“此事着实骇然,燕州这等重地,纵起民变,也该旋即扑灭才是,如何竟让民变成了气候?却有些可疑。”

“为父才接到消息时,倒是想起来卫崎那厮尝为燕州大行台。”卫焕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道。

卫郑鸿沉吟了片刻,才道:“孩儿以为,三年前,丹朗带头,各家劝说圣上应允派往边疆的那批士族子弟尚未返回帝都议功封赏。那一次沈丹朗为了藏锋颇为付出了许多好处,而且沈、苏、刘、端木四家皆有好处,如今这些大抵被视为下任阀主、家主的子弟还有几个月才会期满回京叙职。这时候燕州出事,一来这些人不及回救,只能另遣人前去平定;二来燕州位置紧要,此州出事,涉及三地供养,不只朝野上下莫不系心于此,三地将士也会悬心以候消息,总而言之,必然分薄了三年论功这些人的风头……谁家敢在此刻的燕州故意折腾出事情来,如此树敌必起众怒。景城侯即使不忿长居凤州,却未必会如此行险。毕竟他膝下麾下都无名将,燕州出事,他所能够得到的好处,最好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卫郑鸿道,“恐怕另有缘故。”

卫焕叹道:“你说的对,但这次的事情却还真与他有关!”

卫郑鸿一怔,就听老父继续道,“当然这也不是他的意思,说起来他也是家门不幸,被卫清霄那个畜生拖累了!如今却还不得不替他弥补!”

……知本堂的二老爷卫清霄,即伊王后、很有可能会是本朝第四位太子妃的卫令月之父,在阀阅子弟里素来不怎么起眼。他嗜好玩弄幼女,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多也不少。因为他玩弄小堂妹卫新台并导致其与父亲卫积一起被景城侯灭口的事情被遮掩得紧,知道他这个嗜好的人,都以为他只是玩弄那些买来的庶民之女或者贱籍幼女。

对于士族来说,这一点固然令人不齿,但也没达到天怒人怨、非诛不可的地步。

有些特别看重士庶之分的人甚至对此不以为然,觉得横竖卫清霄玩弄的也是他自己买来的人,奴婢么,生死集于主人之手,何其理所当然?玩弄玩弄也没什么。

就连卫焕,在跟卫新咏接触之后,知道了此人这个不堪处,也只是派人留意着,没有觉得必须铲除他。

也是卫清霄作孽太多——他早年害死的卫新台,直接导致了本该是如今知本堂中流砥柱的卫新咏“被过继”到瑞羽堂,并视知本堂为仇雠。

碍着知本堂的根基,卫新咏暂时还不能拿他怎么样,然也已经视之如砧板上的肉了。

结果卫清霄这次又惹下一个更大的麻烦!

109第一百零九章 陆颢之

[第4章第4卷]

第448节第一百零九章

陆颢之

“燕州因为位置紧要,又驻扎着二十万精锐之师,且距离帝都快马不过三五日路程,是以圣上向来不放心我等士族为将帅。”卫焕抖动了一下花白的眉毛,嘿然道,“这些年来,此州之将,素出寒门!这一任的燕州军统帅陆颢之出身卑微,父亲是一介白衣,母亲更是出身商家!他所娶之妻亦出身庶族,却靠着本身才干与气运,从区区什长平步青云,有了如今的地位!可见他的手段!”

卫郑鸿变色道:“难道被卫清霄……的,与此人有关?”

“正是于此人有救命兼栽培之恩之人的晚辈!”卫焕叹了口气,道,“这陆颢之父亲早故,母亲多病,又有好几个弟妹。原本他作为长子,合该挑起一家大小生计,偏他少年多舛,十余岁时染过一场大病,险险就去了。命在旦夕时,其弟妹因饥饿于道旁哭泣,被乡中一书生秦护之妻郑氏路过见着,就停步询问。知晓经过后,那郑氏立刻领了两个孩子回了自己家中,取饭食招待,又与其夫秦护合计,当了自己钗环,请大夫救下陆颢之。非但如此,陆颢之病愈之后,带弟妹往那书生家中拜谢,秦护又劝说他抽空随自己学文识字,好进城谋取个清闲行当,也更能照拂弟妹、侍奉母亲。”

“后来陆颢之依这秦护之言而行,也是被秦护推荐进燕州军中为文书,后才是靠着自己的才干崭露头角……因此陆颢之合家皆视秦护夫妇犹如再生父母!陆颢之为了报答他们两个,携弟妹一起拜了他们为义父义母。只是秦护两个膝下亲生子嗣却单薄,仅得一子,这一子也才生了一女。嗣孙还是从陆家这边过继的——这名为秦怜儿的女孩子今年也才九岁,由于秦护年老染疾,前往帝都求医,陆颢之军职在身不可离开,就修书一封,令其弟代为陪同。秦护甚是宠爱亲孙女,特意把秦怜儿带上。”

卫焕缓声说着事情经过,“结果秦护求得季从远妙手,病势渐复,心疼孙女日日守在跟前,还未见过帝都繁华。因自己病体未愈,不宜外出,就打发了下仆带秦怜儿出门游玩一二。不想被卫清霄遇见……”

卫郑鸿沉声道:“卫清霄难道不知此女与陆颢之的渊源?”

“知道又如何?卫崎曾为燕州大行台,节制陆颢之!”卫焕冷笑着道,“虽然他已经卸任了,然而卫清霄那蠢货,却哪里会把庶民出身、曾是自己父亲旧部的陆颢之放在眼里?”

他摇了摇头,满脸阴郁的道,“卫崎知晓这次大祸临头,不敢隐瞒,一得知消息,就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为父。为父纵然恨不得将他与卫清霄都立刻斩成肉糜方能解恨,但他说的也没错,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知本堂总归也是凤州卫!卫清霄此举引起的后果,我瑞羽堂若是放任不管,必定被其拖累!”

卫郑鸿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为其遮掩?”

“必须遮掩!”卫焕沉声道,“你身子大好,对咱们家来说是件喜事,圣上那边却是听说咱们有什么喜事则怒,听说咱们有什么恼事则喜的。之前长娟的事情已经让圣上没脸了一回,固然外头没人知道,然而九五之尊哪里那么好得罪?圣上如今怕是卯足了劲儿要寻着咱们的不是——卫清霄这个畜生,却是平白送了个把柄与圣上!咱们想不被拖累,只能帮他……不过为父也与卫崎说了,事情过后,卫清霄这样蠢物是决计留不得了!”

语未毕,卫焕狠狠一拍几案,目中没有炽热的怒意,却寒芒毕露!

族里有这么个惹事生非的不肖子弟,换了谁做阀主都觉得先除之而后快!

“……为何这上面说是民变?”卫郑鸿沉吟了片刻,忽然问。

陆颢之是燕州军统帅,他若为了外甥女的遭遇发作,那应该是兵变才对啊!

卫焕叹了口气:“秦护知晓孙女被辱才含羞自尽,愤然寻上知本堂理论,结果反被家丁污蔑盗窃,打成重伤丢出门外。季从远也不敢收治,打发他们回燕州。民变是秦护之子与族侄带头闹起来的,陆颢之闻说此事之后左右为难,索性就挂冠而去,至今都不知道此人躲在了何处?问题是他非但突如其来的一走,叫二十万燕州军没了统帅,群龙无首之间乱成一团。也不知此人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统帅的金印、调动兵马的虎符也弄得不知去向!帝都接到消息,匆匆派了钦差去燕州主持大局,因无金印,亦无整副虎符,根本就是举步维坚!民变无人镇压,可不就是愈演愈烈?”

顿了顿,又说,“不仅仅如此,今年征收赋税的日子也快到了,内中有人造谣,道是卫清霄凌辱秦怜儿其实别有缘故,为的就是寻理由给燕州加税。这是因为燕州赋税轻于国中大部分州县,导致朝廷有所不满,这才故意拿了秦怜儿敲打燕州!”

卫郑鸿脸色变幻片刻,道:“孩儿明白了。那孩儿几时动身去燕州?”

“不是你去。”卫焕闻言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身子虽然大好了,但多年卧榻,季去病建议痊愈之后还是调养些日子再操心,如何这会就要出远门、还是如此劳心劳力的事情?是新咏去。”

“六弟么?”卫新咏现在算是卫郑鸿的六堂弟了,但卫郑鸿却还没有见过他。这是因为卫新咏被过继到瑞羽堂时,卫郑鸿病体未愈,两人又是同辈,所以卫新咏并未到乐颐院去拜见他。

后来卫郑鸿开始康复时,卫新咏却早就到了帝都了。

对于这个出身知本堂的堂弟,卫郑鸿向来只有耳闻——才貌双全城府颇深。

不过这次燕州民变非同小可,二十万大军群龙无首,可不是闹着玩的。

更不要说燕州所毗邻的三地都跟北戎接壤不说,西面的瀚海,虽设一州,其实大抵是戈壁,贫瘠且平坦,戎人兵马来往呼啸如风,难以阻击。也没什么可以守的险地……

唯一让戎人不能随意从此地进攻燕州的就是戈壁茫茫,寸草不生,辎重给养都是个问题。从前燕州守着供与三州的粮草,又有二十万大军坐镇。戎人来少了,不过是给燕州军送功劳。戎人来多了,通过戈壁的辎重很难跟得上,何况也不可能瞒得过燕州军。

但现在燕州统帅念及恩情,甩手一走了之,还把金印跟虎符带走了,钦差到了也无法迅速平定局面……民变汹汹无人镇压或安抚,整个燕州都乱成了一锅粥……

戎人又不是傻子,既知消息,怕是这会就已经在厉兵秣马的预备趁火打劫了。

一个不好,如今粉饰给圣上看的太平盛世怕是要被直接打成齑粉!

最可怕的是这次的事情不能说全怪卫清霄,然也是他引起来的。他一个人自然承担不得如此大事的后果,可谁叫他是正经卫家子弟?上回因为卫长娟一事,卫新咏亲自进宫单独面圣,颇为逼迫过圣上一回。

如今圣上抓了这么一个机会那肯定不会放过卫家……

所以即使卫焕一万个想把卫清霄宰了,如今却不能不先帮他从此事中洗刷责任。

只有卫清霄从燕州民变里脱了身,才能保证这把火不烧到整个卫家!

这些道理卫郑鸿都明白,所以他有些不放心:“新咏虽然极聪慧,然过于年轻了罢?兹事体大,还是孩儿亲自走一趟的好。”

“他前两日就已经动身了。”卫焕摇头道,“从帝都到燕州,比咱们接了消息,再让你去燕州要快许多。此事圣上已经得知,恐怕如今就在召了盛仪责问……所幸卫清霄虽然罪该万死,其兄卫清尘反应还算快,得知燕州民变以及秦怜儿一事后,立刻命其上表自辩,称燕州暴民抗税之心已久,这次乃是假借秦护入京求医,打发秦怜儿勾引卫清霄,以为起事理由。想来有这番说法,盛仪还能撑上几日。”

凤州距离燕州确实比帝都去燕州远多了,而且他们得到的这个消息也是从帝都而来……卫郑鸿也知道自己身体虽然好了,但也不能像常人一样劳累——算算年纪他也过了可以恣意操劳的年岁。即使他现在就出门去燕州,肯定也是乘车,并且缓行,到那里时怕是什么都尘埃落定了。

想到此处,卫郑鸿心下一叹,道:“但望新咏不负父亲所望。”

转而又皱眉,道,“父亲,新咏对知本堂……”

“他确实恨不得将卫清霄除之而后快。”卫焕淡然道,“不过只除区区一个卫清霄,却非是他的心愿了。卫清霄父子害得卫积这一房人丁凋敝,卫新咏自然也要依样加了利息还报。假如他这次对卫清霄落井下石,即使卫清霄不会好过,但最终结果却是我凤州卫氏被迫为他抗下这逼.奸良家幼女、导致燕州民变的罪名。到那时候我卫氏受到打压,他也逃不了,并且为父已经告诉过他,这次的事情,他若能使我瑞羽堂不受其害,卫清霄便交与他处置!若他不尽心,或者甚至是故意从中作梗,那为父就会将他与他的嫡兄都交与卫崎!”

卫焕淡淡笑道,“他既然忍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几年,我儿大可以放心!”

话是这么说,卫焕心里真正想的却是:这次秦怜儿一事纵然是意外,但却分明已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据说那燕州早已是谣言漫天飞,否则何以出身燃藜堂的钦差刘敬都镇不住场面?

东胡刘家军的辎重可都是要从燕州运送的!燕州一出事,这就意味着与戎人拼杀不断的刘家军只能动用刘家的私库维持士卒不哗变或逃跑,毕竟刘家军直面戎人侵袭,根本不能减。拿自家的积蓄养着大魏北境的安宁——刘家哪里会愿意?刘敬虽然是威远侯刘思竞的人,但这次连太尉刘思怀也放下跟兄弟之间的罅隙,一起合力支持刘敬尽快稳住燕州情形了!

这样都镇压不了混乱的燕州,卫焕如何放心让好容易康复的嫡长子去冒险?

“卫新咏着实年轻了点儿,把此事交与他着实太过冒险了。但放卫崎亲自过去却也不成,一来辰光上来不及,二来他若借机起复,却是瑞羽堂的麻烦!”卫焕借着低头品茶掩住眼底一丝忧虑……

“只能冀望上天庇佑了!否则……”

110 第一百十章 阴谋

[第4章第4卷]

第449节

第一百十章

阴谋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天色灰蒙蒙的低垂下来,迭翠关虽然地气和暖,到底地处西凉,别院里没有种植芭蕉之类的卉木。然而雨打在庭中新发嫩枝与屋檐下的铁马上,别有一种风味。

卫长嬴斜依窗前软榻,慢慢转着腕上镯子,是在听不远处被派去探望沈舒颜的时雨禀告,心思却飘来飘去的难以定下,所以听得一阵一阵的:

“晌午后四孙小姐嚷着饿,乳母着人到厨房说了,厨房给四孙小姐做了笋烧肉、小鸡炖蘑菇、蒸蛋等……四孙小姐晚饭前又吃了好些零嘴,人也困了,所以就安置了,安置前吩咐乳母不许人打扰她……”

卫长嬴等她说完又过了片刻,才收敛起心神问:“今儿个又没出去,怎么就困得这样早?”

“四孙小姐用过午饭之后做了针线,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心神损耗?”时雨猜测道。

早上的时候沈舒颜因为被禁止接近“赤炎”,闹起了小姐脾气,午饭一直不肯出来用,卫长嬴亲自去哄,她也把头扎在被子里不作声,非要婶母答应她去骑“赤炎”才肯。婶侄两个谈不拢,卫长嬴只好先离开,叮嘱下人等自己走后再劝她用饭。

但没想到晚饭的时候沈舒颜又没过来……这回是说睡着了,卫长嬴就打发时雨过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刻听时雨说了,卫长嬴微微皱眉,道:“晌午过后?那做了多久的针线,竟然如此疲惫?傍晚时候就下了雨,可别伤了眼睛才是。”又说沈舒颜身边的人,“明知道快到饭点了还不拦着点颜儿用零嘴,结果如今闹得颜儿误了安置的辰光,半夜里定然又要醒过来。这样的不上心,莫不是不想伺候了吗?”

时雨心想:四孙小姐闹起来,少夫人您都得哄着,何况乳母使女,晓得她心情不好,哪里敢逆了半点儿意思?但这话自然不敢讲出来,只得赔笑道:“四孙小姐道是厨房今儿个做的点心跟今儿送去的果子好吃得很,所以舍不得停手。林姑姑跟几位姐姐也劝说了,然而四孙小姐坚持要用,林姑姑跟几位姐姐怕惹了四孙小姐不喜,就打发了人过来咱们这边请示少夫人的。不想,当时那狄女尚未离开……”

听她提到下午见也娜的事情,卫长嬴微一皱眉,道:“行了,这事就先这样,着她们以后都尽心些!不许再怕颜儿责怪就纵容着她,这样不是害了颜儿么?!”

敲打了几句沈舒颜身边的侍者,卫长嬴打发了时雨下去,慢慢回想下午见也娜的经过……

血玉价值万金,但卫长嬴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之所以同意见也娜,却是因为朱衣在旁笑说了一句:“这狄女倒也有意思,今儿个一早,就又是给咱们少夫人送马,又是送这血玉的。如今还想见少夫人,莫不是为了乌古蒙部辎重一事,想着贿赂咱们少夫人?只是咱们少夫人出身何等高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按照沈藏锋偶尔透露的口风,乌古蒙部去年起连着打败阿依塔胡部数次,更在年前掳了阿依塔胡部大批辎重。要不是漠野过来迭翠关换回去大批过冬之物,去年那一个冬天下来,阿依塔胡部差不多也就废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乌古蒙部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阿依塔胡部从迭翠关得到的物资撑过了冬季,乌古蒙部即使再如从前那样将他们击败甚至击溃……还有魏人在旁虎视眈眈。

沈藏锋来西凉已经两年有余,若无意外,今年下半年他就要回京叙职了。这两年多来,除了第一次以身为饵,引穆休尔亲自率军赶至魏狄交境处加以截杀却失败那次功劳外,在其后的穆休尔伏诛一役里,虽然沈藏锋有运筹帷幄之功,但为了士族之间的妥协,这场功劳却是让邓宗麒三人并沈由甲等沈家人分了,沈藏锋自己没有占多少功劳。

之后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即使按三倍功劳计也不算什么。

如今开春未久,还有几个月的辰光,沈藏锋岂能甘心就这么陪陪妻子、侄女,在西凉各处赏花看景就过去了?

尤其阿依塔胡部因为之前的连败憋足了一口气要一洗前耻。

狄人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魏人即使送了阿依塔胡大批辎重,然而却是包藏祸心呢?

同样的,沈藏锋上回拒绝了乌古蒙部以牛羊交换辎重的要求,也是认为此举不利于狄人内耗,反倒容易使乌古蒙部胜出,一统草原——这是魏人不希望看到的。

纵然乌古蒙部献出极珍贵的礼物,也未必能够打动得了沈藏锋。毕竟沈藏锋与他所宠爱的妻子卫长嬴皆是出身名门望族,见惯了富贵,这一点想来狄人不会不知道。而且人都在迭翠关,沈家把礼物收了却不允事,狄人又能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这也娜还要献出重礼请求面见……卫长嬴觉得兴许有些意思?反正,燕州民变,丈夫忙于公事,侄女又耍起了小性.子,横竖她一个人在别院里歇着也是歇着。

若也娜说不出什么新鲜的也没什么。

结果也娜进门之后说的话却也没叫她失望——这狄女劈头就道:“大魏尊贵的夫人,您可知道您跟您的丈夫,都已经大祸临头了?”

这么一句耸人听闻的话差点没叫卫长嬴笑出声来:这种故作骇然之语、引人瞩目,继而将人引到自己的思路上去的法子她娘家的先人也不知道多少人用过……

所以卫长嬴笑着道:“你可知道你对我这样说话,却已经在给乌古蒙部招灾了吗?”

也娜恭敬道:“我虽然冒犯了夫人,然而夫人既然愿意见我,想必也愿意赐予我一个将话说完的机会。”

“这可不一定,我今儿个恰好比较闲。”卫长嬴道,“所以才同意见你,本以为你会说点好听的话,却不想你说话如此无礼。我为何还要给你把话说完的机会?焉知你是不是专门来冒犯我的?”

“世人总是乐于听顺耳之言,譬如说贵国的陛下。”也娜立刻道,“我无意冒犯夫人,但夫人的夫家、西凉沈氏之显赫,是天下皆知的。我国前任大单于之雄才大略,想来夫人也有所耳闻。但前任大单于仍旧死于尊夫之手。听说尊夫从到西凉来的三年中的功劳,回朝之后还会按照三倍来算。我听说魏人有一个成语,叫做‘功高盖主’,夫人以为如何?”

原来是拿着沈家日渐煊赫、易为圣上所忌来说嘴。

这番话要是放在燕州民变前来说,卫长嬴纵然不承认,多多少少也会担心一下。

但如今么……

燕州这等重地都出现了民变,而且规模浩大,连钦差前往都无法稳住大局。从僖宗起以来的人主怠政、士族搜刮、乡绅暴敛……天下处处民不聊生,大魏国祚本就在衰微之中了,如今的圣上却还厌听恶言,喜听喜报,再看看未来的太子……伊王申博才浅性躁,诸王与皇子大抵平庸,皇孙里也没有令人闻之心安的人物,这样的大魏、这样的申氏,谁敢说还能撑多久?

乱世之中,名望、势力、实力都是最紧要的。

卫长嬴现下可是一点都不担心丈夫功劳太高,被圣上所忌了——燕州民变若不能及时镇压下去,没准就会引得举国上下争相效仿。本来国中盗匪就是遍地走了,这要是再一闹腾,必定就是星火燎原之势!

……相信圣上很快就不会有功夫去操心阀阅势大了。

这种关系社稷震动的消息即使圣上再不想看到听到,诸臣也绝对不会瞒着他。毕竟士族如今没了心思跟圣上斗,皆惦记着给自己找后路呢!

要知道底下黎民兴许还有天真的相信圣上圣明,不过是偶尔被奸佞蒙蔽、太子英明,不过是偶有小过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但作为士族,对于圣上跟如今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皇子王孙们太了解太清楚了!

自僖宗起,到如今的圣上已经连续三朝亏负天下了。从圣上继立的东宫往下又是至少两朝不会有什么明政颁布,所谓积重难返,士族又怎么可能还相信申氏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与能力?

按照各家在大魏定鼎前生存下来时心照不宣的做法,如今最紧要的可不是哄圣上高兴,而是壮大己身才对!

即使在乱世里捞不到君临天下的机会,只要家族势力雄厚,哪怕押错了人,没有从龙之功,新朝亦不敢亏待,封爵、官职那都是少不了的——之前大魏开国之前的乱战中,六阀可不是每个都站在了魏帝这边,然而魏帝登基之后,对于六阀皆不敢怠慢……

这都是因为六阀根深蒂固!

卫长嬴心里所想的这些也娜却不清楚,她极是认真的说了一番话——来来去去其实就是建议沈家不要赶尽杀绝,免得鸟尽弓藏。

“若是只为了养匪自重,那阿依塔胡部的漠野曾经救过我。”卫长嬴就这样道。

也娜听了却是一笑,道:“夫人您还不知道吧?上回迭翠关外让您受惊的那件事,根本从头到尾都是阿依塔胡部的阴谋!咱们部族可从来没有谋害过夫人!”

111第一百十一章 也娜

[第4章第4卷]

第450节第一百十一章

也娜

“空口无凭,可有证据?”卫长嬴呷了口茶水,淡淡的问。

也娜笑着道:“阿依塔胡狼子野心,奸猾无比,咱们虽然没能找到证据。但夫人请想,咱们若非疯了,怎会谋害夫人?连穆休尔大单于都败亡在夫人您的丈夫手里,咱们狄人举族逃亡草原深处,若非贵国退兵,都不敢归回旧地。而穆休尔大单于去世之后,阿依塔胡意图篡位,笼络了一批野心勃勃的部族,与我的表哥,乌古蒙大单于分庭抗礼!贵国大胜而回,却仍旧心系草原……大单于指望沈家去对付阿依塔胡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夫人下手?”

她说起前任大单于穆休尔之死、狄人仓皇奔逃之事时语气轻松、神态自若,丝毫不像是狄人。卫长嬴不免微一蹙眉,道:“贵部前任大单于之死,你倒是毫不介怀?”

“夫人不知,我的父亲与叔伯,还有两个年长的兄长,都是穆休尔大单于亲自杀死的。”也娜勾唇一笑,照着魏人的眼光来看,也娜生得不美,甚至嘴过于大了些,但胜在身材玲珑有致,纤腰袅娜,别有一种草原女儿的洒脱与落落大方。

她极爽朗的道,“穆休尔大单于杀死他们的理由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只是我阿爸他们命不好,恰恰撞上了大单于需要立威的时候。我听说魏人有个词叫做杀鸡儆猴,阿爸他们就是做了那只鸡了。大单于虽然放过了我,但对于他的死,我却也感觉不到伤心难过。不过如今我的表哥、乌古蒙大单于待我很是不错,不在乎我是一介女子,愿意重用我,是以我才愿意前来迭翠关!”

卫长嬴心想狄人究竟是蛮夷,如大魏这边,贵胄、君臣之间纵然有冲突,大抵都是权谋争斗,鲜少会直接下手,更遑论明着来了。也就是秋狄、北戎这些异族,连一丝遮掩都没有,姻亲之间也是说杀就杀。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了,遮住了沈藏锋归来的脚步声。

门忽然打开,沈藏锋衣袂带着水气进来,打断了卫长嬴的沉思,她忙坐起,下了榻,道:“回来了?用过晚饭不曾?”

沈藏锋英挺的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倦色,听着妻子的询问,微点了下头:“在衙门与众人一道用过了。”

卫长嬴闻言就命门外的使女:“温一盏玫瑰露来。”

服侍着沈藏锋脱下外袍,才把袍子替他在附近的衣架上放好,尚未转身,就听沈藏锋道:“送信的下仆说燕州民变似与知本堂有些关系。”

卫长嬴惊道:“什么?”她明白丈夫这么说出来,必定不是让她幸灾乐祸的。事情由知本堂而起,知本堂最多也就是首当其冲,这一脉分支挡不住,火迟早要烧到本宗头上。

她忙走到桌边一起坐下。

沈藏锋支肘于桌,慢慢揉着眉心,看起来仿佛很是疲惫,道:“卫清霄凌辱了于燕州军统帅陆颢之有大恩的一户人家的孙女,还将那女童的祖父污蔑行窃、打成重伤,那女童的祖父撑着一口气回到燕州说了情况,其子侄愤然聚众,乃成民变……陆颢之因受过他家恩情,竟携金印、虎符躲了起来。二十万燕州军群龙无首,加上内中有人不忿连年赋税增收,甚为沉重,夹在中间不断造谣……朝廷钦差连夜赶了过去,却一直控制不住局面……”

卫长嬴变了脸色,切齿恨道:“卫清霄……卫崎这蠢货!生子如此,活生生是专门坑我卫氏的!一个卫新咏亏得成了我娘家六叔,不想他还不汲取教训,竟又惹下这样的麻烦!”

“你不要急,岳父大人如今已然康复,据说可以视事了。咱们的祖父何等精明能干?此事纵然对瑞羽堂有所影响,也必定无大碍的。”沈藏锋安慰她道,“而且卫六叔已经赶往燕州协助钦差稳定大局了!”

卫长嬴一听却更不放心了:“六叔怎么能去?他跟卫清霄本来就有仇!”

“咱们祖父岂能不看好了他?”沈藏锋轻轻拍着妻子的背,“有长者在,这些事情用不着咱们来操心。”

正说着话,朱衣捧了温好的玫瑰露进来。

夫妇两个因为还有话要说,就命她放下之后退出,自己斟了用。

沈藏锋呷了一口,道:“这次的比上回喝起来醇香。”

“上回那个你说不好喝,我就叫人全倒了,另做了新的。”卫长嬴道,“黄姑姑换了好几种法子才定下来,颜儿也说好。”

“颜儿睡了罢?”

“晚饭前就安置了,今儿个因为我不许她靠近那匹‘赤炎’,耍了性.子,不肯用午饭跟晚饭。我越哄她越不听,只好离了她那屋,叫她乳母劝着。后来好歹吃了点东西,却又在晚饭前积了食,兼之晌午后做了阵子针线,早早就觉得乏了……”卫长嬴大致说了侄女这日的情况。

沈藏锋叹道:“这孩子太娇气了点儿,好坏都不分了。下回我说她一说,让她懂事些。”

“小孩子么哪有不耍脾气的?”卫长嬴因为亲生骨肉不在身边,沈舒颜到来之后颇让她寄托了不少思子之情,对这个娇气的侄女倒是格外有耐心,“明儿个我叫厨房做点她爱吃的,过去哄她一哄也就是了。她这个年纪天真烂漫的才好,早早的就拘束得少年老成,外人称赞懂事,瞧着却是可怜。”

“嬴儿这么溺爱孩子,往后等把光儿接到身边咱们自己养,为夫可得多看着点才对。”沈藏锋听她这么一说却头疼了,喃喃的道,“光儿可是咱们的嫡长子,万不能养得娇气了去!”

卫长嬴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岂会害了自己的孩子吗?颜儿是女孩子,又不是长女,我才放心惯着她的。再说这孩子也不是全不懂事——上回不是还说要带着西儿一起孝顺大姐姐?”

“为夫可是听说她嚷着要揍西儿……”沈藏锋把盛着一小半玫瑰露的琉璃盏放回桌上,微笑着道,“若只是些小性.子小脾气,倒也无伤大雅。只是女孩子家宠爱归宠爱,到底不能养得过于霸道,免得将来反而要吃亏。”

卫长嬴不以为然道:“她才多大?慢说出阁,就说议亲也还有几年呢,而且二嫂子教导女儿们的规矩最紧不过,等过些日子她回了二嫂子身边,你还怕她没有规矩要学?何况她说要揍西儿也是有缘故的,她是说若西儿长大之后对大姐姐不孝顺,她才要教训妹妹。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西儿身子孱弱,需要送到西凉来养,亲生父母都因为种种缘故没来,只有大姐姐不避风霜与一路风尘抱着她过来。听大姐姐跟前的使女说,路上大姐姐为了她可是操碎了心,旁的不说,就说西儿的襁褓,那是一路上都被抱在手上、惟恐放在马车上的摇篮里颠着了她却不知道的。只看大姐姐下车时憔悴的模样就晓得这一路有多么不容易了。西儿往后不孝敬大姐姐,哪里像话了?”

沈藏锋其实也没觉得沈舒颜到了非管教不可的地步,只不过是顺口给妻子提个醒,却不想妻子对侄女这样维护,他失笑的摇了摇头,道:“嬴儿想过没有?颜儿不比西儿,她身体好得很。跟着大姐姐到西凉来也只是为了散心跟冷静一下,没有必要一定要长住,甚至最好咱们今年下半年回去的时候就把她带回去,免得二哥二嫂担忧。只是如今熠儿仍旧还小,又是二哥唯一的男嗣,于情于理二哥跟二嫂也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若不教颜儿宽宏大量,回去之后她没准又要闹起来……是以我想还是寻个机会与她说一说道理的好。”

卫长嬴皱眉想了片刻,才道:“你跟她说道理,也别挑这两天。这会她才恼着,再听你训斥,没准又要伤心了。”

“我哪里会训斥她?”沈藏锋哑然失笑。

两人说了这一番家常事,卫长嬴复关心起了燕州民变一事:“照你所言,这场民变想平定下来怕是有些麻烦?难道这天下……?”

“如今都还说不准,毕竟咱们不在帝都。现下只听送信来的下仆说个大概,又是多日之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些日子这中间有些什么变化?”沈藏锋摇头道,“我所虑者却不只在燕州,更在东胡!”

“东胡……”卫长嬴立刻明白沈藏锋的意思是东胡烽火无断,辎重皆出于燕州。燕州动乱,若不能得到尽快的平定,恐怕军心摇动!本来刘家军就跟戎人打得难分难解,虽然没叫戎人占去了便宜,可也没有稳占上风。若军心一摇动,这后果……

可比燕州民变还要严重!

……这局势,再加上下午见也娜时想到的事情,卫长嬴不免感到阵阵的头疼:“朝中诸臣想必也会想到这一点,料想先前派去的钦差若是不能迅速镇住场面,应该会另选贤德能臣前往吧?”

沈藏锋却叹了口气:“圣上连日召卫清霄兄弟并卫二叔入宫责问燕州民变一事……”

想也知道卫清霄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不管卫家其他人乐意不乐意看他去死,可只要没傻了也晓得绝对不能让卫清霄认了这责任——这个龌龊该死的渣滓哪儿担当得起重镇民变的罪责?这是要把全族拖下水啊!

凤州卫氏百年根基,为了家族拼起命来……朝中还有没有能臣能腾出手去燕州主持大局真不好说!

毕竟身为卫郑鸿嫡亲大舅子、卫长风跟卫长嬴姐弟两个的亲舅舅的宋羽望肯定是要上阵帮忙的;姻亲沈家念着亲家跟嫡孙的面子也不会袖手;苏家或许会中立旁观,不过也不太可能一直旁观下去;端木家与刘家这些年来跟沈、卫明明暗暗的结了许多仇怨,尤其刘家一直在朝上与沈家抢着各自军用,有着本质利益上的矛盾……

燕州虽然重要、刘家军的军心也不容摇动……可在阀主之位上坐久了的人,哪个不是精明万分又杀伐果决?岂是那等只求燕州迅速平定、余者可以什么不计较的人?一准都是琢磨着一边平定一边趁这个机会大捞一笔……这样互相牵制下来,也难怪卫家会派年轻的卫新咏赶去燕州协助钦差刘敬了,因为余人一来应变未必及他,二来,碍着身份根本就走不开!

卫长嬴想一想就觉得头疼得紧,她叹息道:“你方才说的也对,燕州离咱们此刻太远了。何况这事有长辈们出手,也未必轮得到咱们操心。不过眼下有件事情近在眉睫,咱们倒是管得上的。”

“哦?”沈藏锋一怔,道,“是什么事?”

“迭翠关,或者说沈家,有奸细……”卫长嬴慢慢的道,见丈夫露出肃然之色——她沉声道,“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奸细,而是自以为在帮着咱们的人!”

112第一百十二章 鸟尽弓藏

[第4章第4卷]

第451节第一百十二章

鸟尽弓藏

沈藏锋目光一凝,道:“你说仔细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儿个你跟守将去衙门议事,我带着颜儿回来后,却接到门上禀告,道是那拦路赠马的狄女也娜求见。”卫长嬴缓声道,“起初我没答应,但后来她献出一块血玉,道是要说一件极重要之事。我却起了好奇心,想着她有什么把握敢下这样的重本?结果她进来后,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鸟尽弓藏’的话。”

沈藏锋心思机敏,只听到这儿顿时皱起了眉。

卫长嬴继续道:“之后我又拿了先前那匹白马的事情说嘴,结果也娜道这事儿跟他们乌古蒙部没什么关系,都是阿依塔胡部干的。只是证据她却拿不出来……我本也只是跟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可说着说着我却觉得有些不对了——这也娜说的很有道理,乌古蒙虽然跟咱们有杀父之仇,然而他如今更关心的却是保住他大单于的位置。为此他甚至两次主动派人到迭翠关来跟咱们商议互市一事。即使穆休尔新逝的时候他悲痛万分,却也没见他在逃亡时返身跟魏军拼命,可见此人即使与穆休尔情深义重,却并非不能隐忍的人。”

“当然我对乌古蒙也不是很了解,但如今想来之前那匹白马被卖给了上任迭翠关守将却有些奇怪。狄人在魏人之中收买、安插奸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之前不是也拔出过许多吗?乌古蒙若是从别处寻一匹无人知晓其主人的骏马卖过来倒也罢了,但那匹白马为乌古蒙所有,知道的人却不少,它被卖到迭翠关,还被守将买下,打算送给你或者我,这中间,竟也没人提醒咱们一下?”

沈藏锋面沉似水,想了片刻才道:“此事我追查时,底下人辩解道是因为当时刚刚大胜了狄人未久,所以有所疏忽。而且有人以为是乌古蒙逃亡时不及带上那匹白马,竟在兵燹之中流落出来,辗转被卖进迭翠关。那白马平常毫无异举,却无人想到驯马上头有问题!”

卫长嬴叹道:“也娜一个劲的拿‘鸟尽弓藏’说嘴,我思来想去她为何如此?恐怕,这白马的事情,不见得是,或者说不见得全是乌古蒙部或者阿依塔胡部的设计,迭翠关,甚至咱们沈家都有人插了手!当然他们未必想真害了你我,多半是想借这个理由要求再次出兵,尽灭狄部!”

之前大军斩杀秋狄前任大单于的那次,魏军追击狄部,深入草原千里,考虑到辎重问题,沈藏锋下令撤军,主动结束了这场远征。当时因为狄人溃不成军,而魏军气势如虹,所以很多人,包括冲杀在最前的士卒都不太情愿收手,只是碍着沈家在西凉军中的威望、以及沈藏锋的身份不得不从命。

毕竟单从这场战争来看,沈藏锋完全就是在大好时机近在眼前时忽然收手的。

这些人难免要猜测沈藏锋这么做的缘故。

由于沈藏锋一到西凉就主动提出以身为饵设计秋狄大单于,所以倒没什么人揣测他是胆怯——何况一路凯歌的情况下谁会胆怯呢?

若说是不甘心那次讲定了功劳主要归给邓宗麒三人,担心一举竞全功之后,沈藏锋自己在议功时难以自处。但那次收兵后,竟迟迟不见沈藏锋出兵……

猜来猜去那当然就要猜到沈藏锋是担心鸟尽弓藏上面了……

这些人或许是不认为沈家会成藏弓,或许是只求彻底解决狄部,总而言之,他们不想如沈藏锋现在这样,坐看秋狄分裂为两部,只以绵柔手段缓缓图之,却渴望西凉军能够以雷霆之势,一举击垮狄人!

甚至将其亡国灭种!

若无这些人的配合,按照沈家对西凉、尤其是迭翠关的掌握,照例是不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的……因为世事有意外,加上当时魏军才胜,给予沈藏锋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沈藏锋竟也走了一次眼。

倒是乌古蒙部或者早有所知或者跟这些人想到一起去了——毕竟对于沈家这边来说,狄部如今元气大伤,可战可和,但对于乌古蒙部来说,穆休尔大单于被杀,部族零落,要是还不好好盯紧点、好生揣摩清楚了沈家的意思,一个不小心可就全完了!

所以也娜才会送出一件又一件的重礼,只求与卫长嬴一见,好陈说“鸟尽弓藏”的道理。因为乌古蒙部多半也是认为沈家会及时收手,都是因为惧怕没了秋狄的威胁,会被圣上藏之烹之。

而她是专门来坚定一下沈家这样的决心、以求达到沈家同意交换辎重的目的的。

兴许之前这狄女跟沈藏机、沈敛昆的比试,也是希望连胜了这两位沈家公子之后,可以惊动沈家此刻在西凉真正的主事人沈藏锋。毕竟沈藏锋无意应允乌古蒙部交换的要求,不论是一个月前才开春时,还是现在这次,他都没有见乌古蒙部使者的意思。

而也娜的劝说之辞却亦不方便见着谁都讲,必然是要寻了沈藏锋当面说才成——沈家猜疑圣上的事情传出去可不好听,沈家也没什么脸,这样心照不宣的话,若要说,那都是私下里的窃语了。

乌古蒙部如今万不敢得罪沈藏锋,当然不敢在主事人之外的人面前说什么“鸟尽弓藏”。

但也娜没想到的是,即使她在骑射上把沈藏锋的两个亲弟弟赢了一次又一次,却还是没能达到面见沈藏锋的目的。因为即使她赢了沈藏机与沈敛昆,沈藏锋也没把乌古蒙部的使者放在心上,更没有因为她还是一介女子起什么好奇心,居然照着之前的打算继续陪妻子与侄女游山玩水……

也娜想是接到这个消息后,特特在别院外等着追去送马,就是想籍着送马的机会,希望能与沈藏锋私下一谈。只是她运气也真是不好,还在想方设法的把马送出去,却被帝都一封八百里急报搅了!

沈藏锋急于召集幕僚部属讨论燕州民变这件事,懒得与她磨蹭,直接把马收了,但却没给她说句话的功夫……

偏偏也娜也亲眼看到了迭翠关守将亲自骑马追赶沈藏锋一行人出城的队伍、禀告大事的模样,但她又不知道是什么大事!所以惟恐夜长梦多,即使之前打算只游说沈藏锋,被逼急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设法面见卫长嬴,来尝试达到目的了。

这些沈藏锋之前只是忽略了,此刻被妻子提醒,自然瞬间就想明白,不禁脸色铁青道:“这班误事之人!”

他涵养向来很好,轻易不动怒,更不轻易出语伤人。此刻骂一句“误事之人”已经是非常恼怒的表现了。

沈藏锋何尝不想彻底宁靖边疆?

将狄人彻底的亡国灭种,他岂是没有这份狠心么?

只是对他来说,止息西凉的烽火只是一个基础。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随着魏室昏君一代连一代、明君无望之下国祚衰弱社稷摇动之下,那已经可以预见的乱世……

西凉军将是沈家在乱世之中崛起的最大筹码!

他能不好好看紧了?

追击狄人深入草原千里,一来已经杀了其大单于穆休尔,二来也使狄人元气大伤。再继续追逐下去……想要取得比这两个战果更辉煌的成绩,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十分惊人!

旁的不说,就说大军在草原上,因为狄人闻说大单于身死,纷纷逃窜,辎重给养根本无法就地解决,全靠从西凉境内运输!千里之遥,辎重给养运送所需要的民夫、护送的士卒、用到的牲畜与车力,都是难以想象的!

撤军之后沈藏锋也不是没找过机会,但乌古蒙与阿依塔胡虽然敌对,若魏军压境,这两部为了避免灭族,没准就合到一起去了。还不如坐山观虎斗,等着拣便宜呢!

即使沈家每年都在朝廷上与刘家争得死去活来,但朝廷每年拨给西凉军的钱帛终归不可能无穷无尽!

一旦大魏彻底动荡起来或者亡国之后,得不到朝廷养兵的银钱,到那时候西凉军就只能靠沈家来养了。在大魏还在时,沈家当然既要拼命抢钱,也要精打细算的花好每一文钱!

正基于此,沈藏锋当初才做出了撤军的决定,至今也没有提出再次出兵——他得为将来考虑。

沈家的根基是西凉,西梁自来属于中原朝廷,海内门第等阶、中原皇朝的地位,这才是沈家最关心的。狄人么……沈家往年也有战败过,否则也不至于连祖堂里都染了狄人的刀剑之痕,但后来还不是一样夺回来了?

而且现在狄人已经元气大伤,即使趁着沈家往后参与进乱世之争里时偷袭西凉,想来也不会如全盛时、又有穆休尔那样野心勃勃、年富力强还颇有谋略的大单于统治时来得难缠了。

却没想到,沈藏锋这一基于长远考虑的撤军,却会引起西凉上下偌大不满,居然胆敢勾结狄人设下陷阱来谋害沈藏锋夫妇,以达到再次出兵的目的。

何况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卫长嬴因为直言了沈家的人里有问题,所以特意说了句“他们也未必真心要害你我”。可实际上,那次卫长嬴若不跟着丈夫到迭翠关,又一眼相中了那匹白马,那匹白马进献的就是沈藏锋了……

沈藏锋是沈家内定的下任阀主,被沈宣兄弟苦心栽培多年,本身也证明了他身为少阀主的资格。然而在他之前,沈藏厉这个前任少阀主已经由于狄人公主辛夷之事失去了接掌沈氏的机会,那次给沈宣很大的打击,好在当时沈藏厉还年轻甚至说年少,沈宣尚且来得及栽培嫡出的三子。

假如沈藏锋也出了事——沈藏厉已经失去了资格,沈宣其余的儿子们,因为沈藏锋被确定了接掌明沛堂,全部被往不与沈藏锋争位的方向去栽培。

庶次子沈敛实易偏听偏信、性情也有点暴躁;沈宙的长子、本宗四公子沈藏晖明显耳根子软也还不怎么懂事,更不要谈什么大局观念了;五公子沈藏机跟六公子沈敛昆一个是年纪小,而且他们作为年岁偏小的儿子,一直被认为跟接掌家族没什么关系,接受教导时亦得到宽容,即使比起常人还算有几分精明,与执掌一族所需要的城府比起来都还心性简单得很……再下面的七公子跟八公子都还小着呢!

说起来海内六阀中,卫家衰落不就是因为接连几代的阀主之争?刘家、苏家亦深受此事之害;端木家因为子辈的人选已经确定了,没有刘家苏家那么激烈,但在孙辈里也是暗流汹涌斗个不停;宋家是人少所以没斗起来……沈家之所以显赫,在六阀之中如日中天,不就是因为子嗣昌盛而且这几十年来手足和睦没有内斗?

这份高门望族里难得的和睦是沈宙甘心辅佐兄长、沈宣感念兄弟之助,兄友弟恭做出的榜样带出来的。可要是沈藏锋一出事儿,本来顺风顺水了几十年的沈家本宗……天知道会怎么样?

113第一百十三章 刘敬

[第4章第4卷]

第452节第一百十三章

刘敬

燕州。

时值三月,万物滋生。

钦差刘敬于高楼之上远眺,东风徐徐而来,刘敬心中却有着淡淡的凉意……

他到燕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出京时就知道这件事情颇为棘手:燕州地方紧要,在历任燕州军统帅的选择上,再昏庸的君主也会再三斟酌。像这次不告而去的陆颢之出身贫寒,祖上世代都是雇农,饶是如此,圣上还特意过问了一下燕州大行台的人选。

上一任大行台是景城侯卫崎,他跟陆颢之的关系平平。

这倒不是说两人有什么罅隙,皆是因为卫崎识得眼色,知道圣上属意将名义上节制二十万燕州军的权柄交给他,就是要他看好了陆颢之不要有什么异动。此外么……燕州军的事儿,他就不必操心了。甚至连跟陆颢之的关系,也不必很亲近。

否则圣心猜疑……知本堂百年前虽然成功的从本宗中分出来独立一堂,然而还没强盛到可以自号帝都卫的程度。

卫崎被卫焕设计逼回凤州且致仕后,顾皇后跟邓贵妃借着准太子妃宋家大小姐意外损了容貌一事争斗,圣上被缠得不可开交,居然忘记了过问燕州大行台空缺之事。所以把持朝政的士族们商议下来,就任命了京畿张家的子弟张乐岁为继任燕州大行台。

张乐岁此人雅好清谈喜交游,在士族里人缘一直很好。可要论到实际的才干么……比卫崎却差了很多。只不过燕州大行台主要的任务就是看住了燕州军不出乱子,平常也没什么急务,张家给张乐岁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幕僚,众人都认为这件差使他是可以担当下来的。

圣上如今年岁长了,锐气渐失,然而疑心愈重。士族们不想过于刺激了这位垂老的至尊,选择张乐岁也是考虑到京畿张家到底只是一个世家,张乐岁也不是很能干,绝对篡不了燕州军去。这个人选即使不中圣上之意,料想事后圣上发现了,也不会认为是士族包藏祸心的安排。

可谁想到这次燕州民变被激化还就因为张乐岁交游广阔——张乐岁的交游广阔都是在士族里。知本堂的卫二老爷卫清霄,张乐岁当然不会没交情。不但有交情,而且卫清霄固然喜好上不得台面,但擅长品茗,与张乐岁有同好,两人都在帝都时几乎隔三岔五都会见面一起煮茶论玄。

所以他作为燕州大行台,最先知道秦家人为秦怜儿跟秦护之事纠集乡人要去帝都寻卫家要个说法后,立刻觉得自己应该为好友打发了此事。

这个满脑子风花雪月、士庶有别的世家子直接把燕州长史叫到跟前,轻描淡写的吩咐他派兵去将秦家人都抓起来:“燕州重地,怎容这些暴民胡闹?真是成何体统!你速去将人都拿了,锁入州狱,好震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长史擦着冷汗禀告道:“可是秦护乃是陆将军的义父!”

“陆颢之的义父?”张乐岁听了这话却更不满意了,与他的前任卫崎是故意不跟陆颢之太过亲近不一样,张乐岁是打从心眼里跟陆颢之凑不到一起去。这也不奇怪,张乐岁锦绣堆里长大,平生喜好的都是士族那一套,陆颢之出身贫寒,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心情去学那些武夫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乐岁是个好玩乐的人,他因为不是卫崎那样兼任燕州大行台,所以人一直在帝都,只派了手下代替自己到燕州看着陆颢之,却是亲自上任的,才到燕州时,也自认为放下身段的邀了陆颢之赴宴。

然而宴上他跟陆颢之一番交谈下来,要么他说的陆颢之一头雾水,要么陆颢之感兴趣的他认为不上台面。如此一顿饭用下来,张乐岁认为陆颢之粗俗不堪,到底只是庶民,根本不配登自己的门槛;陆颢之则是暗含恚怒,觉得张乐岁根本就是自恃出身,专门叫他过去丢脸、给自己个下马威的!

两人自此若无必要再不碰面。

所以张乐岁听长史说了秦家跟陆颢之的关系后,根本就没想过要给陆颢之什么面子,他轻蔑的道:“本官还道这秦家人如何如此大胆,原来是仗着陆颢之!他陆颢之原本不过一介草民,身沐皇恩,方得以以卑贱之躯名列高堂,如今更是执掌一州大军!却不思报答君上,反而为区区小事纵容亲眷,真是忘恩负义!”

张乐岁骂过陆颢之,继而命长史,“如此,你不必去了。念着同僚之情,本官就给这陆颢之最后一次机会,秦家的事情,让他看着办罢!”

……陆颢之在燕州土生土长,又手握重兵多年,耳目遍及州城上下,长史还没走出门去,这番话就已经被报到了他耳中。

想那秦护对陆颢之恩如再生父母,若非十分负义之人谁肯会对这样的大恩人下手?可若是不下手,照着张乐岁的意思就是要把秦家闹事的责任都算在陆颢之头上了!

陆颢之悲愤交加,虽然没做出索性领着燕州军中肯追随他的人造反的事情,但也来了个不告而别——出于对张乐岁的怨恨,他把调动兵马库房所必须的金印与虎符全部带了走,至今不知所踪……

刘敬拢手在袖,摸着袖子里半块临行前司空宋羽望亲自交付的虎符,心情沉重的缓步下楼:“陆颢之本就是燕州人氏,他统帅燕州军之后,对乡邻颇为照拂。州中受他之恩者甚众,而且朝廷数次增加赋税,也是他一再上表请求,使得燕州赋税低于四周之地,单是此举就等若是恩泽全州了。这些州民兴许不可能每个都会随他造反,但藏匿隐瞒他的踪迹,想来许多人是愿意的……张乐岁虽然到燕州已经数年,却一直只与士族交往,这陆颢之往庶民那边一藏,他顿时束手无策……金印倒也罢了,大不了重铸一枚。但虎符……”

其实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的,没有完整的虎符也不可能燕州军当真就从此不受朝廷管制了。归根到底还是在人身上,陆颢之执掌燕州军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根深蒂固,他不告而走,一来是被张乐岁逼迫,二来是不忍与秦家为难,前者含冤,后者重义。

在张乐岁这样的士族眼里他是不识趣,可他的部下岂能不为他感到忿然?这些人与陆颢之一样不敢直接造反,但拿捏着规矩,道是不见整块虎符不敢妄动,却是可以做到的。

何况燕州军的推辞又岂在此处?刘敬可以想到,即使他把整块虎符弄来了,这些人少不得又要说没有统帅不知道如何行事。刘敬若是临时给他们点一个统帅,他们必定还会继续找出种种理由来……横竖拖下去。

问题是秦家那些人,此刻据说已经纠集了数千乡人亲眷,浩浩荡荡的了……

刘敬才到燕州时其实起过亲自前往秦家所在的村落安抚的主意的,他虽然出身于东胡刘氏,还是本宗子弟,但不像张乐岁那样自恃士族,轻看所有庶民。秦家的遭遇,虽然卫清霄煞有介事的辩解着,可傻子才会相信秦家千里迢迢赶到帝都求医,秦护身体还没痊愈呢就会跑到卫家去盗窃……于情于理秦家人愤慨其实都是应该的,卫清霄实在欺人太甚了。

照着刘敬的盘算,秦家虽然闹起了事,又有陆颢之这一重身份,但仍旧不可能是朝廷的对手。这一点秦家人只要没是傻了也能明白,自己出京时领的命令是只要把民变平定下来,大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方式上不受限制。他为人平和,并不很在乎士族的身份,觉得自己虽然无法给秦家人完全的主持公道,但安抚他们一二,给他们愤慨之下闹出民变来下台的台阶应该是可以的。

如此便可兵不刃血的平息事端了。

而且他是刘家子孙,刘家子弟在东胡正跟戎人交锋不断,燕州作为东胡的后方,也是最重要的辎重转运处,倘若出了事儿,刘家可就惨了!

是以刘敬打算,即使在秦家受气,他也认了,只要尽快把事情平复下去,不至于影响到东胡的战况。

结果关键时候又被张乐岁这厮坑了一把——张乐岁闻说他要亲自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一脸的不可思议,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他足足一个多时辰,让他不必为几个庶民如此自苦。

最后见说不住刘敬,张乐岁又似乎妥协了,主动提出派人送他前去。

然后这一送,足足行了三五日才停车。到了地方,刘敬下了马车一看,却是一座新建未久的别院,还有两名俏丽青涩的婢子在院外迎着,内外一片宁静祥和。丝毫看不出来是传闻中已经发生民变的地方。

刘敬正目瞪口呆之际,却见锦衣金冠的张乐岁笑吟吟的从大门中出来,朝他狡黠一笑,道:“刘兄请看愚弟这宅子如何?兄若有意,大可以在此长住些时候,也容愚弟一尽心意。”

若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张乐岁所谓派人带他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不过是缓兵之计,甚至为了不让刘敬这么做,他打发引路之人领着不熟悉燕州的刘敬在燕州城外七转八绕的,自己倒是乘车赶来这别院里先一步等着——刘敬也实在太蠢了!

可是明白过后,刘敬简直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死!

等他铁青着脸,不顾张乐岁的挽留与赔罪,拔剑迫着车夫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回了燕州城,再找了其他人询问情况,不出所料:在他被张乐岁骗出城的辰光里,张乐岁已经派燕州长史领兵前去秦家村镇压了……

最重要的是,燕州长史大败而回!

他所带去的八百州勇战死的不多,可大半都逃散而去——毕竟这些州勇大抵都是本地人不说,而且很多还是家里托了秦家的关系,请求陆颢之出面帮他们在衙门里讨一口饭吃的。

乡里乡亲的谁肯下死手?还是对恩人下手!但又怕回了州中被问罪,这些人打着打着就索性回家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乐岁居然还振振有辞:“刘兄你何等身份?那秦家不过区区庶民,如何当得刘兄你亲自前去赔罪?愚弟也是看刘兄你执迷不悟,不得已出此下策!”

气得刘敬也不管旁的了,直接让随从将张乐岁软禁起来,再不容他插手任何事宜!

但这时候已经迟了……

秦家已经不相信朝廷的安抚,刘敬接连两次赶往秦家村,都被拒绝入内,甚至第二次还被一个少年射落了帽子。

“秦家带头的这场民变因着击败长史率领的州勇已经愈加发展壮大,这几年来朝廷不住增加赋税,国人不堪重压之言常有听闻,这次的民变显然也是被利用起来了……如今若无燕州军出面定然难以平息。”刘敬深深叹了口气,“但燕州军一再推辞,我虽为钦差,然却势单力薄。而且燕州军素来骁勇剽悍,即使当众亲自斩杀数人,恐怕也很难起到震慑之果,甚至会导致军心猜疑……毕竟陆颢之曾是燕州军统帅!万一士卒担忧受陆颢之牵累,那……”

刘敬伸指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想起晌午之后要与那位堪堪抵达燕州的卫六见面,生出一丝希望,“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虽然年轻,却是帝都公认的才貌双全。而且这次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乃是卫家引起的,卫家只派了他一人前来,想必应该有一二良策?”

114第一百十四章 阴谋

[第4章第4卷]

第453节第一百十四章

阴谋

刘敬期待着卫新咏的抵达能够给棘手的燕州民变带去良策时,西凉,迭翠关。

三月的风带着远方泥土湿润的气息,徐徐拂绿大地。

午后,满庭幽绿。

风尘仆仆的沈由甲被沈叠引进别院的书房。

“叔父召侄儿来此,可是为了燕州民变一事?”沈由甲进了门,见沈藏锋手握书卷,端坐案后,神情闲散,不似在认真看书,倒似正专门等着自己,行礼毕,忙问。

闻得话声,沈藏锋果将书立刻合起,放到案角,淡淡的看他一眼,道:“先坐下说话罢。”

被他这么一看,沈由甲无端觉得一阵心慌,只是他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怕这个叔父的地方……两年多的相处,他也摸清了这个叔父的性情,沈藏锋器量极大,寻常事情从不计较。纵然有些冒犯也都是一笑了之……怎会被他看一眼就慌张起来呢?

他有点疑惑的坐了下来,复问起燕州……在沈由甲看来,沈家才送了燕州民变的消息来,据说之前沈藏锋接到消息后直接召人去衙门里议了整整一日。此刻再把自己从西凉城里叫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却不想沈藏锋漠然道:“燕州遥远,那里的事情自有诸公去操心,不必我来多事。我叫你来,却是想问一下,你婶母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故意放任迭翠关前任守将将乌古蒙的马转送与她,又让那守将向她再三保证关外太平,害得她几乎身死狄人之手?!”

毫无防备的沈由甲瞬间变了脸色!

好半晌,他才勉强笑道:“叔父,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侄儿怎敢行这样的事?”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他知道,沈藏锋既然如此开门见山,显然是有了铁证。

只是他也担心万一这善谋又善断的叔父是在诈自己……

“我在西凉留不了多久,如今燕州又有变,已无心情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耽搁。”沈藏锋淡淡的道,沈由甲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自己这族叔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道,“所以让人直接拷问了前任守将,他已经都招认了,你却还想着糊弄我?由甲,你委实太叫我失望了!”

沈由甲心弦大震!

他急速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叔父说的什么?侄儿怎么可能谋害婶母?”

“你既然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沈藏锋平静的看了他片刻,一直到沈由甲额上开始冒出分明的汗迹,才不冷不热的道,“念你守边多年,总有一份功劳。这次我也不很追究你,但西凉军你不必再管了,且去帝都颐养些年罢,我已写好了信,会在我离开之前,就为你请得封赏旨意!”

沈由甲听着这番话,却丝毫没有逃出生天之意,反而惊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沈藏锋看了良久,才低声道:“叔父,侄儿不想去帝都,侄儿只想留在西凉,继续守边抗敌!”

沈藏锋冷冷的道:“沈家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西凉统帅!”

“侄儿没有害沈家!”沈由甲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侄儿,更没有意图谋害婶母!叔父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处置了侄儿!侄儿绝无怨言!”他已是满头华发的年岁,这番话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来,委实叫人心酸。

但沈藏锋竟似心冷如铁,漠然道:“我说的是听话,而不是有没有害沈家!”

“叔父的意思是要族人都作本宗的傀儡么!”沈由甲觑出沈藏锋打发自己去帝都任个虚衔养老、不允继续掌西凉军的决定毫无转圜余地,眼一眯,忽然沉声反问!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沈藏锋仍旧平静的道:“有没有害沈家,不是你说了你没害,或者你以为你没害,就真的没有害。本宗未必将所有族人都视同傀儡,但不够聪明的族人,还是自觉做个傀儡的好。至少傀儡即使误了事,也在本宗了然之中!不至于使得合族陷入危局!”

沈由甲冷笑着道:“那么敢问叔父,侄儿如何害了沈家?!狄人乃我沈氏心腹大患,百年来西凉烽火无断,年年秋冬都要防着他们打草谷,甚至于数十年前我沈氏祖堂都曾沦落过!如今穆休尔伏诛、狄人分裂,不挟大胜之势一举将之亡国灭种、永绝后患,更待何时?叔父兴许有难处,侄儿也听人说过圣上甚是忌惮咱们沈家,但我沈氏百年来死于狄人之手者不知几何,这样的深仇大恨面前,难道本宗也不肯尽这一份力?!尽取狄人首级,好告慰我沈氏上下百年的族人在天之灵?!”

沈藏锋冷冷的道:“本宗自有考量!”

“考量?”沈由甲闻言放声大笑,他本就声音洪亮,此刻更是声震屋宇,外头伺候的下仆都被惊动,纷纷扭头望来,好不诧异是谁敢在沈藏锋跟前如此无礼?

只是素来颇为尊敬、至少表面上颇为尊敬沈藏锋的沈由甲此刻满脸张狂不屑之色,他用极厌恶与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藏锋,长笑半晌才止住,冷冰冰的道,“本宗是被帝都的繁华泡成了软骨头了!竟连同族血仇、祖堂沦落、先人在天之灵受惊之仇也能忘记!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如今这天下何其不太平!即使圣上因为狄人尽灭,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那又如何?我西凉军可也不是吃素的!难道那劳什子圣上如今抽得出能战之师来剿灭咱们?刘家军被戎人拖在了东胡,燕州军现下自己出了乱子,御林军需要拱卫帝都!余者有何可惧?!”

他冷笑,“本宗这是生怕失去了荣华富贵啊!所以才罔故大仇!”

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所以你不但用乌古蒙的那匹白马谋害你婶母,而且这次还让这也娜假借乌古蒙部使者的身份来试探我?假如我默认了她‘鸟尽弓藏’的揣测,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领人反了本宗?”

“怎么会?”沈由甲嘿然道,“叔父有大才,否则何以侄儿头疼万分的穆休尔,叔父一来就能杀得他抱头鼠蹿,甚至还被侄儿亲手斩杀于阵上?只可惜叔父根本就不把家仇家恨放在心上,只想着适可而止保住本宗在朝上的荣华……若叔父改了这一件不足,于我族却有大用!”

“本宗在朝上的荣华?”沈藏锋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又知道本宗在朝上是什么样的荣华?”

高处不胜寒。

海内六阀高高在上的地位,内中凶险又岂足为外人道?

虽然沈由甲是自己的族侄,但沈藏锋仍旧没心思为其多言,只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不太平,如今重镇燕州也出了事情。想来不难揣测出来,魏祚已衰!”

沈由甲冷笑道:“所以本宗本不该畏惧圣上的猜疑!”

“魏祚衰后天下必乱。”沈藏锋淡淡的继续道,“盛世之际我沈氏数百年荣耀足以为族中子弟谋取进身之阶,延续西凉沈的辉煌。可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屏障能比西凉军来得更稳固?打败狄人不难,但若想将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人手且不论,我问你,偌大草原,这辎重从何而来?!”

沈由甲倒抽一口冷气!片刻后,他阴着脸道:“沈氏数百年积累……”

“都用在剿灭狄人上,一伺乱世来时,咱们用什么养兵?又如何用兵?”沈藏锋漠然问,“没了私兵,咱们如何护得族人平安?新朝之后,咱们如何延续家声?举一国之力,尚且有穷兵黩武的危险,更遑论我沈氏归根到底不过一族罢了!你说!”

“……”沈由甲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沈藏锋却有话说了:“你任西凉都尉多年,父亲赞你素来警醒持重,又善断,敢作敢为。你私下里做这样的手脚不足为奇,然而据我到西凉以来所观,你却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过于粗疏,不擅细谋。无论白马还是这次的红马,却皆是一环套一环,甚至白马之事过去已有一年,我亲自追查也未查出真相……这两件事情你有份,但绝对不会像前任守将认为的那样,是你主谋!是谁的主意?”

沈由甲惨笑着道:“叔父如此精明,侄儿有甚可说?不过出主意的人无伤大雅,没了侄儿,他什么也不能做。都是同族之人,叔父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是大哥流落在秋狄的那个孩子,漠野么?”

沈由甲猛然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小小年纪就这样精明,只可惜不能认回来。”沈藏锋没理会他的惊讶,惋惜了一声,慢慢的道,“他去年就娶了阿依塔胡的亲生女儿曼莎,好像再过两个月,他的长子就要出世了罢?真是可惜了。”

他连说两个可惜,沈由甲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禁低叫一声:“叔父你!那可也是我沈家血脉!还是您嫡亲大哥的血脉!”

“但他视沈家为仇人!”沈藏锋平静的道,“让我猜猜他是如何说动你的?除了你方才所言的那些诋毁沈家的话,大约就是他对沈家并无恶意,甚至非常孺慕,只是惟恐本宗为难、或者自惭身世,这才不敢归回?而他希望沈家能够私下里帮他一把,让他在狄人中站稳了脚,从而作为内间?甚至还告诉你,他为了沈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115第一百十五章 幽州

[第4章第4卷]

第454节第一百十五章

幽州

……沈藏锋回到内室时天色已晚,帐中却还点着灯。

他自己脱了外袍,蹑手蹑脚的进帐一看,果然妻子卫长嬴手里拿着书,斜靠在隐囊上,蛾眉微蹙,长睫低垂,呼吸轻微若无,却是和衣就睡着了。

沈藏锋上去替她扯了扯被角,试着抽出隐囊,不想却把她惊醒,眼还没睁,挥掌就横切向他脖颈。沈藏锋眼疾手快的反手一抓,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我。”

“嗯?”卫长嬴听得丈夫的声音才放松下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道,“回来了?”

“我都说了今儿怕是回来的晚,你先睡就是。”沈藏锋把她手放进被子里,又将她沐浴之后随意绾起的发间金簪拔掉,放到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上,轻声道,“怎么还要等我?”

卫长嬴人还有点糊涂,但本能的不依道:“我等你还错了吗?”

“是是,为夫错了。”沈藏锋本是心疼妻子,此刻见卫长嬴有恼意,忙转变了态度,温言相哄,又俯身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好啦,如今看到为夫回来,该放心睡了罢?”

然而卫长嬴睡了这会子,此刻醒来,倒是有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待他也登榻睡下,主动偎过去,问道:“由甲那边?”

“我跟他说好说歹,他也算是想通了,允诺往后不会再擅做主张。”沈藏锋听她问到这个,微叹一声,道,“其他的人他会去办……是劝是杀是逐想来他自己心里有分寸。”又道,“上回的白马,他……”

“我都说了,横竖我没事儿,就这么算了罢。”卫长嬴不以为然道,她知道沈藏锋今日叫了沈由甲过来,会拿打发沈由甲去帝都颐养吓唬他。但实际上沈藏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让沈由甲离开西凉军的。

先不说沈由甲在西凉军中多年,威望深入人心,如此老将一旦莫名其妙被打发走,军心必定摇动。而沈藏锋在今年下半年就要返回帝都叙职,接下来短时间内会不会再到西凉来都很难说。也就是说一旦沈由甲走了,沈藏锋自己也不可能留下来安抚军心,秋狄固然元气大伤又分裂,怎么说也做了大魏百年仇雠了,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才怪。

再者沈由甲对沈藏锋很是维护,至少场面上非常维护。打从沈藏锋抵达西凉起,就一直站在沈藏锋这边。为着沈家的名声考虑,沈藏锋也不可能宣布他为了再次出兵尽灭狄人,不惜勾结狄人设计本宗的罪名,那么沈由甲被明升暗降,就成了沈藏锋赏罚不公,甚至是嫉妒贤能了,这样对于沈藏锋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何况沈藏锋在西凉两年有余,对沈由甲已经很是熟悉,两人配合起来也极默契了。要是再忽然换个主将,若再起烽火,沈藏锋势必需要重新了解。

不管怎么说,都是收服沈由甲比处置沈由甲来得划算。

卫长嬴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而且白马一事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

此刻自然是支持丈夫选择更有利的方式,想了想又笑着道:“我说那沈由乙怎么之前做事那么卤莽,合着他们兄弟两人其实心里对咱们并不服呢!”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本宗长年在朝中居高位,以泽被桑梓,也因此得庇护,生长锦绣平安之中。但在西凉的族人,因为狄人时常侵袭的缘故,时常为此送了性命。由甲在西凉土生土长,其父母叔伯几乎都是死在狄人手中,是以他们兄弟两个对狄人痛恨万分,这也是人之常情。实际上先前我让他退兵时他就很不情愿,只是那会大约以为我会在整顿军务之后再次出兵。却不想我没有这样的打算,是以他才自己动起了脑筋。当然,这也是因为漠野引诱了他的缘故。”

“漠野……这个人,要怎么办?”卫长嬴就皱起了眉,提醒道,“你当真要派人去对付他么?他到底是大哥的亲生骨肉,而且大哥对他甚是愧疚。万一叫大哥知道这件事情……”

“唉!”沈藏锋长叹道,“我何尝忍心下手?但父亲的人已经去了狄部了……实际上我也是今早才接到了这个消息。是以方才这么告诉由甲,却也是给他提个醒!”

卫长嬴一愣——漠野从血脉上来说那可是沈宣的长孙……而且还是这么有城府又吃了这么多苦头的长孙,她还以为沈宣会选择将漠野劝说或者强行带回帝都管教呢,却没想到沈宣竟直接下了将之刺杀的命令……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卫长嬴半晌没有说话,却听丈夫低声道:“所以往后回了帝都,若是大哥对你有什么言语,你念着我的份上忍耐些。毕竟父亲这么做,名义上是说漠野没有认祖归宗,算不得我沈家骨血,私心里又一直怨着咱们沈家,连撺掇由甲的事情都做了出来,委实不能再留。但我想着,父亲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光儿他们考虑……亦是怕咱们往后为难。”

漠野因为母亲身为狄人公主却与魏人未婚有子的缘故一直备受歧视与欺凌,身为大单于的外孙却在部族里形同奴隶,还要照顾多病落魄的生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爬到了大单于在时的王帐护卫、如今自居大单于的阿依塔胡女婿。甚至还娶了号称秋狄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

这样有城府有心计能隐忍、有勇有谋的人,在沈宣膝下的孙儿里年岁还是最长的!他父亲又是嫡长子……当真认了回来,即使他不再痛恨沈家,但争起沈家阀主之位来呢?争到阀主之位之后他会怎么对待沈家人?尤其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沈藏锋是不怕他的,可沈舒光呢?

沈家现在的嫡长孙沈舒明比漠野小了四五岁,但论心计跟漠野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更何况现在才三岁的沈舒光?

就算沈舒光天资卓绝,瑞羽堂的卫长风就是个例子——有时候,年岁增长所沉淀下来的智慧,是天赋所无法比拟的。

沈宣已经汲取了自己父母去世得早,接掌明沛堂困难重重的教训,又岂能不注意到瑞羽堂先前的尴尬?

漠野这么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羽翼小成,要是能够认回来,成一大臂助当然是好的,可他就是太能干太精明了,无法让人放心!为了膝下看着长大的嫡孙们,沈宣选择了不认他。但不认他,放任他在秋狄,迟早成为沈家的心腹大患,所以还是杀了放心。

杀死亲孙的命令沈宣自然不会让沈藏锋下达——一来沈藏锋顾忌着兄弟之情,未必会同意;二来没有一个父母会愿意看到自己膝下出现手足相残、哪怕是兄弟不和的一幕。

是以沈宣等刺客都快抵达狄部了才告诉沈藏锋,沈藏锋就算有心想救侄儿,也来不及了。这个难人,沈宣自己来做,沈藏厉再怎么说也是沈宣之子,难道还能为了儿子弑父不成?

在这种情况下,沈藏锋只能暗叹一声。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叹道:“我晓得。父亲为了咱们这一房,也真是用心良苦。但望光儿聪慧些才好,免得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夫妇两个同榻夜话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东胡,夜深露重。

宋在水独居一室,借着烛火,认真的看着一份邸报,越看,两道柳眉,禁不住渐渐蹙紧。

旁边伺候的使女晴春察言观色,小声道:“少夫人,这邸报……可是有什么不对?”

“燕州民变道是已经平息了,可咱们东胡的辎重却仍旧迟迟不见踪影。”宋在水放下手中战报,揉了揉额,疲惫的道,“我就琢磨着这所谓的平息到底平息到了什么程度?还是先说出来安抚人心的?但先看来,不管燕州这儿怎么样,幽州那边却也出了乱子,唉!但望这次辎重迟送,是因为幽州而不是两地都出了事才好。”

晴春诧异道:“幽州?”她是春景那四人年长配人之后提拔上来的,当初宋在水选人时第一个要求就是能够粗识文字,此刻见宋在水没有反对,就把目光往那份尚未收起的邸报上一扫,果然看到内中有幽州出现乡民认为赋税与劳役过于繁重,不堪承受,将前去征收赋税的差人捆起来丢入河中活活淹死的情况。

“这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晴春忍不住愤然道。

宋在水倒不这么认为,她平静的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些年的赋税委实过于沉重了,而且幽州因为靠近东胡,辎重运送、城墙修筑、堡坞建造,件件都要庶民出役,既出劳役,田地上势必会分心,可赋税却不见减轻,长此下来,忍无可忍,出现如今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奇怪。”

晴春一噎,她是宋家的家生子,虽然是奴婢,可比起常人来那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虽然读过些书,却也没什么阅历,认为庶民缴纳赋税理所当然,是以一听说有庶民居然胆敢抗税杀吏,立刻觉得这些人太过暴虐。

却没想到宋在水居然会为这些人说起话来。

不过宋在水跟真正的关心的其实也不是庶民,她蹙着眉默默思索着:“幽州、燕州自古多侠士,说是侠士,然而向来侠以武犯禁,只看这些人抗起税来竟将奉命行事的差人捆住入河,眼睁睁的看着淹死的做法,就晓得他们的狠辣。比起燕州的因为无辜稚女与老者被卫清霄欺凌、愤而起事,这幽州的事情显然更不简单。而且幽州是裴氏桑梓,有裴家压着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天下,真是要乱了!”

想到此处,宋在水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朝旁边的屋子看了一眼——她之所以不在帝都而在此处也是有缘故的,之前她串通了卫郑音,以端木芯淼亲自调制出来的沉疴散阻止苏鱼舞上阵,只叫他在东胡养段时间的病,好平平安安的回去。

尔后苏鱼舞告别父母妻子,赶到东胡,果然在其贴身小厮的伺候下,还没来得及上阵就“病倒”了。这时候卫郑音夫妇又担心真相曝露出来,不但苏鱼舞会把父母妻子都怨上,他本身的前途也要受影响。所以为了逼真,接到苏鱼舞在东胡病倒的消息之后,卫郑音立刻跟之前闻说苏鱼舞重伤、命在旦夕一样,哭天喊地的要马上赶到东胡探望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去求端木芯淼随同前去。

因为这次苏鱼舞虽然“病”得很厉害,卧榻不起,但却没上次受重伤那么凶险,苏家人当然也要劝说卫郑音冷静。而且苏鱼舞自觉才养好伤,还没上阵又病了,非常没面子,拒绝刘家送他回帝都。

所以苏家闹了一阵,宋在水只好站出来表示她来走一趟东胡,代替公婆照料好丈夫。

卫郑音晓得儿子无事,本也是做样子掩护沉疴散。见媳妇站出来,也就顺势下台了——横竖她不是非要媳妇天天在跟前做低伏小的伺候着才顺心的人,宋在水到东胡照顾儿子,没准还能让她早日抱上孙儿呢。

这不,宋在水就来了。

因为苏鱼舞“病”着,夫妇就分屋而居。

宋在水望着丈夫住的屋子,不免想到:“燕州、幽州都出事,这两州都是东胡的后方,而且也是支撑着东胡辎重、劳役的州郡。如今一起出了事儿,夫君偏在这里,也不知道剩下来几个月,东胡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116第一百十六章 再次有孕

[第4章第4卷]

第455节第一百十六章

再次有孕

沈藏锋最终还是拒绝了也娜的要求,乌古蒙部的使者平白送出了一匹万中无一的骏马,又搭上一块珍贵的血玉石,继而空手而归。

他们离开后未久,已经将迭翠关左近都游玩了一番的沈藏锋也携着妻子与侄女返回西凉城。这段路来时因为天气尚寒,即使开了春,草木却还不够茂盛。到了此时,暖意融融,路旁初露葳蕤之态。

沈舒颜小孩子心性,前两日还因为卫长嬴禁止她靠近“赤炎”闹着脾气,如今又缠着婶母问东问西、说长说短。不时叫马车停下来,或打发使女,或自己跳下去摘几束野花、追两只蝴蝶。甚至还在一处溪水畔停了小半个时辰,敲针为钩,钓起了一条极肥硕的鲤鱼。

因为行程也不急,她年岁又小,四周皆是沈家心腹,夫妇两个也含笑看着,容她恣意取乐。

这样到了晚间歇息的驿站里,沈舒颜就嚷着要把她钓的那条鲤鱼做上来。卫长嬴自是依了她,命人去厨房收拾。

不想那鱼被厨子烹调得鲜香四溢,才端上来,卫长嬴却觉得一阵无端恶心——急切之下顾不得多说什么,腾的站起,三步并作了两步,冲到外头,俯在栏杆上就是一阵急呕!

同桌而食的沈藏锋与沈舒颜皆是一惊,沈藏锋赶忙一撩袍角,追过来替她抚背,焦急问:“这是怎的了?”朱衣这会已经忙不迭的打发人去请大夫,不想卫长嬴吐过一阵,自己心里倒有些数,摆手让朱衣缓行,拿帕子擦了擦嘴,小声对沈藏锋说了一句。

沈藏锋闻言顿时大喜,伸手拉过她脉一把,片刻后,脸露喜色道:“确实是滑脉!”

他长于军略,文事只是泛泛,医道更是粗浅得紧,不过滑脉还是会断的。此刻确定了妻子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喜出望外!也不管侄女了,直接叫人先把鲤鱼撤下去,问过卫长嬴不想再吐了,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返回桌边,这时候沈舒颜也被婶母忽然的不适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的站在门旁,倒没去说她的鲤鱼被端走了。

沈藏锋问过卫长嬴路上并未觉得不适,仍旧执意让朱衣听了一位大夫来给卫长嬴诊断一番……这么一番忙碌下来,夫妇两个才留意到一声不吭的侄女,正缩在角落里,很是委屈可怜的样子。

卫长嬴强打精神唤了她到跟前,笑着道:“婶母方才不太舒服,可是吓着你了?”

沈舒颜又是委屈又是担心的道:“婶母怎么了?是要有小堂弟了吗?”

“还不知道是你小堂弟还是小堂妹呢。”因为已经有了个嫡长子沈舒光,对于这第二个孩子,是男是女,卫长嬴都没什么压力了,所以此刻抿嘴一笑,点着侄女的粉颊哄道,“若是你小堂妹倒好了,婶母若能生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女儿,那就好啦!”

这话本是为了哄沈舒颜高兴,叫她忘记方才诊断时的冷落的,不想沈舒颜一听,之前还只是有点委屈,这会却仿佛随时要哭出来,嘟高了嘴道:“跟我一样可爱的小堂妹?那婶母岂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你这醋劲儿!”卫长嬴不禁失笑,捏了捏她鼻尖,正要哄她,沈藏锋却先一步将沈舒颜抱了起来,笑着道:“你婶母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即使跟颜儿一样可爱,但颜儿这样文采斐然,你的姐妹们可有谁能跟你比?”

沈舒颜的脸色这才略为缓和,傲然道:“这个自然,连大哥哥文才也不如我呢!”

“是是是,颜儿最聪慧不过了。”沈藏锋哄了她一会,因为赶路时沈舒颜经常跑下马车在路旁玩耍,此刻也累了,就交给使女带她去安置。

等侄女走了,沈藏锋暗擦了把汗,道:“我没说错罢?颜儿这心胸,到底还是要教一教的好。在家里咱们哄两句也就是了,等她往后长大出阁,外人可不见得愿意人人让着她。现在不把她教导好,往后她为此吃了亏,心疼的还是家里人。”

卫长嬴素来宠爱沈舒颜,不是很愿意迫着这个小侄女改变,但沈藏锋这话也对。沈舒颜一直这样连弟妹都不肯容忍下去,以后嫁了人,很难不得罪人的。此刻就叹道:“等回了西凉城,我跟大姐姐商量着哄她罢。”

今晚主要说的肯定不会是侄女的教诲,沈藏锋伸手抚上妻子的小腹,眼神专注而激动,道:“不想咱们这么快又会有个孩子了!”

其实沈舒光如今都三岁了,即使同母,两个孩子相差三岁,这也不算很快。但沈藏锋成婚之后没到一年就奔赴边疆,甚至连嫡长子的面都没看到;卫长嬴到了西凉后,沈藏锋又为了公事忙碌,根本无暇多陪一陪妻子。两人成婚三年以来,除了新婚那会,也就这两天才有空,还是为了带侄女散心,夫妇两个才特意赶到迭翠关去小住。

然而这次小住又还被也娜跟沈由甲占去了好些时日……

好容易把事情都处置了返回西凉城,突如其来的,卫长嬴因为一盆鱼而察觉自己有孕,夫妇两个都觉得既突然又欢喜。

卫长嬴笑着打开他手,道:“如今哪里感觉得出来?你也太心急了。”

“也不知道这回是男是女。”沈藏锋俯首亲了亲妻子,憧憬的道,“若是女孩子,我倒不希望她像颜儿,还是像嬴儿你更好。”

“像谁都不打紧,只要健壮就好。”卫长嬴抿嘴笑道,“若是男孩子,我猜十有**还是跟光儿一样,既可以说像你,又可以说像父亲跟大哥。”

夫妇两个因为这个喜讯兴奋难眠,围绕着尚未出生的孩子足足说了大半夜的话。一直到后来沈藏锋惊起有孕在身之人更要好生休憩,强令卫长嬴入睡,两人这才勉强睡着。

次日起来,因为请来的大夫再三保证卫长嬴无恙,完全可以继续赶路,再加上驿站显然不是适合长期养胎的场所。所以卫长嬴继续登车,沈藏锋特意让人从驿站里将最好的新被子拿了出来垫上,他怕马车颠着了妻子,再三要求多垫几条,一直到卫长嬴哭笑不得的阻止道:“你不觉得太热了吗?”这才罢手。

由于卫长嬴的身孕,本来可以顺着沈舒颜的心意一路游玩着返回的路程就被抓紧了,以便快点赶回西凉城中,在有季去病跟黄氏的地方安胎这才是最稳妥的。

这样沈舒颜肯定是不高兴的,但沈藏锋许诺等回了西凉,会带她去骑“赤颜”,沈舒颜很是喜欢那匹大红马,斟酌之后却是痛快的允了。

如此一路赶回西凉城,到门前迎接的黄氏一听卫长嬴又有了身孕,自是大喜,忙不迭的扶她下车,一路念叨叮嘱着送入后堂歇息。

接下来黄氏立刻给卫长嬴把了脉,开出安胎药,命人速速去煎来,又指挥人将夫妇两个的内室调整一番……忙忙碌碌的,整个明沛堂都热闹起来。

晓得卫长嬴再次有孕,沈家各房都纷纷送了贺礼来,几位同辈的嫂子弟妹还一起约了过来探望了一下。连季园也有所表示,送了一支山参为礼。

看到季园的礼,卫长嬴又操心起了季去病的婚事:“黄姑姑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眉目吗?”

“少夫人这儿的喜事,叫婢子高兴起来都忘记跟您说了。”黄氏喜笑颜开的道,“季神医前两日就给人下聘了呢!是城东赵姓人家的女儿,闺名扶柳,上半年的生辰,今年是十八岁。婢子亲自去相过,生得着实柳眉杏眼、樱唇桃腮的,虽然家境寻常,姿容却不俗!更难得女红针线样样来得,是左右邻舍都出了名的利落人!季老丈听了之后当场就拍了板,季神医看过画像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季去病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岁近花甲,这赵扶柳却才十八岁,按说嫁给季去病是极委屈的。但因为季去病乃是海内闻名的名医,众人都不这么认为,哪怕是赵家自己:“赵家听得官媒上门说亲,真格是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就应了。这也是他们运道好,偏赶着季神医早年专注医理,无暇顾及婚姻之事。如今季老丈在西凉颐养,替他操心了这终身之事,挑了这赵氏。不然季神医在帝都那会,多少富家小姐娶不成?哪里轮到这家里总共也才几十亩薄田的赵家?”

卫长嬴听说这事成了,很是满意:“回头也给我把贺礼补上。”

“季家下聘那日,婢子就打发人以少夫人的名义送去贺礼了。”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您就放心罢。”

有精明的黄氏主持大局,卫长嬴确实可以放心。

再加上沈舒西到西凉之后渐渐的茁壮起来,原本为她提心吊胆的沈藏珠随着她的康健放了心,得知弟媳又有了身孕,立刻把沈舒颜接回院子里,让人转告卫长嬴,沈舒颜往后就跟着她,叫卫长嬴不必担心要招待侄女了。

卫长嬴见这阵势就失笑,与左右道:“我如今还轻快着呢,一个个都弄得我这会就似琉璃人儿一样。”

使女们都笑,称她福分深厚。

如此几个月的辰光一晃而过,卫长嬴出了怀,即使穿着齐胸襦裙,也可以看出隆起的小腹了。而贺氏也平安生下一女——虽然只是女儿,仍旧让孤身了大半辈子的江铮老怀甚慰,庆贺之后,饮水思源,想起撮合他与贺氏的徒弟朱磊。趁着沈藏锋也打发人送信去帝都,顺便带了封信,让在帝都的熟人帮忙转去幽燕地,让朱磊早日回到帝都,等下半年沈藏锋返京后,也是团聚一番。

117第一百十七章 推迟

[第4章第4卷]

第456节第一百十七章

推迟

进了八月后,明沛堂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为要预备返回帝都。

黄氏尤其的操心:贺氏出了月子,但她与江铮之女江荷月方才两个月,尚且是受不得颠簸的时候;卫长嬴呢是七个月身孕,胎像稳固,可千里迢迢的谁也不敢拿她冒险。

是以黄氏把两驾马车折腾了再折腾,差不多将合府匠人都请了来,就怕路上把人累着了。饶是如此,黄氏还是不能放心,趁着没人的时候与卫长嬴商议:“少夫人莫如劝说公子缓上些日子回去?先前出京的时候,夫人不是就交代了说三年之期满了,公子也不一定立刻就回去的吗?算算日子,下个月三年期满,少夫人就是八个月的身子了,年底之前就会生养,索性过了年开了春,再跟公子一起携着四孙公子回去岂不是很好?”

有季去病跟黄氏在,卫长嬴年初时从迭翠关回西凉城后没多久就知道了这一次怀的也是个男嗣。其实沈藏锋跟她已经有了嫡长子,人之常情就是希望儿女双全,因此私心里倒更希望这次能够得一个女儿。

然而上天既然赐了男胎,两人也一样期待。不过像黄氏这些人却是认为沈家如今男孙少而女孙多,卫长嬴若有二子,那可是沈家媳妇里头一份的,对于三房的地位有极大帮助。又因为西凉苦寒,许多东西置办不齐,越发的上心。

“那时候母亲这么说,是因为顾虑局势对沈家不利,惟恐圣上加以打压。”卫长嬴摇头道,“但现在幽燕等地都出现了民变,朝廷忙得焦头烂额,圣上哪里还有心思管咱们阀阅?这时候回京,既是三年之前圣上亲自许诺的,如今为了平靖国中民变,必然不吝封赏;又可以趁着圣上与朝中注意力都在民变上省却许多试探功夫。若错过了这个辰光没准才要生事呢!你想如今国中民变四起的,现下平乱是头等大事,夫君哪里能不回去?”

又说,“纵然夫君能够迟延些日子回去,但现在才七个月,若按足月出生计,这孩子得到十一月才能落地。我还得坐月子,坐完了月子,如贺姑姑现在这样,荷月都两个月了,姑姑不还是不放心带她上路?”

黄氏叹了口气,道:“这么着,公子九月回去,少夫人您跟贺妹妹一家,到明年开春再回去,可好?”

她劝说道,“少夫人、贺妹妹还有荷月,身子都是极好的。少夫人您如今的胎像也极稳固,只是越是这样越不能轻忽——怎么说都是千里迢迢的,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即使有季神医跟婢子同行,然而路上哪有在西凉城里待着稳妥?”

其实对于拖着身孕随夫返京,卫长嬴自己也非常顾虑。她之前怀沈舒光的时候,可不就是因为大意了,结果请了季去病帮忙保胎,也在榻上足足躺了好几个月,才不至于小产。由于这个缘故,让她一直到生产都惴惴难安,几乎把季去病的话当作了金科玉律来遵行,以作为安心的理由。

如今第二次怀上,回西凉以来始终小心翼翼的养着,生怕一个不慎,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此刻听黄氏建议自己在西凉生产,并等孩子长上几个月再走,虽然有些失望不能跟丈夫一起返京、以早日见到分别两年的长子,但仔细盘算了一番,还是叹道:“姑姑这话说的有道理,我回头与夫君说一声……让贺姑姑一家也跟我走吧,荷月太小了。”

黄氏松了口气,又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道自己该去贺氏那边看看了,告退下去。

出了门,到了贺氏住的院子里,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江铮的声音,正得意洋洋的与人炫耀道:“……我那女儿,那眉眼、那肌肤,就是哭起来的声音,院子里这些小妮子,哪个及得上?等长大了,必是极出挑的人才!”

就有人笑着打趣:“咱们都知道贺嫂子是个美人,你们的女儿自是不差的,正好我家里有个小子,倒也齐整,莫如给他们结个亲,咱们做个亲家可好?”

“那可不成!你家那小子成日里往外钻着跑,跟着一群臭小子胡天胡地的,这么下去,等我女儿嫁过门,岂不是成天见不着夫婿的面,只得独自操持家计?”江铮断然拒绝,“不成不成!”

众人都笑:“这年岁的小子可不都是爱玩闹?开了蒙之后自然要拘束他们读书了。陈兄之子如今方才四岁,喜欢到处跑那也是……”

说话间见黄氏进来,忙都停了话过来招呼:“黄姑姑过来了?”

黄氏含笑与他们寒暄,打量了一下,都是明沛堂中的侍卫、管事之流,正在院子里一株粗壮的槐树下支了桌椅,烫了酒,置了几碟小菜,一面享用,一面胡吹大气。

这些人皆晓得黄氏与贺氏的关系,知她过来定是为了探望贺氏,所以招呼完了,都识趣的不留她说话。江铮就道:“黄家妹子是来看荷月的吗?她娘如今在屋子里看着她呢!”

“恰好得闲,过来看一看。”黄氏笑着进了屋,隔了一扇屏风,卫长嬴特意给按着琉璃窗的北窗下,比怀孕前胖了一圈的贺氏正一边做针线,一边看着摇篮里的江荷月,低低的哼着小曲儿,满脸的满足与喜悦。

黄氏掀起帘子进去,贺氏起初还没发现。黄氏就轻笑了一声,道:“贺妹妹,怎么是你一个人在?花萼呢?”

花萼是贺氏生产后,卫长嬴打发过来给贺氏夫妇帮手的使女。

贺氏呀了一声,止住小曲,把针线往旁边一放,起身迎接,低声道:“她家里有点事情,我就着她回去了。横竖如今我既起了身,其实也没什么要她帮手的地方。”

黄氏知道贺氏管惯了使女们,不是那种被花萼怠慢了还要替她说话的烂好人。所以得了这个回答也不再多问了,只淡笑着道:“江侍卫在外头跟人炫耀荷月呢,说得旁人动心,都要跟你们结亲家了。”

“那个杀千刀的!他敢!”贺氏一听,顿时瞪起了眼,骂道,“荷月才多大?就给她找婆家,万一那一家的小子将来长不大,或者长大了不像样,岂不是害了荷月!三天不打就骨头痒的东西!女儿还没养大,居然就迫不及待的想许人了!”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出去教训江铮。

黄氏赶紧哭笑不得的拉住她:“江侍卫也没答应啊!你这脾气!”

“这还差不多!”听说江铮没答应,贺氏这才松了口气,哼道,“他若是敢答应,回来我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江侍卫好歹是少夫人的教习,如今也是你夫婿,你总这么欺负他,叫他在外头没脸,可不是什么好事!”黄氏苦笑着劝她,“你看你姐夫,事事听我的,但在外头,我可是什么都依着他,给足了他脸面,这样回到家里我要训他,他也都赔笑听着——要教训你好歹也把门关紧了!要不然,传了出去江侍卫懦弱惧内,你泼辣凶悍,两个人都没什么好名声!往后荷月大了,跟同伴一起玩耍也是没脸。”

贺氏哼哼着道:“我如今也只在院子里打他了。”

“你呀,尽快把这性.子改一改吧!你想朱磊现在人还在帝都,等咱们回去了,叫他知道你这么欺负他师父,江侍卫怕不是连徒弟都要看他不起了?”黄氏摇头道。

贺氏撇嘴:“那小子若敢这么忘恩负义、欺师灭祖,我这做师娘的须也饶不得他!”

不过她向来听得进去黄氏的话,嘴硬之后还是软了语气,“下回我记着罢。”

黄氏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指望贺氏这么一次就会记得以后都要在人前给江铮留足体面,所以也不再说这个事,道:“你上回担忧的事情我方才已经跟少夫人说了,少夫人允诺今儿个公子回来后,会跟公子商议。”

“真的?”贺氏一喜,低声道,“那我们……?”

“少夫人自己要晚些回帝都,你们自然也跟着。”黄氏笑道,“如今你跟江侍卫都不要担心这路上的问题了。到了明年开春时,荷月也有八个来月了。五孙小姐被大小姐带到西凉来时也没满周呢,不是好好的?更何况荷月比五孙小姐那会可是健壮多了。”

贺氏放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去担心卫长嬴的次子:“那四孙公子?”

“横竖少夫人要晚点回去,晚了几个月,再晚些也没什么。夫人那么疼爱孙公子们,必然不会不准的。”黄氏道。

……其实虽然她把这事情办好了过来告诉贺氏,但最初建议卫长嬴晚回帝都的也不是贺氏,而是江铮。江铮这么提,自然是因为心疼妻女。贺氏六月里生下江荷月,七月出了月子,虽然能下地做事了,但九月就长途跋涉,即使是坐着马车,却也辛苦。

再加上到九月也才三个月的江荷月,江铮孤身了大半辈子,在徒弟朱磊一番乱点鸳鸯谱之下方才成家。好容易得了个女儿,自然爱怜万分,不舍得妻女吃苦冒险的。是以他就寻到黄氏商议,希望黄氏能够在卫长嬴跟前说个情,让他们一家缓点回京——这么一说,正见天的琢磨着要怎么收拾两驾马车才能稳妥的黄氏倒是觉得,索性让卫长嬴也在西凉多待些日子好了。

这会黄氏办完了事,就过来说上一声。

贺氏点头道:“阀主跟夫人膝下男孙少,如今成婚的三房人里只有咱们少夫人有二子,等这回回了京,怕是阀主跟夫人嘴都合不拢了。”

“这是好事,不过大房跟二房怕又要眼热了。”黄氏微笑着道,“等回了京啊,还有得烦。”

“大房跟二房再眼热,谁叫大公子跟二公子都不如咱们公子能干呢?”贺氏不以为然,道,“若是大少夫人跟二少夫人想不开,咱们三房却也不是好惹的。”

贺氏向来好斗,大房跟二房要找麻烦,她不但不发憷,反而还巴不得——挟沈藏锋是铁板钉钉的下任阀主的身份,以及三房有一位二孙公子和一位准四孙公子之势,哪个房里敢来招惹,那都是自讨没趣!

黄氏虽然不像贺氏表现的这样求战心切,不过也是不惧挑衅的,笑道:“我就是给你提个醒儿,咱们在西凉这边倒也过了一年清闲日子。等回去后,可没有这么清闲的了。”

“黄姐姐你放心罢,回去之后我就给荷月请个乳母,自己仍旧去少夫人跟前伺候,决计误不了事儿。”贺氏保证道。

118第一百十八章 羡慕

[第4章第4卷]

第457节第一百十八章

羡慕

当天沈藏锋回了后头,卫长嬴就跟他说了自己缓归之事:“……黄姑姑说的很有道理,胎像再稳,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往常一直觉得自己身子骨儿好,什么都不怕。当初怀了舒光数月却不自知、最后快小产了才发现,却真真是被吓坏了!也亏得当时有季神医出手!这妊娠大事,宁可小心过头,总比一时疏忽酿成大错的好。”

沈藏锋先怜惜道:“你怀舒光那会我不在身边,又是头一遭,想是吓得不轻。”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咱们回帝都的路上,就有发生民变的地方。你不跟我一道走,我总是不放心的。”

他就道,“或者趁如今还有些辰光,我写信问问父亲,能不能到明春再回去。”

卫长嬴摇头道:“如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你早先就在为接下来的时局做准备了。何必为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打乱了你的计划?来日方长,你之前的谋划,不也是为了咱们都好?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再说就算路上不太平,但西凉军骁勇之名天下皆知,还拨不出一支兵马来护送我回京吗?再者,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将五弟或六弟里选一人留下来,到明年陪我回去。”

局势……沈藏锋皱眉思索再三,才叹了口气,抚着妻子的鬓发,愧疚道:“叫他们都留下来,届时护送你回京。”

“依我之见还是留下六弟就好。”卫长嬴提醒道,“五弟也有十八了,他跟苏家四表妹两年前就定了亲。当时虽然没说成婚的具体日子,但我看这两年也差不多了,尤其如今天下将乱,我想父亲母亲一定会让诸位弟妹尽早成家、免得到局势大乱时还要为此分心的。”

又说,“五弟跟六弟凑到了一起正好做伴,满西凉的闲逛游玩。连你在这里都不怎么看得住他们,何况是我呢?两个人一起留下来,却也不见得更稳妥。倒不如你带走一个,剩下来的没了玩伴,兴许还上心点儿。”

这两个弟弟的性情沈藏锋也知道,因为是排行靠后、不必考虑接掌家业的儿子,沈宣跟苏夫人可以放心的溺爱,对他们的要求就是不要太丢了沈家脸面就好。所以无论武功还是心计都稀松平常得紧,骨子里都是纨绔习性,好逸恶劳的很。

亲兄弟两个都这样的性情,年纪又相近,正好凑一对玩伴。还真不如就留一个人下来更加专心做事。

而沈藏机虽然是哥哥,但论才干还真不见得比弟弟沈敛昆高明,都是半斤对八两。所以这两人留哪个都一样,但就像卫长嬴说的一样,沈藏机跟苏鱼荫定亲已有两年——沈敛昆跟霍家小姐定亲也有两年了,不过他是弟弟。如今京里怕是已经在紧锣密鼓的预备他们的婚礼了,自然是留下沈敛昆在几个月之后陪嫂子回京,让排行在前的沈藏机跟沈藏锋一块走。

这样沈藏机先回去、先成婚,沈敛昆后回去,后成婚。应着排行,都不耽搁。

沈藏锋摸着妻子的鬓发许久,忽然一笑。

卫长嬴莫名其妙,打开他手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咱们刚成亲那会……”沈藏锋眼含笑意,轻轻捏了捏她面颊,轻声道,“那时候你什么都要问过两位姑姑,还经常闹一闹脾气,像个小女孩子……不想这才两三年光景,你虑事就这样周到了。”

卫长嬴想起自己初嫁时的景象,那时候所犯过的糊涂,尤其是霍照玉尚主的那一件……面上不禁一红,嗔道:“好啊,原来那时候你一直当我小孩子看的?”

“也不是。”沈藏锋干咳一声,望天望地望四周,道,“不过成婚之前我就知道咱们祖父祖母、还有岳父大人跟岳母大人都是极宠你的,女孩子么,娘家宠着护着些也是常事。我让着你点儿就成了……”

“分明就是嫌我娇气刁蛮!”卫长嬴忿忿然,伸手揪住他耳朵,喝道,“还有,什么叫做让着我点儿,我需要你让吗?!欺我如今身子重,教训不了你?等我生产后,坐完了月子,咱们好生练练,看是谁揍谁!”

沈藏锋立刻严肃道:“当然是嬴儿揍为夫了!为夫是那种对妻子拳脚相向的人吗?!”

卫长嬴手下一重——沈藏锋哎哟叫出了声,甚是委屈:“为夫说错了?”

“呸!你转着弯儿的说你会继续让着我呢,当我听不出来!”卫长嬴冷笑着道,“再说一遍!我要你让吗?你真当我打不过你!”

沈藏锋诚恳道:“没有的事儿!为夫就是觉得一准不是嬴儿你的对手,为了避免被嬴儿打得鼻青脸肿颜面全无,这才斗胆避战的!”

“这还差不多!”卫长嬴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揪着他耳朵警告道,“往后再不如实回答,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才放了手,斜睨着他,道,“你早一步回去,纵然有公事要忙,然也要多陪一陪光儿,知道了么?”

沈藏锋笑着道:“这还用说?咱们这嫡长子都三岁了,却还没见过我这父亲,回去之后头一件事自然就是去父子相认……”

“你记得就好!”卫长嬴忽然笑得温柔万分,摸着他的脸,柔情款款的说道,“公事忙呢,你就办公事。若得闲呢,你就陪光儿。你也知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光儿都三岁了,你抱都没抱过他一下不说,甚至见也没见过他。你说你这样为人父,对这嫡长子是不是很亏欠?”

沈藏锋凛然道:“夫人所言有理!为夫定然牢记在心!”

“乖!”卫长嬴轻轻拍着他脸,娇柔的道,“也别说我这做妻子的忍心看你寂寞——你看,我不是提醒你可以陪光儿,用天伦之乐来打发闲暇辰光了吗?所以啊,若是我回京之后,晓得你敢趁我不在,弄什么拈花惹草的事儿……后果你自己想!”

说到最后一句,卫长嬴掌缘快狠准稳的在丈夫颈侧一划而过,阴笑道,“你夫人我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妇!敢背着我偷人,有你好看!”

沈藏锋擦着冷汗,很是无辜的道:“为夫一心系在嬴儿身上,那可是从来没起过旁的心思!”

“我到西凉来的头一天,你就弄了个软玉给我添堵!”卫长嬴哼道,“我可不想带着孩子兴兴头头的回了京,又看见个温香!”

“绝对不会有!”沈藏锋认真的道,“嬴儿你当初毫不迟疑的对软玉还有推荐软玉的人赶尽杀绝,这一手杀鸡儆猴想必已经让你声名远播、威名赫赫!如今除了那等没脑子的,谁肯入为夫后院?便是为夫犯了糊涂,去什么秦楼楚馆寻欢,恐怕要么被人赶出来,要么那边粉头宁可自毁容颜也不肯接待为夫……”

卫长嬴不等他说完,就伸手掐住他耳朵,咬牙切齿道:“你居然还想去什么秦楼楚馆?!你找死!!!”

夫妇两个闹腾到夜半才安置,次日起来,沈藏锋照例先到演武场练了两个时辰的槊,沐浴更衣后,就打发人把两个弟弟唤到跟前,说了让沈敛昆留下来,待得明年,卫长嬴生产且次子长上一长时再一起回京的事情。

沈藏机与沈敛昆自无意见,沈藏机道:“三哥得还朝面圣,亦还要叙功论赏,自不可耽搁。莫如我与六弟一起留下,届时送三嫂回京?”

沈藏锋摇头道:“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们三嫂考虑到你跟四表妹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两年,恐怕如今京中已在预备着了,是以让我先带你回去。”

听说是娶妻之事,沈藏机微微有点尴尬,就岔开话题道:“对了,邓宗麒来了,昨晚就到了城下,因为城门已关,是以在城外住了一夜,一早入的城。”

“哦?”沈藏锋诧异道,“他怎么忽然来了?可是槐镇有事?”

邓宗麒此刻应该在槐镇驻守的。

“那倒不是。”见话题从自己的婚事上转开,沈藏机心下暗喜,越发一本正经的道,“我方才出去喝茶,恰好跟他在茶楼上遇见。他道是因为其妹的婚期选在了九月中,三哥也知道他们兄妹两个没了父母,全仗贵妃照料,然而贵妃人在宫里,总不可能离宫替邓小姐操持终身大事,所以想早些回去主持。”

“这是人之常情。”沈藏锋点了点头,道,“让由甲准了他,我再写封信交他带回京中与父亲。请父亲在朝中斡旋一二,免得往后有人拿了他提早回去之事说嘴。”

邓宗麒虽然是世家嫡子,但父母早故,又因为父亲的缘故跟族里有仇,说来也是漂浮难依。纵然邓贵妃由于他生得与自己已故的亲子相似,对他向来宠爱,可贵妃还有顾皇后这个老对手呢,也不可能把邓宗麒照顾得妥当。

所以如今西凉一派平静,横竖留下来也是无所事事,邓宗麒挂心妹妹出阁想早点回去,也无可厚非——但没有长辈庇护,没准就有人拿这个说嘴的。沈藏锋托他带信给沈宣,就是替他消除往后这样的麻烦。

沈藏机笑道:“那三哥要不要告诉三嫂一声?趁他回去,把贺礼现在给了?听说邓小姐当初与三嫂同来西凉,又在咱们明沛堂住了些时日,私交不错,她要出阁,三嫂应也要有所表示罢?今儿个茶楼上,邓宗麒还说其妹几次写信来,都问候三嫂近况呢。我告诉他三嫂不久就要给咱们沈家再添一子,他羡慕了好半晌,道是希望其妹出阁之后也能有这样的福分就好了。”

119第一百十九章 九彩鸳鸯杯

[第4章第4卷]

第458节第一百十九章

九彩鸳鸯杯

沈敛昆也道:“都说邓宗麒宠爱其妹,早先他不肯娶妻,就是怕新妇不贤,委屈了邓家小姐。那时候还道他定要聘个贤德女子,不想却谨慎到了先将其妹嫁出门,才肯自己娶妻的地步。如今更是宁可提前回京也要去主持其婚礼,那周见贤往后若是对邓小姐不好,怕是大舅子这儿就不会叫他好过了去。”

沈藏机就惟恐天下不乱的拊掌道:“回头得空,咱们约了周见贤去喝酒,给他寻上十个八个粉头,左拥右抱,看邓宗麒会如何收拾他!哈哈!”

“五哥你这个主意不好,若邓宗麒知道是咱们拉着周见贤这么做的,没准会杀上门来找咱们算帐。依我之见若要戏弄周见贤,还是寻个更稳妥的法子,把咱们自己摘干净了,届时才好安心看戏……”他们兄弟两个纨绔习性发作,没说两句正事又开始琢磨着使坏了。

沈藏锋难得没有立刻喝止他们,目光微微一凝,似思索起来,但不等两个弟弟察觉,又恢复了常色,轻描淡写的道:“藏机提醒的很是,我等下回去后就与你们嫂子说。”又道,“我与邓兄也算是同僚一场,他回去嫁妹妹,我也不能不送份礼。”

沈藏机跟沈敛昆就道:“咱们既然遇见了,三哥也替我们备份罢。”

“这些都是小事。”沈藏锋点了点头,开始叮嘱沈敛昆留下来之后要留意的地方……

晚上沈藏锋回了后堂,将邓宗麒希望早日回京嫁妹妹的事情告诉了卫长嬴。卫长嬴笑着道:“弯弯她许了谁家?我本以为她回帝都未久就会定下亲事的,原来到现在才出阁?”

“是溪林周家的十五公子周见贤。”沈藏锋说着沈藏机打听来的消息,“在帝都时隐约听过两回,是个老实人。”

卫长嬴点头道:“邓公子与弯弯没有至亲长辈庇护,又受族里长辈排挤。即使靠着贵妃结了高亲,恐怕成了婚之后过得也不容易。还是寻个老实人可靠。”不免感慨,“弯弯都嫁了,之前芯淼说回京去嫁人,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准信呢?”

“许是因为义妹眼光独到,是以一时间没寻着合适的人吧。不过闻说义妹的继母甚是贤惠,蔡王太后也会替她上心,再者她怎么都拜了咱们父亲母亲为义父义母,父亲母亲少不得要给她掌一掌眼。相比邓家小姐,义妹倒是颇多庇护之人。”沈藏锋淡笑着道,“退一万步说,横竖她医术高明人也机灵,总归吃不了亏——藏机说,咱们要给这邓家小姐出阁送礼,不如趁邓兄回京时让他带上。”

“这倒也是。”卫长嬴道,“邓公子不至于明儿一早就走吧?明儿一早我就叫姑姑们过来商议这礼的事情。”

沈藏锋笑着道:“我与邓兄同僚一场,他妹妹出阁我自然也要有所表示。这样,你把咱们成婚时收到的那套九彩鸳鸯杯包起来算进贺礼里去。”

卫长嬴诧异道:“你是说外间案上用的那一套?那是咱们用过的。”

“就是用过的才送。”沈藏锋若无其事的道,“邓兄说邓小姐也一直惦记着你,而且都希望邓小姐出阁之后,能够与夫婿过得像咱们两个一样呢。天下似咱们这样恩爱和睦的夫妇可不多,那套杯子叫人洗干净之后装起来其实跟新的也是一样。也是叫他们沾一沾咱们夫妇和睦恩爱的福气不是吗?尤其你如今又有了身孕,邓兄也盼望邓小姐出阁之后早生贵子,好得夫家宠爱啊!”

卫长嬴听他这么说,就以为是邓宗麒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她对邓宗麒印象素来不错,自是爽快的应了。

贺礼第三日就送到了邓宗麒手里,看着礼单上特意标注出来的九彩鸳鸯杯,以及下头对这套杯子来历详细的解释……邓宗麒怔了一怔,淡淡笑了起来,谢过送礼的人,把人都打发了,却也没去看这套杯子,而是怔怔望着堂下琳琅满目的贺礼,良久,苦涩一叹。

他本已决定不再关注卫长嬴,免得被人察觉,害人害己。然而这次回西凉,听人说到卫长嬴又有了身孕,心下惆怅之余,在茶楼遇见沈藏机与沈敛昆,还是忍不住假借邓弯弯的名义多问了一句……沈藏机与沈敛昆都是没什么心机的人,根本没觉得他替妹妹问候自己嫂子是别有居心,兄弟两个很是热情的回答了他。

但沈藏锋……想是一听沈藏机大致说完经过就明白了——邓宗麒听说卫长嬴再次怀孕、夫妻恩爱后的羡慕,不是替妹妹羡慕卫长嬴,却是替自己羡慕沈藏锋。

这套九彩鸳鸯杯是祝福也是提醒,祝福是如贺礼单子上写的一样,希望邓弯弯能够与夫婿过得像沈藏锋同卫长嬴一样恩爱和乐,且早生贵子。

却也在提醒着邓宗麒,他默默恋慕着的女子,早在襁褓里就定给了沈藏锋不说,如今更已过门生子……

这也是沈藏锋宽容大度了,换了个人,即使明面上碍着面子不做什么,私下里指不定要怎样谋害。沈藏锋借着送贺礼,心照不宣的点一下。若邓宗麒就此收手,再不去打探卫长嬴什么,此事也就到此为止,除了他们两个外,无人知晓。

……实际上邓宗麒也不得不收手。

他并不想害了卫长嬴,也不想与沈藏锋为敌。前者是他所爱的人;后者固然是情敌,可沈藏锋知道了他觊觎自己妻子,也只是温和含蓄的提醒一下,作为一个备受族中重视的阀阅嫡子,还是少阀主,沈藏锋这样做委实是给足了邓宗麒体面。

更何况沈藏锋写给沈宣、请沈宣为邓宗麒提前返京在朝中斡旋的信,早在昨日就先送了来,此刻正揣在他怀里……想来沈藏锋之所以昨日就送来这封信,就是希望不与贺礼一起送来或在贺礼之后送来,显得像是威胁而不是帮助罢?

信在礼前,此刻就是提醒。

若还不识趣,那真是……

邓宗麒自嘲的笑了笑,走进内室,将一直小心收存的画取了出来,碧竹林中佳人衣红如火,凝眉望来的花容上略带诧异……

这幅画其实已经被姚桃烧掉过好多次了。

但每次烧掉不久,邓宗麒总能靠着记忆再画一幅……这一幅还是到西凉之后,好容易弄到笔墨画的。

他伸指抚摩着画中人的脸颊,片刻后,取出火盆,将画像丢进去,静静看着火舌吞没了整幅画,只觉得心中也是一片空空落落,惆怅难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发现面前的衣襟上数点水渍,怔了片刻,伸手摸去,才知道不知何时他竟落了泪。

却也不知,这泪究竟是全为了与这袭红衣从相见时就注定此生错过;还是缅怀自己此后也不能再提笔重摹,绿竹红衣的初见之景,是连卫长嬴的丈夫沈藏锋都不曾目睹过的明艳倾城,终究只能永存于记忆?

邓宗麒举袖拭去泪,举起案上茶壶,往已经快连空白画角都烧完的火盆里浇下去……

九彩鸳鸯杯的事情,除了沈藏锋与邓宗麒外无人知晓其中内情。这份礼送过之后,卫长嬴就忘记到脑后,继续全心全意的安起胎来。

转眼就到了九月,这时候帝都正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是一年之中气候最宜人的时候。

但在西凉,却已是飞雪满城。

返京这日,沈藏锋心疼妻子还怀着身孕,从起早就苦苦劝说她不要送了,只留在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就好。

然而卫长嬴还是将他送到了二门处,才在沈藏锋跟左右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的回去……

她依依不舍,沈藏锋也是心下戚戚然。只是出了明沛堂,就要与顾夕年、顾弋然兄弟汇合,沈藏锋定了定神,将别离不舍的神情掩去,出得门后,与二顾招呼。

众人早已收拾好行囊,此刻寒暄几句,便一起打马而走。

漫天大雪之中,一行人逶迤出城。

走出数里后回望,因为连续数日飞雪,早已被覆盖成一座琼楼玉宇。看着这座应是满布刀枪剑戟、书满烽火无情痕迹的古城无言的矗立,想到这几年的经历,众人都有些惆怅唏嘘,在雪中伫立片刻,被沈叠上来提醒,才收回目光,低声互道一句:“走罢!”

沈藏锋一行先一步回京叙职后,明沛堂中顿时寂静了不少。

好在还有沈藏珠做伴,原本打算在这次就安排回京的沈舒颜,也因为这次回京去的人里没有合适的女眷可以托付,一起留了下来,明年再随婶母卫长嬴动身。

每日沈藏珠带着两个侄女一起到卫长嬴这边的院子里来陪她,姑嫂两个说一说家常话,看着两个侄女在底下闹腾——两岁的沈舒西会得说话走路,于堂姐沈舒颜来说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沈舒颜做了好几年沈家最小的孙女,是被姐姐们好奇的帮手带大的,她自己却还没有带弟弟妹妹的经验。

她底下先沈舒西出生的两个堂弟,都没有让她经常靠近逗弄的机会。只有沈舒西,是她从旁看着从被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孩一点点长成会走会说的小女孩子,沈舒颜从迭翠关回西凉后没几天,就热心于教导这个妹妹说话。

并且这份热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减退。

她这份热情倒是省了沈藏珠跟卫长嬴许多功夫,沈舒颜聪敏而博学,又有过目不忘这等天赋,论到对一些经史的了解,都不是才女的姑姑跟婶母两个人加起来也未必有她在行。被她一天到晚念叨着教导着,沈舒西如今冷不丁的就能背上几句圣贤文章了,沈藏珠跟卫长嬴在旁看着真是欣慰得紧。

这样免不了要再三称赞沈舒颜,本就喜欢争强好胜的沈舒颜得了夸奖越发斗志高昂,誓要将堂妹教导成跟自己一样多才多艺的神童……

120第一百二十章 再次生子

[第4章第4卷]

第459节第一百二十章

再次生子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沈藏珠依旧每月过来,却不带着沈舒颜与沈舒西了。一来是怕天气过寒,冻着她们;二来却是因为卫长嬴的产期临近,生怕哪天来就遇见,到时候众人忙乱,顾不上孩子们,叫她们磕着碰着了。

十一月十四这日,沈藏珠早上过来,跟卫长嬴说了会子话,两人一起用过午饭。见卫长嬴太平无事,惦记着只有乳母跟使女看守的两个侄女,叮嘱几句,就要回去。

卫长嬴因为快到产期的时候需要多走动走动,就起身相送。两人一面说着闲话一面走到屋外——为了卫长嬴安胎,此时她住的这院子也是拿琉璃蒙了顶的,庭中甚是和暖。所以两人一直走到门口,沈藏珠转身让她回屋去:“门开时别吹着了你。”

“哪有那么娇弱?我站门后头就成。”卫长嬴笑着说了一句,但沈藏珠还是坚持要她回屋。

卫长嬴推辞不过就应了。

目送她回了屋里又关了门,沈藏珠这才放心的开了大门离去。不想她才回到自己带着侄女们住的院子,堪堪跨过门槛,就有小使女连伞也顾不得打,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赶上来请她过去:“少夫人方才发动,黄姑姑道是要生了!”

“什么?”沈藏珠吃了一惊,因为自己走时卫长嬴毫无异常,还以为今儿多半不会生的,她从卫长嬴那边回到自己这儿,即使因为下雪,自己又不想坐轿子,刻意拣能避雪的回廊走,耗费了小半个时辰,但扣除这小使女抄近路追来的辰光,岂不是自己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卫长嬴就发动了?

这是巧合还是卫长嬴被碰着了?

沈藏珠自己青春守寡,无儿无女,最重视娘家子嗣,当下二话不说,跟着那小使女就一脚踏在雪里,顾不得去选什么回廊夹道了,催着使女婆子们一阵风的返回了卫长嬴住的院子。

这时候这院子里已经忙成了一团。

虽然说卫长嬴已经生产过一次,身边人都该有过一回经验了。奈何之前她匆匆来西凉,人手都没带齐。

而带过来的使女如朱弦、朱轩,在帝都时都是小使女,向来只是打下手的。所以如今能派的用场还不如卫长嬴决定在西凉生产之后再回帝都时从家生子里补过来的几个妇人。

沈藏珠赶到之后,因为这位大小姐自己没生过孩子,却是把弟媳裴美娘从怀孕到生产都照顾过的。当初裴美娘生产时她虽然由于自己是寡妇刻意避开了,但各样事情却还是遥控指挥,丝毫不乱。如今一赶到,即刻接了手。

见这情形,原本在外头指挥的贺氏大大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大小姐既然来了,外头可都托付给大小姐了。婢子得进去给黄姐姐打一打下手,这儿的稳婆怕是没有帝都的精细能干呢!”

在帝都生长的人当然觉得什么都没有帝都好,尤其是苦寒闻名的西凉。

沈藏珠也是这么想,慎重点头道:“姑姑是服侍三弟妹的老人了,据说上回三弟妹生产也是你跟黄姑姑照料的。若不嫌我福薄,这儿我就替姑姑看着。”她守寡之后一向非常知趣,但凡喜庆点的场合都主动回避的。尤其是生产之事更是躲得远远的惟恐被嫌弃,但卫长嬴没有叫任何沈家长辈来祖堂陪同,如今这里除了她之外根本没有当家作主的人了——总不能把年轻的小叔子沈敛昆喊来吧?

尤其沈藏锋离开时再三把妻子托付给大堂姐,沈藏珠虽然心里有些担心自己身上的晦气,此刻却也是责无旁贷。只是说话时不免带了三分歉意。

“大小姐这话说的,咱们少夫人讲过,大小姐您是沈家嫡出大小姐,凭这一点您就是福泽深厚的。”卫长嬴虽然在娘家时没怎么在课业上用心,但卫家自诩书香世代不信邪的家风熏陶之下,对于晦气不晦气之类的说法不以为然的态度倒是继承了下来。贺氏这些人自然随着她,此刻匆匆道了一句,到旁边屋子里换了身衣裙就进了产房。

沈藏珠听了这话抿了抿嘴,自嘲的一笑:论到出身,自己福泽深厚还真是担当得起的。毕竟从士族来看,公主娘娘都比不上阀阅本宗嫡女的尊贵。数百年名门望族积攒下来的悠久与尊贵里养出来的掌上明珠,根本不是天家富贵所宠出来的金枝玉叶能比的。

可现在么……沈藏珠眼神一黯,摇了摇头不去多想,暗暗祈祷卫长嬴生产顺利,母子平安才好。

她这番祈祷却也应验了——其实这回所有人都觉得卫长嬴八成无妨。毕竟是过来人,大抵妇人生子,第一个最艰难,往后可就要容易多了。而且卫长嬴两次安胎都得天独厚,是季去病亲自出手。

这一回季去病带着季固等亲眷随沈藏锋返回帝都前,还认认真真的给卫长嬴诊断过,断定卫长嬴只要自己不主动找事儿,母子平安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要不是他这么笃定,沈藏锋那怕不便拖到明年回京,怎么也要再等上两个月,等妻子生产、看到母子平安了才肯动身。

未中发动,申末就听得产房里传出响亮婴啼——沈藏珠心里重重一松,用力握了下拳才欣喜的与左右道:“这哭声中气十足,孩子定然健壮得很!”

经历了亲侄女险死还生数次,沈藏珠现下对侄儿侄女们的要求也就是健康平安了。

半晌后被洗净包好的孩子被贺氏抱出来与沈藏珠看,果然闭着眼放声大哭的孩子虽然皱巴巴的尚未舒展开眉眼,但只看头顶那浓密的胎发就晓得何等健壮了。

“看轮廓,这孩子倒是像了大伯母。”沈藏珠爱怜的抱着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片刻,打趣道,“等来年回了帝都,怕是大伯母见了就舍不得放手,连他嫡兄都要比下去了。”

做长辈的大抵会比较偏爱容貌、性情或举止与自己相似的晚辈,苏夫人也不例外。备受苏夫人宠爱的二小姐沈藏秀,长得就神似苏夫人。不过沈藏秀到底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嫡孙可是自家人,没准苏夫人见到这个孙儿会比疼沈舒光还疼他些。

贺氏笑得合不拢嘴——不管长的像谁,横竖都是沈家的孙儿,有两个嫡子撑腰,在沈家现在的三个媳妇里那是独一份的。即使往后弟媳们也有子女缘,但三房的两个孩子也占了排行的优势了。

总而言之,母子平安,那就一切都好。

孩子生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了。疲惫的卫长嬴喝过汤药沉沉睡去,沈藏珠问过弟媳无事,就兴冲冲的跟到安置新生儿的屋子里继续看侄子。

这中间沈舒颜带着妹妹玩耍,却迟迟不见大姑姑回去,便向下人询问。闻说是因为婶母生产,大姑姑得留在婶母院子里照拂,沈舒颜忙问:“婶母生的是小堂弟,还是小堂妹?”卫长嬴腹中骨肉断出男女之后,因为沈舒颜年纪还小,就没特意告诉她。而沈舒颜回到西凉后热心于教导堂妹,却也忘了关心。所以一直不知道卫长嬴这次生的是男是女。

下人喜滋滋的道:“恭喜四孙小姐,又多了一位健壮俊秀的小堂弟。”

沈舒颜下面一句“是小堂妹的话,可有我长得好看”还没问出来,听说是堂弟,顿时皱了眉,思索片刻,忽然就哭了,道:“婶母也有小堂弟要照料了,往后定然就不喜欢我了。”

她这么一哭把下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卫长嬴生了嫡次子,明沛堂上下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此刻都欢天喜地,偏这位四孙小姐话里的意思却不以为乐,反以为哀?

众人都不敢说话,随她来西凉的乳母只得硬着头皮上去道:“四孙小姐大约是欢喜坏了罢?多了一位小堂弟,往后陪四孙小姐玩耍的孙公子也多了一位,只看四孙小姐如今把五孙小姐教导得这样伶俐,大小姐跟三少夫人都可着劲儿的夸奖您呢。往后四孙小姐若还把四孙公子也教导……”

话还没说完,却听沈舒颜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跺脚,大怒道:“弟弟最不好了!父亲母亲就是有了弟弟才不喜欢我的!如今婶母膝下也给我添了个小堂弟,我还要像教西儿一样教他,把他教得聪明伶俐的,那我算什么?!我最讨厌弟弟们了,最好一个弟弟也没有!”

听得她最后一句话,乳母吓得脸色煞白,顾不了尊卑,忙不迭的上去掩她的嘴,颤抖着声音道:“四孙小姐您……您……您乏了,婢子带您下去歇息罢!”

两岁的沈舒西本来正俯在一旁的矮几上认真的看着沈舒颜写给她的几个字。沈舒颜因为担心有了小堂弟自己就会失宠闹起来时,她还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愣愣的望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见堂姐哭闹得越发厉害,甚至被乳母强行抱走了,沈舒西转了转眼珠,懵懵懂懂也跟着哭了起来——被沈舒颜嫉妒之下失口惊着的下人们还没回过神,却见五孙小姐也哭闹了,都是一阵头皮发麻:三少夫人现下喜得贵子,怕是正高兴,结果一直宠爱的侄女却说出“最好一个弟弟也没有”的话,如今本宗又是三房得势,这事情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而沈舒西自来身子弱,季去病亲口说过她彻底养好身子骨儿前不宜大喜大悲……一时间屋中乱七八糟,有追着沈舒颜去苦口婆心教诲的,有围着沈舒西心急火燎的又哄又劝的……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孩子

[第4章第4卷]

第460节第一百二十一章

孩子

沈舒颜的乳母虽然竭力给她遮掩,把她哄回房去之后,又特意出来寻了其他人挨个托付。然而人多口杂的,到底瞒不住秘密。

次日早上卫长嬴醒来,就发现榻边守侯的贺氏脸色有异。她顿时想到了儿子,不由一惊!赶忙支起身来问次子的情况。

贺氏上来服侍,告诉她四孙公子一切安好。然而卫长嬴还是坚持让人把儿子抱到跟前亲自看过,见才吃饱了奶的婴孩闭目躺在襁褓里,睡得呼呼的,这才松了口气。让乳母继续把人抱回去,就问贺氏:“我观姑姑脸色,似乎出了什么事?”

“哎,婢子就是个笨人!”贺氏闻言,这才明白卫长嬴非要亲自看过儿子才可的缘故,不由讪讪摸了把脸,尴尬的道,“原本黄姐姐说让她来跟少夫人说的,但婢子看黄姐姐守了少夫人一夜,怕她撑不住,坚持换了她。未想婢子什么都存不住,叫少夫人受了惊了……”

“姑姑!”卫长嬴狐疑的问,“到底怎么了?”

贺氏先让其他人都出去,这才低声挨近榻边,一五一十说了沈舒颜不想要弟弟的话——听完之后,卫长嬴虽然一直非常宠爱这个侄女,也不禁微微动了气,道:“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就算怕有了弟弟,我这个婶母疏忽了她,就这么说出来,我也体谅她之前的经历啊!怎么竟咒起所有的弟弟来了?!难道她以为只得舒明一个兄长,往后她就会好过吗?”

卫长嬴自认无论是过门之后在帝都那会,还是到了西凉来,对沈舒颜都是尽到了一个做婶母的责任的。尤其在西凉这一年来,把对于亲生长子沈舒光的思念呵护都倾注在了沈舒颜身上。结果这个侄女倒好,自己还没开心又得了一个儿子,她倒先一步说“最好一个弟弟也没有”了,这岂不是把沈家本宗除了沈舒明之外所有的男孙都咒了进去?!

这要是换个心胸狭窄点的长辈,还不得结死仇?旁的不说,就说这话若传到了帝都,沈舒颜的亲生父母头一个饶不了她!

想沈敛实多少年才盼来了庶长子,连城珍宝一样的疼着爱着都来不及,即使之前被沈宣跟苏夫人叱责,也愧疚过为了儿子疏忽了女儿,但……沈舒颜还不是被打发到西凉来散心了?

在沈敛实的心目中女儿,哪怕是自幼有着神童之称的女儿肯定是不如儿子重要的!

结果沈舒颜嫉妒起来却把沈抒熠也咒进去了,盼子心切的沈敛实会轻饶了这个女儿才怪!

就连之前庇护过孙女的沈宣跟苏夫人,若晓得孙女居然为了争宠把孙儿们都恨上了,必定也是不喜。毕竟沈家如今可不缺孙女,大孙小姐、二孙小姐、三孙小姐虽然没有沈舒颜这样的天赋与才华,哪个不是温柔娴静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沈舒颜神童之名带给沈家的那点荣耀,对于沈宣夫妇来说终究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男孙才是家族的根基。

卫长嬴面沉似水,贺氏也在旁叹息:“本以为四孙小姐只是娇气点儿,又被二公子跟二少夫人伤了心,容易对弟弟妹妹们吃味。却不想四孙小姐……四孙小姐真是太过分了!就算三孙公子的降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可咱们房里两位孙公子碍过她什么事呢?夫人虽然养着二孙公子,却也没为了二孙公子亏待了四孙小姐呀!更不要说咱们四孙公子才出生、四孙小姐都还没见过哪!”

“……说来也是我的错,之前夫君再三提醒我,这孩子嫉心过重,着我好生管教她。只是我念她年幼,早先又因为熠儿的缘故受了不少委屈,故此每次都是不允,却不想放任她如今越发的没了分寸。”卫长嬴脸色变幻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如今我要坐月子,也不好叫她到跟前。姑姑你……回头与黄姑姑说一声,让黄姑姑给她讲一讲道理吧!”

究竟是丈夫的亲侄女,又才这么点大,虽然说话说的实在不好,可也只能不计较了……

而且卫长嬴也晓得,沈舒颜未必有这样恶毒的心思,怕是这年幼的侄女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做人长辈总归要有点容人之量。

是以扫兴之后,她也只能忍了。

想了想又叮嘱贺氏:“小孩子家不懂事,回头教教她就是了。把下人都看紧一点,不许这话传出去!更不许因此亏待了颜儿,知道么?”

在西凉,有卫长嬴跟沈藏珠这两个长辈护着,沈家其他人不管怎么想沈舒颜也奈何不了她。但若这话传到帝都去了,没准就要闹大……如今沈舒光、沈抒熠和卫长嬴才生的四孙公子都还小呢,往后不可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沈舒颜这话若叫帝都那边知道了,届时被有心人一挑拨,没准就要怪到她头上。

届时这女孩子日子必定不好过。

卫长嬴念着婶侄情份不想计较什么,贺氏却有点不忿,在卫长嬴跟前没说什么,都依着她允了。出门之后,与黄氏私下里时,少不得要说一说真心话:“四孙小姐好没分寸,咱们房里两位小公子招她惹她了吗?可怜四孙公子才落地就被四孙小姐咒上了……少夫人让黄姐姐你抽空去给四孙小姐说一说道理,黄姐姐你可要好好说她一顿!别以为咱们房里的小公子们比她小,就好欺负!”

黄氏听了之后却是淡淡一笑,道:“贺妹妹你真是糊涂了,这四孙小姐又不是咱们少夫人跟公子的骨血,那是二房的孙小姐。她说的弟弟,又不是堂弟,怎么能算咒咱们房里的小公子呢?”

贺氏一怔,道:“她不是因为咱们四孙公子落地才说了那话吗?”

“严格说起来咱们四孙公子不过是被三孙公子牵累罢了。”黄氏淡淡的道,“四孙小姐又没养在咱们三房里,咱们三房有多少位公子,跟亏待不亏待她有什么关系?真正让四孙小姐地位下降的是二房的男嗣不是吗?四孙小姐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在三孙公子出生的事情上吃过亏,生怕四孙公子落地之后,在咱们少夫人跟前会像之前在二房里一样罢了。”

贺氏皱眉:“着呀!我就说我们三房添丁,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要说没有弟弟就好了?”

“少夫人都说了,小孩子家不懂事,难为咱们这许多大人,还有少夫人一个长辈,去为难一个十岁不到的四孙小姐不成?”黄氏道,“尤其如今阀主、夫人、二公子还有二少夫人都不在,少夫人现下哪怕只是轻轻说了四孙小姐一顿,回头传了出去,没准就传成了咱们三房拿四孙小姐怎么了!再说贺妹妹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四孙小姐在帝都时都做了什么,这位主儿可是恼起来绝食数日、悍不畏死的!二公子跟二少夫人是她亲生父母,尚且被她闹得下不了台,请得阀主跟夫人才圆了场。咱们何苦去惹她?”

又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是的,这么大的年纪的人了,若非跟江侍卫拖了这几年,自己的孩子怕都跟四孙小姐差不多大了,还要跟个小孩子计较吗?”

“我就是替咱们房里的两位小公子抱屈……”

“横竖不是咱们少夫人的骨血,你替她操这个心做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贺氏还以为黄氏是不屑与个孩子计较,到了这一句才知道黄氏却是完全没把沈舒颜放在心上,所以漠不关心,“她过分,她不懂事,回头自有二房去头疼,我说了,又不是咱们少夫人的亲生女儿,往后她过得好不好,关咱们什么事?咱们该做的就是伺候好少夫人跟如今的四孙公子!”

贺氏忍不住道:“那照黄姐姐你这么说,回头你要怎么去跟四孙小姐说道理?”话说重了沈舒颜受不住,也显得卫长嬴这婶母不慈,说轻了等于没说。这样的差使难怪要交给心思玲珑的黄氏。

黄氏微笑着道:“哄着她往后不要再说不该说的话就成了。至少在西凉不要再说……至于等她回了帝都嘛!那就是二少夫人的事儿了,与咱们三房有什么关系?”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沈舒颜起初听得黄氏来告诫自己往后不要再说不要弟弟的话,非常的厌恶,道:“我为什么不能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黄氏含笑道:“四孙小姐您说的确实都是真心话,只是四孙小姐想过没有?您说的这话,您自己是痛快了,然而大小姐跟三少夫人听了这话,却有多么的伤心?”

闻言沈舒颜愣了一愣,黄氏只道这嫉妒心强烈的四孙小姐愣完之后会更加不讲理——她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说辞的准备,不想沈舒颜跟着却咬住了唇,许久未语。

半晌后,沈舒颜才低声道:“我只是不喜欢弟弟们,我没有想大姑姑跟三婶母不高兴。”

自家少夫人倒也没有平白疼这四孙小姐一场……黄氏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则是平静的道:“大小姐跟三少夫人也知道四孙小姐向来都是个懂事、心善的孩子,想来前儿的话也是四孙小姐失口说的。这会三少夫人已经下令封口,往后谁也不许提了。但是四孙小姐您自己,也得住了口,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才好。不然的话,其实对大小姐跟三少夫人来说,倒是害不了多少,最会害到的,还是四孙小姐您啊!”

沈舒颜对这番话却没怎么听进去,不是她不认可,而是她知道自己那句话叫沈藏珠与卫长嬴伤心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毕竟这一年来,她都是跟着这两位长辈过的,这两位长辈均是视她犹如亲生,宠爱无比。

尤其是卫长嬴为了她在祖堂里感到无聊,当时沈舒西的身体虽然开始恢复了,还不像现在这么健壮与说走利落,引不起她为人师的兴趣——为此卫长嬴专门跟沈藏锋商议,带她到迭翠关游玩了一番。之前卫长嬴特意给她找的玩伴沈蝶儿跟沈千千,在她从迭翠关回来之后也到祖堂来过几回,寻她玩耍。

她虽然看不起这两个“不学无术”的族姐,但沈舒西话还说得不是很利索,成日教导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所以还是跟两个族姐见过几次闲谈,听说她被专门带去迭翠关玩耍,这两个族姐都羡慕得紧,道是自己在西凉土生土长,也知道迭翠关风景宜人,却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始终没有被允许前去一睹。

至于说长辈特意领她们去玩那是想都没想过,更不可能去提起了。而沈舒颜自己都没提到,卫长嬴就这样替她考虑。那次沈蝶儿跟沈千千都神情复杂的道:“颜妹妹,三婶母可真是疼你疼到心坎里去了!”

回想起来,两位族姐都认为三婶母疼自己疼入心坎,可自己呢?在迭翠关时她为了那匹红马“赤炎”跟婶母闹别扭,回来的路上婶母还发现怀孕,饶是如此,回到西凉城后,婶母还是宠她如旧……婶母其实比叔父更纵容她,沈舒颜年纪小,还不怎么懂事,但对于谁对自己好,却十分的敏感。

是以这女孩子虽然对于弟弟们怀着深刻的防备之心,但也非常重视姑姑与婶母的。此刻听说自己不喜欢弟弟们,伤了这两位的心,既惴惴,又惶恐。

黄氏将她神情都收入眼底,暗想这四孙小姐果然跟传闻里的一样,于文事上天资卓绝,成年人都有所不及;但在人情世故上,却远不如她的堂姐们了,简直就是一张白纸,毫无任何掩饰——偏偏她还是个善妒好胜的性.子!

正是有得必有失。

不过沈舒颜心思单纯也好、心怀诡诈也罢,黄氏都不关心——她在沈家只忠诚于卫长嬴和卫长嬴的亲生骨肉。对于跟卫长嬴没有血脉关系的二房之女,黄氏如今也就是奉命前来提醒一下,是以软硬兼施的让沈舒颜记住往后提到弟弟们时,不要再说不好的话之后,就起身告退了。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舒燮

[第4章第4卷]

第461节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舒燮

黄氏走后没多久,故意避开的沈藏珠才回来,看到沈舒颜坐在回廊下闷闷的抹着泪,心下有点担心黄氏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上去一问,沈舒颜含着泪却摇着头,道:“没什么,黄姑姑让我往后不要再说不喜欢弟弟们的话。”

沈藏珠以目示乳母,乳母微微点头,表示沈舒颜说的话是真的。

这也是黄氏警醒,生怕一个人也不留的跟沈舒颜说话,万一自己一开口,这位四孙小姐立刻大哭大闹起来,别人还以为自己怎么了她呢。所以特特把她的乳母喊上,乳母是奶.大了沈舒颜的人,还是端木燕语亲自挑给女儿的,她的佐证自然可信。

之前知道沈舒颜说了那样没分寸的话后,沈藏珠听到了也觉得有些愕然。当时就说了侄女,但是她没提到自己跟卫长嬴为她这话受伤,只单纯的训斥侄女不友爱弟弟,沈舒颜没听到一半就负气跑开了。

沈藏珠事后又替她在卫长嬴跟前说情——不过卫长嬴倒是反过来宽解了她一番,连说自己决计不会跟个晚辈计较的,只是为了沈舒颜自己好,还是打发黄氏过来跟她说道一番才是。

沈藏珠知道弟媳这陪嫁黄氏是个极厉害的人,闻说是她来跟沈舒颜说,还有点担心。此刻听沈舒颜的乳母也表示黄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这才松了口气。安慰几句侄女,令乳母送了她回房歇息,自己则去看了另一个侄女沈舒西。和堂姐正抹着泪满心抑郁不同,尚且不知忧愁的沈舒西,此刻却正抱着窖藏的一个香瓜格格直乐。

幼童清脆的笑声隔门传来,听得沈藏珠一直畅快到了心底。她走进去,见软而厚的氍毹上,一身大红锦绣衣裙的小侄女怀抱香瓜,闻着瓜果清香的气味,乐呵呵的在氍毹上滚来滚去。

两岁的沈舒西在几乎铺满整个屋子的猩红地掐金丝缠枝葡萄氍毹上看起来只是个小不点儿,她传承了父母俊俏秀美的长相,粉妆玉琢,五官精致,此刻笑眯了大大的眼睛,整个人俨然年画里走出来的小玉女一样打着滚,看着简直可爱得没法说。负责照看她的人都在旁边笑着看着,腊月没到,这屋子里被沈舒西这么一滚,倒先滚出满室年味来了。

见到大姑姑进来,沈舒西忙一骨碌要爬起身,只是却还紧抱着香瓜不放,于是才一起步,立刻又摔了下去。沈藏珠赶紧抬手提醒:“小心!”

只是已经晚了,好在氍毹厚,沈舒西又小,也不觉得摔了一下有什么,继续努力爬起来……跟着没跑两步又踩着裙裾再次抱着香瓜扑通一下摔趴了,这次她细细嫩嫩的哎了一声,先不忙爬起身,先着急的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香瓜是否被磕坏——这时候沈藏珠都三步两步走到了她跟前,又好气又好笑的把她抱起来查看。

沈舒西奶声奶气的叫道:“黛呼古!”因为年岁的缘故,她这会说话还有点嗲,很多地方都咬字不清。

沈藏珠笑着纠正:“是大姑姑。”

“大呼古。”沈舒西学了一遍,把香瓜捧到她跟前,忽闪着大眼睛,道,“吃吃!”

这“吃”字她倒是发音字正腔圆,极地道的官话。而且连说两遍也没错,沈藏珠禁不住抬指一点她面颊,笑骂:“小馋猫!吃字学得倒快,让你喊大姑姑,你却老是要喊错!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大姑姑往后不给你好吃的了!”

年幼的沈舒西还不怎么能够听懂一连串的话,但听到大姑姑最后一句话里有个“吃”字,本就闪闪亮亮的大眼睛越发明亮了,高兴的把香瓜一个劲儿的往她跟前塞:“吃!吃!吃吃!”

合着以为沈藏珠赞同她的要求呢!

“你个小讨厌!”沈藏珠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接过香瓜,随便一看,已经有几个模糊的牙印在上头了。

旁边的小使女掩口轻笑着禀告:“五孙小姐方才抱着咬了几回,觉着不好吃。可闻着香气又舍不得撒手。”

“你倒聪明,啃瓜皮被涩着了,居然还知道这瓜好吃吗?”沈藏珠打发人去将香瓜切了,拿银匙刮成泥,亲手喂着牙齿还没齐全的侄女吃了一瓣,剩下的却不许她再用了,陪她玩了会,见她困了,就命人照料她安置。

如此沈藏珠才有功夫回到自己的内室歇口气。

心腹使女递上茶水让她提神,沈藏珠接了才啜饮一口,还没来得及跟使女说两句体己的话,外头又有人来报:“京中年礼到了,六公子道是对这些不大懂,请大小姐过去数点核对。”

“告诉外头我换身衣裳就去。”沈藏珠才抱了好长时间沈舒西,此刻双臂还有点隐隐酸痛。但现在卫长嬴坐月子,她这个大姑子不能不替她分担些,只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放下茶盏道。

收完了年礼,检点入库,跟着没几日又要取出来,按着各房拟好礼单,预备过节时送去。

腊月里都在忙这事,除夕宴因为沈藏锋跟沈藏机都走了,只剩一个沈敛昆,年纪小,镇不住场面,也没心情去敷衍一班长辈亲戚,所以主动跟沈藏珠商议今年祖堂就不要设宴请众人了,只办场家宴便是。

如此除夕夜算是轻松了一下,次日起的正月初一开始走亲戚,三个大人又是一番奔波。

等元宵节过后,全部瘦了一圈。

而这时候江荷月是七个月,照着之前沈舒西来西凉的经验她是可以动身了。但沈舒燮——因为早就知道是个儿子,沈藏锋走时特意给次子把名字取了,到了满月的时候就正式为其冠上。

四孙公子沈舒燮这时候才两个多月,众人都不放心带他动身。

加上卫长嬴纵然坐完月子了,但黄氏与贺氏都觉得生养之时妇人的骨肉都要全部折腾一番,单靠一个月的调养尚且不能完全恢复。才两个来月就长途跋涉,路上容易把骨肉颠坏,留下痼疾。两人认为还是索性在西凉再过一个春天,至少到入夏时,沈舒燮半岁了,卫长嬴也恢复如常,如此动身,大人孩子都能放心,而且季节上也正舒服——西凉的夏天不是很热,秋冬跟初春却都会下雪。

照着卫长嬴想的,次子既然出生了,母子两个当然是尽快返回帝都,跟丈夫还有长子,一家四口团聚才好。只是康健是大事,众人都这么劝,连大姑子沈藏珠也伤感的道:“人生于世,什么荣华富贵那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身子骨儿最是紧要。三弟妹你听我一句,你跟三弟都年轻着呢,两个侄儿更是年幼,来日方长,还怕往后没有团聚的时候吗?现今你若为了早日团聚几个月,赶路中间遇见什么不适,往后想想该多么后悔?”

说到此处沈藏珠自嘲的一笑,道,“说来你们大姐夫早早丢下我去了,就是因为少年时候受过次伤,仗着年少力强一直没放在心上,竟因此落了暗疾而不自知。等到后来伤势加重,转为痼疾发作出来时,再延医问药却是迟了。我说这话可没有咒你们的意思,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该好生保管自己才是。我想不论是大伯母还是三弟,都宁可你们在西凉多待些日子,而不是为了团聚一味求快。”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本就想着至少住到三四月里再动身的卫长嬴也只得应允会住到夏天中间才走。

西凉这边姑嫂两个守着三个孩子平静度日,等待着入夏之后回京团聚。而帝都,随着各地雪片也似的告急文书飞来,却是一天比一天紧张。就连被瞒了许多消息的庶民,也都心照不宣的储存起了柴米等物。

……燕州民变像是在整个大魏国土之上点了一把火。

接着是幽州。

然后……举国都开始了抗税杀官、乃至于冲击士族府邸、掳掠富户……

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前一直俨然绵羊一般俯伏于士族脚下的黎庶,忽然就变了。

他们愤怒,他们不甘,他们咆哮,他们疯狂……似乎要将祖祖辈辈以来所受到的压迫,迫不及待的一下子的发泄出来。

尊贵的士族对于他们那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似乎一下子被削弱了。

除了那些历史悠久、在举国都有所耳闻的家族仍旧保持着应得的敬畏外,寻常小士族,竟有许多都为这些庶民冲破庄园、掳掠财物、侮辱女眷……

朝廷震惊!

士族震怒!

不止一位德高望重年长有识的长者愤然拍案而起:“反了!这些刁民好大的胆子!杀官抗税也还罢了,居然连士族府邸,也敢如此羞辱!简直丧心病狂!必须施以酷厉报复,使之明白上下尊卑!”

随着众多这样的士族中人的吩咐,除了镇守东胡、西凉的边军,看守燕州辎重大本营的燕州军以及拱卫帝都的御林军外,其余的朝廷兵马,包括靠近这种杀戮士族之地的大家族的私兵、州勇,全部被发布命令,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的暴民!

……是的,在这个时候,朝廷上下,还都认为这些人不过是些走投无路所以丧心病狂的暴民。

再残暴,民也是民。究竟与受过长期训练、有各级军士指挥掌管的军队不一样。

但很快的,整个朝廷都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

[第4章第4卷]

第462节第一百二十三章



被派出去平乱的诸军,非但没有像朝廷以及诸州郡士族所预料的那样,迅速而有效的平定各地民变,反而节节败退!更有甚者,竟出现了将领约束不住部下,使得部下哗变、汇合民变之人一起攻占州郡、掠夺库房、奸.乱烧杀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天下多为士族所掌,先前大魏定鼎,自高祖以下,高宗、太宗、宣宗三世励精图治,开魏室百年繁华。先人福泽,绵延至于数十年前,方因先帝怠政才露出明显颓势。”将又一封告急文书丢回案上——文书的内容是最近派去薄州平乱的军队被暴民围困,连吃败仗之下竟已出现军粮短缺、军心摇动的情况,好在这支军队的首将杀伐果断,察觉有人于军中散播随同起事的谣言后,连杀数十人,枭首示众,暂时镇住了全军。不过外有暴民、内乏粮草,这位首将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是以写了数十血书,缚于箭上,射出重围,果然有几封被快马送回帝都,呈于朝上。

沈藏锋却摇头,“这百年来,大魏边疆虽然时燃战火,边军对于上阵并不陌生。然而国境之内,久无刀兵。燕州军由于守着辎重的缘故还能跟枕戈待旦沾点边,至于说御林军以及各处府军之类,那都是闲得太久了。士卒缺乏烽火锤炼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军中空饷委实过于严重……名义上满营的军队,实际上不过十之五六,这中间还不算他们临时招募过去敷衍盘查的闲汉,军营空旷至此,又谈什么操练……总而言之,魏军如今,战力实则比庶民强不了多少。”

“但庶民群情激愤,可以说是军心可用。这些士卒却不然,他们起初受了朝中诸公的影响,以为就如寻常时候欺压乡邻一般,欣然出京。然而交锋之后既知厉害,却又立刻弱了胆气!”沈藏锋面色沉沉,道,“譬如写这封文书求援的首将,他从赶到薄州到被围困、再到发出此件求助,中间不过几日光景,军中如何就没了粮草?可见他们以为一到当地就能取胜,或者他们认为这次平乱不过是似他们平常横行乡里时欺凌过的一些人一样,总之不曾警醒,怕是粮草根本就没带够,故遭此劫!”

他叹了口气,“信到帝都再派人救,恐怕已是迟了!”

此刻书房并无外人,除了沈藏锋,只有沈宣、沈宙兄弟两个,均是神情凝重。

听罢沈藏锋的话,沈宣抚须颔首,道:“这一支军队于大局无碍,救与不救都没什么。锋儿所言天下局势,却是……”

“空饷误国啊!”沈家以武传家,又担着镇守西凉、抵御狄人入侵的重任,作为本宗之人,沈宙对于军中吃空饷之事自然非常的清楚。实际上由于大魏承平日久,除了需要经常与戎狄交锋的边军之外,大魏腹地的军队战力都不怎么样……这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真相是这些军队反正也没什么上阵的机会,上司空饷吃得放心、底下士卒散漫军纪已成习惯……

长此下来,说是军队,许多营中其实与无赖、痞子仿佛了。

要他们去平乱,哪里那么容易?

只是无论是圣上,还是朝中诸官,包括未曾出仕却在桑梓之中拥有极大威望的诸人,食必精衣必精,眼中所观所见,皆是一派花团锦簇。高高在上惯了,对于除了边军之外的军队糜烂,虽然有所耳闻,却也没想到他们如此不堪。

是以轻描淡写的下达了命令——这种命令又影响到了士卒——只是平定一些吃不饱饭起来造反的暴民而已,又不是上边疆去跟戎、狄拼命。

结果这一平乱,反而让整个大魏乱上加乱!

“燕州陆颢之已成气候,幽州曹建林、许宗文等人亦至今不曾伏诛,更遑论其余地方了!”沈宣皱着眉道,“如今已是星星之火,即将燎原之局……我所虑者,却是东胡!”

说起来沈家虽然负责镇守的是西凉,但对东胡却也是了如指掌、熟悉万分。这是有缘故的,因为沈家、刘家长年在朝上争夺朝廷的军饷。两家各有一地需要镇守,向来逢着这种事情都是锱铢必较。为了打压对手,对对方所发生的一切自然要成竹在胸,如此才好寻找机会大做文章。

如今也不例外——东胡由于后方的幽燕两州出了大乱子的缘故,即使刘家被迫拿出自己的库藏来稳定军心,情势却也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已经出现丢失城镇的情况了!

刘家也不是傻子,以一己之力养活整支边军,就算刘家几百年积蓄下来的库房撑得住,这么养上几年也非伤筋动骨不可!

沈藏锋早在大魏还算太平时就看出魏祚已衰,刘家到此时若还不醒悟又如何名列海内六阀?沈藏锋为了保留实力应付天下大乱,刘家岂能不留一手?

在这种情况下,刘家根本不可能拿出全部库藏养边军——此刻刘家就开始丢失城镇了,接下来他们会丢得更多!

估计到时候除了刘家祖堂所在、以及几处防止被戎人灭族的退路会被刘家死守外,其余的地方都会被刘家放弃。以集结优势兵力——主要是刘家的私兵以及边军中最精锐的部分,守住他们的底线——这样一旦让开了通往大魏富饶腹心的道路,戎人是留在东胡跟刘家拼命还是长驱直入大魏腹地掠夺中原的大好河山,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北戎与秋狄都是非常苦寒的地方,无法耕种,戎人狄人也不会耕种。

他们年年犯边,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跟魏人有仇。无非一来放牧不足供给部族时,想打一打秋风;二来,嫉妒大魏繁华富庶。

戎人又不傻,刘家私兵与边军中的精锐,那都是几乎年年跟他们拼杀、真正血与火里淬炼出来的悍勇之士。而大魏内部的军队,白养了近百年,即使戎人不知道大魏除了边军之外已经完全不堪一击,但一支从未上过战场的军队与一支沙场的百战之师,非交战不可,蠢材都知道选择谁作为敌人!

而且戎人侵略大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掠夺财帛人口!

东胡那地方,即使是刘家的桑梓地,又哪里是帝都的繁华比得上的?

刘家只要一让出路来,戎人最多留下一部人马防止刘家跟大魏朝廷前后夹击,跟着必定倾尽全力挥师南下,直取大魏腹地——东胡让出路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幽、燕二州,这两州,如今燕州秦家带头闹出来的民变已经被扑灭……或者说秦护等人已经在去年九月,三年前赴边建功的诸家子弟回来时,就被护送刘季照等人还都叙功的刘家私兵剿灭。

但私兵却没抓到陆颢之就因为刘季照等人面圣的日子将近而离开了燕州。

于是朝中众臣还没来得及庆幸燕州可安,又接到急报道是陆颢之在秦护一伙伏诛时竟侥幸逃脱,并笼络旧部,策反了燕州军中八成以上燕州本地的将官士卒,仗着对燕州防务熟悉,趁夜杀了庶民出身、却不肯随同起事的燕州刺史、把州城都占了!

燕州大行台张乐岁若非被刘敬强行带回帝都弹劾,必定也是难逃一死!

得知这个消息,圣上与朝中诸公都急令刘家私兵偕同御林军前往平乱、夺回州城!然而燕州因为地势紧要,是以城坚壕深,远非寻常城池能比。更不要说城中长年堆积着本该供应四周州郡的粮草,可谓是辎重如山,陆颢之手握重兵、粮草无数,守起城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被寄予厚望的刘家私兵确实悍勇,几次撇下中看不中用的御林军杀上城头,奈何都因为人少有去无回……他们本就只为了护送刘季照等人回京而已,以圣上的疑心,刘家哪儿敢多派人?不过为了防范沿途盗匪,满打满算也才数百人。

反观陆颢之,他麾下的燕州军从前号称二十万,扣除空饷,实际数目总有十万上下。再扣掉那些不愿随他起事、被他清洗的人,实际上的下属,怎么也该有几万吧?论到其中精锐,三千能战之士总归挑得出来的!陆颢之可不是靠家世上位,乃是靠才干从布衣爬上去的!

几百对几万,燕州军虽然不如边军那么精锐,刘家私兵纵然能够以以当十也最多只能料理掉几千而已……

几次下来,刘家私兵损失惨重,其直接上司威远侯刘思竞心疼得死去活来,一边传令让他们缓攻城,一边八百里加急泣奏陛前,连说自己这部私兵只擅长与戎人在草原上拼杀,完全不擅长攻城,又说他们鏖战疲惫……总而言之就是想增兵。

在增兵以及攻城器械运到之前,他可不想再让自家养出来的士卒去平白送死了!

本来这也是应该的,几万熟悉燕州地势的燕州军,在一个镇守燕州几十年的将领指挥下,还坐拥如山粮草,就靠几百精锐私兵跟几万看着威武雄壮实则上了阵毫无用处的御林军就妄想攻下……这也太可笑了。

问题是圣上却不同意刘家来攻下燕州。

原因很简单,燕州多粮草,这一点谁都知道。这批粮草对刘家尤其的重要。

对于圣上来说,燕州军能反,刘家难道不能反?

不过这一次圣上不允也不能全怪圣上,此刻书房里的沈氏三人都知道,若非御林军在攻打燕州时表现得太过不堪,几万人竟还不如刘家几百私兵显眼,以至于御林军上下自觉颜面无光之际,却对刘家私兵深为嫉恨。

所以他们无功而返之后,上下一致的在圣驾跟前将刘家私兵夸奖得天花乱坠,俨然几百人只要尽了力就必然能把燕州拿下……

圣上听着听着,就不放心了。

其实真相朝中诸公都知道,然而这些御林军,哪怕寻常士卒都是士族远支子弟。他们的态度,又岂只是年轻人的嫉妒?

沈宣长叹:“燕州粮草本拟供东胡、幽州及燕州自己用十年储藏的,如此重镇又有如此之多的辎重,岂可因一时之疑放任其沦落叛军之手?圣上年岁老迈,竟听信小儿辈之言,行此错着!怎不是魏祚已衰!刘家纵然有不臣之心,然而夺回燕州的心思却决计不会有假的,圣上若不放心,海内六阀,难道还怕寻不着一个人能牵制得了刘家?如今不让威远侯增兵破城,放眼北地,还有谁能攻破城坚粮足、还是陆颢之亲自镇守的燕州城?假以时日,恐怕燕州左近都要起不该起的心思了!”

不过这话沈宣也就在书房里说说,圣上年纪大了,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天下大乱的缘故,脾气越发不好。就连素来宠爱的妙婕妤、钟小仪等年少美貌的妃嫔也是动辄得咎,宦官宫人时有被活活打死出气的……横竖沈家早就预备好了魏亡之后的打算,如今圣上自己不争气,其他士族都没出来阻拦,沈家也懒得触这个霉头。

“锋儿在西凉这三年争气得紧,竟连秋狄大单于都斩了,更使得秋狄分裂,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各自称大单于,互相争斗……”沈宣眯起眼,看了眼英气勃勃、神情越发沉稳的儿子,心下暗忖,“只是我沈家在本朝本就已经声势赫赫,若大魏还当盛世,恐怕难逃一个功高震主的猜疑。如今天下乱了正好!我儿既扬了名,我沈氏也可不必惧怕魏室藏弓烹犬!”

……只是沈家不打算趟这混水,欣然选择袖手旁观。却不代表士族皆是这样的心思,次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太师与司徒携百官跪宫!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申博

[第4章第4卷]

第463节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申博

“你说什么?!”端木芯淼又惊又怒的站了起来,厉声道,“祖父他率领百官去跪宫、打算劝谏圣上同意威远侯及东胡军攻打燕州城?!”

朱实垂手飞快答:“回小姐的话,正是如此!不但阀主,正一品中,尚有司徒大人!”

大魏一共才六位一品,一般都是由上柱国担任,便是太师、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和司空。如今任太师的正是端木芯淼的亲祖父端木醒,而司徒则是瑞羽堂旁支出身、因为早年景城侯卫崎致仕接任的卫煜。

端木芯淼前年被四叔端木琴哄回帝都待嫁,但因为种种缘故,这终身大事始终不顺利。一直到今年元宵节后才跟霍家交换了庚贴——她的继母周月光跟嫡姐蔡王太后阅遍帝都俊杰之后,一致认为霍家二公子霍沉渊虽然是庶出,又只是世家子弟,但性情老实温厚,一定能够包容脾气乖戾的端木芯淼。

而且霍沉渊自幼拜在卫煜门下,虽然常人不知,却是卫煜的得意弟子。卫煜此人在朝中向来以刚直而著称,甚至连卫氏阀主卫焕的面子有时候都不卖。

这种人的得意门生,品行一定是可靠的。

端木芯淼出嫁,有大半都是为了家里许诺自己的丰厚陪嫁。对于夫婿的人选,只要不是太讨厌,她都不反对。霍沉渊的沉默寡言,倒让她觉得这人不聒噪,往后成了亲,也不会打扰了自己琢磨药理医道。

是以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从元宵到现在,她都被继母跟嫡姐迫着备嫁——现在是二月,她的婚期,就定在了五月。因为端木芯淼早就到了出阁的年纪,端木家这样的人家,女儿的嫁妆都是从出生就开始预备的。而霍家家主膝下就霍照玉与霍沉渊两个男嗣,霍照玉尚了主,尚主的时候因为邓贵妃与顾皇后的斗法,能干的贵妃娘娘差不多把驸马这边都一手包办了。

以至于霍家给嫡长子婚礼预备的很多东西都没用得上,索性补充一番给霍沉渊预备起来。本来霍沉渊的年纪也是早就该定亲的。但因为霍照玉的尚主非常突然,霍家家主儿子又少,即使是庶子,也非常重视他的终身大事,挑来挑去拖了下来,倒是恰好跟端木芯淼凑了一对。

如此两人年纪都不小了,两家东西也全部预备现成的,是以定亲时就把具体婚期一起定了。

端木芯淼这种性格当然受不了成天缩在闺房里绣花绣草,好在她从卫长嬴那里要的朱实、朱阑是极伶俐的使女,觑出她苦闷,成日里唧唧喳喳的打探各样有趣的消息来逗她高兴。

这些日子下来,端木芯淼都习惯于每天一边做绣件,一边听她们禀告外头的趣事了。却没想到今儿个一大早,朱实匆匆忙忙跑过来,平常总是带着三分笑的小脸上满是惊慌——端木芯淼还纳闷什么事,就听她劈头说了这么个要人命的消息!

端木芯淼算得上大家闺秀里离经叛道的那一类了,只是让她来选择,她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怒圣上!

不是作为大魏的臣子不尽心——圣上本来就不是明君,如今真的是老了!

据说去年年底入主东宫的申博、从前的伊王如今的太子殿下,在威远侯上表请求暂时放弃边境几处不紧要的镇堡,亲率大军先把燕州之乱平定被驳回后,都赶到宣明殿里叩请圣上改变主意!

太子申博虽然在宗室里有性情暴虐的评价,人也不算很聪明,但在此事上却清醒得很!他还向圣上建议,威远侯年长,恐怕他亲自指挥攻城过于劳心劳力,何况北戎虎视眈眈,还需威远侯坐镇!不如让同样擅长军略的沈家或苏家代为掌军……沈家与苏家肯定撬不走刘家训练出来的士卒,但攻下燕州城后,这两家也不可能任凭刘家随意取尽燕州辎重。

另外因为燕州被叛军占据,直接影响到了东胡的军心,以至于刘家从去年年底就是动用私库养军了,所以哪怕不是威远侯亲自领兵,东胡军是肯定不会在攻打燕州时不听令的。

这样互相制衡,对于皇室来说已经很是安全了。

奈何,圣上终究不允。宫中暗暗的传言,圣上为了太子的恳求,甚至还训斥了向来颇为得宠的申博:“燕州陆颢之不过一介庶民,即使攻占州城,也难成气数!我申氏所虑者在乎金殿之上,而不在小小州衙!你年轻见识浅薄,有不懂的地方就应该仔细思虑,而不是听风就是雨,被这些士族牵着鼻子走却不自知!”

据说申博当时频频磕头于阶下,血流如注,飞溅至于丹墀之上,却仍旧不肯被宫人扶下去包扎,而是坚持泣奏:“孩儿不敏,然也知道燕州距离帝都,快马不过数日。且有瀚海戈壁,可由戎境直驱燕州城下!而燕州去岁民变,至今已是半年有余,戎人岂能不知消息?今因燕州为贼子所占,东胡粮草断绝,仅靠刘氏以库藏勉强接续,士气衰落已极!若燕州之乱久不能平,万一戎人趁势攻破东胡、或者兵行险着,经瀚海奇袭中原,如之奈何?”

圣上闻之,却是大怒,拍案喝道:“逆子!真当朕不知道,你之前虽然殷殷向朕哀求,娶了知本堂之女为正妃,然而她过门之后,你却不甚喜她。未等满月又纳了侧妃邓氏,正是燃藜堂旁支甥女?如今那邓氏还有了身孕,据说你对其宠爱万分,礼遇实胜卫氏?!却不想你为了一介妇人之言,竟然罔顾君上,帮着邓氏,逼起朕来了!你以为朕平常宠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申博先前在临川公主的生辰上,觑中的意中人本是苏家四小姐苏鱼飞,却因为他名声残暴,被沈四小姐沈藏凝故意误导成知本堂之女卫令月。只是不管苏鱼飞还是卫令月,都是大家闺秀,即使是皇子,只可偶然撞见,不可能想见就见。

所以申博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卫令月求娶到手,然而大婚之后才知道弄错了人——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根本没法对外说,沈家声势赫赫,他既得罪不起,也怕求娶沈藏凝做侧妃被圣上疑心心大,只能忍了。但卫令月本非他喜欢之人,加上卫令月的性情跟苏鱼飞迥然不同,恰好一静一动……申博向来觉得娴静的女子味同嚼蜡,十分无趣,自然待她非常冷淡。

虽然他被骗娶错了人的事情被瞒过,但不喜努力求娶来的正妻一事到底被人看了出来。邓贵妃察言观色,便向他推荐了如今这个邓氏。姓邓又是贵妃推荐的,当然是邓家女,其母却是出身于东胡刘氏,其舅父自然就是东胡刘氏子弟了。

不过说是邓家女、燃藜堂旁支甥女,那都是说得好听。其实不管父亲还是母亲,在两边家族里血脉已经非常的遥远,家中清贫,跟庶民没什么两样。

但父母兄长宠爱,倒是养了一副开朗明快的性情,恰好投了申博的胃口。所以本来邓贵妃是推荐给他做侍妾的,但申博很是喜欢她,竟给了她侧妃的位份。这邓氏上有族姑邓贵妃撑腰、又得申博宠爱,在东宫之中俨然连正经的太子妃卫令月也要让她三分。然她福分却似不只于此,十天前又传出了孕信——消息才传出来,邓贵妃住的明光宫就一车一车的往东宫送着各样赏赐,惟恐众人不知道邓侧妃将成为太子头一个子嗣的生母!

圣上对于子女们的后院,除非涉及到朝政……意思是,除非让圣上感觉到威胁,否则一向是不过问的。

申博娶了卫令月后却不喜欢她、没满月就听从邓贵妃的建议纳邓氏、宠爱邓氏胜过太子妃卫令月、邓氏有孕后更是风光无双,整个东宫都围着她转而忽略了太子妃……这些圣上都没理会过。

却没想到,此刻会忽然提起。

申博愣了一愣,却猛然一咬牙,沉声道:“孩儿如何可能帮着外人算计父皇?!父皇若不信孩儿适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句句是为父皇、为我大魏河山!孩儿愿行非常之事,以佐斯言!”

圣上冷哼:“你想怎么做?”

“父皇既以为孩儿为了邓氏偏心东胡刘家,孩儿愿意即刻赐死邓氏!表白心迹!”申博用力握了下拳,目光沉沉,傲然说道!

邓侧妃在东宫的得宠程度不下于圣上当年对废后钱氏、顾皇后等人,因为邓贵妃经常也在圣上跟前说邓侧妃的好话,圣上对自己这个庶媳略有所知——从邓贵妃口中说来,邓侧妃当然是个千古难逢、贤惠万分的好女子,而且与申博相亲相爱相见恨晚……

如此倾心爱慕的女子,还刚刚怀了自己的孩子且是头一个孩子,想来申博来宣明殿前还与她温存过……如今竟是说赐死就要赐死……

圣上也不禁愕然。

……虽然说圣上最终没有答应申博赐死邓侧妃就准许他之前所奏,邓侧妃当然也没死。但太子决断的名声、以及圣上在燕州之事上的固执,如今已是朝野皆知。

“圣上素来宠爱太子,这次竟连太子叩血泣奏于丹墀下,血溅丹墀,尚且是被宫人强行拖出去的待遇,又遑论祖父与司徒大人?!”端木芯淼深深的吸了口气,用力绞了绞帕子,立刻返身走进隔壁的药室!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端木醒

[第4章第4卷]

第464节第一百二十五章

端木醒

宣明殿。

帝都的二月,娇花嫩.蕊已显,团团簇簇于每一处浓淡浅绿之中或之上。未到葳蕤,却已缤纷。

东风送来芳菲与春泥的清新气息,宫墙之类却仍旧残留着冬日的寒意。这样的寒意中,又带着脉脉春情——是因为宣明殿中旖旎的新乐,宫廷乐师以巧妙高明的技法,弹奏出引人心醉的靡靡乐声,和着歌妓清亮甜脆的嗓音,似有似无、似无似有,悠悠传出。

歌吹吹入殿前宽阔的广场,两名紫袍金冠的老者垂眉敛目,神情毅然的跪在汉白玉栏杆下,手持牙笏,跪姿端正。

这两人中左侧之人体态肥胖,皮色白皙,细眉长目时或开阖,虽然因为跪久了神色略显疲惫,然而凝视前方的目光平静如初,这正是太师端木醒。大魏朝政实际上的主持者。

右侧的老者高而瘦,面容清癯,虽然衣紫佩朱,仍旧难掩书卷气息,正是司徒卫煜。

在他们略后些的位置,是后一步赶到的太尉刘思怀,身材高大魁梧的太尉虽然年过花甲,鬓只微霜,浓眉虎目不难揣测其顾盼之间是何等赫赫生威。但此刻,刘思怀却收敛了所有锋芒,只默默跪于端木醒身后。

在三人之后,黑压压一片是朝中百官,俨然大朝也似。

除了明沛堂与扶风堂、以及需要照料开春之后就一直卧病不起的司空宋羽望的江南堂外,百官基本是齐了。

虽然沉默,然而此刻的殿外,却有着无言的压迫。

一点一点的,压向大殿之中。

只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殿中始终寂然无声。

倒是沈、苏两家人随刘思怀之后赶到,一起参与跪宫——对于沈宣来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端木醒与卫煜已经把八成文武都带过来了,为国事百官跪宫,沈家苏家却不在其内,传了出去,举国都要以为沈家苏家胆怯或罔故国人死活都是轻的,这可是青史留下怯懦糊涂之名的大事。

为了几百年攒下来的家族名声不至于在自己手里蒙羞,这两家虽然对于圣上会被跪宫逼迫到不以为然,此刻也不能不过来做一做样子。

到第三个时辰时,日影已西斜,跪宫诸人里,已出现了身体不适、或昏倒在地、或靠着同僚才能勉力支撑的情况。然而宣明殿的大门,还是紧闭着,俨然无所知,亦无所觉。

仿佛殿中人沉迷于美姬艳嫔们的环绕,完全不知道殿外已有满朝文武长跪请命。

一直到天快黑时,才有一个手持银丝拂尘的绯袍内侍,拢手于袖,横拂尘肘间,满头大汗的出了殿,匆匆行到汉白玉栏杆边,低声道:“诸公还请回去吧,圣上……圣上去明光宫探望贵妃娘娘了!”

明光宫的位置靠近太后所居的徽淑宫,距离宣明殿颇为遥远。圣上选择在这时候去明光宫,用意分明。

端木醒与卫煜对望一眼,眼中满是苦涩……内侍的话声虽然轻,但百官跪宫一日才有人出来,此刻都是屏息凝神的倾听着。刘思怀、沈宣、苏屏展等人都听得清楚,不禁发出无声长叹。

场中寂静了片刻,端木醒却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无妨,我等继续等着圣上归来就是!”

见他这是铁了心要耗下去了,内侍不禁急道:“夜深露重,老太师年岁已长,这又是何必?圣上起驾前已经说了,今日会在明光宫安置!”

“那老夫就等到明早圣上还殿宣明!”

“圣上若在明光宫盘桓数日呢?”内侍摇了摇头,道,“圣上心意已决,太师与诸公何苦如此?不瞒诸位,圣上方才闻说诸公携百官在此,甚是……甚是不喜!”

但端木醒是铁了心,任凭内侍怎么劝说,就是不允离去。在跪宫诸人里,端木醒官居一品又身为一阀之主,论辈分居长,论年纪也是最大的几人之一。他不走,那些想走的人也丢不起这个脸,只好一起陪跪。

如此到了夜半,场中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人。端木醒的身形也佝偻起来,偶尔回望因体力不支倒下的同僚,目光悲怆却坚持……沈宣委实看不过去,与苏屏展使个眼色,翁婿心意一致,苏屏展便移膝上前,轻扯端木醒袖子,低声道:“端木兄,我有一言,可否听之?”

许是因为长跪之下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端木醒摇摇欲坠,无心寒暄,沙哑着嗓子道:“苏贤弟若是要劝老夫罢手,老夫却不能从命。”

“我等跪宫于此,为的不过是燕州安宁。”苏屏展当然是为了劝说端木醒设法下台才开口的,但端木醒既然已经先拒绝了,他就换个说辞,道,“但圣上执意不听,如今更是远走明光宫相避,难道就这样一耗数日、任凭陆贼坐大不成?”

端木醒叹了口气。

他已经猜到了苏屏展的意思。

果然苏屏展声音更低:“百官于此,可见人心可用。圣上平素就不问政事,何不……?”

“难道只能先斩后奏了么?”端木醒望着黑漆漆的宣明殿,怔怔的道。

他也是一阀之主,在士族中的地位资历,与沈宣、苏屏展都是平起平坐的。然而他对于大魏却不似沈、苏这样淡漠。即使端木家同样因为被圣上猜疑受到极大的打压,以至于族中杰出子弟都不敢表现,但端木醒却是真心希望大魏能够继续延续下去的。

这跟端木醒乃是从先帝末年就辅政、这大魏天下近几十年来基本上是他一手在打理有关。

天下是申氏的天下,至少名义上如此。

可这天下实际上的打理者,却是端木醒。

从先帝懿宗晚年起,还年轻的端木醒在家族的支持上踏上重臣之路,开始了代替怠政君主治理这泱泱天下的生涯。

几十年呕心沥血,即使端木醒并非完全清廉自守,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妥协于士族共同的利益以及端木家的需要,然而对于自己倾注毕生心血的皇朝,又岂能毫无感情?自僖宗起,至于今上,三代君主无一勤政,个个长年居于后宫,终日宴饮,只问酒池肉林、美人如玉,不问苍生不问社稷。

御书房中尘积数尺,太师府中却早已习惯了书房之中灯火通宵达旦、终夜幕僚不绝。

辅佐两代君主,惯执朱笔批注。

斡旋于错综复杂的士族、宗室、庶民之间,于重重负累里、于风雨如晦中,挣扎着维持大魏的运转与持续——似乎这种维持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明知道跪宫这种方式必然会让圣上认为这是士族在逼宫,导致本就因燕州城一事对阀阅疑心日趋严重的圣上震怒且选择反对到底。

但……

端木醒还是抱着万一的指望。

他不希望大魏衰落,更不希望大魏灭亡。

他希望圣上能够幡然醒悟过来,明白何谓急、何谓缓……

毕竟连太子面圣都失败,哪怕端木醒私下求见圣上哀求,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样。

跪宫。

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急病乱投医也好,心存侥幸也罢。

总而言之,端木醒此刻已是走投无路。

锦绣端木跟凤州卫氏一样,文风昌盛之家,没有擅长武略的人才。

否则苏屏展能够想到先斩后奏,端木醒又怎会想不到?

但就像圣上不放心刘家一样,端木醒也不会放心刘家人带东胡军攻打燕州。

所以必须换将。

可能够取代刘家人统帅东胡军的,只有沈家、苏家的人才可靠。因为若是换上庶民出身的将领,万一学陆颢之了怎么办?刘家训练出来的东胡军虽不会随同其叛变,但这人若故意指挥东胡军败于陆颢之之手来做进身之阶呢?

纵然将其家眷控制了,但如今的局势这么做,必然会让朝中其他庶族大臣寒心!

人心一散,单靠士族哪里维持得了这偌大皇朝?

更不要说若非同样出身阀阅的主将,即使带着东胡军打下了燕州……那时候也未必压得住阵脚,届时,跟刘家人带军又有什么两样?

可端木醒私下与沈、苏商议,两家却全装起了糊涂。

毕竟在这两家看来,就算燕州夺回来又如何?天下已乱,国无明主,也不过是多拖些日子罢了,还不如省点功夫。

最重要的是圣上分明就是老糊涂了,前年士族联手易储时,圣上还存着一分清明,退让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圣上还打算让燕州暂时落在陆颢之手里好拖垮刘家……这种老糊涂的圣上最难伺候不过,一个不小心他盛怒之下直接下旨赐死你,你是反是不反?反的话,沈家立刻就被推上风口浪尖不说——西凉军还没找到理由进入中原呢!不反的话,难道就这么等死么……

何况世道既乱,能够让刘家削弱几分也没什么不好……

总而言之,端木醒不能说动沈家苏家出人领兵,他带人在这里跪宫,既是跪给圣上看的,也是跪给沈家、苏家,跪给满朝文武看的。

此刻听苏屏展松动了语气,端木醒却仍旧没什么喜色,疲惫的道:“那么苏贤弟打算几时……”

话没问完,却听苏屏展淡淡的道:“端木兄误会了,弟之意,是说燕州之事,咱们自处之就好,何必劳烦圣上?岂不知这些年来,圣上久居后宫,鲜少过问外事,已成定例?”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周月光

[第4章第4卷]

第465节第一百二十六章

周月光

天色快明的时候端木醒方安抚完群臣,又亲自送了中途昏倒的几人返回府中、目送他们被家人接进去,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太师府。

太师府中自然也是满堂人守着。

究竟上了年岁,才进门,端木醒见着子孙们一起上来请安,忽然头一晕,就这么当众倒了下去。

等他醒过来时,却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卧榻上。

头顶熟悉的八宝芙蓉华帐半卷半放,侍妾怜絮伏在榻边,歪着头枕着臂,似乎伺候着伺候着,太累,就这么睡过去了。端木醒侧头朝外看,外头点着灯,应是黑夜。也不知道是当天晚上还是隔了一天了?端木醒只觉得浑身无力,好在昏迷时有人替他喂过水,嗓子倒还没干得叫不出声。他出力叫了几声,惊醒了怜絮,抬头看到他睁着眼,顿时露出喜色,一骨碌的爬起身,惊喜交加的喊道:“老太爷,您可起了!”

端木醒的老妻逝世后,没有再续弦,如今上房里的侍妾们,就交给了这怜絮管着。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为人颇正,对端木醒可谓是忠心耿耿,也难怪众人放心她一个人守夜。

“燕州之事如何了?”端木醒此刻却无心理会怜絮的问长问短,嘶哑着嗓子,径自问道。

怜絮撇过头去暗暗擦了把泪,强笑道:“苏家三老爷与沈家大公子打算一起去……太尉给东胡写了鸽信,想来不出数日就会兵临燕州城下。”

苏屏展已经决定选择苏鱼舞,自然要偏重三房,苏秀茂跟苏秀葳兄弟两个都在伯仲之间。这次苏屏展让苏秀葳去,自是考虑到苏秀葳乃是苏鱼舞的父亲。想让三房借此事扬一扬名,给苏鱼舞父子铺路。

而沈家么……沈宣自己肯定是不能去的,沈宙也一样。这一次夺回燕州又不是单纯的混功劳,陆颢之非无能之辈,刘家有没有打什么心思都不好说。沈氏诸子之中惟有沈藏厉年岁最长、又在西凉磨砺过,最有经验,故而派了他。

端木醒揣摩了下这两家的想法,暗松了口气。苏秀葳父凭子贵,是未来的苏氏阀主;沈藏厉纵有不足,曾经也是被寄予厚望的阀主。这两人都非纨绔子弟,加上刘家想夺回燕州都快想疯了……

他正沉思之间,忽然闻到药香扑鼻,抬眼看去是怜絮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进来:“老太爷快趁热喝了罢!这是八小姐亲自熬了三个时辰的呢!”

“芯淼?”端木醒一怔,道,“是她亲手熬的?”他的孙女他清楚,端木芯淼因为母亲抱恨而终,对整个端木家都没什么好感。平常端木家求医都要看她脸色,更不要说亲手熬药了。即使端木醒是她亲祖父,端木芯淼也没怎么给过面子他。

前年她是被哄回来了,但那是冲着端木家许给她的嫁妆……这孙女居然会给自己亲手熬药、还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吗?

怜絮看出他的疑惑,轻声慢语的道:“老太爷早上才晕过去,八小姐就主动上前诊脉了。之后开了药,本来大夫人想拿去叫人熬的,结果八小姐却说这药想熬出十成药性来,恐怕寻常下仆做不到,还是她来的好。然后八小姐就带着一个使女朱实,在厨下足足守了三个时辰,中间朱实只是替八小姐擦汗、打扇,整碗药都是八小姐亲手为之……大夫人方才还在感叹,说八小姐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血,从前纵然对老太爷有些误会,可闻说老太爷不适,可不就是心急如焚?”

她又补充,“下人们都说八小姐熬药时几次落泪,为此还把人都赶开了。”

“这孩子……”端木醒叹了口气,他对孙女当然不会跟孙儿那样重视,近年来善待端木芯淼还是因为年纪大了,总是想起老妻。继而想到老妻生前最宠爱的大孙女、以及大孙女最关心的小孙女……

他摇了摇头,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遂压下满腔心绪,吩咐道:“端来与我用。”

海内名医的高足亲自熬出来的药,自然效果明显。

端木醒吃了这药,未几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就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

对着儿孙们的嘘寒问暖,他甚至还有心情玩笑:“吾家有神医高足,区区小恙何须担忧?”

不过被当众夸奖了的端木芯淼并没有因为亲手给祖父熬药就变得整个人都善解人意,她淡漠的站在远处,对这句话连笑都没笑一下。

对于这位八小姐在端木家的格格不入大家都习惯了。很快就有玲珑的人把话题引了开去……

大家都觉得端木醒照这趋势下去怕是三五日就能起身视事了,端木醒自己也躺不住:燕州不是那么好打的……先斩后奏也好、斩了不奏也罢,总要收场……还有天下大乱,其他地方的平乱、安抚……

总而言之想起这些国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好起来。

这种情况下有个医术高明的孙女真是叫人欢喜。

只是端木醒没欢喜两日,第三日上头忽然就又昏了过去!

这次怜絮被吓坏了,赶忙请了端木芯淼赶到。

端木家上上下下围在堂上等候她诊治结果。

少顷,端木芯淼才走出来,皱眉道:“祖父年事已高,跪宫辰光又太长,这次……事儿却有些麻烦。”

她的四叔端木琴急问:“那你能治么?”

“治当然能治,只是快不起来,得卧榻些时日颐养,不可劳心劳力。”端木芯淼环顾了下四周的长辈们,道,“然而祖父心系国事,恐怕未必肯全听我的。我只能给祖父开方熬药,其他的,却要赖父亲与诸位叔父了。”

“你只管开方,其他的交与我等便是。”端木醒的诸子彼此对望,皆颔首允诺。

这样端木醒再次清醒之后,就被家人牢牢的看了起来,死活不许他下榻、更不许他在榻上批阅公文。

由于跪宫一事,太师与司徒的名声大振。

端木醒因为身体的缘故被家人盯着不让视事,朝政大抵就都报到了司徒卫煜处——本来,朝政基本上都是由出身于代代从文的三阀里的太师、司空与司徒主持的。出身于以武传家的三大阀阅的太傅、太尉与太保不过是在大事上才协理。

司空宋羽望开春就告了病,如今太师端木醒也病了。司徒卫煜想不管事都难。

而沈、苏、刘也没有插手朝政的意思。

毕竟圣上虽然老糊涂了,但兵发燕州这种大事,要说完全瞒住圣上,尤其是在事后,怕是有些难。

到那时候他们三家总要留个辩解的理由——这么做是为了平乱,不是为了夺权。

只是众人都不知道,卫煜代替端木醒日理万机时,端木家的大夫人周月光正攥着帕子、一脸忧心忡忡的与她过门以来一直疼爱有加的继女端木芯淼诉说着:“……怎么劝,司徒都不允!这事儿又不能告诉太多人,免得你祖父被人议论,这可怎么办呢?”

端木芯淼蹙着眉,脸色很不好看,道:“我之前听说过卫司徒固执得紧,这会才晓得他简直固执到糊涂的地步了!”

“唉!”周月光不住的叹息,道,“你表哥好容易才从你表嫂那里听了一耳朵!也亏得他惦记着咱们娘儿俩,托人告诉了过来。不然等燕州平定之后,圣上震怒,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这又是何必呢?朝廷俸禄又不是就养咱们端木家一家,其他人家都不管,老太爷他……”

也难怪周月光要指使继女在公公端木醒喝的药里做手脚,把端木芯淼原本打算给祖父预备补身子的药换成让他短时间里都起不了身做不了事的药:

去年年底,邓贵妃的侄女邓弯弯嫁给了周月光的侄子周见贤,贵妃就这么一个侄女,虽然不如侄子邓宗麒那么宠爱,但邓弯弯三不五时入宫陪伴姑母,也是很得姑母喜欢的。这不,跪宫之事发生后的次日一早,就是端木醒回家后不到半个时辰,周见贤就打发人悄悄给姑母送了个消息:圣上在明光宫里大发雷霆之怒!

重点是,圣上当着邓贵妃的面,咬牙切齿的发誓,这次燕州之变,是他给士族最后一次机会,谁敢违抗圣命,他必定下旨抄家,誓与士族玉石俱焚、也不再放任这些国贼继续得意!

跪宫的人里也有邓家人,邓贵妃当然要传递消息出来让邓家人想办法撇清关系。

邓弯弯跟姑母宫里人熟悉,传话给邓家的人顺道也给她报了一声。她自然要提醒夫家……于是周见贤又想到了嫁到端木家的自己的姑母……

所以之前被端木醒与卫煜煽动跪宫的人里,闻说圣上这次发了狠,有些人也迟疑了。

周月光是属于接到消息比较早、决断也下的比较快的人之一。

她自己没儿女,却养了个出色的庶子,还笼络了端木芯淼这样擅长医理的嫡女。早已把锦绣堂看成是自己的了,如何能够坐视端木醒去招惹圣上震怒、从而给锦绣堂带来麻烦?

所以周月光立刻说服嫡女端木芯淼。

而周月光的细心之处在于,她知道卫煜是端木芯淼的未婚夫霍沉渊的老师,所以不但建议端木芯淼用药让自己的祖父“病倒”不能视事,以尽可能的撇清关系。也自告奋勇打发人送了同样的药给卫煜……当然她绝对不会告诉卫煜自己公公是装病,实际上她也是打发旁人去这么建议卫煜的。

哪里想到卫煜倔强得很,根本不屑如此作。

周月光知道后,自要跟端木芯淼说清楚了,免得往后端木芯淼与她生出罅隙来。

不过端木芯淼向来冷心冷情,对霍沉渊这个未婚夫她也就是不讨厌而已,未婚夫的老师还要隔一层。既然已经尽了力,卫煜不听,她也懒得费心,淡淡的道:“人各有志,卫司徒既不愿意,咱们又何必勉强他?”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敛昆

[第4章第4卷]

第466节第一百二十七章

沈敛昆

帝都暗流汹涌之际,西凉,明沛堂中,却是一派融融和乐。

俗谚说小孩子“三翻六坐,七滚八爬”,生于去年六月的江荷月这时候已是八个多月,被贺氏养得胖呼呼的,小手伸出来,一戳一个肉窝,腿、臂都是藕节一样。她穿着卫长嬴送的五彩织金绣百蝶穿花袄裙,球一样在氍毹上滚来滚去,不住发出清脆的笑声或咿呀声,很是起劲。

和她闹出来的动静不一样的是去年十一月落地的沈舒燮,因为他才四个月不足,却还被包在襁褓里,被还不会叫的大姑姑沈藏珠怜爱的抱着,只能转着乌黑明亮的眸子,好奇而安静的看着四周的一切。

氍毹的东南角上是沈舒颜在教沈舒西认字,不管三岁的妹妹能不能懂,沈舒颜说到兴致头上,卷了袖子挥毫而写,运笔如飞煞有才女气势,说不得又把四周甩了一溜儿的墨汁……有几滴甚至飞到了沈舒西脸上。

察觉到这一点,沈舒颜忙又拿帕子替妹妹擦拭。她现在的帕子几乎都是自己做的,绣技精湛。沈舒西眼尖的看到红红绿绿的,一把抢在手里不肯放,沈舒颜几次训斥她都不成,就跑到姑姑跟婶母跟前告状——她过了年,是七岁了,沈舒西却才三岁,还是出生起就病歪歪的。长辈们即使因为她嫉妒心强烈让着点她,这会不免也要圆场几句:“就一条帕子,妹妹喜欢,你不如送与妹妹如何?回头姑姑再着人送你些上好的丝线与绸缎,你就辛苦点,再绣一条嘛!”

“你这孩子,还好意思说你妹妹。”卫长嬴则是把她拉到怀里,点着她额,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合着你是忘记几年前在帝都时,婶母到你大伯母那边见着你,你抓着婶母头上的发簪不肯放的事儿了?婶母可没心疼那簪子,当场就要给你的。你如今怎么还对妹妹吝啬一条手帕呢?”

沈舒颜嘟着嘴道:“为了那支簪子,二姐姐跟母亲都骂了我的!也没许我拿!”

不过她说归说,又在卫长嬴怀里腻了会,也就不提被沈舒西拽去的手帕的事了。再过了片刻,她听卫长嬴跟沈藏珠又说起家常里短的事情,觉得无趣,便挣开卫长嬴的手,重又跑去跟堂妹玩耍起来。

看着偌大明堂因为四个孩子跑来滚去显得格外有生气,卫长嬴与沈藏珠都觉得很是高兴。沈藏珠感慨道:“我有些年没在家里看到这样的热闹了。”

“大姐姐说的是,看这会倒比过年那几日还要热闹些,究竟小孩子多了才能热闹不断。”卫长嬴笑道,“不过说来也是多亏了大姐姐悉心照料,西儿现下是大好了。不然咱们替她悬着心,也没这心情在这里看他们闹腾。”

沈藏珠深以为然:“孩子们康健就是咱们最大的福分,但西儿能大好,还是要谢季神医……”

这话还没说完,门口就有小使女扬声禀告:“大小姐、少夫人,六公子来了,道是方才季神医来过,托付了件事儿,要来与少夫人说呢!”

“神医可真不经说,才一提人就到了。”沈藏珠跟卫长嬴怔了一怔,一起笑出了声。

卫长嬴道:“还不只是到了,咱们都不知道,竟又走了——快请六弟进来。”

片刻后六公子沈敛昆进了门,他穿着一身大红猎装,玉带束腰,足蹬皂靴,臂上缠着乌色长鞭,整个人显得英气勃勃。衣角上沾了几片新发嫩叶,进门时因撩袍落下,坠在猩红氍毹上格外显眼,似乎还散发着远山的清寒与草木香气——这小子一准嫌在祖堂里待着无趣,又跑出去狩猎了。

沈藏锋离开后,一开始的时候沈藏珠跟卫长嬴对沈敛昆没怎么拘束,任凭他自己到处闲逛着找乐子。但沈敛昆上回玩得太过火了,在勾栏里与个脾气桀骜的族兄争花魁也就是了,居然赌气之下昏了头,给那花魁赎了身不说,还扬言要把她带回明沛堂!

沈家这种人家,连庶民都看不起,更不要说风尘女子了。在勾栏里砸银子捧花魁那是在外面,逢场作戏取个乐,没有什么。可把人带回家,哪怕沈敛昆没说给她什么名份,但也是不可能的——照着时下的想法,这种人带进沈家、还是祖堂,这不是脏了沈家的门槛吗?

也是亏得沈藏锋不在,不然非把他吊起来打不可!而且沈敛昆的未婚妻霍清泠还没过门,就先弄个侍妾、还是勾栏里的女子,连自小伺候沈敛昆长大的使女都不是——即使霍家门楣不如沈家,但沈家自矜门庭,也不会准许这样扫未来媳妇面子的事情发生,堕了家声。

好在沈敛昆当时既喝多了又负了气,他身边的人还存着几分清醒,赶忙打发人回来禀告了沈藏珠、卫长嬴。两人知道之后又急又气,斟酌之下请了四叔公沈熏出面,将沈敛昆以及那与他斗气的族兄各打了五十大板,又使人将那花魁送还原籍,这才圆了场。

那之后卫长嬴为防发生类似的事情,与沈藏珠一起板起脸来狠狠训斥了一番沈敛昆,又派人知会西凉城各勾栏、赌坊之类三教九流的地方:谁敢再接待沈敛昆、勾引本宗的公子学坏,仔细本宗的大小姐与三少夫人发下命令来,拆了上下的骨头!

自此之后沈敛昆想再去寻欢消遣,各家老鸨掌柜都是长跪门前求他千万莫要进去……

沈敛昆起初还不肯就这么听了话,颇为不忿的去找姐姐跟嫂子理论。结果卫长嬴跟沈藏珠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长篇大论的说得他几欲昏死过去——这才知道之前三哥沈藏锋对他与沈藏机的管教是何等温柔!

毕竟沈藏锋管教他,下场最多也就是挨顿打。

亲生兄弟,沈藏锋手下自有分寸,最多也就是叫他受点皮肉苦,熬过去就成了。偶尔沈敛昆不服,还能跟哥哥犟上几句,闹腾一番。

但姐姐跟嫂子虽然不打他,可他受不了这两位的说教,难道还能跟姐姐与嫂子动手不成?!

是以沈敛昆现在乖得很,他也只能乖得很:要么在祖堂里发呆,要么就是出城狩猎。

看他今日装扮,自然是才出猎回来。

沈敛昆给姐姐、嫂子见过家礼,还没说事,不远处沈舒颜已经把饱蘸了墨汁的紫毫一扔,拉着妹妹沈舒西一起跑过来,行完礼后就欢呼道:“六叔六叔你可回来了!我想去骑‘赤炎’,现在就去好不好?”

又说,“也带上西儿!”

如今本宗在西凉的三个孩子里沈舒颜居长,她又是个天赋卓绝学什么都一点就通的主儿。因为喜爱狄人送的骏马“赤炎”,去年从迭翠关回来之后,就由三叔沈藏锋教导了骑术。当然她这么点大,又是女孩子,谁也不会让她单独骑。

沈藏锋离开后,沈舒颜想再骑马,卫长嬴就抓了沈敛昆这个六叔。一开始沈敛昆因为忙于花天酒地、赌牌九掷色子,还觉得教导侄女骑术浪费自己玩乐辰光,但碍着嫂子跟侄女的面子不得不答应。

后来他玩不了了,教导沈舒颜居然成了少有的差事之一。也因此,沈敛昆现在对几个侄儿侄女最喜欢的就是沈舒颜——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从为人师长的角度来看,沈舒颜这种长得俏丽胆子大天赋好、随便什么都是一教就会的弟子,恐怕没有做老师的不喜欢。

此刻他虽然是专门来给嫂子传话的,但还是笑眯眯的摸了摸沈舒颜的小脑袋,道:“颜儿乖,等六叔与你三婶说完话,就带你去!西儿却是太小了,等她长大些,到你这么大,六叔再带她去。”

沈藏珠怕沈舒颜不依,继续纠缠下去耽搁了沈敛昆说正事,就招手把沈舒颜跟沈舒西都叫到身边,搂住了不让她们闹腾。

沈敛昆就说了自己出猎归来恰好遇见季去病来拜访所托付的事情:“季神医说,其堂妹与甥女因为种种缘故,都没有姓季。如今想改回季姓。”

“哦?这是好事呀。”沈藏珠与卫长嬴对望一眼,道。

木春眠改姓,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季固伤怀于父母双逝、季英这一支子嗣凋零,可谓上无遮盖,下少子嗣,所以把“季”字去了最上面的一撇与下头的子字。不过这虽然可能真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另一个原因很有可能是季固身为逃犯,总是要掩人耳目一下,免得祸及女儿的。

但去年季固身份被确认,卫家就上表给他求了赦免的上谕。如今又有名满天下的名医季去病这个侄子为依靠,自然用不着再让女儿改姓……

至于说曹丫其实确实应该姓曹的,但曹家人之前就被季固父女捏在手心里,如今更没有他们说话的地方。曹丫跟谁姓、那还不是季固说了算?何况季家固然算不得士族,但地位待遇与小士族也差不多了。曹丫姓季绝对比姓曹有前途。

问题是,木春眠与曹丫改姓这种小事,季去病应该犯不着需要来告诉卫长嬴、只要他回了帝都之后给季固三人上户籍时说一声就成了吧?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误会

[第4章第4卷]

第467节第一百二十八章

误会

所以还有下文——沈敛昆道:“季神医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想让其甥女学点武技傍身,也学点礼仪,免得往后回了帝都,惹人笑话。”

说到这里沈藏珠跟卫长嬴都明白了,果然沈敛昆继续道,“季神医的意思是,三嫂若是肯,想让其甥女拜三嫂为师。跟着三嫂学些拳脚功夫,更能学点规矩。”

这是季固在跟季去病见面前,得知季去病对卫家有恩后就一直在打的主意:怎么说他也才这么一个外孙女,即使不是他希望的外孙,总归是亲生血脉。

但曹丫出生流民聚居的曹家堡这一点知道的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隐瞒。即使她的父亲是曹家堡已故的堡主,这身份也就在曹家堡得意些,堡外可未必有什么人买账。更不要说那些重风骨的读书人家了。

小姑娘如今只论出身那肯定是被人当贼人之后看的……

趁着季去病才治好了卫长嬴之父,借一借卫家的势,给曹丫尽可能沾点光,往后也好嫁个好人家。然而季固这番如意算盘由于惊闻季去病居然年过百半还未娶妻生子给搅了——在季固心目中,外孙女虽然是亲生的,一来不姓季,二来是女流之辈,究竟不能跟真正的季家骨血比。

所以季固毫不犹豫的按下了给曹丫谋取晋身的念头,转为忙碌起了侄儿娶妻之事。这中间他也试图再提过,但他对卫家又没什么恩,也只能给曹丫求个使女的差事,只是还是被担心曹丫出身乡野、会把自己侄女带坏的卫长嬴婉拒了。

这过程,卫长嬴猜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由于季园前任总管齐山的禀告,她对曹丫印象实在不怎么样,所以一直装着糊涂。

但今儿个季去病亲自来说……这是救父恩人,卫长嬴可不敢怠慢。

思忖了片刻,她打发沈敛昆带沈舒颜去骑马,对大姑子使个眼色。沈藏珠会意,开口让乳母们把沈舒西、江荷月与沈舒燮都带下去。

清场之后,沈藏珠就不解的问:“三弟妹莫非是担心颜儿不能与那曹小姑娘好好相处吗?我看颜儿如今好为人师的很,没准那曹小姑娘来了,颜儿热心教导她,倒是用不上咱们操心了。”

沈藏珠只见过曹丫一两回,依稀记得是个秀美的小女孩儿。她因为是无子守寡,对小孩子们就格外宽容些,哪怕是下人或外人也一样。尤其曹丫长相并不逊色于大家千金,又表现得温驯乖巧。这让沈藏珠对她印象不坏——而且她还是治好了卫长嬴父亲的名医的外甥女。

所以沈藏珠认为,卫长嬴应该是考虑到两人的亲侄女沈舒颜任性娇气,跟自己的弟弟妹妹都老是处不好,更不要说出身不高的曹丫了,这才为难的。

这时候沈藏珠自要给卫长嬴搭个梯子。

毕竟祖堂如今无事,她们两个成天也就是带孩子。一个是带一群也是带,连江荷月都被抱在一起抚养了,更何况已经七岁的曹丫?

只是卫长嬴听了她的话却摇头苦笑,道:“大姐姐您不知道……我哪里是担心颜儿跟她处不好呢?这曹小姑娘心地倒不坏,只是她……许是在曹家堡里长大的缘故,这孩子……举止言谈,着实有失斯文!”

“你担心这个?”沈藏珠可不知道,卫长嬴委婉说来的“有失斯文”乃是曹丫对着亲外祖父成天一口一个“老不死”这么惊悚,以为只是寻常不懂礼仪的乡野女童,就不以为然道,“若这小姑娘是个礼仪齐全的孩子,想来季神医也不会托付给你教导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规矩礼仪,那都是浸润到了骨子里。所谓耳濡目染,小孩子家学得也快。这小姑娘也有七岁了,正是懂事又能学东西的时候,季神医到西凉也有年余,想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到现在才提的。我想起初咱们忍一忍,过上些日子,孩子学了起来,即使往后不能跟颜儿她们比,将来嫁个庶族读书人家,那是肯定没问题的。”

卫长嬴苦笑着道:“倒不是这些,若只是这孩子举止粗野,老实说我也不会很在意的。正如大姐姐所言,咱们这样的人家教点规矩那是随便拉个大使女出来都能做到的。但这孩子……之前听说,她……似乎对长辈有些顶撞。我却怕她来了,把颜儿她们都教坏了去。”

“这样?”沈藏珠也是一怔,片刻后才道,“想也是季家人太宠她了,这也难怪,季老丈半生坎坷,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当成掌上明珠、任她顶撞也是情理之中。”她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露出恍然之色,道,“我还道季神医也好、季老丈也罢,不说多么的规矩十足,既是代代出太医的人家出来的,宫廷规矩那都是打小学起,曹小姑娘怎么会是有失斯文的人呢?原来是做长辈的舍不得下手去管,又不忍毁了她前途,这才托付到你这里。”

“呃……”看着大姑子一脸了然与理解之色,卫长嬴实在没好意思继续告诉大姑子,她口中所谓“把外孙女当成掌上明珠”的季老丈,对自己唯一外孙女的称呼乃是“赔钱货”……

摇了摇头,卫长嬴思索片刻,倒是有了一番计较:“这样吧,季神医说,曹丫拜我为师,是学武与学规矩。却也不一定要跟颜儿她们混在一起,回头打发人去季家问问,曹丫是住在明沛堂呢,还是早晚过来。若是住在这边,就给她单独收拾个院子,离大姐姐你带着颜儿、西儿住的院子远些。毕竟要习武的话,总归有点动静,别吵着你们。”

沈藏珠虽然因为误会了曹丫所谓“不斯文”的真相,不觉得有必要将曹丫与自己的侄女们分开,但见卫长嬴坚持,也不觉得有必要阻拦,道:“这样也好,颜儿最爱学东西,她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没准知道曹丫跟着你学武,也要参与,二弟妹却不见得喜欢她学这些。”

“可不是?而且不说二嫂子的想法,我还指望她往后代我教光儿、燮儿呢!”卫长嬴决定了如何对待曹丫这件事,听得这话,便抿嘴一笑,打趣道,“看她把西儿教得那么好,往后我可预备要沾二嫂子的光,打算省一省事了!”

“就冲着你这些日子这样疼她,往后让她费一费这个心也是应该的。”沈藏珠掩口轻笑,“再说颜儿是乐在其中,却也未必觉得费心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孩子们的话,沈敛昆却带沈舒颜骑完马回来了,沈舒颜红扑扑的小脸,一头的汗,沈藏珠忙吩咐:“去备水,快些沐浴更衣,免得着了冷。”

卫长嬴见状也起身:“我去看看其他人,这些小家伙,一下离了眼前,没准就要闹出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两人就忙碌起来。

趁沈藏珠忙于安排沈舒颜沐浴、安抚想继续跟堂姐玩耍的沈舒西的光景,卫长嬴叫来黄氏,把自己的盘算大致给她讲了讲,让她去季园说一声。

……说起来季去病这些人现在还在西凉也是有缘故的。

季去病在去年九月,沈藏锋一行人返回帝都时本要奉叔父季固、堂妹木春眠以及甥女曹丫一道回京。流落西凉几十年才得脱罪还乡,季固心情激动万分,甚至早早就叮嘱女儿木春眠把曹家堡跟蒙山帮都快刀斩乱麻的处置了,迫不及待的要走。

没想到,他们跟着队伍走了不到十天又被一队士卒送了回来。

那时候卫长嬴身子重,当家的沈藏珠惊讶的使人去问了,才知道是因为走了两天,季去病在叔父压力之下娶的年轻妻子赵扶柳有些不适,就请丈夫把了下脉——竟发现有喜了。

季固这人本来就把子嗣看得很重,不止一次公开表示过对于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而女儿也只生了个女儿的遗憾与懊恼。跟季去病重见之后,最大的盼望就是能够抱上侄孙。

既知道此事,他毫不犹豫的要求返回西凉,免得前往帝都山高水长的叫赵扶柳的身孕出了什么差错。

尤其回来后没几日,断出这一胎是男胎,更是把季固喜得合不拢嘴,竟是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几岁一样,日日对季去病耳提面命,要他好生照料好妻子,让赵扶柳务必顺顺利利的为季家生下子嗣来。

这段辰光,卫长嬴与沈藏珠也是三不五时的打发人送滋补之物过去。

由于黄氏跟季去病的渊源,送东西的大抵是她。

季去病对于这种示好与心意一向淡淡的,但这日却专门在厅上等着……可见他对曹丫前程这件事情还是很重要的。

毕竟季去病本人不像季固那么重男轻女,不然他早就成亲生子了。

而赵扶柳要到五月才生产,她腹中孩子还没落地,父子不曾见面。倒是曹丫这个嫡亲外甥女就在跟前跑来跑去,季去病如今要顾的晚辈就曹丫一个,几乎是想到了从卫长嬴入手、给曹丫抹点好名头的主意就立刻去明沛堂请托了。

此刻看到黄氏来,季去病不等她行下礼去,就直截了当的问:“曹丫的事儿?”

“神医您放心罢,您亲自去说,少夫人哪有驳您面子的道理?”黄氏与季去病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所以还是称呼其为“神医”,此刻忙道,“六公子跟少夫人一说,少夫人就答应了。”

季去病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他在帝都时,脾气不好的名声更在医术之上,不过与叔父重逢、又得知自己还有个亲表妹以及一个亲外甥女之后,胸中块垒消除不少,待人倒是和颜悦色了不少,此刻居然还客套了一句,“曹丫年幼,从前在曹家堡时,因为叔父与表妹都忙碌,无暇教诲于她,若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向卫夫人说一说,请她包涵些。”

黄氏心下感慨这有了子嗣晚辈的人究竟不一样,这要搁帝都那会,季去病怎么可能说这种客套话?

不过黄氏虽然不能称季去病为师,却一直对他执弟子礼,这样的感慨自不会说出。定了定神,黄氏见厅中只得两个长相粗糙的下仆,认得是木春眠——马上就是季春眠——从曹家堡带来的人,自从季去病来到西凉之后,季固从曹家堡弄了些心腹过来,渐渐的就把最先那批卫长嬴派来的下仆取代了。

这些季固父女一手弄出来的人自是可靠。

所以黄氏见只这两人伺候,就开口说起卫长嬴私下里叮嘱的话来:“其实少夫人早在去年就想给曹丫一份前程了,不瞒神医,早先神医一行人随三公子返回帝都时,少夫人把信都写好、打发人带着了。只是不想因为赵娘子的缘故神医又回了来,少夫人这才暂时作罢。”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安排

[第4章第4卷]

第468节第一百二十九章

安排

季去病皱眉道:“怎么?”

“少夫人也不想瞒神医您,按着少夫人的意思是不想收曹小姑娘在自己身边的。”黄氏轻声慢语的道,“您别误会,少夫人倒没有旁的意思。私下里,少夫人不止一次跟婢子说,神医您救了少夫人的父亲的恩情,她一辈子都记得!只是您也知道,四孙小姐跟五孙小姐,如今都养在少夫人跟前。”

“是嫌我家曹丫出身太低,冲撞了沈家的千金么?”季去病冷冷的问。

黄氏忙道:“自然不是。只是您或许不知道,五孙小姐如今年幼,看不太看得出来性情,也还罢了。但四孙小姐与曹小姑娘同年,这会子没有沈家人在,婢子跟您悄悄说一句:这位孙小姐的性情,尤其是跟年纪仿佛的玩伴一起时,却不太好相处的。早先少夫人觉得四孙小姐一个人怪没意思的,还特意从族里邀了两位小姐时常过府来陪她玩耍,却不想四孙小姐对这两位族姐半点都不喜欢,她们头一次上门后,四孙小姐就缠着少夫人往后再不许她们来了。您说,又何必叫曹小姑娘去受委屈呢?”

季去病皱着眉,想了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她这次怎么又答应了?”

黄氏笑道:“您亲自登门,少夫人哪能驳了您的面子呢?好在当时大小姐也在,少夫人拉着大小姐一起说了,大小姐也赞成少夫人收下曹小姑娘。如此往后纵然曹小姑娘与四孙小姐有了什么冲突,也有大小姐从中斡旋。”

沈舒颜善妒任性又好强,在同龄人里真心不是好相处的。而曹丫么,有一个医家出身、干过逃犯、贩过私盐、号令盗匪……还抢了人家曹家几代传下来的曹家堡的外祖父,还能指望她忍气吞声不成?

季去病脾气虽然不好,但他一来医术高明,二来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进退。可曹丫那么小,小孩子脾气上来了,管你是明沛堂的掌上明珠还是下人婆子,没准她就握着拳头上去一阵打……到时候不管谁吃了亏,卫长嬴夹在中间都很难做。

因为沈舒颜的母亲端木燕语本来跟卫长嬴关系就不怎么样,曹丫又顶着卫长嬴娘家父亲的救命恩人甥女的身份,隐隐之间两个孩子就有点夫家婆家之争的意思。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卫长嬴肯定要被说闲话。而且沈宣夫妇本来就偏心着三房了,沈藏锋又是内定了的下任阀主。在这种情况下,卫长嬴自然要照顾到兄嫂们的心情,处处退让些才显得大度。

所以才需要沈藏珠的斡旋,她是沈舒颜的堂姑,跟曹丫没有什么关系,说话立场却是方便得多。

季去病思忖了下,就问:“那么之前卫夫人打算怎么安排曹丫?”

“少夫人的嫡亲表姐宋大小姐,就是如今苏家的五少夫人,您是知道的。”黄氏道,“宋大小姐在闺阁里时,就是士族里出了名的闺秀楷模。而且她出阁未久,膝下没有子女不说,就连苏家现在,也就二房里有位孙公子,如今才三岁呢。何况苏家的邓老夫人向来慈祥,最喜欢小孩子。少夫人跟宋大小姐犹如亲生姐妹一样,曹小姑娘若到了宋大小姐身边,宋大小姐是决计不会委屈了她的。”

扶风堂在曾孙一代确实没什么人……季去病在帝都住了几十年,不是高门大户根本请他不动。虽然因为邓老夫人是邓家人的缘故,扶风堂求医他都不理会,但扶风堂的人丁他还是知道的。

苏氏本宗因为孙辈都还年轻,所以没几个曾孙。曾长孙女还夭折了,现在的两位孙公子,有一位还是父母外放时生在任上、至今没回过帝都。

一个没有孩童的家族,对于孩童照理是会比较纵容点的。宋在水在闺阁里的名声也确实很大,至少在贞静贤德这方面,卫长嬴远不如她深入人心。而且宋在水的婆婆卫郑音不但是卫长嬴的亲姑姑,还是卫郑鸿的嫡妹。冲着季去病的面子,曹丫要是被送去给宋在水抚养教导,卫郑音一准不会有意见,而且还会对曹丫疼爱有加。

这个安排足见卫长嬴在曹丫的前程上是用心思虑过的。

季去病神色缓和了些,道:“这样是不错,但之前为何都没提过?”

若早知道卫长嬴会这么安排曹丫,季去病也不会亲自去开这个口了。因为他是卫郑鸿救命恩人的身份,作为卫郑鸿的女儿,对他亲自去说的要求自然要答应。这一答应,却才知道卫长嬴私下有更好的法子,季去病自是遗憾又不悦。

黄氏叹道:“本来要跟您说的,但谁想到少夫人这么打算之后没多久,就接到信,说苏五公子在东胡染了重病,宋大小姐不放心丈夫,亲自去东胡照料了。所以就把这事情搁置了下来,但您也知道少夫人在帝都亲眷不少。是以去年您几位跟公子一道走时,少夫人又给大姑夫人写了信。这位大姑夫人您也知道,乃是老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规矩,在贵胄之中素有贤惠的名声!只是因为陪着姑爷长年在泽州任职,这两年才回来,在帝都声名不显。而大姑夫人膝下二女,皆是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曹小姑娘去了那儿,也会得到很好的教诲,更不会受什么委屈。”

闻言季去病就有些懊恼,道:“那么现在呢?”

“少夫人说,知道您让曹小姑娘拜师,其实也未必是真想让曹小姑娘随少夫人习武。主要还是给曹小姑娘的往后考虑,所以少夫人有个主意,但您若不同意也不敢勉强。是这样的,少夫人如今膝下已有二子,却没有女儿。”黄氏轻声道,“您若是不嫌弃,不如,让曹小姑娘拜少夫人为义母,如何?”

季去病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替曹丫受宠若惊,反而重重哼了一声,道:“那么她这么做,想要我做什么?”

“您可误会了,少夫人却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着曹小姑娘即使是在众口称赞的仕女膝下养大的,可若没个实在的关系,往后回了帝都,世家望族来往起来,指不定就有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东西小觑了她去。”黄氏忙道,“而有了义母义女的身份,将来少夫人也方便替曹小姑娘说话。”

季去病沉思片刻,才道:“高门大户,收义女哪有那么容易?”

“这天下谁不知道是您妙手回春治好了少夫人的父亲?少夫人如今收曹小姑娘做义女,那也在情理之中。”黄氏微微一笑,道,“就冲着少夫人如今有二子在膝下,阀主与夫人一准不会驳了少夫人的颜面。”

沈家本宗现在统共才三嫡一庶四个男孙,有两个嫡孙都是卫长嬴所出,只要卫长嬴不犯大糊涂,做长辈的就是念着孙儿也得给足了卫长嬴面子。

虽然说曹丫的身份与卫长嬴太过悬殊,收她做义女有点不成体统。但有救父之恩的理由以及膝下二子的体面,卫长嬴这会收了曹丫,想来回头去公公婆婆跟前请个罪,也就成为定局了。

而做了卫长嬴的义女,哪怕只是卫长嬴的义女,对曹丫也有极大的好处。

季去病虽然觉得卫长嬴这么做恐怕另有盘算,但想着曹丫也吃不了亏——至于说被利用,他也不是头一次被卫家人利用了,便微微颔首:“只要不是在西凉认了义女,到了帝都又不作数就好。”

“您放心罢,一准不会的。”黄氏连连保证,又问候了一番季固与赵扶柳,这才告辞而去。

回到明沛堂,卫长嬴正抱着襁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轻声哄着,见到黄氏回来,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黄氏会意,退了出去。

半晌后,卫长嬴把沈舒燮哄睡了,放进摇篮里,低声叮嘱乳母跟使女婆子都看好了,这才出来,带着黄氏回到自己的住处。到了地方不及问话,先接过使女递上的茶水急急喝了两口,方揉着胳膊笑道:“燮儿这小子,是越发的重了。”

“四孙公子健壮,长得快,自然就重。”黄氏含笑道。

卫长嬴道:“这倒是的,这孩子怕是比他哥哥那会子还要重些……许是因为这次怀他时早就知道了,不像他哥哥那会,头一次没经验,吃了个大亏。好在季神医妙手,才没出大事儿。”顺着这话头就问,“神医怎么说?”

黄氏先笑着道了一句:“少夫人跟二孙公子都是吉人自有天相,哪里能真有事呢?”这才道,“神医压根没想到少夫人肯收曹丫做义女,很是意外。先是有些担心曹丫出身草莽,少夫人做不了这个主,婢子再三保证,神医才放了心。”

“季神医却是多心了,就冲着他对父亲的大恩,我就算觉得曹丫太被纵容了点儿,又哪能当真不管呢?季神医可就这么几个自己人了。”黄氏说的简单,但卫长嬴对季去病的性格也是了解的,如何不知黄氏一定被盘问了好一番才让季去病允诺,叹道,“其实季神医在凤州那会尚未娶妻,也无子女。不然祖母肯定会认到膝下加以庇护的,父亲的救命恩人,咱们卫家岂会只给些钱帛就了事?”

黄氏笑着道:“季神医后来是相信了,主要还是曹家堡那地方……少夫人您也晓得,忒不上台面,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最重门第,神医起初自是不敢相信。”

“既然他允了,那过几日就办个仪式吧。不然过几月要回帝都,未必有功夫顾得上这事。而且早点定了名份,咱们好好教她一教,免得回了京之后这孩子露了怯,叫人笑话。可就辜负了季神医为她着想的一片苦心了。”卫长嬴想了想,道,“先叫她认在我名下,这我自己就能做主,连沈家族里都不要惊动。至于夫君……横竖他人不在,等回了帝都再作计议。反正做我一个人的义女,往后寻门好亲事也不难了。”

曹丫没有士族的身份,正常情况下是嫁不了士族的。在庶族中,沈氏未来主母的义女这个身份足够随便挑了。

黄氏应了一声,主仆两个就商议起仪式的细节以及宾客的名单来了……

130第一百三十章 曹伊人

[第4章第4卷]

第469节第一百三十章

曹伊人

卫长嬴跟黄氏商议定了,就去见沈藏珠,把自己的盘算说给她听。

沈藏珠起初有点意外——季去病不是说收为弟子就成了吗?怎么变成收为义女了?但她本来就喜欢小孩子,而且卫长嬴也说这次只是自己收曹丫做义女,至于沈藏锋,那等回了京再说。这样就是卫长嬴的私事了,跟沈家关系不大。因此爽快的允诺下来,还答应代为操办收义女的仪式。

于是择了一个吉日,在明沛堂后堂置办了酒宴,请了沈氏族中亲近的女眷过来观礼与佐证,卫长嬴端坐堂上,受了曹丫的大礼,喝了她奉上的茶水,两边都改了口,这义母义女的名份算是定下来了。

卫长嬴有心给曹丫长脸,备下来的见面礼是一套前朝流传下来的翡翠头面。翠是好翠,名家雕琢,又经十几代主人贴身温养、精心收管,搁在垫着锦缎的乌木漆盘里被人送出来时满堂生碧,润光潋滟,引起一片啧啧赞叹,都说曹丫命好,该到这样一个心疼义女的义母,就是亲生女儿在她这年岁也很难有这样珍贵的东西到手。

而曹丫却没这份眼力,只从四周反应才知道新认义母给的东西很好,至于有多好,她就不知道了。横竖她拿回去也是长辈给她收着,所以反而表现得不卑不亢,依着规矩谢过接下,让下仆替她拿着,就再没多看过一眼。这做派倒让知道她出身的众人高看了一眼,心想即使有她舅舅治好卫郑鸿的人情,但能让卫长嬴认她做义女,究竟是有几分能耐的。

卫长嬴给完见面礼,也就开宴了。

众人移步到设宴的偏堂,各样珍馐流水似的送上,菜肴香气引人垂涎。这时候曹丫倒是露出出身不高的原形来,先是两眼发亮,勉强听完卫长嬴的客套话,就立刻抄起牙箸就吃了个不亦乐乎。黄氏特意安排陪住她的下仆又是扯袖子又是咳嗽都止不住,眼看四周投来诧异与似笑非笑的神色越来越多,下仆一咬牙,悄悄把一碗汤撒在她裙子上,借机给众人告罪,强行牵了她下去更衣。

带到外头,由黄氏出面,跟曹丫好好的临场教导了一番,换过新衣回来的曹丫方收敛了些,不再狼吞虎咽——这时候她又变得斯文过头了,夹一块肉,每在心里数十息,方小心翼翼的咬上几根肉丝……

卫长嬴眼角看到好些人打量着曹丫的目光都有些讥笑之意,心下不喜,但此刻也只好装作不知道。毕竟大家礼仪不是临时叮嘱一下就能教好的,而且这些人也没说什么做什么,不过是看着曹丫笑而已,难道还能因为这个把人赶出去吗?

好在曹丫现在还小,加上这里又只是西凉,闹出点笑话来也不打紧。她心里盘算着宴散之后要怎么开始指点曹丫,却听同席的四叔婆霍老夫人笑着道:“曹小姑娘生得很是可爱,无怪长嬴你这么喜欢她。只是小姑娘如今也有八岁了,一直用乳名也不是个事儿,今儿个是好日子,我老婆子多个嘴,要不要趁这辰光给这孩子拟个大名?往后女孩子们来往,也好称呼。”

其实霍老夫人话说得委婉,曹丫本就姓曹名丫,这丫字就是她的大名。据说这是她父亲或祖父取的。曹家人虽然建立了曹家堡,但其实也不识什么字。本来流民就是极穷困的,饭都吃不饱,日子都过不下去,窘迫到了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地步,谈何识字呢?因此曹丫号称堡主之女,名字也离高雅远得很。

季固呢或许是因为只是个外孙女,而不是外孙,也没对她名字上心。

若曹丫一辈子在曹家堡,用这名字也没什么。如今既然要随长辈去帝都做受人伺候的生活,往后来往还会有很多真正的大家闺秀,继续叫这还不如人家使女名儿别致的名字就可笑了。

卫长嬴也好,季去病也罢,自不会让她在这上面吃亏。

当下卫长嬴就笑着道:“四叔婆说得极是,前两日木堡主还写信来把这事儿托付了我。只是我拟了几个名字,却有些选不定。趁着叔婆在,给我掌一掌眼?”

霍老夫人微笑着说:“以你的才学取的名字想来个个都好,却还选不定,这都是因为疼这孩子的缘故。”

如此寒暄了一番,卫长嬴让朱衣取来自己给曹丫拟的名字,霍老夫人等几位女眷看过之后,小小争议了一下,就赞成“伊人”这两个字,理由是曹丫生得秀气,往后一定是个美人。

这样曹丫就正式更名为曹伊人。

不过霍老夫人等人择这个名字其实也不全是说给卫长嬴听的那个理由。

宴散之后回府的路上,沈蝶儿好奇的问祖母:“方才我侍立祖母身后,见卫婶子给曹小姑娘拟名的那张纸上还有更好的,祖母怎么偏就选了‘伊人’?”她还有话没说出来:今儿个开席之后曹伊人的吃相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前头有失斯文后头太过拘谨,总而言之就是个难上台面的乡野小姑娘。这么一个人,用喻意美好之人的伊人为名,沈蝶儿总觉得不谐。

“你不知道。”霍老夫人轻笑着道,“你卫婶子的嫡亲舅表姐,如今嫁到苏家的那位宋大小姐闺名据说是在水,听闻她们表姐妹交情极好。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二字一准是你卫婶子想到自己表姐时取的,不选这个选哪个?”

也不是所有人都似霍老夫人这样善解人意。

其他人出了明沛堂,私下里的话却有不好听的:“那姓曹的出身乡野,怕是大字不识一个。也就是靠着有个好舅舅,竟被卫夫人收作了义女。做了凤州卫氏嫡女、我沈家嫡媳的义女肯定是要学认字的。就她那样子,若给她择个雅致的名儿,没准笔画一多,她得学到什么时候才会写自己的名字?卫夫人取的名里头就‘伊人’二字笔画最少,入夏之后卫夫人一行就要带她回帝都去,到那时候她若还学不会写名字,卫夫人的脸往哪里放?念着卫夫人咱们就放她一马罢。”

还有人被问起就冷笑:“今儿个席上你们也看到了,这小丫头,要谈吐没谈吐,要吃相没吃相,连场面话都不会讲!除了父母给的一副相貌还过得去,根本就是一无是处!不夸她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还有什么好话能不昧着良心说?”

众人一路嘀嘀咕咕的散去,卫长嬴则是请沈藏珠带走侄女跟儿子,单留了曹伊人到自己屋子里说话。

由于季去病抵达西凉之后,季园那边有什么需要出头的事情都被他接了去。再加上卫长嬴自己安胎、生产、坐月子、带孩子,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曹伊人了。今儿个一照面还真有点认不出来——许是到西凉城之后不似在曹家堡时的清苦,尤其季去病到了之后对这个外甥女很是疼爱,变着法子给她补身体,曹伊人比起初见时蹿高了好些。

那时候她是六岁,可看起来才四五岁。如今看着方有七八岁小姑娘的样子。

而且眉眼也长开了不少,正如霍老夫人等人称赞的那样,这女孩子纵有许多不足之处,然而天幸容貌不错,秀丽端庄。只要调教好了规矩,带出去不怕会丢脸。

卫长嬴打量了她一回,就露出和蔼的笑,招了她到身边坐下说些体己话儿。

曹伊人乖巧之中带着分明拘谨的坐了,听卫长嬴说话时却不住望向旁边的黄氏,那神色显然是在等黄氏的提醒,再决定自己要如何应付。

“倒也算听话。”卫长嬴心下暗暗点头,若是个完全不听话的主儿教起来又要费一番功夫,现在看曹伊人虽然本身规矩不怎么样,但之前席上听了黄氏的话就去做;此刻也看黄氏的脸色来选择应对,可见是愿意学的。这么说来,这孩子之所以对外祖父不敬,多半也是没个好管教。

想到此处,卫长嬴挥退黄氏,就跟曹伊人把话说开了——毕竟曹伊人做了她的义女,可不像季园里一个小姑娘那样没人注意了,往后一举一动少不得都有人盯着。万一再叫人听到她喊外祖父“老不死”,这可是个大麻烦。

所以卫长嬴也顾不得才定了母女名份,立刻给她指了出来,毕竟改口也要辰光不是?

哪里想到在她面前一直显得拘束、乖巧、寡言的曹伊人听了之后,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道:“外祖父成天叫我‘赔钱货’,我为何不能叫他‘老不死’?”

“为人子女,尊老敬长这都是应该的。”卫长嬴正色道,“何况季老丈一生颠沛流离,颇吃过许多苦头,以至于心头郁郁,话语之中难免会带出来些。做晚辈的应该宽容些才好!而且季老丈决计不是不疼你,不然,怎会任你如此不敬多年,却不加以笞责?”

季固那么心狠手辣的人,要真下手管教外孙女,曹伊人一准被收拾得指东不敢往西、说南不敢看北。

曹伊人却不这么认为:“外祖父他一生颠沛流离又不是我跟我母亲害的,他却老是骂我们出气,这算什么道理?而且外祖父骂我们,无非因为他想要个儿子或外孙,偏生我跟母亲都是女子,让他失望了。可这也不能怪我们啊!何况外祖父他疼我,我难道不孝顺他么?我可也是一直给他端茶倒水的服侍他的。”

“言语尚且不敬,纵然你有体贴之举,外人也定然会认为你不孝的。”卫长嬴心中暗自摇头,还以为曹伊人在自己跟前素来似有怯意,自己一说就能听了照做,不想也是个有主意的——可你倒是拿点好主意啊!

就听曹伊人继续道:“外人怎么看,关我什么事?当初母亲为了他说女儿都是赔钱货、半点用处也没有,只恨他无福没个儿子这句话,赌气爬上十几丈高的悬崖采摘药材,却被悬崖上一窝苍鹰迫得掉了下来,险险当着我的面摔死!那之后外祖父一样不改口——我可不像母亲那么傻,由着他出气!他叫我们一句‘赔钱货’,我就喊他一声‘老不死’!天经地义!”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姑娘们(上)

[第4章第4卷]

第470节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姑娘们(上)

卫长嬴好说歹说,曹伊人始终不同意改口,她才做人家义母也不好立刻下手管教,沉吟了片刻就道:“照你这么说,你是不想吃亏。只是你想过没有?你以为的不吃亏,其实是在吃大亏。”

曹伊人疑惑的看着她。

“我说了,你这样叫你外祖父,旁人听见了,一准都会觉得你不孝。怎么说也是你长辈,这做晚辈的让着长辈那都是应该的。你偏这样寸步不让,到时候传出去,人人都说你不好,名声一坏,到处都要被排挤,能不吃亏受委屈吗?”卫长嬴抿了口茶水,缓声道。

曹伊人颇为委屈:“凭什么呀!”

“就凭他是你外祖父,没有他就没有你母亲,更没有你。你连这点口舌之争都不肯让他,谁能不觉得是你不好?”卫长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正色道,“反过来,你若是在这事上让了他,旁人看到了少不得要替你抱屈了!到那时候,这反倒成全你的令名也未必。”

“何必要旁人给我抱屈?”曹伊人挑眉道,“我自己受的委屈当然是要自己找回场子!”

卫长嬴听着这话倒是笑了,暗忖:“这孩子的想法倒跟我小时候差不多,我那会子苦练武技,可不也是想着出阁之后,若是夫君胆敢委屈我,我必亲自动手,狠狠的教训他!才不要只能哭哭啼啼的回娘家告状呢!”

想到自己幼时,她对曹伊人的固执的厌恶倒是淡了几分,微笑着道:“旁人替你抱屈有什么不好?还省你自己一番功夫呢!再说你就一定能够什么委屈都自己找回场子?”

曹伊人咬着唇不作声了。

卫长嬴道:“你也有八岁了,纵然开蒙晚,然而道理是能够听懂了。这一回我收你做义女,说到底也是因为你家长辈盼望能够用这种方法给你一个好前程,只是他们给你铺了路,你却不好好的走,非但辜负了他们,也是害了自己。我瞧你是个聪明孩子,这话不可能听不懂,怎么偏这样的执拗?”

如此一番劝说,曹伊人究竟勉强应允往后不这么叫季固。

卫长嬴又提点了她几句礼仪规矩之类,看看时辰不早了,就道:“你今儿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吧?从今儿起你就住在这明沛堂了。”

曹伊人点了点头:“舅舅同我说过。”

“你的使女也同你一起。”卫长嬴说的使女,其实就是之前季固提出让曹伊人给沈舒颜做使女或玩伴那会,卫长嬴不愿意让曹伊人与沈舒颜在一起,就拿曹伊人缺少玩伴为借口找了个台阶送季固下,之后给季园送去一批小使女供挑选里被挑出来的两个。

又考虑到这两个小使女对明沛堂不是很熟悉,卫长嬴另外给曹伊人派了几名下仆伺候。

把人都叫到跟前让曹伊人认了认,敲打一番,卫长嬴方亲自把她送到预备好的院子里。

这院子距离卫长嬴住的院子不算远,离沈藏珠带着两个侄女住的地方却也远不到哪里去。

因为卫长嬴之前说是安排远一点,真正安排起来却想到明沛堂现在基本上都是空的。既然把曹伊人接过来住,却安排的远远的,叫季去病知道肯定不痛快。何况才八岁的小女孩子到不熟悉的地方住,还要被明显隔开,着实可怜。

所以卫长嬴考虑了一下还是拨了附近的院子。

这一间小院只前后两进,但住曹伊人几个人是足够了。卫长嬴让人特意打扫了一下,种了不少小姑娘家喜欢的花花草草,还在院子里支了秋千架,廊下挂着学语鹦鹉,栏外置缸养着五彩锦鲤。

屋子里也摆了不少琉璃马、九连环之类的玩具。

季固、季春眠、季去病这些人都不擅长温柔的宠爱晚辈,即使疼曹伊人,也肯定不如明沛堂世代服侍人的下仆们考虑周到。曹伊人这一路看过去便露出分明的欢喜之色。等卫长嬴领她看完了两进院子,叮嘱完话,要走时,她喊义母喊得都亲热了不少。

次日一早,曹伊人被使女叫起,穿了簇新的衣裙,佩带了齐整的首饰,领到后堂正堂去给卫长嬴请安。

这一日的请安还是为了认人。

虽然说昨日收义女时,该见的都见过的,但昨儿个人多口杂,乱七八糟的怕是小孩子们都没记住。所以这日卫长嬴又把沈藏珠跟两个侄女都请到跟前来再次见个面,也叮嘱她们几句和睦相处。

曹伊人由于使女叫的早,又只她一个人,是以来的也早。卫长嬴跟她讲了几句大家子里规矩的话,沈藏珠才领着两个侄女进来。曹伊人就照着卫长嬴才吩咐的话,起身给她见礼。

沈藏珠笑道:“快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客气。”

给沈藏珠请完安继而就是与沈舒颜彼此见礼——两个小姑娘是同岁,而沈舒颜要比曹丫大一个月,算是姐姐。所以曹伊人先行礼,沈舒颜复还礼。看着她们两个在堂下客气了一句,各归各位,卫长嬴与沈藏珠都是暗松了口气,叮嘱还小的沈舒西:“去给你曹姐姐见礼。”

之前决定收曹伊人做义女并接她到明沛堂来教导时,卫长嬴就担心善妒的侄女沈舒颜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故此提前好几日开始哄着沈舒颜的。那时候沈舒颜听说要多出一个曹妹妹住到明沛堂来,而且会由婶母亲自教导,就问:“这个曹妹妹生的有我好看么?”

沈藏珠与卫长嬴自是一起道:“你曹妹妹生得也是秀美可人的,只是出身不如你,气度上肯定比你不及。就算是单论容貌,似你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也稀少得紧。”

沈舒颜又问:“这个曹妹妹有我聪明么?”

这次做姑姑的跟做婶母的都笑出了声:“你当你这样的资质是野菜呢,路边随便一抓一大把。咱们家也不知道是积了多少德才得你这么个小神童,怕是这辈子都遇见不到第二个了。”

于是沈舒颜满意了:“既然这样,那她来家里住可以,可别老到我跟前晃来晃去的,我不喜欢这种长得笨还不好看的人!”

沈藏珠跟卫长嬴听她这么说,虽然立刻纠正她曹伊人人不算很笨、而且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又说这曹妹妹来了总是叫她一声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说妹妹呢?但沈舒颜自恃美貌跟天赋惯了,向来目下无尘,仍旧对曹伊人非常的看不起。卫长嬴还真担心她一照面就让曹伊人下不了台。

好在也不知道是听了长辈的叮咛起了作用还是沈舒颜对曹伊人看不起到了懒得理睬的地步。两个同岁的小姑娘见面时虽然显得有点冷淡与隐隐的敌意,倒也没发生矛盾。听卫长嬴与沈藏珠训诲几句,布置下功课,就各自领下去做了。

接下来,曹伊人每日都到卫长嬴跟前学习士族的规矩礼仪,也学文识字。不过虽然每日都在卫长嬴跟前,但也不是每次都是卫长嬴亲自传授。

比如这日,底下人拿了账本过来禀告,道是发现有人中饱私囊,卫长嬴就领着最擅长此项的贺氏对起了账。曹伊人就被交给朱衣,带到账房隔壁的小屋子里学认字。

卫长嬴跟贺氏一直忙了两天,也把曹伊人交给朱衣了两天,才把事情处置完,想起来曹伊人,就叫人到隔壁去看。

小使女时雨跑回来,小心翼翼的道:“四孙小姐在那边,正教曹小姐什么呢!”

“颜儿什么时候过来的?”卫长嬴一怔,道,“她在教伊人什么?”

时雨道:“婢子也不太懂,好像是在说诗词。”

诗词是沈舒颜的拿手好戏,不过曹伊人底子薄弱,如今还在认字断句阶段,卫长嬴还没教到吟诗作对的地步。此刻听了时雨的话,深为了解侄女的卫长嬴顿时一阵头疼,果然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隔壁,就听里头沈舒颜气急败坏的叫道:“‘马鹿异形’的典故你不知道,‘然荻读书’的典故你不知道,‘闻鸡起舞’的典故你不知道——连‘兰桂齐芳’的意思你都不懂!你还敢看我的诗!你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好了,不要问也知道事情经过了。必是沈舒颜新写了什么得意之作,想拿过来给婶母看,结果来了之后却听说婶母在忙事情,就到隔壁去候着。恰好看到曹伊人在,想是与她说了来意,曹伊人听说之后就顺手要了看——也是曹伊人不懂得内中关窍,看这种新作那都是要给番评价的。而曹伊人如今字还没认几个,她能评价什么?

沈舒颜为人本来就挑剔,等闲好话都糊弄不住她,这不发现曹伊人完全不是能够评判的人,立刻就发作起来了?

卫长嬴起初听时雨说沈舒颜在教曹伊人时就觉得不对劲,侄女可是很看不起曹伊人的,哪会放下架子去教她?何况沈舒颜如今乃是有沈舒西一个学生了的。

她叹了口气,正要走进去给曹伊人解围。却听曹伊人也清清脆脆的开了声,漫不经心的道:“我看你字写的不错。”

“你也知道字的好坏?!”沈舒颜怒道,“案上这是你的描红吧?这么大年纪了才开始学描红!也配说我的字!我五妹妹如今才四岁,写的都比你好!”

“咦,你五妹妹写的比我好,你的意思是你写的反而没我好了吗?”曹伊人居然也是一副伶俐的口齿,也不给沈舒颜分辩的机会,就立刻道,“不然你为什么拿你五妹妹比,而不是你自己比?我还以为你这个人半点礼仪都不懂得,客气话也不会说一句呢。原来你是在转着弯夸我,真是多谢多谢。”

沈舒颜呆了一下,显然这位四孙小姐向来都是一发火,大家都捧着让着她,没遇见过曹伊人这样冷嘲热讽的,居然过了几息才醒悟过来,大怒道:“胡说八道!我的字也是你能比的?你这大字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没识到几个的乡野小丫头,真是廉耻都不要了,这么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

曹伊人也不恼,笑眯眯的道:“我是乡野小丫头,你是名门小丫头,大家都是小丫头,你这么凶做什么?”

“呸,你才是小丫头!”沈舒颜骂道,“我乃明沛堂四孙小姐,岂是与你一样?”

“我早先就说不要到这里来,奈何我舅舅非要我来不可!”就听里头砰的一声,也不知道是曹伊人摔了什么还是踹了什么,似乎有小使女低叫了句,曹伊人忽然就翻了脸,冷笑着道,“看到你这种九跨子弟就烦!自己半点用都没有,专会仗着投胎投得好,耀武扬威!若离了家里庇护,你算什么呀你!别以为我寄居在这儿就怕了你!我舅舅可是说了,我住这里那是因为你三婶的人情,你敢欺负我,那就是打你三婶的脸!回头我舅舅倒要去找你三婶理论理论——合着她主动认我当义女,就是为了给你找个人出气的吗?!实在不成,我索性不待了!了不起回舅舅跟前去!有本事你一辈子别生病,三亲四戚都别求到我舅舅头上!”

沈舒颜勃然大怒:“你才是废物!我字写的好,不是我自己写的吗?舅舅舅舅,你就会仗着你舅舅,也有脸说我仗着家里——还有,什么九跨子弟!那两个字念‘纨绔’你都不认识!你说谁没用!你说!”

曹伊人冷笑着道:“认两个字了不起?狄人来了,会下了马来挨个跟你比认字?是西凉女儿的,就不要废话!咱们外头找僻静地方比划比划去!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一只手,照样打得你哭天喊地!”

沈舒颜差点蹦了起来,喊道:“去就去,怕了你?!”

偷听到这儿,卫长嬴自是不能再继续下去,忙走了进去,喝道:“都在吵什么!”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姑娘们(下)

[第4章第4卷]

第471节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姑娘们(下)

卫长嬴进了去,两个人自然是打不起来了,又被卫长嬴教训着,忿忿然的给对方赔了礼。赔过礼听完训后,沈舒颜也没心思请婶母品评自己的新作,拿着白宣恨恨的就告退而去。

而曹伊人也板着小脸看卫长嬴。

卫长嬴先不理她,坐下来看她这两字完成的功课,看完之后,照例叫了她到身边,挨个把错处与不足的地方指出来,又勒令她重写了几遍,这才道:“今儿就到这里,你先跟朱衣下去洗手,待会去后堂用饭。”

曹伊人睁大眼睛看着她。

卫长嬴好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赶我走?”曹伊人似乎有点疑惑。

“赶你走?就因为你跟颜儿拌了几句嘴?”卫长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失笑道,“小孩子吵两句嘴,这是多大点事?再说,你可也是我义女,哪有把女儿三不五时往外赶的母亲?”

曹伊人狐疑的看了她片刻,才道:“我听说你很疼那个沈舒颜,外祖父跟母亲也说让我来了之后千万让着她点。”

“你们两个我都疼。”卫长嬴站起身,叫小使女收拾文房四宝,牵着她往外走,笑,“你怕我为了颜儿委屈你?不会的,我虽然不是多么深明大义的母亲,既然把你收到膝下,断然没有给个名份就不管你的道理。方才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况颜儿也有错,怎能全部怪你?”

又抓住机会教导道,“这也是大家子里做事的规矩,即使辈分高身份贵重,也不可能全部由着自己性.子来!毕竟一个家里这许多人,没有点儿规矩,岂不是要乱了套?”

曹伊人抿了抿嘴,却闷闷不乐道:“你要是赶了我走就好了,成天学这些东西学得我脑仁疼!”

卫长嬴满腹酝酿好的训诲之辞不由一窒,呆了一呆才强笑着道:“你这孩子!等你回了京,至少也是个富家小姐,哪能不学点规矩礼仪?这样你出门也不好和人来往啊!”

“所以我不想去帝都。”曹伊人很是苦闷的道,“这会就这许多规矩,回头到了帝都还不知道要被管成什么样子。”

“这都是因为你还没习惯的缘故,等你把这些规矩都学进去,习惯成自然,就不会觉得被拘得紧了。”卫长嬴笑着道,“我小时候同你一样,是最厌烦被管束着的。家里长辈呢起初也由着我,结果快出阁了,才手忙脚乱的教导我起来。出阁前那一年,我可也够呛。但你看现在,我就没觉得难受了。”

曹伊人唉声叹气道:“我哪能跟您比?我舅舅说,您出身高贵,凡事有娘家撑腰呢!我出身压根不能跟您比的,若自己不努力学着点儿,回头嫁了人,定然要被欺负。”

“你都知道不好好好学就要被欺负了,还不用心哪?”卫长嬴失笑。

边走边说的,这会也回到后堂了。

卫长嬴拉着曹伊人坐下,喝了口茶水,见伺候儿子的小使女进来,就问:“燮儿今日可好?”

小使女恭敬道:“四孙公子一切都好,方才吃饱了,此刻正睡着。”

“那我过会去看看他。”卫长嬴点了点头,命人摆饭。

接下来几日一切如常,曹伊人知道卫长嬴不会轻易赶走自己之后,似乎胆子大了点,说话做事也放开了许多,偶尔会提出要点辰光在明沛堂里闲逛玩耍。

卫长嬴因为她虽然不是很爱学,但天赋尚可,布置下去的功课大抵可以完成,小孩子么总归是贪玩的,就准了。

结果准了之后三五日,沈敛昆到后堂求见。

卫长嬴命人请了他进来,问起缘故,沈敛昆也是一脸纳闷的问:“颜儿这几日……在后堂没闯祸吧?”

“闯祸?”卫长嬴由于临近夏日,这些日子就着手开始预备收拾回程的行李以及给各处的土仪,已经好几日没见过两个侄女了,被问到就是一怔,目光看向堂下。

堂下众人也是面有诧色,彼此望了望,朱弦站出来,摇头道:“婢子们不曾听说过四孙小姐作了什么不好的事的话。”

卫长嬴就问沈敛昆:“六弟为何如此问?”

“前两日颜儿来寻我,道是想学些拳脚。”沈敛昆摸了摸鼻尖,道,“我就随便教了她几下子。结果隔日她又跑过来,说我教的不对,想学威力大些的,我便指点了她两招杀招。不想昨日她又找到我,问还有没有更厉害的招数……我本来以为她是为了好奇或强身健体才要学拳脚,可这么看来倒仿佛是跟谁动手一样,所以……”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六弟说的我大约知道了,你且放心,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此打发了沈敛昆,脸色却阴了下来,叫使女,“去把颜儿跟伊人都叫过来。”

片刻后,两人被喊到堂上,见完礼后,卫长嬴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颜儿,你这几日频繁去寻你六叔学拳脚,都是为了做什么?”

这么问的时候,卫长嬴目光在侄女与义女露在外边的头脸、脖颈、双手上不住的打量,不见伤痕,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之前这两个孩子进来时,脚步如常,想来即使掐架时互相挨了几下,问题也不大。可算她们还没糊涂到底,都留了分寸。”

转念又想到,“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六弟过来说了才知道她们居然私下里又闹起来了。这两个小滑头!”

就狠狠瞪了堂下一眼。

沈舒颜被问了之后本来就有点难以启齿,再被婶母一瞪,顿时委屈道:“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你学拳脚,还尽挑着威力大的学?”卫长嬴哼了一声,一指曹伊人,“你来说,颜儿学拳脚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曹伊人一挺胸,道:“回义母的话,我不知道!”

“嗯?”卫长嬴哪里肯信,正要摆脸色,又听曹伊人道,“她私下里跑去找她叔父学拳脚我是不知道,不过她学了拳脚为了做什么我却知道。”

卫长嬴没想到这义女这会了还玩文字把戏,皱眉道:“是为了做什么?”

“你不许说!”曹伊人还没回答,沈舒颜却先急了,叫道。

曹伊人就朝卫长嬴一摊手,幸灾乐祸的道:“义母你看到了,她不许我说。”

“婶母您不要问了,这都是我们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沈舒颜狠狠剜了她一眼,转头对卫长嬴道。

卫长嬴哪里肯依?

当下就沉着脸道:“你都找上你六叔做外援了,还算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还不快快与我如实说来!”

沈舒颜嘟着嘴不作声。

曹伊人一脸轻松道:“四孙小姐不说,我来告诉义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概四孙小姐次次都输给了我,心里不服,生怕说出来落了面子……”

“你胡说!”沈舒颜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大声道,“今儿个的还没比呢!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我这两日可一直在苦练!”

卫长嬴冷笑着道:“好啊,上回在账房那边,你们两个是怎么允诺我的?结果转过身来,居然几次都比过了!合着我这个长辈的话,你们都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曹伊人立刻道:“义母,这可不能怪我,我也想听您的话啊!可四孙小姐非要拉着我跟她比个高下,甚至找到我院子里去了。我外祖父、母亲、舅舅,可都说过让我哄着点四孙小姐的,我哪能不依她?”她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微微上翘,显然是占了便宜。

相比之下沈舒颜就难过了:“我……我就是不服她说我离了长辈什么都不是!”

卫长嬴很是无语的看着争强好胜快到了犯傻地步的侄女,道:“所以你们就动手了?”

“……是。”沈舒颜自知理亏,垂头丧气的道。

“真是不像话!”卫长嬴沉着脸呵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我侄女,一个是我义女,论起来也是姐妹相称!不求你们相处的像嫡亲姐妹一样亲热,起码的和睦总该有吧?这道理我上回就给你们说了,你们也答应的好好儿的。原来是一起骗我?!”

曹伊人嘀咕道:“我也没办法啊,四孙小姐她……”

“她去你住的院子里找你,你就不会告诉我?!”卫长嬴毫不客气的骂道,“分明就是你自己也想跟她掐一场!故意隐瞒!还敢在这里说!”

曹伊人也不敢说话了……

沈舒颜才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不想卫长嬴又骂她:“还有你!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不想你竟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不服你曹妹妹说的话,好好的说不成吗?非要动手!打小学的规矩都到哪里去了!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把两人都骂得乖巧了,卫长嬴才沉着脸问,“你们这几日都是怎么打的?身上可有受伤?”

不料这么一问,沈舒颜与曹伊人都是一愣:“没受伤啊!”

“真没受伤?”卫长嬴脸色略缓,点头道,“算你们还有点分寸!知道都是自家人,不可下重手!”

只是她这么一说,沈舒颜却一脸郁闷的想撞墙:“我是下重手了,可怎么都赢不了!”

“什么?!”卫长嬴闻言,顿时大怒,拍案喝道,“你下重手?!”

眼看场面尴尬,伺候沈舒颜的使女苦笑着出来解释——“三少夫人您别急,四孙小姐与曹小姐许是没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没说仔细:两位小姐没有掐架呢,就是在后头池塘边比打水漂来着!”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丧讯

[第4章第4卷]

第472节第一百三十三章

丧讯

闹了半天,说来沈舒颜还是上了曹伊人的当:她当初瞒着长辈们去找曹伊人理论,曹伊人就提出要跟她比打水漂,可怜锦绣堆里长大、闲时拿珍珠玉石当弹珠的沈舒颜哪里会这个?

不过沈舒颜也有她的依仗:她自小聪慧非常,什么都是看看就会了。是以虽然没打过水漂,觉得看曹伊人打上几次不就会了嘛?像她这么天赋异秉之人,岂会输给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

偏偏曹伊人不但是此中高手,还阴了她一把——打水漂时,她一边变着花样不叫沈舒颜看清楚动作,一边得意洋洋道:“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小丫头,哪里知道我这种打小帮着母亲洗衣做饭的人吃过的苦?好就好在我自幼干活,力气比你大,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也不像是学过拳脚的,还敢跟我比这个?”

沈舒颜信以为真,只道打水漂是要力气大,最好是学过拳脚。

于是她就跑去找六叔沈敛昆……

实际上,打水漂用的纯是巧劲……

知道真相后,卫长嬴哭笑不得,又把曹伊人训了一顿,复罚她们两人抄一篇书,就此放过。

等两人走了,卫长嬴跟过来禀告事情的黄氏说了经过,感慨道:“跟伊人一比,颜儿却显得单纯了。”她本来一直认为曹伊人住到明沛堂之后是需要自己保护的,没想到大人不插手,由着她们自己来的话,沈舒颜才是需要提点的那一个。

黄氏也这么认为:“曹小姐先前看着畏缩,婢子还以为她胆子也小。不意四孙小姐在她手里都频繁的吃亏。”

“究竟是季老丈的外孙女,做长辈的精明,耳濡目染的自也有丘壑在心。”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卫长嬴说两句也就算了,接过黄氏递来的单子看了起来——这单子是回京时所带给各家的土仪,毕竟卫长嬴在西凉待了两三年,西凉虽然苦寒,到底还是有些特产的。回去后总要给亲戚们捎带些尝尝鲜。

主仆两个商议了一个多时辰,才把单子大致拟定。卫长嬴又道:“明儿个再送去给大姐姐掌一掌眼。”

又问,“蒙山那边的矿,上回我说要几块好的,可有送过来了?”

黄氏笑着道:“本来早就应该送到了,但管事的说,才把预备送过来的玉石搬上车,却又发现了一块极品好料,只是采伐艰难,这才耽搁了些辰光。昨儿个傍晚才到,跟咱们交接之后,押车的人都松了口气,说生怕路上出了差错没法交代呢!”

卫长嬴闻言微微皱眉,道:“灌州桃花仙镇到咱们西凉城,主要的盗匪不就是蒙山帮?蒙山帮不是已经打散编入派去蒙山玉矿镇守的西凉军里了吗?如此路上还能有什么差错?”

“也是听那人说的:道是灌州南面的几个县里也闹了民变,灌州刺史命长史带州勇过去镇压,虽然把民变平定下去了,却没杀了多少,大抵都跑散了。就有些人聚集起来占山为匪。”黄氏道,“这种盗匪人是没多少,但都心狠手辣得紧,从桃花仙镇出灌州,有几处险要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而进了咱们西凉呢,贴着蒙山的那段路,又怕遇见悄悄潜入的小股狄人。”

“这战战兢兢的!”卫长嬴摇了摇头,道,“下回叫他们多派些人护送。”

黄氏叹道:“来人说,若是能加人,早先就加了。毕竟少夫人您要的东西,那边哪儿敢怠慢了?只是灌州既然起过事,怕那起子刁民把主意打到矿上,那边的管事不敢多拨人手呢!”

卫长嬴头疼道:“这世道,唉!”

定了定神,复问玉石,“姑姑看过都是好的?”

“婢子也不是很懂这个,但送来的人都说俱是这一年来开采出来成色最好的一批了。尤其耽搁了行程的那一块,一群人拍着胸脯跟婢子承诺,若切不出极品的玉来,任凭处置!”黄氏道,“如今还都裹着石料——少夫人若是不放心叫他们切开几块瞧瞧?”

“就把那个极品的切了。”卫长嬴想了想,吩咐道,“若能得好玉,装匣子里,回去之后恰好献与父亲母亲。其他的且就那么装上,免得东西太多照应不过来,路上颠坏了。”

黄氏笑着领了命。

这话传下去,送玉石来的人就择了一技艺高明之人,将那玉料切了,果真掏出数块拳头大小的无瑕美玉来——被锦缎托着送到后堂,卫长嬴与沈藏珠看了都啧啧称赞:“真是好玉!”

这一块玉料出的全是白玉,色泽如雪又如冰,半剔透,几无杂质,散发着莹莹光辉。单这副卖相,即使外行都知道必是价值连城。

卫长嬴当场拍板,将最大的三块装入锦匣,作为回京之后孝敬沈宣夫妇以及沈宙这位叔父的。至于另外几块,她跟沈藏珠两人分了。

不过由于西凉的玉匠太不让人放心,沈藏珠那份也归她带着,回帝都后找叶家人做成首饰后再给沈藏珠——要是其他颜色的玉,沈藏珠还未必肯要。

但白玉正适合守寡妇人戴,这玉又如此的冰清玉洁,沈藏珠也不禁动了心。

两人把其他的收起,留了一块拇指大小的,比比划划的商量说这个是做个吊坠还是给孩子们做个玉佩……外头有下仆报进信来:“门外有自称凤州瑞羽堂的人,道是携了宋夫人的信来。”

“令堂写了信来?莫不是什么喜事,我记得令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罢?”沈藏珠闻言,笑着向卫长嬴道。

卫长嬴微微颔首:“长风已加冠,确实是该把苏家小姐娶过门的时候了。”

两人都以为会是个好消息,至不济也是封问候的家信——却没想到,竟然是报丧的。

去世的人与卫长嬴血脉亲近,然而却不算熟悉……是卫长嬴的嫡亲外祖母,宋家的老夫人卫氏。

这卫老夫人因为丈夫宋心平致仕还乡之故,十几年前就回了江南。而卫长嬴在襁褓里时就被带回凤州生长,所以只在襁褓里时被卫老夫人抱过几次,她自己可是什么记忆也没有的。

但亲外祖母到底是骨肉之亲,逢年过节的,卫长嬴这个嫡亲外孙女没少得她着人送到凤州的好处。

如今看了信,卫长嬴不禁也泪落如雨:“早先母亲还说过,外祖母她最喜欢小孩子的,若是见着光儿与燮儿,不知道多么喜欢。我还想着过些年若有机会,带他们去江南拜见。不意我还没回帝都,外祖母竟先去了!”

沈藏珠对这个消息亦是大为意外,闻言劝慰道:“三弟妹还请节哀,卫老夫人年事已高,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何况老夫人泉下有知,定然也舍不得弟妹这样伤心难过。”

卫长嬴虽然为外祖母好生哭了一场,几日都提不起精神来,但哀戚之中却加倍的挂心母亲宋夫人与表姐宋在水——卫老夫人是宋夫人的亲生母亲,她过世了,宋夫人的悲痛自不必说;而宋在水之母早逝,她就是这个祖母一手抚养教导长大的,祖孙之情极为深厚,决计不在卫长嬴与自己的祖母宋老夫人之下。

哀哭之后卫长嬴就穿起了孝,沈舒燮与曹伊人亦然。

不过替外祖母戴孝归戴孝,该忙的事情,因为没处推,卫长嬴还是要打点精神办的。

这中间狄境传了战报过来,乌古蒙与阿依塔胡经过一年有余的战争,终于决出了胜负。最终是乌古蒙胜出,彻底击溃了阿依塔胡不说,还将阿依塔胡斩杀,并将阿依塔胡的爱女兼谋士、号称狄人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俘虏,赏赐给了麾下。阿依塔胡其余的子女,却皆被斩杀。

但阿依塔胡部却并未如乌古蒙所想的那样投降,使狄人重归于统一,有近一半的部族,竟在战败之后逃往戎人的境地。

乌古蒙本欲阻拦,却因被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沈由甲派兵围杀,不得已放弃了追杀那些人的打算并再次避入草原深处。沈由甲这次没占到多少便宜,除了大批不方便带走的牛羊外,大军追赶了半个月,斩首还不满百。

这战绩放在几年前已经不错了,但经过斩杀穆休尔的大捷后,就显得索然无味。

沈敛昆给嫂子请安时笑着道:“由甲很是生气,道这一趟带回来的东西还不够大军开拨的辎重的。”

至于那个沈家血脉、曼莎公主的驸马漠野,从一年多前就销声匿迹,这一次更是连提都没有提到他。卫长嬴听着战报时想起那个阴郁的狄人少年,以及公公的安排,心下暗自一叹。

入夏之后因为起程在即,满府的人都忙碌起来了。

到了五月初,季去病之妻赵扶柳在季家一家子大夫的护持下平安顺利的产下一子。季固为其取名季家树,据说那孩子被黄氏抱出产房、交到季固手中时,这用阴险毒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的老者竟是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抱着侄孙笑得无欲无求,竟是当众喜极而泣。

卫长嬴因为身上戴着孝,不便去凑这样喜事的热闹,所以就由沈藏珠领着曹伊人——顺便让她回去跟亲人团聚下——还有沈舒颜,后者纯粹是在明沛堂里待腻了,想凑个热闹,前去道贺。

这三人回来之后,沈藏珠让两个孩子自去做功课或玩耍,与卫长嬴说着道贺的经过,就说到回京的事情:“季家才得子,怕是这次不能与咱们一同动身的。”

“这是自然,季老丈将这孩子看得极重,当初就是因为他才从半路上转回来的。”卫长嬴道,“不过伊人还是跟咱们走。”

“你东西都打点得齐全了不曾?”沈藏珠提醒道,“此去千里迢迢,可别把什么紧要之物落下来,到时候要用却是麻烦。”

卫长嬴微笑着道:“都收拾了呢,原本我过来的时候就匆忙,也没什么紧要物的。”

两人说着话时,有使女悄悄儿进来。

卫长嬴就转头问:“什么事?”

使女一副面色古怪的样子,道:“四孙小姐追着曹小姐,进曹小姐屋子里去了。”

“什么?”卫长嬴跟沈藏珠同时皱了眉,心想沈舒颜怎么又去招惹曹伊人了?就听使女小心翼翼的道:“伺候孙小姐跟曹小姐的人说,四孙小姐是去安慰曹小姐的。”

“她安慰伊人什么?”做姑姑的跟做婶母的都很是迷惘。

使女干咳道:“四孙小姐似乎担心曹小姐因为多了个表弟而不喜……”

“这孩子!”卫长嬴跟沈藏珠听得是这个缘故,都无奈的笑了:因为有了弟弟而被冷落的阴影,对于沈舒颜来说竟然至今未除?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燕雀

[第4章第4卷]

第473节第一百三十四章

燕雀

帝都。

明媚葳蕤的夏季,街头巷尾常常传出蔷薇、茉.莉的花香。

可时局却犹如此刻的天色,沉甸甸的阴云低垂如幕,压在头顶,也压在人的心上。让整座宏伟的帝都,都笼罩在难以描述的沉郁里。

城南僻静处,有一座朱门府邸,占地不大,内中布局却十分精巧。

只是附近之人都晓得此地主人不常来住,偶尔方来小坐片刻不说,来去皆是匆匆,从不与邻舍照面,似乎非常的神秘。

若非无人前来时,整座府邸都是空的,一准有人要疑心这是什么藏娇所在。

但实际上,这里却是已故周宝林的陪嫁产业——周宝林进宫虽然不能算嫁给圣上,然她是周家嫡女,出阁时父母百般不舍,还是将原本给她备的嫁妆给了她。其中这座周宝林出阁前最喜欢的别院就在其列。

周宝林被顾皇后谋害之后,此地自是归了申博所有。

而申博年岁渐长,虽然无论宫内宫外,都不缺乏宅子,对于生母陪嫁的这一处产业,却时常过来看看。睹物思人是一个,也是借此地僻静,会见一些不便公然接触的人。

不过,有时候遇见了难以抉择或者无可奈何之事,申博也会前来此处,在生母出阁以前住过的屋外长处。

譬如这日。

申博一身便服,斜靠在紧靠着西窗的琉璃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愣愣望着窗外的一片阴郁云色……他近来总是会想起很多年之前,生母周宝林还在时,宝林最喜欢在午后的辰光,抱着他靠在西窗的榻上看云的事情。

那时候还只有四五岁的申博被母妃拥在怀里,闻着她衣上的百濯香气,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如此安稳宁和。

只是这种安稳宁和在一日顾皇后领人冲进微月宫、拖走周宝林后就再也没有了。

后来他又有了一位母妃珍意夫人,珍意夫人没有儿子,对他不坏。可收养他之后不久,珍意夫人也出了事,虽然不像周宝林那么悲惨,却也失了宠,自顾不暇,更不要说庇护养子。而且珍意夫人在还没失宠的那段日子里对申博很是温柔,却从来没有在西窗的榻上抱着他一看一晌午的云,用最最温和的细语为他讲述种种有趣的故事……珍意夫人识字不多,不会讲什么故事,而且夫人也不爱看云,更不知道周宝林有带着儿子看云的爱好。

之后他名义上有养母珍意夫人,嫡母顾皇后,实际上,他却很清楚——他什么都没有——珍意夫人在关键时候最心疼的还是亲生女儿安吉公主,顾皇后是害母仇人……那之后,每当想在西窗看云时,申博只有回到这处宅子,在母亲出阁前时常躺卧的榻上,才能寻到那么一丝安宁的假相……

在骨肉情份淡泊如水的天家里,这一丝安宁是如此的珍贵与难得。

以至于申博往往来了,就不想走。

更何况现在这情况,便是回了东宫,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费尽心思求娶来的太子妃,却娶错了人;纳为侧妃的女子,真心喜欢,还怀了自己的骨肉,却因此被圣上猜疑;名义上无论圣上还是诸臣都让太子听政了,但之前被顾皇后打压防备,从未接触过政事,如今又逢着天下大乱,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以及还在不断如雪片飞来的告急文书,申博完全是一筹莫展。

他此刻对于那至今还有心情在后宫赏歌看舞、与年轻娇艳的妃嫔**的父皇,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理解:为人主的,谁不希望能成为万代争相传诵的明君贤主?可偏偏,有心杀贼,无力回天……面对烽火四起的天下,申博感到茫然而无力。

想来圣上登基时亦是如此……不是不想做明君,正因为想做明君,所以当看到整个天下的糜烂与颓废,而自己的才能不足以力挽狂澜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孱弱……不如一醉,不如不看……

太师端木醒与司徒卫煜这样长年处政的老臣,居然也被时局折磨到了一病倒至今、一勉力支撑的地步,更遑论年轻而毫无政事经验的申博?

可申博心中还存着一丝清明,让他不至于和圣上一样,立刻就想用醇酒美人来遗忘这使人绝望的天下。

他只想躺着、一直躺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正被人轻轻的扯动着。

申博眉宇之间立刻涌上一层戾气,看也不看正战战兢兢跪在榻边的内侍:“何事?!”

“殿下,宫门快关了,殿下若是要在此过夜,奴婢这就打发人回去说一声?”内侍能被带到这里来,自是申博亲信,是知道太子殿下今儿心绪特别不好,以至于平常躺个一两时辰也就起了,今日居然不饮不食的躺了整整一天,必是有极大的烦心事。这会上来打扰,真是性命堪忧,可他又不敢不说,“毕竟皇后娘娘那儿……”

顾皇后的亲生儿子被申博夺了位——虽然这不能全怪申博,要怪也是怪申寻他自己不争气,但申寻移出东宫,申博取而代之,后者生母还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后对申博的厌恶与防备可想而知。

像今日这样夜不归宿,被顾皇后抓到了,没准又是一番风波……

毕竟申博为储不久,根基不牢。而皇后虽然只有申寻一个亲生儿子,但宫中如今还有好几位皇子。前太子申寻是不贤,其子申琳据说却是非常聪慧的……

邓贵妃早就叮嘱过申博,小心驶得万年船,一日不登基,一日不松懈!

这内侍也是受过贵妃叮咛,要随时提醒主子,这才冒险扯袖,唤回申博心神。

申博想到顾皇后,眉宇之间戾气更重,禁不住用力捏紧了拳……内侍惶恐的伏地等候吩咐。

好半晌,就在内侍的外袍上都出现了湿痕时,才听到太子极疲乏的道:“打发人去宫门上告诉一声,还有邓母妃处。”

“是!”内侍暗松了口气,匆匆奔出去吩咐了,重新回来伺候,却见申博已经从榻上慢慢坐了起来——因为同一个姿势躺得太久了,他显然好几处酸麻着,所以动作很是缓慢。

内侍极有眼色的从附近取了玉锤,快步上前跪于榻边,替申博捶起了臂、腿。

申博闭着眼,任他捶打半晌,方道:“好了。”

就站起身,活动了一番手脚,内侍小心翼翼的问:“殿下,天色不早了,殿下今早从宫里出来,至今未进膳食,是不是……是不是用点什么?”

申博摇了摇头,内侍还想壮着胆子再劝——却听他幽幽的道:“石安,你伺候孤也有十几年了罢?”

内侍石安一怔,随即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幸服侍殿下,是十五年零七个月。”

“十五年零七个月?你这奴婢记性倒好。”申博眯着眼,却没看他,只是凝望着不远处点起未久的烛火,喃喃的道,“孤还记得你本是母妃跟前跑腿的小内侍,因为帮孤抓了一只雀儿,孤很喜欢,母妃就把你给了孤。”

石安垂首,惶恐道:“是。”想了想,又道,“殿下记性也很好。”

申博说的母妃不是周宝林,而是珍意夫人。

周宝林出事后,伺候她的宫人,要么去伺候了旁人,要么都陪葬了。包括申博的乳母都没留下来——那时候珍意夫人还如日中天,顾皇后这么做,也是卖她一个人情。

但乍失生母的申博到了斗锦宫里一直不说话、无笑容,珍意夫人将之视作老来依靠,想方设法的逗他开心,然而每每不能成功。倒是一日还是小内侍的石安抓到一只麻雀,本想拿去厨房的,转眼看到廊下站着十一皇子,安安静静看着他手里挣扎扑腾的雀儿,一眨不眨。

石安也是碰碰运气,上前把麻雀献给了他。不想珍意夫人使人特意搜罗的五彩缤纷会得人语会得唱歌的鹦鹉未能吸引申博的兴趣,倒是平平常常的一只麻雀,让申博抓在手里抚摩片刻后,露出笑色。

珍意夫人知道后,二话不说就把石安拨了专门伺候申博。

即使不久珍意夫人就失了宠,但石安始终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这位主子……最初是为了深宫之中未曾泯灭的那点温情,不忍怠慢了年幼无依的申博;后来十一皇子渐渐博取了圣上的注意与喜爱,近侍谁也不敢不敬了,然而石安却因患难之中的那份温情与本份,成了这位出了名难伺候的皇子的心腹……

申博突如其来想到这段往事,石安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无端端的一阵心跳……

却听申博道:“你可知道孤当初为何会放着满宫鹦鹉不逗弄,偏喜欢你抓的那只雀儿吗?”

石安战战兢兢的道:“奴婢愚钝。”

“因为孤从前常被生母抱在西窗下看云,见到最多的,就是麻雀。”申博低低的笑,神情古怪而复杂,道,“孤还听人说,麻雀是飞不高的,你知道吗?”

不等石安回答,申博却又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里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孤……其实也不过是一只麻雀。”

“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如何能以燕雀与鸿鹄相比?”石安心下一惊,忙道,“殿下乃是人中龙凤!”

“龙凤?”申博望着烛火,却只是叹息,“孤也希望自己是龙凤啊……可惜……可惜!”

石安只觉冷汗沁衣,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接话,只听申博道:“只是蝼蚁尚且贪生,又何况比蝼蚁不知道大了多少的燕雀呢?你说……是吗?”

“……格格……格……”石安想说什么,却觉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发战!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价码

[第4章第4卷]

第474节第一百三十五章

价码

墨云压城。

到了入夜之后,云层反倒散了,露出夏日特有的繁星点点。

司空府邸的后院,藕香水榭。

孤零零建于荷池畔、百步之内都无任何建筑与超过半人高的卉木,榭中无灯无火,在黑夜里看去,俨然是久无人居的房屋。

但如霜的星光下,却见水榭临水的栏杆内,正有两人,宽袍大袖,头上的金冠在星光里折射着一点一点的光芒,沉默的相对而立。

夜风从荷池之上吹过,带给满榭菡萏清香。

栏杆上,每隔数步,悬挂着驱虫避蚊的药囊,两人虽然静立许久,只觉池风清凉,灌入袍中遍体舒爽,丝毫不受炎夏之苦。

半晌后,才有一人开口,沉声道:“我已将话向太子挑明!”这人语声清朗,听声音,赫然正是卫新咏!

“……嗯。”卫新咏说了一句之后便未多言,又过了片刻,站在他不远处的另一人才淡淡的应了一声,声音飘忽,似乎宋羽望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卫新咏也不以为意,道:“苏秀葳与沈藏厉至今没有攻下燕州城,圣上若知此事,必定勃然大怒,届时苏家、沈家怕都会被问罪;当初跪宫以及定议瞒天过海夺回燕州的太师、司徒更不必说。这样已经有四家被牵进来了。而刘家迫切需要城中辎重,即使太尉与威远侯素有罅隙,在涉及刘家生死存亡一事上也不会犯大糊涂……这五家中任何一家,希望太子提前登基都不奇怪。只是为何最先动意的会是司空大人您?”

宋羽望眼望荷池,淡淡的道:“天下已乱,我宋氏书香门第,纵有私兵,亦不能与沈、苏、刘三家相比。如今这三家都被牵入局中,惟独我因病例外,此刻卖他们一个人情,有何不可?”

“若是如此,司空大人应该与其他五家商议才是,为何却先撺掇太子?”卫新咏笑了一笑,显然根本不相信,“而且令爱嫁与扶风堂五公子,乃是苏家未来的主母,岂能对娘家安危不顾?再者,宋氏又不是没经历过乱世,至今名列海内六阀,怎是需要依靠别家的人家?”

“此一时彼一时。”宋羽望仍旧心平气和,淡然道,“如今江南堂人丁不兴,我乃独子,膝下也不过二子。长孙尚且年幼娇弱,次孙方才学步。而且家母又故去了,我虽被夺情,孤掌难支,自要交好各家。”

卫新咏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这回卫老夫人故去,司空大人与在疆侄儿皆被夺情,而在田侄儿携眷属回乡吊唁……这偌大府邸,着实空荡荡的了。”

说到此处,他却话锋一转,道,“只是我还是不明白司空大人为何未与其余五阀商议,就要先撺掇太子?!”

“不管明白不明白,这岂非也是你所愿意的吗?”宋羽望终于不再看向池中,收回目光,淡淡扫了眼卫新咏,也不知道是否星光过于惨淡,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荒凉的意思,“否则你会先去办了此事,再来问我?你卫新咏是这样听话的人?更遑论我亦非你上司!”

卫新咏微笑着道:“司空大人向来不沾事,不想一出手就是如此大事……我好奇而已。”他眯起眼,“而且,我虽然与令爱有过几次联手之举,然而与司空大人接触却不多。却不知道司空大人这次为何会寻上我来向太子传话?”

“一客不烦二主。”宋羽望重新望向池中,淡淡的道,“当初太子向圣上献计,令苏、沈二家出将,率刘氏之兵,这主意岂非就是你出的?虽然圣上不曾采纳,但你能让太子强谏,事后也无怨无悔,可见太子对你总有几分信任。托你去说,比旁人自是可靠。我无心与太子多费口舌,自然找你。”

卫新咏凝神片刻,道:“司空大人真是耳目灵通,我以为我与太子来往颇为隐蔽。”

“是隐蔽,不过太子是顾皇后看着长大的,他能使用的产业与人手,十之八.九都被皇后看在眼里。”宋羽望漠然道,“而我,曾经差点成了前太子的岳父,皇后知道的事情,我多多少少还是能够打探出来些的。”

“这倒也是,太子委实太年轻了,生母养母又都不足与皇后较量,即使邓贵妃如今站在他这边,然而贵妃究竟不如皇后精明。”卫新咏摇了摇头,道,“我好奇的是,司空大人为何笃定我会允诺?”

宋羽望淡笑了笑,道:“你给太子出主意,又说服他长跪于丹墀之下强谏——随后帝都上下就传出太子忧国忧民,为了天下苍生社稷,不惜爱妾与亲子,倒是圣上十足的老糊涂了这样的传言,你敢说你没动大逆不道的念头?”

卫新咏呵呵一笑:“司空大人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更有何言?只是御林军在皇后娘家人的统帅之下,如今太子并非皇后之子,皇后一定会叮嘱其兄看好了宫城!而宫城之内,圣上虽然老糊涂了,几十年至尊自有一批忠心耿耿的老人。更何况皇后也惧怕太子登基之后的报复……司空大人让我把话对太子挑是挑明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你方才不是说,海内六阀中,另外五阀都有理由参与此事么?”宋羽望淡淡的道,“吃独食却不是什么好习惯。”

卫新咏似笑非笑:“如此,又是我去跑腿?”

“太子殿下如今也最信任你,不是吗?”宋羽望依旧淡淡的道。

……天边星辰明灭,只剩寥寥数星还高悬于天时,卫新咏提出了告辞。

宋羽望淡漠的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便继续负手望向荷池上,这时候天**曙,荷池上,亭亭花叶已可窥轮廓。

他听到卫新咏的木屐踩在水榭外回廊的木地板上逐渐远去。

只是就在卫新咏即将转弯、从他视线中消失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从眼角的余光,宋羽望看见他转过了头,不禁微皱了下眉,正要说话,却听卫新咏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尝闻司空大人的书房外所植芭蕉甚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之前一直神情淡然,仿佛对一切都云淡风轻、混不在意的宋羽望脸色骤变!

他猛然转过头,怒视着卫新咏的双目之中几乎是瞬间赤红一片!

隔着十几步之遥,高冠博带的卫新咏同样目光灼灼的与他对视,竟是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缓声道:“我憎恨这样的事情。”

宋羽望嘶哑着嗓子,一字字、如刀刃:“你、还、想、说、什、么?”

“我会让太子亲手而为!”随着卫新咏的话语,宋羽望却忽然冷静下来——死一样的寂静片刻后,宋羽望蓦然发出一阵苍凉长笑!

足足笑了好半晌,直到天边的曙光已经破晓,宋羽望才一面举袖拭泪,一面摇着头,嘿然道:“你以为我让你此刻向太子挑明是为了这个?错了错了,我真正想做的,是自己亲手来!”

卫新咏呵的笑了笑,却转过身,继续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转过角落,宋羽望看不见之后,他最后一句话方飘过来:“敢不效劳?”

从角门熟门熟路的出了司空府邸的后门,虎奴亲自赶着车在巷中隐蔽处等待。

待卫新咏上了车,虎奴递上参茶让他饮用,看着车中灯火下英俊眉眼中难以掩饰的憔悴,忠心的书童忍不住劝说道:“公子往后纵然有什么事情要与人商议,还是尽量择白日罢?时常彻夜长谈,委实伤身子。”

“无妨。”卫新咏饮过参茶,脸色好看了点,淡淡的吩咐道,“回去之后就把酬劳给圣上跟前的孙公公以及太医院的院判送去。”

“是。”虎奴应了一声,想了想,实在忍不住,还是问道,“公子到帝都来,苦心筹谋,甚至不惜将蒙山玉矿低价出售了许多给沈家,这才筹到如今的银钱。为何这次拿出近半与孙公公以及院判,却只为了几份脉案?毕竟圣上昏庸,哪怕不传出御体欠佳的消息,这天下也已经乱了。”

卫新咏呵了一声,闭眼道:“天下乱是乱了,可打理这天下的,几十年来都是太师等人,与圣上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所为的不是天下,是为了宋司空啊!”

他低叹,“卫崎年岁也老迈,虽然如今朝中暗流汹涌,可万一圣上还能再拖几年,难道让我看着卫崎平安终老?这怎么可能!我已经等不及了……而六阀之中比我更等不起的,只有宋司空,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能让宋司空弑君,这价码还不算便宜吗?”

虎奴诧异道:“宋司空?”他百思不得其解,“宋司空为何要弑君?”

“还记得宋在田休妻一事吗?”卫新咏无声的笑了笑,疲惫的道,“海内六阀是何等门第,门下岂容被休之女?即使端木家当时正韬光养晦,也断然不会容忍这样的羞辱。为了此事,太师端木醒是亲自向宋司空求过情的,论起来太师还是宋司空的长辈。但即使如此,宋司空都没准许。若只为了端木无色不贤……宋司空的为人,还有他的身份,岂会跟个儿媳计较到这地步?这其中哪能没有内情!”

虎奴下意识道:“什么内情?”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改天换日

[第4章第4卷]

第475节第一百三十六章

改天换日

“卫新咏三翻两次夜入司空府,至天明才离去。”沈宣皱着眉,对左右幕僚道,“而不与宋羽望会面时,他有几次,被人撞见似与太子有联络……据说太子昨日去了周宝林陪嫁宅子里,足足坐了一天一夜,到今日晌午前才回东宫。你等可有什么看法?”

年苼薬头一个道:“无非就是改天换日。”

……众人本拟缓缓而谈,却不想他肆无忌惮的,开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诛心之言,连沈宣、沈宙并沈藏锋都怔了片刻,才苦笑着道:“乐木先生还请详说。”

横竖,这厮都把话说开了。此时既然不绑了他进宫请罪,那还不如索性开门见山——如今时局诡谲,辰光珍贵,可没功夫跟这几位幕僚玩什么再三辞谢迫不得已方才受命那一套——此刻在书房里的也是沈家人信任的心腹。

年苼薬轻描淡写的道:“之前太子御前所献之策,就不像是太子的为人所能想到的。如今看来,很有可能也是出自卫新咏的手笔。此举看似让众人都放心,但实际上,无论沈家还是苏家,既为刘家之兵的统帅,即使能胜,又岂会大获全胜?最希望的,当然是惨胜。”

沈宣与沈宙对看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沈家跟刘家抢了百年军饷,如今乱世将至,军队乃是立业的根基。而且若有机会,没准两家也能有一番野望。

既然有机会削弱对方,如何肯放过?

这也是当初太师端木醒与司徒卫煜带头跪宫时,沈家、苏家后到的缘故了。燕州的辎重横竖拨不到西凉跟青州去,所以对于沈家苏家来说,任凭燕州在陆颢之的手里多些日子,让刘家压力更大损失更大点,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目的。

“燕州不可不收复,却不容易收复。”年苼薬道,“圣上担心刘家打着收复燕州的幌子行不臣之事——其实也不全是圣上杞人忧天,因为燕州距离帝都委实太近了!所以卫新咏所献之策,其实对于朝廷、对于除了刘家之外的五阀来说,确实是最合宜的。庶族将领压不住刘家那群骄兵悍将,刘家不出骄兵悍将不可能攻打得下燕州……就算现在他们派了精锐之师,这两次战报不也不容乐观?能镇住阀阅精锐私兵的只有阀阅子弟出身的将帅,这一计确实既能保证不让燕州之乱继续下去,也不给刘家坐大或谋逆的机会。

“假如圣上采纳了,太子献策有功;假如太子没采纳,如今太子也得了比圣上明智的评价不是吗?”年苼薬轻描淡写的道,“从献这一计起,卫新咏就做好了劝太子或者助太子夺位的打算了。而且其余五阀即使希望燕州之变能够拖累刘家,但刘家如今还守着北疆,真把他们逼急了,索性让出通往帝都的路径,到那时候乐子可就大了……这一计也等于是给各家一个台阶,圣上不允,但瞒天过海之事各家都被拖下了水,一起迎接圣上的怒火到底更安全些。不过这关宋家什么事?宋司空也不知道是早有预料还是当真凑巧,从开春就病到现在,前两日江南报了丧来,卫老夫人病故,他甚至难以下榻不能回去吊唁。司徒卫煜与百官商议之后夺情其与其长子宋在疆——但他不是到现在都没能起身?”

一名年长幕僚抚着长须,沉声道:“司空府如今只有宋司空并其长子宋在疆在,余人皆已回江南吊唁守丧。卫新咏既然前往司空府,所会见的必然是这两人中的一个。而他是夜访,掩人耳目,自不会是简单的探病。不过若与太子有关,怎会先寻上宋家?应该是刘家才对。”

沈宣看了眼角落里的上官十一,却见这个据说才华横溢更在年苼薬之上的年轻谋士安静如处子的端坐着,眼帘低垂,却没有说话的意思。

他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另一名白面微髯的幕僚道:“当年宋家大小姐几成太子妃,却因意外破相而自请退婚。虽然名义上是拉车的马受了惊,事后宫中也颇为关照惋惜。但未久就选择了刘氏之女,是否宋大小姐破相一事不过是凑巧,顾皇后原本就有弃宋选刘之心?甚至宋大小姐的破相也与顾皇后有关?”

“纵然如此,宋大小姐如今已为苏家妇,闻说苏鱼舞待之甚好,这次卫老夫人过世,甚至亲自陪同她南下吊唁。”那年长幕僚却摇头,道,“前太子又不是什么良配,宋司空只此一女,没准心里也觉得退婚是件好事?即使宋司空遗憾这件婚事,改天换日是何等大事,没有可能为了一个嫁出门的女儿行这等险的。宋司空膝下可不是只有宋大小姐一个子嗣!”

年苼薬道:“还有一种可能:宋司空两年前上差时昏倒,一度请了季去病诊治。这两年来身体也是时好时坏,这次宋家之所以没被卷进去,不就因为宋司空从正月里就一直病着、到现在都没传出痊愈或明显好转的消息?江南堂这两代子嗣都单薄得很,宋在疆与宋在田就兄弟两个,宋在疆虽然精明,但年岁放在那里,还不够老辣。宋在田是阀阅子弟中出了名的厚道人,城府不深。是否宋司空担心局势拖延下去,若自己因病体无法视事,其二子难以应付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所以希望快刀斩乱麻?”

“这倒是。”众人凝神片刻,都是微微颔首,“江南堂如今的子嗣确实太过单薄了,宋司空年轻时端惠公正当壮年,有端惠公为其坐镇。但如今端惠公已老,宋司空自己身体却一直不好,也难怪不放心。”

“如此说来,卫新咏夜访司空府,宋司空大约也是被牵扯进太子这方了。”年长幕僚道,“宋司空想用从龙之功为子孙换取些许福泽,而卫新咏自不必说,此人一身才华,怎甘心埋没?现下的问题却是改天换日之事!”

除了上官十一之外的幕僚都将目光投向沈宣——幕僚只负责分析与出主意,决断却是阀主来定的。

沈宣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胞弟沈宙与儿子沈藏锋,见两人都是一脸平静,略作沉吟,道:“还请孙先生从长说来。”

这就是让这姓孙的年长幕僚将各种决定之下的可能描述一下了。

孙姓幕僚心思细腻,最擅长分析,此刻得了吩咐,毫不迟疑的道:“圣上原不同意太子所奏,这次士族联手瞒天过海,非同小可!圣上若是忍了下去,容在下说句诛心之语——那么距离傀儡也不远了。再加上圣上素来警惕士族,所以这次圣上但凡知晓真相,必发雷霆大怒!届时,恐怕各家都很难下台!”

“到那时候,要么坐以待毙,要么迫不得已。”

孙姓幕僚道,“坐以待毙不可取,迫不得已自然是仓促行事。所以在下认为,既然燕州战事不顺,还是趁如今尚且有些辰光,来一番春风化雨的好。毕竟如今天下已乱,若中枢再生不测,恐怕于黎民更是雪上加霜!”

现下民变的烽火已经是四境皆起,魏祚已衰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了。要是再来个士族群起弑君或者圣上血洗名门的事儿,怕是乱象直接就会席卷天下。

天下大乱沈家早有预料,问题是之前就安排好了,借护送卫长嬴母子等人以大批进入中原的西凉军,如今还在西凉呢……

所以孙姓幕僚建议:“阀主不如暗作准备,少等几日,在下想,不日卫新咏或宋司空自当前遣人前来商议大事。毕竟单凭宋司空与卫新咏,未必承担得起这等变天之举。”

又说,“时局纷乱,尚在西凉的三少夫人及四孙公子等人,还是尽早接回帝都的好。”

这一点沈宣也微微颔首:“锋儿,你回头问一问他们几时动身,若无紧要事就催促一下,非常时期,一切以安危为重。”

接回卫长嬴等人也意味着沈家的心腹精兵将赶到,到那时候无论是治是乱,沈家也有所依仗了。

说起来因为沈藏锋提前杀得狄人元气大伤而且分裂,如今西凉无战事,已是大大领先了刘家一步。即使乌古蒙从草原深处遁回,以秋狄这两年所受的折损,尤其他今年远遁而去时不得不丢弃的大批牛羊,没个十几年都休想恢复到原本的规模——如此西凉只要留少部分士卒拱卫就好。

如沈藏锋所期盼的那样,沈家由于远见之明,得以腾出大部分的实力与精力,来参与这一场乱世逐鹿!

——时势造英雄,这一场乱世之中,沈家既已抢先一步……沈宣等人,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都生出无尽野望……

……孙姓幕僚的估计很是准确,过了两日,卫新咏便亲自前来拜访。见着沈宣之后,也不掩饰,直截了当的提出圣上年迈昏庸,太子却年富力强而且贤明,为天下苍生计,应该请圣上退位颐养为太上皇,令太子登基为帝,亲自视政。

在见他之前,沈宣又接到苏秀葳与沈藏厉强攻燕州城失利的消息,也没了心情兜圈子,敷衍了两句,就婉转的表达了赞成之意。

这个答复是在卫新咏的意料之中,因此得到了答复,略寒暄一番,就告辞而去。

接下来几日,卫新咏挨个拜访了其余几家,都得了应诺。

这一晚,他又趁夜到司空府,与宋羽望回报。

宋羽望听完之后皱眉道:“为何没有卫煜?”卫煜是朝中资历极为深厚的老臣,虽然因为过于刚直不受圣上喜欢,人缘也一般,但威望与影响都不低。

更何况他还是凤州卫氏如今在朝中地位最高之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绕过他的。

卫新咏却道:“此人刚直之名满朝野,我等今日行此事有违臣伦,叫他知道了,难道让他去告密不成?也幸亏太师染病多日,朝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加上其他各家心照不宣帮忙掩饰,否则他若察觉,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他不去禀告圣上,但会设法阻拦我等!”

“他应该还没糊涂到这地步。”宋羽望摇头,“此事若有他加入怕是会容易很多,毕竟是两朝老臣,如今又独立支撑朝中诸政。这等大事,不可能让百官都参与,事后,也需要有足够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安抚群臣,这样的威望,如今朝中只有太师与卫煜最是合适。但太师久病,未必有这番精力。”

卫新咏淡然道:“司空若惋惜,可以亲自前去劝说。我却是不去的,这卫司徒喜君子而厌小人,又生就一双利眼。我弃知本堂入瑞羽堂,在他眼里已有了嫌贫爱富的嫌疑,后还帝都,斡旋各家,挣得薄名,在他看来亦是奸诈圆滑之辈,乃是十足十的小人。我却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宋羽望听出卫新咏定然在卫煜手里吃过亏,微微皱眉,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且先瞒着他也好。只是卫阀主那边,却是要告诉一声的。”

“这是自然。”卫新咏自嘲一笑,“凤州那边其实不必我禀告也已经知道了……而且卫司徒处,想来卫阀主心里有数。所以也无须我去忍辱负重了。”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蘑菇

[第4章第4卷]

第476节第一百三十七章

蘑菇

卫长嬴接到帝都催她尽快动身回去的信时是五月中,这时候沈舒燮是五个来月,虽然小家伙长得颇为健壮,但委实还是小了点。做母亲的自然不放心,就召了送信的人询问缘故:“燮儿才半岁,贸然上路恐怕对他不好。帝都可是有什么事儿,要我们速回?”

送信之人是沈藏锋的心腹侍卫,自不瞒她,请卫长嬴清了场,只留黄氏等人伺候后,就低声说了沈家希望西凉军早日入都的打算:“大公子与苏家三老爷领的虽然是刘家精锐之师,奈何燕州城高壕深,辎重又堆积如山,一时半会都很难打下来。闻说东胡那边,由于攻打燕州城的这批边军被抽调,再加上辎重不济,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阀主与三公子都担心届时戎人长驱直入,又或者民变闹大了,没有西凉军在身边怕是难以护得眷属安全。”

卫长嬴听得这话不禁变了脸色:“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旁人不说,单是丈夫跟长子都在帝都,她就不敢怠慢,咬了咬唇,道,“那……要不让六弟领兵先走一步,我再陪燮儿在西凉住几个月?”

侍卫提醒道:“天下皆知边军精悍,虽御林军亦远不能及,所以对于边军离开驻地都非常忌讳。东胡的边军是因为收复燕州才能离开岽胡,咱们西凉的士卒,自也只能通过护送三少夫人您跟四孙公子等人方可离开西凉。不然即使圣上如今被瞒在鼓里,朝中诸公也会有意见的。”

又道,“三公子也建议您带四孙公子一起回去,因为如今国中四处生变。今儿还太平的地方,兴许明儿就有人闹起来了。边军这一次抽调入中原,剩下来的却不可轻动,须得防备狄人以及左近民变。到时候恐怕很难凑齐足以保护您与四孙公子返京的人手……属下说句实话,如今这世道,虽然沈家家大业大,然而西凉离帝都遥远,您这一次若不动身,为了路上安稳,恐怕再团聚却也不知道要几年了。”

这话说得卫长嬴半晌无言,许久才道:“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且下去歇息吧。”

打发了侍卫,卫长嬴思索半晌,问黄氏:“姑姑你看……?”

黄氏也感到头疼,等沈舒燮长大一点再动身,这是沈藏珠跟她们几个姑姑们共同赞成的。可现在局势却不由人意,沈家需要西凉军立刻入京——沈藏锋是内定的下任阀主,他的妻儿,沈家不可能不管。尤其沈家男孙稀少,沈舒燮虽然还没见过祖父跟父亲,但想来无论沈宣还是沈藏锋,对这个孩子都不可能不关心不重视。

如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们肯定不会这样急着催促动身的。

可要是动身,才满半岁的婴孩……黄氏沉吟良久,才道:“四孙公子的身子骨儿是健壮的,只是千里迢迢,婢子也不敢打什么包票。”

卫长嬴阴郁着脸色良久,才道:“我去问问大姐姐吧。”

堂侄女沈舒西那是只剩一口气、被亲姑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到西凉来的,不管冥冥之中是不是这个孩子真的注定要在西凉长大,但至少沈藏珠对于带一个襁褓里的孩子长途跋涉有一份经验与体会。

闻说卫长嬴要提前启程,不等夏天过去了,沈藏珠也吃了一惊,但听说沈家那边需要西凉军之后,却反过来劝她了:“舒西那孩子你是知道的,论说四弟妹怀她时一切安好,生产也顺利,偏这孩子跟帝都缘浅,非得到西凉来才长得好。之前出京时,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揪心——真是看着就要……但一路上却也过来了不是?更何况燮儿那么健壮,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其实孩子现在还抱在手上,只要照料得好,赶路不赶路的,对他们来说影响也不是很大。”

卫长嬴苦笑着道:“正是要请教大姐姐。”

她的丈夫她很清楚,不是万不得已是肯定舍不得让次子冒险的。而且公公沈宣固然对有狄人血脉的真正长孙漠野铁血无情,对名正言顺的孙儿们却慈祥得紧——总而言之这次是肯定要动身了!

当下沈藏珠就将自己带沈舒西前来西凉时一路的心得仔细传授,卫长嬴一一记下,当下就令人预备起来。

如此一番收拾,要去帝都的人都被通知要提前动身,明沛堂里上上下下一时间都忙得热火朝天。

只是越忙越乱——到了邻近出发的日子,要跟着卫长嬴并沈舒燮一起返回帝都的沈舒颜与曹伊人竟然一起卧榻不起。

而她们一起病倒的缘故也一样:自从季去病有了一子季家树、曹伊人有了表弟后,因为不忿弟弟出生之后自己大受冷落、与父母发生冲突从而被送到西凉来散心兼冷静的沈舒颜由己及人,对她同病相怜,居然一改之前看不起草莽出身的曹伊人的做派,变得对她关心起来。

曹伊人其实并不像沈舒颜想的那样对表弟的出生充满了嫉妒,恰恰相反,这女孩子因为自己是独生女,又是曹家堡里长大的,曹家堡那地方贫困得紧,一丁点大的孩子就得成天帮着大人干活以求生存。

曹伊人身为堡主之女,又有季固这么能干的外祖父,生活相比堡中同龄人来说自是可称优渥。所以她从小就没有玩伴,对于多个弟弟不但不排斥,反倒有点期待。不过,她也没傻到把这情况跟沈舒颜说明白,倒是借机跟沈舒颜处得不错。

两个小姑娘相处好了,功课完成之后少不得凑在一块玩耍。因为两人出生迥异,所学所会的也不一样,于是今儿沈舒颜教曹伊人刺绣,明儿曹伊人带沈舒颜掏鸟窝……两下里要好得跟亲生姐妹一样。

卫长嬴与沈藏珠对孩子们相处和睦自然是乐见其成,只叮嘱叫她们不要玩得太野也就不怎么拘束了——尤其提前动身打乱了卫长嬴的安排,这一忙就忽略了她们。

结果两个小姑娘想着离开西凉、返回帝都之后,上头长辈一多,可不像西凉这边,只得姑姑与婶母两个人看着,这两位长辈都是好说话且溺爱孩子的——回帝都以后规矩那么严,很多事情不要说做,就是说都不好说的。

所以,她们决定把想做的事情尽快都做完,免得回去之后叫阀阅里的种种规矩束缚着成为遗憾。

于是两人就跟卫长嬴、沈藏珠要求,再去山林里玩耍一趟。

卫长嬴跟沈藏珠自然不肯:“这都什么时候了,万一出点事儿,岂不是耽搁了行程?”又说,“如今正是夏日,林中蛇虫之物最多不过,这时候怎么能去呢?再说我们也没功夫陪你们去啊!”

沈舒颜就央求道:“知道婶母跟大姑姑都忙,让六叔陪我们去就成了嘛!至于蛇虫,伊人妹妹那里有季神医配的药囊,带在身上,蛇虫远避,才不会有事儿呢!”

卫长嬴还是不肯:“你喜欢郊游,等回了帝都之后,婶子带你们去春草湖。如今行程在即,都不许添乱!”

“那地方我都看腻了……”春草湖虽然是帝都左近极出名的风景,然而沈舒颜在帝都长大,这湖也去看过几回,再说春草湖那种秀丽雍容的湖景,与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趣味不同,前者沈舒颜回了帝都想去看不过提上一声而已,后者却是离了西凉再不可能有这样的纵容——哪怕过几年再来西凉,她年岁长了,即使沈藏珠跟卫长嬴也不肯再让她随意而为了。

只是沈舒颜哀求不了姑姑跟婶母,居然胆大妄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诈了六叔沈敛昆:“我跟伊人妹妹想去林子里玩一趟,婶母跟姑姑都忙,没空陪我们,让我们来问六叔呢!”

偏偏沈敛昆这厮也不是很仔细的人——毕竟他不但是庶出而且还是比较小的孩子,事事都有父兄做主或替他想好了。

再加上男女有别,他虽然是小叔子,然而也只有有事才会去后堂,只隐约听说堂姐跟嫂子对这两个女孩子都非常宠爱,简直千依百顺。沈敛昆自己又觉得侄女沈舒颜是个好孩子,不是会说谎的人……总而言之,他没怎么多想,更没去后堂向沈藏珠与卫长嬴求证,就直接领了两个孩子去城外山间玩耍了一日。

……等到晌午用饭时找不到两个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的沈藏珠与卫长嬴差点把明沛堂都翻过来,才知道是被沈敛昆带走了人,简直没气晕过去!

好在傍晚时,沈敛昆把两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带了回来。当然,即使如此,他还是被堂姐跟嫂子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而沈舒颜跟曹伊人也被各自笞掌心十下作为记性。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意外还是出在了沈舒颜身上——她们这天被沈敛昆带到林中玩耍,曹伊人采了许多蘑菇作为中午野餐的佐食,沈舒颜是个食不厌精的主儿,不过难得吃到这种野味,加上玩累了饿了,胃口大开,顿觉这种蘑菇简直太好吃了!

所以后来玩耍时,她看到差不多的就也摘了些……

问题是,曹伊人是跟着世代出太医的外祖父在山林里长大的,季固一口一个“赔钱货”的骂她,但季家医术,该教的其实都教了。虽然因为年纪,曹伊人如今距离真正的大夫还差得远,在林中找几种无毒且美味的蘑菇那是没问题。

但沈舒颜……她哪里会分辨这个?偏偏这女孩子因为自幼聪慧,对自己一直非常有信心,虽然在书里读过蘑菇许多都有毒,但她想着自己都照着曹伊人摘的那种找的,肯定不会有问题嘛!

原本她采这些蘑菇是想着回明沛堂后献给姑姑跟婶母用来讨好,避免被罚的。结果她们两个不告而别,把两个长辈气得死去活来,一照面,问都懒得问,直接喝令人动手!

被这么一打沈舒颜就没了献蘑菇的心情,而是把蘑菇藏下来……然后三更半夜的跑去曹伊人的院子里跟曹伊人两个烤了吃了……

这烤蘑菇也是白天的时候在山林里,曹伊人从外祖父那儿学到的手艺,得意的示范给沈舒颜看的。所以晚上看到沈舒颜拿着蘑菇过去,还道她白天吃顺嘴了,晚上去厨房弄了蘑菇来想再吃点。

前面说了,曹伊人独自住一个院子,除了她就是下人,所以即使发现了也不敢多嘴,只敢隐在旁边照看点儿。前面也说了,曹伊人会分辨无毒蘑菇跟有毒蘑菇,但她分辨的能力其实不很强:一来先入为主以为是厨房里拿过来的,那肯定无毒;二来是夜晚,怕被院子外头的人发现了去禀告长辈,两人偷偷摸摸的从厨房里弄点柴禾在角落里搭起篝火烤蘑菇,光线可想而知——沈舒颜还比着她摘的那种无毒蘑菇摘的——于是两人先嘀咕了一阵长辈好生严厉,互相安慰一番被打了,继而半是新奇半是发泄的把蘑菇分吃了……

也亏得暗中有下仆被惊醒之后,虽然考虑到卫长嬴跟沈藏珠这些日子以来预备启程非常劳累疲惫,决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但也潜在一旁照看,免得两人出什么意外——还真等到了,两人吃了蘑菇没说几句话,就抱着肚子嚷起了疼!

下仆赶紧招呼人一起把她们抱进屋里去,短短片刻,两人就神智不清说起了胡话!这下子谁还敢体恤主子白日疲惫?当下打发了人连滚带爬的去敲开了沈藏珠与卫长嬴的院门!

继而黄氏先行赶到,一诊一问就知道是误食毒蘑菇了。

跟着季去病披衣赶来——一剂解毒药加一剂催吐药吃下去,两孩子命是保住了,但因所食蘑菇毒性猛烈,两人还是半夜里起来偷吃,没有旁的东西垫,蘑菇里那点毒性几乎全被吸收消化下去,中毒极深,没个十天半个月调养那是绝对好不了的。

而且这十天半个月想赶路?那是找死!

所以卫长嬴跟沈藏珠即使被气得全身发抖,仍旧只好让她们这次双双留下,跟着沈藏珠。至于说往后什么时候接她们去西凉……那只能看局势了。

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家四口团聚

[第4章第4卷]

第477节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家四口团聚

到了出发这日,卫长嬴心事重重且忐忑的抱着沈舒燮与沈藏珠话别登车——少不得要叮嘱她千万留意着点儿沈舒颜跟曹伊人,不是说照料上面不可疏忽,而是一定要管教好了,免得她们再作下什么糊涂事儿。

因为带了许多土仪与辎重而逶迤如云的车队被浩浩荡荡的士卒簇拥着,出西凉、经古道,向帝都。

西凉军如今是大魏最精锐的士卒之一,这一路上虽然千里迢迢之中有不少发生了民变的地方或者啸聚了许多绿林之士,但略作打听是西凉军护送沈家少夫人及孙公子返回帝都,除了个别脑袋坏掉了的,其余皆是望风远避,是以路程行进非常迅速。

而让卫长嬴欣慰的是,兴许传到了她跟沈藏锋的好身体,长途跋涉看起来并没有让沈舒燮感到什么不适。每日睡足了吃饱了,这孩子无论是被抱在手上,还是在路途平坦、马车不那么颠簸时被放在铺了厚厚氍毹的车上,他都显得精神十足,逗一逗,就清脆响亮的笑出声来。

沈敛昆早晚给嫂子请安,顺便看看侄子,见了也是连声称赞:“到底是我沈家骨血。”

如此一路风尘,夏末的时候堪堪抵达京畿,却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是因为沈家号称“不放心”卫长嬴一个女流之辈带着尚在襁褓的男孙归来,仅得一个还未加冠的小叔子护送,足足遣了四万西凉军精锐护送。

号称三十万的天子亲军御林军的战力在之前攻燕州时,已经与边军形成过鲜明对比。是以,西凉军的抵达,圣上那边就不要说了,连朝中诸公,包括苏家在内,也坚决不同意西凉军进入帝都或驻扎在帝都附近。

刘家甚至提出京畿附近都不许驻扎,必须退到距离帝都数日之外的地方且由朝中派遣监军,最好再没收武器或者一部分武器禁止出营门什么的……沈宙涵养不如乃兄,这番要求没听完就挽起袖子上去揍人了……

总而言之,西凉军在京畿停留下来,等待朝中争议的结果——而沈藏锋则是带着侍卫,先携长子过来迎接妻儿,提前团聚。

这一回沈敛昆也体会了一把堂兄沈藏晖的待遇,他热情万分的迎上三哥,结果从三哥沈藏锋到侄儿沈舒光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径自擦肩而过直奔已是泪流满面的卫长嬴……

沈藏锋好说歹说才把卫长嬴情不自禁的哀哭劝住,瞥见妻子鬓边还在给宋家的卫老夫人所戴的孝,不免又要安慰一番。

好半晌,黄氏指挥人打来了水,服侍卫长嬴净面洗手,夫妻两个才有心情关注随对方而来的骨肉。

而早在沈藏锋哄妻子的时候,抱着母亲的腿唤了几声不见回答的沈舒光已经好奇的跑去看弟弟了。

这会子,沈舒光正不顾下人劝说,硬踩着一张小杌子,趴在摇篮边看着内中正睡得香、连父亲与兄长前来、母亲哭泣都未能惊醒的弟弟。这孩子耐心却好,身后父亲母亲又劝又哭,他就这么趴着看着,除了偶尔伸指轻轻触一下弟弟的脸颊外,居然兴致勃勃。

卫长嬴转头看到,心下满是怜意,挣开丈夫的手,走过去摸了摸长子的头——这个孩子,她被迫离开他时还没满周,跟沈舒燮如今差不多大,这一别两年有余,不知不觉,竟已四岁了。

沈舒光被摸了头,就转过身来看,他踩的小杌子本来就不是很稳,所以下人才阻止他,这一转身整张杌子都摇晃起来,卫长嬴赶忙伸手把他抱住,沈舒光顺势一把搂住母亲的脖子,笑嘻嘻的道:“母亲!”

他叫得亲热又甜蜜,丝毫不像是襁褓里就与母亲分别,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认识生母,倒仿佛日日养在卫长嬴膝下一样的自然。足见苏夫人教导孙儿的用心,没有让沈舒光对于自己襁褓里就与父母分离有任何遗憾不满。

卫长嬴原本预备好的、若长子对自己陌生疏远所要采取的种种做法以及说辞,在这一声毫无阴霾的“母亲”跟前全部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紧紧抱着长子,不住轻吻他的面颊以及额边柔软的胎发。

另一边沈藏锋抱着次子沈舒燮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回来举给沈舒光看,笑着道:“你瞧你弟弟像不像你祖母?”

沈舒光正腻在母亲怀里娴熟的撒娇——显然他平常没少跟其他长辈这么干,几下子就把卫长嬴哄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疼他才好——闻言把头靠在卫长嬴臂上,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笑道:“孩儿方才就发现了,之前祖母听说四弟长得像她,就欢喜得很,等四弟回去之后,祖母一准喜欢他得紧。”

沈藏锋点了点头,就在卫长嬴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些诸如兄弟和睦、不可嫉妒弟弟之类的话——这不是卫长嬴想多了,而是有沈舒颜这么个醋劲儿大的侄女,总归要未雨绸缪——没想到沈藏锋说的却是:“既然如此,往后也不怕没人哄你祖母开心了。从明儿个起,你不必每日都去你祖母跟前陪伴,十天八天去一次也差不多了,跟着为父学点东西是正经。”

“……”卫长嬴不赞成的看了眼丈夫……这种不赞成在沈舒光听了父亲的话之后,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噙上泪,委屈十万分的望向她、沈藏锋看不到的那一边的小手还可怜巴巴的不住扯着她袖子时,达到了颠峰——瑞羽堂大小姐出身的沈家三少夫人立刻沉下脸,怒斥方才还一起抱头痛哭的丈夫,“光儿才四岁,尚未到启蒙的时候,你想要他学什么?!你自己四岁时就学这学那了吗?!”

沈藏锋何等精明,一看妻子怒气勃发的模样就知道妻子如今爱子之心正当炽烈,凡是胆敢在这时候在涉及两个孩子的事情上不顺着她的意思说的,那绝对没有好下场!

深深看了眼双目还在泪光闪闪博取同情与怜惜,卫长嬴没注意到的嘴角却挂着得意狡黠的笑容偷看自己的长子,沈藏锋轻声慢语的解释道:“他才这么点大,我哪能叫他学什么?不过是描一描红、讲几个典故而已。”

这回答卫长嬴倒听不出什么问题来,因为虽然小孩子大抵是六岁启蒙,可大家子里,做长辈的乃至于做奴婢的都能识文断字,基本上从三五岁开始就会有意无意的教点儿字啊、句读之类了。

不提三岁能作诗的沈舒颜,卫长嬴自己也是三岁起就被母亲与祖母手把手的开始教导描红与简单的古诗。只不过正式启蒙之前,这种教导不是强制性的,往往看孩子有兴趣就教一教,孩子想玩了就放任其去。

所以卫长嬴怒气暂歇。

见这情况,沈舒光顿时急了,靠在母亲怀里,伸手扯住母亲的袖子,一边摇,一边用他又糯又软又清又脆又甜的童音委委屈屈的道:“孩儿想念母亲,要母亲教,不要父亲教!”

卫长嬴一颗心都被他摇化了,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我的儿,你放心罢!母亲一准亲自教导你!”

沈舒光“怯生生的”看向父亲——察觉到丈夫似乎有不同意见,正满心都沉浸在“当初把光儿交给他祖母抚养自己远去西凉虽然是迫不得已,然可怜这孩子出生不足周岁就没了亲生父母照料,纵然祖父祖母疼爱,又哪里是生身父母所能比的呢?本拟团聚之后,这孩子恨我怨我也是应该的,哪怕做低伏小也要哄了他开心。不意他被婆婆养得这样好——嗯,婆婆再会养孩子,这也一定是因为光儿本身就非常大度的缘故……总之这孩子竟然一点也不怪我,我怎能不加倍的疼他护他”的卫长嬴,立刻把自幼就听得耳熟的、卫家沈家两家都再三强调过的“慈母多败儿”祖训给抛到九霄云外,满脸不悦的对丈夫道:“怎么,你觉着我教不了光儿?”

“祖母跟大伯母都说母亲是凤州卫氏之女,才学过人!”沈舒光乌黑的大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甜甜的道,“孩儿好想得母亲亲自教诲!孩儿好想母亲!孩儿最喜欢母亲了!”

这小子补刀如此迅捷凶猛——黄氏等人同情的看向沈藏锋——果然在妻子看长子越来越母爱满溢、看自己越来越凶残的目光中,沈藏锋满腹话语都硬生生的咽了下去,想了片刻才勉强道:“嬴儿你才回来,为夫却是担心你累着了。”

“一路乘车,又有人伺候,能有什么累的?”卫长嬴话没说完,就被长子大方的赏了一个香吻,顿时心花怒放,只觉得路上颠簸之苦全部不翼而飞了,不假思索的道,“再说看到光儿跟燮儿,我哪里还会觉得累?!”

话说到这份上,沈藏锋除了依从还能说什么?只好赔着笑赞了她一番诸如堪为天下慈母贤妻之典范之类不要脸的话,就提议先由小队士卒及来时所携侍卫,护送一家四口并下仆、土仪回京。

主子一家才团聚,傻子才会没眼色到让夫妇两个放下孩子亲自去指挥,黄氏、贺氏接了这差使,她们都是积年老仆,做事麻利,一个多时辰就整装待发了。

一直到这时候,沈藏锋才想起来被晾在外头的弟弟,叫了沈敛昆到跟前,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家里人也很想他的话,问了问他在西凉没什么大事,就命他留下来陪着军队,等候朝中沈宣跟沈宙与其他诸公较量的结果。

对于沈敛昆委婉提出的想先回京去松快松快的要求,沈藏锋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可怜的沈敛昆满怀委屈的看着兄长一家登车离去……

回去的路上,沈舒光坚定的腻在母亲的怀抱里,看着父亲对母亲一路或不动声色或明目张胆的讨好,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听从大堂哥的劝说,拿攒了三个月的月钱跟大堂哥换来的“如何逃避父亲或祖父残酷的亲自教诲以及惹事之后各种惨无人道的惩罚之独门秘籍”是何等的明智!

大堂哥说的简直太对了,自己只要讨好了母亲,父亲就是浮云!

自我感觉机智无双的沈舒光沉浸在不能宣扬的自我陶醉里,却未发现,父亲沈藏锋亦趁母亲卫长嬴不注意,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1第一章 归来

[第5章第5卷]

第478节第一章

归来

回到太傅府,女眷们都已聚集在上房苏夫人处等着了。

堂上人不算少,不提奴婢,长媳刘氏领着大孙小姐沈舒景,次媳端木燕语一左一右是二孙小姐沈舒柔与三孙小姐沈抒月,敬陪末座的是去年年底过门的五媳苏鱼荫——究竟是嫁了人的人了,出阁之前最喜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异妆都收敛了起来。卫长嬴见惯了她浓妆艳抹妆容诡异的模样,此刻乍一看去,即使她作了飞霞妆,但仍旧有一种洗净铅华之感,只是年岁阅历放在那里,眉宇之间尚且带着几分青涩。

堂上这一群人,但却不及卫长嬴前往西凉前热闹。

许是因为爱闹的孩子都不在,如今这儿要么是长辈,要么就是沈舒景这样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得长辈吩咐那都是目不斜视神情端庄环佩无声的。是以堂上虽然刘氏跟端木燕语刻意奉承着苏夫人说笑,不算寂静无声。然走进来只觉优雅,却没有当年沈舒明还小、沈舒颜也在时,孩子们笑闹起来的那种满堂勃勃生气的感觉。

是以苏夫人一看到三房合家进来,眼睛就亮了。

夫妇两个自然赶忙带着儿子们上前大礼参拜。

苏夫人目光流连在紧挨着卫长嬴的乳母怀中襁褓上,满面欢喜的虚扶了把:“一家人,何必这样拘礼?你们又才回来,快坐下,别累着了。”

等卫长嬴跟妯娌见过礼,在苏鱼荫特意空开的席位上落座,苏夫人便眉花眼笑的让正代所抱的四孙公子磕头的乳母快把小孙儿抱上去:“这就是燮儿?早就听说这孩子生得似我,快叫我瞧瞧。”

乳母忙依言将沈舒燮抱上去,苏夫人接到怀里打眼一看,顿时喜得没法说,一个劲的叫陶嬷嬷:“瞧这眉眼,十成十是我的亲亲嫡孙啊!厉儿锋儿机儿都是我亲生,却个个像他们父亲。不意这孙儿反倒随足了我!”

刘氏跟端木燕语都带了女儿在堂上伺候,此刻凑上去一看,也都啧啧称赞:“燮儿真是像极了母亲!”又说,“三弟妹膝下这两位侄儿,真是体恤父亲母亲心意得很,一个随了父亲一个就随了母亲。”

苏夫人本来就非常重视男孙,何况还是长得这样像她的嫡孙,当下抱着襁褓就舍不得放手了,极豪爽的给了一对她当年出阁时压箱底的玉佩为见面礼——据亲自去取玉佩的陶嬷嬷暗示,这对玉佩说价值连城那都是不为过的,放在海内六阀的眼界里也绝对是好东西!足见苏夫人多疼这个似足了她的孙儿。

这份心疼让原本打定主意赖在母亲跟前以求得庇护的沈舒光都有些羡慕了。只是他本拟上前跟祖母撒撒娇,好叫祖母也别见了弟弟就把自己给忘记了,却忽然察觉到侧面父亲投来似笑非笑一瞥,沈舒光顿时打个寒噤,扯紧了母亲的衣角死也不肯撒手……

围着沈舒燮兴兴头头的热闹了一阵,卫长嬴才有功夫把带回来土仪里的一部分拿出来,比如说走之前向蒙山玉矿要的那块极品玉料。献与公婆及叔父的都托苏夫人转交了,之前跟沈藏珠分的那一部分当然也不是全部两人用,除了几块自用之外,都作了了人情,以两人的名义分别送给妯娌及侄女们。

太傅府这边虽然早就知道沈藏锋夫妇在蒙山弄了个玉矿,还是“打劫”了卫长嬴的娘家六叔来的。不过因为沈藏锋回来时没带,他回来之后一直跟沈宣、沈宙忙着公事,也无暇细说这份新添的产业。是以苏夫人这些人对于这份产业还不怎么了解,如今借着称赞玉石就势问了起来。

听卫长嬴说了大致经过——当然是掐掉卫新咏与景城侯结仇缘故的版本并简化的——就说卫新咏当年在凤州路过时,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收留的盗匪里,有人年轻时在蒙山发现了矿,只不过把桃花仙镇听成了桃花县,于是后来因为感恩,献与卫新咏。

而卫新咏派遣手下前往蒙山寻矿——卫长嬴跟沈藏锋分别代表瑞羽堂和明沛堂逼迫卫新咏分润矿产的话当然不能直接讲,于是这部分就变成了卫新咏淡看钱财,不过是不忍拂了那盗匪一片心意,这才打发人到蒙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一找。

然后因为没有找到,而侄女卫长嬴又恰好在附近的西凉,卫新咏的手下就前去拜见请安,也好回去时跟卫新咏说一下,让卫家的娘家人都能知道卫长嬴的近况。

在请安的时候嘛,这些人提起了玉矿的事情,继而渊博又善良的卫家女婿沈藏锋提醒了镇名县名之间的差别。之后这些人当然是顺顺利利的在桃花仙镇找到了矿……同为阀阅子弟,卫新咏如此高洁出尘之人,自不会忘记侄女婿的提醒之情,所以坚决要将三成矿产分给沈藏锋!

而沈藏锋这等堪为阀阅子弟表率的人当然也不是施恩图报之人,因此再三拜辞。奈何卫新咏非给不可,即使沈藏锋再三推辞,但最后基于“长者赐,不可辞”这一点,沈藏锋也不敢私自收下如此重赐,就以家族的名义接受了……至于说为什么瑞羽堂也有三成,人家卫新咏高兴孝敬族里,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堂上的大人都能猜到真正的内情是怎么回事,玉矿又不是白菜地,左邻右舍路过摘两颗无所谓,逢着收成还能一担一担的给亲戚送。卫新咏一身才华却根基浅薄,正需要银钱开路与巩固己身,手握玉矿,送几块玉料哪怕几匣玉石成品都是常理,但不是迫不得已,他会主动往外一送六成矿产之权才怪!

不过,大家子里谁家没干过点恃强凌弱巧取豪夺的事情?

而且这次卫新咏固然吃了大亏,其实最占便宜的还是瑞羽堂,事先不知情,事后鞭长莫及。就因为一个嫡女卫长嬴嫁在沈家,矿又是名义上属于瑞羽堂的卫新咏的人早年发现的,平白分了三成去不说,甚至连守住玉矿的责任也由就近的沈家承担——完全是白拿三成好处。

相比远在凤州坐着收钱、因为卫长嬴是未来沈家主母,即使如今矿上主事的是沈家老仆跟卫新咏的人,想来也不敢太坑了的瑞羽堂,要负责在接下来的乱世里保护玉矿的沈家拿这三成简直是名门良心了!要不是有卫长嬴这一层关系在里面,沈家一准会趁着乱世全占下来!

所以此刻众人都是意味深长的笑:“新咏却也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锋儿不过点了个醒儿,怎的就要给到三成矿权?下回见了我可要说他一说,不作兴这样宠着晚辈的。”

苏夫人话音才落,刘氏未语先笑道:“母亲,依媳妇看,您就是说了卫家六叔也未必会听——您想,三弟妹乃是卫家六叔的侄女儿,卫六叔要疼侄女侄女婿,您还能拦着不成?”

端木燕语也淡笑着道:“大嫂子说的是,咱们家跟卫家可是姻亲,谁不知道三弟妹在娘家的得宠?卫家六叔又是出了名的仗义疏财之人!”

苏夫人也不过是说说场面话——本来么,卫新咏又没娶妻,他见沈宣还方便点,见苏夫人机会可就不那么大了。因为他跟苏夫人是同辈人,即使到太傅府,也没必要每次都拜见嫂子。他又是年轻俊美的男子,苏夫人见他可是不太方便。

既然很难见着,又怎么个说教法?难道苏夫人还要特意打发人跑去卫新咏处说不成?沈家又没打算把这份好处还回去,这样去说那可是故意羞辱他去了。

因此媳妇们凑趣之后,苏夫人也不提这个事了,问了几句路上光景,就关心起远在西凉的沈藏珠、沈舒西并沈舒颜三人来。

卫长嬴打从跟丈夫、长子团聚之后心情一直激动得很,到此刻才觉得奇怪:怎么裴美娘没过来?不说裴美娘这两年跟太傅府这边处的还不错,就说裴美娘那为人,纵然跟这边没处好,为了立刻知道女儿沈舒西的近况她也会厚着脸皮跑过来一起等着自己的。

倒是苏夫人这边未必拉得下脸来赶她走……

但此刻堂上却只得太傅府的人……

心里猜测着,卫长嬴嘴上不停,把离开时沈藏珠几个的情况详细说了一番——沈舒颜忽然不能动身的缘故,是早一步就打发人送信过来与端木燕语说明的。

此刻端木燕语再三确认过女儿平安无事,只是因为解毒之后身体虚弱,承受不起长途奔波,不得不留在了西凉,松了口气,就恨恨的道:“这小东西越发的胡闹了!早先我听说三弟妹宠她,就想着她可别恃宠生骄,欺负三弟妹舍不得下重手管教她!不想她竟然胆大至此,胆敢假传命令欺骗六弟也还罢了,居然连毒蘑菇都乱采乱吃!亏得曹小姑娘无事,不然却叫我如何与三弟妹交代?”

卫长嬴自然要道:“二嫂子千万别说这话!要说交代,我这一路都觉得没脸见您才对!这小孩子不懂事再寻常也没有了,不然怎么会需要大人来看着他们呢?论起来还是我不好,那几日光顾着收拾东西,竟没看好她们!结果闹得启程在即,两个孩子竟不能奔波!生生的把颜儿撇在了西凉!”

“正好叫她在西凉好生反省反省。”端木燕语紧紧攥着帕子,面上却气愤的道,“只可惜又要辛苦大姐姐!这不争气的东西,回来了非给她些颜色看不可!”

因为端木燕语素来有教女严格的名声,此刻她说这要严惩小女儿的话,苏夫人可不敢听听就算了,一边抱着小孙儿,一边就微蹙了眉,不冷不热的道:“长嬴都说了,她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也寻常。好在季去病因为其子的缘故,也正在西凉,人不是救回来了?再说有珠儿在那边,也不怕没人教养她,还有西儿可做伴……无非就是分别久些而已!女孩子家金贵,颜儿又素来聪慧,不是那等不讲道理之人。等她回来了,你好好的跟她讲道理,兴许她经过这一回早就知道轻重了呢?一味的苛责,亲生骨肉都要成外人了!”

这番话说得端木燕语怪下不了台的,面红耳赤道:“母亲教训的是。”

刘氏这出了名的贤惠的大嫂子就出来圆场,含笑道:“二弟妹这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了,只是颜儿年幼娇嫩,怕是不能很好的理解二弟妹的做法。”

“大嫂子说的是,颜儿如今年岁长些,却是越来越懂事了。其实这次中毒,一来是我照料疏忽,二来也是那林中的毒蘑菇生得委实太像无毒的几种蘑菇了。不瞒嫂子,后来我问过当地之人,据说那边土生土长的老人,有时候也不见得能分清楚呢!伊人说起来还是跟随着季老丈及季神医这样的人学过辩识药材的,她在夜间都没能认出来,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桩事儿了。”卫长嬴知道这二嫂子心眼小,可不敢说什么沈舒颜经过沈藏珠与自己的宽慰开导,现在已经想开了很多云云……端木燕语一准会认为这是转着弯骂她连亲生女儿都不会哄!

所以她拿了沈舒颜的年纪来说话,又提了毒蘑菇的事情把话题岔开,顺势道,“但颜儿最初摘那些蘑菇也是觉得其味美。”就向苏夫人道,“媳妇听说之后,打发人弄了些尝了,确实比咱们帝都这边的更好。因此就着人收了些,都是季神医与黄姑姑挨个看过无碍的。只是辰光仓促,东西却不多,只能给父亲母亲及嫂子弟妹们尝个鲜了。”

苏夫人提醒道:“也别忘记你们叔父那边——美娘才怀了身孕,这两日正觉得吃什么都不得劲呢!”

“四弟妹有身孕了?”卫长嬴喜道,“这可真是件大喜事……母亲您放心罢,叔父那边媳妇哪能忘记?都备着呢!”

怪道没过来等着自己抵达好问沈舒西。

2第二章 父子心计

[第5章第5卷]

第479节第二章

父子心计

离了上房,回到金桐院,却见两三年不见,院子里颇有改变。第一进变化不大,除了地上苍苔更为绵实外,百年梧桐茂盛仍旧,在这夏日里抖擞精神,将大半个演武场都遮了个严实。

第二进里花木扶疏,成婚时候初栽下去的卉木此刻都已长成气候,几株小树苗也亭亭如盖,颇引人注目。比起卫长嬴走时,又新添了几样花卉,东南角上的小池中菡萏林立,蜻蜓绕飞,花草深处虫鸣雀声,极是热闹。

廊下扔了一个色彩鲜艳的皮球,还有鲁班锁、风筝、陀螺、七巧板、四喜人……一大堆的玩具显然是玩到一半被丢下的。

沈藏锋的目光在那些扔得满廊都是、乱七八糟的玩具上停了停,声色未露——沈舒光已经很是殷勤的跑到花坛边摘了一朵鲜艳的月季花过来,献与卫长嬴,谄媚道:“孩儿前两日跟大堂哥学了个词,叫做人比花娇,一直都不太明白,今儿见了母亲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

卫长嬴向来自矜美貌,也听惯了旁人对自己容颜的赞美之词,但从亲生儿子这里说出来的又不一样,此刻也已进了院子没有闲人在旁,当下抱起沈舒光亲了又亲……沈藏锋冷眼看着这小子百般讨好,淡笑着道:“原来一个人比花娇的词你居然想了几日才能明白?”

他旁的威胁的话也没说,沈舒光却全身一紧,警惕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扭头就把母亲抱得更紧了。

卫长嬴察觉到长子似乎很怕丈夫,不由起了疑心——等一行人进了屋,卫长嬴叮嘱黄氏辛苦些,陪着沈舒燮到他屋子里,等他醒了再诊断一次,若无事,黄氏再去休憩,又把余人包括沈舒光在内都打发了,进浴房去沐浴更衣。

……沈藏锋与她分别大半年,这之前因为她怀孕,算起来倒有一年多不曾同房,年轻夫妇自是想念得紧,是以命人看好了两个孩子,便夹脚跟了进去。

两人亲热毕,唤人打进水来重新沐浴过了,起来之后一时间也不想视事,就相拥在西窗下的软榻上说话。

卫长嬴轻轻拧着丈夫的面颊,嗔道:“我怎么看光儿似乎很怕你?你该不会趁我不在,亏待了他罢?”

“那是咱们亲生骨肉,我还能委屈了他去?”一提到这个,沈藏锋就露出啼笑皆非之色,很是无奈的道,“你不知道这小子——也是父亲母亲一个没当心,叫他被明儿给带坏了。”

“明儿怎么把光儿带坏了?”卫长嬴一愣,诧异的问。

她对大侄子沈舒明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本性不坏,但似乎读书上头不怎么用心。沈宣跟刘氏虽然都对他非常严格,奈何有个慈父沈藏厉,一味的宠爱儿子,经常拦着护着不让重罚。沈舒明自忖着有父亲庇护,那就更加不用心了。

之前卫长嬴颇有些认为自己这大伯哥真是妇人之仁,沈舒明可是大房的嫡长子,还是明沛堂如今的嫡长孙,这样的子嗣,再心疼,能放松吗?这可是未来要支撑家业的儿子!但她有了沈舒光之后,顿时把这种想法抛弃到了九霄云外——那可是亲生骨肉,别说打了,说重一点,孩子随便来个眼泪汪汪……只要想想就心疼嘛!

“你也知道明儿读书一向不用功,而他是父亲亲自督促考校的。”沈藏锋提到这个给自己惹事的侄儿叹息连连,道,“今儿我去接你时不是说了要教光儿点东西吗?不能四岁了名字都不会写罢?结果光儿平常跟明儿向来玩在一起,明儿知道后,许是想到他当年被父亲与大嫂迫着学东西的景况,就添油加醋的说与光儿听。结果光儿居然真信了他,以为这启蒙是何等惨烈之事!”

卫长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明儿这孩子,怎的这样害人!”沈舒光还没开始学什么呢,沈舒明就把他给吓住了。要不是知道刘氏不是这么蠢的人,而沈舒明似乎也并非心思恶毒之辈,卫长嬴真要怀疑他是故意想坑自己长子的……

沈藏锋道:“所以给光儿启蒙,我看还是我来的好。”

“你来?”卫长嬴蹙眉道,“光儿现在那么怕你……”

“就是因为他怕我给他启蒙,所以才要我来。”沈藏锋不动声色的把“光儿怕他”调换成“光儿怕他去给自己启蒙”,道,“若是你给他启蒙,他如今倒是放松了。此后只要我或父亲亲自教导他,他岂不是又要胆怯上一场?你想这又是何必?直接从现在我来教,让他知道明儿那些话不过是哄他的,他也就不会那么怕进学了。”

说到此处,见妻子还是犹豫,沈藏锋的声音顿时就低沉了下来,“嬴儿,你可还记得我在西凉时,带伤上阵前与你说过的话?这天下现在已经乱了,不然也不会明知道燮儿才半岁,就催促着你带了他来帝都。我与你说,现下大魏疆域之内廿七州之地无一处太平,民变处处,一时间镇压不下去也还罢了,如今黎民怨恨朝廷与士族,光惦记着造反,根本没什么人耕种,农事是国本,现下国本摇动……魏室撑不了多久了!”

卫长嬴一路行来,虽然是被西凉军严密的保护在军中,但也知道这一路上,不乏饿殍,要不是得精心照料沈舒燮,必然心情沉痛。此刻听了丈夫的话,也是唏嘘得很:“我本来不放心燮儿的,还是大姐姐说不妨事才敢带上他。谢天谢地这孩子身体好……对了,燕州如今如何了?东胡那边戎人可有异动?”

沈藏锋抚摩着她光滑如绸的长发,慵懒道:“燕州尚未攻下——戎人那边蠢蠢欲动,如今最怕的就是刘家吃不住压力或者不愿意承担压力,故意放戎人长驱直入。最头疼的就是西凉军虽然到了京畿,但朝中诸公都不同意他们驻扎在京畿。父亲与叔父这几日已经跟人、尤其是刘家打了好几架了。”

卫长嬴惊讶道:“打架?”

“虽然是庙堂之上,但话不投机到一定程度,叔父那性.子……刘家也有几位将军性情颇急,父亲总不可能看着叔父挨打。”沈藏锋长吁短叹,“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即使西凉军被允许在京畿驻扎,恐怕也会受到极大限制——这些事情如今都还瞒着圣上,若圣上知道了……”

他摇了摇头。

“圣上居然不知道?!”卫长嬴不禁愕然,“这……这都什么时候了?”纵然是史书里那些昏君,也不至于每个都糊涂到这地步吧……照本朝这位至尊登基伊始来看他不该昏庸成这样啊!现下这地步怎么也该清醒点了不是?

“圣上不想知道,诸公也不想圣上知道。”沈藏锋淡漠的道,“再说如今朝中所谋划之事,还是让圣上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卫长嬴听他语气有些古怪,略一揣摩,不禁变了脸色:“你是说……?可如今太子是申博,咱们四妹妹在其正妻的大事上哄过他呢,这一位也不是什么宽厚的人哪!”

沈藏锋摇头道:“那是小事,太子再心胸狭窄,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楚的。再说……”他意味深长的道,“你以为太子这么年轻,真能驾御得了咱们士族?”别看现在六阀一致同意让圣上去做太上皇,让太子登基为帝。其实六阀之所以意见这么统一,惧怕圣上犯老糊涂,闹得下不了台仓促起事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却是看中了太子年轻,也不是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登基之后完全离不开他们这些老臣的扶持——甚至可以说太子还更好哄一点。

要是太子是个惊才绝艳的主儿,或者年岁已长城府深沉——那好几家是绝对不会允诺此事,定然会选择一片忠心向圣上,哪怕族中杰出子弟被重重治罪几个也在所不惜的……对崇尚君主垂拱、士族摄政的士族而言,圣上太昏庸胡闹了固然不成,但相比精明能干的,他们宁可要个昏君也好过明君!

沈藏锋作为典型的士族子弟,还是士族里一等一的望族未来当家人,当然也是这么认为。

“……”卫长嬴不禁咬住了唇:她过门没多久,沈家就盘算起了易储,这太子换了才几天呀?自己才从西凉回来,沈家居然更进一步想易帝了……

揉了会额角,卫长嬴强打精神问:“那这次是为了大哥在燕州的缘故?”

“也不全是。”沈藏锋沉吟了片刻,道,“说起来有个事情还要向你打听一下——宋舅舅与圣上,或者顾皇后之类,就是太子登基之后会陷入困境的这些人,可有什么深仇大恨?”

卫长嬴听得这一问感到非常惊讶:“宋家舅舅?”

她迅速想了一下,茫然道,“没有罢?你也知道,我其实就见过舅舅一面,我哪里知道?说起来倒是你在帝都土生土长,没听说过什么风声吗?”

沈藏锋叹道:“没有。是这样的,这回的大事,最先是卫六叔给太子出的主意,总而言之兴许是太子起了这心思,兴许是卫六叔撺掇的……但后来卫六叔代太子与各家相约时,不知道为什么头一个选了宋舅舅,而不是想把燕州打下来快想疯了的刘家!是以我跟父亲推测,是不是宋舅舅有什么隐蔽的仇怨,卫六叔知道了,笃定宋舅舅一准会允诺,故此头一个寻了他。”

顿了顿,他解释道,“宋舅舅从开春就一直病到了现在,这一回,卫外祖母去世,他跟宋大表哥固然都被夺情,然其实也根本无法回乡守孝。”

卫长嬴沉吟道:“我不知道……不过卫六叔为人精明,兴许他有什么办法说服了舅舅?”

猜测了一阵都不能肯定,卫长嬴索性道,“过两日我去探望舅舅一趟,看看能不能探一探他口风——宋表姐回江南去给我外祖母吊唁了,我到底跟舅舅不熟,却未必有机会开口。”

沈藏锋道:“这也不是极重要的事情,只是略有疑惑而已,你不要太挂心,才回来,还是好生调养一番的好。”

极温柔的道了这一句,沈藏锋用怅然、复杂、眷恋、怜惜的语气,幽幽的道,“魏祚枯竭的日子是算都算得到了,到那时候,我必定繁忙万分,必然要委屈你们母子。”

卫长嬴自要宽慰他:“局势如此,咱们逢着乱世,哪能像太平盛世一样悠悠闲闲的过?你且放宽了心,光儿跟燮儿,我一准会带好他们,决计不给你添乱!”

那怎么行!我说了这么半天,为的不就是——沈藏锋满怀不舍的道:“为夫信嬴儿!只是,如今魏室尚且苟延残喘,为夫也没忙碌到无法顾及你们的地步……趁这辰光,为夫自要多尽一尽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是以光儿的教诲,还是先让为夫来罢,毕竟小孩子长大是极快的,而为夫也不知道,往后有没有机会能亲自教诲他了!”

想到接下来的天下烽火、群雄并起、风云激荡……早在多年前就为这样的局势做好了准备,为了合族荣耀也为了妻儿富贵,沈藏锋注定要投身于这场风云——而现在这段辰光,无疑是他最后的清闲,能够不时的回到后堂,陪伴妻儿。

卫长嬴心情复杂,什么也说不出来,轻轻的点了点头:丈夫想尽可能的多陪一陪儿子,她怎能拦阻呢?就像沈藏锋说的那样,等时局真正乱了,需要他全心全力投身其中应付时,即使沈舒光成日眼巴巴的望着父亲来陪他一陪也是奢侈了。

只是被丈夫所描绘的局势啊、将来啊、父子夫妻情之类深深打动、引起万千情绪的卫长嬴不知道,此刻沈藏锋心满意足的搂紧了她,下颔在她额发上轻轻摩挲,嘴角却微微勾起,哂笑着暗自想到:“光儿这小子,以为仗着年幼又数年未见嬴儿,哄得嬴儿什么都依着他,就当真能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岂不知道他哄嬴儿这点小手段,哪个不是我跟他叔伯们小时候用腻了的?明日必给他些颜色看,叫他知道下次再敢这样算计父亲的下场!”

3第三章 沈抒熠

[第5章第5卷]

第480节第三章

沈抒熠

次日,沈舒光特意叮嘱乳母早早把自己叫起,开了小衣箱琢磨装束。最后将卫长嬴亲手做的一套姜黄地略绣竹叶的衣袍穿上,戴了祖母给的赤金璎珞圈,束了黄氏亲手打的五彩如意绦,鲜亮簇新的跑去请安。

这时候卫长嬴才在梳妆,见长子这么早就过来了,很是惊讶:“怎么不多睡会子?”

“孩儿要来给母亲请安!”沈舒光谨记大堂哥沈舒明所言“二弟千万记得哄好了三婶母那么三叔完全不足为惧”,甜甜的上前道,“母亲穿这件水红短襦真好看!”

卫长嬴叫了他到跟前,伸手替他将跑过来时略歪的衣襟理直,含笑道:“请安也不必天天来,往后旬日一请也就是了。”

大家子里虽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大抵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心疼晚辈的长辈也会出言免除或设法减少。卫长嬴在娘家时,无论宋夫人还是宋老夫人,全部都把她当掌上明珠的捧着惯着,哪里舍得叫她日日披星戴月的起来去请安?譬如宋老夫人,想日日见到孙女,所以就把请安定在了下午……那是肯定起得来了……

有自家长辈的例子,卫长嬴立刻借了来用,开口就改成了旬日一请,惟恐把儿子累着了。又拈着他身上衣袍的料子,端详了下有点遗憾道,“到底不在身边,这领口却裁大了点。”

沈藏锋是跟她一起起身的,但因为男子穿戴简单,此刻已经衣冠整齐的在旁看妻子梳洗了。冷眼看着长子腻在妻子怀里又是撒娇又是发嗲又是奉承的,慢条斯理道:“嬴儿说的很对,以后就按旬日请安的例子来好了。”

这时候沈舒光还不知道父亲昨晚略施小计就让母亲改了亲自教诲自己的主意,而他即将落入父亲之手,天真的认为这是父亲慑于母亲对自己的溺爱做出的让步,心中得意非常。

于是等乳母把沈舒燮抱过来,卫长嬴问过次子这一晚平安无事,逗他笑了会,就携了沈舒光至花厅用饭。

饭后,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卫长嬴接过茶水漱了口,温和的看着长子道:“辰光却也不早了,听说你祖母也不要你日日去请安的,这会你就跟你父亲去前头看一看书,为娘且带你弟弟去给你祖母请安。”

沈舒光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母母母亲!不是说好了您来教诲我吗?怎么变成了父亲!”

卫长嬴一看长子那惊恐万分的脸色越发相信沈藏锋昨日所言——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绝对不是会虐待亲生骨肉的人。沈舒光怎么会这么怕父亲呢?一准是被沈舒明骗的!她心中暗骂侄子胡闹,嘴上则是温言哄道:“为娘这几日忙呀,让你父亲先教你些日子好不好?”

当然不好!

沈舒光几乎喊出来,可这会沈藏锋端坐堂上,朝他笑得慈爱又友善:“光儿乖,你母亲今儿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你还是跟为父去书房罢。”

“……我、我也有些日子没去给祖母请安了,我陪母亲去祖母那边!”沈舒光略作思索,立刻拽住母亲的裙角央求道,“母亲母亲,您带我一起去吧!”

卫长嬴正待回答,沈藏锋却先一口应允,道:“既然如此,那嬴儿你带他去母亲那儿请个安也成。只是请了安就遣人送他过来罢,一日之计在于晨……再者你与母亲、嫂子们说话也顾不上他。”

他这么一说,卫长嬴更加觉得儿子怕他很没道理,当下答应下来。

于是带着沈舒光去上房,路上,沈舒光少不得声泪俱下的向母亲告状:“父亲教诲孩儿甚是苛刻,母亲您一定要给孩儿做主哇!”

卫长嬴就笑着道:“你别听明儿胡说,你父亲怎么可能苛刻你呢?就是你大伯当年也绝对没有苛刻明儿的,你大哥逗你玩呢,你别信他!”

“……”沈舒光一噎,立刻明白昨晚定然父亲已经恶人先告状了——他思索了下,重新哭道,“母亲您是不知道父亲他都是怎么教孩儿的,孩儿在父亲手里那是片刻不得安稳,求母亲心疼心疼孩儿、千万不要再让父亲教孩儿了呀!”

卫长嬴听着,不怪自己儿子,对侄子沈舒明却觉得很不高兴了,暗忖:“明儿都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没分寸?他自己不爱念书,合着要把弟弟也吓得不敢进学堂才高兴吗?真是太过分了!待会我可得跟大嫂说道说道!”

她心里这么想着,盘算着一会要怎么跟刘氏说,才能既不得罪大房又把意思表达出来。对于沈舒光接下来的种种说辞,也就胡乱敷衍了下儿子,根本无心细听。

到了上房,沈舒光一路告状无果,只得恨恨一抹脸,耷拉着脑袋跟在母亲身后进去。

苏夫人待他们行了礼,先招手叫沈舒光到跟前,捏着他粉妆玉琢的小脸逗了他几句,见孙儿兴致不高,就奇问:“怎么垮着这小脸儿?你母亲跟弟弟回来了,你之前不是日日盼着望着?如今怎的就不高兴了呢?总不可能你母亲才一回来就给你上规矩吧?”

最后一句苏夫人当然是说笑着讲的——卫长嬴在西凉时宠侄女的事情苏夫人哪能不知道?私下里都感慨过了,次媳教女严格到近乎苛刻,这三媳呢似乎对晚辈们又过于溺爱了。说起来这教子,最让苏夫人放心的还属长媳刘氏。

卫长嬴在她逗沈舒光时也跟先到一步的弟媳苏鱼荫说笑了两句,此刻闻言就止了话头笑道:“母亲,这话可是冤枉。媳妇在西凉这几年,这孩子一直叫母亲操着心,媳妇既愧疚于母亲也愧疚于他,如今是疼都疼不过来呢,哪里舍得说他?再说母亲把他养得这样好,媳妇自己再也教不出来。”

就道,“许是今儿个他起得太早了。”

苏夫人打眼一看孙儿暗含委屈的小脸上果然有点乏色,也就信了这话,点头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孝顺是好事。只是睡得不足也不是个办法,往后让他乳母上点心,晚上别叫他玩耍太晚了。”

卫长嬴点头道:“母亲说的是。”免了儿子日日去向自己请安,这是三房的事情,苏夫人对这类事向来是不管不问的——除非出了事。所以卫长嬴就不提了,免得苏夫人会误以为卫长嬴也希望婆婆免了她的请安。

说完了沈舒光,苏夫人又亲手抱了会沈舒燮。这时候大房与二房也一起过来了,进门看到三房、五房都到了,刘氏与端木燕语少不得要告一声罪。

端木燕语带着歉意道:“大嫂子方才帮忙抱熠儿,哪里想到出门未久,熠儿就拉在了大嫂子身上。只好重新折回去更衣,故而来迟,还请母亲与两位弟妹恕罪。”

苏夫人不在意的免了。

卫长嬴跟苏鱼荫更不敢为了这片刻的等待责怪嫂子们,都说不妨事。

跟沈舒燮一样生在十一月的沈抒熠是前年出生的,现在已经算三岁了。不过实岁其实还不满两周岁,所以说话走路都不甚利索。这个二房至今唯一的男嗣长的有五分像沈敛实,另五分里有三分倒是像了郭姨娘——想来这两人也会很喜欢他的。

对于这个跟自己并无血缘的孙儿,苏夫人显得一视同仁,抱着沈舒燮,也把沈抒熠叫到自己跟前:“你四弟弟跟你同一个月里生的,却是恰好比你小一岁,你过来看一看他……一年前你也只这么点大呢。”

沈抒熠被乳母抱到苏夫人身边放下,他好奇的张着眼睛四顾,却没看嫡祖母刻意放低的手里抱着的堂弟,而是把视线落在了嫡母端木燕语的身上,奶声奶气的叫着:“母亲,吃果果!”

端木燕语笑容满面,柔声道:“果果得过会才好吃,你陪祖母看看弟弟,你弟弟才回来呢!以前都没见着……看看弟弟可爱不可爱?”

苏夫人也伸手拢了他到怀里,笑指襁褓:“看,这是弟弟。”

沈抒熠想了想,奶声奶气的学了几句“既既”、“意意”……苏夫人看辰光差不多了,就把沈舒燮交还给乳母抱下去,端木燕语见状,也令人将沈抒熠牵到身边。而卫长嬴则按照丈夫的叮嘱,着人把死死揪住她裙角不放的沈舒光连拉带哄带出去,送回三房交给沈藏锋……

这样苏夫人就开始说起了正事,头一件就是交代刘氏把娶妇用的东西都收拾起来:“虽然明年才能用到,但如今局势这乱七八糟的,还是早点预备的好。还有需要采买的东西,若是那等存得住的,现在就开始吧。还是那句话:东西备得齐全,纵然到时候多用了,也仍旧能够从从容容,不至于手忙脚乱。”

刘氏点头称是,又说:“好在三弟妹现在回来了,多个人帮把手,媳妇倒是松一口气。”

卫长嬴心里猜测着这是在说什么事,端木燕语已经微笑着替她释疑:“大嫂子操办喜事那都是熟极而流了,三弟妹又素来能干。何况六弟的好事还是在明年开春,想来母亲把这差事交给大嫂子跟三弟妹,想办得不从容都难。”

原来是沈敛昆的婚事。

这门婚事说起来是跟卫长嬴大有关系的,她不免格外关心些,道:“原来六弟的好日子已经定了?是在明年开春?”

“原本你说会夏末之后才动身,我就打发人看了初秋以后的日子。结果今年秋冬都没有合适的,只能到明年开春的三月了。”苏夫人道,“但现下民变四起,许多商路断绝,若按着你们那时候,到了临近的日子再采买起来定然会有短缺。所以我说你们现在最好就预备着。”

“母亲说的极是。”卫长嬴忙道,又向刘氏客气道,“回头还请大嫂子教诲些个。”

“一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刘氏微笑道。

苏夫人又说第二件:“美娘才又有了身孕,偏偏燕语要照料熠儿脱不开身。”说到这儿苏夫人微皱了下眉,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下首端木燕语固然笑得勉强,却还是没出声——苏夫人也只好继续道,“三房里光儿燮儿也还小,仪儿你又忙着你们六弟婚事的预备,长嬴你得空,多照料你们叔父那边一把。毕竟这一回不同上次,珠儿却是不在,眉儿究竟没出阁,处事不如珠儿周全。”

卫长嬴忙答应下来,裴美娘有了身孕,不管苏夫人叮嘱不叮嘱这一声她肯定也要去探望一番的,更何况苏夫人现在还亲口叮嘱了,她当下就道:“想来四弟妹也一定很挂念西儿的近况,媳妇一会就去看看她?”

4第四章 被骗了

[第5章第5卷]

第481节第四章

被骗了

“三弟妹,有件事儿做嫂子的可要跟你赔个罪!”出了上房,妯娌三个把孩子们交给乳母下仆照顾着,五少夫人苏鱼荫因为还没有生育,对小孩子既好奇又羡慕,就跟嫂子们告诉一声,落后几步与侄子侄女们一起走。

走在前头的三妯娌正好说说话——刘氏不等卫长嬴说话,就开口道,“明儿顽劣胡闹你是知道的,不想这小子昏了头了,知道三弟要给光儿提前启蒙之后,居然在光儿跟前胡乱嘀咕,闹得光儿如今对启蒙一事极为抵触——说来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子无方,你们大哥又恰好不在府里,等这不争气的东西跟光儿说了那番话之后我才晓得!我本要他晌午后去三房给你跟三弟赔罪,再跟光儿解释清楚,却不想你要去探望四弟妹,要么下午我带他过去?”

卫长嬴本来出了门之后也要说这件事的,但刘氏先替儿子赔了罪,她倒不好问罪了,还要反过来劝她:“大嫂子这话言重了,明儿向来活泼些,这也不过是孩子气的一时戏言罢了,也是光儿年幼不懂事,才当了真。我今儿早上已经跟他说了明儿是说着玩的呢!这自家骨肉,说什么赔罪不赔罪,可就见外了。”

刘氏道:“要的要的,这小东西着实可恨!我听说了这件事情都觉得没脸见三弟妹你,你说光儿那么聪明的孩子,却被这不争气的吓得不敢进书房,这都是什么事?他自己文事不成,居然阻碍起弟弟的上进来了!我这两日揍了他三顿都觉得不解恨!”

卫长嬴心说我想说的你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不过这事情也不是很严重——沈舒光再被堂哥哄得厌学,到底才四岁,小孩子家忘性大,连哄带劝个两日想也就不会继续这么抵触了。所以卫长嬴替沈舒明说了几句情,与刘氏客套一番,算是把这事情揭过——当然客气如刘氏是坚持要让沈舒明亲自上门赔罪的。

等刘氏这事说完,端木燕语就凑上来问起沈舒颜,先是道谢:“颜儿在西凉这两年,多赖三弟妹教养宠爱,真是劳烦三弟妹了。”

卫长嬴笑着道:“两位嫂子,我这才离家两三年,怎么一个个都如此见外呢?先不说颜儿也是我的侄女,就说她那招人疼的模样儿,能抚养她几日说起来还是我的福分。”

端木燕语眉宇之间浮上一层愁色,随即掩去,细问起女儿之事来。

卫长嬴就拣认为端木燕语比较爱听的部分告诉她,如此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分开的地方。但端木燕语想知道女儿近况,就站着不走,见这情况,妯娌也都只好陪站——好半晌后,二房的下仆尴尬的上前告诉端木燕语道是沈抒熠想回去吃果果哭闹起来,婶母苏鱼荫褪了镯子逗他、姐姐们各摘鲜花引他看、乳母抱他到旁边……各种方法都哄不住,端木燕语才叹了口气,谢过卫长嬴,告辞而去。

等她走了,苏鱼荫惦记着自己院子里的事情也先一步告辞——刘氏却还有留步的意思,轻声道:“二弟妹这一次是真念三弟妹你的人情了,这两年来她想颜儿着实想得紧。”

卫长嬴想起方才婆婆跟前,端木燕语主动给自己解释婆婆叮嘱刘氏的事情,淡淡一笑,道:“这回也真是不巧,颜儿本意也是很想回来的,只奈何事出突然。若非我给伊人安排的院子就在我住的地方不远,黄姑姑到的快,再加上季神医接到消息后随后赶到,怕是我根本没法跟二嫂子交代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毒蘑菇一事确实是真的,而且非常的凶险,决计不是沈舒颜还在记恨父母,故意拿这个做借口不回来。

刘氏点一点头:“亲生母女,哪里能有解不开的仇?我这两年也一直这么劝说二弟妹呢。”

卫长嬴听了这话,一眯眼,心想二房要么以后都只有沈抒熠一个男嗣,否则这孩子往后恐怕不会太平……端木燕语的器量可不大,她的亲生女儿沈舒颜即使是因为自己嫉妒心强才会被安排去西凉散心的,但从端木燕语来看那当然是被沈抒熠逼走的……如今端木燕语还这么想女儿……

正思索间,就听刘氏道,“四弟妹那边可就劳烦三弟妹你多多上心了。五弟妹进门未久,自己还没生养,过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二弟妹呢现下一颗心都扑在了熠儿身上腾不出手。我这边也是忙得紧。”

卫长嬴知道刘氏跟端木燕语推脱的缘故——忙碌只是一个,更多的还是不喜欢裴美娘。

实际上她到了太傅府,见到裴美娘之后,客气的说了一句由于其他人忙,所以自己回来之后就独自过来看看她……裴美娘也冷笑了一声,道:“大嫂跟五弟妹且不说,一个是真的忙,一个是年轻没经历,来了反倒给我添件招呼她的差事,只说二嫂——半个月前太医断出来我怀的这一胎是男胎,咱们那位二嫂子怕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她哪里能过来看我?她看得下去吗?”

卫长嬴听着这话不禁笑了,拿扇子轻轻扑她一下:“二嫂子不至于心眼小到这地步吧?你这话说的,刀子一样利。”

裴美娘沉着脸道:“三嫂子你是不知道!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被大伯母跟二哥的生母逼着替二哥一个又一个的纳着妾,关我什么事?我又没给二哥送美貌侍妾!结果我去给大伯母请安时,大伯母没说什么,她倒是话里话外的表贤惠,明着暗着劝我给夫君纳几个侍妾开枝散叶起来了!什么东西!活该她没有亲生儿子,只能养着侍妾生的!一辈子替别人做嫁衣!”

看她骂着骂着双颊都泛起赤红,卫长嬴赶紧道:“你呀!你这脾气!快消停点儿罢!你如今可还怀着身子,说事情归说事情,生什么气呢?你也知道你如今怀的这是个小侄儿,还不替他多想着点?”

哄得裴美娘冷静了些,卫长嬴又说,“二嫂子不过那么一说,四弟纳妾不纳妾,那还不是你说了算?咱们都知道,就算是母亲也不会贸然插手你这边的事情的。纵然有些言语,你何必理会呢?”

裴美娘尤自愤愤道:“着啊,连大伯母都没提,她跳出来罗嗦个什么?大嫂都没说呢!真是想想就讨厌!”

卫长嬴心想自己那婆婆虽然没提,但不见得就不是她的主意,其实也未必是苏夫人的主意,十有八.九是沈宙的意思:沈宙统共就两个儿子,庶子年少,至今没有成婚;嫡长子沈藏晖成婚都四五年了,同年娶妻的沈藏锋膝下已有二子,可沈藏晖才一个女儿不说,沈舒西还因为先天不足,只能由姑姑陪在西凉长住。

在这种情况下,沈藏晖房里只有正妻裴美娘一个,沈宙这做公公的哪能没点意见?只是沈藏晖这厮耳根子软,惯听妻子的话,想来是沈宙私下劝他纳妾延续子嗣无果,又拉不下脸直接找媳妇说这个,就去托了大嫂。

而苏夫人么,自有媳妇好支使……

不过卫长嬴虽然这么推断,却也没说出来——这不是让本来只怨恨端木燕语一个的裴美娘把苏夫人也恨上吗?她可不多这个事。

所以卫长嬴立刻转了话题:“我还以为你会一照面就拉着我问西儿。”

裴美娘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黯然道:“三嫂子你别误会,我哪能不记挂她?只是想想之前送她去西凉的是大姐姐而不是我,我这心里实在难过又愧疚。所以看到嫂子,想问,却又不敢问了。”

卫长嬴叹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毕竟四弟不去西凉,你们年轻夫妻长年分隔两地实在不是件事儿。何况四弟这边当差,逢年过节的,场面上来往,没有个贤内助帮衬,他也麻烦。好在大姐姐很是喜欢西儿,你若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莫如往后好好谢谢大姐姐。”

裴美娘用力点头,道:“自大姐姐站出来,说她来带西儿去西凉并长住起,我就拿她当亲姐姐看待了!”

接下来卫长嬴就给她详细说了沈舒西去西凉之后的经历,裴美娘听着听着不免哭上几场,卫长嬴少不得又要提醒她有孕在身,情绪不宜波动……

这样到了傍晚,她才有功夫回金桐院。

结果回来之后才晓得,就在半个时辰前,刘氏与沈舒景拖着沈舒明已经过来赔罪了。

因为估错了卫长嬴回来的辰光,只有沈藏锋在前院里教导沈舒光,得知长嫂与侄女带侄子来赔罪,沈藏锋说什么也不肯受。两下里辞让再三,刘氏闻说卫长嬴回来的辰光不定,到底被沈藏锋劝走了。

不过她来时就是带着戒尺的,请罪跟离开的时间里,沈舒明挨了好一顿打。饶他厌文好武,把家传武艺练的不错,皮糙肉厚的很扛揍,也不禁哭爹喊娘的一个劲往三叔身后躲。

卫长嬴回来的晚,恰好错过这场热闹,倒也省事。

只不过沈舒光是把这经过从头看到脚的,看到她回去就扑上去拖着她裙角痛哭道:“父亲说,孩儿若是不听话,就像大伯母今日打大哥那样打孩儿!”

虽然沈藏锋对儿子告黑状的小把戏一直冷眼旁观,事后再设法拆台,但此刻听着这当面就胡说八道的话也不禁沉了脸,动了真怒:“你从哪里学的信口雌黄?!小小年纪这样不学好,是想去跪祠堂了么!”

卫长嬴皱着眉抱起儿子,不理丈夫,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舒光却是畏惧父亲的,被父亲一呵斥,本来想着说什么也要让母亲出言、不让父亲教诲自己的一番盘算,顿时就说不下去,只是扯着母亲的袖子呜咽。

沈藏锋冷着脸看着他,一直看到他不敢哭为止,才向妻子解释:“方才大嫂他们走后,光儿问我大嫂打明儿是不是太重了。我说明儿做错了事确实该罚……就这么一句,这小东西居然胡说八道成这样了!你说能不好好管教?”

“你这孩子,怎么对为娘也撒谎了?”卫长嬴虽然溺爱儿子,然也知道这会继续纵容怕是沈舒光心思就要彻底歪了,微蹙起眉,柔声责备道。

沈舒光垂头丧气半晌,想不出怎么下台,只得继续使出幼童的手段——复呜咽起来,道:“孩儿错了。”

大堂哥骗人嘛!他给的秘籍根本不好用!母亲回来才第二天,居然就帮着父亲一起质问我了!

……等等,大堂哥那么厉害,今儿还被大伯母打成那样!?

好像……我、我攒了三个月的月钱被骗了!!!

5第五章 拒医

[第5章第5卷]

第482节第五章

拒医

虽然说苏夫人跟刘氏都道卫长嬴这个时候返回帝都,正好可以在沈敛昆娶妻一事上搭把手,但实际上探望过裴美娘之后,卫长嬴却还没功夫去过问沈敛昆的婚事预备情况——因为宋羽望那边还等着她去探病慰问。

按照大魏律,外亲为外祖母服丧是“五服”里的小功,服期五月。

卫老夫人是三月里过世的,卫长嬴现在身上还戴着孝,不方便去其他人家拜访,也不方便去江南吊唁。但舅舅跟大表哥同样有孝在身,还被夺了情就在帝都,那是怎么都要跑一趟的,更不要说舅舅还是从开春就病到现在。

老实说,听说宋羽望开春之前就一直病倒,老母去世都起不了身回乡吊唁,诸公商议夺情,一则出于形势,需要宋家主事人留在帝都表态或共谋大事,二则也是端惠公宋心平知道儿子身体不好,担心他来回奔波折了寿元——卫长嬴这外祖父可就宋羽望一个儿子。

所以卫长嬴对舅舅的病情很是担忧,尤其问过丈夫宋家并没有请端木芯淼过府诊断,理由是宋羽望认为男女授受不亲,即使端木芯淼算起来是他晚辈也一样。

端木家被宋家休过女儿,两家门第仿佛也没必要求着宋羽望。他既然端出正气凛然的君子做派来,想来端木家也不太可能自讨没趣——没准宋羽望就是怕端木家因为端木无色一事拿架子才故意这么说的。

回帝都后第三日,卫长嬴着人往司空府投了帖子,做好了次日前去探望的准备。

却没想到,上午才把帖子投过去,跟着下仆回来就禀告说宋家委婉的拒绝了卫长嬴的探望请求。

卫长嬴大是诧异,问:“可知是为何故?”

“宋大公子道是因为司空大人这几日反复梦到卫老夫人,病情日趋沉重。卫老夫人生前常有书信与司空大人,嘱其照拂少夫人您。所以宋大公子担心司空大人见到少夫人之后,越发想到卫老夫人,于病人不利。”下仆小心翼翼的道。

“舅舅……”卫长嬴听了这话心头一跳,就有些不祥的预兆:宋家子嗣单薄,自己那大表哥虽然精明,跟朝中诸公比起来却还稚嫩……这眼节骨上,舅舅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儿啊!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免就暗呼不妙:赵扶柳偏生在去年下半年时有了身孕,以至于本来去年九月就要随沈藏锋一行返回帝都的季去病叔侄中途折回西凉不说,这回自己提前返京,有五月初才落地的季家树的缘故,季家人仍旧滞留在西凉……这样帝都这边可靠的大夫,除了太医之外就只有一个端木芯淼能指望点。

而宋羽望又不想请端木芯淼……从开春拖到现在,即使小疾都要拖成痼疾了。更何况宋家又不是请不起太医,久病不起,一准不简单。

卫长嬴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做一回不速之客——顶着大表哥的婉拒去一回司空府,当面跟表哥问个清楚。

大不了不进去探望宋羽望,只问问宋在疆么。

她既定了主意,就一面令人去向苏夫人禀告,一面打发人到前院去请沈藏锋。毕竟霍氏、闵氏、宋在水这些司空府的女眷,都已经回江南去吊唁守丧了,她虽然是宋在疆的嫡亲表妹,这时候单独登门探病也易引人议论。好在沈藏锋这两日还不是很忙碌,事先就说好了明日由他陪自己前往。

不过现在宋在疆的拒绝让卫长嬴决定此刻就赶过去询问,自要与丈夫说一声。

以卫长嬴与沈藏锋门当户对又生有两个嫡子的依仗,婆婆跟丈夫都极给体面。沈藏锋因为离得近,就在前院里给沈舒光启蒙功课,是以下人一请就回来了。

卫长嬴见他独自过来,就问:“光儿呢?”

“我留了沈叠看他描红。”沈藏锋道,“过会咱们去宋府,若久不归来,自有人送他去上房那边,请父亲母亲代为照看。”

沈舒光几个月的时候就交给婆婆抚养,如今活泼可爱且伶俐,虽然这伶俐被侄子沈舒明带得有点歪,但纠正一下也就是了。对于公婆照看孩子,卫长嬴如今却也放心,便说起此刻前去司空府一事:“大表哥道是舅舅如今不便相见,却有婉拒之意。本来此刻司空府中只有大表哥侍奉舅舅榻前,想也忙碌。他既然拒绝了,也不该再去打扰。只是听去投帖子的人道,舅舅如今病情日趋加重,我却不放心。想现在就去拜会表哥,问个究竟。”

沈藏锋闻说宋羽望病情加重,目光一凝,道:“这是应该的。”

夫妇两个都决定出门,恰好打发去跟苏夫人禀告的下仆也回来了,道:“夫人说少夫人与公子尽管去就是,即使见不着司空大人,跟宋家大公子问个明白,也好宽心。”

那下仆见左近没有闲杂之人,又低声说了苏夫人的猜测,“宋二公子之前休了端木家的小姐回娘家。怕是为了这个缘故,宋司空病倒之后,即使院判久治没有起色,却始终没请过端木八小姐。之前阀主让夫人跟端木八小姐提过一回,但端木八小姐似乎受到族人拦阻……夫人的意思是,公子跟少夫人今儿个去探一探详细,过两日,夫人会接端木八小姐过府一叙。”

卫长嬴现在连两个亲姑姑那里都不方便去,自然更不好去找端木芯淼了。苏夫人这么做却是主动搭桥牵线。

对这样体贴的婆婆,卫长嬴自是满口感谢。

把院子里的事情交代给黄氏,夫妇两个一起登车出门。

到了司空府,但见门庭冷落,一派冷清。

门口的家丁见是表小姐携夫婿一道来了,虽然诧异自家大公子不是拒绝了拜访了吗?但仍是不敢怠慢,一面请他们进去,一面着人飞奔入内禀告。

两人由宋家下仆引着缓步而行,一直走了好几进,才看到形容憔悴的宋在疆带着一个青衣小厮迎出来,哑着嗓子招呼道:“卫表妹、曜野,你们怎的来了?”

卫长嬴与沈藏锋同他见了礼,就道:“大表哥勿怪我们冒昧登门,实在是我才从西凉回来,就惊闻舅舅竟是开春病到现在,若不见上一面,心中委实难安。便是怕舅舅见了我情绪起伏于病体不利,我不进去探望,总也要来看看大表哥——两三年不见,大表哥竟憔悴成这样!”

“父亲缠绵病榻,我心中忧虑。偏祖母又去了,唉!”宋在疆此刻浑然不复当年去凤州接妹妹宋在水那会的气宇轩昂与阀阅风采,憔悴之中有着浓浓的疲惫,自嘲的笑了笑,也没心思说更多的话,只伸手肃客,道,“咱们进去说罢。”

看他走路时步伐轻飘飘的,显然如今的情形,久站也是负累了。

这情形让卫长嬴与沈藏锋都非常的担心——宋羽望病倒,宋家如今能指望的就是这位宋大公子了,毕竟宋二公子宋在田,那是阀阅里出了名的厚道人,人缘是不错,却不是能够支撑家业的人。但看宋在疆现在这副模样,显然身子骨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叫做表妹跟做表妹婿的如何能不忧急?

是以进屋坐下之后,沈藏锋也不掩饰夫妇联袂而来的目的,开门见山的问起宋羽望与宋在疆两人的身体情况:“上一次随家父前来探望,舅父虽然卧榻,精神尚可,大表哥也不似今日疲乏,如何才隔半月,大表哥这般憔悴,舅父也?”

他娶了卫长嬴,是宋家外孙,舅舅生病,即使妻子不在帝都,也不可能不过来探望的。从开春到现在,沈藏锋或随沈宣、或自己,已经来探过几次。而从前的探望虽然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宋羽望,但出来招待的宋在疆气色确实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差的。

宋在疆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父亲他早年忙于国事,疏忽了养生,表妹初嫁那一年猝然昏倒,请了季神医诊治才有起色,这件事你们是知道的。只是这两年民变频繁,国事增多,父亲一忙之下竟又忘记了当年季神医的叮嘱,这一回,却是旧疾发作。”

卫长嬴微微变色——之前宋羽望那次病倒,可是休养许久的,以他正当壮年的年岁,可见病势之重。这种重病没能痊愈就是个很大的隐患了,如今重新发作,恐怕棘手之处更在上一回的医治之上。上一次太医院就束手无策了,更何况这次?

又听宋在疆继续道,“三月里偏祖母又去世了,接到消息,父亲心中悲痛难捺,静坐半日之后吐了血,自那之后病情却更重了。这两日频繁梦见祖母,所以……我才说请表妹暂时不要相见的好。”

卫长嬴忙赔了一回罪,只是宋在疆此刻也没心情听——他的意思显然是话说到这里就请两人回去吧。

虽然看出这层意思,但卫长嬴跟沈藏锋哪里肯走?

卫长嬴当下就道:“实在我在西凉的时候不知道舅舅病到这样的程度,不然,这一次回京,我说什么也要劝季神医与我同行。但如今季神医的高足端木八小姐就在帝都,虽然她如今方才出阁,与夫婿正是新婚之际,等闲事情不便打扰。可现下舅舅病得这样厉害,说不得要做一回难人了……大表哥这里若是不便,母亲却已决定请她明后日到太傅府,届时我必设法劝说她允诺此事——不瞒大表哥,在西凉时,我与她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哪知宋在疆听了这番话,嘴角苦笑更浓,道:“表妹有心了。只是我也不瞒表妹,虽然说二弟当年坚持休了那端木氏,给了端木家好大一个没脸,两家自此存下罅隙。但太师器量宽宏,闻说父亲病势沉重,非太医所能医治,其实是主动打发人上门来说会带端木八小姐拜访,顺便替父亲诊治的。”

“但,父亲却怎么也不答应!”宋在疆无可奈何的道,“甚至正月末的时候,太师亲自过府探望,当面跟父亲说,有他陪伴,想来端木八小姐为父亲诊治也不可能惹出什么闲话。再说霍二公子亦是明白人,父亲怎么也算八小姐的长辈了——可父亲却只是不允!”

见卫长嬴与沈藏锋都露出惊愕与不解之色,宋在疆叹息道,“这个你们问我也没用,因为我也不知道。先前江南那边噩耗未至,咱们一家大小尝长跪榻前,父亲也没理会……其实之前我也想过写信与表妹,请表妹劝说季神医前来帝都的,但父亲却道他不喜与端木家相关之人,这才……”

卫长嬴与沈藏锋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6第六章 赛马

[第5章第5卷]

第483节第六章

赛马

……出了司空府,等马车到了街上,沈藏锋低声道:“宋外祖父年事已高,宋大表哥虽然能干,比之朝中诸公而言年岁资历到底都轻了。而且如今天下将乱,照理来说,宋舅舅怎么都不该在这时候拒医的。”

卫长嬴揉着额角点头:“可不是?我这舅舅青年时候就在朝中独当一面,我在娘家时常听母亲赞他深谋远虑,远超常人,委实想不到他会这么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竟然连大表哥他们都劝说不了。”

沈藏锋沉吟道:“我倒有个想法,只是细想之下又似乎不对。”

卫长嬴忙问:“什么?”

“这话对长辈可能有些不敬,咱们私下说说就是了,万不可传出去。”沈藏锋说着扫了眼车中使女,朱衣跟朱弦忙道:“婢子们决计不敢多嘴!”

这两个都是卫长嬴的心腹,等闲秘密都是能听的,提醒下就是了。

所以沈藏锋看了她们一眼,转过头来继续与妻子道:“宋家代代出情种,宋舅舅对已故的舅母也是情深似海。只是一来舅母过世多年,即使舅舅当年有过死志,可这些年过去了,按说此刻是不会轻易被重新勾起求死之念的;二来宋家如今子嗣单薄,正缺乏中流砥柱,宋舅舅此刻求死,等若自毁宋氏,宋舅舅身为独子不至于此。要说旁的,宋家的表哥表姐都是极孝顺之人,如今的两位表嫂亦然,所以我也揣测不出宋舅舅这么做的缘故。”

夫妇两个紧锁双眉各自陷入深思时,司空府中,宋在疆送走客人,回到后堂,却没去探望父亲,而是带着小厮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

进屋后,小厮体贴的为他沏上茶水。

宋在疆心不在焉的呷了一口,放下茶盏,忽然问那小厮道:“你说,他们能不能察觉到端倪?”

那小厮茫然的看着他,片刻后似乎方醒悟过来,噔噔噔的跑进里间,端了一盆时果出来。

宋在疆摆了摆手,令他放下,自嘲的笑了笑,道:“又忘了你听不见……不过当初留你在跟前听用,可不就是看中你听不见又不认字吗?”

他摇了摇头,怅然的望向屋外高天,自语道,“卫家这表妹据说在闺阁里被姑祖母与姑姑宠爱太过,所以城府不深,但姑祖母与姑姑给她陪嫁的人都是极精明能干的。再加上曜野素来心思细腻,想来这样反常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坐视……唉!只望上天庇佑他们能够猜测到了,否则那样的话却叫我这人子怎么说得出口?”

沈藏锋夫妇回到太傅府,自要先去上房拜见苏夫人,苏夫人当然要问上一问:“司空如何了?宋大公子可还好?如今偌大司空府只得大公子一个人主持,还要侍奉司空汤药,想来很是疲乏。”

因为这时候伺候的人多,夫妇两个也没细说宋羽望那不合常理的顽固,只敷衍了几句。问过沈舒光果然在一个时辰前被接过来,但方才沈藏机过来,跟侄子逗了几句,知道因为三房没有大人在,苏夫人把孙儿接过来照看,走时就带侄子去自己院子里玩会了。他跟苏夫人打了招呼,若沈藏锋夫妇回来,只管遣人去说一声,他亲自送侄子回三房。

得知这个消息,两人就告退出门。沈藏锋吩咐沈聚:“你去垂云小筑接光儿回来,天色将晚,不必劳烦五弟了。”

虽然如此,但沈藏机还是亲自与沈聚一起送了沈舒光到金桐院。

叔侄两个脸色都非常红润,尤其沈舒光,小脸红扑扑的像抹了许多胭脂一样。他被沈藏机一路抱进屋子里才放下地,草草行了个礼就往母亲跟前凑,兴高采烈的嚷道:“母亲母亲,五叔带我骑了马!五叔的马好快好高!”

卫长嬴这回可没顺着他问什么,先伸手摸了把他衣领后,果然湿漉漉的,忙叫人去预备伺候儿子沐浴。因为带沈舒光去骑马的沈藏机还在这里,也不好责备儿子玩得一身汗也不知道歇一歇,就笑着道:“可是你缠着你五叔去的?真不懂事,万一耽搁了你五叔正事怎么办?”

沈藏机闻言忙道:“三嫂您还不知道我?我哪有什么正事?”

卫长嬴还没接话,沈藏锋先不悦道:“父亲前两日才给你讨了几件差事,怎么你又全丢给幕僚自己不管了?”

“……呃。”沈藏机暗骂自己大意,居然忘记三哥也在跟前,他已经不是头一次把父兄给他弄来露脸的机会和事情一股脑儿推给幕僚去办,自己坐拿好处丝毫不肯锻炼了,之前把能用的借口都用得差不多,此刻一时间想不出新的理由来,又怕在嫂子和侄子跟前挨打丢脸,索性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嘿嘿干笑几声就提出告辞,未等沈藏锋准许,这厮拔腿就跑……

目睹这一幕,卫长嬴也颇为无语,忙引着儿子说这说那,使他不去注意自己五叔落跑的模样,好歹给小叔子遮掩些长辈体面。

沈藏锋的脸色却不好看,阴着脸吩咐抄手在下首候命的沈聚:“明日去打听一下他那边的几件差事都是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到次日,沈藏机又把沈藏锋气了一回——大概是晚饭用过之后,沈舒光因为被叔父带着骑了马,这时候就困了。卫长嬴把他送到榻上,给他讲了一个半故事,见长子就抓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便俯身在他额上吻了吻,小心翼翼抽出袖子……到外间叮嘱了乳母等人小心照看伺候着,回到自己与沈藏锋的内室,夫妇两个才调了几句情,正要成就好事,结果外头下人禀告:“五公子遣了人来,道是方才有件事情忘记询问三少夫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让夫妇两个都郁闷得紧,沈藏锋低声咬牙切齿道:“这小子若没个正经理由,明儿个看我怎么收拾他!”

然后沈藏机派来的人给的理由则是:“五公子明日约了几家公子一起赛马,因为端木家的公子前些日子得了一匹罕见的追风驹,五公子如今的几匹坐骑都不如。是以想借用三少夫人的‘赤炎’,未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说你都派了沈聚去接光儿了,怎么五弟还要大动干戈的亲自跑一趟?”卫长嬴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借马一用而已,还是嫡亲小叔子开的口,她哪能拒绝?

倒是沈藏锋怒喝道:“不借!你回去告诉那小子,他明日若不去衙门里好好办差,继续跟一帮闲人走马斗犬的游手好闲,仔细家法!”

卫长嬴拍了拍他手背,沈藏锋却不理会,隔着门沉声道,“就去这么说!”

下仆不敢多言,唯唯喏喏的去了。

沈藏锋这才对妻子道:“五弟太不像话了,若是承平时候,他是第五子,浪荡一些倒也没有什么。但现在是什么时候?若继续这样由着他,等时局大乱之际,慢说他能给家里分担事情,恐怕还得专门着人照料他!这怎么行!”

卫长嬴道:“我也不是给他说情让他明儿继续去赛马,只是你当着下人的面说要动他家法,究竟他如今都成亲了。不替他考虑,也想想五弟妹的脸面呀!”

“……”沈藏锋听了这话有几分尴尬,他教训弟弟们都形成习惯了,沈藏机再三不学好不说,今儿打发人来的辰光也最不凑巧,沈藏锋心头有火,语气就重了。倒是忘记自己这五弟虽然还没脱了轻佻的性.子,但现在已经娶了表妹过门,就算不给弟弟面子,也要照顾着点儿表妹的脸面。

他干咳一声道,“这小子忒不争气,被他气得竟是忘记了。”就岔开话题,“你把‘赤炎’带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留它在西凉。”

“这么好的马,留在西凉养着空耗辰光岂不是委屈了它?”卫长嬴看出丈夫转移话题的心思,轻笑一声,道,“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颜儿喜欢它得不得了!之前我跟六弟都在西凉时,她三不五时的就要我们轮流带她去骑。这小妮子忒不懂事,闹出毒蘑菇这一出,我哪里还敢把‘赤炎’继续留在西凉?万一她哪天瞒着大姐姐硬去骑上却出了事儿,叫我怎么跟二哥、二嫂交代?”

又说,“‘赤炎’这样好的马,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了。如今时局将乱,我想你的坐骑虽然是不错,却也未必及得上它,我倒是带过来想给你用的。”

沈藏锋就势在她颊上亲了亲,微笑着道:“嬴儿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替为夫考虑,为夫真是高兴。”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沈藏锋却含笑告诉她,“之前五弟跟六弟跟乌古蒙部那狄女比试不是因马力一输再输么?而因为差点害了你的那匹白马的事情,咱们在西凉采买的那些骏马都不被放心。父亲得知此事后,特意着人留意了下骏马,去年倒是凑巧,恰好从东胡那边弄到几匹可靠的。论神骏却不比‘赤炎’差什么,为夫这几个月已经骑惯了,嬴儿这匹‘赤炎’便留着咱们闲暇时并辔出游罢。”

“并辔出游?”卫长嬴斜斜睨他一眼,失笑道,“这儿可不是西凉,我要这么做了,怕是要惹闲话呢!”

又好奇道,“神驹宝马,据说都是万中无一。父亲居然能够一次弄来几匹?”

沈藏锋拨弄着她的长发懒洋洋的道:“自然是有缘故的……其实是刘家那边匀出来的。”

“原来如此。”卫长嬴一哂:中原没有草原,自己是繁衍不出绝顶好马的,真正的好马肯定都是从狄、戎而来。而狄人那边因为那匹差点把自己害死的白马的缘故,西凉军里拔尖点的好马都被换下去再三追查来历惟恐再次被坑了。哪怕沈家之前也有那种万中无一的顶尖坐骑,为了安全起见也不敢随意使用。这么一下子,上好坐骑上就有了缺口。

好在除了西面的狄境之外,北方的草原同样是骏马出产地之一——东胡跟西凉不一样,西凉全境都是魏人的城池,草原的部分只有那么几个镇子,还经常遭逢战火,所以好马只能从狄人那里或买或抢。而东胡有一小半是草原,刘家可是专门圈了一块水草丰茂之地放养马群的。这样挑出来的骏马不比从异族处得的差,而且来历清白放心。

当然刘家本身也要抵御戎人,“赤炎”这个级别的好马,刘家肯定不会嫌多。但谁叫燕州被陆颢之占了,刘家急于攻下燕州……估计是沈藏厉去带军,沈宣趁机敲了这一笔。

7第七章 迷惑不解

[第5章第5卷]

第484节第七章

迷惑不解

虽然说连宋在疆都不知道宋羽望为什么好端端的萌生了死志,放着太师端木醒亲自带孙女上门给他诊治都不肯要,甚至于对端木家厌弃到了连端木芯淼的师父季去病的医治都拒绝了,但卫长嬴总不能就这么看着舅舅由一班束手无策的太医开着吊命方子苟延残喘于病榻之上。

所以从司空府回来之后,她反复思索内中缘由。

隔两日,却有些醒悟过来,去寻丈夫询问:“舅舅除了当年坚持让宋二表哥休了那端木无色之外,与端木家可有什么大仇大怨?”

沈藏锋怔道:“没听说过……”他本是心思灵透之人,妻子这么一提也醒悟了过来,“是了,那日宋大表哥话语中的意思,宋舅舅之所以不肯要神医师徒诊治,全是因为厌恶端木家,倒不见得真是求死——否则何必令太医日日过府?”

但想明白这一点,沈藏锋倒更糊涂了,“宋舅舅这些年来跟端木家是有过些政见不和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朝政繁多,若干年下来,谁还能不起点争执?慢说宋舅舅跟太师了,就是父亲与外祖父也是争议过几回的。这些都算不上仇怨——况且,宋二表哥休那端木氏是前两年的事情,在这之前,宋舅舅与太师关系还是不错的,否则两家何必结下儿女亲家?”

卫长嬴皱眉道:“真是奇怪,舅舅怎么会这么讨厌端木家呢?”

沈藏锋就道:“不是说咱们那义妹晌午后会过来?”

“你也知道她对家里的事情不怎么上心,却也未必知道。”卫长嬴叹了口气——宋羽望未必一心求死,却是对端木家厌恶到了宁可等死也不要神医一脉的诊治这一点还是宋在疆在话语里隐晦暗示的。

虽然不知道这宋大表哥为什么不肯把话明说,但宋在疆既然看了出来,对妹妹妹婿话语中的提醒也只到了宋羽望讨厌端木家这一步,显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肯定是跟太师打探都没打探出来,或者端木醒知道却不肯说。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总而言之呢,宋在疆不知道,端木芯淼处能够问到的可能性却也不高。

沈藏锋笑道:“你不要小看了咱们这位义妹,她兴许不上心,但未必打探不到。若非如此,宋大表哥何必将宋舅舅不喜端木家的意思表达给咱们?”

卫长嬴诧异道:“芯淼如今这样能干?”就把这番话存了心。

晌午之后端木芯淼应邀而来,卫长嬴引她入座之后,因两人从前熟络,此刻也不必太过客气,略略寒暄,卫长嬴就待开门见山的说起自己舅舅的事儿——不意总觉得端木芯淼有哪里不对劲,看了片刻她才醒悟过来,不禁诧异道:“你都出阁了怎么还作着这副打扮?”

却是端木芯淼身穿鹅黄短襦系绿罗裙,金簪玉环,装束齐整,然满头青丝绾了个垂髫分绍髻——这发式是没出阁的少女才会梳的。卫长嬴记得她五月初、自己还在西凉那会就出阁了,这会怎么还好作未嫁打扮呢?即使跟霍沉渊处的不好,可出门在外总也要遮掩一下啊!

不想端木芯淼听了这话,更加诧异的看向她,道:“霍沉渊的生母四月里去了,嫂子你不知道?”

卫长嬴恍然,道:“我才回来,想来底下人还没顾得上禀告。这不,家里六弟三妹的婚期都定下来,虽然大嫂能干,我也总要帮把手。而且我娘家舅舅从开春就病到现在,前两日我跟你三哥去司空府探望,这两天都记着这事呢!”

端木芯淼一听这话就道:“我知道你今儿寻我来做什么了——朱阑你把药囊收起来吧。”

苏夫人接端木芯淼到太傅府来,理由是好几日没见到义女了,非常的想念。所以端木芯淼来了之后先在上房陪苏夫人寒暄了好半晌,之后为了顾忌她的同族族姐端木燕语的面子,也为了省时间,苏夫人就说卫长嬴才从西凉回来,她这个做婆婆的怕媳妇路上累着了,请义女到金桐院里给三媳看看,这样把她直接送到了三房。

端木芯淼不知真假,过来时还特意吩咐人把药囊带上了。

此刻听卫长嬴把话题转到宋羽望身上去,她却是一点就通,挥手让人都退出去,呷了口茶水道:“这事情嫂子你问我也是白搭,年初的时候,你那宋表姐就私下里约我出去细问过。我当时一头雾水,受她之托,回府后还去祖父那里打听一下。但祖父也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宋司空呢!”

宋羽望今年刚刚病倒、太师亲自登门探望,提出让孙女给他医治被拒绝那会,卫老夫人还没过世,宋在水这些子女当然也还不必去江南吊唁,故而觑出父亲的真正心思,从宋羽望处又得不着答案,果然转向端木家去问个究竟了。

卫长嬴心下觉得有点棘手了,喃喃道:“原来表姐还在帝都时就?”

“说起来,这事也真奇怪。”端木芯淼靠近卫长嬴,低声道,“宋司空的为人我之前是没留意过,但三嫂你那表姐询问过之后,我去见祖父前还特意跟我继母打听了下——宋司空可不是小器量的人啊!咱们家跟他真的是没有什么大的冤仇的,怎么他先是力主让三嫂你那宋二表哥休了端木无色,继而赌气到了为了讨厌我们端木家,连命都不要了?按说端木无色这件事情上,更生气的应该是我们端木家才对,即使端木无色做宋家媳妇时有种种不贤,宋司空可是连让她体面暴毙都没肯。我们锦绣端木的脸面都被丢尽了!如何这样还消不了宋司空的怒火?”

卫长嬴越发如坠五重云里,道:“这还真是古怪了!若是为了端木无色,我想舅舅不至于这样的,莫不是什么地方有误会?”宋羽望怎么说也是坐了几十年显位的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媳的不贤记恨到这种地步——就是庶民,哪有做公公为了个被休出门的媳妇一直怀恨的?

就像端木芯淼说的这样:端木无色被休之事,吃亏更大的显然是端木家而不是宋家。况且宋在田娶了闵家女之后,恩爱和睦,去年还生下一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宋羽望就是再心疼儿子也没可能为此事闹出这一幕来的。怎么想都是有内情。

端木芯淼道:“三嫂你想到的,我祖父哪里会想不到?他没跪宫之前,还亲自跑去司空府里跟宋司空开门见山坦诚相对呢。奈何我祖父这么做低伏小,按说就算是杀子之仇,宋司空也该给个章程了不是?然而宋司空根本就不承认!所以呀嫂子,不是我不帮你,我也纳闷着呢!”

卫长嬴暗叹一声——既然端木芯淼也解不了这个惑,她跟端木家其他人又不熟悉,那只能从旁处想法子了。

两人说起来也有几年没见,此刻也不能说端木芯淼解答不了疑难就散了,少不得也要叙一叙旧。

卫长嬴这几年无非就是在西凉带孩子,先是侄女,然后是儿子,其他的要么没什么可说的要么就是不方便细说。端木芯淼的描述更简单——一言以蔽之,她自从被其四叔端木琴从西凉带回帝都,就干一件事:备嫁。

“早先人没定的时候,大姐姐跟继母连番跟我说‘怎么不学针线女红、怎么不学琴棋书画,这样可怎么找个好人家哟’。”端木芯淼倾诉道,“后来定了人,我心里想这下子该给我松快松快了吧?结果大姐姐跟继母又说‘怎么不学针线女红、怎么不学琴棋书画,这样往后可怎么做个人人称赞的贤惠媳妇哟’……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卫长嬴听得哈的一下笑出了声来,见端木芯淼神采飞扬之间丝毫没有因为年岁已长却仍未出阁、偏还赶上婚期在即未婚夫要守母孝只得取消这种事情的阴霾,她也打趣了一句:“令姊跟令堂这也是为你好,做长辈的,对媳妇的要求可不都是贤惠吗?”

“我也知道啊。”端木芯淼唉声叹气道,“可三嫂子你看看我,你说我是那种能临阵磨枪学得贤惠万分的人吗?再说我那大姐姐跟继母,一边让我学这学那的讨好夫家人,说什么‘你这些都不学,往后嫁到霍家没人看得起你怎么办’,一边又说‘你啊就放放心心的罢,霍家那位顾夫人是个宽厚人,你这夫婿虽然是庶出,却是顾夫人当霍大公子一样抚养大的,这霍沉渊性情也随了嫡母,厚道得很’。你说我该信哪一个?”

卫长嬴笑得前仰后合,道:“令姊跟令堂真是趣人……”

“不过我比起顾柔章来还算好了。”见卫长嬴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端木芯淼瞪她一眼,想了片刻,却哼哼着道,“顾柔章今年十月出阁,她的母亲不是过世了吗?如今是你那位苏表姐特意赶回来教诲她出阁之前应有的规矩礼仪——你那苏表姐真是好手段,把顾柔章看得风雨不透,只能被拘在后院里学着嫂子给她安排的各样技艺。我上回去看她,等了半天才给了半个时辰见面,顾柔章一见到我,差点扑进我怀里哭出声来了!”

卫长嬴笑着道:“柔章就爱闹腾,我那苏表姐可是出了名的贤惠人,怎么可能苛刻她呢?”

“如今我跟她就怕你说的这种贤惠人!”端木芯淼道,“我们稍微一不如意,立刻就扯出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的贤妻良母做楷模,然后把我们比得一无是处!再归结到‘不这么做必然凄凄惨惨没有好下场’的永恒大道——你说好好过日子不就成了吗?要贤惠,你倒是关起门来贤惠啊,贤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迫得人人都向她们看齐,这不是坑尽天下女子是什么?!”

卫长嬴大笑:“你这番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算了,到外面去一说,令姊跟令堂的心血可就付之东流了。你可千万有点轻重!”

“知道知道——上回在我大姐姐那里露了点口风,结果被她念叨了近两个时辰,简直要了我的命了!”端木芯淼托着腮,呻吟道。

“你说了这么半晌柔章,我都还不知道她许了谁家。”卫长嬴剥了个葡萄递过去给她,笑着道。

卫家跟帝都顾氏这几代都没结亲,而沈家跟帝都顾氏的直接的亲戚关系也是沈宣父母那一辈了。并且沈宣父母那一辈,还是跟顾家旁支、顾弋然那一支结的。所以顾柔章当年虽然赖着沈家护送卫长嬴前往西凉探夫的队伍跟去西凉,但两边关系也没好到顾柔章出阁,要千里迢迢托人告诉卫长嬴一声的地步——要是卫长嬴也在帝都,倒是少不得领一份帖子的。

端木芯淼接过葡萄吃了,笑着道:“除了她表哥裴忾还能是谁?”

8第八章 岁月无声

[第5章第5卷]

第485节第八章

岁月无声

几年不回京,之前一干闺阁之交大抵都有了着落了。

端木芯淼跟顾柔章是只等夫家抬人过门,苏家的表妹们,苏鱼飞和苏鱼荫皆已为人妇。苏鱼飞在三月传出孕讯,五月断出是男胎,如今正被公婆丈夫一起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嫁给沈藏机的苏鱼荫虽然还没有这样的好消息,但观她如今淡施脂粉举止从容有致的模样,委实难以想象她没出阁前浓妆艳抹满帝都乱跑惟恐天下不乱的年岁。

若说苏家这两位表妹让卫长嬴感慨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宋家的表妹们——宋西月跟宋茹萱却让她唏嘘岁月无声了。

因为后宫争斗而阴差阳错嫁给燃藜堂威远侯刘思竞一派所支持的下任阀主人选刘希寻的宋西月,如今已是一女一子的母亲。本来威远侯卯足了劲儿想给刘希寻物色一门能够给予极大帮助的婚事,但因为同出燃藜堂的太尉刘思怀算计,不得不娶了父亲只是一州刺史、还没有亲生兄弟的宋西月。

为此宋西月过门之后,明里暗里受了不少刁难。尤其头一个落地的是女儿,更是被刘家责难不已。公婆虽然远在东胡,却仍旧从家生子里挑了一批美貌好生养的送到帝都,号称是怕他们人手不够用,实际上却是让刘希寻收房……好在宋西月去年年底又生下一子,这中间侍妾们俱无所出,如今母以子贵,却也渐渐坐稳了主母的位置。

端木芯淼跟宋西月没什么深交,只是同在帝都听说过些她的经历,此刻轻描淡写的为不便去姑姑家中拜访的卫长嬴说来,却是轻松。但卫长嬴知道,连端木芯淼这么不关心医道药理之外的事情的人都知道宋西月一度被夫家非常刁难,靠着生子才勉强站稳,这中间宋西月所受的委屈可想而知。

万幸的是宋西月可算是熬到了出头之日。

而另一位宋表妹宋茹萱如今还没出阁,她许的人让卫长嬴有点意外——因为居然是她认识而一直没想到的,卫青。这位娘家族兄给卫长嬴的印象不错,卫长嬴心想但望这小宋表妹福泽深厚些,能与卫青一辈子和和美美的才好,不必像其姐宋西月那样受许多委屈。

表妹们都有了着落,一直以来都让婆婆苏夫人头疼万分的嫡出小姑子沈藏凝,却还没有消息——这个不必问端木芯淼也知道。沈藏凝若许了人家,即使卫长嬴人在西凉,家信里也肯定会跟她说一声的。

但端木芯淼说:“一个月前洪州顾氏似乎有这个意思,他们家的四公子顾严是临川公主殿下的驸马顾威之胞弟,素有才名,据说人生得也还不错。不过这只是风闻,顾家究竟有没有这么做、义父义母又有没有准许,都不好说——我倒是觉得藏凝也有这年纪,这风声传出来也没见两家辟谣,怕是有几分可能的。”

卫长嬴听着心头却是一跳,沈藏锋没有将阀阅厌弃了圣上预备支持太子登基的事情瞒她,所以这门在端木芯淼看来只是“有几分可能”的婚事,在卫长嬴看来却是很有可能了。

因为打从顾皇后入主未央宫起,禁军统领一职由顾皇后的嫡兄顾孝德担任,至今没有更换过。哪怕后来邓贵妃引荐妙婕妤得宠,皇后独宠的地位被摇动,继而太子申寻“自请”退位,如今的太子申博与中宫很不对付……负责拱卫皇室、保卫帝都及京畿的禁军却始终在洪州顾氏的手里。

从这一点看,说圣上老糊涂了其实也不是没有清醒的地方。

在海内六阀林立的情况下,一个世家子弟即使是当朝国舅,想仗着手掌禁军大权做点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可能。

而之前东宫还是申寻、是顾孝德嫡亲外甥的时候,兴许顾孝德、洪州顾氏还会冒一冒这个险。但现在太子是跟顾皇后有害母之仇的申博,照常理来说,顾孝德只会更加死守宫门才是。

不过……

申寻复位已经非常渺茫了,他只是顾孝德的外甥又不是顾孝德的儿子,就算是亲生骨肉,巨大的利益跟前,骨肉相残的例子也多了去了。

只要给出的好处够大,顾孝德不见得会死脑筋到底。

而沈家的四小姐有多么得宠,帝都人人知晓。沈家舍出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来,诚意不可谓不大了。

卫长嬴心下叹息:难怪她回来有几日了,却一直没见着那位被宠得如珠如宝,自小就顽皮刁蛮的小姑子,之前问婆婆,苏夫人道是她去苏家陪外祖母邓老夫人了,卫长嬴就没再放在心上。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不肯嫁到顾家去,故此跑到外祖母跟前哭诉求助?

毕竟沈藏凝的脾气可算不上温柔体贴,当初她不想嫁给嫡亲表哥苏鱼舞,为了拒婚可是把苏鱼舞精心饲养了十几年的鹦鹉都偷走并间接导致了那鹦鹉的死的。

若这顾严不中她的意,想来这位小姐一定不会理会父母“大局为重”的劝说,必然要大闹到底。

说起来公公沈宣宠爱这小女儿胜过膝下所有的子女,据说自沈藏凝落地起,沈宣就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临了临了,需要笼络顾孝德时,却还是毫不迟疑的把她推了出去。

卫长嬴悲哀的想到自己去西凉前,婆婆的教诲——世代尊荣,富贵连绵,天下之人羡慕嫉妒恨,这样的花团锦簇之下,又何尝不是无数血泪暗咽为代价?

只是想想如今这天下庶民都在水深火热朝不保夕之中,而身为士族,还是士族中拔尖门第里的嫡系,即使世道已乱,却仍旧享受着锦衣玉食。那么为此付出,却也是天经地义了。说起来她许给沈藏锋不也是两家联姻需要?只是运气好,两人也彼此相悦而已。

卫长嬴收拾起复杂的心绪,与端木芯淼说了一下午话,将帝都诸人几年来的变迁都打听了一下。留她用过晚饭,又叫人把沈舒光、沈舒燮带过来给她看了。沈舒燮还小,被抱上来逗了一番也就是了。

沈舒光倒是不必母亲提醒就主动上来行礼叫姑母,继而左一个“姑母真好看”右一个“侄儿喜欢姑母”把端木芯淼哄得开心不已。

一开心,这向来四处向别人打秋风捞好处、诊费堪称天下最高的名门医女居然慷慨了一回,解了腰间一块前朝流传下来的古玉作为见面礼不说,另外还给了一对装满金花生的荷包。

用过晚饭后,天色将暮,卫长嬴亲自送了端木芯淼到上房向苏夫人告辞,又送到二门处目送她登车而去。这样回到金桐院时天色已经晚了。

所以经过前院,看到梧桐树下人影幢幢,卫长嬴还以为是小厮之类的下仆偷闲,咳嗽一声提醒也就不打算理会了。结果躲在那里的人做贼心虚,听这一声咳嗽,又见火光之下众仆簇拥着卫长嬴朝这边看过来,只道是被发现了,惶恐了一阵,竟一起过来请安——灯笼下照得清楚,正是本该在大房用功读书的沈舒明以及沈舒光。

因为如今正值天热,衣服穿得少而薄,沈舒明上次被母亲拎到三房来请罪,当众挨的打,由于没有厚衣为他抵挡,到此刻还能看到几处淤青之处。再加上偷偷溜过来找堂弟竟被婶母撞个正着,这会就非常的尴尬和狼狈。

垂头丧气的问了婶母安,卫长嬴让他免礼,就狐疑的问他不点灯不带人的拉着堂弟在梧桐树下做什么?

沈舒明支吾了一阵,勉强回答道:“侄儿想带弟弟捉蚂蚱呢。”

卫长嬴却不好糊弄,道:“蚂蚱应该在第二进院子的草丛里才多,梧桐树下都是青砖地,哪里来的蚂蚱?”

沈舒明忙补救:“方才在里面捉了一只,结果不慎叫它跑过来了。所以想找一找。”

那怎么连灯都不点?黑漆漆的找蚂蚱,先不说找得到找不到,就说不怕一脚踩死了白忙一场吗?

卫长嬴知道他在扯谎,但沈舒明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了,又是侄儿,怕太落了他面子不好,就不再追问,改为邀他到里面去坐:“你用过晚饭了么?婶母这边小厨房里还没歇,要是没用过,叫他们立刻给你置办一份来。”

沈舒明此刻正心虚着,生怕进了屋去,婶母将下人一打发,盯着他追根问底,哪里敢留下来用饭?就推说刘氏跟沈舒景都还在等他,忙不迭的告退。

他虽然走了,沈舒光可走不了。

由于今日要留端木芯淼在三房用了晚饭才走,沈藏锋特意避了开去。所以卫长嬴进了屋,问过下仆此刻还在前院宴请上官十一、年苼薬一班幕僚以联络感情,一时半刻回不来,就决定自己先盘问儿子。

沈舒光被她叫到身边:“你方才与你大堂哥在梧桐树下做什么?”

依照沈舒光的本意,是想替堂哥遮掩一二的,但究竟年纪小,又被抓了个现行,卫长嬴没花多少功夫就套出了话,非常惊讶:“你大堂哥找你借银子?你哪里来的银子?”

方才端木芯淼给的古玉跟装金花生的荷包,只在沈舒光手里过了过,卫长嬴安排晚饭的时候,就顺便给他收起来,放到内室的箱子里去了啊!

高门大户虽然不缺钱帛,但一般来说,小孩子都是启蒙之后才有月钱的——如卫长嬴在娘家时,长辈头一次给月钱就是启蒙当月,理由还是给她买点文房四宝、书籍之类——是求学用的,不是乱七八糟用的!

……当然,实际上卫家、沈家这种门第,子嗣进学的文房四宝那都是公账里的支出,根本不需要各房来付,更不要说让孩子们拿月钱去买了。这月钱其实就是给孩子们零花用的……怕出败家子么,总归是要寻个上进的理由提点下。

而沈舒光现在才四岁,照着沈家的规矩这时候也是身无分文的。他不缠着沈舒明出门时拿自己的月钱给他带点吃食就不错了,哪里有银钱借给兄长?

再一细问,卫长嬴觉得头都大了——原来沈舒光还真有钱,而且确实是月钱!

这是因为去年的时候,沈舒明在祖母苏夫人跟前撒娇说月钱不够用,苏夫人心疼孙儿,就让刘氏给他加一点……当时沈舒光恰好在场,就问月钱是什么,得知堂哥有而自己没有,他就撒娇耍赖的也要了起来。

苏夫人哄了他几句,想着他横竖也不会花,既然坚决要,那就给他好了。就让三房账上每个月拨他五两银子——沈舒光果然是不会花的,每个月拿了就放起来——如此众人都没当回事。

却不想这事叫沈舒明知道了,如今已经受父荫有散职在身、并不时或被长辈带着、或独自出门去跟一帮年岁仿佛出身相若的玩伴应酬的沈舒明在母亲刘氏严格的月钱限制下,深觉不便,顿时动起了歪脑筋……三不五时的私下找堂弟借起了钱!

不提沈舒明这种做法是否不地道、不提他欺负堂弟年纪小,算术不过关,往往借三个月的月钱却告诉堂弟自己只欠他二两银子、也不提他变本加厉起来随便给堂弟点碎银子就说全部还完两人两清、更不提他之前拿什么乱七八糟的“秘籍”就从天真的小堂弟处骗走了十五两银子……

卫长嬴觉得麻烦的是:除了嫖跟赌以外,她实在想不出来已经拿着二十两银子的月钱的沈舒明,怎么会拮据到算计才四岁小堂弟的积蓄的地步?!

即使他偶尔有大的开销,刘氏又不是那等死盯着钱的母亲,正经事上要用到,他跟刘氏说了,刘氏还能不给他?!

9第九章 苛刻谁

[第5章第5卷]

第486节第九章

苛刻谁

卫长嬴犹豫了一晚上,等沈藏锋回来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事情告诉了他,又埋怨道:“光儿是从去年上半年就开始领月钱了,你去年下半年就回了来,怎么竟一直都没发现明儿在跟他借银子?而且借了不是一次两日,光儿领的这点银子,差不多都被明儿借走了!我不是说银子,我是说明儿现在这点大怎么会这么缺钱?他都花到哪里去了?”

沈藏锋听了这个消息后也非常惊讶,道:“光儿领月钱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这些下人真是太过怠慢了!”夫妇两个商议了一番,都觉得这全是下仆失职,竟然没有及时上报此事,以至于若不是沈舒明今晚自己心虚出来,卫长嬴径自进了后院,哪里会知道他偷偷跑过来跟堂弟借钱的事情?

不过敲打下人现在是其次之事,最重要的还是弄清楚沈舒明为什么会这么缺钱。

沈藏锋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哥向来溺爱子女,大嫂虽然是一直坚持要管教景儿、明儿的,但明儿现在大了,又在衙门里挂了职,三不五时要出门,大嫂也不可能陪着他出入。”他对沈舒明缺钱的缘故是跟卫长嬴想到一起去了,“这孩子可别跟五弟、六弟一样不学好!”

沈藏机现在已经成了亲,妻子又是嫡亲表妹,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不说情深义重,怎么也算青梅竹马。即使念着亲上加亲,也不好意思再去勾栏之地,连带赌坊也不怎么去了。但在成婚之前,他跟六公子沈敛昆虽然被沈宣约束着没有达到强抢良家女子、调戏正经妇人的地步,私下里可也是赌坊、青楼的常客。

两个不必承担家业又受宠、不缺银钱的公子哥儿前几年可是帝都城里出名的惜花人……难道沈舒明因为有慈父护着宠着,耳濡目染的跟两个叔叔学了?

他可是长孙!

卫长嬴刚过门的时候一直以为两个小叔子都很乖巧,后来在西凉看到两个小叔子前赴后继的惹事、游荡、拈花惹草,才知道这两个家伙也不是什么省心的。这会听丈夫言语里透露几许,更加觉得麻烦:“大哥现在不在帝都,这事要跟大嫂说?可大嫂如今正忙着给六弟预备成婚之物呢!传了出去,若叫大哥在燕州知道,怕他挂心起来,于战事有碍。”

燕州战事朝廷这边已经连续失利了,再继续败下去,即使圣上变成太上皇、太子变成圣上视政,估计也要震怒了。而且阀阅谁都不会希望陆颢之当真在燕州坐大——觊觎城中如山辎重的可不仅仅是刘家。

“那就先不告诉大嫂,明儿个我去跟父亲说下此事,先把他叫到前院去问问,若能瞒着大嫂把事情解决最好。大嫂如今确实很忙,虽然你回来了,但你事情也多,六弟的婚事离不得大嫂的。”沈藏锋这些年来没少代替父亲训诫弟弟们,却没想到两个纨绔弟弟还没教训好,侄子也开始不省心了。这让他头疼之余,越发痛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儿子管教好,绝对不允许出现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

且不说因此这份决心,此后沈舒光被父亲苛刻的要求教训得何等死去活来……次日一早,夫妇两个起了身,梳洗之后,各自出门。

卫长嬴这日不必出门拜访谁,请安之后就去账房里给刘氏帮忙,一起替沈敛昆的婚事操劳。

到下午回金桐院,看到沈藏锋已经先一步回来了,眉宇之间一片平静,但也看不出来高兴——就挥退下人询问:“明儿的事情?”

“这小子在润王府一个管家名下的赌坊里前前后后欠了五千两银子。”沈藏锋皱眉道,“若非他对大嫂谎称丢了一对玉佩,拿去抵押,润王府的人早就寻上门来了。”

卫长嬴问:“就这一处?”

“嗯。”

卫长嬴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沈舒明这半大不小的年纪,赌瘾跟嫖.妓两害相权,她觉得赌博还好一点。因为至少不像嫖.妓那么伤身体。大房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青楼那些女子,为了银钱为了争宠,心大一点的想攀附,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一个不小心被她们勾引得伤了根本,大房都不知道要怎么个哭法!

而五千两银子虽然把沈舒明逼得押上了玉佩,但对于做长辈的来说却不算什么。沈藏锋皱眉也不是觉得五千两银子多,而是怕侄子当真染上赌瘾,此后一路往吃喝嫖赌上发展,成为一个彻底的废物纨绔。

卫长嬴思索了片刻,就问:“父亲可有说什么?”沈舒明做了好几年的唯一男孙,沈宣虽然不太满意他被沈藏厉宠爱太过,以至于在学业上非常的惫懒,但也是真心实意宠爱他的。断然不可能因为现在孙儿多了几个就不去管他前程。

只是沈宣早就对沈舒明自恃父亲溺爱不喜了,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趁着沈藏厉不在,下狠手教训这孙儿?想到秋狄那个不为人知的漠野,卫长嬴不免要担心沈藏厉两个儿子都不如人意,且又都被祖父严加管教,可别因此闹出父子失和之类的事情来。

沈藏锋叹了口气:“父亲打算送他去西凉。”

“啊?”卫长嬴一怔。

沈藏锋道:“不仅仅是他,五弟、六弟,父亲觉得往日他们都太受宠爱了。即使五弟、六弟前年跑去东胡待了一年左右,但那是为了送季神医过去,到了西凉我也没给他们什么紧要差事。他们在西凉无非是狩猎与游玩,根本没有任何磨砺。父亲这次是盘算派他们去与狄境接壤的几处地方戍边,好叫他们多吃点苦,晓得上进。”

卫长嬴沉吟道:“按说狄人如今元气大伤,几乎举族遁入草原深处,即使戍边想来也没太大危险。况且父亲定然也会为他们安排‘棘篱’保护,但那怎么说都是边境,万一有什么零散狄人……”她心想这次的事情是自己发现沈舒明跟沈舒光借钱才引出来的,要是沈舒明被祖父发配边疆磨练,一个不小心出点什么意外,就他一个儿子的刘氏,再通情达理还不得跟自己拼了?

但沈藏锋道:“父亲心意已决,不愿意他们在帝都继续游手好闲一日。何况帝都繁华,这软红十丈确实容易诱人堕入其中,不如苦寒的西凉能使人清醒。要不是光儿太小,还离不开咱们,我真想把光儿也打发一起去。”

卫长嬴听了这话,却半晌未言,良久才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却正好迎上丈夫意义不明的目光——夫妇两个对望片刻,她才道:“这样也好。”

闻言,沈藏锋垂下眼眸,半是愧疚半是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

……不几日,沈家大孙公子被两个纨绔叔叔带着流连赌坊,欠下大笔银钱的事情意外被揭露出来。据说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沈家六公子明年要迎娶霍家小姐过门,如今其长嫂刘氏与三嫂卫氏都在齐心协力的给他置办成亲要用的东西。结果打发人在市上采购佩饰时,三少夫人卫氏意外买到一对上好玉佩,瞧着像是侄子不久前“丢失”的那一对,就没算进小叔子的婚礼中,而是派人送到大房给嫂子确认,这一看正是沈舒明原来的那一对。

刘氏自要向卫氏问一问来历,妯娌两个打发人一查——居然是沈舒明输了银子之后押给赌坊的!

因为到了日子付不出钱来,赌坊就依照契约,把玉佩拿去铺子里卖了。

这事叫沈宣知道后,气得当众把长孙、以及带长孙去赌坊的五子、六子都狠狠揍了一顿,这才传了出去。

高门子弟嫖赌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沈宣这次深觉子孙给自己丢了脸,揍过了还不解恨,继而吩咐他们一起收拾东西滚去西凉磨砺——什么时候洗脱了那一身不争气的纨绔习性,有点以武传家的沈家子弟样子了才许回来!

本来刘氏知道此事后也是又气又恨,下定决心要好生管教儿子,绝不可叫他再被丈夫宠着往不争气的路上走了。但公公要把儿子送去西凉戍边,刘氏又急了,小叔子跟隔房小姑子的婚事预备都顾不上,打发人到三房跟卫长嬴打个招呼,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上房找婆婆求起了情:“明儿这样不争气,都是媳妇没管教好。只是他年岁尚小,五弟、六弟也年轻,如今三弟夫妇也不在西凉了,就这么打发他们去西凉,还是戍边,万一他们年轻没经历,误了事情,或受了伤,那可怎么办呀?”

苏夫人安慰她:“之前锋儿把秋狄杀得大败,如今举族遁入草原深处都不敢露头。西凉的守将沈由甲是极稳重的人,有他在西凉坐镇,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看锋儿先一步回帝都,长嬴还不是带着燮儿在西凉安安稳稳住了多日?如今珠儿跟西儿、颜儿都还在西凉呢!”

可他们那是住在城高壕深的西凉城里!还是在经过多次烽火完全照着内城来设计建造的祖堂里!又有大批西凉军保护,除非整个西凉失陷,不然能有什么危险啊?我儿子这次可是要去戍边,到那些一旦狄人进犯首当其冲的地方去的啊!

刘氏觉得公婆这偏心也太过了,不禁红了眼眶:“母亲,媳妇可只有明儿一个儿子,即使他不争气,媳妇但求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媳妇说句实话,夫君他也一直只求明儿平安的——光儿有三弟夫妇教导,必然聪慧出众,往后还怕帮衬不了明儿吗?”

这话明面上是在提醒苏夫人,下任阀主是三房又不是大房,沈舒明有没有出息,对整个沈家的影响不大。如今该受到严格管教的,应该是三房的嫡长子沈舒光才是。沈舒明不求上进,最多大房往后不济,这一点在他的安全跟前,刘氏宁可认了!

暗地里,却不无埋怨沈宣夫妇,为了扶持三房,不惜委屈其他骨肉——刘氏想着自己的丈夫沈藏厉是自己把少阀主之位弄没了的,自是威胁不到沈藏锋;二房的沈敛实是庶出,才干不如沈藏锋,性情过急也不适宜主持一族,沈抒熠还那么小、比沈舒光都小;四房、七房是襄宁伯府的子嗣,八房太小,堪堪成亲的五房与六房,还有自己那已经半大不小的儿子——偏偏这三个人被打发去西凉,不是公公怕他们威胁到三房父子接掌明沛堂的地位,借题发挥,给三房铺路,又能是什么?

听了此言,苏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挥退左右,连陶嬷嬷都没留下……等门窗都关好后,她才对神情有些忐忑的长媳道:“你以为你们父亲这么做,对明儿太苛刻了?”

刘氏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嘴上还是道:“媳妇不敢,媳妇只是担心明儿。”

“你错啦,你们父亲苛刻的不是明儿更不是你们大房,而是二房跟三房……尤其是三房才对!”苏夫人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神情复杂的转着腕上镯子,低低的道!

刘氏怔了片刻,恍然大悟,不禁变了脸色!

10第十章 机会?

[第5章第5卷]

第487节第十章

机会?

因为沈敛昆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霍家小姐霍清泠,所以在苏夫人的劝说之下,沈敛昆被大骂一顿之后,暂且留下。但沈舒明跟沈藏机,却被勒令即刻收拾行囊,三日之内就要动身!

知道公婆打发他们去西凉的真正用意的刘氏怀着复杂的心情替儿子预备东西,但没收拾多久她就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护送的兵力。

由于时局动乱,沈家顾不得孙儿沈舒燮才半岁,就催促卫长嬴带他返回帝都,用沿途不安全这个理由,使数万精锐的西凉军进入中原。经过沈宣、沈宙在朝中艰难的争斗,他们被安排在距离帝都两日行程的地方扎营,同时朝中派了数名监军,限制任何士卒离开营地。

但这几万西凉军是沈家有用的,不可能拨出太多来送沈舒明与沈藏机去西凉,否则之前催促卫长嬴母子提前回京的意义就不大了。

而沈家之前坚持要数万大军护送媳妇、孙儿回京的理由其实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此去西凉一路上若没点象样的兵马护送,就算是西凉沈氏嫡出骨血,没准也会被那些饿疯了的庶民拖下马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沈家再厉害,还能把天下黎民都杀光吗?

难道说儿子一出帝都就要不安全了?

刘氏心事重重。

好在这次她没忧虑多久,就有人替她解决了这个麻烦——苏鱼荫。

沈宣发作儿子、恼怒孙子,让他们三日之内必须出京,却没提儿媳。但沈藏机这次一去西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允许回来呢,两人新婚燕尔的不舍得分开是一个,苏鱼荫也怕分别辰光长了,即使是自幼要好的表哥,没准也会不声不响的让自己做便宜娘。

是以苏鱼荫便主动寻到亲姑姑、如今的婆婆,提出要陪丈夫一起去西凉。

当然她的理由是为人妇者自当与丈夫同甘共苦。

起初苏夫人不想答应,道是怕她受不了西凉的苦寒。

苏鱼荫便搬出三嫂卫长嬴还有尚在西凉的侄女们做例子,苏夫人见状,意思意思的劝了几句也就准了——本来她跟沈宣就想让五房夫妇都去西凉的。

因为苏鱼荫陪夫戍边——她娘家母亲张氏也跟着担心起了女儿女婿,于是接到消息的次日亲自赶到太傅府来打听苏鱼荫夫妇前往西凉的一应事务。

当听说沈家只打算派一千兵马——而且只有三百骑兵护送时,张氏不放心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军阵,可也知道,这两个孩子还有明儿一道出远门,单是伺候的下仆就得上百吧?更不要说西凉那边许多东西都没有,都得从帝都带,辎重一多,需要的车夫也多。三百骑、七百步卒,这照应得过来吗?”

苏夫人笑得有点勉强:“这一回呢,藏机跟明儿都是受罚去的,所以照着夫君他的意思,是除了一两个小厮外什么伺候的人都不许带,轻装简从,也好快点到西凉。二弟妹你看如今都入秋了,西凉那边已经要下雪了,不快点走,怕是要在路上被风雪困住啊!”

张氏皱眉道:“大姐姐,难道鱼荫一起去,也得这样?”

“所以我就说鱼荫不要去了,那么冷,又那么远,不如留在咱们膝下放心。”苏夫人说这话自然是以退为进。张氏是心疼女儿,但也不至于眼光短浅到了真以为这种女婿远行、归期不定的情况下,把女儿留在跟前享福是对女儿好。

果然她一听这话就道:“大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这夫妻一体,藏机要去戍边,鱼荫即使被留在帝都,心思也不在这里。再说她年纪轻轻的,吃点苦对将来也有好处。”

生怕苏夫人真的强迫苏鱼荫留下来,张氏又跟着道,“我说实话大姐姐您可别恼:您也知道鱼荫打小被我宠坏了,出阁之前强迫她学了一阵规矩才有现在这点样子。比起她在两边的嫂子们来,她可是差得远了。这次藏机去西凉,她能跟过去见识一番、磨砺磨砺,对她也是大有好处的。就算她自己不提,我啊也要替她来跟大姐姐讨这趟机会。”

苏夫人道:“既然二弟妹你这么说,鱼荫也一定要陪藏机去,我自然不会拦着。只是我也不瞒二弟妹,如今西凉军里就只抽得出这么点人来,多了实在是没有的。藏机、明儿是我嫡亲骨血,鱼荫也是我亲侄女,我哪里能不心疼他们?可人手有限啊!而且若不带太多下人跟东西,这点兵力其实也够沿途自保了。”

仅仅够自保,那怎么能行呢?必须要能够一路悠闲自在毫无危机的过去才能叫做娘的放心啊!张氏再纠缠一番,见实在说不动苏夫人,只得怏怏而去。

但她回到苏府却不甘心,趁着晚饭光景跑去上房跟邓老夫人诉说了——张氏的意思是想让素来心软又宠爱晚辈的邓老夫人向苏屏展要人,去护送苏鱼荫夫妇。结果邓老夫人确实跟苏屏展要了一批健仆及一支私卫“黛锋”中的精锐去帮衬,但这消息辗转传到大夫人钱氏耳中,钱氏却是大受启发——她忙不迭的打发人把仅存的亲子苏鱼梁叫到跟前:“梁儿,你去叫裴氏与你收拾行囊,预备回青州。”

苏鱼梁自从祖父明确流露出选择堂弟苏鱼舞之后一直有点恹恹的,此刻听说要自己回青州,也懒得问缘故,应了一声就想告退。

钱氏忙叫住了他:“这是为娘的主意。你听为娘说,如今你祖父一味的偏心三房,若在这帝都,有你祖父在,咱们都是无可奈何。但回到青州之后却不一样,你乃是长房嫡子,名份可比苏鱼舞正统!你回去之后好生笼络族人,打下根基,往后未必没有机会!”

苏鱼梁叹了口气,道:“母亲,青州虽远,却尽在祖父掌握之中,祖父能在帝都扶持五弟,难道孩儿去了青州,祖父就没办法孩儿了吗?”

“你尽管堂堂正正的礼贤下士、敬老扶弱,难为你们祖父还能拦着你修身养性不成?你可也是他的嫡亲骨血!”钱氏冷笑着道,“何况你们祖父,年纪可是大了!他还能偏心苏鱼舞一辈子不成!”

又低声道,“沈家借口媳妇跟孙儿想回京团聚,弄了数万西凉军到京畿。可咱们苏家的青州军却至今没寻着理由北上,如今这天下这乱七八糟的,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你现在回青州,若能把青州军里的将领笼络好了……届时你们祖父怕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苏鱼梁觉得这主意不可靠:“祖父精明得紧,如今五弟又陪五弟妹去江南吊唁,尚未归来。孩儿现在要回青州,祖父岂能不防?未必准许孩儿去的。”

钱氏喝道:“你真是傻了!沈家是怎么把西凉军弄到京畿来的?你们祖父嘴上不说,如今心里岂能不盘算着怎么把青州军也弄过来?就说你全心全意为家里考虑,打算亲自去学沈家的法子,先回青州,再让青州派大军送你来帝都,不就成了?”

苏鱼梁沉吟道:“那万一祖父当真这么做呢?孩儿一回到青州就下令让青州拨出大军护送孩儿回帝都,这样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放心吧,沈家已经先玩了这一手,为了西凉军的驻地,你那姑父都跟诸公挽袖子动了几次手的。”钱氏轻蔑的道,“如今苏家也来这一手,诸公怎么可能同意?不然你那姑父,这次打发子孙去西凉磨砺,怎么会明着暗着说短时间内不会让他们回来?还不是诸公怕他再来个要派大军护送儿子孙子回帝都,把西凉军再拉几万过来,到那时候,这帝都岂不是要姓沈了?”

苏鱼梁不禁无语,道:“既然如此祖父怎么会答应?”

“你先说要学沈家的法子,你们祖父回绝了,为娘再去跟你们祖母说道说道。”钱氏冷笑着道,“你们祖母心软,今儿个二房为了个已经嫁出门外的女儿去诉说,你们祖母都向你们祖父开口要了人。更遑论你是你们祖母的亲孙?为娘就说你其实是在帝都郁郁不乐,不过是寻个理由想回青州散散心。你们祖母一准心疼你,会去跟你们祖父说情。”

苏鱼梁心灰意冷道:“母亲先去说了再看罢,孩儿却以为祖父未必会允的。”苏屏展可不是什么都听老妻的人,而且谁不知道邓老夫人心软,最好说话。通过邓老夫人向苏屏展请求的人与事这些年来多了去了,什么该答应什么不该答应,苏屏展自己心里有数。

这个祖父已经明确流露出来栽培堂弟苏鱼舞的意思,又哪里还会给自己任何机会?

只是出乎苏鱼梁的意料,他奉钱氏之命先去书房向祖父说了想回青州的事,苏屏展略作考虑,居然一口应诺,而且还说年底近了,既然要回去,尽早动身的好。

苏鱼梁大为诧异,若不是苏屏展反复叮嘱他回了青州以后,也不可放松学业,务必坚持读书,不要被族中琐碎人事分了心……这话的潜在意思当然是让苏鱼梁回青州归回青州,但笼络族人、试图继续与苏鱼舞争斗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否则苏鱼梁差点要以为祖父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其实还没定……

苏家这边且不提,回过来说沈家这儿。三日辰光转眼就过,到了沈藏机跟沈舒明起程的时候,沈家上下清早就起了身,除了沈宣夫妇之外都赶去送别。

虽然说张氏特意给女儿从苏家弄了一批护卫来增加此行的安全,但苏鱼荫考虑再三还是没有依照张氏给女儿设想的,带上上百奴婢、带上所有自己在帝都要享受而西凉没有的一切,而是选择了轻装简从。除了贴身使女、乳母之外,只带了数名粗使健仆,连东西也就收拾了最基本需用的——这是她请教了在西凉住过几年的卫长嬴的意见之后做出的决定。

卫长嬴自幼以来的娇惯只会在苏鱼荫之上,连她都能随便收拾点东西去西凉一住几年,苏鱼荫觉得自己更加没问题。倒是在这种天下大乱的时候,依仗有军队护送带上大批奢华之物,容易招贼不说,对沈家名声也不好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天下锦衣玉食的人多着呢,没必要因为一次随夫上任落个奢侈无度不体恤民生的骂名,凡事还是低调的好。

11第十一章 走水

[第5章第5卷]

第488节第十一章

走水

沈藏机夫妇跟沈舒明前脚离开帝都,后脚帝都就出了事儿。

事情还不小——宫里走了水。

走水的地方虽然不是帝后所居之正殿,却是圣上这两年夏日所居的奉慈水殿。奉慈水殿是大魏孝宗时所建,孝宗谥孝,为人自是极为孝顺。他生母早逝,由嫡母宪安太后抚养长大,自幼侍奉宪安太后犹如亲子。登基之后仍旧不时亲自侍奉宪安太后起居。

本朝皇室每年盛夏都会移居城外山间行宫以避暑,但宪安太后年高之后不宜出行,偏又惧夏。孝宗就召聚能工巧匠,在宫中修建了这座水殿供宪安太后夏日居住,是以名作“奉慈”。

奉慈水殿建在上林苑内水域最广阔的湖泊上,飞檐斗角、广殿华庭,与寻常宫殿规模相等,精巧更有胜过,足足占了小半个湖面去。此殿上下四壁都有夹层,夏日将冰放进去,又在殿门处设水车鼓风,所以即使是伏天里,殿中依旧阴凉非常,凛若秋冬。

孝宗之后,偶尔皇室中人或不便或不愿在夏日去行宫避暑,基本上都会住在这里。

这两年圣上年岁长了,不喜移动,入夏之后就携宠妃长居于此。

而初夏的时候,妙婕妤与钟小仪争宠,命宫人乘舟于奉慈水殿前湖面上群舞凌波,人面荷花相辉映,一派旖旎景象,让圣上很是喜欢。于是凌波舞曲今年一个夏天都没停过,到了如今入秋了,圣上还是不想离开奉慈水殿,只叫人把夹层里的冰跟鼓风的水车去掉,仍旧住在这里。

……当然圣上不想回宣明宫,有个很大的原因恐怕是因为夜晚的时候在宣明宫里俯瞰出去,不难看到六部衙门里彻夜忙碌的灯火,提醒着年老的圣上,他的天下,是多么的岌岌可危。

总而言之,帝驾居处走水,虽然因为水殿就建在湖上,就地取水灭火容易,但宫人烧伤、帝驾受惊却是免不了的。

不但受惊,圣上还疑心起了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谋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士族都有点措手不及——好在圣上究竟还是有几个信任的心腹宫人的,这些宫人查明走水的原因与谋逆没什么关系,完全是意外:水殿的一名宫人夜晚看守火烛时打了盹,偏湖风又把几点火星吹到了帷幄上,等火把帷幄等物都烧起来后,这宫人虽然醒了,却因地方靠近圣驾寝殿,惧怕三更半夜的惊扰了圣上受罚——圣上这段辰光心情一直都不好,近侍里因为一点小事被打死或流放的不在少数,这宫人的恐惧说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却低估了火势,扑打半晌非但没能把火灭掉,反而自己不慎呛进太多烟火,窒息毙命于火中。然后火就蔓延全殿……要知道奉慈水殿本就是纯用木料建造的。

于是这场火把整个奉慈水殿烧了近三分之二,火光冲天惊动全城,由于如今的局势,城中没过多久就谣言漫天飞。若非禁军统领顾孝德当机立断,一边派心腹禁军入宫帮助救火,一边持虎符封锁全城,勒令上至宗室王府、下至黎庶贱籍,均不许踏出宅门半步,违者立斩,勉强镇住了场面——怕是帝都就会因此事大乱了。

虽然说宫里宫外都是虚惊一场,然而圣上经此一事之后,居然想开了!

就在宫人查清走水乃是意外的次日,圣上召了主持政务的诸公入觐。

对于这次召见各家当然是有点惶恐的——他们还没准备好,他们却开始准备了……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圣上居然提都没提民变、燕州、讨伐、兵败之类让他们牵肠挂肚坐立不安的事情,反而和颜悦色的安抚了他们一阵;又回顾了自己平生,历数初登基恰年少时的雄心壮志,感慨如今两鬓苍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圣上于御座上流着泪道:“朕登基时,诸位爱卿尚且正当壮年,记得彼时君臣同心,俱有振兴我大魏之志!如今几十年匆匆而过,朕与诸爱卿皆已老迈,我大魏却疲乏仍旧不说,现下这两年更是烽火四起,满目疮痍!这些年来诸爱卿的辛勤为政朕也是看在眼里的,说来大魏落到如今的地步,其罪不在诸爱卿!”

话说到这份上,一头雾水的群臣都自以为可算听出端倪来了——就在群臣都唏嘘大魏的列祖列宗可算显了一回灵,让圣上良心发现,打算禅位于太子、再不济也应该下个罪己诏软化一下天下汹汹民愤什么的、几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如卫煜这样的都已经被感动得老泪纵横,伏地连连磕头请罪道是自己无能、不能为君上分忧云云时——

打破君臣融洽、同心戮力收拾山河气氛的大转折来了!

圣上道:“……罪当然也不在朕!”

“……………………!!!”

已经准备好了安慰老皇帝、意思意思的为老皇帝罪己开解的群臣面面相觑……

然后,圣上理直气壮的道:“罪在大魏这些不思君恩的刁民!”

群臣集体暗吐一口血!

实际上,民变之后士族里也不是没有拍着长案破口大骂刁民可恨的人……

即使在叛民冲击士族府邸田地前,也有许多士族发自内心的认为民变全都是因为黎庶心大了或者调教不够或者有人从中煽风点火总之跟士族跟皇室的剥削那是半点关系也没有——奇葩么,天下之大,出几个真不奇怪。

可如今被召到这金殿上来的,那都是大魏中流砥柱之辈,即使不是个个出身士族,然而经历官场磨砺至今,怎么也不会糊涂到了真的不知道这天下悲剧成这样的根源!

士族一直痛骂那批民变首领居心叵测,鼓动无知黎民作死虽然有一定程度上说的也算真话。可要不是君上怠政士族盘剥贪官污吏遍布举国再加上外患不断,即使有少部分黎民会被煽动,大部分黎民怎会去理睬?平民百姓的,有几个肯放着衣食饱足的日子不过,没事找事跑去造反?

总而言之,圣上这天外飞仙的一句,让众人噎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圣上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众人还能认为圣上这是要对各处民变下狠手了。但圣上先是倾诉回忆了一番……浪子回头的开端配了一个昏君结尾,如卫煜几个刚才被感动落泪的老臣还没擦干泪呢,这会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子,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接才好?

殿中寂静片刻,让群臣更加吐血的一句又来了:“这次奉慈水殿几被焚尽,朕心甚痛。”

圣上忽然提这个做什么?不是查清楚是宫人不慎造成的吗?难道说圣上因此把各处民变迁怒上了?群臣你看我我看你的,一致认为圣上如今老糊涂得太厉害了,没弄清楚他到底要说什么之前还是不要贸然开口的好——但望不要是最可怕的那一句……

但偏偏就是!

圣上道:“此殿乃是孝宗皇帝所遗,我大魏自孝宗皇帝以来诸君,无不尝居此点,追思先人纯孝之举。这样的地方焚毁,岂能就此作罢?必当重建。”

沈宣这样察觉到大魏日薄西山之后早就盘算着退路的权臣不作声——卫煜这种真正忠心于魏室的老臣可是差点被这句话急得快当场咽气了!他刚才被圣上的追忆感动得才跪下来嚎哭请罪,一直到现在都没起来,正好就势继续磕起了头,接着老泪纵横道:“圣上不可、不可啊!如今国库空虚,更不要说天下民变处处,若圣上在此刻重建奉慈水殿,必然会被挑起民变之人利用,以商纣当年不顾民生建鹿台相比!如今天下已是民心浮动,圣上若这么做,只怕民心将失、社稷摇动啊!”

魏室的国库,如今说空虚,其实倒也不至于到了修不起一座奉慈水殿的地步。问题是如今大魏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而且正如卫煜所言——在眼下这时候修缮奉慈水殿,最大的顾忌不是是否修得起,而是不能修!

举国民不聊生内忧外患的局势下,君上还依旧在后宫醉生梦死,已经让黎民百姓包括士族中人都非常怨恨了。这时候别说修缮一座被烧了三分之二的宫殿,就算是小小的维修一下宫城某处,都会被那些造反的人大加理由渲染,千方百计的往商纣那边去附和……

是以卫煜这一类还想匡扶魏室的臣子岂能不急?

方才还以为圣上转了性.子可算明智起来了,如今才晓得那是想得美好,圣上这分明是嫌魏室败得还不够快!

然而圣上却是心意已决——须发花白的卫煜在丹墀下把头磕得山响,却只引起他的震怒:“本朝以仁孝治国,宫人不慎焚毁先人所遗供养太后的水殿,朕已愧对祖宗!怎么司徒是要朕作不孝之君吗?!”

卫煜流着泪道:“仁孝仁孝,仁在孝前,如今黎民凄苦不堪,方才易被意图不轨之人所煽动,形成处处民变。如今正该施行仁政,安抚民心。等到天下大定,纵然圣上不言,想来也会有臣子体恤上意,主动上表请修奉慈水殿!”

“小民不义,何敢求朕之仁?!难道朕贵为天子竟要对着一群贱民低头不成?!若是如此,天子之尊何在?我大魏皇室颜面何存!”圣上因为长年沉迷于酒色之中,早早浑浊昏花的老眼,蓦然变得清醒而森然——他凌厉的看着殿下俯伏的老臣,金口玉言说的是让卫煜冷到心里去的话,“卫煜你是老糊涂了!朕念你这些年来操持国事,这次不与你计较,你且滚到一旁去!”

卫煜闻言,心冷之余却是大急——还待哀求,却觉身旁生风,是太尉刘思怀与太傅沈宣同时出列为他求情——好在圣上似乎因为昨晚被走水所扰,此刻精神也不是太好,就着刘思怀跟沈宣的圆场,呵斥了卫煜一番,也就起身吩咐摆驾回后宫去了。

12第十二章 圣上

[第5章第5卷]

第489节第十二章

圣上

……一直到圣驾走得不见,众人才拥上去一起将卫煜扶起来,一面说着“如今朝政都仰赖司徒,司徒万请保重”,一面低声提醒“昨晚圣驾受惊不小,司徒今日就反对修缮奉慈水殿,岂能不招雷霆之怒”——七嘴八舌连拉带抱的,好歹把还有追上圣驾强谏之意的卫煜弄出宫。

这中间卫煜又哭又叫,痛斥诸人:“圣上此举何其不智,我等食君之禄岂可坐视圣上行这般事?你们这些人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却个个住口不言,简直居心叵测!”

“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无非是想着自家数百年望族底蕴深厚,纵然天下大乱,最多旁支远脉子孙受点委屈,仗着树大根深总归少不了自己与嫡亲骨血的富贵。魏室自定鼎以来一直厚待我等士族,乡间不识字的小童也知道为人当知恩图报,如今你们这些号称礼仪之出的阀阅世家,蒙申氏百余年深恩,竟坐视国祚衰微,简直无耻之极!”

“你们这群尸位素餐之徒……”

卫煜刚直之名满朝野,他也是先帝时候就入朝至今的老臣了,论出身虽然只是瑞羽堂的旁支,但资历深厚威望隆重,此刻这一番话又句句诛心——同为一品的众人、包括刚才出面替他求情的刘思怀与沈宣都被他骂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下不了台。

所以出了宫门,被卫煜怎么都哄不住的连哭带嚎闹得狼狈万分的诸位一品,一眼看到司徒车驾之旁牵马而立的华服少年,登时大喜!远远就忙不迭的招呼:“霍二公子定然是来迎接令师的吧?快快过来搀扶一把,令师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应该早早回府休憩才是!”

霍沉渊是因为功课上面有几处疑难,再加上从霍府到司徒府本身就要经过宫门前,所以路过时看到师父的车驾,索性就下马跟车夫一起等了起来。此刻见师父呼天喊地的被一群一品簇拥出来,非常之惊讶,再被一品们一催促,赶忙把缰绳丢给小厮,奔上去扶住师父——少不得要请教众人:“敢问诸公,家师这是?”

“他们这些国贼!”司徒卫煜与太师端木醒,是大魏这十几年来真正的主政之人。尤其在太师“病倒”之后,大魏如今根本就是卫煜在掌管。本来目前这局势,这种主政压力就非常之大了。今日圣上还来个大转折,卫煜年纪又大了,被刺激得不轻,加上他本身就对士族之人先家族后国家的做法非常看不惯,此刻情绪失控,也不管学生在前,张口就继续骂道!

之前从宫里出来,因为怕动静闹大了麻烦也不好看,再加上心虚或念着卫煜的年岁资历,以及如今尚赖他主持朝政——众人都忍了。但现在霍沉渊当面,刘思怀、沈宣这些既是权臣又是长辈的,却丢不起这个脸了。

当下太尉刘思怀就叹了口气,道:“炽盛兄!炽盛兄!我等俱知你忧国忧民,因此你从宣明宫里骂到现在,我等也不说什么了。可如今当着令徒的面,我等却不能不与你说道说道!”

卫煜因为一路挣扎,此刻披头散发,须发皆张,他冷笑着环视众人,道:“好啊,老夫倒要听听你们这班尸位素餐之徒这次寻了什么牌坊!”

这话说得众人脸上齐齐一黑,都有些恼意!

太保苏屏展与刘思怀交换了个眼色,干咳一声,道:“其实方才刘兄已经提醒过炽盛兄你了——昨晚宫里才走了水,圣上如今心绪自是不佳。方才提出修缮奉慈水殿,咱们不劝阻,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毕竟圣上也没说几时修缮,咱们先允诺了,让圣上下台,心里也好受些!没准过上两日,圣上冷静下来,不必咱们劝谏就打消这想法了呢?”

“狡辩之辞!”这话哄哄寻常人倒也罢了,卫煜可没这么好打发,他冷笑着道,“今日又不是密议,方才殿内殿外宫人俱在,不劝阻,此事跟脚就会传遍宫城内外!到那时候,你们要圣誉如何自处!?”

“……”众人沉默了片刻,刘思怀幽幽的道:“圣心已决,咱们纵然苦劝又有何用?不过是更加触怒圣上罢了。还不如徐徐图之,或有补偿之法。”

卫煜越发冷笑:“如今民变如火,处处烽烟!却不知道要如何徐徐图之?”

他这么步步紧逼,众人也烦了,俱一拱手:“我等俗人,才德俱不如炽盛兄。炽盛兄今日教诲且记下,只是圣上今日到底还是坚持要修缮那奉慈水殿,此事还请炽盛兄多多费心才好!”

说完也不管卫煜再骂再哭,全部一拂袖子扬长而去!

“你们……”见这情形,卫煜气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吓得在一干长辈兼权臣跟前尚无太多说话地方、且对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是完全清楚的弟子霍沉渊赶忙扶紧了他,连声道:“师父!师父!如今这样子你万万要保重身体!咱们先回府里去,请太医给您看过了再说事情罢!”

这边霍沉渊苦口婆心的哄师父息怒回府,那边众人离了宫门前,却没有立刻分头回府,而是在途中就三三两两的凑到了一起。

随便扯了几句闲话,最后苏屏展提到春天时青州送了一批好茶来,一直都无暇与同僚共赏,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此刻就请众人去太保府品尝。于是半晌后,清过场的苏府书房,除却卫煜之外今日被圣上召见的诸臣都聚齐了。

略饮茶水,意思意思的赞了几句青州的茶,众人都无心寒暄,径自说到了正事:“今日之事,诸位怎么看?”

这话是刘思怀问的,他话音未落,沈宙就漫不经心的道:“圣上已经想开了,我等还能怎么看?”

“圣上是想开了,我等却没那份决绝之心啊!”沈宣语气平和的为弟弟的话补上了一句——其实今日圣上的作为虽然看似荒谬又昏庸,但就像方才殿上圣上看卫煜的那一眼一样,圣上今日,实则清醒的很。

怕是这些年来,最清醒的时刻了。

因为圣上终于从酒色之中抬起头来确认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对于天下……申氏已经无力回天了。

非常简单的推断,从僖宗起开始混乱的朝政,三朝累积,即使前面是盛世打下底子也要垮了;更何况僖宗之前,虽然没出过什么太过分的昏君,然最好的也不过是守成——僖宗时候拿的就是个疲乏的大魏了。

如今的太子、诸皇孙,也没有哪个能够给天下黎民信心继续延续大魏国祚的人。

而如今的天下民变处处,是连久居帝位的圣上都无法镇住局面了。

只是这个道理,旁观者清,当局者……未必迷惑,但,如此残酷之事,谁会愿意相信呢?

对常人来说,承认自己的无能、福祚的衰微就非常艰难了。更何况是久居上位、高高在上的圣上!

一直到昨晚奉慈水殿一把火,意外的一次走水,圣上先是怀疑士族弑君,等到他所信任的宫人确认是意外后,居然就这么想开了。

所以他才会当着群臣的面把天下不宁的责任推卸到黎民身上去,又要求立刻修缮奉慈水殿——不是圣上真的糊涂到这地步,而是他已经彻底的绝了望、死了心——他知道大魏完了!

即使不在他手里,这魏室江山苟延残喘到太子或皇孙手中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他不问民变不问燕州,是因为认为如今关心这些也不过是徒劳……所以在大魏尚存的此刻,圣上选择了——昏庸到底!

大魏既然已经无法回天,圣上又年事已高,索性,继续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尽情享受、尽情疯狂,横竖他是落不下明君的评价了,索性淋漓尽致的做个昏君——上天给予他这一世人主尊荣,却始终徘徊在期盼大魏鼎盛与自身能力不足的矛盾里郁郁寡欢几十年,圣上懊悔了!

所以他此刻为自己弥补起来——索性放开一切,随心所欲——反正,大魏已是病入膏肓,他这个君主再战战兢兢,又能苟延残喘得几日?

这也是圣上痛斥黎民却安抚士族的缘故:他需要士族继续维护他做为帝王的尊严以及为他暂时稳住朝政,让他这最后的享受尽可能的长……

总而言之,兴许是奉慈水殿那一把火惊醒了一直自欺欺人的圣上,兴许是颇信兆头的圣上认为这是上天的警告连上天也表示魏祚衰微、以至于君上所居之处也会意外起火——圣上现在根本不管天下也不想管,他只想抓住最后一段九五至尊的岁月,放开手脚的享受!

正是看出圣上这份最后的疯狂,是以方才宣明宫里,除了一心为国的卫煜之外,刘思怀、苏屏展、沈宣这些人都没吭声。

跟一个疯子讲道理是极危险的,更不要说如今这个发疯的还是圣上!

他们一个个位高权重家大业大的,这又是何苦呢?

只有那个卫煜,古板刚直不通人情不看眼色的……也是卫氏阀主卫焕不在帝都,否则就凭卫煜今儿那一闹,卫焕一准会让他致仕,最少也要让他称病,免得给卫家惹麻烦!毕竟圣上过一天算一天,他们可放不开啊!

“咱们都是儿孙满堂之人,谁能有圣上那样的决绝?”刘思怀用带着讥笑的语气道,“皇子王孙虽然不少,可圣上究竟是圣上……可惜了卫司徒,与太师一起忠心耿耿几十年,奈何……”究竟是太尉,有些话,他就不想说太明白了,到此处住口,只轻轻摇头。

众人沉默了一阵,道:“既然学不了圣上的决绝,那咱们也该作些准备才是。即使不为自己,总也要为儿孙着想。咱们横竖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东西了!”

之前一直没说话的几人,不拘是否士族渐渐都开口加入了商议——即使是庶人出身,做官做到权倾朝野,怎么也是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了,如何能无牵不挂?正如沈宣跟刘思怀所言,能像圣上那样根本不顾子孙只图自己痛快……反正今儿个过来的人是做不到!

13第十三章 采选

[第5章第5卷]

第490节第十三章

采选

修缮奉慈水殿之事传开后,举国一片哗然。

这座水殿已经被烧了三分之二,所谓的修缮,与重建又有什么两样?而且水殿建造时所用的木料都是从南方蛮荒之地运来的百年老料,以如今天下处处烽火的景况,想再弄同样的木料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说天下百姓既知这眼节骨上了,圣上居然还有心思修宫殿——就算南荒丛林里照样砍伐了送出来,也绝不可能平安运抵帝都!

如此昏庸的旨意,百官之中自不乏上表请求圣上以国事为念、收回成命之人,然而这些人轻则受廷杖或被贬往僻壤、重则直接下狱连累合家大小——“想开了”的圣上如今除了抓住最后这一段九五至尊的辰光随心所欲一番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是连祖宗基业并诸多子孙都不顾了,又怎么会管众人劝谏?

水殿一事还没正式开工,圣上又下旨采选。

由于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前,再加上先前十几年里,顾皇后宠冠六宫,宫里已经好些年没有正经采选过了。而自邓贵妃推荐了妙婕妤摇动顾皇后独宠地位、顾皇后为固宠命钟小仪侍奉圣上之后,两边都把对方看得死死的,再不容任何人来分宠。

但这一次,连顾皇后与邓贵妃连手也无法阻止采选的进行了。

年十二至十七美貌清白无残疾、出身良家的女子皆选入宫闱——在举国之内进行,不设上限,有多少要多少;甚至为了防止官吏怠慢旨意,明确要求每州至少贡入百人——违令者合家流放。

以大魏如今的民变程度,虽然除了燕州之外还没有其他民变能够攻占府衙的,可这道圣旨一下,好几个州城的州官先带头反了!本来民不聊生,户口自然要减少,户口减少了,年少美貌的女子当然也不会多。

何况一个家里,若是有儿有女,快要饿死的时候,大抵都是保儿弃女。更不必说,纵然国色天香,饿得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了,还谈什么美貌?每州百名美貌少女——民变激烈点的地方,州城已经在苦苦支撑着不落入敌手了,却到哪里去凑这采选数目?而怠慢了圣旨就是连累家小之祸,早就被民变迫得心力交瘁的州官哪能不反?

如此恶果,圣上全然无视,反而越发的变本加厉,日日笙歌、夜夜纵情,甚至于连禁军统领顾孝德都看不下去,泣求圣上冷静下来,匡扶社稷……不过圣上自知大魏已然病入膏肓,自己才德也不足以力挽狂澜,哪里还指望能匡扶什么社稷?自然什么话也听不下去,却叫人将顾孝德赶打出殿。

没有把顾孝德贬去他乡或下狱治罪,已经算是额外开恩……当然也有可能是圣上知道像顾孝德这么可信又可用的禁军统领不太好找。

这中间,百官进谏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渐渐的除了若干置生死于度外的忠臣外,也无人再说什么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京畿等地因为还未出现民变,最先凑齐了采选人数。

数百名良家子被打扮的花枝招展,鱼贯入宫,在冬日萧索的宫墙内,似盛开了一片鲜嫩的花朵儿。年迈的圣上高居御座,俯瞰着年岁足以做自己孙女或重孙的新人,空空落落的心中,却升起了难以描述的满足感。

只是这份满足感很快被打破——

被引到丹墀下行礼的少女中,蓦然冲出两名,不顾宫人震惊阻拦,指着圣上破口大骂!

这两名胆大包天的少女虽然很快就被拖出去处死,可震怒的圣上下旨追究其家人时才发现,她们的家人早已死在了平乱之中——两人的父兄都在军中效劳,平乱时因主将兵败,为乱民所杀;祖母与母亲都因承受不住打击旋即身故。本来军户是不必参与采选的,奈何良家子人数不够,因此负责采选的官吏见她们美貌年少,就私自更改其籍贯,拿了充数。

而这两名少女早就因亲人尽丧生无可恋,对魏室满怀愤恨,是以陛见之下,宁可豁出一切,也要痛斥君上无道昏庸、断送大魏大好河山。

此事让圣上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虽然一口气处置了将这两名少女采选上来的大小官吏,连宫人都有好几人受到牵累,仍旧不解恨——最后更是下旨将与这两名少女一同采选的诸多良家子全部赐死——之前百官吃足了劝谏的苦头,加上对于大魏前景的心灰意冷,又知道圣上这次正在火头上,所以对圣上这次的发泄都保持了箴默。

只有司徒卫煜依旧不顾众人劝说,坚持进宫进谏——但就像大部分人所预料的那样,圣上没听两句,知道他的来意后就暴跳如雷,咆哮着要将他赶出殿外。

卫煜何其倔强?他任凭圣上雷霆大怒、任凭宫人竭力暗示,甚至连圣上勒令贬去他司徒之位,逐出帝都也不在乎,硬是赖在丹墀下不肯离开,苦口婆心的诉说着大魏列祖列宗创业之不易、守成之艰难,从大魏开国之帝的祖父起,一路说到圣上,可谓是字字血泪句句辛酸。末了,却始终不见御座上的至尊有任何动容悔改,绝望的卫煜反倒冷静下来,他举袖擦去满面泪水,用力磕了一个头,道:“老臣如今惟有一事求圣上!”

圣上冷冰冰的看着他,思索着要如何处置这个不识趣的老东西才够解恨,半晌,才从牙齿缝里吐出一个字:“说!”

原本圣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拘卫煜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不意却听卫煜惨笑着道:“老臣求圣上赐老臣一死!”

太傅府,金桐院。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屋内,新睡才起、过来厢房看儿子的卫长嬴云鬓蓬松,正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的为次子擦去嘴角的涎水。

前几天才满周的四孙公子沈舒燮如今已经会走路了,但走得不太稳当,不几步就会摔倒在地。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还是更热心于爬。

只要醒着,就不肯让人抱,也不肯站着,靠着人怀里一个劲的扭,一直扭到把他放在柔软的氍毹或铺了锦被的榻上,他才笑呵呵的四肢着地,扑哧扑哧选个方向利落的爬过去。

这次他察觉到母亲在侧,爬到中途就转了方向,到得卫长嬴附近就一把扑进母亲怀里。卫长嬴抱了他起来,却被这小子拿衣襟擦了好几缕口水上去,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给他擦起了嘴。

趁这光景,沈舒燮又试图咬她胸前挂着的璎珞圈。

好容易抢下来,卫长嬴也不敢戴了,璎珞圈叫这小子咬几个牙印出来事小,上头零零碎碎挂的璎珞被他吃下去事大,忙摘下来叫人拿走。这时候想再抱他,这小子却又不肯待她怀里了——扭啊扭的,咿咿呀呀要乳母,却是饿了。

卫长嬴只得把他交与乳母去喂,自己摸了把已经散出几缕发丝的鬓发,就带着使女回正房去收拾,不免感慨:“燮儿越发闹腾了,亏得他现在还小,若再过几年,他跟光儿两个,还不知道闹腾成什么样。到时候可真是操不完的心啊!”

使女们就笑:“小公子们身子骨儿好,才这样活泼呢。再说两位小公子都是极孝顺的,哪能当真叫少夫人操心?”

说了这两句话正走到正房门口,主仆嬉笑着进去,却见上首沈藏锋倒是在了,使女们忙敛了容色上前请安,卫长嬴也好奇的问:“你这会怎么过来了?”

沈藏锋十六岁起由父荫补了亲卫,为正七品上;后来赶上圣上兴起,命御前侍卫赴边建功,在西凉担任校尉一职,晋为从六品上;而去年九月回京叙功论赏,因数伐秋狄、宁靖边疆之功,得到极大擢升,一跃为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

但他这宣威将军所领部属却是西凉军,而非拱卫帝都的御林军。也就是说在西凉军抵达京畿之前只是一个头衔而已,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沈家借口护送媳妇跟孙儿回京团聚,倒是弄了六万西凉军精锐来了。

可一番谈判下来,这六万军马至今只能驻守在距离帝都两日路程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被朝廷及各家看在眼里,根本不许沈家人过多接触,更不要说让沈藏锋日日去军中点卯操练了——万一哪天操练着操练着,就挥戈直指帝都了怎么办?

所以沈藏锋现在没有公事在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很闲……不仅仅要在前院辅佐沈宣、沈宙应付如今的局势;私下里接受沈宣的言传身教;他还担负着教诲嫡长子沈舒光的责任。

才四岁的沈舒光是提前启蒙,自认为受了委屈,再加上受大堂哥沈舒明的影响,非常不甘心现在就被拘起来。这小子聪慧得很,无师自通会得使用孩童的优势从祖母、母亲等一干既能镇压沈藏锋、又能直接干涉到对他的管束的长辈那里寻求庇护与支持。

是以沈藏锋总得留着几分精神盯住他,照常来说这个时候,沈藏锋都该在金恫院的前头亲自看着沈舒光,怎的此刻却独自过来了呢?

沈藏锋看起来神情很平静,并不像是有什么急事,这种态度让卫长嬴认为没有什么大事,还在揣测着几件不大不小的家事。但沈藏锋缓声让下人都退出去后,开口却是:“有个消息不太好。”

卫长嬴嘴角浅笑顿时僵住——丈夫向来冷静,这么轻描淡写一句,但事情一准很棘手很麻烦。

果然沈藏锋继续道,“燕州那边攻城再次失败,陆颢之甚至还组织士卒出城掩杀了一阵……大哥他不慎中了流矢,如今已在送回帝都的路上。”

沈藏厉在做阀主上面性情有缺,但并不失为一员骁将。在西凉时有善战之名的人,中了流矢之后居然立刻就在送回帝都的路上、甚至没有消息先请示是否送他回来,显然伤得不轻。不轻到了部下先斩后奏把他往帝都送了再说。

卫长嬴心念一转,没有细问大伯哥的伤势,却道:“可是你要去燕州?”

14第十四章 后手

[第5章第5卷]

第491节第十四章

后手

沈藏锋当然要去燕州。

而且也不仅仅是简单的他换下沈藏厉——确切来说,是沈藏厉因伤返回帝都诊治休养,而沈藏锋带领两万西凉军增援燕州。

毕竟天下烽火四起,囤积辎重最多的燕州城却迟迟不能夺回,已经让士族们完全没了耐心。在之前还要担心圣上的反应,不敢动作太大,免得跟皇室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生出不必要的变数。但现在圣上已经明确放开、什么都不管只求享受到底了,士族也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诛杀陆颢之、夺回燕州城的功劳都是其次,燕州城中堆积如山的辎重谁家都不会不想分杯羹的。

所以这一次沈藏厉其实也没伤到命在旦夕的地步,但中箭之后却立刻下令亲兵送自己回帝都疗伤、同时派人日夜兼程赶回帝都送信与父亲沈宣——借口为长子雪耻与报仇,以及燕州迟迟不能拿下的事实,沈宣、沈宙卷起袖子与各家颇斡旋了一阵,这才得到朝中同意让沈藏锋率西凉军出征的承诺。

知道事情经过后,卫长嬴颇为担心:“闻说燕州城高壕深,易守难攻。那陆颢之出身贫寒,是靠着真材实学才晋升到燕州守将一职的。”现在燕州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为夫难道就是绣花草包不成?”沈藏锋淡笑着打趣了一句,道,“至于说燕州城高壕深,为夫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不担心才怪!

只是卫长嬴对于军略上的事情也插不上嘴,再担忧丈夫届时下不了台,此刻也只能翻来覆去的询问他的安危可有保障——许是看妻子太担心了,沈藏锋沉吟片刻,到底给她透露了点底:“其实,这次是大哥故意将机会让与我的。”

卫长嬴诧异道:“难道大哥已经有了破城之策?”

“虽然主意不是大哥出的,但大哥也是知道的。这次大哥伤势并不是很重,若继续留在燕州城下,献策与三舅舅,这功劳自然就是大哥的了。”沈藏锋叹了口气,道,“不过大哥执意要让我去出这个风头,甚至为此故意在上一次攻城中让流矢射中,自称重伤,命人送自己回都……”

“大哥他……”卫长嬴蹙起眉,不解的问,“那这破城的主意,是谁出的?”其实燕州打到现在屡战屡败,虽然说苏家、沈家、刘家都很丢脸,但知道燕州守城何等便利的人都不意外这种结果。因为燕州这种重镇,只要守将不犯大糊涂,城中辎重又能够支撑的话,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一直守下去的。

苏、沈、刘三家虽然都是以武传家、所派出去的将领与士卒也非庸手,但燕州守城的条件得天独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眼下这情况,要么增兵强攻,强攻到燕州有如山辎重也没有足够的兵员防守,眼睁睁看着城破;要么就是寄希望于劝降或者是城中内乱主动开门……除此之外,再天才的将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破城。

但现在沈藏锋却说有人出了个破城的主意不说,甚至还没实践就被沈家兄弟让来让去了?卫长嬴好奇之心大起,脱口道,“究竟是何人如此厉害?”

沈藏锋闻言,看了她一眼,才意味深长的道:“你可还记得燕州民变时,卫六叔曾赴燕州之事?”

“六叔?!”卫长嬴愕然道,“是他出的主意?!”

这个叔父……怎么什么地方都插一脚?凤州时是这样,卫长嬴探夫去西凉时又跟他扯上了关系,虽然当时卫新咏自己没到场只派了心腹下属……如今燕州的事情他居然也沾上了!

“主意倒没什么,关键是他安排的人手。”沈藏锋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欣赏,道,“早在他受咱们祖父之命前往燕州平息秦家人主导的民变时,他就预料陆颢之十有八.九会反,而到时候燕州城有九成九会落入其手。所以那时候他就留了后手……他让莫彬蔚等心腹冒充别州被通缉的盗匪,趁陆颢之怀印遁去藏匿乡间、默许秦家人发起民变向朝廷施压以谋求惩罚卫清鸣时潜入了燕州。”

卫长嬴叹了口气——卫新咏若是安排其他内间在燕州城里倒也罢了,实际上从秦家闹事、陆颢之竟怀印而去推断出陆颢之对朝廷离心的绝对不只卫新咏一人。燕州城里,哪怕是现在,各家密间也不是没有,这等重镇,谁家会不留个心眼呢?

但关键是陆颢之也不是傻子,有密间,并不意味着一定能成事。那些特别能干厉害的密间,早在陆颢之反叛后就迅速清理了——陆颢之可是燕州地头蛇。之前也还罢了,这些密间基本上都是士族派去的,他老老实实做着大魏武将时惹不起士族,即使知道了也只能装糊涂。

但现在,陆颢之默许秦家闹事,就已经得罪了知本堂、等于是把士族一起得罪了。既然如此,他还怕什么?

经过这种清理之后剩下来的那些人,也就能传递下消息。而只是传递消息的话,燕州城的消息现在谁都知道:兵员充足而且都是驻扎本地多年,熟悉城上每一块城砖的士卒;守将精明,靠着才干一路晋升上来的;最重要的是辎重!辎重雄厚!

守城这边,本身城坚沟深,再具备这三个优势,就算把每名士卒戍卫时站的位置都画下来拿给攻城这边看,又能怎么办?

可莫彬蔚不同,这个瑞羽堂错失的人才,其实不能算很好的密间人选,因为他所擅长的是军略而非伪装。不过卫新咏安排他进燕州的机会非常的巧妙,正好是陆颢之心存反志却没有动手之前。后来秦家发动的民变被扑灭、陆颢之悄然现身州城并悍然反叛——这时候他最缺少的就是得力干将。

莫彬蔚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赐福将!

卫长嬴能够想象的到,莫彬蔚甚至根本不需要捏造身份,只要把自己的经历如实从头说——就是被卫新咏哄骗诱拐了去的那一段掐掉,变成他杀了瑞羽堂侍卫逃走后,不得已落草为寇就行了。

即使陆颢之无暇派人去凤州核查他的身份,但莫彬蔚的才华也会成为有力的证据。

因为莫彬蔚虽然是庶民,但哪家笼络到这种天生将才,会不好好栽培或藏起,以备后用,竟舍得派他出去做密间?要知道现在可是乱世将临的时候,再昏庸的家主也该明白在这眼节骨上族中门客里有一人擅长军略是多么的重要——私兵再多,没有得力的将领,跟一盘散沙有什么两样?!

再说莫彬蔚的性情看着也不像是会做密间的人不说了,卫新咏还给他安排了心腹同去,想也不用想,那些心腹一准是确实干过土匪的主儿!有这些人一掩护,再加上莫彬蔚至今声名不显——陆颢之的耳目还远不到蒙山那边去打探——哪能不信他?

有这么一个人在陆颢之麾下,又是以有心算无心,破城不说有十成把握,但也是十之八.九的事了。也难怪沈藏厉会跟沈藏锋推让这份功劳——卫长嬴想了一想:“真是奇怪,六叔的为人,咱们都有所知。他既然有这样一份后手,怎么没找刘家去卖个好价钱,反倒寻了咱们家?”

卫新咏可不是什么施恩不图报的好心人,他费尽心思,把麾下最得力最有价值的莫彬蔚都打发出去了,岂是无私的为大魏朝廷、为沈苏刘这几家排忧解难的吗?一直拖到现在、苏秀葳跟沈藏厉几次攻城都大败而回,苏家沈家丢脸、刘家的精兵死伤惨重,卫新咏才吐露他这一手后手,犹可以解释为莫彬蔚投进陆颢之麾下也需要时间争取到相应的地位来保证里应外合的程度,以及卫新咏有意在众人最需要的时候出手。

但不管怎么说,整个燕州叛乱,最着急最肯付代价的都应该是刘家才是。也就是说,卫新咏把莫彬蔚这一份消息,卖给刘家所得的好处应该会最大。他怎么却选择了沈家?深谙这叔父性情的卫长嬴知道,别说这个叔叔跟自己关系不怎么样,卫新咏可不是那种会因为个人的偏爱放弃自己利益的人。

果然听了妻子的疑惑,沈藏锋解释道:“这是因为先前几次攻城落败,东胡军死伤极大,刘家早已焦急万分。若知卫六叔早有可靠内应在陆颢之麾下任职,却到此刻才吐露,必定恨之入骨!哪怕如今为了破城不便发作,也一定会与卫六叔虚与委蛇,事后算账!”

卫长嬴明白了:“所以六叔他将这个消息卖与咱们沈家,也是要咱们沈家保证他的安全?”

刘家若当真对卫新咏起了杀心,单靠卫新咏身边那些侍卫根本防不住的。而且卫新咏的身份地位非常尴尬,他即使死了,远在凤州的卫焕也不见得会跟刘家拼命——到底不是他亲生儿子,而且对于瑞羽堂来说卫新咏的地位并非无可替代。

所以卫新咏虽然暗设了莫彬蔚这一张底牌,一个不好,非但不能捞到什么好处,甚至还会送进自己的性命——而现在整个帝都还有哪家会比有六万西凉军在京畿的沈家承诺的保护更可靠的人家?

对于沈家来说这种交换也很值得,因为这次破城不仅仅是拿了一份功劳跟一份名声,最重要的还是沈藏厉重伤归来、沈藏锋带兵增援及为兄报仇这里——重点在于带兵——两万西凉军能抢走的好处,跟沈藏厉独身一人最多带着一小支作为侍卫的“棘篱”能掳掠到手的好处哪里能比?难道还能指望东胡军抢走的东西会上缴给苏秀葳跟沈藏厉么?

如此,却是皆大欢喜。

卫长嬴暗松了口气,脸露笑容道:“亏得西凉军就在京畿。”

沈藏锋笑了一下:“对了,卫六叔他还要了一个人——这个却还得劳烦嬴儿你去操一操心。”

因为有莫彬蔚这个例子,现在一听卫新咏说又要要人了,卫长嬴顿时警惕之心大起,警觉道:“他又要要人?这次想要谁?!莫不是黄姑姑!?还是贺姑姑?”

沈藏锋不知道卫新咏曾让卫长嬴转达要带走莫彬蔚之语给卫焕,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道:“他怎么敢要你的陪嫁姑姑?他要的是赖琴娘!”

15第十五章 又一次分别

[第5章第5卷]

第492节第十五章

又一次分别

赖琴娘本是季固的养女,虽然生长草莽之中,却被季固教导得允文允武,颇为不凡。只是她也因此不甘心自己花容月貌又才华横溢,却在草莽里终老,恰在这时候遇见风仪出众、出身阀阅的卫新咏,对其一见倾心,不顾自己一直受到养父季固的控制,心甘情愿的倒戈向卫新咏。

当初她背叛季固后,季固就断了她的解药,原是活不过半年的。

但后来季固之女季春眠以及赖琴娘的兄长赖大勇一起苦苦求情,加上对卫新咏终究也是阀阅子弟的那丝忌惮与为防万一,才让季固念及旧情,饶了赖琴娘一命。

不过即使如此,季固也还是废了赖琴娘勤学苦练的一身武艺,又将她关入已经废弃了的曹家堡内,不许离开半步,以作惩罚。

这中间卫新咏毫无动静,完完全全的置身事外。他这种态度,季固是预料之中,季春眠与赖大勇则是极为气愤,私下里也不知道骂过多少次负心薄幸——卫长嬴却是一直都知道自己这六叔的狠辣的,对他舍弃已经没多少用处的赖琴娘一点也不惊讶。

倒是如今卫新咏借这回的机会讨要赖琴娘才让她感到意外:“六叔他居然还记得赖琴娘?”

沈藏锋淡笑着道:“终究是帮过他的人。”

“这事儿得跟季老丈去说,我想季老丈应该会给这个面子的。”卫长嬴一想也是——卫新咏这回把莫彬蔚这暗子告诉沈家,归根到底还是为他自己谋取好处,至于赖琴娘,不过是顺便一提。想想那赖姑娘才貌双全颇具心计,偏偏出身不好,从养父到情郎就没有不坑她的,也真是可怜……卫长嬴沉吟道,“不过如今连颜儿都暂时接不过来,这赖琴娘就算允诺给他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交到他手里却也很难说。”

“他也知道这个。”沈藏锋道,“我想他也不是要赖琴娘早日来帝都,毕竟如今卫六叔他自身难保,赖琴娘来了,反倒成为累赘。有了你去向季老丈开口,想来季老丈也不会刻意将赖琴娘折磨而死了。”

卫长嬴点头道:“我今儿晚上就写信,明日打发人去送。”

夫妇两个议完正事,卫长嬴便问起长子课业的进展:“你也别太拘着他了,究竟还没到启蒙的年岁,这会就成日让他学这学那,怪可怜的。”

沈藏锋受沈宣的影响,认为为父当严,玉不琢不成器么。再说若无意外,沈舒光往后是要承担起整个西凉沈氏基业的,岂可放松?不过他知道妻子因为长子这几年是祖母抚养的,一直心存愧疚,对长子不免就格外宽厚纵容。

所以轻描淡写的敷衍几句,立刻另说事情引开妻子的注意:“我过两三日就要动身,月底实离的长子满周酒,我却去不成了,你去时替我把贺礼带上,那是去年我允诺他的。”

卫长嬴就问:“是什么?”

“从狄人那里缴获的一把匕首。”沈藏锋道,“据说是前代大单于赐予那狄人祖先的,总之很是锋利。当初实离见了非常喜欢,我就说等他长子满周送过去。”

实离是刘希寻的字,从前沈藏锋与他同在禁卫中时按着年纪称刘希寻为兄,但刘希寻娶了卫长嬴的亲表妹宋西月后,两人成为连襟,就按妻子这边称呼了——刘希寻却要反过来唤沈藏锋一声姐夫。

卫长嬴才回帝都的时候因为身上戴着外祖母卫老夫人的孝,不好到处走动,一直没跟姐妹们见面。这中间端木芯淼被苏夫人接过来,端木芯淼我行无素惯了,是不理会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所以到金桐院来看她,闲谈时就提到宋西月出阁之后过的不太好,若非去年年底生了嫡长子,怕还要受更多的委屈。

因为这个缘故,卫长嬴对刘希寻着实有几分不喜。前些日子她满了孝,还特意去探望了一回宋西月,发现后院里果然有好些美貌侍妾,虽然这些侍妾都还规矩,然而对比金桐院的清净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了。那之后卫长嬴对这个妹夫就更讨厌了,不过,刘希寻的长子是嫡出,也是卫长嬴的亲外甥。这满周宴,卫长嬴自要去给表妹道声贺。

当下卫长嬴问过那柄匕首放的地方,就答应下来。

说了这会子话,时候也差不多到了该摆晚饭的辰光了。被沈叠陪在前院的沈舒光辛辛苦苦做完父亲留的课业,得到准许回后面来给父母请安,腻在母亲怀抱里撒了好一阵娇,才略略安慰了他受伤的幼小心灵。

晚饭过后,夫妇两个把沈舒光哄回自己屋子去睡,沐浴更衣后,少不得亲热一番。

如此过了两日,沈藏锋收拾好行装,前往京畿西凉军驻地,点了两万兵马,浩浩荡荡增援燕州城下。他这次走的时候因为需要祭旗,加上朝中特意打发人前去壮行,家眷就只在家里送了几步,免得赶去城门口,耽搁了大军启程的辰光。

沈藏锋领兵动身之后次日,因为“重伤在身”,所以被马车一路缓行送回来的沈藏厉抵达了帝都。沈敛实跟沈敛昆提前接到消息后出城迎接,护送他回到太傅府,沈家早已请了太医到后院等候。

一番望闻切问下来,得知沈藏厉并无性命之忧,沈家上下才松了口气。

送走太医,女眷们少不得要落一番泪——苏夫人心疼长子,刘氏担心丈夫,沈舒景心疼父亲……二房跟三房在旁陪同,自也要不时按按眼角,劝慰几句。

好容易苏夫人记起太医叮嘱沈藏厉现在需要静养,遣散众人,卫长嬴才脱了身。

她回到金桐院,才进门就听见沈舒光在庭中跑来跑去、又喊又叫的声响——进门一看,果然这小子早上为了给父亲道别换的一身簇新锦袍,此刻已经跟在泥水坑里打了十几个滚一样连颜色都要看不出来了。

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扬声把他叫到跟前,正要责问,沈舒光却先声夺人,一把扑进她怀里连声撒娇起来。

“你呀!你父亲才走,你就这么惫懒,仔细他回来了给你好看!”卫长嬴呵斥他几句,奈何沈舒光自知母亲宠爱自己,根本不怕,拉着母亲的裙裾甜言蜜语个没完,闻言嘻嘻笑道:“孩儿有母亲呢,才不怕父亲!”

“你父亲管教你是为了正经事,为娘是那种溺爱你的人吗?”卫长嬴说着明摆着不要脸的话,到底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牵了他进屋,叫人打水来给母子两个收拾——这小子方才一阵疯玩,弄得脸上手上都脏兮兮的,扯着卫长嬴的裙裾撒娇半晌,顿时就留了一串黑手印。

收拾好后,沈舒光嚷着要吃柑橘,卫长嬴命人取了来,亲手剥了,择去橘络,这才喂到眉开眼笑的长子嘴里,看他吃得香甜,卫长嬴也觉得心情极好。正母子和乐间,回廊上却有一阵脚步声走近,但到了门口时却停住了。

片刻后,那阵脚步声又远去——卫长嬴认得是贺氏。

贺氏本来是近身侍奉卫长嬴左右的心腹姑姑,因为她再嫁又生了女儿,如今江荷月年纪还小,离不开母亲照料。所以卫长嬴拨了她一份清闲差事干着,就少在自己跟前了。

而贺氏虽然掐尖要强,也不是成日都要寻些机会到卫长嬴跟前讨好一番的人。如今听见她来了又走,卫长嬴就寻思着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等到了晚上,把沈舒光哄睡了,卫长嬴回到内室,才有功夫就此事问朱衣:“今儿我仿佛听见贺姑姑来过?”

“回少夫人的话,是呢。”朱衣一边替她解开发髻,一边轻声道,“但问过门口的时雨,知道少夫人正在陪二孙公子,就又走了。”

“可知道姑姑过来,有什么事吗?”

朱衣想了一想,道:“前两日仿佛听说江侍卫的徒弟朱磊写了信来,道是过两日就会从幽州回来,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朱磊?”事隔几年,卫长嬴倒还记得这人,微笑了一下道,“他胆子倒大,在幽燕一游历就是几年,之前民变频频发生也不回来。这会可算想回来了吗?”

假如贺氏是为了朱磊过来、却因为恰好赶上了卫长嬴母子其乐融融的时候只能悄然退去,那么她的来意却也不难猜测了——十有八.九是为了朱磊谋份好前程之类的。

毕竟朱磊是江铮视若亲子般养大的,虽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实。而且势利一点,如今江铮跟贺氏所生之女尚且年幼,往后少不得有仰赖这位兄长的时候。所以贺氏为朱磊的将来奔波也在情理之中。

卫长嬴就对朱衣道:“明儿个光儿去他祖父那边考校课业,你去请贺姑姑过来。”

但到了次日一早,卫长嬴却先召了沈聚到跟前,挥退余人,私下里低声叮嘱:“着人打探一下朱磊这几年在幽燕那边的经历。”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如今非常时候,一切以小心为上——卫新咏可以弄个莫彬蔚去坑陆颢之,朱磊年少又是庶民,在这几年民变最激烈的幽燕一混几年不归,最近才回来,焉知有没有被人教坏带坏、是怀着什么差使回来帝都的?

16第十六章 朱磊归来

[第5章第5卷]

第493节第十六章

朱磊归来

叮嘱完沈聚,朱衣也陪着贺氏过来了,果然贺氏昨天是为了朱磊而来的。

此刻问候之后,她也不兜圈子,直接说起朱磊即将回帝都的事情:“早先燕州才闹民变那会,就托人带过信让他赶紧回帝都来,免得局势混乱,他恰在那里遇见什么危险。可这孩子当时在幽燕已经混出点薄名来,少年心性,颇舍不得这份虚名,又恐人说他怯懦,故而坚持不肯回来。一直到这回,他师父动了怒,这才乖巧起来。这不,前两日写来信,说已经在路上了!”

卫长嬴笑着道:“江伯的武艺是极好的,姑姑也不要太为朱磊操心了。再说如今人不是要回来了吗?如今这世道,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旁的啊那都是次要的。”

“这个……”贺氏面上露出一丝为难,有些赧然的道,“他回来是回来了,就是……就是惹了些麻烦!”

“我记得朱磊是个极孝顺江伯的人,他怎么会惹麻烦呢?”卫长嬴微微惊讶,还以为贺氏是替朱磊谋求好前程来的,原来竟是朱磊惹了麻烦,请贺氏来求助的!

正在卫长嬴揣测朱磊是失手杀了人还是故意杀了人还是特意杀了人时——毕竟侠以武犯禁嘛——不料贺氏却道:“其实,朱磊也是好心借了条帕子给那女子,决无他意。奈何那女子的家人倒是看中他了,拿了这个做借口,非迫着他负责不可。朱磊对那女子并无他意,两人之间也是清清白白,自然不肯答应。结果这家人家就此缠上了他,朱磊烦不胜烦,之前跟他师父说了,他师父倒是觉得那女子不错。朱磊在信中苦劝无果,就私下写信向婢子求助。婢子却要求少夫人帮一帮了。”

“原来这小子惹的不是旁的祸,是桃花债?不过我记得这小子生得少年老成,可不像是会容易被看中的人啊!”卫长嬴心里嘀咕了句,有点啼笑皆非,面上仍是和颜悦色的道,“这种事情姑姑怎么要我来帮了?”

以贺氏的泼辣,还会怕这种人?

但贺氏却还真没办法,道:“少夫人您不知道,那家人家极是难缠不说了,关键是朱磊他的师父认为这门亲是可以结的。”

“那么如今不愿意结这门亲的就是朱磊自己了?”卫长嬴心想江伯怎么这样?是个女子就想给朱磊聘下来,之前的余氏是这样,现在这连名字还不知道的女子也是如此……他就这么怕朱磊娶不到媳妇吗?心里哂笑了一回,她道,“姑姑以为呢?”

贺氏道:“婢子可没见过那女子,但听朱磊在信里描述,这女子固然出身庶族,但家中却是豪富,在幽州也是有些声名的。若是这女子自己追着朱磊不放,尤可以说是女孩子家一时发痴,犯起了糊涂。但她的家人么,不是婢子埋汰朱磊,但朱磊虽然好,也确实没好到随便哪家做长辈的见着了他,都哭着喊着要上赶着把女儿许给他的地步。”

卫长嬴也是这么怀疑的,就问:“那姑姑的意思?”

“婢子想着或许他们知道朱磊尝蒙少夫人庇护照料一事?”贺氏道,“总之必有内情。”

话到这儿卫长嬴也听出来了:贺氏这次把朱磊这被人逼婚的事情说出来,其实也不仅仅是求助,也是表态——不管逼婚朱磊的人有没有问题,横竖贺氏这里是对卫长嬴忠心耿耿毫无隐瞒的。

卫长嬴暗叹了口气,心想果然幽燕多事。她思索了片刻,允诺等朱磊把人带到帝都,会亲自过问此事,又问了几句江荷月,得知她一切都好,这次谈话也就结束了。

过了几日,朱磊风尘仆仆的回到帝都,从角门报了身份,经过确认之后被领到贺氏跟江铮住的院子。师徒相见,少不得唏嘘一番。贺氏这时候却只见朱磊独身一人,便问起紧扯着想把女儿给他的那家人——她不问还好,一问,师徒三人都气了个死去活来!

原来朱磊之所以独自进京,并非先前逼婚的那家人家良心发现自行退去;也不是朱磊口才手腕了得让人知难而退;全是因为真相偶然曝露,叫那家人家实在没脸纠缠,这才离开。

要说这真相也难怪贺氏跟江铮知道之后勃然大怒——

因为朱磊这次差点就被坑大了!

那紧扯着想把女儿许给他的人家打的主意当真是阴损之极:却是想让朱磊替他们家遮下一件丑事来!

……先前朱磊跟这家的女子扯上关系,是因为朱磊雨天在幽州城外林中茅屋内避雨时,恰好遇见了那女子,而当时那女子腕上受了伤。朱磊瞧她可怜,就取了帕子给她包扎。当时那女子还向他道了谢。

本来他以为事情就到这里了,不想后来那女子的家人找上门来,缠着要他娶人……实际上朱磊那天之所以会在野外遇见一个独身的富家千金,却是这女子当时正好约了人私奔。

只不过先前同她约好的那人反悔了,那女子在茅屋里徘徊良久,想死又不敢,最后还是讪讪的回了家——重点是,这女子之所以要跟情郎私奔,是因为她已经珠胎暗结。

所以她娘家缠着朱磊娶她,用心可想而知。

只不过这家人家也是看走了眼,以为朱磊只是一个寻常的外来游侠。自家颇有财产,虽然是庶族,在当地也有几分体面。即使女儿不贞,还怀了他人骨肉,但凭着女儿的丰厚嫁妆,加上不限制朱磊往后纳妾,想来这条件也能够吸引朱磊允诺了……却不想朱磊的师父师娘背靠的竟是凤州卫氏这样的大树。

所以知晓他底细后,那家人家非常干脆的和盘托出缘故,设宴赔罪,然后飘然离去保证再不纠缠……

卫长嬴听到朱磊这番经历之后也是哭笑不得——好好的桃花运竟险成了绿云罩顶!这朱磊却也太不走运了。亏得中间真相曝露叫他没有继续吃亏下去,否则当真对那家拿出的钱帛了动了心,应允下来,往后再晓得真相岂不是要气得吐血?

而几日下来,沈聚已经大致查清了朱磊在幽燕游历的经历,这小子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卫长嬴对他遂也放了心,不再去关注此人。

这时候,月底也到了。

17第十七章 抢走

[第5章第5卷]

第494节第十七章

抢走

燃藜堂的内斗,因为燕州出事,这一两年来倒是缓和了许多。

不过威远侯一派支持着的刘希寻到底因为错失了当初那一回赴边建功的机会,耽搁了晋升——这两年威远侯想方设法的扶持,以及近来太尉为了向威远侯示好,刻意抬举,如今也不过是从五品下的奉车都尉。

但刘希寻此人性情开朗,虽然为嫡长子刘铿举办的满周宴上,前来道贺的故交旧友几乎官职都高过了他,却仍旧喜笑颜开,不见半点沮丧之色。倒是当年由于刘希寻被算计,取代他前往东胡建功、从而连跃几级的族弟刘幼照虽然在仕途上春风得意,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神情里却有几分阴沉,似乎愀然不乐。

前来道贺的宾客看在眼里,都心怀好奇,私下里少不得议论一番。

这是前院。

后院里,因为刘希寻的父母都在东胡,所以前来道贺的都是平辈与晚辈。一干女眷不必在老夫人们跟前伺候,看完正睡得香甜的主角刘铿,恭喜了宋西月,就趁着宴席还没开的光景三三两两的闲谈亲近起来。

卫长嬴让乳母带沈舒光下去找宋西月的长女刘净儿一道玩耍,自己腾出功夫来跟表妹说体己话:“我观你今儿个气色不大好,莫不是为了铿儿的满周宴累着了?你可千万保重些,净儿和铿儿都还小,都靠着你呢!”

宋西月今日远远看着是红光满面,非常符合爱子满周的欢喜精神,但近前细看就可以发现这种气色都是拿脂粉装饰出来的。实际上她眼下透着乌青,人比出阁之前甚至还清瘦了些。本来她长得跟卫长嬴很有几分相似,但卫长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整个人丰腴了些,如今表姐妹站在一起,看起来倒不像从前那么像了。

听了卫长嬴的话,宋西月抿嘴一笑,道:“叫卫表姐担心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两日铿儿有些咳嗽,我心里担忧,这才瘦了点。”

“铿儿咳嗽?”卫长嬴微微蹙了下眉,关切的问,“那他现在?”

“已经好了,方才抱他过来,表姐也看到了,不是睡得很安稳?”宋西月恬静的笑了笑,道,“先前请的大夫也说只是着了凉,只是我到底不放心。”

卫长嬴也是为人母的,对此自是深有感触:“孩子是咱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有点什么不好,咱们便是明知道无妨,又哪能不操心呢?只是你也不能操心太过,毕竟你这两年身子骨儿也有些弱,自己不保重好了,又怎么照顾好净儿跟铿儿?”

“表姐说的是,我啊如今什么也不图,就图两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宋西月轻叹道,“别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与事扰了他们就好。”

卫长嬴眼波一动,看了看四周之人都找了伴在说话,自己姐妹身畔都是可信的下人,就低声道:“可是见铿儿出生,后院里有人不安分了?”

“她们再不安分,也不过是个妾。”宋西月摇头,轻声道,“公公婆婆那边,因为铿儿的落地,倒是少了许多闲话。我如今担心的却是局势,表姐你看现在这天下,咱们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频繁听到这里那里又有民变的消息,净儿与铿儿都还小……想想他们没准就要赶上乱世,我这心里……唉!”

卫长嬴安慰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操心?只是你也糊涂了,虽然说如今天下不太平,眼看着兵燹滚滚的,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乱世里就能够被轻慢的?”这话说了出来,忽然觉得非常熟悉——想了一想就记起来,是自己出阁前一年,被母亲罚跪庭中时,弟弟卫长风劝说自己的原话。

忆起娘家,卫长嬴不禁有片刻的恍惚。

好在宋西月也顿了一顿才开口,幽幽的道:“坊间有话说,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虽然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像庶民那样命如草芥,但终究还是太平盛世来的安心啊!”

“太平盛世,谁不想呢?”卫长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但生逢乱世,咱们也只能好好的过呵!比之黎庶和那些偏僻地方的小士族,咱们这样的身份已经是上天庇佑了。”就算是皇室,在这乱世里其实还没有他们这种大士族安全。

宋西月还要再说,时雨却忽然跑了过来,低声禀告:“二孙公子让婢子来请少夫人快快过去。”

卫长嬴奇道:“怎么了?”

宋西月有点担心:“是不是净儿淘气,欺负他了?”刘净儿虽然是女孩子,而且比沈舒光还小了一岁多,但脾气却不太好。

卫长嬴上次过来探望时,就亲眼看到过刘净儿抓着果盘里的果子砸下人、宋西月连声呵斥都不肯停手。

所以此刻听见时雨过来叫人,都以为刘净儿把表哥给打了,两人忙一起站了起来。

好在时雨摇头:“不是的,方才二孙公子去寻净儿小姐,但净儿小姐不想跟二孙公子一道玩耍,却与顾家孙小姐一起去暖房里看牡丹花了。倒是承娴郡主恰好看到二孙公子,很是喜欢,招手把二孙公子叫到身边,与其他几位夫人少夫人一起逗二孙公子玩耍。”

时雨说的顾家孙小姐是顾笙,临川公主与驸马顾威之女。因为刘希寻如今官职不高,亲近长辈又都不在帝都,所以今日请来的宾客,大抵都是从前的同僚以及族中交好的兄弟。而这些人由于年轻,子女都不多,年纪也不大。如沈舒光在里面已经属于年长的了,像沈舒燮这样还抱在手里、需要时刻照顾的,卫长嬴跟其他几位做母亲的一样,索性不带出门来了。

因此今日刘府的小孩子,除了刘净儿与刘铿之外,客人里只有沈舒光与顾笙两人。

这顾笙,卫长嬴才抵达时照过一面。小姑娘容貌有点遗憾,随母,没传到其父的俊秀。虽然因为养尊处优,肌肤细腻白嫩,但除此之外乏善可陈,五官平淡。现在还小,看着就不怎么可爱,想来长大之后也跟临川公主一样,难称美人。

不过这小姑娘脾气却不错,温温柔柔安安静静的,之前她跟临川公主到达后,向后院女眷里的长辈们行礼,被打趣一番也不恼,很是斯文有礼。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跟刘净儿玩到一起去。

宋西月对顾笙更加了解一点,知道这是亲友之中难得能与女儿和睦相处的女孩子,所以听说她们一起去看牡丹花倒是松了口气。就关切的问:“那光儿怎么要你来喊表姐呢?”

“二孙公子怕承娴郡主当真把他带回顾家去呢。”时雨有点啼笑皆非的道,“所以一面敷衍郡主,一面打发婢子过来跟少夫人求助。”

她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原来是因为沈舒光性情活泼,人又机灵,被承娴郡主叫到身边后,非但对答如流。他兴致上来,拿出哄祖母、母亲喜欢时练就的甜言蜜语,反过来逗得一群姨母婶母笑得合不拢嘴。

承娴郡主因为婚后与丈夫分别三年,去年年底才团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就特别喜欢小孩子。被他逗得兴头上来,伸臂搂他入怀,爱不释手道:“好孩子,你这样可爱,婶母真真是疼你疼到心坎里去了,却怎么舍得你待会跟你母亲回家?不如,你就跟婶母走好不好?横竖你还有弟弟陪你母亲,你啊,就陪一陪婶母吧!”

听时雨说到这里,已经坐下来要问个究竟的表姐妹两个不由失笑,卫长嬴道:“郡主这么一哄,他就怕被郡主强行带走了?”

时雨笑着道:“咱们二孙公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这就怕了呢?”

却说沈舒光当时听了这话,倒还没觉得害怕,而是斩钉截铁的道:“不去!”

承娴郡主就笑着问:“为什么呀?婶母一准比你母亲还疼你!”

“可婶母又不能护着我不挨打。”沈舒光嘟起嘴,道,“我昨儿个在父亲书房里描红,不慎把父亲喜欢的前人字帖给弄脏了,父亲回来一准要揍我!”

与郡主一起逗他的人听了,哈的一下大笑起来,纷纷道:“那你更要跟你承娴婶子走了,你躲到你顾世叔家里去,你父亲不就打不到你了吗?”

沈舒光道:“父亲说过,他要揍我,我躲到哪里都没用。但我大哥说,父亲惧怕母亲,所以我还是只能指望母亲护着我。”

众人被这童言稚语笑得东倒西歪,连说可惜沈藏锋去燕州平乱了,不然立刻打发人去前院问他一问,他这么年轻有为,原来惧内惧到了连侄子、儿子都知道的地步?

承娴郡主越发起了逗沈舒光的心,就道:“那咱们不告诉你父亲你在哪里,婶母一会回去时,悄悄的把你抱上马车,不叫你家里人知道。这样你父亲就找不着你了。”

因为郡主说这话时还抱着沈舒光不放,沈舒光就担心郡主真的会不告诉任何人,悄悄把自己“掳”走——这小子心眼倒多,哼哼唧唧的不给郡主表态,得空趁郡主跟人说话时,却叫了就侍奉在旁的时雨,让她过来跟母亲求救,免得自己被承娴郡主绑了去。

听完经过,卫长嬴跟宋西月都笑得直打跌,宋西月推着还安坐不动的姐姐:“光儿可是眼巴巴的等着表姐你去救命呢,表姐你还笑?去晚了,仔细郡主真把光儿抢走……哈哈!”

“他就被郡主抱在怀里,跟时雨说话还能瞒了郡主去?”卫长嬴拿帕子按着眼角,道,“这自作聪明的小子。不定现在郡主笑成什么样子。”

18第十八章 婚期

[第5章第5卷]

第495节第十八章

婚期

刘铿满周宴后不久,苏鱼飞足月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卫长嬴自要收拾东西过去道贺,贺完苏鱼飞,却轮到她被恭喜了——卫家派了人到帝都来,与苏家商议婚期。

苏念初跟卫长风的婚事是圣旨所赐,卫长嬴出阁次年就定好了。但出于种种缘故,具体过门的日子却始终没定。本来去年两家就有风声说要定了,但卫老夫人过世,卫长风作为外孙要给外祖母守孝,又拖了下来。

现在卫老夫人的孝期过了,卫家也不想卫长风太晚成婚,耽误了子嗣。是以虽然是年底了,但还是打发人过来商谈,希望尽早把这事给了了。

因为卫大老爷卫郑鸿是卫长风之父;二老爷卫盛仪一直在帝都不说,同父兄关系也不尴不尬的;而卫盛年又顶着凤州刺史的身份,所以这次过来议亲兼探望嫁在帝都的几位卫家女的是过继到渠县男卫炯膝下的四老爷卫盛何。

得知四叔来了,又是为了胞弟的婚事,卫长嬴自不敢怠慢,一接到消息就带着长子去卫府拜见。

卫盛何是卫焕庶幼子,在襁褓里就过继到了无子无女的小叔卫炯膝下。卫炯夫妇两个身体都不大好,唯一的嗣子当然要在榻前侍奉汤药,不便离开。所以即使卫长嬴出阁之前见他的次数也不多,依稀记得这四叔为人很是和善。

叔侄相见,见礼之后,自要叙一番别情。

卫盛仪因为跟父兄虽然没有公开撕破脸,也是彼此心冷了,很不耐烦再敷衍家里的事情,再加上也知道卫焕与宋老夫人若是让卫盛何带了什么要紧话,多半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所以没坐多久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他一走,卫长云跟卫长岁也各自告辞而去。

就剩了闵氏、周氏陪着卫长嬴,着实有点尴尬。

见这情况,卫长嬴也只好提出告辞,走时提醒道:“大姑姑跟二姑姑都想念四叔得紧。”

叔叔家不好说话,那只有到姑姑家去细说了。

次日卫盛何备了礼到灵仙公主府商议婚期,因为是圣旨赐婚,灵仙公主这边虽然舍不得女儿远嫁,但看着一年年过去,亲家却迟迟不提亲迎其实早就急了。如今卫盛何过来提婚期,自无不准。意思意思的说了几句舍不得苏念初的话,就进入正题讨论起了正式的日子。

卫家当然早就把日子看了,灵仙公主与驸马商议了一番,就决定全部答应下来——这正日子是四月初五。卫盛何允诺,到时候卫长风会亲自来帝都接亲。这消息让卫长嬴又担心又期待,期待的是可以见到胞弟,担心当然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凤州过来这千里迢迢的,娶妻又不同行军,得带上大批累赘。

不过黄氏说:“您担心的,咱们家阀主跟老夫人哪能不想到?老夫人可是拿您跟五公子当眼珠子看待的,委屈谁,也断然委屈不了您二位啊!既然四老爷允诺会让五公子亲迎,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对于祖母,卫长嬴当然是信任的,这样也松了口气。

把正事办完,卫盛何就可以自由的探望亲戚了。按着辈分他最先到司徒卫煜府上,然后才是卫盛仙处。司徒府里说话同样不方便,所以卫长嬴打听他这日是去卫盛仙那边,才跟苏夫人告诉一声,把沈舒光暂托上房照看,独身一人去了大姑姑门上。

卫盛仙比起几年前苍老了很多,一来是年岁,二来也是因为长女宋西月的婚事颇有波折,出阁之后又一直受委屈,担心所致。

不过宋西月现在有苦尽甘来之势,次女宋茹萱许的卫青是娘家人,品行也可靠,是以卫盛仙现在精神却是不错。她抹着泪跟卫盛何一起回忆了数十年前在帝都成长的辰光,又挨个问候了凤州众人,末了才问起卫盛何此行:“即使长风年纪不小,是该成亲了。但如今都是腊月了,怎么还要你跑这一趟?”

这话其实卫长嬴早在卫盛何才抵达帝都、她去卫府拜见叔父时就想问了,因为按着这时候的规矩,腊月起就不谈婚嫁事了,一律推到次年元宵节后。更何况卫盛何还是特意从凤州赶过来?只不过当时卫盛仪摆明了要逐客,没来得及,这会听姑姑代自己问出来,忙竖起耳朵听着。

卫盛何见堂上除了姐姐跟侄女、甥女外,下人都是可信的,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一个月前,阀主不慎从石阶上摔了下去,伤了足踝。一直到现在都没好。”

卫盛仙与卫长嬴闻言都变了脸色:“怎么都没人来说一声?如今可严重?”

“如今这局势……”卫盛何摇着头,道,“本来咱们瑞羽堂这些年来就积弱,亏得季神医妙手,大哥痊愈了,这才有几分起色,但现下多事之秋,恐被朝中连累,大哥却不便入仕。如今咱们这一支的声势,究竟还是赖阀主之名支持,若是阀主欠安的消息传出去,卫家恐怕更要被小看。所以临行前,老夫人与阀主再三叮嘱,阀主卧病的消息决计不许外传!”

“好在阀主这两年也不怎么去衙门了,多是让三哥带公文回瑞羽堂里批阅。是以外头都还不知道此事。”卫盛何皱着眉道,“我这次来帝都,一则是替长风跟苏家把婚期定下来;二则却是想请教端木家的八小姐。”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叠脉案,“这是纪大夫写的。”

卫焕要隐瞒自己足踝受伤的消息,当然不敢大张旗鼓的求医。但这伤一直不好,迫于无奈也只得另寻理由打发卫盛何进京求医了。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接过,看着卫盛仙道:“大姑姑、四叔,这事儿我来罢。”

“你与端木八小姐交好,她又是你公婆的义女,来往方便且不易引人注意,是比我跟你二姑姑出面都合适。”卫盛仙微微颔首,神情凝重的问道,“我不会看脉案,四弟你且说说父亲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卫盛何叹道:“万幸骨头没事儿,但不知道为什么,淤肿退下之后一直不得力。一落地就钻心的痛,连阀主那么坚韧的人都撑不住。”

卫长嬴在旁道:“前些日子侄女才给西凉写了信,明日侄女就着人请端木芯淼过府看这些脉案,若她把握不大,侄女就抄一份着心腹送去西凉。”

不免疑惑,“祖父向来仔细,瑞羽堂的石阶,也都是走熟了的,祖父出入身边也自有人伺候,怎么就摔着了?”

“那日凤州恰好下过雨,阀主上了阶了,却忽然想起来一事要折回上房,结果回身时没出声,恰好跟伺候阀主的小厮撞了一下,脚底又滑。”卫盛何道,“当下就摔着了,小厮年少,力气不足,没能扶住阀主。虽然最后拿自己给阀主垫了一下,到底伤了足踝。”

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卫盛仙与卫长嬴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商议好半晌,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请端木芯淼看脉案,不行就打发人去西凉求助季去病。总而言之,急也没用。

到了告辞的时候,卫盛何又提醒她们:“阀主不欲外人知道受伤一事,所以我这次在腊月里赶来帝都,对外透露的口风,除了为长风确定婚期外,是为了宋家来的。”

姑侄两个意外道:“宋家?”

19第十九章 端倪

[第5章第5卷]

第496节第十九章

端倪

“宋阀主与大嫂闻说宋世兄沉疴至今不能起身,甚为忧虑。”卫盛何道,“正好咱们家也打算着人到帝都来与苏家商议亲迎的日子,所以索性就早些动身,代宋阀主跟大嫂去探望一番,如此也好打发人回去细报,好安宋阀主与大嫂之心。”

卫盛仙与卫长嬴对望一眼,叹道:“化清近来情况确实不大好,就连在疆最近似乎也憔悴了不少。”化清是宋羽望的字。

“不仅仅是这样。”卫盛何沉吟道,“江南堂如今还在卫老夫人的孝里,所以宋阀主只能打发下仆过来帝都探望宋世兄,但连着几次都没能见到宋世兄的人,包括宋阀主跟前伺候多年的老人也一样。据世侄在田说,宋世兄如今身体不好,心情也很坏,是以什么人都不想见。宋阀主忧虑万分,这才写信给大嫂,大嫂就把这事托付给了我。”

卫盛仙沉吟道:“卫表嫂去的早,化清没有续弦,我也不方便亲自去探望,倒是长嬴,才从西凉回来时就去过司空府的。”

“侄女却也没能见着舅舅。”卫长嬴道,“是大表哥出来接待的。不过,大表哥话里话外透露出一层意思:舅舅似乎很讨厌端木家,甚至连太师主动提出带端木八小姐给舅舅诊断都坚决推辞了。不但如此,舅舅甚至因为端木家的缘故,连端木八小姐的师父季神医都不肯求医……这缘故,侄女跟曜野反复琢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竟有这事?”卫盛仙与卫盛何都惊讶的很,思虑半晌,卫盛何疑惑的问卫盛仙,“宋世兄与端木家……似乎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仇吧?”

卫盛仙无奈的道:“我也没听说过。”

卫长嬴道:“侄女是几年前才嫁到帝都的,但曜野在帝都土生土长,他也毫无耳闻。后来旁敲侧击问过婆婆,婆婆却也是一头雾水。而且先前宋二表哥之妻端木无色就是端木家的女儿,虽然端木无色有亏妇德,被休回娘家,可显然之前舅舅与端木家关系是不错的,否则何以会为宋二表哥聘下端木无色为妻?”

三人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之前一直没说话、陪坐在旁的宋茹萱想了想,轻声道:“宋舅舅休端木无色却有些古怪,可能那时候宋舅舅就对端木家不喜了?”

“但那些日子除了端木无色这一件之外,也没听说端木家有旁的得罪舅舅的地方啊。”卫长嬴为难的道,“实际上,因为端木无色不贤,在被休之前,就几次三番惹得舅舅与表哥震怒,也不只一次被表哥赶回娘家过,所以端木家为了给她求情和圆场,对舅舅他们一直都非常客气的。”

女儿不争气,宋家门楣又不用看端木家脸色,端木家再不给亲家赔着点儿笑脸,这不是作死吗?实际上端木无色撑到霍氏、宋在水并裴美娘联手才被休,也是因为她父母兄弟一直给宋家这边赔着笑脸,否则照她那骄横跋扈又嫉妒的劲儿,早几年就被霍氏一个人阴回娘家去了。

卫盛何拈须沉思片刻,问道:“端木无色被休的经过我不是很清楚,长嬴你且说与我听听。”

“这事儿是这样的:当时我那弟妹裴氏才过门,结果就给家里置了一场气,把我婆婆都给气病了……”卫长嬴简略的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宋在水在幕后的串联当然不方便说给长辈、尤其是不是太熟悉的卫盛何听,因此她只是把事情的表相描述出来,所知道的内情却只字不提。

但饶是如此,卫盛何听完之后也淡淡道了一句:“在疆侄儿这妻子倒是好生贤惠。”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觑出霍氏在端木无色被休上头有份了。

卫盛仙虽然一样看出了霍氏的作为,但她身为女子,又因为无子被夫家排挤多年,却是很能体会霍氏身为长嫂,有端木无色这么一个骄横跋扈、处处针对她的妯娌的痛苦,倒是更倾向于端木无色自作自受,就道:“我倒是听说端木无色自过门起,就非常不贤,尤其是自恃乃是阀阅之女,几次三番与长嫂过不去。当初霍氏不慎小产,端木无色非但不体恤嫂子,甚至还多次当面嘲讽,使霍氏日夜以泪洗面。”

“唔,还有这事?”卫盛何惊讶道,“莫非这霍氏的小产?”

“应该不是的。”卫长嬴从宋在水处听了不少关于这两个表嫂——其中一位已经是前表嫂的事情,对于自己刚嫁到帝都那一年霍氏小产的缘故也晓得,那是宋在水亲自查过,证明并非端木无色下的手。不然宋在水可不会轻易放她回娘家去,断然饶不了她。

所以此刻正好说与他们知,“霍表嫂那回小产是因为一来闺阁里病过一场,没好全就过了门,身子有暗亏却不自知,是以有孕之后,胎像就不是很稳固;二来也是霍表嫂当时跟端木无色置气,不肯轻易将家事放给端木无色打理,以为月份大了之后再交给端木无色就成。结果身子弱加上劳心劳力,这才失了孩子。”

这番话是宋在水所言,算是比较公允的。若是霍氏来讲,那肯定是端木无色看到她有身孕,意图夺权,这才导致霍氏捏着管家权不放,导致把孩子掉了。

而从宋在水的角度来看,端木无色不贤,但霍氏自己也犯了糊涂,被端木无色一贯以来的挑衅弄得失了分寸。明知道自己胎像不稳,不思放下一切全力安胎,还惦记着不被妯娌分了权去——身为长嫂,即使因为安胎和生产坐月子这些事情,让端木无色暂时当了家,难道还怕没有收回权柄的机会?

哪怕端木无色趁着管家这点辰光从公账上做手脚,跟亲生骨肉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了。端木无色难道还能把司空府搬空了不成?退一万步来说她就是当真把司空府搬空了,宋家的底蕴可是在江南堂。

宋在水作为这两人夫家人的看法,想来宋羽望也会这么认为。

那么宋羽望因为端木无色谋害宋家子嗣迁怒整个端木家的设想也不能成立了。

宋茹萱想了想,又问:“卫表姐,照您这么说,这端木无色的性.子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却不知道除了霍嫂子之外,她在宋家时可曾触怒过宋舅舅?”

“宋舅舅?”卫长嬴凝神想了片刻,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卫舅母过世的早,舅舅向来也不大管后院的事情,除了年节受礼之外,平常是不跟表嫂们照面的啊。”

众人再想,却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于是在卫盛仙家的这次追根问底无果而终。

倒是在卫郑音处时,卫郑音提醒了一句:“之前长嬴过来说了此事,我也觉得一头雾水,但这几日倒是想起来:宋表哥对已故的卫表嫂情深义重,连卫表嫂临终前亲自铲除、免得他睹物思人的一丛芭蕉,都重新移栽了。莫不是端木无色对亡者无礼,叫宋表哥恨上了?”

这话让卫盛何与卫长嬴都是如梦初醒,纷纷思索起来这种可能。

卫郑音又道,“宋表哥的为人,是极有气度的。寻常恩怨,断然不可能一直记恨下去。惟独涉及到了卫表嫂,宋表哥却是锱铢必较。”

“只是表舅母早已过世,端木无色好端端的,怎么会对她无礼呢?”卫长嬴疑惑不解。

卫盛何倒是认为这种推断比较可能,道:“既然这妇人不贤,目无尊长、轻慢亡者也不奇怪。”

估计出了端木无色得罪宋羽望的地方,但接下来如何开导却又是个问题了。

因为宋羽望分明就是继承了宋家那不定时出现的情种习性,他苦恋亡妻这一点,端惠公夫妇可是不知道想过多少法子的。若是能叫他释怀,也不必等卫盛何来了。想到此处,卫盛何私心里倒觉得宋羽望当真跟端木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却还好开解些……

踌躇良久,卫盛何还是得去跑这一趟。

而卫长嬴也终于等候到了端木芯淼的消息——那天从卫盛仙府上回来次日,她拿沈舒光做垡子请了端木芯淼过府一叙,趁势把脉案拿给了她看。只是那一叠脉案极多,一下午的辰光根本看不完,更不要说给出诊治之法了。

所以卫长嬴千叮咛万嘱咐,让端木芯淼务必保密,就让她带回去斟酌了。

端木芯淼这日过来,一则归还脉案,二则说了她的看法:“卫阀主这伤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然而单靠药物却是不成的,须得辅以推拿才是。”

卫长嬴就请教:“不知这推拿之法?”

“三言两语说不通,不过有个现成调教好的人。”端木芯淼道,“你把给我的朱实带去就是了。”

卫长嬴松了口气,又确认道:“一准能好?”

“自然能好。”端木芯淼有点不高兴的道,“怎么,不放心我,非得我师尊点了头才信?”

“没有的事儿。”卫长嬴当然不承认,笑着道,“我就是想着我祖父这伤拖了有一个来月了,心里担心,追问一句,得你句准话也就定心了。”

端木芯淼这才缓了脸色,道:“对了,朱实也有点年岁了,我本打算给她在端木家寻个可靠的管事。但现在她要去凤州,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怕是一去难再回……”

卫长嬴忙道:“你放心吧,我会写信让我祖母给她寻个好的的。”她正觉得端木芯淼对朱实有情有义,结果端木芯淼板着脸,道:“三嫂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你统共就给了我两个伶俐的使女,如今朱实走了,就剩一个朱阑服侍我,这人不够了吧?”

“……”卫长嬴噎了好半天,才微怒道,“怎么端木家还缺了你给你使唤的人不成?!”

端木芯淼斜眼看她,不说话。

卫长嬴跟她对望片刻,到底撑不住这厮的脸皮,叹息着道:“算了算了,念着快过年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到底取了一对翡翠镯子来,才把端木芯淼打发了。

20第二十章 戎人进兵

[第5章第5卷]

第497节第二十章

戎人进兵

卫盛何去司空府,虽然因为是平辈,又是从凤州赶过来的表亲,宋羽望再不想见人也只得接待了他,但他的劝慰却也没起什么作用。

卫盛仙跟卫郑音等他出了司空府之后都打发人去询问,得到的答复是宋羽望只是敷衍,显然心结仍旧难以抒解。但卫盛何试着提起卫蝉影时,宋羽望的异样倒是让他们证实了其对端木家的仇恨,与卫蝉影确实有关系。

问题是这关系到底在哪里却不好细问了——宋羽望现在身体本来就很不好,只是提起卫蝉影就让他情绪激动起来,若再深究下去,这后果卫盛何可不敢承担。

而且端木无色回娘家之后没多久就被族人迫着“暴病身故”,按说人死账消,即使这不贤惠的女子从前对亡者不敬,她自己都死了,宋羽望作为长辈再计较下去实在有失风度。

所以兜来转去的,宋羽望这边的问题还是没法解决。

但卫盛何来帝都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卫焕求个医治之法,这件事情解决了,其他的事儿他也是尽力就算。

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中了,苏家、沈家都留卫盛何在帝都过年。但卫盛何还是以父母膝下仅他一子,恐怕自己不回去,卫炯夫妇膝下寂寞为由,谢绝了这些邀请,悄悄带上朱实,顶着风雪南下。

丈夫领兵在外、祖父因伤卧榻,虽然有胞弟即将成亲的消息,但卫长嬴还是觉得这个年过得格外冷清寂寞。

其实这么感觉的也不只她一个人,大房里沈藏厉虽然回来了,却带着伤,独子沈舒明还被打发去了西凉。对于苏夫人来说,她最宠爱的嫡幼子沈藏机也在西凉……所以这年整个沈家都觉得意兴阑珊。

若非腊月末才被从外祖母跟前接回来的四小姐沈藏凝还维持了一贯的爱笑爱闹,领着八公子沈敛恒、二孙公子沈舒光满宅子的打闹戏耍,好歹增添了几分年味与喜庆,偌大太傅府真的是冷冷清清的了。

倒是宫里,虽然下半年的时候因为采选一事,圣上一口气削了司徒卫煜为首诸位老臣的官职,而太师端木醒始终未能痊愈不好视事,造成大魏百官群龙无首,朝政日益堆积如山却无人批阅,政务越发混乱,但圣上如今横竖不管这些,一门心思的享乐了。

因此除夕晚宴,居然比往年办得更加花团锦簇。

只是这种锦天绣地里,高踞御座上垂老的帝者,昏花老眼中透露的疯狂与孤注一掷,陪席宗室们仓皇悲愤而无可奈何的神情……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回光返照的繁华。

就连几十年来都保养精心、维持着青春风华的顾皇后与邓贵妃,似乎都出现了老态。

出于对一个只求痛快不计后果的帝王的忌惮,这年晚宴,众人都格外顺着圣上的意思。所以整个除夕夜,宫里虽然欢声笑语,却透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这样压抑的气氛里,也亏得新进的美人们终夜长歌曼舞,才使长宴不至于无话可说。

除夕之后的正月,各家强打精神拜访走动,私下里流传的话语,对于大魏的前途越发不看好。而正月初九,一个不好的消息传了来——戎人大可汗之第三子主动请命,率领三十万大军,正气势汹汹的扑向东胡重镇惜春堡、黄沙镇、周城等地。

朝野震动!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初十就有燕州城破的好消息传来,但帝都仍旧气氛紧张。

太师端木醒不顾病体,强撑着起身,逼着家人用软轿抬自己到了六部,召聚百官,共商对策。在太尉明确表示刘家未必能够守得住这次攻势的情况下,百官用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决议,那就是调御林军前往燕州接手剿灭陆颢之残部的差使,而主力破城的东胡军与沈藏锋所率领的两万西凉军,即刻开赴东胡增援,务必守住寸土!

要调拨御林军,很难绕过圣上。

但已经连子孙都不管、只顾自己享乐的圣上这时候又犯起了糊涂,死活不肯让御林军离开帝都。任凭百官哭诉一旦东胡失守,戎人长驱直下,届时帝都恐有被围之险,圣上只是不允,最后不耐烦了,索性喝令御前侍卫将百官一起赶打出殿!

百官在殿外继续哭诉,不闻圣上回应,倒听得殿中丝竹之声越发响亮……响亮到了盖住一切哭号之声,想来圣上是耳不闻为净了。

“顾孝德这蠢货,误国之贼啊!”东胡那边十万火急,众人这次可没功夫去一跪几天,何况上次跪宫就没有成果——因此百官闻得殿中丝竹乱耳,只得返回六部衙门,自行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一进门,太尉刘思怀便脸色铁青的摔了茶盏,咬牙切齿的大骂出声!

无怪他这么愤怒,原本众人就猜测圣上这几年一路奔着昏庸糊涂跑,如今更是放开手脚享受,贪婪于还做着大魏皇帝的每一息辰光。对于唯一捏在他手里的御林军、这份最后的屏障,一准不会放出来。所以私下里跟御林军大统领顾孝德商议,让他瞒过圣上派兵……因为燕州已经被沈藏锋与莫彬蔚里应外合攻破,陆颢之更在乱军之中被沈藏锋亲手射杀,如今反叛的燕州军那是群龙无首,仓皇四散。

实际上御林军现在去燕州,完全就是平白拣一份功劳,毫无风险。要不然,燕州重地,就御林军上次的表现,太师等人还不放心让御林军去呢!

若非戎人大举进攻,为国门计,破城的精锐军队需要立刻前往东胡协助守国,这种好事,沈苏刘三家也绝对不会同意让给御林军!

偏偏顾孝德也跟着圣上犯糊涂,坚持不见圣旨虎符不派一兵一卒!

如今没有军队去接手燕州,难道让东胡军与西凉军就这么前往东胡?

就凭燕州城里的辎重,这两支军队前脚一走,后脚一准盗匪发疯的往里涌!沈刘苏三家出力,还跟卫新咏做了交易才夺回燕州城,都还没商议好要怎么分润呢,就这么撒手而去怎么放心!

御林军过去,即使私下贪墨,但他们根基在帝都,不怕到时候不吐出来。盗匪可不是这样!

“事到如今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向来和气示人的端木醒阴沉着脸,没了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的对沈宣道,“御林军那边暂时指望不上,如今戎人大兵压境,我大魏本就民变处处,此刻宜安抚民心不宜生变,纵然圣上此举昏庸,我等却也只能从命……”

圣上昏庸早已是朝野皆知,但太师为人稳重,言谈上从来不显,这次明确说出“昏庸”二字,又说“只能从命”,显然也是怒极。

“好在京畿还有四万西凉军。”端木醒盯着沈宣兄弟,叹道,“西凉军之精锐,天下皆知,非御林军所能比。还请太傅念及天下苍生,传下虎符!”

沈宣早在百官入宫请求圣上准许御林军前去燕州接手防务和追杀陆颢之残部时无果时,就知道剩下的四万西凉军要被盯上了。

老实说他不太情愿——西凉军派去守燕州,虽然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而且这种救急情况之下沈家即使放开手脚捞好处,想来其他人家也会忍了……但他冒着一个嫡孙路上受亏损的风险调这六万西凉军到帝都附近,乱世争霸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沈氏本宗的安全。

孙儿孙女都年幼,儿子侄子里也有年岁半大不大还没议亲的……沈宣沉吟片刻,才谨慎的道:“老太师之命,宣岂敢不从?但陆颢之已经伏诛,其残部四散,宣以为,这镇守燕州追剿残军,应该不需要四万大军吧?”

沈宙跟兄长一个考虑——胜败是兵家常事,自家人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所以立刻帮腔道:“不错,咱们西凉军虽然不敢当太师之赞誉,然到底是跟狄人拼杀过几场下来的,只是守一守城、清剿清剿军心已失的叛军,四万人却太多了些。”

端木醒皱眉道:“戎人此次来势汹汹,东胡先前因为燕州陷落士气低落,依老夫之意,是让藏锋率那两万西凉军坐镇燕州,保障东胡辎重无缺。而京畿这四万西凉军即刻启程前往东胡,以策安全!”

“这怎么行?”沈宣顿时不喜——要是沈藏锋率领打燕州的那两万西凉军去了东胡,有他主持,想来西凉军还不会被怎么苛刻,但这四万西凉军去了东胡,没个能扛得住威远侯的主将护着,天知道会被怎么安排!到时候没准就被刘家人当了炮灰或死士使!

毕竟他的长子沈藏厉带伤归来,至今没有痊愈。而其他儿子,除了一个沈敛实外都不足以承担起带数万大军的责任,难道要沈宙去?沈宙是上过阵的,可他一把年纪了,戎马之际也落了一身的伤病,沈宣如何舍得这胞弟再受阵仗之苦?何况朝上他还需要沈宙的辅佐。

至于说沈敛实,他少年时候在西凉磨砺过,在西凉军中有点根基,领兵去东胡大约能够胜任。

但这是从大魏的全局来考虑的,从沈宣的角度来考虑却不合适了:一来,庶次子沈敛实领兵去东胡跟戎人拼杀,作为家族继承人的嫡三子沈藏锋倒是带兵躲在相对来说安全的后方。虽然太师这么提议是考虑到沈藏锋在沈家地位重要高于沈敛实,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做法明摆着对沈敛实不公平,对沈藏锋的名誉也有所损伤。

毕竟沈藏厉是主动受伤回京,把攻下燕州城的机会让给弟弟扬名的,沈敛实与沈藏锋不同母,性情也不像沈藏厉,他可未必会心甘情愿牺牲自己来成全弟弟——沈敛实千盼万望到的儿子沈抒熠现在还小呢!

而即使迫于父亲的命令,沈敛实照做了。不提兄弟之间因此生出罅隙,这做哥哥的在前线舍生忘死,做弟弟的倒在后头坐享其成……沈藏锋哪能不被议论?

二来,沈宣也担心,万一次子因此建功,在西凉军中有了班底……往后会不会造成兄弟阋墙?毕竟沈敛实的年岁长于沈藏锋,如今膝下也有了儿子。这个次子虽然平常没有表现出过对阀主之位的觊觎,但到了沈宣这个年纪,早已深谙人心莫测的道理。

即使沈敛实现在毫无野心,但当他有了根基有了依仗有了能够觊觎阀主之位的资本,谁知道他还会不会继续心甘情愿的辅佐弟弟?

沈宣人在壮年就苦心栽培继承人,为的就是不让儿孙吃自己因为父母早逝没有依靠的苦头。然而事与愿违,嫡长子沈藏厉被个狄女拖累已经让他伤心之极,他可不希望第二个继承人再有什么闪失……哪怕这种闪失来自于自己另一个亲生子也一样。

所以对于太师的这个提议,他想都没想就坚决的拒绝了。

21第二十一章 卫新咏失踪

[第5章第5卷]

第498节第二十一章

卫新咏失踪

最后经过太尉刘思怀的恳求、太保苏屏展的圆场,沈家方允诺再派出两万大军增援东胡——这两万兵马将由苏秀葳统帅,只是协助,任何人都无权强制指挥。

苏家跟沈家这两代都是姻亲,关系交好,而且青州军至今没找到理由入京,万一帝都有变,还得指望西凉军来保护扶风堂诸人,所以苏秀葳是不会故意让西凉军受到折损的。苏秀葳的出身与资历,也顶得住威远侯的强压。而正在燕州待命的沈藏锋与其所率领的两万西凉军,则停留原地,镇守燕州。

这个结果其实各方都不是很满意,出于对东胡局势的忧虑,太师、太尉当然希望六万西凉军留少部分守燕州,其他全部去东胡支援就好了;对于沈家来说,这六万兵马是为了己身安全弄来的,结果先派了两万去打燕州,这两万还没回来,倒又要派出两万去帮忙守东胡……而他们要求将最后两万兵马调到离帝都近点的地方,却被太师以“圣上如今疑心日重,不宜再行刺激”为理由拒绝了。

就是太保也不甚高兴,因为青州军北上的要求也被太师否决了……

理由同样是别去刺激圣上。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都觉得有点忍无可忍。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大家心照不宣的提起:“太子洗马卫新咏随藏锋前往燕州时,尝言太子贤明孝顺,今圣上年迈,处理国事难免力不从心,很该让太子出来分一分忧才是。”

“此言甚是,御体年年减精神,近来越发不济,是该太子多操些心了。”

“如今燕州城既破,太子洗马是否就会归来?”

“想来就是这几日了罢?”

算算日子卫新咏就快回来了,众人这才住了口——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纵然存了支持太子逼圣上退位登基之心,然说得太露骨却也有失气度。这种串联跟鼓动的勾当,还是等着那个已经明摆着想赚个从龙之功的卫家晚辈回来了再顺水推舟罢。

却不想这一等,过了十来日都不见卫新咏的人影,反倒等到了沈藏锋的请罪表书——他把卫新咏给弄丢了!

事情是这样的,沈藏锋携卫新咏,带着两万西凉军在去年年底就到了燕州城下。但听从随行谋士上官十一的建议,每日只做倦攻。到了除夕夜假作偷袭,继而轮番攻城,昼夜无休。使城中军民疲惫不堪,而莫彬蔚趁机在紧要位置换上心腹……如此到了正月初六,时机成熟,这才里应外合的一举破城。

接下来又跟陆颢之打了一天一夜的激烈巷战,最终在乱战里沈藏锋一箭射死仓皇逃窜的陆颢之,使得叛军军心大乱,四散而逃,如此方尘埃落定。

这中间沈藏锋身先士卒,昼夜鏖战,既要寻找陆颢之踪迹又要命人看好了辎重免得叛军绝望之下玉石同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不免就疏忽了卫新咏——等到陆颢之伏诛,西凉军抢先一步占下燕州守将府,开始大肆搜查时,沈藏锋才接到苏秀葳的消息,道是原本在城破后就跟着苏秀葳的卫新咏跟莫彬蔚都不见了。

苏秀葳是沈藏锋的嫡亲舅父,也是有意提拔外甥,因此把破城及先入城的风光让给了外甥,自己率军殿后……当然这也是为了让西凉军先在前面捞一遍好处,毕竟苏家跟沈家关系更好,这时候果断要压着刘家的东胡军,放西凉军先行一步嘛。

但想不到的是苏秀葳一行人跟沈藏锋分开后,却忽然遭遇了一群乱军冲击。亲兵拼死保护苏秀葳杀出重围,与东胡军大部汇合之后,却发现跟在苏秀葳身边的卫新咏与莫彬蔚都没了人影……

然后,沈藏锋只能一面派兵追杀陆颢之残部,一面令斥候四散寻找这两人的踪迹。

但乱军之中,卫新咏与莫彬蔚又是刻意隐瞒行踪,一时间却哪里找得到?

这消息让朝中之人都非常头疼,少了卫新咏联络,在支持太子立刻登基的事情上他们不得不拉下脸来拿不了架子事小,问题是任谁也不会以为卫新咏与莫彬蔚双双失踪会是出了意外。这卫新咏先前能够不动声色的埋了莫彬蔚这枚棋子坑了陆颢之,谁知道如今找不到人,又去打什么主意了?

其实卫长嬴对自己这六叔的去处,隐隐约约的倒是有个猜测:卫新咏很有可能,是带着莫彬蔚去凤州了!

他当然不是去探亲,估计就是要对卫崎直接下手!

莫彬蔚本就极有才干,他虽然就带了十几号人投奔陆颢之,但潜伏的这些日子,必定又笼络到一批可用之人,没准那批将苏秀葳与他们冲散的乱军就是莫彬蔚备下的人呢?

凭这些人攻城当然不可能,但卫新咏也没必要去打凤州啊!

趁着兵荒马乱的,他带人悄悄潜回凤州,把卫崎干掉——本来卫焕也视知本堂如眼中钉肉中刺,亦承诺过有机会时会把卫崎父子交给卫新咏处置。现在这种大好时机,卫崎活着对于卫焕来说又没什么用了,派人私开城门,容卫新咏一行人入城之后,为其遮掩行踪,去把知本堂端了,既完成了对卫新咏的承诺,也是给瑞羽堂去了个心腹大患,卫焕何乐而不为?

如今朝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戎人大举进犯以及燕州余韵上面。凤州早在卫长嬴出阁那会就闹了一场“戎人潜入”……这么好的机会,估计卫新咏不行动,卫焕都要打发人来给卫新咏面授机宜了。

知本堂现在是全靠卫崎支撑着,卫崎死了,卫新咏往后想要收拾卫清鸣等人,却要方便许多。而且卫新咏弄死卫崎之后立刻返回燕州,大可以推说他跟莫彬蔚一干人被乱军裹胁,被冲散了,又被困在某处,这才耽搁了返回。

这种说辞众人虽然不见得全信,但至少场面上是能够交代过去了——谁叫幽燕如今都乱七八糟的呢?

眼下这局势,各家保全自己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去管旁人家的家务事。卫新咏只要拿出来的说辞不至于太过荒谬,没人会深究。

卫长嬴越想这种可能越大,只不过这份猜测涉及到自己娘家人的品行,却不好跟人说,因此只是沉默。

而卫新咏虽然意外“失踪”,但朝野对于圣上也是忍无可忍。

可圣上到底是坐了几十年帝位的老君,不是说让他退位就能让他退位的。

即使百官齐心协力逼宫……那也要过得去御林军那一关。否则以圣上如今的疯狂,索性拼着千秋骂名,把百官全部屠戮殆尽、血洗帝都的事情他真的不是做不出来。

即使他可能做不出来……反正像沈宣之类的官吏是不想拿合家大小性命去试试看的……

所以现在最紧要的问题就是解决御林军之事。即使不策反他们,至少让他们袖手旁观。

问题是顾孝德对圣上极为忠诚……

而他统帅御林军也有二十来年了,在军中威望极高。想对御林军下手,可以说是完全绕不开他的。

御林军里虽然有许多勋贵子弟,可以被各家长辈叫走。可三十万御林军当然不可能个个都是士族晚辈。更要命的是,因为顾孝德自己是世家子弟,在族里出身也不是很高,全是靠着妹妹做了皇后才被委以重任。

是以顾孝德初掌御林军时,颇在勋贵子弟出身的下属和士卒手里吃过亏。顾忌到这些人背后的长辈们,他不好发作,索性就找了个借口禀明圣上,从庶民里招募士卒,另成一部为自己的亲军,刻意训练为御林军中的精锐,好抬高自己对天子亲军的控制,也上借此抵御阀阅的辖制。

这部分号“玄甲卫”的士卒非同上次被派去跟刘家私兵一同攻打燕州城的御林军相比,圣上也将这支来自民间、没有祖荫,因此格外忠君的军队视作珍宝,从练成之日起就叮嘱顾孝德,任何情况下玄甲卫不得离开帝都——这才是拱卫皇室的核心,是圣上花天酒地不顾民生的底气。

这支军队圣上关心得很,内中无一出身士族不说,士族平常也不许有任何染指!虽然这几年圣上沉迷美色,但之前十几年的栽培放在那里,底子还是只认皇命不认旁人的。

有他们拱卫皇宫,想行那变天大事,谈何容易?

诸人商议良久,最后太师含蓄的建议青州军可以整装待发:“近来青州附近的民变闹得太不像话了,那边的士族私兵连败,叛军暴民气焰日趋嚣张,州勇亦不能支持,还得太保替朝廷分一分忧啊!”

之前不让青州军动身,那是怕万一圣上听到消息,刺激了他,这老家伙年纪一大把,又发疯到了子孙都不顾的地步,咱们何必招惹他呢?划不来的。但现在圣上太作死了,若还是老老实实的等他出了什么事儿再动作,万一晚了怎么办?跟着这种君上,还是冒一冒险的好,先从青州附近协助官府镇压民变起,慢慢向帝都靠拢……没准就混过去了呢?

用这番话修复了与苏屏展上次不欢而散的裂痕,太师再次看向沈宣……沈宣如今是被他看得怕了,警惕的道:“太师若有命,宣敢不附骥?只可惜如今四万兵马皆已离都,区区两万士卒不足谋事,怕是有负太师之望。”

太师您有什么想法,还请您走在前面,我这做晚辈的可以跟您走,打前锋嘛,这就算了——沈宣暗地里都干了那么多勾当了,几年下来劳心劳力的,可不希望临了临了还要背个弑君的名声……还有,太师您可别再打我家那最后两万兵马的主意了!老子就弄了六万兵马进入中原,怎么可能一点后手都不留!

太师不知道是这次真没这么想,还是听了这话临时改了主意,却摇头道:“圣上行不智之事,我等臣子,理当劝谏。不到万不得已,岂可行那兵谏之事?老夫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想问一问太傅。”

沈宣小心的道:“太师请说。”

“令爱……”太师眯起眼,道,“老夫是说府上的四小姐,传闻曾被顾孝德之次子提过亲?”

22第二十二章 生于望族

[第5章第5卷]

第499节第二十二章

生于望族

……沈宣回到府中,挥退左右,独自在书房里待了许久,才命人请来苏夫人,道:“之前你是不是给凝儿相看过顾孝德的次子顾严?”

苏夫人闻言就皱起了眉,道:“本来闻说那顾严颇有才华,性情也好,又跟凝儿年岁仿佛,我倒是旁敲侧击的问过一问。但顾孝德之妻起先还兴致勃勃的,话里话外的夸奖咱们凝儿千好万好,没口子的应允。不想回去跟顾孝德一商议,就立刻转了口风!我当时也就是打听一下,也没说一定要把凝儿许配过去呢!他们……”

沈宣如今可没心情听苏夫人细说自家女儿受到的委屈,打断道:“顾孝德之所以至今深受圣上信赖,就是因为他一直忠于圣上一人,其子也是尚了圣上所宠爱的临川公主。若他的次子聘了凝儿为妻,圣上岂能不疑心他?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儿子的亲事坏了自己的前程!”

“但……”苏夫人虽然平常对沈藏凝又打又骂,在媳妇们跟前没少流露对沈藏凝的失望,然而私心里却也觉得自己这小女儿怎么说也是阀阅嫡女,配个世家子,还不是能够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已经委屈了,结果还被拒绝——怎么想都觉得女儿委屈、顾家无礼。

沈宣心烦意乱道:“这样,那顾严后日会去春草湖小住,你打发媳妇陪凝儿也去湖边。然后……”

“什么?!”苏夫人闻听这话,也顾不得倾诉对顾家的讨厌了,愕然的瞪大眼睛,“顾严去春草湖小住,你就要打发凝儿去……你想做什么?!”

“我想把凝儿许配给顾严。”沈宣看了眼妻子,目光复杂,道,“既然顾孝德不肯,那就只有让两人先行接触,迫他答应了!”

苏夫人几乎没气晕过去,她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道:“你……你怎么能这样?从来男求女嫁,顾家之前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难为咱们还上赶着求他们娶凝儿、难为咱们凝儿嫁不出去吗?!”

不等沈宣说什么,苏夫人已经冷笑着道,“我知道你不会是看中了顾严!是为了顾孝德,还有他所统帅的玄甲卫是不是?!可你这几日进进出出、频繁跟太师他们聚首!我不信这么大的事情,咱们沈家独立承担下来!要让圣上对顾孝德起疑心,做什么不用旁人家的女儿,凭什么要牺牲凝儿?!咱们可就两个女儿,秀儿命苦,至今还是庶人哪!你向来最宠爱凝儿的你现在这样对她?!”

沈宣长长一叹,道:“你以为我想?但圣上越发昏庸糊涂,我们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偏偏戎人在这眼节骨上大举来犯,如今咱们家就只两万西凉军在手里,御林军再不争气,不提玄甲卫,至少人数号称三十万啊!既不能兵谏,不设法把顾孝德这块绊脚石搬开,那要怎么办?”

苏夫人怒道:“海内六阀,其他五家的女儿都死光了吗?”她是气极了,甚至连娘家苏家都骂了进去。

“但只有跟咱们沈家,尤其是本宗结亲,才能让顾孝德在圣上跟前百口莫辩!圣上对其他五家的忌讳都不如对咱们沈家深!毕竟海内六阀之中,这些年来以咱们沈家最为显赫声势最盛!如今又有六万西凉军进入中原……并且,其他五家根本没有合适的未嫁嫡女了!”沈宣冷冷的道,“若非如此,我怎么舍得凝儿!她是咱们的嫡幼女,你知道我素来视她犹如珍宝!”

“你若当真视她犹如珍宝,现在就不该这样轻易把她推出去!”苏夫人咬牙切齿的道,“而且还是让她主动去勾引一个区区世家次子!这事若传了出去,你叫凝儿怎么做人?!即使没传出去,她嫁到了顾家,难道能抬得起头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满朝文武,居然都被区区一个反间计所难倒,专会指着一个小小女子去成事?你们真有出息!”

听着妻子辛辣的讽刺,沈宣面上肌肉抽搐了一阵,阴沉下脸来,道:“此事我已经允诺太师,你不必多言了!”他冷声道,“要怪只能怪你做什么不早点把她许配出去!如今该她这样的命!”

“我想着秀儿当年出阁时何等的风光,结果出阁之后先是被几个下贱的狐媚子迫得受尽委屈,所幸纪王太后是个明白人……不想王太后才去,这孩子又受丈夫牵累被废为庶人,至今扃牖在陪嫁别院里深居简出的度日!”苏夫人泣不成声的道,“所以膝下仅剩的这个女儿,虽然不如我意,我还是想多留她两年!我想着你素来那么宠爱她,胜过锋儿他们,断然是委屈不了她的!结果临了临了,为了那些糟心事儿,你居然要你女儿学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东西去主动勾引男人!”

她尖叫起来,“咱们沈家的‘棘篱’难道都死光了么!那么多八尺男儿,号称什么国之栋梁、满腹经纶,当此之时,就只会往女人身上动脑筋?!没了这美人计与反间计,你们就奈何不了顾孝德了!?这区区一个世家子弟,竟然让海内六阀都束手无策!你们是海内六阀,还是草包六家!”

“你给我住嘴!”沈宣怒拍了下几案,厉声喝道,“顾孝德自知身陷危局,如今吃住都在玄甲卫之中,常人根本难以接近!否则你以为我们不想宰了他省事?!”

“那也不能让凝儿去勾引顾严!”苏夫人怒道,“凝儿是什么身份?堂堂沈氏嫡女!你把她当成什么?把亲生骨肉当娼妓看待么!”

沈宣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顾严若是不好,你当初怎么会主动暗示其母?如今虽然是让凝儿主动些,但我也不会让她太失了身份的!凝儿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岂能不疼她?这不是迫不得已么?再说,女孩子长大了,哪有不许人的?”

“许人那也是被人堂堂正正上门来提亲,继而风风光光的出阁,这才是她该有的许人!”苏夫人冷笑着道,“可你现在要她做什么?一个大家闺秀,主动跑去春草湖边勾引顾严,什么不太失了身份!你当顾家是傻子?即使当时不知道,事后你拿了这事去算计顾孝德,顾孝德他能不明白能不告诉顾严?!”

她吐字如刀,“再说你既然知道顾孝德忠君之心何等坚毅,又防备着你们算计他……你怎么知道这顾严去春草湖小住不是一个陷阱?万一到时候咱们赔了女儿进去非但捏不住顾家把柄,反而丢尽颜面怎么办?!”

沈宣冷冷的道:“我既然让凝儿去,当然是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苏夫人咬牙道,“唆使着亲生女儿放下身段去勾引男人你也弄出万全之策来了?若不知道的,还道你是勾栏里积年的老鸨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这样胡搅蛮缠!”沈宣怒道,“你既然不愿意去跟凝儿说,那就把凝儿叫过来,我亲自同她说!”

“你知道凝儿最是孝顺你,只要你开了口,那傻孩子没有不答应的!”苏夫人禁不住嚎啕大哭,“可怜我就这么两个女儿,竟然一个好结局也没有!早知道生她们是要今日受苦,当初又何苦叫她们来到这世上!不如在肚子里时就一剂药下去免了她们这场风霜现下也少作这场孽!”

沈宣面沉似铁,冷冷的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秀儿虽然跟着纪王被贬为庶人,如今不是还好好的过着?凭她的嫁妆跟咱们暗地里的照顾,她日子难道比寻常富户差了去?至于说凝儿,她嫁到顾家去,只要咱们家家声无衰,顾家敢亏待她?!这样就是没有好结局,也难怪我叫你操心凝儿的婚事,你居然到现在都没给她定个人家!你以为谁家子弟都能跟咱们锋儿那样体恤人?!还是你到底想找个怎么样天上有地上无的女婿?”

说到此处,沈宣叹了口气,疲惫的道,“厉儿负伤而回,锋儿至今仍在燕州镇守与清剿,咱们家的男嗣,迟早都要上战场上磨砺,一刀一枪的拼杀出与捍卫我西凉沈氏的荣华富贵。咱们家的女孩子,生来养在富贵堆里,长大之后也不需要她们去阵上舍生忘死,婚姻上头,为了家族,牺牲一点,有什么不应该?她们今日所享受的锦绣富贵,哪一样不是先人功勋换来的?再说那顾严能入你的眼,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使算计了他,但成婚之后,慢慢过着不就好了吗?咱们家的女孩子到底不是可以随意轻慢的!”

苏夫人举袖胡乱擦了把脸,惨笑道:“你这番话,拿去哄凝儿也就罢了。你哄我?顾孝德是顾皇后之兄,如今的太子与顾皇后有杀母之仇,他一登基,首当其冲的定然就是洪州顾氏!更不要说那申寻还活着,万一太子疑心顾孝德会支持申寻夺位,来个先下手为强把顾孝德给……就凭这顾孝德之前三番两次的拒绝你们的要求,等你们得了手,岂能轻饶了他?!到那时候,顾严与咱们家有种种血仇,还能指望他对凝儿有多好?最好大约也就是相敬,如冰而已!”

沈宣盯着不远处看了片刻,淡淡的道:“那你想怎么样呢?由着我们跟顾孝德僵持下去,然后等着圣上哪天发疯……拖咱们士族跟他一起去死?!”

23第二十三章 谁比谁心狠

[第5章第5卷]

第500节第二十三章

谁比谁心狠

苏夫人到底还是没能拗过沈宣,流着泪叫了沈藏凝到跟前,交代此事。

沈藏凝却是想得开,闻说之后非但没有哭闹,反而反过来安慰母亲:“这顾严我平常是没有留意过,但正如父亲所说,母亲您一度都动了把女儿许配给他的心思,想来差不到哪里去。横竖各家子弟,我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嫁谁不一样呢?如今父亲遇着难事,我这做女儿的替父亲分担些,不也是应该的?”

她越懂事,苏夫人越难过,不禁懊悔从前对这个小女儿非打即骂,全然不似对长女沈藏秀那样钟爱,搂着她哭道:“要是你父亲只是把你许给那顾严也就算了,可眼下那顾孝德惟恐失了圣心,根本就没有聘下你的意思!你父亲这是要你去……去……”

“主动勾引”这四个字苏夫人怎么也说不出口,禁不住大哭起来。

沈藏凝却没哭,任母亲揽着自己,懒洋洋的道:“父亲既然有了安排,我只管照做就是。对我来说,不过是去春草湖畔住上几日光景,还有嫂子陪我一道,这么点子事情,母亲何必如此难过?我在家里锦衣玉食这些年,受尽父兄宠爱,偶尔孝顺一回,母亲该欣慰才是。”

苏夫人连声道她不晓得事情轻重,不想沈藏凝道,“这天下有几个女子不是夫家三媒六证抬过门的?可也不是每个出阁之前拿足了架子的人都能得夫家尊重罢?说来说去,人各有命,须怨不得旁人。”

她这么想得开,苏夫人之前预备好的心疼话儿跟开解的话全部没了用武之地——除了叮嘱沈藏凝去了春草湖畔别院后要做的事情外,也没有旁的话可讲了。

苏夫人心里堵得慌,打发走了女儿,狠狠的摔了几样东西,才怅然若失的坐下来深思。

这时候距离沈敛昆的婚期以及裴美娘的产期都没多少辰光了,这两件事情虽然不需要沈藏凝去操心,但新嫂子快进门、小堂侄将落地,她却往春草湖边跑,总要有个理由。

按照沈宣的打算是让卫长嬴陪她一起去——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的把懂得医术的黄氏带上,但太师为了万全起见,直接让端木芯淼出面,邀沈藏凝去芙蓉洲的解家酒肆品尝湖鲜。

几位朝中大佬放下脸面来算计一件儿女婚事,又有端木芯淼这样的医者同行,自然效果显著。

沈藏凝也就出门了两三日,回来之后,帝都就传出沈家四小姐与端木家的八小姐一道在芙蓉洲游览时,因端木八小姐不慎踩着了沈四小姐的裙角,导致沈四小姐坠湖,而恰好经过的顾家二公子顾严慷慨相救,在众目睽睽之下托着沈四小姐浮上船头、两人肌肤相触之事。

不管幕后如何,总而言之,这种情况下,顾家肯定是要向沈家提亲了。否则的话,沈家即使不找上门去,洪州顾氏往后也没法再立足于世——沈家门楣可是比顾家高的,沈藏凝又是那样明媚可爱的一个美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顾严分明就是走了桃花运,才遇见了这样的好事。

一时间帝都谣言纷纷,暗流汹涌,都在等待着顾孝德的选择。

太傅府里,几日就瘦了一圈的沈宣满怀愧疚的亲自去后院探望小女儿。一照面,沈藏凝如从前一样欢欢喜喜的扑上来撒娇,把沈宣满腹话语都堵住,良久才歉然一句:“我儿不会水,这回可吓着么?”

“端木姐姐特意叫船娘把船驶到不那么深的地方才把我推下去的。”沈藏凝抱着父亲的胳膊笑嘻嘻的道,“起初呢当然是吓得不轻,但照端木姐姐的话,不然怎么像真的呢?那顾严把我救上船之后,我就放心了——后头的事情可都是端木姐姐的了。”

端木芯淼或黄氏同去就是为了防止万一顾严那边出了岔子,让沈藏凝当真香消玉陨那可就是个笑话了。毕竟这个坠湖施救的桥段是太师跟沈宣一起决定的,虽然平常,但却是所有方法里最自然、男女双方最不容易被议论的一个。

否则哪怕是设计让顾严冒犯沈藏凝,传出去到底也不好听。像现在,谣言只要略作引导,那就是一段佳话、甚至所谓天赐良缘了:男未婚女未嫁,正当少年,又都是一表人才门当户对,某日佳人游湖,不慎落水,才子慨然施救,遂成佳偶,这简直就是才子佳人话本里楷模般的姻缘嘛!

只是真相如何,当事之人都是心照不宣。所以究竟是姻缘还是孽缘,不到往后,谁也不敢肯定。

沈宣陪沈藏凝说了会话,被明媚如初的小女儿一顿叽叽喳喳,心情却好了很多,暗自盘算着顾家提亲之后,要对顾严怎么个软硬兼施法,好叫他不敢委屈了女儿。

但顾家那边,以顾严下水救人感了风寒为理由,竟是拖了好几日也不提提亲的事情。到了沈藏凝回来之后的第五日傍晚,倒是有宫人乔装前来拜访,称是奉了顾皇后之命。

来人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提起顾严救沈藏凝一事:“府上四小姐到底是怎么落水的,顾二公子也是怎么落水的,太傅的这番算计,顾统领心知肚明,咱们娘娘亦然。”

沈宣安然道:“那么皇后娘娘有何见教?”

“府上四小姐回来已经好几日了,顾家始终未提亲事。想来太傅心里也有数?”宫人淡笑着道,“顾统领对圣上向来忠心耿耿,太傅如今虽然将之迫到了不得不提亲的地步,但容咱家说一句,太傅舍得四小姐,顾统领,也未必舍不得二公子啊!”

沈宣心中一沉,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道:“但顾二公子乃是皇后娘娘嫡亲侄儿,想来有皇后娘娘庇护,即使有些磨难,总归是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是也不是?”

“太傅大人说的是。”宫人露出一丝和蔼的笑,“但不瞒太傅大人,皇后娘娘近来深为忧虑一事,甚至到了日夜惦念的地步,以至于无暇他顾。这顾二公子的事情么……”

暗叹一声,沈宣只得问:“敢问公公,皇后娘娘所忧何事,未知下官是否能尽绵薄之力?”

朝堂庙算,有时候拼的不仅仅是智谋,更是心狠的程度。

比如说这一次算计顾孝德的计策非常简单,唯一的难处就是要沈宣能够豁出最疼爱的小女儿;而现在顾孝德一不愿意被牵着鼻子走、并且失去圣上的信任,二不愿意因此事受到千夫所指背负上不义之名,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学沈宣,干脆舍弃次子顾严!

只要顾严一死,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脱身了。就算沈家上赶着把女儿送过去守寡,顾孝德也可以以体恤沈藏凝青春年少为理由拒绝。阴损一点的话,他甚至可以说儿子乃是被沈藏凝克死或者由于沈藏凝才死的……顾严不是救完人就号称“风寒”至今吗?

假如他风寒着风寒着就这么死了……

现在满帝都都知道沈四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顾严抱上船的事情,顾严一死,沈藏凝还能嫁谁?就算有士族里景遇不太好的人贪图富贵愿意娶她过门,那沈家跟沈藏凝也都成了一个笑柄了——不仅仅是沈藏凝已在众人面前被顾严触碰过,更重要的是顾孝德一准会让顾严“因她而死”,在这种情况下,现在认为顾家肯定要向沈家提亲的舆论,会全部认为沈藏凝给顾严守一辈子望门寡那都是应该的。

沈宣想起妻子苏夫人所言“咱们赔了女儿进去非但捏不住顾家把柄,反而丢尽颜面”,当时只道妻子是心疼女儿想方设法的找理由,却不想这话竟然一语成谶——谁能想到顾孝德统共就两个儿子,到现在连个孙儿都没有,居然有这样的狠心?

但现在懊悔也迟了……好在还有顾皇后,皇后既然派了人来,显然她有把握保住顾严。只要顾严活着,纵然顾孝德坚持不就范,总归不至于害惨了沈藏凝一辈子。

不过皇后不会平白发这种善心,沈宣飞快的思索着自己最多让步到何等地步……却听宫人道:“清欣公主年已十四,皇后娘娘近来凤体欠安,思及珍意夫人当年之请,也欲让公主殿下尽早下降。”

沈宣以为顾皇后会为衡王申寻提什么要求,毕竟衡王是皇后唯一的儿子,或者衡王膝下那位据说很聪慧的皇孙申琳——却没想到是清欣公主,但既然是清欣公主,而且明确说到了下降,皇后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沈宣便脸露难色,道:“这却有些难办,毕竟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且绝色无双,非是寻常之子能够匹配呵!”他这话也不全是谦逊,毕竟沈家现在两个没定亲的公子都是庶出不说,比起他们的兄长们,无论武功文才,都有所不及。

但宫人笑道:“太傅真是过谦了,府上的公子,个个文武双全,乃是人中之杰,这可是连娘娘在宫里也有所耳闻的。”

就在沈宣想试探他顾皇后到底是看中了自己唯一一个还没定亲的幼子沈敛恒呢、还是弟弟沈宙的幼子沈敛华时,不意宫人紧接着又道,“否则常山公膝下仅一位嫡孙女,如何在襁褓里就许给了府上的三公子?”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没看中我家孩子啊?

果然宫人见他没接话,索性把话挑明:“皇后娘娘听闻太子洗马卫新咏尚未议亲?卫洗马乃是凤州卫氏子弟,才貌俱全,论辈分也合宜,娘娘以为堪为驸马人选。却不知道太傅愿意不愿意玉成此事?”

24第二十四章 慈与孝

[第5章第5卷]

第501节第二十四章

慈与孝

“皇后娘娘替清欣公主殿下看中了媳妇娘家的六叔?”卫长嬴惊讶的差点从席上站了起来。

她因为没有陪沈藏凝去春草湖,这段辰光就与刘氏分了工:刘氏负责打理沈敛昆娶妻一事,而她则负责日日过府探望裴美娘。

裴美娘虽然生产过一次了,但因为长女沈舒西在安胎跟生产时一切顺利,偏偏是个病怏怏的身子骨儿,连季去病都说不明白缘故。所以现在这一胎,固然早就断出来是众人盼望的男嗣,但越临近产期,仍旧越紧张——惟恐这个儿子跟他姐姐一样,从怀上到安胎到生产一切安好,最后来个先天不足身体不好……别说裴美娘,沈宙跟沈藏晖都受不住再来这么一次了!

因此卫长嬴这些日子每天给苏夫人请了安就过去陪伴与开解她,到傍晚才回来。

今日才回金桐院就被满堂请到上房,还以为沈舒光在这里惹了事儿,没想到却跟卫新咏有关。

苏夫人显然也觉得意外:“你那六叔至今下落不明呢,但皇后派来的人明着说了,皇后娘娘就是看中了他。昨儿个打发人过来寻你们父亲,想让你们父亲帮着说合,只是你们父亲虽然跟你六叔见过,到底也没问过他的婚姻之事。说起来你这六叔早就该成婚了,到现在都没动静,却不知道你祖父祖母那儿,可有什么打算?”

现在最有资格过问卫新咏终身大事的,当然就是卫焕跟宋老夫人。沈宣不管有没有把握私下里说服卫新咏,但肯定要先过问这两位的意思。尤其现在沈卫关系不错,更加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存下罅隙。

卫长嬴心念转了一转,想起芙蓉洲之事过去这么几日了,顾家还没有动静,如今倒是顾皇后过来请沈宣给清欣公主殿下穿针引线……顿时就将事情的经过揣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就道:“媳妇不曾听祖父祖母说过六叔的婚事,但就媳妇所知,六叔为人颇有主见,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祖父祖母一直没有强迫他婚娶。”

苏夫人听出这是卫新咏的婚事,很有可能连卫焕夫妇都做不准主——她是知道卫焕夫妇何等精明与强势的,这两位不能完全给卫新咏的婚事做主,绝对不会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或者主动给卫新咏这份宽容,很有可能是因为卫新咏的城府,在终身大事这种事情上,是连卫焕夫妇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他的。

如此可见给卫新咏说亲的难度,苏夫人不禁皱起了眉。

卫长嬴见状,就委婉的问道:“其实六叔之前被乱军裹胁而去,到现在都没个消息。媳妇心里一直惦记着,皇后娘娘这会提到六叔的婚事,难道,六叔的下落,娘娘那儿得了准信?”

“皇后娘娘哪儿能有什么准信?”苏夫人摇头道,“但你那六叔是个精明人,又有那精通军略的莫彬蔚同行,料想只是被乱军卷到乡野之地去,一时间没寻回燕州而已。只看你那六叔的面相,就是富贵之人,决计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但顾二公子已经卧病好些日子了……”卫长嬴轻声提醒,“媳妇这六叔却不知道几时才能回燕州?”从燕州到凤州路可不近,这一路上还得遮掩住行迹,至少不能叫人撞见卫新咏、莫彬蔚这些人的形貌。到了凤州纵然有卫焕的接应,也得选取最合适的时间……总而言之,没有一两个月,卫新咏肯定回不来。

而顾严这里,哪可能拖两个月?现在已经拖了快半个月了,再拖下去洪州顾氏都要被骂死了。

苏夫人沉默了片刻,看向她道:“按说你六叔父母已故,他虽然自己有主见,但这婚姻大事何等重要,还是长辈把关过目了才可靠,你说是不是?”

卫长嬴心中一沉,明白婆婆这是要把这差事压给自己了——卫新咏的人一时间找不到,但婚约未必不能先定下来。即使不公开,私下里凭证是可以交过去的。

但有资格给卫新咏定亲的,除了卫焕夫妇还能有谁?

而卫新咏才华横溢,因为他跟知本堂的私仇,对于卫焕夫妇来说还是一枚很好的棋子,清欣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现在大魏国祚将尽,这公主身份,一个不小心就一文不值了。卫焕夫妇如今正用着卫新咏,怎会这样去坑他?

何况卫新咏年轻俊秀,又有才干,完全可以给瑞羽堂结一门更有好处的姻亲呢?

在这种情况下,想让卫焕夫妇强行做主让卫新咏尚主,也只有卫长嬴有可能办到了。

毕竟宋老夫人对卫焕的影响很大,在许多地方,她的意志甚至连卫焕也无法反对。而宋老夫人对嫡孙跟嫡孙女的宠爱是人尽皆知的。卫新咏虽然很有价值,但在宋老夫人眼里,他肯定不能跟卫长嬴比。

问题是卫长嬴打从心眼里不想答应这件事——不说卫新咏若反对此事,按照她对这个叔父的了解,这叔父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数来拆台;就说她对清欣公主本身也不喜欢,本来她跟卫新咏这六叔关系就不怎么样,但很多时候还必须要跟他打交道,再来个羞辱为难过她的清欣公主,即使没大仇,到底不舒服。

这种私人恩怨其实还是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清欣公主才十四岁,顾皇后就巴巴的说起让她下降甚至不是定亲的话来,如此急切,浑然不经正常公主下降时再三遴选驸马人选的程序,显然皇后这么做,所谓看中卫新咏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是托孤。

毕竟圣上现在摆明了不管子孙后代,只图自己享乐到底了。东宫也换了人——皇后要替女儿考虑,自然只有快点找个能够托付的人把她下降这一条路。

否则一旦大魏福祚殆尽,亡国公主能有什么好下场?更不要说清欣公主传了顾皇后的美貌,还是女童的时候就出落得貌比西子,如今堪堪及笄的年华,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闭月羞花法。这种美貌加上大魏嫡出公主的身份,在大魏尚存时是引无数人羡慕的,一旦大魏亡国,或者无法为她提供庇护,那就是怀璧之罪了。

……更不要说对于顾皇后而言,大魏亡国之后清欣公主无人庇护下场堪忧还是远虑,摆在眼前的近忧就是士族对圣上已经忍无可忍,几乎半明半暗的筹谋着推举太子提前登基了。如今这位太子的生母周宝林是顾皇后亲自干掉的,太子登基之后,怎么可能放过她以及膝下子女?

而皇后之兄顾孝德那么忠诚于圣上,为此不惜把其他士族都得罪了。到那时候,士族一准不会理会申博对顾皇后母子乃至于洪州顾氏的报复。

所以顾皇后会选择卫新咏,阀阅子弟,有出身有后台,至少目前卫焕还是支持他的,纵然不如对卫郑鸿以及卫长风的支持,总归比庶族子弟背景深厚;而且他还是太子洗马,申博的心腹;兼之本身才华横溢、城府深沉,只要他愿意,他定然能够护住清欣公主。

放眼望去,卫新咏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这些是从顾皇后的角度来看,把女儿下降给卫新咏是极好的。但从卫新咏这边来说,他凭什么尚清欣公主?

公主是极美貌,如今的身份也尊贵。但尚主所带来的麻烦却也不小:一旦大魏亡国将会带来的没有岳家之助的尴尬以及新朝建立之后,他会不会因为是前朝驸马被排挤的风险……和顾皇后忌惮太子申博一样,尚清欣公主,对于卫新咏来说,眼下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他好容易哄得申博信任他,万一因为这个尚主被申博猜忌呢?

可想而知,顾皇后要是直接寻了卫新咏商议此事——假如现在卫新咏就在帝都——卫新咏一准会坚持谢绝!

而且目前的情况,顾皇后也真的寻不到什么足够分量的人来替她做这个媒……好在,沈宣拿女儿坑了顾严一把,而顾严有个心狠且果断的父亲。

对付自己的亲哥哥,顾皇后还是有点把握跟心得的。

她觑到了这丝机会,明着是让宫人拿沈藏凝的前程跟沈宣施压;暗地里,却是通过此事让沈家对卫长嬴施压。

她为了女儿清欣殚精竭虑,而远在凤州的那位宋老夫人,又何尝不是为了子孙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和卫焕着眼于整个凤州卫氏不同,宋老夫人虽然也希望卫氏兴旺,但这都是建立在了这种兴旺没有损害到她亲生骨肉的基础上的。卫长嬴知道,假如自己立刻写信回凤州哭诉,向祖母求助的话,祖母有九成可能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但……

她看了眼堂外庭中被小使女带着玩耍的沈舒光,唇边露出一个无奈而坚决的笑: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难为她遇见了事情,还是除了跟娘家求助之外,竟然别无他法?

那早已两鬓苍苍的祖母、那视她如珠如宝的祖母,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却因为长子沉疴、孙儿幼小,过多的操劳了这许多年。如今卫郑鸿痊愈,卫长嬴与卫长风也已年长,正该把所有烦心事接过来,让宋老夫人可以无所挂牵的享受天伦之乐……卫长嬴长睫动了动,没有直接回答苏夫人的迫问,却轻声道:“母亲,媳妇有个想法。”

25第二十五章 倾国倾城

[第5章第5卷]

第502节第二十五章

倾国倾城

“哦,你说本宫择卫洗马为清欣的驸马不妥?”单独觐见时,顾皇后虽然和出现在大典上一样精心装扮过,在丹墀下望上去,仍旧色若春花、艳丽不可方物,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皇后究竟是老了!

那眼角眉梢的老态却怎么都遮掩不住——尤其是那双盈盈如秋水、善睐善睇、初见时让卫长嬴都羡慕万分的眸子,似乎也从秋水转成了冬水,被什么冻着了,流也流不动,透着灰色的沉郁。

但皇后威严仍旧,如此淡淡一问,整个长乐殿中静可闻针。

只是卫长嬴也不是当年初嫁时还含羞带怯的新妇了,这回固然是一个人来的,此刻仍旧落落大方道:“臣妇确实是这么想的。”

皇后慵懒道:“怎么令叔瞧不上本宫的清欣,所以打发了你来做说客?”

“娘娘说笑了,谁不知道臣妇的六叔在燕州城破之后为乱军所裹胁,至今下落不明?臣妇虽然挂心叔父,奈何也是至今没有消息的。这万一要是叔父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误了公主殿下的终身大事?”卫长嬴轻声道,“这样的责任,卫氏如何承担得起啊!”

顾皇后沉默半晌,挥退左右,微微倾身道:“那么你以为本宫要如何做,才是对清欣好呢?”

“娘娘所虑,臣妇略有所知。”卫长嬴知道皇后这是不想再废话了,她也懒得继续说场面话,就直截了当的道,“公主殿下有倾国倾城之姿容,可谓是得天地之灵秀所钟。奈何如今世道不宁,也难怪如今尚未及笄,娘娘就要为其物色驸马。但娘娘可曾想过,殿下这般姿容,便是同为女子见了,也要动心,又遑论男子?臣妇的六叔固然乃是阀阅子弟,又有些城府,然而总归不过一介书生,在往后的局势里,真的能够护得殿下周全么?”

“那你可是有更好的人选要推荐与本宫?”顾皇后看了她一眼,“或者你是在建议本宫从刘、苏、沈三家给清欣选择驸马?”

卫长嬴摇头道:“驸马之事,臣妇不敢多言。”

顾皇后眼中露出一丝隐秘的失望:“那你来见本宫,难道就是为了替卫洗马推辞尚主之事的吗?”

“娘娘如今担心的,就是将来万一有变,公主殿下年少,无人护持。”卫长嬴慢条斯理的道,“但实际上,安吉公主殿下自幼岂非也是无人护持?”

顾皇后一怔,先是露出极怒之色——但随即又隐去,冷冷的道:“清欣若有安吉那样的精明,本宫何必为她如此操心?再者,安吉岂如清欣美貌?”

安吉公主虽然也算是美人,然而也就是如花似玉那一类的,比卫长嬴还逊色几分。这等容貌的女子虽然不能说随意一找就有,但高门大户里想要寻上一批都不难,距离以色获罪还远着。但清欣公主正如卫长嬴所言,有倾国倾城之姿容,这样的丽色,放眼国中也是屈指可数了,焉能不招众人觊觎?

卫长嬴淡笑着道:“安吉公主虽然精明,当年又何尝不是远避他乡?”

“那你认为,本宫要把清欣藏到什么地方去才稳妥?”顾皇后冷笑着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如今天下烽火,但以清欣的姿容,离了皇室庇护,难道不是更加危险?”

“请娘娘容臣妇说句不敬之语。”

“……你说!”

卫长嬴起身施了一礼,才正色道:“洪州顾氏虽然只是世家,然桑梓远在江南,至今未闻有民变之事,可谓桃源之境,不是吗?”

顾皇后眉一挑:“你是说,让本宫将清欣托付给顾氏本宗?!”

“比之旁家,终究有一份甥舅之情的。”卫长嬴平静的道,“何况怎么说也是娘娘与顾统领的母族。”

……卫长嬴告退之后,顾皇后想了良久,才唤进安氏商议:“你看这卫氏出的主意如何?”

安氏忧虑道:“娘娘容婢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洪州顾氏怎么也只是世家啊!”

“但卫氏有一句说到了,阀阅虽好,却未必会对清欣真心。”顾皇后唇边露出自嘲的笑,道,“唉,其实顾氏难道就一定会对清欣真心以待吗?本宫在时,也许还能有些情份吧。但本宫若是不在了,十之八.九还不是人走茶凉?”

安氏小心翼翼的道:“娘娘不要说这样的话,兴许上天庇佑,娘娘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呢?”

“若是换了十几二十年前,乱世又怎么样?”顾皇后摇了摇头,道,“如今本宫年已衰老,精力也大不如前。而且气运亦不在本宫这边了不是吗?否则寻儿怎会失了太子之位,使我们母女未及国亡,倒是要先落到申博的手里?本宫现下自己是不指望什么了,就凭本宫累年以来作的那些孽,落个凄惨下场却也公平。寻儿那孽障,本宫一生心血为他铺就锦绣道路,他却只会糟蹋,真不知道他是不是本宫前世里的冤家,这一世专门过来跟本宫作对的么?这孽障素来不肖,本宫就算给他安排了后路,想来他也不会照做的。还不如省出功夫来疼一疼清欣……”

皇后叹了口气,老实说她现在也看开了——否则卫长嬴今日话里话外都提到大魏国祚不久,皇后也不会听之任之,不加忌讳——现在圣上指望不上,儿子也指望不上,士族已经开始对她那死心眼的哥哥顾孝德动手,太傅沈宣连掌上明珠都舍出来了,顾孝德即使杀子避过了这次,类似的离间计又能再避开几回?

御林军这一关一过,太子申博登基是不可阻拦的。

皇后已经做好了申博继位之后偿还周宝林的血债的准备,她现在唯一还能算计一番的,也就是清欣公主的后路了。

此刻她把所有的感官与情绪都放下,认真盘算起卫长嬴的建议,“说起来把清欣托付给顾家有一道好,那就是顾家本就是本宫的母族,不管是申博登基,还是往后新朝建立……总而言之,若是要因此排挤他们,也不多清欣一个。在这点上,倒是比其他家要好些。”

安氏嗫喏着道:“万一顾家把殿下交出去呢?”

“清欣一介女流,若不是有人索取,顾家交她出去做什么?”顾皇后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道,“除了申博跟邓氏兴许要拿了她出气之外,其他人如果向顾家要她,多半是因为她美貌。这样的话,也未必全是坏事。她就是嫁了顾家子弟,一旦没了咱们庇护,还不是一样靠美貌度日吗?能让顾家把她交出去的,想也是当时权贵。而顾氏怎么也是士族,若清欣远嫁江南,帝都这边不付出一定代价、顾家为了体面也不会应允他们的。”

安氏安慰道:“殿下之美貌,非常人所能及。想来往后不拘遇见什么人,总会怜惜几分的。”

“你可注意到方才那卫氏提到清欣的美貌时,用的是‘倾国倾城’来形容?”顾皇后叹息道,“这词本是李延年赞其妹李夫人的,李夫人出身微贱,因美貌获宠,连带整个李家都骄行众人,满门富贵。但李夫人同样红颜早逝——她去世时,即使因为‘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不肯与汉武帝照面,然也不过延了数年富贵而已。后来李氏宗族被诛族两次……卫氏这话说的是清欣,其实又何尝不是给本宫听的?”

“想本宫出身虽然比李夫人高了不知道多少,可当年从六宫粉黛之中杀上这凤位,虽赖城府与上天之怜,又何尝不是靠了这副容貌?”顾皇后疲惫的道,“李夫人去世前用尽手段,亦难保李家兴旺长久。本宫现下殚精竭虑,所思所想,也是无可奈何、全凭天意啊!”

安氏怔了一怔,随即恨道:“这卫氏好生刻薄!”

“她不是刻薄,是在提醒本宫:本宫如今就与那李夫人一般,李夫人深得帝遇,奈何红颜早逝,可谓时也命也;本宫呢,你看,儿女双全,母仪天下,这世上的女子毕生所求,本宫是早早就拿在了手里了。即使如此,本宫也谨记着不可自满,为后之后行事举止,哪一样不是小心翼翼?原本想着一个皇太后怎么都跑不了——却不想本宫再小心也没有用,逆子不肖失位,如今圣上也糊涂透顶,仇人即将得势……清欣虽然还算听话,却太过单纯了些。”皇后微笑着道,“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皇后低声道,“本宫如今看似尊贵,实际上,也确实没资格与这些士族讲条件了。他们帮不上清欣,难道不能落井下石坑死本宫膝下的儿女子孙吗?放着不管严儿这件事情,沈家也就损失一个沈藏凝而已,我顾家却不但要损失严儿这个颇有才学的子弟,还要招上沈家的痛恨……你说这是何必?太傅是心疼女儿,关心则乱,所以才会考虑代本宫向卫新咏提亲之事,这卫氏到底只是沈藏凝的嫂子,她可是冷静得很。如今她把话都快明白说出来了——本宫还能怎么办?”

安氏抿了抿唇:“那……娘娘?”

“这些人家的可靠,都说不准。你听本宫说……”顾皇后揉了揉额,眼神空洞,心念却转个不停,将方才想到的主意,一五一十的交代给安氏……

26第二十六章 裴美娘生子

[第5章第5卷]

第503节第二十六章

裴美娘生子

顾皇后为儿女计,自不能放任顾孝德逼死顾严。

但众人都以为皇后是有把握以嫡亲妹妹的身份劝得顾孝德回心转意,结果顾皇后根本没有召见顾孝德,却是直接以皇后的身份、找了个借口把顾严接出顾府,安置到一处别院中。继而又用顾严姑母的身份替他提了亲……等为了防备士族行刺加害、深居玄甲卫中的顾孝德知道消息时,两家庚贴都换了。

顾孝德自是震怒万分,亲去未央宫里质问顾皇后为何陷他于不义之地。

皇后轻描淡写一句:“本宫与兄长自不惜身,然而小儿女何其无辜?”不管顾孝德怎么发作,却不理会了。

这是顾家的事情,且说回沈家。

沈藏凝跟顾严的婚事定下来后四天,就是沈敛昆的大婚之日。

这时候因为天下不宁,许多地方商贾断绝,即使苏夫人让刘氏从去年就开始抓紧预备东西,但因为民变汹汹是从两三年前就开始的,沈敛昆的婚礼,跟他的兄长们比起来,究竟有很多不够齐全的地方。

由于这个缘故,新人进门后次日敬茶,沈宣跟苏夫人都给了格外丰厚的见面礼。在长辈的暗示下,做兄嫂的也都出手慷慨。因为沈藏锋还在燕州没回来,卫长嬴代他备了礼;五房是夫妇都去了西凉,走时不防备这六弟妹过门时婚礼上受委屈,所以上上下下都特别厚待,留下来看院子的管事职权有限,却只照常送了一份,少不得再加上一番赔罪及许诺主人回来之后补上的话。

不过霍清泠非是器量狭小之人,并未因此流露任何不悦,依旧客客气气的谢了五房的管事。

六媳进了门,底下七公子跟八公子才进入议婚之年,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沈家眼节骨上的大事,这样就只剩一件裴美娘生产了。

受过六弟妹敬的茶后,卫长嬴除了晚上回金桐院里过夜,几乎一心扑在襄宁伯府。而裴美娘越到产期也越紧张——闵夫人虽然自己有家要顾,这时候也不得不三天两头的跑了;因这一胎是确认的男胎,就连去年年中出阁、如今正渐渐打理起整个夫家的三小姐沈敛眉也特意拨冗回来开导她一番。

这样众人七嘴八舌的安慰里,裴美娘战战兢兢熬到产期……就像有些过来人担心的那样,难产了。

所幸苏夫人跟卫长嬴知道她这次生产压力巨大,早就备好了人手。一见情况不妙,立刻请来端木芯淼。几针下去,又喂了催产药,再加上不住开导安抚,一群人围着裴美娘折腾到次日晌午,可算大小都保住了。

只是端木芯淼擦着汗水出产房后,趁苏夫人等人正围着襁褓里健壮的男婴欢声笑语不断时,把卫长嬴拉到一旁,悄悄的告诉她:“这四嫂子……往后怕是生养上有些艰难了。”

卫长嬴被她暗示有话要说就觉得不妙,听得这话,心下一沉,就低声叮嘱:“先别声张,莫叫旁人知道了。”

“晓得。”端木芯淼轻声道,“这眼节骨上,我扫什么兴呢?不过四嫂横竖儿女都齐了,只要好好养着,也没什么。”

卫长嬴可不这么想,纵然沈藏晖有了嫡长女跟嫡长子了,但襄宁伯府子嗣本来就不多,沈藏晖这一代,就他跟八公子沈敛华两个男嗣。沈宙哪能不盼望孙儿能多点?即使有了嫡孙,但媳妇既生养上艰难了,沈宙岂会不去指望庶孙?

而裴美娘可不是大度的人,她又把丈夫哄得向着她……这翁媳争起来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好在端木芯淼在这种事情上有分寸,没有张扬的意思,如今还没旁人知道,大可以从长计议,以图消弭祸患。

但两人在角落里说了这两句话,还是被人注意到了——卫长嬴忙摘了腕上镯子往端木芯淼手里一塞,走过去跟苏夫人道:“母亲,端木妹妹乏了,媳妇带她去金桐院里歇一歇?”

苏夫人正掂着壮实的堂侄孙满怀欣慰,闻言忙慰劳几句义女,道:“今日多亏了淼儿,这会这边乱着,倒不好招待你。你且跟你三嫂去她那里歇着,待会啊我再来谢你!”

“义母这话说的,这些都是女儿该做的。”端木芯淼敷衍了两句,苏夫人又低声叮嘱卫长嬴:“光儿现在闹腾得紧,在金桐院别吵了淼儿歇息。你一会打发人送他去大房,让景儿帮你看一会。”

卫长嬴点头道:“媳妇也是这么想的。”

沈舒景身为沈家嫡长孙女,为人娴静知礼,自小就帮着照看弟弟妹妹们,让她帮忙看一会沈舒光,卫长嬴却也放心。

如此出了院子,看看左右没人,端木芯淼就嗔卫长嬴:“说说话你就塞个镯子给我,惟恐旁人不认为我是在跟你要好处吗?连义母都生怕我误会你们沈家会赖了医资一样。”

“方才已有人看到咱们在角落里说话,没去看孩子。”卫长嬴歉意道,“恐怕会猜测到真相,却是委屈你了。”

“我这大晚上的劳心又劳力,还要被你委屈,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端木芯淼就势喝问。

卫长嬴笑着道:“你义母都说了一会就来谢你,你还怕吃亏吗?”

“义母归义母,你害我受了委屈,就该你补偿。”端木芯淼一挑眉,不依道。

“那我一会给你端茶赔罪好不好?”

“呸!想得美,区区一碗茶就把我打发了么?”

“瞧你这贪心的,难道你想喝两碗?”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金桐院,正好黄氏追着沈舒光出来,边追边嚷着叫他慢点跑仔细脚下——见到卫长嬴,黄氏赶忙福了一福,正要说话,沈舒光却一把撞进母亲怀里,高高举着一物叫道:“母亲母亲,曾外祖母写来的信,黄姑姑偷看,孩儿给您抢过来了!”

这话说得黄氏面红耳赤,赶紧解释:“是老夫人写的信,没说只给少夫人看。婢子就……”

因为黄氏是心腹,还是宋老夫人一手栽培出来的。所以凤州那边来的信,除非标注卫长嬴亲启,否则若是黄氏先接到了,卫长嬴向来许她先行拆阅的。此刻哪还不知道必是这回黄氏看信时,叫沈舒光撞见了,知道是宋老夫人来的信,沈舒光就以为是黄氏偷拆了母亲的信笺看,这不,抢了要去给卫长嬴表功呢!

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摸着儿子的头跟他说了缘故,又哄了他两句,道:“你大姐姐这些日子不见你,想念得很。你去大房陪她一陪可好?”

沈舒光不知道是要支开他,他对温柔耐心的大堂姐也是极喜欢的,当即响亮的答应下来,兴冲冲的跟下仆出了门。

他一走,金桐院里就安静了。

卫长嬴跟端木芯淼说了两句话,见她露出疲惫之色,就命下人伺候她梳洗,收拾了客房给她歇息。

让朱衣陪端木芯淼去安置,同样在产房外守到这会都没歇过的卫长嬴却还不能去睡,先问了两个儿子这一日安好,又问起凤州来信:“我这会子眼睛困得紧,睁也睁不开了……姑姑看完了告诉我罢。”

之前被沈舒光抢去的信已经还给了黄氏,此刻她一目十行的看完,就禀告道:“是好事——青州军奉朝廷之令清剿青州左近民变,如今恰在凤州不远。得知咱们五公子要北上迎亲,忧虑途中坎坷,特特派了一支军队护送。”

又说,“五公子这会怕是已经动身了。”

卫长嬴抚了抚额,喜道:“确实是好事。青州军虽然是借长风的幌子入京,然而苏家兵马精锐,这时候入京的定然更是其中翘楚,定可保长风来时无忧。”又算起了日子,“这么说,即使照我出阁那会的人手和东西算,再有十天左右长风就该到帝都了?”

黄氏含笑道:“正是呢,却要恭喜少夫人,即将姐弟团聚。”

“也不知道这小子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卫长嬴想起在闺阁里时姐弟相处的情景,微微出神了片刻,失笑道,“都要成婚了,想来这小子该稳重些了吧?”

“……五公子向来少年老成。”黄氏哭笑不得的替卫长风辩白道。

少夫人您这话也忒不要脸了,瑞羽堂里谁不知道你们大房姐弟两个,做姐姐的没出阁之前,一天十八遍的被宋夫人絮叨“前世里的冤家”;要不是有您弟弟五公子这个安慰,宋夫人跟宋老夫人鬓边白发都不晓得要长出多少了……

卫长嬴脸色一正,道:“我就是这么一说……长风长大了,做姐姐的难道不都是应该这么说他一说,免得他骄傲自满吗?”

黄氏无语的看着她——咱们家五公子被阀主亲自教养,又以大老爷为楷模,最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又好学又上进……什么时候骄傲自满过?再说,即使五公子如今自满了,在您这样的姐姐跟前也一准显摆不起来的……

想到这里,黄氏不禁为即将前来帝都迎亲的卫长风感慨一声:看来,分别几年之后姐弟重逢,抱头痛哭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了。最有可能出现的,仍旧是少夫人神气活现的欺负可怜的五公子啊!

27第二十七章 鸳鸯镯

[第5章第5卷]

第504节第二十七章

鸳鸯镯

只是卫长嬴这分别数年之后再次欺负弟弟的愿望却被搁了浅——六日后凤州至帝都的必经之路豁县被流民攻取,库房被洗劫一空,县令以下诸官合家为流民所杀!

这消息传到朝中,百官震怒!

太保苏屏展起初很是高兴,毕竟这是个合理的增兵与进兵的机会。

但他没高兴两天,算着朝廷令青州军驰援豁县的公文还在路上,青州八百里加急、因豁县之阻甚至用上鸽信的消息让苏屏展几欲吐血——暹罗进犯!

……十几年前苏屏展的一个族弟为了封爵,捏造理由一路打到暹罗国都左近,沿途砌筑数十京观,杀得暹罗元气大伤。那一次苏家掳掠无数,按照常理,暹罗这时候国力未复,还不具备进犯大魏的能力。

当然,这个不具备,是照十几年前的大魏来看的。

现在这南疆小国显然是看大魏内忧外患,趁火打劫来了。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听到大魏的北面正面临着北戎大军压境,暹罗此次居然也是将举国兵力压上。苏家猝不及防,非但死伤了不少族中戍边子弟,甚至连失数城,甚至青州的邻州、南疆第一要镇的泽州州城已被围困!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太师绞尽脑汁,苏屏展也毫不犹豫的派出心腹侍卫,骑上自己的坐骑连夜去追回前一道让青州军剿灭豁县叛民的公文、改为立刻回援青州!

青州军一走,前来帝都迎亲的卫长风一行就极为尴尬的被堵在了豁城之后。

这也不仅仅是卫家私兵到底承平日久,即使训练勤奋,初次上阵难免手忙脚乱,也因为卫长风此行入京是为了接亲,即使知道路上不太平带了不少私兵甲胄……但,谁能想到接个亲还要攻城啊???

向来攻城这边若想成功,人数必须多于守城之人。

可现在谁家私兵能跟流民比数目?

而且流民命如草贱,卫家精心养着的私兵,与之相比却非常珍贵——只要卫长风还没昏了头,那是绝对不会让私兵在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去攻打豁城的。

偏偏豁城是必经之路,假如不从这里走,绕路最近也要绕出近千里之遥。

近千里之遥还是小事,关键是豁县能被流民占据,要是绕路,谁知道会不会又遇见差不多的事情?毕竟现在民变处处,流民汹涌。

要说不绕那么远的话,中间倒也是有小路的。可小路车马都不能行,就连人也要小心翼翼、穿越数处险地才能通过。这种地方只能派几个送信的下仆去试试,即使成功了,豁县之后到帝都还有数百里的路,这段路未必就比豁县太平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叫卫长风去走这小路……

因此,卫长风只能很尴尬的停在豁县外,进退维谷。

消息传到帝都,太师等人的鬓发又白了许多,商议之下,因为沈宣以京畿附近也不太平了,需要西凉军辅佐御林军镇守京畿为理由,拒绝让剩下的两万西凉军收复豁县。所以太师无奈,只好派人与苏秀芹并灵仙公主说明——公主夫妇因为女儿年岁已长,婚期又定了,是一心一意盼着女婿来帝都的,自从收到卫家迎亲队伍被流民所阻的消息之后,几乎是日日奔波于各家门上,希望能够帮助卫长风通过豁县。

但现在沈家按兵不出,御林军根本没指望——戎人大举进犯圣上都不肯叫御林军分出一兵一卒,更何况是外孙女的婚礼是否能够如期举行?

因此公主夫妇满心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派人抄小路去给卫长风送信,令他先行返回凤州。等到豁县这处通道被打开了再上京……两边婚期已定,苏念初这会已经算是卫家的人了,万一卫长风在豁县底下等啊等的,那许多流民,叫这女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苏念初这一辈子岂不是完了?

这中间灵仙公主抱着万一的指望,请了卫长嬴过府叙话,提到沈家还有两万西凉军在京畿的事情。可卫长嬴也没有办法,按照私心,她当然也希望胞弟能够早日成家,开枝散叶。然而西凉军虽然是沈家的,却轮不到她一个后宅妇人做主。

再说关于不派西凉军去豁县平乱,苏夫人也跟她讲过了,如今天下不太平,留支军队在京畿,合家老小都定心点。而且攻城不比败敌,豁县因为地势紧要,即使城墙不如燕州那么高厚、壕沟不如燕州那么深而广,但也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

西凉军这一去,万一被陷进去怎么办?

话说到这份上,卫长嬴心里再遗憾也只能称是了。

所以这场兴兴头头的姐弟重逢,还没开始呢就先扫了兴。

这种情况,最尴尬最无奈最受委屈的当然是苏念初。她也有十九了,定好婚期却被时局所扰,只能继续在娘家住着,委实狼狈。

虽然这不能全说是卫家的错,但卫长嬴还是特意见了她一面,将自己出嫁时压箱底的一对金镶玉鸳鸯镯子送给了她,言明是卫家家传之物:“听我祖母说,这是我高祖母那时候得了一块上好玉料,寻匠人做的。那之后一直在卫家代代相传,到了我出阁时,祖母怜我远嫁,破例把它们放进陪嫁里。原本我是想在你过门之后作为贺礼,也算还回卫家。但如今长风被流民所阻,一时来不了,你且先拿着,就当个念想罢。”

本来苏念初见这对镯子玉质清透犹如月华,工艺精湛非比寻常,搁在锦匣里,隐隐竟有玉光金气氤氲生辉之感,是推辞不受的。但现在听说是卫家的传家之物,却迟疑了起来。

卫长嬴劝说一番,半是强迫半是哄劝的让她收了下去,又好言好语安慰她一番,这才告辞而去。

她走之后,灵仙公主来看女儿,见着这对镯子,又听说是卫家传家的东西,不过因为宋老夫人溺爱孙女才让她带出门——但卫长嬴虽不忍拂了长辈心意,却也不想占娘家这个便宜,是以借着苏念初过门,把东西还回去——公主很是高兴,亲手替女儿把镯子戴上,端详着如与玉色成一色的皓腕,道:“也不必拿下来了,就这么戴着吧。”

苏念初有点舍不得:“姐姐她说是卫家的传家之物。”

“那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仔细的人。”灵仙公主见女儿摩挲着镯面,显然颇为意动,抿嘴轻笑道,“这东西虽然好,咱们家也不是没有。不过是因为是卫家的传家镯子,又是卫夫人亲自送过来的,所以才值得特别看重而已。但卫夫人都说了,你那夫婿一时来不了帝都,她提前把这对镯子送过来给你做个念想,你不戴着,藏匣子里,算什么念想呢?”

苏念初想想也是……

而卫长嬴回到太傅府,还没坐下来喝口茶水,又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沈舒光差点被獒犬咬了!

太傅府这偌大的府邸,虽然侍卫如林,但很多时候人力不及畜力,所以为了看好门户,外院还养了十数头异种獒犬,俱是性情剽悍凶猛。这种獒犬卫长嬴是没见过的,但也听说过,每一头四肢着地时,都比沈舒光还高。

奔着看家护院去的獒犬本来就是力求凶悍,以沈家的权势更不用考虑万一把人咬出事儿来的下场。是以,慢说小孩子,即使是成人,被这种犬活活咬死也不是奇事。

卫长嬴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飞天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过来报信的下仆忙不迭的说有人恰好路过救了沈舒光,二孙公子如今好得很——连说数遍,卫长嬴才回了神,发疯似的向上房跑去!

到了上房,不及人通报一路闯进去,便见堂上济济的人,堂下还跪了数道身影。但卫长嬴如今无心去理会,目光一扫,已看到沈舒光正满脸泪痕的被祖母抱在怀里,神情之中惊恐尚未褪尽。

察觉到母亲来了,沈舒光有些呆滞的目光才转动了一下,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挣开祖母的怀抱,一把扑进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扯住她裙裾,哭得声音都变了。

卫长嬴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先揽住他,再草草给苏夫人行了一礼,把儿子全身摸遍了不见伤痕,这才略放了点心。再看儿子伏在怀里惊吓过度的样子,之前活动灵动的目光此刻却满是惶恐,竟显出几分呆滞来,问什么话都不回答,只是抱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她心里的怒火难以按捺,用力抱紧沈舒光,抬眼就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獒犬不是素来只在外院吗?如何会差点咬伤了光儿?难道光儿跑去了外院?”

她出门时本来是把沈舒光放在金桐院里,让人看着不许出院子的。但苏夫人认为金桐院里有个小水池,虽然说不深,而且下人们也一定会盯紧了,到底不够安全。是以坚持让卫长嬴出门的时候,就把沈舒光送到自己这里来。而沈舒光虽然顽皮,但因为年纪小,心性还是天真烂漫,逢事以撒娇为主,尚且没有染上颐指气使、逼迫下人的习惯。他跟前的下人又不是疯了,会把他带到外院去。

这样怎么还会发生差点被獒犬咬到的事情?

因为担心儿子,卫长嬴此刻情绪激动,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问。

只是此刻她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苏夫人的心情。

不过苏夫人现在也体谅她的心情,对她的质问并未呵斥,反而叹了口气,道:“恒儿这个孽障!亏得朱磊即使路过,不然……”说到此处,她冷冷看了眼堂下。

顺着婆婆的视线,卫长嬴才发现,堂下所跪的众人里,打头的正是自己最小的小叔子沈敛恒的生母苗氏,后一步跪着的就是沈敛恒,母子两个正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偷眼看自己。

28第二十八章 沈敛恒

[第5章第5卷]

第505节第二十八章

沈敛恒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八公子沈敛恒这两日跟人斗犬连败几场,把攒下来的月钱都输光了,手头既拮据,又想着大胜一场以扬眉吐气。结果他自己寻不着更好的獒犬了,就把主意打到自己家里看家护院的恶獒上去。

沈家这一批獒犬都是从西凉弄来的,每一条都价值千金,每一日饲养它们的肉骨就叫沈家许多下人羡慕嫉妒恨了。是以配了专门的犬奴照料不说,平常统归侍卫统领调配,每一条都有专门指定的巡逻区域,不许擅离也不许逾越。

慢说沈敛恒一个庶子又是幼子,如今年才束发还没什么正经差事。就是沈藏厉等年长又开始参与打理家业的子嗣,想要用它们,也得有个正经理由。

毕竟这些獒犬豢养着是为了看家护院,可不是为了给不肖子弟拿去跟人家赌钱的。之前沈藏机、沈敛昆也不是没斗过犬,不管输了赢了,总之这一批獒犬他们也只能望而兴叹。

所以沈敛恒知道若是明着索取,一准没指望不说,叫侍卫统领告到父亲与嫡母跟前,少不得一番训斥。因此他就动了个歪脑筋,用斗犬时所学到的一个针对犬类的迷香,利用自己沈家八公子的身份骗得侍卫统领离开片刻,将一头獒犬迷倒,让自己的书童搭手把它偷走了……

偷走之后,沈敛恒就决定先把这头獒犬藏到自己院子里,等往后斗犬时再想办法混出门。

但没想到的是,这獒犬到底不负它的身价以及沈家每日大段骨大块肉的养着,沈敛恒加了量的迷香居然也只让它晕迷了片刻。正好在进入内院、还没到他院子时,竟醒了过来!

见这情形,沈敛恒顿时着了慌,他跟书童极狼狈才躲过了犬吻——到这时候了这小子却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反正没有其他人看到自己这么干,而侍卫统领那边,他也没有证据。兴许大家以为这獒犬是自己跑到内院来的、或者是侍卫统领粗心没看好呢?所以严令书童保密,祈望能够蒙混过关。

按照沈敛恒的想法,獒犬是在前往自己院子的路上醒过来的,各房院子门口都有人看守,看到獒犬过去,肯定会关门或阻拦。所以即使獒犬咬了人,多半也都是下人,出不了大事。

但谁想到沈舒光在上房玩腻了,缠着使女要去花园里转呢?

要不是朱磊为了讨好师娘,自告奋勇去给有些咳嗽的江荷月抓药——而他现在跟江铮、贺氏住在一块,都在太傅府后面的街上,这后街上虽然有药铺,但卫长嬴的陪嫁产业里也有药铺,贺氏跟江铮作为卫长嬴的陪嫁之人,江荷月又不是十万火急要用药,自然宁可多走些路去照顾自家生意……卫长嬴陪嫁里距离太傅府最近的一间药铺就在府门前不远处。

——为了抄近路,他选了一条跟花园一墙之隔的路走,恰好听见沈舒光与他的乳母哭喊尖叫声,翻墙进去将那獒犬打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沈敛恒打听到獒犬差点咬了自己三哥的嫡长子,也知道闯了大祸,吓得死去活来,飞奔到生母苗氏处求助。苗氏闻讯差点没昏过去!沈家如今这几个孙儿,哪个不是被沈宣夫妇当成心尖尖看待?尤其是沈舒光,三房嫡长子,因为往后接手家业的是三房,这可是未来的少主啊!

苗氏当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拖着沈敛恒就赶到上房来请罪——她可不糊涂,这獒犬若是只咬了或惊了下人,照着苏夫人的为人,纵然查明沈敛恒之过,念着他是沈家的公子,总也会给他留份体面,私下里惩罚一番也就是了。可现在惊扰了苏夫人的嫡亲孙儿,还是她亲自抚养过的,苏夫人岂能轻饶?!

其实苏夫人这一关都算比较好过的了,怎么说她也是沈敛恒的嫡母,为了防止旁人议论她为了嫡孙苛刻庶子,想来即使愤怒也会有个底线。但沈舒光的母亲卫长嬴可没这许多顾忌,何况卫长嬴年轻,年轻就容易沉不住气,一沉不住气,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依着卫长嬴是沈藏锋发妻,又生有二子为依靠,她就是失手把沈敛恒打出个好歹,沈家肯定也会替她遮掩!苗氏可是知道这位三少夫人那是亲手杀过人的,可不像寻常闺秀那样文弱!

而且这种事情根本就瞒不过去!想不认都不可能!

所以不如趁卫长嬴还没到,先跟苏夫人请罪,这样卫长嬴来了之后如不依不饶,还有苏夫人给圆场。

但这只是苗氏的一厢情愿,实际上卫长嬴听完为什么獒犬会出现在内院的缘故之后,就怒气填膺,对他们母子请罪的话那是听都懒得听了。抱着还在揪住自己衣襟大哭的沈舒光,上前就给了沈敛恒一个耳光!

她因为已经把儿子抱在怀里,亲眼看到儿子无事,这时候清明未失,所以手底下还略略留了力,饶是如此也打得沈敛恒嘴角沁血,扑倒在地上起不得身。

卫长嬴兀自觉得不解恨,怒斥道:“如今时局堪忧,咱们父亲与叔父日日殚精竭虑,为合族计!你大哥鏖战燕州,重伤乃还!你三哥至今坐镇燕州,虽年节亦不能还!你五哥与你长侄都去西凉戍边、为国效劳!你身为幼子,如今又年少,不须你去受那行军风霜之苦,锦衣玉食养你在深宅大院之内,聘着西席教你礼仪廉耻——你不学无术、整日里惦记着走马斗犬也还罢了!明知道獒犬凶猛,即使在外院放它们出来看家护院时,也是夜深人静了才会松开铁链!竟放任它在内院乱走,视人命如草芥!莫非你自幼以来,父母师长教你做人的道理你全部都学到狗身上去了吗?!”

上首苏夫人低着头喝茶,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显然是默许了卫长嬴的行为。

苏夫人不作声,其他人也不敢出言圆场。倒是仗着地利,比卫长嬴先一步到的郭姨娘,年长色衰之后虽然因为有二公子沈敛实,在太傅府里仍有一席之地,但对于后来者里年青美貌的苗氏一直心存嫉妒,此刻自不肯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当下觑得苏夫人的态度,就阴阳怪气的道:“三少夫人说的极是,按说咱们家护院的那些獒犬何其凶猛?妾身听说,早些年有不开眼的小贼,妄图潜入府中行窃,只一条犬,就将那小贼活活咬死呢!这样凶悍的畜生,八公子您竟然任凭它在内院随意伤人,自己一走了之!甚至连警告也不警告一下内院众人,难道咱们这些人什么时候得罪了八公子您而不自知、以至于八公子您恨咱们恨到这种地步?”

沈敛恒被嫂子掴得昏昏沉沉的,到现在还没回过神,苗氏赶紧替他辩解:“郭姐姐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恒……八公子他怎么会这么想呢?都是他年幼无知,这才闯下大祸!”说着就哭泣着朝卫长嬴磕头,“求三少夫人开恩,八公子他真的是无心的!他是二孙公子的叔父啊,怎么会故意害了自己的亲侄儿呢?”

卫长嬴冷笑着让开几步,道:“苗姨娘你是侍奉父亲的人,你的礼我可受不起!”

“三少夫人开恩!开恩啊!”苗氏知道自己母子今日的生机全在卫长嬴身上,向来宽厚的三公子沈藏锋不在,作为沈舒光之母的卫长嬴若不罢休,即使苏夫人也不可能一下子了结此事,毕竟沈敛恒这次实在是太糊涂了。

纵然苏夫人端出长辈的架子强压了卫长嬴低头,但卫长嬴如今当着家,她要折磨苗氏母子,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苗氏现在已经想象到,接下来自己母子在太傅府中的日子有多么难熬了。

可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前这关要怎么过呢?

她又是追着卫长嬴磕头,又是给苏夫人磕头……好半晌,苏夫人才放下茶碗,轻描淡写的道:“光儿方才吓得不轻,嬴儿你也别跟恒儿急了,先带光儿回金桐院,让黄姑姑给他煎碗安神汤,仔细晚上发热。”

这话提醒了卫长嬴——给儿子报仇哪有儿子来得重要?当下也不管苗氏母子了,谢了婆婆,匆匆告退而去。

回到金桐院,黄氏早就接到消息在堂下等着。

而沈舒光哭了许久,在回来的路上就靠在母亲怀里昏睡了过去。只是他睡得明显不安稳,不时抽搐一下,或在睡中哭出声来,显然之前被那獒犬吓得狠了。

黄氏心疼得陪着卫长嬴一起掉泪,恨恨的骂沈敛恒:“狠心歹命的东西,昏了头了!简直就是猪脑子!那么凶的獒犬丢在内院,即使只咬了下人,难道下人就不是人了吗?从阀主到咱们孙公子都没有这样做主子的,贱婢生的就是贱婢生的,半点儿人样也无!”

卫长嬴则是默默垂泪,低问:“要紧吗?”

“今儿晚上肯定要发热了。”黄氏叹了口气,道,“少夫人您不要担心,今儿晚上婢子来陪二孙公子睡。”

又说,“婢子再给二孙公子做个驱犬的香囊。”

于是去煎了安神药来,将沈舒光摇醒,哄他喝了。摸着他里衣湿漉漉的,知道必是吓出的冷汗与大哭时出的汗,又唤人打了水给他沐浴更衣,黄氏抱他去他的屋子里安置。

腾出手来的卫长嬴这才记起之前是朱磊救了自己儿子,看了看天色已晚,就叫人取了一斛明珠送去贺氏的院子:“叫朱磊明早过来一趟。”

一斛明珠在常人眼里是一笔巨资了,但在卫长嬴眼里,连自己儿子的一根手指也不能比。她送明珠不过是略表心意,亲口问过朱磊要什么酬谢才能表达她此刻的庆幸心情。

29第二十九章 拜师

[第5章第5卷]

第506节第二十九章

拜师

次日朱磊由贺氏陪着一起过来,却将昨晚卫长嬴赏的一斛明珠也带了来,贺氏代他道:“他救二孙公子那都是应该的,说来也是二孙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不过是恰好路过搭了把手而已。哪里能要少夫人的厚赏?何况这几年来少夫人对他也是极照拂的。”

卫长嬴昨日看苗氏母子有多憎恨,今日看朱磊就有多顺眼,尤其朱磊还是江铮的弟子,论起来甚至可以算她的师弟,此刻就和颜悦色的道:“不好这么算的,昨日若非朱磊慷慨援手,光儿他……”想到当时凶险,即使过了一夜,卫长嬴情绪平静了许多,此刻也不禁又红了眼眶。

贺氏赶忙上前宽慰,好一阵子卫长嬴才收拾了情绪,道:“姑姑你是我的乳母,我是你带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虚的了。原本呢,念着姑姑跟江伯,我也不会亏待了朱磊的。如今朱磊又立这大功,救了光儿,等于也是救了我的命,这样的大恩若是不报,我这心里断然过不去。”

话说到这份上贺氏也不好再拦阻了,就道:“那么少夫人随便赏他点什么就成,一斛明珠却是太多了。即使他往后成家立业也用不了这许多的。”

卫长嬴摆手止住贺氏,对朱磊道:“咱们都师从江伯,严格论起来也不算外人了。这会你不要客气,但凡我所有,但凡我能办到的,你尽管说来。”

这朱磊在数年前还是没到束发之年的少年时就长得老成,这两年在幽燕游历,染了些许风霜,越发显得粗豪,看着倒仿佛是个年逾三十的虬髯大汉一样。只是此刻显得很不好意思,颇为别扭的道:“我辈武人,行侠仗义那个……呃……”

话说到一半被贺氏瞪了一眼,才醒悟起来自己这会可不是在游历时了,讪讪的摸了摸头——卫长嬴倒是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对贺氏道:“看来朱磊游历时,没少行侠仗义?”

贺氏道:“他呀,就是胡乱游荡。出去几年,回来居然还是孑然一身!”

卫长嬴此刻自然帮着朱磊说:“婚姻大事,还是做长辈的给掌掌眼的好。朱磊这不是尊敬姑姑跟江伯,才不私定终身吗?”

“回来都这些日子了,也还是这样。”贺氏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

卫长嬴就沉吟:“我跟前的几个人倒也齐整,人也勤快伶俐……”

她身边的大使女现在都到了许人的时候,最多再伺候个一两年肯定要嫁了。未来主母的近侍,人才出众又有跟主母的主仆情份,觊觎之人自然多了去了。只是卫长嬴回帝都以来不是忙这个就是忙那个,三亲四戚跟亲生骨肉们都顾不过来,一时间也无暇理会使女的终身大事。

而贺氏是自从朱磊回来后就给他瞄上朱衣几个了,只是朱磊不是沈家或卫家的下仆,江铮也不打算让他入奴籍,若朱衣这些人里要嫁给他,肯定要脱籍。这一点上家生子未必肯——毕竟为人奴婢虽然生死操与他人之手,但似朱衣这种家生子里势力不小的人家,过得比外边小士族还滋润,连主家子弟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慢的。

而且现在的局势,黎民百姓朝夕难保,跟着沈家反而更安全。

何况朱磊自己除了一身武力之外,长的既不俊俏,也没什么文才,怕是很难中朱衣她们的意。所以贺氏虽然是卫长嬴的乳母,没个由头也不大好开口。如今恰好朱磊救了沈舒光,贺氏就委婉的提了起来。

但卫长嬴还没想到到底把大使女里哪一个许给朱磊,朱磊自己倒急了:“少夫人跟前的姐姐们都是极好的,恐怕在下配不上。”

听出他话语里的拒绝之意,卫长嬴有些好奇,贺氏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都说了你之前遇见的那个中意的女子不愿意跟你,如今两地相隔,时局又乱,这辈子能不能再见一次都是个问题,你难道要惦念着她一辈子不成亲吗?!”

……合着朱磊之前出门遇见了动心的女子,奈何缘分不够,竟一直惦记着,所以才至今未娶。

朱磊被贺氏骂得缩着脑袋不吭声,但神情显然还是不想娶卫长嬴跟前的大使女。卫长嬴见这情形也不好勉强,就道:“那这事儿先缓一缓,朱磊你还有旁的什么想要想做的么?”

“回少夫人的话,在下如今跟着师父师娘,太平无事,没什么想要的。”朱磊飞快的道。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这么认为——卫长嬴对他的评价不免又高了一层:虽然说她这次下定决心,朱磊即使狮子大开口,她也不会拒绝,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不贪心的人总是更能够得到尊重与欣赏的。

卫长嬴考虑了片刻,道:“这一斛明珠你们且拿回去,正如贺姑姑所言,即使你如今无心男女之事,往后总归也是要成家的。何况对我来说,一斛明珠不算什么,不过是聊表心意。”

朱磊看贺氏,贺氏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婢子给他收着,等他成亲时给他。”

“朱磊你如今既然无所求,而且听着你在江伯那边也没什么差事。”卫长嬴呷了口茶水,道,“那么我给你派件事儿可好?”

贺氏闻言一喜——朱磊究竟年轻,还在谨慎道:“在下必当尽力。”

结果卫长嬴朝他笑了一笑,和蔼的道:“我儿舒光已经五岁了,去年他就在文事上启蒙。如今开始习武的话,跟我幼时倒是一样的岁数。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收他为徒,教导他近身搏杀之技?”

“……”朱磊呆了好半晌才确认自己没听错:卫长嬴说的是收沈舒光为徒,而不是教导沈舒光武技。要知道这两个可是天壤之别!前者是有正式师徒名分的,即使做弟子的身份尊贵,而师父出身寒微,然而弟子始终都要对师父执礼以待。

后者却是跟江铮当年教卫长嬴一样,是教习罢了。虽然说因为卫长嬴,江铮在下人里也颇有地位——但只是在下人里,在士族看来,江铮也不过是个有几分体面的奴仆而已。

当年衡王申寻还是太子的时候当街殴打江铮出气,因为江铮只是卫长嬴的教习,事后卫长嬴甚至还要进宫向皇后请罪。但若江铮是卫长嬴正式拜师的师父,那卫长嬴进宫就是替自己师父喊冤了。

当然做师父跟做教习也是有区别的,后者只传授部分武技,前者一般会将压箱底的绝技至少拿出几门来传授,方不负师徒之名。

可沈家是什么人家?沈家子弟的武技,一向都是由族中长辈来教导,从来不假外人之手的。数百年戍边的望族,自有驰骋沙场的手段。

即使朱磊这一脉擅长的是近身搏杀,以沈家的门楣,既然能够训练出私兵暗卫,哪还没有这一类的教导?

先前卫长嬴可不就是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跟着江铮苦练,过门之后必然能够把丈夫打得服服帖帖,然后……咳咳,这个不说了。

总之贺氏回过神来之后立刻断然代朱磊推辞:“这如何使得?”

“朱磊是江伯的衣钵弟子,武技我是很放心的。”卫长嬴道,“不然这两年这么乱的世道,他如何从幽燕平安归来?”

“在下出身寒微,断然不敢让二孙公子拜师的。”朱磊历练数年,岂不知道此刻摆在眼前的虽然是一件大机遇,但一个不好,却也会成为麻烦的根源?沈家子弟习武皆是家传,武技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更何况沈舒光之父乃是内定的下任阀主,他的老师岂同一般?

当初江铮只是做卫长嬴的教习,都结了无数仇怨,更被贺氏骂了十几年。卫长嬴还只是卫家小姐呢!

朱磊当年耳闻目睹师父在瑞羽堂的遭遇,可不想趟这种混水,当下就着贺氏的话竭力推辞,“再说在下武艺其实稀松平常,恩师虽然每多教诲,奈何在下愚拙的紧,万不敢耽搁了二孙公子。”

推来推去的好半晌,还是黄氏过来圆了场,让朱磊先做沈舒光的教习,至于说要不要正式拜师,那等沈藏锋回来了再说。毕竟沈舒光姓沈,拜师这种事情,还是问过其父的意见比较好。

卫长嬴这边送走贺氏跟朱磊,上房那边也传了沈敛恒的处置结果出来——苏夫人把事情直接推给了沈宣,沈宣闻讯自是震怒不已,就连媳妇当众掴了幼子,也恨恨骂了一句:“活该!”

因为沈敛恒已经分院独居,鲜少到嫡母与生母跟前,所以苏夫人没落什么话,连苗氏也只是被训斥一番、赶回自己院子里去。沈宣强按怒火召了给沈敛恒授课的西席去问,又知道了这幼子惫懒,已经好些日子不去听课了,而且他从前这样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

西席倒也不是没去告过状,只是这段时间沈宣忙碌着朝事,每每回了府中都吩咐不许琐事打扰。沈敛恒又拿银钱贿赂通传的下仆,让那下仆每次都以“阀主正有要事”为由把西席打发走,久而久之,西席也就不去告状了。

知道这些消息,沈宣气了个半死,亲自动手把沈敛恒打得皮开肉绽,罚他禁足半年,半年之后还要检查他功课,若是不学好,到时候还有他的好看。继而把被他收买阻挡西席告状的侍卫与沈敛恒的书童都逐出府去,连带负责掌管獒犬的侍卫统领也被挨了十杖作为他职守疏忽的教训——这是惩罚。

接下来是对三房的安抚,沈宣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一株老参给孙儿,又让苏夫人赏了媳妇些首饰衣料。对于救下沈舒光的朱磊,沈宣当然也不会忘记。因为朱磊年轻,虽然不是沈家下仆,到底也只是媳妇陪嫁之人的弟子,所以沈宣没有见他,而是派管家去勉励了他一番,送了一份不菲谢礼。

过了两日,沈宣又给朱磊弄了个武散官衔——从七品下的翊麾副尉。

别看只是一个最低的官衔,得知此讯,江铮却激动得喜极而泣——比收到卫长嬴所赠的一斛明珠还要激动,那一斛明珠可是江铮做主不收的。

卫长嬴知道之后不免诧异,还是黄氏道:“少夫人您出身高贵,累世公卿无断,朝中大员见了您也要客客气气,区区一个从七品,您自然不当一回事儿。可江侍卫出身寒微,想弄个官身那是难如登天之事,如今朱磊得了一个官身,即使是最低的,哪能不激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卫长嬴确实没把一个七品下的散官当回事,虽然说之前沈藏锋迎娶她时也不过七品官职,但那是御前亲卫,岂是多如牛毛的翊麾副尉能比的?何况对于他们这种阀阅子弟来说,起初挂个衔是什么都无所谓,横竖再不争气,熬上几年自有长辈设法给他们往上提。

她不禁失笑,“到底公公眼光犀利,我谢了半晌原来根本就没谢到点子上。”

30第三十章 卫新咏病倒

[第5章第5卷]

第507节第三十章

卫新咏病倒

这样朱磊自此跟着沈舒光——虽然说沈敛恒盗犬之后无论内外都彻查过,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意外了。但卫长嬴经过这次惊吓,成了惊弓之鸟,认为福祸难测,即使家里不出第二个沈敛恒,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意外?即使在内院,也不可疏忽了儿子身边的防护,否则一旦出了事儿,那是哭都来不及。

所以趁着沈舒光受惊之后发了两天热、正招沈宣夫妇心疼的光景,向公婆提出让朱磊往后不离沈舒光左右的要求。

沈宣夫妇正觉得三房遭了一场无妄之灾,还是沈藏锋领兵在外的时候,着实委屈,商议一番之后也就允了。只是考虑到朱磊是正当年少的男子,特意指了一名老仆,专门在他进入后宅时陪伴,以免招人非议。

接下来沈家平静了些日子,卫长嬴守着二子慢悠悠的过着,偶尔到两个姑姑那里串一串门,尤其是二姑姑卫郑音——卫郑音的长女苏鱼丽虽然在小姑子顾柔章出阁前回帝都操办了婚事,但等顾柔章回门之后,就又返回了外任的丈夫顾乃峥身边。

而次子苏鱼舞呢,去年春天陪妻子宋在水去江南吊唁,由于宋在水悲痛过度,就陪她多住了些日子。结果这一住,恰好赶上豁县这事情,跟卫长风一样,尴尬的暂时回不来了。

这样卫郑音的两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跟前,既担心,又寂寞,就把精力放在就在帝都的侄女和侄孙身上。卫长嬴三五天不去,她就会打发人过来请。

如此到了四月初,宫中终于传出顾孝德因为琐事被圣上训斥的消息。这意味着圣上对于他的忠心果然是怀疑了——事实上,顾严与沈藏凝定亲的消息,顾孝德是竭力瞒住圣上的,甚至不惜重贿圣上跟前的侍者。

然而也是天意,顾孝德防了宫人告密这一道,却防不住圣上亲自垂询。

四月这日,清欣公主去给圣上请安,难得赶上圣上没有宿醉。清醒时候的圣上看到小女儿已经亭亭玉立了,就想起她的婚事来。

这两年,圣上最信任的就是顾孝德,而且已有一个喜欢的女儿下降了其长子顾威,据说过得一直都不错。圣上就想到顾孝德还有一个儿子,应该还没成婚的,便把他叫到跟前询问。

这要是其他事,顾孝德还能敷衍过去,可涉及到公主的终身,他哪里敢欺瞒?总不能让圣上赐了婚,然后让清欣公主另外下降吧?而沈家的亲事,也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得支吾着说出顾严已经定了亲的事。

圣上一开始倒也没有在意,只是遗憾的说那就给清欣公主换个驸马人选——末了,圣上随口问了一句,顾严是跟谁家小姐定的亲。

顾孝德不敢不答、不敢哄骗,就如他所料,圣上知道顾严是跟沈家嫡幼女定的亲之后,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就起了疑心。

这不,这会就开始找岔子了。

沈宣等人知道后,自是松了口气。按照他们对圣上的了解,顾孝德此刻挨了训斥,接下来失宠的日子那是屈指可数了。而且墙倒众人推,御林军、宫人里,也不乏有人看出大势所趋,悄悄的向东宫示起了好。

一时间东宫门庭若市。

但太子申博却并不算很高兴。

申博也不傻,他知道圣上既然怀疑起了顾孝德,那么距离自己登基的日子确实不远了。可他就算做了皇帝,这天下已经满目疮痍不说,也未必轮得到他有几分说话的地方。

士族既把他捧上台,同样能让他滚下台。

所以他一再下令寻找卫新咏。

虽然卫新咏也是士族子弟,但他年轻,根基不深,没有一心一意为他考虑的长辈,却颇具城府,心计深沉。最重要的是,申博这登上储君之位以及使得朝中诸公一致谋划推他登基的一系列事情里,始终有卫新咏的手笔。

在申博眼里,卫新咏是一个有才干也有野心的人,这个人年纪跟自己仿佛,后台不牢靠,正适合他栽培做心腹与膀臂。而且卫新咏还出身士族,重用他也不会引起士族群起而攻之——总之是一个很好的制衡人选。

而申博找了没多久,在燕州附近都没寻着卫新咏的踪迹,倒是从凤州有信送了过来,道是卫新咏如今人是在凤州了。

原因是他之前被乱军裹挟,迷路之后走差了,然后又悲剧的遇见了豁县那一块的流民……反正乱七八糟的,卫新咏在豁县附近病倒了,他身边的随从见他病得不轻,赶回帝都有困难,索性就把他送回凤州。

所以现在他正在凤州养病。

这番经历自然是编造的。

不过卫新咏卧病倒是实话。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卫新咏获得卫焕暗许,领人一路东躲西藏隐瞒行踪,好容易潜入凤州为父姊报仇时,却愕然的发现,景城侯卫崎,竟在前一日先一步离世!

卫焕跟卫崎之间的仇怨,归根到底是本宗跟分宗之间的争执,私仇不深,还没达到要亲手干掉对方才解恨的地步。加上承诺过会让卫新咏亲手报仇,当然不会去下这个手。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

……嗯,也不知道该说卫崎命好还是不好。

总而言之他这一死,卫新咏隐忍十几年筹划十几年,可谓是卧薪尝胆披荆斩棘夜以继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容易等到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良机来报仇——结果仇人居然先死了!

而且还属于寿寝正终、死时还有老妻跟部分儿孙围绕……这这这……想想都是一口心头血啊有没有?!

卫新咏纵然城府再深沉,但他这辈子都把心血寄托在报仇上,现下好容易占得一次上风,可以好生享受一下仇人的痛苦懊悔与愤恨——竟然晚了一步!而且还就晚了一天!他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纵然卫焕表示知本堂在凤州的众人全部可以交给他处置,但作为罪魁祸首之一的卫崎竟平安终老,没有等到卫新咏苦心谋划的报复,还是让卫新咏心情激奋之下呕了一夜血,次日一早就烧得不省人事!

虽然说因为年轻,被救了过来,但此刻也是卧榻不起,形容一天天枯槁下去了。照卫焕的估计,他这显然属于心病,自己若不缓过来,药石的效用怕都微弱得很。

得知此事后,卫长嬴也是无言良久……景城侯这辈子亏心事做的真是不少了,不然也不会招惹到卫新咏这样的仇人,但谁能想到,即使如此,他居然还能够有平安终老的福分???

慢说卫新咏了,自从晓得卫新台的遭遇之后,卫长嬴一直都觉得卫崎在卫新咏手底下受尽折磨而死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天意莫测。

这一年的四月里感慨天意莫测的却还有宫中侍奉圣上的宫人们。

自从得知顾孝德跟沈家定亲之后,圣上是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即使顾孝德请求单独奏对——估计着他肯定私下里把顾皇后都给卖了,以至于圣上在他单独奏对后次日就下旨废去顾皇后的后位,将之打入除华冷宫,甚至连清欣公主都受到了牵连,被降为县主,并被下旨禁足,无召不得面圣——但圣上仍旧疑心难除,疑心上来了,看谁都像是居心叵测,这时候近侍们往往就会遭了大难,轻则受廷杖、重则被处死。

就连贡入宫中的那些妙龄少女们,也有许多因为一时侍奉得不如圣意,被或杀或责的。

是以宫中几乎是风声鹤唳。

甚至连邓贵妃、妙婕妤这两位都觉得日子难熬了。

只是顾孝德委实忠心,到这时候了还是死死握着玄甲卫的兵权,把皇宫保卫得铜墙铁壁似的。让众人只能焦急的等待着圣上按捺不住自毁长城的那一日。

但有的人能等,有的人却不能等。

四月十二的这一日,圣上于上林苑湖畔涵远楼——本来上林苑中的湖泊上因为有奉慈水殿,为了不遮挡水殿的视野,所以湖畔连草木都没有特别高的。而去年入秋时奉慈水殿意外走水,几乎被焚毁殆尽。

之后圣上要求重建,奈何木料运不过来,即使圣上再三发雷霆大怒也无济于事,只得在湖畔起了这座涵远楼来代替。

一殿换一楼,圣上心里自然委屈。

为了减轻圣上的这种委屈,匠人们夜以继日,累去半条命,总算抢在二月末时完了工。又移了数百杏树于楼下,营造出“艳杏烧林”的景象,到了完工之后请圣上登楼一观,眺望湖上烟波浩淼,楼下杏花如烧……圣上这才勉强接受了下来。

且不说这涵远楼本身的事儿——圣上自此楼建好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这时候尚且心向朝廷的州县还在一道又一道圣旨的催促下,不断的送美人入京——当然是那些道路还没阻隔的、州县还在朝廷命官手里的。

圣上就命这亲自遴选一环在此楼进行。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时候杏花已经开过了,而湖上荷花呢尚且只是零星。圣上看着款款拜倒阶下的如花美人,再看看外头一片浓碧浅绿的,就觉得很是遗憾。

这一觉得遗憾……圣上就想了个好主意:让人以金珠玉器做成真花大小的花朵,悬缚于枝头,又以金箔打造金荷,浮于水面。

就算是太平盛世这么折腾,底下谏臣也要劝阻的,又何况如今已经是苟延残喘的大魏?

但因为圣上之前对于劝谏者的暴虐,加上大家都知道这老家伙好日子长不了了,这次很多人都保持了沉默。

之所以说很多人,是因为卫煜——这位前任司徒闻讯之后,却是不畏艰险、迎难而上了!

在上一次,卫煜泣劝无果,用求死的手段也没能让圣上回心转意,反而让圣上勃然大怒。那一回圣上拿他身上的官职跟功勋抵了他的罪。这一次,只是一介白身的卫煜,他的求见又是让圣上误以为是怕了软化了,进宫找圣上请罪的,却不想卫煜这次劝谏的话比上次还要疾言厉色……总而言之,圣上在狂怒之中,做了一个令早就对卫煜此行的下场有所准备的士族也感到震惊万分、乃至于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决定!

31第三十一章 菹醢

[第5章第5卷]

第508节第三十一章

菹醢

菹醢之刑,源于上古。

它是极刑之一,但在极刑里,它也是大名鼎鼎——用它用的最多的两位君主那是愚民愚妇都知道的昏君之楷模、暴君之典范:夏桀、商纣。

桀菹醢关龙逢,纣菹醢梅伯。

都是略读史书之人就知晓的事儿。

这刑罚在西汉时虽然一度被列入正典,但许是因为委实过于残暴,就连将戚夫人做成人彘的吕后也下诏废除此制。

可想而知此刑的恶名。

所以后来朝廷律令之中已经不公开列此刑了,即使是当夷当族的大罪,往往也只处以腰斩。

大魏与前朝,数百年以来,那是提都没提过此刑——可现在圣上不但要处忠臣此刑,甚至被他这么处置的,还是一位士族子弟!

卫煜虽然是瑞羽堂旁支,在族里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这样的处置已经不仅仅是残暴,更是羞辱了。

士族自是哗然!

他们知道圣上现在已经是不可理喻,但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临了临了,还想把昏庸的生平里再加个残暴——这是直追桀纣啊!

然而他们的求情却全部被挡在了宫门之外!

顾孝德手握圣旨,面无表情的拦在宫门之下,他身后的玄甲卫,沉默如磐石,稳稳的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日暮途穷,顾统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卫家如今在朝为官的人里,除了卫煜,就是卫盛仪——因为卫郑鸿康复之事,卫盛仪这两年一直很是颓废,但卫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但凡还活着不可能不出面的。

此刻被顾孝德拦了路,便愤怒的呵斥起来。

不仅仅是他,与他同来的太师、太傅、太保等诸位一品,朝中百官,包括只领了散官之衔而无实职的士族众人,皆聚集而至——照着这时候人的看法,漫说卫煜是为了忠君进谏,并无罪过,就算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以他阀阅子弟的身份,判个当众处斩就已经是极限了,大抵都是赐死——菹醢?在圣上下旨之前,那是打死他们都想象不到的!

这分明就是对士族的打脸!

他们岂能容忍?

可圣上还就下定了决心要打这个脸!

为此圣上甚至暗示顾孝德——让他证明自己到底是忠诚于圣上呢还是心在士族那边的时刻到了!

因此顾孝德任凭众人使尽手段说尽道理,始终把守宫门不允进入。

甚至连太傅沈宣按捺不住怒火,以洪州顾氏相胁迫,顾孝德也不予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除了大骂顾孝德也疯了之外毫无办法!

毕竟此刻这帝都左近最强盛的一支兵马,是在顾孝德手中。他非要执行圣命,谁有办法?

只是这许多人群情激愤,被圣上下令菹醢的卫煜却是视死如归,知道百官云集宫前请命求情之后,甚至还在狱中传出话来劝他们散去——他倒是存了一死报国报君的心了,可家眷哪里受得了这个?

卫煜的老妻钱老夫人在圣旨下来之后就卧榻不起,得知百官请命失败,老夫将在三日后被拖到午门外受菹醢之刑,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先他一步去了!

而卫煜之女润王后这段时间一直在为自己的女儿承娴郡主婚后无子而忧虑,病恹恹的有几日了。结果承娴郡主这儿还没解决呢,父亲就遭了这么一场,母亲又先去了,病情顿时加重,重到了连回娘家吊唁这几步路都不能了——吓得承娴郡主也管不了子嗣不子嗣了,跟公婆告了情,连夜赶回润王府侍奉母亲汤药,惟恐润王后步了钱老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是惊怒交加!

她跟卫煜这支虽然血脉上比较远了,但怎么说也是出自一族一堂。何况自她嫁到帝都以来,卫煜这一支跟她处得一直不坏。闻讯之后,当下叫黄氏把手里的事情都先放下,回到后院里看好了两个孩子,自己匆匆换了身出门的装束,就跟着苏夫人赶往卫煜府上吊唁。

这个时候卫煜的府邸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本来卫煜的诸子就都平庸的很,否则当初卫焕跟卫崎斗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把卫崎从司徒之位上赶走,卫焕的近亲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能接下这位置,也不会从偏远的族人里选择卫煜了。无非就是打算着即使卫煜将来生了野心,他自己的子嗣不怎么样,也好对付些。

如今遭逢大变,这些人竟自慌了神,简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据说,还是二夫人邓氏实在看不过眼,擦了泪站出来做主,才抢在大部分吊客赶到之前把灵堂搭建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府中自然显得格外凄凉破败。

前去吊唁的众人,不管平常对卫煜一家怎么看的,此时此景,皆动了伤怀,卫长嬴自己就很难过了,却还要扶着婆婆苏夫人——因为苏夫人哭着哭着就软了腿。

这中间,还试图阻止这件丧心病狂而不体面的事情成就的人里,还有赶往顾家,或恐吓或劝说顾孝德妻子儿女,让他们去劝说顾孝德的。而在帝都的宗室,尤其是临川公主等人,也都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说客。

奈何顾妻跟子女明确表示他们根本左右不了顾孝德,只能听天由命。而临川公主则是流着泪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我大魏的中流砥柱,尚且不能更改父皇之意,又何况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呢?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如何能与诸位比?诸位做不到的,难道我就能做到吗?”

说客再拿父女之情劝她,她就道:“父皇厌听谏言已久,早非秘密。我作为女儿,侍奉父亲当然是以孝为上,怎能向父亲说他不喜欢听的话?毕竟你们也知道,我父年迈,我怎么忍心叫他再听不喜之言?何况说了之后,也不过是徒然招来雷霆大怒啊!”

反正……公主就是不去——临川又不傻,圣上如今这情况,是还会认父女之情的人吗?连之前最得宠爱的嫡幼女清欣都被贬成县主了。临川若去,怕是被削成庶人都是轻的。

至于说灵仙公主等人,因为从前不得宠,面对有些急病乱投医的说客,轻描淡写一句“临川妹妹尚且束手无策,我因愚拙久不如上意,岂敢近前”,倒也就脱了身。

总而言之,到了三日之后,在顾孝德派出玄甲卫的镇压之下,卫煜到底被带到午门外行了刑。

这刑罚因为久有酷烈之名,加上卫煜官声好,颇具威望,是以众人都不忍心前去观望。没什么人围观不说,倒有不少人在家中为之暗暗垂泪伤怀。

可是虽然没去午门前看,但有一幕却是众人在家中亦看到的——下雪了。

这时候是五月初,虽然没到三伏天里,然而已是鸣蜩处处,序属仲夏。可天空之中,竟飘起了大团大团的雪花,犹如春暮时候纷纷扬扬的柳絮,霏霏团团,弥漫全城!

有不敢相信的人伸出手去接了一朵,感受到那点凉意在掌心化成水渍、再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水渍与凉意仍旧在掌心……满城人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五月飞雪!固然不像六月那么极端,但——

太师这些人年迈,虽然激动得血脉贲张,但一时间竟有点爬不起来。如沈宣还在壮年,几乎连鞋子都没穿,就带人冲出府门,在午门前扔下数名侍卫阻止行刑,头也不回的冲进了皇宫之内!

……只是众人都以为凭借如此异常的天象,圣上怎么也该就着这个台阶赦免卫煜,再不济也该轻判了,但沈宣在涵远楼下将额头磕破,圣上居然仍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赦!”

一直到最后,太师等诸臣赶到,所争取到的优待,也不过是让卫煜不必生受酷刑,准许先将他处死,然后把尸身菹醢。

之后,肉醢被送回卫煜府邸——诸子孙里有惊恐悲痛不能自抑者,纷纷或昏死,或呆滞,府中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刁奴盗窃财物趁夜遁逃而去之事。

沈宣等人知晓后,一面派人前往帮手主持大局,一面派人追捕逃奴——这些逃奴恰好做了士族发泄的地方,不管取了多少财物,全部被处以菹醢!

不过,卫煜被圣上冤杀之事的**却还不在这些地方。

是在他出殡时——由于钱老夫人先他三日身故,夫妇两个合葬。除却子孙送葬之外,与其子一样服孝的还有卫煜的几名入室弟子。

其中以关门弟子霍沉渊最为沉默,但眉宇之间的哀恸之色却也最为沉重。

……因为卫煜本是瑞羽堂子弟,按常理,他跟钱老夫人过世之后,应该由子孙扶灵南下,归葬凤州。但现在豁县被流民占据,东胡战事吃紧,圣上死按着御林军不肯发兵,朝廷无力收复习,南北遂成断绝之势。

就连卫长风这个瑞羽堂未来阀主接亲都接不成,扶灵归乡在这时候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卫家诸子商议一番之后,又请示过了几位别家长辈的意见,决定先将父母葬在城外庄田上。等他日有了机会,再起棺移葬凤州。

出城去,沿途但见荠麦青青,可远近农家,却少见炊烟,偶然有回避在路旁的行人,大抵面黄饥瘦,目光呆滞。这还是京畿,好些庄人都是士族奴仆或沾着关系,有主家庇护,多少能有口饭吃。据说略远点的地方,那就是饿殍遍地——所以豁县才会聚集那许多流民。

这场景看得送葬之人心情愈加沉重。

好容易到了选好的田间,由于只是暂时安葬,往后要迁坟的,而且卫煜这时候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官身,仅仅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士族身份;又死得这样凄惨,委实不适合大操大办,所以这处的葬仪就比较简洁。

只是卫煜夫妇合葬的棺椁入葬之后,祭奠结束,众人叹息着待要散去时,之前一直默默无声的霍沉渊忽然走了出来,对众人团团而礼,深躬道:“家师不幸,遭逢此难,晚辈这些日子,作有一篇悼文,愿祈诸公能一听。”

众人脚步一缓,许多人脸上就浮现出来怒色——倒不是说他们急于离去,而是认为霍沉渊好歹也是云霞霍氏子弟,又是卫煜的关门弟子,怎么这样浅薄无耻?

自己的恩师尸骨未寒,居然就抓住这个机会……想出名么?!

毕竟之前读其他人的悼文时,他可没说什么!

此刻竟站出来,不是想借着卫煜才入土,拿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一鸣惊人,赚取文名,又是什么?

然而现在人人心存悲愤与兔死狐悲之念,文章再好,这样的品行,谁又能不憎恶?

霍氏家主的脸上羞愤交加,当下喝道:“你给我退下!”

32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第5章第5卷]

第509节第三十二章

与芳魂同乘青岚

“胡得极而不涕兮,悼斯人则摧心肝!

纷扰扰之浊世兮,心念念祈于昊天!

上不察彼酷烈兮,下哀号而莫能呈。

城眺殍殣载道兮,楼登蛾眉纷纷以献。

民生何艰兮,靡靡何奏演?

悲杂艾之盈朝兮,贬蕙茝与幽兰。

群云以蔽日兮,君独语与謇謇。

灵修其虐兮,忿烈怒令菹醢。

天亦悯兮雷霆发,广莫风兮轰然。

炎夏骤为秋冬兮,雨雪竟雱繁。

斯异象而不恕兮,是知魏室之祚晚。

国途穷兮何悲,灵修犹耽而沉醉!

痛君子以厄终兮,朝无谇而尽谗!

举旨酒酹觞兮,泼柘浆为奠。

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

匆匆搭就的灵堂后,面目憔悴的顾夫人轻声念着血迹斑驳的悼文,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念完后,她一手捏着悼文,一手抚着棺椁,语带哽咽的道:“你在卫公墓前溅三尺碧血,是跟卫公乘青岚而去了,可你叫为娘与你父亲、叫你兄长与你妹妹、叫端木家的小姐可怎么活呀?!”

语未毕,顾夫人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四日前,向来沉默寡言,即使在出身相若的同龄人中,也从不引人注意的霍二公子霍沉渊,不顾父亲责骂阻止、也不顾众多送卫煜安葬的宾客的横眉冷对,硬是当众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悼文,又向卫家人要了祭酒,边酹边读。

读完最后一句,他环顾众人,面对诸多尊长的训斥,极苍凉的笑道:“为人弟子,既不能救恩师于五月飞雪之冤,愿附骥其后,以省诸位!”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霍沉渊朝他的几位同门师兄一躬身,道了一句:“恩师家眷及沉渊父母,愿托诸兄照料!沉渊于地下,当为诸兄祈福永昌!”

跟着——

离他最近的霍家家主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向来安静而温驯、向来最常被他遗忘与忽略、向来被他认为斯文到近乎软弱的次子,以他完全不能想象的刚烈与决绝,一头撞于卫煜墓前新按好的石碑上!

碧血飞溅三尺,不但被霍沉渊触碑自尽前丢下的悼文上顷刻血染当场,甚至左近之人,无一不血染襟袖、惊骇莫名!

霍家家主伸出想挽住儿子的手一空,心中亦空,再见此景,只觉喉头一甜,当场呕血昏厥!

……到这时候,众多宾客方醒悟过来,霍沉渊所谓“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不仅仅是说将这篇悼文随卫煜同乘青岚,却是他早在写这篇悼文时,就有了在恩师墓前自尽的决定!

而霍沉渊求死之念是如此坚决,以至于他的尸身足足收殓了三日才勉强寻齐。如今棺椁里的身体,仍旧是只能看而不能触碰,以免再度毁坏。

顾夫人当日送丈夫与庶子出门去吊唁,却哪里想到这样的结果?

她本以为,虽然霍沉渊与卫煜情如父子,但最多也就是在中途哭得悲痛欲绝些,最坏的可能也就是回来之后大病一场。甚至她在卫家出殡前一晚,还叮嘱过丈夫,途中看着些霍沉渊——而因为霍沉渊自幼给父母的印象都是安安静静,从不惹事生非,温驯到了经常被人遗忘,是以霍家家主固然答应了,可真正出了门,却也没怎么在意……

现在这么一死一病回来,顾夫人初闻时简直要疯了!

霍沉渊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却是顾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顾夫人并非嫉妒之人,再加上膝下子女少,养了这么多年,老实说跟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了。

想她十几年来嘘寒问暖、用心良苦,好容易盼到三个孩子都有了归宿——正是坐等抱孙儿孙女的时候,结果长孙随父母远在外地,至今不得见也就罢了,次子尚未把未婚妻娶过门竟然就没了!

顾夫人这四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身边有人无人、都是些什么人……等这回她扶着棺椁哭昏过去,再次醒来时,才发现榻边侍奉自己的,除了闻讯赶回来的女儿霍清泠外,还有一人竟是卫长嬴。

“卫夫人?”顾夫人呆呆的望了卫长嬴片刻,才哑着嗓子,茫然的问,“您如何在这里?”

“顾夫人您太客气了,您是六弟妹的母亲,叫我长嬴便好。”卫长嬴低声道,“您哭了太久,嗓子伤了,且先别说话,喝碗汤罢。”

说着,从旁边高案上倒扣的罩子下,取了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汤来,内中有明显的药味。

说是回来侍奉父母,但实际上同样被打击得不轻,此刻尚且有点魂不守舍的霍清泠,待顾夫人喝了两口汤才回了神,道:“三嫂是带黄姑姑来的,这汤,是黄姑姑亲手熬的,父亲那里也有。”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早上母亲也来过了,但您那时候正伤心着,想是没注意。安吉公主殿下跟驸马不在帝都,六弟妹这会也是伤心坏了。您跟霍叔父眼下都不太好,母亲就让我留下来,一来陪六弟妹,二来给您府上搭把手。”

顿了一顿,她低声道,“说来也是我当年年少轻狂不晓事,错牵了您家大公子的红线。否则如今您有长媳侍奉膝下……算了,不说了。”

卫长嬴喂着心思仍旧迷惘、完全听不进她的话的顾夫人喝完汤,又劝她吃点心。

只是顾夫人实在吃不下了,若非哭泣过多以至于口渴,她实际上连汤都不想喝。卫长嬴劝了一阵见她确实不肯,也就不再勉强,收拾了下,叫使女拿下去,道:“辰光不早了,夫人您这两日都没睡好,现在要不要先安置会子?”

顾夫人闭目片刻,才恢复了些清明,哑着嗓子问:“前头……?”

“前头那边,周夫人在看着。”这个周夫人,是顾夫人的妯娌,卫长嬴沉吟了下,才道,“几位霍小公子也在。”

霍沉渊都还没成亲,自然没有子孙替他守灵,这种情况当然是侄子们来代替子女的位置了。原本应该是他的嫡兄霍照玉跟安吉公主的儿子,不过这三人如今都不在帝都。是以就是堂兄们的孩子来了。

顾夫人听到霍小公子,想到庶子定了阀阅嫡女,却还没娶成就先过世了——要是意外她也就认了,权当自己命不好,可这孩子,他怎么就这么傻呢?

这朝野上下,被大魏锦衣玉食的养着的,难道就他一个吗?怎么数也轮不着他是最富贵的那一个——一个小小的世家庶子,那许多权臣大佬难道看得不比他更清楚?可他们都不在乎,你一个人在乎又有什么用?

不,也不能说是霍沉渊一个人……

还有卫煜。

早知道今日,当初怎么也不该让霍沉渊拜在卫煜门下!

那时候只想着凤州卫氏一族,才学在海内都是大名鼎鼎的,卫煜虽然不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但在朝中影响不浅,其人的品行,也是众人称赞的。跟着这么一个老师,自然能够给霍沉渊带来一个好前程。

可谁能想到,前程还没看到,这傻孩子竟然跟着这固执到愚忠的师父踏上了绝程!

想到霍沉渊临终前将卫煜家眷以及自己夫妇托付给他的师兄们——这也是给他的师兄们一个不自尽的理由,毕竟霍沉渊当时说的是“既然不能救下恩师,那就附骥其后”,他作为卫煜的关门弟子都这么做了,其他弟子岂可落后?

也只有霍沉渊亲口所言的托付云云,才能让这些人不至于被迫自尽或者被众人嘲笑贪生……可这傻孩子为师兄们都想到这许多了,怎么就没为自己的父母想一想?不提他在悼文里痛斥权尘尽作那蔽日之云之语会得罪多少人,就说他把自己夫妇托付给他的师兄们这一点……那些人再殷勤周到,又怎么能跟自己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比?

顾夫人翻来覆去的想啊想,眼泪又止不住的落下来。

霍清泠半跪在榻边,默默的拿帕子替她擦着,自己也不住的掉着泪。

一条帕子湿漉漉的了,换一条,换一条,再换一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长嬴略带哽咽的声音提醒霍清泠:“顾夫人仿佛睡了。”

兴许是哭晕了过去?

但即使晕过去,至少也是休息了。

霍清泠想替母亲掖好被子,可伸出手去抓着被角,连扯两下都没扯动——是伤心过度,脱了力而不自知。

卫长嬴俯下身,替她做了,低声道:“六弟妹,你去外头榻上歇一歇罢。明儿再陪顾夫人。”

“好。”霍清泠怔了片刻,方道。

扶她到外间歇息,又吩咐霍家的使女侍奉好了两人,卫长嬴对顾夫人的乳母涂氏交代:“我去前头看看周夫人那儿可有什么要帮手的,这里有什么事情,你速速来报,不要耽延。”

涂氏恭敬的应了。

卫长嬴走出门,黄氏拿披风搭在她肩上,轻声道:“夜间风寒,少夫人多穿些。”

主仆两个缓慢而心事重重的在霍家后院里走着……说是去找周夫人帮忙,其实不过是个幌子。霍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即使顾夫人病倒,底下没有得用的媳妇,妯娌、侄媳,同族里能够过来搭手跟主持大局的多了去了,哪里真的用卫长嬴这样一个外人来帮衬?

其实卫长嬴留在这里不过是含蓄的暗示那些被悼文里“悲杂艾之盈朝”、“群云以蔽日”、“朝无谇而尽谗”这几句所得罪的人不要犯糊涂而已——不管怎么说霍沉渊是卫煜的弟子,如今的行为也有些殉师的意思。

而卫煜是凤州卫氏子弟,若要为这几句少年悲愤之辞迁怒霍家,先想想就这么得罪的可是卫家!

谁都知道,卫长嬴虽然是已嫁之女,但宋老夫人在一日,她在卫家的地位决计不可轻视……

卫长嬴没让黄氏点灯,只凭着霍家后院里偶尔挂起的丧灯,于树影花荫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她心里很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却不想停下来。

一直走到花园的湖边,看着豁然开朗的一片湖面上,泛着冰冷的银光。

头顶上,六七分满的月亮,淡漠的照着,漫天如霜,无尽寒凉。

卫长嬴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丈夫在身边——这冷到人心底去的夏夜里,忠心下仆为她披上的一件单薄披风如何能够抵挡这份深入骨髓的悲凉?惟有彼此依偎,才能感觉到那么一丝暖意吧。

33第三十三章 圣驾崩

[第5章第5卷]

第510节第三十三章圣驾崩

五月的最后一天,圣驾崩。

圣驾崩的非常突然,突然到太傅府里,卫长嬴打发了闲人,甚至连说话走路都还不怎么利索的次子沈舒燮都没留下,正与风尘仆仆的琴歌、艳歌说话,商议着如何将莺歌——这是卫家“碧梧”中与琴歌她们一起训练出来,但不类琴歌等人容貌平常,却生得娇艳迷人的一名女死士——送入宫闱。

乍听得有人违背自己不许打扰的吩咐、砰砰拍响了门,卫长嬴还以为是两个儿子出了什么事,腾的站起叫人进来,不想黄氏还没跨进门槛就用有些变了调的声音道:“圣上驾崩了!”

卫长嬴与琴歌、艳歌及面罩轻纱的莺歌愕然到呆若木鸡!

卫煜身受菹醢之刑,卫家可谓是颜面扫地。

虽然说摊上圣上这种昏君,士族都体谅卫家的不走运,可因此丢掉的脸面,不能就这么不管了——难为卫家这几年受得气还没够吗?当然,公开做什么肯定是不会的。

由于卫焕这时候足踝还没好全,宋老夫人与卫郑鸿母子两个一合计,就派了从前服侍过卫长嬴的琴歌与艳歌,陪着死士里挑选出来的清歌,预备通过卫长嬴这里设法送莺歌进宫去伺候圣上早日上路。

之前她们才讨论到要假借哪个州县的名额让莺歌入宫……

却没想到,这事儿居然就这么……卫长嬴震惊之后,心里乱七八糟的,竟然头一个想到了卫新咏:“合着我们卫家人都是这个不能亲自报仇的命吗?”

定了定神,卫长嬴问起圣驾驾崩始末,但黄氏知道的也不多——据说圣上是在召见许久不见的钟小仪时猝然驾崩的,死时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然而太医把钟小仪全身上下查了个遍,连首饰里的珠花都拆开来看、玉佩镯子一类都一寸寸敲打过,也查不出来有何物含毒。

在这种情况下,钟小仪当然是大声喊冤,甚至怀疑有他人用慢性之药谋害了圣上后,特意引自己前来顶罪。至于说圣上召见她是因为她先行求见这一点,钟小仪轻蔑的道:“妾身身为宫嫔,理当侍奉圣驾,求见圣上有什么奇怪的?圣上又不曾令妾身无召不得求见!”

总而言之她什么都不肯认!

后来太子申博赶到,抚着圣上遗体大哭,吩咐要重惩钟小仪时,钟小仪索性学霍沉渊来了个触柱自尽……而她跟前的宫人那是一问三不知——因为据说从大半个月前,钟小仪就借口心绪不佳让他们搬到远处去住,自己独自生活。

由于新人陆续进宫之后,钟小仪的宠爱大不如前,所以宫人们也远不及从前殷勤,却是乐得轻松。这大半个月里钟小仪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与谁私下来往过,除了钟小仪自己怕是没人知道——所以这件事情是一点都没法查了。

何况朝野上下,包括太子在内,发自内心的期望圣上驾崩已经想得快发疯了……

因此钟小仪一死,有人随便上个折子表示事情的经过就是“小仪钟氏因新人入宫、宠爱日驰,从而因爱生恨,以至于弑君”……钟小仪不是世家望族出身,士族们对于她来顶全罪当然是非常赞成。

太子一边哭一边追忆了下圣上、哦,如今是先帝了,追忆了下先帝某些天知道有还是没有的可取之处之后,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接受了。

先帝驾崩、新君登基,前者要吊唁——怎么说大魏还没亡,这位先帝再不争气,臣子之义要尽的;后者需要庆贺,虽然说大魏快差不多了,做一天魏臣尽一天忠么。

于是众人先是换了丧服入宫哭灵,按着大魏的规矩,群臣进宫后,太子于灵前就位,次日就开启已经好些日子没开启过的大朝正殿,举行登基大典——虽然后宫还没功夫封,但新君承位,文武百官总不可能穿着丧服上朝,又要去换朝服道贺。

贺完之后,又是继续哭灵。按照规矩是要哭足七日的,这时候正值六月酷暑,蝉声鸣躁,骄阳似火,非同一般的难过。纵然殿里搁满了冰鉴,又在偏殿里放了许多消暑清凉的汤子饮品,可有资格入宫哭灵的,哪个不是身娇肉贵?

这么一番折腾,从百官到女眷,几乎家家户户都放倒了人。

比如说太傅府里,苏夫人跟六媳霍清泠只哭到第二天,就一起病倒了。前者是因为有点年岁了,又不像沈宣武将出身,长年习武,还能支撑得住;后者病倒的缘故倒是众人意料之中,霍沉渊安葬还没几天,顾夫人这次哭灵甚至都还起不了身,托妯娌跟宫中告了罪,霍清泠也一直恹恹的,能撑一两天已经很不错了。

因为累病的人太多,新君就传了恩旨,让诰命之中年轻些的留下哭足七天,年长的诰命可以回府哀悼。

这种情况下,卫长嬴跟裴美娘很郁闷的成为沈家被留下来应卯的人选。

这也不是夫家欺负她们,刘氏跟端木氏的年纪说轻不轻、说不年轻了呢也才三十出头。但苏夫人跟霍清泠病倒了,五媳苏鱼荫远在西凉,偌大太傅府不可能没人主持吧?当然刘氏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可苏夫人考虑到家中还有三个年幼的孙儿,不能不再添个长辈看着点——沈藏凝那个姑姑照看侄子肯定是没人能放心的,在这一点上她还不如沈舒景可靠呢。

因此苏夫人又给端木燕语报了个中暑,好留家里看孩子……当然裴美娘也能看孩子,问题谁叫她是襄宁伯府的长媳?

所以妯娌两个只能暗叹气运不佳,捏着黄氏连夜做出来的药囊,跪在殿下跟着寥落的人群有一声没一声的哭着。

这样哭得久了自然无趣得紧——毕竟这殿上恐怕除了邓贵妃等数名妃嫔外,就没有真心为先帝大行难过的……卫长嬴哭乏了就去看斜刺里的端木芯淼,心想要不要悄悄挪过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药散之类,可以暂时躲个懒也好……说起来端木芯淼也冤枉的很,本来未嫁臣女鲜少会有诰命在身,自然也用不着进宫哭丧了。

但当年邓贵妃穿针引线,让端木芯淼去西凉医治沈藏锋那一次,上达天听。后来端木芯淼回了帝都,圣上就封了她一个郡君。然后现在她只能一起过来跪了……倒是端木芯淼的姐姐端木微淼,圣上嫡媳蔡王太后在昨日哭灵结束后回王府的路上果断晕了过去,被新君体恤,今儿不必来了。

不过卫长嬴这一看,却恰好望见端木芯淼的背影,是她正起了身往外走,看样子应该是去更衣。

卫长嬴正觉得跪得久了疲惫,见状大喜,暗道自己怎的就没想到这个好法子偷懒呢?她低声问裴美娘:“美娘,你要更衣么?我看到芯淼妹妹去了。”

裴美娘一边把药囊包在帕子里擦着眼,一边低声道:“我这会还能撑着,等撑不住了再去。”

“我去透透气儿。”卫长嬴觉得这会追上去,没准能有什么好处,就起了身。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诸多命妇,沿墙角转进偏殿,四下一看,却不见端木芯淼的人影,试着朝屏风后喊了几声也不闻人回答,索性过去一看,只见更衣诸物陈列,却是空荡荡的无一人。

见这情形,卫长嬴心里有点奇怪。再仔细一看,却见这偏殿通往后宫方向,却还有个小门。

卫长嬴犹豫了下,先返回进来时的门边看了看,见暂时没有人要进来,就蹑手蹑脚的走到那小门边,悄悄开了,往外一张——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种了许多花草,此时正当葳蕤。

一片浓绿浅碧里头零星的散着花儿朵儿,白色的孝衣在内中很难发现,不过以卫长嬴的眼力,还是看到了几处草叶被裙裾扫过的痕迹。

她心下狐疑:看来端木芯淼是真的才从这里走过了,只是这哭灵的光景,暂时离开片刻是准许的,长久离开却是有失臣礼了。如今新君才登基,还是士族捧上去的,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申博的吧?

端木芯淼绝非不懂事的人,她这么做必然有缘故——只是这缘故,是她离开哭灵的大殿时就预备好了的,还是进了这偏殿却偶然而为?

想了一想,卫长嬴一提裙摆,顺着花叶的痕迹迅速追了上去。

不管端木芯淼是蓄意还是偶然从这儿走的,她显然走的非常匆忙,以至于孝服一路拖扫到许多草叶、花卉都没管。循着这些痕迹,卫长嬴很轻松的在一座假山旁发现了她。

原本她是想直接上前问个究竟的,但她正待出声招呼时,却惊讶的发现,端木芯淼并非独自在假山旁,却还有个素衣的宫人,侧面看着有点面熟。

卫长嬴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进宫时,正逢临川公主生辰,当时她在长乐殿里用宴,被派来侍奉她的宫女,正是此刻与端木芯淼私下相见之人。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卫长嬴已想不起这宫人的名字,但观她跟端木芯淼都有些鬼鬼祟祟的意思,心下一动,就止了声,退后两步,躲进树后观看。

炎夏之中,宫人少出行,加上先帝大行不久,都在为葬仪忙碌。此刻这地方安静得很,阵阵蝉鸣愈显得空幽。

卫长嬴屏息凝神之后,能够偶尔听见几句飘来的话:“……在这里。”那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被包得鼓鼓囊囊的物事,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总之她一脸的忌惮,小心翼翼的拿着,巴不得立刻丢开又不太敢的样子。

“快给我……”倒是端木芯淼对此物显然非常重视,忙不迭的接过,赶紧藏到怀里。

“……包着帕子……真的没事?”东西给了,那宫人却还不太放心,很是忧虑的问。

“放心……没仇……”端木芯淼拿到东西,显得轻松了很多,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转身就要走。

那宫人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还有些担心,但看到这一幕,却忽然醒悟过来还有话没说,忙跑到她跟前拦住她,道:“那邓公子?”

这时候因为朝卫长嬴这边来了几步,听得更清楚了。

但闻端木芯淼漫不经心道:“哪里有那么玄妙的东西,我编出来哄你家娘娘的。”

“……!”那宫人显然被她的无耻噎到了,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而端木芯淼则是心安理得的越过她,扬长而去!

34第三十四章 镯子

[第5章第5卷]

第511节第三十四章

镯子

卫长嬴先端木芯淼一步回到殿中,拿帕子往眼上按了按,继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裴美娘望了望周围看没人注意,就悄悄问她:“跟端木妹妹讨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没有。”

裴美娘就叹气:“唉,其实有了咱们也不太好用吧?沈家如今就咱们两个在这里了,再减人,委实不好看了。”

卫长嬴小声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索性没找她。”

裴美娘既然断了偷懒的念头,就懒得再说这个问题了,反而牵挂起家里的儿子来:“柳儿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四房的嫡长子名舒柳,原因是因为柳树好活,不拘大江南北,连移栽都不用,春夏日折一枝在水边插上,过几日就生根发芽——四房实在是被孩子的身子骨儿闹怕了,如今既不求沈舒柳天资卓绝也不求他日后能够建立何等功业,且先平平安安的长大再说吧……

卫长嬴听了她这话嘴角微微一弯,沈舒柳如今才四个月,除了吃跟睡,偶尔哭闹下,还能做什么?

不过做了母亲的人,只要孩子不在跟前总是惦念着。卫长嬴心里也琢磨着光儿跟燮儿此刻是不是在淘气?沈舒燮年纪还小,照理是没到淘气的时候,但沈舒光是淘气得很,自从弟弟会得走路之后,这小子没少领着弟弟一起淘。

妯娌两个都想起了孩子,心思一散,这哭声便就低了下去。

因为很多诰命都被圣意体恤回家去了,此刻殿上人既少,一两个人哭声低落就能察觉的出来。跪在最前头的卫令月顿时就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

卫令月这时候还正当韶华,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出阁之后一直不大如意,还是因为前不久她的祖父景城侯卫崎身故、办丧事时走了水,祖母跟几个叔伯、堂兄弟姐妹全部葬身火中的噩耗传来,此刻年轻的面容上却已经出现了几道皱纹,望之有点触目惊心。

被她这么一看,卫长嬴跟裴美娘都识趣的住了声,重新拾起帕子放声大哭起来……

这日哭灵结束后,卫长嬴让裴美娘先行一步,自己却在宫门前等着端木芯淼,待她出来后,就上前道:“妹妹你跟我一同乘车吧,我有事要请教你。”

端木芯淼是跟她的嫂子——也就是沈家三小姐沈敛眉一起的,闻言沈敛眉就问是什么事。

卫长嬴随便找了个理由道:“这两日母亲跟六弟妹不是不太好吗?”

沈敛眉恍然道:“你要芯淼去太傅府给大伯母跟六弟妹看看?”她虽然没说什么,但看着神色疲惫的端木芯淼就露出些许担心。

毕竟端木芯淼如今也很累了,今儿去太傅府奔波,明早继续哭灵,委实伤元气。而苏夫人跟霍清泠的病,凭什么大夫去治也就是休养为主滋补为辅而已。

不过端木芯淼却是听出卫长嬴似有他意,看了她一眼,抿嘴道:“不打紧的,嫂子回家之后替我跟母亲说一声。”

沈敛眉见她自己答应了,苏夫人怎么说也是她伯母,待她也好,纵然心疼小姑子也不好拦着,只得叮嘱她一番,这才独自登车而去。

端木芯淼上了卫长嬴的马车,丝毫不见外的翻出车中暗格里的果脯、点心,又示意使女给她斟上参茶,一口气吃了一通,才擦着嘴角感慨:“亏得我大姐姐昨儿个晕了过去,不然今儿要怎么过?跪在那里已经够要命的了,还得哭上一整天……唉,好在我明儿就不去了,三嫂啊,你就自求多福吧!不过你身子向来好,想必跪上七日也没什么的。”

“我就想着你头一日过来露个脸,次日居然没告病?”卫长嬴拿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细声道,“原来你是有事要做?”目光就扫向她怀里,“可是……那个?我是真真没想到。”

端木芯淼把脸偏了偏,让她给自己继续擦着腮边的汗迹,懒洋洋的道:“想是没想到,可你不是亲自看到了吗?”

卫长嬴道:“你也发现我了?”

“喏,这个拿回去叫黄姑姑给你煎了吃罢,怎么煎怎么吃,黄姑姑是知道的。”端木芯淼眯起眼,道,“就只有哭灵这两天最方便把东西拿回来,可哭灵时那许多人看着,我哪能不防着不该看到的人乱盯梢?”

“……”卫长嬴想到那一路上明显之极的痕迹,颇为无语,道,“我还以为你是匆忙而去。”

端木芯淼嗤笑着道:“这么大的事情,再匆忙也得留好后手呀!”

“说的也是,我要是知道你是去取回这个的,我那一路上也会小心点了。”卫长嬴叹了口气,道,“只是东西是邓贵妃着人给你还回来的,为什么又是钟小仪呢?”

端木芯淼微微而笑,道:“皇后都倒了,贵妃若连个小仪都奈何不了,岂不是废物之极?”又说,“这样即使众人要从钟小仪追究下去,总归是往除华冷宫那儿找,横竖干不着贵妃什么事。这一位可还等着做皇太后呢!”

她有点好奇的看着卫长嬴,“三嫂你巴巴的在这里等着我,难道就为了这么几句话?”

“当然不是了。”卫长嬴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车厢里的人,因为哭灵需要体力,所以这两回进宫,卫长嬴都带了才回来的琴歌跟艳歌,此刻琴歌就轻轻掀起帘子观察了一番马车四周,朝卫长嬴点一点头。

卫长嬴这才低声问:“不是钟小仪戴着的?为什么圣上反而?而且后来检查的太医等人?”

“钟小仪先服了解药。”端木芯淼解释道,“太医只是拿起来看了那么会儿,何况一开始不知道钟小仪身上何物带毒,他们肯定也是隔着东西拿的。你说圣上么……想是钟小仪使了什么法子叫他一直接触着的罢?她毕竟是宠妃,再者她面圣前,圣上跟前的宫人也是查过她周身之物,才许入内的。说起来这老东西自知作孽太多,事事谨慎,否则谅他也活不到现在!”

卫长嬴沉吟道:“那几位太医会出事儿么?”

“照理来说不会。”端木芯淼不在意的道,“就算出了事,东西我都拿回来了,钟小仪也死了,谁敢赖上我?”

“我听你方才跟那宫人说到邓公子?”

端木芯淼勾唇一笑,道:“这就是不懂医道的下场——我跟贵妃说,我对邓宗麒下了极可怕的毒,什么一日日看着自己腐烂下去啊、什么求死亦不能啊、什么祸及子嗣啊……反正贵妃怕听什么我说什么。结果,她还真信了!”

卫长嬴一阵无语……

又听端木芯淼的笑容转为自嘲,道,“其实贵妃也未必是全信,不过她如今也没什么可靠的依靠了,自忖得罪不起我,索性装这个糊涂下台吧?”

“不管怎么说,如今是新君登基了。”卫长嬴沉默了一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端木芯淼朝她笑:“那又怎么样呢?先帝死了,我如今成了望门寡,霍沉渊死的那么刚烈,三嫂你说以我家的门楣,还能叫我再嫁吗?”

这话卫长嬴无法回答——实际上霍沉渊在赴死之前,是留下亲笔书信退婚的,霍家也没有让端木芯淼守一辈子的打算,所以一找到信,就派人到太师府去退亲。可锦绣端木这样的门第,未来女婿又是为义而死,怎么会答应呢?

因此端木芯淼几乎是注定要这么守上一辈子了。

而且她跟沈藏珠还不一样,沈藏珠总归是嫁出门过的,跟丈夫相处也好,即使没有子女,心里好歹有份回忆惦念着。端木芯淼本来对霍沉渊虽然不讨厌,但也没有很喜欢,现在门都没有过,就要替他守上一辈子寡,以她的性情能不抓狂就不错了。

也难怪,这次她会这么果断干脆的下手。

端木芯淼又冷笑:“其实我大姐姐昨儿个晕倒,才不是为了劳累,而是因为霍沉渊的事情,她觉得对不住我,进宫吊唁看到灵堂又想到霍沉渊,回去的路上才会承受不住晕过去的。”

蔡王太后自己就是深受丧夫之痛和丧夫之苦,而她不但与已故的蔡王恩爱和谐,两人还有一子。在这种情况下,她尚且过得心如死灰,再推测自己的胞妹——卫长嬴心想换了自己亲妹妹落到这种命运,自己都要替她担心的昏过去了,又何况是对守寡深有感触的蔡王太后?

接下来两人各思己事,都没有再说话。

到了太傅府,卫长嬴引端木芯淼去给苏夫人、霍清泠诊治,中间被苏夫人埋怨了一通,说她不该在这眼节骨上劳动端木芯淼。

但端木芯淼道:“明儿个我也告病不去了。”

苏夫人忙给她这直白的话圆场:“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这种天里哭灵着实很难撑得住。”

……把端木芯淼交给端木燕语去招待,卫长嬴又谢过端木燕语这一日帮自己照看两个儿子,这才带了他们回金桐院。

回去之后略问了他们今日在二房过的一切都好,卫长嬴就让乳母把两人哄走,叫了黄氏来商议:“姑姑说,我要不要再给芯淼些翡翠?”

黄氏诧异道:“少夫人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这几年咱们给端木八小姐的翡翠也不少了。”

“因为圣上就是被她设法送那对成品玉镯进宫去毒死的。”卫长嬴郑重的道,“那么多太医查了钟小仪身上的东西,可若非我今儿个亲眼看到宫人把这对镯子还给她,你说,咱们可听到半点有关这对镯子的风声?”

这简直就是杀人灭口的必备利器啊!还是可以不动声色反复使用的那种!

35第三十五章 儿女事

[第5章第5卷]

第512节第三十五章

儿女事

圣上大行,新帝登基。

但这改朝换代的新事儿,却未给司空府带进任何欢喜。

宋羽望知道消息之后,甚至病得更厉害了。

因为大夫叮嘱他不可见了风,病榻设在重重的罗帷之后。即使宋在田孝顺,日日亲自为他擦拭身体、更换里衣,又在内中焚起清淡绵长的香料,可卧病久了,宋羽望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上散发出陈腐酸臭的气息。

这种**朽坏的臭味,随年岁与病痛发出,是最名贵的香料也无法驱散与掩盖。

他的目光也日渐黯淡。

近来探望他的人,但凡见着他面容,已经是连祝他早日康复之类的话都不忍心说了,惟独道一句“善自珍重”而已。更多的话他们都说给宋在田听,这不仅仅是认为宋在田更有精神听他们的话,实际上都是认定了宋羽望已经拖不了多久、不如去安慰宋在田。

卧于榻上的人论年纪其实还算壮年,可气息微弱得犹如风中之烛,每一时都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但每个探望过的人都以为回去之后、甚至在路上就会收到宋家的丧讯,然而宋羽望这样拖着,却还是一天天的拖了下来。

那黯淡的眸子里分明有什么坚持,使他绝不甘心就这么撒手而去。

对于他的这种心情,众人都很能体谅。

比如说沈宣在哭灵结束后去探望他,回了太傅府,就跟苏夫人感慨:“化清纵然此刻到了大限,恐怕也难瞑目。”

苏夫人道:“这是自然的,宋家兄弟少,孙辈既少又小。偏偏如今豁县被流民占据,宋在疆跟宋在水兄妹都不能上京。化清若是一去,江南宋氏本宗在帝都可就只有宋在田一个人支撑了……照你所言,他近来憔悴得很,卫老夫人去年才走,若再添一重丧父之哀,却哪里撑得住?”

“心挂儿女啊!”沈宣叹息,“说来化清年岁与我仿佛,怎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文质彬彬。”苏夫人叹道,“再说天有不测风云,这种事情哪儿是年岁就能作准的?你看朝中多少老大人不是老当益壮吗?”

沈宣道:“只是他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是不肯说他为什么厌恶端木家,实在奇怪。”

“怕是什么不好说的地方?”苏夫人猜测道,“先前那端木无色无礼得很,兴许做了什么极忤逆、偏化清碍着长辈的身份又不方便说?”

大约是这个最可能了。

夫妇两个惋惜了一番宋羽望,就说回自己家的事情。沈宣就提起要把沈敛昆夫妇也打发到西凉去。

这个是从前就商量好了的,但现在苏夫人有其他的意见:“之前你打发明儿跟五房去西凉,无非是当时咱们家筹划着改天换日之事。那时候虽然西凉军已经到了京畿,但御林军人多势众,一旦事泄,或者先帝行什么酷烈之事,怕咱们本宗不慎之下会招致大祸。着他们去西凉,既是磨砺,也是给咱们本宗留点血脉。”

否则沈舒明赌输掉几千两银子,沈宣夫妇即使恨他不争气,小小年纪就往纨绔那儿走,但也不会恼怒到因此把他赶到西凉去。毕竟高门大户,生来锦衣玉食,出入前呼后拥,身边人多了,难免就会学坏。

既然发现了,教训一番,着其改正便是——就是沈藏厉这一代,十三四岁就染上吃喝嫖赌恶习的人又不是没有,这种事情沈宣夫妇根本就没很当回事,谁家孩子长大不走几回歪路呢?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苏夫人道,“先帝大行,新君登基,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既然如此,又何必叫他们去西凉受苦?再者如今京畿只剩两万兵马,再拨人护送他们,少了咱们不放心,多了咱们人手不够用——上次明儿他们去西凉,那还是苏家念着鱼荫的缘故给补了一批人。”

沈宣沉吟道:“但先前说了六房也要去西凉的。”

“此一时彼一时。”苏夫人劝道,“世道不平,咱们家的孩子,也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他们哪能为这点子小事存下罅隙呢?再说你也知道六媳娘家才发生的事情,那孩子如今跟她母亲一样整天浑浑噩噩的,这次哭灵又病了一场。她那歪歪倒倒的身子哪能经得住长途跋涉哟?他们新婚夫妇的,难为叫六媳留在帝都,打发昆儿一个人去西凉?昆儿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不像锋儿那么体贴妻子,没成亲之前就流连青楼的,这会子娶了妻,妻子却不在身边,哪能不纳人?到时候叫庶子生在嫡子前头,这不是给六房添事儿么?”

沈宣想想也是,就道:“既然这么着,便敲打昆儿一番,让他们留下来吧。”

虽然沈敛昆其后就被喊到父母跟前被狠狠训斥了一番——但知道不必去苦寒而无趣的西凉,还是让他又惊又喜,对于父亲跟嫡母提出的种种要求自然是满口子的答应下来,不过无论是沈宣夫妇还是沈敛昆自己都心里清楚,这些要求答应的快,可真正能做到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消息传到各房后,卫长嬴也替霍清泠松了口气,就像苏夫人说的那样,要是沈宣执意要把六房也赶到西凉去磨砺,以霍清泠现在的身体情况,那真的是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进退两难。

她跟黄氏庆幸了几句,就继续看信——信是娘家才送过来的,这种兵荒马乱、必经之路还要翻山走小路的情况下送来的信,必定是有要事。

所以卫长嬴希望能够把信快点看完好知道详情,但被两个儿子围着的母亲显然是很难专心做完此事的。

已经认得些字的沈舒光伸出双臂攀着她的手腕,硬把信拉低到他站着能够看到的地方,然后从信里挑自己认识的字大声朗读以邀称赞;还小的沈舒燮则抱着母亲的腿又蹦又跳,许是看到哥哥读的信有趣,他努力顺着卫长嬴的腿爬着——卫长嬴索性把他抱到膝上。

于是沈舒燮兴高采烈的“啊呜”一口咬在了信笺上,急得卫长嬴跟黄氏忙不迭的哄他松嘴……

最后好容易抢出来,已经被他口水濡.湿了好大一块不说,甚至有两个字都模糊了。

卫长嬴又气又急,就叫乳母:“把他们先带下去。”

这下子沈舒光立刻扁起了嘴,委屈万分的望着她,不住扯衣角。

而还小、完全不必要顾惜什么体面的沈舒燮,则非常果断的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毫不客气的朝母亲的衣襟上抹。

“……”卫长嬴只好把信交给黄氏,“姑姑你看完了告诉我吧。”抱起次子按捺住性.子,柔声哄了起来,间或还要摸一摸长子的头,夸他几句,免得他吃味。

好容易把这两个小祖宗哄得心满意足,终于大发慈悲肯放过她了——黄氏神情凝重的上来告诉卫长嬴:“凤州州城左近出现一股人数过万的盗匪,已经夺了两县。”

“什么?”卫长嬴吃惊道,“凤州乃是上州,这几年也算风调雨顺,怎么会?”

黄氏叹了口气:“据说是因为士族占据田产过多,租税又沉重,加上现在举国的例子,这才……”

卫长嬴诧异道:“不是打从前年起,祖父祖母就令族里田产都减租税了?”卫家是凤州最大的士族,族产占了全州十之六七。照理来说,既然卫家减了租税,那等于全州都受惠了。

“族人大抵阳奉阴违。”黄氏苦笑,“那时候大老爷身子还没全好,阀主跟老夫人心思都放在了大老爷身上。后来大老爷痊愈了,但时局又乱了。未久,阀主又伤了足……等发现时,盗匪已经成了气候。”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家里打算怎么办?”

“老夫人将私兵临时交给莫彬蔚,倒是夺回了一县,大大震慑了那些盗匪。但夺回来的县没人坐镇,莫彬蔚一退军,又被占了去。”

“族里怎会无人可用到这地步?”卫长嬴不禁愕然,她想了想,道,“卫青族兄呢?”

黄氏道:“老夫人说,不仅仅是无将可用,兵力也不够。如今这世道还不知道要乱多久,自要谨慎着兵力不可损耗过度。毕竟州城是最重要的。”瑞羽堂老老小小可都在凤州州城里啊!

卫长嬴紧紧蹙起眉来,不禁喃喃道:“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老夫人说,咱们家藏粮不菲,瑞羽堂中又有许多井水,如今还有莫彬蔚为将,单守州城应该没问题。”黄氏道,“老夫人写信来倒不是为了求助,而是让您放心娘家——虽然凤州那儿也大乱了,可只要有老夫人在,都不必您操心呢!”

顿了一顿,黄氏又道,“老夫人听说您有了两位孙公子,欢喜得很,却遗憾道路阻隔,四孙公子的礼是暂时没法送来了。不过闻说您跟公子都好,老夫人也就放心了。”

卫长嬴听明白祖母的意思了——宋老夫人千里迢迢送这一封信来,完全是怕自己听说凤州不靖之后,撺掇纠缠丈夫或公公出兵相救,以至于与夫家发生争执,从而影响了跟夫家之间的和睦。

她心头一酸,道:“都什么时候了,祖母还要这样为我操心。”

“为亲生骨肉忙啊,听着累,其实也是福气,少夫人您如今可不是最有体会了吗?”黄氏微微笑着道,目光就看向门外——才被带下去的沈舒光正拉着弟弟大呼小叫着,在廊上噔噔噔的跑来又跑去,吵得人对面说话都快听不见了,两个孩子却自得其乐得很。

卫长嬴被这话说得愁绪大减,苦笑着道:“我如今倒是很希望夫君他能早日回来,也叫他看看这两个宝贝。”

沈藏锋去年领兵赶往燕州的时候,沈舒燮才满周,还只是勉强能走几步、偶尔说几个词,远不及如今走跑稳当,纵然沈舒光起头,他跟着也闹不起来。但现在这次子已经三岁了,实际上也满了一岁半,跟着沈舒光这个调皮的兄长,两个孩子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闹得卫长嬴头疼起来,就开始怀念丈夫在时,只一个眼神就镇住长子的光景。

36第三十六章 东胡兵败

[第5章第5卷]

第513节第三十六章

东胡兵败

燕州。

沈藏锋巡视营地毕,回到守将府。才在书房里坐下,尚未批完一份公文,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书房的门就被砰砰拍响——沈藏锋微一点头,沈叠过去开了门,就见苏秀茗跟前的老仆苏饮水满头是汗的跨了进来,匆匆道:“三公子,老爷请您赶紧去正堂议事!”

苏秀茗是苏秀葳领那两万西凉军前往东胡驰援之后,帝都大佬担心沈藏锋年轻,在这眼节骨上坐镇一城、又是重要城池会有疏忽的地方,所以二月里就派了苏秀茗过来辅佐他。而这苏饮水是苏家家生子,倚老卖老一点说,沈藏锋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人向来稳重,否则苏秀茗前来燕州时只带了仅仅一名老仆,也不会从众多家生子里择了他。

此刻苏饮水居然如此慌张,沈藏锋心中不觉一沉,他放下朱笔,一边起身一边问:“可是东胡有消息?”

果然苏饮水微微哆嗦着嘴唇,简短道:“闻说刘家大败。”

“啊!”沈叠猝然不防,不由低呼出声!

“……戎人虽然号称三十万,然而据之前探马回报,最多也就是二十四五万而已。东胡兵马是其双倍有余,更占据守城之利,如何会得大败?!莫不是信报有误?”

沈藏锋匆匆赶到正堂时,恰好听见一名部将语气急促、甚至是气急败坏的高声问道。

这名部将名叫刘溪,是刘家旁支,攻燕州的东胡军原本的副将。燕州告破之后,一部分东胡军返回东胡守家,刘溪则留了下来,替刘家盯好了燕州的辎重——之前燕州叛乱,刘家实在是吃够了苦头了,即使知道苏秀茗跟沈藏锋都不会在戎人进犯时对东胡辎重动什么手脚,但不留个自己人在这里怎么都不放心。

如今的燕州城里,就是这刘溪跟沈藏锋舅甥当家。

想来是因为刘溪是刘家人的身份,所以苏秀茗先告诉了他,他来的也更急,却是比沈藏锋还早到一步。

“原本自是不会大败,”堂外守着苏秀茗的亲卫,但这眼节骨上也没什么先行禀告不禀告的了,沈藏锋径自入内,却见堂上苏秀茗脸色铁青,目中含怒。

不过他这怒,倒也不是因为刘溪情急之下的态度无礼,“但八万役夫造反,如之奈何?”

“什么?!”刘溪惊呼出声,包括刚刚进门的沈藏锋也愕然止步!

沈藏锋定了定神,急问:“役夫如何会反?”

燕州跟东胡虽然是相邻,但要把州城的辎重运送到东胡各处,尤其是在戎人大举进犯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所用的役夫数量也是极为庞大的。因为东胡青壮男子几乎都被征入行伍,这役夫一般都是从邻近的幽燕两州抽调。

这一次由于情况紧急,甚至还从与幽州接壤的信州、以及凤州北部等地临时征集了一批人手服役。

虽然说此举让民间民怨更大,但总比被戎人打进来的好。

而且为了防止役夫造反,这些人一来从不给吃饱,二来更不给武器,却要他们时刻服着沉重的徭役,几乎略有歇息的光景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休憩。饶是如此,也还有士卒时刻盯牢——所有这些就是为了一旦他们闹事,可以轻松派兵镇压下去!

苏秀茗嘿然道:“信州的事情不知道被什么人传到了东胡,信州役夫要求回乡护卫妻儿家小。这些人还没安抚下去,其余地方的役夫也被鼓噪,一起要求返乡,刘家杀了为首几个闹事的,结果当时场面平息了下去。但半夜里,信州役夫猝然作乱,杀了刘家监督他们的士卒,抢了马匹兵刃,逃遁往信州!若只这样倒也没什么,但这些无耻刁民临走之前,竟将原本需要他们在三日之内送至前线的辎重一烧了之!”

信州的事情是这样的:此州靠海,且海产丰富,所以州中大半人口都临海而居。而四月里,海上起了飓风,挟起惊涛巨浪,自州南到州北几乎是一路横扫,差不多数日之间,从一个本来还可以勉强度日的中州,变成十室九空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甚至连州衙都未能幸免。

不仅仅如此,灾害过后,照理来说应该是朝廷或官府赈灾、免除劳役赋税,以休养民力。但四月的时候先帝还在为他的奉慈水殿不能重建、只能修座涵远楼委屈着呢,哪里会理会信州人的生死?

所以信州哀鸿遍野竟是没人管。

因为州衙在飓风中被毁坏,州官被倒塌的屋子活埋而死,剩下的官吏家小也各有遭殃,顾自己都来不及,谁耐烦去管百姓?

这样整个信州群龙无首,乱成了一团!在这种情况下,州中一些从前的浪荡子、无赖之类,就聚集起来趁火打劫——原本他们还忌惮着官府,但试探着搜刮财货强掳民女几次下来,不见官府中人干涉,胆子就越来越大——而且正月里戎人大举进犯,大部分信州青壮都被征调到东胡担任劳役,寻常黎庶没了当家男人的撑腰与保护,在这些人手底下根本就是毫无还手的余地!

当然信州的事情虽然没人管,但东胡也是知道的。可那时候戎人已经兵临城下,为了不乱了军心,影响大局,东胡就下令把这消息向信州役夫隐瞒下来。

但瞒了几个月,如今到底被戳破了。

本来这些人奔波数百里,辞别家眷,赶到苦寒的东胡服役就是很不情愿的。委实是惧怕朝廷刑罚以及戎人攻入中原之后屠戮黎民,他们也未必逃得了。这才咬牙苦忍着。

但现在戎人还没打进来呢,自己家小先遭天劫,又被乡里恶霸祸害,他们岂能不挂心?戎人打进来,横竖还有东胡、燕州、幽州才到信州。可现在不回去看看,怕是往后都没机会了!

除了信州之外,其他州里虽然没落到信州这么惨烈,可也都不怎么太平。被信州役夫的例子所惊,即使东胡告诉他们遭遇天灾的只有信州一地,然而人心里既然生了怀疑,听什么都不可靠——官府能骗信州役夫,就不能骗他们吗?不回乡去亲眼看看,终究不放心啊!

役夫们要回家。

但东胡怎么可能放人?

边境上,东胡军正跟戎人拼得死去活来,这时候辎重再出点问题,一个不好就是全局崩溃!而且,一旦东胡军人手不够,这些役夫亦能临时被发放武器、由督战队赶上战场暂作抵挡,免得一下子出现破口让戎人长驱直入——总而言之东胡是绝对不肯也不能放人的。

“前线士卒本与戎人杀得艰苦万分,再加上空腹无食,焉能不败?”苏秀茗此刻身为燕州统帅,从他的立场上,自然无暇去体恤信州役夫的心情,却深觉这些人不顾大局,简直就是国之罪人,此刻大致说完经过,便森然道,“从东胡回信州,必然经过我燕州,刘溪,你率东胡军一万,往必经之路上设伏,务必全歼逃役!枭其首、裂其肢,传入东胡,以警效尤!”

现在在东胡服役的役夫还有好几十万,如果都跟信州役夫学,那这仗也不要打了。

刘溪早在听说信州役夫杀戮士卒、并导致东胡大败时就恨得双目赤红,即使苏秀茗不这么下令,他也必然要请命前去追剿,如今闻令,自是毫无二话。

苏秀茗又道:“逃跑的役夫虽然有数万,但皆是乌合之众,即使从士卒那里抢到些许马匹兵器,想来也不足与尔等精锐可比。但如今兵力吃紧,此战务必速战速决,我给你五日!五日之后,不拘战果如何,都须回来禀告!”

刘溪却道:“大将军,东胡既然战败,末将想在剿灭信州役夫之后,驰援东胡!”

“……”苏秀茗思索良久,方道,“燕州重地,单靠两万西凉军戍卫太过单薄。而且你只领一万东胡军驰援想来用处不大,如今新帝登基,恐怕东胡兵败的消息传入帝都,御林军当有所动作。”

“但末将闻说御林军积弱……”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玄甲卫!”苏秀茗摇了摇头,神情凝重的道,“此事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

见刘溪还有纠缠的意思,苏秀茗皱起眉,索性道,“莫非你想以身相试军法么!”

打发走刘溪,只剩了亲生舅甥两人,也恢复了私下的称呼。苏秀茗心事重重的对外甥道:“刘家如今丢失了近半重镇,纵然御林军派玄甲卫驰援,恐怕也于事无补呵!”

沈藏锋皱眉道:“玄甲卫号称精锐,然而也只是针对御林军中而言。不管顾孝德训练他们多么精心与苛刻,终究帝都惯来承平,这些人根本没上过战场,岂能与边军比?”

但他又说,“不过御林军人数不少。”

“人数虽多,军纪松弛甲胄败坏,比乌合之众胜过也有限。”苏秀茗叹了口气,“方才当着刘溪的面我不方便说——若东胡守不住,帝都必然告急!咱们的亲眷都在帝都,那里的三十万御林军,叫我来说,那只能看看而已,就靠你家两万西凉军怕也很难周全士族。如果这样的话,咱们可不能继续守这里。”

谁都知道燕州有多么难打,就算之前苏秀茗跟沈藏锋有莫彬蔚做内应,也打得艰难万分。虽然城中辎重很惹眼,但跟大魏帝都中的如云贵胄、巍峨帝阙比起来,就很浮云了。戎人又不傻,只要拿下东胡,下一步必然是直取帝都。对燕州,只会围而不攻。

“若东胡当真守不住,我等自要返回帝都拱卫亲眷。”沈藏锋沉吟道,“只是燕州若是就这么放弃了,幽、信、凤三州顿失藩篱,怕是生灵涂炭之局!莫如先观望数日,等探马打听详细消息?”

苏秀茗手拈胡须,思索片刻,道:“这样也好。”

不过他说是这么说,等沈藏锋一走,就叫进苏饮水:“你去挑两个没跟锋儿照过面、身手好的侍卫来。”

苏饮水应了一声,又听苏秀茗吩咐道,“然后寻个机会把锋儿砍了……记得不要砍要害,但也不要太轻,务必让他当场昏迷、数日之内无法视事!”

苏饮水顿时吓了一跳:“老爷?!”

“这孩子还是心软了点。”苏秀茗嘿然道,“东胡一旦守不住,戎人入中原已成定局。他不忍心幽燕等州沦落又如何?那可是号称三十万、实际也有二十余万的戎人,我青州军一时三刻到不了帝都,御林军且不能说派多少用场,终究是皇家禁军,头一个要保的是皇室,而不是咱们士族!咱们这几家可全只能指望西凉军用心!岂能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

他哼道,“我也不是全然不管这几州的人,方才特意扣了刘溪不许他驰援东胡,就是留他下来守燕州的。至于守得住守不住,那就看这几州人的命了。总之趁刘溪现在去追杀信州役夫,咱们把刺客潜入燕州的事情闹大些,到时候我跟锋儿一倒,你记得交代亲卫,着他们大闹一场,立刻召集全军护送我跟锋儿回帝都!”

又说,“千万记得要强调我们都人事不省、危在旦夕,否则弃城逃跑之事,委实有损家声!”

37第三十七章 逆转

[第5章第5卷]

第514节第三十七章

逆转

不过苏秀茗这一番计划却落了空。

倒不是被谁识破或阻止,而是因为他安排的人还没找到机会对沈藏锋下手,东胡局势骤然来了个大逆转!

戎人几乎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差不多两天不到就全军撤出东胡境内、胆子大的东胡军甚至追逐其后斩杀百里都不见戎人回头反抗。所有的戎人都跟疯了一样撒丫子的朝他们的王帐跑去!

这消息初传到帝都与燕州时没人相信——一直到三日后派出的探马口风一致,众人才如梦初醒,而这时候戎人退兵的缘故也被打听到了:戎人招了上天震怒。

当然这是戎人自己的认为,实际上因为恰好有两万西凉军驰援东胡,大魏倒比戎人更清楚这场上天震怒的缘故。

因为类似的事情几十年前在秋狄发生过一次,这回到东胡作战的西凉军士卒里,恰好有人听自己的长辈说过——在草原上的牧草中,偶尔会出现一种形状与大部分牧草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毒草。只有把草丛拨开、露出贴近根部的草茎才能辨别异常。这种草严格说来其实对人来说毒性不是很大,但对牲畜却很要命。

它不会立刻致死,误食的牲畜往往会因为出现致幻、过于兴奋,会在草原上疯跑,冲撞、攻击同类,一直闹腾到死为止。这中间若是上去阻拦,即使是平常温驯的绵羊也会拼死反抗。基本上,牲畜一旦误食的话,是来不及救助的。

尤其胡人的医术就那么回事。

这种牧草因为对牲畜的伤害极大,误食之后的牲畜又显得格外可怕,所以牧民们忌惮恐惧之下,为它起名为魔降草,意为恶魔降临。

好在这魔降草出现的比较少,也无法种植。否则魏人早就利用起来了。

而它每次出现,往往都会给牲畜带来极大的损害。牧民便认为它的出现意味着天罚,是上天的震怒。

从前狄人是这样,现在戎人也如此。

按照戎人的规矩,招了天罚是要全族返回王帐,行祭天大典以求上天宽恕的。

而且这大典还不能推迟,越快举行越好,否则会有合族倾覆的危险。

也难怪戎人会不顾战场上的大好局势,匆匆退去了。

魔降草这次等于是救了东胡一把,也让刘家得了喘息之机,趁这机会处置役夫之事,巩固城塞。

但最占便宜的绝对不是刘家,而是新帝申博。

因为戎人是在正月里进犯的,那时候先帝还在。而现在新帝登基不几日,戎人就自行退去了。

这在常人眼里,自然是先帝昏庸残暴,得罪上天,招得戎人进犯,从而给大魏带来了这场兵祸;谢天谢地的是这个昏君死的及时,如今新登基的这一位看来颇得天眷,所以才会一登基就消弭兵燹嘛!

由于这样的议论,申博在民间威望大涨,甚至好几处民变都因这般议论,认为大魏可能出现中兴之象,竟就这么平静了下去。

本来申博登基之前就心里有数,他年轻,根基不深,太子之位也是自己那皇兄申寻作孽太过,惹了士族震怒,加上先帝那会年纪大了,自己恰好设法留在帝都,占了经常在先帝跟前出入颇得喜爱的优势——更不能忽略的是卫新咏为他的筹划,似乎背后还有司空宋羽望的手笔。

总而言之,士族成全了他。

所以申博知道自己便是做了皇帝,对于大魏诸事,能够做主的地方也不会太多。

他本来也做好了处处对士族妥协的准备。

毕竟申博当初争这个皇位,最主要的还是想替生母周宝林报仇。

而他登基之后不几日,冷宫里的废后顾氏便“暴毙”了;衡王申寻是当年一到封地就称了病,如今这理由恰好用上,一时间召不回来;但清欣郡主申宝就在帝都,申博给这个嫡妹按了一个不孝先帝的罪名,削了封号与郡主之位,因为太师端木醒出人意料的为申宝说情,申博才没接下去折磨这个嫡妹,而是把她赶出宫外自生自灭了事——继而又找借口赐死顾孝德,连贬了洪州顾氏数名大臣,再将母族溪林周氏狠狠敲打了一番,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恰在这时,朝野充满了他乃是上天注定的“中兴之主”的呼声,申博岂能不动心?

原本事事与太师等人商议着来、以太师等人意见为主,渐渐的就变成了申博也偶尔会坚持己见。

太师这班人年纪大了,见惯世情,申博的变化哪里还不知道?

他们当初之所以会齐心协力恭送先帝大行,不就是因为先帝越来越不听话、也越来越胡闹了吗?结果现在这新帝登基才几天就不乖了……根据先帝最后一段辰光的丧心病狂来看,太师等人密议时一直认为,绝对不能继续再惯着这位!

这么着,朝中顿时就微妙了起来。

这一微妙,申博立刻就觉得了束手束脚。

他才品尝完终于从顾氏母子的威胁里脱离并且成为顾氏母子的威胁的畅快,结果还没畅快两天,就重新感觉到了当年顾氏还是皇后、兄长衡王储位稳固时的束缚与沉重——申博顿时就不高兴了。

私下的时候,不时长吁短叹,忧愁大权旁落,自己犹如傀儡。

而太师等人知道这个消息后也不开心,便连同言官纷纷进言,道是先帝才大行,新君登基,自当好生为先帝守孝才好。至于国事,他们体恤圣上您如今正在极度的悲痛里,一准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看的,所以就给您代劳了,万请圣上千万不要担心。

……不担心才怪!

申博想方设法的夺着权,几乎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奈何一来他年纪轻,手腕在一班老臣眼里还稚嫩的很;二来他如今根本没什么得用的心腹——之前撺掇跟最先支持他登基的卫新咏与宋羽望双双病倒,所谓独木难支,哪儿是群臣的对手?

倒也不是没有忠心臣子建议还政给申博。

不管哪朝哪代,总归有那么一群人,死抱着祖宗家法不肯放,坚持着最古老迂腐的礼仪与制度……嗯,大魏也一样。

只是正当政的人却不这么想,这些人虽然一再上表请求圣上亲政,但太师等人总能够找出种种理由拒绝或拖延——申博对先帝的怨念又深了一层,若不是先帝昏庸,将卫煜这等德高望重、连太师这些人都不敢轻慢的肱骨之臣以酷刑处死,如今卫煜若在,必定也会提议让自己亲政。

而以卫煜的身份与资历,他开了这个口,太师也不可能装做没听见。

哪里会得像现在这样,领头要求太师还政、让圣上亲政的大臣虽然贵为从二品之尚书左仆射,然而资历、能力在太师跟前都不够看,要不是念着此人出身江南宋氏旁支、论辈分还是宋羽望的族叔,恐怕太师早就出言将他贬到外地去了。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前人作孽,后人也灾殃。

申博心里愁烦,不免就疑心起了卫新咏跟宋羽望一起病倒的事情来:“宋司空人就在帝都,而且几年前就病过一次,这次据说是痼疾发作。朝中、边疆发生这许多大事都没见他露面,多半是真的病了。但卫新咏正当年轻,看着也不像是会轻易久病之人!他是真的病倒在凤州来不了帝都,还是……故意称病?”

既然想到卫新咏可能是故意称病这里,申博就又想到了卫郑鸿:“是了,这卫郑鸿,乃是常山公之嫡长子,若非他先天不足,长年缠绵病榻,早就与宋羽望一般,接手瑞羽堂了。但他痊愈之后,几次号称将要出仕,却至今还在凤州祖居!”

“若是为了养望,此人早年卧病之际就因风仪谈吐,在阀阅之中有着不小的名声。而且他卧病多年,蹉跎了许多岁月,这时候正该奋起直追才是!之所以还留在瑞羽堂里,显然是觉着我大魏已日薄西山,存了观望之心!”

想到此处,申薄心中好一阵恚怒!

“如今这卫新咏怕也是如此!他先前撺掇着我登基,想赚个从龙之功!结果跟着戎人进犯,他怕了,以为大魏时日无多,借着燕州城破,就躲去了凤州——不然哪里这么巧,乱军偏偏把他裹挟到凤州附近、他偏偏这时候病倒,偏偏他的下属把他往凤州送而不是送回帝都?!”

“这些士族当真是没有一个可信!”申博心下感慨,“只是如今却奈何不了他们,堂堂天子竟受制于这些小人,真是时运不济、徒呼奈何?不过,这次戎人居然退了兵,莫非那霍沉渊胡说八道,我大魏国祚尚存?而且……应在朕的身上?”

他私下里翻来覆去的这么想着,越想心越热,越发坚定了中兴大魏的念头。

可是申博还没想要要怎么个中兴法时,几份急件却又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打击——泽州陷落!

大魏的外患,向来都在北疆跟西面。

南方的暹罗虽然偶尔也会进犯,但向比戎、狄,一直都闹不出大动静。

可以说,在之前,即使是青州军被打得再措手不及的光景,也从来没发生过州城陷落的情况。

这消息传来之后,不只刚刚被天降中兴之主征兆鼓舞的朝野上下懵了,也俨然是给自认为得了天命的申博一盆凉水。

冰冰凉,透心凉的那一种。

38第三十八章 梦见散

[第5章第5卷]

第515节第三十八章

梦见散

“清欣公主在蔡王太后那儿?”夏日的午后,金桐院的小书房帘幕低垂,屋子四角的冰鉴里湃着瓜果,散发出清新的香味。卫长嬴好不容易跟乳母一起把两个儿子都哄去睡了,才有功夫跟端木芯淼单独一晤,这时候她拈着棋子暂时不落,一面打量着棋路,一面带着些惊讶道,“闻说,之前太师曾为她说过情,我还以为是太师怜恤她年幼,原来是你的缘故?”

端木芯淼道:“她如今可不是公主了,连封号带郡主衔都叫新君给削了去,现下伺候她的人都只能称她做申小姐——祖父因为顾孝德先前所为,将洪州顾氏恨了个半死,怎么可能帮顾皇后的女儿说话?”她待卫长嬴下了子,也拈着棋子苦思起来,随口道,“三嫂你看,我这个人,就是心肠软。”

“……你不说我还这么想一想,你一这么说,我就觉得这事儿一准有内情。”卫长嬴端起手边的乌梅饮呷了一口,道,“你莫忘记这位申小姐本来至少是郡主的。”要不是端木芯淼弑君,兴许先帝至今还在呢?

端木芯淼扑哧一笑,道:“喂,我可是你小姑子,你怎么一点体面也不给我留的?你这样做嫂子,就不怕我去义母跟前告你的状?”

卫长嬴笑道:“你要我留体面,又何必提这事?”轮到她了,她拿棋子在案上轻轻敲了敲,道,“说罢,你今儿来寻我,是不是跟这位申小姐有关?”

端木芯淼转着自己跟前的描金粉彩春桃带露茶碗,道:“我想再去西凉一趟,想寻你探一探沈家最近可有没有这样的机会?若是有,我再去磨义母。”

“西凉?”卫长嬴意外道,“你怎么又要去那儿?如今这兵荒马乱的。”

“如今哪里不兵荒马乱呢?”端木芯淼叹道,“我祖父说,就算是帝都,大约也就能太平这么些日子而已。民变、异族,迟早会把帝都这里这点子太平也卷进去的。倒是西凉才把狄人杀得元气大伤,反而更太平吧?”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道:“你是为了这个想去西凉?但即使西凉城如今是太平的,可是此去西凉这一路上却很不太平啊!而且你晕车晕得那么厉害,上回你不是发誓说这辈子都不出远门了吗?”

“上回发的誓,哪里能当真?”端木芯淼轻描淡写的道,“兴头上说说而已,都已经过去了。”

“……”卫长嬴无语的看着她,道,“那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去西凉?”

端木芯淼沉吟道:“也不全是……其实,我是想去找师父。”

“季神医他们是没赶上机会,不然反而是要往帝都来的。”卫长嬴提醒道,“你这会跑过去可不巧啊。”

“新得了半张方子怪有意思的,只是我也不知道真假,还是得请师父过目了才好作准。”端木芯淼拿手指点着腮,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过其实这个也只是理由之一。归根到底是如今这家里……或者说这帝都我实在有点待不下去。”

卫长嬴怔道:“难道你继母……”

“她虽然是继母,待我向来是很好的。”端木芯淼摇了摇头,道,“如今就坏在了这个好字上——霍沉渊的自尽,老实说我虽然很是恼怒,但也没有非常的伤心。三嫂你是知道的,我对他不讨厌,可也远没有到刻骨铭心的地步。从前我随师父学医时,就起过这辈子不嫁人的想法,那时候家里人……之后我四叔去西凉,把我带回来,祖父跟父亲他们轮流的劝,大姐姐与继母也是苦口婆心的说。再加上我想着出阁之后有嫁妆在手,凡事都自在。所以才应了大姐姐跟继母选的人。但现在她们两个都觉得十万分的对我不住。”

她蹙起眉,低声道,“本来我是把申宝安置在我从前住的别院里的,我大姐姐知道后,就打发人力劝要把她接到蔡王府去照顾,甚至连原因都没问。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选人不慎,害了我一辈子,心里愧疚,如今是想方设法的想替我做点事儿。而继母呢,本来她对我虽然好,但也不失长辈的态度的,如今简直就是事事觑着我的脸色来——你说我又没有怪她们,她们却一个个这样对我,我能过得舒服么?”

卫长嬴叹息道:“你自己也许不在乎这辈子都不能再嫁人了。但你大姐姐跟你继母肯定不这么想,其实连我都觉得霍沉渊太过冲动,连累了你一辈子。又何况是她们呢?”

端木芯淼道:“横竖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我是想着索性去西凉避上些日子吧,过上几年恐怕她们也能想开点。”

“但现在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卫长嬴并不认为蔡王太后跟周月光对端木芯淼的愧疚会在几年之后变淡——到那时候看着跟端木芯淼年岁仿佛的其他人膝下子女成行,夫妻恩爱,端木芯淼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恐怕会更难受。但现在难受的显然不只是这两位,端木芯淼同样不好过,既然她提出来要避一避,那么即使对于蔡王太后与周月光来说相别几年仍旧怀愧在心,但对于端木芯淼来说至少会好过点吧。

所以她认真考虑了下端木芯淼的这个打算,却遗憾的道,“接下来西凉军陆续从西凉进入中原倒是更有可能。这边照理来说是不会派大队人马折回去的,如今这世道,没有大队人马护送,诸事难料。”

端木芯淼听了这话微微叹息,道:“这样啊?那我就不跟义母提了,否则义母去告诉了我继母她们,怕是她们又要惶恐一番。”

显然蔡王太后与周月光因为替她选了霍沉渊为婿的这份歉疚,此刻俨然是惊弓之鸟一样的不能安稳。

而端木芯淼的不安稳,其实大抵是来自她们的这种不安稳。

卫长嬴见她神情扫兴,想了想,就道:“你还没说做什么要收留申宝?我记得你跟她之前也不熟悉的,而且如今新君摆明了态度,之前太师说情也还罢了。她被赶出宫,连她的外家顾家、还有做了顾家媳妇的临川公主都当作不知道,你却安置起了她,未免要叫新君不喜。担这么大的干系,不可能没有内情吧?”

端木芯淼勾唇一笑,道:“顾皇后……哦,废后顾氏之前与我做了一个交易,就是我这回想去西凉找师父看的那半张方子。她把另外半张打发安氏等心腹带出宫,天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得替她把女儿好好的照料上二十年,二十年之后若申宝过的还不错,安氏等人自会过来找我,给我剩下的半张方子。”

“什么方子值得你这样承诺?”卫长嬴意外道,“照料申宝二十年,这担子可不轻!不说新君对她的迁怒了,就说凭她那副国色天香的姿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那就是怀璧之罪啊!”

她们两个进小书房之前,因为打算肆无忌惮的说上会话,就吩咐过不许人打扰,更不许人在附近。以卫长嬴如今对金桐院的掌控,这命令想来没人敢违背的。但端木芯淼居然还是蹑手蹑脚的跑到门窗边悄悄开了条缝张望过,确认无人,这才溜回卫长嬴身边,紧紧贴着她的耳朵,小声的、一字字道:“梦、见、散!”

卫长嬴“呀”了一声——微微变色道:“莫不是大赫景英年间徐妃弄出来的那个?”

“要不是这个方子,我哪能答应这么离谱的要求?这乱七八糟的时候,我顾自己都来不及呢!”端木芯淼眯着眼,道。

大魏之前的朝代是大赫,不过大赫命短得紧,国祚仅仅五十七年。

这景英帝就是大赫第三任皇帝,他的祖父是赫太祖,南征北战几十年,辛辛苦苦打得天下,却没坐满一年就大行了;反而是他父亲宁祥帝,作为赫太祖的长子,登基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居然还是足足坐了近三十年帝位,让景英帝等得好不焦急。大概是等太久了,好容易登了基,景英帝完全无心政事,全心全意沉迷于声色享受。

所以景英帝时后宫争斗激烈也不稀奇了。

其中最激烈的就是冯皇后与徐妃的后位之争以及两人为了儿子的储位之争——甚至闹到两人都有子嗣被对方谋害的地步。

但景英年间后宫之争最耸人听闻的却是徐妃将冯皇后之子剖脑取髓、割脉取血,做成一味密药,名曰“梦见散”。

据说徐妃就是靠这“梦见散”,生生逆转了自己本已盛极而衰的姿容,恢复成初侍景英帝时的娇俏艳丽。再加上她侍奉景英帝多年,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从而反将比她更年轻的冯皇后压倒,以至于之前凭借年轻美貌夺走了徐妃后位的冯皇后逐渐失宠不说,最后竟落个被徐妃活活气死的下场。

但徐妃为了报复自己次子被冯皇后谋害之仇,在冯皇后病重之际前去探望,故意说出冯后长子之死何等惨烈、以及冯后数年前从徐妃处所得并使用的脂粉其实就是用冯后之子的血与脑髓所制,将冯后气死——却也因此被躲在床下的冯皇后幼子听到了真相并揭露。

不过后来景英帝向徐妃追查这“梦见散”未果不说,徐妃之子登基后,曾经大肆搜查宫闱,虽然假借了其他名义,然而当时坊间有传言,其实就是在找“梦见散”的方子。

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徐妃没把这张方子交给自己的儿孙。

而这世界上,又有谁不恋慕正好年华的青春?

即使这道方子在传闻里异常残忍,需要鲜活幼童的脑髓与鲜血为药引。但若能换来自己迟暮之后的再一次青春年少,这世上下得了人狠手的人太多了。

然而一直到大赫亡国,这“梦见散”的方子,竟也只在传闻里,始终没有被找出来。

却不想,废后顾氏手中居然有?!

卫长嬴一瞬间想到顾氏年近半百却娇艳犹如三春花月的容貌——难道这才是这位一度宠冠后宫的皇后青春不老的缘故、而不是单纯的精心保养?

39第三十九章 一家有女百家求

[第5章第5卷]

第516节第三十九章

一家有女百家求

卫长嬴惊诧的问:“大赫一朝都没寻到,怎么会叫顾氏得了去?难道当年竟落在了顾家手里吗?可我记得那时候顾家应该没有什么人与徐妃亲近吧?”

徐家在大赫那时候还是一个在朝在野都颇有影响力的世家,但大赫亡国时,因为力保跟徐家有血脉关系的大赫皇孙在南方建立小朝廷,小朝廷覆灭后。徐家上下几乎被魏高祖屠戮一空……自此退出了大魏一朝的望族之列。

但在徐家得势那几年,虽然跟如今的这些士族祖上大抵都有来往或婚姻,然而却不曾听说跟顾家特别的亲近的。

何况对于徐妃来说,再亲近,难道还能亲近得过亲生骨血?

端木芯淼不这么认为:“应该不是顾家。你想本朝初年的时候,洪州顾氏有位顾贵妃不也是年老色衰之后失宠,郁郁而终?若是顾家在前朝时候就得了这方子,怎会不给她用?”

“这种方子,也不是可以随便用的吧?”卫长嬴轻轻蹙起眉,道,“你想‘梦见散’的事情,咱们这些人家都是听说过的,算不得什么秘密。这种密药,私下里配制也就算了,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可不是小事!尤其是咱们做臣子的用,叫君上晓得,指不定什么时候……大赫的景英皇帝跟咱们才大行的那位先帝,那都是沉迷酒色之人。他们只求解语鲜花陪伴在侧,不在乎青史评价。但逢着明君,为了圣誉也不可能准许后妃为了邀宠这么做的。”

“这些都是小事。”端木芯淼对方子本身的兴趣,远远大过废后顾氏是怎么弄到这个方子的,她不在意的道,“我倒是好奇,这‘梦见散’为何有能使人返老还童之效?按照药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史书上有关景英帝之徐妃的记载,却是确实的。假如史官没有篡改或者被蒙蔽的话,那么这个方子,可能是古往今来最玄奇的方子之一了。相比之下,看顾申宝二十年的代价却也不算太过分。”

卫长嬴若有所思道:“当真是‘梦见散’,而且又确实有史书记载里的那般效果,倒也罢了。只是史书上说,徐妃是年老色衰之后,使用此药之后恢复青春的。但废后顾氏似乎从青春时候就一直维持着盛颜妙姿,一直到被废弃前才露出少许老态吧?否则,即使她之前不说,旁人也要猜到‘梦见散’上去。”

“这倒也不能说明一定是假的。因为史书记载,徐妃是年老色衰之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求了这么个方子来,所以才回返老还童。但顾氏若是早在少年时候就得到了这个方子,从那时候用,兴许就是一直保持着少女般的容貌呢?”

端木芯淼道,“‘梦见散’因为除了记载中的徐妃之外,没人见过,所以也无法辨认真假。更何况我拿的只是半张方子?我这两日琢磨了一下,觉得颇为不俗。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却还不好说,是以想去寻师父请教。不过废后顾氏那时候说的也有道理,她拿这方子出来无非是为了申宝。而申宝既然托付给了我,生死荣辱还不都在我的手里?若到时候发现她骗了我,自可以拿申宝出气。为了申宝的安危,谅顾氏也不敢骗我!”

卫长嬴心想这可不一定,废后顾氏要求端木芯淼照顾申宝的期限非常之长,足足二十年。相比申博一登基,转手之间就能将这个嫡妹任意侮辱或赐死,申宝能多活二十年,这中间肯定也会生儿育女——怎么都是赚到了。

再说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安氏那些人,虽然都对废后顾氏忠心,便是算他们在顾氏死后也不改志。然而这些人大部分年纪都大了,即使世道太平,能不能再活二十年都是个问题,又何况是现在离了皇室跟顾家的庇护?指不定躲过了端木芯淼这里的追查,却在什么角落里被几个无赖一时兴起打死了呢!

所以废后顾氏的这个交易,听着着实不大可靠。

但霍沉渊才故去,端木芯淼又被长姐跟继母弄得心烦意乱,这眼节骨上有件事情分一分她的心也好。横竖太师专权就让如今这位圣上很不满意了,端木家再添申宝这一件也无所谓。

端木芯淼又说了一番对手里这半张方子琢磨下来的心得,卫长嬴不懂医理,听得云山雾罩,正想着岔开话题,却听端木芯淼哎呀了一声,道:“我险些忘记了正事!”

卫长嬴惊奇道:“正事?”方才说的那几件还不算正事吗?

就听端木芯淼道:“舒景她如今也到许婚之年了,却不知道义母跟大嫂子可有什么打算?”

卫长嬴诧异道:“你瞧中了景儿?是为谁?为蔡王?”

果然端木芯淼叹道:“也就是看跟沈家交好的卫家、苏家都没有适合她的人,才开这个口。这要是大魏正当鼎盛时候,即使绥儿他不受宠,凭着爵位跟封国,我也能去义母那儿直接求了。但现下这光景……你也知道我大姐姐这些年都不怎么见外人的,但之前先帝大行时,舒景在宫门前迎着义母,被她看到了,实在喜欢,回去之后很难得夸了好几次。所以即使晓得希望渺茫,我还是想给绥儿问问。”

卫长嬴就为难的道:“这个事儿,还真不太好开口。你知道大房就一子一女,咱们那位大哥,你没怎么见过想是不知道,那是极宠孩子的,比大嫂还要溺爱些。景儿又素来懂事孝顺,这家里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她的婚事,不说给她挑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好人才,一准也要叫她顺心顺意才是。”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低,道,“纪王出事之后,二姐姐跟着受委屈。父亲母亲那时候私下里可是说过懊悔与皇家结亲的话的。偏偏四妹妹又跟顾严定了亲,如今顾家因为顾孝德的缘故,被新君跟士族齐打伙儿的排挤,父亲为此郁郁寡欢到现在……景儿这事……”

端木芯淼道:“唉,我懂了。其实我大姐姐虽然极喜欢舒景,却也知道绥儿如今不够资格求娶舒景的。是我听她身边的人说了之后,才趁今日过来向你打听下的。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提了。”

正当妙龄的沈舒景秀美端庄,性情谦和温柔又大方,堪称是宋在水之后这一代的闺秀楷模。因此即使如今国丧才过,时局又乱,可还是被许多人觑在眼里,盘算着试探一下沈家的口风。

端木芯淼替蔡王私下提过之后,隔了两日,沈舒光被沈宣召去前院考察功课。没了顽皮长子的纠缠,卫长嬴处置完事情,见时辰还早,就趁机带着相对来说比较乖一点的次子沈舒燮去襄宁伯府探望裴美娘母子。

到了院子里,才发现闵夫人也在。

两边招呼过了之后,闵夫人却正要走了,走之前特意给裴美娘使个眼色,道:“你可莫要忘记了。”

虽然当着卫长嬴的面,但裴美娘可也没太给母亲面子,直截了当的道:“这事儿断然是成不了的,您叫我去问,我大约也就是去这么一问而已。横竖大嫂子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再给她添上些讨厌也没有什么。”

闵夫人因为她这么说就很尴尬,嗔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三嫂还在这里,叫她笑话!”

她是知道自己这女儿性.子执拗,又被家里宠惯了,所以很多时候说话没什么分寸,担心留下来会更加下不了台,敷衍两句,与卫长嬴打个招呼就匆匆告辞了。

卫长嬴陪裴美娘送她到府门前,再回到屋子里,就笑问:“闵夫人说的什么事情呢?你怎么说要招大嫂子讨厌?”

“还能是什么?”裴美娘从盘子里摘了一颗洗净的葡萄剥了,用小银刀剖去籽,拿帕子托着喂给沈舒燮,趁他乖乖儿吃的时候,在他藕节似的胳膊上轻轻捏了捏,笑道,“柳儿长大一点,跟燮儿一样健壮就好了。”

沈舒柳这时候因为正睡着,所以被安置在隔壁的摇篮里。但卫长嬴方才是去看过的,这小侄子跟他胞姐不一样,如正常足月而降的婴孩一样茁壮。卫长嬴就失笑道:“说的好像柳儿比燮儿差了一样,我瞧柳儿身子骨儿好着呢!往后一准跟光儿、燮儿一样——满周之后,闹得你头没有一刻不疼的!”

“小孩子闹起来家里才热闹呢!”裴美娘叹道,“三嫂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是巴不得西儿现在在我身边,就算她天天闹到上房揭瓦,我都心甘情愿!”

卫长嬴抿嘴笑道:“西儿可是女孩子,你居然望她上房揭瓦?当真这么闹腾,等她到了景儿这年纪,你怕是哭都来不及啦!她如今在西凉好着呢,你不要担心。大姐姐可是她的亲姑母,那是拿她当眼珠子似的对待啊!”

裴美娘一拍手,道:“哦,刚才倒把话给说忘记了。三嫂你不是问我怎么要招大嫂子讨厌吗?就是景儿。我姨母嫁的是邓家二房,她的长孙邓慕贤与景儿年纪仿佛,这不,邓家不是又出了一位太后?是以就打起景儿的主意,让我去问问大嫂子的意思——三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初才过门就把大嫂给得罪了,这几年下来她虽然碍着面子不能不理我,但也一直不冷不热的。现下我要给我表侄向她女儿提亲,她哪里会理我?”

申博登基之后追封亡母周宝林为太后,名义上的养母珍意夫人虽然就抚养了他几天,但也不能不认。不但要加封珍意夫人为太后,而且还要将她接回帝都亲自奉养——但安吉公主、哦,如今是安吉长公主了,借口珍意夫人闻说先帝大行深受打击,病重到了不能起榻的地步,根本无法移动,在吊唁时代其推辞掉了。

而申博对这个养母的感情也不是非常深刻,是以为其遥上徽号庄肃之后,象征性的邀请了几回都被拒绝,在安吉长公主夫妇吊唁完、返回封地之时,让他们给养母带了一份厚礼也就算是尽过孝心了。

除了这位太后外,邓贵妃之前对申博的支持却也换来了回报。虽然有大臣上书说贵妃既非新君生母、又非新君嫡母,甚至也不是养母,理当尊为太妃就好,不够资格成为太后。然而申博还是坚持以邓贵妃在自己的养母珍意夫人长年缠绵病榻之际对自己多有照料、且是先帝仅次于皇后的妃子等等缘故,尊其为太后。

但因为大臣的反对,未上徽号。

然而有徽号的那位太后横竖这辈子怕都不会回都了,如今这位邓太后就成了后宫之首,更在申博发妻卫皇后之上。

并且申博坚持尊邓氏为太后,也不全是为了感激邓氏——毕竟邓氏当年帮他也有为了自身的缘故在里头,申博又不傻。

更多的缘故,还是跟申博企图亲自持政有关。在这件事情上他试探了一回臣子,同时也是在暗示邓家——毕竟没人帮腔,他在朝上根本就说不上话。邓太后即使不是那么擅长政事,怎么说年岁放在那里,如今的尊贵地位又全靠着申博,很多事情,她比申博老辣得多。

……这些且不去说,但即使邓氏从贵妃成了太后,按照如今天下的局势,其侄孙想求娶沈家嫡长孙女,却也希望渺茫。

所以卫长嬴听了这话,不说好歹,只是笑:“景儿大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啊!辰光过得真快。”

40第四十章 旧仆

[第5章第5卷]

第517节第四十章

旧仆

裴美娘虽然算定了事情不可行,但为了母亲的叮嘱,到底还是跑了一趟太傅府,客客气气的向苏夫人探了口风。

果然苏夫人问都没去问刘氏,当场就直截了当的回绝了:“一来国丧才过,咱们这样的门第,现在还不作兴说这些;二来你也知道,我素来疼爱景儿,是想留她在膝下多承欢些日子的。这事儿,往后再说罢。”

这是意料之中,裴美娘也不纠缠,岔开话题说了几句旁的话,就告辞回襄宁伯府去了。

苏夫人知道卫长嬴前两日去过襄宁伯府,就传了她到跟前来问仔细:“怎么裴氏忽然打起了景儿的主意?”

“是闵夫人来跟她说的,其实也不是闵夫人的意思,是闵夫人的姐姐,便是邓家二房的老夫人所提。”卫长嬴自不隐瞒,一五一十的道,“也是咱们景儿委实太招人喜欢,不瞒母亲,就连上次端木妹妹过府,也说到蔡王太后对景儿赞不绝口,只是如今这局势,虽然喜欢也不好开口呢!”

苏夫人轻哼道:“蔡王太后是个贤德人,据说蔡王殿下也是极好的性情,不过如今这局势我确实不能放心把景儿往皇室许的,这边也就算了。邓家,区区一个世家,那邓慕贤据说也有十六岁了,却在帝都声名不显,可见即使有才又能够好到哪里去?也敢肖想咱们家景儿?纵然海内六阀的本宗如今没有适合景儿的人,难道世家里,邓家就敢称拔尖了?”

卫长嬴也觉得以沈舒景的出身跟为人,许差了实在委屈了她,不过她也知道,苏夫人这么说,不仅仅是认为邓家不自量力,还是因为对裴美娘到底有点芥蒂,连带着不喜欢她的亲戚。她抿嘴笑道:“四弟妹也晓得不太可能,那天我去的时候恰好撞着闵夫人告辞,四弟妹就说不过是却不过亲戚情面应上一声,是压根没指望能成的。”

苏夫人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使女张望,她便住了要说的话,道:“进来!”

那使女进了来,行礼毕,道:“金桐院的黄姑姑打发了人在外面,说有事情要请少夫人做主。”

卫长嬴意外道:“是什么事?”

“黄姑姑派来的人说是有什么人来了,来人是前院的,不大清楚。”

苏夫人也没有其他事要问媳妇了,闻言就道:“黄氏向来能干,她既然处置不了,打发了人来,想来是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的。你自己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卫长嬴闻言就起身告退。

到外面看到传话的人是飞雨,就边走边问她:“是什么事黄姑姑要我回去处置?”

时雨道:“是少夫人您从前的陪嫁,据说叫露珠的一位姐姐回来了。”

“露珠?”卫长嬴一怔,想了片刻才想起来,那是自己初嫁时候在厨房里打下手的一个颇有姿色的使女,后来因为被丈夫的幕僚年苼薬看中,就陪了份嫁妆送了过去。说起来主仆自那之后都没再见过面,就连消息也是起初闻说年苼薬颇是喜欢她,后来因为事情一多没人提,也就……

莫非如今遇见了什么难处?不然怎么会几年不见,此刻竟跑了来?

果然到了金桐院,还没进屋,在廊上就听见里头有人小声啜泣,黄氏等几个有头脸的人正在轻声慢语的劝着,说些诸如等少夫人归来一定会为她做主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长嬴走进去,乍见露珠也吓了一跳:当初这露珠之所以会在一群使女里被年苼薬觑中并开口讨要,自然是极俏丽娇美的。她年纪比卫长嬴还小两岁,如今卫长嬴几番奔波又生了二子,依旧艳丽非常,但这露珠看起来却俨然已经是人到中年了。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雪青窄袖上襦,系一条秋香色罗裙,身上素净得紧,几乎没有任何钗环,连发髻也只拿一支木簪绾了,望之落魄寒酸非常。

随众人一起给卫长嬴见过了礼,露珠就跪到她跟前哭诉道:“婢子今儿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回来求少夫人做主的,少夫人若是不管婢子,那婢子真的只能去投护城河了!”

卫长嬴知道她一准是遇见大难处才会在身契都一并给了年苼薬的情况下折回来找自己,但听她把话说的这么严重,也露出几分凝重之色,微微倾身道:“你且起来,好好儿的说话。这才几年不见,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按说做人姬妾的,一旦失宠就落魄是常事。问题是卫长嬴当初也知道年苼薬是个没长性的人,担心自己的陪嫁往后吃亏,所以把人送去时,是照着嫁婢女一样给了露珠私房的。那笔私房虽然不足以让露珠大富大贵的过一辈子,但省着点用,比照寻常庶民,一个人过上十几年也不会有问题了——毕竟在把露珠给年苼薬这件事情上卫长嬴心里不太乐意,自觉委屈了露珠,自要在别处给她补偿。

如今才这几年功夫,就算露珠铺张些,怎么会闹到出门连身象样的衣裳也没有呢?

露珠听着她问话哭得却更伤心了,道:“都是婢子人笨,之前少夫人陪了妆奁与婢子出门,起初的时候老爷待婢子很好,婢子不必动用那些妆奁,就全交给了老爷买来伺候婢子的人。结果后来老爷有了新人,渐渐就不理婢子了,婢子也就靠着妆奁过活。然而前些日子,一直伺候婢子的人忽然趁婢子入浴时卷了婢子的东西跑了,连婢子拿进浴房及才换下来的一套绣衣也没留下!婢子隔窗喊了半天人,才从老爷其他姬妾处借了几身旧衣才能起身!”

卫长嬴断然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她愕然道:“那人把你东西都拿走了,怎么她这么出门也没人问吗?”这人拿走露珠沐浴时换下来及要换的衣裙其实也不见得只是贪婪到两套衣裙都不放过的地步,多半是想让露珠发现之后也无法立刻追上自己,但两套衣裙……里里外外的若是齐全,没个象样的包裹肯定装不下,更别说其他细软了。

这样出门,怎会不引人疑心呢?

“少夫人您不知道,老爷至今不曾娶妻,后院里头姬妾倒有几十个,时常有人被送去,又时常有人被老爷送人。乱七八糟的,就是婢子这样侍奉了老爷好几年的,也不敢说把人都认齐了!因为认齐了也没用,过上两日老爷必定又要换人的。”露珠抹着泪难过的道,“所以除非掐起来,否则没人去管旁人屋子里的事情。”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不要伤心了,横竖人在就好。其实伺候你的这人也是个傻的,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她拿了你的东西出去,即使有人接应,指不定被财帛动了心,反而害了她。”

露珠哭道:“婢子自认待她不薄,却不想这人这样的没良心!如今婢子在年家身无分文,一点子月钱也叫老爷如今宠爱的那两位克扣殆尽,现下已经连着两天没吃过饭了……若不是委实活不下去,婢子现在这个样子,哪儿有脸来见少夫人?”

说完号啕大哭。

黄氏等人忙围上来帮卫长嬴劝她,劝了一阵,待她哭声稍弱,卫长嬴就叫朱衣领她去厨房用饭:“你先去用了饭,再叫朱衣给你找身衣裳换,歇好了有了精神,再来说话。”

把人打发走,卫长嬴蹙紧了眉,揉着额角,问黄氏:“姑姑你说这事儿要怎么办?”

露珠的问题是很好解决的,她无非就是失宠又被卷走钱财,在年苼薬的宅子里举步维坚。只要送些钱帛与她,眼下的燃眉之急也就解决了。

但这个钱帛……给多少呢?

给多了怕她再被坑,而且她身契现在都不在卫长嬴手里了,之前也不是近身侍女,太多了如今伺候卫长嬴的人也要吃味。给少了呢怕她仍旧要陷入困境,也显得卫长嬴小气。

黄氏沉吟片刻,道:“莫如这次就给上两个月粗使的月钱?”

“照她的说法,是被人把所有家当都卷走了,连沐浴时脱下来的绣衣都没放过,又何况是其余用具?如今拿了银钱定然要置办很多东西,粗使月钱不多,只给上两个月是否也不够?”卫长嬴道,“毕竟咱们这儿的粗使是吃住都管的。”

黄氏道:“婢子说句实话,这露珠自己是做过下人的,还被个下人骗成这样,显然不怎么聪明。少夫人给多了,没准反了害了她。还不如不要给太多,但逢年过节的赏赐她些东西,细水长流的反而对她更好。”

卫长嬴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先前过节,我只代夫君给年苼薬送了东西,倒没有单独给露珠一份。往后就照姑姑说的这样办吧。”

又说,“平常时候,也可以打发人送点什么过去。年苼薬这个人惯常喜新厌旧,露珠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过来求我却不是找他,可见此人何等无情。只是露珠是给了他的,夫君又要用他,他后院里的事情我也不好说什么。姑姑往后多照应露珠点,到底是咱们院子里出去的,别叫她因为失宠被欺负惨了。”

黄氏笑着道:“季神医远在西凉,婢子的大孙女儿如今闲得紧,婢子正想跟少夫人请求,让她过来咱们院子里打打下手呢。如今正好把这差使给了她。”

“那可要小心点儿,小微微生得秀美可爱,年苼薬又是个私德不修的主儿,别叫他动了歪脑筋!”卫长嬴闻言,忙提醒道。

黄氏微笑道:“少夫人放心,年先生在前院议事的时候,婢子再叫小微微过去就是了。”

于是照看露珠这件事情就交给了倪薇漪。

41第四十一章 师父人选

[第5章第5卷]

第518节第四十一章

师父人选

时光荏苒,卫长嬴过门那会还面带稚气的小侄女们陆续长大,都到了可以议亲或快可以的年岁。大房二房少不得要开始操心这些事。

三房的两个孩子还小,按理说除了抚养他们外还不到替他们费心的光景。但入秋之后卫长嬴也添了件心事:沈舒光该正式就学了。

他今年是五岁,去年就被父亲沈藏锋迫着提前启蒙,如今每日都有一定的功课。而现在的功课因为考虑到他年纪小,还是很斟酌的。但明年满了岁数肯定不一样了。到那时候,作为三房嫡长子的沈舒光必定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由父亲教导、父亲领兵外出了呢就是母亲、黄氏、祖父,谁空了谁教。

必然是要请鸿儒认真而仔细的给他讲课的。

问题是现在这鸿儒不大好找。

凤州卫、江南宋、锦绣端木这三家都是历代书香,卫氏更是其中翘楚。照卫长嬴身为卫家女来看,儿子在文事上的老师,当然是优先考虑自己的族人。比如说自己弟弟的老师海内名士卫质皎。

可惜两地相隔,现在道路还不通。否则卫郑鸿若有空闲,教导外孙也是毫无问题的。

哪怕是卫长风,现在应该也成……

而卫家近在帝都的族人里本来论学问跟身份都以卫煜为首。

若是宋家呢,宋羽望跟宋在田如今都有些凄凄惨惨戚戚的意思,完全不能指望。其他宋家人……嗯,比如说一直在上书要求太师还政的那几位,卫长嬴却不想聘。

端木家的端木琴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他如今却没空,因为太师年纪大了,又不想放权给年轻的新君,自然需要子孙们帮着分忧——实际上端木醒紧紧把持着朝政,也不全是因为他喜好弄权,而是申博虽然做了皇帝,但他确实不具备打理好大魏、尤其是眼下的大魏的能耐。

怎么说他如今才二十来岁,登基之前甚至从没上过朝,更不要说有处理政事的经验了。他也不是什么天生明主的料,是以登基以来坚持的很多事情,自以为是既维护皇室体面又于黎庶有利,实际上却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这天下在端木醒的控制下还能苟延残喘些日子,若全交给申博还真不好说。

且不说这个,继续说沈舒光的启蒙之师的人选。

若不求一定是士族,沈藏锋的幕僚里就有两人的才学能让人足够放心——年苼薬跟上官十一。

然而学问是可以,前者的人品……刚刚安慰过露珠的卫长嬴打死都不会放心把长子交给他来教导的!后者的性情……想想那位比二八娇娃还羞怯的上官先生,卫长嬴深切的叹了口气,作为当面见过上官十一的人,她完全没办法想象上官十一会怎么教自己儿子?多半会举袖遮面羞人答答的死活不敢进课堂吧……再说上官十一现在还随沈藏锋在燕州效力来着。

……总之卫长嬴思来想去的寻不着合适的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就要过年了,沈舒光又是三月里生的,开春之后不几日就要过生辰,到那时候要是还没寻到合适的师父,却要耽搁儿子的辰光。她一面请教公婆,一面就在给丈夫的信里诉说。

涉及长子前途,沈宣跟苏夫人还没给答复,沈藏锋接到信之后,立刻派亲卫星夜飞驰送了两封信回来。

两封信里只有一封是给卫长嬴的,内中让她将另一封信转交给京畿张氏的张洛宁——这张洛宁就是沈藏锋给长子选的文事之师。

被他提醒,卫长嬴才想起来帝都还有这么一位风流才子。

当然才子跟前有风流二字,卫长嬴总觉得心里不太放心,就拿了丈夫的信去给婆婆苏夫人看。

苏夫人倒是很赞成:“怎么把张家大公子给忘记了?这一位少年成名,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是有真材实学的。而且他跟锋儿交好不说,气度举止都颇具士人风范,做光儿的师父再合适没有。”

卫长嬴委婉的道:“媳妇才过门时听人说过这位张公子有许多红颜知己,会不会太忙了,无暇教导光儿?”

“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苏夫人不以为然道,“你这两年人在西凉,回京之后大约也没有去打听张家,所以不知道。张大公子早在你过门前那会,就忽然断了跟风月场的来往,据说是其母一直以来的规劝被他听入了耳。而三年前其母病故,张大公子伤心万分,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出了孝也一样,少与外人来往……如今张家倒是愁着他一直无心婚娶之事呢!”

卫长嬴意外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可不是?”苏夫人道,“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会因为像从前那样沉迷声色,疏忽了光儿的课业。何况我猜锋儿之所以让光儿拜他为师,也是担心他这两年始终因亡母之故郁郁寡欢,不肯节哀,想籍着光儿天真活泼,给他排遣些愁绪。”

婆婆这么说了,卫长嬴顿时放了心,就遣人备下厚礼,带了丈夫的书信送上门去。

这时候张洛宁因为守孝以及深居简出的缘故,之前名满帝都的名声已经淡了下去。据派去的人回报,他居住的地方远不似从前那样车水马龙。而对于做沈舒光的老师这件事,他起初还是犹豫了片刻的,看完沈藏锋的亲笔信后,请送信之人在正堂少待,自己去偏屋静思之后才应允。

不过他应允下来之后却也非常的尽心,次日就打发人过来道:“闻说府上孙公子已经略知文字,我家公子想先看一看孙公子所学过的功课,好知道往后如何施教。”

卫长嬴知道后就忙着人把沈舒光习过的字、听过的讲解一起收集起来,分门别类的送到张府去。

张洛宁看了几日后,心里大致有了数,就专心备起了课。

这儿日子过得不紧不慢的,到了十一月初,南方传来半好半坏的消息:好消息是入侵大魏的暹罗人几乎被都打出魏境了;坏消息则是泽州被青州军团团围住却仍旧没有攻下。

而青州军为了驱逐暹罗,动用的兵力跟民夫极多,加上青州军所得的朝廷供养本来就一直不能跟西凉军、东胡军比,所以无论是告捷还是告急文书里,就没有不哭诉辎重短缺要求朝廷想办法的。

这是南面。

重中之重、一旦出事就会造成帝都无险可屏被兵锋直指下场的北面东胡,据探马汇报,戎人的祭天大典虽然结束了,但王帐却有争夺汗位的迹象——前次领兵进犯大魏的三王子指责魔降草、呃,上天震怒的缘故,皆因为大王子先前反对进兵所致。

据说戎人大可汗如今虽然还正当壮年,但儿子却不多,最小的孩子五王子现在也有十七岁了,五王子往下,连位公主都没有,之后再有子女的可能性想来也不大了。这么一来,五位王子都已长成,有心向汗位的自也无须观望,这会就可以预备起来了。

这位三王子就是个例子,他之前领兵进犯,趁着大魏信州役夫作乱,杀得刘家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驰骋数城,掳掠无数。虽然后来因为魔降草一事,导致退兵更仓促,许多掳掠物带不走的只能随意丢弃,但先前大败刘家,也让他在戎人里积累起了极大的名声。

现在大约就是挟势想把居长的兄长先干掉了。

得知这个消息,众人都重重松了口气……

即使戎人往后肯定还会继续进犯,但至少如今能够得一段时间的喘息了。

因此众人又把视线放回南方。

这些朝事,新君申博件件知晓,但没有一件能够做主的。不管是趁戎人王子争位的光景派奇兵奇袭王帐、还是令青州军像十几年前那一次一样打到暹罗国都去好围魏救赵、迫使泽州的暹罗军无心继续守城……这些申博苦思冥想出来的主意,太师等人皱着眉头听完,三言两语敷衍完了就走,别说采纳了,从神情都在**裸的说新君太过年轻,不谙朝事,出的主意根本就是荒谬之极……

申博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这种苦恼,他也没有旁的人可说,就去后宫给邓太后请安,挥退宫人后吐露一二。

邓太后却比他明白:即使加上邓家,如今也根本不是太师这些人的对手。申博又不像先帝,有顾孝德这样忠心耿耿又地位关键的臣子护卫,太师这些人想废掉他是非常容易的。

为了自己好容易得来的太后之位,也为了继续折磨洪州顾氏,邓太后少不得要苦口婆心的开导他。末了就劝说他多陪一陪长子申琅。

申琅就是之前邓太后还是贵妃时推荐给申博的族侄女邓氏所出之子。

这邓氏颇得申博喜欢,申博继位后,按制册发妻卫令月为皇后,本想给邓氏封个跟她族姑一样、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之位的。但这邓氏很是谦逊,推辞不肯接受,道是自己的族姑在先帝时既只做了贵妃,自己才疏学浅、德行浅薄,如何配坐姑母坐过的位置?所以只肯就淑妃之位。

由于这个缘故邓太后待她也非常体贴,现在因为申博还在守孝之中,不好去各宫妃子那里。邓太后特意把申琅接到膝下抚养,方便父子相见,免得申博守孝久了,淡忘与邓淑妃的情份。

被邓太后回回提醒,申博现在也习惯到徽淑宫见邓太后时,顺便逗弄一番申琅了。这位小皇子生于去年下半年,如今算是两岁,正是最好玩的光景。又是申博亲生,自然怎么看怎么可爱。

但申博正被儿子的笑声冲淡了些许心头阴霾时,却听宫人禀告:“太师、太傅、太保、太尉联袂调御林军中玄甲卫兵发豁县!已经传了消息三日后就动身!”

申博一下子面色铁青!被他抱在怀里的申琅年纪小,虽然还不懂事,但看到前一刻还笑意盈盈同自己说话的父亲瞬间面目狰狞,亦被吓得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42第四十二章 申琅

第519节第四十二章

申琅

玄甲卫是顾孝德一手建立,乃是其在御林军中的班底。论精锐亦是御林军之精华所在,十万枕戈待旦的玄甲卫的战力,决计在二十万军纪废弛的御林军之上!也正是靠着玄甲卫,顾孝德之前力保昏庸的先帝时,才能够使得众多权臣束手无策,空呼奈何。

后来先帝因为在后宫里喜新厌旧,被曾经的宠妃毒杀,太子申博登基,因与嫡母废后顾氏的杀害生母之仇迁怒顾氏之兄顾孝德,借口他受先帝信重拱卫圣驾、却护卫不力导致圣驾遭人谋害而崩,将其赐死。

实际上申博先前下这道圣旨时心里也是捏着把汗,惟恐顾孝德不从,领兵犯上作乱的。但好在这人确实忠心皇室得紧,自先帝驾崩后,本身就对先帝遇害非常自责,接旨后没说什么就横剑自刎了。

当时接到顾孝德接旨的消息时,申博还暗松了口气……但现在他宁可当初自己没下过这道圣旨才好!

若有顾孝德在,端木醒这些老东西能指挥得了玄甲卫?!

本来顾孝德死后,申博当然也希望把御林军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他当时没有旁的人可用,请教邓太后,邓太后本想推荐自己最喜欢的侄子邓宗麒的,可邓宗麒过于年轻,恐怕才被赐死主将的御林军不会服他。最后就推荐了自己的弟弟邓葵。

这邓葵文治武功还算过得去,然而跟端木醒这等权臣那是没法比的。这不,他才是御林军大统领,但现在端木醒等人把玄甲卫都调走了,过来禀告的居然还不是邓葵!

申博被气得死去活来,邓太后也被这个消息惊得花容失色——到底邓葵是她胞弟。

“传旨,召端木醒等觐见!”申博此刻心绪正坏,听着申琅的哭声更觉得心烦,随手一把将他往乳母怀里一塞,也没等乳母接好就松了手。

结果这一松手,乳母还没完全接住,申琅当即朝后一个倒翻下去、后脑勺恰恰撞在一旁的案角上,哭声嘎然而止!

“琅儿!”邓太后眼角看到,顿时一抽,惊得起身从凤座上奔了下来查看!

乳母吓得半死,赶紧把申琅抱起来,一看,小皇子双目紧闭鼻息微弱,竟似被摔得昏死过去了!

“太后娘娘、圣上饶命啊!婢子……婢子……”乳母心里知道这不全是自己的责任,是申博放手太早太快的缘故,可她能去怪申博么?自知大祸临头,乳母声音都变了,跪在地上只会磕头求饶!

被这么一闹申博也是大惊,他现在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又要守三年孝,再有子嗣也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尤其申琅生得可爱,还是他所宠爱的邓淑妃所出,此刻也没了心思去找端木醒等人理论,慌忙伏下身来查看儿子的情况。

“快,传太医来!”邓太后提着裙裾匆匆跑过来,一看申琅小脸煞白的模样就跺起了脚,见申博只顾抱着皇子呼唤竟不知道做别的,忙急声喝道!

申琅之母既是太后同族又是太后所荐,侍奉太后也非常孝顺,邓太后是真心宠爱这个小皇子的。更何况邓太后之子申隽长殇,膝下寂寞多年,好容易来了个申琅,哪能不喜欢得紧?

只传太医,太后跟申博都不能放心。邓太后定了定神,叫人把申琅抱进寝殿安置在自己的睡榻上,又命心腹姚桃:“你亲自去一趟太师府,将端木家的八小姐请过来!”

申博见邓太后把能做的都做了,眼中戾气顿涌,几步走回正殿,那乳母还在跪在地上拼命祈求,磕头磕得满脸是血——显然人都吓糊涂了,居然不知道无论是太后还是申博之前都进了寝殿,竟一直在磕。

“贱婢!”申博正当年少、还做皇子那时候,居住在大魏皇子聚住的嘉木宫里,就因时常虐待下仆、手底下染过好几条人命有暴虐之名。

后来有心夺储,身边劝说他的人多了,倒是平和了许多。

可现在朝事不顺、形同傀儡、爱子受伤……诸般事情一起涌上来,申博本性里的残酷发作,连这里是太后所居的徽淑宫也不顾了,上前朝乳母当胸就是一脚!

乳母不过是个不足二十的弱质妇人,申博却是正当壮年的男子,含愤之下全力一脚,当下就把她踹得倒飞而出,将身后的屏风都撞倒了。她人仰靠在屏风上,不住的吐着紫黑色的血,喉中嗬嗬作声,面目因痛苦而狰狞万分,其状恐怖之极!

“圣上息怒!”虽然被踹的不是自己,这触目惊心一幕也把众多宫人吓得纷纷跪倒,战战兢兢的道。

申博并不理会他们,左右一看,见着不远处有一只尺高的鎏金博山炉,炉身的双耳正合手拿,便一撩袍角,走过去执起此炉。也不管内中还焚着些许香料,拎到乳母跟前,朝头、腹处,狠狠的砸了下去!

鲜血飞溅之间,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半个字也不敢出——死一样寂静的大殿中,但闻鎏金炉与血肉相击的噗嗤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乳母的头腹两处几乎都被砸成了肉糜,申博才恨恨的住了手,把炉子一扔——恰好扔到一名内侍跟前,把那内侍吓得差点直接死过去——他举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也不管襟袍上被溅到的地方正往下挂着血水与碎肉、内脏等污物,淡淡的吩咐道:“将这儿收拾一下!”

这句话也没有特别对谁说,但恰好是朝向沾满碎肉、内脏、血渍的博山炉方向讲的,那之前几乎被吓死的内侍抖着手里的拂尘,几乎是带着哭腔应了。好在申博到底还记挂儿子那边,没有迁怒旁人就拂袖折去寝殿里探望……再看乳母尸身周围,鲜血飞溅,把小半个正殿都染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了。

虽然宫人们惟恐再次触怒申博,几乎是没命般的收拾,但一直到端木芯淼带着药囊进宫,踏进殿时犹能够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微微蹙了下眉,跟着姚桃进了寝殿,这时候申博因为满身血污,实在不雅,已经被邓太后劝回宣明宫去更衣了,只得邓太后与几名心腹宫人、并太医院院判在。太后本来年纪就大了,此刻似乎又老了一些,正看着榻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小皇子默默垂泪。

而太医院院判神色惶恐的侍立在旁,也不知道是不是医术不足,束手无策。

见到端木芯淼来了,众人暗松一口气,面上都露出一丝希望之色。太后无心多言,只道:“八小姐,你快给琅儿看看罢。”

她从前跟端木芯淼的关系算不上好,还曾威胁过端木芯淼,这会又加一句,“晓得你最喜欢翡翠。治好了琅儿,哀家妆奁里的翡翠你随便挑。”

端木芯淼这才动作快了起来——一番望闻切问,她皱眉问远处的院判:“未知院判如何诊断的?”

院判先看一眼邓太后,见太后点头,这才垂着眼帘,声音不高不低的说了自己的意见:其实申琅这次跟沈舒西之前没满周摔的差不多,后者当时就是请了院判去看的,施上几针就能醒,接着就是安抚调养了。

当然就像沈舒西那次一样,小孩子醒了之后,会不会因为这么一撞变傻了之类……院判也不敢保证。

上次他这么跟沈家人说了,因为神医师徒当时都不在帝都,沈家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请他一试;这次太后还召了端木芯淼,所以听说了这种可能,立刻就否决了他的施针,说还是等端木芯淼来了再说吧。

端木芯淼听完这番话,却叹了口气,摇头道:“太后娘娘您这是担心小皇子,想着为他好,不过实际上反而害了他。小皇子跟沈家的四孙小姐一样,都是一撞之后淤血于脑,才会昏迷。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快点化开淤血【注】。您因为不放心院判耽搁到臣女过来,怕是有点棘手。”

她拈起针道,“这种伤,每个大夫治起来都差不多,但现在耽误了,所以臣女也不能保证小皇子醒来之后一定完好无损。太后娘娘若不答应这一点,臣女也不敢下针的。”

端木芯淼出身高贵,眼下又是皇室式微的时候,她一番直言不讳,说的邓太后几欲跟申琅一样昏倒当场!

……次日端木燕语因为庶女沈抒月咳嗽了好几日,请寻常大夫看了始终不见好,请端木芯淼过府为其诊治。给沈抒月看过之后,因为沈抒熠缠着嫡母一个劲儿的闹腾,端木芯淼见族姐被缠得脱不开身,她本身跟这个族姐也不是很亲近,就起身说要去三房里看看三嫂。

卫长嬴看到她来了就笑:“今日黄姑姑亲自下厨做了菊花鲈鱼,结果饭还没摆,你就来了。”

“咦,这莫不就是为了我才做的?”端木芯淼诧异道,“三嫂你们是好口福呵,沾我的光!”

四周众人都笑了起来,卫长嬴道:“是是是,咱们都是沾了你的光,不然慢说鲈鱼了,怕是鱼鳞都见不着呢!”

说笑两句——昨日端木芯淼被召进宫去给小皇子诊断的事情现在各家都知道了,卫长嬴既然跟她碰到了少不得要问问:“小皇子怎的了?”

“跟西儿一样摔了一下。”端木芯淼微微蹙起眉,看了眼左右,卫长嬴会意,把人都打发了,她这才低声道,“我猜这次小皇子怕是不大好。”

卫长嬴吃惊道:“你是说?”

“太后不信任院判,我到时已经耽搁太久。我估计啊……”端木芯淼声不可察的道,“这小皇子怕是没西儿那么好的福气!”

沈舒西摔伤那次,卫长嬴虽然不在帝都,但也听沈藏珠详细说过,包括院判警告的可能性。此刻端木芯淼这样一讲,她哪还不清楚?顿时变了脸色:“这么说这小皇子?这真是……好好的一个孩子!”

卫长嬴对皇室中人鲜少有好印象,但申琅年纪跟沈舒燮差不多,这么点大的孩子因为父皇疏忽、名义上的祖母失误,竟落个往后痴呆的下场,委实是太过可怜了。

然而如今这帝都医术最高明的就是端木芯淼,她虽然不喜欢邓太后,然而太后既许了重金酬谢,是不可能不全力诊治的。显然她也没有办法……

【注】作者完全木有医学知识,是不是这样……嗯……等端木小美人儿来了问她吧……

43第四十三章 噩耗

第520节第四十三章

噩耗

只不过申琅醒来后,宫里却也没传出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兴许是因为他太小了?现在还看不出来?实际上之前沈舒西施针清醒后,沈家上下也是忐忑的看着她,不知道祸吉。一直到沈舒西到西凉后渐渐长大,被堂姐沈舒颜教导时表现的虽然不及沈舒颜惊才绝艳,然而比寻常孩童也算伶俐,大家这才放了心。

所以端木芯淼说他被邓太后耽误了诊治,很有可能会变得愚笨,但也只是很有可能。兴许他气运极佳、就像沈舒西那样?

虽然怜惜这小皇子,但到底跟自己关系不大。卫长嬴跟端木芯淼感慨一番也就放下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沈藏锋守着燕州却仍旧不见归来,这都一年光景了……卫长嬴心中自是想念。

可燕州虽然离帝都不远,但公婆在堂,她如今还是当家少夫人,没可能去燕州寻夫。是以只好私下里旁敲侧击的向婆婆打听丈夫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苏夫人也觉得卫长嬴过门才几年,倒跟丈夫长别过两回,着实委屈。安慰她几句,就去同沈宣道:“戎人既然已经退了兵,燕州局势也不太紧了,是不是让锋儿先回来?毕竟光儿跟燮儿现在都还小,长嬴一个人又要当家又要照看两个孙儿,怪不容易的。”

沈宣皱眉道:“过了年后再说罢,须知戎人如今云集王帐,却还没散去。指不定那三王子收拾了其长兄,跟着又要挥师南下?”

既然为了战事,那也没办法了。

卫长嬴听婆婆委婉的转达了这个意思后,心下暗叹,无精打采的回了金桐院。

谁想到,回到院中后,却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在等着她——黄氏神色凝重的迎上来道:“少夫人再不回来,婢子要打发人去请了:宋家方才打发人过来,道是……司空大人他似乎不大好了!”

卫长嬴闻言大惊失色!

虽然说宋羽望一病经年,大家都心里有数他也不过这么拖着了,可看他一天天拖下来,总盼望着兴许能够好转呢?或者多拖几年?这会竟……她一瞬间手脚冰凉,怔了片刻,才道:“那现在?”

黄氏一听她居然问这话,就知道消息太过突然,卫长嬴是急得有点糊涂了,忙提醒道:“您要快点过去啊!之前司空大人都不肯见您,说怕触动了情怀。但现下宋大公子派人来请,怕是让您去见……见一面哪!”

这种事情非常紧急,没准去晚一步就是永诀,卫长嬴也不及去跟婆婆请示,直接叮嘱个下仆去上房说,自己急急遣了车马,领着正做功课的长子。一路疾驶赶到司空府,谢天谢地里头还没哭声传出,门子早得吩咐,引路的老仆是候在门前的,匆匆请了她进去。

这时候也顾不得内室里只得宋羽望父子都是男子了,卫长嬴抱起儿子快步进门,但见半卷绣帘下,舅父宋羽望枯槁如骷髅,望之浑然不似活人——想到当年出阁后头一回见到这舅舅时其人的温和音容,卫长嬴心头大酸,当即落下泪来!

宋羽望这时候若非眼中还有一点光,胸口也微微起伏,那看起来就完全像在停灵了。沈舒光记事以来,虽然跟着祖父等长辈见过几回这舅公,还被他抱过,但那时候宋羽望还未到这样形销骨立的地步。此刻见到这一幕,不免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小手抓紧了母亲的裙裾,望着他,怯生生的不作声。

形容憔悴的宋在田默默的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不远处,既不招呼表妹也不哭泣,却透露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气息。

卫长嬴这会也不必问表哥了,拉着沈舒光一起跪到宋羽望榻边,哀哀哭道:“舅舅?舅舅?甥女跟光儿来看您了,您……您还记得甥女么?”

宋羽望许是不太看得见了,听起来也吃力——卫长嬴喊了好几遍,越喊声音越大,他才嗬嗬的应了两声,好容易才声音嘶哑道:“长……嬴吗?”

“是甥女,甥女带着光儿来看您。”卫长嬴怎么也想不到这舅舅如今就不成了,而且看他这油尽灯枯的模样,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才拖到今日。之前她过来探望过几次,宋羽望都说不见,倒是太师等人来,他偶尔会一见。

那时候卫长嬴心里多少有点委屈,怎么说自己是嫡亲甥女,又是真心担忧舅舅,怎么连一面都不让见呢?

如今看到宋羽望这个样子,才知道这舅舅撑得多么苦多么不容易,怪道他连嫡亲甥女也不肯见,分明是怕多见一个人多耗费一分精力,多耗费一分精力,那就等于让他少活一段辰光。而太师等人,为了宋家他却不得不敷衍。

宋羽望虽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但他思路似乎还清楚着,闻言费力的把头往旁边偏了偏,气若游丝道:“光儿如今长大许多了吧?”

卫长嬴忙推沈舒光上前:“你舅公叫你呢!”

沈舒光喊了一声舅公,宋羽望含笑应了,略略扬声吩咐宋在田:“我书房暗格里最底下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往后给光儿。”又说,“倒数第二套给燮儿。都做个念想罢。”

卫长嬴听他这是在安排身后事了,禁不住泪落如珠,这时候本来应该劝宋羽望想开一点,说些鼓励安慰的话的。可宋羽望现在这模样,说他还会好起来这无疑是在哄三岁孩子了。

是以她除了啜泣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反而宋羽望叮嘱完儿子给两个甥孙各留一套文房四宝后,镇定的与她道:“你母亲是我唯一的胞妹,只可惜她去了凤州之后,我与她竟是再也没有见过了。原本我是一直叮嘱在田他们往后好生照应些他们这姑母的,但你父亲既然大好了,你出阁以来又一切皆好,闻说长风读书亦有成……想来她也是苦尽甘来,日后必然越过越好的。倒是我不成了,往后还要请她多帮看顾些你这些表哥表姐。”

卫长嬴见他是在托孤了,泣不成声的答应着。

又听宋羽望道:“你外祖母已经去了,但还有外祖父在堂,等往后长风把苏家小姐娶过了门,有了人主持后院。请你们母亲不要忘记寻空回江南去探望探望,免得老父膝下凄凉。”

接下来他挨个的叮嘱着许多琐事,渐渐竟越来越字句清晰条理分明,声音都高了许多——分明就是回光返照——卫长嬴越听越是难过,眼泪不住落在榻沿上,沈舒光还小,不懂得生离死别的苦楚,茫然看了看榻上的舅公又看了看母亲,就乖巧的举起袖子给母亲擦泪。

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宋羽望似乎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思索片刻,轻叹道:“好孩子,你带光儿出去坐会罢,我还想跟在田说一说话。”

晓得舅舅现在撑不了多久、一旦回光返照毕……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空空落落,却不敢耽误,呜咽着向木然在旁的宋在田道:“大表哥,你过来罢,舅舅要与你说话。”就抱着沈舒光匆匆退出内室——一路跑到外面廊上,也无暇注意四周,就这么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举袖掩嘴,无声的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想从自己怀里接过沈舒光,只道是黄氏,便松手让对方抱了过去,自己也就势俯在对方肩上哀哀而泣。却听沈舒光叫道:“祖母!”

卫长嬴又哭了两声才竭力止住,抬头一看,果然是婆婆苏夫人,肩上的秋香色夹衣上已经被自己哭了一片水渍。而也不仅仅是苏夫人在,身后的外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好些人。

除了宋家的姻亲,大夫人霍氏之父兄、二夫人闵氏之父母,太保苏屏展与苏茂以及因为卫长嬴也算跟宋羽望算这两代的亲戚的沈宣夫妇外,却还有端木芯淼,此刻正蹙眉看着内室的门。

想来宋羽望即使一病经年,空领司空之位,但无论是之前十几年参政还是他江南宋氏如今的当家人的身份,他将故去,其余五阀的人也不可能不过来送一送。尤其现在宋家人不齐,即使帝都还有其他宋氏族人,宋在田一个人独木难支,因为长久侍奉父亲,自己身体也不好了,众人过来一是给他撑场面,免得宋羽望去后,如今帝都跟江南堂不相通,而且端惠公年岁也长了,未必承受得住两年之内接连丧妻又丧子之痛,有族人起什么歪心思。

二却是劝慰宋在田的,端木醒竟是把孙女都带过来了。

卫长嬴方才奔出内室时因为悲痛过度,根本没发现他们,此刻既然看到了,胡乱抹了把脸,就哽咽着折回去给众人行礼赔罪。这时候诸权臣自不会计较,心不在焉的说了两句诸如她这是纯孝,算不得失仪之类的话。

但这些话音才落,却听内室一声痛叫,道:“父亲!”

众人神色都是一凛!

卫长嬴吃惊的看着内室,正要跑回去,却听太师轻声道:“司空不知何事甚厌我端木,此刻老夫也不去他跟前惹眼了,还请诸位进去看看罢。”

除了太师之外众人一起拥进内室,却见宋羽望却还有一口气,但脸色灰败比之前更甚,这是已到弥留了——苏屏展与沈宣对望一眼,一起上前同他说话,这时候也顾不得客套,都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是自己能够帮忙的?

甚至连太尉刘思远亦随后允诺往后会尽力照拂宋家……这时候卫长嬴完全说不上话,被苏夫人挽着手臂站在后面,呆呆的流泪。

众人七嘴八舌的承诺时,却听宋羽望似乎说了什么话……苏屏展就沉声道:“都静一静!且听化清要说什么!”

安静下来后,就听见宋羽望微弱的道:“我……不……甘……心!”

苏屏展一怔,叹道:“化清,你……”他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然而卫长嬴已从人群里看到自己的舅舅头猛然一歪,原本微弱如无的胸口骤然平息下去,那双散发着最后一点生命光芒的眼睛,却还定定的望着斜上的屋顶,带着对人世的无穷留恋与不甘。

“父亲!”宋在田凄厉的喊了一声,未等众人劝他节哀,身子已晃了一晃,人直接伏倒在榻上……

44第四十四章 宫斗

[第5章第5卷]

第521节第四十四章

宫斗

一年之间朝中两位大员先后离世,而且都不能归葬故里,愈加显得大魏江河日下。

申博这时候正为申琅将来的智愚提心吊胆,与邓太后商议要不要来次大赦之类的为申琅祈福。只是几个月前申博登基,刚刚大赦过一回,如今牢里关的几乎都是叛党,这批人好容易才抓住,放出去了怕又是一场风波。

得知司空宋羽望病逝,申博本就愁烦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霾——宋羽望的死是半年前就能够预料到的,但听说他真的死了,申博心里着实很遗憾也很惆怅。

本来他能够登基就跟宋羽望出力、卫新咏奔走大有关系,结果这两个人现在一个病死、一个告病……不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就说申博从前盘算好的让宋羽望、卫新咏与端木醒等人互相制衡,自己居中调和,可不失大权,现在想想,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空而已。

他心情沉重的派遣近侍吊唁,又厚赐宋府,最后被人提起来,宋在田去年由于祖母之丧被夺了情,现在父亲又去了,是继续夺情呢还是?

事实上现在太师主政,太傅、太保、太尉协理,有没有司空或其他人……反正宋羽望病了这么久,朝廷还不是一样转?不过夺情不夺情、空出来的司空之位,这些都是新君的态度。

申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将司空一职授予宋在田,同时下了夺情之旨。

但这两件却都被宋在田推辞了,他推辞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一年来侍奉父亲病榻前,加上祖母、父亲两场丧亲之痛,又没有弟弟妹妹在身边互相扶持,连妻子霍氏都带着两人的儿子回江南代他奔丧去了,是以他撑到现在也已经是元气大伤。所以根本无法继续出仕,同时也希望申博能够允许他尽孝心,给宋羽望守足三年之孝。

内侍回到宫中向申博禀告:“宋家大公子确实形容憔悴,不像是能够操持的样子了。”

……本以为借着这次之事试试能不能把宋在田引为心腹的,申博因此越发觉得诸事不顺。

偏偏这时候后宫又出了事儿:皇后卫令月涉嫌谋害淑妃邓氏。

据说皇后赐给淑妃的糕饼里被查出了剧毒,淑妃吓得六神无主,抱着糕饼跑到未央宫前长跪,请求皇后念在申琅尚且年幼的份上,饶恕自己从前不慎时的怠慢。

申博这时候还没出孝,后宫人并不多。除了皇后跟淑妃之外,也就两个娶妻之前伺候他的通房,都只给了从六品的采女——两个采女早在他还是伊王时就失了宠,基本上就是充数的。这样后宫里谁有个举动都被上上下下的看在了眼里。

邓淑妃跑去这么一闹,没多久就传遍了六宫。

报到申博这里的时候,已经被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说是卫皇后因为失宠又无子,惟恐被邓淑妃动摇了后位,所以盘算着趁在孝期申博不到后妃那儿去的光景,把邓淑妃毒害了,然后就可以以嫡母的身份收养唯一的皇子申琅。

说的那叫一个声泪俱下铁证如山……

申博因为娶错了人,本就对卫令月不怎么满意。闻知此讯,顿时就信了八成,当场喝令左右召卫令月前来问罪!

结果他在宣明宫里等得火冒三丈,淑妃邓氏先一步被宫人扶过来扑在他怀里都大哭了好几场了——卫皇后居然才派了一名宫女,姗姗来迟,置申博震怒不顾,恭敬的禀告道:“娘娘已有七个月身孕,如今身子沉重,腿上也肿得厉害,故此不能前来!”

这消息听得申博跟邓淑妃都愣住了……申博下意识的吩咐:“叫胡椽来!”

他登基之后都没有在后宫过过夜,登基之前的日子都未入彤史,在潜邸时这些都是王府里才记载的,当时负责之人就名胡椽。

他赶到之后,取来王府里的记载,果然就在先帝大行之前不久,申博碍着面子去了卫令月处一趟。

跟宫女所言的“已有七个月身孕”恰好对得上。

宫女又说:“前些日子娘娘请太医诊断过,道是有七成可能是一位小皇子。只是因为这段日子太后娘娘跟圣上心绪都不佳,娘娘有孕以来,身子也向来不大好,怕叫太后娘娘、圣上挂心,故此一直没说。”

小皇子!

申博本来还对卫令月刻意隐瞒身孕感到不满,但听说又是一个儿子……心中的怒火却是渐渐平静了:申琅会因为那么一摔变得愚笨,这是端木芯淼亲口说的,邓太后私下里还哭着跟他赔过了罪……申博一来还需要邓太后的扶持与邓家的帮衬,二来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真正害了申琅的其实是自己。

虽然说申琅现在还小,还能推说要长大点才看得出来。然而自这孩子醒过来后,明显不如从前伶俐。不管是邓太后还是申博都不想承认端木芯淼的话,鉴于之前那乳母的死,宫人们就更加不敢说了。因此里里外外都当申琅现在一切正常。

可再怎么骗自己,申博内心深处也明白端木芯淼之言怕是不虚。

在唯一的儿子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愚人的打击下,却即将要迎来第二个儿子、还是嫡子的落地,申博岂能不重视?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真是皇子?”

宫女恭敬道:“是院判所断,婢子岂敢说谎?”

……院判被召到御前,擦着冷汗证明了宫女的话,末了,伏地求饶。申博得知这个次子一切安好,大约会在明春落地,心头喜悦万分,当场抚掌大笑,很大方的赦免了院判帮助皇后隐瞒身孕之事,非但下旨赏赐未央宫,甚至还起身亲自前去探望他已经半年多没理会过的皇后——邓淑妃独自一人被抛在宣明殿上,脸色从铁青转成苍白又转成嫣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收拾好情绪,返回自己宫里,走到外面,却见姚桃站在阶下。

邓淑妃一惊,忙堆起笑,过去问候道:“姚嬷嬷怎么来了?是姑母要寻圣上吗?”

姚桃深深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太后娘娘让婢子来请淑妃娘娘过去叙话。”

“你真是太卤莽了!”徽淑宫里,邓太后面沉似水,邓淑妃一进宫,她劈头盖脸的就训斥下来,“你以为你如今是正一品的四妃之一,仅在皇后之下,既得上意、又有生子功劳,还谦逊过贵妃之位,一旦中宫倒了,那未央宫就一准是你了是不是?!”

邓淑妃慌忙跪下去请罪:“妃妾不敢!但那点心里真的有毒啊姑母!妃妾实在是怕极了……”

邓太后不耐烦的道:“哀家七岁起就时常入宫陪伴哀家的嫡亲姑母、你那族姑祖母!在这宫里风风雨雨几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你这点子小心思,哄一哄圣上也就算了,到哀家跟前还敢不说真话?!不就是以为皇后不受宠,这次琅儿又不慎受了伤,打量着是个机会,以为可以趁机扳倒皇后?!”

“你真是太糊涂了!”邓太后拍着长案,恨铁不成钢的道,“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一点都不跟哀家商议,就这么卤莽行事!你看看现在!现成的给皇后送了个把柄不说,还叫圣上的注意力都被未央宫抢了去!”

邓淑妃怯生生的道:“侄女知错,可是姑母,侄女委实不知道那卫氏竟然有孕在身,而且……而且还生生瞒了这么久!侄女……侄女这次上她这么一个恶当,可要怎么办呀?姑姑您千万帮一帮侄女!”

本来卫令月的身孕是不可能瞒这么久的。

但一来如今后宫没什么人,她又是皇后。先帝大行、需要她出面时她月份还小,根本没出怀。等月份大了,她免了底下妃嫔请安,躲在未央宫里足不出户,除了近身心腹外,外头的人根本就见不到她。横竖她性情本就安静,如今又在孝期,底下人就没有人疑心什么的——谁叫她一直不得宠呢?

二来她这一胎是在潜邸时怀上的,邓太后虽然在宫闱多年,根深蒂固,然而究竟不是申博的生母或养母或嫡母。不可能在做了太后之后去要申博在东宫时的起居记录……再说她也实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

三来邓太后这儿,起初还叫她请过几次安。可后来发现,申博现在不能去后宫,遇事大抵都是跑到徽淑宫请教邓太后。他到的又没个准,跟后妃撞上几次,卫令月到底是大家之女,劝慰开导的话说的很是熨帖,申博虽然因为辛辛苦苦求娶了正妻才发现娶错了人,对她始终存着心结。但听她说话讨巧,在人前倒也和颜悦色了许多。邓太后知道后,就借口体恤皇后、打发她回去继续窝着了……

结果她这么一窝,居然是在养胎……

要不是这次邓淑妃觊觎后位,让卫令月为了自保主动说出身孕,怕是二皇子落了地,宫里才知道这事呢!

因为这一胎,邓淑妃精心策划的污蔑顿时成了一场笑话——本来申琅即使伤了头,至少也是申博唯一的子嗣,有被争夺的价值。但现在皇后不但自己怀了身孕而且就快生了,甚至也是个皇子!

嫡子到底是贵过庶子的,哪怕是庶长子。

更何况申琅往后是智是愚还不好说,这种情况下,皇后去谋害申琅的理由都很勉强,更不要说冲着邓淑妃下手了!

邓淑妃心中暗骂卫氏奸诈,哭哭啼啼的求邓太后给出个主意:“如今圣上在未央宫,那卫氏一准要告状的,到时候圣上厌弃了妃妾可怎么办啊……”

“你现在倒是怕了?早先你污蔑卫氏的时候为什么就那么胆大、自作主张,问都不问哀家一声!”邓太后恨恨的骂道,但骂归骂,族侄女还是要帮的。太后究竟是在宫闱里沉浮多年,经验丰富,定了定神,就问,“你身边的人,都是东宫里带过来的旧人吧?”

淑妃小心翼翼道:“是。”

“那去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处置了,就说他们是前太子余孽,故意想挑拨圣上后宫!”邓太后果断的道,“圣上甚厌顾氏,你这么说他会相信的。”

“啊?”淑妃怔了怔,下意识道,“可那些都是妃妾的心腹……”

“心腹死了可以再栽培!”邓太后冷笑着道,“你若被圣上厌弃了,就凭这次的事情,你说皇后会容得下你?你不要以为什么都能指望哀家,哀家年纪大了,不可能护你一辈子!”

目光扫了眼寝殿,太后叹了口气,声音一低,“再说琅儿以后都不好说,中宫却即将有子!你不为将来想想了吗?!”

45第四十五章 绣幕深深

[第5章第5卷]

第522节第四十五章

绣幕深深

……打发了邓淑妃,姚桃奉进茶水,轻声道:“淑妃娘娘本来就只带了一个不甚伶俐的使女出的阁,如今再把东宫的下人都打发了,恐怕往后无人可用啊!”

“要的就是她无人可用!”邓淑妃既然离了眼前,邓太后在心腹跟前也不掩饰了,她脸色铁青的道,“一个旁支之女,若不是哀家一力抬举,她能有今天?!旁的不说,就说申琅,要没哀家照看着,凭卫氏的手段,必是去母留子!结果她倒好,觊觎后位这么大的事情,连说都不跟哀家说一声了,就自作主张的办了起来!出了事儿,倒是知道跟哀家来哭……她以为哀家是什么人?由着她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一边?!”

姚桃抿嘴一笑,道:“淑妃娘娘还年轻,之前,又是旁支出身,不像本宗嫡女那样享受惯了荣华富贵。乍被抬举,难免得意忘形。再说这回其实也不见得全是淑妃娘娘自个的主意,怕是她左右之人也没少撺掇……这样因为乍然富贵而被冲昏了头脑的人,连婢子都见多了,更何况是太后娘娘您呢?”

她轻描淡写的道,“等淑妃娘娘如今那些心腹都被铲除了,往后没人替她办事,如今中宫又有了身孕,偏大皇子受了伤,往后怕是这后妃之间的风向会转换过来。这样淑妃娘娘她举步维坚之际,自然就知道娘娘您的好了。”

“她知道不知道哀家的好呀哀家才不稀罕!”被姚桃说着,邓太后也不禁笑了,怒容消去,呷了口茶水,道,“邓家又不是就她一个女儿!就算圣上喜欢活泼爱闹的,族里也多了去了!当初挑她一来是试试看、二来也是以为她出身旁支,不会像本宗之女那么娇纵到了不识相的地步。却不想这人不能惯的到底惯不得。”

姚桃笑道:“三年孝期说快其实也很快的,到那时候,还怕这宫里热闹不起来吗?”

提到既是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哥又是先帝的孝期,邓太后笑容微微一滞,片刻后才轻叹道:“是啊,三年孝期一转眼就过去了。”

顿了一顿,邓太后却没有继续说选秀的事情,而是道,“这一回咱们也是大意了,竟被中宫隐瞒身孕到现在!”

“纵然是位嫡出的小皇子,如今还没落地呢!即使落了地,要长大成人,日子也长着。”姚桃淡笑着道,“再说您如今可是太后娘娘,中宫又如何?您若不赏她恩典,她还敢不日日过来请安?”

邓太后笑:“如今还真不能了!圣上这会子都还在未央宫……这卫氏……到底是阀阅之女,年岁虽近,城府究竟不是淑妃这不争气的能比的呀!”

“淑妃娘娘是不能比,可中宫跟您也是不能比的不是吗?”姚桃抿着嘴,“何况景城侯去世时,知本堂竟走了水,连景城侯夫人都殁于火海!如今袭爵的固然是中宫的嫡亲大伯,究竟不是其父啊!中宫的靠山如今却也不怎么样了,谁知道她如今母以子贵,又能贵多久呢?圣上还年轻。”

“所以哀家觉得淑妃简直愚蠢之极!”邓太后摇着头,道,“她居然天真的以为中宫一倒,圣上一准会立她为后!当初先帝还在时,圣上欲将她跟还没落地的琅儿都舍弃出去、好向先帝证明自己心向皇室的那件事情,因为考虑到当时她还怀着孕,是以没有告诉她。之后她生了子又备受宠爱,就更加没人触这个霉头了。如今想想也该找个机会透露给她、免得她继续犯糊涂,以为圣上是那种会为了宠妃一笑不惜倾国倾城的主儿了!”

照邓太后看来,对邓淑妃来说的话,现在的卫令月——假如没有生育——做皇后对她才是最好的。

申博虽然不是什么明君,但在江山美人的选择上却颇具明主的果断,那就是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当然前者永远是排在前头的……毕竟傻子都知道,有了江山还怕没有美人么?

之前执意封贵妃的事情,邓淑妃也许认为是申博对自己宠爱无比的表示,以为贵妃与皇后一步之隔,想跨过去是极容易的。

但邓太后却知道,妃嫔的位置,因为如今人还少,申博给起高位来是很大方的。但凤位……卫令月是发妻,这才坐了这个位置。若她出了什么事情,申博怕是巴不得马上拿凤印去换个能够襄助自己的盟友!只怕如今的局势他换不到!

容城邓氏已经有个邓太后在了,邓淑妃在家里得父母宠爱、在族里可没什么地位!除了在宫闱里侍奉及生子外,邓淑妃对于申博来说用处不大。照申博的为人,肯定是宁可让未央宫空着也不会让她去住的!

所以不受宠、出身高贵的卫令月做皇后,对邓淑妃来说才是最好不过了。因为卫令月祖父祖母过世,娘家助力大减,假如她还无所出的话,完全就是后宫的一个幌子。既威胁不了邓淑妃,却又占着位置。

“亏得卫氏想法子过了这一关,还是曝露出自己即将生产之事。”邓太后感慨道,“不然去了她,换个厉害的进得宫来,再得了圣上喜欢,到那时候,生了圣上长子的淑妃怕是哭都来不及!”

不过对于现在的邓太后来说,后妃争斗已经很难引起她心中太多涟漪了,随便说了几句,就叮嘱姚桃:“既然事情牵到顾家身上去,也注意好了衡王那里的动静!申寻虽然是个不肖逆子,对圣上不会有什么威胁。然而他既然是顾氏血脉,还是早点去陪先帝跟顾氏的更让哀家舒心!”

姚桃正色道:“婢子遵命!”

徽淑宫里的事情,外人不得而知,但见珠帘半卷、绣幕深深,掩尽重楼玉宇。

太傅府。

卫长嬴把好不容易才哄听话了的次子沈舒燮交给乳母带出去,关切的问端木芯淼:“我那大表哥如何了?”

“还能怎么样?哀毁过度,须得慢慢儿的养。”端木芯淼叹道,“这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好的,就是换了我师父来也一样。”

卫长嬴听出她是嫌自己问这个问题太频繁了,轻嗔道:“闻说你如今隔几日就会过府替我那大表哥诊治一番,我以为你既然不时前去,兴许能有什么好消息、我问了,也好早点听到啊!”

“不时前去还不是因为你的要求?”端木芯淼瞪她一眼,“我四叔如今看到我都头疼,上次竟然还旁敲侧击的跟我说,宋在田往后多半会接掌江南堂,即使他的夫人贤惠不说,但日子久了没准就会露了面目。所以家里是绝对不会准许这样的事情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卫长嬴不解。

端木芯淼道:“你没听懂?我当时也没听懂!结果我四叔后来直说了——他以为我看中了宋在田,假借经常过府给他诊治欲行那自荐枕席事,甚至还以为我打算隐姓瞒名的给他做妾或外室……你说气人不气人?!不是我说你表哥,但宋在田已是有妻有子之人也就罢了,他如今病得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至于看上他还看上到不惜给他做小的地步么!”

卫长嬴听得哭笑不得,道:“端木四叔怎么这样想你的?这也太荒谬了!”

“可不是吗?!”端木芯淼恨恨的道,“所以前两日他风寒,让我给他诊治,我特意改了药方,把黄连加了十倍!减了甘草!而且还让他在喝药之后拣最苦最涩的金橘一气吃上三个!哼!”

卫长嬴愕然道:“这样的药方……他也信?!”这年头略通文事的人可都是懂得医理的,端木琴又是才华横溢之人,哪有那么好骗?

端木芯淼立刻端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状,傲慢的睨了她一眼,道:“我顶着神医一脉的招牌,你说这天下有几个人敢不遵我的叮嘱?!”

“……”卫长嬴笑出了眼泪,拿帕子擦着眼角,道,“唉,你四叔真是可怜!”

“四叔可怜个什么!”端木芯淼啐道,“他那是自己找的……我才可怜哪!都是为了你,结果如今合家都以为我不甘心给霍沉渊守寡,春心萌动,要不是我拦的快,我继母都打算今日去蔡王府寻我大姐姐商议这件事情去了!”

她头皮发麻道,“我如今看到我大姐姐跟继母就头疼!不拘她们准不准这事,一旦凑到了一起天知道会折腾出什么来!这些可都是你害的!”

卫长嬴笑得直赔罪:“是我对不住你!回头我就打发人去府上赔礼,跟他们说清楚,你常去给我宋大表哥诊治那都是因为我催促的缘故!”

端木芯淼斜眼瞧她:“就这样?”

“艳歌你去把里头匣子里的那块翡翠玉佩取出来。”

“就这样?”

“今儿个,小厨房里做的全是你爱吃的菜!咱们可都沾了你的光,才能够品尝到这些。”

“就这样?”

“光儿新学了好些称赞美人的词,过会叫他来好好夸你一夸!”

“就这样?”

“走时给你带上黄姑姑亲手做的点心!”

“就这样?”

卫长嬴停顿一息,果断道:“你再问!再问什么都没有了!”

端木芯淼立刻收了冷艳高贵矜持傲慢,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谄媚的道:“好嫂子,我跟您玩笑呢!您说的这些我哪能还不心满意足?!”

“你呀你!”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点着她的额,“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淘气!”

端木芯淼唉道:“这话说的,谁不希望自己返老还童呀?我如今淘气不正是心未老吗?这可是好事!”

“多大的人就惦记着返老还童!多大的人就说心老!”卫长嬴啐她,“你啊,越发的不像话了!”

两人正悠闲自在的打闹着——不想有下仆匆忙而至,道是苏夫人急传:“要合家大小都立刻赶过去!连孙公子们也是!”因见端木芯淼在,又说,“端木八小姐也请一起过去!”

“这是大事啊?”卫长嬴一怔,“一家大小都要到齐,可非年非节的……而且连芯淼都过去?”

端木芯淼也很茫然:“到底怎么了?!”

46第四十六章 围城

[第5章第5卷]

第523节第四十六章围城

到书房领了正在一脸苦大深仇写着功课的沈舒光,又让黄氏抱了次子沈舒燮。因为怕耽搁了,所以来不及更衣,只略略整理就出了门。

这样卫长嬴母子连同端木芯淼赶到上房时,大房母女却已经先到了。而沈宣夫妇膝下其余没成婚的子女也正在陆续过来。

二房跟六房却还没到,而且看样子会耽搁一会。

因为卫长嬴跟端木芯淼进门时,正好听到这两边的下仆先一步过来禀告:“三孙公子的药刚刚熬好,二少夫人正喂着他喝,要晚一步才能来。”端木芯淼今日登门就是为了沈抒熠的咳嗽,而端木燕语暂时过不来,那二房现在的两位孙小姐肯定也是等母亲一起的。

“六少夫人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方才才起来就头晕得坐不住……”霍清泠这段时间身体确实一直不太好,端木芯淼看过之后给出的意见也是长期调养才成。

“熠儿的药带过来再喝,至于清泠,既然头晕,那就坐软轿来!这才几步路,就不会机变一点?!”上首,苏夫人脸色铁青的喝道!

二房跟六房的下仆吓了一跳,忙道:“是!”就赶紧退出去传话了。

卫长嬴与刘氏交换个诧异的眼色——虽然说大家背后议论苏夫人都说她是个重规矩的人,重规矩这话用来形容做婆婆的,往往就暗指苛刻。但实际上相处起来就知道,苏夫人虽然没慈祥到把媳妇视同亲生,然也不是不体恤媳妇的人。

若是往常报了这样的理由,苏夫人只会免除二房、六房前来,甚至不急的话还会关心两声。今儿这话分明是嫌他们耽搁了。

苏夫人呵斥完下人,对三房的脸色也远不如平常亲热,连由于长得最像她而最受喜欢的孙儿沈舒燮奶声奶气的扑上前撒娇,也只是勉强笑了一下,没伸手抱就叫卫长嬴:“让乳母带好了燮儿,我一会有话要说!”

卫长嬴忙叫乳母把沈舒燮抱回来,又哄了他两句免得哭闹……正隔着二房的席位与刘氏打着眼色揣测到底是什么大事之际,小姑子沈藏凝来了。

沈藏凝的性情,十几年如一日,不管是挨打被骂,还是跟顾严定亲、或前些日子未来公公被新帝赐死,尚未出阁夫家就有失势之象,都没能叫她有太大改变。

比如说此刻一进门,劈头就问:“母亲母亲,怎么会忽然把人都叫了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儿?不然,我可还要回去捉我那只花狸猫儿的。那小东西太不听话了……”

苏夫人眉头一皱,自从沈藏凝听从父亲之命前去春草湖后,她对这个女儿抱愧,就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训斥打骂了。但现在还是出言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你先坐着吧,等人齐了再说。”

“……哦。”沈藏凝本来不甘心的,但看到已经到了的两个嫂子竭力给她使着眼色,就连大侄女沈舒景都不住咳嗽……却不过众人面子才住了声,不太高兴的走到沈舒光跟前,摸了把他的头,道,“光儿今日功课做完了不曾?”

沈舒光一声“小姑”还没叫出来,闻言脸色先垮下去,道:“小姑怎么每会见到侄儿就问这个?”他在读书上的天赋虽然没有达到堂姐沈舒颜的程度,但也是很聪慧的。只是也不知道是被大堂哥带坏了呢、还是贪玩的缘故,不是很爱进学。

偏偏父亲走了之后又被祖父看着,这两个都是不肯心软的人。每日布置下来的功课他想不写都不成,所以写的很委屈。

方才母亲说要带他来祖母这里,他把笔一扔,这才高兴了没半个时辰,就被小姑提了伤心事……

“因为小姑小时候也最怕人问功课。”沈藏凝摸过他头后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此刻很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眯眯的道,“可惜你的堂姐们个个乖巧温驯,功课都是早早做好了,根本不怕问。尤其颜儿最气人了,甚至没布置的功课她都做完了。小姑啊最喜欢你跟你大哥这样的晚辈,每次问起来看到你们垂头丧气的模样儿,小姑就觉得开心了!”

“……”她这番话说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的,因为此刻苏夫人脸色难看,又才冲过二房跟六房的人,堂上很是安静,所以大部分人都听到了,众人纷纷失笑——连苏夫人也被气得笑了一下,呵斥道:“说的什么话呢?明儿只是不上心,光儿也聪明得很,你以为都跟你那会一样?”

沈藏凝撇嘴道:“我那时候的西席也是这么说我的——府上小姐可聪明了,就是不大上心。”

“你这个……”这种女儿简直想惯都没法惯!苏夫人习惯性的又想挽袖子揍她了,刘氏忙起来笑劝:“四妹妹说笑几句,母亲可千万别当真。何况四妹妹这也是在提醒光儿和明儿,不要松懈了学业呢!明儿这会不在,回头啊媳妇一定要把这提醒给他带到。”

卫长嬴也哭笑不得的道:“大嫂子说的极是,光儿平常最是贪玩不过,媳妇如今见着他都头疼。”

“孩儿才没有一直贪玩,孩儿每天功课不是都做了的?”沈舒光嘟长了嘴拉着她的袖子不依道,“不然祖父一准要揍孩儿!”

“你呀!”卫长嬴见苏夫人已经被劝的平静了下去,眉宇之间的凝重却不消除,望向孙辈们的目光竟隐隐透着刻骨的眷恋——她心下一跳,也无心再哄沈舒光了,捏了捏儿子的面颊,轻声道,“你祖母要跟大家说话,你乖,先别吭声了,去你乳母那儿待着,啊?”

沈舒光听着母亲的话,察觉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有点扫兴的松了手,一言不发的找乳母去了。

他才到乳母跟前,门口一阵脚步声,众人都以为二房或六房来了,没想到的是进门的居然是裴美娘——她亲自抱着沈舒柳,身后只跟了两三个侍者,才进来,她就心急火燎的嚷道:“戎人当真兵临城下?这是真的?怎么咱们在家里没听到什么动静?还是被重院深楼阻隔了城外的喧嚷?!该不会是探马弄错了罢?”

苏夫人不及阻止,她就噼里啪啦的把话全说完了,还很紧张的看着苏夫人等待回答——堂上原本因为沈藏凝逗弄沈舒光而一派轻松的氛围却在刹那之间冻结!

“戎人兵临城下?!”刘氏跟卫长嬴愕然得双双站起!饶是方才她们都注意到了苏夫人看孙儿孙女们的眼神,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消息!

“母亲,这是真的吗?”

“母亲,兵临的是哪个城下?燕州还是……帝都?!”

两人心中一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无以形容!

卫长嬴虽然下意识问戎人兵临的是哪个城下,但实际上也知道,如果只是燕州被围,婆婆只会把自己喊过来安抚,最多再叫上大嫂刘氏帮衬。现下要把合家大小都叫上,这显然是因为……这个城,是帝都。

是他们都在的帝都。

前一刻还在金桐院里跟端木芯淼谈笑风生,后一刻竟已被异族围城!

这哪里是晴天霹雳能够形容的?!

卫长嬴用力咬了下嘴唇,也不顾用力之大将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急声再问:“那燕州现在怎么样了?!”

苏夫人目光阴沉的看了眼一来就把真相嚷出来的侄媳裴美娘:让自己耗费好大精神才想来的措辞完全白费不说,因为这消息委实过于突然,甚至连下人们都被吓呆了……可以想象,接下来即使帝都守得住,沈家也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来安抚下人们的心,免得人心浮动出乱子。

只是裴美娘根本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还在代苏夫人回答卫长嬴道:“燕州没事儿!戎人虽然是从燕州那边过来的,但目的就是咱们帝都!要不是城外探马跑得快,回来告了消息,及时闭了四门。怕是这会戎人都进城了!”

带着庆幸的语气又转为惶恐,“可这次戎人来了足足二十万大军啊!咱们帝都什么准备都没有!玄甲卫前不久还派走了,现在这要……”

“你给我闭嘴!”苏夫人看着惟恐不够恐吓众人的侄媳,怒火上涌,再也顾不得什么亲戚不亲戚,抓着茶碗就砸到她跟前,怒喝道,“让你说话了吗?一来就罗里罗嗦的讲个没完!这满堂上下就你长了嘴非得说是不是?!你看看你的嫂子们可是这样长舌!裴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

裴美娘一直认为苏夫人重视亲戚情面,是不会对自己甩脸色的,此刻估计错误顿时被吓了一跳,手里一松几乎把沈舒柳给摔了——慌得旁边乳母使女忙不迭的扶,而沈舒柳虽然被乳母扶得快,免了他亲姐姐以及皇子申琅的灾祸,却被茶碗砸破声吓着了,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儿乖,不怕不怕!”裴美娘好容易才得了这个儿子,心肝宝贝一样片刻舍不得离开身边,本来她还不服气苏夫人的呵斥,这会也顾不得与伯母计较了,赶忙抱着他哄。

堂上苏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沈舒柳还没满周,总不能跟这么小的孩子计较吧?

可现在满堂震惊,都等着询问戎人围城一事,裴美娘这惹事精浑然不觉自己做的好事,连哄孩子也不知道避一避。沈舒柳又不像他胞姐那么孱弱,这小子哭声洪亮……他在这里扯着嗓子嚎,苏夫人还怎么回答媳妇们的疑问?!

47第四十七章 叮嘱

第524节第四十七章

叮嘱

平常因为考虑到沈宣兄弟的关系,四房这当家主母裴美娘又不是很讲道理的人,所以太傅府这边总是让着襄宁伯府。但现在这眼节骨上,性命交关,可没人有心思再惯着四房了,刘氏跟卫长嬴双双转过头,吩咐左右“陪”他们母子去偏屋休憩。

半强迫半哄劝的打发了裴美娘跟大哭的沈舒柳,屋子里安静下来了,苏夫人才冷着脸开口,道:“大半个时辰前,你们父亲忽然从衙门里着人回来传了信,道是早上探马在城外发现了戎人踪迹,为防万一没敢多探就回来报了信。然后太师为策安全,下令封闭四门。也幸亏如此,原来戎人竟然是大兵来犯!如今,城下已是纛旗如林戎人如水了!”

堂上众人无论主仆都倒抽一口凉气!

刘氏花容失色道:“母亲,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东胡那边??”她的父母与近亲本来都在帝都的,但之前戎人犯边时,刘氏抽调子弟驻防,她好几个亲兄弟与堂兄弟、侄子都被族里召了回去。如今皆在东胡。

不仅仅担心这些兄弟侄子们,更担心家族——正常来说戎人要进入大魏中原,必须攻破东胡,甚至击溃东胡。

且不说桑梓地有可能落到了异族手中……那还有指望抢回来。问题是东胡守将有八成出自刘家!一旦这些人殉了国,那对东胡刘氏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

要不是还存着万一的指望,刘氏此刻简直要晕过去了!

好在还真被她指望到了,苏夫人面沉似水的道:“你且放心罢,虽然说戎人来了帝都,但刘家那边还真未必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岂会没有只字片语来?!”

这话是真的,刘家在东胡根深蒂固,再怎么战败,也不可能连个消息都送不到后方来提醒。

刘氏闻言心下稍安,惊讶道:“那戎人怎么会出现在帝都呢?”这话才问出口刘氏忽然就后悔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应该是从瀚海来的。”苏夫人皱眉道,“经燕州过来。只有这一个可能!否则怎么都不会毫无声息!”就算刘家不告诉,但现在东胡可不只有刘家与戎人的探子。

不是刘家故意放过来的就好!哪怕是飞过来的!刘氏暗松了口气。

卫长嬴正要说话,这时候二房跟六房倒是一起到了。端木燕语怀里抱着沈抒熠,身后跟着已经初露少女风姿的两个女儿沈舒柔跟沈抒月。沈抒熠小脸儿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想来是之前喝药时嫌苦闹腾过。

而落后一步的霍清泠由两个使女一边一个搀扶着,步伐却仍旧有些轻飘飘的,从脸色到请安的声音都透着虚弱。

苏夫人皱着眉叫她们各自入座,道:“你们来得这么迟!戎人都兵临城下了,也没点儿急性!”

端木燕语跟霍清泠闻言都被吓得怔住:“戎人?”

“二弟妹、六弟妹你们不知道。”刘氏把经过大概说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所以母亲才要咱们都过来!”

苏夫人把话头接过去,道:“这也是你们父亲的意思。虽然说帝都之前没想过会被围困,但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由于先前的不太平,如今帝都各家都存了许多柴米,而且帝都水井多,想来支撑上一年半载也都不会有问题的。城中尚有御林军及各家侍卫可以守城,玄甲卫固然不在,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不知道消息?到那时候必定回救!”

苏夫人语气不疾不缓,井井有条,说得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之前听裴美娘说着完全就是大祸临头,仿佛下一刻戎人就会冲进城来了,但现在被苏夫人一分析,事情确实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嘛!

见众人神情都缓和下来,苏夫人又道:“之所以叫你们过来就是给你们把这事说清楚!免得你们听风就是雨的,戎人打不下帝都,你们倒把自己给吓坏了!传了出去,没得丢了咱们家的脸!”

刘氏跟卫长嬴因为先前催问过,此刻都有点讪讪的,道:“媳妇们沉不住气,亏得有母亲指点迷津。到底母亲看得比媳妇们可明白多了。”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点儿,又没经历什么风雨。一遇见大事儿就慌了手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苏夫人摇着头,意有所指的道,“所以说不当面叮嘱你们一番,我跟你们父亲都是不能放心的。”

接着苏夫人就让媳妇们记得回去之后也敲打一下自己房里的人,不许什么人胡乱传不好的谣言,同时也要注意照料好了孩子们,“大军攻城,虽然咱们家离城墙远,又住在内宅里,城外等闲的动静都听不见。然而没准喧嚷大了也传得过来,到那时候别把他们惊着了,他们还小。”

媳妇们都应了,苏夫人又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情没必要大惊小怪,往后府里一切如常。横竖守城交给朝廷君臣去办,她们这些女眷只管看好了后院坐等各处勤王之师过来解围就是——这才问起沈抒熠跟霍清泠的身体。

霍清泠忙起来福了一福,苏夫人让她坐回去,霍清泠小心翼翼坐好才细声细气的道:“媳妇方才晕得厉害,现在倒是好些了。”

“正好芯淼在。”苏夫人看向义女,道,“一会可又要劳烦你了。”

端木芯淼微笑着道:“义母净说客气话。”

苏夫人又问沈抒熠:“现在怎么样了?”

“喝了芯淼妹妹开的药,现下好多了。从二房到这里一路上都没咳过一声。”端木燕语道。

“平常照料时叫乳母她们小心点。”苏夫人嗯了一声,就命众人散了,各去安抚下仆之心,免得太傅府里生乱。

不过卫长嬴这些人走了,苏夫人却还不能休憩,因为裴美娘那里她还得再叮嘱一番,这可是个头疼的差事……苏夫人暗叹一声!

因为端木芯淼要去六房给霍清泠诊治,不与卫长嬴一路,两人出了上房就作别。卫长嬴独自领着两个儿子回到金桐院,进了门,还没坐下,沈舒光就拉着弟弟唧唧喳喳的闹腾起来。

卫长嬴很难得没有笑逐言开的哄他们,而是肃然吩咐:“你们且去庭中,朱衣,你去请朱磊过来。”

因为沈舒光今日就在金桐院里做功课,有卫长嬴亲自看着,所以不需要朱磊在旁。加上今日端木芯淼过来,她一个没出阁还没了未婚夫的贵族小姐,并非下仆的朱磊也在到底不大好,卫长嬴就给了他假回去师父、师娘跟前尽孝。

好在江铮夫妇就住太傅府后街,朱衣熟门熟路的去找过来也很快。

趁这中间的光景,卫长嬴又把金桐院的下人都召集到一起,将苏夫人说的事情经过以及安抚的话都讲了一遍,又吩咐一切如常——最后这吩咐尤其的有说服力,所以下人们惊讶了一阵也都安静下去,照常伺候着。

人群才散去,朱磊就来了,还带了一小篮子糕点:“师娘刚巧做好了,想着二孙公子喜欢吃,就让我带些。”

“贺姑姑有心了。”卫长嬴让朱弦拿出去给两个儿子分,“燮儿最多吃两块,光儿可以多吃一块。”

说完糕点,卫长嬴示意乳母把两个儿子以及一些小使女都带远一点,这才对朱磊说起帝都被围困的事情。

朱磊听着微微颔首,道:“方才在师父、师娘那里已经听说了,不过城中好歹有二十万御林军在。即使御林军军纪松弛,但这些人大抵出自城内与京畿各家,如今是卫国也是保家,岂能不尽力?何况帝都名门望族极多,听师父说,各高门中都有存储数年柴米的习惯……想来戎人孤军深入,也不太可能将帝都围困那么久。”

他倒是把安抚人心的话都说了,卫长嬴就不赘言,看了下四周都是心腹,正色道:“虽然如此,但恐怕有些人胆怯,易生什么不该生的心思,以至于跟着带乱了旁的人!所以这几日府里上下都需要打点起精神来格外看着点……”

朱磊听到这里有点一头雾水,心想这是要让自己进府里做事吗?只是自己除了一身武艺外也没有旁的长处了,这府里的人难道还能见一个揍一个不成?

就听卫长嬴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所以这些日子恐怕我没功夫一直盯着光儿,却要劳烦你多多操心了。”

原来还是陪沈舒光,这位二孙公子天真活泼,喜欢撒娇却并不自恃身份欺凌人,朱磊虽然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子的人,但也不讨厌这位孙公子,当下就爽快的应了。

卫长嬴又喊了沈舒光进来,正色嘱他以后听朱磊的话:“不许再往外乱跑了,你得空的时候跟你朱叔叔学一学,好歹打点基础!为娘像你这么大时可是已经学了一套拳法了!”

沈舒光不管过后偷懒不偷懒,当着母亲的面永远都是满口应允的,此刻就甜言蜜语的道:“孩儿知道了,往后一定好生听朱叔叔的话,一准不会给母亲丢了脸。”本来朱磊推辞了做沈舒光正式的老师,应该喊他教习的。

但卫长嬴自己小时候叫教习江铮就是“江伯”,朱磊又救过沈舒光,便让儿子以叔父相称,以示亲近。

此刻听了儿子的保证,卫长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说到要做到,你下去吧。”

朱磊闻言也起身跟着一起告退。

等他们都出去了,黄氏就上来请示家事,卫长嬴也很快敛了心神吩咐……这样主仆两个都跟平常一样的做着事,落在其他下人眼里愈加的定心。

可到了晚上,黄氏如常伺候卫长嬴沐浴的时候,两人再提到戎人围城时却远远没了在人前的若无其事……

48第四十八章 不平静的夜

[第5章第5卷]

第525节第四十八章不平静的夜

“即使是打瀚海走,二十万戎人!又不是小支戎人!居然一直到了帝都左近才被发现!”夜深人静之后卸下白昼的镇定、惶惶然召人商议对策的,也不只是卫长嬴主仆。

二房里,端木燕语借口沈抒熠的咳嗽是风寒,怕传给沈敛实,打发丈夫去侍妾屋子里歇息,就叫了心腹嬷嬷费氏一起,凑在帐子里低声商议,“苏家大舅舅跟三弟就在燕州!按说打瀚海走的话,必定要从燕州境里过,他们居然连封鸽信都没传来,天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古怪?”

费氏平常沉言寡语,在二房也不怎么出头露面,但私下里却帮端木燕语办了许多不可对人言的事儿,是端木燕语最可信任的心腹之一。

此刻听了端木燕语的话,赞成道:“少夫人说的是,苏家大老爷且不讲,三公子照理是不可能不给家里传信的。”

“白昼里母亲说什么帝都家家存了粮,城里水井又多,足以撑上一年半载的。”端木燕语皱着眉,小声道,“高门大户的,如咱们家,倒确实存了足够合府上下用上两三年的米粮在库房里。地窖、阴室也放了许多不容易坏的熏肉之类。可那些庶民,先不说他们即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能够一存两三年的吃食需用了,就说有这个银钱,他们有这么大的屋子装么?真当我们是养在深宅大院里不晓得外头疾苦的主儿了?”

“夫人那话是为了安定众人的心,不然人心乱了……”

端木燕语叹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次的围城怕是根本就不像母亲说的那么简单!问题是母亲现在却只肯告诉我们这些!”

费氏道:“婢子倒不觉得夫人隐瞒了什么,少夫人您想一想,这事儿应该是今早才发生的。夫人把人都叫过去时,说的是不久前阀主打发人回来讲的。而阀主今日一早出门,到黄昏才回来,定然是在跟朝中诸人商议此事,没准还开了大朝?总之阀主当时打发人回来说这几句,一准是没功夫细讲的。”

“这么说明后日会有更详细的?”端木燕语沉吟道,“就怕事情不妙,到时候咱们这些做女眷的……”

费氏眼角一跳,忙道:“您这话说的!旁的不讲,咱们家还有两万西凉军在京畿驻扎着呢!那都是跟胡人斗了多少年的精锐!如今那里的将领据说是个极精明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阀主派在那里了。怕是这会早就领着部下远遁以避戎人锋芒,且往西凉送信了!没准,这是咱们西凉军大举进入中原的契机!咱们西凉军最是骁勇,咱们家有什么好怕的?”

提到西凉,端木燕语眉头蹙得更紧,叹道:“之前还遗憾颜儿没能跟卫氏一起回来,却不想如今竟遇见了这样的祸事。倒是谢天谢地她不在这里,我要操心的人却少了一个。”

“四孙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费氏话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了,暗骂自己老糊涂——这不是说帝都一准不好,所以沈舒颜不在帝都是天之庇佑吗?她忙岔开话题道,“总而言之,少夫人留着心,却也无须担心。即使有朝一日要舍弃女眷,那肯定也都是侍妾之流,您可是沈家正经抬进门来的少夫人,怎么可能不管您呢?”

端木燕语没注意她之前的失口,郁郁的道:“正经的少夫人又怎么样?兵荒马乱里,凭什么尊贵人也难说一准能安然无恙。帝都要是真像夫人说的那样平安无事也还罢了,一旦……那可真不好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柔儿跟月儿又是娇娇弱弱的女孩子,熠儿现在还常腻着人抱哪!这一群女流之辈,小的小弱的弱,唉!”

费氏安慰道:“哪能真到那个份上?您看夫人今日也没留下三房的两位孙公子就知道了。那两位孙公子都是夫人的嫡亲骨血,尤其是四孙公子长得像夫人,夫人最宠他不过,比之前在夫人膝下养了三年的二孙公子都疼!而二孙公子是阀主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亲自教诲的。要当真有什么不好,旁人不管,阀主或夫人,还能不遣暗卫设法护这两位小公子出城去寻三公子?”

这话在理,如今沈家就只五个男孙,每一个都珍贵非常。尤其是三房的两个孩子,乃是沈藏锋的嫡子,子因父贵,地位比堂兄弟们更不一样。沈宣夫妇也明显对他们更上心。假如戎人围城的局势当真不好了,沈宣夫妇肯定不会任凭年幼的孙儿落入敌手的。

端木燕语眯起眼,轻声叮嘱:“往后看好了三房,那边两个孩子若有什么异动或者多日不见露面的事情,速速来报!”

二房因为认为沈敛实不是嫡出、沈抒熠所受重视也不如沈舒光与沈舒燮,是以暗暗决定拿三房的两个孩子当征兆。

大房却因为唯一的儿子沈舒明恰好被祖父打发去了西凉,即使夫妇两个并沈舒景遭遇不测,好歹血脉是能够留下来的。再加上刘氏跟沈藏厉私下单独相处时,由于辛夷的缘故总有一份隔阂与客气在,此刻倒是平平静静的。

刘氏枕在自己的玉枕上,闭着眼,淡淡的道:“之前母亲说打发明儿去西凉,实际上是委屈了光儿跟燮儿,我其实是半信半不信的。尤其新君登基之后,父亲却一直不叫明儿回来,我心里既想念又担心。不意还真让母亲说到了,这回明儿若也在帝都……”

沈藏厉忍不住打断道:“事情也没你想的那么坏,今儿个父亲打发我去城上看了。戎人号称二十万,但四面城墙上都看下去,入目的人数最多也就是十万出头而已,远处固然尘土飞扬,是不是军队,还是遣人在马后绑了树枝作疑兵之阵,都不好说。御林军再不争气,凭着帝都的城高壕深,再加上戎人不擅长攻城,总归是能守一守的。再说还有勤王之师。”

“如今各地闹着民变,指望朝廷帮手平定都来不及,哪里有什么勤王之师?”刘氏出身武将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对军事却比寻常妇人了解许多,此刻她冷冷的道,“最多指望玄甲卫还没跟豁县的流民打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能够及时脱身回救!燕州那边知道帝都被围,大舅舅跟三弟肯定不会坐视,然而他们手里的兵力,守燕州勉强够,想出城来救却未必可行。更不要说戎人哪能不留人盯着他们?之前不是说戎人三王子起了三十万大军打东胡,现下帝都城下最多也才二十万吗?谁知道戎人这次来的这样突然,是不是又增了兵?”

沈藏厉皱眉道:“还有刘家你漏算了?这次戎人基本上是走瀚海戈壁过来,只从东胡擦了个角。刘家固然在这次没起到屏障的作用,但兵力未损……”

“就怕戎人既是围困帝都又是想围点打援!”刘氏对他存着心结,除了人前为着贤惠名声,人后私下相处时最不爱赞同他的意见。所以这会立刻反驳,“而且戎人又不是傻子!他们会不考虑到东胡军与御林军?这样都敢潜入大魏,必然有所依仗!不是我灭自己娘家的威风,就怕他们急于救援反而落进戎人的陷阱里去!”

沈藏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叹了口气,只道:“睡罢。兴许明儿个有更多消息呢?如今这才头一日。”

……其实,这次戎人毫无征兆的到了大魏帝都,最可疑的就是东胡刘氏。

瀚海戈壁虽然人迹罕至,但从此处可以直入燕州、长驱帝都是谁都知道的,刘家不可能不派人防着戎人偷偷打这里走。

这要是三三两两的戎人,还能说戈壁那么大,探子不够总有疏漏过去的。

但二十万戎人,就算是十万,除非刘家是死人了。

刘家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么做,威远侯跟太尉不和,兄弟两个斗得死去活来多少年了,如今太尉这一脉基本都在帝都,这是其一;大魏国祚衰微,即使燕州夺回,东胡的粮草暂时无忧,但之前因为信州役夫作乱,导致刘家大败,那一战里,刘家子弟与精锐士卒死伤极大,元气都受了亏损,刘家怕是动了保存实力之心,这是其二。

更有其三:眼下海内六阀里除了刘家、卫家之外,本宗、族里杰出子弟几乎都在帝都,如果假借戎人之手把这些人都干掉,刘家在名门望族里可谓是一枝独秀……

刘家有足够的理由也有足够的条件这么做。

虽然说风险很大,一旦事败,或者其余五阀一旦恢复了元气,必然会进行报复。但万一成就了不世功业,这样的风险却也不能说不值得……当然现在帝都被围得云山雾罩的,君臣皆是一片茫然,到底是什么内情,此刻都不好说。

沈藏厉又对妻子有愧,自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份怀疑。

可金桐院里没有姓刘的人,卫长嬴主仆就没有这个忌讳了。卫长嬴就直截了当的向黄氏提出怀疑东胡刘氏:“就算是二十万蝇子打从北戎那里飞到帝都来,刘家怎么也该有人照过面吧?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十之八.九是故意的。”

黄氏却觉得恐怕还有其他缘故:“可是咱们公子在燕州,也没有消息来。”

沈藏锋不也没有传警讯?

“想是被戎人绊住了。”卫长嬴沉声道,“好在燕州一直都在防备着戎人偷袭或流民夺城,既然咱们帝都防备松懈都还能守,想来那边即使也被围了也不打紧。”这不仅仅是她的看法也是她的祈望。

黄氏沉吟道:“也不知道城外那两万西凉军怎么样了?”

“西凉军是跟狄人打习惯了,戎人据说习性跟狄人差不了多少。”卫长嬴叹了口气,“不过这两万人纵然齐全的躲过了戎人毒手,到底人太少了。如今却也不怎么派得上用场。何况中间夹着这么多戎人,纵有命令也难以传递。”

就像沈藏厉说的那样,这才第一日,虽然众人苦思冥想的,但议论来议论去,最后还是那一句——“明儿个再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49第四十九章 燕州夜

[第5章第5卷]

第526节第四十九章燕州夜

帝都这夜不能平静。

千家万户,于深帘重幕之后窃窃私语,或惶恐或疑惑,或祈祷或感叹……

满都之人无论贵贱,几乎都是一夜未能成眠。

而数百里外的燕州城里,苏秀茗跟沈藏锋若非还有底下诸将士看着,简直都要疯了!

他们一家老小可都在帝都啊!

苏秀茗因为两个儿子恰好一个外放一个被祖父打发回桑梓青州,连带唯一的孙儿也跟在父母身边不在帝都,老父、发妻跟兄弟若出了事固然也是切肤之痛,究竟还有子嗣平安的这个安慰。

但沈藏锋——父母、兄弟姊妹,发妻以及两个儿子……可以说他的一切都在帝都!

纵然他因为长兄的不争气,也是自幼就被当作未来阀主栽培,素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场面上的镇定自若!

年幼时母亲的温柔叮咛、少年时代父亲严厉的教诲、中间兄姐弟妹们的相处、发妻长嬴的蜜语娇嗔、两个尚且天真年幼的孩子……自从知道戎人这次出兵的目的后,这些场景交替浮现在他眼前,根本无时或歇!

……天明时分,上官十一进入议事厅。

一见到他,众人的心都松了松,继而提了提,沈藏锋睁开因为长夜议事而闭目略作小憩的眼,与苏秀茗等诸将帅一样充满了血丝,但看向上官十一时仍旧目光炯炯,带着强烈的期望:“十一可是有了头绪?”

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军旅生涯,上官十一腼腆得令人发指的性情有所缓和。

此刻虽然仍旧少语,却也不像之前那样要旁人哄上半晌才出一声了。

他简短道了一句:“幸不辱命。”继而夹着腋下一大叠宣纸快步走到沙盘旁宽大的长案上展开。

苏秀茗等人忙都围了上去。

上官十一把宣纸展开,却是手绘的一幅地图。看地形,正是大魏北部的几州,东胡、燕州、帝都为主,附近之地只略作勾勒,图中好几处都有朱笔圈点的痕迹,正是他这一晚单独深思的成果。

“先前戎人所谓为了召开祭天大典而仓促退兵时,这个计谋就已经开始了。”上官十一不擅说场面话,此刻也不需要说场面话,摊开宣纸,见人都围过来了,就径自切入正题,道,“当时戎人虽然打得刘家兵败如山倒,但实际上直到退兵,也才占了近三分之二东胡而已。而这个时候他们退了兵,否则的话,我估计,他们其实再打下去也很吃力了,至少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势如破竹。毕竟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何况戎人士卒掳掠无数,许多人一来心满意足、二来携带财帛在身成为累赘,也没了继续拼杀的心。”

“但戎人里设下这回连环之计的人,正掐住了这个时候,没有等到他们露出后劲乏力之色,就找了个魔降草的借口退了兵。以至于咱们都以为他们真是为了开那个什么祭天大典仓促返回,非但许多掳掠之物都不要了,最后甚至被咱们追杀得后部溃败也不管,一心只想着返回王帐。”

上官十一指着地图上自己用朱笔标出的几处,道,“因为之前刘家的兵败,以至于戎人退兵时,大军没有立刻跟上,敢于追杀的士卒并不多。再加上路径被践踏到一定程度之后,也很难从这上面估计出准确的经过人数来。所以其实咱们根本无法判断,三十万戎人是否在当时都撤出了大魏境内?”

众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满座皆惊:“上次的退兵,是为了让这些戎人能够隐匿在我大魏境内?!”

苏秀茗诧异道:“但如今对我燕州围而不攻的就有约十万兵马,经过燕州直奔帝都方向去的、单是咱们在城上远眺所得,至少也有十余万人!这许多人,如何能够藏得丝毫不见痕迹?并且戎人汇集王帐,探子是远远目测过人数的,决计不可能差了十万人以上!”

上官十一点了点头,道:“隐匿的事情待会再说,先说这人数——由于之前的兵败,戎人撤退时,咱们的探子一定也是尾随其后,是晚一步抵达王帐的,数点的时候,想来也是估计戎人都回齐了才会开始。而且必然是从远处数点。既然如此,又怎么知道当时这些人都是戎人?莫忘记东胡当时也被掳去许多人口,这是其一。”

“等等!”沈藏锋抬手道,“人数可以作假,探子不可能近看,确实有看错的可能。只是咱们当时确实没人想到戎人其实根本没有全部撤退回去……你且说他们是如何将大部兵马隐匿在我大魏境内、又使我等一无所知的!”

上官十一颔首道:“也好。其实怎么隐匿的,我也不能很确定,这都是推测:一种可能是他们其实并没有留下大部兵马潜伏于大魏境内,毕竟戎人形貌与我魏人大相径庭,一旦被遇上,必然被识破。但,他们若是只趁机遣人在瀚海戈壁里埋藏大批辎重,除非天意,否则,即使刘家会派人注意不让戎人从戈壁经过,又岂会把那么大的戈壁挨个掘开查看底下?

“毕竟戎人退兵之后,东胡一片狼藉,上上下下忙着修筑工事、加高城墙与挖深壕沟都来不及,撒出探子盯着瀚海戈壁,大抵也是留意不要叫戎人走那里潜入,怕是根本想不到瀚海戈壁穿过时最为难的辎重一事,会被戎人这样解决。有了辎重的补充,即使发生什么意外,受到我魏军阻拦,但戈壁上无法建立城池,可以说是无险可守。戎人的骁勇可以充分发挥,咱们魏人在那种情况下与他们对上也定然是吃亏——对戎人来说怎么都比打攻城战好。”

议事厅中鸦雀无声,只听上官十一继续道,“第二种可能就是我在地图上圈的这几处,都是人迹罕至之地。而且大抵是山地或谷地。照着这两年的年成,这些地方说是十室九空也不为过。戎人分散藏入,即使遇见了我大魏百姓,上前全部砍了,按照如今的吏治,恐怕至今都还没反应过来。”

沈藏锋沉吟道:“那么十一以为最有可能的是哪种?”

“我认为是两种都有可能。”上官十一道,“大队戎人埋伏在大魏等候偷袭的机会,是极容易被发现的。到时候东胡军一拦,御林军与咱们燕州这儿一合围,戎人下场堪忧!是以他们可能只潜伏了小部分人手下来,一来便于隐藏,二来,即使被发现了损失不大不说,运气好甚至还能逃走,三来却是这些人少了,行动又方便,甚至可以包住头脸等容易曝露戎人身份的特征,反过来侦察我们的动向!

“而他们也在瀚海戈壁中藏了大批辎重供大军经过。这两日因为戎人留下来的十万兵马对燕州围而不攻,咱们的探马也难以冲过重围去报信,放出的鸽信亦被纷纷射落,竟无一羽能飞过戎人的营地!”

上官十一指着地图道,“所以我怀疑,朱笔圈了两道的这几处,一定藏有戎人!因为这里是燕州、东胡鸽信以及报信使者的必经之路!信鸽虽然经过驯养,究竟智慧有限,它们飞行的路线一般来说是不会更改的,戎人本就擅长骑射,更驯养有鹰隼,天性便会捕捉信鸽。再加上守住关卡要路,狙杀信使。哦,还有这里,圈了三道的,都是烽火所在。如此断绝前方示警的手段,潜入大魏腹心的戎人便可如这次一样,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城——否则刘家早该有警讯传来,怎会让我燕州几乎落入戎人之手?!”

……说起来燕州当日的情况其实比帝都还危险。

燕州没有帝都那么好运,戎人还没赶到城下就被人发现而且及时进城去报了信,主持政务的太师又认为以稳重为上,宁可事后为四门忽然关闭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也先关了再说。这下子等于是救了合城之人。

当日戎人大军骤然出现在燕州城外时,燕州主事的几人都在守将府中批阅公文,城门口只得士卒及低阶军官在。偏偏戎人到来的辰光跟城中骑兵操练的时辰差不多,于是城门下的士卒都以为,大地震动是因为今日骑兵操练特别卖力的缘故。

他们还彼此说笑猜测,是不是苏秀茗或沈藏锋亲自去督促?

结果没说笑两句,就看到了远处遮天蔽日的旗帜——由于没收到东胡方面任何警讯,城头跟城门的士卒第一个反应不是关闭城门发出警讯,而是互相询问最近有没有援军要来燕州驻防?

这么一耽搁,等他们看清楚旗帜下的是一张张深目高鼻的面孔再仓皇关门时已经迟了。

等苏秀茗与沈藏锋接到消息、丢了朱笔披挂上马赶到时,已经有两万戎人杀入城内,有更多戎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往里挤。

舅甥两个带着亲卫浴血奋战,苏秀茗因为年长、体力开始衰退,臂上还被砍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把城门关上,又将城内的戎人一点点搜寻出来杀尽——这中间因为几名军官得知戎人进城,以为守不住了,惶恐之下弃了部属,要求打开其他的城门逃命,导致全城大乱,甚至被几个戎人摸到储存辎重的库房外点起了火。

亏得发现的及时,这才没有造成大损失。

但血战一昼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安抚军心、抚慰城内黎庶……好容易把大局稳定下来之后,负责审讯戎人留下来做舌头的人却禀告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这次戎人大举进犯,目标是帝都!

带头攻进燕州城里的都是戎人中悍不畏死之辈,审讯之人用尽手段方才撬开了一人的嘴,饶是如此,这人没招供几句,也就断了气。所以能够禀告的也就这么多了。

然而大部戎人出现在燕州,东胡方向却毫无消息,而且自那次夺城失败之后,戎人也不再攻城,只在城外安营扎寨,设置鹿砦。明摆着,是要对燕州围而不攻。却有更多后部大军,浩浩荡荡,往帝都方向而去!

这情形,足以佐证俘虏的临终之言了。

之前因为刘家兵败,为了抵御戎人,将能抽调的精兵抽调一空。沈家都支援了两万西凉军。后来戎人忽然退兵了,东胡又要抓紧时间抢修工事,防备戎人卷土再来、还要收拾役夫,防止再出现信州役夫那样的事情。

所以如今燕州城里的兵力,仅仅只够守城。想冲出城外去,除非是不要燕州城以及城中辎重了——那也肯定会付出巨大乃至于惨烈的代价。

这也还罢了,关键是现在戎人这么多,去攻打帝都的戎人更多,若是付出惨重代价冲出燕州之围,那么到了帝都城下又有什么意义?

即使加上京畿那最后两万西凉军,在十几二十几万戎人跟前一样没什么看头。

尤其离开燕州之后,辎重从何而得?

先前皇室跟诸家为了防备沈家作乱,对西凉军的辎重是给出限制的!

怕是这次帝都一被围,那两万西凉军的主将就要为接下来的粮草而头疼了……假如他们机灵跑得快,没被戎人干掉的话。

现在的问题就是戎人没有攻城的意思,燕州城里暂时已经没了危险。可他们要怎么帮上帝都、怎么顾上他们在帝都的家小亲眷???

50第五十章 雷霆手段

[第5章第5卷]

第527节第五十章雷霆手段

“皇后娘娘饶命!”

“皇后娘娘开恩、开恩哪!”

未央宫前,一字排开的刑具,十数名膀大腰圆的健壮宫妇,正从盐水里拖出满是倒刺的长鞭,卖力的抽的打在被强按在地上、扒去衣饰露出光滑脊背的宫人身上。

第一鞭下去,受刑的宫人嘶喊声就震透屋宇——倒刺连皮带肉的带了出来,伤口处血肉模糊一片,汩汩的流出鲜血,望之触目惊心。

几鞭下去,血水横流,体弱点的人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没晕的都在没命的求饶、试图得到赦免。

但回应他们的却是站在不远处穿着女官服饰的蓝氏铁青着脸、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冷喝:“打!给我往死里打!叫这六宫的奴才们都看看,背着主子胡嚼舌头、造谣生事,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另一名女官、前次代卫皇后前往宣明宫禀告皇后有孕一事的赫氏,则面无表情的道:“炉子怎么还不拿过来?说了要把这些人的舌头都一点点的烫掉,你们手底下轻些,不可打死了叫他们就这么轻松的上路!”

正说话间,不远处两个内侍战战兢兢的抬着烧得通红的炉子上来——看到这炉子,想到舌头被强行夹出来,一点一点烫死的苦楚,有宫人猛然发力挣开按住她的人,朝着地上青石地砖狠狠撞去!

“想死?!”蓝氏与赫氏目光同时一厉——却见那失手被挣开的宫人惟恐被罚,反应也不慢,立刻和身扑上去一把抱住还没撞到地砖之人,朝横里使劲狠狠滚了一下。那试图自尽的宫人虽然额头磕得一脸血,却到底性命无忧!

蓝氏松了口气,冷笑着道:“如今是知道怕了?之前嚼舌根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就吩咐,“既然她这么迫不及待的上路,怎可如她所愿?把她放在最后一个,叫她亲眼看了前头的人是如何死的,再轮到她!”

话音才落,那宫人已经吓得长声凄厉尖叫,只叫到一半,她就眼一闭,往后倒——重新按住她的宫人下意识的伸手一探,吃一惊:“蓝尚宫,这人……她……她好像死了!”

“嗯?”蓝氏一皱眉,赫氏上前探了鼻息,对蓝氏点了点头,轻哼道:“便宜了这贱人!”

“哪能就这么便宜了她?”赫氏冷笑,“据说衡王为东宫时,喜用年少美貌的女子的皮做鼓,这贱人才死,去找当时的匠人来!”

……未央宫外血流成河,满宫之人都被卫令月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所震慑,均是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但卫令月却一点也不开心,她没有理会隔了数重宫门以及数重帘幕还偶尔传到耳畔的惨叫嘶嚎,心事重重的问心腹宫女知书:“是从微月宫传出来的?”

“回娘娘的话,正是如此,据说是李采女跟前的宫人最先这么嘀咕,然后被微月宫的洒扫宫人听到,去跟其他人说了,这才传到其他地方的。”知书轻声道,“查了几回,宫人都这么说。微月宫再往前,就不知道是谁这么说过了。”

“哼!”卫令月冷笑,“那李氏不过一介庶民,因家贫入宫为婢,圣上尚为伊王时,侥幸被选上了司帐。在伊王府跟东宫的时候就是个透明人!更不要说圣上登基以来只封了她一个采女而已,借她十个胆子,敢议论本宫的骨血?!”

也怨不得卫令月这么生气。

她出阁之前,人人都说她有福气。虽然说申博少年时候就有暴虐之名,但卫令月这个发妻却是他心心念念跟圣上求来的,为此还跟先前的废后顾氏斗了好几场。

众人都认为她过门之后不说一生专宠,至少青春年华这几年,申博眼里是容不下其他人了。可谁想到新婚当夜,她含羞带怯的抬起脸来仰望向拿玉如意挑起她覆面红巾的丈夫时,迎接她的却是一张惊愕到当众失仪的脸!

那一刻她心里就存了疑心,原本的羞怯也被惶恐所取代。

申博放下玉如意、踉跄着脚步出去敷衍宾客时,她如坐针毡,却还要忍着宗妇们各存心思的调笑。

也不是没有暗暗祈祷。

可后来申博回来,下人上来帮忙宽衣,只剩两个人的时候,申博很直接的问她:“那回御花园里的人是你么?”

什么御花园?

卫令月还没回答,她茫然的神情已经让申博什么都明白了——卫令月至今都记得,自己的丈夫那一刻脸色是何等狰狞!

他最后还是做了丈夫在新婚夜当做之事,只是神情阴郁动作粗鲁,浑然不顾妻子的感受。卫令月不会忘记那个晚上自己的剧痛与恐惧。

她隐约猜测到,他是求娶错了人。他真正想娶的,是御花园里遇见的某个人,而不是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申博以为那是知本堂闺名令月的小姐,所以他执着的去求了,顶着嫡母的刁难、先帝的回绝,一次又一次的……他应该很喜欢那个人吧,否则怎么会这样的百折不挠?

好容易求到“意中人”,然后又赶上了庶母纪王太后之丧,几经波折才成亲,到这时候才晓得错了人——他失望、震怒、迁怒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可卫令月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安分守己的待在闺阁里,被申博指名道姓的求娶,然后卫家答应了婚事,圣上赐了婚,她就过门而已。

弄错人的是申博,又不是她。她可从来没告诉申博说自己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要怪只能怪那个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误导申博的人,但卫令月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申博求娶她的时候,衡王还是东宫,地位尚稳。那时候没人能看出申博有今天的前程,倒是他性情暴虐的传言各家都知道,士族里但凡疼女儿的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卫令月想这应该不是自己家里做的,那么就是仇人了。她最怀疑卫长嬴……

所以申博被立为东宫后,卫令月一直默默为他祈祷,祈望他能够顺顺利利的登基。她知道即使申博娶错了人,即使他不喜欢自己,但凭借着凤州卫氏这个出身,只要申博为帝,这未央宫肯定是她的。淑妃邓氏以为申博宠她,只要斗倒了卫令月,自己就有执掌凤印的一天……不过是个被宠得心大而糊涂的女子的一个笑话罢了。

不说那个糊涂妃子了,卫令月想着只要申博做了皇帝,自己妻以夫贵——那时候就可以以皇后之尊,将卫长嬴宣进宫,慢慢的盘问,究竟是不是她?

哪怕将命妇们挨个盘查,她也要报这个仇。

但谁能想到她虽然做了皇后,国孝未除,却发现怀了孕。偏偏申博为了借助邓家之势,尊了先帝的贵妃为太后。这样她这个皇后头上不仅还压了一个人,邓太后的族侄女邓淑妃——非但深得申博喜欢,甚至还生了申博的长子申琅……

卫令月在察觉到自己有身孕后,第一个念头就是瞒住!

邓淑妃没有什么,可邓太后在宫闱里沉浮数十载,不说手段城府,单是她跟先帝的废后顾氏争斗数十年、最后硬是借着大势斗倒顾氏积累下来的人脉就不是初入宫闱、人人都知道不得宠、不过是空有皇后之尊的卫令月所能比的。

更何况,申琅还养在邓太后膝下!

卫令月敢打赌,邓太后绝对不想看到中宫有子。

在这种情况下卫令月当真不敢召见卫长嬴,怎么说卫长嬴的身份也不是她能够在深宫里可以悄悄弄死遮掩过去的。万一叫她觑出自己的身孕又传了出去,那……

她决定暂时忍了!

好在这次隐瞒身孕也不是没有好处,申琅在关键时候摔伤了脑袋,虽然邓太后以“皇子还小”为借口掩饰,不肯承认申琅智力受损,但只看申博脸上的失望就知道,端木芯淼的诊断十之八.九是被她说到了。

所以尽管申博并不喜欢卫令月,却对她腹中被确诊的皇子极为期待。连带着时常到未央宫来探望,虽然说如今还在孝期他只能白天来,而且也不进内室,但这种态度已经让宫里风向转变、卫令月这皇后越发的有威信了。

可她抓紧防备着邓太后与邓淑妃对她肚子里的孩子的谋害时,却没想到,太后的手伸不进未央宫来,却伸到了别处——要不是这几日申博来的勤快,有宫人存心攀附奉承,跑到未央宫来说了,一心一意缩在长乐殿里安胎的卫令月怎么都想不到宫里竟然在一夜之间传出了针对自己腹中子嗣如此恶毒的谣言!

这谣言是这样的:卫皇后所怀的乃是一个灾星,不然,怎么会还没落地就克了长兄、导致申琅好端端的摔伤了脑子?而且皇后这身孕传出来没多久,戎人就大举来犯,若非太师果断,险险就被戎人直接冲进帝都、将这满城贵胄都掳为俘虏了!

由此可见,皇后虽然怀了孕,却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不祥的胎,怕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妖孽投来的?再说皇后有孕这是喜事,卫令月却一瞒七个月,多半是心里有数,不过是为了争宠故意不说!

没准,这一胎生下来就是个妖怪呢?或者生了下来,克的人与事更多更可怕?

这谣言半真半假,偏偏申琅撞伤那次,虽然是因此揭发出卫令月有孕一事的,但确实是在她孕讯传开后,戎人就大军杀到——宫人传来传去,居然很多人真的怀疑起卫令月腹中所怀之胎不吉来!

如今这话也不知道到没到申博耳中,但卫令月已经察觉到,自己一个应对不好,怕是这难得的一个翻身的机会,又要转瞬即逝!

甚至自己还会被邓氏姑侄彻底压倒!有被废乃至于身死之祸!

“徽淑宫那老货在这宫里头根深蒂固,你们查不出来也没办法。”卫令月冷静了一下,道,“这样,你去请了圣上过来,就说这宫里似乎混进了戎人奸细,意图通过污蔑本宫腹中骨血的来历,暗指魏祚将衰,扰乱帝都军民之心!”

知书本来很为此事忐忑,闻言大是佩服——如今大魏风雨飘摇的,但所谓讳疾忌医,作为魏主的申博最恨听的就是“魏祚已衰”之类的话,卫令月将宫人议论自己怀的胎不吉归结到宫人这是认为魏祚衰微所以才护不住皇室血脉居然会有妖孽投胎……申博听了,十有八.九会勃然大怒!

这样只要申博不承认魏祚已衰,那当然也不会承认卫令月怀的胎不好,如此这一劫就算是解了。

知书赶忙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剩下卫令月抚着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却仍旧面无笑色,只仰望着长乐殿华美的殿顶,喃喃轻叹:“也不知道如今这局势你落地,往后是福是祸……但我总是能护你一日是一日罢……”

51第五十一章 人心

第528节第五十一章

人心

宫里的后妃还有闲心争斗和算计,可见戎人攻城并不顺利。

但守城这边却也不顺利——御林军军纪松弛已久,人数虽多,战力却差劲得离谱。尤其顾孝德那时候因为出身不够高贵,压制不住他们后,另起了玄甲卫,凭借玄甲卫站住了脚。一来有前怨二来精力有限,他对御林军中玄甲卫之外的士卒将官就不怎么理会了。

这不但造成了御林军中的士卒不行,连军官也无知得紧。

后来还是太师牵头,让城中贵胄把自己看家护院的私兵、侍卫都汇集起来,打散之后编入御林军中。靠着这些私兵跟侍卫平常所受的操练与教导,才勉强压住阵脚,足可见御林军都荒废成了什么样子!

这是城里,再说几支勤王之师。

最近的军队就是燕州的苏秀茗与沈藏锋守燕州的那一部,由两万西凉军并四万东胡军混编,论战力都是大魏如今的精锐。但人数太少了!而且还要守燕州,即使他们十万分想救援帝都,可根本脱不开身。

除此之外,东胡的大部人马跟玄甲卫赶过来都需要些日子。

问题是过了预计这两边应该赶到的日子却还不见人影。

玄甲卫这边倒好猜,多半是气运不佳,接到消息时已经跟流民鏖战上了,一时间脱不开身。

但刘家那边……连太尉被太师私下里问起时,都不敢保证——按说帝都被围这么大的事情,在东胡的大军不说倾巢出动,至少该立刻调集大部人马过来勤王了。毕竟刘家现在还是大魏的臣子、这帝都还有众多刘氏骨血哪!

即使威远侯与太尉有宿怨,但威远侯栽培多年的晚辈刘希寻一家子不都还在帝都里?

可城里城外水泄不通,戎人日日攻着城,城上将士从来没有发现有哪个方向的戎人后方出现异常。威远侯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到这时候了谁能不起疑心呢?

玄甲卫只有十万,所带辎重也就够几个月用,还打过一场豁县,回来时能有多少人多少辎重都不好说。假如没了威远侯这边的救援,那帝都就只能指望撑到西凉军长途跋涉过来的。而帝都跟西凉之间千里迢迢,消息传递过去,大军也不是说出发就能出发的,还得选出主将、选拔士卒、收拾行囊预备粮草……

这还是那边不拖延的情况下。

要知道明沛堂在沈宣接掌后也是前前后后斗了十几年的,现在明沛堂本宗有威望的人全部不在西凉,万一那边的族人起点什么心思……都不好说。

青州军或许不会出现这种坐视的情况,但青州军本身就不太脱得开身——泽州到现在都没打下来。

所以太师一面下令瞒住勤王之师误期一事,一面私下吩咐收集城中食物,进行统一划分。

后面这个决定受到许多人的反对:“人心怕会因此而乱。”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黎庶手里,哪能有多少食物?食物储备最多的还是高门大户。是以围了城他们还能锦衣玉食如故。假如被收集到一起去,即使拨给他们的比黎庶要多,到底不如拿在自己手里放心与自由。

太师对他们的心态了如指掌,淡淡的道:“如今乱,存粮尚且丰裕,还镇压得住!若不加控制,数月后若戎人仍未退去,将何以继续?这城到底还是要靠人来守的!黎庶手中存粮不足,一旦殆尽,岂肯坐毙?不与他们粮食,必然生乱!还不如以粮换工,让他们帮着上城去加筑工事,闲暇时候跟着私兵们操练,也好给士卒们换把手,也是为了将来预备……难道偌大帝都就靠咱们几家跟私兵就能成么?若能成,那就依你们!”

又说端木家会带头交出存粮,“连带孙女积下的药材也一并交出公用。”

话说到这份上,其他几家沉默了一阵也都陆续应允了。

毕竟万一真叫太师说中了,帝都被长久的围困,现在不省着点粮食,将来可怎么办?生于锦绣堆里的一群人,可受不了人相食那样的惨烈——自己受得了,也得考虑众多儿孙。

不过应允归应允,大头交出去了,谁家也不可能傻到不留点后手。

但这对于安抚城中人心已经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一车一车的粮食往库房里送,一座座的堆积如山,上至宗室下到黎庶都觉得惶恐之中有一份安心。

不过那些都是不管事的,以为看起来那么多粮食一定可以长久的支撑下去。

会得算账的人可安心不了,卫长嬴看着桌上减至四菜一汤的饭食,没动箸,先蹙眉:“即使减到这份上,按照库房里堆放的那些存粮,怕也就能供合城用上七个月。七个月之后,若戎人还不退兵……”

“七个月光景,旁的不说,咱们西凉的大军一准能赶到了。”黄氏宽慰她道,“毕竟五公子跟大孙公子都就在西凉,何况咱们公子也不在帝都啊!戎人既然重重围困了帝都,哪里还能把燕州围困住?咱们公子一定可以突围去与西凉大军汇合,届时还怕戎人敢不退兵吗?”

卫长嬴心想丈夫即使要跟西凉大军汇合,那也是西凉大军赶到这附近才成。否则就凭沈藏锋手里那点儿兵力,还是守住燕州城来的安全。但西凉大军……她是跟丈夫在西凉待过几年的,哪还不知道那边那些族人谁家没点儿小心思?

就连做了十几年西凉都尉的沈由甲亦然。

沈藏机跟沈舒明一则年轻二则被宠惯了,本身才干不足,去西凉又没多少日子,更没经历过战事,在那里根本没什么威信与根基。之前受人尊敬也不过是因为父兄的缘故罢了。

假如那些叔公伯叔们起了异心,联合起来坑本宗一把……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种可能,公公沈宣又怎么可能同意太师的要求呢?这次沈家拿出来的粮食是最多的,因为之前为了那六万西凉军的到来,怕朝廷拖延不给粮草,沈家早就筹集了一批粮草预备着了。

虽然这批粮草大部分放在了城外庄园,但城内大宅和几处别院里也装满了。

这些可都是沈家自己拿银钱买的。

若对西凉大军有信心,沈宣根本不会理会太师的要求。

现在沈家最大的指望就是沈藏锋不至于也被困死在燕州。这样即使沈藏机与沈舒明无法劝说西凉大军动身,沈藏锋还可以亲自赶去西凉。凭他在西凉军中的威望,以及本宗一贯以来的正统地位,才有可能压住那些有异心的族人、带大军来救援。

当然这一来一去辰光就长了——还没算上沈藏锋从燕州如何脱身。

沈宣就是考虑到这个所以才会把七成存粮交出去,以求帝都多撑些日子,撑到这个儿子来救。

卫长嬴想着这两日来听到的各样乱七八糟的消息,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而她用过饭,哄了会两个儿子,却听下人禀告,说露珠又来了。

“叫她进来吧。”卫长嬴知道露珠所来为了什么缘故,果然召见她后,露珠哭哭啼啼的请求回来重新为婢——身契她都从年苼薬那里要来了。

原因么露珠说是一来年苼薬早就把她忘记到脑后了,二来她现在在年家后院很受欺负,就连卫长嬴让倪薇漪每个月送过去的帮补之物也不时被人偷盗抢夺……所以现在她觉得还是回来伺候卫长嬴的好。

卫长嬴对于当年把正值年少美貌的露珠送给明知道会喜新厌旧的年苼薬存着一份愧疚,此刻听了这请求,叹了口气也就允了,道:“回头让黄姑姑给你安排差事,你先去后头寻个地方住下来吧。”

露珠喜不自胜,赶忙给她用力磕了个头才走。

对于卫长嬴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几天,她其他在铺子、客栈之类产业的陪嫁、沈家有些脸面的家生子,都纷纷找着理由想进内宅伺候。

“如今城里各家限了口粮,但这会还没到不给人吃饱的地步罢?”卫长嬴命人打听了下缘故之后,皱眉对黄氏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为黎庶还没乱起来,他们倒是先乱了吗?”

黄氏叹道:“眼下,是没有什么。但市中有谣言说是太师之所以会下令收集各家存粮,统一发配。就是因为这次帝都之围并非像夫人先前说的那样,会很快被解除,而是不知道要被围到什么时候!但城中存粮总是有限的……如今还发给黎庶,一旦到了存粮将尽的时候,那肯定是先顾着宗室跟咱们这些高门大户了。所以他们现在就求着进府伺候,以图到时近水楼台先得月。”

顿了一顿,黄氏又道,“可能露珠就是这个想法,所以才会去向年苼薬要了身契,回金桐院来的。”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戎人究竟是外族,围城这么久,我大魏子民也不是死人,怎么可能放任他们一直在我大魏的土地上撒野?这谣言都是胡说八道。”

黄氏问:“那这些人?”

“人云亦云,糊涂!”卫长嬴转了转腕上镯子,沉声道,“把我刚才的话转告他们,让他们都安分点!怎么说也是咱们家的下仆,外头多少黎庶都望着他们呢!如今城中一切都还好好儿的,他们这是闹什么事?露珠那是特例……再这么折腾,若是因此引起外头人心浮动,父亲怪罪下来,别想我替他们说半句话!”

第五十二章 永诀

第529节第五十二章

永诀

这一年的年节因为戎人围城显得格外冷清。

由于帝后都还要守孝,再加上为了节省存粮,除夕宫里没有摆宴,只给帝都之中四品以上官员赏了些东西。这份赏赐和之前差不多,以衣料、金帛为主,但在此刻却像是在提醒众人存粮的问题一样了。

高门大户难得在这晚可以在家里团圆,但眼下这团圆却因为前途的不可或知显得愁云缭绕。不过因为城中辎重在眼下尚且足够,且不定一觉醒来,就发现有勤王之师来了,是以不知忧愁的孩子们闹腾了一阵,气氛也就热烈起来了。

卫长嬴由于要应付两个正值顽皮又精力充沛的儿子,还要守岁,还惦记着远在燕州——或者现在已经离开燕州的丈夫……所以等到一切结束,回到金桐院后,她撑着最后一分力气安抚两个儿子安置,自己累得钗环未除、衣裙不解,往榻上一倒人就睡着了。

……她是被黄氏惊慌失措的摇醒的。

实际上卫长嬴从来没有见过黄氏有过如此惊恐和方寸大乱的模样,她衣襟不整发髻散乱,丝毫没有得脸姑姑应有的气度与冷静,双手死死抓住卫长嬴的肩,头一次丝毫没有顾忌会弄疼她,说话时甚至有眼泪飞溅到卫长嬴的脸上:“粮草被烧了!!!”

“你说什么?!”卫长嬴因为太过疲惫,此刻方被叫醒,乍一听句话还有点没醒过神来,喃喃的反问。

黄氏几乎是嚎啕大哭的说了经过:“大约两个时辰之前,库房起了大火!因为是白昼,烧了一会才被巡逻的士卒发现!赶过去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小股精锐戎人趁着昨晚除夕,士卒松懈,摸进了城!而且还找到了库房所在,杀了看守之人,往存粮上泼了油,点了火!如今全城都在赶过去救火,但外头戎人亦在攻城,到这会,火都还没灭!据说内中七八成存粮都保不住了!”

卫长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刹那之间冻结然后又沸腾如怒涛,一股脑儿的涌进头顶又蹿回脚下——她用力抓紧了身上的锦被压抑住尖叫:“那现在?!”

“阀主进宫去上朝了。”黄氏哽咽着道,“据说西门情况很不好——夫人方才发了话要府中之人不许随意走动……却私下打发了满堂过来,要咱们替两位小公子收拾东西!”

帝都现在根本没有精兵,没了玄甲卫的御林军说是乌合之众一点都不过分!之前是因为让大家都看到了存粮充足,又号称勤王之师一定会在存粮吃光之前赶到解围。军纪松弛多年的御林军再加上私兵、侍卫,并城中青壮才能够齐心协力,这才堪堪守住。

如今存粮被烧了七八成——关键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烧的,对于城中人心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此刻西门就不好了,在这样的人心浮动之下,天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还坚持不坚持得下来?即使今天熬过去了,那接下来呢?纵然高门大户之前没把存粮全交出去,但因为太师的带头大头是交出去了的!接下来粮草告急,这满城之人要怎么办?

任谁都要想到饿极了之后相食!这样戎人打都不要打了,只要没人勤王,他们只管围而不攻,自能等到帝都不攻自破的那时候!

到了这一步,除非勤王之师立刻赶到并在城上能够被看见,否则帝都基本上是守不了了。

在这种情况下,各家自要考虑保存血脉……卫长嬴甚至来不及为母子分别以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哭一声,就披衣而起,赶到两个儿子住的偏屋里为他们收拾行囊。

她一边着紧找出这季节必须穿的冬衣,一边收拾方便携带的细软,又叫乳母把两个孩子叫醒了给他们穿衣服。

因为除夕守岁到天明,两个孩子又玩闹了大半夜,这时候正睡得昏天地暗的。乳母怎么喊都喊不醒,只好就这么给他们穿衣。

把衣服穿好后,使女绞了冷帕子过来给他们擦脸,硬是把两个孩子弄得睁了眼,迷迷糊糊的看到母亲蹲在面前替自己理着衣襟以及小裘衣上的风毛,沈舒光啊了一声,下意识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嘟囔道:“母亲,这么早就要起来?祖母不是说今儿许孩儿睡到晌午后的吗?”

“光儿,往后照顾好弟弟,知道吗?”卫长嬴双手放在长子的肩上,千言万语,到这关头除了这么一句,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了——颤抖着声音说了这一句之后,她转头看向还揉着眼睛懵懵懂懂的次子沈舒燮,低声道,“燮儿你以后都要听哥哥的……不,哥哥叫你胡闹,就别听他的了。”

沈舒光虽然才算六岁,却极聪明,此刻敏感的察觉到情况不对,从榻边站起来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说?”

“以后要乖。”卫长嬴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贪婪的看着他满是疑惑的小脸——很有可能,母子这一别,是再也见不着了!她发自内心的不甘心,出身名门,嫁得良婿,夫妇恩爱,膝下二子……假如不是碰见了这该死的世道,她这一生,她的一家,都会在锦绣富贵之中开始与结束!

两个孩子还这么小,即使有死士护卫他们突围,可刀林箭雨的,这么小这么脆弱的孩子便是被兵刃稍微擦上一下那就……而且这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的被送到丈夫沈藏锋身边?假如丈夫也出了事儿,两个孩子只能被送回西凉,跟着叔伯过日子。

到那时候会不会受委屈?

即使顺利跟沈藏锋父子团聚了,丈夫正当年轻,地位又高,往后怎么可能不续弦呢?继母进了门,元配之子最是碍眼,而且还是两个……卫长嬴自己没受过后院里的委屈,但从祖母宋老夫人以及陪嫁姑姑黄氏处,也听过许多内宅中的阴私之事,何况,前太子妃刘若玉的继母张韶光,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万一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摊上了张韶光那样的继母,卫长嬴简直想想就觉得死了也不能安心!

她是十万个不甘心!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婆婆只让收拾两个孩子的东西,这等于告诉了她,一旦城破、或者强行突围,死士只会负责带两个孩子出去,没有她的份。

这不能说婆婆狠心,卫长嬴所猜不错的话,甚至连婆婆自己都做好了留下来的准备……毕竟城外是二十万戎人!而且都是戎人中的精锐,根本不是城中同样号称有二十万、实际人数也有十万出头的御林军所能比的。

虽然说分散到四门,每门外也就是五万戎兵,可帝都附近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完全无险可守,一旦离开城墙的保护,那就要直面天生擅长骑射的戎人的追杀!

在这种情况下,沈家现存的死士根本不可能保护所有沈氏之人出逃。因为即使是在与狄人年年交战的烽火里磨砺出来的西凉军精锐,在这种地形下与戎、狄交锋,除非是把对方先打得士气大降,必然也要人数相等全力以赴,根本不容任何累赘!

不能护得所有人,那当然要进行选择……本宗即将迎来灭顶之灾,当此之时,优先保的当然是能够传承血脉的男嗣。

沈宣跟沈宙都还在壮年,往后本宗的地位维持也需要他们来镇场、突围之后的局面还要他们来收拾,肯定不会被舍弃。

而他们膝下的子嗣中,儿子们都会得骑射,不会拖了死士的后腿,像沈藏厉跟沈敛实甚至武艺出众,还能为死士减轻压力。

可孙儿们却都小得很——若非念着沈家男嗣少,而且祖父叔祖父跟叔伯们都正当壮年,除了孙辈外没有特别需要照看的人,恐怕这次稚童也全部会被丢下!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两个孩子福大命大、又有诸多长辈与死士庇护,一准能够逃出生天、怎么也比留在帝都让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

夭折好……即使以后会因为没了生母照料受委屈,可刘若玉不是一样长大了吗?再说夫君他也不是刘亥那样的父亲——卫长嬴竭力忍住泪水,轻声叮嘱,“光儿是哥哥,以后要保护弟弟。”

“母亲?”沈舒光疑惑万分的看着她,“为什么是以后?”

“你们去你祖母那边吧。”卫长嬴忽然俯下身,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两个孩子!

她抱的那么紧那么紧,几乎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恨不得将两个孩子揉回自己体内——年幼的沈舒燮甚至不舒服的叫了起来……

片刻后,她猛然松开手,站起身,决然的转过头,问黄氏,“朱磊来了没有?叫他进来,快点送光儿、燮儿去上房!”

“母亲,为什么现在要去祖母那儿?”沈舒燮还小,名义上四岁的他其实才满了三岁而已,之前被母亲抱住时,因为觉得痛了,还趁机使坏,伸手把母亲鬓边绾发的长簪拨松了点,此刻正扯着卫长嬴的裙角玩耍,全然不知道永别在即。长了他两岁的沈舒光却已经听出了疑点,惶恐的扯住母亲的袖子,一迭声的追问,“咱们不是才从祖母那儿回来吗?祖母说咱们今儿可以多睡会的,为什么现在就要过去?为什么是朱叔叔送我们而不是母亲陪我们一起去?”

卫长嬴低头看着他,长子漆黑明亮的瞳孔里,清楚的倒映出自己的影象来,他稚气秀美的小脸上,懵懂里混合着迷惘,此刻有更多不知缘故却发乎本能的恐惧正慢慢弥漫起来——这是她的头一个孩子,生下来没有满周就被交给婆婆抚养,不久之后她就去了西凉陪伴丈夫,回到帝都以后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弥补这个孩子了,可谁能想到这才三年不到,她又要离开他?

而且这一次,兴许就是永远。

她用力掐着掌心止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微笑着、轻轻的抬手,像平常那样,若无其事的摸了摸沈舒光的头,用最最柔软、揉进这一生最不舍的情绪道:“乖,你们先过去,为娘还有点事……一会就去你们祖母那里,你跟弟弟,先去!”

“……”沈舒光平常讨好母亲惯了,见母亲这么说,习惯性的答应了一声,但答应之后,男童心里却觉得忽然一空,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年纪太小的他还不能准确的描述这种感觉,却有一种本能,让他忽然扯住正要转身离开的母亲的衣裾,叫道:“不!孩儿要跟母亲一起过去!”

卫长嬴转过头的刹那飞快眨去泪水,她微笑的俯瞰着长子:“你要听话!”

沈舒光还要坚持要求母亲陪自己兄弟去祖母处,不想卫长嬴替他整理着衣襟的手忽然在他睡穴上轻轻一拂,他便软软的倒了下去。到这时候沈舒燮才察觉到不对,茫然的拉着卫长嬴的裙角,奶声奶气的道:“母亲,二哥怎么了?”

“二哥睡着了,燮儿乖,跟朱叔叔去祖母那里后,什么都要听祖母的,知道吗?”卫长嬴极尽温柔的道,她抱着长子,弯下腰,轻轻吻着次子粉嫩的颊,与他额头相抵,碰了碰,声音转为平淡,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吩咐,“叫朱磊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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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突围(上)

第530节第五十三章

突围(上)

襄宁伯府,沈宙亲自赶到长子跟长媳的院子。

虽然是白昼,但西边的天空仍旧有熊熊火光燃起,喊杀声犹如浪潮,一浪浪的冲向城里,摇动着城中的一颗颗人心,散播着惶恐与绝望。

事起突然、粮草被焚、城门将破,本就守城信心不足的帝都,除非有援军在此刻立时出现,否则城破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内的事情……就连如今还在西门鏖战之人,大抵是各家为了突围拨出来的死士、以及城中希望皇室跟贵胄们撤退时会依照承诺带上自己妻小的庶民……

至于帝都唯一的一支正规军,御林军早在粮草被焚后就出现了哗变!企图弃城突围、个别天真的甚至想到了投降。主帅邓葵不是没有尽力约束,可下场是,一片混乱之中,邓葵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冷箭正中左目、贯穿后脑!

主帅遇刺,御林军更是名正言顺的闹成一团。要不是阀阅一起下令私兵一口气斩杀上百人,枭首示众,震慑住了这群出身优渥背景盘根错节的士卒,当时就有人妄图打开其他城门立刻逃命去了!但即使他们不敢这么做,也是散做鸟兽飞散,等待着打开城门逃命的那一刻,怎么也不肯去西门抵挡、更别指望他们断后……

说来这也是报应——

十几年前这些人仗着与士族里各家都沾亲带故,也是在各家的默许下逼得他们的统帅顾孝德即使以皇后之兄的身份亦不能有所作为,只得另起炉灶建立玄甲卫。

而顾孝德即使靠着玄甲卫才有了一批能够指挥得动的下属,不至于是个有名无实的禁军大统领,但一直到他被申博赐死都没能把这些人调教听话。但现在,也正因为他们的无能,才造成了戎人潜入城后毁去八成粮草、帝都即将告破的局面。

若不是这样,顾孝德能将十万庶族子弟训练成除了边军之外公认最精锐的玄甲卫,若非被这些士卒身后之人所绊,岂是不能将整支御林军训练成能战之师的人?!

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时候最紧要的就是撤退——御林军中那些冀望投降可以得到戎人赦免的蠢货简直就是八辈子没长脑子!

戎人生性残暴,在与东胡多年来的交战中,烧杀掳掠算什么?屠城、筑京观,那都是家常便饭!

尤其帝都繁华,早就被他们深为嫉妒!

何况戎人可不认什么士族不士族、名士不名士!在他们眼里,敌人都是一样的,女人能用的抢去用,男人杀一个就少一个敌对战力。

横竖他们如今还不敢奢望取大魏而代之,要民心做什么?戎人不傻,中原素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即使如今大魏民变处处,但要他们接受一个异族的统治,那一准是群起而攻之!

要不是接连三代魏帝昏庸,彻底激怒了举国上下,再加上士族的内部矛盾重重、勾心斗角,甚至早就有附近的民变消弭、反而赶到帝都来勤王了!

所以戎人攻下帝都之后,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们会因为这里是帝都就手下留情。

再说从高门贵胄的角度来讲,即使号称“帝都顾氏”的顾家,也不是离了帝都就不值一文!如沈家、苏家这些根基在旁处而且至今安稳的,打死他们都不会投降!那样等于是将本宗地位拱手让给其他族人、而且还要背上千古骂名,并让侥幸流落在外的子孙都抬不起头来!

反过来,只要突围出去,单凭西凉军或青州军,就足以将戎人赶出中原——即使帝都难打,不能像戎人这次一样找到机会,但在大魏的土地上,困死他们还不成?

到那时候,不管魏室在不在了,士族总归还是高高在上的士族。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突围。

在这眼节骨上——尤其是此刻沈宣进宫去磋商怎么个走法,把太傅府跟襄宁伯府都丢给了沈宙,这时候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鉴于长媳裴美娘一贯以来的为人,不亲自过来盯着点儿,他实在不能放心!

今晚的变故实在太过突兀。

即使是最悲观的人家,对帝都的估计也是至少能够守到夏初。

所以此刻的撤退各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沈宣进宫之前就打发人明确告诉他:这次不带任何女眷。

不管是发妻、嫡女、嫡媳还是嫡孙女……所有可能拖延队伍或成为累赘的,除了几个孙儿外,一个都不带!

就连会武艺的三媳卫长嬴,也被沈宣以“卫氏擅长的不过是近身缠杀之技,骑术却平平,而且妇人力弱,恐怕中途会成累赘,到时弃之死于乱兵,终究有伤沈家、卫家的体面,莫如留于府邸、托于夫人膝下”为理由排除在突围名单之中!

太傅府的媳妇们都有贤惠的名声,又有苏夫人看着,眼下这局势,做长辈的相信她们能够分得清楚——闹也没用,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犯糊涂。

但沈宙可不能相信裴美娘,主要是他不能相信沈藏晖!

差不多的时候,太傅府,无花庭。

端木燕语看着只穿中衣、正匆忙披上外袍的丈夫,愣愣的道:“给熠儿收拾东西?”

“没错!你快点!”沈敛实脸色铁青,急声吩咐,“西门那边应该是守不住了!我们得立刻就走!”

“费嬷嬷,你快去替熠儿收拾。”端木燕语被他催促,下意识的扬声叫进心腹费氏叮嘱后,转过头,目光炯炯的望着丈夫,“那为什么只收拾熠儿的东西?”

沈敛实怔了一下,停住系带的手,古怪的看她:“虽然说如今戎人大抵都在西门攻城,然而其他门外也必然留有人手……咱们家的死士,根本不可能护送所有人离开!尤其你们女眷甚至不会骑马,怎么可能一起走?”

“我不是为我自己问的。怎么说我也是士族之女,这眼节骨上难道还会贪生怕死吗?”端木燕语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自己的衣袍,飞快的穿戴着,口中呢喃似的道,“但柔儿还小,人也不重,大可以由你带着共骑,她是咱们的嫡长女……平常最是孝顺不过,她待熠儿也好,这些年来平辈里就数她抱熠儿次数最多,什么都不跟弟弟争……往后……往后也能帮你照看些熠儿!”

“我得带着熠儿!”沈敛实皱起眉,见妻子的动作忽然停住,他按捺住焦躁的心,放缓语气,“再说颜儿不是在西凉?咱们总归还是有一个女儿的。”

端木燕语顿了数息,一直到沈敛实的衣衫都穿好了,等着费氏送沈抒熠跟沈抒熠的行囊过来,她才匆匆忙忙的系好衣裙,低声道:“但柔儿也是咱们的孩子啊!”

沈敛实此刻心中忧烦,没有听清楚,道:“你说什么……熠儿的东西还没收拾好吗?戎人随时都可能打进城,咱们家离西门虽然不近,但统共在一个城里,不能再耽搁了!费氏还在磨蹭个什么?再叫两个人去帮手……实在不行给熠儿穿好衣服就成!多带件裘衣就好!”

端木燕语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了握,起身道:“你别急,小孩子的东西琐碎,我这就去看看。”

“快一点!”沈敛实皱眉吩咐。

端木燕语嗯了一声,快步出门去庶子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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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敛实等妻子出了门,才想起来自己也该带些细软之物以备后用。只是他平常在后院里诸事不管,除了平常放点琐碎银子的地方,也不知道大额点的银票都在哪里,叫了外间陪夜的大使女进来问、因为突变都慌成一团的大使女们却都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他皱着眉头去找端木燕语催促给儿子的收拾,顺便问下银钱放的地方。

可谁想到他才走到儿子的屋门前,却听到内中传出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小儿惨叫——即使此刻戎人攻城喊杀声正响彻全城,亦不能掩盖!

沈敛实心中一突!整个人忽然如坠冰窖!

几乎是紧接着的、是费氏惊恐的叫声:“夫人您!”

沈敛实踉跄着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立刻见到让他目眦俱裂的一幕——名义上六岁,实际上却才满了五岁未久的唯一的男嗣,软软的躺在嫡母端木燕语的怀抱里,稚嫩的小脸满是痛苦与惊愕——看得出来之前费氏正依照端木燕语的吩咐,将他叫醒后为他穿戴整齐。

簇新的黄栌地四合如意纹袍衫,是去年下半年时,端木燕语亲自花了一个多月的辰光替他做的。才做好时沈敛实还埋怨过为何要给小童穿这样灰暗的色调,当时端木燕语解释是沈抒熠自己牵着这块衣料说喜欢……但昨晚除夕,沈抒熠还是穿了亲祖母郭姨娘做的大红地锦袍。

如今费氏给他穿这套,应是考虑到了突围时不该穿太鲜艳的衣袍的缘故。

但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在沈抒熠被端木燕语紧紧握住的小手竭力想要探过去的位置、在他的心口,一支赤金长簪,几乎整个的插了进去,只剩一个雕琢如凤眼的簪尾,上嵌一颗殷红如血的红宝石,随着沈抒熠痛苦的抽搐,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尽管渗透出来的血不是很多,但只看簪子插入的深度,也知道——沈抒熠决计无救了!

可这个到死都茫然不知为何素来疼爱他更胜过两个姐姐的嫡母会猝然下此杀手的孩子仍旧在本能的挣扎,眼角瞥见父亲的身影,沈抒熠无力的张合他苍白的唇:“父……亲!救……救……孩……”

他没有能够说完最后一个“儿”字,因为同样发现沈敛实进来的端木燕语,冷着脸,目光平静,成年女子的手轻易扼住了沈抒熠的双臂,腾出来的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凤眼簪的簪尾,狠狠一把拔出!

被簪身堵住的鲜血刹时喷溅而出!

端木燕语向后一仰,却也没有全部躲过,稚子的心头热血兜头洒了她一脸一头——精心保养而白皙娇嫩如少女的颊上腮畔,淋漓鲜血带着腾腾热气滴落在她昨儿才上身的紫地鸑鷟衔花锦衣上,望之犹如索命女鬼!

她也不去抹一把,就这么一手按着沈抒熠,一手抓着兀自滴落鲜血的簪子,抬起满面血污的脸,目光平静犹如无风时的湖面,看着手足冰凉、脸色惨白如死、整个人都在不住颤抖的沈敛实,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道:“现在,你有空带上柔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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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突围(中)

第531节第五十四章

突围(中)

沈宙铁青着脸,硬扯着怀抱幼子、不住回头观望的长子沈藏晖,心中怒火升腾!

裴美娘倒没哭着喊着要沈藏晖带她一起走。

看着这个长媳知道情况后,不哭不闹的转身进屋,用最快的速度哄好孙儿,又收拾出孙儿的随身之物,干脆利落的交给死士。沈宙还欣慰她到底是大家嫡女,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结果心里还没夸完呢,裴美娘就当着他的面,一把抱住丈夫沈藏晖嚎啕大哭!

沈宙这时候还想着忍她数息——这一别往后是肯定见不成了,结发夫妻,自来恩爱,即使情况紧急,但横竖沈宣还没回来,由她哭两声抱一抱吧。沈宙自己跟发妻感情也恩爱的很,钱氏故去之后,他没有续弦,虽然有考虑继母进门会不会亏待元配子女的缘故,但也是有念着发妻的心思。

此刻看到儿子媳妇洒泪将别的场景忍不住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想起钱氏病故时在病榻上与自己诀别的场面……心中顿起苍凉。

……然而他才起了一抹苍凉悲叹,还没好好回忆亡妻的面容,裴美娘跟着就哭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也知道时间紧,所以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的提出往后不许沈藏晖续娶!

“西儿自有大姐姐教导,不会被说成无教诫之女,柳儿有你跟父亲,你若嫌子嗣还不够,往后纳几个美妾也就是了。可若是续了弦,西儿跟柳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旁的不说,前太子妃刘若玉就是个例子!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他们,不是为了给旁的女人作践的!你以后若要续弦,答应我,一定要把他们过继给没儿没女又疼孩子的族人!”

裴美娘根本不管公爹在旁的脸色,死死的抓着丈夫的手臂,悲声道,“就当念着我今儿心甘情愿为你而死!否则我到了地下也不能安生!”

沈藏晖本来就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平常又非常宠爱妻子。

听了这番话悲从中来,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就转头朝向父亲,沙哑着嗓子道:“父亲,真的不能带上美娘吗?死士人手不够,我自己护着他们母子出城!”

沈宙差点被他当场气死!

倒是裴美娘怒喝道:“糊涂!连会骑马的三嫂都没被带上,我怎么可能与你们同行?更何况我连骑马都不会,带上我,只能乘车!到那时候戎人闭着眼都能追上!咱们三个还不是死?!这样还突围做什么,在这宅子里自我了断更干净!”

她喘息了一声,带着哭腔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把柳儿带出去,念着我一会三尺白绫替你守了节,往后厚待他们姐弟,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我以后绝不续弦、也绝不纳妾!”沈藏晖从父亲阴郁得几乎滴落下来的脸色以及妻子决然的神情里明白,带上妻子突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颤抖着手从妻子怀里接过沈舒柳,一字字的发誓道,“当年咱们成婚时,你说最羡慕已故的司空夫人,我虽然这辈子未必能有一品的福分,然而宋司空对元配发妻的一世忠贞,我却也能为你做到!”

“傻子!我羡慕的就是宋司空与司空夫人的一世恩爱,不因司空夫人红颜早逝而遗忘……你道我羡慕的是宋司空位高权重吗?那算什么!”裴美娘闻听此言,心怀大畅,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丈夫怀里,在他颊上吻了吻!

看到此刻沈宙再也按捺不住,额上爆起青筋,怒喝道:“逆子,你们当如今是儿戏么!还不快走!”他虽然自己做了鳏夫后没再续弦,可这并不代表他会允许长子也这么做、尤其还是在儿媳分明的逼迫之下!

本来沈宙就一直不喜欢裴美娘太能左右沈藏晖,此刻见她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嫉妒成性,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续弦定然不贤之类的挑拨话……若不是念着她说了过会就会自己悬梁自尽以全节,沈宙简直想上去一掌拍死她!

“美娘……”被父亲催促,沈藏晖却还是眼望妻子,艰难而不舍的唤道。

裴美娘从他怀里出来,偏头在沈舒柳额上亲了一下,低声道:“你们……走吧!”语毕,转身掩袖,身子不住颤抖!

沈宙以为这下子儿子该动身、不再磨蹭了吧?结果沈藏晖踉跄着脚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堪堪要迈出院门时,他忽然把沈舒柳往沈宙手里塞去:“父亲,烦请您跟七弟带走柳儿,孩儿……留下来陪着美娘!”

“……”别说沈宙了,这一刻,连死士都几欲吐血!

您可是嫡长子!

这两代咱们家都没跟宋家结亲,为什么嫡长子都像是宋家的种?!这个念头在沈宙心里翻来滚去数息,他重重一个耳光掴在沈藏晖身上,打得他一个踉跄,厉喝道:“那你索性连柳儿一起留下来,你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不是更团圆!”

接下来,要不是沈宙一面被气得哆嗦,一面伸手扯着他走,沈藏晖估计犹豫半晌真能走回院子里去……

这样的嫡长子,沈宙简直是……他实在是儿子少!他要是跟沈宣一样有六个儿子,真想就这么扔下来不管了!

可是让沈宙想不到的是,大哥沈宣儿子多,事情却也更多——

先说大房的,沈藏厉居然跟沈藏晖刚才一样,主动提出不突围了,要留下来。

不过他不像沈藏晖那么激动,而是很平静的告诉沈宙:“城门将破,我等不甘束手待毙,自要突围,这一点戎人定然也有预料。若无可靠的人留下断后,恐怕帝都之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凭,难以摆脱追杀。几位侄儿尚且年幼,未必受得住长时间的颠簸。”

“这一点大哥与我早有安排,怎么也轮不着你!”沈宙焦躁的道,“你是大哥的嫡长子!断后,怎么也不可能是你!”

“侍卫统领暗卫出身,未经战场,他来断后不够牢靠。”沈藏厉摇头,“侄儿在西凉从军数载,赖父亲与叔父教诲,自认对付胡人还是有些心得的,且武艺还过得去。由侄儿断后,至少可比侍卫统领断后多阻拦戎人数个时辰。这样父亲与叔父更有把握寻到原本驻扎在京畿的两万西凉军,撤往西凉!”

“此时乃我明沛堂兴衰之际,恳请叔父以大局为重、勿念儿女情长,准许侄儿之请!”沈藏厉见沈宙还要再说,沉声道,“明沛堂有三弟继承,侄儿虽是嫡长子,然而却从未能为父亲与叔父分忧、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令父亲与叔父失望……往后即使侄儿活着,于明沛堂也不过是一员伤将而已,但若此战有侄儿断后,可保众人平安,亦是侄儿之幸!”

沈宙咬牙道:“你若觉得侍卫统领断后不够,这断后之人也该由我来!我已经老了……”

“叔父为明沛堂付出良多,如今怎敢再叫叔父操心?”沈藏厉朝他温和的笑了笑,疲惫的合上眼,道,“再说,侄儿这些年来欠妻女极多,既然明儿已经在西凉了。侄儿想着,索性留下来陪她们母女埋骨一处也好……横竖明儿也大了,往后成家,自有父亲与叔父照拂,相信父亲与叔父的眼力,必然会为他择名门贤妇……”

“你……”沈宙听出他话语里分明的死意,惊怒交加,正要再劝,眼角却瞥见一人手提长剑,失魂落魄的蹒跚而入,这人一身的血,剑锋与袍角还在不住下滴,要不是自家人彼此熟悉,根本认不出来是沈敛实!

沈宙狐疑的看着他,只是弄一身血倒没有什么,这会子全城大乱,都知道帝都守不住了。即使是沈家这样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内宅几乎都是家生子,在知道连主人都不会被全部带走、更不要说下仆的情况后,也乱成一团。

nbsp;沈敛实这一副才杀过人的样子没准就是刚刚砍杀了哪个或者哪几个不长眼想趁乱做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的下仆呢?

但沈宙朝他身后张了张,发现空无一人,怀里也没抱沈抒熠。就忽然觉得有些不祥,止了与沈藏厉的辩论,沉声问沈敛实:“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熠儿呢?”

“……死了。”沈敛实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沈宙,漠然的道。

沈宙与在场诸人皆是大惊!

“怎么死的?”沈宙难以置信的看向他手中长剑——这个侄子膝下三女一子,好容易才盼到一个庶子,视其如珠如宝的情况是整个沈家都知道的,难道说……沈抒熠的血脉……

可是据说那侍妾还是苏夫人给的,必然查清了来历底细,何况深宅大院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怎么可能?

“端木氏杀了他。”沈敛实木木的道,他走前几步,到了快靠近沈藏厉的地方,忽然把沾满鲜血的长剑朝地上一扔,哐啷一声——他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那剑,忽然嗤笑了一声,还没等震惊的众人询问,沈敛实抬头环视四周,蓦的疯狂大笑起来!

沈藏厉紧紧皱起眉,上前按住他肩,沉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二弟妹待熠儿犹如亲生吗?怎么会对熠儿……你……你身上这许多血?”

“她想让我带柔儿走,我说我要带熠儿,她就杀了熠儿,逼我带柔儿走……”沈敛实一面笑,一面神色癫狂的道,“所以我杀了她!杀了她!”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沈敛昆悲声恨道:“好个狠毒的妇人!”

由于年长要比弟弟们沉稳许多的沈藏厉却敏锐的发现了不对劲的一点——他用力扳过沈敛实的膀臂,一字字的问:“那、柔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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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突围(下)

[第5章第5卷]

第532节第五十五章突围(下)

临川长公主府,门前。

临川长公主将因为哭闹过度、被强行灌下安神药而昏睡的女儿顾笙递与马上的丈夫顾威,留恋的看了眼女儿稚气的小脸,低声道:“夫君……一路安好!”

顾威向来不喜多言,此刻也只是默默点头,就在长公主转过身时,他忽然俯下身,探手从她鬓边掠过。

临川长公主下意识的回首,却见驸马正将一支玉簪细心收入怀中……

“殿下,咱们回去吧?”心腹宫人见临川长公主目送顾威远去多时,仍旧痴痴的站在门前看着,身后喊杀声越发迫近,显然西门是破了。大魏本就厚待公主,尤其临川长公主当年深得先帝宠爱,为她下降建的这座公主府奢华无比,即使她如今贵为长公主了,居之仍旧不须增添什么,任谁看到都知道是贵人所居。

何况临川重仪容,仓促送行夫女,仍旧锦衣玉饰,望之便知非同常人。若再不进府去全节,怕是一会戎人驰马赶到,那就晚了。

堂堂大魏长公主,金枝玉叶,士族之妻,若辱于戎人这帮蛮人手中,不论大魏皇室还是顾家都是颜面扫地。对于临川长公主自己来说,亦是不能忍受。

她贪婪的再看一眼已经没了丈夫和女儿身影的长街尽头,低声道:“嗯!”

语罢拂袖转身,十二幅绮罗裙没入朱门之后,“砰”,大门紧紧合拢,再无半丝人气。

……喊杀声近,宋西月抱着长女刘净儿,不住安慰。可刘净儿说什么也不听!

她望着带上弟弟刘铿越去越远的父亲刘希寻,泪下如雨,哭天喊地:“父亲!父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只带走弟弟?!为什么?!为什么!!!”

“乖,不要哭,为娘留下来陪你,啊?”宋西月紧紧搂着她,声轻而柔的哄着。

刘净儿尖叫着推开她:“我不要!我要父亲!!”

“你要乖。”宋西月任凭女儿在怀中又哭又闹、又打又踢,竭力挣扎,犹如游魂一样抱着她急步向内室走去,口中茫然的哄道,“父亲跟弟弟回头还会回来的,你先跟为娘一起……乖!”

差不多的时候,卫盛仙搂着幼女宋茹萱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却只得一句:“为娘当初为何就没听了你们外祖母的话、把你早早嫁去凤州?!”

太保府中,邓老夫人看着顾氏不住掉泪:“我们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还年轻呵……还有漓儿、飞儿她们……这作得是什么孽?好好儿的孩子们……”

苏家这次其实在阀阅里算是情况最好的一个了,三个子辈一个在东胡一个在燕州,而且都还身处军中!四个活下来的男孙,一个几年前自请外放,连带膝下之子都没回过帝都;一个陪妻子去江南吊唁,赶上流民堵路一直没能回来;还有一个由于家族内斗被苏屏展打发回青州……

惟独二房唯一的男嗣苏鱼渊,一直侍奉长辈膝下。他在帝都,其妻顾氏当然也在。

现在苏茂父子带领私兵护送苏屏展突围——与沈宣下的命令一样,苏家也是一个女眷都不带。因为女儿都嫁出去了,现在媳妇们一起聚集到邓老夫人跟前,就是等着邓老夫人统一安排上路。

老夫人向来最是心软,此刻看着满堂之人中,最年轻的孙媳顾氏脸儿煞白,嘴唇紧抿,若非身后年长见识多的嬷嬷扶一把,几乎连走进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禁悲从中来。

她这么一哭,不只顾氏按捺不住放声悲号,连钱氏等人也是泪流满面。

好好的贵妇做着,谁会喜欢一死呢?何况这儿大抵都有子女作为牵挂。但现在戎人破城在即,一阀之主亲自下令不带任何女眷出逃,她们这些娇滴滴的妇人又能怎么样?纠缠丈夫这一招钱氏私下里就试过了,可下场是被丈夫一记手刀斩在脑后,晕迷到丈夫都出门远去了,才被心腹嬷嬷唤醒,拉到邓老夫人这儿来……不来能怎么样?嬷嬷说的对,她是要死了,女儿苏鱼漓多半也跟她一样的命。

可苏鱼梁还活着。

不能让他背负有一个贪生怕死的母亲的名声。

所以即使看到老夫人的陪嫁嬷嬷端上来的酒水后,钱氏觉得脑中一阵阵发晕、喉咙干涩难言,但她还是死死握着手,努力坚持住不露怯色。

若说钱氏是不甘心,那么张氏才是邓老夫人三个儿媳里头最难过的一个——二房统共一子二女三个孩子,除了许给表哥、跟着沈藏机去了西凉的小女儿苏鱼荫外,长子长女如今俱在帝都!往日里都说张氏最有福气,三个孩子里有两个在身边,苏鱼飞的婆婆很是和善,隔三岔五都会放儿媳回娘家探望。尤其是苏鱼飞前年给她添了一个外孙……

可如今这份福气却变成了绝望!

只要想想自己的丈夫与长子今儿个能不能平平安安冲出去、自己的女儿此刻怕是也会被丈夫抛下,张氏就觉得打从心底里的悲痛欲绝!

相比之下最冷静的倒是卫郑音,她的丈夫在东胡领兵,女儿随夫外放、儿子陪儿媳奔丧,恰好都避过了这场灾祸。除了自己外,唯一担心的,就是嫁到帝都来的侄女卫长嬴:“但长嬴膝下两个嫡子,沈家男孙不多,又是沈藏锋的骨血,应该是不会不管的。而长嬴自己亦学过武技,不同于寻常娇滴滴的贵族妇人,兴许能被带上?”

这一刻卫郑音一面落泪,一面却暗暗庆幸自己的母亲跟嫂子向来宠着卫长嬴——当初知道侄女居然自幼习武而不是女红针线时,她也是很反对的,奈何宋老夫人跟宋夫人都要惯着卫长嬴,她这个做姑姑的除了写信回去劝一劝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现在卫长嬴可能会因为这个缘故获得一线生机……卫郑音却不知道,沈宣到底不怎么瞧得起一个妇道人家的所谓武艺,竟未允诺带上自己这侄女的。

“孙媳多谢祖母厚爱,只是孙媳入苏家门多年,未能为夫君延续子嗣,心中实在有愧。今日能够陪同祖母与诸长辈一同上路,亦是孙媳的福分。”邓老夫人的哭声中,顾氏颤抖了一阵,居然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她算来也是福气不错了,洪州顾氏她这一支不算得势,虽然是嫡女,但若非靠着先帝的废后顾氏盛宠那会,未必嫁得了苏鱼渊。夫妻两个很是恩爱,但始终无所出。

而她比沈藏珠命好,她的婆婆张氏虽然是前太子妃刘若玉继母张韶光的同族姐妹,性情却不相类,非常的和蔼,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她。这些年来顾氏人前欢笑,背后压力亦是极大。

现下夫家要突围不带上她,只得跟着祖母、婆婆这些长辈一起全节,顾氏倒觉得松了口气——可算不要考虑自己不能生育、舍不得与人分享丈夫、又不忍心丈夫绝嗣这个问题了……

琉璃盏中朱色酒水如血如火,由邓老夫人的贴身嬷嬷端上来,晃动之间光芒潋滟,犹如一刻前老夫人命人在太保府各处点起的熊熊大火……

太师府中,由于年事已高又身体孱弱,端木醒察觉帝都守不住后,就将带领端木氏族人撤退的任务交给了四子端木琴。自己甚至没有出府目送众人,只受了他们诀别的大礼后,就命人在合府洒上油脂,极干脆的选择焚府自尽。

……蔡王府距离太师府其实不是太远,蔡王太后携着蔡王的手,站在阶下看着太师府中冲天而起的火光,喃喃道:“希望芯淼一路平安!”

蔡王太后算着年纪应该是徐娘半老,可她因为青春丧夫,心如死灰,早早就衰老了,如今已是满头华发。被她如幼童一样牵着的蔡王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眉眼清秀,神情之间却满是化不开的沉郁。

被这母子两个映衬得犹如刚开的娇艳花朵儿一样的是曾经的清欣公主、如今的庶民申宝,她跌坐阶上,颤抖着手捂住脸,呆呆的望着前方,目光死寂而绝望……

“小姨母福泽深厚,一准能够平安离城……”蔡王垂下眼帘,轻声说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院外一阵喧嚷——继而一个彩衣少女,冰天雪地的裘衣也无暇穿,就这么跑了进来,脸上不知是泪是汗,交织流淌,扶着墙进院后才举袖胡乱擦了一把,又哭又叫道:“大姐!”

“芯淼?!”方才还神情淡然的蔡王太后愕然到了全身在刹那之间颤抖不已的地步!

随即狂怒席卷了她的情绪:“愚蠢!家里不是允诺带你走了?!为何你还要回来!!!”

端木家的子弟除了少数如端木无忧之外,都是文质彬彬,死士们的压力比沈、苏两家更大。连沈家跟苏家都不肯带女眷,端木家就更不肯带了。然而端木芯淼是个例外,她医术实在了得。万一突围之后有人伤病,有她在,少不得要多条命。

况且这种乱世里,无论哪边都不会嫌高明的大夫太多了。端木芯淼的价值比族中一个寻常优异的子弟更大,所以端木醒与端木琴都特意给了她一个突围名额。

这是蔡王太后被攻城之声惊醒后立刻派心腹赶回娘家打听到的消息!

虽然说王太后希望娘家能够念着骨肉情份把蔡王带上的心愿被毫不客气的拒绝,但知道唯一的胞妹有可能生存下来,还是大觉安慰……可没想到的是,这不争气的东西!她……她……她怎么可以又跑到了自己这里来?!

连被恐惧击垮、连站都站不住的申宝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惊愕万分!

灵仙长公主府。

驸马苏秀芹的本意,是将妻女都带上,即使死在半路,也是一家人在一起。

可是有他的伯父苏屏展在,是决计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苏屏展早在他的婚事上就清楚他的执拗,所以此刻也懒得讲什么道理,直接命死士猝然将苏秀芹打晕,同时向灵仙长公主索取他们父子的行李。

灵仙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在死士表示即使不带任何女眷,在戎人的兵力与骑射之技面前,他们掩护主家全身而退的指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后,长公主立刻顺从了苏屏展纵然冷酷无情、却是最大程度保证众人成功突围的人选。

而苏念初早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换上了两年前就做好的嫁衣,将自己独自锁进了内室,即使母亲亲自过来叫门也没理会。

她扑进内室,颤抖着手从妆台上的锦匣里取出卫长嬴所赠的那对鸳鸯镯,怅然凝视良久,忽然将它们紧紧的贴在了脸上,低声呢喃:“我甚至还没见过你……他们都说你是才貌双全的俊俏公子,阀阅里一等一的人才……才华,我只见过你写的诗赋……可惜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但父亲母亲都说好,一准是好吧?貌……我只见过你的姐姐,她生得好美,你肯定也不差……真高兴啊……我有个这样的如意夫婿?可我甚至……甚至都没见过你……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却还没见过你!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她这样抱着镯子又哭又笑又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灵仙长公主的声音都消失了。而远处传来凌乱而沉重的脚步,混合着异族语言放肆的狂笑与长公主府里未敢自尽的使女下仆惊慌失措的尖叫——

“哐啷!”

苏念初知道辰光不多了,不舍的吻了吻镯子,忽然起身,将镯子朝地上狠狠砸去!

顷刻之间,这对在卫家传承数代、价值连城的玉镯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未婚夫的姐姐给我带回卫家的东西,即使还不回卫家去,又岂是这些蛮夷所能染指!”苏念初听到最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少女向来温柔恬静的眸子里厉光一闪,毫不迟疑的拔出袖中本是放在书房里裁纸的匕首,横喉一抹——

门外,砍翻数名拦阻门前的忠心婢女、从屋中飘出的淡淡兰香揣测这应该是一处大魏贵胄少女的卧室的戎人得意狂笑,踹开门,直闯内室。

他希望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花容失色却不失娇娜艳丽的大魏美人,若是梨花带雨,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却不想,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娇娜艳丽、然而神情冷静的少女喉间绽放如曼荼罗的血花……

那咽气前一眼递来时所包含的浓烈轻蔑与怨毒,让这手染无数血腥且引以为豪的戎人亦觉得刹那心惊!

第五十六章 婆家人、娘家人

第533节第五十六章

婆家人、娘家人

黄氏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扯着卫长嬴的裙裾:“少夫人!少夫人您听婢子说!您听婢子说啊!您会武艺,您会骑术,即使‘赤炎’被阀主他们带走了,可家里还是剩有几匹好马的!您的陪嫁侍卫也没被全部带走,还有琴歌跟艳歌!一会开了城门,最多是帝驾跟贵胄走在前头,这城中百姓必然也会跟在后头趁乱突围!否则慢说百姓不答应,就凭皇室跟贵胄那点儿人,即使轻装简从又哪里逃得过戎人追杀?必然需要合城外逃来分散追兵!”

“让琴歌和艳歌,还有咱们家没走的那些侍卫陪着您,您能出去!能走!真的能走!”

黄氏之前听说只给两位小公子收拾东西、连自家会骑马的少夫人都不带时,就几乎抓狂了。

但因为卫长嬴不想吓着了儿子们,自己平平静静的起身给他们收拾东西、温言把他们哄走……黄氏跟前跟后片刻,冷静一些后也知道,沈宣既然下了这个命令,哪怕卫长嬴去闹也没有用——更何况卫长嬴似乎根本不想闹?

可这并不意味着黄氏就愿意这样看着卫长嬴送走儿子后,自己换身衣裳、赶去苏夫人那里一起全节!

她当年向宋老夫人发誓会尽全力辅佐与伺候的这位主子不是真的没有生路可走!

卫长嬴的武艺与骑术实际上都比沈宣轻描淡写所言的更高明,即使这两年因为相夫教子耽搁了下来,但正常来说,坚持一下,骑马跟上队伍绝对没问题!尤其是,卫长嬴还有一匹好马,狄人送的“赤炎”,放在骏马成群的草原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马!

可主仆两个心里都清楚:要不是有“赤炎”,兴许,卫长嬴就能走了!

因为沈家虽然有十几匹从刘家弄来的、跟“赤炎”不相上下的好马,相对于这次突围来说,还是太少了。更何况之前沈藏机跟沈舒明被打发去西凉,带走了三匹;沈藏锋攻打燕州,也带走了两匹!还要留两匹给坚决留下来断后的沈藏厉……突围时作为沈家骨血当然乘坐最好的马,这样,就不太够了。

尤其是位置重要的死士,一个不小心就跟不上主家,只能断后、无法尽到护卫的作用——甚至不小心一点,还会在人群里跟主家彻底失散!这样的话这死士却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如今沈家要突围、出了城后要在以骑射闻名、产马也出名的戎人手底下逃命,一匹好马那就是一条命、甚至几条命!

……那匹“赤炎”,由于卫长嬴没有被列入突围人选中,所以名正言顺的由一名贴身护卫沈宣的死士骑乘。若这名死士出了意外,其他人也能换乘。总之“赤炎”这样的好马,在今日,那是比什么财宝都珍贵、都重要!

假如卫长嬴也要随同突围,众所周知“赤炎”是狄人送给她的,她在沈家身份可也不低,她不骑,谁来骑?即使她懂事,主动让给旁人——让给谁?做长辈的不好意思抢、做平辈的也没脸夺一个女流的坐骑、死士的马居然比嫡媳还好……卫家能没意见?传了出去,都说沈家亏待媳妇!

更重要的是,卫长嬴不是普通沈家媳妇,她将会是未来的沈家主母!即使这次她让了马又活了下来,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心里多多少少会有芥蒂。

沈宣跟沈宙当然不怕她这样的芥蒂,但平辈呢?晚辈呢?沈藏锋又素来宠爱她,她还有两个嫡子,即使以后都没有孩子了,只要沈舒光与沈舒燮好,她地位将稳固如山。熬死了长辈们,撺掇着丈夫跟儿子收拾沈家其他子孙给自己出气……沈宙也许没考虑到这一点,沈宣是绝对不想看到这一点!

——但纵然没了好马,黄氏坚信卫长嬴还是有机会逃命!

“您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婢子给您收拾成寻常妇人!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种!如今帝驾带头要从东门撤退,南门北门一准人少、追杀的戎人也少!您从南门走,去凤州,琴歌和艳歌都认得路,她们两个能过来,一准能陪您回去!”黄氏死死抱着卫长嬴的腿,大哭着请求,“您不能死!您真的不能死!您想想老夫人、想想夫人!想咱们家老阀主还有大老爷!您是老夫人唯一的亲孙女啊!老夫人这把年纪了,怎么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

卫长嬴面上两行清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腮畔,可她却一点一点的剥开了黄氏抓住自己的手指,低声道:“姑姑,我知道……我这会换身装扮,带着艳歌他们抛下这里、混进百姓,兴许能够活下来。可你别忘记了,光儿和燮儿是被他们的祖父叔伯带走的!”

“公公不允我跟着突围,一来为了‘赤炎’,二来就是因为我是曜野的妻子。我突围要是太平无事也还罢了,一旦有失,死在乱军中,到底不好看;何况万一落在戎人手里却不及自尽……那曜野脸往哪里放?光儿跟燮儿以后要如何自处?姑姑,现下不是我出阁前一年那会子,那次本就是污蔑,而且也没人能拿出确凿的实证不说,我当时尚且有清白的证明!”

卫长嬴咬紧了唇,手臂微微颤抖,却还是坚决的掰开黄氏又一根手指——如果可以,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赴死?!可两个孩子被带走了,为了他们,她必须听从公公的暗示!

“而且……这次戎人破城破得这般古怪诡异,曜野所在的燕州,更在帝都之前!他如今怎么样了,我想都不敢想!我出阁前的那场劫,是他帮我才能够那么轻松的过了。这次假如他……那光儿跟燮儿往后能靠的,就是他们的祖父叔伯了!我听话,他们才能多得些怜惜!”

黄氏虽然使尽了力气,可她哪里挣得过自幼习武卫长嬴?

眼看就要被卫长嬴脱身而去,黄氏忽然福至心灵,大哭道:“我糊涂的少夫人哟!您若是当真怜惜两位小公子,您怎么能指望阀主他们?阀主为了一匹马就能逼您留在这里去死,咱们公子在还好,咱们公子要是也不在了,两位小公子那么小,阀主这次又是把所有男嗣都带走的——除了大公子自己愿意留下来——到那时候两位小公子还能跟之前那样受重视么!”

“越是公子可能不测您越是要活下来,纵然阀主他怨恨您不听话,可您还有卫家!您是有娘家的人!您想想,如今咱们大老爷身子是大好了,往后瑞羽堂必然是大老爷跟家里五公子的!这两位都是您的骨肉至亲,即使您在沈家站不住脚,带着两位小公子回娘家住,难道他们还会给您脸色看吗?”

黄氏死死揪着她的裙摆,流着泪道,“旁的人不说,咱们家六老爷的平生您是最清楚的!你看看六老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可不管是在知本堂还是咱们瑞羽堂,他要么韬光养晦要么被猜忌!这都是因为没有亲生父母的看顾,即使自己有才华,旁人的父母哪能不顾着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向着不是亲生骨肉的人呢?您真的要两位小公子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这话说得由于将两个孩子交给公公带走、而强迫自己遵从公公的意志以为儿子们换取一份怜惜的卫长嬴大怔!

“两位小公子还小,全赖父母撑腰……公子至今生死未卜,您就这么饮了鸩、悬了梁,难道真的忍心看两位小公子失去所有扶持、寄人篱下吗?”黄氏哽咽着道,“纵然往后卫家会照拂他们,但山高水远的,如何能比您在?”

黄氏才不管卫长嬴突围时万一不幸遭遇大批戎人无法脱身、或者恰好被哪里飞来的冷箭偷袭,以至于身死中途,不如在府里全节好看;更惨一点就是卫长嬴自己说的那样,万一遇到无法抵挡的敌人却不及自尽卫节,那可是……

黄氏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若叫少夫人去了上房见到夫人,一准是被夫人劝说自尽!但少夫人若肯逃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有一线生机当然要抓住!

卫长嬴如今是母亲,全心全意为两个儿子着想,即使放弃可能的生路,为了儿子平安逃脱后的前程考虑她也甘心情愿。

 

但黄氏却是宋老夫人栽培出来的,她当然是从宋老夫人的角度着想。

卫长嬴乃是宋老夫人亲自看着长大的唯一的嫡孙女,沈舒光跟沈舒燮这两个曾外孙,宋老夫人当然也喜欢——但老夫人见都没见过他们,喜欢他们无非是因为他们是卫长嬴生的。

在这母子之间选择,宋老夫人肯定会选择自己宠爱万分的亲孙女,而不是亲孙女的子嗣。因为只要亲孙女好好的,孙婿也活着,没了的子嗣,伤心过了,再生就是了。

这话听着冷酷,可事实就是这样……没见过面,感情到底浅。

黄氏虽然是陪着卫长嬴看着两个小公子长大,可她要对宋老夫人交代,那当然是优先考虑卫长嬴的生死!

卫长嬴若当真死在这帝都,她就是陪着殉了主,那将来等宋老夫人也去了,到九泉之下她也没脸跟故主交差!

所以黄氏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劝说卫长嬴逃生,至于说什么名节什么沈宣的态度之类……只要卫长嬴活下来了,自有宋老夫人去操心!

……只要活下来了,实在不行,就把两位小公子接了,回瑞羽堂去住,作为大房唯一嫡女、在娘家时出了名的得宠的卫长嬴,还怕娘家亏待了她?最多两位小公子前程渺茫而已,两位小公子到底是沈家骨血,只要足够能干不怕沈家会亏待他们,实在扶不起来,卫长嬴的嫁妆哪怕经过戎人掳掠,都够他们几代富贵了!

黄氏连哭带劝,句句都说到了卫长嬴最担心的地方——本来她一身武艺、还有宝马良驹,却在这儿束手待毙,不就是为了儿子好?可现在照黄氏的说法……反而会坑了儿子们?卫长嬴急速思索了下,就松了掰黄氏手的劲儿,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道:“先……先给我换身外头庶民的常服!”

“哎!”黄氏听她可算松了口,不由大喜!

哪知这时候,外头满楼匆匆奔入,没看到卫长嬴就嚷道:“三少夫人,您怎么还没去上房?!”

背对着满楼、正踉跄着爬起的黄氏眼神陡然转为刻骨的阴寒,暗暗瞥了眼艳歌与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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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约相见

第534节第五十七章

约相见

“告诉母亲,我换身衣裳就过去。”卫长嬴定了定神,并不理会黄氏暗扯着自己的衣袖,平静的对满楼道。

这才转头与黄氏道,“总归要跟母亲说下的。”

“婢子伺候少夫人更衣。”黄氏暗松了口气,沈宣他们才走,戎人即使已经破了城,但有自愿留下来断后的沈藏厉抵挡,应该还能撑上一会。卫长嬴走之前要跟苏夫人说一声就说一声吧,这点辰光照理还是有的,苏夫人平常待媳妇不错……重点是只要卫长嬴不是改了主意就好!

这时候满楼得了答复按理应该立刻回去禀告了,但她却没走,而是催促道:“少夫人您快一点!还有,黄姑姑,夫人叮嘱,您给少夫人换颜色暗一点、最好是下人穿的衣袍!”

“嗯?”正要往内室里去换衣服的主仆都不禁愕然!

虽然说黄氏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甚至刚才趁卫长嬴给两个儿子收拾东西时,她都已经把这样的衣物找出来、并将重要的东西给卫长嬴打好包袱了,但满楼这话?

“裴家大少夫人来了,同来的还有裴大公子,以及邓公子兄妹、顾家二公子。”满楼深深吸了口气,神色复杂的看着卫长嬴,道,“裴家大少夫人说,打从当年去西凉的路上,就常与少夫人您作男装骑马。在西凉时,您得空也会跟她一起到城外跑马游玩。您两位的骑术都是很好的,所以她出城之前特意来找您同行,都是女眷,方便照应!”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卫长嬴主仆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数息后,卫长嬴才惊愕的问:“那母亲的意思……?”

“当然是让您跟他们一起走!”满楼沉声道,“咱们三公子救过裴大公子。邓公子以及顾家二公子,您在西凉都是见过的,既是咱们公子的同僚,夫人说他们向来也都是公子的知交好友,都不是外人。之前就您一个女眷,不方便跟着阀主他们,也是怕在路上出了意外还不如在这宅子里来的体面……但现在裴家大少夫人既然找上门来了,又再三保证您骑术比她还好,裴大公子与邓公子都愿意护着妻子或妹妹同行,还有裴家大少夫人的庶兄顾二公子在,有这许多人照应,夫人也想您试一试!”

她声音一低,“夫人说,但望您一路顺遂,往后,也代夫人与其他少夫人们看顾些孙公子以及四孙小姐、五孙小姐们!”

“少夫人,不可让顾夫人他们多等,快跟婢子进去更衣!”卫长嬴听了这番话,一瞬间热泪盈眶,说不出的百感交集、五味陈杂。黄氏赶忙拉着她,对满楼道,“满楼姑娘少待,之前少夫人去西凉路上穿过的男装,就放在里头,马上就能寻出来!”

满楼点头:“快一些!西门似乎已经破了,便是咱们太傅府离西门远,但既然要走,终究不可多留!”说罢转身回上房去禀告。

卫长嬴被黄氏扯进内室,一眼看到榻上放着一个打好了结的包裹,旁边是折叠整齐、还带着衣箱里防虫香囊气息的玄色男子劲装。

她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当年匆匆赶去西凉的路上,因为路途遥远,马车坐到后来颠簸得受不住,加上顾柔章的撺掇。黄氏跟几个针线好的使女,就将带给沈藏锋的衣袍,拣簇新没上过身的两套照着她们两个的身量重新做了一下,让她们不时可以下车骑马活动下筋骨。

但去到西凉后,她忙得不可开交,在顾柔章离开之前,根本没有过能够陪她去城外跑马的机会。之后沈藏锋空闲下来,夫妻两个倒是去城外并辔驰骋过两次,那时候因为沈藏锋陪着,所以也不必作男装了。

所以这套衣袍除了去西凉的路上穿过外,根本就没上过身。后来回帝都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收拾进了行囊。

不过卫长嬴知道,这套衣袍纵然随手带了回来,但原本肯定不是就放在内室的。作为大魏一等豪门的贵妇,她的衣裙委实太多了,内室里的几大口箱子都是当季最频繁穿的,当季许多服饰还要放其他屋子里,更何况这套当时认为回了京一准没机会再穿的男子袍服?

不必问也知道是黄氏方才快手找了出来,自己衣服那么多,真不知道这位姑姑又要忙这个又要忙那个,是怎么这么快就找了出来?

卫长嬴想到初见黄氏的情景,心中一阵酸楚,蓦然转头朝外喊道:“琴歌、艳歌!你们也去更衣!”

“少夫人说的是,你们会得武艺,这一路上可以护卫少夫人。”黄氏这时候已经快手快脚的替卫长嬴脱去原本的贵妇华服,闻言亦道,“不过是两匹马的问题,咱们家马厩里本来豢养的马就多得很。好的现在都被带走了,差一点的还有好些。总比庶民只能靠两条腿来的好……想来夫人既然许少夫人跟顾夫人她们一起走,也不会吝啬两匹马给琴歌与艳歌。”

“还有江伯……”卫长嬴之前满心都挂念着儿子,这时候自己能够走了,她记起来的人就太多太多了,哽咽道,“还有贺姑姑和黄姑姑您!既然琴歌艳歌也能一起走,那她们也可以带上姑姑们?”

黄氏却摇头,道:“早先阀主他们走时,江侍卫若愿意跟上就可以跟去的。但江侍卫不愿意离开贺妹妹和荷月。至于婢子,婢子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就是个累赘,怎么能够拖累了少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卫长嬴将要出口的话,低声道,“少夫人,如今非常时期,您能活着,婢子们就谢天谢地了!其他的人您不必多管,这偌大帝都,能隐匿的地方多着呢!戎人即使残暴,可也不是所有他们占据过的城池,就真的没人能够活命了!做下人的不比做主子的打眼,这会子反倒更安全。若咱们这些人命大,您今儿走了他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倒是您,更凶险,这一路务必……保重!”

说话之间,黄氏已经替卫长嬴换好了玄色袍服,又替她摘去钗环,梳了个男子发式,拿同样的玄色发带紧紧绑了。不过卫长嬴容貌艳丽,肌肤白嫩,即使远一点误认她作男子,在人群里想也打眼。

黄氏当然不能就这么放她出门,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捏碎了往她脸上一阵抹,边抹边道:“这本是伤药,好在也没什么毒,抹上去后脸色会发黄,近看极不自然,但离远两步未必看得出来……至少在乱军之中不像您本身这么招人注意的。往后到了宁靖的地方拿水用力洗几次就成。”给卫长嬴涂完裸露在外的皮肤,黄氏顺手把药塞进她怀里,“兴许用得上。”

又拿过包袱,神色凝重的道,“里头有些要紧的细软,当年苏夫人给的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咱们家老夫人给的几件压箱底的首饰,便于路上用的碎银子和几张银票……哦,还有您跟公子定亲时的那对腻叶蟠花佩都在——还有路上会用到的药,婢子这儿有的都给放进去了!只是仓促之下来不及标明怎么个用法,您用之前最好设法弄只小兽试一试!”

说罢也不等卫长嬴再说什么,用力推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喊:“琴歌!艳歌!”

这两个暗卫出身的使女早就得了黄氏的话,便是卫长嬴今儿个自己不肯走,打晕了也要尝试带她走——宋老夫人是绝对受不了自己唯一的孙女试都不试就这么殉了节的。是以早就换好了劲装在里头,不过是怕卫长嬴看出来有所戒备,才在外头另套了衣裙。

刚才卫长嬴亲自发话让她们去更衣,她们手脚自然非常的利落。

黄氏硬推着卫长嬴出来,她们两个已经在等着了,都是一身黑色男子劲装。知道接下来必是凶险万分,两人毫不掩饰真正身份,背上负着三尺有余的斩马刀,腰缠生满倒刺的长鞭,臂上弩箭,靴间匕首……可谓是兵刃齐全,眉眼之间煞气凛然!

看到她们这副装扮,黄氏心中信心更大,将包袱塞在卫长嬴手里,微笑着道:“少夫人,您……快去吧!”又附耳轻声叮嘱,“方才您给两位孙公子收拾东西时,婢子把两颗蜡封的药丸缝到了腰带里,那是

季神医亲手所制,剩一口气就能吊住命的。但您轻易不要说……免得招了觊觎,或者危急时候,您吃亏!说出来时,就说拿腰带时无意中发现,就当婢子没来得及告诉您!”

“黄姑姑!”卫长嬴知道此刻不宜拖延,却还是紧扯着黄氏的手不愿意松开——到这时候,她才明白,祖母宋老夫人给她的这一个陪嫁,是何等的出色与忠心!

她一直以来以为都没有小看黄氏,但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祖母的手段以及黄氏的才干!

可是这样能干这样忠心的老仆,却只能任她留在这帝都、生死凭命?!

卫长嬴在这一刻是如此的痛恨自己早先的目光狭窄:“如果这些年来我不是安分守己的做个深宅贵妇,而是将祖母给予我的嫁妆拿一部分出来……哪怕只是一小部分,招募与训练一支数百人的私卫也是绰绰有余。那样的话这次突围我又岂会只能听着公公的意思、此刻眼睁睁的看着忠仆们尽心尽力为我谋取活命的机会,她们自己却……我以为夫家能够庇护我,可到了现在才知道,若非娘家祖母深谋远虑,若非顾柔章大义,若非婆婆心软……原来依靠旁人终究只是一场空!”

“少夫人您去吧!”这次却是黄氏一根根的掰开她的手指了,黄氏眼里噙着泪,嘴角却微微上勾,轻叹道,“不能再耽误了,仔细顾夫人他们等不及先走!”

“姑姑!姑姑!”卫长嬴泪下如雨,可黄氏冷静而坚决的,招呼琴歌、艳歌一起,硬将她架出金桐院,狠狠关上门!

琴歌沉声抓着卫长嬴的手臂往上房来:“少夫人,快走!”

卫长嬴失魂落魄的望着金桐院——她知道黄氏此刻唯一的心愿就是让自己活下去,甚至没有考虑到自己膝下的子孙全部都在帝都、黄氏视同胞妹的贺氏一家也在帝都……她也知道方才黄氏让自己走时,整个金桐院里除了按照黄氏的计划、不管苏夫人准许不准许都会陪自己离开的琴歌、艳歌外所有下仆全部不见踪影,是生怕她不忍心……此刻她要是耽误太久,顾柔章他们等不及先走了,等若是白费了这些人的满腔冀望、以及婆婆苏夫人的好心。

可她感觉自己的脚下是这样的无力……

被两个使女几乎架着走了数步后,金桐院的大门却开了。

卫长嬴一个激灵,瞪大眼睛望着打开的门,却看到——以黄氏为首,自己的陪嫁、以及伺候多年的沈家下仆,大大小小的站了一院子,朝自己深躬行礼诀别,齐声祝祷:“愿少夫人一路平安!得脱敌手,归来之后,再有相见之日!”

“我一定活下来!”卫长嬴泪流满面,大声喊道,“你们也要活下来!我们一定再有相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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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战马

第535节第五十八章

战马

因为时间紧急,卫长嬴赶到上房后,华服花钗的苏夫人搂着长孙女沈舒景,只淡淡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往后见着,多照看些明儿、颜儿他们。”

而坐在下首第一张席位上、与苏夫人一样华衣美服、盛妆打扮的刘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子远在西凉、丈夫又肯留下来陪伴自己母女,多年来的心结顿解,神色之间非但没有惶恐与凄凉,隐隐竟有些欢喜,还有心情笑着朝卫长嬴点头致意:“明儿顽皮,往后就劳烦三弟妹多上点心了。”

六少夫人霍清泠从去年年中起身体就非常不好,约是这个缘故,此刻竟没有出现在这里。其余的侍妾之流,俱在默默啜泣,她们原也没资格在这会多嘴。

苏夫人见顾柔章等人已经等得神情焦灼、性.子最急的顾柔章甚至就要说话了,而西门的喊杀声也非常迫近,就吩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长嬴你快点跟他们走吧!”

卫长嬴咬着唇,道:“是。”又说,“媳妇这两个使女会得武艺与骑术……”

“那就带上也好保护和伺候你。”苏夫人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的道,“外头本就给你备了四匹马好换骑,横竖留下来也不过便宜了戎人。”

卫长嬴得了准许又看了眼上首的沈舒景——这样年轻的侄女——但沈舒景触及到婶母的目光,却只是莞尔一笑,欠身道:“侄女恭祝婶母一路平安!侄女须留下侍奉祖母与诸位长辈,就不送婶母了!”

见无论是苏夫人还是刘氏都没发话让自己顺便带上沈舒景,显然是不太看好他们这一行人的逃生、或者认为加入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舒景之后他们逃生的可能会大大降低。

卫长嬴心下一痛,不再多话,跪下来朝苏夫人磕了三个头,站起后便对顾柔章等人低声道:“劳你们久等,我们走吧!”

“卫姐姐客气了,苏夫人,诸位,我等这便别过!”顾柔章一行人自不会耽搁,当即全部站起,朝堂上一礼,沉声道。

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外头却忽然进来一名手捧一件黛色大氅的瘸足老仆——刘氏惊讶道:“赵无心,你如何来此?”

听起来这老仆仿佛是大房的下人。

这时候卫长嬴他们当然不会去留意他……正要从他身旁经过,却听着赵无心沉声道:“三少夫人请留步!”

卫长嬴一怔,她脚下一缓,就听赵无心语速飞快的道:“老奴之子在这次随大公子断后的人中,方才业已战死!但他所骑的战马是老奴一直照料的,所以竟拖着老奴之子的尸体自行返回了后门老奴的住处!这匹战马虽然不及三少夫人的‘赤炎’,然也比府门外那四匹马都神骏!而且老奴之子命不好,是一上来就被戎人射杀,未曾鏖战,此马几乎没有损耗!”

顾柔章闻言喜道:“这真是太好了,马在何处?”她的胭脂马可没人抢,裴忾等人亦是自己平时的坐骑,这一回带上卫长嬴一起突围,最担心的就是沈家把“赤炎”拿走,留下全是驽马,会跟不上。

如今有这匹战马,即使不如“赤炎”,但也肯定比苏夫人方才着人从马厩里牵出来的要好。

结果那赵无心听了顾柔章的话并不回答,而是盯着卫长嬴,道:“老奴有个要求。”

上首苏夫人与刘氏脸色一变,正要呵斥他。

但赵无心接下来,一抖手中大氅,说的却不是允许自己同行之类的话,而是:“请三少夫人带上大孙小姐!”

“辛夷馆中此刻无人看门,老奴斗胆,方才进去寻了这件女眷穿的大氅,也不知道是否是大孙小姐的。但亦能遮掩大孙小姐身上的华服!”赵无心一字字的道,“大孙小姐不会骑马,必须与人共骑。原本夫人只能拿出四匹驽马,若让孙小姐同行,必然造成少夫人与孙小姐都将无幸!但有了老奴之子的那匹战马,想来足以带上大孙小姐离开帝都了!”

“赵无心,你!”刘氏愕然的站了起来!

卫长嬴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回头看着堂上,沉声道:“景儿,你快过来,披上大氅!”

“多谢三少夫人!”赵无心闻言,将大氅交给琴歌,到此时,他才爆发出儿子身死的悲哀,颤巍巍的往后靠住了门楹,缓缓坐倒,哽咽着道,“如此,老奴之子武艺不精,身死敌手,也不算全然没有帮上大公子了!”

语未毕,已是嚎啕大哭!

堂上,苏夫人回过去擦了把脸,用力一推因着震惊一时无语的沈舒景,悲声喝道:“孩子,快去啊!赵无心只此一子,你万不可辜负了他这番好意!”

沈舒景茫然下堂走到刘氏跟前:“母亲……”

“快跟你三婶走!顾夫人他们已经为你们耽搁太久了!”刘氏却是喜极而泣——她方才因为惊讶站起,此刻索性把女儿连拉带拖到门口,接过琴歌手里的大氅,三下两下替女儿罩上,推给卫长嬴,深深道,“多谢三弟妹!”

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朝着顾柔章等人猛然磕了个头,“多谢诸位!”

可刘氏这个头才磕下去,侍妾里之前只是低声啜泣的郭姨娘的哭声忽然加大,悲愤的喊道:“少夫人,您既然能带两个使女走,也带上月儿吧!”

“闭嘴!”未等卫长嬴回答,上首苏夫人蓦然厉喝道,“与我堵了她的嘴!”

可苏夫人虽然态度明确,沈舒景却是平素就让惯了弟弟妹妹们,闻言身子一震,下意识的对拉着自己朝外走的婶母卫长嬴道:“三婶,月儿她比侄女小……”

“我们快走!”卫长嬴用力咬住唇,却没理会沈舒景的谦让,而是紧扯着她朝府门大步而去!

沈舒景迟疑片刻,却用力挣扎起来:“三婶,您带月儿走吧,她……”

卫长嬴皱起眉,却听顾夕年先冷哼了一声,道:“贤侄女你不要糊涂了!赵无心将那马让给卫嫂子,要求就是带上你而不是你那堂妹!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你家二房没有这样的忠仆能怪谁?”

……被他们渐渐丢在后头的上房里,郭姨娘看着门被刘氏亲自拖开赵无心后缓缓关闭,犹不死心,拼命挣扎,喊道:“二房已经那样了——夫人您……”

“杀了她!”苏夫人见上去的两个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接下来的命运骇得有些失力,一时间居然按不住郭姨娘,目中厉色一闪,怒喝道!

这命令却比堵住郭姨娘的嘴好执行,一名婆子从后抱住郭姨娘的双臂,另一名婆子抽出袖中匕首,朝郭姨娘心口要害连捅几刀——附近侍妾都被吓得尖叫着逃开,郭姨娘浑身是血,却还不死心的喊道:“柔儿疯了、熠儿死了!就剩个月儿,现下两个使女下人能走,月儿为什么不能走!月儿小,不像大孙小姐已经成年那么重……大孙小姐自己也说了要让着月儿的难道不是吗?!”

苏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血泊中不住挣扎喊叫、气息却渐渐微弱下去的郭姨娘,眼中有着憎恶与不屑:“这是厉儿在西凉时亲自救下来的人忍着独子之丧之痛,赶过来送与景儿的生路,为的就是报厉儿的恩!凭什么让给二房?!实儿那混帐东西!要不是事情紧急,我真想……本来他杀了端木氏后吓疯了柔儿,还是能带走月儿的……他却也疯疯癫癫的、就这么跑去前院,路上还得其他人照顾他!这样的父亲,柔儿跟月儿随我们一同上了路,兴许还好些!”

刘氏则是看也不看郭姨娘一眼,上前劝说道:“母亲您消一消气儿,这次二房的事情谁也没想到,郭姨娘也是受不住打击,这才这样闹腾起来的。横竖如今三弟妹他们已经走远了……”

说到这里,她又跪下来朝苏夫人行了个大礼,又哭又笑的道,“方才景儿走得急,没有辰光拜别母亲您,媳妇代她补上这礼。媳妇更谢母亲之前允许三弟妹一人走,否则景儿不会骑马,跟顾夫人他们也没什么交情,哪里来的生机?”

“我让长嬴和他们一起走是有缘故的。”苏夫人抬了抬手,示意刘氏起来,又叫人端来鸩酒,轻声道,“海内六阀门楣相齐,然而各家情况又不同。宋、卫、端木这三家虽有私兵,但不像我沈家以及苏、刘三家这样需要抵御异族,是以在钱财上,这三家积蓄远非沈、苏、刘所能比,只看长嬴的嫁妆就晓得卫家底蕴何其之丰厚!她活着,往后沈家的辎重不怕卫家不帮手……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多久,既然有这样的姻亲岂能轻易放弃?再者,那顾柔章话里话外的提‘赤炎’,不让长嬴跟他们走,一旦他们这些人活了下来,叫卫家知道了……”

苏夫人疲惫的摇了摇头,“我跟你们父亲其实本来就没想着让长嬴去死,本打算让她跟凝儿、清泠一样在密室里赌气运的。但之前交出太多存粮,又没料到戎人这么快破城,密室里的储存非常有限,一旦戎人长久占据着帝都……顾柔章这些人找上门来,兴许是天意吧……”

说到此处,刘氏已经饮下了鸩酒,轻笑着道:“母亲用心良苦。”数百年望族,在帝都经营也与魏祚一样长了,太傅府里当然有密室暗道。

可暗道无法逾越城墙通到城外,既在城内,归根到底还是要绕到存粮这个问题上。

男嗣们仗着身手利落出逃,女眷们,生机就在这里。

可这份生机就像突围时可能会遇见的凶险一样,都作不得准。

被发现了自然是无幸,但即使一直没被发现,却还有个问题……

“是你们父亲早先备得齐全。”苏夫人苦笑了一声,看着堂上众人渐次倒下,自己也将鸩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如今帝都各家怕是只有我沈家因为先前给西凉军准备粮草一事,密室里有足够数月用的存粮吧?其他人家有密室亦无用……数月,能夺回帝都么?”

她以身作则,既然是打动也等于是迫着媳妇、下人们陪死,就为了省下更多的存粮让女儿沈藏凝与六媳霍清泠多活些日子,好等到魏人收复帝都——只不过在沈宣夫妇的安排里,进入密室的应该是卫长嬴与沈藏凝,这不仅仅是考虑到卫长嬴在媳妇里的特别身份以及沈藏凝是夫妇两个心爱小女儿的缘故。

更考虑到黑暗而封闭的密室里,若无同伴,明知外有强敌、明知亲人离散,即使无论卫长嬴还是沈藏凝都是性情开朗的女子,也是极易崩溃的。到那时候,不过跟因为知道母亲为了让父亲带走自己、亲手杀了庶弟,尔后又因此被父亲斩杀受惊过度疯癫的……在卫长嬴赶到上房前,由苏夫人亲自喂下鸩酒、抬去内室的沈舒柔一个下场……

但顾柔章等人找上门来,要卫长嬴一起突围;刘氏夫妇早有同死之志;端木氏被丈夫杀了;苏鱼荫远在西凉;裴美娘深为苏夫人厌恶,这个陪伴沈藏凝进密室的名额,无可争议的落到了霍清泠身上。

“凝儿,但望你平安!”这一生的经历在刹那之间流水般浮现并流淌于眼前,苏夫人眼中光芒渐黯,声不可察的吐出最后一句话——随着戎人喊杀声涌向太傅府,琉璃酒盏自她手中滑落,跌成无数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映出帝都处处而起的冲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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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设路真乞丹

第536节第五十九章

设路真乞丹

中土历的正月初二,晌午,雪还在下。

经过戎人骑兵的冲杀,可供数骑并行的帝都主街上几乎都已平息了喧嚷,只有透过洁白雪地里不时渗出的暗红,才能知晓这些地方都发生了何等惨烈的厮杀。

但即使长街上一片肃杀平静,从七转八弯的巷弄里,还会不时响起兵刃相击声,间或响起惨呼,是戎人在挨家挨户掳掠,搜捕要人。

皇城。

一夜大雪,掩去血污与兵燹的痕迹。

这座从大赫朝之前就开始建造的宫城静静矗立于雪中,银妆素裹,威严庄秀。若是忽略宫外以及后宫未曾清肃过的地方不时传来的嘈杂和嘶喊,竟显得格外安祥宁和。

此番戎人的统帅、大可汗膝下三王子站在宣明宫正殿之上,带着欣赏的表情抚摩着大魏帝权象征的御座上那繁复而意义久远的花纹,啧啧称赞:“都说魏人工匠手艺高明,之前在王帐中,本王子也见过商贾贩卖过去的魏人所谓的精致之物。但与这宫中所比,那些真是些土块、沙砾,看来下次不能太过相信那些商贾的吹嘘。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要我等亲自来看了取了才能得到啊!”

三王子不到四十,但戎人所居之处风沙大,环境艰苦,他与其他戎人一样显得比实际年岁要老。照魏人来看是四十多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举动之间的豪迈之气,尤其是此刻——敌国皇帝、大臣都仓皇出逃,而他、一个戎人王子,却能够随意的带领部下进入这座象征着大魏最高权威的大朝正殿内,肆意玩赏着大魏皇帝的一切。

不仅仅是眼前的御座,据说,魏人皇帝走的太急,还有数名年轻娇美的妃嫔、包括去年才驾崩的那个老皇帝留下来的年轻太嫔……虽然有几个自尽了,但更多的或由于恐惧死亡、或由于不甘心,都战战兢兢的活着。

而这些女子也都将是他的,大魏那些位高权重的臣子们都要恭敬对待的帝妃,此刻起却是他足下的玩物。哦,当然不能忘记,还有宗女们,以及那些贵胄女子……总而言之,这座大魏帝都,现在是他说了算。

当此之时,由不得三王子不豪迈不意气风发。

做主子的心情大好,随他入殿的部下自不会扫兴,当下就是一番不遗余力的吹捧,少不得要顺着话头对魏人大肆嘲讽。

三王子把御座上上下下都摸索了一遍,这才转身拂袖,极兴奋的落座。

宽大而华美的御座老实说不如软榻舒适,但在九重丹墀之上居高临下,俯瞰殿下群臣,那种掌控众生、高于尘世的感觉,却是再软和舒适的榻所不能给予的。

部下见他眯着眼,颇为享受,自是心领神会,学着魏人大朝时的仪式,纷纷跪倒山呼王子——虽然说这时候只能称呼王子颇为煞风景,但戎人大可汗还在,且身体健壮。

三王子这会即使拿下了魏人帝都、迫得魏帝与众臣弃都而逃这样的功劳,与大可汗的威望以及根深蒂固比起来还差得远。他这次回去之后,储君之位兴许没什么问题,但想觊觎大可汗的位置……那就想的太多了。

三王子不是糊涂的人,当然不会让部下犯这样致命的错误。

压下心中的遗憾,他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挨个巡视了一番部下。这一巡视,三王子不禁微微皱起眉,狐疑的问:“乞丹呢?他去哪里了?”

设路真乞丹是三王子的心腹大将,更是昨日破城时头一个冲入城中的勇士。三王子记得,早上自己听说魏人皇帝居住的宫殿已经肃清,内中珍宝无数,兴冲冲的打算带一批心腹过来先睹为快时,特意把他喊上了的。

过宣明宫前白玉桥时,设路真乞丹似乎还因雪天路滑扶了三王子一把,怎么这才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三王子正猜测他是不是出去解手之类,却听一人禀告道:“方才进殿时,有人来报,道是确认了凤州卫氏的府邸所在,所以设路真万夫长立刻赶过去了。当时王子正在欣赏殿柱,设路真万夫长不欲打扰,与我说了一声,让我转告王子。”

“凤州卫氏?”三王子一怔,随即露出了然之色,惋惜道,“伏干也是一名勇士,若是在阵上磨砺到现在,未必比他的叔叔乞丹差。记得他上阵时所带的护身符,还是乞丹托本王子向大祭祀求来的,可惜他少年意气,大胜之下疏忽,被魏人阴谋所害。非但被枭首,甚至连护身符都落入凤州卫氏之手!偏偏凤州在大魏腹地,乞丹难以报复。如今这大魏帝都既然有卫氏的人在,乞丹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

“设路真伏干确实可惜了。”这些戎人说这句话倒也不全是为了顺着三王子,设路真乞丹的这个亲侄子设路真伏干自幼双臂有神力,是族中最被看好的悍将胚子。甚至连戎人大可汗都在他六岁就接连打败数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时,对这个族人赞许过几句,设路真家对这个子弟可谓是寄予厚望,满心指望他的成就能够超越其叔父设路真乞丹,成为大可汗的左右膀臂,荣耀家族。

结果数年之前设路真伏干头一次上阵——当时设路真乞丹不放心,还特意求三王子向戎人大祭祀求了一枚护身符,在出征时亲手为侄子佩上。戎人大祭祀在族中地位之高,有时候甚至还在大可汗之上。是以每个戎人都相信,有了大祭祀亲自祝祷过的护身符,定然可保出入平安。

但那一次设路真伏干在凤州北部遇见了莫彬蔚。

不但他没有回去,他的头颅被砍下,硝制之后成为军功,送到这大魏帝都做告庙之礼。设路真乞丹为他求的那枚护身符,据说也被斩杀设路真伏干的江南宋氏子弟送到了凤州的主人、凤州卫氏手里,下落不了了之……兴许成为某个士族子弟闲暇时吹嘘的资本?

总而言之,设路真家族最杰出的子弟,仅仅第一次上阵,就这么身死敌手,所有的指望,都烟消云散。

为此,设路真伏干的阿爸悲痛得抽死了十几名奴隶都难以按捺住情绪,他的阿妈更是哭瞎了眼睛……自从发现设路真伏干的天赋之后,便视这个侄子犹如亲生的设路真乞丹,喝着最烈的酒,骑马在草原上疯狂驰骋了足足一天一夜,才被族人追回去。

整个设路真家,都是带着浓烈的仇恨活过这几年的。

这一次突袭东胡、借口魔降草忽然退兵却在暗中留下后手、突袭帝都……这整个计划里,设路真乞丹最为坚持。

攻打帝都时,也是设路真乞丹最疯狂最卖力。

现在帝都被攻下,也该是他发泄的时候了。

虽然三王子知道,自己这名心腹的怒火与仇恨,仅仅帝都这些卫氏远远不够,必须是凤州那古老的名为瑞羽堂里的那些血脉都被屠戮殆尽……

“可惜啊,凤州太深入大魏了。”三王子有点遗憾的想道,“虽然这次攻打帝都非常顺利,魏人皇帝昏庸,以至于无人来救。但一路打到凤州却不太可能……乞丹的这份仇恨,兴许只能报在今日了。”

但三王子没想到的是,被他们认为正在报仇的设真路乞丹,此刻却正站在卫府之中,气得浑身发抖!

“这里就是凤州卫氏在帝都的府邸?!”设路真乞丹年逾四旬,是典型的戎人长相,深目高鼻,须发深金,身材魁梧得好似一头熊。他咆哮起来时犹如震怒的公熊直立起来一样,狰狞而暴虐,望之令人生怖,“男人都跑光了,女人都被她们的男人杀了!剩下区区几十个活着的,都是奴仆!这些人也配抵我侄子伏干的命?!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手下战战兢兢的禀告:“昨日魏人皇帝逃跑时的行踪暴露,我们的人提前埋伏在东门,不但截杀了魏人皇帝以及他的后妃子嗣,甚至还将随他一同出逃的魏人贵胄杀死许多。兴许里头就有卫家的人……”

“呸!”设路真乞丹不待他说完,就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怒喝道,“那些是我设路真乞丹亲手杀的么!是我设路真家报的仇么!”

他喘息着,目光阴狠的在被从整个卫府里搜罗出来、押跪在跟前的下仆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后,设路真乞丹咬着牙,吩咐道:“这些都带出去,绑在马后,到街上拖死!”既然卫家正主杀不上,他也不想要这些奴仆好过!

手下如蒙大赦,赶忙道:“是!”

虽然下仆们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戎语,但只看设路真乞丹的脸色,以及听了他命令之后面露杀气的戎人,下仆们也能猜到等待他们的绝对不是什么好命!

这时候留在城中还活着、此刻又乖乖跪着的,那都是想活不想死的。

当下就有人带头哀求起来,指望着有意外发生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只可惜这人才一开口,意外确实是发生了,但不仅没能逃出生天,还被正满腔怒火的设路真乞丹随手摘下下属的枪,狠狠一掷,贯穿其胸,将他活活钉进了地上!

被这人的下场镇住,其余下仆尽管愿意卑躬屈膝以换取活路,却也被惊呆了,再不敢喧嚷。

设路真乞丹怨毒的扫了他们一眼,正要离去,忽然下仆中有一名妇人膝行几步,用带着分明哭腔的声音,朝离自己最近的戎人说了几句话——设路真乞丹大怒,将手伸向另一名下属的枪——却听离那妇人最近的戎人一愣之后,用惊喜交加的神情阻止了设路真乞丹,然后以戎语解释:“万夫长请先不要杀这魏人,她说,她知道城中还有其他凤州卫氏的人在!”

“哦?”设路真乞丹一怔,随即狂笑,“在什么地方?!那里有多少卫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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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心比冰更冷

第537节第六十章

心比冰更冷

风雪苍茫,滴水成冰。

沈藏锋的心,却比冰更冷。

他难以置信的、惊骇万分的望着浑身浴血的沈敛昆,一字字的问:“你、说、什、么?”

沈敛昆的眉毛、眼睫上落满了雪,结了冰,几乎看不清楚面前的兄长。实际上他现在也不想看清沈藏锋的神色——他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不想说,却不得不看不得不听不得不说……

不过三日光景,这个一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沈六公子早已不复当年的风流倜傥。他残破的衣袍边缘结着红冰,面颊上有一道两寸来阔的新伤,伤后显然未经处理,已经露出冻伤的痕迹来,为他原本的纨绔气质添了三分杀气与剽悍。他慢慢的将怀里目光呆滞的沈舒光递过去,低声道:“父亲死了,叔父也死了,大哥自请留在帝都断后,二哥受了重伤,让我带光儿先来找你或咱们家在京畿的那两万西凉军……”

“四弟、七弟、八弟他们呢?母亲、大嫂、二嫂、长嬴、四弟妹还有六弟妹、二姐、三妹和四妹——”沈藏锋下意识的接过儿子,紧紧抱住,却继续沉声问,“还有景儿、柔儿、月儿……熠儿和柳儿……燮儿?!”

仿佛预感到什么,沈藏锋的眼睛渐渐血红!

沈敛昆疲惫而茫然的笑了笑:“我们走时一个女眷都没带,至于侄子们……出发前二嫂想让二哥带柔儿,就把熠儿杀了,二哥狂怒之下杀了二嫂,柔儿看到后疯了……柳儿被四弟绑在身上,中途四弟中箭落马,把他也带了下去。叔父就是为了救他们,被几个戎人砍成肉泥……至于燮儿……”

他神色一恸,低声道,“昨日好容易甩脱追兵,寻到一处避风的地方解了他下来看,却发现……带着他的死士怕他着冷,给他多裹了几层裘衣,竟不注意堵了他的呼吸……当时不知道今日就能见到你,所以就在雪地里埋了,二哥做了个记号。”

顿了一顿,见沈藏锋全身都在颤抖,沈敛昆忙提醒,“你抱好了光儿!昨日若非他的教习朱磊替他挡了三箭,二哥也替他捱了一箭……他也……他似乎被吓懵了,你最好快点让军中大夫给他看看!”

“……二哥在什么地方?”沈藏锋闭上眼,半晌,忽然之间冷静了下来,沉声问。

沈敛昆指了指斜后的方向:“二哥虽然就中了一箭,但就在要害旁边,此刻不宜移动,就让我带着还能骑马的死士,护送光儿往西走。他应该就在那边一处山坳里,只是去接他的人得小心些,我们走时帮他布置了一些陷阱,希望能够拖延一下戎人追来的速度。”

……安排心腹带精锐去接沈敛实、吩咐斥候注意搜寻附近戎人踪迹、下令暂时就地扎营、叫来随行军医为庶弟与长子诊治——这中间,沈藏锋除了听沈敛昆第一遍讲述突围结果时有所失态,始终神情镇静,眸光坚定如铁,命令有条不紊。让从西凉而来、一路急行军的三十万大军由于乍闻阀主身死而产生的哗然渐渐平静下去——沈藏锋虽然年轻,但谋划得当、阵斩穆休尔的战绩,让他们相信这位少阀主决非无能之辈,即使沈宣兄弟双双身死,跟着沈藏锋,未必没有前途。

只是听完随行军医对沈敛昆、沈舒光的身体诊断,将之挥退,主帐中除了沈敛昆与沈舒光外只得沈叠一人伺候时,端坐正中的沈藏锋忽然身子晃了晃!

他挣扎着扶住帐中书案,阵阵晕眩之后,猛然呕出一大口血!

“公子!”正打了热水来,侍奉沈敛昆与沈舒光浣洗的沈叠大惊,扔了才绞好的帕子,迅速起身,走过去搀住沈藏锋,“小的这就去叫大夫过来!”

“等等!”沈藏锋闭了闭眼,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沙哑着嗓子道,“把血迹收拾一下,快点!”

沈叠道:“那大夫……?”

“不用去叫了。”沈藏锋额上冷汗渗出,他睁眼,神情冷漠如冰,“别叫人知道此事。”

沈叠似还有话说,不远处,自己绞了帕子给侄子擦着脸和手的沈敛昆却抬起头来,轻声道:“沈叠你糊涂了?父亲与叔父身故,大哥留在帝都断后,二哥重伤,兄弟里最后活下来的我是公认的纨绔……本宗凋敝至此,若三哥再传出呕血的消息,外头军心岂能不猜疑?这个消息必须隐瞒!”

“可是公子的身子……?”沈叠急道,“若不医治,万一留下暗伤?”他哪是不知道明沛堂现在就只能指望沈藏锋了?但沈藏锋这分明就是乍闻噩耗急怒攻心兼悲愤过度,若不诊治,一旦落下暗伤形成痼疾……沈藏锋的长子这次虽然幸免于难,但不说他这会那呆呆傻傻的样子,沈舒光才六岁呵!能够支撑家业至少还要十几二十年呢!

沈敛昆看了眼双眉紧锁,似乎根本没听到沈叠的话的兄长,压低了嗓子斥道:“愚蠢!你不会悄悄去跟大夫说,让大夫保密,对外,就把药算到我跟二哥身上?”

沈叠松了口气,忧虑的看了眼沈藏锋,转身而去。

“三哥,你多保重些,如今,咱们家,可都全靠你了。”帐中只剩兄弟二人及一个惊骇过度神情木然的沈舒光,气氛倏忽陷入了沉重。

沈敛昆抱起侄子,走到屏风后,将他放在沈藏锋的榻上,盖好锦被后退了出来,走到支案而坐的沈藏锋身畔,低低的道。

忽然之间,他脚一软,一下子跌坐在沈藏锋脚下的氍毹上。这么大的人了,却仿佛回到了两人都不到十岁光景时,在帝都,太傅府的花园里,为了一件小事……他就这么扯着沈藏锋的袍角,压抑住嚎啕痛哭的声音,泪流满面!

“有内奸。”沈藏锋亦是泪下如雨,轻轻放下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哑声道。

沈敛昆又哭了片刻,才止住抽噎,茫然的道:“你是说城破?父亲与叔父也这么怀疑,但……城破的实在太快了,根本无暇去查。”

“我说的是突围。”沈藏锋举袖胡乱擦了把脸,指了指不远处的席位,示意弟弟坐下说,“未带女眷,坐骑神骏,除了几个尚未长成身体极轻的孩子外,没有任何累赘!大部分戎人当时还集中在西门攻城,更有大批百姓在后堵路与分散戎人。以你们的武艺以及咱们家的死士身手,在这种情况下突围,不可能伤亡如此之大!”

“除非是戎人早就知道你们会从东门走,提前派人埋伏在东门,专门盯住了你们追杀。”沈藏锋眼眶仍红,神情却渐渐冰冷,问道,“追杀你们的戎人,是一开始就咬住你们的,还是半途杀了上来?”

沈敛昆脸色一变,想了片刻,却颓然道:“我不知道!”

见沈藏锋皱眉,他解释道,“我向来不大管事,之前在西凉名义上是去磨砺,但去时狄人已经平定,何况即使没有平定,以我当时的游手好闲也未必肯上阵。所以……这次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乱军之中。才出城时我甚至几次被坐骑摔下去,若非死士护卫……因此我根本无暇去看前后左右,只是跟住了父亲。”

他声音低了下去,“父亲出事后,我就跟着二哥。我只记得很乱很乱,至于说戎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追杀的,我……我实在留意不到了。正月初一那天从东门撤退的人极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散,我很怕一个人被人群裹挟到什么不认识的地方去。所以……流箭有死士挡,戎人追上有死士拦阻,我是只顾着跟上的。然后跑着跑着死士越来越少……”

“纵然你没有注意到,但我想我的推测不会错的。”沈藏锋冷冷的道,“戎人攻西门、于东门设伏截杀贵胄士族,尤其我沈家之人恐怕是在重点追杀之中,所以才会一路追杀你们至此!这样南门与北门却十分好突围了……十有八.九是城中一些人为了更有把握突围,拿圣驾跟全城贵胄做了诱饵,以保自己从容而去!

他问,“当时各家为什么都要从东门走,为何不分散三门走、各安天命?”

“因为玄甲卫会在东门之外百里处接应。”沈敛昆涩声道,“但我们出了城后才发现戎人实在太多了,继续往东不过是找死。只好转向……再后来被追杀得根本顾不得方向,只能看到路就跑。这次若非撞见你撒出来的斥候,我甚至想带着光儿南下去凤州了。”

这番话说完,他忽然发现沈藏锋原本冰冷的脸色骤然变成了狂怒!

“三哥?”沈敛昆愕然。

只听沈藏锋一字字的道:“十万玄甲卫有近四万在帝都被围困之后三日哗变,包括玄甲卫统领!他们私下与豁县流民缔结盟约,捏造军情,诱使另外六万玄甲卫陷入重围之中,几乎死伤殆尽!据说最后只有仅仅数千人逃出豁县,但已无力回援帝都,甚至辎重全失只好向燕州靠拢……我就是接到这个消息后,与大舅舅商议,焚烧燕州仓储,率兵强行突围!一往西凉、一往青州搬兵!”

“什么?!”沈敛昆惊怖欲死,从座中跳起,“那这个消息……?”

“是谁说的?!”

“我不知道!”沈敛昆双拳捏得关节劈啪作响,目中几欲滴血,喘息着道,“玄甲卫在东门外接应这个消息,还是在等待东门打开时,四弟问叔父,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当时那么紧急的关头,自然是父亲怎么说咱们怎么做……我问都没问父亲!”

他喃喃道,“不过帝都粮草被焚、西门告急时,圣上召开大朝,父亲与几位重臣都进宫去商议。出宫之后,就带着咱们一起去了东门!”

沈藏锋目中杀意大盛:“那么召开大朝时,除了父亲以外,应该到的,有哪一家没有从东门走?!包括圣驾!”

“当时人太多了,我只看到外祖父家、大嫂娘家、二嫂娘家还有钱家人。”沈敛昆沉声道,“但圣驾也在——固然圣上未曾露面,然而皇长子顽皮,中间掀起帘子朝外看,还是圣上将之呵斥后重新拉下来的。”

“是么……”沈藏锋忽然皱紧眉,不动声色的咽下了又一口心头血,缓过气,淡淡的道,“如今首要之务,是先寻回父亲、叔父,以及兄弟侄子们的……遗骸。尔后收复帝都。咱们既然还活着,账,总是要讨的!”

书案下,他修长的手指捏紧了即使甲胄在身也没卸下的一只香囊。

香囊做工不算很精致,但用料讲究,一针一线都极用心,上头的图案非常简单,不过寥寥几片竹叶……与沈舒光落在帝都那套已经穿不上的紫色小袍上的绣纹一般无二。

是还在西凉时,沈藏锋看到妻子左一件右一件的为长子做衣服,打趣几句,给自己也讨要一件,结果被卫长嬴嗔了一番……到最后也就要到了这么个香囊。

时经数年,辗转千里,如今香囊如新,发妻却不在了……那个统共也没相处过几个月的次子,他亲自起名叫“舒燮”的孩子,也没有了……太傅府里那子嗣昌盛的一大家子,统统都……

沈敛昆似乎在说话,屏风后的长子仿佛魇着了在惊呼和哭泣——但沈藏锋什么都听不清,他脑中晕眩之感越来越厉害……

“三哥!”他最后听到沈敛昆变了调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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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药的难题

第538节第六十一章药的难题

“咳、咳咳……咳……”风雪中,破旧到了四面漏风的马车在两匹驽马的拉扯下艰难的跋涉着。

车外,十余名神情疲乏万分、却仍旧保持着警惕的骑士拱卫四周,踟躇而行。

骑士中散着数匹骏马,空鞍上积了数寸厚的雪。偶尔落下一只胆大的麻雀,蹦跳一阵,倏忽飞走了。

在马车附近,另有两行蹄印向远处,似是这支队伍派出去的斥候。

这一行人都沉默而行。

只有马车里不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让车外的邓宗麒不时皱眉,露出担忧之色。

车内,神情木然的沈舒景扶着咳嗽得死去活来的邓弯弯——他们这一行人里,领头的裴忾、邓宗麒和顾夕年都是在东胡和西凉这种苦寒的边疆之地磨砺过的,虽然寒天仓促出行,但也不至于生病。

而女眷中,卫长嬴与顾柔章都习得武艺在身,也在西凉待过,所以除了疲惫些,倒还无事。一行人里以邓弯弯和沈舒景的身体最娇弱,不过沈舒景到这会虽然因为伤痛与家人永诀,原本灵秀的女孩子竟有些木木的,身体倒还成。

但邓弯弯却是从他们突围后的次日就染上了风寒,高烧至今不退不说,这咳嗽是越发的厉害了。

他们现在虽然离帝都已经有一百多里,中间还隔了几座小山坡,大雪亦能掩盖行踪,想来不至于会遇见大股戎人了。可这年头盗匪多如牛毛,突围之后,他们的侍卫却只剩了区区十余人,慢说是大规模的匪徒,就是县中大户心怀不轨一点,都难以应付。

还是不安全。

所以中间虽然看到城池,但因为队伍里几人都没有可靠的亲信或族人在内中,甚至不敢靠近。

之前经过几个小镇时,邓宗麒独自潜入进去想找个大夫,却发现这些地方大抵是十室九空,连个活人都难找到,更不要说大夫了。如今邓弯弯也只能就这么跟上队伍。

好在前日邓宗麒找到了一驾马车,虽然破破烂烂的挡不了什么风,总算能让女眷们上车休息下了。

这时候卫长嬴也趁着有了马车,一样样的从自己包裹里翻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瓷瓶、木瓶——黄氏的预备果然是派上了用场,但是且慢!

她把瓶瓶罐罐都翻了出来,继而……与顾柔章面面相觑:“应该是哪个?”

“真有能治风寒的药在里头?”顾柔章看着不大的车厢里琳琅满目的场景,怀疑的问。

卫长嬴迟疑着道:“应该有吧,黄姑姑说,常用的药都在里头了。风寒可不是常会用到的?尤其如今天冷,黄姑姑她……最仔细不过,不可能不备进去的。”想到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卫长嬴心下一痛,顿了一顿,才能把话说完。

“这么说来,你从前染上风寒时,黄姑姑一准也给你吃过?”顾柔章拿起一个瓷瓶拨开,道,“你看哪个像呢?”

“……这,我最近一次染上风寒,是出阁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黄姑姑还没伺候我呢。”卫长嬴打开另一个,倒出一把朱色药丸,闻了闻,“这个味道不太像。”

顾柔章闻了闻自己开的那瓶:“是什么样味道的?”

“呃,当时喝的是汤药……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

“那你怎么说不像?”

“……猜的。”卫长嬴咬了咬唇,把药递给邓弯弯,“弯弯,你闻闻看?若是觉得好过的,兴许就是?”

顾柔章忙叫道:“慢着慢着!黄姑姑给你的都是些什么药啊?不会有不能乱吃的罢?”

“我也不知道,当时时间紧,姑姑就说,路上可能会用到的,都放进去了。”卫长嬴被吹进车里的冷风吹得微微发白的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我平常也没问过姑姑的药。”

她身体好,除了怀孕跟生产外,也就是忙起来黄氏会给她配点补充精力的补药……但那些都是现熬的,跟药丸又不一样。卫长嬴对医道一无所知,此刻顿时犯了难。

先前黄氏有说过,让她抓只小兽试试药性再说。可现在,这冰天雪地的……到哪抓小兽?

“唉,可惜子鸣族兄不在。”顾柔章是看了这个像那个也像,连拆十几瓶药后,她颓然往车壁上一靠,伸手摸了把神智已经有些恍惚、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的邓弯弯的额,只觉得触手滚烫,心下暗惊,喃喃埋怨道,“我二哥书读的据说是比子鸣族兄还好,偏他不争气,竟没看过医书!”

早先邓弯弯才发热时,一行人正在旷野,都是束手无策——冰天雪地的知道治风寒的方子都没地找草药去。闻说卫长嬴的行囊里有药,而且还非常齐全,众人都是大喜。

结果接下来大家开始群策群力的分辨哪瓶药是做什么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瓶能定准。

也不能全怪顾夕年这些人读书时没多看几本医书,因为黄氏给卫长嬴备了大大小小足足几十瓶药!

照着她给卫长嬴交代的那就是几十种药,这……

所以一直到现在,都不敢给邓弯弯服药。

“也不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不会遇见什么懂行的人?”卫长嬴蹙着眉,打开焐在裘衣里的水袋喝了一口,觉得水温还热着,就小心翼翼的托到邓弯弯唇边,低声道,“弯弯,喝点水。”

他们出行时,人人都记得带点细软,也记得带点干粮,甚至记得带了点伤药。

惟独忘记了带水。

其实记得也不会带多水的,太重了。

何况现在冰天雪地的,满地的雪不就是水么?再说即使不下雪,帝都左近也是有许多水源的。

问题是他们也忘记了带烧水的器皿,导致一行人好容易摆脱了出城时戎人的追杀后,不论体质虚弱与否,都只能饮雪解渴。

后来察觉到沈舒景跟邓弯弯承受不住,卫长嬴与顾柔章只得自己含了雪,待雪在口中变成水后,哺喂两人。

如今这点热水还是昨晚好容易寻到一只残破的瓦罐,又是邓宗麒冒雪找了点柴火,一点点烧了这么一水囊的热水。

所以喂完邓弯弯水后,卫长嬴立刻将水囊重新放回裘衣里,以自己的体温焐着,尽量防止它变凉。

……这一路的艰险,对他们这些生于锦绣堆中的人来说是从前难以想象的。

不知不觉中,离开帝都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渐渐的被一件又一件的难事儿掩埋了。

心痛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遗忘,可这数日来,众人必须应对着种种难关,几乎根本没有辰光去多想。

那些没有离开帝都的亲人,那些走东门突围的亲人……那些忠仆……那些人……从前的一切……

nbsp;甚至连回望帝都一眼的功夫都很少有。

“咳……”邓弯弯又咳嗽起来。

“一直这样拖着不是办法。”顾柔章拉了拉沈舒景,让已经搀扶了邓弯弯两个多时辰的她和自己换了个位置,抚着邓弯弯的背,低声与卫长嬴商议,“要不叫祥之过来,先让弯弯吃点药罢?我想既然是黄姑姑让卫姐姐你路上用的,照理不会有不好的药,不然岂不是不小心害了你?”

卫长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道:“只能这样了。”

因为她的两个使女琴歌跟艳歌在突围时为了掩护她跟沈舒景,一个琴歌中箭落马,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另一个艳歌则是跟一个追到跟前的使锤的戎人硬拼了几记,呕血而走,上了马车后就陷入昏睡之中。此刻要叫邓宗麒,只得卫长嬴自己来,她等顾柔章替邓弯弯盖好了头脸,就略揭帘子,唤道:“祥之,你过来一下,我等有事相商。”因为一起突围,几日下来众人之间关系迅速拉近,卫长嬴也不再称同行的男子为公子,皆以字相称。

邓宗麒闻得声音,向她一望——不知怎的,卫长嬴被他这么一望,心中无端跳了一下。

“卫……嫂子,不知可是弯弯她?”邓宗麒望她一眼后又立刻收回视线,专注的拨马到车边,轻声相询。

“弯弯的热到现在还没退下去,如今咳嗽也越发的厉害了。现下这冰天雪地的,咱们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得到大夫。”因为马车上地方有限,加上男女有别,因此邓宗麒不太方便上车探望妹妹的情况,更不方便让他上车后说话。

所以只能是卫长嬴拉着帘子跟靠在车边的他商量,“照这个样子下去,怕是……不大好。说来都怪我愚笨,平常从没注意过黄姑姑那里的药,如今竟怎么都分辨不出来哪一瓶是治风寒的。方才顾妹妹跟我说了一下,觉得黄姑姑既然是给我备用的药,照理不会有不好的在里头。莫如让弯弯择一瓶试试?只是……这些都是猜的,我也不知道这些药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能随便吃的?”

邓宗麒眉心紧皱,面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才轻声道:“再过一会,屠敌兄他们应该就会回来了。我想等他们回来了,再作决定,可以么?”

“好。”屠敌是裴忾的字,这几日,是邓宗麒、裴忾跟顾夕年轮流带人出去探路……要是裴忾能够带回好消息就好了,卫长嬴轻嘘一声,与邓宗麒点了点头,放下帘子回到车里。

马车残破,隔不了什么风,更不能隔音。邓宗麒声音虽轻,顾柔章却听得清楚,此刻抬起头来,轻叹道:“咱们出城时虽然有过几番惊险,但比先前想象却容易许多。咱们这几人,更是全部完好无损,只望如今还有这样的好运才好。”

邓弯弯是真的不能拖了。

“是啊,但望……一切都好。”卫长嬴含糊的应了一声,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丈夫……他们还好吗?他们团聚了吗?,最快更新本书最新章节,清爽,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62第六十二章 施家

[第5章第5卷]

第539节第六十二章

施家

“……总之,喝了这帖药,约莫明后日就能退热,到时候在下还得请一次脉,另开几副方子,这位夫人想就无妨了。”须发皆白的大夫写下药方最后一个字,轻轻吹了吹墨汁,恭敬的道。

绣幕后传出女眷疲乏却不失娇脆的嗓音:“有劳了。”

“不敢不敢。”大夫真心实意的谦卑,锁烟镇不过是长县辖下一个小镇,慢说士族本宗,就是旁支庶出,也没有一个在此落脚的。镇上这十几年来最得意的人家,是凤州卫氏的一个奴仆。据说当年卖身进卫家,侥幸做到管事,便足以衣锦还乡,在这锁烟镇上建了前后几进的华美大宅,成为镇上一等一的门楣。

那奴仆在五十里外的长县给卫家打理一些产业,父母已过世,这宅子里住的就是他的兄弟子侄及妻女。由于大魏这些年来礼制崩坏,这户人家虽然靠着做卫家奴仆得势,平常却也跟富贵人家一样,衣锦饰玉,遍身绫罗,出外则前呼后拥,耀武扬威的事儿不知道干了多少。这合镇上下,没有不忌惮他们三分的。

这大夫是锁烟镇本土人氏,家小俱在锁烟镇,对这家素来恭敬,丝毫不敢得罪。

但这次他被唤了过来出诊,却亲眼目睹之前在镇上不可一世的一家大小战战兢兢、几乎是卑躬屈膝的侍奉着几个生面人。

在前堂跟那位据说病人兄长的邓公子说话时,尝听身后使女低声议论说是主家大小姐到了……这施家的主家,可不就是凤州卫氏?卫氏的一个奴仆就让锁烟镇上下莫敢不小心伺候,卫氏的大小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更不要说那位邓公子虽然风尘仆仆,衣裳上甚至还有几处破损,兼之满面烦忧,然而那气度怎么看都不似常人……

大夫哪里敢怠慢?

当下又事无巨细的说了许多照料病人的禁忌要点,绣幕后先前说话的人就低声吩咐使女记下,道:“还有一人,是我跟前的使女,就在隔壁,烦请大夫也去瞧瞧。”

待这大夫给艳歌也开了方子,卫长嬴吩咐专门过来伺候自己的施家女儿施曼儿:“赏他五两银子。还有,让他去前院给受伤的侍卫也看看。”

施曼儿平常在家颇为娇养,但也知道轻重,晓得这次上门来的数人都尊贵非凡,跟前这位卫夫人更是自己父亲的主家大小姐——这种机会不抓住,她父亲施林简直白伺候人一场!因此虽然心里觉得那大夫平常出诊一次不过几十个钱,加药费才多少?再说以施家在这里的势力,不给银钱,这大夫难道敢不尽力?赏赐五两银子也太多了,却不敢违抗,乖巧道:“是。”

让施曼儿去打发大夫,卫长嬴又叮嘱施家另一个女儿施丽儿:“方才大夫说的都记下来了?照顾好了邓妹妹跟艳歌,不可有半点疏忽!”

同样受到长辈严厉的耳提面命——务必趁这次机会给主家大小姐留个好印象的施丽儿恭敬道:“是!”

卫长嬴看她们都还用心,微微颔首,站起身,带着施家派来伺候的剩下两个女儿施纤儿跟施清儿去到前堂。

无心更衣与休憩的邓宗麒正在裴忾的陪伴下焦急的等待着。

看到卫长嬴出来,邓宗麒忙问:“卫嫂子,弯弯她?”

“祥之你不要急。”卫长嬴朝他点了点头,安慰道,“大夫说了,先把方才开的一副方子吃了,明后日就能退热。等退了热,再换方子吃几副就能好。”

邓宗麒明显的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多谢卫嫂子。”

“这话说的,这回该我谢你们才是。”卫长嬴眼神一黯,看了眼同样没有更衣和休憩的裴忾,温言道,“这锁烟镇之前都没有受到戎人或盗匪的侵袭,倒还太平。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先休整下,再图其余。如今弯弯已经确认无事,祥之跟屠敌,你们也都去收拾下,睡一觉罢,这两日,你们都辛苦了。”

这宅子虽然是施家的,但施家如今的当家人施林是卫家下仆,如今卫长嬴这个卫家小姐来了,便算是此地的主人,邓宗麒这些人当然是由她来招待了。

闻言裴忾颔首道:“嫂子说的是,祥之兄,咱们去客院收拾罢,别叫嫂子为咱们担心。”

说罢拱手告辞。

卫长嬴其实也是抵达施家后就吃了点东西,便等着大夫来给邓弯弯与艳歌诊断,继而到前堂告诉邓宗麒,此刻劝了裴忾跟邓宗麒去休憩,自己回到后院施家给她安排的屋子,也累得倒头就睡。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裴忾在跟邓宗麒去客院的路上挥退施家下仆,低声盘问邓宗麒:“今儿咱们赶路时,我探路回去前,卫嫂子曾叫你到车边?”

邓宗麒眉一皱,道:“你这话何意?这里是施家!”

“左右无人,何况即使听见只字片语,既是卫嫂子的娘家下仆,岂会对她不利?”裴忾哼了一声,面色之中透出隐隐敌意,“你莫忘记在帝都你找到柔章时允诺的话!”

他冷冷的提醒,“你说你只想救下卫嫂子,别无他意!而卫嫂子甚至……不知道你对她有意!”

“当时弯弯咳嗽的厉害,顾弟妹跟卫嫂子商议,想从卫嫂子的那些药里碰一碰运气。所以叫我到车边去商量。”邓宗麒冷然道,“众目睽睽之下,车中还有顾弟妹、沈家大孙小姐以及弯弯,你以为我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何况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忾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城破之前,你不跟着邓家走,跑去周家找令妹也还罢了,居然还要跑到裴家找我们夫妇,跟你一起去沈家要人……虽然你当时在裴家人跟前找了个理由,道是除了我家会带柔章一个女眷外,其他人家都不带女眷。想着你带着弯弯找我家同行会方便很多……但曜野兄何等精明?!这回的事情恐怕他事后听说几句就能揣测到你的心思!”

“……他早就知道了。”邓宗麒沉默了一下,淡然道。

裴忾一怔,道:“什么?”

“当年弯弯出阁,他送的贺礼就含蓄的提醒了此事。”邓宗麒淡淡的道,“你太小觑曜野兄了。”

裴忾目中闪过异色,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他警告道,“我观卫嫂子为人正派,而且他们已有二子,咱们都是天下名门,你虽然在邓家颇受排挤,然而到底也是本宗嫡子,将来前程不可或知,可不要自误!更不要为一己私心,连累了卫嫂子与曜野兄!”

邓宗麒冷冰冰的道:“这个不必你说我也知道!”顿了顿,他低声道,“若非这次担心……会随苏夫人全节而去,我岂会去找顾弟妹做这个垡子?你放心罢,慢说曜野已经给我留过体面,即使他至今不知此事,我也不想害了谁。我不过是想救她而已。等有了曜野的消息,你跟子阳送她跟沈家大孙小姐去寻曜野,我自会寻理由留下来——弯弯身体不好,需要休整,这是现成的借口。”

“最好就是这样。”他说的虽然诚挚,裴忾却并不全然相信,淡淡的道,“当年御前演武,刘幼照的兵刃被人做了手脚,要不是曜野兄拼着自己兵刃损毁、经脉震伤相救,我早已是刘幼照的锤下亡魂。所以救曜野兄的妻子,我责无旁贷,哪怕是逆了父亲与族人的意思!同样的,我也不希望有人觊觎卫夫人!哪怕你觊觎得再隐秘!”

语罢,裴忾一拂袖,先自远去。

邓宗麒用力握了握拳,唇边却浮现一丝微笑……即使裴屠敌如今视我如敌,但至少,此刻你还活着……

他这里释然与庆幸。

裴忾却是惟恐无法报答沈藏锋,警告过了他,却连同行的妻舅顾夕年也怀疑起来,丢下邓宗麒,跑去找到顾夕年——顾夕年可不像他们都有所牵挂,是一进施家就要了水沐浴更衣,尔后饱餐一顿舒舒服服的睡下了。

可惜睡到一半被妹夫连摇带晃的弄醒——顾家二公子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下意识的就要去摸床头的剑,却猛然听见裴忾郑重的问:“二哥,你为何要跟我们一起同行?莫不是也对卫嫂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顾夕年顿时被吓得清醒过来,震惊的看着裴忾,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待见这妹夫神情肃然,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再说这种话是能玩笑的么?顾夕年恨不得给他两耳光好叫他清醒清醒:“你叫我什么?”

“二哥啊。”裴忾正色道,“不过曜野兄于我有救命之恩,纵然你是我二哥……”

顾夕年呻吟一声,道:“你还知道你叫我二哥?我是你发妻的二哥!那我为何要跟你们一起同行?自然是为了照顾柔章!卫嫂子……你疯了么?这种话也问得出口!你以为人人都是邓祥之!?”

裴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发疯,冷静的道:“但柔章都出阁了,二哥却至今未娶。何况柔章有我照顾,二哥却不跟顾家走,非要跟我们同行……”

“我们大哥横竖不在帝都,有他在,顾氏本宗后继有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夕年气得发笑,这次他是真的忍不住了,抬腿一脚把裴忾踹了个踉跄,勃然大怒道,“老子没遇见合眼缘的大家闺秀,至今不娶,顾家亲长都没说什么,你操个什么心!而且你说你照顾柔章——帝都各家包括顾家这次突围都不带女眷,我怎知道你们裴家会不会也像沈家一样欺负柔章?!”

“……可出发时你不是看到柔章在队伍里了么?”裴忾被骂得讷讷道,“她不但是我妻子还是我嫡亲表妹,我怎么可能抛下她?”

顾夕年冷笑:“万一路上你们杀了她推到戎人身上,抢了她的胭脂马呢?!”

“……”这次换裴忾被气得想揍他了……

63第六十三章 小人物的心思

[第5章第5卷]

第540节第六十三章

小人物的心思

“还是没有夫君的消息吗?”绣幕内,换过一身簇新素服的卫长嬴微微叹了口气,虽然说长县距离帝都也就两三百里的路,但卫家在这儿不过几家铺子的产业,本就没什么特别得力的人手。这施林身为长县产业大管事,算是极伶俐的人了,但他的伶俐一半在打理产业、一半在侍奉主家,兵荒马乱里打探消息可不擅长。

所以卫长嬴一行人在施家收拾了下,到长县的卫家别院里住了两日,施林也没探听到卫长嬴想知道的事情。

不过玄甲卫内讧兵败、残部向燕州突围,而燕州的苏秀茗与沈藏锋舅甥因此突围而去的事情是好些日子前的了。即使长县比较偏僻,施林却也听说过。可这消息听得一行人几欲吐血——到长县后,因为初步安定下来,各人也终于有空聚集到一起,说一说突围前后的事情了。

突围时,皇室跟贵胄全部走东门的原因,卫长嬴只道是因为当时西门告急,所以众人选择了相反的东门……但裴忾和顾夕年原本都在各自家族的突围人选里不说,本身也是族里受重视的子弟,却是知道那个所谓的玄甲卫在东面接应的内幕的。

也正因为这个内幕,所以他们脱险之后虽然悲伤于那些不能走的人,但也带着满心期盼与先走一步的亲人团聚……照他们的想法,他们这行人,即使在出城时也不过区区二三十名侍卫护卫,更带着两个不会武艺甚至不会骑马的女眷,连他们都能够在付出十几名侍卫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东门那么多死士,还夹了不少御林军在内,估计损失跟他们也差不多。

但现在听说了玄甲卫早已覆灭后,哪还不知道接应的“内幕”全然是个陷阱……那样的话,走东门的人……

众人的心,顿时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绣幕外,施林小心翼翼的禀告:“小的已经把会骑马的伙计都派了出去,只是帝都百里之内,常有戎人活动。小的担心伙计被戎人捉去事小,万一被拷问出来大小姐的所在……长县虽然因为地僻躲过了数次兵灾,但距离帝都究竟不是很远。如今这左近也无勤王之师,所以……”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把人派得那么远!

施林是替卫家打理铺子的管事,不是替卫家训练暗卫的死士……他手底下的伙计都是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哪里可能是戎人的对手?

别说戎人了,就是如今形成气候的那些流民、盗匪,哪个会不对卫家大小姐感兴趣?

不是说卫长嬴的花容月貌名声在外,凭她瑞羽堂掌上明珠、沈家嫡媳的身份,纵然落难时身边什么都没带,那也是一座会走动的金山啊!

施林并非卫家家生子,卖身为奴后只用了十几年,就爬到了一县管事的地位,心计城府自然不浅。眼下主家大小姐落难过来落脚,这是他的机会。若能把大小姐伺候高兴了,好处绝对少不了他的。

但比伺候好大小姐更紧要的,是保证大小姐的安全——这个才是最最重要的!

否则大小姐到了他这里,却出了事,他不但不会有功劳,不被他连见都没资格见的那两位当家夫人活剐了出气就不错了!

是以施林对卫长嬴的吩咐处处无不应允,但出了门之后,却全部只按自己的计划来:首先将先前为邓弯弯、艳歌等人诊治的大夫一家老小都找个借口关了起来,以防卫长嬴等人的身份走露;继而利用施家在锁烟镇上的势力,威胁恐吓全镇都不许透露有生人到了施家的消息;第三才是命人不动声色的执行卫长嬴的命令——打探帝都突围之人的下落,以及沈藏锋的行踪。

哦,第三最重要的还不是卫长嬴的命令,而是不动声色!

施林之子施平对父亲的做法一度非常担心:“万一叫大小姐知道了……”

“大小姐如今还用得着咱们家,不会怎么样咱们的。”施林哂笑着教导儿子,“关键还是大小姐的安危!在宋老夫人与宋夫人眼里,咱们接待大小姐并保证了大小姐的安全,那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大小姐好好的,什么错处那都是次要的,都可以商量!”

他脸色沉了下来,告诫道,“相反的是,一旦大小姐有失,那咱们立什么功劳都无用!所以你记住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家小都必须在咱们手上!而且,告诉他们,宁可打探不到消息,也绝对不能让人怀疑到大小姐就在长县!知道了么!”

施平觑着父亲神色,心下凛然,垂手道:“是!”又说,“即使是锁烟镇上的人,也都知道虽然有一行生人拜访了咱们家,但转天就走了。何况他们未必敢说出去!”

“这样就好。”施林颔首,“我已派人抄小路星夜兼程去凤州报信……咱们家往后是继续做个不咸不淡的管事,在锁烟镇这种小地方耀武扬威,还是抓住这次机会扶摇直上,大富大贵,可就全看这一回的了!你们都要用心!”

施家上下都被施林督促,不惜一切代价的抓住这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再加上卫长嬴生来高高在上,早就习惯了下仆对自己的敬畏,如今乍离险境,心思大半都挂念在了失散的家人身上,压根就没想到自己娘家一个连被主家之人见一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寻常管事也敢欺骗自己这个瑞羽堂嫡女。

是以施林一家大力隐瞒他们这行人的行踪、小心而保守的打探她要的消息……居然把她瞒了个滴水不漏。

卫长嬴听着施林的理由也觉得有道理,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前两日施林就这么告退了。

但这次,他却迟疑了一下,拱手道:“大小姐,姑爷的消息小的无能,尚未打探到。但有一个消息,却似乎跟帝都的贵人有些关系……只是小的见识浅薄,也不知道准不准?”

卫长嬴诧异道:“是什么消息?”

“昨日晌午,小的派去打探姑爷下落的一名伙计到了相邻的久县,在城外道旁的一家酒肆中打尖时,却见到酒肆外小童嬉戏有异,便上前阻止及询问。哪知却问到了一事。”

施林说到此处,老脸一红,显然这“嬉戏有异”以及因此问到的事情让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给卫长嬴听——他吞吞吐吐的斟酌了好一会措辞,察觉到绣幕后的卫长嬴都快不耐烦了,才决定索性把细节描述全部跳过去,直接说重点,“似乎有宗室经过那处酒肆。”

“宗室?”卫长嬴眉尖一蹙,道,“你说仔细些!”

施林心想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干咳一声,道:“就是在昨日辰末光景,有数十骑护送着一驾马车经过,也正好在这酒肆里打尖。这一行人据说服饰简朴,连坐骑也全部拿雪水和泥污了皮毛,瞧不出来本来面目,颇有些隐匿之意。不过大小姐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富贵人家怕远远的就招了人觊觎,也是无可厚非。所以那酒肆里的人都没在意,照常伺候罢了。”

“却是那酒肆中的一个顽皮小童,当时恰好在……如厕,赶着那一行人里两名骑士也要……这个……本来那地方不止一个位置。但那两人却非要赶那小童离开,那小童自是非常不满。乡野小儿没什么管教,就……”

施林顿了一顿,才艰难的道,“就拿了平常打鸟雀的弹弓,想趁那二人如厕时下个阴手。不想这小童绕到后头、从缝隙里一看,却发现这两名侍卫身体有异……这小童虽然年才六七岁,但其父母忙于生计无暇教诲,放任他满处乱跑,听过许多……许多荤腥不妥之语,是以对于某些事却也晓得。因此见了后非常惊讶,倒是没有继续寻仇,不过……等这行人走了,他却去……去扒了同伴的衣裤查看……却是恰好被小的派出去的那名伙计看到,拿了几个大钱哄他,他便什么都说了。”

“……”绣幕后好半晌都没出声。

卫长嬴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施林也尴尬得只敢拿眼睛看着自己的脚下青砖。

如此主仆沉默良久,卫长嬴才道:“那可知道被护卫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却不知。”她这开口虽然不冷不热,但听不出什么怒意,施林暗松了口气,忙道,“因为那马车里的人根本未曾下马,只叫骑士送了些热水、汤面进去,份额……也就一两个人。”

卫长嬴轻轻咬着唇,沉思着:“宗室有人逃到了此处,莫不是从东门走的?若是如此……”想到夫家的下落,她心头一颤,暗暗祈祷,“但望是好消息才好!”

就吩咐,“赶紧派人追上去问问,若真是帝都来人,就报沈氏、卫氏名号!请他们原地等待或过来此地一晤。”

施林赶忙答应下来,正要说自己已经这么做了,不想卫长嬴忽然想到一事,问:“既然这是昨日晌午发生的,那么这行人如今是不是在久县呢?我记得卫家在久县也是有些产业的?”

“大小姐说的是,卫家在久县有四间铺子,那边的大管事姓李,与小的也算相熟。”施林道,“只是小的不敢泄露大小姐行踪,却没告诉那李管事大小姐在长县一事。”

“这个且不说,我问你,这久县,可都有些什么大户?”卫长嬴问。

施林不假思索的道:“无论长县还是久县,都只是僻壤之地。所谓的大户,也不过是寻常富裕些的人家罢了,却都不是士族。”

“那么久县除了卫家之外,可还有其他士族的产业及管事?”

“回大小姐的话,渠阴闵氏也有点产业,所以有位管事在。此外就没有了。”

卫长嬴眯起眼:“这么说来,若这行人进了久县,十之八.九是找李管事去安置了吧?”

宗室虽然在海内六阀这样的门第看来还是不如同为阀阅的人家底蕴深厚及高贵,但近两百年国祚,终究也已习惯高人一等,将自己与庶族远远划开了。

这行人若要在久县落脚,那肯定不会找那些连小士族都不算的富户——更不会住客栈。

因为久县这种小地方的客栈是决计不能让真正的贵客满意的。

庶族富户不够资格接待他们,客栈不够条件接待他们,附近又没有富贵的士族府邸,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在这里主持产业的豪门奴仆了……这些奴仆能够做到管事都是经过主家调教的,却比庶族富户以及客栈掌柜会服侍人多了。

而且,他们名下的产业,也算是主家的,这样就是他们的主家接待……这样才符合被接待者的身份……

就好像卫长嬴一行,锁烟镇上的施家是卫家奴仆——但即使不是卫家,是宋家钱家端木家……任何一个士族,他们都会去找这施家而不是客栈……

这个道理施林也明白,道:“料想如此……只是李管事不知道大小姐在此,所以未报消息过来。”

“那就先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里!”绣幕后,卫长嬴眸中冷光闪烁,道,“先去打听一下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帝都来的,还有他们是从哪个门出了帝都……然后报我知道!”

64第六十四章 指点(上)

[第5章第5卷]

第541节第六十四章

指点(上)

趁着扎营的光景,莫彬蔚走进专门为病体未愈的卫新咏先支起的帐幕中。

帐中点着两盏风灯照明,卫新咏的足下,更有一只精巧的狻猊鎏金炉,炉中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不见半点烟火气息。

这位一病经年的瑞羽堂六老爷比起一年前,瘦的不是一点两点,整个人甚至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原本就白皙的面庞透出一股奇异的苍白,愈加显得他双目冷若寒潭,深不见底。

不仅如此,他眉宇之间的倦意非常明显,让莫彬蔚为他很是担心:“卫公子,可是今日的行军太久了?”

“无妨的。”卫新咏呷了口锡奴中的热参茶,微微摇头,略带沙哑的嗓音道,“我体质过于虚弱,行军缓急都不会太好过。如今救援帝都最是紧要……一日行进八十里,委实太慢了!这次的机会非常来之不易,你一定要抓紧,万不可叫青州军抢了你的风头去!”

莫彬蔚皱眉:“但卫公子久病未愈……”

“这正是我今日想跟你说的话。”卫新咏手蘸茶水,在小几上迅速勾勒了一幅凤州到帝都的简易地图,“我们出发已有两日,不过行进百余里。而凤州到帝都足有千里之遥,照现在的行军速度,抵达帝都至少还要十日左右。这还不算途中所遭遇的盗匪与流民……等到那时,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必须丢下我,带着卫家给的三千精骑,抛弃所有不需要的辎重,从此刻起,日夜兼程,用最快的速度赶路!”

“没有这个必要。”莫彬蔚摇头道,“毕竟豁县……”

卫新咏截口:“豁县那些人不是傻子!”他沉声道,“之前他们是好大的声势,甚至连玄甲卫都被他们弄得内讧,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但玄甲卫号称精锐,不过是跟那群成天无所事事的御林军比出来的!跟边军那是完全没法比!”

“之前他们能够一直占着豁县,一来是因为北面的戎患,牵扯了朝中君臣大部分注意力,二来是先帝昏庸、继而新帝登基,朝廷总有一番动荡,暂时没顾上他们——后来就是戎人围了帝都。若不是戎人阻断了朝廷对于玄甲卫的控制,加上前任御林军大统领顾孝德身死,玄甲卫绝不可能那么好对付!”

卫新咏咳嗽几声,赶紧又喝了口参茶,稳住气息,继续道,“但现在是什么情况?帝都失守,皇室与贵胄纷纷出逃!世家以下不算,海内六阀的本宗几乎都在或者说都有在帝都!三大边军全部被牵扯在内,哪怕是由于威远侯遇刺而乱成一团的东胡军,此刻也派出一部分精锐拼死赶往帝都!更不要说沈藏锋与苏秀茗都顺利从燕州之围中冲出,回他们的桑梓搬救兵!

“算一算日子,西凉军再迟缓,有沈藏锋亲至,也早在大半个月之前就动身了;而青州军本被泽州绊住手脚,帝都被围的消息传开后,本在江南的扶风堂三房之子苏鱼舞星夜赶赴泽州,强令迁移泽州附近一十五县人口,发动西南近三十万民夫昼夜赶工筑坝。尔后,掘开西南最大的水系梦华川,水淹泽州及左近十五县,水深过城,一夜淹死十万暹罗精锐!”

他目光平静,脸色却很郑重,“沈藏锋精明能干之名,早在穆休尔伏诛时就已暗暗传遍天下;这次苏氏收复泽州,苏鱼舞可谓是一淹成名!这两人既是名门之后,又是如此心狠手辣,豁县那些人只要没傻透,就决计不会再阻挡在青州军救援本宗的必经之路上!否则耽搁了苏家要人的性命,等待他们的,必然是苏氏雷霆之怒!就他们那样的土鸡瓦狗,如何能够抵挡得了一个阀阅不死不休的追杀?何况他们之前闹得轰轰烈烈抢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风头,即使同为盗匪与叛党中,也有许多人看他们不顺眼,巴不得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所以你放心,不出意外的话,此刻豁县应该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卫新咏嘿然道,“你只管打着救援士族子弟的名号去,这一路上谁敢阻你,那就是与天下名门为敌!”

莫彬蔚皱眉思索片刻,道:“卫公子,当年你设计骗我杀了瑞羽堂侍卫后,与我分析天下大势,曾断言我若投奔士族麾下,他年必要后悔莫及!但照公子今日所言,这天下流民盗匪,竟皆不敢阻士族救援……岂不是说,纵然魏祚衰亡,士族仍旧昌盛,那为何公子当年要说我不该投奔士族呢?”

当年瑞羽堂的宋老夫人看中莫彬蔚诱杀戎人大将设路真伏干的才华,非常想招揽他为自己的嫡孙卫长风效劳。

那时候卫长风几次三番亲自拜访被软禁的莫彬蔚,虽然其时莫彬蔚对于卫家不愿意为他洗脱冤屈并夺回功劳颇为埋怨,但卫长风的礼贤下士给他的印象不错。就在他打算妥协时,卫新咏却先把他骗得手刃瑞羽堂派去监督他的侍卫,继而又向他坦白自己是骗他的。

但随即卫新咏却分析了一番天下之势,断言莫彬蔚若投奔了卫长风或者任何一名士族子弟,他日必定后悔莫及……这位卫公子口才端得是好,一席话把莫彬蔚说得头晕目眩,糊里糊涂的就答应听他的、跟他走了。

这几年下来,按照卫新咏的计划,莫彬蔚私下里替他干了不少收拢人手、训练私兵的事情,甚至作内间、潜逃之类……不过卫新咏当年跟他说的“他日你必有大富贵,若投于人下委实可惜”的机会却迟迟不见。

之前帝都被围,继而帝都告破,莫彬蔚心头暗自窃喜,深觉卫新咏目光长远,自己当年听他的实在是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虽然卫新咏没有非常明确的说他的富贵从何而来,但莫彬蔚这种天生将才岂能不知,他一个毫无背景、却有着上了沙场便如鱼得水的天赋的庶民,连瑞羽堂嫡孙的亲自招揽都会懊悔莫及的富贵……

除了开疆拓土裂土封王这样的大功劳外,还能从哪里来?

加上当时卫新咏话里话外的说大魏昏君连出国祚衰微……莫彬蔚哪能不想到这话是暗示自己,最差也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次因帝都告破,卫家上下挂心帝都亲人——主要是卫长嬴跟卫郑音被提得最多,以宋老夫人为首,大房夫妇乃至于卫长风都坚持要求立刻派兵前往救援——哪怕十之八.九是来不及了,但万一呢?

之前卫郑鸿还病怏怏那会,宋老夫人就很强势了。如今这个嫡长子康复,大房地位稳固如山,没了后顾之忧的宋老夫人的气焰只有更加嚣张。

所以更加嚣张的宋老夫人果断的挽起袖子,把坚持“三大边军皆已动身,我卫家私兵跟边军比起来不过尔尔,何须选拔精锐?随便派点人意思一下也就成了”的卫阀主打得鼻青脸肿不好露面。

老夫人则拿着抢来的阀主印下令,从全州官兵中选了三千精骑交给她所知道的最擅长对付戎人的莫彬蔚,泪眼婆娑的要求他务必将自己的孙女跟女儿平安带回来:“老身知道莫将军当年不受长风招揽,是胸存大志。如今情况紧急,虚的老身也不说了,凤州自古富庶,海内咸知,瑞羽堂世代居此,库中积蓄可称丰厚,怕是与我卫氏相齐的门第也莫不羡慕!只要将军救得老身那命苦的孙女与女儿们,老身绝不吝啬!”

要说海内六阀中,私兵战力最强的当然是沈家跟刘家;但最有钱的,那决计是卫家与宋家啊!

这两家桑梓所在在举国就以富裕出名,他们还不用养大批私兵,他们的地盘肥沃得简直滴下脂油,他们的产业遍及举国……长县跟久县就是个例子……就算沈家、刘家有朝廷拨下来的辎重给养,但,被守土之责牵住大部分精力的沈家和刘家,哪能像这两家一样,除了朝廷上勾心斗角外,一族上下有得是时间跟精力琢磨如何更有钱?

虽然说这个钱应该是属于整个凤州卫氏的……但,对于宋老夫人来说,她能做主的那就是她的!族人意见?先不说急起来连卫阀主都揍得不敢出门、换了其他族人敢在这眼节骨上忤逆了宋老夫人的意思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难道宋老夫人会傻到把这事公然告诉所有族人么?

比如说这次宋老夫人私下再三叮嘱莫彬蔚——最高目标就是卫家女的安全!次高目标是她们的子女、然后是忠仆或者必须要带上的人之类……其他人,老身我管他们去死?!

但对于把三千精骑交给莫彬蔚、并给这三千骑配备了最好的装备的宋老夫人对外宣称的则是——天下兴亡匹夫有……哦不,是天下士族是一家!这些人是为了救援帝都告破之后侥幸突围成功的所有士族去的,绝对不仅仅是凤州卫氏的子弟哟!甚至还会视情况汇合其他勤王之师收复帝都!

总之,莫彬蔚此行,代表着卫家对士族遭逢此难的深切痛楚与对戎人暴行深切的痛恨……

有大义名份的!

……且不说瑞羽堂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说回莫彬蔚。

65第六十五章 指点(下)

[第5章第5卷]

第542节第六十五章

指点(下)

莫彬蔚先前护送卫新咏回凤州报仇,本来说好了弄死卫崎后两人就立刻回京。

然后卫新咏会全力辅佐当时还是太子的申博登基,接着当然就是拿自己的从龙之功获取高官厚禄为收获,继而大力栽培莫彬蔚——生母死得早、跟外家关系不好,而且做太子日子短来不及发展出什么深厚根基的申博,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无人可用,卫新咏跟莫彬蔚这种又有真材实学、又没有可靠后台的青年才俊,正是申博梦寐以求的左膀右臂。

按照卫新咏之前的计划,借助申博皇帝的身份,自己跟莫彬蔚一文一武培养势力,大魏存在一年栽培一年——当然他还要顺便向知本堂报下仇。

等大魏不行了,两人或带着势力去考察下一位东家、或按兵不动坐等说客上门、或仔细筹划分一杯羹……总之,可进可退啊!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因为晚了一天,卫崎寿尽而终,卫新咏十几年谋划成空,急火攻心之下连夜病倒。没有他的引荐,莫彬蔚就算独自回到帝都也难成气候,没准还会被已经注意到他才干的沈家、苏家之类招揽……万一这两家里有人心急一点,非要他答应不可,他答应了那么当年拒绝卫长风的损失等于白损失了,他不答应,士族里草菅人命的人多着呢,他在明面上被看成卫新咏的下属又如何?卫新咏自己都没到能够让所有士族都给他体面的地步。

……总之为了不旁生枝节,莫彬蔚只好耐着性.子在凤州等卫新咏康复。

毕竟他的才华全在阵上,下了阵,那可是什么都比不过卫新咏。否则当年卫新咏也不会一番长谈就让他放弃跟随卫长风的大好前途对其言听计从这许多年了。

后来流民四起,莫彬蔚人在凤州,少不得要替卫家尽一份力。

于是他又开始着手卫家私兵的训练、扫荡凤州附近的流民、剿灭凤州境内的盗匪、受卫焕之邀给卫青等人授课,讲解自己在兵法上的一些心得……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相的投靠了瑞羽堂时,可算能够带兵离开凤州这富庶却跟军事上的要地、跟谋取天下的必得之地没什么太大关系的地方了。

可现在,卫新咏却在一个劲的强调士族的势力……

莫彬蔚自然觉得一阵沮丧。

“你莫要急。”面对他的质问,卫新咏侧开头轻咳几声,淡淡的道,“如今士族遭逢大难,当然是齐心协力,先把各家要人救了出来再说。这种时候谁敢拦他们就是跟天下士族为敌,有脑子的都不会犯这个禁忌——主要是现在无论是流民还是盗匪纵然略成气候,但要跟久经沙场的三大边军比,那差得远了!何况即使内中有跟你一样天资纵横之辈,他们又不是戎人盟军,没事拦这个做什么?即使赢了,岂不是给旁人现成扣一顶‘里通戎人’的罪名、坏了名声?!

“但一旦救完人,你以为三大边军还会这么齐心?即使在收复帝都上会,往后呢?先前沈藏锋跟苏秀茗决议放弃燕州,为防资敌,放火烧了燕州所有辎重——那可是上千万石粮草!其余之物尚未算进去!这把火一烧,整个大魏之北的存粮至少去了九成!”

“东胡军之前就一直在嚷着粮草不继,西凉大军驰援中原,岂会带太多辎重?青州军先前驱逐暹罗时损耗就不小,苏鱼舞水淹泽州迁移人口十五县、动用民夫三十万,岂是没有代价的?”卫新咏淡淡的道,“如今他们都忙着救人,暂时没功夫计较什么……等把人救完,他们就该考虑,要如何瓜分这剩下来的好处,以补偿他们这次的开销与损失了!”

“咱们如今势单力薄,大头是不要想的。但现下与你年岁仿佛的人中,沈藏锋、苏鱼舞都已有成名之战,我认为你在军阵上的才干不比他们差什么,只是你没有家族扶持,若不抓住这次宋老夫人忧心骨血、难得慷慨的机会赚取声名与好处,往后想要引人注目,却是难了。”

卫新咏正色警告,“当年扫荡蒙山不算什么,毕竟不过是盗匪——但这次的对手,可是戎人!三大边军都不敢小觑戎人的战力,踏着戎人的尸骨,而且是足够多的尸骨,才能以它们铸造出令你能与沈藏锋、苏鱼舞相提并论的声名!有了这样的声名,你才能招揽到足够的人才,奠定基业!在这乱世中,没有可靠依仗的你,必须有一份能够立足的基业,你才能有进退的选择余地!才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且只有现在、名门之中还没有出现更多的杰出子弟,各处起事里也没有能够名动天下的人物,最适合你成名!不然等过些日子,战事频繁后必定是才杰纷出,你想引人注意可没现在这样容易了!”

“所以你不能因为我耽搁,毕竟如何打仗,你比我懂!完全不需要我在你身边辅佐。”

“留几个侍卫照料我就成了,我如今还不是什么紧要的人物,你不要小看宋老夫人的许诺,凤州卫氏的富裕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当年沈宣为什么会为其子聘我那个侄女为妻?除了门当户对以及感激卫焕拉过他一把外,岂是没有考虑到卫家富庶之极、卫长嬴作为嫡孙女深得宋老夫人钟爱的缘故在里头吗?如今这三千凤州私兵名义上归你管辖,实际上还是卫家的。你以后要建立私兵,即使我把蒙山玉矿那里的分成全拿给你,这些年的私蓄都交出来——但玉矿不是金矿,玉可不能像黄金那样直接使用。短时间里根本攒不到足够的钱!只有指望卫家的酬谢!”

莫彬蔚听得讷讷的,顿了片刻才道:“但……帝都告破已经好几日,万一那几位卫夫人已经香消玉陨了呢?”

卫新咏冷笑着道:“你放心,另外两位卫夫人且不论,我那个侄女活下来的可能却是大得很。一来她会武艺,不同于寻常贵妇,没准沈家人撤退时会带上她;二来太傅府可不是灵仙长公主府这些没权没势、工部只是草草修建的府邸,沈家在本朝开国时就显贵,太傅府就是从那时候兴建后不断修缮增建至今,哪能没几处密室暗道?以我这侄女在沈家的地位,进这种地方躲避的名额肯定有她的份!从帝都告破到现在不到半个月,除非她运气特别差,凑巧被戎人找到了密室,否则必然还活着!”

莫彬蔚闻言却仍旧紧锁双眉,提醒道:“但我只带了三千精骑,纵然在野外遇见数万大军,我亦有信心撤退而不至于溃败。但攻城却是不可能的!即使如今三大边军都在赶往帝都,然而到那时候,这位卫夫人自有其夫相救,就是如今落在后边的青州军统帅苏秀茗与苏鱼舞,那也是其舅父与表弟,都比我亲近吧?何况太傅府的密室,我岂知道在何处?”

“你不会以为宋老夫人真的指望你救出她的宝贝孙女跟女儿们吧?”莫彬蔚的考虑不无道理,可卫新咏听罢,顿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嗽毕,却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除非我那侄女或堂姐们当真跟着夫家人跑出帝都,又恰好被你遇上了……否则她们当然完全轮不到你救!宋老夫人能当瑞羽堂的家,甚至在许多事情上压住了卫阀主,你以为她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莫彬蔚愕然:“那为什么她……”

“自然是为了下注。”卫新咏淡淡的道,“你是天生将才,偏偏因为我从中插手却不能为卫家所用。若是寻常时候,卫家横竖是从文为主,招揽不成就算了,不会怎么理会你。但现在恰逢乱世,当然就不一样了。”

莫彬蔚究竟是庶民出生,完全无法理解士族的许多想法,仍旧一头雾水道:“怎么个不一样法?”

“卫家有钱,却缺乏良将,好在凤州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卫家在凤州的势力却是根深蒂固,所以除非是特别嗜杀之人,否则对于卫家这种等级的名门,只会怀柔或结盟,不会轻易动他们。”卫新咏淡淡的道,“更何况卫家也不全是没有反抗之力,至少他们也有私兵,还有遍及凤州的青壮族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要好好下注了。”

见莫彬蔚还是一脸茫然……

卫新咏只好强打精神给他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说他们既然不能把你招揽到麾下,又看好你在这乱世里的前程,索性,就拉你一把!”

话说到这份上莫彬蔚可算明白了,恍然道:“就是说,这次所谓让我带这三千精锐私兵去帝都,就是为了找个理由给我笔好处?”

“不是找个理由给你笔好处!”卫新咏揉了揉额,冷冷的纠正道,“是称量一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接受他们的好处!”

莫彬蔚点头:“只要我此次打出声名……”

“你能用这三千私兵赚到何等声名,卫家就会给你何等好处。”卫新咏冷笑着道,“宋老夫人不是已经对外说了?你此去帝都,可不是只是为了卫家人,是为了天下名门的安危尽一份力……这么说可不仅仅是卫家表这个态,也是给你日后一个结交名门的机会!当然她私下里跟你说什么要救她的女儿跟孙女,无非是考虑到一旦你真的达到她的期望却没能救到人,等于是欠了卫家一个人情——这种名门当家人最擅长一计数算,不过你也不用多想。只需要考虑:宋老夫人已经给了你这么多,对你的期望也不会太低。所以,你还不快点动身,还跟我这病秧子罗嗦个什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莫彬蔚皱眉片刻,却道,“我三番两次拒绝卫家的招揽,为什么卫家还要对我这么好?不是说名门望族都很注意体面吗?要不是跟着你,实际上这凤州我之前都不太敢去的。”

卫新咏淡淡的道:“第一,卫家对你的招揽一直都是私下里的,没有公开,外人不知道你几次三番的拒绝,那么卫家就不算丢脸;第二,你说的这个只是私怨,从一个阀阅的角度,很多事情处置起来是只看利益不看恩怨的。因为有我插在中间的缘故,卫家早就知道招揽到你的可能很低很低,假如用强,你会不会屈服且不说,但至少你我跟瑞羽堂肯定要离心!”

“瑞羽堂式微已久,即使卫郑鸿康复时家声开始振作,但随着卫郑鸿迟迟不出仕,这种振作又低落了下去。如今还又逢着乱世!你我虽然跟瑞羽堂关系没有亲近万分,但至少关系也不很坏。如果用强,不过是得到两个同床异梦的部属,甚至还可能玉石俱焚……你我若不尽力,瑞羽堂用起来效果也不很大。”

“尤其是你,你说若是瑞羽堂强迫了你为其效力,但你亲族都在当年州北大捷中身故,连个人质也无。瑞羽堂把大军交给你,岂能不派人辖制你?而再厉害的名将,一旦被辖制的束手束脚,也必然难以施展,从而败落。除非辖制他的人比他更为高明——但瑞羽堂有这样的人还派来辖制你做什么?直接把军队交给他不就是了?”

“所以从瑞羽堂的角度考虑,强迫你投靠或者索性杀了你,都非常之鸡肋,他们得不到什么好处。况且如今你我既然跟他们关系还不错,还不如投上一注。”

卫新咏淡淡的道,“这也是这些日子你帮卫家做这做那,他们观察下来,认为你不是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才会这么做。否则的话,他们就会选择杀了你,免得你将来投靠了他们的敌人!”

莫彬蔚呆了片刻,忽然跳脚:“你明知道瑞羽堂在观察我、并由此决定是杀了我还是资助我,你居然也不提醒我?万一我被他们杀了呢?!”

“杀不了的,你的本性我还不清楚?”卫新咏怡然道,“再说在凤州,什么事情瞒得过卫阀主跟宋老夫人这两位?我若是告诉了你,你又怎么得到他们的信任、从而这次这么大手笔?你看卫阀主跟宋老夫人之争——说起来那位阀主可是小气的只打算随便给你点兵力和辎重啊!幸亏宋老夫人大方!”

66第六十六章 如此兄长

[第5章第5卷]

第543节第六十六章

如此兄长

“他们没有在久县落脚,甚至根本没有进城,就继续往南了?”长县,下午,庭中积雪盈尺,檐下冰棱及地。

但因为屋子里烧着地龙,卫长嬴仅着夹衣。她一身缟素、未饰珠翠,但天生丽质,仍旧让侍奉她的几名正当年少青春的施家女儿望之生惭。

只是已经为婆婆穿起孝的卫长嬴此刻完全没有自得于自己容颜如玉的心情。

她隔着绣幕,听完马不停蹄赶去久县打探完消息又赶回来的施林的禀告,眼神渐渐凝重起来,“你去,请与我同行之人都过来,除了邓妹妹、景儿还有随从!”

施林听出她语气里的怀疑与煞气,心下微讶面上却不动声的道:“是!”

他很快请了邓宗麒、裴忾夫妇以及顾夕年前来。

这些人到了之后,卫长嬴让施林奉上茶水,就打发他与施家诸女一起退下。

施林丝毫没有流露出不满或期待之色——他一个非家生子能够在卫家这种世仆如云的人家占据一席之地,最是知分寸。有他带头,那几个年少的施家女子,本来自以为用心侍奉了卫长嬴这些日子,卫长嬴跟前也没有其他使女在,总该成半个心腹了吧?被施林一个眼风扫过,虽不明,却还是摆出顺从的样子,恭恭敬敬的退下。

卫长嬴注意到,对于施林,心下微微颔首。

等清了场,性.子最急的顾柔章就迫不及待的问了起来:“卫姐姐,莫不是有了什么消息?”

“是有个消息,但目前还只是怀疑。”卫长嬴抿了抿嘴,先简单的说了一下久县县城外的酒肆里,有人偶尔发现路过队伍中的侍卫乃是内侍一事——她当然不可能把什么小童偷窥之类的话都说出来,就直接说了发现内侍,尔后那卫家伙计怀疑是宗室路过,才把消息报到自己跟前。

顾柔章惊喜的问:“是宗室里的谁?应该是从东门走的吧?只有宗室之人吗?有没有士族同行?这世道,照理遇见了都该结伴走才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着过咱们的家人?”

“如今还都不知道。”卫长嬴环视了一下众人,道,“但有一个问题,这宗室只在那酒肆里打了个尖,没进久县,继续南下!”

她强调,“此人只得数十骑护卫!”

“只有数十骑护卫?听说这左近也就长县跟久县太平点,离了这一块,盗匪多如牛毛。”连最单纯的顾柔章都愕然,“这么少的人,连在久县多招募些人手都不做……这是谁啊?这么大胆?”

她单纯,她的二哥可不单纯,当下就想到了关键处:“若是被戎人追赶,那是不会在路边酒肆停下打尖的。既未受到戎人追赶,如今这世道,盗匪与流民几乎遍地都是,即使那人的侍卫个个有以一挡百之勇,也不可能保证护他周全!既然人手不足,岂能不入城补充或者托城中人代为求援?既不入城,那就肯定有内情!”

邓宗麒与裴忾对望一眼,脸色俱沉了下来:“这些年来留都的诸王里,润王、代王、英王跟蔡王的封地都不在这个方向;庶人申嘉早已被废去王位数年,早失去了对封地的控制,回去也没什么用;先帝的十二皇子因为不受宠,生母又已去世,一直到先帝驾崩都没人提过他的封王,新帝登基之后,倒是封了他一个肃王——但尚未给他指定封地!十二皇子以下的先帝子嗣都还没到封王的年岁……”

“会不会是去投奔谁?”顾柔章猜测道。

“不会的。”顾夕年淡淡的道,“除了被戎人追赶之外,值得这种世道下冒险赶路前去的,要么就是想回封地去安稳人心。若是投奔,脱险之后就该以稳为主。否则还没跑到靠山的势力范围,就先叫路上的盗匪、流民杀了,岂不冤枉?”

顾柔章迷惑道:“那这人倒是奇怪,按说既然是用内侍来充当侍卫,跟宗室决计脱不了关系。宗室的人,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不怕死的,何况要找死,何须寻盗匪,直接撞戎人刀上或自己举剑自刎不都一样的?为何要如此冒险?”她想了想,“难道说……他们是盗匪伪装的?!莫不是趁着帝都出事,想冒充宗室去做什么坏事儿?”

没等旁人回答,她又想到一种可能,“或者他们走得急,根本不知道过了久县就会有盗匪?唉,这些人却也忒笨了些!”

“柔章你还是不要想了,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儿。”顾夕年看了她一眼,道。

顾柔章正色道:“二哥你这话说的不对,如今非常时候,咱们既然走在了一起,岂能把事情都推给你们,而我坐享其成?”

顾大小姐、如今的裴家长媳自认为自己这番话说的有理有节、通情达理而且识大体顾大局,可谓是同舟共济之义的彰显……怎么也该得顾夕年几句诸如“柔章你真的长大了”或者“柔章越发懂事了”之类的夸奖吧?

然而——

顾夕年看她的目光带出了几丝怜悯,用漫不经心的、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哦,为兄的意思是,柔章你真的不适合操心这一类的事情。”

“……”堂上沉默数息,卫长嬴、邓宗麒、裴忾三人几乎同时优雅的端起茶盏来品茶。

顾柔章把自己二哥这句话足足思索了五息,才勃然大怒:“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邓夫人突围时染了风寒,因为咱们无法辨认卫嫂子包裹里的药都有些什么用途,以至于拖延了医治,至今卧榻不起!”顾夕年神情自若,侃侃道,“而沈家大孙小姐突围时虽然没染风寒,却受了惊吓,至今魂不守舍,神情木然!虽然说到了锁烟镇后,有人伺候她们两个了,但你想这儿的下人哪能跟咱们在帝都时用的比?更不要说她们两个如今都不大能视事,若是侍奉的下人不用心,甚至于偷奸耍滑……岂不是委屈了她们?”

“……这跟我不适合操心这会的事儿有什么关系?”顾柔章一脸迷惘的问。

裴忾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顾夕年温言道:“傻妹妹,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提醒你,咱们必须要留个人在她们跟前看着,免得她们这会被人亏待了?”又说,“你看,卫嫂子要跟咱们说事情,我跟你夫婿、邓兄呢又都是男子不方便,这个人选,不是你,还能是谁?”

“原来是这样啊。”顾柔章嘟了嘟嘴,道,“唉,陪着她们成天在房里很闷的……”

“你方才还说如今非常时期不能把事情都推给我们……”顾夕年唏嘘,“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呢?”

自认为现在已经很懂事的顾柔章犹豫了片刻,到底下定决心,站了起来道:“那我这就去吧,你们放心,我一准亲自盯着人,不使任何人亏待了她们!”

“……”目送她离开,卫长嬴等人皆是无语!

而顾夕年则是神色平静的呷了口茶水,道:“柔章最爱抢话,偏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在这里没得耽搁功夫,现下说正事吧!”

合着他三言两语哄走顾柔章就是嫌顾柔章方才抢问抢答了几句话……

众人再次无语……

定了定神,卫长嬴道:“三位可还记得,玄甲卫在东门接应的谎言?”

这句话如巨石入池,顿时在三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你怀疑与此人有关?!”

“此人岂非不可疑?”卫长嬴反问,“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由区区数十名内侍乔装的侍卫保护的宗室,为何敢、为何要就这么匆匆赶路?久县过去不远就不太平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按照常理,宗室撤出帝都之后,应该像我们一样,先甩掉追兵,尔后寻机会与其他宗室或贵胄汇合!何况久县有我卫家以及渠阴闵氏的产业,我们两家跟宗室可没什么仇怨,再说这次帝都落入戎人之手,正是君臣戮力同心之际!这人却是连打听都没打听久县是否太平、城中是否有什么显要人家可以安置他……就这么继续赶路!”

“从东门撤退的众人情形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卫长嬴看着他们,静静的道,“谁又知道,此人是不是因为先前的谎言被识破,因此惟恐遇见了被骗之人,这才不敢停留、不敢进城?”

沉默片刻,邓宗麒道:“不管怎么样,既然是从帝都突围的宗室,咱们先追上去,把人拦下来,看看到底是谁,再作计较。”

他这个提议虽然简单又暴力,但裴忾与顾夕年略作思索,却都同意了。

因为即使是宗室……在数代昏君、如今连帝都都被戎人占据的情况下,魏祚已经衰微到了连宗庙都保不住的地步了,虽然在帝都失守里吃了大亏的士族却仍旧根深蒂固。他们才不怕得罪了什么宗室呢!

既然不怕得罪,这个最快最直接证明卫长嬴猜测的方法,自然要用。

三人都是坐言起行,既已定议,立刻起身,道:“既然对方有数十骑护卫,寻常伙计却不太好用。我等及侍卫必须都去才有把握,否则一旦发生冲突,可别被对方拿了去。”

“这两瓶药你们带上。”卫长嬴是早在晌午前听施林说了这行人的情况时就生了疑虑,所以趁着用午饭时就把东西备好了,此刻介绍,“左边一瓶是伤药,右边一瓶……则是神医一脉的毒药,不过不会立刻致命。对方的护卫人数相对久县后的盗匪来说不值一提,但相对于咱们的人手来说却很多了。若是有机会,不必近身相斗,只须以此毒抹于箭上,想办法让对方的血里沾上些许……此毒慢说除了神医一脉之外无人能解,即使是知道解药,药材又齐全,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做不出来。到那时候,人早就死了!”

三人一喜,道:“嫂子此计甚好!我等人手确实不如其多。”

67第六十七章 圣上!

[第5章第5卷]

第544节第六十七章

圣上!

黄昏,残阳如血,给冰天雪镀上了似金似血的光辉。

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莫彬蔚跟在裴忾之后进入内院。

这座在长县已经属于一等一的庭院的宅子虽然入不了真正贵胄的眼,但被施林指挥人收拾得颇为齐整。

此刻院中积雪都被笤帚细细的扫过,地上的青砖被冻成苍青色。可院角静吐花蕊的一株红梅被北风吹落的几朵花苞落于其上,苍者愈苍,红者愈艳,却显得犹如画卷。

暗香满庭中,但见廊下两个着素淡衣裙的少女,俏丽明媚,正低声说着话。

察觉到顾夕年带人来,施纤儿与施清儿忙起身一礼:“顾公子!”

顾夕年抬了台手让她们起身,轻声问:“卫嫂子在么?”

“大小姐去看邓夫人和艳歌姑娘了。”施纤儿小心翼翼的瞥了他一眼——帝都顾氏的门楣虽然不如凤州卫,但也是施家所望尘莫及的,这位顾公子年轻俊美,据说还未婚娶,看他言谈举止,亦是个温柔的人。施家几个未出阁的女儿这几日侍奉卫长嬴等女眷,时常与顾夕年三人照面,裴忾是夫妇一起过来的,也还罢了。邓宗麒与顾夕年都不曾婚娶,且都是名门出身才貌俱全的子弟,说施家每个人都没什么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施林察觉到这一点后,再三叮嘱女儿与侄女们千万不要流露出这种想法:且不说施家是卫家之仆,当着主家大小姐的面去勾引其他人家的子弟,会不会让大小姐觉得下仆之女如此轻浮放.荡,丢了自己家的脸面……就说这一行人才从帝都突围出来,谁家没点儿伤心事?不见大小姐已经连孝服都穿上了么?

这眼节骨上,这些人谁会、谁敢想到纳妾收房的事情?

所以施纤儿也只敢在这种卫长嬴不在的情况下悄悄多看几眼,顾夕年不表态,她也是不敢暗示什么的。

但就像施林说的那样,顾夕年如今可没什么旖旎心思。闻说卫长嬴此刻不在,他一皱眉,吩咐道:“去请卫嫂子回来,就说莫校尉来了。”

施纤儿闻言又看了眼莫彬蔚,见他容貌刚毅、英武不凡,看着就是一副骁将相,暗想难道是西凉军找了过来?顿时就想到若是这样卫长嬴一准就要去跟丈夫汇合了,这几日她们侍奉虽然用心,然机密之事仍旧不能与闻,却也不晓得这主子走时会不会把自己姐妹带上?

她带着心事去安置邓弯弯和艳歌的院子里通知了卫长嬴——听说顾夕年带了一位莫校尉请自己过去,卫长嬴一时间没想到娘家上头,与施纤儿一样以为是西凉军中丈夫的部属找过来了,忙叫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恹恹的侄女沈舒景:“许是你三叔领兵到了左近,打发人过来接咱们了。”

沈舒景本来是个文雅的大家闺秀,这回受的刺激太大,原本的文静优雅就变成了沉默寡言,不时背着人就要落泪,即使到了长县后,仍旧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

卫长嬴心疼她,所以进进出出都带她在身边,不时开导几句。此刻既以为有了夫家的消息,当然要立刻告诉侄女。

果然沈舒景听了这话,黯淡的眸子微微一亮,虽然还是没说什么,到底透出些许生气——她父母肯定是没了,但还有个同胞兄弟,总归是份惦念。即使沈舒明这次没有随大军驰援帝都,回到叔父跟前能够知道些他的消息也好。

只是婶侄两个回到她们住的院子里,进院一看,廊下候着的两人,沈舒景是不认识莫彬蔚,卫长嬴却是在西凉见过、还曾对他动过杀心的,自知莫彬蔚先前是在凤州,身上的校尉衔还是之前他协助肃清凤州叛乱时,卫焕授意盛年上书给他求的一个散官衔,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哪还不晓得自己是误会了?

她心中有点失望,但现下这光景见到娘家来人也是喜讯了,就轻轻拍了拍侄女的手以作安慰,这才道:“莫校尉如何会在此处?”

莫彬蔚被卫新咏指点之后,深知自己此刻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往后卫家对自己的下注程度。尤其他这次运气好得出奇,卫新咏认为根本没有可能的情况——宋老夫人指明要救的三位卫家女中,最受重视的卫长嬴恰好就自己跑出了帝都、恰好就一直没能跟她的丈夫沈藏锋汇合、而他恰好听从卫新咏的建议,让三千精骑除了必需的辎重外抛弃一切昼夜赶路,比青州军早了数日抵达这附近——还近乎不可思议的遇见了顾夕年等人,从而知道了卫长嬴的下落!

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好好把握,都不知道该蠢到什么地步了!

莫彬蔚按捺住心中的兴奋——他此刻看卫长嬴就是一座会走路的金山——不过这位卫夫人堪堪遭逢大变,他可不能表现的太高兴免得惹起对方反感……

“下官是奉宋老夫人之命,驰援帝都,接应突围士族,尤其是卫氏骨血的。”宋老夫人在交代他要救的人时,庶女一家都提到了,惟独对大义上应该更加得到重视的卫盛仪满门半个字都没讲……但这点上莫彬蔚不用卫新咏说也知道宋老夫人在私下里可以这么做,他却不能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所以就把老夫人的“老身那些女儿、孙女”,换成了统指的“卫氏骨血”。

不过不管他怎么说,横竖卫长嬴关心的不是这个,她眼眶顿时就红了:“祖母偌大年纪,还要为我们这样操心!”话声就带了哽咽,“可惜两位姑姑似都失陷城内,也不知道……”

十之八.九是没了……

这后话莫彬蔚当然清楚,能够遇见卫长嬴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若连卫郑音跟卫盛仙都能平安无事的被他救下来,那……他也该醒了。

原本这时候莫彬蔚应当宽慰卫长嬴几句,再问一问卫长嬴是如何脱身云云——不过陪他过来拜见卫长嬴的顾夕年可没耐心等下去了,这时候就插进来道:“卫嫂子,愚弟与祥之兄、屠敌是在追击那疑似宗室的队伍时遭遇对方接应的私兵、几乎遭遇不测时,恰逢莫校尉率军经过,侥幸求救成功才能够回来的。”

这话顿时让卫长嬴从乍见娘家来人的惊喜与悲伤里清醒过来,变色道:“对方有私兵接应?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是圣上!”顾夕年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冷笑,道,“祥之兄与屠敌正在审讯此事,不过先前蒙莫校尉援手,我等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到了一些事情经过,是以愚弟此来后院,既是陪莫校尉来见过嫂子,也是将这些事情告诉嫂子一声……毕竟……”

顾夕年语气顿了一顿,方一字字道,“这也是嫂子之仇!”

卫长嬴忽然觉得十分不祥,她深吸了口气,握了握侄女这些日子已来一直冰冷的手,沉声道:“是什么事?!”

“宗室与贵胄自东门突围一事乃是陷阱,为的,就是让他们引走最多数量的戎人,好方便圣上自南北二门离去!”顾夕年淡淡一句,卫长嬴却觉得犹如晴天霹雳!

她紧紧抓着侄女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这种颤抖让她的声音显得尖而细,大异平常:“那么走东门的那些人?”

“圣上说他没走东门走,也不太清楚!”顾夕年闭了闭眼,低声道,“但……既然戎人事先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可是把大魏的肱骨、精血一网打尽的大好良机!戎人昏了头才会放过!

“申寻他狠毒至此?!”卫长嬴难以置信的轻声自语,“他……他不想活了么!东门……那可是整个大魏的文武以及全帝都的贵胄、还有宗室啊!他以为凭借着几十个身手过人的内侍、一支埋伏下来的私兵,就能护得他周全?!”

慢说是申寻这种登基不久、没什么根基的新帝了,哪怕是先帝复生,把宗室、贵胄坑成这个样子,也非被众人撕成碎片不可!

就算是魏高祖都不敢这么做!

这是自绝于天下、也是让申氏自绝于天下啊!

“他说他也是中了计。”顾夕年冷冷一笑,道,“但不管怎么说,亲口告诉满朝文武走东门会有玄甲卫的接应的,就是他!随便他把谁拖下水,他也休想……脱身!”

卫长嬴凤眼之中满是杀气,腾的站了起来:“他在何处?!我要亲自去问!”

“三婶,我也去!”一直沉默着的沈舒景忽然仰起脸,定定的望着婶母道。

原本卫长嬴以为顾夕年带来的莫校尉是西凉军中的军官,而西凉军名义上属于朝廷,实际上等同于沈家私兵。既然是自家部属,拜见沈舒景这个沈家大孙小姐也没什么。何况让沈舒景亲眼看到人,也能安抚一下她的心。

结果见了才发现是自己娘家来人……但因为急于询问就没让沈舒景回避——老实说这兵荒马乱的,很多地方真是无暇讲究了。还不如事后叮嘱左右不要传出去,权当没有这回事。

而沈舒景在知道莫彬蔚并非西凉军中校尉,而是凤州来的之后,就一直默默不语的被卫长嬴牵着手坐在一侧。

无论是顾夕年还是莫彬蔚既是出于对未婚少女的尊重也是出于此刻的情势都没去看她,此刻因为沈舒景忽然出声,堂上之人都下意识望了她一眼。

却见这憔悴苍白而不失端秀的少女迎着卫长嬴不太赞成的目光,神情坚定的恳求道:“三婶带我一起去!我想知道祖父他们如何了……父亲自请留在帝都断后,就是为了祖父与叔父、堂弟们能够平安突围……我一定要去!”

……假如,假如沈宣他们在这次突围中因圣上的蒙骗而有个什么闪失,那沈藏厉的牺牲……明沛堂大房夫妇双双陨命于帝都之内,岂不是,毫无意义、只是让沈家多陪葬了一个嫡长子?!

这一瞬间,卫长嬴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她无法想象,自己与沈舒景,能否接受接下来的现实?

68第六十八章 祝承义

[第5章第5卷]

第545节第六十八章

祝承义

“……祝承义是当年侍奉过朕生母的人。朕之生母为废后顾氏谋害后,朕偶尔趁养母不备,跑去她住过的宫殿里缅怀,时常看到他偷偷在角落里为朕的生母焚香祝祷。后来朕的养母失了宠,朕住入嘉木宫后,祝承义省吃俭用的攒下微薄月例给朕,朕至今记得朕十岁时嘉木宫中雪大如席,天寒地冻,祝承义未穿裘衣,冻得哆哆嗦嗦的从角门去找朕,在无人处硬塞了他典当裘衣的银钱给朕,道是怕朕被人克扣皇子份例、伤了身体……临分别时他正当壮年却因无衣御寒而显得颤巍巍的磕下去的那个头……”

实际上审讯申博一点也不难——他被俘虏的起初,是整个人都像魇着了一样,眼神木木的似乎魂儿都不在了。

之后担心家人的裴忾按捺不住脾气,挽了袖子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硬生生的把他打得不能不回神之后,申博如梦初醒,望着四周怨毒的眼神,没有问罪没有反抗,却一边举袖擦着唇边的血迹,一边疯狂大笑起来!

一直笑到卫长嬴等人赶来,下令打来冰水当头泼到他头上,让他老老实实的说清楚诱骗宗室、贵胄走东门的经过,申博才止住笑声,用空空洞洞的眼神看了眼她,踉跄起身,寻了个席位随便坐下,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说了起来。

只是他说了这么半晌祝承义——这宦官众人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申博登基之后提拔的贴身近侍。但申博这个皇帝,自己都形同傀儡,不怎么被士族放在眼里,他跟前的侍者谁又会去注意?

正听得不耐烦,想找点法子让申博说回正题,不想申博又是一阵发疯一样的笑——他边笑边道:“这么一个忠仆!你们说朕该不该信他?哈哈哈哈……朕不但信他,朕心里,他是比先皇还重要还可信的人啊!朕一度想,朕的生母去后,这世上朕最可信任的,就是祝承义这个内侍了!朕年幼时,甚至……甚至还幻想过自己不是什么皇子、祝承义也不是什么内侍!朕是他的孩子,他是朕的……父亲!”

堂堂皇子,天潢贵胄,即使因为后宫争斗颇受过苦,但怎么说皇子这个身份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尊贵了。申博居然一度宁可去做一个内侍的孩子……原本打算让人上刑、好好给这位大魏皇帝清醒一下,让他识趣一点的众人都凝了神,似乎听出了点什么……

“所以朕一直小心翼翼的,惟恐连累了他!哪怕朕得了先皇的宠爱、哪怕朕被封了王、后来又做了储君!”申博歇斯底里的叫喊出来,不住的拿手捶打着跟面的长案。他本是养尊处优的帝王,身娇肉贵,面前这张长案又是上好坚实的木料所制,几下捶打,长案无事,申博的指缝里却已经渗出血迹,是反震之力让他的指甲不自觉的掐进了肉里。

但申博神色癫狂,根本就不在乎……他此刻目光之中的惨痛,连挂心亲眷的众人也为之动容!

只听他几乎呐喊一般叫道,“一直到朕登基了,处决了废后顾氏,朕这才松了口气,将他召到跟前,做了贴身内侍!其实这是因为朕知道,朕不过是个傀儡,拗不过士族!否则,朕甚至想封他为异姓之王——这样的人,你们说,朕能不相信?!”

“那这祝承义?”虽然申博这番诉说,令众人心惊,但顾夕年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申博才一反问,他就冷漠的追问了起来。

“他……就是废后顾氏的人!”申博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目光木然的望向顾夕年,用毫无生气的语气道。

众人瞳孔皆是一缩:“废后顾氏!”

“这不可能!”一片震惊中,卫长嬴忽然出言,厉声道,“废后顾氏之子衡王申寻及其妻子儿女虽然在封地衡城,避过此次城破之灾!但其亲生之女庶人申宝仍在帝都之内!寄居于蔡王府!申宝美貌非凡,即使废后顾氏与戎人有什么协议,又岂能保证戎人见到申宝的美貌后不动心?!废后顾氏城府极深,怎会轻易信任戎人的承诺?”

申宝那样的美貌,没有相当的武力来保护,那是妥妥的沦为玩物!

别说粗野而对大魏皇室毫无敬畏之心的戎人了,就是之前废后顾氏还在世那会、申宝虽然被先帝革去公主尊号、降为郡主时,废后顾氏尚且对她不放心,再三请求娘家洪州顾氏照看她之外,还拿半张“梦见散”的方子托付端木芯淼保护她!

顾氏既然把女儿托付给了端木芯淼,又怎么会再留后手去联络戎人?

何况洪州顾氏也有子弟在京中啊!

且不提废后顾氏舍得不舍得这些亲人,就说她一直到死也没发疯,岂不明白这么做的话,不说宗室,就说士族,被她摆这么一道狠的,一旦知道后,还不得把她与膝下子孙都挫骨扬灰?!怕是连洪州顾氏都会被迁怒、叫举国士族打压得无以翻身!

这个道理卫长嬴知道,旁人也清楚,先前见申博因被祝承义所欺骗,悲愤欲绝,多多少少对他有些恻隐,此刻却皆是疑云大起!

邓宗麒沉声问:“圣上要如何解释卫嫂子之疑?!”

申博嘿然道:“朕说祝承义……”似乎至今说到这个名字,贵为帝王的申博仍旧有些不堪承受,顿了一顿,呼吸了一下才略低了声音道,“他是废后顾氏的人,可没说,这次之事,出自顾氏授意!”

又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之前将朕拱卫车中的那些内侍,皆是死士?但却不是朕的死士吗?”

见卫长嬴与沈舒景投来疑惑的目光,裴忾解释道:“先前那些人见私兵战败,就纷纷请降,是以也没太注意。结果回来后才发现,他们在路上全部嚼舌自尽了!”

不然他们也不会全都围着申博,肯定要分出人手去审问申博的随行之人的。

说起来也正是因为申博的缘故,裴忾等人才会疏忽了那些内侍。因为本朝又没有宦官专权的事情,看到内侍陪着皇帝仓皇出行,谁都会认为皇帝是一切的主谋。

当时申博被祝承义乃是废后顾氏的心腹一事刺激得死去活来,昏昏沉沉的没有指认,那些内侍又没拼死反抗、表现得一点都不像死士……众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申博身上,难免就疏忽了内侍们。

此刻听申博这么说,顾夕年目光微凝,道:“这么说你是被他们挟持了?那接应你们的私兵是怎么回事?”

“……那些私兵你们还没问么?”申博淡漠的道,“那是朕的那位九哥、申寻封地上招募的私兵,那些内侍要带朕去的,正是衡州!”他讥诮的一笑,“若非朕这个九哥不忿朕坐了他的位置,定要亲手折辱了朕才甘心,怕是朕当初也会一样从东门走……继而,死在戎人的追杀之下!”

“从东门走的人到底如何了?!”跟着婶母过来的沈舒景终于按捺不住,尖声问道!

申博漠然扫了她一眼,他登基的日子短,因为社稷不稳,也没太多心思在女色上头,却不认识沈舒景,就道:“据说贵胄撤退时都没带女眷,不想不但卫夫人,还有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真是好命……戎人事先知晓大魏宗室、贵胄都会从东门走,你说他们会怎么办?当日从东门走的人,不说全部,至少大半应该都遭遇了不测了……”

“你胡说!”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心头剧震!沈舒景更是全然无法接受,死死拽着帕子,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的低声呢喃道,“祖父……祖父与叔父、堂弟们,都会得骑射!而且所骑之马也好得很,我沈家以武传家,男子个个身手矫健,即使祖父与叔祖父,亦还在壮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亡于戎人之手!”

“你是沈家的闺秀?”申博眼中露出一丝残忍之色,嘴角却微微勾起,笑着道,“哦,那朕可以告诉你更详细的——朕被内侍挟持着从北门出城,绕过西门之外、往南而行时,曾见过戎人精骑追杀沈氏一行人。当时,他们正仓皇西逃,不过,沈太傅与沈侍郎、还有沈侍郎的嫡长子都已经不在队伍之中!”

他的脸上,甚至露出愉悦之色,显然此刻卫长嬴与沈舒景的神情,让被祝承义捅了痛入骨髓的一刀的落魄帝王感到些许安慰,所以申博继续温柔的道,“还有苏家,苏家祖孙三代……连同他们的死士,是朕亲眼看着被戎人全部射成一群刺猬的!据挟持朕的内侍估计,戎人怕是调了数千从不虚发的神箭手专门在东门外聚众等候,专门找突围人群里的显要之人点杀!”

“突围之人都择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饰,但坐骑是骗不了人的。”申博含笑道,“坐骑越是出色、戎人越不会放过、骑士死得越快……谁叫沈太傅与苏太保,所乘坐的都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乃是万中无一的宝马良驹呢?更何况戎人生长马背上,如何辨别好马,他们比咱们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话音未落,卫长嬴与沈舒景同时低叫了一声,双双晕了过去!

——沈家为了尽可能的全部突围,不但选了之前从刘家交换过来的那些万中无一的骏马,甚至还把儿媳卫长嬴从西凉带回来的、从整个狄部马群里挑出来的“赤炎”都半强迫的带了去……可这个本意是求活的做法,竟然反而害了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突围的队伍里,想到抱他们的无论是公公还是叔伯还是死士,所乘坐的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再想到申博所言亲眼看到苏家众人全部被射成刺猬无一逃脱……卫长嬴几乎要直接死过去!

第六十九章 汇合与分别

第546节第六十九章

汇合与分别

申博带来的消息虽然让众人惊怒交加,但与莫彬蔚的汇合多多少少让众人松了口气。

之前他们好容易逃出戎人的追杀,继而在长县落脚——也不是他们愿意留在长县,不过是听施林说这左近也就长县因为地僻,没什么大户人家,所以反而太平些。

往北有戎人往南有盗匪,除了在这里等消息外真是没有别的更稳妥的办法了。

而让施林去打探的消息又一直打探不到……

如今莫彬蔚带着卫家的三千精骑来了,自然不必卫家那些做生意的好手继续赶鸭子上架的充当斥候,自有经过莫彬蔚调教的精悍斥候去办这差事。

于是莫彬蔚驻扎长县不过两日,手底下的斥候就与西凉军撒出来的探子联络上了。早已是三军缟素的西凉军,如今正在京畿立营筑寨,就地制造攻城器械,誓要为本宗报仇雪恨!既知本宗的三少夫人与大孙小姐居然尚在人间,当真是喜出望外!

由于长县统共距离帝都也才两三百里,西凉军如今又有三十万大军在。那边晓得如今拱卫卫长嬴与沈舒景的是三少夫人的娘家兵马——那自然是可信的,便直接告诉了中帐所在,让斥候回报莫彬蔚:“若是莫校尉得空,能护送我家少夫人与大孙小姐归来,那是最好;若不然,我等回报上去,想来明后两日,也将遣人前去迎接!”

得了斥候之报,莫彬蔚却盘算开了:“若是送卫夫人与那沈家小姐去,沈藏锋必然要面谢。此人虽然精明,但照申博之言,如今明沛堂的情况很是不好,至少沈阀主兄弟是无幸了,甚至兄弟之中也颇为凋敝。沈藏锋纵然心如铁石,此刻定然也是心情激荡,我若言语投其所好,不难留下一份交情……但此人已经在着手攻打帝都,我若去,这三千兵马十之八.九是要归于其统帅,一并对帝都用兵!”

“虽然说沈藏锋念着妻族之情,也不太可能故意让我与这三千兵马代西凉军受损耗。但这样到底是居于他之下!卫公子着我先走一步为的是博取名声,若做了他的下属……纵然有功劳,恐怕声名还是要受其辖制?”

莫彬蔚在行军打仗上,素来果敢,但说到这下了阵之后的谋划上,却不免计穷了,此刻就非常拿不定主意,“若是不去投奔呢,我却要怎么做?宋老夫人说要接应士族,既然要接应士族肯定也要去京畿……那还不如送了她们去?毕竟我此刻说不去,委实没有别的理由能停留……何况我停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送卫长嬴与沈舒景去西凉军中比较合情合理,就是他怕沈藏锋邀他一起攻城,把自己给收编了,却怎么也想不出法子来应对。

“呃,走一步看一步吧!”莫彬蔚想得头疼,索性把心一横,“即使我做错了,反正卫公子就在后面,等他到了,自会为我补救。”

他悲哀的发现,除了打仗之外,他其实也就是个做衙役的料……

决定之后,莫彬蔚就去求见卫长嬴,说明已经与西凉军联络上、并打算立刻送她们前去汇合一事。

卫长嬴跟沈舒景因为听了申博之言后大受打击,如今都在卧榻静养。

隔着两重绣幕听了莫彬蔚的禀告后,卫长嬴强撑着起了身,没有说走还是不走,却问他:“那子阳他们可知此事了?”

莫彬蔚道:“下官得知此事后,急于来告诉卫夫人,却还未与旁人讲起。”

“曼儿你去告诉大家,问问众人之意。”卫长嬴低声吩咐。

片刻后,接到消息的一行人,除了还在卧榻休养的邓弯弯以及被噩耗打击得一病不起的沈舒景外,全都赶到绣幕外。

顾夕年与裴忾夫妇都想跟卫长嬴一起去西凉军中的。

一来他们本身跟沈藏锋的关系,要近于莫彬蔚;二来,一边三十万,一边才三千,那肯定是前者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富裕人手帮他们打探亲朋知交的消息。

这三人的选择都在卫长嬴意料之中,但邓宗麒却提出他想留下来照顾妹妹邓弯弯。

本来卫长嬴所谓“问问众人之意”不过是名门望族为表客气的一种措辞而已,在她想来大家肯定都要去西凉军中,既安全又方便跟亲友汇合……就算要走,那也是等有了自己亲眷下落再告辞嘛!

因此对邓宗麒的选择很是不解:“弯弯的风寒已经快好了,如今卧榻不过是她身子弱些,让她好生休养而已。这长县虽然偏僻,完好的马车却是有的,若怕颠簸,既有莫校尉护送,亦有西凉军接应,自不必急在一时。大可以在车里多垫些床褥,缓缓而行,料想是无妨的。祥之为何要留下?”

“不瞒嫂子,除了此事外,还有一件姑母生前叮嘱过的私事,原本也是打算待弯弯身子好了之后,便要去办的。”邓宗麒在被裴忾警告前就预备好了分离之时,自然也想好了理由。

卫长嬴听说是邓太后生前叮嘱之事,便关切的问:“是什么事?可要人手?”

“多谢嫂子关心,不过此事只能愚弟自己去办。”邓宗麒淡淡的道,“而且此事涉及到姑母一些……却不便相告。”

邓太后对邓宗麒这个侄子的偏爱,帝都上下都很清楚。虽然说城破那日,邓太后人在深宫,能不能把事情托付出来……但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之前就叮嘱过邓宗麒的呢?而且也正因为大家都知道邓太后对邓宗麒好,如今太后十之八.九是已经去了,邓宗麒要完成姑母生前的遗愿,谁也不好拦着他。

邓宗麒拿了这个理由,众人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否认。

卫长嬴究竟不放心,便说不让莫彬蔚送了,要等西凉军来接——腾出来的莫彬蔚这些人手就专门陪邓宗麒去完成邓太后的心愿。

听了这话莫彬蔚颇为无语:老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出人投地,您就给我安排了一个天知道要跑去什么地方的差使……

但他如今的身份犹如卫家客卿,麾下还都是更认卫长嬴这个大小姐的凤州士卒……莫彬蔚尽管不情愿也不能违反卫长嬴的命令。

他心中暗骂邓宗麒有这么一回事不早说,不然他这么急着找西凉军做什么?保护好了卫长嬴,等卫新咏赶到是正经!

如今因为跟西凉军接洽上了,连“下官需要保护卫夫人”这个拒绝的理由都不好用!

他这里心情复杂万分,裴忾忽然对他道:“听莫校尉前两日说起,青州军就在后头?”

“不错。”莫彬蔚不知他意,随口道,“算算日子过上两三天前军一准会到了。”

“祥之兄,你那件事情,就你上次喝多了吐露的口风,岂不是跟着青州军更为方便?”裴忾便建议,“这样,莫校尉也不必送咱们了,等西凉军来接了我等走,烦请你继续陪祥之兄妹待上两日,等他们与青州军汇合……如何?”

说到这里,裴忾忙又向卫长嬴告罪,毕竟这话等于是替卫长嬴来做主莫彬蔚这行人了。

卫长嬴自不会去怪他。

邓宗麒应允后,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长县这儿开始紧锣密鼓的收拾行李……

本来

他们突围时就带了那么点东西,一会子就收拾完了。

但架不住施林机敏,忠心耿耿的道:“大小姐与诸位去了西凉军中自比长县安全,且又能与姑爷团聚。但想来大军仓促勤王,一准不及带上女眷所用之物。长县虽然荒僻,此地最好的东西也难入大小姐与诸位的眼,然总比没有的好。”

卫长嬴这些人这时候全心全意都挂念着失散的家人,既期盼又惶恐,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琐碎事情,就让他看着办便是。

施林得了这话,发动合家大小及卫家在长县、邻近久县的人手,将各样女眷所用之物,捡质地款式都上乘却素净、符合守孝要求的足足装了两车。有了车,就要赶车的人。当然无论是三千凤州士卒还是过来迎接的西凉军中,都不可能找不出会赶车的人。

但施林一句哪能让军爷们干这个?直接把一子一侄打发上阵了。

然后又说卫长嬴身边不能没人伺候,顺理成章的将这几日侍奉卫长嬴的几个女儿侄女都打了包裹要陪同上路。

这中间,施家人见他不遗余力的把晚辈往卫长嬴跟前送,心头火热,就提议:“既然车夫跟随身使女都有了,何不再给那几位公子送些小厮,也好多安排几个子侄出去?”

“你们懂什么?”施林不以为然,“大小姐是咱们主家嫡女,即使出了阁,到底是姓卫的。咱们家的子弟侍奉她、她接受咱们家子弟的侍奉都是应该的。但这几位公子,哪个不是名门望族?即使如今跟前没人伺候,回头回了族里,还怕他们没有家生子抢着服侍?用得着咱们卫家下仆来讨这个好?咱们给大小姐跟前塞人,那是替正经主子考虑,怕正经主子受了委屈,这是应该的。那几位公子可是外人……大小姐没发话,咱们就凑上去,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施家上下莫不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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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玉竹镇

第547节第七十章

玉竹镇

三日后,五千西凉精骑呼啸而至,迎卫长嬴婶侄回营相聚。

心中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但看到这五千精卒的首领,自称名为蔡庆之的一名都尉一身缟素的上堂拜见,卫长嬴什么都明白了——申博被裴忾等人私下处死的消息还无人知晓,既然不是为天子守孝,西凉军这身缟素,除了沈宣之外,这天下还有谁有资格受?

这不啻是证明了申博当日的话,至少证明了他所说的部分话,决计不是信口胡言。

卫长嬴刹那之间如坠冰窖!

她死死抓住袖子,足足沉默了十数息,才让蔡庆之起身,低声问:“他们……都还好么?”

她问的谨慎,蔡庆之回答的却更谨慎,他用一种几乎是每个字都经过斟酌的语气道:“回三少夫人的话,三公子他们……都还好,只是二公子受了重伤。二孙公子受了惊吓……公子请大夫开了安神汤药,但……二孙公子这几日……仿佛一直睡的……不是很好……所以……公子也很盼望三少夫人回去,能够……能够照拂二孙公子。”

作为母亲,卫长嬴敏感的察觉到了他没有提到自己的次子,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声音也有些变调:“光儿受了惊吓,那……燮儿呢?”

“四孙公子……”蔡庆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砖,小心翼翼的道,“四孙公子……染了些风寒。”

“只是染了风寒?”卫长嬴喃喃低语,心渐渐沉了下去:若是这样轻描淡写,为何蔡庆之一开始没有提、偏偏自己问起来时,才会回答?

这莫不是敷衍?

但蔡庆之为什么要敷衍自己?难道说……卫长嬴用力掐了下掌心,狠狠的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没有抵达西凉军的大营。

她还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兴许蔡庆之说的是真的呢?

何必去想那些噩耗?何必去信那些噩耗?!

声音之中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卫长嬴努力让自己去想其他的事儿,比如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动身罢。对了,景儿病着,你们回去的路上走得慢些。”

蔡庆之小心翼翼的应了,道:“帝都三十里外戎人已然绝迹,盗匪亦然。下官来前,三公子有令,一切听从少夫人的吩咐。”

“你且下去罢,我去叫景儿一起出门。”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道。

挥退蔡庆之,她怔怔片刻,道:“姑姑……”话出口,才想起来,无论是从她襁褓里就陪伴在侧、全心全意的效忠和体恤的贺氏;还是从出阁起一直为她出谋划策、永远在她最需要时陪伴在旁的黄氏,都流落在帝都,如今生死不知。

多年来簇拥身前身后的心腹下仆,经此一劫,赫然只剩下至今没有痊愈的艳歌……那些或忠心耿耿或精明能干、或如鲜花般青春娇美的人呵……

那日帝都一别,虽约相见。

可却是多少的永诀?

此刻凭她心如油煎,也没有由于相处多年而自成默契的身边人体贴的送上慰问、及时出言宽解了。

施曼儿等人到底年轻,从前也没想过有侍奉阀阅本宗嫡女的机会,即使施林机敏,仓促的耳提面命下,终究不如人意。这会明知道卫长嬴心中忧愁,却惟恐说错了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乖巧而立,竟不敢出声。

是以卫长嬴只能独自咽下此刻的悲凉与惶恐,她用力咬了咬唇,借着起身,揩去眼角泪痕,淡淡的道:“随我去看看景儿。”

后院中,沈舒景被施丽儿和施清儿合力扶起,为她梳洗之后更了衣。

斩衰重孝下,她脸色与衣几乎同色。

这可怜的女孩子几日光景就憔悴得惊人……

如今若非借助于施丽儿的力气,甚至无法在隐囊上靠稳。

看到婶母进来,沈舒景眼中发出些许光芒,急声道:“三婶!祖父他们?”虽然忧急之下,她似乎有了点力气,但声音轻而发飘,透着虚弱。

“差不多都已经跟你三叔汇合了。”卫长嬴神情平静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和声道,“如今就在等咱们。光儿跟燮儿似乎不大好,咱们得快些过去照拂。毕竟营中没有女子,那些亲卫哪里会照料小孩子?”

沈舒景果然被两个堂弟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注意到婶母第一句话中的含糊其辞,紧张的问:“二弟与四弟怎么了?”

“光儿受了惊吓,燮儿染了风寒,唉!”卫长嬴叹了口气,露出身后的施曼儿——施曼儿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且不说这些了,咱们得赶快上车赶路。两百里不到的路,咱们乘车可得走上四五日,大夫说你如今这样子乘的话,怕是要晕车,到时候若吐得厉害,可是折损体力。所以好孩子,你把这安神汤喝了,且睡上几日罢。到了地方,婶母再叫醒你,好不好?”

因为有她挂心儿子的前提,沈舒景就以为这是婶母急于回去看儿子,怕自己晕车耽搁了行程。她本是个体贴忍让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乖巧的接过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未几,就沉沉睡去。

看着侄女苍白的面容上漆黑的长睫,卫长嬴沉默了片刻,对侍奉侄女的施丽儿和施清儿道:“好生照料景儿,不要叫她看见车外缟素的士卒!”

施丽儿与施清儿一凛,一起道:“是!”

“……收拾下东西,我们走吧。”卫长嬴低声道。

车马萧萧。

邓宗麒站在门前,踮脚望着队伍远去,长长的缟素队列里,那一驾马车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卫长嬴上车前告别的一礼……乌黑的鬓发,苍白而细腻如瓷的肌肤,几缕碎发散下来了,拂过耳垂……未饰珠翠的卫长嬴,是那样的素净与楚楚动人……

可那样强按凄楚的柔弱,却没来由的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悸动与怜惜。若非裴忾一直在身边冷冷的瞧着,不时警告似的咳嗽几声。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试图轻抚她的鬓发以作安慰……

但他终于只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他听见自己客气而疲惫的说着:“卫嫂子一路平安,见着曜野兄,请代祥之……”

自幼被教养的礼仪让他即使心不在焉也一样平平淡淡、规规矩矩的送别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但他胸中的情绪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注意到西凉军上下皆缟素的不只是卫长嬴。

沈宣肯定是没了。

当日听过申博之言的人都想到了他的话:戎人以马辨人,聚神箭手点杀大

魏要人……

连平常最没城府最开朗的顾柔章,在看到西凉军后也是惊骇得霎时落泪。

沈藏锋是亲回西凉调兵的,他肯定没事。

可他跟卫长嬴的两个嫡子,据说是随沈宣一行人突围的。

那两个孩子大的也才六岁而已,必然是由死士或亲长抱着。可以说是生死都在旁人的手里……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连沈宣这必是被重重保护的沈氏阀主都遭遇了不测,那样小的两个孩子万一被认为是累赘而丢弃……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沈藏锋夫妇正当年轻,孩子们又小,当然没有正当壮年还能主持大局的祖父、叔祖或正当年轻可上阵搏杀的叔伯辈重要……

长嬴应是为他们担心罢……邓宗麒怅然的想,自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亲眼看到卫长嬴了。

因为,不仅仅是沈藏锋察觉且含蓄的提醒过他。

这次为了救卫长嬴,他是不惜在裴忾、顾柔章、顾夕年这些人跟前暴露了心意。

有这些人看着,往后即使再有机会与卫长嬴照面,他也必须拒绝。

否则,不仅仅是裴忾会像上回一样,私下里直接找到他责问。甚至连卫长嬴的名誉也会受到影响……

最后一名西凉士卒消失在视线内,莫彬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邓公子,来日方长,必有相见之日,且回去罢。方才探马来报,大约今日傍晚,青州军的前军就可抵达此处……前军将领,正是苏家本宗的五公子,与邓公子却也相熟。”

苏鱼舞要到了吗?

邓宗麒定了定神,一边与莫彬蔚寒暄着回转,一边皱眉思索: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把裴忾为了分开自己与卫长嬴的随口一诌圆起来、而不让苏鱼舞起疑心?

四五日的光景,虽然在急于得知帝都具体消息的人看来极为漫长。但,再漫长的辰光到底有尽头。

黄昏的时候,他们进了玉竹镇。

这本是京畿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

因为地势及地理的缘故,此刻被西凉军征为中军帐的所在。

镇上最豪华舒适的宅子,从前住了什么人不得而知。但西凉军抵达这里后,沈藏锋的亲卫丢了一张银票,半个时辰之内就将此处腾空且打扫出来,安置着沈敛实等重要伤员。

此刻众人前来,就直奔此处。

沈藏锋没有在门口等候她们,蔡庆之小心翼翼的隔着车帘解释,这是因为他太过忙碌的缘故。

“如今非常时候,何必来这些虚礼?”顾柔章不耐烦的道,“再说谁不知道沈曜野疼爱卫姐姐,若能来接必定前来……你不要罗嗦了,只管把车驶进去,我们要快点去找人问个清楚!”

蔡庆之忙道:“是!”

进了宅子,下了马车,才见神色疲惫的沈叠姗姗来迟,沙哑着嗓子请罪:“公子事务繁忙,遣小的来迎接少夫人、诸位贵客以及大孙小姐,但方才二公子有些不好,大夫不敢做主,故叫了小的临时过去看了看。”

“二哥现下怎么样了?”卫长嬴藏在袖子里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沈藏锋没在镇都迎接、没在门口等待、甚至如今进了宅子下车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真的这么忙,还是……不想不忍……乃至于不敢来相见?

他怕的是什么?躲的是什么?躲着为什么?!

“二公子烧得很厉害。”沈叠轻声道,“本来咱们出发时,公子就请季神医随后前来的。但如今积雪尚未化尽,想是路上难行。季神医怕要再过些日子才能……”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仔细斟酌的神情,再看四周稀疏而寥落的人影,卫长嬴忽然觉得完全没有办法再按捺下去了——她用力握紧了拳,一字字的问:“那么,我儿舒燮,风寒……可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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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请叫我善良朵!

第548节第七十一章

请叫我善良朵!

卫长嬴急步冲入屋中。

因为这时候雪还没化完,她又走得急,上台阶时脚下一滑,一下摔磕在最上一级台阶上。

“卫姐姐小心啊!”提着裙子紧跟着跑过来的顾柔章大惊失的叫着,正要抢步上前搀扶她,不意卫长嬴才一摔就迅速站起,足下生风的进了屋,俨然若无其事。

然而阶上残雪,这一磕之下已被染作血红!

一溜的血迹,随卫长嬴的步伐一路滴进屋去!

顾柔章目光在那血迹上顿了顿,才醒悟过来,回头吩咐施曼儿:“去车上把卫姐姐的包裹拿来!”

施曼儿惶恐的举起手里抱着的东西:“下车时婢子们就带着了。”

“轻点声,跟我进去瞧瞧。”顾柔章咬了下唇,低声道。

她定了定神,放轻脚步上阶,走进去。

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旧主人家用来做书房的,西凉军仓促腾出宅院来安置伤病眷属,许多东西都还原封未动。此刻四壁放满典籍,虽然大抵簇新得一看就知道没翻动过,但从前的用途倒是一目了然。

书房颇大,内中床榻看着是原来就有的,与四周陈设乃是一套。

这睡榻设于西窗之下,背后连着琉璃云母屏,上头之前应该有罗帷,但不知道为什么取去了,只剩一对金钩与帐柱光秃秃的在那儿,显得很不谐调。

但此刻无人有暇琢磨这种细枝旁节。

顾柔章的目光,首先落在拖着一路血迹跪倒榻边的卫长嬴身上。

她跟卫长嬴接触最多的日子就是在西凉那会,她想赖下去,卫长嬴要送她走。两人斗智又斗勇……顾柔章被这个卫姐姐治得乖巧无比,若非卫长嬴考虑到她是顾家女,庶兄又在西凉,不欲多替顾夕年操心,怕是早就把她打发回帝都了。

那些时日也是卫长嬴收拾本宗亲眷的时候。

印象中这位卫姐姐狡猾而果断,极有名门贵妇的气度。

但此刻在卫长嬴身上,除了深深的哀痛与无助之外,所有的狡猾、果断、所谓名门贵妇的气度都荡然无存……

她浑然不觉膝上的伤口还没止过血,也没留意屋中原本服侍的仆妇惊讶而惶恐的打量与低声议论,甚至方才跑动时就松散了的一支银簪在她扑到榻边时掉落在地、乌黑的鸦髻顿时散下大半青丝亦毫不在乎……她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原本立在榻前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全身颤抖着注视着仰躺在榻上、比她怀里更小的另一个身影。

无声无息,泪下如雨。

顾柔章望着她,骤然明悟——这一刻,卫长嬴,只是,一个母亲。

瑞羽堂大小姐、沈家三少夫人、敕封诰命……这些光芒四射的身份与荣耀,此刻统统离她远去。

她只是母亲。

不是沈家二孙公子与四孙公子的生母、尊贵高雅的名门贵妇。

只是两个尚且不到十岁的孩子的母亲……一如普天之下所有的人母。

她不要狡猾不要果断更不要什么名门气度。

此刻她只有身为人母却无法保护亲生骨肉周全的无尽的惭愧和伤痛!

室中,静寂如死。

好半晌,顾柔章才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出言安慰。

就在这时,被卫长嬴紧抱着的沈舒光,忽然回过头去,朝她望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顾柔章心中倏忽一凉……

自从卫长嬴携次子回帝都之后,与顾柔章的来往不多。但同为帝都高门,年节总是要碰面的。顾柔章对沈舒光谈不上熟悉,但绝对不陌生。她记得沈舒光是个聪慧活泼、甚至是有些顽劣的孩子。

因为生来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生长下,无论哪次见着这男童,他那小小的身子都似乎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与充沛的活力。

——行礼时笑弯了的双眼、牵裙撒娇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被长辈呵斥后委屈的扁了小嘴要哭不哭,眼角却总是狡黠的偷偷打量着四周试图寻找援军的可爱模样儿……

帝都这几年来最招人喜爱的小公子,引无数膝下或有子或无子的贵妇羡慕、年节宴饮中总能被一大群女眷争相讨好……曾经明朗天真毫无阴霾、被祖父寄予无限厚望、以“曙光”谐音起名的沈家二孙公子啊,何时有过此刻这样淡漠遥远而充满防备的眼神?

即使是年才启蒙的稚子,隔着累累血仇的伤痕,终究不可避免的提前褪去天真无邪。

这一刻,顾柔章心中莫名酸楚,两行清泪,忽然滑落面颊。

沈舒光还记得这位顾婶母,因此只看了顾柔章一眼,就默默的收回了视线,继而与母亲卫长嬴一起,将专注的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顾柔章在原地出了片刻的神,方走向前。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预料了……

但挨近榻边后,亲眼看清了榻上的沈舒燮,还是脸色一变!

就在去年腊月里她还见过一次这位沈家四孙公子。

当时健壮活泼甚至还带着婴孩特有的肥胖可爱的沈舒燮,由于天寒,即使烧着地龙,卫长嬴还是命人为他尽可能的多穿些衣物,因而被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他跟着胞兄沈舒光在氍毹上追逐嬉闹,一个不留神就滚成一个球……爬起来再跑几步,又滚成一个球……

彼时这一幕几次三番引得满堂轰然大笑。

三岁稚儿不谙缘由,爬爬滚滚的自己乐在其中,最后沈舒光停了下来,他才能追上去,扯着兄长的袖子爬起身,从兄长手里接过一块桂花糖,心满意足的咬住。灯火照耀下,沈舒燮红润肥胖的小脸上露出的天真满足的笑容足以让铁石心肠都软化下来。

可现在,躺在榻上的沈舒燮瘦得几乎能看到骨头不说,锦被下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眉宇之间是肉眼可见的青黑之色……

顾柔章强忍震惊,凝神看了好一会,才看出来沈舒燮一息尚存——但——他的气息是那么微弱那么微弱,仿佛是风雨中的残灯,时时刻刻将要熄灭!

“燮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顾柔章的喃喃低语,落在半跪半瘫软在榻边的卫长嬴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燮儿……还活着?!

由于蔡庆之之前的含糊其辞,以及方才沈叠的言辞闪烁,卫长嬴不愿意相信不甘心相信……但可怕的念头却是无法抑制的生长

出来。

逼着沈叠说出两个孩子休养的屋子所在后,卫长嬴怀着此生最大的惶恐冲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神情木然的站在榻边、一动不动俯瞰着躺在榻上的弟弟的长子沈舒光。

听到母亲破门而入的声音,沈舒光倏然回望,却既没有立刻扑入母亲怀中大哭,也没有下意识的行礼,而是就那么茫然的看着她,然后,他转回头,看回榻上。

卫长嬴在那一瞬间,如坠三九之冰窖!

她踉跄着扑到榻旁跪下,再看到榻上所卧次子的气色……

她以为自己终究来晚一步,燮儿……她的次子已经去了!

而长子之所以看到自己既无啼哭也无招呼,显然是怨恨自己来迟,使得年幼无辜的弟弟,什么都还不明白,就与父母分离。至死,这可怜的孩子身边竟只有他才六岁的兄长陪伴,未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甚至,她这个姗姗来迟的母亲还不及在他生前再抱一抱他……

帝都诀别那一幕浮现在眼前——是她亲手给两个孩子收拾了东西、是她亲手把他们交给了公公、更是她默许了公公牵走那匹用申博的话来说,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好马的“赤炎”……

“据挟持朕的内侍估计,戎人怕是调了数千从不虚发的神箭手专门在东门外聚众等候,专门找突围人群里的显要之人点杀!”

“突围之人都择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饰,但坐骑是骗不了人的。”

“坐骑越是出色、戎人越不会放过、骑士死得越快。”

“……戎人生长马背上,如何辨别好马,他们比咱们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申博带着笑意带着温柔的话语,从轻轻的回响在卫长嬴的耳畔,渐渐的这声音变成了滚滚怒雷,一声接一声,震得卫长嬴肝胆俱裂神魂俱散!

她本能的抱着长子不住发抖,却不敢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的次子来证明心中那疯狂的恐惧。

那片刻,卫长嬴脑中一片空白,胸腔里激烈的情绪却翻腾到了咆哮的地步!

悲怒皆伤身,就在她要忍不住呕出心血之际,顾柔章的一句话,让卫长嬴敏感的察觉到了她话里潜在的意思——燮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而不是……

燮儿小小年纪怎么就……继而再说节哀顺便之类的话。

难道燮儿真的还活着?

不断涌出的眼泪,让卫长嬴完全无法看清次子的面容与他小小的胸脯是否在起伏。她不敢问不敢说话,惟恐一个不小心,便是此生所无法承受的痛与悔恨。

——她下意识的强咽下喉间之血,艰难的抬起手臂,颤巍巍的、破釜沉舟的、更是胆怯的……将手指放到沈舒燮鼻下,触手处,次子的肌肤凉如寒冰。即使是人中之处,亦难觉暖意。

卫长嬴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碎为齑粉的声音。

……可就在她绝望的想要缩回手时,一缕微温的呼吸,拂过她指尖!

虽然微弱,虽然那点温度甚至不似人气……但卫长嬴心中犹如惊雷大起!

“快!拿热水来!”她倏然松开长子,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激动的连声吩咐,“去将我车上的包裹取来,快!”

“大小姐,包裹在此!”施曼儿跟着顾柔章进了门,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正惶恐的站在门旁,闻言忙把包裹递出来。

不等顾柔章去接,卫长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抢过,甚至等不及放到案上,就地一抖。内中乒乒乓乓掉下好些个锦匣瓷瓶,亏得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才没全打坏。饶是如此,内中也有好几个匣子被摔开、瓷瓶被摔裂——瓷瓶里滚出来的都是药丸或药散也还罢了,几个匣子中透露一角所发出的珠光宝气,顿时让施曼儿以及之前侍奉沈舒光兄弟的仆妇晃得睁不开眼……

可卫长嬴对这些东西眼风都不扫一下,径自找到内中一跟血迹斑驳还沾了许多泥迹的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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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悲伤的团聚

第549节第七十二章

悲伤的团聚

季去病亲手所制、专门用于吊命的药丸究竟非同寻常。

黄氏让卫长嬴所带的两颗药丸,分别被沈舒燮与沈敛实服下。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原本气息微弱的伯侄二人,呼吸都明显与匀净起来!

甚至之前一直高烧不退的沈敛实,竟开始退起了热!

虽然说这一颗药丸不能让他们立刻痊愈,甚至也未必能够保证他们一定会活下来。

但……沈叠擦着眼泪又哭又笑的道:“季神医路上就是再耽搁,再有最多十日光景一准能到!”

被叫过来给服药后的伯侄诊治的大夫则说:“二公子与二孙公子如今生机焕发,若再服些温补之药。想来捱上大半个月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卫长嬴闻讯,抱着沈舒光、握着沈舒燮的手,嚎啕大哭!

此刻不只是她哭,就连先前受父兄托付、独自抱着沈舒光趁夜遁去的沈敛昆,亦在门外背转身,举袖拭泪……

沈敛实与沈舒燮性命有救——重点是后者——卫长嬴的心,终于暂且安定下来,这才察觉到膝上火辣辣的痛,低头一看,孝服上血迹淋漓,把屋中地上的氍毹都染得斑斑点点。

“婢子们备了热水,少夫人要不要沐浴一番?”一个之前侍奉沈舒光的仆妇察言观色,壮着胆子上前道,“少夫人膝上这伤……怕是要拿热水才能化下来。”

卫长嬴口中应了一声,手里、臂弯、目光,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两个儿子。

“母亲,您去沐浴罢,孩儿陪着弟弟就好。”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舒光忽然轻声道。

他语气淡漠而飘渺,让卫长嬴听得心中针扎一样的痛。

揽着沈舒光的手臂抬起,抚上他的头顶,顾柔章能够看出来的,她这个母亲如何看不出来?先前蔡庆之跟沈叠都说沈舒光受了惊吓……可现在看来,这孩子又岂只是受了惊吓?

前一夜还是花团锦簇的太傅府,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合府欢声一片。

作为嫡孙承欢诸长辈膝下,无忧无虑。

后一刻惊变忽起,懵懂之间别离母亲踏上突围之途。

虽然还不及询问突围的详细,但卫长嬴拿药出来时就发现,这座宅子里,除了三房之外,本宗被提到的人只有两个:昏迷不醒的沈敛实和据说抱着沈舒光在冰天雪地里奔驰一夜、误打误撞遇见正全力赶往帝都的西凉军的沈敛昆。

其他的人,没人提……

即使没有证实消息,至少也不容乐观。

而那些人都与沈舒光骨血相连,其中沈宣虽然在突围前委婉抢了媳妇的好马、也拒绝了媳妇的同行,然他却是真心疼爱沈舒光这个孙儿的……沈舒光自幼受尽家中长辈宠爱,对这些长辈,何尝不是深怀孺慕?

甚至他还是亲眼看着这一位位长辈遭遇不测……

触及长子此刻沉默而冷静的双眸,卫长嬴才因为次子好转而轻松了些的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

只是她此刻这一身狼狈,也不能一直不收拾。

因此,卫长嬴抚了抚沈舒光冰冷的小脸,低声道:“那光儿代母亲陪着弟弟,母亲去去就来。”

用最快的速度沐浴更衣——中间施曼儿等人拿热水小心翼翼的替她化开已经跟伤口粘结在一起的衣裙时,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满盆血水让年轻的使女胆战心惊到了不敢继续动手的地步。

而等得不耐烦的卫长嬴索性自己动手迅速一撕、连着衣裙撕下些许皮肉,虽然痛得脸色煞白,卫长嬴却只是将沾着血肉的裙角一扔,攥紧了手,冷冷的吩咐:“上药!动作利落点儿!”

施曼儿与施纤儿在遇见卫长嬴之前,不曾服侍过人不说,在锁烟镇,由于施林乃是卫家管事的缘故,假借卫氏之势,把膝下晚辈也娇宠如富家小姐一样,养在深闺,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

被这一幕吓得手足发软,勉强上前替卫长嬴上药,手却抖个不住。

还是之前提议卫长嬴沐浴的那名仆妇——虽然应该就是这玉竹镇上的妇人,被西凉军找来伺候自家小公子的,到底有三四十岁年纪,即使足不出玉竹镇,年岁带来的阅历在那儿,倒是显得胆子很大。

见这情形,主动上来接过施家姐妹的药瓶,恭敬道:“两位施姑娘路上劳累,此刻手有些不稳,还是婢子来给少夫人上药吧。”

卫长嬴此刻既痛得厉害,又急于处理好伤口,回去继续陪儿子,自不会计较这种小事,蹙着眉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仆妇给她上好药,就又识趣的退了下去,让趁这光景收拾了下情绪的施曼儿、施纤儿上前侍奉卫长嬴穿戴。

施曼儿跟施纤儿亲眼目睹卫长嬴对自己的肉身狠辣的一幕,本就因为施林的耳提面命对卫长嬴颇为敬畏的姐妹两个,心中越发惶恐。

甚至于给卫长嬴系衣带时,施曼儿的手指颤抖着,好几次都系不上。

卫长嬴心头恼火,自己抢过衣带打好结,少不得瞪她一眼:“怎么一到玉竹镇就笨手笨脚了!”

“婢子知罪!请大小姐饶命!”施曼儿吓得立刻就请罪。

但卫长嬴可没心思在这时候处置下仆,夺过施纤儿手里的铜镜,端详了下差不多了,就吩咐她们叫换班的施清儿与施丽儿过来,领着她们径自扬长而去!

留下施曼儿与施纤儿惶然不知所以。

“两位姑娘莫要担心。”倒是方才给她们解围的仆妇上来安慰道,“少夫人如今挂心两位小公子,所作之事莫不是为了快些返回两位小公子跟前陪伴。两位姑娘年轻,也许还无法体会这一份为母之心,但少夫人此刻离了小公子就心急如焚,适才的话语,也是情急之下所出,想来少夫人回了小公子身边后,怕也不记得了。”

“……多谢这位姑姑指点。”施曼儿与施纤儿将信将疑的,到底谢了她一声。

实际上卫长嬴此刻的心情,真是做了母亲的人才能够明白——她确实没出门就把两个使女不争气的表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回到沈舒光与沈舒燮合住的屋子外,卫长嬴用力握了下拳,先调整好走路的姿势,尽量不去考虑膝上的伤口……继而思索了下待会要怎么安慰长子,这才跨了进去。

一进门,她正要往前走,却忽然怔住——

背对着她,坐在榻边的那个身影,虽然消瘦了许多,原本健硕颀长的身形,此刻竟有些瘦骨嶙峋的意思,但端坐时那沉稳如山岳的气度却仿佛越发凝定了……

只是,这熟悉的背影,自肩头披散到甲胄上的发丝,为何竟透出缕缕的灰白?

卫长嬴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一起堵在嗓子眼

,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嘴唇张合数次,到底还是沈藏锋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猛然回头——他眉眼俊朗依旧,却瘦了很多很多,甚至于颧骨都高高耸起。这让卫长嬴霎时想起自己父亲卧病的那些年,一度也这样的形销骨立过。

那时候,卫郑鸿一连数年静养于榻,慢说起身,就连坐起来都不能。

可沈藏锋此刻不但坐在绣凳上,而且腰背笔挺,坐姿一如从前挺拔而沉稳。

他未戴顶盔的发,拿生麻随意束起,那雪白的生麻愈加反衬出从发根处泛着灰白之色的发丝是何等的黯淡与灰败。

因百日不可剃胡,之前尚未到蓄须之际的沈藏锋此刻已经有了短髯。

那双从第一次相见就锋芒惊人的眼睛,似乎也因为这场浩大的噩耗以及连日操劳满布血丝而黯淡。

但卫长嬴看得出,在黯淡的深处,有着比之从前更加明亮慑人、更加无可阻挡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那种火焰,叫做仇恨。

父仇已是不共戴天。

又何况,是如今这样毁家倾宗的血仇?!

不论沈藏锋这些日子疲惫到什么程度、不论他所接到的噩耗带给他多大的打击、不论他仓促前来预备有多么的不充分……有这火焰在,他就决计不会倒下去!这也是他憔悴到了一如卫郑鸿当年病情最严重那几年的程度、却还能够行动如常、甚至于主持大局的缘故。

可那头灰白的发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卫长嬴踉跄着扶住身畔的门柱——她与两个孩子诀别的时候、她随顾柔章等人突围的时候、她在长县落脚的时候、她盘问申博的时候、她见到莫彬蔚的时候、她召见蔡庆之的时候、她前来玉竹镇的时候……

这许许多多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的想过沈藏锋,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父亲。

想着沈藏锋的安危与否、想着沈藏锋的下落、想着沈藏锋能否顺利的与两个孩子团聚、想着沈藏锋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人世而亏待两个孩子、想着沈藏锋往后再娶会不会把自己忘记……

心里不是没有过刹那的怨怼的。

尤其是拜别婆婆苏夫人时,大嫂刘氏大异往日的轻松,她谈笑风生之间,眼角眉梢甚至散发着喜悦之情……卫长嬴明白,这都是因为沈藏厉选择留了下来。

他不能带刘氏与沈舒景一起走。

但他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那一瞬间卫长嬴暗想:“我若是在突围时死去,却是连夫君最后一面也见不上……”

成婚数载,嫡长子已经六岁了。

可却有近半的辰光夫妇分离……

哪能毫无怨尤?

而且若沈藏锋在帝都,他亲自带沈舒光与沈舒燮突围,卫长嬴即使被丢下,心里也更放心……

……她也想过自己与沈藏锋都平安无事,孩子们一切太平,一家四口在这乱世中幸运的团聚……

可是那么多的设想,那么多的怨尤与期待,那么多的思念——真正在这里团聚了,卫长嬴想象里一切的言语却都变成苍白和无力。

她只定定与丈夫对望片刻,便不堪承受的别过头,按着门柱的十指因用尽了一切力气而显出苍青之色,纤细的十指几乎要掐到木头里去。

她想大喊大叫想哭想闹,但这一刻,她竟发不出声音!

激荡到了犹如惊涛骇浪却无以发泄的情绪,让她脑中一片混沌。

这样的混乱里,有轻而缓慢的脚步声,是沈藏锋从绣凳上起身,慢慢走了过来,到她身前一步处站住,良久良久,他忽然张臂,在下仆骇然以及醒着的长子诧异的目光中,一把将妻子抱入怀内!

未等机灵的下仆提醒他们如今正在守孝之中、且有长子在侧,举止不便过于亲昵——却见夫妇两个,不约而同,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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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话别后

[第5章第5卷]

第550节第七十三章

话别后

……两眼红红的卫长嬴一手擎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小心翼翼的朝帘幕里照了照,见两个孩子并排躺着,闭眸合目,都似已沉沉睡去。

这张床榻虽然只是原本主人独自小憩所用,但沈舒光与沈舒燮都没长成,两个孩子睡这儿倒也不觉得拥挤,还能方便仆妇照料。

此刻小兄弟两个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面色透出红润来,让卫长嬴看着心下一松。

她把烛台放在帐外,对沈藏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身,小心翼翼的挨个在两个儿子额上吻了吻。末了,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沈藏锋走上前,伸手轻轻摸了孩子们的面颊,低声道:“他们都睡了,咱们去前头说话罢。”

卫长嬴跟顾柔章他们是黄昏时才抵达玉竹镇的,之后询问沈叠、赶过来救治沈舒燮和沈敛实,接着更衣沐浴……然后夫妻相见抱头痛哭……接着胡乱吃了几口饭,又要照看昏迷不醒的沈舒燮、又要安慰受了刺激性情大变的沈舒光,一直到此刻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夫妻二人方才能松口气。

这时候无论沈藏锋还是卫长嬴,都觉得倦意如潮而来。

但谁都不想去睡——分别逾年,遭逢大别,堪堪相聚,不把各自别后的情况说个大概,就算再疲乏,又哪能歇得安稳?

因为如今两人身上都戴了孝,不便同居一室,遂到了前头议事的花厅,让下人沏了一壶浓茶来提神。

“……父亲他们呢?”挥退下人后,照着卫长嬴是迫不及待要问次子沈舒燮怎么会弄得只剩一口气的,但这话到嘴边,看到丈夫灰白的鬓发,她顿了一顿,还是改口先问起了长辈。

虽然已经是好几日之前就晓得消息了,但沈藏锋此刻呼吸还是一沉,眼中露出几难承受的痛色,低声道:“大哥自请断后你是知道的。父亲与叔父、四弟、七弟、八弟,还有柳儿,都在突围时遭逢不幸。我之前派兵驱逐帝都之外的戎人,却也只寻回父亲与叔父几样随身之物,至于其他的……”

这消息比预料的更加惨烈——堂堂西凉沈氏的阀主,大魏襄宁伯,沈氏本宗子弟……都是帝都人尽皆知的贵胄,可现在不但身死戎人手里,甚至还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落……

卫长嬴愣了许久,才道:“我听六弟说,二弟是受了箭伤。那燮儿……似乎没受伤?也不像风寒?”

“……燮儿差点就真的死了!”沈藏锋转过头,沙哑着嗓子道,“父亲……遇难后,二哥和六弟护着他与光儿朝西面逃。当天好容易甩掉追兵,下马休憩时,负责保护他的死士把他从身上解下来看时,却发现全然没了呼吸……当时二哥受了重伤,光儿被吓得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六弟年轻,平常也没担过事,听死士说把燮儿绑到身上时怕他着冷,多垫了件裘衣,就以为一准是被追杀时燮儿窒息了……便直接告诉二哥,燮儿没了……”

纵然方才还俯身吻过次子温热的额,但卫长嬴听着丈夫诉说这番经过,仍是心惊难言,捏紧了手中素描梨花的茶盏,低声问:“那……燮儿……后来呢?”

“二哥要害中箭,只差一点点就……当时血流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听了六弟的话,也无暇多想,就信以为真,让六弟把燮儿就地掩埋,又强撑着弄了个记号。”

沈藏锋低了低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借这个机会眨掉睫上的泪,“当时他们只是暂时甩掉戎人的追杀,燮儿被埋下去没多久,留在后面的探子带伤去报,道是戎人又追上来了。二哥那会已经不能骑马,不肯再动身,就坚持让六弟和其余能骑马的死士护送光儿朝西走。雪夜中,也是天不亡他们,竟撞见了我撒出去的探子!”

顿了一顿,他哑着嗓子继续道,“我接到消息后立刻派兵前去接二哥,天幸去早一步,杀了一直缀在他们身后的一队戎人……而这时候二哥身边的死士大抵都不行了,连二哥也已经奄奄一息,但随行军医给他处理伤口时却发现,他怀里竟藏着被裹得严实的燮儿。”

“一直到二哥被接到玉竹镇后第三天醒转,才知道缘故……”

“起初燮儿确实窒息了,然而并未如六弟所想的那样已然身故,不过是陷入假死之中。只是六弟年轻,误以为燮儿不幸身故,加上二哥重伤之下无力细查,便将他掩埋。好在当时他们人马困乏,又要防备戎人继续追至,无暇也无力在冰天雪地之中挖掘深坑,燮儿身上只是浅浅的覆了一层土。”

“而且带着燮儿的死士自尽谢罪虽然被拦阻了下来,但他心中愧疚,就把自己的裘衣硬脱下来,裹着燮儿入土。结果六弟带着光儿离开后不久,燮儿也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上天可怜咱们,居然在土下自行醒转,甚至哭了起来……”

沈藏锋黯然的道,“彼时二哥和剩下来断后的死士都聚精会神听着追兵的马蹄声,顿时察觉到了。有个断了一条胳膊的死士过去拂开土,把燮儿抱了出来。但当时六弟与能够骑马的死士都已经离去。剩下来的人里虽然有人双腿无碍,却也都伤势不轻,无法抱燮儿远去。所以二哥就下令把燮儿放在他怀里,戎人即使不认识二哥,至少从服饰能够判断出二哥身份非凡,自也能推断出燮儿被二哥带着,必非寻常孩童。二哥想着兴许他们会因为这个缘故暂时不加害燮儿,哪怕是日后拿了威胁咱们,好歹是线生机。”

卫长嬴举袖掩面,茫然良久,才涩声道:“天可怜见!”

“只是燮儿到底窒息过,又在土里埋了会,要不是被埋下去时裹了三层裘衣护得心口一点热气……”沈藏锋苦笑了一声,道,“所以寒凉入了心脉,军中大夫及这附近所能寻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季去病出西凉时恰赶着年后大雪,行进艰难。我本来以为这个孩子……终究与咱们无缘……却不想,他竟没枉费二哥呕心沥血保他一场,竟撑到了你来……谢天谢地你带着黄姑姑给的药丸。不但燮儿,二哥这会若没这药,怕也……”

顿了一顿,他轻叹道,“对了,那个朱磊,这次突围时,若不是他替光儿挡了三箭,单靠二哥给光儿挡得那箭,却未必能保光儿平安!虽然说他中的三箭都不是什么要害,然而到底也失血过多,至今还在卧榻疗养。偏偏我这些日子以来难以得空,竟只去谢了他一回。你腾出手来问问他可有什么盘算……”

“我记下了。”卫长嬴擦了擦眼角,道,“要说报恩,我这回也是顾妹妹他们上门相邀,母亲也发了话,才冒险突围的。不然……”

说到此处,她蓦然全身一震,住了倾诉别后,却定定看着丈夫,一字字道,“东门是个陷阱!”

“我知道。”沈藏锋平静的点了点头,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轻轻的道,“咱们外祖父和二舅舅、三表哥都没有了。”

虽然在申博那里已经听过一回了,卫长嬴还是觉得心寒如刀,她颤抖着声音道:“方才柔章本来在探望燮儿,中途似乎被屠敌打发人来叫走了……难道说?”

沈藏锋沉默片刻,才低低的道:“自东门撤退之人,十……不存一!”

“什么?!”卫长嬴大怔!

“帝辇亦毁于其中。”沈藏锋面上一瞬间露出极度疲乏之色,他微合目,眉心紧皱,道,“宗室死伤惨重,诸王之中除了润王外,至今还不知余人消息。端木家的端木琴是被人亲眼目睹中箭而死的,端木浩淼重伤,如今还躺在隔壁的宅院里,若季神医不能够尽早赶到……怕是不大好。刘家出了东门之后受阻,即往北去,如今损失如何还不好说。但想来未必会比其他人家少……”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道:“那宋大表哥……?”

瑞羽堂这些年来式微,这次倒是躲了这一劫。卫盛仪那一支,卫长嬴对他们不能说耿耿于怀,但此刻的挂心程度却是当真不如自己嫡亲表哥了。至于说知本堂那就更加不要讲了。

“宋大表哥……我也不知。”沈藏锋摇了摇头,沉吟道,“不过,探子近来打听到城中的一个消息,却是针对凤州卫的。”

卫长嬴怔道:“针对凤州卫?”

“你从前与我说过凤州大捷的内情,提到过祖父与长风确认莫彬蔚乃是那次大捷真正功臣,是由莫彬蔚托人设法传递给长风的一块戎人护身符查起的,是不是?”沈藏锋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轻声问。

他之所以轻声,一则夜深,二则是真的乏了。

卫长嬴忙移动席位,到他身旁,抬手为他轻轻揉按着。

沈藏锋腾出手来放下,索性合了双目说话,以恢复精力。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长风还跟我说,那护身符不是寻常戎人所能有的,怕是戎人里贵胄之物。”卫长嬴低声说着,她隐隐猜到了什么,“难道说这次攻入帝都的戎人?”

“戎人三王子部属中的设路真乞丹,是那名戎人的叔父。戎人入城后,此人就定意要向凤州卫氏报仇。”沈藏锋倦声道,“据这两日侥幸逃出城、被探子接应到的一些人所言,起初他找上了卫府。但卫府已经人去楼空,卫二叔及堂兄们都随众撤退,走之前,两位堂兄亲手杀妻……设路真乞丹失望之下勃然大怒,要拿卫府下仆出气。结果内中有仆妇恐惧,又得知他的目的是找凤州卫氏报仇,就把知本堂推荐给了他……”

卫长嬴手一顿……卫家人私下里会分知本堂与瑞羽堂,可对外时、或者说外人看来,这天下名门里姓卫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凤州卫!

无论本宗分宗,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

寻常士族尚且认为知本堂对本宗瑞羽堂恭敬尊重、瑞羽堂对分宗知本堂爱护有加,更何况是蛮夷?

也不知道那仆妇是真的畏惧戎人残暴,拿了他们这些下人发泄,还是瑞羽堂的忠仆,故意引祸水东流?

卫长嬴走了片刻神,才继续给丈夫揉起了肩,轻声问:“那,知本堂?”

74第七十四章 孩子的心

[第5章第5卷]

第551节第七十四章

孩子的心

安置沈舒光与沈舒燮的屋子里。

沈藏锋夫妇离开后,灯,却还点着。

用厚纱罩子罩住,搁在帐外的矮几上。

朦胧的光线,只能看清室中大致的轮廓。

靠门的位置,几张绣凳临时拼成的简易睡处,是吴李氏——白昼自告奋勇给卫长嬴上药的妇人,玉竹镇上出身清白的仆妇,西凉军查清底细,知晓其丈夫子女皆在镇上,遂聘了她来看护两位仅存的小公子。

因为玉竹镇在帝都被围时曾遭戎人掳掠,可谓是十室九空,尤其是女眷减损极多,再加上这些日子西凉军陆续收容下来的贵胄大抵都带了伤或与下仆失散,需要派人伺候。这样一来,就地找到的仆妇自然人手不够。所以沈舒光兄弟两个虽然是沈藏锋的亲子,如今也只有吴李氏一个人照料。

以沈藏锋的为人自不会吝啬了给她的工钱,何况冲着三十万西凉军驻扎玉竹镇,戎人绝迹,且西凉军治军严谨,此刻又全被报仇之念充斥,几乎无人骚扰百姓……吴李氏也要尽心尽力。

既然白昼里尽心尽力了,晚上守夜时少不得就要睡得沉一点。

不过即使她睡得不沉,沈舒光只是在父母离开后睁开眼睛,无神的望着帐顶,也不可能惊醒了她。

六岁孩子的眼神很是茫然。

那是骤然面对了远远超过他年龄所能应对之事后的不知所措。

母亲怜爱的轻吻、父亲轻抚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但同样温热的触觉却似乎仍旧保持着。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感受父母的疼惜……

但祖父的笑骂与祖母爱怜的抚摩,却是再也得不到了……

从最初的惊恐里渐渐回过神之后,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祖父和祖母后,日日夜夜,沈舒光不断回想起这两位永远失去的长辈。

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叮咛嘱咐,他们含笑端坐堂上俯瞰下来时眼神里的殷切期盼——

继承了母亲卫长嬴自幼的狡黠,沈舒光很小年纪就察觉到了自己在长辈心目中的地位,从而在恃宠生骄上无师自通。对于长辈平辈的教诲与叮嘱,他早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反正……

都舍不得真拿他怎么样。

至少在父亲沈藏锋返回帝都前一直如此。

不听话又怎么样呢?横竖他一撒娇,祖母几乎是忙不迭的什么都应了。就连大堂哥沈舒明张牙舞爪形容的极为可怕的祖父,板一会脸,生一会气,再被祖母暗中瞪几眼、掐几下,十有八.九会装糊涂。

若祖父一定不肯装糊涂,他还有溺爱晚辈的大伯和重视一切家族男嗣的二伯可以投奔、还有一个嫡亲的小姑姑可以求助。

还有三个温柔的堂姐只要知道就不会坐视他挨罚……

这些人如同层层叠叠交织在他头顶的树冠,为他遮蔽风雨,供他恣意成长。

但现在,都没有了。

沈舒光竭力保持胸膛的平静,但他呼吸仍旧失去了平稳,泪水顺着眼角,滑过肌肤,没入鬓发,落进被褥里不见。

从前漫不经心、甚至不耐烦的那些教诲,忽然就全部想了起来——

他们说,父亲母亲是因为迫不得已才离开自己,远赴西凉……

他们说,等父亲母亲回来后,要好生承欢膝下,才是好孩子……

他们说,母亲会带一个弟弟回来,那是他的嫡亲兄弟,要像大哥舒明对待他一样对待这个弟弟……

他们说,光儿该好好念书了,沈家的男儿,就该文武双全,做人中俊杰……

他们还说……

沈舒光猛然合上眼,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住落入鬓发之内。他呼吸急促到了几乎要发出哽咽的声音,忙抬手握拳塞在嘴里,用力咬住。他记得吴李氏虽然晚上睡得沉,可一有点声响就会立刻醒来,据说是早年看拂自己的孩子时习惯了……

孩童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在榻上不住抽搐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舒光轻轻扯过被角,擦干了泪,伸手摸了摸身旁胞弟的脸。

沈舒燮的颊上还是冷冷的,但近在咫尺的匀净呼吸声,听得人心中渐渐安定。

“祖父、祖母,孙儿一定好好念书,照顾弟弟,也侍奉好父亲母亲,再不叫祖父与祖母在九泉之下,还要为孙儿操心!”他心里怅然片刻,默默的想道,“孙儿一定要光大沈氏门楣,不辜负祖父、祖母当日期许!”

数百里之外,抚州,落云坡。

这时候帝都仍旧大雪皑皑,但抚州靠南,虽然不类江南已经冰销雪融、处处可闻莺声,然残雪之间,也有不惧料峭的绿意蓬勃探出。

驿站的院子里,一株两人合抱的垂柳,灰蒙蒙的柳丝中,似谁淡淡的、不经心的染了一笔近看无、远观有的浅绿。

树下,卫新咏拥着狐裘,绕树缓行。

他的气色比跟莫彬蔚分手时好了很多,从前日起,就已经无需为了照顾他的身体而特别缓行、可以正常赶路了。此刻趁着在驿站歇脚过夜,更是出来走动几步,松活一下整日坐车而僵硬酸痛的筋骨。

这落云坡距离抚州最北的界限不过二十余里。出了抚州是盘州,盘州后面就是京畿——想到京畿,他一贯平静温和的面容掠过一丝阴郁。

卫崎年高而终,虽然卫焕把在凤州侍奉他的家眷交给他放了把火,但罪魁祸首之一竟不能亲手解决,委实让他感到难以释怀。

偏偏如今帝都又被戎人占了去!

由不得卫新咏这一路上都不住的祈祷着:但望那卫清鸣千万机灵点儿,随众人突围成功才好。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还要加一个年幼无辜的胞姐。

知本堂的这份仇恨从卫新咏幼年时就铭刻入骨,这些年来,报仇似乎成了一种本能与毕生的目的。即使他城府渐深,对人对事,越发的不动声色、喜怒不形于色。

可无论何时提起这件仇恨,都还是那么容易惹动真怒。是生命里最柔软最薄弱的地方,轻轻吹一口气,都能直接痛入骨髓。

察觉到胸中气血一浮,卫新咏心下暗惊,赶紧掐断了继续去想知本堂。

他身体还没全好,虽然能照常赶路了,但路上的颠簸对他的体质来说已是个负担。像现在一歇下来,虎奴就赶紧出去找东西熬参汤……

而在路上还算好了,莫彬蔚留了两百精骑下来护送他,忌惮着此刻士族正空前团结,一路都非常顺利。他除了偶尔看一看莫彬蔚派人送过来的信外没什么好操心的。

一旦到了京畿,不管是为莫彬蔚谋划还是为自己打算,那才是他呕心沥血的时候。

是以,那些不适颐养的事情,还是先不想了。

不过以他的为人,既然醒着,什么都不想却也不可能。

卫新咏强行掐了与知本堂相关的思绪,就下意识的想到了申博——哪怕是之前的信都送得非常顺利,但这次,莫彬蔚还是连只字片语都不敢落笔。

隔了几百里,他的紧张与惶恐都能为卫新咏所感觉。

在常人眼里申博怎么都是皇帝,他再傀儡,海内六阀这些暗中把皇室架空的门第兴许敢于甚至是习惯了不把他放在眼里,靠着卫家提携才得了个六品官身的莫彬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阀阅子弟一样不把申博当回事!

他胆战心惊而又手足无措的,打发了最信任的心腹亲自赶来口叙此事:卫长嬴一行人,弑君了……

想到莫彬蔚那心腹转叙这个消息时同样是一副难以置信、骇然到了魂不守舍的模样。卫新咏嘴角微勾,暗暗摇了摇头:说到底,莫彬蔚也好,这送信之人也罢,到底还是器量太小了些……

即使卫新咏告诉过他们申博名义上贵为天子,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但对于莫彬蔚这些人来说,完全看不懂也没资格去懂那庙堂之事。对他们而言,高踞于丹墀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就是这天下最最尊贵的人……这样尊贵的人,若遇见顾夕年一行人时知道申博的身份,莫彬蔚兴许要直接下马去参拜了……

若不是所领的士卒是凤州给的,并非自己的私兵,而且两人分手时,卫新咏巨细无遗的提点了他一番。莫彬蔚甚至都想要阻拦这回的弑君了。倒不是说他多么忠诚于魏室,而是莫彬蔚虽然起步就是凤州大捷,但他这次功劳被占,接着就陷入了韬光养晦里,即使有所动作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倒是之前久为衙役,服从上官的意识已经习惯了。他有名将之才,却因磨砺与经历的匮乏,仍旧只当自己是个小人物,近乎本能的仰望着那些常人眼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这种谦逊在与士族接触时,大部分情况下能够获取好感,而且尚未展现出其过人之处的莫彬蔚,此刻确实表现谦逊些的好。所以卫新咏一直没有提醒他。

问题是这样的心性在争雄时却缺乏了气魄……

不说那么远。

总而言之,莫彬蔚未必愿意效忠申博,他甚至对申博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却下意识的不敢坐视申博被弑、无法阻拦后亦心神不宁到了心虚的地步——这一切只是因为申博是皇帝。

这种复杂而迷惘的心态从其心腹的转述里,卫新咏很轻易就能推断出来。

“所以我一直说他是天生将才,而不是帅才,更不必说图谋天下大业了。”卫新咏想到此处,心头微微一叹,“出身低微却气吞万里的人物,到底不那么好遇见啊!不过……此人虽然格局小了些,但胜在对我言听计从,这乱世里,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着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武人彼此扶持。也罢……待我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开解他?”

75第七十五章 诡谲的幕后(上)

[第5章第5卷]

第552节第七十五章

诡谲的幕后(上)

午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军营中帐上,发出沙沙的细响,犹如春蚕食叶。

帐中几乎人人一身缟素。

例外的仅仅只有两人,是上官十一与莫彬蔚。他们并无至亲殁于城中,而且身份都相当于客卿,不同于家奴及嫡系部下,无须为主家服重孝。但也应景的穿了素色袍衫,以示对亡者的尊重。

此刻众人正围在沙盘四周,聚精会神的听着前者的解释:“……戎人不过二十万,内中还有他们大可汗膝下的三王子这样的要人。虽然至今不知他们是如何潜入帝都的,然照理来说,他们破城之后,大肆掳掠一番,就该立刻撤退,而不是堂而皇之的占据帝都,流连不去。”

“此事确实可疑。”苏鱼舞略带喑哑的点了点头,他形容憔悴,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但目光却出奇的平静,缓声道,“尤其是先前他们突袭帝都一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见戎人之中,必有城府深沉、老谋深算之辈。更不必说帝都沦陷委实奇怪,叫人想不明白。如今这二十万戎人明知我等大军即将合拢,竟敢据城不走,必有内情。”

青州军是今日晌午前才赶到玉竹镇附近的。

营地还没扎好,此次的主将苏秀茗就打发侄子苏鱼舞赶到西凉军这边来同外甥商议夺回帝都、报仇血恨一事。

而沈藏锋这几日也正为这件事情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上官十一已经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思索着戎人此番到底有什么后手胆敢一直占着大魏的帝都迟迟不去。

苏鱼舞来的巧,上官十一恰有所得。沈藏锋索性召集众人,一起来听。

“苏公子说的是。”上官十一轻轻颔首,秀气的食指在沙盘上几处点了点,道,“我以为可能有两种缘故。”

“愿闻其详!”

上官十一道:“第一是戎人故技重施,效仿前次所为。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歼灭咱们大魏的兵士。诸位请看沙盘上这几处地方,原本帝都北面的屏障就只有两道,一道是东胡,一道是燕州。而之前威远侯骤然遇刺,东胡军群龙无首,混乱不堪。现下虽然威远侯的嫡长子刘伯照暂时主持了大局,但刘伯照的威望与才干都非常平庸,这次只是勉强派出一支东胡军赶来帝都。照着东胡与帝都的距离这支军队早就该到了,却至今不闻消息,要么是路上出了事,要么就是东胡军此刻也无心作战,不过是敷衍上命,所以拖延赶路。”

沈藏锋与苏鱼舞皆是面沉似水,对望一眼,没有说话:威远侯遇刺时,因为当时沈藏锋好容易从燕州脱身,正夜以继日的朝西凉赶;而苏鱼舞正忙于调动数十万民夫筑坝,都是过了些日子之后才听说的。

这噩耗让两人至今都感到心绪沉重。

威远侯刘思竞在东胡威望极高,哪怕太尉刘思怀籍着圣意见缝插针的与他争权夺利,然而抵抗戎人时,一辈子守边、甚至没到帝都觐见过的威远侯可比高踞庙堂之上、几乎没上过阵的太尉让人有信心多了。

此外,威远侯生前亲自指定与栽培的燃藜堂下任阀主刘希寻至今杳无音讯……

不过刘希寻即使有消息,沈藏锋与苏鱼舞也不认为他如今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当年威远侯被太尉借助朝廷之势占过很多便宜,为了防止刘希寻也吃这种亏,威远侯在他束发后就安排他进入翊卫,好结交京中豪门子弟,免得像威远侯一样,由于从来没到过帝都,在朝中没有特别得力的臂助。面对太尉以朝廷相迫时,威远侯应付的就十分吃力。

……由于这个缘故刘希寻在东胡根基非常的浅薄,甚至很多将士对他的名字都非常陌生。

更不要说之前的三年赴边,刘希寻被太尉一脉算计,未能名列其中,大大吃了个亏。

本来威远侯要是一直在,有他作为后盾,刘希寻这次若能逃生,回到东胡,自有威远侯护着他成长。

但现在威远侯先一步没了,刘希寻……又算什么?

没有了威远侯,又岂只是刘希寻前途渺茫?威远侯虽然除了刘季照外没有特别出色的子孙了,但他子孙、嫡侄却不少。这些人里也许有真心顺从威远侯安排的人,却不可能每个人都甘心情愿看着燃藜堂落到一个远房兄弟手里。威远侯在时他们不敢有异动,现在威远侯遇刺、刘希寻失踪,哪能没几个按捺不住的人?

这从刘伯照主持大局是威远侯遇刺后近半个月才传出这样的消息来可以看出。

刘伯照显然是靠着嫡长子的身份以及各方势均力敌下的妥协才得到这个地位的,要不是如今这局势,刘伯照还未必能够有这个机会。可即使现在他的兄弟子侄们不再争斗,齐心协力的帮助他,他也真的不是具有能够主持一个东胡的能力与魄力的人。

否则,威远侯又何必舍弃嫡长子不栽培,去选择刘希寻?

大魏的三大边军,虽然东胡军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向戎人投降甚至与戎人勾结——然而因为威远侯这位老将的遇刺,燃藜堂内斗以及临时推举出来的首领才干平庸,东胡军的战力必定是要受到影响的。

“上官先生的意思是,戎人认为如今的东胡军无法阻挡他们撤退,即使西凉军与我青州军大军前来,他们依然有北面的退路,所以才胆敢留在帝都?”苏鱼舞皱眉道,“甚至还敢反过来,打我们这两大边军的主意?这不太可能罢?即使戎人藐视威远侯故去之后的东胡军,但无论西凉军还是我青州军,都是大魏精锐,亦是不时与蛮夷交锋的。戎人却也未必比狄人、暹罗厉害。再说,威远侯才去,东胡军受到打击的,不过是士气。其士卒真正的战力,这么短的时间却不可能下降多少的。戎人不至于如此自信。”

这简直自信到愚蠢了。

“从上次帝都、燕州被围困的情况来看,戎人中出这个主意的人,胆子极大,且思路开阔,不受拘束。”上官十一心平气和的道,“他未必不敢冒这个险。而且……”

没留意苏鱼舞面上的反对之色,上官十一继续道,“而且此人之前派遣人手守住要道与天空,断绝一切警报的做法,也显出他思维缜密,将戎人擅长骑射以及我大魏其时因民变纷纷以及太师卧病、卫公被贬造成朝政混乱利用到极致。即使冒险却也是有所把握。更不要说上次戎人主动退兵的时机之恰到好处,将我大魏满朝文武都隐瞒了过去,足见这幕后策划之人对战局和战机的把握之精妙。”

“戎人有如此人物在,一举一动,都当有后手。”上官十一点了点沙盘之内,道,“所以我最初认为可能是戎人故技重施。虽然说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救援帝都突围之人,西凉军的探子已经撒到帝都两百多里的范围内,均未发现伏兵踪迹。但去往瀚海戈壁的人手,似乎还没有回来吧?”

蔡庆之在旁道:“算着日子,这一路探子至少后日才能返回。”

“戎人男女皆擅骑射,其男子十岁至六十岁俱能驰骋马上。”沈藏锋缓声道,“这次戎人二十万攻帝都、八万围燕州,三十万士卒对其一族来说,尚未用到近半兵力。若说他们以占据帝都的二十万戎人为诱饵,吸引我大魏大军赶赴帝都,然后以伏兵暗算……从地理上看却也只能经瀚海戈壁,暗算一路东胡军。但相比如今占着帝都与燕州的近三十万戎兵,以及帝都里还有一个大可汗的三王子,却并不划算。”

“而且瀚海戈壁虽然广大,数十万戎人岂会毫无踪迹?若戎兵数量过少的话。”上官十一嗯了一声,“此番西凉军有三十万,后军仍在开拨之中。青州军是二十五万,合起来已是占据帝都的这些戎人近三倍的人数。即使东胡军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帝都与燕州的戎人亦是难逃围歼,毕竟此处是我大魏的疆土。”

苏鱼舞皱眉道:“上官先生,那你认为占据帝都的戎人明知我等大军前来,却迟迟不去的另一个缘故是什么?”虽然说瀚海戈壁的探子还没回来、也未有出事的消息,但大魏已经吃过一回戎人假意退兵却留伏兵于魏土的亏了,沈藏锋这次还能不更加仔细?

再说上次戎人不仅仅是瞒天过海,更是打了帝都与燕州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陆颢之叛乱才被平定,燕州动荡未安,兵力空虚;朝中恰好先帝驾崩新君登基,各种人事忙成一团比如信州民夫哗变造成之前东胡军兵败也需要清算……又有各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来,加上魏人一贯以来对蛮夷对魔降草的态度的认知造成了麻痹大意……

戎人也是赶上了大魏的内外交困这个优势,才能占到这样的便宜。

换了歌舞升平哪怕是黎庶能够在各人故里勉强裹腹的景况下,这些戎人哪有那么好潜伏?更别说潜伏数支军队下来了。真当大魏探马与黎庶都是死的吗?这次,两大边军汇合,大军压境,是实打实的战力,寻常阴谋诡计岂能有所作为?

沙盘就在跟前,他怎么看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近三十万戎人占城不去的生路何在、目的何在?

上官十一听了这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环视一圈帐中之人,见均是西凉军或青州军中要人,如莫彬蔚亦是沈家姻亲所遣,却仍旧不放心,朝沈藏锋拱了拱手,道:“此事只可言与沈兄。至于其他人,还请沈兄听后,自行斟酌是否能够告知!”

“嗯?”其他人也还罢了,苏鱼舞却不禁一怔——他既是沈藏锋的嫡亲表弟又是沈藏锋的妻舅,自身还与戎人有着血仇,这样还不够听这第二种揣测?这到底是什么秘密?

第七十六章 诡谲的幕后(下)

第553节第七十六章

诡谲的幕后(下)

“沈兄可还记得,当年沈兄初到西凉时,曾与当时的西凉都尉沈由甲合谋,以沈兄自身为诱饵,骗得狄人大单于穆休尔亲率帐下勇士冒险赶赴边境诛杀沈兄一事?”清了场,又要求派出“棘篱”拱卫帐外,上官十一乃言。

他开口这番话让沈藏锋脸色骤变:“你是说这次戎人……?”

上官十一点了点头,神情凝重的道:“由于戎人先前计谋环环相扣,一直到帝都被围,我等才如梦初醒!这一次他们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优势,却偏偏占着帝都、燕州不去,我等汲取帝都沦陷的教训,自不敢轻易出击,以免落入陷阱。但这次,我苦思数日,仍旧想不出来他们流连不去的好处与生机所在!”

“所以我想,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其实他们根本没有生路?”

沈藏锋仿佛想到了什么,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你继续说!”

“戎人当然不可能自投罗网,更不可能自绝生路。所以他们这么做,必然有缘故。”上官十一沉声道,“因此我就想到帝都沦陷!于我大魏而言,帝都沦陷不仅仅意味着国耻,此番东门的陷阱,更是使我大魏上至宗室、下至都中黎庶奴婢损失惨重!士族之中,阀阅世家皆无幸免!这一切于我大魏是大灾,于戎人,却是大胜!”

“纵观戎人百年来对我大魏的侵袭,从未有过如此战绩!”

上官十一眯起眼,“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这场戎人的大胜是一人或数人所谋划成功的。这一人或数人,在戎人之中的声望必定扶摇直上!那么若这一人或数人让如今这近三十万戎人、连同戎人三王子在内,都据城不走……出于先前大胜的信心,戎人岂非极有可能听从此计?”

“若照这么说,那这一人与数人,就是以帝都为诱饵,引戎人入魏,再围而歼之?”沈藏锋目光如刀,盯住沙盘看了片刻,才喃喃道,“这样大的手笔,普天之下,谁能有之?”

诱饵,沈藏锋自己就干过,主意还是他自己出的。

那一战成全了他的勇气、魄力与计谋的名声,使他坐稳了沈氏下任阀主之位。

当然事前事后,他都听了不少诸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劝说与训诫。似他这样出身高贵前程远大的阀阅子弟,拿自身去做诱饵来冒险,哪怕换来的结果是狄人大单于伏诛、秋狄元气大伤且分裂,短时间内无力东侵,也已经是许多人都不赞成、认为不值得的事情。

事实上,从西凉返回帝都叙职后,沈藏锋听过许多恭维他大手笔的话……同样赴边建功,旁人都只考虑多挣功劳,而他居然一到西凉就谋划着为自己的桑梓永绝后患——至少是一段时间里绝除后患,而且,还成功了!

但倘若上官十一揣测是真的,这一次设计围歼戎人的人……简单就是胆大包天!

一国之都沦陷,这已经是会写入青史的耻辱了。

更不要说这次大魏帝都沦陷的结果是如此惨烈——圣上至今下落不明,宗室之中到现在也就一位润王仅以身免,西凉军逼得戎人收缩阵线守城后,收拾城外野地尸首时,倒是找到不少王子王孙的尸骸与随身之物……贵胄中海内六阀死伤之惨重,为古来所无。

即使是先前以人丁兴旺为各家所羡慕的明沛堂,在帝都的女眷只逃出了卫长嬴、沈舒景婶侄二人。男嗣中,除了之前因故不在帝都的,只有沈敛实、沈敛昆兄弟护送沈舒光、沈舒燮两个孩童生还。沈敛实与沈舒燮要是没有黄氏交给卫长嬴收存的两颗保命药丸,怕是此刻也差不多了。

阀阅尚且如此,往下的膏粱、华腴、甲乙丙丁四姓更不必说。

这样的灾劫,即使是大魏皇室最鼎盛的时候,也不敢施于国中!

何况这次皇室何尝不是损失惨重?

普天之下,谁能有这样的手笔?谁敢有这样的手笔?

沈藏锋仔仔细细的思索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到上官十一身上:“十一,你可是已有头绪?”

上官十一犹如女子般白皙修长的手,在沙盘某处按了按,淡淡的道:“沈兄,你真的相信,戎人有这个把握,在围困帝都后,能够及时的刺杀威远侯成功,导致东胡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以至于耽搁了勤王?”

“刘家与沈家一样,是在烽火之中建立起来的。刘家与戎人之间的仇怨,亦有百年。”上官十一神情沉静,盯着沙盘上东胡的位置,道,“就如当年沈兄你在西凉不断遇刺一样,威远侯在东胡的地位以及他对东胡军的影响,戎人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问题是,威远侯若是这么容易刺杀,也不可能坐镇东胡这么多年了。难道沈兄不觉得,威远侯这次死得太过凑巧了么?还是天眷戎人、使他们事事顺利?但我却不信这一点!”

他抬起头来看向沈藏锋,“沈兄可还记得,当初在燕州时,我就怀疑过,为何戎人要处心积虑的去围困帝都?戎人生长马背,以游牧为生,即使大可汗居处也不过是王帐。他们擅攻,但绝对不擅长攻城!尤其是他们潜伏魏土,后来即使从瀚海戈壁拥入大军,却因草原上诸物匮乏,并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就像我等如今一样,他们的攻城器械那都是到了帝都城下之后,就地砍伐树木制造的……内中许多工匠还是从沿途过来的魏人城镇掳来!”

“照理来说二十万戎人不可能攻下帝都。但他们不但攻下而且比预料所用的辰光更短!短到西凉军与青州军甚至都不及赶到。”

上官十一淡淡的道,“不过,西凉军与青州军离得远,东胡军却离得近。偏偏威远侯在此刻遇刺,燃藜堂诸人争权,无暇也无力勤王。这才导致了帝都孤城无援,被戎人潜入城中焚烧辎重、攻破西门后兵败如山倒,直接沦陷。兴许大部分人认为,这是因为戎人的刺客早已预备妥当,只等帝都一被围困,立刻下手刺杀威远侯,好扰乱东胡军。可即使没有东胡军,区区二十万、攻城器械还不齐全的戎人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攻下我大魏帝都?!”

“我思来想去,戎人的这份信心,只可能从一个地方而来!那就是……东胡刘氏!”

沈藏锋沉声道:“若戎人劫掠帝都一番便抽身而去,即使没有证据,但这样推测也极有可能。毕竟威远侯与太尉不和已久,这次东胡刘氏在帝都的族人虽也死伤惨重,但大部分都是太尉一派,威远侯一派却大抵远在东胡。而刘希寻虽然是威远侯从前选择的继承之人,由于当年失了赴边建功的机会,耽搁了前程,被放弃却也不是不可能。威远侯假借戎人之手,除灭太尉一派,尔后为了避免燃藜堂成为大魏君臣的众矢之的,自杀身亡,却借口遇刺,以为刘家洗脱冤屈……这位老侯爷未必没有这样的狠心。”

“但,威远侯如何说服戎人停留在帝都与燕州?”

上官十一摇头道:“沈兄,我说戎人占据帝都之后,明知我大魏两大边军已至,却流连不去的这份信心是从东胡刘氏而来,但他们自己却未必知道,是从东胡刘氏而来!”

“方才我已说过,戎人这次的大胜,是他们百年来所未曾达到过的。不论何人助其成就如此功勋,非但会在戎人之中威望隆重,而且这等前所未有的大胜下,这人再有献计,哪怕是子虚乌有或胡编乱造,也不易被拒绝。”

沈藏锋沉吟道:“只是不易被拒绝,军国大事,便是普天之下公认的惊才绝艳之士,若拿出分明让他们去送死的主意来,岂能不问个明白?若是子虚乌有或胡编乱造,想要自圆其说怎么可能?你先前不是说过你实在看不出来这些戎人如今有任何生路?”

话音刚落,上官十一尚未接话,沈藏锋忽然脸色一变,已想到一事,喃喃道,“先前似乎听说过——

戎人大可汗膝下诸子已开始争夺汗位?”

“正是如此!”上官十一目中露出一丝赞赏——休看他如今侃侃而谈,似乎处处在为沈藏锋指点迷津,但这是因为他作为手无缚鸡之力又极受重视的幕僚,在燕州突围时就受到层层保护,不似沈藏锋乃是带头拼杀。

突围之后,沈藏锋自己带人星夜飞驰西凉搬救兵,却考虑到上官十一的身体,安排一部分精锐士卒护送他去盘州一处沈家产业里隐匿起来。一直到沈藏锋带着西凉大军赶到京畿,选了玉竹镇驻扎,才打发人把他接过来。

这中间,沈藏锋来回奔波跋涉,在西凉时少不得还要施展手段压制族人、才能够带着大军起程。而他到了京畿又是一连串的噩耗——不仅仅是噩耗——西凉军仓促动身,辎重携带不足;帝都提前沦陷宗室与贵胄失散流离需要派出人手搜救;沈宣兄弟与沈藏厉身死、沈敛实重伤,无人为沈藏锋分担压力不说,甚至因此造成西凉军心摇动,需要安抚与控制;好容易煽动西凉军的复仇之心,激起全军士气,偏偏夺回帝都所要的攻城器械西凉军是半点没带……

林林总总不知道多少事情全要沈藏锋斡旋与处置,这些日子他几乎是天天夜以继日,而且还是按捺着丧亲之痛与庶兄、爱子随时可能身故的牵挂来忙碌。

上官十一可是在盘州住下后就开始琢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被接到玉竹镇后还安安静静、无人打扰的苦思了好几日。

而现在,沈藏锋不过被他稍作引导,就立刻想到了点子上。

“戎人王子中以三王子呼声最高,这次攻占帝都,三王子亲率大军,若是回到草原上,储君之位他是稳拿的。”上官十一缓声道,“戎人王子之间储位争夺异常残酷,落败者往往会被处以极刑免得事后作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仗着自己这边的部族强盛,使新可汗不敢加害。比如说戎人大可汗的长子,似乎就有这个实力。问题是,秋狄的前车之辙就在眼前,闻说戎人大可汗雄心勃勃,岂能不汲取穆休尔的教训?!”

“我记得,这戎人大王子,之前可是一直反对进兵、魔降草之事传出时,还因此被三王子加以指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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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神医来

第554节第七十七章

神医来

卫长嬴拿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的泪,亲自送季去病出门。

与季去病同行的季春眠很不好意思的代自己这堂兄向她赔礼:“卫夫人,家兄性.子卤直,这两日心绪又不佳,话说得重,您可别往心里去。”又讪讪的安慰,“再说今儿只是初诊,没准过上两日就能觅得良方也未必,令郎乃是有大福泽的人,您别太担心。”

卫长嬴知道她是好意,想强打精神谢上一声,可话到嘴边却哽咽难言,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西凉军接了季去病一行人来,这本是个好消息。

提前晓得季去病的行程,沈敛实昨日醒过来后,还特意让沈敛昆亲自跑过来与卫长嬴打了个招呼,让季去病到后先给沈舒燮诊治,道是沈舒燮年纪小,何况如今沈家男孙越发稀少,让他先看了大家都能安心些。

卫长嬴推辞不过,感激的谢过他们的好意。今日就照沈敛实所言,直接把季去病请了过来给沈舒燮诊治。

季去病是出了名的说话气人,先前卫长嬴也是见过自己这次子气若游丝的模样的。

所以她见季去病前就做好了沈舒燮需要长时间的调养这样的准备……好在这孩子年纪还小,即使在榻上多躺些日子,哪怕是一两年,启蒙之前也就好了。他还不是长子,没必要太着紧功课。

卫长嬴自认为已经预备充足——可谁能想到季去病在榻边落座之后,足足探了小半个时辰的脉——探得卫长嬴都快晕过去了!

继而他轻描淡写的道:“险死还生,倒是命大。不过这样子活下来,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这话说得卫长嬴几欲吐血,请他把话说明白点。

季去病便道:“哦,我这话还不够明白么?就是这孩子想好起来,往后要吃许多药、自身也要受许多苦楚而已。”

卫长嬴按捺住性.子再问,季去病这回倒是把话说开了——沈舒燮在突围时曾经窒息陷入假死,单这一点倒不会对身体造成极大损害,当时若有医者在侧,设法救转过来,调养上几日就能好了。

问题是他被误埋过。

当时还是寒冬之季、大雪皑皑!

即使沈舒燮入土时被裹了三层裘衣,被埋入地底的几个时辰,终究受了寒气侵袭。

接下来他侥幸被挖出来,又被救回西凉军中,带到这玉竹镇。

然而西凉军中的大夫水准平平,加上大军走得仓促,玉竹镇和附近又都被戎人劫掠过,药材不齐……沈舒燮等于一直没受到救治,完全是靠着沈藏锋从西凉动身时,让大夫带上的几支老山参撑到母亲卫长嬴前来,继而靠黄氏所给的药丸活到现在!

拖了这么久都没人替他拔除寒毒——或者说这么久以来都没遇见能够替他拔除寒毒的人,他年纪又小,这寒毒如今已是入骨。即使季去病有许多法子能够拔除这种程度的寒毒,然而考虑到他的年岁,许多药都不能用或不能多用。

因此季去病初步估计,沈舒燮在束发之前,基本上是离不开一天三顿药了。

这已经让卫长嬴心疼如刀绞了,结果季去病末了又问:“你是不是给这孩子服过保命丸?”保命丸就是黄氏给卫长嬴缝在腰带里的那两颗药丸。

得到确认后,季去病慢条斯理的抚着胡须,淡淡的道:“黄氏有心了,这次若非此药,这孩子断然撑不到老夫前来。不过,这保命丸既然出自老夫之手,它的好处你已经见着了,它的坏处老夫可要告诉你一声,免得往后出了差错,你来怨恨老夫!”

“未请教神医,这坏处是?”卫长嬴愕然,黄氏可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

“老夫制成那药丸时,尝以牲畜试过药。”季去病淡淡的道,“仿佛此药虽然能够在关键时候吊命,却亦有折寿之处。”

……然后就是,季去病表示他不是神仙,他能做出保命丸,却不可能做出延寿丸:“若老夫有这样的能耐,还做什么神医?直接去做神仙岂不是轻松!”

要不是有长子在旁默默垂泪,卫长嬴简直想直接晕过去!

虽然此刻季春眠话语之中不乏宽慰之意,但卫长嬴也不是头一次寻季去病诊治了,哪里还不知道这位主儿虽然话语上刻薄了些,但在诊断上,却从从无虚言?

他说折寿,那一准会折寿。

他说无法弥补这种折寿,那就一准无法弥补!

想到次子这样的多灾多难,小小年纪就遭逢乱世之变,被误埋,拖延病情,如今虽然有望痊愈,却要一天三顿的喝上十几年的药,甚至还要折寿……卫长嬴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可这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送走季去病后,卫长嬴心烦意乱的打发人去照他留下来的方子熬好药,亲自端到榻边,柔声细语的哄着醒来后精神大不如前的次子喝下——沈舒燮娇养惯了,这次突围,他因为还小,一直被裹在裘衣里,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祖父等亲人的身死,之后又一直病得糊里糊涂,尚且不知家中的诸多噩耗。

所以仍旧保持着这个年岁的孩童的天性,与普天下所有的幼童一样,憎恨吃药。

即使精神不好,但并不妨碍他的折腾。

哭泣、撒泼、在榻上打滚、躲避、逃窜、随便捂个地方嚷痛……小孩子的招牌手段被他用得淋漓尽致,大有宁死不屈服之势。卫长嬴既心疼又愧疚,不舍得强灌,又是哄又是劝,又是许诺又是讨好,最后还是动用了武力,硬把他拖到怀里,捏开了嘴拿银匙喂进去……

这样一碗药吃完,沈舒燮在自己的衣服和被子、以及卫长嬴的袖子上吐了小半碗不说,卫长嬴才把药碗交给施曼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小子立刻放声大哭!

卫长嬴被他哭得方寸大乱,做低伏小、低声下气哄了他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在隔壁写功课的沈舒光听得不耐烦了,跑过来吓唬他:“你还要哭?再哭,把母亲惹恼了,方才许给你的糕点和饴糖就都没有了!”

究竟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在一起玩耍,年岁又相近,沈舒光却比卫长嬴了解沈舒燮多了——他这么一喝,沈舒燮立刻收了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伸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浑然不顾长睫上兀自挂着晶莹的泪珠儿,担心的望着卫长嬴,哑声道:“我……我不哭了!”

“乖,许你的东西为娘都记着呢,少不了的。”被弄得疲惫不堪的卫长嬴看着吓唬完弟弟,又跑回去写功课的长子,怅然一叹,轻轻拍了拍怀中的次子,柔声道。

沈舒燮安静下来后立刻累了,靠着母亲的怀抱沉沉睡去。

卫长嬴等他睡熟了,才把他放回榻上,替他盖上这两日赶工做的小被子。

她直起身后,暗暗揉了揉手腕,心想不管怎么样,今儿个差不多就忙到此刻了。等丈夫回来,次子折寿的事情……

还没想完,外头施丽儿惊慌失措的提着裙子冲了进来,甚至无暇去看榻上睡着的沈舒燮、无暇行礼,劈头就尖声嚷道:“不得了了!少夫人您

快去二公子那边救一救四孙小姐罢!二公子要杀四孙小姐哪!”

本来卫长嬴听她尖声大叫,眉宇之间怒意勃发,正待厉声训斥,不意听她说沈敛实要杀沈舒颜,大吃一惊!

之前沈藏锋从凤州突围之后,星夜驰骋回西凉搬救兵,早先被沈宣打发到西凉的沈藏机与沈舒明都有意随同前来。

但却被沈藏锋拒绝了。

原因是沈藏锋一来没料到帝都会这么快沦陷,而且沈宣等人突围时死伤如此惨重,他以为到时候军务也好辎重也罢,等与父叔兄弟汇合之后,自有人分担,当然也就不需要对这些到底不是太熟悉的沈藏机跟沈舒明了;二来沈藏锋深知一旦上阵,刀箭无眼,譬如说威远侯的嫡出三子刘季照就是个例子,沈藏机跟沈舒明纨绔惯了,武艺与应变都不怎么样,上了阵,所起到的作用还不如一名悍卒,却还要浪费人手去专门保护他们——一旦保护的不好,那后果沈藏锋也承受不起……

所以沈藏机跟沈舒明被严令留在西凉。

当然也不是让他们在西凉什么都不做。

这次帝都被围后,沈藏机与沈舒明也要求西凉军出发勤王,奈何他们年轻又在西凉没根基,根本指挥不动大军。沈藏锋赶到之后,以雷霆手段屠了六七房族人,内中不乏他的叔公、伯叔一辈。

震住族人后,沈藏锋又收拢权力,交给了沈藏机与沈舒明,让他们在自己救援帝都时,务必设法控制住西凉,免得生变!

这是对弟弟与侄子。

但沈藏锋出发前,大堂姐沈藏珠要求与他一见,见面之后,沈藏珠提出让沈舒颜随季去病一行返回帝都:“颜儿之前就该随三弟妹一起走的,只是她贪玩才因故留下。这许多日子不见父母与姐姐们,她心里也是想念得很,甚至这些日子都旁敲侧击的问我,是不是二弟跟二弟妹打算让她像西儿一样,留在西凉长到嫁人的年纪直接打发她出门了。所以还是让她早些回父母跟前、免得这孩子担心起来胡思乱想罢。”

沈藏锋当时事务繁忙,何况沈藏珠说的也在理,就应了下来——反正沈舒颜是女孩子,不可能上战场,到时候让她跟季去病等人在后方待着就是。横竖他既然请了季去病随行,也要打发人保护他们的,多一个沈舒颜,也不需要另外加派多少人手。

这番经过,卫长嬴抵达玉竹镇后两三日时就听丈夫说过。她给季去病一行人预备住处时,已经在自己的卧房隔壁给这侄女安排好住处了。

早上季去病一行抵达时,卫长嬴看到与季伊人手牵着手跳下马车的沈舒颜,不知道是不是沈藏珠纵容着她们经常出去乱跑的缘故,皮肤略黑了些,个子长高了不少。但眉宇之间的娇纵消退了许多,人似乎变得更加稳重懂事了,很有礼貌的给她行礼问安——没问端木氏等人,因为她身上已经穿了一身重孝,显然在路上就接到噩耗了。

当时卫长嬴领着季去病先去给沈舒燮诊治,让使女领她去探望沈敛实……本以为经过如此惨烈的家变之后,二房如今只剩父女二人,这相见怎么也该是抱头痛哭悲不可抑罢?怎么竟闹成了沈敛实要对女儿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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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杀女

[第5章第5卷]

第555节第七十八章

杀女

帝都沦陷那日,由于沈家决定轻装简从的突围,抛弃所有女眷,以至于造成了二房的惨剧。但卫长嬴却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因为当日端木燕语为了让丈夫带走嫡长女、亲手杀死庶子时,她正在紧张的替沈舒光与沈舒燮收拾行李;后来她被苏夫人召到上房时,苏夫人已经雷厉风行的把二房的事情收了场了,郭姨娘那番话嚷出来时,她又已经走出了一段路,并且当时心烦意乱的,根本没注意听。

到玉竹镇后,沈藏锋忙碌万分,两人诉说别后,都是拣紧要的细说,不那么紧要的一语带过——二房之事,在沈藏锋看来也不能说不紧要,但这种人伦惨剧,还是发生在自己兄长房里,出于为沈敛实遮掩的想法以及时间的紧迫,沈藏锋就含糊过去了——他是打算等闲下来再跟妻子细说。

卫长嬴也问过侄子沈抒熠,但因为有沈舒柳的例子,沈藏锋神色悲痛的道了一句“没了”,她就以为是像沈舒柳一样,突围时发生了意外。

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全靠了他们的二伯和六叔拼死保护才能活命,倒是沈敛实的亲生骨肉居然在路上没了,卫长嬴心里对沈敛实是非常愧疚也是非常感激的。

但再愧疚再感激沈敛实,也不能放着亲侄女的安危不管。

何况卫长嬴深知自己这二伯哥性情暴躁易怒,做事往往是一时火头上来就可着劲儿的下狠手。若不拦着他点儿,回头指不定怎么个后悔法!

她跟着施丽儿匆匆赶到沈敛实静养的院子里——这时候闹剧已经被平息下来,但满地翻倒、破碎的器具以及被沈敛昆强按在榻上、脸色苍白如死、大口大口喘息着,却还用怨毒无比的眼神瞪着不远处被面沉似水的季春眠搂在怀里的沈舒颜的沈敛实,都彰示着方才的场面是何等混乱,也难怪施丽儿这没受过什么调教的使女这样惊恐的跑去报信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长嬴迅速扫视了下四周,发现季去病坐在离场面最远的角落里神情淡漠的品着茶,嘴角微撇,显然既没打算被卷进事情里,也不打算插手,甚至偶尔看向自己堂妹季春眠的目光还有点无语——看得出来他很不赞成堂妹趟这样的混水。

不过也不是所有季家人都和他一样的。

季春眠紧紧搂着把头埋在她怀里,身躯微微发抖的沈舒颜,她的亲生女儿季伊人嘟着小嘴,拉着沈舒颜的手,站在略后一点的位置。

母女两个的脸色都很难看,毫不掩饰望向沈敛实时愤怒与不屑的目光。

此刻见着卫长嬴进来,季春眠铁青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怒色与冷笑,道:“卫夫人,我们也是从来都不知道,这天下竟有为人儿女的,与父母分别日久,问了声母亲姐妹,就招了父亲怨恨,甚至于怨恨到当众欲杀女的地步的!”

“难怪颜儿要去西凉呢。”季伊人的嘀咕声虽然轻,却也足以让四周的人听见。小孩子家不那么懂得委婉,尤其季伊人还是不吃亏到了跟自己外祖父对骂好几年的主儿,此刻见要好的玩伴受了委屈,自然是忙不迭的给母亲帮腔。

卫长嬴听得心头一沉,忙仔细看了下季春眠怀里的侄女,未见血迹,衣裙也齐整,不像身体受到伤害的样子,这才暗松了口气——亏得沈敛实重伤在身,想来身上也没剩多少力气。季去病过来给他诊治,连堂妹带外甥女的带了一大群人,应该拦的也及时,沈舒颜兴许被吓着了,又伤了心,但并没有真的被碰到。

否则季春眠既然这样维护她了,若她受了伤,必然要让季去病为之诊断。

既然沈舒颜没受伤,那当务之急就是圆场了——虽然说卫长嬴也是一头雾水,自己这夫家二哥现在膝下可就沈舒颜一个亲生骨肉存世了,即使沈敛实从前跟端木燕语过得有些磕绊,可自从沈抒熠落地之后,两人关系缓和了很多。

再说,即使沈敛实不喜欢端木燕语,如今端木燕语应该已经为他全节了吧?人死为大,沈敛实心胸狭窄到这地步?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拿亲生骨肉来迁怒吧?卫长嬴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二伯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这缘故不好当众追究。

季春眠已经气愤到了在咄咄逼人的质问缘故了,西凉沈氏一等阀阅,自要爱惜羽毛。杀女这种有损门第声望的不慈之事,哪能不想法子掩盖?何况这事儿若落实了,对沈舒颜将来也没什么好处,她前程可是要指着沈敛实的。若叫人知道她一度被父亲动了杀心,往后嫁了人,夫家哪能看得起她?

当下卫长嬴问都不问经过了,对沈敛昆使了个眼色,面上就带出讶色,道:“什么?二哥又看差人了吗?”

季春眠皱眉道:“卫夫人这话何意?”

“唉,也是我方才挂心着燮儿,竟然忘记了告诉你们。”卫长嬴提到次子,眼眶禁不住又是一红,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二哥他因为之前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休息不好。每每把跟前伺候的人当作了戎人……想是方才颜儿提到我那苦命的二嫂子,又勾起了他……”

她说到这里,沈敛昆见沈敛实似有反驳之意,赶忙在他昏睡穴上轻轻一按,让他暂且睡了过去。口中附和道:“三嫂,这也怪我。二哥这两日静养下来,已经不太会认错人了,方才颜儿过来问二嫂,我竟忘记提醒她。说来二嫂之前最念念不忘记的就是孩子们,也无怪二哥痛彻心肺,一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如今是一点也听不得跟这些相关的话。”

有他这么一帮腔,在场众人神色略缓,心想原来沈敛实不是真的要杀女,只是被妻子以及两女一子命丧戎人之手刺激得人都迷糊了。竟把上前询问妻子的小女儿当成了戎人……

季春眠微微蹙了下眉,但沉吟片刻,神情又缓和了下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却是我误会了沈二公子,真是对不住。”

说着轻轻松开怀里的沈舒颜,柔声道,“颜小姐,之前是误会呢,你不要怕……”

不意沈舒颜死死扯着她衣服,却颤抖着声音道:“不!我不信!方才父亲明明嚷着说都是我母亲害……”她话音未落,沈敛昆与卫长嬴差不多同时变了脸色,卫长嬴手指一动,就要向腰间摸去,但季春眠动作却比她更快,手在沈舒颜身上一拂,沈舒颜身子就是一软,不省人事。

季春眠忙抱住她,看向卫长嬴,道:“卫夫人,颜小姐想是被骇着了。”

“是的。”卫长嬴暗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道,“我带这孩子下去休憩罢,今儿真是劳烦你了。”

“您太客气了。”季春眠摇了摇头,将沈舒颜交给她,趁着两人靠近时,她却轻声附耳一叹,“可怜的颜小姐。”

卫长嬴心知季春眠必定是看出了破绽,但却选择了帮助隐瞒——她心里暗叹一声,这要是还在帝都那会,即使是弟媳,她也非替沈舒颜大骂这个凉薄的父亲一番不可!

可沈敛实此刻这身伤,大半都是为了救沈舒光受的,他伤重不支、就地等死时还不忘记替沈舒燮谋取生路……两个儿子都是这个二伯哥拿命保下来的,作为母亲,卫长嬴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说沈敛实什么。

所以她只能朝季春眠苦涩的笑了笑。

这件事情这样糊弄了过去。

把沈舒颜送到给她预备的屋子里安置,打发施纤儿守着她,叮嘱待她醒了就来报。

卫长嬴回到自己的住处,叫了施丽儿到跟前细问:“方才二哥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丽儿因为是目睹了整个经过的,最清楚沈敛实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女,至今面色还有些惶恐:“就……就是四孙小姐到了二公子的院子时,二公子还没醒。六公子说要进去告诉,却被四孙小姐阻止了,道是晓得二公子受伤不轻,怕打扰了二公子休憩。不如等季神医去诊治时再一起进去。”

“颜儿这些日子却是长大了不少,越发懂事体贴了。按说既然如此,应当不会纠缠着二哥胡闹,以至于惹动二哥生气呀!为什么二哥连提也不许颜儿提一句二嫂?”卫长嬴心里暗想,嘴上则是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四孙小姐就向六公子打听二少夫人以及二孙小姐、三孙小姐以及三孙公子。”施丽儿小心翼翼的道,“六公子说他们都没了。四孙小姐就问是怎么没的……六公子说的很含糊,四孙小姐就哭着说……说……咱们三房两位孙公子都突围出来了,怎么二房里三个孩子,一个也没留下来呢?”

卫长嬴一怔,道:“那六弟是如何回答的?”

“六公子听了这话,沉默了很久才说,许是人各有命吧。”施丽儿咬着唇道,“四孙小姐就坐到花厅里,哭了许久。一直到季神医他们过来,才跟着进了内室。”

“那她在内室里跟二哥说了什么,惹得二哥动怒?”卫长嬴问。

施丽儿道:“据婢子听着也没有什么话,就是把问六公子的话向二公子重复了一遍,再加了一句‘孩儿往后再也没有母亲与亲姐姐了’。”

“然后二哥就生气了?”卫长嬴皱眉道。

“然后二公子就忽然暴怒起来,四孙小姐若非被季娘子拉了一把,差点就被二公子枕边安神的玉如意给砸了个正着。后来二公子还跳下病榻要找东西继续打四孙小姐,嘴里也嚷着说要杀了四孙小姐……六公子被惊呆了,等二公子去摘壁上的剑时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去拦住,硬把二公子按回榻上。”

施丽儿小声道,“这中间季娘子一直护着四孙小姐,还……还骂了二公子。”

卫长嬴怔怔的坐在座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79第七十九章 隐瞒

[第5章第5卷]

第556节第七十九章

隐瞒

卫长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为这点事情去让丈夫操心,便打发人去盯着沈敛昆,他一出沈敛实的房门就将其叫到跟前,盘问缘故。

沈敛昆很是诧异她居然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三哥没有告诉嫂子吗?”

“你三哥如今忙得昏天地暗,事情都拣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就是提过也是一句话而已,你也知道我才来时挂心着燮儿还有二哥的身体,想是没留意。”卫长嬴道,“还是六弟来告诉我吧。”

沈敛昆叹了口气:“突围的时候,二嫂想让二哥带柔儿走。但二哥要带熠儿,道是没空照料柔儿,所以,二嫂就把熠儿……杀了!”

卫长嬴脸色一变:“那么二嫂?”先前沈舒颜被送到西凉去时,她就觉得二房因庶子逐嫡女,似埋了祸患,没想到竟是应在了这里、而且结果还这样悲惨……沈敛实是听了侍妾一句话就出手殴打发妻的人。那还是毫无证据呢,这次端木燕语居然杀了沈敛实最疼爱的庶子,沈敛实的出手……

“二哥没想到二嫂会这么忍心,加上熠儿临死前还在跟他求救,一时血气上涌,就拔剑杀了二嫂。”沈敛昆低声道,“尔后二哥去带柔儿走,结果柔儿听说要立刻离开帝都,二嫂却不跟着走,坚持要去拜别二嫂。二哥当时……自己也正心绪混乱着罢,总之就扯住柔儿带了她去二嫂跟熠儿身故的屋子,柔儿年纪小又向来性情柔和,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再加上二哥没有隐瞒她事情经过,一下子就被吓得疯疯颠颠的……二哥只好一个都不带了。”

卫长嬴好半晌不能作声,脸色铁青了再铁青,道:“照这么说,那往后是不能跟二哥提二嫂还有熠儿了?”

“应该是这样。”沈敛昆无精打采的道,“这次是我疏忽了,颜儿进门前就问过我二嫂他们,奈何我只敷衍了她几句,却忘记叮嘱她了。”

“我知道了。”卫长嬴凝神片刻,叹道,“往后关于此事,就照今儿的说法,二哥是为了二嫂他们都没能突围出来受了刺激,这会子才听不得人提二嫂他们吧。”

沈敛昆提醒道:“但之前二哥骂颜儿,是说过都是二嫂害了熠儿、颜儿居然还敢提这样的话的。看颜儿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什么。”

“就说二哥伤心透了,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总而言之不能承认!”卫长嬴皱眉道,“颜儿先养我院子里,毕竟她如今的年纪,还是需要人照料与教导的。好歹把孝期过了再说罢……六弟你多上一上心,得空好好劝说一下二哥,怎么说也是亲生父女。何况,二房如今可就剩颜儿一个孩子了,他因为二嫂迁怒颜儿,痛的还不是自己骨肉吗?”

“这个道理我哪里不知道?”沈敛昆怏怏的道,“但三嫂你也晓得,之前二哥膝下三女一子,熠儿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唯一男嗣,本就重视非常。偏偏二嫂下手那么狠……我也不是说二哥迁怒颜儿是应该的,只是这一时半会到底劝不过来。”

卫长嬴叹了口气:“那就只能先分开他们了。回头我会对外说,颜儿赶路辛苦,又伤痛家人,所以需要静养。就让她在我这院子里吧!什么时候二哥想通了,烦你来说一声,我再叫她过去探望。”

沈敛昆点头,道:“都听嫂子的。”

叔嫂两人把此事议定,沈敛昆就告辞而去。

到了傍晚的时候,施丽儿打发了个粗使下仆来报,说沈舒颜已经醒了。

卫长嬴知道后,就叫了正习字的长子沈舒光:“光儿跟为娘一起去探望你四姐姐?”

沈舒光字才练到一半,闻言顺从的放下紫毫,道:“孩儿遵命。”

看着比从前不知道乖巧听话了多少的长子,卫长嬴心里很是难受。以前沈舒光最顽皮不过,就连本性比他文静的沈舒燮,长大点之后,也被这胞兄带着一路往胡搅蛮缠上走。

可现在沈舒燮娇气依旧,沈舒光却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对父母的顺从与功课的认真懂事得叫人心疼。

卫长嬴忍不住就要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母子二人到了安置沈舒颜的屋子,就见施丽儿守在一旁,半卷的帐幕下,沈舒颜披散着长发靠在隐囊上。榻沿坐着季伊人,晃荡着双腿,微嘟着小嘴,正偏头与沈舒颜低声说着话。见卫长嬴与沈舒光来了,她方跳下榻,与沈舒颜、施丽儿一起请安:“见过义母!”

“都不要多礼了。”卫长嬴说着,就给沈舒光介绍,“你颜姐姐你是见过的,这是你季姐姐,为娘在西凉时收下的义女,你却未曾见过。”

沈舒光便上前与季伊人行礼。

季伊人打量他几眼,道了一声弟弟好,就不说什么了。

卫长嬴这会也无心关照他们多多亲近——因为沈舒颜指着门让下人都出去后,立刻哇的一声哭了,问卫长嬴:“三婶,父亲他说,是我母亲害了抒熠,是这样的吗?”

“你父亲他是伤心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你也相信吗?”卫长嬴自然不承认,正色道,“你想一想,除了在西凉的你以外,你们二房只有你父亲重伤生还,你父亲该有多么难受?何况你母亲疼爱熠儿之名,咱们家谁不晓得?她怎么可能去害熠儿呢?这都是你父亲悲痛过度,说话做事大异平常的缘故。如今他可就你一个孩子了,你不能不体恤着点儿他!”

沈舒颜为人敏感,但年岁小,对卫长嬴又素来信任,此刻见这个三婶言辞凿凿一脸笃定,之前满心的怀疑就变成了半信半疑,试探着道:“母亲真的没有害抒熠吗?”

“怎么可能!”卫长嬴皱眉道,“你还不信三婶吗?不然,你何不去问问你六叔?”瞥一眼身后垂手而立的沈舒光,道,“或者你二弟。”

沈舒颜犹豫了一下,道:“先前我问过六叔我母亲他们的下落,六叔回答时似乎很敷衍。”

“那是因为他也伤心透了,禁不得人问起来。”卫长嬴立刻道。

“二弟,你离开帝都时,听说过什么吗?”沈舒颜终究心下怀疑,也不管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三婶,果然向沈舒光询问起来。

沈舒光摇了摇头,道:“没有。”

他这话可是真心话——先前在金桐院里,他不肯与卫长嬴分别,被卫长嬴按了把昏睡穴,是被朱磊抱到祖父伯叔跟前的。一直到出城时的厮杀声才把他惊醒,太傅府里发生没发生杀子杀妻的惨剧,他哪里知道?

但沈舒颜却不晓得这内情,她询问之后就仔细的观察着堂弟的神情,见沈舒光神色淡漠,与从前时刻口角含笑、狡黠伶俐的模样不像,然也不像说了谎话的样子……自认为是姐姐,又是极聪慧的姐姐,怎么也不可能被弟弟哄过去。沈舒颜倒是信了七八分,不禁潸然泪下,道:“母亲没有了,姐姐们也没有了,父亲这个样子,我连近前都不敢了,往后要怎么办呢?”

卫长嬴听她提端木燕语、提沈舒柔与沈抒月,却不提沈抒熠,心知这侄女对庶弟的不喜仍在,暗想这样子更加不能叫他们父女到一起,不然沈敛实察觉出来,怕是又要起风波。

她来之前路上已经想好了怎么分沈舒颜的心,此刻就叹道:“这回咱们家里遭了这样的患难……也只能彼此扶持着过了。你们大姐姐是跟我一起突围的,到玉竹镇之前,一直没敢叫她晓得这些事情。结果一听说就病倒了,如今就住在你隔壁的隔壁。”

沈舒景温柔懂事,待人体贴,在同辈之中威望很高。沈舒颜虽然娇纵任性,却也一直很服这个大堂姐。此刻闻言,吃惊道:“大姐姐?”

她路上接到消息给祖父祖母还有母亲穿起孝来时,西凉军还没得到卫长嬴与沈舒景亦生还的消息,所以告诉她沈家还在的人里自然没有这三婶与大姐了,这会闻说沈舒景尚在人间,极是激动:“大姐姐当真还在?”

“自然在的,就是伤心之极,一直昏昏沉沉的病了好几日。”卫长嬴轻叹,“晌午后,季神医给她去看了,开了方子。却也说,这是心病,得有人劝慰得想开了才成。偏如今事儿多,三婶我也忙不过来……”

“我可以去陪大姐姐啊!”沈舒颜下意识的道。

卫长嬴就是这么想的,但嘴上还是要质疑几句,比如说沈舒颜刚刚经受过长途跋涉之类。然而沈舒颜才在父亲沈敛实处受到巨大打击,满心难受之际,听说她最信任的同辈大姐在,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过去汇合,坚持要搬去沈舒景的屋子,甚至于赤着脚从榻上跳下来表示自己的身体去照顾沈舒景毫无问题云云。

卫长嬴见她这样热心,就转为夸奖,勉励两句,叫人备下热水给她和季伊人沐浴更衣——沈舒颜非要拉着季伊人,季伊人这时候也没有其他同龄人的去处,便应允了——尔后再送她们去沈舒景处。

……母子两个回去的路上,沈舒光低声问母亲:“二伯母真的杀了三弟吗?”

“就当没有这回事吧。”卫长嬴怔了一怔,片刻后,伸手抚了抚长子的头顶,轻叹着道。

沈舒光喃喃的道:“怪道我醒来就没见二叔带着三弟……”

“不要说了。”卫长嬴瞥见不远处有临时找来的粗使经过,轻轻捏了把他的手。

沈舒光听话的住了声,眼中的阴霾,却更加沉重。

80第八十章 收复

[第5章第5卷]

第557节第八十章

收复

上官十一猜测戎人流连不去,其实并无生路,不过是为人所算计,在实际的攻城中得到了证实。

两大边军基本没有经过什么苦战就顺利夺回了帝都。

本来戎人就不擅长攻城、更不擅长守城,何况他们还是二十万骑兵,守城时,骑兵只能暂时转行做弓箭手,把一身技艺废了一半。两大边军却是打惯了攻城夺城之战的——虽然说狄人跟戎人一样游牧为生不设城池,但沈家也不是没丢失过城池,丢失之后,重整旗鼓,还不是要抢回来?

抢得多了,就有经验了。

再加上帝都之中侥幸生还之人,皆受戎人苦害,莫不望着魏军早日入城。

听得攻城之人,颇有许多胆大之人冲到城门,悍不畏死的配合魏军。

总而言之,不过六七日光景,边军从西、南二门破城,戎人大败。

戎人三王子下令打开东、北二门逃窜,自己则从北门试图遁往瀚海戈壁。结果途中为莫彬蔚所伏击,护送他的五千精骑虽然悍勇无匹,奈何莫彬蔚早在凤州之北做一名小小的县衙衙役、手无一兵一卒时,就单靠游兵散勇大败戎军不说,还坑死了戎人中倍受重视的贵胄子弟设路真伏干。

此刻他领着自己训练出来的三千凤州士卒,还是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几乎是轻轻松松的杀得戎人落花流水,死伤无数。

莫彬蔚本是要照着沈藏锋之意生擒三王子的,哪知这三王子却也性烈,眼看亲卫纷纷战死眼前,敌人却损失微乎其微,自知无力回天,竟拔出腰间弯刀,让亲卫护着自己朝草原方向拜了三拜,刎颈而死!

三王子本是这次戎人进犯大魏的主帅,他死了,剩下的戎人中,只要略有身份的,哪里敢活?莫彬蔚伤了好些精卒,才勉强抓了两三个活口,卸了下颔缚了手脚,送回去给沈藏锋。

只是这些人虽然没死成,却也心存死志,西凉军中的刑讯好手短时间里竟也撬不开他们的嘴,无从得知戎人流连不去的缘故。

帝都如此,燕州亦然——不过燕州却是东胡军插了一脚,刘伯照早就派出的东胡军据说路上遇见了戎人拦截,因此姗姗而至。倒是恰好与西凉、青州分出的部分兵马同时赶到燕州城下。

燕州的收复比帝都还轻松,这是因为当初苏秀茗与沈藏锋突围前,就效仿卫新咏之前所为,留了个后手——焚烧粮仓前,取了足够的干粮,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士卒分别藏于城中暗室。

此外留有线人,一待魏军攻城,便可通知这些士卒从城内响应。戎人根本没有这样的防备,自是被迅速攻取。

但城虽然夺了回来,失去的却终究失去,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大军清理了城中躲藏的戎人后,先一步进城的沈藏锋派人搜寻之前躲藏于密室暗道中的人。找到之后,就遣人送往玉竹镇安置。

这时候玉竹镇的事情都由卫长嬴、季春眠等人打理——按照身份,本来应该是卫长嬴与顾柔章来的。可顾柔章明显不擅长统筹之事,倒是季春眠有过做一堡之主的经验,为人也沉稳,与卫长嬴配合的得心应手。

卫长嬴既期盼又胆怯的等着这些人……她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有这样的密室与暗道。毕竟这是一个家族的机密,往往关系到家族血脉的存续。是以不到使用时,长辈是不会随便告诉晚辈的,以免走漏风声——除非是接掌家族的男嗣,可以在太平无事时知晓。

她在瑞羽堂时没听说过,帝都城破时却哪里能想到?

此刻晓得了,卫长嬴一瞬间想起了无数人……但她也晓得,如此机密之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想到黄氏、贺氏这些人,卫长嬴神色一黯。

雪水泥泞的路途上,西凉军护送的马车踟躇而行,看着马车越来越近,镇口迎接的诸人都紧张起来。

季春眠明显的察觉到了卫长嬴有那么一个刹那,紧握了一把自己的手,随即放开——那一瞬间,她已感觉到卫长嬴掌心的湿意。

“卫夫人不必担心,既然是西凉军护送的,又是交给夫人您来安排的,料想内中当有沈氏亲眷。”季春眠轻声安慰。

卫长嬴目光紧紧的盯着为首的马车上,竟忘记了回答她——许是听车边士卒说有人在前头迎着了,车中人按捺不住揭了帘子探出头来,云鬓花颜却憔悴万分的一张脸,不是沈藏凝又是谁?

“三嫂!”沈藏凝才探出头来,就看到了略远处等候的一群人里,为首之人固然戴着帷帽,然身形熟悉不说,手里还牵着自己的侄儿沈舒光,除了卫长嬴又能是谁?她一声唤,下面的话说不出来,眼泪先已落下!

“四妹妹!”卫长嬴也是声音颤抖着唤了一声——在知道太傅府里有密室后,她就想起来自己拜别婆婆那日,堂上没有看到沈藏凝和霍清泠,便想到这两人应是进了密室的。只是兵燹无情,谁也不能保证那密室会不会被戎人寻着。如今亲眼看到沈藏凝生还,这才松了口气!

沈藏凝的做法算是带了一个头,其余的马车里也有人打起帘子来张望,试图寻找亲人。

只是……她们搜寻的目光很快就转为了失望与悲痛……

马车到了镇口停下,沈藏凝没等马车停稳就提着裙子跳了下来,一把扑进卫长嬴的怀中,哽咽着道:“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三嫂了!”

卫长嬴眼中含泪,抱着她拍了拍,低声道:“我很好,只是母亲她们……”

姑嫂两个却也无暇就这么叙情下去,沈藏凝被季春眠劝开,卫长嬴亲自上车扶了还在生着病的霍清泠下来。见这辆马车里就这么两人,连个使女也无,卫长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黄氏,心下一痛!

她指挥人取了帷帽来给两人戴了,送上一旁的软轿抬回备好的宅子里去安置。继而打量着其他马车里下来的人,让她意外的是,后边马车上的人里居然有苏鱼飞,手中还牵着一个四五岁模样、尚且穿着过年时换上的喜庆的大红穿花百蝶绣袄的女童。

“三表妹!”卫长嬴惊喜难言,赶忙迎上去,“表妹你还好么?”

苏鱼飞神情委顿,身上倒是胡乱套了一身孝服了,她原本生育之后略显丰润,此刻却重新瘦回了少女时代的轮廓。

“卫表嫂,您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这是我的侄女,端木徽桐。”苏鱼飞举手掠了把被风吹散的鬓发,眼眶虽然也红着,语气也微微颤抖,但许是有侄女在旁的缘故,倒是没有似沈藏凝一样上来就抱头痛哭,而是将那女童推到卫长嬴跟前,轻声道,“与我一道在密室里的。出来时,我恰好寻着一套孝服,她年纪小,暂时没合适的穿。还请表嫂……”

“你放心,且先进镇,光儿、燮儿与这孩子年纪差不多,拿他们的改一改,片刻光景就好。”卫长嬴看了眼那女童,衣裙鲜丽,但明显脏了。面上还带着惊慌之色,紧紧扯着苏鱼飞的手不放,她生得柳眉杏眼的,五官非常端正,只是面色过于苍白,而且气息虚弱。

苏鱼飞自然也没有带使女——施曼儿觑着卫长嬴的脸色,上来抱她。

端木徽桐下意识的露出抗拒之色,但被苏鱼飞安慰了一句,就顺从的松开苏鱼飞,张手让施曼儿抱住了。

除了苏鱼飞以外,剩下来的女眷里,都是卫长嬴认识或眼熟、然而不太熟悉的。

卫长嬴焦急于回去询问沈藏凝等人帝都的具体情况,也无心与她们多说,安慰一阵,命人带她们进镇安置。又把其他事情都托付给季春眠,自己匆匆赶去沈藏凝等人处了。

不想她走到半路上,施纤儿却提着裙子匆匆跑了过来,神情凝重的道:“公子打发人过来了,要求立刻见少夫人您!”她们几个到了玉竹镇后就改了称呼。

卫长嬴闻言一惊:“不是才送了人来,怎么又要见我?还是立刻见我?”

一面这样诧异,她一面转身朝前院走去。

因为是沈藏锋打发的人,多半是西凉军中的亲卫或幸存的家奴,不算外人。所以卫长嬴连挂珠帘或张帷幕的辰光也省了,直接令人传其进来。

来人看着眼生,但身材挺拔高大,一脸的剽悍之气,一望就是百战之身,显然是沈藏锋跟前的得力之人。他行过礼后,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禀告:“莫校尉一日前接到消息,道是卫家六老爷在途中不见了,极为焦急。因公子与莫校尉此刻都有军务在身,所以遣卑职负责此事。卑职未曾见过卫六老爷,还请少夫人赏下画像,或者少夫人跟前有见过卫六老爷之人,请暂借一用!”

卫长嬴吃了一惊:“六叔?!他不是正要到帝都来吗?怎么会不见了?!”莫彬蔚可是留了人手保护卫新咏的啊!还是卫新咏又有什么盘算、故意遁去?

“卑职如今也不太清楚,要先赶去盘州方知。”来人摇头道,“卫六老爷失踪之处,盗匪横生、流民如水,是以公子下令,要卑职尽快赶去,全力寻找与救出卫六老爷!”

卫长嬴顿时凛然,叫左右:“让艳歌出来!”

艳歌是她唯一从帝都带出来的使女,之前突围时,为了保护卫长嬴受了内伤。但不是什么棘手的伤势,在长县那大夫的诊治下就开始恢复了。到了玉竹镇后,一直没断过药,等季去病赶到,开了一副方子,痊愈更快。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卫长嬴感念她当日救护之情,仍旧让她休养着。

可现在卫新咏没了这是大事,卫长嬴不擅长作画,到底还是把艳歌派出去妥当。

好在西凉军这次是有备而去找人,应该不会让艳歌有出生入死的危险。

81第八十一章 死了也好

[第5章第5卷]

第558节第八十一章

死了也好

帝都众人为卫新咏的再次失踪而担忧或猜疑时,卫新咏正失魂落魄的走在野地里。

大约两个时辰以前,这附近下起了蒙蒙细雨。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北方还有积雪未能化开。

盘州胜关镇的位置偏北,虽然冰雪已然融消、万物苏醒,可风里仍旧带着寒意。细雨沾衣,便是凉沁入心。

两个时辰下来,卫新咏身上的青衫早已湿透。他原本的裘衣却是自己也记不得扔在了什么地方了。

心里清楚继续这样走下去,以自己本就孱弱、如今还病体未愈的身子,回头大病一场能好都是轻的,没有季去病那等医者出手,必落痼疾。纵然往后活下来,定然也是时时要受病痛的折磨。

不过,谁在乎呢?

卫新咏无所谓的笑了笑——卫崎寿终正寝,死时儿孙绕膝,所谓恶有恶报,好像是个笑话。这也还罢了,卫清鸣……那个人面兽心、奸.污年幼堂妹的畜生,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几年的仇人,他想象过无数次无数种酷刑,想象过卫清鸣在自己脚下、在永远没有机会长大的姐姐卫新台坟前是如何的恐惧哀号、怎样的哭泣忏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卫清鸣最后的下场,与他毫无关系。

那位知本堂二老爷死在突围之中,幸存下来的人好几个都看得很清楚——一名戎人神箭手辨认了下他的坐骑,认为骑士应该是颇有身份之人,便在数十步外,轻描淡写的一箭穿喉。

向来纨绔、连骑术都不怎么样的卫清鸣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箭坠马,片刻光景就被践踏得看不见了……

莫彬蔚以为把这消息详细的描述给他听——说起来卫清鸣也算是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还是当众落下的——会让卫新咏的心情好一点。

可这个擅长作战却不擅长揣摩人心的天生将才却不知道,卫新咏知道后的那一刻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想法疯狂的回响疯狂的呐喊:卫清鸣死的那么快那么迅速,即使那一刻有过痛苦与恐惧,又才感受了多久?

而卫新台呢?

而卫积呢?

而卫新咏呢?

卫新咏任凭雨水迷住了眼、深一脚浅一脚,神色癫狂的在野地里胡乱行走着。

这一生的经历犹如梦境一样不住浮现于眼前——

幼失双亲,庶子出身。

这八个字已经辛酸横溢。

多少个寒夜里忍饥挨饿的苦读、多少个酷暑中汗下如雨的坚持,一次次勾心斗角,呕心沥血的布局,隐忍、筹谋、策划、斡旋、妥协……他忍受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寂寞与痛苦,他付出过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坚持与努力,才从一个阀阅子弟中不起眼的庶子,走到今日?

用毕生心血与岁月酝酿的这一坛复仇美酒,抛弃所有一切单单守侯的这一份执着,他所求的不过是雨过天青之后,独自斟一盏,饮一杯,消尽胸中块垒。

此后无论祸福,都可付于一笑了之。

然而这样悠久的酝酿沉淀,这样苦苦按捺的等候,尚未来得及品味,就转眼成了空……

他这一生,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此番抱病上京,就是为了向知本堂报仇。

但,这一次,连知本堂的眷属他也轮不着了……

因为卫清鸣等知本堂男子在突围中几乎全部身亡,而留在知本堂中不曾殉节的眷属与下仆,全部被那个与凤州卫氏有杀侄之仇的戎人设路真乞丹以最酷烈的手段折磨而死。

即使是被折磨而死,终究不是出自他的手下。

甚至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十几年的付出与期待,就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卫新咏几乎是下意识的斥退左右保护他的人,支开虎奴,借口自己需要在驿站附近走一走,不知不觉他就走到里野地里。然后他看到了一处陡崖,再然后他居然没有摔死甚至没有摔断腿……站在崖下他只觉得天地茫茫自己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依稀记得这次歇息时,负责保护自己的士卒曾经提醒过,这附近不太平,盗匪流民多如牛毛,两者之间有时候是一样的。

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怀着这样自暴自弃的心情,卫新咏随便选了一个与驿站不在同一处的方向,踉跄行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他已经走了近三个时辰,却仍旧好好的跋涉于旷野,这四周太平的甚至连只野犬也无。

“难道上天要我降生,就是为了不遂我愿的么?”卫新咏本是抱病北上,能够走这么久,大部分还是靠着胸中一口郁愤之气。

可再郁愤,人力终究有尽时。

三个时辰的乱走后,他彻底的脱了力,就这么倒在野里的水洼旁,张着眼睛,怔怔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色。他这时候却不觉得冷了,反而身体异常的热。

他知道这是旧疾复发的兆头,甚至是回光返照。

但卫新咏此刻又哪里会去在乎?他任凭雨丝落入眼中……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进草丛之内。

“不想我卫新咏一世谋划,到最后非但大仇不能报,甚至自己也毙命在这荒郊野外,甚至尸骸也将为走兽飞鸟所食。”卫新咏心里这样淡淡的想着,之前癫狂的神情,却平静了下来,最后脸上甚至露出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容,纯净而不含任何杂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一个世道,这样的命,我留之何用?死了也好。”

他默默念着“死了也好”,渐渐沉入似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数百里外,京畿玉竹镇。

卫长嬴让艳歌随那自称名为孙守仁的西凉军士立刻赶往盘州寻找卫新咏,自己则匆匆返回后堂,去找沈藏凝等人。

她被孙守仁那么一耽搁,沈藏凝这边已经都沐浴更衣,换好孝服了。

连带那叫端木徽桐的女童,也由霍清泠取了沈舒燮的孝服改好、替她换上。

卫长嬴到时,苏鱼飞正向沈舒光打听着端木家以及苏家的幸存之人。当知道玉竹镇这边没有收拢到端木家本宗子弟、也不知道端木无忧的下落,而苏家本宗……沈舒光虽然懂事的选择了含糊其辞,究竟年纪小,苏鱼飞一追问,哪还不知道真相?

她乍脱密室,本就心情激动,碍着侄女在侧,身为长辈,总要强自按捺,免得吓着侄女。此刻闻说丈夫与儿子下落不明、祖父、父亲、兄长倒是全没了,祖母跟母亲也都殉了太保府……苏鱼飞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因此卫长嬴进门,一句话也没问成,先招呼人把苏鱼飞抬进帐子里安置,又打发人去请了季去病来给苏鱼飞诊断……忙完之后坐下来,饶她身体不错,也觉得疲惫不堪。

而这时候才发现端木徽桐自从婶母昏迷就哭到现在——这才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会告状了,还是苏鱼飞的夫家侄女,又不好打她骂她,只能哄,偏一时间还哄不住。

还是霍清泠强打精神道:“我来陪徽桐吧,凝儿你跟三嫂去隔壁说话。”

卫长嬴这才得以解脱,打发了沈舒光去陪沈舒燮,自己领着沈藏凝择了一处安静的屋子说话。

才进门,沈藏凝先自泪如雨下,呜咽着问:“父亲与叔父他们?”

“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但三军皆缟素……你也知道你三哥他是个稳重的人,不是得了凭据怎么会这样做呢?”卫长嬴看着她与自己身上的粗麻衣,黯然神伤道,“说起来我也不敢相信,咱们沈家的男子,哪个不是弓马娴熟?当时又有那许多人一同突围,父亲他们,既然生在沈家,怎么也是福泽深厚了……”

沈藏凝心中那丝幻想破灭,呆呆的哭了片刻,才如梦初醒的问:“那四哥、七弟还有柳儿?”

“……也都没了。”卫长嬴难过的道,“据说叔父他就是因为救坠马的四弟与柳儿才……七弟是突围时马被射伤,当时二哥他们实在不能停,所以……”

沈藏凝怔道:“这么说……叔父他们一房……”

襄宁伯府甚至没有男嗣了……

卫长嬴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消息如今还没跟大姐姐那边说,且等西儿长大点再商量罢。”

“……”沈藏凝心中冰冷一片,好半晌才哽咽着道,“太傅府也没有了!”

卫长嬴早就知道之所以将这些躲藏于密室、暗道中的女眷接到玉竹镇来,就是因为帝都沦陷当日,各大高门留下来的人纷纷焚府殉节,火势又往往勾连到附近,形成一烧一片。

否则沈家在帝都中,除了太傅府之外,本来还有几座别院的。然而这回全部被夷为平地,根本不能住人,这才反过来把女眷往玉竹镇送——城中除了皇宫受损不大外,自大魏定鼎时就建造、甚至在大赫时就建造的那些飞檐斗角的朱门大宅,几乎无一幸存。

不是主人自己不甘落入戎人之手一烧了之,就是戎人破城之后所为。

……据说,许多人家的密室或暗道做在房屋之间,结果被戎人偶尔的一把火要么把人烧了出来,要么,就连人一起烧死在内中。

后来戎人发现了这一点,索性就把看起来比较好的房子都点着了……

也正因此,虽然魏军收复了帝都与燕州,并将六万戎人俘虏全部活埋泄愤,上至将帅,下至士卒,仍旧是愤恨难平。

这些日子以来,上上下下提议打到草原上、屠灭戎人王帐的呼声很高。

这也是沈藏锋跟莫彬蔚都腾不出手来亲自关照卫新咏失踪一事的缘故。

卫长嬴沉默良久,轻声道:“会再建起来的。”

太傅府会再建起来,可是失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第八十二章 兄妹

第559节第八十二章

兄妹

卫新咏昏昏沉沉之间睁了一次眼,隐约似乎听见人声。

他失望的想,虎奴到底还是找到了自己。

随即又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可当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残破的土屋里,这土屋小得很,他所躺的地方应该是炕上。下了炕,几乎一步就能跨出房门去,可见这屋子多狭窄。此刻天光正好,像他这样仰躺着难以移动,很轻松的就能在视线里发现屋顶上几个小如牙箸粗细、大如孩童之拳的洞……亏得现在不下雨了,不然……

而他身上盖着石头一样坚硬与沉重的被褥,散发出陈腐的气息。颈下枕着泥土一样的物事,硌得他脖颈无一处对劲。

屋中倒是飘着淡淡的药味。

但以卫新咏的学问,一闻就知道都是些野地里常见的药材,自己如今需要用到的如山参之类的名贵药材那是半点都没有——这药要是给自己喝的,那不过是哄人罢了。他的身体他自己很清楚。

感觉了下,果然自己的热还是没褪,身上一阵阵的发麻,又似奇冷,又似奇热。这分明就是病势愈加沉重的征兆,却也不知道怎么居然醒了过来,而且头脑出奇的清醒。

应该不是虎奴等人找到了自己。

卫新咏皱了皱眉,想。

虎奴忠心无比,对他向来照顾得非常妥帖。

何况他躺在这里应该是醒过两次了,即使虎奴为了找他,出来时什么都没带,为了避雨或歇脚,只能暂时安排他在这种地方待着,但他现在是第二次醒,两次中间他觉得还是隔了不短的辰光的,以虎奴的手脚应该已经打发人取了他惯常用的东西来伺候了。

再说虎奴若是寻着了他,哪里还能放他独处?就算不亲自寸步不离的守着,至少也要打发可靠的人陪伴在旁,以防他醒了之后叫不到人——虽然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是被其他什么人救了?

不是说盘州如今非常之不太平,盗匪多如牛毛、流民四处流蹿吗?不是说无论是盗匪还是流民,有时候其实是一种人吗?自己仓促出来,虽然没带银钱在身上,只一身华服就足够引人垂涎了,更不要说他束发金冠、腰带嵌玉,以及腰下所佩的一对鲤鱼羊脂玉佩……照如今这世道来说,这副装扮没有足够有威慑力的护卫在侧,不是应该走在市中都会飞来横祸么?!

更何况他最后昏迷过去前,分明是在荒郊野外。按说不会有人……就算有人也应该是强人,还应该有野兽啊!

实在没有野兽,毒蛇虫蚁呢???

为什么自己居然好好的躺在土炕上不说,不远处甚至就堆放着自己的外袍、金冠、佩玉等物?

这洪炉般的乱世里,他却偏偏遇见了一位拾金不昧救死扶伤的好人么……

“这般多舛的命途,却非要我走下去么?”卫新咏怅然的想道,“我前生里到底作了多少孽,这一世要这样的偿还?”想到这儿,卫新咏胸中一口气卡住,上不得,下不得。

正悲愤之间,却有人进了这土屋——前面说了,这屋子小得很,但有人进来,那就直接在炕边了。

但这进来的人,卫新咏却不太看得清楚。

主要是他的脖颈都酸痛得很,病中身体又虚弱,没什么力气,不好侧头或翻身。偏这人,矮。

估摸着,才到成人腰间。

卫新咏费力的扭过点头瞥了他一眼——皮肤黝黑,眼睛倒是挺大,黑白分明,透着精神,但面相却非常的老实忠厚。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山村小儿,衣裳破旧,与这土屋的景遇非常相衬。

这小儿看到他醒了,颇为高兴,咧着嘴就笑了起来,继而语速极快的说了几句话。可惜方言口音过重,卫新咏如今又状态不好,却是基本没听懂,只是茫然的望着他。

这小儿又说了半天,似乎没发现卫新咏没听懂他的话,愣愣的看着卫新咏,等待着他的回答。

卫新咏自然无法回答他。

两人这么僵持了会子,那小儿却是渐渐露出同情之色……

卫新咏心想应该是这小儿或其家人之类从野地里救了自己,看自己那样的狼狈,所以同情自己吧。

他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在阀阅中虽然是费尽心思才有一点地位,可这样的乡野之民……便是自己在帝都穷困潦倒一辈子,身份也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不想今日倒被个黄口小儿同情了一把。

他这儿出着神,乱七八糟的想着。

那小儿倒是蹑手蹑脚的跑了出去,片刻后,竟拉了一个面黄饥瘦、看起来比他还小一点的女童进来。

卫新咏不喜孩童,他本来也有求死之意,即使知道跟前这两个孩子许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却也没有什么感激的念头,倒是觉得他们烦人得很。

然他试图出言驱赶时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得厉害,居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于是那小儿与那女童一起同情的打量他片刻,继而那女童慢吞吞的说了一句——因为说得慢,卫新咏又聪慧,连估带猜的居然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僵!

却是因为那女童说的是:“小哥,这人既然是个哑巴,我听雷伯伯讲过,哑巴天生就听不见,咱们想跟他打听有没有遇见过咱们阿爹,可是不成了。”

卫新咏:“……”

先前那小儿懊恼的说了一串话,他说的又快又急,卫新咏可没听明白几个字了。

倒是那女童继续不紧不慢的道:“阿爹他前些日子不是还打发人过来给咱们送柴米,说什么……卧县还是什么地方的那些人暂时不能待在那里了,要退走,有打算往咱们雍县那边退的。那些人人多势众,阿爹跟雷伯伯他们觉得抵挡不住。不然怎么会叫娘亲带咱们搬到这里来呢?”

那小儿又说了一番,那女童嘟嘴道:“我倒更喜欢柳家大哥,他认识字。阿爹若叫他来给咱们送柴米,得空,还能教我认几个字呢!”

接下来那小儿带笑说了几句话,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顿时惹得女童大怒,抬腿就踹了过去——难为她被惹急了,说话居然还慢吞吞的让卫新咏听得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懂不懂?你个长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蠢材!就会下水摸鱼上树掏鸟蛋!活该你一辈子没出息!讨不到婆姨!”

“你叫余兰,那个兰字你不也是不会写【注】?”这会那小儿被打得不住躲闪,说话语速慢了,句子也不长,卫新咏倒是听懂了。

两个孩子自从“发现”卫新咏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后就对他没了兴趣,当着他的面打打闹闹,一忽儿就跑到外头去,听声音是去远了。

被丢下来的卫新咏望着偶尔落下泥屑的屋顶发呆……

以他的城府,不难揣测

出经过——他是被这兄妹两个甚至包括他们的那位娘亲一起救了,这些人救他也不全是为了好心,却是以为自己可能晓得那兄妹两个的阿爹的行踪。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但这兄妹两个的阿爹,应该是一伙盗匪或流民的头领。

不过不管是盗匪还是流民,规模与实力应该不怎么样。

那名叫余兰的女童所言的“卧县”,卫新咏估计是因为乡音诘屈聱牙,她说的,应该是“豁县”。

由于帝都之变,天下士族纷纷派出私兵驰援京中。原本占据豁县的流民虽然发展规模庞大,却也不敢直面天下士族同心协力之下的锋芒——所以识趣的主动退走让路了。

当初卫新咏也是推断出这一点,让莫彬蔚放心的带三千精骑夜以继日的赶路。

莫彬蔚只有三千兵马,又急着赶到京畿接应,不会在豁县停留。

但在他之后驰援的青州军就不一样了。二十五万青州军不过是青州第一批驰援帝都、或者说进入中原的兵马。

出青州时,青州其实是三十二万。

为什么到京畿的只有二十五万?

因为数十万大军,又不是全是骑兵,还携带着辎重,哪里可能像莫彬蔚一行一样,除了必要的歇营外,呼啸而过,停都不停?

所以青州军经过豁县是这样的:大军抵达前数日,探马先一步赶到,探察方圆百里之内的动静;接着前军派出精锐,一路扫荡,平匪驱民,砍瓜切菜一样清洗了一遍豁县左近的势力;继而才收拢兵马去收拾豁县,修补城墙建筑工事,往四面八方撒出岗哨……确认安全了,中军也恰好赶到。

大军花了几日光景经过豁县,末了,六万步卒一万骑兵被留了下来。

这种主宰大魏南北的交通要道,青州军既然得了,肯让出去才怪!

……且不说青州军,且说原本占据豁县的那些流民。

他们惧怕士族兵锋,拱手让出豁县,总不可能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好人去了。当然是……另外去抢块地盘。

看来是有人觑中了救下卫新咏的这对兄妹及他们母亲原来住的地方——雍县。

而这对兄妹的父亲那伙人势微,自忖抵挡不得,就让家眷避其锋芒到了此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恰好救下了卫新咏。

推测完这番经过,卫新咏无奈长叹……这真是……天不亡他,他求一死都不可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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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兴平元年

第560节第八十三章

兴平元年

帝都与燕州既已收复,此番戎人进犯的统帅三王子业已自刎阵前,虽有少数戎人侥幸逃生。但因为北路被封,只得散入大魏腹地,苟延残喘。

戎人形貌大异魏人,即使如今国中混乱,他们只要一露头,立可辨认,想来剿灭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横竖这些人的人数是不可能干下夺城据县的事情的,沈藏锋等人一商议,决定让如莫彬蔚这样的士族私兵前去追杀,既是给莫彬蔚这些人一个攒功劳跟名声的机会,也是让边军在京畿附近休整一下。

毕竟无论是西凉军还是青州军都是仓促远来,辎重不全不说——这一西一南两支边军在帝都被围之后都有观望之意,其心叵测。

要不是苏秀茗与沈藏锋当机立断,放弃燕州亲自回去要兵,怕是此刻帝都还在戎人手里。

先前他们急于救人,各施手段把大军带了出来再说,留了一大堆明的暗的麻烦打算往后再收拾。现在两家本宗都在突围时遭逢大难,原本指望长辈出面稳定本宗地位,如今非但不可能,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地位都受到威胁了。这种时候,辎重当然要省着点用,讨伐戎人的事情也要晚点来,总之是先把后患解决了。

而燃藜堂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刘希寻父子虽然也都走了东门,却侥幸生还,并且在数日前忽然回到刘氏祖宅,拿出了威远侯生前期许他、几乎明着说要把燃藜堂传给他的几封书信,当众痛哭威远侯这样仁慈宽厚的长辈何以天不假年、以及他身为被威远侯视同嗣子一样栽培的后辈居然没能送威远侯最后一程……

刘伯照的能力平庸,本就是各方角力之下彼此妥协,念着他是威远侯之嫡长子才让他出面“主持”东胡。现在刘希寻这么一哭,俨然逼宫,再加上之前太尉那一派在东胡的族人从中煽风点火,燃藜堂里闹成了一团。

如此三大边军对于趁着戎人败退之际直指王帐都是有心无力,只得花大力气安抚人心,借口各家遭厄的长辈亲眷需要收殓及安葬,朝政也须重新立起,命大军驻扎京畿,暂缓北进。

帝都虽然像点样子的府邸都被戎人引火焚之,以至于幸存下来的女眷们都只能避去城外觅居,但好在皇宫尚且幸存。

众人索性暂时借住了几处偏殿,而从前举行朝会的正殿自是成为议事之处。

他们所要议的头一件就是新君——国不可一日无君么——原本在帝都的宗室人数还是很有些个的,但经过东门突围之后,仅仅活了三两人。

其中申博与皇长子申琅是最先被确认已经驾崩的,因为他突围时所乘坐的车驾在青州军赶到前,就被西凉军中的探马发现叫乱军践踏得不成样子,断裂破碎的马车中间流淌出泥浆也似的血肉,与四周雪土混为一物,其状惨不忍睹。

而且西凉军小心翼翼的在附近搜寻后,发现了好几片皇家衣袍的碎片、以及部分玉佩等物。

据宫中幸存的内侍确认,这些衣袍跟佩玉都是只有皇帝或皇子才能穿戴使用的、且正是申博父子出宫时所穿。

因为当时正是正月初一。虽然去年的除夕宫中不曾设宴,但作为皇帝与皇子同样需要祭拜大魏历代先皇——这是要穿正式衮服与皇子礼服的。

皇家仪式又繁琐,所以接到粮草被焚、西门告急的消息时,天家这对父子甚至还不及更换孝服。继而群臣扣宫门求见,君臣紧急商议突围一事。这样申博跟申琅都是仓促之间在皇家袍服外套了件掩人耳目的袍衫就登了车。

如此,人证物证都有了,大魏这位年轻且登基未久的圣上,便只得数截车轮、一抔泥血收拢入棺。而圣上与皇长子不幸双双罹难于戎人之手的消息,到此刻已经传遍了整个北方。

这位圣上驾崩之前,大魏的国祚经过僖宗以来的几代昏君折腾,已经日趋淡薄。

帝都之变后,皇室的影响力更是衰微到了几近于无。

然而这丝国祚却还有一口游丝般的气息……因为无论是流民还是盗匪,或者如今名义上代上位者主持天下政务的士族,都无人能够取代魏室登基称帝。

流民跟盗匪里这时候已经有些人颇具名头了。

比陆颢之起事还早的幽州曹建林、许宗文命却比陆颢之好,一直没有被歼灭,如今已经发展壮大,号称麾下二十万大军、有十万精骑。这军队人数虽然肯定有水份,而且不是一点水份。但这年头无论流民还是盗匪出战,有个普遍的招数,就是每每裹挟大批甚至于数倍手无寸铁的百姓冲阵。

虽然说三大边军都是见惯了血腥的人,杀起妇孺来亦未必会含糊,可架不住流民不值钱、就是几十上百个换一个全副武装、久经训练、身经百战的边军那也是他们赚了啊!

不只幽州,豁县赵乾;平州孙无定;衮州曲文;黎越山赵满;还有蒙山七郡结成的蒙山军里那几位已经自封大将军的主儿……

虽然都是混到举国皆知的人物了,但想要独占鳌头却是不够——这些人里最多也就是自封大将军,慢说称帝,称王的都没有一个。

比如说豁县的赵乾,起事许久都不承认是起事,死死咬定自己是不堪盗匪侵扰所以自组乡勇,只肯被人称一声赵员外。一直到占了豁县,发现朝廷都还没有大动静,这才胆子大了点,小心翼翼的打出游击将军的旗号——按照魏制,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下。

当时赵乾麾下已经聚集了近四十万流民,虽然说内中的战力肯定要大大缩水,怎么说也算得上一方豪雄了。

但他还是再三强调这都是因为豁县之类的地方盗匪太多,朝廷如今吏治败坏没人管这样的事情,他也是看乡里乡亲的不容易,才带头出来组织点儿人手维持一下秩序……话说赵乾的家乡距离豁县足有两百多里,而且甚至不在一州……

而平州的孙无定年纪比较大,早年是专门干无本买卖的,胆气却比赵乾粗壮。然而孙无定至今也不过号称宁远将军……呃,这个是正五品下……

由于这位不受大魏承认的宁远将军孙无定的头衔比同样不受大魏承认的游击将军品级高,平州又离豁县不是很远,赵乾甚至跟孙无定打过几次,他认为孙无定是故意压着自己……

至于说曲文、赵满、蒙山那几位大将军之类,在他们起事那一片地方都还兴兴头头的,可要离了根基所在,如今都力有不逮。这也是先前士族纷纷驰援帝都,他们都非常识趣的一路放行的缘故。

要不然,傻子才会放过这种趁火打劫的好机会!

这是底下,上面的士族,这种乱世,主修文治的卫、宋、端木肯定话语权要比沈、苏、刘弱。哪怕沈、苏、刘三家如今族内各有问题,三大边军放在那里,就是他们的分量!

不过问题也就在这里,边军有三支,三家都养成了私兵。

所以谁也别想趁这机会上位……

刘家与沈家、苏家的关系比较远一点,刘伯照跟刘希寻此刻还没决出胜负,两人连燃藜堂都没争到手,更不会去痴心妄想远在帝都的那张御座。而沈家苏家虽然是两代姻亲,如今主事之人还是嫡亲舅甥的关系,但不管是苏秀茗,还是沈藏锋,那都是典型的阀阅子弟。

典型的阀阅子弟,便是在家族利益上极为深明大义。

家族利益与舅甥之情比起来,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前者!

nbsp;谁让沈苏不同姓?

沈藏锋虽然宽宏大量,但在这种重大利益上,他可以让沈敛实或沈敛昆,却绝不可能让给苏家任何人!哪怕是他的嫡亲舅舅或表弟。

同样苏秀茗与苏鱼舞也是这么想。

毕竟不说对那张御座存没存自己去试试的心思,有道是人心易变,若是沈家或苏家的一方推举了对方上台,成就那九五之尊。谁知道那新任的九五之尊地位一稳固,头一道命令是如没上台之前的约定进行报答呢,还是一道圣旨诛灭九族以除后患?

沈藏锋也好、苏秀茗也罢,如今肩上扛着的可是整个家族的性命与前程,岂可一时冲动,把一切交与他人主宰?

总而言之,在各家心照不宣的妥协下,觉得还是先让魏室撑上几年,圆住场面的好。

横竖,申家人谁上来都是个傀儡,不过是个大义名份。

既然只是一个傀儡,谁来做都一样,最紧要的是听话识趣……帝都幸存宗室里,就有这样的一个人:润王。

他是先帝异母弟,突围之前膝下孙儿都有了,辈分跟年纪都长。现成的理由就是如今国中不安,新帝登基未足一年就在乱军之中驾崩,皇长子亦罹难,皇次子尚未出生,就随卫皇后自缢而去……如今大魏正需要润王这样的皇室长辈出来稳定人心。

而且这润王被先帝留在帝都住了这些年,最是心宽体胖万事不操心,几十年不操心下来,谅他想操心了也没地方下手。

这样士族达成一致的协议,也不管那些携带兵马正赶过来或已经赶到的诸王有没有什么盘算或想法,直接召开朝会,正式确认申博驾崩的消息。

继而不待被请上朝的诸王反应过来,士族一起宣布立润王为新帝。

诸王虽然不满士族这种视宗室如无物的做法,但慑于到京畿后所见到的边军的凶悍,均不敢反对。

润王便当众步丹墀、登殿堂、振袖落座于御椅之上,受诸王与群臣朝拜,为大魏皇帝。

新帝既有,第一件事儿就是给申博议谥号与庙号。

这个只是走走场子,谥法里“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等于是描述了申博登基前后的景况,是现成的思路。再加上如今谁也没心思在这上头多花辰光,是以三言两语就定下来申博谥号为“圣穆仁孝”皇帝,庙号为愍宗。

由于先帝桓宗驾崩至今不足一年,按照大魏次年改元的惯例,今年正月初一就遭逢大变的申博还不及更改年号。而现在大魏连遭厄运,无论是新承位的润王还是士族都觉得不如现在就改元以去一去晦气——桓宗皇帝承位以来,大魏可是江河日下啊!

次日,便改桓宗使用了数十年的年号“景佑”为“兴平”。

兴旺且天下平定。

这是君臣共同的愿望。

也是君臣都心知肚明的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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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揍了

第561节第八十四章

揍了

三月的风里兀自带着料峭,然而春草湖的湖面上,尖尖圆圆的小荷已经悄然浮现。

得益于此处冬季湖风寒冷、不适居住,戎人当时又急于攻城并未多作留意。湖畔错落的别院倒是几乎全部完好无损的保存了下来。

兴平帝登基后,沈藏锋等人需要在帝都主持大局,女眷们因为帝都故居还没能收拾出能住的地方,办完各家的丧礼后,就全部搬到了湖边的别院来住——这儿是距离帝都最近的幸存别院了。

晌午过后,卫长嬴处置了上午报上来的事情,喝了口茶水,关切的问施曼儿:“黄姑姑好些了吗?”

黄氏跟贺氏一家,还有露珠是沈藏凝她们被送到玉竹镇后两日,自己从帝都寻过去的。

本来沈藏锋受妻子所托,在接妹妹与弟媳时,特意派人在太傅府的废墟上好生寻找了一番黄氏等人,但侥幸活下来的几名下仆全说当日苏夫人令人火烧太傅府,场面混乱,根本无暇留意。

沈藏锋没找到人,便让沈藏凝把这事转告卫长嬴——兵荒马乱的都猜测是没了。

为此卫长嬴那两日哭了好几场。

乍见黄氏跟贺氏一家并露珠都毫发无损的出现在面前,卫长嬴差点以为是白日做梦了。

等闻讯赶来的朱磊跪下去磕完三个头请过师父师母安卫长嬴才醒悟过来。

主仆团聚,黄氏、贺氏少不得与卫长嬴抱头痛哭一番,才来述说别后的经过——

却原来那日黄氏跪别卫长嬴后,知道苏夫人有意焚府,便拿出平日掌管的财物,给金桐院里的下仆各分一份,令其自行或殉主或分头逃去……说到这儿黄氏少不得要跟卫长嬴请一回罪,为她不经允许的自作主张,当然卫长嬴是没心思计较这种小事的,整个太傅府都被苏夫人下令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金桐院里那点儿财物又算什么?

而遣散下仆之后,黄氏带着孙女倪薇漪,收拾了些随身之物,本拟去太傅府的后头喊上贺氏一家先去自己长子倪浩家后院的地窖里躲上一躲。倪浩是卫长嬴陪嫁当铺里的管事,住的就是当铺后院,为了保管好那些价值高的当物,铺子里是建了隐蔽的地窖的,料想不知道的人即使仔细找,一时三刻也未必能够寻得到。

结果露珠磨磨蹭蹭的落在众人后头,见左右没人了却上来说了个更好的藏身地方——一口水井。

水井的位置是在年苼薬家的后院,一处荒芜的角落里。

这井从上头看着平常,却是口小内大,在靠近井水的位置上就有个暗门,门后是一个可容七八人藏身的密室。这密室也不知道是何时由何人建造,坚固而隐蔽。本来这种口小内大的井身,就不容易发现暗门了,大可以把门开条缝隙透气,却还另设了蜿蜒漫长的透气孔。暗门一关,就算人在井里都很难发现。

加上井中就可取水,只要食物够,躲上许久都不怕。

听露珠这么说,加上年府比倪浩家近,一行人就带了干粮与细软先过去看看。

也亏得如此,因为他们才到那井边就听见喊杀声排山倒海的一路涌进城来,更有火箭落到井的附近,显然城已经告破了。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去倪浩家,一起跳下井去找那暗门。

到这时候才发现那暗门何止是隐蔽?若不是露珠记性好,搁在跟前摸了半天门缝都不知道——因为这井年代久远,壁上全部生满了滑不溜手又厚实的苔藓,进了后边密室问起露珠是如何晓得这处密室的,才晓得也是意外。

却是她才被送给年苼薬时因为得宠招了年苼薬以往那些姬妾的眼,那时候她也没什么心思,就被人三言两语的哄了过来,脑后一棒子打下去,人半晕半醒时被抬起来丢下井。

那些人本拟她会淹死在井里的,结果她被井水一激倒是清醒过来。之后当然是先求救,可前面说了,这井肚大口小,声音在井中回荡却很难传出去,更何况这地方本来就荒废已久,偏僻得很。

露珠求救无果只好自己想法子上去,就是这样乱爬乱摸的时候,居然在壁上推开了一道门。

不过她一个弱质女流,发现这地方也爬不上去。最后还是后来那卷走她财物的使女找了过来,知道她被困在井下后,就去寻了绳索来拉了她上去。由于井口小,那使女没发现当时被她推开的暗门。而露珠也不知道怎的,虽然因为在这里被那使女救了,却一直没告诉她、没告诉任何人这暗门的事情。

这回帝都遭难,她却忽然想了起来此地。因为知道这密室地方不算很大,能够藏下的人有限,露珠原本打算等人少一点告诉卫长嬴的,结果黄氏要劝说卫长嬴出城,把人都打发了,她根本近不了前。

之后卫长嬴离开,露珠就想到了黄氏,尤其倪薇漪是陆续给她送过好几个月的东西,投桃报李的把这秘密说了。

他们这一行人也是凑巧,江铮会得武艺,隔三岔五的出来看看,打探一下情况。发现魏军收复帝都后,就把众人全部带出井中密室,从城中西凉军那里打听到卫长嬴的下落,投奔过来了。

卫长嬴对于他们的生还自然是喜出望外。

不过这一行人虽然依靠井中密室躲过了兵灾之祸,但仓促之间携带干粮不足,又携了年幼的江荷月,后期众人把食物省给江荷月,到出来时几乎都饿了段辰光了,身体很是虚弱。

故此从玉竹镇搬到春草湖畔的别院后,卫长嬴非但没要他们伺候,还拨了施丽儿过去专门照料他们。

此刻忙完,卫长嬴就问上一问。

施曼儿伸手整理着几上的文房四宝,口中道:“除了江家小姑娘外,两位姑姑、江侍卫还有露珠姐姐都好了很多,皆说可以过来当差了。”

“我这儿确实急需要两位姑姑帮手,不过如今事情多,一旦忙起来基本上就歇不了了,还是着她们再调养两日的好,免得累坏了身子骨儿。”沈家本宗女眷幸存的少之又少,卫长嬴这个未来主母提前上任,手中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身边却只有一个季春眠能够分担。

要是黄氏跟贺氏能够开始做事,对她来说压力会大减。

但卫长嬴思索之后,还是决定让黄氏跟贺氏将养好了再来服侍,这两人都是忠心耿耿,何况故人故仆都凋零至此,哪能不上心些?

施曼儿伺候她的日子短,为人也不算非常伶俐通透,就谨记着父亲叮嘱的少说多做多听,不敢对卫长嬴的命令有任何质疑,只道:“是。”

把卫长嬴跟前的书几上东西都收拾好了,她才问,“少夫人,如今就传饭吗?”

“传吧。”卫长嬴微微点头。

饭还没摆上来,季春眠却先过来了。

卫长嬴这些日子以来请她襄助打理诸事,两人之间熟悉了很多,士庶之别也不那么分明了。此刻就招呼道:“季姐姐你来了?还没用饭罢?若不嫌弃,不如一起?”

季春眠也不推辞,道:“正是有事要说,过会要去对账,趁你用午饭的光景过来蹭个饭,再把事情讲了。”

nbsp;“哦?”卫长嬴问,“是什么事要姐姐亲自跑这一趟?”

季春眠看了眼施曼儿,现下各家幸存的下仆不多,卫长嬴跟前伺候用饭的就一个施曼儿。卫长嬴见状便点了下头:“你看着人把饭菜摆齐就下去吧。”

待饭菜上齐,施曼儿退下,季春眠才似笑非笑的道:“我今儿其实应该是来请罪的。”

卫长嬴莫名其妙,道:“季姐姐请什么罪?”

“方才,我将沈二公子揍了一顿。”季春眠轻描淡写的道。

她口口声声说来请罪,但此刻神情竟有点快意……

卫长嬴呆了一呆,问道:“你说谁?二哥?”

“是啊!”季春眠眯起眼,道,“先前你不是交代了让颜小姐暂时别去找沈二公子,免得刺激了他想起二少夫人?颜小姐是乖乖听话在景小姐的院子里待着,日日为沈二公子挂心不说,得空还会教导光公子与桐小姐认字……你说颜小姐做错了什么?沈二公子自己心绪不好,打骂几句下人也就是了,怎么就会发疯的跑到景小姐院子里去找颜小姐的不是?”

沈敛实的伤虽然重,但他正当壮年,又经季去病妙手回春,所以搬到湖畔别院来就能够行走了。所以说他跑去沈舒景的院子里是可能的——卫长嬴顿时吃了一惊,手按案上,预备起身:“那景儿颜儿她们?”

这个二伯哥可是个火起来手底下没分寸的,卫长嬴知道自己这两个侄女:别说沈舒颜没犯错了,就算她犯了错,沈舒景也会替她挡了长辈的责打的。即使沈敛实现在有伤在身,可成年习武男子的力道……无论沈舒景还是沈舒颜可都是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啊!随便一推怕都受不住!

季春眠见她还是很着紧侄女们的,才微微勾了下嘴角,淡淡的道:“当时,我恰好也在,实在忍不住,就把沈二公子给揍了!”

“……”卫长嬴很是无语的望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听季春眠继续道:“一个不小心把他快好的伤口打裂了,但这也没有什么,我已经请堂兄去给他重新开了方子……我想这事到底还是与你讲一声的好,到底你也是沈家人,如今要打要罚便看着办罢。”

看她的样子似乎还遗憾于把沈敛实打轻了——总之是半点歉意也无,更不担心卫长嬴会因此怎么样她。

实际上卫长嬴还真不能也不想怎么样她,叹着气问过沈敛实现在的伤,得知需要继续卧榻休养、没有生命危险后,卫长嬴觉得十有八.九,季春眠是故意下手让沈敛实回去卧榻的……她无精打采的道:“我一会就打发人去帝都,要几个精悍些的士卒到前院去,专门看着二哥,以后必不让他再这么做了。不过,二哥他迁怒颜儿也不是像季姐姐你想的那样,却是有内情的,姐姐你却也别太厌恶他了。”

“我也不瞒你,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自己没本事、却只会拿无辜且无法反抗的妻女出气的男人。”季春眠眼中流露出轻蔑之色,道,“这回是念着他是沈家二公子,才手下留情。若是在曹家堡那等地方,早就……总之,卫妹妹你费尽心思的替他隐瞒,若不想个法子叫他停了如今这样的发疯,可就全部白费力气了!”

两人熟悉之后,季春眠言谈之间放开,私下里说话做事极是直白。卫长嬴此刻却只能长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想到二哥会闹到主动去找颜儿的麻烦的地步,往后我会着人看好了他,不让他再犯这样的糊涂的!”

季春眠这么义愤填膺的一说,卫长嬴倒是记了起来,如今虽然还没到四月,但也是春天了。而沈敛实一个没能落地的庶子就是在春天里因为生母的“不当心”滑胎失去的;另一个沈抒熠,却是在数年前的春天里传出了孕信……

现在春天的气息分明的吹到了各个角落,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然而沈敛实膝下却空空落落再无一子。

他这样重视男嗣到了把侄子都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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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重封公主

[第5章第5卷]

第562节第八十五章

重封公主

到了三月中的时候,黄氏等人经过小半个月的调养,都恢复了元气。这两位姑姑向来都以能干出名,她们一开始帮手,先前忙得昏天地暗的卫长嬴跟季春眠都大大松了口气,不说立刻能够清闲下来,却也从容了许多。

而不几日,帝都又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道是兴平帝感伤宗室凋敝,尤其宗女几乎无一幸存,决定恢复庶人申宝的皇室身份,再封其为公主。而申宝坚持用自己原来的封号,是复为清欣公主殿下。

申宝能够活命,说来也是命大。

之前端木家决定突围时,考虑到端木芯淼的医术,决定破例带上她这个唯一的女眷。然而端木芯淼挂心胞姐与外甥,坚辞不去,反而趁着祖父端木醒焚府殉国之际跑到蔡王府去找姐姐端木微淼。

端木微淼在当时看到了她当然是有惊无喜,只是不待端木微淼逼迫她去追赶端木家的队伍,端木芯淼却说了一个秘密——季宅里有暗道与密室,重点是,里面还备了食水。

这暗道跟食水是季去病当年盘算着脱离卫家宋老夫人的控制时尝试的一条途径。

照着季去病的打算是挖掘一条秘道通往城外,从而逃去西凉找叔父。凭季去病自己,即使宋老夫人不在帝都,当然也不可能瞒过宋老夫人的眼目做这样的手脚。

所以,这事就交给了端木芯淼。

那时候端木芯淼独居别院已有几年,作为端木家未嫁嫡女,生母又已经过世,她本身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可她的祖母与胞姐蔡王太后却馈赠给她大批首饰,尤以翡翠最多。

加上端木芯淼醉心医术,为了钻研医道药理,时常派人拿这些东西出去典当。所以她筹集资金时,并未引人注意。

之后她又隐瞒目的,请教了蔡王太后,在两人生母生前留下来的人里择了一个忠心老仆托付此事。

那老仆颇为能干,先是转弯抹角的使人买了后来被称为季宅的那座宅子,然后恩威并施的寻了一批人手来做这件事。

但寻来的人却都表示,这暗道好挖,想一路挖得通往城外却不可能,因为城墙根基极深极厚,且每日都有士卒在城上巡逻。

如果穿墙而过,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个打通城墙基础的能力,打通的过程里,震动传到城上,守城士卒肯定会发现。假如不穿过去,那只有把暗道挖得比城墙的根基还深……那种工事,他们可干不了——就帝都这种普天之下最繁华雄伟的城池,城墙之深,就是敌军攻城,想从城墙底下挖进城都有点痴心妄想。

老仆把这话回报端木芯淼,端木芯淼思索之后,便向师父季去病献策:反正季去病的目的是脱离卫家控制,而不是用地道出城。既然此法不通,索性,就挖个地道,藏足食水,觑个人不注意溜进去长住。想来一两年不见他人影,宋老夫人就会怀疑他已经离开了帝都,等宋老夫人放松了监视,季去病便可以悄然而去……

她这个主意虽然还有种种漏洞,但季去病当时想脱身都快想疯了,便采纳了下来。

于是端木芯淼让那老仆挖好了暗道密室、备足了方便存储的干粮,还在密室里挖了一口井……以他们师徒的心狠手辣,少不得把参与此事的人,除了那老仆外全部灭口。

继而季去病故意挑起与季家之间的仇怨,又假作退让,买下了这间做好了布置的宅子——他住到这季宅后就不肯轻易给人诊治就是琢磨着“失踪”一事。

不过季去病师徒没想到的是,宋老夫人居然会让黄氏给他安排人手近身伺候……黄氏更是把自己次子一家都打发过去了……

有倪滔夫妇看着,季去病根本找不到可靠的机会进入暗道。为了不暴露端木芯淼费尽心机、不惜杀人灭口才留出来的后路,季去病只能按捺住。结果后来他居然找到了彻底治愈卫郑鸿的方法,那就没必要这么做了。

所以这条暗道以及暗道里的密室就这么留了下来。

说来也巧,端木芯淼派人建造这条密道时送进去的食物,到这时候当然都不能吃了。但之前季去病放出风声道自己已能治好卫郑鸿那次,为了防止遇刺,却是另外备了一批干粮送进去,以防情况不对就躲进去避风头的。

那批食物放进去距近只有几年,又一直窖藏着,居然留了一部分仍旧可以食用——就算有些微毒,端木芯淼进去前从季宅里随手带几把药材也能解除了。

当初她弄这暗道时又是为了防止卫家追查,当然是隐蔽万分——毕竟当时情况下季去病若是失踪,卫家肯定会把这宅子挖地三尺。

比着这种要求来修建的暗道,那些戎人的注意力又大部分放在了高门大户,所以引着蔡王母子并申宝、以及倪滔夫妇一起进去后,除了担心食物不够,每日里省吃俭用外,安全上却没什么可操心的。

卫长嬴先前得知这番经过后,颇为感慨桓宗皇帝这废后顾氏委实厉害:顾氏当初要是把申宝托付给了其他人,哪怕是她的娘家兄弟,帝都之变时那也是个跟着长辈殉节的命;但托付给了端木芯淼,尔后被蔡王太后代妹妹安置……居然跟着端木家的姐妹两个非但拣了一命,居然还是有惊无险!

否则凭申宝那副足以称得上红颜祸水的容貌,这种世道还怕麻烦会少吗?

只可惜那位废后不管生前还是身后,都称得上智算过人,偏偏生了申寻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原本稳固如山的储君之位都能被他生生折腾掉不说,更因此导致了这顾氏的倒台以及舅父顾孝德之死……

想到申寻,卫长嬴瞳孔微微一缩,忽然抬头问施曼儿:“昨日京中有人过来,可问过夫君近来可好?”

沈家家生子以及卫长嬴那人数庞大的陪嫁中,幸存的当然不只黄氏这几个。随着这些人渐渐知道魏军入城、从先前的藏身处陆续出来,并寻到春草湖畔来后,施曼儿几个压力大增,如今越发恭敬,闻言忙道:“回夫人的话,婢子问过,道是老爷他这些日子都在为辎重操心,虽然有沈叠看着,前两日还是熬了夜。”

……安葬沈宣等人后,沈家上下就改了口,沈藏锋这一辈不再称公子,升级为老爷,卫长嬴与霍清泠自也成为三夫人和六夫人。

而且兴平帝登基是沈藏锋带头拥立的,自要投桃报李。

原本明沛堂就有世袭罔替的爵位永定侯,兴平帝横竖是傀儡,也无所谓什么沈家势大不势大这个问题,索性主动提议给他再加一级为定国公。苏家则是由苏秀茗袭爵,同样被加康乐侯为康国公。

只有刘家只得了朝廷象征性的褒奖跟钱帛方面的一些赏赐,没提爵位……很显然是让他们斗出个结果来再说,朝廷、或者说沈家、苏家不想插手、至少目前还不想插手燃藜堂的这场争斗。

看起来沈家如今似握了主动权,纵然大魏国祚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但即使天下大乱,有西凉军在手,进可问鼎天下、退可左右逢源……不过卫长嬴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眼前短暂的顺遂不过是表相,旁的不说,就说沈藏锋如今得了亲兄弟们的一致认可承了爵,却没有被称阀主,这就是个问题……

虽然说正式成为阀主是要回西凉去开祠堂的,此刻时机跟局势都不合适这么做。然而眼前有一件隐忧——就是沈家的阀主金印失踪了!

阀主金印代表阀主的身份,之前一直由沈宣掌管,沈宣突围时当然不会不带上。可沈宣尸骨无存,沈藏锋等人安葬他时,都只能设衣冠冢,更遑论一颗小小金印的下落?

当然如果沈宣人在,这颗金印没了也就没了,大不了重铸一颗。问题是沈宣跟沈宙都已身故。本宗现在年纪最长的就是沈敛实,早先沈宣还活着、就是被困在帝都时,西凉那边的沈氏族人就不安分了,可以想象,一旦知道阀主金印丢失,必然会大做文章。

即使沈藏锋回西凉搬救兵时下辣手杀了一批闹得最厉害的族人,但他不可能把所有族人都杀光……

沈藏锋暂时还抽不开身回西凉,这事瞒上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的。

眼下最让沈藏锋头疼的还是西凉军的辎重,三十万兵马,人吃马嚼,每天的耗费都极为惊人。

本来先前西凉军动身时带的辎重就不够,而帝都是因为粮草被焚人心惶恐才告破的,大魏北方最大的仓储转运之地燕州的上千万石粮草还被沈藏锋与苏秀茗一烧了之……要不是之前缴获了戎人败逃时落下来的一部分辎重,西凉军这会就该饿肚子了。

然而戎人所遗粮草有限,不过是暂解燃眉之急……

卫长嬴盘算着丈夫此刻要操心的事情,不免觉得此刻再拿申博、申寻这件事情去跟丈夫商议,恐怕沈藏锋心力交瘁。

但她转念一想,却想到:“是了,我怎么会以为这事我插不上手也不该管呢?当初夫君为了不资敌,烧了燕州累年粮草,以至于如今大军在北方无处取食。但北方已无足以供应大军的粮草,南方却不然啊!尤其凤州、江南这一块,都是本朝上州,地土肥沃出产富饶。即使这两年也闹了民变,然而祖父与外祖父是什么手段?这两地比起国中其他地方可是好多了!”

卫长嬴啪的合上账本,吩咐道:“备车,叫光儿过来,我要进城寻夫君议事!”

86第八十六章 高门情薄

[第5章第5卷]

第563节第八十六章

高门情薄

实际上,不必卫长嬴进城提醒,沈藏锋已经在仓促修缮出来、暂充办公之处的临时六部里与上官十一商议向南方购粮一事了:“先前戎人虽然掳掠无数,但收复帝都、燕州后,取自我大魏的财帛大抵被收回。即使有小部分落入士卒手里,咱们如今帐中仍旧堆积了许多财货。这些财货取自大魏,但一一归还显然不太可能。可留之又怕日后被原主知晓尴尬,不如与南方几州换取粮草,十一以为如何?”

端坐下首的上官十一青衫软帽,肤皎如月,望之犹如处子,他斯斯文文的道:“如今能够为大军提供足够粮草者,惟有南方了。但沈兄莫要忘记,青州,也在南方。”

“我知道,不过如今军中粮草难以为继,不向南方购粮是不可能支撑得下去的。何况沈苏这两代都有联姻之亲,若无重大冲突,青州军还不至于轻易堵了咱们的粮道。”沈藏锋叹了口气,“当然一直如此肯定不行,尤其豁县现在在青州军手里。但西凉遥远,父亲与叔父身故的消息传过去,即使暂时无变,从那里运粮草过来,路途既远,路上也不太平。再说西凉本就贫瘠,向来只有旁处把粮草往里运,往外运,那动的都是我沈氏先人辛苦积攒下来的根基了……如今既有其他路子,还是不要动用的好。”

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早上才在路上恭恭敬敬的请了两位嫡亲舅父的安,此刻就开始编排与防备青州苏氏了。实在是大军在外,粮草来源却被他人随手可以掐断,这等于是授人以柄,把身家性命都交在旁人的手里,即使骨肉至亲也不能不留个心眼。

否则哪天苏家真的阴他一把,只要把路一断,都不用继续出手。三十万西凉军哗变就足够让沈家本宗幸存的这点人万劫不复了。

“惟今之计就是扶持卫家。”上官十一提醒道,“卫家虽然主修文治,然而逢此乱世,不可能不花大力气在私军上以自保。卫家又是沈兄岳家,且听说卫家当家的老夫人对沈兄之妻宠爱万分!沈兄何不从西凉军中抽取部分擅长练兵的将士,前去凤州襄助卫家训练一支可战之师?而我西凉军的粮草采购,亦可托付于卫家。这样既全了为人之婿的一片孝心,万一有什么变化,青州军想截取咱们的粮道,也有卫家作为呼应。”

沈藏锋颔首,道:“是该如此,回头我便让沈叠去办。”

差不多的时候,苏秀茗也在与弟弟苏秀葳说着辎重的事情:“燕州被焚,大军粮草只能从南方运过来了。好在暹罗这次虽然进犯得突然,但之前十几年太平之期,咱们青州也着实存储了许多粮草,现下还可以向江南那边购买一批……此刻还不必很担心这个问题。”

“我所虑者却是明沛堂。”苏秀茗皱着眉道,“丹霄与丹朗竟都在突围之中身死,厉儿也因自请断后亡故,沈敛实跟沈敛昆都不堪大用。如今沈家本宗势单力薄,几乎只能靠曜野一个人,比起丹霄他们当年还要危急些。也不知道曜野能不能撑过去?”

苏秀葳对沈藏锋的印象一直不错,加上心里有所盘算,便道:“曜野颇有过人之处,再加上他因穆休尔之故名扬天下,在西凉以及西凉军中也是扎下了根基的。这次虽然情势对他来说不太妙,但未必不能力挽狂澜,坐稳阀主之位。”

“却也不见得。”苏秀茗轻轻摇头,道,“他尚未到而立之年,实在太过年轻了。而且他这次为了尽快让大军出发,甚至亲自当众提剑斩杀数名建议辎重齐全些后再启程的族人,内中不乏有他的长辈在内!可见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兵贵神速,若西凉军早上一两日赶到京畿,兴许姐夫他们未必会身死乱军之中,连带咱们父亲与二哥也可以生还了。”苏秀葳眯起眼,淡淡的道,“实际上要不是族中牵掣,这回帝都之边但凡有一路边军前来勤王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地步。”

他提到了苏屏展,苏秀茗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息。

兄弟两个的谈话就到了这里。

苏秀葳离了长兄跟前,脸色就阴沉了下来,着人把苏鱼舞喊来,将方才与苏秀茗的谈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阴着脸道:“你们祖父不幸身故,看来你们大伯为此就不打算履行前约了。”

这话的意思在扶风堂里也只有寥寥几人明白——大约是在半年前,苏屏展下定决心把扶风堂交给三房,为此他还把长子、三子一起喊到跟前开诚布公的宣布了这个结果。

当时在苏屏展老泪纵横的追忆苏氏先人创业不易、历代先祖守成亦不易的情况下,苏秀茗同样流着泪自承教子无方,苏鱼梁才干不足以托付全族,他也没脸接掌扶风堂,愿意把爵位以及阀主之位都让给三房来继承,并且保证他们父子会好生辅佐三房……

那之后,虽然不知情的钱氏还不住的蹦达找事,然而对于苏秀茗与苏秀葳兄弟却已经心知肚明了结果,都不去理会钱氏了。

但苏屏展死在突围之中,这次兴平帝封赏功臣,按照从前父子三人的密议与约定,应该由苏秀葳来接受康国公之爵——苏秀茗却招呼也不打的就以嫡长子的身份领了这爵位不说,现在话里话外的质疑沈藏锋之能力,不必想也晓得,一准是明沛堂旁支的人联络了他,想要对付沈藏锋。

苏秀葳要是再看不出来苏秀茗想要借着老父之死的机会夺取阀主之位,他也白长这些年了!

不过听他说了事情经过后的苏鱼舞倒是很平静,道:“三表哥的妻子,孩儿要唤一声卫表姐。这一点大伯不是不知道,却还是同父亲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大伯如今心里还不定,不过是趁机试探。”

“试探当然是试探,但这也代表了他的态度。”苏秀葳冷笑着道,“早先你们大姑姑还在时,曾想与咱们房里结亲,把凝儿许配给你,这事你后来也知道的。即使事情没成,也可见在你与梁儿之间,你们大姑姑是更喜欢你的。再加上你母亲的侄女做了你表嫂,曜野与咱们房里当然要比与大房亲近!你大伯既有觊觎扶风堂之意,自要防备曜野,免得他在明沛堂里稳固了地位,回头就帮助咱们父子!”

苏鱼舞道:“三表哥自幼受大姑丈教诲,即使年轻,却不可小觑。”

“我也盼望曜野能够坐稳了沈氏阀主之位。”苏秀葳叹了口气,道,“你大伯的承诺是私下里说的,没有你们祖父作保,那就是空话。早先你们祖父虽然表现出过对你的偏爱,然也不是太明显。现下你大伯占了长房的地位,又握着青州军之军权,咱们甚至没有质疑的理由。若曜野能够腾出手来……”

说起来这次三房会从苏屏展在世时的前途光明落到现在的被动,也是他自己不好,太大意了。

去年他奉命领着两万西凉军赴东胡驰援,因为谨记着沈家叮嘱的“保存好两万西凉儿郎的实力”——他本身也没想过拿姐夫家的私兵去替刘家舍生忘死不计代价的拼杀——所以被分配守某堡后就下令一切以稳为主,稍微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全军撤入堡内固守不出。

结果戎人利用这一点,对他们一围二围三围……苏秀葳也没放在心上,横竖威远侯给他的任务就是守好了那个堡不叫戎人得去。

那他做到这一点就好了。他是带着西凉的士卒在东胡打仗,从部下到地理都陌生得紧,即使不考虑保存西凉军实力的心思,照苏秀葳的想法,这种情况肯定也是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免得冒进被坑。

之后戎人因为魔降草一事退兵,苏秀葳也松了口气,以为不日就可以回帝都复命了。但威远侯却挽留他,道是怕戎人去而复返,请他再留下来守上些日子。

他这么一留就忽然被戎人又围住了。

比着从前的经验,苏秀葳非常认真的守着堡,自认为做的还不错……然后戎人退了,他才知道他固守不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帝都被围、威远侯遇刺!整个东胡乱七八糟几如沸粥!

然后等他从西凉军中点了数百人,打算把其他人丢给副将,让这数百人护送自己南下青州去搬救兵时,什么都晚了。

反而同样被困燕州过的苏秀茗,由于玄甲卫残军试图冲入城中,得了无人勤王的消息,居然与沈藏锋一起冒险突围且成功,回到青州去收拢了大军——他回去的真是巧,恰好就是苏鱼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家族水淹泽州并执行完毕。

好容易从泽州脱了身的青州军,苏鱼舞还没来得及请命带他们北上呢,就这么让大伯苏秀茗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虽然苏鱼舞还是随军北上,但有久经阵仗又年长一辈的苏秀茗在,他这个名义上的副将不过是个幌子……

总而言之,三房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没人知道苏屏展已经指定过继承人,也没人知道苏秀茗在毁诺。

偏偏苏秀茗这次当机立断,焚粮草、弃燕州、星夜飞驰回乡搬救命的行为里不乏圈点之处,倒是苏秀葳由于被围困在偏僻的堡中与外界音讯隔绝,加上受沈家托付不让西凉军折损太过,显得非常平庸无能。

即使三房有苏鱼舞淹死十万暹罗精锐的杀伐果决……但苏鱼舞和沈藏锋一样,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他们都太年轻了……

苏秀葳晓得这段时间来的事情经过后,懊恼得简直没法说!

其实他跟长兄苏秀茗的才干能力应该是相齐的!

“……之前你们祖母为咱们考虑,带头让出了密室暗道。”苏秀葳阴沉的脸色,蒙上了黯然,看着同样因为想到了什么而面色一恸的独子,叹息道,“旁人家的密室暗道都是女眷用,咱们家……你祖父的提议,却藏了得力人手,这些人都是你们祖父的心腹,对你们祖父生前的态度是心知肚明的,兴许会偏向咱们些。”

苏家舍弃了身为主人的女眷们,却保下这一批下属,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主要是苏屏展不像沈宣,他年事已高,非常担心自己突围之后还能活几年——是的他没想过自己突围会死,所以仓促之间没有留下确切的指定三房接掌扶风堂的信物或话语——但苏屏展认为突围之后,经过这番颠簸估计他是活不长了。

为了子孙考虑,苏屏展担心自己这一支久在朝中,桑梓却是其他房里在打理的。而且他想培养的孙儿要么死得早,要么还年少,还来不及派回青州去磨砺跟扎下根基。儿子们虽然在青州那边是有威望的,然族里比他们年长的比他们德高望重的却也不少。

可别自己死了之后,其他房里联合起来欺负自己的子孙,觊觎阀主之位。所以他一咬牙,就跟老妻邓老夫人商量,给子孙们留一批得力人手……这些人里有下属有奴仆,都有所长,深得苏屏展倚重。

但却由于年岁、职分等缘故不擅长骑马,无法随队突围。

邓老夫人本就是个柔顺的性情,加上她也年纪这么大了,自然就应允下来,带头不进密室,好给子孙留下可用肱骨。

如今苏秀葳指望的,正是这一批人——是用他们兄弟的母亲与妻子的性命保下来的。

87第八十七章 东门(上)

[第5章第5卷]

第564节第八十七章

东门(上)

沈藏锋认真看完长子的功课,微露笑容,颔首道:“光儿这些日子颇为上心。”

被他随手放到几上的宣纸上字迹工整卷面清洁,虽然笔迹还很幼稚,但每一个字都微透纸背,足见刻苦。以对一个六岁孩童的要求来说,足以当得起一番夸奖了。

“他啊,是太上心了。”隔着边缘还带着些许火燎之色的紫檀木几与他并肩而坐的卫长嬴轻叹一声,“如今除非我叫他,否则就是没完没了的习字看书。”儿子上进是好事,但才六岁的孩子,还是带点顽皮带点贪玩更让父母放心。

沈藏锋抬手摸了摸身畔沈舒光的头,温和道:“欲速则不达,你如今又还小,功课上头,用心就好,不必太过急切。得空,多陪一陪你母亲与弟弟。”

“孩儿遵命。”沈舒光规规矩矩的应道。

见他这样,父母两个一起微微摇头,晓得这孩子仍旧未从沈家这次惨剧的打击里走出来……但话又说回来,别说沈舒光还只是个孩子,就是他们两个,要不是有剩下来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压在肩上,根本不容他们有片刻的软弱,怕是一样至今不能缓过劲儿来。

又遑论沈舒光才六岁?

退一步来想,这孩子如今埋头苦读,总比畏缩怯懦或自暴自弃要好。

不过卫长嬴今日携沈舒光进城,不是仅仅为了让丈夫帮忙劝说长子的。

沈藏锋心里有数,又勉励了长子几句,就找个借口把他支出去:“你六叔前两日还想你的很,你去看看他吧。”

“是。”沈舒光神色淡漠的点一点头,顺从的退了出去找沈敛昆。

沈藏锋目送长子出了门,估计他已经走开几步了,又把左右侍奉的下人挥退,这才低声同妻子道:“光儿至今心头郁愤难解,纵然咱们劝说他劳逸结合,怕也未必肯听。他如今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私下叫可靠的下人给他饮食里添些荤腥,免得亏损了元气!虽然说守孝期间不可沾染荤腥,但咱们有这份心就成了。若父亲母亲还在,必然也是这样说的。”

又道,“就是二哥跟六弟他们,一准也不会反对。”沈藏锋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二哥才死了唯一的儿子,六弟还没有儿子,现下都正把仅剩的三个侄子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要不是他们没想到,估计早就找过来这么建议了。

卫长嬴颔首:“回头我就让黄姑姑与贺姑姑去办。”其实卫长嬴早就让黄氏私下开起了小灶——不仅仅是沈舒光这些晚辈,就连身体不大好的霍清泠,卫长嬴也密令黄氏等心腹私下弄了牛羊等肉类熬煮出精华,用以做守孝期间吃的素菜——沈家现在就剩这么几个人了,还不好好将养,万一三年守孝再倒下几个、哪怕是留点病根,那都是雪上加霜。

尤其是沈舒燮,等于是捡回了一条命,元气折损身体孱弱,季去病亲口说至少调养到束发之年。卫长嬴岂能让他继续去吃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这还算什么调养!

不过因为过世的都是沈家长辈,现在沈藏锋又这么说了,卫长嬴自然不会告诉丈夫其实她已经先斩还未奏了……

讲了几句别院众人情形,沈藏锋尤其问起了沈敛实的身体状况,得知他本来已经能够行走了,却因为哀伤难捺跑去迁怒女儿,被看不过眼的季春眠打回病榻之上,眉头微皱。

卫长嬴忙替季春眠分辩:“当时季姐姐恰好在场,又是在景儿的院子里头,连三表妹的侄女、端木家的那位孙小姐也在旁边。二哥你也晓得,虽然当时才能走动,但究竟是成年男子。他又在气头上,真叫他打着了孩子们,后果不堪设想!季姐姐也是保护景儿、颜儿她们心切,手底下没了轻重。”

说到这儿,她神情一黯,叹道,“光儿跟燮儿,若非二哥与六弟奋不顾身的护着他们,怕是早就……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二哥跟六弟的恩情!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再向着二哥也不能不说颜儿实在太冤枉了。”

沈藏锋神情平静,看不出来喜怒,片刻后才道:“二哥再不好,自有咱们家里人劝着拦着,怎可任由外人对他动手?”

这话是连卫长嬴也责备进去了,卫长嬴沉默了一下,道:“那你的意思呢?”

“念着季神医的面子,加上这季娘子是对颜儿她们的一番好意,这次且算了。”沈藏锋淡淡的道,“不可再容人有下次。”

卫长嬴咬了下唇,道:“我知道了。”

“我不是怪你,我晓得你这些日子支撑得不容易。”沈藏锋见她眉心轻蹙,放缓了语气,伸手覆住她放在几上的手背,轻声道,“但咱们家的人,行事再糊涂,也应该由咱们家的人来操心,绝不可容外人指手画脚,更不要说处置或惩罚……这是父亲定下的规矩!”

这话让卫长嬴恍惚的想到初嫁那些日子,似乎小姑子沈藏凝也跟自己讲过类似的话?

她叹了口气:“我记住了。回去后我会劝说季姐姐,也会着人留意好了二哥的。”

……她帮季春眠说话也是有缘故的:那天季春眠跑过去跟她坦白了把沈敛实打得伤口迸裂不得不重新躺回病榻上后,卫长嬴虽然当时没对季春眠怎么样,但用过了午饭,就立刻派人去探望慰问沈敛实——也是看看沈敛实是个什么意思。

而据派去的人回禀,沈敛实坚决要求不要惩罚季春眠。

原因倒不是他被季春眠这么一打开了窍,开始悔恨自己迁怒女儿;也不是他自恃身份不屑跟季春眠计较;而是他牵挂侄子——沈舒燮痊愈的指望都落在季去病身上呢,沈敛实自己快死时还殚精竭虑的给这侄子谋取生机,哪里肯让自己的这点私怨得罪了季去病?

虽然说季去病未必有能力违抗沈家的权势,然而这人医术之高明,成名以来号称海内无双,至今无人能比。他要是私下做点手脚,说自己已经尽力了,除了他自己心里有数外,谁能看得穿?

沈敛实本来就非常的重男轻女,唯一的庶子没了以后,便是突围时被发妻杀子、长女发疯刺激得神智不清,还不忘记护好了侄子。眼下这点委屈跟侄子的康复相比,在他看来那都不算事。

所以他躺回榻上继续将养,却还不忘记再三叮嘱弟媳派去慰问的人,绝对不要为这点小事跟季去病闹矛盾……一切以稳住这位神医尽心尽力的治好侄子为重。

呃,同样病着的侄女沈舒景以及弟媳霍清泠,沈敛实可是提都没提……

但现在沈藏锋明显对季春眠打伤沈敛实一事非常不满,卫长嬴觉得告诉他沈敛实自己也要求不追究倒像是争辩了,如今两人都忙得很,没必要耗费功夫在这种地方。

揭过这一件,卫长嬴揉了揉额,道:“我听说申宝复为清欣公主,就想起了申寻。”

顿了一顿,她低声道,“还有……先帝。”

沈藏锋微微颔首:“这事之前十一分析过,已经有了点眉目,只是我一直没空离开这里,这样的事情也不好落笔或让别人转述。”

申博虽然是朝野皆知的傀儡,不过究竟还有着君臣名份。自矜门第的士族为长远考虑,轻易是不肯承担弑君的名声的,哪怕申博坑士族坑得不轻也一样。

最主要的是,由于申博的皇长子、追封汉王的申琅被留在车中,被反复践踏过的马车残骸所沾染的血肉又与雪土混合,根本分不出来内中到底有几个人。先前在城门口时,又有好几个人亲耳听到申博训斥汉王的声音,所以都认为申博父子是在一处身故了。

既然如此,顾夕年等人也不是傻子,当然是秘而不宣了。

不过秘而不宣归秘而不宣,仇,还是要报的。

士族这次吃得亏这么大,戎人那边不算,单是东门突围这个陷阱,岂是一个傀儡皇帝所能够偿还的?

要不是他们夫妻团聚之后有太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即刻操持,两人肯定是把这个当成最紧要的事情来追查了。

此刻听丈夫说有了点眉目,卫长嬴不由精神一振,忙问:“怎么样?”

“先前子阳他们审讯申博,申博所言的事情经过是他过于信任祝承义,所以祝承义腊月里告诉他,玄甲卫已至东门外百里处,只是因辎重不齐、人数也不如戎人,不敢轻易驰援城下,还须徐徐图之。”

沈藏锋微微皱着眉道,“申博本拟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各家,却被祝承义劝说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粮草被焚,城中商议突围,申博由于不知玄甲卫的接应是谎话,便这样告诉了群臣。尔后,君臣咸出东门,却落入戎人重围,死伤……无数!”

许是想起父叔与弟弟侄儿们一世富贵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沈藏锋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但申博本人却在东门打开前不久,被祝承义骗下车,落入申寻的人手里,受缚后从北门出城,从而一路有惊无险的到了久县附近,却在路旁酒肆因一顽童暴露踪迹,被子阳等人追击。虽然与申寻派在那里的私兵汇合,然因莫彬蔚恰好路过,因此才会被子阳等人擒获。”

卫长嬴道:“他是这么说的,但子阳他们都说未必能全信。只是申博当时似乎被祝承义的背叛所刺激,人有些癫狂,有时候说的话颠三倒四的不清不楚。”因为恼恨申博害了亲眷,知晓皇家这对兄弟所为的人私下里都不提尊号直说其名。

“未必是疯癫到了颠三倒四的地步,怕是别有所图。”沈藏锋淡淡的道,“那个祝承义,这几日我着人在幸存的内侍里打探了一下,此人确实是申博之母当年的内侍,申博承位之后他做了大内总管,也确实颇受信任。虽然说更详细的如今已经不大打探的出来了,不过申博即使算不得多么聪明,却也不是傻子……连咱们都没接到什么玄甲卫接应的消息,祝承义是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之前子阳也问过,申博说是祝承义抓到了盗窃宫中财物的小内侍。而那小内侍乃是废后顾氏的眼线之一,为了活命就供出了这个消息。”卫长嬴沉吟道,“其实这个回答我们都不太相信,因为据说先前申博也是这么告诉群臣的——玄甲卫通过顾家的人传了消息进城,但顾家恼恨废后顾氏以及顾孝德之死,刻意把这消息瞒了下来,申博察觉到端倪,由于当时还没打算突围,就想着先不动声色,引出顾家的诸多暗子一举歼灭再宣布这个消息。但因为粮草被焚西门告急需要突围,这才说了出来。但翻来覆去的问他都这么说。他那身体也熬不了什么刑……没多久就……”

第八十八章 东门(下)

第565节第八十八章

东门(下)

“即使在这里,申博也被骗了过去。但后来在东门的车驾上了,祝承义骗他悄然离车而去,他怎么可能不怀疑?更何况,他怎么个悄然离去?”沈藏锋轻哼道,“要知道玄甲卫已在东门外接应这番说辞只是申博一人道来,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即使当时时间仓促无暇验证……但让群臣选择相信的,不是别的,是申博自己也携了汉王一起在东门!”

臣民们也不是傻子,慢说之前君臣并不算相得,申博这被架空的皇帝几次夺权不成,心中焉能无恨?即使之前君臣相得,这生死关头,谁就知道明君不会干把臣子卖了换自己逃生的事情?

之所以满朝文武加上众多黎庶当时都一窝蜂的往东门挤,还不是因为说门外有玄甲卫接应的圣驾在那里?

不管申博是从哪里知道了玄甲卫的消息且秘而不宣、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但他自己都带着长子走东门,那东门一定生机最大吧?

这是当时走东门突围的所有人的想法。

也因此,申博与汉王申琅所乘坐的马车是被盯得最紧的。众目睽睽之下,若发现申博悄悄下车离开——那也轮不到祝承义那帮人劫持他了,当时聚集在东门的臣民就能把他撕成碎片!

申博虽然不算精明无比,这么愚蠢的事情他是肯定不会去干、哪怕是尝试的。因为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所谓在东门呵斥了汉王后被祝承义骗下车被劫持云云……必是谎话。

卫长嬴闻言愣了一愣,道:“那真相是什么样呢?”这事倒怪不得她不够精明,连这样的关节都没想到。实在是裴忾、顾夕年他们挂心家人,盘问时就带了情绪,用刑时更是收不住手——兴许还有几分故意吧,申博身为帝王又身娇肉贵,没几次审问就被活活弄死在了暗室里……

而他生前也萌有死志,着意当众刺激沈舒景,把对两个儿子牵肠挂肚的卫长嬴也一并吓了个死去活来。婶侄两个只看了一次审讯,就因为申博所说的关于突围的噩耗而双双病倒,等缓过劲来再想问,申博已经埋都埋了。

那时候卫长嬴一颗心都系在了两个下落不明的儿子身上,催促莫彬蔚加派人手打听丈夫与儿子的踪迹都来不及,哪里有心情去想什么东门西门、什么突围真相不真相?

……现下丈夫既然有了头绪,卫长嬴也懒得去猜,直接问了。

沈藏锋脸色沉了一沉,道:“申博压根就没去到过东门!”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卫长嬴不禁反驳道:“可你先前不是说过,六弟是亲耳听见他呵斥汉王放下车帘的?”

“是这样没错。”沈藏锋淡淡的道,“甚至申博在宫中登车之后,还有大臣揭起车帘借觐见或禀告的理由亲眼确认过是他。否则各家也不是傻的,东门若不是生机特别大,何不四散逃亡更加安全?但申博说祝承义是在去年的腊月里就知道了玄甲卫接应的消息的……即使真的是腊月里才接到这个消息,也足够他做出一点布置了。”

“比如说找一个与汉王年岁仿佛容貌相似的孩童,再比如说找一个能够模仿申博说话的人。”沈藏锋目中冷芒闪烁,“还有出城时所用的马车,弄两驾一样的也不难吧?他在宫中当众携汉王登车——当时众人肯定更多的注意他而不是他身边的是不是真正的汉王。尤其汉王年幼,一直养在深宫,臣民对汉王并不熟悉,想要蒙混过关并不难。”

“等大臣们亲眼看见申博‘父子’登了车,之后怕就会看住马车了。而申博若是早有准备了一模一样的马车,自也会设下策略掉包。”沈藏锋淡淡的道,“究竟当时各家也在忙着招呼子侄莫要被黎庶冲散,怎么可能三不五时的跑去掀他们的帘子?更何况大部分人都认为之前已经亲眼确认过了!接下来马车里只要不时传出申博的声音……后来不是还让众人看了一眼汉王——真正的汉王,所以谁会疑心真正的申博已经走了其他门?”

卫长嬴变色道:“那么申博是在去东门之前就溜去了北门?却不知道,是祝承义诓骗他自己如此行,还是他自己存了拿咱们亲长当诱饵的心?”

“怕是两个都有。”沈藏锋嘿然道,“你想申博继位之初,倒还知道分寸,尔后越发不满太师专权,三番几次的试图亲政。只是他又没有亲政之能,太师如何肯允诺?他心中岂能没有怨气?何况即使没有这些事,皇室也不会愿意看到士族兴旺而皇室衰微。”

“汉王之前磕了后脑,邓太后不信任院判,非要等芯淼到。据芯淼说,此举反而耽搁了诊治,汉王极有可能会变得愚拙……”卫长嬴用力咬了下唇,道,“而卫皇后所怀的嫡子,却要到今年二月里才能落地。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申博他索性两个儿子都不要了,甚至不惜拿了亲生长子去做诱饵?”

沈藏锋目光沉沉,道:“我前两日寻到一个以前侍奉邓太后的内侍,据他说,汉王之所以会受伤,却是因为申博抱着他,将他交还给乳母时因心急失了手。而申博之所以会心急失手,是听宫人禀告,太师等人未曾上奏,就令玄甲卫出京,往豁县去平定叛乱。”

“所以申博更有理由仇恨我等士族了。”卫长嬴低声道,“他认为汉王变得愚拙,也是咱们害的!”

沈藏锋面沉似水,淡淡的道:“他自然恨咱们……早先桓宗皇帝自己喜好享乐而怠慢朝政,成年累月深居后宫纵情声色,一旦得空不也是惦记着料理咱们这些替他们申氏打理天下的人?”

卫长嬴怔了片刻,道:“他们两兄弟,心真狠啊!咱们那么多家……内中尚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便是几辈的血仇也不是不能留一线的。”

“大魏日薄西山了,宗室子弟焉能有幸?尤其他们还都是皇子。”沈藏锋淡漠的道,“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乏自省己身之德,少不得怨天尤人,迁怒于他人。趁着帝都沦陷,害死了满朝文武,既报先前不能亲政之仇,又可得臣工空乏臣位无人收拢皇权的机会,即使失了汉王,但汉王已露愚拙之相,想来即使是亲子,申博也不在乎了。”

他情绪不见大起伏,惟眼底寒意悠悠,道,“若非如今时机不谐,这二人所行之恶断然不会为他们遮掩……不过即使不公开此中经过,要收拾那申寻同顾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卫长嬴踌躇了一下到底提醒道:“可四妹妹是定给了那顾严的。”

这次帝都之劫,驸马顾威跟顾严都侥幸生还。得知这个消息时,沈家幸存下来的人都松了口气。

因为沈藏凝不仅仅跟顾严定了亲,她之所以被许给顾严,明面上的缘故还是游湖坠水,被顾严亲自所救,两人肌肤接触。

所以如果顾严出了什么事儿,沈家哪怕不顾体面的想让沈藏凝改嫁他人,名门子弟里也不会有人要她的——丢不起那个脸——那是被别的男子公然触碰过、甚至抱上船的闺秀。

提到唯一的妹妹,沈藏锋神色略柔,但转眼之间又恢复了冷漠:“那就要看他识趣不识趣了!”

言下之意,显然是若顾严的应对不能让他满意的话,沈藏凝未婚夫这个身份也保不了他。

顾严这人卫长嬴也不了解,此刻倒是接不下话去了。

沈藏锋却没有就此打住话题的意思,继续道:“十一揣测申博、申寻兄弟应该是申寻利用祝承义这颗棋子,唆使申博哄骗帝都臣民走东门,并豁出有愚拙之相的汉王为其引开绝大多数的追兵,自己好走北门脱身。申博自以为此计也是大大的削弱了我等士族,却不知自己算计的时候,也落进了申寻的算计里,才会被那些内侍劫持。”

“申寻如今在衡州醉生

梦死,杀他不难。但他行这样的事情,若只被一刀了结却也太便宜他了。”卫长嬴想到自己两位亲姑姑,想到正值青春年华的表妹们,想到两个年幼的、学会喊婶母或伯母未久的侄子……心下酸楚,涩声说道。

“他跟申博兄弟两个当然还不清这笔账。”沈藏锋淡淡的道,“整个申氏都会替他们还的。”

其实本来大魏福祚已经淡近乎无,一旦亡了国,作为前朝皇室,申氏这一劫是根本躲避不了的。再加上士族的报复,可想而知申氏的下场。

只是对仇人再狠毒的折磨,终究难以换回逝者的生还。

卫长嬴怔了片刻,道:“还有件事是我今日过来找你的缘故,倒是差点忘记了。就是听人说你这些日子为大军粮草牵挂,既然燕州粮仓被焚后北地没了仓储,何不向南方鱼米之乡想法子?”

“前两日我也跟十一说到了此事。”沈藏锋微微颔首,“正打算向岳父岳母写信求助。”

他这么一说,又勾起卫长嬴的思乡之情:“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如今怎么样了。”

“岳父大人痼疾痊愈之后,想来如今应该一切太平。”沈藏锋沉默了一下才道。

卫长嬴想起公公婆婆的遭遇,便不再说自己的父母——反正再怎么想念她现在也不可能抛夫弃子回凤州去相见,还是不要提伤心事了。

夫妻两人又说了一番家常琐事,卫长嬴看看天色不早了,春草湖离帝都虽然近,马车也要行上小半日,就住了话,提出回去。

这时候帝都房屋紧张,否则也不会把女眷们都安排到城外别院。加上守孝期间不好同住,是以沈藏锋没有阻拦,派人去沈敛昆处喊了沈舒光回来,亲手牵他到车边,抱了他上车。

马车在长街上走了一段路后,卫长嬴掀起车帘回望,却见丈夫一身素服,负手立于登车之处,仍旧向这边望着。即使离得远看不清他面上表情里,也能感觉到那种绵长之中带着怆然的目光。

“这种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总是分离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卫长嬴放下车帘,搂了搂长子的肩,心里浮上一丝苦涩,“难为是我出阁以前享福太过,自嫁作人妇以来,总是免不了颠沛流离吗?”

如此无精打采的回到春草湖畔的别院,才下车,却听门上的老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禀告,却是有一行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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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宋家

第566节第八十九章

宋家

……卫长嬴看着施曼儿出去之后,知趣的返身把门关上,这才低声问形容憔悴的宋在水:“什么时候到的?霍大嫂他们……也到了吗?”

“前日傍晚到的,先进了城,却看到司空府跟太保府都……”宋在水一个娇弱贵妇,千里迢迢从江南赶过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回到家中却发现娘家夫家皆被夷为平地,至亲横遭不测,此刻能够赶来湖畔别院找表妹,已经是在强自支撑了。

她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中气不足,话才说到一半,已经哽咽得讲不下去了。

卫长嬴自然比她先一步知晓宋家跟苏家的情况——苏家女眷全没,阀主苏屏展与次子苏茂在突围中身死;而宋家,本来应该是六阀本宗里最没牵挂的,因为卫老夫人身故、需要子孙回乡吊唁守孝,除了被夺情的宋羽望跟宋在田以外,余人包括孩童在内都回了江南。而且去年宋羽望还没了,就一个宋在田最紧要。

但宋在田却因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嫡亲祖母跟生身之父先后亡故,尤其是宋羽望缠绵病榻经年,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服侍的,悲痛交加再加上心力交瘁,在宋羽望临时入葬京畿时也一病不起。

他虽然不像宋羽望那样病入膏肓,但也非常的虚弱,甚至连马车都不能乘坐。

这种情况当然没法突围。

所以宋家下仆商议之后,决定送他进密室躲藏,又留了忠仆以及一名医者伺候与照料他。

这个安排本无不妥之处,而且帝都还那么快的被夺回。

宋在田被从密室里抬出来后,沈家当时正在办丧事,卫长嬴从百忙之中硬是抽空过去探望他。

可她不过因为安排丧仪晚动身了一个时辰,到了宋家暂时安置宋在田的地方居然只能去吊唁了……

据说是由于宋在田身体本就不好,虽然宋家下仆安排了医者陪同进入密室,但仓促之间药材不齐,所以他在密室里的时候病情就开始恶化。出了密室后,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问了几句如今的局势,没等到表妹过来就撒手而去……

当时因为宋在疆、宋在水兄妹都还不在帝都,宋家族人在突围时也凋敝了不少,更有许多人走散了一时间寻不回来,各家都忙着跟至亲汇合,乱糟糟的无人主持大局。

是以宋家下仆请求卫长嬴帮忙做主宋在田的后事要怎么办。

而卫长嬴哀哭一番后,却也不敢独自做主,派人把苏鱼舞叫了过去,两人一个是宋在田的表妹一个是妹夫,都是亲近的亲戚然而也都是外姓之人,即使有宋家下仆的请托,却也不敢亦不能自作主张。商议下来,决定把宋在田的尸身暂时拿冰封住,待宋在疆等人回来了再做安排。

此刻看着宋在水昔日丰润的双颊几乎露出了颧骨,卫长嬴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瘦得像把骨头,若非指腹之下传来的触觉还带着些许长年养尊处优的滑腻,完全不似大魏贵女的手。

“帝都除了皇宫之外,各家都差不多。”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泪,轻声道,“没了的已经没有了,可咱们还活着的,总归要活下去……就算为了咱们身边的人!”

宋在水显然到帝都以后大哭过不止一场,甚至在路上就止不住眼泪了。她原本一双妙目此刻眼皮高高的肿起,把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此刻拿帕子按了按,心中泪流成河,眼里却哭干了泪,她低低的道:“道理,谁都懂,就是做起来……要不然为什么会有个词叫做知易行难呢?”

“难,咱们也要走。”卫长嬴握紧了她的手,道,“鱼舞年轻,你们成婚未久就接二连三的赶上了丧事,至今膝下空虚!眼下还要守孝至少三年。倒是苏大舅舅那边,鱼梁虽然也没孩子,但苏大表哥却已经有了嫡长子了!我今日才去帝都跟曜野商议过事情,顺便问了问苏家——曜野说,苏大舅舅似乎有意排挤你们三房,即使有苏三舅舅在,可苏大舅舅到底占了长房的名头,表姐你素来聪慧,这时候怎么能不帮着鱼舞、坐看他被苏大舅舅那边打压?”

卫长嬴这么说,最大的目的还是激发宋在水的斗志,她如今自己都提不太起这勾心斗角的精神,哪里可能去打听苏家的事情?只是信口一诌倒真的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宋在水却跟她一样,失魂落魄的打不起精神来,惨笑道:“排挤么?我倒不知道大伯他还有这样的兴致……只是我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想做了……长嬴,你不晓得,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到了这帝都的。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噩梦呢?兴许我如今都还没有出阁,你也没有……前两日长风护送我们到小竹山游玩,我们不是在竹山先生的故居里住了吗?你担心沈藏锋不是好人,我啊好不想嫁给申寻……咱们担心着担心着,倒是一梦数年了……”

卫长嬴微微张唇,正要说话,却听宋在水忽然之间放声大哭:“我宁可现在就梦醒了,一路从小竹山哭到帝都,嫁给申寻!做这大魏的劳什子太子妃、一辈子郁郁而终啊!”

“……可咱们现在都醒着。”两行清泪划过卫长嬴的面颊,她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舅舅没有了,大表哥也没有了。江南堂的男嗣,如今只剩二表哥跟致澄、致清两位侄儿了。如今没有外人,我说句实话,二表哥的为人敦厚有余而魄力略显不足,虽然说霍嫂子跟闵嫂子都是贤惠人,然而霍嫂子身体不好,闵嫂子眼下也未必能够帮上多少忙。更不要说两位嫂子都有幼子需要照料。表姐您不振作起来帮手,难道看着江南堂就这么衰落下去?”

宋致澄与宋致清分别是宋在田和宋在疆的嫡长子,年岁都不大。宋致澄今年不过五岁,比卫长嬴的长子还小一岁;宋致清就更小了,今年才三岁,还没卫长嬴的次子大。要不是卫老夫人身故,这么小的孩子本来是绝对不可能离开帝都的。

当时做长辈的都替他们路上担心,结果不想奔丧之举反而救了他们一命。

卫长嬴吸了口气,别过头去擦了擦脸,继续道:“本来江南堂这两代人丁单薄,宋家好些族人想必都看在眼里了吧?只是外祖父跟舅舅还在,他们不敢流露出来。如今外祖父虽然还在,可年岁到底长了,人又在江南,想来也不可能再面面俱到。即使能,表姐你忍心让外祖父这把年纪了还要处处操心吗?如今能帮宋二表哥、鱼舞的,只有你。”

“我晓得。”宋在水微垂眼帘,泪水簌簌落在她手背上,道,“也不过那么一说……大嫂本来身体就不好,接到帝都出事的消息后,就几乎要病倒了。来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敢细问消息,到了帝都知道大哥没有了,大嫂……这会也不知道醒了没有。二哥虽然同在江南,平安无事,可二嫂的娘家人……如今也是为了致清竭力支撑而已。”

卫长嬴惨笑着道:“如今谁不是在撑呢?往日里有长辈在上的时候,咱们固然受到约束,可有什么大事,也自有长辈先担当了。这一回……轮到咱们这些人当家,看着自由了,才知道上头有亲长遮蔽是何等的福分。可惜咱们到底没有继续侍奉他们的福分。”

“……罢了,这些丧气话跟安慰话,想来你这些日子也听了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有哪一句不知道不清楚吗?但眼下这情况,天大的道理也只能听听而已,终究是要各人自己熬过这一关。”宋在水拭去腮边泪水,低声道,“你不要管我,我才到帝都,难免要钻回牛角尖,但怎么也不会误了正经事情的……还有你也一样——就像你说的,帝都如今谁家不举哀呢?听闻沈家的葬仪还有得知大哥身故时,你几次三番晕倒,也要保重些,不要伤了身体。”

卫长嬴呵道:“那些日子就像表姐你刚才说的,做梦一样……如今不提也罢。”

“都先不提了吧。”宋在水用力咬了下唇,虽然还是神情疲乏,身体却微微坐直,认真的道,“但我今日来,却也不只是寻你抱头痛哭一场的。我有件事情要问你,不管父亲或者大哥、还

是什么人让你给出过什么样的承诺……我希望你不要瞒我!”

卫长嬴一怔,擦拭泪痕的手停了一停:“我没有给出过这样的承诺啊?”

这话在宋在水听来却误会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更好了——你且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卫长嬴茫然道,“表姐你要问什么?”

“你不知道么?”宋在水怔道,“我去江南吊唁前,发现父亲与大哥在谋划着什么事情,连二哥都不晓得。我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可是无论父亲还是大哥都不肯透露,甚至不许我多管……甚至为了这个,父亲还在苏家给出的几个吉期里,选了一个最近的打发我出了阁……”

卫长嬴下意识道:“之前,我倒是听说,申博……他能够入主东宫且继承大统,舅舅在其中是出过力的。”

“应该不是这个吧?”宋在水思索片刻,却摇头,道,“我虽然没能打探出来父亲与大哥谋划的到底是什么事,但却知道父亲为此郁郁多年,一直累积在心!”

她用力咬着唇,“甚至这两年来,父亲与大哥先后病倒,以及病逝,也与这事儿有关!申博入主东宫这才多久?何况此事兴许会让父亲与大哥操心,却怎么也不到郁郁寡欢的地步!”

卫长嬴喃喃道:“这倒是奇怪了……舅舅跟大表哥可从来没同我讲过这一类的事情啊!”说到此处,她双眉一蹙,道,“不过,去年我跟曜野过府去探望舅舅时,虽然没见着舅舅,却见过大表哥。而那时候大表哥说过一番话,似乎话里有话,只奈何我们一直没揣摩出来真意,再派人去问大表哥呢,大表哥又不肯往下说也不肯提点了!”

宋在水顿时向她倾过去,急急问:“大哥他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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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无果

[第5章第5卷]

第567节第九十章

无果

“父亲对端木家仇怨深重?”听卫长嬴诉说了当日宋在田之语,宋在水迷惘的道,“可端木无色不是已经被休回娘家去了么?”

“是不是舅舅疼表姐你,一直耿耿于怀呢?”卫长嬴猜了一句,未待宋在水说,自己却先排除了,“即使如此,但太师都亲自带着芯淼登门荐医了,端木无色即使不贤,也不该把舅舅气到这地步。”

宋在水蹙紧了眉道:“我虽然幼年就离开了父亲,回京这两年也因后院与前头隔开,不过早晚请安能够一见。但在我看来,父亲真的不是这样心胸狭隘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跟曜野商议了好几回都是一头雾水,偏大表哥又不肯继续提点了。”卫长嬴为难的道,“我还以为二表哥与表姐你会知道,原本想着等表姐你回来了,跟你打听呢!”

宋在水别过脸去:“我要知道,还来问你做什么呢?”

“即使表姐你跟二表哥不晓得,那么霍嫂子……”

“我已经问过了,大嫂说她虽然也察觉到了父亲跟大哥似有所谋,然而私下问过一回大哥,大哥也是叫她别管别再问。你知道大嫂向来都听大哥的,所以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也没再留意过。”宋在水咬着唇低声道。

霍氏一个世家之女,能够嫁进江南堂里做冢妇长嫂,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她在端木无色被休弃一事上虽然动过手脚,但对于没有三番几次故意找她麻烦的夫家人,却是一直悉心照料、忍让顺从的。

宋在田摆明了不想告诉她的事情,哪怕没有任何解释,她也会照做。

卫长嬴心下就是一跳,道:“那从前侍奉过舅舅跟大表哥的老人?”

“那几个老仆年老力衰,既无力骑马突围,也不适合陪大哥进入密室。几乎都在戎人手里没了,剩下的,知道的也不比我多多少。”宋在水黯然道。

难道说宋家父子的这个秘密再没有解开的机会?

卫长嬴急速寻找着安慰宋在水的话,不想宋在水沉吟了一阵,忽然想起来,抬头道:“不过下仆虽然不知道,但我想,有一个人或许会晓得些端倪?”

“谁?”宋家的事情到底宋家的女儿更有头绪。

宋在水看着她,道:“这还是要托付你——卫新咏!”

“是他?”卫长嬴怔道,“也是,我之前就听说他与舅舅颇有来往……只是我这个六叔到底不是亲的,平常一般想不到他,却是忘记了。而且之前他也不在帝都……”

“此人的为人,哪怕父亲与大哥没有将事情告诉他,他一旦察觉到,必然也会设法去查的。”宋在水低声道,“所以假如现在还有人知道父亲与大哥到底在谋划何事的话,怕是只有他知道了。他在何处?长嬴你尽快设法安排我们跟他见一面!”

卫长嬴叹了口气:“可是我这个六叔失踪已经多日了!”

宋在水大吃一惊道:“什么?他失踪了?!”

她随着兄嫂匆匆回京,路上因为惟恐听见不能承受的噩耗,索性连消息都不敢打探。到了京中一切瞒不住了才开始询问下仆,但首要的当然是问宋家以及宋家亲眷的安危,所以卫新咏再度失踪一事,却还不知。

卫长嬴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道:“先前莫彬蔚率三千凤州士卒夜以继日驰援帝都,我这六叔随行。但他当时病体未愈,为了防止耽误军机,所以让莫彬蔚留了些人手护送他先行一步。而他自己扶病缓行,结果在盘州境内,由于听到了戎人中的大将为了昔年凤州大捷中身死的一名子侄,大肆搜寻与屠戮我凤州卫氏的子弟。不但我二叔满门,甚至连知本堂也……我这六叔闻讯之后大受打击,斥退众人后,趁夜而去!随行侍卫发现后虽然立刻追着痕迹,可那痕迹却入了荒野不说,不久后下起了雨,把痕迹尽数冲掉……曜野特意派人并调了几头獒犬去找,可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宋在水诧异道:“我委实看不出来他对知本堂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哪里是感情?是扼腕不能亲手报仇而已。”卫长嬴摇了摇头——知本堂这起乱.伦弑亲的丑事,哪怕当事之人几乎都死光了,但为了家族声誉当然也不能随便说出去。不过宋在水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卫长嬴大概讲了卫新台的遭遇,道,“早先我这六叔回凤州便是去取卫崎之命祭奠其父姊的,当初我祖父也允了。不意迟了一日!他在凤州病倒便是为了这个缘故。这次抱病也要随军北上,就是想着亲手报仇,结果……”

她叹了口气。

宋在水脸色铁青,道:“难道他……被气疯了?盘州那地方,强人多如牛毛,他一个弱质书生……”

“此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卫长嬴苦笑着道,“但就像你说的,我这六叔论智计兴许罕有人能敌,可本身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愤郁之下孤身而去,除非上天庇佑,不然……老实说我跟曜野都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过是莫彬蔚还有他那小厮虎奴坚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荒郊野外的,不只有人还有野兽……不过是尽一份心力而已。”

听出卫长嬴劝自己不要存太大指望的意思,宋在水深深叹了口气。

卫长嬴沉吟了下,低声道:“表姐你如今才回京,就过来打探这事……是有什么缘故吗?”

虽然说宋在水早就察觉到了宋羽望跟宋在田有密谋,但现在司空府被焚,父兄亡故,太保府一片废墟,夫家同样需要穿重孝,对于宋在水来说,迫在眉睫的,不是应该着手帮助娘家或丈夫收拾这残局么?怎么会头一件来追查这么件都不知道如今来说重要不重要、是否已经完成的密谋?

宋在水脸色很是难看,好半晌才道:“因为有个幸存的老仆告诉我,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甘心’,是么?”

“是这样,但是……这不是舅舅挂心你们吗?”卫长嬴怔道。

宋在水看了她一眼,道:“你是知道父亲对端木家的怨怼的,怎么也这么想?我虽然在你方才说前事前不晓得父亲厌恶端木家,却知道一事,那就是父亲卧病时,没有请端木芯淼过府诊治。我本来以为端木家记恨端木无色被休,如今才晓得不是这样。假如父亲真的是为了担心我跟兄长侄儿们,所以才说不甘心,那应该早就派人备下厚礼、寻人说和,也要请得端木芯淼出手!为何连太师主动陪同端木芯淼登门的好意也要拒绝?”

卫长嬴蹙着眉道:“当时,诸长辈都这么叹息。我虽然有疑惑,可这疑惑又绕回到了舅舅为什么那么厌恶端木家上去。这个我却解释不了,也只能当舅舅这么讲,是牵挂你们了。”

“……看来只能冀望于卫新咏尚在人间了。”宋在水默然片刻,涩声说道,“祖父那儿至今连父亲过世的消息都没敢说,二哥现在整个人也差不多垮了。亏得老仆说了父亲与大哥似有心愿未完之事,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兄妹如今也就指着这点先人遗愿才能支撑下去吧!”

卫长嬴脸色一变:“二表哥如今可万万不能不振作!”宋致澄虽然是长房嫡长孙,可他才几岁?宋在疆这会子若不出来撑住场面,江南堂必然衰落不说,甚至阀主之位也要落到旁家去了。

阀阅固然尊贵,可一旦沦落旁支,与阀主一脉血脉渐远,子孙想要出头却也越发艰难。尤其是本来的阀主一脉,失位之后,除非是像宋老夫人的父亲宋耽那样,没有男嗣,倒也罢了。否则子孙必然受到新任阀主一脉的打压甚至是谋害。

卫长嬴的堂伯、敬平公的子孙就是个例子。卫焕未必讨厌卫郑雅那一房,可为了把瑞羽堂传给自己的子孙,他必须要防备着卫郑雅这一房。若不是这样,卫焕也不愿意卫家好好的没了一位海内名士。

瑞羽堂这场暗斗,卫长嬴是亲身经历并且受到波及的,感触极深。所以听说宋在疆现在似有颓废之意,自是为他们大急。

这是涉及到后辈子孙命运的大事。再怎么疲惫哀痛,也不能不起来争上一争啊!

宋在水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二哥也知道,你且放心吧,为了两个侄儿我们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只是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痛得受不了!”

卫长嬴少不得又要安慰她一番,宋在水无可无不可的听着,因为她虽然来的早,却赶着卫长嬴带着长子进城去见沈藏锋说事情了,白等一天。所以表姐妹两个说了一番话天色就黑了下来。

虽然现在帝都内外都有大军坐镇,城门也尚未修缮好,以宋在水的身份,晚上进城也是可以的。然而卫长嬴不放心她趁夜赶路,坚持留她跟自己住了一晚。

但宋在水挂念城中,所以次日一早就起来,匆匆跟卫长嬴母子三人用了早饭,就告辞而去。临行前,再三叮嘱卫长嬴:“一有卫新咏的消息,务必立刻告诉我们。”

“你放心,回头我会打发人去城里跟曜野说,盘州有消息来,他看过之后就抄一份给你们送去。”卫长嬴点头,又问,“你们在城里好住么?若不好住,不如也搬到这边来,咱们也有个照应。”

“大哥的丧事明儿就要开始了,等这事完了,再说罢。”宋在水伸手掠了掠被湖风吹乱的鬓发,苦涩一笑,道,“如今我们都不太愿意去想明儿个的事情。”

“……也好。”卫长嬴扶她上车,道,“若有什么事情,表姐千万记得打发人来说……千万要保重!”

91第九十一章 闻余兰

[第5章第5卷]

第568节第九十一章

闻余兰

是个晴天。

卫新咏有些蹒跚的走出门,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的日头,还不及有什么感慨,眼角已经瞥见闻余兰硬拽着闻知齐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纵然满腹心事满心彷徨,卫新咏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可惜他想转身回屋关门时已经晚了——闻余兰早就眼尖的看到了他,老远就用这几日跟卫新咏学的、还半生不熟的官家夹杂着土话的口音大声喊:“新先生新先生!您身子好了?”

这兄妹两个都是乡间长大,父母忙于生计自也顾不上怎么管教,即使女孩子也不可能像大家闺秀一样矜持文静,腿脚都便利得很。说话的功夫,闻余兰拖着一个人也跑到了跟前,松开脸涨得通红的闻知齐,不怎么标准却极认真的施了个礼,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仰望着卫新咏,热情洋溢的问,“新先生是觉着躺久了身上不舒服吗?用不用我给先生捶一捶肩?”

卫新咏低下头,看着这才及自己腰间的女童,深深的懊悔自己先前怎么就那么多事呢?

他如今暂时落脚的这赤树岭是盘州靠近西面云州的盘云山里一处小山村。因为这山村统共也就四五家人家,到最近的村镇至少也要走上近百里,所以没有里正,差不多都是苦熬日子的寻常山民。

之所以说差不多,而不是全部。是因为村里一户姓古的人家……本身是很普通的,但有个表姐夫似乎不大普通。

虽然说带着闻知齐和闻余兰兄妹两个过来投奔古家的那姓仇的妇人,除了比普通农妇秀气些、甚至略知礼仪,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说到底仍旧只是一个农妇。

不过听闻家兄妹两个唧唧喳喳说到的只字片语,他们的父亲——卫新咏记得前日似乎听不远处的山民提过,是叫闻伢子,起初他习惯性的以为是闻雅之之类……结果幸亏没走开,多听了几句才醒悟过来……

总之这个闻伢子,跟这山村的人比起来可不普通。

他本是盘州雍县的一个农夫。祖上传下几十亩上好的水田,在乡间也算一户殷实人家了。所以年轻时候非但读过几年私塾,甚至还聘了在当地公认是美人的仇氏为妻。两人膝下有四子一女,原本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在当地也是极受人羡慕与尊敬的。

只是大魏国祚日薄,桓宗皇帝一年比一年昏庸,苛捐杂税一个月比一个月沉重,偏偏他们又有五个孩子!

丁税丁赋摊下来,就算闻家从前还算家境殷实却也撑不住了。于是短短数年,闻家从殷实变成寻常、从寻常变成温饱、从温饱变成饱餐饿顿……然后快要卖儿卖女求生时,盘州南面的赵乾起了事,闻伢子索性一咬牙,拉了一群同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起了事。

当然他们的规模远远没有赵乾那么大,别说像赵乾那样占据大魏南北要冲豁县了,据说最辉煌时也就是占了一乡之地,甚至至今连名号都没起——忙着收拢柴米养活家小,维持规模,哪里有闲心管旁的?

不过这占据一乡的辉煌,在帝都之变后,天下士族纷纷凑起精兵驰援帝都、导致赵乾从豁县退向雍县起就被打破了。因为闻伢子这群人是肯定不会是赵乾的对手的,赵乾要当真到了雍县,他们那块地盘易主是易定了。

卫新咏先前听闻余兰说到此处时,纳闷的问过一句:“那令尊为何不投奔赵乾?”

小姑娘先不好意思的请教了下“令尊”的意思,明白之后又念叨了几遍记下来,才道:“我听柳家大哥说,若是赵乾是个好人,投奔了也成,所以阿爹他们如今还在雍县。”

卫新咏之前已经问清楚了这所谓的柳家大哥是闻伢子跟前一个类似于亲卫的人,因为从前是闻家的邻居,跟闻家上下都熟悉——还是闻伢子那个私塾老师的外甥还是侄子,跟着那私塾老师长大的,耳濡目染颇识文字,所以在闻余兰从前看来是个非常有学问的兄长了——之所以说是从前,是因为卫新咏前些日子因为伤病,躺在榻上起不了身,起初嫌闻家兄妹过去惹厌。辰光久了,他一个人不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实在无趣,又得了仇氏叫闻知齐送了汤水并服侍他喝下润了嗓子,也跟他们兄妹说一说话。

本来凤州卫氏就以文风昌盛而闻名天下,卫新咏的才学,在整个卫氏中都是名列前茅的。他虽然只是抱着解闷的目的跟这两个孩童攀谈,然而信手拈来的种种典故、逸事、乃至于山野里的一草一木的传说等等,仍旧听得两个孩子如痴如醉……照卫新咏的想法,说这些不过是为了把他们哄得消了敌意与防备,那当然是自己想问什么,这两个小儿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结果事实也确实如此,虽然说这兄妹两个因为年纪,所知有限。但两日下来,他们知道的几乎全部都告诉卫新咏了,也才让卫新咏晓得了如上那些事情。

问题是,这兄妹两个从此却也赖上了他。

尤其是闻余兰。

慢瞧这小姑娘生长农家,因为长年饮食俭朴,个子比卫新咏见过的贵胄之家的同龄小小姐们矮了许多不说,面上也是常年带着菜色,不昧上一大把的良心的话,连这年纪小女孩子最容易得的“可爱”两个字都夸不出口。

但这小姑娘偏偏特别仰慕有才华的人。

之前那个柳家大哥,据卫新咏推测,最多也就是他自己启蒙阶段的那点儿水平,尚且叫闻余兰佩服不已。如今卫新咏不过略展才学,顿时把她给折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到了听完几个故事后,拉着自己的小哥闻知齐当场就要磕头拜师的地步……

卫新咏自然是拒绝,他如今心里乱七八糟的,死志尚未完全去尽,生意半沉半浮还没提起来,正是满心烦恼,哪里来的心思去给两个小孩子做老师?即使这两个孩子救过他。

不想他的再三的拒绝,虽然让闻知齐热情退却后没了兴趣,竟激发了闻余兰的斗志!

这小姑娘如今是天天往他这里跑,每次都还把闻知齐一起拖过来,理由是这么好的老师怎么能错过?小姑娘认的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却根深蒂固,慢说闻知齐了,就是仇氏好像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认识……

对于乡野中一个稚气女童如此好学,卫新咏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这点有意思,还不能让他允诺把这两兄妹收归门下——所以现在见到这急于拜师的小姑娘,他就觉得头疼……

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他面无表情不理不睬,闻余兰依旧满脸欢快喋喋不休的念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的新先生长新先生短——卫新咏才被那仇氏问起名姓时,连自己被谁救了都不知道,虽然他当时不在乎死活了,但也不想落在人手里受折磨,更不想被人绑了去跟卫家之类的商议赎金。是以用了当初见卫长风时的化名,隐去姓氏,自称姓新。

由于他这些年在朝野也算薄有声名,甚至没说自己叫新咏,却拿了亡姐的名字新台来用。

仇氏母子三人见他谈吐斯文而且似乎才学广博,对他很是尊敬,言必称先生。

这会闻余兰滔滔不绝的念叨完卫新咏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的一番话,终于察觉到他的沉默了。不过,闻余兰一点都没有觉得他是在讨厌自己,反而很关心很紧张的问:“新先生,您怎么不说话?您是不是不舒服?”

“在下身体确实有些不适。”卫新咏脸色有点发青,他寻思着自己姐姐过世时,似乎跟这小丫头年纪差不多,卫新台那是何等温柔体贴何等文静可爱?怎么这小丫头……也是可以被卖进高门大户做小使女的岁数了,居然这样不会看眼色!

果然他这么冷冰冰的一句,闻知齐都识趣的拉着妹妹的袖子示意她回去、别打扰这位新先生了,闻余兰却是勃然大怒,拨开闻知齐的手,义正词严的指责道:“小哥你真是太过分了!明知道新先生如今病了,非但不留下来照料先生,还想偷偷的溜走!有你这样拜师的吗?!你这副样子,哪里能打动新先生收下咱们?”

闻知齐:“……”

卫新咏:“……”

指责完自己的小哥,闻余兰转过头,朝脸上青色更重了点的卫新咏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新先生您放心吧,我虽然还不认识几个字,但也听柳家大哥说过,这师父呢就跟阿爹一样,是要好好尊敬与孝顺的。您如今病了,我一定会像侍奉我阿爹一样侍奉您!”

……为什么会觉得我病了这小丫头非常高兴?卫新咏木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决定抛弃在士族之间已经用习惯的转弯抹角、含蓄委婉、给对方留足了体面全靠双方有默契才能够心照不宣的说话方式,冷冷的、直接的道:“我不是你们的师父,而且我现下没什么需要你侍奉的……你们让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晒一会太阳就好。”

这话说出来,卫新咏自己嘴角都微微抽搐了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抢白过人了……毕竟朝堂上、贵胄间,都是要体面的!说话点到为止大家就都心里有数了……更何况他这次抢白的还是个小姑娘!

唉,这小丫头若是哭着跑去跟那仇氏告状,可真是尴尬……

卫新咏皱着眉头想道:“或者离开这里?但去什么地方呢?去找虎奴吗?还是……”

他还没想完,被他判断十有八.九会因为下不了台而难过的哭起来、继而跑去找仇氏的闻余兰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见这情况卫新咏更加没有收她做弟子的心思了,他自己才学出众,天赋卓绝,可没耐心去教个笨弟子,只瞧这小姑娘反应这么慢就知道她一定不够聪明、而且还是个女孩子!

……但是且慢!

闻余兰露出恍然之色后,却没有哭也没有跑,而是斗志满满的挽起袖子,大声道:“新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新先生要安安静静晒太阳,杨家的羊圈却就在那边,他们家的鸡还散在外头,三不五时的,这些羊啊、鸡啊就要叫上两声,打扰了新先生晒太阳!新先生您放心吧,这事儿,我跟小哥都在行,一准给您办好了!”

不等被她天才般的理解能力惊得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卫新咏制止,两兄妹立刻冲向最近的一只鸡,把它撵得惊慌失措尖鸣不已……

原本平静的小山村,顷刻之间陷入鸡飞羊跳的大混乱里……

92第九十二章 喜事

[第5章第5卷]

第569节第九十二章

喜事

春草湖畔。

晌午前。

卫长嬴一脸惊喜——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可以说稀罕无比的神情了——甚至腾的站了起来,一迭声的确认:“当真是这样?我没听错罢!真有这样的好消息?你莫不是说了来哄我的?”

下首小心翼翼坐了小半个身子的人名叫陈福,这姓氏加上他瑞羽堂外院管事的身份,不问可知是跟宋老夫人跟前的陈嬷嬷有亲戚关系。

不过即使是陈嬷嬷的亲生儿子,对着宋老夫人的掌上明珠也不敢不尊敬。陈福这个侄子自然越发讨好,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既有喜气又不至于完全罔故卫长嬴身上还戴着夫家的孝、冒犯了沈家,殷勤道:“大小姐这话说的,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啊!若不是为了等大夫人的这个准信,好一并报给大小姐您,小的其实几日前就该到了!”

这还是真是个好消息,虽然说对宋夫人来说可能有点尴尬……

因为宋夫人又怀孕了。

当年是季去病花费了两年时间,吃住在卫府,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卫郑鸿调养得能够自动走动、且与妻子生下一女一子。不过因为病根未除,所以之后没几年,卫郑鸿就陷入了长年的独居静养。

所有人都认为卫郑鸿今生的儿女缘分也就是卫长嬴与卫长风姐弟两个了。

这也是宋老夫人把这双嫡亲孙儿孙女当成了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的缘故之一。

因为无论亲孙女还是亲孙,她这辈子怕都只得一个,能不好生疼惜爱护么?

及至几年前季去病找出了彻底去除卫郑鸿病根的方法,令其彻底康复。但宋夫人却是做外婆的人了,再生养儿女的指望自然不大。卫郑鸿卧病多年,全靠妻子里里外外的张罗,孝顺公婆抚养儿女,心中对妻子儿女都非常愧疚,再加上膝下有子,自然不会去纳妾。

所以卫长嬴知道父亲身体好了之后,也没想到过自己会再有弟弟妹妹。不意这次陈福从凤州赶来,除了送来许多眼下需用之物外,就是专程来禀告这个好消息的。

“早先大夫人连着好几日都没有胃口,咱们都以为是因为挂心大小姐您的缘故。”陈福一五一十的诉说着经过,“当时大老爷就说,打发人过来看看,亲眼看看您这儿,也好叫阀主与老夫人都放心。所以就从那会开始预备动身了。但临行之前,大老爷觉得还是请大夫给大夫人看一看的好,不想这一看,纪大夫却说大夫人似乎是喜脉。”

“这下子小的可就没走了,当时因为日子还浅,纪大夫有些把不准。老夫人让小的等了几日,待纪大夫切了准信,才着小的动身,好告大小姐您知道呢!”

卫长嬴虽然是一身重孝,此刻也不禁笑出了眼泪,微带哽咽的一连叫了三个好字:“好好好!打从去年除夕以来,这是我这些日子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欢喜完了,她又有一重忧虑,“只是母亲如今年岁已长……”

“大小姐请放心,纪大夫说,大夫人虽然年岁长了,但先前有过大小姐您和五公子了。”陈福忙道,宋老夫人知道长媳可能怀孕后,特意让他晚点走,好得个准信来报喜,就是想借卫家添丁、添的还是卫长嬴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或亲妹妹的好消息,来冲一冲帝都这边的阴霾的。

所以不管宋夫人这一胎情况如何,陈福肯定是往好的说,“何况咱们大夫人素来身体好,如今阀主跟老夫人更是可着劲儿的给大夫人进补,大夫都说大夫人必然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生下小公子或小小姐来。”

卫长嬴听他说得笃定,才放了心,又问起详细,陈福花天锦地的说了,总而言之就是卫家一切都好、卫家上上下下都好、卫家什么都好!他这次过来就是代卫家人看看卫长嬴,顺便让她开心开心的!

知道陈福必是得了叮嘱,报喜不报忧。不过想着凤州比起帝都来至少未经兵燹,既然地方上太平,凭着自己祖父祖母的手段,还有父母俱在……想来有什么麻烦也不会很大。

卫长嬴渐渐放了心,擦了擦泪,就叫施曼儿拿银铤上来赏陈福。

不过施曼儿这一上来,卫长嬴倒是想起了一事,待陈福谢了赏,便问他:“我之前与顾家妹妹等人出帝都后,仓促之间无处落脚,就去了盘州长县,由那里一个管事叫施林的接待的。此人做事很是用心,如今我这跟前的使女都是他的晚辈……这事情祖母跟母亲知道了吗?”

她也是做了几年当家主母下来,很清楚这内中的猫腻——施林这次虽然立了功,但他不是家生子,背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强势的靠山,功劳因为有自己这个大小姐亲自佐证,别人抢不去,好处就不一样了。别层层盘剥的叫施林以为自己这个卫家大小姐不值得什么。

“大小姐在长县落脚后,施林就派人快马传了口信回凤州。”陈福低头禀告,眼中有一丝羡慕,恭敬的道,“阀主与老夫人也是为了此事才紧急挑选精骑、交给莫校尉带着北上的。至于施林,如今已被大夫人召回瑞羽堂了。哦,小的动身前,还喝了他认施嬷嬷做义母的酒呢!”

卫长嬴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宋夫人对施林之前用心侍奉自己的的回报之一了。

施嬷嬷与施林同姓,攀亲也有说处。而且这位嬷嬷是宋夫人的心腹陪嫁,未来地位就是如今的那位陈嬷嬷——那是卫长嬴与卫长风这样得宋老夫人宠爱的晚辈见着了也要客客气气的老仆。

毕竟施林不是卫家世仆,虽然靠着本身的才干混到管事这一步,但从整个卫家来看,一个偏僻县里的管事,也就那么一回事。宋夫人因为他接待自己女儿的用心要赏他,自然有很多方法,只是施林又不是主动派人去救助卫长嬴,不过是凑巧卫长嬴一行人恰好撞到了他门上——这种靠运气来的富贵机会难免让人眼红和不服。

卫长嬴是已嫁之女,不在卫家,更不插手卫家的家事。宋夫人倒是当家主母,可施林这种偶然被她召见的下仆,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跑她跟前去呢?所以卫长嬴与宋夫人的感激与照拂,都不能帮助施林挡住卫家庞大奴仆中的嫉妒和攻击。

但认了施嬷嬷做义母之后却不一样了,施嬷嬷也是奴仆,没有宋夫人那么难见以及难以亲近。但论到对下仆的威慑,施嬷嬷却绝对不低。施林拜了她做义母,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经常走动,有什么委屈当然就可以在走动时说出来。

且通过日日陪伴宋夫人的施嬷嬷,也能够三不五时的被宋夫人知道一下。

这样才是真正的给予施林回报——要是直接赏赐他钱财或高位,那等于是害了他。

卫长嬴感慨了下高门大户做事总是要转上几个弯,也是记了一下母亲在此事上的处置方法,就对施曼儿道:“我跟长风都是施嬷嬷看着长大的,不意施林如今竟拜在她膝下,今儿个咱们主仆倒是都有喜事了……你一会也去拿两对银铤,跟姐妹们分了,就当我贺你们多个祖母疼爱吧。”

施曼儿虽然不太清楚施嬷嬷在瑞羽堂里的具体职分,但听说有资格被称为看着卫长嬴姐弟长大的老仆,就知道身份非同寻常。父亲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靠山,可比卫长嬴赏赐更好,喜出望外的谢了恩。

喜事说完了,沈家如今里里外外都穿着孝,肯定不可能一直欢声笑语下去。

陈福一句想给沈藏锋以及两位小公子请安,就让卫长嬴原本含笑的口角添了愁绪,道:“你要见夫君,却是不巧。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夫君又被圣上加封了定国公,成日里为朝政操劳,根本无暇来别院。今儿个天色又晚了,你且在这里住上一晚,明日我打发人去问问夫君几时方便见你。”

陈福自是惟她之命是从,又问沈舒光与沈舒燮:“家里阀主、老夫人、大老爷、大夫人,连带五公子都想念得很,叮嘱小的务必亲眼看到两位小公子,回去好详细说嘴。”

“这个倒是现在就可以允你,横竖快用午饭了,本也要叫他们来。”卫长嬴点一点头,命人,“去隔壁叫光儿过来,再去个人,到景儿那边接燮儿回来。”

沈舒光就在隔壁偏厅改成的书房里习字看书,闻说母亲相唤,立刻放了笔,整理衣裾,上堂拜见。

陈福待他被卫长嬴叫了起,赶忙一个头磕下去,自报名姓大声请安。

沈舒光看了眼堂下,就晓得这下仆应该就是母亲叫自己过来的原因了。他淡淡的叫了起,道:“陈福?我没听说过这名字……敢问母亲,这位是?”

“这是你外祖母家的管事,这回代你外祖母、曾外祖母们过来探望咱们的。”卫长嬴温和的给他介绍,“方才给你送过去的那几套文房四宝就是他带过来的,是你曾外祖父专门给你的。”

沈舒光微一点头,就向陈福问起瑞羽堂诸位长辈的近况。

陈福一面答着,一面心下称奇:本来他出发前,姑母陈嬷嬷私下里就交代过他此行的要诀,那就是两边都报喜不报忧。因为现在两边有麻烦很多也都是互相帮不上,还不如不说,叫彼此都省点心呢!

原来按照陈福心里想的是沈舒光跟沈舒燮都还小,这么点大的孩子遭逢乱世,在乱军之中侥幸活了下来,却也亲眼或亲身经历了血淋淋的残酷厮杀,甚至还包括他们的祖父、叔父之类的亲长在身旁遭遇杀害。

这才过去几个月,怕是惊魂未定呢。

陈福甚至都决定不管这两位小公子怎么样,回去都照平安无事聪明伶俐来夸奖。却不想小一点的沈舒燮还没到,这才六岁的沈舒光小公子言谈举止之间居然颇为老成,而且目光沉静神情淡漠,一点也不像寻常孩童——陈福之前没见过他,不知道沈舒光在今年除夕夜时还是个顽皮惫懒的孩童,只道他一直如此,却很钦佩的感慨沈家子弟究竟不凡,小孩子胆子就这么大……这位小公子身上可看不出来受过惊吓的模样啊!

才六岁,遭逢大变之后亦能够继续保持这样沉稳的大家之风,这小公子往后必有成就。陈福心里这样想着。

等沈舒燮被接了过来,这还不怎么懂事的小子,身体虽然不好,性情却跟突围前一个模样。被人抱到卫长嬴跟前,对陈福的请安连眼风都没赏一个,就一迭声的嚷着要母亲抱、要胞兄讲故事、要黄姑姑做点心、要贺姑姑给喂……是把卫长嬴及左右重要之人不管在不在,全部都吩咐上了。

卫长嬴抱他在膝上,不免哭笑不得,点着他的额,爱怜的嗔道:“你如今这架子就这么大,往后要给你配多少人才服侍得了你啊?”

“大小姐膝下长子年虽幼,却沉稳大气,有乃父之风,往后必能振兴门庭;次子身子略差,然而性情活泼开朗,日日承欢大小姐膝下,深得大小姐与胞兄疼爱。何况既有季神医在侧,想来康复指日可待。”堂下陈福飞快的打着自己回到瑞羽堂后的禀告的草稿,欣慰的想,“这下可不必担心回去之后说谎太过、被老夫人察觉了!”

93第九十三章 张家

[第5章第5卷]

第570节第九十三章

张家

三月中,软风吹得万物渐次苏醒,春草湖美如画卷。

湖畔的一座座别院,俱被掩映在浓浓淡淡的春色里。

桃李杏樱之类的花树争相怒放,勃勃的生机喧嚣而静默的发生着,甜腻的气息充斥天地。自正月以来的家家举哀、户户闻丧的悲凉气氛,亦在这样的季节里,不知不觉的淡去。

从眺翠楼上俯瞰,越过如烟如帘的柳枝间望出去,色似翡翠的湖面,温润得勾魂夺魄。

施曼儿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脚步轻快的上了楼。守在楼口的小厮朝她笑了一笑,却不作声,只手脚麻利的打起帘子,方便她进内。

由于朝着湖面的整面都开着窗的缘故,楼上的这间屋子此刻采光非常好。明亮宽敞到堂皇的室中,靠窗正中的位置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

二公子沈舒光一身缟素,端坐案后,面前摊开了一卷书册,正认真的读着,手里拈了一支紫毫,不时将一些有疑惑、不懂得的地方在旁边的宣纸上抄写下来。

他手里的紫毫看起来有些陈旧了,甚至靠近顶端的地方还断了一截。而就在书案的右角上,上好的文房四宝堆了尺高……这里面大部分是之前陈福来时带过来的,但有好几份都是前两日他过生辰时收的贺礼。

不过沈舒光似乎暂时没有换笔的意思。

施曼儿记得他手里这支笔似乎是在太傅府的废墟里翻出来的,也许是这个缘故,让这个生来就享受着天下顶尖豪奢的小公子如此重视一支断过的紫毫吧。

她已经不是头一次给这位小公子送东西了,知道沈舒光最恨在读书时被打扰。是以几乎踮着脚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方几边,轻手轻脚的揭开食盒,却不忙拿东西出来,而是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折了一折垫到几上。

继而把一只锡奴取出放上,又依次端出四碟精致的素点。由于有折过一层的锦垫垫着,所以这些东西放下来都没有发出声音。

锡奴里温着的是扶芳饮,素点都是冷热皆可入口的。休看不多,但却是黄氏在百忙中抽空亲自下厨所做。这整个别院里,除了沈舒光,也就或伤或病的几位能够有这待遇,就连卫长嬴自己都没份。

做完这些,她收拾好食盒,正要悄然推下,却忽听沈舒光开口道:“曼儿姐姐,母亲这会可得闲?”

施曼儿忙住了脚,道:“夫人才歇下来,正好空着。二公子要过去吗?”

沈舒光放下紫毫,拿过手边的枫叶书签,放在自己看到的地方,合上书册,道:“正是。”

“那二公子先用点心罢,用过了点心,婢子陪您过去?”施曼儿建议道,“如此路上正好消食。”

沈舒光点一点头,帘子外的小厮见机,跑下去打了一盆清水递进来,伺候他洗手。

就着扶芳饮将四碟素点各用了些——施曼儿注意到,他吃的都是比较小一点或有所破损的。

本来给沈家嫡出公子的吃食,肯定不会有这种破了相没做好的。但现在非比从前,既不在太傅府里,人手东西都欠缺,黄氏又不是专门的厨娘,成天忙得陀螺也似,她能抽空下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点心里面难免就有不够精致、甚至蒸破了的。

此刻沈舒光就将这些都吃了,却吩咐将完好的都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拢进袖子里,这才道:“走罢。”

到了卫长嬴跟前,却见沈舒景等人也在,一水儿的孝服里季伊人身上的月白春裳最是打眼。这季家小姑娘如今眉眼长开,越发显出端秀来,顾盼之间俏丽难言,在卫长嬴跟前也不像以前那么拘束,大方了很多。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季伊人跟沈舒颜关系很好,与沈家其他人,包括下仆在内都还处得和睦,但沈舒光总觉得这位义姐看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对头……

不仅仅是看他,甚至看沈舒燮的目光也不大对劲……

倒不是说旁的什么不对劲,而是沈舒光察觉到,季伊人似乎很不愿意看到自己兄弟两个。

比如说现在,沈舒光进门后,挨个给母亲以及姐姐们、包括义姐季伊人在内都请了安,被免礼后,堂姐沈舒景与沈舒颜都和蔼的看着他,说几句诸如“二弟今儿起来就去了眺翠楼上看书?可别太辛苦了”、“几日不见,二弟似乎又长高了点”之类。

按说即使义姐不如堂姐亲,这时候不跟和堂姐们说两句,好歹附和一声罢?可季伊人专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脸色不说厌恶,无奈二字却是明摆写着的。

……我似乎没得罪过这位义姐吧?

沈舒光一边恭敬的回答姐姐们的嘘寒问暖,一边茫然的想:“为什么这位季姐姐,总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呢?”

不过他跟季伊人也就是请安的时候撞见了照个面,并不是多么深厚的交情,所以虽然疑惑着,被卫长嬴关切的问了一句:“光儿这会怎么就过来了?”

沈舒光便将季伊人对自己的不喜丢到一旁,道:“孩儿昨日听人说张家叔父已经返回帝都,所以想去探望。”

“这样啊?”卫长嬴微微蹙了下眉,张洛宁生还的消息是这几日才传过来的,这位帝都大名鼎鼎的才子是东门突围中极少数的幸存者。不过他也中了一箭,虽然不在要害,然也在三百里外的小镇上养了好几日伤……那小镇偏僻得很,与外界不通消息,张洛宁跟随行的人都不知道帝都早已被收复,待这伤好到能够骑马了才偷偷摸摸的出来打听。

所以是前日才回到帝都。

张家人除了他之外也是凋敝得不成样子,不过他还没成亲,是以就把被烧成废墟的旧宅随便收拾修缮了下,将就住在了城里——早先西凉军的探子没有找到他,以为也在突围时没有了,张家仅存的那两个族人办丧事时甚至连他的衣冠冢都立了,现在他忽然回了来,族里既欢喜又唏嘘。

不说张家这儿……就说卫长嬴得了丈夫从城里送来的信,因为张洛宁不但是丈夫的知交好友,还是沈舒光有师徒之约的,她当然不敢怠慢。沈家之外,又以沈舒光的名义单独备了一份礼,让伶俐的下仆送过去慰问。

之所以没让沈舒光去,却是考虑到城中如今百废待兴,马车行走不便。而且张家这次损失特别的惨重,京畿张氏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张氏虽然也有子弟在外任官或寄居,但十之八.九的子弟都在帝都或京畿,所以几乎全部遭了这场横祸——京畿张氏凋敝到了本宗现在就只有张洛宁一个人活了下来!

旁支远脉里,亦是屈指可数!

想当初京畿张氏在世家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子孙昌盛枝繁叶茂,却因这次兵灾凋零到了这样的程度。跟张家比,沈家、苏家这样的都要偷笑了。

可想而知,张洛宁现下哀痛以及忙碌到了什么地步!

下仆过去慰问是不需要他亲自出面接待的,甚至只要给门上交代一声就成,毕竟沈藏锋与张洛宁的私交两家下人都知道。但沈舒光过去,即使张洛宁不出面,那边总也要派出管事来接待——平白的给张家添事了。

所以此刻卫长嬴听着沈舒光的要求,便委婉的道:“你张叔父他如今才回来,忙得很,不如过上几日再说。”

沈舒光眼露失望:“张叔父会忙多久?”

“这个可说不一定。”卫长嬴沉吟道,“总之适合的时候,你父亲自会打发人过来提醒的。”

她倒是听了出来,沈舒光提出去探望张洛宁,也不是为了劝慰这位准师父,倒有想快点开始授课的意思。

这也不能说沈舒光只顾自己的求学不管张洛宁此刻的心情,毕竟他之前跟张洛宁相处次数也不多,对张洛宁还远远不到师徒情深的地步。加上年纪小,考虑不周全,听说张洛宁回帝都了,第一个念头当然是自己要早点请这个师父授课,好不辜负了祖父祖母生前对自己的期望。

他能够想到用“探望”这个理由去催促张洛宁履行为人师的责任,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问“张先生几时收下孩儿”,卫长嬴已经很是欣慰了。

不过欣慰归欣慰,卫长嬴还是要老生常谈的叮嘱他:“注意些身子,别太刻苦,累坏了自己。”

“孩儿遵命。”沈舒光认真的道。

卫长嬴却不指望他真正听进去多少,暗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来的正好,你二伯这几日有些咳嗽,季神医没有开方子,却建议用这季节生的几种野菜熬粥,你的姐姐们打算亲自带使女出去挖,你也一起去?”

挖野菜这可不是大家闺秀或者大家公子该做的事情,但尽孝心就不一样了。

当然卫长嬴准许甚至主动暗示沈舒景提出此事,更多的还是为了化解沈敛实跟沈舒颜之间的罅隙。

何况如今这天淡云高的三月,又恰好在春草湖边,找个理由放晚辈们出门踏青散心也不错——小孩子家么,还是多出去走动走动,身子骨儿才能健壮啊!要不是沈舒燮年纪小,又身体不好,卫长嬴一准会把次子也派上。

沈舒光虽然不知道母亲的这几重考虑,但对二伯沈敛实也是非常关心的,问过沈敛实的病情并不严重后,想了想,仍旧道:“孩儿过去看看二伯?再来陪三位姐姐一起去。”

“你二伯方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卫长嬴察觉到沈舒颜听堂弟说去看自己父亲时,眼神一黯,忙道,“你要去的话,就直接跟你的姐姐们出门罢,东西她们都备好了,你跟着去就是。”

94第九十四章 顾笙

[第5章第5卷]

第571节第九十四章

顾笙

施曼儿等沈舒景等人都告退了,才略带尴尬的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包裹着的东西:“方才二公子把点心里的好的都留了下来,想是看大小姐她们都在,不方便分,所以进门时寻机塞给了婢子。”

卫长嬴问了几句经过,失笑的摇了摇头:“这孩子!”

她虽然没有黄氏亲手做的加了调养身体的药材的点心,但作为当家夫人,又是如今这样离不开她主持大局的局势,该给自己开的小灶当然也不会落下。倒也不见得就缺了几块点心。

但儿子的心意自然不一样。

卫长嬴心里暖暖的,叫施曼儿打开,自己拈了一块吃了,这才吩咐:“一会拿去给燮儿,不要让他一下全吃掉,给他个两三块就成。其他的拿个碟子装起来,再叫厨房做点差不多的,备着景儿他们回来用吧。”

施曼儿应了一声,她还没下去,外面有下仆匆匆过庭来禀告:“门上来了人,自称是顾家下仆,欲求见三夫人!”

卫长嬴放下茶碗,问:“是哪个顾家?”

“回三夫人的话,来人自称是洪州顾氏之仆。”下仆被这么一问,察觉到自己回话不够仔细,心下一惊,赶忙加倍恭敬道。

卫长嬴看了下仆一眼,让这下仆头又低了几分,算是敲打过了,才吩咐:“叫那人进来说话吧。”

等着来人时,卫长嬴飞快的盘算了下洪州顾氏打发人来想做什么?

虽然说申寻跟申博兄弟两个利用废后顾氏的人手干下来的事情没有宣扬出去,可顾夕年等人是知道了的,洪州顾氏却是早在申博登基之后就开始受到打击——好在他们的本宗并没有大举搬到帝都长住,这次折损的族人,相对于整个洪州顾来说倒不算严重。

但对于顾孝德这一房,两个儿子虽然都活了下来,可多年来的心腹却死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顾威跟顾严兄弟两个在朝在野都有些举步艰难的意思……这会打发人来,也不知道是解释前事呢还是拿着沈藏凝这一重关系来求情?

卫长嬴思索着各种情况、以及自己届时的回答。

少顷,下仆先进来道:“顾家来人已经在门外了。”

“叫进来吧。”卫长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着仪容,点头吩咐。

下仆出去,引了一个素衣妇人进来,这妇人自称姓毕,约莫三旬年纪,皮肤还算白皙,五官平凡,眉眼之间透着精明能干,看得出来应该是顾家的一位管事姑姑。听她口音是极纯正的京腔,不像是洪州顾氏才补过来的人,叫人就忍不住唏嘘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了下来的。

她非常恭敬的给卫长嬴请了安,继而回答了卫长嬴对顾家的问候,就双手呈上一张礼单。

卫长嬴先不接,不置可否的问:“姑姑这是什么意思?”

这毕氏赔笑:“婢子此来,是受了驸马之命,有件私事想要请托贵家的。这份礼单,却是驸马的小小心意。”

“却不知道是什么私事?”卫长嬴不动声色的问道,她注意到这毕氏称顾威是驸马而不是老爷之类,就想到她自称顾家下仆,恐怕应该是临川长公主那边的下仆才对。许是因为临川长公主已经殉节了,如今皇室又衰微,这才说了顾家而没提长公主。

卫长嬴心里就嘀咕她到底会是什么来意?

“是咱们家大小姐。”毕氏小心翼翼的抬眼打量了一下卫长嬴的脸色,却见上首卫长嬴神情冷静,看不出来喜怒,赶忙又低了头,继续道,“殿下与夫人都殉节了,驸马和二公子都忙,大小姐没有长辈教导照料,实在不成个事儿。而府上有好几位小姐们在,据说早先还有一位端木家的小姐……驸马就想……”

合着是要把顾威跟临川公主的女儿顾笙送过来。

从情理上来说,大家娶妇讲究丧妇长女不取,顾笙没了母亲跟祖母,若不能寻到其他可靠的女性长辈教导,往后婚姻可是个难题。而且沈藏凝虽然没过门,眼下碍着双方都要守孝也不方便商议过门的事情,但总归是准顾家媳妇了。

这么算起来,顾笙是她的夫家侄女,顾家现在没有合适的女性长辈来养育教导顾笙,托付给准婶母的娘家,也是无可厚非。尤其沈家现在确实是女孩子比较多,男孩子年纪又还小,接收顾笙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过卫长嬴心念一转,却明白了过来——顾威早不托付晚不托付,偏偏现在派人来商量送女儿过来寄养,看来是受到了什么压力,这是把女儿送过来做人质了。

回想了下丈夫之前提到顾家时说过的话,卫长嬴沉吟了片刻,便应允了下来:“这些日子咱们家里忙,倒未注意到贵家有这样的不便。若不嫌弃的话,就请将府上小姐送过来吧。府上小姐我虽然见的不多,但却知道,是个极好的孩子。”

毕氏大喜,又要奉上礼单,卫长嬴象征性的推辞了一番,就把这笔既是顾家的诚意也是顾笙往后吃住在沈家的抚养费接了下来。

等毕氏走后,卫长嬴派人把正陪伴霍清泠的沈藏凝请了过来,将毕氏的来意告诉了她。

沈藏凝听了之后,无所谓的道:“三表姐跟徽桐走后恰好空出了的屋子,是现成收拾好的。现在再收拾一下,给顾笙住好了。”

苏鱼飞跟端木徽桐在玉竹镇时一直跟卫长嬴这些人住一起,但卫长嬴决定搬到春草湖畔的别院来住时,端木芯淼等人出了季宅里的密室,由于清欣公主的关系,端木姐妹一起陪申宝住进了未嫁公主所居的福瑞宫。

从血缘上来说,苏鱼飞当然跟沈家更近,她自己也更愿意与沈家的女眷们同住。

然而端木无忧父子虽是侥幸存活,却一个重伤一个染病。别院这边,沈敛实跟沈舒燮伯侄两个,再加上至今没有痊愈的霍清泠,已经让季去病颇为忙碌。

何况别院地方有限,沈家几位女眷、养伤的沈敛实,还有从西凉赶过来的季家人……已经住得满满当当,沈舒景等几位小姐都要合住一屋了。是以根本挤不下端木无忧父子,所以经季去病初步诊断、保住性命后,他们就进城去找端木芯淼——端木家跟苏家在春草湖边当然也都有别院,然而端木芯淼却不好把清欣公主带着跑过来住。

为了那张药方,端木芯淼如今不敢不盯紧了清欣公主,虽然说清欣现在看起来很安全,但这乱七八糟的世道,还是亲自看着比较放心。毕竟那张药方可是其他地方没得寻的。

由于这个缘故,苏鱼飞谢过沈家收留之情后,就带着侄女端木徽桐告辞进城去了。之前给她们预备的屋子也就没派上用场。

而季伊人与沈舒颜因为要好,乐得同住一屋,就空着到现在。

这一点沈藏凝记得,卫长嬴自然更加清楚,她请这小姑子过来也不是为了向她请教要怎么安置顾笙,不过是想揣摩一下沈藏凝对于顾家现在这处境的态度——回头沈藏锋问起来也好交代。

说实话卫长嬴很是替沈藏凝惋惜,还没过门,夫家娘家就先暗中掐上了,虽然说是娘家稳占上风,但女子前程不就是指着丈夫么?

但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根本不是几个人的人力所能够斡旋消弭的。

帝都外一座座新添的坟茔、帝都内触目的废墟、她身上的生麻孝衣……都不可能容忍东门突围一事无声无息的揭过去。

只是沈藏凝神情淡然,既看不出来对未婚夫的担心,也看不出来对嫂子接受未婚夫侄女做人质的行为的喜怒……卫长嬴话到嘴边,想了一想,却还是决定先不把话说开了,这小姑子向来小事胡闹大事一清二楚,说开了反而彼此尴尬。

所以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卫长嬴也就不再说顾笙过来的事情,转而问起霍清泠的身体……

顾笙来住的消息在傍晚的时候传开。

挖了大半天野菜、连午饭都是下仆回来取了食盒送过去的,沈舒景一行人回来时,个个脸色红润,额上鬓边都有汗迹。他们匆匆沐浴更衣后,再聚过来给卫长嬴请安,听卫长嬴宣布了这个消息,沈舒颜奇怪的问:“洪州顾氏在帝都现在没有合适的女性长辈教导她,不是还有清欣公主吗?”

算起来清欣公主是亲姨母,比沈藏凝这个还没过门、最早也要两三年后才能过门的未来婶母当然要亲近不少了。

卫长嬴提醒道:“清欣公主才多大?”

“但清欣公主殿下现在跟蔡王太后她们一起住,蔡王太后可是年长又贤惠的。”沈舒颜道。

“颜儿不喜欢顾笙过来吗?”卫长嬴心想要是如此倒是麻烦了,果然沈舒颜看了看左右,撇嘴小声道:“之前的端木徽桐天天半夜里哭,好折腾的。”又说,“我听小姑姑说过,临川长公主很挑剔。”

卫长嬴沉吟道:“端木家的小小姐年纪小么,顾笙要比她大些,而且这顾家小姐被带出来做客时,你已经在西凉,所以不认识……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沈舒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季伊人暗暗拉了她一把,这才不说话了。

这小动作没能躲过卫长嬴的眼睛,微微蹙眉,心想回头却要关照下人看好了她们,顾笙过来虽然有做人质的意思,名义上却是请沈家帮忙抚养的,顾威还用礼单的方式给了钱帛。何况那么点大的小孩子,若叫沈舒颜给欺负了,传出去可要被笑话沈家的器量了。

95第九十五章 胡宫女

[第5章第5卷]

第572节第九十五章

胡宫女

两日后顾笙轻装简从到来。除了车夫侍卫外,带进后院的仅仅只有之前过来送礼单的姑姑毕氏以及一名十二三岁的使女。

卫长嬴叫上沈藏凝,姑嫂两个很是客气的接待了她。嘘寒问暖一番后,沈藏凝亲自送了她去沈舒景等人的院子。

沈藏凝再回到上房来,卫长嬴就问:“怎么样?”

“有景儿看在那里,又是才来,哪会有什么冲突?”沈藏凝道,“颜儿跟伊人都跟顾笙打了招呼,我走的时候已经说到一起去了。”又说,“我看这顾笙性情不像临川长公主,不是难相处的人,想来是可以跟颜儿玩到一起的。”

卫长嬴点头道:“我就是知道她不是掐尖要强的人才当场允诺下来,咱们家的颜儿本来就是个好强的性情,再来个差不多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少不得要惹气,却是何必。”

沈藏凝笑了笑,道:“如今三嫂可以放心了,我看是不容易掐起来的……那么我先走了?”

“妹妹去吧。”卫长嬴温和的道。

目送沈藏凝出门,卫长嬴揉了揉额,吩咐道:“去把黄姑姑请来。”

黄氏这时候正在偏厅里跟一群管事说话,闻讯立刻撇了众人过来听命。

卫长嬴请她坐了,打发了旁人,低声问:“陈福明后日就要走了吧?”

“回夫人的话,正是。”其实陈福见完沈藏锋之后就该走了,但因为卫长嬴的陪嫁产业在戎人进犯时损失惨重。尤其是账本、地契之类的东西被焚毁,甚至到了很多产业死无对证,根本不能证明是她的或者说卫长嬴自己都记不齐了。

这一点宋老夫人当然考虑到了,因此把当年留在娘家的的嫁妆单子的副册抄了一份,让陈福带过来,并帮忙重新数点和补办新契。

虽然说官府这一类的东西也被烧掉不少,按照正规手续是难以确定的。但有瑞羽堂的嫁妆单子,以及卫、沈两家的名头,这一类的手续自然办得非常顺利。

不过因为卫长嬴的陪嫁过于丰厚的缘故,陈福也是个麻利人了,还是办到这两日才收尾。

也正是他的这一番耽搁,卫长嬴却恰好有件事情托付给他。不过兹事体大,她觉得还是跟黄氏商量一下的好:“这些日子账目整顿,有一笔银钱,我想给陈福带回去给祖母。”

黄氏诧异道:“夫人一片孝心老夫人再清楚也没有,但老夫人可不缺银钱。倒是咱们这儿百废待兴……”

“不是孝敬祖母的。”卫长嬴打断道,“我当然知道祖母不缺银钱。”

“那夫人的意思是……?”

“我是想请祖母帮忙,在这两年里物色些木材石料之类。”卫长嬴声音更低,道,“太傅府几乎被夷为平地,帝都中其他府邸也差不多。如今家家守孝,都不好动土木。但孝期之后,总归是要重建的。我是想,现在先把材料备好,以后只要寻到工匠就可以开工。不然如今孩子们还小,这别院地方少了点儿,让他们挤一挤,兄弟、姐妹同屋而住倒也没有什么。可往后大了,如今的地方就太小了。提前把东西预备齐全了,届时也能早点竣工。”

黄氏噫道:“夫人思虑周全,婢子回头就去跟陈福说。”

“这事可不能叫夫君他们知道了,最好就说是祖母替咱们考虑,才主动给咱们预备的。”见黄氏也赞成,卫长嬴又正色道,“这一点姑姑务必跟陈福说明白了,着他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就是回了瑞羽堂,也要私下跟祖母禀告才是。”

守孝期间就盘算着提前买好建府的材料,可跟私下里给儿子的饮食里添荤腥不一样。后者不但是沈藏锋自己提出来的,即使传出风声,大家也能够理解——家里男嗣才没了一大半,好容易保下来的骨血,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偷偷给滋补一番,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这么做的肯定也不只沈家一家。

但公婆伯叔们坟头土未干,旧居烟火之气未散尽,就盘算着两年多后起新居了,这就……

即使沈家人能够理解,心里肯定也不会痛快。卫长嬴当然要叮嘱人把好口风,免得为此跟夫家人有了罅隙。

黄氏笑道:“夫人您放心罢,那是陈嬷嬷的亲侄子,还怕没法私下告诉老夫人吗?”

又道,“您不必担心,老夫人是出了名的疼爱您,连带着对老爷也是关切非常。没准老夫人这会子都已经在预备起来了。”

卫长嬴点一点头:“只是这事既要瞒着夫君他们,银钱上却要姑姑跟贺姑姑看着点儿。”

沈藏锋是不查她账的,沈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做。但万一用到了钱时,可就容易露馅了。尤其西凉军现在正要向南方大批购买粮草,虽然说这军费暂时由战利品来替代,还用不着卫长嬴这里的内账去填补,可若有周转不过来的情况,内账这里肯定是要支援的。

好在无论黄氏还是贺氏都是做账的高手。

不过在这里,黄氏倒是给了她一个建议:“其实夫人何必要让陈福带钱回去给老夫人?横竖也就两三年光景,瑞羽堂的账,向来不是老夫人就是家里夫人管着的,这两位都是顶顶心疼夫人您的人,哪能不帮您呢?不如就请老夫人跟家里的夫人采买起来,等到了时日,难为老爷还肯白受吗?”

卫长嬴微蹙眉:“会不会太叫家里操心了?”

“瑞羽堂如今能有什么烦心事呢?无非就是苏家小姐没有了,士族又遭了浩劫,五公子的正妻人选又得再挑而已。”黄氏道,“老夫人跟家里的夫人怕是巴不得能给您搭把手。您看着罢,您就是把钱给了陈福带回去,过不了几日也一准会送回来的。”

她声音一低,“这瑞羽堂往后就是家里大老爷跟五公子的,难为大老爷和五公子,还会同夫人您计较这些?”

“……唉,说到长风的婚事,如今还真是……”卫长嬴双眉蹙得更深,喃喃道,“先前贵女纷纷身陨,如今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戴了重孝。难道让长风再等两三年吗?”

她这里替弟弟忧愁时,帝都皇城。

福瑞宫里,清欣公主觑着蔡王太后午后小憩、端木芯淼被请去端木家给端木无忧父子诊断的光景,换了一身宫人服饰,悄悄的溜到了福瑞宫的角落里。

一名衣裙半旧不新的年长宫女已经在花树后等着了,见到她过来,忙转出树后,朝她招一招手。

清欣公主提着裙裾跟上。

宫女带着她在花树草丛里穿来穿去的,不多时就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里。这小院幽深冷清,门前青苔厚实如毯,一看就是少有人来、甚至基本没人来的地方。

这宫女摆手止住清欣公主将要说的话,四下都看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松了口气,朝清欣公主行了个礼,柔声道:“殿下这些日子又清瘦了许多。”

“如今谁还来管这几分清瘦呢?”清欣公主经过被贬为郡主又削为庶人、不得不依靠亡母的手段才能寄居蔡王府后,从前跋扈任性的性情被磨砺了很多,此刻神色黯然的道,“胡姑姑你叫我出来有事吗?”

不待这胡姓宫女回答,清欣公主又叹道,“其实姑姑要找我,直接去正殿那边就行。四嫂是个很和善的人,端木八小姐虽然不如她好说话,不过我看她对我也不甚关心,只要我不做有害于她们的事情,这姐妹两个是不会阻止姑姑来看我的。”

“殿下您有所不知。”胡姓宫女眉头一皱,道,“婢子乃是娘娘留下来的人,若是与殿下您来往,被人知道了,对殿下是不好的。”

清欣公主怔道:“母后……都已经去了,怎么……?”

“这都怪申博!”胡姓宫女作为废后顾氏的心腹,对取代申寻成为太子并登基的申博当然没有好印象,私下就直呼其名讳,冷笑着道,“他自己死也就算了,却拉上了衡王殿下!如今连洪州顾氏都被怀疑上了,殿下您说,若叫外人知晓婢子这个在冷宫里被冷落了十几年的宫人,却也是娘娘的人,哪能不更加怀疑呢?婢子这条命早已给了娘娘,是不在乎了的。但若因此拖累了殿下,却是万死莫辞啊!”

清欣公主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道:“胡姑姑你这话何意?”

“东门突围那一场骗局,申博栽赃给了衡王殿下!”胡姓宫女叹了口气,“因为申博已死,此事也无明确的证据,所以如今士族虽然将信将疑,暂时却还按着不发。可那只是明面上他们寻不着理由发难而已,私下里却已经在紧锣密鼓的查了!”

清欣公主虽然很多时候年少无知,此刻也不禁变色道:“什么?那骗局不是十一哥上了当,被戎人奸细所蒙蔽吗?”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毕竟申博跟汉王都死了!”胡姓宫女冷笑着道,“也没法证明申博当时骗了满城臣民,再加上如今这世道……士族再跟宗室掐起来,那更是乱上加乱。他们之前是不怕世道乱,只是如今光海内六阀就有四阀没了阀主,接任之人不是过于年轻就是名份不够正统,自己族里内斗还来不及,当然怕世道混乱耽搁他们的前程了!”

顿了一顿,胡姓宫女道,“所以殿下,您如今千万要小心,万不可叫人晓得您跟婢子的来往。”

清欣公主咬着唇,低声道:“你既然说如今跟你来往不好,却还是叫了我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跟我说吗?”

“殿下说的不错。”胡姓宫女微微点头,声音就低了下去,“殿下您……”

96第九十六章 给大哥积德

[第5章第5卷]

第573节第九十六章

给大哥积德

卫新咏饶有兴趣的看着跟前的闻余兰,指着手边热气腾腾的药碗,笑意盈盈的问:“你可知道,这里头这支山参最少也有五百多年,若拿出去换钱,即使现下世道乱,也能够为你们全家换来一场大富贵了?”

闻余兰咋舌道:“这么贵?!”

“阿爹说这是县里那家百年老药铺里镇铺之宝,能不贵吗?”她的小哥闻知齐捧着块饴糖,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闻言把饴糖一把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道。

在赤树岭住的这些日子下来,虽然说闻家小兄妹的官话学的还是七拐八扭的,但卫新咏的聪慧是有真材实学的,只靠跟他们小兄妹说话,倒是已经把当地土话能够听懂个七七八八了。

如今与这里的人交流已无问题,但他心中郁结,借口身体没好全,根本不跟人接触。而这赤树岭的人虽然不晓得他乃是在整个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凤州卫氏子弟、也是西凉军跟凤州士卒都在找的卫六老爷,但只看他被救时的衣着打扮、醒来后的谈吐气质,也知道是位贵人。

这些山民一则自惭形秽,二则觉得世道混乱,这位贵人醒了之后又不说走又不找人联系他家里人,想想就知道必有内情,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敢来打扰他。

也就闻余兰,日日纠缠都没换得卫新咏松过一回口,却还热情不减。每天都扯着她的小哥跑上几趟,从地瓜到山民难得吃一口的肉类,但凡有什么她认为好的东西,一概往卫新咏这里塞。

卫新咏视喜好接受或拒绝,虽然不肯收徒,但偶尔也教她几个字、一段典籍之类……他自觉这样即使不接受这小兄妹的拜师,也不算亏欠他们了。毕竟即使国中贵胄,想让他亲自指点功课,也不是每家都有这份体面的。

即使有,也断然没可能拿几个地瓜就换到一次教导。

可今日闻余兰端来的这碗药却让他十分意外——还没进屋,他就闻到了药中至少五百年份的山参味道。

山参这种东西他太熟悉了,不仅仅是从得知卫崎先一步离世病倒起,在无数个寒夜苦读里,但凡有点积蓄,虎奴都会去购了来,熬汤煮茶,为他滋补身体。

虽然说那时候肯定买不起年份太久的,但后来景遇好了之后,虎奴也开始挑上年份的买了。在凤州卧病的那些日子,宋老夫人送了好几支五百年乃至于快成形的山参给他,若无意外,如今大部分还在虎奴手里收着。

是以他绝对不会判断错。

此刻听了闻知齐的话,卫新咏了然的点了点头:“你们父亲派人送来的?他打下了雍县?然后闻小姑娘你偷出来、悄悄熬了药?这样很不好,先不说这原本的药方里本来没有山参,如今加进去虽然有滋补的效果,却也把药效弄乱了;且说你们父亲好容易得了这么点东西,之所以送到你们这里来,自有后用,恐怕连你们父亲的下属都瞒着。你却拿了来与我用,叫你们父亲知晓,必然要责怪你。”

“我受先生教诲,又不是那等不知道礼仪廉耻的人!”闻余兰听了这话,却睁大眼睛,不高兴的反驳道,“我怎会偷窃?这是阿爹他亲自拿给娘亲,让娘亲熬了药,让我们送过来的!”

卫新咏皱眉道:“你们父亲回来了?”

“是啊,还给我带了饴糖!”闻知齐在旁兴高采烈——这小子跟他妹妹不一样,没有太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他之所以每天都跟闻余兰一起来找卫新咏,一半是被闻余兰扯来的,另一半却是爱听卫新咏偶尔讲的一些典故——他是当故事来听了。

此刻似乎被提醒,闻知齐用自己方才玩过泥巴、还没洗过的手抓出另一块饴糖,热情的递到卫新咏跟前,“先生要吃吗?甜得很,可好吃了!”

卫新咏摇了摇头,继续问闻余兰:“你们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闻余兰倒是盯着那块饴糖看了片刻,才移开视线,道:“阿爹说先生您是读书人,身子一准弱。之前又在雨地里昏迷过去,就靠娘亲在山里挖的草药是调养不好的,非得拿好药不可。”

卫新咏眯起眼,道:“是么?那你们父亲心肠真好,可惜我身无长物,倒没什么能够报答你们的。”

“先生您看不起人!”闻余兰闻言,小脸顿时涨得通红,道,“咱们家虽然穷,也断然不会做那挟恩图报的事儿!您这样说也太羞辱我们了!”

卫新咏嘿然一笑不语,心想你这小女孩子兴许是除了想拜我为师学点文事外没有旁的心思的,你们那父亲可就未必了——算算辰光,即使没有其他人来找自己,莫彬蔚跟虎奴是肯定要来找的。自己名份上属于瑞羽堂,瑞羽堂不管对自己有多关心,也不能不意思意思……那闻伢子既然是盘州这边的一伙起事首领,都发生了一两个月的事情了,他还能不听到点风声?

要不是揣测到了自己的身份,非亲非故的,慢说闻伢子这等还在乡下地方打转的角色,就是瑞羽堂这样的富贵地方,也不是什么人病了,就会送出五百年的老参来的——这东西又不是地瓜!

他沉默不语,闻余兰倒以为他是在懊悔失言,就宽宏大量的道:“好啦,先生往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计较先生方才之言了……不过先生说这药里不能加山参,现在要怎么办呢?”

卫新咏古怪的看了眼闻余兰,心想即使是在山野里,这么热情而且一直热情的小女孩子……也算是一种奇葩了——她怎么就什么都能往好处去想呢?

“药不急,回头你找截炭跟纸来,我写个方子给你。”若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慷慨的舍出五百年的老山参,卫新咏是不会接受的,这样的大恩他自认为很难还得起;但现在这闻伢子十有八.九猜到了自己的来历,那就是有所图——这种恩情,他回头找回部下随手就能还掉。

所以这会也不再罗嗦,直接受了。

闻余兰可不知道他想的如此复杂,哦了一声就要跑出去找他要的东西来——这种山野地方,想文房四宝是不太可能了,就连纸怕也要找上一找,也就炭条好寻。

只是她才迈步,卫新咏却又叫住了她:“等一等。”

闻余兰忙站住:“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闻小伢,你且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闻小姑娘。”卫新咏这些日子已经知道,“小伢”是当地对于小男孩的称呼,可想而知他们的父亲闻伢子,怕是连正经大名都没有一个。

这样的一个人,看他妻子儿女的景况,比起这赤树岭的山民也强不到哪里去,居然舍得拿一支五百年份的山参出来……让卫新咏对他有些高看一眼的是这闻伢子虽然自己已经到赤树岭了,却没有露面,只是打发日日跑过来的儿女来送药。

也就是说闻伢子其实不能完全确认卫新咏的身份。

即使找卫新咏的人把卫新咏的特征描述的详细非常,可这世上总有意外的。

尤其现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指不定就有形容跟卫新咏相似的贵家子弟出行遭遇不测、恰好被仇氏母子救了呢?

再者,卫新咏相信,自己这次失踪的真正缘故,闻伢子多半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对知本堂的怨恨不可能公开,所以他的失踪要么被说成遭遇盗匪没照顾好、要么就是为凤州卫氏子弟遭遇不幸悲痛过度暂时离了队伍……总而言之,他清醒之后没有立刻托仇氏设法联系凤州卫氏或虎奴这些人,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是说不通的。

从这一点上看,他是卫新咏的这重身份就值得怀疑了。

毕竟若他是一个心怀族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的阀阅子弟,纵然遭了难,醒后应该立刻设法回去,免得长辈担忧、也为族人尽力啊!

何况闻伢子至今没来见过卫新咏,单凭两个还没十岁的小儿女的描述,即使再加上仇氏——仇氏因为男女有别,卫新咏醒来之后两人就照了一次面,还是在闻知齐与闻余兰都在场的情况下。

两人寒暄了没两句,仇氏就借口要帮古家表妹做饭,告辞而去。之后连远远打个招呼都没有过。

因此仔细考虑的话,闻伢子确定卫新咏真实身份的把握其实是一半一半。

这种情况下他就敢拿出山参……虽然还是入不了卫新咏的眼目,但也算得上有气魄了。

不过卫新咏如今心结未解,不耐烦理会这些事情,只打算日后送上一份厚礼作为还报——当然闻家对他最大的恩情不是这支山参,而是从野地里救了他。不过卫新咏当时是有求死之念的,这一点他至今都没想好。

这一份救命之恩对他来说,那是百味陈杂,感激之情可不深。

卫新咏心里转着主意,打发了闻知齐出门,只有闻余兰一个人在时,他低声问:“你们父亲为何要回来?莫不是听说了我在这里吗?”

闻余兰诧异道:“不是的啊,是因为我们大哥受了伤,阿爹送他到这里来养伤才来的。”

不等卫新咏说什么,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哦,那个山参,本来也是带过来给大哥用的。但娘亲等大哥安置好后就跟阿爹说了先生的事情,阿爹就说也切两片给先生用,权当给大哥积德。”

闻余兰觉得自己领悟了卫新咏的意思,很好心的安慰他:“先生您不要难过。我们大哥这次伤得不轻,又是为了救阿爹才受的伤,所以阿爹现在心里很难受,暂时没功夫理会旁的,这才没过来拜访您!等大哥伤势好转之后,阿爹一定会亲自过来拜见您的。阿爹平常最尊敬读书人了,常跟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先生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的人!阿爹肯定会很尊敬您的!”

卫新咏:“………………!!!”

合着这支五百年的老山参,不是专门用来孝敬跟讨好我的、而是生怕你们那个大哥不小心伤重死了、给他临时积点德的么?!

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第574节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次日一大早,闻余兰单独跑过来,送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这次没用卫新咏问,她主动说道:“娘亲给大哥做的,也给先生送一份。”

闻家借住的古家距离安置卫新咏的这间空闲小土屋不算远,要不是中间有山花山树遮挡,站在门口就能够看到。所以此刻这碗荷包蛋的碗底,还能看到一点没化完的糖粉,清白见底的汤水里载沉载浮着三个鸡蛋,看着就滑嫩可口,慢说闻余兰奉上时不住咽着口水,心绪不佳的卫新咏都觉得食欲大起。

他深深看了眼闻余兰:“令兄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闻余兰暗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碗荷包蛋,道:“如今还在发热,阿爹说只要热退了就好。”

她年纪小,还觉得没怎么样。卫新咏却听出来,这话的意思是说热退不掉就难办了。

这年头就算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因为一场热去了的也不少,何况这山野之地。

想来闻知齐跟闻余兰这两日都没显得为他们这大哥担心,多半是父母没跟他们细说,只道不打紧。

卫新咏望着心思大半在荷包蛋、却控制着尽量不流露出垂涎之色的闻余兰,忽然心里就想起了自己父亲跟胞姐才过世的那时候,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年纪,懵懵懂懂。虽然说找到亲舅舅的信之后,对卫崎父子有着本能的憎恨,但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浓烈。

是到了好几年后他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而这样不可弥补的失去,这世间是无药可医的。

至少卫新咏不认为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报仇雪恨原也不过是缓解。他心中的空空落落与痛楚,只可铭刻,不可痊愈。

“先生还不用吗?要凉了。”见他一直不说话,闻余兰提醒道,“娘亲要我待会把碗拿回去,阿爹这次带了些人回来,家里的碗不太够了。”

卫新咏回过神,默不作声的起来,从屋子里取了一个干净的陶碗——说来他这里的一点用具还全是仇氏让儿女送过来的,如今仇氏那边缺碗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一家人即使有所图,待他也算不错了。

分了两个荷包蛋给闻余兰,连哄带骗的让她吃了,卫新咏便挥一挥手让她回去。

闻余兰既窃喜于吃到了荷包蛋,又担心自己吃了本该给卫先生的东西,会不会让卫先生觉得她是个嘴馋的孩子。有些讪讪有些惶恐的去了。

等她离开后,卫新咏踱步出门,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只是他想到东想到西的,不自觉就想到闻家那长子。

“季去病此刻应该在帝都或者京畿,多半被卫长嬴拉着。这闻家长子既然能够从雍县乡下撑到这赤树岭……听闻余兰说两地不近……想来即使重伤,也还能支撑一段辰光。若能得季去病诊治,必能痊愈。”卫新咏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自己都不知道往何处去,难道为了个不认识的乡民,就要回帝都去吗?”

摇了摇头,他又想,“闻伢子跟仇氏都还有心思分东西给我这外人,可见他们这长子的伤应该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却也未必需要季去病。难道这天下人离了季家人就活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的晒起了太阳。

晒着晒着,卫新咏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从破旧的竹椅上一头栽倒下去……

他恢复了点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人在不远处说话,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心里想着:“莫非我想错了,这闻伢子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故而在荷包蛋里做了手脚,要拿我去换赎金?”

这念头转了一转,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也没能睁开眼睛,只觉得是在马车上。

“看来真是这样了。”卫新咏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种放任自流的颓然感。

马车辘轳,他没多久又陷入了昏睡。

一直到第三次清醒,他才真正醒了过来,才睁眼,却见头顶八宝华帐,鼻端沉水名香,榻边虎奴惊喜交加的直抹泪,几乎是泣不成声的道:“公子您可醒了!”

“嗯。”卫新咏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并非无情,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失踪,虎奴定然是最挂心的一个。虽然他现在还没做好归回的准备,但见虎奴整个人憔悴不堪,双目赤红的模样,心下一叹,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再求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这么过着也罢。

他在虎奴的伺候下喝了药,正要问虎奴闻伢子要了多少赎金,门却被敲响了。

“一定是莫校尉与赵都尉!”虎奴站了起来,他知道卫新咏不知道赵都尉是谁,开门之前解释了一句,“赵都尉是西凉军在盘州找公子的首领。”

这两人进门后,看到卫新咏醒了,很是高兴:“公子可算醒了!”

卫新咏淡淡的跟他们敷衍了两句,就问起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毕竟有赵都尉这个陌生的外人在,卫新咏本想直接问赎金就换了个问法。

结果虎奴抢先道:“这都亏了赵都尉,赵乾那厮,明知道咱们在找公子,却暗自下令寻到公子之后,先送到他手里去!导致咱们根本不敢透露公子的特征!还是赵都尉发现雍县闻伢子忽然攻占了县城,抢了城中药铺的镇铺之宝、一株五百年的山参!那雍县药铺乃是青州苏氏产业,寻常流民岂敢打主意?赵都尉知道公子所用之药里须以老山参为主,就派人去盯着那闻伢子,却发现他竟去了赤树岭……这才发现了公子!”

卫新咏皱眉道:“那么闻伢子怎么说的呢?”这么说来闻余兰却是骗了自己?所谓分老山参与荷包蛋给自己,跟给她那个什么大哥积德毫无关系,却是闻家为了稳住自己故意这么讲的?甚至还特意扯上青州苏氏来让自己欠这个大人情?

那样热情的小姑娘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他心下就有些淡淡的怒意。

“闻伢子也被吓了一跳。”又是虎奴抢了话,连哭带笑的道,“去了赤树岭才知道,赵都尉只猜对了一半——闻伢子打下雍县,抢走那支老山参,却是为了救他的儿子!好在公子当真在赤树岭,不然……”

他擦着泪,道,“知道是闻伢子的妻儿救了公子,赵都尉给了他们一批粮草,等把公子送回帝都后,小的再跑一趟去谢他们!”

显然他是以为卫新咏问起闻伢子来是给救命恩人要好处了。

虎奴还担心卫新咏要亲自回去谢恩人,委婉的截断了他这样的打算。

卫新咏沉默了片刻道:“那我是怎样昏迷的?”

“公子早先病就没好,这些日子流落在外,也没个体贴的人照拂,能不出事吗?”说到这个虎奴就带着气愤念叨起来,“公子心里不好受,小的也知道。可公子再不好受,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这次若不是赵都尉明察秋毫,小的简直不敢想象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公子!那赤树岭可是几年都难得跟外头走动一次的!”

赵都尉跟卫新咏没什么交情,他到盘州来也不过是领了沈藏锋之命,此刻见卫新咏醒了,就要回去着人禀告沈藏锋,可无心听他们主仆情深的经过。所以趁这个话头呵呵一笑,道:“这都是卫六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与下官何干?哦,虎奴说卫六老爷需要老山参入药,下官方才打发人出去找了,如今也不知道回报不曾,下官先去看看?”

“有劳赵都尉了。”卫新咏朝他点一点头,赵都尉拱了拱手,便告辞而去。

莫彬蔚却没走,而是皱着眉头看着卫新咏:“闻伢子之妻说你在那赤树岭里早就醒了,却为何不托人找我们?”

卫新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片刻后才道:“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你先好生将养吧。”莫彬蔚跟他对视片刻,到底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他出了门之后,虎奴想说什么,卫新咏却叹了口气:“回头再说!”

“……是!”虎奴只得讪讪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卫新咏在距离赤树岭最近的小县城里休养了好几日,用掉了数支老山参,大夫才认为他病情暂且稳定、可以赶路了。

这个消息让赵都尉跟莫彬蔚都松了口气。

他们不仅仅担心卫新咏的身体,也担心赵乾——赵乾本来就在向雍县方向移动,当然雍县离他们暂时落脚的这个小县城还有点路。问题是赵乾可是裹胁着十几万流民移动的,哪里是一个县能够完全吃下来的?

就算吃得下,左近还不能受影响?

赵、莫虽然都带着精骑,不见得怕了赵乾,然而带着一个不易移动的卫新咏却束手束脚了。

即使赵乾暂时应该不想跟朝廷发生冲突,但这种把性命寄托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肯定不是赵、莫两个人想的。

所以卫新咏一被认为可以赶路,他们马上用最快的速度备好了车、雇了人。

只不过他们才预备好要出发时,探子却来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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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何子勇

苏鱼梁皱着眉问心腹:“真是卫新咏?”

“回公子的话,确实是卫家六老爷,而且,西凉军中的一位姓赵的都尉,以及领着凤州士卒的莫彬蔚也在其中。”心腹何子勇,是苏秀茗派在嫡子身边辅佐的,为人极是精明有见地,多谋善断。

此刻见左右无人,就压低了嗓子道,“这卫六老爷跟莫彬蔚,一文一武都是极有才干的。当年帝都就一直有人想要招揽卫六老爷,卫六老爷一手带出来的这莫彬蔚,早前还没怎么lu脸,但这次收复帝都时可是杀得戎人落花流水,连定国公都再三称赞他的骁勇!如今恰好落了难,又被公子遇见……”

“他们算什么落了难?”苏鱼梁虽然被祖父认为优柔寡断,但眼力劲儿却是有的,再加上不喜这何子勇到来之后处处对自己指手画脚,闻言不冷不热的道,“沈表哥的人不是在陪着他们?”

何子勇笑着道:“一个都尉,还是如今的都尉,这算什么?定国公力主圣上登基有功,如今非但己身加封骠骑大将军,西凉军中的部将,略受重用的,哪个不是赐了将军衔?这姓赵的才一个都尉,显然定国公压根就没把这卫新咏放在心上。怕是看着定国公夫人的面子才派了人过来应个卯而已。”

苏鱼梁听着这话,就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叫我去招揽卫新咏跟莫彬蔚?既然帝都当年多少人想招揽他们而不成,如今我就能成吗?”

“此一时彼一时,公子请想,这卫新咏背后有瑞羽堂的,不管瑞羽堂到底多看重他,但至少他一日是卫六老爷,觑着凤州卫的面子也不好明着逼迫他。那莫彬蔚呢有他护着,才没人敢强迫。”何子勇拈着颔下短须,淡笑着道,“但现在这盘州,瑞羽堂又没人在。那姓赵的都尉更值得什么?说起来定国公乃是公子的嫡亲表哥,慢说咱们可以做的利落些,不叫定国公知道。即使定国公日后知道了,难道还能为个小小的部属给公子脸sè看吗?”

“你想让我强迫他们投靠?”苏鱼梁用看癔症之人的目光看着他,“你当他们是傻子吗?这里没有瑞羽堂的人,他们不会以后把事情告回去?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何子勇微微一笑:“怎能轻信他们的承诺?若要投奔公子,当然是要写下勾结戎人之类罪状的自白书,按下手印方成啊!”

“如此强迫他们效劳,必然心有不服,岂会真心为我所用?”苏鱼梁觉得何子勇简直不可理喻,“这二人与我又无冲突,何必理会他们!”

“公子此言差矣。”何子勇却不这么认为,他眯着眼道,“公子难道忘记了,这卫六老爷不但是定国公夫人的娘家叔父,也是咱们家五公子的母族之人?”

苏鱼梁一皱眉,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定国公素来宠爱其妻,那定国公夫人乃是咱们家五公子的嫡亲表姐,哪能不向着五公子?而且五公子之妻又是宋家嫡女!这样五公子已经得了沈、卫、宋的扶持。”何子勇正sè道,“不过,如今沈、宋两家,由于接连而来的丧事,导致本宗风雨飘摇,自顾不暇,即使在公子与五公子之间更加倾向于五公子,想来短时间里,也腾不出手来大力襄助五公子。”

“只有卫家!”

何子勇声音更低,语气却坚决的道,“瑞羽堂早年有衰微之相,然而近年却是否极泰来!非但卫郑鸿康复,甚至还因为常山公的致仕,合家大小逃过一劫。就连知本堂这个百年来都叫卫氏本宗不喜的分宗,也因为帝都之祸被屠戮一空!可谓是yin霾扫尽,只待东风!”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瑞羽堂未遭劫难,实力保存完好。且因卫郑鸿的痊愈,使得卫家在继任阀主上没了后顾之忧,完全有能力腾出手来插手其余五阀的阀主人选。而苏、沈、宋三家,这两代与瑞羽堂的关系尤其密切。咱们家五公子、定国公、宋家二公子,这三个人,卫家是必然会扶持的。”

何子勇嘿然道,“五公子之母是瑞羽堂宋老夫人的亲生爱女,骨肉之亲非同寻常,这不是手段能够笼络得过来的。那位宋老夫人又素来强硬狠辣,最是偏心不过……本来瑞羽堂有卫阀主跟她坐镇,已经不可小觑,而卫郑鸿又岂是好相与的?就是还年少的卫长风,能够得众人交口称赞,显然也当有几分真材实学。这些人现在都小心翼翼的住在瑞羽堂里足不出户,这卫新咏既然叫咱们遇上了,不设法削弱一下瑞羽堂的实力跟势力,怎么成呢?”

被他这番滔滔不绝的分析弄得有些心神不宁,苏鱼梁喃喃道:“万一ji怒了瑞羽堂呢?还有沈表哥。”

“不是有赵乾?”何子勇不在意的道,“如果他们不识趣,那就全部推给赵乾好了。”

“可咱们不是来招降赵乾的么?”苏鱼梁愕然,“而且赵乾也答应了!”

何子勇暗叹了口气,道:“老爷是让公子来招降赵乾的,但,假如赵乾是诈降呢?”

见苏鱼梁还皱着眉,他索xing把话都说出来,“不但诈降,他还杀了咱们这边的要人,比如说,就是那卫六老爷跟莫彬蔚……这些个暴民,能有什么信用可言?幸亏没伤着公子!横竖咱们青州军要扫平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到那时候咱们也替卫六老爷他们报了仇,不论瑞羽堂还是定国公,都没什么话可说!”

苏鱼梁皱眉道:“没那么简单,父亲说过,流民虽然都是乌合之众,然而人多胆壮,能招降还是招降的好……毕竟咱们青州军来之不易,须得好生爱惜!”

何子勇见他坚持,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就不拿赵乾出去,等他被公子招降后,让他选个下属出来顶这个罪,到时候公子明面上罚赵乾一番就好,这也是让赵乾表一表诚心。”

“西凉军的那个都尉跟莫彬蔚都在这里,想来多多少少也带了兵吧?”苏鱼梁忽然问,“赵乾的手下哪能杀得了他们?若是带上数倍的大军,怎么可能我不知道呢?到时候我见死不救,还不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

“怎会与他们正面交锋?”何子勇连连摇头,“自然是由公子请了他们来赴宴,然后再……”

苏鱼梁提醒道:“那卫新咏正病着,他能来赴宴?”

何子勇呃了一声,想了想道:“莫如……‘黛锋’?”

黛锋是苏家暗卫,最擅长潜入刺杀。

如今苏家是苏秀茗趁苏屏展身死之前不及公开他所选择的继任之人,以嫡长子的身份夺取了阀主之位——虽然还没正式就任阀主,却实际上行使此权了。“黛锋”当然也就在苏秀茗手里,作为苏秀茗唯一活着的嫡子,苏鱼梁身边当然少不了这些人手的保护。

不过苏鱼梁反复思考,还是觉得不想下手:“父亲只叫我们来招降赵乾,没说其他。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假如只是莫彬蔚,苏鱼梁倒也不至于这么迟疑。但怎么说卫新咏都是正统的卫氏骨血,还是被正式过继到瑞羽堂的……苏鱼梁不免就非常的犹豫。

“公子不可心软!”何子勇却认为,莫彬蔚还在其次,城府深沉的卫新咏才是首当其冲要铲除的目标,正sè告诫道,“莫彬蔚至今未受瑞羽堂其他人的招揽,却对卫新咏言听计从!而卫家主修文治,缺乏武将。一旦得了莫彬蔚,便是如虎添翼,岂能不阻止他们?”

苏鱼梁皱眉道:“那杀了莫彬蔚便好,至于卫新咏……”

“卫新咏城府深沉,莫彬蔚此人据说还是他从卫阀主手里抢下来的。他在瑞羽堂中立足,此人所占的分量可不轻。”何子勇耐着xing.子与他分析,“一旦我们杀了莫彬蔚,却放过了卫新咏,公子请想卫新咏焉能不记下这个大仇?卫新咏此人可不能小觑,万一往后他因此坏咱们大事……还不如两个都料理了!”

苏鱼梁斟酌了良久,还是不能下定决心,道:“过几日再说吧。”

方才自己明明白白的说过,卫新咏一行已经准备起程出发了,苏鱼梁却还说什么过几日……到时候人家走都走了,再想下手,却难道还能派兵追上去吗?西凉军又不是死人!

何况在这里弄死这两个人,跟派兵追赶杀死他们那是两码事。

派兵追赶……那是公然与沈家、卫家为敌了,这个责任苏秀茗都无法承受。

毕竟两大边军的评价一向是势均力敌。

何况现在国中不宁,边军自己先掐上,没的便宜了那些起事之人。

何子勇暗皱眉头,心想无怪老阀主不能放心将阀主之位传给大房,苏大公子他是没怎么见过,但这被苏秀茗寄予厚望的苏四公子,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儿!

他要是真的不想杀卫新咏等人,那就索xing喝止了自己;他要是想杀,就该立刻跟自己商议方法——结果苏鱼梁想了半天还是犹豫不定,居然说出过几日再说这样的话来,分明是越想越茫然,越不知道该怎么做。

何子勇心里叹了口气,离了苏鱼梁跟前,就到僻静处叫了“黛锋”此行的首领出来,吩咐道:“你去,把卫新咏与莫彬蔚都杀了,若那姓赵的都尉发觉不对,也一并下手……记得做成暴民劫杀!”

苏鱼梁瞻前顾后的不肯做决定,何子勇也只能越俎代庖了,苏秀茗让他跟着儿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那卫新咏是卫氏子弟?”

“大老爷的话你忘记了么?此行,你们当听我的!”何子勇哼了一声,那首领只得住了疑问,道:“我这就去安排。”!。

第九十九章 苏鱼荫

卫长嬴松了口气:“真找着了?”

“过几日人就到帝都了,那哪能有假呢?”黄氏微微笑道,“不过卫六老爷早先就病着,这次流落在外,断了药不说,中间也没个好休养,来了之后,还是要以静养为主。”

“他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卫长嬴叹道,“盘州那地方……这也是上天庇佑,不然我都不怎么指望了。哦,如今宋表姐那边知道了吗?”

黄氏道:“消息既然报到了老爷那儿,之前老爷不是答应会告诉宋家的吗?”

卫长嬴点了点头,此事说到这里也就是了。她摊开手,给黄氏看才从西凉来的书信:“五弟想让五弟妹过来帮把手,姑姑看如何?”

“婢子说句实话,如今有季娘子帮着夫人,六夫人身子也渐渐好了。而且大小姐是极聪慧的,倒也不缺五夫人回来帮手。”黄氏想了一想,就道,“反而西凉那边,五老爷一个人势单力薄,五夫人在他身边,也能搭把手。”

卫长嬴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使咱们这儿真的缺上一两个人,也犯不着千里迢迢把她喊过来。”

她这么决定了,就提笔写信回复。

这封信送到西凉时,已经是夏初了。

西凉的初夏是极凉爽的,苏鱼荫走过被高墙挡住了日头的一段路时,甚至觉得身上冷冰冰的凉到心里去。

好在沈藏珠跟沈舒西住的院子朝南,阳光充沛。

堪堪爬满架子却还没到葳蕤程度的葡萄藤下,眉宇之间带着轻愁的沈藏珠端着一只陶碗,正小心翼翼的吹凉了碧梗米粥喂着沈舒西。

五岁的沈舒西已经看不出来出生时的孱弱,她眉眼很像裴美娘,但没有裴美娘那种不经意之间流lu出来的jiāo纵之气,却显得文雅柔和。想来是因为抚养她的沈藏珠本身就是个文雅安静的大家贵fu的缘故。一身生麻孝服穿在她身上,愈加显得清纯可爱,不似凡人。

见到苏鱼荫过来,沈舒西忙扭头别到送到嘴边的一勺粥,提醒姑母:“五婶来了!”

“五弟妹,你今日有空?”沈藏珠偏头一看,才发现了苏鱼荫,就把碗放到石桌上,起身招呼。

“三嫂的信来了,我想拿来给大姐姐看看。”苏鱼荫跟她行了个家礼,又柔声叫起给自己行礼的沈舒西。

沈藏珠知道自从沈宣兄弟的死讯传到西凉之后,明沛堂中就有些不稳,到现在,甚至是暗流汹涌了。虽然这样的争斗大抵是在前头,可她们这些女眷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苏鱼荫这些日子都非常的忙碌,频繁的或拜访或邀请一些族中眷属。

所以就道:“原来是这样,但你着个人拿过来就好,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苏鱼荫笑了一笑:“有两日没见到大姐姐与西儿了。”顺手mo了mo沈舒西的脑袋,又顺着沈藏珠的邀请与她在垫了锦垫的石凳上落座,自然而然的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继续喂沈舒西,“而且三嫂信里说的事情,我想请大姐姐帮拿个主意。”

“哦?”沈藏珠微微一怔,看了看信问,“是什么事呢?”

“大姐姐先看信罢,我来喂西儿喝粥。”苏鱼荫揽了揽沈舒西,让侄女靠到自己身边,小心的吹凉粥哄她吃下。

沈藏珠打开信笺,先是匆匆扫了几眼,继而神sè凝重起来,只是见沈舒西还没喝完粥,一直没说话。等沈舒西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了,苏鱼荫抽出帕子替她擦干净了嘴角,才放下信,道:“咱们西凉可不是药材产地,三弟妹的这个要求,却是要着落在灌州。”

却是卫长嬴的信里,除了问候之辞以及拒绝苏鱼荫回帝都帮手的要求外,大致说了下帝都众人的情形,表示因为帝都及左近被焚,许多药材都告急。而如今的帝都各家,或伤或病者却不少,所以希望苏鱼荫与沈藏珠能够帮助分担一些药材的搜集。

其中老山参赫然列在第一位。

这个要求也算是拒绝了苏鱼荫前去帝都的一个折中的台阶。

毕竟沈家如今正逢艰难时期,在帝都,三夫人卫长嬴提前担当起明沛堂主母的责任,忙得团团转;六夫人霍清泠在大变之前就因为伤心家事病倒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苏鱼荫这个五夫人在西凉当然不可能成天享福,可跟经历过帝都之边的嫂子、弟妹比起来,算是福大命大了。偏偏沈宣兄弟去世,明沛堂中动dàng,她一介女流又年轻,暂时在西凉做不出来什么成绩,提出回帝都又被嫂子拒绝,若就这么下去,不免很难有所建数。

往后本宗熬过这段日子,苏鱼荫没有寸功,虽然不至于动摇她的地位,究竟面上无光。

卫长嬴让她帮忙搜集药材,等于是送她一个表现的机会。

何况西凉虽然不产什么药材,可相邻的灌州却是举国都出名的药材产地。

尤其是老山参,蜿蜒数千里的méng山,什么样的草药没有?老山参更不会少了。

虽然说采药客频繁出入,不到深处如今也难寻到好参,然而守着méng山总归有办法的。这个要求是考虑到了苏鱼荫办事的方便才提出来的,也算是她这个嫂子的用心良苦了。

此刻苏鱼荫拿了信来跟沈藏珠讨主意,其实也是学卫长嬴,把这份功劳分与大姑子一点——日后说起来,也是沈藏珠做主派人去灌州搜集药材。

当然沈藏珠肯定是没心情去想到什么功劳不功劳,只会认为这是弟媳对自己表示尊敬。

这会听了她的话,苏鱼荫颔首道:“大姐姐说的是,帝都跟咱们相隔千里的,若是为了一车两车药材,三嫂断然不会跟咱们开这个口。既然要多的,靠西凉这儿的药铺哪能成?再说西凉这边也不能一点药都不留,却是只能去灌州想办法了。”

“因为灌州那儿那个玉矿,咱们家是有人手在那里的。”沈藏珠建议道,“那里的人手,当初还是三弟妹亲自安排的,你可以着人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熟悉的门路。”

“我想去一趟。”苏鱼荫沉吟了片刻,道。

沈藏珠起初没反应过来,看了她两息后才醒悟,“啊”道:“你亲自过去?”就不赞成,“兵荒马乱的,如今西凉这边又不安稳,你还是打发人去吧!若是不放心,就多打发几个人。”

“不亲自去不放心。”苏鱼荫叹了口气,看向不远处正追着一只五彩蝴蝶跑来跑去的沈舒西,眉头轻蹙。

沈藏珠转头吩咐使女:“西儿跑了这些时候想是出汗了,带她下去擦洗一下,换身衣裳。”

待沈舒西极不情愿的被使女拉走,沈藏珠又让下人都退远一些,才低声问:“怎么了?”

“父亲与叔父没了之后,族里的情形,大姐姐也知道。”苏鱼荫眼眶微红,道,“如今咱们本宗就靠二哥三哥他们撑着,那是万万不能再有差错了!”

沈藏锋等人把沈藏晖父子并沈敛华业已身故的消息都向沈藏珠隐瞒了下来,但沈藏珠只是想到亡父,心中也是大恸。她是亲生之女,跟苏鱼荫这媳fu的伤心又不一样,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正sè道:“你说的没错……你是担心族里会在这批药材里动手脚吗?”

“不是会,是一定。”苏鱼荫咬着chun道,“大姐姐你想想,他们若是那老实的人,这些日子以来还折腾个什么?既然不安分了,哪能错过了这个机会?这批药材是三嫂亲口索取,一旦运去京里,没准就是给二哥三哥他们,还有侄儿们用的。就算不自己用,售卖或送出去,万一出了事,那也是二哥三哥他们首当其冲!咱们怎么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沈藏珠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可是一批药材就要你亲自去搜集,族里哪还不知道你的盘算?若他们真心要在药材里动手脚,又被你觑出了痕迹,恐怕……狗急跳墙啊!”

“如今咱们本宗还占着大义名份,西凉军最精锐的三十万兵马也在三哥手里。”苏鱼荫沉声道,“谅他们也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怎么说我也是苏家之女呢!我父亲母亲跟胞兄固然没有了,但伯父叔父向来也是疼我的。我不信他们有那胆子公然对我下手,倒是派遣下仆去,他们没有那么多忌讳,怕是说害就害了!到时候即使咱们不把药材送去帝都,却也误了三嫂那边的事。”

“明着不敢动你,可暗地里的手段……”

“暗地里就是看谁技高一筹了。”苏鱼荫眯着眼,淡淡的道,“何况他们这些yinsi手段,即使我不去灌州主持收购药材,在这明沛堂的后院里,他们就不算计我了吗?与其等他们找上门来,还不如借灌州一行占个先手!”

沈藏珠一愣,她方才听苏鱼荫的话,还以为这弟媳是纯粹怕药材里被人做手脚,现在听着,却是苏鱼荫想借这个机会……正式插手、甚至要主动挑起明沛堂的争斗了?

不过,把战场从西凉转去灌州似乎也不坏,至少在灌州的话,牵连的人少,冲突的规模也不容易扩大。终究是族里内斗,折损的全是西凉沈氏的积蓄,这种消耗当然是越少越好……何况族里蠢蠢yu动的心思,一直酝酿而不发,真让他们预备齐全了,沈藏锋等人不在西凉,年轻的沈藏机跟沈舒明根基浅薄又手腕稚nèn,必定要吃亏。

还不如现在趁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你要我做什么?”苏鱼荫既然有这样的想法,那跑过来肯定不是仅仅为了表达一下对自己的尊敬了,沈藏珠脸sè郑重的问道。

苏鱼荫吐了口气,看着她:“我离开之后,想请大姐姐帮忙看好了夫君跟明儿,还有这明沛堂。”

“这些不要你用,我也会顾的。”沈藏珠一怔,“没有旁的了吗?”

“没有了。”苏鱼荫爽快的摇了摇头,道,“大姐姐是知道的,夫君跟明儿都年轻,从前也是被父亲跟兄长们宠惯了,遇事,难免毛躁些。我在时,si下总是能够劝说夫君一二的,我走后,却都要劳烦大姐姐了。”

沈藏珠颔首道:“这个你放心,我一准会注意好了他们,不使族里算计到他们的。”

她要不是丈夫病故,如今也跟卫长嬴一样,是独当一面的苏家主母了。虽然说孀居生涯了无生趣,熄灭了少年时候的种种意气。但现在为了娘家再次振作起来,却也不是寻常fu人能比的。

得了她的承诺,苏鱼荫就lu出放心之sè,两人再说了几句话,苏鱼荫便借口还有事,告辞而去。

回自己屋子的路上,使女见前后无人,就低声问苏鱼荫:“夫人怎么不说四老爷、七老爷跟五公子的事情?万一族里把这个消息透lu出来……”

实际上这才是苏鱼荫亲自过来的缘故——沈藏珠在守寡之后就已经了无生趣。当时要不是沈宙疼爱女儿,坚持接了她回娘家长住,不忍拂了老父的心意,沈藏珠怕是在丈夫灵堂上被救下来,回头还是会寻机去地下陪丈夫。

所以沈宙一房已无男嗣在世这种消息,谁也不敢告诉她。就算瞒不了一辈子,至少也要缓几年,等本宗地位稳固了,把沈藏珠接到一起,众人都在时慢慢的跟她说,真出事也有大家一起分担。不然此刻哪怕是有沈舒西在膝下,也未必能够保证沈藏珠还能继续活下去。

这一点使女也是知道的,可苏鱼荫特意亲自赶过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托付的话就走了……

“你知道个什么?大姐姐虽然平常不管事,却是极精明的。”苏鱼荫一皱眉,却道,“她做我二堂嫂那几年,我虽然年幼,却也记得她是何等能干。不然我大姑姑怎么会把她说给我那二堂哥?我若是在这件事上提醒她,那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轻描淡写的托付一下,却重点强调族人的yin险毒辣。届时大姐姐倒有可能认为族人是为了乱她心志、好让她心乱之后无法顾及夫君他们,故意这么造谣的!”

使女一怔,随即道:“那万一……”

“没有万一!”苏鱼荫面无表情的截断了她的话,冷冷的道,“打从父亲跟叔父没了起,就凭二哥、三哥的年纪,咱们这一支就没有稳妥了!又遑论什么万一不万一……无非就是各施手段,尔后成王败寇而已!”!。

第一百章 边军冲突

同样是初夏,西凉的风里还带着料峭。帝都,即使在春草湖畔,有湖风中和,却也有了明显的躁意。

蝉鸣才起,就被卫长嬴命人全部粘了去,免得吵到众人休憩。

不过即使没了蝉声聒噪,今年的夏天,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室与贵胄们来说,也注定了难过。

因为去年冬季的时候帝都已被戎人围困,无法出城凿冰储存。即使有人在自家huā园里取了点冰,也在城破之后,戎人的焚府里化为清水。

帝都的夏日之炎热,不下于南方,没有凉室的话,即使搬到水榭之类的地方也非常难过。尤其现在别院里沈敛实的伤至今还没好,沈舒光等孩童还年幼,之前突围时已经受过折腾,如今再经受酷暑,委实让人不放心。

偏偏冰块这种东西,沉重又难以运输。想从别处买都不容易。

这种忧虑,在卫长嬴这日进城探望丈夫时越发的浓重。

仓促之间修缮出来充当六部的房舍非常的扃牖。

以沈藏锋现在在朝中的身份,在这座衙门里也只有一间斗室可以专用。

室中堆满了公文案卷,卫长嬴进去时正是辰中,这时候春草湖边lu水还没干透,可沈藏锋的衣襟上却已经有了分明的汗渍。他身后不远处放着木架,搁着金盆,浸泡着一条白麻帕子的水略显混浊,显然是沈藏锋用它洗过不只一次手或脸。

“这水怎么也没人给换下?”卫长嬴叹了口气,对正要询问自己来意的丈夫摆了摆手“也不是很急的事情,我先给你换盆水来。”

“如今人手不足,沈叠叫我派出去做事了。”这时候的沈藏锋说是日理万机也不过分,匆匆道了一句,又立刻拈起朱笔飞快的批阅起公文来。

卫长嬴看着他惟恐耽搁了片刻光景的模样,暗自一叹,挽起袖子,绕到他身后端了盆出门。

门口黄氏等人因为斗室地方小加上夫妻两个有话要说就没进去。未想卫长嬴一进门就走了出来,还亲自端着盆,都不禁一呆。

还是黄氏反应最快,赶紧上去接过水盆问:“这是?”

“把那帕子洗一洗,去换盆清水来。”卫长嬴蹙眉道“夫君身边人手不足,连盆水也没个人给换新鲜的。”

说起来沈藏锋虽然不是讲究到了有洁癖的地步,但他出生以来的生长经历也注定了他的好洁。这要是在帝都之变前,别说水sè明显混浊了,洗过一次脸的水他都不会继续洗手,而是会让人另外打一盆干净的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从前的时候,卫长嬴这个jiāo生惯养长大、又素得丈夫宠爱的正妻最多着人给他换盆水,哪会亲自去端水盆?

想到这儿,卫长嬴自嘲的笑了笑:所谓的讲究,也不过是处境优渥里的自恃身份而已,真到了窘迫的时候,凭什么挑剔都是虚的。

黄氏很快找到水井,漂洗了帕子,换了清水来。

卫长嬴接过,端进去,顺手绞了一把帕子,站在沈藏锋身后,待他批完一份公文,搁笔暂歇,才上前替他擦了擦额、脸,道:“要么我再派两个人来伺候你?就沈叠一个,像现在这样他被打发出去了,你这儿连个研墨的都没有。”

“不必。”沈藏锋闭上眼,略作休憩,带着丝疲惫道“今日把沈叠打发出去是意外,西凉军里有些士卒跟青州军起了冲突,据说事情闹得不小,连舅舅们那边都知道了。所以我才派沈叠代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常他在这里自会照料我。”

顿了一顿又道“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公文多,虽然说大魏如今糜烂得很了,很多事情不说外头也知道。但总归有些东西不方便外人知晓的,咱们如今虽然收拢了一些旧仆回来伺候,然而从前的心腹却没剩什么……现在用人的地方多,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见已经替他擦完了脸,转身把帕子扔回水盆,又伸指替他轻轻按着两侧的太阳xué。她虽然没学过服shi人的手艺,然而沈藏锋连日操劳极为疲惫,随便揉捏两下,也觉得很是舒缓了。

“西凉军怎么会跟青州军冲突起来呢?”既然不好给沈藏锋这儿添人伺候,卫长嬴顺口就问起沈叠不在的缘故来。沈家跟苏家可是两代姻亲,苏秀茗跟苏秀葳是沈藏锋兄弟的亲舅舅,按说西凉军跟青州军即使做不到亲如一家,也不该有什么冲突啊!

当然如今两大边军加起来好几十万人,这么多人驻扎在京畿这么点地方。别说彼此了,自己军中的同袍,恐怕每日都会闹上几十上百场矛盾。然而这些骄兵悍将不可能不知道沈苏两家的关系,怎么也得给主帅点面子不是?

再加上沈藏锋说的时候是把西凉军放在了前面,卫长嬴就怀疑,是不是沈家族里有人故意为之?意在挑起边军之间的矛盾,既破坏沈藏锋跟苏家的甥舅关系,也是让沈藏锋忙于处理此事,无暇顾及西凉。

……难道在西凉,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吗?

卫长嬴微微皱起眉,替丈夫揉按的力气,不禁略大了点。

“据说是一场口角引起来的。”沈藏锋也不知道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已有对策,眉宇之间疲sè分明,语气倒是淡淡的透着漫不经心“精卒么,脾气都大得很,想是这些日子我忙于政事,军纪上竟松弛了。”

“你要罚西凉军的那些人?”卫长嬴问了这一句,才想起来从前娘家人叮嘱的“为人之fu当谨记本分,前头的事情夫婿不同你说那就不要问”她正沉吟要不要另外说个事情把话题岔掉,沈藏锋却已经回答了:“等沈叠回来禀告了,我才知道要怎么个处置法。不过除非是西凉军这边弄得太过天怒人怨,否则即使要罚那也是过些时日的事情了。如今还是以保下他们为重。”

“这样舅舅们的脸面上会不会不好看?”卫长嬴心里其实也赞成护短,她本来就不是多么温柔忍让的人,既然是沈家fu,西凉军又是沈家si军,不管那些西凉士卒为什么会跟青州军冲突起来了,心里自是先偏向了西凉军。

但听沈藏锋这么说,又有点疑虑。

“舅舅们是长辈,又向来宽宏大量。”沈藏锋睁开眼,轻轻拨开她指,道“歇会罢,我已好多了。”

卫长嬴见他确实精神了些,这才绕到外间席上坐下,若有所思道:“两位舅舅当然都是咱们的长辈。”

这么一句,沈藏锋已知妻子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未尽之意,淡淡一笑:“不管怎么样,咱们这样做晚辈的却没什么退路与台阶的。”

驻扎京畿这两大边军,西凉军主帅是沈藏锋、青州军是苏秀茗,两人恰是甥舅关系。原本,沈藏锋就低了苏秀茗一辈,若是两家的奴仆发生冲突,做外甥的让着点舅舅是应该的。旁人也会说沈藏锋懂事孝顺,决计不会嘲笑他软弱怯懦。

可冲突的是两家的军队就不一样了。

所谓兵为将之威、将为兵之胆。

作为苏秀茗外甥或者定国公,沈藏锋都可以对苏家让步。但作为三十万西凉军的统帅,他却不能低这个头!

因为他低了这个头,就代表西凉军在青州军面前低了头,如此,西凉军必然会越发被青州军藐视。不仅仅这样,主帅跟人低了头,底下将士岂能不受影响?

士气低落,对任何一支军队来说打击都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西凉士卒还是千里迢迢跟着沈藏锋到京畿来征战,若是弱了他们的心气,少不得会出现逃兵。

届时可就是军心摇动的大事了。

反倒是苏家可以退这一步。

因为沈藏锋是晚辈,他本身就比苏秀茗低了一头,他再退就显出懦弱。而作为长辈的苏秀茗,由于此刻两家并未交恶、之前还一直关系颇好,他退一步倒是影响不大。

可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苏秀茗虽然是青州军统帅,苏秀葳跟苏鱼舞亦在军中有份。三房父子两个现在没有证据揭lu苏秀茗篡位之举,然而靠着苏屏展留下来的人手,也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不是苏秀茗能够忽视的。

苏家大房、三房的微妙关系,卫长嬴自也察觉到了——毕竟她是亲耳听姑姑卫郑音透lu、苏屏展明确指定了三房接掌扶风堂的。如今苏家却是在以苏秀茗为首……

苏秀茗跟苏秀葳此刻面子上还维持着兄弟和睦,si下里却显然已经开始了较劲。而西凉军跟青州军发生冲突,没准就要被这两位舅舅抓住了大做文章。

很显然,苏秀茗不管怎么处理,苏秀葳都会提出相反的做法。反过来,苏秀葳先说处置方法,苏秀茗也会立刻反对。

“……是西凉那边的族人么?”如此想来的话,这场冲突到底是不是一次口角引起的、这次口角又为什么会如此凑巧的闹大……卫长嬴叹了口气“是大舅舅还是?”

她打从心眼里不希望是三舅舅,虽然说她跟苏秀葳这个既是舅舅又是姑丈的人不熟,但苏鱼舞可是她嫡亲表弟啊!念着姑姑卫郑音的好,卫长嬴也不想跟这个表弟成为敌人。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

第一百零一章 大事化小

申初的时候沈叠满头大汗的回了来,见卫长嬴在,忙上前请安。

“不必多礼了,且说正经事罢。”卫长嬴这一个多时辰从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到明着盘问,见丈夫并无不耐之sè,也就把娘家当年那些教导扔到一旁,索xing正式过问起这些前院之事来了。

果然沈藏锋见她这样越俎代庖的催促,也只是微微颔首。

“回老爷、夫人的话。”沈叠见卫长嬴要旁听,脸sè却有些尴尬,嗫喏了片刻才道,“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青州军的一名什长在京畿同了一个相好,不想那相好不安分,背着他又勾搭上了咱们西凉军的人……今儿两边都去寻那fu人,撞在了一起,这就……”

沈藏锋皱眉问:“那fu人是什么来路?”

“听说原本倒是出身良家,只是其夫被戎人所杀,自己也被戎人掳去,一直到咱们收复了帝都才放她还了家去。但由于被戎人掳走的缘故,夫家不肯让她进门,就做了暗门子。”

卫长嬴立刻就警觉起来:“西凉军里去找这fu人的人查过了吗?”

之前戎乱帝都的时候,没能逃走的男子无论老幼几乎都被杀戮一空。倒是女子,因为要供他们取乐,大部分都被留了下来。

所以现在都内都外,这种失去依附不得不沦落到了以sè相谋取生存的女子是很多的。毕竟自诩气节的名门望族里也不是没有人贪生怕死。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寒门寡fu受辱之后虽然也有殉节的,但坚持活下来的也不少。

但这年头女子没有娘家或夫家的扶持,度日是十分艰难的。她们为了活下去,除了出卖自己外,也确实很难有其他生路。

可这fu人既然已经勾引了一个什长——之前大军收复帝都跟燕州时,虽然粮草没找到什么,财帛却截获了不少。戎人东搜西罗的成果,皆在战败之后便宜了三大边军。虽然说大头肯定是主帅跟将领们拿了去,然而底下人也都能喝口汤。

按说一个什长已经能够养活这fu人了,即使还嫌不够,她同了一个青州军的什长,再找人那应该也会尽量去找个小头目,而不是一个寻常士卒才是。

再说怎么就偏偏这么巧,两人恰好同时都去找那fu人呢?

“查是查了,却只是个寻常士卒。”沈叠苦笑着道,“小的再三盘问,他都说是喝多了去寻那fu人,看到那里有人,也没注意来历就借着酒意直接动了手。偏青州军那什长当时是独自一人,又没防备,竟被这士卒打了个半死、丢出门外。之后那什长找了人去报复,这士卒却侥幸跳墙逃去,回到咱们西凉军中也拉了一群同袍过去报仇……这么一来二去的,事情就闹大了。”

顿了一顿,他道,“小的去后不久,苏五公子也到了。”

“鱼舞怎么说的?”卫长嬴忙问。

沈叠道:“苏五公子说只是一场小事,咱们军里的士卒是喝多了,青州军那什长也是一时气头上。虽然说两边都伤了好些人,好在没出人命,就主张让散了。”

卫长嬴先松了口气,但她知道青州军现在是苏秀茗说了算,而不是苏鱼舞,又问:“两位舅舅呢?”

“小的回来之前,听说苏大老爷跟苏三老爷都有事在身,还没过问此事。”

一准是借口,苏鱼舞都亲自跑过去了,又是涉及到军队,苏秀茗跟苏秀葳还能不知?

卫长嬴看向丈夫。

沈藏锋神情平静的道:“虽然说鱼舞让人散了,但此事到底是咱们西凉军的士卒先打了青州军的什长才引起来的,你备份礼送去青州军中,赔个不是。再把那士卒打上十军棍。”

等沈叠领命而去,卫长嬴道:“看来鱼舞还是向着咱们的。”

“是三舅舅疼咱们。”沈藏锋淡淡的道。

卫长嬴被他提醒,醒悟过来沈叠说的苏秀茗跟苏秀葳都有事……却未必是借口,应该是苏秀葳设法把苏秀茗缠住了,然后让苏鱼舞过去大事化小。现在沈藏锋接着苏鱼舞给的台阶送礼赔罪,打了自己这边挑事的士卒,那么此事也就是小事化无了。

只要等沈叠一送到礼,沈氏族人、苏秀茗想拿此事做文章都不行——本来就是一个士卒跟一个什长的si怨闹起来的,这种琐碎小事,帝都内外哪一天没个几百件?沈藏锋都打发贴身亲随去送礼赔罪、惹事的人也打了,还想怎么样?

“亏得三舅舅在。”卫长嬴暗自庆幸,不过她也知道,苏秀葳肯这么做,并非完全为了沈家,也是想着他们父子跟自己夫fu的血缘、交情都比跟苏秀茗那一房要亲近,沈藏锋执掌明沛堂比其他人上台对苏秀葳父子更有利。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海内六阀之间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谋取利益么?就连她跟沈藏锋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们两人恰好也情投意合而已。

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隐藏在脉脉温情下的冰冷,卫长嬴既知边军冲突一事已经快要被解决了,就跟丈夫说起自己的来意:“如今天开始热了,帝都左近却无片冰。其他人也还罢了,二哥的伤,听使女说至今没有结全痂,光儿、燮儿他们又还小,怕是经不得酷暑。所以我想是不是寻个地方送他们去避暑?反正西凉军现在都在京畿,也方便拨人护送。”

她虽然在丈夫这儿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但两人说了会边军,沈藏锋又要改几份紧要公文,却还没来得及讲今日过来的缘故。

“帝都的夏日确实炎热,但这左近又哪里有什么避暑的好地方?”沈藏锋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早年皇家在附近的山间倒是建有避暑行宫,咱们几家也都有别院在行宫附近。但自从大魏衰微以后,那边的行宫年久失修,帝驾不去,咱们也去得少了。那里的别院都是多年无人居住的。”

多年无人居住倒没什么,大魏是衰微了,甚至连行宫也修缮不起。

但阀阅可没衰微,纵然是长年不去的别院,基本的维护跟修缮还是有的。即使因为主人一直不去,负责的人会懈怠,但各家在那里都不只一座别院,各房各支的加起来,总归有那么几座是能在近期住进人的。

问题是,“山间辎重运送不便,也不方便军队驻扎,太危险了。”

卫长嬴一蹙眉,沉默片刻后,道:“我倒没想到行宫那里的别院。我是想,是不是送到……南方去?”

她不是帝都土生土长的,对帝都附近可不熟悉。不是沈藏锋说,她都根本想不到行宫这里。

“你想送二哥他们去你娘家?”沈藏锋听出她的意思,沉吟道,“瑞羽堂如今很是安稳,岳父跟长风都是饱学之士,更有祖父与质皎斋主这样的渊博长者,若光儿跟燮儿在瑞羽堂,晨昏定省,却是一场好处。但……太远了。”

卫长嬴默然,是太远了——要不然,她来之前就会着人预备车马了。也是自己心里未定,所以才来跟丈夫商议,看看丈夫的意思。

实际上卫长嬴想把这些人送去娘家,也不全是因为夏季炎热,更多的却是为了沈舒光考虑。

这个长子在突围里受了极大的刺ji,如今懂事的叫人心疼又担忧。卫长嬴不止一次si下开导和安慰他,但沈舒光每次都乖乖应了,到现在还是那副淡漠抑郁的模样,看得卫长嬴心里难受极了。

她悄悄跟黄氏请教,黄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就建议给沈舒光换个环境:“二公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来是受了惊吓,二来是哀痛过度。自从获救以来,二公子始终在京畿打转,怕是睁眼闭眼都能看到熟悉的场景,哪里容易遗忘或淡却呢?”

卫长嬴觉得这话很对。

但这要是她清闲的时候,陪儿子换个环境倒是不难,如今她每日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想跟两个儿子说说话、陪陪他们,都得减了自己休憩或用饭的辰光才能如愿。

而自己不能陪的话,最让她信任的,当然还是娘家人。

何况沈舒光原本选定的启méng之师张洛宁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至今忙着办自己家里的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给沈舒光授课?

而瑞羽堂里鸿儒最多不过了。

从卫焕祖孙三代,还有那位海内名士卫质皎,随便拎个出来,给沈舒光的文事做老师那都是绰绰有余。

……就是太远了。

不说沈敛实身上的伤能不能这样长途跋涉,想到沈舒光跟沈舒燮险死还生回到自己身边,这才团聚没几个月又要送他们走,卫长嬴就舍不得。

现在沈藏锋也反对,卫长嬴心里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沉默了片刻,她怏怏的道:“那么我着人去南方买冰吧。”

沈藏锋叹了口气,安慰的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再想想办法。”

“你不要太操心了。”卫长嬴摇头,“这些事情该我处置的,你这儿事情还不够多吗?”目光一扫他四周堆积如山的公文。

沈藏锋苦笑。!。

第一百零二章 卫长风到来

虽然不能送长子去瑞羽堂里换个环境,但卫长嬴怏怏回到别院后,却不想有个惊喜在等着她——卫长风来了!

乍听门子禀告时,卫长嬴都不敢相信!及至进了门,看到身量比自己出阁时拔高了一大截、从前带着稚气的眉眼也舒展开来,端坐下首满身书卷清气的男子,卫长嬴才喜极而泣:“你怎么来了?”

“大姐你这儿出了这许多大事,家里哪能放心?”卫长风是未时到的,这时候天都快黑了,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甚至晚饭都用过了。

即使卫长嬴不在,别院里当然也不可能没人招待他。

不过霍清泠、沈藏凝这些都是女眷,卫长风既年轻又是未婚男子,所以不方便出来招呼,就把沈舒光喊了过来——正好亲舅甥可以亲近亲近。

此刻他不远处坐着一本正经招待舅舅的沈舒光,膝上站着奶声奶气的沈舒燮,看到姐姐进门,想起来见礼,却让正兴高采烈的踩住他手臂、想爬到他肩上的沈舒燮不满意了——这小子顽劣之处比他大哥这年纪时还要过分,一个不满意,说也不说一声,直接扬头一口咬在他舅舅的脖子上!

见这情形,包括卫长嬴、沈舒光在内的众人都是大惊失sè,赶紧围上去哄沈舒燮松口。

好说歹说沈舒燮气呼呼的被扯下来,卫长风白皙的颈上一圈齿痕已经有了淤紫之sè。他虽然自己看不到,但从痛觉上也晓得被咬得不轻,边叹气边拿帕子按住,笑骂道:“没良心的小子,舅舅抱了你半天,不过想放你下来一下,你不愿意,跟舅舅说不就是了?居然直接咬舅舅……回头在你曾外祖母跟前,一定把你说得丑一点!”

卫长嬴正在呵斥沈舒燮,闻言却不满意了:“燮儿不乖,教训归教训,怎么能说他长得丑!”万一被这小子真的咒到了怎么办!

卫长风郁闷的拿出帕子按住伤处,道:“随口说说嘛……大姐你才去看了姐夫?姐夫现在还好吧?帝都局势怎么样了?”

“他那儿忙得很。帝都……帝都还能怎么样?乱七八糟的……我这些日子都在别院这边,也说不清楚,回头你去找你姐夫问吧。”卫长嬴叹了口气,叫人去取伤药来“家里不是已经让陈福来过了?怎么你又来?”

“陈福是下人,哪能跟我比?”卫长风一哂道。

卫长嬴见下人已经把伤药拿来了——因为沈敛实的缘故,这种药现在别院里多得是现成的——就把沈舒燮放下地,让沈舒光哄他到旁边去玩耍,自己拿了药上去给弟弟擦,一面道:“母亲如今又有了身子,你不在家里服shi,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卫长风连连叹气:“我就知道大姐你一准会这么说——你想想咱们家里会缺人伺候母亲吗?我在家里,早晚过去请安,还得劳母亲对我嘘寒问暖。过来大姐你这儿,祖母跟母亲倒是更放心些。”

“家里人都还好罢?”虽然前些日子陈福来时,她才盘问过,此刻忍不住又挨个询问了起来。

卫长风一一说了,自然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好,所以才会放了他出来。

“真是谢天谢地!”卫长嬴出阁以来好几回都遗憾娘家离得太远,嫁了人想再见一面都千难万难。但要不是这样,这次帝都之变,她就像宋在水那样,娘家婆家都将大大的凋敝——只是想想就觉得承受不住。

想到宋在水,卫长嬴忍不住问:“外祖父那边,你可知道他老人家现下如何了?”

“前些日子我跟四叔去了一趟江南探望他。”卫长风无声的叹了口气,道“外祖父从前如何不知,如今却苍老得很。满头华发,背也佝偻了,然而为着表哥表姐他们,却还勉力支撑。只是原本祖父和祖母让我在江南堂多陪他一陪,可住了两夜,江南堂的管家却si下里跟我们说,外祖父白日里见了我们,夜里就躲起来落泪,是因为看到我们就想起舅舅和大表哥。”

“……”卫长嬴沉默片刻,道“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样?我们当然是在第三天就告辞了,如今外祖父全凭一口心气撑着,再给他雪上加霜,那还得了?”卫长风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

姐弟两个沉默了片刻,卫长嬴也替他上好了药。

看了眼四周,她让下人带着两个儿子先回屋,只留了心腹伺候。清场之后正要说话,卫长风却先问道:“大姐,二哥三哥他们……都没能突围?”

卫长嬴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他问的二哥三哥是自己娘家的堂哥们。因为卫郑鸿这一房跟卫盛仪这一房的冲突和矛盾,再加上二婶端木氏之死,卫长嬴已经好几年没有登过这个叔父的门。心既然疏远,这次帝都之变,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娘家这边因此身故的不仅仅是两位亲姑姑了。

此刻听弟弟问起来,就有些喟然:“这些日子了都没听到消息……衣冠冢的东西不是都送回凤州了?”

卫长风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就问问。”

顿了片刻“只是想起大姐你出阁前的那一年,三哥从帝都回凤州去shi奉祖父祖母……虽然没见过几回,但咱们这一代兄弟也不多。如今一下子没了三个……”

卫长嬴听出他语气中淡淡的寂寞与伤感,不禁道:“四弟、七弟,现在还好吗?”

“还好。”卫长风沉默了片刻道“只是四弟在功课上天赋不佳,如今已自请暂时休学去学打理产业了。七弟倒是醉心学问,但因为太醉心了,除了给长辈请安,平常都看不到他人。”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想想还是大姐你没出阁那几年,虽然老是欺负我,但那几年却最热闹最不寂寞。”

“咱们不是要有弟弟还是妹妹了?”要是以前卫长风来诉说他在家里很寂寞,卫长嬴多半不会理会,没准还要嘲笑他一番。可这次婆家大变之后,往日里热闹喧扰的太傅府,一下子就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了,卫长嬴才体会出那种盛宴散去的悲戚与无力感。

怔了片刻,她勉强一笑,提醒道“即使岁数跟咱们差了很多,但总归是咱们的同胞。”

卫长风哂道:“是弟弟,名字父亲都起好了,叫长杰。”

“卫长杰吗?”卫长嬴念了一遍,道“年底他就落地了。”

“是啊。”卫长风点一点头。

姐弟两个却无话了片刻,卫长风方打破沉默,道:“大姐,有件事你发现了么?”

卫长嬴怔道:“什么?”

“光儿都六岁了,居然还没正式启méng不说,他平常功课竟然还是你侄女——据说才比光儿大四岁的女孩子教的?”卫长风皱着眉头道“我也不是看不起女流之辈,也听说过你这侄女是帝都闻名的女神童!可她最擅长的分明就是风huā雪月类的诗词歌赋,典籍虽然有所涉猎,但根本不成套路!根本就是东一条西一条的……这要是教个敷衍宴饮的纨绔子弟也就算了。你跟姐夫的长子,往后是要接掌家业的,怎么能让这样个小女孩子来教?”

这话说得卫长嬴也是变sè,愕然道:“竟然是这样?我以为颜儿既然素得公公赞誉,给光儿启méng一下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说这家里上上下下通文事的连主带仆在里面有好几个,但都有事要做,最空闲最好为人师的就是沈舒颜。卫长嬴自己做大小姐那会,是个喜武厌文的主儿,在瑞羽堂里被熏陶了十几年,论才学还没这侄女好。再加上沈舒颜一直号称神童,她就觉得沈舒颜一定很有才学了。

现在听卫长风一说,顿时就茫然了。

卫长风叹了口气,道:“大姐你……你自己念书那会没怎么上心,所以就没留意——这启méng,要是寻常人家,或者不打紧的子弟,择个认字多的下仆就能够胜任了。但若是寄予厚望的,那是从手把手描红起就要把方方面面都注意到、调教好,务必将基础打得无懈可击的!”

他举例道“否则当年祖父祖母何必非要请一位海内名士来让我拜师?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最是紧要!后面的功课,倒是更重个人悟xing了!”

说到这个,卫长嬴大惭,赶忙虚心请教:“那现在?”

“我不是来了?”卫长风揉了揉额角,苦笑着道“我听说你把这里的一座眺翠楼拨给光儿读书,索xing就把我安排住那里,从明儿个起,让我来教他吧。亏得光儿年纪小,即使被他那堂姐教了几日,学的还不多,不然照那小女孩子的教法,他往后一心一意去琢磨吟诗作对,我看你跟姐夫哭都来不及!”

那当然是哭都来不及!

别说指望继承家业的嫡长子了,就算是嫡次子沈舒燮,卫长嬴也希望他能够务实些啊!吟诗作对什么的,沈藏锋跟她可都兴趣不大……

卫长嬴顿时没了心情宽慰弟弟这几年的寂寥,千叮咛万嘱咐他:“那我把光儿交给你,你可得把他教好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大乱起

卫长风到来之后,沈舒光有了细致而周到的启méng,这让卫长嬴大大松了口气。

去了这件心事,其他的事情也似乎轻松起来。

只是还没轻松两天,盘州竟就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事!

临近傍晚,残阳如血,春草湖上bo光凄艳。

湖畔别院亦被镀了淡淡的血sè。

这种血sè返照堂上,卫长嬴身上的孝衣,似乎也被染了一层不祥的红。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闻讯之后仓皇而来的霍清泠、沈藏凝道:“都不要慌!怎么说沈苏两家都是骨肉之亲,大舅舅又不是糊涂的人,凭什么事情能不说个明白吗?再者,四表弟此番北上,那是带着大军的!哪能轻易就遭了害?莫彬蔚再是将才,有道是巧fu难为无米之炊,他手里就那么点人,满打满算不过三千不到,能威胁得了有十万大军随行的四表弟?没准都是谣言!”

“可这是青州军探子日夜兼程赶来说的啊!怎么会是谣言?”沈藏凝急声道,“而且四表哥他的棺椁都在继续北上的路上、要请大舅舅做主了!”

她是个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的人,外家苏家那点子事情又不是多大的绝密,哪能心里没数?

本来苏秀茗跟苏秀葳之间的阀主之争就隐隐有一触即发之势——现在苏秀茗唯一活下来的嫡子竟然死了!而且还是被莫彬蔚所杀!

苏秀茗早年就遭遇了长嫡之殇的悲痛,更因此失去老父的支持,不得不表态辅佐三房接掌扶风堂。如今趁着苏屏展意外身故正是在暗暗夺回原本属他的一切,结果这眼节骨上剩下来的一个嫡子也死了、甚至连一点骨血都没留下……换了哪个人父能不发狂?

苏秀葳父子虽然靠着苏屏展留下来的老人,在青州军中占了一席之地,也不过是一席之地。青州军里还是苏秀茗这个统帅占了上风的。

何况苏鱼梁即使跟苏鱼舞竞争过,怎么也是苏秀葳的嫡亲侄子、苏鱼舞的嫡亲堂哥!他遇害,还是在随十万护送辎重的青州军北上时遇了害,这是整个青州苏氏都被打了脸。苏秀葳父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非坚持对莫彬蔚追杀到底不可!

要不然,头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

如果只是一个莫彬蔚,霍清泠与沈藏凝还不至于如此焦急,但莫彬蔚是去盘州找卫新咏、而且还是在苏鱼梁身死之前不久,才堪堪找到人的!

要命的是,莫彬蔚还不是一个人去找的,他所带的士卒都是凤州卫氏借给他的si兵——这一点上是卫家扛,也还罢了。但先他一步去盘州找人的,可是西凉军中的一位都尉!

苏鱼梁身死时,这位赵都尉据说是与莫彬蔚一起护送着卫新咏杀出重围遁去的!

本来沈藏锋就跟苏秀葳父子更加亲近,如今苏秀茗能不怀疑,这是苏秀葳跟沈藏锋勾结,故意派人借口去盘州找卫新咏,却设下陷阱,趁苏鱼梁经过时,将其谋害?

虽然说沈家不见得怕了苏家,可现在兵荒马乱、群雄并起,外忧内患都没平,先跟青州军拼起来……那沈藏锋早些年起就绞尽脑汁的策划着平靖西凉、腾出手来预备乱世之争的一番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

所以沈藏凝虽然平时遇见什么事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此刻也急了眼!

“即使不是谣言,但四表弟也好,四表弟身边的人也罢。”卫长嬴心中何尝不是焦虑万分?但眼下她是主心骨,必须稳住人心,免得苏家的发难还没bo及到别院这边,就先自乱了阵脚。

所以她立刻用不容置疑的口wěn道,“又都没见过莫彬蔚,怎知他们所遇那个害了四表弟的人,就真的是莫彬蔚?这莫彬蔚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他本是我娘家六叔的人,此番去盘州也是为了找人。不说跟四表弟无冤无仇了,就说他一个颠沛流离的庶民,如今麾下都是我娘家借给他的,哪里来的胆子敢害四表弟?”

“就因为这样,大舅舅肯定会疑心咱们家指使的啊!”沈藏凝脱口而出,“谁会相信他一个庶民敢害又能害得了有大军护送的四表哥?”

卫长嬴双眉一挑,叱道:“胡说八道!”

她过门以来,遵守娘家教诲,对丈夫的姐妹向来都是好声好气,这还是头一次呵斥沈藏凝。

而沈藏凝也无心计较,反而凑近她些问:“那,嫂子的意思?”

“先不说四表弟跟你们兄妹都是嫡亲的姑表亲,这血浓于水,好端端的,咱们为什么要去害四表弟?”卫长嬴沉着脸,道,“退一万步讲,这回赵都尉跟莫彬蔚都去了盘州寻找我那娘家六叔,这是朝野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咱们家就蠢到这样的地步,这么明显的害死四表弟?!”

沈藏凝跟霍清泠对望一眼,虽然眼中疑虑略褪,却还是有点不安——道理归道理,苏大舅舅没了亲生骨肉、还是第二次遭遇这种丧子的椎心之痛了,谁知道这时候他能听进去多少道理?

霍清泠沉吟片刻,暗暗拉了把沈藏凝的手,轻声道:“三嫂说的很是,所谓清者自清,我想这一定是一场误会,等过几日怕就能消除了。”

这话说的语气坚定,但卫长嬴知道,其实是霍清泠不想自己为难,故意顺着话头说点安抚人心的话而已。

她心里叹了口气,道:“六弟妹说的很对,盘州……不是还有赵乾之类的人?据说这次四表弟在盘州停留,也是为了招降赵乾。兴许,是这起子乱民的什么yin谋诡计,害惨了四表弟呢?”

霍清泠跟沈藏凝被她安抚到现在,可算定了点心思。就醒悟过来不管这件事情真相如何、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总之现在她们都插不上手帮不了忙。如今在这儿追问卫长嬴,其实也问不出什么用场,继续这么惊慌失措,反而会坑了自己人,都压下杂念称是。

打发走小姑子跟弟媳,卫长嬴面上疲态立显。

她正要叫人去请黄氏等人来商议对策,下仆倒先禀告:“卫五公子方才来了,听说六夫人她们在,就去了偏屋喝茶,如今要请过来吗?”

“去请吧。”卫长嬴点了下头,她知道卫长风也一定是听到苏鱼梁身死的消息才过来的——

说起来这消息才报过来时,连苏秀茗都不相信。

先前帝都被围、苏秀茗星夜回青州搬救兵时,因为恰好赶上侄子苏鱼舞水淹泽州,解了青州军的牵绊,预备挥师北上。苏秀茗当时自然不敢揣测苏屏展会死在戎人手里,而且还不及明确指定下任阀主。

所以他虽然自己抢了大军之权,但当时他还真的没太多心思。就是觉得苏鱼舞虽然解了泽州之窘,但究竟年轻。而苏屏展等人都在帝都,不容有失,所以还是他这个行伍经验更丰富的大伯来掌军的好。

当然苏秀茗肯定也希望借这个机会在苏屏展跟前lu一lu脸,虽然他被苏屏展迫得允诺大房放弃阀主之位,但也不希望自己这一房被打压的太厉害。趁老父尚在,多立点功劳,也好给自己跟子女多争取些好处不是?

出于对大房与阀主之位无缘这样的考虑,苏秀茗就没让在青州的嫡子苏鱼梁同行。

一来是他作为苏鱼梁的亲生父亲,儿子再不争气,他肯定不希望儿子去做侄子的陪衬——本来苏屏展对苏鱼梁的不满就是他过于优柔寡断。而苏鱼舞水淹泽州的决断与狠辣,简直就是给这个堂哥做榜样的。

二来也是对他夺了侄子兵权的让步,他当时是打算给老父解释自己怕苏鱼舞年轻有失,才坚持亲自统帅的。带着儿子的话,没准就要让苏屏展疑心他还没死心。但把苏鱼梁留在青州,连祖父遇险都没亲自去尽孝心,却是避开了这种忌讳了。

三来是以上两者之后顺带考虑的,实际上只在苏秀茗心上一滚而过,短暂到了他甚至都没记住和意识到:刀枪无眼。苏秀茗已经受过一次丧子之痛了,不管膝下两个儿子有多少缺陷,他肯定不想再来一次,即使有大军保护,到底待在青州更安全。

可谁能知道,苏秀茗为了这个嫡子的这一番苦心,宁肯独自一人招架三房父子的联手反击,也要等到帝都局势都稳定得差不多了,才肯让苏鱼梁北上到自己身边亲自教诲、也是帮手,却反而送了苏鱼梁的xing命?

说起来赵乾这个人选,还是苏秀茗煞费苦心给苏鱼梁物sè与预备下来的——为什么如今烽烟四起,苏秀茗偏偏选了赵乾?就是考虑到盘州离京畿不远,万一苏鱼梁出了什么差错,他这个当爹的,不管是给他指点,还是增兵为其补救,都非常方便。

这也是苏秀茗针对侄子苏鱼舞在泽州一事上的表现,也要给自己儿子捞个光鲜的战绩,免得比苏鱼舞比了下去。

按照苏秀茗的想法,苏鱼梁在上京的路上招降或者索xing平了赵乾,这样再跟苏鱼舞见面,即使不依仗父亲,也是平起平坐,不会生出不如堂弟的羞惭感。

这份为人之父的良苦用心,旁人想一想就知道了。

所以这眼节骨上,沈家帮着苏家三房来个斩草除根……从道理上还真很有可能:一旦苏鱼梁挟平定盘州之功到了帝都,大房跟三房都是父子齐心,而苏秀茗尚有庶子苏若潜为后手——就算苏家大房不能一举压倒三房,肯定也是长久的斗下去了。

而苏屏展的本意根本没有实据流传下来,苏秀茗本身又不是没有才干,还占了先手。凭着嫡长房的大义名份,苏家三房夺回阀主之位的希望可以说会越来越渺茫。

但苏鱼梁一死,即使苏秀茗还有个庶子,且已经有了子嗣,但苏若潜长年被嫡母打压,说他句文质彬彬算是往好听去讲了。实际上苏若潜夫fu都是沉默寡言到了近乎木讷的地步,最要命的是,苏若潜虽然是苏家子弟,武技却差劲得不得了,传闻里都不知道有没有他妻子邓氏高明……

这样的儿子,哪能让以武传家的苏家族人心服?

没有了能入族人眼的继嗣者,苏秀茗再厉害能干,指不定反而给三房做了嫁衣……

这次这位大舅舅会怎么办呢?也不知道夫君一个人在帝都能不能抵挡得住……六叔子沈敛昆年轻,虽然遭遇大变后稳重了很多,到底时日尚短,这种大事他除了听听吩咐外基本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偏偏二伯子至今还在养伤……

卫长嬴心里翻来覆去的思索着,只觉得一阵阵头疼涌上来。

却听门口脚步声响,身穿月白襕衫的卫长风走了进来,果然见礼后劈头就是一句:“大姐,闻说苏家四公子死在了盘州,还跟咱们那位六叔并莫彬蔚有关系?”!。

第一百零六章 索性

第583节第一百零六章索性

帝都,六部。

相貌文弱如处子的上官十一轻轻摇着头:“必是谣言!苏四公子当时是去探望卫家六老爷的,怎么可能会和那何子勇在探望时说起谋害族人这一类的话?”

“但苏四公子与何子勇欲杀我那六叔必然是有的。”卫长风接口道,“否则莫彬蔚不可能伤害苏四公子!何况赵都尉也与我那六叔、莫彬蔚一起突围,足以证明苏家甚至连赵都尉也想灭口!”

实际上卫长风对这种推测的把握并不大,不过既然这么说对卫家有利,那他当然要力证这一点——很多时候,大家更愿意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对自己有利的说辞、哪怕是假相。

就如同沈藏锋现在所担心的:“但康国公现在不会去考虑这些,他只想替子报仇。”

从苏鱼梁的死讯传来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沈藏锋对苏秀茗的称呼,已经从人前人后的“大舅舅”,变成了“康国公”,足见沈苏两家关系恶化的程度。

“他连仇人是谁都不能确定,却一味的想要大杀特杀的报仇?”上官十一闻言只是皱了下眉头,但卫长风的身份可就没什么忌讳了,听出姐夫措辞中对苏秀茗的疏远与防备,他当即冷笑了一声,道,“真当我卫家子弟是根草了吗?他说杀就杀?先不说连青州军都说动手的人是莫彬蔚,当时我六叔重病未愈,不过勉强能够落地,要不是莫彬蔚拼死救护、心腹书童以身相代,这回就要死在青州军手里了!我卫家念他丧子之痛,而且六叔生死未知,这才暂时忍耐,没问他谋害我六叔之罪!”

他声音猛然一高,“要是我六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使苏鱼梁死了,这事,也没完!他苏秀茗想报仇,我还想替我六叔讨个公道呢!”

瑞羽堂对卫新咏到底有多在乎这是另外一回事,由于苏鱼梁之死,青州军为了报复,将与莫彬蔚同行的卫新咏也列为杀戮目标,甚至几次几乎置其于死地。瑞羽堂要不出来给卫新咏讨个公道,往后卫氏子弟还不得被人轻贱到尘土里去?

自从打听到卫新咏的书童都为了救他而死后,本来就对苏秀茗跟苏鱼梁没什么感情的卫长风对这父子两个已经厌恶到了骨子里。

这位卫五公子虽然幼承庭训,自幼又老被胞姐欺负,所以看起来一直都是个谦谦公子,瞧着仿佛没什么脾气的。实际上以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对嫡亲骨血的溺爱,还有打小被灌输的从未来阀主的角度考虑问题,早就把瑞羽堂上下都视作自己的产业了。

卫新咏这个过继来的六叔纵然跟瑞羽堂有些若即若离,可终究没有脱离瑞羽堂。在卫长风自己的计划、以及祖父卫焕给他交的底里,这个六叔以后可是要作为他的左右膀臂的。早年他已经被卫新咏抢走了一个莫彬蔚,结果这次青州军差点把两个人都杀了……他要不火才怪了。

此刻从谣言里得了点理,当然是抓住不放。

这要是前两日,沈藏锋兴许还会出来说和几句。但这几日以来,他为了大局,也算是做低伏小的上门去给苏秀茗解释了,奈何苏秀茗如今是被刺激得接近疯癫,什么人的情面也不认、什么样的话也听不进去。

他如今就认一个理,那就是把卫新咏、莫彬蔚还有赵都尉等人全部抓到跟前,这时候他才有心思来问个究竟。

这要求一提出来,不只卫长嬴姐弟大怒,沈藏锋也在几番辩解无果后被气得拂袖而去!

那位被派去盘州找卫新咏的都尉赵健之是他跟前的亲卫出身,父子几代都是追随本宗的,也是沈藏锋在军中最可信任的心腹之一。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摈弃了颜面的话,沈氏族里只要不是本宗现在这几个人,死上十几二十几个,跟这赵健之的死比,沈藏锋肯定更心疼后者!

不但心疼,这也涉及到了沈藏锋的面子——赵健之怎么也是他的心腹,沈藏锋岂能不了解这个心腹?

如果说卫新咏跟莫彬蔚都有可能出于某种盘算,去谋害苏鱼梁,沈藏锋相信。

但若是赵健之会主动去害苏鱼梁,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但是赵健之害了苏鱼梁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名亲卫,沈藏锋是预备磨砺些日子就让他单独领一军的,这次派他去盘州找人,拨了五千精卒,就是为了让赵健之磨砺。

既然是被寄予了独领一军这样厚望的人,赵健之岂能没点眼力劲儿?

他杀了苏鱼梁,必然彻底激怒握着青州军军权的苏秀茗。哪怕沈藏锋把他交出去任凭苏秀茗处置,也很难洗清沈藏锋主使的嫌疑——赵健之又不是沈家其他族人派来的,他跟着沈藏锋有得是锦绣前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按照沈藏锋对他的了解,万不得已之下,他宁可让苏鱼梁杀了,也不会杀苏鱼梁。

先前他既已与莫彬蔚等人同行,莫彬蔚杀了苏鱼梁,那赵健之该立刻杀了莫彬蔚以证明沈家的清白才是。

但现在赵健之却与莫彬蔚等人一同突围而去!

沈藏锋立刻想到,自己这心腹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有内情的。

比如说,他掌握了什么必须亲自告诉自己的秘密?

又比如说,他必须活下来,否则会引起比他死去更严重的后果?

不管哪一种,沈藏锋都相信这心腹在这种大事上不会犯糊涂。

所以他当然要坚持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处置赵健之!

——就是青州军报来的消息,也没说赵健之动了苏鱼梁呢,凭什么只是奉命去盘州找人的赵健之,需要一起为苏鱼梁抵命?

沈藏锋性情宽厚——那都是在私事上。在公事上他向来理智,就连唯一嫡妹沈藏凝的夫家,还不是迫得顾威送了唯一的亲女过来做人质?

对亲妹妹的夫家尚且如此。一个不同姓的亲戚,哪怕是亲舅舅,也不可能让他在公事、在涉及西凉沈氏的颜面与利益上让步!

所以自从这次谈不拢回来之后,沈藏锋提到苏秀茗一律以“康国公”称呼,这态度的转变任谁都看得出来。

此刻面对小舅子暗含挑拨的话语,沈藏锋淡淡的道:“长风勿要太过恼怒。康国公早先丧过一位嫡子,如今再丧嫡幼子,想来心下定然痛如刀绞。”

卫长风皱起眉,只当这个姐夫还是跟以前几次一样试图说和,正要出言反驳,未想沈藏锋接着却道,“再加上康国公如今还要打理青州军上上下下,事务繁忙,性情急躁些、无心思虑详细,这也是难免的。”

无论上官十一还是卫长风都是心思敏捷之辈,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望一眼,卫长风冷笑着道:“姐夫说的不错,康国公都遭了这么大的噩耗了,却还要继续操劳青州军诸事,委实太过疲惫。说起来姐夫的三舅舅、我的二姑丈实在是该替其分忧一二的。”

“这是苏家的家务事,我等外人不便直言。”沈藏锋淡淡的道,“不过看着康国公这样憔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得要请长嬴出面,与五表弟妹提一下,请她提醒三舅舅了。”

卫新咏能够想到挑拨青州军内斗来争取生机,沈藏锋这些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看得出来跟不上当那是两回事。

因为他们都很理智很冷静,能够通过谣言揣测出卫新咏的用意——毕竟死的不是他们的儿子。

可两个嫡子都死光了、而且全部没留下一点骨血的苏秀茗如今除了报仇之外根本不作他想——至少短时间里看不出来他会冷静下来!

按照苏秀茗现在的种种要求与命令,苏家跟沈家、卫家结仇是结定了。

沈家不要说,虽然西凉军现在人数上落了下风,可百战之师才不会管这些,只会仗着人数的那是乌合之众!

更不要说沈藏锋因为兄弟之中无人跟他争权,沈氏族人的手虽然已经伸过来了,可至今也没有明着冒出来跟他过不去的主儿,至少目前西凉军中应该没人敢明着违抗他的命令。

而苏秀茗可是有苏秀葳这一班人拖后腿的——苏秀葳他们拖后腿也有理由,不说沈、苏从前的交情,西凉军是那么好惹的吗?纵然他们对青州军有信心,但打完西凉军,哪怕胜了,接下来也不要干别的了——祈祷上天保佑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回到青州缩起来那都是命好了!

何况回到青州之后,难道青州不要士卒拱卫了?

沈家跟苏家可以不和可以断交可以结仇,但绝对不可以开战!

这是对两家都没好处、在这种乱世里一个不小心就会玉石同焚的事儿!

苏秀茗兴许伤心的什么都不管,只想陪着儿子去了。其他人的儿子可还好好活着、等着他们的老子给他们谋取个好前程呢!即使没儿子,有多少人活的好好儿的会想死?

这还只是沈家。

卫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凤州私军跟边军差得远,尤其宋老夫人指望莫彬蔚代练成精兵、要回去好组建精锐的三千骑兵如今几乎是烟消云散,凤州卫氏再弄支精锐骑兵出来……短时间里是不可能了。

可这又怎么样?

卫家有钱!在阀阅里都是属于非常有钱的存在!

组建不了精兵,人家还不能用人数凑吗?流民的招数,也没人规定阀阅就不能用。

更要命的是从青州北上必经凤州,如今北方又没了粮草,必须靠南方运输过来。把卫家惹急了,专门截青州军的辎重,青州军要怎么办?还能不能待中原了?当然他们若是挥师直指凤州,凭卫家肯定抵挡不住。

但话又说回来了——卫家有钱,还有姻亲!

沈藏锋兴许为了大局会不管岳家的危险,但卫家要是开出让他心动的价码来,他马上就能变成二十四孝好女婿!救岳父岳母那都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

……实际上沈藏锋宠爱妻子是出了名的,谁也不会怀疑他只要有个能敷衍族人的理由就不会坐视岳家被青州军依仗精锐的边军屠戮逼迫。

所以这一仗,沈藏锋打不起,苏家其实也打不起。

因此沈藏锋也顾不了许多——先跟苏秀葳通个气,里应外合把苏秀茗解决了罢!不然放着这么一个人,一旦哪天心神失守,下令跟西凉军开战,这一开战可就不是主帅说停就能停的。

到时候他多年筹谋那就是个笑话了!还不如早点劝说沈宣兄弟归隐西凉,缩在那里等改朝换代得差不多再出来投诚呢!那样也不至于遭受这许多丧亲之痛了!

沈藏锋既失亲长,哪里还肯再承受这种后果?,最快更新本书最新章节,清爽,

第一百零七章 为难

第584节第一百零七章为难

……卫长嬴听沈叠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又详细讲了沈藏锋的要求,神情凝重的点头道:“我晓得夫君的意思了,如今是要速战速决,务必让三舅舅同五表弟早下决心,是也不是?”

沈叠道:“夫人说得极是。夫人如今在别院,平常家事繁忙,想是不知,光是这几日,青州军跟咱们西凉军里的冲突一下子就多了好几倍。老爷都来不及处置了,而且这些冲突大部分都是青州军挑起的,口口声声皆说什么咱们沈家意图插手苏家的阀主之争、谋害了苏四公子……这么下去,很容易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到那时候却是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且回去告诉夫君,我这就去宋家别院找宋表姐。”苏秀葳父子一来由于帝都没有合适的宅子,二来要跟苏秀茗争权,现在都住在营中。宋在水不便进军营,索性把心思放到了娘家,如今却是住在宋家别院里头。卫长嬴知道事情轻重,也不赘言,点了点头就让沈叠下去。

待他走了,卫长嬴整了整衣裙——现在因为在守丧,也没什么衣服可换的——点了几个使女下人,叫了一乘软轿就出了门。

沈家别院跟宋家别院相隔有一段距离,正好让她可以在轿子里把见到宋在水后要说的措辞理一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理的,因为沈家跟苏家为了苏鱼梁可能是被沈家谋害的这个缘故开战的话,几乎可以说对两家所有人而言都没好处。

哪怕是苏秀茗。

人死不能复生,他就是把西凉军杀得落花流水,苏鱼梁也已经死了,反而会因为损耗了青州军的实力、对苏家造成损害。届时这责任还不是要他来承担?苏家势力受损的后果,那还不是苏家整个上下来承受?

宋在水跟苏秀茗父子的感情,仅仅是通过丈夫苏鱼舞而来的。她又是个识大体且聪慧的人。

卫长嬴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和她讲清楚。

果然到了宋家别院后,宋在水把她迎到堂上,两人挥退下人后,宋在水就先道:“是为了劝说我公公还有鱼舞当断则断、不要耽误了苏家前程?”

“表姐真是聪慧。”卫长嬴出来的急,软轿上没带茶水,正有点渴了,端起茶水吹了吹,喝了口,道,“怎么表姐已经这样向三舅舅并五表弟进言了吗?”

宋在水叹了口气,道:“说我当然是早就说了——就冲着大房明明已经在祖父跟前承诺不会再争这阀主之位,而且也愿意辅佐我们三房,结果祖父尸骨未寒,他们就食了言!我也不能放心他们!谁知道他们坐稳了阀主之位后,会不会还不放心,索性要咱们三房都死了才安心?我可没有拿性命去赌旁人仁慈的胆子!”

卫长嬴不在局中,宋在水担心的这一层忧虑,她之前还没考虑过。此刻听着怪意外的,怔了一怔,就问:“那听表姐的语气,似乎不顺利?难道三舅舅和五表弟不肯?”

“当然不是。”宋在水烦恼的道,“公公和鱼舞都是明白人,哪还看不出来大房的不可信?问题是大房现下防范的犹如铁桶一样,本来公公他们在军中势力就不如大房……如今就是想动手,也是无从下手!一个不小心,反倒是给了大房理由呢!你说这有什么办法?”

卫长嬴皱眉片刻,道:“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虽然说沈藏锋已经明确表示支持苏秀葳这一房取代苏秀茗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直接派大军帮助苏秀葳强行上位——那样还支持苏秀葳做什么?横竖都直接开打了!

想要避免沈苏开战,必须让苏秀茗下台,但让苏秀茗下台的,只能是苏家人。绝对不能是沈家人!沈藏锋私下里可以有所动作,可决计不能落下任何把柄。

这样的话,沈藏锋对苏秀葳这一房的帮助也是很有限的。

现在苏秀葳父子没办法对付苏秀茗,沈藏锋也是无可奈何。

卫长嬴不禁感到棘手起来。

宋在水苦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道:“要有办法,我这会怕就去帝都哭灵了,你说是不是?”她也巴不得苏秀茗早点死呢,谁会高兴一个未来很有可能会对自己这一房下暗手的长辈当权?

表姐妹两个一时间面面相觑,唉声叹气不已。

片刻后,卫长嬴沉吟道:“芯淼那儿有副镯子……”

“你以前说过,上好的翡翠镯子,如今谁家不是戴着孝,敢带这东西出来,不想好了么?”宋在水摇头。

“我知道,但兴许她有别的东西呢?都这么多年了。”

宋在水叹了口气:“再无色无味无痕迹的药,用不到人身上有什么用?我跟你说,自从上次他跟曜野见过面之后,就借口丧子之痛无心见客,把自己关在营地里不露面了。就连公文也是副手代为批阅,他只口述,还是隔着远远的讲……你就是在公文上做手脚都没有用!”

她既然提到在公文上做手脚,可见之前不管是她还是整个三房都是下过功夫琢磨此事的。但苏秀茗防范奇严,竟是滴水不漏,完全寻不着机会。

“这也不见得吧?”卫长嬴怀疑的道,“就算日日在营中不见亲卫之外的人,但你想,吃食总归要送进去的。芯淼那儿,慢性毒药也不少……还有季神医如今也在,哪能完全没了办法?”

宋在水眼一眯,道:“季神医……也还罢了。但端木八小姐那里么,倒也不是我怀疑她,可是这么大的事情,跟之前后院里的一点算盘可不一样。尤其如今锦绣堂凋敝非常,她能不扶家里一把?我可不想去了一个心头大患,回头又落了把柄于人手!”

虽然觉得端木芯淼不是这种人,但宋在水既然表示不信任她了,卫长嬴也不再争辩——归根到底是宋在水这边用人,而不是自己。当然要以宋在水的意见为准。

“那么我回去问问季神医?”

“你先不要问,因为吃食也很难做手脚,大房那边如今看得紧得不得了,连只苍蝇都不许靠近!”宋在水却还是摇头,叹气,“你今儿来,有件事倒恰好跟你打听下。你给我交个底,卫新咏……你那六叔,如今可有消息?”

卫长嬴蹙眉道:“他要是有消息,我一来就先跟表姐你说了!”

宋在水眼中露出分明的失望,道:“没有消息吗?但望他吉人天相,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我也望六叔好好儿的……”卫长嬴苦笑着道,“说来我这六叔也真是命苦,怎么就没个安稳日子过呢?”

“他若是没有了,我父亲跟大哥死不瞑目的缘故可是再没了知道的机会。”宋在水面上掠过一丝怨毒,道,“就凭这一点,我也巴不得大房的那一位,早点死了省心!”

卫长嬴叹了口气:“若有消息我肯定会先告诉你……你也宽一宽心,不要太过生气了,对身体不好。如今宋家苏家,两边都指着你,真的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晓得。”宋在水平稳了下呼吸,道,“就是那么一说……”

正事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因为要么是知道的就这么点,要么是没有什么好主意。姐妹两个又说番家常话,彼此讨教了些管家理事的诀窍,如今她们都承担着主持大局的责任,空暇有限,看看辰光差不多,卫长嬴就告辞了。

回到沈家别院,卫长嬴寻了个可信的侍卫,把跟宋在水谈下来有关沈家决定支持苏秀葳的难处去告诉沈藏锋。

帝都。

接到妻子派人转达来的口信,沈藏锋随手打发了来人,就让沈叠把上官十一与暂住城中的小舅子卫长风都请了过来商议。

得知苏秀葳父子已经下过手,却寻不到机会后,上官十一就皱了眉,道:“难道就是因此让康国公有了防备之心吗?他们却也卤莽了些,竟未有十足把握就动手。这样的事情讲究的是一击即中,岂可仓促行动?”

“康国公亦非等闲之辈。”沈藏锋替自己三舅舅分解道,“论才干康国公决不弱于三舅舅,尤其如今兵权大部分都在他手里。三舅舅跟五表弟落于下风,我其实不意外。只是实在没想到,四表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沈藏锋说这番话时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他也算很有远见了。早年朝野都还在醉生梦死时就预料到自己会遭逢乱世,也预备好了要在这场乱世里建一番功业。

在平定秋狄后,他以为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已经被解决了。

以西凉军的兵锋,这天下他即使不能独占,也当足以裂土称王。

可谁会想到大魏堪堪日薄西山、还没有耗尽最后的那一点国祚,他就先遭遇了双亲罹难之痛,一心一意扶持他的叔父、长兄也都遭遇不幸不说,底下的弟弟、侄子,竟是没几个幸存下来的。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以为自己的妻子与次子也……

扛着这样椎心刺骨的悲痛,沈藏锋极艰难的撑到今日,下一步还没完全决定,就又出了苏鱼梁这件事儿。

他一向冷静自若,此刻也没乱了方寸,但心里却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难道这天下大业,与我缘浅至此,每每紧要关头,总有意外来侵扰,不使我成功?”

暗叹一声,沈藏锋把一直以来酝酿的野心暂且按下——不管他以后是否逐鹿中原,总而言之,西凉军跟青州军是能不打,就不打的。眼下最紧要的也就是这一件,没有之一。

“就是因为康国公手握青州军大权,此刻又怀疑是咱们害了苏四公子,所以咱们不可能做任何可能留把柄的事情。”上官十一摇了摇头,道,“必须是苏家内斗把康国公赶下台才成!”

沈藏锋沉吟道:“咱们能做的是什么?”

上官十一看了眼卫长风,轻描淡写的道:“现在康国公防范严密……但康国公剩下来唯一的庶长子苏若潜的一家,难道也这么严密吗?”,最快更新本书最新章节,清爽,

第一百零八章 一步闲棋

沈藏锋三人密谋时,奇山堡中,卫新咏也在对闻伢子面授机宜:“沈藏锋必然不会让两家开战,兹事体大,两家数代人心血才攒下如今的家底,不可能任凭苏秀茗为一子而毁去。所以,沈藏锋一定会联络苏家反对两家开战之人,阻止苏秀茗做出不智之举。最可能的就是,沈藏锋会支持其三舅、其子为沈藏锋发妻、我那侄女的嫡亲表弟的苏秀葳取代苏秀茗。一旦他们停战,我等必无生路!”

闻伢子虚心道:“还请先生教我!”

“苏鱼梁yu杀我等,却反害己身,苏秀茗痛失爱子,必定悲痛万分。虽然苏鱼梁同何子勇都死了,但当日设计逼迫我与莫贤弟投奔苏家、不允则下手的,不可能仅仅只有这两人。”

卫新咏喝了。参茶,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的道“所以苏秀茗一定会知道当日的事情经过如何的。”

闻伢子神sè严肃起来:“既然他知道此事与沈家以及苏秀葳无关,那么冷静下来必然会克制与沈家的冲突”

“不。”卫新咏放下茶碗,摇头“未必跟沈家还有苏秀葳无关,莫贤弟劫持苏鱼梁突围时,曾经问过他为何胆敢不顾我乃凤州卫氏子弟的身份、竟以xing命威逼?难道不怕卫家向苏家讨个说法么?苏鱼梁曾言,这都是其父苏秀茗给他的幕僚何子勇一意孤行!”

“何子勇?”闻伢子反应极快“卫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何子勇有可能是沈家或者苏秀葳一派的人。却设法骗取了苏秀茗之信任,让其前去辅佐苏鱼梁。但何子勇包藏祸心,故意假借先生与莫校尉的手,害死了苏鱼梁?”

卫新咏点头:“当日情况紧急,不及细问。但莫贤弟是知道苏鱼梁在苏家的地位的,之所以还会误杀他,全是因为当日青州军追杀太急,让他失手将利刃划过了苏鱼梁的咽喉。我后来细想之下,颇觉可疑:当时苏鱼梁在莫贤弟手中,青州军若真顾惜他的xing命,不该对莫贤弟追杀太紧,以免连累了苏鱼梁!”

闻伢子闻言神sè一松,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苏秀茗震怒之下,很有可能会向沈家与苏秀葳报此大仇了。毕竟杀子之仇,常人都是难以容忍的。何况苏秀茗早先已亡故过一个嫡子,更因此几乎失去阀主之位。”

“不见得。”卫新咏却又摇头。

见闻伢子愕然,他又饮了几口参茶提神,为他细细解释“苏秀茗并非昏庸之人,沈苏开战的下场,他岂能不知?最重要的是,即使开战,他也根本不可能把沈家完全歼灭。不说沈家根基远在西凉,青州军想远征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说如今京畿的三十万西凉军,也不是他能够吃得下的。沈藏锋又不是傻子,帝都也不是沈家的根基所在,万一战败,他还不会带上眷属往西凉退走吗?青州军还能一路追到西凉去?再说西凉军若不敌,也能从西凉补充过来!沈家跟苏家的家底,我估计是差不多的。两家拼起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玉石同焚!总之,苏鱼梁之死若是沈藏锋或沈家要人所使,苏秀茗是不太可能报仇的。”

“而之前苏鱼梁算计我与莫贤弟的真相,一共有五种可能:第一种是何子勇立功心切,却弄巧成拙,此外再无隐情;第二种则是与苏秀葳有关;第三种是与沈家有关;第四种是与苏秀葳、沈家都有关系;第五种却比较复杂了——何子勇同样是受人指使的,但指使他的人,既不是苏秀葳也不是沈家,而是另有其人,想从中得利。”

“不过这五种可能,对眼下的苏秀茗来说,其实就是两种:一种是他需要仇视沈家;另一种是他不需要仇视沈家。”

卫新咏淡淡的道“但假如我是他的话,不管需要不需要仇视沈家,此刻都会作出怀疑沈家、怀疑苏秀葳,甚至一旦这种怀疑稍有证据就会直接开战之势!”

闻伢子思索片刻,再次请教道:“在下愚昧,有劳卫先生细说。”

“苏秀茗因为其子苏鱼梁不如其侄苏鱼舞更得其父苏屏展欢心,一度被认为与阀主之位无缘。”卫新咏淡淡的道“我虽然与苏家不算多么的相熟,但却可以确定:假如康乐侯还在世的话,青州军如今执掌的人,未必会是苏秀茗,倒可能会是被排挤的苏秀葳父子。”

“苏秀茗想借这次机会,铲除苏秀葳父子?”话说到这儿,闻伢子醒悟过来。

“不错。”卫新咏点头“苏秀茗因苏屏展身故之前未有遗嘱,以嫡长子的身份执掌了青州军。苏秀葳父子无可奈何,只能暗中与他争权。虽然说苏秀茗如今占了上风,但苏秀葳父子亦有一席之地。并且这个一席之地,是苏秀茗所难以铲除的。毕竟苏氏族中不知他非是苏屏展所望之继任者,这才由他出头。若是无缘无故的谋害弟弟与侄子,等于是自揭其短。而苏秀葳父子对此中情节心知肚明,又岂能不防上一手?”

闻伢子完全明白了:“既然苏秀葳之子胜于苏秀茗之子,那么即使苏秀茗此刻占了上风,苏家三房纵无良策,大可以徐徐而图之。毕竟苏秀葳乃苏秀茗之三弟,论年岁,也在苏秀茗之后。所以苏秀葳父子能够等得苏秀茗老去,从苏鱼梁手中夺回阀主之位。而苏秀茗,却等不得!这次苏鱼梁身死,沈家、苏秀葳都被怀疑下手,苏秀茗这是要趁这个机会,ji他们动手,好抓到破绽,以完全掌控青州军!”

他感慨道“此中关窍,若非先生点拨,在下断然想不到,先生真是大才也!”

“大才?”卫新咏自嘲的笑了笑,朝他一拱手,道“若非闻壮士慷慨襄助,我等如今已为刀下亡hun,如今壮士更是受我等牵累”

“卫先生说这话却是见外了,实不相瞒,早先为了救犬子之命,我率乡邻强取雍县,抢了青州苏氏的药铺中镇铺的五百年山参也还罢了。夺山参时因忧心犬子的伤势,偏那药铺掌柜自恃靠山拖延不给。一急之下,在下提刀杀了他膝下二子”听他这么说,闻伢子却也lu出了苦笑之sè“结果后来才知道,那掌柜膝下其实只有一子。另一个少年,却是苏氏族中旁支的一位公子,好像是因为苏鱼梁之行,到雍县打前站、捞个先锋的功劳的。这回纵然不救先生一行,我等也必受青州苏氏的追杀!说起来有先生为我等谋,倒是先生救了我等了!”

卫新咏一怔,他刚才出言感谢闻伢子,其实就是在委婉的询问闻伢子救下他们的缘故——因为闻伢子实在没有理由趟这趟混水,他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趟这样的混水!

这奇山堡虽然是用心经营的,但想靠它跟青州军对峙那就是个笑话了。

就算卫新咏这时候在天下都已有了名声——大部分还是因为他这次跟苏鱼梁的死沾了边——但也没有名气大到让举国都认为他能够领着闻伢子这样一个小势力对抗青州军。

闻伢子除非疯了,才会拿自己全家并所有心血来赌这种可能!

因此就连卫新咏都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救他们?

此刻闻伢子的话倒是解了他的疑huo,原来闻伢子本身亦与苏家结了仇。被杀的那一位即使只是苏家旁支子弟,但怎么说也是苏家骨血。实际上哪怕不是苏氏族人,只那掌柜被杀,按照苏家、不,所有阀阅的做法,即使如今兵荒马乱的,但有机会,或者不那么繁忙的时候,也肯定会干掉闻伢子来维护家族威望的。

偏偏这时候苏秀茗想让儿子建功立业,派苏鱼梁带了大兵到盘州来招降或剿灭赵乾。雍县就在盘州,这个仇,青州大军还不是顺手就报了?

横竖闻伢子招惹不起青州军,既然发现青州军在追杀卫新咏等人,还不如把人救下来——以卫新咏三人的身份,闻伢子这些人才有指望逃出生天!不救卫新咏一行,单靠他们自己,想躲过苏家的报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事情缘故后,卫新咏心下对闻伢子颇为欣赏。

不仅仅是此人决定救下自己这一行人的决断与勇气——其实苏鱼梁一死,青州军肯定是顾不上去找闻伢子的麻烦的,全部精力都会集中在为苏鱼梁报仇上。闻伢子若是趁这光景,带人往这奇山堡来一藏,届时趁乱改换名号,未必躲不过去。

但闻伢子却选择了救下卫新咏一行。

从此举就可以看出,这个势力虽然不如赵乾、但也绝非寻常乡间势力可比的庶民,有着与他堂皇外表不符的勃勃野心。

他救卫新咏一行是一场豪赌,输了自不必说,只要赢了,最差也能趁着救下凤州卫氏子弟、西凉军中都尉的人情,迅速壮大!这种壮大是他正常情况下无法达到的!

而且还能够直接与国中两大阀阅搭上线。

哪怕不是两大阀阅中当家作主的人物,却也能够委婉的联络上了。可别小看这个委婉的联络,就连号称麾下数十万的赵乾,在阀阅眼里——比如这次苏秀茗是像挑青菜萝卜一样,选中了,派人送信给儿子:喏,这个赵乾就是为父给你选的功劳,招还是剿,你到了盘州看着办吧!

像闻伢子这个级别的势力,要没意外的话,那是连赵都尉哦,莫彬蔚都不会怎么放在心上的。而宋老夫人在莫彬蔚独然一身时,随手就借出三千兵马,外加粮草!闻伢子若是因这事入了阀阅的眼,好处自不必说。

让卫新咏欣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闻伢子此刻坦然道出他自己也跟苏家有仇之事。

若是换了个自作聪明的人在这里,既然打着要利用卫新咏一行的目的,没准就会故意把自己这边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方向去说。但这种方法且不说被救助的人日后万一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对卫新咏这种人来说,可未必有效。

大恩如仇,尤其卫新咏这种自负才学的人,最怕、最恨的就是别人用各种手段束缚他们。

恩情就是这样的手段之一。

要是闻伢子有挟恩图报之意,卫新咏面上会不动声sè,但si下里肯定会做手脚,狠狠的坑他、往死里坑——把他坑得死去活来了,再伸手“救”上一把,好还人情

但闻伢子自曝真相,甚至明确表示他想依靠卫新咏的身份人脉与手段来求生,这样就等于不承认卫新咏等人欠他救命之恩。

可是他否认了这份救命之恩,难道卫新咏等人就会甩下他不管么?

当然不会!

先不说卫新咏等人此刻还要依靠他,卫新咏这些人也没丧心病狂到别人豁出一家老小和辛苦攒起来的基业救下他们、他们养养伤就自己走路,不管别人死活的地步!

而且还会因为闻伢子这种不居恩的行为产生好感

卫新咏眯起眼,心想:“不管是不是从我被那仇氏母子所救后毫无感ji之意揣测出来的,但也算个人才了。此人出身乡野、粗通文墨,却能有这样的气度与魄力,若气运不是太差的话,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既然判断闻伢子不早死的话,日后定然有成就,卫新咏便决定,精神好些后,与闻伢子打一打交情“权当一步闲棋,日后不定能够用上。”

当然他这时候还没想太多,还是预备有机会回到瑞羽堂去的。因为在卫新咏此刻看来,能够对付阀阅的,只有阀阅。

但维护好一切现在、将来可能有用的人与事,这是他这本身没有很大的势力、必须依靠游走各个势力中谋取利益的人的习惯了。!。

第一百零九章 惜恩

被从睡梦中叫醒后,卫长嬴下意识的liáo起长发,看了眼屋角的铜漏。

是寅初,别院里静悄悄的,几上一灯如豆,照得室中朦朦胧胧,像是还在梦里。

绿窗纱外,虫鸣声愈添幽静。

她觉得有点似真似幻,好在施曼儿立刻打了凉水进来服shi她梳洗。冰冷的帕子敷到脸上,顿时就回了神。施清儿跟在后头,递上提神的薄荷饮。

收拾停当,呷了口薄荷饮,感受着薄荷凉爽里带着微辣的清气,卫长嬴彻底清醒了过来,问:“人在何处?”

“黄姑姑陪着,在偏厅里招呼。”施曼儿轻声道,“姑姑说夜里那边最安静,跟住人的地方也都离得远,说话方便。”

黄氏做事,卫长嬴自然放心。

点一点头,她站起身,略抚衣裾,道:“那么我这就过去罢。”

到了偏厅里,只见内中只点了两盏灯。

宽大的屋子根本就照不太过来,从门口看进去,堂上的人面目昏暗而模糊。

但凭着数年前时常到苏家,卫长嬴还是一眼认出被黄氏陪着的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邓氏。

苏若潜发妻,苏家大少夫人。

虽然才经历过夫家上下的丧事,最近又死了位小叔子,可邓氏看起来倒比几年前丰腴,近前看,气sè也好得多。

“卫妹妹,这三更半夜的,真是打扰你了。”邓氏见卫长嬴进来,忙起身相迎。

卫长嬴欠身与她见礼,口中寒暄道:“邓嫂子这是哪来的话?嫂子前来,我竟不曾迎接,才要请嫂子饶恕。”

邓氏闻言,却莞尔道:“妹妹你太客气了,是我来的突然,扰了你清梦,又怎能怪你?”

“哪有什么清梦不清梦呢?”邓氏深夜孤身前来,虽然说苏家别院就在附近,后门处也定然有下人接应,但肯定不会是专门来闲聊客套的。所以卫长嬴立刻把话题引深,与她分主宾落座后,就轻叹,“如今这世道,岂容好梦吗?”

邓氏也不回避,点头:“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这世道,咱们虽然都是女流之辈,不必操劳朝廷大事,然而夫婿既在前头,哪能不为他们挂着心?更何况膝下jiāo儿年幼,更是重逾千均!不只妹妹没有清梦,我也是辗转反侧,是以长夜无眠,却想过来同妹妹说几句心里话了。”

“嫂子尽管请说!”卫长嬴看了眼黄氏,黄氏会意,出去取了一壶凉茶进来放下,默不作声的退出,却是去门口守着了。

邓氏呷了口茶水,放下茶碗后,便看向卫长嬴:“闻说沈五小姐当初出生之后身体jiāo弱,纵然请了太医院院判,亦是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其外祖母闵夫人一语惊醒襄宁伯,将之送回桑梓西凉,借助西凉对沈氏的泽被,非但渐渐痊愈,甚至如今健壮得很?”

“确实有这事。”卫长嬴微微点头,心里就有点惊讶,邓氏这么问,难道是想要?

果然邓氏lu出松了口气的神情,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她主动解释道,“我就怕这事是谣言,如今知道真有效果,那……过两日我就能带恩儿回青州长住了!”

卫长嬴作诧异状:“嫂子何出此言?恩儿不是素来身子都很好吗?”

苏惜恩是苏若潜与邓氏的嫡子也是至今的独子,就是当年邓氏隐瞒身孕、跟随丈夫离开帝都,生在赴任途中的那个孩子。

虽然说邓氏从前夭折过一个女儿,但苏惜恩却身体健壮。

苏若潜跟邓氏回京奔丧时,卫长嬴见过这个表侄一次,是个机灵可爱的孩童。看得出来无论苏若潜还是邓氏都爱他如命。

“唉,你不知道,恩儿前两日忽然就病倒了,至今不能起身。”邓氏蹙起眉,似有愁意,不过语气平静如水,显然不是真的焦急,“我请了好些大夫看了,包括端木家的八小姐,然而端木八小姐也断不出来什么缘故。卫妹妹你也知道,我跟你们大表哥这辈子就这么点骨血,看得比自己命还紧要。他有什么不好,我们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如今药石无果,也只能指望学沈五小姐,一起陪他回青州了!”

卫长嬴眉心一跳,道:“苏大表哥也要回青州?”

本来她听邓氏说要带苏惜恩回青州,还以为是邓氏一人,这是来试探自己,他们母子能不能在这次暗流汹涌里置身事外呢。

但苏若潜也要陪儿子回青州……

怎么他们一家三口是打算抽身而去,不管苏家这场大房三房之争了?

卫长嬴有点意外,虽然说苏秀茗更重视嫡子,可现在他两个嫡子都死了,且没留下一儿半女。苏秀茗现在还能不把一切都传给苏若潜吗?

如今可是苏秀茗占了上风。

而且因为担心他一个ji动之下真的开战,让沈家苏家都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老实说,哪怕苏秀茗现在提出一些在平常看来比较过份的要求,沈藏锋与苏氏族人在短时间里无法铲除他的情况下,也肯定会答应的。

但现在苏若潜这个长子却打算携妻带子的一走了之、任凭父亲独自一人来对付眼下这错综复杂又隐隐之间一触即发的局面?

虽然说回去青州也未必不能发展势力,可要真想发展势力,怎么可能离开苏秀茗身边?毕竟在亲生父亲跟前,那是什么都有人扶持跟善后的。不然,之前苏秀茗做什么在认为大抵在掌握里后,让嫡子苏鱼梁从青州到帝都来?

显然苏若潜一家是打算不掺合苏秀茗的事情了。

邓氏平静的道:“不错,恩儿向来喜欢他父亲,夫君若不陪他回青州,他定然会哭闹不休的。”她眉宇之间掠过一丝怜爱与轻嗔,道,“本来他病着,身体就不大好了,若还哭闹,岂不是越发雪上加霜?何况卫妹妹膝下有二子,想来晓得,恩儿这年纪的小孩子闹腾起来,咱们一个人还真未必哄得过来……”

说到儿子,卫长嬴深有感触:“可不是么?光儿大一点,如今却懂事得很了。燮儿还小,闹腾得不得了,我如今见到他醒着都头疼!”

“所以夫君答应一起陪我们回去。”邓氏叹了口气,道,“再说好几年前二弟就没了,这次帝都沦陷,二叔跟三弟也……前些日子就连四弟都出了事儿。如今公公同三叔、五弟重任在身,离不开帝都,虽然说祖父祖母的灵柩都已经被送回青州,可没个亲生骨血去守着也不好。公公他们脱不开身,夫君向来做的文官,如今朝中又不缺文官,就觉得夺情了也没什么差事,不如回去尽孝,带着恩儿替祖父祖母守上三年墓,也是聊尽人伦。”

顿了一顿,又说,“我si下揣测一句,卫妹妹你可别往外说:恩儿病得这样古怪,兴许就是夫君明明在帝都这儿没什么能搭手的地方,却还不回去守孝,惹了祖父祖母在天之灵不喜呢!即使不是,恩儿回去给他曾祖父曾祖母尽孝,也许会因此得上天垂怜,痊愈起来?”

卫长嬴听她连孝道都抬出来了,到嘴边的“苏大舅舅同意了吗”就咽了下去,沉默片刻,道:“邓嫂子既然挂心恩儿的身体,那我看小孩子的病还是不要拖的好,尽快动身才是。”

“妹妹说的很对。”邓氏听了这赶人的话,却不恼怒,反而微微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只是之前也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真的对恩儿好,现下得了妹妹的准话,我也就放心了。”

“其实西儿康复起来,归根到底还是叔父疼孙女、大姐姐照料她细心的缘故。”卫长嬴思索着话语,缓声道,“我对这番经过,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但我想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然都是亲生骨血,用了心,总会好的。”

邓氏听到“亲生骨血”四个字,眉眼舒展开来,抿嘴笑:“那就借妹妹吉言了……我却相信,恩儿一准会好起来的。”

“嫂子说的是。”卫长嬴点了点头,道,“那么嫂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可要我们送一送?”

“既然得了妹妹的话,当然是越快越好。天明之后,夫君就会去禀告公公。”邓氏淡淡的笑了笑,“至于送……这个倒不必了,一来无论三表弟还是卫妹妹这儿都忙碌得很,也不好耽搁了你们的正事,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二来苏家总归会派遣人手护送我们的,妹妹你不要太担心。”

卫长嬴所谓的“送一送”,本意是派一队西凉军象征xing的送上几步,表示不会暗中加害。但邓氏既然拒绝了,又表示出对沈家的信任,她也不再坚持,喊进黄氏,让她去找了些滋补的药材来:“那我祝嫂子与大表哥、恩儿此行都一路平安!”

邓氏并不推辞,欣然接下,两人再互相交代几句场面话,邓氏便告辞了。

她来时秘密,人进了后门,下仆才晓得,再去禀告卫长嬴,自然无从谈起迎接。但此刻离开,卫长嬴当然要送上几步。

到了门边,邓氏要出去时,忽然回过身来,轻轻附耳道:“卫妹妹知道恩儿这一辈应该从羽,却为什么叫惜恩吗?”

卫长嬴一怔,微笑道:“莫不是与邓外祖母有关?”

“祖母的恩情我们当然也铭刻在心。”邓氏笑了笑,转身跨出门,微微偏头,叹息道,“但恩儿这名字,其实却是为了记住三婶母的。”

卫长嬴目送她背影远去,不久就消失在星光下,若有所思。!。

第一百十章 星夜、隔阂

此夜无月,漫天星子,如河如瀑,却也照得草木含霜、衣染银光。

离开沈家别院一段路后,邓氏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望着不远处被星光照得粼粼一片的春草湖,伸手掬一把夏夜带着熏意的湖风,她有些自失的一笑:“也不知道这次回了青州,哪一年才能再看到这春草湖的风光?”

“少夫人既然留恋这春草湖,却又何必要走呢?”今晚陪邓氏过来的心腹是她陪嫁的ru母林氏,此刻扶着邓氏走在湖畔依湖势与湖景而建的小路上,一面替她分开迎面而来的huā枝柳影,一面轻声道“好容易等到二公子跟四公子都死了,这正是上天垂怜大公子与少夫人。就因为沈藏锋派人暗示一番,就这么一走了之!且不说大老爷跟前必然震怒,婢子觉着,大公子与少夫人却也忒委屈了!”

邓氏听了这番话,在一株垂柳下站住了脚,半晌没作声,一直到林氏屏息凝神不敢再说了,才轻轻道:“公公再震怒,如今膝下只有夫君一子了,难道还能亲手杀了夫君不成?而沈曜野铁了心要阻止两家开战,他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我们这一家三口头上,肯提醒一下,给我们个退出的机会,那已经是念着亲戚情份了!若还不识趣……当年瑞羽堂的敬平公世子,不就是个例子?那还是卫阀主的亲侄子!同属卫氏骨血呢!”

林氏小心翼翼的道:“婢子只是心疼少夫人与大公子。当年,钱氏还在时,少夫人与大公子实在受了太多委屈了。如今那钱氏自己死了不说,连她所出的二子一女,都一并不得好死,实在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婢子觉得,这兴许是上天看少夫人与大公子被那钱氏作践太过,这才让钱氏母子都横死,好将这扶风堂交到大公子与少夫人的手里。”

“扶风堂吗?”邓氏望着不远处拂来飘去的柳枝,摇了摇头,道“姑姑你把执掌苏家看的却也太简单了。夫君他因为是庶出,又是长子,素来受钱氏那毒fu之忌,自幼被打压。青州苏氏号称以武传家,夫君的武艺却还不如我这个因为自幼体弱,家里请个教习教我几手,好强身健体的妻子!本身武艺不佳也还罢了,碍着祖父祖母,钱氏不敢不让夫君读书,却不肯让他好好读书。这些年耽误下来,夫君这辈子都被她害了。这两年夫君为官是怎么做下来的,姑姑你也知道——不靠幕僚,夫君做个知府都吃力之极!”

“我们夫fu在各自族里都不是什么出众的人物,就是亲生父母跟前,也没有兄弟姐妹们得宠……”邓氏怅然的道“年纪又轻,从前又不受重视,也没什么过人的才干,更没有足以使众人心服口服的功劳。姑姑你说,苏氏上下凭什么服我们?”

不等林氏回答,邓氏又道“姑姑你看沈曜野夫fu,沈曜野打小就被永定侯亲自栽培,就连他的妻子卫氏,在瑞羽堂里也是非同一般。他们两个虽然年轻,但生来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沈家早就做好了被交在沈曜野手里的准备。沈曜野本身也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而我跟夫君呢?苏鱼梁没死之前,苏家上下有几个人正眼瞧过我们?他们会因为公公膝下只有夫君一子,就甘心辅佐夫君?错了,他们根本就瞧不起我们!即使公公只有夫君一个儿子活着了,他们也不会像对苏鱼羡或苏鱼梁那样给予我们应有的尊敬!”

说话之间,邓氏猛然张手,一把抓住拂过身畔的柳枝,用力握紧!

她感觉到因生在离湖不远的地方、又正值最葳蕤的季节而汁液饱满的柳枝柳叶在自己掌心被捏成浆,暗夜之中看不清楚,却可感觉到汁水顺着指尖滴落。

林氏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但现在不一样了。即使暂时他们还会对少夫人您与大公子不敬,一旦他们醒悟过来大老爷只有……”

“都是一样的。”邓氏淡淡的道“姑姑你还没想明白吗?为什么沈曜野如今见不着公公了,却随便派个人,就能够见着夫君?而且,恩儿也被没公公接走,至今和咱们在一起!”

林氏一怔,随即一个让她不敢相信的答案浮上心头——她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怎么可能?!大公子……大公子他……他可是大老爷唯一的子嗣了啊!孙公子也是大老爷唯一的亲孙啊!”

“公公今年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孝期不可近女sè,三两年后他年岁更长。”邓氏冷冷的道“但桓宗皇帝一生沉mi酒sè,年近六旬尚且有了清欣公主,更何况公公的身体可比桓宗皇帝知天命时健壮了不少?”

“纵然大老爷认为出孝之后能够立刻得子,但……但若等这幼子长成,大老爷都多少年岁了?”林氏怎么都不能相信,苏秀茗竟然心狠到了能拿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庶长子以及迄今唯一的孙儿苏惜恩做you饵!

苏若潜即使从前不如嫡子受重视,然怎么都是苏秀茗的亲生骨肉啊!苏秀茗死了两个嫡子,现在还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他也只有一个孙儿!这样他都敢豁出来,难道他不怕日后若再无子嗣、或者有了也像两个嫡子一样横死中途,导致自己断子绝孙么?!

邓氏冷冷的道:“谁知道公公怎么想的?可公公现在自己住在军营里,非心腹不能近身!连公公的忠心下属都有许多人被一并带入营地,偏偏我们一家三口还留在这别院里,不过是由一支青州军随随便便的拱卫……连咱们都能够轻松调开守卫出来!姑姑你看这是公公把咱们xing命当回事的样子?不趁着沈曜野念及亲戚之情的提醒快点走,难为等着给公公做他向三房发难的理由?!”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眼头顶漫天星辰,喃喃道“夺了原本该是苏鱼羡与苏鱼梁的东西,当然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可相比身家xing命,扶风堂又算什么?没了命,这天下都是空呵!再说姑姑忘记恩儿是如何保住的了吗?若非三婶母当年瞒着钱氏那毒fu,悄悄赐下成药与药方,我在随夫君赴任途中动了胎气,又岂是以后不能生育这么简单?必与是恩儿一尸两命呵!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女儿过了,要是当时没了恩儿,哪怕活下来,我也会立刻投了那客栈之畔的悬崖……”

想到当年战战兢兢陪同邓氏上路,一直到出了京畿都生怕钱氏察觉不对,派人追上来,将邓氏带回太保府那牢笼里去……为了防止再次落入钱氏之后,苏若潜与邓氏夫妻二人不顾邓氏的身孕强行赶路,进入剑南方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才松下去,强行赶路的苦果也已结成,邓氏在途中动了胎气,早产,难产,几乎丧了xing命。

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苏若潜满脸是泪的抱着妻子催促下人赶紧去附近找大夫和稳婆……

好容易寻到的一家客栈,心善的掌柜夫fu手忙脚乱的收拾出上房、帮着烧开水,却因寻不着大夫和稳婆,陷入一片绝望……

母子都奄奄一息之际,邓氏竭力睁开眼,让林氏取出卫郑音的赠送——从季去病处赔尽笑脸讨来的一颗成药化成水,在苏若潜与林氏等人衷心祈祷下,奇迹般的保住了母子平安。

听着男婴呱呱坠地的哭泣声,苏若潜流着泪宣布,这个嫡长子不会像他的兄弟们那样从“羽”字辈,而是名“惜恩”。

珍惜与铭记婶母卫郑音的这份悄然施下的恩情。

回想钱氏在时,苏若潜夫fu受尽磨难的经历,林氏至今犹自潸然泪下,喃喃道:“婢子晓得了……少夫人不要再说那些话,钱氏这毒fu行事狠毒,如今已然遭报且连累子女。少夫人既然已经苦尽甘来,往后再没人能给少夫人添堵,必能一切顺遂!”

“我也希望一切顺遂。”邓氏同样别过脸,擦去泪痕,压下这些年来的酸楚,低声道“那次虽然靠着三婶的恩德,与恩儿都活了下来,可我却再不能生养了。前次请端木八小姐来给恩儿看时,也请她看过,她也这么说。而夫君在恩儿出生时承诺我此生不会再纳妾,恩儿将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凭什么样的荣华富贵,能跟他比?再说那些荣华富贵于我们来说,其实不过是水中月镜中huā,都是虚幻。”

林氏擦着泪,低声道:“是婢子糊涂了!”

“姑姑陪我这许多年,跟着我也受尽了委屈,如今不甘心,也是为我抱不平,我懂。”邓氏反手握住她手腕,低声道“但那些原本就不是咱们的……继续留在帝都,百害无一利。咱们回去就收拾东西,回到青州之后,孝孝顺顺的替祖父祖母守墓,就算守上十年八年,只要日子安稳,又有什么关系?如今让恩儿平平安安的长大,才是正经!”

林氏闻言,顿了一下,却又紧张起来:“那……既然大老爷有拿咱们这一房做you饵的盘算,若不准咱们回青州尽孝怎么办?”

“所以我今晚去找卫氏。”邓氏咬着chun道“你道我只是去让沈曜野放心、知道我们识趣的吗?这也是让沈曜野设法替咱们开路——你等着瞧罢,这会卫氏怕已打发人进城去给沈曜野报信了。明日三房也会帮着咱们搭梯子——毕竟咱们跟三房是无怨无仇,还受过三婶母的恩德,既然咱们退让了,三房不必冒险害了咱们就能如意,怎会不帮忙?”

说到这儿,邓氏到底切齿出声“我原本以为钱氏那毒fu作孽过多,所以落得一个子女三人皆横死、甚至都未留下骨血的下场,也算是为我那可怜的女儿抵了命了。却不想,公公也如此心狠!这夫fu两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活该他连丧两个心爱的儿子!活该他两个心爱的儿子,都是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

可邓氏却不知道,此刻在苏家别院的角落里,负责拱卫此处的青州军里的一名士卒,正向都尉禀告着:“大少夫人去了沈家别院,停留了大半个时辰,如今已经出来了,却在湖边站住,正与其ru母林氏说着话。属下怕靠近了被发现,故此远远看到就先回来禀告了。”

“是不该靠近,大少夫人与那位卫夫人一样是习有武艺在身的。”都尉沉声道“若叫她发现了总是不好。”

士卒yu言又止。

都尉就问:“还有何事?”

“属下虽然不敢被大少夫人发现,没有靠近。却因夜深人静,听得两句,似乎……似乎大少夫人想与大公子一起带着孙公子回青州!”士卒皱眉道。

都尉却毫无惊讶之sè,道:“是么?那也没什么,国公大人原本就打算好了,若这次沈藏锋派的人去找过大公子之后,大公子去营中求助,就开始栽培大公子,若大公子求去,那也就算了。不然我今晚何必令你们故意疏忽,放了大少夫人与林氏轻松出门?”

士卒很是惊讶:“四公子新故,国公大人如今膝下只得大公子一子存世,大公子不思shi奉亲父跟前,还想着携妻带子一走了之!这也太……太不……”到底没敢把“不孝”二字全说出来。

“你知道什么?”都尉神情淡漠,淡淡的道“正因为四公子也没了,国公大人才心灰意冷,不强迫大公子留下来。恐怕一个不小心,大公子再步了四公子的后尘!”

士卒诧异道:“若是这样的话,那国公大人为何不告诉大公子?据属下观大少夫人与其ru母林氏言谈之间的语气,似对国公大人有所不满啊!”

“国公大人如今为了四公子而悲痛万分,哪有这个心情与大公子、大少夫fu好言好语的说明?”都尉似是苏秀茗心腹,所知颇多,此刻嘿然道“而且,一旦国公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不受国公大人重视的大公子他们,才更安全!”

见士卒还有些发怔,都尉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这些不是你所要考虑和担心的……你且去外头招呼一声,看大少夫人与林氏回来了,再假作疏忽,放她们回来。记得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

“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西凉,先行一步、在数日前已经抵达祖堂的沈藏锋,看着平摊在几上的信笺,剑眉微皱,道“这真是那乡农出身的闻伢子说的话?”

送信之人半跪在堂下,沉声道:“卫家六老爷与莫彬蔚是为其所救!”

“果然。”沈藏锋点了点头,他意外的不是这一句慷慨ji昂、鼓励大魏上下万众一心抵御戎人的话是从前闻所未闻的闻伢子喊出来的,而是这句话偏偏在这种时候喊了出来。

东胡军正在北方杀得舍生忘死,二十万青州军星夜驰援奔赴北地但即使支援了刘家二十万兵马,不算在青州的兵力,单在京畿也还有二十万的青州军。

西凉军由于地利可以选择坐山观虎斗,青州可没这样的好事,为了不龟缩回故乡,他们必须占稳了帝都。而为了让帝都安稳,以京畿为营地,不待民变发展到觊觎帝都的规模就先一步一步平定叛乱是他们必然的选择。

青州军十有八.九会在西凉军离开后不久兵分三路:一路援东胡;一路驻帝都;一路,平民变!

这一点在沈藏锋决定离开帝都前就知道了。

因为假如他没有回来的话,他也会这么做。

既然要守好京畿了,又怎么可能坐等旁人从从容容壮大后打上门来?那当然是趁他们还微小,抢先打上门去!

可现在,有一个民变的首领说“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

上位者居高望远,xiong怀大志,是不容易被一句话语煽动的,可底下人不然。

在闻伢子散播这句话之前,东胡军连失十一城,戎人占城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以头颅筑起累累京观,且将断后士卒削成人棍、恣意凌辱之后,装入革袋中,以战马踩踏成泥!

对于亲身与异族征战过、并且自幼就看过这一类消息的沈藏锋来说,这些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然而大魏腹地的黎庶对这种传闻虽然也不陌生,到底隔岸观火。一直到今年开年的帝都失守,才让他们真正见识了一把何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人根本就是视魏人犹如牲畜!

燕州和帝都这次栽得有多惨烈,甚至连对庶族而言始终高高在上的士族都损失惨重,假如戎人再次占了魏土,那他们还有活路么?

这样的恐惧之下,本能的,他们酝酿着抵御戎人的愿望与勇气。

而闻伢子这振臂一呼,等若是点燃了这把火。

沈藏锋估算时间,揣测苏家现在应该非常的恼火——他们应该刚刚预备好平乱,偏偏这光景,要被他们平下去的乱,却喊出了一起对付戎人的口号。

要只是闻伢子这么做,远隔千里的沈藏锋还不能肯定。但既然卫新咏夹在里面,沈藏锋敢打包票:就冲这位卫六叔先前把苏鱼梁跟何子勇商议谋害苏家三房的谣言散播的漫天四海,自己却隐匿无踪的手段,如今必定是把民愤都调集了起来。

何况旁人总有从这振臂一呼之中看出生机的——如今起事之人中还没听说过谁家能有跟边军正面交战这种级别的精兵,本来正是苏家剿灭起事、壮大己身的大好时机。

有机会拿大义名份堵得苏家不下手,傻子才不插一脚。

即使苏家不理会这样的威胁继续平乱反正他们也没损失不是?

总之闻伢子这么一鼓动,青州苏氏一个不好,就要落定“国难关头仍旧屠戮国人”的名声了——沈藏锋还注意到,探子说的“卫家六老爷与莫彬蔚是为其所救”是口信,而未曾落纸。

他闭目想了想:“卫六叔与莫彬蔚乃闻伢子所救之事,如今苏家还知道?”

“回国公的话,确实如此。”探子郑重的道“而且,属下发现,似有宋家人插手在其中。”

沈藏锋睁开眼,道:“宋家?是宋阀主?但宋阀主因宋司空与宋家大公子之死悲痛yu绝,如今不过是为了本宗而苦苦支撑居然还有精力把手伸到盘州附近吗?”

探子却道:“插手的人不是宋阀主,也不是宋二公子,而是宋家大小姐!”

“那么苏五表弟呢?”沈藏锋沉吟问。

“苏五公子似乎并不知道。”探子道“属下查出,仿佛宋家大小姐需要卫六老爷所知道的有关已故宋司空的事情,所以帮助他们从闻伢子处潜逃入锦州。如今在锦州的宋家商号掩护下,行踪几乎一日数换,到底去什么地方、中间在做什么,因为担心被苏家察觉,咱们的人只能远远的跟着却不小心丢了踪迹。还请国公责罚!”

沈藏锋许久未语,久到让探子心惊胆战、堂内气氛几乎要凝固了,他才缓缓的道:“这应该不只是宋大小姐的手段,应该是卫六叔的算计。让宋大小姐不告诉苏家,那么你们即使寻到线索,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的行事,甚至还会故意替他们遮掩痕迹。毕竟如今我已率军回了西凉,远离中原。虽然留了些人手在那边,到底跟苏家不好比。所以即使知道了什么秘密,也不敢轻易的打草惊蛇,因为哪怕是暂时拿到了,也未必保得住。”

探子不知道这次丢失了卫新咏与莫彬蔚的行踪到底要不要挨罚,小心翼翼的道:“属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有些人有些事,其实未必需要保下来的。”沈藏锋眼中流lu出惋惜之sè,淡淡的道“你们不该见他们行踪一日数换,就选择尾随也不想想,他们除了逃命外还会在做什么?这样的盯梢有何意义?”

探子听出责备之意,大惊,伏地道:“属下”

他话音未落,沈藏锋已经严厉的喝道:“你们应该杀了他!还有莫彬蔚!看不出来他们为什么要设计让宋家接应他们离开么?因为闻伢子——这所谓‘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的主意必定是卫新咏所出,而他与莫彬蔚都与苏鱼梁之死有关!一旦他们被发现受了闻伢子的恩惠,苏家立刻就能以这个借口出兵,即使不继续扫dàng各地起事,灭掉闻伢子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就是要撇开与这闻伢子之间的关系!”

俯伏在地的探子不敢辩解,心中却是苦笑万分:谁不知道卫新咏是卫家子弟,还是三夫人的六叔?三夫人是如今的沈家主母,他们做探子的未得上命,怎么敢擅自干出杀了卫新咏的事情来?

即使不考虑怕主母追究和报复,也要考虑他们有没有资格决定给沈家惹下卫家这个敌人尤其沈家和卫家还是姻亲!

“三哥且息怒。”被沈藏锋喊过来一起见这探子的沈敛昆自知才疏学浅,所以一直到没吭声,到此刻终于忍不住出言道“我看卫新咏他们这么做,虽然是yin了苏家一把,但对咱们家可没什么不好吧?何必杀他们?苏家怎么可能这样就被轻易的将住?何况原本以苏家的兵力,扫平盘州等地是毫无问题的,如今却有卫新咏与莫彬蔚从中作梗苏家不能继续发展壮大,或者壮大时需要更多的损失与代价,岂不是正好?”

沈藏锋面sè冰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们往后最大的敌人,一定会是苏家?”

沈敛昆愕然道:“为何不是?”在他看来,各地起事不过是一群乱民,上不得台面,真正能够威胁到西凉沈氏染指天下的除了苏家那就是刘家,但刘伯照和刘希寻现在完全就是撕破了脸了,甚至导致东胡军此番溃不成军那么挡在沈家跟前最碍眼的,不是苏家会是谁?

“你太低估你嫂子的这个六叔了!”沈藏锋冷冷的道“你以为他会随便选个人指点、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遑论他连宋家都拖下了水,还亲身离去为闻伢子撇清关系”

“难道三哥认为卫新咏能让闻伢子威胁到苏家?”沈敛昆觉得这也太不可能了“这闻伢子咱们在帝都时听都没听说过,看这次报上来,也不过是一个乡民,能济得了什么事?”

“若是太平盛世,这等人自然不值得一提。”沈藏锋揉了揉眉心——因为他是接到西凉受狄、戎侵袭才匆忙回援的,这一路当然是紧赶慢赶,而回到祖堂后,与沈藏机匆匆问了如今的局势,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要麻烦,这几日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才会听说帝都来的探子到了,就立刻把沈敛昆喊过来旁听——长子沈舒光还小,此刻也还没到西凉,沈藏锋当然只能指望先把兄弟调教出来给自己搭把手。

此刻按捺住疲sè,淡淡的道“但在乱世之中,正是草莽里的人出头之际,纵观青史,有多少王侯将相出身寒微?咱们士族是尊贵,可庶族也不是一准出不了头。不是么?”

沈敛昆还是觉得沈藏锋担心过了:“就算这闻伢子在卫新咏的辅佐下能把苏家弄倒了,难道咱们家治不了他?”

“六叔的手段,连祖父祖母都颇为忌惮。”堪堪抵达西凉城的队伍里,卫长嬴从打发了长子离开后就一直紧锁蛾眉,握着手中信笺,苦苦思索着“他行事素来是一步数算。这次帮闻伢子这一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最紧要的是——长风还在帝都,因为他的缘故,祖父祖母明里暗里打发了许多人手陪长风的。虽然这些人不能上阵去跟青州军拼命,si下带两个人回凤州,却未必不能瞒过青州军的眼目却为何,六叔找的是宋表姐,而不是我卫家?!”

不知道为什么,卫长嬴心中一阵沉重“难道六叔想借这个机会脱离卫家?或者,栽培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名义上还在瑞羽堂,实际上却自立门户?也不知道祖父祖母对这样的情形,有没有留什么后手?”!。

第一章 经年

这一场冬雨从两天前开始下,中间白天停过一两个时辰,陆陆续续的把屋檐下的水缸灌满一口又一口。这在西凉是很罕见的,按说这月份一场雨下不了几个时辰必定会飘起大雪,偏偏今年就不一样。

但也有好处,就是不下雪总归不是太冷。

申初时候卫长嬴与两个妯娌商议着处置完了一日之事,都有些疲乏,就命下人呈上玫瑰lu来提神,顺便清了场,商议一下出孝之后就要办的几件事儿。

——从卫长嬴夫fu一前一后回到西凉起,现在已经是泰明帝——即桓宗之弟、从前封润王的那一位在位第二年了,所以改了泰明这年号。

斩衰说是三年,实际上只需二十七个月。

沈宣、苏夫人、沈宙三人死于前一年的正月初,这时候是次年十月末,算起来已经守到第二十二个月了。到明年三月就会出孝,首当其冲的就是四姑小姐的婚事。

“我早先听大嫂子在时提过一句,道是四妹妹的嫁妆,母亲是早就备好了的。只是东西皆在帝都,如今想必是都不在了。咱们回来的这两年,族里那起子人……”卫长嬴沉吟了一下,缓声道“竟到今年年中才腾出些手,开始顺带着给四妹妹预备起来,恐怕到时候会十分不齐全。”

五夫人苏鱼荫既是沈藏凝的五嫂,又是她嫡亲表姐,两人关系不比其他姑嫂,向来就在一起的。此刻就放下琉璃盏,温言道:“三嫂不要担心,四妹妹知道咱们的不便,不会同咱们计较的。”

“我晓得四妹妹向来懂事体贴,但……咱们家的嫡女,尤其父亲在时最疼四妹妹不过。她这终身大事,若太寒酸了,实在委屈。”卫长嬴真心实意的想给这小姑子一个体面的婚礼,不说姑嫂相处向来和谐,合家守了这么久的孝,出孝之后这头一件喜事也该办的热闹隆重好冲一冲这两年来的沉闷与晦气了。

但这段时间她思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士族之女,只要不是没人疼的那一种,嫁妆都是够吃几辈子的,肯定是打从出生起就要开始攒。因为那么大的一笔产业,到女孩子要嫁人了再从族里划是肯定来不及、也容易出乱子。

如果只是沈藏凝的嫁妆毁在兵燹里,卫长嬴自己的嫁妆还完好无损,她不会介意先拿自己的那一份给小姑子补上去——可别说卫长嬴的嫁妆了,就是苏鱼荫、霍清泠的陪嫁也是一样的下场。

西凉这边本来就远不如帝都繁华,加上如今兵荒马乱的,商贾也是人,也惜命。货物不通,攥着银钱也没地方买去!

卫长嬴纵然对着西凉军这两年平灌州、定云州后送回来的战利品左挑右选,怎么也凑不出一份符合沈藏凝身份的嫁妆,委实头疼。

“或者派人去帝都看看?听说帝都现在倒还安稳。”当初霍清泠抱病长途跋涉到西凉,整个人奄奄一息了都,亏得季去病同行,抵达后又亲自为其调养,经过这一年来的将养,脸上方才有了些血sè。

这位六夫人本就是个清冷的xing.子,话不是很多。她之前一直在养病,这几个月好点了才出来给两个嫂子搭把手,自知对于明沛堂诸事不熟悉,所以更加惜字如金,轻易不发表意见。

此刻看两个嫂子都束手无策,又沉吟了片刻,才道“虽然说如今大魏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但帝都终究是帝都。想必那儿东西比咱们西凉总归齐全,再者,以后顾家迎了四妹妹去,也是在帝都住的,东西在那儿备下来,索xing也不必抬回西凉,就在帝都寻地方放着,等进门时加进队伍里就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卫长嬴跟苏鱼荫商议几句,点头道“只是要劳烦六弟妹你,给霍太师写封信,请他关照一二才好。毕竟咱们家去年回来之后,在帝都的人手也就那么一回事,寻常之物也还罢了。给四妹妹压箱底的物件,怕还得请霍太师照拂些。”

听了这话,苏鱼荫神sè微微一黯,其实虽然霍照玉被夺情后,与安吉长公主带着幼子到帝都上任,抓住戎人南下、偏偏在沈家回西凉后,在帝都可谓是一手遮天的苏秀茗与苏秀葳兄弟都是擅长军事而不擅长主持政务的机会,把政事几乎全包了,甚至以未及而立之年官居太师——但苏家之所以肯给他这样的高位,也是看中云霞霍家势力远不及苏家,不怕霍照玉掌了权之后能帮着皇室重新夺回大权、更不怕他背后的霍家会压过苏家。

所以现在帝都势力最大的,还是苏家。

但苏鱼荫的父亲苏茂及嫡兄苏鱼渊都已故去,她跟胞姐苏鱼飞固然都幸存了下来,在娘家却也没有嫡亲的父兄可以撑腰了。而苏秀茗兄弟的争斗至今未休,对庶出二房的两个已嫁女儿,究竟冷淡下来。

还不如霍清泠的嫡兄霍照玉可靠……

霍清泠对卫长嬴的要求自无不允,又提醒道:“四妹妹的婚事是早就定了的,咱们只要给她备好嫁妆就是,倒是景儿的事情……”

大小姐沈舒景在前年就被各家夫人络绎试探过苏夫人并刘氏的口风了,她今年是十七岁,算起来正当时。但若说不急的话,那是指定了亲的——就等夫家来抬人,娘家人舍不得女儿,留上一两年,像卫长嬴自己,十八岁出阁,倒也没什么。

十七岁还没定亲,当年卫长嬴十七岁时,跟她同岁的堂妹卫高蝉,虽然是庶出,其嫡母裴氏也特意到宋老夫人跟前去提醒了。更何况沈舒景素来受长辈宠爱,哪能不替她记着?

这事比沈藏凝的嫁妆还难办一点,因为距离沈藏凝出阁至少还有几个月,未必没有办法补齐。

可一个可心的夫婿,却不是几个月就能看出来的。

尤其沈舒景才貌双全,xing情温柔,是阀阅里都出了名的才德兼备。这样的侄女不给她选个好的,想想都觉得良心不安。

之前帝都不曾沦陷前,各家子弟都还在,苏夫人与刘氏尚且没有选出个能看得上的。去年士族遭了那么大的变故——突围时,谁家会不优先考虑最出sè最重视的子弟?偏偏戎人得了消息,布下铺天盖地的弓箭等着这些最出sè、最重视的人!

所以现在沈舒景的婚事,不由得做婶母的不头疼!

“六弟妹说的是,还有明儿也就比景儿小两岁,出孝之后也要议起来了。”卫长嬴就叹息“奈何早先帝都那起子事情,各家英杰折损纷纷,不拘男女,这出挑儿的……如今都不好找。”

说起来她很庆幸当初苏夫人和刘氏自矜门第,又疼沈舒景,一直到帝都城破都没有给她定下亲事。不然先前比较可能的那几个都死在了突围里,沈舒景却要落个跟端木芯淼一样的望门寡的下场了。

“要说起出孝之后的婚事。”看看今日妯娌三个si下说话估计尽要说这些婚娶事了,苏鱼荫索xing道“我说句兴许不该管、却不可不提的话——熠儿在突围时没了,他是二哥唯一的子嗣。二嫂子也没能出来……二哥正当壮年,膝下只得颜儿一个女儿,到底不能断了传承,这续弦的事情?”

说到这个,卫长嬴与霍清泠的神sè都凝重起来:“这话,倒可以让咱们夫君去跟二哥提一提,毕竟父亲母亲还有叔父都不在了,大嫂子也是。咱们这些做弟媳的,少不得要替二哥后院操一操心。奈何,二哥至今仍旧对颜儿有心结……”

沈抒熠之死,到底被沈家掩盖了下来,即使是沈家如今的三位夫人中,也就卫长嬴从沈敛昆处问到了真实经过。

就连沈敛昆之妻霍清泠,也跟苏鱼荫一样,听到的版本是沈抒熠和沈舒柳一样,被父亲带着突围,结果福薄,中途身死。

既然不知道端木燕语杀了庶子这一节,苏鱼荫和霍清泠越发觉得沈敛实这两年对唯一的嫡女的冷淡与厌恶不可理喻。

所以就连向来不大爱说话的霍清泠,也觉得:“二哥这续弦,咱们还是上一上心的好。颜儿今年是十一,距离出阁,至少还有四五年。二哥平常待她就冷淡得很,万一赶上个不慈的继母,这孩子就太可怜了!”

“若只在娘家这几年受点委屈还没什么,横竖有咱们看着,便是新进门的二嫂,也不能不收敛点儿。实在不行,咱们寻个借口把颜儿接过来抚养,总是有办法护她一护的。”苏鱼荫抿了抿嘴“最怕的就是被继母拿捏她的婚事!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慢说咱们这些婶母,就是她叔父们也不好太多话。”

本来这时候重孝,她们也不会随便怀疑做续弦的不好。可谁叫帝都前些年那位张夫人太有名了呢?元配嫡女中刘若玉这样的xing情算是很省心了,怎么看她都碍不到嫡母,却还被张韶光虐待成那样,一辈子都没落个好——即使这母女三人据说在京畿别院里暴毙了,甚至尸骨都是草草收殓去乱葬岗一扔了之,刘家上下、包括张韶光的亲子刘若沃都没去看过一眼。

但刘若玉这一生也够人扼腕的……有这么个她们都知道的例子在,和刘若玉一样不受生父庇护的沈舒颜,哪能不叫人担心她在继母进门后过的日子呢?

“因此二哥续弦必要寻贤惠的。”卫长嬴点头“而且决计不是那等表面贤惠背后yin损的……唉,二哥的人选倒是可以挑一挑,就是咱们如今在这西凉,这附近又没够身份跟咱们家结亲的门第……就怕离远了打探得不仔细呵!”一般来说续弦的出身总会比元配低上一层的,因此沈家接下来的婚事里,沈敛实的还真是最好挑的,本宗没合适的可以去旁支,嫡女不行可以选庶女……如果不考虑沈舒颜,是很好找的。

霍清泠提议道:“不是要打发人去帝都给四妹妹整治嫁妆么?不如多派几个老成持重的人去,顺便打探一下各家的人,物sè物sè。”

这几件事情就这么定了,话说到这里,天sè也晚了下来。因为孝期还没结束,三人的夫婿都在前院住,鲜少到后头来。但卫长嬴膝下次子是跟着母亲住的,苏鱼荫和霍清泠膝下也各有人要照看。

其中苏鱼荫是与沈舒景住,已经十七岁的沈舒景不需要人照顾了,但考虑到她以后出了阁不可能不学点当家的手段。卫长嬴特意安排她和她五婶住,不是让苏鱼荫就近照顾她,而是让她跟着苏鱼荫学管家——这两年明沛堂里的明争暗斗,由于身体健康、又先在西凉,苏鱼荫参与的远比霍清泠要多。

而霍清泠则是抚养了沈舒颜。

所以妯娌三个看了看时辰,寒暄两句,各自散去。

卫长嬴领着新选上来的大使女怜竹、怜梅回到自己屋子,才进门,却发现沈藏锋与长子沈舒光居然都过来了,正拿着沈舒燮的功课看着。!。

第二章 探病

“今儿怎么这辰光过来了?”守孝期间,夫妻不能同房,为了避嫌,因此夫fu都是分开住的。

之前在帝都时,因为太傅府及城中别业都被焚烧殆尽,沈藏锋在城中住着处置公务,卫长嬴带着眷属住城外别院。

回到明沛堂后,沈藏锋亲自将长子带在身边教诲,父子两个就一起住在前面的客院里;卫长嬴则带着次子住在这原本他们的院子里,主持家事。

当然遇见有事要商议,不管是卫长嬴去前院找、还是沈藏锋到后头来,都是情理之中。

但这种见面,一般都是选晴天白日的时候,说完事情就走……像这样都傍晚了,还要过来,难免要惹一些人嚼舌根。

沈藏锋对亡故的双亲极为尊敬与伤痛,在这些地方当然是很注意的。何况经过这一年来的争斗,虽然本宗地位比他没回来之前要稳固得多,但旁支里头还是有些人不死心,沈藏锋照理是不会在这种地方给他们攻击自己的把柄的。

所以看到他此刻过来,卫长嬴颇为诧异。

沈藏锋这时候才把沈舒燮的功课看到一半,眉头已经紧紧皱起,也不只他一个人如此,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的沈舒光也是不甚满意。倒是被检查功课的主儿一脸满不在乎,抱着只huā狸猫兴冲冲的跑上来叫母亲。

卫长嬴瞪他一眼,正要训斥他的不用心,上头沈藏锋一准是实在受不了这次子在功课上的敷衍了,随手将那满纸歪七八扭的东西交给长子去看,道:“恰好想起点事情,怕转过头来忘记了。所以这就过来了。”

“辰光正好,用了饭再回去罢。”卫长嬴看了看屋角铜漏,道。说起来因为守孝的缘故,快两年了,一家四口都没一起用过几次饭。

此刻既然撞见了,沈藏锋也不反对,对沈舒光道:“你带你弟弟去偏屋,给他纠正一下……为父与你们母亲有话说。”

沈舒光应了一声,瞪一眼弟弟:“还不跟我走?”

沈舒燮顿时咳嗽起来。

这咳嗽让父母动作都是一顿,沈藏锋想说什么,但竭力忍住了,只看一眼妻子。卫长嬴却没注意丈夫的神sè,吩咐怜竹:“去把温着的药端过来。”

“孩儿没事!”沈舒燮听说要喝药,立刻急了,顿时就不咳嗽了!

见这情形,沈藏锋脸sè不禁一黑!沈舒光也lu出一抹无奈,推着弟弟:“与父母告退了再走!”

等小兄弟出了门,卫长嬴看了眼左右,下人都识趣的退到外面廊上,只是门并不关,免得传出不好的闲话。

她低声问:“怎的了?”

正从如今的天下局势想到今日妯娌三人商议的几件婚事、又要一路想下去,却见沈藏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昨儿个燮儿咳嗽了,正好此刻空暇,就带光儿过来看看他,也是陪你们娘两一道用个饭。结果方才一看这小子的功课……比他哥哥当年都差了几条街!要不是念他年幼、身体又不大好,我真想揍他!我想若当着他的面再说是专门来探他的,这小子岂不是打草随棍上,越发不听话了?”

卫长嬴有点哭笑不得:“那你还不知道,他咳嗽也是自找的呢?季神医早就叮嘱过,他夏日里也不能吃凉物了。为了不招他,这满院子里的人都陪他不吃!结果他昨儿个跑去大姐姐那边,恰好西儿顽皮,爬树不当心摔了下,大姐姐就弄了冰来给她敷伤处。因为用的不多,下人就拿个碗装了。这小子趁人不注意就塞了一块在嘴里……没咽下去就咳嗽得不得了,把大姐姐吓得,西儿都管不上了,亲自送他回来与我解释!”

沈藏锋闻言脸sè更难看了,怒道:“这不听话的东西!”就皱眉道“他今年已经五岁,当初光儿五岁启méng,也是顽皮得很,但比起他可算乖巧了。这小子……该给他颜sè看了!”

“怎么给?”卫长嬴头疼道“你说他罢,说轻了他跟你撒jiāo,说重了他也不吵,就那么坐在那儿吧嗒吧嗒掉泪……我见了就心疼!若要动家法,他还这么小,尤其去年……”她神sè一黯“遭了那么大的难,季神医都说了他这药要一路喝到束发之年。如今他三天两头的病,我见了都揪心,亏得这孩子自己想得开,也不当回事……他这么个身子能受得住打吗?你方才也说了,对着他不好下手。”

这话让沈藏锋也无言以对——受沈宣影响,他不是那种狠不下心来管教儿女的父亲,但面对身体不怎么好、又不怕挨骂和吓唬的次子,也是束手无策,好半晌才道:“总要约束约束,他喜欢的吃食扣上一扣吧。”

“也就能在这儿吓他一吓了。”卫长嬴叹了口气。

次子的教诲沈藏锋暂时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就问起他的身体:“请季神医来看过了么?要紧不要紧?我听他方才还咳嗽。”

沈舒燮的身体差是因为曾经被误埋,寒气入体难以祛除,冬日饮冰对常人来说也许问题不大,对他来说却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小心引动体内还未拔除的寒气,天知道会怎么样?

“好在大姐姐跟前的人发现及时,他没咽下去就硬哄他吐了出来,也就吞了点冰水。”卫长嬴苦笑着道“昨儿个季神医过来看了,说没什么事儿,照常吃药就成。”

又说“跟着他的ru母和使女都罚过了,我打算把曼儿调过去给他做姑姑,再把怜竹给他做大使女。”

沈藏锋颔首:“咱们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燮儿不好食凉物,他吞冰居然还是大姐姐跟前的人发现的,跟着他的人委实太过懈怠了。不过施曼儿与沈叠才成婚,现在去给燮儿做姑姑,会不会分心?”

“她就是不给燮儿做姑姑,也要做旁的差事的。毕竟她跟沈叠成婚也有三个来月了。”施林费尽心思把女儿跟侄女们塞给卫长嬴做大使女,到底是有了回报的。今年年中的时候,卫长嬴问过沈藏锋和沈叠的意思,把施曼儿许给了沈叠。而她的堂妹们,如施清儿之类,也都有了不错的归宿。

因为主家在守孝,下人的婚事都是在外头办的。施清儿等人且不论,因为沈叠的身份使然,虽然在外头成亲,却也不失体面,沈藏锋和卫长嬴赏了他们一座城南的宅子,也给施曼儿陪了对下人来说很丰厚的嫁妆。

当然对于施曼儿来说,更重要的还是沈叠容貌清秀又正年轻,脾气也好,还是跟了沈藏锋多年的心腹小厮,往后前途自不必说,对她——一个原本连主家的面都没资格见的管事的女儿、才给卫长嬴做了两年不到的使女的下人来说,是非常不错的夫婿了。

成亲之后沈叠被派了管事,施曼儿也在后院做了管事姑姑、如今是在黄氏手底下办事。夫fu两个一外一内也算是沈家下人里得脸的了。

此刻听丈夫反对用施曼儿给沈舒燮做贴身姑姑,卫长嬴想了一下也觉得施曼儿虽然因为结了婚做了姑姑,但究竟才成家,过于年轻,确实未必能够周全。想了一想就道“那么先把我跟前的怜竹调过去看几天,明儿我再看看家生子里有没有精细些的人吧。”

沈藏锋颔首,道:“年岁大点不打紧,还是自己生养过的让人放心。若是身子还硬朗,给他安排两个麻利的嬷嬷也成。”

“明儿我就去办。”卫长嬴点头。

次子身边的下人说过了,沈藏锋因为妻子提到沈藏珠,也要问几句:“大姐姐这些日子如何了?”

“缓是缓过来了,就是精神还是不大好,成日恹恹的。昨儿个送燮儿过来时,也是神情郁郁。”卫长嬴叹了口气。

去年秋日,沈藏锋与卫长嬴等人一先一后抵达西凉——尤其是卫长嬴这行人回来后,襄宁伯府男嗣断绝的真相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沈藏珠了。

在苏鱼荫亲自去灌州主持药材的收购后、不止一次听到明沛堂的人告诉说襄宁伯等人都已在突围时身死的沈藏珠,确实如苏鱼荫所预料的那样,认为这一切都是旁支意图从自己下手、觊觎本宗地位的手段——可听得多了,又不见到西凉的家信里有父亲和弟弟们的亲笔手书,她心里到底是起了怀疑。

但这种噩耗,终归更愿意相信是假的。

而卫长嬴一行人的归来无疑是打破了沈藏珠那最后一丝侥幸……

虽然有三位弟媳以及侄女们的争相安慰,还有她亲自抚养数年的沈舒西稚nèn的哀求,沈藏珠在大病数月后,为了胞弟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到底挣扎着爬起身,但此后始终愁眉不展。

她的身体在季去病的调理下已经没什么问题,然而心病……季去病也没有办法。

在这样长年的抑郁下,沈藏珠跟沈舒燮一样,也是三不五时就要请一次大夫喝几帖药。

此刻听了卫长嬴的描述,沈藏锋并不意外,叹道:“你得空的话,跟五弟妹、六弟妹她们多去大姐姐那儿几次,陪她说一说话。”

“自然如此。”卫长嬴颔首。

夫fu两个看话说得差不多了,就将人召进来,命人带了两个儿子回正堂一道用饭……!。

第三章 麻烦

次日晌午后,卫长嬴与两个弟媳一起处置完此日家事,就让人取了家生子的名册来看,又叫了明沛堂如今的总管沈烟来听命。

知道是给沈舒燮挑人,苏鱼荫和霍清泠都十分关心,一起凑上来帮着掌眼。

最后妯娌三个问过沈烟的建议,决定让从前伺候过卫长嬴的大使女朱衣的婶母牛氏来做沈舒燮身边的管事姑姑,又选了几个懂事细心的家生子为大使女。

这件事情既定,就交给沈烟去传命。

三人照例命人取了茶水点心上来说会子话,昨日说了家中几人的婚姻之事,今日卫长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苏鱼荫呷了。茶水放下,就似笑非笑的道:“三嫂你知道么?昨儿个咱们不是才议了几句二哥续弦的事情?还以为咱们做弟媳的这会子就替二哥想到了子嗣上头,怕二哥知道后不喜呢!却不想有的人竟连人选都替二哥物sè好了!”

闻言卫长嬴和霍清泠脸sè都是一变:“怎么族里又有人不安分了?他们选了谁?”

霍清泠轻蹙眉头,道:“二哥可不是糊涂的人!这些人也知道,这样都还要给二哥物sè……”

“是我没说清楚,倒不是续弦。”苏鱼荫忙道“而是……shi妾。”

霍清泠不解道:“这就更没道理了,难为咱们本宗寻不着几个能shi奉二哥的人了?还用得着他们来操这样的心?”

“想必那些shi妾有什么缘故让他们笃定能够打动了二哥的心吧?”卫长嬴哼了一声,道。

苏鱼荫道:“可不是?我听说那几个shi妾,旁的长处也没有,就是家里兄弟、侄甥多。”

“宜男?”卫长嬴一蹙眉“他们还真是用心良苦。”

端木燕语杀子之事虽然被掩盖了过去,但沈敛实对大变之后唯一留下来的骨血沈舒颜的冷淡可不是什么秘密。加上他对沈舒光和沈舒燮两个侄子由衷的疼爱,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重男轻女来。

何况shi妾又不是发妻,地位低微,沈敛实即使纳了,沈藏锋这些人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我倒是想不明白了,二哥可不是会受后院左右的人,这些人费尽心思寻来宜男的女子打算给二哥做shi妾,难道真的只想做好事么?”思索片刻,卫长嬴十分疑huo。

沈敛实是重男轻女,盼子心切的他也真的未必会拒绝族人送的宜男shi妾,问题是,他就是收了这些人、而且这些人也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呢?

他又不是沈藏晖,对妻子言听计从的。

早先端木燕语在时,以发妻的身份,慢说让沈敛实听他的了,一个不小心还要被他打。就是生了沈敛实视若珍宝的庶子沈抒熠的那个shi妾,沈敛实过后也没再理会过……这种脾气的沈敛实,老实说从后院下手对付他,卫长嬴觉得完全就不是办法——因为沈敛实压根就没把后院的女子放在眼里!

苏鱼荫淡淡一笑,道:“咱们本宗原本枝繁叶茂,但经过去年的劫难,如今人丁凋敝。据说族中好几位长辈很为咱们担心,觉得出孝之后,应该劝说咱们这些做正妻的大度些,主动给夫君广纳shi妾,绵延子嗣才是。”

这话让卫长嬴与霍清泠脸sè都沉了下来!

“咱们两个也就算了,但三嫂膝下已有二子……”霍清泠皱眉道“难道他们还想这么劝说三嫂?”

“我听人讲,族里人说,咱们父亲膝下可是有六子二女的,说什么三嫂如今既是当家主母,也该学一学母亲的气度与xiong襟!”苏鱼荫看了眼卫长嬴,道“三嫂可别以为我这话是在挑拨离间——我知道以三哥与三嫂的情份也不会理会这样的话,但,就怕族里那起子不怀好意的东西,会说三哥不纳妾是怕了三嫂!”

卫长嬴yin沉着脸道:“我晓得。”

顿了一顿,她道“shi妾不过是小道,咱们就算收了下来,难为她们还能翻了天去?不过是打着叫咱们分心的主意罢了!只不过这些人却也太小觑咱们了,这要是在帝都沦陷前,咱们眼目还都在后院里,兴许会为此烦恼一些。如今见识过了那样的变故,这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还想拿捏咱们?”

苏鱼荫与霍清泠对望一眼:“三嫂的意思是?”

“跟上次他们送给四弟的人一样,赏给军中将士好了。”卫长嬴淡淡的道“有人要给咱们省银子,何必同他们客气?”

“这样会不会让人觉得咱们太过嫉妒?”霍清泠沉吟片刻,道。

卫长嬴摇头道:“这不是嫉妒不嫉妒的问题,这是他们的试探之举!咱们若是服了软,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事情纠缠上来呢!必要叫他们知道咱们半点儿都不会退步,实在有人要退步,那也必须是他们退!”

“这起子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偏是同族,眼下又只小打小闹的,瞧着就烦。”苏鱼荫拢了把鬓发,皱眉道。

她之前跟丈夫沈藏机先到这西凉,一开始的时候,就像卫长嬴头一次来西凉时一样,因为沈宣夫fu还有沈宙都在帝都好好儿的,族里人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不管什么地方都让着几分。

那时候苏鱼荫唯一的遗憾就是西凉果然苦寒,远不如帝都繁华,但没有公婆及妯娌需要敷衍,夫fu两个小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结果后来帝都一被围,这些人就开始变脸了。

再后来沈宣等三位长辈没了——族里就彻底不掩饰对阀主之位的觊觎了!

这猝然而来的转变,让自幼jiāo生惯养的苏鱼荫好些日子才回过了神!

年轻的五房夫fu在这次变故中吃足了苦头,所以苏鱼荫嘴上不说,心里对沈氏这些族人恨之入骨。

她的心情卫长嬴和霍清泠都能理解,都安慰她:“且等着罢,不可能让他们一直如此下去的。再说如今做主的还不是咱们?”

这日卫长嬴回到自己屋子里,立刻命人传了黄氏来见。

黄氏听完族里有人已经给沈敛实备好了宜男shi妾人选后,有点惊讶:“夫人都还没听说,五夫人怎么先知道了?”

“她之前在族里吃了不少暗亏,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对有些人盯得比较紧吧。”卫长嬴蹙着眉道“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怕没这样简单,姑姑您想当年族老们给四弟送人的那一次,他们都吃了一个亏了,这次怎么还不学着点?区区几个shi妾,能成什么事?”

黄氏想了想,道:“夫人说的是,何况即使五夫人盯得紧,如今咱们都还没出孝,那些人也不该让这样的消息走漏。怕是故意让五夫人知道的。”

“那么他们想做什么呢?”卫长嬴揉了揉眉心,道“难道以为传出这样的消息来,就会让我们也跟他们一样替二哥这会就物sè起人来?”

“如今后头有三位夫人齐心协力,前头老爷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心全力的谋划大业。”黄氏轻声道“但若三位夫人中去了两位,或者说有了其他事儿分心,那就是他们的机会了。”

卫长嬴沉吟道:“姑姑是说,这消息其实是催促五弟妹、六弟妹在出孝之后尽快怀上身子?”

“婢子说句实话,其实就算族里不放这样的消息出来,五夫人、六夫人跟前的人想来也会这样劝说的。到底两位夫人过门也有几年了,却一直膝下空虚,当然这跟守孝有关。但明年出了孝之后,五夫人和六夫人哪能不抓紧?”黄氏道“届时两位夫人有了身孕,您作为嫂子肯定要放她们回去歇着,免得累到。”

卫长嬴脸sè凝重起来:“两位弟妹若是怀了身孕,非但不能再帮我打理家事,而且……我还要把她们照看好了!”

“可不是吗?”黄氏道“大夫人与二夫人都没有了,您如今就是长嫂!五夫人和六夫人一有身孕,您得处处给她们考虑好了,护她们周全。这十月怀胎,您得从头操心到尾——尤其得防着小人作祟谋害了两位夫人肚子里的骨血!哦,这中间,四姑小姐出阁、二老爷续弦、大小姐和大公子的终身大事……还得您来操心!还有如今养在六夫人跟前的四小姐,您也要带回来自己抚养……”

顿了顿,她又道“最紧要的是——夫人您跟老爷何尝不是正当年岁?万一夫人您也再有身孕……那……”

“……”卫长嬴脸sè铁青良久,才低声道“姑姑那里一定有暂时让人不要子嗣的药……横竖我们已经有了光儿跟燮儿,这几年……就先这样罢。”

黄氏轻声道:“夫人您还年轻,既已经有了两位公子,子嗣上倒不必很急,晚两年再添小公子或小小姐也没什么。婢子所虑的,却是五夫人与六夫人若不能一举得男,接下来要是还想再生,夫人岂不是一直都要操这个心下去?如此,万一族里闹起大事来,这后院里就夫人一个,怕是会忙不过来啊!”

这生男生女的事情谁也作不得准——卫长嬴皱眉道:“姑姑的意思是?”

“一出孝就给二老爷续弦。”黄氏斩钉截铁的道“不求继二夫人何等聪慧,只要够贤惠,能照着寻常继母待四小姐、更能帮夫人您照料好五夫人、六夫人就成!”!。

第四章 称王

想到出孝之后将面对重重考验,卫长嬴不敢怠慢。

虽然黄氏、贺氏都是她的左右膀臂,轻易都不习惯她们的离开,但为了未雨绸缪,她还是决定让黄氏亲自带队去帝都为沈藏凝预备嫁妆——主要是考察一下沈敛实等人的婚娶人选,这么大的事情,不是黄氏这种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的老仆,卫长嬴还真不能放心。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卫长嬴信得过黄氏的眼力。

不管是沈敛实还是沈舒景、沈舒明,这一次都是要找正室或夫婿,一旦看差了,不定带来什么样的后患!

这时候已经快十一月了,西凉跟帝都本来就离得远,如今又是天下大乱,卫长嬴决定之后,就让黄氏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手里的差使交接掉,收拾行李动身。

但黄氏这一行人算起来还没走到帝都,仿佛约好了一样,实际上早就不在大魏朝廷控制之下的诸州纷纷自立!

平州孙无定和黎越山赵满算是最温和的——因为他们虽然以自己所占之地为一国,所拥立的却还是申氏血脉,前者选了桓宗次子潭王之孙申环;后者挑了桓宗的叔父一辈、湘王的曾孙申彪。

既然立了申氏血脉,当然不会再另起国号,这两人都是打着如今的圣上德行才干不足,根本不配统领天下的旗号拥立新主。当然也不忘记声讨青州苏氏等士族架空圣上、使堂堂九五之尊形同傀儡。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孙无定和赵满这样,特意扯上一块遮羞布——

幽州曹建林在去年年底时被裴家击败,逃往东胡方向时,又晦气的撞见了苏鱼舞率领的辎重队,成为苏鱼舞扬名天下的垫脚石之一。

但幽州盘踞的另一股势力许宗文却一直屹立如山,甚至让世居幽州的裴家也无可奈何,竟只能坐视他占了小半个幽州以及整个信州等地,定都信州州城,打出王号,自封威王!

不几日,衮州曲文同样以衮州州城为都,建襄国。

méng山七郡那几位则是立了méng国,立国当日就一口气封了数位一字并肩王……

犹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出来的诸王诸国,看似儿戏,却让举国上下的势力不得不慎重对待——休看此刻一国上下四分五裂,占了区区两三州之地也敢称王。但……这意味着,大魏气数已经尽了!

虽然从几年前,朝野上下就觉得大魏国祚已薄,可终究还是名义上的朝廷。

所有的王国,都是大魏天子所册封的申氏血脉。

苟延残喘,也是一息尚存。

而现在,即使是把申环与申彪推出来做傀儡的这两“国”亦不肯承认帝都中的圣上!

“大魏完了。”沈藏锋叹息一声,将消息放回案上。

沈藏机带着三分忐忑七分ji动问:“三哥,咱们是不是可以重回中原了?”

“还不到时机。”沈藏锋望了眼帝都的方向,却摇头“大魏纵然亡了,但接下来还有得打……咱们回来才一年,族里……尚未全部安定。若就这样动身,恐怕反而给了某些人机会。”

沈藏机与沈敛昆对望一眼,脸上颇为尴尬。要是西凉军再次出兵中原,擅战的沈敛实以及经过这一年的明争暗斗、好容易坐上阀主之位的沈藏锋肯定要亲自随军指挥这一场改朝换代的征伐,那么留守西凉的,肯定是他们两兄弟了。

沈藏锋这话自然是不信任他们……可这也是事实。

本来他们兄弟两个都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是做个走马斗犬的纨绔子弟,靠着父兄荫蔽享尽荣华富贵。结果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也不得不承担起责任——这才一两年光景,就算大变之后两人xing情都有了极大的转变,究竟不是族里那些老家伙的对手。

“现在不插手也没什么坏事。”沈敛实也不知道是安慰弟弟们,还是确实这么认为,他抚着颔下短髯,淡淡的道“这一年来,照着上官先生的建议,咱们以保护玉矿的名义,实际上已控制了灌州。后来又用追寻劫匪的理由把云州也拿下了。现下已是坐拥三州之地。以我看,这样一步步稳打稳扎进入中原,比直接出兵更可靠。”

顿了顿,他道“主要现在进入中原,用什么理由?大魏是完了,朝廷却还在,咱们去勤王护驾么?这又是何必?去逐鹿中原么?是实话——但这种话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所以还不如装着糊涂,继续把云州跟柳州交界的那几座坚城拿下来……”

沈敛实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再次请战“我看事不宜迟,洪金打了几个月了还没得手,不如我亲自走一趟罢!”

“洪金没打下来是有缘故的。”沈藏锋沉吟片刻,却摇头拒绝了兄长的要求“那几处地势上就易守难攻,内中之人又精通守御之法……最主要的是我给洪金的命令是咱们的士卒折损不能太大,他不敢强攻,也只能慢慢耗了。”

“洪金脾气急躁,三哥却偏偏给他下了这样的限制,难道是要磨砺他的xing情吗?”沈藏机道“若是如此,那二哥确实还是不要去了。”

兄弟两个都反对沈敛实去接替洪金,但所谓的理由其实还有个缘故,就是沈敛实去年受的伤太重,一直养到了今年年初才被季去病准许动兵刃,虽然说他如今是全好了,可沈藏锋与沈藏机还是不太放心他上阵。

“或者我去一趟?我是不够资格接替洪将军的,但做个副手,见识见识也好?”沈敛昆见沈敛实眉头紧皱,就圆场道。

沈藏锋还是摇头:“如今都十一月了,按照洪金之前送回来的战报,如无意外,今年那几处还拿不下。你去了之后,岂不是要在外过年?”

沈敛昆mo了mo鼻子:“那也没什么……”

“要见识,接下来有得是机会。”沈藏锋哂道“洪金那里就交给他自己想法子去罢!此人虽然骁勇,但脾气委实急躁了些,我正指望趁这次攻城,让他修一修心!免得往后派他出战的时候总要替他打起精神……你们都不要去打扰。”

他这么说了,众人只能应允。

公事说完,兄弟几个也商议几句家事——沈敛实最关心侄子的学业,现在他们忙,来不及每个都仔细指点。加上活着的三个侄子中,一个全心全意想做个纯粹的武夫,跟他讲谋略,没一盏茶就能睡到九霄云外;一个太小,还顽皮得紧。

最受重视的,当然是沈舒光。

此刻沈敛实就问:“三弟妹的身体好点了么?”

“方才下人过来禀告,已经退了热了,想来将养两日就能好。”沈藏锋知道这个庶兄真正想问的不是自己妻子的身体,而是——“她也怕耽搁了光儿的功课,所以方才一醒过来,看到光儿在跟前伺候,就打发人来同我说,让我明日就把光儿带回来,说她那里自有人伺候。”

果然沈敛实马上就懒得管这三弟媳的风寒几时能好了,很满意的道:“光儿天资好,又肯用功,往后必能有所成就。如今他这年岁正是打基础的时候,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万不可懈怠。”

前两日卫长嬴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忽然就染了风寒,虽然季去病被请了过来,还是连续发了两天热。这让明沛堂的后院众人非常的忧虑,苏鱼荫和霍清泠暂时接手管事,因为黄氏的离开,本身就缺了一个极紧要的人,再少了个卫长嬴,年轻的五夫人、六夫人好不手忙脚乱。

而晚辈们从沈舒景以下所有的女孩子,包括这次回西凉后已经住回季园去的季伊人都赶过来shi疾。

作为长子的沈舒光知道后也要求回后院去伺候母亲榻前——上上下下都知道若卫长嬴有个三长两短,后院失衡,前头肯定也要受到影响。

恐怕也就沈敛实嘴上问几句,心里却完全只惦记着卫长嬴这做娘的生病可别拖太久、耽搁了他宝贝侄子的功课了……

不过沈敛实这种认为后院天生就该有女眷出来主持、不要让后院打扰了前头男人们正事的xing情,他的弟弟们也早就习惯了。

此刻沈藏锋也只能叹着气保证:“明儿一早,光儿伺候他母亲用了饭,我就着人带他过来。”

“到时候先领到我那儿去。”沈敛实抚着短髯,认真的道“我得考察一下前两日教他的东西……其实弟妹跟前断然缺不了人的。便是光儿要尽孝,往后咱们商议今日这样的事情时,也该喊他过来听一听。回头再放他回去服shi三弟妹就好。”

……就算你铁了心要拼命教导好侄子,也想想如今躺榻上的那一位是他亲娘啊!沈舒光年纪虽小,却孝顺得很,你就是派人去叫他,他自己肯这样轻描淡写他亲娘的卧病之事么?

沈藏机与沈敛昆对望一眼,都觉得哭笑不得。

到底沈藏锋好涵养,淡笑着岔开了话题。!。

第五章 夜话

夜半的时候卫长嬴被室中异响惊醒,却听到窗外传来分明的风雨声。

她松了口气,心想原来是听岔了……正这么想时,帐子却被人揭了开,借着帐外méng了厚纱的朦胧灯光,夫妻两个恰好打了个照面,两人神情都愕然万分。

“你怎么来了?”卫长嬴吃惊的先问。

沈藏锋见妻子醒着,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liáo起袍角在榻沿坐下,先伸手mo了mo她额,见热果然是退了,只是鬓角的胎发还有些潮,显然是没好全,时不时的出着虚汗。

他伸指拂了拂,又从袖中取了帕子替她擦着,轻声道:“白日里下人说你还要过两天才能好,心里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不想你恰好醒着。”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睡?”卫长嬴伸手抓住他手腕,低声抱怨“我好着呢!季神医亲自诊治,一点子风寒能有什么关系?你快回去安置……明儿个不是还要来接光儿?”

又担心“我现在还没好全,别把病气过给了你!你可不比我,你如今万万病不得!”

“你都说了一点子风寒,我身体这么好,哪会被过到?”沈藏锋挣开她手,却反握住妻子的手腕,按回被子里去“身体没好全,别把手放外面。”

卫长嬴闻言没有再挣扎,仍旧皱着眉道:“唉,我知道了,你快点回去安置吧!别叫我担心,啊?”

“我这会还不困。”沈藏锋mo了mo她面颊,低笑道“这两日横竖也没什么事情。明早……二哥已经说要亲自考校光儿功课了,我晚些起也无妨——打发下人过来接光儿就是。”

“你要看我,白天来呀!”卫长嬴见他执意不肯走,叹了口气,把头往他怀里偎了偎,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休憩!”

沈藏锋伸臂搂住她:“白天你这里人多。”

卫长嬴疑huo的问:“是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过来陪陪你。”沈藏锋捏了捏她鼻尖,轻声道。

这两年他们夫fu两个不是东奔西走就是各自忙得焦头烂额,因为守孝的缘故不一起住,偶尔见面也是有事情要商议,几乎就没有过这样两情脉脉的辰光。

回想初嫁时两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的景象,简直都像是遥远无比的记忆了。

此刻听丈夫温言一语,卫长嬴心下既甜mi又怅然,无言半晌,才轻嗔道:“我若不知道你啊,还道你做了什么坏事,心虚到半夜跑过来献殷勤呢!”

沈藏锋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你这疑心……”

“还不是看重你?”卫长嬴抿嘴笑。

“是是是,嬴儿当然是着紧为夫,所以才这样怀疑的,怀疑的真是太对了。”沈藏锋含笑抚了抚她鬓发,道。

虽然沈藏锋说是过来陪妻子、没什么事情要说的,但两人打情骂俏了一番,不知不觉的卫长嬴就提起了大侄女和大侄子的终身大事:“按说父亲母亲的孝期还没满,我不该提这话。但景儿今年十七,明年就十八了。亲事却还没个影儿,咱们这一家子如今又都在西凉,我虽然叮嘱了黄姑姑这次进京务必给景儿物sè物sè,可想来帝都经过去年那场凋敝也未必有合适的人选……要怎么办呢?”

“既然黄姑姑亲自去帝都了,想来必会为她细细寻访。这位姑姑虽然一直跟着你身边,我也听说过她的精细与能干。”沈藏锋低头wěn了wěn她的额,沉吟片刻,道“再者,如今我军中倒也有几个青年才俊……只是要配景儿当然还是差远了。”

卫长嬴道:“还有明儿,这孩子是好的,就是太过伤心大哥和大嫂子的事儿,这两年xing.子都变急躁了。不给他找个贤惠细心的大家闺秀,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沈舒明因为跟五叔一起被祖父赶到西凉来——之前是因为沈家打算参与弑君之事,沈宣担心一旦事败,本宗都没个好。所以特意提前把长孙与嫡幼子打发回故乡,也是想着万一情况不对,在西凉总比在帝都好脱身。

虽然说弑君这件事情上,因为端木芯淼的含恨出手,沈家半点没沾染,可这一着后手还真保了沈舒明的命。

只是这沈大公子从小就不喜读书也不喜军略,他平生感兴趣的除了纨绔子弟那一套外,就是舞刀弄枪——知道父母都丧于帝都后,沈藏机没少huā力气看住他。

就连去年沈藏锋带着残存的家人一起回到西凉后,沈舒明的胞姐沈舒景都一起回来了,这小子居然还打着单枪匹马杀去戎境给父母报仇的荒唐主意。

当时他骑着骏马偷偷跑出了上百里,到底被shi卫抓了回来。

这件事情把几个叔父、包括平常最宽宏大量的沈藏锋在内都气得浑身发抖不说,上下一致公认最疼侄子的沈敛实铁青着脸,叫人把他按在祠堂外的青砖地上,亲自执鞭,硬生生的把他抽到痛昏了过去才罢手!

过后这小子在榻上躺了近一个月才养好,虽然不闹这种独自出走的事情了,但心里却存了怨恨,处处跟几个叔叔作对——叫他好好读书,他偏偏把书房给砸了;让他用心习武,他转身就在屋子里呼呼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肯起来;想带他在跟前提点些为将之道,沈舒明索xing躲得不见人影!

因为他是长房长孙,如今男嗣又不多,加上沈藏厉是主动为众人断后而死……沈藏锋等人对大房的一双子女心里有愧,凭他这样闹腾,也是哄着劝着,不忍心再打骂。

久而久之沈舒明虽然也不故意跟叔父们过不去了,但也存下隔阂,轻易不肯打照面。

此刻听着卫长嬴说起他的婚事,沈藏锋心里也是微微一动,道:“明儿是要物sè一个贤惠的女孩子才好。”

他嫡兄就这么一个儿子,沈藏锋自然是盼望侄子能够有出息。不但荣耀沈藏厉这一支,今年十五岁的沈舒明已经可以给他分担些事情了。

但这侄子的心结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开的,他又忙,也有自己的长子需要栽培,对沈舒明,也只能祈望他成了亲以后会懂事了。

“只望黄姑姑能够带个好消息回来。”卫长嬴抿嘴道。

说到这里,见丈夫沉思着,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把沈敛实续弦的事情提一提,以后黄氏回来介绍起来心里也能有个底,就轻声道:“其实,不但景儿和明儿,还有二哥。”

“二哥?”沈藏锋道“你是说二哥续弦?”

“就是这事儿。”卫长嬴叹道“前两日我跟五弟妹、六弟妹议起来,都很为颜儿担心。倒不是我们妄自揣测,但我们这些人都是听说过衡王后刘若玉在娘家的遭遇的。”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那你们议下来打算如何?”

“二哥是咱们兄长,他续弦的事儿,咱们做弟媳的哪能插什么嘴?就是希望能够是个贤惠有慈心的,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叫颜儿吃足苦头就好。”卫长嬴轻声道“你看呢?”

“这还用说吗?谁家娶fu不希望是真贤惠的人?”沈藏锋mo着她的鬓发道“等出了孝,我来跟二哥提。”

声音一低“其实二哥对后院向来不大在意,只要是贤惠大度之人就好……若是有宜男之相就更好了。”

宜男之相……卫长嬴想起黄氏走前说过的出孝之后,两个弟媳都会着手怀孕之事,心下暗叹,忍不住道:“今儿听人说,有人称王了?”

“不是一个两个,好几个都这么做了。”说到这个话题,沈藏锋神sè也微微一凝,叹道“大魏是完了,我看最多撑过今年。”

“苏家会怎么办呢?”卫长嬴问。

当初闻达提出“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后,因为边境上东胡军正跟戎人打得死去活来。举国都被ji起同仇敌忾之心,起事的人也纷纷号召停下魏人之间的内斗,先把北境之患解决了再说。青州苏氏一度非常之被动。

而闻伢子趁势壮大己身,如今已取代赵乾成为盘州及锦州最大的一个势力。

但苏家其实也就被动了那么一会,转过身来该打压该平定的再不含糊……可这被动的一会究竟让闻伢子一伙逃出生天。

这个且不提……如今几十万大军盘踞京畿,到底是没人敢轻易招惹的存在。

当然,只是轻易,不是一定不敢。

之前大家不称王,默认还是属于大魏,说实话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苏家还在扶持朝廷的缘故。

现在这份默契被打破,想也知道,是众人觉得已经可以跟苏家斗上一斗了。

现在苏家还有十五万兵力在东胡,助东胡军守城——去年戎人南下,跟刘家一直打到年底才收兵。刘家除了一开始被占了十一城去后,之后又失了两三座城池,这些沦陷的地方,不但被戎人搜刮一空,内中军民也是鲜有幸免,不是被掳回去做奴隶,就是被杀了筑京观。

总之戎人退兵后,元气大伤的刘家硬是把那十五万兵力扣在东胡不肯放人。惟恐戎人卷土重来,他们彻底抵挡不住。

在京畿的青州军大致数目应该是二十二万,去年苏鱼梁从青州到帝都所带的那十万兵马是苏家准许离开桑梓的最后一批兵力了,毕竟这世道,青州也要留人手。

这份兵力早去年年初时提起来还让人畏惧,但现在么……比起那几个称王的主儿,已经不占优势了。

但考虑到边军的精悍程度,却也不可小觑——是的,只是不可小觑,而不是仰望了。

……总而言之,苏家打从如今这位圣上登基起,就跟沈家一样打着匡扶社稷的招牌。

现在沈家横竖回了西凉,大可以装聋作哑。

但苏家如今却有些进退两难了……他们会怎么做呢?!。

第六章 当年的帝都公子们

东胡。

冬雪连绵。

正午的时候,从窗下望出去,灰méngméng的天sè,偶尔飞过的觅食雀鸟,都透着凄凉与萧索。

苏鱼舞忙完几件紧要军务,感到有点疲乏,命亲卫沏了一盏浓茶来解乏。

慢慢饮着茶水,闭眼听屋外沙沙落雪声。这在几年前,他还是青州苏氏jiāo养在长辈膝下的五公子时,定会觉得别有一种冷寂的意境。

若是心情好,还会唤人备好文房四宝,烧上冷香炭,开了窗,画一幅红梅、题几句酸诗;

再早几年,祖母给的那只彩羽鹦鹉还在时,这种时候他应该是站在架子前,耐心的教它说着话……

更早的话……心口微微刺痛了下,那是他还没独居、还被母亲带在跟前抚养的时候了。

他的母亲卫郑音对现在这种天气很在意,据说是因为他没见过的那个亲舅舅卫郑鸿,最怕这种雨雪天。卫郑音打小听多了他外祖母宋老夫人的担心,久而久之,看到类似的天气总要念叨几句……

但此刻这些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盘桓在他心中却是一件件与意境丝毫不沾边的事儿:已经下了好几天雪了,戍卫前方的士卒的冬衣还差着一小半没补上;距离上次戎人大举进攻已经快一年了,去年尝到甜头的戎人最近会不会再次而来;辎重总是断断续续的……据父亲送来的消息,不但是因为伯父苏秀茗的故意为难,也是因为如今这局势,苏家不打算把太多精力huā在东胡了,到底这里是刘家的地方……

可是不管刘家的话,东胡当真失守,戎人长驱直下,难道就靠一个燕州来拱卫京畿?

苏家在中原的地盘,都是靠这两年打着魏室忠臣的名义占下来的。

帝都的屏障,同样是苏家在中原目前所占之地的屏障。

不然去年沈家为什么从帝都一走了之、而苏家不但留下继续拱卫皇室,甚至还分兵北上支援刘家?苏家又不是精兵辎重多得慌!

但苏鱼舞知道,苏秀茗这么做并非纯粹跟三房过不去——称王的那几位,虽然有些碍着与帝都的距离,暂时还无法染指帝都,但幽州跟盘州的那两处,可是已经在厉兵秣马、摆明了不想让帝都过个好年了。

这几方既然敢公然与朝廷作对,哪怕只是一个名存实亡的朝廷,也可见他们已经攒了些家当。

若是联起手来……

也难怪苏秀茗想召回苏鱼舞,主要是苏鱼舞统帅的这支大军。

其实本来东胡这边不是苏鱼舞主持,他太年轻,哪怕是苏秀葳也不放心——虽然他的表兄沈藏锋就比他大两岁,已经接手明沛堂了。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沈家本宗长辈全死了的缘故。

还有父亲和伯父在世的苏鱼舞本是没资格独自率领大军的。

但去年年底戎人退兵后,刘家坚决要求青州大军留下协助守卫。为此刘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当时苏家正在谋取盘州和锦州,所以虽然答应留下大军,但跟着就把主将、副将调了好几个回去,却打发了个才干平庸的主将来。

这位苏鱼舞的前任是渠yin闵氏子弟,但其母出身青州苏氏的旁支,说来也算半个苏家人。仔细论起来,苏鱼舞要唤他一声表兄。

老实说此人没什么才华,但对苏秀茗忠心耿耿,因此戎人退后,苏秀茗需要原本领军的几位爱将回帝都去派用场,就让他过来凑个数。

而苏鱼舞作为他的副手一道前来。

说是副手,这闵勤之人如其名,到任之后什么都是一把抓,自己抓不来的给幕僚,苏鱼舞完全是无所事事。

这也是他意料之中。

但没想到的是闵勤之在揽权上勤奋,在女sè上也一样热衷——他到任后没几个月,就在一次刘家宴请的酒席上看中了两名美貌舞姬,当场示意刘家送给了他。

这也还罢了,此人发妻前两年去世后一直未娶,在要了那两个舞姬之后,居然又被刘家说动,跟着纳一名东胡刘氏的旁支嫡女为续弦。

刘家这么做,不外乎是希望青州军能够继续留在东胡协助守土。所以苏鱼舞一开始也没在意。

结果刘家选出来许给闵勤之的这嫡女,打小被父母jiāo养惯了,虽然是旁支出身,心气儿却比本宗之女还要高上三分。

她自负美貌年少——不然好sè的闵勤之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因为家族的缘故嫁给年纪快能给她做祖父的闵勤之已经委屈万分了,然而这老家伙娶她之前纳了好些美姬也还罢了,成婚之后居然还不忘记这些狐狸精!

这刘氏越想越委屈,过门没三个月就为姬妾之事跟闵勤之大吵大闹了四五次,甚至有两次都是闵勤之亲自去岳家才把她接了回来——一开始闵勤之还念着老夫少妻哄她一哄,后来次数一多,他又负着苏秀茗叮嘱的不让苏鱼舞有沾手军权的责任,老被妻子打扰,也烦了。

所以刘氏第三次跑回娘家,他一气之下就不去接了!

到最后刘氏娘家人看看不对,把女儿骂了一顿,做岳父的亲自来找闵勤之说好说歹,闵勤之才去接了人,让刘氏下了这个台。不过他也当着岳家的面跟刘氏约法三章,就是刘氏下次再为姬妾吵闹、跑回娘家,那他只有一纸休书了。

反正他也有这点年纪,膝下儿孙也都长了,不需要继母抚养教导。而且岳家既然肯把年少美貌又宠爱的嫡女拿出来给个快是老头子的人做续弦,那显然是非常远的支脉,没法违抗本宗之命。这样的岳家,对闵勤之的前途当然也没什么能帮助的地方。

闵勤之是纯粹看中刘氏美貌才娶她的,以他在苏秀茗麾下的地位,休了刘氏在别处也不是娶不到类似身份的大家闺秀了——他怕什么?

他不怕,那当然是岳家怕了。刘氏的父母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女儿一定要忍着点……

但前面说了,这刘氏打小得宠,出阁不到一年就听了丈夫这样绝情的话,还怎么忍?她不能忍,倒霉的自然就是闵勤之。

因此闵勤之接回刘氏没几天,就被一碗加了忧来鹤的茶水放倒了!

……当然,对外来说,闵勤之是被他死前不久从庶民中纳的一个姬妾所害——那姬妾是戎人收买的jiān细,只可惜闵勤之被她楚楚动人的哭诉méng蔽,没细查就收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全靠刘家遮掩当然不可能……

苏鱼舞睁开眼,看着琉璃窗外的大雪,淡淡一笑:“老威远侯高瞻远瞩,刘实离在帝都这几年结识了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结识了他?”

那个亲手毒害丈夫、如今却披一身孝作节fu的刘氏倒也不是刘希寻从起初就埋下的棋子。刘希寻长年在帝都,老威远侯给他铺的路才到一半人就死了,这剩下来的路他走起来就格外的艰难,手还伸不到那么长。

不过——这刘氏被闵勤之威胁再敢嫉妒就休她回去后,刘希寻却立刻出手,送了忧来鹤到她手上!

否则刘氏家里人又不是不知道这女儿的xing.子,谁敢把忧来鹤这种东西给到她手里?

仅仅一个远房族妹的委屈,刘希寻当然不会费这个心。

但再加上一个他助苏鱼舞拿到军权、而苏鱼舞助他打压如今的威远侯刘伯照的盟约,刘希寻就很有兴趣了——与沈藏锋、苏鱼舞一样,拥有整个刘家都心照不宣知晓他乃是老威远侯所选择的下任阀主这个优势的刘希寻,最大的弱势也是年轻。

因为年轻,再加上长年在帝都,他在族内族外都没有太多盟友。

说起来刘希寻跟沈藏锋的si交其实比跟苏鱼舞要好,然而沈藏锋回了西凉,远水解不了近渴,到底他在帝都那几年也是认识苏鱼舞的——两人各取所需,也是皆大欢喜。

所以两边联手,闵勤之的死竟被瞒得滴水不漏。由于此人一贯以来的好sè,就连苏秀茗都没怀疑,只感慨闵勤之太不小心了,居然被戎人jiān细混到了枕边。

“大将军,邓将军求见!”亲卫的禀告声暂时打断了苏鱼舞的思绪,他放下茶碗,颔首道:“快请!”

片刻后一身戎装的邓宗麒大步走入,相比去年从帝都突围时,邓宗麒整个人看起来要黑瘦许多,却显得更加精悍了。

不过由于数日不眠的缘故,这种精悍里又透着分明的疲惫。

苏鱼舞见状,忙命亲卫去弄份参茶来,一面让他坐下说话,一面关切的问:“祥之何以如此劳累?我不是说,你前次受的箭伤才好,如今须得好生将养、有什么事只管让亲卫与副手去办吗?”

他这番话绝对是发自肺腑,虽然两人在以前没什么si交,先前桓宗皇帝时闹出来的那一场赴边建功时,两人甚至都没到一处。但邓宗麒是他要作为以后跟大伯夺权的左右膀臂栽培的,自然惟恐他有个什么闪失。

说到邓宗麒,苏鱼舞也觉得很是侥幸。他原本以为邓宗麒既然有在西凉建功的经历,即使不投奔自己那表兄,也会跟顾夕年、裴忾等人一样,收拢旧部和招募si兵,自成一军。借助太师霍照玉的支持和扶助,以在乱世之中谋取一份功业。

万万没想到他会跑到东胡来。

其实邓宗麒本来是想投奔刘家的——众人都猜测是帝都沦陷对他造成极大的刺ji,传闻里邓宗麒仿佛还说过不灭戎人不回邓家之类的话——邓宗麒没见过刘伯照,却与刘希寻做了很长时间同僚,到了东胡当然是找刘希寻。

但刘希寻此刻虽然还能自保,却也被刘伯照一派逼得束手束脚。他知道邓宗麒颇有才干,两人相交多年,特意来投奔,不愿意辜负了这份信任。考虑到让邓宗麒跟着自己肯定会受到刘伯照那一派的束缚,才推荐给了苏鱼舞——至少苏鱼舞还有父亲在,他在苏家的景遇比刘希寻要好多了。

对于跟刘希寻勾结、好容易弄死了闵勤之,又是苏秀茗正全力收拾闻伢子、腾不出手来管东胡这边的光景,才抓到一个收拢军权机会的苏鱼舞来说,虽然有了机会和名义抓权,可靠他一个人控制十几万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邓宗麒这种自幼受过良好教导、有行伍经验,还xing情沉稳好相处的部下简直是万金难买!

所以此刻看着邓宗麒疲惫的样子,苏鱼舞简直比自己累成这样还心疼!

一番念叨完了他才想起来,诧异道:“你前两日不是说要去前面看看冬衣不齐的事情?怎么忽然回来了,莫不是前头有什么事?”

“大将军所言极是,宗麒确实发现了一件事情。”邓宗麒接过亲卫递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略略提神,就迫不及待的说道“虽然只是蛛丝马迹,但应该有七成可信——就是之前那戎人三王子留在王帐、没有跟他到魏境的那个幕僚!”!。

第七章 天伦之乐

腊月,西凉处处大雪纷飞。

州城明沛堂的后院。

地龙将屋中烧得暖融融的,案首两盆水仙花恣意吐lu芬芳,熏得满室清香。

沈藏锋与妻子卫长嬴隔几而坐,他膝上坐着脸sè微微苍白的次子沈舒燮——天气转寒以来,即使沈舒燮被成天拘在烧着地龙的地方,但骨子里的寒气还是会发作。这从去年冬天就如此了,到底是稚年被活埋过落下来的病根,季去病也没有办法。

但沈舒燮即使病着,仍旧顽皮得紧。

这不,得知父亲过来了,他说什么也不肯躺着,哪怕沈藏锋允诺陪他一起睡也不行。非要下人替自己穿衣起来,跟父兄玩耍——卫长嬴拗不过他,就恨不得把他裹成个球。

饶是如此,沈舒燮还是缠着父亲和胞兄陪自己玩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的扑进父亲怀里,准许父亲抱自己坐下说话。

这会他精神已经很差了,被父亲环抱着,头一点一点的,小手里抓着的风车几次差点掉下去。但还是不肯听父母的劝说去安置,嘴里兀自嘟囔着要父亲给他讲故事——沈藏锋虽然不赞成把子女惯坏,但也不是成日对子女摆出一副严厉面孔、生怕不把孩子们吓着的人。

想了一想,他就从看过的书里拣了个典故说了起来。

不想沈舒燮没听两句就嚷着不好听:“孩儿要听威风的!”

“那……”沈藏锋开始从自己读过的战例中找着合适的,然而他还没想好,沈舒燮已经改了主意:“孩儿想吃果子!”

卫长嬴一听就皱眉,道:“热过的果子你嫌酸,冷的果子你哪里能吃?要么让牛姑姑去给你盛碗燕窝来?”

“孩儿才不要吃那个!孩儿都吃絮了!”沈舒燮一听燕窝,顿时lu出嫌弃之sè。

卫长嬴平时有每日饮用血燕的习惯,守孝后她自己虽然不吃了,但季去病说多食燕窝对沈舒燮有好处,卫长嬴遂让厨房每天都备下,强令沈舒燮每日都要吃上一小盏。

偏偏沈舒燮挑嘴,凭什么东西,连着吃上两天就不想再看到了。每天吃一盏燕窝,对常人来说是求之而不得的景遇,对沈舒燮来说却万分痛苦。

他因为拒吃燕窝还被卫长嬴恼起来拿手打过几下,此刻一听“燕窝”二字就想吐,腻着父亲的怀抱忿忿然道:“孩儿往后能随便吃东西了,这辈子都不要看到燕窝!”

“怎么燮儿这么讨厌燕窝?”他话语里的怨念之深,让沈藏锋都诧异了,伸手mo了mo他柔软的胎发,好笑的道,“此物滋补,你年纪小,正该多用才是。”

沈舒燮拿风车用力打父亲的手臂,一边打一边怒道:“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四弟别胡闹!”静静shi立在母亲跟前的沈舒光见状,眉头一皱,喝道!

沈舒燮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听哥哥的话,闻言立刻不敢打了,但还是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这淘气的小子。”沈藏锋自然不会在意被才五岁的儿子打几下,不过沈舒光作为长兄管教弟弟也是应该的,他不会为了纵容次子就破坏长子竖立长兄威信的时机。所以他只是笑了笑,道,“那你不吃燕窝,又不好吃果子,那就换个罢?为父想吃梅花糕……”

“孩儿要海棠糕!”沈舒燮眼珠一转,大声叫道。

沈藏锋芒听出他是在故意跟自己作对,也不生气,笑道:“好,那就海棠糕。”

其实梅花糕跟海棠糕除了形状不同之外,所用材料、吃起来的口味都是一样的。沈藏锋在饮食上只要弄得干净,都不是太在意。他点吃食当然是拣方便的来——今儿没过来前,卫长嬴就派人去告诉他,自己这边的厨房里做了梅花糕。

沈舒燮要海棠糕,对厨房里来说不过是换个模子的问题。

但虽然这海棠糕送上来的快,沈舒燮却还是没吃上。

因为原本就非常疲乏的小家伙闹腾这么一阵后,没说到两句话,就往沈藏锋xiong前一趴,睡得人事不知!

沈藏锋哭笑不得:“还说要吃海棠糕!”

就吩咐正端着海棠糕进来的下人,“留两块蒸起来,等燮儿醒了给他。”

“不必留。”卫长嬴放下茶碗,却道,“燮儿一天能转上十七八个主意,哪能作得准?你瞧他这会说要海棠糕了,回头一准又想起了别的。你跟光儿吃罢,留给他,那就是糟蹋了。”

沈藏锋摇了摇头道:“两块糕而已,留着罢。他醒了若不喜欢,再赏给下人便是。”

他们说了这么会的话,沈舒燮还是睡得香甜,显然短时间里是不会醒来了。

沈藏锋就把他抱去他的屋子,叮嘱牛氏等人好生照看着。

再回到堂上,卫长嬴已经拿了一双牙箸在慢慢挑着海棠糕上的红绿丝,一面挑一面笑:“这糕面上若没红绿丝点缀,哪里来得看相?偏你半点都不要吃。”

“孩儿实在吃不来这个。”沈舒光眼睛盯着糕点,嘴里道。

见沈藏锋回来了,他忙取了一个双手捧上去:“父亲请先用。”

沈藏锋接过咬了一口,吃到一半想起来,问道:“记得大姐姐喜欢吃这个,今儿做的有多吗?”

“还要你说?”卫长嬴挑完了一块,仔细端详见没有哪怕一丁点红绿丝了,才递给下首的长子,转过头去笑着道,“不只大姐姐那儿,五弟、六弟,季园那边,蒸好之后都着人送过去了。”

沈藏锋笑道:“所以说家有贤妻,教为夫在前头省多少事?”

这话让下人都微微笑了起来。

卫长嬴轻啐道:“方才不是还怀疑我忘记了大姐姐?”

“哪有的事情?”沈藏锋不认,道,“不过是想起来大姐姐喜欢吃这个提了一句,不想你比我想的周到得多,都已经送过去了。”

卫长嬴还想嗔他两句,但看着下首香甜的吃着海棠糕的长子,到底没好意思。就把话题扯到儿子身上:“几日不见,光儿好像又长高了点。”

“是么?”沈藏锋闻言也打量了一番长子,道,“日日在我跟前看着,我倒是看不出来。”

沈舒光自己道:“孩儿最近觉得年中时做的中衣都紧了。”

“那是真长高了,好在冬衣做时都是特意放大的。”卫长嬴有点心疼,“高是高了,就是长不胖,这年纪的孩子,还是带点肉更显得健壮。”

沈舒光和沈舒燮因为父母俱在,又不是承重孙,只需服齐衰一年,是早就出了孝,可以名正言顺的放开饮食、享受了。不过沈舒燮也还罢了,沈舒光可根本没有享受的机会——沈敛实跟沈藏锋因为子侄少、年纪小,唯一一个年长些的大侄子还闹着脾气不肯受教,遂把精力全部放在了他身上。

回西凉以来,沈舒光基本上不是跟着这二伯父就是跟着自己父亲,学了这个学那个——之前卫长嬴还担心西凉没有大儒,缺少配得上自己儿子身份的老师。动身之前还特意找了弟弟做了一份大略的教导概要。

后来才发现她想多了,因为沈敛实与沈藏锋考虑到局势,根本没打算让沈舒光像沈藏厉或沈藏锋当年一样按部就班的接受教诲。直接就让沈舒光从旁听长辈处置事情开始学,至于说文事上,伯父和父亲再加上上官十一轮流教。

沈舒光平时不是被伯父考察功课,就是听父亲分析事例,再不就是向上官十一请教……简直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需要再寻什么启méng之师了。

他这么忙,就算长辈专门给他配了个小厨房伺候,成日里山珍海味、滋补之物不停,究竟也难长肉。

卫长嬴晓得沈敛实与沈藏锋望其成材之心,但作为母亲总是更心疼儿子些。沈舒光自己倒不在乎:“母亲不必担心,孩儿觉得精神力气都是极健旺的。”

沈藏锋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他如今开始学骑射了,又要读书,自然很难长胖。但胖瘦都不紧要,只要身体好就成。每个月都请季神医诊次脉——怎会有什么差错?”

丈夫和儿子都这么说,卫长嬴也不好再讲什么,只道:“小厨房里给你炖的吃食,絮了让他们设法换一换,但都要吃下去。别跟你弟弟一样,你如今课业沉重,这饮食不跟上,恐怕受不了的。”

沈舒光恭敬道:“孩儿谨遵母亲之命!”

这长子从大变以来就非常让人省心,卫长嬴不担心他是敷衍自己,心下倒是盘算着要不要派个人去季园,问问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滋补膳方。

一家三口正话长话短的光景,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卫长嬴有点诧异,因为今日丈夫带着长子过来,下人都知道他们一家难得有空团聚,没紧要事情都不会来打扰的。这时候有人敲门……她看了眼放下糕点的丈夫,道:“进来。”

夫fu两个都以为是前头有事要沈藏锋回去、或者沈敛实又要督促侄子功课之类,结果走进来的却是苏鱼荫跟前伺候的大使女冰珊。

她神sè看起来倒还算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沉稳,但目光里却透着焦灼:“三夫人,咱们夫人方才有些不适,所以想请三夫人过去看看。”

“鱼荫?”卫长嬴一怔——苏鱼荫身体向来好得很,今早妯娌两个还一起处置家事来着,那时候可没见苏鱼荫有什么不对劲……怎么一转身她就病了,而且病到需要专门打发人来找自己过去的地步?

苏鱼荫不但是夫fu两个的弟媳,还是沈藏锋的嫡亲表妹。此刻她打发人来请,卫长嬴看了眼丈夫,沈藏锋会意道:“既然这样,那嬴儿你去看看罢,我这就带光儿回前头去告诉五弟。”!。

第八章 大事

祖堂地方大,前后院距离遥远。

所以卫长嬴坐着软轿赶到苏鱼荫住的院子里时,沈藏机还没回来。

“五弟妹怎么了?”下轿进门,见院中下人各安其位,井井有条,不像是出了大事儿的样子,卫长嬴微松了口气,又见苏鱼荫的陪嫁姑姑皮氏迎着自己,忙问道。

“回三夫人的话,夫人方才觉得不大舒服,这会子先躺下来了。还请三夫人入内室说话。”皮氏这回答跟冰珊在路上说的一模一样——等于没说。

卫长嬴微皱了下眉,念着她是苏鱼荫跟前的心腹,到底没说什么,淡淡的道:“那么请大夫看过了吗?”

“回三夫人的话,夫人说只是不大舒服,没必要请大夫了。”皮氏顿了一顿才轻声道。

本来卫长嬴只是随口一问,以为早就请了,最多是请了寻常大夫来,没去季家请人。这会一听就恼了,站住脚,喝道:“五弟妹说不要请,你们就真的不请了?!”

皮氏被她骂得讷讷的,道:“回三夫人的话,婢子……”

“快点打发人去季宅请季神医来!”卫长嬴懒得跟个下人罗嗦,一拂袖子,冷声吩咐!

“这……”见皮氏还要迟疑,卫长嬴大怒,寒声道:“怎么?怕麻烦?难道五弟妹想请大夫时,皮氏你也是这样的态度,所以五弟妹才说不要请了?”

这话皮氏哪里敢领,忙朝冰珊使眼sè:“冰珊你去吧。”

卫长嬴又剜了皮氏一眼,才冷着脸进了正房。

堂上本该有两个小使女看着的,此刻却都被打发了下去。只见内室的门紧紧闭着,到了门前就嗅到一阵安息香的气味。

安息香是用来助眠、镇静的,卫长嬴就很疑huo苏鱼荫焚这个做什么?现在是白昼,当然苏鱼荫身体不好,白天睡一睡也没人能说什么。问题是她才打发了人去请自己,这会怎么会入睡呢?

若是为了镇定情绪,卫长嬴心想近来里里外外都没什么事儿啊!苏鱼荫经过这两年的磨砺,也不是当年在邓老夫人的宠溺下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子了,很是存得住事。

这到底是?

她带着疑huo看皮氏叩开了门,与里头陪着苏鱼荫的另一名心腹大使女雪珊一起请她入内。

内室里帐幕低垂,充斥着浓郁的安息香气。重重帷幕上映出一个端坐桌前的人影。

卫长嬴还以为这人是使女,结果接下来这人迅速起身,liáo起帐子道:“三嫂,您来了!”

正是苏鱼荫自己——她虽然紧蹙双眉轻咬朱chun,但行动如常精神尚可,怎么都不像生病的样子?

卫长嬴一头雾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鱼荫想说什么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怜梅和怜菊。

卫长嬴皱着眉吩咐使女出去,而雪珊与皮氏也跟着一起退下。

室中只剩妯娌两个了,卫长嬴以为苏鱼荫该好好说话了,结果苏鱼荫见门关了,二话不说就往她跟前一跪,颤抖着声音道:“三嫂千万帮我这一次!”

卫长嬴被她吓了一跳,赶忙俯身去扶:“五弟妹你这是做什么?”

“三嫂我求求您了,您这次一定要帮帮我!”苏鱼荫紧紧扯着她的衣襟,一面说话一面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先起来说话——你到底怎么了?”卫长嬴还第一次看到苏鱼荫这样惶恐,如坠五重云里,又是担心又是疑huo“你要我帮你,你总该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罢?难道是族里?但你何必怕他们?究竟怎么回事?你起来把话给我说清楚!”

她伸手握住苏鱼荫的手,惊讶的发现苏鱼荫整个人都在颤抖,显然是吓得不轻——这个弟媳可不是胆小的人,只看她在闺阁里那几年跟胞姐苏鱼飞、表妹沈藏凝的胡闹就晓得了,这两年跟族里明争暗斗下来,更是处事果决。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我……我有身子了!”苏鱼荫被她硬拉到桌畔绣凳上坐下,卫长嬴又反客为主的斟了一盏玫瑰lu给她,好说歹说的她才开了。,但这一开口,卫长嬴差点把手里的银壶摔了出去!

她几乎hun飞魄散的问:“你……你疯了?!”

不待苏鱼荫开口解释,卫长嬴已经又是惊恐又是愤然的道“你跟五弟是嫡亲的表妹,论起来也是青梅竹马。母亲又素来疼你——你要是不喜欢五弟,早些说,两家长辈难道还会委屈了你吗?五弟虽然从前贪玩些,但打从你进门,可叫你受过气?就连从前旁人送他的两个美姬,都在你过门前被母亲打发了!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样的事儿你叫我怎么帮你!”

苏鱼荫本来也是羞愧万分,举袖遮面,嘤嘤哭泣。听了这番话却被她吓呆了,连哭也顾不上了,急得涨红了脸道:“三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我怎么会做下不守fu道的事情!”她手下意识的抚上小腹,又是尴尬又是难过的道“这孩子……就是夫君的啊!”

“五弟……”卫长嬴听了她这话才冷静了点——她会一听苏鱼荫说有了身孕就怀疑苏鱼荫红杏出墙也是有缘故的,因为自从她回到西凉以来,苏鱼荫就把这管家之权交了给她,这前后院出入,卫长嬴自然心里有数。

沈藏机跟沈藏锋一样,偶尔会找妻子说说话,但都是青天白日的坐一坐,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卫长嬴当然想不到他身上去了。

此刻她定了定神,沉声问“但五弟不是没在后头过过夜?你也很少去前面……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多月前,夫君过来说点事情,趁下人不注意,偷偷塞了个纸团在我手里。”苏鱼荫面红耳赤,拿袖子半遮着面,羞惭的道“后来夫君走了,我就独自进了内室打开……是夫君约我入夜后到附近一所空置的宅子里……相见。那儿的后门夫君已经做了手脚,只需一推就能进去。我……我……我就去了。然后……”

卫长嬴半晌无言,斩衰一服就要二十七个月,对于年轻夫fu来说委实是一种煎熬。起初的时候因为悲伤于亲者之逝,兴许还想不到这一块儿。但时间久了以后,伤痛渐渐淡去,难免就按捺不住了。

尤其沈藏机因为年少,从前又一直纨绔。至今也无法承担太多事务,不像沈敛实、沈藏锋那样事务繁忙,论起来他可清闲多了。这一清闲,也难怪他要把主意动到这上面来。

而苏鱼荫年少青春守空闺,既不像嫂子卫长嬴需要总理后院、膝下还有两个儿子要挂心;又不像弟媳霍清泠,身体不太好不说,还要带着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侄女沈舒颜——分给她教诲的大侄女沈舒景是可以出阁的年纪了,又素以温柔懂事体贴孝顺而著称,根本不用她操心,甚至还能给她打下手——跟妯娌比起来,她也算是清闲,liáo拨她的又是自己丈夫……

这事虽然于规矩不合,但以卫长嬴看来,少年夫妻长年能相见而不能相守,总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也在情理之中。

……要是苏鱼荫没有因此怀孕,她这个嫂子知道了也会装糊涂——就这么算了。

可偏偏苏鱼荫怀孕了!

如今距离出孝还有三个来月,现在苏鱼荫是一个月的身孕,要是身形上倒能瞒住。问题是,往后孩子生下来的月份可要怎么对?

孝期同房,这可是大不孝!

按照这时候的规矩,这事若是捅了出去,别说苏鱼荫跟沈藏机夫fu两个讨不了好,连苏鱼荫此刻肚子里的孩子都不会有好下场——原本这孩子应该是五房的嫡长子或嫡长女,但生在孝期……那就是什么身份都没有!

沈家绝对不会承认这孩子,即使谁都知道是沈藏机的血脉——比那漠野还不如!

因为漠野想要恢复沈姓,只需要沈宣和刘氏同意就行。哪怕是现在,沈宣、沈藏厉与刘氏都过世了,沈藏锋这个接任阀主的叔父肯认他,他自己又愿意的话,只要拿出证明他血脉的证据,仍旧可以开祠堂写上他的名字。

即使族人有意见,到底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孝期所出的子女,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承认。实际上,一般情况下也没人敢承认——这事儿一出,以沈家目前暗流汹涌的局势,沈藏机夫fu被宗谱除名可以说是肯定的了。

甚至连沈藏锋等人都要受到牵累,而卫长嬴、霍清泠没准都要受到怀疑……

想到这儿,卫长嬴倒抽一口冷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想,忽然道:“听皮氏说你觉得不大舒服,却没请大夫来……你是怎么知道你有了身孕的?”

“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迟了好几天了,但之前也有过这样的迟延。”苏鱼荫小心翼翼的道“所以我虽然心里怀疑,但也盼望是错了。结果今日三嫂打发人送了梅huā糕来,送到的时候还热着,我就拿了个吃,不想才咬了一口就吐得昏天地暗……”

卫长嬴心里凉了几分,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道:“这也不一定就是有身孕吧,兴许是今儿厨子偷懒,收拾得不干净?”上天庇佑!她现在多么盼望是厨房的问题?

“我身体向来好,三嫂您知道的。”苏鱼荫抬起眼悄悄看她一眼,咬着chun道“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所以皮姑姑就很担心……皮姑姑是知道……知道那晚的事情的。然后姑姑略懂些医理,打发了其他人,给我把了把脉,就说……十之八.九,是喜脉了……”

“……”卫长嬴脸sè铁青。!。

第九章 怕的,是没有希望

虽然心里暗骂这夫妻两个简直傻到家了,就算忍不得这最后的几个月,si下相会前后,就不能设法熬碗避子汤么!

但事到如今,苏鱼荫说也说了求也求了,卫长嬴也只得按捺住怒火,思索着要怎么处置此事。她yin着脸问:“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呢?”

“求三嫂救救我们……”苏鱼荫低低的啜泣着,手抚小腹,艰难的道,“还有我肚子里的这……”

“这怎么可能?”卫长嬴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假如不是想要把这孩子生下来,苏鱼荫何必对自己又是哀求又是下跪的?这才一个月,悄悄打发皮氏出去弄副落胎药,推说月身体不好想静养些日子,也就混过去了。

她折腾了这么一番,肯定是想保下这一胎。

但卫长嬴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目光,还是摇了摇头,冷声道,“这要是就差了一两个月,还能推说不慎早产什么的遮掩一下。可现在。足足差了四个月!就算季神医也不可能替你瞒过去——六个月落地的孩子就算侥幸活了,能跟足月的孩子比?这是你与五弟头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满月时肯定都要摆酒席庆贺的。族里的人也会来看……这事情若戳穿了,后果你也知道!你生了这孩子下来,就等于害了这孩子一辈子!”

“就算不被沈家承认,但三嫂若能使人暗中照拂……”

苏鱼荫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长嬴打断了:“鱼荫!你向来聪慧,怎么会说这样糊涂的话?先不说你们三哥会不会让你们这么做,就说这事揭lu出来后,你跟五弟肯定不能在沈家了,但你以为就这么算了?旁的不讲,你这几年跟族里结的怨,还少吗?一旦你们没了本宗子弟的这一重身份,到时候我们也不能公然维护你们,你自己想想你们是什么下场——孝期所出子女肯定不会给你们带走抚养,到时候那孩子,能落什么好?你以为我在不能公然维护他的情况下,能在这些人手底下护他周全?不可能的!”

缓了口气,又道,“而且这只是你一时冲动说的话罢?就算你愿意为了这孩子放弃一切,你可跟五弟商议过?他会肯吗?”

苏鱼荫抚着小腹,不住落下泪来:“可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你们当初……过后怎么会不喝避子汤?”卫长嬴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数落道,“这避子汤的方子,就算你不知道,那皮氏总不可能不知道吧?你嫁给五弟是做正妻的,哪能不给姬妾们预备好?”

一般来说,大家子里的男子婚前就会有姬妾伺候,当然这时候枕席陪伴的不管多得意,那都是没有名份的,也不允许生养。一直要到正妻进了门,给正妻敬过茶才能算妾——但做了妾也并不意味着可以想法子生子固宠了。

因为长子的特殊地位,所以只要有点规矩的人家,都会尽量让长子由正妻而出。这样名正言顺,往后接手家业时最不容易引起兄弟阋墙。但这只是限制妾室在正妻之前生养,却并不限制她们shi寝。

所以就有了避子汤。

在正妻过门之后没有生养之前,赏赐shi奉自己丈夫的女子避子汤,以避免她们提前生下子女,使得嫡出子女的地位受到影响,这是各家默许的做法。

由于这个缘故,大家闺秀出阁前,娘家都会抄一份避子汤的方子给女儿带上。

卫长嬴先前是没想起来,如今想到了,简直是无语问苍天!

却听苏鱼荫抽噎着小声道:“可是我那份避子汤的方子,是我姨母给的。我……我不能喝啊!”

“你姨母?”卫长嬴一愣。

“……就是衡王后的继母。”苏鱼荫眼里大颗大颗滚下来泪珠,难过的道,“当初出阁的时候,我母亲因为张家的避子汤方子似乎有点问题,所以就想跟我祖母讨一份。这事后来叫我那姨母知道了,就自告奋勇送了一张方子来,说是保准不会有问题……只是……只是很伤身体。我也没想到会有守孝……还有自己需要喝避子汤的时候,所以就带了姨母给的那一份,我……”

卫长嬴紧紧皱起眉,张韶光!

各家都知道这位主儿是勾引姐夫一起害死了嫡姐才做成继室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挽回这样的名声,她嫁进刘家后,倒是大大方方的给丈夫纳过好几个妾,但无一例外一无所出。因为她所生的刘家二十三公子刘若沃天资聪颖,深得祖父刘思怀的钟爱,对于区区几个shi妾的不能生育,自然没人去多这个事。

这种人给的避子汤方子……也难怪苏鱼荫不敢喝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问道:“张家的避子汤方子有什么问题?难道张韶光……你那姨母的避子汤方子不是从张家得的?”

“避子汤的方子来来去去大抵就那么几种,我听母亲说,张家流传的几张,包括母亲手里的,都是能被其他药解去的,容易被人钻空子。”苏鱼荫抿了抿嘴,随便擦了把脸,低声道,“当初我那姨母的生母本来就不该生下我那姨母来,但却生了——听我母亲说,就是因为那shi妾偷偷服了解药。所以我那姨婆很不喜欢我那姨母,这也是我那姨母做了继室后苦待衡王后的缘故。”

很显然,苏家二夫人生怕女儿出阁后也跟自己的娘家姨母一样被shi妾摆这么一道。所以想给女儿弄个可靠的方子带着出阁,这也是张夫人的一片爱女之心。

不想这样的方子她倒是讨到了,可yin差阳错的,苏鱼荫还没用在丈夫的shi妾身上,竟先把自己给坑了!

“张韶光这毒fu,正室赏shi妾避子汤,那都是过了明路的,她还要弄个伤身体的方子!”卫长嬴本就对张韶光不喜,此刻更是暗骂不已,“这样作孽,还把女儿带着一起,难怪母女两个都没有好下场!”

张韶光与刘若玉、刘若耶母女三人当初在城外别院里纠缠了好几个月,后来也不知道是皇室看腻了她们之间的互相折磨,还是三人也受不了了终于落了幕。

总而言之,京里最后得到的是一个轻描淡写的“暴毙”的消息。

因为说好了这三个人交给皇室料理,各家都没插手。不过废后顾氏何等精细?当时她还是皇后,派得力宫人安氏特意走了一趟,安氏回宫后,宫里没了动静,显然是此事确实到此为止了。

张韶光跟刘若耶因为是被刘家放弃了,她们当然没什么风光大葬的待遇。但刘若玉死时仍旧是衡王后,倒是按着皇室的礼仪入葬的。

葬礼上,沈家大少夫人刘若仪哭得死去活来……回府后即使丈夫哄着子女劝着长辈开导着,也郁郁寡欢好长时间才能开怀……说远了。

如今问这些往事都是无用,卫长嬴现在也只能收拾心情,开始考虑要怎么处置眼下的难题。

现在难就难在苏鱼荫想保住这个孩子上面。

不然一剂落胎药下去,那就好遮掩的很了——就算苏鱼荫平时身体好,可就因为这个,难道就不许人病上一病了?

没凭没据的,谁敢开口说出真相?

但看苏鱼荫的模样,她是铁了心想保这孩子了。

将心比心,卫长嬴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不说她出阁几年才有了身孕。就是自己当初过门当年就有了身子,却因为年少无知不懂得,最后差点闹到了小产的地步……不也是惊恐万分后悔莫及?

没有一个正常的做娘的愿意舍弃腹中骨肉。

尽管苏鱼荫知道留下这个孩子会给自己夫fu、给整个本宗带来莫大的麻烦。但她还是尽己所能的为之争取生路——她知道凭她自己不可能保住这一胎。

“你们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很多孩子”;“你知道留下这个孩子会害了多少人么”……看着花容失sè的弟媳,类似的话语在卫长嬴chun边打了个滚又咽了下去。

她想起七八年前,自己才嫁的那一年,得知可能会流产时,也是像苏鱼荫一样,在内室里不住哭泣。

黄氏、贺氏等人想方设法的安慰,说这样的说那样的,每一种说辞都很有道理,可哪一句都安慰不了她的心。

后来,那个脾气不好、措辞刻薄的季神医,冷冰冰的一句:“能保住。”

让她的哭声嘎然而止!

接下来为了保胎,她几乎将季去病的每一句话都翻来覆去的揣摩透了,继而小心翼翼纹丝不动的照着做……她敢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那样谨慎小心过,当时哪怕是圣旨,恐怕都不能让她如此听话顺从。

那时候她觉得,只要能够让她保住孩子,眼前就是有刀山火海,她也不怕。

怕的,是没有希望。

是连季去病都说:“保不住。”

而现在,苏鱼荫这一胎才一个月,距离出怀还有至少两三个月,距离生产更是还有九个月……真的全没办法么?

卫长嬴闭上眼,内室静可闻针,苏鱼荫渐渐止了啜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脸s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长嬴才张眼,盯着弟媳乞求的双目,道:“你先将养着身子,不要让人知道。我必须回去好好想想……再跟你们三哥商议……你想不告诉你们三哥?可能么?除非你不想生下来!”

吸了口气,卫长嬴沉声道,“说不定还要和季神医说,季神医说话是不好听,可他口风向来紧,这一点你该不会不清楚!总之,你先把身边人管好了,其他的我来办……”

见苏鱼荫lu出狂喜之sè,就要离座拜倒,卫长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止住她,冷冷的道:“先不要忙着谢我,即使有你们三哥的准许、季神医襄助,也未必能够成!你还是做好了……保不住的准备!”

苏鱼荫脸上一下子交织着狂喜与茫然……!。

第十章 心软

卫长嬴独自出了房门,心事重重之间还未看清外头的几名下人,就听堂上有人咳嗽——她抬头一看,却是沈藏机,原本正在喝茶的,此刻撇了茶盏下来给她见礼,讪讪的道:“有劳嫂子了。”

合着这两人早就串通好了!

卫长嬴皱着眉,问道:“你们三哥……”

“还请嫂子代为转达。”沈藏机俊秀的面庞微微一红,迅速低了下去,小声央求道“三哥向来对藏机管教得紧,藏机委实不敢去跟三哥说……”

知道你们三哥不会轻饶,还敢做这样的事!

卫长嬴想起方才出房门前问苏鱼荫:“你自己这里的避子汤不能用,为何不来跟我、跟六弟妹去抄一份?”

苏鱼荫惭愧的道:“当时以为就那么一次,不打紧的。这事儿……这……不到这样的情况,也实在说不出口啊!”

此刻再看沈藏机一副“三嫂您可千万要帮我们,不然我们就要被三哥打死了”的可怜模样儿,卫长嬴心中简直是……要不是此刻下人们看着,她真想抄起什么,狠狠揍这小叔子一顿!

“你们好自为之吧!”卫长嬴暗暗咬了咬牙,冷冷的丢下一句,带着自己的使女拂袖而去。

“都听嫂子的。”沈藏机格外乖巧的在原地恭送,等她走得不见了,忙一个箭步冲进内室,手忙脚乱的关了房门,就蹿到正擦泪的妻子跟前,紧张的问“怎么样怎么样?三嫂她答应没有?”

“三嫂说回去跟三哥说了,再问问季神医有没有办法……听语气是想帮我们,但也让我做好了……做好了万一的准备。”苏鱼荫流着泪道“我真怕被三嫂说到了,万一……夫君你说有个万一,可怎么办啊!”

沈藏机搓着手,又是懊恼又是为难:“这……三哥和三嫂向来有办法,兴许没有万一呢?”

“唉!”苏鱼荫也知道丈夫若有主意,自己夫fu也不必求三嫂了,心灰意冷的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望上天庇佑!”

如今他们也只能祈求上天了。

另一边卫长嬴脸sè难看的回到自己院子里,却见大侄女沈舒景在,似乎已经等了自己一会了,不由一愣,道:“景儿来了?”

“三婶母。”沈舒景给她行了礼,就解释道“今日五婶母让我去跟大弟说说话,我去了。不想大弟当时不在他院子里,我等了会,却听他小厮回去说,他骑马不慎摔伤,所以想来跟三婶母讨些伤药。”

卫长嬴这儿的药都是出自季去病或黄氏之手,都是极好、甚至是独一份的。要是之前,沈舒景倒不必等她回来了才能拿到药。但经过帝都沦陷后,卫长嬴的心腹使女全军覆没,唯一的艳歌倒是从帝都沦陷里捡了一命,但后来跟着赵健之去盘州找卫新咏,结果好容易找到了,苏鱼梁身死的变故里也没能逃出来。

黄氏、贺氏两个姑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黄氏如今在帝都,贺氏打理上下都来不及,也没空暇再给卫长嬴管着这些体己之物。

新挑选上来的怜梅等人虽然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沈家手里。可才到身边,卫长嬴到底不放心把si钥交给她们,所以都是自己随身带着。

现在沈舒景过来讨药,就只能等这婶母回来了。

此刻听了她的话,卫长嬴只觉得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好了,她皱起眉,按捺住怒火,轻责道:“明儿摔伤了,怎么不着人去季宅请季神医?反而上我这里来讨药?我这里的药,哪能跟神医亲自诊断比?”

“三婶母不知,明儿伤的不重,其实就是擦伤了几处,想着拿点外伤药敷几下也就是了。”沈舒景听出婶母话语里的怒意,赶紧道“当时马已经停下来了,地上又是厚厚的雪……”

卫长嬴狐疑道:“真的不重?”

“真的。”沈舒景再三保证“我怎敢骗三婶母呢?”

想想这个侄女向来做事稳重,又是沈舒明的胞姐,怎么也不会害了自己亲弟弟。卫长嬴这会正烦着心,也不再多问,道:“那你跟我进来拿药罢。”

把伤药给了沈舒景,打发她走了,卫长嬴坐下来开始思索要怎么跟丈夫开这个口……没能想多久,牛氏带了沈舒燮来请安。

沈舒燮见自己睡了一觉起来,父亲跟兄长都走了,委屈得不行,给母亲行过礼,不待叫起就扑上来哭闹。

卫长嬴只得长叹一声,歇了此刻想主意的心思,搂着小儿子,甜言mi语的哄了起来。

这一哄,就到了次日才能寻个借口把丈夫喊回后院,打发了下人,支开两个儿子,小声说了五房的事情。

沈藏锋听后果然大怒:“竟然做出这样不孝之事!”

论起来他自己也是正当盛年,而且由于领兵在外,他跟妻子分别辰光更长——但也不过半夜si话片刻,终究是熬住了的。相比之下,沈藏机夫fu成婚以来从未分别过,也就守了这两年孝,居然就这样忍耐不住,也难怪沈藏锋要气弟弟、弟媳不争气了。

“他们也是年轻不懂事。”卫长嬴心中苦笑,强打精神给小叔子、弟媳说着情,好说歹说,沈藏锋才息了怒——毕竟错误已经铸成,即使把沈藏机吊起来打,事情也是发生了。何况这么不光彩的事情,要是因为发怒闹出去,不是叫那些野心勃勃的旁支喜出望外吗?

沈藏锋铁青着脸,道:“明日你打发人送落胎药过去,万不可让人知道!”

“可是……”卫长嬴为难的道“他们想留下这个孩子。”

“痴心妄想!”沈藏锋气得怒极反笑“若不是怕传出去,我非亲手把藏机的tui打断不可!他们还想留下这个孩子?!他们疯了么!”

卫长嬴听他口风毫无转圜余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劝说下去,顿了顿,才道:“其实我倒觉得……稚子无辜。”

“你不要心软!”沈藏锋一眼觑出她的目的,却冷着脸,摇头道“这事非同小可。一旦泄lu了,不但牵累咱们,他们自己更是这辈子都完了!甚至整个西凉沈氏的名头都要为此受辱!族里人是不可能放过他们的,而咱们也没理由庇护他们……他们还年轻,孩子,往后还有得是机会。”

又叹息“要怪,这只能怪他们自己作孽!就算忍不住,避子汤呢?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做了……害人害己,又有什么奇怪的!”

“也不是没想到避子汤,就是中间出了点岔子。”卫长嬴讪讪说了一句,蹙眉道“这究竟是他们头一个孩子。我看五弟跟五弟妹都非常舍不得。如今才一个月……难道真的没法子瞒过去吗?”

沈藏锋皱眉道:“你怎么也跟着他们犯这个糊涂?如今若是明年的二月里,我也就装这个糊涂了。横竖九个月跟足月的差距,还是能够méng混过去的。照你说的,五弟妹如今就有一个月身孕了,到出孝时就是四个月,都出怀了,这怎么瞒?!”

“……”卫长嬴喃喃道“我想去问问季神医,有没有什么法子?”

见沈藏锋不作声,似若有所思,卫长嬴心里升出一丝希望,轻轻扯着他袖子,软语道:“昨儿我才听五弟妹这么说时,也是立刻想劝她喝碗落胎药,悄悄儿瞒过去就是了,甚至连你这里也不必说。可五弟妹跪在那儿一个劲的求我……我……我就想起了当初怀光儿那会!”

虽然是早就想好了的说辞,但此刻提起来,心中不自禁的酸楚,眼泪竟真的滴落下来“那时候听说有可能保不住光儿,我真是觉得hun儿都要飞了!后来季神医说还是有指望保住的,我就觉得让我做什么都成,只要光儿能够好好的生下来……究竟是咱们的亲侄子或亲侄女,如今又才一个月,还能瞒住……帮他们一把罢?好么?”

沈藏锋听妻子提起怀长子时,心下却也一酸。

当初他成亲不过半年光景就与妻子匆匆而别,接到妻子有孕的消息时,两人已经相隔千里。中间听说妻子因为头一次怀孕懵懂无知,动了胎气,既担心她又心疼孩子,以他的精细也不难想到母亲苏夫人对此事会何等震怒。

而没有他在中间斡旋,妻子一准会因此挨母亲的训斥与责怪。

这个长子从晓得有孕到生产,乃至于他落地之后长到三岁了,父子两个才头一回见面。

所以沈藏锋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对长子怀着愧疚。

可偏偏沈舒光又是长子,必须严加调教,不能像其他儿子那样纵容溺爱。他的这份亏欠也只能暗藏心底。

如今听妻子哭着说起从苏鱼荫这一胎想到沈舒光……若弟媳怀的也是个男胎,本该是弟弟的嫡长子……长兄沈藏厉没有了,他同母的兄弟只剩下沈藏机,这个容貌肖似母亲苏夫人的弟弟,是母亲生前最宠爱的子女,得宠的程度远超过自己这个继承家业的儿子……而母亲已经没有了,她从前最宠爱的儿子的孩子……

沈藏锋心中一片纷乱,许久,他才轻轻抚摩着妻子的鬓发,为她拭去泪水,低声道:“你先去问问罢……等你问了,咱们再说这事。”!。

第十一章 邀请

卫长嬴得了丈夫松口,想着这样的事情宜快刀斩乱麻,不能拖延。隔日就寻了个不放心沈舒燮身体的理由,派人请了季去病过来。

季去病来时却不只一个人,季春眠母女都一起来了,还带了些吃食。

好在季春眠跟季伊人没说两句话就告辞去找沈舒颜了。

要说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却也奇怪,沈舒颜是个最爱掐尖要强又刁钻任xing的主儿,卫长嬴一直都认为侄女里最不好相处的就是沈舒颜了。偏偏她跟季春眠母女亲热得很,有时候看着倒比跟卫长嬴这婶母更像是一家人。

如果不是季春眠是庶族,而且还嫁过人、生有女,卫长嬴都想把她说给沈敛实做续弦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季春眠是士族,没嫁过人,但从她之前揍沈敛实来看,估计她也不会愿意。

她这里因为季春眠母女的离开走了会神,季去病却已经替沈舒燮诊断完了,道是没什么问题,照着之前的药方吃就成,连另外开药或更改药方也不用的。

卫长嬴谢了他,叫牛氏带沈舒燮下去,东拉西扯了片刻,季去病听着不耐烦,便提出告辞。卫长嬴知道季春眠去了霍清泠的院子里,又是带着季伊人来的,一准会被留饭,而季去病肯定没这个闲心多待的,也不挽留,就道:“今日有劳神医了,我送送神医吧。”

季去病到底是太医世家出身的,又长年跟贵胄打交道,一听这话,双眉微扬,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显然是听出了些意思。

等卫长嬴披了裘衣,陪他出门,吩咐下人离远些,季去病便直截了当的问:“何事?”

“敢问神医可有法子能够延长孕期却不损伤腹中子嗣?”卫长嬴知道他口风紧,脾气却不怎么好,也不兜圈子,轻声道。

她这么一问,季去病目光就在她身上一转,道:“延长?需要延长多久?”

卫长嬴被他看得一噎,晓得他是误会了,但这事也不好解释,只得无奈的默认。道:“四个月可以么?”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季去病一听,连想都没想就摇头,“我最多能瞒上一个月。”

卫长嬴脸sè变了一变,一个月,这有什么用呢?假如这会就出孝了,直接让苏鱼荫报早产不就成了?

季去病又看她一眼,淡淡的道:“瞒不过去的,横竖你已经有了二子,不必急于一时,还是舍了罢!”

“……”卫长嬴再次无语,苦笑着道,“多谢神医好意,不过……再说罢。”

她心事重重的把季去病送到二门处,回到屋中后,左右权衡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好容易想了一点头绪,终究还是不尽如人意。

到了次日,沈藏锋带长子回后院,夫fu两个陪儿子们玩耍一阵,打发了长子带次子去偏屋,遣散下人,沈藏锋就问起季去病昨日来后的结果。

卫长嬴蹙眉道:“季神医说最多瞒一个月,派不上用的。”

“那还是让五弟妹早点处置掉罢。”沈藏锋皱着眉头道,“如今距离出孝还有三个月,让她借口风寒卧榻好好休养一阵,等出孝之后兴许又能很快有孕。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心狠,这种事情,不是开玩笑的!”

“你看让他们去灌州怎么样?”卫长嬴试探着问,“那边不像这里这样人多眼杂,若在那儿生产,又养到个一两岁再带回来,也不容易看得出了。”

沈藏锋沉吟:“不妥,五弟妹一个人去灌州肯定要惹人怀疑。若五弟跟她一起去,灌州那边好好的,岂不也引人揣测?而且五弟妹现在已经有身孕在身了,万一去灌州的路上出了差错,泄lu出痕迹,更加麻烦!”

又说,“灌州不比这边人多眼杂,但那里可用之人也不多。你能肯定五弟妹生产的日子不传出去?一旦事泄……”

他摇着头,“太冒险了。”

“就叫矿上报点消息来,让五弟过去驻守。”卫长嬴咬着chun道,“前三个月的身孕是有不准,三个月之后……恰好出孝。”

沈藏锋还是觉得不可靠,卫长嬴跟他说了又说,最后他也只是道:“这事二哥还不知道,我跟二哥商量商量罢。”

……沈敛实在震怒弟弟、弟媳的不孝之后,对于弟媳这次身孕到底是留还是不留,却远不像沈藏锋夫fu这么纠结,他非常爽快的提出:“若是男嗣就想想法子,若是女孩子就算了。他们夫fu还年轻,犯不着为个女儿冒这样的险。”

这二伯子重男轻女到这地步,卫长嬴简直无话可说。

把这番话传到五房,沈藏机与苏鱼荫又惶恐又期盼——但季去病到底被请了来,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上回卫长嬴是替苏鱼荫问的,好就好在诊下来是个男胎——于是沈敛实当场拍板,就按卫长嬴说的,等出孝之后马上安排沈藏机夫fu去灌州。让他们过个两三年再回来,好把事情瞒过去。

沈敛实这番话一出,沈藏机跟苏鱼荫是松了口气,卫长嬴却忙惨了。

出孝之后如何让苏鱼荫平平安安的到灌州、并且生产的日期要怎么才能混过去……这些还只是远忧,眼下就要解决的是苏鱼荫本来是她最得力的帮手,可如今有了身孕了当然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操劳。

不然一个不小心在人前出了什么差错,也白费这一场的心了。

问题是她这身孕不能公开,忽然不管事了,哪能没个说辞?

这个理由倒还算好找,大不了妯娌两个闹点矛盾什么的……问题在于,苏鱼荫歇下来之后的事情,谁来管?

霍清泠身体不好,只能打打下手。沈舒景是大了,人也聪慧识大体,但到底年轻,又是没出阁的小姐,很多时候不如苏鱼荫方便。

最要命的是黄氏还不在……

现在已经是腊月,跟着年关就要到,这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偏偏这眼节骨上……

卫长嬴思来想去,就跟丈夫商议:“我请季娘子到明沛堂来,帮我打理事情成么?”

沈藏锋道:“后院的事情你做主就好,你既然信任季娘子,请她帮忙也没什么。只是你要想好了,即使五弟妹找了借口不管事,六弟妹身体不好,族里女眷却不少。还有下头家生子之类,你放着她们不找,却找季娘子,必然会受攻讦。不仅仅是对你,更是对季娘子。这一个你最好跟季娘子说清楚,免得到时候让她难以下台。”

“唉!我会跟她说的。”卫长嬴叹着气道。

她哪里不知道这些?但眼下手里可信的人实在少。自己身为季伊人的义母,往后季伊人的前程有大半都是跟着自己走的,作为季伊人的生母,季春眠自不会害了自己。

而且从前在帝都时,季春眠协助她管过家,两人配合也算熟悉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季春眠会不会趟这趟混水?

念着季去病的面子还有往后都有许多地方离不开季去病的医术,卫长嬴也不好强迫她。

过了两日,卫长嬴打发人去请了季春眠到后院叙话,寒暄之后,遣退众人,就说了想邀她过来帮手之事。

季春眠一听就诧异道:“以前在帝都,恰好卫妹妹你人手不足,我给你帮一帮手倒没什么。如今沈家上下这许多人,哪里轮得着我来给妹妹帮手呢?”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这沈家上下人是多,可慢说跟我一条心的,就说不惦记着害我的又有几个呢?”卫长嬴叹息着道,“我知道这事儿会让姐姐为难,可眼下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才跟姐姐说一说……姐姐若是不愿意,我也没二话。”

季春眠的脸sè是很想拒绝的,但看着卫长嬴为难的模样,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片刻后问:“你要我帮你多久?总不可能长年累月吧?”

卫长嬴听出有门,忙道:“哪敢一直劳烦姐姐?最多也就半年的样子!”她心里迅速盘算了下,苏鱼荫要躲出去生子,而且要把孩子养到看不出来四个月的差距才能带回来,这样没个两三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明年三月出孝以后,沈敛实会续娶——这个可能早可能晚,但黄氏一定已经回来了。

说起来沈藏锋的ru母万氏也是个能干的人,最难得是识大体得很。丝毫没有仗着自己抚养沈藏锋一场就给新fu脸sè看。可惜这位姑姑也是福薄,卫长嬴当初过门时带的人手多,当时要管的事情却不多,渐渐的把她架空了。

之后万氏就索xing求了恩典回去带孙子——她是沈家家生子,儿子本是在城外做事的。卫长嬴因为自己的陪嫁姑姑用着更得心应手,对于她自请回去到底心虚也是愧疚,把万氏之子调了差事,进城做了个掌柜。又在太傅府后边的街上赏了她一套宅院。

结果这本来是一番好意,却因为帝都沦陷,这一家子都没了。

这样卫长嬴跟前就自己陪嫁的黄氏与贺氏能依靠,贺氏管账是把好手,教导使女也厉害得很,惟独xing.子过直,不适合种种暗斗。

偏偏卫长嬴现在最主要需要应付的,就是族里乱七八糟的纷争。所以黄氏一走、苏鱼荫一歇,她压力剧增,不得不请季春眠帮忙,尽量不让琐事来打扰自己,好腾出空来全力应付那些明暗刀枪。!。

第十二章 十嫂

季春眠听说只是帮上半年忙,犹豫后答应了下来。

卫长嬴很是高兴,回头就派人送了一匣子首饰过去,为了防止季春眠推却,就说是给季伊人留着往后出阁用的。她是季伊人的义母,给义女添妆是应该的。

邀请了季春眠后不久,黄氏的信就到了,信的开头就说了个不太好的消息:由于近来起事之人纷纷称王、声讨大魏的缘故,帝都风声鹤唳的,萧条了不少。所以黄氏等人采购嫁妆并不顺利。

这也还罢了,关键是他们现在也不太敢采购——因为传开了消息道是许宗文、闻伢子等人已经决定结盟共击帝都。青州军现在正在拼命修筑帝都以及手里所有重镇的工事,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整个帝都,连同京畿都在紧张的备战气氛里,之前商贾通行带动的一点繁荣顿时又消散了。

沈家如今没有足够的人手在那边,万一采买了许多东西,最后却被洗劫一空……

这是沈藏凝的事情上的麻烦。

至于物sè婚嫁人选,黄氏表示之前帝都华府被纷纷焚尽,当时就有很多人家先迁回了祖籍去了。这次帝都风雨yu来的,走得人就更多了。

甚至连宋在疆都决定带着家小先回江南去。

这种情况下当然是找不到什么好的人,但黄氏拿着卫长嬴的手书去拜见宋在水时,宋在水听说表妹为夫家人的亲事愁烦,仔细问了是哪几个人、有什么要求后,倒是推荐了一个做沈舒明妻子的人选。

“宋曼绿。”卫长嬴知道表姐为人稳重,她既然开了。,那多半是合适的,顿时精神一振,忙坐直了身子看下去“曾祖父宋心物……辈分倒是正好。”

她的祖母宋讳心慈跟宋在水的亲祖父、如今的那位端惠公宋心平是嫡亲堂姐弟,这宋心物虽然没怎么听说过,但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跟自己祖母、外祖父同一辈人,而且也是本宗子弟。

沈舒明是沈家上任阀主的长房长孙,虽然往后明沛堂多半不是他继承,他的妻子出身也不能太差了。这宋曼绿若是旁支之女,那就配不上了。

除非沈舒明像宋羽望一样死活要娶她……

但宋羽望也是先见过卫蝉影之后才动了这个非其不娶的念头的。如今这位宋家小姐还远在江南,跟沈舒明都没照过面,自是谈不上非她不娶这样的话,做长辈的自然得考虑双方的门第出身了。

宋曼绿的出身只能是勉强合格,她的曾祖父并不出名,显然没什么成就。她的祖父宋在水甚至没提——倒是她父亲,宋在水说是做过几年久王的师傅,颇受尊敬。但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就请辞了,从宋在水信里的措辞来看,应该是另有缘故,甚至是觉得魏祚衰亡,怕跟宗室牵扯过多被卷下水才这么做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纵然有些胆小,却也是个精明人。

不过宋在水推荐她最大的缘故是这宋曼绿本身才貌双全,而且很识大体,温柔贤惠懂事孝顺,宋在水在信里说她很有沈舒景的风范。这话却让卫长嬴想起了宋在水自己,有宋在水这个例子,江南宋氏再教出一个闺秀楷模来也不奇怪。

假如是宋在水这一类的女孩子,哪怕是有她几分神髓,在如今这闺秀凋敝的情况下,卫长嬴也很满意了。她对于沈舒明的妻子要求也就是门第过得去,至少不能让人议论沈家亏待了沈舒明,然后xing情贤淑,最好过门后能够帮着劝说沈舒明懂事些,别再跟叔叔婶婶作对,也就成了。

所以看完黄氏写的宋在水关于宋曼绿的描述后很是高兴,盘算着回头拿给沈藏锋看看。

但接下来黄氏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了。

沈敛实的续弦人选还有沈舒景的夫婿人选都没有着落。

实际上最急的还是沈舒景……开了年她就十八了。

卫长嬴且喜且忧的看完了信,交给怜梅收好,才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下人就进来禀告,道是本宗的十夫人求见。

这十夫人是按本宗大排行来的,论起来是沈宣叔父的孙媳,是兴河钱氏之女。

她跟卫长嬴倒没什么仇怨,两人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还是这钱氏的公公觊觎阀主之位造成的。不过钱氏与苏鱼荫倒有份不大不小的si仇,那是卫长嬴他们还没再次回西凉时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听说这钱氏来了,卫长嬴就知道她必定来意不善,就吩咐:“请十嫂到偏厅奉茶,说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话是这么说,她却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手里的茶水,又叫怜菊上来捏了会肩,估计钱氏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才进内室换了身素服出去。

果然钱氏被晾了这么久,满心的怒火。

卫长嬴一进门,她劈头就冷声道:“弟妹真是好大的排场!我还以为,弟妹叫我在这儿等着是说笑,这会子早把我忘记到九霄云外了呢!”

她生气,卫长嬴却不生气,笑语晏晏的道:“十嫂这话说的,我怎么敢当?哪能忘记了十嫂啊!实不相瞒,方才后头偏有点事儿给耽搁了,不然我早就过来了不是?”

钱氏当然不相信她这番话,而且卫长嬴这么说恰好给了她今日前来的发挥余地,当下就往后一靠,yin阳怪气的道:“原来弟妹是因为事情太多才耽搁的?这可不太好,今儿晾这里的是嫂子我,都是自家人,我就是在你手里受了委屈,说两句也就算了,不当真的。可万一是旁的紧要事情,你处置不过来,那不是误大事了吗?”

不等卫长嬴回答,她就紧接着道“闻说苏鱼荫前两日得罪了弟妹,弟妹不要她帮手了。所以如今缺了个人,弟妹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耽搁的吧?不过弟妹你也太可笑了,咱们家妯娌,又不是只有一个苏鱼荫,她不能帮忙,你何必要巴巴的找个外人来?难为我们这些嫂子弟妹,都不如一个庶族之女能入你的眼?这要是传了出去,轻则说弟妹你瞧不起自家妯娌、反去抬举个外人;重则还道我们沈家之fu一个个不争气,管点儿后院琐事,还得请个出身草莽的庶民女子来搭手呢!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卫长嬴心想我就知道你是冲着季春眠来的。

她既然请了季春眠,当然也做好了应对。此刻淡笑着请钱氏喝口茶润润嗓子,自己也呷了一口,不紧不慢的道:“我道十嫂今儿个过来是为了什么缘故,原来只是跟我说季姐姐的事情吗?”

钱氏哼道:“咱们先说这个吧。”言下之意就是她也不见得没有旁的事情讲了。

“我要说十嫂一准是听了谣言!”卫长嬴点了点头,道。

钱氏皱眉道:“怎么你没有请那季氏过来给你帮手管家?”

“我说的是五弟妹得罪我、所以我不要她帮手的这件事。”卫长嬴不悦的道“五弟妹没过门之前就得喊我一声表嫂了,过门以来,我们向来相处和睦,几时红过脸?什么时候她得罪了我,而我就不要她帮手了?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真是滑稽!”

“那苏氏跟你一搭一唱狼狈为jiān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两日你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结果苏氏回到自己院子里后据说大哭了一场,跟着就派人去给你说她病了,身体不好,不能再管事。如今她管的那些,一部分分给了沈舒景练手,一部分给了季春眠打理……”钱氏心里暗想“不是她得罪了你,被你夺了权能是什么?如今还要这样装模作样!”

不过钱氏正要就此事反chun相讥,却想起来自己今儿个过来,主要是为了季春眠,卫长嬴是不是装腔作势打击妯娌可不是重点。

所以她轻描淡写的道:“哦?是这样吗?那应该是底下人胡说八道。倒是冤枉了弟妹了。”

话锋又一转“所以说这些人也该管管了!这会子就敢编排弟妹你的不是,过些日子那还不是什么话都敢讲、什么谣都敢造了?”

“所以我请了季姐姐来帮手。”卫长嬴放下茶碗,淡淡的道“五弟妹这两日不大舒服,我就让她歇着了。六弟妹身体一直比较弱,这一点十嫂你也清楚。景儿是个好孩子,可惜年轻,又是咱们家的小姐,不比我们这些妯娌已为人fu,方便处事。偏我跟前得力的黄姑姑如今又不在,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请个人来帮我一帮。”

“是这个理儿,但咱们家的人……”

“嫂子们都是想疼我的,这个我懂。但我也得体恤嫂子们不是?”卫长嬴勾起嘴角,眼中却冷冰冰的毫无笑意,道“就拿十嫂您来讲,您膝下子女成双,上头还有堂伯跟堂伯母需要孝敬,得空还得管家,您说我怎么好意思再请您住过来帮手?”

钱氏皱眉道:“我没有说我!但咱们家家生子这许多……”

她的话再次被打断:“原来嫂子是怪我没有提拔家生子,而是请了季姐姐帮忙?我知道了,一定是哪个人到嫂子跟前编排了什么话对不对?这可真是好笑,这些人还记得自己是奴仆么?原来我这个阀主夫人用什么人办什么事,也轮得到他们来插嘴?主家反倒要看下人眼sè,哪家人家有这样的规矩!”

钱氏觉得卫长嬴是在胡搅蛮缠了,正sè道:“弟妹你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一来并没有人到我跟前编排你的不是,二来你这次做的事情,是个人都要说你不对。这祖堂所在,哪是随便什么人能够住进来的?从前几次也还罢了,那季伊人到底是你收下的义女,如今这季春眠,谁都知道是出身草莽……她是曹家堡出来的,这事儿谁不知道?曹家堡,那又是什么地方?咱们家何等门第,你放着里里外外的人不找,偏偏找了她,你说这像话么!”!。

第十三章 侄女

妯娌两个你来我往的吵了小半个时辰,各说各有理,谁也不肯退让。

最后卫长嬴看看时辰,快到沈舒燮草草做完功课过来找自己的时候了。

她就不耐烦了,放出脸sè、端起茶碗,道:“我听说十嫂您在家里也是当着家的,怎么现在看来却清闲得紧?即使您清闲,咱们这一支的事情,又同您有什么关系?慢说你我份属同辈,就算如今来的是族里的伯母婶婶,也断然没有插手我们这一支后院的道理吧?还是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十嫂您而不自知,您这是特意借这事的筏子,来跟我讨个公道了?您尽管说出来,我这就给您端茶赔罪!”

说完喝了口茶水,这意思就是钱氏若说不出来卫长嬴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那就趁早喝茶走人吧。

钱氏今日被打发过来挑事,也是个明白人,看了出来卫长嬴是打算胡搅蛮缠的把季春眠这件事情赖过去了。其实卫长嬴请季春眠来搭手管事虽然让族人跟家生子都很不满意,但大道理上,她是阀主之妻,如今她只是请了季春眠进后院帮忙管事,又没说让季春眠沾什么机密或紧要事。这明沛堂后院,名义上本就应该是她说了算的。

此刻卫长嬴端出这一重身份来,又摆出不打算让步的架势,钱氏虽然还有盘算,奈何她不过是打个头阵,并不是什么能做主的人。想了一想,觉得今日过来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放了几句场面话下来,起身回去了。

等她走后,卫长嬴叹了口气,叫人撤下茶水换了参汤上来,一面喝,一面叫怜菊揉一揉额。就闭上眼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季春眠其实只是个幌子,就是卫长嬴,也只是指望她给自己管一管明面上的事情而已。钱氏那一支会让人过来跟她吵这半晌,归根到底还是意在阀主之位……或者是明沛堂的实权上。

也难怪他们动这个心思,这要是寻常时候,沈藏锋乃是早就公开了的继任者,自身也颇有手段,即使父母去的早,太过年轻,但只要谨慎小心不犯大错,被拉下去的可能xing不是很大。

但现在天下大乱,可没那闲功夫给他慢慢的巩固己身。

而且西凉和凤州相隔迢迢的,纵然卫焕夫fu及卫郑鸿都是有城府的人,如今却也帮不上女婿。正是其他支的好时机。

最重要的是,眼下即将开始群雄逐鹿——沈家是占了很大优势的,一旦得了手,那可是九五至尊啊!

要是沈家还在做臣子那会,为了安稳起见,索xing亲近沈藏锋,往后也不难给子孙挣个好前程。比如说凤州卫氏的卫煜,他虽然没落个好,但多半也是自己执意而为造成的,到底也是坐过一品的位置。

位极人臣本来就不一定非要做阀主。

可御座,只有一张!

有这样的youhuo……可想而知族人夺权的意志了。

“唉,后院到底是小道,归根到底,胜败还是要看前头。”卫长嬴揣测了一下这件事情接下来的后续,无奈的摇了摇头,想了几种应对的法子,就问怜菊,“燮儿呢?怎么到现在还没过来?”

平常这时候,沈舒燮早就跑过来缠着母亲了。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卫长嬴才会快刀斩乱麻的赶走钱氏。

怜菊忙道:“回夫人的话,方才四小姐那边派人过来把四公子接走了。”

“着人过去看看,别叫她们玩得太累了。”卫长嬴吩咐道,虽然说沈舒颜那边有霍清泠看着,大问题出不了。但霍清泠身体不太好,经常要去歇一歇。沈舒颜又不是很仔细的人,一个不小心让堂弟磕着绊着都有可能。

还真让她猜着了,沈舒燮被带回来时小脸脏脏的,袍子下摆破了一块,见母亲看向那儿,他赶忙拿手捂住,赔笑道:“孩儿从花坛边走,不仔细被花枝勾到的。”

“这寒冬腊月的,你六婶会让你去庭院里?”卫长嬴狠狠瞪了眼这个谎话都不会说的小儿子,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沈舒燮一个劲的往自己身边蹭,就是不说话,摆明了想混过去——卫长嬴伸指一点他额,拿出杀手锏:“你最喜欢的糯米团……”

“跟四姐姐打闹时,不小心被几角勾住拉坏的。”沈舒燮被击中要害,低下头,丧气的道。

“跟你说了你如今要好好将养,不许太顽皮!”这小儿子要是个身体健壮的,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就算了。问题是沈舒燮的药是要一路喝到他束发的,季去病叮嘱再三让他这十几年一定要坚持不懈的调养调养再调养——有哪家调养是玩得筋疲力尽的?

卫长嬴头疼的看着他,数落道,“你怎么就是不听话?这是被勾住了衣服,万一你撞上去呢?要打闹,也有点分寸啊!你……”

说了两句想起一事,忙顾不得训儿子,伸手到他衣后一mo,果然潮潮的,顿时皱起眉,吩咐怜竹,“去取热水,替燮儿沐浴更衣!”

打发沈舒燮去浴房洗澡换衣服,卫长嬴把神sè惴惴的牛氏叫了下来。

牛氏自己也是心里有数,沈舒燮一出门,不等卫长嬴开口就先跪了下来,小心翼翼的道:“婢子知罪!”

“早先我是看你是朱衣的婶母,想着朱衣生前是个精细人,可惜她青春年少,就在帝都没了。她的亲戚,总归是可靠些的。”卫长嬴见她自己已经请罪了,就冷冷的道,“尤其你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燮儿虽然顽皮些,却也不算很难带。又有怜竹她们一群人帮手,如此照顾他总没有问题了吧?结果你明知道燮儿身有痼疾,不宜玩闹过份,你却还是让他玩得这满身是汗的回来。看来你是对这份差事很不满意、所以才这样怠慢吗?”

牛氏心里苦得没法说,用力磕了个头,道:“夫人您叮嘱婢子的话,婢子哪儿敢忘记?可今儿婢子……婢子实在是没想到就在偏屋里坐一坐这点辰光,五小姐就把婢子给锁在了里头!外头六夫人的人又不敢去吵了头晕安置的六夫人。一直到四公子与四小姐、五小姐玩累了才给婢子开的门,婢子……”

“怎么六弟妹今儿又头晕了?”卫长嬴皱起眉,她嘴上问的是霍清泠,心里却对沈舒西生出些许怒气来……淡淡的道,“你们都被锁了不成?就算六弟妹那里的人糊涂,你们怎么也没个人回来告诉我?”

牛氏低着头道:“婢子跟怜竹她们都被锁了。”这就是说全被锁了?

“颜儿向来狡黠,西儿跟着她堂姐,也常有调皮的地方。你又不是外头才进来伺候的,还不知道她们两个?西儿叫你们这些人全进屋,燮儿却不在,你们也听她?”卫长嬴简直不能想象自己给次子挑的伺候的人能蠢到这地步,怒道,“你们到底有没有脑子!”

“……当时四公子是跟在婢子身边的,所以婢子们都进了屋。结果五小姐说有事要出去下,过了会在外面把四小姐也喊出去了。婢子们就哄四公子玩耍。后来没多久,四公子挣开婢子跑进内室,说要看看里头有什么。”牛氏苦笑着道,“这是婢子的错,慢了一步没追上,四公子就把门给关了。婢子又怕四公子就在门后,只敢小心翼翼的推开,却不想进了里头掀了几重帐幕,才发现窗关着,是从外头被东西架住的打不开了。但底下搁着绣凳……”

卫长嬴目光就是一凛:“怎么燮儿翻窗出去的?这么说,他跑到外头雪地里去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高声起来!

这个小儿子几乎是死过一次,好容易救过来,季去病呕心沥血才保住的一条命——说了冬天不能让他沾凉物,上次在沈藏珠那里,只是含了含冰就回来就咳嗽了好几日,这样忌讳着凉,卫长嬴早就说过整个冬天都要他留在有地龙的地方!

他倒好,居然还跑到雪地里去了!

气儿子不懂事,恨牛氏无能,竟被几个小孩子给坑了!卫长嬴此刻连两个侄女也恼上了——沈舒颜今年是十一岁了,马上就要十二岁,这年纪都可以说亲了!若是不那么心疼女儿或者有其他缘故的人家,十二三岁都可以出阁了!

而沈舒西,比沈舒燮也大一岁哪!

这两个侄女即使不知道沈舒燮被活埋过,但也该知道这个堂弟身体不好。却还撺掇着他冰天雪地的跑,这会子卫长嬴甚至怀疑儿子所言衣服是被花坛里的花枝勾破,难道是真话?他玩得这满身是汗,莫不是在庭院里、而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在屋子里头?

想到此处,卫长嬴心中怒火高炽,利落的下令给牛氏十板子并逐出后院,连正在替沈舒燮洗澡的几个使女也宣布了处罚,末了,狠狠一拍几案,怒叱道:“你们都给我记好了!往后谁来接燮儿也不许!”

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既生气也失望,所以罚过了下人,卫长嬴决定不再对侄女们的一些小过小错装糊涂。铁青着脸打发了两人分别去霍清泠与沈藏珠处,让沈舒颜和沈舒西次日一早就过来见自己!

虽然说女孩子应该jiāo养,可被宠得不知道轻重缓急,那就惹人厌了!不但惹人厌,而且一个不小心就要惹出大事了!

卫长嬴觉得应该给这两个侄女点颜sè看。!。

第十四章 惩罚

因为打定了主意要收拾沈舒颜和沈舒西,卫长嬴让去传话的人特意si下交代霍清泠、沈藏珠两人:“三夫人想单独跟四小姐、五小姐说说话。”言外之意就是让这两位不要护着了。

霍清泠也还罢了,她抚养沈舒颜的日子不长,自己身体又不太好,顾自己都来不及。老实说,对沈舒颜的情份,未必有一度把沈舒颜当亲生女儿养过一两年的卫长嬴深。何况如今是卫长嬴当家,论长幼,霍清泠在妯娌中也是最小的,对于嫂子的吩咐自无不从。

但沈藏珠可是把沈舒西从没满周就一手带到现在的,尤其襄宁伯府如今就剩她们姑侄两个相依为命。所以沈藏珠对这个侄女可以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虽然她平常一直恹恹的,此刻也忙打点起精神,不顾卫长嬴派去的人的话,亲自陪沈舒西过来。

她们姑侄到时沈舒颜已经先到了。

不过,沈舒颜固然先到一步,却也没有被拎到婶母跟前挨训。

而是被晾在了正堂。

卫长嬴今日把处置家事的场地搬到了偏屋,却把正堂当成了惩罚两个侄女的地方。

所以沈藏珠牵着沈舒西的手,一起惴惴的进了门,却见堂上空无一人,堂下两名战战兢兢的小使女,一起偷偷拿眼睛瞟着不远处双眼噙泪、小手紧捏衣摆的沈舒颜。

看沈舒颜站在靠墙的地方,沈藏珠还以为她又闹脾气了,左右看了看,就奇问:“你三婶还没出来?”

“三婶在偏屋吩咐事情呢,叫我在这儿罚站。”沈舒颜转过头去,剜了眼那小使女,恨恨的道“还打发了这人在这里看着我!”

沈藏珠一听这话心里就一个咯噔,忍不住看向被自己牵着的沈舒西:“那西儿……?”

“三婶跟前的怜菊说了,五妹妹来了之后也跟我一样,先站着。等三婶吩咐完事情,再说!”沈舒颜向来聪慧,看到大堂姑陪着堂妹过来,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更加卖力的表现着自己的委屈,大眼睛里泛着泪huā,带着哭腔道“我说要去给四弟赔罪,她们也不肯!我说要给三婶请罪,还是不准……总之现在不能离开这屋子,不能坐,不能靠,不能躺,得在这里一直站着,连口水也不许喝!”

其实她早来也没早多久,也就一盏茶的光景,慢说筋疲力尽,连疲乏还远着。不过她向来被父亲以外的长辈宠爱惯了,尤其三婶卫长嬴,一直拿她当女儿对待。忽然就对她翻了脸,沈舒颜这心里,受罚这件事情让她感到的委屈与伤害,倒比受罚之事本身带给她的疲乏更甚。

“这……”沈藏珠听说了她的遭遇,再看一脸惊讶似乎被吓到了的沈舒西,顿时就心疼的不行,几乎立刻就要去偏屋找弟媳说道,让她免了两个孩子的惩罚。可她才一动脚,又想到卫长嬴罚这两个侄女,为的是她们差点害惨了沈舒燮,那她过去说这样的话,可就不地道了——沈舒燮是卫长嬴的儿子,人家做娘的心疼儿子,天经地义。

她到底没无耻到迫着弟媳不许给儿子讨个公道的地步,思前想后,只得对沈舒西道:“既然你三伯母发了话,你先在这里跟你姐姐一起站着。我去去偏屋。”

沈舒西跟卫长嬴见的不多,此刻受伤感倒远没有沈舒颜那么强烈,而且又相信自己姑姑,闻言很是乖巧的走过去跟堂姐站在了一起。

沈舒颜则是暗暗祈祷大姑姑的说情能够起作用……

而沈藏珠整了整衣裙,走到偏屋,想进去,却被门口的使女伸手拦住了,赔笑道:“夫人方才叫了几个管事在说除夕跟正月初一的事儿,叮嘱过不许打扰……大姑夫人您看?”

这时候距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卫长嬴在这眼节骨上督促下人是应该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早就预备好了,此刻不过是故意避见。为的,还是多罚沈舒颜和沈舒西会儿。

沈藏珠当年也是在娘家、夫家都当过家,要不是丈夫得了病早早过世,如今青州苏氏也轮不到宋在水主持后院了,平常看着温和忍让,心里也是有成算的。所以她心念转了一转,就道:“既然如此,那我在这里等着好了。”

那使女忙道:“回大姑夫人的话,西厢那边地龙也是烧着的。婢子去给您沏壶好茶……”

“不用了,成天在屋子里呆着,怪闷的。”沈藏珠和颜悦sè的对她道“难得出来走走,正该透透气。”目光又落到这季节差不多每个院子里都有那么一两株的腊月树上,淡笑着道“那边梅huā开了,这冰凝雪沾的模样好生俊俏。我去看看,等三弟妹空了,你再打发人叫我就是。”

说完也不等那使女想其他话,披上狐裘,一振衣袖,令自己的使女掀了帘子,就走下庭院,往那腊梅树下去。

这腊月树是种在了庭院的角落里,有两侧都是栏杆——栏杆里就是回廊。

原本回廊只是为了防潮而架空,但因为沈舒燮的身体缘故,卫长嬴回西凉后就让匠人赶工,把回廊重新修筑了一下,底下也铺了地龙,朝庭院的这一侧以剔透琉璃封起,只在台阶处留着厚厚的帘子供出入。如此沈舒燮在回廊之间行走,便无须担心冬日之寒。也是沈藏锋夫fu一番爱子之心。

原本沈藏珠若想赏梅,大可以叫人把梅枝拂到的琉璃擦去水雾,却也看得很清楚了。虽然不如亲临梅下,但好在可以不必经受风雪。

现在沈藏珠却直接走到雪地里去了……

守门的使女知道这位大姑夫人伤痛襄宁伯府之殇,跟府里六夫人一样是个病歪歪的身子。即使她此刻身披狐裘、随从手里还拿着暖炉,可北风呼号大雪纷飞的,哪能放她在庭中一直待下去?

万一因此病倒了,旁人都说卫长嬴欺负大姑子,明知道大姑子身体不好,偏偏晾着不见。导致沈藏珠被冻出了个好歹……之前苏鱼荫才因故被夺了管家之权,可不就是卫长嬴要对妯娌、大小姑子下手的证据之一?

这使女被打发了守门,也是有几分机灵的。不敢阻拦沈藏珠,就提着裙子追进雪中,想方设法的劝说。

奈何沈藏珠对她的忌惮心知肚明,只微微而笑,根本不予理会。

果然使女撑不住,折回廊上,令同伴进内去请示卫长嬴。

里头卫长嬴其实倒没有故意不见这大姑子的意思,还真是在跟几个管事核对年节需用之物的预备情况。

得知沈藏珠用这一手迫自己出去见她,卫长嬴心里越发的不痛快——昨天她后来已经盘问清楚了,牛氏等人被锁在屋子里没法看着沈舒燮的经过,并不像她起初想的那样,完全是沈舒颜主导,不管是沈舒燮还是沈舒西,都是沈舒颜指使的。

毕竟沈舒颜年纪最大么。

结果她问下来,这事儿居然是沈舒西弄出来的!

据说是沈舒燮在身边姑姑、使女看着的情况下跟两个姐姐玩了会,觉得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很是无趣。

沈舒西就悄悄出了这个把牛氏等人全部骗进屋、让沈舒燮从内室的窗翻走的主意……牛氏跟怜竹她们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沈舒颜跟前的一个小使女是怜竹的表妹,偷偷儿告诉她的。

卫长嬴觉得自己虽然没像对沈舒颜那样抚养过沈舒西,可也没有亏待过她罢?这做的都是什么事!

本来方才知道沈藏珠居然违反自己的暗示,硬是陪着沈舒西过来,卫长嬴就有些不悦了。她觉得自己这次教训两个侄女也不全是心疼儿子,人总是要长大的,一直天真烂漫哪能过一辈子?更何况,不求她们替家里分忧,锦衣玉食养着,如珠如宝一样惯着,不给家里惹事这个要求总不过分吧?

她也没打算拿她们怎么样,罚站个一上午,敲打几句,最多再让她们抄点书也就算了。

沈藏珠还巴巴的跟了来,像是惟恐自己怎么了沈舒西一样……她也不想想她这一来,卫长嬴要怎么罚沈舒西?万一还当众开口求情,应了自己威信大损,不应的话又折了沈藏珠的面子!

你宠孩子,也该将心比心,想想你宠出来的孩子都干了什么事儿罢?万一这次我儿子真出了什么差错,你说大家这亲戚还怎么做?难道叫我忍下去么!

所以卫长嬴心里窝着火,冷着脸,打发管事们先自己核对,自己站了起来,道:“既然大姐姐非要这会见我,那我就去请她进来吧。”

外头沈藏珠用这个法子逼了卫长嬴lu面,见这弟媳脸sè不好看,也知道是得罪她了。两人见礼后,她正想说两句和软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却不想卫长嬴淡淡的邀她:“方才正跟管事们议事,有几处疑难,我也吃不准。大姐姐来了正好,不如一并进去听听,也是替我掌掌眼,可好?”

这话一听就是暗示她确实有事忙,并非故意避见。而沈藏珠使这一手迫她出来招呼,显然是打扰她的正事了。

沈藏珠心里确实猜疑她是躲着不见自己的,此刻听弟媳这么委婉的揭lu,微微红了脸道:“三弟妹这话说的,我哪里懂什么?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天天在暖房里,闷得紧!这会看到这腊梅树,禁不住就想下来走走,折上两枝……这不,还没挑好呢,三弟妹就来了。想是三弟妹跟前的使女去说的罢?那使女一片好意,却忒谨慎了,我又不是豆腐做的,走这几步路,怎么就打扰三弟妹了呢?”!。

第十五章 攒首饰?

卫长嬴虽然对沈藏珠过于溺爱沈舒西不满,但也不想为此事就跟她闹翻。见沈藏珠已经放低身段有赔罪的意思,便也不再拿乔,道:“这天寒地冻的,大姐姐前两日才咳嗽过,还是不要在这雪地里了。”

唤过怜菊“还不快服shi大姐姐去屋子里暖一暖?”

沈藏珠想说惩罚的事情,但见卫长嬴频频望向出来的偏屋,一副急事被中断,急于回去重新主持起来的模样,她到底也是有眼sè的,这到嘴边的话赶紧咽了下去,赔笑道:“何劳弟妹这样操心?我自去就是。弟妹且去忙,咱们待会再说话。”

“多谢大姐姐体贴,我有几句要紧话正要去叮嘱完。”卫长嬴一听这话,也不客气,欠了欠身,留下大使女怜菊伺候,自己甩手就回屋子里去了。

这边沈藏珠看着她的背影暗叹一声,忽然就会过意来今日自己其实是不该来的。

毕竟论血缘虽然她跟沈舒西是最亲近的,嫡亲姑侄,沈藏锋这些人究竟隔了一房。问题是她是回娘家住的寡fu,算起来是给出门的人了。连名字都记到了苏家的宗谱上……这沈家如今又不是没有主持后院的主母在,沈舒西姓沈,她父母去了,往后的依靠就是叔伯婶母这些人。

就连沈藏珠,现在还不是一样靠着娘家兄弟过日子?从前她住襄宁伯府时,还可以说吃用自己的嫁妆,不过是住着娘家一间屋子而已——府里又不缺那么一幢楼,何况还是沈宙亲自去苏家接她回家的。

但帝都沦陷之后她嫁妆几乎被焚烧殆尽,当年陪侄女到西凉来又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不可能把身家都带上……所以她现在是实打实的靠娘家过活了。

当然她也可以回苏家去,苏家有责任赡养她一辈子。

可苏家大房跟三房明争暗斗已经两三年了,看起来还没有平息的意思。沈藏珠在娘家,弟弟、弟媳都很客气,又能亲自抚养侄女,日子好不自在。

若这时候回了苏家,十成十是立刻被卷进苏家争斗里。她一个寡fu,一子半女都没有,苏家斗来斗去她能得什么好处?归根到底是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所以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无论如何都不该得罪当家弟媳的。

而且冷静下来想一想的话,这次沈舒西跟沈舒颜挨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谁家孩子si下里没被教训过一两次呢?她要是跟霍清泠一样顺从卫长嬴的意思不过来,卫长嬴罚完也就算了。不关大人的事情。

但现在她来了,这样夹在中间……

沈藏珠被怜菊引进屋子里坐下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烦躁:“这两年看下来,三弟妹xing情还是很好的,应该不会为这么点事就对我和西儿怀恨在心。即使她不高兴,想来也只是一时的……只是我们这一支本就跟三弟妹她隔了一房,西儿又不像颜儿那样,是三弟妹亲自抚养过一段辰光的。往后即使三弟妹不责怪她,恐怕也难免下意识的冷落……”

“唉,我真是糊涂了!我今儿个跑过来做什么呢?”沈藏珠越想越后悔“本来三弟妹罚完西儿,我再替西儿跟她赔个不是,这才是亲戚应有之举。如今却跑过来跟她纠缠……”

可这会若就走的话又尴尬,毕竟卫长嬴都被她打扰了——沈藏珠想来想去,觉得惟有一会把话说开,免得存下来罅隙。

而沈藏珠拿定主意后不久,卫长嬴也打发了管事,带着人先到安置她的这屋子来:“让大姐姐久等了,大姐姐是为西儿来的罢?咱们这会就去看看她们?”

沈藏珠就势道:“我啊,得先给弟妹还有燮儿赔个礼!说起来都是我不好,西儿日日在我跟前长着,竟被我宠坏了……燮儿现在怎么样了?”

见她口风转变,卫长嬴怔了一下,淡淡的神sè倒也缓和了些,道:“昨儿个晚上倒还好,我着人把他看在屋子里禁足了。所以不能来给大姐姐见礼。”

“这话就见外了,他没事就好。不然我怎么还有脸来见你跟三弟?”沈藏珠叹了口气,道“唉,总之西儿昨天干的事情实在糊涂,三弟妹你教训她都是应该的。原本我因为她是四弟唯一的骨血,总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如今看来,这古话说的全然不错。慈母多败儿,又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孩子大了,不管是不行了。”

就说“但三弟妹你也晓得,父亲他们……如今就西儿一个了,我对着西儿实在下不去那个手,却只能劳烦你了。”

卫长嬴没想到这才一会儿功夫,这大姑子居然从求情变成托付了。不过沈藏珠的种种顾虑,只一想也知道了。她谦逊了两句,算算辰光两个侄女也该吃到点苦头了,就道:“那么大姐姐跟我一起去堂上问问她们,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藏珠犹豫了一下,却摇头道:“我向来宠爱西儿,恐怕她看到我去了会闹腾,还是不去了罢。”

“那大姐姐少坐,我去问一问。大姐姐午饭在这里用罢,咱们也好几日没见了。”卫长嬴邀请道。

“不用了,我这就走,本也只是来跟弟妹说这两句话而已。”沈藏珠担心自己要是留在这里等消息,会让卫长嬴以为是催促,一面说话一面就站起了身“出来之前看了本书,恰恰到一半,心里惦记着。”

卫长嬴也不多留,道:“那我送送大姐姐。”

把沈藏珠送到门口,目送她远去后,卫长嬴带着人回到正堂。

她之前留了两个小使女在这里督促,所以进门后,就看到沈舒颜、沈舒西虽然或多或少都嘟了嘴,但全部按照她的要求站在墙下。

此刻她来了,两个女孩子眼睛都是一亮,全部向她身旁看去。

可直到怜菊关了门,也没见沈藏珠,沈舒颜眼中流lu出失望,沈舒西年纪小,还存不住事,就心直口快的问:“三伯母,大姑姑没跟您来吗?”

“你们大姑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且不要管,你们站这会子,可有什么想法,来说与我听一听。”

沈舒颜侧过脸,对沈舒西作了一个“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口型,沈舒西还没跟她一起垮下小脸,已经被卫长嬴挑眉喝道:“颜儿你不好好回我的话,扭过去跟西儿做什么眼sè!”

“……”沈舒颜难得被父亲以外的长辈呵斥,还是向来宠她的婶母,此刻就有点负气,望天望地的道“这事又不是我主使的,我也就是搭了把手而已。”

卫长嬴知道她这话说的还真是如此,但问题是沈舒颜居长——就算事情不是她起的头,她看到了知道了不但不阻止,反而还给沈舒西搭手,那她就是主谋,甚至比主谋还可恨——卫长嬴的脸sè就沉了下来:“这话说的好像你还只有三四岁一样,你就是这样做姐姐的?”

沈舒颜一噎,一时间也没想到话回答,就低下头不作声了。

见她这样,卫长嬴就转向另一个侄女:“西儿你呢?你没有话说?”

沈舒西倒是认错认得快:“都是西儿不好,还请三伯母责罚!这都是西儿该受的!”

她这么光棍,卫长嬴真不知道该夸她有眼sè呢还是说她这认错的有口无心程度只差写在脸上了。

yin着脸许久,卫长嬴才冷笑着道:“哦,你现在倒是很知道错了,那么为什么昨天就不知道?”

“昨天西儿犯了糊涂。”沈舒西也不知道是见疼她的大姑姑不在,所以格外老实,还是早就被教好了要这么应对,恭恭敬敬乖乖巧巧的叫人发作不出来“西儿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卫长嬴皱着眉,倒是被她弄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像沈舒颜那样还妄想推卸责任或就这么混过去的,她顺理成章好好教训一番,怎么也得骂得她们往后心存惧意不敢再作类似的事,这才是她今天把两个侄女喊过来的主要目的啊!

但现在沈舒西都认错了,卫长嬴又不是那种苛刻恶毒的长辈,难道照着原本的计划继续骂?忒没意思……

之前预备好的说辞被打乱,卫长嬴索xing把她喊到跟前从头问:“你为何要锁了牛氏她们,带燮儿去雪地上玩耍?你莫非不知道燮儿他这时候受不得冷吗?”

沈舒西虽然小,但这一点是肯定知道的。因为小孩子们常在一起玩,做长辈的早就叮嘱过她们这些姐姐,免得有不知道的人把沈舒燮往外边带了。

而沈舒西这样明知故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六岁快七岁的孩子照理该知道点轻重了,他们姐弟时常在一块,也没听下人说发生过什么矛盾。卫长嬴觉得沈藏珠即使再伤心沈宙那一支的惨烈,也不会把沈舒西教得迁怒沈舒燮吧?

所以她等着沈舒西的理由——她不相信沈舒西这么做是毫无缘故的。

只是沈舒西还嗫喏着不能回答,还站在墙前的沈舒颜忽然抬头道:“三婶母,是这样的……”

“你给我闭嘴!”卫长嬴一听她在这时候插话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毫不迟疑的喝止“西儿你来说!快点!不许说谎!”

沈舒西骤听她叱声,到底小孩子,又没有抚养她长大的沈藏珠在旁边撑腰,顿时lu出怯sè。

被卫长嬴冷冷看了片刻,眼圈儿一红,终究抽噎着说道:“四弟说如果西儿带他到外头玩雪,就把他的璎珞圈还有暖玉坠子都给我。”

这答案让卫长嬴足足呆滞了好半晌,才风中凌乱的道:“你……你……慢说你现在还没出孝,这……这就算已经出孝了,难道伯母会不给你预备钗环吗?”

你才六岁啊!过两天过了年也才七岁,大点的簪子都插不住呢!这么急着攒首饰……这到底是谁教的?!!。

第十六章 攒很多很多钱

被这么一连串的问,沈舒西却学她堂姐,抿着嘴不作声了。

不过冷静了一下,卫长嬴忽然想到:“难道是大姐姐的嫁妆都在帝都烧了,当初动身匆忙,又没带什么东西来西凉。从而担心西儿往后出阁时的嫁妆,所以平常老是念叨着……西儿在旁听到了,这才想方设法的攒东西么?”

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也有些恻隐,看沈舒西的目光就柔和了下来,牵起她的手温言道:“你还小,这些东西自有长辈来给你操心……何况咱们家之前虽然折了许多好东西在帝都,可你现下才几岁?算算至少还有十年左右的辰光,还怕到时候没个金玉满堂的给你?”

就mo着她的小手叮嘱道“往后不要再这么做了,还有燮儿也不对!有事求姐姐,怎么能用许诺好处的法子?这是把你这姐姐当成什么人了!回头伯母着他去给你赔罪……”

哪知她这么一说,沈舒西猛然抬起头来,急道:“不行啊,西儿就是为了四弟许的好处才帮他的。若不能拿好处,西儿怎么攒钱呢?”

钱?

卫长嬴怔道:“你……你应该有月钱了罢?”

堂下shi立着的沈舒西的使女被她眼风一扫,忙识趣的出来道:“回三夫人的话,五小姐从去年就开始领月钱了,是大姑夫人给的。一个月二十两银子。”

沈家其他小辈的月钱,在十岁之前一律是一个月五两银子,按照帝都沦陷前的物价,大概够寻常的三口之家过上一个月。

这是因为他们大抵身处深宅大院之中,吃穿又全是公中来,十岁前又不怎么出门,也没什么huā销的地方。不过是给他们攒着而已。

到了十岁后,走动多了,才会开始加起来。但一般来说也不会很多,沈藏厉夫fu在时,沈舒明在公中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个月,偶尔找到借口另外跟刘氏要一点,祖父祖母跟前讨好了还能再弄点……不过沾了赌的话,即使把沈舒光的月钱主意也打上还是不够的。

如果沈舒明不沾赌,只是照常跟同伴来往的话,拿五十两银子一个月其实也是够用了。稍微会过点日子的人甚至还能有节余。

但沈舒明那时候都已经由父荫领了官身,被长辈正式带入仕途了。

jiāo生惯养在后院的沈舒西,拿着堂姐、堂弟们四倍的月钱,怎么还要攒钱?

卫长嬴试探着问:“你要攒钱买什么?伯母给你买好不好?”

“……西儿就是想攒钱。”沈舒西闻言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摇了摇头道。

“只是攒钱?”卫长嬴觉得头疼了“为什么要攒钱呢?你攒了又不huā,留在那里做什么?”

看着再次低头不语的侄女,卫长嬴暗自长叹:这个侄女平时不怎么到跟前来,之前也没见过她惹事,怎么一惹就是大麻烦啊?

昨天的事情现在先不提,好在沈舒燮到现在也还好好的……这小小年纪就一心一意贪恋钱财,换成寒门微户,也就算了。

没准还会得一句会过日子的话。

可沈舒西是正经的明沛堂嫡出小姐啊!

这样的身份,不管心里怎么喜欢钱,这表面上总归是要端出大家闺秀的气派来、方不堕了沈家家声,对她自己前程也有好处!

而沈舒西呢?

连堂弟的好处都收不说,甚至当众就摆出一副惟恐往后不能够用这样的方法攒钱的架势……卫长嬴觉得大姑子沈藏珠当年既然能够嫁给苏鱼羡,按说是不可能教出这样眼皮子浅的晚辈来的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强打精神追问:“你怎么不说话了?莫不是喜欢璎珞圈和暖玉坠子,而不是攒钱?喜欢首饰跟喜欢攒钱那是两回事,想是你年纪小说差了罢?”

这话既是试探也是给沈舒西圆场——小女孩子嘛,被精致的首饰吸引,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沈舒西还没出孝,但她也没戴啊!喜爱钗环同爱财是两回事,至少前者听起来不那么庸俗……

结果沈舒西仍旧低着头,却坚决的道:“回伯母的话,不是的。西儿之所以会收下这两件东西,是因为晓得它们拿去卖了,可以换回好些银钱!”

“……”卫长嬴伸指托起她的下巴,眯着眼问“那么你换回银钱了打算怎么办?难道你就是喜欢看一堆银子么?”

沈舒西犹豫了一下,居然当真点了点头!

卫长嬴一看她那迟疑的神sè就晓得是在说谎,奈何这小家伙虽然不擅长说谎,口风却出奇的紧。接下来任凭她左问右问,始终不肯说出缘故。

后来卫长嬴想法子诈了她一诈,眼看沈舒西就要上当了,不意站墙边的沈舒颜却插出来提醒妹妹,沈舒西顿时醒悟,重新闭上嘴,摆出一副“你打死我都不说话”了的架势。

“给我把她拖下去,带到偏屋里去站!”卫长嬴气得吩咐左右。

打发了捣乱的沈舒颜,沈舒西这儿却已经咬死了不回答的计策。卫长嬴转而盘问伺候她的人,然而这些人也全部是一头雾水。

思来想去没奈何,卫长嬴只好派人看住她,自己赶去偏屋追问沈舒颜。结果她才问,沈舒颜就神sè肃然的道:“我答应过西儿不说的,三婶就算让我一直站这里,我也不说!”

“你还真是个好姐姐?”卫长嬴瞪着她“你这么大该有点分寸了!”

沈舒颜听出她话语里对昨天之事的讽刺,心虚的缩了缩脑袋,又嘟起嘴:“反正我不说!”

磨了她半天,她还真忍耐得住不肯开口。

卫长嬴不知道她们隐瞒的缘故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万一是小事,打了她又太过分了。而且她知道沈舒颜从前跟她父母赌气,那是说绝食就绝食的,眼下年关将近,各样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别这侄女一个想不开,再来一次……卫长嬴可没那闲心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所以到底是铩羽而归。

回到正堂后,卫长嬴吩咐备轿。

沈舒西还以为她有事要出门,明显的松了口气。

不想软轿来到院子门口,卫长嬴却一牵她手,道:“你跟我一起去见你大姑姑!”

女孩子自己不肯说,她左右的人也不晓得缘故。那只能去找抚养她的沈藏珠了。

果然沈舒西一听说去找沈藏珠,顿时就急了:“三伯母您不要去找大姑姑好不好?西儿知道错了,您若是还不高兴,您尽管打西儿!西儿一定不告诉大姑姑!”

卫长嬴不理她,强行抱着她上了轿——沈舒西拼命挣扎,只是她这么丁点的孩子哪里反抗得了卫长嬴?

见自己挣扎无果,沈舒西就开始哭了。

一边哭,一边求卫长嬴不要去找沈藏珠,嘟囔着说什么沈藏珠平常已经很伤心了之类。卫长嬴冷着脸听着,心想:“这孩子很心疼大姐姐,倒是很有孝心。只是既然如此,她更加不该去帮燮儿跑雪地上玩耍,这不是给大姐姐惹麻烦么?还有要燮儿的璎珞圈与暖玉坠子——”

说起来不是沈舒西自己招了这璎珞圈跟暖玉坠子,卫长嬴到这会都还没发现儿子身上少了这两样东西。

一来昨天沈舒燮被接走时她不知道,也没亲眼看到儿子当时的装扮;二来沈舒燮回来之后,他跟陪他去六房的下人全部怕被卫长嬴惩罚,卫长嬴自己呢又惦记着儿子的身体,双方都没去关心两件饰物。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两件饰物不重要——因为它们可不是沈家的东西,而是卫长嬴的陪嫁,是卫长嬴自己小时候用过的,不说价值,意义就很不一样。

此刻卫长嬴强迫侄女跟自己一同去见沈藏珠,既是想把事情弄个清楚,也是想委婉的把东西拿回来,哪怕是用更好的换。

就在沈舒西这一路哀求一路哭泣里,软轿很热闹的停到了沈藏珠住的院子外。

本来沈藏珠就一直在望着侄女归来,听到哭声当下就跑出来迎着了。正心肝儿肉的喊着沈舒西,甜言mi语的预备安慰侄女,不想卫长嬴夹脚跟出来,袖子上还分明有被沈舒西哭湿了的痕迹。

见这情形,沈藏珠就是一愣。

但她很快明白过来,感ji的道:“三弟妹事务繁忙,何必还要亲自送西儿过来?让她左右的人陪她回来就是了。”

“大姐姐,有件事儿怕是得您来问才成了。”卫长嬴去牵沈舒西,可沈舒西却哭着让开了她的手,小跑两步,一把扑进沈藏珠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沈藏珠心疼得忙不迭的拿帕子给她擦拭,低声哄着,心里就想卫长嬴到底怎么了沈舒西了,怎么这孩子向来不爱哭的,这会哭成这样?又想沈舒西都这样了,卫长嬴还过来不依不饶——她想问什么?

但还是把两人带进屋,到了堂上,挥退闲人,抱着被一路哄进来后、此刻已经转为小声啜泣的沈舒西问道:“三弟妹说的是什么事?”

卫长嬴三言两语讲了经过,沈藏珠也不禁呆住!

“我从来没在西儿跟前说过家计之类的话——这是哪个混帐东西胡乱教坏小姐的?!”沈藏珠气得脸sè铁青!她父亲跟兄弟都死了,唯一留下来的血脉就是沈舒西,虽然遗憾不是男嗣,可到底比没有好。

这两年沈舒西更是完全成了沈藏珠活下去的支柱——现在却发现这侄女似乎被人教歪了,她哪能不生气?简直都要气疯了!

下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向来娴雅的大姑夫人发这么大的火,目光扫下来简直是yu要择人而噬,吓得全部俯伏在地拼命磕头喊冤!

“怎么大姐姐也不知道?”卫长嬴看那些下人不似作伪,其实按说也不该有这样蠢的下人,沈藏珠这两年留给下人的印象兴许是和蔼可亲。但沈藏锋也好,自己也罢,这两年为了立威也是因为争斗,杀的下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卫长嬴正觉得事情没头绪时,没想到沈舒西却招了——她哭得满面是泪的道:“大姑姑,是我自己想攒钱的。”

没等两个长辈追问缘故,她已经继续道“因为我听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又说钱若是多得不可胜数,这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我……我想攒很多很多钱,把父亲母亲、还有弟弟都买回来!”

沈藏珠与卫长嬴蓦然怔住,堂下下人察觉异样,忙也噤了声。

片刻死寂后,沈藏珠用力拥侄女入怀,嚎啕大哭!!。

第十七章 再次冲突

卫长嬴陪沈藏珠姑侄两个痛哭一场,又打点起精神好好安慰了她们一番——事到如今,沈舒西昨天惹的事情当然也不能继续追究下去了,卫长嬴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儿子当真没事才好。

好容易脱了身,回自己院子。

结果才到半路呢,随行之人就见怜兰领着两个小使女,匆匆忙忙的走着。

看到卫长嬴的软轿,怜兰顿时眼睛一亮,加紧几步过来就一把拦下轿子,未等随轿的人询问,轿内正闭目养神的卫长嬴已听她急声道:“夫人,不好了!方才也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把昨儿的事情传到了前头。二老爷勃然大怒,竟亲自到咱们院子里,把正罚站的四小姐拖了出去,道是要亲自管教!”

“什么?!”卫长嬴吓得差点没从轿子里摔出去!

这个二伯子的重男轻女,从帝都沦陷后她是再三领教了。

沈舒颜固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可在这二伯子眼里,怕是连亲侄子的一根手指都不好比!

尤其是沈敛实这种火头上连结发之妻都挥拳相向的人,遇见了沈舒颜那样犯起倔来宁死不低头的主儿……这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出大事了啊!

万一沈舒颜当真因此有个什么好歹,追究起来都是自己这婶母罚她才引起的,这叫卫长嬴往后如何自处?

卫长嬴连软轿都顾不得坐了,也不管脚上穿的是丝履,直接一脚跨到雪地里,怒斥:“混帐东西!不知道二老爷向来教女从严吗?也不知道拦着点儿!”

怜兰惶恐道:“婢子们拦了,连贺姑姑闻讯都特意赶过去劝说。可二老爷他……他说四小姐乃是二房之女,他要管教谁也不许多嘴,婢子们也没有法子呀!”

卫长嬴一听这话更加觉得情况不妙,厉声问:“颜儿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带到前院去了。”怜兰话音未落,卫长嬴已经提着裙裾,一阵风的跑了起来!

见这情况,随轿的怜梅和怜菊对望一眼,朝怜兰喝道:“傻了吗?快跟上夫人啊!”

可惜卫长嬴紧赶慢赶到了前院沈敛实住的地方,里头还是热闹上了!

只在外面听一听那嘈杂声,就知道定然发生了大事!

卫长嬴胆战心惊的跨进去,果然见院子里里里外外足足围了三圈下人,个个神sè凝重!

这时候怜梅等使女因为脚力不行还没跟上来,卫长嬴只能自己寻了个附近的管事问:“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三夫人?”那管事抱着膀子,正朝人群里张望,闻言回了下头,忙放下手臂请安,道,“回三夫人的话,方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所以小的们就过来看看。”

卫长嬴冷声道:“看来你们闲得很?居然看热闹看到这儿来了?!”

“……小的不敢。”听出她语气中的怒意,那管事讪讪一笑,赶忙把附近自己认识的人都示意了一下,众人到底畏惧她这个阀主夫人的,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的,聚集在院中的人都蹑手蹑脚往外走。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卫长嬴才发现,原来他们聚集看的是正堂——此刻正堂的门正紧紧关着。

沈敛实好歹还知道分寸,教训女儿时晓得把门关上……看来这院子的门子该换了。

卫长嬴快步走向正堂,这时候怜梅等人也气喘吁吁的跟过来了,主仆一起凑到正堂门前,卫长嬴回头看院中已经没旁的人,索xing把耳贴上想听听动静。

只是室中寂静无声。

她犹豫了下,就让怜梅上去叩门。

半晌无人应,卫长嬴怕拖延下去耽搁出事来,正要绕到屋后去想办法,这时候门却开了。

开门的沈敛昆叹着气道:“三嫂您可来了,正要打发人去请您……快进来罢!”

卫长嬴看到是他开门,心头就是一沉。

跟他进去后,果然正堂虽然无人,到后面的隔间里,却是济济一堂——自沈敛实以下,沈藏锋、沈藏机都在不说,甚至连季春眠也在!

而且沈敛实额角有明显的淤青,季春眠的袖子却破了……

卫长嬴想起当初沈敛实被季春眠打得伤口迸裂的前事,只觉得阵阵头疼。

又见丈夫面沉似水,顿时就又想起上次丈夫就说过,季春眠打沈敛实的事情只许那么一次,再有下次必不轻饶……现在……这……

“燮儿自己贪玩,央他的姐姐们领他去雪地上,你管教无方,迁怒到颜儿头上算什么?!”沈藏锋一见妻子进来,立刻怒斥道!

卫长嬴虽然知道如今这局势他必须要这么说,心头还是有些难过,忍着委屈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喊颜儿问问事情经过。怎么二哥就把颜儿带过来了?”

说到这里她一惊,四顾问,“颜儿呢?”

“被她爹爹打得吐血昏mi,所幸她的叔叔们还有几分良心,着人送去霍夫人那里安置了。”季春眠在旁冷冷的道。

卫长嬴大吃一惊:“二哥你?!”

她知道沈敛实重男轻女,对侄子的重视远远胜过亲生女儿,沈舒颜被他带过来,肯定会挨打,但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打得这么重——吐血昏mi,那显然是伤了肺腑了,这要是再加几下,就沈舒颜那打小jiāo生惯养的身子骨儿,怕不是命都要没了?

沈敛实此刻面上竟仍旧没什么懊悔之意,不冷不热的道:“这种害人的东西,打死了也是活该!”

“……”饶是他对沈舒光、沈舒燮都有救命之恩,卫长嬴也差点被他气得吐血,颤抖着声音道,“那可是您的亲生骨肉!”

“我养她一场,打她几下就委屈了么?”沈敛实把卫长嬴所生的两个儿子视同xing命,却不代表他会对卫长嬴同样尊重。这会见弟媳一脸震惊的望着自己,就觉得很不耐烦,拂袖喝道,“这是我二房的事情,弟妹你若是太闲,只管回后院去歇着,不要过问了!”

季春眠冷笑着对沈藏锋等人道:“几位沈老爷,贵家二老爷的做派,你们现在看清楚了罢?我方才不对他下死手,迫他回救自己,如今你们还没出孝,却少不得再办一场丧事了!可怜沈四小姐,好容易躲过了帝都那场灾劫,俗话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不想有这样一个父亲,真真是前世里作了孽,这辈子这样不得好吗?”

这话让沈藏锋等人都无言以对。

沈藏锋原本在沈敛实说话时就抬手按住他肩,此刻便拍了拍,低声道:“二哥,颜儿虽然是女孩子,终究是你骨血,也是我沈家血脉。何况上一辈的事情,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样对她,不只她伤心,往后也叫光儿与燮儿为难。”

沈敛实皱眉道:“你既然知道她是我女儿,就该知道我管教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用你来多嘴?”

他端出兄长的架子,原本想出言劝说的沈藏机跟沈敛昆对望一眼,都住了口。

只有沈藏锋继续说道:“话不好这么讲,颜儿并非顽劣之女,纵有小过,亦是瑕不掩瑜。何况她如今才多大?六弟妹身子又弱,平常未必有多少功夫教诲她,难免有会错意的时候。说来这也怪长嬴,不该推卸责任把她交给六弟妹就不管了。但小孩子没有不犯错的,咱们那时候何尝不是如此?父亲母亲当年也不都原宥咱们的么?为人父母的,岂能连子女些许不足都无法宽恕?”

“她平常不惹事,我也懒得理会她。”沈敛实却冷冰冰的道,“但既然惹了事,我就会给她长足了记xing!免得往后学了她母亲那副心肠手段!”

又森然道,“与其叫她往后丢尽我沈家脸面,还不如我自己现在清理门户!”

卫长嬴作为弟媳,之前被他呵斥过,一时间也不好开口。这会听出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杀机,骇然望向丈夫!

沈藏锋也是目光一凝!

只是他却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兄长,扫一眼季春眠令其噤声,就轻描淡写的道:“二哥既然这么说。那昨日之事全由燮儿引起:一来是燮儿自己提出到雪地上玩耍的;二来是他身边的人不够尽心;三来是长嬴疏忽了。颜儿在其中所占责任微乎其微,二哥还要这样罚她,却要做弟弟的如何处置发妻与幼子?”

沈藏锋怎么处置卫长嬴,沈敛实肯定不会太关心;但听出他话语里有惩罚沈舒燮的意思,沈敛实顿时担心了:“你胡闹什么!燮儿才多大?何况他现在都被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寒毒发作,你怎么还要罚他?莫忘记这孩子是何等命大才活过来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藏锋淡淡的道,“二哥方才也说了,小孩子惹了事,不能不给他们长一长记xing!燮儿一时贪玩害得他堂姐被二哥你亲手打成重伤,又使其母都担了责任。更让二哥您与季娘子大大冲突一场……我看这种儿子,养大了也未必……”

“够了!”沈敛实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到底按捺不住,怒道,“这件事情就到这里,我不会再追究下去……你也莫要罚燮儿!不然你罚多少燮儿,我全部照做!”!。

第十八章 伤痛

“二哥你今日做的实在是过了。”让卫长嬴带走季春眠,又叫沈藏机与沈敛昆都回去,只剩兄弟两个了,沈藏锋无需顾忌沈敛实的面子,脸sè铁青的责备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不能全怪颜儿,你竟下了这样的手,往后你们父女之间要如何相处?!”

沈敛实冷冷的道:“相处?我看到她就想起端木氏那毒fu,巴不得她如今就到了出阁的年纪,选个远地嫁出去,一辈子不要让我看到听到!”

沈藏锋看着他,长长一叹:“果然二哥你是因二嫂迁怒颜儿!可你想想颜儿何其无辜?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二嫂做的事,更不知道熠儿是怎么没有的。我知道二哥你心疼熠儿,可颜儿也是你的孩子!”

他不说这最后一句话倒还好,一说这话,沈敛实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突围前令端木燕语为沈抒熠收拾东西,端木燕语那句他当时全然没在意、过后才想起来的:“可是,柔儿也是咱们的孩子呀!”

这回忆尚未消散,庶子沈抒熠,他这辈子唯一的男嗣临终前,被端木燕语死死按住、血从他xiong口迅速涌出,已经活不成了,可那孩子却不知道,还挣扎着向自己求助……沈敛实忽然之间泪流满面,道:“也是我的孩子?可我儿子都没有了,要女儿又有什么用?”

他突如其来的落泪让沈藏锋吃了一惊——除了安葬父母时,沈藏锋长这么大,从来没见沈敛实哭过,可见他是难过到了何等地步!

沈藏锋不敢再劝他对侄女好点,赶忙放缓了语气安慰:“二哥您冷静些……您怎么能说没有儿子的话?您如今正当壮年,年后开了春,哪有不续弦的道理?往后还怕没有代替熠儿承欢您膝下的么?”

“老三你不要哄我了。”听了这话,沈敛实却惨然一笑,满是绝望的摇头道“我的子嗣缘分岂能同你比?你至今未纳一妾,却早就跟弟妹有了两个嫡子。可我呢?我比你长了七岁,也比你早成亲七八年,但一直到去年,女儿虽然有了三个,男嗣却只得熠儿一人——我后院里有过多少人你是知道的,内中比着宜男的要求挑选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你以为我续弦之后,就一定能再得子嗣吗?”

他怅然的道“我往后也只能指望你们膝下子嗣昌盛之后,能够过继上一两个为我身后事上披麻戴孝了!”

沈藏锋变sè道:“二哥你正值壮年,怎就提起身后事?何况你从前有过三女一子,如今固然只剩了一女。但焉知熠儿落地之后,是不是预示着你子嗣开始兴旺?就算二哥你仍旧要有三女才能得一子,难道咱们沈家就养不起几位小姐了么!”

“你大概不知道。”沈敛实举袖擦了擦泪,淡淡的道“我当年连得二女之后,为了能有一子,si下里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连宫中积年的老宫人,都请教了十几个。更曾备下厚礼,向季去病求过生子秘方……就是这样,也是好几年下来,才有了熠儿。你道为何熠儿出生后,我准许端木氏把他抱去抚养,又几乎不踏shi妾的门?”

“一来由端木氏抚养对熠儿有好处,二来我对那些shi妾本也兴趣不大,不过是为了子嗣……三来,却是我预感到我得子如此艰难,熠儿很有可能是我此生唯一的男嗣了,为了让端木氏好好对他,我才一直去端木氏那里。”沈敛实自嘲的笑了笑“说来熠儿之所以会被端木氏那毒fu所害,也怪我。当初我不该跟端木氏说实话的,我应该顺着她把柔儿带出无huā庭——柔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端木氏,必然能够体谅我这做父亲的苦衷……”

沈藏锋默然片刻,才道:“二哥你身体康健,如今未及不huo,断然没有往后都无子的道理。我看是二哥当初预感错了。”

“总而言之,以后我若一直无子,而你们膝下子嗣最多的人,肯过继个给我就好。”沈敛实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孩子究竟比族里的亲近,总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这么说,显然还是对自己出孝后能够有亲生儿子不抱什么希望。也难怪,他会把亲生之女看得一文不值,却将侄子们个个当宝。原来是认为沈抒熠死后,自己再也无法有亲生的男嗣,年迈之后养老送终都要依靠侄子们的缘故。

沈藏锋见他在这一点上根本听不见劝说,暗叹一声,却没接过继这话,只道:“子嗣的事情,来日方长。不过二哥往后不好再像今日这样对待颜儿了,女孩子家本就jiāo贵,何况颜儿还这么点大。今儿若非季娘子随后赶来阻止,二哥你定会铸下终身懊悔!”

却见沈敛实听了这话没什么神sèbo动,心知他此刻还在气头上,根本不会觉得失手打死女儿会有什么终身懊悔——沈藏锋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他按捺住怒火,看了眼沈敛实额上淤青处,转开话题道:“二哥这伤如何?可要紧么?”

说起来二房父女今日都是险死还生。

沈舒颜固然差点被亲生父亲活活打死,沈敛实也因此彻底ji怒了被贺氏请过来阻止的季春眠——贺氏也派人去请了沈藏锋,所以沈藏锋略晚一步追进院子里时,恰好看到季春眠从假山上踹下一块首级大小的山石,搬起来砸向沈敛实头上的那一幕!

要不是沈敛实反应敏捷,闪身避了一下,绝对不会只是被砸得额角淤青高肿、当场跌退数步好一阵晕眩这么简单。那一下砸实了,沈敛实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也因为这个缘故,沈藏锋勃然大怒,下令shi卫拿下季春眠——季春眠的袖子就是反抗shi卫时弄破的。

不过后来躺在地上的沈舒颜不住吐血,沈藏锋上去抱她却被拒绝,见她瞳孔涣散之际,只语无伦次的轮流唤着自己母亲端木燕语、季春眠与卫长嬴三个人,而卫长嬴人又不在,沈藏锋只好让shi卫放开季春眠,让她暂时照顾侄女。

但沈舒颜经过初步诊治、被送回霍清泠院子时,想跟着去的季春眠却被扣了下来。

毕竟当众袭杀明沛堂的二老爷,就算是跟明沛堂过从甚密的季神医堂妹,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可因为沈敛实对女儿的迁怒已经到了仇视的地步,让沈藏锋等人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个问题。再加上季春眠今日出手也有道理……沈藏锋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惩罚这个大逆不道的庶民女子,只让妻子先带她了下去。

这会他询问起兄长的伤势,心里就盘算着要怎么处置季春眠?

惩?要不是季春眠出了手,没准沈舒颜多挨一下就真的撑不过去了,到时候好好的侄女身死,沈敛实也将落下杀女的不慈名声;奖?士庶之别犹如天地,一个被请来后院帮手的庶民当众yu杀自己兄长,居然还要奖励她,往后再有人袭击沈氏子弟要怎么算?

奖惩并重?那度要如何衡量,又要怎么罚怎么奖呢?

“有些头晕,这季氏手劲不小,不像是寻常野把式。”被他提醒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也受了伤,沈敛实下意识的mo了把伤处,却触动疼痛,脸上肌肉禁不住一抽,冷哼道“曹家堡里能有这样高明的武人,教出她来?那季固必定有所隐瞒。”

“季娘子的武艺据说是从前méng山帮里的人教的。”沈藏锋对季春眠的身手没什么兴趣,季家现在人都在西凉,哪里敢对沈家不利?而且他知道沈敛实这么说,也不一定代表他真的对季家有什么怀疑。

不过是当众被个庶民女子得了手,脸面下不来,故意找点麻烦引开话罢了。

沈藏锋自不会戳穿他,此刻沈藏锋关心的是“方才竟忘记叫大夫给二哥看看,我一会打发人去喊罢。”

“你现在就去吧,我乏了,躺一会。”沈敛实却不想再跟弟弟说什么,闭上眼,淡淡的道。

沈藏锋见他下了逐客令,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出了沈敛实的院子,吩咐人去请大夫来给沈敛实看伤。

沈藏锋又打发人去喊沈藏机过来这里招待大夫,自己则带着下人朝后院走去。

到了三房的院子里,却见里头冷冷清清的,守门的婆子行过了礼,就解释说卫长嬴、季春眠放心不下沈舒颜,又怕沈舒燮留下来闹出什么事,所以一并带了过去,此刻都在六房。

末了婆子见沈藏锋脸sè不太好,就试探着问:“婢子这就去请夫人她们回来?”

“不必了,六房那边也正需要照料。我在偏屋等一会就好。”沈藏锋却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待夫人回来之后,你再告诉她我在偏屋就好。”

婆子乖巧的应了,叫进院中使女引他去偏屋。

但这婆子在卫长嬴手底下,又被委以守门之责,自是心向卫长嬴的,哪能真的什么都不跟卫长嬴讲?

所以看着沈藏锋主仆进了偏屋,转过身来,就把自己的一个甥女、也是在院子里洒扫的小使女喊到角落里,教了她话,令她从后门抄近路赶去六房报信。!。

第十九章 诊治结果

接到小使女的告密时,卫长嬴正与两个妯娌、小姑子沈藏凝还有季春眠一起送走季去病,回到正堂上商议。

五个人脸sè都很不好看,不仅仅是沈敛实今日下的狠手使人心惊,更重要的是,季去病诊断下来,确认沈舒颜肺腑受了重创,尤其是肺部。

“还能怎么样?府上二老爷这一脚踹得委实太漂亮了,只要是个人,没有八辈子血仇,对个未到豆蔻之年的小女孩子断然使不出这样yin毒的一脚。往后四小姐不吃上数年药、且要好生将养不可有误,便是转成肺痨也不无可能。”

面对卫长嬴急切的询问可有治愈之法、以及要怎么办,自从寻回季固等亲人,又有了儿子后脾气似乎好了许多的季去病,再次恢复了数年前刻薄而讥诮的口wěn,不yin不阳的道,“比着府上四公子照料罢,下次若再挨府上二老爷的家法,也不必找我了,只管预备后事就好。”

这番话说得沈家三位夫人一位姑小姐个个面红过耳,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圆场的。

还是季春眠皱着眉问:“大哥,当真如此严重?”

季去病对自己家里人到底不一样,语气立刻变得温和而亲切,叹道:“妹妹你也知道这位小姐素来jiāo惯,这样深闺里养大的jiāo滴滴的小女孩子,本来就经不得折腾。何况这下手的人,根本就没有留力。你要是晚去一步,便是我,也未必有把握保住她的命,更遑论其他了!”

他摇了摇头,“静养吧,一个月之内千万不要起身。就是服shi的人,也尽量能不移动就不移动……好在这位小姐年纪还小,我尽力不让她落下病根就是了。”

话音未落,卫长嬴等人都是泪落纷纷,好不容易得到生下腹中骨肉的允许的苏鱼荫尤其难过,呜咽着道:“燮儿因为之前在帝都,遭了那么大的罪。颜儿人在西凉躲了一灾,不想现在竟会有如此飞来横祸!”

“该到这样的不慈之父,要我说贵家这位四小姐,还不如在帝都随端木夫人一起去了还少受点罪!”季去病却是冷哼一声,嘿然道。

……把这个说话难听的神医送走,五人回到堂上来商议——其实也没什么可商议的,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照顾好沈舒颜。

自己就体弱多病的霍清泠是肯定无法承担起这个责任的。

但季去病又说了,沈舒颜肺腑受损,不好轻易移动。

“三嫂跟季姐姐得主持家计,不好常过来的。五嫂、六嫂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太好,怕是照顾不过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很沉寂的沈藏凝就请缨,“横竖六哥如今也不在这里住,就我搬过来陪颜儿罢。”

“不成。”卫长嬴思索片刻后,却拒绝了沈藏凝,道,“旦日只有不到十天了,照季神医的意思,颜儿这休养不会是短日子。开春之后,恐怕顾家就会打发人来议定婚期,四妹妹你要备嫁,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耽搁了你。”

沈藏凝蹙眉道:“那谁来照料颜儿?季神医可是说了,一个照顾不好,颜儿这一辈子……”就算沈家嫡女身份非凡,若是个病秧子,又有几家愿意娶过门去?即使勉强娶了,岂能不另纳姬妾延续子嗣主持中馈……以沈舒颜的心气,这种日子她哪里过得了?

“让景儿住过来。”卫长嬴平静的道,“景儿素来细心体贴,这是咱们都知道且能放心的。而且颜儿也向来依恋她这个大姐,有景儿看着,不怕底下人怠慢,颜儿心情也能好一点。”

沈舒颜诚然很可怜,做婶母的也都想帮她一把,但现实情况注定了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连家事都不打理了专门来照顾她。更不能为了她耽搁了姑姑的出阁大事。

这上上下下的女眷,也就沈舒景年纪已长、xing情为人也让人放心,又没管多少事情抽得出来能接下这差事了。

这个建议大家都没意见,沈藏凝虽然有些想法但被苏鱼荫安慰的拍了拍手背也不作声了。

就季春眠加了一句:“让伊人也过来?”

“这样更好。”卫长嬴点头,“颜儿向来跟伊人玩得好,何况单靠景儿也不可能一直守在颜儿跟前不离开。却是要辛苦伊人了。”

季春眠的眼中带着淡淡的yin霾,看向别处,有些漠然道:“伊人在家里没有姐妹同她一起玩耍,也很想过来找颜儿,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这时候叫小芝的小使女过来禀告说沈藏锋已经到了后院,脸sè非常难看,要等卫长嬴回去说话——顿时堂上之人就紧张了起来。

因为苏鱼荫跟霍清泠、沈藏凝刚才询问事情经过时,都听季春眠说了卫长嬴才被沈藏锋当众呵斥过,此刻自要担心她回去后继续挨骂。

苏鱼荫就道:“好久没去三嫂那儿了,一会我跟三嫂过去说说话,也见见三哥吧。”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沈藏凝,沈藏凝自也不会坐视,点头道:“我也去!”

连霍清泠咳嗽几声,似乎也要这么提出来,卫长嬴忙道:“你们急什么?难道你们三哥还能吃了我?还是我就这么好欺负?都不要凑热闹了,小使女也讲了,你们三哥又没说有急事找我——咱们先把颜儿的事情说了,让他等着罢!”

话是这么讲,众人都非常担心三房因为今儿这事吵起来,所以再商议细节,大家都说等沈舒景、季伊人过来照顾后,发现缺什么再补上就好。一句话把事情算是弄完了。

卫长嬴把在霍清泠chuáng上睡着的沈舒燮先抱上轿后,苏鱼荫跟沈藏凝还要提出来陪她回去,万一沈藏锋真的像报信使女说的那样要继续迁怒她,有怀孕的嫡亲表妹兼弟媳并亲妹妹在,也能为她这个嫂子缓颊。

但卫长嬴不答应,还迫着沈藏凝先送苏鱼荫回去……等这一弟媳一小姑被赶走了,霍清泠亦被卫长嬴打发回屋去避风。

季春眠方走上前来,似笑非笑的道:“我想沈阀主应该不会像二老爷那么糊涂。”

“今儿可都亏了季姐姐你。”卫长嬴叹了口气,“这会子事情多,我也不好怎么谢姐姐……往后姐姐有事只管吩咐罢。”

“这没有什么,你回去吧,我方才账本看到一半被贺姑姑喊去前头。如今还得赶紧回去收拾下,免得叫人做什么手脚。”季春眠掠了把鬓发,抿嘴笑道,“不过呢,经过今儿这事后,我还能帮你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卫长嬴眼一眯:“姐姐不是说了?我那夫君不是个糊涂的,今儿要不是姐姐你,颜儿只怕就……他要是这样还要怪你伤了二哥,我亦不会同他甘休!”

“我出身低微,你不要太过为难。”季春眠却摇了摇头,道,“横竖年关近了,开春之后黄姑姑回了来,想也不是非要我帮忙不可。”

她说了这话,就自走了。

卫长嬴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上轿:“回去吧。”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守门的婆子迎着轿子伺候着,卫长嬴抱着被狐裘裹得严实的沈舒燮下来后就问她:“夫君如今还在?”

“在呢!”婆子小声道,“就在四公子的屋子里头!方才还叫人出来要过茶水。”

卫长嬴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偏屋门却开了,小厮的头一探,立刻回头告诉屋里人:“夫人带着四公子回来了。”

片刻后,沈藏锋亲自跨出门,见妻子自己抱着次子,几步走下庭来,把沈舒燮接了过去,皱眉道:“咱们这院子也该弄个琉璃顶了,狐裘裹着到底不如满庭院烧起地龙暖和。”

“等明年吧,这两年哪里好动什么?”卫长嬴提醒他现在还在孝期。

“明年开了春就寻回给大姐姐那院子做的工匠,给咱们这院子做一个差不多的。”沈藏锋点头道。

夫fu两个一边说着琐事一边将沈舒燮一个抱一个扶的弄进偏屋里去,相谈如常,完全不似之前满府风声所传的夫人因为四小姐之事招了阀主震怒,甚至阀主还亲自追到后院来找夫人问罪……这让满庭心惊胆战的下仆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半晌后,大使女怜梅才轻喝道:“都呆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一会夫人出来看到你们都聚集在这里,都想挨罚么?”

而偏屋里,夫fu两个也确实提都没提方才沈藏锋呵斥卫长嬴的事情。

把沈舒燮安置到榻上,沈藏锋低声问妻子:“颜儿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好。”卫长嬴神sè凝重,将季去病的话如数转达,黯然道,“好好的孩子,这下子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最叫人心焦的是,连季神医也没把握让她一定不落病根。”

沈藏锋脸sè亦十分沉重,片刻后才叹道:“事到如今,且让人好好照料罢,但望上天庇佑,使这孩子将养下来能够康健如常才好。”

卫长嬴心想沈舒颜也有十一岁、马上就十二了,又不是才一两岁还不怎么记事的孩子。就今儿这番经历,往后即使身体上好了,这心里还能如常吗?

默了一默后,她就道:“二哥太过分了。”

“二哥心里也苦。”沈藏锋涩声道,“二哥得子艰难,熠儿去后,他认为往后即使再娶,也未必能够有子。方才还跟我提出,以后想从我们几个的膝下过继嗣子……总之二嫂当年亲手杀子,大大伤了二哥的心。”

“那也不是颜儿干的,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卫长嬴淡淡的道,随即又苦笑了一声,“我知道说这些也没用。二哥要能听这样的劝,也没有今儿的事情了——算了,咱们还是来说季姐姐的事情吧,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丈夫,“先说好了,今儿要没季姐姐,颜儿一准就没有了,你若还要按之前说过的话向她问罪,我却是不依的。”!。

第二十章 撕破脸

……季春眠最后到底没被怎么样,毕竟她救下沈舒颜是事实。沈藏锋也不希望沈敛实落下杀女的不慈之名。

所以夫fu两个计较了一番,决定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混过去。

也就是说,权当没发生这件事!

当然对外人和下人,这种家事你轻描淡写的一讲,也不好过多追问。

但族里几位长辈却都过问起来了,话里话外的指责卫长嬴管家不力,居然让个小小庶民冲到前院不说,还公然对沈敛实下毒手,若不严惩何以正门风。

又说沈敛实不慈,为点小事,竟对亲生女儿下毒手。

由于苏鱼荫早先的交权,被认为是得罪了卫长嬴。而这一次沈舒颜挨打,起因也跟三房有关。族里就兴起了沈藏锋夫fu当权之后骄横跋扈,藐视手足甚至残害妯娌侄女的话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苏鱼荫感到很是难受。si下跟丈夫见面时每多幽怨之言。要不是他熬不住,这一胎怎会成为如今为他们遮掩的三房被攻讦的把柄呢?

沈藏机也是束手无策,被逼急了就道:“那么这孩子索xing不要了?”

苏鱼荫无话可讲,只能急在心里。

好在还有沈敛实,他本来就因为担心自己往后再无亲生子嗣,心情一直不好。此刻见自己一时火起给弟弟、弟媳惹了事,重点是他看得比亲生女儿重要得多的两个小侄子,全是弟媳亲生的。

假如卫长嬴被坐实了管家不力、不贤惠的名声,岂不是要耽搁了两个侄子的前途?

所以沈敛实坚持代替沈藏锋去见了几位族老,听完他们七嘴八舌的指责,就冷笑着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我教训自己女儿,关几位族老何事?从来没有听说过做叔公做伯叔的,为了小孩子家做错了事情,被父亲管教了一顿,就一起赶上门来要给小孩子要个说法的。难道几位长辈膝下子女没有一个受过罚?我沈家子弟莫非都是如此溺爱长大的么!还是诸位家里是半点家法都没有了?”

“没人拦着你管教女儿,但这为人父母的手底下岂能毫无分寸?”族老们当然也不是这么简单就好打发的,就有一位族叔出来训斥道“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之女,还是你元配发妻!你那妻子在帝都沦陷时殉节而故,连带你嫡长女也没了。如今就这么一点骨血,你不念她自己,也念一念十几年来的结发之情罢?如此无情无义,岂是我沈氏子弟所为?”

这话骂得很重了,所以沈敛实听到“结发之情”时,面上肌肉一阵抽动,众人都没多想。

沈敛实心中怒极反笑,抚掌道:“诸位长辈若是有情有义,早先先父先母先叔及我等皆在帝都时,为何还要阻拦大军动身?若非如此,先父先母先叔及我等妻子儿女,还有几位兄弟又怎会惨死于戎人之手?!如今却有脸为一孩童来诘问于我吗?还是以为咱们这一支长辈不在了就好欺负?”

“真是胡言乱语!”他突如其来的撕破脸,让族老们都有点措手不及——但这些人也是经历过风雨的,所以慌乱片刻后也镇定下来,怒斥“我等怎会行这样丧心病狂之事?!当初阻拦大军动身,难道不是事出有因吗?”

“不错,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仓促之间出动大军,难道让他们一路饮雪餐风驰援帝都?若是上百人也还罢了,那时帝都被数十万戎人围困,没个数十万大军,去了又有什么用?让大军预备好了再走,岂非是为了老阀主他们的安全考虑?”

“敛实你也是在行伍中待过的,居然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

又有人道“早先阀主强令大军起程,后来呢?在帝都可不就赶上了粮草不济的窘境!若非靠着卫家,从南方购到粮草,数十万大军断炊,一旦哗变,岂是小事!”

“当初十六弟不过说了几句老成稳重之言,就被阀主所杀……”这话说到一半却被几名年高族老同声喝止:“阀主年轻,又心系老阀主等人,这骨肉至亲也难免冲动。十六弟的事情,说好了不再提了!”

那话头被截断的族老被旁边人踩了一脚也醒悟过来——如今他们可都在明沛堂里呢!沈藏锋又是杀起族人来丝毫不比杀外人慢的主儿,当初拦阻他带大军走的那些族人,不管是德高望重还是辩才过人,哪个不是被他一剑一个亲手宰在正堂前?

真把脸在这里彻底撕破了,没准他们这几条老命就会跟那位十六弟一样交代在这里……

想到此处,这族老心头也是一寒,对沈藏锋忌惮之余,更加痛恨:“沈藏锋这竖子心狠手辣,丝毫不以族人为念……我今日之语传到他耳中,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必要先下手为强,撺掇着族中联手先把他干掉才好。”

但沈宣等人被围困在帝都,族人阻挠大军前去救援的事情到底已经说出来了,想要圆回去谈何容易?

好在沈敛实也没拿他们怎么样,再吵了一番,就拂袖而去!

被他丢下来的族老们暗叫一声侥幸,哪里还敢多留?嘴上念叨几句场面话,一个个脚底抹油赶紧回去……别走得慢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匆匆离开时,沈敛实则站在紧闭的窗棂前,从刻意留出的缝隙里俯瞰着他们的背影,面sèyin沉:“为何不下手?若非这些人,咱们这一支又如何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在他身后的案边,盘坐的沈藏锋目光冰冷,淡淡的道:“上次为了出兵,我已当众亲手杀了十六叔公等人。现在他们还没有可杀的理由,就这么下手,容易让族人对我们这一支心生恐惧,对咱们不利。”

“但你既然让我今日同他们撕破脸,接下来他们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畏惧咱们,都不会手软……”说到这儿,沈敛实皱眉道“你要逼他们动手?”

“凡事还是名正言顺的好。”沈藏锋淡淡的道“中原已是处处称王,近来苏家连败数仗,显然那些乱民已然成势。咱们家里也该清一清了。”

沈敛实方才不满沈藏锋今日放过一干登门问罪的族老,此刻却又有点担心:“但你这样放他们回去,万一他们联手起来……”

“我们没有理由,他们难道有?”沈藏锋摇头,道“我们这一支比他们更加名正言顺,再加上今日撕破了脸,必是他们更加坐不住。”

沈敛实道:“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军中……”

“军中我已布置好了。”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如今就看族老们的举动。”

“那就好。”沈敛实点了点头,以为兄弟两个话就说到这儿了。

但沈藏锋却又道:“二哥还是回后院去看一看颜儿吧,怎么说都是你如今唯一的骨血。”

沈敛实眉头一皱,只是被弟弟毫不退让的看着,僵持片刻,到底淡淡的道:“我就去看一眼,她若睡着我可不会等。”

沈藏锋叹息:“这是何必?稚子无辜啊!”

……只是沈敛实这一去,才过了二门,整个后院都被惊动了。

卫长嬴接到禀告说二老爷到后头来了,似乎正要去安置四小姐的六夫人的院子——当下把说到一半的事情全部一扔,推案而起:“快!备轿!”

不只是她,苏鱼荫、沈藏凝,还有上次因为跟沈舒西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到后来才知道沈舒颜出事的沈藏珠,包括季春眠——全部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丢下一切事务直取六房!

足见沈敛实如今给众人的印象。

人人都担心他是余怒未歇,想要赶尽杀绝。

六夫人霍清泠跟大小姐沈舒景而是吓得hun飞魄散,生怕沈舒颜因此身死,急切之下,一边派人走后门去四下求救,另一边把大门紧紧关闭不说。霍清泠还让人扶着自己,喘息着吩咐把正堂的家具都搬出来堵住大门!

因为沈舒颜现在不好移动,无法转移到旁处以躲避。又叫院子里的下仆全部守在她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吩咐他们拼死也要拦好了路。绝对不可以让沈敛实进屋……

沈敛实却不知道他在后院众人心目之中,比戎人狄人还要心狠手辣。六房已经在拿他当盗匪异族一样的防着了。

他领着个小厮,心事重重的穿廊过户,不疾不徐的朝六房走着。

这一路上他不住思索着与族人之间的争斗,以冲淡去想一会见到女儿的可能场景。

但快到六房的地方,却见路旁亭中似乎有人。因为他们兄弟还没出孝,所以此刻前院后院都是一片素sè。这亭中的人也都是如此。

沈敛实只道是下仆在里面打扫,他现在满腹心事也没去关心。只是走到附近时,却察觉到一道充满仇恨的注视。

他这种身份,又经历过生死的人对于一切带有恶意的关注自是极为敏锐。

当下面sè一沉,凌厉的看了回去!

却见亭中一大一小两名女眷,一个素衣fu人身侧,一个与沈舒颜年岁仿佛的女孩子,正恶狠狠的瞪向自己!

见他发觉了,那女孩子才轻哼了一声,把头转了开去。

而那fu人却没有转开目光,仍旧淡漠的看着他。!。

第二十一章 新来的姑姑

沈敛实见状,这才打量了下她们——这一大一小两人看起来都非常眼生。

不过从服饰的质地以及发式来判断,应该不是府里的下人。

再说下人也没有敢瞪他、到了跟前还不行礼的。

“你们是什么人?”沈敛实被弟弟半强迫半哄劝的弄去看望他不喜欢的女儿,本来心情就很不好,此刻还无缘无故的被人瞪,就停下脚来,脸sèyin沉的看着她们问,“为何在此处?”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女眷被他这样责问,却一点也不发憷。

那年长些的fu人只冷冷看着他没说话,那年纪小的女孩子则是不冷不热的道,“我是季神医的甥女,你们家阀主夫人之义女!这是我姑姑。”

沈敛实知道自己的三弟媳卫长嬴收过一个义女,是季春眠之女,叫季伊人的……本来应该叫曹伊人。老实说他对这件事情并不赞成,在他看来季去病即使救了卫郑鸿,那又如何?这个神医的名头没有卫家哪可能名传四海?

实在犯不着收个庶民女子做女儿这样麻烦。

不过卫长嬴收义女时他又不在,而且卫长嬴只是收作自己的义女,季伊人至今还没有拜沈藏锋为父。沈敛实虽然有点意见,但也没糊涂到因此跑去跟弟弟、弟媳说。

然而因为他不赞成的缘故,对季伊人当然是没什么好感的。

何况这季伊人,还是那个打了他两次的季春眠的女儿。

想到季春眠,沈敛实就有一种抬手去揉一揉额角的冲动——事情过去有两天了,可他的头还是时不时的一阵晕眩。

只是怕让沈藏锋等人担心,这才隐瞒了下来。

总而言之,此时此地遇见季伊人,沈敛实自然很不高兴:“这里是明沛堂后院,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能来的地方,你们若是来寻人的,寻到后就尽快去,不要随便停留徘徊!”

他一边下逐客令,一边心里揣测跟前这两个女子待在这亭子里是想做什么?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那被季伊人叫为姑姑的fu人看面相应该有三四十岁了,看得出来平时日子过的不怎么样,形容颇为枯槁。但季伊人却鲜nèn的仿佛一朵带着lu珠的蓓蕾一样。

沈敛实就想,“做了三弟妹的义女还不甘心,这是想继续攀高枝?乡野女子就是愚蠢,她既是三弟妹的女儿,哪怕没有改姓,哪里可能再跟我沈家子弟有什么勾当?何况如今光儿、燮儿都还小,明儿又基本上不着后院。她顶风冒雪在这里是想勾引谁?”

想到这里,沈敛实心里就是一跳,“莫不是冲着我来的?”

也难怪他这么想,“闻说季氏母女与舒颜那小东西非常的要好。这满家上下,舒颜脾气算是顶坏的,就是同辈里头,景儿或西儿,哪个不比她温柔好亲近?为何这母女两个偏偏跟舒颜交好?不是别有所图又是什么?”

他目光就是一沉,暗骂女儿愚蠢,“连这些人别有用心都看不出来!”

既然这么认为了,沈敛实就觉得季春眠之前两次揍自己怕也有什么用意。

他心里生出了极大的厌恶,看季伊人的目光就透着不善。

只是未想那季伊人正值年少轻狂,口齿上根本不让他:“我义母跟我说,这后院里是她管着的,着我随意走动,无须拘束。还说我姑姑才来,着我领了姑姑到处走动散散心,怎么原来明沛堂里后院的事情,不是我义母管,却是沈二老爷您来管吗?”

这话噎得沈敛实差点一脚踹过去!

要动手时想起来自己侄子还得求着季去病,这才竭力按捺住了,冷笑着道:“好个没规矩的东西!你义母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

季伊人恼他把自己好友打成重伤,她这种出身草莽的孩子,即使是女孩子,胆子也比许多成年人都大,如今又是半大不小,明明不是很懂事却自以为非常懂事的年纪。再加上看惯了卫长嬴一颦一笑让满堂下人为之sè变的威严,觉得有义母跟舅舅这样的后台,完全没必要怕沈敛实。

再说她跟才找到季宅的姑姑在这亭子里歇歇脚,充其量也就是瞪了沈敛实几眼,难道就犯下大错了?

所以季伊人立刻回嘴:“我方才说的话,此刻做的事,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不然我何必理会你这个人?莫名其妙冲上来问我身份问我们在此处的缘故……你又是谁?!”

其实沈敛实肯定不认识她,她却认识沈敛实的,不然也不会瞪他了。

却是因为在帝都的时候,沈敛实伤痛庶子之死,发起xing.子冲过去打女儿——就是他伤口才好就被季春眠打得迸裂的那一回,季伊人当时正陪着沈舒颜……当时就把他给记住了。

当然两人就这么照过一面,以沈敛实的为人肯定不会去注意季伊人,没准他当时匆匆一瞥,还认为是个小使女。

只是这内情沈敛实却不知道。

所以此刻被季伊人一反问,他皱起眉,倒还真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小厮。

那小厮忙出来呵斥季伊人道:“你这小姑娘好不晓事!在人家后院里徘徊居然连主人家都不认识?这是咱们明沛堂的二老爷!还不快快行礼!”

季伊人一皱眉,草草行了一礼,那fu人见状也跟着做了。

姑侄两个草率敷衍的意思,像是生怕沈敛实看不出来一样。

毫无疑问这让沈敛实对她们更讨厌了,但他深深呼了口气,到底记起来自己的身份和年纪——跟个庶民女子,还是个同自己小女儿一样岁数的小女孩子计较,这也太丢份了。

他便按捺下怒火,只冷冷的道:“如今我们府里有事,你们不要到处乱走,都回去罢!”

一边这么说了之后转身离开,他心里一边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三弟沈藏锋谈一谈这三弟媳做的事:“当初就不该收这种出身的女子做义女!既然收了就该管教好,现在这桀骜跋扈的小女孩子,像什么话!出去了说起来是沈家阀主夫人的义女,没得丢尽了我沈家的脸!往后光儿跟燮儿也是脸上无光!”

他心里暗暗骂着卫长嬴不好,“从前思虑不周,现在管教不周。这弟媳究竟年轻,想也是在闺阁里时被长辈宠坏了,能力有限。到底不如大嫂在时周全!当然也是三弟太过惯着她顺着她的缘故……”

只是他没想到,被他端出身份后呵斥了的季伊人姑侄虽然没有继续回嘴。但在身后却窃窃si语了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那一直没说话的素衣fu人先开口,很轻。但可惜的是,此刻附近很静,虽然有风雪声,可沈敛实的耳力……好得很!

他就听到那素衣fu人带着轻蔑的语气问道:“这就是跟你爹爹差不多的那个人?”

“姑姑您别骂我爹爹了。”季伊人似轻哼了一声,“我爹爹当初虽然也重男轻女得紧,也打过我,到底没下死手!何况我爹爹做的最过分的,也就是想把我送出去做人质,以及利用我胁迫我娘而已!”

“跟这样为点小事就要亲手打死女儿的人比,我爹爹可是算个好的了。”

那素衣fu人轻叹:“我原以为咱们家身在草莽之中,不知礼仪。你爹爹他又素来冷情冷心,才会如此。原来大家子里也有这样的人!”

“前两日我跟颜儿学过的词,叫做冠冕堂皇,讲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沈敛实倏然停步!

他猛然扭过头,目中喷火的回看着亭中凭栏而立,面带不屑看向他背影的两人!

见这情况……

那季伊人掩嘴惊呼一声:“糟糕!姑姑,他好像听见了!”

“还愣着干什么?”那位做姑姑的之前虽然看沈敛实的目光颇为冷漠,可她静静站在那里的时候还是很像一个守fu德的良家女子的。但此刻一张嘴,顿时就lu出了马脚,“风紧,扯乎!千万别叫他抓了现行!记得回头咱们谁都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于是,盛怒之下的沈敛实还没有做出要回身追赶她们的动作,就愕然万分的看到这姑侄两个居然丝毫不顾女子仪态的提着裙裾冲出亭外,拔tui就跑!

更让沈敛实风中凌乱的是——她们居然还是分头跑的!

一个走回廊上的月洞门,另一个冲到回廊尽头、转过弯一头钻进沈敛实过来时经过的半月门中,那狂奔的速度,须臾就远去的听不见脚步声了!

现在,沈敛实可算明白为什么那做姑姑的要交代侄女“记得回头咱们谁都不承认”了……

类似的厚颜无耻又惫懒的兵痞,有过行伍经验的沈敛实可不陌生。

但……

这种痞子样的女眷……

跟着他的小厮战战兢兢,短短片刻就觉得自己除了外头裹的羊裘外估计里头全部汗湿了——好半晌,沈敛实才咬牙切齿的收回目光,yin沉的一拂袖,怒道:“去六房那里!”

他虽然被这两个不要脸的女眷气得死去活来,可总不可能亲自追上去揍她们吧?让小厮去?也不可能!

沈家二老爷的小厮奉命于后院追逐女眷……还在孝期,这话传了出去,都算什么事!

所以他只能……只能先这么算了。

不过!

沈敛实铁青着脸,大步前行,心中恶狠狠的想到:“回头我一定要三弟给我一个交代!三弟妹都是怎么打理这后院的!”!。

第二十二章 曹红儿

只可惜沈敛实没想到的是,今儿似乎活该他诸事不顺。

先是被弟弟沈藏锋要求去探望他不喜欢的女儿,路上被两个庶民女子气了个死去活来。等到了六房,却见大门紧闭,他待要叫小厮上前叩门,忽想起来自己的六弟妹是住在里头的,这才懊悔没叫上沈敛昆一起进后院。

要是那样,想来路上所遇见的季伊人姑侄也没胆子当着沈敛昆的面嘲讽他了……

不过既然到了门口,他也懒得再去喊沈敛昆过来。整了整衣袍,叮嘱小厮进去禀告下。这意思当然是让霍清泠从后门去其他地方避一避,等他探望完沈舒颜再回来。免得做伯哥的没有弟弟陪同就进了弟妹院子,传了出去惹出闲话。

只是小厮上去叩了半天门,都不见人回应。沈敛实正等得不耐烦、甚至要怀疑六房是不是出事时,才有个下仆满头是汗、连滚带爬的从后头绕过来,行礼之后小心翼翼的禀告道:“咱们前院的门如今不大方便打开,还请二老爷见谅!”

沈敛实诧异问:“大门怎么不方便打开了?”

“呃……咱们夫人最近得了个偏方,内中就是要前院紧闭数十日后的雪。”下仆低着头吞吞吐吐道“还有其他一些不常见的东西来配药,所以如今……如今咱们房里都不大方便男子进入,还请二老爷宽恕则个!”

沈敛实哪里听不出来这是自己六弟妹不要自己进去胡诌的?放着季去病就在西凉,她用什么偏方!

他跟六房无冤无仇,霍清泠虽然病歪歪的,好歹是正经世家嫡女出身,不会毫无缘故就失礼成这样。那么不是被卫长嬴指使就是误会自己此来乃是余怒未熄了。

沈敛实本来就在季伊人手里受了一肚子的气,此刻更是勃然大怒——想骂点什么又觉得身为堂堂男儿,跟几个后宅fu人作口舌之争实在是有份——故而铁青着脸,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决定立刻去找沈藏锋与沈敛昆,好好问他们兄弟两个是怎么做人丈夫的?居然把妻子纵容到这种无礼的地步!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

沈敛实怒火滔天的回到前头,直奔沈藏锋办公的大书房。

然他才进去,还没开口训斥弟弟,后面就被人撞了一下,他大怒着转头去看,却是上官十一擦着额角的冷汗跑入,匆匆对他道一声“对不住”立刻转向书案后正凝神批阅公文的沈藏锋道:“阀主,不好了,霍照玉等人猝然夺权,康国公与苏秀葳先后为jiān细近身所刺,苏家兵败百里,几乎溃不成军!只有部分亲卫分别携康国公、苏秀葳遁去,至今不知这两人生死!”

“什么?!”沈藏锋笔一顿,一大滴饱蘸的墨汁滴落在刚刚写好的字上,惊呼声却发自沈敛实——他现在哪里还有功夫去管什么后院琐事,立刻神情凝重的问“霍照玉等人夺权?!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沈藏锋慢慢放下紫毫,目光沉沉的道:“应该问,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后院。

尚且不知帝都变故,沈敛实一走,就很快风平浪静了。

解除了防备的众人略说几句话,便在卫长嬴的吩咐下各归各位。

而卫长嬴回到院子里,把方才做到一半的几件事情处置完,怜梅就提醒:“早上被季小姐带过来的那位姑姑,不久前回来了,问过夫人您在忙,就在外头候着。”

“请她们进来。”卫长嬴闻言,扯了扯衣裾,道。

片刻后季伊人与她那位姑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见礼毕,卫长嬴笑着请她们坐:“今儿个家里恰好有点事情,却是怠慢曹娘子了,还望曹娘子莫要见怪。”

季伊人经常过来,名份上也能算小半个沈家人,还是卫长嬴的义女,所以卫长嬴不必对她赔礼。倒是被她带过来的、她的亲姑姑,这头一次见,卫长嬴自要客气些。

这位曹姑姑来之前显然被季春眠之类的人指点过礼仪,此刻一举一动都非常的恭谨,言谈恳切,却又透着一丝精明。

……若叫沈敛实看到了一定会大骂她这个无耻的骗子……但不知道姑侄两个片刻之前做下来的事情的卫长嬴与她相谈下来,印象倒是很不错。

乡野之中有季春眠跟这曹氏这样的女子已是很不容易,放在庶民中算得上知书达礼识大体了。

说来季伊人会带她这个姑姑来见卫长嬴也是有缘故的——

是因为牛氏被赶走后,沈舒燮没有可靠的姑姑照料。当然家生子中能够做沈舒燮姑姑的不只一个牛氏。

问题是沈藏锋兄弟不yu再拖延下去,如今跟族人之间关系日趋紧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爆发出来。

虽然说沈藏锋已经在丢失沈宣那枚金印的情况下就任阀主、并且重铸金印了,可这种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能确定几位族老联手就一准翻不了盘。

万一有那不长眼的下仆想要交个投名状,趁这个机会,把主意打到沈舒燮身上怎么办?

沈家累世公卿,家生子数目庞大,而且这许多年彼此通婚下来,早已形成了彼此相通的脉络。认真一查的话,谁都跟那几位族老沾得上边。

所以卫长嬴就决定不在家生子里找了,索xing寻访外面擅长照料孩童又身家清白的fu人来做沈舒燮的贴身姑姑。

她把这想法跟季春眠说后,季春眠却道她知道一个人兴许能胜任,这人就是季伊人的亲姑姑、季春眠亡夫的亲姐姐。

这曹氏闺名红儿,听着俗气,但在曹家堡那种地方,连季伊人都被叫了好几年丫头,做了卫长嬴的义女才改了能上台面的名字,可想而知曹红儿算是受父母重视了。

不过她受父母重视,却不受弟弟曹保敬重。但他们父母去世、曹保当家时,曹红儿已经嫁人——当然还是嫁在曹家堡里。

本来以为跟弟弟关系不好,最多就是不大靠得上相,她跟季春眠这弟媳相处倒是很好,所以也没多想。

却不意曹保不满岳父季固的幕后辖制,加上因为从méng山帮购盐一事,使得季春眠在曹家堡中地位直升,尤其是méng山帮的人到了曹家堡附近、曹保自己畏惧不敢前去,竟是季春眠站了出来。

这一点让本来就是为了讨口饭吃才聚集到曹家堡的堡众si下里对曹保很是看不起。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这些人终日所求就是能够活下去,对于男尊女卑、fu德fu行之类那是没什么心情去讲究的——他们的要求非常简单:谁能带着他们活下去、活得好,他们就服谁。

相比之下,曹保哪儿比得上季春眠有魄力、能够给堡民指望?

总之曹保既是忌惮也是嫉妒季家父女,就打起了勾结官府出卖季家父女的主意。

当年季固之所以能够躲过搜捕,是受过曹家庇护的。曹保自然晓得他的底细,曹家也是把这个秘密留个子孙做为辖制季固的把柄。

奈何季固为人狡诈狠辣,在曹家堡站住脚后又另外弄了个méng山帮的退路,这却是曹家人所不知道的。

……让曹保感到为难的是,曹家堡实在太过贫困与卑微,官府压根就看不上——除非他们惹事。

否则即使他这个堡主,想跟官府勾结上也是非常艰难的。

何况他还要在事成之前隐瞒住季家父女。

结果这厮一狠心就把主意打到了姐姐、姐夫还有外甥身上。

他扣了姐姐和外甥,迫着姐夫去办这事。曹红儿那丈夫是个老实人,所以乖乖儿听话下山去设法了,然而他大字不识一个,也不谙见官的礼仪,因此在衙门外徘徊许久,不但没能见到官员,甚至还被人怀疑,押下狱去了。

下狱后被人一查,曹家堡的人,那不就是流民吗?几个胥吏也懒得再听他再说旁的,直接吩咐押入西凉军中做苦役了。

这曹姐夫有去无回,曹保多方打探到消息后,大为沮丧,又怕走漏风声叫季家父女晓得了对自己不利,就想着把姐姐跟外甥灭了。。这也是现成的——曹家堡那种地形,把一大一小两个人扔下山就成。

但曹红儿居然抓着山藤爬了上去!

好好一个家被弟弟弄成这样,曹红儿哪里还管什么姐弟之情?直接找到季固一五一十的说了曹保的险恶之心——当时因为季伊人还小,考虑到稚子无辜,季固跟季春眠还犹豫了好长时间到底怎么对曹保。

不想曹保在失了姐姐一家的棋子后,竟然又把主意打到自己女儿身上,盘算着把女儿送去官府做人质,以打动官府来查季固……以季固的心狠手辣与果断,知道这个消息后,连女儿都没告诉,直接让他暴死了!

而跟曹保关系不错的其弟曹俨,也被季固赶下台,索xing就光明正大的夺了曹家相传了好几代的堡主之位!

曹红儿因为告密的缘故,是曹家人中唯一一个一直跟季家父女保持着好关系的。后来端木芯淼代师寻亲,她靠季家出力还把尚在人间的丈夫寻了回来,又消了苦役。

只是夫fu两个的独子终究活不过来,也没了心情继续跟着季家享受富贵。曹家堡被打散到西凉各郡县、重归为庶民时,他们在州城的城郊要了些田地,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现在沈舒燮身边缺个细心能干的姑姑,季春眠就推荐了曹红儿——只看她和独子被亲弟弟推下山崖,固然没能救回儿子,却独自爬上去、还果断报复弟弟的做派就知道,这女人绝对不是牛氏那种被两个小女孩子锁屋子里就束手无策的主。

换了曹红儿在牛氏当时,肯定是一发现被骗,就马上抄起东西砸门砸窗出去找沈舒燮了——当家夫人把她心爱的小儿子交给你照顾,区区一间屋子也能给沈四公子比?牛氏要有那魄力砸了六房一间屋,卫长嬴即使一样要罚她,肯定不会赶她走!

当然有关曹红儿,都是季春眠讲的,用不用她,归根到底还是卫长嬴亲自看过之后才能算。

偏偏曹红儿来的不凑巧,卫长嬴跟季春眠手头都恰有几件事儿,就让季伊人带她在偏屋小坐……后来听说沈敛实到后院来了,卫长嬴怕事情闹大后可能需要到自己院子来分解,曹红儿跟季伊人在偏屋若听到什么动静难免丢脸。赶去六房前,就派人去告诉季伊人,带她这姑姑到处转转,看看“风景”。

卫长嬴可不知道,季伊人带着姑姑哪都没去,专门堵着到六房必经之路,让曹红儿看“比我爹爹还狠心的爹爹”去了。!。

第二十三章 琐碎家事

所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卫长嬴经过与曹红儿的一番相谈,倒觉得她是个不错的人选:胆大心细,又有带孩子的经验。而且她自称跟季固学过点儿医理,虽然肯定不能跟黄氏、端木芯淼这样的比,但头疼脑热一类的简单病症,看起来还是没问题的。

卫长嬴倒不求她能看病,她又不缺能请来的名医。但沈舒燮身体不怎么好,有个懂得医术的姑姑在身边,总比普通姑姑来的放心。

再加上曹红儿是季家介绍过来的,这一家跟她娘家牵扯了几十年,到如今一家子xing命也全捏在了沈家手里。往后富贵前程更是离不了沈家的扶持,比起家生子那是可信多了。

曹红儿没必要放着已经是阀主的人不巴结,却去投机那些天知道还能活多久的老头子。

如此考虑后,卫长嬴因为过两天就是年节,也没心思兜圈子,直截了当的提出让曹红儿来照顾自己的次子:“燮儿身子不大好,他又贪玩,早就想请位能干的姑姑给我帮手,只奈何早先的几个人都不尽如人意。季姐姐说曹娘子你是很会带孩子的,我也没有旁的要求,就是督促使女照料他衣食住行,他不该做的事情拦下来就成。却不知道曹娘子愿意不愿意屈就?”

“民女出身草莽,承méng夫人不弃,能够到这堂上来。夫人既然厚爱,哪敢不从?”曹红儿要是不愿意也不过来了,她当年生产时伤了身体,再也做不成母亲了。虽然丈夫憨厚,住到州城城郊后也没动纳妾或另娶的心思,只说夫fu两个命该如此,就这么过……到底心伤难愈。

这失了孩子的母亲,往往容易移情旁人家的孩子。

曹红儿一听弟媳说是给沈家一位俊秀的小公子做贴身姑姑就动了心,方才那是可着劲儿的表现,惟恐哪里不好会不中卫长嬴的意。

此刻听卫长嬴出言相邀,大喜过望,满口就答应了下来!

卫长嬴见她似是真心喜欢这份差使,也很高兴,就叫人:“带燮儿来见过曹姑姑。”曹红儿既然答应,那她也就立刻改口了。

只是她们等了好一会,满头大汗的怜梅才抱着沈舒燮进来,她被沈舒燮抓上去的袖子底下还lu出些许掐痕,显然是沈舒燮发脾气不肯过来,她为了完成卫长嬴的命令抱他起来时被抓伤的。

见这情形,卫长嬴觉得很没面子,轻斥道:“燮儿你又闹什么?”

“孩儿困了,想睡觉!怜梅姐姐却硬把孩儿弄过来!”沈舒燮落地之后摇了一摇,被怜梅赶紧扶了一把才站稳,果然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儿,他草草行了个礼,踉跄着扑到卫长嬴膝前,嘟囔道“母亲,您叫孩儿来做什么呀?”

卫长嬴看他这么困,又心疼了,也隐隐有些担心:“这不是还没到晚上吗?你怎么就困成这个样子?”该不会身体又不好了吧?她忐忑的把手抚上儿子的额,察觉体温正常,才松了口气。

“婢子听碧儿说,四公子方才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跑了许久,就困了。”怜梅因为强行弄醒沈舒燮,所以很提着一颗心,这会见卫长嬴似乎没有责骂的意思,才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道。

卫长嬴倒没怪她,沈舒燮假如没生病,那白天是不能叫他多睡。否则晚上睡不着了,不但折腾人,对他身体也不好。

所以闻言后,点了点头,叫怜菊:“打盆水来!”

怕冷落了曹红儿,代沈舒燮给她赔罪“曹姑姑勿怪,这孩子平常身体就不是很好。如今冬日里更是需要避寒……唉,也是没个能放心的人看着,竟叫他在屋子里胡乱折腾!”

曹红儿早在沈舒燮放下揉眼睛的肉呼呼的小手,lu出那他那张传承了嫡亲祖母苏夫人的精致俊秀的小脸时就看得眼都不眨一下,视线死死跟着这位小公子转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公子!

本来曹红儿接这给人看孩子的差事就是想寻个人寄托下对儿子的哀思,这一个照面沈舒燮虽然展lu出了他顽劣的一面,可架不住他长的可爱、长的简直太可爱太好看了!

可爱好看得让曹红儿立刻下定决心,说什么也要保住这份差事!

她看得太入神,居然没理会卫长嬴的话。

还是从她们说话起就在旁边吃点心的季伊人给圆了个场:“义母您放心罢,我姑姑最喜欢小孩子了,才不舍得怪四弟什么。”又拈了块糖问沈舒燮“虎眼糖,四弟吃么?”

除了沈舒颜之外,季伊人跟沈家其他平辈都不大熟悉。哪怕是名义上跟她应该最亲近的沈舒光和沈舒燮,毕竟见得少。何况小孩子家忘xing大,沈舒燮要叫姐姐的又多,几天不见,可不就忘记了。

所以此刻沈舒燮虽然被她的话吸引得回头看了看,却嘟起嘴没说话。

卫长嬴一边从怜菊打来的热水里亲手绞帕子替他擦脸,一边责备:“这是你季姐姐,又不是没见,怎么也不喊人?”

这小子场面上还算听话,虽然疑huo怎么又来了个季姐姐,但还是乖巧的唤了一声,行了个礼。

季伊人倒不怎么在意义母的亲子对自己的生疏,笑眯眯的上前,把那虎眼糖往沈舒燮手里一塞,很不要脸的道:“乖,姐姐给你见面礼!”

这话让曹红儿脸上都僵了一下:这虎眼糖还是你义母为了招待你,打发人拿上来的呢……

但季伊人半大不小的,卫长嬴也不很在乎身外之物,啼笑皆非了一下也就算了。

擦过脸后,沈舒燮清醒了点,而他才洗过的小脸,肌肤是羊脂美玉都无以形容那种无瑕无垢的纯净美好,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漆黑眸子ting直鼻梁,chun红齿白玉雕雪铸,看得人简直移不开眼!

除了还在埋头吃点心的季伊人外,曹红儿等人一颗心都被他融掉了。卫长嬴尤其觉得骄傲,忍不住抱着他亲了亲,笑着哄道:“你看这位曹姑姑,是为娘请来照料你的,往后你要听姑姑的话,好不好啊?”

沈舒燮扭头瞥一眼曹红儿,曹红儿赶紧讨好的朝他笑。

结果她笑得诚挚万分,沈舒燮却果断扭回头,扯着母亲的衣襟道:“不好!”

……难道嫌我长的不够美?配不上他这个主子?这可怎么办?

曹红儿顿时急了眼。

不想沈舒燮继续道:“除非这姑姑准我一天吃十个……不……二十个!二十个糯米团!我才要她!”

曹红儿嘴角微微一抽:您就算不是明沛堂的公子,是我儿子,我也不给你——二十个糯米团,天天吃的话,大男人一天都未必吃得下去好么?

这东西可是存食得紧!

卫长嬴当然也不会同意,她和蔼的朝儿子笑了笑:“你要是不要这个姑姑,每天两个糯米团也没有了!”

沈舒燮垮下小脸,热泪盈眶的看着母亲。

卫长嬴面无表情的与他对看……

片刻后,确定母亲不肯心软的沈舒燮失望的一抹脸,眼泪立刻收起,无精打采的从她膝上滑下去。自己走到曹红儿跟前行了一礼:“往后还请姑姑费心!”

他到西凉来这一两年的辰光,姑姑却换了几个了,所以见新姑姑时,连教都不用教了。

曹红儿没想到两个糯米团的恐吓,这小公子翻脸就这么快了,真是哭笑不得。

可她心愿达成,自也不去计较这种琐事,眉开眼笑的起身给他还礼,一迭声的夸着沈舒燮这个好那个好,恨不得掏出心窝子来保证会把这位小公子给照顾好了。

卫长嬴看着她ji动的模样微微颔首,道:“曹姑姑才到西凉城,怕是还得回去收拾下。若是姑姑方便,过两日就来罢。燮儿这里如今只有我派使女看着,到底不成样子。姑姑过来之后,我会让怜梅她们给姑姑打上些日子的下手,然后就会让她们回来了。”

曹红儿虽然有比较让卫长嬴信任的介绍人,到底陌生。卫长嬴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儿子完全交给她的。所谓让大使女给她打下手,不过是监督而已。

这个大家心照不宣。

按照曹红儿此刻的ji动,恨不得说季园也不要回了,直接就让她留下来开始哄这金童一样的小公子吧……但季伊人干咳一声,到底让她冷静了些,想起来时季春眠叮嘱的,西凉沈氏乃是国中一等大族,规矩非同小可。

纵然过了卫长嬴这一关,她也还要趁卫长嬴给她收拾东西的光景,跟季春眠把这在大族里做事的规矩礼仪给强记一下,免得干不了几天就被沈家解雇。不但季春眠丢脸,曹红儿也不希望如此。

所以她恋恋不舍的收回在沈舒燮身上的注视,跟着季伊人告退。

但季伊人走前,却提出了一个要求:“义母,我可以不可以去陪几日舅舅?”

卫长嬴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她说的舅舅应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赖大勇,而不是季去病。

这女孩子大了,就是让人多操心。

要是季伊人现在还小,卫长嬴多半是随口准了——去年经过回西凉的路上,季春眠的求情,卫长嬴回到西凉之后跟丈夫讲后,沈藏锋就在城中给赖大勇安排了个闲职,不用做多少事情,但领一份还过得去的俸禄……就是念着季家的面子养个人而已,这对沈家来说不值一提。

可季伊人马上十二岁了,快说亲了。

卫长嬴就不答反问:“你母亲怎么说?”

“我娘叫我这两天多陪陪颜儿。”季伊人很聪明,回答时眼中已经流lu出失望。

果然卫长嬴也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听你娘的话罢。何况如今快过年了,你舅舅一准会去季园拜见季老丈。你想念他的话,也可以在季园里见。”她心想那赖大勇至今没有婚娶,你一个快能议亲又没血缘的外甥女跑去他家里,这成什么样子?

却不知道季伊人另有目的……!。

第二十四章 韶光换了人心

前院后院接二连三的有事,这个年可想而知是过的不怎么样。

本宗跟族里差不多是明摆着闹翻了,又要过了年后的三月里才出孝,所以年节也十分冷清。

但不管怎么说,年是过去了。

元宵节后,虽然西凉的春天来得晚,这时候还是冰天雪地,但想想两个半月后就要出孝,届时做事说话都不要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了。众人还是觉得隐隐松了口气。

可也不是全没烦心事,沈舒颜因为心情的缘故恢复得很不如人意,苏鱼荫暗藏的身孕也因不慎动过一次胎气、好不容易才瞒了过去。

这两件且不论,帝都霍、顾、裴、邓等几家驱苏,不但直接改变了中原的格局,更让打着坐山观虎斗主意的沈家有点措手不及。

苏秀茗跟苏秀葳都不擅长处置政事,他们更擅长带兵。所以沈家借口狄人有死灰复燃之势,撤回西凉后,意图独揽大权的苏秀茗就觉得忙不过来了。

虽然说霍照玉夺情起复是有卫家的手笔在里面,但苏秀茗当时若想架空霍照玉却也不难。毕竟数十万大军在京畿。

问题就在于苏秀茗手底下根本就没有能够总揽朝政、哪怕这时候所谓的大魏朝廷真正能够辖管的地盘已经就那么几个州、有几个中间还隔着起事乱民了。

……苏秀葳手里倒有这样的人才,就是邓老夫人她们牺牲为代价保下来的那批人里的。

但这批人遵从苏屏展的意思,那是铁了心扶持三房上位,苏秀茗怎么会给他们机会?

所以从苏秀茗来看,霍照玉能干得好,那还不如让霍照玉来呢!一个世家出身的驸马而已,皇权已经名存实亡,霍家哪能斗得过他们苏家?

再加上霍照玉是连妻子安吉长公主还有膝下幼子都带到帝都的,在苏秀茗看来,这是连人质都送来了,那就更让他放心了。

是以起初由于他是卫长风举荐,苏秀茗冷落他一番后,发现他确实颇有才干,跟卫家也没太大瓜葛,像是卫长风漫不经心之举一样,也就放心的把政事渐渐移交给他了。

而霍照玉不但会做事,也会做人,他为人谦逊知礼,涵养极佳,又懂得进退……霍家两位公子的好脾气好口碑,是当年经过世家中的奇葩顾乃峥鉴定过的。

苏秀茗又认为他这样的人对自己没威胁,是以发现霍照玉可以替自己分忧后,索xing继续从幸存的世家子弟里挑人主持政务。好使自己腾出手来,以京畿为大本营,四下平定民乱,抢夺地盘。

于是霍照玉给他先后推荐了帝都顾氏的顾乃峥——这位是帝都沦陷时外放幸免的;顾乃峥的庶弟顾夕年;及这二顾的妹婿裴忾;还有闵家的闵思善、邓家邓宗乐、周家周见原等人。

除了端木无忧被驳回外,霍照玉推荐的其他人都被急于从政务中脱身的苏秀茗允诺了。

这也是苏家内斗,苏秀茗不肯放心族中擅长政事却支持三房的人才,宁可信任外人……就好像卫长嬴放着沈家诸多家生子不用,偏偏请了个曹红儿来给自己照看次子一样。

只不过沈舒燮虽然是沈藏锋夫fu的心肝宝贝之一,到底是个小孩子,又不是嫡长子。他即使被曹红儿怎么了,一般来说还影响不到整个沈家的根基。

可朝政么……

苏秀茗自己有点重武轻文的看法,再加上其父苏屏展虽然处政手段圆滑,然帝都沦陷之下,苏屏展毕生智慧却也没能救下自己。最后还不是两大边军赶到,才收复了帝都与燕州?

所以苏秀茗明知道霍照玉等人日益交好,把朝政打理得滴水不漏,也没放在心上。

他是这么考虑的:一来是一力降十会,这些人处政再厉害,xing命还不是捏自己手里?二来霍照玉自己很年轻,他推荐的也全是年轻的世家子弟,好多人还是父母长辈都在沦陷中遇难,没有长辈在后面扶持或出主意,只能靠自己的。

苏秀茗觉得这群世家子弟,论家势比不上苏家,论年纪比不上自己。无非会些案牍之事而已——苏秀葳跟苏家其他人倒是劝说过他好几次,也提出至少在关键的地方安排些个苏家的人。

可苏秀茗又担心苏秀葳想yin自己。

总而言之,这种建议就不了了之了。

但若只是把朝政给霍照玉等人掌握了,问题倒还不大。

除非是有其他人把京畿打下来,不然霍照玉等人是不会也不能拿苏家怎么样的。

问题却在于苏秀茗去年年中同意了霍照玉筹建禁军的要求。

当时因为发生了几起不太好的案子——数十万青州军驻扎京畿,都是青壮士卒,离家日久,哪能没点旖念?虽然说兵灾过后,没了依靠的良家女中许多都沦落为暗娼。可相比数十万大军,哪怕当时分兵去支援东胡了一批,剩下来的仍旧不是娼妓能够招呼得过来的。

苏家内斗,忙着笼络军心都来不及,这种“小事”不管苏秀茗还是苏秀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结果把青州军给惯坏了,他们逼良为娼、强抢民女,也还罢了。

最后竟有胆大包天者,把主意给打到士族里去了。

之前说过了,帝都之内,除了皇宫外,几乎所有的豪宅都被焚毁。以至于原本在帝都中过着钟鸣鼎食生活的士族,在帝都收复后,只能暂时住到城外别院里去。

这些别院大小规模当然不能够跟他们的主宅比,防御当然就更不能比了。

有些士卒打量着散落城外大大小小的别院,就觉得这么多士族,自家主家又是天下最顶尖的门第,只要不是招惹了同样的阀阅,小一点的士族,那些不怎么得意的……应该……没问题吧?

且不说士族女子jiāo生惯养,即使五官平淡,也能有一身欺霜赛雪、庶族女子难以拥有的好肌肤。就说他们这种身份能够拥有士女……那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就有士女遭了殃。

问题是这头一个遭到青州军夜潜入屋的女子是个寡fu,膝下尚有子女要顾。所以暗暗哭了一场之后,灭了几个奴仆的口,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事要闹出来,她娘家夫家都没脸,她肯定也活不成,那她孩子怎么办?

但这种沉默却让那几个胆大妄为的士卒更加肥了胆子,竟继续挑着世家女子下手。

接下来遇害的或沉默或什么都没说直接自尽……因为帝都沦陷过去不几年,好几个自尽的被认为是追随先人而去……一直到有一次,这些士卒也是报应到了,找了帝都顾氏一个旁支的别院潜入。

他们却不知道那别院看起来规模不大,打听下来里面住的也确实是帝都顾氏旁支子弟……但这位旁支子弟在数年前的帝都子弟中,也是赫赫有名的:顾弋然。

顾弋然在桓宗皇帝时,从西凉归来,与沈藏锋等人一起得到极大的奖赏。

之后,他的长辈为他谋取外放之职,跟顾乃峥一样,夫fu两个都因此躲过一劫。

只是顾弋然擅长武略不擅长文事,所以霍照玉推荐各世家的年轻子弟执政时没有提他。他也就专心守孝在家了。

就像所有还没出孝的夫fu一样,他跟承娴郡主……因为承娴郡主的生父此刻为帝,她已经被加封公主了。总之夫fu两个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老实说这也是那些青州军能够得手的缘故。

可那几天恰好承娴公主身子不大好,所以与顾弋然同族的顾家大小姐顾柔章就去探望……

毕竟顾柔章跟顾弋然的血缘虽然比较远,可大家到底是同族,加上帝都顾氏在帝都沦陷时死了那么多人。所谓本宗跟旁支的隔阂也不怎么存在了。得知族嫂病倒,顾柔章就过去探望,因为她住的裴家别院跟顾弋然家这别院离得远,说话又说晚了,索xing就住下来——当时是跟族嫂同屋住。

于是这几个食髓知味的青州军士卒潜入后院后未久,就被顾柔章察觉。

再然后前院的顾弋然被惊动……

最后就是这些人被本来心情就不太好的顾家兄妹一顿si刑收拾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他们交代已经祸害了若干世家之女后,本来还以为抓到几个小贼的顾弋然跟顾柔章简直要疯了!

这在从小就受到士庶之别犹如天壤之距教导的士族子弟眼中,这种事情……那是绝对忍不了的!

哪怕这些士卒背后站着苏家也一样!

要知道,当初前太子申寻凌.辱了凤州卫氏的小姐卫长娟,那还是大魏太子,都因此失了位!更何况几个在士族眼里看都懒得看的士卒?

……总之此事虽然为了各家颜面没有公开,但,si下里却让整个帝都的士族都掀起了对苏家的仇视。

后来经过霍照玉的斡旋,才勉强平息下去。

而霍照玉,就是趁这个光景提出了建立禁军。

照他的说法,这禁军不过是借个名头,当然不可能把军权给宗室。主要还是为了防护士族的安全。

青州军既然驻扎京畿,其实本来就承担起这样的差事了。

可他们弄出监守自盗这种事情,谁家还相信他们?纷纷要求自己来。

苏秀茗早先也是被弄得焦头烂额,又听霍照玉说若不答应,世家肯定不能信任苏家,到时候全部回祖籍去,他一个人可主持不了政务……苏秀茗又不能把他们全扣下或全杀了,思前想后,给了个两千人的名额就允了。

结果霍照玉倒确实弄了两千禁军,可这些禁军都是各家shi卫里选拔出来的。又给他们每个月有旬日之假回主家去……他们在主家另外训练家丁,名义上是士卒,其实却至少是什长之类……反正霍照玉是不会承认这是他的主意。

苏秀茗听到风声也没放心上,只道世家被之前的事情吓坏了,希望把家丁都训练出来。在他看来,这才建立几个月的士卒,就算来个用兵如神的主将,这么点时间能调教出什么来?他打算等一等,等之前的事情被淡忘了,再来敲打。免得两边矛盾进一步恶化。

可他万万没想到——趁着闻伢子等人联手进攻苏家的地盘,苏秀茗和苏秀葳都全力应战之际,霍照玉这些si下结盟的世家,足足带出了近万甲胄齐全之士!

当然即使十万兵马也吓不到苏家,问题是这叛乱来的太突然了!

何况霍照玉竟还拿兴平帝当幌子。

派人告诉苏秀茗、苏秀葳道是闻伢子遣了刺客进宫刺杀兴平帝,把两人骗进宫里去才下的手!为了防止被看破,可怜年事已高的兴平帝还真被弄得半死不活……

这两人能够活着出宫,足够证明青州军的精悍以及仓促训练的禁军到底不争气了。

如今盘踞京畿数年的苏家因为苏秀茗跟苏秀葳的重伤昏mi、大公子苏若潜早就回了故乡守孝、五公子苏鱼舞远在东胡……被闻伢子等人抓住军心大乱的光景一举击溃,正乱七八糟的朝青州逃。

而闻伢子等人打到盘州靠北的位置就按兵不动,据说……只是据说,是跟霍照玉等人的约定。

霍照玉,这个在桓宗、愍宗时都被公认xing情温良的世家公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lu出真面目,取代苏家据有京畿之地及附近诸州的部分地盘,还手握天子,成为乱世之中新晋的一霸!!。

第二十五章 错过

帝都,春雪未消。

春草湖畔,向阳的岸边,远远望去,灰méngméng的柳枝间,有隐隐的鹅黄nèn绿sè。

柳枝下,一排排甲胄齐全、佩刀带剑的士卒,沉默的环绕住一座别院。

晌午,马车从远处辘轳驶来。

未到别院门前,已被拦阻:“太师有令……”

话未说完,车夫已扔出一纸公文,叱道:“我家大人正是奉太师之令前来拜访,还不速速让开?!”

那拦路的士卒拾起公文匆匆一览,末尾果然盖着霍照玉的si印,这才放行。

马车在别院前停下,车夫跳下车,禀告一声,片刻后,就见书童搀下一个面sè微微苍白的年轻男子。

此人似乎身体很不好,消瘦到了叫人疑心他弱不禁风的地步,但目光沉静举止风流,望之不似俗流——他进去后,有士卒就诧异,低声议论:“方才那莫不是张家公子?真是孝顺,这两年守孝下来,竟憔悴如斯!与从前见到可是判若两人啊!”

“张家哪个公子?”

“张家如今还有几个公子活下来?自然是早年的帝都风流才子张凭虚,大名洛宁的。不是说一直在家守孝,太师几次邀约、圣上几次夺情都被他推拒了?今儿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许是想通了?毕竟如今太师……”

“不要多话!”方才拦阻张洛宁的什长听到声音,皱着眉走过来轻斥。

这时候张洛宁已经转过照壁,进了中庭。

别院到底规模小,过了一重庭院,就看到一个素衣fu人,戴着面纱,只lu出一双寒冰也似的眸子,领着一大群人站在廊下,冷冷的望着他。

张洛宁一进这庭院就跟她对望一眼,微微一愣,几乎是下意识的别过眼,随即才转回来,没下到庭中,就遥遥一揖,朗声道:“下官见过宋……夫人!”

宋在水漠然看他,道:“大人看着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这话让张洛宁一怔,随即自嘲的笑了笑,才道:“下官张洛宁,表字凭虚。”这么说时,他手紧紧的抓住了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但宋在水却不知道,她知道了此刻也未必会在意,闻言只点一点头,道:“哦,是张大人。请问张大人此来,是霍照玉他想要对我等下手了么?”

“夫人误会了。”张洛宁一皱眉,道,“霍……太师他并无为难夫人的意思。”

“是吗?”宋在水淡淡一笑,“那别院周围的重兵又是怎么回事?”

张洛宁苦笑了一声,说着自己都觉得毫无意义的话:“如今兵荒马乱的,太师也是担心夫人独居于此,恐怕有宵小觊觎。”

“我乃苏家fu,自有青州军拱卫。”宋在水冷冷的一拂袖,“尔等杀我护院士卒,又将我困于此处,还要来作此惺惺之态?!”

张洛宁半晌无言,良久方道:“太师想让夫人修书一封。”

“休想!”宋在水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霍照玉他想拿了我头颅去只管遣人来下手,想叫我为他做事,那绝不可能!”

因她这句话,院子里本就僵硬的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只是僵持片刻后,张洛宁却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再去劝劝他。”说罢朝宋在水复一礼,竟就这么告辞了。

饶是宋在水在公公遇刺逃遁后已经做好了殉节的准备,今日听说霍照玉派人来,只道已是大限之期,连后事都安排好了,此刻也不禁愣了一愣,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而与苏家别院隔了小半个湖,遥相对望的一处院落中,被常青绿树掩映的小楼上。竹帘半掩,一炉幽香焚到大半,香炉旁,两人正在对弈。

俱是落子如飞,顷刻之间,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已是杀得难分难解。

执黑者一边下一边道:“霍家耀派张凭虚去苏家别院拜访宋夫人,怎么你一点也不惊讶?”

“就算霍家耀不派张凭虚去,他也会主动请命的。”执白者落下一子后立刻又拈了一子,轻描淡写的道,“与其说霍家耀派他走这一遭,倒不说霍家耀借这机会把他逼了出来。”

“啧,莫非张凭虚同那位宋夫人有什么内情?霍家耀想请张凭虚出山可是好几次了,然而张凭虚一来身子确实不大好,二来似乎无心仕途,一直没有答应。”

“差了一步而已。”执白者似乎不想细说。

但执黑者倒是来了兴趣,忽然伸手把棋局一拂,道:“难得见一面,光顾着下棋也没意思。不如说说话罢……我先把竹帘放下来,如今天还冷着,冻坏了你这位卫先生,我顾夕年可不知道怎么赔那闻伢子!”

卫新咏也不计较棋局终止之事,淡淡的道:“陈年往事了。当初我那个侄女进沈家门时,宋夫人因为不便去喝喜酒,就去迎亲队伍经过的酒楼上观望。凭栏而立时被风吹起面纱,叫张凭虚看到,一见钟情,打听到是宋家的大小姐后,惟恐自己家世不如宋家,又有风流之名,宋家看不上。所以花了一年多的辰光跟那些红颜知己斩断关联。清心寡yu的挽回名誉。不意他觉得这番忠心表得差不多了,跟父母说时,却被其母坚决反对。这事就拖了下来,然后就是苏家提亲,宋家应了。所以就没张家什么事了。”

顾夕年有点好笑:“那他比邓宗麒可惨多了!”邓宗麒是从开始就没有指望,那卫长嬴还在襁褓里就被许给了沈家;而张洛宁本来是有机会娶到宋在水的,却因为母命错过……相比之下,任谁也会觉得张洛宁这一件更令人扼腕。

“唔,邓宗麒?”卫新咏倒不知道邓宗麒暗恋卫长嬴一事,主要是邓宗麒xing情沉默,很少说话,所以也很难套话。此刻闻言诧异道,“他莫非也曾与哪位闺秀失之交臂?”

顾夕年一时口快,此刻就有点后悔,道:“已经过去的事了,这话我答应过人不外传。方才却是失了口。”

他不yu再说邓宗麒,就继续问张洛宁,“那张凭虚这些年未曾婚娶,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

“想来是罢。”卫新咏喝了口茶水,道,“否则他是张家大公子,怎么会迟迟不成婚?不外乎是他看中的因其母反对错过,其母看中的他又看不上,这才僵持下来。”

“那他却是命苦,我记得其母是宋夫人嫁进苏家前后过世的?”顾夕年大概算了下日子,就叹息,“那么他今日去别院里大约也就是跑一趟tui了,没准还得回去向霍家耀求情。那位宋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张凭虚又恋慕她多年,在她跟前哪里还能完成霍家耀的差事?不反过来帮那宋夫人就奇怪了。”

顿了一顿,顾夕年好奇的问,“这种事情你如何知道的?”

张洛宁在四下留情那会,倒是个极开朗的人,有心的话,还能套出点他心仪女子的蛛丝马迹。可从他洗心革面开始——就是众人发现他忽然不去青楼不招.妓不畜姬妾不到处跟年轻秀美女子嬉闹起,那可也是少言寡语得很啊!

尤其他跟卫新咏从来没熟悉过。

“……”对于顾夕年的这个问题,卫新咏lu出深思之sè,好半晌后,顾夕年以为他要拒绝了,他却缓缓的道,“大约是因为我很会看脸sè罢。”

卫新咏的经历,除了卫新台那一段,不为外人所知外,他在知本堂里过的并不如意这一点,各家都是公认的。不然他跟卫崎的血缘不算远,是卫崎的亲侄子,何必过继到瑞羽堂,去做卫焕死了几十年的兄弟的嗣子呢?

但卫新咏在人前,或狡黠或jiān诈,或威逼利you或侃侃而谈,一般来说,却是绝口不提自己落魄时的日子的。

即使有例外,他说起来也带着三分冷笑,是那种尖锐的、满含恶意的语气。

如此心平气和又显得辛酸无限的一句……

顾夕年有点发愣,不知道他是看开了,还是伤着了?

却听卫新咏轻描淡写的继续道,“脸sè看多了,许多事情即使没人告诉我,也能够推测出来。既然晓得了大致轮廓,寻点证据来证实,那就更容易了。”

“你如今可不比从前。”顾夕年想了想,觉得还是安慰他两句,好歹证明下自己也是个有良心的人。虽然他很怀疑卫新咏用这种语气是故意的,像这种人,即使真的软弱时,又怎么可能叫人看到或看出?

所以顾夕年没什么诚意的道,“如今怕是闻伢子都要看你的脸sè?”

“我是他最信任的谋士,但当家作主的还是他。要说他礼遇我这是真的,要说看我脸sè就不可能了。不然何以为主公?”卫新咏果然瞬间恢复了常态,速度快的就好像刚才那个自怜少年时候处处看人眼sè挣扎过活的人完全不是他一样,淡笑着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在闻伢子那里的地位,你们若不相信,怎会对苏家动手?有我在这儿做人质,闻伢子是绝对不会不守承诺的!”

他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水,道,“倒是许宗文那儿,你们可得上点心。”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顾夕年笑眯眯的道,“我大哥如今正接待着那边的人呢!”

“令兄?”提到顾乃峥这个世家中的奇葩,连卫新咏也lu出似笑非笑之sè,道,“这么说来,霍家耀派了你来接待我,却是对我格外体贴了。”

“哪里。”顾夕年正sè道,“霍家耀派我来接待你,不是体贴你,而是认为我大哥xing情过直,还是我来看着你,让他更放心。”

卫新咏也不尴尬,微笑着道:“我也觉得子阳你在我跟前,更加放心。”

两人一起笑了一阵,顾夕年忽然问道:“以你的才干,投奔这天下哪一处,无论是之前风生水起的苏家,还是此刻尚且在西凉养精蓄锐的沈家,都不难获重用。为何会选择闻伢子?在你帮他之前,他可是连台面都上不了吧?”!。

第二十六章 人质与教子

“原来如此。”已经是三月了,明沛堂中正式除了孝,换上带颜sè的器具,从上到下也开始穿起了颜sè衣服。

虽然说此刻西凉的风还带着料峭,但看惯了两年来的简素,这么一换,倒有一种已经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感觉。

不过沈藏锋换下孝服后,现在身上也只穿了一件未饰纹绣的石青锦袍,装束简素。

他微微皱着眉,看着手里的信,哂道“闻伢子一方拿卫新咏作为人质,许宗文则把自己的父母儿女全部秘密送到了帝都,其他也各交了血亲为质……怪道霍照玉敢赌他们会信守约定!”

不远处列着三席,居首的沈敛实应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除了闻伢子这方外,其他人中未必没有不念骨肉之情的。霍照玉向来有稳重之名,如何会冒这样的险?何况即使这些人全部信守承诺,就如今京畿那弹丸之地,还是群敌环绕,霍照玉莫非还想成事吗?若为臣属,苏家待他也不错了。”

“光儿?”沈敛实说过他的意见后,本来应该是沈敛昆跟上官十一发表意见的——因为méng山玉矿出了点“事”沈藏机昨日就动身前去,其妻随行,此刻不在这里——但这两人暂时都没想到或没想好要说的话,沈藏锋便看向了自己的长子。

八岁的沈舒光比去年又拔高了很多,他装束比沈藏锋郑重得多。

穿着母亲卫长嬴亲手做的豆绿锦袍,衣襟跟袖口、袍角都绣着喻意美好的huā纹,跟这身衣服配套的腰带上也是极尽巧工。xiong前挂着一个赤金镂刻嵌明珠的璎珞圈,坠美玉,佩翡翠,全身上下贵气逼人。

考究的衣着跟打扮将他衬托出几许嫡长子的气势,只是这个年纪甜润的童声到底免不了给人以稚气感。

所以他时常用木着脸,目不斜视来给自己增加“威严”:“回父亲的话,孩儿以为,既然交人质给霍照玉的不是一方,而是有好几方,且他们的地盘彼此毗邻。那么若只有一两方不在乎自己的人质,霍照玉这边大可以利用这一点进行挑唆和牵制。”

这话等于驳斥了沈敛实之言,不过沈敛实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微笑着道:“光儿不错,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沈舒光木着小脸道:“侄儿谢伯父夸奖。”心里却暗暗腹诽:二伯您跟父亲串通起来故意曲解这些信函公文来试探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父亲说完信,只要您立刻说您的看法。我只要朝跟你讲的相反去想,十之八.九错不了!

沈敛实不知道他是基于猜到自己会故意说错考他,因此轻松的判断出正误,对侄子的表现很是满意。

不过此刻正事要紧,跟弟弟习惯xing的搭手考验一把侄子,就开始正式说正事:“这些人质中最主要的还是卫新咏,正如光儿所言,这几方虽然这次联手对苏家,实际上本身也是各怀鬼胎。不顾人质撕毁约定的事情,都很难说做不出来。而所有人质中只有闻伢子只送了卫新咏为质,而且一不是他父母二不是其血亲。但他却是霍照玉最信任的人质了,有他在手里,即使其他人想弃质不顾,闻伢子也会拼死阻拦。恐怕也是因为他,这次导致苏家溃败的里应外合才能够成功。”

“闻伢子起于微末,纵然不说他是全靠卫新咏幕后指点才能有今日,但若离了卫新咏,他必定大受打击。”沈藏锋淡淡的道“按说他是宁可把父母妻子全部交出去,也不会交出卫新咏做人质的。所以恐怕是卫新咏自己提出来做这个人质、并说服了他的。”

“三弟是说,卫新咏到帝都为质,又是他的一步棋?”沈敛实皱起眉,道。

老实说他前年还对卫新咏不以为然,但从去年开始就越发的烦这个卫家子弟了。主要是几次隔空交手,沈家固然没吃什么亏,但委实没占到便宜。重点是无论闻伢子还是卫新咏本身的势力,跟沈家都不好比。

这卫新咏在沈敛实眼中,已经从一个有野心有才干的阀阅子弟变成了多智近妖的存在。

加上沈藏锋略提过几句此人擅长留后手,最喜留暗手,让沈敛实现在听到卫新咏三个字,不管他做什么,哪怕是喝了杯茶下了盘棋,都会再三思索内中是不是又有什么秘密?

此刻他想着,上官十一倒是说话了:“卫新咏到帝都不论是有什么目的,霍照玉必然都会有所防范。既然诸位都认为霍照玉为人稳重,何况他如今这么做,即使靠人质止住四周之敌,京畿空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并且他从前在苏家手下做事,也是颇得礼遇,所以我想,卫新咏是如何说服他对付苏家的,倒是值得商榷。”

“霍照玉背叛苏家对他来说没有明显的利益,反而要落入更加危险的景况。”沈敛实道“所以我想,这会不会是si仇?”

沈藏锋颔首:“我亦这么想。”没好处的事情,除非有仇,不然霍照玉没必要把苏家往死里得罪——要知道别说苏秀茗跟苏秀葳现在还没死,就算他们都死了,慢说苏家还有苏若潜跟苏鱼舞,就算苏家本宗全死光了,青州那边姓苏的人多了去了。

他们即使窃喜霍照玉给了他们一个执掌苏家的机会,可替苏秀茗他们报起仇来却绝对不会手软。

云霞霍氏可不是苏家的对手。

霍照玉居然会给苏家这么一下狠的……别说苏秀茗想不到了,沈家,估计霍家其他人都想不到。

所以:“若是si仇,必然是不共戴天那一类的,否则以霍照玉的为人,多半会忍耐或暗中缓缓报复。绝对不会如此ji烈,丝毫不惮与苏家结下死仇。”

“要说不共戴天,除了夺妻之恨那就是杀父之仇了。”沈敛昆听到现在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赶紧道“可是霍照玉之妻乃是安吉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殿下没下降前就以泼辣著称,出了名的不好惹啊!而且听说她跟着霍照玉到帝都后,因为两人得守孝分居,帝都又没齐整的大宅,就带着幼子进宫去跟清欣公主一起住了吧?难道青州军jiān.乱士女时,居然能够流窜入宫?”

“咳咳!”沈敛实一个没拦住,叫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此刻咳嗽完后就瞪了沈敛昆一眼,看向神sè有点茫然的沈舒光。

沈敛昆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夺妻之恨”“jiān.乱士女”不太适合在小侄子跟前讲。不禁尴尬万分。

不过作为沈舒光之父,沈藏锋倒是神sè平静,他觉得既然带着儿子旁听议事,这种沈舒光往后肯定会知道的事情,略知一二也无妨,只要不是把注意力净放在类似的地方就好。

所以沈藏锋没理会弟弟的狼狈,淡淡的道:“宫中虽然有青州军拱卫,但苏秀茗一直到遇刺前仍旧十分礼遇霍照玉,青州军对安吉长公主料想不会无礼。而且安吉长公主非常精明,不见得会吃这么大的亏。当然世事无绝对,这种猜测且放着。”

又道“若是杀父之仇的话,倒是好解释了。霍家跟苏家之前没有什么仇怨,要结这种大仇,只会在当年东门之阱那一次里。危难之时,可能苏家拿了霍家人做挡箭牌之类……”

“我倒觉得杀父之仇更有可能。”沈敛实沉吟片刻后,道。

“我也觉得。”沈敛昆紧接着道。

上官十一微微点头。

沈藏锋见状,又问儿子:“光儿?”

沈舒光道:“孩儿亦然。”

“理由呢?”沈藏锋追问。

“方才父亲与诸位叔伯言谈之中,孩儿听出一重意思,就是那霍照玉此番对苏家做下之事,固然让苏家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却未能毁去苏家根基。他日苏家还有卷土再来,报复此仇的可能。”沈舒光思索了片刻,慢慢的道“而且二伯与父亲都赞同霍照玉xing情沉稳,不是会冲动的人。那么能够让他豁出去不顾举族前途的,应是亲长大仇,不会是妻子之辱。毕竟区区羞辱跟丧亲之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区区羞辱跟丧亲之痛比起来不算什么?

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一直以来可都是并列的大仇啊!

更不要说若妻子受人侮辱……这种事情是男人就没有能忍的吧?

做长辈的愕然片刻……到底沈藏锋反应快,不动声sè的夸了儿子两句,打发他去隔壁小书房做功课。然后对沈敛实等人解释:“他想是没听懂六弟说的那番话里的意思,倒是我说了句青州军应该不会对安吉长公主无礼,让他以为得着了解释。只道所谓夺妻之恨,不过是像被下人怠慢一样……相比他能听懂的杀父之仇,自然就觉得前者无所谓了。”

“……”沈敛实等人俱是无语。

沈敛实作为一个视侄如命的伯父,无语过后,护短之心又发作了:“那他怎么知道羞辱是被下人怠慢?莫不是下人有怠慢过他的?”

“……二哥想多了,你想光儿这两年都是在咱们眼前长大的,难道还会被人亏待不成?”沈藏锋有点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咱们继续说正事罢——不管霍照玉是为了什么si仇,坑了苏家这么一把。但他现在哪怕握着人质也是极不妙的,然而卫新咏也在帝都,此人素来城府深沉,我倒更关心他会有什么后手?”!。

第二十七章 走与不走?

“卫六叔?”卫长嬴诧异道,“他在帝都做人质,si下里还找了姑姑您?他找姑姑是为了?”

开春之后黄氏就动身回来了,同行的还有顾严的一个族叔,两边议好了大婚的日子是五月廿三。考虑到西凉跟帝都路途相隔的遥远以及如今天下不宁,现在就要预备动身了。

此刻主仆两个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顺便说说黄氏这一趟帝都之行。

“自然是看病。”黄氏一边核对手里的单子,一边道,“卫六老爷他早年读书太过辛苦,底子就不好。那年卫崎故世受了刺ji,还没好全就因知本堂为戎人屠戮一空再受重创。后来的事情就更不消说了,闻伢子兴许拿他当个宝,可闻伢子那儿,起初自己都被迫得东奔西走,连个象样的落脚地也没有呢。六老爷哪能有个好调养?这病根已经是深了。如今还没发作出来,不过是他还年轻而已。”

卫长嬴吃惊道:“姑姑的意思,是卫六叔他……这寿元?”难道这六叔打算死在帝都?他这么做图什么?劝说霍照玉他们坑了苏家,报了这几年青州军的追杀之仇,然后转手再卖掉霍照玉吗?

“这倒不至于。”黄氏忙道,“这落下病根也不见得就活不长。毕竟卫六老爷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哪!再者闻伢子现下今非昔比,虽然还是免不了他操心,但平常滋补颐养之物想也不会很缺乏了。就婢子看下来,卫六老爷他若是往后不再受折损,好生养着,二三十年还是拖得起的。”

二三十年后,卫新咏也算不得很长寿,但考虑局势的话,那他想做点什么应该是够了。

“他居然会找姑姑诊断。”卫长嬴哂道,“我还以为他不肯回瑞羽堂,横竖到帝都做人质了,该去求芯淼才是。”

当初……前年了,卫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卫新咏,那时候据说他身体就不怎么样。只是让卫家大为意外的是,他居然不愿意回凤州!

哪怕卫焕派人告诉他,绝对不需要担心苏家去凤州要人的问题。不管是他还是莫彬蔚,卫家都保定了。

但卫新咏也不知道跟传话的人说了什么,总之卫长嬴这边听到的消息是以卫焕的城府,也脸sè铁青了好几日,让瑞羽堂上上下下,除了宋老夫人与卫郑鸿外就没有一个不战战兢兢的。

不管卫新咏当时拿了什么理由拒绝,让卫焕都没再追究。但一准是拒绝了。

说起来瑞羽堂跟卫新咏之间虽然是从彼此利用开始的,但这些年下来了,卫新咏又正式过继到瑞羽堂……多多少少总有些情分的。卫新咏这么一拒绝,宁可跟着当时还不为人知的闻伢子都不回去……

现在卫长嬴听说他病了,却找黄氏而不是找端木芯淼,话语中难免带上几分讽刺。

黄氏笑了笑:“婢子也觉得奇怪,当时就问卫六老爷了。结果卫六老爷说他的病是治不好的,不如将养。而婢子打从一开始学医,就是奔着调养二字去的,比端木八小姐可专心得多。所以他就去找婢子了。”

卫长嬴无语道:“他还真是不客气!”

又问,“他的病,真的治不好?”

“治是能治好的。”黄氏叹了口气,“不过卫六老爷不愿意治……也不能说他不愿意治,而是他根本没这个功夫治!这病若想痊愈,非得静下心来,花个一两年才能去了根。夫人您说卫六老爷哪里会肯?”

“他就是自己肯,恐怕那闻伢子也不肯!”卫长嬴哼了一声,道。

不过卫长嬴说是这么说,心里倒不觉得闻伢子不把卫新咏的命放在心上——卫新咏要真的想退隐个一两年去治病,闻伢子想看都看不住他。

而且从这一次卫新咏作为闻伢子麾下头号智囊却充当人质来看,闻伢子同他的关系,比想象中的主从更加的亲密与信任。

但卫长嬴想不明白的是:“六叔城府深沉,狡诈善谋,而且看似谦逊,却傲气十足……祖父那样的人物,几次三番都没能让他归心,为何那闻伢子,出身草莽,起于微末,竟能让他甘心辅佐?”

按照常理来说,闻伢子这一等,卫新咏就算看中了,也该是收为自己的部属,而不是自己去做他的部属啊!

她这儿沉思,黄氏倒是把话题转回她们正在商议的地方:“四姑小姐这嫁妆,比之帝都沦陷前,还是薄了点!尤其是压箱底的物件,实在寻不出来足够的了。好在婢子在帝都探听到,如今各家小姐出阁,比从前也减了很多妆奁。到底局势放在了这里。”

卫长嬴收回思绪,道:“别人家是别人家,从我进沈家门前,四妹妹就没少帮我。她的陪嫁,我已经想好了,缺少的部分,一则是拿当初姑姑给我带走的东西补,另一个则是陪嫁里补一批士卒!”

黄氏惊讶道:“士卒?”这个等等再说,她更关心,“夫人您说的可是帝都沦陷那日小包裹里的物件吗?那怎么能成呢?那里头的东西,可都是家里老夫人穷尽心思,花了十几年攒下来的!件件都是老夫人的心血啊!还有就是苏老夫人在时给您的,包括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否则那么急的情况下,婢子哪还会记得让您带上?”

“我也没说全给四妹妹,总要挑个两件给她撑场子罢?”卫长嬴叹了口气,祖母宋老夫人对她钟爱万分,恨不得把天上地下所有好东西都捧她跟前。她当年的那份陪嫁,那是阀阅里都羡慕嫉妒恨的。卫长嬴起初因为出身富贵不是很看重钱财——可当家之后,到底也精打细算起来了。

更何况如黄氏所言,这些都是宋老夫人对孙女的怜爱,不仅本身价值连城,意义更是重大。

然而沈家虽然没有被帝都沦陷一事闹得钱不趁手,可这镇得住场子的陪嫁之物,却非是有银子便一定能买到的。又大抵精细,禁不得折腾,兵燹中不知道损毁了多少,一下子就缺乏了起来。

黄氏去年亲自去了帝都,前前后后几个月的辰光也没弄到什么配得上沈藏凝身份的好东西。

为了沈藏凝的面子,卫长嬴这做嫂子的思来想去只能亏了自己的si房了。

当然这也是她跟这小姑子感情好,甘心情愿补贴她。

黄氏见她主意已定,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实在要亏,怎么也得劝卫长嬴把最珍贵的几件留下来。

她又问:“那士卒做陪嫁?”

“京畿现下那么空旷,虽然说霍照玉有人质在手,可这人质又不在洪州顾氏手里。”卫长嬴淡淡的道,“再说霍照玉这个人,他能坑苏家,未必不能坑其他人。四妹妹这一嫁,还不知道几时能团聚,千里迢迢的,没点儿得力的人,受了委屈都没地方说去!”

黄氏道:“可是阀主知道么?”

“我会跟他说的。”卫长嬴揉了揉额角,道,“我就不信西凉大军还能缺这么几千人?”

“倒不是说数十万大军会缺几千人。”夜晚的时候,两人亲热过后,沈藏锋赤.luo着上身靠在隐囊上,意态慵懒的拥着妻子,不时低头在卫长嬴披散的长发上轻轻一wěn,笑道,“西凉目前兵员还是充足的,真要给藏凝几千士卒陪嫁当然没问题。可你想过没有,藏凝要怎么养他们?”

卫长嬴道:“她有嫁妆……”

“能养多久?”沈藏锋听着妻子完全外行的话,啼笑皆非道,“慢说藏凝了,就是嬴儿你当年的嫁妆够丰厚了罢?若拿来养兵,以一万精骑来算的话,也是不经动手的。何况藏凝现在出阁,恰好赶着非常时期?”

卫长嬴唉声叹气:“这么说不成?”

“你想,藏凝带着数千士卒出阁,咱们西凉军又素来精悍,以京畿现在的防务,这数千人都足够反客为主了,这叫霍照玉他们会怎么想?顾严本来就不是洪州顾氏本宗子弟,早先桓宗皇帝那位废后顾氏还主持中宫时,他是皇后嫡侄,世家里也不会因为他是旁支而小看了他。但现在没了废后顾氏为依靠,魏室衰微,顾威那驸马的身份也是没什么用……临川长公主已逝就更不提了。总之哪怕是正四处笼络世家子的霍照玉,也更看重张凭虚些!”沈藏锋抚着妻子光滑的背,笑着道,“何况顾家护着藏凝那是应该的,藏凝自己反而带兵过去还要自己养。这到底是我沈家女出阁,还是那顾严入赘?”

“京畿现下兵力空虚啊!万一有变,叫我怎么能放心呢?”卫长嬴轻轻捶了捶丈夫,却被握住手搓揉起来,她挣了两下也就算了,嗔道,“兵荒马乱的,到底自己手里有人手来得安心……送嫁的士卒能在帝都待多久?”

沈藏锋沉吟片刻,下巴在她发顶摩挲了一会,才道:“我让二哥见机行事,如今还不好说。”

“哦……”卫长嬴语气失望,但她乖巧伏在丈夫xiong前,沈藏锋看不到的地方,却微微勾chun:她哪里真的不清楚沈藏凝不可能拿嫁妆去养什么士卒、也养不起?不过是借这个机会旁敲侧击而已……

此刻她心里就很高兴:“看来夫君打算让二哥送嫁,那他应该不会走了!”

自成亲以来,两人不是因这分别就是因那分别。再不就是守孝……卫长嬴才听说霍照玉坑了苏家之后简直都快气疯了!就是怕这孝期才一满,沈藏锋又要再次出征……为此她甚至连直接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宁可借着给小姑子备嫁上头的外行来打探。

谢天谢地,他这次应该不走。!。

第二十八章 夜半正事

按照沈藏凝的想法,既然婚期是五月下旬,那她多留两日应该也是可以的。毕竟出阁以后想再回西凉,估计是不可能了。

但卫长嬴一算日子到底没准许——要是轻装简从也就算了,关键是正式出嫁哪可能就几个人?

这人一多行路免不了就要慢下来,若不留足了日子,一准会误了吉期。那可是很不好的。

所以三月下旬的时候,沈藏凝就带着遗憾拜别家祠,登车而去。

同她一起走的,除了送嫁的沈敛实、沈舒明外,还有一个顾笙。顾家这位小姐在沈家住了几年,如今二婶要正式过门,正好带了她回去。反正沈家早就用不上她这个人质了,她也不可能在沈家住一辈子。

顾笙走时很有些恋恋不舍。

临川长公主殉节的时候她年纪还不是很大,加上受了刺ji后,反而不怎么记得父母了。倒是像沈舒燮一样,没有被大变影响太多,还保持着小孩子的心xing。

沈家女眷多,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没到怀春的时候,更喜欢跟年岁仿佛的女孩子一起玩耍。沈舒颜自从上次被沈敛实下重手后,xing情大变,之前的jiāo纵跳脱,变成了暮气沉沉,甚至连季伊人主动找她玩,也不怎么动跟说话了。

不过明沛堂这边,除了沈舒颜外还有季伊人跟沈舒西。沈舒景固然比起顾笙她们算是大女孩,可她xing情好,很容易跟人亲近。同辈都不跟这个大姐计较年岁的差距。

而且贺氏跟江铮的女儿江荷月,身份上虽然差了一层,但因为其父母跟卫长嬴这沈家主母关系不一样,也不能当成寻常下人之女来看。

江荷月现在领的差事是给沈舒颜做使女,其实就是陪着沈舒颜说说话……跟几位小姐都像小姐妹一样。

总之在明沛堂里前呼后拥一大群女孩子,姐姐妹妹热闹惯了。顾笙想起回帝都后,孤零零的只自己一人,带着惆怅踏上了归途。

这一位是沈藏锋夫fu都认为肯定要跟沈藏凝的送嫁队伍走的。

但沈舒明的送嫁却是个意外了。

如今中原的局势,即使带着大军送嫁,沈藏锋对沈敛实也是再三叮嘱跟提醒,惟恐有失。

沈舒明这个长房长孙,按照沈藏锋几人商量下来,一致认为沈藏厉夫fu就这么一个男嗣侥幸保住,那是万万不能再让他有什么危险的。所以是打算不到太平岁月,就把沈舒明在西凉扣着了。

宁可养个纨绔侄子出来,也不能让大房唯一的子嗣出事。

奈何沈舒明早就待腻了西凉,加上因为父母之死在他看来很是委屈——他父亲沈藏厉虽然是自请断后的,可沈舒明觉得他那么多叔叔,凭什么就让他父亲留下来?至于说他母亲,凭什么进密室的是他六婶而不是刘氏?

总之沈舒明心里有气,这两年什么都跟叔叔婶婶对着干。

所以沈藏凝出阁时,他听说叔叔们安排送嫁人选时,由于中原不太平,头一个把自己排除了,二话不说就找上了沈藏锋,说什么也要去!

他这个年纪执拗起来,慢说只是叔叔们,就是父母再世恐怕都没什么好法子。

沈藏锋劝了说了打了骂了,甚至还扬言要把他捆起来——沈舒明还是闹得死去活来。

叔侄两个僵得都下不了台,最后沈敛实只得叹着气出来圆场,道是自己多带点人、多上点心,一准把侄子带出去了再好好的带回来。

当然几个做叔叔的也盼望这侄子走完这一趟,能够消一消气儿,往后和睦相处。

除了沈舒明这一件让沈家人提着心外,沈家有点不高兴的是,顾严没有亲自到西凉接亲。

这未免让沈家觉得沈藏凝被小看了。

“当初咱们成亲那会,这天下难道是盛世太平吗?”当着人前,卫长嬴这代替苏老夫人职责的嫂子不好说什么,送完了亲,喝完了酒,晚上卸妆歇下,可就要跟丈夫念叨几句了“帝都跟凤州,难道又近了?你不也亲自去接亲的?这顾家也太过分了。”

“这情况却是不一样的。”妹妹出门,沈藏锋这阀主免不了要受席上恭贺。加上前不久几位族老纷纷病故与隐居深山去了,他地位更加稳固,族里族外奉承的人也更多,这样频繁敬酒之下,虽然他酒量还成,这一天下来也是酒意上涌。

宴散后喝了两碗醒酒汤,出了一身汗,又沐浴过了,此刻出浴出来才清醒了点,闻言劝道“主要是顾家如今根本拿不出足够的接亲队伍。万一在路上遇见什么事儿,那顾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害苦了藏凝?还不如让他找个脱不开身的借口,由咱们家把人送到帝都去再过门来得稳妥。”

卫长嬴被他提醒才想起来,这洪州顾氏可不是西凉沈,如今这世道,慢说顾严只是洪州顾的旁支子弟,就算他是本宗嫡子,手里也没有足够他千里迢迢顺利接亲的人手。

……帝都那仓促建起的所谓禁军,可全在霍照玉手里捏着呢!

这么一想倒也怪不得顾严了,他就是想对沈藏凝表示重视,也没这能力。

“唉,我就是觉得四妹妹委屈了。”卫长嬴感慨了一声,又问“咱们家如今派大军送亲,霍家耀那边也不知道会提什么要求?该不会跟之前一样,要西凉军远远的歇下来吧?”

“我已经派人在凌州买了一幢宅子作为藏凝的出阁之处。”果然沈藏锋喝了。茶,道“届时顾家会带人从那里接亲。”

卫长嬴无语道:“这一次居然连京畿都不能进了。”凌州是京畿西面的州。

“这只是咱们这么做,霍家耀倒会让咱们再多送一点。”沈藏锋笑道“如今他四围可都是觊觎帝都但暂时无力独占帝都的主儿,咱们家劳师远征,兵马还没全带过去,这帝都的烫手山芋却也还不到接下来的时候。霍家耀没什么不放心的……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横竖现在不拿下帝都,咱们不如大方一点。”

卫长嬴又道:“霍家耀的为人未必想得出来这么冒险的法子,我看还是我那六叔干的。”

“这样利落的破局,我也觉得不像是家耀的做派。”沈藏锋喝了两口浓茶后,觉得渐渐有了精神,再看妻子浴罢不饰钗环的天生丽质,因为就要安置,只穿着淡紫中衣,衣带松松系着,领口处lu出大片凝脂似的肌肤,心头一热,就没心思再说什么局势了。

卫长嬴却还不觉,今日沈藏凝离去,她这个三嫂是实际上的长嫂如母,忙前忙后连歇口气儿的工夫也无。席上珍馐美味如流水,她更是没mo几下牙箸,黄氏知道她辛苦,在她入浴前就备了点心送进来。

此刻她正拈着一块糕点慢慢吃着,蹙着两道蛾眉细思。

沈藏锋好容易等她吃完糕点、喝了茶水,正要调笑几句进入正题——当然是夫fu夜间的正题,而不是有关局势的正题。

不想卫长嬴抬起头来,灯下她那双凤眼格外的勾人,烛光映得媚sèyu流,沈藏锋心情大好,眼看甜言mi语就要滔滔而出,手都mo上妻子的小臂了……

结果卫长嬴放下茶碗后,侃侃而谈:“原本苏家大军在握,哪怕许宗文与闻伢子这几方联手想取帝都也是非常艰难的。他们若放弃帝都图谋别处呢,却又要防备被青州军趁势夹击,这也是许宗文和闻伢子发展到如今,却难以继续坐大的缘故了。毕竟地势上恰恰被京畿的威胁限制着。但六叔他来这么一手,霍家耀那点儿底子……

“任他发展个一两年,也成不了气候!闻伢子等人自可以放心的朝旁处壮大己身,等掂量自己差不多了,再来拿下帝都不迟。反正有他们几方的地盘隔着,其他人想图谋帝都,也得把这些人都打垮了才成。这么一来,即使咱们家兵强马壮……”

“这些自有为夫跟幕僚操心,嬴儿还是不要这样辛苦了。”沈藏锋听了这么半天都没找到机会把话引到你侬我侬上去,索xing跳过调笑,直接站起身,猛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妻子低低的惊呼声中带着丝不满道“三更半夜的,咱们还是来说说这半夜里该做的事儿罢!”

“讨厌!”卫长嬴惊呼之后也觉得自己最近操心太过,都夫fu两个准备安置了,还要长篇大论说什么局势……自己说的这些丈夫又不可能不知道,笑骂着捶了他两下,便顺从的被他抱进帐子里去……

翌日,夫fu两个神清气爽的起了身,梳洗之后到正堂,沈舒光跟沈舒燮已经在等着了。

见父母出来,就上前请安。

两人笑容满面的免了,沈藏锋照例考儿子们几句功课。不出意外,长子沈舒光可谓是对答如流,次子沈舒燮答了一个就没辙了,悄悄伸手扯沈舒光的衣襟。只是沈舒光如今正经得很,不但不给他支招,反而往旁边移了一步,让他不敢借助两人站得近时衣袍的遮蔽做这样的小动作。

恨恨看了眼兄长,沈舒燮把可怜兮兮的视线投向母亲——让他面上失望心里习惯的是卫长嬴正端着怜菊呈上来的一盏羊ru优雅而专心的小口饮着,根本“没注意”到他。

最后实在没办法,沈舒燮含泪伸出手来,任父亲拿竹片笞了五下长记xing。话说自从父亲搬到后院以来,他这记xing好像长了很多很多次了……!。

第二十九章 所谓秀色可餐

沈舒燮领完了罚,卫长嬴才三口两口咽下羊ru,若无其事的命人摆饭。

一家四口用毕早饭,沈藏锋领着两个儿子去前院——出孝之后,有个好处就是沈舒燮也六岁,终于到了正式启méng的时候。

这次子身体不好,做长辈的体恤他,多多少少就要格外纵容一点。所以一群长辈惯下来,结果就是惯得分外jiāo纵任xing,以至于卫长嬴经常被他闹得头疼万分又束手无策。

从前沈藏锋忙,夫fu两个又分居,偶尔听妻子抱怨几句小儿子顽皮,还没放在心上……等他搬回来一家团聚,住到一个院子里了,再看这小儿子的胡闹劲儿,沈藏锋就yin了脸!

他本来就不是下不了手管教儿子的人,加上沈宣三位长辈过世之后,压力大增,这望子成材之心更甚。于是沈舒燮长这么大,可算知道了家法的滋味……还不只一次!

因为知道妻子心软,惟恐卫长嬴舍不得,错过了矫正的年纪。沈藏锋就勒令沈舒燮现在除了回后院住宿跟请安外,其他辰光一律待在前院,由他指定的老师启méng跟督促。

他找的那个老师,卫长嬴打听了下,据说是西凉军中的一名文书,出了名的铁面无si六亲不认。纵然知道沈舒燮乃是沈藏锋嫡子,也当成了寻常士卒对待,完完全全一丝不苟的照着军营里的要求来。

所幸的是沈藏锋到底怜惜次子还小,身体又不好,没给那文书惩罚的权力,只让他将沈舒燮不听话的地方及时禀告自己来处置。

然后就是沈舒燮有一点点错处,那文书立刻告到沈藏锋跟前,从不枉法。那严格劲儿简直比沈藏锋整肃军队时还要来得认真——卫长嬴si下里都纳闷这文书到底有多死心眼?芝麻点大的小事都不放过,他就不怕跟沈舒燮结下死仇么……

总之那文书一告状,沈舒燮就可以到父亲跟前继续长记xing了……

所以理所当然的,这文书成为沈舒燮的贴身姑姑曹红儿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每次听使女报上来曹红儿si下里咒骂那文书,卫长嬴的目光都忍不住朝某个方向飘过去……咳咳,曹红儿是有丈夫的人,那文书膝下也有子女的,就算曹红儿恨那文书像当年贺氏恨江铮一样,他们也成不了一对。

想到这儿,卫长嬴偶尔也恍惚一下,不知不觉的,她出阁却也近十年了。

故乡凤州的记忆似乎还清楚的在眼前,但再过几年,她的长子都要议亲了。

可眼下说到议亲,卫长嬴却也没了功夫去追忆——看,才跟身边人交代了两件琐事,沈藏珠过来不说,连霍清泠也来了,没说三句话就暗示要清场。

清完了场,说的却还是说了快十几次的事:“景儿都十八了……”

沈藏珠跟霍清泠这么热心,不仅仅是因为她们替沈舒景急,也是因为这几日她们那儿接了很多书信的缘故。

帝都沦陷的那次大变后,不仅仅是士族中出sè的男子死伤众多,贵女也是凋敝万分。

而侥幸活下来的,很多又已为人fu。

像沈舒景这种尚未许配人家、正当年岁,还以贤德跟才貌双全出名的闺秀,早就被人觑上了。不过之前沈家没出孝,大家也不好提而已。

所以掐着日子,苏家跟霍家都有人写信来,托沈藏珠与霍清泠试探这事。这两人也是为沈舒景急,一拿到信就过来讲过,当日也是撞了个头。

而卫长嬴问清了这两家推荐的人选后,觉得不太如意,因为不想当面驳了她们的面子,就推说跟沈藏锋商量一下。不想沈藏凝前脚出门去,卫长嬴还未腾出手来派人过去委婉的回绝,她们又一起来了。

此刻卫长嬴也就直说了:“大姐姐说的这一个苏沐,恕我直言,他若只是旁支子弟,倒也还罢了。如今苏家本宗没有合宜的人,景儿也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只要人好,也不是不能商量。可是他这年岁,都二十六了,据说家中祖父祖母及父母都在堂,也颇有些产业,怎的会一直未娶至今?”

沈藏珠解释道:“这苏沐要求颇高,一心想寻个好的,这才拖延了下来……”

“景儿虽然是闺秀里头一等一的好,但我想海内六阀都是人丁兴旺的,谁家还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小姐吗?这苏沐眼界得多高?再说,他眼界高……自己呢?”卫长嬴摇着头,“夫君却是觉得不妥的。”

……碍着沈藏珠的面子,她没好意思说沈藏锋对这苏沐的评价是:好高务远,居心不良。

听说沈藏锋也反对,沈藏珠才住了声,有些讪讪的道:“我是想着景儿这么拖下去不成件事。”

那也不能胡乱许人啊!卫长嬴心里嘀咕着,到底没说出来。其实她知道沈藏珠并非故意埋汰沈舒景,只是女子不比男儿,这青春韶华是拖不得的。毕竟即使你驻颜有术,也得防着能不能做人元配发妻。

似沈舒景的身份,哪里丢得起脸给人做续弦?

可年岁大了之后,岁数相仿的男子都已经娶了或娶过了,嫁给年纪比她小好几岁的男子也尴尬。

沈藏珠是从这儿考虑,才会放低要求的。

但卫长嬴觉得现在才出孝,又刚刚把沈藏凝嫁出去,犯不着急着把侄女许人。

从开了春沈舒景就十八了,到年底也十八。如今还没到四月哪,还有几个月的辰光可以斟酌。慢说沈藏珠、霍清泠说的人她不满意,就是觉得还可以,那也是先相着备选,得等到年底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再定。

说完了苏沐,卫长嬴又转向霍清泠,因为沈藏珠是丈夫的姐姐,她得客气点,霍清泠是弟媳,她语气就要随意多了,道:“六弟妹推荐的霍纯也不是很好,这个霍纯,去年黄姑姑在帝都时是听说过的。固然还没正式娶妻,后院里姬妾可不少啊!更是没规矩的让庶女都生出来了……这种人怎么能说给咱们家的女孩子?”

霍清泠看卫长嬴驳了苏沐后,神sè还是淡淡的,也没开口问自己详细,就知道自己推荐的这一个也没能成。只不过她本来以为是输在了家世才干名声之类的地方,却不想是si德——顿时尴尬的红透了脸,一个劲儿的解释:“还有这样的事?我听都没听说!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怎么信里一个字都不提呢?这不是害我吗?”

卫长嬴知道霍清泠那里的信,是安吉长公主所写,估计是霍照玉想拉拢沈家。而联姻当然是最直接最迅速的办法……可安吉长公主也太过分了,当初她惟恐嫁错了人,是怎么求自己帮忙的?

如今明知道那霍纯不争气,却还从夫命写这一封信来。要不是黄氏恰好听说过此人,万一真的坑了沈舒景……卫长嬴心里给安吉长公主记了一笔,道:“咱们如今跟帝都离得这么远,凭什么消息都是七扣八扣之后才传过来的。一个不小心,被坑了也不知道,我晓得大姐姐跟六弟妹是疼景儿,不过女孩子家的终身大事,终究要好好筹谋。二哥他们动身之前,我已经把这事跟四妹妹说了。四妹妹过门之后正好可以相看。”

听出卫长嬴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暂时用不着她们插手,沈藏珠跟霍清泠虽然有些担心沈舒景被太耽误了,但还是迟疑着应了。都想着若到下半年还没个准信,再过来提醒下……

她们那里的信,推荐的也不只这两个。只是看卫长嬴现在的意思,是要等沈藏凝那边的消息才有心思考虑,对她们这儿,因为苏沐跟霍纯的不可靠,显然不大相信了。

她们两个走了之后,卫长嬴把所知道的各家未婚男子盘算了一番,越想越是心烦。

可合意的侄婿也不是心烦就能烦出来的,她摇了摇头,继续处置起家事来。

不想,午饭的时候,沈藏锋独自到后面来——从搬过来住后,他得空了午饭晚饭都会回来一起用,若是忙,没准就都不回来用了。

因为两个儿子如今都是进学的时候,这一来一回耽搁的辰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做父母的长年聚少离多,就借口让他们专心学业,到晚饭时再回来了。

所以午饭就夫fu两个用。

下人们把饭拿好后,都识趣的退了出去。

卫长嬴看了眼菜,调了一下其中两碟的位置,微笑着道:“那个你爱吃,放你跟前罢。”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沈藏锋投桃报李,也将卫长嬴素来喜欢的菜肴放到她面前。

卫长嬴睇他一眼,似笑非笑:“一碟子樱桃萝卜就无所求了吗?”

其实沈藏锋长年习武,是喜荤厌素的,但几年守孝下来,吃惯了素食,如今倒有了几道偏爱的素菜。这樱桃萝卜正是其中之一,这季节本来没有什么素菜,只是沈家这种门第,总是有办法在苦寒的西凉也供应口腹之yu的。

“有嬴儿就无所求。”沈藏锋狡黠一笑——他上次也这么说,蛮以为能哄妻子开怀,结果卫长嬴道:“那今儿你就吃这菜吧,其他都是我的了。”

虽然是玩笑,但沈藏锋这次可也不上当了。他心想我这次偏偏继续说这句话,看你这次怎么接?

于是下一刻就见卫长嬴笑眯眯的看他:“这么说你只消看着我吃白饭了?连那碟子樱桃萝卜也不用了?”

“呃……”拿着牙箸正yu夹菜的沈藏锋呆滞了一息,心念电转,正yu设法挽回颓势,哪知他话才到嘴边,就见卫长嬴变了一副狰狞面孔,yin恻恻道:“你敢说我不够秀sè可餐?!”

“…………!”沈藏锋强笑,“嬴儿若还不够秀sè可餐,那天下还有这样的丽人吗?”

可怜沈藏锋,饥肠辘辘的,却不得不留恋看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缩回手去吃他的白饭……

好在卫长嬴也不赶尽杀绝,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笑吟吟的给他夹起了菜:“夫君说的好!为妻怎能不小小的奖赏一番?”

夫fu两个正打情骂俏得乐在其中,外头却有人来打扰:“阀主,夫人,灌州有人来!”!。

第三十章 双生子

“灌州?”正言笑晏晏的夫fu两个同时脸sè一变,均想到了苏鱼荫的身孕——这还没到日子啊,怎么就派人回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当下卫长嬴问:“来的是谁?”

“是皮姑姑。”听下仆说是苏鱼荫的陪嫁姑姑,huā厅里的夫fu更加觉得情况不好,沈藏锋已经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下牙箸对妻子道:“快叫皮氏进来问问!”

卫长嬴沉着脸,令人进来撤了饭菜,端上茶水漱过口,收拾了下仪容,将皮氏再叫进来时,她脸sè已经非常焦急了。

这下不用问也晓得苏鱼荫肯定出了差错,果然皮氏一进来,卫长嬴才以眼sè打发下人出去,她就跪了下来,流着泪道:“阀主、三夫人,咱们夫人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

她这么讲倒让夫fu两个微松了口气,还以为已经是噩耗了呢!

卫长嬴抬手道:“你不要急,横竖如今急也没用!起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了!”

皮氏见她镇定自若,也冷静了点,就边擦泪边说经过。

其实事情也没有很严重,就是苏鱼荫到灌州的路上,因为颠簸的缘故,有几日不大舒服。好在那边地方早就预备好了,倒是现成的一到就可以休憩。她借口水土不服躺了两天看着是好了,可前两天起来视事,又觉得难受起来。

她这身孕,又不能明说。掩人耳目的请的几个大夫,全部是查了再查、威胁了再威胁。饶是如此还是很忐忑,惟恐一个不小心,就走漏了风声,不但自己夫fu完了,还要连累给他们掩护的兄嫂。

但这样诊断出来的结果,苏鱼荫跟皮氏两个都吓着了。这不,苏鱼荫也不管自己才到灌州没多久,直接打发了皮氏回来求助。

“那边的大夫怎么说?”不但卫长嬴,连沈藏锋都流lu出凝重之sè!

“说夫人怀的乃是双生子!”皮氏小声一句,却让沈藏锋夫fu愕然对望!

这应该算是好事啊!

沈藏锋赶忙道:“那五弟妹说的不舒服?可是这双生子?”

“大夫说夫人才有孕时思虑过重,所以需要格外悉心的照料,不然怕是会有些不妥。”皮氏说这句话时非常的惶恐,但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果然她话声才落,厅中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沈藏锋看了眼妻子没吭声,卫长嬴则是面无表情——她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来要人的,而且,想要的没准就是黄氏!

苏鱼荫跟皮氏的心情她能够理解,毕竟是头一次做母亲,而她母亲跟婆婆都没有了,因为这一胎怀上的日子缘故,甚至连嫂子跟前都不能待,独自避到州外去。

偏偏这会又查出来是双生子,向来fu人生产俨然挣命,即使长辈环绕医者如云一样护着捧着,也有很多就这样没有的。苏鱼荫惶恐之下,自要想到嫂子这里。

可黄氏

正月里的时候,沈藏锋与沈敛实雷厉风行,已经把这两年明面上蹦达的那班族老都换了人做了。如今本宗地位更加稳固,黄氏离开西凉去灌州照看些日子,也不是不成。

问题是黄氏不是普通的下人,她的能力她的地位,早就为人所知。

这样得力的下仆离开西凉去灌州,谁还能不多想一想?

苏鱼荫那里又没有多少要事需要她操心,黄氏过去肯定不是给她管事的,那就是调养身体了。但调养身体回西凉来不是更方便?毕竟苏鱼荫是弟媳,要找嫂子跟前的心腹养身体,怎么也是自己回来比较有诚意吧?

这样存下一份怀疑,万一有好事的人去追查下,没准苏鱼荫身孕的事情就要被揭发出来!

这可是举族都méng羞的事儿

所以卫长嬴好半晌才淡淡的道:“却是不巧,我这儿暂时离不得黄姑姑和贺姑姑,这可怎么办呢?不过皮姑姑你也是过来人吧?难道灌州那边一个能帮你的人也聘请不到?”

皮氏知道她后一句话是点出自己不敢承担责任的用心,老脸一红,小心翼翼的道:“三夫人,咱们夫人已经给家里添了这许多麻烦,哪儿还敢劳动三夫人跟前的姑姑?”

卫长嬴有点意外:“那你跑回来这是?”要只是来告诉苏鱼荫怀了双生子的消息,苏鱼荫走之前,两边已经约了密信的暗号了,实在没必要让皮氏走这一遭的。

尤其苏鱼荫跟前就皮氏一个得力的姑姑。

“咱们夫人在那边倒是寻到了两个生养过好几个子女的fu人照料着,不然婢子也不敢跑出来。”皮氏为难的道“只是夫人时不时的头晕不适,那边大夫怎么也诊断不出来,所以就想着”

合着是求医!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道:“季神医的话,恐怕盯着他的人太多了。”

皮氏小心翼翼道:“咱们夫人说,闻说季神医的叔父季老丈,医术也是很好的。”

苏鱼荫让皮氏说这番话,也是很懂事了。

只是:“但季老丈的tui”卫长嬴思来想去好半晌,才道“我回头跟季家商量下吧。”

皮氏赶紧代苏鱼荫谢了。

“你去找黄姑姑,等没人时,把鱼荫的症状给黄姑姑说详细点,看看黄姑姑能不能把准。”卫长嬴揉了揉额,真心觉得这当家主母不好做。

等皮氏走后,沈藏锋才道:“黄姑姑医术向来不错,尤其擅长fu婴。五弟妹走了也没多长时间,怎么在这里竟没查出是双生子?”

“我也担心。”卫长嬴脸sè有点沉,夫fu两个都想到了,苏鱼荫走之前,黄氏还给她把过脉,在这之前,季去病还给她诊断过呢。这两位怎会查不出来双生之胎?

所以这一胎恐怕不只是苏鱼荫认为的头晕不适,怕是还有问题。

比如说,其中一个胎儿格外弱小,甚至于之前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听黄姑姑讲过一句,双生子往往容易早产。”卫长嬴觉得心里有点烦恼“本来日子就”

沈藏锋默然了片刻,道:“想想办法罢,都决定瞒下来了。”他心里暗自庆幸两个月前把那班族老给收拾了,如今族里不能说人人服他,但至少明面上没人敢跟他对着干了。

不然就凭皮氏今儿这一回来,指不定一群探子就要涌到灌州去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扳倒本宗的把柄了。如今才有那班族老做例子,想来即使有人有这个心,也这么做了,敢不敢捅出来也要掂量下。

仔细想了想,沈藏锋道“先前季神医与黄姑姑诊断下来,都说还好。即使双生子里有一个不大好,另一个应该是无碍的。总归能有个好消息。”总比两个都没有的好吧?

再说一开始不知道是双生子,就是当一个孩子来期待的。如今同时听到双生子和其中一个孩子不大好的消息,倒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只是觉得很是遗憾。

卫长嬴叹道:“但望是这样吧。”日期什么的,只能以后再想了。现在首要之务是设法保住苏鱼荫这一胎。

而皮氏去跟黄氏描述下来的结果不是很好。

黄氏的话证实了夫fu两个的猜测:“早先婢子给五夫人把脉时,虽然觉得有些异常,但因为沈家、苏家这两代都没出过双生子的事儿,婢子就以为是五夫人心情紧张,一直焦虑所致。可即使是这样,恐怕五夫人肚子里的两个孩子,有一个是不够健壮的。”

卫长嬴抱着一丝希望,去请教了季去病,季去病倒是给了她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季去病其实早就察觉到苏鱼荫腹中乃是双生子,且其中一子身子不是很好。只不过他故意没说。

好消息就是季去病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保住这一个体弱的孩子的方法,如今已经有眉目了。

闻听之后卫长嬴真心无语了:“这么大的事情,您不跟我五弟还有五弟妹讲,也就算了。恐怕他们本就惶恐已极,知道后越发心急。可您怎么也不跟我说一下?”

季去病嘿然道:“若是叫你知道了有不妥处,你还不是来求老夫?老夫琢磨病症时,最不耐烦被打扰,谁高兴受你三天两头的问消息?如今有眉目了再告诉你,不也免得你提心吊胆?你还来怪老夫?”

“!”合着我还应该感谢你的隐瞒吗?卫长嬴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恨恨端茶送客。

而把季去病赶走了片刻,才想起来那个眉目还没问,忙又打发人追上去。

如此把方子要了来,给了皮氏带去灌州。卫长嬴一边接过使女绞上来的热帕子祈祷不要再有什么太麻烦的意外了,一边听到下人禀告说义女季伊人求见。

季伊人向来是无事不来,她来了,百分之百是麻烦也来了。所以卫长嬴绞到一半的帕子差点掉下地去。

她飞快的回想了一下季伊人单独求见自己时的所求,悲哀的发现十成十是惹了事之后发现承担不起、跑过来拿自己做挡箭牌的。

“今儿这都是什么日子!”卫长嬴叹了口气,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她进来吧!”

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卫长嬴让季伊人免礼,开门见山的问她“你又惹什么事儿了?”

结果季伊人自信的道:“女儿近来乖得很!哪会惹什么事?”

这话让卫长嬴觉得心里有了点安慰,道:“倒也是,却是为娘误会你了。”正想委婉的问她过来想做什么,就见季伊人靠上来,殷勤的给自己捶了tui,笑眯眯的问:“母亲,女儿能不能单独跟您说一说话呀?”

卫长嬴无奈的道:“怜菊,把人都带下去吧!”

她就知道季伊人肯定不是专门过来炫耀一下她最近乖巧懂事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季伊人此来竟然是为了!。

第三十一章 季伊人的眼光

被匆匆喊过来的贺氏目瞪口呆:“竟竟竟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卫长嬴木着脸……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才对?

倒是作为亲生母亲的季春眠,虽然乍听到后好一阵摇晃,此刻倒是冷静下来了——厉声喝问女儿:“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季伊人躲在卫长嬴身侧,用义母来隔开生母凌厉的目光,大大方方的道:“打从在帝都头一眼看到,我就下定这决心啦!”

“……”

这话让堂上三个大人都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

尤其是此刻离季伊人最近的卫长嬴。

她转过头认认真真打量这个义女——小姑娘今年是十二岁,因为xing情活泼,时常到处跑动的缘故,这时候已经穿上了薄薄的夏衫。

酡颜卷草纹交领半臂,牙sè窄袖上襦,腰间束着绛sè宫绦,下面系的是丁香留仙裙。许是由于时常跑跳,首饰没怎么戴,只耳畔一对珊瑚坠子,滴血一样,愈加显得她肌肤白nèn可爱。

打扮的jiāo俏,她长的更jiāo俏。

小时候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这会迈入少女,正是小荷才lu尖尖角的光景。面容虽然还含着稚气,可那柳眉杏子眼的轮廓,已经可以笃定她即使不学无术,说亲时也能凭美貌捞个好印象了。

卫长嬴心里对这个义女的前途有所打算,士庶不婚,名门子弟,这义女即使用自己的名头嫁过去,也低人一头,平白受气。还不如嫁个自己有能耐却同样出身庶族的人,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草莽之中的人才正纷纷出现。

正经的望族之女还要顾家声,发现了好人选,是否下手也还要考虑考虑。季伊人却没这一重忧虑。卫长嬴早就打定主意要睁大眼睛从这方面给她好好物sè,只是想着季伊人这才十二,自己又才出孝,手头要忙碌的事情多……想着押后几日。

可谁想到她这么一押后,季伊人竟然自己看中人、还跑过来跟她讲了?

她要是看中个好的,卫长嬴si下训斥她几句,让她记得往后矜持些也就算了。

偏偏她看中的……呃,其实也不能说不好。

卫长嬴对朱磊的印象是很好的,可要说把季伊人配给他,顿时就觉得不合适了——这辈份要怎么论啊?卫长嬴可一直把朱磊当自己的平辈看的!

再者,她收季伊人做义女,乃是为了报答季去病的救父之恩。

目的其实也不是收个女儿,目的还不是要给季伊人找个好婆家?

不然季家如今也不是不能锦衣玉食的把季伊人养起来,何必要给她弄个沈氏阀主夫人义女的身份?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抬身价!抬身价,目的是高嫁!

这话虽然没明着讲出来,但两边都是心照不宣!

早点季伊人想嫁朱磊,那季固还替她操哪门子心?直接弄个庶民身份就足够了!

先不说季固那边要知道这消息不气得吐血才怪,卫长嬴自己就想到了,这义女要真嫁了朱磊,自己的脸往后往哪里放?

就算是她义女,那好歹也是有母女名份的!而且季伊人还有个举国皆知的舅舅,再上往季家追溯,季家算不得世家是没错,可百年季氏,终究也不是寻常的工家啊!

朱磊却是六亲断绝靠师父江铮卖身进卫家养大的……这差别,就算没有卫长嬴这一层关系,老实说两边也不般配的。

至于说这两人之间怎么也得十岁以上的差距都是小事了。

卫长嬴风中凌乱到现在才回过神来,抓着义女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问,到了嘴边,头一个问的却是:“你怎么就看中朱磊了?”

因为贺氏也被叫过来了解情况,卫长嬴又朝她解释了一句,“朱磊也不是不好,只是……”

“婢子懂。”贺氏这会才没心情给自己丈夫的徒弟说好话,这话她都想问——虽然说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可朱磊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讨女孩子,尤其是季伊人这种生得美貌、xing格里还带着点桀骜不驯的小姑娘的喜欢的人啊?

贺氏觉得,季伊人把朱磊当亲哥才是正常的……

哪知她们这么说了一句,季伊人却不高兴了,道:“朱磊哪里不好了?!”

“他那长相就不够好!”卫长嬴真想这么回她一句——要说人品,就卫长嬴所知,朱磊肯定是没得挑的。可女孩子……女孩子在这年纪,难道不是最爱俏的么!

不要说旁人了,就是卫长嬴自己,因为从小想象里武将世家出来的未婚夫是个五大三粗粗鲁暴躁的家伙,她心里那个防备那个遗憾呀!后来没见过未婚夫先前见到沈宙——偏偏沈宙就是个五大三粗xing情粗鲁,看起来兴许还有点暴躁的家伙……

卫长嬴到现在都记得自己那天被郑重其事打扮好后上堂拜见沈宙,耐着xing.子走完了场面,站在祖母宋老夫人身后悄眼看清沈宙容貌后的失望之情……她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

“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沈藏锋会很中我意。夫婿嘛,只要能被我打得过就好!”

看看,这才是正常少女的反应好么!

剑眉星目面白如玉窄臂蜂腰还会温润如玉微笑的年轻公子,那才是值得女儿你si下里拽着我袖子哭着闹着说母亲帮帮女儿女儿一定要嫁给他的人啊!

你找的那个朱磊,他比你义母我才小了几岁?看面相我都能喊他一声叔叔了!

这种虬髯大汉,你难道不是应该一见如故认作亲兄妹、亲叔侄哦不伯侄之类的么……

你怎么会想到一定要嫁给他不说,还要我出面给你同贺氏夫fu讲,让他们不要再逼着朱磊娶妻,专心等你长大?

卫长嬴觉得完全理解不能!

她这里噎得说不出话来,季春眠yin着脸,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做母亲的没开口,贺氏倒是说了,她是朱磊的师娘,说起朱磊来,不管这小子人在不在,就不必有什么忌讳。此刻便狐疑的道:“季小姐,婢子说句实在话,朱磊这孩子,品行是好的。可他的容貌……”

她话还没说完,季伊人白nèn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抹绯红,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道:“朱磊生得是很俊,可是……我……我长得也不差啊!应该是般配的嘛!”

“………………!!!”

此言一出,贺氏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

还在酝酿要怎么套话或劝说的义母跟生母也震惊得几yu昏厥了!

“朱磊长得俊?!”这一刻从卫长嬴到季春眠,还有贺氏没人想到训斥季伊人这话说的好不害臊,三人心里均是一个念头,“这孩子莫不是魔怔了?!”

天地良心,江铮含辛茹苦把朱磊抚养长大,将自己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对这徒弟就跟亲儿子一样——虽然江铮没有亲儿子……

但就是江铮,让他夸自己徒弟,说什么都成,惟独这说朱磊长得俊……江铮那张几十年的老脸皮也委实说不出这几个字好吗?

这朱磊眉眼本就粗疏,而且天生毛发浓密,小小年纪就显得一把年纪。打从到幽燕那边走了一遭,经历风霜后,更加显得沧桑万分。

要知道当年卫长嬴出阁,他才十四岁,看起来倒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更何况现在他应该确实有二十了?其人……其人哪里能跟“俊”这个字扯上关系?!倒是长的普通的人往他身边一站,没准能被衬托得显出几分清秀……

被她们这么目瞪口呆的一看,季伊人也茫然了:“朱磊怎么不俊了?”

卫长嬴暗吐一口血,示意快要抓狂的季春眠与贺氏先噤声,试探着道:“朱磊……这个……平常也没从俊不俊去看他,你觉得他俊?你且说说他怎么个俊俏法?”

“他……他就是长得好看嘛!”季伊人说着,举手捂脸,嗔道,“义母!这种话叫人家怎么讲嘛!”

这下子季春眠也慌了手脚,吃吃道:“你你你……你真的觉得他好看?!”合着季春眠刚才还以为女儿是在开玩笑么?

见季伊人肯定的点了点头,甚至兴奋的两眼闪闪发光,一副好不容易找到个俊俏如意郎君,恨不得马上把事情定下来的憧憬状……卫长嬴深吸一口冷气,道:“你是见过你两个弟弟的,你觉得你两个弟弟生得如何?”

季伊人小心翼翼的看她:“说真话还是?”

“说真话!”卫长嬴断然道!

“……这个,男孩子只要会得读书习武,又孝顺您,这相貌有什么关系呢?”季伊人沉思片刻,用极委婉的语气道,“再者两位弟弟都是沈家嫡出子弟,往后前程自不必说,只要他们身体健壮,义母您实在没必要操心。毕竟您的孩子哪是一般人?这长相都是不打紧的。”

卫长嬴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这义女果然疯了吗?

自己的两个儿子,虽然一个像沈藏锋一个像苏老夫人,可论长相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从前宋在水就调侃过沈舒光:“这般俊秀长大后也不知道勾掉多少女孩子的hun!”

可在季伊人这意思里……

她不但没觉得沈舒光和沈舒燮长的好看,甚至还觉得他们丑陋?!还不是一般的丑陋?!

“记得从前光儿si下里跟我说过,道是伊人不知道为什么很少找他说话。他有时候主动跟伊人说话,伊人也很少肯看他,甚至会避免看他……光儿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他这姐姐……”卫长嬴心里乱七八糟的,这要不是季伊人亲口这样“安慰”她,打死她都想不到季伊人一直以来远着自己两个儿子,不是觉得身份差距不是觉得年岁或男女之类的……完全是因为从她的眼光来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特别丑?

简直丑陋到让她难以入目的地步?!

这……可她说自己长的也不错,这里眼光就没问题啊?!

难道说出身草莽的眼光……卫长嬴看向呆若木鸡良久的季春眠:“季姐姐,您觉得光儿跟燮儿?”

“我从未见过比他们更好看的小公子!”季春眠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卫长嬴确认这种奇葩的眼光应该是季伊人个人的问题……

“是谁告诉你,朱磊那样特别好看,光儿和燮儿这样是不堪入目的?”卫长嬴这么问时又想起来,似乎这义女头一次跟丈夫沈藏锋照面——那是自己跟她们母女认识没多久的事情了,似乎丈夫进门后讲过一句,道是季伊人看到他就避着走,头也不抬……

那时候夫fu两个都觉得季伊人那会的身份跟年纪,怕生也不奇怪,都没往心里去。

可现在看看,她不见得是怕生啊!她分明是觉得沈藏锋长的一塌糊涂,实在看不下去啊!

那时候她应该……有六岁没有?这么说是从小这样认为的?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季春眠这会也想到女儿这眼光定然是打小被扭曲的——因为季去病到后,季伊人周围这些人是不可能教给她这样的眼光的。只有曹家堡,那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她面沉似水,骨节之间噼啪作响!!。

第三十二章 孩子不能让舅舅教……

……目送季春眠怒气冲冲的牵着女儿去找赖大勇算帐,被丢在堂上的卫长嬴跟贺氏相对,俱是风中凌乱——没错儿,季伊人那奇葩的美丑观念,正是来自于这个她最亲近的舅舅。

这真真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要说赖大勇倒也不是故意坑自己外甥女,虽然说他现在确实要坑苦季伊人了,但最初这只是个笑话……

这厮做méng山帮帮主时也有过几个抢来的女人服shi,却没正式成过亲,膝下也没有子女。

这儿插一句,卫长嬴觉得赖大勇没有子女估计和季固有点关系。这位心狠手辣的季老丈要的是专心专意替自己办事的傀儡,而人一旦成了家,这心就要分了,更遑论有了子女……季固自己就是个为了男嗣后裔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何况赖大勇的妹妹赖琴娘,只是对卫新咏动了心,不就转手卖起了恩人?

所以说季固怎么可能让赖大勇有子女?他那手医术随便做点手脚,赖大勇即使心里怀疑都寻不着蛛丝马迹。

总之赖大勇自己没孩子,就特别疼爱义姐的女儿季伊人。

而季伊人小时候虽然跟这个舅舅见的次数不多,可想一想她的成长:父亲被外祖父和母亲压制,又不满她是个女儿,心情好时最多不打她,心情不好就拿她做出气筒,又怎么会疼爱她呢?

母亲呢忙着按照外祖父的要求控制曹家堡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经常陪她?

外祖父没少做疼她的事,但季固跟季去病一样,传承了季英这一支的言辞刻薄,明明为外孙女的前程费心万分,偏偏一口一个“赔钱货”的骂进骂出。小孩子被骂多了,哪能不积怨?季伊人喊他“老不死”就是个例子。

至于说姑姑曹红儿……曹红儿的独生子当初还在哪!她就算喜欢侄女,总归也要排在自己亲儿子后面吧?更不要说曹红儿和季伊人的父亲关系不好,自季伊人的祖父祖母去世后,都不来往的。

既然不来往,那姑侄见面机会当然就少了。

相比之下赖大勇这个舅舅是最暖她心的了,小孩子么想法非常简单。赖舅舅对我最好,我也喜欢赖舅舅,那么赖舅舅说的话,我就是相信!

而赖大勇倒没教外甥女朱磊这种是长的好看的男人,他告诉季伊人的是:舅舅是整个天下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以及一切赖大勇知道的美好辞藻所堆砌的存在……

悲剧在于,这种长辈好几家都有,小孩子被骗一时,长大后也就知道了。

而季伊人则是一直相信到现在……

因为一来她太信任赖大勇了,二来也没人教过她什么样的男子好看……

偏偏赖大勇出于羡慕嫉妒恨,还把沈藏锋这种真正的俊美无铸的类型拿出来狠狠的批判过,在外甥女跟前把沈藏锋这种俊美贬低到了长成这样简直是天理不容。

而他说的这些话,被季伊人认认真真的记在了心里!

所以季伊人认定了:“长的跟赖舅舅越像的男人越好看,长成沈阀主那样的……那么丑还算人么?”

这儿仔细描述下赖大勇的长相——méng山帮的前帮主赖大勇,人如其名,长的雄壮魁梧,膀大腰圆。他体毛丰盛,长年留着络腮胡须。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不怎么怕冷,在西凉这种寒天腊月里也只穿件单衣,经常卷起袖子lu出来的胳膊比寻常男子的大tui还粗。

要说他的五官,见过此人一面的卫长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主要是因为大部分被胡须挡着——就记得他脸上受过伤,有道跟蜈蚣爬在上面一样的疤……

而且脾气非常的暴烈。

这种堪称楷模的土匪长相……

贺氏也见过他,所以现在真心为朱磊抱屈:“磊儿虽然容貌平庸了点,可比那赖大勇还是强了很多的罢?季小姐怎么会……怎么会觉得磊儿长的像赖大勇?”至少朱磊没破相啊!

卫长嬴悻悻的道:“兴许是他们胡须一样多?”

主仆两个同时长叹一声。

卫长嬴惆怅的道:“现在要怎么办呢?看伊人的样子,是认定了朱磊了。那孩子向来倔强得紧。”

“磊儿可不能娶季小姐呀!”贺氏赶紧道“一来配不上,二来,我们想抱徒孙都快想疯了!万不可再耽搁下去!”

她这么说倒提醒卫长嬴了,狐疑的问:“怎么朱磊到现在都还没成亲?!”

不是在帝都那会,你们就心急火燎的说要给他娶妻生子了吗?这都好几年了啊!

朱磊又不用守孝!

贺氏顿时一噎,脸sè就很不自然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长嬴皱起眉,不高兴的道:“姑姑,你连我也要瞒吗?”

这话说得贺氏心头一软,她一手带大卫长嬴,对这位主子素来当半个亲生女儿看,哪里舍得违反她的意思?所以咬了咬牙,小声道:“他……他心里有个人,所以这些年来给他说的人都不肯要。江铮他就这么一个弟子,素来宠爱,舍不得逼迫他,想着横竖是男子,拖几年也不打紧……如今又正值乱世,兴许跟着阀主有了出头之日,往后也能寻个得力的岳家呢?”

卫长嬴敏锐的问:“他心里那个人是谁?莫不是什么有夫之fu罢?”

“这……”贺氏纠结了一番,才道“也不能算吧?但反正是不可能的。”

“到底是谁?”卫长嬴沉吟了一下“该不会是咱们家里的人罢?”

“没有没有没有!”贺氏赶紧否认,朱磊如今不在西凉城,随军在外,这却是沈藏锋照顾他,让他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战事不忙时他可以自由归来……要是他恋慕的人就在这明沛堂后院里,朱磊往后还能这么自在?

贺氏赶紧道“他……他仰慕的那位,是……是端木八小姐呢!”

卫长嬴大为意外,道:“芯淼?!”

再一想“是之前江伯受伤,在帝都季宅养伤那会,他就动了这个心思?”

贺氏惭愧的道:“就是这样。可是夫人您也知道,磊儿他哪里配得上端木八小姐呢?更不要说霍家二公子没了之后,端木八小姐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铁板钉钉许给霍沉渊过的端木芯淼,正常情况下,就是同为阀阅子弟,也不可能娶到她了。更何况是朱磊?

卫长嬴伸指揉了揉额,无奈一叹:“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

既然话说开了,她也就直言了“芯淼跟他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他建下偌大功业,除非称王称霸,还得看机缘。否则端木家绝对不会让本宗嫡女下嫁至此……他这是用情多深?居然这么多年了也不动心?”

算算年纪,朱磊初见端木芯淼那一年,他应该才……十四还是十五岁罢?

“也不是……”贺氏有点尴尬的道“磊儿跟他师父讲过,想寻个端木八小姐那样的,就是有一技之长……他就喜欢看端木八小姐整理药材或琢磨医理时的样子。”

“那不是很好找吗?”卫长嬴愕然道“医女不好找,那些个擅长刺绣啊打络子什么的……很多女子都有这种一技之长吧?”

贺氏无奈道:“但磊儿喜欢的一技之长得是他感兴趣的,女红这些他哪儿看得下去?”

“……我看是江伯把他给宠坏的!”卫长嬴心里嘀咕“就这么一个弟子,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不肯成亲!还不赶快学一学季老丈,抡起东西来打得他满院子乱蹿,保管什么要求也没了,让娶谁就娶谁——季神医不就是这样做了爹?季神医的脾气是朱磊能比的吗?唉,可惜江伯xing情温厚,不似季老丈那么杀伐果决。如今被伊人缠上,也不知道……嗯?”

她忽然想到,那位杀伐果决的季老丈,也不会喜欢外孙女嫁给朱磊吧?

“伊人要是实在想不开,想来有季老丈在,不是朱磊速速娶了他人,就是伊人乖乖儿放弃。”对于一个照面就把季去病这等满朝权贵除非求他时、否则见到都想绕路走的主儿降服的季老丈,卫长嬴有充分的信心!

而她这儿为晚辈婚事操心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帝都。

这两年已经名传天下的卫新咏正笑容苍凉的看着顾夕年:“这就是令兄的‘好礼’?”聋子都能听出来,这位喜怒鲜少形于sè的主儿说到“好礼”二字时,心中有何等惊涛骇浪般的狂怒……

“这个……想是底下人弄错了?”顾夕年因为上头有个奇葩嫡兄,下面有个不安分的、在普遍娴雅温柔、即使不是真的娴雅温柔也会装得娴雅温柔的闺秀中公然好武的嫡妹,一直很容易被人忽略。

但顾夕年常年受这一兄一妹的荼毒,倒是养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气度。

……可现在连他也觉得风中凌乱了!

原因是早上顾乃峥打发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午后会送份礼过来给卫新咏,让他们别出门,在别院里等着。!。

第三十三章 奇葩再出手

对于这份礼,卫新咏跟顾夕年一开始都认为,十有八.九是略有姿sè的舞伎之类。

主要是顾乃峥负责招待的那几位许宗文送来的人质里,已经有好几位收下顾乃峥送的舞伎了。所谓有一就有二……估计是那边收不下了就惦记上这边了吧?

只不过卫新咏有所耳闻的是……许宗文那几个子侄估计还不知道……就是顾乃峥给他们送舞伎绝对不是像他们想的,是为了讨好他们或和他们套话之类。

这事情说来还有点话长:早先帝都沦陷时,做主人的都死伤纷纷,下人更加顾不上。比寻常下人还要低贱、但各家都会预备上的家伎那就更加管不了了。

守孝时这种事当然是搁置不提的。

但现在孝满了,帝都暂时又还算太平。各家也开始派人到处挑挑选选的买人了……士族么,若是因为天下大乱就不豢养家伎乐工不好生享受生活,那也不能叫士族了。

顾家也一样。

但跟其他人家不太一样的是,顾乃峥对家伎的容貌非常挑剔——诸位可能还记得他当年谈到那群前太子申寻觉得还不错的采莲女时是何等刻薄。

而他又不可能亲自挨个去买人。

如今帝都元气未复,牙行虽然重建,但也汇集不了多少人。因此大抵都是派下人去京畿买,这样就不太可能带到顾家让他过了目,满意了再拍板。

而买过来的人既然签过契了,他不满意的再全退回去也不太可能。

寻常人家就是留下来做使女什么的。

可顾乃峥不!

他把这些人随便调教几下,做身舞衣,全部送给了自己负责看管的许宗文这一方的人质。

重点是,送完之后他跑去找霍照玉要银子……

若千里之外的卫长嬴知道此事,一定会欣慰的觉得从前的顾大公子如今的顾大老爷,真是隔了数年仍旧不改初心——当年她跟沈藏锋新婚燕尔的出行,有眼睛的都知道不要去打扰。顾乃峥硬是插进来跟他们一道用饭也就罢了,居然还把解家酒肆特意招待他们夫fu的酒菜大部分吃喝了去……

可怕的是,他还坚定的认为,经过这顿饭,他跟卫长嬴这个弟媳关系也很好了……

所以卫新咏跟顾夕年都已经做好了接受一批姿sè平平、舞技也只是刚学的舞伎的准备。

正好这地方也缺几个使女,粗手笨脚一点也无所谓,反正自从虎奴死在青州军手里后,卫新咏就没觉得哪个人服shi自己贴心过。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

顾乃峥派人送来的,不是预料之中的莺莺燕燕。

赫然是七八个威武且魁梧的男子!

……本来倒也罢了,顾夕年微愣之后还含笑道:“究竟大哥想的周到,这院子太过冷清,有几个shi卫花匠之类在里面也好增添些人气。”院子外当然是有人把守的。

不意紧跟着这些男子走进来的顾乃峥意气风发的长笑数声后,志得意满的朗声问:“卫先生看这几个如何?”

卫新咏在跟士族子弟交往时,一般来说是很好说话的,他很客气的点了点头。

但!

这次他还没找出几句赞美shi卫的客气话,顾乃峥已经兴冲冲的炫耀他的贴心:“我就说卫先生你独身一人到帝都来做客,想必是难捺相思之情!而舍弟既然负责在此期间陪伴卫先生,岂能在这上面怠慢了先生?即使他想不到,我这个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他弥补……”

这番话让卫新咏跟顾夕年还有点回不过神来,卫新咏只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我对谁相思之情难以按捺?”

就听顾乃峥理所当然、用犹如说起窗外一枝紫薇花一样云淡风轻的语气道:“除了莫将军,还能是谁呢?”

然后……

卫新咏跟顾夕年同时感到九雷轰顶,整个人都不好了——亏得顾夕年是跟这个嫡兄一起长大的,反应堪称敏捷无比,他强忍一口心头血,跳起来把顾乃峥一把推出门,赶紧把门砰的一声砸上——再回头,卫新咏已经笑得苍凉的问出了刚才那句话……

“呃……”随口解释了一句后,顾夕年觉得自己现在也快疯了……他要怎么解释?这根本没法解释好么?关键是顾乃峥自己招了啊!

顾夕年此刻掐死这个嫡兄的心都有了,慢说卫新咏肯定不好男风——不然自己跟他相处这些日子早就看出端倪了。就算他好男风,这又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你光明正大送男宠过来,还扯着喉咙表功劳……你是想找死么!

你偷偷送了之后偷偷说一声,我也能给你圆场啊!

而事情还没完,顾夕年尚未想好话语,门又被拍得砰砰作响!

“开门!我要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卫新咏扶着跟前的书案大口喘息良久,抓起那方这几日经常玩赏的砚台就砸了出去,怒不可遏的喝道!

顾夕年为了避免身份特殊又身体孱弱的人质跟自己那大哥决一死战——怎么想都是整天心情愉快又身体健康的顾乃峥会赢——何况老话是怎么说的?祸害遗千年啊!

顾乃峥他若是那么容易出事,他就不是顾乃峥了!比如说多少俊杰惨死的帝都沦陷,顾夕年都是拼着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而顾乃峥居然因为早两年编排妻子外祖父,惹怒岳母,把他们夫fu打发外放,就这么轻松躲过一劫……

可怜的顾二老爷擦着冷汗、忍着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卑躬屈膝的代兄请罪,好容易把卫新咏哄得略略冷静,可算肯坐下来喝口茶定定心了。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外面的拍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大哥您可算不耐烦的走了,您再不走,愚弟简直活不下去了!”

而顾夕年才腹诽了这么一句,内室的门竟被推开,顾乃峥喘着粗气拍着衣袍下摆沾的窗台上的灰,不满的走出来道:“我话还没说完,卫先生你用不着这么猴急……咦,二弟你为什么把为兄推出门,自己却还留这儿不走?难道你们?”

看着顾乃峥毫无造作的愕然神情,顾夕年觉得接下来不用考虑卫新咏跟顾乃峥拼命也会输了,因为他现在十万分的想亲身上阵:“大哥!!!你疯了么?!”

顾夕年用最后的意志克制住弑兄的冲动,奈何顾乃峥不理解他,犹豫了一下后,对卫新咏道:“舍弟跟卫先生你的事情,咱们等等再说。我先说下今儿送来的人……”

卫新咏也不知道是气得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是气过了头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报复他才好。此刻倒是目光怨毒的坐在那儿点头,甚至还哈哈而笑:“你说!”

“卫先生你不是许家那些泥tui子,什么自幼千挑万选、数十年名师悉心栽培这种虚的话我也不跟你说了。”顾乃峥一脸“吾乃君子”,郑重的道,“事实上他们都是我家或裴家淘汰下来的si兵,皆受了不能再上战场的伤。不过这chuáng第上却是无妨的……主要是我得跟卫先生你交代一句,回头霍家耀那吝啬鬼若打发了人过来跟你核对,你可千万记好人数不要说少了,否则我拿不齐银钱……”

“卫先生您冷静点……卫先生?卫先生!卫先生您醒一醒!”

片刻后,顾夕年惊恐的声音传到外头,“快!来人!去请太医……不,快去请端木八小姐!”

……而被庶弟liáo起袍子从内室一路踹出门去的顾乃峥,衣冠不整狼狈万分的回到自己家里,还很纳闷的向妻子苏鱼丽诉苦:“夫人你评评理,你说子阳跟这卫新咏莫不是疯了?居然这样对待我!要不是念着子阳的面子,我还不想把那些人送给卫新咏做玩物呢!”

苏鱼丽问了问经过,饶她这些年早就对丈夫的种种言语和行为淡然以对了,这些日子又为娘家愁烦,也不禁惊呆了!

“你你你你!”苏鱼丽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讲了,指着丈夫的鼻尖结巴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给卫新咏送男人?!难道他好男风吗?”

“他不好男风,为什么为了那莫彬蔚,连卫家都不回了?”顾乃峥一句理直气壮的反问让苏鱼丽差点当场吐血三升,这厮却还振振有辞的道,“不就是怕卫老阀主反对他跟莫彬蔚这场不伦之恋?否则傻子才会放着好好的大树不乘凉、跑去投奔个当初连名号都没有的泥tui子呢!”

又说,“前两日圣上yu将清欣公主下降给他,他连想都没想就推了——谁不知道清欣公主美貌无比,即使魏室现在衰微了,但卫新咏自己大有才干,又是连瑞羽堂都敢不回去的人。哪里会介意这个?清欣公主那般美貌,怕是石头见了都要动心,他居然能够弃若敝履,那肯定是好男风啊!”

他很忿然,“我可是特意打听了莫彬蔚的长相,专门挑了最有行伍风范的一批人手给他……”

“啪!”

顾乃峥话没说完,已经完全忍耐不住的苏鱼丽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夫人,你为什么打我?”顾乃峥mo着脸,愕然万分!

“我……”苏鱼丽驭夫有术,顾乃峥虽然是世家子弟中的奇葩,但这些年来下,被她调教的也是很听话的。si下里,苏鱼丽也没少训斥他……可这种当面掌掴还是头一遭,是以连苏鱼丽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时间也有点发愣……

却听顾乃峥似回过神,愤怒的指责道:“清欣公主确实美貌——我不过讲了句实话,又没说你丑,又没说想休了你去尚主,你……你这个妒fu!”

苏鱼丽大口大口喘息着,她一直觉得自己这夫婿虽然奇葩得紧,但以自己打小以来养就的气度跟心xiong、眼界,不难跟他过好。但现在,苏鱼丽深刻的意识到自己错了!

这种夫婿……这种夫婿还能再要吗?!

见顾乃峥还要再说什么,苏鱼丽只觉得脑中一热,卷起袖子又一个耳光抽过去,面目狰狞的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第三十四章 叫你坦白!

季伊人铁了心要嫁朱磊,不管季春眠苦口婆心还是季固暴跳如雷都不肯改变主意——这事儿虽然叫人头疼,但从大局来说却并不值得非常的烦心。

……毕竟朱磊现在又不在西凉城,朱磊也没说非季伊人不娶。事实上至今暗恋端木芯淼的朱磊会不会喜欢季伊人都是个问题呢!

在江铮夫fu跟前时,一直把江荷月当亲妹妹带的朱磊,没准把季伊人当主家小姐或妹妹来看的……

而季伊人现在也才十二岁,要嫁人,少说也得三两年之后。

如今她这眼光的歪曲源头已经被发现,接下来三两年里,没准她就醒悟过来了。

小孩子么——虽然季伊人应该算大孩子了,但在长辈眼里,不管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是孩子。

几个长辈大发雷霆也没能吓住季伊人,遂决定祭出缓兵之计。商议了一番后,就不跟季伊人纠缠她到底能不能嫁给朱磊了,而是先不动声sè的改变她的审美……

这是需要时刻耳提面命来熏陶的差事,本来交给沈舒颜最好。问题是沈舒颜现在xing情大变,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几乎足不出户,也不爱见任何人,包括曾经最要好的季伊人在内。

再加上季固不放心,索xing亲自把外孙女领回去教导了。

所以卫长嬴现在除了打理日常家事外,倒是清闲了下来。

而前往帝都的送嫁队伍行程顺利,据说婚礼虽然受制于世道比较冷清跟简素,但顾家也算竭尽全力……暂时也没有要沈藏锋操心的大事。

夫fu两个既然得闲,心思就能更多的放在对方身上了。

比如这一日,辰光是酉末。

明沛堂的后院中,夫fu两个已经沐浴更衣毕,却不想立刻安置,打发了孩子和下人,锁了书房的门,两人嬉戏玩闹起来。

沈藏锋将妻子抱在膝上,惯拿长槊紫毫的指间拈了一只螺子黛,正慢条斯理的替卫长嬴描画双眉。

描眉只用去一只手,他另一只手起初扶在妻子的肩上,不多时就沿着浅紫sè撒绣折支小梅huā的交领薄衫领口滑了进去。

卫长嬴笑着按住他手,嗔道:“说了给我画眉的,你做什么呢?”

“不是在画着?”沈藏锋一本正经的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最近又添了伊人跟朱磊的烦心事儿,怕你愁着,给你揉一揉!”

“不正经!”卫长嬴抬指用力点一点他额,笑骂“有这么解愁的吗?”

沈藏锋眯起眼,哑声道:“能不能解愁,你容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休想!”卫长嬴用力拉出他极不安分的那只手,理了理衣襟,嗔道“说好了画眉,不给我画好,就不许碰我!”

沈藏锋遗憾的把手环住她腰,道:“唉,早知道我就说给你点一点朱砂了。何必这样麻烦?”

“就知道你根本是在敷衍我!”卫长嬴捏着粉拳打了他几下“一点儿诚意也无,真该打发你今儿个睡这里!”

“咦,嬴儿想换个地方?”沈藏锋故作惊讶,目光扫向书房角落里的锦榻,笑道“这也没什么,就是如今夜里还有点冷,得打发人抱chuáng被子来……”

卫长嬴推他头:“是叫你一个人在这里独守空房!少来绕我了!”又故意板起脸道“敢不听话,看我怎么揍你!”

“这么凶!”沈藏锋叹息“我真是被你骗了!记得成亲之前你才不是这个样子,怎么想怎么记得你那会娴静得很啊!莫不是把我骗到手了,就lu出了真面目?想想这些年来,你不是揍我就是说要揍我,我真是可怜!”一面说一面在妻子腮畔wěn几下作自我安慰。

“就廊下打个照面那点儿功夫,你就看出来我娴静了?”听他提到前事,卫长嬴也有些悠然出神,笑着道“你见过谁家娴静的小姐会爬那么高的槐树?这分明就是你眼力不行,还要赖我骗你?”

沈藏锋立刻道:“说到槐树那儿,为夫至今觉得很高兴。”

想到当年凤州三月里,开得满园芬芳、皎洁如雪的古槐树,那个春日下午的尴尬事儿,卫长嬴轻笑着道:“说起来你也真是笨,居然怀疑我会下不了树,不想想那么高的地方,我能爬上去,还会下不来?居然就那么跑了过去……也是我家shi卫老实,没有防备你。不然,抓了你这乱闯后院的贼子,看不打你!”

不想沈藏锋笑吟吟的道:“那日为夫远远看到你,就琢磨着这样好看的未婚妻子,偏要熬到成婚之后才能亲近,这怎么成呢?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被困在树上,横竖我就当是被困在树上了!”

“啊?”卫长嬴一愣。

沈藏锋见她诧异,得意的哈哈大笑,提醒道:“你过门之后见过藏凝爬树吗?”

“…………”卫长嬴认真想了半天,确实小姑子虽然顽劣,但……这么多年了,自己真的没见过她爬树!

她又想起来金桐院里的那株百年梧桐,都几层楼那么高了,足有好几丈的树身都光溜溜的没个分叉,就是她这样的身手想爬上去都难……沈藏凝是顽皮,但她身手真的也就是比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强一点点,怎么可能爬得上去?!除非她架个梯子!

但,有苏老夫人那样的严母,沈藏凝偷偷爬树也就算了,想劳师动众的搬梯子去爬,不被苏老夫人打断tui才怪!

所以沈藏锋当初所谓的“咱们往后住的院子里,有株百年梧桐木,四妹打小就爱爬着玩。”以及“每回都是我去领她下来的。”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你这个人!那么早就开始骗我了?!”卫长嬴气愤的用了点力捶他道。

沈藏锋悠然自得道:“提前跟自己的未婚妻si下见个面,这怎么能是骗呢?这是为夫机智聪慧又果敢的彰显啊!”

又惊讶道“你一直都不知道?”

“我这么老实的人,哪里会想到你居然如此jiān猾!”卫长嬴牙痒痒的又掐了他几把,斥道“快说,你还有什么地方是骗我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招来!不然你往后都给我睡书房罢!”

却见沈藏锋满脸狐疑之sè的看着自己,道:“我以为你当时就知道了啊!”

“我当时?!”卫长嬴仔细回想了一下,哼道“我当时看到你在树下,吓得差点没摔下去!还能想到你那坏心思?就想着万一你去跟我祖母、母亲告状,我必得挨训呢!”天地良心,她当时被吓得想伪装自己是堂妹中的一个的想法都有了好吗?

沈藏锋笑着道:“啊,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是故意打断你一开始坐的那根树枝好让我有理由抱你一把的……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回去之后乐得一宿都没睡……”

他笑容忽然变得很促狭,用怀疑的语气道“但嬴儿你这么聪明,自己打断自己坐的树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是你会做出来的呢?一准是你害羞,不好意思说罢?”

“………………!”卫长嬴脸sè青了白白了红红了绿,片刻后,她忽然甜甜一笑,mo着丈夫的面颊,含情脉脉的道“夫君!那么远的事情,何必再提呢?都这么晚了……”

说到此处,她主动偏过头去,在沈藏锋颈侧轻轻咬了一口,手也mo进他衣内。

沈藏锋眸sè微暗,微笑着把手中螺子黛朝案上一扔,一把抱起妻子快步走向身后的锦榻!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卫长嬴媚眼如丝的引得他宽衣解带,都相拥着一起倒在榻上了,这毫无防备的时刻,一双纤纤玉手从他双肩迅速滑到他后腰,一口气不停的点了他七八处大xué!

然后,卫长嬴用力把他推下去,起身拾起地上衣物,慢条斯理的穿戴好后,把他的衣物全部塞进锦榻底下,又扯过榻上薄被往他身上一搭,笑容满面的轻拍着他的脸颊道:“夫君,为妻忽然觉得没兴趣了,您一个人先安置罢,这儿榻太小,怕挤着了您!为妻想了想,决定委屈自己,走回卧房去睡!”

说完毫不留恋的拍了拍手,转身出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哑xué被封的沈藏锋悲愤的看着紧闭的房门:你这是何等丧心病狂的报复!夫妻之间不带这样的好吗?

许是听到了他控诉的心声,片刻后,卫长嬴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我就知道嬴儿舍不得的。”沈藏锋大喜,琢磨着一会自己xué道被解后要怎么狠狠的“报复”妻子,结果却见卫长嬴抱着一条被子走了进来,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体贴的为他盖上,柔声道:“夫君您放心罢,为妻今晚虽然没心情陪你了,但怎么舍得冻着了你?为妻可是很贤惠的!”

说完,她又俯身在丈夫颊上、颈侧温柔缠绵的wěn了一阵,一直wěn到沈藏锋用怒不可遏的目光看着她,才得意一笑,伸指点了点丈夫的chun:“夫君早点休憩,为妻去也!”

“枕畔之人也不可信啊!”年轻的沈阀主在已经初夏的季节里盖了两条薄被,虽然西凉夏夜颇有凉意,他此刻也觉得有些太热了,只是心里却冰凉一片,惆怅的想到“以后在榻上也要防着点儿……明儿只要没大事,我一定全推了,叫嬴儿知道今晚这样对待我的下场!”!。

第三十五章 慕艾

帝都。

初夏光景。

洪州顾氏一处别院的后院,枝繁叶茂,绿树成荫。

还不算太ji烈的蝉鸣声中,贵fu打扮的沈藏凝紧紧蹙着她那两道弯月也似的黛眉,几乎要将它连在一起:“这妻者齐也,人选岂能轻忽?你是咱们明沛堂的长房长子,还是独子,你的妻子,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定下来?”

下首意态懒散的沈舒明用很无所谓的语气道:“侄儿又不指望靠岳家的势力,再说有各位叔父姑母在,侄儿需要求岳家么?”

沈藏凝瞪了他一眼,道:“你的前程,你三叔肯定会给你好好谋划的!你的婚事也一样!这件事情就不要提了!”

“不行!”沈舒明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坚持道,“我就想尚清欣公主殿下,其他人家的闺秀我不要!”

“你懂点事罢!”沈藏凝本来就不是耐心很好的人,再加上她如今新婚还没满月,又是上边没长辈没嫂子,一过门就要当家的,今儿特意抽空来劝这侄子已经是好容易腾的功夫,偏偏沈舒明还油盐不进,此刻就恼了,喝道,“你才见过那位公主几次?你就非她不娶了?这终身大事也这样置气,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再说你不算算辈分?!她的姐姐临川公主下降于我的大伯子,你却尚清欣……这像话吗?”

沈藏凝当年跟清欣公主关系是很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赞成自己的侄子尚清欣。

到底亲侄子比少女时代的玩伴重要。

再说当年东门之变,这几年下来,沈藏凝多多少少听到些隐约的风声,对大魏皇室哪还能有什么好感?虽然那些事情不是清欣做的,但她身边的人,从废后顾氏到她胞兄申寻再到她外家顾家……经历过生死后,在血亲的永逝面前,少年时候的交情到底淡却远去了。

清欣公主不再是那个骄行众人、跋扈却天真的小公主。

沈藏凝也不再是父亲庇护下顽劣跳脱没有忧虑的贵族少女。

终究她们只是曾经的玩伴,以后究竟是友是敌,都很难说。

何况沈舒明跟清欣之间的辈分差别——慢说从沈藏凝夫家这里论了,沈舒明的二姑沈藏秀,那可是清欣公主的亲四嫂。

被只大了六岁的小姑姑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沈舒明本来就有点僵硬的脸sè又yin沉了几分,固执的道:“清欣公主殿下之美貌,世所罕见。侄儿很喜欢她的容貌。”

“是世所罕见又不是举世无双!”沈藏凝冷冷的道,“你喜欢生得好看的女孩子,回头我写信回西凉给你三叔三婶,保证给你娶个国sè天香——咱们沈家的公子娶妻,这点儿要求岂能做不到?”不就是美人吗?沈家子弟,只要想,还怕没美人?!

不想沈舒明哼道:“那小姑姑且说一说谁家女儿能比清欣公主殿下美貌?”

沈藏凝一噎——这要是帝都沦陷之前,她还能说打发人去找,本宗没有,海内六阀哪个不是枝繁叶茂,分宗跟旁支里不可能真的找不到足以跟清欣公主相媲美的闺秀——最多身份比较低。

但现在……不说当初帝都沦陷,有多少才貌双全的女子惨死城中,就说如今这天下大乱的,也不好寻访呀!

她想了想就道:“你既然只是看中了清欣公主的美貌,那往后纳几个美貌shi妾不就成了?”

清欣公主的美貌是传了桓宗的废后顾氏,但那位顾氏年长之后,容sè未衰,还不是被妙婕妤、钟小仪这两位给分了宠?可见顾氏也没美到天下独此一人的地步。

名门望族里找不到能跟清欣公主比的美人,庶族里还怕找不到吗?

沈舒明却不满的道:“侄儿都看中了,小姑姑何不答应我?”

沈藏凝怒道:“你怎么净胡闹?!也不想想清欣公主比你还长两岁,如今都十八了,皇室还没有给她找驸马,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不待沈舒明回答,沈藏凝已冷笑着道,“早先咱们还没到这儿之前,圣上就向卫新咏提过这事。那是你三婶娘家的六叔!只不过卫新咏没答应,这才搁置了。结果现在你来了……卫新咏跟清欣她才是一个辈分,你莫忘记若你二姑还在,那可是清欣的亲嫂子!圣上是急昏了头了,才会抓着清欣到处许人……你也昏了头了吗?论起来清欣可是你姑丈的亲妹妹!你能尚她?!”

“卫新咏好男风,会要清欣公主才怪。”沈舒明不以为然道,“侄儿觉得清欣公主之美貌,见所未见!再说皇室里头乱辈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皇室里是常常乱辈分,可你这小子是阀阅子弟罢?

自恃为天下礼仪表率的门第……丢得起这样的脸吗?

他摆明了被美sèmihuo住了——沈藏凝无语的看了他片刻,道:“你……你那大表姑丈的话也能信?!那顾乃峥造了这个谣,差点把卫新咏气死不说,连你苏大姑姑都被气得病了两天才起身!你还要跟着传!”

“可城里都这么议论,谁知道是真是假?”沈舒明对叔婶心怀怨怼,卫新咏既然是他三婶的娘家长辈,他当然是宁可去相信不好听的话了,轻嘲道,“所谓无风不起浪,要没点儿影子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话来?再说卫新咏放着瑞羽堂不回去,哪能没内情?”

卫新咏有多看重虎奴,恐怕只有那些日子在他左右的莫彬蔚最清楚。

就连卫焕都不能十分的吃准。

外面不知他是怕回到瑞羽堂后,虽然受了瑞羽堂的庇护与扶持,却也因此受制于瑞羽堂,无法随自己心意的为虎奴报仇,因此顾乃峥那个奇葩的“都是为了莫将军”的猜测,相信者居然大有人在。

沈藏凝却是听了表姐苏鱼丽的辟谣才相信卫新咏决计没有任何异常嗜好的。

不过卫新咏到底好不好男风,跟沈藏凝关系不大,反正被派去盯着这位卫先生的又不是她丈夫……

如今紧要的是打消侄子尚主的想法:“卫新咏跟咱们关系不大,不说他了。我跟你讲,论年岁清欣公主早就该下降了,她又是去年就出的孝,之所以会拖到现在,就是因为皇室里难得这么一位国sè天香的公主殿下,在这皇室衰微的时候,能够用她来笼络上臂助——不然圣上为什么才登基就恢复了她的公主身份?你真以为只是伤心宗室凋敝吗?而且圣上先询卫新咏,再让你见着清欣……无非是看中了卫新咏的才干、看中了咱们沈家的势力罢了!”

她提醒侄子,“这种大事上头你的叔叔们早有盘算,你可不要胡闹搅了他们的安排!”

沈舒明听了这话就不大舒服,他从小就顽劣,因为父亲沈藏厉的溺爱,在课业上非常的敷衍。长到十来岁时就奔着不学无术的纨绔去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也不以为然。

但现在沈藏凝把他跟卫新咏一比,俨然在说人家卫新咏是靠着己身才干吸引了皇室主动提出下降公主,而他却得靠着家族名声。虽然是事实,可像沈舒明这年纪,血气方刚,最受不了被人小觑。

此刻他就不冷不热的道:“如今魏室名存实亡,哪有他们挑选的余地?小姑姑您若是愿意为侄儿去说,一准能成吧?再说叔父们都已经有盘算了,难道会因为侄儿的妻子而更改吗?”

沈藏凝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执拗?这是能赌气的事情吗?大哥跟大嫂就你一个儿子,你的妻子往后也是咱们沈家这一代的长媳,怎么能除了美貌之外,什么好处也没有?”

“横竖咱们沈家家大业大,难道离了亲家就没法过了?”沈舒明淡淡的道,“再说侄儿打小不学无术,这是叔叔婶婶还有小姑姑都看在了眼里的,说起来侄儿比二堂弟大了八岁,可论到课业,如今怕还没有二堂弟来的清楚。往后明沛堂有二堂弟继承,侄儿又没什么重任在身,这发妻出身,高一点低一点,又有什么打紧?”

沈藏凝感到了当初卫长嬴面对季伊人时的烦躁——即使你这番话是发自肺腑而不是赌气,你不在乎低娶也不在乎辈分上的谬误,可你想想旁人要怎么说啊!

沈舒光往后肯定是要娶名门闺秀,而且是在娘家备受重视的贵女的。而沈舒光上头的大堂兄却娶个末代公主,传了出去,沈藏锋夫fu不被议论故意亏待侄子才怪!

亏待的理由都是现成的:怕沈舒明这个同辈中的长兄威胁到沈舒光的地位。

虽然说这缘故略想一下就能驳倒,但,有时候众人相信一件事情,不是他们真的认为如此,而是他们需要认为如此,或者是他们愿意认为如此……

就算沈藏锋他们不在乎这一点,可是往后沈舒明后悔了呢?

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沈藏凝看,沈舒明如今对家里怨怼未消,说话做事都带着置气的意思。他现在坚持要尚主,至少有三分是明知道沈家不会同意。

所以他现在是这么想,万一真给他尚了主,过上两三年,他气消了,想明白了,清欣公主长得再好看,但除了美貌以外,这位公主真心没有什么值得他娶的长处了——然后他后悔了,觉得做长辈的故意坑他,这种大事也不拦着点儿,怎么办?

总而言之,小孩子闹脾气,又不是亲生父母,总归是里外不是人。

更不要说沈家姑侄跟皇室里同一辈的兄妹先后结亲会带来什么样的指责跟笑柄了。

沈藏凝脸sè变幻了好半晌,才道:“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敢给你做这个主。要么写信回西凉去,问过你三叔三婶的意思!”想了想又道,“还有景儿!长姐如母,你对你三婶有罅隙,景儿总不会害你罢?”

见小姑姑把胞姐都抬了出来,沈舒明皱了下眉,到底应了,道:“那几时能回复消息?侄儿听二叔说,等小姑姑您满了月,咱们可能就要回去的。”

“你三叔那边要是答应了,难道提亲还得你亲自进宫吗?”沈藏凝不耐烦的道,“你急什么?”我这会没功夫跟你罗嗦,且把这差事交给三哥他们操心去罢……沈藏凝心里暗想。

沈舒明见小姑姑已经甩脸sè了,思索了一下,也不再纠缠,道:“那侄儿不打扰小姑姑了。”

……等他走了,沈藏凝皱着眉头叫进陪嫁的绉姑姑:“你明儿个去一趟苏大表姐那里,托她问一问,如今各家有没有特别美貌又跟舒明年岁仿佛的女孩子!”

绉姑姑不知道沈舒明方才过来跟沈藏凝si谈之事,提醒道:“苏五公子至今被困在东胡,苏家其他人情况也不是很好。恐怕表小姐这会心绪不大好,未必有这个精神应这事儿罢?”

“那就打发人去问三表姐吧!”沈藏凝扳着指头算了算自己当年的旧识,叹息道,“总不能去问五表嫂吧?”!。

第三十六章 那封信

帝都,皇城,宣明宫。

兴平帝打量着不远处的侄女清欣公主,年已十八的金枝玉叶已完全展lu出来她那传自生母的国sè天香。即使此刻只着了一袭素裳,一支浑圆而毫无装饰的玉簪绾发,静静坐在那儿,仍旧美得叫人不自觉想要赞叹。

这样的美人,无论盛世还是乱世,都有资格博一场红颜祸水的传奇。

只可惜……

先是沈家,后是苏家,现在是霍照玉,不是方便接触时恰在孝期,就是后院里有足够能干的女人盯着,纵然兴平帝百般设法,都寻不着机会。

而近来他两次物sè的人选,都有所不足。

卫新咏心有所骛,根本无心婚娶。

那沈舒明倒是倾倒在这副绝世姿容下,可惜他背后的长辈们为他早有打算,未必肯由着他自己胡来。

兴平帝倒是相信自己这侄女即使给人做小也不难凭借宠爱出头,问题是魏室再衰微,如今还没亡呢,堂堂公主上赶着去给个阀阅子弟做小……这叫申家往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越没面子的时候,最后这一点面子越要保住。

兴平帝虽然希望借助这个美貌侄女来保住自己的身家xing命,却也知道清欣虽然美貌,却没有与她美貌相称的城府。她跟那些以sè事人的姬妾相比,唯一的长处就是她是公主,真正的公主。

没了这一重身份来抬身价,她即使能够凭借美貌得宠一时,可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

只是魏室虽然尚存,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了。清欣这公主身份又还能拥有多久?

就靠这个侄女来保命,实在有点不可能。

兴平帝思索再三,觉得那一个建议,不听也不行了。

他轻抚胡须,温言向因为被他默不作声打量许久而显得有点紧张惶恐的清欣道:“朕有件事要你去做。”

清欣公主早已没了幼时的傲气,对这个恢复了她宗室女身份的叔父,她虽然不是很亲近,却本能的知道,最好不要违抗他。兴平帝虽然从上台起就是傀儡,可她这个公主更加不值得什么。此刻虽然不知道兴平帝要她做的是何事,还是小心翼翼道:“是。”

“你寻个机会把这封信交与沈舒明。”兴平帝从袖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道“再带上一句口信,让他看完后,用水浸泡一遍再看。”

清欣公主起身接过信,发现已经密封好了,她抿了抿嘴,试探着道:“皇叔,这信里?”

她知道兴平帝到底是畏惧霍照玉的,而霍照玉,对于西凉军要等沈藏凝新婚满月后,才肯考虑返回西凉,颇有微词。

这眼节骨上,兴平帝要自己交一封没看过的信给沈舒明……她实在有点担心。

她知道她那个姐夫是何等狠辣。

能够对一直优待且信任他的苏秀茗下那样的毒手的人,对沈家子弟下手,又有什么奇怪的?即使霍照玉唯一的亲妹妹,就嫁在沈家。在帝都城破时,沈家还安排她跟沈藏凝藏入密室。

但,霍照玉会有多在乎这个妹妹?这年头原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的。许宗文不是就把儿子侄子全送到帝都来做人质了?

清欣心里乱七八糟的,她很担心自己被这事卷下水。她知道当初向卫长风所进之言,霍照玉跟安吉是都知道的。霍照玉自到帝都之后没跟她照过面,她想跟这个姐夫赔罪都没机会……安吉倒是过来质问过她,还打了她一顿。

那次是兴平帝赶过来圆的场,但清欣知道,只要再有理由,安吉不会放过她的。

安吉当年想方设法下降给霍照玉,就是为了安稳过日子,远离皇室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她却把她跟驸马都拖了回来……

“这你就不用多管了。”兴平帝淡淡的道“你只要记好了,如果安吉问你在信里写了什么,你就说如今世道不宁,你希望能够寻个安稳的归宿,懂了么?”

清欣公主讷讷道:“若是这样的信,侄女可以亲手写的。”

“你真以为沈舒明会尚你?”兴平帝深深看了眼这个美貌有余而聪慧不足的侄女,道“你以为沈家会同意?”

“他说他会去求他小姑姑……侄女从前跟沈藏凝是很好的。”清欣公主有些底气不足的道。

她说这句话时,想起来沈藏凝出阁时,她虽然也应邀前去道贺,可两人见面之后已没了少年时候的那份亲切,甚至有点无话可说……

兴平帝淡淡的道:“你忘记你四嫂是谁了么?正是那沈藏凝的嫡姐!这种错了辈分的事情,咱们皇室倒是没少干过,可他们士族自诩礼仪之出,却是绝对不会犯的!单凭这一点,沈家不可能让沈舒明娶你。何况沈藏凝只是一个出了阁的沈家女,你认为沈舒明这个沈家长房长子的婚事上,她能够有多少说话的地方?”

“……”清欣沉默。

她虽然不够聪明,却也知道大魏现在这样子,她要是不趁现在年少美貌找个可靠的夫婿,一旦大魏亡了,等待她的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卫新咏不为她的美貌所动,沈舒明被打动了却未必能够过得了沈家那一关……她要怎么办呢?

僵持片刻后,兴平帝放缓了语气道:“朕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你这傻孩子,如今咱们叔侄两个的xing命虽然不能说完全连在了一起,可朕膝下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啊!”

清欣疑huo的看了眼兴平帝,道:“侄女惶恐,如何能做皇叔的依靠呢?”

“古有甄宓,清欣你容貌未必比那甄氏差了去。”兴平帝和蔼的道“所以你不要怕,朕往后,可还指望你呢!”

清欣咬了咬chun,她觉得兴平帝话里有话,不见得只是暗示自己学甄宓。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却没有明显的头绪,索xing直问:“还请皇叔指教,这信?”方才兴平帝就说了沈舒明这事儿未必能成,难道这封信会改变什么吗?

说来也奇怪,沈舒明这个人选清欣自己都没想到过,因为她也知道这沈舒明是自己四嫂的侄子。之前还是兴平帝提的……

“很多事情你知道了反而不美。”兴平帝看着她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即使出了事儿也跟你关系不大。你若是知道了,反倒会招致祸患。这个道理你不应该不明白,总而言之,朕如果要害你,你觉得需要这样麻烦么?”

但你要利用我的话……这样的想法在清欣公主心里滚了一遍,到底没能说出来。

少年时太过优裕的生活以及骤变后猝然的降低,让她失去曾经骄傲跋扈的同时也失去了反抗的勇气——至少现在她还衣食无缺,一旦跟兴平帝翻了脸……安吉长公主又厌恶她,她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尤其兴平帝明确告诉她,正常情况下沈舒明根本就不可能尚她的。因为两人不是同一个辈分。

所以她只能告诉自己相信兴平帝:“大魏迟早要亡,从来亡国之君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皇叔存着指望我美貌,到时候攀附什么有权势之人,能够为他说情的想法,定然不会害我的。”

低眉顺眼的出了宣明宫,清欣公主望着葳蕤草木之间若隐若现的宫闱怅惘的回想着自己幼时的光景。

她那时还小,小小的个子走在宽大华美的回廊间,可所到之处,大抵却只能看到比她更低的人。那些从前俯伏在地、仰望她的人,有一些已经不在人世,有一些却翻身作主。

皇宫还叫魏宫,但也叫不长了。

清欣公主忽然想起来这座皇宫其实也不是大魏所建,前朝大赫倾举国之力建成了华美庞大的宫阙,却没传几年就归了申家……

现在申家衰微了,再被旁人夺去,似乎也没什么冤枉的。

只是为什么自己偏偏生在此时呢?

想起皇姐临川、灵仙……清欣公主不禁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横梁。

可是踌躇片刻后,她还是捏着信蹒跚着走开了。

“兴许我活在这时候也是活该吧?临川、灵仙这些皇姐都有勇气殉节,安吉她有能干的驸马,自己也极能干。可我没有安吉的才干,偏偏又不敢学临川……”清欣公主难过的想到“即使知道往后多半是被皇叔送给什么人,做低伏小的讨好着他,就这样过一辈子,我还是……还是想活啊!”

“用水泡一遍?是有什么密语吗?”沈舒明把人都打发出去,独自在房里拆了胡宫女送来的信,看完凄楚哀怨的诉说衷情之言,心下很是喟叹,复想起那宫女郑重的叮嘱,心里微微一动“难道清欣想与我si奔?”

才十六岁的少年,之前又一直游手好闲的。沈舒明虽然熟记礼仪道德,却正处在喜爱尝试触犯这些规则的时候。

他有点兴奋的把信浸入水中:“si奔也没什么,清欣一介女子都敢,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知道叔婶以及姑姑对大房有愧,即使他真的带着清欣si奔了,沈家不可能不替他善后。

而即使被抓到了,最多挨顿打。其他后果自有沈家给他承担下来。

何况沈敛实也好沈藏锋也罢,这两个主要管教他的人,都不可能真把他往死里打。他是沈藏厉唯一的儿子,把他打出个好歹,那两个叔叔往后怎么跟地下的父兄交代?

既然后果不严重,沈舒明兴致勃勃的搬了个绣凳,坐在水盆边认真观察着原本的信的间隙间逐渐浮现的字迹……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若干时间后,他会多么懊悔这么做。

在那时候,假如给他一个从来没看过这封信的机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hun飞魄散。

只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错误,是没有悔改的机会的。!。

第三十七章 作茧自缚

六月中的时候,西凉终于有了夏天该有的样子。

粘了两遍还漏掉的知了在高树上鸣叫不休,骄阳得意洋洋的散发着酷热。

城内城外,浓绿浅碧一片,却仍旧难敌暑气侵袭。

明沛堂后院。

少有人靠近的书房里处处帘幕低垂,沿墙一溜儿的冰鉴设着,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下人过来轻轻叩门,更换冰块。

饶是如此,只穿象牙白地四合如意瑞云纹窄袖对襟上襦、系杨妃sè鸳鸯戏水诃子,束着银泥粉绶藕丝裙的卫长嬴的额角却还是不住沁出细密的汗珠,就忍不住把梅子青双鲤戏水葵口碗里的冻酪盛得满满的,左一口右一口的吃个不停。

“仔细着凉,不要贪嘴了。”边将她抱在怀里边看公文的沈藏锋算着她已经吃了两碗了,就笑着提醒。

哪知卫长嬴闻言,二话不说当着他的面舀了一大勺冻酪及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同时示威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戏谑与得意。

“看来为夫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调教还是不够?”沈藏锋手头这几份公文并不紧急,不然也不会边跟妻子边批阅了。此刻看出她的挑衅,索xing放下朱笔,似笑非笑的问。

上次卫长嬴以美人计坑了他大半夜,到后半夜xué道自然解开后。沈藏锋二话不说将两chuáng薄被全部扔到了地上,直奔卧房——结果卫长嬴早就算到他会在行动一恢复自由后跑过来找自己算帐,很不要脸的打出陪次子睡觉的旗号跑沈舒燮屋子里去了……

一直到天亮,下人们都起来伺候了,一夜翻来覆去想着丈夫好容易出了书房,进了内室却发现自己不在时脸sè该多么有趣的卫长嬴虽然根本没睡,却神清气爽得不得了。

她在沈藏锋几乎可以喷火的注视中得意洋洋走进门,装模作样的感慨:“唉,燮儿睡觉果然不乖,我一晚上给他盖了三次被子……”才让沈藏锋知道她这一晚上躲哪去了。

不过卫长嬴虽然借助儿子躲过当晚,又借助天明躲了一个白天,当天晚上想去沈藏珠处拜访兼借宿失败后,沈藏锋还是如愿以偿的“报了仇”。

于是那次的次日一早,换沈藏锋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起chuáng去训迟到的次子,而快天亮时才得到安稳的卫长嬴一口气睡到下午才腰酸背痛的起身……因为她每天都要视事,而且是清早开始,所以,这么一睡,里里外外虽然都说:“族里事情多,夫人太过辛劳,万望珍惜。”

可背地里么……嘿嘿嘿……

弄得卫长嬴好几天召见管事都不敢看对方脸sè!

更让她郁闷的是,沈藏锋惟恐她再来一次类似的报复手段,之后两人一旦独处,他说什么也不给卫长嬴动手的机会不说,一旦卫长嬴有什么让他怀疑“居心不良”的动作,那……

此刻听丈夫这么说,卫长嬴眼珠一转,忽然仰起脸,轻轻wěn住他的chun,将口中冻酪与葡萄都渡喂过去。

然后……

沈藏锋连想都没想,抬手在她背上一口气按了七八处大xué不说,甚至把把她手中的冻酪一把夺下放在案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才放心的与她缠绵起来!

我之前是自作孽么……卫长嬴心中又恨又气,想挣开却被丈夫拥得紧紧的,等沈藏锋享受够了放开她,这厮还一脸自我感觉英明神武的道:“怎么样?为夫反应是否敏捷过人?”

“我叫你敏捷过人!”卫长嬴气呼呼的推开他手,站了起来,抬手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不忘记端起冻酪,“下次再也不喂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天地良心,这次她真的没打坏主意好吗?

她就是想跟丈夫示好一下,免得他继续这么风声鹤唳啊!

哪晓得这厮如此杯弓蛇影!

这日子没法过了好吗?!

卫长嬴怒气冲冲的甩开见势不妙赶紧赔笑的丈夫,回到内室,yin着脸坐下来……继续吃冻酪。

快吃完时,她正要叫使女去添一碗,不想沈藏锋却拿着一封信讪笑着进来了。

“谁叫你过来的?”卫长嬴吃了这么会冻酪心情已经好了,正要跟使女说话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此刻见丈夫进来,却立刻翻起脸,冷冷的道,“你不是要看公文吗?正事为重,你这么不负责任,如何给光儿与燮儿做好榜样?我告诉你,你若把我儿子带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藏锋摆手让低头暗笑的下人都出去,笑吟吟的拿着信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拥住她腰,赔笑道:“公文里夹了一封si信,为夫哪能不跟嬴儿商量商量呢?”

“肯定是难办的事儿,不然你哪里想得到我?”卫长嬴扫一眼见是帝都来的,双眉一扬,点着丈夫的额恨恨的道。

沈藏锋道:“这可不全是,是舒明想娶妻了。”

“啊?这是好事啊!”卫长嬴闻言一喜,出孝后她特意抽空把这个大侄子喊到跟前,话里话外的问他中意什么样的妻子人选,结果沈舒明不冷不热的,一副就是找不痛快来的样子,让她心力交瘁的敷衍了一个时辰后,实在受不了,把他打发了。

所以宋在水推荐的那个宋曼绿,她到现在还没跟沈舒明讲——也不知道那位小姐还有没有了?

此刻听说沈舒明终于松口,那往后给他聘妻至少有个方向,免得他成亲了却夫fu不和,越发埋怨家里。卫长嬴心下很是高兴,也不跟丈夫斗气了,抢过已经拆开的信匆匆一览,顿时瞠目结舌!

她气急败坏的揪着丈夫的衣领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不是难办的事儿?!”

“呃,为夫说的不全是嘛。至少舒明开始对自己的婚事上心了不是?”沈藏锋正sè说道。

“他看中的是清欣公主——是咱们二姐夫的妹妹,这……这开什么玩笑?!”卫长嬴气得直捶他,“你还有闲心开玩笑!”

沈藏锋笑着接住她拳,道:“这小子又不是头一次胡闹了,你理他呢?没咱们出面,你道皇室会直接让清欣公主跟了他吗?过两日二哥就会强押他回来,咱们给他寻访个美貌些的大家闺秀下聘也就是了。”

卫长嬴手被他握住,索xing轻踹了他一下,喝道:“你说的轻巧!有这么简单吗?清欣公主咱们又不是没见过,那是何等美貌!能跟她比的大家闺秀哪有那么好找?不及清欣公主好看的,舒明会要?即使勉强他把人娶过门来,他们夫fu不和,侄媳受委屈不说,舒明还不把咱们恨死!”

“清欣公主这么美?为夫可没觉得。”沈藏锋不以为然道,“为夫觉得她比嬴儿差远了……卫家族内没有跟嬴儿长得像又和舒明同辈且年岁仿佛的小姐吗?我看舒明只求美sè,对出身倒不是很计较。就算支脉远一点也不打紧。”

这话让卫长嬴一下子想起了宋西月,心下一叹,道:“我在娘家时,没见过哪个姐妹多么像我。倒是西月表妹与我常被认为是亲姐妹。”

沈藏锋拍了拍她手背,安慰道:“伤心事儿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说了。横竖也不是就这两天要办的急事,回头再商量么,反正二哥一准会把那小子带回来的。到那时候再议也不迟,反正他才十六,还能拖两年。”

卫长嬴提醒道:“哄着点儿!舒明已经很怨怼咱们了,若强迫他,一准罅隙更大。大哥和大嫂就这么一个儿子,何苦闹得仇人也似!”

“嫡亲叔侄,仇恨能大到哪里去?”沈藏锋一哂,道,“再说这两年他有时候折腾的也太不成样子了。再不好好管教,往后不定要犯什么样的糊涂。这事你不要太担心,小事上头他闹腾也就算了,这种大事他想乱来怎么可能?真以为我这两年体谅他,就一准会事事顺从他胡闹了?”

卫长嬴哼道:“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说打得好,转头又缩头缩脑的躲房后偷偷打听伤势如何来着?”

就是那次沈舒明单人独骑出跑,被抓回来后,把叔叔们气得死去活来。沈敛实盛怒之下亲自把他抽了一顿,而沈舒明挨鞭子时,沈藏锋冷着脸站在旁边连身叫好——等沈舒明被抬进屋里去诊治了,两个叔叔就“哧溜”一下钻到屋后心惊胆战的偷听起大夫的话来……

此刻被妻子说破,沈藏锋干咳一声:“打归打,到底是骨肉么!我也是怕二哥怒极之下失了手……”

他赶紧转换话题,“好了,藏凝还介绍了几个可以给景儿参考的人选,你看看怎么样?”

卫长嬴戳了戳他xiong,道:“要有适合景儿的,你还能到现在才说?一准是不中你意的,如今讲了来转移我视线!”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这都六月了,也不知道剩下来几个月能不能有能像点样子的。如今这几个,虽然是藏凝请苏三表妹帮打听到的,没什么不好,可也太平庸了些!”

“唉,辈分是个麻烦啊!”卫长嬴看着信里所提到的那些熟悉的姓氏陌生的名字,很是惋惜的摇着头,要不是被辈分掐着,沈舒景这婚事就好说了——之前被霍照玉提拔的那些人里,好几个都是未曾娶妻又才貌双全的。

比如说,顾夕年。

但现在夫fu两个只能无可奈何的摇一摇头,遗憾的继续绞尽脑汁的想着人选。!。

第三十八章 杏暖楼

“舒明呢?”一大早,沈敛实在院子里打完一趟拳,练了会枪法,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一边擦着头脸,一边走进huā厅后,却发现这两天老是yin着个脸、却不会迟到的侄子不在,不禁诧异的问左右。

“大公子昨儿个在杏暖楼喝酒,这个……就住在那儿了。”下人小心翼翼的解释。

沈敛实的脾气在沈家人里算是很不好的一个,从前沈宣夫fu在时,他要顾忌长辈的看法,还不怎么显lu出来。但经过大变、如今上头又没长辈了,沈藏锋又对他很尊重,不知不觉就流lu出本xing里的暴躁。

尤其这次沈舒明闹着要尚清欣公主,叔侄两个si下里大吵了四五场。沈敛实把妹妹搬出来都没管用——反而惹得沈舒明因此又跟他闹了一场。

可想而知沈敛实心情不会好。

他心情不好,伺候的人就遭了殃。

所以现在下人禀告的战战兢兢:“不过有shi卫跟着……”

“杏暖楼?”沈敛实在帝都土生土长,当年也没少风流快活,如何不记得这杏暖楼乃是帝都最为著名的青楼之一?

帝都沦陷时,杏暖楼因为建造太过华美,被戎人误认为是大家豪宅,享受了与百官府邸一样的待遇——举火焚之。

不过这杏暖楼幕后有士族背景,是以这才两三年就又重建了起来,比起之前规模甚至还有所扩大。

听说侄子昨晚在青楼过夜,沈敛实先是不悦,但转念一想:“舒明这些日子痴mi那清欣公主,为此又闹起了脾气!但那清欣公主委实不适合他尚……如今他跑去妓院寻欢作乐,若能因此从那位公主身上分心也是件好事。”

他因为自己少年时候就是个走马章台的主儿,并不觉得侄子这年纪嫖.妓有什么不对。之所以一开始会不高兴,也是担心沈舒明擅自在外过夜,着了什么人的道儿。

沈家从来就不缺敌人,不管是以前的还是以后的。

所以仔细盘问下仆,确定沈舒明带了足够的人手出门,并且内中好几个人非常机灵,即使没有沈舒明的吩咐,发现不对也会主动回来报信。沈敛实松了口气,也就放心的独自享用早饭了。

用完早饭后,他吩咐:“晌午后舒明若是还没回来,打发人去喊一声。他年纪还小,女sè上头不宜过于沉mi。”

却不想还没到晌午,沈舒明就回来了。

沈敛实得知消息后,就特意在他必经之路上等着,准备提点他几句。

不想沈舒明脸sè煞白、两眼无神的走过他身边,居然都没察觉到叔父的存在一样,那么mi惘而漠然的向着自己屋子走去!

沈敛实又尴尬又惊恐,赶快上前几步抓住他肩,喝道:“你这是怎的了?”

离得近了,就看到侄子额上满是汗水,整个身子也在不住的轻微颤抖……

这种怎么看都奇差无比的状态,再加上他刚从妓.院里回来,沈敛实马上就想明白他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饶他觉得侄子也大了,都是男人很多话也可以讲得明白些了。此刻也不禁愕然万分,忍不住吃吃的问道:“你你你你……你昨晚到底要了几个女人?!”

他心里那个恨呀!这侄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你进妓.院松快松快也就算了,你至于这样急sè么?你才多大?来日方长啊!

只是按照他对沈舒明的了解,这侄子xing.子桀骜,即使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未必肯由着自己说。

所以他已经做好了沈舒明强撑着精神跟自己吵架的准备。

结果沈舒明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茫然得仿佛根本没看到他,继而轻轻推开他的手,继续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你扶大公子回去安置,你跟我来!”沈敛实见状,越发忧心,一拂袖子,吩咐道。

把昨儿陪侄子出去的一名下仆喊到huā厅,沈敛实yin着脸道:“说罢!昨儿舒明到底怎么个荒唐法!你们竟然也不劝着点!”

“昨天……昨晚……”那下仆汗如雨下,显然是自知失职,几乎没哭出来的道“昨晚大公子把杏暖楼给包了!”

沈敛实几yu吐血:“他一个人?!”

“……杏暖楼一共三层,大公子只许咱们在一楼跟二楼,而大公子独自上了三楼……”下仆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敛实一脚踹得倒仰下去!

沈敛实脸sè铁青:“你们居然放他独自上楼?!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不要离开舒明左右,你们一个个都当老子的话是什么?!过耳秋风么!”

像他这种名门子弟,即使发怒也要讲究风度,鲜少会措辞粗鲁。这是自幼养尊处优、潜移默化之中铸就的风仪。也可以说是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而沈敛实现在一口一个“老子”可见他气成什么样子了!

下仆在地上爬了会,爬起来后,不敢起身,跪在那儿,哭丧着脸道:“回二老爷的话,小的不是不想跟大公子上楼。奈何大公子不喜欢小的跟随左右,小的试图上三楼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就被大公子砸了个半人高的摆瓶下来……道是谁敢再上一步楼梯,就把谁合家都处置了!小的们实在……实在是不敢违抗大公子啊!”

“你们不敢违抗舒明,就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也不想想舒明说的威胁,不经老子们这些长辈,他能作得了主?你们忠于职守,老子岂会错怪!”沈敛实额上几乎爆出青筋,狂怒的吼着,再次飞起一脚将那下仆踹得呕出一口心头血,又砸了一整套茶具到他身上。

他还觉得余怒未息,到底那下仆忍着伤势奄奄一息的提醒让他回过神来:“二老爷,如今最紧要的……咳咳……是大公子的身子……”

沈敛实悚然一惊,立刻起身,道:“不错!得快点去请端木芯淼来,不然舒明才这么点大,就伤了元气,往后可怎么办?”

他这儿匆匆出门去请端木芯淼,而沈舒明的院子里,沈舒明仰躺在柔软的锦榻上,怔怔望着头顶的华帐。

在他手心,沈敛实方才被他那苍白无比的脸sè所吸引,根本没留意到的……是一枚兽牙。

已经是黄褐sè了,足见经历了许多年。

但上头刻的字迹仍旧清晰可见——就是烧成灰,沈舒明也不可能不认识那对自己宠爱无比的生父沈藏厉的手笔——

兽牙上,刻着端庄沉稳的一行字:爱子抒漠,不慈父沈藏厉泣赠。

背后是一个日期,想是那个沈藏厉si下按着族谱起名为“沈抒漠”的异母兄长出生的日子……

沈藏厉跟狄人公主辛夷的那段往事,沈舒明虽然没听说过,却也有所察觉。

毕竟他的母亲刘氏憎恶“辛夷馆”这三个字,在沈家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父母往往说说笑笑好端端的,刘氏忽然就沉了脸,甩手就走。被弄得下不了台的沈藏厉也不生气,只是伤感的喟叹,或讪讪赔笑。

记得他幼年时不懂事,因为刘氏对他管得严,沈藏厉却溺爱他。所以觉得父亲更加亲近,看到刘氏这么做,还不满的替沈藏厉打抱不平过……

若只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尚在人世的、不被家族所承认的庶兄。

沈舒明虽然惊讶,倒也不至于惊恐到像刚才那样,将沈敛实吓得不轻。

他惶恐……不,应该说惊怖的是,带给他这枚兽牙的人,同时带给了他一个犹如九天惊雷的消息。

——沈藏厉尚在人间!

要知道,沈家包括沈宣、沈宙两兄弟在内,之前都是立得衣冠冢。

因为他们的尸体早已在乱军之中被践踏的找不到了……

自请断后的沈藏厉亦然。

沈舒明本是不敢相信这个喜讯的。

但,除了这枚给他的兽牙外,他还看到了一幅血书,那血迹决计是最近才染上去的——同样是烧成了灰他都认识的、父亲沈藏厉的手笔。

那血书的内容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是沈藏厉在向这庶兄沈抒漠赔罪……甚至是请罪,以及哀求。

哀求沈抒漠放过自己——这个自己不是沈藏厉,而是他,沈舒明!

很显然,沈抒漠因为自己母子不被沈家承认并受到沈宣无情追杀的缘故,迁怒于沈藏厉原配所出之子沈舒明……而那尚在人世的沈藏厉,因缘巧合落在沈抒漠手中,无力阻拦,也无力庇护自己的嫡子,只能用血书的方式,希望引起沈抒漠的恻隐之心……

沈舒明静静推想着过程,而自幼以来父亲沈藏厉那仿佛永远温和耐心的陪伴,与不问青红皂白的怜爱庇护,一幕幕浮现眼前。

不知不觉中,他已是泪流满面。

……也许正是父亲沈藏厉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贯以来的溺爱,越发让沈抒漠嫉妒成狂,所以,他着人来给他这样的选择:要么他去北戎换回沈藏厉;要么他继续当作沈藏厉已经死了,继续在沈家做他的大公子。

如何选择,在沈舒明接过兽牙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哪怕知道很可能是陷阱;哪怕知道对方手里可能没有沈藏厉,不过是有能仿写字迹到以假乱真地步的高人;哪怕知道这一去,他很有可能会死在这个自称是他不被承认的庶兄的人的手里;哪怕知道他按照对方要求的独自前去,必然会给沈家带去震动、甚至带去大麻烦……

但沈舒明还是决定完全依照对方所说的做——不向沈敛实透lu任何消息的出发!

他无法承受第二次失去父亲。

即使那是一份来自陷阱的指望。!。

第三十九章 失踪

“长公主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一大早,福瑞宫的宫门就被人砸开,守门的内shi也被揍了。

接到消息的胡宫女才踏出门,就见脸sè铁青的安吉长公主带着一大群人浩浩dàngdàng的闯了进来。

她迎上去只来得及质问了一句,就被安吉身后的壮fu重重一个耳光扇得头晕眼花。

安吉长公主冷声问:“清欣呢?!”

“殿下正在寝殿!”胡宫女究竟是废后顾氏留给女儿的人,此刻还想硬气一下,套一套安吉的来意。但跟她一起出来的小宫女却已经被这一幕吓得脚软,见安吉询问,想也不想就道,“婢子愿为长公主殿下引路!”

“别叫这贱fu来聒噪!”安吉看都没看惊怒交加怒斥那小宫女、企图提醒清欣的胡宫女一眼,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下一刻,胡宫女已被人堵住了嘴,绑了个严严实实。

寝殿里,清欣公主还没起身,被人猛然一把liáo开帐子,只穿亵衣拖到安吉跟前,吓得她一迭声的尖叫不已——一直到安吉拿金簪抵住她脸颊,才骇然噤了声,满眼恐惧的看着安吉。

“你上次给沈舒明传了什么消息?”安吉懒得废话,直截了当的道,“老实点说,敢有一个字的谎,我保证剥了你这张皮!”

清欣哆嗦着道:“那信……那信……姐姐您不是看过了吗?”

她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却是亵衣被安吉一把扯破,清欣公主再次吓得大喊大叫。

安吉等她喊了几声,才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淡漠的道:“知道吗?外面的人只晓得清欣公主美貌无比,却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顿了顿,她道,“外头营.妓一直在缺人,如今魏室这个样子,一个公主的暴毙,你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威胁显然比剥皮来的更重,清欣嚎啕大哭,拼命的摇头,膝行上前扯住她袖子,哀告道,“我就是想寻个依靠!我……我就是怕不能跟沈舒明见面,他……他会忘记我!所以才……”

安吉冷笑着道:“你昏了头了吗?沈舒明纵然被你容貌所huo,他能尚你?他的嫡亲二姑是咱们四嫂!”

“那又怎么样?”清欣公主ji烈的喊道,“我如今还管得了这么多吗?我已经十八岁了!再耽搁下去就是老女,到那时候我又会是什么下场?再说古往今来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

她用力擦了把脸,猛然醒悟过来,惊恐的看着安吉:“姐姐你为什么忽然来问我那封你看过的信?难道说沈舒明他……?”

“他失踪了。”安吉冷冰冰的说着让清欣几乎瘫软在地的话,“沈敛实跟沈藏凝现在快疯了!正在盯着我驸马要人——驸马他怀疑这是西凉军想留在京畿。总而言之,帝都现在乱成一片!”

帝都固然乱成一片,春草湖畔安置卫新咏的别院里,却还是平和宁谧。

卫新咏这两日终于可以自己起身了。

只不过没人能在他跟前提一个“顾”字。

“乃峥”二字那就更加没人敢说了。

连顾夕年都让院里下人去掉了自己的姓氏来称呼。

为了给卫新咏排遣寂寞,也是为了试探一下这次的事里有没有卫新咏的插手,顾夕年在接到霍照玉送来的消息后,亲自到卫新咏养病的暖阁里,遣退下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末了请教道:“卫先生请看这事儿……?”

“此事太师应该不会做。”卫新咏听完之后,这几日来一直冷冰冰的神情里终于lu出一丝兴趣,道,“太师巴不得西凉军早点拔营,若非洪州顾氏无力去西凉接亲,太师甚至希望西凉军索xing不要来,这一点想来子阳兄也是一样的愿望。毕竟如今京畿防务空虚,西凉军在侧,总归让你们不放心。”

顾夕年叹道:“自然不是我们……”

“不不不。”卫新咏却道,“只是应该不是,未必一定不是。万一此事对你们的好处,胜过了沈家的追究,慢说你们,连我也会做的。”

“这么说卫先生您……?”顾夕年心头一跳!

但卫新咏却笑道:“我日日在此,能做什么手脚?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

他轻描淡写的道,“如今看来最可能的是沈家贼喊捉贼,可能太师也是这么怀疑的。但我倒觉得这个可能不大。”

顾夕年诧异道:“卫先生何以要这么说?”实际上他跟霍照玉都怀疑沈家——要知道沈舒明连去妓.院都前呼后拥的带着人,结果沈家现在说他一个人不见了!谁能相信?

只是沈家一口咬定,还追着霍照玉要人,理由是人是在霍照玉的地盘上不见的!

要不是霍照玉自忖打不过沈家,早就动上手了!

为了那送嫁的数万大军,现下霍照玉也只能按捺住xing.子,好言好语的跟沈敛实、沈藏凝讲道理。

当然霍照玉还是希望能够找到沈家的破绽,可以不用做低伏小讲道理,可以反诘沈家。

可现在卫新咏却像是沈家找来的帮手一样……

顾夕年心里腹诽,莫非卫新咏是看穿了自己想利用他,故意胡说八道?

却听卫新咏笑着道:“因为失踪的这一个是沈舒明,而不是沈敛实、沈藏机或沈敛昆。我觉得此事若是沈家设计,最可能承担失踪人选的,肯定是沈敛昆。绝对不是沈舒明!”

他不待顾夕年疑问或反驳,侃侃道,“沈舒明乃沈藏厉独子,于情于理,沈家都不会让他冒这个险。此外,这沈舒明几年前我见过,说句不好听的,不过一介纨绔子弟罢了。他……”

“但沈家若将他藏在西凉军中,又能有什么危险?”顾夕年打断了他的话,皱眉反问。

卫新咏淡笑着道:“人是在帝都之内没了的,沈敛实叔侄统共才带了多少人进城?若是沈家把沈舒明送回军中而霍照玉毫无所觉,这太师也不是他来做了。”

顾夕年迟疑道:“卫先生是说,有另外一路人做的?会是谁?”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卫新咏懒洋洋的道,“我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给你们排忧解难的。”

顾夕年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告辞。

西凉,明沛堂。

书房。

卫长嬴匆匆而入,却见沈藏锋正神情自若的改着公文,微微吃惊:“我听说舒明失踪了?”沈敛昆打发的人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到后院的,看那阵势,她还以为书房都要被丈夫拆掉了。哪想到过来之后所看到的却像没发生过事一样。

“不管是谁干的,总归活人才有价值。”沈藏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如今既然没人出来认,咱们又不在帝都,急也没用。”

卫长嬴被他说得脸上一热,随即道:“一点头绪也没有?”

“多半是刘家或苏家。”沈藏锋笔下不停,淡然道,“等下去就知道了。”

他这么冷静,卫长嬴来时路上想的安慰之辞都没用场,只好道:“那你忙罢。”

退出书房,到了外面,却见沈敛昆在等着。

“三嫂?三哥现下怎么样了?”见卫长嬴出来,沈敛昆忙迎上来问。

卫长嬴轻责道:“你叫人说的那么凶险,怎么我看书房里也没少什么东西也没换什么东西,你三哥也冷静得很?”

沈敛昆愁眉苦脸道:“就是这样我才觉得麻烦,之前二哥的信拿上来后,三哥除了起先皱了下眉,就像没事人一样。三嫂您说三哥这样轻描淡写的,可能吗?”

“如今上上下下都看着你们三哥,难道要他跟你一样风风火火么?”卫长嬴沉吟了下,道,“你呀!往后也改一改,不要这么毛躁了!”

这么说了沈敛昆,回到后院,把黄氏喊到跟前,卫长嬴却也沉下脸来:“这次麻烦可真大了!”

“夫人何必担心?阀主不是还没乱了方寸吗?”黄氏轻声道,“兴许事情会有好转呢?”

“人都找不到,能好转到哪儿?”卫长嬴反问,“夫君怀疑是刘家或者苏家干的,这两家所提要求岂同儿戏?”

黄氏却道:“可阀主一定要答应他们吗?”

卫长嬴一愣,道:“我也知道夫君向来顾大局,只是这不体恤长兄唯一子嗣的名声……”

“若阀主大事可成,那些都是小节。”黄氏有点不以为然,道,“夫人您太顾惜阀主了,所以什么都要操心。事实上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亏心缺德的事儿,都做的少吗?亲手杀侄弑亲而最后成就雄主之名的,也不是一位两位了。”

这话倒也在理,不过为人之fu,总归是希望丈夫处处顺心,才干与品行都毫无瑕疵,不给人任何攻讦之处的。卫长嬴就有些埋怨沈敛实:“那么大的一个人,二哥怎么也看不住?”

正说着,下人进来禀告:“五夫人打发人送玉来,说是méng山玉矿前些日子采出些好的,就先送些来给夫人过目。倘若夫人觉得好,回头五夫人就专门收拾一份。”

卫长嬴与黄氏对望一眼:苏鱼荫那边的人,可未必是送玉啊!

“着人拿进来吧。”卫长嬴不动声sè的道,“我看看是什么成sè。”!。

第四十章 真男儿

果然传信的人伺候她赏完了玉,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把下人打发了单独再问,才说苏鱼荫已经提前生产了——双生子的身孕沉重,早产并不奇怪——生下一对男婴。

让卫长嬴松口气的是,下人一再保证,两个孩子看起来差不多,都哭声有力,活力十足。

看来季去病早先虽然坑了她一把,但在安胎上却没坑她们。

只不过眼下这喜事还不能外传。

卫长嬴也只能把欢喜按捺住,再三叮嘱下人回灌州后服侍好苏鱼荫,务必把两个男婴照料齐全;当然暂时也要把喜讯隐瞒好云云……才带着遗憾又雀跃的心情,令其退下。

灌州来人打发后没多久,贺氏怀着复杂的心绪来禀告她:“磊儿回来了!”

从前朱磊回来,贺氏也会特别跟卫长嬴说一声,不过那都是为了:“既然如此,那贺姑姑今儿个早些回去罢,明早也晚点出来,事情暂让旁人去做,毕竟朱磊好些日子没回来了。你们好生聚聚。”

这次却是巴不得卫长嬴立刻召见朱磊后,朱磊一口回绝季伊人,彻彻底底的让那位季小姐死了这条心才好。

不过卫长嬴思索了一番,觉得从前朱磊才从前线回来,自己没有这样紧急召见过他。这次若这么做了,难免引人注意,一个不小心把季伊人那点儿心思泄露出去——比如说季伊人如今还在想方设法促成此事,说不定就主动泄露呢?到那时候,即使还是不把她嫁给朱磊,这名声上可也麻烦。

所以卫长嬴按捺住,让朱磊梳洗之后,先去给沈藏锋叙完职,过一夜再来见自己。

而两日后,面对卫长嬴屏退左右,客客气气的一句:“朱磊认为伊人如何、可堪为妻?”的询问,朱磊整个人都呆掉了!

见他汗如雨下的否认与推辞,卫长嬴觉得不像假作——她叮嘱过贺氏不要同朱磊说自己召见他的用意,免得朱磊有所隐瞒。

从朱磊的反应来看,贺氏应该听了她的话的,没有私下做手脚。

待朱磊磕磕绊绊的拒绝完,卫长嬴才笑着问:“为何不要伊人?她虽然年纪尚幼,但容貌却不俗,武艺也还过得去,老实说,她也很喜欢你的。再等个两三年你们就可以成亲……”

“属下绝对配不上季小姐!”朱磊擦着冷汗郑重强调,“属下貌丑,人也笨,而且师尊与师娘都有令,让属下尽快完婚,以延续子嗣!”

看他被逼得连端木芯淼那个暗恋多年的人也顾不上缅怀,都要主动尽早完婚了,卫长嬴再想想季伊人那一副非朱磊不嫁的样子,只觉得啼笑皆非。也不逗朱磊了,直接把话摊开来说:“伊人非常喜欢你,早先一直缠着我,要嫁与你,你看这事?”

朱磊赶紧又是把季伊人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一副生怕娶了对方的样子。

卫长嬴看出他是真对季伊人没想法,这倒是件好事,笑着问了几句近况,就让贺氏带他下去了。

离了卫长嬴跟前后,朱磊旁敲侧击的向师娘打听季伊人的事情,听贺氏唉声叹气的说了经过,不禁频繁举袖擦汗,道:“这季小姐如此剽悍,万一她死缠着徒儿不放,那可怎么办?”

贺氏向来有点刀子嘴,闻言没好气的道:“你道你真是个风流潇洒天下无双的主儿呢?季小姐也是被她舅舅给误导,以为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才,这才上了当。不然你看她是不是愿意多看你一眼?更遑论如今她被季老丈拘在跟前,等闲都难以见到。怎么个缠你法?”

然而这话还真让朱磊给担心到了——他给师娘赔完笑,因为有好几天的假,吃吃喝喝几日后,跟同僚约好了一起出城游玩。

结果他出了明沛堂,还没出城到约定的地方,就被天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季伊人给拦住了。

季伊人很不高兴,人在路中拦下马头,抬手指着他鼻子喝道:“不是跟你讲了,你回西凉城时务必告诉我!当时你答应的好好儿的,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你回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朱磊看到她,恨不得立刻转身回明沛堂。

奈何季伊人没这么好甩开,他只能心中滴着血,敷衍道:“季小姐,您怎么来了?属下听夫人说您如今正跟着季老丈潜心学医,是以不敢打扰。”

“什么不敢打扰?我看你是以为我被我外祖父看住了出不来,所以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季伊人聪慧得很,一猜就中,阴沉的着脸道,“怎么你觉得我配你不上?想方设法的要疏远我?!”

朱磊很想吐血,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应对:“季小姐您说这话,属下怎么敢当?!问上一万个人,那也一定认为属下配不上您,而绝对不是您配不上属下啊!”

这番话他是发自内心的,但季伊人却嗤之以鼻:“还不是冲着我义母的面子说说而已!你要真觉得是你配不上我,我主动提出下嫁给你,你难道不是应该喜极而泣、欣喜若狂,巴不得早点生米煮成熟饭么?哪会像现在这样,见到我跟老鼠见到猫一样,跑得比什么都快!”

朱磊心想你如今才十二岁,把你现在生米煮成熟饭?不说卫长嬴估计会剥了自己的皮,冲着你们季上下那两位心狠手辣的医者,谁敢煮你?你家长辈随便开几个方子,就能让个好好的大活人欲.仙.欲.死.了。

再说这攀高枝的事情,没点能耐,高枝主动低下来难道就接得住?

他苦笑连连,道:“出身且不论,季小姐您聪慧美貌,又正当豆蔻之年。属下呢?长了季小姐好些岁不说,人也丑陋,脑子又笨……不瞒季小姐,属下看到您都觉得自惭形秽!”

季伊人听到“人也丑陋”四个人,脸色一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义母她们的想法那么奇怪,总觉得要像阀主那样的才算美男子。那种娇滴滴的小白脸,看着就腻,有什么俊俏的?!又不是女孩子!”

就皱眉道,“你听了他们的话,也要拿你长的不好看来做借口吗?但我早就说过,在我眼里你这样的才是真男儿!”

朱磊:“……!”老子巴不得长成你说的小白脸好吗?老子要是长成你说的小白脸模样,如今还轮得到你来逼婚老子?早就被前赴后继的美貌使女、秀美良家主动放下矜持给拿下了!

……当然他要长那样,季伊人肯定就看不上了。

第四十一章 玄水城破

朱磊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季伊人,连同僚之约也顾不上了,直接拔腿跑到江家。

接到消息的贺氏撇下事情赶回来,看看家里家外一片个和,诧异的问:“这急三火四的把我喊回来做什么?”

“师娘您可一定要帮帮徒儿!”朱磊是真心怕了,以他跟江铮夫妇的熟悉,不是年节没必要行大礼,这会却“扑通”一声跪倒在贺氏跟前,哀号着道,“徒儿今儿个去赴同僚之约,哪知走到半路却被季小姐拦住……”

他说到这里贺氏吓了一大跳:“季小姐?!她不是被季老丈管着,连咱们明沛堂都不让来了吗?”

“徒儿哪里知道?”朱磊哭丧着脸道,“徒儿好不容易才脱身的!这不,连同僚那边也不敢去了,先来找您……您可得替徒儿在夫人跟前说道说道,徒儿可是从来没想过招惹季小姐的。可……可是季小姐她盯着徒儿不放,这怎么办?难道徒儿往后都不能回来了吗?”

贺氏头疼道:“你小点儿声!别以为咱们家独门独院的就可以说话随便!也不想想,这隔墙有耳的,万一听见点什么跑出去一传。你也就罢了,季小姐的闺誉被败坏了,还不是得怪在你身上?”

朱磊欲哭无泪,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早知道他就不回来了!

此刻就道:“那徒儿还是回军中?”

“你现在走,不是显得心虚吗?”贺氏叹了口气,“你先在家里待着罢,我去见夫人,跟夫人说一说。若是夫人发话叫你走你再走。”

又骂他,“早先叫你成亲,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下场了?”

……卫长嬴听说贺氏求见,忙着她进来,笑问:“姑姑不是正在看账?”

贺氏勉强笑了笑,道:“有点私事想跟夫人单独说一说。”

旁边怜菊等人忙拿眼睛看卫长嬴,见卫长嬴颔首,就一起退了出去,关上门。

这时候贺氏才说了朱磊路上遇见季伊人、并被她纠缠的经过,卫长嬴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义女……这义女怎么一点点女孩子家的矜持都没有?!

她跑自己跟前来闹着要嫁谁,这是母女关起门来说的话,再不要脸,反正没外人知道。出了门照样端架子啊!

居然亲自跑去男子跟前逼婚……这年头敢这么做的男子,除非门第比女方高出太多,否则那也是铁定被扣上调戏的罪名送官或动私刑的好吗?!

就是沈舒明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他喜欢清欣公主,也没自己跑到皇宫里去喊清欣公主跟了他之类……也是先找叔叔跟姑姑商议请求尚主啊!

连喝两口茶水压惊,卫长嬴才冷静下来,道:“朱磊的为人我是相信的,上次我也看出来他确实对伊人无意了。此事姑姑你不要担心,我来问问季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氏松了口气,千恩万谢的告退。

而随后被请过来的季春眠听说女儿居然从父亲的看管下跑了出来,还跑去大街上拦着朱磊……季春眠脸色由红变青由青转绿,好一阵后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且回去看看。”

……季春眠这一回去,结果就是两日后回来,提出跟卫长嬴辞了在明沛堂帮手管事的差事。

按照她当初接手时的约定,如今日子其实已经过了。

而且卫长嬴听她语气里透露出来,辞了这事后是要亲自回去盯着女儿,也不好阻拦。就送了一份丰厚的谢礼作为这大半年来季春眠操劳的回报。

有季春眠亲自看管,果然季伊人接下来都没寻着机会出门,更不要说找朱磊了。

一直到朱磊返回军中后,季伊人才被准许到明沛堂。

她看到卫长嬴时,委屈得不得了,恨恨的道:“亲娘义母,没有一个是好的!”

话音才落,就被季春眠冷冷一瞥噤了声。

卫长嬴倒不生气,笑着道:“你长大后就知道咱们是为你好呢还是为你坏了。”

季伊人不敢激怒母亲,就把头转向一边表示抗议。

……这一幕时沈舒燮恰好在旁边,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卫长嬴没把这当回事,很是不忿的跑去父亲跟前告了状。

所以晚上的时候沈藏锋问妻子:“闻说今儿个伊人跟你顶嘴了?”

“小孩子耍点脾气呢,这么点事情你怎么也知道了?”卫长嬴好奇的问。

“燮儿心疼你,专门跑去告诉我的,还要我替你好好教训伊人。”沈藏锋也觉得哭笑不得,“我随口问他怎么个教训法,结果他一个劲的把家法往我手里塞。”

卫长嬴笑骂道:“他真这么殷勤,当时他也在啊!怎么没见他出来给我出头?”

“我也问了啊,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打不过伊人——上次他风筝被卡在树上,想找人搭梯子去拿来着,结果伊人经过看到,直接脱了鞋噌噌几下就爬上去,摘了风筝扔下来,前前后后才片刻光景。完了又拿起丢在花丛上的团扇去找颜儿玩了……”沈藏锋哂笑道,“这小子啊……”

“欺软怕硬!”卫长嬴扑哧一笑,“明儿个我要好好训他一顿!”

但次日起来后,卫长嬴却顾不上训斥次子了——因为天还没有亮,夫妇两个就被吵醒。

隔着窗,前来报信的下人嗓音微微颤抖:“戎人突袭玄水城,如今玄水城已告破!”

沈藏锋一下子坐起,短短数息已穿戴完毕,只对跟着仓皇爬起身来的卫长嬴道了一句:“你继续睡,天亮之后安抚些后院。”便匆匆忙忙的去了前头。

他是这么说,可卫长嬴哪里睡得着?

随后就叫进使女替自己更衣梳洗,又叫人拿了舆图来:“玄水城这名儿倒是听得熟悉,是在哪里?”

她跟前的使女都识字,一起帮着找,很快寻到了——舆图上,在西凉的西北方向,代表山峦的地形中间,一座小小的关城。

这是西凉关城之一,地势的易守难攻不下于迭翠关。

之所以在战略上没有迭翠关紧要,是因为它不像迭翠关那样,一旦被破,接下来再无可依之地利。玄水城建造在一道狭长的山涧中,在它之后,还有赤水城、白水城与都水城三道关卡。然后才是一马平川的西凉腹心。

而玄水城外,本是秋狄的地盘。

穆休尔伏诛后,秋狄分裂为乌古蒙与阿依塔胡两部,几年前乌古蒙战胜,吞并了阿依塔胡部。

不过没能完全吞并,有一小部分阿依塔胡部的族人,不愿意归附乌古蒙,护送着阿依塔胡的孙儿哲律逃遁而去,不知所终。

而乌古蒙虽然勉强统一了秋狄,但自身也是元气大伤。所以名义上属于他的草原,他其实也管不过来。

玄水城外这一片,就是他管不过来,暂时丢着的地方之一。

不过他虽然丢在这里,也不担心。

因为玄水城外平坦无比,土壤又不肥沃,除了放牧之外没什么用处。还没地势可依,魏人暂时占去了,用处不大不说,一旦狄人强大起来,想抢回去亦不难。

果然他丢着这块地方,沈藏锋根本就没有趁机拿下来的意思——沈家的目光放在中原,边疆这一块贫瘠地,沈家才不稀罕。

总而言之,玄水城本来应该是西凉最不可能被选择为攻击点的地方。

因为破了玄水城之后,下面接连三城肯定会提高警惕……不通过这三城,就无法进入西凉腹心,无法触及西凉军的根基。

实际上玄水这四城,还从来没有被人打通过,足见此地之稳固。

可现在不但玄水城告破,进攻的甚至还是戎人!

连最不谙军略的使女,此刻脸色都有点不好看:事出反常必为妖,戎人出现在狄人的地盘上,进攻西凉……还选择了最难攻打的路线,这到底是?

卫长嬴看着舆图,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不知所踪的侄子沈舒明:“难道跟舒明有关?可舒明早先被父亲打发到西凉来,驻守的地方也不是玄水城那儿啊!他那孩子又能知道什么军事机密?”

不是她小看沈舒明,只不过沈舒明在沈家遭遇大变前是个纨绔,之后又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一般来说这样的人,真落到戎人手里,怕是半遍刑都不要挨到,就要招了。

只是沈舒明……他招了有用么?

他统共才知道点什么呀?

怕是如今被当成下一任阀主栽培的沈舒光,所知道的家族机密都比他多!

难道戎人想靠沈舒明做人质,迫使赤水等三城自己投降?

卫长嬴觉得丈夫虽然疼爱沈舒明,但这种为了一个人、向异族低头的事情,沈藏锋是绝对不会做的。

向来一个合格的阀主,从不将个人的喜好,置于合族之上!

不过她一头雾水,沈藏锋却是一听就清楚戎人为何要从此处进攻西凉。

前院,召集众人后,他环视四座,缓声道:“看来舒明之所以失踪,是落在了戎人手里——我记得赤水、白水、都水三城守将,都是当年大哥麾下‘集棘卫’出身!”

匆匆聚集的众将骇然失色!

“可是当年在帝都时,那个为大房养马的赵无心的同僚?!”沈敛昆下意识的问。

……那是沈藏厉在西凉数年积攒下来的心腹,他们虽然忠诚于沈家,但更忠于沈藏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之于沈藏厉,犹如西凉军之于沈家。在名义上,西凉军是大魏的军队,但真正听命的,却是沈家。假如大魏君王的命令与沈家冲突,他们必然顺服后者;“集棘卫”亦是如此,他们名义上是沈家的部属,实际上,沈藏厉的命令,对他们来说,才是高于一切!

就如赵无心独子命丧之后,被战马驮回太傅府,赵无心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掉,头一个念头却是赶去正房,以此为交换条件为沈藏厉的长女沈舒景争取突围的机会!

对沈藏厉的女儿尚且如此维护,更何况是沈藏厉的独子?!

想到当初为了让玄水四城守将能够彼此守望、不至于互相拖后腿,所以特意挑选了关系好的四名“集棘卫”驻守,但现在……

沈由甲急声道:“末将请命,即刻率军前往都水城查看动静!”

第四十二章 狼烟起

海内六阀的暗卫之名,各有其含义。

例如凤州卫氏“碧梧”取的是梧桐落凤凰,“碧梧”乃卫氏立足之处的冀望一目了然。

而沈氏“棘篱”,则是荆棘藩篱之意。

世代拱卫西疆的沈氏,素以西疆藩篱自比。

加上荆棘,当然是表示自己这道藩篱不好惹。凡是撞上来的异族,统统别想有好下场!

当年沈藏厉这个嫡长子被送到西凉磨砺,沈宣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他在当时也表现得足以承担起沈氏一族的责任。

“集棘卫”就是一度让沈宣为其骄傲的代表。

“集棘卫”的含义,就是为沈氏这道“棘篱”收集“荆棘”。

它最初是沈藏厉发现军中一些技艺高强的士卒,论实力可以汲取进“棘篱”,但因为种种缘故却不适合进去。比如说一名士卒武艺高强忠心耿耿,却贪酒好色,经常惹祸……毕竟“棘篱”是偏向于暗卫性质的,需要的不仅仅是实力。

而这一批人散布军中,虽然对于军队的战力有所提升,但沈藏厉认为,若将他们调到一起,另设一卫,会更有用处。

沈宣自己吃足了父母过世之后没人扶持的亏,巴不得儿子快点成长,对他的要求,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事实上“集棘卫”建立起来之后,第一战中确实昭显了其凶悍勇猛,但沈宣宁可不要这种凶悍勇猛——就是那一战中,秋狄老单于败走,丢下眷属,导致了辛夷同沈藏厉的相遇。

所以很自然的,沈宣下令将长子绑回帝都后,下令解散了“集棘卫”。

……这解散倒不全是因为辛夷,而是因为在辛夷这件事情上,沈藏厉让沈宣大失所望,转而栽培沈藏锋接掌明沛堂。在这种情况下,沈藏厉一手建立、对他忠心耿耿的“集棘卫”自然不能继续存在了。

否则即使沈藏厉自己没起什么心思,这些人不服的话,也会给沈藏锋带去很大的麻烦。

沈宣可不希望兄弟阋墙。

不过这些人被沈藏厉看中,也确实有其长处。也不可能全部不用……因此沈宣只是把他们打散,而不是永远罢黜。

玄水四城就是个例子。

玄水四城中除了玄水城外的三城守将全部出身“集棘卫”也有个缘由,就是这三人全部擅守不擅攻。

沈藏锋当年到西凉时,急于扫平秋狄,腾出手来。这三人守成有余而进去不足,对于当时的局势来说,就不怎么合用了。但因为他们是沈藏厉的心腹,若使他们解职而没个妥善安排,恐怕会让沈藏厉颜面无光。

出于这样的考虑,沈藏锋就把他们调去守赤水三城,那处地方有玄水城顶在前面,本身又是最不可能被攻打的地方,正适合他们。而且一城之守将,从职衔上也没降级,大大保全了他们的体面,亦发挥了他们的长处。

可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戎人会把沈舒明抓了去?

而且沈藏厉已经死了……

赤水三城的守将,个个对沈藏厉忠心无比,以沈藏锋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会为了沈舒明的安全而开城迎敌的可能性,很大。

他们商议到一半时,探子送了更详细的军报来:这次犯西凉的戎人,单前锋就有十五万大军,后军暂时还没探到,但看烟尘也不在少数。

行军的规模,让探子怀疑戎人是放弃东胡那边,倾巢出动了。

命沈由甲率领匆匆集合的五万大军先行赶往都水城后,沈藏锋亲自顶盔着甲,召集全军备战。

后院中,卫长嬴端坐不语,煞白着脸。

沈舒光懂事的安慰她:“母亲请勿忧心,父亲弱冠之年即大破秋狄,杀得狄人至今元气未复。如今戎人劳师远征,更有何惧?”

沈舒燮则拖着一柄小木剑,在旁喋喋不休的嚷着:“孩儿也要上战场!孩儿去杀敌!孩儿不想习字了!孩儿要骑马!母亲母亲,您答应了孩儿嘛!”

“不要吵了!”沈舒光见卫长嬴极勉强的笑,显然这会没什么心情哄沈舒燮,微一皱眉,回头朝弟弟轻喝道。

沈舒燮对胞兄向来有点惧怕,此刻被呵斥了就不太敢继续闹下去,只是挥舞着木剑,不满的嘟囔:“还是大哥在时好,肯带我骑马,肯教我习剑……二哥就会凶我!”

卫长嬴强打精神把他搂住,道:“你还小呢,那些不急,一样一样慢慢来,底子才是最紧要的。”这个次子身体不怎么好,偏偏特别的好动。因为体力不济,玩不了多久就会脱力,一脱力就要发热……

所以连沈藏锋也是希望他往后能够多读点书,至于学武,等他再长大点再说。

此刻他手里拿的木剑,还是沈舒光的。

“孩儿就比二哥小这么两岁而已,二哥如今都学那么多东西了……”沈舒燮见母亲理自己了,非常高兴,越发缠着她撒着娇。

这时候霍清泠过来了,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才笑着道:“哟,光儿跟燮儿都在呢?”

“六弟妹来了?快坐罢。”卫长嬴忙招呼她,又放开沈舒燮,让两兄弟下去给霍清泠请安。

霍清泠笑着免了,顺手摸了摸他们的头:“都又长高了。”

“日日过来与我请安,我倒看不出来。”卫长嬴笑着让怜菊,“去把那峨蕊沏一壶来。”

峨蕊是霍清泠偏爱的茶,卫长嬴自己带着两个儿子,这时候都是喝酸梅汤的。

但霍清泠向来吃不得酸,今日却道:“也给我来碗酸梅汤罢,如今暂不喝茶了。”

卫长嬴已是二子之母,闻言惊讶道:“六弟妹你可是?”

霍清泠面上微露羞色,有点兴奋有点期待的点了点头:“方才请大夫看过,已经有一个来月了,只是还不知道男女。”

“酸儿辣女,这还用说吗?”卫长嬴下意识的接了一句,又想到六房至今还没个子嗣,万一这头一胎是个女儿,却连自己这嫂子都说了盼望男嗣的话,那给霍清泠的压力却大了。

果然霍清泠听了这一句之后,露出些许不自在,道:“大夫道是日子还浅,吃不准。想来要过些日子才知道呢!”

卫长嬴忙补救:“你们头一个孩子,男女都好!”赶紧转开话题,埋怨她,“你看看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不在屋里待着,还要劳动!有什么事儿,打发人过来跟我说,我去你那儿啊!”

这时候酸梅汤端上来,霍清泠接过呷了一口,赞道:“果然嫂子这儿的酸梅汤好喝,我那屋子里做的总是不对劲儿。许是我从前都不爱喝这个,她们做起来手生。”

“一会我把做酸梅汤的人给你送过去!”卫长嬴立刻道。

霍清泠就笑:“那光儿燮儿怎么办?”

沈舒光忙道:“如今六婶紧要,侄儿不打紧的。”

沈舒燮则笑眯眯的道:“侄儿去六婶那儿喝嘛!”他觉得这样更好,本来他就每天变着法子希望进学的辰光少一点。无奈他父亲派下来管他的人太过苛刻,沈舒燮觉得如果有理由每天到六房去走一遭,那他需要读书的时间就又少了点……

“可不能这样欺负你们!”霍清泠笑着放下瓷碗,对卫长嬴道,“大夫说我平常不怎么动,这样对孩子不好,着我多走一走。所以我才过来的,嫂子您不要担心。”

卫长嬴听这话的语气,似乎不仅仅是亲自过来报个喜,就对沈舒光道:“你们酸梅汤已经喝过,该回前头去进学了罢?”

沈舒光道了个是字,沈舒燮却还想赖一会:“母亲,孩儿好久没看到六婶了,孩儿想念六婶,想多陪六婶一会。”

“少拿你六婶来做幌子!”他这点小心思,卫长嬴哪会不清楚?眼睛一瞪,喝道,“快点回去!不然你们父亲回来了,看不给你颜色看!”

提到严厉的父亲,沈舒燮顿时嘟高了嘴,不高兴的被沈舒光拉出去了。

卫长嬴又叫闲人都退下,这才关切的看向霍清泠:“六弟妹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才送走大夫,想打发人去前头告诉夫君呢!结果派的人回来后告诉我,道是夫君已经去军中了。留的话是这两日可能都不回来……”霍清泠轻轻咬了咬唇,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心里有点担心……想着过来跟嫂子您说一说话,兴许能定点儿。”

她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想光儿与燮儿都在,打扰你们了。”

“我们哪天不能见?这算什么打扰。”卫长嬴这会其实自己心里都提着根弦,但弟媳过来求安慰,又是刚刚知道有了身孕,她也只能做出笃定镇静的模样来好言好语的宽解她,“玄水城那边出了点事,具体大概你也听说了。你不要太担心,西凉这两年是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这大魏天下如今最安居乐业的就是咱们这里了,更不要说玄水城后还有赤水等三城,那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六弟去军中暂住,不过是夫君想要磨砺他一番……”

声音一低,“你也知道,六弟年轻,之前在帝都时,又……又比较的胡闹。我也不瞒你,早先他跟五弟头一次到西凉时,也是到处浪荡,没个正形。夫君就是想他能够沉稳一点。他可未必回出征呢!就算出征,也肯定在中军帐里,有大军拱卫,哪能叫他有什么危险?”

第四十三章 凤州

五日后,消息传来:戎人果是挟持了沈舒明,叩开赤水、白水二城,惟都水城守将韩譬,闻讯之后,召集众将,将守将之位让与副手,自己当众横剑自刎,以偿还昔年沈藏厉赏识栽培之恩。

只是一来玄水四城久不经烽火,二来韩譬经营都水城多年,在城中影响非同小可,他当众自裁,对于军心造成很大影响。所以都水城虽然没有主动开门纳敌,但因临阵易将及韩譬之死,还是几次被戎人攻上城头。

而且戎人发现用沈舒明叩关已经无用了,后军有向西移动,从迭翠关方向进攻的趋势。

如此一来,沈藏锋打消了亲自去都水城督战的念头,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赶往都水城增援,由已经快抵达都水城的沈由甲统帅;自己则前往迭翠关主持大局。

沈敛实与沈藏机都不在西凉城,沈敛昆也要随军出发。沈藏锋动身前,只能把合城上下托付给妻子卫长嬴:“前头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防着人扰乱后方。非常时刻行非常事,但有哄抬物价、造谣生事与窃听军情者,不论是何身份,一律当场处置!有什么后果我来担着!”

卫长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放心去罢。”

虽然知道丈夫心意已决,但她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可是你这次要把光儿、燮儿都带去,这是不是太……光儿才八岁、燮儿才六岁而已,如今又是军情紧急,你哪有功夫顾他们?”沈藏锋出征她早就习惯了,但这次他却提出要把两个孩子都带上,这让卫长嬴心里实在难以放松。

“胡虏小儿六岁就能策马驰骋原上,狩猎麂兔之物补贴家用;八岁都能跟着父兄在阵上搭把手了。”沈藏锋果然不以为然,“我沈氏子弟难道还不如他们吗?”又说,“你不要为他们担心,我会拨亲卫看着他们,也就是让他们见识一下。难为两个孩子如今连我的弓都拉不开,我还能让他们上阵去?”

卫长嬴心想我就知道提了也是白提——沈舒光虽然是她生的,可打从被当成明沛堂下一任阀主栽培的那天起,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做不了主了。

就是沈敛实这个伯伯,怕都比她能说的地方多。

而沈舒燮虽然不像他胞兄那样受长辈重视,也是因为如今他年纪还小,而且沈藏锋等人事务繁忙,暂时只能全力栽培沈舒光一个。一旦腾出手来,他这个嫡次子也不可能被放任。

毕竟他们这一辈年纪最长的沈舒明越看越不争气,伯叔们的指望哪能不落在他们身上?

如今沈藏锋要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卫长嬴也拗不过他,只得提出:“你现在还不动身,把他们的亲卫喊过来我叮嘱两句。”

说是叮嘱两句,少不得千叮咛万嘱咐到了,一直到沈舒光跟沈舒燮亲自过来要人,卫长嬴才放过他们,拉着儿子们的手继续唠叨……

即使心下不舍得,沈藏锋父子还是走了。

后院里论起来就少了那么几个人,却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许是因为沈藏锋才走,余威仍在的缘故。他所叮嘱需要下重手平息的事情暂时还没出现。卫长嬴清闲无比。

因为朱磊还在云州没回来,她索性跟季春眠商议后,把季伊人接回明沛堂住,亲自教导她大家闺秀的规矩礼仪,这些是季家人所无法教导她的。

季伊人除了在朱磊这件事情上固执不听话外,其他地方都还算乖巧。卫长嬴教导起来非常顺利,却总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毕竟沈舒燮在时,有他在的地方从来不缺少热闹。

这么些年下来,居然被他闹习惯了,反而没人在跟前纠缠折腾,竟不自在。毕竟季伊人虽然不是多温柔的人,义母到底不比亲娘。她在卫长嬴跟前总是有点客气的意思,远不如在季春眠面前的亲近……再说季伊人也没沈舒燮那么会折腾。

怎么说沈舒燮这种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于纠缠父母上的造诣,不是打小被随随便便带大的季伊人所能比的。

卫长嬴想起出孝前因为担心无人管事,出孝以来与丈夫同房之后都会喝避子汤……心里就隐隐的后悔:“光儿跟燮儿都是男孩子,略长大些我就插不上手了。早知道说什么也要再生个女儿,没出阁前可以一直陪着我……唉!”

半个月后沈藏机独自从灌州回来,对外则是说苏鱼荫有了身孕不宜移动,因此留在灌州。他回来之后,卫长嬴有了帮手,辰光更多更觉无趣——数一数日子,到底在给娘家的信里提起了沈舒景的婚事。

这几年来她已经没有向娘家开过口了,倒不是怕娘家烦。她知道祖母宋老夫人与母亲宋夫人是永远不会嫌她烦的。只是作为人母之后,还要事事求助娘家,总让她觉得显得自己很没用。

再者,两地迢迢,她有点什么事叫娘家知道了,必要给长辈心上添忧。所以一直都是报喜不报忧。

但现在戎人忽然进犯西凉,还是出动了大军。看样子即使西凉军能胜,怕也要些日子。

不仅沈藏锋现在无暇来顾侄女的终身大事,就是沈家的人手也没功夫在这眼节骨上去花费在考察未来姑爷上。

卫长嬴为了不耽误侄女的青春也只能求助于千里之外的娘家了。

黄氏一边给她研墨,一边就叹息:“夫人待四姑小姐和大小姐也太好了,又是贴嫁妆,又是为她们跟家里的老夫人、夫人开口。”

“也是景儿好。”卫长嬴解释道,“这嫁人一辈子的大事,委屈了她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要是老夫人她们给说的话,多半是说到中原的。接下来咱们家可未必有暇送亲。”黄氏提醒她。

卫长嬴凝神片刻,道:“先把名份定下来,至于说怎么个送亲法,到时候再说罢。总归会有办法的。”再拖下去,怕是想找个年岁仿佛没娶过妻的都难了,那时候难道真让沈舒景去做填房吗?

因为途中战火纷飞,使者几经波折把信送到瑞羽堂时,已经是入冬了。

宋老夫人听使者嗫喏着解释路上因为撞见乱兵,仓促之下把礼物丢失云云,漫不经心的道:“只要信在就好,你辛苦了,下去歇一歇罢。明儿再来回话。”

使者松了口气,大声谢恩,才被人领下去。

他一出门,坐在下首的宋夫人就不顾仪态的凑到婆婆跟前:“长嬴近来可好?”

“你这孩子!”宋老夫人骨子里是非常讲究规矩的,不然当年也不会教导出被称为闺秀楷模的几个女儿。她这辈子唯一不以规矩要求的就是来之不易的两个嫡孙辈。只是宋夫人本是她堂侄女,当年又不计较卫郑鸿的身体坚持嫁过来,宋老夫人对她不如嫡孙跟嫡孙女那么纵容,但也分外给面子。

此刻轻嗔着怪了她一句,到底把信朝她这边移了移,同她一起看。

信里卫长嬴照例是拣好的说:出了孝了,一切安好,夫妇还是那么和睦,膝下二子都非常孝顺懂事听话……长子尤其的出色,伯叔全部寄予厚望……妯娌都有了身孕,关系也处得不错,很尊敬她……

末了才提到沈舒景,才貌俱全温柔孝顺的大侄女,已经十八了,一直寻不着合意的侄婿。因为侄女太好,舍不得让她嫁差了,所以想请娘家帮推荐推荐。

“你们父亲眼力还是不错的。”宋老夫人这些年来所听到的孙女跟孙女婿,都是说他们恩爱无比,尤其孙女婿对孙女的疼爱怜惜,真真是做女子的没有不羡慕的。

此刻看着信中所报的平安和睦,老夫人微微而笑,“总算他这老东西,还有点良心。”

卫郑鸿康复之后,瑞羽堂的继承人不再有争议。帝都沦陷又让老夫人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跟卫焕之间不必再互相算计,老夫老妻一把年纪了,关系倒是格外融洽起来。

宋老夫人这话像是在骂卫焕,语气却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

只是以她的身份,宋夫人与四周下人即使听出来了也不敢打趣,都抿着嘴不作声。

宋夫人仔细想了一想,就惋惜道:“可惜这沈舒景是长嬴的侄女,要是同辈的话,长风……”

“就算不是侄女,长风如今都已经娶了妻了,你难道还想让明沛堂的嫡出小姐来给长风做小吗?”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对四周道,“不要出去乱说!”

下人们一凛,忙都应了。

宋夫人这才恍然自己不该说这话——哪怕心里觉得沈舒景若与自己儿子一辈,恰好许给自己儿子就好了,这话也不该说出来。因为卫长风前年已经娶了妻了。

在阀阅子弟凋敝得不成样子的情况下,他的妻子虽然是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亲自鉴定为温柔贤惠识大体的,出身却不怎么样——是渠阴闵氏本宗之女。

这位闵氏自己是嫡出女,否则人再好,卫家肯定也看不上的。

问题是她的父亲却是庶出。

不过也没办法,卫郑鸿膝下至今只有两子,卫长杰还是个小孩子,能指望的只有卫长风。

而卫长风迟迟不成亲总归不是办法。

所以找来找去也只能选这闵氏了。

宋夫人向来把自己膝下子女看得珍贵非凡,长女卫长嬴由祖父许给西凉沈氏嫡出子,如今已贵为沈氏主母,并且沈藏锋宠爱妻子之名各家皆知,这才是她心目之中配得上自己女儿的婚事。

长子卫长风早先那次赐婚,虽然是苏氏嫡女、岳母还是公主,宋夫人因为苏念初的父亲只是苏氏阀主之侄,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及至后来苏念初殉节,宋夫人发现接下来甚至还找不到能跟苏念初相提并论的媳妇,才懊悔没在婚才赐的时候就把这媳妇娶过门。

那样的话恐怕孙儿都有了。

可那时候苏念初已逝,她再惋惜这个媳妇也没机会了。

所以闵氏过门以来虽然处处体贴孝顺,宋夫人也挑不出什么理,总是觉得亏待了卫长风。

但就像宋老夫人阻拦她一样,媳妇都娶了,你说她不好又不能改变什么,徒然让媳妇委屈,反而伤了情份。这又是何必呢?

宋夫人讪讪的转了话题:“母亲看长嬴说的这事……?”

“等会你们父亲回来,我跟他说说吧。”宋老夫人淡淡的道,“这两年咱们都不必再为前头的事情操心,这种俊杰人物,哪有他清楚?再说要论这挑夫婿的眼力,你们父亲也比咱们可靠!”

那可不是?沈藏锋这么好的例子放着哪!

第四十四章 吕子访

到了傍晚的时候,卫焕悠闲自在的踱着方步归来。

在他身前身后跑来跑去的小不点儿,面容韶秀,乌黑的大眼睛里透着机灵,美中不足的是皮肤比较黑。他手里拿着一支松树枝,不住拍打着自己身后的地面,嘴里喊着“驾”。

一忽儿又扔了松枝,几步跳到台阶上,得意的喊道:“祖父祖父,孙儿比您快!”

“嗯,小杰儿是比祖父快,祖父老喽!”卫焕笑眯眯的哄道,仍旧背着手,不急不慢的走着。

下一刻,卫长杰又蹦下台阶,跑到他身边,举手扯住他袖子朝台阶上拉:“祖父不要担心,孙儿帮您!”

“好嘞!小杰儿真乖!”卫焕故意走快一点,让卫长杰觉得是他的功劳,“回头祖父让人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还要祖父爱吃的!”卫长杰大声喊道。

卫焕高兴得不得了:“哎!哎!都听小杰儿的!”

“那祖母呢?”宋老夫人听说老伴跟小孙儿都回来了,让人扶着迎出来,闻言假作生气道。

卫长杰忙扑到她身上哄:“也要做祖母最爱吃的!”

“这还差不多。”宋老夫人对亲生骨肉向来就宽容,方才不过逗他一逗,此刻俯身摸着他的小脸,怜爱的道,“往后不要总是跟着你祖父出去了,看看这小脸都晒黑了!趁冬天,好好养一养,争取明年做个白白嫩嫩的好孩子!”

卫长杰忙道:“可祖父说明日带孙儿去垂钓……孙儿戴斗笠好不好?”

“垂钓垂钓!家里园子里就有池塘,你一天到晚往外跑!累着我的乖孙不说,看把孩子都晒成什么样子了!”宋老夫人见他不肯,立刻狠狠剜了眼卫焕,“自己长的丑,就看不得孩子好看?”

卫焕摸着鼻子,很是无辜的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说什么丑不丑的……再丑,你不也跟着过了大半辈子了?”

“你还有理了!”宋老夫人两眼一瞪,“今儿又去了哪里?”

“咳……给杰儿讲竹山先生的典故,顺道带他去小竹山那边溜达了一会。”卫焕讪讪的道,“那里都是竹子,可没怎么晒到……再说男孩子家,黑一点有什么打紧?精神健旺不就成了?”

宋老夫人却没继续跟他吵,而是叹了口气:“小竹山啊,长嬴出阁之前,还去住过几日呢!”就告诉他,“长嬴写信来了。”

卫焕唔了一声:“进去说。”

……叫人把卫长杰送去大房,卫焕才问:“怎的了?莫不是孙女有事儿?”

“有一件,得找你掌眼了。”宋老夫人把信给他。

卫焕就笑:“找我?哟,还有你这祖母替她办不了的事呢?”

“那还不是你这个祖父给她找的婚事好?”正要用着他,宋老夫人也不在意给他戴几顶高帽子——反正办完了事再收回来好了。

看完信后,卫焕噫道:“怪道要找我,怎么样?曜野这孙婿好罢?”

“说正经的吧!”宋老夫人才不让他得意,立刻不耐烦的催促,“咱们族里可有适合这女孩子的人选?若是有,也能让长嬴放心些。到底有咱们看着。若是没有,其他人家,你也给推荐个好的,免得往后这女孩子过的不好,连累长嬴被埋怨!”

卫焕道:“咱们族人那么多,好的哪能少了去?只是到底怎么样个好法,却就难说了。按信里长嬴的说法,这女孩子怕不跟咱们长媳的侄女差不多,那样的话,族里还真没有能跟她十分般配的。”

“那外头呢?”宋老夫人道,“这几年来,你打发长风四处走动,各家都有些什么样的人才,你心里总该有个底吧?”

卫焕拈须片刻,道:“你跟长嬴这孩子联络的多,比较知道她的心思。你说,她是真想给这女孩子寻个好夫婿呢,还是只要场面上人人说她好?”

宋老夫人一怔,沉吟道:“就我来看,这孩子是真的想为这女孩子好。不然这兵荒马乱的,也不会打发人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但依我之见,这夫家的侄女,还是得顾着场面上!不然往后亲戚们议论起来,劳心劳力的反而落了不是,这又是何必?”

“是不是不是,却也不是亲戚们议论几句就能定的。”卫焕摇着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家现在是曜野当家作主,曜野可不糊涂!是真心对他亲侄女好,还是为了自己的体面敷衍,你当曜野会看不出来?这为人妇,到底还是自己丈夫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宋老夫人瞪他道:“那你是有人选了?适合这女孩子却场面上不好看?是什么人?该不会士族里远支中的远支吧?”

卫焕笑着道:“是不是士族都不好说,反正我私下里替他考查了好几路宗谱都凑不上去……”说到这儿宋老夫人已经沉下脸来了,他还要说,“你看莫彬蔚怎么样?”

“那个白眼狼!”宋老夫人怒道,“给他三千兵马去救长嬴她们,他倒好!就在长县接应了一下长嬴……郑音她们……”提到唯一的女儿,宋老夫人到今日还是觉得心中一痛,哽咽了一下才道,“结果正事没干,先跟着卫新咏发疯,惹下苏家不说,那三千兵马就这么打了水漂,还要连累咱们家替他善后,抚恤这些人的家眷!”

宋老夫人怒道,“你还想把这沈舒景说给他?你疯了么!士庶不婚都忘记了?!”

“规矩是死的。”卫焕倒没怎么把士庶之间的区别看得很重,他微哂道,“给这莫彬蔚找个士族身份不就是了?”

宋老夫人气得发笑:“你私下考查了几路宗谱都对不上?”

“实在不行在咱们家的典籍里加几笔嘛!”卫焕无所谓的道,“咱们家库房里翻出来的古籍,有几个人敢怀疑?就说莫家祖上也是个小士族,只不过人丁日渐稀薄……又不跟人抢家产,谁还能为这点小事缠着咱们彻查到底?即使彻查,咱们家打这种笔墨官司能怕了谁去?”

“祖宗留下来典籍是给你糊弄人的吗?”宋老夫人门第观念比他重,又不喜欢莫彬蔚,不由喝道,“再说莫彬蔚现在跟着闻伢子,咱们孙婿的盘算你别说你看不出来!”

卫焕拈须微笑道:“所以他若娶了咱们孙婿的侄女,你想闻伢子会怎么想?”

宋老夫人狐疑道:“你是说离间计?可莫彬蔚纵然是个傻的,卫新咏能不提醒他?”

“孙婿如今又没跟闻伢子拼上,两边至今说起话来还客客气气的罢?”卫焕无所谓的道,“就算以后拼上了,区区一门亲事,你以为能起多少作用?就说咱们海内六阀,谁家跟谁家没个姻亲关系,可该翻脸时谁犹豫过了?”

宋老夫人被他绕糊涂了:“那这算什么好亲事?孙婿能答应?”

“莫彬蔚有什么不好?有才华,容貌也过得去,脾气也不错。”卫焕淡笑着道,“最紧要的是,他除了擅长军略外,其余皆是平平。说得好听点,是正需要一个能干的贤内助;说的不好听,那就是做他正妻只要聪明点,不难控制他。咱们膝下没有没嫁人的孙女了,不然我也不推荐沈家这女孩子,早就招到自己膝下做孙女婿了……也是看沈家这女孩子不错,才这么推荐。”

“你不是说区区一门亲事……”

“潜移默化的影响,哪是明面上控制他?”卫焕不以为然道,“如今闻伢子麾下武将第一就是他,哪怕将来孙婿跟闻伢子对上了。胜了闻伢子后,我想以咱们孙婿的心胸,对莫彬蔚也一准是招降而不是问罪。”

又说,“我这也是为孙婿着想。你想莫彬蔚一个倒没什么,关键就是他背后有卫新咏的指点。如今卫新咏如脱樊笼,是不打算再归瑞羽堂了。外人不知道,咱们心里却有数。这样他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往后少不得挡了孙婿的路!如今先用莫彬蔚的婚事埋颗钉子,还怕没有用得上的时候?”

“你这番盘算,卫新咏不可能不知道吧?”宋老夫人皱眉道,“何况孙婿那边……这种拿这女孩子做内间的事情,叫长嬴怎么去开口?”

卫焕微笑着道:“那就让莫彬蔚这边主动提亲,那不就结了?”

宋老夫人一头雾水:“他有卫新咏看着,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都不好说,更不要说主动提亲了……”

“唉,你忘记吕子访了吗?”卫焕提醒,“莫彬蔚的为人,怎会弃此人不顾?让吕子访写封信去劝他就是——明沛堂的嫡出大小姐,配莫彬蔚怎么都是低嫁了!”

他要不说这个人,宋老夫人还一准都想不起来了。

此刻说了,宋老夫人也是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这吕子访就是当年豁出去在凤州大捷后的庆功宴上,冒险将设路真伏干的护身铁牌塞给卫长风的那一位。

后来卫长风把铁牌交给卫焕,被卫焕觑出凤州大捷的真正功臣另有其人后,立刻派人把吕子访保护了起来,从而使得宋含父子无法杀人灭口。

也是因为吕子访,莫彬蔚的才华才能够为人所知。

这吕子访这样帮过莫彬蔚,以莫彬蔚的性情,还真未必能够拒绝他的劝说。

“怪道你当初送了他一套凤州城里的宅子,原来早就预备着今日这样的情形?”宋老夫人恍然,对老伴的深谋远虑着实有点佩服。

老夫人自己也是极能干的,但莫彬蔚被卫新咏骗走后,她也就把吕子访忘记了。

“也没想到太远,世事难料啊!”卫焕哂道,“就是觉得区区一座宅子不算什么,万一他日有用到他的地方却是方便。即使他活不到那日……权当给儿孙积德,横竖吃不了亏!”

又说,“只是给孙女那边说时,这些都不要提了。就说莫彬蔚托了人想向沈家提亲就是!”

第四十五章 青州军南下

……卫长嬴再收到娘家回信已经是次年开春了,听说莫彬蔚求娶沈舒景时吃了一惊,不过对于宋老夫人说,是莫彬蔚主动提出来,托卫家试探口风这个说法,倒没起疑心。

因为当初在长县时,顾夕年让人请她去见莫彬蔚,她误以为是西凉军中的某位莫校尉,所以把沈舒景一起带过去了。

当时沈舒景与莫彬蔚是照过面的——卫长嬴觉得以沈舒景的才貌风仪,莫彬蔚瞧上她一点都不奇怪。只不过两人之间身份悬殊,她没想到莫彬蔚现在就敢开这个口了……所以有点哭笑不得。

但看着祖母亲笔信里的详细分析,卫长嬴也觉得有点道理。

她因为不大懂军略,对于莫彬蔚的才干,只存在着一个模糊的概念,就是莫彬蔚打仗很厉害。具体多厉害就不清楚了。

可是叔父卫新咏却是让她一直忌惮万分的。

卫新咏跟莫彬蔚都在这个闻伢子之下,由不得她不担心。

假如能够提前一步算计闻伢子当然是好的。

问题是莫彬蔚现在的身份也太低了,即使祖父给他弄了个小士族的身份,但也不配求娶沈舒景啊!

恰好之前沈敛实从帝都返回,因为之前沈舒明下落不明时担忧过度,加上知道侄子落入戎人手里的噩耗后自责愧疚,沈敛实在回来的路上就病倒了。

这两日都还在明沛堂里静养,暂时上不得战场。

卫长嬴问过他精神还好,就托人把这事说给他听,问问他的意思。

沈敛实思索了两日,让人给卫长嬴带话:“二老爷说闻伢子甚是倚重莫彬蔚,若大小姐嫁过去,闻伢子因此猜忌莫彬蔚倒也是件好事。”

“……”这就是允嫁了,卫长嬴有点气闷的问,“就是莫彬蔚的身份。”

“二老爷说士庶不婚,仅仅限制士族与庶族。既然夫人的娘家已经替这莫彬蔚考查出来其人也属于士族,那士族之间的婚配,却没什么太打紧的。两边都愿意就成。”

卫长嬴算是再一次领教了沈敛实的重男轻女。这是亲侄女,为了局势扔出去都不带眨眼的;要是换了侄子的婚事,怕是他早就跳起来说不行了……

所以虽然不愿意打扰丈夫,卫长嬴还是硬着头皮给沈藏锋写起了信。

但信才送出去,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的沈舒景却自己跑过来求嫁了。

卫长嬴觉得很生气,责备她道:“这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打哪儿听来的风声!”

“舒明不懂事,给叔叔婶婶们添了这许多麻烦。侄女又是女儿身,不能为叔叔婶婶分忧,却还受婶婶百般体恤怜爱,去年秋天的时候婶婶更是为了侄女的事情亲自写信到凤州……心里实在愧疚,闻说若侄女嫁与莫彬蔚,对叔叔婶婶有些用处,所以……”

这侄女委实懂事的让人心疼,卫长嬴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想到哪儿去了?舒明落进戎人手里,那是他年轻不懂事,上了歹人的当。如今你叔叔们正想方设法救他出来呢!这关你什么事?你不要多心!”

沈舒景忙道:“侄女不是这个意思!侄女就是想替家里做点事儿!”

“你要做的事儿呢,就是放宽了心,好好的调养自己。”卫长嬴语重心长的道,“旁的你就不要多想了!有我们这些长辈在,如今还用不着你来操这个心!”

打发了沈舒景之后,黄氏上来轻声道:“其实……顺水推舟也没什么不好。正如咱们家阀主说的那样,这件婚事不见得委屈了大小姐,就是阀阅世家里的子弟,似莫彬蔚这年纪,有几个能有他这样名声的?往后闻伢子倒了台,凭莫彬蔚的才华,也不会委屈了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卫长嬴叹了口气,“夫君如今都没说个准话,我急着确认此事做什么?本来这人选就是我娘家提过来的,这眼节骨上还是避嫌的好。毕竟姑姑您知道,若无意外,明沛堂往后也就是光儿的。何必叫人议论我为了儿子的前程,拿侄女的婚事……”

“夫人这话说的,能有什么意外?”黄氏忙嗔她,“是婢子思虑不周了,确实夫人如今该避嫌,让阀主来做这个主的。”

数日后沈藏锋的书信夹在公文里带回来,却让卫长嬴与沈敛实、沈藏机商量着办,也问一下沈舒景自己的意思。

而沈敛实已经答应了,沈藏机对莫彬蔚根本不了解,见二哥答应,又是三嫂娘家推荐的,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沈舒景自己也同意。卫长嬴想再写信与丈夫确认一遍,但听说丈夫如今事务繁忙,几乎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想想既然他有话在先,还是不要再烦他一遍了。

于是她写了同意的信,打发人送去凤州。

送信的人才走两三天的光景,帝都有消息传来——苏鱼舞南下了。

由于戎人从东胡撤兵,转攻西凉,东胡得到了喘息之机,原本被刘家死活扣在东胡协防的那支青州军当然也腾出了手。

……这时候距离苏秀葳身故,已经有半年了。

他跟苏秀茗都是身负重伤、被部下拼死抢出的。兄弟两个一路收罗残兵,一路往青州回撤。最后青州留守的军队出来接应到他们时,两个人都奄奄一息了。

苏秀茗命大撑了下来,苏秀葳却在病榻上缠绵近月之后撒手而去。

说来他走的也是满腹心事,不仅仅遗憾于往后独子无人庇护,而且一子一女都没能在跟前。最后还是苏若潜一家替他哭的灵。

早先苏秀葳这个舅父也是姑父的噩耗传到西凉时,卫长嬴还伤感了几日。

但现在听说苏鱼舞率军南下,兵锋直指帝都,她心里忽然像被浇了冰水一样,凉得沁骨。

“舒明是在帝都失踪的,如今是落到了戎人手里。戎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从帝都中、从霍照玉的眼皮底下把舒明不留痕迹的弄走?”有这样能耐的当然不只有苏家或刘家,问题是从沈舒明落到戎人手里看看谁得了好处,基本上嫌疑之人就可以推测出来了。

只是卫长嬴出阁以后深受二姑姑的照拂,对卫郑音所出的表姐跟表弟心存好感,没有十分明显的征兆,她不愿意这么去想。

但现在……怎么想都觉得……

“前两日迭翠关那边报过来,道是戎人拿着舒明,日日叫阵……闹得夫君很是头疼。”卫长嬴深深叹了口气,“舒明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

不过这样的话也就能关起门来跟黄氏、贺氏说两句。

否则侄子身陷敌营,做婶母的还一个劲儿的埋怨他,到底显得有些刻薄了。

黄氏不欲她烦心,就拣远处的事来说:“京畿就那么点子人,如今苏五公子要为父报仇,也不知道霍太师要如何抵挡?”

“倒也未必是他抵挡,许宗文与闻伢子都不会坐视苏五表弟占了帝都的。”卫长嬴淡淡的道,“出了东胡,可是先经过许宗文的地盘。”

“这次戎人来得忒是古怪。”贺氏没有黄氏这么细心,还在说眼下最烦心的那件事,“先不说他们怎么从帝都劫持了大公子的,就说他们拿了大公子就直奔玄水四城……戎人又不是秋狄,以前都是跟刘家纠缠,都几十年没跟咱们西凉军动过兵戈了,这次怎么会这样呢?”

卫长嬴怔了一怔,道:“许是舒明告诉他们的罢,大哥生前的心腹,舒明总该听说过些。毕竟几年前父亲硬迫着舒明跟五弟、五弟妹到西凉来磨砺,大哥向来最疼孩子,哪能不告诉他些可靠之人?防着危急时刻可用?”

“纵然如此,但戎人打咱们西凉有什么意思?”贺氏不解的道,“西凉苦寒是众所周知的。再往东的云州等地虽然要好一点,可比起肥沃的中原来可是差得远了。从西凉打到中原,哪有从东胡入手来的轻松?再者,刘家之前连败几场,摆明了不太经受得起戎人再一次大规模的进犯了。倒是咱们西凉兵强马壮,这些戎人难道以为靠大公子就能让咱们西凉上下都对他们纳头便拜不成?”

卫长嬴也觉得不可能,叹了口气:“但至少目前是在僵持着的,夫君为这个已经很烦心了。”

“大公子到底是大老爷唯一的男嗣,场面上也得商谈一番不是?”黄氏道,“过上些日子,阀主就好下定决心了。”

卫长嬴听了这话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样的话沈藏锋不念长兄断后之情、舍弃长兄唯一骨血的名声是落定了。早知道有今日,当初说什么也不让沈舒明进京啊!

这时候怜菊进来打断了主仆三人,禀告道:“季小姐来了。”

“着她进来吧。”卫长嬴点一点头,吩咐道。

季伊人现在过来,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是问朱磊;第二种是想回家一趟。

卫长嬴琢磨着若是第一种可能的话,怎么让她对朱磊彻底死心……结果季伊人一进来,草草行过礼,却没跟卫长嬴说话,而是气急败坏的看向贺氏:“贺姑姑!你明知道我喜欢朱磊,却悄悄的给他定亲,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六章 结果

一听这话,卫长嬴跟黄氏都愣了一下。

之前想出来让季伊人死心的方法之一,就是让朱磊快点成亲。

但贺氏这几次都说没合适的人选,加上戎人突如其来的进犯,也就暂且搁置了。

却没想到贺氏不声不响的就跟朱磊定了亲……问题是她做的虽然隐蔽,却竟还是叫季伊人知道了!还跑过来兴师问罪……

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强打精神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氏还没回答,季伊人先带了哭腔,跺脚闹道:“女儿就是想嫁给朱磊!女儿做您女儿这些年来,就这么一个愿望,义母您也不答应吗?”

“季小姐,不是夫人不疼您,实在是朱磊他配不上您啊!”贺氏愁眉苦脸的替一脸无语凝噎的卫长嬴回答道,“您是什么身份,朱磊是什么身份……”

她的话被季伊人大声打断:“我是什么身份?曹家堡出来的!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出身草莽。纵然改了跟母亲这边姓,那也不过是个工匠世家罢了!朱磊祖上好歹都是农户罢?士农工商,谁高谁低?”

卫长嬴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心想这话要是叫季固听见,不气死才怪。季固辛辛苦苦多少年为了后人谋划,又想方设法的让季伊人做了自己的义女,就是为了改变后人身份……结果季伊人自己把自己家底全揭了不说,还生怕自己出身比朱磊高了去!

这怀春的女孩子,委实不可理喻。她皱眉道:“你贺姑姑谦逊,但咱们如今不提这所谓身份不身份的话。就说年纪,朱磊已经及冠了,他如今就要娶妻生子,绵延子嗣,你才多大?难道要他等你几年?再者朱磊喜欢的也不是你这一类的女孩子。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又是何必?为娘给你择更合适的不成吗?你长到现在才见过几个男子?”

这也有半年光景下来了,赖大勇那一类男子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间绝色这样奇葩的眼光,季伊人怎么都不见有扭转为正常的趋势。

卫长嬴在这一点上对她是死了心,就转为考虑以后就给她挑个这样长相的夫婿。只是这身份上还是斟酌斟酌的好……

可季伊人还是不干:“女儿就是喜欢朱磊!”

“可朱磊不喜欢你!”这种话卫长嬴一般来说是不愿意讲出来的。

毕竟没外人在,也忒伤女孩子家面子。

奈何季伊人这么执拗,她不得不实话实说了,“所以你盯着他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季伊人很不服气,“他就是怕了义母您,所以才不敢说喜欢我的!”

卫长嬴好笑的问:“你凭什么以为他喜欢你?朱磊若是喜欢你,还会处处躲着你吗?”

“我长的好看,我还喜欢他,他凭什么不喜欢我呀!”季伊人挺起她的小胸脯,扬着头道,“他敢不喜欢我!”

贺氏到这会可算寻着了说话的机会:“季小姐您自然是好的,可朱磊是真的配不上您!您看如今他婚都定了……”

“那就退掉!”季伊人态度非常坚决,“叫那女子再找个夫婿去,不许跟我抢!”

贺氏看向卫长嬴,卫长嬴正要呵斥她,不想季伊人又哼道,“反正我刚才已经这么跟他们家说了!谅他们家也不敢违背我的意思!”

这话听得卫长嬴差点儿没晕过去,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你……你跑去人家家里说了?”

季伊人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是贺姑姑瞒着我给朱磊去定亲的?就是那家人家告诉我的!”

卫长嬴抱着万一的希望问她:“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们缘故?”

“我说了,朱磊是我的,谁也不许跟我抢!”季伊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大声说道。

“…………!”

好半晌,卫长嬴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你下去!待我请了你外祖父和你母亲来说话!”

季伊人自己这么不争气,喊长辈来又能怎么样呢?

季固气了个七窍生烟,一个劲儿的骂:“赔钱货就是赔钱货!老子辛辛苦苦……你倒是越走越往下贱里去了!”

“还不是你天天喊我赔钱货闹的?”季伊人不当一回事,懒洋洋的回嘴,“你要不是打小这么喊我,没准我就看不上朱磊了呢?”

季春眠得知女儿暗恋朱磊到了赶到朱磊未婚妻家强迫对方定亲的地步后,也是好一阵摇晃。只是她不像季固那样,对门第身份看得很重。

所以冷静下来之后,就跟卫长嬴商议起了正事:“虽然说这孩子……这孩子怪不地道的,但现在这情形……”

“赶明儿把朱磊喊回来吧!”卫长嬴看了眼贺氏,叹口气道,“这都是什么事……也怪我,居然没看好她,叫她跑出去了!”

“她那野劲儿,关起来都没用,不能赖您。”季春眠苦笑着摇头,她知道卫长嬴也不赞成这门婚事——实际上除了季伊人自己外,就连她那个教给她审美观的舅舅赖大勇都不认为朱磊是季伊人最好的选择!

所以说这么多长辈都反对,季伊人还能把事情办到现在这地步……

卫长嬴想了想,忽然就庆幸起来:亏得她是出阁之前犯这个糊涂啊,她要是出了阁之后再犯这种糊涂……不过她现在还小,再长大点,没准就不会犯糊涂了呢?

总而言之,季伊人在贺氏原来给朱磊定下的未婚妻家里那么一闹腾,如今西凉城里都知道阀主夫人的义女恋慕朱磊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一家慑于季伊人的后台跟她的凶悍,甚至把之前下的聘礼都送回来了,连说自己女儿配不上朱磊……

“只能让她嫁了。”季固心里憋屈得没法说,却不得不松这个口,“咱们季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再不让她嫁,以后叫家树怎么做人?”

贺氏跟江铮其实都不觉得季伊人适合嫁给朱磊,他们宁可要原来那个出身农户的徒媳。

然而……

季伊人的身份,他们又没法拒绝。暗地里惟相对叹息——这下子抱徒孙的日子又要拖后了。

所以除了季伊人之外,这场婚事结的没一个人痛快。

尤其是被从云州喊回来的朱磊,他早年暗恋过端木芯淼,但也知道差距过大,两人之间是不可能的,所以一直当个念想罢了。之后因为本身的条件高不成低不就,才把这终身之事拖了下来。

不想这拖啊拖的,竟给自己弄了个才十二岁的未婚妻!

朱磊这心里……

他这点年岁正血气方刚的,也是开始想要成亲了好么?才十二岁的未婚妻,身份还那么复杂,这一日没成亲,他敢打主意么?

按照卫长嬴跟季春眠商议下来,季伊人至少要满了十五才能出门,这三年辰光朱磊说不得只能等了……

军中虽然有营.妓,但季伊人那么凶悍,万一叫她听到点风声,谁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朱磊心中那叫一个苦:怎么自己师徒两个,都躲不过有个悍妻的命吗?

贺氏把师父江铮管得严严实实,好歹只是骂,鲜少动手的。而自己这未婚妻,玩鞭子玩刀那叫一个娴熟,往后这日子还能过吗?

不过他这里难受得死去活来,季伊人倒是开心了。

他们两个定亲之后,季伊人没了后顾之忧,之前受到的拘束也被解除了:婚都定了,再拦着她有什么用?所以她像以前一样,三天两头往明沛堂的后院跑,找沈舒颜等人玩耍。

前段时间她跟沈舒西玩得比较多,主要是沈舒景协助卫长嬴打理家事忙了,而沈舒颜自从上次的打击之后一蹶不振,倦怠于见任何人。

如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季伊人又有了心情去磨沈舒颜,磨来磨去的,倒也有了成果:沈舒颜肯出她的小院走一走了。

只不过还是很没精神。

这日卫长嬴有空,把她们都喊到跟前,沈舒颜由江荷月陪着进来,主仆两个都穿着色泽深沉的衣裙,看起来灰扑扑的。请过安后,沈舒颜就退到沈舒西上首坐下,不言不语,丝毫没有从前那种争强好胜。

“这都开春了,颜儿怎么还没换新裙子?”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个侄女自尊心强烈,不敢直接劝她,避重就轻的道,“我记得上个月景儿给你做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配的上襦是荼白色,倒是衬着如今的季节。这秋香色……你这年岁穿却太老了。”

沈舒颜无精打采的道:“侄女觉得它耐脏。”

“嗯?”卫长嬴一皱眉,江荷月慌忙解释:“收拾四小姐衣物的下人并不曾怠慢!”

见沈舒颜没有反驳的意思——卫长嬴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成天把自己关屋里的侄女的现状,虽然不像过去那么活泼了,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江荷月又是贺氏之女,年纪不大,却是连后院里的管事姑姑都要给她几分体面。所以下人看沈舒颜如今沉默下来,就小看她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沈舒颜现在这么懒得说话,长此以往可不成……

卫长嬴想了想道:“颜儿,有件差使交与你。”

第四十七章 雍王

这一年沈舒景已经十九岁了,而莫彬蔚已是年过而立。

再加上兵荒马乱的,所以沈家答应提亲之后,五月末的时候,闻伢子的心腹部下柳容就率了一部兵马,代莫彬蔚前来西凉接亲。

之所以是柳容过来而不是莫彬蔚自己,倒不全是闻伢子那边担心沈家借亲迎的机会对莫彬蔚不利。也是因为莫彬蔚如今是闻伢子部最骁勇的悍将,根本腾不出空来。

这时候迭翠关那边还在僵持,沈敛实也赶过去助阵了。就由坐镇西凉城的沈藏机来接待柳容一行。

但这日沈藏机把柳容一行迎入前堂之后未久,就派人到后面请卫长嬴。

过来传话的人是沈藏机心腹,不是普通的下人,一般的会客都是能够在跟前伺候的。他脸色透着凝重:“那位柳将军说,戎人已破东胡,许宗文兵败,燕州岌岌可危!”

卫长嬴大吃一惊!

“戎人不是来西凉了吗?”

下人摇头:“小的就听到这几句,便被先打发出门了。如今五老爷没了主意,着小的请夫人往前堂说话。”

沈藏机跟沈敛昆兄弟两个打小就被父母放纵,这几年磨砺下来却还是难以独当一面。卫长嬴赶到前堂时,正见他当着柳容的面,举袖拭汗,那柳容虽然未露轻视之色,但神情里多多少少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卫长嬴不免暗恼小叔子不争气——就算东胡全境沦陷,那也是刘家遭殃在前,西凉至今安稳,你慌个什么?

叙过了礼,卫长嬴作为主人,又是沈藏机的嫂子,被请到上座,再请柳容还座,沈藏机到下首作陪,这才问:“方才听下人说,柳将军带了紧急军情来?只是如今二哥与妾身的夫君恰好都不在城中,妾身一介女流之辈恐怕听了也是白听。”

戎人破了东胡又威胁到燕州,下一步必然就是再取帝都!

挡在戎人马踏中原路上的,第一个是东胡,接着是许宗文,照柳容的话,这两家已经败了。京畿那点儿防御之力,压根就不够看。再往南,那就是闻伢子的地盘。

柳容这次是过来代莫彬蔚接亲的,亲事还没议,倒先说起了军事,显然有请求西凉军出兵中原协助抵御戎人的打算。

这种事情卫长嬴可做不了主,她就是做得了主也不会立刻答应。所以惟恐柳容接下去说出什么让人难以下台的大义来,故此一上来就把余地给留了。

柳容客客气气的道:“原本末将是不敢打扰卫夫人的,只是兹事体大,又与贵家大有关系,密野兄认为必须请卫夫人来再说一次,所以才……”

密野是沈藏机的字,卫长嬴漫不经心的问:“怎的与我家大有关系?”以危言耸听占据谈判中主动权的手法她可不陌生。

“此番戎人乃是声东击西之计,先是设计诓骗贵家大公子前去瀚海戈壁中,劫为人质。继而从东胡抽调大军,带着贵家大公子昼夜急驰至玄水城,以奇袭与贵家大公子为质,一路打到都水城下。接着再利用贵家骨肉之情,在迭翠关外对峙。”柳容却是从头开始说了起来。

“只是打从沈阀主亲至迭翠关起,戎人后军就已悄然撤回东胡!刘家就是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溃不成军的。而许宗文,则是中了苏家五公子苏鱼舞之计,被苏鱼舞麾下死士引入戎人伏击圈内,死于乱军之中!苏五公子自己也被戎人追杀百里,至今生死不知!”

“许宗文部下拥立其孙许勤为少主,目前正在死守燕州。不过燕州固然城高壕深,奈何守军过少,若无意外,此刻燕州怕是已经……”

他说到此处,才道,“戎人在许宗文死后放出风声,道是此战非为劫掠。乃是为了给戎人大可汗的亲家报仇雪恨!”

顿了顿,见卫长嬴双眉渐渐蹙起,柳容淡笑着道,“戎人大可汗的那位亲家,据说名漠野,但实际上,漠野生父却为他起名为沈抒漠……乃是,贵家子弟。”

卫长嬴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进来时,沈藏机那么慌张。

漠野竟然没死?!而且还把身世抖露了出来!

卫长嬴心中疑虑重重,当初沈宣亲自下了杀孙之令,人也是沈宣派的。

按照这个公公的为人,他要么不动这个心不派这个人,既然动了这样的心思,连人都派出去了……怎么会失手?

要知道漠野母子在秋狄之中这些年,沈宣可是一直派人盯着他们的!

有内应的指引,当时派去的人也回报得手的消息,并且之后阿依塔胡部被乌古蒙部彻底击溃……漠野与曼莎公主并他们的长子,一家三口都没了音讯。

现在他不但还活着,甚至还跟戎人大可汗结为亲家?!

此刻戎人还用这个理由进犯中原了?

卫长嬴面沉似水!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沈抒漠?这倒是奇怪了,我身为沈氏阀主之妻,不敢说沈氏上下所有族人都认识。但这近支里头不知道的人还真没有,却从来不知道有过沈抒漠这个人。就这么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人,要赖到沈家头上,却也太可笑了吧?”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沈藏厉私德的问题,而是要被天下迁怒的——虽然有脑子的人想一想就知道,戎人大可汗之所以要跟个私生子出身的狄人结为亲家,全是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进犯中原。但戎人到处,被祸害的人能不把沈家给记恨上?

沈家养精蓄锐多年,有志天下,这样的众怒哪里能犯?

所以卫长嬴立刻决定,怎么都不能承认漠野是沈氏子弟!

但柳容既然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当然也是有所把握的,此刻微笑着道:“卫夫人所言有理。不过兴许是贵家老阀主与忠贤侯故去的太过突然,未及告诉的缘故?”

忠贤侯是沈藏厉的追封。

卫长嬴心下一沉,却还坚持着道:“哦?柳将军话里的意思,难不成那漠野居然有证据证明,他是我沈氏子弟?真是可笑!”

柳容道:“他有一枚狼牙,乃是忠贤侯亲手雕刻相赠,此其一也;其二么,就是贵家大公子私自离开帝都,前往瀚海戈壁赴约一事了。试问贵家大公子如今也是一十有七的年岁了,绝非三岁小儿好哄,若是不知有这么一位兄弟,怎会因为对方一封信就孤身前去相见?”

“沈舒明这个蠢货!”卫长嬴心里把这个侄子骂得死去活来——要是沈舒明没被哄过去,凭漠野那边拿出什么样的物证,她一概不认!全部说成赝品!

就算不是赝品……之前戎人偷袭帝都,沈家人弃城走的走、殉节的殉节,偌大太傅府都被戎人焚为灰烬。沈藏厉就是在那次断后中战死,甚至到了尸骨无存的地步。

戎人在焚太傅府之前,抢出几件沈藏厉的东西,再照着做个送给什么“沈抒漠”的狼牙,就想栽赃沈藏厉曾有一个私生子?!开什么玩笑!再说卫长嬴见过漠野,谢天谢地他长的半点都看不出来是沈藏厉之子的模样,大部分传了其母、那位狄人公主辛夷。

可沈舒明这么一赴约,还因此落到戎人手里,漠野的身份等于被证明了一大半!

就好像柳容说的,沈舒明又不是一块糖就能哄走的年纪了。之前他在帝都忽然失踪,叔父沈敛实与姑姑沈藏凝都惊恐万分,为此还跟霍照玉大大闹了一场。

为了找他出来,霍照玉跟沈敛实、沈藏凝彼此怀疑,几乎把整个京畿都翻了一遍,都没寻到任何痕迹!

这要不是沈舒明自己配合,就凭那会沈敛实要求他出入都要带上的大批人手,怎么可能一声不响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要是沈藏厉根本没有一个叫做沈抒漠的私生子在外、而且沈舒明也对此有所耳闻,他凭什么抛下所有随从、招呼都不跟叔父、姑母不打一个的去赴约呢?

卫长嬴思索了一下,才沉着脸道:“舒明这孩子,向来有些顽劣。他又是长房长孙,是大哥唯一的子嗣,我们对他难免管束得紧了点。想是因为这个缘故,反而让他不自在了,竟起了独自出行的兴致!前次他落到戎人手里后的消息传来,我们也是觉得早前把他拘太紧了,竟酿成这样的后果!”

放缓了点语气,“柳将军也知道,舒明虽然有十七了,可之前一直备受宠爱,也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前两年家中大变,这孩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倒是越发的荒唐胡闹!妾身想,应该是他不知轻重私自出游,结果恰好被奸细所掳,辗转落入戎人手里。却被他们觑了空子,编造起这样可笑的谣言来!”如今也只能把事情朝沈舒明不懂事上推了。

柳容笑了一下:“事情经过到底如何,雍王以为如今倒不必去追寻缘故,却是齐心协力,先将胡虏逐出中原来的紧要。未知卫夫人以为如何?”

卫长嬴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先问:“这雍王是?”

“就是我家主公。”柳容微笑,“我家主公祖籍雍县,故而称王时,也择了‘雍’字为号。”

闻伢子显然是要利用漠野之事,不但迫使沈家出兵抗戎,而且毁坏沈家声誉了!

卫长嬴急速思索着,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第四十八章 无情的父亲

卫长嬴打量着堂下的兄妹。

哥哥闻知齐是十三岁,妹妹闻余兰是十一岁,兄妹两个长相不太像,估计各随了父母。不过眉眼都还算端正——闻余兰更清秀些。

看起来也是做妹妹的胆子更大,她行过礼后,就好奇的打量起了四周的陈设。从她的神情来看,应该没有到过明沛堂这一类的士族后堂。

不过这也不奇怪,闻伢子现在的地盘,就是盘州、锦州那附近,没什么大家族。更遑论西凉沈氏的祖堂,那是多少代经营下来,一草一木都浸润了望族的气度,哪是一般士族能比的?

而闻知齐打从进门起,就透着拘束。他被卫长嬴笑着请坐后,便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不作声。

沈舒景几姐妹多看他几眼,就看到这男孩子居然连脖子都红透了。

见状,沈舒景跟季伊人、沈舒西都掩嘴而笑。

只是卫长嬴朝她们一看,发现被勉强请来的沈舒颜还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神情不悲不喜,像是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闻公子跟闻小姐会在咱们家小住几日,你们今儿个认识了,往后也要多多亲近才好。”看来还得继续水磨下去,卫长嬴心里想着,收回目光,微笑着开口。为双方引见。

……闻伢子是打定主意要抓住这次的机会,把沈家压下去了。

甚至让柳容把自己膝下一双子女都送了过来。

据卫长嬴所知,闻伢子虽然在起事后陆续收了几个侍妾,但如今的子女还是只有跟原配仇氏所生的四子一女。

而他们的长子已经在三年前为了救他而死,次子也在去年战死。也就是说现在膝下只有二子一女,现在却把幼子跟唯一的女儿全部送过来做人质,以赚取为了驱除胡虏不惜亲生骨肉的名声……

卫长嬴在知道闻知齐与闻余兰的到来时,心中之复杂委实难以用语言描述。

这样的果决与狠辣,她不知道作为闻知齐与闻余兰的母亲仇氏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若有朝一日,沈藏锋要做类似的事,她是说什么也要拦下来的。哪怕两人决裂、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一样!

为了夺取这天下河山,她不在乎用许多手段。伪善、欺诈、出卖、谋害……之前她不是还懊悔从前有机会时没杀莫彬蔚?可莫彬蔚与她有什么仇怨?然而卫长嬴丝毫不觉得杀了他有什么良心上的愧疚——但子女是不一样的。

慢说这大魏河山,就是给她长生不死,她也不会要。

……卫长嬴知道这兄妹两个后,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他们下来。

这种事情不要问沈藏锋他们几个就知道,闻伢子既然舍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送过来做人质,显然是做好了关键时刻牺牲他们的准备。

所以这所谓的人质根本就没有意义。

更不要讲在两边没翻脸之前,以沈家的门楣又做不出来把这对小兄妹做牛做马的事儿。少不得锦衣玉食养着,那边闻伢子不过象征性的送了点礼作为抚养费……这已经是亏本的买卖了。

再说如今戎人借着漠野侵入中原,沈家声名狼狈。

这兄妹两个再留在沈家,那不管天下人相信不相信漠野就是沈抒漠,沈家不愿意平白出兵抗戎、雍王闻伢子把亲生子女送到西凉做人质才说动沈家的名头那是落定了。

闻伢子倒是想得好,舍出一子一女,就能踩着沈家捞足民心?

真当沈家上下都昏了头吗?

所以卫长嬴坚持只承认闻知齐与闻余兰是顺路到西凉游玩的。

等沈舒景出阁之日,他们也会随同一起返回闻伢子身边。

柳容几次找借口想让她留人,都被卫长嬴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最后也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是闻伢子仰慕沈家家风已经很久了,希望能够借这次的机会,让闻知齐兄妹见识一番。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闻知齐兄妹住进后堂。

对于这一点,卫长嬴在思索之后答应了下来。

一来既然闻知齐兄妹过几日就会回去,那即使住过明沛堂也没人能说他们此行是做人质的。既然如此,卫长嬴觉得没必要失了礼数;二来么就是这对兄妹年纪不大,即使知道的不多,但总归能够套点话。

所以两边达成协议后,闻知齐与闻余兰在前堂拜见了卫长嬴与沈藏机后,就被她带到后堂,召了众人来认识。

此时这兄妹两个的身份对于沈家来说,说重要谈不上,说不重要也不好轻慢。

怀孕的霍清泠跟喜静的沈藏珠,卫长嬴就没打扰,只把晚辈全部喊了过来。

其中沈舒颜本来也不想来的,但卫长嬴却非要她来不可,这侄女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这可不是好现象。之前她让沈舒颜教导几个小使女认字,本来特意挑了一批不怎么怕生又爱说笑的小姑娘,打算引沈舒颜重归开朗。

结果沈舒颜却把最爱跟她讲话的几个小使女给掌了嘴,现在那班小使女见到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所以现在只要有这种人多的场合,卫长嬴就一定要沈舒颜参加。

因此这会见沈舒景等人都笑着就着她的介绍跟闻家兄妹客套起来,沈舒颜却还是淡漠的坐在那里。卫长嬴微一皱眉,就把话题引到她身上:“闻小姐喜欢读书?那可是巧了,这是我的四侄女,闺名舒颜的。不是我自家人夸自家人,这孩子当年才三岁,可就是帝都公认的才女。她的弟弟妹妹们的功课,大抵都是她教的呢!喏,就说最下面的舒西,可是这孩子从描红起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有这孩子在家里,咱们家都不必请先生进后堂了!”

果然闻余兰眼睛一亮,肃然起敬道:“我出身贫寒,最羡慕的就是知书达礼的人了!沈四小姐如此才华,往后还请不吝教导!”

沈舒颜心里懒得理她,但被婶母似笑非笑的看着,到底不敢当作没听见。这会看都没看闻余兰一眼,淡淡的道:“婶母谬赞而已,你不要当真。”

见状卫长嬴、沈舒景等人都微微皱了下眉,这态度也太敷衍了……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闻余兰性情坦诚而热情,尤其她对有学问的人的尊敬,早就到了盲目的地步。沈舒颜好歹被婶母逼着还会敷衍她,当初卫新咏那可是明着赶人啊!

可闻余兰就是能够顶着他变着法子的赶人,一天七八次的拿自己最好的东西跑过去讨好他!

所以沈舒颜这种态度,在闻余兰眼里根本就不是事儿!

“有学问的大户人家小姐就是不一样,这风仪好生高贵!”闻余兰心里称赞着——这话倒也不算乱夸,沈舒颜的礼仪跟学问确实是无可挑剔,到底是端木燕语严格调教的底子,后来抚养她的婶母们又个个出身大家。

但老实说,因为年纪还有心性的缘故,论风仪她其实不如沈舒景来得大气。

不过在闻余兰的眼里,凭什么风度气质,都无法与“学问”二字比。

被卫长嬴重点介绍为才女的沈舒颜,她就是觉得美过沈家一切小姐。

现在她就在发自内心的称赞:“沈四小姐这样有才华,还这么谦逊。怪道父亲常说海内六阀卧虎藏龙,非同常人所能想象!”

看出她是真的这么认为,绝非说场面话或讽刺。卫长嬴等人都有点无语……想了想,卫长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闻小姐既然喜欢舒颜,那不如这样,这段时间,你们住一个院子?”

“三婶!”眼看闻余兰就要欣喜的点头,沈舒颜脸色微微一变,道,“三婶您忘记了吗?我那院子小得很,闻小姐是咱们家的贵客,怎么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呢?”

她话音刚落,袖子就被长姐沈舒景扯了一把——客人还没回答呢,做主人的就先拒绝,这也太失礼了。

更何况沈舒颜这番措辞俨然是在指责卫长嬴故意怠慢闻家兄妹。

这要是寻常时候,没外人在,卫长嬴倒也不至于容不下。可现在闻家兄妹就在跟前,这不是明摆着拆台吗?

卫长嬴果然脸色一沉,轻斥道:“谁说是让闻小姐住你那院子里去了?咱们明沛堂里屋子多了去了,我早就命人收拾出了两套宽敞明亮又地气和暖的。到时候你收拾一下搬过去!”

她恼沈舒颜不分场合的耍脾气,这会语气就比较重。说完之后,也不去看沈舒颜咬紧的唇,换了笑脸向闻家兄妹:“你们一会可以先去看看地方,若是不喜欢,再换也可,千万不要客气!”

“夫人预备的一准是好的。”闻知齐红着脸不说话,只用力点了下头,闻余兰倒是甜甜的道,“再说跟沈四小姐做伴,自有书香满院,哪能不喜欢呢?”

卫长嬴心想这小姑娘虽然是闻伢子之女,倒是个极讨喜的孩子,就笑着摘了一只镯子下来:“咱们今儿个头次见面,按着规矩我这做长辈的不能不有所表示。这镯子是我娘家时就戴着的,你过两年就能用了,这水头也衬你皮肤。”

又叫人取了块玉佩给闻知齐,“我的长子带着块差不多的,这麒麟的图案,到底男孩子家带着精神,意头也好!”

闻家兄妹之前似乎并不知道这才第一天就会收到礼物,而且还是一只玉镯一块玉佩。照他们来看是很贵重的礼了,连之前看起来很大方的闻余兰都结巴了好半天不敢要。

最后还是沈舒颜觉得就在这里耗费辰光看他们推辞实在受不了了,开口道:“‘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都没读过吗?”

……惶恐着收了礼的闻家兄妹出门之后,趁引路的沈家下人不注意,低声议论:“沈四小姐果然是大家风范,随口就能引用典故。”

“你把东西收收好了,这可值不少钱的。万一打坏了,回去娘不得揭你的皮?”闻知齐的心思却全在怀里的玉佩上,他出身贫寒,这两年闻伢子景况是好了,但野心也大了,聚精会神的冀望天下,自然就没心思也没能力奢靡。

他不奢靡,仇氏跟着他苦日子过惯了,也奢靡不起来。

何况照仇氏的想法,小孩子身上戴那么多贵重之物做什么?一个不小心弄丢了,徒然惹气!所以闻知齐这个雍王之子也就是天天能吃肉、能穿绸缎而已,像富贵人家孩子打小的金珠玉器,他可没份……

这块玉佩还是他这辈子第一件珍贵之物。

第四十九章 金锤

沈舒景从提亲到出嫁,前后仅仅几个月,虽然说早在给沈藏凝备嫁那会,卫长嬴就顺带着给沈舒景也预备起来了,但陪嫁之物还是欠齐全。

好在宋老夫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当初沈家允婚后,就写信来告诉卫长嬴,道是卫家可以帮助备上一部分,等送嫁队伍到了盘州附近,就打发人送进去。

当然沈舒景又不是卫家女儿,所以这一部分的东西,钱还是要沈家出的。但在西凉这地方,拿着银钱都买不了什么东西。也是宋老夫人疼孙女,怕卫长嬴操心太过,才帮这一把。

但即使有娘家分担,卫长嬴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到了沈舒景出门前五日,诸事都办得八.九不离十了,才有功夫坐下来喘口气。

黄氏斟上薄荷茶:“夫人喝这个罢,提神醒脑。”

“姑姑坐下说话罢,这两日你们也辛苦了。”卫长嬴点一点头,接过色泽浅绿的茶水呷了一口,只觉得一股子清爽的薄荷香气直冲脑门,使人全身为之一苏,满意的道,“等景儿出了门,你跟贺姑姑都好好歇上两天。千万别累坏了。”

“如今婢子们身子骨儿还算硬朗,还能替夫人分上几年忧,不打紧的。”黄氏笑着在下首落座,道,“倒是夫人这两日清减了不少。”

“是吗?”卫长嬴摸了摸脸,不过现在她不怎么关心这个问题,放下茶碗,道,“闻家兄妹这两日怎么样了?那闻小姐还缠着颜儿?”

黄氏点头:“婢子还没见过如闻小姐这样好学的人。”

卫长嬴若有所思道:“之前几次套话,这闻余兰跟其父见面次数不多,也未因为是唯一的女儿格外得宠。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闻伢子既然舍得把他们送出来,可见即使平常对他们千宠万爱,也都是不可靠的。”

黄氏笑着道:“这等乡野之人,有了机会往上爬,哪儿肯放过?再说闻伢子正当壮年,不说这次还留了个元配嫡子在身边,如今可不就纳上妾了。照他的想法,想是往后不怕没有更多子女吧。”

“子女再多,哪个不是自己骨血?”卫长嬴撇了撇嘴角,她对闻伢子这种人非常不喜欢。就算闻伢子料定了沈家不会留下闻知齐和闻余兰,但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让半大不小的一双子女随随便便到往后的对手地盘上去,中间还要经过大大小小的战场……这也太危险了。

之前沈藏锋要把沈舒光和沈舒燮都带去迭翠关,卫长嬴都不能放心。

主仆两个感慨了一会闻伢子的狠心,黄氏又说:“那闻小姐是极其好学的,那闻公子倒是老实,跟乡野之中十二三岁少年性情仿佛。”

卫长嬴道:“这兄妹两个一直跟着他们的母亲仇氏,想是因为这个缘故。”又说,“这也是闻伢子送他们来的原因,他们跟闻伢子见的少,对闻伢子的底细跟他如今的势力都一无所知。咱们想套话也套不到什么紧要的消息。”

“不过那闻公子怪有意思的,之前五小姐在花园里遇见他,就请他吃桃子。”黄氏想起一事,笑着道,“结果闻公子把桃核都啃得干干净净也还罢了,还要到处找石头。五小姐听着诧异极了,问他为何要石头。那闻公子说,桃核里头的仁也是能吃的,不能浪费了。结果五小姐来了兴趣,叫人拿了把小金锤去给他用。”

说到这儿黄氏顿了顿,卫长嬴好奇的问:“然后呢?两个人就砸上桃核儿了?”

“哪里!”黄氏笑道,“那闻公子看到小金锤,起初以为是铜的,就跟五小姐说:‘这铜锤这样小,除了砸果核外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五小姐就道:‘这是金锤,原就是为了砸核桃的’。结果闻公子吓得把锤子直接掉到了脚上……五小姐为着礼仪又不好笑他,只好死死咬住唇,都把嘴唇咬破了皮了!”

卫长嬴忙问:“那闻公子的脚没事儿罢?”沈舒西是自己家里人,而且嘴唇咬破不是什么大事,最多两三天就能好。闻知齐却是在明沛堂里做客的,这客人出了点差错,沈家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尤其柳容变着法子想把闻家兄妹两个留在西凉,别拿了这个借口到时候不肯带闻知齐走。

“那么小的锤子,闻公子当时又穿着靴子,哪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脚趾青了一块,婢子打发人送了药膏过去,着小使女替他擦了。想来再过一两日就能好。”黄氏笑道,“就是闻公子似乎被那把金锤吓到了,小使女端着铜盆给他洗脚时,他再三问那个盆是铜的还是金的……”

卫长嬴哂道:“提点着些底下人,不要因此失了礼数!”

“婢子叮嘱过了,谁敢因此嘲笑闻公子或闻小姐,都立刻撵了出去!”黄氏忙道。

卫长嬴又问起霍清泠的身孕:“六弟妹的孕吐好点了吗?”

“这两日已经减少了次数,但还是有时候会忍不住。”黄氏道,“想是因为挂心六老爷的缘故。”

“唉,迭翠关那边确实僵持太久了。不过现在戎人主力已经不在关外,想来过几日夫君他们都会回来的。”卫长嬴叹道,“明后日你看看我什么时候有闲,过去看看她吧。”

黄氏轻声道:“依婢子之见,六夫人如今的思虑,怕还因为这一胎是位小姐的缘故。”

“坊间有话说先开花后结果,四弟妹不就是个例子?”因为黄氏的提醒,次日卫长嬴到了六房,跟霍清泠私下说话时,就挑明了试探道,“我如今是想个女儿都想不到,你看看光儿跟燮儿,哪个不是养大一点,就被他们父亲带了去,说是我儿子,除了吃穿上头,其他地方都插不上嘴!我倒宁可有一个是女儿,这会子还能跟前跟后的陪陪我呢!”

霍清泠脸上一红,犹豫了片刻才道:“只是上次派去给夫君送东西的人在迭翠关听二哥私下里对夫君讲,这头一个孩子怎的偏偏是个女孩子?若是男儿就好了。夫君没说什么,但我想着兴许也是有些遗憾吧?”

她声音低下去,“我自己倒不在乎,横竖都是自己生的。就怕夫君不喜欢,三嫂您想想颜儿,咱们固然护着她,可那孩子前两次受的委屈着实是……如今更是心如死灰一样。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孩子跟颜儿一样。”

卫长嬴脸色阴了一阴,这二伯子也忒没眼色了!自己重男轻女,好好的嫡女弄得日渐憔悴,如今还想把弟弟房里也折腾得不得安宁?

怪道霍清泠如今都七个月身子了,之前几个月都没见折腾,反而越临近产期越是不太平。

想了一想,卫长嬴道:“这个你不要担心,六弟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点的。他不是会不管亲生骨肉的人,再说你们都还年轻,这子嗣的事情,何用如此之急?再者你们三哥的性情,你还不相信吗?六弟若是像对颜儿那样对你们的嫡女,你们三哥能饶了她?”

霍清泠想起来丈夫确实很怕沈敛实跟沈藏锋这两个哥哥,尤其是沈藏锋——这个不全是因为沈藏锋如今是阀主,也是因为从前沈藏锋管弟弟们管得最多。毕竟沈藏锋是沈宣公开支持的继任者,反而沈敛实要避嫌,在沈宣他们过世前,几乎没教训过弟弟们。

所以一直到现在,沈藏机跟沈敛昆看到沈藏锋一皱眉,都是立刻惶恐不已,生怕挨揍。

有沈藏锋在,确实不必担心沈敛昆会犯大糊涂。

霍清泠展容一笑:“是我糊涂了,多谢嫂子点醒。”

卫长嬴看她想开了的样子,才松了口气,问了几句起居——因为沈舒景后日就要出门了,她也没空多待,就告辞而去。

她走了以后,霍清泠嘴角的微笑却又添了一抹惆怅,抚着小腹微微出神:“三嫂膝下已有二子,五弟妹去年年底也产下一对双生子,偏我怀的是个女儿。唉,亏得三哥三嫂都是明理的人,不然夫君被二哥挑唆得重男轻女,却叫这孩子往后怎么办?”

伺候她的嬷嬷李氏虽然是两年前从沈家家生子里补上来的,但因细心体贴又会看脸色,平常颇受霍清泠重视。

此刻见霍清泠面上神情,就猜到她担心的地方,便挥退左右,给霍清泠斟了盏温热的玫瑰露,柔声道:“其实夫人您担心二老爷总在咱们家老爷跟前说长道短,也不是没办法。”

霍清泠眼睛一亮,忙问:“嬷嬷请说!”

“二老爷膝下无子,迟早要再纳人的。”李嬷嬷轻声道,“若是有个厉害些的枕边人管着,哪还有功夫来挑唆咱们房里的事?”

霍清泠听了这话就叹气:“这事哪是我插得上嘴的?再说二哥那个人,哪是能被妇人管住的?你是没见过已故的二嫂,那是锦绣端木家的女儿,虽然不是阀主那一房,然是嫡出,嫁与二哥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而且二嫂早年在帝都是出了名的贤惠人,打理家事侍奉翁姑抚养诸女都是无人不交口称赞的。颜儿三岁就以才名动帝都,可全是二嫂的教诲!但就是这样的发妻,偶尔拌起嘴来,二哥也是要动手的呢!”

李嬷嬷就笑:“二老爷性.子确实急,但您忘记了?也不是这天下所有的妇人都只能挨打的。有一位虽然也是妇人,不是三番两次打得二老爷卧榻不起了吗?”

“她?!”霍清泠一怔,道,“季娘子?她倒确实跟别人都不一样……但二哥怎么可能娶她呢?这身份差了这么多不说,这季娘子可是寡妇,还生过一个女儿的!再者二哥可是极厌她的!”

李嬷嬷笑道:“做不得正妻,做妾么!以季家的门楣,能给二老爷做妾就不错了。至于说二老爷厌季娘子,婢子看却不一定吧?您想,若二老爷当真恼了季娘子,以二老爷的身份,还能不追究季娘子的不敬?”

霍清泠对沈敛实、季春眠都不怎么了解,此刻就疑疑惑惑的道:“兴许是看在了三嫂跟季神医的面子上?”

“二老爷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婢子说句不敬的话,二老爷眼里,平辈跟晚辈的女子,那都不算什么!”李嬷嬷道,“至于季神医,到底只是一介医者,哪能跟咱们家比?”

“……这事儿非同小可,还是等等再说吧。”霍清泠虽然很希望沈敛实往后再也不要来挑唆沈敛昆,但她为人稳重,思索再三,却还是摇了头。

见状,李嬷嬷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第五十章 野菱角

到沈舒景出阁的前两日,对峙数月的迭翠关之事终于落幕,沈藏锋跟戎人商谈完所有需要他做主的地方,留了沈敛实与沈敛昆善后,快马驰骋两日,堪堪在沈舒景出阁前一日的半夜返回西凉。

他之所以这么急着回来,也不全是为了沈舒景,到底还是为了柳容所言漠野的那件事。

实际上按照这件事情的重要,沈藏锋应该在接到消息之后立刻回来处理的。

但考虑到事情发生在帝都,他回西凉城也无济于事,反而显得心急。所以沈藏锋索性对此表现的全不在意、毫不心虚,一直到把迭翠关事情处理完了,才借口侄女出阁赶回来。

这样他跟柳容商谈的时间就剩了婚宴上那么点功夫。

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双方都不必讲什么废话了,全部开门见山。

……因为沈藏厉夫妇都已离世,就由沈藏锋与卫长嬴代替父母,受了沈舒景的拜别。名门望族礼仪隆重,这一日下来卫长嬴纵然喝了几次参茶,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晚宴散了之后,她在使女的服侍下勉强沐浴了一番,往榻上一倒,没两息就直接睡了过去。

一直到天快亮时醒过来,发现沈藏锋伸出胳膊让她枕着,剑眉微皱,睡得正沉。

看着他清减了不少的轮廓,以及颔下为了显示年长刻意留的短髯,卫长嬴心下一痛,伸手摸了摸他眉眼,把头往他怀里靠了点,复又睡去。

因为沈舒景的出阁,明沛堂上下都累得不轻。下人们知道做主子的格外疲惫,故此次日都没进来打扰,任他们睡到日上三竿。

这次沈藏锋先醒,他小心翼翼把手臂从妻子腮下抽出来时,卫长嬴也醒了,遂一起起身。

“漠野那事儿?”见下人还没察觉两人起来,卫长嬴随手披了外袍,先帮沈藏锋穿戴,轻声问道。

沈藏锋一面自己系着衣带,一面淡声道:“总之是不承认。”

“闻伢子是笃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抹黑咱们家了。”卫长嬴叹了口气——沈家上下现在都在西凉,离中原天高地远的,就凭撒在那边探听消息的那点人手,哪儿辟谣得过来?再说这事还真不是谣言,人家戎人是有人证物证,更有沈舒明悄然离开帝都落入陷阱这个铁证。

就是沈藏锋现在就出现在中原,也很难解释得过来。

“闻伢子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沈藏锋淡然道,“咱们家的事情,咱们家自己人都不是很清楚,凭他指认的沈氏子弟,就能算咱们家的子弟?”

“说起来也真奇怪,当初漠野不是被父亲……怎么会携子跑去北戎,还跟戎人大可汗结了亲呢?”卫长嬴微微蹙眉,道。

沈藏锋张开手臂让她给自己穿上外袍:“我也不大清楚,许是漠野长的不像魏人,父亲派的人给认错了。”

“父亲在他身边不是留了人手的?”

“想来定然是出了岔子,总之人现在还活着,却是个麻烦。”沈藏锋叹了口气,转开话题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如今景儿已经出阁,接下来后院也没什么要忙的大事,你且好好歇一歇罢。”

沉吟了片刻,又说,“出兵中原之前需要先把粮草筹集部分,还有些日子,我陪你到处走走。”

卫长嬴心中一甜,嗔道:“哪能说后院没大事?你忘记了?不说远在灌州的五弟妹跟两个小侄子什么时候回来。就说六弟妹,产期也就两三个月了。而且咱们现在到处走走可不比当年那么便利,就算光儿懂事,燮儿也一准要闹的。他们现在是还在迭翠关,可你说二哥跟六弟收拾完就会带着他们一起回来,到那时候咱们还能脱得了身?”

“燮儿……”沈藏锋低下头,避开她视线,道,“我打算……”

卫长嬴正俯身替他整理着玉佩下的宫绦穗子,随口问:“你打算把燮儿怎么办?那小子浑起来可是什么都不管的,打又打不得,骂了又当耳旁风,任他闹吧,闹太厉害了又要伤身体,唉!还是顺着他点儿罢。”

“……没什么。”沈藏锋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的道,“我昨儿个叮嘱人捞了些野菱角,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个,只是西凉这边的,怕是没有凤州那儿水土滋养出来的甘甜可口。”

卫长嬴诧异道:“我爱吃野菱角?”她这些年来都没吃过这东西啊!

“之前我去凤州接亲时,咱们躲在槐花树后,我听去找你的使女说的。”沈藏锋轻笑了一声,“许是你当时被吓坏了,所以没留神。”

卫长嬴恍然,笑道:“哟,那么久前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呢?”

“那是咱们头一回私下相处,哪能不记得?”沈藏锋有些怅然的道,“不知不觉也这些年过去了。”

卫长嬴抿嘴轻笑一声:“那时候我院子里两个小使女贪玩,老爱去花园里玩水。怕贺姑姑骂她们,故此回去时就会捞把菱角带上,也是拿来当幌子的。有次我遇见,就叫她们剥了一碗,也就那年夏天吃了些。”

又笑着道,“这么说来,我过门那天,槐花饼也是你特意叫人备的?怎么没预备野菱角呢?”

“母亲说槐花饼也还罢了,野菱角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吃食,大婚之际还是免了。”沈藏锋自己戴好金冠,伸手替她把散落在面前的鬓发顺到耳后,道,“后来一直想给你弄,结果这样事情那样事情的,却给忘记到现在。”

卫长嬴系了两次才系好衣带,抬头看着他,嘴角笑容渐渐消失,道:“今儿个忽然想起来……你把光儿跟燮儿怎么了?他们不在迭翠关?他们在什么地方?你别告诉我,你学闻伢子,拿他们两个换了沈舒明!”

沈藏锋僵了一下,脸色顿变,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卫长嬴一下子手脚冰冷,失声道:“你……你真的拿他们……拿他们换了沈舒明?!”

“……我只是想拿燮儿。”沈藏锋不敢看她的眼睛,轻声解释道,“怕你怀疑,所以才把光儿一起带了去。我……”

“我跟你拼了!”卫长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

她尖叫一声,冲上去就一把拽紧了沈藏锋的衣襟,双眼赤红的道,“我怀光儿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我生他的时候你远在千里之外!他长到三岁才头一次见到你,才五岁就被你严加调教……六岁遭逢生死大变,这两年他是怎么孜孜求学怎么顺着咱们……燮儿同样是隔年才头一次被你抱起来……他被活埋的时候才四岁啊——咱们就这么两个孩子,他们纵然偶尔有顽劣的地方,可哪一个不是真心敬爱依恋咱们?你居然拿他们去换沈舒明那个糊涂的混帐东西!你要做好叔父做什么不拿自己去换!”

沈舒明自以为是,这次给沈家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卫长嬴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之前最多也就是私下里跟黄氏、贺氏嘀咕两句,也就是有点怨气,还谈不上仇恨。

但现在听说沈藏锋居然跟刚刚被她私下大骂过狠毒的闻伢子一样,把亲生儿子去换这个侄子,卫长嬴活活掐死沈舒明的心都有了!

贵妇精心保养的长甲隔着薄薄的夏裳深深的掐入沈藏锋的胸膛,血立刻将他胸前的石青锦袍染得斑驳!

她凄厉的声音惊动外头的下人,怜菊几个一起拥入又被夫妇两个同时骂了出去——卫长嬴颤抖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抱负不小,我也知道这天下不可能靠光风霁月得到!你做其他事情,我都不在乎!凭你做多少遗臭万年的事儿,我心甘情愿同你一起承担!你作多少孽我都愿意与你一起承受……可惟独这件不行!你就是把我交出去,我也不恨你!可你不能动我们的孩子!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你凭什么一个人做这样的主!”

带着沈藏锋血的指甲游移着,虽然说亲手杀人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可自幼苦练下来存在于身体中的记忆,还是让卫长嬴准确的放到了一处死穴上,她尖叫道:“把沈舒明还给他们!换回我的燮儿!不然你也别活了!”

见沈藏锋不语,卫长嬴惨笑着道,“你以为我不敢?以为我舍不得?你赌得起?你舍出亲生儿子去换个不争气的混帐侄子回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怕沈藏厉留下来的那班老人不满?怕西凉因此人心浮动?可只要你还在,西凉再人心浮动也不过是浮动而已。你一死……本宗还有谁能撑得起这副场面?!你敢赌?!莫忘记光儿跟燮儿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容任何人动他们——你也不能例外!”

一直沉默到此刻,沈藏锋才低低的道:“我把光儿、燮儿一起带去迭翠关不过是个幌子,让戎人相信我交给他们的确实是燮儿……实际上……交给他们的只是十一找来的替身,毕竟燮儿如今还小,到西凉来后,一直在明沛堂里待着,外头基本上没人认识他,就知道是个俊秀男童、性情颇为顽皮而已。”

卫长嬴愣了片刻,死死攥着他衣襟,道:“你没有骗我?”

“没有。”沈藏锋看着她的眼睛,他眸色深沉,哑声道,“我一度担心被戎人识破,决定不用替身,但……后来实在舍不得,到底冒了这个险。好在戎人试探了一番后,还是把舒明交了回来。”

“……那你方才?”卫长嬴看着他略带沉痛的目光,却还是狐疑的问。

沈藏锋闭上眼,苦涩一笑:“光儿太聪明了,我犹豫的时候,再三把燮儿喊到跟前,只是一直狠不下心开口。后来决定采用十一的建议,找个跟燮儿年纪差不多又容貌秀美的男童代替……但这中间光儿却已经看出了我带燮儿去迭翠关的用意……”

卫长嬴惊得魂飞魄散:“难道光儿像舒明一样……?”

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长子不是做不出来主动代替弟弟为质的事情……

第五十一章 长子初长成

不过好在这几年一直刻苦向学的沈舒光,比不学无术的堂兄沈舒明要聪明得多。

他既没有傻到贸然跑去敌营“换”沈舒明;也没有到父亲跟前哭诉哀求——这几年父亲沈藏锋严厉的言传身教,已经给长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道沈藏锋其实心中也一直犹豫徘徊,沈舒光认为父亲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几乎是不可更改的;甚至连弟弟沈舒燮都没告诉。

他深思之后,选择了自己来阻止这件事。

……在小兄弟两个被带去迭翠关前,卫长嬴跟黄氏给他们收拾东西。

因为当时是春季,万物复苏,迭翠关里里外外都草木葳蕤——虫蚁之类也就多。再加上小孩子容易生病,沈舒燮还身有痼疾,所以他们身边的人走时都带了一堆药。

这些药大部分都是防虫驱蛇与治病的。

但也有一两份特殊的毒药。

之所以给他们带上毒药是有原因的——迭翠山附近山峦起伏草木茂盛,不仅仅是虫蚁多,飞禽走兽也不少。

虽然说关中士卒经常会进山偷个嘴,但他们最主要的任务还是驻守此处,不可能天天狩猎。迭翠关中民户又不多。

所以只要深入附近的山峦一些路,还是有机会遇见比较大的猛兽的。

沈舒光跟沈舒燮打从知道要跟父亲去迭翠关,就嚷着要趁这个机会猎几张好皮子回来孝敬长辈——哦,这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他们想趁机去打猎玩。

当时沈藏锋已经做好了拿儿子换侄子的准备,正满心愧疚,对儿子们的憧憬自然不会说什么。而卫长嬴信了丈夫只是带他们兄弟去见识一下的话,她因为沈藏锋对孩子们管得紧,自己就比较疼儿子些,就更不会反对了。

黄氏向来什么都紧着这两位小公子,见状就给他们筹划上了:以这兄弟两个的年纪,现在能射只兔子就不错了,想猎大点的猛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对于满心幻想的两兄弟来说,这个事实可谓是一个打击。

不过……

他们有黄姑姑啊!

黄姑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精通配制各种毒药啊!

于是两位小公子的行李中,一人一两份见血封喉的药包就给塞进去了。

知道沈舒燮天真无知,不如沈舒光可靠。黄氏悄悄把沈舒光喊到角落里叮嘱:“你们到时候把箭头抹上那么一点点,姑姑保证只要擦破点皮,凭多大的畜生都逃不了!”

随便射上能见血的一箭,然后在侍卫的保护下等着某只不走运的猛兽毒发身亡……这样不也能算是小公子一个人亲手猎到的嘛?!

既安全又长面子!

卫长嬴觉得自己儿子往后要接掌明沛堂,早点树立一个“勇猛过人,稚龄即能猎得猛兽”的名头也没什么不好,就欣然答应了。为了以防万一,还让黄氏把解药也给了,免得误伤了自己人。

而沈舒光则是拿着一包黄氏给他准备药兔子之类用来吃的小兽的药粉与一包见血封喉剧毒,先趁着侍奉父亲用茶时,用前者把对儿子毫无防备的沈藏锋药倒;继而出门找到一名名叫沈续的部将,假传沈藏锋的意思,令他设法,以毒箭……射杀沈舒明!

这么大的事情,沈续当然不能凭沈舒光一个小孩子、哪怕是内定少阀主的话就相信。

所以他要求面见沈藏锋确认。

只是沈舒光好不容易把父亲放倒,抓住这个机会去找沈续,岂是无的放矢?

据沈续后来交代,当时沈舒光目光淡漠的看着他,缓声道:“你真的希望继续跟戎人这么耗下去?就为了那些被我祖父打散了的‘集棘卫’?”

……对于沈舒明落在戎人手里,沈家上下已经争论了好几次。沈藏锋因为是一言定鼎,所以不方便轻易表态。

余人分两个阵营,一边认为冲着沈藏厉也不能不管沈舒明;另一边则认为本宗又不是没有其他公子了,大不了过几年过继一个嗣子到沈藏厉名下,堂堂西凉沈氏,怎么能为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儿在戎人跟前束手束脚?

而沈续,正是后者。

不过他愿意装这个糊涂,倒不仅仅是沈舒光的撺掇,而是沈舒光撺掇不成功后明晃晃的威胁:“我乃父母爱子,且是嫡长子!今日之事仅你我二人耳闻,你便是出去宣扬,也未必有人信你,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而且你真的想得罪我?即使父亲因今日之事另外考虑少阀主的人选,莫忘记我终究是他的骨血!而你不过是沈氏众多族人中的一个远支子弟,即使如今靠着才干做到部将,但沈家也好,族外也罢,能够取代你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你照我说的去做,到时候还能推到我身上;你不照我说的去做,别以为我如今年纪小,就整不死你!”

沈舒光说完这番话,甚至懒得再等沈续的答复,丢下毒药就扬长而去!

最后沈续激烈的想了一夜,到底不敢违抗这位才九岁就悍然设计毒杀嫡亲大堂哥的少阀主,次日就动了手……

听到这儿,卫长嬴惊讶道:“你不是说舒明是被换回来的?”这不是没死吗?

“沈续虽然骗戎人把舒明带到城下证明舒明还活着,趁机出手,但不知道是他心中胆怯,还是天意如此,却失了手。没有射中舒明,只是射中了押着舒明的戎人,那戎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死在城下!”

沈藏锋叹了口气,“戎人后来只随便刁难了一番就同意把舒明送回来,也是跟这件事有关系。因为我醒来后,将计就计告诉他们,族里不愿意赎回舒明的大有人在,趁我小睡的光景下毒手就是个例子。他们也怕到最后鸡飞蛋打,所以……”

无暇得意长子的聪慧与果决,卫长嬴一头雾水:“可是,这跟你方才那般难以启齿有什么关系?你别告诉我,你是在逗我的!”这么说着,她方才离开死穴的手掌不禁又动了动……

“虽然沈续没得手,可他到底出了手。我不可能不追究他。”沈藏锋无奈的道,“本来他也懂事,没说出光儿,只说是自己厌烦舒明拖累合族,这才下手的。偏偏光儿非要当众保他……当时舒明已经换回来了,我不可能不罚光儿……”

“凭什么!”卫长嬴气得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她心疼儿子,怀恨在心,这一下半点没客气,打得沈藏锋一个趔趄,白皙的脸上顿时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这样还不解恨,又抬脚踹了他小腿一下,才冷笑着道,“你侄子是个宝,儿子难道就是草?!要不是沈舒明犯糊涂,如今咱们家哪有这些麻烦?更不要说中原那边都道这次的戎人进犯全是咱们家带来的……沈舒明这个惹祸精你不罚,就会罚自己儿子!你怎么罚的光儿?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打他,回头我亲自拆了沈舒明的骨头!他不害我儿子,我认他这个侄子,他既然拖累了我儿子……你以为我会在乎什么贤惠名声不去动他?!”

沈藏锋尴尬的道:“我怎么会打他?我就是罚他在迭翠关待些日子而已……”

“你敢!”卫长嬴高声喊道,“你现在就去把他接回来!你不去,我去!我接了他回来,咱们也不要过了,你趁早给我份放妻书,让我带着光儿跟燮儿回凤州去!我虽然出阁多年,我娘家料想还不至于不让我进门!即使回去寄人篱下,总比在你手里处处为你那宝贝侄子卖命的好!”

沈藏锋狼狈道:“你轻点声——听我说,我这是为了光儿好,他往后是要接掌明沛堂的,何苦现在落个对兄长无情的名声?实际上也是他太心急了,我之所以把对沈续的处罚压到舒明换回来之后,不就是为了让舒明开口替他求情?我当时都派人去通知了舒明了……”

“那你不会早点跟光儿讲?!光儿那么聪明,你要是点他一下,他会是那等不懂事的人?!”只可惜卫长嬴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反而气得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虽然比之前要轻不少,也打得沈藏锋俊脸上一片通红!

卫长嬴怒气填膺,“肯定是你故意不说,逼得光儿只好站出来保沈续!他做的有什么不对?那沈续明知道他假传你命令,还是依着光儿的吩咐去办了事。就算没办好,到底去办了!而他因为此事受罚,光儿若不站出来,往后还能有人服他、还能有人心甘情愿忠心于他?”

“……他才多大?”沈藏锋无奈的道,“这护短也是分场合跟事情的,我说了,沈续那儿我早就安排了舒明到场,舒明虽然糊涂,但这点分寸不会不知道。必然会给他求情,我意思意思罚一罚也就过去了……”

“那你怎么没跟光儿讲!”卫长嬴这次没再扇他耳光,却也狠狠踢了他一脚,咬牙切齿的道,“你故意试探光儿?是不是?!你坑了自己儿子,你还有脸怪光儿心急!?有你这样当爹的么!当年父亲有这样对待过你?!”

沈藏锋只觉得小腿上两处都传来剧痛,不用看也知道不是青了就肯定是紫了。可看着俨然发怒母狮一样的妻子,实在不敢俯身去揉一把,讷讷的道:“我就是觉得光儿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胆子也大,想看看他在此事上会如何处置……”

“果然你在坑他!”卫长嬴跳脚大怒,“你还有脸罚他……沈舒明呢?!沈舒明什么时候回来?你为这么点事就要罚光儿,别告诉我你不罚沈舒明!你不罚我来罚!难道他把我两个儿子害成这样,还指望我跟以前一样对待他?还指望平安无事?!我告诉你,光儿燮儿受的,他至少给我加上十倍!你敢阻拦,咱们现在就决一死战!”

“……我已经让他去灌州守玉矿了。”沈藏锋摸了摸短髯,小声道,“至少守十年。这惩罚……”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惩罚?你这是在护着他!”卫长嬴抄起拂尘砸到他身上,冷笑,“你就是怕他回了西凉被我收拾,所以才把他打发去灌州躲避是不是?你以为他到了灌州能躲得了?”

“如今你就是杀了他,又有什么意义?”沈藏锋沉默片刻,一声叹息,“你道我不怨他糊涂么?可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之前拿燮儿换他,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做做姿态,但后来柳容带来的消息才让我决定换回他——漠野已经在中原把他的身世传开,就算咱们立刻派兵进入中原抗戎,就算咱们亲手杀了他,旁人也会议论咱们家杀人灭口。”

“尤其是这眼节骨上不管舒明的话,漠野必然会利用这一点,大肆宣扬咱们沈家对骨肉何等情薄,而他报复魏土是何等理直气壮……你知道,咱们绝对不能再给他类似的口实了,光有雄兵而无民心,大事如何能成?!”

卫长嬴冷笑:“所以你需要证明你是个好叔父,你对骨肉看得很重——可我就是不明白了,是沈舒明跟你亲,还是燮儿跟你亲?!你要证明你看重骨血,却放弃儿子拿侄子来证明?!你莫不是疯了!”

“我没有拿燮儿换,只是找了个替身。”沈藏锋苦笑了一声,“而且舒明回来后不久,我就把这消息散布了出去。戎人以欺诈的手段骗走了舒明,我用同样的方法让舒明回来,大道理上也无可厚非。而且接下来我会籍此事攻击戎人满口谎言……哦,舒明之所以会偷偷溜走,是因为被戎人伪造大哥手迹,写的一封血书所骗,以为大哥还活着,且在戎人手里,所以才……那封血书他设法藏在了瀚海戈壁里,应该还没有落入戎人之手。”

“我不管他是怎么被骗走了,总而言之要不是他,咱们家根本不必有此一劫,更不要说我的光儿跟燮儿,可怜他们小小年纪又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个混帐大哥这样连累!”卫长嬴冷冷的道,“总之,你立刻、马上把光儿跟燮儿都给我接回来!要不然,我自己去接,然后……”

“然后要放妻书?”沈藏锋叹了口气,“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给你的。咱们小儿子都这么大了,吵闹几句就要和离,哪有这样的事?你若还是气不过再打我几下倒没什么,这事就不要提了——你再提都是白提!”

卫长嬴冷笑着道:“放妻书?那个放到后头——我会亲自赶去灌州,折腾不死你那个宝贝侄子!你自己看着办罢!”

第五十二章 原形毕露

卫长嬴大吵大闹,又叫进怜菊命她去唤黄氏及其他陪嫁来,扬言不立刻把两个儿子好好接回来,她这个阀主夫人也不做了,非跟沈舒明算完了账后带儿子回凤州不可。

动静这么大,不仅黄氏、贺氏等人都放下手里事情一起赶了过来,连沈藏机、沈藏珠也被惊动了。

两人进院之后,把外间下人都打发了,进内室后却见只有黄氏一个下人在,正绞着帕子给披头散发的卫长嬴擦脸。

而沈藏锋因为小厮不能随便进入内室,卫长嬴又不许黄氏理他,这会可狼狈得紧。

衣冠不整,胸前血迹斑驳,脸上掌印宛然……看到这一幕,沈藏珠跟沈藏机都是又惊又怒,沈藏机是小叔子,平常又受嫂子照顾,此刻阴了脸,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话说这嫂子。

沈藏珠这大姑子可就不客气了,沉着脸道:“三弟妹你也太过了,这夫妻之间拌几句嘴归拌几句嘴,你至于正经动手么?尤其三弟哪天不要去前头主持大局?你伤了他的脸面,叫他怎么出这个门?!凤州卫氏就是这样的家风?”

又说沈藏锋,“谁都知道你宠爱妻子,可你该管的也该管管了!放任到了爬你头上来这像什么话!”

卫长嬴一听这话就知道沈藏珠肯定还不晓得沈舒光跟沈舒燮兄弟两个的事儿,其实黄氏也是进来后问了才晓得两人为什么而吵的——所以她强按怒气,道:“大姐姐连问都不问缘故,就一个劲儿的怪我!看来这沈家我是着实待不下去了!”

就转对沈藏锋道,“还是那句话,你把我儿子还给我,我这就走!”

听她提到儿子,沈藏珠与沈藏机齐齐一惊——前日沈藏锋只带亲卫半夜回到西凉,次日告诉众人他因为要赶着回来参加侄女出门的仪式以及与柳容见面,不及带上其他人,沈舒光和沈舒燮会由沈敛实跟沈敛昆回来时带上。

这话合情合理,加上当日又是沈舒景出门,上上下下都很喜欢这个侄女,她又是远嫁,所嫁之人往后说不准还是自家对头,因此昨日沈家众人心情都颇为低落。沈舒光兄弟晚几日回来的消息,听两句就算了。

现在听出卫长嬴口风不对,沈藏珠顾不得赔罪,忙问:“光儿跟燮儿怎么了?”

“你的好三弟要拿燮儿去换沈舒明!”卫长嬴一句话让沈藏珠跟沈藏机都变了脸色,她冷冷的道,“光儿心疼弟弟,做了点手脚。最后那沈舒明还是好端端的回了来,结果你的好三弟还要罚光儿在迭翠关……一般是沈家嫡子,凭什么我儿子就要给沈舒明这样作践?!我心疼儿子打你的好三弟几下逼他去把光儿接回来,不应该吗?是你沈家的子弟,可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难不成这做儿子的性命我这做娘的半个字都没资格说了?他拿我亲生儿子去换沈舒明,有没有问过我这个做娘的!?”

说到这里,卫长嬴按捺不住后怕和心疼,放声大哭!

她这么一哭让沈藏珠跟沈藏机更加没法下台,面面相觑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沈藏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低声让他们先退出内室,自己来哄妻子。

只是哄来哄去最后还是被迫答应马上去接儿子回来。

不过他到底是阀主,之前又亲自罚了儿子,如今拗不过妻子反悔,也不能亲自过去接。所以最后沈藏机接了这差使,连午饭也顾不上吃,直接带人出城去了。

饶是如此,卫长嬴还是气愤难平,对于沈藏珠后来的赔罪冷冰冰的应了一声就打发她回自己院子,让沈藏珠又尴尬又气闷——不过眼下卫长嬴满心都是两个孩子,才懒得理会旁人想法。

……这些年来她自认对夫家上上下下都不差,尤其沈舒明,之前他带坏沈舒光,骗堂弟的月钱,这两年阴阳怪气的藐视叔婶……这些事情卫长嬴从来没跟他计较过。可现在这混帐东西变本加厉,都做了些什么!

卫长嬴心里怀恨,对沈藏珠自然也没了从前的耐心。

连沈藏珠都撞了个大钉子,明沛堂上下越发惶恐。生怕这眼节骨上惹了她发作——全部衷心祈祷两位小公子一定都要好好的回来才是。

要不然看卫长嬴这样子,这事情肯定没完!

一直到三日后,沈藏机与沈敛昆一起陪着小兄弟两个归来,让卫长嬴仔仔细细的从头摸到脚,甚至还带进内室,着人替他们脱了衣服亲眼看过没有伤痕,又再三盘问没被苛刻,卫长嬴那阴沉了几日的脸色才有所好转。

见这情形,已经睡了三日书房的沈藏锋讪讪的问自己是不是可以搬回内室了,结果话音未落,就被卫长嬴狠狠一眼剜去,顿时缩了缩脑袋,不敢提了。

倒是沈舒光虽然被父亲罚了,但却不记恨。见这情形就甜言蜜语的给父亲说起了好话。

卫长嬴对着儿子笑成一朵花,千依百顺,无不应允……等到了晚上,沈藏锋高高兴兴朝内室走,却被劈面而来的两三个隐囊砸得狼狈而逃,卫长嬴披着长发,叉着腰,泼妇一样跟在他身后一路拿拂尘抽一路骂:“把我儿子亏待成那样,你还想回来住?!你有脸回来住?!”

沈藏锋一边躲着拂尘一边委屈道:“你不是答应光儿……”

“我哄光儿高兴,不行吗?!”卫长嬴理直气壮的抽着他,“给我滚回书房里去!要不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慢说书房了,连柴房都休想!趁早给我滚出家门!”

……这样也还罢了,关键是次日沈藏锋无精打采的到正堂来与卫长嬴一起接受两个儿子的请安。结果才进门就被一张湿帕子“吧嗒”一下拍在脸上,他下意识的接住,无语的看向主位,就见收拾得神清气爽的卫长嬴冷冷的看着自己:“你那是什么脸色?昨儿个没给你饭吃,还是见到我是要了你的命?!赶紧收拾收拾精神点!要是叫光儿跟燮儿看出什么来问我,我打断你的腿!”

“……就是只能见到你不能陪着你才要了我的命啊!”沈藏锋无奈的叹息一声。

结果卫长嬴根本不理会他的情话,不耐烦的一拍案:“磨磨蹭蹭个什么!?还不快点去!耽搁了孩子们的功夫……”

“你就打断我的腿!”沈藏锋暗吐一口血,随手擦了把脸,揉了揉眉心,扮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来,眼神苍凉的看妻子,“我可也是你亲夫啊!”

卫长嬴冷笑着道:“那又如何?凭你也配跟我儿子比?你是个什么东……光儿今儿这鸭黄夏裳真是清爽,是谁帮你挑的?燮儿没睡好?怎么还揉着眼睛?”

话说到一半,一眼望见两个儿子走过中庭的身影,卫长嬴迅速变脸,冷漠无情瞬息之间换成了由衷的慈爱可亲,笑得那叫一个爱意满满,不待两个儿子行下礼去就唤到身边,一左一右拉住了,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百般怜惜。

沈藏锋见母子三人唧唧喳喳说的热火朝天,就隔着一张几案,自己这边却冷冷清清的连杯茶水都没有,他看了眼下首的使女,伸指轻轻敲了敲案上。那使女会意,下意识的走了一步想去沏茶,却被怜菊干咳一声,赶忙站住,把目光移到别处装糊涂了。

“……”沈藏锋怒视怜菊,怜菊很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卫长嬴,于是沈藏锋颓然坐倒:他这次是真把妻子惹火了!

不仅仅沈藏锋,过了两天后回来的沈敛实跟沈敛昆也被卫长嬴甩了脸色——一时间明沛堂上下都知道阀主做主拿四公子换大公子的事情,固然四公子用的是替身,也让阀主夫人震怒无比,竟然到了抛弃多年来精心伪装的贤良淑德,露出母老虎本性的地步来!

毕竟那天卫长嬴狂怒之下,掌掴丈夫的动静招了太多人到场,即使黄氏跟沈藏珠、沈藏机这三人不说,但总有趴门边看到的下人把风声传了出去。

而且接下来几日沈藏锋因为脸上的掌印不好意思出门,借口风寒躲了三天才露面,更加证实了此事。

这时候沈藏锋对于族中掌控已经不弱了,所以倒没有不长眼的族老跑过来跟他说什么如此悍妇趁早休回卫家去的话。但上上下下都被卫长嬴的凶悍泼辣,以及沈藏锋对她的容忍惊呆了……

要知道沈藏锋上阵能杀敌,卸甲能抓权,给众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心狠手毒深得“将兵者无情”五字真谛的。

当初他拿自己做诱饵一事可见其人对自己就狠,对自己能狠的人对别人那就更狠了——之前跟族老们勾心斗角时,杀起族人来跟杀鸡一样轻描淡写,把“六亲不认”四个字深深的刻在了族人的心里。

结果这么一位剽悍的主儿,居然被个妇人打了脸面都不敢吭一声不说,事后还乖乖的收回惩罚儿子的话,派嫡弟去迭翠关接人……

这卫夫人得凶到什么地步啊!

被连降三级还罚了几年俸禄、又挨了三十军棍,被抬回西凉城养伤的沈续,听到这番消息后,庆幸得一塌糊涂:“谢天谢地当初依了二公子之命,要不然,哪里用得着二公子想法子收拾我?卫夫人能直接把我活剐了!”

要是沈舒光对付他,哪怕是沈藏锋要罚他,大抵都是按规矩来议罪,好歹众多同僚还能给他求个情。

但这位连阀主都说打就打的卫夫人,恐怕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带人上门来剐人啊!

只看阀主挨了掌掴都不敢拿她怎么样就知道,他就是被剐了也是白剐!

这么可怕的阀主夫人……沈续冷汗淋漓的决定:往后跟定二公子了!二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二公子指东绝不看南西北一眼!

纵然阀主对二公子管得紧,调教严厉,要求苛刻;而且二公子年纪小,手里也没什么权力;阀主又还年轻,往后不定有更得宠的子嗣……来日方长……可二公子背后有阀主夫人啊!这么凶悍的女人,哪可能是三天两头出的?

早年沈续就听说过,这位阀主夫人在娘家时,因为是唯一的嫡孙女,被那个海内六阀都公认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宋老夫人惯得跟什么似的。脾气那叫一个不好,下手那叫一个狠毒,还亲手砍死过不止一个戎人……可她进来以来,沈家上下都觉得这位夫人不像传闻里那么凶残嘛!

不但不像,而且温文尔雅行事得体,活脱脱一个教养有方的大家闺秀。

那时候众人还想着是卫家的政敌故意败坏她闺誉……现在看来……

分明就是以往二公子四公子都顺风顺水的,不需要阀主夫人出头护儿子,所以她才笑语嫣然的做个贤妻,安分守己待后院。

这不,她儿子一吃亏,她马上就露出原形了!

第五十三章 都怪闻伢子!

虽然卫长嬴扬言要让沈藏锋在书房里住上一年半载,但在黄氏等人的劝说下,晾了他近十天,也就装作忘记的任他厚着脸皮抱着被褥回夫妇两个的内室了——因为赴中原抗戎的大军辎重已经准备好了头一批,前军不日就可出发。

至于中军和后军虽然会缓一缓,但也没多久了。

这次沈藏锋要亲自率领中军,按照黄氏的说法:“阀主此去中原,那就是群雄逐鹿,谁知道下次团聚是什么时候?夫人您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阀主都受着没还您一个字的重话。最紧要的是两位公子都完好无损,四公子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拿他换大公子的事儿……何必再僵持下去呢?”

又低声说她,“不是想要个小姐心疼您吗?您一直不让阀主回房,这娇滴滴的小姐打从哪儿来?”

一番话说的卫长嬴又尴尬又软了态度,夫妇两个遂重归于好。

也是到这里,明沛堂上下方松了口气!可算这两位不闹腾了……

接下来平平稳稳的过了半个月,沈藏锋终于要动身了,两人都知道这一别怕是相见迢迢,最后相处的一段日子里,不免格外缠绵。白日里夫妇两个都要处置事情,索性就并在一处,见缝插针的你侬我侬。

就在沈藏锋出发前两日——前军分出一支队伍,护送着一行人到了西凉。

“闻公子跟闻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听说柳容派人把闻知齐和闻余兰一起送回西凉,前军的将领沈敛实还特意打发人护送而不是拒绝,打发了小厮与使女,正玩着红袖添香的夫妇两个都吃了一惊!

前来禀告的副将恭敬道:“是因为闻公子与闻小姐中了毒,据说是北戎所产的忧来鹤,天下只有季神医能解,故而要送他们回西凉!”

算算日子,沈舒景应该已经跟莫彬蔚完婚了。

难道闻伢子送过一次人质,还想送第二次?不然闻知齐跟闻余兰既然回到父母身边,怎么会中什么忧来鹤?

沈藏锋放下笔,示意副将把经过仔细说来。

“末将听送闻公子与闻小姐前来西凉的人说,是因为雍王新收的一个侍妾有了身孕,又断出来是个男胎,故而就下手谋害了仇王妃所出的二子一女。”副将说这话的时候微露幸灾乐祸,西凉上下都知道,如今是万众一心驱戎,但戎人被赶出中原后,沈家跟闻伢子开战基本上是必定的!

所以闻伢子那边出了不好的事情,西凉这边明面上要风度,私下里总归会有人感到窃喜的。

跟前这副将就是这样的……

沈藏锋跟卫长嬴对望一眼,都是一阵无语。卫长嬴对闻知齐跟闻余兰——尤其是闻余兰的印象真的很不错,此刻就放下研到一半的墨汁,关心的问:“这两个孩子如何?”

“方才末将带他们送到季宅去了,现下死活还不好说。”副将解释道,“因为闻伢子所派送他们来求医的人在路上遇见二老爷,跪在二老爷的马前再三哀求一定要帮这个忙……二老爷就让末将陪他们进城后先带到季宅去。”

沈藏锋点头道:“是该如此。”

闻知齐跟闻余兰虽然是闻伢子的亲生骨肉,但他们的生死并不能左右闻伢子,至少在争霸天下上面这兄妹两个是没有分量的。

在求医一事上为难他们,无法影响到闻伢子,即使兄妹两个死了,闻伢子也不会伤心到了耽搁他的大业追求。这么做,还徒然叫天下都小看了沈家的器量。所以即使沈敛实不这么吩咐,换了沈藏锋肯定也是慷慨相助。

卫长嬴在附近择了一位坐下细听,却忽然想起来问:“不是说那侍妾下手谋害元配所出的二子一女吗?怎么就送了一子一女来求医?那个大点的儿子难道没被害到?”

结果副将道:“听说是当时就死了。”

“……”夫妇两个面面相觑,再次无语。

卫长嬴真心为那位没见过面的仇王妃——就算她现在是王妃了——掬一把辛酸泪,身为糟糠之妻,跟着闻伢子一准没少吃苦。统共生了四子一女,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也还罢了,好容易剩了三个孩子,最小的两个转眼就被丈夫自说自话的送到西凉做人质!

好容易沈家没要人质让他们原路返回,丈夫发达之后纳的侍妾就把三个孩子都放倒了!

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之悲,这仇氏接二连三的赶上……真不知道她跟了闻伢子,到底是前生里作了多少孽?要卫长嬴说,还不如嫁个寻常庶民,纵然生计艰难,世道不靖,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来的心安呢!

而且按照卫长嬴对后院之事的了解,别看那侍妾这么恶毒,她如今还真未必会被怎么样——她可是怀着一个男胎的!

闻伢子膝下现在这两个儿子,可是一死一濒死啊!这一个没落地的儿子,可就有分量了!

尤其濒死的闻知齐,之前既然被父亲送来做人质,可见闻伢子更看重没送来的那一个。照卫长嬴对闻知齐的了解,闻知齐老实敦厚,没什么城府,也的确不适合作为闻伢子这种乱世枭雄的继承之人。

所以闻伢子十之八.九会暂时放过那个侍妾,至少让她生下儿子!

至于说生下儿子后她还能不能活,那就看她的本事跟闻伢子的良心了……古往今来为了美色不把亲生儿子跟元配发妻当人看的混帐,多闻伢子一个不多,少闻伢子一个不少……

就算这侍妾到时候被留子去母。但这活下来的孩子,可想而知闻伢子是不会让仇氏弄死了给自己亲生骨肉出气的……

没准还会让仇氏来抚养……就算不是她养,这孩子活下来,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自己好好的孩子却……

只是替仇氏想一想,卫长嬴就觉得能活活气死!

……打发走副将后,她就拍案怒道:“这闻伢子忒不是东西!”

沈藏锋也赞同:“那仇氏出身不高,没有应对后院之事的经验。闻伢子纵然纳妾,也该仔细斟酌,选取敦厚老实之人,而不该只顾贪图美色,将心如蛇蝎之人收入后院。如今酿成这样的惨剧……”

他觉得自己是在乖巧的附和妻子的说法,但……等等为什么妻子看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眼中凶光越来越明显?!

不等沈藏锋想明白,卫长嬴已经气得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按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咬牙切齿的问:“照你这么说,我有应对后院之事的经验,你打算往后纳什么样的美妾?!你打算纳多少美妾?!”

沈藏锋冤枉得没法说,哭笑不得道:“我就是那么一说闻伢子……”

“你要不想纳妾你会那么说?!”卫长嬴怒道,“这次你去中原打算纳多少个妾?你说!”

“……等等我要问你,你哪来应对后院之事的经验?”沈藏锋忽然灵光一闪,出手把妻子的双臂钳住,好笑的问,“我有过侍妾吗?你还应对后院之事?你连侍妾敬的茶都没喝过!”

卫长嬴挣了几下没挣开,就冷笑:“所以你打算往后纳妾时找几个老实敦厚的?你可真心疼我——你比闻伢子好多了是不是?”

“……我要纳妾还等到今儿个?”沈藏锋叹着气跟她讲道理,“我又不是闻伢子,早先没起事前,还要为一家生计奔波!我可是锦衣玉食里养出来的好吗?”

哪知卫长嬴听着更加大怒:“怎么原来你想纳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嫌我碍你的眼、挡了你的路?!你去纳啊!我有说过不许新人进门么!你去啊!”

“……”沈藏锋受不了了,果断的将她一把抱起,怒喝道,“我明白了——你今儿就是专门来找事的!我不在这里跟你吵,咱们回内室去说……我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这么精神!”

“不要!!!”

这一声大喊却不是卫长嬴,而是天知道什么时候趴在门外的沈舒燮,这小子也不知道偷看了多久了,这会噔噔噔的跑进来,扑到沈藏锋跟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紧张的大声道,“父亲不要为难母亲!父亲若是生气就打孩儿吧!”

“……………………!!!!”

被沈藏锋横抱着的卫长嬴与将她横抱在怀的沈藏锋这一刻惊得几乎可以说是肝胆俱裂,竟吓得一时间都忘记动作了!

一直到沈舒光走进来,比较懂事的长子尴尬的把次子连哄带骗扯出去,卫长嬴才如梦初醒,羞得无地自容的捶他胸膛:“你……你还不快点放我下来!!!”

沈藏锋赶紧放下她,夫妇两个都觉得整个人都好不了了——这往后可怎么见两个儿子啊啊啊!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往后怎么见其他人啊啊啊!

……话说,刚才到底有多少人偷看到了?

面面相觑片刻,不出沈藏锋预料,卫长嬴愤怒的拍案而起:“都是你!你这个不要脸的!这下子咱们两个为人父母的脸面都丢光了,往后还能出门吗?!”又骂他蠢,“门都没关你就动手动脚!简直不长脑子!”

“……就当作没这回事罢,光儿那么聪慧一准会这样叮嘱燮儿的。”沈藏锋同样狼狈不堪,无心跟妻子争辩其实是她先过来揍自己的——现在也只能指望长子能够聪明的替他们善后了……

两人无语凝噎,默默对坐片刻,细品茗茶,忽然同时一摔茶碗,异口同声的切齿道:“全是闻伢子这个混帐东西!!!”

第五十四章 沈舒窈

上次闻知齐跟闻余兰到西凉,是在明沛堂里住过的。

如今他们到季宅求医,路上还求过沈敛实援手,沈家也不能把人送进季宅就不闻不问。

毕竟两个小孩子千里迢迢的中了毒送过来,名门望族总得顾着点礼仪风范。

以他们的地位,沈藏锋等人亲自去探望就太过大动干戈了,就是沈舒光去,沈藏锋也觉得不妥。毕竟沈家可不觉得闻伢子称王了就有资格跟没称王的沈家平起平坐。

所以商议下来,还是让后院出面,既显得体贴又不至于失了身份。苏鱼荫在灌州、霍清泠即将生产,年长点的沈舒景还刚嫁出去,这出面的人也只能是卫长嬴了。

不过这兄妹两个中的毒不浅,卫长嬴接到消息的下午带人过去,却只看到他们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又过了两日,她送别沈藏锋,打发黄氏走了一遭,道是两人偶尔能醒一下了,神智却还模糊得很。

“也真是可怜,那闻公子因为是男子,当时又惦记着出去玩,没吃多少东西,兴许还有点指望。但闻小姐怕是往后都难做母亲了。”黄氏回来之后悄悄告诉卫长嬴,“这位小姐才多大年纪?那侍妾忒是恶毒!”

卫长嬴也很惋惜:“那孩子待人一片赤诚又好学得紧……竟会被人害成这个样子!”闻余兰那性情,一般人真的讨厌不起来。

“季神医说过两日他们会都醒过来,只是……”黄氏顿了一顿,道,“季宅就那么点地方,季神医以为不方便长久的安置闻公子和闻小姐。”

当初这座季宅,季家人并没有打算长住,只是让季固暂时住些日子。然后季去病来了,就想给季固调养得身体好一点能够长途跋涉了,就回帝都。

结果世事难料,现在连季去病都在西凉住了下来。

他是个孝顺的侄儿,体谅叔父季固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个女儿季春眠,女婿还没了。就一直跟季固一家住一起,也方便照顾。

如此一来那座季宅就比较拥挤,尤其是季去病娶妻生子,添了人也要加东西,那座宅子里确实没多少空房可以招待客人。

再说从季去病的角度想,这兄妹两个是被人谋害的,虽然送到西凉来求医,谁知道会不会再有其他人下手?他是个医者,不想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当然是把人救了,要调养请上别处去。

“若是他们醒了之后不会出什么岔子,那就搬到明沛堂里来。”卫长嬴思索了一下,道,“横竖他们要将养些日子才会走的,留在西凉,在哪儿出事,咱们家会不沾上关系?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免得闻家贼喊捉贼!”

她对闻伢子的心狠手辣一点也不怀疑。

“那还是收拾上次的院子?”黄氏问。

“上次的地方想他们住熟悉了,就还是那里吧,反正咱们家如今也用不上。”卫长嬴点了点头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过了几日后,季去病保证这两人只需要好好调养,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卫长嬴就打发人把他们抬回明沛堂,安置下来,打发了细心可靠的下人伺候。护送闻家兄妹来西凉的将士自是感激不尽,坚持给卫长嬴行了大礼才退出去。

不过卫长嬴虽然下令把闻家兄妹接进明沛堂,实际上却没什么功夫亲自过问下去。因为没两天就到了霍清泠的产期。

她这一胎早就断出来是个女儿,由于卫长嬴自己连生两个儿子,苏鱼荫膝下那两个虽然还没照面,但也是男孩子。所以在盼女心切的卫长嬴看来,侄女却比侄子更珍贵些。

再加上霍清泠这两年身体不怎么好,这头一次生产,卫长嬴自要格外上心。

好在季去病跟黄氏都在西凉,最后霍清泠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六房的嫡长女——因为霍清泠产期渐近,被沈藏锋特意留下来筹集粮草晚一步出发的沈敛昆抱着襁褓笑容满面,不像有因为女儿而失望的意思,倒叫卫长嬴松了口气。

这位沈六小姐被沈敛昆起名为舒窈,取的是诗经《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典故。

这是这些年来头一次有子嗣诞生在明沛堂中,虽然是位小姐,但上上下下还是一起拥来道贺与看热闹。

平时就爱热闹的沈舒燮尤其热心,成天趴着摇篮逗妹妹,卫长嬴训斥了他好几次,让他不要打扰小孩子睡觉才悻悻的允了,但被卫长嬴拖回院子里后,他又忍不住羡慕的道:“母亲,为什么咱们房里没有妹妹呢?有个妹妹多好!”

卫长嬴叹了口气,心想为娘我又何尝不想再有个女儿?只是沈藏锋走了还没一个月,这几次黄氏请脉下来都无所得……

正遗憾之间,就听这小子用期望的语气道:“那样孩儿也不念书了,回来帮母亲带妹妹好不好?”

合着他哪里是喜欢妹妹了?

他就是盼望有个妹妹能给他更多逃课的理由呢!

卫长嬴告诫自己要做个温柔的母亲,对儿子要有耐心、要温柔、要苦口婆心、要轻声慢语……告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拎起他耳朵怒喝:“你下次再敢拿你妹妹做理由,跑去跟你师父请假,为娘必将那孙文书请回来继续管教你!你听明白了没有?!”

听到孙文书,沈舒燮顿时打个寒战,连连点头,再不敢违拗。

看他那副惟恐孙文书回来的模样,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今儿的功课做了不曾?!”

“……孩儿方才去看妹妹。”沈舒燮可怜的道,“孩儿这就去写好不好?母亲千万不要让孙文书回来!”

“那还不快点去!”卫长嬴故意沉着脸恐吓道,“不然为娘马上派人去请他!”

等沈舒燮慌慌张张跑去写功课了,黄氏等人才笑出了声:“四公子真是被那孙文书给吓着了。”

“他这副懒骨头啊就是得有个人下狠心来管!”卫长嬴想到次子那一塌糊涂的功课,每次考校都跟聪慧好学的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对这个小儿子心存愧疚,又怜惜他身体不好,怕是沈藏锋每天都要抽他一顿!

现在卫长嬴算是能够体谅到母亲宋夫人当年的心情了——这种自恃宠爱你好说歹说都不当一回事的子女,真是恨不得他有九条命,好让你可以打死两条来出气……

所以说当年宋夫人真是心疼她,自己舍不得下手,竟没找个舍得下手的厉害姑姑来调教她。当然卫长嬴也舍不得这么对儿子,全是沈藏锋无暇亲自督促之后才找了那孙文书。到底男人的心更狠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卫郑鸿那时候身体好的话,会不会狠得下这个心?

转念一想——要是卫郑鸿身体好好的,他跟宋夫人哪会成婚多年才得了长女?子女多了,没有经历那十年的煎熬,想来宋夫人……肯定还是狠不下心嘛!那可是亲妈!

卫长嬴想着想着自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使女怜菊见她心情好,好奇的问:“夫人笑什么呢?”

“想到从前在娘家的一些事儿。”卫长嬴笑着摆了摆手,问,“满月酒的东西预备好了不曾?六弟过几天就要走,这满月宴上没了他,得格外精心免得冷场才是。”

这次沈家兄弟还是留了沈藏机留守西凉。

怜菊见问起正事,忙道:“都备着呢,大体上都差不多了,还有些地方过两日想也能弄好了。”

霍清泠的身孕确认之后,卫长嬴就让人顺带着预备满月宴的东西,所以即使一两个月前沈家才嫁了沈舒景,如今收拾起来也是不慌不忙。

“闻家兄妹那点盯得紧一点,不要出了什么岔子。”卫长嬴见满月宴不需要操心,就想起那两位客人,叮嘱道,“出入的东西全上点心,还有别让乱七八糟的人靠近。”

怜菊抿嘴笑道:“都按夫人说的做呢。”

“那兄妹两个现下怎么样了?”卫长嬴呷了口参茶道,“若是精神好点了,让光儿代我去慰问一番。”这对兄妹中,做哥哥的腼腆沉默,做妹妹的却活泼大方,她其实觉得让侄女过去比较好。只是场面上到底是以闻知齐为主,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闻家兄妹住进来后这头一次的探望,正式点的好。

于是数日后,负责照看闻家兄妹的下人来禀告说兄妹两个能起身了,想过来拜谢。

卫长嬴就道:“他们如今才好,即使能起身,怎么能够让他们劳动呢?告诉他们放心歇着罢,有什么话一会我让光儿过去听。”

这种小事交给已经日渐有少阀主气度的沈舒光当然毫无问题,沈舒光接到母命后,跟先生告了声罪,临时请了个假,换身见客的衣袍就去了那边。

待了一个多时辰回后院禀告:“闻公子与闻小姐对父亲母亲十分感激。”

感激的话就没必要听了,卫长嬴笑着道:“他们这会身体还不怎么好,你怎么还待了一个多时辰?是不是被那闻小姐留住了?”

“那闻小姐确实好学,孩儿也听人讲过她特别喜欢四姐姐的事情,所以严令身边人提孩儿的学业。”沈舒光尴尬的道,“孩儿留得久是因为那闻公子……他想留在咱们家,跟孩儿一起读书!这事情孩儿又做不了主,偏偏孩儿说会为他禀告母亲,他却以为孩儿不愿意,所以解释了很久。”

“嗯?!”卫长嬴大为意外,“这是那闻公子说的?”

怎么都觉得闻余兰提这样的要求比较可能啊!

第五十五章 闵氏有孕

不过沈舒光仔细说明之后,卫长嬴也就明白了:归根到底,闻知齐其实是想保命。

得益于季去病的妙手回春,虽然闻家兄妹送来的路上是只剩一口气了,可这些日子诊治下来就已经能够起身。

沈家家大业大,为了名声,些许付出并不计较,滋补药材流水一样送到榻边。因为小时候家境贫寒,这辈子就没吃过几口好东西的兄妹两个如今吃起沈家人几乎都吃腻了的补汤来,效果格外的好。

正常情况下,他们最多再养上一两个月,那肯定要回去了。

毕竟他们是中了毒,又不是受了伤,又年纪小,这毒一解,恢复起来自然特别快。

问题是,即使闻伢子把谋害他们的那侍妾现在就处置了……闻伢子现在又不是就这一个侍妾。纵然其他侍妾现在还没怀孕,但万一人家想先把拦路石搬掉呢?

让闻伢子把侍妾全赶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指望仇氏保护?仇氏有这份手段,这次也不至于让一个妾把三个子女全算计了。

她能让闻伢子派兵护送小儿子跟唯一的女儿到西凉来求医,已经竭尽全力,把两人结发以来几十年的恩义都抬出来用了。

所以闻知齐跟闻余兰如果回去了,还是不安全。

也不知道是仇氏私下叮嘱的,还是闻知齐自己开了窍,他想到了一个躲开父亲侍妾毒手的方法:那就是赖在沈家。

这样即使会因长年不跟父亲相处,导致情份淡薄。但总比死了好!

问题是,沈家跟闻伢子的关系可是微妙的很。

要不是戎人打着给漠野报仇的名义肆虐中原,沈家被闻伢子抓了把柄只得跟他暂时结盟出兵驱戎,没准两边现在已经掐起来了。

所以沈家凭什么收留他?

这也是闻知齐提出往后想留在沈家跟沈舒光一起读书时,沈舒光按照常理说要请问过母亲的意思,闻知齐一下子慌了神,紧缠着他不放的缘故了——这孩子是被吓得狠了,惟恐沈家拒绝。

弄清楚原因后,卫长嬴感慨万千,道:“这两个孩子也真是可怜,不过,他们两个可也不是那么好留的。这不是后院能够做主的事情,还是等为娘写信问问你们父亲吧。”

闻知齐跟闻余兰要不是闻伢子的孩子,只是大街上遇见的一对兄妹,这个主卫长嬴反而能作。但他们来历特殊,即使同情他们,卫长嬴也不敢随便答应……她都不敢,沈舒光就更不可能承诺了。

此刻提起来沈舒光也有点唏嘘:“孩儿走时,看闻公子都快哭了。只是母亲所言极是,兹事体大,涉及方方面面,不能因一时心软就贸然允诺,免得使父亲为难。”

“足见那闻伢子不堪,这会子后院就乱了,这种人……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卫长嬴摇了摇头,作为正妻,就没有看到元配子女被侍妾谋害而不生气的,哪怕沈藏锋没有侍妾也一样。

她现在不能答应闻知齐的请求,所以短时间里就不打算去见这兄妹两个了,免得尴尬,只吩咐:“着伺候的人都加倍的上心,务必把人照料好了,不许有任何的怠慢,丢了咱们家名门望族气度的人,我必不轻饶!”

下人们忙一起应了。

卫长嬴又叮嘱沈舒光:“闻公子这要求难办,你这几日就不要再去了。”

沈舒光笑道:“孩儿理会得。”

这时候外间有人进来禀告:“凤州送了信来。”

“快拿来与我看看!”卫长嬴一听娘家消息,大喜,本来沈舒光要告退下去的,闻言就留了下来。

母子两个一起拆了信,信照例是以宋老夫人的口吻写的,不过执笔的人却是宋夫人。

前两年都是宋老夫人亲笔……这两年……到底老夫人上了年纪了。

看着母亲的字,祖母的口吻,卫长嬴心里有些涩涩的。

宋老夫人的身体虽然还硬朗,可到底年纪在那里。这两次的信里更是透着无欲无求的意思……卫长嬴知道,这是因为祖母终于亲眼看到父亲卫郑鸿康复,又添了卫长杰这个幼子,大房地位稳固,野心勃勃的二房还在帝都沦陷中合家灰飞烟灭,让宋老夫人彻底没了后患之忧!

如此宋老夫人就觉得哪怕现在去了,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卫长嬴每次看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里一揪……

她知道不可能,却还是盼望祖母可以一直康康健健的活下去,千秋万岁。

“五舅舅要有长子了?”沈舒光倒没有这么多感慨,他依在母亲手臂上,一目十行的看着信,忽然喜道,“上次曾外祖母还遗憾五舅舅好容易成了亲,五舅母却一直没有动静。现在五舅母终于怀了孕,还是个小表弟,曾外祖母和外祖母一准非常高兴!”

原本他就被当成少阀主栽培,迭翠关逼迫沈续射杀沈舒明后,虽然事后被父亲和伯叔责罚,但私下里这些长辈也不得不承认,沈舒光确实非常聪明而且有决断。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长辈刻意让他磨砺处置事情这一方面。

此刻沈舒光就习惯成自然的吩咐:“来人,去数点一下库房里的东西,备一份厚礼!”

吩咐完了下人,沈舒光才醒悟过来如今不是在前头,被伯叔等长辈考校的时候。忙给母亲请罪:“孩儿自作主张……”

“你说了正好省了为娘的口舌。”卫长嬴对亲生儿子本来就宠,什么都往好处想,此刻笑眯眯的道,“你要是有空,回头礼单也替为娘参详参详!”

沈舒光忙道:“是!”

因为弟媳有孕,自己这弟弟蹉跎到二十余岁了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落地的指望,所以卫长嬴心情大好,看完信,就吩咐明沛堂上下,这个月的月钱全部翻倍。

上下之人得知之后,能来见卫长嬴的少不得要过来道声贺。

黄氏跟贺氏是肯定要提的,两人都非常的感慨:“家里的五少夫人可算是有了,不然老夫人纵然嘴上不说,心里想也是焦急的。”

说起来宋老夫人虽然城府深沉手段狠辣,但对自己认可的家人却非常体谅。这一点上比宋夫人还要宽厚。

那闵氏出身远不如卫长风,过门以来还一直怀不上,年纪更轻的宋夫人都急了,反而年纪大、非常渴望离开人世前能够看到嫡亲曾孙的宋老夫人沉得住气,时常劝说宋夫人冷静些不要给媳妇太大压力。

宋老夫人既然要劝宋夫人,自己在宋夫人跟前肯定是什么期待曾孙的话都不会说的。也就是偶尔让陈如瓶等人代笔时,会在信里给亲孙女轻描淡写的惋惜一句卫长风的姻缘跟子嗣缘分都不如卫长嬴而已。

现在闵氏有了,还是男胎,宋老夫人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

“前两日据说蒙山那边玉矿上开出了几块稀世美玉?”卫长嬴笑着道,“赶紧的,叫他们包好了送过来!再给我寻个巧手匠人,雕几块喻意吉祥的物件。”

“玉倒是好玉,五夫人亲自写信说是极好的东西,想来是一等一的了。”黄氏就有点遗憾的说,“但这巧手的匠人怕还不好找,从前这种级别的玉石,除了叶家,咱们根本不作第二家之想。奈何如今叶家人也凋敝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寻着……”

贺氏道:“要找叶家人的话,那就得进京了?别处可没叶家里头能顶事的人哇!”

“先叫他们把玉送来与我看,要真是值得去找叶家人的,送进京里也没什么。横竖大军进入中原后,咱们这里还能跟大军断了联系?让他们顺路捎带上就好。”卫长嬴道,“就是之前都没留意过叶家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了。”

这叶家跟季家一样,都属于工户。一家上下都擅长做各类首饰,不管是点翠、雕琢、缠丝、镶嵌、哪怕是烧制琉璃,一大家子分工有序,各房各传一项,就没有他们家做不好的东西。

因为技巧过人,传下来算着也有百年光景了。

所以名义上还是属于工匠,实际上论富贵跟地位却是一些远支士族都不能比的。

当然卫长嬴的身份找他们的话,他们还是得小心翼翼伺候的。

就是叶家跟季家一样,大大小小都住帝都——他们家手艺好,要价也高昂,不待帝都这种贵人如云的地方,那就是个笑话了。

更何况叶家还有人在尚功局里任职。

所以帝都沦陷时,这叶家死伤也惨重得很。

并且他们家手艺保密严格,不是核心族人,哪怕是叶家子弟,也根本就只会打下手。所以即使有子弟侥幸活下来,如果不是在叶家有相当身份的话,那也派不上用场。

卫长嬴想着弟弟头一个子嗣的见面礼,当然要尽可能的完美无缺。有好的玉料,却没有叶家人的技法,那就太可惜了。

便道:“这样,取两份信笺来,我给祖母回了信,顺便再写一封,托宋表姐打听一下。”

她自己的首饰好多都是出自叶家人之手,但不是长辈传下来,就是当年宋老夫人或宋夫人张罗去找的叶家人。自己反而跟叶家不熟。

倒是当年宋在水解除了跟皇室的婚约后乐不可支,很过过一段惬意生涯,成天卯足了劲儿的折腾着各种各样的吃喝与享受。找叶家打制首饰的事情,那几年宋在水好像没少做。

“就是之前听人说表小姐因为是苏家夫人的缘故被霍照玉软禁了起来,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黄氏提醒。

“霍照玉偷袭苏家两位舅舅的事情我且不说了,这前头的恩恩怨怨,说也说不清楚。”卫长嬴哼了一声,一面叫贺氏研墨,一面道,“但为了前院之事为难后院妇人,他可也太小气了!苏五表弟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夫君他们到了帝都也不方便去拜访表姐。我写这封信也是提醒霍照玉,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事情做的太过分了!江南宋氏跟青州苏氏暂时找不了他的麻烦,表姐可还有我这个表妹,他要不识趣,就别怪我不客气,让夫君给我个面子了!”

又压低了嗓子叮嘱,“这事瞒着点六弟妹,她还在坐月子,别叫她操这个心!”

就算体贴霍清泠,但弟媳到底没有亲表姐来的亲。

卫长嬴打定主意要趁这个机会给宋在水撑腰,断然不让她再受霍照玉这伙人的气!

第五十六章 询问秘密

“卫表弟有长子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午后,夏雨霏霏,隔着屏风,宋在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疲惫,语气却是欢喜的,“可惜我这儿不方便去凤州看望,不然也很有些日子没见过姑姑她们了。”

这次被派过来送信的是江铮,因为做过卫长嬴的教习,身份与寻常侍卫不一样,早年也是见过宋在水的,说话就要随意些,笑着道:“家里老夫人跟夫人写信给咱们大小姐时,也常提起您,之前还想送些东西给您来着,只是都被拦在外头。也不知道您知道不知道。”

宋在水笑了一声:“霍照玉那小气劲儿,如何会告诉我?”

知道江铮从西凉来,对凤州的消息也不会多清楚,就问他卫长嬴近况,闻说一切安好,便详细问起沈舒光跟沈舒燮。末了轻叹一声:“要说这聚少离多,我跟长嬴姐妹两个竟是一样的命!但她终究比我好些,到底有两个孩子在膝下承欢着,倒也不寂寞。我如今都快三旬了,竟连一子半女也没有。真真是……”

江铮赶忙道:“您也是大有福泽的人,往后……”

宋在水却又说:“不过想想这两年被霍照玉困在这别院,没有子女倒还好些,没什么牵挂。尤其是儿子,不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他。”

这话不但叫江铮不知道怎么劝,她跟前的下人也听不下去了,一个姑姑就上来道:“少夫人您这话说的,咱们公子如今虽然跟您不在一起,可难道还能抛下您不管吗?正如江侍卫所言,您往后好日子长着呢!”

又有一个姑姑在屏风后帮腔,道:“可不是吗?再说您如今膝下没儿女,但您的外甥、侄子可不少啊!不说江南堂那么远,如今江侍卫可不就是来说卫五公子也要做父亲了?卫五公子的孩子,不是您嫡亲表侄吗?”

江铮为人虽然没有黄氏那么一点就透的机敏,但他到底年纪在这里,阅历不浅。

这两个姑姑的话说到这儿,他就会过意来了,沉吟一下,就试探着道:“两位姑姑所言甚是,咱们家大小姐总是感叹离娘家太远,无法亲自侍奉娘家长辈,深觉愧疚。说起来咱们家大小姐没有同父同母的姐妹,素来把表小姐您看成了亲姐姐的。表小姐从前也在瑞羽堂里住过,在帝都这边既无长辈侍奉,又无其他不能离开的事情,觉得膝下寂寞,何不前往凤州一行?如此……”

“江侍卫您不知道,咱们少夫人确实没必要待在帝都,可那霍太师不肯放人这又能奈何?”宋在水一声叹息,那姑姑却唧唧喳喳的道,“本来咱们少夫人就不惯这北地的气候,如今苏家也没什么人在这里。少夫人早就有回乡之念,奈何朝中那几位不松口放人啊!”

江铮来之前就得卫长嬴亲自叮嘱,务必要助宋在水脱困,此刻就笑道:“朝上的事情江某一介下人也不懂,不过来之前大小姐是说过的,若表小姐能够代大小姐去凤州走一遭就好了。西凉军的前军如今已经去了燕州,沈二老爷那边兴许腾不出空,不过不日抵达的中军,统帅之人正是姑爷,想来请姑爷在朝中提一提是没问题的。”

中军比江铮早出发好些日子,但大军行进到底不比送信这里只一小队精悍人马来的迅速。所以反而被江铮抛在后面。

不管怎么样,以京畿现在这点兵力,沈家若开口要霍照玉不得与宋在水为难,那霍照玉是肯定不会再阻拦她了。

宋在水松了口气,感激的道:“有劳江侍卫您跑这一趟。”

江铮方才只是报了喜,还没说到卫长嬴的托付,此刻连称不敢之后,就讲了蒙山玉矿里出了几块好玉,卫长嬴打算寻叶家的能工巧匠出手,治几方好玉雕送给侄子为贺。只是她人在西凉,对叶家也不熟悉,想请宋在水帮忙打听着叶家残存的族人里,是否还有这样的匠人。

宋在水思索了一番,道:“早先我寻他们家雕过好几次东西,倒还算熟悉。据我所知他们家这一代擅长雕工的几个人,除了一位之外却都死在了戎人手里了。那一个剩下来的名叫叶仪,如今应该就在京畿。”

就说了几个可能的地方,让江铮自己派人去找——苏秀茗跟苏秀葳败退离开帝都后,留下来不及撤退的人手,包括世仆都被霍照玉杀得干净。宋在水现在身边几个伺候的人,还都是她娘家陪嫁的下人,接下来又要准备离开帝都,却是腾不出手来帮江铮找人了。

好在西凉大军正源源不断的赶过来,江铮是不可能缺了人用的。

……让人带江铮下去用点饭再走,宋在水揉了揉眉心,问:“夫君如今还在信州?”

“上一次送的消息是这样的。”一个姑姑轻声道,“近来没有新的消息。”

“他的身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之前苏鱼舞因为手中兵力不多,完全不可能通过许宗文的地盘,就趁戎人南下之际,引自己为诱饵,引许宗文落入戎人的包围圈中。虽然那次许宗文被他生生阴死,但苏鱼舞自己也受伤不轻,手下数万青州军更是几近被打残。

一部分亲卫带着他抄小路昼伏夜出,趁着戎人势如破竹直取燕州的消息震动举国,才摆脱了许宗文部的追杀。

一直逃到信州境内,方有功夫联络宋在水。

因为怕被霍照玉发现,所以这联络都是在确认绝对安全下才进行,最近一次的消息也是年初时候了。

那次消息里说过苏鱼舞受伤不轻,逃亡途中一没药材二没大夫,情况很不好。

宋在水非常担心他……只是这种情绪却还不怎么敢流露,惟恐霍照玉的人躲在哪个角落里看出破绽来。

现在表妹夫家的大军来了,表妹又明确要帮她,才能缓口气。

另一个姑姑看出她的愁烦,安慰道:“公子他吉人自有天相。”

“少夫人,咱们现在收拾东西,霍太师若不阻止咱们了,真的要去凤州?还是去信州?”先前说话的姑姑则试图转移话题。

宋在水道:“当然是去凤州。信州那边,夫君情况不大好,他们顾夫君都来不及,我去了不是给他们添乱吗?再者谁知道霍照玉碍着沈家,明面上放人,私下里遣了什么人跟着等待机会下手?”

两个姑姑对看一眼,为难道:“但咱们家如今就那么几个侍卫,怕是南下凤州也不太平。”

“西凉军这一次的中军不是快到了?就算沈曜野不方便借人手给我……我去找卫新咏!”宋在水咬了咬嘴唇,道,“这么多年来,我帮了他那么多次,有些报酬,也该算一算了!”

“其实来日方长,宋夫人你又何必这么早就结算呢?”两日后,卫新咏亲自斟上茶水,有些遗憾的淡声道。

宋在水面无表情道:“来日方长这个词,我兴许还能说得上,至于你,我可不相信。之前长嬴身边的黄姑姑回西凉去前,我是问过她的,你这身子骨,若好好将养,也不见得能长寿。照你现在这样操心法,估计也没几年好活了。我不早点把事情问出来,谁知道你哪天忽然就死了?”

听了这番话卫新咏也不生气,反而哈哈笑道:“这话倒也有道理。我还以为你现在快要跟苏鱼舞团聚了,所以怕这一别之后难以见到我,所以才急着来找我!”

宋在水淡淡的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我这次动身是去凤州,人手不足,还要劳你向那位雍王借点兵马护送。此去凤州所经过的盘州、锦州都是他的地盘。真正要护送的地方也没多少,这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吧?”

“这个就当咱们今儿个谈事的添头。”卫新咏考虑了片刻,道,“不管能不能谈成,总之我都会让人护送你去瑞羽堂。”

“你想赖账?!”宋在水脸色一沉。

卫新咏微笑着道:“这话可就过了,我几时说过要赖账了?”

“当初你不是答应只要我宋家助你脱困,就会将我父亲毕生遗憾之事告诉我?如今你从苏家追杀之下都脱身多久了?为何还要再谈!”宋在水冷冷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如今今非昔比,那位雍王现下也是颇有势力。只是你若以为这样就可以赖了我江南宋氏的账……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跟你同归于尽!”

卫新咏笑容不变:“但这件事情你们宋家非弄清楚不可,而这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知道此事,物以稀为贵,商贾都这样。你难道指望我比商贾笨,还是指望我比商贾高尚?我也不跟你怎么个坐地起价法,你至少再给我点好处吧?”

宋在水恨不得给他两个耳光!

只是她冷冷看了卫新咏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下来,冷声道:“好处没有,你要么告诉我,要么从此与我宋氏为敌!”

“宋夫人这话说的欠妥当了,我要是怕你们宋家的威胁,早就说出来了,还会拿此事拿捏你到现在?”卫新咏却浑然不惧,笑着道,“我也不狮子大开口,这样,一万两黄金,如何?”

“你这不狮子大开口,古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才可以形容你的贪婪!”宋在水冷笑着道,“三百两黄金,最多了!”

“三百两黄金,这是把我当打秋风的吗?”卫新咏摇头,“八千两,不能再少了!”

“五百两,少说废话!”

“七千两还差不多,你们宋家缺这点儿东西?”

“不缺也不是任你予取予求的!七百两!”

“啧,五千两,我已经让了一半,你好歹也有点富贵气象!”

“我家的富贵气象岂是你一个人说了能算的?最多给你凑个整数一千两!”

见宋在水态度坚决,卫新咏叹了口气,道:“一千两黄金?也可以,不过,一万两有一万两的描述,一千两么,我最多提醒你一下关键之处,能不能想明白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在水气得拍案而起:“你!!!”

第五十七章 猫与鹦鹉

西凉。

卫长嬴愕然道:“早年宋舅舅坚持让表姐嫁与前太子申寻的缘故?我怎的知道?”她思索片刻,问,“表姐还有其他话吗?”

这时候已经是秋日了,江铮寻到叶仪后令其雕琢了几件玉器,跟着亲自送去凤州,还未归来。这先行给宋在水送回信的是另外一个下仆,不比江铮的体面,但也算得亲信。

此刻抄手立于堂下,恭敬道:“表小姐就让小的带了这句话。”

“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卫长嬴思索片刻,挥手让他退下,命人请了黄氏跟贺氏一起过来参详。

贺氏一听就惊讶道:“这里头还有什么缘故?当初表小姐接了废后顾氏那柄金镶玉如意,又是桓宗皇帝亲口定的。而江南宋氏何等门第,怎么会随意悔婚呢?再者,婢子说句不那么中听的话:照婢子这样的人看来,前太子申寻虽然不堪,但那时候总归是贵为储君的。”

卫长嬴道:“是啊,当时谁不是这么想?只是姑姑你也知道的:那会子表姐很不满意这门婚事,所以才会故意赖在凤州不肯进京。中间还撺掇着我替她求祖母和母亲跟舅舅说解除婚约的事儿……我记得那时候祖母跟母亲都是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内情呢!”

“难道是因为这门亲事是司空夫人在时所定,司空对司空夫人一往情深,所以不肯解除?”贺氏猜测道。

黄氏摇头:“司空跟司空夫人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惦记司空夫人,怎么会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作难?”她思忖了片刻,道,“当时帝都局势复杂,未知是否与这些有关……表小姐怎么会忽然问这个起来了?”

“卫六叔坐地起价,一千两黄金就换了这么个提醒。”卫长嬴叹道,“表姐肯定气坏了!”

又说,“哦,就是关于宋舅舅生前一件遗憾事儿,阴差阳错给弄的,宋表哥跟宋表姐都不晓得,反而就卫六叔一个人知道。卫六叔那性.子,能不讹表姐一把吗?”

黄氏跟贺氏对望一眼,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直没告诉表小姐?”没好意思说出来的一句话是:这心也太黑了!可想而知这些年来,卫新咏一准拿这个跟宋在水换了无数好处!

“也是这几年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如今那闻伢子称了王,势力也大增,今非昔比,纵然没有卫家的维护,表姐现在也拿六叔没法子……”卫长嬴道,“不过我想既然祖母跟母亲都有些知道的样子,这次表姐去瑞羽堂,应该可以解惑一二。”

话说到这里,忽听庭中传来吵嚷声。

卫长嬴问:“谁在外头闹呢?”

片刻之后拉拉扯扯的沈舒燮跟沈舒西一起走了进来,请过安后,异口同声的告状道:“母亲(三伯母),他(她)把小猫弄丢了!”

这几年孩子带下来,卫长嬴的耐心早已被磨砺得很好了,此刻只淡淡问:“就是前几日给你们自己养的小猫?都丢了吗?怎么丢的?”

“五姐她把小猫丢在花园里……”

“分明就是四弟你把小猫弄得找不到……”

两人叽叽喳喳又吵开了,卫长嬴喝着茶水,等她们吵累了,才吩咐他们都住口,让跟着他们的下人来说。

下人们知道这两位都不好得罪,自是从实说来。

不过这经过倒也有点麻烦。

几年前,端木芯淼在西凉那会,为了找到季去病的亲眷,打出神医传人的招牌坐诊,吸引了无数人不辞路远的赶过来求医。内中有位爱猫成痴、赶来西凉都不忘记把心爱的猫带上的老夫人,她的猫在路上生了几只小猫,得到端木芯淼的妙手回春后就送了一只给端木芯淼。

只不过端木芯淼对猫的喜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后来她回帝都就没带上。

于是就是明沛堂里养了下来,当然也没上心养,不过是随便喂喂。但这只猫不但活了下来,还繁衍至今。

前些日子,那猫的一窝子孙又出生了,这次因为恰好跑到沈藏珠那边的院子里生产,被沈舒西知道后,吵着要养一只,沈藏珠对这个亲侄女宠得跟什么似的,哪能不应?结果这消息传到卫长嬴这边,沈舒燮也闹着要养。

卫长嬴起初是不肯的,她太清楚这个小儿子了,他哪里会是很喜欢猫?多半是想借着养猫以后又有理由逃课呢!

可沈舒燮哭闹了两天,卫长嬴生怕他继续闹下去要生病了,只好准了他。

于是堂姐弟一人抱了一只小猫养……问题在于,姐弟两个选的两只小猫长相跟毛色完全是一样的。

所以刚才他们两个都把小猫带去花园里玩耍,其中一只小猫不见了,都说剩下的那只是自己的,这就掐了起来。

好在下人们及时把他们分开才没真打到一起,这不就跑卫长嬴跟前来评礼了。

卫长嬴弄清楚了事情经过,就问下人:“你们呢?也不知道现在这只猫到底是谁的?”

“当时,五小姐和四公子都离湖比较近,婢子们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故此都盯着五小姐和四公子了,也就一转眼的功夫,猫就剩了一只。”曹红儿小心翼翼的禀告道。

卫长嬴哼了一声:“后来呢?有叫人去找吗?那么点大的猫能跑多远?”

“这会子园子里的草木虽然枯萎了不少,但大抵还未除去,所以……”曹红儿讪讪的道,“婢子方才还留了两个人在那里找来着,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找到。”

卫长嬴朝儿子招了招手:“燮儿你过来!”

沈舒燮嘟着嘴移到她身边,警惕的问:“母亲?”

“把手伸出来!”卫长嬴挽了挽袖子,冷声吩咐!

沈舒燮二话不说,哧溜一下就钻到旁边黄氏身后去了:“母亲!那只猫真的是孩儿的,您怎么尽帮着五姐欺负孩儿?孩儿冤枉啊!”

“之前你非要养猫时,怎么跟为娘保证的?”卫长嬴沉下脸来,示意黄氏把沈舒燮捉过来,喝道,“你说你会亲自看好了它!你说你更不会因此耽搁了学业——前一个我且不跟你计较,后一个我且问你,这个时辰你应该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跑去园子里玩耍?!”

沈舒燮本来还在大声喊冤,坚持剩下的那只猫是自己的,闻言才知道自己是被沈舒西阴了——怪不得这个堂姐坚持要到这里来理论呢!

眼角瞥见下首沈舒西幸灾乐祸的笑,他哭丧着脸,道:“孩儿知错!”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在前院里听先生讲课的,可他惦记着小猫,就趁先生有事离开书房的那么点光景,翻.窗逃了!

现在给他讲课的先生学问很好,脾气更好,不像孙文书那样,什么小事都要告状。所以沈舒燮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盘算着既然先生不会告状,那么明儿个过去找个理由搪塞下也就成了。

哪里想到,在花园里遇见小堂姐,两个人的猫偏偏就不见了一只呢?

“你既然知道错了,那该怎么办你自己说!”卫长嬴面上怒气冲冲,心里着实觉得无力了:这次子也太顽皮了!只要是跟课业有关的他打死都不肯上心,只要是跟课业无关的他马上兴致勃勃……

难道自己有一个勤奋好学的长子,就一定会有一个惫懒的纨绔次子来平衡吗?

虽然说长子很争气,卫长嬴不担心往后自己这一房家业无人继承,但,次子也不能太废物啊!

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子女个个都好!

更何况她现在就两个儿子,还没子孙众多到她顾不过来的地步。

实在不行真的只能写信给丈夫,让他把那位孙文书调回来了……卫长嬴心里叹着气这么想。

接下来沈舒燮试探着提了几个比较轻的惩罚,被母亲瞪回去后,才不甘心的说了比较重的。这中间他少不得学他胞兄当年,又是哭又是闹,不时抬眼打量四周之人的神情,看看有没有愿意出来给他说情的。

好在黄氏等人早就被沈舒光那会闹出经验来了,卫长嬴一训儿子,她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庄严而肃穆,目不斜视,根本不理会小公子的求助。

……把小儿子打发出去挨罚,卫长嬴也懒得分辨那只猫是谁的,直接安慰沈舒西几句,让她抱回去了。她本来就不赞成沈舒燮养猫,现在他自己弄丢了最好——想到这里,忽然就想起来当年刚刚出阁,被丈夫陪着去苏家拜访的景象来。

二姑姑卫郑音,轻蹙着眉头说巴不得苏表弟苏鱼舞豢养多年的那只彩羽鹦鹉死掉、免得让苏鱼舞分心的神情,那么清晰而遥远的浮现在记忆里。

“唉!”卫长嬴心情沉重的叹了口气,问黄氏,“这几日来的军报里,有没有提到过苏五表弟?”

黄氏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又说,“但表小姐的来信中,并不见大悲之意,想来咱们不知道,表小姐应该是知道些的。只是不方便告诉咱们——苏五公子应该尚且安好。”

若宋表姐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权当他一切都好呢?

卫长嬴揉了揉额,道:“若有苏五表弟的消息,记得提醒我先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在遥远的信州,苏鱼舞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看着身边零落的数十人,吃力的问:“现在怎么样了?”

第五十八章 自由

“苏铿弄到了船,咱们今晚就送公子登船南下。”从戎人的重围、许宗文残部的追杀之中护送苏鱼舞逃到这里,这数十人的情况也不好,几乎个个带伤。

此时接话的人乃是苏鱼舞的亲卫也是同族苏篆,他左眼上蒙着眼罩,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胸前、大腿处都缠着布条,沙哑着嗓子道,“宋家的海船会在半途迎接,只是担心信州究竟此刻还在许家人手里,怕招了许家注意,不敢直接来接。”

许宗文死后,其部四分五裂。被闻伢子趁机蚕食。

不过他生前所占地盘毕竟不小,又是最早起事且壮大起来的一批人之一,多年下来还是攒了点底蕴的。

所以虽然闻伢子大肆吞并,至今许家一些人还留有几块立足之地。

虽然许家人能够留下这些地方是因为戎人攻破东胡之后的势如破竹,闻伢子怕得意忘形重蹈了许宗文的后尘,勒令麾下收拢兵马。但许家此刻再孱弱,在他们经营了几年的地盘上,要对付只剩数十下属的苏鱼舞不过是举手之劳。

也是苏鱼舞这些人少,如今又兵荒马乱的。一路行来谨言慎行,瞒过了因为许宗文之死而迅速衰弱的许家人的耳目,这才能够潜逃到此。

不过若是宋家海船直接赶到信州来接人,那许家再是傻子都知道肯定是来接他们家女婿的。到时候许家连人都不用找,把各港口盯紧了,苏鱼舞纵然能够从陆路离开信州……接下来返回青州……哪怕是相对最近的凤州,他手里这点人手都不安全!

再说他的伤若拖到那时候,恐怕就要落下痼疾了。

“这样就好。”苏鱼舞喉结滚动几下,声音低了下去。旁边的人忙小心翼翼的喂他几勺参汤,苏鱼舞有了点精神,就细问目前的大局。

“闻伢子拿着漠野之事,迫使西凉军进入中原驱戎。”苏篆叹道,“如今沈家非常的狼狈,昨日还听从燕州过来的人讲,西凉军的前军抵达燕州附近,发现有戎人追杀百姓,就上前将那些百姓救下,又拨出部分辎重供他们遮蔽己身得饱暖。结果那些百姓起初感激不尽,待问明是西凉军,却个个翻了脸,都说要不是沈家作的孽,弄出个勾结戎人的沈抒漠来,他们怎么会受这家破人亡的苦?有几个人甚至还将给他们送辎重的什长给打了……沈敛实再三喝止,才约束住部属没为难那些百姓。但西凉军因此士气十分的低落。”

苏鱼舞呵了一声,闭眼道:“沈敛实此举做的不对,他大概是怕火上浇油激怒了百姓,对沈家名声更不好。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么一约束士卒反而更加坐实了漠野的血脉!此人究竟只能为将而不能为帅……要是沈曜野在那里,一定会下令把打什长的人全部杀死,但辎重留下,并到处张帖布告申明漠野与沈家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戎人忌惮西凉军之鼎盛所使的挑拨之计……”

“这样那些剩下的百姓岂不是会到处去说西凉军残暴?”苏篆武艺高强,所以被选拔为苏鱼舞的亲卫,只是论到其他方面就平平了,此刻便不解的问。

苏鱼舞冷笑着道:“残暴?西凉军蒙受冤屈,千里迢迢赶到中原驱除北戎,才一到就救起了人,结果反而被自己人殴打,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即使如此,也只杀了打人的那几个,而没有杀其他人,更不曾夺回辎重……还想怎么样?现在的西凉军是西凉一地、是沈家养的,又不是天下养的!”

他摇头道,“被冤枉了就应该有被冤枉的样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却任打任骂……换了谁能不疑心?”

苏篆一想,倒抽一口冷气,道:“但沈敛实的做法……”

“沈家要有大麻烦了,闻伢子跟卫新咏都擅长见缝插针。沈敛实在这里的失误,必定会被他们紧抓不放,照你说的,西凉军因为此事情绪低落,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便是众人都知道是假话,有时候该说的地方还是要说的。可见这名义的重要!沈敛实自己默认了这场戎祸是沈家引起的,西凉军也这么想的话,他们面对戎人时或许还能理直气壮,一旦之后面对闻伢子这些人,只要被抓住这一点,难免士气不振!须知道精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那傲视一切的气势!沈敛实此举等于自己折去这份气势……希望他不要尝试在沈曜野赶到主持大局前攻打燕州,否则,必败!”

苏鱼舞脸色有点黯淡,不仅仅是因为受伤,也是因为,“不过说这些如今意义都不大,咱们苏家如今是没了指望了,不管这天下最后落到谁手里,总归轮不着我苏家了。”

苏篆一惊,忙道:“公子怎么这么说?您如今的伤,已经没了性命之忧!等上了船,乘风直下,被宋家接应到后就可无忧虑了。待回到青州……就算大老爷他还是想不通,可是大老爷之前受的伤也不轻,上次接到消息,道是他也拖不了几年了。就凭大公子岂是五公子您的对手?”

“我倒宁可大伯还能撑上一二十年。”苏鱼舞叹息,“沈曜野有三个兄弟给他帮手,尚且经过艰难争斗,更几次三番处死族人!这还是他自幼就受我那大姑丈的栽培,从前赴边建功里已在西凉传了声名有了基础!我在青州的根基岂能跟他之前重回西凉时比?

又道,“而且我没有嫡亲兄弟,也没有年长子侄!唯一的大堂哥慢说是大伯的儿子,大哥他对于勾心斗角根本就是厌而远之。否则当年也不会拒绝大伯的栽培,找借口先回青州去了!你想以我一个人,又才这点年纪,膝下一子半女都没有,回了族里,忙于保命跟保本宗地位都来不及……等我把这两件都办完了,恐怕这天下大事也早就尘埃落定,到那时候岂还有我苏家的机会吗?”

“……”这话说的苏篆默默无言,片刻之后,他轻声道:“您在这里不该这么说的。”

现在这数十人虽然都是对苏鱼舞极忠心的,否则也不会一路拼死保着他。

但这些人跟着他何尝不是希望苏鱼舞能够带给他们一个好前程?

然而苏鱼舞现在说的却尽是沮丧之言……这番话传开之后,少不得人心浮动。不说卖了苏鱼舞,情绪低落是免不了的。他们苦苦支撑到现在,靠的不就是那份富贵在后的指望?如今苏鱼舞这么一分析,不啻于是把一盆冰水浇在了众人心头。

慢说旁人了,就连对苏鱼舞最忠心的苏篆都觉得心下又茫然又伤心,忍不住说了这句带着轻微埋怨的话。

“就是要在这里说。”苏鱼舞却叹了口气,环视四周陪伴自己的众人,道,“登船之后我这一路就是冲着青州去的,等回了青州,你们再出来的机会怕就不多了。若是想趁这乱世建立功业,你们就不要上船。许家也好,戎人也罢,主要还是想找我,对于你们,他们不会太在意。所以我走之后,不会有人专门追杀你们。”

喘了口气,他止住苏篆的劝说,认真道,“此番我险死还生,全赖诸位援手。这份恩义,我自当铭记在心!日后必是要报的。不过我也知道,你们随我转战千里,未必每个人都甘心这样归回青州,从此寂寂!你们中一些人的才干,就这么回去了其实也可惜!所以你们若有建功之心,我会为你们写亲笔书信推荐给沈曜野或闻伢子。苏家如今的情况,这两边都心知肚明,这场天下之争,苏家已无力参与。因此他们是不会不要你们的。”

“不必急着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我累了,先睡一觉。等上船前一个时辰唤醒我写信。兹事体大,涉及你们一生乃至于后辈子孙的前程命运,你们须得好好考虑,不可凭一时之气做这决定。”苏鱼舞摆了摆手,合上眼,不再言语。

苏篆等人你看我、我看你,神情复杂。

……到了晚间,苏篆喊醒了苏鱼舞:“公子,一个时辰后,咱们就要去码头了。”

苏鱼舞疲惫的张开眼,问:“笔墨备好了吗?”

“……已经备好了。”苏篆轻声说着,将苏鱼舞慢慢扶了起来,就有人端了长案到榻边,上面有半盒墨汁,是刚刚研好的。

研墨的人也抬了一边的案,指间墨迹未干,被苏鱼舞扫了一眼,不自在的藏了起来,神情窘迫。

苏鱼舞知道此人不会是因为手上染了墨汁而窘迫,必定是因为他选择了不登船。

不过从苏鱼舞这里看,倒是不会埋怨这些人的。虽然说苏家栽培了他们,但这次他们千里迢迢冒死护送他躲到信州,好些人都因此身带残疾,这份情也算还了。

再说他刚才说的也是实话,这次天下之争,苏家已经回天无力。为了争夺天下而栽培的人手,只用于族内争权夺利委实是大材小用。这些人自己心里也肯定会觉得委屈,倒不如放他们走——既然苏家已经做不了那九五至尊,万一这些人里混出个模样来,是苏家族人的,那也是苏家的实力增强了;不是苏家族人的,即使以后也不归回青州苏氏里了,但还能没一份主仆情份吗?

至少明面上,今晚苏鱼舞主动放他们自由,还给他们写信推荐这份恩义,他们以后再发达都不能忘记。否则按照此时的道德,那是会连子孙都被唾弃的。

总归苏鱼舞吃不了亏。

所以和颜悦色的问了都有哪些人要这举荐信,用颤抖着手坚持写完、盖了私印后,强撑精神勉励了这些人一番,再三劝他们不要觉得对不起自己一——他知道越这么说有些人越感动。

最后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传来,他才住了口,命苏篆等不打算离开的人送自己去码头乘船。

第五十九章 湖畔的人

深秋的西凉已经飘起了雪。

清晨,闻知齐拥着裘衣,独自一人沿着花园里的湖岸小心翼翼的走着。

他这次是特意甩开下人出来的,为的是找一块玉佩——正是当初第一次拜见卫长嬴时,卫长嬴赠送给他的那一块麒麟玉佩。

本来这块玉佩他带回去后就被仇氏收了起来,连摸都摸不着,道是等他成了亲再给他。

但后来他中毒后,仇氏悲痛欲绝,认为麒麟是瑞兽,在送他跟闻余兰来西凉前,特意找出来放在他怀里。

虽然之前沈藏锋同意他暂时留在沈家,跟着沈舒燮一起读书后,卫长嬴给他们兄妹从头到脚置办了与沈舒燮等人差不多的行头。单是配衣服的玉佩,就送了一小盒。但闻知齐最重视的还是这块麒麟玉佩。

结果昨天被沈舒燮纠缠不过,来花园里玩了一会,回去之后就找不到了。

因为陪他们兄妹来西凉求医的除了两个仆妇外全是男子,都不好进后院。现在伺候他的使女都是卫长嬴派来的,闻知齐担心被卫长嬴知道丢了见面礼会惹她不悦,故此不敢叫使女来找,却寻了个想歇上一日的理由,把下人都赶出内室。

然后翻窗跑出院子,一路避人耳目的跑到这花园里来。

这时候他一面回忆昨天都去过哪些地方,一面留心脚下免得不小心摔下湖里去——他知道自己中的寒毒甚重,虽然因为男子属阳,好生调理的话影响不大,但究竟元气大伤。这大冷天的要是再坠一次湖,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所中的毒忧来鹤,他就想起范氏……范氏就是闻伢子那个怀了男胎的妾,她只比闻知齐大八岁,长得美艳非凡,而且能歌擅舞,据说从前就是富贵人家的妾室。

闻伢子在遇见她之前,除了发妻仇氏外,已经纳了三五个妾了,并没有专宠谁,也经常陪一陪仇氏。可纳了这范氏后,几乎夜夜住在范氏那儿。

闻知齐也见过母亲仇氏在无人处垂泪,但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范氏身上。

实际上他一直以为范氏是个好人——范氏不会像仇氏那样逼着他读书习字,更不会时常训斥他贪玩,每次见到他都是笑眯眯的,还经常给他拿点好吃的零嘴。

……那份把兄妹三个毒倒、导致他二哥身死的糕点,就是范氏拿给他,叫他分给自己的哥哥和妹妹的。

他竟就这么信了,毫无怀疑的拿去分给了二哥与小妹。

而对他毫无怀疑的一兄一妹就这么吃了下去……

这些日子下来想一想,闻知齐好几次都恨不得给自己来几刀。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范氏还没死。

送他来西凉的副将是这么解释的:“那究竟是您的弟弟,范氏做的事情不能算在他头上。您得体谅雍王!”

可是我体谅父亲膝下子嗣稀少,谁来体谅无辜的二哥与小妹呢?谁来体谅母亲仇氏连丧三子、唯一的女儿还将无法生育的悲痛?

闻知齐接了把雪,少年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与年岁不符的苍凉……

忽然他目光一凝,透过雪幕,不远处的湖石上,竟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闭着眼,脸颊贴在环抱的膝上,似乎是睡着了。

可谁会大清早的跑来这下着雪的湖边睡?

尤其是沈家的四小姐?

闻知齐忙敛了心神,玉佩也顾不得找了,快步走到湖石下,想推又不敢推,只好先问一句:“沈四小姐?沈四小姐!”

“做什么?”让他松了口气的是沈舒颜只是看起来像睡着了,却没睡。闻言,立刻张开眼,淡漠的看着他。

对于沈舒颜的淡漠,闻知齐并不觉得受到了轻蔑,他待在明沛堂里有几日了,看得出来这沈四小姐是性情使然,对着她的嫡亲堂兄弟姐妹也是不冷不热的。对他跟闻余兰这两个外人,肯回答就算客气了。

此刻忙提醒道:“天冷,您不要在这湖边多待。”顾盼左右,惊讶道,“您的使女呢?”他记得这沈四小姐身边素来有个形影不离的使女叫江荷月的,据说是卫长嬴陪嫁乳母的女儿,身份超然。一般来说看到沈舒颜,江荷月肯定在附近;看到江荷月,沈舒颜也不会远。

但现在他四周看下来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不见第三个人的影子。

沈舒颜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白狐裘衣,在雪地里非常的不起眼,以至于闻知齐快走到她跟前时才发现她。

不过她此刻的脸色不比白狐裘红润多少,连嘴唇都苍白如纸,她淡声道:“你不是也把人都甩开了?不然你那里的灵芝会肯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闻知齐尴尬的红了脸,低下头,想了一想,又劝说道:“您还是回去吧,或者找个避风的地方赏雪?这里风太大,对身体不好。”

“我不是在赏雪。”沈舒颜收回看他的目光,眺望着湖面,淡淡的道,“我就是来吹会风的。”

“可是您的身体……”

“你的身体就适合这冰天雪地的跑出来?”沈舒颜讥诮一笑,“你信不信你这会跑出来的事情被三婶母知道了,灵芝一准逃不掉一顿打?”

闻知齐一怔:“什么?”

卫长嬴指了伺候他的大使女灵芝容貌平平,但很是温柔体贴,从卫长嬴的角度来看这使女还过得去。但从来没享受过这种无微不至软语温言照料的闻知齐,对这个使女的好感可想而知!

如今听说自己甩开她跑出来,竟会导致她挨打,不禁吓了一跳!

这表情倒把沈舒颜逗得嘴角一勾,随即又恢复了冷漠:“她是照料你的人,却出了差错让你独自跑出来了。三婶怎么可能不罚她?”

闻知齐顿时急了:“可这是我骗她的!”

“这就是规矩。”沈舒颜嘲讽的道,“她没看好你,就该罚!怎么你以为我们沈家像你们家那样没规矩,毒害嫡出子女的侍妾居然还能因为有孕被暂留性命?”

闻知齐站在那里,脸色青红不定了片刻,也顾不得找玉佩和劝说沈舒颜了,跺了跺脚,直接转身就走。

沈舒颜懒洋洋的看了眼他的背影,心想这小子倒是好心,连个使女挨顿打都这么着紧,也难怪……会被个妾坑成这个样子!

被闻知齐这么一打岔,她也没了兴致继续吹风,站起身来回去了。

走到半路,正好撞见找她快找疯了的江荷月,抓着她裘衣的袖子就哭了:“您这是到哪去了?”

“心里烦,随便走了走。这不就回来了?”沈舒颜平静的道,“我们回去吧。”

她不太喜欢江荷月,倒不全是因为江荷月盯她盯得紧,也不是江荷月伺候她不用心。而是江荷月的特殊身份,让沈舒颜忌惮着婶母卫长嬴,很多时候不得不听她几句劝——实际上她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嬴把江荷月派来伺候她的缘故,因为寻常使女到了她跟前没有敢多半句嘴的。

这对于脾气不怎么好的沈舒颜来说,身边有个需要自己经常按捺住脾气来对待的人实在很麻烦。

但江荷月倒很喜欢她,江荷月跟闻余兰一样,崇敬有学问的人。

脾气不好的沈舒颜因为公认的才学,在江荷月这一类人看来,像她这样的才女尖酸刻薄些那都叫真性情。

这会就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这下雪天,沈舒颜的身体又不怎么好,实在不应该老是跑出来的话。

沈舒颜蹙着眉听着,心里实在很烦很烦……

偏偏今日她的麻烦还没结束,才回到自己院子门口,就看到怜菊在那里等着。

沈舒颜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免了怜菊的礼:“三婶叫你来的?”

“三夫人听说四小姐您今儿个一大早就进了园子里,很是惊讶,让婢子来请您过去问问。”怜菊恭敬的道。

“……也就进去转了转,这么点小事,何必惊动三婶?”沈舒颜一皱眉,心想闻知齐怎么这么多嘴的?

但怜菊笑吟吟的丝毫不肯通融,非要她去见卫长嬴不可。

沈舒颜没办法,只好跟她去了。

到了卫长嬴跟前,却不见闻知齐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先走了。

被叫起来后,沈舒颜主动道:“今早看到外头雪霰茫茫,忽然动了诗意,所以就悄悄去园子里走了走,想觅些佳句。哪里想到竟叫婶母挂心了,其实本来没什么事儿。”

卫长嬴抚着茶碗盖子,淡笑着让她坐下说话:“黄姑姑亲手做的玫瑰红枣羹,这个对咱们女子身体好。趁热喝一点吧。”

沈舒颜随便喝了几口,羹里放了蜂蜜,微甜,玫瑰花的香气缠绕齿间,喝下之后全身都暖融融的。

她赞了个好字,卫长嬴微笑道:“我也觉得姑姑做的羹汤好,所以着人叫你过来一起尝尝。”

沈舒颜只好道:“谢婶母惦记。”

“我自有了光儿就一直想要个女儿,偏偏燮儿不但是男孩子,而且顽皮得叫我头疼。”卫长嬴悠悠的道,“所以我向来把你们这些侄女,还有伊人,都尽力当成亲生女儿来看。”

她止住沈舒颜要说的话,轻叹道,“只可惜我再怎么把你们当亲生女儿,却终究不是生你们的那个人!”

“婶母向来视侄女犹如亲生。”沈舒颜沉默了一下,道,“侄女虽然不敏,却也不是不知道的。”

“我不是要提醒你我对你的好。”卫长嬴放下茶碗,示意左右都退下,正色道,“不过你既然也认为我也对你不错,那我今儿就以你母亲的身份,同你说道几句!”

第六十章 摊牌

沈舒颜小心翼翼的道:“您说!”

她知道,今日一场批是免不了得了。

只是卫长嬴倒也没有立刻沉下脸来骂她,而是心平气和的道:“你父亲他因为一些缘故不喜欢你……”

沈舒颜顿时变了脸色,她生硬的道:“婶母,咱们能不说这个吗?”

“你看,我现在把人都打发了,好声好气的跟你这么一提,你就受不了。往后若有人有坏心,故意跟你讲这些,你要怎么办?”卫长嬴摇了摇头,道。

“有三叔跟三婶在,谁敢提呢?”沈舒颜自嘲的笑了笑。

卫长嬴摇头道:“在娘家,我们当然不会让你再受什么委屈了。可你往后出了阁,万一妯娌或大小姑子,还有公婆长辈……如果他们提起来,你要怎么办?”

沈舒颜眉宇之间露出一丝厌烦,道:“我不想嫁人。”

“孩子话。”卫长嬴轻叹道,“哪有女孩子家长大了不嫁人的?”

“怎么没有?”沈舒颜熟读诗书,立刻就要举例。

只是卫长嬴摆手止住了她,道:“好了我们不说那么远,就说这眼下——你不要跟我说什么诗意不诗意了,这些日子以来,你写的诗词哪一句不是愁苦悲愤?还需要去花园里觅什么佳句?而且你要去踏雪吟诗,做什么不让任何人跟着?要不是管园子的人远远望见,我都还不知道你这么没分寸!”

沈舒颜向来敏感,所以卫长嬴跟她说话时是很注意措辞的,训斥的话语,不到一定程度从来不讲。

现在直接说她没分寸,等于是在骂她了。

沈舒颜却自知理亏,脸色又红又白的说不出话来,只沉默不语。

卫长嬴又道:“你母亲跟姐姐们都没有了,就一个父亲还那么对待你,你心里的苦,我们都知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这样折腾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沈舒颜抿了抿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早上的湖而已。”

“你以为你把自己折腾得卧榻不起,我讲得难听一点——你就是把自己弄得真的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了。你以为,你父亲他就会懊悔、会立刻回西凉来探望你?!”卫长嬴看着她,目光之中有着怜悯与叹息,却字句如刀,让沈舒颜猝然之间,自己都不及掩饰,立刻滚落泪珠!

卫长嬴看着她泪落纷纷,却并不停口,仍旧冷冷的道:“你以为他会懊悔吗?会放着大军不管的回来?会怜惜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会后悔当初那样对待你?会醒悟过来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孩子?!”

“错了!”卫长嬴深深叹息,“先不说眼下的局势,你父亲短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回来。就是他能回来……他……也未必会回来!”

“他要是真的在乎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他就根本不会把你一丢这些日子不管不问!”

沈舒颜看着她,忽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你如今这样折腾自己……看在眼里的只有我们,你的叔叔婶婶,还有你那已经嫁去中原的大姐姐,临走之前还担心着你……”卫长嬴俯下身去,托起她的面颊,沈舒颜的眼泪流淌到她指上,顺着手掌滴进腕中,起初是滚烫,然后是温温的,继而冰凉……就像沈舒颜那颗深埋着、指望沈敛实回心转意疼爱自己的心。

从最初的不甘心,到后来的失望,再到如今的几近绝望却还是放不下……

“人生于世,谁又能美满无缺?”卫长嬴拿帕子慢慢的给她擦着脸,声音轻而又轻,“我知道,即使我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个个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父亲对你的冷落,终究不可弥补。可你想想西儿,她是父亲母亲都没有了,只能由你们大姑姑陪着长大……至少你父亲他还在不是吗?”

可我宁可他不在了,却还是那个记忆里会抱着我、会朝我笑的父亲!

沈舒颜眼中不住流下泪来——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卫长嬴停下给她擦泪的手,一字字的道:“你知道西儿曾因为听到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至今都在努力攒着私房,想着有朝一日将她父亲母亲,还有弟弟的命买回来……若叫她选择,她又何尝不愿意有个会打她骂她、但至少还在人世的父亲在?”

“我也不是要挑拨你们父女关系,我只让你想一想,你这么亏待自己下去,有意思么?”卫长嬴把帕子塞给她,缩回手,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当年你母亲对你管得虽然紧,可她有多喜欢你……怕是只有你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你不要以为她之前对你那庶弟好,就以为她真的喜欢你庶弟胜过你了。”

见沈舒颜嘴角一撇,似乎不赞同,卫长嬴嘿然道:“这件事情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但你如今这个样子,我也只能跟你说了——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吗?”

沈舒颜低声道:“父亲遗憾沈抒熠死了我却还活着……”

“熠儿死的时候你远在西凉,这关你什么事?”卫长嬴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了点——她迟疑了数息,才在侄女疑惑的目光中,艰难的说出真相,“你父亲之所以这样厌恶你,是因为,当初帝都沦陷,你父亲想只带熠儿突围。而你们的母亲……她希望柔儿也能被带上!问题是当时局势非常的危急,你父亲他,没把握带走两个孩子!”

沈舒颜立刻变了脸色:“难道母亲她……?”

“你母亲杀了熠儿,在你们父亲面前!”卫长嬴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侄女的小手冷得像一块冰,毫无热意,她低声道,“你可知道你们的母亲有多么疼你了?假如那时候你也在帝都,她一准也是要想办法让你活下来的……你以为她待熠儿比待你还好,你心里难过,她心里不苦吗?可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你们女孩子,不能没个兄弟扶持!懂吗?!这都是命!假如你或柔儿是个儿子,慢说有没有熠儿了,即使还有他,你们母亲肯不肯亲自养他都是个问题!”

……这是端木燕语平生最大的悲剧,不是她不够贤惠也不是她不够有城府,归根到底是她没有儿子!却嫁了一个重视子嗣的丈夫!

三岁就以才名名动帝都的沈舒颜,如果是个儿子,沈家二房不知道会过得多么美满!

可她是个女孩子。

沈家不在乎什么才女不才女。

当初沈舒颜在姐妹中最受长辈宠爱,她是那时候最小的孙女以及她长得可爱占了更大的原因。至于说她的才华……实际上沈家得意归得意,却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以西凉沈氏的门第,何用一个才女来增添光彩?

沈舒颜三岁能成诗,远不如沈舒光八岁就能谋划出连沈藏锋都着了道儿的弑兄之局能让沈家上下重视……

沈敛实更不稀罕一个才女女儿……如果可以选,他宁可拿这个才华出众的女儿换个平庸的甚至不怎么争气的儿子!

实际上,这何尝不是沈舒颜的悲哀?这世道轻视女子,如果她跟她的姐妹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出色也就出色在更加温柔贤惠,那她还能过得好点。

可她不甘心,她认为自己不比男子差,甚至远比大部分男子要出色……论才学,卫长嬴也承认很多男子,包括她好学且聪慧的长子沈舒光,其实在文事上也远不如这个天资卓绝的堂姐。

但她是女孩子。

她出身于天下闻名的门第西凉沈氏。

注定她这辈子,沈四小姐的身份,更在神童与才女之前。

大颗大颗泪水从沈舒颜脸上滴下,她痴痴的问:“那我二姐呢?她在突围时……不对!我在帝都听人说过,二姐是跟祖母她们一起被收殓的——父亲他?!”

“不是的!”卫长嬴难过的别过脸去,镇定了片刻,才继续道,“是你二姐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疯了!她疯了之后大吵大闹的几个人也拉不住,没办法再带她走,所以你们祖母忍痛……让她跟着一起殉了节!你们母亲临死前半点都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就是希望她的两个亲生女儿都能够活下来……你……你怎么能够……”

沈舒颜怔怔的坐在那里,任凭卫长嬴握着她的手,整个人都不住的颤抖着……

良久之后,她从卫长嬴手里挣开,动作缓慢而僵硬的从怀里取出帕子,慢慢的擦着脸。

她擦得很慢,也很仔细。

半晌后,她才停下手,低低的道:“我知道了!”

“这件事情我们本来都说好了不跟你讲的,可是你现在这身子实在不能折腾了!”卫长嬴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低声道,“上次季神医已经说过,你再不爱惜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闻余兰的下场……那女孩子,我到现在都不忍心告诉她——她再也不能做母亲了!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娘家父亲早年身体不好,我那母亲过门十年才有我,你不知道那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就是到我出阁前,她身边的姑姑、嬷嬷提起那段日子,都忍不住要掉眼泪!”卫长嬴把手按在她肩上,哽咽着道,“要知道我娘家母亲是我娘家祖母的堂侄女,我父亲脾气也好。妯娌中间没人敢给她气受的,可单单这盼子之心就差点把她给压垮了!你心里难受,作践什么都不打紧,哪怕是闺誉……这世上声名狼狈却过得好的人多着呢!否则何来那么多人不知廉耻?惟独身体不好的人,凭千人万人说你好,成日里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拖日子,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啊!”

沈舒颜的眼中闪烁着点点的晶莹,与微微的冷芒,她声音很轻的道:“婶母是拿我当亲生女儿,才这样苦心为我……我懂!”

“你既然知道要爱惜自己,那我就放心了。”卫长嬴擦了把脸,缓了口气,坐回原位,道,“但我还要给你说一句:不要恨你父亲!”

沈舒颜却垂下眼,不作声。

“他盼望子嗣盼望得太久了。”卫长嬴说到这儿,下面的话却不知道要怎么讲,沉默了片刻,才道,“而且他以为他子嗣缘分已绝,接下来不可能再有其他子嗣了。绝望之下,才会这样迁怒于你。”

“母亲是父亲杀的,是吗?”沈舒颜忽然突兀的道。

卫长嬴心头一沉——她已经尽力避开这个问题了——看着沈舒颜静静的目光,卫长嬴沉住气,一字字道:“你们母亲,是殉节的!”

“哈!”沈舒颜似乎笑了一声,低下头去,道,“殉节?我知道了,多谢婶母……我现在想回去好好的想一想,可以么?”

似乎生怕卫长嬴不肯放人,她又道,“请婶母放心,我不会再亏待自己……哪怕一丝一毫了!”

“……怜菊!”卫长嬴咬了咬唇,反思着今日告诉沈舒颜,到底是对是错。可现在说都说了……她叫进大使女,“陪颜儿回去,路上小心些。”

只盼望这个聪慧又倔强的侄女,不要像性情温驯的沈舒柔一样,承受不了刺激才是……

……目送怜菊陪着沈舒颜离开,卫长嬴沉重的叹了口气,端起几上茶水呷了一口:“叫厨房速速做份安神汤,一会给颜儿送过去!”

第六十一章 家长里短

沈舒颜果然性情比沈舒柔坚毅,据江荷月私下禀告,她回到自己院子后,将包括江荷月在内的下人全部逐出内室,自己反锁起来待了一天一夜。中间卫长嬴派人送去的安神汤也没肯接进去。

一天一夜之后,江荷月实在不放心,在外头呼唤半晌不见应答,就说要去找其他人了。这时候门倒开了,沈舒颜神情平静的走了出来,道是自己已然无事,让她不必再惊动长辈们。

跟着几日,她早起早睡,除了请安之外,就是看书、指点下人习字断文,偶尔兴致来了还作上几幅画……对于季去病留下来的调养之法,也是一丝不苟的照着行,确实是想开了不再作践自己身体,也没见对沈敛实痛恨到了心心念念——卫长嬴总算松了口气。

霍清泠不知就里,对于卫长嬴一番长谈能把沈舒颜说服非常的佩服,这日妯娌两个见到了,她还道:“三嫂真是蕙质兰心,颜儿那性.子,咱们家这一辈孩子里头就数她最倔强。往日里这上上下下,都不知道劝了她多少次!可她怎么也转不过弯来。这回三嫂您跟她那么一说,她啊居然就想明白了!要不是三嫂,这孩子……唉!”

卫长嬴放下茶碗,微笑着道:“你啊就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这父女心结,哪里是外人能够说得开的?得她自己明白!也是你们平常时不时的跟她讲透了道理,我呢恰好赶上了时候点她一点——这孩子自己也聪慧,要说功劳,咱们谁也跑不了!”

“这话说得仿佛我是转着弯来讨功劳了!”霍清泠打趣了一句,看了看琉璃窗外的雪,就问,“快入秋了,五嫂今年会带达儿、和儿回来过年吗?”

五房的这对双生子的名字起得比较晚,主要是沈藏机跟苏鱼荫初为父母,还是一次得了二子,兴奋不已。

本来很和睦的夫妻两个为取名的事情吵了无数次——一直到报给这边的诞下双生子消息后,还没能定,结果被沈敛实跟沈藏锋知道后,两个哥哥一人起了一个,强行把这事给定了……

沈敛实给双生子中的小哥哥起名为舒达,沈藏锋就给弟弟起了个舒和。所以沈藏机跟苏鱼荫翻了无数典籍、私下里引经据典不知道吵了多少次的心血全部白白耗费不说,沈藏机回西凉后,跟两个哥哥抱怨了几句此事,却被两人齐齐训斥了一顿,说他之前起的名字都不如这两个好云云……

当时卫长嬴跟霍清泠在后院听到后都笑得打跌,卫长嬴还问沈藏锋:“五弟跟五弟妹花了几个月的辰光遍思这天下地上的好名字,你跟二哥倒好,知道这事后想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定了……五弟跟五弟妹想的那些名字,没有你们想的好?”

因为当时在内室,没有旁人在,沈藏锋也就说实话了:“从前光儿跟熠儿的名字都是父亲取的,亏得咱们还有个次子,又赶着在西凉落地,才轮到我起一次名,结果回去后父亲还不痛快,硬是找出种种理由来说了我一顿……这不是现在能欺负五弟,就欺负他一把么?”

“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哥哥!”卫长嬴当时笑得东倒西歪,软在他身上连说沈藏机跟苏鱼荫可怜。

……现在听霍清泠提到沈舒达和沈舒和,卫长嬴嘴角勾了勾,但脸色又沉了点,道:“本来她夏天那会,她就要带着咱们那两个小侄子一道回来了。只是……如今舒明在那边,夫君他怕舒明之前都没经过事,去了那儿会有什么不自在。想着五弟妹虽然是女眷,终究是长辈,若遇见什么事情也能给他掌掌眼……之前就让我写信跟五弟妹说,让她明年再回来罢!”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沈舒明,也是为了沈舒达和沈舒和现在看起来跟众人所知道的年岁还是有差距的,所以想着再养上几个月。到时候就推说他们长得格外肥壮……

所以这次沈舒明倒是成了现成的理由了。

霍清泠却也不知道五房这两个孩子的出生日期不可告人,只道真的全为了沈舒明——沈舒明在帝都被人三言两语骗了走,把沈家全族都坑到现在,中间沈藏锋一度想拿次子去换他回来,最后被心腹苦苦劝说才换了替身,但作为沈舒燮的生母,卫长嬴肯定是不能再待见这侄子了——这一点初为人母的霍清泠也能理解。

所以再次转移话题:“颜儿如今虽然懂得爱惜自己了,但我看她比以前还是少言寡语的。想她平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如今天寒地冻的也不好让她出来走动,只有使女陪着却也寂寞。不如……过些日子大姐姐生辰,让她搭把手?也跟上上下下熟悉点,多说说话。”

卫长嬴看出她心思,淡笑着道:“这样不错,我看让西儿也一起吧。大姐姐抚养她一场,容这孩子尽一尽孝心。”又说,“届时我把伊人也喊过来吩咐她几件事,这些孩子也半大不小了,是该学点事情了。正好三个人一起把这次的贺宴给办了。”

霍清泠笑着道:“还是三嫂思虑周全。”

两人再说了点琐碎事情,霍清泠告辞而去。

而卫长嬴则命人把三个女孩子找了过来,将贺宴的事情说了一下,令她们用心去做。

沈藏珠因为自己是寡妇,对于自己的生辰就没什么兴趣。当年她三十整岁都没设宴,更不要说现在还不是整岁了。所以前年出孝时,卫长嬴提出要给她设家宴庆贺,她是很反对的。后来卫长嬴就说家里几个女孩子快出阁了,很多事情不给她们练练手怎么行?

于是为了家里女性晚辈们的办事能力能够得到充分的锻炼,不至于出阁后让外人质疑沈家的家教,沈家这两年不管是谁的生辰都会认真办上一场。

不过之前最急于出阁的是沈舒景,沈舒景往下,因为沈舒柔跟沈抒月没了,沈舒颜、沈舒西还有季伊人都还有几年才出阁。又素来受长辈宠爱,很少逼迫她们去学什么做什么,日子很是悠闲。

所以沈藏珠本来以为今年这次就不用办了。

她接到卫长嬴身边的怜菊说今年还是照旧要设宴庆贺的消息,惊讶的问:“难道季小姐跟朱磊?”这两人的事情是已经确定了,虽然对于这件婚事,除了季伊人外,包括朱磊都是欲哭无泪……

沈藏珠就以为在沈舒景之后,卫长嬴要开始训练义女季伊人。她心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的——朱磊又不是什么名门子弟,做他的妻子,随便教两下待人接物,也够用了。

不过沈藏珠不想得罪弟媳,问了一句之后就琢磨着到时候季伊人若是办得不好自己要怎么给她圆场……哪知怜菊却道:“不单单是让季小姐练手,还有咱们家的四小姐跟五小姐。”

沈藏珠很是意外:“颜儿跟西儿还小吧?”

“夫人说,三位小姐如今是半大不小,实际上早两年就应该让她们练起手来了。只是当时四姑夫人跟四小姐都还在家里。”怜菊解释,“所以那时候顾不上……再说这处事的能力,早点学有早点学的好处。”又抿嘴笑,“五小姐可是很盼望能够给您尽一份孝心呢!”

听到沈舒西有这样的心意,沈藏珠心情大好,笑道:“那也是三弟妹给她这个机会!”

就问,“可要我做什么?”

“您什么也不要做,夫人说要是可以的话,假如四小姐、五小姐她们来问您喜欢什么,您也不要说,让她们猜去!”怜菊笑着道,“等回头宴散了,夫人想请您给几位小姐说道说道不足之处。”

这个不足之处,卫长嬴也可以指点,不过让沈藏珠来讲,是对沈藏珠的尊敬。沈藏珠忙道:“我如今缩在这屋子里头,除了盯一盯西儿是不是听话外旁的事情都做不了,哪能给她们说这些?还是得三弟妹来!”

这时候事情都还没做,怜菊也不过一讲,就笑着道:“婢子这会传个话,到时候夫人亲自来请您……您可记住了,千万别给她们支招啊!夫人这回要看看几位小姐平常都细心不细心呢!”

察言观色这门学问,需要用到跟可以教导的地方都多了去了。

沈藏珠自然明白在这点上无论沈舒颜还是沈舒西,尤其那个季伊人都需要详尽的指点,保证道:“我啊什么都不跟她们讲,就看看她们这次会给我弄出什么样的场面来!”

断了沈藏珠那里的里应外合,接到任务后走捷径无果的三个女孩子便凑到一块叽叽喳喳的商议起来——

按照季伊人跟沈舒西的想法,即使没有沈藏珠指点,这也没什么难办的,往年如何,她们就如何呗!下人都是现成的,找来管事一问,依葫芦画瓢还不会吗?往年都是沈舒景之类主持的,她们照着堂姐、姑姑的规矩来,即使不能出彩,那也一定犯不了错!

假如只有她们两个来办这事的话……

那么三两句话就能够把事情谈完并且开始着手准备了。

但!

还有个沈舒颜。

沈舒颜私下里被认为是沈家这一代、甚至上下三代最难伺候的一位不是没有缘故的,她因为自诩才学过人,又成名得早,很有几分高傲。

总的来说,那就是性情既挑剔,争强好胜之心也极为强烈。

用她的说法,那就是要么这事她不插手,她插手的事情,没有说跟着旁人做的——旁人跟着她做还差不多!

总而言之,沈舒西和季伊人两个都想抄袭沈舒景的省事打算,硬是被沈舒颜跳着脚,摔茶碗砸长案的给阻止了!

必须要办好,而且不能抄!

最好办得没人不夸没人不羡慕……于是季伊人跟沈舒西双双甩手走人:“那四姐姐(舒颜)你来想吧,你想好了告诉我们,我们给你打下手!”

第六十二章 好强的沈舒颜

两个同伴摞了担子,沈舒颜却还是不改初心,坚持要别出心裁的办出一场无人不夸的贺宴来。为此她毫不客气的告诉沈舒西跟季伊人:“那你们这几日都不要乱跑,等着给我打下手!”

“要是三伯母她们,还有大姑姑觉得办得不好,到时候你出来领罚!”沈舒西跟季伊人本来是想着用甩手就走让她知难而退——主要是沈藏珠生辰真的没有几天了,而且沈舒景本已是心思灵动之人,她主持的贺宴可以说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是卫长嬴这些长辈全部认可的。

结果沈舒颜却摆出没有她们自己一个人就行的架势,沈舒西跟季伊人都有点生气了,“学着大姐姐又怎么了?大姐姐办的不好吗?那是咱们姐姐,沈家这一代的嫡长女!你学她难道还丢脸?”

“这不是丢脸不丢脸!”沈舒颜冷哼,她满腹诗书,要讲道理可不会发憷,当下就找了个理由,“若只要依着大姐姐在时来做,那还要咱们做什么?吩咐那几个管事,他们都会做了!何况三婶母要咱们用心做这次的事情——这依葫芦画瓢,也能叫用心哪?”

沈舒西怒道:“这要是还有好几日,也就算了!这才几天光景了啊?你认为你能想出比大姐姐那会还出色的贺宴来?你以前主持过贺宴吗?”

“你做不成?”沈舒颜看了看她,又看季伊人。

季伊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不过她自知自己在这些地方乃是弱项——要知道沈舒西好歹是跟沈舒颜一样自幼耳濡目染大家子里的种种长大的。而她季伊人出身草莽,即使这几年被卫长嬴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训诲了一番,这半路上开始学的到底跟自幼浸.淫其中不一样……这次的事,没商议之前,她就做好了打下手跟长见识的打算。

此刻就撇着嘴道:“我要是做得成,义母还喊我来见识做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未来夫君出身可不高,我啊也没必要学得太精细,横竖往后用不上的。”

沈舒西气愤道:“我也做不来,但……”

“你们两个都做不来,凭什么认为我也做不来!?”沈舒颜立刻就打断她的话,瞪圆了眼睛,怒气冲冲的指着自己鼻子道,“你们以为我是你们啊!你们两个认字读书都是我手把手教过的——自己不学无术,还想拖我下水!都给我回去等着打下手!”

沈舒西跟季伊人就算承认她确实才学胜过自己,此刻也都起了火:“教过我们又怎么样!我们怎么不学无术了?!”

三人越说越僵,最后都顾不上姐妹之情以及风仪了,直接掐成一团!

使女婆子们吓得一拥而上,又是拉又是劝的,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弄开。见打不到一起去了,三人就开始互相对吼……这么吵下来,最后还是沈舒颜发飙胜出,硬是压着沈舒西跟季伊人答应真的给她打、下、手!

当然,沈舒颜对这次贺宴负全部责任……

一旦办得不好,她得出来交代清楚整个经过,尤其是她逼迫沈舒西跟季伊人不许照搬沈舒景那次的详细过程……

这番经过被江荷月报到卫长嬴跟前,卫长嬴笑了好一阵,才道:“随她们去,你自照颜儿的吩咐做事就好。颜儿要怎么办都不打紧,反正到了日子咱们看成果就是。”

江荷月有点替沈舒颜担心,恰好贺氏也在,仗着母亲壮胆,就委婉的道:“婢子想着,四小姐年岁还小……这次想是冲动了!”她生怕沈舒颜承诺之后做不到,当真要挨罚。

“冲动不冲动,不是你说的。”贺氏见卫长嬴笑了一下,忙出来轻责道,“夫人心里有数呢,你不要胡乱操心……回去好生伺候四小姐吧。”

打发了江荷月后,贺氏少不得替女儿圆个场:“这孩子私下里被婢子跟江铮宠坏了,多起嘴来了。”

“姑姑何必这样见外?”卫长嬴对自己乳母跟教习的女儿,当然是要特别宽容些,付之一笑道,“这孩子也是关心颜儿。”

“四小姐这两年一直郁郁不乐,话都很少跟五小姐她们说,更不要说吵架了。”贺氏也知道念着自己夫妇的面子,卫长嬴不会计较这种小事的。所以揭过之后,就继续说起江荷月禀告的事儿来,“这次虽然吵得厉害,但婢子听着,四小姐倒是这样才有了生机勃勃的样子!”

“就是这样才好。”卫长嬴丝毫不担心晚辈之间的争执,“从前那冷冷冰冰的,哪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掐尖要强什么的只要不是太过分,那问题都不大。倒是一直冷冰冰的,往后议起亲来那才叫头疼。”

这天下当然不会没人喜欢冷冰冰的女子——不然也不会有前人拿冰霜之类的来比美人了。问题是,亲戚们会喜欢么?

就是卫长嬴自己,自认为不是挑剔的人了,往后沈舒光或沈舒燮要娶个冷冰冰的三天两头不说话的妻子,那她一准不能答应!

到时候即使沈舒颜的丈夫宠她,夫家上下没有看她顺眼的,这日子可不难熬?

倒是掐尖要强……这种性情只要控制得好,未必就一定会犯众怒。

反正沈舒颜现在还没开始议亲,还有几年可以调教,先叫她不再缩着不出门,也不再沉默寡言了,其他一样一样来……

卫长嬴心里盘算着对这个侄女的安排——这次听用霍清泠的建议本来只是想让沈舒颜多跟上上下下的人接触,不要那么冷漠。但沈舒颜坚持另辟蹊径,以至于跟姐妹大吵……甚至还掐上了,倒让卫长嬴有了意外之喜:“这孩子好胜之心如此之强,这次一准会投入全副精神去办的。贺姑姑你盯一盯厨房那边,这些日子,孩子们的菜肴里添些滋补的。”

有热情就好办了,最怕的就是心如死灰啊!

不过是姑姑的一个小小生日宴,沈舒颜就算是办砸了也没什么。

而且卫长嬴知道这侄女向来要求高,不但对别人,对自己也一样。以沈舒颜的才学,卫长嬴觉得她肯上心的话,可不见得办不出来一场特别的贺宴。

所以跟贺氏商议一番,定了给她的人手跟东西后,卫长嬴就不过问了,等待着沈藏珠生辰时再揭秘。

但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后,闻余兰兄妹居然跑了来表示也想搭把手。

卫长嬴有点啼笑皆非:“咱们家给未出阁的女孩子练手,这两个孩子,凑什么热闹?尤其是知齐。”

因为住了段日子,闻知齐跟闻余兰又都不让人讨厌,两边熟悉起来后,卫长嬴称呼也亲近了,跟自家子侄一样直呼其名。

这时候兄妹两个还没被传进来,正在给卫长嬴报账的黄氏也笑:“想是夫人您平常对他们十分关照,他们也没什么地方能够为您分忧,一直惦记着呢!这不,难得听说咱们家有点儿事情,就想过来尽一尽力了。”

“颜儿跟西儿还有伊人,都是有点底子的。纵然之前没主持过贺宴,好歹也见识过几场,这兄妹两个什么都不懂。”卫长嬴摇着头道,“大姐姐的生辰已经没几日了,听说颜儿现在忙得团团转,把西儿跟伊人都支使得没个歇脚的时候……这时候闻家兄妹过去了,可别帮倒忙。”

重点还不只是帮倒忙,而是……

“颜儿那性.子,这眼节骨上谁敢给她捣乱,她那张嘴可不会饶人!”卫长嬴跟黄氏商议着,“还是不要让他们去了,只是得换个恰当的说法。”

黄氏道:“闻公子那儿倒好说,请他专心进学,就说后院的事情男子都不沾手是规矩——咱们家二公子跟四公子不是都没插手?就是闻小姐那边,只说她是客人,怕她还会纠缠。”

这闻余兰纠缠起人来着实叫人头疼,她不谄媚不做作,满腔的热情。看着她那张毫无阴霾的笑脸,实在叫人难以拒绝。

尤其卫长嬴怜惜她被那范氏谋害的下场,对她存着怜爱之情,一般她有什么愿望,卫长嬴能办的都给她办了。

现在黄氏这么一说,卫长嬴也觉得为难:“那要怎么跟她说呢?”

“要不就让闻小姐去?”黄氏道,“闻小姐没那么多心思,心胸也宽阔,都没见过她生气的,即使什么都不懂——这次五小姐跟季小姐不也都是说好了给四小姐打下手的?”

有沈舒西跟季伊人都被沈舒颜支使得跑来跑去,那闻余兰即使是客人,给沈舒颜使唤也不算苛刻她了。

卫长嬴想了一想,觉得这也是个理儿,又跟黄氏把账问完了,传进闻家兄妹来,如此交代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次日沈舒颜抽空跑了过来,却要跟她继续要人:“如今人手不够,大姑姑的寿辰却快了。婶母再给我些人吧!”

卫长嬴好奇的问:“你要怎么安排怎么要这么多人?”

沈舒颜不肯回答,只盯着她要人。

卫长嬴思索了一番,却提醒她道:“我现在给你的人手,那都是你们大姐姐主持贺宴时的份额。你确定要加吗?”

果然沈舒颜虽然跟沈舒景关系很好,却不肯被这个大堂姐比下去,立刻改口说不要了。

只是她没在这里要到人手,却又想了一招——把下了课的沈舒光、沈舒燮还有闻知齐全部喊去帮手!

理由是:“闻公子跟两位堂弟可不是婶母给我的人手,是我自己想到喊来的!”

卫长嬴知道后一笑:“我倒要看看她能给折腾出个什么场面来!”

第六十三章 络子

“四姐姐,咱们好歹是男子,做这样的事情……不太合适吧?”腊月里,大雪纷飞,屋檐下的冰棱甚至连到了地面。

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鎏金狻猊炉中焚着沁人肺腑的瑞麟香,香气绵长而富贵,案头放着一盆盆水仙、腊梅之类的盆景,芬芳满室。

在这样的室中也被要求穿了一件狐皮坎肩的沈舒燮,一边笨手笨脚的打着络子的结,一边愁眉苦脸的道,“我帮你雕冰花不好吗?我瞧他们雕得极简单,我给你想几个新鲜的样子?”

上首,沈舒颜红襦粉裙,眉目如画,她纤纤十指犹如蝶舞,轻松且飞快的打出一个个繁复的结,片刻光景,一条图案吉祥五彩络子已然成形。

手上忙着,她口中则是轻哼一声:“就你那身子骨,这冰天雪地的还想往外跑?趁早给我在这里好好待着!”

沈舒燮小嘴一扁,看向身旁的胞兄沈舒光。

“可是我们打得太慢了,四姐姐,确实我们不太适合做这个……”沈舒光深深叹息,这次他绝对不只是为了心疼胞弟,绝对是自己也这么想——他长这么大,手里握笔、握剑那都是常事,可是!

西凉沈氏现任阀主的嫡长子,快过年了,下了课就跑到六房堂姐处关起门来认真打络子,这都算什么事啊?!

不仅仅这样,沈舒颜对他们还很不满意:“都说你们聪明得紧,怎么最简单的络子,都要学这么久?而且我打一条最复杂的光景,你们连一半都没打好!我哪里会有你们这么笨的弟弟!一准,是你们不用心!”

……所以现在沈舒颜亲自看着他们打!

手底下一迟缓,沈舒颜就不客气的呵斥起来!

现在听沈舒光也附和沈舒燮的说法,沈舒颜把打好的一条络子放到旁边,边从另一边的笸箩里挑着彩绦,边问:“那你们适合做什么?”

“我们可以去雕冰花啊!”沈舒燮两眼放光的说道!

本来听说三个姐姐给大姑姑预备贺宴,他就想凑这个热闹、然后顺理成章不上课了。结果卫长嬴根本不准他来!后来沈舒颜找上他要求帮手时,沈舒燮是欢欣鼓舞的跑过来的。

在他那时候想来,不管给堂姐怎么使唤,总归比在课堂上要好。

结果到沈舒颜跟前半个时辰他就后悔了!

只因为沈舒颜看到他们后,立刻着人搬了一个大笸箩来,让他们兄弟两个,并闻知齐,三个男孩子一起打络子……

反而沈舒西跟季伊人、闻余兰,被派去盯着下人雕冰花。

……至于说卫长嬴等长辈知道沈舒颜如此安排后,私下里笑成什么样子就先不说了。

总而言之,此刻的沈舒光被拒绝后,已经有了明儿请自己的师父加课以躲避被堂姐抓过来打络子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你问问你曹姑姑肯不肯让你雕冰花,曹姑姑准了,我也准你去!”沈舒颜哼了一声,道。

侍立在沈舒燮身后、同样在打着一条络子的曹红儿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欠了欠身道:“四公子您可千万别出去!您要是觉得慢,您的份额都婢子来打!”

“…………!”沈舒燮垮下脸,“我乃堂堂男儿……”

“知道你是男儿!打几条络子难道你就变成女儿了?”沈舒颜小嘴一嘟,不高兴的道,“那我们穿身男装是不是也就是男子了?哪有那么多话!我瞧你就是不用心!别推给你姑姑了,自己打!”

沈舒光眼角抽搐了下:“四姐姐,那我呢?我身体好,我出去不打紧吧?”他身后的下人想说什么,却被他转过头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不能怪他不心疼兄弟,这会盘算着丢下沈舒燮独自脱身,可是……只要想想自己都快十岁了,在这里做女工不说了,还是一做好几天,沈舒光委实受不了了!

“你也不许去!”沈舒颜却一口回绝,“雕冰花那边,五妹妹她们看着足够了!你去干嘛?偷懒啊!”

“……那让五妹妹她们回来屋子里暖一暖,我去外头好不好?”沈舒光简直是在央求沈舒颜了——只是沈舒颜不耐烦道:“她们穿得暖得很!”

沈舒光终于按捺不住,悲愤道:“四姐姐!我们是男子!这寒冬腊月的,在外头督促跟指导下人雕刻冰花这种事儿不是应该咱们来吗?您怎么能把我们关在屋子里,跟小姑娘一样打络子,却叫五妹妹她们跑出去督促?男做女工,女做男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我倒是想让你去搭把手,只不过,”沈舒颜看向从刚才脸色就不太好看的小堂弟,“四弟,让二弟出去看他们雕冰花,你留这儿打络子……”

“不成!”沈舒燮二话不说,探手就拽住沈舒光的袖子,坚定的道,“二哥在哪我就在哪!”

沈舒光很是无语的看着他:“你非要把我拖在这里做什么?”咱们可是亲兄弟,打小我也没少疼你,你至于这样拖我下水么!

沈舒燮则是气愤的道:“二哥你刚才居然想丢下我不管!我偏不让你走!”

“你……”沈舒光看着手里的络子,悲从中来,“算了,就这样吧!”

沈舒颜很满意他们再一次的挣扎被自己镇压了下去,不忘记教训几句:“你们两个就知道吵!也不看看闻公子,看人家,安安静静手脚利落,同样的络子,你们打一条,他都打三条了!不知道学着点,还好意思闹腾!”

沈舒光跟沈舒燮一起看向闻知齐——正埋头打着络子的闻知齐顿时脸红了,举着手里打到一半的络子,吭吭哧哧的解释:“我……我以前在家里也打这个。”

“你堂堂男子!打这个做什么?!”沈舒燮惊讶的喊了起来!

见闻知齐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沈舒颜立刻瞪了他一眼,嗤笑道:“堂堂男子……你们三个如今才多大?三叔那张弓都挽不起来,还好意思以男子自居!”不过她也好奇,“闻公子,你以前为什么要打这个?”

她压着三个男孩子跟自己一起打络子,却让季伊人等人在外面盯着人雕冰花也是有缘故的:就是为了沈舒燮,他不但受不得冷,还不听话!真把他放到外面去,天知道会野成什么样子!

倒是季伊人那边三个人里,沈舒西跟闻余兰也都是惧寒的,可这两个小姑娘乖啊,她们肯穿得跟个球一样,手里怀里的抱上一堆暖炉……这样就放心了嘛!

所以说沈舒光跟闻知齐其实都是被沈舒燮拖累了……哦,下人?为什么络子不交给下人打?这当然是因为下人们会做的事情比较多,相比之下打络子这种事情,只要是简单的图案,哪怕不会的人,学上一会就能做了。

沈舒颜就找了个“咱们亲手做的才显得诚心”的理由,把两个堂弟一个男客拖过来干这事儿了……

但闻知齐以前怎么会做过呢?闻余兰这个妹妹看起来不像是泼辣的样子嘛!

却见闻知齐微微低下头,停顿了一下才道:“以前……家境贫寒,母亲常常需要做些女红出去换取柴米。我……我跟妹妹都会给母亲帮把手。”一滴清泪忽然从他眼中滴下,“以前三个哥哥也会……空暇的时候也会帮上一把……所以……我们兄弟……都会这个……”

他说从前家境贫寒时,沈家姐弟嘴角还挂着笑意——倒不是嘲笑,而是好奇底层庶民的生活,正想问上几句,乍见他落泪,三姐弟都愣了愣,不禁面面相觑!

沈舒颜作为姐姐,又是这次贺宴的操办之人,愣过之后赶紧圆场:“令堂真是贤惠,你们兄弟也孝顺得紧……”

她也知道闻知齐上面三个兄长都因为种种缘故不在了,仓促说了这么两句之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往下接,好在江荷月机灵,恰到好处的提醒道:“六夫人今儿个一早就叫小厨房里做了虫草鸡汤,专门给闻公子和闻小姐各留了一碗,叮嘱四小姐一会请闻公子和闻小姐过去用呢!如今时辰仿佛差不多了?”

沈舒颜赶紧道:“那闻公子您先不要打络子了,先去偏厅罢?我着人去小厨房里给您端过来。”

闻知齐其实并不想在沈家人面前落泪,他虽然不是很聪慧机敏的人,但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父亲往后跟沈家必有一战,而且他们头一次来西凉乃是做人质的——闻伢子并没有很看重他跟闻余兰这如今膝下仅有的两个孩子的性命。

这个他上次来时或许还不清楚,这一次却是想不清楚都难了。

这回沈家答应留他下来,即使存着往后用他威胁闻伢子的心,对他来说总归也是一份人情了——毕竟日后死在沈家人手里,好歹是以后的事情;他要是跟妹妹在毒解完后就回父亲身边,天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而且沈家对他们兄妹真的很好了,衣食住行都比着他们家的嫡出子女来不说,连配给他们兄妹的下人也谦和有礼,丝毫没有低看他们的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闻知齐充分见识了何谓大家风范、士族胸襟。

老实说他对沈家真的是感激不尽,这会在沈家人面前禁不住落下泪,就觉得分外狼狈——沈家对他已经够好了,如今又是沈藏珠生辰近在眉睫,他打着络子打着络子被一句话问得哭起来,从他自己来看那是既扫人兴致又失礼。

所以此刻窘迫的程度不比沈家三姐弟低,听江荷月找了个理由,仓皇道了声谢,就跟着下人跑了出去。

……留下沈家三姐弟彼此对望片刻,沈舒颜瞪一眼两个弟弟,恢复了剽悍的堂姐本色:“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动手!”

第六十四章 旧友

……沈舒颜虽然是大动干戈,中间惹得堂弟堂妹就没有不跟长辈告状的,但她操办出来的贺宴,还真是热闹非凡——

沈藏珠生辰这日,明沛堂上上下下都找了理由跑过来看这场热闹:

白昼里,成千上万的五彩络子将庭院里的玉树琼枝装点得缤纷一片;

夜晚时分,点缀之物换成了盏盏冰灯,晶光莹然之间,使得原本平凡的雪景,犹如仙境。

这还只是室外,室内的种种陈设,更是别具心思,许多都是沈舒颜这次想出来让人弄的,可以说之前都是无人见过。就连贺宴上的菜肴,也让沈舒颜翻着典籍、苦思冥想后给改了几道。

她虽然没下过厨,可心思灵巧,照她指导的方法做的那几道菜,虽然不能说妙不可言,但大大小小都觉得是个新鲜——出身如沈藏珠、卫长嬴这一类人,自幼就享尽人间富贵,对她们来说再奢华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就“新鲜”跟“用心”能够让她们入眼了。

末了,沈家所有的晚辈,包括做客的闻知齐和闻余兰,无分男女,都将这几日下来,亲手所打的最好的一条络子送给沈藏珠做为纪念。次好的,则送给了卫长嬴等长辈。

总而言之,这次贺宴旁的不讲,至少“别出心裁”跟“用心良苦”八个字,是上下都公认的。

尤其沈舒颜以前从没主持过贺宴,这次从她接手到贺宴之日统共也没多少日子。一时间做长辈的没有不夸奖她聪慧能干的。

卫长嬴私下里感慨的跟霍清泠讲:“我以前看颜儿,在诗书上是非常聪慧的,就想着这么爱读书的女孩子,万一到了年岁,什么女红针线都不学,跟我那会在娘家一样——不被长辈念叨个没完才怪!结果到了学女红的年纪,这孩子照样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绣技看得我那几年都不敢承认光儿跟燮儿衣上的绣纹是我亲手做的。如今管家之事上她竟也这样利落能干……”

“就是颜儿性情还是倔强了些。”霍清泠也非常赞叹这个侄女的聪慧之处,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三嫂您看这次前前后后多少人来跟您告状?西儿跟燮儿他们都是再三来禀告的,下人们虽然不敢明着讲,但转弯抹角的……也是不赞成。我也不是说颜儿做的不好,只是如今在自己家里,凡事有您给她撑腰,燮儿同西儿都是嫡亲堂姐弟,年纪又小,即使闹点儿不痛快,转眼也就算了。可要是往后出了阁还这样独断专行,恐怕会跟夫家人处不来呢!”

“慢慢教着吧,这孩子之前不是别扭着吗?如今想开了,咱们好生提点一下——你也看到了,她啊聪明得很!就是之前没肯用这份聪明而已。”卫长嬴现在倒不怎么为这个侄女担心了,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做事,哪怕不用心,都注定要比没天赋的轻松不少,更何况沈舒颜的天资,可以说是卫长嬴所见所闻的人里最好的一个。

这么想想的话,还真替端木燕语惋惜,如此出色的骨肉,偏偏是个女儿。

沈舒颜要是个儿子,卫长嬴觉得沈舒光地位肯定不稳——沈藏锋的为人她很清楚,公私分明。他再宠沈舒光跟沈舒燮,若侄子里有比儿子更适合执掌明沛堂的,沈藏锋绝对会大力栽培、亲自教导侄子。绝对不会因为儿子是亲生的,就打压比儿子出色的侄子。

想到丈夫,卫长嬴心里叹息了一声,出孝这才多久,沈藏锋又出征去了。

这次没有两人初次分别时的运气,她所盼望的女儿仍旧没有踪影。

“也不知道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卫长嬴嘴上跟霍清泠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不时问几句沈舒窈的情况,心思却飞跃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帝都,大雪皑皑。

仓促修建起来的定王府里,沈藏锋身着绛色圆领袍衫,腰束玉带,头顶金冠,隔着琉璃窗,雪光映衬下,他面容犹如无瑕美玉。虽然因为军务繁忙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却很好,顾盼之间威严含而不露。

这些年的磨砺下来,刚成婚时眉宇之间那种逼人的锋芒,已悄然隐去,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乍然一现,慑人魂魄!

此刻的他望之俨然一介不谙武功的弱质文士,负手而立、微皱双眉时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书卷之气。

他正看着下首一脸了无生趣的张洛宁,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不解与惋惜:“凭虚,你如何这般落寞萎靡?”

他到帝都有些日子了。

……之前沈敛实率领前军赶到燕州城附近,恰好救下一拨魏人百姓。只是那些百姓因戎人入侵中原打着的为沈抒漠报仇的旗号,憎恨西凉军,偏偏心虚的沈敛实决策失误,以为这种情况下不宜再挑起争执,故而喝令手下压住了西凉军的反抗,竟任百姓打骂之后,还拿着他们给的辎重扬长而去!

此事后来果然被卫新咏大做文章,声称决计是沈家自知理亏,才会主动约束西凉军——三大边军哪个不是骄悍非常?之前西凉军跟青州军大大小小的争执里,从沈藏锋到一名普通士卒,不管有理没理都寸步不让的前行被翻了出来。

几年前的那一次暗.娼之争,由苏鱼舞主动息事宁人更是被当成了西凉军本性何其骄狂,连既是两代姻亲又同为边军的青州军都退让三分的铁证!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容忍几个百姓的冒犯?!

所以原本对沈家的怀疑若是五分,因此事一下子变成了七分!

而这时候沈敛实又被苏鱼舞料中——他发现应对失误后,决定强攻燕州,以屠戮戎人来减轻这种民心背弃。

于是他继续被苏鱼舞料中——西凉军劳师远征,初到就被百姓打击了士气,那燕州又是大魏上下都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即使戎人不擅长守城,但也不是匆匆而至,还只有前军的西凉军能够轻易攻下的。

要不是沈藏锋接到消息之后及时派人接应,这次开拨中原的西凉前军差点就被完全打散了!

即使如此,事后沈藏锋也是耗费了大量功夫,才把前军重新归拢。

这一次沈藏锋没有给沈敛实面子,直接撤了他的前军统帅之职,令卢升年接替。

接着沈藏锋命人起草了讨戎檄文,清楚明白的否认漠野乃是沈家骨血,反而用笃定的语气指出此乃戎人的离间之计——大魏三大边军,青州军早在苏秀茗与苏秀葳被霍照玉成功算计时就已元气大伤,之后纵然有部分残军回到了青州,但这千里迢迢之中被沿途趁火打劫,损失可想而知!

至于东胡军,这几年跟戎人陆续拼下来,早已显露不支。此番戎人南下,东胡大半沦陷,还在苦苦支撑的地方也不过是因为戎人急于进入肥沃富饶的中原掳掠才得以幸存——所以说东胡军也只剩一口气了。

惟独西凉军,养精蓄锐多年,可谓是兵强马壮。

所以为什么戎人推出来的这个所谓的“沈抒漠”,他不是刘家子弟不是苏家子弟不是宋家、卫家、端木家……海内六阀,如林士族,他偏偏就是沈家子弟?!

而且,这些年来,戎人进犯中原又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是在帝都沦陷之后,戎人再次进犯,弄了这么一个理由出来?

除了戎人忌惮西凉军的军容鼎盛,妄图借魏人之手铲除或削弱西凉军,这才趁着当初帝都沦陷仓促,太傅府中诸多私物不及毁去或带走的光景,伪造出一个被沈家亏欠的沈氏子弟来报仇——还能是什么?!

——要真是替沈抒漠报仇,戎人难道不应该继续攻打西凉、而不是在西凉虚晃一枪后,悄然回马东胡?!

沈藏锋还使人放言:如此明显的算计,这大魏上下这许多人居然看不出来,还推波助澜,这些人的用心,可想而知!

这番解释却是合情合理,再加上沈藏锋坚称沈舒明乃是被沈藏厉尚在人间这个理由所骗,才会落入戎人手中,绝非因为想跟兄弟团聚……所以一时间倒也把谣言给消弭了个七七八八。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主要此刻的西凉军着实处在颠峰状态。

哪怕是这几年一路风生水起,自认为实力日益膨胀的闻伢子,在亲眼目睹了西凉军的令行禁止后,也是当场色变!

他们需要西凉军襄助驱除戎人,也畏惧沈藏锋索性不管天下人之口,先跟他们拼个死去活来……所以至少名义上都协助沈家开始辟谣……

扭转了原本对于沈家极为不利的局势,沈藏锋这才有功夫在处置公事之余,跟以前的知交好友一叙。

他头一个约的就是张洛宁——要是没有意外,张洛宁会是他嫡长子沈舒光的师父,两人的关系也会更亲近。而沈藏锋能够让长子拜师的人中,才学足以承担此任的,可不只张洛宁一个,可见两人的私交程度。

隔了数年不见,看到这个昔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友憔悴如斯,即使沈藏锋这些日子对他的心事有所耳闻,也不禁吃了一惊!

第六十五章 叙旧

张洛宁相比当年的丰神俊朗,如今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身体上的虚弱还在其次,他目光中所流露的茫然与颓废才是沈藏锋为其痛心的缘故。

“近来每常觉得了无生趣而已。”张洛宁看了眼沈藏锋,这样平静的道。

“京畿张氏如今所存者寥寥无几,正需你振兴门庭。”沈藏锋皱眉道,“你岂可如此?”

张洛宁自嘲一笑,道:“你知道在帝都沦陷之前,我已不大想管这世间之事……连家主之位,也让给了庶弟。结果庶弟都死了,我竟活了下来。早先也想过张家人丁凋敝,我不能不担负起家主之位。只是……”

他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今能做什么?霍家耀要我出仕,不过是他忌惮你们阀阅,所以想方设法的笼络世家而已。我在他手下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不信任我,只是你知道我的能力,从政从军,都不过泛泛,若是在以前,靠着家族我至少能够做一做守成之事。但现在么,群雄并起,谋士如云策士如雨,岂还有我出头之日?与其叫人嘲笑我不堪大用,还不如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罢!”

话是这么说,他神情里到底透出一丝落寞。

他当年名满帝都,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一无是处。

只不过他的才干大部分都在于盛世繁华里,在乱世之中被比得黯淡无光。

哪怕没有情殇这回事,张洛宁如今也未必会觉得心里好过。

“你的才干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否则霍家耀不会竭力邀你出山,甚至以宋夫人为诱饵。”沈藏锋摇头,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只不过你如今心如死灰,不耐烦去操心,这才觉得一无事成。”

张洛宁听他听到宋在水,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才自失一笑,道:“我当年伤尽帝都女子的心,到头来自己却为情所困,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若是京畿张氏还枝繁叶茂,你说这话,我必然要劝你、安慰你。”沈藏锋平静的看着他,道,“但此刻,你还要这么说,我却要问你一句——你可堪为人子?”

“我早年浪荡时就知道自己不是适合做家主的。”张洛宁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室外,“我这一生最擅长之物无出风花雪月,为家族奔走,我就是有心也无力——你说我是因为心如死灰才一事无成,以至于如今地位尴尬,却只说对了一半。我向来就极为厌恶俗事,纵然勉强自己去做,也不过能行一时罢了。终究不能长久,若能拿我的命换了张家其他人复生……”

“那你至少应该娶妻生子,绵延子嗣。”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慢说你如今无力振兴家业,纵然你才智如海,仅仅一人,如何能振作如今业已凋零的张家?京畿张氏的血脉传承,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张洛宁哑然道:“合着你今日约我来,是为了劝我成亲的么?”

“这是自然。”沈藏锋看着他道,“你我相交一场,岂可眼看你就此沉沦?如今的帝都,已非当年繁华似锦,你我也非当年各有长辈庇护的少年公子……悲春伤秋的情怀,咱们的子嗣都未必能这样奢侈,你若还不醒悟,京畿张氏那是真的完了。”

“数百年世家,多少代积累,你再厌恶俗事,就真的忍心让京畿张氏就此从天下士族里抹去名号?”沈藏锋叹了口气,“这样你往后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亲长?”

“先不说这些了,我的事情终究是小事。”张洛宁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还是说说你吧——孙无定跟赵满如今已与曲文停战,似乎有接受闻伢子的建议,携手拒戎……如今闻伢子声名愈大,势力愈涨,你打算怎么办?”

平州孙无定跟黎越山的赵满都扶持了魏室申氏的子弟为傀儡,打着讨伐魏帝的旗号北上。

平州跟黎越山都在魏土的西南,北上中途需要经过衮州,以衮州州城为国都,建立襄国的曲文自然不会放他们通过……就这么打了起来。

曲文起初比较吃亏,后来得蒙山七郡——就是那所谓的蒙国之助,才堪堪抵御住。

这两边已经打了很久,这一次闻伢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劝歇了他们。

虽然说这四位此刻势力全在南方,但南方纵然不占地利,却占了土地肥沃气候温暖物产富饶的好处。也就是说他们不愁粮草。

反观西凉军,西凉物产贫瘠,从前这么一支大军靠朝廷给养,如今靠的是从前攒下来的底蕴。若是对峙拼消耗的话,西凉军绝对不是南方那四位的对手。

假如闻伢子跟南方那四位也勾连起来了,那对西凉军来说自然是大大的不利。

“即使闻伢子不派人去,南方这段时间也会止息刀兵了。”沈藏锋摇头道,“孙无定等人又不是傻子,如今闻伢子势力暴涨,又占据了中原腹心位置,他们自然是先图削弱闻伢子为要。”

“就怕闻伢子名义上派人过去是劝说他们停止干戈,一致对戎,实际上,却是劝说他们一致对你啊!”张洛宁叹了口气,“即使闻伢子异军突起,但天下公认如今势力最强的还是西凉军不是吗?”

沈藏锋哂道:“那也没什么,一来孙无定等人不可能现在派兵北上来找我麻烦;二来他们这些人纵然结了盟,也都是各怀心思。”

张洛宁摇头:“即使各怀心思,但对你的忌惮是一样的。要知道如今并起的群雄中,惟独你手里的西凉军承自大魏,建制完整将士齐全,乃是真正的百战之师!从闻伢子到孙无定这些人,手中之军都是从流民里训练出来的,他们岂能不畏你?”

他沉吟道,“你看魏帝至今尚存,无非就是他们籍此试探你——老实说我觉得你当初不该返回西凉。你若一直在帝都坐镇,纵然卫新咏才智无双,闻伢子岂能坐大?”

“我当时不回西凉不行,所谓以逸待劳不过是说给众将听的幌子而已。”沈藏锋闻言,眼神一凝,淡淡的道,“我五弟跟侄子压不住族人,而且我父亲跟叔父去的太突然……实话告诉你吧,他们生前布下来的人手,我到现在都没理清。”

张洛宁倒不意外,点头道:“果然如此……那个沈抒漠,其实真是忠贤侯的血脉罢?按说你家不该出这样的差错,既然不打算认回来的子嗣,岂能给他们什么闹腾的机会?”

“秋狄这几十年来,反复埋设内奸。西凉苦寒,总有人易被收买。”沈藏锋叹了口气,“所以父叔以前留下的种种暗手,不经过反复证实,我都不能相信。何况很多人都是只有父叔及他们跟前的心腹才知道的,父叔与那些心腹一去,根本就是死无对证。加上父亲手里的金印丢失,许多文件只靠从前的印记也是模棱两可。这件事情我办起来都劳神费力,更何况是其他人?所以回西凉是必须的。”

……其实相比没了沈宣跟沈宙两人的庇护,由于长辈身死的突然,不及交代遗言,这才是最让沈藏锋头疼的地方。

他虽然是自幼被沈宣当做少阀主栽培起来的,但沈宣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死这么早、这么突然。因此当然不可能在他刚刚成亲没几年,孙子都还没开蒙的时候,就把整个沈家的底细交给他——那样沈宣岂不是立刻就要颐养天年了?正值壮年的沈宣怎么肯?他也不放心,沈藏锋还是太年轻了。

而沈藏锋的接掌家族之路本来顺风顺水,只需要按照沈宣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就成,当然也想不到提前刺探。

以至于沈藏锋猝然接手家族之后,对于原本只有阀主才知道的家族底蕴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因为不但沈宣死了,沈宙也死了,当初一起突围的众人里,老仆荡然无存,活下来的沈敛实等人,对沈家的底牌知道的比沈藏锋还少。

所以沈藏锋哪怕知道父亲手里一定握着很多不及打出的底牌,但,他却不知道在哪里。即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有之前三番两次奸细的教训,他也要付出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证实了才能相信——这还是能够证实的情况下。

很多人与事无法证实,只能另行安排。

再加上族人捣乱……

就像张洛宁说的,如果不是这样,即使当初沈宣派去刺杀漠野的人出了问题,之后沈藏锋也能很轻易的补上这个漏洞。不可能出现让漠野带着长子投奔了戎人还一无所知的情况。

“当初除了三大边军,余者不过土鸡瓦狗。如今他们却气候已成。”张洛宁叹息,“你真的要依从闻伢子的盘算,出兵燕州?”

沈藏锋摇头,淡然道:“闻伢子既然这么热心的四处调停,戎兵之前,他岂能无所表示?”

“你要小心。”张洛宁沉吟良久,才道,“我听说……闻伢子最近纳了几个贵妾,乃是大家婢女。其中有一位被他封了侧妃,乃是……锦绣端木旁支中位高权重者的心腹使女。”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沈藏锋,“其实,你不该拒绝他们的。你知道那几个使女原本是各家给你预备的。”

“今日送来使女,明日送来子弟,后日就要指手划脚了吧?”沈藏锋却平静的道,“得寸进尺见缝插针,阀阅世家的心思,你我还不清楚?但闻伢子需要迁就他们,我却未必需要如此。区区几个使女而已,若以为这样就能向我施压那却是打错了主意。我宁可要鱼舞给我推荐来的那些人!”

第六十六章 又一年

“又一年过去了……”除夕夜,卫长嬴华衣美服,严妆累饰,含笑端坐于堂上,受着晚辈及下人们的礼,嘴里说着吉祥的话,手中不断发下赏钱,心里却有着淡淡的惆怅,“夫君出征在外,也不知道是否一切安好?”

“三嫂子,”身旁的霍清泠同样装束华美,怀里抱着沈舒窈——沈家的这位六孙小姐眉眼很是清秀,但却没随到父母。她刚落地那会,众人既是凑趣也是祝愿,都说她像父亲像母亲。可长了一点之后,却发现她活脱脱像极了她的大舅舅霍照玉。这让成亲多年来才有一女的六房夫妇不免很是遗憾。

好在霍照玉也是个美男子,这六孙小姐长大之后料想也是个美人。

不过沈舒窈远不及她的几位堂姐安分,虽然是还不满周岁的婴孩,却出奇的能折腾。就是如今沈家上下公认顽皮的沈舒燮跟公认难伺候的沈舒颜小时候都比她好带。

这不乳母哄不住了才过来交给霍清泠,霍清泠抱着她倒是安静了一刻,此刻又闹腾了起来,霍清泠不得不侧头向卫长嬴请求,“我带窈儿下去会?您看她吵得咱们话都说不成了。”

这时候卫长嬴还在跟族里几位老夫人寒暄,也觉得小侄女在旁哭闹不成体统——本来让乳母抱下去就好,不过霍清泠初为人母总归不放心,卫长嬴现在敷衍这种场面已无所谓帮手,就点头道:“你去吧。”

等霍清泠告罪之后抱着沈舒窈下去了,几位族中的老夫人拿沈舒窈打趣了几句,就问起了五房来:“早先听说五夫人会带两位小公子回来的,后来又说不回来了?”

原本除夕宴上都是按照辈分称呼的,但自从沈藏锋再三清洗家族后,好些近亲被整房处置,本宗地位稳固后,剩下来的族人心存惧意,再不敢自恃辈分。于是现在远远近近的亲戚都用了疏远而恭敬的称谓。

对此,卫长嬴客气了两次之后也就跟她们一起改口了——她之前吃过几次辈分上的亏,乐得能够在这里宽松些。

“原本是要回来的。”此刻她微笑着道,“这不是舒明要去蒙山守矿么?夫君他们不放心,到底舒明从前也没有独当一面过,只是又抽不出人手过去教导他。想着五弟妹总归是他长辈,在那里也能给他壮一壮胆气……就请五弟妹辛苦辛苦,过了年再回来,也让舒明有段适应的日子。”

其实沈舒明名义上是去蒙山接手玉矿的,实际上是被矿上副总管看管起来——就他那副纨绔样子,谁敢把偌大的玉矿交给他来管?

更不要说那个玉矿还不是沈家独有的,若给他折腾出什么问题来,瑞羽堂跟卫新咏肯定不依。

也是知道这个消息后,卫长嬴心里的怒火才平静了点:丈夫还没护短到底,知道这个侄子得好好管教,免得再惹下大麻烦!

老夫人们不管知道不知道沈舒明这个所谓玉矿总管的真相,此刻总归都众口一词的说沈藏锋夫妇对侄子好。

不过也有人试探着说起沈舒明之前作的事儿:“……虽然说救父心切,却也太过卤莽了。若非阀主精明,拿了个替身换了他回来,简直是……”

“少年人嘛,哪有不犯错的?”卫长嬴看了一眼,这位老夫人娘家姓顾,是帝都顾氏的旁支之女,算起来跟顾弋然的血缘不是很远,她的丈夫是沈藏锋清洗之后补上来做族老的,所以对沈藏锋夫妇颇为亲近。

这老夫人看年纪足以做卫长嬴的母亲还要长个半辈,但论辈分其实跟卫长嬴相齐。平常宴席上见面,都是照着卫长嬴的口风说。

此刻忽然说起沈舒明的不是,大抵是为了取悦于卫长嬴——沈藏锋因为差点拿次子沈舒燮换沈舒明,被卫长嬴打得三天不敢出门的事情,西凉上下都引以为戒。这顾老夫人知道卫长嬴固然敢关起门来殴打亲夫,但场面上却未必好意思继续对沈舒明赶尽杀绝。

毕竟沈舒明已经被沈藏锋打发到蒙山里去了。

现在顾老夫人这么一提,即使被卫长嬴拒绝了,也等于是提醒了一部分人,要讨好这位阀主夫人可以从哪里去做。

但卫长嬴虽然至今对沈舒明恶感难除,要说暗示让人去折腾他却也不愿意。毕竟沈藏锋等人对沈舒明这侄子还是在意的,沈舒明又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万一他在玉矿那边出点什么事,惊动了沈藏锋等人……本来出征在外需要操心的事情就很多了。何必再给丈夫增添麻烦?

因此卫长嬴又道,“知错能改,那就是了。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得放宽了心,不然的话,把孩子们吓得个个束手束脚,固然不敢轻易犯错,却也不好的。咱们沈氏子弟素以骁勇为傲不是吗?”

顾老夫人听着这话,就有点尴尬。

卫长嬴也不愿意冷了她的心,特意朝她笑了笑,道,“有些日子不见顾老夫人您,今儿看着可是精神多了。”

那顾老夫人的赧意这才略消,笑着道:“您说的是,这也是有个缘故的。”

实际上大过年的,但凡没有特别的烦心事儿,谁脸上不带三分喜色?这样看着可不就是年轻了?

卫长嬴这么一说,没想到顾老夫人还真认了,她跟附近几位老夫人都饶有兴致的问:“哦,却不知道顾老夫人为何今日特别精神?难不成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顾老夫人笑道:“要说喜事肯定是有的,不过那是大半年前了——当时诸位不都还随过礼吗?”

“您是说娶孙媳的事?”大半年前这顾老夫人的一个孙儿成亲,卫长嬴不但随了礼,因为当时空暇,还带着儿子侄女过去凑了会热闹,此刻就笑道,“我知道了,一准是您这孙媳有了好消息?”

其他几位老夫人也这么猜——但顾老夫人却笑着道:“好消息暂时还没有,但想来也是早晚的事情。我高兴的倒是这孙媳能干得紧,真真是贤惠可人,叫我越看越心疼!”

她狠狠夸赞了一番那出身于溪林周氏的孙媳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孝顺,末了感慨道,“我只得一个儿子,偏偏媳妇去的早,儿子又不曾续弦。早先让长孙媳管家呢,长孙媳生产之后一直病恹恹的。底下几个孙媳又能力有限,到底这个孙媳进了门之后啊我是放了心,如今除了吃了睡睡了吃外竟都没有旁的事了。”

众人都笑:“这也是您的福气,这天底下孝顺的媳妇好找,又孝顺又能干的可就不一定了。您是该有这番福的。”

也有老夫人关切的问:“这样能干的孙媳,想来家中教导定然是极好的……却不知道她可还有在闺阁里时常在一处的姐妹不曾?我家几个小子,倒也到了要议亲的年岁了……”

卫长嬴起初含笑听着,到这里渐渐会过意来,这是想给本宗说亲吗?

只是之前顾老夫人虽然提起沈舒明,但按着这位老夫人的为人,正是要竭力靠近阀主这一房的时候,那就肯定不会考虑沈舒明了……难道是……

她就也笑着问了一句:“张老夫人说的是,顾老夫人您可别舍不得,您家里已经娶了一位贤惠能干让您赞不绝口的孙媳了,这有好的,也得匀些介绍咱们晓得点是不是?”

果然顾老夫人含笑打趣两句,就痛快的交代了那孙媳周氏在闺阁里时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妹,是容城邓氏本宗之女,过了今晚是十五岁,才貌双全又温柔贤惠,与她满意得不得了的孙媳周氏是极相似的性情。

……次日,忙完了祭祀等事后,卫长嬴挥退余人,就与黄氏商议:“这邓氏应该是想介绍给二哥的吧?”

“若不是为了大公子,那肯定是给二老爷了。”黄氏笑道,“咱们二公子还不到议亲之年呢!再说,这邓氏出身不高,哪里配得上咱们二公子?”

“真要是个温柔贤惠不做作的就好了。”卫长嬴叹了口气,“只是年纪忒小了,才比颜儿大两三岁。往后这继母跟继女要怎么相处呢?尤其颜儿性情倔强。”

黄氏觉得她替二房操的心也太多了,就提醒道:“二老爷的身份,即使续弦那也肯定是未嫁之女。哪里可能有年岁太长的呢?再说四小姐都十三岁了!还能在家里待几年?您要是怕她跟继母处不来,等这新二夫人过门后,您让四小姐继续住在六房就是了。婢子觉得这新任二夫人,即使是个好心的,也未必一定要四小姐住回二房,到底母女年岁仿佛,相处起来也尴尬不是吗?”

“明后日我写信去给夫君吧。”卫长嬴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道,“我倒不全是为了颜儿操心,二哥那人姑姑你是知道的。他只重视子嗣,也不耐烦过问后院的事情。我就怕未来二嫂若不能够生下男嗣,跟之前的二嫂一样只得给二哥纳妾来延续子嗣,到最后再酿一场后院风波……老实说,换了我是二嫂,就因为没有儿子,要把妾生的庶子当宝贝,反而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走,我也会对那庶子怀恨在心的。所以二哥这样的人,还是给他找个真正老实憨厚点的继室比较好。”

黄氏微微一哂,心想大家子里出来的人,就是真的老实憨厚,家里长辈、身边陪嫁,还能不提点些?

“二老爷正当壮年,往后必定还会有子嗣的。”黄氏笑了笑,“就是如今二老爷在出征之中,怕是即使成了也不好成亲。”

“我写两封信,到时候让送信的人看夫君他有空暇再给他说这些私事。”卫长嬴点一点头,心里想道:“前些日子收到消息,各家试图给夫君后院添人未果,把人都送去了闻伢子那儿。如今是想着迂回了么?二哥没有成亲,这正妻人选可是可以直接让嫡女出来的。除了这邓氏外,接下来也不知道会有些什么人选?”

第六十七章 请教

“你的意思是,之前谋害你跟你妹妹的小妾,不久前生下一子。虽然这个小妾被处死了,但令尊很喜欢你这个弟弟,特意交给了令堂抚养。”沈舒颜眼神诡异的看着闻知齐,道,“然后现在令尊想让你回去,你怕回去了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弟弟……又怕不回去的话惹令尊不高兴……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要来请教我?”

站在下首的闻知齐下巴几乎要低到胸脯上,羞愧万分道:“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卫夫人说这是我家的家事,让我自己做决定。”

“既然我三婶让你自己想了,你跑来找我干什么?”沈舒颜嘴角抽搐了一下,端起茶碗来道。

今天晌午后,沈舒燮鬼鬼祟祟的跑到六房,找到她后扯着她袖子就往外拉,说是想让她陪自己玩耍。沈舒颜以为堂弟是照常逃课,就吓唬他几句……结果沈舒燮趴她耳畔嘀咕,道是闻知齐求他来请沈舒颜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请教。

沈舒颜既是好奇,也是自负——她这种人自恃才华跟天赋,最好为人师不过,所以听说闻知齐要“请教”自己,就打发了余人,只带着江荷月跑过来了。

本以为闻知齐会拿来多么复杂的功课呢,不想他夹七夹八的说了半天,全是家事!

沈舒颜虽然自负但也不是傻子,三婶卫长嬴都不肯表态,她来趟这趟混水做什么?

闻知齐见她有端茶送客的意思,赶忙哀求道:“我人笨,妹妹她也不怎么懂这些。我思来想去,在这儿认识的人中你最聪明……你能不能教教我,我现在要怎么做?或者我回去后要怎么做?”

“你还真想回去?”沈舒颜放下茶碗,她虽然不想管这闲事,此刻也不禁冷笑出声了,“你知道令尊为什么把你这个弟弟交给令堂抚养吗?”

“之前这个弟弟的生母害死了我哥哥,又害了我跟妹妹,所以父亲想让他代替他生母在母亲膝下尽孝来弥补……”闻知齐把传口信的人的话如实复述出来。

沈舒颜嘲笑的道:“你跟你妹妹都还活着是不是?”

闻知齐愣道:“啊?”

“啊什么啊!”沈舒颜恨铁不成钢的喝道,“令堂还有你们一子一女活着,缺一个庶子尽孝膝下?!这个庶子的生母还把你们三兄妹害得一死二中毒,差点三个人都没了命?!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闻知齐小心翼翼的道:“可是我跟妹妹现在都不在母亲身边……”

这话没说完,屏息凝神立于一侧的江荷月都“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了!

“闻公子您想一想啊,您那个庶弟如今才出生,又不是说能够转眼就长大成人的。这会子他能尽个什么孝啊,不是还得令堂好好儿的照料他?”江荷月见沈舒颜没有阻止的意思,大着胆子笑道,“再说了,令尊如今不是在让您跟闻小姐回去吗?您跟闻小姐回去了难道还能不孝顺令堂不成?”

闻知齐嗫喏着道:“这个……难道父亲是要我跟妹妹回去帮母亲一道照料这个弟弟?”

他虽然老实,此刻脸上也露出不豫之色。

沈舒颜跟江荷月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这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少年委实过于老实憨厚了,想来是因为是幼子的缘故,闻伢子起事后,他的三个哥哥跟着父亲转战四方,他却跟妹妹一道被留在母亲仇氏身边,隐匿于乡野没见过世面。

即使如今闻伢子已经称王,闻知齐这个所谓的王子却还是空有其衔而没有与王子这个身份相应的城府与认知。

……到此刻了,这少年还把自己当成了昔日赤树岭上光着脚到处跑的贫家子呢!

沈舒颜耐着性.子提点道:“令尊现在是什么身份?会连几个使女婆子都用不起?还需要你跟你妹妹回去搭把手才能把你那庶弟照顾过来?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其中的缘故吧!”

闻知齐茫然道:“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沈舒颜与江荷月主仆皆被他绝倒……好半晌,沈舒颜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此刻令堂的心情?”

“母亲她……定然……心里是……很不好过的。”闻知齐抿了抿唇,有些仓皇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但父亲这么决定了,想来母亲也只能照办吧。”

他虽然自己还没适应身份上的转变,却也知道父亲已经今非昔比。

从前在雍县乡下他们一家人和和乐乐过着的时候,关起门来仇氏也不是不能呵斥闻伢子几句。可现在闻伢子成了雍王,大字不识几个、年轻时候号称美人也不过在几个村里被比出来,此刻已经年长色衰的仇氏,又如何能够违抗得了闻伢子?

沈舒颜平静了下心绪,道:“是这么简单吗?你这个庶弟生母把你们兄妹三个坑成这个样子,令堂心里岂是不好受?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换了我是令堂,那是绝对不会容忍庶弟活下去的!”

闻知齐吃惊的猝然看向她!

沈舒颜蹙着眉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是觉得我太恶毒了?岂不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那哥哥可是当场惨死!凭这一点,那妾死上八百次都不为过——这事儿要是在咱们家这样的人家发生,从阀主到底下下人就没有一个不赞成当场将那妾活活打死的!”

闻知齐下意识道:“那她腹中的……”

“一个庶出子嗣有什么好稀罕的!”沈舒颜忽然住了口,定定看了不远处片刻,露出一抹复杂,才冷冷一笑,精致的面容上浮起一层戾气,道,“我跟你直接说了吧,令尊之所以把你这个庶弟交给令堂抚养,就是为了保他一命。什么让他代生母赎罪尽孝……我说句不好听的,令尊也太不要脸了!”

闻知齐忍不住道:“沈四小姐!您……”

“我是不该在你跟前说令尊不好。”眼下没有长辈在,闻知齐的脾气又比较绵软,沈舒颜才不怕他呢,嘲笑着道,“你替令堂想一想:两个亲生儿子一死一中毒,你是侥幸没什么事儿了!可你妹妹往后都不能生养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消息我三婶都不忍心告诉她!这种情况下,令尊还要替你这庶弟着想,这跟拿刀子往令堂心上捅有什么区别?”

闻知齐脸色大变,握紧了拳,怒喝道:“你说我妹妹她……?”

“你最好也不要告诉她,季神医都没办法的事儿,你跟她说了除了徒增忧愁外毫无用处!还不如叫她过几年轻松日子呢!”沈舒颜哼道,“傻小子一个,就你这样的性情,回去了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瞧你还是去求一求我婶母,在咱们家再借住些日子罢!”

闻知齐脸色煞白,上前一步拦住想离开的沈舒颜,道:“你说我父亲为我那庶弟考虑……?”

“话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自幼生长大家的沈舒颜真心无力了,诧异的道,“你们兄妹在你这庶弟生母手里出了那么大的亏,令堂能不报复?她就算没什么手段,总是令尊的结发之妻吧?好,就算令堂心存仁念,不下这个手!但令尊的其他侍妾呢?”

“所谓一报还一报。”江荷月掩口轻笑,用清脆的嗓音替沈舒颜补充道,“闻公子您这庶弟的生母能谋害您跟令兄令妹,往后其他侍妾可也未必不把手伸到令弟身上啊!而且您这庶弟的生母已经死了,您这庶弟如今还是一个婴孩,哪能保护自己?令尊再宠他,总不可能自己亲自照看他吧?所以令尊把他交给令堂——令堂跟您这庶弟的生母有仇,倘若不把令弟抚养好,少不得要被怀疑迁怒无辜婴孩……所以四小姐才会说,令尊这为人……”

沈舒颜哼道:“而且令尊这时候把你喊回去,你以为他是怎么想的?”

“难道说父亲把弟弟他交给母亲抚养了还不放心,定然要铲除我与妹妹?!”闻知齐紧紧攥着拳,良久,才颤抖着声音,一字字问!

“……这个你倒是想多了。”沈舒颜抬手掠了把鬓发,朝他嫣然一笑道,“我想你如今又没碍着令尊,之前的事情也是你们吃了亏,令尊应该不至于为了一个宠妾对付你。我猜呢,令尊的想法应该是把你喊回身边去,教导你些事情。表示一下对你的器重……毕竟令堂跟你们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总该有所表示不是?如今又要令堂抚养令弟。”

见闻知齐没说话,她继续道,“但我还是不赞成你回去,当然这话我只能私下里跟你这么一说,你爱信不信。出了这个门我甚至根本不会承认我给你出过主意——依我看令堂跟你差不多,都是敦厚老实之人,哪里斗得过那些花枝招展一门心思猜着你们母子往上爬的侍妾呢?尤其现在令堂得抚养令弟,恐怕单这一件就忙不过来了,怎么顾得上你们兄妹?你以为令尊会护好你们吗?”

她摇了摇头道,“虽然说留在咱们家,你必然会与令尊感情生疏,可至少咱们家没人害你……当然,这是你们闻家的事情,你自己看吧。”

说完,施施然而去!

第六十八章 两道噩耗

回去的路上,江荷月好奇的道:“小姐,三夫人没管这事,您这样给闻公子出主意……”

“你以为这事他真能做主?”沈舒颜冷笑着道,“三婶要是不想放他走,闻伢子都没办法!三婶要是想赶他走,闻伢子也没办法——他爹都没办法何况是他!”

江荷月“呀”了一声:“那三夫人的意思是?”

“我怎么知道呢?”沈舒颜一抿嘴,“但闻伢子往后迟早会是咱们家的敌人,有挑拨他们父子不和的机会我干嘛要放过?再说我刚才可也没说谎——啧啧,有个这样的爹,我都觉得自己命好了!”

江荷月不敢接这个话,赶紧换了话题:“您刚才说,一会给三夫人请安时要告诉三夫人,四公子逃课的事情,一会要说吗?”

“吓唬他的!”提到顽皮的堂弟,沈舒颜神色略缓,道,“他逃课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再说三婶就这么两个儿子,你道三婶真不知道他每日动静呢?何必去做这个坏人。再说告状若能拘住他,三婶也不要那么头疼了!”

片刻后,正房。

果然卫长嬴微笑着叫起了行礼的侄女,开口就问:“燮儿刚才跑去闹你了?”

“这可不是我说的。”沈舒颜立刻看向下首嘟着嘴、一脸委屈的沈舒燮笑,“你看我才过来呢!”

沈舒燮怏怏的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才不是故意逃课。”

“你下了课再去找你堂姐不成?还敢说不是故意逃课,分明就是诡辩!”卫长嬴沉下脸呵斥他,“回你屋子里去,把今儿的功课抄上十遍!不抄完,不许出屋子一步!你最爱吃的糯米团也不许吃!”

等沈舒燮耷拉着脑袋被带下去了,卫长嬴复换了笑脸向沈舒颜道:“有两日没见,你如今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卫长嬴给晚辈们的规矩,除了跟她住一个院子的两个儿子外,其余人都是十天才过来请次安,平常有事再过来。

所以同住后院,却也不是天天都能够见面的。

今日就不是请安的日子,沈舒颜之所以会过来却是早先说好了,想跟婶母请教点管家诀窍,卫长嬴让她今明两日的这个时辰来。

此刻她微微而笑:“是婶母关心,侄女如今想开了,婶母又待侄女这么好,哪能不恢复气色呢?”她如今人还是显得很瘦削,但脸色确实红润了不少。

最关键的是目光炯炯,充满了这个年岁该有的朝气,不复从前的了无生趣。

卫长嬴见她懂事,很是欣慰,嘘寒问暖了几句,就拉着她说起管家诀窍与为人处事的变通之法。她向来拿这个侄女当女儿看,此刻教导起来可谓是巨细无遗,几乎是倾囊相授——一直到了有人进来禀告事情了,才放她离去。

等她走后,卫长嬴问下人:“是什么事?”

“灌州那边送了消息来,道是五夫人如今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一出正月就会动身。”下人笑着道,“这不,打发了小厮到二门处,想问夫人您要不要灌州的什么土产,要的话,五夫人就多带点回来。”

卫长嬴听说苏鱼荫要回来了,也有点高兴:“达儿跟和儿都三岁了,我却还没见过。如今可算要见着了……告诉她不必麻烦了,只管捡他们母子的随身之物带上就行。其他的都不要操心,灌州离西凉又不算远,咱们家下人也多,想要什么还不能打发下人去预备吗?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回来,怪不容易的。一切简单的好。”

下人应了一声,见她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就退出去告诉那小厮。

而卫长嬴又叫人去给五房留守的下人传话,将苏鱼荫的屋子好好打扫起来,预备他们回来后住。尤其是给沈舒达和沈舒和住的屋子,务必要从今日起就烧起地龙以驱散寒气,免得让两位小公子住着不舒服。

这时候是正月中,从灌州到西凉,即使缓行,也就那么点路。算一算苏鱼荫母子在二月中怎么都能到了。

霍清泠知道后很是高兴:“这下子咱们后院又要热闹了,自从景儿出阁,光儿跟燮儿进学后,咱们后头就冷清了许多。”

“可不是吗?窈儿再长一点也能满地跑了。”卫长嬴微笑着道,“小孩子长起来是很快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苏鱼荫还没回来,两道噩耗一先一后、只差一天就报到了明沛堂!

大魏世袭端惠公、江南宋氏阀主宋心平病逝!

大魏世袭康国公、青州苏氏阀主苏秀茗旧伤复发不治!

这两道噩耗虽然跟沈家有关系,但要说伤心还真没有多少——卫长嬴只在襁褓里被外祖父宋心平抱过两次,她记忆里是没有见过这位长辈的。所以跟当年外祖母去世时一样,哭了一场,伤感过了也就算了。

至于说大舅舅苏秀茗,因为是夫家的舅舅,卫长嬴也是象征性的哀哭一番就过去了。

让她心惊胆战的是母亲宋夫人与祖母宋老夫人——

宋心平可是宋夫人的亲生之父!也是宋老夫人的嫡亲堂弟——宋老夫人没有兄弟,据卫长嬴所知,自己的祖母跟外祖父关系向来是不错的。

即使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但到了宋老夫人这把年纪的人,对于故人辞世,只要没有生死大仇,总归是带着些同病相怜的情绪的。但宋老夫人这把年纪,是能轻易动情绪的吗?

“唉,亏得弟媳前些日子诞下一子,好歹能叫母亲分一分心。不然也不知道母亲得伤心成什么样子?”卫长嬴一边叮嘱下人给自己做丧服,一边握着信心情沉重的对黄氏道,“母亲如今年岁也长了。还有祖母……祖母的年纪……”

提到祖母,卫长嬴话语顿了一顿,觉得心里更重了:祖母年纪比外祖父大,如今外祖父走了,岂不是意味着祖母……她不敢也不愿意想下去,抿了抿嘴,道:“好在祖母如今身子是极健壮的。”

“您不要担心。”黄氏知道她害怕什么,宽慰道,“您想宋老阀主固然比咱们家里老夫人小了几岁,可宋老阀主哪有咱们家里老夫人有福气呢?老夫人如今是万事不愁,只待含饴弄孙了。可宋老阀主——早先司空跟宋大公子去的实在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宋阀主心里该多么的难受?能不受打击吗?尤其宋二公子——容婢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宋二公子的性情是极好的,就是太绵软了些。对于执掌一族而言委实不大适合!宋老阀主想也是愁这个,又添一件心事,这才会……”

“宋表姐如今已经跟苏五表弟在青州团聚了,本来即使如今苏五表弟不方便到处跑,但宋表姐也可以独自回江南去奔丧,顺道给宋二表哥搭把手。”卫长嬴心气有点烦躁,不想再说长辈们的年纪,就叹着气道,“可现在青州苏氏也有丧事,即使邓大表嫂出来主持,宋表姐也必然要搭把手的,却是走不开……表姐如今定然难过得很。”

又摇着头道,“表姐那边,我其实倒不怎么担心。无论苏五表弟还是宋表姐,都是有主意的人。苏大表哥也是个明白人……我担心的还是宋家,姑姑你说的很对,宋二表哥性情绵软,是个好人,却未必适合执掌江南堂。从前外祖父在,料想没人敢说什么,现在外祖父没有了……我真担心二表哥他们。”

宋在疆不是什么狠毒的人,心里也没有太多弯弯绕绕。不然当初也不会纵容端木无色那么多年,最后又看不出来大嫂霍氏的计谋,干脆的休了端木无色……总而言之,宋在疆那点城府,想执掌江南堂这困难实在是太大了。

而宋在疆的大嫂霍氏跟妻子闵氏,也都没有能够辅佐他控制江南堂的能力。

有能力的宋在水已为人妇,忙夫家的事情都忙不过来……

卫长嬴对宋家兄妹印象都非常好,委实不希望这表哥因为外祖父的死而受到什么谋害。

“宋老阀主是卧榻了些日子后才辞世的,对于这次一病不起,想来心里也是有数的,岂能不给宋二公子做好安排?”黄氏这样劝她,“何况凤州跟江南不是很远,咱们家老夫人和夫人,少不得要看着点的,哪能让宋家人欺负了宋二公子去?”

“但卫家到底是外人,最多是吊唁时说几句话。不可能专门留在江南襄助。”卫长嬴连连叹息,“但望外祖父给宋二表哥留下万全之策才好。”

“您别总看着这些噩耗伤心,您也想想好消息——”黄氏轻声细语道,“表小姐把这消息夹在报丧里头,想也是怕您太难过了,是不是?”

……苏家报丧的人另外夹带了一封宋在水的亲笔信,确实说了件喜事:宋在水有了身孕。

虽然说是个女儿,但对于至今膝下空虚的她来说已经非常安慰了。

黄氏提到这一茬,卫长嬴嘴角却又浮现一丝苦笑:“女儿啊……我也想要个女儿,却不知道这愿望何年何月才能够实现?”

她压下心中苦涩,放下信问黄氏:“小薇薇的事情……怎么样了?”

第六十九章 班峥

之前卫长嬴一行随军撤回西凉时,黄氏照例把子媳都留在帝都收拾残局,只带了孙女倪薇漪在身边。

一晃眼功夫几年过去,小姑娘也长大了。

黄氏从去年起就给她物色夫婿人选,差不多把明沛堂上上下下年岁仿佛样貌端正的男子都看遍了,最后定下来的却是季春眠介绍的一个庶民——季园隔壁邻居班家的次子。

这班家早年是中原富商,几代奔波,攒下了好大一份家产。

但因为是商籍,也吃了许多亏,后来不慎得罪了故乡一个小士族,为防家破人亡,忍痛舍了祖籍的大部分资产,避到偏僻的西凉来。

到西凉之后,使银钱开道,给全家弄了个庶民的身份……但想更进一步也没有门路了。好在沈家由于西凉物产贫瘠,鼓励商贾来往,对班家这种愿意在西凉落脚的商贾比较照顾,所以班家落脚数年下来,凭着从前在中原攒下来的人脉,几趟生意下来倒又恢复了元气。

只是之前逼迫他们弃家而走的士族在一日,他们究竟不敢回去——吃过这样的苦头,班家特别希望能够和士族搭上边。

以他们家的底细,直接跟士族联姻那是不可能的;投入士族门下为仆呢又不甘心。所以只有从士族周围的人入手,班家虽然略有家底,但也算不上豪富,能够给士族做幕僚或家臣的庶族,却也瞧不上他们家商贾出身的来历。

所以班家审时度势之后,把目光放在了士族下仆身上。

不过就是这样也非常的艰难,因为大家族中的家生子,一般都是彼此联姻,以巩固在世仆中的地位。

何况他们固然为奴,因为主家地位崇高,比庶族甚至许多小士族都来得威风。也瞧不上没有庇护的一份自由。

当然也有些下仆对班家的产业动心,愿意跟他们结亲的。

问题是这一类下仆往往在主家跟前也没什么地位,甚至连出阁后求个自由身的体面都没有——班家又不愿意了。他们想攀附士族,可不想有一房子孙以后都是奴仆,那样还不如直接打发个子弟给士族做下人更可靠。

照着倪薇漪的身份——她的嫡亲祖母黄氏不但是沈家如今的阀主夫人之陪嫁,更是明沛堂后院最受信重的管事姑姑。连沈家五夫人、六夫人这样的贵人,对黄氏都是客气万分。少阀主沈舒光见着黄氏还得行礼唤声嬷嬷……

有这样得脸的祖母,慢说班家了,若非黄氏早就放出风声她这个孙女只做正房不做妾侍,沈家好些子弟都想托长辈试试卫长嬴的口风了。

这次黄氏愿意把倪薇漪许给班家次子,自然不全是看季春眠的面子,而是这班家次子班峥是她亲自过目相中的。

黄氏城府深沉,眼光毒辣,她看中的人当然有过人之处——实际上当初听说黄氏挑来挑去撇下一干能干的世仆,却挑中了个庶民班峥,卫长嬴大为好奇,还特意找了个借口自己看了一回——着实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

无论卫长嬴还是黄氏都是见惯了美男子的,这班峥在她们所见过的所有美男子中也算得上不错了,单这一点,两人对他印象就很好。而且他还很好学,黄氏亲自上阵,考校他经史典籍,非但对答如流,而且颇有见解。

之后卫长嬴好奇之下,叫给沈舒光讲课的西席——这是沈藏锋亲自找来教导他寄予厚望的长子的人,才学自不必说——去见了那班峥一次,西席回来对班峥赞不绝口,连说庶民之中难得有这样的有识之士。

如此,这门亲事就说定了。

这班峥今年是十八岁,因为家里希望让次子跟士族攀点关系,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安排通房,贴身使女都是挑没什么姿色又老实的。

是以卫长嬴跟黄氏查来查去,越查越满意——至于说班家人刻意想搭上士族,这也是世道如此,没什么好计较的。正因为如此,他们越发不会亏待了倪薇漪。

所以这门亲事定得很快,按照之前约定的日子,一个月后倪薇漪就要出阁了。

班家有钱,又意外的聘到明沛堂中实权管事的嫡系晚辈为媳,所以对这六礼都下了很大的力气。尤其亲迎一节更是广撒银钱务必要办得花团锦簇。

对此,卫长嬴跟黄氏自然乐得让倪薇漪有个体面的出阁。

因此无论是班家还是黄氏这段日子都是兴兴头头的。

但现在卫家连接两道噩耗,阀主的亲舅舅跟阀主夫人的嫡亲外祖父双双离世,虽然说下人不必为这两位披麻戴孝,但也不可能在这眼节骨上大操大办了。

要是其他下人的婚事,卫长嬴此刻才懒得理会。

但黄氏与卫长嬴情份不一样,这些年下来亦仆亦师。当年帝都沦陷,若非黄氏设法,卫长嬴纵然能够躲在密室里侥幸生还,但次子肯定是来不及救了,这对于卫长嬴来说,是怎么都接受不了的。

她知道黄氏如今虽然有几个孙辈了,但对倪薇漪这个长孙女却是最宠爱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把其他晚辈都留在帝都,只带了这个孙女在跟前。

如今倪薇漪一辈子的大事要受影响,于情于理,卫长嬴都要安慰黄氏几句。

黄氏倒是不在意,微笑着道:“这些其实都是虚的,只要班家往后待小薇薇好,便是婚礼寒酸又何妨?也就这么一日,回头过日子还能抱着这婚礼的排场不放吗?”

卫长嬴叹道:“姑姑您就是体贴我。”就道,“但我也不能亏待了小薇薇,回头她出阁时,给她把那对羊脂玉鸳鸯放进去。”

黄氏呀道:“是当年家里二老爷给的那对玉鸳鸯吗?”当年卫长嬴从凤州远嫁到帝都,进沈家门的前夕,跟二叔卫盛仪见面,卫盛仪在贺礼之外又拿了一对羊脂玉鸳鸯给她添妆——那玉是卫盛仪早年得的一块上好羊脂玉,为了侄女出阁,特意找叶家人出手雕琢了喻意美好的鸳鸯,当时还配了八根宫绦。

在帝都沦陷之前,这对鸳鸯在卫长嬴手里算不上顶尖的好东西。所以黄氏当初给卫长嬴收拾突围的行李时没有带上,后来么就顺理成章的被戎人拿了去——帝都跟燕州收复后,从俘获的戎人手里追回了一批掠物,这对玉佩也在其中,兜兜转转居然又落回了沈藏锋手里。

沈藏锋自然就还给了妻子。

以倪薇漪的出身,像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那个级别的东西,一来她真的没资格用,二来给了她反而是害了她。这对玉鸳鸯倒恰好是她能够拿的最高级别的好东西了。

“就是那对。”卫长嬴点头,“那玉虽然算不上稀世罕见,但也是不错的了。雕工是叶家的,给小薇薇做压箱底的东西吧。”

黄氏立刻推辞:“那是家里二老爷跟您添妆的,哪能给出去?再说小薇薇的夫家您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也不过是商贾罢了,如今换了籍,到底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您给她这个是领不起的!”

“有什么领不起?”卫长嬴摇头道,“无非是一对玉鸳鸯而已,也是早年帝都出事,丢了太多好东西。不然还能给她多放几件压箱底……”

“这东西要给小薇薇压箱底,那是连箱子都要坏了。”黄氏道,“您随便给点就好——您就是随便打发一件东西,小薇薇在班家人面前也就有了体面了。您给的太好,只怕班家人心也要大,到那时候反而不美。”

卫长嬴道:“姑姑你这就是推却之辞,我可不上你的当。再说我是给小薇薇的,又不是给姑姑你的,姑姑你推什么呢?”就叫来怜菊,让她去取了玉鸳鸯出来,硬是给倪薇漪送过去了。

这件事情了却后,卫长嬴叫来长子:“你曾外祖父同大舅公没了,这两个消息一定会报到你父亲他们那儿去,只是咱们这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沈舒光从没见过宋心平,对苏秀茗虽然有印象但也都是很小时候的模糊记忆了,所以现在也不是很伤心,认真思索了片刻,就问:“是要孩儿去江南或者青州吊唁吗?”

“怎么可能呢?”卫长嬴点了下他额,嗔道,“那么远,如今咱们家的大军都忙着,为娘能放心你远行?”就告诉他,“须以你的名义写份悼文,并说明不能亲自前去吊唁的缘故……让下人跑一趟就成。”

“孩儿尚且年幼,大舅公家那边也还罢了,曾外祖父家那边,据说与外祖父家一样,都是文风极盛的,怕是有些力不能及。”沈舒光闻言,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着道。

“你先写,回头让你师父给你润色,你再抄一遍不就成了?”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再次戳了戳他额,“这会子怎么就变傻了呢?”

沈舒光尴尬的道:“孩儿这不是跟母亲都是有话实说的吗?”

母子两个再说了一番话,有下人进来禀告,道是闻余兰求见。

“母亲,那孩儿先告退?”沈舒光本来也要回自己屋子里去温书了,见状趁势道。

卫长嬴摸了摸他头,叮嘱他几句,就放他下去,命人:“请闻小姐。”

第七十章 告密

沈舒光先出去,奉命请闻余兰进去的下人不敢赶到他前面,加上此刻又不是什么急事,就落后了几步。

他走到庭院里,恰好遇见闻余兰站在廊下。

今日闻余兰穿了一件过年时卫长嬴命人给她做的青狐裘衣,裘衣的衣襟跟袖口露出紫地折枝梅花宽袖上襦与水色留仙裙的痕迹来,衬着她过来时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整个人显得娇俏可爱。

看到沈舒光出来,闻余兰忙让了一让,笑道:“沈二弟弟好。”

“闻姐姐你也好。”沈舒光客气的朝她行了个礼,他当初因为知道堂姐沈舒颜被母亲卫长嬴夸了一句才学过人,就叫闻余兰纠缠至今。为了怕麻烦,沈舒光严令下人赞扬自己的学业,但闻余兰在明沛堂里住久了,还是难免听到风声。

好在沈舒光身份不同于沈舒颜,闻余兰纠缠他几次后,沈舒光还没翻脸,卫长嬴等人都找上闻余兰,让她不要打扰沈舒光的进学了。

有这么一番不算过节的过节,沈舒光自此对闻余兰敬而远之。

此刻打了个招呼,他就匆匆而去。

闻余兰看着他的背影,赞道:“沈二弟弟天资卓绝,还这么用心,怪道功课总是那么好。”

出来请她进去的使女怜兰抿嘴笑道:“可不是吗?咱们二公子向来用心。夫人也说二公子乖巧懂事呢!”

“夫人现在能见我吗?”闻余兰笑了笑,问道。

“请您进去呢!”怜兰柔声道。

进去之后,就见卫长嬴放下茶碗,虚扶了一把让她不必多礼,温言问:“余兰可是有事?”

“回夫人的话,方才有人给余兰送了一封信,余兰想单独请教一下夫人……”闻余兰尴尬的看了眼四周。

卫长嬴会意,道:“你们都退下!”

等人都下去了,卫长嬴招手让闻余兰到自己跟前来说话。

不想闻余兰虽然靠到她身边,却低声道:“夫人,其实没有这样的信。”

“嗯?”卫长嬴一皱眉,随即反应过来闻余兰是为了找个借口跟自己私下说话,不禁微微蹙眉问,“怎的了?”

闻余兰下意识的抓紧了衣角,道:“方才余兰在园子里跟使女捉迷藏……不想躲藏的地方,恰好六夫人跟前的李嬷嬷同一人走到附近说起了话。”她咬了下唇才继续道,“余兰并非有意偷听,本打算立刻走出来的,可听到一句话却又不敢了……”

卫长嬴眼神微微一凝,道:“是什么话?”

“李嬷嬷说:‘事情不好办,如今二老爷人都不在西凉,那药拿着反而烫手,万一被发现……那可就麻烦了,还是先放回你那里去吧。’”闻余兰轻声道,“然后余兰就看到,李嬷嬷拿了一个药瓶要给另外那人,另外那人却不肯收,说什么‘你如今是六夫人的心腹,谁敢随便动你屋子里的东西?倒是我那里不方便,你且收着等二老爷回来了再动手吧’。”

“……还有呢?”卫长嬴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闻余兰小心翼翼的道:“然后使女找到了附近,李嬷嬷他们发现后就走了。”

她又道,“余兰绝对没有故意偷听。”

“这事不怪你,倒是亏了你。”卫长嬴压住怒火,温言安抚她几句,叮嘱她出去后不要多讲,若有人问,就照她刚才找的理由,说是闻伢子那边递了什么消息给她,不让外说的那种。

等闻余兰走了,卫长嬴吩咐左右先不要进来打扰自己,独自盘算了下——

从闻余兰听到的部分来看,李嬷嬷等人的目标是沈敛实,姑且不知道是否仅仅只是沈敛实,但从这两句话里是没有朝其他人下手的意思的。所以卫长嬴倒也不必担心他们会对霍清泠母女不利,至少这两人还指望用李嬷嬷受霍清泠信重这一点来隐藏那瓶药,短时间里不会让六房出什么事儿的。否则到时候一搜查,李嬷嬷岂不是就要露出破绽来?

这样的话卫长嬴就决定次日再请霍清泠来,免得打草惊蛇,那李嬷嬷等人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反而害了六房。

于是到了翌日,卫长嬴随便找了件家事,把霍清泠喊过来商议。

这时候霍清泠是非常信任李嬷嬷的,出入都带着她,引为左右膀臂。

所以等她们主仆进了门,卫长嬴就说事情有内情,把闲人都赶了出去——跟着门一关,早就预备好的健妇出来将李嬷嬷三下五除二的给按倒在地,塞了口,五花大绑!

霍清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索性她也不是愚笨之人,赶忙上前拉着卫长嬴的袖子问:“三嫂,这李嬷嬷?”

“去外面把人都吩咐远一点,再去了她嘴里的布,让她自己讲吧!”卫长嬴淡淡的道。

霍清泠心惊胆战的坐到下首,看着卫长嬴命人当面审讯李嬷嬷——

起初李嬷嬷百般抵赖,坚持不承认有什么异心,哪怕卫长嬴命人从她屋子里搜出了一瓶可疑的药散,李嬷嬷也说是旁人污蔑她放进去的。

只是卫长嬴也不追问,直接吩咐将她拖出去打死,再把三亲四戚都拘下狱里去挨个审讯——总之就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李嬷嬷这才服了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道:“老奴绝非要害二老爷,这瓶药也就是……就是、就是一瓶催情散,只不过无色无味不容易察觉而已,对身体是无妨的。两位夫人若是不信可以请黄姑姑或季神医等人一看便知——老奴只是想报端木八小姐当年救下老奴单传三代的孙儿之恩……想着季娘子虽然是寡妇,到底不是寻常人,给二老爷做个妾也够了……这才……”

这话倒让妯娌两个一愣。

霍清泠脑中灵光一闪,顾不得卫长嬴在旁,就站了起来,厉声道:“上次你撺掇着我跟三嫂提议让季娘子给二哥做妾?!”

“那时候老奴刚刚得了端木八小姐的密信……”李嬷嬷不敢看她的视线,嗫喏着道,“本想通过六夫人您向三夫人进言,若是能成最好。不能成……老奴才想用那瓶药的……”

卫长嬴深深吸了口气,道:“请黄姑姑过来。”

今日她要找这李嬷嬷算帐,而闻余兰又不知道之前跟李嬷嬷私下商议的人是哪个,总之是她不认识的。所以卫长嬴打发了精细的黄氏去看着那些可以进入后院又没什么机会遇见闻余兰的下人。

本来她以为这药肯定是毒药,就算不是立刻致命也一准是慢性毒药……所以也没必要黄氏来查看,直接逼问出李嬷嬷为什么要对沈敛实下手以及奉何人指使这么做,就直接处置了。

现在李嬷嬷说的缘故给预料的不一样,卫长嬴想想还是喊回黄氏验证一下的好。

片刻后黄氏过了来,打开药瓶,倒出少许在银盏里,但见银盏其色不变,黄氏观察了会,拿指尖沾少许,凑近鼻端细嗅,末了谨慎的舔了少许入口……半晌,黄氏微微颔首:“确实是催情药,是用一般的方子改过的,无色无味,寻常方法都验不出来。”

顿了顿,她才神色复杂的道,“应是端木八小姐亲手所制。”

她跟端木芯淼师出同门,对彼此所掌握的药方以及医术虽然不能说一清二楚,但大致还是有数的。

得了黄氏亲口证实,李嬷嬷赶紧道:“三夫人、六夫人,老奴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啊!”

“黄姑姑你且先出去忙,我还要再问她几句。”卫长嬴没有理她,先让黄氏继续出去注意,有没有李嬷嬷的同伙察觉到李嬷嬷已经被抓了起来,想趁自己没暴露时逃走——这事在后院里还是黄氏办起来最放心。

等黄氏走了,李嬷嬷惶惶然的看着卫长嬴。

卫长嬴盯着她,淡淡的道:“芯淼救过你三代单传的孙儿?这是她当初来西凉时的事?”

李嬷嬷小心翼翼的点头:“老奴的老伴跟儿子都去得早,只有一个孙儿,却生来体弱多病。那时候他病得奄奄一息,多亏了端木八小姐的诊治,才拣了一命,如今身子越发的健壮起来了。老奴心下对端木八小姐非常感激……再加上觉得八小姐所请,虽然……虽然未经夫人和二老爷同意,可……可也对二老爷没什么不好的……毕竟以二老爷的身份……”

霍清泠震怒道:“混帐!二哥纳妾的事情,三嫂跟我都不过问,你倒是插起手来了!亏得我当初没听你的撺掇,不然……不然我哪里有脸面再在沈家待下去!”

“六弟妹你先冷静点。”卫长嬴淡淡的阻止了霍清泠,向李嬷嬷道,“这么说,芯淼给你药时,就指定了要用在季娘子身上,让她去给二哥做妾?”

“这……”李嬷嬷脸色刷的惨白,支吾片刻,到底颓然道,“端木八小姐的意思,是在二老爷后院弄一个能够庇护四小姐的人。老奴……季娘子……老奴思来想去觉得这样的人选,只有季娘子。”

卫长嬴一声冷笑:“我就说么,芯淼她虽然有时候行事不可以常理来判断,但对季神医却是真心尊敬,怎么可能算计着季神医唯一的堂妹去给二哥做妾?!”

她又看了眼李嬷嬷,“芯淼就交代了这几句话?你以为你避重就轻能混过去?她真正交代的那番话,你还是老实说出来吧!”

说着冷冷一笑,“还是你以为这瓶药让黄姑姑看过之后,就能掩饰过去了?!”

第七十一章 内幕后

听卫长嬴这么一讲,众人都是一惊!

那李嬷嬷尤其抖得厉害,眼望旁处,却还是强撑着道:“回三夫人的话,老奴……老奴当真……当真就领了端木八小姐这……这么一番话啊!”

卫长嬴冷笑着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肯招了是不是?也罢,我就与你说个明白,叫你死了这抵赖的心——芯淼是父亲母亲收下来的义女,亦是我等的义妹。从前在帝都时她跟咱们家里来往可不是一次两次。当年她在西凉住这儿时更是我陪进陪出——你一个偶然得了她恩惠的下人,也能有我了解她?她既然打算护着颜儿了,又怎么可能手段温和到只让你给二哥撮合一个侍妾?!”

她看着惊慌得几乎跪都跪不住的李嬷嬷,一字字道,“她一定还给了你另一种药……毒药!让你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索性毒死二哥,是不是?!”

霍清泠跟端木芯淼却不熟悉,见卫长嬴一口咬定了李嬷嬷还有隐瞒时,还以为是诈这老仆一把。却没想到卫长嬴这番话说出来后,李嬷嬷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这……”霍清泠手脚冰冷,脸色铁青!

这要不是卫长嬴揭露出来,当真叫李嬷嬷下了这个手,一旦被发现——那她这个把李嬷嬷从众多世仆中抬举到现在在后院里也颇有些地位的六夫人,往后还怎么在夫家容身?!

这种弑亲之事,一旦闹出来,即使不是她干的,也断然脱不了关系!到那时候可是有被休回去的风险的!

霍清泠简直不敢想象今日要没三嫂道破隐情,自己往后会何等悲惨——她自己下场不好也还罢了,自己那还不会说话的女儿……

霍清泠以手按胸,竭力压抑住晕眩的感觉,颤抖着声音道:“真……真是这样?!”

“老奴是被逼的!两位夫人!两位夫人!老奴真的是被逼的!”李嬷嬷软在地上,呆滞了片刻,猛然醒悟过来,扑上去扯霍清泠的裙裾,涕泪横流的喊道,“老奴的孙儿有暗疾,要想彻底治好得用好药,前前后后少说也要数千两银子!老奴……老奴到哪儿去弄这笔钱呢?老奴就这么一个孙儿,就这么一个孙儿!端木八小姐说老奴给她办了事才给药……老奴也是没办法……两位夫人行行好,饶了老奴这次……老奴真的没敢想过要对二老爷下毒手,老奴真的只想给端木八小姐办了前面的那件事啊!”

霍清泠咬着牙推开她,怒道:“我真是……我真是信错了你!”

“六弟妹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谁没有走眼的时候呢?”卫长嬴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歇一歇吧,别气坏了身子……窈儿还得你照顾。对了,这件事你先保密起来,对外就说李嬷嬷偷了你东西才被我扣下的。”

“多谢嫂子您体谅,我如今可也没脸继续待这里了。”霍清泠本想说要再问问李嬷嬷,但转念醒悟过来卫长嬴这是要支开自己,虽然心下狐疑,但此刻却也不敢提出留下,只得狠狠瞪了眼李嬷嬷,含恨而去。

等霍清泠走后,卫长嬴又把闲人挥退,独自盘问了李嬷嬷良久,才命人把她带下去。

……半晌后黄氏回来禀告:“外院的一个管事,应该就是闻小姐所听到看到那天跟李氏说话的人,他倒完全不知情,婢子方才带人去拿他时还一头雾水呢!”

卫长嬴点了点头:“到前头去找可靠的人问,务必问清楚了主使的人到底是谁!”

黄氏怔了一怔,道:“虽然婢子很不想,但婢子得说,那药确实是端木八小姐亲手调的。”

“那又怎么样?”卫长嬴摇头道,“只有药而已,焉知她是为了二哥调的,还是其他什么人?连封亲笔信都没有,就凭李氏一句话,就说是芯淼吗?我不相信芯淼这么蠢。”

黄氏心下一动,她跟季去病师徒关系匪浅,当然是不希望发生端木芯淼谋害沈敛实这种事情的。

本来以为自己亲自证实了那瓶药确实是端木芯淼所制,事情也没什么可猜测的了。结果现在卫长嬴有所怀疑,黄氏自然乐见其成。

不过黄氏也晓得即使要帮端木芯淼说话也不好太着于痕迹,到底沈敛实比端木芯淼重要,而且这种把手伸进明沛堂后院、连药都送进来的行径,哪家主母都无法忍受。

所以她思索了下,含蓄道:“端木八小姐向来是个明白人,而且端木八小姐若不聪慧,也不可能把季神医所传的一身医术学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了。但……婢子觉得端木八小姐有时候做事也是很冲动的。”

卫长嬴目光一凝,出神片刻,却轻笑了一声,道:“姑姑说的很是,芯淼的性情呢,确实像是知道颜儿屡次受委屈后干出这种事情来的。不过……这李嬷嬷的孙儿找芯淼求医,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燮儿都还没出生——那时候颜儿还在帝都、芯淼能预见到今日?!”

“夫人说的极是!”黄氏眼睛一亮,“婢子记得,早先端木八小姐其实对已故的二夫人也不是很亲近,那时候端木八小姐到太傅府的时候,鲜少会先找二夫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先来找夫人您……”

卫长嬴淡淡的道:“芯淼因为早年受族人冷落欺压,对除了她嫡姐之外的族人,哪怕是生身之父都不亲近。所以慢说几年前了,就是帝都才沦陷那会,恐怕她都未必想得起颜儿!要知道二嫂跟芯淼虽然是一个族里的姐妹,却还隔了房的!打小也没怎么来往……即使芯淼现在惦记颜儿了,那也一定是因为锦绣端木凋敝太过,她盘点幸存下来的族人寥寥无几,这才想起了颜儿。”

“可端木八小姐又不是傻子,哪里会不知道,她若是谋害了二老爷,等于是害惨了四小姐呢?”黄氏说到这里,悚然一惊,“那……是谁主使谋害二老爷的?”

卫长嬴淡淡的道:“你知道吗?那天余兰跟我说她听到这一幕时,我后来打发人去问了下她那天在园子里捉迷藏是谁提起来的。”

黄氏惊讶道:“难道闻小姐她……?”

“下人回来告诉我,她之所以去园子里是因为从盘州送她过来的一个仆妇跟她说,她住的屋子角落里发现了蜘蛛网,想打扫一下,让她去园子里避一避的。”卫长嬴淡淡的道,“这件事情,根本就是故意让我们发现与怀疑的。”

“所以也不是霍家。”黄氏了然的点了点头,“盘州……闻伢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会不会又是……又是家里六老爷的手笔?”

卫长嬴颔首:“很有可能!”

“可是为什么要让咱们发现呢?”黄氏皱眉道,“若咱们不发现,那李氏当真下了手……虽然说她一个六房的管事婆子想对二老爷下手难如登天。然而以有心算无心之下,也未必不能成事……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是说,让咱们发现李氏跟外院管事勾结这事儿,是六叔他故意透露给咱们的。”卫长嬴呷了口茶水,冷笑着道,“但这指使李氏的人,却未必是六叔啊!六叔拆旁人的台,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黄氏诧异道:“什么?那是谁?!”

卫长嬴目光转向窗外:“李氏是沈家多年的老仆了,在世仆中也是有点地位的,先不说她丈夫与独子生前的差事油水不少,区区几千两银子的家底,即使现钱不够,把历年来主子赏赐的东西变卖了未必凑不齐。没有那个必要去冒险——就说她这段时间在六弟妹跟前的体面,六弟妹知道了还能不帮她?”

“这种老仆,外人想要收买,哪有那么容易?”卫长嬴冷冷的道,“不是外人,那当然就是族内了!”

黄氏闻言变色道:“难道说阀主几次下杀手,他们竟然还……?!”

“家族庞大,即使几次见血,但仇恨也是在积累啊!这骨血之亲,你连着我,我连着你,难道还真能诛九族杀尽了吗?人的心思又没有写在了脸上,总归会有遗漏!”卫长嬴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再者,如今夫君他们都不在西凉。留守的五弟年轻,难免被他们看不起。我一个妇道人家,终究不方便抛头露面……这时候起点旁的心思出来也不奇怪。”

黄氏凝眉道:“可是后院咱们已经清过好多遍了……”

“所以我们之前都没有怀疑过李氏。”卫长嬴冷声道,“只要她动了手,不管成没成功。二房跟六房之间也就存下罅隙了,六弟的为人姑姑还不清楚吗?他是喜欢六弟妹的,可更畏惧二哥!二哥……嘿!二哥向来重男轻女,如今六弟妹膝下只有一女,加上霍家如今那个样子,六弟妹的下场可想而知!”

“但诸位老爷之间颇为和睦,即使有些龌龊,也未必会因为这么明显的一件事情一直有裂痕下去吧?”黄氏沉吟了片刻,道。

卫长嬴道:“姑姑,这一手,未必是意在挑拨,而是折腾——您说咱们前几次清查那些怀有异心的人,都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大动干戈?更何况如今大军在外,西凉军中我沈氏子弟、下仆跟乡邻出身的数不胜数,咱们这儿折腾,消息传过去,前头能不操心吗?”

“……那现在?”

“不能遂了他们的愿!但也不能不查。”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这事先保密起来。李氏……关紧一点,先别让她死了,回头没准还有用!我先写信问问芯淼,她到底有没有参与此事?!另外我虽然觉得霍家不太可能,然而,到底还是查了更放心。”

黄氏叹:“这千里迢迢的……”

“所以卫六叔也是不怀好意。”卫长嬴冷笑着道,“他设计让余兰给我点出来,我一样是要折腾。回头,没准他还要问我要人情呢!”

第七十二章 求医

帝都。

三春柳枝柔美无限的拂在水池上,莺莺燕燕的呢喃,吵得庭中一片旖旎。

端木芯淼上穿浅紫底绣折枝曼荼罗花的窄袖交领上襦,系水色罗裙,腰束彩绦,斜靠在软榻上,捧着信,边看边冷笑:“千里迢迢的事情居然也能扯到我身上?!”

“真不是你?”着一袭绛色深衣,跪坐在不远处悉心煮茶的端木微淼有些诧异的抬起头,问。

“大姐您这话说的,我会做这么不智之事么?早先祖父在的时候,我胡闹些,祖父为了端木家的脸面也不会让外人把我怎么样的。可现在咱们家凋敝成这样,还要去对沈家人下杀手,这岂非自取灭亡之道?”端木芯淼放下信,坐起身,嗔道。

她虽然胡闹却也不会没事找死啊!

端木微淼这时候已经有点年岁了,因为早年丧夫,心中愁苦,双鬓早已生出华发。但作为端木家一度当未来皇后栽培出来的人,她气度仍旧非常的雍容华贵,丝毫不因景遇不堪而有落魄相。

她一面手势轻盈的摆弄着茶具,一面微笑着道:“我之前提过几次颜儿,以为你偷偷去办了这事呢。”

“有卫长嬴在,您根本不用替燕语堂姐的女儿操心!她不是会因父母亏待了子女的人,再说这种能够增加贤名的事情她乐得多吩咐几句下人就能得到。”卫长嬴猜测端木芯淼从前不关心端木燕语,即使对沈舒颜上心也一定是这两年家里人少之后想起来的,却不知道端木芯淼其实现在也不关心沈舒颜。

真正惦记沈舒颜身上那一半端木家血脉的人是端木微淼——而端木芯淼虽然敬重这个姐姐,却也不是事事都肯依从的,姐妹两个偶尔也会有点小争执。

比如说现在端木微淼就叹息:“那位卫夫人膝下有二子,又还要管着明沛堂上下。如今沈藏锋人不在西凉,卫夫人少不得还要协助小叔子看着点儿族人!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颜儿身上呢?”

“就算是卫长嬴的亲生子女,那也不可能叫她日日亲自看在跟前,总归还是乳母跟下人时常陪伴的。”端木芯淼不以为然道,“再说即使被冷落,难道就长不成了吗?我当年还不是这样过来的。也没见我如今比旁人差了多少去罢?”

她不提自己当年还好,一提,端木微淼又觉得心酸了:“那时候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用,护你不住,竟叫你吃了那么多苦头而不自知!”

端木芯淼心中长叹——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心里早就无所谓了。但端木微淼就是忘记不了,懊悔自己多嘴的端木芯淼只能强打精神安抚道:“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沈家居然真的很怀疑我谋害沈敛实?因为那李嬷嬷房里搜查出来的药,全是我亲手调的?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端木微淼听到这话顾不得伤心了,慌忙问:“怎么会这样?!这是谁这么狠毒,要这么污蔑你?!”

“这里头说的那两种药,我早年做过好些,想是有一些被人故意留下,这时候拿出来污蔑我的。”端木芯淼见已经转移了姐姐的注意,就懒得多说了,起身道,“只是这药已经被证实是我调的,我得去想想要怎么同沈家解释。”

“我陪你去书房?”端木微淼丢下已经开始翻滚的铜炉,道。

“不用了,大姐您难得有今儿的兴致,这水又是去年好容易收集来的梅花雪水,您可不要浪费了。”端木芯淼随口道。

撇下端木微淼,端木芯淼回到书房,却没了在姐姐跟前的闲散,而是紧紧蹙起眉,自语道:“莫名其妙的就被拖下水了!若不是卫长嬴对我还有几分了解,这千里迢迢的解释都不好解释!唉,说来也怪自己当年为了攒钱换翡翠,太不讲体面了点!什么药都做……那一瓶春药跟一瓶毒药,都是早年我做的最多、私下卖得最好的。又因为买这些药的人都不愿意被知晓,我为了财路,都是让人转弯抹角的约在黑灯瞎火的地方交易,往往去收银钱的人连对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现下要怎么查?”

她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真是被姐姐绕糊涂了,“查出真凶那是沈家的事儿,我管那么多干嘛?只要证明不是我干的不就是了?卫长嬴既然写信来问,那就说明她心里还是相信我是无辜的更多些,否则这么远的路,何必跟我这么罗嗦?沈家如今要我们姐妹死,那还不是轻描淡写的事儿?”

端木芯淼斟酌了下措辞,研好了墨,正要拿笔,书房的门却被叩响了。

她皱眉问:“什么事?”

“邓公子携妹前来求医。”下人在门外扬声禀告道,“王太后已请了他们在前堂奉茶——邓夫人情况不是太好,王太后说若是小姐这儿不急,还请尽快过去看看!”

端木芯淼自语了一句:“这弯弯,求医的次数也太多了吧?难道她真的三天两头的摔倒么?”

不过邓家的闲事她不想多管,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裙,见今日身上一套衣裙是簇新的,可以穿出去见客,就直接出了门。

到了正堂,端木微淼正陪着邓宗麒与邓弯弯说话。

见到她来,邓家兄妹忙一起起身相迎。

邓宗麒恭敬的道:“有劳八小姐了!”

“何必这样客气?”端木芯淼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让他们落座,看向邓弯弯,不禁眉头微皱。

这时候帝都已经是仲春,大抵都穿上单衣了。但邓弯弯却还穿着严严实实的夹衣,她脸色很是苍白,不时轻声咳嗽。

“前两日不是还好好儿的吗?怎么才几天就弄成这个弱柳扶风的模样儿了?”端木芯淼从前跟邓弯弯打过架,不过那也是有缘故的,这两年因为她们那一辈的帝都贵女锐减,来往多了倒也不记仇了。此刻这么直白的说话,却是因为两边相熟。

邓弯弯闻言也不生气,苦笑着道:“一点点风寒而已,我说在家里睡两日,喝点你以前开的方子也就是了。偏偏哥哥知道,非要我来找你。”

“来找我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姐妹正寂寞呢,你要不急,抓完药后,留下来咱们说说话。”端木芯淼看出来她虽然在笑,兴致却不高,也不刺她了,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为她把脉。

邓弯弯一边伸出手来一边轻笑:“怕是没有功夫,家里还有点事儿呢!”

“就知道你没良心,用完了就不要我了。”端木芯淼嗔道。

“哪里敢呢?这不,现下还求着你?”

她们两个轻松的打趣却没能感染邓宗麒,邓宗麒双眉紧皱,几乎是一眨不眨的盯着端木芯淼的脸色,似有重忧。

端木芯淼把着脉,眼中忽然浮现出讶色,正要说什么,却察觉自己的脚被邓弯弯踩了一下。她沉吟了下,到底住了口,轻描淡写的道:“哦,只是风寒而已,上次喝的方子略改几味就好。”

邓宗麒狐疑的问:“仅仅是风寒?那为什么舍妹跟前的人会说,舍妹这两日一直头晕不已?甚至到了卧榻不起的地步?”

“还有这样的事情?”端木芯淼惊讶的看了眼邓弯弯,道,“你这身子骨儿……也太孱弱了吧?得好好补一补!”

邓弯弯背着兄长递了个感激的眼色,轻声道:“我啊就是不怎么吃得下。”

“所以才要补。”端木芯淼叫人拿了文房四宝上来,边写药方边道,“你要是胃口大开,反而不怎么要吃药了。是药三分毒,你还是让自己胃口好一点的好。”

“吃不下,怎么个好胃口法呢?”邓弯弯轻笑了一声,“先把风寒治好吧,这调养身体的事情,我看总是得慢慢来的。”

端木微淼在上首不赞成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这儿没外人,我说句实话:邓夫人您这成亲几年来始终膝下空虚,怕是这身子太弱的缘故。您还年轻,还是尽量放开了心思,调养好身子骨儿,生个一子半女的好。不然年岁长了,想再要个亲生子女只会难上加难。”

这话说得邓弯弯眉一皱,随即轻笑着道:“王太后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是早年出帝都那次伤了元气……不过想来有芯淼的妙手,总归能好的。”

端木微淼听出这话分明就是在敷衍,心头有些奇怪……看向妹妹,却见端木芯淼没有看自己,而是微笑着道:“好啦,药方好了……你真不留下来?我叫人给你现在就抓了药去熬,你喝完药再吃个便饭再走嘛?”

“家里还有事情脱不开身。”邓弯弯歉意道,“真的不成……下次我再来赔罪?”

端木芯淼见状也不再坚持,抿了抿嘴,让人收拾文房四宝下去,再跟邓家兄妹客套一番,等下人抓好了药拿上来,邓宗麒付了医资,兄妹两个也就告辞了。

“我继续去写信。”端木芯淼目送他们出了门,就对端木微淼道。

端木微淼本来想跟她谈谈邓弯弯,见状就改变了主意:“你去吧!”

端木芯淼回到书房——她早年因为没有一个可信的心腹,甚至好几年不用使女,养成习惯后,这书房伺候的人都是在外面守着等吩咐,不进去的。

所以端木芯淼一进门,转过屏风,看到自己书案前端坐的男子,差点叫出声来!

第七十三章 惊恐

“邓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端木芯淼止住到唇边的呼救,皱眉看着正缓缓放下自己案上那封卫长嬴亲笔信笺的邓宗麒,不高兴的道。

邓宗麒低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抬头时,目光已变得咄咄逼人:“方才八小姐为舍妹诊断时到底发现了什么,却因舍妹阻拦而轻描淡写的带过……还请八小姐明示!”

端木芯淼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潜入我屋子,还偷看我信的缘故?你私下不请自入,也就算了。但这封信既不是你的,跟弯弯的事情也毫无关系,你拿了就看,这也太过分了吧?明沛堂这趟混水,你也想沾手?”

“……我以为是舍妹私下写给你的信,让你帮她瞒住我。”被当面道破他偷看信笺,邓宗麒面上也有点尴尬,解释道。

“若弯弯私下已经写信给我过了,方才还在你眼皮子底下阻拦我做什么?”端木芯淼撇了撇嘴角,道,“她好像是被人打的。”

邓宗麒脸色立时变了色:“谁敢打她?!”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端木芯淼冷笑着道,“我还想留她下来私下里问一问呢,可她非要回去……对了,你没把她送到家?”

邓宗麒面色铁青,道:“我既然怀疑你帮她瞒着我事情,自然急于知道。所以出门后,就找了个理由让她自己先回去……然后翻.墙进来问你。”

“纵然你们兄妹两个从前在邓家地位不高,但几年前各家遭遇重创,你那些堂兄弟死伤殆尽,据说你那些伯父现下对你也是不错的。”端木芯淼点了点头,冷静的道,“有你这个哥哥做靠山,弯弯也不是那种性情软弱到会任由下人欺负的人。我看这个敢对她动手的人,不是她婆婆,就是她丈夫了,此外还能是什么人?她每天见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人而已!刚才我大姐说起子嗣时,你不觉得弯弯敷衍得太明显、甚至根本没心思接那话么?这不是跟夫家出了龌龊,又是什么?”

邓宗麒深深吸了口气,腾的站起,就往外走去!

“咦,你糊涂了吗?”端木芯淼一愣,随即低喝道,“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你有证据么?这么气势汹汹的去周家……周家跟你们邓家门第相齐,你以为那周见贤会任由你收拾?你这样师出无名,却叫弯弯往后如何自处?!”

“确实没有证据,但八小姐你说的很对,下人怎么敢对弯弯动手?必然是她的亲长!”邓宗麒咬牙切齿的道,“我亲手带大弯弯,视她如珠如宝,岂能因为没有证据就坐视她任人欺负?我宁可跟周家交恶!把她带回邓家养她一辈子!”

端木芯淼无语的看着他:“那你问过弯弯没有?我是觉得敢对弯弯动手、还让她瞒着你的人,必然是她夫家的紧要之人!可连我这个这两年才跟弯弯熟悉起来的人都知道,弯弯是那种任凭夫家百般欺负都不敢跟你说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这里头必然有缘故?!”

“……”邓宗麒闻言,细细想了片刻,脸色忽然就变了变,“难道说……”他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眼案上方才看完的信笺——邓弯弯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性情他当然知道。

这个妹妹外柔内刚,看着娇怯怯的,实则性情刚烈。当年在明沛堂,为了他吐血,甚至抱病跑去跟端木芯淼拼命!

这样的妹妹怎么会轻易被夫家人拿捏、还是在夫家门第并不能压住邓家的情况下?

必然是被抓了什么把柄!

邓弯弯身上照理是是没有这种把柄的,那么……问题难道是出在了他身上?

当年为了救卫长嬴,他是在顾家兄妹以及裴忾还有妹妹面前,都暴露了那番不能言说的心意……

这些人要么欠了沈藏锋人情,要么不想跟卫长嬴交恶,一直保密至今。至少邓宗麒自己没听说过什么流言……难道说,邓弯弯自己不慎透露出来,被夫家抓了这把柄?!

也不是没有可能。

邓宗麒是手把手带大了妹妹的,记得邓弯弯很小的时候,就是兄妹两个才没了的那几年。因为她老是哭,下人们不耐烦,邓宗麒只好自己抱着她哄她入睡。记得她仿佛有说梦话的习惯……

邓宗麒心中一沉:“要是因为这个缘故……被周家知道了……那……”

见他盯着信一动不动,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片刻光景,额上就是冷汗滚滚,端木芯淼倒是一头雾水了:“你怎么了?”

“……八小姐,我想……”邓宗麒紧紧握着拳,良久他才镇定下来,一字字道,“若您……我……想跟您商量件事情。”

端木芯淼了然的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看看这个。”

说着,她转身到旁边的柜中,取出一只瓷瓶来,得意的介绍道:“无色无味,三天后发作,包管看起来跟暴死一模一样!绝对看不出来破绽!只要少许撒进你那妹夫的吃食里,弯弯想不做寡妇都难!我跟弯弯这么熟,这瓶送你了!”

未等邓宗麒接话,她又变戏法似的再摸出一只颜色不同的瓷瓶,“弯弯被欺负成那样,不看身上的伤处,我都能断出来是挨了打!只是杀了她夫婿,想来你也不解恨!她那婆婆忒是狠心,一点不把人家女儿当人看!哦,可能她不知道,但,当家老夫人连媳妇被儿子欺负到了求医的地步还不知道,这么废物,还活着干什么?这一瓶效果比较缓慢,大约半个月左右,就会衰微而死!正适合白发人送完黑发人之后,自己也下去!保证名正言顺,无人怀疑!”

“这两瓶都送你了!后面这一瓶我也不很多,你可得悠着点儿用,务必一次得手!否则再做一瓶出来,现下这世道,还真不容易。”端木芯淼有些舍不得的摩挲了几下,一起递到邓宗麒跟前。

邓宗麒倒有点呆滞了……片刻后,他才道:“不是这个……哦,不仅仅是这个……”

西凉。

卫长嬴放下手里的信,脸色不太好看。

早就被沈藏机叮嘱的黄氏劝说道:“二公子年岁长了,是该历练了。有阀主亲自看着呢,怎么会有危险?”

“就是跟着他才危险!”卫长嬴冷笑着道,“上次迭翠关的事情都忘记了?”

“那次阀主也就是动了心思,最后到底还是用了替身不是?”黄氏道,“再者,婢子说句实话,您不要动气!阀主动心思了也不过是想着四公子……至于二公子,阀主是绝对舍不得的!”

卫长嬴摇头:“那可不见得!你看闻伢子,除了那个被处死的妾留下来的庶子外,嫡子就闻知齐一个了,这么多年也才余兰一个女儿,还不是说舍弃就舍弃?”

“咱们阀主哪里是闻伢子能比的?”黄氏微哂。

卫长嬴吐了口气,神情凝重:“可不一定!闻伢子从前在乡间,跟仇氏及子女一家和美时,那会要说他会不把幼子独女当回事,怕是闻伢子要头一个跳脚反驳吧?但现在呢?人总是会变的,尤其争夺天下的这些人……跟天下比起来,很多人与事就无足轻重了!我可不能让儿子冒这样的险,去赌他父亲一定舍不得他!我赌不起!”

“阀主真不是那样的人……”黄氏温言道,“再者,您也不可能把二公子一直扣在身边不是?二公子往后是要接掌明沛堂、要做大事的人,不可能一直在您的庇护下的!”

“那也是以后。”卫长嬴脸色阴沉,思索了片刻才道,“至少目前他还小,我得护着他!”

顿了顿,她道,“我要给他一起去!”

黄氏愣道:“您也要去中原?这……这倒也不错,只是这西凉这边要怎么办?五老爷一个人哪里管得过来?”

“那就让二哥回来!”卫长嬴在信上掐几道痕迹,恨恨的道,“之前二哥处置几件事失当,害得夫君费了好大心思才扭转……如今夫君麾下又不缺那一员能征善战的骁将!二哥待在中原也没什么用,我看不如让他回来坐镇,换了我去夫君身边——他在这里可比我一个后宅妇人来的安稳!我去中原可以照顾夫君,也比他在那里顶用!如此两全其美……”

黄氏见室中无外人,但还是附耳才道:“您就不怕二老爷心大……”

“他现在连儿子都没有,指望着侄子给他养老呢,会起那心思吗?”卫长嬴嘴角一勾,“再说,二哥的能耐姑姑你还不清楚?他就是想起什么心思,又能怎么样?如今西凉大军可全在夫君手里!”

“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呢?”黄氏皱眉道,“大姑夫人跟五小姐肯定是留在家里头的,季小姐回季宅去也就是了。但四小姐呢?还有闻公子跟闻小姐!”

卫长嬴略作思索,便道:“伊人愿意回季家,那就回季家,不愿意的话,与颜儿一起跟着我也没什么!至于说知齐和余兰……我可以修书一封,让知齐去瑞羽堂求学。余兰一个女孩子,我想她就是回去了也不打紧——上次她会受害,归根到底是因为她跟她哥哥弟弟一起吃了糕点。谁会单独再害她呢?”

虽然说卫长嬴也知道,单独再害闻余兰的事情不见得没有,毕竟世事总有例外。但,别人家的孩子再可怜,也没有自己亲生骨肉的安全来得紧要!

经过迭翠关一事后,卫长嬴现在是把儿子交给谁都不放心!她非得亲自就近盯着不可!

第七十四章 女儿

沈藏锋的本意是紧要的事情忙完后,该把长子带到身边来亲自指导了。结果写信回西凉要人的结果却是妻子要求带着儿子、侄女还有义女一起来团聚,却要他把沈敛实派回西凉坐镇。

“真是胡闹!”沈藏锋无语的看着信,对恰好来问沈舒光几时到的沈敛实道,“她以为如今的中原还是几年前吗?连义女都带过来,还真当是游山玩水了?!”

沈敛实一听也皱起了眉:“上次迭翠关三弟一度想拿燮儿换回舒明,三弟妹事后发了好大的火!竟然敢当着下人的面打三弟……连我事后说了她几句都差点被东西砸了!偏她是卫氏爱女,卫家两位老的还在,往后接掌瑞羽堂的又是她父亲嫡弟,碍着卫家的面子也不好怎么教训她……这次要是不依了她的意思,别又闹起来……那样光儿还能来吗?”

上次卫长嬴大发雌威,给西凉上下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向来重男轻女、看不起女眷的沈敛实自恃着二伯子的身份,又救过沈舒光跟沈舒燮小兄弟两个,事后专门去训斥了卫长嬴的不贤惠——结果因为被他救过儿子所以这几年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卫长嬴没听完就掀了桌子,吵到最后甚至叫人拿兵刃上来,声称要跟沈敛实决一死战……

而闻讯赶来的沈藏锋父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平息。

沈敛实一向不沉迷美色,对女子也几乎不假以辞色。

他这辈子除了在嫡母跟前格外尊敬外,连生母也不敢太过违拗了他。妻子、女儿,到了他跟前都不敢过分的。还是头一次看到卫长嬴这么凶悍无礼的妇人,当时被气得死去活来,连声让沈藏锋休妻——然而沈藏锋一句:“那样光儿与燮儿怎么办?”他哑口无言之余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了。

最让他痛恨的是,那次翻完脸,隔几天再见到,卫长嬴居然又笑语嫣然的跟他打招呼,二哥长二哥短的像是没事人一样!就差把“贤惠”二字写脸上了!

但沈敛实还敢当她真的贤惠吗?

所以从旁看到信里措辞激烈,大有“你敢不答应我一起来,那就索性一个都不动身了”之势,沈敛实心里把这个弟媳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不敢真的跟她顶上……

但直接跟弟弟明说他是忌惮卫长嬴再次撒泼,以及她背后的卫家,那也太灭自家威风了。所以沈敛实赶紧找了个理由:“真叫弟妹来其实也没什么。咱们兄弟几个现在要在帝都长住,后院里没个人主持或帮衬到底不方便。何况弟妹来了,她一个女人家,闲着没事可以到处走动,也方便咱们笼络人。”

沈藏锋皱眉道:“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要兴师动众送他们来……”

“咱们沈家自己的人手,算哪门子兴师动众?再说就算只接一个光儿过来,难道就不派人了吗?”沈敛实既然决定了答应弟媳带孩子们一起来,就希望早点动身的好,“辎重队里带上而已!最多加一点人手,反正咱们吩咐一声,自有底下人去办。”

又说,“西凉那边,只有五弟在确实不能放心,还是我回去的好。弟妹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五弟年轻,她一个后宅妇人能顶什么事?”

沈藏锋心想:“她要是不顶事,还能一封信就让你主动劝我答应她来?”

不过他出征这些日子,也非常思念妻儿,此刻作了一番势,见沈敛实已经主动提出要回西凉坐镇了,暗松一口气,就顺势答应下来。

这样消息再转回西凉,卫长嬴才满意的命人收拾行装。

……在这之前,苏鱼荫就带着沈舒达跟沈舒和回来了,双生子长的非常相似,仅有细微的差别,都是粉妆玉琢一样的小人儿,可爱得不得了。

明沛堂上下因为这对双生子的到来,添了一个新鲜的游戏,就是辨认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沈舒燮最热衷。

不但热衷,他还非常的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双生的哥哥或弟弟。

苏鱼荫听见了就逗他:“那叫三哥三嫂再给你生对双生的弟弟嘛!那样你不用来五婶这边就能天天看到双生弟弟了!”

“可那样有什么用呢?”沈舒燮伤心的说,“弟弟比我小了那么多,也未必长得像我……我想利用弟弟代我上课都不行啊!”

合着他就是在孜孜不倦的寻找着逃课跟顽皮的机会!

为此卫长嬴把他拉到腿上,狠狠打了几巴掌!

这小子这么贪玩,所以听说要去父亲跟前,顿时哭天喊地的不肯去,连说他喜欢新回来的两个弟弟,舍不得跟他们分开,央求卫长嬴让他留下来,让五婶或六婶照顾他就好。实在不行让下人照顾他就好……

他哭得那么伤心,苏鱼荫跟霍清泠都不忍心了。

但卫长嬴轻描淡写一句:“那孙文书你父亲另有用场,这次没打算让他教导你。”她话音还没落,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嘎然而止,然后,这小子在两个婶母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跳起来跑出去玩了……没多久院子里就传来他毫无阴霾的格格笑声……

“燮儿他真是……”苏鱼荫跟霍清泠都颇为无语。

卫长嬴对这个次子已经是绝望多次,现在都懒得说他这副模样了,道:“不要讲他了,我这里的事情,你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错过这几日,往后书信来往既费辰光又麻烦。”

妯娌两个这才敛了心神开始请教一些卫长嬴走后交由她们打理的事务。

几日后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卫长嬴也接到消息,沈敛实已经快马赶回西凉。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是孤身上路,行进速度会很快。

“这几日叮嘱下人,看好了孩子们,千万不要再出现从前颜儿跟伊人折腾出来的事情。”卫长嬴放下沈敛实不久将返回西凉的消息,叮嘱黄氏,“尤其是燮儿那边!”

黄氏笑着道:“早就叮嘱下去了,如今公子小姐们都被看得紧紧的。”又说,“闻公子跟闻小姐那边也督促了,只是到底不是咱们家的孩子,也不好看太紧。”

“那边就是再次病倒,我这次也要送他们回盘州去的。”卫长嬴皱眉道,“现在咱们家里事情多,五弟妹跟六弟妹因为身体也因为身份,早先都没怎么独当一面过。五弟妹虽然比六弟妹要好一点,但现在膝下添了一双幼子需要照料,我这么一走,还是尽量给她们少一事算一事。闻家兄妹到底不是咱们家的孩子,于大局影响也不是很大。当初夫君允诺他们长留,不过是一步未必用得上的闲棋,不是什么紧要之处。现下留着没准就是个麻烦,哪里能让他们继续待下去?”

“闻公子听说可以去瑞羽堂求学,虽然有些担心离开咱们家、返回盘州后,闻伢子未必准他去卫家。但闻小姐听说瑞羽堂乃是家里六老爷的出身之处倒是非常的盼望能够前去。”黄氏安慰道,“闻家兄妹还是很知趣的,咱们家对他们视同己出,按说不会这么不懂事。”

黄氏所言都中,这次几个晚辈有的想走有的想留,但都没折腾出什么事来。

在沈敛实抵达西凉城的前一日,卫长嬴决定动身。

沈藏机等人将他们送到城门口,霍清泠尤其的恋恋不舍与羡慕——本来卫长嬴这次连义女都带上了,霍清泠要一起去跟丈夫团聚也不是不成,但沈舒窈年岁还小,贸然上路怕对她不好。霍清泠又不可能把她扔给苏鱼荫或沈藏珠,只好留下来了。

看到她这个样子卫长嬴更加没敢告诉她——帝都那边,沈敛实兄弟几个都被送了好些美姬……

据说沈藏锋没肯收,但沈敛实与沈敛昆……

她坚持陪儿子去丈夫身边,其实也有这个缘故。

沈藏锋这几次都没收,以后呢?

天长地久的,他就是心里还念着自己,身体上的寂寞也未必把持得住。

卫长嬴出阁以来,同丈夫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个人,她绝不希望因为这种分开就给自己一辈子都添一层不痛快。

但这话她不能提醒霍清泠,一来霍清泠未必不知道,只是为了女儿装着糊涂,权当是没有——反正没带到她面前也没人告诉她;二来霍清泠不像她,霍家从前就不如沈家,现在更加不如沈家,没有强力的娘家撑腰,霍清泠哪怕带着女儿去了丈夫身边,难道还能跟自己一样撒泼,把那些女人全赶出去?

还不如自己这次上京,看看有没有机会把那些女人替她料理了。

再不济,也别在六房有嫡长子之前弄个庶子之类的出来……

马车辘轳,靠在车壁上的卫长嬴盘算着跟丈夫团聚后要做的事,双目微合。

以为她睡着了,沈舒燮就开始不安分,悄悄踢一下季伊人,叽叽喳喳的说起了车外的麻雀,沈舒颜本来捧着书,跟闻余兰一起静静看的,被他吵得头疼,出言让他噤声:“别吵了三婶母!”

“母亲睡着了!”沈舒燮不以为然,但拗不过沈舒颜恶狠狠的注视,他悻悻的对季伊人道,“季姐姐,我们去后面二哥的马车上?或者去闻家哥哥的马车上?”

“你去吧,我出去骑会马!”季伊人想了想,道。

片刻后马车里安静下来,卫长嬴才睁眼看了眼侄女跟闻余兰,两个容貌端庄秀美的小小少女,头靠着头,借着车窗外天光认真读书的模样,安静而美好。

看了片刻,见侄女似乎察觉到自己醒了,忙又闭上眼,装作睡熟了。

片刻后身上微微一重,是沈舒颜或闻余兰给她披上了一条毯子,跟着沈舒颜收起书,压低了嗓子道:“咱们去空着的马车里,喊下人进来伺候三婶。翻书声别吵了她!”

卫长嬴心中升起一抹温柔:“希望这一次……能够有个女儿就好了!”

第七十五章 青面獠牙

跟着辎重队,又带了一群半大不大的晚辈,卫长嬴一行人抵达帝都时已经是夏末了。

这时候太傅府已经在原来的遗址上重建起来,有卫家在那年帝都沦陷后就立刻帮着收集建造府邸需用的材料,加上出孝至今也有几年了。这座新修的府邸规模不让从前,许多地方的镂刻和雕琢甚至更有胜过。

这是因为沈藏锋之前已从定国公晋封定王——这是中原各路兵马决计一同驱除北戎之后,由于目前还无人能够取代魏室称帝,所以魏室继续被保留了下来。

而允诺结盟的各方,哪怕是从前自己称王的也跟朝廷补了下手续。

借用魏帝这个幌子,这盟才勉勉强强的结了下来。

“其实戎人哪有那么可怕?”夏末的窗外绿意浓烈,似欲随时可以滴下,沈舒颜合上书卷,侧过头,不以为然的对扳着手指计算结盟之后一共有多少兵马、并为北戎战力所惊的堂弟沈舒燮道,“不过是咱们这边人心不齐,彼此牵制,这才显得他们好象很厉害一样。若没那些人在背后使阴谋诡计,咱们家西凉军就足够把他们赶回去了!”

沈舒燮惊讶道:“外头不是说,北戎人个个身长八丈有余,青面獠牙,喜食婴儿脑髓……而且还会用妖法?”

“市井传言你也信哪?”沈舒颜嘴角一抽,拿书轻轻打了他一下,教训道,“这都是百姓惧怕戎人,胡编乱造出来的话!你以前在迭翠关见到过狄人没有?戎人跟狄人都是异族,长相略有不同,但还不一样是人?你见过咱们魏人有身高八丈青面獠牙的吗?那是人还是妖怪啊!还妖法……北戎那么厉害,咱们中原还不早就叫他们占了去了?”

沈舒燮正要说话,沈舒颜忽然脸色一变,道:“不对!这种市井谣言你打哪儿听来的?你偷偷跑出去了?叫谁陪你去的?你不想好了是不是?!三婶再三三申五令让你不要出门——”

“我跟顾姨母去的!”沈舒燮难得被人喝破行踪却不心虚,他一挺小胸脯,找到靠山一样道,“顾姨母说她可厉害了,那么凶悍可怕的戎人,她一个人能打八个!她带我出去才不会有问题!”

沈舒颜无语道:“顾姨母……嗯,我想起来了,是帝都顾氏从前的大小姐顾柔章,嫁给幽州裴家子弟的那一位……你不知道顾姨母当年还想拜三婶为师的吗?你以为她能护得住你啊?下次出去再不告诉三婶,你信不信顾姨母会被三婶一起喊过来挨训?”

“母亲这么厉害?”沈舒燮愕然道,“可是昨儿个她不要父亲抱,但父亲轻轻松松就把她抱起来……”

“闭嘴!”见室中伺候的下人们要么红了脸要么赶紧背转身,同样面红耳赤起来的沈舒颜赶紧喝止他,“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舒燮非常委屈:“真的真的,当时我在窗下捉蝈蝈,看得清清楚楚……后来曹姑姑把我喊走的!”

“你功课做完了吗?!”沈舒颜实在受不了这小子了,拍案大怒,“今儿该习的字呢?该蹲的马步呢?什么都没做!你还好意思在这里闲聊,你还不快点给我去写功课?!再不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果然一说到功课,沈舒燮就蔫了,再无心思去争辩他看到的父母亲热场景,哭丧着脸道:“昨天顾姨母带我上街去玩……我哪有功夫做啊?”

“天黑之前交不出来功课,后果你自己知道的!”沈舒颜杀气腾腾,拍着桌子大喝,“三叔把你交给我管教,可是说了打骂都随我!你可别以为我是三婶,下不了那手!我告诉你,当年我三岁就名传帝都,你作为我嫡亲堂弟,又是我亲自指导的,要是敢给我丢脸!”

少女纤细柔嫩犹如春笋的指尖,一点儿也不温柔的掐住沈舒燮肋下软肉,狠狠一转!痛得沈舒燮嗷的一声大叫,痛哭流涕的喊:“我要去告诉母亲!”

“三叔跟三婶都说了,从今儿起,你随我管教!”沈舒燮虽然说去年起就开始习武了,但他一向尽心尽力的逃课,所以学了跟没学一样,加上年纪小,哪里逃得出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堂姐的手?

哭闹挣扎了一番,反而被沈舒颜心狠手辣的又掐了几把,拍着他的脸令他:“快点给我滚去写功课!再不写,我掐到你去写为止!”

落在这个好强又能下狠心的堂姐手里,沈舒燮以往难倒父母的撒娇撒泼全没了用武之地,哭得抽抽噎噎,最后还是乖乖儿听话去写功课。

……半个时辰后,事情经过被禀告到卫长嬴跟前,她心平气和的听完,含笑道:“果然颜儿看着燮儿是极好的,燮儿这孩子实在太顽皮了。究竟颜儿有办法能让他听话。”

沈藏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功的机会:“如何?为夫就说,不调孙文书回来,咱们家自有人能治住那小子吧?”

“可不是吗?”卫长嬴睇他一眼,眼波温柔似水,笑颜如花,但一把下人打发走,顷刻之间,她就化身为母夜叉!

“早就跟你说了天还没黑不要抱我!你偏偏不听!你看看,丢脸丢到儿子跟侄女跟前去了!亏得颜儿懂事喝住了那小子!不然,咱们两个往后还能出门吗?!”卫长嬴一手揪着丈夫的耳朵,一手拍着长案,怒气冲冲的呵斥道,“你也这把年纪的人了,还那么性急!丢人不丢人!?”

沈藏锋默默咽了把泪:“你当初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要我抱——这句话还是依偎在我怀里,拿指头绕着我衣襟说的!后来脚下跟着就进了内室,我要是不跟进去,那才是傻到家吧?”

但成亲十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现在敢反驳妻子那是自己找死!

所以他只能低声下气的赔罪……

“总而言之都是你不好!”卫长嬴面沉似水的听完丈夫的检讨,哼道,“一点儿为人父的样子都没有!”

沈藏锋听到她总结,正暗松了口气,以为再哄几句这事就过去了。结果,卫长嬴忽然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你以前不是这么不端庄的,现在怎么就这样了呢?”

“好像有点不妙?”沈藏锋刚刚感觉到危机,危机已经爆发了——

卫长嬴怒火滔天的拍着长案喝问:“是不是你在别处养了小的,所以才经年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给我说清楚!有没有私养外室在外头?!”

“……”沈藏锋无语的看着她,幽幽的道,“你出去问问人,我有那么大的胆子么!”

不待卫长嬴回答,沈藏锋忽然也翻了脸,伸手抚住她面颊,低喝道,“还有,嬴儿说什么为夫从前不是这么不端庄的,那是什么话?在人前为夫当然是端庄的,可在人后,尤其只有咱们两个在的时候!为夫什么时候端庄过?!真是岂有此理!”

卫长嬴还想发作,但听着听着也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嗔怒的推他:“你不端庄,还有道理了吗?”

“若夫妻私下相处还恭恭敬敬,算什么闺房之乐?!”沈藏锋傲然道,“端庄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说来都是燮儿这小子太不听话了,到处乱跑!亏得咱们还有个侄女能管束住他!明儿我要好好表扬一下颜儿!”

卫长嬴笑着捶他:“喂!你侄女可是把你儿子掐得在下人跟前就嚎啕大哭的!”

“掐几下而已,不过是皮肉之苦。再说颜儿手下有分寸,只会叫他吃苦,不会真的伤了他的。”沈藏锋提醒道,“你可千万别去心疼燮儿!不然这孩子算是废了!咱们如今膝下就这么两个儿子,舒明你又不喜欢,往后光儿再少个兄弟做帮手,等达儿跟和儿长大又得好几年!”

听他提到沈舒明,卫长嬴笑容一滞,想了想才道:“有件事情,从前写信的时候一直没跟你说。”

沈藏锋一听就猜到端倪:“舒明?”

“据五弟妹说,他到了矿上之后非常的颓废,三天两头酗酒,什么事也不管。”卫长嬴道,“五弟妹召他去蒙山脚下的别院里开导,奈何前几次他还肯去。后几次,都是他在酗酒或沉迷勾栏地,人都喊不到了。我知道后,打发人跑了一趟,他也不怎么理会……”

沈藏锋皱起眉,片刻后,他淡淡的道:“想来二哥回去后,五弟妹自也会告诉他。就让二哥处置此事吧。”

卫长嬴见两人之间气氛忽然冷淡下来,有些不适应,忍不住道:“我可没跟他说什么!”

“我知道。”沈藏锋叹了口气,摸了摸她鬓发,“你不要多心……我不是怀疑你对他说了做了什么导致他如今这样颓然。我却是替大哥难过,大哥他就舒明一个嫡子,从前怎么宠舒明你也看到的,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不希望舒明往后能有多少成就,靠着沈家做个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只要不给家里惹大麻烦就好。”

卫长嬴咬了咬唇,心想:“大哥他当年因为是沈家内定的少阀主,所以无法与辛夷相守,即使私奔也被抓了回来。最后弄得辛夷跟大嫂都没能落到好下场。他要不是少阀主,像五弟六弟这样不指望他继承家业的子弟,没准公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他收了那辛夷做妾……怕辛夷受委屈大不了往后不娶妻也就是了。大约由于这个缘故,大哥竟不指望唯一的嫡子太能干。不过舒明现在已经不是能干不能干的问题了……这个人都要废掉了!”

“只是舒明到底是大哥唯一的男嗣,我跟二哥他们不求他有多出色,这次惹的麻烦也就算了。至少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要辜负大哥当年一片爱子之心就好。”沈藏锋叹了口气,“这孩子……委实是……”

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诉说对侄子的失望,却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提醒她:“辰光差不多了,咱们收拾下,一会孩子们要来请安。”

第七十六章 作为顾乃峥的弟弟与顾柔章的哥哥……

卫长嬴一行人重回帝都,对于大局上暂时是没什么影响,最高兴的倒是顾柔章与端木芯淼等旧时女伴。

“这两年人少了许多,有趣的更少,日子过着都寡淡了,要不是卫姐姐你回来了,我都想去西凉找你!”自从卫长嬴等人抵达帝都后短短数日,已经是第二次登门的顾柔章眉飞色舞的放下琉璃盏,“如今可好了,往后单是找你膝下的晚辈也不会寂寞——伊人的骑术可真好啊,这孩子我越看越喜欢,是卫姐姐手把手教出来的?”

卫长嬴有些无奈的问她:“你家珩儿一直被他舅舅带着,你也不上点心?”顾柔章跟裴忾在出孝后的次年有了嫡长子,至今也就这么一个儿子。

虽然说他们夫妇是姑表亲的亲上加亲,裴家上下对顾柔章都很好,从来没有因为子嗣稀少让顾柔章闹心,但……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自己养,真的没问题吗?

“上什么心啊!”顾柔章不以为然道,“苏嫂子你还不知道?她照顾珩儿比我精心多了。何况还有我娘家二哥亲自教导他——苏嫂子他们又不让我老带他出去玩,去看他也就是在那里看看,陪他说说话,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好多话他都听不懂,好没意思!”

“……”卫长嬴嘴角抽搐了下:她昨天听到风声说,裴珩才满周岁就被舅舅家抱去养,原因是因为满周之前裴珩发起了热,顾柔章不但无一所知,还高兴的抱着儿子跟人夸说孩子今儿小脸红扑扑的真是可爱极了……要不是裴家一个婆子发现不对,及时喊了大夫,裴珩能不能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这事儿硬是把裴家顾家都吓得不轻,裴忾跟顾柔章全部被大骂一顿不说,裴珩也不敢叫他们继续带了。于是两家商议了一下,决定由膝下恰好也有年幼子女的苏鱼丽抚养外甥……

本来唯一的儿子被娘家带走抚养了,按说夫妇两个应该会很伤心。

结果裴忾怎么样不知道,反正顾柔章跑去看过两回儿子,见裴珩被嫂子抚养得活泼机灵,放心得不得了——放心到了她甚至几个月都懒得去看一次……这要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庶子啊!

卫长嬴乍听到这传闻时怎么都不能相信,想她现在有了两个儿子都舍不得叫他们离开眼前,更不要说顾柔章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结果这会她试探的一问……果然顾家兄妹都是奇葩么?

不过顾柔章提到顾夕年,倒让卫长嬴有了兴趣:“据说子阳至今未娶?你这做妹妹的也不给他上上心?”

“这事儿真不是我不上心——先是,苏嫂子都说了八百次了,他找不到入眼的人就是不肯娶。”顾柔章又喝了口玫瑰露,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才道,“连我大哥劝他先纳几个妾都不肯……”说到这儿,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见状卫长嬴心生好奇,挥退左右之后询问。

顾柔章这才道:“苏嫂子几次三番给二哥说媒都不成后,我大哥怀疑二哥其实喜好男风,所以亲自买了几个清秀俊美的小厮送给二哥。结果二哥知道后,气得死去活来,跑到嫂子跟前狠狠告了一状,嫂子也被气坏了,拿着拂尘把大哥抽得满屋子跳……当时帝都上下都传为笑谈,嫂子为此好几天都没好意思出门!”

“………………”卫长嬴叹了口气,喃喃道,“苏表姐忒是可怜!”扶风堂的嫡出大小姐苏鱼丽当年可也是享誉帝都、海内士族咸称贤惠知礼的大家闺秀,想当初这位苏大表姐是何等的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不意出阁这几年下来,居然泼辣到了提着拂尘抽得丈夫不敢还手只敢满屋子乱蹿!

要不是这话打从顾柔章这儿出来,卫长嬴都不能相信——那个温柔得简直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苏大表姐怎么可能打人呢?!记忆中苏鱼丽骂人都是语声婉转的!

“这都是因为苏大表姐嫁的人是顾子烈啊!”卫长嬴在心里唏嘘着,“苏大表姐不拘嫁了其他什么人,哪里会被逼迫到这地步?苏大表姐那涵养,是一般人能激怒到了仪态全无的地步的吗?但顾子烈是何等人物!可怜的表姐……唉……”

“这事还没结束呢!”连向来没心没肺的顾柔章都流露出一抹同情,“后来大哥又琢磨了……二哥不喜欢女子也不喜欢男子,难道是因为……就跑去芯淼那儿求药。”

卫长嬴握着茶盏竭力止住狂笑,木无表情的问:“然后芯淼给了他什么药?”

“芯淼跟苏嫂子不是很熟悉,但念着卫姐姐你的面子,却坑了我大哥一把。”要不怎么说帝都顾氏本宗这一代的子女都让人觉得老家主前几世都在作孽呢?

端木芯淼坑了顾乃峥这个嫡兄,但作为顾乃峥同父同母胞妹的顾柔章脸上居然是幸灾乐祸而不是同仇敌忾,她甚至有点欢乐的道,“当时拿了包寻常的药散打发了他,事后就悄悄约了苏嫂子出去,提醒他我大哥在外头可能纳了外室,而且未必只有一个两个。不然,我大哥也算壮年,何以就需要用药了?”

卫长嬴笑呵呵的看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这种事情你也说出来调侃,真不知道你回了娘家,顾子烈会不会跟你拼命?”

“那苏嫂子后来怎么做的?真抓到外室了还是?”想是那么想,卫长嬴在西凉这几年,不是跟妯娌一起处置家事就是给妯娌善后,再不就是相夫教子,已经很久没有跟顾柔章这种身份仿佛的女伴闲谈家长里短的事情了,如今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追问道。

顾柔章道:“外室倒没抓到,是把事情问清楚了。”

卫长嬴笑着道:“然后是不是表姐夫又被苏表姐拿拂尘抽了一遍?”

“那倒没有。”顾柔章叹道,“大哥那为人,卫姐姐你说他会实话实说吗?哦,不对,是他认为自己是实话实说的,可他那实话……跟咱们认为的实话,那是一回事吗?”

那必须不是一回事嘛!

所以顾乃峥告诉苏鱼丽的版本,不是“我怀疑咱们二弟不.举,又怕说出去伤了他面子,这才去跟端木家的八小姐讨点药,想给他私下里治一治”;而是“咱们二弟不.举!嘘……这是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之前他拒绝了你给他挑的侍妾,以及我给他挑的男宠,外头怕是已经起了怀疑了,万一叫人知道,他这辈子怎么办?”。

苏鱼丽虽然说对丈夫的秉性很清楚,没有听了就相信,但这么大的事情,顾家因为兄弟姐妹少,加上已故的苏鱼丽的婆婆为人和善,所以嫡庶之间关系是不错的。顾乃峥——老实说此人虽然经常干出让人哭笑不得、咬牙切齿的事来,但他真心没什么坏心思。

虽然说卫长嬴一直认为,就因为他没有坏心思,却尽干坏心思的人都干不了的坏事,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总之苏鱼丽知道丈夫不会故意去坑小叔子,她将信将疑的问:“这是你猜的,还是……真的?”

“还能有假吗?”顾乃峥向来就坚定的信任着自己的聪慧,所以非常笃定的告诉妻子,“趁他现在还年轻,给他好好的治上一治,要是能治好,那是最好!要是治不好……唉,那也只能往后咱们把膝下子孙给他过继一个了……”

苏鱼丽看他说着说着都在盘算是把两人的幼子早点定到顾夕年名下呢还是过几年等孩子大了也多了再挑挑的地步了,也觉得像是真的了——毕竟她又不可能亲自去问小叔子:“你那不可靠的兄长说你有不.举之症,嫂子我不是很相信他,你且来说说这是真是假?”

听到这里,卫长嬴猜测:“然后苏嫂子就去找芯淼求助了?”

“可不是吗?”顾柔章道,“芯淼说,这种事情还是要当面把脉了才能确认,才好开出对症的药方来。偏偏我二哥无病无灾的,贸然去找芯淼诊治,苏嫂子认为很难不走露风声!到那时候,对我二哥可是很不好了!”

卫长嬴笑着道:“请芯淼到你们顾家去做客,恰好留你二哥在家里,打发了下人,趁没人的时候看一看不就成了……芯淼看了之后怎么说的?”

不想听了这话,顾柔章有片刻的懊恼,随即叹息道:“我们早点想到这个方法就好了!”

“……那你们?”卫长嬴忽然替顾夕年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顾柔章一脸自责的道:“当时苏嫂子跟芯淼都想不出来方法让二哥去求医,正好我去看望珩儿,嫂子就私下跟我说了,我就说我来……”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卫长嬴心中不妙感越来越强烈……

顾柔章叹了口气:“我们都没想到芯淼虽然现在足不出户,但也不是一定不能到顾家个半日。净想着怎么把二哥弄过去了……这个……”

“………………”卫长嬴小心翼翼的问,“子阳他如今可还安好?”

“前些日子能起身了。”顾柔章摸了摸下巴,内疚道,“唉,其实我昨儿个过来就是想跟卫姐姐替他讨几味灌州那边特产的药材。芯淼说你过来肯定会带点上品的,比这儿药铺买到的好……结果昨儿遇见燮儿,他想去外面玩,我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卫长嬴诡异的看着她:“这个没问题……你到底是怎么让子阳去芯淼那儿的?”

“……我让夫君请他喝酒,等他醉了,叫人把他蒙上麻袋一顿乱打!”顾柔章尴尬道,“本想一身皮肉伤也能有理由去找芯淼求医了,结果那些家丁以前都是悍卒出身,手底下没了轻重,虽然没断骨头,却也躺了好些日子……”

这是嫡妹么?这是亲嫂子么?这是医者父母心么?!

卫长嬴一瞬间对顾柔章、苏鱼丽还有端木芯淼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郑重的道:“我相信,子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大大的得罪了你们而不自知!”

第七十七章 顾家

顾柔章跟端木芯淼这些人都要喊卫长嬴一声姐姐,早先嫁来帝都的沈藏凝是小姑子,自然是登门拜访。

但苏鱼丽是表姐,加上她现在不但自己膝下有年幼儿女,还抚养着外孙裴珩,不容易脱身。所以初初安顿下来之后,卫长嬴就派人往顾家投了帖子,约好了自己带着孩子们去拜访。

到了日子,卫长嬴领着沈舒燮、沈舒颜跟季伊人一同前去。

这时候沈舒光成天出入都由父亲或叔父陪同,陀螺一样跟各方先混个脸熟,叫众人都知道沈家已经开始正式栽培少阀主了。

而闻余兰则跟闻知齐一道被送回盘州去——至于说闻伢子会不会把闻知齐送回瑞羽堂求学,那沈家就管不上了,到底是闻伢子的儿子。

不过本来依照卫长嬴的计划,只是带侄女跟义女的,让次子留在家里好好看书是正经……问题是她跟沈舒颜一走,沈藏锋跟沈舒光也不在,谁能看得住沈舒燮啊?

要把沈舒颜留下来又不行,因为这时候卫长嬴自己出去走动,除了跟亲戚们叙旧外就是替丈夫探听消息,此外倒没什么大事了。

但沈舒颜这年纪,差不多快要开始议亲,那可得常出去露个脸,好展示下她的才貌双全贤惠知礼什么的……不然千金小姐日日养在闺阁里,外头人家不知道你什么样子,只靠长辈夸奖几句,到底不如亲眼看到的可信,怎么会贸然派人来提亲呢?

尤其沈舒颜生得美貌,举止也好,没有什么拿不出手的,正该多带出去,叫别家主母见了,快点回去打量一下自己家里可有合适的子弟,到了年岁就备好六礼来问口风。

所以卫长嬴也只能让沈舒燮如愿以偿的停了这日的课跟着一道去了。

表姐妹两个见面之后,自是唏嘘万分。

说起来她们已经很有几年没有见过了,顾柔章跟端木芯淼这些人,好歹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帝都沦陷后。而苏鱼丽早在这之前就因为丈夫顾乃峥的外放离开了帝都。

如今隔了近十年再会,中间不知道多少的物是人非,礼都没行完,两人泪水都止不住流淌下来!

做晚辈的年纪小,当然没有这么激动,沈舒颜跟季伊人以及苏鱼丽的长女顾锦字,三个女孩子上来劝说着让她们坐下,顾锦字又吩咐人打进水来伺候她们梳洗。

如此一番,卫长嬴与苏鱼丽方按捺住情绪,给两边的晚辈引见。

苏鱼丽跟顾乃峥如今膝下是二子二女,除了出生没多久的幼女外,都是嫡出。

其中嫡长子顾锦安是去年起被二叔顾夕年喊过去由他教导的,对于这点,听到的人没有不赞成的。就算不为了顾锦安自己好,冲着士族里也不想再看到一个顾乃峥出现,大家都会觉得顾夕年真是个厚道人。

所以跟卫长嬴这边一样——长子年岁大了,跟着男性长辈的时间多,女眷之间的交游,往往就到不了场。顾家今日随同母亲一起见客的男嗣只有嫡次子顾锦勉。

顾锦勉今年是六岁,刚刚开始入学。

一般来说,长子因为大抵都被寄予了继承家业的指望,自幼受到严格管束与教导,所以会比较稳重。但次子往下就可能放松很多,这样性情难免会顽皮些,比如说沈舒燮。

不过顾锦勉却不像沈舒燮那么过于活泼,他安静腼腆得让卫长嬴想起了闻知齐,傍着长姐,好奇而怯生生的看着四周。

苏鱼丽跟卫长嬴说过场面话,按照惯例注意力先放在对方带来的晚辈身上会,沈舒燮听既是表姨也是表姑的苏鱼丽夸沈舒颜与季伊人生得端正:“好似今儿花园里才开的还沾着露的花朵儿一样,透着新鲜俏美,比得咱们都是一把年纪了,真真是岁月不饶人!”

卫长嬴笑容满面,正要代两个女孩子谦逊几句,顺便也赞几句顾锦字的端庄秀美,结果沈舒燮俨然在家里时一样,毫不怕生的插话问:“顾家的花园跟咱们定王府的一样吗?”

卫长嬴瞪他一眼:“没见为娘正跟你表姨说话?你多什么嘴?”

“小孩子嘛,咱们又不是外人,再说燮儿不拘束,这才是没把我这姨母当外人看呢。”苏鱼丽当然要拦她呵斥儿子,又叫自己儿子顾锦勉:“你带你表哥去花园里看看,咱们家园子比定王府要小一点,不过两处宅子不是一拨人建的,想来有些不同。”

顾锦勉小脸顿时刷得通红,磨磨蹭蹭站起来,低着头道:“沈表哥请跟我来。”

卫长嬴很是惊讶的望着他笑:“勉儿怎么这样害羞的?”他是嫡子,又是如今的幼子,应该是被常抱膝前受尽宠爱,不顽皮得叫长辈头疼就不错了,怎么羞涩如女孩呢?

按说苏鱼丽的孩子不会被教成这样子——其实就是换顾乃峥来教子,卫长嬴觉得他也不会教出腼腆的孩子……顾乃峥怎么可能是个腼腆的人!

“……”她这么一打趣倒好,顾锦勉差点把下巴低到了胸脯上,彻底不好意思说话了。

苏鱼丽无语的看了眼幼子,对卫长嬴道:“我跟夫君也纳闷,膝下几个孩子是一样抚养的,偏偏这孩子比女孩子还要腼腆些。”

“许是年纪还小,以前又没见过咱们。往后长大了也就好了。”卫长嬴见这外甥都快要哭了,赶忙圆场。

下人们簇拥着两位小公子去了花园里,表姐妹两个才有功夫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时候轮到卫长嬴夸奖顾锦字了:“活脱脱是表姐没出阁前的模样儿,这贞静温雅的风仪,再年长几岁的女孩子身上都鲜见的,到底是表姐的亲生女儿!”又夸她刚才亲手绞了帕子给苏鱼丽用的细心和孝顺,“怪道人家都说女儿好,我真遗憾我膝下竟没个这样的女儿,两个小子加起来哪有女儿贴心呢?”

苏鱼丽微笑着道:“你都到帝都了,想要女儿,这往后还怕没有吗?”她岁口一句,见卫长嬴投来嗔怪的一撇,才醒悟过来如今有晚辈在跟前,这种涉及到闺房调笑的话却不适合讲,忙补救道,“再说了,你身边这一个侄女一个义女,花儿朵儿一样的,旁人家羡慕都羡慕不到,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话倒是真的。”卫长嬴一直希望能够有个亲生女儿,哪怕沈舒颜跟季伊人她都亲自抚养教导过,跟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但到底骨肉之亲是不一样的。不过场面上自然是认可苏鱼丽的话,“颜儿跟伊人我看着也是跟亲生的一样,她们啊也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这样互相夸奖了一番对方带出来的晚辈,又说了几句闲话,沈舒颜跟顾锦字都是正经的大家之女,对于这种场合何时退席让长辈可以方便说话深有心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一个说想去花园里看看沈舒燮;另一个说久闻沈舒颜才学过人以及季伊人擅长骑术,自己很感兴趣想请教请教……

于是苏鱼丽跟卫长嬴顺理成章的打发了她们下去,又叫闲人退出,着人换了茶水上来,这才撇了套话说起正题。

卫长嬴自然要先就姑姑卫郑音的死慰问表姐——这话其实在她进门时就忍不住提过了,只是没说两句,晚辈就上来劝慰,打了个岔就没再提起。

苏鱼丽再次听见仍旧泪如雨下,哽咽着道:“当初母亲跟我讲,夫君他性情过于轻佻,留在帝都不定什么时候会惹出事儿来,所以把他打发外任,磨他一磨。结果因为这件事儿,我们一家竟捡了一条命!偏偏给我出这主意的母亲没了……”

她哭道,“而且父亲也没了!”

“还有鱼舞在。”卫长嬴挨到她跟前,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擦着脸,红着眼圈劝道,“世事无常,福祸难料。但好在鱼舞还在,您得放宽了心,不然鱼舞在青州那边替您放心不下……他如今还守着大舅舅的孝……”

“说到青州那边。”苏鱼丽胡乱擦了把脸,吸了吸鼻子道,“我正打算你今儿不来,明儿就派人去告诉你——鱼舞的嫡长女落地了,就是半个月前的事儿。”

之前宋在水的孕讯,是随着青州报丧的消息传递的,所以写的非常简略,丝毫不敢流露出终于有所出的喜悦。甚至连有孕多久都没提。

所以苏鱼丽要是不说,卫长嬴还不知道,她算了算日子道:“那亏得表姐您给我这消息,不然我都不知道。”

“唉,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今怎么样?”哪知苏鱼丽却摇着头,丝毫没有嫡弟终于有了骨血的喜悦,反而满脸愁烦,“按着产期是应该下个月月中才出生的,报信的人说,因为大伯父的丧事,弟妹她非常的操劳,再加上……弟妹的嫡亲祖父跟大伯父差不多时候去世,早产了……”

卫长嬴脸上变色:“那宋表姐……?!”

“弟妹如今正卧榻休养,人倒应该没什么事儿,就是精神很不好。”苏鱼丽忧愁的道,“不过你也晓得,苏家之前因为大伯父跟父亲……总之乱七八糟的,她未必能够安心休养。”

“……”卫长嬴久久未言,半晌才道,“我刚刚过来,各样消息都还不及打探……江南堂……宋家那边……新阀主的人选可是出来了吗?”

第七十八章 红杏出墙

苏鱼丽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才道:“宋老阀主临终前没有把阀主之位传给你那宋二表哥,这个你该知道了吧?”

“在路上时候已经听说了。”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得不承认,宋二表哥他确实不太适合接掌江南堂。外祖父这么做,对于宋二表哥跟江南堂都好。”

苏鱼丽点了点头,道:“本来宋老阀主临终前是把阀主之位传给了旁支的一个子弟,名为宋无际的,年岁长了你宋二表哥十余,辈分却相齐。又说让你宋二表哥往后都闭门读书,不要再过问族中之事……你宋二表哥也答应了。”

卫长嬴皱起眉,道:“怎么又有了变故吗?”

“宋老阀主也是一片苦心,担心自己去了之后,嫡系子弟会被亏待,所以没在自己子辈里挑人,免得你宋二表哥他们以后在辈分上吃亏;也没从比你宋二表哥低辈的人里挑人,免得辈分太低了就算年长几岁、又是阀主也难以压制住族中长者,到时候人心不齐,于宋氏不利。”苏鱼丽道,“问题是,即使如此,那宋无际的地位也不是很稳当。”

卫长嬴了然道:“他一个旁支子弟,乍然坐上阀主之位。哪怕是我外祖父亲自点的,外祖父去后,底下人不服也是有的。何况此人从前也没什么声名……只是宋氏子弟众多,外祖父既然选他,想来他也该有执掌江南堂的能耐吧?”

苏鱼丽道:“据鱼舞上次写信来跟我说的,这宋无际本是宋老阀主苦心栽培,预备要给你宋大表哥做帮手的。只奈何宋家……你宋二表哥的性情过于和善,即使有他帮手也未必能够当得起家,反而限制了宋无际,这才……”

顿了一顿,她挥手让心腹下人也出去,这才低声道,“沈三表哥没跟你说吗?看来是怕你操心……唉,我也不知道跟你说是应该不应该?”

卫长嬴一抿嘴:“表姐您是说……宋家的事情,夫君他插了手?”

“也不只他一个,插手的人多着呢。”苏鱼丽轻声道,“谁不知道这天下名门,就数卫家跟宋家最为富庶?尤其江南物产富饶,如今天下大乱,多得是地方民不聊生,也就江南还维持着几分盛世时候的丰裕景象……也就是江南四周群雄环伺,彼此牵制,又有江南宋跟洪州顾这两大名门坐镇,才避免了兵燹扫荡……可也避不了多久了!”

她咬了咬唇,“据说洪州顾倾向于闻伢子,而宋家,宋无际因为是宋老阀主的人,自然是……倾向于沈家的。”

卫长嬴明白了:“想争夺宋家阀主之位的人,自然不可能继续选择沈家……他们也选择了闻伢子?”

“倒也不全是。”苏鱼丽摇头道,“你忘记南面那几位了?”

“……还真是麻烦。”卫长嬴喃喃的道,“这宋无际也不知道有几分本事,能不能把族人调教好。”

“这些事情想来前头会去操心的。”苏鱼丽被这么七说八说的,对于父母双双不幸的伤痛倒是小了很多,安慰的拍了拍卫长嬴的手臂,道,“咱们还是来说说后院的事情吧——对了,跟你说个不大好的事情,邓家当年跟你一起去西凉的那位小姐,就是嫁给溪林周氏的那位,没了。就是前两日的事情,周家好像没给你递帖子?”

卫长嬴大吃一惊:“邓弯弯?!”

苏鱼丽叹道:“可不是?”

“她比我还小上几岁,虽然身子弱些,但也不至于这般薄寿罢?这是怎么回事?”卫长嬴惊讶的问,“难道是生产或者……?”

苏鱼丽摇着头道:“这事情好像复杂的很,邓祥之——就是她的嫡兄——事后差点把周见贤活活打死!不过就算当时被拖开了,据说那周见贤也已经奄奄一息,周家老夫人亲自跪到了端木府前,端木八小姐说她跟邓弯弯素来交好,周家亏待了邓弯弯,所以她绝对不会再救周家人……”

卫长嬴诧异万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周家老夫人是昨天晚上周见贤快不行了才去端木家门前长跪求医的,你一早就跑我这儿来了,家里下人哪里来得及告诉你?我也是在你们来之前不久听说的。”苏鱼丽叹道,“好了,咱们还是说邓弯弯的死因罢——也不知道周家人发的什么疯,竟是周见贤失手把她打死的。听人讲,她头上破了一个洞,周家人想方设法的想瞒过去,但邓祥之一手带大这个妹妹,年纪轻轻的没有了,岂能只远远看一眼?他上去抱着邓弯弯的头哭……没哭两声就发现了不对——当然要找周见贤问个清楚!”

“……周家上下莫非都疯了不成?!”卫长嬴骇然道,“慢说周家门第也不见得比邓家高,就算是阀阅子弟娶了世家女,这夫妻不和,关起门来吵几句,惹急了推上几把也就很严重了。传了出去长辈都要动家法的……居然把名媒正娶的发妻活活打死?!周家往后都不想娶妻了不成?”

当初扶风堂的大夫人钱氏就因为在嫡子的丧礼上心痛难捺,拿媳妇出气,逼得沈藏珠触棺自尽——这还是没死成,但那之后,钱氏的嫡幼子苏鱼梁硬是聘不到门当户对的贵女,要不是裴家出了个裴美娘,导致裴家小姐出阁也艰难,裴家都未必肯把裴丽娘给钱氏做媳妇!

苏家可是海内六阀之一,远非周、邓这种世家可比!尚且因为钱氏险些逼死媳妇、只是险些,而且是逼死不是直接打死!导致儿子的婚事大受影响!

如今周家竟是亲手杀妻……以后这一家的子弟还要不要婚娶了?

卫长嬴怎么都想不通这在从前帝都公子中名不见经传、但邓宗麒既然肯让妹妹嫁过去肯定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人——这周见贤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又急问,“周家现在还没把这周见贤族谱除名?那周老夫人还敢去求芯淼救她儿子?!”

照理来说,这种事情,要么是没人知道,那家族肯定是给瞒下去的。

既然被邓宗麒抓到了破绽……周家无法抵赖了,那肯定是把周见贤赶出家门,宗谱除名,免得受他拖累影响了合族啊!

若是如此,那周老夫人除非是愿意一起跟着儿子被赶出周家,否则怎么还能公然去求端木芯淼呢?

苏鱼丽脸色有点异样,道:“事情就古怪在这儿!周见贤被打得奄奄一息,叫人救下来后,说了他失手的经过——他打邓弯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是从几年前起就时常……”

卫长嬴忙打断她的话,惊讶道:“那弯弯呢?也不说?”

“是啊,一直没说。”苏鱼丽叹着气,道,“所以周见贤说邓弯弯红杏出墙,心虚才不敢告诉邓祥之,邓祥之固然气得死去活来却也只能争辩他妹妹性情温柔宽容和善……但外人略知邓弯弯为人的都晓得她不至于怯懦到了无缘无故被丈夫反复殴打而一声不吭……”

“弯弯怎么可能红杏出墙?!”卫长嬴觉得整个人都要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表姐您从头给我说一说?”

苏鱼丽道:“就是刚才说的那点,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周见贤在几年前起,大概也就是出孝后的样子吧,开始怀疑邓弯弯在外头有了人。据他说,他起疑心后盘问过邓弯弯,可邓弯弯就是不承认。他也找过机会跟踪邓弯弯出门,但就一次追上去,看到一个男子身影迅速逃走,就没找到其他证据……那之后他怀恨在心,逼问不出来,就一直打邓弯弯!”

顿了顿,她道,“这次邓弯弯身故,就是他忽然又起了恨心,拿玉如意打她,结果喝了几杯酒后手底下没了分寸,这才……”

卫长嬴皱眉道:“以我从前对弯弯的了解,她可不是会做这种不守妇道之事的人!”

“邓祥之也不相信,邓家也非常的怀疑。都认为是周见贤害怕承担杀妻的后果,故意污蔑。因为他也没有证据……”苏鱼丽道,“现在周家唯一的把柄就是邓弯弯挨了这么久的打,却始终没告诉娘家。照周家人的说法是,要不是心虚,邓家门楣可不比周家差什么,邓弯弯为何一直默默忍受?”

“许是她怕给哥哥惹麻烦呢?”卫长嬴没见过周见贤,跟周家人也没什么交情,倒是当年戎人围城,邓家兄妹跟她有过共患难之谊,在她出阁之前还被邓宗麒救过一次,当然是向着邓家的,当下就冷笑着道,“或者弯弯怕娘家夫家为她起了争执……向来这种心性仁善的人也不是没有,怎么之前没找他们麻烦反而还理亏了?!”

苏鱼丽正要说话,门忽然被叩响,跟着一个使女有些急切的道:“夫人,外头有人来报,大小姐听说了周家说邓夫人乃是淫.妇后,怒气冲冲的带人出门,似乎是去周家找麻烦了!您看这……?”

“……裴家没人拦着她?”苏鱼丽一噎,气恼的问。

使女小心翼翼的道:“裴家的二夫人这两天身子又不大好了,他们家三少夫人需要侍奉榻前,实在走不开。所以打发人来咱们家,请您过去帮忙看着点儿……”

苏鱼丽脸色很不好看,卫长嬴轻声问:“她们是故意避开?”

“可不是?”苏鱼丽冷哼道,“裴家是柔章的外家,上上下下都宠着她。那二夫人跟三少夫人都机灵得很,她做什么都不拦……免得回头被自己丈夫训斥……唉!今儿得怠慢你了,柔章那脾气,我不去看看,非得闹出大事来——你说这,明明是邓周两家的事情,她就算跟邓弯弯有交情,像端木八小姐那样公然拒医也就是了,她这么打上门去算什么事?!”

卫长嬴却站了起来,道:“表姐您身上还戴着大舅舅的孝呢,我们是外亲,只需服五月小功,如今倒是够了。柔章跟我也算相熟,前两天还去找过我……我代您跑这一趟吧。说来当年出帝都,邓家兄妹对我颇为照顾,如今弯弯走了,哪怕周家邓家都没请我,我也要送她一程的。”

她这话明显就是要拉偏架了,苏鱼丽忍不住提醒她:“不要太意气用事,如今帝都各方局势都微妙得很!”

第七十九章 也死了

卫长嬴把三个孩子留在顾家,请苏鱼丽帮忙照顾,自己带着侍卫家丁等人赶到周府——还没到门前已经听到里面沸反盈天热闹得不行了。

她虽然预备好了拉偏架,却也没想到顾柔章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周府外看热闹的闲人里里外外的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没侍卫开道马车都进不去了。

以沈家今时今日的势力欺负周家是没有问题的,但考虑局势的话,到底不能做得太过份,万一惹了众怒却是得不偿失。

所以卫长嬴思索了下,决定先不进门,命人:“进去打听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说苏表姐今日不方便出来,着我代她过来看看的。”

下人进去了片刻,领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到车边行了礼,那管事就惶恐的道:“未知定王后前来,有失远迎!还望王后饶恕!”

之前被卫长嬴吩咐进去找人打探的下人则代他补充道:“王后,周家二老爷刚刚辞世,周家老夫人悲痛过度,现下也不好了。如今府中乱作一团,无人做主,倒是顾夫人在给周家大夫人搭把手,这才没人出来迎接王后。”

下人解释完,那周家管事又连连的代主人请罪。

“我也是今日去苏大表姐处,听说这边有些事情,代大表姐跑一趟的。”卫长嬴知道周见贤就是下人说的周家二老爷,心头就是一跳——这周见贤也死了?那邓周两家的仇……

关键邓弯弯的名誉怕也很难说清楚了。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卫长嬴现在惊讶的是听着下人跟管事的口风,此刻周府内外这番热闹,不像是顾柔章惹了事,倒仿佛顾柔章还给周家帮了把手,心头疑惑,随口道,“既然如此,那先进去说话吧。”

到了里面,就看到奴仆们正手忙脚乱的布置着灵堂——之前邓弯弯据说是被邓宗麒带回邓家去办的后事,周府这边显然是没怎么隆重的给她张幡悬素,此刻几乎是从头开始……又没个能干的人盯着,所以各样事情都乱七八糟。

尤其是许多东西被暂时堆在廊下,连卫长嬴一行人的路都给挡住了。得那管事出去找人过来移开才能走,卫长嬴随便看了几眼,心想帝都沦陷后的士族,元气伤得委实厉害。

这要是放在了之前,哪里会因为一老一少的一病一死,偌大府邸就没个样子了?不仅仅是主家人丁凋敝,出点事情人手不够出来调度。也是世仆伤亡过多,没几个精明的老仆撑场面。

这时候走到正堂,就见一身锦衣的顾柔章正漫不经心的劝慰着一个哀哀哭泣的妇人。

那妇人约莫十七八岁,容貌秀丽而憔悴,正伤心的放声大哭,连卫长嬴到了都没发现。

“卫姐姐。”倒是顾柔章发现了卫长嬴,几步下来迎着她,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裴家派人去顾家,说你来了这里,想请苏大表姐来看着你点儿。但你也知道苏大表姐如今身上还戴着苏大舅舅的孝,不太方便出门。我正好在那里,就自告奋勇替她跑这一趟腿。”卫长嬴轻声道,看一眼那妇人,“这是周家二夫人?是谁家女儿?如今周家只有她出来主持大局了吗?”

顾柔章把她拉到角落里,又不许下人过来,才道:“是周见贤之兄周慕贤的续弦,兴河钱氏之女,我以前也没怎么见过她,不知道是真的慌了手脚还是懒得管二房的事情。”

“周家老夫人身边有人伺候么?”卫长嬴也不认识这钱夫人,就继续问顾柔章。

“有啊,周家三夫人张氏守在那里,那位老夫人如今奄奄一息,片刻都离不得人了。”顾柔章道,“但这大夫人一路哭到这里,我都劝了好半天了还是这副样子!卫姐姐你来的正好,不然的话,我都想甩手走人了!”

卫长嬴见附近无人,压低了嗓子道:“给苏大表姐报信的人说,你是来这周家找麻烦的,怎么现在反而在帮忙了?”

“我倒是想过来替弯弯质问他们几句!可进门之后,才见到周家老夫人,正话还没提起呢!”顾柔章悻悻的道,“周见贤那边就报了消息来说死了,然后周家老夫人当着我的面昏了过去……我想不帮忙都不行!”

卫长嬴摇着头道:“知道你跟弯弯好,但你这事做得糊涂。邓家又不是没人了,你这么冲过来算什么事?亏得你来的巧,还没质问起来。要是你多问几句那周见贤才死,周家一准说是被你气死的!”

顾柔章不屑道:“我怕他们?”

“邓家跟周家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再加个裴家和顾家,就是年节这帝都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卫长嬴也不是真的要嗔她,再说了,顾柔章——顾乃峥的嫡妹,是骂一顿就能改变的人吗?

所以她随便讲了两句,就问,“那现在周家老夫人不方便见外人了吗?”

顾柔章道:“我看那位老夫人似乎也不大行了。”

卫长嬴思索了下,自嘲的笑道:“那咱们两个还真是一头撞上门来给周家搭手的了。”

她带着顾柔章走回去,那钱夫人还在哭,被身边婆子使女扯袖子拿衣襟的提醒了好几回,才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见到卫长嬴——却不认识,顾柔章介绍之后,钱夫人才赶紧见礼。

卫长嬴自然是让她不要客气,解释了自己来这里的缘故,慰问了几句,就问她需要不需要搭把手。

本来这是客气话,但那钱夫人也不知道是听不出来还是她真的希望有人给自己搭把手,当下就说自己年轻不懂事,眼下家里长辈病倒,丈夫又不在,请定王后给顾夫人多多指点她要怎么办才好?

这方面顾柔章其实不怎么帮得上手,毕竟她自己在家里就不是什么管事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亲戚一致同意把她的独子交给娘家嫂子抚养了。

之前下人开始布置灵堂还是顾柔章身边的下人提了一句,说是既然周见贤已经死了,那灵堂总该布置起来了,钱夫人才手忙脚乱的打发人去办。

但卫长嬴却是行家了,受了钱夫人的托付,就把附近的下人召集过来,问过除了布置灵堂外什么都没做,便一件件的安排下去。

她在西凉这几年,早已把后院诸事的处置磨砺得炉火纯青,三下五除二的就把方才还乱糟糟的周府梳理清爽,钱夫人见状也不哭了,连声道谢。

不过卫长嬴今日过来可不是为了给周家帮忙的,所以见能吩咐的都吩咐了,意思意思提了句拜见周家老夫人,钱夫人表示老夫人身体不好,现在不宜见外客后,她也就告辞了——结果才走到门口,反应过来的钱夫人提着裙子不顾仪态的亲自追了上来:“婶母她如今情况很不好,由于二弟妹的缘故,端木八小姐现下不愿意为婶母医治,求王后给咱们家说和说和!”

卫长嬴立刻为难道:“这个我也吃不准的,芯淼虽然是我公婆的义女,但钱夫人你也知道,我公婆素来宠她,也没拿身份压过她。我可不敢逼着她来……再说芯淼那性.子也不是人逼着就肯就范的。”

钱夫人还要再求,卫长嬴就道:“这样,我回头派人过去跟她说,她要是来最好,她要是不来,我让我跟前的黄姑姑来给贵家老夫人看看……再去请教芯淼?这样的面子兴许她会给的。”

“您可真是心善……”钱夫人知道再纠缠也无果,心事重重的千恩万谢着送她登车。

卫长嬴邀了顾柔章一起走——一起回到顾府,因为天色不早,苏鱼丽正在哄想自行回府的沈舒颜等人住下,听说她们回来了,忙带着孩子们迎出来。

“事情怎么样了?”苏鱼丽扫了眼表妹跟小姑子,见两人气定神闲,神色如常,不像是有麻烦的样子,暗松了口气,一边把她们往里让,一边问,“周家如今?”

“周见贤死了,周家老夫人据说悲痛过度,也不知道还能撑过久。端木芯淼是老样子,记恨周见贤亏待了弯弯,不肯出诊。钱夫人托了卫姐姐去请——”顾柔章三言两语说了经过,就把这事放下了,笑着朝沈舒燮招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顾姨母看看……”

“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苏鱼丽摇着头,周见贤也死了,这事情可不小,旁的不说,周见贤之前好端端的,是被邓宗麒打得只剩了一口气,这才卧榻不起,这才拖了几天人就死了。说跟邓宗麒那顿打没有关系,周家上下那是不可能承认的。

之前邓弯弯被周见贤失手打死,即使周见贤怀疑邓弯弯不守妇道,但因为没有证据,却也理亏。可现在周见贤这一死,那周家也占了理了——本来因为邓弯弯,邓周两家就结下仇了,如今还不知道要怎么个闹腾法。

顾柔章倒好,这会还有功夫逗沈舒燮!

偏偏沈舒燮也不是什么会看眼色的人,对这个顾姨母印象又好,兴冲冲的捧过来给她看:“是莲子,甥儿亲手剥的……顾姨母要尝吗?”

“你顾姨母现在有事情。”卫长嬴蹙着眉摸了摸他头,道,“回头你再找你顾姨母玩耍罢。”

顾锦字见状,与沈舒颜交换了个眼色,拉着季伊人等人一起告退。

这时候三人才方便说话——自然是让顾柔章先说一下她去周家的详细经过。

第八十章 迷惑

顾柔章喝了口茶水,道:“能有什么经过?不都告诉卫姐姐了吗?邓家递了帖子到门上,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写错了:弯弯没了,怎么会是邓家办丧事?结果把送帖子的人喊到堂上一问,她不但是夫家打死的,连死了还要被夫家污蔑——我这心里一火,就领着人出了门!”

苏鱼丽是连叹气都懒得而为了,道:“然后你去了周家呢?”

“刚刚被引到堂上,跟周家老夫人见了礼,我正打算直截了当的问她弯弯的事情呢!结果话到嘴边,外头一个下人连哭带嚎的跑进来,说他们家二老爷没了!”顾柔章一摊手,“那周家老夫人一听,一头就栽进身边下人怀里!陪她出来见我的周家三夫人张氏赶紧叫人扶她回内室……跟着给我赔了个不是,自己也夹脚进去——我就这么被丢在堂上!”

卫长嬴道:“那后来我进去时,你怎么在灵堂那里呢?”

顾柔章正色道:“我一开始也被弄得有点糊涂了,以为怎么就这么巧呢?但后来看周家把我一个人丢在堂上,想想就觉得奇怪——我就想着是不是他们怕我提弯弯的事情没法回答,所以故意编个谎来打发我的?那我当然要四处看看了!”

“……”苏鱼丽跟卫长嬴都是一默:“你以为周家的当家人跟你大哥是一路货色么……这种手段,正常人家就算想到了,也未必丢得起那脸吧?”

就听顾柔章继续道,“走着走着遇见了钱夫人,她哭哭啼啼的,话都说不清楚。我心里就更怀疑了,下人提醒说是不是要布置灵堂,我就想这样很好,试探一下周见贤到底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不想钱夫人还真吩咐下去了。没过多久,卫姐姐你就到了。”

苏鱼丽嘴角抽搐了下,看向卫长嬴:“这回的事情……”

“咱们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不知道周家一会要怎么去邓家闹腾?”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要是周家老夫人也撑不住的话……”

“卫姐姐你不是答应了那钱夫人,要替周家去向芯淼说情?”顾柔章想了起来,转头道,“不过我听说那周家老夫人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如今周家不是一共有三位夫人吗?除了钱夫人是周家老夫人的侄媳外,二夫人就是弯弯,还有三夫人张氏都是周家老夫人的媳妇,论起来弯弯还是周家老夫人这一房的嫡长媳呢!可周家老夫人很不喜欢她!有时候当着人面就落她面子来着!”

卫长嬴皱眉道:“以当年的邓贵妃和祥之对弯弯的宠爱,怎么会给她选这么个婆婆呢?”

“早几年前,就是在帝都沦陷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顾柔章道,“那时候周家老夫人很喜欢弯弯,常常对人夸奖她有个好媳妇。婆媳相处就跟亲生母女一样,那会弯弯私下里还跟我说,她打小没有父母,虽然说邓祥之称得上长兄如父,但贵妃对她到底还没到视同女儿的地步。倒是出了阁,婆婆真像亲娘一样疼她。却是这几年,周家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横竖看她不顺眼了。”

苏鱼丽对小姑子颇为理解,此刻淡淡的道:“你没问过缘故?”

“问过了,但弯弯总是把话岔开,再不就说她也不知道。”顾柔章一撇嘴角,“我看她其实是心里知道的,就是不肯说……唉,她怎么这样呢?我们又不是不肯帮她,偏偏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现在出了事,名节都被人怀疑了,咱们想替她分辩几句都无从入手!”

卫长嬴思索了一番,道:“可能周见贤早就告诉周家老夫人,弯弯在外头有人这一类的话?”

按照她对邓弯弯的了解,这种事情真心不可能。

一来周见贤此人她虽然没见过,但也听人讲过,算是个才貌双全的人,脾气也不错,在士族里算是比较老实的那一类。只要不是非常上进的妻子,对这样的丈夫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所以小夫妻两个早年过的是很和睦的。

否则当初邓弯弯的姑母贵为贵妃,以及以宠爱妹妹出名的邓宗麒,又怎么会把邓弯弯许给他呢?

以邓宗麒对妹妹的疼爱,若妹妹出阁之后过的不痛快,他肯定不会坐视!

二来邓弯弯上有婆婆,中有妯娌,底下虽然没孩子,还有一大群下人看着,几乎时时刻刻有人陪在身边,她想出墙也得有机会啊!

所以几个时辰前苏鱼丽说的周见贤曾跟踪邓弯弯并抓到了蛛丝马迹,卫长嬴觉得多半是胡说八道——邓弯弯要是能把那么多下人都管束得给她隐瞒住私通的秘密,还会被周家母子一打再打?

但倘若连周家老夫人都在很早之前就处处为难邓弯弯了,那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妻子红杏出墙这种事情,是个男人都不希望落在自己头上——传出去了更加的丢脸。

要没疑心到一定程度,即使是亲生母子,周见贤也不见得肯说的。

……要是周见贤没跟周家老夫人说这事,周家老夫人从前把邓弯弯当女儿一样对待,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呢?

她这么一提,苏鱼丽跟顾柔章也是一愣,顾柔章喃喃道:“照卫姐姐你这么说,难道弯弯她真的……可这怎么可能呢?弯弯不是这样的人啊!”

“论才貌周见贤也算是相貌堂皇又言之有物的人了。”苏鱼丽皱眉道,“何况无论邓家还是周家,都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邓弯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娘家想一想,怎会做下这样的不智之事?”

“弯弯跟周见贤已经没有了,现下这内幕重重的,怕是只有他们的心腹,以及周老夫人知道了。”卫长嬴想了一想,道,“芯淼那脾气……还是我去走一趟吧!”

苏鱼丽看了看天色:“都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住一晚,明儿个再去?”

“不打紧的,反正今日出来坐的是定王府的马车,宵禁了也无妨。”卫长嬴站起身,“咱们拖一天倒没什么,就怕周老夫人拖不得了。”

就委托她替自己送几个孩子回去,自己去端木家那边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合该这日有事——之前她去周府,那边热闹得紧,怕是小半城的人都赶去看热闹了。现在到端木家,虽然没闹到那么大的动静,但被请进去后,照样听到有人哭哭啼啼的……

卫长嬴不禁诧异问:“是谁在哭?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回王后的话,是……是蔡王后。”下人低眉顺眼的道。

卫长嬴想了一下——端木芯淼这外甥,在桓宗那会地位就比较尴尬,如今魏室名存实亡,他就更尴尬了——往后这天下一改换,申氏皇室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谁家肯把好好的女儿嫁给他惹一身麻烦呢?再说申绥一无权二无势的,如今的锦衣玉食靠的还是母亲蔡王太后的嫁妆比较多……

所以他娶亲时非常的艰难,低了太份,高了人家又不答应。最后蔡王太后几次提亲都无果,只好厚着脸皮跟族里纠缠了。

这位蔡王后是端木氏的远支之女,出身不怎么高。不过才貌都还可以……卫长嬴是没见过的,都是耳闻,现在听说她在哭,就有点摸不着头脑:“王后为何哀哭?”

下人被这么一问,目光就飘忽起来了,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的道:“婢子也不知道。”

卫长嬴怀着这样的疑惑,见到端木芯淼后就直接问了。

端木芯淼嘁了一声:“据说娘家长辈被欺负了,要大姐给她娘家长辈去出头呢!也不想想这族权之争,我们两个女子怎么说得上话?”

“族权之争……”卫长嬴皱眉,“你们本宗现在是谁做主?怎么会一点话也说不上?”

“真是说不上!”端木芯淼摇着头,道,“你知道我们端木家当年子弟损伤极大,我祖父这一支的男嗣就没有一个活下来的。所以那之后,就让侥幸生还的二叔公嫡孙端木无忧过继过来,给我父亲承嗣,执掌本宗。可端木家旁支人那么多,哪能放过这个夺权的大好时机?”

“无忧他孤掌难鸣,虽然说旁支找不到理由阻止他过继,但阀主之位任得非常艰难。如今对族人也是笼络为主,你说为这么点小事去找他,他不应是驳了我们面子,应了万一做不到、或者反而坑了他怎么办?”端木芯淼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你看太师府到现在都没重建呢,无忧夫妇如今还住在城外。你回来这几日了,都没照过面吧?他们是真抽不出功夫来!如今我这甥媳因为娘家长辈在族里受了点委屈就要我们给她出头……也就是我大姐心软跑去哄她,换了我才懒得理会!”

卫长嬴想了片刻,道:“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回来没几天,事情多,记性就不好。见过谁、没见过谁都数不过来了。也不知道鱼飞这几年如何,回头拣个她方便的日子,得派人去看看她。”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你这么晚了还要过来,是有事?”端木芯淼掠了把鬓发,侧头问,“该不会是为了周家的事情吧?”

卫长嬴一哂道:“还真是——周见贤刚才没了,我想请你去救治一下周家老夫人,顺便设法打听一下弯弯的事情……我怎么都觉得这事情不对劲!”

“我也觉得不对劲呢!”端木芯淼叹了口气,把下人全部打发了,才小声道,“我明明早就送了两瓶药给邓祥之,让他寻个机会就给弯弯解决了后患,好接弯弯回娘家住……怎么他拖啊拖的,反而让弯弯给没了?实在是现在身边没有适合去拜访邓家的子侄,否则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卫长嬴听个“后患”二字,非常的惊讶:“你是说弯弯?!”

第八十一章 血仇

周见贤的死,在帝都士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之前,邓宗麒因胞妹之死,将他打得奄奄一息,周家当时虽然理亏,但也怀恨在心!

这时候不比帝都沦陷前,那会各家总体来说都是子嗣昌盛,周见贤下面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堂兄弟就更多了。即使他是他这一支的嫡长子,但因为平常不爱出头,在族里也不算是顶显眼的。

加上邓家门第不比周家弱,周见贤被邓家抓了把柄,周家肯定要息事宁人,给邓家个交代。

但现在,经历过帝都之变后,各家都是人丁凋零,即使这两年陆续添丁,这才落地的小孩子,还得人手去照顾,哪里比得上成年男子顶用?

所以哪怕是之前平庸的子弟,只要年长些,这时候也被派了用场,根本不容有那种像从前一样逍遥度日不问诸事的好事!

连张洛宁这种厌恶俗事的人都被迫接手京畿张氏了!

溪林周氏的本宗,在帝都之变后,周见贤这一辈,加他在里面,也就剩了三个人!

在他们这一辈上面,就是周家老夫人一位长辈……

这种情况下,周见贤的地位可想而知!

本来周见贤解释说他是怀疑邓弯弯红杏出墙,又不肯说出奸夫才按捺不住对妻子动手时,周家就有点将信将疑。毕竟周见贤从前真不是个坏脾气的人,跟妻子过的也和睦。然而这两年他不但冷落邓弯弯,广纳侍妾,连周家老夫人对媳妇也渐渐坏了下来……

最重要的是,周家更愿意相信自己人!

所以邓家安葬邓弯弯时,周家甚至连下人都没打发一个过去!

这已经是对邓家不满的征兆了。

现在周见贤一咽气——周家哪里受得了?

都没捱到次日,周见贤的堂哥周礼贤与庶弟周慕贤,带上家丁,喊上旁支族人,就气势汹汹的冲到邓家去给兄弟讨个公道了!

而周家有多么想相信邓弯弯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邓家就有多么相信邓弯弯是冤枉的!

从邓家的角度——周家不但活活打死了他们家嫡女,还在邓弯弯死后出言污蔑,意图毁坏整个邓氏的名声——这么不要脸的人,他们说的话能有准吗?

是的,现在周见贤是死了,这是真事。

可是先不说他打死邓弯弯,邓宗麒为妹报仇打死他是应该的……就说凭什么他死了就要算到邓宗麒头上来?

没准是周家看看情况不好交代,自己把他毒死的呢!

或者说,周家内部有什么兄弟之争,趁这机会下得手?反正你们周家都污蔑我们邓家嫡女妇道有亏了,还不许我们怀疑你们家对自己人下毒手?!

所以周家找上门之后,邓家寸步不让,两家没吵上几句,就个个血冲入脑,大打出手——这时候斗殴不比从前,经历过烽火之后,加上有戎人占据燕州的威胁,这时候帝都上下,家丁在宅子里巡逻都是拿着真刀真枪的。

这么一番打下来,邓家宅子的狼狈且不提,单是双方家丁就死了十几个,邓周两家人,固然没出现身死,但重伤的也有两三个,轻伤那就更多了!

因为夜晚城门关闭,按照各方协议,城中除了少量禁军——就是霍照玉组建起来的那班——是不留兵马的。

由于两家掐得实在太过激烈,霍照玉接到消息后,亲自带了两支禁军过来劝架。奈何两家这时候都俨然生死大仇一样,早已全红了眼,哪里还认识旁的什么人?霍照玉都差点被打了!

他带过来的禁军也顾不上拉架,只能先以保护好他为要。

最后,霍照玉只好向沈藏锋求助,沈藏锋派副将领着定王府的护院家丁赶到——这些家丁其实都是精卒——这才把场面控制住。

偏偏这时候,周家再次传来一个噩耗……周家老夫人,也去了!

“这都是什么事?”卫长嬴在端木芯淼处过了一夜,回定王府后连内室都来不及去,先到书房,一路上都叹着气,在丈夫跟前坐下后,就郁闷的诉说起来,“我刚刚说动芯淼今儿一早就去周家给周家老夫人看一看,顺便也套一套话……结果人竟先没了!”

“那边桌子上是温热的玫瑰露,大早上的不要喝冻饮了,渴的话喝那个吧。”沈藏锋一边批着公文一边道,“芯淼这次却是任性了。她就是不想给周家人诊治,好歹换个委婉的说法。如今周家人必然恨上了她!”

卫长嬴抱怨了一句:“镇过的喝着更可口些……在井里湃一湃也好啊?如今还有点热呢!”

“这两天你小日子,还要惦记着凉物。”沈藏锋扫她一眼,“不想好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上个月这几日,就为了一盏雪泡饮,你痛得在榻上翻来覆去,气得黄姑姑脸色铁青?自己天天哄着燮儿要节制,你这个做娘的……”

“你不跟他说,他哪儿知道?”卫长嬴顿时心虚,啐道,“你教导光儿,难道让光儿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不成?”

沈藏锋笑:“我让他做的,我自己还真都做到了。”

“居然敢顶嘴,简直就是找打!”卫长嬴跟他嗔了几句,到底去把那温过的玫瑰露沏了一盏来喝,复说起刚才的话,“我也说芯淼这下麻烦了,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沈藏锋笑着问:“怎么说?是有你这个义嫂在?”

“错了,她说的是反正有你们这几个义兄在!”卫长嬴笑着道,“所以你以为这是她的麻烦吗?最后还不得是你的麻烦?”

沈藏锋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幸灾乐祸个什么?我的麻烦还不就是你的麻烦?夫妻一体……你居然还要笑我?”

“就笑你怎么样?”卫长嬴朝他扬了扬粉拳,忽然敛了笑,皱眉道,“这事儿真是古怪,难道邓弯弯在外面真的有人?可我问了芯淼、柔章,这些人都说不可能呀!据我从前见过的她,也不像是会干这种事情的人……”

沈藏锋道:“是否在外有人,这个我也不知道。但你要是疑心周见贤与她关系为什么会变差了,我倒可以告诉你一点。”

卫长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他们夫妻私下里的事情?!”

“你想到哪里去了?”沈藏锋笑骂了一句,才解释道,“鱼舞走海路回青州之后,也放弃了这次天下之争!他上船前,给他好几个部下写了引荐信,打发他们到中原来择人投奔!只是早先跟他失散后、自行回到帝都的祥之不在其内。但我希望能够招揽祥之,去年就给鱼舞写了信,他也赞成祥之来帮我,就写了信劝说祥之……但祥之一直不肯,我虽然大致……”

说到这里,他面上掠过一丝古怪,顿了一顿后,却又若无其事道,“谁不知道祥之最宠爱他妹妹?我手下有人想替我办成这件事,那人就从他妹妹入手,结果却打听到了周家婆媳不和之事……禀告上来后,那会你又不在,我这里没有合适的女眷来提这个话……总不能让我自己去说吧?所以就按了下来。

“当然也是因为这后院的事情,外人打听的不清不楚,只知道周家老夫人对祥之的妹妹不大满意。也不知道事情严重到了动手的地步,以为只是一般的婆婆不喜媳妇。否则我也不可能看着祥之就这么一个亲自养大的嫡妹年纪轻轻的没了!”

说到这儿,沈藏锋也叹了口气。

他没告诉卫长嬴的是,邓弯弯死后,他立刻派出“棘篱”去刺探沈藏凝以及苏鱼丽、苏鱼飞这几个嫡妹表妹在夫家过的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被长辈刁难、被丈夫亏待?

就是担心自己仅存的妹妹们跟邓弯弯一样对娘家报喜不报忧,等以后出了大事,娘家想庇护都来不及了!

好在目前报上来的消息,这三个妹妹过得都还可以。

卫长嬴皱眉道:“我还以为周家老夫人对弯弯转变态度是因为私下里听周见贤说了弯弯在外头有人的缘故。”

“是因为那年帝都沦陷,祥之冲进周家带了他妹妹走。”沈藏锋哂道,“周家决定进密室的人选里没有祥之的妹妹,当时周家老夫人正要看着祥之的妹妹饮鸩,结果被祥之打落鸩酒拖了就出门——祥之约是亲眼看到妹妹被迫饮鸩的一幕,心头怒火没能压住,对周家老夫人说了几句重话。后来婆媳再逢,虽然两人都平安无事,周家老夫人却就对媳妇有了心结了。”

卫长嬴不免蹙眉:“这周家老夫人可就没有道理了!当初母亲……”想到苏夫人,夫妇两个心下都是一黯。

半晌后,沈藏锋才淡笑着揭过,道:“祥之的妹妹跟你不一样,她手无缚鸡之力,在乱军之中失落的可能是很大的。周家老夫人也是怕她折了周家的颜面,而且祥之急怒之下说的话可能过重……”

“我那点儿技艺,以前没见过世面,还自以为很厉害。”卫长嬴摇了摇头,“及至见识了真正的厮杀才晓得以前所遇凶险那都不值得一提……这些我当时跟柔章他们走时不知道,母亲的阅历会不知道?她就是心疼我,所以才……”

“也不一定。”沈藏锋摸了摸她鬓发,忽然道,“母亲又何尝不是心疼我跟光儿、燮儿?”

卫长嬴心中一甜:“我再没见过比母亲更好的婆婆了!”

两人说了几句自家事,继续说起周家——

“这么说来,周见贤污蔑弯弯倒也是有可能的,因为记恨祥之当时带弯弯走了吗?”卫长嬴沉吟道,“不过,若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想不通弯弯为什么不肯告诉邓家、尤其是在祥之回帝都后!”

沈藏锋道:“这个怕是外人难知了,偏偏知道的几个如今都去了。”

“……现在邓家周家的事情要怎么解决?周家老夫人一死,犹如火上浇油,好像两家现在都把对方看成了生死大敌了吧?”卫长嬴看这个问题还是讨论不出结果,索性撇开,道,“霍家耀能撑得住场面么?他要是压不住阵脚,到时候还得你来?”

沈藏锋正要接话,外头却有下人来报:“邓将军求见!”

第八十二章 落水

邓宗麒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沈藏锋与卫长嬴都有点惊讶,但转念想到是不是为了周家的事情过来求援呢?

卫长嬴就道:“我跟祥之从前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过来,可能涉及到弯弯,我留下来陪你一起问问吧。”

她觉得这个应该没问题,当年她过门不久,沈藏锋带客人回来不都让她出面招待的吗?就是男客单独来,比如张洛宁那次,沈藏锋也没有让她避人的意思。

但沈藏锋目光闪烁了一下,却摇了摇头:“你昨儿在咱们义妹那边过的夜,想是一夜都在跟芯淼说话,没休息好罢?你去睡一会,等会我跟你说祥之的来意。”

卫长嬴觉得何必这样麻烦?就上前抱住他手臂:“我这会可不困,在这里听听怎么了?”

“你想祥之向来最宠他妹妹,如今过来,没准说到伤心处就要落泪,多个人在,他一个男子,岂能不觉得狼狈?”沈藏锋微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他才遭这等痛心时,何苦再为难他呢?”

卫长嬴想想也是,只得再三叮嘱:“那你记好了啊!一会一定要告诉我!”

她回到后头,问昨晚留在家里的怜梅,今日的家事是否都已吩咐?

怜梅道:“黄姑姑跟贺姑姑接手过去都吩咐了。”又问她,“要两位姑姑过来吗?”

“不用了。”卫长嬴摇了摇头,黄氏跟贺氏这两个老人办事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没什么事要自己操心,她就决定按照沈藏锋说的先小睡一会。

结果这时候却又有了客上门:“苏家表小姐来了。”

卫长嬴忙问:“是鱼飞吗?”

她想自己昨天才拜访过苏鱼丽,而且苏鱼丽如今也不方便亲自出门。

果然下人道:“正是。”

“快请进来!”卫长嬴转身回房,匆匆换了套衣裙,出来后等了片刻,苏鱼飞就进来了。

数年不见,这位从前活泼到近乎顽劣的苏三表妹稳重了不少,她穿着淡绿绣缠枝芍药莲纹的宽袖上襦,腰束玉带,下系一条缥色留仙裙。臂搭百花霞帔,髻挽双刀,上饰珠翠,行走之间裙不露足。

她体态比少女时丰腴了些,但还不到发胖的地步,整个人显得珠圆玉润。开口的声音跟几年前倒没什么变化,还是清清脆脆的玉珠落金盘一样悦耳:“早几日就听说三表嫂来了,偏偏家里出了点事,硬是脱不开身!竟拖到今日才来看望您!”

“都是自家人,何必这样客气?”卫长嬴拉起她,两人寒暄一番入座,卫长嬴又关切问,“家里出什么事儿了?现下怎么样了?”

苏鱼飞叹了口气:“前两日铭儿在花园游玩,不慎掉了下去!亏得徽桐在旁,及时把他捞了上来。但下人们光顾救护溺水昏迷的铭儿,竟没人拉徽桐一把!导致徽桐呛了许多水,差点就……所以我亲自照顾了她两日。”

她说的“铭儿”是其嫡长子端木子铭,也就是当年帝都之变时,被端木无忧带着杀出重围的那个孩子。至于端木徽桐,却是她夫家侄女,早先在玉竹镇时,卫长嬴还打发人照顾过几日。

“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卫长嬴不禁动容,“下人这也太不小心了!”她又想到昨晚跟端木芯淼同榻而卧,端木芯淼讲的那些锦绣端木的事情,不禁微微皱眉,看了眼两旁,让下人退出后,就直截了当的问,“铭儿现在是你们膝下唯一的男嗣!这次落水,恐怕不仅仅是铭儿不当心吧?既然有下人救护铭儿,怎么会需要徽桐下水救人?而且事后竟无人及时拉起徽桐!”

苏鱼飞自嘲一笑:“三表嫂你说的对……早先,谁能想到夫君他会接掌锦绣堂呢?其实他本来也不愿意的,他那脾气最不耐烦跟一些族人打交道。然而现在本宗就属他血脉最近,想让出去,旁支也不能放心啊!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就对孩子下手了!”

卫长嬴皱眉道:“你既然也知道,怎么还要出门呢?我这儿,难道还跟你见外不成?再者,你过来,为什么不把孩子们带上?”

“两个孩子如今都有点风寒,不大好出门。”苏鱼飞苦笑了一声,道,“我说句实话,今儿个过来也不单单是探望三表嫂……也是有事要请您帮个忙!”

卫长嬴忙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好了。”

“族里有一房,把义女许给了闻伢子做侍妾的。”苏鱼飞叹着气,道,“我怀疑是他们对铭儿跟徽桐下的手。”

“这事儿……”卫长嬴点了点头,“你想怎么办?”

“明面上没有证据,还能怎么办呢?”苏鱼飞苦涩一笑,“但现在手里也没什么人手……”

卫长嬴沉吟道:“这种事情若是做得好的话,其实也不一定需要太多人手。”

“前头的事情我也不想去插手,我就希望我跟前抚养的孩子好好儿的。”苏鱼飞咬着唇道,“早先我对他们也是很尊敬的,哪怕是……夫君接了锦绣端木的阀主位后,我也没失过礼。您晓得我脾气,我真的非常忍耐了——我知道本宗现在徒有虚名,旁支那么一大群人,我们夫妇两个,加上大姐跟八妹,哪里应付得过来?但……他们……”

“这事儿我来帮你吧。”卫长嬴眯起眼,“谁家没过几个心狠手辣的亲戚呢?你也不要太伤心,这种事情……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人多了总是难免的。不管我是在娘家还是夫家,都见过。从前你没见过,那是因为外祖父他们都在,层层叠叠庇护下来,你根本都不知道而已。”

苏鱼飞松了口气,正要道谢。

卫长嬴却问:“你说的义女许给闻伢子……这事儿现在能给我说一说吗?你要是急,下次也没事。”

“也不急这一会,您晓得我是住在城外的。”苏鱼飞忙道,“这一来一回,又能多急呢?”

就给她讲起详细,“那是旁支里比较兴盛的一脉,如今做主的人叫端木平忠,论辈分,我跟夫君都得喊一声‘叔公’。不过他年纪其实也不是很老,如今是四十出头,正年富力强……从前太师还在时,对他非常的信任。所以太师去后,他一直认为应该他来接掌锦绣堂。老实说,若不是几位族老坚持本宗既然还有人在,阀主之位就只能在本宗传承,夫君自己都赞成他来掌管锦绣堂的。”

卫长嬴点了点头:“然后呢?”

“夫君乍承重任,压根就不知道要怎么入手才好?想着端木平忠以前在族里地位就不低,就做低伏小的请他帮忙。结果他自然是一口回绝了,说什么身体不好,年纪大了……”苏鱼飞叹着气,“跟着却就把膝下一个义女,姓单,名单好好的,送到了盘州,许给闻伢子做妾——哦,这会是侧妃之一了!”

“……”卫长嬴想了一会,问,“他把这单好好送去盘州,许给了闻伢子,你们怎么做的呢?”

“我们难道还能给三表哥后院里塞人不成?”苏鱼飞打趣了一句,有些黯然,“这端木平忠,名义上什么都不管了,暗地里却指使心腹牢牢把持着族权!虽然有几位族老念着老太师的恩情扶持夫君,可夫君……给三表嫂您,我也不说虚的了。夫君哪里是那块料?我从小到大就更不管事了!这锦绣堂,端木平忠想要得不得了,我跟夫君却觉得烫手得很。说句实话,以前我们私下里商量,还说要不索性劝通那几位族老,把这阀主之位让给端木平忠吧?但现在他都把手伸到铭儿身上了,若是让给他,不定我们夫妇跟着就被他铲除,好安他的心?这种人……”

她摇了摇头,甜美依旧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符的狠辣之色,“事到如今,也只能斗下去了!”

卫长嬴淡笑着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妄自菲薄了!端木家的旁支子弟很多,难道只有端木平忠跟他的心腹能办事?横竖你们夫妇现在手底下人手不多,还不如把好处分润出来!三表妹夫这个阀主能被架空,端木平忠架空不了吗?他要是真的能够在族里一手遮天,又怎么能被几位族老反对就登不上阀主之位?”

苏鱼飞道:“夫君跟前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这种事情,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跟夫君早先都是不操心的人,以为靠着家族荫庇,就这么过一辈子富贵生活了!谁能想到我们也有殚精竭虑的一天呢?”

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三表嫂这几年怕也是……”

刚才卫长嬴不是还讲了,她在娘家夫家都见过那些不知趣的人吗?

卫长嬴却无意详说,只淡笑着道:“西凉前两年确实很热闹,如今倒是安静了很多。当家这种事情,一开始总归是手忙脚乱的。可到了后面也就好办了——谁也不是落地就什么都会的。只是这端木平忠,确实还是早日铲除的好,这么快就把手伸到后院里去……这种人不除,往后谁能安枕?”

第八十三章 冰山一角

卫长嬴和和睦睦的送了苏鱼飞出门,回身直奔书房——这时候邓宗麒也已经告辞了。

她迫不及待想进去询问丈夫,不料却被书房门口的侍卫拦阻下来,轻声道:“阀主刚刚派人请了上官先生等人来议事,叮嘱过不好打扰。还请王后留步!”

“怎么祥之来说的竟然是公事吗?”卫长嬴感到有点奇怪,近来可没听到什么局势有大的变化的风声。

但既然沈藏锋有正事,她也不纠缠了,悻悻的回到后面去。

这时候已经快傍晚了,沈舒燮等人过来请安,卫长嬴一看没有长子,知道多半是被留在了书房里。她惦记着邓宗麒的来意,以及要把苏鱼飞那儿的事情告诉沈藏锋,无心跟晚辈们多说,照常嘘寒问暖了一阵,就把他们打发下去。

但沈藏锋与沈舒光却迟迟不回,一直到晚上,卫长嬴撑不住睡了,也没等到丈夫回来。

次日一早,她醒来时却发现帐中还是只她一个,不免诧异,叫进怜菊等人伺候梳洗,问:“夫君在书房里待了一夜?”

“昨儿很晚的时候,阀主就回来了的。”怜菊轻声细语道,“但没睡多久,今儿一早就又走了。”

卫长嬴微一蹙眉:“他去哪了?”

“好像是去太师府了。”

怜菊说的这个太师府当然是现在的太师府,也就是霍照玉的府邸。

卫长嬴心想:“难道邓周两家的事情这就闹大了,祥之来找夫君,是为了想让事情平息、或者助他压倒周家?”

她就让怜菊,“去外面问问,邓家和周家那闹腾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怜菊答应一声,把服侍她的差使暂时交给了怜梅,出去问人了。

半晌后,卫长嬴快用完早饭时,她带了一个婆子进来回话:“古嬷嬷是厨房的采买,今儿个出去时还听见邓家周家的事情来着。”

卫长嬴就叫那古氏详细说一说。

那古氏讲道:“老奴在街上时,听人道,周家跟邓家昨晚又打了几场,互有胜负。后来霍太师命人把两家府邸都给围了,许进不许出,这才消停下来。”

“没有别的动静了?这两家就随霍家耀这么围着?”

古氏低眉顺眼道:“好像就没有了。邓家刚刚安葬了邓夫人,七七还没出;周家这边,如今两场丧事也好不拖……毕竟现下天还热着,周家现下人手也不多,一直不葬下去到底不成个事儿。所以被霍太师拦阻后,暂时都停了手,先把自己府里事情办起来……往后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卫长嬴吐了口气,心想这又没闹大,邓宗麒怎么就跑过来,跟着沈藏锋又去找了霍照玉呢?

现在帝都这边,主持政局的仍旧是霍照玉,当然这是场面上的,实际上霍照玉大部分事情都要私下问过沈藏锋的意思。

所以霍照玉来找沈藏锋不稀奇,沈藏锋主动去找霍照玉才古怪。

她这疑惑倒也没有拖多久,到了这日的晌午后,沈藏锋从太师府回来,没去书房,直接到后面内室找到她,神情凝重的问:“你还记得从前大嫂的一个娘家堂妹么?叫刘若耶的。”

卫长嬴惊讶道:“你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了?这个人不是早就没了吗?”

“早年我也仿佛听说她们母女一起暴毙。”沈藏锋皱着眉头,道,“但祥之怀疑,他妹妹的死,与这刘若耶有关。他怀疑刘若耶未死!”

“可就算没死,怎么会跟弯弯扯上了关系?”卫长嬴如坠五重云中!

沈藏锋道:“这个等会跟你讲,你先描述下这女子的长相。祥之也是从他妹妹的陪嫁使女那儿问到点端倪,并没有亲眼目睹过。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卫长嬴皱眉道:“说哪里说得清楚?我画给你看看吧!”挽起袖子后又有点心虚,“好几年没动笔了,我也不知道画得像画不像。”

她照着记忆里将刘若耶的模样画下,沈藏锋目光在画像上顿了顿,颔首道:“跟祥之昨天描述的轮廓差不多,就是细节有所不同。不过隔了这么些年,你这画的还是她正值少女时候……有所改变是应该的。回头把这画送到祥之那边,让他确认下!”

卫长嬴犹自疑惑:“当年,刘若耶设计,让申寻欺凌了我那堂妹卫长娟,导致长娟愤然自尽……之后我娘家那六叔逼迫桓宗废储君,废后顾氏气不过,让刘家交出张韶光及刘若耶母女……又因为刘若玉跟她们的仇怨,不是任凭她们三人在城外别院里互掐……后来皇家看腻了那一出,就让三个人都暴毙了?”

“我刚才去找霍家耀,让他寻了宫里曾经服侍过废后顾氏及申寻的老人盘问。”沈藏锋沉吟道,“运气还算不错,问到一个知道些端倪的人。说是当年废后顾氏放任刘家母女互相折磨了些日子,就打算送她们一起上路。但申寻垂涎张韶光母女的姿色,硬缠着废后顾氏把人都交给他处置……最后张韶光不堪受辱,不愿意跟女儿一起被私下送去衡国,成为申寻不能见光的玩物,嚼舌自尽了!然而刘若玉跟刘若耶却仍旧被送了过去……”

“那后来申寻伏诛时呢?没人提到她们啊?”卫长嬴诧异问,“记得当时申寻伏诛是咱们几家联手干的,连他膝下子女都没放过,后院姬妾……”她忽然皱起眉,似想到了什么。

果然沈藏锋干咳道:“他后院姬妾众多,内中不乏姿色出众者。所以不是紧要的人,都分给士卒了。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么一出,加上当时大事一件连一件,就没有细查。”

“按说这人既然拣了一条命回来,即使大魏已经名存实亡了。可我娘家还在,她也不该敢随意露头的。”卫长嬴想不明白,“她现在露头,还间接害死弯弯,这是什么意思?我记得从前弯弯跟她可没什么仇怨。”

沈藏锋点了点头,道:“是很奇怪,我已经让霍家耀在城中搜查了。不过,据祥之之妹的使女所言,祥之之妹跟她也没见过几次面。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好几日之前了。现在去找,未必能够找到。”

卫长嬴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刘若耶向来不安好心!难道她这么做是为了挑起邓周之间的矛盾?不过,为什么是邓周呢?还有弯弯既然知道她没死,却为什么要受她控制?”

“怕是要抓到了人才知道。”沈藏锋沉吟道,“但我想不是跟东胡刘氏的什么后手有关,就跟南方那几位有点关系吧?衡王……衡国的地界,现在落在曲文手里!”

“这事儿看来一时半会不抓到人都弄不清楚。”卫长嬴伸手摸了摸他脸,问,“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沈藏锋就势侧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道:“还有件事就是大军不日开拨了。”

“不会就咱们西凉军吧?”卫长嬴虽然不懂军略,也不禁这么问了一句。

沈藏锋哂道:“怎么可能?连霍家耀都要出人出粮草的。”

“既然如此,那却是何人统帅呢?”卫长嬴靠进他怀里,问,“是你么?”

“……应该是吧。”沈藏锋察觉到妻子不愿意分开的想法,但思索了下,还是叹了口气,道。

卫长嬴幽怨的道:“唉,我就知道……要不是你的话,你何必告诉我大军不日开拨?”

“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沈藏锋哄道,“到那时候咱们不就又在一起了吗?”

“戎人那么凶悍,还占了易守难攻的燕州,如今他们就像一颗钉子钉进中原一样。”卫长嬴怅然道,“但望真的用不了多久吧……什么时候走呢?”

沈藏锋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两三天吧!”

“这么快?!”卫长嬴愕然!

“……前些日子,盘州那边使者就过来商议好了。”沈藏锋忙解释,“我本来想过两天再告诉你,免得你不痛快。但现在又出了事情,怕你到时候会手忙脚乱,想想不如先说了。”

卫长嬴恨恨的掐了他一把,才道:“那我也有事告诉你——昨天祥之跟你在书房说事情的时候,鱼飞来过了!”

“我刚才进来时听说了,她来可是有事?”沈藏锋低头在她鬓发上亲了亲,笑着问。

卫长嬴皱眉道:“铭儿被端木家旁支的人下了毒手,亏得他堂姐端木徽桐舍身相救!结果端木徽桐自己差点被坑死……鱼飞现在心里动了杀念,她希望我们能够为她铲除了端木平忠!”

沈藏锋沉吟道:“端木平忠吗?就是那个把义女送给闻伢子的,就算没有这回事,这两日我也打算干掉他的。”

“那就最好。”卫长嬴点头,“我本来以为你不方便的,我来安排这件事的。”

“你那些人手亏损太大,这种事情若是留下把柄是个麻烦,还是不要贸然去办的好。”沈藏锋并不赞成,“再说这种杀戮之事,我来做就成了,你一个妇道人家没必要沾手。”

卫长嬴一哂:“表妹托付过来的,那就是后院的事儿了呗!”

“对了,你现在就收拾起来。”沈藏锋忽然想到一事,叮嘱她道,“在我走之前,送你跟孩子们去后军驻扎之地暂住!我可不放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们住这帝都!”

第八十四章 意外的收获

当晚,卫长嬴就命下人依照丈夫叮嘱的,收拾东西,预备搬去后军处。

到了次日,沈藏锋有公事要办,卫长嬴继续督促下人料理行装。中间沈舒燮知道不日就要离开定王府,正满王府玩得兴高采烈、还没来得及熟悉所有角落的他感到非常扫兴。

不过现在卫长嬴也没耐心一直哄他,把他交给沈舒颜去镇压了。

但打发了儿子,没过多久,怜菊又进来禀告:“六老爷后院的几位姨娘想给王后您请安!”

卫长嬴听了这话,眉头一蹙,道:“六弟妹没有来这里,这些人没有给她敬过茶,‘姨娘’二字,还是当不得的。咱们家可不比那些小门小户,凡事都要按着规矩来:这做妾的,没有经过主母准许,即使暂时进了门,也算不得数。你们以后都记住,这几位不要急着喊‘姨娘’!”

怜菊等人听出她不待见这些人,忙都应下,复禀告:“六老爷后院的几名姬人求见王后!”

“着她们进来吧。”卫长嬴这才道。

她在来帝都前就隐约听说过沈敛实与沈敛昆这两年纳了好几个人侍奉枕席,也打定主意要帮妯娌一把。

只奈何来了才这么几天,亲朋好友都没见完一圈,暂时也没顾得上。

这次头一次看到沈敛昆的后院众人,但见她们个个穿红着绿,论姿色各有千秋。霍清泠算是美人了,这里面有几个却比霍清泠更美貌动人,顾盼之间媚色勾人。

不过虽然都是快把“侍妾”二字写在脸上的主儿,却很有眼色。

见到卫长嬴,不敢细看就赶紧磕下头去,莺声燕语的请安。卫长嬴淡淡的叫了起,就问她们有什么事?

众人想是在外面就商议好了,就推了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女子出来回话。

这女子大概十六七岁,艳丽得好似一朵沾露的蔷薇花,一开口,声音犹如银盆飞珠,又甜又脆简直沁人肺腑。

她话也说得好听,极周全的把卫长嬴恭维了一番——一直到看卫长嬴有点不耐烦了,才不敢继续奉承,小心翼翼的道:“闻说王后打算携诸位公子、小姐迁居城外。婢子们也想……也想侍奉王后左右。”

卫长嬴心想这些人倒是见机快。

本来沈藏锋跟她都走了,这定王府肯定不能就这么不管,必要留人看守的。

不过有主人的王府跟没主人的王府当然不是一回事,她们这些侍妾——没有得到过主母的承认,还不能算正式的侍妾,不过是伺候沈敛昆枕席的。

总之她们的地位正经论起来比大使女还低一点,还不是伺候沈家现在当家的沈藏锋的人,谁耐烦对她们的安危上心呢?

要是留在这王府里,固然上头没了卫长嬴管束,但也没了人理会她们死活……沈敛昆收几个美人伺候,沈藏锋不会去管。但他要是敢为了几个美姬迁怒对沈家忠心耿耿的侍卫之类,沈藏锋跟沈敛实都不会放过他……沈敛昆可是很怕这两个兄长的。

所以这些人想要安全的话,那肯定是得跟着卫长嬴一行走。

但……这些只是她们的想法。

考虑到这些人好多都是其他家送的,卫长嬴不可能不怀疑她们要求跟着自己这行人避去后军驻扎的地方,是否有其他的目的。

所以轻描淡写的道:“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那女子脸色就是一白,正要继续哀求,卫长嬴又道:“你们的事情,等回头我问问夫君吧。”

她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但要说仇恨却是过了。想想这些人多半也是身不由己,若是生到富贵人家,像沈舒颜这些大家闺秀,在这出来回话的女子这年纪,哪个不是珠围翠绕,一家子上下视同珠宝?

所以卫长嬴这么说时倒不是敷衍,而是想着回头问问丈夫,若这些人没什么问题,能带去后军那边,那就带过去好了。虽然不要她们伺候,但那边横竖也不可能多她们吃一口饭。

不想这些人以前没见过她,却隐约听说过她的声名——之前各家赠送美姬时,沈家兄弟中,以身为阀主的沈藏锋被塞人塞得最多,偏偏沈藏锋坐怀不乱,无论何等美人,他都一概拒绝。倒是沈敛实与沈敛昆陆续纳了好些人伺候。

因为沈藏锋的不肯添人,有关卫长嬴凶悍无比,即使沈藏锋贵为沈氏阀主、有定王之爵,手握大军……却还是忌惮妻子,连妻子远在千里之外,都不敢添个枕边人服侍的话,等于是被证实了。

虽则这些人不是伺候沈藏锋的,此刻在这传闻中心狠手辣、杀起妾侍之流比杀鸡还轻松的卫王后面前还是觉得战战兢兢。

所以听卫长嬴不冷不热的说要去跟沈藏锋商量,众人都觉得她是拒绝了——谁不知道沈藏锋怕她怕到极点,领兵在外一两年,都不敢收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的,她跟沈藏锋商量?她给沈藏锋下令还差不多!

此刻这些人脸色就变得非常之苍白。

这么一来,卫长嬴也察觉到她们似乎误会了。

不过她自恃身份,觉得没必要和她们多解释,就放下茶碗,暗示送客。

但这一下却把那些人逼上了绝路——

代众人答话的女子把心一横,忽然又跪了下去,正色道:“婢子有件事情,想要单独禀告您!还求您给婢子个机会!”

卫长嬴有点意外,道:“是什么事?”

“婢子只能单独跟您讲!”那女子低着头不敢看她,却坚定的道。

卫长嬴有些失笑:“我这儿忙得很。”言外之意当然是不相信她有什么大秘密值得自己清场之后单独聆听。

那女子咬了咬牙,倒是急中生智,磕了个头,道:“那请您容婢子写三个人给您看!”

“……写吧。”卫长嬴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不像在说谎,微微一哂,正要喊人给她拿笔墨过来,不想那女子却转头向同伴要了一支随身戴着的眉黛,在自己手里的帕子上飞快的写了三个字,叠好后,小心翼翼的交给怜菊。

卫长嬴让其他人退开些,才叫怜菊把手帕在身边的案上慢慢打开。

看了一眼后,卫长嬴有些意外的看向下首:“有点意思……你们都下去!”

怜菊有点不放心:“王后,这姬人还没搜过身……”

“无妨的。”卫长嬴一眼就看出这女子没习过武,她这几年虽然因为忙于家事,武功耽搁下来了,但到底底子在那里,可不觉得这么个女子能威胁到自己。

见她坚持,下人们便带着其他姬人鱼贯而退。

卫长嬴这时候才指着那帕子上潦草的“邓夫人”三个字问:“你说的邓夫人,是不是前不久去了的弯弯?”

那女子小心的道:“婢子身份卑微,不配知道邓夫人的名讳。这邓夫人,就是前不久过世的周家妇。”

“那你知道她什么?”卫长嬴问。

“婢子遇见过一次。”那女子咬了下唇,道。

卫长嬴皱眉道:“你遇见过弯弯?这算什么要单独禀告的事?”

“不是的。”那女子忙解释,“婢子遇见的那次,这位邓夫人正和一名似乎是男子的人在见面。”

“嗯?”卫长嬴目光顿时一凛,语气也郑重了,“你仔细说!”

“是!”那女子看出她态度变化,心头暗喜,忙详细道,“婢子本是江南人氏,自幼被买进宋家……就是您的外祖父江南宋氏。是去年才被送到帝都来,侍奉六老爷的。才来的时候因为不惯水土,时常染病。那时候王府还没全建好,大夫登门不方便,六老爷就让人陪婢子去外头医馆看。有一次,接送婢子的马车在街角跟邓夫人的马车撞了一下,两边车夫吵了起来,互相报车中之人的身份,婢子才晓得里面是邓夫人。”

卫长嬴皱眉问:“然后你在车里看到了某个男子?”

那女子却道:“不是的,那次婢子只是掀起车帘后看到了同样挑帘劝说车夫息事宁人的邓夫人。所以第二次看到邓夫人时,婢子才把事情记了下来,否则婢子也不会记得这事儿——那一次婢子不是去求医,而是……而是……”

她面上红了片刻,才轻声道,“六老爷当时生辰快到了,婢子想尽点心意。又不知道买什么好,所以叫车夫漫无目的的到处走,不想就走到了僻静处,就看到一座小院的门打开,一个男子服饰的人,送着邓夫人出来。婢子当时挑着车帘一条缝隙看,邓夫人没发现婢子,心事重重的上了车……倒是送她的人,被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回去关了门!婢子没有看清楚那人……”

卫长嬴听出问题来:“你说……似乎是男子的人,又说,穿着男子服饰的人?”

那女子明白她的意思,肯定的道:“婢子觉得,那男子……很像是女子假扮的!”

她怕卫长嬴不信,主动解释,“婢子五岁就被家里卖进宋家,在宋家学了十年歌舞,中间教习对于一举一动都要求苛刻。所以男女举止细微处的不同……婢子自认是不会看错的——那送邓夫人的男子,婢子有八成把握是女子乔装而成!”

“来人!”卫长嬴点着头,猛然喝道,“召集人手!”

第八十五章 明了心迹

“刘若耶还活着?”端木芯淼诧异道,“她在哪?”

“扑了个空,人已经走了。”卫长嬴皱着眉,道,“霍家耀那边一时半会搜不到……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跟弯弯的死大有关系,之前周见贤所看到的弯弯与男子私会,其实就是她女扮男装。竟就这么害死了弯弯!”

端木芯淼有点想不通:“她跟弯弯好像没仇恨吧?而且,弯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着,宁可叫周见贤误会,都不肯讲出来?”

卫长嬴沉吟道:“我怀疑跟祥之有关,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叫弯弯忌惮至此。问题是祥之那边一推二六五的,什么都不承认。”

“他不承认,也能猜一猜嘛。”端木芯淼托着下巴,转了转眼珠,“是不是邓祥之做过对不起你们沈家的事情?”

卫长嬴惊讶道:“怎么会?”

“不然弯弯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忌惮?”端木芯淼眯起眼,道,“这会没外人,我随便说说啊,你可别太放在心上——你想邓祥之素来正派,他能有什么把柄呢?从前,他不受家族重视,只靠着桓宗皇帝的贵妃扶持过日子。如今邓家子弟凋零,他都快成下任家主了!这种情况下,能够威胁到他的,刘家肯定不是——刘家如今自顾不暇是一个,邓祥之跟沈家还有苏家,都有渊源,有这么两个靠山,就算邓家倒了,他也不见得会有大碍。所以说,他不是大大得罪了你们沈家的话,有什么好担心的?”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你往常可不像是会想这么多的人……”

“那是以前。”端木芯淼淡淡的道,“这些年来陪着大姐跟外甥过日子,总是闲得无聊,就习惯东想西想了。”

卫长嬴觉得有道理,道:“但祥之早年与我夫君是同僚,对我也是再三援手。若是一般的得罪,我们怎么会计较呢?若是大仇的话,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恐怕跟我们沈家是没有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端木芯淼笃定的道,“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嗯?”卫长嬴一怔。

端木芯淼赶紧道:“我是说这是我亲自推论……”

“我还没年纪大到耳聋了!”卫长嬴气得推了她一下,喝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说你今儿个过来干什么……是受了祥之托付?专门过来说和的话?!”

端木芯淼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想接这差事呢?邓祥之抬了弯弯出来,如今弯弯尸骨未寒,我也是却不过这情面。”

“他做了什么叫弯弯给他隐瞒到那样的地步?”卫长嬴皱眉问。

端木芯淼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说起来跟你有关系。”

“我?”卫长嬴茫然,“我不记得祥之得罪过我?”

“他喜欢你。”端木芯淼轻描淡写一句,让卫长嬴瞠目结舌!

端木芯淼继续道:“那年戎人破城,根本不是柔章想到你,然后力主跑去救你的——你也不想想柔章的为人,我不是说她不肯去救你,只是她向来是个粗心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关头,她根本就会惦记着跟着裴屠敌走,怎么会想起来你呢?是邓祥之千方百计去找到她,又说服了她、裴屠敌,还有顾子阳,这才以柔章的名义,去了太傅府!就连柔章见到义母时说的那番话,都是邓祥之路上教的!”

卫长嬴怔了好半晌,才道:“那刘若耶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你说的这几个人……总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刘若耶吧?连我都没听到过风声!”

“邓祥之本是怀疑弯弯那说梦话的习惯,让周见贤知道了此事,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娘家她被婆婆和丈夫欺凌之事。”端木芯淼挑眉道,“但最近问出个刘若耶,他推测,可能跟他那位姑母有关!”

“早在你还没出阁,在凤州城外小竹山上,他就对你一见钟情!”端木芯淼懒洋洋的道,“那次他回京后,甚至靠着记忆画了好几幅你的画像。后来,都被他姑母跟前的心腹,一位姓姚的嬷嬷拿去烧了。然后他就知道他姑母,还有姚嬷嬷她们知道了他的心思,之后更加注意隐藏……他姑母在戎人破城时殉节而死,但身边的宫人却未必都死光了!”

卫长嬴抿紧了唇,沉思良久,方道:“即使如此,祥……弯弯何必惧怕?我跟夫君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无凭无据的,刘若耶怎么就能辖制住弯弯?她跟邓家兄妹,我们肯定更相信后者。再说,她如今的身份,有没有资格见到我们都是个问题。在外头贸然散布谣言的话,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所以还要再加一件事——就是沈舒明被戎人掳去一事!”端木芯淼叹道,“当时,那叫漠野的人确实把沈舒明引到了瀚海戈壁,只是经过苏鱼舞驻扎之地时,苏鱼舞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恰好,邓祥之巡视时发现了他们,原本他有机会救下沈舒明,可当时东胡军已经有点亟亟可危,加上苏鱼舞急于返回青州……所以邓祥之不但没出手,甚至还秘密传令,故意放戎人挟持沈舒明而去……”

“……原来如此!”卫长嬴脸色复杂的点了点头,“以前夫君就跟我讲过,舒明……他从帝都到北戎,也太悄无声息了!”

端木芯淼道:“邓祥之当时是苏鱼舞部下,他当然要为苏鱼舞考虑。所以这件事情,从我看是不能怪他的,毕竟各为其主。问题是,沈家未必会这么看。如今你们沈家大军就在左近,别说一个邓祥之,就算整个邓家,还不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也无怪弯弯会受刘若耶辖制了。”

“可刘若耶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密?”卫长嬴紧紧盯着她,道,“还是那句话——刘若耶是什么样的人,我当年才嫁到帝都来就很清楚!没有相当的证据,她凭什么让我相信她?!”

端木芯淼道:“这个我就不知道……”

“恐怕祥之,或者说鱼舞,不仅仅是坐视舒明被戎人抓走,而是在此事上有份吧?”卫长嬴一字字道!

“……我真不知道。”端木芯淼无奈的一摊手,“反正邓祥之怎么说的,我怎么学给你。至于说他是否有胡说八道或者隐瞒,那我可就不能分辨了。你也晓得我素来心思都在医理上!”

她又道,“其实你要是不放心,不妨去问问邓祥之自己?”

见卫长嬴瞪一眼过来,端木芯淼忙道:“三哥他不是还没走?你让他去问嘛!又没说让你自己跟邓祥之照面!”

她不提沈藏锋还好,一提沈藏锋,卫长嬴怎么想前两天邓宗麒去定王府拜访,丈夫想方设法的哄自己避开怎么都不对劲!

“该不会夫君他早就知道或者看破了。”卫长嬴心里暗暗的揣测,“所以当时才会打发我避开邓祥之?否则的话,当年张凭虚那些人……夫君都没叫我回避过的。”

这么想着,她虽然问心无愧,到底觉得一阵不自在。

“邓祥之还说了其他话不曾?你好好想一想,别落了!”卫长嬴淡淡的道。

端木芯淼摇头:“就这么一番话,我可是一个字没漏的讲给你听了!”

卫长嬴见问不出来旁的,就转开话题跟她讨论起家长里短的事情来。听端木芯淼抱怨了一会锦绣堂现在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留了她用饭,傍晚之前就送客了。

等沈藏锋回来,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问一句:“之前舒明落到戎人手里的事情,不仅仅是漠野跟戎人的手笔吧?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里面插手?”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沈藏锋有点惊讶,但随即哂道,“岂只是其他人插了手,插手的人可不少!”

卫长嬴惊讶道:“不少?那是多少?”照着端木芯淼那儿得来的推测,是刘家为了缓解东胡的压力、苏鱼舞为了脱身回青州,这两边联手坑起了沈家……但现在听沈藏锋的意思可不止!

果然沈藏锋淡淡的道:“一种是希望戎人不要攻破东胡的;另一种是不希望沈家继续在西凉养精蓄锐的……这两种人,能插手的,都插上了手。否则二哥怎么会怎么都找不到舒明离去的痕迹?”

“……如今帝都这些人?”

“十有八.九掺合了,包括如今跟咱们家相处和睦的一些。”沈藏锋脸上倒没有什么怨色,他神情很平淡,“各为其家,也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计较的。换了咱们家在他们的位置,我也不会手软……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卫长嬴自然不好意思跟他说,今儿才知道邓宗麒暗恋自己多年,就推说:“今天芯淼过来,说到舒明的事情,忽然觉得很奇怪。之前舒明不见了,帝都怎么都找不出他的踪影;现在刘若耶,也是一样。就觉得怕是她背后有人!”

沈藏锋哂道:“不然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又敢回到帝都?”

卫长嬴以为他还要再说下去,不料沈藏锋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道,“我后日就要动身了,现在说这些岂不是扫兴?听说你上次跟大表姐抱怨说咱们到现在膝下都没个女儿……我怎么能不尽力成全你……嗯?”

说话之间,他已抬掌削了烛火……

“你呀……”昏暗中,卫长嬴似喜似嗔的“抱怨”着。

第八十六章 小事

次日一早,沈藏锋亲自将妻儿及几个晚辈送到后军驻扎之处——说来这地方卫长嬴等人也不陌生,就是玉竹镇。后军驻扎镇外,卫长嬴一行则住在上次临时落脚的那座宅子,由后军派精卒昼夜看守。

事情一有不对,随时可以收拾东西避入军中。

沈藏锋召了后军统帅卢升平来跟卫长嬴见了面,将家小托付给这员稳重的心腹将领。跟着他在这里用过午饭,检查了一番长子的功课,教训几句次子……也就走了。

本来卫长嬴想明日独自去送他出征,但沈藏锋拒绝了:“我走之前把你们安顿到这里,就是怕自己不在时,你们被人算计。我出征是从帝都走,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长辈压阵,怎么行?”

卫长嬴只好作罢。

离开了帝都,到了玉竹镇后,她日子就一下子清闲了起来。

一来没有端木芯淼等女伴来往;二来,顽皮的沈舒燮被堂姐沈舒颜几次辣手下来,管教得服服帖帖。

他一乖巧,其他晚辈就没有需要特别操心的了。

知道刘若耶的生还,以及她在帝都出现并导致邓弯弯之死乃是因为幕后有人操纵,而且还未必只有一两家,卫长嬴也不再频繁派人催促霍照玉——催了也没用,而且还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来呢!

这样她大把空闲辰光,觉得不能平白耗费了,就开始拉着黄氏推测刘若耶这件事情幕后之人的目的:“邓周两家如今俨然不死不休,士族中间难得出现这样的大仇。姑姑说是不是闻伢子那边主导的?他们那边可是最想我们士族内斗了。”

“刘若耶总是刘家女。”黄氏想了想,道,“加上端木八小姐暗示的,咱们家大公子一事。婢子以为,这刘若耶之所以能够胁迫住邓夫人,跟刘家可能大有关系。”

“那些证据,没有刘家她确实不太可能拿到。”卫长嬴点着头,道,“只是刘家现在连祖宅都丢了,倦缩在区区数城之中强自支撑……也是戎人上次偷袭帝都吃顺了嘴,这次也懒得将他们一举歼灭。这眼节骨上,士族在帝都闹起来,对刘家有什么好处呢?”

黄氏提醒:“刘家虽然被戎人打残了,但也未必希望看到咱们沈家得意呢?”

东胡刘跟西凉沈抢辎重抢了……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年,而是从大赫朝那会就开始撕破脸了。

这么多年下来,两家在朝堂上挥拳相向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家年少的子弟,或者不当家、无关紧要的人,来往一二,还没什么。一旦主持起了家族,在大魏皇室彻底衰微前,头一个要学的,就是对付对方!

纵然如今两家暂时不需要再抢辎重了,可以前的恩恩怨怨,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够揭过的。

海内六阀中,凤州卫跟青州苏,都是西凉沈的姻亲,这两代关系都非常好;江南宋要隔一层,但跟沈家没什么冲突,又有卫长嬴这阀主发妻在;锦绣端木的嫡女端木芯淼,名义上是沈藏锋的义妹,又掌握一手好医术……算来算去,只有东胡刘,跟沈家关系最差,又是多少年冲突下来的老对手了。

一旦沈家得了天下,刘家人不头疼才怪!

所以苏鱼舞对于苏家提前退出这场天下之争的态度是:“先安顿好族里,横竖这次天下苏家没份了,就看看谁最有可能,添上几把柴做个开国功臣罢!”反正,他跟目前几个最有可能登基的势力都没有避之不及的矛盾。

……闻伢子?当初动意要杀莫彬蔚等人的,又不是他这一房!当时苏家大房和三房的矛盾可不是什么秘密!

闻伢子要真得了势,苏鱼舞提份厚礼给卫新咏等人压个惊,说几句同仇敌忾的话也就是了。

反正苏鱼梁跟苏秀茗都已经过世,他连亏待大伯的名声都不要背!青州苏氏几百年底蕴放在那里,不是相当的仇怨,闻伢子这种草根出身的人,哪里敢动他?动他就等于让天下士族不安啊!

但刘家不一样,刘家的想法是:“刘家拿不到,其他人得了这天下,总是要人来守北疆的。问题是绝对不能让沈家得了这天下!”

沈家一清算,刘家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

再说,西凉跟东胡,都是苦寒之地。沈家子嗣又众多,干掉了刘家,人家弄个分宗之类的跑东胡照样守土!对沈家来说,刘家毫无意义。

何况沈家也是士族代表,门阀翘楚,沈家动刘家,对于士族来说,刺激远不如闻伢子对付哪怕一个小士族来得大……毕竟在士族看来,沈家是他们中的一员,闻伢子却不是!后者哪怕做了皇帝,也不是!

再者沈家还有理由——这么多年来的辎重之争……到时候沈舒明这种近账也能算上去。这种属于报私仇性质的报复,不会像闻伢子对付士族那样引起天下士族一致的警惕心。

总而言之,刘家怎么算都觉得,他们家失去逐鹿天下的机会后,他们要干的,不是物色未来开国之君,学苏鱼舞做个开国功臣,而是设法阻挠沈家得到天下!

“邓周交恶,场面上看起来最头疼的是霍家耀,他夹在里面左右为难。”卫长嬴眯起眼,“实际上却是以邓周为代表,试探士族中的站队!邓家因为邓宗麒的缘故,是比较亲近我们沈家的。夫君的嫡亲外祖母,还是邓家女!而周家跟咱们家就比较远了。”

溪林周氏一直以来比较低调,在各种事情上的态度,也是偏中立的。

不过,周家前几年跟锦绣端木走得比较近,端木芯淼的继母周月光,就是周家嫡女!

当然当年戎人破城时,周月光已经与端木家其他不及撤退之人随端木醒亲自点的大火殉节了。

而端木家的本宗也因此衰微——可周家跟端木家的旁支的结亲却也不少,这一两年,周家对端木家的态度,从以前的重视本宗,到现在的重视旁支……尤其是端木无忧透露出来难以胜任阀主之位后……

端木家旁支……那在旁支中拥有举足轻重地位,连端木无忧与苏鱼飞的嫡长子都敢伸手的端木平忠特意收了个如花似玉的义女,送去盘州侍奉闻伢子。

而闻伢子也投桃报李,称王后立刻册其为侧妃……与这等人亲近,周家的态度不问可知。

“刘若耶吊着弯弯,不是一天两天。”卫长嬴沉思了片刻,道,“所以,我很怀疑,刘若耶,或者说闻伢子,他们还有后手!毕竟现在邓周是各说各有理,无论是道理还是武力,谁也说服不了谁!”

黄氏抿了抿嘴:“婢子想,刘若耶之前假扮男子与邓夫人照面,以至于周见贤误以为邓夫人与人有私情。刘若耶未必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恐怕……也有将计就计害邓夫人一把的意思!”

卫长嬴点头:“周见贤生前就说过弯弯出墙之事,若弯弯的贴身物事被其他男人拿出来,这顶罪名,想洗清真不容易!”

“若周家真的证明了邓夫人妇德有缺,那邓家可就理亏了。”黄氏叹道。

“不仅仅是这样。”卫长嬴沉吟着,但她现在心里这番盘算可不适合告诉黄氏——她怀疑,邓宗麒暗中恋慕自己的事情,刘若耶,或者说她那一方,未知是不是有什么证据。关键时刻要拿出来搅乱局面的……

端木芯淼不是说,邓宗麒画过自己的画?

“但这些都是小道。”卫长嬴想了片刻,定了定神道,“刘家现在自保都够呛,能腾出手来插手帝都的局势已属不易。不管后院里闹得多么沸沸扬扬。最紧要的,还是前面的战事。只要大军一路凯歌,凭什么谣言漫天飞,那都于大局无济于事!”

黄氏笑道:“您说的是。”

逐鹿天下,归根到底看的还是正面的实力。

第八十七章 那些东西

“已经是深秋了啊!”照常在燕州城上巡视的设路真乞丹看着城内纷飞的落叶,自语了一句。他想起故乡北戎,这时候早已是茫茫一片,雪厚数尺。

草甸子里的水洞,在夏天的时候是族中孩童嬉戏的好去处,洗澡,抓鱼,还能供牲畜饮水。可在这时候,它们个个冻成冰窟窿,别说孩子,就是大人,运气不好踩进去,旁边没人拉一把的话,往往也就这么去了。

更不要说这季节刮起的白毛风,连挤在一起的牲畜也会被活活冻死。

总而言之,北戎的冬天,即使是北戎人也往往不愿意去回想。

设路真乞丹出身算不错了,属于戎人中的贵胄。但即使是他回想起故乡的冬也觉得不堪忍受。

“也不知道阿妈的眼睛有没有好一点?伏干死后,阿妈太过悲痛,哭得太厉害,又叫风吹伤了眼睛。请大祭祀祝祷了几次都不管用……”设路真乞丹想着几件家事,忽然在西门上站住脚。

俯瞰下去,城外连绵数十里的营帐,以及正中那面隔着遥远距离仍旧能够看清楚的大大的“魏”字旗,各营帐之间泾渭分明甲胄齐整的森严气度,无不使人心神震颤!

设路真乞丹感觉到附近几名年轻的戎人士卒有些忐忑,他特意停下来,大声而放肆的与左右谈论起魏人士卒的不堪一击以及他们在魏人帝都中的种种快活来……

粗俗的措辞、下流的话题,却起到了很好的振奋己军的作用。

看到士卒都因为自己的描述两眼发亮,看向下首的营帐,不再是恐惧与茫然,而是充满了勃勃的野心与欲.望。设路真乞丹才满意的住了口,勉励他们几句,继续往前巡视。

但没人知道,看似威武豪迈的这位主将,此刻心中却有着沉甸甸的担忧。

设路真乞丹倒不是惧怕魏人围城,而是想到这次出征前族中大祭祀的那番叮嘱……

他本是戎人三王子的心腹,按照规矩,三王子死了,他不应该还活着。要么当场殉主,要么为三王子报仇后殉主。否则即使他活着回到了北戎,也没有人看得起他!痛失爱子的大可汗更不可能放过他!

设路真乞丹选择了后者。

只是他没想到,他千辛万苦活着回到王帐,指证那名叫“漠野”的狄人串通大王子害死了三王子后,大可汗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后竟然以没有证据为由拒绝处置他们。

原因说来也好笑,因为三王子兵败身死,戎人元气大伤。大可汗忌惮魏人反攻,不想诸子再因争夺汗位,给戎人造成类似的损失。

也就是说,大可汗默认了大王子的储君之位。

本来这种情况下,设路真乞丹会被判以污蔑大王子处死。

可已经很久不问事的大祭祀出面,保了他下来,道是等戎人再次南下时,让设路真乞丹打前锋,为三王子报仇——三王子的死,戎人心照不宣的宣布全是魏人所为,与大王子等人毫无关系。

“但魏人因为这座燕州城里的辎重被焚烧殆尽,他们当时根本就无力北上啊!”这个念头,设路真乞丹在心里反复的念叨着,却本能的没有说出来。

如今的大可汗当年继位时得到大祭祀的帮助,所以最初的时候,是大可汗与大祭祀一起处置国事的。后来渐渐的大祭祀就不管事了……

但让设路真乞丹决定闭嘴的是,他偶然想起来,自己给侄子的那块护身符是三王子代他向大祭祀求来的。

在大可汗的几个儿子里,大祭祀似乎比较喜欢三王子。

然后,三王子就死了……

设路真乞丹不敢深想下去。

“出征之前,我们的人与马,都接受了大祭祀的赐福。照大祭祀的意思,是不怕那些东西的。只是……”设路真乞丹一生戎马,戎人又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天性凶悍,一般的东西,真的吓不倒他。

可想到临行前大祭祀交代的那些东西,还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先前大祭祀用俘虏的魏人试过,那些东西……”设路真乞丹心神摇曳,“是魔鬼啊,是魔鬼,那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魔降草跟它们比起来,又算什么?魔降草不过是死牲畜而已……”

想到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他忍不住抬手,摸向颈下的铁牌。

那是一枚护身符,与他当年送给侄子设路真伏干的那块一样,都是出自大祭祀之手。

“除了大祭祀的作法赐福外,我还有这块护身符,应该不会有事的。”设路真乞丹摸着被体温煨热的护身符,心里才稍微安定,“上两次攻城,魏人攻城器械不足,却也几次登上城头!我们戎人究竟不如魏人会守城,更何况这燕州城,他们魏人哪里会不熟悉……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恐怕很难把他们赶下去了。就算此刻,城中也未必没有趁乱埋伏在哪个角落的魏人……”

“咚!咚!咚!”

城下忽然响起的激昂战鼓声打断了设路真乞丹的思绪,他看着潮水般涌动的魏军,眼中闪过彷徨、挣扎,片刻后,眼中才露出厉色,断然吩咐左右:“守不住了,照……出征前大祭祀的叮嘱去做!”

他左右之人都是大祭祀派来的,此刻默默一点头,大步而去!

“好在哚斡也长大了,即使我今日也死在这里,阿妈还有人照顾。”设路真乞丹按捺住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追着两名下属,匆匆下了城楼……

燕州城下兵马如潮,喊杀声不绝于耳之际,数百里外的帝都之郊玉竹镇,却宁谧而安详。

秋风吹动着屋檐下的银铃,清脆的铃声,惊起几只花枝间的雀鸟。

堂上,穿着绛色深衣的卫长嬴饶有兴趣的看着被自己抱在膝上的小小孩童:“你方才喊我什么来着?现在再喊一遍?”

才两岁的小孩子说话还不利索,咿咿呀呀了半天,才不确定的扭头道:“几么?”

“是你哪个几么啊?”下首的沈藏凝开心的问,她比少女时候丰腴了很多,看起来很有几分富态了。穿着妃色窄袖上襦,淡粉交领中衣,束玉带,系着银泥粉授藕丝裙。笑口常开的模样,很显喜气。

不过她这么一问,倒把顾索给难住了,他想了好半晌才道:“几么!”

“就是舅母!”卫长嬴抱起他,哈哈笑着使劲亲了一口,“再喊一声!”

“几么!”顾作很听话,高兴的道。

卫长嬴又亲了他几下,才重新抱回膝上,兴致勃勃的道:“这孩子真聪明!方才教了一声就记住了!”

沈舒燮在旁眼巴巴的看着表弟来后,母亲跟小姑姑都围着表弟转,理都没理自己,实在吃味。此刻就忍不住喊道:“表弟喊的是‘几么’,才不是舅母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表弟。”他不跳出来还好,一跳出来,堂上堂下好几道视线都似笑非笑的投了来,卫长嬴带头揭儿子的底,“你像你表弟这么大时,喊姐姐叫‘下下’或‘家嗲’;喊父亲是‘户肯’,喊母亲是‘木心’……”

“就是!”沈藏凝初得爱子,正是看儿子怎么都好的时候,也不给侄子面子了,板着脸道,“姑姑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

“婢子也记得四公子那时候……”黄氏等人都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舒燮小时候的狼狈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说得沈舒燮面红耳赤,大声嚷道:“才不是我!才不是我!你们都记错了!”

卫长嬴笑着道:“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记错了?你当为娘跟你姑姑她们这就老糊涂了吗?还笑你表弟呢,也不想想你自己……你这坏小子!看你表弟年纪小,听不懂你在为难他,就想欺负他了吗?”

沈舒燮郁闷之极,委屈道:“反正,反正你们说的,就是不是我!”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好意思多待了,嘟囔了句,扭头就跑了出去!

曹红儿见状,忙代他告退,跟着追上。

沈藏凝见把侄子挤兑走了,有点不好意思:“咱们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不要管这小子。”卫长嬴笑着道,“过会吃饭时他就跑回来了。这小子越来越顽皮……连小表弟都要欺负,真真是胡闹!”

说了几句儿女事,话题就转到了沈舒景身上。

卫长嬴问:“你离得近,平常有来往,最近可听说舒景在盘州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那边没什么大家之女,女眷们好多出身卑微,都不怎么说得来的。好在景儿脾气好,那仇氏据说也是个老实人,待她不错。加上咱们沈家也不是寻常门第……就那么过吧。”沈藏凝是不赞成沈舒景这门婚事的。

只是她作为幼妹,在上面有好几个哥哥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在侄女的婚事上插嘴。

何况当时名门望族里也没有适合沈舒景的人,莫彬蔚好歹算是能干而且福份不错的了。

此刻提起侄女,沈藏凝话里却还是难免有一丝埋怨,忍不住提议道:“反正莫彬蔚这次也出征了,景儿在盘州无趣。我看不如写封信去,请她到这里来聚聚?”

第八十八章 将计就计

但卫长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沈藏凝的提议:“莫彬蔚如今就在夫君麾下领兵,他手里握着闻伢子九成的骑兵——如今这眼节骨上,咱们打发人去接景儿,你让闻伢子怎么想?这不是寻常后宅之事了,别闹出麻烦来!”

被她提醒,沈藏凝才醒悟,但又道:“让闻伢子猜忌莫彬蔚不好吗?”

“那样景儿岂不是危险了?”卫长嬴轻轻嗔了她一句,随即正色道,“不好这么做的,如今是在齐心协力驱逐戎人!要是戎人被赶回北戎了,再挑唆他们倒没什么。现下这样拆台,只会叫全天下人都看不起咱们!这可是民心啊!”

沈藏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那孩子了?”

卫长嬴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总会有机会的。”

不过姑嫂两个以为跟侄女相见遥遥无期,事情却非如此。

就在沈藏凝拜访的次日,盘州那边竟派人先行登门,说沈舒景已经启程往帝都这边来,不日就要抵达了。

卫长嬴自然大为意外,隔着屏风召见来人,询问缘故。

“景儿有了身孕?”得知沈舒景是因为身孕的缘故,才匆忙来京的,卫长嬴吃了一惊,“她的身孕……难道……?”

来人听出她话语中的焦灼,忙解释:“沈夫人只是孕中不适,因为怕莫将军在外挂心,所以大王命人护送沈夫人来京,请端木家的八小姐施医以策安全。也是考虑到王后您几位沈夫人的亲长都在此处,想着莫将军家里已无亲眷,沈夫人又是头次有孕,咱们王后也要抚养小王子,想请您几位代为看拂一二……”

卫长嬴皱眉想了片刻,才道:“既然人已经在路上了,那我一会让卢将军派人去迎一迎……景儿真的没事?”

来人连声说并无大碍……把他打发走后,卫长嬴命左右请了黄氏来,脸色铁青的同她道:“孕中不适,就更加不能奔波。这分明就是出了什么问题,盘州那边治不好,生怕出了大事,跟莫彬蔚起了罅隙,才冒险上路来帝都求医!”

黄氏也觉得很可疑,怕卫长嬴震怒过度伤身体,就温言道:“既然大小姐已经在路上,都快到了,那先等大小姐到了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卫长嬴一声长叹!

沈舒景到玉竹镇的日子比预想中的迟缓,主要是因为闻伢子派了护送她的都是步卒。沈舒景陪嫁的侍卫都有马,却不得不等他们一起。

……这个倒不全是闻伢子小气,而是他麾下的骑兵大部分……哦,有九成都已被编入沈藏锋麾下去打燕州了。

要是照闻伢子自己,是肯定不会拿出太多骑兵的,这年头骑兵就是杀手锏,只会嫌不够多,谁肯交给旁人?

然而谁叫是他提出来“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的?他用这句话挤兑得各方不得不出兵,自己不大出血,被挤兑来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他?

再说,如今还是同盟的各方都知道,一旦戎人退回北地,接下来就该他们之间的厮杀了。这时候能够提前给别人挖坑的,谁也不会落下!

这次统帅的人是沈藏锋,负责率领闻伢子所出兵力的莫彬蔚也要受沈藏锋的节制……用莫彬蔚的话来说:“骑兵总比步卒跑得快。”

他说这番话是因为沈家这次不但出动了五万精骑,十八万步卒中更有五万重甲士卒——那些重甲士卒全身甲胄,佩用陌刀,个个都装备得跟铁桶一样。

一支小队出来移动时都给附近的人地动山摇之感——估计沈家多少代积累全砸进去了——就是大魏全盛时,养这五万人也不是小事!

要知道因为这五万重甲士卒,剩下的十三万步卒中,有八万士卒名义上是步卒,实际上却是专门伺候和帮助他们穿甲的。可见这支军队的耗费是何等的大!

沈家要不是把大魏供养的西凉军潜移默化成了自己的私兵,再加上身为天下名门的数百年积累,别说五万,五千都养不起!五百都危险!

本来这种重甲士卒是用在对付异族上面的,魏军的马,普遍不如异族的好,数量更是跟不上。毕竟草原才是出产和多产好马的地方。

而沈藏锋把他们调来中原,目的不问可知——攻城。

重甲士卒耗费高,甚至比骑兵都高。他们还移动迟缓,虽然是步兵,但作战时转个向都艰难。着甲更需要提前至少一个时辰,由数名轻装士卒协助。一旦战事停歇,他们就要立刻卸甲以节省体力……这么麻烦的兵种,他们唯一也是最大的优势就是防御。

强弓的劲弩射在加厚又层层防护的甲胄上根本就是毫无用处,能够正面抵御骑兵冲锋的装备……攻城时,不到城下檑木落石能够威胁到的范围,箭雨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视若无睹。

当然他们不方便直接攻城——穿那么一身甲胄,膝盖都弯不齐,云梯也承受不住。但可以掩护其他兵种啊!还可以阻挡城中出来的骑兵啊!

虽然说攻打燕州城时有这么一支军队在,能够放心和舒服不少。但打完燕州……其他城池呢?

而且燕州这种重地……

闻伢子本来也想打一打燕州城的主意。看到这五万重甲士卒后,直接心思都没了,一个劲的叮嘱莫彬蔚务必保存好己军的实力……

总而言之,闻伢子现在只派了步卒护送——他也只能派出步卒。

盘州直接跟京畿接壤,两地距离不算远。所以即使步卒行动缓慢,没过多少日子,沈舒景也就到了。

卫长嬴亲自带着提前请过来的端木芯淼,一起在二门等她,照面之后,未等沈舒景行礼,卫长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与清减之后尖尖的下颔,就沉下了脸,命人抬来软轿,道:“先去歇一歇!有什么话,歇好了再说!”

沈舒景满肚子话只好咽了回去,不过她倒没有触景落泪,而是尴尬一笑,顺从的坐进轿子里。

等到了屋子里,端木芯淼知道卫长嬴心里正憋着火,二话不说上去把脉。

这一把脉,她倒有点惊讶了:“除了曾闻过麝香,导致有些胎象不稳外,其他没有什么大碍。”

“那景儿怎么清减成这样?”卫长嬴对端木芯淼的医术,一直都是很信任的。但现在听她说的轻描淡写的,却怀疑了起来。

端木芯淼又认真把了会,还是摇头:“真不是大事,躺个三五天,不喝药都行!”

姑嫂两个一起看向沈舒景。

沈舒景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尴尬:“这……确实没什么大事,是我想到这边来松快松快,故意装得很严重。雍王夫妇担心我出意外,不好对夫君他交代,所以劝我过来这边安胎。”

“闻伢子那么好心?”卫长嬴狐疑的道,“你闻过麝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给你陪嫁的姑姑,可是你黄姑姑亲自调教出来的!寻常气味寡淡的药物,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鼻子。更何况麝香——我都认得出来!”

这时候卫长嬴已经打发了闲人,所以沈舒景目光在屋子里一转,也就说实话了:“三婶母您别担心,那麝香不是冲着我来的。说来我也是受了牵累——闻郡主之前不是在咱们家里住过,您待她又非常好,还推荐了她哥哥去瑞羽堂求学,所以仇王后对您感激得很!我嫁过去后,仇王后经常请我去雍王府后院小坐。这次也是仇王后被人下了手而不自知,等我中了招之后,请大夫看了才知道!”

卫长嬴可不会认为事情这么简单,摇着头道:“没准是那仇氏利用了你一把……但不管怎么说,你将计就计跑回来是对的。这种乱七八糟的王府,以后最好都别去了!没得害了你!”

沈舒景有些狡黠的一笑:“而且侄女也想念黄姑姑的手艺了,自从有……有了身子后,盘州那边的饭菜怎么都吃不顺嘴。三婶母您也晓得,那边本就没什么贵胄高门,侄女讲究一点,总难免有人吃味,私下里嘀咕!夫君在时倒还好,他全揽了去,他走了,侄女不耐烦听那些话语……想着既然是在雍王府里吃了亏,那雍王府总得给侄女个交代吧?所以这次吃了点亏,但能够回来婶母跟前赖一会,想想倒也不亏了!”

“你呀!”卫长嬴印象中这个大侄女温柔娴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狡猾来,心中怀疑她出阁后受委屈的阴云才略散,许诺道,“你放心在这里养胎,其他都交给婶母我!”

端木芯淼托着腮,在旁悠悠的道:“大侄女真是没良心,就记得你婶母婶母婶母!我这个姑姑虽然不是亲的,好歹也是你祖父祖母正经认下来的……你不讨好讨好我,我看你还没显怀的身子,拿什么理由在这儿长住!”

沈舒景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正要赔罪,卫长嬴已经笑骂的打了她一下:“你净欺负老实孩子!你跟柔章一起逗燮儿,燮儿也老缠着柔章不理你,你怎么不找燮儿的麻烦?”

端木芯淼撇嘴:“我算明白了,你们姓沈的人一家子齐打伙儿的欺负我呢……我可告诉你们啊,今晚黄姑姑亲手做的菜肴要是没我份,我立马出去告诉人,景儿什么事都没有!今天就能回盘州去!”

“叫黄姑姑回头专门给你做一桌子成了吧?”卫长嬴笑骂,“多大的人了还跟晚辈计较!”

第八十九章 厉疫!

端木芯淼虽然说沈舒景喝上两三天安胎药就能好了,但卫长嬴考虑到侄女闻了麝香后又赶了路,加上端木芯淼回帝都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留她在玉竹镇小住上一段时间。

如此过了三五日,果然沈舒景气色恢复,原本瘦削下去的下颔也圆润了起来。因为回到娘家,沈舒景无需刻意敷衍谁,又有堂妹堂弟陪伴,日子过得清闲又快活,几乎眼角眉梢都止不住的笑。

看到这样的大侄女,卫长嬴当然很是高兴,特意让黄氏专门腾出空,给端木芯淼变着法子做了几日菜肴。

这日黄氏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清淡可口小菜,卫长嬴又叫人取了一小坛酒,与端木芯淼对饮几盏。

两人正说着家常里短的琐碎事情,和和乐乐之间,却听下人过来禀告:“卢将军求见!”因为看到桌上的酒菜,生怕卫长嬴不当一回事,又匆匆补充,“卢将军道有急事求见王后!请王后即刻去前堂商议!”

卢升平是沈家的家生子出生,算是西凉沈氏最忠心最可信任的肱骨,沈藏锋麾下的部将中又以他最细心沉稳,所以被留下统帅后军、托付家眷。再加上下人神情郑重,卫长嬴自不敢怠慢,跟端木芯淼告了声罪,换了衣裙后就匆匆赶到前堂。

“卢将军,不知是什么急事?”卫长嬴进门后,因为卢升平的出身,既是部将又是半仆,不算外人,所以也无须遮蔽。她一眼看下去,却见这向来沉稳的卢升平竟然额头隐隐见汗……这会都是深秋了!

卫长嬴心里就是一沉,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没坐下就沉声问道!

“回王后的话,末将刚刚收到燕州鸽信,道是军中发生厉疫……”

“军中发生厉疫?!”卢升平话还没说完,卫长嬴已变了脸色,“严重不严重?夫君他们?!”所谓厉疫并不是一种病症的名字,而是对于严重疫病的统称!一般来说,能够被称为厉疫的,要么传染极快,要么就是死得快!

总而言之,厉疫一旦发生,那就绝对不是小事!

“阀主等将领尚未发现疫病征兆,只是士卒之间染疫盈野!”卢升平忙道。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虽然说士卒纷纷病倒也是大事,但自己丈夫没事总归是放了点心了。她冷静下来,开门见山的问:“那现在咱们要做什么?”

卢升平毫不迟疑:“阀主想请端木八小姐亲至一看!”

卫长嬴一皱眉:“芯淼……这几日恰在我这里。不过,她一个女孩子家,又是锦绣堂的嫡出小姐,这疫病又发在军中,不太好吧?或者将疫病征兆写下来,让芯淼看看?”

锦绣端木再衰微,目前海内六阀的地位还是公认的。端木芯淼又是端木家遭变之后,硕果仅存的本宗嫡出骨血,请她奔波去军中治病已经很羞辱了,尤其还发着疫病——端木家肯定不会同意的!即使旁支希望端木芯淼死,好让端木无忧少一个助力,但为了端木家的门风他们也不希望端木芯淼一个未嫁之女跑去全是男子的军营!

端木芯淼自己也不见得会答应!

这次出征端木家又没什么紧要人在里面——端木芯淼最看重的胞姐跟外甥都在帝都,她怎么肯撇下这两个人去冒这个险?再说就是没有这一层的羁绊,她正当青春年少,何苦去趟这样的浑水!

“王后!这次厉疫从五日前发作,到如今,已经死了三千多人,皆为精卒。”卢升平作了个揖,一字字道!

“什么?!”卫长嬴倒抽一口冷气,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难以置信道,“是什么厉疫竟然如此迅烈?!”

她虽然没经历过瘟疫,但在书上也读过,一般来说疫病爆发时,除非老幼妇孺,还有身体特别虚弱之人,否则总是能够拖上些日子的,不说久,十天半个月,总能成吧?

尤其这次是军中爆发疫病——军人总比寻常百姓来得健壮点吧?卢升平还说是精卒,精卒那可是花大代价栽培的!这种人即使染了病,怎么也该撑得更久一点——而且!

“早先季神医曾给过军中常见疫病的方子,难道药材上面出了什么问题?”卫长嬴紧接着急问道!

卢升平却苦笑着道:“王后您误会了,药材很齐全,但这次的疫病见所未见,中者往往是朝发夕死,季神医给的那些方子,没有一种管用的!甚至连缓解都不能!如今军中医士都死了好些……现在的问题是,疫病是在大军进入燕州之后发生的。问题是早几日住在燕州的戎人却平安无事不说,戎人更因此到处散播谣言,说此番我魏军之所以感染厉疫,乃是因为他们那位大祭祀作的法,而他们出征前受了大祭祀赐福,才能够幸免此疫!”

卫长嬴脸色青白难定:“朝发夕死……”她听都没听说过,这天下竟然有这样猛烈的疫病!

“难怪夫君不顾男女之别,以及芯淼的身份,传鸽信让卢升平来找芯淼。这种闻所未闻的疫病,除了季神医一脉,还能指望谁?可这疫病也太可怕了!五日功夫就死了三千精卒,还是朝发夕死!可想而知,哪怕及时找出了医治之法,一旦手脚慢了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去死!”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卫长嬴心中激烈的争斗着,却也知道此事危急无比,卢升平没说这三千精卒是谁家的,但既然沈藏锋发信回来,即使不全是西凉军,估计西凉军里也占了不小的比例——再说这种以往防治疫病的方子都无用还死人死得这么快的疫病……

就算暂时没有传染到自己军中,岂能放心?!

就在她此刻为难的时间里,就有士卒在不断的死去……

她咬着唇,急速思索片刻,道,“我去问下芯淼,只是,这厉疫如此凶险,她……恐怕她未必肯去!”

卢升平低着头,道:“王后,阀主已在信中强调,务必请八小姐一行!”这就是说哪怕端木芯淼拒绝,绑也要绑她去了!

卫长嬴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只从这个命令中,她已经感受到了沈藏锋对于这场疫病的重视以及希望端木芯淼赶去的迫切!

匆匆走在回后堂的路上,她觉得从来没有这样为难过:端木芯淼虽然是她义妹,但这些年处下来,真的也跟亲妹妹一样了。

两人固然不时打趣几句和拆一拆对方无关紧要地方的台,终究是有真心的。如果可以,卫长嬴真的不希望她去燕州冒这个险!

但燕州那边主持大局的是沈藏锋,是宁可得罪端木家也要下令绑了端木芯淼去燕州的沈藏锋……

一边是视同姐妹的女伴,一边是恩爱的丈夫……

卫长嬴不知道应该劝端木芯淼逃走,还是劝她施一回医家仁心……

“为什么不去?”只是出乎卫长嬴预料的是,她赶到后堂,跟还在自斟自饮的端木芯淼把话说了一遍,端木芯淼就立刻放下酒盅起身,表示愿意马上动身!

见卫长嬴一脸惊讶,端木芯淼倒是笑了:“朝发夕死之症,倒是不少。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所以瘟疫之中,鲜见这一类的。作为医者,能够撞见如此前所未有之厉疫,去见识一番有什么不好?”

卫长嬴狐疑道:“季神医给的防范疫病的方子皆不管用,你可要想想好……”

“三哥不是没事?”端木芯淼眯起眼,道,“凭什么我去了就有事?”

“……”卫长嬴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正要说话,不想端木芯淼又道:“再说,这么好的机会,我是不可能错过的!”见卫长嬴茫然,端木芯淼嘿然一笑,“你忘记,我大姐唯一的子嗣,我那外甥,是大魏皇孙吗?!”

卫长嬴顿时醒悟过来——端木芯淼愿意一口应允去燕州,未必真的为了见识什么厉疫!而是为了申绥!

“我大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能活到今天也是因为有这个儿子,支持着她撑过我那大姐夫没了的日子!”

端木芯淼叹了口气,神色复杂的放下酒盅,认真的看着她,道,“但偏偏绥儿是大魏蔡王,桓宗之孙,愍宗之侄!我端木家如今又人丁凋零,本宗连自己的旁支都要压不住了,更谈何往后庇护他?新朝……不管是谁建立新朝,之后,以绥儿在申氏皇室中的血脉亲近程度,焉能不被铲除?所以你以为这次厉疫是灾祸,我却看到了我外甥的活路啊——我这个端木家的八小姐,除了这一手医术外也没有其他本事了,能够靠医术保住外甥,我何惜一死?!”

卫长嬴忽然之间落下泪来:“你能走这一遭,我与你三哥已经感激万分!你不要多想!蔡王向来安静温和,他能碍着谁?”她听了出来,端木芯淼这番话已经在托孤了:她要是能够解决这场疫病,那么她将以此功劳向沈藏锋等人交换申绥的活命之机。

她要是解决不了……那她也会死在疫病之中,以这份情义来给外甥争取活命的承诺!

第九十章 疫情

端木芯淼没有吃完就走了,卫长嬴亲自给她收拾了个包裹,仅仅只有几套换洗衣裙,以及她随身携带的医囊。

黄氏本来建议缓上一缓,让她做几道方便携带的菜肴,让端木芯淼在马车上用。卢升平对此并不反对,从玉竹镇到燕州——端木芯淼不会骑马,坐马车再快也得数日,不在乎一两个时辰。

但端木芯淼自己拒绝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上了马车,不服药,根本就坐不得。哪里还有机会吃东西?”

这话又提醒了卫长嬴:“是了,你晕车晕得极其厉害,等到了燕州怕是自己都……这可怎么办?”

“也没有什么,区区几日而已。不像上次到西凉,那可是千里迢迢。”端木芯淼摇着头,“派两个健妇陪我去,到时候伺候我和打打下手就行。”

卫长嬴从家生子里挑了四个最身强力壮的,许诺她们这次伺候好端木芯淼,家人都将大得赏赐。

如此,她还想说点什么,但端木芯淼却已经服下安神药,上车去睡了。

看着马车被簇拥着远去,最终消失在路中,卫长嬴失魂落魄良久,才对黄氏道:“我们回去吧!”

这时候,她担心着端木芯淼,也担心着丈夫,却不知道,这场厉疫是何等酷烈。

远比她所能够想象的,更为可怕!

在端木芯淼走后数日,燕州发生厉疫的消息,在帝都陆续传开。

各家都感到非常的惶恐。

甚至连报信之人都不再被准许入城,只让他们留在京畿,派下人捂住口鼻,远远隔着询问情况。

事实证明这种防范是必要的——大约在端木芯淼走后第六天,一个从燕州回京报信的使者,因为抵达时天色已晚,要到翌日才能够禀告,就在京畿临时搭建起来供他们住的屋子里将就一晚。

但次日却被发现他已经发病了……

他带来的消息被霍照玉派死士取出后远远的朗读出来,更让听到的人心中惊怖欲死:死在这场厉疫中的士卒已经有三万多近四万人……

要知道就算以步卒跟戎人在空旷的原野上正面拼杀,这些日子的战争,也未必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更可怕的是,端木芯淼刚刚抵达燕州,还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医治之法;更不知道她还需要多久才能找到医治之法——联合驱除戎人的大军,统共,也才五十万不到!

如今已经死了快四万了,要是一直找不到诊治之法,岂不是今年年还没过,大军先死光了?!

“季神医还有多久到?”玉竹镇,卫长嬴心烦意乱的放下茶碗,问。

“神医如今也上了年纪了,即使接到消息立刻往燕州赶,也不是三五日能够抵达的。”黄氏叹着气,“如今只能指望端木八小姐纵然不能根治,好歹能够缓一缓吧。”

卫长嬴眼中尽是阴霾:“就怕没有时间啊……戎人真的不受其害吗?为什么会这样?”

……也不知道那戎人大祭祀到底有什么手段,厉疫横行燕州及左近,偏偏攻打燕州时,少部分弃城而走者竟丝毫不受疫病的影响。

而闻知燕州被魏人夺回后南下援助的戎人,同样不受影响!

这一点,对于军心民心的打击是巨大的,甚至比厉疫更严重!

在目睹了朝发夕死、尸横遍野的场景后,许多士卒与百姓纷纷被击溃,为了活命,他们主动向戎人投降,只求能够得到那位神秘的大祭祀的庇护,从这场厉疫中活下去!

即使戎人拒绝接受俘虏,甚至派弓箭手将逃往他们营地的魏人纷纷射杀,依旧无法阻止这些人求生的本能。

甚至有些魏人自发的给那位大祭祀建祠,祈祷,视其犹如神灵,希望用这样的方法活命。

“这样下去,大军灰飞烟灭,岂不是只在眉睫?”卫长嬴喃喃的道,“夫君……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又过了数日,这时候报到京畿,大军病死的人数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六万!

据说燕州里里外外,到处倒毙着尸体。许多士卒收拾着同袍,自己也就这么倒了下去……

沈藏锋等人为防哗变,不得不下令散开营地。

将尚未染上疫病的士卒,与已经染上的士卒彻底隔离开来——这件事情其实从疫病刚刚发生就开始做了,但因为这次疫病的爆发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与防备。聚拢在一起的五十万大军是酿成这场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

五十万大军,还有战马,辎重,想要散开,谈何容易?

要知道之前围城时,大军连营数十里!当时壮观的场景,如今却成为了累赘——士卒都知道一旦被送入染疫那边就是个死,蝼蚁尚且贪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因为会害死同袍慷慨赴死的。总有人指望着万一……也有人不忍看着同袍就此故去,甚至代为隐瞒。

原本军中医士就不是很多,之前疫病发生时,因为近身看护染疫士卒,更是死伤惨重。

这种情况下,除非有明显发病征兆,否则短时间里根本难以分辨健康和染疫的人!

还有戎人在旁虎视眈眈……

最重要的是,军营搬出城中,向城外分散时,受到了四周百姓的拒绝,原因很简单,他们担心疫病扩散到他们的地方……实际上燕州初发瘟疫时,有百姓避去乡间,四周乡下已经受到了牵累……

“不能让他们到京畿来!”帝都,难得的大朝会,兴平帝高踞御座上,百无聊赖的搂着一只花狸猫,眼神木木的看着前方,神游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墀下所谓的群臣也没人在乎他,自顾自的争辩着。

现在在说话的是霍照玉,他气质仍旧温文,语气却激烈,“这等厉疫闻所未闻,更托了戎人大祭祀之名——决计不能让他们来!一旦传入京畿,后果不堪设想!”

“沈曜野心里自有分寸,莫忘记他的发妻爱子也皆在京畿!”端木无忧冷冷的道,“他不会贸然回来的。问题是那些百姓……”

“大军尚且不接受,何况庶民?”顾夕年淡声道,“凡是燕州及左近之人,敢靠近京畿者,一律就地格杀!”

霍照玉面沉似水,道:“问题是,我们人手未必够!”这么可怕的疫病,哪怕漏了一个染疫之人进入京畿,那都可能让厉疫在京畿蔓延开来!

“那就去借!”顾威缓声道,“京畿就有西凉军的后军,其他各方也都留有自保的兵马。疫病可不会认哪一方不哪一方,真传到京畿来了,谁也跑不了!”

“还是找西凉军吧。”顾夕年思索了片刻,却道,“西凉军不是头一次驻守帝都了,也算知根知底……其他的……到底不熟悉。燕州那边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还是稳妥些的好。”

霍照玉等人沉吟片刻,都微微颔首。只是顾威皱眉:“西凉军会肯么?定王后与膝下二子,可都在玉竹镇!沈曜野乃是将家眷托付卢升平的,卢升平岂会轻易派出大部分兵力?若是少数兵马,根本就不够封锁北面的道路!”

“一旦疫病蔓延到京畿,定王后他们岂是一定能够幸免的?”

霍照玉却道,“卢升平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总要有军队去封锁北面道路,防止有人潜逃过来携来疫病的。如果他不去做,我们手里的禁军根本不够,那我们必须向其他人请求增援……

“别人不说,闻伢子一定很乐意趁这个机会名正言顺的进军京畿!他骑兵这次是被讹诈了九成去燕州,但步卒却一兵未动,手里的兵员还充足得很……即使卢升平不见得怕了他,但京畿忽然多出一支雍军来,想来卢升平也会担心的——他要负责沈曜野妻小的安危,那当然是自己把这差使接下来的好!至于说他担心封路需要的兵力会导致玉竹镇空虚,咱们多匀他些马,让他能够及时回援也就是了……

“其实都没这个必要。也不想想,现在燕州疫病又不是只有西凉军损失惨重,各方出的兵马都在沈曜野手里。谁敢动沈曜野的家小,不怕沈曜野把他们的兵马全部塞进染疫的营区么?!端木八小姐与定王后关系也是极好的,纵然到今日还没传回端木八小姐能够医治此疫的消息,但其师季神医已在赶往燕州的路上。季神医与卫家、与沈家的关系更不必说!这种见所未见的厉疫,最有指望能够医治的人就是这师徒两个了!”

“这眼节骨上,没人有心思去动定王后的。”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言,次日,霍照玉亲至玉竹镇外向卢升平提出借兵封锁北面道路、以防止染疫百姓传入京畿之事后,卢升平略作思索,就答应了下来。

送走霍照玉后,卢升平进了玉竹镇,求见卫长嬴,将霍照玉的托付转述,末了道:“末将以为此举是必须的,一旦疫病传入京畿,必然会危及王后与王子等人!所以末将已经答应他了。”

卫长嬴在人前是从来不在军务上多嘴的,而且卢升平的做法也是情理之中。她忧心的是:“夫君现在还好吗?”

第九十一章 迁居

精心栽培、以为逐鹿天下资本的大军,与燕州城四围百姓,相比之下究竟谁重谁轻,大部分将帅都能够做出判断。

在无法阻止大军逃离燕州、靠近他们世居之地的情况下,燕州及左近百姓被厉疫吓得纷纷而逃。

这时候北面已为戎人所占,刘家虽然还有一隅之地苦苦支持,但也被戎人四面包围。燕州之西是瀚海戈壁,之东是信州……往南,那就是京畿。

有人希望投奔戎人,得到他们大祭祀的庇护,有人更信任同族……虽然这些逃亡的百姓,基本都被射杀在道旁、野外。

犹如他们恐惧染疫的魏军一样,他们希望投奔的地方,同样恐惧着他们。

仲冬,信州出现本地人染疫的情况后,京畿在两天后也出现了疫情!

虽然仅仅一人,而且立刻被连同房屋焚毁了,然而,帝都震动!

这事不能怪卢升平不尽心,他是把所知道的路径,包括樵夫所走的小径都把守起来了。但限于兵力,以及对于地形的了解与掌握,终究不可能把整个北面都封死……何况人又不是死物,还有些人绕行一段路,从东西方向偷偷潜入……

“还请王后立刻离开京畿!”卢升平得知京畿出现疫情后,立刻返回玉竹镇,请求卫长嬴,“此疫传播奇快,至今无药可医。如今京畿既然已经出现疫病,一旦王后与王子等人有失,末将万死难赎其罪!”

他来的非常匆忙,甲胄在身,不能全力,抱着盔甲在堂下不住的顿首。红缨上沾着的雪花,在室中炭盆的烘烤下很快化成了水,滴落氍毹。

上首,卫长嬴绾着双刀髻,因连日收到燕州厉疫的噩耗,又知道端木芯淼夜以继日的琢磨,却仍旧无从入手,所以无心装饰,仅插着一对赤金芙蓉花簪。她穿着绛地四合如意瑞云纹深衣,神情平静,心中却充满了焦虑。

看着卢升平,淡淡道:“如今旁人都没走,就我们走的话,恐怕于沈家名声无利。”

“请容末将不敬!”卢升平在沈藏锋跟前领的责任,头一件就是护好了上司的家眷,尤其上司两个儿子全部都在玉竹镇,这要是有点什么闪失,他连想都不敢想!此刻毫不迟疑的道,“王后是女儿身,两位王子如今尚且年幼。即使先一步动身,又能如何?自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阀主出征在外,您几位安好,阀主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您几位若继续居于此,阀主岂不是两面都要挂心?!”

“那你想让我们退往何处?”卫长嬴听出他是竭力希望自己离开京畿,但卢升平的话也有道理,沈家的名声,归根到底是看沈家的男人。女子的名声,就像沈舒颜那“女神童”的美名一样,有了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卫长嬴自己可以不在乎京畿出现疫病,留在这里等待丈夫的归来。但她不能不为膝下的孩子们考虑。

尤其沈舒景也在这儿,她才怀了孕,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这时候一场风寒都能变成大事,更不要说那么可怕的疫病了……端木芯淼还不在。

她沉默了一下,道,“若是退回西凉,路途太过遥远了。护送的人少不了!但这样你们又如何接应夫君?若是往南那是闻伢子的地盘,我是不放心这个人的。”

卢升平就请教她的意思。

“往西去吧,看看离京畿远一点的地方,买座宅子落脚。”卫长嬴看着他,“既然京畿已有疫情,我看你们也不必再去封路。一起跟我们走!”

卢升平沉吟了一下,却摇头:“如今虽然已有疫情传来,但,终究是少数。一旦放开路径,届时就怕疫情立时大起……那样,远处也不安全了。”

“……”卫长嬴沉默良久,到底没有强行命令他改变主意。

她指挥上下花了两日功夫收拾行李。

这两日中,帝都城中也陆续传出贵胄们惶恐于京畿出现的那起疫病,打算离开帝都。

卫长嬴派人去问了问,知道帝都顾氏、洪州顾氏,还有锦绣端木都做好了要是再发生疫情会立刻动身的准备,才放了点心。

原本她们这一行住在京畿,不在帝都,关注的人就少了很多。

卫长嬴拿了侄女和孩子们做幌子,说是沈舒景现在需要安胎,但玉竹镇的屋子地方小了点。沈舒燮是个闹腾的,沈舒光呢又要习武,也需要开阔地,所以得换个大点的宅子……至于说换近换远那就是沈家的事情了。

虽然帝都各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心照不宣的赞成她这次迁居——要不是他们家都有男嗣要主持局面,他们一准也走了。

京畿的正西是锦州与宛州。

锦州是闻伢子的地盘,出于对此人的戒备,卫长嬴自然不会选择。

卢升平派人在宛州境内一座名叫池城的县城里找到了一处大宅,略作收拾,卫长嬴问了问格局,没有另外打发人去看,就带着晚辈们上了车。

他们到了宛州,才下马车,就听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虽然有相当一部分百姓往北而逃,最终死在戎人箭下。但少数百姓混入戎人所占之地,偏偏他们自己病发身死,戎人竟安然无恙。

一时之间,戎人得上天眷顾,魏人无道,上天特降厉疫除灭的谣言,沸沸扬扬,完全无法扑灭!

而戎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莫彬蔚受了重伤?”卫长嬴放下军报,脸色微微苍白,看向朦胧屏风外报信的使者,“伤势到底如何?可有性命之忧?”

使者恭敬答:“回王后的话,小的也不清楚。如今燕州那边因为疫病的缘故,传递消息十分的艰难。不但那边的使者不允许过线,甚至连鸽信如今都不敢收了……军报是那边使者隔着水沟大声读出来,咱们这边使人现场记下来的。”

卫长嬴暗吐了口气,命左右:“带他下去歇息。”

等他走了,黄氏也叹气:“这要怎么跟大小姐说呢?”

莫彬蔚即使是闻伢子的人,但也是沈舒景的丈夫。现在沈舒景还在怀孕……自从燕州爆发疫病以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岂能不担心?这还是经常接到莫彬蔚没有染上疫病的情况下,要是叫她知道莫彬蔚没被疫病所害,倒是差点折在了戎人手里,现在能不能撑过去都是个问题……一个不小心要出大事的。

“当然不能告诉她!”卫长嬴皱着眉道,“一会你们都记住,大小姐要是问起今日的军报来,你们就说莫彬蔚一切安好!”又吩咐怜菊,“你去叫那使者,掐掉莫彬蔚出事这段,再抄写一份一样的,好拿给景儿看。”

左右忙都答应了。

“戎人……”受伤的虽然是侄女婿,不是丈夫,但卫长嬴还是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与惶恐,“莫彬蔚因为是闻伢子麾下第一骁将,又领着闻伢子九成骑兵。在夫君跟前地位不低了!以他的地位轻易是不会出事的,连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可见如今燕州那边的局势……”

其实不用看军报也知道那边有多么的艰难。

疫病一直得不到控制,每天都有大批的人在死去。

由于恐惧留在染疫区,隐瞒身体情况进入常人所居之处,从而造成疫病无法控制——这已经引起了军士之间的互相防备与怀疑。更遑论,这是联军,本来就不怎么齐心!

到现在还能跟戎人打,而不是一溃千里……已经是沈藏锋等人手段厉害了。

再这么下去,全部哗变都不奇怪……实际上到现在还没全部哗变,任谁都要佩服沈藏锋这名主帅!

但,内有疫病外有戎人,还有那位大祭祀的攻心……沈藏锋又能撑多久?一旦他也病了……

卫长嬴完全不敢想下去!

“季神医,似乎已经抵达燕州了?”她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室外飘下的雪花良久,忽然问。

黄氏点了点头,满面忧色:“算算日子,应该刚到。”

“希望神医能够有法子……”卫长嬴咬了咬唇,道。

端木芯淼这些日子都毫无建功,只能指望季去病了。

假如季去病也束手无策的话……

那已经不是沈藏锋与大军的悲剧,那将是整个中原、所有魏人的悲剧!

戎人不会放过这个饮马中原的机会,疫病也不会放过大魏的万千子民!!

“可是为什么,戎人会不受这厉疫之害?!”卫长嬴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做大小姐时再不学无术,到底书香门第出来的,自不会相信所谓大祭祀的庇护赐福这种荒谬的话语。

别的不说,就说为什么戎人不敢接受那些向他们投降与求助的染疫之人,就知道其实他们一样忌惮被传染……可是,再怎么说,他们不该一个人都没有疫病的迹象!

无论戎人还是魏人,都因此渐渐认可这名大祭祀真的身具常人所无法想象的神力……但如卫长嬴这一类人,却是绝对不信的。

“他必然用了什么手段!”

第九十二章 曙光

“海内无双,公推第一!”

这八个字是很多年前用来形容季去病医术的话,由于这位神医的脾气与他惯常的刻薄言辞,不乏有人挑衅这句评价。

不过,这些挑衅却又成就了季去病“盛名之下无虚士”的名声。

这一次,季去病继续成全了这句话。

他抵达燕州不到两日,虽然还没找到疫病的治愈方法,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为何戎人无人染上疫病、而魏人大批死亡的缘故——不是上天偏爱戎人,更不是戎人的那位大祭祀真有什么神力不神力。

而是,一个简单的,几乎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缘故——马!

若非季去病点醒,一心指望端木芯淼寻出诊治之法的众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几乎所有染疫的士卒,全是步卒!惟独骑兵,几乎没有人染上疫病!

少数几个染上的,也是不小心,极为靠近过染疫之人;拿过不该拿的东西;或者是前期收拾过染疫之人的尸体。

季去病看出这点后,那么戎人不受疫病之害就非常清楚了——无论是狄人,还是戎人,都是马背上生长的。既然后天训练出来的大魏骑兵不惧疫病,几乎一辈子都在马上的戎人当然更加不会染上!

这个缘故找到后,疫病虽然还在蔓延,但将马匹分下去后,已经得到了很大的遏止。

同时这个发现被广为散播,以驳斥戎人得上天眷顾、魏人受上天震怒的谣言……

形势,总算出现了一点曙光。

季去病一到就有这样的功劳,众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

但是接下来的寻求医治这种厉疫的方法上面,季去病却同样陷入了困境。

原因无他,针灸药石都讲究徐徐而图之。

越是名医越能够直指病源,一举治标,那更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可这种厉疫,朝发而夕死。

就算季去病试着配了几副药,但往往不能等到药效完全发作,人就已经死了……

几日下来,他救下的人寥寥无几。

这寥寥无几的人,大部分都是身体格外健壮的。

而因为连日疫病,从前被精面细粮养得身强力壮的众人,此刻即使没染上疫病,也被恐惧与戎人的进攻折腾得憔悴不堪……这时候还健壮的人又有几个?

连沈藏锋这受到最大优待的主帅都清减不已……

“惟今之计,只能先找出疫病源头,将之铲除。然后利用马能避此厉疫,防止疫病扩散。继而再图医治之策。”季去病与端木芯淼商议之后,向沈藏锋提出来,“我师徒学艺不精,暂时是不太可能找出诊治之法了,这么拖延下去,反而越发坏事。还请定王早作决议。”

消瘦了许多的沈藏锋微微颔首:“疫病源头,我倒有些头绪。”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燕州城巍峨而死寂的城墙,“那日夺回燕州城后,因士卒疲惫,就令步卒入城休整一日,部分骑兵继续追杀下去……由于城中屋宇大多被毁坏,又恐惊扰了残留的百姓。便令他们在城中街道上支营帐歇息,不得入户。”

这本是他顾念城中百姓,也是考虑到休整以后会立刻派这些军队继续北上,助骑兵驱逐戎人,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晚上的休整,花费精力去找住的地方。

结果这么做,反而着了戎人的道儿。

“只是当时虽然未至隆冬,但也是深秋时分,恐怕士卒夜间受寒,又在库房里发现了大量狐、鼠、獭的皮子,只是剥制不好,很多有所残破,甚至还有跳蚤……众将中有人就做主,分发了下去让他们御寒……”

说到此处,沈藏锋胸口一窒——脸色铁青了半晌才继续道,“骑兵中染疫身亡者,大抵都是那次领了皮子御寒的人……”

其实燕州库房里戎人所存的那些皮子本来是不够分给所有的士卒的。

按照分发人的本意,是只分给步卒。

主要骑兵平常就比步卒受到优待,他们一般来说都拥有足够御寒的衣物,必要时还能抱着马取暖,不比步卒的待遇是所有兵种中最差的。

但撑不住人多了,底下人会做手脚。很多人觉得那些皮子虽然没剥好、还有跳蚤,但总归是新鲜的……即使自己不差这么几块御寒,可借口需要拿几块塞怀里,回头收拾一下卖出去,总是个外快。

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上:这是一支联军,并非全是沈藏锋的嫡系。

所以,沈藏锋的命令,在西凉军中是得到了坚持的执行,但在其他地方来的军队里……那就是阳奉阴违了!

于是这造成了很多应该领的步卒没领到,不该领的骑兵或者将领倒是拿了。

待后来疫病流行起来,按照从前军中发生瘟疫的经验,以及对戎人的防备,沈藏锋立刻想到了这批皮子的不对——其实他听说库房里有这么一大批皮子时就怀疑过:“戎人占了燕州,乃是觊觎帝都与中原,又不是过来跟咱们互市的,为何要带这么多皮子来占燕州的库房?若是活物也还罢了,皮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这批皮子怕是有问题。”

问题是,存放皮子的库房比较偏僻。作为联军中的统帅又本身实力最强,众将心照不宣的把最大的油水,就是存放常规辎重与贵重掠物的地方让给了他。

同样沈藏锋也不可能把全城的战利品都占为己有,必须留下其他一些地方,让莫彬蔚这些人分润。

等他说出以上那番话时,是皮子已经在全城发放,西凉军中负责告诉他城中都找到了些什么的人禀告后,才知道的!

而且他召集将领说出自己的怀疑时,众将不敢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反而怀疑他是想独吞——其实那些人做主把一库皮子分下去时,就是怕他独吞——或者说想自己占个大头。

……这件事情说不出来应该怪谁,毕竟联军的将领,除了沈藏锋这种出身富贵、眼界高远的人外,还有很多是庶民出身,更有些人出身还要卑贱,若非乱世之中起了事,又成了气候,真可以说是微末如草了。

他们过惯了卑贱的日子,早已养成了看到一丝一毫的好处不放过、同时深刻的防备其他人把他们怀里的好处夺走……所以借口分给士卒,自己趁机贪墨……这些人早就做习惯了。

沈藏锋苦劝无果,加上当时燕州城刚刚打下来,他作为主帅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并且,洪金与上官十一等人也认为燕州才下,还有东胡等地需要收复,为了一库皮子让军中起了龌龊实在划不来——毕竟,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次这种厉疫。

所有人都认为,这些带着跳蚤的皮子发下去后,最严重的也就是士卒被跳蚤咬得全身瘙痒,会影响战力——但这个问题不大,出自季去病之手的一张方子,对于治疗这种咬伤有奇效,这副方子也不复杂成本也不贵,军中药材备得非常齐整,等天亮后支锅熬上药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对于士卒来说,被咬上一晚就能换到能换银钱的皮子,他们非常乐意。

沈藏锋见多说无益,摇了摇头,只得吩咐他们把皮子收拾干净了再发下去——问题是战场打扫完天都黑了,没有太阳晒,那么多人拥进城中,喝水吃饭都难办,要怎么收拾?洗?肯定没法弄干,晚上还怎么裹着取暖?

所以也就是抖一抖……负责发下皮子的人也没那么多功夫抖,发到士卒手里让他们自己处置而已。

那么多人都在抖皮子上的跳蚤,可想而知,那结果就是满城跳蚤。

除了那些没有贪心去拿步卒的皮子又日日与马为伴的骑兵,许是因为身上的马味,许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没有被跳蚤咬到外……

燕州就这样成为一座死城。

最让沈藏锋痛心的是:

由于西凉军严格执行他的命令,所以,西凉军中几乎没有出现贪墨皮子的骑兵。他的骑兵完好无损。

但,差不多所有的西凉步卒都分到了皮子……

毕竟他是统帅,他的嫡系军队,肯定是得到额外照顾的。不管是分战利品,还是论功行赏。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也是对主帅的尊重。

而且论嫡系兵马也是他的部下最多最强大。

但这次,这一份被默认的特别照顾,却害惨了西凉军。

……迄今为止,西凉军的步卒染疫而死的比例是最高的!

单单卢升平报给卫长嬴的,五日死了三千精卒中,就有一千八百人属于西凉军!

为什么全是精卒?当那些皮子不足以分给所有步卒时……作为统帅,谁会不优先照顾精卒?!

因此沈藏锋才不顾端木芯淼的性别与身份,立刻下令卢升平,说什么也要请端木芯淼赶到燕州。

可他没想到的是,即使季去病都来了,同样无法对付这场厉疫!

“若是如此,那灭蚤的药,倒是小事。问题是如今疫病四蹿……”季去病沉吟道,“还请定王派人四处张贴布告,并附上灭蚤药的方子,且……还要请帝都等地,补送药材……”

沈藏锋认真听着他的经验与提醒,不住点头,末了,起身朝他与端木芯淼深施一礼,正色道:“藏锋代我大魏大军上下,谢过贵师徒此番大恩!我等,永不忘两位高义!”

这次厉疫如此凶险,但无论端木芯淼,还是季去病,都在接到消息、明知道此行的危险后,仍旧毫无二话的动身。

端木芯淼饭都不及吃完,毫不避忌男女之别,不惜自己大家闺秀的名誉;季去病当时还抱着他那老来才得的爱子季家树手把手的教导着,闻讯之后放下季家树,轻描淡写的一句“为父去一趟燕州,你在家须好生孝敬长辈,听你叔公和母亲的话”,便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只是在路上,这两位当世名医,才悄悄的、频繁的湿了衣襟……

即使这师徒至今无法救治厉疫,也足以当得沈藏锋亲自礼谢。

“我们师徒虽然因为己身遭遇,一直冷眼看世人,从前也没什么医者父母心。”向来说话刻薄的季去病却淡然道,“但终究都是大魏子民……哪怕大魏已经名存实亡,可中原再怎么改朝换代,也是我等一族之事!涉及异族,匹夫亦有责任,定王这话,是见外了。”

第九十三章 同归于尽

腊月末,距离新年已无几日光景。

卫长嬴坐在明堂之上,握着军报,望着琉璃窗外几支带雪开放的腊梅怔怔出神。

堂上众侍个个屏息凝神,只有黄氏敢出声相劝:“虽则战事连续失利,但阀主仍旧安好。何况季神医已查明是跳蚤致疫,如今天寒地冻,便是无人去灭,这些作孽的东西也都已无处容身。只要不住那些暖房里,再不会染上疫病……若非疫病,戎人哪里是咱们西凉军的对手?”

“原本战败倒也没有什么。”卫长嬴再不懂军事,这些日子下来,也已经把燕州附近的地图烂熟于心,她摇了摇头,“但为了防止疫病散开,大军不能进城,只能宿于野地。如今戎人步步紧逼,大军无法据城而守,却要往哪里退?信州与京畿,会让他们过来?”

“除非是走瀚海戈壁,绕道北戎的地界,甚至到西凉那边……”卫长嬴喃喃的道,“姑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黄氏默然。

现在是隆冬,是北地行进最困难的时候。连戎人这时候都不愿意出门的,可见这种季节,在草原上,有多么可怕!不过,戎人再不愿意出门,也不会放过途经他们地盘的大敌。

他们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熟悉草原的一切:路径、方向、环境……这一点上,装备再精良,训练再严格的魏军都比不上。

即使联军中大部分步卒都已经死在了疫病中,剩下来的几乎是一水的骑兵,如果狠心抛弃大部分辎重以及染疫却还未死去的那些士卒的话,他们的行进速度会比较快——可再快能快得过马背上长大的戎人?不抛弃这些的话,他们只会死得更快!

更何况,这一绕路……中原诸方岂能错过这个机会?

远的不说,就说盘州的闻伢子,他没了骑兵还有步卒,他能放过这个扩张的机会?

可西凉军却……

卢升平的后军,仅仅只有五万人。

一旦沈藏锋决定放弃退向京畿或信州,绕路瀚海戈壁。卢升平肯定会第一时间撤回封路的部属,拔营护送卫长嬴等人退回西凉!以免被其他势力占了便宜,把沈藏锋的家眷给俘虏了!

但沈藏锋若是退向京畿与信州,霍照玉等人第一个不答应!

哪怕沈藏锋麾下,还有他们的亲眷、部属。他们也不会答应——连季去病都至今束手无策的疫病,谁不惧怕?

即使如今天冷,除了暖房等少数地方外,跳蚤都自己死光了。可这种一旦染上只能等死、而且死得奇快无比还要拖累身边人的疫病……当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别说是亲眷跟部属了,亲生儿子在里面,有些人都不想认了——大不了再生一个。

“原本西凉军步卒折损近乎荡然无存,若再从草原走一遍,那骑兵又能剩多少?”卫长嬴怎么想都是个死局,颓然倒在云母榻上,“这样慢说夫君的天下大计……往后西凉是否还能安宁都是个问题……”

谁能想到,一场疫病,让整个局势都反转了过来……

“戎人……作孽啊!”黄氏也喃喃道,“他们就不怕报应吗?”

除夕夜,卫长嬴带着疲倦的笑意,受了晚辈们的大礼,挨个给了赏赐,正和乐之间,却闻卢升平赶来求见。

这期间卢升平并不在池城,而是在京畿亲自指挥封路。

这大年节的,他亲自赶来,一准是出了大事!

卫长嬴生怕吓着了晚辈们,没有立刻就走,笑着安抚了他们一阵,又示意沈舒景过来主持局面,这才借口不胜酒力退席。

退席后,连衣裙也不及更换,直接去了花厅。

卢升平一身戎装,肩上积着雪,神情疲乏,显然才从京畿赶过来的。他向来是个温和的人,但此刻脸色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怒。

见了卫长嬴,匆匆一礼,就道:“恳请王后立刻收拾行装,预备……返回西凉!”

卫长嬴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升起,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她扶着几案,慢慢坐了下去,才问:“阀主他……?”

“阀主无事。”卢升平咬着牙道,“但霍照玉与闻伢子等人皆拒绝阀主往东、南撤退,皆要求阀主率领残军往北突围——当初大军因仓促离开燕州城躲避厉疫,丢失了许多辎重。又因听闻厉疫由皮子上的跳蚤引起,许多人杯弓蛇影,将御寒衣物都抛弃了……这种情况下,打瀚海戈壁,走北戎地盘,根本就是……”

卫长嬴脸色铁青:“那夫君怎么说?!”即使疫病夺去几乎所有步卒的性命,可靠着骑兵,无论信州还是京畿都无法阻拦沈藏锋的撤退!根据季去病的观察,疫病从感染到发作最长也就五六天,只要过了这个日子没死,那是肯定不是这种无药可救的厉疫!

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这么好恐吓,事关剩下来的部属安危,更关系到沈家的天下大计,怎么可能被霍照玉与闻伢子的拒绝所阻拦?

但卢升平特意亲自赶过来,开口就建议她带着孩子们退回西凉,这……?

“阀主……允了!”卢升平年岁也不小了,孙儿都有了,此刻竟禁不住落下泪来,“因为帝都那边有人给阀主送信——若阀主不肯,那就把京畿那起疫病里,有人偷偷收起的染疫之人的衣物,弄到宛州来!”

卫长嬴跌坐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一字字的道:“霍照玉……闻伢子……他们这是想逼死夫君啊!”

如今的残军,又不全是沈藏锋的嫡系,即使是,在这场厉疫面前,心志不摇动的也少之又少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想的是什么?当然是尽快逃离这种环境!

借着天寒,回到繁华的帝都,好好的沐浴一番饱食一顿,再睡一觉……尽可能的遗忘燕州城的那场浩劫!

这也是他们在厉疫中苦苦支持的指望!

现在呢?要他们穿越瀚海戈壁不说,还要打从北戎的地方走,一路西行,从广阔而人烟稀少的西凉折回中原……他们还能回来吗?戎人又不是死人!

既然横竖没有活路,这些人的做法,可想而知!

偏偏现在有人拿了这场厉疫,威胁卫长嬴等人,迫着沈藏锋强逼残军踏上这条死路!

且不说这条路是何其凶险,几乎可以说没有活路。且说残军知道这个消息后,岂能不哗变?!

就是沈藏锋的嫡系西凉军,在这个时候也不见得会听主将的了……

卢升平流着泪,道:“所以末将请求王后即刻收拾东西,由末将护送,撤往西凉!”

“不!”卫长嬴盯着不远处的氍毹看了片刻,眼神越来越冷,半晌却森然一笑,“当初说的好好的,齐心协力把戎人驱逐出去,咱们再来商议这天下的事情……如今夫君与大军不幸被戎人算计,他们倒是落井下石的快!现下更是拿了我们母子的命迫着夫君去死……我出阁以来,跟夫君统共就没团聚几年,一不懂军略二不通政事……光儿跟燮儿都还小,一旦夫君没了,我们母子焉能有活路?!这是想要我们合家的命!”

她抬起头,直视着卢升平,冷冷的道:“我自知少年时候顽劣,对军政大事所知连皮毛都算不上。我家里长辈又说夫君雄才大略,外头的事情用不着我多嘴,叫我只管乖乖守着后宅就好!所以这些年来,前面的事情我偶尔好奇打听两句,却从来不出什么主意……是惟恐给夫君帮了倒忙!”

“但现在有的人都要我们全家的命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走,我是不走的!已经从京畿撤到了宛州,还要逃回西凉,要是这么做了,夫君就能安全,我也就应了。可即使我们现在撤往西凉,你敢保证来得及告诉夫君,并让他放心的强行往京畿或信州撤退?!”

卢升平仓皇道:“但王后与两位王子的安危……”

“帝都那班人手里有能传播疫病的东西,想是那个瞒过你们封路潜入帝都的人死后,他们派了人去收拾,趁机留下来的。”卫长嬴脸色煞白,目光冷若寒冰,“那你们呢?你们难道没有?!你们不是应该有更多吗?”

卢升平愕然:“那种东西……末将愚钝,之前没有想到会有这次这样的事情,所以全部烧掉了,实在是……”

“别忘记之前路都是你们封的!”卫长嬴冷笑着指了指门外,“你现在就回帝都,去跟霍照玉,跟闻伢子派在帝都联络霍照玉的使者,跟他们说!你手里也有能传播疫病的物件,惹急了,大不了都别活了!我们母子不过三个人,加上侄女们,才多少人?帝都多少贵胄?你看看他们敢不敢不信!连季神医都治不好的厉疫……他们不是怕吗?他们连夫君那边经过详细检查与防护、如今已经连续数日都没死过人的残军,难道不怕你这负责封过路的人?!”

卢升平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简直蠢到家了——虽然说他之前没有想过留那种害人又危险的东西,可既然帝都有人敢留,凭什么他就一定清白?他带着西凉后军封路时,可又没人监督他!

只是正要应允后告退,忽然想起一事,狼狈道:“但末将得知消息后立刻连夜赶来此地,恐怕再回去跟他们说末将手里有那些东西,怕他们会不信……”

“那就派死士去燕州找夫君!夫君手里没有就去刨那些染疫之人的墓!”卫长嬴冷冷的道,“一个寻常百姓都能把疫病传到帝都,何况是咱们家?!告诉霍照玉!之前是谁要拿我们母子胁迫的夫君,给我乖乖的交出来,当众千刀万剐了!他要是敢不交……你就说我说的,我保证七天之内,帝都厉疫横行!别以为凤州卫与西凉沈的名誉压得住我,我夫家是没有能依靠的长辈了,娘家几位长辈可还都齐全着!我在娘家多得宠,他要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这件事情是他们那边起的头,打起笔墨官司来,他跟闻伢子加起来也不会是我娘家对手!他想云霞霍氏给他陪葬那就给我等着吧!”

第九十四章 转机

卢升平的话带到帝都,霍照玉等人个个气得死去活来,只是商量下来,到底不敢博这场命——要他们自己倒也敢拼这一把,总不能被个妇人吓倒了吧?

问题是卫长嬴直截了当提到了云霞霍,显然敢不依她,盛怒之下的她会不顾一切的对整个霍氏下手。即使沈藏锋死了,沈家肯定大不如前,说是分崩离析也不无可能。但要把云霞霍氏从天下名门中除名,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还真不是办不到!

出于这个缘故,霍照玉只能按捺住怒火,应允卢升平,立刻派人去追回沈藏锋,同时表示愿意将之前出这个馊主意的人——他的一个族弟叫霍浩的交出来。

只是为了霍家的名誉当然不能说他在前线主帅浴血奋战,顶着厉疫挡住戎人时,拿了主帅家眷威胁主帅去送死……所以胡乱扣了个理由,又请求不要千刀万剐死得那么不体面……

卢升平请示卫长嬴,卫长嬴却是不肯,在卢升平派到池城的使者跟前冷笑连连的道:“不要脸的事情做得出来却不肯承认!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告诉卢升平,我之前说的,这个霍浩得千刀万剐,那就是千刀万剐,少一刀都不行!”

霍照玉被逼无奈,思来想去去托了顾夕年,赶到池城求见卫长嬴以说情。

只是卫长嬴既将顾夕年看作了霍照玉同伙,也懒得见他,只叫黄氏出去打发顾夕年:“当年您的救助之恩,我家王后谨记在心!但如今涉及我沈氏一族兴衰,王后不敢因私废公。还请顾二老爷回去罢,要不然,咱们王后也只能把命还给您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夕年也没话可答,连声说着不敢,留下拜礼悻悻而去。

这样霍照玉被逼到极点,居然还真想了个办法出来——他先是宣布族弟霍浩失踪,派人大张旗鼓的找寻。然后,过了几日,在一处偏僻的地方,顺理成章的发现了被“贼人”所绑,千刀万剐了的族弟!

“这霍照玉还真是足智多谋!”黄氏亲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乳给卫长嬴,冷笑着道,“这样既应了王后您的要求,又保全了他霍家体面的法子,他也想了出来!”

怜菊则在旁道:“可见他还是怕王后,王后说了千刀万剐,他不敢不依!”

“他不敢不依吗?”卫长嬴冷笑着道,“我看他是自作聪明!”

怜菊诧异道:“王后为何如此说?”就想着难道霍照玉这一手虽然把卫长嬴敷衍过去了,却叫卫长嬴因此生恼?不过霍浩到底是士族子弟,霍家即使门第不如沈家,总也是要脸面的。霍照玉让到这一步,已经是非常的忍辱了。

哪怕沈藏锋在这里,在这件要求上大约也会算他过了。

卫长嬴看了她一眼,道:“我说的是把之前拿我们母子胁迫夫君的人千刀万剐,这霍浩不过是霍照玉推出来的替罪羊而已!他就是被剁成了肉泥,又不是之前那个人,死得再痛苦再不体面,不过是敷衍!”

怜菊啊了一声:“不是他?那是谁?!怎会给那人顶罪呢?”

“真是傻子,能叫霍浩顶千刀万剐之刑的,不是霍照玉,还能是谁?”黄氏叹了口气,却向卫长嬴道,“但之前卢将军只说帝都有人这么做,却没说是谁……如今阀主还不知道怎么样,您还是装一下这个糊涂罢。左右霍照玉已经拿了族弟出来,跟您服了软了。他手底下的禁军是不怎么样,然而现下他跟闻伢子沆瀣一气……卢将军若非没有把握压住他,怎么会在跟您的禀告时故意隐去他?”

“这个道理我也知道。”卫长嬴以手抚胸,徐徐吐了口气,眼中冷芒闪烁,道,“只是夫君现在已经进了瀚海戈壁,不知道卢升平的人能不能追上他……霍照玉在这时候给我服这个软,可不是什么好事!其实不论是他还是我,所谓拿厉疫来辖制对方,在此时都不过是说说而已!慢说这样的孽,其实我们都作不起。就算真的豁出去了,这天寒地冻的,能传上几个人?”

黄氏一愣,随即脸色凝重起来:“您是说……他们会……?”

“先稳住我,再动手干掉我们!”卫长嬴冷笑着道,“否则我何必把卢升平以及早先封路的士卒全部喊到宛州来,却让他放了几十骑往北面和南面去?北面的是去找埋葬疫病之人的地方;南面是去凤州报信……”

说到这里,她脸色一黯,道,“不过往凤州的,我只叮嘱他们报平安。这些年来靠娘家靠得够多了,我委实不敢再叫祖父和祖母操心。好在现在是父亲与长风当家,祖父祖母为了历练他们已经不主动过问事情,想来能够瞒上一瞒。”

黄氏赶紧提醒:“那一定要瞒住夫人!夫人虽然还在壮年,可是心思较为单纯,未必在老夫人跟前瞒得住!”

宋夫人在名门贵妇中其实算是中等水准,总得来说她是够得上一个合格的贵妇人的要求的。无奈宋老夫人精明细心远胜常人,宋夫人在婆婆面前,向来就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去的——除非宋老夫人愿意装这个糊涂。

倒是卫长风之妻闵氏,虽然出身不算高,然而喜怒不形于色这点倒是非常的可靠。

“信不会直接送到瑞羽堂,会让朱实转交过去。”朱实那年跟着季去病去凤州医治卫郑鸿,因为路上服侍季去病有功,年岁也到了,卫长嬴就写信让她留在凤州配人。

作为贺氏的嫡亲侄女,又是伺候过卫长嬴的人,宋老夫人亲自把她指给了一个外院年轻俊秀的管事,夫妇倒也和乐。他们早几年前被赏了处当铺的管事差使,并不住在瑞羽堂里了,但因着从前的情份以及家生子之间的关系,也能时常进入瑞羽堂中禀告事情。

让朱实去转交,她是不会偷看与做手脚的,也能瞒过瑞羽堂里人的眼目。

黄氏这才松了口气:“家里的五少夫人很是稳重,想来应该不会叫家里的老阀主与老夫人操心。”卫焕跟宋老夫人年纪真的是大了,加上这辈子的心事都已经放下,如今除了含饴弄孙之外,就是等着日子了。

这种情况下,不定什么时候就……所以不到卫家的生死关头,没人敢拿事情烦他们。

如今沈家虽然面临危机,但终究是沈家——为了沈家叫卫焕与宋老夫人呕心沥血这既不合情理也是扫尽沈家面子。

所以对于卫长嬴派人去瑞羽堂报平安、并请父亲与弟弟、弟媳帮助,向祖父祖母还有母亲隐瞒真相,黄氏非常的赞成——卫长嬴不派人去透个底儿,万一被霍照玉这些人钻了什么空子,叫卫焕跟宋老夫人他们出点事,哭都来不及!

“那现在咱们是要撤往西凉吗?”黄氏想了想,问道。

卫长嬴落寞的看了眼窗外,道:“再等几天吧,等一等夫君的消息。要是真的追不到他,我们……到时候再说吧。”她露出踌躇之色,这踌躇中,又有一份凛冽杀机!

元宵节后不久,仍旧未有沈藏锋一行的踪迹。

像是彻底消失在了瀚海戈壁中。

闻伢子果然按捺不住,借口戎人已靠近燕州——虽然他们被之前魏军的死亡所慑,即使有他们那位大祭祀的赐福啊护身符啊之类的,又牵着季去病认为可以避疫的马,却还是不敢进入燕州城。

但打燕州城绕道南下也没多少路……最可怕的其实还是这时候就要开春了,谁知道戎人会不会再来一次疫病扫荡?

有了上面这些理由,各方都默认了雍军越过京畿,北上迎敌。要趁天寒地冻跳蚤之类的东西无法出来的这段日子,尽可能的重创戎人。

在厉疫的恐吓下,无论是食不裹腹多年的黎民还是自扫门前雪的士族,都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与齐心。

在池城的卫长嬴听着帝都传到的消息,尽是士庶如何齐心协力的帮助雍军……心中只觉苍茫一片。

她这个时候已经没心思去想什么天下大计了,只要沈藏锋平安,那些残军都死光了、哪怕西凉沈氏都没有了,她也认了。

可是沈藏锋始终没有消息,大雪苍苍的瀚海戈壁,与白毛风呼呼刮着的草原,从来都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与牲畜。

假如往坏的那面去想,沈藏锋已经没了,那她与沈舒光、沈舒燮,甚至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

随着雍军的一路北上,与沈藏锋接连的毫无音讯,卫长嬴已经无法在晚辈跟前掩饰心中的阴霾。

连最天真最顽皮的沈舒燮,也不敢闹腾她了,每次请安,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提父亲……私下里,黄氏已经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许在卫长嬴跟前提到“沈藏锋、北方、疫病”之类的字眼。

免得给内里早就心力交瘁,不过强撑着主持大局的卫长嬴再增加压力。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多多少少都是要吃苦的,我从前总以为这话不对,我打小就没吃过苦。”有一天卫长嬴就想到,“在娘家时,长辈爱如珍宝;出阁之后,公婆小姑小叔都不难相处,夫君更是视我如珠……即使妯娌之间有点罅隙,都是小事。原来我是享福在前,愁苦在后吗?”

她想起大姑子沈藏珠,青春守寡的沈藏珠,眉眼端秀,仪态优雅,通身气度。可仔细看她的眼,犹如死水,纵然看沈舒西时会泛起微澜,终究是黯淡而冷清的。

又想起端木芯淼心心念念要保住的那位蔡王太后,王太后许是因为有个儿子,面上倒常带出笑来……至少人前是这样,但她不到三十就苍白了的鬓发,还有瞳孔深处的绝望……

“难道我也要步她们的后尘吗?”卫长嬴怅然的想。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亦有没有这个能力,在沈藏锋离去之后,撑住接下来的局面,护好了两人的孩子。

“从前总盼望着有个女儿,去年夫君走后发现没有身孕,心里还很遗憾。现在想一想,其实是件好事。光儿与燮儿两个,我已经没有把握护好他们,更何况再添一个呢?”

这样想着,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知道丈夫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的,但现在即将接受这个事实时,才发现沈藏锋远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卫长嬴慢慢的揩去泪水,对怜菊道:“你去请卢将军来。”她这辈子,出阁前心思花在习武和玩乐上,出阁后花在后宅与子女身上。连丈夫,都因为聚少离多以及丈夫的忠诚没有费过太大心思。

对于天下大事,对于前院的争权夺利,说是外行绝不为过。

假如就她一个人,她也懒得多想,要么伤心上来随着沈藏锋去了,要么回瑞羽堂,学沈藏珠寂寂一生。

但为了沈舒光与沈舒燮,她必须站出来。

“谁不是从不会开始学的呢?难道有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吗?祖母一直说我聪慧非凡,我从现在开始学,未必来不及。”她这样想着给自己些勇气——但怜菊走出院子没多远,就疯了一样提着裙子跑进来,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喊道:“有阀主的消息了!”

“哐啷!”

卫长嬴猛然起身!跟前的小几及小几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摔下榻去!

“是……什么消息?!”

第九十五章 猜疑

东胡之南,雍军军营,中军帐。

闻伢子面沉似水,看着身畔的卫新咏:“先生,沈藏锋携精骑而来,如之奈何?”

虽然说这季节燕州城外什么跳蚤之类早就死得不剩了,他们现在所到的位置又是精心选择,没有爆发过厉疫的地方。

但之前那场厉疫死人实在太多,又传言只有骑兵才不会染上疫病,步卒们都不敢动身。闻伢子遂亲自赶来督阵,并且放弃骑马,徒步而行,以鼓舞士气,才让队伍有勇气拿下燕州,杀向东胡。

却没想到,才踏进东胡,就收到了探马送来的沈藏锋亲笔信笺,表示不日将来与他们汇合……要知道沈藏锋撤退时可都是骑兵,闻伢子手里步卒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重甲在身,正面交战,步卒还不是任骑兵宰杀?

即使沈藏锋失利,要退走也没法追!

“畅之没有消息吗?”卫新咏脸se苍白,倒不是被这个消息所惊,而是他身体这两年越发的不好了,这次随军出征,即使闻伢子特地派了一大群人小心翼翼伺候着,还是免不了每况愈下。此刻说话时语气都很轻微,中气十分的孱弱。

闻伢子摇头:“畅之若能来消息,孤也就放心了。”说话之间他眉头皱得更紧“之前就说畅之受了重伤……孤怕沈藏锋离开燕州左近时,以此为借口将他丢下……”

畅之是莫彬蔚的字,他虽然是沈舒景之夫,但却是闻伢子心腹爱将,沈藏锋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未必会因顾念侄女就放他一马。

“那只能撤入附近的山岭或密林内了。”卫新咏凝神片刻,无可奈何的道“咱们这次几乎全是步卒,沈藏锋若怀有歹意,咱们是抵挡不了的。即使畅之还在,沈藏锋既留他一命,也是有把握让他插不上手!惟今之计,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大王率精卒退入附近山岭密林内隐匿,由我带着老弱士卒等待他。”

要是之前没拿沈藏锋家小威胁他,没准还能借着戎人谈一谈,赌一把。但连人家家眷都胁迫上了……虽然那次出面的霍照玉,但沈藏锋哪能猜不到肯定有闻伢子的手笔?

这次沈藏锋按理是绝对不会放过闻伢子的。

“万万不可!”闻伢子忙劝道“先生身体本就欠佳,如何还能这样劳神?再者,孤这次亲征,遇沈藏锋而走避,已经颜面无光,再把先生丢下断后,岂有面目……”

卫新咏哂道:“大王且放心,沈藏锋是不会轻易杀我的。”

不过他这么说了闻伢子只会更不放心——确实,卫新咏这种著名谋士,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会尽量试着招揽他。尤其沈藏锋跟他还是亲戚。

但要是卫新咏真的被沈藏锋说动怎么办?当初卫新咏之所以放弃回卫家,愿意投靠他——闻伢子倒是希望是自己命中注定有皇帝的福分,所以在微末之时被这位卫先生慧眼识材的给拜为主公呢?可事实就是不是这样!

卫新咏因为身世的缘故,自幼心中就积满了愤懑,虎奴为了掩护他身死后,他xiong中恨意yu狂——要不是这样,他早就郁郁而死了!

之所以不肯回瑞羽堂,宁可辅佐闻伢子,闻伢子本身让他觉得还是有值得辅佐之处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缘故是,他知道代代出文臣的卫家是得不了这天下的。

这样哪怕跟着卫家往后出了头,他想给虎奴报仇,最多也就是拿几个替罪羊出气。万一要是苏家得了天下,他不被卫家交出去给苏鱼梁赔命就不错了……

这对于懂事以来,把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为父、姐报仇上面的卫新咏来说,自然是无法忍受!

当然他也可以投靠沈藏锋,问题是,沈藏锋身边前后有年苼薬、上官十一等谋士,沈氏族中更不缺将帅之材。即使卫新咏去了,沈藏锋不会亏待他,但无论是他还是莫彬蔚,在沈藏锋面前想要争取到非他不可、独一无二的地位,都很难、很难……

因为哪怕当时沈家人丁凋敝得很厉害,但底蕴在那里,岂是一穷二白,起事几年了还只能在雍县乡下混一混的闻伢子所能比?

闻伢子跟前那班老兄弟,论智谋,论将才,那就更加不能跟卫新咏、莫彬蔚比了!

当然了,不投奔沈家,不回瑞羽堂,卫新咏也可以有其他选择,比如曲文啊之前的许宗文之类,这些地方他也不是不能去投奔。

不过,这些人的势力当时虽然跟沈家没得比,然也算举国闻名了。卫新咏还顶着个瑞羽堂本宗子弟的身份,这些出身庶族的人如何会信任他如何敢用他?不怀疑他是卫家派去的内jian才怪!

反而因缘巧合救过卫新咏两次、当时势力也单薄非常的闻伢子,他不会怀疑卫新咏是内jian——因为当时的他那点儿底子,白送估计卫家都看不上……

以闻伢子当时的势力,对于招揽卫新咏与莫彬蔚真心是奢望。所以卫新咏和莫彬蔚表示愿意帮他后,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够留住这两位的,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与毫无保留的听从。

甚至不惜按下如郑三伢等亲戚、打一开始起事就跟着他的老人。

而卫新咏要的就是这种信任和听从,他实在是受够了被辖制了!

早先卫崎那一把老骨头,硬在凤州捱了多年,直到寿高而终。

这中间卫焕稍微松松手的话,卫新咏有得是手段能够要他的命!可他偏偏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不得不等!为什么?因为他当时投靠在瑞羽堂之下,不能不受瑞羽堂的约束。

卫焕要留着卫崎钓他胃口,留着卫崎跟他谈条件,留着知本堂好支使他……就是这样留啊留,卫崎寿终正寝了!知本堂被戎人干掉了!

但他又能拿卫焕怎么样?卫焕给他赔个罪,许诺点他根本就不在乎的好处,这事就算过去了。他难道能杀了卫焕泄愤吗?

有了这番教训后,卫新咏如何肯再上当?

所以他拿卫崎这件事情为理由,拒绝了卫焕邀他返回瑞羽堂的要求,坚持留在盘州辅佐闻伢子。所求的不过是自由……

这种自由,无根无据,全靠卫新咏出谋划策、莫彬蔚百战百捷才渐渐壮大己身的闻伢子,才能够给予他。甚至在他的si心与si仇上,愿意帮助他、顺着他。

海内六阀,没有一个能够给予他。

因为数百年底蕴下来,枝繁叶茂的阀阅中,本身的利益错综复杂。哪怕卫新咏也算他们中的一员,但即使卫新咏成为卫氏阀主,他也不可能随心所yu的向另一个门楣相齐的阀阅报自己的si仇。

所为的,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厮!

庞大的家族,久远的底蕴,仔细论起来几乎遍布举国的姻亲……这种种,既是助力也是负担。从前卫新咏更看重这层好处,所以他千方百计的与卫焕勾结出卖知本堂;但最终他承受了负担,却悲哀的发现所换回来的好处,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白得来的好处。

卫新咏选择闻伢子是他仔细考虑后,认为最好的选择。而不是说他对闻伢子多么喜欢与偏爱,不问青红皂白都要帮他。

问题是,现在的局势不比从前。

沈家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苏家如今蛰伏青州,只图自报,声势也大不如前。

在这种情况下,沈藏锋未必不会向卫新咏开出更高的价码来。

闻伢子舍得牺牲亲生骨肉,沈藏锋为什么不舍得牺牲外家?

要是把卫新咏留下来敷衍沈藏锋,他要死了,失去一个至今对闻伢子而言都是最得力的谋士这代价已经很痛心了。万一他被沈藏锋招揽了去,闻伢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他那点底子卫新咏什么不清楚?

要知道莫彬蔚现在就在沈藏锋手里呢!

闻伢子嘴上不敢说,心里却盘算着莫不是莫彬蔚si下里给卫新咏送了什么消息,这一文一武两个人已经开始打算投奔沈藏锋了?

既然起了这个头,再深想下去更是叫他心惊——先前沈藏锋明明就被迫强压着部下撤入瀚海戈壁……之后其妻卫王后卫长嬴摆出玉石俱焚之势,霍照玉跟闻伢子不能不让步,派人去追他回来。

可这么一追,也就差了几天功夫,就没了这些残军的踪影!

其他人也还罢了,莫彬蔚,闻伢子是知道卫新咏曾派人去救的,当时是打算令随沈藏锋出征之人里的暗线,偷偷把身负重伤的莫彬蔚送出来。然后秘密送回盘州休养……结果卫新咏派出去接应的人只能尴尬的留在了戈壁外,倒是后来闻伢子挥师北上时,干了两次探马……

“沈藏锋率领残军失踪实在叫人猜疑,他手里还有十万骑兵,这么多人,哪怕有大雪掩盖痕迹,又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偏偏现在我军到了东胡,他马上就出现?卫先生素来足智多谋……”闻伢子不知不觉之间,只觉中衣湿透。

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卫新咏,他怎么都不敢把这样的怀疑表lu出来!

他太清楚这个文弱书生的心计了,卫新咏对于权谋的兴趣不是很大,他身体也渐渐不好了,更没心情去向往帝都那张御座。他想的就是报仇——这一点,不是只有闻伢子才能给他做到!

“现在孤要怎么办?”闻伢子心烦意乱“不能让卫先生知道我的怀疑,更不能让他留下!但万一他已经与沈藏锋合谋要出卖孤……孤带着他躲进山间林中,难道就行了吗?这次出兵,也是卫先生一手策划……难道说,他早就跟沈藏锋……这是里应外合要yin孤一把?”!。

第九十六章 竭尽

闻伢子猜忌防备着卫新咏与莫彬蔚时,东胡偏南的一处小城里。

身着淡青长衫的沈藏锋,与同样为了表示对那死于厉疫的近四十万士卒哀悼,穿了素se袍服的刘希寻,带着刘希寻的嫡长子刘铿,三人一起刚刚探望完莫彬蔚。

告辞出门后,刘希寻亲手替刘铿整了整衣襟,温言道:“为父要与你沈姨父说话,你且去寻先生。”

刘铿沉稳的行了个礼,向两人告退过了,才跟着下人转身而去。

“铿儿也有八岁了吧?”沈藏锋被沉稳而懂事的刘铿引起了对自己长子的想念,看着这个表甥走远了,才收回视线,对刘希寻道“我记得是跟我家燮儿同年?可惜那两个小子跟着他们母亲远在宛州,不然孩子们在一起倒是热闹。”

刘希寻目光也恍惚了下,道:“孩子们多了确实才热闹,铿儿xing.子过于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突围时……把他吓着了!”

沈藏锋同时想起自己那个xing情大变的长子,心中一痛!

他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就朝另一面的静室走去:“去屋子里说话罢。”

进了屋,下人沏上茶水,见两人摆手,俱识趣的躬身退出。

“为何还要留着那莫彬蔚的xing命?”人一走,刘希寻立刻敛了方才谈论儿女的温和之态,目lu精光,咄咄逼人的问“我刘家如今是不怎么能成了,要不是这次得你之助,茗春堡一丢,剩余的族人都无生路!现下仅存的那点兵力,根本撑不了太久!但你沈家……”

“十五万精卒皆死于厉疫,累世攒下来的五万重甲士卒几乎一个不存,走时忌惮厉疫,甚至连重甲都不及收回。”沈藏锋神se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刘希寻心神震动“这些士卒都是我西凉子弟,很多甚至是我沈氏族人……你知道西凉何等苦寒,人口也远不如中原稠密。刘家伤筋动骨,我西凉又何尝还有什么卷土再来的机会?”

刘希寻目瞪口呆!

之前刘家已经危在旦夕,忽然接到消息说沈藏锋携军来救,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跟戎人拼杀,到此刻才有功夫来促膝相谈。他本以为沈藏锋既然有余力也愿意救援刘家,那当然是有能够用到刘家的地方。

是以鏖战期间几次抽空表态愿意臣服……结果看到沈藏锋居然至今都没干掉莫彬蔚,莫彬蔚也不像是投靠了他,才觉得惊奇。

可这么一问,方晓得沈家竟然也没了再战之力!

“除了西凉外,不是还有云州跟……”

沈藏锋目光之中划过一丝哀痛,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那些地方取了不几年,根基尚浅。而且早先西凉军悍勇又久经战阵,根本没必要再从旁处取兵,那两州之地原本的兵卒,为防他们作乱,倒是被我下令全部遣散了……如今猝然去征兵,哪里有功夫训练?你我都非纸上谈兵之辈,当知道精兵非一日一夜之功。而闻伢子等人气候已成……东胡有北戎之患,我西凉一样有秋狄之祸。”

“即使秋狄早年元气大伤,但如今西凉折损更厉害……你以为他们会放过这个恢复元气的机会?若非两地遥远,想来我已经接到狄人蠢蠢yu动的军报了!”

养兵之资,何其巨大。

沈家数百年积累,也是不住挖着朝廷墙角,才攒下西凉军这家si的。在桓宗之前,本朝的西凉军,其实一直都是大魏朝廷养,沈家等于是把大魏呕心沥血养下的边军哄到自己门下来而已。

所以早年西凉军已足够的情况下,沈藏锋当然不会贸然从云州等地再征兵,那样意味着流水一样的hua费,即使沈家家大业大也挡不住这种败家法。

正常情况下的损耗,只用西凉人补充就够了。沈家的根基在西凉,当然认为西凉人可靠。但谁能想到会碰见这种前所未有的厉疫呢?

士卒接连不断的死去,名动天下的医士却至今都寻不到医治之法……

除了极少数凭借本身体质以及天晓得打哪里来的好命扛过去的人——完全是凤毛麟角,所有染疫之人都会在最短一两个时辰、最长六天之内死去!

如今沈藏锋带出来的西凉步卒已经dang然无存,连他们的装备都没办法收回……这样的损失,即使集齐三州之力也无法在短时间里弥补过来的——要知道这是沈家攒了几百年的底蕴!

从前大赫末年,群雄逐鹿时,沈家可没怎么掺合,就是因为考虑到当时把握不是很大,与其凑热闹赌虚无飘渺的运气,还不如继续窝着给子孙晚辈攒底牌。

但这一份前人心血,终究败在了天命之下。

“……那你选择闻伢子了?”刘希寻只觉得xiong中说不出来的郁闷,他揉了把衣襟,道“这也太……太便宜他了吧?那闻伢子出身卑微,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要咱们去对他卑躬屈膝?啧!”

沈藏锋显然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了,他平静的问:“那你想选择谁?南方那四位?许宗文那些亲戚?许宗文死后,他的残部就已经不成样子了,如今还在不过是苟延残喘。要不是有我牵制着,闻伢子早就把他们彻底吞并!南方……要跟他们联络,得绕过闻伢子的地盘不说,你确定他们是闻伢子的对手?莫忘记南方那四位,加起来当然闻伢子比不上,可他们能齐心?”

刘希寻yin沉着脸,道:“但我对闻伢子信不过!你别忘记,当初他是怎么样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亲生儿子女儿送到西凉城去的?据说他得势之后所纳之妾毒杀了曾数次为他挡箭的亲生次子,还使幼子与独女深受其害,他居然还让那shi妾生子后再赐死……更将那庶子交与发妻抚养!以迫使发妻全心全意保那庶子之命——这等不念骨肉情份、不思结发之情的凉薄之徒,跟着他以后还能有好?”

他冷笑着道“你别看他能成气候,卫新咏跟莫彬蔚都立了大功!往后这两个人会落什么样的下场都不好说。否则闻伢子成气候后,为什么瑞羽堂越发的韬光养晦,根本没有借着卫新咏得闻伢子的信任,跟这位雍王多多亲近的意思?难道是考虑到你这孙女婿的心情?卫老阀主与宋老夫人都是高瞻远瞩之人,必是看出闻伢子的心xing,一旦他登基为帝,早先的功臣,功劳越大怕是死得越快,这才不去沾这个事!横竖凭着卫氏的名望,不跟卫新咏过从太密,谁登基了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总归文臣比武将更能让那些九五至尊放心的!”

“卫新咏对权谋原本就没有什么野心,他肯辅佐闻伢子,一是当年正和卫老阀主赌气,二是不yu受人辖制。”沈藏锋却淡然道“闻伢子的为人,你以为他会比咱们了解的少?他岂会不留手?”

刘希寻皱眉道:“闻伢子那嫡幼子去瑞羽堂求学,莫不是卫新咏的意思?”

“早先我本不打算收留他们兄妹在西凉长住的,我既然不需要人质,何必去管别人家的闲事?”沈藏锋淡淡的道“尤其闻伢子不把亲生骨肉当回事,谁知道他会不会拿这一子一女玩弄什么hua样?不过卫新咏中间给我送了封密信,说那姓范的shi妾所下之毒忧来鹤,是他设法从你家弄给那shi妾的。我这才同意留那对兄妹在西凉,以避闻家后院的种种算计!”

刘希寻怔了一怔,不禁失笑:“我还以为闻伢子一无所有时,卫新咏甘心辅佐他,还说服那莫彬蔚替他效力,会对他有多忠心呢……原来,他也不能笃定闻伢子最终能得天下?居然还要留这样的后手?”

卫新咏向沈藏锋自曝其短,看似送了个把柄给沈藏锋,其实这种一脚踏两船对他来说危险并不大。

他送那信给沈藏锋无非就是留个后路,一旦闻伢子不行了,那卫新咏自然有暗手干掉他向沈藏锋投诚——他连人家宠妾都唆使上了,那宠妾被赐死都没暴lu他,可见手段!

要是闻伢子得了天下呢,卫新咏也不怕。一来沈藏锋跟闻伢子本是竞争对手,卫新咏在闻伢子那边地位极高,几乎是仅次于闻伢子之人,卫新咏大可以声称沈藏锋手里的信是伪造的,为的是栽赃与离间……闻伢子按说是更相信卫新咏的,毕竟卫新咏辅佐他时,他算个什么?

二来沈藏锋也不见得会这么干。沈藏锋因为卫长嬴的关系,跟卫新咏算是亲戚。当真闻伢子上了台,沈藏锋既然跟闻伢子争夺过天下,免不了要被打压。到时候他肯定还得指望卫新咏给沈家说话。那就更不可能拆卫新咏的台了。

所以卫新咏明面上一心一意辅佐闻伢子,si下里……刘希寻就嘲讽的道:“也不知道他给多少人送了这种信?南方那四位没准都有一份吧?”

“那倒不一定。”沈藏锋淡然道“南方那四位,彼此矛盾重重,地势上又互相牵制。我想卫新咏不见得看得上他们。”

“这就是说他只赌你跟闻伢子了?”刘希寻沉默了片刻,一叹“虽然咱们两家从前旧怨重重,但说句心里话,我宁可在金座上受三跪九叩的人是你。那闻伢子……什么东西!”!。

第九十七章 放弃的真相

“这卫新咏忒是歹毒,他唆使闻伢子的宠妾毒死元酝嫡子,无非是为了挑唆闻伢子踝、父子,好有机可趁。”刘希寻骂骂咧咧了半天,但局势如此,他也不能不认了一难道投降北戎去?

他对闻伢子只是看不上和不甘心,对北戎那是仇深似海。

所以此刻满心郁愤,也只能喊下人温了酒来,一边借酒浇愁一边道,“闻伢子那次子年岁既长,又是最早随闻伢子在身边的,据道谢受倚重,不好控制。借那道谢侍妾之手将之铲除,这样元道谢子就算了一个打小养在糟糠之妻身边的小的。多好哄?”

他愤然,“不过他利用那侍妾也就罢了,却为了跟你搭上关系,偏偏用忧来鹤!这不是坑我们刘家么?谁不知道这忧来鹤是戎地所产,中原罕见,也就我们刘家人客易弄到!”

沈藏锋皱着眉头,咳嗽了几声,转过头去拿帕子擦拭了下嘴角,才回头道:“当时我那义姝又不在西凉,闻伢子完全可以将子女送往帝都求医!只不过…*·

“你说这话就算意思了。”刘希寻摇头道,“端木八小姐是什么身份?论医术她是不如季去病,但论身份,十个季去病加起来也不如她!闻伢子就算是现在,想请她就算子女,也未必能有门路!怎么不是季去病更好请呢?再者,卫新咏跟卫表姐是亲戚,道谢木家可没什么交情!所以那两个小的想活命,肯定是去西凉!”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情好了点,问,“那闻知齐……是叫这个名字吧?果然好哄吗?”

“我没怎么跟他照过面,你表姐说他是个温厚的人。”沈藏锋沉吟道,“性情是老实的。但也不过是现在,往后怎么样那可就难说了

刘希寻嘿然道:*就怕他在你家和卫家都养过,往后闻伢子不见得会相信他。那仇氏出身寒微,手段可不怎么样,不见得能效仿汉时吕氏保自己亲生骨肉的那一道谢!”

“那可不一定。”沈藏锋咳嗽一阵,复淡淡的道,“道谢侍妾之所以能够得手,是卫新咏插了手。再现在常乡野妇人,被侍妾毒害亲子后,还能按就算住不向丈夫讨个公道?更不要说替侍妾抚养庶子了!但你可听说过那仇氏为这事闹腾?”

刘希寻怔了一怔,道:·【她也知道闻伢子今非昔比,哪里是关起门来撒泼就能够叫闻伢子就范的?而且真惹恼了闻伢子,以此人之凉薄,索性不管嫡出子女的死活了,那样仇氏如之奈何?”

“这种惨事发生之后,得知消息的刹那还能顾得了那许多?”沈藏锋摇头道,“不瞒你说,当初以为燮儿没_了,要不知道捆l还在,我怕是会不顾大军长途跋涉且无道谢卜器具,即刻挥师攻打帝都……我尚且如此,你认为那仇氏居然能按道谢住不闹,是手段不成或者城府不深?这样的年月,乡野中人存活可比咱们士族难得多,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可小觑了他们的心计一·闻伢子不也出身乡野?他要没点儿样子,卫新咏当初可也不会看中他!”

沈藏锋说这番话的时候脸色有淡淡的尴尬,只是刘希寻没有发现——当初卫长嬴以为他锕道谢燮去换道谢明时,简直恨不得把他吃了!后来知道道谢燮好好儿的,为了他场面上不得不惩罚道谢光一番,都大发雷霆把他打得几天不好意思出门……

须知道当时他可是就差指天发誓两人的儿子全部完好无损了,这要真把儿子里的一个弄出了事,卫长蠃不念腰之情给他几刀姑娘不惊讶……

那仇氏可是差点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死绝了啊!尤其她之前两个儿子都为了救闻伢子而死,这种情况下闻伢子还那么偏心,能忍耐到这地步的女人,要么是懦弱得全然没了骨气,要么就是城府深沉无比。

但卫新咏可是被仇氏救过的!

也不想想那种年月,自己家都没口吃的了,又是带着年幼子女到亲戚家借住看的单身妇人,居然敢做主救下一个陌生年轻男子,不管是心善还是看中卫新咏衣着气度不凡,足见不是那等怕事的人。

所以这仇氏岂一定是个无用的?她现在养着仇人之子,安静沉默,给人印象是可有可无,不过是占了发妻的便宜才做了雍王后。但当年吕氏得势

之前,不也曾以皇后之尊向大臣下跣,道谢大臣对于她儿子储君之位的维护?

而吕氏得权之后,戚姬母子下场如何?

沈藏锋心里转着念头,却见刘希寻放下酒盏,抹了把嘴,心灰意冷的道:“卫新咏坑我刘家这一把,要照你说的,那仇氏不好惹。那往后我刘家日子岂不是更加不好过了?总而言之,忧来鹤一出,我刘家是很难脱了关系的。”

“但当时你们刘家谋害了闻伢子那三个元配子女有什么好处?当时你们刘家顾东胡都来不及。最多也就是哪个族人不慎把这种药.流出去了而已,回头随便找个人顶罪不就是了?你不是堪堪斗倒了刘伯照?”沈藏锋淡然一笑,道,“你要是还不放心的话,其实眼下倒有个机会。”

刘希寻忙问:“怎么?”

“你渎弦后不是有了一女?那闻知吝可还没婚配,不过快到年纪了。”沈藏锋淡淡的道,“当然,闻家底子太薄,纵然腑了天下,这么做现在艮折刘家面子群’

刘希寻皱眉道:“面子……兴许旁人在意,但我可不是那假清高的人。数百年名门,谁家还没几件不上台面的事情?何况,刘家如今这样子,我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刘家在,那就有面子。便看是这两代受人嘲讽,保住了家业,过两代出了出色的子女,不怕美名盖不过恶名!”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问,“我记道谢膝下固然无女,但有好几个侄女义女吧?怎么不许给闻知齐?别是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来坑我女儿?”

这话是说笑了,沈藏锋也不在意,笑着道:“我那义女其实没有正式拜在我名下,只是拜了你表姐做义每。这女孩子有主意得很,已经自……咳咳……自己择人定亲了口侄女……咳、咳咳……几个侄女,大侄女嫁了莫彬蔚,二侄女三侄女都没_了,四侄女是我们家这几代以来最出色的一个,才貌俱全,但她性情过于倔强,是个宁死不折的,这……咳……这样的女孩子,许个复杂点的望族我都不放心,更何况是闻家?五侄女听说是个爽利活泼的孩子,好好调教下兴许能成吧,但你想五侄女是我四弟,也是我二叔一脉唯一的骨血了。我怎么忍心叫她去那勾心斗角处?*’

刘希寻提醒道:“你上次不是道谢昆也有女儿了?还是嫡长女。

“六侄女才多大?闻知吝如今是闻伢子实际上的嫡长子,他成亲会晚吗?我看你那女儿其实已经年纪算小了,更何况我那六侄女还在襁褓里?”沈藏锋笑了一阵,道,“好吧,真正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大侄女已经嫁给了莫彬蔚。你说我再嫁给侄女给闻知齐,这扶持幼主之意何其明显,往后闻伢子岂能安稳?这不是道谢家招灾么?”

刘希寻寻思了一阵,就问:“闻伢子那个女儿……”显然要能有其他选择的话,他是不想就算道谢进闻家的。

“你如今膝下可就铿儿一个男嗣,那闻小姑娘虽然道谢表姐印象很好,到底出身所限……许给铿儿太埋没铿儿了吧?”沈藏锋皱眉道

“我怎么可能叫铿儿娶闻伢子的女儿?”刘希寻皱眉道,“我是寻思着麾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沈藏锋一哂,想了想又道:“好像听说那闻小姑娘崇道谢书人…

“那不是以后会想方设法嫁进你岳家?”刘希寻哑然失笑,道,*或者是宋家?”

“不说这些了。”沈藏锋喝了口茶水,道,“这些都是后面的。如今且现在日见到闻伢子后,头一件要议的。”

刘希寻悻悻的道:“还能怎么样?你不是说了投奔他了?”

“那也是后面再说到的,如今才一个照面,我们道谢殳奔他,他对我们底细又不清楚,你以为他会相信吗?”沈藏锋反问。

刘希寻闻言,倒是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就算口今不知道我们的折损,不如趁照面的光景杀了他,将他部属收扰过来……”

“这事,你做得成吗?”沈藏锋思索了片刻,咳嗽着问。

“我当然不成。”刘希寻叹了口气,“刘家这几年连败,我堪堪才干掉了我那族伯,勉强掌握了刘家……我在这天下根本没什么名气,就算有,估计也是不好的雉叫东胡军这两年被戎人打得节节败退呢?三

大边军中,估计东胡军如今评价最差了!”

他看向沈藏锋,*【但你呢?你之前之败,无非是因为厉疫凶猛。你沈藏锋的名声可是天下无人不知一舟会镇不住场面?”

沈藏锋也不多话,从袖中抽出之前擦拭嘴角的帕子,放在桌上。叠得整太的淡青色丝帕上,数点嫣红触目惊心!刘希寻倒抽一口冷气,惊骇的望着他:“你…呵!”

“不是疫病,你不要担心。”沈藏锋倒是神情自若,淡淡的道,“早先帝都沦陷那次,回西凉搬兵,动了真怒,那时候身边没什么人敢劝,就伤了点元气了。后来到了京畿,却因晚了一步,导致满门……当时连着呕了好几日的血,随行大夫劝我休养,可那时候无人主持大局怎么行?在那里就落下了病根。怕家里人担心,一直叫大夫隐瞒着……这次厉疫,既是操劳过度也是耗神过度……要不是季神医在,这次我也没法及时道谢解围!”

刘希寻脸色青白不定,道:“难怪你……我就算兑你纵然失了那十五万精卒及甲胄,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弃且选择闻伢子……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静养着倒不难看膝下二子长大成人,往后也还能有含饴弄孙的寿数。再操劳一番,十有**是撑不过去了。”沈藏锋自嘲的笑了笑,道,“我要是孤身一人,兴许还会想着博一把,就算现在登基次日,好歹也是一代天子。但,沈家……你表姐、我那两个儿子……我要出了事,这些不说全完了,你也知道下场。这个赌我怎么敢扪要知道我的病情是季神医亲自诊断的。”

刘希寻怅然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横竖咱们两家都没指望,总归是要继渎侍奉新朝君主的。你身体这副样子,自然是谁势力大就选道谢,快些让这天下平定下来,你好安心休养……那我们见了闻伢子要怎么办?”

“自然是商议如何伐戎。”沈藏锋连想都没想,道,“我沈氏上下,大魏多少士族衣冠,还有这次的厉疫之虐……这样的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刘希寻吃惊道:“但你的身体看——”

“无妨的,不再图谋天下,只是伐戎一战,我还撑得住。”沈藏锋咳嗽几声,淡淡的道,终将眼中一超落寞掩住了。

第九十八章 见面

“什么?刘希寻陪着沈藏锋一起来了?”闻伢子嘶了一声,头疼的皱起眉,喃喃道,“难怪之前寻不着他们的踪迹,原来是刘家出了手……畅之呢?还……还在么?”

柳容轻声道:“已经先一步送入营中了,他伤势确实不轻,军中大夫说,若非出手的人是季神医,怕是已经没了。如今服了季神医的药,一直昏睡着,已无性命之忧。末将刚才看了一下,伤口边缘已开始收痂……”

闻伢子眯起眼:“你可注意到他们随行还有多少兵马?”

“应有数万,但多是疲惫之师。”柳容想了想,道,“末将以为,沈家经厉疫后,已元气大伤。而刘家则在东胡手里吃了大亏。所以他们令季神医为莫将军诊治,又先送回咱们军中以示没有恶意……想是,他们打算归附大王了。”

他建议,“大王一会见到他们,可以请卫先生代为试探,怕是有个台阶,这两位应该就会……”

“咱们的骑兵呢?”闻伢子思索了片刻,却嘿然道,“之前交与莫畅之带出去的那些儿郎……连畅之都受了重伤!沈藏锋这个主将,总该给孤一个交代吧?”

柳容一怔,提醒道:“即使西凉军元气大伤,但沈藏锋手中还有数万骑兵。而且西凉沈氏代代守土,底蕴不可小觑……”

“沈家的底蕴,十有八.九砸到那批重甲士卒身上去了。”闻伢子冷笑,“那些重甲咱们不是远远看到丢在燕州城下了吗?如今沈藏锋还有什么?他不归附本王,难道还想东山再起?既然如此,自要将他傲气打掉些,好叫他知道这为人臣下的本份!”

柳容心下一跳,他本是闻伢子的亲戚又是邻居,跟闻家是非常亲厚、几乎可以说是闻伢子看着长大的。在起事之初,闻伢子待他犹如嫡亲之子,但自从卫新咏与莫彬蔚加入后,这份关系就渐渐的远了。

相比起来其实他已经算是得闻伢子厚待,如郑三伢那些人,此刻一来因为总是依仗跟闻伢子的关系,对闻伢子不够尊敬;二来他们能力有限,早已被冷落一旁。而柳容至少还被闻伢子带在身边,仍旧受其信任。

但现在听闻伢子这话,怎么都觉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很显然,闻伢子起先还不敢肯定这天下会落到自己手里。但觑出连一度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沈藏锋,还有刘希寻都有投效之意,他的心,大了。

柳容跟他渊源极深,但闻伢子现在要的不是邻舍之情叔侄之情,要的,是臣下对君上的尊敬。他要的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柳容凛然,躬身道:“大王说的是。”他决定,以后如果还会被留在闻伢子身边,那一定要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

小心无大错!

只是闻伢子打定主意要给沈藏锋一个下马威,却根本没能实行。

因为他跟沈藏锋照了面,还没来得及怒问莫彬蔚为什么会受重伤以及自己那些骑兵的命运,沈藏锋跟刘希寻已经开口提到了军情——十万火急的军情!

戎人不甘心把已经占领的魏土吐出来,已经纠结重兵再次攻来——兵锋距离闻伢子的驻营已经仅仅只有两日行程!

更可怕的是,这时候虽然因为北方的缘故,路上还有积雪,但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要是戎人再来场厉疫……现在沈藏锋手里全是骑兵,刘希寻为了跟上沈藏锋的行军也只带了骑兵,闻伢子可是带的步卒啊!

沈藏锋的前车之辙……

得知这个消息后,闻伢子脸色瞬间煞白!

这时候他哪还顾得上扬眉吐气不扬眉吐气,立刻收起跋扈之色,讨好的把两人请上座,又请来卫新咏,一起商议如何应对……这时候闻伢子心里简直是求天拜地的希望沈藏锋跟刘希寻千万不要提议撤退。

他们两个本身是武将出身,率领的又是骑兵,这一退,隔着两日路程,戎人未必追得上。但闻伢子的步卒,想不给他们殿后都难!就算没有厉疫,在骑兵跟前也是遭了殃了!

好在沈藏锋跟刘希寻一致认为不能再退——开春了,若再退让到中原去,厉疫横行之下,以农耕为主,寻常人家羊都没几只更不要说养得起马的大魏黎庶,岂不是一年不到就能死绝?!

所以绝对不能退!

既然不能退,那只能打了。

闻伢子自己对于军略不怎么懂,不过他有一个好处:算得上知人善任。以前底子薄小打小闹那会,手底下没什么人才,他只能赶鸭子上架。自从有了卫新咏与莫彬蔚这一文一武后,他就放了手,逢着战事,向来是卫新咏主持大局,莫彬蔚冲锋在前。

这两年势力膨胀,谋士武将也多了,但闻伢子深知自己出身寒微,也没有过人天赋,所以一直都不会胡乱折腾。此刻为了让沈、刘两人尽力,就主动提出请沈藏锋出面统帅,策划如何迎敌……

沈藏锋自然摇头,闻伢子只道他是故意为难,为的是不忿西凉军元气大伤失去逐鹿天下的资格,心中暗骂,面上则强颜欢笑,百般劝说。

还是知道沈藏锋如今已不能太过劳神劳力的刘希寻听得不耐烦,念着往后得投奔闻伢子麾下,放缓语气道:“雍王不知,曜野前些日子疲惫太过,季神医叮嘱,是不好太操心了。这统帅之人,还是雍王这边想想办法吧。”

闻伢子先是一呆然后狂喜,他赶紧把喜色压下去,咳嗽几声掩饰:“只是畅之伤重,孤麾下其余诸将,岂能指挥定王与刘将军呢?”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以退为进,想让沈藏锋和刘希寻主动答应任凭指挥——到那时候,呵呵呵呵……闻伢子怎么想都觉得这两位快点死了好,连带着西凉沈跟东胡刘都可以除名了不是么?

就在闻伢子飘飘然觉得自己简直如有天助之际,却听沈藏锋毫不客气的道:“雍王所言极是,而且如今是在东胡,还是东胡的老将军经验丰富。这一点,孤也是有所不及的。”就对刘希寻道,“烈勇伯……令叔祖老当益壮,平生与戎人大小战事不计其数,而且老将军熟知东胡一草一木,更熟知戎人,岂不是堪为统帅?”

……去你.妈.的!闻伢子如意算盘落了空,心中怒骂,面上却不得不笑呵呵的赞同:“定王推荐之人,孤虽然孤陋寡闻,但想来一定是极合适的。”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卫新咏,“卫先生以为如何?”

“烈勇伯是老威远侯之堂弟,确实颇为勇烈。在东胡军中威望极高,也是驱戎老将了。”哪知卫新咏沉吟了片刻,却也点了头,“大王说的是,定王推荐之人,自然无错。”

闻伢子回天无力,这事就这么定了。他强打精神安排沈、刘两人去养精蓄锐,少不得抓了卫新咏质问他为什么要赞同沈藏锋提议的人选,之前派到沈藏锋麾下的莫彬蔚重伤,其所统骑兵十不存一……这个教训可就在眼前啊!

他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怀疑着卫新咏的居心。

而卫新咏淡淡的道:“难道大王真的以为沈藏锋与刘希寻能够容忍咱们麾下那些人居于他们头上?即使他们口头答应,真正到了战场上,咱们那些人如何辖制得了他们?万一因此造成军令不一,溃败下来……咱们可都是步卒!”

“嘶……!”闻伢子脸上变色,赶紧朝他拱了拱手,“若非先生提醒……”

“而且沈藏锋有句话说的没错,对付戎人,还是东胡刘氏最在行。”卫新咏吐了口气,“终究他们跟戎人打得最多!之前连败,不代表咱们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刘家还有这样的用场,闻伢子不禁懊悔之前没忍住一时之气,故意说自己没听说过烈勇伯的名声。此刻为了亡羊补牢,就提议:“明日设宴款待众将,一来让两边将领熟悉下,二来孤也跟他们认识一番……先生看可以吗?”

卫新咏淡笑着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行伍中人脾气暴烈,大王要是过去,得放宽了心才成。”

闻伢子倒不以为意了,他出身跟沈藏锋这种人差得远,早年没起事那会,在胥吏跟前做低伏小的次数还少吗?豁出脸皮什么的,只要叫他知道他如今还端不起架子,那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当下保证道:“先生请放心,孤又不是什么精贵人,早年在乡里什么粗野人粗野话没见过听过?烈勇伯等人终究是士族……便是有几句不中听的话,孤又何必同他们计较?”

卫新咏笑了一下,道:“到时候我陪大王一起去……季神医说,畅之明日能醒,之前是怕他路上不适给他用了药,醒了应该就能起身了,让他也跟着去吧。”

他这么郑重其事,闻伢子心里先是一阵发憷:“难道烈勇伯他们对孤满怀敌意?难道会故意针对孤吗?”但转念又想明白了,“卫先生这是要给孤撑场子?唉,如今麾下虽然人多了,但论名头,在这班名门子弟跟前确实不够看……”

第九十九章 好人还是坏人

烈勇伯刘思危,论年纪已是花甲之岁。

他一生驻守北地,风吹雪打,黝黑的脸膛布满了沟壑,腮上还有一道因为日晒已经不容易看出的伤痕:又因为长年征战,虎口的茧子厚得几乎握不了拳,看起来不像海内六阀之一东胡刘氏的重要子弟,更像乡间老农。

他态度也不倨傲,对谁都笑呵呵的,简直要在脸上挂个憨厚老实的招牌——老实说看到这样的刘思危,尽管与想象里的去之甚远,但闻伢子心里还真升起一抹亲近。

他也是农家出身。

富贵锦绣的明堂上,华衣美服谈吐文恼怒→也这两年也参加过几次行酒令的宴席,但每次都会事先说明规则a现在刘思危说行酒令就行,连规矩都不道谢说一声,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

他阴沉着脸等着下面的人按,不想挨下来现在刘思危与刘希寻都部将寻思片刻,都选择了罚酒,这样一人三碗干下去……传了好几席

才有一名面目清秀的将领站出来,吟道:“紫盔金甲黄膘马,势如虎豹出笼匣。为守汊家锦绣屏,日暮犹自战黄沙。”

闻伢子听到“势如虎豹出笼匣”,就多看了眼那将领一眼,见他非常的年轻,神色之间也有点郁愤,心念一动,就笑问:“这位将军眼生。”

然后刘思危含笑介绍:“是兽家侄孙,刘幼照,字少庭看的。”

闻伢子一噎!怎么又是刘家人!

……呃,不过看起来不怎么得意啊?闻伢子笑了笑,认真看了刘幼照几眼,就不说话了。

不过刘幼照之后,又是纷纷饮酒的,这未免让刘思危脸上有点不好看:他起头之后接了的两个,一个是阀主兼侄孙,另一个还是侄孙……这是什么意思?刘家人自己玩了吗?

闻伢子看到了倒是幸灾乐祸……但也发现,刘思危应该是一时兴起提议的,没有安排,不然不会这么尴尬。

这老头子难道真的看丕佣顺眼吗?

闻伢子心中暗哼,这时候却见一员小将站了起来……

规则本章里没看懂的,道谢留言吧……这不是度娘上那种“藏头渎尾诗”,那种我好像也没玩过,我以前玩的都是这种……好吧,这个其实在校内那会,叫做“诗词挨龙”。但挨龙太不古典了……就给它随便起个名字。

自己写的,因为要迁就渎尾诗规则,所以有地方会比较生硬。唉,我一直想用上,结果居然拖到现在!另外本章不算的内容也足章的…

第一百章 酒令

说是小将,其实也就是相对此刻帐中众人而言,朱磊真正的年纪是不大的,不过他面相苍老。若非从气质神态判断,很容易误会他比沈藏锋等人年岁还长。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沈藏锋带来的。

沈藏锋不止带了他一个,如洪金等人都在,只不过这些人全部选择了饮酒——这倒不是他们接不出来。洪金等人是沈家栽培出来的老人了,就算起初目不识丁,这么多年下来,也不知道参加过多少场宴席,听都能听出点儿墨水了。

他们就是巴不得借接不了的机会多喝几口……本来军中多酒豪,尤其是边军。毕竟不说旁的,不管是西凉还是东胡,都是苦寒之地,常需饮酒驱寒。久而久之,这两地边军都养出一身好酒量。

跟好酒量相关的,就是酒瘾。

很多积年的老卒,都是离不得酒的。武将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酒这东西也不仅仅可用在饮用驱寒,也可入药,又可作外伤消毒。之前厉疫横行时,军中携带的酒全部被勒令禁止饮用,变成了药材。

这么些日子下来,洪金这些人早就有点熬不住了。趁着救援刘家就大喝一场,醉了好几天,差点误了正事,被沈藏锋一顿军棍打得颜面扫地——明日又要迎战戎人,沈藏锋有鉴于他们之前的失误,早就吩咐过从昨日傍晚起就滴酒也不许沾。

今儿个这宴席上也一样。

偏偏刘思危今日要招待沈藏锋与闻伢子,拿出来的全是好酒。这些人一坐下来,闻到甘美酒味,眼都直了。无奈几次目视上首,却被沈藏锋冷冷一望,登时不敢造次……所以说,这行酒令时罚的三大碗酒,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才罚三碗简直太少了,怎么也该罚个三缸嘛!

其实也不只洪金这几人这么想,刘家也有出征前两日禁酒的规矩,刘家将领也多得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看到朱磊站起来,刘思危跟刘希寻暗松了口气,可算不是刘家人自己玩了!这样庆幸之余,两人都狠狠瞪了眼那几个明明也是饱读诗书,偏偏抱着酒碗不撒手的家伙……

朱磊不是多话的性.子,被江铮教导长大的他,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见同僚都选择罚酒,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贪杯,也不想出这个头。

不过快到他时,一个平常跟他关系不错的同僚提醒了他一句:“你既然不贪这三碗佳酿,何不在人前出个风头?莫忘记你那未婚妻乃是定王后之义女,岂不望你成材作栋?”

为了博取季伊人的好感出头,朱磊真心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不是很喜欢季伊人,若非对方身份特别,纠缠着卫长嬴亲自做了这个媒,老实说朱磊是不想定这个亲的。但他对江铮非常孝顺,就觉得能给师父师娘脸上增点光彩也好。

此刻便起身接了四句:“马饰金羁剑雕纹,侠骨只向边庭焚。凭他红尘掩身名,沙场醉饮慨此生!”

因为看接下来的人又嚷着自己才疏学浅,愿意罚酒,刘思危觉得扫兴之余,就想找点话说一说,免得气氛从行酒令变成了斗酒。

结果他还没开口,闻伢子先道:“这小将军诗中有侠意,莫非曾为游侠?”

他声音不算高,朱磊离得又远,他身侧之人嘈杂,就没听到。

沈藏锋代他回答:“雍王目光如炬,朱磊确实曾为游侠,少年时候,他曾在幽燕行侠仗义数年,后因思念其师,方返回帝都。”

虽然因为卫长嬴那边的人情,以及朱磊曾奋不顾身的救过沈舒光兄弟,他从军以来,沈藏锋对他非常照顾。但沈藏锋治军极严,也不可能对他太过纵容或偏向。朱磊本身武功不错,但统帅军队的能力就平凡了。

所以即使沈藏锋再三抬举,如今地位也是不高不低的,名声并不很响亮。

闻伢子没有听说过他,自然不知道他跟沈藏锋的渊源,详细问了几句,知道原来是卫长嬴陪嫁教习之徒,一哂,才住了话题。

他们说了这么半天话,底下居然饮酒如潮,无人肯接。

刘思危看得脸皮抽动,心中大悔自己失策:“早知道就不拿这些好酒出来了,没的叫这些兔崽子占了老子的便宜,还不帮老子!当着姓闻的面,尽落老子体面……”

只是他虽然喜好吟诗弄词的,其实闻伢子最初猜他豪迈不拘小节,对下属没什么架子也没错。不是正事,刘思危对麾下向来纵容,偶尔有下属妄为,落了他面子,只要不是正经事情他也不是很在意,过后笑骂一顿也就是了。

即使把他惹急了,挨上一顿鞭子……对于跟他相处惯了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们又不是没挨过……

像今日设宴前,就说好了只是大家乐呵乐呵,又不是什么商议军情的宴席,他那些手下早就被他宠坏了,此刻个个抱着酒坛不撒手,对刘思危丢面子的事情视而不见。

刘思危的麾下如此,沈藏锋带来的人一来好酒,二来觉得刘家人都这样,自己没必要太冲前面——又没说接上了有赏!索性也专心喝酒……

见这情形,沈藏锋只好出面圆场:“畅之可要一试?”

这么尴尬的酒令还是快点结束吧……

不过莫彬蔚凝眉思索片刻,脸上浮现尴尬,干笑几声道:“侄婿才学有限……”以为他也要罚酒了,不过莫彬蔚接下来倒没说罚酒,而是道,“莫如请卫先生先来,侄婿最后?”

“这样次序乱了可就不好了。”闻伢子道,“既然诸将都不愿意接,不如从定王起,到畅之止,如何?”

被手下拆了台,刘思危此刻哪里还会计较这些?他赞同了,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沈藏锋点一点头,淡然一笑——他本来斜倚席上,意态闲散,一派贵公子气度。此刻见轮到自己接,便坐直了身子,就有一股出鞘利剑的锋芒,贯然而出!

寒夜星辰般慑人双目四顾帐中,一字字吟道:“刎颈何如此帐中?奋身前蹈恃良弓!鸣鼓三声杀气聚,生退貔虎——死鬼雄!”

这时候帐中,尤其是下首,因为滥饮的缘故一片乱哄哄的,武将们只顾喝酒吃菜,压根懒得理会主帅与几位贵客之间的暗流汹涌。然而沈藏锋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威严,声声凌厉!

众将听到一半,都禁不住停下吵嚷,静静而听!

“轮到孤了。”闻伢子轻抚颔下黑须,淡然而笑,这时候他却看不出来有什么怯场的,对于沈藏锋一诗静帐中,也无什么忌惮不满之色,面上竟是一片笃定,淡声道,“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国戍疆为苍生。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图壮志要凌云!”

他声音不像沈藏锋那么凌厉,挑起武将们心底的战意与仇恨,但轻描淡写之中,自有一份从容与笃定。

所接之诗,也俨然是赤.裸.裸的宣告!

“忠骨丹心不惜身,拱国戍疆为苍生”看似赞美沈藏锋等人乃是“忠骨”、“丹心”,而且“不惜身”,如今又要“为苍生”来“拱国戍疆”,但这种一人褒扬全场,本身就是隐隐把自己站在了某种独一无二的高度。

更不要说末尾两句“拒得狄戎安能足?雄图壮志要凌云”,固然通俗,没什么文采可言,但简洁直白中自有一股霸气,就差直接说明自己解决了眼前的戎患后,乃是要一举凌云的!

刘思危、沈藏锋、刘希寻皆默然。

不是他们真的被闻伢子气势所慑,而是局势到此,文才之争已无意义。

“到我了。”闻伢子下首,卫新咏笑,“我却无大王这等气魄。”这话方才刘希寻说过差不多的。

卫新咏继续道,“但我愿附大王尾翼。”

“身捐中野意何存?升霄名香不堪焚!祖荻心愿传千古,耘秽天下静胡尘。”卫新咏吟毕,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立刻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两口才压住。

他接的这首,从其本身看起来是中规中矩的,紧扣“明日之战”这个主题。

可因为用了晋臣祖荻典故,接在了闻伢子那句“雄图壮志要凌云”后面,他自己又才说了愿附闻伢子之后,捧哏之意不言而喻。

这样轮到莫彬蔚,他思索了一会,才接道:“寸心当报社稷死,愤戈争向北天掷。故袍慢赴黄泉去,澄酒三酹祝夷世。”

虽然报效社稷之词也有捧哏之意,但末尾两句都让众人想起历历往事,那些血染满襟,在自己身旁或麾下倒毙下去的同袍……

不约而同的,众人纷纷斟满一盏,齐酹于地,祭奠那成千上万的故去袍泽——刘思危深深看了眼闻伢子,闻伢子会意,将倒空的酒碗大力掷于地,拔出身后侍卫所佩之仪剑,斩入食案之内,振臂高呼:“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

“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帐中呼声如山如海,震动四营!

当道具看吧。

第一百零一章 事王如何惧黄泉

“母亲。”已经十一岁的沈舒光,个子比去年长了不少,已经开始展露出小小少年的轮廓。

他穿着浅紫地四合如意瑞云纹深衣,束玉带,满头如墨长发以一支羊脂玉竹节簪攒起,上堂行礼时,软风吹袂,虽然面容还带着稚气,却已风采翩然。

卫长嬴很是欢喜的看着他,招手道:“光儿不必多礼,上来说话,为娘有事要你做。”

沈舒光答应一声,到她跟前绣凳坐下,卫长嬴拿了一封信笺与他看:“这是前两日的消息,你且看完。”

那信里写的正是刘家宴请沈藏锋,与闻伢子等行酒令的经过。非常的详细,连各人所接诗句都有抄录。

沈舒光认真看完,望向卫长嬴,询问道:“母亲却要孩儿做什么?”

“酒令到你大姐夫就结束,不嫌太寂寞了吗?”卫长嬴淡笑着,指了指信上,道,“为娘想让你接一首。”

沈舒光起初以为是母亲起了兴致要考校自己诗词,他向来功课好,当然不怕,但卫长嬴的目的却不是这么简单。见长子一时间没会过意来,又意味深长的附耳数言,沈舒光不禁一愣。

“光儿可做得到?”卫长嬴摸了摸他的头,沉吟道,“要是你觉得为难,寻你四姐过来……”

“这事四姐不太合适。”沈舒光忍不住道,“孩儿不是说四姐不可信,只是当初既然是冲着咱们母子来的,还是咱们母子还报过去的好。孩儿虽然诗词不如四姐,这点事情还是办得成的,还请母亲少待。”

说着他告退去了自己书房,半晌后,亲自捧了几张诗笺来与卫长嬴看。

“光儿果然能干。”卫长嬴看罢,微微一笑,择了其中一首,命人取了烛火来,当面将其他诗笺都烧了,对沈舒光道,“好了,此事为娘自会安排人去,你且自去做你的功课。”

沈舒光却不肯走,道:“母亲,孩儿可能知道母亲的安排?”

“也罢,你年岁长了,这些事情是该告诉你。”卫长嬴思索了片刻,点头容他留下,低声相告,“早先霍照玉那笔账,为娘寻思着也该收一收利息了。如今趁你父亲他们还没回来,正适合动手。不然后面人都回来了,平白拖累你父亲的名声。”

沈舒光沉吟道:“孩儿以为,这样是否太着痕迹?毕竟霍照玉并非真正忠贞爱君之人!”

卫长嬴微笑着道:“你说的没错,但你莫要忘记,如今南方那四位且不论,北方,闻伢子气候已成。你道这帝都,还能是谁的呢?”

“之前霍照玉定然也与闻伢子有所牵扯,区区一诗,未必能离间多少。”沈舒光建议道,“莫如直接下手?”

卫长嬴道:“不可,如今戎患未除,帝都还不能乱——霍照玉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存在,也是平衡各方。若他在此刻身死,帝都各家怕不人人自危……那样你父亲他们可就麻烦了!”

沈舒光目光一凝,道:“孩儿卤莽了!”

“你年纪还小,有想不周全的地方也是常事,往后慢慢历练着也就是了。”卫长嬴抿嘴一笑,道,“而且你刚才说的也没错,这么做确实很着痕迹。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你这首诗写的很好,就算闻伢子也知道不会是霍照玉写的,更不会是安吉长公主府流传出来的。可是只要一部分人相信了,闻伢子敢不追究?”

沈舒光思索了片刻,脱口道:“是怕余人效仿?!”

“不错。”卫长嬴淡笑着道,“不追究,闻家人怎么能放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遑论,闻家那么薄的底子,没点儿雷霆手段,怎么可能稳住地位?!”

数日后,安吉长公主府。

后院,安吉长公主脸色铁青,指着案上明显是下人抄录进来的一首七绝喝问:“这到底是打哪里传出来的?!”

被她斥问的是长公主府的长史邵远,他跟随安吉已经很有些年,向来沉默精干,很受器重,很少会在安吉跟前没脸。今日被安吉忽然喊过来大骂一顿才问话,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只扫了那七绝一眼就知道是自己这两日在外面听到的那首了,接的是“驱除北戎,使我同袍瞑目、百姓得安”那日酒令最末者莫彬蔚的:“斯人去时乘青岚,芝草芳蕙自傲寒。屈子昔时绝汩罗,事王如何惧黄泉!”

这首七绝头一句就引了霍照玉庶弟霍沉渊的事迹,当年霍沉渊愤懑于魏桓宗昏庸透顶,冤杀其师卫煜不说,更是骇然听闻的下旨采用“菹醢”之刑!因而霍沉渊将父母亲长托付同门师兄弟后,于卫煜下葬当日,在恩师碑前朗读悼文后触碑而死……

当日霍沉渊所读的悼文里,末了一句就是“食魏粟作此歌兮,与芳魂同乘青岚”!

而第二句也与霍沉渊的那篇悼文有关,“悲杂艾之盈朝兮,贬蕙茝与幽兰”,这是霍沉渊的感慨,也是他的愤怒。

自古以来,“蕙茝”、“幽兰”、“芝草”,都是用来形容良臣节士的……

第三句更是直白的拿殉国的屈原来比较,第四句是索性挑明了心迹,侍奉君上是不惧黄泉的!

这首诗打着霍照玉的名头流传于坊间,岂不是说霍照玉有了殉魏之心?

霍照玉要是否认,有霍沉渊在前,他是肯定没脸了!

不过眼下的情况是,没脸事小——霍照玉要只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他厚着脸皮不顾这诗里的嘲讽硬是顺应局势,也就是霍家跟着丢脸。反正就像刘希寻自嘲的那样,哪个名门没点儿瞒不住的龌龊事?反正只要根基在,早晚能把脸面挣回来!

但霍照玉是大魏的驸马。

他的妻子,是大魏如今仅存的金枝玉叶之一。

他的孩子,都带着大魏皇室的血脉。

新朝若是宽恕了他对于大魏的“忠心”,那其他人呢?

从来新朝对于旧朝的清洗都是最无情最彻底的,鲜少会出现春风化雨的温柔。

原因很简单,放过一个容易,但因此让其他效仿者有了勇气,更多反对者、更多的眷恋前朝者站出来,新生的稚嫩的皇朝如何承受得住?

而且,霍照玉已经得罪了青州苏与西凉沈……等等!西凉沈?

邵远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在听到这首诗乃是霍照玉所作的谣言就后立刻派人四处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云云……安吉长公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定王后现在在何处?”

“已经回京畿了,在玉竹镇。”邵远一怔,下意识道。

“备车,本宫要去拜访她。”安吉点了下头,又吩咐,“给佳儿换身衣裳,本宫要带他一起去!”

邵远忙道:“这样不及投帖……”

“本宫与定王后也算有旧,贸然做一次不速之客,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安吉长公主冷冷的道,“去准备吧!”

“这是你的次子?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卫长嬴果然没有拒绝安吉长公主突如其来的登门,她亲自到大门外迎接,亲亲热热的携了安吉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屋。

又喊了自己膝下的几个孩子过来见礼。

这时候沈舒景恰好在坐月子,倒是不方便出来,也着人向安吉说明——客气热情,就好像两人,或者说两家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交好一样。

安吉心中充满了焦灼,但面上不显,让霍佳出来跟沈家的晚辈挨个见了礼,好一阵客套过了,她才提出想跟卫长嬴单独谈一谈。

卫长嬴笑着答应了,让沈舒颜领着年幼的霍佳下去。

待清了场,安吉便直截了当的道:“当初,家耀拿你们胁迫定王,确实是他不对。但这也不是他的主意,你知道,燕州的厉疫何其可怕。当真传到了京畿,你们母子难免也要遭害!这是各家都有份的,如今你家择了家耀来报复,未免对我们不公平!”

“公主你说的什么?我竟听糊涂了!”卫长嬴待她说完,才轻笑着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一个妇道人家,跟夫婿分离良久,娘家离得远,伯叔都不在近前。拖着几个孩子捱日子而已!旁人不来欺负我,我都要松口气!我难道还能对旁人不公平?”

安吉皱眉道:“你何必不承认?家耀也得罪了苏家,但苏家这些年来都是设法派遣刺客杀手,就差明着想要家耀跟我们的性命了。这次的事情,分明不是他们的手笔,那只能是你了。早先霍浩已经给你出了气了,再说定王安然无恙,你们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

见卫长嬴目光嘲讽,安吉道,“好吧,我也知道如今没什么东西可以跟你谈。不过,家耀若不是尚了我,你这次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当初我们的婚事是你成全的。你欠霍家的不是吗?”

“话不是这么讲的。”卫长嬴摇着头,“当初顾夫人亲自开口提的要求,我已经给她办好了:就是撮合了霍家大小姐跟我小叔子。如今他们夫妻连嫡长女都有了。这是霍家开口的条件,这笔债我已偿还过。所以如今我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是心安理得。”

“再者,我那时候哪能成全得了公主的婚事?要说霍照玉受驸马身份牵累,其实是你,我之前只是给你推荐了他这个驸马人选。却是你自己设法嫁给他的。你按着你的心意选择了驸马,承担霍家人情的人是我。这么说起来其实你欠我的。”

卫长嬴平静道,“你说是不是?”

安吉默然片刻,道:“要是真的没得谈,你今日也未必肯见我,话到如今,何必不把你的打算直接说出来呢?”

第一百零二章 杀鸡儆猴

“当初霍家耀为什么要对苏家下手?”卫长嬴呷了口茶水,往身后的青地折枝四季花卉纹织金缎面隐囊上靠了靠,没有回答安吉长公主的话,反而问道,“据说苏大舅舅对他是非常器重的,连对苏三舅舅都没有那么信任,否则他焉能把苏家算计到那地步?莫不是苏家做了其他什么对不住霍家的事情?还是霍家耀久有掌权之心?”

安吉长公主冷冷的道:“两个都有吧。”

见卫长嬴看着自己,安吉长公主跟她僵持了片刻,到底抵不过形势,只好道,“我那公公在突围中,曾被苏老阀主的人抓了去挡戎人的箭雨。据说后来被射成了刺猬一样……这消息是闻伢子那边讲的,家耀他半信半疑,但不久之后……”

说到这里,安吉长公主脸色也有点铁青,“有人向苏秀茗进言,说我乃魏室公主,又与他素来恩爱和睦,天长地久的,难免我不为魏室说话。到那时候,他的心思偏向哪边就不好说了。苏秀茗听信那人之语,就想毒杀我……然后让家耀娶苏氏女子为续弦,这样就是他们苏家的自己人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要毒杀你可不容易!”这么说来,当初苏秀茗还真的看重霍照玉,否则断然不会考虑那么多。显然是想把重任交给霍照玉,才会不放心他的妻子。

“当初我母妃失宠之后,我们母女在宫里不知道受过多少明枪暗箭!”安吉长公主冷笑着道,“尤其我母妃长年卧病,有道是久病成良医——后来我们母女连个宫女都使唤不动了,药都是我熬的,太医,都是我设法求到的。若非神医一脉出手,这世上能悄悄毒死我的人,可不多!他苏家的下毒手法固然精妙,但我可是见惯了各种手段了!”

“然后你就说服霍家耀背叛苏家?”卫长嬴哂道。

安吉长公主看着她道:“你会相信你在定王心目中,比他的前途比他的家族更重要吗?”

卫长嬴淡笑着道:“我知道了,你生怕霍家耀默认了苏家的安排?那你做了什么?”

“果然连你也不敢肯定,定王会把你看得比他的前途与家族更重要。”安吉长公主嗤笑了一声,自嘲道,“所以我当初若是什么都不做,怕是早就死了吧?我的孩子,谁又知道会落到什么样的继母手里?”

卫长嬴摇头道:“争这样的重要,毫无意义。若是为了我,要夫君他失去前途和家族,我宁可自己先死了,不然,夫君一无所有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再者,你既然指望旁人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怎不想想你把旁人看得是不是也一样重要?若是自己做不到的话,又何必如此去要求呢?”

安吉长公主冷笑着道:“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遇见差不多的事情而已!我这种空有尊贵身份,却无法指望母族的人,一旦驸马他也放弃我了,你可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我的孩子又会是什么下场?谁知道苏家会不会因为他们身上那一半来自大魏皇室的血脉,让他们跟我一起走了?反正驸马他年轻,以后不怕没有其他的子女!”

卫长嬴想了想道:“这是不一样的:我虽然宁可为夫君而死,但要我为了他出卖凤州卫氏,那也是不可能的。卫氏生我养我一场,视我犹如掌上明珠,若无卫氏,我也嫁不了夫君——所以我再看重自己的丈夫,但我永远不会为了他背叛卫氏!同样夫君受沈家生养与栽培之恩,他不肯为了我出卖沈家,我觉得这才是明理的人。否则连生养栽培他、给予他近乎一切的家族他都能出卖,这样的人又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责任?”

安吉长公主嘲笑道:“你现在说的倒是轻松,真有那么一日,你就知道我当日在茶水里发现毒药时的惊怒与苦痛!”

“那你做了什么呢?”卫长嬴没有打算说服她,两人命运不同,成长起来的环境也不一样,看法不同是很正常的,所以索性跳开这个话题问下去。

“我派人去盘州找了闻伢子。”安吉长公主自嘲的笑了笑,“盘州给我出了主意,在驸马他见我那皇叔时,给皇叔的茶水里下了点毒……不致命,但当时就会出现征兆。让驸马疑心苏家待他好,是因为想让他去背负弑君之名!然后苏家顺理成章的杀了他给魏室报仇,反正魏室在帝都的男嗣也是寥寥无几,蔡王向来足不出户有病弱之名,只要不是坐在那张皇椅上,当时的青州军何其势大,要扫除这些人都是轻而易举的……如此污名由云霞霍氏背了,青州苏氏就是为旧主报仇的好人……呵……总之挑起了驸马的疑心,决定先下手为强——能够自己当家作主,你以为有几个会高兴听旁人的命令?!”

卫长嬴目光一凝,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向苏大舅舅建议毒杀你,以确保霍家耀对苏家的忠诚的人,其实就是盘州那边买通的?”

安吉长公主淡淡的道:“后来我仔细想啊想的,也发现自己是被骗了。不过,换了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你敢赌么?你自己敢赌,你敢拿孩子赌么?”

“……”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这么说来,这帝都,其实早就在闻伢子的控制下了?”

安吉长公主道:“控制也谈不上,驸马虽然因为我暗中牵线的缘故,早就跟闻伢子有了联络,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对闻伢子言听计从。你莫忘记,闻伢子早先也不算什么的,我当初之所以打发人去盘州,冲的还是你那六叔卫新咏的名头!只不过,闻伢子手下的密间在帝都行事,只要不十分过分,驸马都会行个方便,或代为遮掩而已。冲的就是万一闻伢子成了事,也能有个情份。”

“这么说来,那年我大侄子舒明失踪,也是他行的方便?”卫长嬴冷冷的道。

“那一件可不是!”安吉长公主立刻道,“当时你们西凉强盛,闻伢子都怕你们三分!这件事情插手的人多着呢,你别觉得我挑拨离间——苏家跟刘家是最脱不了关系的!那件事情甚至根本没叫驸马他知道。否则驸马怎么会得罪你们家?当时沈时作都快把我的长公主府拆了!驸马还叫他打了一拳!”

时作是沈敛实的字。

关于沈舒明失踪的那件事情,卫长嬴其实已听沈藏锋说过了大概,此刻拿出来也就是想敲打一下安吉。

见安吉否认,就冷笑着道:“霍家耀统共就这么点儿地方管着,要是这地方发生的事情他还能不清楚能被瞒过,当初苏大舅舅会那么看重他?即使没人跟他打招呼请他行个方便,他心里会没个数?”

安吉皱眉片刻,把手一摊,道:“反正现在我们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如今定王都默认归到闻伢子麾下了,关于拿你们母子胁迫定王的事情,绕来绕去,大家脸上都无光,闻伢子也不想提起的不是吗?”

“就因为他不想提起,所以只能你们夫妇来做这个替罪羊了。”卫长嬴淡然道,“霍家耀拿霍浩做替罪羊,闻伢子拿你们——就是这样!”

安吉脸色瞬息万变,良久才切齿道:“为什么!?你们要杀鸡儆猴,偏偏选了我们?!”

“因为拿眷属胁迫的事情,是由霍家耀明着提出来的!”卫长嬴面无表情的道,“新朝忌惮前朝旧人,你以为我们沈家会不担心那些墙头草吗?”嫉恨西凉沈氏的人从来就没少过,尤其闻伢子跟沈家还曾是对手,更曾一直忌惮着沈家。

谁知道世事变幻,居然是闻伢子占了上风为主,沈家不得已之下选择了俯首称臣——在这种情况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落井下石?

即使现在戎患未除,天下还没完全安定,但以后呢?

所以沈家需要提前震慑一下众人:别以为沈家失去逐鹿天下的资格了,就好欺负!否则前赴后继想利用沈家跟闻伢子之间罅隙的人……沈家也难免接应不暇。

安吉当然听得出这番意思,她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暗中向闻伢子说明情况并求助的指望也打消了,沈家既然已经把霍家,至少是霍照玉这一房当成了那只警告猴子的鸡,那是肯定要下手的。闻伢子除非打算立刻跟沈家翻脸,不然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年来两边的暗中来往而阻拦沈家……

毕竟胁迫沈藏锋之事,闻伢子自己都有责任,抛出霍照玉脱身,闻伢子乐见其成。

安吉紧紧握着手,半晌才涩声道:“你既然已经决定不放过我们了,为什么还要肯见我?我以为……还有得谈!”

卫长嬴看着她,慢慢的道:“我只是想问问刚才那些事而已……其实我本来还有一些话想问你,比如说我那大侄女可没得罪过你,为什么那年给她说亲,那么糟糕的人选你竟然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忘记你自己下降前了么……但后来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孩子都不止一个了,人心变换有什么奇怪的呢?再说你我的关系,从前也没到亲如姐妹的地步。你下降后有了自己的家,顺着驸马也不奇怪。”

“那看在我刚才如实告诉你那些事情的份上,你能不能放过我们的孩子?”安吉咬着牙,道,“若是三个孩子不行……那一个呢?就是佳儿,你看如何?”

第一百零三章 夏末

到夏末的时候,戎人已有放弃东胡、撤回草原的趋势。

这并不全是因为魏军悍勇,戎人大祭祀也没有心慈的放弃再次引发厉疫,而是季去病也下了狠手。

他到这会都没能想出治愈厉疫之法,但既然知道厉病并非凭空而来,乃是经由跳蚤传染。跳蚤又是寄生之物……索xing一口气配了几副剧毒之药,把大军左近多少里内的活物全部毒毙!

马也在其中。

魏军的马是提前送走了,戎人在这上面吃了个大亏。

发现魏军派步卒迎敌,他们贸然冲锋,结果还没跑到魏军跟前,坐骑就七窍流血死了个七七八八,侥幸还能跑的几匹也被弓箭所杀。

没了坐骑,戎人想拼魏军可就没那么便宜了,结果当然是魏军这边预料之中的大胜、戎人的大败。

而且之前戎人大祭祀弄出来的厉疫实在是跟魏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季去病本来就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心肠,对魏人同胞对族人他以前都不冷不热,现在要整戎人,那是压箱底的手段都使了出来——戎人大祭祀那种厉疫,因为受到马匹的克制,加上季去病医治不了,他不敢弄,惟恐反而伤了自己人。

但这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一种疫病,有些瘟疫对于季去病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戎人里的大夫未必会医治啊!再说即使他们会,药材呢?之前因为魏军厉疫,举国的药材差不多都被明里暗里的搜罗起来了!如今都被看得跟军需一样根本不容外流!

所以这样到了夏末,戎人lu出明显的疲se,连续放弃了好几座重镇,渐渐撤向草原。

而这时候,沈藏锋只带了少数shi卫,悄然回到玉竹镇。

“怎么会现在回来呢?”卫长嬴接到消息,不及更换衣裙,匆匆赶到前院,看着憔悴清减了不少的丈夫,既心疼又疑huo“是不是受了伤?”

“伤倒没受,就是之前操劳太过,季神医劝我不要在东胡过秋冬,对我身体不好。”经年戎马下来,沈藏锋面上添了几许沧桑,但目光仍旧明亮而锐利。他没穿甲胄,一袭石青锦袍,头戴金冠,若非气质中已由积年征伐攒下了无法掩饰的凌厉与煞意,望之还如当年瑞羽堂中槐树上的翩翩佳公子——那样年轻那样美好的季节与年华。

他微笑时丝毫看不出来有任何遗憾,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看着妻子,温言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卫长嬴眼眶一红,声音里就带出了哽咽:“你我夫妻,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我不过在家里闲着,倒是你,这一次……真是谢天谢地你没事儿,不然叫我跟孩子们怎么活?”

沈藏锋笑了笑:“我不是回来了吗?”

因为看出他是真的累了,卫长嬴拦住晚辈们的嘘寒问暖,命人备了兰汤,伺候沈藏锋沐浴。原本她还让黄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但沈藏锋只随便吃了几口,就说想睡了。

他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夜又两天。

到第三日晚上,才mimi糊糊的醒来,骨子里却还是觉得疲惫。心里知道这是元气大伤,只靠这么一睡是恢复不了的。不过他既然已经放弃了逐鹿天下,接下来的事情再操心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慢慢将养的话倒也不怕什么——季去病说了,他正当壮年,这点亏损还有机会弥补,再长点年岁那可就难说了。

沈藏锋这么盘算时,却看到帐子一动,妻子卫长嬴两眼通红,脸se苍白的走了进来。看到他醒了,一愣,随即喜极而泣,扑到榻边问:“你怎么样了?”

“我睡了很久?”沈藏锋一见她这样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本来跟季去病师徒都说好了,是不告诉家里人自己的身体情况的,以免他们担心。却不想这次放松下来,自己就先曝lu了。

此刻叹了口气,安慰道“你不要担心,我是早先没什么机会睡,这次回到这里,定了心,所以睡久了些,没什么大事。”

“你睡了足足两天两夜,中间怎么喊都喊不醒!这也算没有大事?”卫长嬴拿袖子胡乱擦着脸,低声道“我昨天去找了芯淼,她已经全部告诉我了……既然季神医早就诊出你伤了底子,你也决定放手了,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你……你可知道这两日即使芯淼再三说你自己会醒过来,我心里有多么害怕?!”

因为季去病这时候还在前线,端木芯淼本来是想留在师父跟前伺候的,但被季去病逼着跟沈藏锋一道回来。原因是季去病觉得自己徒弟到底是女孩子,老是混迹军中,实在不成话。趁她义兄沈藏锋回京畿,就把她带到了帝都。

这次倒是亏得她回了来,不然卫长嬴的惊恐还要更甚。

沈藏锋叹道:“虽然大事不去想了,但总是要收个尾的。而且我这次折损虽大,然也不是调养不回来,你别难过了。”

卫长嬴因为怕他安慰自己劳神,也不敢再数落下去,起身道:“黄姑姑做了药膳,我拿来给你吃一点。”又喊了怜菊进来伺候他梳洗。

过了会,黄氏跟卫长嬴一起提了食盒进来,在榻上摆了小方几,把饭菜挨个放上去,卫长嬴替丈夫盛了一碗燕窝粥,沈藏锋吃了几口,忽然问:“你这两日可有用饭?”

卫长嬴一愣,连黄氏都尴尬道:“这两日人人围着阀主您,哪里还顾得上王后呢?”

沈藏锋眉头一皱,因为黄氏在卫长嬴跟前地位不一般,所以才按捺住发作,但也冷冷的道:“姑姑既然是嬴儿的陪嫁,怎么会说出围着我转却顾不上嬴儿的话?!”

黄氏无言以对,忙跪下去请罪。

卫长嬴替她说话:“是我心里不定,把她们支使得团团转的。”又说“我虽然没吃什么,倒是不饿。”

“不饿也该吃一点。”沈藏锋皱着眉,道“你方才说我倒是轻松……你以为你出点事情,我跟光儿、燮儿他们会是若无其事?”

这时候机灵的使女已去取了副碗筷来,卫长嬴就坐在榻上,夫妻两个一起用了饭菜。

卫长嬴是担心过了头,即使丈夫醒了,她还是不怎么吃得下。

但看到沈藏锋胃口不错,她也就放了心。

到了次日早上,沈舒光等人才知道沈藏锋醒了,众人都放下了心上大石。

沈舒景跟沈舒颜姐妹两个,当场都擦起了泪,连连说着感谢上天这一类的话。她们两个虽然不是沈藏锋的女儿,但一个父亲已死,另一个父亲虽然活着,倒跟仇人一样,往后娘家能指望的,倒只有叔父跟堂兄弟了。

而且这两个女孩子,都受过沈藏锋夫fu的抚养,论情份也不比亲生父女差什么。

不过他们都没有得到太多跟沈藏锋说话的机会。

卫长嬴知道丈夫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所以只让他们每个人上前跟沈藏锋问了声安,就打发他们退下。自己又到外面叮嘱他们不许说出去,对外还是说沈藏锋不适宜见客,婉言谢绝了众人的探望。

但张洛宁因为跟沈藏锋关系不一般,从大门被送走后,却又从角门被请到了内室一见。

卫长嬴劝说沈藏锋谢客无果,索xing站在内室门口,毫不客气的叮嘱他最多停留一盏茶时间,多了的话,别怪她不讲理,要进去赶人的。

张洛宁苦笑着连连点头……果然待了一盏茶时间,就掐着辰光告辞出门。等他走后,卫长嬴进去责备丈夫:“季神医都说了你这会操不得心,你还要折腾!”

沈藏锋笑道:“今日倒不算操心,是听了件喜事。回头你打发光儿代我去张家道个贺。”

卫长嬴诧异道:“怎么张家有什么喜事?”

“凭虚下个月要娶妻了,这件事情我劝过他好几次,奈何他一直因为件心事不肯做这个决定。如今总算想开,岂不是双喜临门?”沈藏锋微笑着道“贺礼你看看给光儿备上吧,他年纪还小,这上面到底不能够很周全。”

卫长嬴跟张洛宁不怎么熟悉,但见丈夫兴致不错,也顺口问几句:“他娶的是谁家闺秀?”

“是洪州顾氏之女。”沈藏锋道“据说是个温柔大方的大家闺秀。”说到这里,他面se有点异常,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卫长嬴。

卫长嬴不解其意,道:“你说张凭虚要娶的女子,看我干什么?”

“我在替凭虚担心。”沈藏锋唏嘘道“我忽然想起来,以前我没见过你时,si下打听我未婚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家里上上下下,全部众口一词,说是个又温柔又大方,又美丽又文静……总之什么都好的大家小姐……你说万一凭虚跟我一样被骗了……”

“那我就打死你!”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别以为你如今躺在病榻上,我就动不得你!你再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誉——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藏锋哈哈大笑:“你舍得吗?”

“不舍得打,我还舍不得掐?”卫长嬴说着,走过去伸手轻轻拧了拧他面颊,喝道!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沈藏锋一侧首,在她指上亲了亲,低笑着道。!。

第一百零四章 莫点点

张洛宁成亲的日子到了时,沈藏锋已经调养得恢复了几分,他觉得自己可以亲自去喝喜酒,就提议一家子都过去。

但卫长嬴不同意:“你之前亏损的太厉害了,所以才这么几日调养,就见了效果。这种情况,更加不能疏忽大意,更加要小心将养才是。何况你跟张凭虚是什么交情?之前我说谁都不要见,你还点了他相谈,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身体不好,难道还会怪罪你不成?你就叫光儿去又怎么样呢?光儿如今大了,叫他独自出门,也能磨砺一二。”

沈藏锋道:“话是如此,不过老在家里关着委实无趣……”

卫长嬴看他跃跃yu试的想出门,觉得再讲道理下去似乎没什么用,就捏起了指节,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你真的不肯听我劝?”

看她很有自己敢说个“不”字,立刻挽袖子把自己打得继续卧榻不起的趋势,沈藏锋干咳一声,识趣的道:“为夫觉得嬴儿说的很有道理,是为夫想的不够周到,不够体贴嬴儿的心意。”

卫长嬴这才重lu笑容:“回头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小菜!”她会做的菜不多,但在黄氏的建议下,专门练了几道,做出来倒也是别有风味。只不过卫长嬴难得下一次厨,沈藏锋自然要捧场,搂着她腰笑道:“这还差不多!”

这样就由沈舒光领着沈舒燮一起去张家赴了宴,两兄弟虽然被叮嘱早点回家,但用过晚宴,回到定王府时还是天黑了。

沈藏锋却还没睡,正等着他们回来问话。

两兄弟在堂下行过礼,被叫起来后,就按父亲所问的讲述张家娶妻的经过,其实这种过程,阀阅世家的子弟都不陌生。尤其沈藏锋自己也是娶过亲的,还不清楚吗?他之所以要细问,一来是关心张洛宁;二来是考校儿子们观察是否仔细、叙述是否主次分明。

结果没考校完,前院有人匆匆而来,顾不得告罪,禀告道:“南方有异动!”

卫长嬴正在边听丈夫儿子们说话,边拿小金锤砸着核桃,将完整的核桃肉放进几上的银盘里,预备一会拿给沈藏锋父子用;碎了的则自己随手拿了吃掉……闻言手底下一歪,要不是沈藏锋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差点砸到自己手上!

“曲文他们按捺到现在才动,已失大势。”沈藏锋从妻子手里取下小金锤,放在案上,淡淡的道“不要担心,南方异动早在数月前我们就商议过了……如今不过是按着先前策划好的做事,费不了多少心思的。”

见卫长嬴还是紧紧看着自己,只好道“叫光儿给我做帮手,我若太疲惫了,他一准会告诉你!”

卫长嬴见阻拦不住,才看向长子,神情严肃道:“伺候好你父亲!不要跟他连起来骗我!”

沈舒光离席行礼道:“孩儿怎么敢骗母亲?”

“可惜六弟留在前线照料西凉军,他太过年轻又不算足智多谋,夫君把谋士跟得用人手都留给他了。”卫长嬴见沈藏锋起身,带着沈舒光向前头去,心中喟叹“不然,既然是提前预料到的策略,为什么还要夫君亲自操心呢?”

至于沈藏锋说曲文等人观望到现在出手,已失大势,卫长嬴觉得这不过是丈夫安定人心的话。如今魏军在北面是连连告捷,据说戎人已经快要被全部驱出东胡、撤离魏土境界了,但他们一旦知道南方有动静,多半会选择撑住,好跟曲文这些人南北夹击……

卫长嬴发了会呆,就喊了黄氏来:“姑姑辛苦下,一会亲自下厨做点饭菜,给前头送去吧。”

黄氏看出她心情不好,就劝说道:“阀主既然决定放弃大事,回来陪您跟王子们了,显然也是打算好好将养的。即使如今操劳,心里必定也有个底线,您又何必这样忧愁?阀主能放心您跟两位王子往后没人依靠吗?”

“也不仅仅是这样。”卫长嬴抿了抿嘴,道“还有一个缘故,就是这些事情上我竟帮不上忙。如今他忙起来,我除了吩咐饮食外就没了旁的用处,想想就觉得闷得慌。”

“您这么想可就窄了,您想想这古往今来的女子中,有几个是能够上朝堂去指点的?就是那几位摄政的太后,管得多了,史书上少不得还要记上几笔呢!这天下就是这个样子,前面的事情,您不管才是正理,您要是管了,才有人说嘴呢!”黄氏想了想,道“您要是觉得阀主跟大王子去了前面,您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何不去看看莫小公子呢?莫将军如今还在前线,婢子看大小姐这两日也有点心事。”

卫长嬴沉思了一下,道:“是吗?我倒没察觉……亏得姑姑提醒,我这就去看看。”

到了沈舒景住的院子里,就见穿着淡青缎子面绣折枝菊hua深衣的沈舒景,正在窗下抱着莫点点,隔着琉璃窗看这季节盛开的秋菊。

点点是ru名,沈舒景生产前,沈舒颜等弟弟妹妹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起了很多名字,结果你起一个我起一个的,就跟之前苏鱼荫和沈藏机争论双生子之名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下场就是谁起的都不算。

后来卫长嬴看不过眼,就说让沈舒景做主。

沈舒景则推给了莫彬蔚,说是等他回来后定。不过沈舒颜还是硬给外甥起了个“点点”的ru名,这是因为莫点点生下来后被送出产房让卫长嬴等人看,沈舒颜说他:“才这么一点点大呀?”

卫长嬴对这个ru名是有点不太喜欢的,因为觉得沈舒颜那话似乎有点不吉利。但沈舒景倒没多想,不yu扫了堂妹的兴致,就允了。

看到卫长嬴进来,沈舒景忙把莫点点交给ru母,自己理了理衣裙,出门迎接。

“如今秋风已起,天冷了,不要这么拘礼。”卫长嬴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进去,温言道“你又瘦了些。”粗看沈舒景,因为日日在跟前,是不大瞧得出来这种清减的。但现在握到了手里,一掂量骨头跟肉就察觉出来了。

沈舒景笑着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话诚然是不错的。我原以为小孩子家再折腾,他才这么点大而已,又有ru母使女帮手,能操多少心呢?结果真正有了孩子才晓得婶母当初笑骂四弟不是没有缘故的。”

卫长嬴被她说的一笑:“点点现在还小,无非就是哭闹着要人哄而已。等他再长大一些,到了三四岁那会子,你就知道有多头疼!光儿燮儿那会,我简直看到他们都想逃了!”

“好在也就几年,等再长大一点就懂事了。”沈舒景抿嘴笑“如今看二弟跟四弟不就很听话了?”

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沈舒光的懂事,是打帝都突围时受了祖父叔父堂弟死在眼前的刺ji;而次子沈舒燮的懂事,却是去年以为沈藏锋多半已经无幸,被家中氛围影响,才乖巧了起来。

这人就是这样的矛盾,孩子们顽皮吧,头疼;孩子们懂事了呢,又心疼。

“点点倒是又重了。”这时候ru母抱着莫点点走出来请安,卫长嬴让ru母起来,从她手里接过襁褓掂了掂,微笑着道“这孩子长的像你,以后长大了,一准是个俊俏公子!”

莫点点有个好处就是不认生,谁抱他他都高兴,虽然说卫长嬴这些日子张罗着丈夫,足足一个月没抱过他,他已经把这个长辈给忘记了。但此刻到了卫长嬴的怀里,他立刻又笑眯了眼,婴孩清亮欢畅的笑声,让婶侄两个都觉得打从心眼里开怀出来。

“这么爱笑的小孩子,我都没遇见过。”卫长嬴抱着他,小心的在榻上坐下,把他放在膝上,拿手指轻轻点着莫点点的脸颊,笑道“看来是个有福的孩子,这辈子都不要吃苦头。”

沈舒景在旁笑道:“婶母您也是有福的人,您这么讲了,叫点点沾得您的福气,往后肯定也是平安如意的。”

卫长嬴略想了下自己这辈子的经历,虽然觉得不是什么一帆风顺的命,可纵然有悲哀的事情也都没有到刻骨铭心无法挽回的地步。尤其是娘家祖父祖母至今在堂,四世同堂的人家,这年头可不多见……便也笑了:“我是沾了娘家长辈的福!”

“我老早就听说过您娘家祖母是个极慈祥极能干的长辈。”沈舒景看出卫长嬴是有心事才过来的,因为知道事情多半跟沈藏锋有关,她一个做晚辈的不好直接劝,就迂回的引她说些其他事情以抒缓,此刻就作出好奇之se“只是凤州离得远,没有见过。婶母要是有暇,不如给我说说?”

卫长嬴伸出食指,让莫点点的小手抓着玩耍,含笑道:“我这祖母确实是极慈祥极能干的,早先我没出阁那会,顽皮得很!我母亲也疼我得紧,只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我不听话,母亲急了就吓唬我,说要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她其实舍不得下手,每每跑去我祖母跟前求助。我祖母从不明着护着我,总是教我各样的法子去让母亲歇了怒,比如说有一次……”

她这么给沈舒景讲了一个多时辰自己跟宋老夫人相处的趣事,说到后来果然心情开朗,这才醒悟过来沈舒景的目的,不免暗含感ji的看了眼沈舒景,叹道:“莫彬蔚那小子能够娶到你,他真是何其有幸!”!。

第一百零五章 议和

只不过卫长蠃没有想到的是,她才踽道谢景说了好半晌自己在娘家那会的趣事,隔日就接到了凤州报丧的消息一一虽然出事的人不是她的血脉亲人,但也让她感到极为心痛。♀

闵氏没了。

原因是难产。这难产的缘故说来也是叫人唏嘘,闵氏这一次怀孕初期,被大夫断出胎儿有点虚弱,让她好生滋补。结果闵氏一下子补过了头,哪怕到后期听了宋老夫人跟宋夫人的经验,狠狠节食了段日子,这次子还是过于肥胖,以至于生产时怎么都出不来,一下子就算生命垂危了!

卫家虽然看重子嗣,然而一来宋老夫人还是很軎欢闵氏这孙姥怠的,二来卫长风也已经有了嫡长子,所以稳婆询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长辈包括卫长风都说保闵氏

第一百零六章 养贼自重

卫长嬴气愤的把军报扔到地上:“就这么议和了?!只是归还咱们被他们抢走的东西——那边拿战马补偿,还得贴他们银子?!开什么玩笑!不说帝都沦陷时各家的大仇,就说之前厉疫肆虐时的血债……闻伢子真是好大的气魄啊!他的骑兵死的不多,他不心疼是不是?!这把咱们的血仇当成了什么!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沈藏锋倒是心平气和,道:“大可汗跟大祭祀都死了。”

“他们自相残杀而死而已!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卫长嬴怒道“真是太便宜他们了!”她气得手都微微哆嗦,看着沈藏锋道“南面告急,尽早结束北面的战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是北面,就这么不管了?”

“大可汗跟大祭祀都死了。”沈藏锋淡笑着握了握她的手,眼底有着晦明不清的寒意,道“你真以为是大祭祀算计了大可汗?”

卫长嬴一愣,诧异的看着他:“你?”她吃惊道“难道是你?”

“说起来还是要谢季神医,若非他亲手调药,这事情也没有这样顺利。”沈藏锋淡声道“不只这两个的,你等着看罢。”

到了仲冬的时候,昼夜行军的大军已经经过帝都,气势汹汹的南下了!

整个中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场南北之战上。

惟独少数人关心着从北方而来的消息:戎人那位承位不到三个月的新任大可汗,在临.幸一名女奴时,遇刺身亡!

刺杀他的,正是那名当晚,虽然她在得手后立刻自尽,但还是被追查出来这名女奴出身的林措部,正是早年攻入帝都的那位戎人三王子的心腹部族。

三王子已经死了,可他有子孙。不问可知,此事必定是其子孙干的。

新任大可汗是三王子的大哥,膝下那是孙儿都有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三王子的子孙全部大喊冤枉,但除了区区两人外逃外,其余全部被新任大可汗的子孙及部下斩杀,取头颅祭奠短命的新任大可汗。

不过,就像当初新任大可汗跟三王子抢夺汗位一样,前者的子孙固然为他“报了仇”但随之就陷入汗位的争夺中!

大概由于刚刚跟闻伢子议完和,加上闻伢子现在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所以这些人放心的掐成了一团,到腊月里,大可汗的子孙已经死了好几位。而到此刻,汗位的归属,仍旧没有决出。

“你既然有这样的策划,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卫长嬴看着一封封的密信,心情复杂无比,她想了很久,才跟沈藏锋说出来“是觉得不在战场上决胜,终究不够光明磊落吗?”

沈藏锋正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闻言张开眼,失笑道:“我是那么清高的人?”

卫长嬴不解的扬了扬手里的信:“可你为什么早点不这么做?”否则纵然戎人大祭祀天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那场厉疫之源,但有没有机会用出来都是个问题!

“因为以前我不会容许秋狄有复兴的机会。”沈藏锋看着她,许久才道“可现在不一样了。”

卫长嬴一怔:“秋狄?”

“我许诺漠野,只要他挑起戎人王室自相残杀,为父亲他们报了仇……就助他收拢阿依塔胡的旧部,返回狄土,成就一方基业。”沈藏锋轻叹道“原本他还想让我替他干掉乌古meng,但被我拒绝了,没有乌古meng,他没了对手,还能听话?”

卫长嬴良久才道:“漠野竟然能够做下这样的事?”之前沈藏锋能把手伸到戎人前任大可汗的王帐里,卫长嬴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纵然戎人游牧为生,连大可汗住的也不过是帐子——叫王帐,还是帐子!

所以守卫跟防护都不如大魏贵胄。

可即使这样,戎人大可汗要那么好算计,早就被儿子孙子或者其他部族的什么人抢了大可汗之位去了!

只不过她当时忘记细问下去——谁想到竟然是漠野,兜兜转转下来,她都快把这个人给忘记了!却是这个人动的手?

沈藏锋淡然道:“一来他是戎人大可汗的亲家,二来戎人以为他既在秋狄争位失败,被乌古meng追杀得无处容身才潜逃到北戎。在中原,又跟咱们家结了死仇,无数人想要他死……自然认为除了北戎外,他根本没有其他地方投奔。还有就是他才智不俗,戎人大可汗认为他可用,就容他近身!”

卫长嬴吐了口气——其实戎人的判断没错,由于当初戎人南下时打着给漠野报仇的幌子,漠野这时候已经是丧家之犬。在秋狄,乌古meng不杀他这个阿依塔胡的女婿不放心,也难消从前旧怨的心头恨。

在中原,只一个沈家不想放过他,他要是踏入中原一步,已经是十死无生了,又何况还有成千上万的黎庶都诅咒着他、希望他不得好死?

这种情况下,照常理来看,漠野唯一的生路确实就是抱紧了戎人的大tui,卑躬屈膝殚精竭虑来换取戎人的庇护。

可谁能想到沈藏锋居然会放下仇恨,选择帮助他重建势力呢?

能够当家作主,谁想寄人篱下?

尤其漠野命途多舛,身为秋狄大单于的外孙,狄人公主之子,沈家原本的大公子,却过了一辈子颠沛流离的日子不说,始终都是人在屋檐下,可以说受尽了委屈。

“只是漠野他……肯信你?你该不会给了或许了他什么紧要的……东西吧?”卫长嬴忽然想起了当年迭翠关的事情,脸se顿时一变!

沈藏锋哑然失笑:“光儿跟燮儿,刚才还来给你请过安不是吗?难道这么点功夫,我就能把他们送到草原上去?至于说达儿跟和儿——他们这么点大,送出去一个照料不好……我怎么跟五弟还有五弟妹交代?”

卫长嬴闻言,神se这才略缓,正要说话,沈藏锋轻叹一声,又道“你放心吧,那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如今我想的就是陪你好好的过一辈子,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生子……所以现在对我来说最紧要的就是你们,又怎么可能舍弃你们中的任何一人?”

“那你是怎么让漠野相信的?”卫长嬴反手握了握他手,以作安慰,猜测道“难道是他在戎人那里混不下去了,不得不相信你?这样也不对,若是这样,他怎么可能把戎人折腾成这样?”

沈藏锋淡淡的道:“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现在需要一个相对强盛的秋狄。只是早先追杀狄人太远,这些年来又一直控制着他们的必需之物,所以秋狄元气至今没有完全恢复。乌古meng在我手里吃得明暗苦头太多,锐气已失……就算没有漠野,我接下来也会扶持一个更加能干更加好战的狄人单于出来。既然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不会在这上面骗他。”

卫长嬴怔了片刻,醒悟过来:“你是担心闻伢子??”

“换了我是他,我也不放心西凉沈氏。”沈藏锋哂道“不过好在咱们沈家在西凉底蕴深厚,即使争不了那至尊之位,养贼自重还是做得到的。如今西凉军已无力角逐天下,然而闻伢子即使打赢了南面,也打不起再一场西征了。当然秋狄若是不争气,他兴许胆子会比较大一点,尝试对咱们家下手;但若秋狄中出了个能干的,他不想夜长梦多,那最好还是高官厚禄的笼络好咱们沈家,替他看好了西疆……”

说到这里,沈藏锋似笑非笑的道“沈家既然要笼络住,为了制衡,也为了不让咱们家多想,刘家跟苏家多半也不会被针对。这样咱们家倒也不算亏本。”

卫长嬴忍不住道:“刘家跟苏家沾了你这一手的光,为什么说我们不算亏本?”

“怎么可能让他们白得好处?”沈藏锋毫不脸红的道“我派人给刘家和苏家两处送了。信,答应给漠野聚集旧部、让他风光返回秋狄,且发展壮大到让沈家不可轻动的财货辎重——全部他们两家出!”

“……”卫长嬴一阵无语,道“他们居然会答应?”这件事情刘家跟苏家虽然占了便宜,可最大好处还是沈家得吧?

刘家跟苏家哪怕一毛不拔,难道沈家就不这么做了?

卫长嬴觉得除非刘希寻跟苏鱼舞都昏了头了,才会接受这个竹杠。想也知道,要把孤家寡人领着幼子投奔北戎的漠野在短时间内,栽培成能够威胁西凉的“贼”这哪是小数目?

尤其刘家跟苏家大伤元气,自己现在都觉得缺人缺钱呢!

“莫忘记咱们家抚养过闻知齐与闻余兰,闻伢子再不要脸,这笔人情总要承认的。毕竟接下来他越来越有身份,自然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不顾脸皮。”沈藏锋淡然道“所以一旦他得了势,要清算。咱们家未必是第一个,倒是苏家,卫六叔一直都没说过要怎么收拾他们吧?”

“那刘家呢?因为忧来鹤?”卫长嬴明白了,苏鱼舞肯出这个钱,不是看不出来他出跟不出,沈家都要这么做,而是希望沈家到时候能够帮苏家一把——苏家忌惮着卫新咏,而刘家大概就是为了那范姓是忧来鹤了吧?

这产自北地的忧来鹤,其实并不是只有刘家才有,只是因为稀少,即使在北戎,也是用来供应大祭祀之类的人作为巫药、或者神箭手做为毒药来用的。

而中原士族除了刘家因为地理缘故,恰好占了一块产出忧来鹤原料的地方、又设法弄到了配方,从而导致合族都能够轻松取得此药外,想弄到这种药真是艰难无比。

所以知道的人,在中原一提忧来鹤,谁都会想到刘家……

沈藏锋笑着道:“他们也不是白出这个钱,我说的让他们占便宜那是玩笑话。苏家刘家迟早要给闻伢子和卫六叔一个交代的,这不就是个机会吗?我跟实离还有鱼舞,一则是故友,一则是嫡亲表兄弟,哪能真的跟他们斤斤计较到底?如今这情形,往后彼此扶持的时候多着呢!”

卫长嬴细细一想,不禁道:“闻伢子那边倒也罢了,这个人凉薄得很。我倒是吃不准卫六叔肯不肯就这么叫苏家过了关?”!。

第一百零七章 惊变

这一年的年末,南方四国在连败数场后,靠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利,以及雍军连续作战的疲惫,堪堪守住。

眼看战局陷入僵持,闻伢子决定先把名份之事解决。

大魏皇室做傀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说无论是沈藏锋的定王还是闻伢子的雍王,都受到过兴平帝的认可,但实际操办的人全是霍照玉。兴平帝自己都是事后才晓得自己“又”封了哪个王。

所以众人都认为此事唯一的障碍就是一个遮羞的理由。

……其实不要理由也没什么,末代皇帝暴毙还需要理由吗?因此这件事情在差不多所有人看来,那都是闻伢子回一趟帝都就成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原本南下亲临前线鼓舞士气的闻伢子,在抵达京畿时,竟受到了驻守京畿禁军的拦阻。

负责拦路的禁军统领说什么“未得帝命,雍王何以回京”,问得闻伢子一行人个个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偏偏这听着像是没吃药的禁军统领神色严肃一点也不像没吃药的人!

帝都有变!

闻伢子等人啼笑皆非之后,均是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沈藏锋,本来被认为最有可能得天下的这一位主儿,要不是实在时运不济,连闻伢子都做好了兵败后归附的准备了。他因为身体不好早就回京畿来休养,顺便帮忙看一下南边……难道却是在这里设一计吗?

这时候就算没有禁军阻拦,闻伢子也不想轻易进入京畿了,当下召来京畿这边的探子询问,却得知沈藏锋自回玉竹镇后一切正常。这两日更是没有丝毫异行不说,据说前天还带着妻子儿女跟侄女、义女,跑山上狩猎了一日,到傍晚才载着狐兔之物兴高采烈的回去……怎么看都是真的在安心调养身体了。

如果不是沈藏锋……闻伢子没有疑惑太久,就得知了霍照玉煽动京中大魏节臣封闭帝都、派禁军沿途来阻拦自己之事。

霍照玉……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这个结果比沈藏锋干的还要让人愕然。

沈藏锋是西凉军折损太大加上自己身体出了问题,他担忧娇妻幼子,不敢冒险,这才放弃的。而霍照玉……他从头到尾也就是个做臣子的命好么?

更不要说霍照玉早就跟闻伢子这边勾三搭四上了,这时候装什么忠臣……没眼色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就是不想没节操的率百官捧玉玺出城来个百里相迎,想要点面子,那么封闭库房回安吉长公主府里去,等着闻伢子请他出山,这架子拿了也就差不多了——大可以说自己无力挽救大魏,却忧心天下不忍心不为天下人做事嘛!反正如今改朝换代在即,这改换门庭的又不是他一个!

如今反而派手里的禁军封了城又沿路来拦阻闻伢子……

连卫新咏都有点懵了!

不过卫新咏到底智谋远逾常人,懵了片刻就醒悟过来,问道:“顾夕年等人呢?”

探子满头大汗的说道:“城门封闭的仓促,属下尚未打探到……”

“霍照玉为何会这么做?”柳容惊讶道,“陛下可是打算厚赐他的啊!”闻伢子这次回帝都就是为了代魏称帝,身边人为了讨个彩头就在回来的路上便改了口——闻伢子兴致上来,也对左右透露了些称帝之后封赏的安排。

其中霍照玉是内定往后给卫新咏做副手——再往后接替卫新咏,等于说是一个准确的未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前程了。

这是因为卫新咏这两年身体越来越不好,哪怕闻伢子称帝之后给他高官厚禄,恐怕他也主持不了几年政事了。而霍照玉出身的云霞霍氏在天下士族中算不得多么出类拔萃,还有青州苏跟西凉沈这两个对头,不紧紧靠着帝权,他根本就没有活路。

何况这些年来他主持帝都,虽然是在乱世里,却也把京畿附近打理得井井有条,足见他在这上面的才干。

……在闻伢子心里,霍照玉也许爵位品级不能跟沈藏锋之流比,但在信任跟倚重,还有实际给予的权力上,霍照玉必定是远超后者的。

此刻听了柳容的话,闻伢子面无表情道:“命人去传沈藏锋来!”

“不可。”卫新咏一皱眉,却阻拦道,“城门是昨晚关闭的,而昨日沈藏锋携家人外出狩猎,尽兴方回。如今过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闻伢子嘿然道:“他人就在京畿,会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容臣私下禀告。”卫新咏察觉到闻伢子近来对自己说话的态度威严了不少,不复从前的和煦甚至带着请教,心中一哂,面上则不动声色的道。

他到底于闻伢子有大功劳,闻伢子现在虽然对他不如以前信任和倚重,但该给的体面还是不能不给的。

打发了余人,卫新咏缓声问:“陛下是要旁人说陛下没有把握亲自叩开帝都,非要借助沈藏锋的威望吗?”

这话让闻伢子一怔,随即悚然而惊:“不错!如今确实不能叫沈藏锋来……”

“实际上沈藏锋这次不插手,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卫新咏淡淡的道,“否则他既然决定归顺陛下,连其弟也正率领西凉军为陛下征战……怎会还要跟陛下置气?沈藏锋的为人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他拿定了主意自不会轻易反复——所以这次的帝都,必须陛下亲自夺回才好!”

既然现在没外人,有些话闻伢子也可以说了:“卫先生可能揣测出霍照玉此举何意?那霍照玉要是真正忠君之人,早年如何肯为苏氏效劳?就算其后他反了苏氏,不是一样视魏室犹如傀儡?”

说到这里闻伢子脸色就有点难看,显然是想到青州苏氏是门第高于云霞霍的士族,难道霍照玉迫于形势跟自己私下有所勾结,心里却真正是看不起自己的吗?这个不是他自卑过度,而是这时候普遍就是这样的看法。

就是庶族,很多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观念。

卫新咏淡然道:“臣如今也没有头绪,之前从帝都送来的消息,并没有提到霍照玉有什么异常的。不过这上面兴许是受了霍照玉的蒙蔽,此人在处置政事上才干非凡,这些年来帝都看似被各方明探暗子安插得千疮百孔,实际上,霍照玉的手在帝都与京畿,才是真正无孔不入!这从这次他封闭帝都并派人前来阻拦陛下,我等居然一无所知就可以看出来!”

顿了顿,又道,“至于他到底打什么主意,这也不难。如今帝都纵然有禁军封城,可又怎么可能难得到陛下?陛下直接派人将城取下,绑了他来问,也就是了。”

本来闻伢子也有此意,但去年沈藏锋的教训,让他有点迟疑:“去年戎人大祭祀弄出来的那场厉疫……”

那可是千军万马都挡不住的!要知道早年闻伢子筚路蓝缕那会,不得不亲自上阵,还是时常骑马的。如今有了身份,也讲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出行都是乘轿坐辇了……

再说去年京畿也发生过那种厉疫,霍照玉要是想阴他,不是没有东西。闻伢子如今距离那位置就这么一步之遥,不肯冒险是人之常情。

“陛下忘记如今天气已凉,何来跳蚤?”卫新咏一哂,“再说霍照玉若有行刺陛下之心,何必要让陛下防备呢?以臣之见,怕是他襄助陛下的法子,格外独特而已。”

“就算如此,也不过换得一脉血脉除籍偷生罢了。”同一时刻,玉竹镇,一袭绀青锦袍的沈藏锋,一面与携妻过来拜访的张洛宁下着棋,一面淡淡的道,“只是他果然有点本事,居然能把那么多家都拖下水。”

张洛宁道:“说了你可能不相信,你以为这个主意是霍照玉自己想出来的?他倒是听了旁人的话,这个旁人,恐怕你也未必猜测得到。”

沈藏锋唔了一声,道:“我猜测不到?这么说来定然不是照常理推测的人选了?”他想了一下,道,“莫不是我那苏大表姐夫?”

“你还真猜到了?”张洛宁非常惊讶,失笑道,“没错,就是他!”

“苏大表姐夫虽然被称为世家奇葩,然他其实没什么坏心,怎么会想出这样狠辣的计策?”沈藏锋哑然道,“他原话一定不是这样。霍照玉是听了几个意思去的?”

张洛宁哂道:“南面一退守虎啸峡,我们就估计一旦雍军不能短时间里破关,闻伢子必定会先行返回帝都定名份。那时候霍照玉心事重重的,处置公事都提不起劲。顾子阳等人知道他惧怕你跟苏家的报复,只是也没什么良策,一日下了差,就一起请他去喝酒消愁——偏偏赶着顾子烈去找顾子阳,听说之后……你也知道他那个人,怎么可能不一起跟着去呢?”

顾乃峥出现的场合,不管原来是好事还是坏事,最后肯定都会因为他的出现变的很奇怪……

这一次也不例外。

第一百零八章 无辜的奇葩

“你出的好主意!如今连咱们家都被看起来了,你满意了?!”差不多的时候,帝都城内,气得全身哆嗦的苏鱼丽,遣散下人跟子女,用力拧着顾乃峥的耳朵,怒喝道,“你是不害死我们合家你不甘心吗?!”

顾乃峥不满的拨开她手,喝道:“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苏鱼丽一愣,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重大隐情,再不济也该来个小秘密,结果顾乃峥轻蔑的道:“只不过是被软禁在府邸里而已,就当我今日不当差不就是了?没见那些禁军都很客气?霍家耀真要我们的性命,早就派刀斧手进来了!所以我怎么害死全家了?啊!?大惊小怪……”

“你这个……”苏鱼丽气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他才解恨——百忙之下想不出来,随手用力拍了下身边的几案,怒斥,“现下连咱们族里的长者也被霍家耀哄过去了,你说怎么办吧!”

嫁了个士族公认的奇葩,这么多年下来,苏鱼丽每次都认为,自己经历了某事,都撑过来了,往后再遇见什么事儿都能淡定如常了。

然后就是,到了下一次,她总是悲哀的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昨天晚上禁军封城、围宅,苏鱼丽惊讶非常,只道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想方设法要派人手设法打探、不对劲的话甚至离城去求助时,不想顾夕年却气急败坏的跑过来——当时他们夫妻两个正在商议对策,顾乃峥一脸的若无其事,苏鱼丽哪里想到,他居然就是事情的源头?

还是顾夕年悲愤交加的跑过来说嫡兄:“雍王这两日就要抵达帝都,大哥你还要给霍家耀出那样的主意,一旦被揭露出来,咱们顾家岂不是也要被恨上了?!”

苏鱼丽当时整个人都呆住了,见丈夫死不承认是他的错,忙拉着小叔子问缘故。

顾夕年脸色铁青,大口喘息了好久,才咬牙切齿的说了经过——

就是那天,他们兄弟以及其他一干人为了让霍照玉散散心,请他去酒楼小坐……顾乃峥是死皮赖脸跟过去的……

起初一切正常,大家边喝酒吃菜,边劝说霍照玉想开点,事情未必像他想的那么坏云云……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共事数年的情份。霍照玉心性这两年有所转变,但相处起来还是个不错的人。因此众人都希望能够为他舒缓下愁绪。

这中间顾夕年不时留意顾乃峥,好在顾乃峥那时特别乖,安安静静的吃喝,并不多话,可叫顾夕年松了口气。

问题是在一道菊花鱼上来后出现的,一直表现的很乖很安静的顾乃峥忽然就站了起来!

那天一起的人就没有不清楚他本性的,一看到他有所行动,不用顾夕年伸手,七八只手就把顾乃峥按了下去,同时让他好好喝酒、吃菜,千万不要客气……大家这么劝说时,四五盏酒已经从不同的手里硬给他灌了下去、五六箸菜也塞到了他脸上……

顾乃峥好容易挣扎开来,说的却是:“我要去更衣……”

众人这才知道误会了——席上说更衣其实就是解手,当然不能继续拦阻下去。

结果顾乃峥回来后,开口就抱怨自己的衣服被众人拉扯之际弄坏弄脏了:“这是我夫人亲手做的!”

要说弄坏了弄脏了他衣服,那是没人觉得对不起他——这些人谁被顾乃峥理直气壮的坑过?

但要说是苏鱼丽亲手做的,大家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苏鱼丽素有贤名,好几次顾乃峥把人折腾得欲.仙.欲.死,都是她出来圆的场。

因此之前动手的人都说愿意赔偿并且改日登门向苏鱼丽请罪云云……而顾乃峥哼哼唧唧的应下后,却打发人上街去买了盒胭脂来。

看到这里有经验的人已经觉得不太妙了,偏偏有人撑不住问了他一句:“子烈,好好的你买胭脂做什么?”

“二弟你替为兄拿着,记好了回去后告诉你嫂子,这是我替她买的,不过因为喝多了怕丢掉,所以放在你那里。”顾乃峥打开胭脂,随便弄了点身上,抛给顾夕年,这才得意洋洋的解释,“我身上带着胭脂味道回去,夫人她哪里还有心思管她亲手做的衣服是好是坏?必然是担心我被哪家楼子里的粉头勾引了去……待后来知道不是,夫人先自松一口气,然后再看到我给她买的胭脂,当然就不会计较什么了,没准还会……”

“大哥您喝多了!”顾夕年心里把询问的人骂得死去活来,强笑着阻拦顾乃峥——开什么玩笑?这不是明摆着在拆苏鱼丽贤惠名声的台吗?!苏鱼丽虽然经常因为气不过,会训斥丈夫,偶尔惹急了也会打几下,但顾乃峥这种丈夫,作为他唯一的亲弟弟,顾夕年真心觉得嫂子打得好!打得妙!打得都是应该的!

他要给嫂子圆场,霍照玉——前面说了,他这两年是变了很多,但相处时还是个好人。所以看到话讲得不对,也赶紧帮衬,就说顾乃峥:“子烈最爱开玩笑,苏夫人素来贤德,怎会是嫉妒之人?”

又怕顾乃峥一根筋的嚷“我家夫人怎么不嫉妒了?!上次我去某某青楼,回家后被她好生折腾”之类,赶紧岔开话题,“不过子烈这主意倒是别出心裁,常人将发妻亲手所制之衣弄坏了,回家之后必然是千方百计的赔罪。子烈倒是反其道行之……”

“要我说那些回家赔罪的人都是不够聪明。”顾乃峥却是大言不惭的道,“理亏的人,还要去讲道理,这不是送上去叫人收拾么?既然没了道理,自然要找点道理。这样讲道理才能不吃亏、才好占便宜啊!”

……于是这话提醒了霍照玉,他在沈家苏家跟前,都不占理。

沈家就不讲了,就是在苏家的事情上,能说父债子偿的地方也就一半——因为苏家拿霍照玉之父挡箭的事情,是没有铁证的。

要说安吉长公主那件事,按这时候的看法,这份仇怨不该大到他把苏家坑那么惨的地步,因为苏秀茗对他真是不错。知遇之恩照很多人看来,是该大于夫妻恩情的。

……至于说他揣测苏家想拿他做替罪羊,同样没证据……当然重点在于霍家势力不如苏家,所以证据就很重要了。

那么霍照玉不想迎接自己被两大阀阅收拾掉的下场,讲道理的路肯定是行不通的。

即使他可以投靠闻伢子,可霍照玉心里很清楚,只要沈家跟苏家坚持,闻伢子若非打算扫除阀阅士族的话,是不可能为了他让沈家、苏家下不了台的。

沈苏是士族名门中最顶尖的存在,动他们,就意味着要与天下名门为敌。

这种事情,闻伢子现在肯定不敢做——他也做不起!

所以闻伢子的看重,根本不可能让他脱离险境!

最让霍照玉绝望的是沈家已经明确表露出了斩草除根的意思,安吉长公主私下苦苦哀求了卫长嬴半日,卫长嬴都没同意让他们把年幼的霍佳送走——沈藏锋回来之后,面对霍照玉私下送去的厚礼与求情书信更是轻描淡写一句:“今日泣书汝子之年幼无辜,昔日可想过吾妻吾子何其无辜?!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知道顾乃峥不怎么可靠,他那番话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出主意,但霍照玉心念一动之后,还是忍不住顺着想了下去:他没有办法跟沈家跟苏家讲道理,本来就理亏,横竖讲不赢。

那……为什么不像顾乃峥一样,设法弄点理由出来呢?

顾乃峥让苏鱼丽息怒的思路大致是这样的:先让苏鱼丽误判事情严重性,一件亲手做的衣服被弄坏了,当然没有丈夫被外面的女人勾引了去紧要。所以在后者出现时,苏鱼丽肯定无暇顾及前者!

这时候苏鱼丽的怒火也会更加的高涨——但接着让苏鱼丽发现,其实顾乃峥外面并没有人,这时候苏鱼丽当然会庆幸!顾乃峥再接着送上胭脂,哪怕胭脂再普通,苏鱼丽在发现自己错怪了丈夫的情况下,肯定不会计较,就像顾乃峥想的那样:没准苏鱼丽一个高兴,不但不追究衣服被弄坏弄脏,还会给他点什么好处……

而顾乃峥从头到尾也就是误导了苏鱼丽的判断而已。

照着他这种思路,霍照玉动了手。

“他这样自己就会先赔进去,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霍家能不受牵累?!”苏鱼丽看着一脸认真的分辩自己当时根本没给霍照玉出主意,完全就是霍照玉自己想多了的丈夫——其实说起来顾乃峥这次真的是被冤枉了,可谁叫这厮前科太多?

只要跟他沾上边……真是事情发生了想不揍他都不容易!

这会听苏鱼丽这么讲,顾乃峥撇着嘴角:“沈家太狠了,早就放话说要让霍照玉一家鸡犬不留,他这么做,自己跟安吉长公主固然无幸,但膝下幼子却未必不能悄悄送走一两个……”

话没说完,顾乃峥忽然变色,指着她骇然道,“你你你套我话?!”

苏鱼丽还没回过神来呢,却被他这么一指责,呆了呆,随即大怒:“怎么你瞒我你还有理了?!”

“怎么说也是共事一场,当初家耀做事也太绝。如今有这么一报,我也不好意思替他自己去说情,但小孩子么——我说,夫人你可是嫁进顾家门,算是顾家人了!你可别转头把这消息报给娘家,叫霍家耀这一番心血全没了!”顾乃峥一噎,悻悻的道,“你可得……”

苏鱼丽气得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我父亲……我父亲就是死在霍照玉手里——那可是你岳父!从前迫于形势也就罢了,如今你还想着维护他——你到底是不是人?!”

第一百零九章 魏亡

是年初冬,雍军攻破帝都,大魏禁军不出所有人预料的,几乎全军覆没,虽然如此,但霍照玉对帝都、对禁军的控制,可见一斑。

而城破后,接到消息的霍照玉夫fu携子女焚府自尽。

这一天的晌午,闻伢子身着明光铠,骑着万金难求的汗血宝马,为内定的文臣武将们簇拥入城。

一行人至大魏皇宫的正门前,却被诸多白发苍苍的老臣拦住。

这些身穿大魏官服、抬着棺材随后的老臣在兴平帝之前,官职都不算太高。兴平帝因为是帝都沦陷后被阀阅拥立的傀儡,那段时间为了笼络人心,曾大肆封官,官职泛滥。

比如说沈藏锋原本该袭的永定侯晋成了定国公,后来没有过多久,又成了定王。

因为这种晋升太过轻描淡写,而且人人都知道大魏国祚不长,所以很多人都没有把这种晋升放在心上。像沈家,沈藏锋先到帝都,获封定王后,明沛堂那边还是称卫长嬴为夫人而不是王后,是到了帝都才改口的。而沈家下仆对沈藏锋甚至始终只称阀主。

所以这些老臣个个穿朱戴紫,看起来品级不低,实际上有实权的并没有几个——重点是为首的一名老臣,他自报家门出身于凤州卫氏,知本堂子弟,名卫峻,是帝都沦陷时知本堂寥寥无几的幸存者。

他们抬着棺材在这里出现当然不是为了送兴平帝一程以及迎接闻伢子,而是来阻拦闻伢子篡国的。

想也不用想,这种阻拦自然是毫无意义。

闻伢子先礼后兵,先是和颜悦se的劝说,从天下大势、魏室之虐到良禽择木,奈何这些人油盐不进——闻伢子说得chun焦舌躁,竟是毫无功效,也懒得再费心思,一挥手,操戈甲士气势汹汹踏步上前,不想那些老臣个个悍不畏死,为首的卫峻更是不屑道:“吾家天下名门,气节长在!满门都为大魏忠臣,深受魏室之恩!岂能死于你这篡国贼子之手!”

语毕未等甲士动手,拔出袖中短剑自刎而死!

他带了一个头,剩下的廿二老臣纷纷照做,顷刻之间宫前血流成片,场面肃杀之极!

闻伢子被这样扫了面子,自然勃然大怒!他吩咐将这廿三具尸身“焚烧殆尽,不使有全尸入葬”又说要“没其家”追查余孽……

这样含恨入宫,闻伢子也没了心情去做什么戏,直接着人将瑟瑟发抖的兴平帝从御榻之下拖到宣明宫正殿,当众宣读魏室自僖宗以来的昏庸无能、戕害黎庶等诸多罪状,完全不理会兴平帝的苦苦哀求以及分辩,赐其自缢!

因为兴平帝几次都不敢拿起白绫,最后由柳容动手将其缢杀,闻伢子吩咐以庶人礼葬之——到这时候,天se也已经晚了,自要设宴犒劳功臣、商议选个良辰吉时正式登基等等……

这许多事情里,还有一件不起眼、也不好公开跟众人讲的事情让闻伢子挂着心:“据说魏桓宗之嫡幼女,清欣公主美貌非凡,以至于兴平帝登基后,特意重封其公主之号,为的是指望借她美貌笼络人心……但因为种种缘故至今未嫁……”

闻伢子这些年来也见识过许多美人,尤其是锦绣端木家的那个义女单好好,在闻伢子看来真格是鲜hua明月都有所不及的,但据说跟这位清欣公主一比,那是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进城之前已经跟左右问过一句宫中还有些什么女眷,想来这些人心里也该有数。”闻伢子想了一下,觉得这时候提一个稳做禁脔的公主显得自己太重美se,就住了。,只寻思等晚上再令人传清欣公主过来。

而他的估计也没错,这时候,福瑞宫中的清欣公主,正被胡宫女等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殿下不要怕!”胡宫女一边拿宫里秘制的香膏,抹到清欣公主腻白如脂的肌肤上,一边低声道“圣上虽然没了,可雍军只是把这里看守起来,士卒连门都不敢进——足见雍王没有为难您的意思!”

清欣公主有些木然的趴在浴捅边缘,淡淡的道:“可是大魏没了……”

“可您还得过下去!”胡宫女听出她的哀伤与彷徨,叹了口气,手底下却没停,认真的道“皇后娘娘没了,太子……衡王殿下也没了,皇孙们都没了……娘娘唯一的骨血只剩下了您。您传了娘娘的好相貌,那雍王的元配都多大年纪了?又是乡野贱民出身,怎么能跟您比?”

说到这里声音一低“那雍王元配虽然生过四个嫡子,可现在唯一活着的嫡幼子,据说很不受雍王喜欢,否则怎么会把他一忽儿打发去明沛堂一忽儿送去瑞羽堂?!如今雍王膝下子嗣单薄,凭您的美貌您的身份,雍王纵然不弃糟糠之妻,岂能委屈了您?到那时候,您有个一子半女,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胡宫女的声音里带着悲喜交加的呜咽“婢子们呢,也算是对得起娘娘了!”

清欣公主喃喃的道:“那闻伢子的年纪……”

“老夫少妻,自古以来就多着呢!”胡宫女擦了把泪,哄道“再说了,年纪大了知道疼人!”

清欣公主抿了抿chun,一滴清泪落入桶中,道:“可是我还是不想……”

“可您现在没得选择。”胡宫女沉默了很久,才低低的道“婢子们无能,护不了您。您现在,跟了雍王,好歹往后一个高位妃子是跑不了的。若是不从雍王,不说雍王震怒之下会怎么处置您,就说他把您随便赏赐下去……到那时候,没准比雍王更不堪!”

话说到这份上,清欣公主再不情愿,也只能任胡宫女等人摆弄。她按着宫中秘法,足足沐浴了三次、洗得全身肤如美玉、肌香满室后,才穿上胡宫女等人商议良久的一套华服,又梳了极繁复美丽的发髻,戴上最好的一套首饰——如此之后揽镜自照,镜中之人倾国倾城,说是艳极无双也不过分!

胡宫女等数名宫人对望一眼,眼中有着庆幸与放心:“若殿下不能宠冠雍王未来的六宫,除非那雍王不长眼睛!”

但清欣公主冷冰冰的看着镜中之影,却淡淡的道:“像不像勾栏之地的女子,精心梳妆打扮,就为了博取恩客一笑?”

“您……”这话让室中气氛僵硬起来,片刻后,胡宫女使个眼se,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上前扶着清欣公主的肩,语重心长的道:“殿下,婢子晓得您委屈!可您想一想,这世上,上至金枝玉叶,下至凡夫俗子,这女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哪个新嫁娘,会不好生打扮起来?假使大魏如今还鼎盛着,您难道就不下降了吗?”

说着说着,她不禁小声哭了起来“早先圣上就提过好几次让您下降的事情,可是安吉长公主记恨以前的事情,次次都拦阻了!以至于殿下您如今都双十年华了,却还扃牖深宫!要不是大魏亡国,还不知道安吉长公主会拦您拦到什么时候!您就甘心这样一辈子?其实您何必这样轻看自己?常人家做妾的是妾,妾通买卖。可宫里后妃能一样吗?您难道忘记了当年邓贵妃在时,就是娘娘也常常拿她没有办法的。而邓贵妃其实还不如娘娘得宠不说,她膝下连个子女都没有啊!不说邓贵妃位份仅次于咱们娘娘,就说从前的妙婕妤、钟小仪,位份都不高呢,可您看以前宫里谁敢给她们没脸?”

胡宫女也不知道哭诉了多久,清欣才面se复杂的一叹,道:“胡姑姑,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我只是……我知道要怎么做的。”

“殿下,如今不管是婢子,还是刚才退出去的人,都是娘娘千方百计留下来给您的,为的就是怕您没人扶持受委屈!”胡宫女擦了擦眼,低声道“后宫的道道,再没有比婢子这些人更清楚。您shi奉了雍王,旁的婢子不敢讲,但有一件,那就是只要雍王不倒,这宫里的富贵好处,您该有的绝对不会被委屈了。有不开眼想跟您过不去的,不必脏了您的手您的眼,婢子们只能给您料理了——实际上,当初娘娘在冷宫里时,就说过,您生在这会,又有这样一副容貌,最好的出路,其实就是给新朝之帝做后妃!常人纵然尚了您,没准反而是招了灾!”

清欣默默良久,道:“我知道了。”又道“姑姑你今儿个一直陪着我,想也累了,出去歇会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胡宫女晓得她从帝女之尊一路沦落,如今竟要委身去shi奉灭亡大魏的人,心中必定复杂万分,现在自然是不希望有人在跟前的,就顺从的应了,又说:“到这会那边还没人过来,想是要到晚上了……您要是累了,就唤婢子们进来,给您拆了钗环,您先在榻上歪一会。”

“我还不困。”清欣摇了摇头,道“我坐一会就好。”

胡宫女暗叹一声,道:“那您有事唤一声。”就出去了。

她走后,清欣公主拿着铜镜照着自己绝美的脸庞,心中却是深切的无奈与悲哀:“我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兴许……大约这就是命?”

看着看着,清欣公主忽然一愣,眼中流lu出极度惊恐之se——借着妆台上的烛火,铜镜明晃晃的照出了,在她身后一个面脸戾se、士卒打扮的男子正蹑手蹑脚的走近……

“唔!”长年养尊处优,让清欣公主的反应,远远逊se于阵前厮杀多场存活下来的士卒,随着士卒一个敏捷的虎跃,一把捂住她的嘴,只能发出几声闷哼的清欣,感到头上被重重一击,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一百十章 殿下不记得我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清欣公主mimi糊糊的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紧紧的捆在榻上,手脚被特别绑住,无法移动丝毫。她下意识的想要喊叫,却发现嘴里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更让她恐惧的是,她身上那套繁华富丽的锦衣,竟已被脱去,此刻只穿着质地轻薄的淡粉中衣仰躺着,中衣的衣襟里,一只男子的大手,缓缓的移动着。

即使还隔着一层亵.衣,但也能感觉到掌心的粗糙与炽热,清欣公主几乎没再晕过去!

“公主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沙哑、陌生的嗓音,又是在这种清欣公主惊怖yu死的情况下,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眼前这个人——她用力眨去泪水,惊慌失措的望着榻边的士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狼一样的眼睛。

她战战兢兢的端详着对方满布风沙的面容,记忆之中一片茫然。

看出清欣完全不记得自己了,士卒发出低低的、犹如夜枭的笑声,似乎在跟她说话又似乎自语的道:“殿下不记得我了?这也不奇怪,咱们就见过一次……我可是一直记着殿下啊!”

“我从未见陌生男子啊!”清欣公主心中不住惊叫着“就算当年被赶到民间,可我也是戴着帷帽出宫的……前两年复封公主,抛头lu面过几次,但,那都是没什么人的时候才会出去……寄居蔡王府见到的几个小厮,我都认识,绝对不是他们……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那士卒笑了一会,问她:“殿下不记得我了,那么记得钟、小仪吗?”

“钟小仪?!”清欣父皇生前最宠爱的妃嫔之一,因嫉妒桓宗另有新宠弑君的人,清欣当然不会不记得——尤其刚才胡宫女还跟她提过——她盯着士卒,似乎想起了一点什么,可隔了十年的光yin,那份记忆早就遥远淡薄到了难以寻觅的地步。

士卒静静看着她,半晌古怪的笑了:“贵人多忘事,看来即使提到大姐,殿下还是想不起来?我自己来说吧,我叫钟杰。十年前,我大姐从宫女被封了小仪,她思念家人。所以你的父皇,桓宗皇帝,派人千里迢迢去青州,把我们一家,还有我那小妹一起接到帝都来……当时桓宗皇帝宠爱大姐,所以破例召我们一家上殿,封了我一个官……那一天,你恰好在桓宗皇帝身边,被他抱在膝上……我带着婆娘、姑娘、小妹,跪在金殿下,给你们父女行大礼……”

随着他的提醒,清欣渐渐想起事情的经过,她目光里的惊恐也更多——

“想起来了?”钟杰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是深入骨髓的怨毒,他慢慢的诉说着“当时我小妹比你现在要小好几岁,但也到了说人家的时候了……我们父母死得早,我这做哥哥的从前没本事给她什么好的,既然大姐做了帝妃,我想我总不能落了大姐的面子,得给她说个好人家。没多久,她自己看中了刘家一个小公子,我想我家以前虽然穷,可大姐那么受你父皇的喜欢,那刘家总不敢不给面子吧?不想这次提亲,非但没能成功,我那可怜的小妹更被硬生生逼死……”

东胡刘氏数百年门阀,那是何等荣耀?!你一个青州庶民,慢说你大姐做了小仪,就是做了太后,人家刘家不要你家的女儿也是应该的——士庶不婚啊!而且这件事情,关我什么事?我又怎么知道刘若耶打着我的名头邀钟丽进宫赴宴,是为了羞辱她?!

清欣公主有千言万语为自己辩解,可她嘴被堵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随着钟杰的抚摩不住颤抖。

“为了小妹的事情,我去求大姐出面,向你父皇进言,治刘家的罪,可那时候我才晓得,我以为再高贵也就是个臣子的刘家是什么来头……”钟杰喉咙中嗬嗬出声,神情渐渐扭曲“小妹配不上他们家公子——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已经拒婚了,若是觉得被这种说亲羞辱了,跟我讲,让我登门赔罪,我也不是做不到……凭什么……凭什么为这么点事就逼死我小妹?!要知道我们兄弟姐妹原本有八个,就因为家里穷,哪怕大姐把自己卖进宫里做奴婢,所得的钱,也就让我跟小妹活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当年听说大姐还在人世,而且做了皇帝的妃子,我有多高兴?那时候小妹已经在青州定了亲,那个夫家在当地也算有点殷实——毕竟我大姐能做妃子,小妹怎么可能长得丑?不过她那夫婿长得可真是丑,本来我不想答应的,但家里实在是穷……小妹懂事呵,她说那家给的聘礼多,让我留着以后给她侄子娶媳fu……”

钟杰忽然抽出手,双手抱头,痛苦的抽搐着!

良久,他才抬起头,黝黑的脸上又是沙土又是汗水,既然肮脏又苍老。他朝不住滚下大颗泪水的清欣lu齿一笑:“早知道后来,我当初还悔什么婚……她嫁了青州那农家,没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满地都是孩子了!这件事情我做的亏了良心,那家人家虽然儿子长相难看,可因为我家小妹长得好,说亲之后,没少帮衬我们家……但后来我把他们家给的聘礼还回去后,对他们平常送过来的东西,那是一文钱都没还过……我亏了良心,我穷怕了!即使接我们上京的人一到青州,就给了我一大锭银子,足够我还上所有的人情还有余……可我还是舍不得……”

“你知道吗?!”钟杰忽然一把抓住清欣的头发,将清欣狠狠拉起半个身子,他下手很重,痛得清欣一阵痉挛——钟杰却视若无睹,冷冷的道“我离开青州时,还把家里的一间破草屋左锁右锁……当时接我们的人,有个姓……好像是姓顾吧?姓顾的shi卫,给我讲不必这么担心,反正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我很认真的跟他说,屋子里还有半罐盐、一小块腌肉以及几副农具……怎么能说没东西呢?”

“半罐盐、一小块腌肉以及几副农具……”钟杰翻来覆去的念叨了片刻,神经质的笑,把清欣公主丢回榻上“你晓得那块腌肉哪里来的?是走之前才腌上的!是那姓顾的shi卫给的银子,足够买好几头猪了!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我抱着姑娘站在肉墩外,叫那屠夫少一点再少一点……后来姑娘哭了,我才点了头……知道吗?那块肉腌好后才比你拳头大不了多少……我姑娘是流着口水看我腌好它的……本来打算看完大姐回去时正好可以吃……”

钟杰忽然伸手,一把撕破了清欣的衣襟!

清欣美丽的面容顷刻之间扭曲!

她之前还在必须shi奉闻伢子而伤心,但相比落在钟杰手里,她宁可闻伢子现在就到!

这个时候,清欣公主才体会到,胡宫女说的“若是不从雍王,不说雍王震怒之下会怎么处置您,就说他把您随便赏赐下去……到那时候,没准比雍王更不堪”是何等现实又是何等的至理!

可现在……她不但没法呼救,甚至连嚼舌自尽都做不到……

“知道我这些年的经历吗?”钟杰看了眼她出来的细腻如瓷的肌肤,眼中有着yu.望,但更多的是恶意“小妹去后,我被大姐叮嘱不要出门。就守着你父皇赐的宅子,靠着俸禄过活。但后来没几天,我婆娘不见了!我以为她是被人拐了,或者是跟人跑了……结果你知道我后来遇见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钟杰很平静的道“是去年,打戎人的时候,路过东胡。手里饷银多了几个钱,跟几个兄弟跑去找人泄火……结果却看到了她,五文钱一个人……嘿……我抡起巴掌抽了她个半死,才知道,她哪是被人拐了或跟人跑了?根本就是被刘家抓了卖到东胡去的……她跟我说完经过,问了我一句,姑娘还好吗?然后我回答了,还没想好是赎她出来继续要她,还是不要她了……她却自己撞在炕角,死了。”

“你知道我姑娘怎么了吗?”钟杰眯起眼,盯着清欣,一字字的道“我婆娘不见之后,有一天姑娘闹着要出去找她。我哄不住,就带着她出了门,结果路上遇见刘家的马车——刘家那位十一小姐,据说闺名叫若耶的是不是?我在大姐跟前要拿刀自刎,大姐才肯告诉我这个名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位刘十一小姐的丫鬟把我们拦了下来,说刘十一小姐想看看我家姑娘……我拒绝不了,只好安慰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她总不至于对我家姑娘下毒手?”

“没想到我家姑娘被抱进车厢,没多久就哭了起来。刘家的丫鬟把她送出来,一个字解释没有就走了……我想理论,可他们家家丁里随便过来一个,把我一推,我就倒在了地上……”

钟杰嘿然道“姑娘回家后就发了热,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看好。后来有个心善的老大夫把我拉到角落里,劝我不要搭钱了,因为姑娘是被强灌了刘家才有的一种什么寒毒……除了那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外,根本就治不好的——可那时候季神医恰恰去了凤州!我就雇了车,抱着姑娘往凤州赶,心想跪死在瑞羽堂门前,总要求季神医发一发这个慈悲……没想到,姑娘太小了,路上……就没了!”

“我那时候虽然不知道婆娘也是刘家弄的,但也猜到刘家既然当着我面就害死了我姑娘,肯定不会放过我,也不敢折回帝都去找大姐,就把马车打发回去,自己跑了……做hua子、做贼、重操旧业做雇农……后来流落雍县,雍王起事,为了混口饭吃就投了军……”

钟杰看着惊恐得快要死过去的清欣,叹息:“你觉得害了我家的是刘家,跟你没关系?不不不……你是皇帝的女儿,怎么会跟你没关系?!要不是你父皇把这天下治理的乱七八糟,纵容刘家这种歹毒的人家为非作歹,我家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还有我那大姐的死——我大姐在家里时,连杀鸡都不敢,她怎么敢杀人还是弑君?!不是刘家,肯定是其他人……总而言之,我什么都没有了,今儿个能够随雍王攻进帝都,再次进皇宫来,我真是高兴……”

“我最高兴的就是看到你,兴平帝是柳将军动的手,轮不到我来。你们皇室其他人都在戎人手里死得差不多了……但我听人讲,你长的太好看了,雍王肯定会纳你为妃,没准连仇王后以后对你都得客气点儿……”

他一边飞快的脱着甲胄和衣服,一边喃喃的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们害得我那么惨,以后还想继续高高在上?做梦去吧!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最多就是一个死字!”

妆台上,蜡烛无声滴落数点红泪!!。

第一百十一章 卫焕出事

……清欣公主出事的消息,是在次日晌午后,才为人所知——因为当晚夜宴上,闻伢子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即使这时候他后院的那些眷属还没带到帝都来,无人阻拦闻伢子宠幸清欣,可也只能打发个内shi去福瑞宫知会一声,今晚不必清欣公主伺候了。

之所以会有人这么做,当然是看中了清欣公主美貌非凡,笃定她能够得宠,也算是抓住机会去lu个脸。

然后就是胡宫女得知后,进寝殿想跟清欣说一声……逮了个正着!

接下来自然是福瑞宫大乱,负责看守此处的将领知道后,简直没晕过去!他是听到闻伢子在攻城前似乎不经意的问起过魏宫里还有些什么女眷的人之一,对闻伢子的盘算心知肚明。

这才在攻入皇宫后,抓到内shi直接问了福瑞宫的地方……就是冲着为闻伢子献上国se天香的前魏公主的功劳来的!

更遑论他之前见过惶恐不安的清欣一面,那还是没怎么打扮、被吓得hua容失se的,都美得叫他好一阵晕眩,神hun颠倒——要不是闻伢子亲自开口委婉的点过,他都宁愿放弃这份献美功劳,装个糊涂自己先享用了!

结果他因为遗憾跟如此绝se失之交臂,郁闷的跑去领宴,打发手下盯着,手下居然自己给用了!而他这个上司还躲不过罪责!那将领活剥了钟杰的皮的心都有了!

可左右都劝他千万留钟杰一条命:“这清欣公主是陛下要的人,钟杰动了她,按理该留给陛下亲自处置。将军若是杀了他,到时候恐怕陛下更加震怒!”

因为这样,这将领按捺住怒火,吩咐福瑞宫上下封锁此事。

到了次日晌午后,打听闻伢子已经醒了,这才战战兢兢的过去负荆请罪——闻伢子听说之后,气得脸se铁青,抓起手边一物,看都没看就砸了出去:“混帐!还不快点带那个畜生过来!”

……且先不说这儿,且说事情报到闻伢子跟前后,没多久,兜兜转转的就传到了宫外。

各家晓得这消息后都感到非常惊讶,毕竟清欣公主虽然美貌,但大部分人都更爱惜自己的脑袋的——要不是这种心态,钟杰一个寻常士卒哪能那么轻松潜入她的寝殿?

不过惊讶过后,有些人倒是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清欣公主究竟是桓宗之女,曾经深得帝宠,我等从前shi奉魏室。如今改换门庭,没准就被这位殿下记恨上了。她长得委实美貌,还有废后顾氏留下来的深宫老人辅佐,一旦宠冠六宫,不说母仪天下或他日垂帘,这hua前月下,在闻伢子跟前说上几句话的体面总是有的……闻伢子自己又何尝真心喜欢我们士族?”

只是也不全是这样的人。

端木芯淼就气得全身发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区区一个士卒,居然如此侮辱金枝玉叶!就算大魏已亡,王孙贵胄的处置,轮得到他?!守福瑞宫的将领,到底是人还是猪?!连个士卒都看不住——这种蠢材还活着干什么!?”

蔡王太后——马上就会不是了,生怕她气坏了身子,赶忙坐过来替她抚着背:“你别生气!别生气啊!这……这事情已经这样了,回头见着了清欣公主殿下,好好劝劝她……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再说清欣公主殿下那样美貌,纵然如今被人侮辱,可雍王哪里舍得不要她?最多也就是如今被人议论几句,过后她受宠的话,谁敢对她不尊敬呢?你上次去北面,伤了元气,如今正要静养,千万别动火,伤身!”

被胞姐拍着哄着,端木芯淼才冷静了点,但还是觉得心里一把火烧着一样难受,咬牙切齿的道:“回头我定要那将领及那士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两个人,一个没看好雍王要的人,一个动了雍王要的人,雍王就先不会放过他们!”蔡王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不要插手了。如今局势不比从前,你胡乱插手,别叫雍王疑心了咱们阀阅!”

端木芯淼怔了良久,心灰意冷的落下泪来:“魏室虽然糜烂,但清欣公主着实没作过什么恶,到底也不过是个被废后顾氏护着长大的女孩子而已……落到这样的地步,实在是……”

“这都是命。”蔡王太后忽然也哭了“早先我嫁给你姐夫那会,咱们家里烈火烹油一样的富贵,母亲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嫁的是皇子,后院里头难免要受些委屈。不想你那姐夫xing情温和仁善,对我极好,自我进了东宫,他连司帐的门都不迈,也再未纳过其他什么人!我那时候何尝不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能这样hua团锦簇的过了?可才几年啊,婆婆出了事儿,他也被牵累……那你说你姐夫做了什么?我婆婆出了事,后位已经腾出来了,为什么废后顾氏跟邓太后她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姐夫?!”

说到这里,蔡王太后不禁放声大哭“当初要不是你答应了护住清欣,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理她!她是无辜,可这天下无辜的人还少吗?你姐夫以前不止一次叹息庶族的艰苦……可恨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听他讲着赋税、圈田、士庶的一些话,觉得很有道理,而且那会他是太子,这些事情不正是他应该操心的?可谁想到,就因为我没有及时劝止他,被人听了壁脚,叫顾氏跟邓氏晓得了……传到士族中间,你那姐夫……他到死都没能看一眼绥儿啊!顾氏她那么不给别人留后路,现在她的子女遭报应有什么委屈的!”

见蔡王太后哭得伤心难捺,几乎背过气去,端木芯淼吓得跪到她膝前,怯生生的道:“大姐你不要生气,是我不对!”

“……这份恩怨跟你没什么关系。”蔡王太后拉了她几把没拉起来,摇着头,哽咽道“嫁出门的女子泼出门的水,这是我跟绥儿的命!再说你讲的没错,清欣是很可怜很无辜,但因为你姐夫的缘故我对她实在同情不起来……如果你也为她而动怒伤身,或者惹祸伤身,那我以后真是想不讨厌她就难了——我一个fu道人家,所知所懂有限,做不了圣人!”

端木芯淼再同情清欣、再重视废后顾氏应许的那张梦见散方子,但最重视的还是蔡王太后,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可怜清欣公主,忙不迭的请完罪,劝说她安静下来。

赶紧给蔡王太后把脉开方,命人熬上安神汤药……没想到忙着忙着,宫里忽然来了人请她,说是:“陛下在库房里寻着了前朝的一道古方,颇为古怪,叫什么梦见散的,想请八小姐前去一观。”

“梦见散?!”端木芯淼当初允诺废后顾氏为她照顾清欣公主二十年,尔后顾氏的人会将完整的梦见散方子交给她——现在清欣公主被人侮辱,即使废后顾氏当年没有骗她,恐怕也算端木芯淼没有能够履行承诺了。

端木芯淼当初虽然跟卫长嬴说这个方子能不能到手都无所谓,但作为一名医者,能够有见识一番前人奇方的机会自然也是不想错过的。原本以为清欣出事,已经没了指望。不想这么快就峰回路转。

而蔡王太后因为看妹妹那么同情清欣公主,惹动了她多年来压藏心底的心事,以至于把妹妹吓得都跪在她跟前不敢起来了,冷静下来后就觉得讪讪的。此刻忙道:“既然陛下有命,那你快过去吧。”

“公公少待,我去换身衣裙。”端木芯淼在魏桓宗那会时,是非常傲慢的,哪怕宫里想召见她,也得看她心情。

但现下不一样——她就是不替端木家想一想,也得替外甥申绥想一想。

这时候,已经将前魏所封的王爵牌匾摘下的定王府内。

刚刚知道清欣公主出的事情,卫长嬴脸se难看无比,她出阁前吃过类似的亏,虽然没有真的被人怎么样,可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要不是沈藏锋重义,加上娘家长辈宠着护着,天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

因此卫长嬴最恨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情,此刻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看着匆匆赶来的沈藏凝,道:“妹夫他们现在是个什么章程?”

“大伯觉得清欣公主怎么都是前魏皇室,生母又是洪州顾氏之女,受了这么大的罪,怎么也该重罚那士卒及守宫将领,所以喊上夫君一起进宫去了。”沈藏凝咬着chun,道“因为仇王后她们还没来,我本来想进宫去看看清欣,那边说未得上令不好叫我进去……我只好回来,经过门口,想着得来跟嫂子说一声。”

卫长嬴知道沈藏凝少女时候跟清欣公主是很要好的,即使中间分别后,又因为各有立场,这份交情疏远了,终究还有一份情谊在。此刻清欣受辱,沈藏凝连去看看她都不能,心里肯定乱七八糟的,跑回娘家来,也是为了求安慰。

卫长嬴只好按捺住大骂的冲动,温言软语的开导起她。

姑嫂两个人没讲多久,沈藏锋神情凝重的过来,手里拿着一封家信,不及跟妹妹招呼,就对卫长嬴道:“凤州来信,祖父带八弟于城外池畔垂钓时,不慎摔入湖中!如今已然卧病在榻……季神医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卫长嬴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数息后,才推开几案踉跄着起身:“我也去!”

“我陪你去。”沈藏锋沉声道了一句,见卫长嬴礼仪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就跑进内室整理东西,这才对妹妹交代“那边的祖父祖母年纪都大了,我寻思着把光儿跟燮儿都带上,也叫他们看一看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景儿颜儿,还有伊人她们,就不带过去了。一会我问下景儿,她要能留下来照顾妹妹们,你时常过来帮看着点;她要是得回去跟莫彬蔚住,那你把颜儿还有伊人接去你那里。”

沈藏凝忙道:“是。”

这时候嫂子不在跟前,她悄悄问“卫老阀主要紧不要紧?”

沈藏锋正要说话,里面卫长嬴已经满脸是泪的提了个包袱出来:“家里那边是祖宅,我从前的院子,这些年来都留着……我看除了路上的衣服外没什么要带的——快走吧!”!。

第一百十二章 他也去?

卫长嬴到了外面马车上,发现两个儿子都先在车上了,穿戴着早上看到过的衣袍,心里就是一揪,抓着身畔的丈夫喝问:“祖父他到底怎么样了?!”

沈藏锋叹了口气,把信给她:“你自己看,真的只是摔进了池塘里,如今在榻上养着——轻重都没讲,只是请季神医前去。”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果然卫长风所写的信里,只轻描淡写写了事情经过,对于卫焕病情的严重与否只字未提——但这叫卫长嬴更加不放心了:“要是祖父问题不大,何必要千里迢迢的请季神医去?”

“祖父年纪大了,兴许长风是为了周全起见?”沈藏锋心里也是估计情况不大好,所以才要合家一起去一趟凤州,万一卫焕真的不行了,即使见不到最后一面,好歹送上一程。

他跟岳家的人,虽然这辈子也就见了那么几回。成年后,更是就见了两次。但因为自己家这边亲戚都没了,那边为了卫长嬴,这些年来明着暗着,能照顾的都照顾上了。沈藏锋嘴上不提,心下却一直记着,是很感激的。

所以即使目前新君登基在即,他也懒得管了——反正他知道闻伢子不可能重用他。

卫长嬴并不觉得丈夫这句话能够安慰自己,然而如今在帝都急也没用,还是尽快赶去凤州是正经。

待一家人上了车,都快驶出城门了,她才醒悟过来,道:“咱们一家这么走了,其他人……”

“我把景儿她们托付给藏凝了。”沈藏锋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至于宫里,我也打发人去说明了经过……你放心,咱们只管走就是,景儿她们都大了,又有藏凝看着。苏大表姐也在帝都不是?”

卫长嬴见丈夫已经交代过,这才舒了口气,又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走的太急,衣服都没换,看这袍角都脏的。”

“路上换罢,都叫姑姑给他们带上了。”沈藏锋话音才落,马车却被拦了下来。

卫长嬴心里先是恼火,然后有点惊疑,就怀疑是不是闻伢子起了什么毒心,晓得自己一家要出城,所以……不意外头嘀嘀咕咕讲了片刻,倒是他们的下人扬声禀告:“卫六老爷也要回凤州侍奉卫老阀主,只是卫六老爷自己身体也不好,怕是不怎么能赶路,所以就不跟阀主、夫人一起走了。卫六老爷请阀主和夫人先行一步,若知老阀主的情况,一定要打发人尽快告诉他!”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沈藏锋淡声道:“我们知道了,你告诉六叔派来的人,等到了凤州,要是六叔还没到。我们会派人迎着他的。”

沈舒光早几年前就被望他成材的伯父、父亲带着栽培,这时候已经很稳重很懂事了,但沈舒燮由于受到的教诲远不如兄长,本身也不是什么求上进的人,听了这番话后皱眉思索着,片刻后就天真的问:“卫新咏他不是帮着雍王,不帮咱们的吗?我们曾外祖父生病,他去做什么?”

“噤声!”卫长嬴忙掩了他嘴,沈舒光迅速挑起车帘朝外看了一圈,摇头道:“还好刚才附近没人。”

“那总是你母亲娘家的六叔,连为父都要唤他声叔父,谁教你直呼其名的!”沈藏锋瞪了沈舒燮一眼,轻喝道。

沈舒燮赶紧捂住头,过了会看父亲没动手,这才小心翼翼的道:“我就是听人说他明明是母亲的六叔,却反而去帮外人,所以……”

“这样的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长幼有序,不管旁人怎么称呼你们卫六叔公,你们总要按着规矩喊人的,知道吗?”卫长嬴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正色叮嘱道。

沈舒光则看父母脸色都平缓下来,给弟弟解释:“这卫六叔公本来是卫氏知本堂的子弟,是因为咱们曾外祖父才做了瑞羽堂的人。论起来得唤咱们曾外祖父一声伯父——咱们曾外祖父病了,他不想被人诟病,怎么可能不回去?”

……待到出城之后,上了前后都无人的官道,车外只有心腹侍卫跟下人了,卫长嬴命沈舒光带着沈舒燮去后面空着的马车,又叮嘱他们不许去打扰同行的季去病。等两个儿子都走了,夫妇两个才商议:“卫六叔也要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却不过颜面,还是有旁的打算?”

沈藏锋沉吟道:“自刎于雍王马前的廿三老臣,为首的那一个,是知本堂之人。”

卫峻,只看这名字跟已故的那位执掌知本堂的卫崎都是山字旁,就知道他还不是知本堂的普通子弟。

他是卫崎的嫡亲堂弟。

因为不是很出色的子弟,所以以前也没人注意过他。

也就是霍照玉这种走投无路的人,会想到他,而且说动了他。

宫门前血溅五步,临终前傲然自许为天下名门子弟、大魏忠臣……为的不过是利用凤州卫氏这个身份,最后坑瑞羽堂一把。

公允来说,卫峻此举无可厚非——当初知本堂几乎死伤殆尽,不也是受了瑞羽堂牵累?即使那次不是瑞羽堂故意的。

无论知本堂,还是瑞羽堂,都是凤州卫氏。

这一点,以前害惨了知本堂。

而现在则轮到瑞羽堂来品尝这种滋味了。

好就好在现在凤州卫氏不仅仅有卫峻,还有卫新咏。

后者再不甘心受阀阅的限制与控制,但他无法否认,他哪怕不过继到瑞羽堂,他还是卫家子弟!

所以闻伢子要对卫家做什么,总归绕不过他去。

想到这里,卫长嬴心下稍安,道:“祖父到底长了卫六叔一辈,就是我们父亲母亲,也是他的兄长和嫂子。他就算心里不念这些人情,场面上也不好做的太难看罢?他现在是一个人,但闻伢子,如今却是越发要脸了的。”

“我倒不是怕卫六叔为难卫家。”沈藏锋摇了摇头,道,“卫六叔跟瑞羽堂没有什么大的仇怨,即使为了以前前事,归根到底是怨,还没到恨的地步。而且,卫六叔幼时遭变,没有祖父的援手,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哪怕当初祖父也是要他办事,可你想那时候以他在知本堂里的身份,能给祖父打探到多少消息?又有多少是紧要的?要是他真的给过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瑞羽堂那些年至于那么衰微?知本堂至于那么咄咄逼人?”

他哂道,“对祖父来说,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步闲棋;但对他来说,那却是一线生机。从这一点上来说,祖父对他其实是有恩的。我担心的是,他会怎么对付苏家?”

“苏家……”卫长嬴想了一想,微微动容,道,“是了,卫六叔近来都没什么动静……但他当年负气到了连祖父亲自再三请他回去都不肯,宁可投奔闻伢子的地步……他怎么可能放过苏家呢?”

说到这里不免一叹,“其实大舅舅那一房,如今就剩下苏大表哥一支了。苏大表哥跟当初的事情可是没有关系的。”

沈藏锋道:“卫六叔记恨了这么多年,岂是当事之人就能消了他的怒火的?其实当初苏四表弟身死,照这个看,苏家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

可不是吗?苏鱼梁那是什么身份,虎奴又是什么身份?哪怕当初是苏家先起了杀心,但叫天下人来评这个理,怕是庶族都要认为,吃亏的是苏家——即使苏家是咎由自取。

但卫新咏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八百个苏鱼梁,在他心目中都比不过一个虎奴的。

这种事情,这种心情,不是局中人,旁人无论说什么,都是轻描淡写。

“祖父应该会劝说他的。”沈藏锋想了一会,道,“这是件私仇,但这改朝换代的时候,很难不被利用。这个口是不能开的。”

如果青州苏氏被卫新咏以私仇大肆铲除,那谁知道海内六阀中的其他五阀,会不会在以后被各种各样的私仇挨个、或者一并解决呢?

只是为了这个,卫焕肯定不会让卫新咏追究下去。

“卫六叔定然也知道祖父会这么做。”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郑重的道,“他身体不好是众人都知道的,即使这次不回凤州去探望祖父,也有理由。再者以他现在的身份,旁人也不会没眼色到在这里得罪他……就是,他既然猜到祖父会劝他不要再追究苏家,为什么他还要回去?我看他必然有什么依仗,或者有什么计策。”

“咱们既然先走一步,等到了凤州,兴许祖父祖母是知道的。”瑞羽堂里的事情,沈藏锋知道的也不很多,一些还是卫长嬴跟他讲,他才知道的。

毕竟这些家务事情,外人不处心积虑都很难打听到,而沈藏锋这些年来忙自己家里的事情都闲不下来……

“歇会罢,这千里迢迢的,赶路可不好受。”沈藏锋看了眼车外,伸手揽住妻子的腰,轻声道,“不在路上养足精神,到了瑞羽堂,祖父祖母跟岳父岳母他们看到了你,疑心我亏待了你事小,担心你身体不好给他们添心事事大啊!”

卫长嬴扑哧一笑,轻轻捶了他一下:“我是那么好亏待的人吗?”但还是顺从的靠在他胸膛上,闭目养神起来。

第一百十三章 重见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底抢在腊月前到了凤州。

这时候一行人都清减了不少。

马车驶入瑞羽堂的这一日,卫长嬴觉得自己心跳得快要扑出胸膛一样,车才停,她就迫不及待的自己跳了下去,连沈藏锋想扶她都一把落了空。

车畔不过两三步的青石台阶上,容貌刚毅了许多的卫长风,一袭石绿锦袍,携着两个稚龄男童,正一左二右的搀扶着鬓发已苍的宋夫人。

宋夫人看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妃色地四合如意瑞云纹深衣,玉带束腰,外面罩着一件绛红折枝牡丹对襟广袖长袍,头上绾着精致的单刀髻,明珠翡翠,熠熠光辉。她任子孙扶着,臂挽锦帔,从长廊下微微含笑着望下来,说不出的端庄秀美,雍容华贵。

可卫长嬴一下马车,拎着裙角急跑几步扑进她怀里,哽咽着喊了一声“母亲!”后,宋夫人霎时顾不得仪态,泪如泉涌的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隔了十几年才再见到的女儿!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良久,才被黄氏等人劝慰着收敛了情绪,拿帕子收拾好妆容,再看四周——却见不远处沈藏锋已经跟卫长风颇为熟络,连沈舒光、沈舒燮也跟卫善秀聊得热火朝天了。显然她们母女哭的辰光不短——宋夫人见状,觉得很没面子,就嗔卫长风:“也不过来提醒下!你们祖母该等急了!”

“回母亲的话,孩儿方才跟姐夫都劝说的,只是母亲跟大姐多年不见,情绪过于激动,想是没听见咱们的话。”卫长风赶紧赔笑道。

宋夫人哼道:“总之是你不对!你就不能大声点?!”

卫长风笑着对姐姐、姐夫道:“姐夫大概不知道,但大姐是晓得的。十几年前,母亲哪里舍得这么嗔我呢?但自从有了长杰跟秀儿后,我如今在家里是越发的不打紧了。”

“你成天在外头,我想见你一面,还得看运气,哪有长杰跟秀儿好,日日陪着我身边?”宋夫人果然是不像以前那么宠爱卫长风了,闻言又哼了一声,怜爱的挽起卫长嬴的手臂,“还是女儿贴心!”

看着母亲重女轻男的模样,卫长风直叹气,提醒道:“这十几年来,您都没见过大姐!”我这个儿子好歹逢年过节还在您跟前伺候呢!

“所以我才觉得女儿贴心!我女儿要不是远嫁,会舍得叫我这么久都看不到她?”宋夫人理直气壮的道。

沈藏锋含笑道:“这是小婿的不是,早该带嬴儿他们回来看望二老的,奈何之前一直不得暇。”

向来岳母对女婿都是客气的,毕竟自己女儿在人家手里。宋夫人也不例外,尤其她知道沈藏锋这许多年来,哪怕几次跟卫长嬴分别,孤身在外,也未纳侍妾,对这个女婿就更喜欢了。此刻以充满慈爱的目光看向他,柔声道:“晓得你们忙,都是忙正经事儿呢!再说两地迢迢的,你们这次能回来,就是孝顺的好孩子了!”

卫善秀大概实在替自己父亲抱屈,忍不住道:“祖母,父亲也忙,所以才不能时常侍奉您跟前的。”

“秀儿真是孝顺,这么小就晓得护着你父亲了。”宋夫人伸手摸了摸孙儿的脸,笑得一朵花一样,再朝卫长风一剜,“不争气,就会躲在儿子身后!”

“……”卫长风摸了摸鼻子,很无奈的道,“是是是,都是孩儿不好……祖母那边想是等急了,咱们先过去?”

宋老夫人可不是等急了吗?虽然说老夫人很有城府,很沉得住气,可关心则乱。

一行人走到半路上,还是遇见了宋老夫人打发过来的使女——从前双字辈的双鲤等人是早就许了人了,现下伺候老夫人的大使女是从“钩”,此刻过来打探的叫琼钩,十六、七岁年纪,柳眉杏子眼的,颇为俏丽。

她笑语盈盈的行了礼,不直说宋老夫人等急了,而是道:“老夫人怕夫人您多年没见大小姐了,情绪过于激动,对身子不好,所以派婢子过来劝一劝。”

“叫母亲担心了。”宋夫人知道婆婆也就自己女儿这么个嫡孙女,而卫长风至今也才一个嫡子,所以对于重视亲生血脉的宋老夫人来说,这到现在都是只一个的女性晚辈就格外的重要了,但卫长嬴进了瑞羽堂了,却跟自己在下车地方哭了好半晌,到这会还没到宋老夫人跟前……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拉着卫长嬴的手,道,“我们这就过去。”

又小声叮嘱女儿,“你们祖母如今年纪大了,一会见到她,还是欢喜点的好,万不可招了她痛哭。”

卫长嬴一听这话又哭了,一边擦脸一边道:“女儿想不哭呢,可就是忍不住——”

却听身后沈藏锋干咳几声,建议道:“莫如让孩子们先过去,给祖母看看?”

“这倒是个办法。”宋夫人也觉得,以卫长嬴从前在宋老夫人跟前的得宠,这么多年了,无论是卫长嬴还能再有侍奉祖母跟前的机会、还是宋老夫人还能再看到这个心爱的孙女,两边都不可能按捺得住心情激动。

反而沈舒光跟沈舒燮,宋老夫人虽然在书信来往时经常提到且惦记,到底不是老夫人看着长大那么感情深厚,不如叫他们先去老夫人跟前。

这样老夫人即使激动,也比直接见到孙女有个缓冲。

于是卫善秀受命,领两个表兄先走一步。

等卫长嬴这行人进堂行礼,果然宋老夫人已经哭得叫使女换块帕子来了。

沈舒光跟沈舒燮一左一右被老夫人搂着抱着,摸着头摸着颈,儿呀肉呀的心疼个没完——可是看到卫长嬴,宋老夫人立刻放开他们,流着泪道:“还不快点上来叫我看看?还行什么礼呀!?”

到底是老夫人,这会手都微微发抖了,还记得跟沈藏锋招呼一声:“锋儿比上回见面沉稳了许多,如今看着活脱脱是丹朗当年——这些年来也苦了你了!”

卫长嬴几步到了堂上,在祖母膝前跪了下来,哽咽着道:“祖母!孙女不孝,这么多年了,才能回来看您!”

“能回来就好。”宋老夫人眼中噙满了泪,伸出即使几十年如一日精心保养、终究抵不过时间已经布满皱纹的手,慢慢抚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道,“瘦了!”

“赶路总是会瘦些,但孙女身子好着呢。”卫长嬴又哭又笑,“您呢?您还好吗?祖父怎么样了?父亲是在祖父那儿?”

宋老夫人伸手在她脸上摩挲了好一会,才柔声道:“郑鸿在侍奉你们祖父,不要担心,那老……”底下宋夫人听宋老夫人就要在女婿跟外孙跟前把习惯性的“老东西”喊出来,一急,待要提醒,好在宋老夫人也醒悟了过来,及时改了口,“他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年纪大了,受了寒,怕要多躺些日子。”

卫长嬴是知道祖母的厉害的,哪怕此刻祖父不好了,怕是祖母想端出镇定之色,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听了这话半信半不信的,就提出想去看望祖父。

这话说了出来,猛然想到一事,惊慌回头问:“对了,季神医呢?!”光顾着跟娘家人团圆,竟把季去病给忘记到九霄云外了!

卫长风跟沈藏锋对望一眼,干咳道:“方才下车后,长杰陪季神医去祖父那儿了。”

被他们这么一提醒,卫长嬴才恍惚记起来,下车时看到在右侧扶着宋夫人的是两个孩童,其中一个,应该就是自己那嫡幼弟卫长杰了……

“八舅舅刚才喊了母亲您好几声大姐姐呢,可母亲您都没有理他。”完全不懂看眼色的沈舒燮在旁没心没肺的揭着短。

“就你多嘴!”卫长嬴尴尬的呵斥道。

“你这孩子!”结果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异口同声道,“燮儿说句实话,你训斥他做什么?”

宋老夫人尤其的不赞成:“你在家里时,咱们这样凶过你?”

祖母跟母亲发话了,卫长嬴只好乖乖认错:“孙女卤莽了。”

“季神医那边应该还在给你们祖父诊断。”宋老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示意她起来,体贴的沈舒光忙让开位置给她坐,自己走到下面,站到父亲沈藏锋身后。

宋老夫人看了眼曾长外孙,对孙女、孙婿道,“怕是这会过去不方便,不如你们先去梳洗下。一会你们祖父醒了,我打发人去喊你们一声。”

宋夫人接话道:“衔霜庭是早就打扫好了的,你们先住住看,若是地方太小或不喜欢,明儿个再去挑新地方。横竖咱们家地方大,不要拘束。”特意告诉两个外孙,“前儿个刚送了橘子来,都给衔霜庭里放好了,你们若是喜欢吃,外祖母再着人去弄些。”

沈舒光忙躬身道谢,还被宋老夫人搂着的沈舒燮则毫不见外的道:“外祖母,外孙喜欢吃糯米团!”

“外祖母一会亲自给你去做!”宋夫人二话不说就答应道。

沈舒燮得意的看了眼父母——他四岁时祖父祖母就双双过世,在那之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不像沈舒光,好歹过过两年仗着祖辈宠爱让父母无可奈何的美好生活。但现在,他在瑞羽堂里找到了这种甜蜜的溺爱……

但是——宋夫人兴许是那种忍不住要溺爱孩子的人,宋老夫人会是吗?!

所以沈舒燮才得意了数息,宋老夫人就温柔的道:“不要做太多,燮儿年纪小,肠胃弱,一天给他吃一个糯米团就成。”

“母亲许我吃两个的!”沈舒燮愕然。

“是吗?”宋老夫人闻言,立刻语重心长的告戒孙女,“虽然随意迁怒孩子不对,可随意迁就孩子……这也不成啊!”

卫长嬴冷哼着看了眼满脸哀求的次子,郑重点头:“祖母您说的对!以后我一天就给他一个!多了,没有!”

叫你小子拆台!

第一百十四章 三房

说是让他们到衔霜庭中安置,实际上只夫妇两个住在这里,沈舒光跟沈舒燮却被宋老夫人留下了,道是卫善秀现在住在那边,表兄弟们还是多多亲近的好。

这衔霜庭,是卫长嬴这被瑞羽堂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的闺阁,自然无论位置、格局、里面的东西,全是最好的。

沈藏锋进了门之后,东瞧西望。

卫长嬴诧异道:“你找什么?”

“没找什么,就是好奇了好些年了,今儿个才有机会细看一下。”沈藏锋含笑道。

“接亲时你不是进来过的?”卫长嬴啐道。

沈藏锋转过头来看着她,失笑道:“你这话讲的……那时候谁的心思不是你?谁还有功夫来看其他啊?”

跟在后面的下人们都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油腔滑调的。”卫长嬴轻斥了一句,自踱进屋里梳洗去了。

也不知道是季去病确实用了很长时间来给卫焕诊断,还是宋老夫人有意让他们歇一会,总之金钩过来说卫焕能够见他们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天都黑了。

好在卫焕看起来精神还成,不像是会出大事的样子。就是大冷天的掉湖里去,所染的风寒一直没好,所以一直让人离他远点,免得被传了病气,尤其是一直想往他跟前凑的卫长杰。

到这时候,卫长嬴才有功夫打量自己这个嫡弟。

卫长杰算算年纪是比沈舒光小五岁的,今年应该是六岁,他长相随母,面容清秀,乍一看去有点女气,但许是一直被祖父带着在外面跑的缘故,皮肤比较黑。

“大姐姐!”等卫长嬴跟卫焕说话告一段落,他才插进来,有点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卫长嬴被次子揭短,才晓得自己刚才怠慢了这弟弟,此刻不免格外热情些,忙“哎”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到跟前细看,嘘寒问暖。

卫焕这时候正跟沈藏锋说着话,忙里偷闲看到卫长杰对着胞姐似乎有点羞涩,就笑骂道:“以前不是老找人问你姐姐什么样子,怎么现在见了面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我卫家子弟哪有你这么小家子气的?”

他不这么讲倒还好,一这么讲,尴尬的却是卫长嬴,赶紧解释道:“刚才才下马车,看到母亲在廊下候着,一时间没忍住,跟母亲哭了会子。当时竟没发现十一弟喊我呢!后来听燮儿说了才知道……想是这儿叫十一弟误会了?”

卫长杰闻言,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道:“我以为大姐姐不大爱理人。”

“你大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卫郑鸿在旁温言道,他身体好了之后,比以前的病骨嶙峋要好了很多,衣裳穿在身上,再不是那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感觉。但终究沉疴多年,所以身型跟脸颊都还瘦削得很。

只是风仪醉人如旧,一举一动,都洒然出尘。

卫长杰对父亲却不如卫长嬴、卫长风那么恭敬——毕竟他出生时,卫郑鸿身体已经好转,上上下下都不需要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的对待卫郑鸿。此刻竟对卫郑鸿扮了个鬼脸,道:“父亲您看谁都是好的。”

卫郑鸿被小儿子当众这么取笑,也不生气,微笑着道:“你大姐姐不好吗?”

“你说你大姐姐不好,仔细回头被你大姐夫收拾。”卫长风侍立在旁,似笑非笑的吓唬道。

卫长杰扭头看了眼正恭恭敬敬服侍卫焕吃药的沈藏锋,见自己这姐夫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眉宇之间英气勃勃,一看就不好惹,觉得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他眼珠一转,吐着舌头朝外跑:“我去祖母那儿,祖母会护着我的!”

“那你可是自投罗网了。”卫长风笑道,“如今大姐姐回来了,咱们这些做孙儿的都得给大姐姐让路,你还指望祖母护着你?”

“说的好像我专程回来刻薄你们一样。”卫长嬴哭笑不得的嗔卫长风,“怎么你不高兴我回来吗?”

卫长风笑着道:“你要不回来才是刻薄我们,你知道这些年来家里念了你多少次?”

卫郑鸿正要说话,这时候声称要跑去找宋老夫人的卫长杰却又跑了回来,见卫焕药还没喝完,就到父亲跟前,小声道:“四哥在外面,想要进来看看祖父。”

他这话一说,卫郑鸿就皱起眉,卫长风脸上也没了笑,淡淡的道:“他现在又来?”

卫长嬴觉得很是诧异,她出阁前父亲身体还没好,所以除了妻子儿女外,连卫焕跟宋老夫人都很少见的,更谈不上对侄子的态度如何了。但卫长风对卫家四公子卫高川向来是维护的。

她还记得出阁前一年,一次用饭时,宋夫人讲了几句刻薄卫高川的话,还叫卫长风给劝阻了——怎么现在对卫高川又是一种态度了呢?

卫长嬴就问:“四弟他怎么了?”

“去告诉他,你们祖父在喝药,过会就要睡了,让他以后再来吧。”卫郑鸿沉吟了一下,对卫长杰道。

等卫长杰出去了,才对卫长风挥了挥手。

卫长风会意,示意卫长嬴跟自己出去说话。

姐弟两个到了外头,卫长风见左右无人,才小声道:“祖父掉进池塘里是有缘故的,是被四哥做了手脚。”

“四弟他要害祖父?!”卫长嬴吓了一跳,“为什么?!”卫高川是三房的儿子,如今大房这边不比以前,卫郑鸿身体痊愈,膝下有二子一孙,即使卫焕没了,三房能得什么好处?反而卫焕在,这看父亲脸色怎么都比看兄长脸色好过吧?

卫长风道:“也不是他故意的,是他跟族里几个族兄弟一起玩耍,想跟人开玩笑,就在那池塘边上做了点手脚。结果,那天他回来遇见祖父,祖父问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如实说了,十一弟就嚷着也想去玩——祖父反正没事儿,次日就带了他去。四哥也想到了他想坑族兄弟的机关,别坑了祖父或十一弟,但又怕说出来受罚……大姐你也知道四哥的性情,向来是优柔的,思来想去耽搁了辰光,这不真被他担心到了——祖父到了池塘边,没走两步就栽了下去!”

卫长嬴颇为无语,忽然想到:“那现在三房怎么没过来伺候祖父?而且是四弟一个人来请罪的?”

按说卫高川固然是无心,但害了嫡亲祖父,作为其父母的卫盛年跟裴氏,肯定也要来一起请罪的吧?

“三叔的性.子大姐你忘记了吗?”卫长风叹了口气,“他要知道四哥做下这事儿,不打死他才怪!所以祖母只把事情告诉了三婶,让三婶私下好好管教四哥……三叔到现在还不晓得是四哥干的呢,听下人说池塘边被人做了手脚,这两日正带着人到处缉拿谋害祖父的‘凶手’……”

卫盛年现在还做着凤州刺史,这逮人本是他份内事。

不过别说这事情他肯定想不到卫高川头上,这卫盛年能力平庸的很,没父亲兄长帮衬,这刺史早就干得一塌糊涂了。所以他去缉拿什么凶手肯定是没影的事儿。

卫长嬴想到自己这三叔,就觉得真有点有其父必有其子:“亏得祖父没事,四弟这也太糊涂了!他当时说上一声,祖父跟十一弟有了防备,哪里会吃这样的亏?再说,他当时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祖父最多训斥他几句罢了!”

卫长风看了她一眼,声音更低:“这对咱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四哥来说,还真不一定。”

“嗯?”

“三婶母不是一直都没子嗣吗?去年三叔新纳的侍妾廖氏生下一子,如今是咱们的十二弟,叫高崧的。一落地就被三婶母接到自己身边养……”卫长风淡淡的道,“原本三婶母对四哥非常关心,但十二弟出世后,到底疏忽了很多。”

顿了顿,他道,“四哥这些年来时常受到祖父和三叔的责备,大姐你知道的,四哥功课一直不是太好。”

老实说卫高川真不是读书的料——他心思就没花在读书上,但也没花在学武上。文不成武不就的,偏还是三房长子,卫焕跟卫盛年为了三房的未来忧愁,对他的督促难免就要严厉。

而越严厉,卫高川压力越大,越惧怕读书……

这样的长子,对于迫切于望子成材的三房来说,自然是不能满意的。

“那七弟呢?”卫长嬴诧异的道,“以前写信时,我听说七弟读书是不错的。”

卫七公子卫高崖早年读书也一般的很,但后来懂事了,倒是发奋图强——为此很让长辈们欣慰,连跟卫长嬴来往的家信里,都被提了一笔,所以卫长嬴知道。

“……不是大姐你想的那样。”卫长风一噎,想了一想才道,“四哥就是被骂怕了,三婶有了十二弟后,也不像从前那么护着他,所以宁可抱着万一的指望也不敢提醒一句祖父跟十一弟。”

卫长嬴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三房这就开始兄弟阋墙了。

“那这事现在怎么办?不让四弟见祖父,万一叫三叔知道,即使不起疑心到四弟身上,恐怕会以为我们大房想做什么吧?”卫长嬴沉吟片刻,道。

卫长风无奈道:“昨儿个我们放四哥进去的,结果祖父一看到他就生气——所以只好把四哥赶紧请出门了,如今总得紧着祖父不是吗?”

第一百十五章 卫善始

三房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作为已嫁女,总是不必卫长嬴来操心的。

她难得才有回娘家的机会,听过也就算了。

这抵达凤州的一日,卫长嬴肯定是在自己家里探望与shi奉嫡亲长辈。但卫焕既然病情不算危急,次日起就要拜访相近的亲戚们了。

头一个要去的就是敬平公府——敬平公,就是卫焕的那位嫡兄,在几年前是病逝了,由于敬平公世子卫郑雅身故,继承爵位的就是嗣孙卫长绪。

对于卫长嬴一家的拜访,卫长绪显得很热情,仿佛卫郑雅之死与卫焕这一支毫无关系一样。

这也不奇怪,虽然说卫长绪这一支才是正经的嫡长房,可眼下局势明摆着就是卫焕这支势大。更不要说前不久大魏亡了,敬平公府往后能不能弄个爵位都是个问题,而卫焕这边怎么说都出了个卫新咏的。

若还跟卫焕这边顶着干……卫长绪再记父仇,也得替膝下子孙想一想。

十几年过去,卫长绪膝下子孙又有增添,九公子卫长霖跟十公子卫高岸也已成家生子。敬平公府也有些熙熙攘攘、子嗣昌盛的意思。

但被喊出来给堂姑一家见礼的孙公子、孙小姐里,最出挑的还是大孙公子卫善始。

年已束发的卫善始身长玉立,容貌俊秀,双目炯炯有神,举止端庄优雅,正是士族最欣赏的那一类子弟。

连沈藏锋都再三赞他“沉静有慧、风仪过人”。

敬平公府在卫善始这一辈里,次于卫善始的却是卫长娴那抱养的嗣子刘篆,论谈吐,其实比卫善始还要见解不俗些,只是他容貌酷似刘幼照,长相清秀有女气,没说两句话,腻白的脸上先浮起两团红云,不免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卫善始大方。

至于堂侄女们,卫长嬴虽然也跟丈夫一样,挨个夸奖过去,但si心里却觉得不如自己夫家的侄女沈舒景与沈舒颜的,最好大概也就跟沈舒西一样——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然而还不足以让人一见之下就难以忘怀。

两边见礼毕,卫长绪之妻苏氏就请卫长嬴到后堂小坐,把前堂留给她们的丈夫与儿子们说话。

卫长嬴出阁前跟这个大堂嫂往来不多,但印象倒不坏,也没交恶过,多年不见之下,不免格外亲热点,两人就携手告退。九夫人宋氏跟十夫人钱氏同卫长嬴没见过,此刻就陪同在后。

而二小姐卫长娴虽然被卫长嬴主动招呼,但还是不冷不热的,只肯落后两步跟着,并不愿意同她挽臂而行。

卫长嬴早年因为自己四堂妹五堂妹的缘故,跟这个二堂姐闹过别扭,现在揣测她可能还在记恨,也不强求。

一行人到了后堂说话,原本还有些隔阂,但说着说着倒是亲热起来,尤其是卫长嬴讲到帝都沦陷、突围的惊险与bo折,以及沈舒燮被误埋等等经历,连卫长娴都陪她掉了会泪,道:“早先听说你嫁得良婿,咱们家女孩子没有不羡慕你的,不想这些年来你也没少吃苦。”

卫长嬴虽然是沉浸在对次子的心疼里,此刻听了这话也有点啼笑皆非:原来卫长娴刚才对自己不冷不热,是因为她嫉妒自己出阁后过得比她好吗?

“人这辈子,凭是什么好出身,多多少少总要吃点苦的。”苏氏擦着眼角,叹息道“不过呢,咱们都得往前看——早先瑰儿去了那会,足足一年有余,我每天都要哭上三五回,任谁来劝都止不住!后来才渐渐好了。三妹妹你还是有福的,我看燮儿现在天真烂漫,活泼机灵,那些伤心事儿,过去了你就不要去想了。”

她把手按在xiong前,略带ji动而沉郁的道“想多了,反而徒增伤心!”

卫长嬴对于堂哥的孩子记忆有点遥远了,刚才又是一大群堂侄在堂下见礼,竟没注意没有卫善瑰——就是卫长绪跟苏氏的嫡次子,打小身体就不好的。

现在听苏氏一讲,才知道卫善瑰是没有养大,不禁吃惊道:“瑰儿他……”

这话没问完,就看到卫长娴在苏氏看不到的地方朝自己摇手,赶紧不敢说下去——九夫人宋氏忙不迭的转移话题:“听说,这次六叔也要回来?不知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六叔身体不大好,赶不得路,只能让马车缓行。”卫长嬴连忙回答“还得好几天才能到……具体到什么地方,送信的人没回来,却还不知道。”

借着卫新咏把卫善瑰的事情给岔了开去,这一日后堂才维持住了姑嫂重见的一派和睦。

……等告辞回到瑞羽堂,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当然要问他们在敬平公府的经历。

听卫长嬴问到卫善瑰,宋老夫人淡淡的道:“季神医到凤州来的那一年,还给他看过,说是底子太弱,得好好调养,不能疏忽。结果大半年后那孩子好多了,就大意了,次年开春,非要跑林子里去狩猎,赶着树上掉下一条蛇,落在他手臂上,虽然没被咬到,但受惊过度,送回家里不两日就没了。”

宋老夫人对卫善瑰之死感触不深,倒不是还记恨敬平公一脉当年坑害自己嫡孙、嫡孙女,而是因为老夫人本身就饱受亲子天折的痛苦,对于这一类的事,早已习惯了用淡漠的态度来对待,否则焉能撑到现在?

此刻陪卫长嬴唏嘘了几句,就不感兴趣的转开话题,和颜悦se的问起两个曾外孙晚饭想吃什么起来。

卫长嬴就以为拜访的事情到这里就算告以段落。

然而这天晚上,夫fu两个安置时,沈藏锋忽然问卫长嬴:“你看卫善始如何?”

“你不是说他很好吗?”卫长嬴随口道,然后醒悟过来,诧异问“你替谁看中了他?难道是颜儿?”

“自然是颜儿。”沈藏锋点了点头“前两日咱们在路上就接了消息,闻伢子已经正式登基称帝,定了国号为雍,如今年号也改成了新朝的庆元——封爵的事情先不去说,咱们家即使被封了什么爵位高官,但也肯定会被防着,不会受什么重用。为了这个缘故,有些人家怕是不大愿意在这眼节骨上跟咱们家结亲了。不过卫家由于卫六叔之故,怕是会得到额外优待……当然,主要还是我瞧卫善始不错。”

卫长嬴沉吟道:“就这么见一面,能知道什么好坏呢?我看还是明天我去问问祖母吧!毕竟是颜儿的终身大事。”

“明天不是要去拜访三叔公?”沈藏锋提醒道“我今儿问过了,那卫善始尚未定亲,大堂哥是想让他安心读两年书,到他快加冠了再考虑亲事。所以也不必急在一时。”

“大堂哥这么跟你讲,不会就是不愿意跟咱们家结亲的意思吧?”卫长嬴立刻道。

“不会的。”沈藏锋笑着道“你当我是直接问的呢?都是旁敲侧击出来的。毕竟现下也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到底成不成,这会还说不准,我哪能lu了。风?”

卫长嬴想了想,就道:“唉,就算成了,颜儿也是远嫁。远嫁到底不如近嫁好的,你看我,自出阁到现在才能回来一趟,这都多少年了?”

“不是有你这个婶母心疼?为着你这个婶母的面子,小舅子们还能不照看着点她?”沈藏锋反身按住她,笑骂道“再说人家讲远嫁不好,主要是怕女孩子出了阁受欺负,你也说远嫁不好?咱们沈家欺负过你吗?一直都是你欺负为夫吧——为夫觉得,为你这句话,很应该给你点教训!”

接下来的四五日,卫长嬴照着宋老夫人提起的,挨个拜访了卫氏长辈。由于她以前在闺阁里时,忙着习武,来往的姐妹不多,如今这些姐妹也多半嫁了,无论是长辈还是族兄弟,都不熟悉,所以这几处人家拜访起来就非常的迅速。

可算把亲戚走完,卫长嬴才有功夫向宋老夫人打听卫善始。

因为事情还没个影,沈舒颜又是女孩子,所以不能走lu风声,卫长嬴特意选了个沈舒光跟沈舒燮都被卫长风领去书房里读书的机会,单独一人到了宋老夫人跟前。

宋老夫人看到她一个人来了,就笑:“好容易走完了亲戚,我道你得歇上一日才出来呢。怎么现在就来了?”

“想着祖母呢,再说亲戚都在一城,又不要赶路,不过出门那么点辰光,吃个饭说几句话就回来了。”卫长嬴亲亲热热的凑到祖母跟前,主动拿了小玉锤子锤了起来。

宋老夫人眯起眼,惬意的享受着孙女的伺候,笑道:“这些人情世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不然啊祖母真舍不得你去奔bo——我好好的孙女好容易回来了,在我跟前还没说两句话呢,就东家西家的跑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这会可不就是又在您跟前了吗?”卫长嬴笑着道“就是您一个人的!”

“对,就是我一个人的乖孙女!”宋老夫人哈哈一笑,伸指捏了捏她面颊,道“好啦,乖孙女有什么事儿要给祖母说,就直接讲吧!难为你出阁了十几年,就跟祖母认生了?”

卫长嬴觉得这么快就被祖母看出有事而来太没面子了,就不肯承认:“祖母您说什么啊?孙女就是专门过来孝敬您!陪您说话的!”

“是吗?”宋老夫人笑眯眯的刮了下她鼻子,道“如今连祖母都骗了?”

卫长嬴抵赖了片刻,见宋老夫人笃定了自己哄她,只好沮丧的问:“我觉得我神se没lu什么痕迹呀?祖母怎么知道我是有事情要跟您讲的?”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那点儿心思还能瞒过我去?”宋老夫人闻言,很是得意的道“你不想想看,光儿燮儿要骗你,你要是不想被骗,他们哄得过去你吗?”

卫长嬴嗔道:“是是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是这么回事……”

她正要细说,外头大使女玉钩却轻轻叩了门,禀告道:“老夫人、大小姐,三夫人来了。”!。

第一百十六章 大事!

裴氏因为有点自卑门第,在卫家向来惟恐被人说不好,最是留意着各方的眼色。宋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女携夫带子回来省亲,眼下祖孙叙情,连宋夫人都不在场,那肯定是不想被打扰。

要不是有要紧事,裴氏说什么也不会在现在来的。

果然玉钩道:“四小姐又回来了,心情似乎很不好。三夫人应该是为了此事,想请老夫人给四小姐做主。”

卫长嬴依稀记得这个四妹许的是青州苏氏子弟,好像还是个孝子,叫什么苏泉的——这做了媳妇有过婆婆的人都知道,论品行,孝顺当然是美德,但要说这做夫婿,太孝顺的男子,要是其母性情和善,也还罢了;要是赶上个苛刻的婆婆,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当初卫高蝉曾让卫长嬴受过委屈,宋老夫人怀恨之下,一直拖到卫长嬴出阁有些日子了,才给只比卫长嬴小几个月的卫高蝉说亲。

那时候听说这四妹妹许的人家,卫长嬴就觉得恐怕她出阁后日子不会太好过。现在听玉钩讲卫高蝉“又”回来了,心道果然这苏泉的婆婆恐怕不好惹。

就听宋老夫人诧异道:“她怎么会又回来了呢?自从如瓶走了一趟青州,她那婆婆不是就消停下去、不敢再欺负她了么?难道几年一过,她那婆婆又犯糊涂了?”

陈如瓶作为宋老夫人的陪嫁,如今年纪也大了,所以去年宋老夫人给了她恩典,叫她儿子接她回去颐养,不必再伺候自己,只偶尔过来看看宋老夫人,主仆两个说说话。现在陈如瓶人就不在。

但卫长嬴是知道这个老嬷嬷的厉害的,更不要说陈如瓶在瑞羽堂的地位可不一般,居然能够让她亲自跑一趟青州——这是仅次于宋老夫人跟裴氏亲自去青州了,可见卫高蝉那婆婆对她苛刻到了什么地步!连对卫高蝉不大喜欢的宋老夫人都派出心腹出面,去给孙女讨公道了。

因为这堂妹许给苏泉跟自己有点关系,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恩怨,在时光匆匆的酝酿下,如今都化成亲情的眷念。卫长嬴心下喟叹,就向宋老夫人道:“祖母,不如先请三婶进来问问?”

宋老夫人自然不会拒绝嫡孙女的提议,对玉钩道:“着裴氏进来吧。”

裴氏进门后先赔罪:“晓得长嬴跟燮儿在这里,媳妇原不该来打扰的。可是高蝉惊慌失措的跑了回来——媳妇万不敢在这等大事上瞒母亲!”

宋老夫人皱起眉:“你倒是直说什么大事啊?”

裴氏就尴尬的看向卫长嬴,卫长嬴正要起身告退,但宋老夫人不悦道:“怎么长嬴是外人不成?你看她干什么!”

“媳妇不是这个意思。”裴氏讪讪的道,她现在是做祖母的人了,但在宋老夫人跟前还是不敢造次,被呵斥了一句就不敢再反对卫长嬴一起听,道,“实在是高蝉这次做的事情过份了,媳妇有点没脸讲给长嬴听。”

宋老夫人脸上露出意外之色:“高蝉做了过分的事?”

“……她把姑爷的一个侍妾打死了。”裴氏含羞带愧的道。

宋老夫人闻言倒是松了口气,训斥道:“不就一个侍妾?虽然说这事做的太过粗暴,传了出去有损我卫氏女的贤德名声……但给那侍妾安几个老是兴风作浪的罪名不就行了?苏家那边肯定也会帮着遮掩的——本来做主母的管教侍妾就是常事。”

裴氏忙道:“母亲说的极是,但若只是这样,媳妇哪敢来叫母亲操心呢?但一来那侍妾怀了七个月的身孕了,被打死时生下来的孩子还是活的!二来,那侍妾的孩子其实不是姑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老夫人听出事情的复杂,眼神一凛,问道。

裴氏苦笑着道:“自从母亲您派陈嬷嬷去青州,跟亲家夫人理论后,亲家夫人是不敢再为难高蝉了。反而高蝉因为有了您的撑腰,在夫家脾气日益见涨……那边念着您的面子不敢拿她怎么样,高蝉就这么当了家……”

宋老夫人嗯了一声,道:“这些我也知道,你就说这次的事情吧。”

“高蝉当家后一直不许姑爷纳小,早先纳的那些人,也都被她清理掉了。”裴氏叹了口气,道,“但因为她自己就生了一个儿子,亲家夫人又是那么重子嗣的人,当然会有意见,纵然不敢怎么给高蝉没脸,话里话外总是劝说她大度点。可是高蝉听不进去,反倒把姑爷看得更紧——然而上半年的时候,姑爷死活接了个侍妾进门,那侍妾还是进门前就有了身孕,高蝉自然是反对的。不过姑爷跟亲家夫人都坚持,又私下里告诉她,那侍妾其实是不是姑爷的人,是代人家安置的,因为那人家中不方便的缘故,才托给姑爷用姑爷的名义照顾……”

“然后高蝉不相信,觑到机会就动手了?”宋老夫人阴沉着脸,“那么那个侍妾到底是不是苏泉的呢?”

裴氏羞愧的道:“这……听高蝉吞吞吐吐的,好像还真不是。”

宋老夫人脸色就更难看了:“苏泉如今在苏家地位也不算低,能让他以自己名义安置眷属的人,不一般吧?这侍妾到底是谁的人?”

见裴氏不大敢说,宋老夫人冷冷的道:“要是个普通人,高蝉现在在夫家那么威风,会被吓得跑回来?!你来都来找我了,还想隐瞒什么?!”

裴氏小心翼翼的道:“据说……那侍妾……乃是……乃是……乃是伺候过帝都那一位的!”

“什么?!”宋老夫人与卫长嬴皆是一惊——用帝都来代指,如今除了新登基为帝的闻伢子,还能是谁?!

卫长嬴变色道:“闻伢子后院争斗确实激烈无比,连已长大成人的元配嫡出子女都被害死过,将有孕侍妾托付出去,免得遭了后院毒手,确实不无可能!但为什么会托付给苏家?!”难道闻伢子不考虑卫新咏的感受了吗?

宋老夫人阴沉着脸,对裴氏道:“你去把高蝉喊过来!”

卫高蝉上得堂来,直接扑到宋老夫人跟前跪下,就哭喊道:“祖母您一定要救救孙女啊!”

宋老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这事情经过跟裴氏讲的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她根本不相信婆婆和丈夫的话,一心一意要铲除那侍妾。在前两日,她可算找到个婆婆与丈夫都不在家的机会,哪还按捺得住?直接带人赶到那侍妾住的院子,把人拖出来打死了!

“孩子呢?”宋老夫人喝问。

卫高蝉怯生生的道:“孙女……孙女叫人包起来扔到野地里去的,但还没送出门,婆婆跟夫君都回来了,就被婆婆抱了去!”

“然后你就跑回来了?”宋老夫人冷冷的问,“你婆婆跟丈夫都没拦?”

“他们吓坏了,家里乱七八糟的,我趁机抱了源儿跑了回来。”卫高蝉讷讷的道。她自己生的儿子叫做苏源。

宋老夫人凝神良久,却嗤笑了一声,看着卫高蝉,道:“蠢货!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你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卫高蝉茫然的“啊”了一声,一头雾水。卫长嬴在旁听到现在,倒是有了些头绪,此刻就提醒道:“四妹妹,既然那侍妾进门你是很反对的,又早有铲除其之心,可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下手?还那么巧合的有机会给你下手?恐怕,是你婆婆与妹夫故意给你这个机会的吧?”

宋老夫人哼了一声:“她大概以为这些年来,她在夫家耀武扬威的,威风极了!夫家人怕她都来不及,哪里敢设计她?不争气的东西!到这会了还看不出来,你那婆婆跟丈夫本来也不想留那侍妾的命?!他们要的,根本就是孩子——恐怕你常用的那几个打人的婆子都被收买了!否则怎么会把侍妾打死,孩子却活着?!”

“有道是七活八不活,偏只七个月时给了你机会,看来祖母说的很对,确实是去母留子。”卫长嬴叹了口气,道,“那孩子要真是闻……真是当今圣上的,其母会被人谋害也不奇怪。只是孙女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被托付给四妹夫呢?”

这个问题宋老夫人还在沉吟,卫高蝉倒是小心翼翼的说了:“那侍妾据说是容城邓氏收的义女……赐姓邓的,所以我才会认定她是婆婆从娘家找来伺候夫君的……”

裴氏苦笑着道:“母亲,您看现下这事……?”

“慌什么?”孙女打死了皇子生母,在常人看来怎么都是一件大事了——但宋老夫人思索片刻,神色反而缓和了下来,轻斥了一句媳妇,道,“你们真以为这是什么大事?!”

见裴氏跟卫高蝉都是一愣,宋老夫人对卫长嬴道:“你来说!”

“是!”卫长嬴知道祖母这是在考校自己,抿嘴一笑,道,“三婶与四妹妹且勿慌张,请想:四妹妹怎么都是苏家媳妇,说句没有旁的意思的话,四妹妹如今算是苏家人,都不是卫家人了。所以四妹妹若当真闯下来大祸,最担心最忧急的,那肯定是苏泉母子。哪怕四妹妹跑回卫家来,首当其冲的也不会是卫家!而故意露出破绽,让四妹妹动手的,也正是苏泉母子——可见打死那侍妾这件事,即使有麻烦,那也是苏泉母子能够承担的!”

又说,“尤其四妹妹的婆婆与丈夫,回来的也太及时了——简直像是专门为了救下那个孩子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卫高蝉对卫长嬴到底不如对宋老夫人那么信任,见宋老夫人微微颔首,才松了口气,又疑惑道,“但,婆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专门吓唬我?!就不怕我回头去找他们算账吗?!”

宋老夫人没好气的喝道:“还不是你太霸道了!把婆婆跟丈夫欺负得受不了,想借这机会吓你一吓……好让你以后有点分寸?!”

就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叫夫家欺负了,可也别太凶悍!你到底是女子!你传出悍妇的名声,不说娘家受你牵累了,就说源儿,你要他以后难以娶妻吗?!从前兴河钱氏之女,嫁给苏秀茗的那一位,不就是个例子!怎么教来教去你就是当耳旁风?!”

第一百十七章 看破心意

宋老夫人虽然推测那邓氏义女被卫高蝉下令打死不会导致什么无法收拾的后果,然而其子既是新朝皇子,到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思索之后,决定派人去青州一趟,给卫高蝉善后。

这时候陈如瓶年岁已长,半年前还有了腿疾,虽然晓得此事后表示愿意再走一遭,为宋老夫人分忧,但宋老夫人还是否决了。

“不如让黄姑姑辛苦一回?”卫长嬴就提议,“凤州跟青州虽然没有凤州到帝都那么远,然而也是有点路的,嬷嬷们年纪都大了,黄姑姑倒还在壮年。”

“浅岫办事倒是叫人放心。”宋老夫人摇头道,“但这是高蝉惹出来的事情,她回娘家来求助,这出头的当然也该是娘家人——浅岫是已经给你陪嫁,算是沈家人了,怎么好插手?别把你夫家也拖下了水,如今你夫家可是招人眼的。”

卫长嬴笑着道:“祖母,我不管这闲事,但打发人去看望看望宋表姐与苏表弟,那是没问题吧?”又说,“苏泉藏了新帝的妾子,这事儿天知道苏表弟和宋表姐知道不知道呢?”

宋老夫人伸指刮了下她鼻尖:“就算让浅岫打着代你去探望在水那孩子的名义去了青州,难道咱们家另外不派人了吗?”又说她,“咱们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呢,你还怕我找不出个能跑腿的来?净推荐你黄姑姑,我看这些年来,你黄姑姑没少给你使唤!”

黄氏这会恰好也在,就笑着道:“大小姐不嫌弃婢子人笨,那是婢子的福气。”

正说着话,底下人来禀告:“大皇子回来了。”

卫长嬴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这大皇子指的是闻知齐。本来闻伢子登基,闻知齐这嫡子,也是如今的长子肯定是要回帝都去的。然而也不知道闻伢子是怎么想的,在自己带人进京前给他写了封信,让他以学业为重,继续在瑞羽堂求学——自己登基那天朝帝都方向磕几个头也就是了。

所以本来已经在收拾东西的闻知齐只好留下,大概觉得这种情况很尴尬,卫长嬴一行人还没抵达凤州时,他找了个理由去凤州底下的县里转了转,说是游学,权当散心。

如今大概是不想在下面待了,重新回瑞羽堂来。

闻知齐现在回来,身份不比从前,连宋老夫人都要起身给他行礼——不过他性情原本老实,并不以做了皇子就自傲,进来后倒先给众人行了个礼,对于宋老夫人起身更是吓得手足无措。

这么乱七八糟的落了座,闻知齐看到卫长嬴,眼睛就是一亮,再次起身给她见礼,笑着道:“卫夫人,您来了?”

“过来看望祖父,大皇子长高了不少。”卫长嬴抚养过他们兄妹些日子,此刻闻知齐既然不肯端皇子架子,她说话也就随意了,“就是瘦了许多,想是读书用心的缘故。”

“我天资愚钝,读书总是事倍而功半,都习惯了。”闻知齐腼腆的笑了笑,又问卫长嬴,这次沈家有哪些人过来的,他一会去见礼。

听说只有他们一家四口,闻知齐眼中划过一丝隐秘的失望,寒暄了几句,就提出要去看望卫焕、拜访沈藏锋并寻沈舒光与沈舒燮玩耍。

他神情转换虽然快,瞒得过卫长嬴等人,却瞒不过宋老夫人。

宋老夫人等他走了,呷了口茶水,就让余人都退下,单独问卫长嬴:“这闻知齐在明沛堂里养过些日子,是不是见过沈家什么女眷?”

“那会他年纪也不怎么大,几个侄女又都不是肯被关在院子里不出门的人,请安跟在花园里总能遇见……他都是见过的。”卫长嬴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跳,看着祖母,“您是说?”

“我瞧他方才问你,你们这次有多少人来看望你们祖父,倒不是真的关心这个,而是盼着什么人来呢!”宋老夫人淡淡的道,“这个你可得想清楚了——新帝看起来对这个嫡子不是很喜欢,这也难怪,这一位性情是好的,可要坐那个位置,那就不适合了。再者,他先在明沛堂寄养,后受瑞羽堂教诲,又有些知恩图报,难免向着咱们士族——冲着这一点,新帝就不会中意他!”

卫长嬴咬了下嘴唇,道:“祖母您说的是,还有一个,我那大侄女已经嫁了莫彬蔚,您说若沈家再出个皇媳,哪怕不是太子妃,这叫新帝如何能够放心?”

宋老夫人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常言说过犹不及,咱们这种门第更容易树大招风……依我看,你要晓得闻知齐看中了谁,还是快点把那个侄女许了人的好。就算年纪小,一时不好出阁,先把名份定了,叫他死了这条心!”

“……之前过来就是想跟您问一问,善始这孩子如何?”卫长嬴叹了口气,道,“这个是打算说给四侄女,叫舒颜的。就是早年我还没出阁,您就跟我讲过沈家有个小才女的那一位。”

宋老夫人眯了眼下,道:“闻知齐看中的也是这一位?”

“应该是吧?”卫长嬴沉吟了片刻,道,“我在西凉收的义女是已经许了人的。至于侄女,总不可能是大侄女,那是跟莫彬蔚的嫡长子都有了。而剩下来两个侄女就是舒颜和舒西,舒西年纪更小一点,平常又是大姑子亲自抚养……闻家兄妹都崇尚读书人,我想就是舒颜了。”

宋老夫人道:“若是如此,那最好趁着新帝还没把闻知齐喊到跟前去的光景,把这女孩子的亲事给定好!不然闻知齐万一去给新帝求了,新帝未必肯责怪自己儿子寄居人家家里,竟打起人家女孩子的主意,反倒要认为是你们故意为之,那可就不好听了!”

“哪里会做那样的事?”卫长嬴嗔道,“先不说新帝才登基呢,就说新帝那祖上,咱们这样的人家的嫡出女孩子,怎么可能许给他们这一类?您看前两日册贵妃的那单好好,说是锦绣端木出来的,不过是义女——早先是使女的。否则把真正的端木家女孩子送去做小,端木家就算旁支也丢不起这个脸啊!”

宋老夫人听到“单好好”三个字,眼皮一动,道:“这些单贵妃之类,我看你以后回了帝都还是上心点好!这次高蝉夫家那事情,没准就跟她们有关!闻知齐不受其父宠爱,新帝就这么一个元配嫡子活着,那仇皇后已经人老珠黄,往后想再有所出怕是不太可能了。一般是庶出……谁能不对那个位置有念想?而新帝还在壮年,往后这混水天知道会多深!”

“祖母说的是。”卫长嬴牵着她袖子撒娇,“那您看舒颜跟善始的事情?”

“我倒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就是不知道你那大堂哥会不会愿意。”宋老夫人沉吟了一下,道,“卫新咏怎么都算我们瑞羽堂的人,他这些年来身体都不会太好,哪怕新帝过河拆桥,恐怕他也未必能够等到那时候。往后瑞羽堂少不得要得他的那份好处。只是你也晓得,这人跟咱们这一堂的关系也是极微妙的——如今你父亲身体是好了,长风地位也稳。长绪不犯糊涂,是不会指望阀主之位。但这些年下来,那边子嗣渐渐昌盛,咱们这边倒是不如的……”

如今卫焕这边的曾孙一辈,除了卫长风的独子卫善秀外,就是四公子卫高川的嫡子卫善训、庶子卫佳训,七公子卫高崖只有一个嫡女,膝下还没男嗣。

这些孙公子里,年纪最大的是卫善训,也不过九岁,还没沈舒光大。

相比卫郑雅那些郁郁葱葱、而且如卫善始都已经可以说亲了——由于卫长风年纪太小,为他担心过好些年的宋老夫人,难免又要怕卫郑雅那一脉以后重新压到了自己这一脉上面了。

更不要说卫焕唯一的嫡亲孙女,如今而是往后肯定会受到猜忌与防备的沈家当家主母。

卫新咏跟卫焕这一支,名份上是非常亲密的,但真正感情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卫家子孙那么多,新朝要因为卫新咏优待卫家,未必一定要选卫焕这一支,明面上给足面子、私下里一毛不拔的手段多着呢!

而且有卫郑雅这件前仇,老实说宋老夫人还真有点担心,新朝会抬举卫郑雅那一房来给自己这一房掐架——从前魏桓宗不就最喜欢听这样的消息?居上位者的心思总归是差不多的。

不过,假如卫善始也娶了沈家之女,那两边可就扯平了。即使沈舒颜的身份远不如卫长嬴在沈家重要,但总归他也做了沈家女婿——新朝又不可能只能用个卫善始。

所以对于宋老夫人来说,卫善始跟沈舒颜这门亲事她是很赞成的——对她的嫡亲孙儿、曾孙们有益处么?如今老夫人明着说出来,也是不想瞒着心爱的孙女,让卫长嬴自己考虑。

“我回去同夫君商议下……”卫长嬴想了想,觉得这个主还是让沈藏锋来做的好。横竖沈藏锋也不会坑了自己亲侄女。

第一百十八章 深沉的爱

沈藏锋得知闻知齐似有恋慕沈舒颜之意,思索了片刻,也决定尽快给沈舒颜定亲的好。

沈家现在肯定是不能再出什么风头了。

而且不提闻知齐的皇子身份,就说闻家的底蕴——魏室开国之君的祖上好歹还做过大赫的官吏且不说,魏宫妃嫔大抵是士女,那还是从大魏皇位传了好几代之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前,魏宫妃嫔可都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就是正宫嫡后的位置,士族都宁可把女儿许给阀阅子弟。

尤其沈藏锋怎么看卫善始都比闻知齐更出色、更符合他对侄婿的要求。

卫长嬴把丈夫的决定告诉了宋老夫人,又道:“夫君说如今祖父还没痊愈,晚辈的亲事还是先不要提的好。反正舒颜还能拖上一两年,不必急在这一时。这有缘分的总归是有缘分的。”

宋老夫人对最后一句话很有感触:“锋儿这话说的很对,唉……听着我就想到了苏氏跟闵氏!”

“两位弟媳都是好的,只是跟长风没缘。”卫长嬴暗悔招了祖母伤心,赶忙转移话题,“祖父这两天好了很多,季神医说,过年前准能起身了呢!”

“不过长风还年轻,膝下又才一个嫡长子,总这样也不成件事儿。”宋老夫人却还是想着孙儿的事情,道,“既然提起来了,那我索性问你一问:帝都可有适合给长风做续弦的闺秀?”

卫长嬴为难道:“光儿跟燮儿还小,暂时不必操这个心。倒是侄女们渐渐长大到了年纪,这两年只顾着给她们择良婿,却没留意各家女眷。”

“是吗?”宋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光儿跟燮儿过两年才能到议亲的时候,但你那个大侄子呢?他好象早就该婚娶了吧?”

卫长嬴一怔,见左右没有外人在,就微微嘟起嘴道:“您不晓得那孩子做的事情!”

“我不晓得才怪!”宋老夫人轻轻打了她一下,轻斥道,“他犯糊涂犯得,差点迫得锋儿拿燮儿去换他回来——这事情你以为是什么秘密?!”

卫长嬴撇了下嘴角,道:“夫君罚他去蒙山守矿十年,那时候五弟妹苏氏恰好也在玉矿的附近,回来后跟我讲他到了那边,不但不思进取,反而越发的不成样子……我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再说吧。”

“你这话拿了哄谁呢?”宋老夫人哼了一声,道,“你就是气不过燮儿这里,不想管他是不是?你这糊涂孩子!前两日还把高蝉的家事分析的有声有色,怎么就当局者迷了?那沈舒明他再不好,总归是你侄子!更不要讲,他胡闹的名声是天下皆知的,但他父亲沈藏厉以你公公婆婆嫡长子的身份,自请断后这份情义,这天下人又有几个不晓得?!”

老夫人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否则锋儿会不疼自己的亲生骨肉?会舍得拿燮儿去换他?不念沈舒明自己,也念一念他父母!至于说他到了蒙山玉矿后不思进取——你这风凉话说的,他闯了那么大的祸,又被当家叔父一罚十年,他要还能把玉矿上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先还会被人骗去北戎?你要有个这样能干的侄子,才应该替光儿和燮儿担心!”

卫长嬴讪讪的抱住祖母手臂:“其实我现在也没有那么记恨了,说来也是因为这两年事情多,他又不在跟前,这不,忙着忙着就忘记了!”

她这话真不是敷衍,旁的不讲,就说厉疫跟沈藏锋失踪那段日子,如今想起来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连自己母子的性命前程都不知道在哪里,哪还想得起来沈舒明至今未娶之事?

而沈藏锋回到帝都后,一睡两天两夜——接着新朝筹建、卫焕出事,这么一连串事情下来,别说卫长嬴自己,连她身边人都把这位大公子撇到了九霄云外!

“那现在我给你提起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宋老夫人没好气的点了下她的额,轻喝道,“你是忘记了——你想想你夫家人会不会个个忘记?也就是你那些叔伯妯娌都不在身边,锋儿呢怕是宠你,所以一时间没好意思讲!你不想想,帝都离凤州千里迢迢的,新帝登基在即,为了你祖父的病,他亲自携子陪你回来,他对你这么好了,你还好意思记恨他侄子?!”

“将心比心!别跟高蝉一样,失势时叫人欺负得楚楚可怜,一旦得了势,就可着劲的胡闹!以为永远不会再被踩下去了!”宋老夫人叹了口气,“锋儿是个好的,所以你出阁后,后院里的事情,都不必你操心。但你也要知道惜福!他那样的人,是极宽容体贴的,然而一旦被伤了心,想再回到跟没伤心之前一样,可就不容易了!你说燮儿既然没有真的被交出去换那沈舒明,据说你当时还对锋儿动了手?他都让着你了——这事情到这里就算过去了!你还要惦记着跟沈舒明为难,徒然叫人笑话你气量小,跟个晚辈没完没了……好听吗?”

一番话说得卫长嬴面红耳赤,讷讷道:“实在是……实在是忘记的,我也就是提起来嘴上说两句,哪会真的拿他怎么样呢?”

“这样就更加不对了!”宋老夫人推心置腹的道,“这做下人的哪个不是看着主子的眼色做事?你是嘴上一说,压根没起为难他的心。可下人听着可不就去办了?我就说沈舒明这婚事,到现在都没人跟你提醒,怎么连黄氏都没说?合着是你不时提到他就没好话,也难怪她们都不敢讲了!”

就埋怨她,“你快点去把这件事情收拾了罢!可别风声传到矿上,那边人为了讨好你给沈舒明难堪——传到锋儿耳朵里,全部记在你账上!”

卫长嬴被祖母说的如坐针毡,站起来就道:“那我现在去同夫君讲?”

“你去这么急,他能不怀疑是我提醒你的?”宋老夫人一把拉住她,“我要他的感激做什么?这件事情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好!这么着,一会我给你说几个咱们家族里的女孩子,当然并不真的是让你说给沈舒明——你就去给锋儿说,沈舒明的事情你一直记着呢,这不在帝都没看到合适的,如今在凤州,就来向我打听物色了?这样也把你之前对他这终身大事的不管不问给遮掩了过去!”

“所以人家都说远嫁不好,做差了事情,下人能劝的地方到底是少数。”卫长嬴红着眼眶,偎到祖母怀里,哽咽道,“这知心的话,也只有您跟母亲能给我讲!”

宋老夫人叹道:“不要这么说,女孩子出了阁就是人家人了,最紧要的还是夫婿要好!不然娘家人再疼你,最多也就是把你接回娘家来住,免得在夫家怄气,可你走了,那边即使正妻之位空悬,花花草草一屋子,想起来就气……锋儿待你好,这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他待你太好了,这人得宠惯了,难免就有刚愎的时候。这一次你回来,我前两日都没提,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自己醒悟——也是给你长个记性!以后切不可做这种不智的事!”

卫长嬴心服口服道:“祖母的教诲我记下来,往后一定每日三省、不敢或忘!”

“记得就好。”宋老夫人微微一笑,叹道,“我往后能够教诲你的地方也不多了,你是该好好记住不要忘记。到底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比你多,攒下来的教训也多,你听我的总是有你好处。”

卫长嬴忙抱紧了她嗔道:“祖母胡说什么呢?祖母身体这么康健,我可是还指望往后光儿、燮儿他们成家立业的大事上,还要来请教祖母的!”

宋老夫人微笑着道:“罢了,不说这个……高蝉带着源儿回来,你没有同胞姐妹,以前固然跟她有些隔阂,但这么多年过去,姐妹之间还是常来往的好。今儿个在我这里,明日就过去跟她走动走动吧。”

老夫人有点伤感,“我现在想起来宋绵和,却也不那么恨了。总归时过景迁,人心易变。我原本以为我会恨她一辈子呢!”

卫长嬴听着祖母平和的话,心里却是没来由的一阵乱跳,禁不住变了脸色,强笑道:“那是祖母您宽容,我虽然对四姐姐没什么记恨的,可知本堂这位宋老夫人,我可到现在想起来都不喜欢她!谁叫她以前跟您过不去呢?”

“你还年轻。”宋老夫人微笑着道,“年轻人总归是血气旺盛的,祖母老了,人老了心就软,要是以前……旁的不说,高蝉这回做的糊涂事,我哪会随便说她两句就算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你父亲大好了,看到你们都有了好奔头,我也不必再时时刻刻替你们防备着算计着……这才有心情去做好人呢!”

卫长嬴越听这话越觉得不祥——宋老夫人看气色很好,据说这两年身体也好,但语气里那种别无牵挂、了无遗憾之意,却是何其明显?

这简直像是在结束时的话了!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希望想点话来岔开,可适合的话还没想到,不由自主的就泪如雨下!

“别怕。”见状,四周下人吓了一大跳,宋老夫人却从容的拿帕子替她擦拭着,温和的道,“祖母给你们遮了这些年的风雨,好歹看到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往后即使没了祖母,你们固然很多事情没人请教,但自己未必处置不来——一代代的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老夫人给她擦了两下,便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将她手合上,抓紧了那块帕子,温柔的道,“孩子啊,你已经长大了!也有了孩子……往后,该你给你的孩子们,去遮风挡雨了!”

第一百十九章 宋含露

卫长蠃回到衔霜庭,跟沈藏锋说了几个族侄女的情况,惋惜道:“大堂哥膝下几个女孩子都不是很出色,我问过祖母,族里近年好的女孩子呢,血脉又远,配不上舒明

沈藏锋听她主动提到道谢明的婚事,果然很是高兴,安慰道:“舒明是男子,他底下的弟弟姝姝们道谢不急在一时,他的事情晚一点也没什么。再说这孩子以前不大懂事,据说到了矿上也不像话,让他去那里主管,他竟是什么都不管!我看还是晾他一晾,到明年再徇巴

“话不是这么说的被宋老夫人提醒,卫长蠃立志要做个贤惠的婶母,再说沈藏锋要真不关心道谢明,怎么会知道他在矿上不像话的?

可见丈夫嘴上不提,心里果然事事如明镜。

因此卫长蠃当下就道“就是因为他现在不懂事,你当初开口又罚了他十年姚要一直在那边犯糊涂,难道真让他在蒙山那儿耗费十年光阴?依我看,正该早点道谢聘个贤妻,规劝着他学好。这样姑娘歹做出点事来,往后你也有理由提前结束惩罚,着他回家里来啊!不然,大哥跟夫嫂统共就这么一子一女……”

提到沈藏厉和刘氏,沈藏锋面上闪过一抹哀色,沉吟片刻才道:“你说的是,不过咱们这次到凤州,是来探望祖父的。晚辈们的事情,还是等咱们回去后再于现在巴?**

*如今还真的只能这样了卫长蠃叹了口气“卫家没有适合的女孩子,前两日祖毋为了四姝姝的事情,要打发人去青州跟四姝姝的婆婆还有四姝夫说道。我托了里面一位嬷嬷给宋表姐带信,请表姐给打量下苏家可有适合的

“只要女孩子贤惠懂事,门楣低一点也没什么沈藏锋淡笑着道“世家里也可以看看

卫长嬴一听这话就知道沈藏锋是不想道谢明娶阀阅就算了,更倾向于世家女。她思索了一下,隐约猜到沈藏锋是对道谢明还不太放心,别道谢娶个大家就算,碰着是个看着精明实则糊涂的,到时候闹得家里不得安宁。索性找门楣不如沈家的,即使蛮横刁钻如裴美娘,门第差距在那儿,到底也不能真正蹦达起来。

这么想着她对于松口让道谢明回明沛堂的那一丛浅浅郁闷也洁散了口

老实说,她还真怕看走了眼,道谢明娶个裴美娘那样的侄媳进门,夫妻两个同仇敌忾的拿合家大小当仇雠看——她可不想跟苏夫人当年一样受那个委屈!

道谢明的事情一时间办不了,就先搁下了。卫长蠃又依着宋老夫人的意思找卫高蝉走动,姐姝两个从前关系也谈不上亲如同胞,中间又隔了十几年光阴,初次私下相见时,寒暄话说完了就非常的冷场。

后来卫长蠃只好拿孩子做话题,从夸奖苏源开始,这做了娘的人道谢姑娘经兼很少会讲不下去的,一来二去的这才熟络起来。

熟悉之后说话也就随意了,卫高蝉就向卫长蠃现在其他几个堂姐姝的事情:“五姝姝跟六姝姝都嫁了宋家,六姝姝倒道谢,五姝姝这两年可头疼了呢!”

卫长嬴就诧异问:“五姝姝怎么了?”没听裴氏说她亲生女儿有什么洞顺心的事道谢?这两年宋老夫人心气日趋平稳,对于晚辈,不管是庶出子女还是媳妇,都和颜悦色起来。

固然因为积威仍在,底下诸人还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丛毫怠慢,可该求该提的事儿也敢讲了。宋老夫人既然肯为卫高蝉再三的出头,断然没有理由不管卫长姝的。

卫高蝉笑道:“我没把话说清楚,叫三姐姐你误会了!倒不是跟我这样的……是五姝姝的长女,叫宋含露的,虽然才九岁,可已经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母亲打发去宋家探望过的下人回来,都讲足有三姐姐你小时候**分的样子呢!而且这孩子孝顺得紧不说,德容功行都是把一干姐姝全部比下去的。宋家上下都讲她很有那年在咱们家住过的宋表姐之风!”

卫长嬴听出堂姝拿自己比甥女的美貌是故意奉承,然而这样她也不好夸奖宋含露美貌了看,就道:“有宋表姐之风,那可是十足的多少烟鼯想不到的女儿,这样五姝姝为什么要头疼呢?”

“三姐姐你谟这么好的女儿_五姝妹哪能不疼她疼到骨半里口结果就是太招人疼了,她生了次子后,她鉴婆就找了个借口,道谢又要管家、又要照料两个孩子,实在太过劳累,所以为了姑娘分担些,就把这长女接过去亲自抚养卫高蝉道“五姝姝不好回绝,心里又实在舍不得女儿,三天两头往上房请着安,反叫她婆婆不高兴,索性给她定了隔几日才许过去的规矩……唉!”

卫长蠃渐渐会过意来,这哪是卫高蝉在给卫长妈诉苦?分明就是卫高蝉有意将宋含露说给自己做道谢,旁敲侧击呢!

“这事儿五姝姝倒也不必太过伤心卫长蠃觉得一己两个儿子年现在萨还小,二来这宋含露这也好那也好,不过是卫高蝉这么一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或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更不要讲如今没道谢娘的沈家大公子道谢明的婚事都还没着落

,她倒是先给自己未到说亲年纪的亲子现在人来,不说传出去叫人议论她偏心,沈藏锋那儿怕也会有芥蒂。

所以假作没有听出来,微笑着道“早先我才生了就算没几个月,婆婆道谢巴捆酎包了去养,道是叫我专心管家呢!那会子我也想不开啊,到底头一个孩子!可后来看婆婆把捆眺养得样样都好,况且也没跟我生份,我倒是感激婆婆了。究竟她们做长辈的,一辈子风风雨雨下来,想得啊就是比咱们周全!”

她又说“何现在亥子就算养在自己膝下.其实这当家主母.一天的事儿下来,见管事的功夫,怕是比见自己亲生骨肉的功道谢多呢!养在婆婆那儿,有长辈时常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规矩也会比养自己跟前放心——一到就算养姑姑是不好跟亲生长辈比的

卫高蝉吃不准她到底听没听出自己的意思,担心误了裴氏的托付,就又道:“三姐姐说的道谢.不过我听着含露那孩子实在招人疼……唉,可惜我没个女儿!”

**你说的这个遗憾我又何尝不是?”卫长蠃惋惜道“我当初怀燮儿时,看着家里几个侄女hu冱儿朵儿一样,心想要是也得个女儿,倒是不愁没有姐姝一起长大。偏偏又是个儿子不说,燮儿这小子,顽皮得跟什么似的……”

姐姝两个说到傍晚,才各归各房。

卫高蝉回到三房见裴氏,裴氏遣现在右,关心的问:“怎么样?长蠃看得中含露吗?”

“三姐姐没接我的话””卫高蝉告诉她“我也不知蓣她导个什么意思?许是还要回去跟三姐夫商议吧又劝裴氏“母亲您别急,光儿年纪还小,三姐姐跟三姐夫这次又是为了祖父回来的,未必能够想到这个。但今日这么一提,三姐姐一准能够就算露记下来,往后要给龇说亲,能不想到吗?”

裴氏叹道:“想到归想到,未必就能中她意啊!我看就算实在可心,真能跟含露成了多好!”

卫高蝉沉吟道:“母亲,我说句实话,您别见怪!三姐姐跟三姐道谢是疼孩子的人,含露虽然好,可是连咱们都没有亲眼看到呢,当然我不是说咱们没见到就不一道谢。我是说,三姐姐跟三姐夫怕是得亲自相看过的人才能够放心!”

“这个倒不难。如今新朝立了,往后你五姝夫肯定也会麟月为官,到那时候必然会把你五姝姝跟含露他们带上的裴氏想了一想,道“这两天你跟长蠃见面时,多说现在露的好话,叫她印象也深一点。这姨甥总比外人亲近

卫高蝉忍不住道:*母亲为何一定要撮合含露跟尤l呢?我听说沈家往后是不会被重用的

“再道谢重用那也是西凉沈!”裴氏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复杂“沈家未来阀主……”她摇了摇头没有继渎说下去,但卫高蝉听了出来这是因为嫡母自旱身世,冲着西凉沈氏海内六阀之一,也打从心眼里想给外孙女撮合成功。

*但尤l这重前途谁人不知,他长的道谢,功课也认真……往后三姐姐还不得抛u三了眼?”卫高蝉告退出来,心里就想“从前三姐姐跟我跟五姝姝,都不算非常亲近呢!倒是就算了我们苏家阀主的那位宋夫人亲密得很一一宋夫人生的头一个孩子不也是女儿?三姐姐若要抗甥女做媳妇,我看十看有**,还是会找苏家女!”

这话在裴氏跟前不好讲崽初卫高蝉听说卫长妈的长女很出色后,原本是想给苏源定下来的。奈何裴氏更加看重道谢就算口无意外必能接掌明沛堂的前途,对于卫高蝉之前试探性的提起这事不置可否,如今又要卫高蝉去试探卫长蠃的口风……这意思就算艮明白了。

“算了,孩子们都还小,过几年想跟三姐姐结亲的人多了,嫡母就会明白含露不是宋家本宗嫡女,即使有三姐姐和五姝姝是堂姐姝的关系,也未必能够入三姐姐的目饪再说这嫡长子的婚事,做母亲的点了头也未必管用,还有三姐道谢?”卫高蝉思索着回到自己屋子里*叫源儿这两年好好读书……再常去跟宋夫人那儿走动着,往后总能聘到出色的现在!”

第一百二十章 惊疑

卫长嬴回去的路上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提宋含露这事儿,毕竟卫高蝉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卫长嬴为了不叫她探到口风,压根就没问宋含露的事情,所以连三房到底想把宋含露说给她膝下哪个儿子,都还不清楚呢。

无论沈舒光还是沈舒燮,议亲还在,成亲更早——眼下要操心要关心的人与事太多了,没必要提前就烦这个心。

这时候日子近年关,即使凤州地气和暖,也下起雪来。

天雪路滑的,又隔了两天,卫新咏可算是到了。

他这一次路上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月的辰光,哪怕是乘车也着实忒慢了。

所以他没到之前,众人嘴上不说,心里总疑心他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所以路上故意耽搁?

而等卫新咏进了瑞羽堂才晓得,他是真的身体不好了。

宋老夫人看着已经瘦脱了形的卫新咏,惊讶莫名:“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无怪老夫人惊讶,连卫长嬴都在同时看了眼身后的黄氏——早先黄氏不是讲,卫新咏尽管身体不好,但再活个二三十年是没问题的吗?

可如今看卫新咏的样子,绯色圆领广袖锦袍下,仿佛裹的只是一具骷髅。从前丰神俊朗,倾倒多少女子的面容,如今也憔悴得不成样子,惟独一双眼睛,仍旧那样的深不可测,淡淡的疲惫中,是隐隐的凛冽。

……看他那毫无血色的脸,连嘴唇都苍白如纸,卫长嬴真心怀疑——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帝都去?!

黄氏也是一脸讶色,朝卫长嬴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情况……

卫新咏虽然瘦得不成样子了,但精神倒还算可以,神情尤其平和——那种从内到外的波澜不起,让卫长嬴倏然之间想起了之前宋老夫人犹如交代后事时一样的神态。

卫长嬴不禁抓紧了帕子。

就见卫新咏按着礼仪先为自己身体不好、不方便给老夫人见礼请罪,末了就提出想探望卫焕。

宋老夫人自然不会阻拦——卫新咏在瑞羽堂的身份比较特别,所以老夫人特意亲自陪他前去。老夫人一动,卫家大小当然都跟上。

如此轰轰烈烈的探望过卫焕——这时候卫焕渐渐痊愈,看精神气,很该他去探望卫新咏——季去病自然又被请了过来给卫新咏诊断。

这诊断结果却是心病导致思虑过重,连累身体日日受其煎熬,以至于本来底子就不太好的卫新咏身体急转而下。

季去病冷言冷语的道:“你这次南下真的是来探望卫公,而不是特意寻老夫求医来的?”

卫新咏对他的挖苦不以为然,淡淡一笑就算了。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怎么在意,哪怕季去病明确说他大概也就这几年了也无所谓……反是侍奉他左右的赖琴娘,闻讯之后当场哭了出来……

瑞羽堂因为知道卫新咏要来,早就给他预备好了院子,现在听说他命不长久,宋老夫人又吩咐人给他换了。

换成从前卫郑鸿养病时住的乐颐院:“季去病虽然有神医之名,可到底也不是神!他讲你时日无多,未必是真的。从前郑鸿何尝不是被认为命薄福薄?可颐养多年到底也撑下来了。这院子他住了很多年,如今且给你住,但望你跟他一样,能够早日康复!”

卫新咏客气的道了谢,但眼神淡漠如旧,显然老夫人这番话他根本不在意。倒是指着赖琴娘请求宋老夫人道:“赖姑娘跟随我数年,受我连累,孤身至今。我想请老夫人收她为晚辈,找个好人家……”

“公子!”赖琴娘闻言,脸色顿时一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反手掣出一柄解腕尖刀抵住咽喉,冷声喝道“公子是要琴娘现在就死在这里吗?!”

“……罢了卫新咏盯着她看了片刻,意兴阑珊的一叹,挥手道“把东西收起来!别惊了老夫人!”

赖琴娘忽然这么一手,在场的女眷还真有几个被吓着的。只不过宋老夫人与卫长嬴等几人都是神色安然,此刻老夫人淡笑着道:“好个刚烈的女子!凭这份性情,不管你是何出身,若认在老身膝下,却也够资格了。只不过想来如今是你看不上老身

“我岂敢看不起老夫人?”赖琴娘见卫新咏不再说什么给她找个好人家的话,脸色才略微缓和,道“只是琴娘倾心公子,即使公子无意于琴娘,但琴娘能得侍奉公子左右的机会,业已心满意足了!”

“你既然这么讲,那我也不劳烦老夫人了卫新咏咳嗽几声,中气不足代她向宋老夫人请了罪,脸色就透出虚弱来。

宋老夫人看他有点撑不住了,迅速定了赖琴娘跟卫新咏一起居于乐颐院,又许诺会去把从前伺候卫郑鸿的老人里,还算壮年的几个下仆喊过来帮助她照料卫新咏——暂时就留了老夫人跟前的几个下人,搀扶卫新咏进内去休憩,免得他病情继续加重,他如今可是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好在这乐颐院虽然卫郑鸿已多年不住,但日日都有人打扫,供卫郑鸿夫妇不时过来缅怀当初的一些光景。所以虽然是临时给卫新咏换住处,倒也不必手忙脚乱。

从乐颐院回到后堂,遣散闲人后,宋夫人就皱着眉向宋老夫人请教:“母亲,卫新咏这是什么意思?专门回咱们瑞羽堂来养病吗?”

“他那病,还能养几年,你容不下吗?”宋老夫人正在想事情,被她打断,有些不悦的冲了一句,随即醒悟过来,裴氏跟卫长嬴都在,这会落了宋老夫人的面子,她可比平常都下不了台,心里叹了口气,又道“你别老这么心急,叫妯娌跟孩子都看笑话!”

宋夫人本来很尴尬,见婆婆放缓了语气,忙就着台阶道:“母亲说的是,是媳妇沉不住气

“这天下大事本来就是伤脑筋的,尤其如今西南仗着地利,雍军久攻不下,众将都束手无策!只是你们想,卫新咏他的目标,是天下么?”宋老夫人凝神了片刻,淡淡的道“他想的是报仇吧?”

这话顿时叫众人都悚然一惊!

“母亲您说的是宋夫人担心的道“难道说他伤神到现在这地步,为的就是绞尽脑汁的对付……苏家?”

扶风堂如今的当家人,可是宋老夫人的嫡亲外孙!

不管卫新咏想对付的到底是多少苏家人,苏鱼舞肯定是首当其冲的。

“但苏家根深蒂固,哪怕如今天下都已归了新帝,六叔他纵然可算首功,却未必能够让新帝下旨铲除苏家吧?”卫长嬴不解的问“反而现在天下尚未完全归一,六叔就因为损耗过大,命已不久……他怎么会做这样的糊涂事呢?”

裴氏在这种场合一贯是没有必要就不说话的。

卫高蝉虽然也是孙女,到底不如卫长嬴得宠,如今商议的是卫家紧要事,没有宋老夫人开口唤住,她就没敢留下。

所以为裴氏留了点辰光看她低眉顺眼不作声,宋夫人又道:“连长嬴都看得出来的利弊,卫新咏岂能不知?他又不是遭了其他意外,所以弄成了这个样子,而是自己折腾的……难道说,他已经……?”

宋夫人话没说完,但众人都听出她惊疑不定的意思——卫新咏这次回来,对宋老夫人客客气气,对自己命不久矣心平气和,怎么看都是一副已经了无牵挂的样子——就连托付赖琴娘,被赖琴娘自己拒绝了,转眼也就不计较了,他要不是把这辈子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会这么平和?

别说他未到四十,就是宋老夫人风雨一世,雷霆手段叫各家记忆深刻多少年——不也是等到嫡长子康复、亲生的儿孙都有了好前程,看到曾长孙了,如今才有心情把慈爱施给其他晚辈?

如果不是卫新咏认为把该报复的都报复了,他怎么会如此洒脱?

总不可能是他忽然豁然开朗,决定放弃仇恨了吧?

照卫新咏往常的性.子这种可能实在是太低了!

“着人打探一下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吧宋老夫人沉吟着道“还有乐颐院里出入的东西跟人,全部都要记录好,务必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清晰无误!”

宋夫人肃然道:“是!”又问“那青州那边?”

“派人送点东西过去,给鱼舞他们提个醒……”宋老夫人皱眉道“苏泉那事儿……总不会跟这个有关系吧?不过若是有,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晚上卫长嬴回到衔霜庭,陪祖父跟岳父一整天的沈藏锋回来,夫妇两个自然也要说到卫新咏的事情:“他到底留了什么样的后手?”

沈藏锋抚着妻子的背,思索道:“如今空想怕都未必能够撞对,还是得等朝中消息来了才晓得……卫六叔路上迟缓大概也跟这个有关吧

“唉……”卫长嬴叹息“但望苏表弟跟宋表姐能够撑过去

“不管怎么样,新帝如今是动不了咱们士族的沈藏锋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安慰道“卫六叔想公报私仇,效果必然也有限

话是这么说,沈藏锋次日一早起来,就写了数封密信,命心腹送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欣的结局

紧锣密鼓打听来的一堆消息却也看不出来卫新咏的打算。

倒是附带提到的清欣公主的下场让人觉得有点意外——本来未嫁的亡国公主,除非年岁太幼或有残缺,大抵是被新帝收入后宫,或者赏赐功高的权臣名将,尤其清欣公主的美貌,天下皆知。所以众人以为哪怕她被玷污了,新帝很有可能还是把她收入帷幄的。

但新帝不但没有这么做,甚至还下令将她没入教坊司!

“原本就会是这样。”相比卫长嬴的惋惜与不解,沈藏锋倒是毫不吃惊,“毕竟侮辱清欣公主的人只是一名士卒,连伍长都不是。这种情况下新帝再取清欣公主,颜面何存?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那钟杰与桓宗一朝的恩怨——新帝岂肯放过这个抹黑前魏的机会?”

他指了指信函,“钟杰的上司认为钟杰侮辱了新帝要的人,自己不敢处置,所以把他交到新帝跟前。但新帝却说钟杰既是士卒,犯了错该由其上司处置——所以钟杰最终被处死,最主要的罪状不是侮辱了新帝想要纳的前朝公主,而是不守军令!再加上清欣公主没入教坊,足显新帝既不沉迷美色,又断事公允……而且你别忘记,清欣公主虽然没进后宫进了教坊,但,谁规定新帝不能悄悄去教坊,以及清欣公主不能悄悄被送进宫?不过是原本后妃的名份变成了教坊中人……但这对于新帝来说有什么要紧?横竖他是不吃亏、又能得好名声的!”

卫长嬴怔了片刻,才喃喃的道:“幸亏我没有生在帝王家!”

“你生在帝王家,如今长子都勉强可以议亲了,难道还想抛夫弃子吗?”沈藏锋打趣道。

“你是嫌我老了?”卫长嬴狠狠一眼剜过去,沈藏锋忙道:“为夫比你还年长,你可不能看着为夫年纪大了,就不要为夫了!”说着抚了把短髯,神情萧索。

卫长嬴这才扑哧一笑,道:“知道你快是个老头子了,就给我乖巧听话点!不然啊我才不要你了呢!”

沈藏锋笑着道:“是是是,念着孩子们的份上,嬴儿可一定得……”话还没说完,外面有人轻咳一声。

夫妇两个便住了笑闹,卫长嬴整整衣裙,问:“什么事?”

“老夫人请大小姐过去一趟,道是有话要商议。”怜菊在外道。

“祖母喊我呢,我去了。”卫长嬴忙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检查了一下,看仪容大致还算齐整,这才轻吁口气,拿起牙梳轻轻拢一拢有点起毛的鬓边,对丈夫道。

沈藏锋笑着道:“记得给为夫多说几句好话,也叫祖母多疼一疼为夫。”

“祖父祖母还不够疼你的?那霜琅酿跟寻常酒水一样送过来,我以前没注意还没当回事——前两天长风转弯抹角的想跟我讨一壶,我才晓得这东西在海内六阀中都是珍稀物件……连我父亲想喝都没对你这么紧着的。”卫长嬴又好气又好笑的打了他一下,嗔道,“再给你说一说好话,长风得哭了——祖父祖母还不要搬空了瑞羽堂给你呀?”

沈藏锋笑道:“小舅子想喝,何必不自己来跟我这姐夫讲?你也知道我平常是不好酒的。”

“祖母知道你以前折了元气,说这霜琅酿跟其他酒不一样,不伤身体,还滋养人的,特意叫人从库里起了出来。”卫长嬴白他道,“你好生收着吧,走时要没喝完,都带走……咱们沈家那些,据说都在兵燹里被毁坏了?长风想喝这酒,图的无非是个口舌,不必理他!他又不是没有旁的酒喝!”

沈藏锋叹息道:“这上上下下皆把我这女婿看得比长风这正经卫家嫡子还紧要,真叫我惶恐!”

卫长嬴放下牙梳:“对你好,不好吗?”

“就是对我太好了,好得我都不好意思跟祖母告状——你老打我来着!”沈藏锋叹道,“如今我们沈家没有正经长辈在,我满把辛酸泪也只能往肚里咽。本来想趁到瑞羽堂的机会,给祖父祖母,还有岳父岳母讲一讲我这些年来的委屈,也叫长辈做主,叫我往后日子好过点,结果现在……”

“你等着我回来!”卫长嬴凤眼一眯,指着他大喝,“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动告状的念头!”

沈藏锋哈哈大笑,道:“不成,我一会就去侍奉祖父,祖父跟前不要我,我就去父亲跟前……总而言之,你别想再偷偷关起门来揍我!”

卫长嬴啐道:“你躲吧,我不信你能一直躲着!有你好看!”

记挂着宋老夫人那边等着,无暇跟他再戏谑下去,匆匆出门走了。

到了后堂,宋老夫人含笑招她坐到身畔,说了几句闲话,就把左右都打发了,这才握着她的手告诉她:“锋儿跟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善始?若是当真看中了,反正你们祖父的病情如今没什么紧要了,祖母这就叫你们三婶去探那边的口风!”

卫长嬴诧异道:“怎么了?”

“那边刘氏好像要从刘家给善始相看女孩子。”宋老夫人道,“具体是谁还没打探出来,所以你们若是决定了,那最好趁刘氏还没打发人去刘家,先把事情提了。免得就这么错过!”

卫长嬴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就道:“那我这就去问夫君——只是堂伯母既然想从刘家聘孙媳,恐怕不想要舒颜吧?”

宋老夫人不以为然道:“长绪又不是这小刘氏亲生的,虽然说小刘氏是从前大刘氏的妹妹,他们继母继子处的也还成,到底隔了一层!善始是苏氏的亲生儿子,苏氏可是比较亲近你们的,善始那孩子素来也孝顺,这继祖母跟亲生父母,你说他偏向哪边?何况如今那边是长绪当家,小刘氏不傻,不会跟长子长媳顶的。”

“……这要是还没进门就招了夫家祖母不喜,怕是过了门之后也会叫长辈看着生厌,给使绊子吧?”卫长嬴素来宠爱沈舒颜,视同亲生,此刻就有点迟疑,“舒颜的性情可是有几分刚烈的,不是那等隐忍的人。”

宋老夫人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是关心则乱,果然自己没有女儿,就把人家女儿当亲生的操起了心吗?我跟你说,长绪跟苏氏都不是糊涂的人,你看你们才回来时,过去拜访,小刘氏托病不见,他们夫妇可是热情得很?”

又低声道,“这婚事成与不成,门第固然要看的,但归根到底还是女孩子本身好不好。你想为什么咱们不肯跟那些低下人家结亲?难道是嫌贫爱富?真是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还会缺了银钱?无非是冲着大家子里才有的教养去的!何况刘家门楣不比沈家高,他们家近年可没什么出色的女孩子!”

其实刘家近年也不真的没有女孩子比较出名——比如说前太子妃刘若玉,既然做了太子妃,那么贤德淑静之类的话肯定要通传天下的。以及沈家故去的大夫人刘若仪,那也是素有贤名的人。

但那些论辈分与年纪跟卫善始都对不上了。

年纪与辈分可以许给他的么,又没赶上好时候——这几年来,刘家在东胡苦苦支撑着抵御戎人,男嗣都死了又死,哪里还顾得上给族里女子扬名?自己家里不主动扬名,单靠自己的才干出头,那可不是有真本事就可以的,不是天时地利都赶上,便是才貌无双又好性情,那也是白搭。

所以相比沈舒颜幼年成名,论到这一点,刘家真没女孩子能比得上。

“那我这就回去问问夫君,他要是拿定了主意,就来请祖母帮忙。”卫长嬴细细回想了一下从前对于卫长绪夫妇的印象,确实这堂哥跟堂嫂不是那种阴狠的人,再说这娶媳,还是长媳,那是大事。卫长绪他们要是还对当年的恩怨有芥蒂,不至于答应的。

宋老夫人让她先别走,问道:“你别光管着侄子跟侄女,我问你,光儿的事情你有想法吗?”

卫长嬴诧异道:“光儿才十一呢!”

“要看起来了!”宋老夫人提醒道,“你现在不必给他定,但留意是要留意起来了!这嫡长媳非比寻常,光儿以后又是要接掌家业的,他的妻子,你最好现在开始就看上几个,嘴上不要提,一直着人观察着性情,如此几年看下来,等光儿到该议亲的时候,心里也能有个数。”

卫长嬴沉吟了一下,道:“前两日跟四妹妹说话,听四妹妹的意思,倒是想替五妹妹的长女做媒。只是我也没见过含露,怕四妹妹要我当场表态,就没接话。”

宋老夫人道:“含露这孩子,听宋家那边的人说是好的。不过长嫣嫁的不是宋家本宗,虽然说她夫婿那一支也算不弱,究竟不如本宗来的体面。依我看许给光儿,这门第上是差了。就是许给燮儿,也非常的勉强。”

老夫人又道,“当然这是我的看法,这事情还是得锋儿做主。”

“您肯帮着参谋,那是再好没有。”卫长嬴笑着道,“今儿个过来,夫君还说要我在您跟前给他多说说好话——指望您多疼他一疼呢!”

宋老夫人笑着道:“他待你好,咱们家自然就会把他疼到骨子里去!”

祖孙两个又说笑了一阵,宋老夫人方放卫长嬴回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辞行

沈藏锋闻说小刘氏有意给卫善始定刘家女,沉吟片刻后,道:“就请祖母探一探口风吧,若是那边愿意跟咱们家结亲,就把这事情定下来。”

得了他的话,卫长嬴去跟宋老夫人说了,宋老夫人就唤了裴氏到跟前吩咐她跑一趟腿。

这种事情在没成功之前是不好对外说的,尤其沈家是女方。毕竟万一不成的话,那可就太没面子了。所以哪怕两家离得不远,上门也得找个其他的理由来遮掩。

但好在这时候已是年底,转眼就过了年,正月里走亲戚,来往最名正言顺不过。

裴氏领了这命令,正月里走动时,就跟苏氏悄悄的提了。

这样到了正月初九,卫长绪那边经过商议给了答复,送了一对老敬平公夫人——就是宋老夫人的婆婆戴过的金镶玉镯子来作为信物。老敬平公夫人当年也是个厉害的主儿,只看宋老夫人这么厉害的人,在这个婆婆在世的时候,竟然也只得乖乖巧巧的做个孝顺儿媳妇就知道了。

虽然说当初老敬平公不放心好清淡、厌权谋的嫡子接掌家业,选择了庶子卫焕。但老敬平公夫人的陪嫁跟首饰,总归是由敬平公这边继承的,庶子们都只得了一两件作为纪念。

那对金镶玉镯子,是老敬平公夫人所遗之物中压箱底的东西了,名字虽然普通,可用料跟匠人手艺那都是没得挑的。

宋老夫人知道后回忆了半晌,说这副镯子她也没见过几次,都是大典或者隆重场合,老敬平公夫人才会戴一戴。卫长绪拿这副镯子出来作为聘礼,可见其诚意。

既然两边都有了意,接下来不必再劳动裴氏。

趁着正月,卫长嬴单独过去,跟苏氏私下约好,等他们夫妇回了帝都,卫长绪这边再派人正式过去提亲。

果然宋老夫人说的没错,苏氏虽然没见过沈舒颜,但听说是当年帝都人人皆知的女神童,又看了卫长嬴抄写的几首沈舒颜作的诗词,且听说沈舒颜也不仅仅只会吟诗作词,管家女红也是样样来得,而且人还长得很漂亮,简直就是喜出望外。

不必卫长嬴再替侄女说好话,苏氏就保证一定会风风光光的把长媳娶进门,甚至连长媳进门后,一满月就交权的话都说出来了。

不但苏氏这样,连卫善始似乎都对这门婚事满意得很。

卫长嬴告辞时,这侄子热情万分的把她一路送上马车。走了段路了,怜菊偶然打开车帘朝后看了一眼,立刻捂着嘴缩回头,跟卫长嬴讲:“大孙公子还在看着咱们马车呢!定是喜欢咱们四小姐,所以才对夫人这样感激。”

“颜儿可真不是寻常女孩子比得上的。”卫长嬴淡笑着道,“这孩子晓得珍惜,那是好事。”之前她生怕卫长绪这边不喜欢沈舒颜,可看他们这期待的样子,心里又有淡淡的失落——女孩子总是要嫁出去的,这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可内中的无奈,大概不到心爱晚辈出阁的时候,哪怕自己出阁也不能够体会完全吧?

回到瑞羽堂里,跟沈藏锋讲了卫长绪一家都非常喜欢沈舒颜,沈藏锋也松了口气,道:“其实我想把颜儿许给咱们这堂侄,还有个缘故。就是二哥那性.子总也扭不过来,我想颜儿若是嫁得近了,老不回娘家肯定会被人猜疑,一旦回了娘家,万一再被二哥迁怒——那时候圆场就麻烦了。索性寻个可靠的人家叫她远嫁了……”

他话说到这里,卫长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哎呀”道:“颜儿的婚事,不是应该二哥做主吗?咱们这就给她把事情定了,二哥那边?!”

这两年把沈舒颜当亲生女儿养,沈敛实又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的,卫长嬴都习惯了把侄女的事情揽过来自己处置了,竟忘记沈舒颜不是沈舒西,她亲生父亲还在世不说、论起来还是沈藏锋的兄长呢!

即使沈敛实不待见这个女儿,可要把他女儿许人了,于情于理总该问他一声吧?

“你才想起来?”沈藏锋啼笑皆非道,“我看中卫善始后,就写信给二哥讲了!”

他叹了口气,“二哥心里芥蒂未除,他的意思就是随我们做主。”

卫长嬴蹙了下眉,想说几句沈敛实,然而这二伯哥现在又不在跟前,讲了也没意义。

沈藏锋又道:“祖父这两日大好了,我看我们过了元宵就辞行如何?”

“辞行啊?”卫长嬴犹豫了一下,毕竟十几年没回娘家了,如今住了不到三个月就要走,往后还能不能再回来都是个问题。尤其是祖父祖母年纪都这么大了,没准这次一走就是永别……

可想想帝都那边,还有西凉,现在她是沈家的当家主母,沈藏锋是沈家的当家人,不比从前上头还有长辈在。有人约束也有人挡风挡雨,这次在凤州盘桓这么久,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所以半晌后,还是有气无力的应了,“回头我去说?”

“我来说吧。”沈藏锋知道她的不舍,将她揽到怀里,安慰道,“新朝才建,南方还没平定,事情多,所以年前虽然新帝登基了,却一直没有封赏……等朝廷格局定下来,横竖咱们家必受猜忌不会得什么重任,到那时候再过来看望长辈们也很方便的。”

卫长嬴知道他这话不过是说说而已——既然受猜忌,还要这里跑到那里的,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不过确实真的要快点回去了,闻伢子拖着没有在登基后立刻封赏,肯定不会是来不及,向来这种论功行赏的事情,从上到下都是最积极的。说句不好听的,相比起来,南方什么时候打下来都不是如今朝中文武的重点,重点全在于自己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封赏……

所以闻伢子只要提一声,有的是人愿意夙兴夜寐来干活。

他找理由压后,自然有他的打算。

比如说闻伢子进宫前,宫门前那自刎的二十三老臣,难道仅仅只追究他们那一家就算了?还有清欣公主的处置上面……这中间千头万绪,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总之闻伢子摆明了是要在封赏上面动手脚了。

接下来开了年,闻伢子自己不提,总有人按捺不住的。到那时候沈藏锋要不在帝都看着点,谁知道沈家会不会被卖掉呢?

尤其卫新咏此刻回瑞羽堂来养病——说他是等死也不为过,那副心愿已了的样子,天知道他到底埋了什么样的暗手!

“唉,不管怎么样,我总还是能够回来这一次的。从前大姑姑跟二姑姑她们,可是都没有这机会了……”卫长嬴抿了抿嘴,这样安慰自己。

她这次回来,跟家里长辈提到这些年来的经历,跟父亲母亲倒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可在祖父祖母跟前,关于两个姑姑,关于她们的孩子们,那都是一句带过。

而卫焕和宋老夫人也是心照不宣的装了糊涂,他们年纪大了,真心再受不得刺激。即使是对女性晚辈比较忽视的卫焕,到了如今的年岁跟心境,也受不了仔细回忆长女跟次女承欢膝下的光景。

不过夫妇两个才说了过了元宵就走,却又接到青州的消息,说是苏鱼舞跟宋在水也打算上京,约了他们一起走。

这样就又停留了几天,等苏鱼舞夫妇赶上来。

别后相见,物移人非,自是唏嘘不已。

四人都不复青春年少的光景,容貌成熟,气质也非昔日可比。当然变得最多的,还是人心。好在如今沈苏两家仍旧交好,相谈起来还是言笑晏晏。

苏鱼舞跟宋在水膝下的一双子女也被带在身边,长女苏翡羽跟次子苏赤羽只差一岁,眉眼长的很是相似,都白皙秀美。

三四岁的小孩子是最好玩的时候,上堂见礼时,惹得瑞羽堂里人人争相去抱。

宋在水调教子女很是悉心,两个孩子都举止大方,谈吐得体,透着大家气象。

卫长嬴拿自己膝下二子一比,觉得沈舒光是永远拿到哪里都不怕拿不出手的,可沈舒燮么……他不顽皮起来的话,应该也还过得去……

但,沈舒燮要是不顽皮,那就不是沈舒燮了——这不,大人们一时没注意,他就把苏赤羽惹哭了!

苏赤羽今年才三岁,按周岁算的话,他其实满周不久,而沈舒燮都九岁了!

看着沈舒燮高举苏赤羽的璎珞圈嘻嘻哈哈大叫:“苏家表弟来追为兄啊!追到了为兄才把这项圈还你!”虽然说此刻堂上堂下都是自家人,卫长嬴还是被次子羞得面红耳赤,气得直接站了起来,怒喝道:“你快点给我滚过来!把项圈还你表弟——你这个不争气的!”

宋在水倒是早就知道这外甥顽皮,笑着把自己儿子哄到跟前给他擦泪,劝说道:“小孩子家闹着玩是常事,你别骂燮儿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是赤羽太爱哭的缘故。”

“这小子真是不打不成样子!”卫长嬴嘴上这么说,但被母亲悄悄瞪了一眼,还是没有当众对沈舒燮动手,只是扯着他耳朵令他给苏赤羽赔礼道歉——本来事情到了这里,都是件小事,从大人到小孩子……到大部分小孩子都没在意。

结果沈舒燮嬉皮笑脸的依着母亲的吩咐给表弟赔了个礼,见苏赤羽长睫上兀自挂着泪珠,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他凑上去要抱表弟,嘴里一句:“为兄抱你会啊,你不要记恨为……”话还没讲完呢,之前一直静静站在弟弟身边,一声不吭拿帕子给弟弟擦着脸的苏翡羽,忽然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刮子,怒斥:“你这么大了,还要欺负我弟弟,你好意思吗?!”

四岁小姑娘的手劲当然大不到哪里去,只是事出突然,苏翡羽上堂以来给人的印象又是文静大方,酷似宋在水当年,骤然泼辣一把,难免叫人都回不过神来!

宋在水跟卫长嬴都被子女之间突如其来的矛盾闹得哭笑不得,正待上前说和,然而——护弟弟的也不只苏翡羽一个!

侍立在父亲身后,静听父亲跟既是表叔又是表姨夫的苏鱼舞说话的沈舒光,看到弟弟挨打,哪怕是被个小姑娘打了又质问了,脸色当下就沉了下来,扬声道:“素闻宋姨母闺风严谨,怎么苏表妹你这样糊涂?这许多长辈在,要向舍弟兴师问罪何必劳您亲自动手?!”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训子

“你都这么大了,跟才四岁的表妹计较,好意思吗?”一群长辈好不容易平息了晚辈之间的争执,散了之后,卫长嬴跟沈藏锋喊了两个儿子到跟前来继续训话。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沈舒光。

沈舒燮的顽劣那是知道他的人都习惯了,加上又是次子,逊色一点也没什么。可沈舒光这种寄予厚望受到合家悉心栽培的嫡长子,任何瑕疵都是会受到长辈们重视、想方设法为他纠正的!

此刻卫长嬴就苦口婆心的说他:“你表妹才多大?打一下燮儿,又怎么了?说来也是燮儿先去招惹赤羽的,不然,翡羽好好的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你如今算是半个大人了,心疼弟弟,私下安慰他一番也就罢了,不但当众呵斥表妹,连你宋姨母都编排上了!你说这事儿要传出去,谁不笑话你的器量!”

沈舒光一脸的温驯,低头请罪:“母亲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他这么乖巧,卫长嬴倒没话说了,噎了一噎,看向沈藏锋。

沈藏锋抚着短髯想了想,就道:“既然如此,那你自己去想想要领什么样的罚吧。”

接着又对底下眼珠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的次子沈舒燮道,“至于你,你哥哥领什么罚,你领双倍!”

“……是。”相比沈舒光的驯服,沈舒燮就差在脸上写上“不甘心”三个字了,但他也知道这次哥哥是替自己出头才挨了罚,自然不敢说不公平之类的话,无精打采的道了一声。

等沈藏锋打发两个儿子退下,卫长嬴才道:“就这么轻描淡写过去了?”

“本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沈藏锋淡笑着道,“小孩子之间闹点矛盾,没准明天他们就好了呢?难道还要大动干戈,那样反而跟苏表弟他们见外了。”

“我不是说这个。”卫长嬴蹙起眉,扯住他手臂,正色道,“这回的事情本来就不大,翡羽还小——燮儿挨了她一下,自己都没在意,光儿竟这样给他出头,连宋表姐都被他暗讽教女不严——这种不顾颜面不成体统的事情,燮儿做出来倒是不奇怪。但光儿可是被你跟二哥打小手把手的言传身教出来的,怎么会犯这样的差错?”

沈藏锋微笑着抚上她手背,道:“少年人沉不住气,也没什么……孩子么,总得慢慢教,难道还指望他们是圣贤不犯错不成?”

卫长嬴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面上怒容一现,想说什么,但咬了咬嘴唇,到底一叹:其实夫妻两个都注意到了沈舒光今日反应的不对头,这实在不是西凉沈氏备受重视的嫡长子干得出来的事情。

要说沈舒光为什么会为了弟弟挨了四岁表妹的打反应这么激烈,夫妻两个不可能不想到迭翠关时,沈舒光为了保下弟弟,下令当众刺杀堂哥沈舒明一事。

帝都沦陷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太傅府原址上,建造起了更加辉煌的定王府。兵燹的痕迹,虽然还能从细微处察觉,然而人总是遗忘的快的。

但心伤呢?

卫长嬴不知道长子如此维护胞弟,有没有兄弟两个一同经历了那场突围,自己平安无事,而弟弟几遭活埋的缘故?抑或,他想的更加复杂。

倘若说帝都沦陷后的突围,是沈舒光心上头一道伤,那么后来迭翠关的事情,怕是另一道伤——兴许这第二次同样加重了前一道伤。

不过,即使宋老夫人没有提醒,卫长嬴也知道,沈藏锋差点真的把沈舒燮送去北戎换回沈舒光的这件事,过去了,最好不要再提起。

尤其是到目前沈舒燮都不知道——那最好还是永远都别让他知道了。

所以卫长嬴见丈夫顾左右而言其他,即使很想跟他好好讨论,但还是选择了住口。

不过若是私下里去找沈舒光询问呢?

卫长嬴觉得把握也不大,经过沈敛实与沈藏锋精心教导的沈舒光,年岁虽还小,但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事。

这从他刚才认错的速度与态度可以看出来,他分明就是不想说,所以顺着母亲的训斥——他不在乎母亲说了什么,也不在乎惩罚,只求快点脱身。

孩子大了,就难以控制了。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好在苏鱼舞一行才到,总归要探望下卫焕、卫新咏,才能起程的。

趁这光景,卫长嬴再次求到宋老夫人跟前:“祖母您说,光儿这样子,要怎么办才好?”

宋老夫人很高兴能够指点孙女,听完经过,就微笑着问:“锋儿怎么说的呢?”

“他不愿意跟我深说。”卫长嬴在祖母跟前,便仿佛回到还没出阁那会一样,小女孩子气的不满的嘟了嘟嘴,才道,“毕竟光儿头回这样不对劲,是在迭翠关。那次涉及到燮儿的生死,我没有多想。这次为了翡羽打燮儿,他……我才觉出不对来。”

宋老夫人笑着道:“你看,锋儿不是已经知道怎么办了?顺其自然就好!”

卫长嬴诧异道:“顺其自然?可光儿……”

“光儿平常行为举止,待人处事,有问题吗?”宋老夫人问。

“没有,但……”

“那不就结了?”宋老夫人笑着道,“这孩子已经让你很省心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能因为光儿平常一直不叫你操心,一旦出现点差错,就紧抓着不放吧?”

卫长嬴道:“不是紧抓着不放,就是替他担心……”

“担心什么?”宋老夫人道,“光儿那么聪明,你提点下他不就明白了?这孩子是被沈家当未来阀主栽培的,锋儿这个现任阀主都不担心,你急什么?”

见孙女还是很沮丧,宋老夫人笑骂道,“你以为你小时候好啊?我跟你讲,那会慢说你母亲了,连你祖父,私下没人的时候都会跟我抱怨,说把你惯得女红不沾、一心习武,回头嫁到沈家,没得落个笑柄!可你看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儿孙自有儿孙福,光儿现在有这点大,你不能再像他小时候一样,时时处处的盯着,非得要他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可——孩子长大点,就该由他自己长了,否则你不是帮他那是害他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两个孩子当年吃了大苦头……”

“人既然还活着,又四肢俱全,那就不能算苦头,那得算磨砺。”宋老夫人淡然道,“你忘记当年出阁前,你被卫长绪那边逼迫到什么地步了?如今跟那边来往,你可还有怨恨?人总是要长大的,当时看起来了不得的大事,过后看看,那都不算什么!”

“您说的是。”卫长嬴被提醒自己的例子,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朝祖母怀里又依偎了几分,“唉,当初做什么要把我远嫁呢?这次回了帝都,下回再来看您,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宋老夫人摸着她的鬓发,笑着道:“能再看到你这一回啊,祖母这辈子心愿都了了!当初我可以为你出了阁,就再也看不到了呢!这做人还是不要太贪心的好,不贪心的人啊,才能过得开心!”

“哪有?我不但这会来看祖母,回去等朝中安定了,还要再回来看您呢!”卫长嬴腻着她怀里撒娇道,“贪心……这个我可改不了,我巴不得天天这样抱着祖母!事事有祖母给我拿主意!”

“你这次回帝都去,我有件差使要交你。”宋老夫人微笑着抱着她,祖孙依偎了一阵,老夫人忽然道。

卫长嬴忙抬起头,道:“祖母吩咐,那肯定得给您办好了……是什么?”

“长风年纪轻轻的,一直鳏居也不好,秀儿年纪还小,也需要母亲的照顾。”宋老夫人道,“我问过宋家跟苏家都没有很合适的人,你到了帝都,访一访其他人家吧。”

郑重道,“只要是士族,门楣跟血脉不差得离谱那都没什么,最紧要的是心地良善!你知道秀儿是长风的嫡长子,这孩子也聪慧伶俐,你们祖父、你父亲还有长风,都属意他来接管瑞羽堂。所以他的继母人选,情愿多挑一挑,决计不能让长风误娶了那等貌善实恶的狠毒之人进门!”

卫长嬴肃然道:“祖母您放心,我才嫁到帝都就见过故去大嫂娘家那叫张韶光的继室,就是面慈心狠的主儿!哪能不防着这种人?”

“唉!张家……”宋老夫人眼神飘渺了一下,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一带而过,才道,“总之你多上点心吧。”

卫长嬴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那庶出的小姑姑,叫卫盛诗的,据说就是许了京畿张氏——不过其夫一直在西南做官,所以帝都沦陷时没被牵累,但后来西南民变,倒把他们合家给……

她赶紧把话题引开:“对了,听说卫六叔的嫡兄,前两日过来探望过卫六叔?”

宋老夫人哂道:“是啊,那卫清慎还携了膝下子女一同前来,还打算将一对子女留下侍奉。”

卫长嬴本来是随口一问,闻言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卫六叔是正经过继到瑞羽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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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教导

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尤其卫新咏现在重病在身,所以卫清慎带着子女过来看看被出继的亲弟弟,倒也无可厚非。

问题是他要把子女留下来伺候卫新咏,这就太过分了。

瑞羽堂会缺了伺候卫新咏的人?别说下人了,就是一定要晚辈来伺候卫新咏,按照远近亲疏,也应该是瑞羽堂来安排,而不是已经跟卫新咏只是同族兄弟关系、还不是同一个堂的卫清慎!

要真叫卫清慎的子女留下来服侍,外头没准都要怀疑瑞羽堂亏待了卫新咏,伺候的人都没给齐全,以至于要人家过继来之前的兄长操这个心!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卫新咏一生未娶,也没有子嗣。

他当初被过继到瑞羽堂,理由是为了给卫焕的庶弟继嗣。那么现在他无嗣,即使身前不提,他这次当真撑不住去了之后——瑞羽堂肯定还是要给他名下过继嗣子的,不为了卫新咏过继过来的理由,也为了卫新咏如今在新朝的地位,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因为无子就无嗣呢?

如今因为宋老夫人说卫新咏年纪轻轻的,就算身体差了点,断然没有养不好的道理——老夫人说了这番话,谁再敢提继嗣之事,那就是咒卫新咏快点死、或者好了也一辈子没儿没孙了——如今大概也就卫清慎仗着他是卫新咏嫡兄的身份,敢这么试探。

而卫新咏病情到底如何——季去病诊出来时那番话可没故意避人说,里里外外心里都有了数。

在这种时候伺候卫新咏跟前的男嗣,尤其是晚辈,地位可就微妙了。

凭卫新咏对新朝建立之功劳,哪怕他死得早,无法亲自庇护后辈。但挂在他名下,新帝少不得也要给足体面!

由于卫新咏早就属于瑞羽堂的人,这份好处,当然也会是瑞羽堂的人来领——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至于说是谁来领,卫新咏还在呢,宋老夫人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大家当然现在还不敢猜测。

但现在卫清慎这等于是明着来抢这个嗣子名头了,卫长嬴虽然已经出阁,听了之后也不免感到有点生气:“早先卫六叔过继到咱们家来之前,也是祖父设法将卫清慎他们一家弄到凤州来庇护着,这才免了知本堂的毒手,又免了帝都沦陷之灾……这些年来,祖父祖母可没少厚待他们,如今卫六叔人还没去,他们就这么做,也太不要脸了!”

这话不是她偏心自己亲人,而是卫清慎这么做着实不讲规矩。

过继出来的人,好与坏,那跟以前家里都不该再有什么关系了,这已是约定俗成……不,应该说过继就是这个规矩!

否则自己家没儿子,过继个儿子过来,倒把原本的亲人也全招了来,最后没准就反客为主……岂不是过继子嗣只能挑孤儿了?!

宋老夫人倒是心平气和:“卫新咏于新帝有大功,他膝下又没子女,往后谁继了他这一脉,至少新帝在位时,是不怕被亏待的。那卫清慎之前在知本堂,后来托庇凤州,不说战战兢兢过日子,但也算不得多么风光。如今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不想错过也没什么,只是他远不如卫新咏聪慧——以为即使卫新咏过继到了瑞羽堂,凭他在新朝的地位,只要肯收亲侄子为嗣子,咱们瑞羽堂也无可奈何……确实是糊涂。”

“那六叔怎么说的呢?”卫长嬴问。

宋老夫人淡然道:“你们六叔当然是明白人,前脚让人送走卫清慎一家,后脚就打发那赖琴娘来与我说——嗣子的事情他生前不想提,而且他如今身体不好,往后卫清慎登门怕也不能见了。”

卫长嬴叹道:“六叔果然是明白人。”

卫新咏说他活着的时候不想提嗣子之事,显然就是把这个问题交给瑞羽堂来处理了,甚至连瑞羽堂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嗣子他都没意见。

至于以后都不见卫清慎,就是说卫清慎想通过一次次劝说说动他也不成……兴许卫清慎一家知道后会对卫新咏不满,但实际上,卫新咏这么做才是为他们好。

须知道凤州卫氏如今已是瑞羽堂彻底当家的局面,知本堂只剩了个名义——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卫新咏开口让卫清慎的儿子过继给自己,先不说瑞羽堂肯不肯答应,就说瑞羽堂答应了之后……卫清慎还能活几个儿子都是个问题!

原本卫焕这一支,跟卫清慎就没什么感情,以卫焕连亲侄子都能下手的狠辣,区区一个卫清慎算什么?

可能从卫清慎来看,他这么做,只是希望籍着他跟卫新咏之间的血脉关系,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前程,顺带全家也能沾点光。

但从卫焕这边看的没有那么简单,如今不是大魏朝,是改朝换代了。

凤州卫氏还在,可往后能不能继续兴盛下去是个问题。即使家族继续兴盛,但自己这一支能不能继续风光这又是一个问题——卫清慎的行为,在卫焕这边来看,不仅仅是他们觊觎本来就不应该再属于他们的东西。

而且还有威胁到卫焕这一支的嫌疑。

毕竟卫清慎膝下子女众多,哪怕现在没有很出色的,可若能得到新帝大力扶持,谁说卫焕这边的阀主位就能一直保持下去的?

从新帝的角度来看,才能平庸的士族他才会放心吧?

所以卫新咏若不迅速表态,恐怕卫清慎只会死在卫新咏之前!

毕竟卫新咏再智谋似海,他到底就这么一个人,即使他对新朝有大功劳,可这种家族内部事,新帝也不可能给他很大支持。

毕竟,让新帝借此干涉了卫家族内事,下次新帝干涉顺手了,给所有士族都插上几把那怎么行呢?

更不要说卫新咏如今的身体,还能撑几次出谋划策都难讲。

宋老夫人倒不意外卫新咏这么做:“他一直未娶,对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倒是对家人跟伺候多年的下仆很是惦记。所以哪怕这些年来一直没怎么联络,对卫清慎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感情的。若他身体康健,能够长命百岁,未必不会动意舍弃咱们这边,转去栽培他嫡亲的兄长侄子。但现在他身体这副样子,自己都没信心撑几年了,自然得求稳,自不会让卫清慎出这个头。”

顿了一顿,宋老夫人又道,“卫清慎这么一折腾,其实倒是帮了咱们家的忙。你看着吧,卫新咏为了他自己去后,咱们家不私下里给卫清慎使绊子,过两天肯定要给咱们家些好处,以替卫清慎来弥补。”

卫长嬴听到这里微微一怔,脱口道:“卫清慎过来是祖母您……”

“唔,这才猜出来?”宋老夫人眉头一皱,语气带着些嗔意,“我原以为你提起卫清慎就是想到这儿的呢?”

“我哪能随便怀疑您呢?”卫长嬴不满的推了推她,撒娇道。

宋老夫人笑着道:“这话说的,为了你们,祖母这辈子手段用的还少吗?”

老夫人有些感慨,“本来以为年纪大了不要操这个心了,可如今这局势……不操心还是不能放心啊!”

卫长嬴忙道:“这都是我们不争气,叫祖母……”

“你们还年轻。”宋老夫人淡笑着道,“年轻人么,一则经历事情少,考虑不周;二则往往心不够狠……慢慢练着罢!”

就与她详细讲解,“卫新咏冷不丁的回来养病,咱们又什么都打探不出来,说是坐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哪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呢?现成卫清慎在,这又是个头脑简单、没什么城府的,不用起来不是太浪费了?”

卫长嬴道:“我就奇怪,这么多年没联络,卫清慎怎么就忽然上门来,还把子女都带着……”

“但因为我是你祖母,你就想不到是我派人撺掇的。”宋老夫人摇头道,“你这样不成,只从如今的局势,跟卫新咏的为人,你就该推测出来,卫清慎带着子女上门来,这件事情看似对咱们家是个威胁,实际上咱们家才是最得好处的——因为卫清慎怎么闹,就凭卫新咏早已过继这一点,卫新咏的嗣子,都没他说话的份。而卫新咏自己,在这件事上,也拗不过咱们……既然如此,这件事情怎么不是咱们家干的呢?如今你祖父一面养病,一面指导你父亲、长风还有锋儿,这样的琐碎事情,自然是我来管的——你看,这事情多么简单?但你就是觉得我是你亲祖母——你亲祖母就不会算计人了?”

老夫人语重心长,“这件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反应迟缓些倒没什么。但你要想,往后是跟你有关系的事情上,你会不会也犯这种认为一个人不会如何如何,就否认自己原本正确的推测?从而忽略了事实?”

卫长嬴想了片刻,拖着她胳膊就是一顿摇:“就是想陪您说说话——您别这样嘛!”

宋老夫人郑重点头道:“嗯,这招使得不错,没话回了,就撒着娇把事情磨过去!”

“祖母您还要说!”卫长嬴面红耳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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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返都

宋老夫人所料不差,卫长嬴一行人还在还都的路上,就接到消息,道是卫新咏将蒙山玉矿的那一份产业送给了卫善秀。

理由是他觉得卫善秀很可爱——蒙山玉矿是在瑞羽堂里过了明路的私产,当年卫焕发话说他弟弟就这么一个嗣子,玉矿还是卫新咏生母那边的来路,所以分卫新咏一份理所当然——既然是卫新咏自己的东西,他上面又没直系长辈,那他爱给谁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压根不要跟任何人交代。

一般来说,卫新咏病入膏肓,膝下无子,这时候把大笔产业送给谁,往往意味着中意谁做自己的嗣子。不过卫善秀是卫长风的嫡长子,那是不可能过继出去的。所以外人只道卫善秀福气好,投了堂叔的眼缘。但卫长嬴却晓得,这是卫新咏在给他嫡亲的兄长卫清慎一家圆场。

有时候想想这个过继来的堂叔的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幼失双亲,背负着父亲与胞姐的仇恨一步步走过来,明明天资卓绝、智谋过人,偏偏每次都距离得偿所愿差一步。于是好好的才貌双全的人才,弄得年纪轻轻就命不久矣——也只能说是命了。

他们这一路北上还算顺利,只是一路所听的西南战报都不乐观,四南那四位不齐心,论兵马也未必比得上如今的雍军精悍。然而天堑难渡,生生把局面给僵持住了。

甚至抵达京畿时接到的消息,据说曲文等人也发现北伐指望不大,如今就想安心守着一隅之地自在逍遥了——这样他们固守之心更加坚定,不会轻易放弃天堑的优势,恐怕这一仗会打得更艰难。

“怕是这次上京都得挨一竹杠。”沈藏锋看完消息,对同车的苏鱼舞、卫长风道。

新帝登基,各家都得有所表示。

沈藏锋跟卫长风是为了卫焕之病才耽搁了进贺,苏鱼舞则是路途遥远,动身前还得安排下族里的事情——不过总之是凑一块走了。

对卫长嬴来说新朝的建立有个好处,就是卫长风这次代表凤州卫氏入朝道贺——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他以后会长留帝都,开始经营瑞羽堂在新朝的势力。这样往后姐弟见面就很方便了。

卫长风能够这样便利,也是多亏了卫郑鸿的康复跟卫长杰的诞生。否则卫焕老病,卫郑鸿卧榻,他若还是独子,一个“孝”字就压得他出不得瑞羽堂。

如今把卫善秀留在凤州名为代自己尽孝、实则未曾续弦无人管理后院,让母亲跟祖母代养。又有幼弟卫长杰在家,他远行才说得过去。

……不过此刻沈藏锋说的要挨一竹杠,倒不是说新帝登基,按照惯例要进献的贺礼。

这一份,即使是厚礼,相比他们这种人家的底蕴,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头疼的就是西南战事这儿,新帝累年攒下来的那点儿家底,未必耗得下去了。

当然现在大半魏土都落入新帝之手——可连年烽火,赋税的情况可想而知!所以西南要是想继续打下去,新帝肯定会打阀阅的主意。

这种竹杠可就重了。

偏偏有的人家想不出都不行,比如说悲剧的青州苏氏,由于曾经追杀过卫新咏,虽然未果,还赔了个嫡子进去,可谁叫卫新咏现在身份非比从前呢?单这一件,苏鱼舞已经做好了花钱消灾的准备,更不要讲前两日,族里苏泉还闹了个皇子——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子,新帝还没认,暂且不好说,总之被抓了把柄,形势不如人,这一刀是挨定了。

苏鱼舞现在琢磨的也就是这一刀能挨轻点就轻点,万不可把苏氏门第打落……还有就是不能白挨刀,怎么也要混点好处不是?

沈家的情况比较复杂,跟新帝之间的恩怨,都没浮过水面,这种看新帝的为人与性情的结果,一个不好恐怕比苏家还惨。

毕竟新帝就算冲着西凉军的赫赫声名,估计也不会给沈家恢复元气的机会。这一点沈藏锋也没什么恼恨,换了他是新帝,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如今君臣既定——做臣子,沈家也是很有经验的。

最不操心的自是卫长风,本来卫峻自刎新帝马前一事,卫家多多少少还是私下讨论过一回怎么处置的。但现在卫新咏一病、还是回凤州养病,倒是好了——卫新咏扶病回到瑞羽堂,这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他对家族的眷恋,以他对新朝大雍的功劳,慢说一个知本堂的卫峻,就算干这事的是瑞羽堂卫焕膝下诸子中的一个,瑞羽堂拿他名义求个情,新帝十有八.九也要给这个面子。

此刻卫长风若有所思,苏鱼舞则沉吟道:“天堑这一道不设法的话,西南会打多久都不好说。”

“天堑虽然难以逾越,但大魏当年既然能把西南打下来,可见西南也不是打不得的。”卫长风抬起头,道,“雍军一直扃牖天堑之前,所谓久攻不下,我看归根到底还是新帝想拿这个做借口,跟咱们要钱。”

“不过分的话,各家都早有准备,就怕会被着意照顾。”沈藏锋淡淡一笑。

苏鱼舞道:“就算是这样,但我想应该不至于撕破脸,毕竟各家也得为以后考虑。”

还是那句话,今儿看了沈家苏家的笑话,坐视新帝威风了,以后轮到其他士族怎么办?

士族受到尊崇的数百年积累,早已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他们集体的利益上,哪怕是生死大仇也得按后。

作为士族中一等一的门第,西凉沈和青州苏现在就在享受这种优势。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够掉以轻心。

“不需要到撕破脸的地步,只要分出远近,新帝的目的也能达到了。”沈藏锋哂道,“有卫六叔,新帝对于这个分寸把握必然可以恰到好处。”

苏鱼舞沉默了一下,确实,新帝如果因为之前的恩怨,对沈苏两家盘剥过分,是会引起士族们的警惕,群起而攻之!但若新帝只是相比其他家,对他们两家略显苛刻……那却是起到了挑拨离间的作用,海内六阀的地位,世家们会不觊觎?

“前面就是帝都了,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差不多的时候,卫长嬴也邀了宋在水同车说话,看着远处巍峨的城墙,她感慨道,“十几年前进沈家门时,我坐在花轿里,也这么偷偷揭了帘子偷看来着,结果就看到一个轮廓,便被黄姑姑蒙了回来!”

宋在水正替女儿剥好一个橘子,细细的撕着橘络,闻言头也不抬的笑:“哪有新嫁娘东张西望的?没的叫人笑话你不够端庄——也就是姑祖母跟姑姑疼你,把你惯这样。换了我没出阁那会,慢说是出嫁路上了,平常坐轿子揭个帘子看几眼,都要被教导姑姑说的。”

“所以你是闺秀楷模,我不是啊!”卫长嬴见甥女吃了一瓣橘子,顺手给她跟前的扶芳饮里添了点,苏翡羽此刻完全看不出来当日护着弟弟、当众掌掴沈舒燮的泼辣,很是懂事乖巧的道:“谢谢卫姨母。”

“不用谢,回头到姨母府里住几日——姨母家里有好些好看的姐姐,你们可以一起玩——好不好?”卫长嬴想个女儿想了好些年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要不是黄氏跟季去病都断定她身体正常,她都要怀疑是不是那年帝都沦陷,她突围时跟突围后受了刺激,所以生养困难了?

因此对苏翡羽特别喜欢。

一边邀请一边揪起了宋在水的袖子。

宋在水笑着道:“你拉我干什么?你邀的是翡羽,又不是我。”

“卫姨母厚爱,只是翡羽得帮母亲照料弟弟。”她话音未落,苏翡羽甜甜的拒绝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跟宋在水道:“你又不是使女婆子不够用,干嘛把亲生女儿支使上了?女孩子家还是要跟女孩子家玩耍才有意思吧?老拘她在家里?”

宋在水笑着道:“你那点居心——无非是想翡羽过去了你可以当女儿养着玩,以为我不知道?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翡羽如今才四岁呢,这走动的事情还不急。何况我出门带上她,还会认识不到人?即使不去你那儿住,到你门上,就不能认识你那些侄女义女了?”

“全说破了还有什么意思?”卫长嬴啐她,“表姐你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苏翡羽转了转乌溜溜的大眼睛,悄悄的笑。

卫长嬴发现了就嗔她:“翡羽也不好,净向着你娘,都不心疼你姨母我!”

苏翡羽奶声奶气道:“卫姨母有沈二哥哥跟沈四哥哥心疼呢!翡羽当然要心疼母亲了,不然母亲不是少了人心疼?”

宋在水哈哈笑:“以为我女儿年纪小好对付?”

“你们母女两个一伙的!”卫长嬴徉怒,“可怜我侄女义女都不在跟前,两个顽皮小子也不在——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是你们的对手哟!”

宋在水啼笑皆非道:“说的好像我们欺负你一样,是你一直在哄我女儿去你那住吧?”

“哄不到就被你欺负了!”卫长嬴正色道,“就是这样的!”

宋在水嗤笑:“长子都快可以议亲了,还这么耍赖,你以后怎么做人家婆婆?”

“我不讲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这会没有外人在车里,卫长嬴放心大胆的暴露着自己的真面目,理直气壮道,“表姐你从前不是深有体会?”

“你从前那是……”宋在水想了一想,叹道,“你居然还是从前的性.子——那我们母女加起来也不是对手啊!谁叫我们都这么讲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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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莫绚文

知道卫长嬴一行今日抵达,沈藏凝是提前两天就带着侄女们回娘家住,指挥人把本就日日洒扫的府邸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番。

等卫长嬴下车,被沈藏凝等人簇拥进屋,沿途所见都是齐整又干净,对沈藏凝很是感激:“妹妹费心了!我们仓促动身,一走这么多日,如今看着竟比我们在时还像样。”

沈藏凝笑着道:“三嫂这话说的见外,人都是您这儿的人,我就是过来提醒了他们一声,事情全是他们自己干的——说来也是三嫂调教的下人得力。”

寒暄了一阵,沈藏凝虽然早就从信里知道了瑞羽堂的一些情况,但此刻还是要问一问的。姑嫂两个说了几句凤州事,沈藏凝晓得兄嫂才回来,一大堆行李都没归置,所以问完紧要话,就借口自己家里还有事告辞了。

她走后,卫长嬴带着下人去安置东西,看到丰润许多的沈舒景跑过来帮忙,非常惊讶:“点点呢?你如今已经出阁,我们回来,你看一下就该回去了,莫彬蔚上面没有长辈,可是事事要你看着的吧?”

沈舒景笑嘻嘻的挽住她胳膊:“点点夫君抱着呢,他也来了——如今我们就夫妇两个带点点,伺候的人既不多,家里家外都没什么事儿,回来给婶母搭把手是应该的。”

卫长嬴闻言也不再推辞她的帮忙,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我原也打算明后日喊你过来商议事情的。”

“婶母要寻我商议什么事?”沈舒景好奇的问。

“回头你就晓得了。”卫长嬴却跟她卖了个关子。

卫长嬴难得回一次娘家,又在娘家地位非凡,所以这次归来,凤州土仪携带极多。

即使侄女义女全跑来帮忙,黄氏、贺氏等人也能干,归拢到晚上都没全弄好。最后只好叫人把打算分送亲戚好友的拿出来,那些自用跟备用的,都先堆进库房里,等空了再收拾。

这样一天下来当然是筋疲力尽,卫长嬴留了沈舒景夫妇小住一晚,却是连晚上问沈藏锋,莫彬蔚过来有没有说什么话的心思都没了。

到次日,沈舒景带着莫点点来请安,卫长嬴一夜好睡,恢复了点精神,跟她一起逗弄了会莫点点,就问:“这孩子有大名了吧?叫什么?”

沈舒景笑着道:“夫君本打算请卫叔公给起名的,但卫叔公如今身体不好,也不敢打扰——结果前两日圣上晓得后,赐名‘绚文’。”

卫长嬴对新帝给莫点点赐名倒不奇怪,以莫彬蔚的功劳与资历这只是一件小事,也难怪路上没听到这消息。此刻便笑着道:“‘彬蔚’与‘绚文’都是赞扬文采的话,只是彬蔚更擅长军略,这孩子有这样的父亲,往后军略上自不必说,但有你这个母亲教诲,想必文事上面也不会差了去,长大后准是个文武双全的。”

沈舒景知道婶母这是挑好听的话说,要是父母出色子女就能全盘继承下来——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不过自己孩子被祝福,总归高兴的。

婶侄两个说了几句儿女的话,沈舒景看出婶母要跟自己说正事,就叫人把莫点点抱下去。果然莫点点走了,卫长嬴就打发了左右,拉着沈舒景的手,道:“这次回凤州,我托娘家祖母访过了,卫家跟宋家、苏家,都没有合适舒明的女孩子。老实说我跟舒明相处也不多,对他中意什么样的女孩子都吃不准……你是他胞姐,对他的心思多少知道些的,你说该照什么要求给他聘正妻呢?”

沈舒景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赶紧道:“婶母这话,我可不敢当!这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们父母都没有了,叔父跟婶母就犹如父母——只要是长辈们选的那肯定是好的!”

卫长嬴一看她神色,就知道自己这次回来不提的话,沈舒景怕也要替弟弟来旁敲侧击了。也是,沈舒景被骗去北戎那会,就已经十六了,如今年近双十,就算他是男子,这终身大事还不提不管的,关心他的人谁能不急呢?

他是沈家嫡长孙,哪怕现在被打发在蒙山玉矿上做事,沈家不可能没人想起他的亲事来。之所以一直没动静,还是忌惮着卫长嬴这儿——也就是说沈舒明的亲事要想皆大欢喜,还得卫长嬴主动提出,才是最一团和气的。

而现在卫长嬴既然转过了这个弯,自然不肯背负着故意耽搁侄子终身大事的罪名。此刻就拉着沈舒景的手,推心置腹道:“话不是这么讲的!这夫妻一体,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我们做长辈的纵然比你们多经历过些事情,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得!这万一挑的人是好的,就是不中舒明的意怎么办?”

不等沈舒景说话,她又道,“早先舒明被打发去蒙山玉矿上,我听你们三叔讲,是要好好磨他一磨。再加上那会咱们都在西凉,不方便给他相人。后来到了帝都呢,你也知道,事情太多太忙了,那会局势也不适合议亲——结果去年接到矿上消息,说舒明颓废的很!”

“原打算他的婚事按一按,是怕分了他的心。但现在他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了,我看还是早点给他说个贤妻,也好规劝些个……”说到这里声音一低,跟沈藏锋讲过的话,“不然你们三叔气头上一罚他十年,没点功劳哪好提前调他回来?你们父母就他一个儿子,还能真叫他在矿上十年啊?!”

沈舒景眼眶微微泛红,因为被卫长嬴拉着手不方便起身,只好勉强作了个行礼的姿势,哽咽道:“叔父跟婶母一片苦心,舒明他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哪有小孩子家不闯祸的?”卫长嬴叹了口气,道,“只是有时候事情闹大了,场面上说不得得做做样子……哦,说到前事,我也得替光儿给你们姐弟赔个礼,那孩子……怕是在帝都沦陷时受了些刺激,我们竟没发现!”

就把沈舒光为了沈舒燮挨打,当众训斥四岁的苏翡羽的事情告诉她,叹息道,“原本以为迭翠关那次是他一时糊涂,发生了这件事后才晓得这孩子是有心事存着,便是自己晓得轻重,却按捺不住……但他当初……”

“婶母您这么讲,我们姐弟都不知道要怎么站脚了。”沈舒景素来温柔体贴识大体,此刻自然不肯让卫长嬴继续歉意下去,忙拦阻道,“要不是舒明糊涂在前,哪里会有这许多事?归根到底,都是舒明自己不好!”

“咱们也别说这些了。”卫长嬴见话已说开,就安慰了侄女几句,重提正话,“如今新朝建立,从前为避兵燹回祖籍或暂移他处的各家,都在陆续回都……正适合相看人,你看舒明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就算是美人,那也分个环肥燕瘦的不是?”

沈舒景又替沈舒明谢了一回,只是沈舒明喜欢什么样的妻子——她也不清楚,毕竟她也好几年没见沈舒明不说,沈舒明平常闲着也不会跟姐姐说自己心目中的妻子是什么样子不是?

所以还是那句,“婶母给选的肯定是好的。”

“或者写信问问他?”卫长嬴沉吟了会,决定,“我这儿先把人物色起来,再写信回西凉,让你们五婶派人去问他一问……唔,总不可能叫他在蒙山娶亲啊!还是先喊他回明沛堂,或者索性喊他到帝都来?”

“先回明沛堂吧。”沈藏锋这样道。

沈舒景很有分寸,婶母终于想起来给弟弟说亲,她就感激万分了,至于说现在就把弟弟从矿上喊回家族,她却不肯接话的,惟恐显得得寸进尺。

所以卫长嬴就去找沈藏锋商量,回帝都后,沈藏锋其实忙碌万分,不过他愧疚于成亲以来跟妻子聚少离多,所以再忙也要抽空陪卫长嬴用饭。趁着下人摆饭的功夫,卫长嬴跟他讲了这打算:“舒明是长房嫡长孙,就算不是,我们沈家本宗嫡子,娶妻难道在蒙山办?眼下既然要给他议亲,不如先喊他回家里……但回哪边呢?”

“帝都眼下还在暗流汹涌之中,舒明……如今咱们无暇照顾他,而且之前说了罚他十年,这才多久?娶妻是个理由,但在明沛堂也过得去了,一下就来了帝都,未免叫人以为我罚他太过儿戏。”沈藏锋道,“正好二哥在家里,叫二哥好好劝劝他。”

卫长嬴也偏向于让沈舒明留在西凉的好,就像沈藏锋说的,沈舒明这侄子不够聪明,容易上当,从前还对叔婶怀着敌意……谁知道这几年下来,他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眼下把他喊到帝都来,别又给人利用上了——难为上回被他坑的还不够吗?

沈舒明的事情到这里告一段落,相人总是需要时间跟机会的。但沈舒颜的亲事就可以透露出风声了——虽然因为沈舒明这个堂哥没定亲,卫善始那边会缓一缓再派人来,但话是可以递出去了。

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经过帝都沦陷的凋敝后,各家,尤其是海内六阀本来就数目有限的本宗嫡女成了凤毛麟角。

未嫁还适婚的那就更少了——像沈舒颜这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幼年成名的大家闺秀,简直就是抢破了头!求亲人家之多,把沈舒景当年的风头都要盖下去了!

毕竟沈舒景那会,她虽然出色,可那时候帝都贵女也多啊!

本来卫长嬴以为沈家会受到新朝忌惮,晚辈们的婚事恐怕要受些委屈,然而到底还是低估了门阀的优势——就像裴氏说的,再被忌惮再不受重用,总归是海内六阀之一!新朝难道还能一直压着沈家不成?!

门第放这里,不怕没出头之日——再说大家子就认大家子的女孩子!如今六阀里,论身份高贵、本身才貌跟教养之人的可靠,比沈舒颜更出色的真心没有——苏家目前本宗唯一未嫁的嫡女是四岁的苏翡羽;卫家本宗是索性没有未嫁嫡女;宋家嫡女年纪比苏翡羽还小。

端木家的八小姐端木芯淼情况特殊,她的堂侄女端木徽桐年岁与沈舒颜仿佛,父母在帝都沦陷中身故后,由婶母苏家三小姐出身的苏鱼飞教导,算是贵女中可以跟沈舒颜平起平坐——东胡刘氏也有几个类似的女孩子,但在沈舒颜那“三岁指物吟诗”的才华面前,这两家的小姐顿时黯然失色……

总而言之,卫长嬴跟沈藏锋如今都忙得紧,实在没功夫再去敷衍前赴后继的提亲者,所以私下跟沈舒颜说了下卫善始的情况,见沈舒颜并无不满,就让卫长风把风声传了出去:卫长绪久闻沈家有这么个出色的嫡女,所以趁着堂妹携夫回家省亲,给自己的长子把事情定了、信物都让沈家收下了!

这样,可算门庭安静了些。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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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仇皇后

“怎么这么快就定了呢?”未央宫里,仇皇后非常的烦恼,拿着闻知齐写来的信,长吁短叹,“我还打算过两日再请卫夫人入宫,看看有没有机会提这事……”

卫长嬴夫妇回帝都后,当天就使人上表各自请求觐见新帝、新后。

而仇皇后前天才召见过卫长嬴,以皇后之尊,当面向她表达了当年代为抚养子女的感激之情,加上才得册封为咸安公主的闻余兰亲自施礼致意,气氛可以说和睦融洽。

照仇皇后的想法,这头次见面就提说晚辈婚事好像显得自己太急切了点,总得再见个一两次面。

但转头知道沈舒颜提亲者众多,皇后决定第二次见面就设法探一探卫长嬴口风,心想这已经算快的了,好在自己家这边是男方,说出去也不丢人——但谁能想到,她这儿还没跟卫长嬴见上第二次呢,沈舒颜居然已经有主了!

见仇皇后这样忧愁,在魏朝时就进宫做小内侍、蒙她赏识提拔为未央宫总管的孙默小心翼翼的欠了欠身,道:“娘娘勿要烦忧,其实沈四小姐固然出色,但也是因为她乃沈氏之女的缘故。大皇子身份高贵,何愁没有淑女匹配?”

孙默说这番话时非常的忐忑,其实他话里的意思是在提醒仇皇后,沈舒颜是西凉沈氏嫡女的这重身份——皇后到底是乡妇出身,跟从前的钟杰一样,认为士族再尊贵,到底是臣子,前魏快亡国时,那些个皇后妃嫔,有多少不是出身名门望族?

如今大雍代魏,那堂堂皇子要娶个阀阅之女还不是提个亲的事情?

最多也就是礼遇些,把婚事办的隆重点嘛!

却没注意到,如今新帝的六宫,跟士族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妃嫔们,不是大家子里严格调教的歌舞伎人出身,最高贵也就是义女——哪怕有那么一两个,其实流淌着士族的血,却都是不被家族承认的私出之女。

正经的士族之女,即使是远支庶女,都没有一个入宫为妃的。

底蕴浅薄的闻氏,哪怕做了皇帝,仍旧是得不到士族承认、且羞于结亲的。

这个道理仇皇后不知道,但从前魏就在宫里伺候的孙默知道。

问题是他不敢说的太仔细——仇皇后四子一女,如今活着的就这一子一女了。从皇后平时提到亲生子女的态度来看,她是比较重视儿子的,要叫她知道沈家看不起闻知齐,从来也没考虑过把沈舒颜许配给闻知齐,天知道她会怎么做?

孙默得罪不起皇后可也不敢得罪沈家。

果然仇皇后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还在叹着气:“但齐儿特意写信来提到这沈四小姐,可见他就是中意这位沈四小姐啊!”闻知齐现在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闻伢子不太看好这个嫡子——但怎么都是皇子。

仇皇后当然要给儿子好好的挑一挑,也因为前面三个儿子都没了,这个嫡幼子又曾被小妾谋害过,皇后觉得很对不起他,决心要给他找个两情相悦的妻子,这才写信去问他喜好——于是闻知齐期期艾艾的提了沈舒颜。

实际上闻知齐是晓得点门第差距的,不过他因为身份特殊,无论沈家跟卫家,谁都不会去给他讲:“其实我们士族根本看不起你们这种乡野出身的新贵,哪怕你爹做了皇帝!在我们眼里,你们就是一群土包子。”之类。

因此一知半解的闻知齐,抱着侥幸之心,向仇皇后吐露了心意。

而仇皇后觉得沈家小姐么,大家闺秀,名门之后,许给自己儿子这个如今的皇长子当然没问题了——她见孙默只是说了句安慰话,思索了一会,打发了其他人,低声问他:“你说,这只是接了信物传了风声,有没有……叫这事儿不成的可能?”

孙默一听这话就暗暗叫糟,可现在皇后单独询问,不得不答,只好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的话,这怕是不成吧?毕竟,外头都说传这话的乃是卫夫人的胞弟,瑞羽堂的卫五公子!那沈四小姐所许的就是卫五公子的堂兄嫡长子……这样的人传出来的风声,那就是十拿九稳的了。”

仇皇后眼露失望,看着他,微微皱眉道:“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奴才无能!”这时候天还冷着,但孙默却觉得汗流浃背,他艰难的道,“或者娘娘可以问一下圣上的意思?”

他不敢跟仇皇后说士族的心态,又不敢让仇皇后照她的想法去试图破坏沈卫的这件婚事——也只能搬出闻伢子来了。

仇皇后听到“圣上”二字,垂下眼帘遮住情绪,淡淡的道:“你还不知道吗?圣上日日宿在单贵妃那儿,我如今想见到圣上,都得看贵妃的脸色!”

“娘娘您言重了!”孙默忙劝说道,“圣上也是因为单贵妃有了身孕,这才常去看望他。据奴才所知,圣上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朝中之事,鲜少回后宫的。再者您是中宫元后,单贵妃如何能跟您比?”

“……罢了。”仇皇后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失望的把儿子的信收起来,道,“你先出去吧,容我静一静。”

孙默到底忍不住道了一句:“其实,娘娘您该自称‘本宫’的。”

仇皇后没在意他的多嘴,自嘲一笑:“一时改不过来……”

“但单贵妃她们都已经改了口,您不改,恐怕……”孙默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若不是他在宫中毫无根基,全靠仇皇后赏识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加上仇皇后待下宽厚,让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的话,以他多年侍奉贵人的经验,这种话怎么都不肯公然讲出来。

——皇后还用着庶人时的自称,妃嫔却先改了。假如仇皇后是能镇住场面的,大家会说她平易近人,不端架子。可仇皇后分明没有那份气势,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靠仪仗、称谓之类,撑起一个皇后应有的威严了。

尤其是,在妃嫔跟前。

现在中宫是仇皇后,然而单贵妃风头无双——以前她还要给仇皇后行礼,但自从诊出怀孕后,是礼都省了。仇皇后跟她走到一起,怎么看,都仿佛单贵妃更像皇后。

偏偏闻知齐不得上意……

一时间,殿中主仆两个都沉默了下来。

而殿后窗下,装作收拾花草,偷听了个七七八八的小宫女,趁无人注意,悄然出了未央宫。

半晌后,消息已经到了端木芯淼手里。

端木微淼也在,很担心:“新朝才建,你就把眼线布到皇后跟前,万一叫人发现……”

“也不是我主动布的,早先给他们诊治过几回,他们愿意报这个恩而已——何况现在不趁新帝无暇顾及宫人安插人手,以后哪有这么方便?”端木芯淼认真的道,“而且单好好在宫里风头这么劲,难道真要看着分支压了咱们本宗一头?”

她声音一低,“咱们姐妹两个倒无所谓,但绥儿……无忧堂哥怎么也比分支那些人可靠吧?”

“只是皇后明显软弱,未必能奈何得了单好好。”端木微淼曾是太子妃,对于宫闱之争,早年也是受过家族里的悉心教导的,并不陌生,此刻微微摇头道,“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她是重视独子,但也心疼妹妹。

上次端木芯淼为了外甥奔赴厉疫,已经让她心如刀绞。如今还要为了外甥的前途百般算计,端木微淼心里觉得实在对不起妹妹。

端木芯淼笑:“但凡我做事,大姐你没有觉得不危险的。得你替我全做好了,你才能安心。”

“可我如今能帮你的地方越来越少。”端木微淼叹气,“倒是拖累你的地方越来越多。”

“自己姐妹还要讲拖累,大姐你这话就说的伤我心了。”端木芯淼思索了片刻,站起身,“皇长子竟然对沈家那四小姐有意,这事我看不如去找三嫂商量下。”

她说的三嫂,自然是卫长嬴。

这一点端木微淼很赞成:“卫夫人是沈家如今的当家主母,她手底下人也多,咱们姐妹现在势单力薄,能让她搭把手,很该如此。”

于是次日午后,端木芯淼亲自登门,跟卫长嬴一五一十的说了事情经过,丝毫不隐瞒自己在仇皇后跟前有眼线一事:“据小宫女传出来的消息,仇皇后似乎并不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可能把嫡女许给她儿子的。”

“她还想拆散了这件婚事?”卫长嬴心里庆幸已经收了卫长绪的信物,也叫卫长风传了话出去。这样即使仇皇后真的提起,沈家也有话回了,否则哪怕拒婚,这眼节骨上也难免付出重大代价。不过对于仇皇后的天真,她也感到有点担心,“单贵妃现在宠冠六宫,我才回来就听说了,她是你们锦绣端木分宗义女出身,这些日子无忧跟你们,怕是压力很大吧?”

端木芯淼道:“不然我也不会默认那些宫人传递消息给我了。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姐妹两个手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手不说,我大姐对这些事是早就看破了,我呢也不是勾心斗角的料——所以只要来告诉三嫂你,看三嫂的意思?”

卫长嬴微笑着道:“这个是正好的,我这里有两个人,正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才好。你今儿来说这消息,倒是现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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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人重见

端木芯淼诧异道:“哦?是什么人?”

卫长嬴含笑道:“你稍微等一会儿!”就转头叫人,“把昨儿个景儿送来的人请过来。”

这才给端木芯淼解释,“早先就派人找过,只是一直没有消息。说来也巧,昨天竟然叫侄女景儿给遇见了。这不,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把人送了过来请教我。我也正在想呢,芯淼你过来讲的事情,倒给了我一个主意——当然,也得人自己愿意,若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端木芯淼越发听得一头雾水,好奇的等待着。

片刻后两人戴着帷帽,被推上堂来。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看身段也知道,都是女子。

原本端木芯淼要跟卫长嬴说事情前,这地方就被清过一次场的。所以看她们进来了,卫长嬴就建议:“摘下帷帽罢,都是认识的,到了此处何必还要隐藏呢?”

那两人迟疑着摘了帷帽,端木芯淼满怀疑虑的望下去——六目相对,堂下二人中为首的立刻撇开了头。

可是短短一瞥,也让端木芯淼起了疑心,喃喃道:“很眼熟……我一定见过,是谁呢?”

卫长嬴微微一笑,没有给她解惑,却对那两人作了个请的手势,那为首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才欠身坐下,另一名女子,却垂手侍立她身后,俨然是一主一仆。

片刻后,端木芯淼猛然拍了下几案,指着那两人喝道:“刘若玉?!你居然还活着!”

无怪她如此震惊,昔年太子妃、即使丈夫死时,还是衡王后的刘若玉——端木芯淼以前也听卫长嬴说过她跟她的异母嫡妹、东胡刘氏近年来最出色的嫡女刘若耶还在世,甚至刘若耶是被推断十成十跟周见贤与邓弯弯之死有关,但因为之前怎么都寻不着人,所以事情就搁下了——这两年事情这么多,端木家也不安稳,端木芯淼都已经把前事给忘记了!

要不是刘若玉虽然经历了数年颠沛流离,都比从前衰老且改变了很多,但往日轮廓还在,端木芯淼是绝对想不到她的。

“呵!”看着她震惊万分的模样,刘若玉却平静的很,只是一哂。

她没有理睬端木芯淼的意思,而是看向卫长嬴:“卫夫人,你唤我来,这是打算怎么样呢?”

“你是我大嫂最宠爱的妹妹,景儿跟明儿也很尊敬你。”卫长嬴喊人带她跟她的使女过来时,就已经想好了,“原本你被景儿撞见,按景儿是想请我送你回刘家的。”

说到这里顿了顿。

果然刘若玉唇边泛起苍凉的笑:“刘家?我在刘家向来可有可无,除了七姐以外,亲生之父尚且不怜惜我,其他族人这眼节骨上又哪里有功夫来理会我呢?再者我总是嫁过申寻的人,申寻死了,而我了无音讯到现在,怕是回去了,也是被人劝说殉节吧?尤其,申寻还曾是前魏太子!”

“你不想回刘家,那我来安置你。”卫长嬴平静的道,“不过这样的话,恐怕你就没有士族身份了。除非凑巧能够弄到跟你年岁容貌相似、又失落在外、族谱记录不详的士族女子身份。”

刘若玉无所谓的道:“士族身份于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福分。我倒宁可生在寒门,父母恩爱,彼此和谐,可惜啊,我没有那个命。”

卫长嬴点头道:“既然你答应这么办,那我回头着人去给你弄个身份。如今天下未平,从前戎人南下,又焚毁过许多州府的册籍,眼下正在陆续补办中,倒是正好。”

“卫夫人好意,我心领了。”不料刘若玉又道,“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放我自由。”

“放你自由去做什么?”端木芯淼觉得刘若玉真是糊涂了,一看她脸色跟身上穿戴,就知道她这两年即使侥幸活了下来,还回到帝都,可日子一定好过不到哪里去——这种情况下,卫长嬴愿意念刘若仪那点旧,善待她,这样的机会何必要拒绝?

但卫长嬴却心知肚明,此刻对于端木芯淼不隐瞒仇皇后跟前眼线一事投桃报李,直截了当的向刘若玉道,“去继续找刘若耶报仇?她如今被刘若沃隐匿,你不甘,或者说不敢回刘家,无非是为了怕刘若沃对你下毒手不是吗?但你继续这么单打独斗,就能奈何得了刘若耶姐弟?”

端木芯淼一愣,看向刘若玉问:“怎么刘若耶竟然回刘家了?没听到这事呀!”

“如今刘家是我那表妹夫刘实离当家。”卫长嬴喝了口茶水,道,“芯淼你也知道,他跟刘若沃这边,本是对头。但因为两边原来看好他们的长辈都没得七七八八了,老威远侯的嫡长子刘伯照自己做了刘氏的阀主,他年岁远在刘实离之上,资历也深。刘实离若非说服刘若沃,两人携手,还要加上暗地里所得的外人的帮助,哪能斗败得了刘伯照——所以现在刘若沃在东胡刘氏的地位,可也不算低。哪怕我去跟刘实离说情,他肯定也不会为了若玉拿刘若沃怎么样的。”

卫长嬴淡淡的道,“这样他收留一下刘若耶又有什么难的呢?要不是刘若耶这几年颇为沦落,怕贸然认回刘家,给刘家落什么不好听的话——眼下又是在这商议封赏的关头,恐怕刘家十一小姐被找回来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端木芯淼听着,还没说什么,刘若玉忽然之间泪流满面:“帝都沦陷死了那么多人,我父亲也死了,为什么偏偏刘若沃无事,如今还在刘家手掌大权?!难道我们母女前世里欠了张韶光母子的,这辈子我母亲还了还不够,我也活该看他们风光、自己沦落?!纵然我自己报仇是痴心妄想,但叫我就这么放手……卫夫人,恐怕我会辜负您的期望。所以您还是不要管我了,恐怕,反而拖累了您!”

“三嫂,你刚才说我给你讲的事情,这两个人正好,那是什么意思?”端木芯淼瞧了她一眼——她以前跟刘若玉也不很熟悉,眼下刘若玉对她不怎么理睬,端木芯淼虽然觉得刘若玉颇为可怜,却也不耐烦好言哄她——刘若玉现在也未必听得进去。

所以端木芯淼索性向卫长嬴直接问了。

“宫里仇皇后势微,她所生的、唯一还活着的大皇子,很不受新帝待见。”卫长嬴对端木芯淼作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同刘若玉道,“你不觉得仇皇后很是可怜?”

刘若玉有点茫然,想了一想才醒悟,道:“你要我去仇皇后身边?”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这是唯一的机会。”卫长嬴平静的道,“仇皇后出身乡野,她能做个贤妻,却未必能做好一个皇后——但她一定不会甘心在战死了三个亲生儿子之后,唯一剩下来的嫡幼子,竟被新帝冷落,至今不能回帝都和她团聚!”

“仇皇后需要明了宫闱争斗之人的辅佐,她现在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有,她也不见得敢贸然相信——谁知道是不是单贵妃派去引她犯错,好夺她后位的?但你不一样。”

“你曾是前朝太子妃,宫闱之争,你最不陌生了吧?何况单贵妃的身份,不仅仅是单贵妃,如今后宫里,还没哪个人有资格使唤你给做密间!”

卫长嬴说完,静静等着刘若玉的回答。

刘若玉沉默了片刻,道:“那你有什么要求?我听说大皇子曾在沈家待过,现在又在你娘家,你是打算压注在仇皇后与大皇子身上?我得提醒你,刘若沃不敢把刘若耶直接认回去,因为刘若耶这些年来沦落之处不少,贸然认下她肯定丢尽了刘家的脸——但我跟她一路纠缠,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所以仇皇后要查我根底一点都不难。”

“查出来又怎么样?”卫长嬴反问,“你会向着东胡刘氏?”

刘若玉想都没想:“当然不会!”

“你会明显偏袒沈家?”

“……涉及景儿跟舒明,我肯定是要……”

卫长嬴摇头道:“单是你死活要向刘若耶报仇这一点,就算新帝知道了你的底细,估计也会装一装糊涂。你以为新帝很喜欢我们士族?!而且你到皇后身边——到底是伺候人的,新帝要你消失,那是一个眼色的事情。你明面上跟刘家十小姐是毫无关系——新帝会多忌惮你?你如今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

端木芯淼忍不住插话道:“三嫂,新帝宠爱单贵妃,会容忍皇后收拢刘若玉去对付单贵妃吗?”

“新帝再宠爱单贵妃,他肯定更爱他的江山!”卫长嬴冷笑,“没有江山,单贵妃这样的美人,会肯伺候他?!有江山在,没了单贵妃还有双贵妃——这天下美人多着呢!你看新帝连嫡子嫡女都不怎么顾惜,就知道新帝岂是那种会被美色迷惑的人?如今单贵妃艳压六宫、正当年轻,又会服侍人,新帝当然在宫闱里最喜欢她。但以后可就难讲了……再说新帝戳穿若玉的身份做什么?若玉进宫去,无非是为了借助皇权向刘若沃和刘若耶报仇,她得手了是刘家吃亏,她不能得手,揭发出来也是她蒙蔽皇后、是刘家内斗,关新帝什么事?新帝现成看一场热闹,没准还有便宜占!”

这时候刘若玉也淡淡接口:“新帝不会把我一个小女子放眼里的,老实说,我也不认为我可以帮仇皇后帮到让她所出的大皇子登基的地步。历来开国之君有几个是简单的?纵然我在宫闱里混过,也知道自己的轻重。早先桓宗皇帝……”

说到这里,卫长嬴打断且提醒她:“前些日子,朝中重议魏末诸帝谥号,魏桓改谥为哀,如今该称魏哀帝了。”

刘若玉点了下头:“既然要进宫去,这些是该记好了——不知道魏愍跟兴平帝都谥了什么?”

“申博因为东门之事,如今士族里没有不恨他的,所以他被削了魏帝身份,谥号也不留了……兴平帝是十足的傀儡,礼部懒得费功夫,索性提都没提,新帝大概也忘记了。”

刘若玉嘴上没说什么,眼神却恍惚了一下,才继续道:“早先魏哀帝算是昏庸了,可他能够昏庸那么久,岂是对后宫之事一无所知?无非是他不想理会而已。”

卫长嬴淡笑着道:“我们沈家现在的情形,外头人都心里有数了,怎么会去沾什么储君之争?我不过是想着先前大嫂的情份,想帮你一把。你要是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我给你安排;你一定要报仇,我不可能陪着你,也不想让你拖景儿跟舒明下水,所以想来想去,送你去仇皇后身边最合适!”

顿了顿,又道,“到底你当年也是喊过我卫姐姐的,其实我还是希望你用个庶民、或者我跟刘实离商量,你以刘氏远支之女的身份……”

“我还是进宫吧。”刘若玉淡淡的道,“不管怎么样,母仇得报、还得报彻底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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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封王

以沈家现在的微妙地位,当然不适合亲自送刘若玉进宫。

不过要把刘若玉送去仇皇后身边做智囊,也没必要非得沈家出面不可——这种事情总是悄悄的来比较好。

在刘若玉坚持入宫争取报仇指望后,卫长嬴跟端木芯淼商议了一番,又喊来沈舒景,告诉她刘若玉的选择。

受母亲刘若仪生前的影响,无论沈舒景还是沈舒明,对刘若玉都很亲近。

否则这么多年没见,刘若玉无论容貌还是气质,距离当年的名门贵女都相去极远,也就是一直把她惦记着的沈舒景,能够一眼认出曾经的堂姨母,换了卫长嬴这些人,即使在大街上碰见,也未必能够认出来。

而沈舒景把刘若玉送到婶母卫长嬴这边,其实就是自己劝说不住这姨母放弃仇恨、好好过日子。不然给刘若玉弄个庶民身份,富贵平淡过一辈子,凭沈舒景自己就可以做到。

沈舒景之前把刘若玉送过来,曾经私下问过卫长嬴,能不能向刘希寻说情,让刘若玉恢复刘氏之女的身份——当然不能用刘若玉自己的身份,她毕竟是前魏皇媳,前魏嫡出的公主都被没入教坊司了,前魏的皇媳……这不是给刘家找麻烦吗?刘希寻怎么可能答应!

照沈舒景的想法是刘家反正那么多人呢,刘若玉不恢复自己本宗嫡女的身份,弄个旁支远脉,到底是士女……可刘若玉就是铁了心的要报仇,为此别说什么贵女不贵女了,她连进宫去屈身伺候乡妇出身的仇皇后都愿意!

所以沈舒景哭了大半日,苦口婆心,把能说的都说了,甚至不顾莫绚文在旁,跟刘若玉又是撒娇又是哀求。然而刘若玉颠沛流离多年不改初衷,心志何其坚韧?

她抱着沈舒景一直不吭声,眼中的坚持却毫无摇动之意。

到最后,沈舒景也只能擦了脸,继而请求卫长嬴尽量护住刘若玉了。

“我也不瞒你,若玉她要是在宫外,我倒是能看上几眼的,可进了宫去,咱们家现在这情形,是非常不合适再跟后宫有什么牵累的。”卫长嬴却坦白的道“所以进宫之后,一切都得靠若玉自己。”

“我本来就是嫁到那地方去的,如今再回去,又有什么好怕的?”刘若玉镇定自若的道“就是伺候仇皇后,我也很有心得。当年魏哀帝时的废后顾氏,那是多么厉害的人?可我还不是几次三番得她夸奖吗?仇皇后能比废后顾氏更难伺候?”

沈舒景难过的道:“可那时候您是太子妃,现在……”

现在刘若玉进宫,运气好混个女官,运气不好就得从底层宫女做起。不管哪一件,那都是下人。

像她们这种名门闺秀,什么时候想象过自己竟沦落到做下人的地步?

单是这种羞辱,很多闺秀恐怕宁可自尽也不愿意受!

刘若玉竟丝毫不惧,甚至巴不得快点进宫……她心里的仇怨,她心里的委屈,她报仇的意志,可想而知!

“有些人家,媳妇比下人还不如呢。”刘若玉果然是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的道。

话说到这份上,这件事情就议定了。

于是重归前题,就是刘若玉要怎么进宫?又要怎么到仇皇后身边?

端木芯淼建议她来办这事:“这两年来,我给许多宫人诊治过,都未取分文,所以也攒了许多人情下来。现在新朝初建,前朝后宫,虽然沿袭了前魏的制度,但到底仓促而成,说来还是比较混乱的。因此小心一点,未必疑心的到我——就让之前给我传消息的小宫女推荐给仇皇后如何?”

“不要直接说是给皇后的。”卫长嬴提醒“那样不但仇皇后自己起疑心,新帝,那位单贵妃,恐怕都会留上心。注意太多了,到底麻烦。”她建议“就说推荐给咸安公主做教导姑姑,咸安公主也大了,过上一两年就得商议下降之事,很该有知道规矩的姑姑调教。”

沈舒景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做公主的教导姑姑,总归比寻常宫人更体面的。”

“那万一真让我以后跟着公主了怎么办?”刘若玉皱起眉。

卫长嬴道:“你没见过咸安公主,那位公主曾跟大皇子一起在明沛堂里抚养过些日子,我倒很清楚她的。那是个明白孩子,没什么坏心,并不难教诲。她尤其佩服真正有才学的人——你只要表现出来在宫廷之事上的游刃有余,不怕她不推荐你到仇皇后面前。”

顿了一顿又道“再说大皇子如今人在凤州回不来,仇皇后的亲生骨肉就咸安公主一个,咸安公主到现在都跟着皇后住未央宫,而不是公主该住的福瑞宫——你还怕没机会劝说皇后?”

既然定了这个方式,那刘若玉自然不能继续住在沈家了。

好在沈舒景也有分寸,早先把刘若玉带回莫府时,就瞒了消息,甚至连莫彬蔚都没告诉。

她能做的这么严密,也跟莫彬蔚的出身有关——即使靠着战乱跟卫家私下运作,莫彬蔚被认为是败落小士族子弟,但实际上他起步跟寻常庶民没什么两样。

这就造成了莫彬蔚哪怕现在位高权重了,他私人的下属,不是士卒就是亲卫,根本没有象样的管家之类居家的下人。所有莫府这一类专司伺候的下人,全部是沈舒景的陪嫁,有这些家生子出身、忠心耿耿的下仆在,沈舒景要瞒点事情当然不难。

当下卫长嬴在入夜后打发人送刘若玉出了后门,到端木芯淼所言那小宫女家附近的一所宅子里安置。

数日后,仇皇后果然召见了这位“饱读诗书、性情淑娴,却因为战乱失去所有亲人,现在想寻份差事糊口的富家妇人”。

刘若玉的名字是不好再用了,卫长嬴跟端木芯淼本来以为起个假名这种小事,由着刘若玉自己喜欢就好。但刘若玉拟的假名让她们很是无语:仇宝。

反过来就是报仇。

“与仇皇后同姓其实倒不错,透着亲近。”卫长嬴委婉的劝说她“但单名一个‘宝’字,这是不是太……直接了?”

好在刘若玉这次倒没有坚持己见,而是问:“那你给我取个?”

“呃……”卫长嬴仓促之下也想不出来什么名字——主要是她这身份,正常来说想到的名字都是有讲究的,透着风hua雪月与富贵雍容。

可刘若玉现在是个庶民妇人,哪怕是庶民中的富裕之家出来的,格调也应该有限,用类似于“伊人”之类的名字,没准比仇宝还招人眼。

所以卫长嬴想了想,道“加个字,仇宝娘吧?这样就不显眼了。”

刘若玉倒是眼睛一亮,道:“这字加的好。”她要报的仇,最大一份,不就是生母之死吗?

仇宝娘被带到仇皇后跟前,考察她是否有资格教导咸安公主,经过自然是非常顺利的。受过东胡刘氏嫡女教导——即使那份教导被继母张韶光克扣过,但堂姐刘若仪不时接她到前魏太傅府上时,自然为她补足了。

教个乡野出身的公主,不过是举手之劳。

而刘若玉的目的不是成为公主心腹,少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在皇后跟前表现一番。仇皇后问她打算如何栽培公主时,她话里话外的,就让仇皇后若有所思起来。

最后刘若玉虽然还是被安排先教导咸安公主,但仇皇后显然也是记住她这个人了。

得到小宫女传出来的消息,端木芯淼同卫长嬴都是心下一松。

人送进去时没出事,她们再去把尾一收,也就卸了责任,以后揭发出来都不会有证据了。接下来能够取得多少效果,那就是刘若玉的本事了。

这一点上,无论端木芯淼还是卫长嬴,都不会再管。

她们这时候也无暇去管。

因为新帝终于开了金口,暂时停下不顺利的西南战事,先把封赏的事情讨论好。

群臣论功,虽然说卫新咏跟莫彬蔚作为新帝起家时的两大柱石,是无法绕过去的。但要推首功,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谁还能没点小心思?

最后大家各怀心思的请示新帝,新帝倒是不含糊,直接定了卫新咏第一,莫彬蔚第二。

这两个人的资历跟功劳摆在那里,群臣虽然心怀嫉妒,但新帝既然无意打压,也实在挑不出理,只好同意。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新帝给予这两位的封赏,竟不像前魏一样,臣子最高封爵不过是公——而是,王爵。

卫新咏封晋王,莫彬蔚封宁王!

前魏是没有异姓王的。无论后宫后妃称谓与住所,还是前朝官制,几乎都照抄了前魏的新帝,却在封王上作出改变,如此大方——臣下哗然之余,对新帝的慷慨感激零涕者真心不在少数!

连一直矜持高傲的士族都觉得新帝分外可爱!

不过这种众人都摩拳擦掌打算弄个王爵、功劳实在不够,那不还有西南的情况下,总归有些人对于此事感到不满的。

卫长风就是脸色铁青的找到姐姐卫长嬴:“卫六叔封了晋王,还划了实际的封地,跟前魏的王爵一般无二……那咱们瑞羽堂以后算什么?!”

这是直接动摇瑞羽堂根基了!

卫新咏本身对瑞羽堂感情有限,连瑞羽堂中跟他接触最多的卫焕,彼此也是算计居多。他要是独身一人,无儿无女,兴许瑞羽堂这边还能在接下来的日子跟他慢慢培养感情。可人家嫡兄、亲侄子都在呢!完了他带着这些人跑去晋地做晋王——凤州卫氏再出现个知本堂事小,问题是,这个晋王是世袭罔替的,除非新帝再给瑞羽堂这边另外封个差不多的王,不然代代都被晋王压一头,阀主之位可想而知是谁拿了!

可新帝怎么可能让卫氏出二王?!

尤其卫焕这一支,对新帝纵然有些私下的贡献,距离封王的大功那是差得远呢!

第一百三十章 王爵!

“无怪晋王选择他,确实胸有丘壑,非同常人。”卫长嬴、卫长风姐弟商议着瑞羽堂何去何从的光景,沈藏锋也在前院的书房里与沈敛昆讨论着封王一事。

此刻感叹的人是沈敛昆,脸色很有些耿耿“今天二王这么一封,虽然说余人爵位都没来得及再商议下去,但心向新帝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这一手收买人心端得是漂亮!不过前魏之所以不封异姓王,就是因为前赫亡于异姓王作乱——新帝居然不忌讳吗?”

他刚才说的难怪晋王选择的“他”自然是指新帝。

“你以为只是收买人心吗?”沈藏锋却摇头,他神情平静,语气却透出凝重“今天朝上哪里是没来得及商议下去?是因为群臣都不想再商议下去!”

沈敛昆诧异道:“三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晋王跟宁王的荣耀,谁不动心?”

“就是因为动心所以才不继续商议了。”沈藏锋提醒道“你说除了这两位外,现在谁有把握封王?”

沈敛昆皱起眉,道:“新帝从雍县带出来的嫡系,要论资历是没问题的,就是才干上”才干不足,那多半是成不了大事的。否则卫新咏跟莫彬蔚遇见新帝那会,新帝何以那么不成气候呢?所以这些人,是有资历,但功劳不足。

“中途加入、收拢的一些人,功劳倒是有,但资历上总是比卫、莫差一点或者差得多”

沈敛昆沉吟片刻,最后得出结论:“由于晋王跟宁王的出现,极大的鼓舞了余人的士气。假如接下来不再册封王爵,恐怕如今众人有多么心向新帝,过后就会多么失望不满吧?这样却是划不来的。”

沈藏锋点头道:“是这样没错,所以众人如今不敢继续商议下去——你看,相比已封的晋、宁二王,其他人要么缺功劳要么缺资历。总之没有一个能够说他不在这两位之下!这种情况下,为了保证自己得到王爵,他们会怎么做?”

不等沈敛昆回答,沈藏锋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西南!只有西南!”

秋狄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哪怕沈藏锋故意放走又暗中栽培了漠野,但究竟日子还短,漠野再怎么才华横溢,也不可能在这么几个月就把元气大伤、还四分五裂的秋狄经营成新生大雍的对手。

与北戎之间的和约才定,北戎汗室,也深陷汗位之争,至今暗流汹涌。

从前的魏土,现在基本都被大雍取而代之。

惟独西南四王,凭借着天堑,仍旧顽固的阻挡了雍军的去路。

由于西南战事一直不顺,以至于这两个月频繁换将,都没人愿意接手了。

但接下来,恐怕此战将领会成为朝中争夺最激烈的地方——王爵!

相比卫新咏和莫彬蔚那无可争议的功劳与资历,其他人没有一个敢肯定自己能够同样获封王爵!

原因很简单,新帝给予的爵位,不是空有其衔,而是犹如前魏皇子一样,是实封!还是世袭罔替!

魏土虽然辽阔,可封到后来,地盘也是越来越少。

何况至今还没把西南拿下来的大雍——何况大雍的皇子、未来的皇孙们不要封王了吗?

所以异姓王肯定是有限的。

既然有限,那肯定是越封在前面越可靠!万一到后面都没地了,哪怕封个王爵,却没有实际封地,相比前面有实际封地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因此众人才会在朝会上阻止议功的继续——众人都担心自己因为这样那样的缺陷,导致跟封王失之交臂。

当然,封了公侯的人,也有可能积累功劳,晋升为王爵。

问题是,不提封王的功劳岂是小事、哪有那么容易攒足了,就说他们既然都没把握封王爵,万一就了公侯之爵的这点功夫,倒给其他人腾出了王爵的位置,那怎么办?

所以还不如先不议呢——不是还有现成一个补功劳的机会——西南吗?

等把西南打下来,平定西南四王的功劳再加上从前的功劳,这样封王才十拿九稳啊!

“西南战事不顺,一来是雍军久战疲惫,二来是雍军成自北方,不惯西南气候,三来西南天堑,四来辎重匮乏”沈敛昆略一思索,变色道“但在王爵的诱惑面前,这些都将不是问题!”

“尤其是辎重匮乏这里。”沈藏锋目光幽深,道“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说的“我们”不是指一个沈家,是指整个士族。

经过前魏几朝君主的昏庸无道,以及十几年举国战乱下来,现在的中原说是一穷二白都不过分。别看新帝如今威风八面,其实国库里也空虚得紧——这种大规模的提供辎重,除了士族,尤其是海内六阀外,根本就没有其他地方!

沈敛昆忍不住问:“咱们家”

“出不得这个头!”沈藏锋不待他说完就摇头,眼中有着沉痛“厉疫中亏损实在太大!剩下那点家底,是绝对不能动了!动了之后,哪怕换回一个王爵,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西凉沈在,才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你看前魏诸王,谁敢对朝廷不俯首帖耳?朝廷能够给予的王爵,朝廷也能收走——这是涉及子孙后世的大事,不可轻率!”

他叹了口气“别忘记,我们西凉的老对手秋狄,还在。”

沈敛昆声不可察:“那漠野还没成气候,不如”

“你信任新帝?”沈藏锋还是摇头“合族尚未保全,就去觊觎王爵,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漠野关系到我沈氏一族的生死,绝对不可轻易除去!封王之事,你不要再提了!”

见弟弟脸色不太好,到底安慰了一句“即使无法获得王爵,但新帝不可能对我沈氏毫无表示——在前魏时咱们家所得爵位也不过是侯爵而已!”

“但那时候诸臣里没有王爵啊!”沈敛昆不无遗憾的道。

只是他到底还是敬畏兄长的,虽然非常羡慕非常动心,可沈藏锋发了话,也只好悻悻作罢了。

沈藏锋回到后院时,卫长嬴也刚巧送走了卫长风,夫妇两个前后脚回屋,恰在院门前遇上。

“你去送了谁?”沈藏锋之间跟沈敛昆议事时吩咐不许打扰,所以竟不知道家里来了人。

卫长嬴道:“长风来了下。”

“咦,怎么没着人去书房喊我?”沈藏锋问。他虽然吩咐不许打扰,但卫长嬴派人过去,那肯定是要破例的。

“咱们家也帮不上忙。”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屋,卫长嬴挥退众人,只剩夫妻二人单独相处,这才道“卫六叔封了晋王,你说瑞羽堂里以后多么尴尬?”

这个问题沈藏锋其实也早就预料到了,但他是沈氏阀主,优先考虑的当然是沈家的利益——然后才有功夫去替岳家着想。

所以现在听妻子这么说,也只是一叹:“新帝已经拟了旨,不日将发往凤州事成定局,怕也只能这样了。”

卫长嬴咬着唇,道:“祖父身体还没全好,祖母年纪也大了万一听了消息之后”

她以前对新帝虽然有些意见,但还没到仇恨万分的地步,这是受沈藏锋的影响——逐鹿天下,各凭手段,谈不上谁比谁更高尚一点。

但想到新帝一道旨意下去,引得人心纷纷来投,又间接解决了西南问题,却让自己凤州年迈的祖父祖母面临这样一场变故,对新帝就非常痛恨了。

不过现在这种话当然不好乱说,所以只能说一半留一半。

沈藏锋自然明白她的心情,想了一想,道:“即使卫六叔封了晋王,但我想,瑞羽堂也不会非常尴尬,新帝应该会有后手解决此事。”

“哦?”卫长嬴一怔。

沈藏锋解释道:“新帝这次单独点了卫六叔和莫彬蔚封王,不仅仅是他们的资历与功劳都无可争议。你注意到了吗?卫六叔出身凤州卫,从血脉他是知本堂子弟,从身份他现在是瑞羽堂本宗嗣子!是最正统的阀阅子弟!而莫彬蔚,即使外人眼里他也属于士族可他那个桑梓燎城的莫氏,早就凋敝得不成样子了”不然卫家哪有那么轻松给莫彬蔚安上士族子弟的身份?

“这二王可以这么看,一则出身高贵,一则出身卑微。所以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功劳足够都可封王——”沈藏锋道“但,后者也还罢了,即使亲眷众多,肯定都是巴不得能够有个王爵亲戚可以攀附的。而前者,若是因一人封王而导致一族矛盾你想咱们士族又不是傻子,会让新帝抛出一个异姓王的诱饵,就如其所愿的内斗开来?”

沈藏锋摇着头“新帝肯封异姓王,一则笼络人心,二则解决西南之事。至于说趁机挑拨都是顺带的,达到最好,达不到也无所谓——问题是西南战事想要解决,阀阅慷慨解囊必不可少。而倾全族之力,捞取的功劳竟叫一人或者一支一房得了去,其他人呢?谁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所以假如卫六叔封王后,导致瑞羽堂出现重大变故。那么其他士族,尤其是阀阅,必然会好生思索一番,要不要凑这个热闹了。”沈藏锋淡然道“毕竟咱们这种历经数朝不倒的人家,都很清楚,爵位、高官、厚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家族本身!”

他总结“因此新帝封了卫六叔为王,必然也要给瑞羽堂一个交代!”

卫长嬴思索良久,才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忐忑的道:“且看到时候会怎么个交代法吧”

“新帝既然能够有封异姓王以平定西南、归拢人心的气魄,自然也会有圆场的后手。天下士族都看着呢,你别太担心!”沈藏锋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卫清慎

“新咏、新咏!”卫清慎红光满面,绀青地折枝团hua圆领袍衫的一角被别在腰带里,都不及拉一把,因为走得急,脚上木屐跨过门槛时差点掉了,却浑然不觉。

他才踏进乐颐院,就迫不及待的连声喊道“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圣上他……”

“卫老爷,烦请您轻一点,公子他刚刚睡着!”一脸不悦的赖琴娘,掀起帘子走出来,穿着豆青地缠枝莲纹窄袖上襦、系月白隐hua裙,绾着盘桓髻的她虽然衣裳齐整,但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下两抹乌青,都说明了她这些日子的操劳与担忧。

她拦在卫清慎跟前,毫不客气的低斥道“公子两日没睡了,季神医换了几个方子,方才睡了一会会!”

卫清慎一皱眉,他知道赖琴娘虽然至今没被卫新咏收房,但到底一路追随,地位不同于寻常使女。所以虽然对她的阻拦和训斥不太高兴,但也敛了声,打算好好的跟她讲。

不过紧跟在卫清慎后一步跑进来的卫令原,早已被卫新咏封王的大喜冲昏了头脑,迫不及待要向卫新咏报喜,被赖琴娘这么一阻止,顿时拉长了脸,抢在父亲卫清慎出言之前,训斥道:“我父亲要跟叔父说话,你个使女过来插什么嘴?!还不快点进去禀告!”

赖琴娘冷冷看了他一眼:“公子刚睡着!你给我轻点声!”

赖琴娘又不是那种打小被人买去、调教好了的使女,她出身草莽,是季固当千金小姐一样栽培得文武双全、多谋善断,尔后又在蒙山匪帮里给哥哥赖大勇打下手,称霸灌州好些年的狠角色——要不是恋慕着卫新咏,她这种人怎么可能给人做奴仆?

但她即使做了卫新咏的奴仆,也就认可卫新咏一个人而已,宋老夫人的义女或义孙女之类的身份都打动不了她——卫清慎父子又算什么?!

所以见卫令原还要罗嗦,担心真把卫新咏吵醒了,索性袖子一挽,就待要用武力把人赶出去——但这时候她非常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却从屋中传出:“琴娘,让他们进来吧!”

是卫新咏果然被吵醒了!

赖琴娘心下恨极了卫清慎父子,看他们的目光都透着凉意。然而卫令原觉得这是亲叔叔向着自己父子,很是得意的朝赖琴娘瞥了一眼,路过她身边时,不忘记小声说上几句出气:“你一个下人,算什么东西?还敢阻拦我们……回头看我跟叔父告上一状,你拿了瑞羽堂的好处,统统给我吐出来!”

“蠢货!”赖琴娘现在心思都放在了卫新咏的病情上,本来是不屑理会他嘀咕几句的,可卫令原居然怀疑她阻拦他们是因为收了瑞羽堂的好处——赖琴娘实在忍无可忍的回一句嘴了——瑞羽堂要真不想他们父子见卫新咏,他们能到乐颐院跟前?!

卫令原没想到卫新咏发话让他们父子进去了,赖琴娘居然还敢骂自己,他虽然在整个卫氏算不得多么出众得宠的人物,可作为卫清慎的嫡次子,那在家里也是受尽宠爱跟抬举的,什么时候受过下人这样的气?!

所以进门后,见了礼,卫令原就忿忿然开口道:“叔叔,您那使女也太过分了!不但阻拦我们来看您,方才竟对我出言不逊!也不知道瑞羽堂这些日子都给了她多少好处,要这样离间我们的骨肉之情!”

卫清慎究竟长了一辈,要稳重许多,听他这么讲,就皱起了眉,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刚才你叔叔睡着,那使女阻拦我们也是为了你叔叔好!是我们太心急,吵着了你叔叔!”跟着代儿子给卫新咏赔礼“新咏你别跟这小子计较,这小子被他母亲宠坏了,就是这个性.子……唉,我真担心他往后……”

这时候的卫新咏难求安枕,身体每况愈下,气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对卫令原的告状、以及卫清慎的圆场都没理会,只问:“你们急着过来要说什么事?”

“大好事!”提到这个,卫清慎跟卫令原都是喜上眉梢,争先恐后的告诉他“朝中议功,圣上金口定您首功……您知道圣上封了您什么吗?”

他们想卖个关子,但见卫新咏闭着眼,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只好讪讪的自己揭了密“圣上封您为晋王!这可是异姓王啊!而且还不是虚衔,乃是实封——晋地如今就是您的了!还是世袭罔替!”

卫令原尤其的兴高采烈,本来卫清慎只打算一个人来的,他非要跟过来,原因很简单——卫新咏没有儿子,卫令原的哥哥是嫡长子,不可能出继,他这个嫡次子却是可以的。

在卫令原想来,之前卫新咏说继嗣一事,他生前不想提,生后由瑞羽堂做主,那是因为卫新咏身体不好了,怕瑞羽堂使绊子。可现在新帝居然封了卫新咏为王——这嗣子,是家族之事,可王储,因为王爵是朝廷给的,朝廷却是可以插手了。

这样的话,只要卫新咏向着他这个亲侄子,瑞羽堂这边能占得了上风?

只是卫新咏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而是立刻喊进赖琴娘来:“你到外面打发人去请大哥过来一趟。”

知道他说的大哥是指卫郑雅,卫清慎父子同时眉心一皱,都觉得有点不妙。

卫令原忙道:“叔叔,父亲就在这儿啊!”他是通过混淆大哥的身份来提醒卫新咏:卫清慎才是你的亲哥。

但卫新咏并不理会,仍旧吩咐赖琴娘:“去!”

“你等一下!”见这情形,卫清慎忙示意卫令原拦住赖琴娘,自己上前,苦口婆心的道“新咏,咱们父亲母亲都去得早,咱们两个还是异母,但你说句良心话,当年为兄可曾亏待过你?当初你连说都不说一声,跟瑞羽堂这边讲好了就过继——为兄知道你是为了父亲跟妹妹报仇,只恨为兄愚钝,给你搭不上手!如今你好歹熬出了头,知本堂也完了,你还要留在瑞羽堂不说,难道把王爵也留给他们?你到底是父亲的亲生骨肉,却去荣耀瑞羽堂你那面都没见过的嗣父,这……咱们父亲在九泉之下,能不伤心?!”

“族兄的意思,是要我扔了瑞羽堂,恢复知本堂子弟的身份,再把晋王之位传给你或你的儿孙?”卫新咏张了下眼,目光黯淡,嘴角挂着讽意的笑,淡淡的道“把瑞羽堂用完了就扔——族兄是好气魄,不过这种事情,族兄真以为那么好做?”

卫清慎听他以“族兄”相称,脸色就不太好看,道:“新咏,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哥哥!你虽然不是嫡出,但早先父亲宠你时,我可从来没给你使过绊子!咱们两个是亲兄弟……你过继了出头了就拒我于千里之外,这也太过分了吧?”

赖琴娘被卫令原堵着门出不出去,心头烦闷,闻言冷冷的道:“公子早就过继到瑞羽堂了,如今不称您族兄该称什么?早先公子独自报仇时,您倒是又娶妻又生子,过您的好日子,可曾管过公子的死活?!如今看到公子封了王,就来要公子做那等千夫所指的背义之事——还说公子嫌贫爱富?!您这才是过分吧?”

卫新咏不是那种肯跟人倾诉过往苦楚的人——除非这么做对他的谋划有好处。

但他跟赖琴娘是没有讲过从前事的,赖琴娘能够知道,还是当年虎奴在时,她想多了解卫新咏,私下向虎奴打听过的。

虎奴虽然向着卫新咏,但也不是会随便胡说八道的人。他的话还是比较可靠的。

从他的描述来看,老实说卫清慎对卫新咏确实算不上坏,但也真心算不上好。

当初两人的父亲卫积在世时,比较宠爱幼子幼女。卫清慎是没有因此迁怒卫新台跟卫新咏——不过以赖琴娘看来这也不奇怪,卫清慎不是什么聪明人,他想不出背地里使坏的法子,当面跟弟弟妹妹过不去,那不还有卫积在?

后来卫积跟卫新台没了,卫清慎那会却不知道父亲跟庶妹的死因,就照着病逝,由卫崎那边帮手办了后事,寻寻常常的养着卫新咏。

但他虽然没有在父亲去世后故意亏待庶弟,可失去父亲卫积庇护的卫新咏,没有嫡兄的时常问候与照料,会得到下人如卫积在时的精心照料与尊敬吗?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虎奴的描述里,对卫清慎其实颇有微词——他是没故意亏待卫新咏,但有时候,不关心就是一种默许的伤害了。

卫新咏能够成长起来,卫焕私下给他的支持,其实比卫清慎更多。即使卫焕的给予是有目的、需要回报的,可在虎奴跟赖琴娘看来,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卫清慎理所当然的付出——长兄为父!这是世上公认的责任!

尤其是卫积死得突然,没来得及给两兄弟划分家产。卫清慎也好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卫新咏谋取朝霞县县令之位的钱,还是卫焕暗中给的。卫清慎一直就给他月钱,虽然月钱随着其年岁渐渐增加,但到底月钱才多少?

要说以前卫新咏还小,但卫新咏赴任朝霞县令时,都加冠了!

那之后到现在,卫清慎从没提过家产的事情——即使卫新咏从分到蒙山玉矿后,产业已经胜过了卫积所留的所有之物,但按照规矩,哪怕他富可敌国,先人之物,他到底该分一点的。

这样看的话,卫清慎口口声声说他没亏待过卫新咏,着实是亏心。

赖琴娘怎么能不替卫新咏抱屈?

“新咏,难道为兄在你眼里的地位,竟然连个使女也不如了?!”卫清慎目光一闪,却是抬手止住卫令原的怒斥,冷冷的向卫新咏道。

卫新咏悠悠叹了口气,虚弱道:“族兄,你……想逼死我么?!”

卫清慎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膝下无子,我好心把儿子过继给你不好吗?难为你亲侄子不要,却去从瑞羽堂选嗣子?!是那些个人跟你亲,还是你亲侄子跟你亲?坊间不识字的庶民,都晓得肥水不流外人田……”

“公子还在这里,您就笃定公子好不了了吗?!”赖琴娘如今对卫新咏的病情非常敏感,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刷的转过身来,对卫新咏道“公子,琴娘求您容琴娘把他们都打发出去!”

赖琴娘文武双全,真要收拾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卫清慎父子那是举手之劳。只不过念着他们跟卫新咏的关系,这才叫卫令原给拦着出不去。不然卫令原一个照面就被她弄死了!

但卫新咏却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动他们。”继而向因此神色缓和下来的卫清慎道“你若信我,王爵就不要想了。”

他顿了顿,道“我也不想领这个晋王之封!”

“什么?!”不只卫清慎父子犹如九雷轰顶,赖琴娘也是一愣。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分宗

“凤州卫氏乃是海内六阀之一,原本已是天下顶尖名门。”卫新咏咳嗽了几声,赖琴娘忙上前伺候,他喝了几口止咳的甘露,脸色好看了点,继续道,“再封王,而且还是实封的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岂不是功高盖主?”

“再者。”卫新咏目光闪了闪,“瑞羽堂不可能再出一个王爵了……那么卫氏以后的阀主,谁来做?”

卫令原插嘴道:“阀主之位,向来就是谁能执掌一族,就是谁来做。也不一定得本宗嫡支……现在的老阀主,不就是前阀主庶子?因为前阀主嫡子执掌不了瑞羽堂才……”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希望卫新咏做了晋王后,立他为王太子,那么卫氏阀主之位,他也一并接了。

卫新咏懒得理他,只向卫清慎道:“六阀阀主,谁不是在族里根深蒂固,才能当这个家?就是其余五阀,因为当年帝都沦陷的缘故,现在的阀主都很年轻——但没了长辈的支持,都坐稳了阀主位,手段可想而知!结果朝廷封个王爵下来,就把原本的阀主位给换了人,换到王室里一脉相传去,你当阀阅——当诸阀主会由着朝廷这么做?!”

还是卫令原,极不服气的道:“但叔叔您的功劳放在那里,圣上要封您为王,瑞羽堂凭什么拦着您?!您怎么能因为瑞羽堂的阻拦,就不敢受这个王爵?!”

你不受王爵,那我怎么办?!卫令原可是从听到这消息起,就把自己看成了未来的晋王跟卫氏阀主了!

究竟卫清慎还不像儿子这么昏了头,思索良久,道:“新咏你的意思是,士族不会让族里的异姓王夺了原本阀主的位置?这倒没有什么……为兄就是不放心你这些侄子,你也知道,他们远不如你聪慧,没点儿爵位傍身,这叫为兄怎么能够放心他们以后呢?为兄又不是什么能干的人,也只能求你帮上一把,泽被些他们了!”

卫令原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阀主不阀主,现在说起来还早,先答应着也没什么。卫焕辈分高年岁长,又没什么明显过错,哪怕是老敬平公复生也不可能轻易夺了他的阀主位去。不过卫令原要是继了晋王爵……那以后以爵位压着卫焕这一支,还怕做不了阀主吗?

反正卫家谁做阀主那是族里事,先把晋王爵位弄到手,凭卫新咏的功劳,新帝怎么都该向着他们才是!有新帝的支持,瑞羽堂的衰落是早晚的——正好知本堂人丁凋零,可以给他们旗号用,两堂相争,这就更加不容外人插手了,有王爵的分量在,往后知本堂在他们手里,取代瑞羽堂的地位也未可知不是么?

但卫新咏的话却叫他立刻失望了:“族兄不必如此避重就轻,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这王爵没有那么好领!但凡一家一族,阀主、家主,都是最位高权重者,否则何以使合家合族之人服膺?尤其是爵位,族中偶尔出现爵位、官职高于阀主一脉,到也罢了,当年卫煜不是一度官至一品,那时候阀主的嫡子嫡孙才是几品?

他有些嘲弄的道,“世袭罔替的爵位,是权势与富贵的长久保证,卫煜一度达到的地位虽然极高,但横竖不能世袭,所以阀主这边也不在乎——说起来当年凤州卫分裂出知本堂,就是因为在瑞羽堂之外,另有族人以功劳获封世袭之爵景城侯!这才另开分宗,与瑞羽堂分庭抗礼——而知本堂自立堂起,受到过多少瑞羽堂的打压?”

他叹了口气,“所以在阀主之外出现异姓王,即使眼下不提阀主传承之事,日后这位置,迟早都会落到王爵一脉的手中。”

“我们可以发誓不染指阀主位……”卫令原有点急了,脱口道。

卫新咏还是没看他,只向卫清慎道:“要解决封王对于各家原本阀主、家主之位的传递的影响,惟独一个办法。”

他冷冷的道,“分宗!”

“……那又怎么样?!”卫清慎父子愣了片刻,双双道,“分宗……那就分宗!反正我们本来是知本堂的子孙,跟瑞羽堂原本是有隔阂的!分出去成为知本卫,即使暂时弱于凤州卫,但以后谁弱谁强,也未为可知!”

卫新咏嘿然道:“分宗岂是这么简单?圣上不可能直接提出此事,哪怕大家都心里有数了。这事必然只能私下里暗示,还得给本宗补偿,许本宗好处,以换取本宗的允诺。否则分宗不分宗是家族私事,本宗按着不同意,怎么分?更何况,凤州卫是枷锁,但也是遮蔽风雨的茂盛大树……”

“瑞羽堂要遮蔽风雨,那也是优先阀主的亲生骨肉,咱们能喝到点汤就不错了!”卫令原愤然,“有了王爵遮蔽风雨,何必再让我们去看他们的脸色?!叔父,您真的一点都不疼我们吗?”

一直到现在,卫新咏才终于看了这个侄子一眼,眼神中,却尽是深沉的悲哀,良久才道:“族兄,你还记得父亲与姐姐的仇怨吗?”

卫清慎怔了一下,随即道:“当然记得!我本来以为他们都是暴病而逝,谁想那年你告诉了我,我才晓得……但……卫崎父子……那两个畜生,不是都?”

“还有虎奴。”卫新咏叹了口气,怅然道,“虎奴虽然是我的书童,我却视他如兄弟的。”

卫令原听到这里,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角,他心里想叔父现在都是晋王了,却把个书童当成兄弟,实在是有份——大概因为这样的缘故,所以这叫赖琴娘的使女也这么嚣张?

他已经决定了,叔父在世的日子,且给叔父面子,不把赖琴娘怎么样。等叔父去世,反正应该也没几年等头了,他定然要好好收拾赖琴娘……

正畅想着自己做了晋王后的风光,却听父亲卫清慎惊讶道:“你说什么?!为了虎奴的仇,你你你所以要推辞晋王之封?!你疯了么!”

卫新咏淡淡的道:“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即使我受此王封,也绝对不能把爵位传给你们,那等于害了你们……若是留给瑞羽堂的子嗣,你们定然也会不痛快,我不想给你们增添这一份刻骨怨怼,你们这么容易被人撺掇,别因为此事再惹什么祸事,我能给你们解围不了多久了……所以辞封是最好的。”

“但是新咏你有没有想过?!”卫清慎与卫令原父子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费了极大的力气,加上赖琴娘冷冰冰的在旁看着,才忍住没有冲上去把卫新咏拖起来质问——饶是如此,卫清慎此刻话语里也有了分明的咬牙切齿,“你是本朝无可争议的最大功臣,首功还是圣上亲自点的!你若是推辞了王爵之封,那叫底下人怎么办?!你都受不起王封,其他人不是更加受不起?!”

卫清慎脸色难看得简直要滴下来,“这样那些因为你的推辞,而不能封王的人,该多么怨恨你?!他们会不迁怒?!就算你不在乎他们的迁怒——但——跟你一同获封王爵的,还有宁王莫彬蔚,这你也不在乎?那小子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吧?他无父无母,即使跟沈家结了亲,沈家子弟那么多,扶持自己人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去管他死活?!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栽培他,难道临了临了,还要坑他一把吗?”

果然提到莫彬蔚,卫新咏对于这个倾注自己心血提点栽培的名将还是颇有感情的,脸色复杂了片刻,才道:“我自然有办法既推辞了封王,又不至于连累他人。况且,圣上既然公然册封了异姓王,自然不会轻易反悔。否则岂不是冷落了众人的心?还有西南需要群策群力攻打呢?”

卫清慎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理由劝说卫新咏不要发疯,结果他倒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这一下子,犹如一盆冰水,从到浇到脚!他心都冷透了!

卫令原更是在巨大的失落中,完全顾不上卫新咏此刻需要静养,尖声喊道:“叔父您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咱们才是您的亲骨肉,您凭什么为了一个所谓书童的仇恨——一个下人而已!就不把王爵传给我们?!您忘记祖父当年何等宠爱你了吗?他日您下去了,您怎么跟祖父交代!”

“你给我闭嘴!”赖琴娘大怒,沉声喝道!

“那就是我的事了。”卫新咏丝毫未理会卫清慎父子的崩溃,淡淡的道,他吩咐赖琴娘,“送他们出去吧……告诉宋老夫人,王爵的事情到这里结束,以后再也不要放他们进来了……还有,去请大哥过来,我要托他代笔,写辞受王爵的奏章!”

看着卫清慎与卫令原歇斯底里的被拖出乐颐院,卫新咏怅然难言。

赖琴娘打发了人去请卫郑鸿、禀告宋老夫人,返回内室,看到他落寞的眼神,心中酸楚难忍,禁不住跪在他榻边,握住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公子!您……”

她想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聪慧如卫新咏,她能想到劝解的话,他自己岂会不知道呢?只是想到跟能做到,原本是两回事。

“琴娘。”卫新咏闭上眼,轻声道,“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在你手里……你真的不反悔么?你知道你这么做后的下场。”

赖琴娘哽咽道:“能为公子死,琴娘死而无憾!”

感受到卫新咏拂开了她的手,她心下微微黯然,但随即传来发顶的力道,那明显吃力的摩挲,让她渐渐泣不成声。

她听到卫新咏清风般的叹息:“那么,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不许提前哪怕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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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警惕

两个时辰后,卫郑鸿将自己亲手写下的奏章初稿拿给卫焕看:“父亲,您看这样写如何?”他补充道,“是依着六弟的意思写的。”

“因为身体不好,享寿难久,已无法为朝廷效力,所以也不想耗费朝廷恩赏,只愿在桑梓静养度此残生?”卫焕抚了把长须,淡然一笑,“这个理由找得……倒是免除了跟他同时受封的莫彬蔚的尴尬。不过,他这么孝义恩情的一扯,其他士族怕就要被比下去了。新帝未必会准他这么轻易辞去。”

卫郑鸿恭敬道:“孩儿以为,海内六阀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异姓王了。”

“这倒也是。”卫焕点了点头,其他几家虽然因为家大业大,各房各有心思,总有那么一房或几房,在几年前就开始暗中支持新帝,但既然是暗中,所提供的帮助当然大不到哪里去,至少大不到封王的地步。

所以从功劳上论,六阀中只有卫家出异姓王,也是理所当然。

即使还有个西南……但比如说沈家这种,那是给个王爵也不太敢拿的。真拿了没准就是催命符了。其他人家,像端木家倒是不怕这个忌讳,可世代出文官的端木家拿得到?要知道锦绣端木现在的那位阀主端木无忧,已经是端木家没有遭受折损前,在军略上最出色的子弟了!

……但他的武艺不论,论战阵上的才干,也就是个普通将领的水平而已。

至于说世家……世家那么多,上面有六阀牵制,免得因为王爵弄出个第七阀来;下面有庶民出身的新贵竞争,老实说卫焕跟卫郑鸿都觉得,士族里再出异姓王的可能不大。

新帝封异姓王,用意很多,有一条,大家心照不宣不提:扶持新贵,抗衡旧有的贵胄!

旧有的贵胄当然是士族。

新贵,当然是那些庶民、甚至比庶民还不如的出身的那些人。所以新帝怎么可能在士族里大封异姓王呢?肯定是偏向新贵的!

莫彬蔚要不是娶沈舒景时,混了个含糊的士族身份,其实应该是新贵的代表。

不过哪怕他确实做了这个代表,凭他一个人也不够——所以新帝不会就封这两位异姓王。

这些异姓王没有任何家族根基与底蕴,他们的荣耀,全部来自新帝,来自大雍。

为了保住这份荣耀,他们一定会坚定的站在大雍这边,他们会成为新帝抗衡士族联手的重要盟友。

当然,如果大雍一直在,异姓王又是世袭罔替。

若干年后,他们会发展成新的大族势力,哪怕不被承认是士族,但实际势力上也趋向于世族了。

不过沧海桑田,哪有一成不变之事呢?那种情况怎么也得是百年后了,那时候大雍若还在,会有新的大雍皇帝去头疼。

现在的卫焕跟卫郑鸿,自然更不会提前替未来的君上操这个心。他们有更加关心的事情:“不过,新咏这样推辞王爵……孩儿看着,他倒不见得真是不想要晋王之爵,而是不愿意分宗!这对咱们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分宗,他光耀的是咱们家的门楣,他惹的事,可也得咱们家替他担。”卫焕垂老的眼中,精芒闪烁,沉声道,“因为他那书童虎奴死在苏家手里,当初他可是为此连我亲自劝说他回瑞羽堂来都拒绝了,宁可从乡野里辅佐新帝一步步崛起……但到现在他都没对苏家怎么样,怕是应在了这里?”

卫郑鸿沉吟道:“那,咱们去劝说他接受王爵?”

“当然要劝!”卫焕淡淡的道,“他那么有情有义,咱们难道就这么受了?必然也要以他前途为要——在族里物色新的嗣子人选,不是给卫新咏的,是给你那叔父的——我们放他回知本堂!”

实际上之前卫清慎父子能够直入乐颐院,就是卫焕故意放他们进去试探的。

如今卫新咏看起来事事都紧着瑞羽堂,更加让卫焕父子感到不放心,他们不觉得瑞羽堂有对不起卫新咏的地方,哪怕瑞羽堂对卫新咏多是利用,可卫新咏作为知本堂的血脉——难道还指望瑞羽堂不计任何回报的把他当个宝吗?

主要是卫新咏当初过继到瑞羽堂前,是把卫清慎一家都妥善安排的。这些年来,卫新咏的成就没跟他们分享,但暗中的照料一直没少过——可见他对卫清慎一家是有感情的。所以卫清慎父子那么公然的觊觎晋王之爵,照理来说,卫新咏不该不理会他们。

从凤州卫分出去,另成一宗,不,是另成一国,成为王室。这是彻底脱离卫氏的控制——卫新咏要真的这么做了,老实说卫焕这边也真的没有什么办法来阻止,毕竟新朝才建,新帝正是气势如虹的时候,卫家不会在这眼节骨上,为了留住卫新咏跟新帝死磕。

卫新咏脱离卫氏后,王室之事,卫家就更加不会轻易出手,免得被抓到把柄了。

所以他拒绝卫清慎父子,必然有缘故,而且是对瑞羽堂不好的缘故——要是好处,那多半就是留给卫清慎了。

得到卫焕赞同自己的意见后,卫郑鸿把奏章搁置起来,亲自去了乐颐院里。

这院子是他静养了二十年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看到病榻上病骨支离的卫新咏,卫郑鸿感到非常的唏嘘,他这么气息奄奄的捱了几十年,到底捱到了指望。

只是这个风仪出众才智过人的堂弟,却未必会有这个福气了——主要卫郑鸿挂心妻子儿女,愧疚于父母,求生之念一直都是很强烈的,但卫新咏是一门心思等死——看到他这副样子,季去病都懒得替他动脑筋。

用这位天下名医的话来讲:“人自己都不想活了,我何必还要上赶着去琢磨救治之法?难为这天下病人都死光了,我闲得慌?!”

卫郑鸿心下恻隐,没有先开口劝卫新咏接受王爵,而是温言询问了饮食与药方,闲谈了会,卫郑鸿才提到王爵之事:“这本是你应得的,何必要推辞?你接受了,也是我凤州卫氏举族的荣耀。”

卫新咏淡笑着道:“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晋王之爵世袭罔替……一旦接受,除非我不立嗣子,否则他日必成阀主之争,这又是何必?”

“他日之时,你我如今未为可知。”他说的越冠冕堂皇,卫郑鸿越觉得有诈,索性把话讲明白,“若因王爵危及阀主之位,士族怕是会误会新帝有意借此染指各家族内事。依我看,你若承了王爵,新帝多半会代你跟咱们商量分宗。”

“大哥这是急着把我赶出去了吗?”卫新咏笑了一笑,淡淡的道,“我如今没有多少日子了,不能让我继续留在这儿?”

卫郑鸿摇头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是赶你,只是觉得你很没必要为了留在瑞羽堂而放弃封王的机会。要知道因为前赫的教训,前魏从来没有封过异姓王。如今新帝这般慷慨,你为他操劳多年,病重至此,他以王爵相酬,原本也是应该的。何必为了家族,放弃你应得的荣耀?”

卫新咏淡然道:“当年景况窘迫,若无二伯暗中襄助,我未必能够熬过去。回报瑞羽堂,本是我该做的,只奈何我身体不争气,这就要不行了。若现在还要接个王爵分了宗出去,岂不是平白利用二伯一回?这样不义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呢?”

卫郑鸿见说来说去,卫新咏始终端着架子不肯说真话,心中疑虑更深,只是他知道卫新咏这种人既然打定主意敷衍,想套出真相可不容易。当下也不再罗嗦,把话题转到他身体上,叮嘱他不要太过悲观、好生调养云云……转头去找到卫焕,说明了经过。

卫焕对他这番交涉失败倒不意外:“他要是肯讲真话,早就会打发人过来喊咱们过去了。”

“如今他为了留在瑞羽堂,连王爵都不受,怕是所谋极大。”卫郑鸿叹了口气,“他要是分宗出去,做点手脚立他亲侄子或者索性身后就让卫清慎继承爵位,并不很难。毕竟他在新帝那儿立的功,咱们给予的支持极为泛泛,这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他风头正劲,咱们家也不好公开拿他怎么样……他之所以辞爵,无非是担心卫清慎那一支,继承王爵后承担不起他做的事情,却拿了咱们瑞羽堂来顶缸而已。”

刚才卫新咏虽然一味敷衍,但他的态度,也让卫郑鸿确认了,卫新咏回瑞羽堂,确实是不安好心。

他一定做了什么事,尤其是引火烧身的事。

问题是,这个范围天马行空的,他自己不讲,靠猜的话,实在难以判断。

毕竟卫新咏这个新帝第一谋士主持大局多年,以多谋著称。他要是私下里设什么暗手……老实说哪怕是弑君,也不无可能。

而他不分出去,留在瑞羽堂,那么即使他活不长了,这种后果也是瑞羽堂来接。

这一点,瑞羽堂当然不愿意。

问题是瑞羽堂不愿意的话,又不能把他赶出去。

别说卫新咏现在风头正劲,又深得新帝赞许,就算他是个普通子弟,大家族里驱逐子弟也是要经过族里仔细商议的。

看起来似乎这个亏想不吃都难?

卫焕沉吟良久,道:“派人盯好了他跟前那个草莽出身的使女吧,他回瑞羽堂来,所带之人不多,进入乐颐院伺候的,更只有那使女一人。那使女是会武功的吧?着‘碧梧’看好了,看看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凤州这边勾心斗角,帝都则是暗流汹涌——太汹涌了,简直是要明着的惊涛骇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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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亲征

超出所有人指望的异姓王之封,在引起朝野上下极大的热情后,起初确实对于西南战事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不但各路将领纷纷请战,连辎重也在各家的慷慨解囊中迅速的筹集。

但几日后,冷静下来的众人就没有这么好忽悠了——尤其是士族。

西南功劳独吞下来,封王肯定是够了。

可是西南四王既然能够打得雍军不能逾越一步,即使靠了天堑的便利,本身战力也还是有的——再说雍军去打,天堑在,难道他们士族领兵过去时,天堑就不在了?更何况士族里军略最擅长的沈、苏、刘中,沈家怕太出风头,一早就借口沈藏锋兄弟几个数年戎马,都积了暗伤需要调养,直接放弃了。

苏家跟刘家倒是有这个心思,他们或多或少有私怨的把柄,即使不能封王,将功赎罪也放心些不是?

可是想也知道,苏家跟刘家对于新帝的支持,是后期,西凉军因厉疫元气大伤、直接折了根基,他们这才下注……亲疏当然不能跟早期或中期就投奔新帝的人比。

所以这种时候,这种机会,能够落到他们手里才怪!能让他们参加已经很不错了!正经的战场上哪里可能叫他们染指呢?

至于说其他士族,都没把握独自占下这份功劳。

西南肯定能够打下——以已经占领昔日绝大部分魏土的大雍,对一个扃牖的西南之地,大雍朝野上下,一致如此认为。

问题是,西南虽然肯定能够打下来,但这是相对于大雍来讲的,对于某一家某一人……西南四王可也是烽烟四起中经过重重考验、屹立至今的!

哪怕他们一直彼此牵制,倦缩在西南角落里,觊觎中原却压根没有正经打进中原过,但至少在西南那块地盘上,他们守到现在,原本的领土几乎没有损失,挟着几次大胜、还有新帝登基之势,数回强攻的雍军倒是几次三番的吃足了亏!

在这种情况下倾家荡产……就算没有真的倾家荡产,想博取过人功劳至少也得伤筋动骨去付出,还得自己上战场去拼命——最后大出血了、卖过命了,却也没把握捞回个王爵,傻子才会干!

所以士族们的热情顿减,已经捐了辎重的人甚至颇为懊悔自己不够冷静被王爵的诱惑冲昏了头脑……但总不可能把拿出去的东西要回来,也只好私下扼腕了。

当然,这些是士族。

不是士族的那批大雍准新贵,横竖他们可没什么家底去供养战场,他们打仗那肯定是跟新帝要辎重要人的。所以没有后顾之忧的新贵们可着劲儿的要求出战,以至于朝会上为了争夺主帅的位置,几个出身不怎么高、脾气比较暴躁的武将甚至打了个头破血流!

眼看局势愈演愈烈,从前的袍泽都要为了这场涉及子孙后世富贵的战争彻底翻脸结仇了,新帝自然不能让事情继续闹大——因为莫彬蔚已经封了王,所以这次主帅之争,他是直接被排除在外了。

其余诸将,论能力,论资历,论武力……御前吵来又吵去,最后新帝实在受不了,索性决定,自己御驾亲征!

这事看起来像是新帝被气坏了,实际上打从众将动了西南功劳的心思后,新帝亲征已经成了定局。

因为这次攻打西南,涉及到众人梦寐以求的封王。

所以可想而知,即使勉强定下将帅,他们会彼此配合打好西南?不可能的事情!

肯定是互相拆台抢功劳!

这可不是平时啊!封王这种事情,即使新帝大方,肯定也就开国这会有这样的机会。向来爵位的获得,是越到后面越难!像前魏,除了阀阅本宗的世袭之爵外,其他人想拿爵位,先做到高官——然后,再做好熬上一辈子的准备吧!

就是卫焕这种高居一品多年的权臣,还是凤州卫的阀主,不也是老了致仕了,魏哀帝为了酬谢老臣,才封了个常山公、还是不能世袭的?

以卫焕在前魏的地位,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加不要讲了!前魏是这样,大雍即使在酬谢功臣上比前魏大方,异姓王都封出来了,但爵位难道会跟大白菜似的随便发?要真那样,爵位也不值钱了。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想再封王,可以说是希望渺茫。

争取到这次机会,以后子孙再不争气,只要跟朝廷这边维持好关系,只要大雍不灭亡,世袭罔替的王爵,足以让他们世世代代富贵下去!

所以为了未来子孙们的前程,哪怕以前再光明磊落的人,这时候忽然恶毒一把都不足为奇。

新帝要是不亲自过去坐镇,估计这些人慢说打下西南,互相拆台得让西南打过来就可笑了!

“所以您千万要小心。”未央宫,长乐殿,咸安公主闻余兰在偏殿里做着教导姑姑仇宝娘布置的功课,仇宝娘自己,却被请到正殿的窗下,陪仇皇后说话。

听完仇皇后感慨新帝这才在帝都待了多久,就又要出征的挂心,仇宝娘冷不防一句,让仇皇后、以及皇后跟前的孙默等人,都是一愣。

孙默眉心一抖,低斥道:“皇后娘娘跟前,不得胡言!”他话是训斥,不过语气却不激烈。

不仅仅是看仇皇后没有生气的意思,也是他自己希望仇皇后能够得到高明的指导——据他观察下来,仇皇后放在乡妇里,算得上拔尖,就是一般读书人家的女儿,也未必有她出色,但距离一个合格皇后的城府实在是有差距的。

偏偏现在大雍的后宫,怀孕的单贵妃之外,什么赵嫔、玉婕妤、李美人、邓淑妃……莺莺燕燕的一大群不说,出身没有一个简单的:单贵妃是锦绣端木旁支的义女;那赵嫔是江南宋氏所献;玉婕妤跟兴河钱氏有关;李美人是西凉沈新近送进宫的;邓淑妃号称是邓家义女,传闻里却是邓家家主的外室所出……

这几个还仅仅是比较得宠的。

这么热闹的后宫,皇后娘家还没什么势力,就是魏哀帝那位废后顾氏来主持中宫,都不会轻松。

仇皇后……她这个皇后做得都快心灰意冷了!

仇宝娘现在冒出来,似乎有撺掇皇后之意,但孙默也想给她个机会。毕竟仇皇后虽然占据着元配发妻以及一子一女的优势,但这些优势,都是场面上看着光鲜,实际上在新帝心目中到底有多少地位,委实难讲。

除非新帝出手,明显的袒护仇皇后这边。

否则任凭后宫这么斗下去的话,仇皇后最好的下场,估计也就是做个名义上的皇后,毫无实权。一个不小心,被人夺了后位、含冤而死,甚至连累到大皇子与咸安公主都不稀奇!

那些当然不是孙默想看见的。

所以他嘴上呵斥着仇宝娘,心里却默默祈祷这仇宝娘既然主动出头,千万有点真本事,能够辅佐仇皇后坐稳后位才好。

“没有事情的,你让她说……宝娘你为何要这么说?”仇皇后摇了摇头,温和的圆场道。

老实说皇后虽然曾起过拆散沈舒颜跟卫善始婚事的念头,但对身边人真是非常体贴的。无论在单贵妃等妃嫔那儿受到怎样的打击与明讽暗刺,她从来没拿人出过气,最多也就是让人都退下,独自饮泣会,熬过去而已。

这段日子下来,习惯了皇后脾气的人,渐渐的在皇后跟前都能随心所欲的有说有笑了。

曾为前魏太子妃,伺候过前魏末年公认城府最深的皇后,仇宝娘在摸清了仇皇后脾气后,自然不肯再浪费时间去扮温驯、胆怯。她胆子本来就在少年时蜕变后一举扭转,数年来的颠沛流离,更是让她充满了做太子妃时都没有的勇气与胆色。

此刻皇后一接话,仇宝娘立刻道:“娘娘您忘记了?单贵妃是明确诊出有身孕的,其他妃嫔那里,还没有传出这样的消息,但婢子注意了下最近的彤史,内中至少有三个人,未必怀不上——可偏偏圣上这会就要亲征,圣上走了,这后宫就是交给您管……您说,单贵妃因为被断出来怀的乃是男嗣,以她的野心勃勃,还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仇皇后目前做不了合格的皇后,很大程度上是受她出身的限制,她人可也不笨,被这么一提醒,不由变色道:“怎么单氏会趁这个机会……”

“您是六宫之主,这六宫里,但凡出了事情,不管您知道不知道,也不管是不是您干的,更不管是不是您干的,总而言之,您肯定得担责任!”仇宝娘斩钉截铁的道“而西南四王,大军从去年还是前年就开始打,到现在都没拿下,可见也是棘手的。这次御驾亲征,还涉及到诸臣封王之事——婢子说句实话,圣上这一亲征,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忙成什么样子!若百般忙碌的眼节骨上,听到咱们宫里出点什么不好的事情,娘娘您想,圣上能不生气吗?”

孙默虽然指望她能辅佐仇皇后,但觉得她这些话说的也太直白太不给仇皇后面子了,分明就是直承仇皇后如今在宫里极为被动——虽然这是事实,可作为一个新进宫没多久的教导姑姑,这对皇后的态度可也太散漫了吧?

他干咳一声:“仇姑姑你说了这么多,可是有良策献与娘娘,以慑服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汹涌中的安宁

这一年从春暮开始,帝都从朝野到宫闱,无不斗得风生水起——不过这么热闹的时候,沈府却分外的安宁。

安宁里,又透着喜气。

——时隔八年,卫长嬴终于再次有孕。

让她跟沈藏锋都喜出望外的是,这次总算是个女儿了。

为此,还不到两个月身孕,夫妇两个已经从女儿落地后的名字,讨论到了她往后应该选什么样的婆家、挑什么样的夫婿……甚至连头一个外孙最好是男是女都畅想到了。

不只夫妇两个欢喜,晚辈们也很高兴。

尤其是沈舒燮,天天甜言蜜语的说妹妹出生后,他一定要好好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天天带着妹妹玩!

这话当然是让沈藏锋把他拎到书房里狠狠的教训了一番——虽然说次子逊色一点不是什么大事,但沈藏锋到现在也才两个儿子,他还是管得过来的,当然不希望沈舒燮太不争气——不求你比沈舒光还出挑,你以后倒也能帮你嫡兄一把啊!人家说多子多福,不也是因为兄弟多了,彼此扶持可以彼此分担责任跟压力么!

这小子倒是冲着成为他嫡兄负担的路子去奔了——不好好教训怎么行!

教训完了沈舒燮,沈藏锋又回后院去陪妻子,卫长嬴在沈舒燮被拎走这段时间,倒是又想到了事情要跟他讲:“本来打算过两日邀各家女眷聚一聚,好给舒明相看正妻人选的。但芯淼说我现在不宜操劳……”

原本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怀孕,按说有前两次经历,不用太操心。但一来好容易盼到个女儿,不免格外的重视;二来端木芯淼觉得她中间这几年都没怀上,虽然有夫妻聚少离多的缘故,因为中间八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卫长嬴独自带着一群晚辈这里搬到那里的也有好几次,身体不如刚嫁那两年好也是个原因。所以建议她不可大意,头三个月还是放下一切仔细将养的好。

“把这事交给景儿去办好了。”沈藏锋上前握住她手,扶她走了几步,在窗边坐下,爽快的道,“反正景儿也大了,这孩子办事向来稳妥,由她给舒明相人,也合情合理。你等她挑好了,你再把把关就是。”

“她才封了宁王后,倒也确实需要请一请人。”卫长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既然涉及侄子的婚事,当然是得给沈藏锋说一声,现在又道,“但她还年轻,辈分高一点的女眷,恐怕未必应付得过来。再者她忙着招待客人,哪能分身去注意未嫁的女孩子们呢?”

这种已嫁妇人举办的宴席,主角肯定是已为人妇的那一部分。沈舒景这宁王后总不可能把满堂的贵妇丢着不管,跑去观察未嫁的小姐们吧?

沈藏锋摸了摸她的鬓发,笑着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本来是想让她请人时,也请藏凝过去帮把手。”卫长嬴道,“但我想了想,藏凝去了也是给她招待各家夫人,也不好跑去闺秀中间打成一片。若是在堂上观察呢,谁家孩子出门前还不叮嘱几句?大庭广众之下,若还表现得不符合大家闺秀这身份,还带出来干什么呢?就是问上一问,当着人家长辈面,来来回回能说的也就那么几句而已!说得太多的话,叫人看出意思来,万一却不合适,那也尴尬。”

讲了些理由后,她道,“不如让颜儿她们过去宁王府住几日,给景儿打下手。”

“到时候专门招待去宁王府做客的大家闺秀?”沈藏锋笑着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伊人也去吗?”

卫长嬴道:“都去,否则我如今不方便待客,也不方便经常出门走动。总不能让两个女孩子一直关在家里,除了比较近的亲戚家,谁家都去不成吧?女孩子家这个年纪,再不出去走动都要出阁了。”

这样两人决定下来,次日先派人去宁王府跟沈舒景说明,沈舒景当然是没意见,还打发人来感谢卫长嬴的帮忙。

毕竟莫彬蔚孑然一人,又没什么底蕴,下了战场,那是什么都需要沈舒景提点——说是提点,很多方面,比如说交好同僚、宴席周旋、穿戴……简直要沈舒景手把手的教导。

宁王府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沈舒景操持不说;两人的嫡长子年纪又还小,也得做母亲的抽空看着点。

所以沈舒景平时就忙得不可开交,一旦设宴,都想从娘家借管事用了。娘家妹妹们肯去搭把手,哪怕只是把未嫁小姐们招呼走,对她来说也能轻松些。

何况三婶母怀了孕,其他婶母要么随夫留守西凉,要么还在来帝都的路上,短时间里无法给沈舒明看人——涉及亲弟弟的终身大事,她可不敢轻忽。真没人帮手的话,她哪有功夫去亲眼看谁?只听人家做长辈的介绍……谁家傻了才会给外人说自己家孩子不好呢!

所以来人直接告诉卫长嬴,沈舒景接到消息后,就已经在王府里给妹妹们收拾住处了。

而沈舒颜跟季伊人接到去宁王府给沈舒景搭几把手的任务,也有点跃跃欲试。她们都不是喜欢被整日锁在屋子里的人,小时候在西凉说是野惯了都不过分,回到帝都,不能像在西凉那样跑马、游林、狩猎,已经觉得非常气闷。

之前卫长嬴夫妇携子回凤州去看望卫焕,把她们交给沈藏凝,沈藏凝自己少年时顽皮,待接手了侄女们的照料,却根本不容她们学自己少年时候。倒不是沈藏凝转了性.子认为女孩子家还是文静点的好,而是她很清楚自己很多事情顾不过来,真让侄女们恣意起来,万一出了事儿,后悔莫及!

所以这两女孩子可以说自打到了帝都就被拘着,难得有热闹可凑,当然是喜出望外的答应了。

对于卫长嬴的交代:“别光顾着玩,你们是去给你们大姐姐帮忙的,得把客人招待好了。你们大姐夫从前出身不怎么样,如今竟封了王,而且还是头一批封的。既有人羡慕,肯定也有人嫉妒。到时候客人里头,说这样那样的,你们可得处置好,别客人们没吵起来,你们倒把客人怠慢了!”

沈舒颜很有信心的道:“婶母您放心吧,我们怎么会拆了大姐姐的台呢?”

季伊人则问:“她们要是太过分的话,咱们当面不怎么样,悄悄的收拾她们可以吗?”

“你给我老实点!”卫长嬴没好气的拿手指戳她额,喝道,“现在多少人在羡慕嫉妒恨的看着你们大姐姐家呢,宁可忍耐点,万不可闹出事儿来!”又说,“也不想想你们大姐夫多得圣上宠信?外头人能拿他怎么样?最多也就是私下里说几句酸话,你们口齿伶俐点,把话岔开,或说成个玩笑,不就是了?”

季伊人道:“既然有圣上的宠信……”合着她还是不甘心吃这种亏!

“你再胡闹我可不许你去了啊!”卫长嬴正色道,“你们去宁王府给你们大姐姐帮忙,到了那里,在宴席上,是以宁王府的主人家的身份出面的。可谁还不知道你们其实是我们沈家的人?去帮你们大姐姐招待客人,那没什么。但借这机会破坏宁王府跟其他人家的交情……这要被有心人抓住,没准得说咱们沈家嫉妒你们大姐夫,故意派你们去搅局的呢!”

听她这么一讲,沈舒颜跟季伊人才肃然起来:“还会这样?”

“所以你们要当心。”卫长嬴点了点头,“客人里未必只有冲着你们大姐姐、大姐夫说酸话的,冲着咱们沈家来的人也不见得没有!虽然说给你们招呼的肯定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但女孩子家里刻薄的又不是没有。再者,万一是人家家里的意思,事先被教了话,你们得想清楚了!要是不成,那还是不要去的好。”

沈舒颜最听不得的就是对她的能力质疑,像她这么自负的人,一直都坚信只有她不愿意做的事儿没有她做不好的事儿。当下就道:“婶母这话也太小看我们了,别说都是年纪跟我们差不多的女孩子了,就算有那些夫人老夫人过来,这种不敢光明正大找上门来,只敢在背后悄悄使绊子的人,能有多大出息?难为我们敷衍不了吗?”

季伊人虽然出身低,却也非常有信心,两人都保证会把事情办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的阴谋得逞。

卫长嬴提醒了她们在局势上需要注意的地方,才道:“除了防备着小人暗算外,你们还有个任务。”

顿了顿她才道,“就是注意下女孩子里贤惠心善,又才貌双全、大方得体的,把名字记下来,拿给你们大姐姐和我看。”

沈舒颜与季伊人也有这点年纪了,自然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均问:“是给谁看的?”

“还能给谁?”卫长嬴轻嗔道,“给你们看大嫂子呢!往后嫂子不好的话,你们大哥过得不顺心,你们怎么给你们大哥交代?连你们回娘家,做嫂子的也没个好脸色!到时候再哭鼻子可就晚了——知道紧要了吧?所以一定要挑好的,那些脾气不好、不懂事、长相有瑕疵的……你们心里可有数了?”

“婶母您放心吧,咱们一定要挑个能和睦相处的好嫂子!”沈舒颜自己没有亲兄弟,父亲又有罅隙,现在靠叔婶,以后就得靠兄嫂。不说这份依靠关系,就说冲着往后亲戚来往不扫兴,也断然不能选个不对盘的呀!

季伊人倒不是很担心,她作为卫长嬴的义女,跟沈舒光、沈舒燮兄弟的关系更加亲近,跟沈舒明,没有来往也没什么。不过,这种热闹,谁都爱凑一头的。

所以也兴兴头头的许诺:“我们一准张大眼睛,把人看得通透了,才记名字推荐!”

卫长嬴勉励她们一番,亲自看人给她们收拾了行李,才在次日送她们上了宁王府派来接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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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沈藏锋的后院观

沈舒颜跟季伊人这么一去,沈府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好在算算日子,霍清泠跟沈舒窈是快到了。

现在西凉那边由沈敛实坐镇,沈藏机辅佐,苏鱼荫自然是跟着丈夫。

但沈敛昆在帝都这儿,新朝建立,除了西南之外,从前的魏土都已经平定,沈敛昆不用东奔西跑的了,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夫妇分居。

是以去年下半年的时候,卫长嬴征得沈藏锋点头,就写信去西凉,让霍清泠母女收拾东西来帝都了。这一方面是考虑到年轻夫妻长久分别不好,对双方都是个委屈;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场面上来往的话,没有女主人出面斡旋,对沈敛昆也不是什么好事——很多事情,还是内宅出面比较合适的。

而且也不是每种内宅出面的事情,都适合嫂子代劳。

但西凉跟帝都离得远,新朝是初冬正式建立的,西凉那边入秋就大雪纷飞了。入了冬,那路根本不是寻常人能走的。

苏鱼荫考虑到沈舒窈年纪还小,霍清泠的身体也娇弱得很,建议让她们开了春再动身——西凉的春天到得特别晚,再加上路上沈舒窈感了一场风寒,这么点大的小孩子,富贵乡里的掌上明珠又更加娇弱,一个不小心就是夭折。

护送的队伍不得不临时停下来,等她痊愈了再起程。

如此一耽搁,居然到这夏初了还没抵达。

但在妯娌跟侄女到来之前,卫长嬴觉得有必要提醒下沈敛昆——他那后院该收拾收拾了!

沈敛昆没成亲前就对勾栏之地不陌生,成亲后,因为妻子霍清泠美貌温柔,再加上新婚燕尔的,他后院里倒也清净。后来因为局势的缘故连遭变故,三年重孝守着,当然是不可能添人。

但孝期结束,沈敛昆跟沈敛实出征在外时,军旅寂寞,再加上别人赠送,渐渐的身边莺莺燕燕也就多了起来。

如今分给他住的六房里,安置姬妾的跨院基本上都满了。人既然多了,自然会产生矛盾。小规模的闹腾,不出六房,卫长嬴也不好插手。偶尔几次闹大了,卫长嬴处置后,总会召了沈敛昆到跟前敲打。

沈敛昆倒也干脆,太折腾的姬妾索性就送人或赏赐下属。但他也接受别人送的美人,这么进进出出的,六房里总归不寂寞。

卫长嬴虽然感情上向着霍清泠,可做嫂子的去跟小叔子说后院之事到底不合适。

即使坊间有长嫂如母的话,但卫长嬴不但不是长嫂,她比沈敛昆大不了多少,过门时后者就已经不需要人抚养。这叔嫂之间,别说情如母子可以私下过问私事了,就是见面还得注意下避嫌——再说姬妾不找事的话,按着这时候的默契,就是霍清泠来了,想赶人,也得顾忌着沈敛昆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跟沈藏锋讲:“六弟妹跟窈儿就要到了,六弟后院那许多人,是不是给他提个醒,理上一理?不然六弟妹独自在西凉这么多年,抚养着窈儿,母女两个兴兴头头的进门,却看到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姬妾来请安,心里怪委屈的。”

沈藏锋早年因为考虑到卫长嬴婚前被人毁过名节,怕她因此过门后矮了一头,压不住后院侍妾,到时候闹得乱七八糟的,正经妻子没个正经妻子的体面。所以成亲前,连伺候多年的使女都打发了。

按照他从前私下里的打算,是在嫡长子三岁之前,不管遇见不遇见合心意的,都不沾染,好给发妻抓权跟立威。想着哪怕是才干平平之辈,有了嫡长子傍身,还独宠多年,即使以后再纳姬妾,那也肯定不敢对她不敬了。

这时候他是照着世俗主流所默认的方式来考虑的:自己尽好一个丈夫的责任,跟明媒正娶的妻子相敬如宾,两人齐心协力的打理好方方面面,按部就班把日子过好。

结果卫长嬴过门后,夫妻两个颇为相投,沈藏锋就淡了往后看到合意的也纳进门的心思——毕竟他决定在嫡长子三岁后看到合心的就纳进门时,还没成亲,对卫长嬴也不了解,自然是照着身边贵胄子弟的后院来规划,纳妾就好像喝水吃饭一样的平常了。

等成亲后与妻子处下来有了情份,当然就不忍心让妻子伤心,哪怕看到什么眼前一亮的美人,也自觉离远点了。

这种心态就好像从纸上谈兵,到身临其境。纸上谈兵这会,什么都是虚的,皆是想象,自己没经历前,当然是拿身边人的经验套用与发挥。沈藏锋的父亲、兄长、叔父、舅父等人,个个有妾,连他的母亲苏夫人,对此也是不以为然。

所以看了这些例子后,沈藏锋起初并没有决定只跟妻子厮守一辈子,他还是觉得有合意的美人要收几个的——其他人不都是这样吗?他们的妻子还不是好好的?

但身临其境后,有了恩爱的发妻。同僚、下属、亲戚等人送上来的美人固然活色生香,很多时候妻子还不在身边,漫漫长夜说不寂寞那都是胡扯。

可想一想卫长嬴知道消息后的悲伤与绝望,实在是舍不得伤她的心。就这样他后院里始终清净。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藏锋支持所有的男子都不纳妾。

他作为西凉沈氏的嫡出子弟,又是自幼被当成阀主栽培,所受到的教导当然也是时世最主流的。

对于男子纳妾之事,沈藏锋其实从来没觉得不对——他自己不纳妾是因为他怜爱妻子,不想妻子伤心。至于其他人么……又不是每个妻子都像我家嬴儿那么好不是?

没准人家夫妻相处不好,还不让做丈夫的纳几个妾安慰下,这也太不合常理了——除非做妻子的真正贤惠无比,为丈夫、为夫家付出良多,这种情况下,做丈夫的还不念旧情,宠妾灭妻……沈藏锋才会认为不对。

问题是这个付出良多,在沈藏锋这儿判断的标准就比较高了。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自古以来风气如此,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事迹,平平常常的生活,这世道谁会觉得贵妇艰辛呢?

比如说霍清泠带着女儿在西凉过的这几年,在卫长嬴看来,年纪轻轻的跟丈夫分别,独自抚养女儿,中间还要承受娘家的噩耗,当然是很辛酸的。

可沈藏锋也好,沈敛昆也罢,却认为帝都沦陷时,霍清泠得到了躲在密室的机会,是有惊无险;后来么——婆婆没了,实际上的长嫂卫长嬴不是苛刻的人,对妯娌们向来体恤,兵燹处处的年代,霍清泠在西凉好吃好喝的住着,即使管事也就是给嫂子们搭把手,轮到她承受的压力已经是层层递减下来。这些年来,又没谁给她气受、没谁故意欺负她,即使头一个孩子就是个女儿,也没人说她一句呢——锦衣玉食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这样都不满意,那他们这些冲杀阵前的沈家男人岂不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了?

至于说霍家的悲剧,那是霍照玉折腾出来的,这个当然不能怪霍清泠,但也不能怪沈家人吧?

而沈敛昆现在后院人多,这年头,后院里没点美姬的人,比如沈藏锋这样的才是少数吧?既然大部分做正妻的都能过——不是沈藏锋的发妻,哪怕是弟媳,沈藏锋可不心疼——所以霍清泠为什么不能过呢?

即使霍清泠自己觉得辛酸委屈——反正沈家兄弟们肯定不会有人认为委屈过她。

这就是男女之间看事情的差异了——说远了,且说跟前的事情。

老实说沈藏锋认为夫妻之间相处的私事,哪怕是亲弟弟,还是不要插手的好。毕竟后院这种事情,除非是玩笑话,正经讲起来,同辈总是尴尬的。

这会见妻子有让自己规劝沈敛昆遣散姬妾的意思,他感到有点头疼,就委婉道:“六弟妹出身名门,向来气量也大,哪会跟几个姬妾计较?”

怕妻子不满意,他又补充道,“等六弟妹来了,若有不安分的,让六弟妹亲自出手打发出去,既合规矩,也能立威不是?”

卫长嬴心里叹了口气,多年夫妻,她哪还不知道丈夫虽然一直没纳人,但对于其他男子姬妾满屋却没什么看法的——只要不因此误了正事——所以开口之前就做好了被他回绝的准备。此刻就道:“你道我是帮六弟妹争宠呢?我是那多管闲事的人吗?管到小叔子后院里去了!但你想,六弟现在还没男嗣……这嫡子要不是长子的话,以后怕是很麻烦吧?”

这话果然比讲沈敛昆后院人太多、会让赶来的霍清泠扫兴和委屈有效果得多了,沈藏锋立刻就凝神思索了起来,沉吟半晌,道:“是这个理儿,明天我寻个机会,跟六弟说一说。”

卫长嬴趁势在他身上掐了一把,啐道:“好没良心!本想委婉点跟你讲,结果你就这么笨,非得我把话挑明!”

这时候已经安置了,内室里就夫妻两个相拥而眠,说话何必还要太委婉?沈藏锋心下了然,但知道是妻子觉得被扫了面子,故意拿个理由来报复下,自然要连连赔罪,又哄又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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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歪打正着

次日,沈藏锋把沈敛昆喊到跟前,给他讲了六房子嗣的事情,让他把闲人都打发了:“如今你膝下才一个嫡长女,嫡子都还不见影子。www.DU00.COm若叫姬妾先生了庶子下来,往后嫡子不能居长,却是不妥。依我看,你还是先把后院里理上一理,回头有了嫡长子了,再纳人不迟。”

沈敛昆诧异道:“不是有避子汤吗?”

沈藏锋晓得卫长嬴的心思,为六房子嗣考虑是一部分,也是想给霍清泠解决个麻烦。他虽然不反对其他人纳妾,但这件事情对沈敛昆也没什么坏处,如今卫长嬴又怀着孕,觉得顺着些妻子、叫她高兴也好,就找了个理由:“你忘记云霞霍氏现在怎么个样子了?六弟妹娘家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以后连回霍家怕都不能了。你嫂子们都是贤惠人,不会因此欺负了她。但姬妾可就不一定了,尤其你现在后院里那么多人,不定就有野心勃勃、小觑主母的。”

沈敛昆皱眉道:“不过是些玩物而已,至于那么大的胆子?清泠总是我明媒正娶的发妻。”

当年霍清泠许给他,本来就属于高嫁了,所以沈敛昆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需要依靠到岳家的权势。有这样的心态,霍家因为霍照玉之故,如今凋敝得不成样子,沈敛昆有感伤有叹息,但要说觉得失去了岳家的襄助,那还真没有。

既然如此,沈敛昆自然不会因为霍家悲剧了,就小看妻子霍清泠。

他虽然这些年来身边一直没寂寞过,但跟霍清泠之间也还是有情份的。宠妾可以,灭妻那是不可能。

沈藏锋心里也觉得除非姬妾烧坏了脑子,不然应该没这么大的胆子,但他今日主要目的还是哄妻子高兴,此刻就随口敷衍:“你那些妾,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四岁,不懂事起来,难说的很。而且,你对六弟妹重视些的话,窈儿脸上不也好看?嫡长女的面子,你总要给吧?”

提到沈舒窈,沈敛昆神色不禁柔和起来:“窈儿现下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他膝下至今就这么一个女儿,虽然受沈敛实的影响,沈敛昆是更想要儿子的,但因为只一个孩子,总归格外惦记些。

被勾起对女儿的思念,沈敛昆就很好说话了:“三哥说的是,我回头就去把大部分人遣散了。只是有两个我还是很喜欢的,想等清泠来了之后,给她敬了茶,正式收房。”

沈藏锋索性加把力,把事情办得更好看些,就道:“你最好把人都送出去,想收房的放庄子上。这样等六弟妹回来了,再过上几日,私下同六弟妹讲了,让六弟妹打发人去接。如此既显得六弟妹大方,也是给姬妾个下马威,叫她们知道哪怕六弟妹娘家出了事,终究是你正妻,不是她们能够小看的。”

沈敛昆笑着道:“三哥您是体贴三嫂体贴惯了吗?连我纳个妾您也要这样替我费心。”

沈藏锋不理会他的揶揄,只淡淡的道:“你也晓得你嫂子又有了身孕。咱们义妹说她从前亏损过,这次虽然不是头一回怀胎,也得好好将养。这眼节骨上的,我可不想她再替你们六房操心了。”

这话说得方才还满脸揶揄的沈敛昆顿时满面通红——之前六房姬妾争风喝醋,他处置不来,都是卫长嬴出面给他解决的。

有这么个事实在,沈藏锋刚才的提点倒不显得罗嗦,而是暗示他不要在嫂子怀孕时给嫂子找事——沈敛昆很是讪讪的告退,说自己一定会把事情办妥当,绝对不会再拿后院事情打扰了嫂子安胎云云……

却不知道他狼狈退下后,沈藏锋也是心有余悸的擦了把冷汗,心想还好自己反应快,不然今天这番谈话传出去,别人不刻薄的疑心自己跟弟媳有染、否则为什么这么替弟媳着想?也得笑话自己哪里像兄长?简直像个碎嘴的老嬷嬷……

不管沈敛昆事后会接多少姬妾回来、还是让霍清泠亲自去接,总之六房现在是要把人都打发出去了。沈藏锋认为自己已经圆满的完成了妻子的期望,非常高兴的向卫长嬴报喜与表功。

卫长嬴果然很是满意,没人时大方的赏了他好几个香吻。

不过卫长嬴正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等霍清泠到了以后,私下提醒弟媳时,黄氏却私下里这么跟她讲:“既然六老爷也赞成让六房的嫡子成为长子,那么如今六房的那些个姬妾就不能随意送出去了。”

卫长嬴很惊讶:“为何?”

“六房之前是下人看着姬妾喝避子汤,六老爷在里面又前后独宠过好几个人。”黄氏道,“那避子汤到底喝没喝,是怎么个喝法,谁说得清楚?”

她声音一低,“六夫人就要到了,万一这些人里之前就有了身孕,却设法瞒住。趁这机会离开沈府,到外面把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小姐倒也罢了,万一是公子,那就是庶长子,这样该多麻烦?”

卫长嬴悚然而惊,道:“姑姑说的不错!”心念一转,又道,“但这事……再让夫君去传话?不太好吧?”

沈藏锋到底是男子,又只是沈敛昆的哥哥,老是去找弟弟谈后院事已经很不成样子了。还处处帮着霍清泠,即使沈敛昆向来信赖兄长,恐怕也要嘀咕为什么三哥对自己妻子比对自己还要上心?

黄氏知道她顾虑的地方,就道:“之前阀主劝六老爷遣姬妾出府,等六夫人到了,再由六夫人接人回来——这话既然已经起了头,夫人您帮六房考虑再周详一点也没什么,反正是为了子嗣不是吗?”

卫长嬴既然得了这个理由,就派人请了沈敛昆到跟前,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怀疑。

好在沈敛昆虽然在那些姬妾里有两个心头好,倒也没宠到离不得的地步,让嫡子成为长子也是他自己答应的。所以卫长嬴略说几句,他就答应了。

因为知道卫长嬴这里的黄氏擅长妇婴,就顺口请黄氏去六房给挨个把下脉,看有没有人隐藏身孕的。

卫长嬴当然不肯答应,这建议是她这边提起来的,再叫黄氏去把脉——这插手也太多了。最重要的是,黄氏万一真把出来有人已有身孕在身,那接下来怎么办?三房这边再送堕胎药去?

这种孽,卫长嬴可不想承担。

所以非常干脆的推辞了,道:“涉及子嗣之事,不拘平常多么宠爱,这时候还是公正点的好!我向来跟六弟妹好,所以我这里的人就不给你了;至于你那边,你那些姬妾平常用的大夫,我劝你也不要请。自己去外头物色个没到咱们家来过的大夫比较合适。”

她爽快的承认自己偏心霍清泠,沈敛昆反而笑了:“那些玩物哪能跟清泠比呢?嫂子要是不偏心清泠,我才惊讶。”

不过他再请黄氏帮忙还是被拒绝,只好自己到外面去找人了。

他这一找,还真请了个陌生的大夫来给姬妾们挨个诊断。

结果一下子就把出了两个偷偷怀孕的!

让卫长嬴后怕的是其中一个沈敛昆打算留下来正式收房的美姬,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早就知道是个男嗣,一直拿生绢束腹,打算瞒天过海的生下来,好博取个前程——她能够怀上,就是因为之前深得沈敛昆喜爱,趁着新朝建立、霍家由于之前霍照玉的抵抗——虽然说明眼人都知道霍照玉那么做,不过是为了给新帝对抗士族个借口,好换取新帝庇护他的血脉存续。

但照众人都知的,霍照玉自己犯糊涂,闹得自己夫妇两个身败名裂,膝下子女都没落个好不说,连云霞霍氏都跟着他吃了大亏!

而那美姬就是趁这机会说动看着自己喝避子汤的下仆,把避子汤换成了调养身体的汤药,悄悄怀上!

事情被揭发出来,给美姬调换汤药的下仆当然是直接打死——这种涉及子嗣的大事上,谁家处置都是非常严格的。这回要不是霍家折损实在太大,之前霍清泠又一直在西凉没过来,让下仆小觑了这位六夫人,以为那美姬真能母以子贵的出头,那么自己冒一冒险也能够得到丰盛回报的话,她也不敢这么做。

现在事情曝露出来,沈敛昆自然极为震怒。

那个打算送走的姬妾,他处置起来倒是干脆,一碗堕胎药下去,总之是看着没了孩子,或送或卖了。

但眼下这个,不但是个男嗣,而且人也是他所喜欢的。

老实说,要没有沈藏锋先跟他讲了嫡子长子这事,还有霍家出事后霍清泠会被小看这两点的话,他会很高兴的迎接这个庶长子的。

可如今沈敛昆心头百味陈杂,茫然了。

如果仅仅是担心嫡子不是长子,沈敛昆还能用霍清泠的贤惠、以及自己以后好好教导子女来假设——反正都是以后的事情,难道一定会发生吗?

问题是沈藏锋为了掩饰自己讨好妻子的目的,拿了霍家说事,竟歪打正着!

沈敛昆对发妻终究是有感情的,眼下姬妾还没见到主母,就把主母小看且算计上了,如果这次放过这美姬的话……可想而知,以后霍清泠在姬妾、在下人面前,还能有什么面子?

不仅仅是主母,嫡长女沈舒窈呢?

沈敛昆自己是庶出,最清楚后院里,诸子女同父异母,地位都是跟着母亲来的。霍清泠要是地位不稳,沈舒窈这嫡长女也肯定会受尽委屈——而且都是他看顾不到的委屈!毕竟他不可能成天守着女儿吧?

当年他生母就不得宠,即使嫡母苏夫人宽仁,可底下八弟沈敛恒的生母得宠那会……私下里也没少给沈敛昆与其生母气受。

沈敛昆自然不想让沈舒窈过自己幼年过过的日子。

但就这么舍弃了美姬与她腹中亲子……

他思前想后,一时间都拿不出个章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退亲

沈敛昆这儿遇见的难题,卫长嬴夫妇当然也知道,不过这种事情他们做兄嫂的也不好插手。www.DU00.COm毕竟劝沈敛昆饶了那美姬母子吧,前面算是白替霍清泠忙了,没准还要落埋怨;要是劝沈敛昆按规矩办呢,那个美姬不算什么,可她腹中到底也是沈家骨血,万一沈敛昆日后后悔起来怎么办?

所以卫长嬴跟沈藏锋都装起了糊涂,随沈敛昆自己琢磨去。

这么过了两三天,沈敛昆都还吃不准要怎么处置才好。倒是沈舒颜独自一人,怒气冲冲的从宁王府回来了。

她回来后直奔后院,守在后堂门口的小使女还不及通报,就被她闯了进去——好在这时候卫长嬴也只是在跟黄氏等人说笑,不是在讨论什么紧要大事,不怕被打扰。

看到侄女这么一头撞到跟前很是惊讶,还没询问,沈舒颜先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卫长嬴等人吓了个手忙脚乱,忙不迭的又扶又劝,好半晌才叫沈舒颜冷静了些,卫长嬴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紧张的问:“这到底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她这会心里真是提着——沈舒景跟沈舒颜这两侄女,卫长嬴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按宁王府现在的受宠程度,女眷之间的宴席上,再过分的话也该有个分寸。何况无论沈舒景,还是沈舒颜,都称得上慧质兰心,哪怕众人群起而攻之,也不是好对付的。

再者沈舒颜还有季伊人可以搭把手呢?

怎么现在沈舒颜会被委屈到独自跑回来找自己大哭的地步?

要不是卫长嬴也见过几次莫彬蔚,看这人不像是那等污七八糟的,都要怀疑莫彬蔚得陇望蜀,私下里占了沈舒颜便宜了——不然沈舒颜有姐姐姐夫护着,在宁王府里代姐姐招呼招呼出身仿佛的大家闺秀们,能吃什么亏啊?

好在沈舒颜憋着一路委屈回来,刚才那会也哭累了,此刻被卫长嬴跟黄氏一群人围着哄了会,到底说了出来:“我要跟卫善始退亲!”

“你说什么?!”卫长嬴愕然!

黄氏都呆了,赶紧回头,厉声道:“四小姐使性.子说的话,谁敢外传,全部直接打死!”

底下下人都知道黄氏的手段,纷纷跪地保证:“婢子们决计不会多嘴!”

“闲人都下去!”卫长嬴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喝令下人退出,搂着沈舒颜,正色问,“之前你不是同意的吗?连信物都接了,现在为什么要反悔了?是不是听到有关卫善始的不好的消息?”

她心里此刻惊怒交加,卫善始这人选是沈藏锋亲自替侄女瞧中的,借着娘家的便利,卫长嬴还请教过可以说是看着卫善始长大的宋老夫人。

按说几位长辈层层把关下来,这个人选应该是万无一失——即使有瑕疵也是小节。

沈舒颜这两年的脾气不比以前那么激烈,对于人的错误也更能包容——总的来讲她懂事多了。如果不是听到卫善始的非常恶劣的行为,照理不会公然嚷出退亲的事情吧?

卫长嬴这儿正一身冷汗的想到要是卫善始真的不好,偏偏之前为了打发那些络绎不绝上门来的媒人,已让卫长风放出沈舒颜定给卫善始的风声,现在这可怎么办……

不想沈舒颜却哭着问她:“婶母,您跟我说实话,卫善始这门婚事,是不是我抢了刘家小姐的未婚夫?!”

“……胡说八道!”卫长嬴被这一问问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醒悟过来,气得一拍几案,黄氏赶紧劝她:“您快歇怒!快歇怒!您如今的身子哪里禁得住动气?!”

这下沈舒颜也想起来婶母如今有孕在身,顾不得自己面上泪痕未干,忙跟黄氏一起劝起卫长嬴来。

待婶侄两个都冷静了,卫长嬴按捺着怒火道:“这都是谁给你讲的?”

沈舒颜委屈道:“就是刚才大姐姐设宴待客,有东胡刘氏的几位小姐。她们跟我还有伊人进了花厅,离了堂上大姐姐以及夫人们的面,话里话外就不对劲!后来我不耐烦了,把她们里的一个拖到角落里叫她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凭什么这么针对我?那位刘家小姐就讲,本来卫善始是要跟她一个堂妹定亲的,却被我抢了!我……我……”

说到这里,又是羞愧又是委屈,禁不住又要哭起来。

卫长嬴脸色铁青的训斥道:“往日里都说你聪明,现在为什么这么糊涂?!刘家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合着我这个婶母,还有你三叔讲的话,倒是大风吹来的你听听就算了?!”

黄氏在旁也道:“四小姐您这次可是犯糊涂了,您不想想卫善始是夫人娘家的嫡堂侄!前魏时候老敬平公嫡长一脉,那是不逊于咱们西凉沈氏的出身啊!这样的人家会做出悔亲的事来吗?刘家小姐那么说,恐怕是他们想把那位刘小姐许给卫公子,却没能成功。嫉妒您还没过门就得了夫家欢喜,这是故意坑您呢!”

“但那位刘家小姐拿出……拿出卫善始写的诗句手稿来,要是全没这回事,卫善始的诗稿,怎么会在她手里呢?”沈舒颜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咽着道,“我看过那诗稿,字迹确实是卫善始的,内容……内容虽然是寻常的咏物,可内中颇有寄情……”

之前沈藏锋跟卫长嬴在凤州时,是考察过卫善始的功课的。因为沈舒颜没跟去凤州,所以沈藏锋打发沈舒光跟卫善始“请教”时,要了一批后者的诗作,带回帝都来给沈舒颜过目。

毕竟沈舒颜没有亲自看到人,也只能给她看看对方诗作以增加熟悉了。

沈舒颜的眼光,何其的挑剔?所幸卫善始也是有真材实学的,他的诗作,沈舒颜看后固然没有觉得惊艳,但也评价了个“不错”——也正是她这句不错,让沈藏锋跟卫长嬴对这门婚事彻底放了心。沈舒颜既然看过卫善始的诗作,又怎么认不出来未婚夫的字迹呢?

“你忘记咱们家的卫善始诗作是哪里来的了?”卫长嬴无语的道,“是光儿借口请教讨要过来的。光儿能要,其他人难道不能要了吗?再说卫善始又不是今天才开始学诗习字!他能学到现在这样子,过往练手练笔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未必全部收起来吧?照光儿那些,不好的、不满意的都是交给下人,送到灶间烧了!有些下人从中拿掉点儿,你以为谁还来查吗?”

见沈舒颜神色迟疑,又道,“还有卫善始的继祖母,我喊堂伯母的那一位,就是东胡刘氏之女!你明白了吗?!”

沈舒颜顿时面红耳赤,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不说话,卫长嬴跟黄氏可不能由着她僵持,着急的道:“你这门亲事,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以你的身份只有人家不够资格娶你,断然没有你嫁不得的人!所以你不要迟疑了!现在的问题是,你就这么把景儿交你的差事一丢,跑了回来?还是一路哭回来?!”

见沈舒颜低着头不敢说话,卫长嬴跟黄氏心都凉了,面面相觑:“这个场……得怎么圆?!”

怎么圆场?沈舒颜自己是肯定没法圆了!

卫长嬴跟黄氏对望片刻,长叹——卫长嬴有气无力道:“我躲两天吧!”

这侄女这么沉不住气,被人拿了份天知道是找下人买的还是小刘氏偷偷弄的诗稿,就激动的甩了满府客人跑回来了——不替她遮掩过去,传到外面,神童、才女的招牌砸了不说,对她寄予厚望的卫家肯定也会大为失望……

为了沈舒颜的前途,也为了沈家女孩子的名誉,卫长嬴只好让黄氏传出自己身体忽然不舒服、沈舒颜是因为孝顺所以才不管不顾先跑了回来的消息——这样虽然还是显得卤莽,但有个“孝”字打头,凭谁嘀咕都有话讲了。

而且这样也好解释为什么沈舒景跟季伊人没像沈舒颜这么迫不及待的跑回来:因为沈家下人就告诉了沈舒颜,沈舒颜挂心婶母先回来,却是忘记告诉姐妹们了!传话的下人——这种事情只能下人出来背黑锅了——下人也不靠谱,总之是不但把卫长嬴的小恙说得夸张万分,把沈四小姐吓着了,甚至看到沈四小姐急着回府,居然跟了回来!

这种下人沈家肯定是要严惩的——至于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下人,其他人信不信,反正沈家上下都信了。

“婶母,都是我不好……”知道自己被刘家小姐坑了一把的沈舒颜,非常内疚的请着罪,“我太笨了!”

卫长嬴叹道:“也不能全怪你,这事情跟其他事情不一样。你这年纪的女孩子,谁提起终身大事来不是先羞上了?偏你又心气高,被刘家拿出的诗稿误导,自然是恨极了这门亲事——这事儿你误会,我觉得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连我们也没想到,刘家会弄到卫善始的诗稿。可你误会之后,什么都不管的跑回来这就太糊涂了!”

“你不想想,你是把刘家小姐拉角落里质问的——其他人可不知道你们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这么把人一丢走了,还不是由着刘家小姐编排你们?她们既然这么处心积虑的坑你,还能给你说好话?这儿是一个。再说你大姐姐那里,你说你是去帮你大姐姐的,结果反而把她的客人怠慢了,这不是帮倒忙吗?叫你大姐姐的脸朝哪儿放?!”

卫长嬴摇着头道,“老实说,这次你跟伊人去宁王府,我更担心伊人!她出身草莽,小时候是野惯了!我就怕她跟人争执起来,说不过了就动手——她就是这性.子!不想这次要没伊人在那里给你撑住场面,你这回丢脸是丢定了!”

沈舒颜被说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算了,你回来了就先不要再去宁王府……多跟着你黄姑姑,好好学一学吧!”卫长嬴训了她一会,觉得意兴阑珊,道,“明后日怕有人来看我,记住你黄姑姑叮嘱你的说辞了?不要再弄砸了!”

沈舒颜羞愧道:“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顾夫人

之前卫长嬴传出孕讯,亲友都已经过来探望了一回。www.DU00.COm如今又传出身体不好了,各家当然也不能落下——沈舒景动作最快,在当天晚上就带着季伊人回来了。

亲侄女跟义女,卫长嬴自然不会隐瞒,得知真相,沈舒景也是颇为无语,难得的责备堂妹:“你起了疑心怎么不来找我?我当时正跟刘家那几位夫人说着话,那不是当场就给你讨个公道了?!”

沈舒颜羞愧得头都不敢抬,嗫喏着道:“当时……当时觉得……就是……想回家来。其他都没想到。”

“看来四小姐到底是更亲咱们夫人的。”黄氏心里叹着气圆场。

沈舒景说的没错,这件事情论起来是刘家没道理,沈舒颜哭诉的人要是沈舒景,那沈舒景肯定是要刘家给个交代——这事真的一点心虚都不需要,卫善始跟没跟刘家女孩子正式定下来,这个是沈藏锋夫妇当初再三确认过的问题——沈藏锋夫妇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疏忽过去呢?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们疏忽了,那是在凤州,宋老夫人还能不提点?

何况卫长绪跟苏氏又没发疯,无论刘家还是沈家,那都是跟卫家一样名列海内六阀的门第。他们物色的还是本宗嫡女!这等金贵的女孩子,后妃娘娘都不屑做的,身份一点不比卫善始低,同时说两家,亏待了谁家女孩子,那都是结仇的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卫善始可是他们的亲儿子!

所以事情的经过,那边早就在私下说明了:因为当时卫善始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做长辈的自然要替他相看起来。然后是他的继祖母,小刘氏提了一句“刘家有几个女孩子虽然因为一直养在东胡,声名不显,但还是很不错的”,因此卫长绪跟苏氏就想请小刘氏给访一访……看有没有跟卫善始合适的。

这还在访、还没把话点透呢,卫长嬴求了裴氏出面暗示——沈家刘家门第仿佛,但沈舒颜的名声可是甩刘家的小姐们几条街了,卫家当然选择沈舒颜。

所以刘家那位小姐说什么沈舒颜抢了刘家小姐的未婚夫,那根本就是没影的事情!

真不知道那几个女孩子是胆大包天呢还是吃定了沈舒颜的不智?

沈舒颜这么一跑回来,显得毫无城府又不懂事——错过了当场讨公道的机会,这个亏只能暗暗吃下去了!

如今还要连累卫长嬴装病。

沈舒景想想就觉得憋屈,不过看沈舒颜已经知道错了,也硬不起心来继续说她,叹着气道:“是刘家哪几位小姐?你把名字告诉我,纵然错过跟她们家长辈理论的机会,回头遇见了,我私下里好好说她们一番!”

沈舒颜摆弄着衣角,小声道:“大姐姐,这事儿叫我自己来办好不好?”

沈舒景看向卫长嬴,卫长嬴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小孩子穿的衣服,闻言道:“她刚才也是这么跟我讲的,说是她自己办砸了的事情,要自己讨个公道回来,我应了。”

卫长嬴既然答应了,沈舒景也想再给堂妹一次机会,只提醒道:“这几个女孩子胆子既大,这无中生有的本事也不小,你可小心点,别再叫人把你给坑了!”

沈舒颜乖巧的应了。

卫长嬴夸奖了几句季伊人识大体,打发她跟沈舒颜下去,留了沈舒景说话。

“婶母,这刘家是什么意思?”堂妹不在面前了,沈舒景不免要跟卫长嬴说点深入的话题,她蹙着眉头,道,“明明就是没影的事情!她们家女孩子这么做,就不怕颜儿万一不是跑回来找您,而是跑去后堂寻我做主,闹得她们刘家下不了台吗?这样一毁可是他们一族女孩子的名声!”

卫长嬴把针线放下,叫人拿下去,笑着道:“你忘记刘家现在有个什么人回去了?刘家女孩子做事不智岂是没有原因的吗?这次被坑了的哪里只有咱们家颜儿一个,我看刘家那几个女孩子才是人家主要想害的人选呢!颜儿不过是运气不好被人利用了一把——这么看的话,刘家有些人倒是应该感谢颜儿的不智,否则颜儿真的跑去找了你做主,刘家可就惨了!”

沈舒景怔道:“您是说……?”

“刘家从前的十一小姐,你该喊十一姨母的那一位,不久前被刘若沃接回去住了。”卫长嬴淡淡的道,“刘若沃如今在族里的地位,只在刘实离之下,我在想这是不是这样的地位他们姐弟还是不满足,这就不安分了?”

“十一姨母……”沈舒景微微蹙眉,她比刘若耶只小五六岁,这个堂姨母在帝都闺秀中出类拔萃时,她已经记事了,自然不陌生。

不过受母亲刘若仪影响,沈舒景同情十姨母刘若玉,对刘若耶自然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平常都不爱去打听刘若耶——但即使如此,从长辈们私下的讨论里听着,也知道这个十一姨母固然容貌艳丽,却是个诡计多端的人物。

但照沈舒景看来,这十一姨母品行不好,后来因为卫长娟之事也遭受了报应,堂堂大家闺秀,竟被前魏的衡王申寻玩弄了好几年,后来申寻被杀,她才侥幸脱身……又因为局势,才离虎口又陷狼窝,从衡地到帝都这几年,她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没有忠心侍卫的保护,没有家族的救助,经历可想而知——还有异母嫡姐刘若玉心心念念的报仇、如影随形的纠缠……

所以正常人想来,刘若耶好容易回到帝都,得到胞弟的庇护,那肯定是小心翼翼做人,再也不敢折腾了嘛?

沈舒景惊讶的问:“难道今儿这事是我那十一姨母做的?”

“刘家这些年来都风平浪静的,她回来后女孩子就这么大胆,说跟她没关系……反正我是觉得很像她当年的手笔。”卫长嬴淡笑着道,“不管怎么样,明后日你姑母姨母她们来了,我想请她们约刘实离的继妻见个面,提醒她去留意下吧。颜儿总不能真的就这么吃这个亏?”

沈舒景问:“要我去搭把手吗?”

卫长嬴笑道:“你要有空,去一下也好。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你不在场,但总是你府里发生的。事后问下人,也比其他人清楚。说起来刘实离这继妻,我都还没见过。”

大约是她说了最后这一句,次日刘希寻的续弦倒也登门来探望她了。

刘希寻的发妻宋西月是卫长嬴的姑表妹,所以两家算是亲戚。作为继室,元配的亲戚也得替元配走动。只不过这位顾夫人跟卫长嬴一样,都是近来才抵达帝都的,忙着安顿,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过——这次倒好,探病拜访跑一次就齐了。

这位顾夫人是帝都顾氏之女,她是顾弋然的堂妹,媒就是顾弋然做的。

其实前一天宁王府请客这顾夫人也在——刘家那几位小姐,还是以她为首的几位刘家妇带去宁王府的。

这日过来顾夫人嘘寒问暖的看不出来异常,不像是对刘家小姐们私下里找沈舒颜麻烦知道的样子。

卫长嬴因为沈舒景昨晚被打发回宁王府去了,现在只好亲自跟她说这事——顾夫人果然非常的惊讶,连连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黄氏就有点不高兴了,道:“顾夫人您这话说的,咱们夫人一来是几位小姐的长辈,二来见都没见过您家那几位小姐,至于亲自编排她们吗?”

顾夫人赶忙赔礼道:“姑姑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向卫长嬴道,“卫表姐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您知道我是几年前才嫁给夫君的,那时候铿儿还小,那是宋姐姐唯一留下来的骨血,是夫君的嫡长子,我怎么能不好好抚养他呢?那会我是忙得连夫君都不太顾得上——后来自己又生了个女儿……老实说,家里十来岁的女孩子,我真的还不太熟悉。”

卫长嬴颔首道:“咱们这种人家,家大业大的,自己家里下人就熙熙攘攘了。就是住对门,是亲戚,没点特别关系,谁会总是去打探呢?”

“您说的是。”顾夫人苦笑着道,“这不,前两日接到宁王后的帖子,族里的妯娌来跟我讲,说她们膝下的女孩子到了年岁,该带出去见见世面了——您说这理由我怎么推辞呢?尤其宁王后的好名声,那是没出阁时,咱们就都知道的。所以我就带上了,但说是我带上,其实就是跟我同路出入。回去的时候,她们同我打个招呼上了自己马车——我是真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卫长嬴看着她,道:“那您可得小心点——您别怪我交浅言深,实离是我表妹夫,顾子阳说起来跟我夫君也是少年时的交情,咱们也不算外人,我就跟您说实话了:我其实没病,不过是颜儿她误信了您家小姐的话,以为卫善始本来向刘家提过亲,后来又看中了她,就悔了刘家的……”

她抬手止住顾夫人的话,道,“颜儿承受不住,哭着跑回来向我问个明白。你知道这事要是传出去,道理是站她这边的,但这也显得颜儿太没用了,所以我装病给她圆场——但要这孩子不是委屈得过了头犯了糊涂,其实她应该先去后堂找她大姐姐告辞下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顾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恼恨,重重点头:“多谢表姐您提点!我回去后,这就把人喊齐全了问个明白——如今您既然已经给府上四小姐圆场了,这事儿明面上怕是不好说什么,不然就白费了您这番苦心——但私下里,我一定给您个交代!”

卫长嬴颔首道:“那么,我等您的消息。”

第一百四十章 柳容

这日不仅仅顾夫人一个人来探病,苏鱼丽、苏鱼飞、沈藏凝……亲戚们基本上都亲自或派代表上门了。www.DU00.COm

甚至咸安公主闻余兰都领着仇宝娘来了一次。但卫长嬴这边却没能跟仇宝娘说上话,因为闻余兰在她这里没坐多久,就迫不及待要去找沈舒颜——她走了,目前是公主跟前教导姑姑的仇宝娘当然不能独自留下。

而到了沈舒颜的院子里,黄氏本想安排人跟仇宝娘私下传个消息呢!结果,闻余兰今日之所以带仇宝娘过来,就是来炫耀这个教导姑姑的:“仇姑姑懂得可多了!”

“仇姑姑女红针线都会,还读过好多好多书……”

“仇姑姑会做菜,真好吃啊!”

“仇姑姑还知道许多奇闻逸事,上次姑姑给我讲的……”

这种局面,仇宝娘还想脱身那真是做梦……

所幸沈家现在也没有什么紧急消息非要跟仇宝娘说的——这次没机会就没机会吧。

黄氏事后把经过给卫长嬴一说,卫长嬴真是哭笑不得:“咸安公主钦佩有才干的人的这个习性,看来即使做了公主,也还没改啊!”

“这样对仇宝娘倒不错。”黄氏微笑着道,“看得出来公主殿下非常听她的话。”

“咸安公主要还是在明沛堂时的模样。”卫长嬴揶揄道,“只要在她跟前做件她做不到的事情,那她就会很听话——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公主这么好学。”

想起前魏还没有名存实亡那会,临川、安吉——还有现在那位以本名申宝没入教坊的清欣公主——在当时,即使最不得宠的安吉,也是傲慢泼辣、令人头疼的。

但现在,临川殉节、安吉亦死,清欣是活着,却沦落风尘——前魏的公主,闺名里都有个“王”字,临川公主申珠、安吉公主申莹、清欣公主作为魏哀帝的嫡幼女,更是以“宝”为名,来形容她们的尊贵与优容……如今随着前魏的消亡、大雍的建立,都灰飞烟灭了。

卫长嬴打住思绪,轻笑着转开话题:“但望顾夫人那儿顺利些,不然我接下来的日子都不方便亲自领颜儿她们出门,可别又叫刘若耶算计,再让颜儿或吃亏或丢脸!”

顾夫人告辞后的次日,刘家还没消息来,倒是沈家这边有件悬着的事情解决了——沈敛昆终于下定了决心,命人趁夜将那怀孕的美姬送去城外觅地安葬。

但卫长嬴知道这消息后并不能够松一口气,反而蹙紧了眉:“六弟他竟然犹豫了这么多天……还是把人处置了?”其实这种事情,如果在气头上都没处死美姬的话,接下来下狠手的可能只会越来越小。

尤其霍清泠母女后日就要到了,按照大家子里心照不宣的默契。霍清泠心里再不痛快,场面上也得给那美姬求情——最多也就是提议去母留子。区区一个美姬算什么?去了一个,沈敛昆不怕找不到更好看的,就算这时候惦记着,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重点可不就在于孩子吗?

卫长嬴看沈敛昆一直犹豫着,都以为他是故意拖时间,等霍清泠来给他台阶下了,私下里没少骂这小叔子没良心,全然不替发妻着想。

却不想沈敛昆居然会下这个手。

所以闻讯后立刻让黄氏去问问自己这边的下人:“别是哪个人自作聪明去多了嘴!”

好在黄氏挨个问过之后来给她回话:“夫人,咱们这边这两日都没有去六房的,是六老爷自己拿的主意。”

卫长嬴这才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既然不关自己的事情,全是沈敛昆的选择,她就好奇起来,“怎么六弟会迟疑这么久呢?”

黄氏道:“据说六老爷念在孩子的份上,本来都心软了,只是还恼那美姬,就对她说要去母留子——原是吓唬吓唬她,叫她以后不敢再胆大妄为——私下打算等六夫人到了,六夫人给那美姬求个情,就按之前的打算收她进房,这事也就过去了。结果那美姬还真不是普通的狠毒,居然留了一句‘你不要我,还想要我出的子嗣’,自己一头撞在壁上……虽然当场没死,但也把六老爷气了个够呛,也不让人请大夫,就等她死了,打发人抬走。”

说到这儿不免厌那美姬,“咱们家新做的府邸呢!都没出过事儿,却叫这没规矩的给糟蹋了。幸亏当时她是被关在柴房里,不然六夫人跟六小姐都还没有过来住过,倒先给她弄脏了。”

卫长嬴脸色也不太好看:“这人的心思也太……六弟怎么会看中这种人?”

老实说这美姬就算是被处死了,按这时候的规矩也真是活该。

本来做姬妾的公开领着避子汤,就是个很明确的提醒,要她们不要逾越了规矩。尤其霍清泠还没生下嫡长子,她们把庶子生在嫡子前面,换了哪个有规矩的人家都不会高兴!

这是苏夫人已经没了,苏夫人要是在,哪里轮得到沈敛昆来犹豫,肯定是直接一帖落胎药赏下,看着打掉孩子,或卖或赶出六房,总之不许再见沈敛昆的面——沈敛昆要是敢主动去找她,苏夫人也不会轻饶了!

肯让她去母留子,这已经是破例了。

毕竟沈敛昆还年轻,他成亲这几年膝下空虚,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跟妻子聚得少,否则肯定不止沈舒窈一个子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稀罕一个姬人所出?

这美姬倒好,竟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多么了不得的把柄,听说自己活不成,孩子也不生了!

卫长嬴想到这里心思又是一动,抬头对黄氏道:“我看这事情不对,照这美姬之前怀上的做法来看:她既是摆出自己受宠的地位,又拿住了六弟妹的娘家出事的机会。怎么看都是个城府深沉的角色!如今怎么可能因为六弟一句话就自己寻了死呢?这做法可是前后判若两人啊!”

黄氏呆了一下,才道:“您说的是……难道她背后有人在支使?”

“要是这样问题可就大了,这是直接插手六房子嗣事了。”卫长嬴叹了口气,“你这两天派人注意下——好在后天六弟妹就要抵达,让她自己操一操心吧。咱们到底隔着房,不可能直接干涉六房的事情。”

心爱的美姬赌气自尽,连自己没见过的子嗣也没了——虽然这母子两个,沈敛昆很长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要,可就在他决定要时,却全没了,到底是个打击。

沈敛昆命下人收拾残局,自己就跑出去喝起了闷酒。

沈藏锋体谅他的心情就没有管,只是重喊了两个亲卫,让他们跟上去看着点儿。

结果沈敛昆这一喝,索性一晚上没回来。

次日沈藏锋陪卫长嬴在花园里散完了步,看看时辰也近午了,回到后堂歇下,得知沈敛昆还没回来,不免有些担心,正要再派几个人去找——前院恰有人来禀告:“六老爷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了街上。柳将军路过,因为柳府就在附近,就派人帮忙,把六老爷抬去柳府住了一晚,这会亲自送六老爷回来了。”

卫长嬴忙向沈藏锋道:“那你快去前面招呼客人……”转向下人,“是哪个柳将军?”

“是柳容柳将军。”下人恭敬答。

“拿一壶霜琅酿备着,若柳容留下用饭,就拿到前面去。”沈藏锋点了下头,一边进内室去换待客的衣裳,一边道。

柳容不是唯一一个从新帝起事就跟着他的人,论亲戚关系也不如郑三伢这些人近——但新帝登基后,微末时的人里,他是唯一一个至今被新帝信任有加的,可见他的地位。

尤其这次新帝亲征西南,帝都这边,朝政由庶民出身的新贵薄喜以及帝都顾氏子弟顾夕年主持,负责拱卫帝都及京畿的御林军,新帝却交给了柳容与莫彬蔚。

所以哪怕柳容年纪还没沈藏锋大,他亲自登门,又有收留并护送沈敛昆回来的人情在前,也该认真招待的。

沈藏锋去了前头没多久,传了话回来——柳容答应留下用饭。

于是卫长嬴打发黄氏去厨房里督促,把提前备好的霜琅酿拿冰鉴镇起来……等柳容告辞,沈藏锋训完了沈敛昆回到后面,卫长嬴迎了他一起在榻上坐下,就好奇问:“新帝如今出征在外,把帝都这边委托了柳容跟莫彬蔚——莫彬蔚因为景儿的缘故,跟咱们家的关系是脱不开的。如今这柳容又是把六弟往他家里接,又是亲自送六弟回来,他就不怕消息传到新帝耳中,叫新帝怀疑?”

沈藏锋笑着道:“新帝要没授意他这么做,兴许听到消息会怀疑。但若是新帝走时叮嘱他看好了咱们家呢?”

见卫长嬴神色有点茫然,他提醒道,“若新帝不放心咱们家,又因为景儿的缘故,不好把这事托给莫彬蔚,只能私下让柳容来办——但咱们家下人用的是家生子,柳容还能安插人手进来?要说私下打听,咱们家治家也没有那么松懈的,难道他天天派人在墙下听壁脚?还不如跟咱们家熟悉一点,三不五时可以登门做客,更好掌握咱们家动静呢?”

“啧,我就说他忽然来做客,哪有那么简单?六弟又不是不认识回来的路!”卫长嬴嗔怪着捏了把丈夫的手臂,感慨道。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六房团聚

沈家对于柳容假借来往的名义窥探虚实并不反感,一来这是预料中的事情;二来,柳容若三不五时上门来查看沈家人的动向,沈家何尝不能利用跟他闲谈之际套点话呢?双方都是心照不宣,也无所谓谁卑鄙谁虚伪,易地而处的话,沈家做的事情跟新帝也不会有什么区别。www.DU00.COm

无非是各自所处位置决定的。

所以卫长嬴感慨两句也就算了。

到了霍清泠抵达的这日,卫长嬴起早命人去六房看沈敛昆——这发妻跟嫡长女千里迢迢赶来团聚,沈敛昆别又为个美姬喝得大醉,这样落了霍清泠母女的面子,可不容易拾起来。

好在沈敛昆到底不是什么悲春伤秋的人,郁闷了那么一夜后,接下来也没有那么苦闷了。大早上的竟也起了身,正兴致勃勃的使人打扫庭院好迎接妻女。

下人回三房来禀告了,卫长嬴也放了心。

到得午后,霍清泠母女的马车进了后院,卫长嬴带着沈舒颜等人去迎接,妯娌相见,不免感慨万千。霍清泠比起前年分别时,看着又清减了很多——这也难怪,即使沈敛昆这边姬妾满房的事情她不知道,单是霍照玉夫妇之事,就够她背着人哭上好几场了。

倒是沈舒窈长得很好,白白嫩嫩秀美可人,一笑俩酒窝,非常讨人喜欢。她在路上已经被霍清泠教过,神色里虽然还有点认生,但下了马车就甜甜的喊着人,一时间长辈们都被逗得轮流抱了她一回,最后才交还给沈敛昆怀里。

沈敛昆看着粉团一样的嫡长女,这骨肉之情总归不一样,一时间心情大好,倒是把美姬的事情忘记到了脑后,眉开眼笑的哄着女儿。

看六房一家三口怪和乐的,卫长嬴也不耽搁他们的团聚辰光,说了几句场面话,邀了霍清泠有空到三房来,也就叫人散了。

当天霍清泠当然是没有功夫出六房的,但第二日晌午后,她就领着丫鬟来找卫长嬴了。

卫长嬴那天看过她带来的箱笼,估计她得收拾个三五日才腾得出空。所以认为她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就笑着招她一起在榻上坐了,问:“窈儿呢?”

“夫君听说窈儿爱吃莲子羹,说苏三表妹家厨子做的最好,就带窈儿到端木家去打秋风了。”霍清泠有点啼笑皆非的道。

卫长嬴也笑:“六弟跟你们分别了这许多日子,日日都想念得很。如今好容易团聚了,窈儿这点心愿,他哪能不尽力?”

霍清泠听到这句话就是一叹,抬眼看了下四周,见没有什么闲人,也不寒暄了,轻声道:“三嫂,我想知道我大哥的事儿,您能告诉我吗?”

卫长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要说霍照玉的话,可不是三言两语好讲清楚的,这是打算长谈了吗?可六房现在应该一团的事情吧?

霍清泠看出她的心思,主动道:“反正我已经来了,六房的事情带着做就好。我现在心里就惦记着这一件,路上也没个详细的听……要不问好了,我这心里定不下去。”

话说到这份上,卫长嬴也只能照实说了:“家耀跟安吉都没了,他们是雍军破城那日,携子女自.焚而死的。”

见霍清泠倏然之间呆若木鸡,泪水不住滴落下来,卫长嬴又摆手让下人都退出去,这才低声道,“不过那只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实我们一直都怀疑,你那小侄子,叫霍佳的应该还活着。因为灰烬里找出来的尸首中,霍佳的尸首虽然年岁吻合,可还是有几处破绽,跟霍佳是对不上的。”

霍清泠这两年一直在西凉,对于帝都这边的风云变幻知道的不多,闻言就情绪激动的问:“那霍佳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哪儿知道?”卫长嬴一哂,道,“我不知道才好呢。要是知道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家耀他煽动廿三老臣自刎于新帝马前的一片苦心?”

“您说什么?”霍清泠茫然。

卫长嬴从厉疫发生开始,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了,最后淡淡的道:“安吉长公主曾经想求我把霍佳放走,但我没有答应。这天下要是沈家得了,别说放一个霍佳,就是放了他们合家,也不是什么大事,倒能显得咱们家大度。但,现在的天下姓闻,咱们家若是原宥霍家耀的话,别人不会觉得是大度,只会认为软弱可欺!所以……霍家耀委婉的送了新帝一份礼,以换取新帝襄助,让霍佳活下去。当然是隐姓埋名的活……可总是他一脉骨血不断了。”

霍清泠怔怔良久,才涩然道:“我晓得三嫂的意思,我也没资格怪您……可是……霍佳他……我真的不能见见他吗?”

“我可没有阻拦你见他的意思,只不过不要让我们知道就成。”卫长嬴平静的道,“如果我们知道了,我们肯定不能装作不知道的。”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沈藏锋,都没对霍照玉记恨到了非得把他妻子儿女都干掉的地步。但有时候,杀不杀,重点不是仇恨,重点是局势。

连新帝都忌惮着沈家,这样的情况下,沈家绝对不能给人留下虚弱、退让的印象。否则接踵而来的麻烦,即使不毁了沈家,也会让沈家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沈家可以不主动追查霍佳的下落,但一旦知道霍佳确切的存活消息,那是肯定要下手的。

这不是为了让霍照玉的血脉断绝,这是为了让那些想打沈家主意的人掂量掂量——一旦沈家没倒,而他们曝露出了心意,他们是否承受得住这样的报复?

这个道理,霍清泠非常清楚,她知道她没有责怪夫家的资格。毕竟不说她现在就是沈家妇,就是她的女儿,沈舒窈的命运,也跟沈家在一起。云霞霍氏现在已经是一落千丈,如果沈家也衰败了,没了煊赫家族撑腰的沈舒窈,前途又能好到哪里去?

当年卫长嬴闺誉尽毁,却还能堂而皇之的嫁过门来做沈家三少夫人,难道仅仅是沈藏锋的坚持?卫长嬴是凤州卫氏嫡出孙女的身份,何尝不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而霍清泠——当初帝都沦陷时,如果不是大嫂刘若仪坚持跟丈夫同生共死、二嫂端木燕语因为杀死庶子死在丈夫剑下、三嫂卫长嬴随顾柔章一行尝试突围、四嫂裴美娘不讨沈家上下喜欢、五嫂苏鱼荫远在西凉——如果不是这些嫂子们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进密室躲藏的话,那一个名额哪里轮得到她?

霍清泠跟卫长嬴之间的区别,难道仅仅是排序?这也是原因,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娘家。

这年头,女孩子有个好娘家,哪怕婆婆脾气不好、丈夫不体贴,日子总要好过很多。

所以为了女儿,霍清泠也得理解沈家当初拒绝安吉长公主请求的做法。

但女儿的娘家得理解,自己的娘家呢?

霍清泠泪下如雨!

卫长嬴也不劝,只慢慢喝着茶,沉默的陪着她。

良久之后,霍清泠渐渐哭累了,声音低了下去。卫长嬴才喊了人进来:“去打盆水来给六夫人梳洗。”

等霍清泠梳洗之后,卫长嬴淡声道:“日子总还是要过的,你回六房去收拾吧……霍家的事情,我建议你还是等等往后再说。你现在见霍佳,慢说能不能见到,就是见到了,没准是害了他。霍家耀既然肯把他交给新帝,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你就当他过的很好就是了。”

霍清泠又流下泪来:“新帝会待他好吗?”

“会。”卫长嬴淡淡的道,“反正你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想象他过的不好,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想着他过的富贵平安,以后真正知道了好坏,该欣慰还是伤心,到时候再痛不好吗?”

霍清泠无言以对,她被娘家的噩耗所牵挂,也没心思跟卫长嬴赔罪或解释,就这么失魂落魄的去了。

她走后,沈舒颜摘了荷花来给卫长嬴插瓶,笑吟吟的说着刚才跟沈舒燮在花园里玩耍的趣事。

卫长嬴听了一会,失笑道:“虽然你们六婶过来是说了些从前的伤心事,但最伤心的还是你们六婶,我倒没有什么,你这么想尽办法的逗我高兴做什么?”

“我看六婶哭得眼睛都肿了,还以为婶母也陪她哭来着。”沈舒颜被她点破心意,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道。

“我这两年哭的次数也不少,如今还真不容易掉眼泪了。”卫长嬴有些怅然,“也不知道是心硬了呢还是哭乏了?”

沈舒颜笑:“我看是婶母好容易盼来了妹妹,如今是一身的喜气,盖过了一切的惆怅。”

“说的也是。”提到盼望已久的女儿,即使孩子还没落地,卫长嬴也不禁嫣然一笑,轻抚腹部,“但望这孩子能有你的才貌就好了。”

“性情像大姐姐那么温柔体贴。”沈舒颜对自己的才貌一向自负,并不觉得卫长嬴这么讲,自己需要谦逊,但她还算有自知之明——她的脾气,在沈家女孩子里算是叫人头疼的,真正让父母长辈省心的大家闺秀,还得是沈舒景那一类。

卫长嬴含笑道:“你性情也不差,就是往后遇事还得仔细些,别叫人随便拿点凭据就上了当!”

沈舒颜赧然,牵她袖子撒娇:“婶母——!”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十夜血

六房团聚后又过了三五日,顾夫人那边却还没有消息,卫长嬴不免开始猜疑是顾夫人能力有问题、还是她当日只是敷衍自己了。www.DU00.COm

就在卫长嬴决定托人上门去点一下顾夫人,让她不要以为自己这么好糊弄时,顾夫人可算登门了。

她这次登门还带了刘铿,据卫长嬴所知,刘希寻因为至今膝下就这么个儿子,元配跟嫡长女又在城破时被他抛弃殉节,心中愧疚全部补在了刘铿身上,对这个儿子那是百般宠爱又寄予厚望。

所以刘铿除了生活上的照料外,连启蒙都是刘希寻百忙之中亲自而为。也就是说,顾夫人这继母想把刘铿带出来可不容易。

看着一举一动虽然还带稚气,但已经初具名门子弟风范雏形的刘铿,卫长嬴虽然磨砺至今已经不容易动情,此刻也觉得眼眶里有些潮意:“长高了不少,跟你满周那会,活脱脱是两个样子了。”下面一句“要是你生母看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高兴”,生生吞了回去。

刘铿知道她是自己生母的亲表姐,对她非常恭敬:“听父亲说,甥儿满周时,姨母还送了一柄匕首为贺,父亲说等甥儿大点,就给甥儿用。甥儿在此谢过姨母!”

“一柄匕首而已,哪里值得你谢?”他要不说,卫长嬴都快忘记匕首这件事了,看着懂事礼貌的表外甥,越发替宋西月心疼,好在看顾夫人对他还算不错——就算顾夫人有点别的想法,刘希寻的态度摆在那里,至少目前也不要替这外甥操心。

因此卫长嬴问了他几句功课喜好,就让沈舒光跟沈舒燮陪他下去玩耍了。

到这时候才想起来,由于被刘铿引起了对宋西月的怀念,却有点冷落顾夫人——此刻自然要亡羊补牢,就问顾夫人:“令爱怎么没带来呢?我小侄女刚随六弟妹来帝都,两个孩子年岁却是相近。我还想说给她介绍个玩伴来着。”

顾夫人笑着道:“本来是要带来的,只是那孩子昨儿个贪嘴,自己的一份冰酪吃完后还嫌不够,看教导姑姑不肯给她多的,竟跑去铿儿跟前讨要。铿儿心疼妹妹,又不知道她已经吃过了,就把自己的大半碗冰酪让给了她……结果一下子就病了。”

“可要紧吗?”卫长嬴赶紧关心一句。

顾夫人摇头:“没什么大事儿,喝两帖药就好了。”

“小孩子家贪嘴,带起来就得防着。”卫长嬴顺口说了几件沈舒燮贪嘴的事情,顾夫人听着也笑:“我看您膝下两位公子都是极好的,原来四公子早年也有顽皮的时候?”

“您是刚到帝都不晓得,其他的亲戚们,但凡常见过燮儿一段日子,就没有不知道他顽劣的。”卫长嬴叹道,“偏他身边的管事姑姑早年没了自己的孩子,把他当眼珠子似的宠!我指望她能管教管教这孩子、或者把他的劣行告诉了我,让我来管教呢!结果那姑姑处处给他瞒!要不是念着那姑姑其他地方都好,一片忠心,我真要给他换个人了。”

顾夫人笑着道:“您是这么说,我看四公子就没什么不好的,男孩子家活泼些,其实也不能说是顽劣。您是教子从严,说话又谦逊——我生的这个是女孩子,不打小给起规矩,往后大了,都没脸给她说人家,那可麻烦了……”

两人说了一回儿女事,顾夫人主动把话题带到了前事上,“上回您说的事情,我应许给您个交代的,却偏不巧。当时跟您家四小姐说话的那个族侄女,偏偏在回去后就到她一个姨母家里去小住了。我问其他人,都和我讲什么也不知道——小孩子家家的,我也怕把真相告诉了他们父母,传了出去给您家四小姐惹麻烦……这不,等那族侄女回了来,我才问到详细!这就来给您说了……这些日子,可累您久等!”

听她这么一解释,卫长嬴心里的芥蒂才消除,微笑着道:“哪里呢?我如今不在家里待着,也不好外出去什么地方……倒是您,这些日子可是辛苦了。”

“这事儿是我们家没教好女孩子惹出来的,您肯帮着隐瞒,咱们家若还不给您一个交代,那真是太没道理了。”顾夫人含笑道。

这么你来我往的客气过了,卫长嬴请她说一说盘问的结果。

顾夫人叹道:“说来那几个女孩子也是被人骗了!”

卫长嬴“哦”了一声,惊讶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有关跟您娘家的卫公子说亲的事情,我详细打听了,是有过风声,就是嫁到前魏时敬平公府里那位姑夫人托人送东西来时,曾有打听各房待嫁小姐的动作。您也晓得,这过来人一看这举止,也就晓得那边想结亲了。”顾夫人道,“但确实还没把话挑明——甚至都没有特别留意哪房小姐,还只打听了哪几房有年岁仿佛的女孩子,忽然就放弃了!这样族里也知道是出了意外——因为咱们这边也没见过卫公子,再者也不知道那边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所以并没人去询问缘故。”

顿了顿,她道,“接着就是卫公子跟您家四小姐定亲的事传了出来,一算日子,当时您跟沈姐夫都在凤州,哪还不知道是卫家本有从刘家聘媳之想,可因为您二位到了凤州,那边跟您家提亲成功,咱们家那几个女孩子,当然是不好跟府上四小姐比的——”

卫长嬴忙道:“大家门楣相齐,要说女孩子的好,我看都差不多。我家颜儿也就是文才上占了天赋的优势,早年帝都光景还好的时候,因缘巧合的扬了名!而您那几个侄女,我看也是因为战事,大家惦记的都是平安二字,哪里还顾得上女孩子的才名呢?否则必然也是各家称赞的。”

顾夫人跟她谦虚了几句,继续说下去:“总之家里做长辈的都知道,府上四小姐抢了咱们家女婿的事情那是没影的事情——但因为当初话都没挑,您说府上四小姐跟卫公子定了亲,咱们家总不能把女孩子全部喊到一起给她们这么讲吧?老实说,宁王府要没这场风波,我也是想不到这门亲事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的?不意这里就给人钻了空子!”

“那天给府上四小姐拉到角落里说悄悄话的那一个,是我族侄女闺名冰儿的,这女孩子心思不坏,就是性.子有点急,没什么城府!她之所以那么对待府上四小姐,也是被她堂妹洌儿骗了!真以为府上四小姐对不住洌儿!”顾夫人唏嘘道,“又听洌儿说什么,不想叫长辈为难、闹出去对洌儿也不好的话,心疼堂妹,看到府上四小姐,气不过,就上去挑衅——”

卫长嬴对这番话就不置可否了,只淡淡的听着,道:“这冰儿小姐,如今可知道真相了吗?”

顾夫人晓得她的意思,迟疑道:“知道是知道了,就是……”

“那为什么今儿个没跟您一起来呢?她误会在前,差点害我侄女出了大丑,不说要她怎么样,这亲自登门赔礼道歉,总是应该的吧?”卫长嬴虽然还是心平气和,但脸色摆明了是不高兴了——这时候你难道不是应该带刘冰儿、刘洌儿上门来请罪,却只带了个刘铿,这是什么意思?!

以为自己会忌惮着刘铿是你的继子,不敢不给你这个面子?

别说刘希寻现在非常着紧刘铿了,就算不是,卫长嬴也不是那么好威胁的人!

顾夫人满脸尴尬的道:“今儿带铿儿过来,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着他是您甥儿,该来拜见您的。上次您病着,怕您见到他动了情绪于养病不好,这回您好了,所以……原本冰儿她确实要亲自过来给您、还有府上四小姐赔罪的,只是……她这会不大好。”

卫长嬴哪里肯信?当下就冷冰冰的一笑:“哦?是个怎么样的不大好?”

“……她……她也不知道误吃了什么东西,如今身上痒得紧。”顾夫人讷讷的说道,“要不然,就这么几日,她还不肯从姨母家回来——就是痒得受不了,她姨母不敢担这个责任,委婉告诉了她父母,把她接回家——请了好几个大夫看了都不成,这不,这两日在请端木八小姐,只是端木八小姐这两日好象有什么事情,一概不见客……”

卫长嬴哼了一声:“我这里的黄姑姑,跟端木八小姐同出一师!虽然不如端木八小姐,但比寻常大夫总是好的。不如,就让黄姑姑跟您回去,替冰儿小姐看看,如何啊?”

不想顾夫人竟一口道:“那真是谢谢您了!”看着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似乎那刘冰儿是真的不好了?

卫长嬴心里疑惑,但她又觉得万一这是顾夫人故意而为,自己不是要上她的当?

所以最后还是把黄氏喊到跟前,叮嘱几句,让她随顾夫人一同去刘家。

不想顾夫人带着黄氏走了没有多久,季伊人忽然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匆匆行了个礼,劈头就问卫长嬴:“义母,您让黄姑姑去刘家医治那刘冰儿?!”

卫长嬴诧异道:“是啊,怎么了?”

“您怎么能就这样放过欺负舒颜的人呢?!”季伊人愤然说道,“我手里就那么一包‘十夜血’,还是上次端木师姑来看我时送我的见面礼!那刘冰儿才痒了几天啊,您就让黄姑姑去给她解了……早知道我就不放那么多了!”

“……………………!!!”卫长嬴盯着她看了片刻,拍案怒道,“我明天就喊你那端木师姑过来!叫她给我个说法!”

这次沈舒颜被刘冰儿三言两语激得一路大哭回家,可谓是没用之极,倒是季伊人在她跑回来后,井井有条的接手了招待闺秀们的差使,事后听着沈舒景对自己这义女的赞不绝口,卫长嬴真是满心欣慰——这么些年孜孜不倦的教诲,季伊人可算有名门淑女的气度与城府了!

结果还没得意完呢,季伊人就给她来了一刀!

这季去病的晚辈,从徒弟到甥女,都跟名门淑女有仇吗?端木芯淼生来就该是名门淑女,偏要特立独行,季伊人受了那么多淑女的熏陶和教导,现在却……

下药这种事要是其他人做了也就罢了——但目前正处于淑女教导中的季伊人,思维做派始终不脱草莽习俗,这这这……这叫负责教诲她的卫长嬴何其挫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前朝宫闱

“哈哈!”端木芯淼笑得直打跌,问季伊人,“你怎么就这么招了呢?你什么都不说不就成了?”

季伊人委屈道:“一来不想黄姑姑去救那刘冰儿,二来黄姑姑若是去了,回来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义母早晚也是会知道的。择天记www.x5200.com”

端木芯淼道:“你真是太老实了,你就不会说你只是跟我一样,习惯性的在衣袍上撒了点防人,根本没有故意害刘冰儿的意思,都是她自己不小心沾上了……”

“你够了没有?!”卫长嬴沉着脸,怒喝!

端木芯淼斜眼看她,哈哈笑:“急什么呀?我就那么一说……谁少年时候还没做过几件不合规矩的事情?三嫂你以前可是跟我讲过你少年时候那可是……”

卫长嬴怒道:“你再阻挠我教训伊人,信不信我真揍你了?!”

“看看、看看!”端木芯淼语重心长的告诉季伊人,“你义母这样的才厉害呢,人家是有真本事的,打起人来,下人都不用喊!像咱们这样,只敢躲角落里下一下药的小人,必须得小心了伺候她……”

季伊人“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见卫长嬴狠狠瞪了眼自己,她赶忙举袖掩住嘴,匆匆道:“我去看窈儿!”就逃之夭夭了。

端木芯淼叹道:“真没良心啊!我这师姑来了,一直在给她撑腰。如今她倒是跑得快,把我丢给三嫂你处置……三嫂你一定不舍得拿我怎么样的是不是?”

卫长嬴道:“我怎么舍不得?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说的凶巴巴的,但也就这么一句,跟着就皱眉问,“怎么刘家请你去给刘冰儿诊治你会不方便?伊人跟你的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我看你那十夜血也不见得没人知道——你这么拖着故意不去,刘家恐怕都猜测到了,不然怎么会让顾夫人领着铿儿上门来打黄姑姑的主意?好歹你比刘冰儿辈分高,这么坑个小女孩子,传了出去可是丢你脸啊!你如今不是也开始在意这些了吗?”

端木芯淼笑着道:“我当时还真没注意十夜血,这两日我琢磨着方子呢!”

“什么方子?”卫长嬴诧异问。

端木芯淼道:“还能是什么?梦见散啊!之前圣上打魏库里找到的。”

卫长嬴非常惊讶:“就是魏哀帝时的废后顾氏……?”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端木芯淼眉宇之间涌上一抹烦恼,道,“这方子是残方。”

卫长嬴叹道:“看来废后顾氏是哄你了。”

“我总觉得废后顾氏说的那方子应该不是库里的那一道。”端木芯淼沉吟道,“你想她当初拿梦见散的方子给我作交换,为的是清欣公主的安危——既然库里有,那改朝换代时,以我的身份,未必弄不到!这样我有了梦见散的方子,可未必会对她女儿有多上心!”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卫长嬴道,“废后顾氏当时手里没有其他能够让你动心的筹码,所以就随口编造?毕竟她当时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好歹叫你能护清欣一天是一天?”

端木芯淼摇头道:“三嫂你说的这种可能,我倒也考虑过。但后来想想觉得不对,你知道废后顾氏失势前,曾经好些年宠冠六宫!那方子据说就那么堂而皇之的放在库房里,又没有特别的隐藏。你说废后顾氏会不知道?以她的为人,既然知道这方子,如果方子是真的,她会不独占下来?还能容它继续留在库房里?”

卫长嬴沉吟道:“你说的是。魏哀帝的后宫争斗激烈非常,既然有能青春不老的方子,哪怕有大的后患,相信也有很多人权衡利弊,愿意使用。废后顾氏不管自己用不用,都不该留下这种古方,免得让对手得了机会。”

她想了想,“那么这方子很有可能是有问题的?有害而无利?所以废后顾氏把它留了下来?”

“药方凑齐之后到底能有什么用,如今只有师父去凤州前匆匆看过一眼,推测的一份结果。”端木芯淼撇了撇嘴角,道,“但师父近来写信过来,也说吃不准!”

卫长嬴好奇道:“为何不配一副,着人试药呢?大牢里弄几个死囚,可不难办吧?”

端木芯淼道:“死囚好找,可药方难配——我也不敢配齐啊!”

“这倒是奇怪了,你还有不敢配的药?”卫长嬴失笑,道,“我记得你剖活蛇取胆都神色自如啊!还有什么药材能把你难住了?”

端木芯淼似笑非笑,道:“活蛇,总归是爬物,岂能与活人比?而且还是幼童脑髓……我只想一想就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对劲……这药……嘿嘿!”

卫长嬴听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你没开玩笑?”

“骗嫂子你做什么?”端木芯淼摇头道,“要不是这样,我早就配上几副试药效了,还能闭门造车自己愁?”

“这药方莫不是在胡说八道?!”卫长嬴皱眉片刻,怫然道,“向来活人脑髓入药,不是妖怪传说,就是民间谣言!正经的医道,几时会做这样残酷之事?”

端木芯淼道:“这可不一定,天下万物,皆可入药。只不过各人手段有高低而已!像各家花园里种的花花草草,谁都不会去防备。但到了我师父那境界,随便在花园里走一圈,就能配出一份毒药来!活人脑髓能不能入药,没有试过就说不成,却太武断了。”

卫长嬴抚着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脸色不太好看:“成成成!就算它能入药,你能不能不要详细说这个了?我听着实在不舒服!”

端木芯淼哈哈大笑:“原来嫂子你也怕听这一类话?”

“说正经的吧!”卫长嬴嗔怪着推了她一把。

端木芯淼取笑了她几句,才继续道:“梦见散的事情,前朝有记,就景英帝时徐妃那么一件。事情的经过是景英帝的徐妃由于年老色衰,明明应该做皇后的,却被年轻的冯氏取而代之,不但亲子被冯氏所害,连自己也受欺凌多年,然后以梦见散返老还春……复宠后狠狠报复了冯氏!”

说到这里,端木芯淼眯起眼,道,“照这经过看,徐妃应该是在亲子死后,得到了梦见散的方子,因为正常来说,她不可能坐视自己亲子受害。”

卫长嬴道:“一般都这么认为吧。不过我听你的意思是有所怀疑?徐妃的亲子之死是突然的,恐怕她也料想不到。”

“就是这样。”端木芯淼点头道,“所以,也有可能徐妃所知道的梦见散,有着极大的缺陷,哪怕她早在亲子丧命前就得到了,但宁可忍受冯后的一再欺凌打压,也不敢使用。”

卫长嬴思索了下,道:“如果仅仅是需要使用幼童脑髓的话,我看不见得。徐妃母子受冯后排斥不是一天两天,从徐妃后来所作之事看,她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人!若只为了药方的骇然听闻……不见得能叫她迟疑那么久,一直到亲子身死,才下定决心!”

“后来她取冯后的亲生爱子脑髓为药引。”端木芯淼点头道,“这么看来,其实只要一个幼童脑髓就够了,要是这样的话,别说徐妃,就是寻常人家,豁得出去下得了手,趁人家做长辈的疏忽光景,抱个小孩子走……这药引也就有了。所以徐妃如果早就得到了梦见散,却迟迟不使用,不会是药引不好弄或者是不想用。这样的话,那药效的缺陷应该会很大了。”

卫长嬴问:“季神医怎么说的呢?”

“师父说,能否返老回春他也吃不准,但女子服用这药后,绝育是肯定的。”端木芯淼叹了口气,“可套用徐妃之事的话,我看不出来绝育对她有什么威胁?”那位徐妃当时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孙子也有了——她年纪那么大,老实说即使不服用绝育的药,还能不能再生都是个问题。

卫长嬴想了想,道:“我们知道服用过梦见散的人,徐妃是一个,废后顾氏,很有可能也是一个。你说这两个人,有什么让她们畏惧的?”

徐妃是前朝的人了,距离遥远,只能从史书记载去推测一二。但废后顾氏,是卫长嬴跟端木芯淼都见过、接触过的人。照着她们的记忆与印象来看,废后顾氏真心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的?

“那时候邓太后……就是魏哀帝的邓贵妃,跟废后顾氏处处针锋相对。倘若废后顾氏有什么不对劲,邓贵妃肯定早就揭发或利用起来了。”卫长嬴沉吟道,“但一直没听到这一类的风声,要么就是这缺陷非常的隐蔽,邓贵妃都没发现,要么就是这缺陷无法用来攻讦废后顾氏……不,梦见散因为伴随着前赫的宫廷惨案,哪怕它没有缺陷,只要后妃服用此药,都会被怀疑居心!而且它的药引是幼童脑髓——单这一点,在宫斗中也可以大做文章了!”

端木芯淼叹道:“我倒发现徐妃跟废后顾氏有个特点。”

“嗯?”

端木芯淼平静的道:“她们两个都不得好死!”

卫长嬴怔了一下:“确实她们都没有寿终正寝……不过,报应之说,我想很多人都或心怀侥幸,或索性不信,不见得能把人吓倒吧?尤其是有驻颜这个好处的情况下?”

端木芯淼道:“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三嫂你看,徐妃,是自.戕的;废后顾氏,是在失势后没入冷宫,申博登基后不几日‘暴毙’。前者是不得不死——她死了居然还让自己的儿子承了位,也真是出人意料了;后者呢早就在意料中……我奇怪的是,你说为什么废后顾氏当时不交出梦见散来保自己的命?”

“不管是魏哀帝,还是士族,生了咱们这样的命,谁会不向往青春不老?”

端木芯淼冷笑着道,“废后顾氏起初瞒下梦见散的秘密,还能说是为了争宠。但她命都要没了,还牵挂着子女……三嫂你说她有这样的秘密为什么不拿出来做筹码?”

卫长嬴怔了片刻,才道:“你既然觑破了这玄机,当初又为什么肯答应她的条件呢?”

“这个不一样的。”端木芯淼摇着头道,“我那时候不是说过?青春不老对我而言,诱惑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最感兴趣的,不是方子的用途,而是方子本身!所以哪怕是残方我也不在乎!但对于其他人而言,他们应该只关心方子的效果吧?”

“之前废后顾氏不是给了你半张药方?”卫长嬴忽然想起来,“你对照过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层层叠叠

端木芯淼叹了口气:“对照过了,小部分类似,大部分不同……不过,到底是真的不同还是假的不同,现在都不好说。www.DU00.COm”

卫长嬴觉得一头雾水:“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的古方因为需要幼童脑髓入药,才翻出来,就被圣上下令毁弃了。”端木芯淼撇了撇嘴角,“虽然说将古方上的古篆字译出来的人,都是各家才高八斗的俊杰,然而——据说那些古篆字很多都生僻得很,仓促之下,没准会有什么差错呢?”

也不能排除有的人故意翻错几个,自己把正确的方子记录下来?

卫长嬴皱眉道:“这差错……药方都是药材名,名称相似的草药,也不是很多。即使错上一两个字,只要不是连着的,猜也能猜到吧?”

“反正我也没看到原方,哪里知道呢?”端木芯淼叹息,“清欣变成了申宝,入了教坊,我想我也没指望得到废后顾氏那里剩下来的半张方子了,如今琢磨着魏库里弄出来的这一份,不过是觉得这道方子确实有点意思而已——也是我如今比较闲。”

卫长嬴沉吟道:“我觉得你就算对这个感兴趣,最好也不好留下什么凭据,叫人知道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毕竟这方子乃是取幼童脑髓的,你不这么做,但叫人晓得你在琢磨这个,一旦有幼童被取了脑髓,少不得要怀疑你!”

端木芯淼笑道:“师父也这么说的,所以我都记在脑子里,根本不留记录。也就跟嫂子你讲一讲,对其他人,我才不提这方子……只说我在琢磨方子的话,难为除了这个方子之外我就不能思虑其他方子了?”

“但圣上把这种方子公然拿给众人看,倒是有意思。”卫长嬴掠了把鬓发,若有所思,“不过若一副药用一个幼童脑髓,以各家的底蕴,要瞒这么点小事可不难。尤其如今兵燹才过,流离失所的人,包括孩童,多着呢!庄子上随便藏两个,自己不说,谁能知道?就算忽然没有了,就说走丢了,深山老林的一埋,难为谁还去掘地三尺的找?”

端木芯淼提醒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服药,会轻易让陌生方子入口?那肯定是先找人试药!像这种返老还童的奇方,即使试药的人当时无妨,恐怕谁也不敢马上就用吧?必然得一直观察下去……除非是年事已高寿数无多的。但现在各家阀主,除了你娘家外,都正当壮年,完全等得起!若是从现在开始着人试药,等自己年老服用,那配的药可不是一副两副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她嘴角一撇,道,“而且,你以为这方子只有药引难弄?我告诉你,其他药材,就没有一件是便宜的!我是说,连我都觉得贵!”

卫长嬴诧异道:“不是吧?连你这败家女都觉得贵——那得多贵?!”

端木芯淼笑骂她:“我几时败家来着?就算之前折腾翡翠,那也是有缘故的好吗?论饮食住行,我哪有你奢侈?”

“你要不折腾翡翠,你想比我奢侈个几倍都没问题!”卫长嬴笑着道,“你折腾翡翠的那豪气,老实说,我嫁妆没在兵燹里折损前,我都觉得心惊胆战!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心惊哪!”

“要说兵燹,那还亏得我之前把好东西都折腾去了。”端木芯淼道,“不然还不是便宜了戎人?”

说了几句闲话,端木芯淼言归正传,道,“我算了下,整副方子,不算幼童脑髓的话,想配齐了,按现在的物价,至少也得数千金!”

见卫长嬴神色之间颇不以为然,她提醒道,“这药可不是吃一次就有用!”

“难道还要跟补药一样长年用?”卫长嬴吃惊的问。

端木芯淼道:“没到长年的地步,但第一次得连吃三个月,每天都要换!”

这下连卫长嬴这种名门贵妇也觉得吃不消了:“这么贵?!那幼童脑髓……之前徐妃不是就动了冯后所出的太子?”

“药引不要多少,一个幼童也够了。”端木芯淼叹息,“但药材么……”

“……怪道圣上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呢。”卫长嬴嘿然道,“要真有人照这方子去求青春不老,就算不抓他屠戮幼童的把柄,单这药资,就足够伤筋动骨了!若有那等人为了凑齐药资做下什么不法之事,那更是送给圣上拿捏的!”

一副药要数千金——幼童脑髓不算——就算是一千金吧,每天一换,一个月算三十天,就是三万金!三个月为九万金——折成白银,那就是九十多万两!

卫长嬴当年出嫁时,陪嫁浩浩荡荡,远超十里红妆,但折算价格,也就跟这数目差不多,已经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在瑞羽堂中何等受重视了!

那还是因为她压箱底的几件东西着实是价值连城,根本买不到,所以照高价估的缘故。

所以她算到这里不免一皱眉,“这价格不对啊!徐妃的娘家,在前赫时虽然不像前魏跟本朝这样衰微,都衰落出了举国所知的世家里了,可也没咱们阀阅这么显赫!废后顾氏出身于洪州顾氏旁支。这两个人,哪里来这么大的手笔配药?”

就算她们不找人试药,直接配好了自己吃,按照端木芯淼所言,这药她们也不该配得起——卫长嬴照一千金一副药算的,端木芯淼说的可是数千金一副!

端木芯淼叹道:“所以,我一开始认为是伪方。但师父看了之后觉得这方子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即使不是前赫记载里的梦见散,也应该另有用途。”

顿了顿道,“但废后顾氏与那位徐妃,肯定不是服了这个。”这么贵的药,卫长嬴才嫁那会,手握大笔嫁妆时都吃不起,何况徐妃和废后顾氏?

“居然弄出两个梦见散方子来了?”卫长嬴哂道,“还是有人故意做手脚?圣上固然只是粗通文墨,不见得看得懂那些古篆……但我知道有个人肯定是看得懂,至少看得懂大半的。”

端木芯淼看了她一眼:“那天我奉召入宫去看翻好的方子,嫂子你跟三哥恰好接到凤州的信,当时就动身去凤州了——卫新咏他是后来走的,确实他当时是在宫里。”

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卫新咏的人,都无法否认他的才学。就好像不喜欢凤州卫氏的人,却也无法否认凤州卫氏一族在文事上的造诣一样——那是历代以来层出不穷的名人高士奠定的事实。

生在这样的家族里,耳濡目染,除非是像卫长嬴这样不上心,或者像卫高川那样真心不是读书的料。如卫新咏和卫长风,天资高、又勤奋,没有不学富五车的道理。

“那应该是这样。”卫长嬴点头道,“我那六叔看了方子后,做了手脚——所以给各家看一下,圣上就得毁掉,否则留下来的话,没准就要被看出破绽。”

端木芯淼道:“问题是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咱们各家又不是傻子,那么贵的方子,就是想返老还童想疯了,也不见得会去尝试吧?咱们各家虽然说富贵,可产业多是一族的,算到一个人手里,才多少?有哪个族里会同意拿合族产业去换某一个人的青春?除非换回的人非常非常重要、离了他合族都没好下场——这种情况不多见吧?”

“其实还有个问题,就是这方子真的是魏库里找出来的吗?”卫长嬴叹息道,“咱们都觉得这方子又贵,后果也难预料,除非疯了才会去试——可魏哀帝晚年,不是发过好些日子的疯?”

端木芯淼道:“是,魏哀帝那会可着劲的折腾,就是没提这个。所以这方子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魏库里的,不过是圣上故意这么说——问题又折回去了,无论你娘家六叔还是圣上,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看不出来有很深的用意,要说等着士族尝试这方子好拿把柄的话,之前霍照玉说服各家阻拦圣上进宫,那种方法不是更加直接迅速?像这取幼童脑髓的事情,圣上还能把各家人手日夜看住?没准私下有人取了都没人晓得?”

“如果这方子本来确实是梦见散,圣上不希望各家得到,索性不拿出来就是了;如果这方子不是梦见散,圣上为什么要让我们认为它是梦见散?难道以为我们士族都是傻子,抓到点青春不老的可能就把其他都不管了,一门心思去琢磨,好给他收权敛势的机会?”端木芯淼摇头道,“我觉得都不是。”

卫长嬴思索了良久,道:“我倒有个想法,只是觉得很是荒谬:清欣公主那件事。”

端木芯淼诧异:“怎么?”

“咱们本来都以为清欣公主长的那么好看,不管发生了什么,做个妃嫔是没有问题的。但圣上却……”卫长嬴道,“圣上抓住这次机会,把前魏说的不亡国简直天理难容——咱们这样的人家固然把前前后后看得清楚,但天下黎庶可是都相信了!清欣公主被贬入教坊之后,天下都开始传扬明君登基的话,处处赞扬圣上不慕美色、拯民于水火——不过,清欣公主出事,是意外!是连圣上也没有料到的。”

端木芯淼沉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圣上安排梦见散这事,原本是为了抹黑前魏?但有了清欣公主这件事,也就算了?”

卫长嬴道:“君上使民愤恨,无非劳民伤财,任人不当还有御敌不力这三件。黎民过不下去了自然就会反——前魏末代几位君上,老实说除了纯粹做傀儡、想害民都害不了的兴平帝外,都算不上明君。而百姓若知他们苦苦挣扎、饿殍满野时,君上竟醉心于青春不老中,还取幼童脑髓作为药引——幼童脑髓,难道会从贵胄里找?肯定还是黎民子弟!岂能不起仇雠之心?!”

“前魏到底享祚近两百年,即使末了几代君上昏庸得紧,可总有那么一批忠心臣民的。”端木芯淼咬了咬嘴唇,眼中有些迷惘,“用史书所记载的梦见散污蔑前魏,争取人心。又将虚无的梦见散方子毁掉,证明自己的仁慈……倒也能说通,不过,梦见散传出来,是清欣公主受辱之后啊!”

“圣上自己肯定不认识古篆字,他身边的人中,最可能拿这古方做手脚的只有我那六叔。就在清欣公主出事、梦见散的方子从库里被发现后,紧接着就是我祖父落水,六叔前后脚的随我们之后回了凤州——跟着季神医诊出来他时日无多。”卫长嬴叹道,“兴许清欣公主一事已经给大雍笼络了许多人心,而六叔的离开,导致圣上一时间寻不到合适的人来继续原本的安排,只好就这么算了吧?”

端木芯淼思索良久,才道:“兴许是这样……唉,真是怪没意思的!好好一个古方,被折腾得这么面目全非!”

“你感兴趣的是古方,他们感兴趣的是权势,用起来的法子,当然也不一样。”卫长嬴伸出手腕,笑着道,“说这说那的都忘记了,你上门来,怎么能不趁机让你把个脉?”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美人

两日后,黄氏被刘家送回来,同回来的是刘家酬谢她医治刘冰儿的一份礼物。择天记www.x5200.com

卫长嬴看了看礼单,觉得不是很贵重,属于正常人情,就叫人记了下来,下次刘家有事时还上,问黄氏:“姑姑这两日在刘家,可发现刘若耶的痕迹?”

黄氏道:“那位冰儿小姐话语里带出来些,不过夫人您也知道,那一位对于刘家来说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若非刘若沃如今在刘家地位极高,刘阀主是肯定不会容忍她的。冰儿小姐等几个女孩子分明都被叮嘱过,婢子套了好几次话,才套出一点点。”

“这么说来这次的事情真是她干的了?”卫长嬴看了眼几上荔枝,旁边怜菊忙伸指拈了一颗,剥好后放在锦帕上托到跟前。

卫长嬴吃了一颗,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思索着,“但她这么折腾到底想做什么呢?实离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否则焉能斗败刘伯照?刘若沃即使从前襄助实离极多,但若是敢觊觎实离的地位,实离也不可能放过他的——难道刘若沃跟刘若耶,自认为他们已有办法取实离而代之吗?”

她因为当年宋西月受委屈的事情,对刘希寻这表妹夫一向好感不深。倘若就刘希寻一个人,卫长嬴才懒得管他死活。可宋西月没了,宋西月的骨血刘铿还在,已经没有亲生母亲庇护的刘铿,要是再失去父亲刘希寻的话,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因此为了刘铿,卫长嬴不得不操这个心。

黄氏道:“这次被挑唆对付咱们家四小姐的刘家小姐,都是刘阀主这边的。”

“这是公开要同实离对着干?”卫长嬴越发觉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这可不像刘若耶的为人,我记得她向来都是把手腕施在暗处、把好人做在明处——这么明显的挑拨,莫不是她颠沛流离这些年,人也糊涂了?”

最后一句自然是调侃,刘若耶要真糊涂了,刘若玉怎么可能还奈何不了她呢?

黄氏沉吟了片刻,道:“婢子回来的路上想到了一种可能,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道理。”

卫长嬴道:“姑姑不妨说来听听?”

黄氏道:“刘若沃如今想取刘阀主而代之,可能不大。不过,若圣上暗中支持他的话……”

“但圣上最多暗中支持他而已。”卫长嬴摇头,“明面上还得刘若沃自己来——他一定斗得过刘实离?若是如此,他当初何必辅佐实离?不会自己当家作主吗?可见他还是不如实离的。”

如果圣上暗中支持一个人,这个人就能够掌控家族的话——那圣上也不必为了士族而头疼了。本宗嫡支子弟,因为最能享受到家族的好处,兴许不容易被收买。远支旁出,得到家族的福泽相对稀少,可是很容易被诱惑的——哪怕知道天上不会平白掉陷饼,但在富贵权势的吸引下,也未必控制得住自己不被收买。

不过这些人即使被收买了,也就能够通风报信,圣上想通过这种方式干掉名门望族那是不可能的——别说干掉,控制都没指望。

毕竟能够执掌一族的人都不是傻子,就算做家主做阀主的人发了疯,底下族老等人也不可能坐视合族利益受损……圣上是巴不得天下没有一个名门,人人都是恭顺且无力反抗他的良.民。而大族呢?当然是巴不得家族越来越兴盛,连皇帝都无可奈何望而兴叹!

两者之间的矛盾,根本是无法调和的。皇权兴盛时大族小心翼翼,皇权衰落时……嗯,才没了的前魏就是个例子。

所以说刘若沃姐弟便是跟圣上有什么私下的来往瓜葛,想因此谋夺阀主之位,可能性也不是很大——如今的阀阅傲气十足,怎么可能甘心情愿给皇帝做奴才?!他们绝对不会承认一个站在皇帝那边的阀主!

刘希寻本身又是斗败堂伯父上位的阀主,虽然年轻,终究是实际磨砺里出来的当家人。再者要说年轻的话,刘若沃比他还要年轻呢?

黄氏道:“倘若不是这样的话,婢子还有个想法。”

这次没用卫长嬴催促,她主动道,“那就是这次其实不是刘若耶干的,倒是有人想让人以为这是刘若耶干的。”

卫长嬴沉吟道:“姑姑是说,这是实离这边贼喊捉贼吗?”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刘若耶当初离开家里的原因就不好听,卫长娟的死,是被掩盖住了。否则哪怕瑞羽堂现在当家的人都不在乎卫长娟,但为了卫家的面子也不能放过她。

而且刘若耶这两年的经历十分复杂,再粉刷也不可能完全掩盖住——她的存在,假如公开出来的话,对东胡刘氏而言,是门楣受牵累,以及结怨凤州卫的双重打击。

前者已经让名门望族都觉得受不了了,后者现在更麻烦——卫新咏命不长久的消息,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他还坚辞了晋王之封——但那又怎么样?圣上亲口定他是本朝首功,凭这句话,现在朝野没人想招惹凤州卫。

大家心里都有数,卫新咏是说不肯就晋王之封的,可圣上这边因为亲征的缘故,还没有处置这事。也就是说圣上没有答应卫新咏的要求——即使圣上同意不封他晋王了,卫新咏辞世估计也就这两年的事情,届时圣上肯定还在,岂能不加哀荣?

岂能不照看凤州卫?!

在卫新咏时日无多的情况下,谁跟卫家过不去,圣上为了不落天下人口实,也会竭力维护卫家,好证明自己不是不念旧情的人……

总而言之,刘若耶回刘家,估计除了刘若沃外,恐怕刘家其他人没有一个愿意接纳她。

由于刘若沃现在在族里的地位,连刘希寻也不好强令他赶走刘若耶——毕竟刘希寻能够登上阀主之位,刘若沃是出了大力的。现在他唯一的胞姐侥幸生还归来,他又没公开宣扬刘家从前的十一小姐还活着、回来了,只是私下里安置着刘若耶,刘希寻总不能为这点事跟他翻脸吧?

不过不明着勒令刘若沃,私下做点小动作却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些,卫长嬴就嘀咕:“难道说事情都是顾夫人这些人弄出来的?想赶刘若耶走?”

“顾夫人这边,恐怕即使有这个心,也未必敢轻举妄动。”黄氏轻声道,“您想,若是她们下手的话,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刘阀主跟刘若沃之争……这就要闹大了,刘阀主既然自己没出这个面,显然不想因此跟刘若沃闹翻,那么,自然也不会让人私下里动这种手脚的。”

“刘实离如今随御驾出征在外,倒确实未必有这种闲功夫。”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照姑姑的意思,是怀疑刘若沃那边?”

黄氏道:“婢子想那边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刘若耶,毕竟她这几年的经历实在不能说出去。您想旁的不说,有女儿的人家,谁不要给亲生骨肉想一想?”

“若是如此的话,那顾夫人这边却也不见得完全清白。”卫长嬴沉吟道,“刘实离跟刘若沃早年曾是对手,后来因为局势变幻这才结了盟。两人虽然是堂兄弟,又合力斗倒了刘伯照,但也不见得因此就毫无罅隙!这样的话,后院哪能不彼此防备着?刘若沃的后院,想轻易教唆了刘实离这边的女孩子们,哪有那么容易?!恐怕顾夫人她们默认,或者根本就是约好了要对付刘若耶的!”

黄氏点了点头:“婢子观那刘冰儿小姐,是个直脾气,没什么城府。”

“不过也有点奇怪,还是回到颜儿的反应这里。那天颜儿要不是太糊涂,错过了跟刘家计较的机会,刘家可是要丢大脸了。”卫长嬴皱眉道,“顾夫人即使要装糊涂,也不至于装糊涂到了把自己坑进去的地步吧?那就是真糊涂了!”

黄氏道:“如果是刘若耶看出两边想联手赶她走,在内中悄悄插一手,想把事情闹大——然后转而坑顾夫人她们一把呢?”

“这个的话……”卫长嬴思索了片刻,道,“倒是她擅长的。”

沉吟了会,又道,“不过事情要真闹大了,她自己就能躲得了?”

黄氏道:“您想她最坏也就是一个死字,老实说,她能活到现在,咱们都觉得非常惊讶——横竖她是曾经掉进污泥里过,也不能再被作践成怎样了。但顾夫人这些人,却是一直被家族里护得好好的,即使真相大白,谁更害怕呢?”

“她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了?”卫长嬴一哂,“把这次的事情整理一下,回头让芯淼那边托话,传进宫里去吧。”

传进宫里,自然是告诉仇宝娘。

“对了,李美人好像也怀孕了?咱们家该送点东西。”提到宫中,卫长嬴想起来沈家进献进去的那位李美人——这是沈家的家生子,容貌艳丽擅长歌舞,她父母请人教她歌舞的目的,原本是想让她伺候沈藏锋、沈敛昆这几位里的一个的。

结果赶上改朝换代,各家为了对新帝示好,纷纷献上美姬厚礼。卫长嬴本来还琢磨要去哪里弄美姬,听使女说了李美人父母的野望,当然是慷慨的送她一份更美好的前程了——李美人的父母只求借着女儿富贵的机会沾光,也不是非得盯着沈藏锋这些人的后院。

如今李美人做了妃嫔,其父母喜出望外,对卫长嬴竟是感激不尽——这对父母因为女儿身份不同,已被除了奴籍,卫长嬴赏了他们一座庄子……反正名义上赐了他们自由身,实际上还是在沈家控制之下。这一点李美人也很清楚。

不过沈家送她进宫,无非因为其他人家都送了美姬,不想显得特立独行。

因此只求她安分守己伺候好圣上就行,此外没什么要求——既然没什么要求,李美人不犯事的话,沈家自然也不会经常和她来往。

但到底是沈家出去的人,她怀孕了,沈家总要表示下的。

黄氏应了下来,允诺回头就吩咐人去办。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战败?

卫长嬴的生辰是五月廿一,虽然有孕在身不想折腾,但为了给沈舒颜等人练手的机会,还是拨了钱款给她们去预备。

到了日子,苏鱼丽、苏鱼飞、沈藏凝、宋在水、沈舒景、端木芯淼等人自要被邀来道贺。

如今除了端木芯淼外,这一辈人都已经拖儿带女。

所以这一日,沈府后院不免格外的热闹。

卫长嬴让黄氏帮忙看着点:“池塘附近尤其加派人手,看到过去的,没个三五人陪同,不要叫他们靠近孩子们虽然多,但个个娇贵得很,可不容有什么闪失。

沈舒颜在旁忙道:“婶母,我方才就叫人这么做了

“颜儿比从前细心了很多沈藏凝笑着道“究竟是大姑娘了

“快出阁的人总是不一样的苏鱼丽手捧冻酪,悠悠一句叫正忙前忙后的沈舒颜一下子羞红了脸,跺脚嗔道:“苏大表姑真坏,今儿个是三婶母的生辰,您盯着我说什么呢?”

说完这话,一扬披帛回身就走,片刻后在其他地方督促的季伊人被她推了来伺候——众人笑意盈盈的望着她,望得季伊人大为警觉,给她们斟了一轮酒,就借口下去看看其他事情……这一去就是大半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了。

苏鱼飞就说苏鱼丽:“大姐姐你看你看,好好的把颜儿羞走了,如今连伊人也被你吓得不敢停留!”

“把我说得青面獠牙了吗?”苏鱼丽笑着道“不过是想到颜儿前两日定了婚期,替她高兴,所以打趣一句而已

沈舒景抿嘴笑道:“颜儿这年纪的女孩子,谁听了‘夫家’二字不立刻羞得躲回屋里去呢?大表姑您还直接说到出阁,她哪能再站得住脚?”

宋在水则悠悠笑道:“你们都没看出来大姐姐的用意?”

连卫长嬴在内都好奇问:“什么用意?”

“大姐姐哪里是想把颜儿羞走呢?分明就是看颜儿殷勤伺候咱们这半晌,连卫表妹几次让她下去歇着都不肯,心里心疼,又怕直接劝她,她不肯听宋在水轻摇团扇,微笑着道“所以才故意提到颜儿的婚事,这不颜儿就回屋里去害羞、不是就能歇着了?”

众人恍然,纷纷称赞苏鱼丽细心体贴。

卫长嬴感慨道:“枉我哄了颜儿好几次,也没能叫这孩子下去,还是大表姐有办法

苏鱼丽笑道:“五弟妹这是抬举我了,我其实就是调侃一句颜儿她平时为人谁还不知道?即使调侃晚辈,言语话题也是有分寸的,不会故意把晚辈说得抽身就走——此刻这么讲,无非是谦逊。

不过苏鱼飞倒是不跟堂姐客气,笑嘻嘻的道:“好!这是你说的!一会我去告诉颜儿,她这个大表姑太坏了,哪有三表姑十分之一的好?”

“多大的人了还要告状,还要跟侄女告状?”苏鱼丽啼笑皆非的嗔她。

苏鱼飞道:“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去安慰颜儿,哪有告状?”

她们姐妹拌嘴了几句,沈藏凝双手托腮,趴在几上,望着苏鱼飞叹道:“三表姐你还是那么跳脱,跟咱们少年时一样

“难道你老了?”苏鱼飞眨了眨眼睛,惊讶道“这会就开始追忆当年?”

这两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苏鱼丽忍不住摸了摸脸,唏嘘道:“虽然还不能说老,但比起颜儿这样大的女孩子,咱们总归是不年轻了

“今儿个是我生辰,大表姐这话是提醒我又老一岁吗?”卫长嬴剥了个枇杷,递给苏鱼丽,笑着道“再没有砸场子砸成这样的

苏鱼丽失笑,忙给她赔罪——一直专心吃枇杷荔枝的端木芯淼忽然道:“苏大姐姐你不要吃枇杷一边说一边从她手里把还没吃的枇杷拿走,正色道“我观你气色,近来还是不要吃这个的好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原本轻松闲谈的众人都紧张起来,苏鱼飞刚才还说要去沈舒颜跟前告苏鱼丽的状,这会却没了看堂姐热闹的心思,忙拉着端木芯淼问:“大姐姐她怎么了?!”

端木芯淼打量着手里剥好的枇杷片刻——卫长嬴都要吩咐人去查一查今日的时果打哪里来、有没有被人做手脚了,结果这家伙忽然低下头,把枇杷吃了个干净,喜笑颜开道:“果然——我早就发现今日就数这个枇杷个最大、一定最甜了!”

“……”到这时候要还不知道被端木芯淼骗了,卫长嬴等人也白过了这么多年!卫长嬴抬了抬手,想揍又落不下去的样子,恨恨道:“我要不是怀着身孕,非打你一顿不可!有你这么胡闹的吗?!”

苏鱼丽跟苏鱼飞也是相对无语,良久才道:“端木妹妹,你想要枇杷,我给你剥就是,何必吓唬人呢?”

“这个是不一样的端木芯淼庄严道“谁都知道苏大姐姐你好性情,人又精明——所以说从你手里要枇杷不能显出我的本事!从你手里骗枇杷才显出我的本事!”

“你本事那么大,怕不怕挨揍?!”沈藏凝卷起袖子,露出白生生的拳头,恐吓道!

卫长嬴跟宋在水都摇着头:“你是越来越胡闹了!”

“你们儿女绕膝,自然要端好长辈的架子端木芯淼笑着躲了几下沈藏凝的拳头,沈藏凝也是做做样子,打了几下就收了手。

端木芯淼又光明正大从宋在水手里拿走后者刚剥好的荔枝,吃完才道“我横竖是一个人,外甥也不要我怎么操心,无须注意言传身教——上头还有我大姐姐把我当女儿养,哪能指望我跟你们一样稳重?”

听她这么说,众人都是一默:要是其他人这么讲,众人少不得安慰几句,可端木芯淼神色自若,丝毫看不出来守着望门寡的忧伤,她的性情又不是什么都不计较的,万一她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安慰她,反而叫她生气。

所以卫长嬴轻笑着岔开话题:“端木大小姐真是把你给宠坏了!对了,今年的荔枝比去年甜呢!就是少了点……”

宋在水等人会意,忙一迭声的讨论起了荔枝。

荔枝的话题还没说完,有沈府的下人带着宁王府的下仆匆匆赶来,满头大汗的禀告道:“大王就要起程,请王后尽快回王府,大王要交代下家事!”

“起程?!”沈舒景愕然,卫长嬴等人也觉得一头雾水:“宁王起程?他要去哪里?”

宁王府的下仆苦着脸,道:“回王后、几位夫人的话,这事儿……小的也不知道如今能不能说,还求王后尽快携王子回府!大王那边今日就要走的!”

卫长嬴皱起眉,对沈舒景道:“既然如此,那你先回去吧!”

沈舒景带着莫绚文走之后,虽然还有一小半菜肴都没上来,但众人都没了继续享受宴席的心思——说来倒是亏得苏鱼丽方才调侃走了沈舒颜、也让季伊人心生忌惮不敢停留,否则两个女孩子看到她们精心准备的宴席被这样草率对待,想来心里一定很是失望。

“御驾亲征之后,莫彬蔚因为已经封王,无需再谋军功,加上他深得圣上信任,所以留守京中先开口的是宋在水,她淡淡的道“如今他要有所动作,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卫长嬴叹了口气,她知道宋在水等人是因为考虑到主人这个身份,把话留给自己来讲:“怕是西南战事,大雍吃了亏

顿了顿,她道“恐怕还吃了大亏!”

“这吃亏可就有意思了端木芯淼转着酒盏,懒洋洋的道“御驾亲征,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发兵西南——更不要说那些想封王都快想疯了的将士!这样都能吃亏吃到需要召莫彬蔚过去?”

“虽然宁王府的下人方才没敢说缘故,但宁王忽然离京,肯定不会没人注意到苏鱼丽沉吟了片刻,道“兴许过些日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西南那四王虽然结了盟,终究未曾统一,总是各有心思的。这样的敌手,即使一时侥幸取胜,我想也未必能够延续下去……恐怕是各家争功所致

说到争功这个问题,众人脸色都微妙了起来。

这次征西南,沈家本宗告病告伤的,都没去。但端木无忧、顾乃峥、苏鱼舞这些人可都去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上阵都有亲兵暗卫拼死相护,就算真的西南失利,雍军败退,我想最多就是士卒折损卫长嬴察觉到她们开始担心军中的亲人,忙安慰道“不然莫彬蔚要离京,怎么还要打发人来公然请景儿回去,交代了事情再动身?肯定是悄悄离去,不告诉人的——可见西南那边不怕让人知道莫彬蔚的离京不是?”

“但望这样吧苏鱼飞想到丈夫,心情一沉重,也跳脱不起来了,叹息道。

卫长嬴没说争功——因为这次如果真是战事失利,争功肯定是主要原因。否则以雍军跟西南诸军的对比,无论是士卒还是将领,都不可能败、更不要说败到了需要千里迢迢喊莫彬蔚去救场的地步。

这比正常战败更让人揪心——正常战败,情况不对时,亲卫就会劝说并强行带走重要将领。

但争功的话,重要将领才是需要优先干掉的竞争对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单贵妃

苏鱼丽说过些日子就能知道莫彬蔚离京缘由,其实还是估多了。事实上当天晚上,各家就收到了确切的消息——果然是西南战事不顺——岂只是不顺?根本就是大败!

而且是惨败!

士卒、辎重的损失就先不说了,这次溃败到什么地步,一句话可以描述:御驾身陷险地!

嗯,被重重围困住了。

但重围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西南的气候。

据说上至圣上下至士卒,不服水土者可以说比比皆是——在西南天罗地网般的蚊虫毒蝇下病倒的也是十之五六!当年沈藏锋所面对的窘境,圣上这次是亲自品尝到了:论士卒,论将领,论装备,论令行禁止,论士气……怎么看都是碾压西南四王——再没有不势如破竹的道理!

可天时地利一出,人再和都是无力回天!

也难怪涉及封王、制衡、帝都安危等等的情况下,莫彬蔚还是再次受诏奔赴沙场——要再不把这员大将召过去救这个急,估计一个不好,大雍国祚就这大半年了。

沈舒景回宁王府后,莫彬蔚只停留了一个时辰,就告别娇妻幼子,披挂上马,领着仓促集合的五千御林军精锐驰骋而去!

他先行一步去收拢残军、设法救出被围困的御驾与众将。但帝都这边也不可能就这么看热闹。

苏鱼丽等为丈夫担忧的贵妇,各设己法——宫里却也没闲着。

单贵妃自从进宫之后,就一直远着未央宫,俨然生怕被仇皇后使什么阴谋诡计害了一样。有了身孕,那更是严密防范着未央宫。

但这会却也顾不得了,挺着个大肚子,亲自赶到长乐殿,要求仇皇后下懿旨令季去病及端木芯淼马上动身去西南!

“妃妾想到陛下如今被那些个逆贼围困孤山,上上下下都不服水土,又有瘴疠毒虫搅扰,就觉得心都要碎了!”她哭得婉约娇柔,“随军的太医,如何能跟季去病师徒比呢?恳请皇后娘娘以陛下御体为要,即发懿旨、以策安全啊!”

仇皇后在得知丈夫兵败被围后也感到非常的惶恐,此刻脸色还有点青白,被单贵妃一催,皇后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圣谕只召了宁王……”

“难道陛下体恤臣民,皇后娘娘就不管陛下了吗?!”单贵妃一听,声音立马高了八个调!近乎质问的喊道,“陛下现在情况危急,娘娘您……”

“贵妃娘娘还请慎言!”忽然皇后下首一个灰衣宫女淡然出声,打断了单贵妃的话,“圣谕只是令宁王前往西南,可没说西南危急,更没说陛下危急!没准只是陛下想让宁王上阵而已,贵妃娘娘怎可长他人志气,灭咱们大雍自己的威风?!难道在贵妃娘娘眼里,我大雍精锐,竟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这时候西南兵败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但召莫彬蔚去救驾的上谕当然不会写这些——这次陛下够没面子了,难为还要把自己狼狈的事情大书特书?当然是喊了莫彬蔚过去,反败为胜了,轻描淡写写败,浓墨重彩写胜,好掩盖此节嘛!

单贵妃本想中途截断宫女的话,训斥她没规矩的在后妃话说时贸然插嘴的。可听灰衣宫女抓住上谕里没提到兵败之事讲什么“灭大雍自己的威风”,心头微微凛然。

她现在地位仅在皇后之下,论宠爱十个仇皇后都比不了她,马上又要生下皇子,看着炙手可热,但也没达到一枝独秀的地步,就连怀孕的妃子,也还有宠爱不比她少多少的李美人——所以哪怕仗着宠爱不是很怕皇后,却也不敢不注意自己的言行!

眼下被这灰衣宫女抓到的这个话柄,听着像是小事,但若叫有心人传扬开来,大雍若胜,她就是扫兴的那一个!大雍若败,那她就是火上浇油!无论哪种情况,都会给她带来麻烦,而且会是大麻烦!

单贵妃暗悔自己逼迫皇后下懿旨太急切,露了破绽,此刻忙补救:“本宫是因为听说很多士卒都因水土不服而病倒!这情况自然是危急的,也是因为太担心陛下了,竟连起来说了,本宫可没……”

她的话再次被那灰衣宫女打断:“贵妃娘娘是怀疑陛下已经无法处置目前的局面了?!”

单贵妃大惊,怒叱:“胡说八道!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

灰衣宫女第三次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再淡然,而是带入森然之意:“那么贵妃娘娘这么心急火燎的赶过来,企图撺掇皇后娘娘对前方战事指手画脚,这不是怀疑陛下力有不逮又是什么意思?!”

“你——!”单贵妃敏锐的发现,上首端坐的仇皇后尽管沉默不语,一副任凭灰衣宫女打发自己的模样,但实际上,仇皇后低垂的眼帘下,不时闪过一抹惊讶——这灰衣宫女的话,不是仇皇后教的!

也是,仇皇后要有这份犀利口齿,以前还会老被自己这贵妃挤兑?!

“你是什么人?!本宫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单贵妃深吸了口气,决定端出贵妃的架子来,不理会这明显不好对付的灰衣宫女,直接问仇皇后,“皇后娘娘您可要当心啊!咱们新朝才建,宫闱里没准就有小人潜伏,意欲对咱们不利呢!这宫女,妃妾看着非常眼生,不知道来历是?”

仇皇后抬起眼,看了她一会,淡淡的道:“本宫这里的人,似乎还用不着向你一个贵妃交代来历吧?”

皇后少见的强硬,让单贵妃心头一沉,她究竟不敢公然拿皇后怎么样,强笑:“妃妾只是关心娘娘……”

“你得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子嗣吧!”仇皇后目光在她小腹上打了个转,冷漠的道。

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单贵妃心里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抬起手来,抚住腹部,以遮挡皇后的视线——就好像视线也能伤人一样!

“贵妃娘娘还是听皇后娘娘的劝吧。”那灰衣宫女又出言,不紧不慢,神态安然,那种久经深宫磨砺出来的沉稳大气,让受过端木家严格调教的单贵妃看得都微微失神,“本朝后宫诸制沿袭前魏,在前魏时,后宫不得干政,本朝亦然——不是吗?”

单贵妃脸色顿变!知道自己这次是惹上大麻烦了!

“妃妾……谢皇后娘娘教诲!”她也是能屈能伸的人,当下不敢再端着恃宠生娇的架子,让人扶着自己,吃力的躬身行礼,嗫喏道,“妃妾这就回宫去禁足,不敢再胡闹了!”眼下,她也只能权衡轻重,用“胡闹”二字,来掩盖灰衣宫女所指的“干政”大忌了!

……目送单贵妃一行离去,仇皇后有些惆怅的对左右道:“单氏除了刚刚伺候陛下的那一两个月外,这是她头一回对我这么客气!”

皇后现在对妃嫔使用“本宫”的自称已经很自然,但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还是喜欢自称我——用皇后自己的话来讲,她这辈子大部分日子是做乡妇,才做了这几日皇后,哪可能一下子改过来?

孙默劝了几次,因为皇后坚持,也就算了。

此刻皇后惆怅完,转向那灰衣宫女,目光里有感激也有悲伤:“仇姑姑,这次多谢你了!”

“娘娘谬赞,若无娘娘收留,婢子在宫外早就过不下去了,能为娘娘效劳,是婢子的荣耀。”仇宝娘低眉顺眼的道,她现在通身的恭顺,犹如最柔驯听话的下仆,刚才的沉稳大气,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凭这一点,孙默对她的来历非常怀疑。

这样多变而擅变的气质,犀利的口舌,缜密的心思……说她没在魏宫中混过才怪!但若在魏宫里混过,孙默所听说过的那些厉害的宫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跟她对得上的……

“许是我以前身份太低,有头脸的宫人也没见过几个。这宫女又素来沉默,不爱出风头,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孙默这样琢磨。他跟仇皇后说过自己的怀疑,但皇后让他观察下来,没发现仇宝娘跟后妃有什么关系。

倒是跟宫外那位端木八小姐有来往,可这也是有明里的缘故的:仇宝娘的关节早年受过伤,她是去向端木八小姐求医。

虽然单贵妃跟锦绣端木关系非同寻常,不过仇皇后也知道,端木八小姐跟单贵妃背后的那几个端木氏族人,不是一路的,甚至,还隐隐为敌。

所以仇皇后跟孙默商议下来,还是觉得装糊涂的好——长乐殿里实在需要一个行家,只要不是针对长乐殿,不是谋逆,即使仇宝娘另有所图,也值得留下她。

不然,像今天这样单贵妃气势汹汹跑来的场面,仇皇后起初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好?孙默比皇后强一点,也有限——不然在魏宫时他也不会地位不显,早就能混出头了!

而仇宝娘呢?轻描淡写的,就让单贵妃铩羽而归,不但如此,单贵妃显然是被她吓着了,走之前,居然不顾身孕坚持给仇皇后行礼——难怪仇皇后感慨了,孙默是皇后一进宫就伺候她的,可要说单贵妃给皇后行礼,除了册后、封妃的典礼上,年节大典,贵妃才肯做一做样子。

就是在陛下跟前,贵妃也经常撒娇撒痴的,好像把这事忘记了。

陛下不提,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提醒……皇后……皇后做到这份上,再大度又怎么可能不伤心?前魏哀帝时,邓贵妃乃是哀帝嫡亲表妹,且与废后顾氏有深仇大恨,但顾氏还是正宫皇后时,邓贵妃哪次见了她敢不主动行礼问安?

一时间,满殿之人,都感慨万千。

第一百四十八章 信任

“不管怎么样,今日若非仇姑姑你在,本宫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仇皇后深深叹了口气,她刚才被单贵妃的来势汹汹弄得有点措手不及,话都不知道怎么回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后什么都不懂,“端木八小姐是女子,至今云英之身!早先厉疫时候请她去军中诊治,那是因为一来当时西凉军的统帅沈阀主是她义兄,两人有兄妹名份,做妹妹的帮哥哥的忙是应该的;二来那次厉疫其势汹汹非同小可,还是戎人弄出来意欲亡我中原的毒手!涉及到家国之仇……不比寻常!”

“而现在,陛下都没开这个口,我若迫着端木八小姐前去……回头……”她的丈夫她知道,就算因为端木芯淼过去心里松了口气,回头肯定也会震怒的训斥她不把士族嫡女名节当回事以及多管闲事——仇皇后眉宇之间愁色更深,“而季神医现在在为卫先生续命……若贸然让他离开瑞羽堂的话……”

卫新咏最近的情况送到帝都,说他已经是活一日算一日了。择天记www.x5200.com季去病离开的这段日子他要能一直活到季去病返回倒也罢了;万一季去病前脚被懿旨催去西南,后脚卫新咏身死——皇后为了皇帝罔顾功臣、还是皇帝亲口定的首功之臣的性命,仇皇后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这皇后的下场!

但单贵妃口口声声担心陛下——她一个贵妃都把陛下这么牵肠挂肚的,仇皇后这个元配发妻,又如何能够落后?

若非仇宝娘抓了对方把柄,一再把对方气焰打下去,还拿“后宫不得干政”吓走了她的话,今儿吃大亏的肯定是仇皇后了。

“其实容婢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娘娘如今根本没必要替陛下操心的。”仇宝娘听着仇皇后的感慨,冷不丁的道。

“……?!”仇皇后与孙默等人都是一怔。

“单贵妃刚才若是死活不肯走,兴许西南那边情况真的不大好;她既然还有闲心考虑这次被婢子抓了话柄的事情,可见陛下纵然身陷重围,但一定没有危险。”仇宝娘淡淡的道,“毕竟单贵妃肚子里的皇子,还没落地呢!即使生了下来,哪能跟娘娘亲生的大皇子比?娘娘请想,如果陛下真的出了事儿,单贵妃如何还敢对娘娘不敬?!”

单贵妃之所以能够不把仇皇后当回事,无非是因为她年轻美貌,深得陛下宠爱!再加上大皇子闻知齐不受陛下喜欢,她这个贵妃之子,没准能够母以子贵、再进一步……但如果陛下没了,即使大雍还在,可想而知,这登基的新帝,会轮得到她肚子那里还没生出来的皇子?

肯定是闻知齐!

不仅仅因为他是实际上的嫡长子,更因为他老实,好控制!

单贵妃背后固然有锦绣端木的分支支持,可相比闻知齐可是跟明沛堂、瑞羽堂关系匪浅,那是远不如了!

而一旦闻知齐登基,仇皇后就算不学吕后,单贵妃母子受冷落那是肯定的!单贵妃又不傻,她最大的靠山就是陛下,陛下真出了事情她指望不上了,怎么还敢得罪皇后呢?!她既然有这心思得罪皇后那当然是因为她知道、或者她有很大把握这么断定陛下那里好好的!

不过是借这机会来坑皇后一把……

仇皇后深深叹息:“单贵妃……西南那边,我也就听你们打探来的消息才知道点儿。看来她知道的,倒比本宫还要多。”

“贵妃乃是锦绣端木分支之人进献给陛下的。”仇宝娘毫无顾忌的道,“端木家的分支指望着靠她压倒本宗呢!不像李美人——西凉沈氏送她进宫不过是因为其他人家都送了人,他们不想陛下误会——端木家跟单贵妃来往频繁得紧,通过端木家知道消息,自然会比咱们这样只能在宫里打探消息要快得多!”

孙默眼皮一撩,道:“仇姑姑的意思,是建议皇后娘娘也寻士族中人,询问消息?”

仇皇后抿了抿嘴,与孙默一起看向仇宝娘:她进宫来,尽心尽力襄助仇皇后,就是为了这个?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仇宝娘轻蔑的笑了笑:“孙公公此言极为不智!您以为,皇后娘娘长于单贵妃这些人的地方是什么?”

不待孙默回答,她已经道,“是娘娘跟陛下乃是元配夫妻!更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不是士族!”

“陛下如今宠着单贵妃、李美人等人,但陛下也对她们背后的士族放心吗?”仇宝娘冷笑着道,“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表面上冠冕堂皇,骨子里,天知道做尽了多少龌龊事!当然陛下高瞻远瞩,不能跟升斗小民一样看人看事,可望族多了,号令乡里,往往凌驾于朝廷王法之上!这样如何彰显我皇的英明神武?!”

她滔滔不绝的把天下名门都大骂了一通——骂得仇皇后跟孙默面面相觑,怀疑仇宝娘到底在士族手里吃过多少亏——好容易仇宝娘冷静下来,尴尬的请罪:“婢子……失仪了!”

“……没事。”仇皇后狐疑的看着她,“仇姑姑,你从前跟士族……?”

仇宝娘苦涩一笑:“家母死于士族之手,婢子……也被害了一辈子!”她眼中流露出极深的怨毒,但很快又隐去,摇头道,“婢子确实有借助娘娘的信任,为家母报仇之念。不过,婢子建议娘娘不要接近任何士族,绝无私心!婢子说句诛心之言:陛下表面上对士族再信任再笼络,终究也是防备他们的!所以单贵妃与李美人这些人,再年轻美貌,在陛下眼中,到底是玩物!她们挑衅娘娘,陛下不管,无非是因为一来她们有分寸,没落过把柄;二来,也是给她们背后的士族体面!”

仇皇后听到“害了一辈子”,忽然之间就想到了女儿闻余兰——闻余兰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这辈子都做不了母亲了,这位咸安公主,又何尝不是被害了一辈子?

可害了她一辈子的那个贱.人范氏的骨血,还养在长乐殿里,仇皇后还得小心翼翼的照顾……

一股强烈的酸楚,涌上皇后心头!

皇后禁不住道:“我相信你!”

孙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看着仇皇后眼中隐隐的泪花,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婢子谢娘娘信任!”仇宝娘转过身,擦了眼泪,又恢复了常色,沉声道,“那么容婢子斗胆,说一下娘娘如今该做的事儿!”

她这话措辞其实不是很客气,很有说教皇后的意思,不是下人该用的话语。但仇皇后性情本来就比较温和,现在心情又震荡,所以根本没在意,还道:“姑姑尽管说!”

“您应该马上派人把单贵妃今日的挑衅记下来,传给陛下!”仇宝娘道,“宁王固然已经奉诏南下,但留守帝都的还有柳将军!”

“为何不找薄喜而是柳将军?”孙默忽然问。

这次倒不是他故意找麻烦,而是他真的有疑惑,“宁王出京后,柳将军跟薄大人、顾大人商议后,下令全城戒严……娘娘这会召见他,不如召见就在前朝处置政事的薄大人便捷——若晚了传消息,万一被单贵妃那边恶人先告状……”

仇宝娘平静的道:“单贵妃那边先告状不了!今儿个她为了压住皇后娘娘,话太多了点,言多必失!她今日失口虽然就那么几句,但稍加转述,句句都可大做文章!所以锦绣端木要代她告状,也得好好费一番心思整理措辞!”

“至于为什么找柳将军传话而不是薄大人,一来柳将军与陛下、皇后娘娘相识早于薄大人,柳将军甚至可以说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看着长大的!他来传信,容易勾起陛下的旧情之念!二来,柳将军负责的乃是戍卫事,薄大人负责的可是政事!”

她看着孙默,一字字道,“孙公公您觉得,眼下陛下不在京里,西南又才战败,这时候,这两位传信去西南,陛下是听说柳将军的信到了重视,还是薄大人的信重视?!心里有了重视,看起信来才能慎重考虑……要的,就是陛下的慎重考虑!”

不慎重考虑怎么会多想?!

孙默吐了口气,执着拂尘的手朝仇宝娘拱了再拱,愧然道:“我不如姑姑!”

“孙公公客气了,我也是早年吃了类似的苦头,所以才比公公多想到一点。”仇宝娘敷衍了他一句,好让他下台,转而向仇皇后道,“陛下亲征西南,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后方胡闹——单贵妃以为她可以靠一句胡闹蒙混过关?却不知道这天下的事情,很多都是不能胡闹、哪怕她美貌如花又有身孕也一样!”

仇皇后闭了闭眼,睁开时,眸色沉沉,寒如深潭,她缓缓问:“……信,要怎么说?”

“娘娘只要告诉陛下,您还在派人打听宁王为何忽然离京时,单贵妃就跑过来说西南兵败、怕陛下不好了,迫着您下懿旨令季去病师徒速赴西南就是了。”仇宝娘淡淡的道,“这本来就是真话不是吗?”

“这样陛下会怎么处置单贵妃?”仇皇后转头让孙默去铺纸研墨,回过头来,轻声问。

仇宝娘摇头:“眼下战事不顺,陛下不会在这眼节骨上分心后宫之事的。”

顿了顿,仇宝娘淡然一笑,“但娘娘您主持六宫,处置妃嫔,不是应该的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哪一种皇后

仇宝娘所料不差,柳容替仇皇后传信西南后,不几日,圣意转回,令仇皇后整肃宫闱。

“没有明确提到单氏,如今她又正有身孕,难道直接处置?”仇皇后有点犹豫“单氏……还是很得陛下喜欢的这次仇宝娘连代皇后送信的人都算计到了,无非是抓住了闻伢子正在火头上的时机。

一旦闻伢子气过之后,御驾回京,回到这巍峨富丽的宫殿中来,看到彩衣翩然的宫人,没准又思念起单贵妃的美貌温柔来——再加上那时候单贵妃应该已经生产了,解语鲜hua加上亲生骨肉,一旦惹动闻伢子的怜惜,很有可能不是的人会变回仇皇后。

仇宝娘不置可否的问:“娘娘可曾想过,您做这六宫之主,有什么盘算?”

仇皇后一怔:“盘算?”

“娘娘是只要维持住中宫体面就满意呢,还是希望做个正经的六宫之主?”仇宝娘淡然道“前者的话,那娘娘只要把六宫妃嫔召集起来,将陛下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自然就会乖巧……当然,陛下回来之后,那就不一定了!”

“若娘娘想做正经的六宫之主,那单贵妃这儿,就得给她点颜色看了

仇皇后咬住唇,神情很是为难。

“如今御驾一时还回不了帝都,娘娘还是有几日可以考虑的察觉到仇皇后的难以抉择,仇宝娘体贴的道。

“容我好好想一想吧仇皇后低声道。

她知道像这次这样的机会不多——倘若闻伢子人在帝都,在这宫里,仇皇后连谋取中宫应有的体面都很艰难。

那些恃宠生娇的妃嫔,她们年轻的身体、美貌的容颜,于莺声笑语里,不动声色的占据着本是她一个人的丈夫的心。她空有高贵的地位,却仿佛年节才有用的器皿,尊贵而落寞的在这未央宫里,抚养着仇人的骨血、思念着远方的亲子……

想一想这样的话,仇皇后迫不及待要选择后者——但她知道那条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即使仇宝娘之精明,也不可能真的成功。

毕竟,妃嫔背后大抵有望族。

她们的背后,还有闻伢子。

而仇皇后,除了仇宝娘外,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不可能威胁到闻伢子的娘家,以及,儿女。

但即使如此,闻知齐还是不能回京——最大的庶子话都还说不清楚,可丈夫已经开始为了未来的新君考虑,开始防范与打压平庸的嫡子……

仇宝娘把思绪万千的皇后留在殿中,自己悄然走出。

孙默在回廊上喊住了她:“仇姑姑请留步!”

“孙公公有什么吩咐吗?”仇宝娘停下脚,温和的问。

“姑姑知道娘娘如果对那些妃嫔下狠手的话,他日陛下归来……”

“那有什么关系?”仇宝娘折了廊外探进来的一枝夏hua,安然而笑“这天下什么时候缺得了美人?”

孙默低声道:“但单贵妃肚子里是有皇嗣的

“陛下正当盛年,皇嗣哪有社稷紧要?”仇宝娘一句话叫孙默变了脸色,他紧张四顾,顿足:“你太大胆了!这样的话,是咱们能说的?!娘娘都不敢随便说!”

仇宝娘平静的道:“坊间有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只知道,御驾亲征的机会,以后未必再有了。大皇子自大雍定鼎以来,连帝都都没有踏入过!单贵妃一行人,如今就这样强势。公公若真心为皇后娘娘着想,更该劝说娘娘为往后计!莫忘记,大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嫡子!即使大皇子什么都不争,难道公公以为,其他人会放心?!”

语罢,她不再理会孙默,飘然而去。

孙默独自在廊下站了良久,夏日里,汗湿背心是常事,但那种刻骨的冷,却让他微微哆嗦:“这样大的事情……”

他喃喃了一句,却醒悟过来,惨然而笑“若不想从此都忍气吞声,甚至他日为人鱼肉……如今说不得,只好拼这一把了……可是陛下……”

絮絮叨叨着自己都茫然的话语,他失魂落魄的向仇皇后所待的偏殿走去……

沈府,夏日的荷池,田田翠盖满眼,压根看不到半点水面。

临池的凉亭,八面挂下鲛绡帘,翘角垂铜铃,熏风过,铃声悠扬。

亭中冰鉴已放置了一些时候,内中的冰化了一小半。青铜鉴身上,渗出密密的冰珠。放在冰鉴上的时果,犹如带着露,引人食欲。

这时候卫长嬴小腹隆起已经很是明显,她靠在软榻上,盖着薄被,与俯在榻边的侄女沈舒景仔细看着手里一叠桃hua笺:“……这个钱家小姐好像还不错?”

“闺名琼娇,年十五,是钱家本宗第四房的嫡出女,生母周夫人,溪林周氏嫡女……”沈舒景一听,忙把这钱琼娇的情况念出来。

“长相呢?可有描述长相的?”卫长嬴听完,更觉满意,问。

沈舒景道:“有的——容貌端正

“只是端正?”卫长嬴顿时失望“听着‘琼娇’这样旖旎的闺名,我道是个美人呢!”容貌端正虽然也是赞美之词,但在说亲时“端正”和“端秀”那是两回事。尤其这钱琼娇就“端正”二字评价,后面连个“清秀”都不带的。这显然说明钱琼娇的容貌,最多也就是五官端正,不至于歪眼斜鼻——至于说美貌那就欠奉了。

毕竟这种为了说亲而打探来的消息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往好处写——无冤无仇的,私下传扬人家闺秀的年岁容貌出身已经有些失礼。不小心被原主知道了,若写的都是好话,还有斡旋的余地;若写的太不客气,一旦泄露那就结定仇了。

所以这份信笺里描写的诸般美貌与佳德,必须打个折扣来听。

沈舒景也知道这里头的道道,抿嘴笑道:“想来还是有些颜色的,只不过,美人也得看跟谁比。三婶母您这般绝色,寻常美人在您跟前,能称‘端正’也是很不错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说什么绝色?”卫长嬴失笑“但比你跟颜儿这些人差太远了也不成——咱们舒明也是个俊俏孩子,妻子长相差距太大的话,瞧着就替他委屈!”

这时候距离沈舒颜气急败坏从宁王府跑回来已经有些日子。

中间那刘冰儿身体好后,在顾夫人的带领下,跟当日挑衅沈舒颜的几个女孩子一起上门来赔了罪。

沈舒颜虽然看到她们还是很厌烦,但被卫长嬴所劝,还是勉强同她们和好了——当然,嘴上说着和好,其实之后也没来往过。

卫长嬴考虑到她年底反正是要远嫁凤州的,再说沈舒颜的身份也不愁结交不到贵胄出身的闺阁好友,不必勉强她跟刘冰儿等人来往,所以就随她去了。

至于说刘冰儿等人挑衅沈舒颜这事到底是谁的手笔,顾夫人委婉的表示这是刘家的事情——卫长嬴的目的在于给侄女讨个公道,这公道讨到了,刘家的事情她也懒得插手。所以顺着顾夫人的意思就此揭过。

之前因为沈舒颜哭着跑回来的风波,沈舒景想借设宴的功夫托堂妹给物色弟媳的计划搁了浅。继而莫彬蔚离京——宁王府里就沈舒景母子,丈夫不在家的日子三天两头设宴、尤其西南那边御驾还在重围里,到底不妥当。

所以原本给沈舒明物色妻子的方法只能改变。

现在婶侄手里的信笺,都是亲戚们凑出来的,虽然亲戚们介绍的女孩子往往也是他们的亲戚,难免要把女孩子的品貌大大提高,需要自行分析与识别——但有个好处就是肯被打听到的女孩子,那都是有意要结亲的,不需要再试探对方是否婚配、是否有意与沈家结亲。

卫长嬴从进凉亭起,跟沈舒景看到现在,就数这钱琼娇的情况最满意——家世是沈藏锋建议的世家,门楣比沈家要低一点。本宗嫡女。最难得的是这女孩子父母俱全,兄弟姐妹都有,而且都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是个福分不错的孩子。

要是容貌秀美些的话,卫长嬴就要托人联络,亲自见面相一相了。

现在对着“端正”二字叹息良久,到底放到一旁,继续看下面一个——

下面这个才看了个名字就让卫长嬴有些失笑,也不念了,扬了扬,给沈舒景看:“你瞧这一位要是进了门的话,颜儿会怎么闹?”

沈舒景凝目一看也笑了:“刘冰儿?这不是前两日顾夫人带来给颜儿赔礼的几位小姐里,打头的那一个?”

“既然有意要嫁进咱们家,怎么先把未来小姑子给得罪了?”卫长嬴笑着将这张桃hua笺放到一旁,沈舒明又不是娶不到妻子,这种先跟沈家人结了怨的,她当然不会再考虑。

“想是之前不知道当初宴上就是为了给舒明挑选妻子吧沈舒景抿嘴一笑“而且之前也说跟颜儿和解了

卫长嬴笑着道:“颜儿是看我面子才说和解的,这孩子如今心里还不痛快呢!也是,好好的婚事被人那么说,换了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芥蒂全消

沈舒景看了眼外面的日头,从卫长嬴手里拿过所有的桃hua笺:“三叔快过来了,我先告退,您也别看这些了……仔细伤了神

“看这么点东西能伤什么神?”卫长嬴抱怨了一句,让怜梅等人扶自己起来,但也没留沈舒景“你去看点点吧,顺便陪你六婶说说话

沈舒景收拾着桃hua笺,应了一声,问:“六婶这两日?”

“她身体是好了,就是为了霍家的事情心里缓不过来。你早上过来去见她,她不见你,也是这个缘故,不过她既然肯代你照顾会点点,想来已经想开了卫长嬴叹了口气“你一会去接点点,若有机会跟她好好聊一聊吧

顿了一顿,道“就说我跟你们三叔之前曾向你们六叔建议,这嫡子也是长子比较好

第一百五十章 收权

“六弟这两日都去了什么地方呢?听六弟妹那边的人讲,都不着家的沈舒景走后不久,着石绿地联珠团窠纹交领广袖夏衫的沈藏锋携了沈舒光、沈舒燮进了凉亭。

两个儿子请了安,围着母亲说了会话,卫长嬴问过他们都还有功课没做完,就放他们回自己屋里去,只让沈藏锋留下来。

沈藏锋问了她几句饮食,就挽起袖子给她剥菱角,闻言就道:“这两日他都在访友

“真的?”卫长嬴斜眼看他“却不知道访的是什么友?”

“知道你向来对六弟妹好沈藏锋见敷衍不过去,笑了笑,把剥好的菱角喂到她嘴边,待她吃了,才道“不过你也晓得,做媳妇到底不比做女儿,霍家如今景况惨淡,她心绪不佳也难免。但我沈家可没对不起她,她总是替霍家伤心,六弟劝也劝了,哄也哄了——你知道六弟性.子也有点急,六弟妹一直无精打采的,他看着心烦,难免流连在外

卫长嬴皱眉道:“这个不对吧。前两日六弟妹是有些过于伤心了,但现在不是已经缓过来了吗?今儿个景儿回来,她还帮照看点点呢!这会景儿就是去她那边接点点。你想她要是没收拾好,会肯答应代为照顾点点?那可是景儿唯一的儿子!”

沈藏锋笑着道:“是吗?那我回头遇见六弟,说他两句

他认为做兄嫂的不应该老是去干涉弟弟房里事,说了这么两句就转开话题“方才西南有消息来

卫长嬴从装时果的盘子里挑了一串葡萄递给他,示意他给自己剥皮去籽,才问:“什么?”

“陛下有意整合诸军沈藏锋淡然道。

“整合诸军?!”卫长嬴不禁皱眉“这是什么意思?要咱们交出兵权?!”

沈藏锋哂道:“就是这个意思了

“其他人家也就算了,但刘家跟咱们家,难道也要交?”卫长嬴想了想,道“这样狄戎谁来抵挡?”她觉得闻伢子真是用心险恶“派遣几个饭桶领兵,横竖死的也是士卒,多半还是咱们西凉、东胡的子弟。狄戎打进来呢,咱们两家损失最大。磨个几次,就把咱们两家磨得元气大损他是打算趁这机会动手了?”

“这个倒不会沈藏锋剥好一颗葡萄,却没给她,而是道“才从冰鉴里拿过来,太凉了。你缓缓再吃搁到旁边一只干净的瓷碟里。

继续道“西南刚刚惨败,大雍新建,根基尚浅,这么一次败讯,已经朝野动荡,连后宫都不安了。这种时候,陛下断然不敢贸然再掀起什么事。他只是想趁这次惨败的机会,将此次征伐西南的军队统一一下号令而已。其实这倒是在常理之中

雍军——最初雍军指的是闻伢子嫡系,他自称雍王后,部下自然被称为雍军。尔后他登基为帝,建大雍一朝,所有归附他的人的部下,自然也更换了“雍”字旗帜。

但这些非嫡系的军队,闻伢子并不能直接统帅,必须通过他们原本的将领或家族。

目前大雍国祚还不足一年。

这一年中,也不清闲。

所以这种间接的统帅就持续了下来。

倒也不是各家死抓着兵权不放。大雍如果国祚绵长的话,作为臣子,手握重兵,不但朝廷睡不好,做臣子的自己也睡不好。

但大雍现在的根基,各家虽然已经臣服了,到底还有点不能完全放心。

正常情况下,如果西南打下来,四境再无战事,顺利进入百废俱兴的时期——那时候大家领了爵位封赏,对前途也有了指望,也就会做好交权的准备了。

如今闻伢子要提前收权,有西南惨败这个理由,倒也不算突兀。

卫长嬴凝神想了片刻,道:“问题是,他如今只收拢西南诸军之权,可咱们西凉驻边的士卒,迟早他也要管的吧?”

“那是西南收复后的事情了沈藏锋笑着道“我早有安排,你放心罢

卫长嬴道:“葡萄差不多了,给我!”

沈藏锋把那瓷碟端过来给她,卫长嬴拈起吃了,道“既然是往后的事情,咱们如今且先不烦那个心今儿个我跟景儿看了亲戚们推荐的一些女孩子的情况,适合舒明的虽然有,但也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家世可以,贤惠懂事,容貌端正就好沈藏锋伸手替她掠了把鬓发,温言道“你不要太劳神了——这会没旁人在,我给你交个底:舒明他自己论才论貌都不是拔尖的人物!真给他聘了个出类拔萃的妻子,不说这等人往往都喜好掐尖要强,平白给他们兄弟之间惹气了;就说舒明自己也不见得喜欢,你道男子很喜欢自己处处不如妻子吗?”

卫长嬴沉吟了会,道:“你这么说的话我心里倒有数了。我跟你讲,刚才我跟景儿看到钱家一个女孩子她把钱琼娇的情况描述了一番,惋惜道“这女孩子双亲俱全,兄弟姐妹个个康健太平,据说自己性情也活泼——就是容貌应该不怎么样

沈藏锋不以为然道:“娶妻娶贤,性情好才是紧要的。容貌上差点怕什么?只要不是有什么瑕疵隐疾,舒明若是喜欢好颜色的,到时候着他自己纳几个妾就是

“我惋惜的时候景儿也没有给舒明说这钱家小姐的意思卫长嬴提醒道“少年人爱俏,景儿就这么一个弟弟,自然盼望他能够娶个欢喜如意的妻子的。你想即使舒明可以婚后纳妾,但侍妾不过是个玩物,上不得台面的!哪里能跟发妻比?他兴兴头头的成亲,揭了盖头看到的人不如自己之意即使碍着咱们做长辈的面子不说什么,怕是心里也不痛快。这么多大家小姐呢,不见得每个长的俏丽的都不合适吧?何必在这上头扫了他的兴致?”

沈藏锋皱眉片刻,道:“既然景儿也不愿意,那就再挑挑吧又叮嘱她“若景儿挑得厉害,你只管让她自己去操这个心。你如今有孕在身,不要太劳累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卫长嬴听出他这话里不对,细细一品,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嗔道“你以为景儿做了宁王后,自恃身份给我压力?这孩子很懂事,方才陪我看了会人选,就劝我休憩,也说怕我伤神我只是想着如今又不是急三火四,又不是没得挑,不如把事情做的好一点而已

沈藏锋这才展颜一笑,道:“景儿从前一直都是好的,但我瞧你对孩子们都极宠爱,别把人给惯得不懂事了

卫长嬴啐道:“是他们好,我才愿意宠!要是不懂事的,你当我不会摆婶母架子吗?”她嘴上反驳丈夫,心里却很高兴——沈藏锋怀疑侄女却信任她,她当然开心。

“你摆悍妻的架子是极娴熟的沈藏锋唏嘘道“至于说婶母架子么我瞧你对颜儿她们向来都是一副慈母相,这样的架子你搭出来,能吓唬到谁?”他摸着下巴,笑“唔,吓到为夫了,你对为夫真是不公平!”

卫长嬴二话不说掐他一把:“好好的,为什么要吓唬孩子?!”

两人笑闹了一阵,就听到亭外下人轻咳一声:“阀主,西凉急报!”

听到“急报”二字,夫妻两个神色都凝重起来。卫长嬴忙松开挽着丈夫的手臂,刚才把两个儿子打发走时,沈藏锋把下人也吩咐出去了,为要跟妻子独处——此刻就命来人把急报送进来。

拆了急报一看,沈藏锋原本凝重的神色倒是放松了些,看完后,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卫长嬴微微一笑,附耳悄悄道:“亲为夫一下,为夫就给你看急报,不然”

听他还有心情调笑,卫长嬴知道事情不大,放下心来,就笑着掐住他肋下软肉:“你说什么?”

“越来越凶了沈藏锋长吁短叹道“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一面说一面把急报给了她——卫长嬴又捶了他几下,才接过信来看,看过之后就惊讶:“迭翠关遇袭!?”

她声音一低,悄悄问“是漠野?”

“不但是漠野,应该还有乌古蒙的份沈藏锋淡然一笑,道“漠野如今又娶了妻子,是乌古蒙的小女儿,十三岁的阿雅公主

卫长嬴一惊:“那乌古蒙跟漠野岂不是联手了?!”

“不联手怎么可能威胁得了迭翠关?漠野才带了几个人回狄境?任他手腕过人,狄人又不像我们中原,到处城郭可以招募部下之前阿依塔胡战败,部族分散于茫茫草原,他纵然能够找到一两个,想在最短时间里聚集出规模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快的办法就是找乌古蒙”沈藏锋倒是安然处之“我之前没给漠野这种提醒,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这么做。如今看来,之前放他走倒是做对了,至少这几十年,如无意外,秋狄那边是不用我多插手了

“这次是徉攻,还是?”卫长嬴把急报翻来覆去的看着,因为沈藏锋私放漠野、还暗中资助的事情不可能落于纸上,所以这份急报也是照常理写的,沈藏锋不说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内情。她想知道,只好问丈夫。

沈藏锋把她揽到自己肩上,懒洋洋的道:“打是真的打,这种事情又不是一个两个人就能伪造出来的,一旦被看出破绽,岂不是麻烦?不过消息倒是我命人传过去的——西南战败,异族蠢蠢欲动——那一位已经开始收权了,总得让他知道有些地方他可以收,有些地方,还是小心点的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主位

七月末,莫彬蔚抵达西南,开始收拢残兵,筹划救出圣驾。

差不多的时候,贵妃单氏小产。

这时候单氏身孕已经有六个来月,孩子都成形了,确实是个男胎——单贵妃在有孕后一直都没有声张,遮掩不住了索性仗着宠爱明目张胆的防着仇皇后与六宫妃嫔,只差把怀疑有人会谋害皇嗣这几个字刻在了脸上。

这样的小心翼翼,却还是没了孩子,宫里宫外都做好了迎接单贵妃大闹宫闱这个消息的准备。

可叫人奇怪的是单贵妃痛哭一场后,居然没有闹腾,就静静的开始调养起身体来。

她云淡风轻的完全不像是才没了孩子的母亲——这种反常难免叫人心生狐疑。

同样有孕在身的李美人就惶惶然的托人送信出宫,向沈家求助。

“李美人怕什么呢?一来她之前又不像单氏那么跋扈;二来,她怀的不过是个公主。”卫长嬴这样告诉来人,“只要安分守己,单贵妃才没了身孕,宫里哪可能接二连三的出来不好的消息?”

李美人得了这话,心中才略定。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迷惘:“这话是要我不要得罪仇皇后吗?难道贵妃的身孕,是皇后所为?皇后怎么会这么大的胆子?!”

李美人是下人出身,因为长的好看,早早被父母定下来攀附富贵的大计,看脸色那是打小学起的。脸色看多了,看人也有点准了。

那仇皇后哪有这样的魄力?!

如果不是皇后所为的话,那又是谁呢?单贵妃从端木家得到的襄助不少了,本身又宠冠六宫……李美人这里思来想去的,赵嫔跟玉婕妤却一起来看她了。

这两位品级都比李美人高,闻说她们来了,李美人赶紧迎出去:“两位姐姐来了?”

“你别这么客气,你如今有了身子,只管好好坐着等我们进来就好,皇嗣是顶顶重要的。”江南宋氏送进宫来的赵嫔年方十七,是典型的江南佳丽,她个子不高,娇小玲珑的,看面容也不是顶美,五官清秀而已,但肌肤娇嫩白皙远逾众多妃嫔,在这种夏天的日头下面走过的话,活脱脱的一尊玉像。

此刻她穿着樱草色地绣折枝曼荼罗纹对襟宽袖上襦,翠色留仙裙一路系到腋下,石榴红的系带在胸前打了个如意结,垂下长长的穗子,透着娇俏可爱——不过她这两句寒暄话说的其实不是很合适——正三品婕妤比从三品的嫔要高一级,这番话其实应该由玉婕妤来说的。

即使她们三个因为进宫时间差不多,年纪也相似,彼此之间比较不见外,都以姐妹相称,鲜少提到位份……但太不把位份当回事到底也不好。

李美人不禁看了眼玉婕妤——这玉婕妤论长相其实不比单贵妃差什么,就是性.子远远没有单婕妤那么跋扈,是个美丽而温柔的女子。她比赵嫔大一岁,今年是十八。穿着藕荷色宫装,手里拿了柄象牙柄的绢扇,扇上画着美人梳妆图,扇下坠着的翡翠葫芦,同一束鲜红的宫绦穗子,散搭在她腕上,衬着皓腕如雪。

被赵嫔抢了本是自己说的话,玉婕妤只是笑了笑,没有什么不满的意思。

李美人心里嘀咕着这两位的来意,把她们一路让进内室,到锦榻上落了座,命人呈上乌梅饮来解暑。

赵嫔喝了几口,就着乌梅饮道:“还是李妹妹这儿的乌梅饮好喝,我那儿的乌梅饮怎么都不对味!”

李美人就笑着道:“那一会叫我这儿的厨子去姐姐那里伺候些日子?”

“可不要!”赵嫔摆手,“你如今有着身子呢!我不能给你什么已经很惭愧了,哪有还从你这里要人的道理?”又微微一笑,“再者如今已是夏末秋初,纵然还有些许炎热,这乌梅饮,也喝不了几日了。”

李美人随口道:“是呢,秋天还是喝莲房饮、香茅饮这些应景……”话说到一半,见赵嫔微微皱眉,醒悟过来赵嫔真正想说的不是饮子——李美人到底也是打小被调教要攀附富贵的人,这听话听音的本事自然也是有的,略一思索,就恍然,试探道,“赵姐姐说的对,乌梅饮……如今喝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就是我懒,才没撤掉。”

见她明了自己那句话里的重点之意,赵嫔复展容而笑:“所谓未雨绸缪,李妹妹可考虑过秋日之事?”

“还请赵姐姐指点?”李美人见玉婕妤在旁一直不作声,专心拣着盘子里的时果玩,明白这两人怕是早就说好了,如今是一起来说服自己的,也懒得动脑筋,直接请教。

赵嫔温婉一笑:“咱们向来以姐妹相称,我也不兜圈子了:贵妃这次小产,你可知道缘故?”

李美人心头凛然,下意识的摸了把自己的肚子,才道:“据说是不慎摔着了。”

“那一位自恃宠爱,只差明说怀疑皇后娘娘都会谋害她了,这样的小心翼翼,怎么会不慎到摔着、还摔到小产?”赵嫔冷笑,“那一位,身体可是极好的!至于摔一下就出事儿吗?再说她都六个月,胎像早就稳固了!”

“姐姐的意思是……?”

“之前宁王离京,那一位听风就是雨的,跑到皇后娘娘跟前去闹腾了一番。”赵嫔拿起一枚枣子,却不吃,只在手里转来转去的把玩着,抬头笑道,“往常她这么闹也不是一次两次!咱们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性情,拿她也是没办法。但那一次她可是碰了钉子了!被皇后娘娘跟前的一位姑姑训得灰头土脸的告退出未央宫,回到自己宫里都还青白着脸!”

李美人进宫日子短,加上她是沈家进献,为了避讳,沈家一直叮嘱她不要把手伸太长。自从有了身孕后,更是一门心思放在了安胎上,简直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因此对宫闱消息不怎么灵通,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她却还只知道个轮廓。这会诧异道:“哪里来的姑姑这么厉害?”

“说是皇后跟前的孙公公从宫外推荐的,本是富家夫人,兵燹里死了六亲,自身无靠,就托人走了孙公公的门路,原本是给咸安公主做教导姑姑的。”赵嫔淡淡的道,“结果如今倒是伺候起了皇后娘娘——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来路呢?”

玉婕妤到此刻才开口,道:“单贵妃这次小产,竟然没有作声。所以我们很替你担心。”

李美人不禁用力握了下衣袖,才道:“我怀的不过是个公主……”

“可有人不这么想。”赵嫔提醒道,“你一直缩在这里不出去,想来还不知道外头有什么谣言?关于你这一胎的!”

李美人一惊:“什么?!”

“外头都说你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位皇子呢!”赵嫔道,“不过是怕像单贵妃这样莫名其妙没了,才故意说是公主!”

“这怎么可能呢!?这是几位太医断出来的结果啊!”李美人急道。

赵嫔道:“这是有缘故的,我们要不是跟你交好,知道你不会骗我们,我们都要相信这话——你想你是沈家送进宫来的,季神医的唯一传人,端木家的八小姐,乃是沈家义女!以端木八小姐的医术,随便做点手脚,误导太医,这有什么难的?”

又嗤笑着看了眼永信宫的方向,“说起来那一位跟端木八小姐也不是没有渊源。只是她背后那一位出身旁支,对本宗很不尊敬。所以端木八小姐恼着他们,平常都不来往了,竟是靠不到这相!”

李美人变色道:“没有这样的事情!两位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沈家虽然送了我进宫,可平常也不怎么理会我的——慢说请端木八小姐帮我遮掩腹中子嗣是男是女了,我这辈子都没福分请端木八小姐当面诊治呢!”

她皱紧了眉,“单贵妃才小产,我要也出事儿,这宫里的人还真没个‘怕’字了吗?”

“你误会了,我们担心的不仅仅是你这一胎的生产。”玉婕妤摇了摇头,轻声道,“是因为单贵妃这次居然没闹腾——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李美人一怔。

赵嫔在旁提醒:“单贵妃城府不浅,她的孩子没有了,如今陛下不在宫里,她再闹,一来孩子回不来,二来她可拿皇后没办法——难道陛下还会放着西南大事不管,跑回来给她个交代吗?所以她现在没闹,焉知是不是要攒着力气等陛下回来了好告状呢?”

李美人惊怒交加:“难道她怀疑我?!我连她的永信宫都没去过两次!”

“告状是一个,另一个,单贵妃自己孩子没了,会不会把主意打到你这一个的身上?!”赵嫔正色道,“我这几日闲来无事看宫规——本朝宫规都是打前魏沿袭下来的,你可知道有一条,乃是三品以上方可为主位……主位与非主位,最紧要的区别?”

李美人心中大觉不祥,深吸了口气才问:“是什么?”

“不是主位,那就没资格抚养皇嗣!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赵嫔怜悯的看着她已经隆起的小腹,叹道,“如今宫里的主位,除了皇后娘娘之外,就是单贵妃、邓淑妃与玉姐姐!”

李美人一下子呆住,定定看向玉婕妤!

玉婕妤却摇头道:“李妹妹你可不要误会,我们绝对不是想来抢你的孩子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宫闱心计

沈府,作富贵人家寻常下人打扮的小内侍恭恭敬敬的弯着腰:“……美人如今满心惶恐,所以着奴婢来求夫人指点一二,美人没齿不忘!”

低垂的绣幕后,两盏碧纱灯照出一片影影幢幢。择天记www.x5200.com

琉璃矮榻上,卫长嬴斜靠着天青地四合如意瑞云纹绣缠枝牡丹的隐囊,长睫微合。

她散着乌鸦鸦的长发,之前簪发的一对翡翠芙蓉簪子搁在榻头,浅妃色撒绣指甲大小芍药花骨朵儿的交领中衣的衣襟有点歪,外罩着的鸭黄地八宝缠枝莲纹对襟宽袖上襦只松松披着,膝下盖着薄被,拖出一截水色罗裙。

怜菊小心翼翼的托着金盆到榻边,怜梅挽高袖子绞出帕子来。卫长嬴接过,覆在脸上,半晌后取下,白嫩如少女的面颊上两抹深色晕红,倒不是帕子擦的,而是她方才正在小睡。

因为李美人打发来的这小内侍神色惶急,口口声声说什么美人如今急得怎么样怎么样——下人都以为出了大事儿,匆匆把她给喊醒了。

所以卫长嬴连梳妆都来不及,直接叫人下了绣幕,就把小内侍喊进来禀告了。

可听着听着才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急切——只是对于李美人来说很急切而已,怜菊等几个力主喊醒卫长嬴的使女觉得有点惭愧,为了掩盖这种过失,忙开始伺候卫长嬴梳洗,免得继续耽搁辰光。

卫长嬴擦完了脸,见小内侍的陈诉也结束了,就出言道:“你是说,李美人不知道应该把她的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抚养、还是单贵妃抚养?”

小内侍道:“正是如此!还求夫人指点!”

卫长嬴不禁一哂:“她孩子都没生下来……怎么先烦这个了?”

“回夫人的话,昨儿个玉婕妤和赵嫔去探望美人,说了宫规的事情。”

小内侍还想详细解释宫规,但卫长嬴却是知道这些规矩的,被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是了,本朝诸般规矩都是沿袭前朝而来。前魏时候,三品以下妃嫔都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皇嗣,只能由三品以上的主位抚养。”

“如今宫里主位不多,玉婕妤的意思,是单贵妃刚刚小产,兴许会打美人这儿的主意。”小内侍小心翼翼的道,“玉婕妤和赵嫔提醒美人,若是不愿意将皇嗣交与单贵妃,那就……就只能请求皇后娘娘代为抚养!毕竟……”

毕竟后面的话小内侍没说,但绣幕后的主仆都很清楚:闻伢子虽然没有独宠单贵妃一个,但说是最宠她是不为过的。如今宫里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后妃里,皇后是不必讲的,单贵妃、邓淑妃与玉婕妤——

“玉婕妤与赵嫔可提过邓淑妃?”卫长嬴心念转了一转,忽然问。

小内侍一愣,随即道:“玉婕妤说,邓淑妃这两日深居简出的,偷偷召了两回太医看……宫里有风声说,淑妃娘娘怕是也有了……”

如果邓淑妃自己有了身孕,那当然是不会再去抚养李美人的孩子了。

“玉婕妤既然这样殷勤的提醒美人,却不知道她自己可有抚养李美人所出的意思呢?”卫长嬴接过怜菊递来的沉香饮,呷了一口,温言问。

小内侍道:“玉婕妤自己是说没有这样的意思的,美人……美人则是将信将疑。只是美人以为,美人如今所怀的不过是位公主,似乎不至于引得玉婕妤如此盘算。”

“重点不仅仅是她怀的是公主。”卫长嬴把沉香饮交给怜菊撤下,淡淡的道,“重点是,无论单贵妃还是邓淑妃,还有玉婕妤,都还年轻!陛下也正当壮年!她们为什么要去抚养其他妃嫔所出的子女?难道不能等自己生吗?”

小内侍一愣,却听卫长嬴继续道,“玉婕妤跟赵嫔两个,同李美人说这一番话,用意未必在孩子,用意怕是在位份!”

“此事我如今虽然看出些端倪,然而还是要好生思虑一下,才能够给她准话。你且回去,请美人安心养胎……她未必需要母子分离的。”

打发了小内侍,见卫长嬴蹙眉不语,怜菊大着胆子问:“夫人,单贵妃宠冠六宫,余人纵然有宠,也不过分其残余。所以玉婕妤与赵嫔与李美人颇为交好,共抗贵妃。若是为了位份,何以玉婕妤和赵嫔不明说呢?照着之前所得的消息,她们三位是没有这样见外的。”

“如今陛下的后妃里,李美人虽然不是位份最低的,但在圣上所宠之人中,她却位份最低。”卫长嬴揉了揉眉心,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怜菊与怜梅对望一眼,小声道:“是因为……美人是咱们家所献?”

“正是这个缘故。”卫长嬴道,“当初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只送了个家生子进宫。否则认义女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送个义女进去——端木家义女是贵妃,邓家义女是淑妃,咱们家义女……给高了位置陛下不放心,给低了位置咱们家没脸——李美人横竖是奴婢出身,给她个美人位份也没什么。”

“但现在……”

“现在她有了身孕,偏偏大雍沿袭前魏的宫规,没有三品的位置根本不能抚养自己的子嗣。如今那几位有这资格的,除了皇后外,即使才小产的单贵妃,谁敢说她一定不能再有身孕了?”卫长嬴微微摇头,道,“至于仇皇后,皇后自己还有亲生的一子一女,又抚养着当年侍妾范氏之子。我看皇后未必有心情再养个公主——皇后跟前的咸安公主还没下降呢!大皇子又远在凤州,这亲生之子,哪能不令做娘的牵肠挂肚,岂还有闲心来再养庶女?

“这样后宫肯定还是希望让李美人自己来抚养自己的孩子的。”

怜菊恍然道:“婢子知道了!后宫希望李美人因生女晋封,至少晋封为婕妤。这样就可以不必抚养李美人之女!但因为李美人是咱们沈家进献的,陛下……不愿意让李美人位份太高——若晋封李美人,没准也会晋封其他人、以免李美人得意?”

卫长嬴道:“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美人如今只是从四品美人,距离三品婕妤有两级之差。她怀孕生女是晋升的理由。但玉婕妤和赵嫔呢?陛下不希望咱们沈家进献的妃嫔地位太高,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种事情也不好做得太明显,那样的话,陛下也会很没面子的——身为帝王却忌惮个臣子至此,陛下绝对不会希望给人这样的口舌。”

“那玉婕妤和赵嫔劝说李美人把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或贵妃娘娘这是为了什么呢?就不怕李美人晓得情况后反过来怨恨她吗?”怜梅诧异道。

卫长嬴道:“早先她们三个人交好,是因为单贵妃宠爱太盛,她们怕独自作战,不定什么时候就给贵妃收拾了。但这一次贵妃吃了大亏,宫闱里隐约的传闻都说是皇后的手笔——宫妃晋封,按照规矩,都是得皇后允诺的。”

“原来她们是想讨好皇后娘娘,以得晋升之机?”怜梅恍然。

“可是她们吓唬李美人,这算什么讨好呢?”怜菊不解的问。

卫长嬴淡淡的道:“算不算讨好,这也是要看情形的。之前,仇皇后式微,名义上是后宫之主,实际上,单贵妃自恃宠爱,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连晨昏定省,都是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自从怀孕后,更是明着摆出生怕皇后谋害她的样子!就是邓淑妃,比起单贵妃来似乎要好一点,可也有限!玉婕妤等人,包括咱们家送去的李美人,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服于皇后的?”

这也不全是皇后不受宠的缘故,归根到底还是跟出身有关。

那邓淑妃是邓家家主的私生之女,固然没资格列入邓氏宗谱,实际上却流淌着邓家本宗的血的,如假包换的士族血脉。如果不是邓家家主不好认她回去,也不会被打发进宫来伺候闻伢子,这样的一位主儿怎么可能发自内心的看得起仇皇后?没准邓淑妃连闻伢子都看不起呢?

单贵妃、玉婕妤、李美人这些,即使有的出身只是奴仆,可到底是大家子里生长的。大家豪奴,连许多没有后台的低阶官吏都得奉承着,区区庶民那算什么?

以仇皇后出身乡野的底细,这些妃嫔不小看她才怪。尤其皇后性情优柔,即使执掌中宫也没怎么给过六宫颜色看——那就更加看不起她了。

“如今皇后忽然下起了狠手,很有趁陛下统兵在外、洗涤宫闱的意思。”卫长嬴淡然道,“玉婕妤跟赵嫔权衡左右,有意投靠,这也是她们的选择——至于为什么要那么对李美人说,无非是想给皇后助一助声势!你想,李美人不知道该将她的孩子交给皇后还是单贵妃抚养,这一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若是交给单贵妃,那自然是还看好贵妃的得宠。若是交给皇后,那就是选择了皇后娘娘?”怜梅和怜菊异口同声道。

卫长嬴微笑摇头:“错了,不管是交给谁抚养,按理都轮不到李美人做这个主!能够作这个主的,只应该是陛下与皇后!”

她转了转腕上玉镯,看了眼皇宫方向,道,“玉婕妤跟赵嫔的本意,应该是利用李美人入宫之后谨记着咱们家的叮嘱,从不惹事,也不多嘴,消息不灵通这一点,先吓唬李美人一番,再哄她一起到皇后跟前归顺……却不想李美人也不傻,她在宫里不敢打听,也没有其他人可收拾,可宫外还有咱们家呢!”

怜梅忍不住道:“婢子说这玉婕妤和赵嫔却是无聊得紧,以她们跟李美人的交情,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

“这就是人心——直接说出来,这等于是借着李美人往上爬,李美人即使答应了,她们也欠了李美人人情!”卫长嬴淡淡的道,“要知道她们的位份可都比李美人高!即使平时姐姐妹妹的喊着,但位份高低可不见得真的完全不在意吧?让她们主动去欠李美人人情,她们岂能甘心?再者,就是要李美人辗转反侧,最好还偏向单贵妃一些,她们把李美人劝到皇后跟前去了,才显得她们的功劳!没准还能在李美人跟前落个好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郑翠叶

李美人得了卫长嬴提醒,心下难免恼恨玉婕妤和赵嫔,就打算自己先去仇皇后跟前说话,不让那两人的算计得逞。

但传话的小内侍道:“卫夫人说,美人如今就甩开玉婕妤和赵嫔却也不妥当,归根到底,那两位只是不想在您跟前矮了一头,要说对您不利,也不好算的。您如今进宫未久就有了身孕,哪怕只是一位公主,到底把好些人都比下去了——倒不如顺着她们,叫人看到了,也显得您好说话。”

“说来说去还不是怕我出了头,连累他们沈家招了人的眼?”李美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一叹道“我显得笨些,陛下看了放心,沈家也放心”

小内侍怯生生问:“那美人之意?”

“能不依卫夫人吗?”李美人咬了咬唇,道“父母都在人家手里!”

宫里的这些风波,沈府如今其实也不是很放在心上。

因为八月初的时候莫彬蔚击破西南四王的联军合围,救出御驾及随驾诸将——这时候雍军的统一也迫在眉睫,不过短短半个月,就议下来诸军从此权归朝廷,也不再用什么西凉军、东胡军、幽州军之类的称呼,而是另立名号。

破坚、破锐、破野、破虏——除了拱卫帝都的御林军外,从此大军只存这四军,不再有其他名号。

原本的西凉军被分成了两部,随御驾正征伐西南的那部分编入破野军,还在西凉的那部分,则归进破虏军。

对此沈藏锋皱了会眉,但挥退众人,独自思索良久后也就恢复了常色。

因为闻伢子君臣转危为安,这年中秋节上,仇皇后接受孙默与仇宝娘的建议,召见薄喜与柳容、顾夕年,在宫中大设庆宴,帝都贵胄不分新旧皆受邀入宫赴宴,共贺圣驾脱困——为了掩饰圣驾被围困的狼狈,这话后面自然还得接一句“平定西南指日可待”之类。

卫长嬴这时候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子,很是沉重了,沈藏锋不太放心她外出——尤其宫宴肯定是要盛装出席,按照卫长嬴的身份首饰钗环林林总总的,一身装扮没个十几二十来斤都根本打不住,实在折磨人。

所以沈藏锋就请霍清泠代为告假,让卫长嬴留在了府中。

中秋月圆,宴上若不赏月总归缺了点什么。因此赐的宴是晚宴。

卫长嬴晌午后送家人出门,待他们宴散归来已经是深夜,因此没说几句话就安置了。

次日一早,卫长嬴待要详细问一问宴上经过,沈藏锋却领着沈舒光要出门,说是昨日之宴上遇见好几日没见的张洛宁。张洛宁考校一番沈舒光后,也指点了几句,其中提到几本张家世传的古籍,侥幸保存了下来——正是沈舒光近来感兴趣的,仗着沈藏锋与张洛宁的交情提出观看,张洛宁便让他方便时去张家。

沈舒光自然是立刻约了今日。

这种正经事,卫长嬴自然不会阻拦,让人给张家女眷备了份礼,叮嘱沈舒光拜访时不可失礼,就放他们父子走了。

结果这父子两个走了没多久,霍清泠领着沈舒窈过来,见沈舒颜与季伊人围在卫长嬴跟前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家事,微微笑道:“三嫂在教颜儿与伊人管家呢?”

“也是让她们给我分担些。”卫长嬴笑着道“你这么早过来了?怎么不多歇会?”

霍清泠大半个月前缓了过来,经过卫长嬴不遗余力的撮合,沈敛昆也不常出去勾栏之地鬼混了,六房夫妻和睦,她恢复得更好,如今看着脸上也透出几许红润。

只是她早年因为庶兄出事就大病过,跟着赶上兵燹——也是个损了元气的,这些年来由于夫妻分离始终没有好好将养过,所以这几日安稳日子过下来也不足以恢复到珠圆玉润的地步,还是显得过于清瘦。

但精神还不错,她让乳母放下沈舒窈:“快给你三伯母请安!”

这才笑着道“本来昨晚进宫赴了宴,回来时很晚了,我也以为今儿个准要起迟。但没想到一宿竟都没睡着。到天大亮了还是精神十足的,索性就起来了——可能前些日子睡久了?”

“莫不是宴上有什么好消息?”卫长嬴打趣了一句,让季伊人扶起沈舒窈“起来吧窈儿越长越像六弟了呢,小时候看着倒是更像六弟妹你。”

霍清泠抿嘴笑:“只要她康健平安,长得像谁都一样。”

“也是,不管是像六弟还是像你,往后都是美人胚子!”卫长嬴因为现在身子笨重,不方便抱侄女,只把沈舒窈唤到身边来,摸了摸她的头,跟她说了会话。

霍清泠看了一会,就道:“三嫂您今儿个事情多吗?”

卫长嬴道:“昨儿过节,虽然晚宴你们都进了宫,但白日家里也是应了节令的我正在让颜儿和伊人算一算hua费,怎么了?”

“这些hua费早一点算,晚一点算,应该不打紧吧?”霍清泠笑了笑,道“要不让颜儿跟伊人替我看会窈儿,我陪您说一说话?”

卫长嬴一怔,随即道:“颜儿、伊人,你们带窈儿去外头玩一会,如今天气凉了,可以到hua园里走走,回来时若记得,折两枝桂hua给我插瓶。”

沈舒颜跟季伊人晓得这是要支开她们说话,都放下账本,起声应了。

待堂上只剩妯娌两个,卫长嬴问:“六弟妹是有什么事儿?”

“我先跟嫂子讨个人情:这事可能是我多心了,若是这样的话,您可别怪我多嘴。”霍清泠沉吟了一下,才道“昨儿个您不是没进宫吗?宴上,夫君给我传了话,约了宴散之后在宫门处汇合的。结果我看着下人扶颜儿、伊人上她们的马车时,却发现”

卫长嬴皱眉:“什么?”

“我看到卢国公之女郑翠叶,一直盯着三哥看。”霍清泠咬了下唇,才道。

卫长嬴沉吟道:“卢国公”

“就是陛下那个早年战死的表兄,叫郑二伢的。”霍清泠提醒道“他还有个兄弟郑三伢,这次亦随御驾征西南,想博取个王爵卢国公是郑二伢的追封,他早年战死,膝下无子,只一个女儿,就是这郑翠叶——今年好像是十六还是十七。”

“十六七岁倒正是说人家的时候,但她若当真打我夫君的主意那就太可笑了。”霍清泠不是信口开河的人,她既然说郑翠叶一直盯着沈藏锋看,应该不是虚言,没准真实情况比这个还要露骨。

否则霍清泠的性情,不会这么急切的来跟自己告状的。

沈藏锋的才貌气度,吸引女孩子不奇怪丈夫被人觊觎,卫长嬴心里自然有些不喜,但郑翠叶这种人她不认为会构成威胁“先不说夫君如今妻儿俱全,就说夫君即使还未曾婚娶,凭她庶族的身份也不可能她盯着夫君看的这一幕,发现的人可多?”

霍清泠叹了口气:“三哥当时正携着光儿同张凭虚说话,好像没有察觉。本来附近有几个人发现,但因为卢国公即使是追封,郑翠叶也没有亲兄弟,可一来郑二伢是陛下的表兄;二来郑翠叶的三叔郑三伢还在,这一回不定有指望获封王爵呢?所以看到的人也当没看见了。偏偏这位主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到处拉着人问三哥的身份!”

“那后来呢?她可曾问到?”卫长嬴心里越发觉得不喜,不禁蹙眉道。

霍清泠道:“京里不知道三哥的人当然不多,她随便问了两个人就知道了——后面如何,因为颜儿跟伊人已经上了车,我也不好继续耽搁,免得被人看到越发显得好像跟她有什么关系一样!也不晓得那位到底想怎么样?”

“小女孩子不懂事。”卫长嬴蹙着眉道“想来也是出身的缘故,不知道掩饰心思,这事情传出去,咱们家没什么,怕是这女孩子要吃亏了。她这年纪正当说亲呢!”

霍清泠道:“她这么胡闹肯定是要落笑柄的我倒不担心她真能拿三哥怎么样,我就是想到,上回景儿回来,曾经提过,郑三伢那个人好像是不大讲理的?”

郑三伢作为闻伢子的亲戚,又是最早一批随闻伢子起事的人,算得上资历深厚。

不过早期闻伢子声名不显,势力也一般得很。还是卫新咏跟莫彬蔚投奔之后才开始发迹——这样闻伢子肯定不能怠慢了这一文一武的两位。如此郑三伢这些亲戚、老人的地位就在无形之中下降了。

在这里郑三伢就开始心存不满,几次三番的挑衅找麻烦,为此很被闻伢子训斥过。

大雍定鼎之后群臣议功,闻伢子又亲点了卫新咏跟莫彬蔚封王——郑三伢想得个王爵却也还吃不准,不得不再去西南挣一把——他就更加妒忌卫、莫二人了。

但卫新咏在议功前就回凤州去养病,这病危的消息都传出来了。谁还在这时候跟他过不去,那也太不要脸——而且也没必要了。

剩下来的莫彬蔚难免就成了郑三伢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偏莫彬蔚除了打仗之外别无所长,他总不能约郑三伢沙场决一死战,所以明里暗里的,吃过许多亏。

沈舒景作为莫彬蔚的妻子,自然对这郑三伢很没好感。回娘家时,不免要跟长辈诉说几句。

所以沈家上下,虽然跟郑三伢没什么接触,却也知道此人颇为蛮横——郑翠叶自己言行不妥惹出来的事情,没准他会反过来记在沈家账上——毕竟他最讨厌的莫彬蔚,正是沈家女婿。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氏

霍清泠之所以将郑翠叶似觊觎沈藏锋的事情告诉卫长嬴,归根到底是考虑到郑三伢会不会借此胡搅蛮缠——毕竟他总是天子近亲,又是新贵,闹腾起来即使沈家不怕,总是一件麻烦。

早点知道,早点也好防着点儿,免得突然闹上门来沈家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至于说郑翠叶的觊觎,妯娌两个还真没放心上。

就是大雍的公主想嫁给士族子弟,士族们也不想要,何况一个国公的女儿?

但她们没想到的是,郑翠叶却不这么认为。

当天她回去后,就叮嘱使女打探沈藏锋的事情——这不是什么秘密,从沈藏锋三岁时与卫长嬴定亲,即将成亲前的波折、成亲后的数次聚散……使女们打听这些没费什么功夫,却忧虑于她的心思。

伺候郑翠叶的大使女之一呖呖就委婉的道:“沈阀主对卫夫人真是一往情深!据说当初卫夫人还没过门,沈阀主为了卫夫人,就把自己院子里的使女都打发了,连打小伺候他的几个俏婢也不例外呢!这些年来,沈阀主是连侍妾都没有、妓.人都不亲近的!”

她想自家小姐听到沈藏锋对发妻这么好,他们儿子都两个、据说马上要迎来嫡长女了,总该熄灭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了吧?

然而郑翠叶听着越发觉得自己有眼光:“这样从一而终的男子,也不知道那卫氏何德何能,有这样的福气?”

“卫夫人乃是凤州卫氏嫡出女,与沈阀主门当户对……”呖呖咬了咬牙,再次试图劝说。

可她不提“凤州卫氏”还好,一提这四个字,郑翠叶眼中便涌上一抹怨毒,把手里的东西朝案上一掼,阴着脸呵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凤州卫氏!卫家人了不得?!什么显赫大族!什么海内名门!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三跪九叩在表伯足下做臣子!一般是臣子,他们家磕头都高贵点?!”

呖呖赶紧道:“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当初要不是表伯心善,出手襄助,那卫新咏跟莫彬蔚,早就死在苏家手里了!”郑翠叶冷笑着道“我爹就是那次为了救我三叔战死的——可恨卫、莫两人从来没有为这事儿给我们家赔个礼不说,如今议功,这两人居然把我爹和我三叔都压了一头!我早就说过,我看到卫家人就不顺眼!你还要来给我讲卫家嫡女跟沈阀主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个什么?!不就是早发迹了几年?待三叔封得王爵,传上几代,定然把那卫家给压下去!”

呖呖小心翼翼道:“小姐您说的是……婢子……婢子就是听旁人都那么讲,所以才随口一说!实在是……实在是有口无心的!”

“那以后说话就给我带点心!”郑翠叶瞪了她一眼,到底念着呖呖伺候自己多年的份上没再计较,重重哼了一声道“若沈阀主的妻子是其他人家的女儿,没准我啊还会心软下!但现在么,卫家女……哼!她这个正妻之位,我是抢定了!”

眼下她正在火头上,呖呖这些使女当然不敢再触怒她。

但卢国公府里也不是就郑翠叶当家作主了,她的母亲、郑二伢的遗孀王氏却还在的。王氏年纪没到三十就没了丈夫,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自此就把女儿郑翠叶看成了掌上明珠,稀罕不够的疼着。

这么心疼女儿,女儿的一举一动,她当然也是时刻注意着的。

尤其郑翠叶现在该说亲了,王氏自恃女儿容貌俏丽,还是国公之女,对未来女婿的要求极高,挑来挑去的简直要hua了眼。

为此竟然劳累过度,这两日被大夫劝说歇了歇,中秋宴都告了病。

所以郑翠叶在众目睽睽之下盯着沈藏锋瞧,末了又打发人四处打听沈藏锋——还在使女跟前放话要把沈藏锋的正妻卫长嬴赶下台……这些事情竟是一起报到她跟前的。

王氏听说之后自然是忙不迭的把女儿喊到跟前,埋怨道:“你这孽障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那沈藏锋乃是有妇之夫,他嫡长子都比你不小几岁的,你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注意他?没得丢了咱们郑家的脸!”

“是谁跟您告状的呢?”郑翠叶一听就不高兴了,凌厉的目光左右扫视着。

呖呖等人都战战兢兢的低着头。

“你看她们做什么?不是她们说的。”王氏没好气的点了下她的额,喝道“是我这儿的人来告诉我的!你难道连为娘这里的人都想收拾?”

郑翠叶嘟起嘴:“我是您女儿!她们算什么?下人而已!”

“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看中了那沈藏锋?”王氏皱眉道。

郑翠叶在母亲跟前也不隐瞒:“真看中了,母亲您是没见到他——他可真俊啊!”

“再俊那也是做了爹的人了!”王氏宠女儿,当然要为女儿着想,沈藏锋再好,到底娶过妻且有子嗣了,即使郑翠叶梦想成真挤走卫长嬴做了沈家新任主母,那也是续弦!地位不如发妻不说,往后有了子嗣也不如卫长嬴所出的子女。

王氏怎么肯让女儿受这样的委屈呢?再说沈藏锋还比郑翠叶大那么多,但她知道女儿的脾气——郑二伢跟郑三伢都是脾气暴躁的人,郑翠叶虽然是女孩子,却也传了父亲与叔父的暴脾气,不好好跟她讲,强逼着她的话,她定然会更加反着来!

因此王氏心里暗恨女儿不争气,脸上还是和颜悦色的哄她道:“你要喜欢俊朗的,倒不如看看柳容?那孩子是为娘跟你叔父他们看着长大的,脾气好不说,功劳也不错。尤其你表伯很喜欢他,往后即使封王无望,国公是跑不了的。最难得的是这孩子谨记家训,洁身自好得很,你不是喜欢沈藏锋后院无妾,与发妻恩爱吗?你若嫁了柳容……”

“柳容有什么好?”郑翠叶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母亲!您是见的人太少了,才会觉得他俊呢!他是长的还可以,可论到气度,论到那种……嗯,就是咸安说过的什么雍容华贵,柳容这种土包子,哪里比得上沈阀主?!”

少女明媚的眸子闪闪发亮“沈阀主那样的人物,您要是见到,您才知道柳容根本不配跟他比!”

王氏皱了下眉:“你这话说的!你可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跟柳容提亲?!”她瞥一眼周围,叫下人都出去,才压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讲,皇后娘娘都想把咸安许给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否则我就是想把你许给柳容也未必能够!那些士族看好他的人可也不少,实在是柳容出身庶族不说,他又很受你表伯信重,往后前程差不了!士族那些临时认下的义女到底身份不够,配他不上……”

“他那么好,谁爱嫁谁嫁去好了!”郑翠叶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喜欢沈阀主!”

“你忘记了吗?”王氏头疼的道“士庶不婚!沈藏锋是士族,还是天下一等名门西凉沈的阀主!别说他妻子跟他恩爱,又门当户对了!就是他没了妻子,他又怎么可能娶你呢?!”

郑翠叶走过去抱住她胳膊,撒娇道:“正常是这样,可是,不是还有表伯?”

“你表伯现在虽然是皇帝,但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由着他的意思来!”王氏叹气“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呢?由着你胡闹?”

郑翠叶闻言就不高兴了:“表伯是皇帝,居然还不能左右一个臣子的婚事?这还算什么皇帝?!”以她的出身,小时候里正就是大人物了,至于说皇帝——印象中自然是金口玉言,诸臣朝拜、莫敢不从……见王氏说闻伢子也不可能让她嫁给沈藏锋,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她心里起了怀疑,就觉得是王氏看中柳容,故意这么讲。

所以王氏接下来给她说了一番士族的势力、底蕴云云,郑翠叶左耳进右耳出,心里盘算着等闻伢子班师回朝,到那时候自己三叔也回来了,要怎么跟这两个长辈撒娇,遂了自己的心愿?

她这样子叫王氏看在眼里,心中自然忧愁非常,王氏哄了劝了,见女儿始终不为所动,倒是越发热衷于打听沈藏锋的事情了,没奈何,只好进宫求见仇皇后,跟仇皇后讨主意。

仇皇后既然让单贵妃小产了,显然是选择了仇宝娘所给的两条皇后之路中的后者。这样她是片刻都离不得仇宝娘出谋划策了。

王氏进宫,仇宝娘亦侍奉皇后跟前。

虽然说王氏诉说事情经过之前请仇皇后把下人都打发了,但仇宝娘前脚出了门,后脚就转到了殿后。

在这里早有人备了高凳与茶水,还有人在转角处张望,给她把风——这种偷听是仇皇后默许仇宝娘的,主要是仇皇后觉得自己应付不了深宫争斗,但仇宝娘即使从公主的教导姑姑转变成皇后跟前的管事姑姑,也不可能在所有场合都跟着皇后。

比如说像这种王氏主动要求让她回避的时候,以王氏跟闻家的渊源,仇皇后是很难拒绝她的。

但皇后又需要仇宝娘的判断——基于皇后转述的判断肯定不如亲耳听到当初景象来的准确,因此就索性让仇宝娘公然听壁脚了。反正仇皇后的出身,对于体面的认知那就是那么一回事。

再说皇后现在的景况,保住后位、护好儿女才是最重要的,体面这种东西,皇后如今暂时顾不太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女

“卢国公的小姐还真打上了三哥的主意?”霍清泠吃惊的道矾这是发什么疯?难为认为陛下可以下旨休了三嫂,着三哥娶她不成?!”

端木芯淼道:“这唑、女孩子听道谢卢国公夫人宠惯了,向来就不大懂事,连咸安公主那么好的性子都不爱现在一起玩的——好在卢国公夫人还算有脑子,不至于顺着她胡闹。”

又说**但这女孩子也是命不好,她在卢国公府闹来闹去的,卢国公夫人没法子,只好求到皇后跟前,想请皇后劝她一劝。结果皇后给她说了什么且不论,却叫某一道谢了。”

霍清泠想了一会,才醒悟过来她说的“某厶位”应该就是之前卫长蠃私下里透露的刘若玉,神情顿时凝重起来:“那一位……道谢了会怎么样呢?”

“那一位这段日子都焦道谢很,觉得刘若耶在刘家城外的庄子上休养的也太有福气了,只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端木芯淼道“所以难得听到卢国公家的小姐,有刘若耶之母道谢光当年的风范,认为不让这两位好好亲近亲近太可惜了!也好等御驾回朝,叫某些人知道,他们家侄女是被谁带坏的?刘若耶带坏人家好好的女孩子,那可是有前例的!”

看一眼霍清泠,道“但刘若耶要跟卢国公家的小姐亲近了,估计得成天商量着怎么谋害三嫂。*’

霍清泠微蹙双眉:“我听说当年刘若耶曾对三嫂不利,可不知道三嫂怎么过刘若耶?就是刘若耶母女的事情,也是她们自己犯糊涂在先吧?”

“总之那一位传出话来,让您这儿防备点。”端木芯淼不想诨说从前,呷了。茶水,道“三嫂快生了,这些烦心事我想还是不要现在讲,所以只好告诉龇叟您了。”

“你放心,我会留意的。”霍清泠颔首道“卢国公府不足为惧,不过是个架子而已!就是刘若耶,现在口今身姑娘不敢表露,还能把手伸到咱们家里来?在外面的话,我也会打发看人看紧了,决计不会姑娘们任何机会。”

端木芯淼点头道:“剂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送走端木芯淼,霍清泠才打发了人去办这事,怜菊就过来了:“六夫人,我们夫人请您过去一下。”

因为她来的这么巧,霍清泠难免疑心卫长蠃听到了什么风声?

结果到了三房,卫长蠃现在说的却是:“子阳给长风推荐了他一个堂姝为渎弦,我如今生产在即,不便出门,你设法替我访一访可好?”

霍清道谢了口气:“三嫂请说,是顾家哪一房的小姐?”

*跟子阳兄姝同一个曾祖父,在家中行四,年十六,闺名‘思思’的。”卫长蠃道*据子阳同长风说的,他这堂姝才貌俱全,而且平生最仰慕我卫家的门风。若他说的没差错,这顾四小姐没有现在当的地方,性情也好的话,这事我就道谢定下来。毕竟长风来帝都也有几个月了,身边一直没个人照应不好。”

“我明儿个就打发人去打听。”霍清泠点头道。

但次日霍清泠却没能顾上派这个人,因为当天晚上卫长蠃就开始阵痛,到次日晌午,生下一女——这种生产之事,没出阁的女孩子是不好沾手的。

沈家女眷中,现在只有霍清泠能帮上忙。她忙里忙外,连午饭带晚现在了误了,一直到三更半夜才有功夫坐下来喝碗参汤,这才想起来卫长风那边的托付,忙叮嘱下人给自己记好了。

三房的嫡长女的名字,是沈藏锋跟卫长蠃争论许久后才定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真相将出

宋在水住的屋子看得出来是日日用心收拾过的,窗明几净,高案与榻前的紫檀木几上,都还摆放着新摘的hu遐卉。

这时节正值菊hu遐盛开。

粉白狮子、楼逦春水、鸳鸯荷、银沙玉带……累累插于瓶中,虽然都是名品,单论每一朵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但插到一起却是杂乱无章。只看一眼,卫长蠃就知道肯定是苏翡羽跟苏赤羽所为,宋在水眼光颇高,下人们哪里敢随便插一钝u遐就打发她?必然要认真琢磨的。

看了眼四周,苏翡羽姐弟都不在,大概是想让卫长蠃专心劝说宋在水,姐弟两个自己避开、或被劝说避开了。

卫长蠃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两个晚辈:“你们去找翡羽、赤羽。”

道谢颜跟季伊人依言同苏家的下人出去后,卫长蠃才走到榻边,伸手捞开了点烟色纱幕,轻声道:“表姐?”

从缝隙里看进去,宋在水穿着雪青色地暗纹中衣,肩上虚虚搭了件杏子红的外衫,面朝榻内侧卧,乌黑的长发就算满枕,静静的躺着,像是睡着了,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卫长蠃吩咐:“你们都出去。”待烟了走了,她动手把纱幕扣入两旁的金钩,俯下身,用力把宋在水扳过来,低喝道:“你怎么了?!”

宋在水力气自然没有她大,挣扎了几把还是就算按成了侗任——这时候就可以看到,她眼睛红胂成两个核桃,睁都睁不开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卫长蠃微微发愣:“..……怎么哭成这样?这么多天了…是苏五表弟在外面有了人?”

宋在水不作声,只是推着她手。

因为推不动,过了片刻,她终于哑着嗓子道:“你不要烦我!”

“我好容易才盼来的女儿,昨儿个才满月!为了你,我今儿个就赶过来了,你居然还嫌我烦你?!”卫长蠃半真半假的现在,催促道“究竟怎么了?即使苏五表弟外面有了人,横竖他现在人不在帝都,趁这机会,我道谢去来个斩草除根!等他回来了,我替你教训他!你要怎么样尽管说!把自己关在房里哭得这昏泔也暗算什么事?”

见宋在水不为所动,她想了一想,又换番说法*好吧,你缩这里伤心,你知道翡骟跟赤骟这两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跟你讲.我刚下车来,要不是看四周建筑是对的,差点以为是走错了人家,到了什么荒山野外呢?这女眷进来下车的地方,下烟了惫懒成这副样子了——→儿个还知道我要现在阳殳收拾,何况是平时?如今五表弟不在家里,翡骟、赤骟就算望你了,你就这么做母亲的?”

谁知她不提“母亲”二字道谢,一提“毋亲”宋在水忽然之间嚎啕痛哭!

卫长嬴愣愣的松开按住她的手。

就见宋在道谢住肩,整个人倦缩成团,哭得歇斯底里,毫无她一贯给人的“闺秀楷模”风仪!

“……这……这到底怎么了岈?!”卫长嬴真心不知所措了”

她觉得自己跟宋在水算亲近了,两现在了是父母的独生女儿,都没有亲的姐姝,现在了跟堂姐姝不怎么说的来一嗉姐姝两个向来就算艮亲姐姝一样,彼此之间根本不见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之前信被宋在水拒看,卫长蠃以为这事情恐怕是不好落纸,那自己亲自过来,想来宋在水肯定会告诉自己吧?但现在宋在水哭得悲痛欲绝,却丛毫没有倾诉之意?

卫长蠃只好姑娘递帕子:“表姐你哭累了跟我讲?”

然而宋在水哭累了,却送起了客:“你女儿还小,你回去看女儿吧,不要为我就算辰光了。”

“那魏宫老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事情?值姑娘这样寻死觅活的?”卫长蠃当然不肯走,皱着眉道“表姐你可不是这种人……当年要嫁给申寻你都没有这样

哪知她话音未落,忽然宋在水从床里摸出一物,狠现在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一柄羊脂玉如意就这么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宋在水满面肃杀之气,怒喝:“你再提这些人这些事,信不信我跟你拼了?!别以为你是卫家大小姐!我就怕了你!!!”

卫长蠃呆了好半晌,看着宋在水发作之后重新躺了回去,才吃吃道:“不提就不提……但你……你这是?”

良久宋在姑娘不作声,卫长蠃怕再刺激了她,以前的事都不敢讲了,因此翻来覆去就是问她缘故、劝她顾念身体、现在提子女说到后来卫长蠃也没了词,因为没有下人在,屋子里没有茶水,她唇焦口躁的,也有点心灰意冷,道:“我原以为我们情女咽亲姐姝,你有心事不想跟旁人讲,总肯和我说的……却不想你……唉……”

这番话没能让宋在水感到歉疚和出声,反而让她哭得更加厉害一——卫长蠃只好悻悻的继渎道“我带了颜儿跟伊人来,你要不介意的话。我让她们留下来姑娘管几日家,等你想开了她们就回去一一翡骟和赤骟,我也接走,他们姐弟两个太小了,你如今诸事不管,只靠管事看着,几日也就罢了,日子长了,人懈怠下来……偏如今五表弟又不在家。你说成么?”

宋在水好半晌才低

声道:“多谢!”

“其实翡羽跟赤蜩未必肯跟我走,到底你是他们的每亲,你在这里,他们如何肯离开呢?而且你如今这样久的不视事,外头已经有了风声议论…”卫长蠃见她回话了,道谢探着多说几句“虽然你跟前的人口风紧,你寻找前魏宫人的事情,只有藏凝跟我知道,可时间长了,议论多了,对苏家总是不好一一凭什么为难的事情,总有过去的时候,表姐你向来百般道理不用人讲,何必效仿我们这种俗人,想不开了就缩榻上不起来呢?”

她在榻边站着,许久,低叹一声,出了门。

宋在水现在的大使女玄鸟红着眼睛过来行礼:“卫夫人,我家夫人?”

“惭愧,我也没能劝她现在就想开。”卫长嬴叹了口气“你带我去看看翡羽和赤羽吧,宋表姐许我撄他们去沈家小住些日子……哦,我把颜儿跟伊人留下来,道谢们府里现在手,免得大管事们争论起来现在事情。”

玄鸟失望的应了一声,吩咐人进内室去伺候,自己领卫长蠃到了安置苏家小姐弟的屋子。

进去后就看到道谢颜跟季伊人正一人一个,手把手的教苏家姐弟两个什么。

见到卫长蠃进来,四人忙停手正衣,行礼问安。

*都不要枸礼,在学什么呢?”卫长蠃心事重重,但在晚辈们跟前还是强颜欢笑,问。

“甥女在跟就算姐学算术。”苏翡羽道“学了之后可以帮母亲看账本。”

“你们现在姐的算术,还是咱们家里黄姑姑指点的,你们不如跟姨母去沈家,让黄姑姑教你们好不好?”卫长蠃思索了一下,微笑着问。

苏翡骟连想都没想:*谢姨毋厚爱,但家里大管事也会这个的,就不劳烦黄姑姑了。”

“你们毋亲刚才说,她这两日身体不大好,所以想把你跟你弟弟送到姨母那里住几日。一来免姑娘了毗人照顾,二来也让你们每亲专心调养……”卫长嬴话没说话,苏翡骟又再次拒乡仕一卫长嬴看她坚持,而苏赤骟不怎么懂事,样样顺着姐姐说,心念转了转,就算再强邀,只道:“既然这样,那我留你们现在姐与季表姐下来陪你们好不好?”

这次苏翡骟欣然答应,郑重谢了她。

卫长蠃就算道谢颜和季伊人喊到一旁叮嘱:“你们两个明年就算要出阁了,眼下留在苏府,既是姑娘们宋姨母帮怙,也是姑娘们练手机会。但记住前者才是重要的——一到底这里不比沈家,切不可为了练手过多揽权!”

多就算予颜跟季伊人都应了o

卫长蠃又让她们遇事一一尤其是跟宋在水有关的,及时派人到沈府禀告。

姑娘自回了沈府,沈藏凝已经在等着。

听道谢也没能劝说宋在水吐露实情,觉得很诧异:“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难出。?”

“宋表姐不肯说,难道还能严刑拷打吗?”卫长嬴道“惟今之计,是从前魏宫人那里下手了。当初宋表姐是找前魏宫人,又没说找某一个宫人。可见只要是在前魏宫里伺候过、上了年纪的烟了知道的事情。”

沈藏凝感到有点棘手:“这样的人恐怕不道谢早,一来帝都沦陷那年,很多宫人遭受了屠戮,只看五表女酏也是从上京起找到三嫂您生舒时才找到一个就知道这难找的程度了;二来……”

卫长嬴沉吟着打断了她的话:“其实对于宋表姐的心事,我大概有了点眉目。只是这种事情……我是说这件事情,不找几个人证实下,我也不敢妄测。”

沈藏凝好奇的问:“是什么?”

“仇宝娘好歹在宫里待过几年,虽然她进宫日子短,但身份不同寻常,兴许她那里可以打听点什么。”卫长蠃没有回答她,而是道“还有皇后娘娘跟前的孙默孙公公,仿佛听说也是前魏时候的人,看早年就进了宫没有七成以上把握,我不能就这么去问宋表姐。”

她有点心不在焉“过两日我进宫一趟……出来了再鬟抄巴。*’

沈藏凝不满道:“提前道谢说一点也不行吗?”

“不行!”卫长蠃干脆的道“你回家去吧,这件事情不要再猜测了,更不要透露给任何人!”打发走沈藏凝,卫长蠃回想着方才跟宋在水见面的经过,渐渐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失神呢喃“……希望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骇然之闻

“你要找前魏时候的老宫人?要多老?”仇宝娘诧异的问,“宫里的资历是看跟谁比的,就是先进宫一年,那比起才进的人也算老人了。www.DU00.COm”

卫长嬴沉吟道:“越老越好……最好是我亲舅母还在世时就入宫伺候、当时就有点身份的。”

“你亲舅母?”仇宝娘想了一下,道,“哦,你是说前朝司空夫人?她过世都二十年左右了吧?她在世那会就有点身份的宫人——你知道宫中是讲资历的,那一辈的出挑宫人,如今即使还在,年纪也大了不能在宫里伺候了。这五湖四海一散,可不好找。”

“你总归是有点数的吧?从前东宫里哪能没几个老人伺候?”卫长嬴转着腕上镯子,道。

仇宝娘哂道:“年深日久,哪里还记得?若那些人还在,即使我现在容貌不同往昔,恐怕也被认出来了不是吗?”

沉默了片刻,她道,“但你要真的着紧找人打听什么的话,有一个人倒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卫长嬴忙问:“谁?!”

“清欣……应该说教坊司下申宝姑娘的使女胡氏。”仇宝娘淡淡的道,“也就是从前福瑞宫的那位胡宫女。”

卫长嬴回想了一下——她其实没见过这胡宫女,但听说过,三十来岁年纪,算算卫蝉影过世时,她应该才十岁左右。宫里收小宫女一般都要十二三岁,那时候她都不晓得有没有进宫呢?

“你不能看她的年纪,你得看她的来历。”仇宝娘提醒道,“她是魏哀帝那位废后顾氏留给女儿的人!废后顾氏的手段你还不清楚?这宫闱里有多少秘密能瞒得过她?即使是跟她没有关系的秘密,依她的为人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明白了,以备后用!她失势后一门心思替儿女考虑,怎么可能不把这些事情交代下来,万一她儿女可以籍此活命呢?”

又说,“当初申宝被贬入教坊,这胡宫女本来被后宫妃嫔看中她的利落精干,想点她继续去伺候妃嫔,也算个体面活的。结果她自请跟申宝一起进教坊,宁可落入贱籍,足见是顾氏留下来的心腹之人,否则怎么可能对申宝如此忠心?所以要打探前魏宫闱之秘,依我之见,找那些积年老宫人,都不如找这胡氏!”

卫长嬴沉吟良久,点头道:“多谢你了!”

“这是小事。”仇宝娘摇了摇头,淡淡的道,“你对景儿跟舒明很好,我总要替七姐她承你的情。而且我能够到仇皇后身边亦有你的襄助,如今提醒你一声是应该的。”

想了想,仇宝娘又道,“你找胡氏的话,最好当心点。虽然如今陛下出征在外,不会私下召幸申宝了,可是你也知道申宝的美貌——陛下对她兴致未减,担心出征时她被后妃谋害,所以名义上她在教坊,实际上住处却偏僻的很。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那地方,但把守的人都是陛下心腹,这个我就帮不上你了。”

卫长嬴随口问:“那地方陛下竟托付给了仇皇后?”

“倒没有,我替皇后盘算时查出来的。”仇宝娘淡笑着道,“正要悄悄透露给单贵妃她们,看看有没有人去下这个手……好叫仇皇后得个黄雀在后的机会。如今你要去找她么,我就先把这事按着。”

“城外庄子上的事情,若需要帮手尽管说。”卫长嬴点了点头——仇宝娘始终没问她找前魏老宫人做什么,她也不想多问仇宝娘在宫里的种种筹划,只道,“那一位跟我也是有过节的,即使如今时过景迁,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也不是没理由动手。”

仇宝娘一笑:“为了这件事情我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有需要求助你们的地方我怎么会不说?”

看了看天色,“我得走了,如今皇后那边鲜少放我离开,今儿个出来还是想了好久的法子。”

“有劳你了。”卫长嬴递上银票,见仇宝娘不想收,解释道,“你既然站在仇皇后这边,皇后娘家又没什么底蕴,就凭中宫那点俸禄,比起有端木家扶持的单贵妃等人……这一笔银钱对我来说可不算什么。”

仇宝娘听罢,沉吟了片刻,到底接下了。

按照仇宝娘给的地址找到申宝现在住的地方后,麻烦来了——连续派人盯了五日,都不见胡氏出门。因为申宝身份特别,那院子里根本不容生人进入——这个问题最后还是端木芯淼解决的,她先给送进去的食材里下了药,等那边找几个大夫都没解决,担心申宝出了事情,没法对闻伢子交代,不得不求到了端木芯淼头上。

而端木芯淼趁这机会代卫长嬴约了胡氏。

“卫夫人?”走进小巷深处分明是临时一用的屋子,胡氏微微一怔,脱口道。

卫长嬴有点意外:“你认识我?”按说她跟这胡氏并没有照过面,端木芯淼也没跟胡氏提前交代她到这屋子里来会碰见谁……这胡氏怎么会知道呢?卫长嬴心念一动。

果然胡氏嘴唇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前魏时候,您进宫时,婢子洒扫宫道,于风吹起车帘之际见过您几次——您身份尊贵,又有国色姿容,婢子是以记得非常牢固。”

卫长嬴颔首,也不废话:“我请芯淼约你来这里,是想跟你打听件事情。”顿了顿,她道,“当然我不会白打听,力所能及范围内,你想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胡氏抿了抿嘴,道:“您说!”

“我想知道我舅舅舅母的事情。”卫长嬴道,“前魏司空与司空夫人——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宋司空与卫夫人?”胡氏一怔,随即,她的脸色复杂起来!

片刻后,胡氏似乎颤抖了一下,才道,“本来婢子以为卫夫人想问的都是那些已经时过景迁的事情,从前的深宫秘辛,很多现在说来也无所谓了。但卫夫人要问这一件的话,可不能凭力所能及来搪塞婢子了。”

“你想要什么?”卫长嬴皱眉问。

胡氏想也没想:“当然是公……小姐她能够脱离苦海!”

“这个我办不到。”卫长嬴平静的道,“不说你家主子她是陛下亲自贬进教坊的,就说如今陛下还盯着她,怎么可能放人?!”

“……端木八小姐医术那么好,就不能做做手脚?让小姐她假死遁世,或者……总有其他办法吧?”胡氏目光一黯,随即不死心的问。

卫长嬴摇头道:“你这是想当然了,假死遁世哪有那么容易?芯淼师徒医术精妙天下皆知,你当他们一举一动会没人注意吗?一旦泄露,岂是小事?!再者,我今日向你打听的事情,是我的私事,给你的报酬,我甚至不会从沈家取,只会在我自己的嫁妆里拿。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事,把芯淼也拖下水?她只是给我约一下你出来而已。其他事情我可不想再打扰她,我问你的事情,也不会跟她说。”

胡氏沉默了一会,幽幽的道:“那婢子可就太亏了!”她抬眼看向卫长嬴,“因为您要听的,不仅仅是秘密!”

卫长嬴皱眉:“什么?”

“也是婢子的命!”胡氏一字字道,“婢子告诉了您这事,您必然会杀婢子灭口!如今我家小姐只剩婢子这一个人陪伴才没有发疯——婢子把命给了您,她怎么办?您若不能答应婢子的要求,那婢子也只能任凭您处置、却一个字也不讲了!”

“灭口?!”卫长嬴面色平静,心里却有凉意渐渐沁入,她思索了片刻,道,“你留着这个秘密到现在,可见它对于改变你家主子的景况是没什么用处的。如今我既然找上了你,你不告诉的话,就是给你家主子结了我这个仇人。如果告诉了我,我即使不能把你家主子救出苦海,往后能帮的时候,总会帮上一把的。”

胡氏摇头道:“您这话太虚了。”

“其实你现在什么都还没说,就说我要灭你的口,这是否也太虚了?”卫长嬴沉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故意堵我,逼我许诺?我甚至还没告诉你我要打听的是舅舅舅母的哪件事儿!”

胡氏微笑着道:“您都找到婢子这里了,还要这样诈婢子,岂不自降身份?宋司空跟司空夫人之间的事情确实多着呢,但您找过来问的话……还是找婢子问的话,那肯定只有一件。”

她缓缓道,“婢子给您透个话,您别再说婢子蒙您——您要问的事情,肯定是跟宋司空从前非要迫着宋家大小姐做太子妃、哪怕宋家老夫人,您的母亲宋夫人,这许多人一起说情,宋司空都不肯改口是不是?”

卫长嬴抿着嘴半晌没说话,袖子下,手却死死抓住了衣料——再开口时,委实压不住语气里的微微颤抖:“你……是说?”

“宋司空跟司空夫人的恩爱,前朝末年时,朝野都没有不知道的。”胡氏淡淡的道,“所谓爱屋及乌,宋司空膝下两位公子,亦是受尽司空宠爱。作为唯一的嫡女宋大小姐,不但在司空夫人去世后就回了江南长住,几乎没有单独养在司空膝下的光景,而且终身大事上也非常不得司空的理解与怜惜……哪怕宋家自恃门第不能悔婚,但宋司空始终对宋大小姐一句安慰也无——您不觉得,宋司空那时候对待这子女的差别犹如天壤,简直像是……宋大小姐根本就不是宋司空之女一样?!”

尽管心里早就有了隐隐的揣测,但胡氏真正说出来时,卫长嬴仍然觉得晴天霹雳!

她整个人不辨东西如坠冰窖良久,方回过神来,腾的站起,指着胡氏叱道:“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我救不了申宝,却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第一百五十八章 求活毒计

胡氏这时候神色倒是淡然了:“您能找到婢子这儿问起,婢子就知道不给您个交代肯定会给小姐她招祸——谁叫大魏亡了,您几家却还在、还富贵着呢?说不得婢子只好顺着您了。择天记www.x5200.com但婢子给您说句实话:这些小姐都是不知道的。毕竟小姐那性.子,这许多事情她哪里存得住?您听完后可以灭了婢子这个口,婢子却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姐……”

看着眉宇之间颇有焦灼之色,显然很不耐烦听她罗嗦了——胡氏道:“您若肯承诺下来,婢子可以发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您!您想知道什么,只要婢子知道绝无虚言——您若不肯承诺的话,那……老实说小姐如今心情很是不好,几次三番闹着要寻死……我们主仆一起去见娘娘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不是你说出这样骇然听闻的话来我连你都不想动!”卫长嬴说这话等于是承认她会杀胡氏灭口了,她苍白着脸色道,“何况是申宝?我可以以我凤州卫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来承诺:如果申宝她确实不知道这段先人之事的话,我绝对不会伤害她!他日如果有能搭得上手的地方,我定然会竭力相助,以偿还你今日相告之恩!”

胡氏自嘲一笑:“其实您这些人的承诺……当初端木八小姐也承诺过……唉,但听您这么说了,至少婢子能有个理由安慰自己吧。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定了定神,她道,“那么,您要婢子从头说起,还是?”

卫长嬴摸着腕上被自己体温捂得温热的羊脂玉镯,目光沉沉:“从头说!”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胡氏思索了一会,道,“司空夫人——您那舅母的出身,想来您是知道的?虽然跟您一样同为凤州卫氏之女,但司空夫人论尊贵比您可差远了。她能嫁给宋司空,真是不知道哪世里的福气?”

“偏偏宋司空极为宠她,您的外祖父外祖母,因为就宋司空一个儿子,即使对媳妇不大满意,念着宋司空的面子,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胡氏淡然道,“婢子倒不是说司空夫人不好,而是——司空夫人出身本来就不高,出阁之后还受尽宠爱,这样她没什么城府也不奇怪了。婢子多一句嘴: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是没有道理的,婢子斗胆拿您说个嘴,您在贵胄里也是最有福气的那一类人了,可要没有生逢乱世的磨砺,婢子想您今日没准也天真烂漫着。”

卫长嬴沉着脸:“我的经历我自己清楚,你说我舅母吧。”

“婢子罗嗦了——您别见怪,婢子说完这次的话就要死了,不瞒您说,蝼蚁尚且贪生,婢子纵然不后悔为了小姐而死,事到临头还是有点怕……难免说着说着就东拉西扯,请您念着人之将死,忍一忍吧。”胡氏叹了口气,才继续道,“司空夫人不但没什么城府,而且因为自幼家贫,一家人靠父亲给您娘家祖父祖母做事才勉强温饱,说是卫氏族人,其实还不如您家里的近侍威风!难免,就养成了她沉默寡言的性情——娘娘曾说,其实就是被欺负被羞辱多了,怯懦,不敢说话。”

卫长嬴咬了咬嘴唇,没作声。

胡氏看见,道:“您别觉得婢子罗嗦了半晌司空夫人的性情是废话,因为司空夫人要不是这样的性情,事情后来也未必是那样了。”

她可算转进正题,“魏哀帝时头一位太子殿下被废,继立的是废后钱氏之子——而邓贵妃之子郢王,在封完王、即将赴郢地就藩前夕,暴病身故!”

“邓贵妃乃哀帝嫡亲表妹,按照其姑母、哀帝之母邓太后的意思,本是要以邓贵妃为皇后的,后来因为哀帝执意选择了刘家女,元后才是刘皇后。但刘皇后去世后,哀帝几次许诺邓贵妃,会晋其为后——其实这话听听也就算了,以妾为妻,士族们怎么会肯?”

胡氏嘴角有淡淡的讽意,“最初的时候估计邓贵妃也没当真,到底她也是大家之女嘛?这么粗浅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可郢王暴病而死后,贵妃好像受了刺激……竟真的打起这样的主意来,哦,兴许是认为她若早点做了皇后,郢王就不见得会死?邓贵妃的心思,婢子这个伺候娘娘的人当然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当时的废后钱氏,被邓贵妃恨之入骨!”

卫长嬴道:“但废后钱氏之后,就是你家娘娘为后……你家娘娘可不像废后钱氏,是被直接迎娶入宫为后的,而是从昭仪晋封为后。”士族当然不赞成以妾为妻,但魏哀帝是守规矩的人么?

“这是有缘故的。”胡氏嘿然道,“这么说吧,邓贵妃当时想对付废后钱氏,简直都快想疯了!但她是哀帝少年时候的贵妃,当时固然还算年轻美貌,然而……寻常男人还讲究个喜新厌旧呢,更何况永远都不会缺了年少美貌妃嫔的宫闱?眼看哀帝对她兴致日淡,却被废后钱氏迷得神魂颠倒,邓贵妃陆续推荐了好几个新宠都无法摇动废后钱氏的地位……”

魏哀帝可以说是最典型的“爱之则欲生,恨之则欲死”。这从他的四位太子更替,几乎都伴随着后宫宠爱兴衰变化可以看出来,他宠爱一个人时,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捧上去,皇后之位、国之储君,还有人前人后的种种体贴怜爱……

但一旦失了兴致,被丢深宫,连同女儿安吉一起不闻不问十数年的珍意夫人,算是最好的下场了。

当时恰是废后钱氏全盛时期,邓贵妃用尽手段都不能够对抗废后钱氏,反而把自己陷入了危局——这时候,魏哀帝私下提了一句卫蝉影。

毫无疑问卫蝉影是个美人。

即使卫长嬴没见过这个既是族姑又是舅母的长辈,也能确认这一点。她自己从小自恃美貌,出阁后,头一回跟婆婆、嫂子们进宫,废后顾氏夸她长得好看时,就提过卫蝉影。可见卫蝉影的美貌,即使不如卫长嬴也有限。

如此美人,以魏哀帝的昏庸好色,觊觎臣妻这种事情,似乎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胡氏摇头:“其实这事,魏哀帝也很冤枉。因为他固然对司空夫人有些念头,却还没糊涂到了敢染指江南宋氏准阀主的正妻的地步!尤其宋司空对发妻的宠爱,谁人不知?!照娘娘推测,哀帝他当时也就是私下说了几句不大正经的话——但偏偏这番话,是在只有邓贵妃的时候说的。那时候邓贵妃为了争宠,已经不择手段,魏哀帝不敢动司空夫人,她却敢!”

卫长嬴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道:“你继续说!”

“要对司空夫人下手,实在简单得很。”胡氏淡淡的道,“邓贵妃随便编造了个理由邀她进了宫,在茶水里做手脚让她昏睡过去……往魏哀帝榻上一送也就是了。毕竟司空夫人是那么的天真好骗——”

“你不是说魏哀帝他根本不敢动我舅母?!”卫长嬴颤抖着声音质问!

胡氏哂道:“卫夫人,魏哀帝敢不敢动司空夫人,您以为邓贵妃会不知道?她既然打定主意要拿司空夫人来固宠,又怎么可能不考虑到这个?据她自己后来供认,她最初想把这事闹开,栽赃到废后钱氏身上,无奈实在找不到万全之策,怕弄巧成拙,反而给邓家招灾,只好退而求其次!只算计司空夫人,不张扬事情!”

“总之,魏哀帝在此事后两三年里,都认为那日是自己用多了助情香,才把恰好在邓贵妃平常休憩地方小睡的司空夫人当成了邓贵妃——实话跟您说吧,钱氏被废后,之所以是我家娘娘被封为继后、却不是邓贵妃,就是因为这件事!”胡氏冷笑了一声,道,“我家娘娘要不是揭发了她这事,早就被她占了后位、下手谋害了!”

卫长嬴哆嗦着嘴唇,几次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胡氏看了她一眼,了然道:“您是说这件事情为什么都没有风声?当然没有风声——魏哀帝发现侮辱了司空夫人后,吓得差点没晕过去!为此大受刺激……之后再也没有踏入明光宫一步!不然邓贵妃在郢王之后再无所出,您以为真的只是身体或者命吗?!魏哀帝那会看到她就想起司空夫人,就惟恐事情揭发出来——很长一段日子甚至叫她守着明光宫养病不要出门,免得被魏哀帝看到!更不要说召幸了,您说她一个人怎么生?!”

“但……”卫长嬴低头,眨去泪水,咬着牙道,“邓贵妃想把这种事情……栽赃废后钱氏……我倒是能理解的,可既然栽赃钱氏无望,她还要这么做?!她难道没想过后果?!想借我舅母固宠——她固得了吗?!”

胡氏淡然一笑,道:“婢子说的有点差错——当时情况很复杂,婢子这会就这么给您说,难免有疏忽,可不是故意哄您——邓贵妃这么做,其实是两个缘故:一个是顺着魏哀帝的意思固宠;另一个,却是为了保命!”

卫长嬴泪落纷纷,失笑:“她主导了江南宋氏主母的受辱,她还以为能保命?!”

“为什么不能?”胡氏平静的道,“老实说,娘娘生前对于邓贵妃这一手也十分惊叹——您别误会,不是说她做的好,而是说她胆子大且别出心裁!当时废后钱氏如日中天,连元后嫡子都说冤枉就冤枉、哪怕那位殿下夫妇两个自尽而死,竟没能让她在魏哀帝心目中的地位有任何摇动!您说这种情况下,邓贵妃心痛郢王之死,想方设法的给魏哀帝举荐新人、找钱氏的破绽与麻烦……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据邓贵妃后来自己讲,她倒不怕自己死,就怕自己死了报不了郢王的仇。所以但凡有一线希望的法子,再丧心病狂她也要去做——”胡氏嘿然,“司空夫人受辱这件事情,主使是邓贵妃!如果她死了,您说哪怕是魏哀帝,岂敢代她承担这责任?所以作为罪魁祸首的她必须留下,不但是她还有邓家——因为这件事情,魏哀帝再恨她,却不得不让她活着,让邓家好好的,因为得留着他们,预备事情泄露后给宋家交代!!!”

胡氏平复了下越说越高昂的声调,淡淡的道,“这样,当时废后钱氏已经是抬抬手就能弄死邓贵妃了,却因为她害了您舅母,竟被魏哀帝警告,不敢动她……”

“这些经过,我舅舅……知道吗?!”卫长嬴垂泪良久,低声问,“如果他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旧宫恩怨

胡氏笑了一下,道:“如果宋司空不知道,又怎么会执意逼迫宋大小姐嫁给九殿下呢?九殿下虽然是娘娘的亲生骨肉,但婢子说句实话,也是不喜欢他的。www.DU00.COm当初九殿下被废去太子位,贬去衡地时,娘娘就有意让婢子随行辅佐,可婢子硬是磨着娘娘准许婢子留下来……预备跟着公……如今的小姐。”

她目光一黯,“可惜啊,婢子无能,自请陪伴小姐,却终究护不住小姐!”

卫长嬴默默擦着泪,神情惘然。

室中静了片刻,胡氏继续道:“婢子这条命是早就心甘情愿的交在娘娘手里,任凭娘娘做主的。娘娘只有九殿下一个儿子,但连婢子都不愿意陪伴九殿下左右——这样的一位主儿,宋司空却铁了心的要把宋大小姐嫁给他,无非是因为宋大小姐根本就不是宋司空所出,是魏哀帝的骨血、是前魏的金枝玉叶罢了!”

“那他们岂不是同父异母?!若成亲那就是乱.伦——我舅舅也就算了,我想他应该是为了报复魏哀帝!可你家娘娘呢?她是什么意思?!申寻是她亲生骨肉吧?就算不满意,怎么能这么害他?”卫长嬴吃惊的问。

胡氏哂道:“但九殿下最终娶了宋大小姐没有?”

卫长嬴咬了下唇,忽然想起来当年宋在水退亲一事里,似乎有种揣测是废后顾氏也不是很想结这门亲,那时候以为是皇后更看重东胡刘氏的支持——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江南宋氏论门第不比东胡刘氏差,太子妃人选的话,宋在水更是比刘若玉要强得多。但宋家从文,刘家尚武……而那时候大魏天下已经不怎么太平了。申寻的外家洪州顾氏,也是偏重文官这边的,太子确实需要军中势力的协助……联姻当然是最快最稳妥的办法。

所以即使卫家、宋家这边隐约察觉到废后顾氏嘴上惋惜着宋在水额上留疤,心里却很赞成解除这门婚事,但都照着局势想,没有一个怀疑内情……

卫长嬴不禁问:“那你家娘娘,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她脑中灵光忽然一闪,脱口道,“你刚才说了两次,邓贵妃供认?!”

胡氏淡笑着道:“没错儿!司空夫人那么隐蔽的事情,魏哀帝都不敢告诉人,当时知情宫人哪个不被灭了口?若非迫着邓贵妃自己说出来,我家娘娘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家娘娘居然能够逼着邓贵妃供认?!”卫长嬴皱起眉,“我记得贵妃虽然在后位上面没有争过你家娘娘,然而你家娘娘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吧?她到底是魏哀帝的嫡亲表妹!”

胡氏轻蔑的道:“卫夫人您不会真以为,魏哀帝有多看重跟邓贵妃之间的嫡亲表兄妹关系吧?”

见卫长嬴询问的看着自己,胡氏道,“实话告诉您吧,邓贵妃之所以始终没能够成为魏哀帝的皇后,就是因为魏哀帝不愿意立她!为什么不愿意?呵呵,这事儿说起来那就更长了,总之是邓太后——就是邓贵妃的姑母、魏哀帝之母那会的罅隙了,邓家虽然是魏哀帝的外家,然而魏哀帝对士族向来一视同仁,即使是外家也不例外!邓太后当年坚持想立邓贵妃为元后,魏哀帝却怀疑邓太后企图继续摄政……硬是跟刘家私下联络,立了元后刘氏……”

她嘿然道,“您看邓贵妃是跟元后刘氏一起入宫的,可她头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亲生骨肉郢王的排行,在皇子里才第六!把公主们算进来的话,那都要排到十以外了!可见邓太后在世时,她的得宠程度!郢王可是邓太后没了之后,才出生的!”

卫长嬴擦去眼角的泪,平复了下心情,沉吟道:“照你这么说,魏哀帝对邓贵妃不过如此,更不太可能立郢王为储君。那为什么废后钱氏,还要对郢王下手?毕竟邓贵妃位份不低,出身也不差!即使魏哀帝不看重与她的表兄妹关系,贸然迫她不死不休,到底划不来吧?若说废后钱氏嫉妒的话,魏哀帝宫闱里何时少过人了?邓贵妃从来没有得到过宠夺专房的待遇,废后钱氏为什么非要跟她过不去?难道就是因为她位份仅次于皇后吗?”

对于这个问题,胡氏轻笑了一声,侃侃道:“您知道废后钱氏是怎么入了魏哀帝的眼,成为继后的。没有东胡刘氏的引荐,废后钱氏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被迎为继后呢?但废后钱氏做了皇后之后,不但跟刘家越来越疏远,最后为了自己儿子竟污蔑逼死了元后刘氏所出的嫡长皇子、国之储君!您说刘家会善罢甘休?”

卫长嬴怔道:“你是说,郢王是刘家干的?”

“东胡刘氏怎么会不防着废后钱氏得势之后翻脸不认人?只不过,他们也没料到魏哀帝那性.子……宠爱废后钱氏那几年,简直就像是没脑子一样,废后钱氏说什么就是什么!”胡氏淡淡的道,“要知道在废后钱氏之前,魏哀帝纵然有过几个宠妃、对元后刘氏也不错,但没有一个有专宠还有言听计从这种待遇的!东胡刘氏估计失误,所以没能保住元后骨血。”

“但东胡刘氏在给废后钱氏铺路时,所设暗手,可也不是白准备的。”胡氏嘿然,“郢王是刘家授意害死的,这一点废后钱氏心里很清楚。但下手的人偏偏就是她的心腹——事后还把祸水引到了当时跟此事根本不沾边的霍淑妃那里,做足了废后钱氏自恃宠爱不把妃嫔放在眼里的姿态……偏偏魏哀帝那会正宠着废后钱氏,随便问了问就下旨把霍淑妃等人处死,强行了结了此事!您说废后钱氏还解释得清吗?”

卫长嬴凝眉道:“刘氏只做了这一件?还是?”

“当然不可能——刘家吃了那么大的亏,生生捧出个白眼狼来,不给足钱氏颜色看,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胡氏摇了摇头,道,“这么说吧,要没元后刘氏留下来的人手、东胡刘氏在元后过世后继续栽培,我家娘娘当初也未必坐得上后位。”

“果然你家娘娘之所以能够登上后位,与刘家有关!”卫长嬴抬手揉了揉眉心,呵了一声,“所以你家娘娘打算解除与宋家的婚约时,立刻选择了刘家?”

胡氏淡淡一笑:“正是如此!”

她想了想,道,“婢子继续给您说我家娘娘什么时候知道了宋大小姐的身世吧,那是我家娘娘与邓贵妃一起对付废后钱氏的时候——邓贵妃的宠爱,从头到尾就是那么一回事,不算失宠,但也觉得算不上盛宠。可我家娘娘不一样,我家娘娘是洪州顾氏旁支之女,老实说在顾家地位平平。当初送娘娘进宫,完全是因为娘娘的美貌,不亚于废后钱氏!”

胡氏叹了口气,“结果娘娘进宫之后,还真因色获宠,连连晋升——娘娘进宫时,位份仅仅是从七品的御妻,不两年就晋为从二品的九嫔之首——您说废后钱氏还能坐得住?”

卫长嬴追想自己头次进魏宫,在丹墀下望上去,还是顾皇后的那一位,天香国色,犹如春水般醉人的眼波……垂下眼帘,道:“邓贵妃被误导跟废后钱氏有杀子之仇,而你家娘娘则是为了自保,一起联手对付废后钱氏——这个倒不是什么秘密,我当年才嫁到帝都时候就听说过这番经过的。只是,既然是盟友,为什么你家娘娘可以让邓贵妃供认?”

“您知道梦见散吗?”胡氏伸指掠了把鬓发,含笑问。

卫长嬴脸色微变:“跟这东西有什么关系?”

“宫中库房里找出来的那一份古方,您也知道吧?”胡氏淡淡的道,“那一份,是假的。”

这个结论,端木芯淼就讲过,所以卫长嬴并不意外,她想起废后顾氏对端木芯淼的承诺,试探着问:“你家娘娘手里有真的?”

胡氏摇头,但想了会又点头:“那方子是真是假不知道,毕竟大赫徐妃到如今已经有两百年了,中间以讹传讹也不一定呢?总之,娘娘手里那份梦见散的方子,远没有记载徐妃时的那么神奇,不过比大部分驻颜方子都要好而已。您头次见娘娘时,娘娘年岁已长,是连孙儿都有几个了,可是看起来跟您当时年纪差不多……娘娘就是一直服着那梦见散,但,至于真假那就不晓得了。”

卫长嬴问:“那么你家娘娘那里的梦见散方子……是打哪里来的?”

“说起来您可能都不相信,我家娘娘出身顾氏旁支,自幼没了父亲,靠着寡母拉扯度日,虽然顾氏族中有接济,到底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胡氏哂道,“倒是跟司空夫人幼年仿佛,说起来司空夫人比我家娘娘还要好一点,司空夫人到自己死时可也是父母双全——说远了,洪州地处江南,梅雨天东西易潮湿生霉,所以赶着梅雨前后的晴天,那边都要晒东西。”

“娘娘小时候给家里打下手拿东西出去晒,偶然在角落里翻到一本古籍……就是古籍夹层里藏着的,被娘娘闲着无事翻来翻去时发现。”

卫长嬴怔道:“还真是巧?那库房里那张?”

“那是一直在库房里的。”胡氏认真的道,“其实当初娘娘入主中宫,偶然发现库房里那张方子,竟与娘娘幼年所得的方子都为梦见散后,也感到非常惊奇。但库房里那张方子,除了药引跟传说中的梦见散一致外,实在不像是正经给人吃的——那么贵!所以娘娘推断,应该是有人想要隐瞒娘娘幼年所得的那张真方,故意弄了张以幼童脑髓为药引的假方出来混淆是非!当年大赫徐妃未必真的用了假方,不过是说给冯后听了,好报复冯后而已!”

“你说梦见散如何让邓贵妃招供的吧。”卫长嬴再次揉了揉眉心,道,“既然邓贵妃年轻时候也没有宠夺专房过,即使她永远二八年华,好像意义也不是很大?为何这梦见散能够叫她供认……供认这词,可不是寻常就能用的吧?”

第一百六十章 思人药

“邓贵妃害了司空夫人之后,魏哀帝恐惧司空夫人将事情告诉宋司空,招来江南宋氏……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士族的怒火。du00.com自此不想再见到邓贵妃。”胡氏说得有点口干舌躁,卫长嬴见状,将自己手边的茶具斟了一碗茶递给她,胡氏双手接了,轻笑道,“不意婢子竟能喝上卫夫人亲手斟的茶!”

卫长嬴淡淡的道:“我是要对不起你的,斟碗茶算什么?”

胡氏勉强笑了笑,喝完茶后,接着讲道:“但也因为需要邓贵妃这个罪魁祸首给宋家交代,所以当时明光宫已经形同冷宫,偏偏邓贵妃还是被锦衣玉食的养着,废后钱氏每每提到邓贵妃时非常的轻蔑与不耐烦,却一直没怎么邓贵妃——我家娘娘观察发现这一点后,您说能不诧异吗?”

“那时候废后钱氏已经越来越容不下咱们娘娘了,娘娘为了性命计,就想冒险潜入明光宫,向邓贵妃求助。”胡氏叹道,“那会我家娘娘也年轻,听宫中传言说邓贵妃所出的郢王因为太受帝宠,威胁到了废后钱氏之子的储君地位,所以被钱氏谋害了。认为自己跟邓贵妃好歹算是同病相怜,邓贵妃又一直见不到圣上……邓贵妃即使不愿意告诉娘娘废后钱氏为什么不敢对她下手,肯定也不会治罪娘娘的!”

废后顾氏这番推测合情合理,换了卫长嬴处她那个位置上十有八.九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卫长嬴颔首,示意胡氏继续说下去。

“但娘娘去的不巧——您想明光宫即使因为魏哀帝不去、也不许邓贵妃随意出宫,说是跟冷宫一样了,却到底不是冷宫,邓贵妃还是有贵妃份额、魏哀帝还是吩咐好好养着她,免得她畏罪自尽,叫魏哀帝没了挡箭牌的。”胡氏嘴角坠了坠,道,“所以明光宫的宫门,不管是正门还是角门,都有人看守。”

“我家娘娘可不像您,自幼受宠,想习武就习武。我家娘娘手无缚鸡之力,当时左右能信任的宫人,也没有一个有把握能够躲过明光宫的侍卫,潜入其中跟邓贵妃搭上线的。”

“所以只能派人在门外盯着,看有没有疏忽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晚上,派在明光宫外盯梢的宫人,匆匆去向娘娘禀告,说发现明光宫外的侍卫撤了许多,一处角门居然无人看守还虚掩着!娘娘那时候到底还年轻,又被废后钱氏的威胁吓得整日惶惶然,听到这消息也没多想,只道侍卫跟宫人躲懒去了——赶巧那日娘娘未奉召幸,就匆匆换了宫女之服赶去明光宫!”

卫长嬴了然问:“那晚,其实邓贵妃是要见其他人?”

“没错!”胡氏点头,问她,“卫夫人能猜到,邓贵妃那晚打发了人想见的是谁吗?”

“是我舅母?”

胡氏一怔,轻笑道:“您真是聪慧,正是司空夫人的心腹!”

卫长嬴自嘲的笑了笑:“所以说,邓贵妃不但害了我那可怜的舅母,甚至之后也一直不放过她?但魏哀帝,不是不敢碰我那舅母?”

胡氏淡淡的道:“但司空夫人的用场,难道仅仅是侍奉魏哀帝吗?她是江南宋氏主母的身份,远比后宫宠妃有用啊!”

卫长嬴只觉得一股狂躁之意从心底涌起!

她竭力平复了下,才道:“我那舅母……就一直被她辖制着?”

“婢子说句不中听的,这实在是司空夫人自己太懦弱太不争气了。”胡氏淡然道,“本来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若跟魏哀帝提出来要邓贵妃死,魏哀帝肯定不敢不答应!甚至还欣喜她肯就这么算了——结果她偏偏失魂落魄的收拾好就回了司空府,什么要求都没提!邓贵妃等了几日见她没动静,胆子更大,哪里还能不得寸进尺的要挟她?”

胡氏冷笑了一声,道,“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司空夫人肯定是没脸再活下去了!以司空夫人的为人,估计她当时也不想活了。只是宋司空待她实在好,这夫妻之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何况宋家从前那几位情种,没了心上人之后做出来的事情……是连宋老阀主都怕的。”

“还有宋家的名誉,宋司空的体面,宋大公子与宋二公子的脸面……错在邓贵妃,在魏哀帝,但世事就是这么不公平——没有错的人,付出的代价,却比犯了大错的还要大!魏哀帝昏庸好色的名头,您说他会在乎?可江南宋氏数百年的体面……司空夫人自认为被魏哀帝侮辱已经对不起宋司空,如何还能让宋家去承受这样的羞辱?!”

胡氏叹气,“邓贵妃就是拿这些话,把司空夫人牢牢的攥在了掌心!”

“……我那舅母,就一直这么顺着她?!”卫长嬴简直要听呆了,“即使当时大受刺激没向魏哀帝提出要杀了邓贵妃,之后呢?!”

胡氏道:“之后,您以为魏哀帝不想见邓贵妃,就敢见司空夫人?君不见臣妻才是礼仪罢?”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道:“但照你这么讲,我这舅母也太傻了!邓贵妃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这事出来,宋家是没脸了,我舅舅、表哥他们都会大受打击。然而容城邓氏,岂能好过?!”

胡氏笑了一下,道:“所以婢子开头的时候,要给您说了一大段关于司空夫人性情的话。因为司空夫人若不是这样的性情,邓贵妃早就死了,哪里还能活得比魏哀帝、比我家娘娘还长?她那条命,老实说是司空夫人的软弱才留下来的!”

卫长嬴觉得心里堵得没法说——她所听说的卫蝉影,只字片语都是沉默温柔,想象里也应该是那种贤惠温柔、少言寡语但心地善良柔软的女子吧。虽然没见过,但一度以来,卫长嬴对这舅母印象是很好的。

毕竟除了她的出身外,传言里的形象,完完全全符合一个温柔静默的大家闺秀。友善的、无害的,像没有刺的美丽的芬芳的花一样……

但照胡氏这么说,这舅母实在软弱到可恨的地步了!

不,也许不全是软弱,也是糊涂——她跟邓贵妃明明各有忌惮,任何一方都不希望真相曝露,可邓贵妃比她狠、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这糊涂的舅母就怕了、退缩了!

即使她的本意兴许是为了丈夫与儿子们——但动机无法掩盖她的糊涂!

所以她被害了又害,一错再错。最后她死了……留下来的是宋羽望的余生之痛,以及号称“闺秀楷模”,那个鲜丽温柔又大方、犹如亲姐姐一样的宋在水险些嫁给了异母兄长!

胡氏说的没有错:如果卫蝉影换种性情……事情……很多事情,乃至于大魏国祚,都未必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卫长嬴记得——自己那舅舅宋羽望,临终前几年都同卫新咏来往密切,在申博立为太子以及申博的登基中,都有他的影子——以宋羽望对卫蝉影的感情,知道了妻子的遭遇后,怎么可能继续匡扶魏室?!恐怕巴不得魏室早亡!

申氏皇朝的倾覆,宋羽望必定出力不少!甚至,是他竭尽全力!

她想起宋羽望临终前的“不甘心”之语,当时人人都悲伤的说他是放心不下子女,放心不下江南堂,毕竟江南堂本宗嫡支的子弟确实很单薄,宋羽望的孙儿还没有一个成长起来——但如今想来,宋羽望那时候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想到过子女。

他说的“不甘心”,很有可能是没有亲眼看到大魏灭亡,没有看到邓贵妃的报应。

他没能亲眼看到,谋害他爱妻的人,统统遭到报复——而他自己,却由于过度的伤心与思念,先一步与世长辞!

卫长嬴沉默良久,才道:“你家娘娘恰好撞见邓贵妃跟我舅母的心腹见面,然后呢?关梦见散什么事?我倒奇怪,你家娘娘撞破了邓贵妃的密会,邓贵妃竟然放过了她?”

“我家娘娘虽然卤莽了点,但也不傻。进了明光宫没几步,远远看到司空夫人的心腹跟邓贵妃在空旷处说话,就知道不好了。哪里还敢停留?当然是抽身就走!”胡氏淡笑着道,“也是幸亏邓贵妃要见司空夫人的心腹——哦对了,那心腹其实也不知道司空夫人的遭遇,只以为司空夫人跟邓贵妃有什么交情或利益,这才帮着邓贵妃呢?但邓贵妃这边是不敢让人知道她跟司空夫人有私下来往的,所以每次见司空夫人的心腹都会把远远近近的人全部支开,也因此我家娘娘居然没惊动她就跑了出来!”

“跑出来后,我家娘娘自行回宫,就让在明光宫外等候的心腹,就是安嬷嬷,继续盯着司空夫人的心腹。等那心腹出了明光宫,跟到明亮处看清了人……之后就是查出她的身份——发现是司空夫人的心腹后,我家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司空夫人的沉默与不爱多事,在帝都贵妇里那是出了名的,哪能不怀疑?”

胡氏嘲讽一笑,“然后,我家娘娘试探性的与司空夫人这边接触!”

“司空夫人跟邓贵妃勾结那是被邓贵妃逼迫无法,司空夫人本身可不爱掺合后妃之事,自然不会理会我家娘娘。于是我家娘娘就诈了一下司空夫人——”

胡氏看向卫长嬴,“仅仅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司空夫人就魂飞魄散的进宫赴约了……不过,司空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出真相的。我家娘娘当时再三推测,也就觉得她是有把柄握在邓贵妃手里,不得不听命邓贵妃——这样的话,我家娘娘心里也有了数。”

“所以我家娘娘提议帮司空夫人脱离邓贵妃的辖制——当然司空夫人也得搭把手。”

“照着司空夫人的指点,我家娘娘通过贿赂明光宫中几个被邓贵妃收服的侍卫,跟邓贵妃联络上,向邓贵妃进献了梦见散!”

胡氏眯起眼,“当然,告诉邓贵妃时,我家娘娘给它换了个名字。”

“叫做——思人药!”

“服下之后能够梦见平生最思念的人,无论生死……”胡氏淡笑着道,“您说,因为郢王之死,几乎癫狂的邓贵妃,怎么会不尝试?”

卫长嬴目光沉沉:“思人药这种临时起出来的名字,邓贵妃哪里知道是真是假?她当时被软禁明光宫,空有贵妃之位,却连离开明光宫都做不到……跟容城邓氏的来往,肯定也是不方便的。而且邓氏底蕴哪能跟江南宋氏比?她肯定,是让我舅母去查证!”

她思索了下,又问,“但邓贵妃会贸然喝下?她肯定会派人试药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利用

邓贵妃当然不会贸然服用当时的顾昭仪献上的所谓“思人药”口

但因为她那时候的景况,想测试“思人药”的条件非常有限,在卫蝉影的里应外合之下,将信将疑的邓贵妃到底才环于主在梦中与爱子申隽一见的诱惑,决定亲自服用。

“我家娘娘所以拿梦见散的真方给邓贵妃,而不是随便捏造一个,就是为了防止邓贵妃看出端傀”胡氏解释“除了让司空夫人去打听,邓贵妃肯定还会让邓家人找大夫姑娘看的,毕竟司空夫人被邓贵妃捏着把柄,纵然司空夫人软弱,邓贵妃哪能不防着司空夫人害自己呢?不是梦见散这种奇方,寻常方子,怎么可能把邓家人找的大夫瞒过去?”

又说“当然这也幸亏郢王之死!刘家不但打着废后钱氏的名义,把霍淑妃给拖下了水,还将如今那位季神医的祖父季英给牵累了。百年季氏虽然说太医辈出,但看如今季神医跟季家其他太医的区别,就知道季英的医术。如果季英当时还在,以他医术的造诣,没准还真能看出问题来——”

“可那时候季英已被处死,其家眷流放,唯一被保下来免除流放的季神医,流落坊间,正为了活下来而苦苦挣扎、就算邓家人找到他,您想他恨邓家姑娘来不及不说,那会他医术也还没大成一一总之,邓贵妃明知道季英一家冤枉,偏偏不敢流露出来对废后钱氏的怀疑,顺水推舟的拿季家人出气,这也是她自己作的!”

胡氏大肆嘲笑了一番邓贵妃,才言归正传,道“邓家请人看后,判断是一张奇方,司空夫人也帮着腔,再加上我家娘娘当时没有理由要害邓贵妃,邓贵妃才信了……既然相信那药方不会害人,邓贵妃当然是直挨服用,还找人试药做什么呢?”

卫长蠃诧异:“为什么?”胡氏还没回答,她忽然醒悟过来“是了,邓贵妃当时虽然位份比你家娘娘高,但却形同软禁。她是想给郢王报仇的,怎么可能甘心一辈子被关在明光宫里,等待着宋家的报复?你家娘娘当时慑于废后钱氏,想求邓贵妃指点如何躲避钱氏的谋害;反过来,邓贵妃却更加渴望得到什么助力可以脱离软禁于明光宫的绝望吧?”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确定废后顾氏给的方子,不会害了自己,邓贵道谢会服用的。因为废后顾氏献方,是善意,是寻求结盟。邓贵妃收下并服用,是回应一思人药只要不是毒药,它的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后顾氏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盟军,是当时急于离开明光宫的邓贵妃迫切需要的。

如果仔细揣测的话,甚至可以说,那时候邓贵妃需要废后顾氏,比废后顾氏需要邓贵妃还来得急切。

毕竟废后顾氏那会有帝宠在身,受宠到了连一度宠夺专房的废后钱氏都为之侧目、被威胁到了地位!

废后顾氏如果不能够从邓贵妃道谢到帮助,她未必不能从其悃也方找出生路来一痛恨废后钱氏的、来自元后刘氏的暗子,不会放过这个扳倒废后钱氏的机会的!即使当时兴许邓贵妃跟废后顾氏都还不知道这么一方人的存在。

反观邓贵妃,错过废后顾氏这次机会的话,她想重新恢复脱自照由,天知道还有没有再一次的机会?毕竟一个道谢哀帝吩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也痕要离开明光宫的贵妃沁一别说贵妃了,就是皇后,没有宠爱,没有与位姑娘应的权势,尊贵的头衔,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仅仅只有世家就算的出身、贵妃之衔,邓贵妃她凭什么吸引强大的盟军?

事实上废后顾氏肯向她示好、并且主动献方,已经给足了邓贵妃体面!邓贵妃若还不热情回应的话,那真是白在宫里混了!

胡氏微笑:“卫夫人您说的是一一所以邓贵妃服了那副‘思人药’,就被我家娘娘抓到机会,审讯上了!”

卫长蠃一皱眉:“你是说那梦见散?”

“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服用方法。”胡氏淡然道“寻常的药都要趁热喝,但那药却不行,须得冰镇之后用。否则的话,就是像邓贵妃那会一样,全身上下狁如道谢,被折磨得日夜不得安宁……到了我家娘娘问什么她答什么的地步!**

卫长嬴思索了下,道:“是么?邓贵现在右之人,居然没人外传消息?”

“邓贵妃是想要为郢王报仇的,为此她什么代道谢敢付。”胡氏嘿然“这也是报应口脍——当初,邓贵妃用大不了同归于尽吓住了司空夫人,让司空夫人在她跟前一再的忍气吞声!我家娘娘呢,当时也是这么镇住邓贵妃及其心腹的:我家娘娘道是废后钱氏步步紧逼,娘娘她已经忍无可忍!”

“所以邓贵现在口果孩眺是如何让废后钱氏不就算害她的缘故说出来,让我家娘娘道谢是否可以依葫芦画飘的话……我家娘娘那会反正是自忖斗不过废后钱氏的,还不如直挨弄死了邓贵妃,拖个垫背的呢?”

胡氏淡然道“毕竟我家娘娘可没有一个郢王之仇、哪怕是万劫不复都要报!看能拖一个不听话的贵妃上路,娘娘已经很满意了……但是,如果邓贵

妃肯听话的话,我家娘娘才氏才当住了废后钱氏的谋害,大可以助她脱离明光宫!不再屈辱的被软禁、被厌弃,在报郢王之仇上,我家娘娘也可以搭个手一邓贵妃就这么低了头她的明光宫里没人打扰,我家娘娘借口染疾,在明光宫里住了好几日,才酏那些秘密,统统都盘问了出来!”

“你家娘娘,好生厉害。”卫长蠃沉默了片刻,道“只可惜她的儿子不好。如果申寻仅仅是个庸人,或者是个寻常败家子的话,我想如今未必就是大雍了。”

胡氏凄然一笑,道:“谁现在是呢?婢子这些人,哪个不惋惜娘娘那么胸有丘壑的人,怎么会有九殿下那样不堪的骨肉?然而娘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他连性道谢赔进去了,偏他就是那么不争气……要不是他太过不像样子,失了储君之位……娘娘一直活着的话,哪怕现在是大雍了,有娘娘在,小姐肯定不会受这许多委屈!”

“申宝的事情才过去未久,她年纪还轻,容貌又美。过几年之后,大就算淡忘了,假如陛下对她还是宠爱非常,未必没有进宫为道谢的可能一改个姓名不就行了?毕竟知道前魏清欣公主就算的人虽然多,可真正当面见过清欣公主的人才几个?”卫长嬴怅然道“有了正式道谢名份,也不算很辱没她了。”

亡国公主给新朝之帝做妃娲是常事,这种可也不算羞辱——皇帝的身份当然在公主之上。

胡氏摇了摇头,想是认为自己不久就要被灭口,没有自己的辅佐,申宝就算做了正式道谢,也未必全是福。

她继渎道:“我家娘娘知道司空夫人的事情之后当然震惊万分!但也意识到这是一个笼络司空夫人的大好时饷——毕竟司空夫人本性软弱单纯,所以我家娘娘道谢吐、计,逼着邓贵妃不再要挟司空夫人,果然司空夫人对我家娘娘感激万分!之后,处现在寝用心帮着我家娘娘!”

卫长蠃嘿了一声没说什么一实际上废后顾氏跟邓贵妃在对卫蝉影上面是一路货色,只不过后者用的是胁迫,前者用的是恩惠,本质上都是为了利用卫蝉影——不,应该说是为了利用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的宋骟望,宋羽望背后的江南宋!

如此简单就迂回的利用起了江南宋氏、这堂堂的海内六阀之一!这种事情也就是出在了宋家,换了其他任何一族,当家主母软弱且心无城府如卫蝉影,做长辈的肯定不能忍!但宋心平就一个儿子活到成年,宋家祖上又出道谢几位疯狂的情种……想不容忍卫蝉影都不行!

可卫蝉影最大的错误也就是太软弱太单纯,真正恶毒的人,到底是邓贵妃!

偏偏这个女人,最后斗现在宫闱厮杀中可以说是惊才道谢的废后顾氏,生生登上了太后之位!哪怕她做太后时远不能罪抛的姑每、前一位邓太后比,大魏已经走向灭亡,无论太后还是皇帝,权势都远非魏哀帝之前可比,但在魏哀帝的众多后妃里,她嬴到了最后。

哪怕她最后也没得到善佟——帝都沦陷那夜殉节了。可相比她作的孽,这又算得了什么?那一夜帝都殉节的无辜的名门闺秀雍容贵妇不知凡几!这些女子都得到了美好的赞抡一哪怕是在就算月。

前现在帝被改谥为哀,反而他并不怎么宠爱的贵妃被追谥了美谥为“昭烈太后”以赞扬她殉节之举!

这世道就是如此的荒谬而不公平卫长蠃与胡氏默默良久,胡氏才道:“我家娘娘既然跟司空夫人交好,对司空夫人胯下诸子女见的当然也多。宋大小姐幼时就非常出挑,这并不仅仅是道谢的容貌。老实说单纯论美貌的话,宋大小姐是不如卫夫人您的。可宋大小姐的端庄大气,却不是寻常闺秀能够比得上您跟宋大小姐的气质不一样,您是雍容华贵。”

卫长蠃摇了摇头,道:“宋表姐……她一直被赞为闺秀楷模不是没有缘故的,我知道许多地方我是比她不上,我也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比我好的人,你不用担心这些地方,尽管说!”

胡氏笑了一下,道:“是婢子小觑卫夫人了。总之,宋大小姐打小姑娘就不像卫夫人,她小小年纪就算有主见,举止又端庄道谢体一我家娘娘是真心喜欢她的。”

“那为什么还要看提出让她嫁给申寻?”卫长嬴哂道“就算欢到了哪怕明知道谢与申寻乃是异母兄姝,也舍不得孙眺收为道谢?!”

胡氏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家娘娘当时也不知道,她不是宋家血脉!”

卫长蠃怔道:“那?”

**女口果说宋大小姐打小就显得很出挑,九殿下就是打小就显得很顽劣。而且宋司空何等宠爱妻子现在?他就宋大小姐一个*女儿’,想也知道不太可能同意让宋大小姐绻进皇室一——阀阅嫡女还需要羡慕皇室的富贵?”胡氏怅然道“但我家娘娘那会不是跟司空夫人交好吗?为了九殿下能够有个好臂助,就算^下里磨起了司空夫人!”

“司空夫人起初不愿意,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答应了……再然后,我家娘娘求得魏哀帝以御前金

镶玉如意为聘——当时,我家娘娘就注意到司空夫人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原本我家娘娘以为是司空夫人不是太满意九殿下,还琢磨着事后如何哄一哄司空夫人……”

**于旦没多久,司空夫人病倒……再没多久,司空夫人就去了!”

胡氏神色晦明:**我家娘娘后来想了很久,觉得司空夫人的死,很有可能跟宋大小姐的婚约有关——从那时候起,我家娘娘,才怀疑起了宋大小姐的血脉!”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端木家呢?

“可我舅母既然知道宋表姐她并不是我舅舅的血脉,而是魏哀帝……为什么还要答应你家娘娘,把宋表姐许给申寻?”卫长嬴皱眉问。

胡氏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家娘娘也觉得很疑惑,原本是认为司空夫人可能跟后来宋司空一样,迁怒宋大小姐,故意要害她。但我家娘娘又觉得司空夫人不像那种人——就算她因为邓贵妃与魏哀帝这些人恨宋大小姐,但以她的为人应该不会把九殿下拖下水。”

“所以我家娘娘思来想去,怀疑可能是一场误会。”

“误会?!”

胡氏点了点头:“对,就是误会!”沉吟了一下“也可以说是邓贵妃的报复。”

卫长嬴抿了抿嘴,示意她继续。

“我家娘娘因为特别喜欢宋大小姐,所以经常请司空夫人带她进宫玩耍。”胡氏道“那时候邓贵妃已经不复禁足——毕竟我家娘娘也要靠她一起对付废后钱氏的,所以盘问完邓贵妃后,还是找机会给她说了情、助她离开明光宫。总而言之,有一次,宋大小姐与九殿下,凑巧穿了同一种颜色,又凑巧一起在殿下玩,两人相距不远……”

“我家娘娘则跟司空夫人坐在殿上说话,一面看着他们。偏偏邓贵妃去找我家娘娘——司空夫人是很不愿意见邓贵妃的,就躲到了屏风后。然后邓贵妃进去,跟我家娘娘说完事情,离开时,看到九殿下与宋大小姐,就说了句他们长得很像——我家娘娘当时心里惦记着邓贵妃才说的事,也没多想,就随口道了一句‘两个孩子长得都好看,好看的人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就把这事儿丢一旁了。但屏风后的司空夫人,恐怕却把这话入了心!”

卫长嬴沉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宋表姐未必不是我舅舅的骨血,只是舅母因为邓贵妃这句话,怀疑起了宋表姐的血脉?”

“不不不,宋大小姐确实不是宋家血脉。”胡氏却摇头,道“在司空夫人过世后,我家娘娘心存疑虑,也不能确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阻止宋大小姐嫁给九殿下!一直到那一年,宋大小姐为了避嫁九殿下,假借马车出事儿弄伤了额头!我家娘娘不是要派人去慰问,也派了太医去诊治?那一次,确定了宋大小姐肯定是申氏血脉!”

卫长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忽儿冲上头顶、一忽儿坠入地底——她哑着嗓子问:“怎么个确定法?”

“宋大小姐肩上有一颗红痣,位置、颜色、大小,与我家小姐,一般无二!”胡氏哂笑“我家小姐,当然肯定是申氏血脉!”

“…………”卫长嬴怔坐难言。

“不过司空夫人未必能够确认宋大小姐的血脉,毕竟同为魏哀帝血脉,也不是每位公主都有这么一颗痣的。”胡氏淡淡的道“安吉与临川,就都没有!我家娘娘推测,司空夫人许是自己不能确认,被邓贵妃那么一讲,心生怀疑——所谓疑邻偷斧,越看宋大小姐越像皇室中人,心事越重——她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就这么生生的去了!”

卫长嬴面无表情——照理来说,卫蝉影确实不见得能够分辨出宋在水的血脉。

因为宋羽望对她宠爱无比,她死后鳏居多年连个侍妾都不纳的,她在世时,夫妻两个当然是一直同住。算一算宋在水怀上时,宋羽望跟卫蝉影都还在青壮之年,哪有不时常欢.好的道理?

即使卫蝉影被邓贵妃算计,为魏哀帝所侮辱前后一段日子没有跟宋羽望行敦伦之礼——但这种误差照理不会太长,一个月之内的话,以宋羽望对妻子的感情,怎么可能怀疑?毕竟俗话说的十月怀胎,也是有很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提早或延后生产的。

所以除非是像废后顾氏这样,有个铁定是魏哀帝亲生女儿的申宝作为模板,在宋在水身上找到了相似点,才可以判断宋在水的血脉。

不然的话,宋在水长得又没有像极了魏哀帝或者皇室里的其他什么人,即使她也不太像父母——可这天下又不是所有亲生骨肉都长得像父母!总有孩子像这个那个长辈,甚至是隔了几代几房的亲戚呢?

大约卫蝉影把宋在水生下来,也给宋在水留下生母温柔可亲的印象,就是因为这种不确定——从怀孕的日期推断,宋在水可能是魏哀帝的血脉,也有可能是宋羽望的血脉。

那时候宋羽望膝下有二子,哪能不盼望再有个女儿?

卫蝉影若贸然把宋在水弄掉,万一弄掉的是宋羽望的骨肉,她怎么舍得?生下来之后,看不出来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以卫蝉影的软弱,哪怕担心宋在水是魏哀帝的骨血,但她更盼望是丈夫的,既然没有证据是魏哀帝之女,想来她就告诉自己这是宋家大小姐——比着宋家嫡女的待遇来养了。

一直到邓贵妃出言,导致卫蝉影心中关于女儿血脉的怀疑变大加重……

废后顾氏千虑一失,疏忽了此事,又因为喜爱宋在水,再三提出结亲——每一次废后顾氏提出结亲,估计对于心中有伤的卫蝉影来说,都不啻是一种折磨:这门亲事,会不会是同父异母兄妹的乱.伦?!

到最后,卫蝉影终于承受不住,在绝望中同意了废后顾氏的要求——

这时候恐怕她就存了死志,婚一定,她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再没有起色!

至于说她当初怀疑女儿血脉,却为什么还要同意婚约,估计只有卫蝉影自己能够说清楚:是她软弱单纯得无法拒绝废后顾氏热情的提亲、还是她自暴自弃的不想再跟顾氏纠缠下去,抑或是,她痛恨羞辱自己和宋家的魏哀帝,果真迁怒到了宋在水身上?

就连跟卫蝉影交好了好几年的废后顾氏,对于这个问题,恐怕也只可推测,不可确认。

绝望忧伤如当时的卫蝉影,做出违背本性的事情来也不奇怪。

胡氏跟着卫长嬴沉默良久,道:“至于说宋司空什么时候知道的,婢子想可能是邓贵妃告诉他的。”

“什么!?”卫长嬴猛然抬头“那我舅舅他?!”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当初申博夺储跟承位,宋司空出力良多。而申博生母已逝、养母不亲,他在后宫的靠山,可就是邓贵妃。”胡氏淡然道“如果不是邓贵妃把司空夫人的遭遇,改成是受了我家娘娘所害,且让宋司空相信了,恐怕宋司空头一个要对付的,不是魏哀帝,而是邓贵妃吧?!又怎么可能容忍跟贵妃同一阵营?”

卫长嬴咬唇良久:“我舅舅居然会相信?!”

“那就是邓贵妃的手段了。”胡氏自嘲的笑了笑“司空夫人在宋大小姐与九殿下约定婚姻后不久病死,您以为宋司空那么宠爱妻子,会没有察觉到这两者之间隐约的联系?只是恐怕他很难想到自己的爱妻竟然会在宫闱里有那样的遭遇而已!更不敢相信唯一的女儿非自己所出……邓贵妃颠倒黑白之后,司空夫人之死,就变成了被我家娘娘活活逼死的!”

“宋司空认为我家娘娘明知道宋大小姐的身世,但为了得到江南宋氏的支持,还是让九殿下与宋大小姐定亲,以至于隔了数年后再次勾起司空夫人心中的隐秘哀痛,导致司空夫人承受不住、忧愤而死!”

卫长嬴目光一沉:“邓贵妃空口无凭的怎么可能让我舅舅相信这么大的事情?你家娘娘怎么都是疼爱自己孩子的吧?”

“但九殿下是男子,他可以纳侧妃侍妾!若忌惮兄妹,大不了娶了宋大小姐过门少碰甚至不碰她而已!只要成了亲,这闺房之事,长辈还能怎么管?但宋大小姐做了九殿下的妻子,宋家总得要为女儿考虑、向着九殿下——这一点上,只要举几个我家娘娘以前做事的果断,未必不能说服宋司空……宫闱争斗么,哪可能次次什么痕迹都不留?尤其我家娘娘与邓贵妃联手斗倒了废后钱氏,可以说各有把柄,各自的底牌也为对方所知不少……”

胡氏自嘲的笑了笑“至于说凭据——她当然有凭据。凭据就是那份梦见散的原方——当初我家娘娘为了取信她,是把从古籍里找出来的那张方子,撕去方名后献给她的。因为那方子我家娘娘抄录有多份,后来向邓贵妃要回时,邓贵妃说她看完后就毁掉……我家娘娘再三盘问都是如此,考虑到当时还是需要邓贵妃这个助力的,就没计较。哪里想到这儿却留了破绽!”

卫长嬴皱眉。

“邓贵妃把那份原方,说成了是我家娘娘被她发现算计司空夫人之后,献与邓贵妃请求邓贵妃为她遮掩的。”胡氏道“当年司空夫人受邓贵妃所托,去查证那方子,为了不叫贵妃起疑心,也确实查过——司空夫人娘家人不过那么一回事儿,她要找有点本事的人,自然只能通过宋司空!所以宋司空对那张方子可是有印象的!”

“再加上司空夫人跟邓贵妃来往时,因为彼此都心虚,一直避着人,连宋司空都瞒着!当然这里面有宋司空信任妻子,不愿意追根问底叫妻子为难的缘故……”胡氏叹道“反而后来跟我家娘娘来往,是公开的事情。邓贵妃的说辞自然很难不让宋司空不生疑!”

卫长嬴沉吟道:“你家娘娘那么厉害的人,居然没向我舅舅澄清?”

这可不符合废后顾氏的为人。

胡氏闻言,脸上出现了片刻号啕大哭的神情,好半晌才压住,怅然道:“娘娘命苦,偏偏生了九殿下那样的儿子!怎么教都教不好不说——九殿下十二三岁起就开始拈hua惹草,从起初就没少干逼.奸良家、强抢民女这一类的事情。娘娘总不能不管他,一边劝一边管教一边还得给他善后……这又是邓贵妃栽赃娘娘的理由——道是我家娘娘处置这一类事情经验十足,当初争宠时没少坑害无辜!司空夫人不过是其中之一……以至于九殿下在旁边看着都学坏了,否则我家娘娘那样的母亲怎么可能教出九殿下那么胡闹的皇子来?!”

“也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还有其他缘故。”胡氏叹了口气“但自从九殿下开始惹事起,我家娘娘根本无法全心全力与邓贵妃较劲!必须得时刻留着一半心神看好了殿下,不然……到底魏哀帝时的太子,九殿下已经是第三位了!我家娘娘能不给他操心吗?否则邓贵妃哪里可能与我家娘娘分庭抗礼?”

“……你家娘娘有子申寻,早先还不如不要生儿子,从庶子里挑一个抚养。”卫长嬴幽幽的道“我舅舅舅母的事儿,到这里我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只是,端木家呢?”

胡氏一怔:“什么端木家?”

“我舅舅临终前,对端木家态度很不对劲。”卫长嬴问“可你刚才说了半晌都没提到端木家——难道在那些往事里,端木家比刘家插手得还要厉害、涉及的事情还要大,所以你到现在都不敢说?!”

“魏哀帝第二位太子,废后钱氏所出的四皇子,他的太子妃端木微淼,可是端木家嫡女!你刚才从元后刘氏一路说到你家娘娘废后顾氏……废后钱氏反复提起,为什么不见端木家只字片语?!”

卫长嬴沉声问!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千秋节

回到沈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du00.com

大门下通明的灯火,静静的照出黑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来。

清冽的冷香从墙后悄悄飘来,是角落里的几丛腊梅开了。

“今儿怎么出去这么久?”车帘掀起,却是沈藏锋伸出手来扶她,“媺儿哭了好半晌,想是在找你呢。”

卫长嬴勉强笑了笑:“是吗?乳母没哄好她?”

沈藏锋察觉到她情绪低落,放缓了语气:“乳母哄不住,后来六弟妹把她接过去,说是今儿个让她在六房住。”

“那也好,六弟妹向来细心,窈儿比媺儿也不大多少,她们小姐妹也能作个伴。”卫长嬴随口道,“光儿跟燮儿还好?”

“都好,先回屋吧。”沈藏锋握了握她手,发现虽然一直拿着暖炉,掌心却一片冰凉,不禁微皱了下眉。

待回屋坐下,沈藏锋叫人斟了一盏热热的羊乳来,亲手端给妻子。

卫长嬴喝了大半盏,脸上泛起一抹红润。沈藏锋就挥退左右,问:“你今儿去哪了?”

事关宋在水的血脉问题,卫长嬴为防泄露,是连丈夫也没告诉的。今儿个出去赴胡氏之约时,只说有事出去——沈藏锋向来宠她,当然不会为了她出门一趟的小事再三盘问。

但现在卫长嬴回来的神色不对,沈藏锋自要问个明白了。

“去找了一个前魏的老宫人。”卫长嬴沉吟了一下,挑着跟他说道,“宋表姐自我生产以来,都不太对劲。如今苏五表弟远在西南,翡羽跟赤羽年纪都还小,她这样颓丧到底不成件事儿。只是我上次亲自去问她,她也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打听了。”

沈藏锋问:“是什么缘故?”

“跟我那舅母有些关系。”卫长嬴拍了拍他手背,叹道,“如今人已经去了,咱们就不要细究了——我还没出阁那会,宋表姐在凤州小住,曾跟我感慨过,她平生最遗憾生母早逝,以至于很多话想跟母亲说都不成。我母亲待她再好,到底是她姑母而不是亲娘……如今我虽然知道了缘故,却也不晓得该怎么劝她?所以今儿个提不起兴致来。”

“逝者已矣。”沈藏锋一听妻子让自己不要问,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得脸的事情,违了妻子的心意追问下去,没准会很尴尬。所以马上就不提了,只轻描淡写的说,“苏五表弟不在帝都,翡羽跟赤羽都指望着他们的母亲过活,隔日你有暇,再去苏家一趟,好好劝劝吧。快过年了,当家主母总是躺着,难为叫颜儿跟伊人连年都在苏家过吗?”

卫长嬴正打算再去趟苏家,闻言道:“那我明天就过去吧。”

夫妻两个再不提此事,打发人拿了饭来用。

次日她决定去苏家——不想才把沈藏锋送出房门,霍清泠抱着沈舒媺过来了。

她一路走一路哄,进来了就把沈舒媺递她怀里,笑着道:“究竟谁生的跟谁亲近,昨儿个为了哄她不要哭了,我跟窈儿都使尽了浑身解数,连夫君都凑了把热闹……结果今早起来,就给她说了一句‘带你找你母亲去’,她一下子就笑了!”

看沈舒媺小脸上确实带着笑嘻嘻的神情,卫长嬴看着也是心头融融一片,抱着她亲了又亲,含笑道:“昨儿个劳烦你们了。”

“三嫂净见外。”霍清泠嗔了她一句,却没有告辞的意思,而是道,“您这两日忙,千秋节的东西我就先备了,单子在这里,您看一看?”

卫长嬴一怔,猛然想起来仇皇后的生辰就是后日,自己却光顾着宋在水那边忘记到九霄云外了。若非霍清泠记得,此刻才开始备礼的话肯定很仓促。忙再次谢过霍清泠,接过礼单细看。

霍清泠备的东西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既然后日要进宫,今日却不方便去找宋在水了。毕竟那日卫长嬴和霍清泠都要进宫,沈舒颜跟季伊人现在全在苏家帮忙,沈舒光跟沈舒燮倒是半大了,沈舒窈兴许也能带进宫,但沈舒媺还这么小肯定只能留家里——没有能当家的女眷在,小孩子留家里得格外叮嘱番,家事也要安排下……另外还有此行的穿戴、首饰,这么一商议,就晌午了。

到了千秋节这天,妯娌两个起早进宫去道贺——因为皇帝不在帝都,皇后又说只设小宴,所以只请女眷、而且只请了少数女眷——路上倒也不拥挤。

霍清泠思来想去还是把沈舒窈带上了,她本来以为其他贵妇也会带上年纪仿佛的女儿,好给沈舒窈找两个玩伴。结果到了未央宫,还没看到其他小女孩子呢,倒是先遇见咸安公主,过来找沈舒颜——听说沈舒颜在苏家帮忙照看表弟表妹,今日无暇进宫,就把沈舒窈抱了走,道是带她去玩。

“咸安公主人虽然热情,却不卤莽,你不要太担心。”卫长嬴见霍清泠不好拒绝咸安,但女儿被带离身边总是不放心,就安慰道,“再说不是还有照看窈儿的下人们跟着?”

老实说这日的宴不是很热闹,人少、国中还有战事是一个,最近宫中暗流汹涌,常有妃嫔出点事情也是一个。

今日座中贵妇,跟后宫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因为最近宫闱变化是从仇皇后的变化开始的,在皇后跟前,自然人人都谨言慎行,免得引出什么后续。在这种情况下,个个少言寡语,自然是热闹不起来了。

仇皇后对这种局面没有露出什么不喜或扫兴之色,她淡淡的讲了几句场面话,看看有点死样活气的宴会,就找了个理由去更衣——她一走,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众人也开始说起闲话来——当然不能说宫里的。

顾柔章专门凑到卫长嬴跟前,道:“你看我族嫂申夫人那边。”

这申夫人就是前魏的承娴公主,顾弋然的妻子。卫长嬴朝她那边一看,没见什么异常,顾柔章忙道:“你看她身边的女孩子。”

卫长嬴目光在那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少女身上一转,微笑:“顾思思?”

“配卫五怎么样?”顾柔章向来直爽,略一点头,就直接问道。

卫长嬴笑:“我回去讲给长风听。”

这话是不置可否了,顾柔章感到不满意,推她:“哎,你给句准话!我可告诉你啊,我这族妹可是个好的!错过了卫五一准要后悔!”

卫长嬴无奈的笑:“长风的婚事,总得告诉凤州了才好定……”

“骗谁呢?”顾柔章嗔道,“你娘家那位老夫人,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家卫五,那还不是被你打怕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卫长嬴正被她纠缠,旁边霍清泠忽然有些焦急的探身过来说:“宫人讲窈儿摔倒了,在偏殿里召太医呢!三嫂,我去看看!”

“严重么?我陪你去!”卫长嬴赶忙抓住这个脱身的机会,把顾柔章甩下……

然而到了偏殿里,却不见沈舒窈,反而是换了一身便服的仇皇后在等着。

“娘娘这是?”妯娌两个一怔。

仇皇后看了眼霍清泠,开门见山道:“本宫想跟卫夫人单独说几句话,可以么?”

霍清泠迟疑着。

仇皇后身后的仇宝娘立马接口道:“沈小姐平安无事,咸安公主带着沈小姐在外头看梅花呢!霍夫人如果不放心,可以让门外宫人带您过去!”

“多谢姑姑相告。”霍清泠这才松了口气,看了眼卫长嬴,退了出去。

只剩仇皇后、仇宝娘与卫长嬴三个人,仇皇后却不作声了,由仇宝娘来讲:“卫夫人,敢问您娘家的胞弟卫五公子,发妻过世已有些日子,这续弦的事情,可考虑过?”

卫长嬴心下诧异,看了眼仇宝娘,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什么提醒,就道:“此事我娘家祖母是早就提过的,如今正在替他相看之中。”

“那可有看中的、打算立刻定下呢?”仇宝娘继续问。

卫长嬴微一蹙眉,道:“这个么……”她沉吟着揣测仇皇后打算替谁说媒,一时未能决定怎么回答。

仇宝娘见状,索性直接道:“咸安公主您是熟悉的。”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怎好做人继室?!”卫长嬴,一怔,下意识道。

“本宫出身乡野,如今纵然贵为皇后,但很多事情也是半懂半不懂,若说话中有不合规矩的地方,还望卫夫人不要计较。”这时候仇皇后接过了话,也不摆什么皇后、皇室的架子,直截了当道,“咸安是本宫唯一的女儿,早年却被人所害,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这个卫夫人您也是知道的——当年也是多亏了您的庇护,她跟知齐才能活到现在!”

卫长嬴忙道:“娘娘言重!”

“本宫想把她许给令弟,一来是因为久慕卫家名声,主要是咸安向来敬重有识之士……二来却是因为令弟已有嫡子,咸安此生不能再有子女,决计会把令弟的子女当成亲生骨肉一样疼爱!”仇皇后叹了口气,看了眼仇宝娘,“仇姑姑曾委婉劝说本宫不要跟你提这事,因为咸安纵然是公主,可闻家底蕴太浅,你们有士庶不婚的规矩,咸安是配不上令弟的。”

不等卫长嬴说话,仇皇后又道,“不过本宫现在跟你提,也不是为了拿皇后身份压你。而是本宫听说令弟先后两位正妻都已过世?”

见卫长嬴点头,仇皇后却是精神一振,道,“本宫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的,不过从前在坊间,本宫倒是听说过一个说法,就是令弟这样的人,若还要继续娶高门贵女的话,恐怕难保不继续步先前那两位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心里有点不高兴,道:“娘娘这话很是稀奇,臣妇却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你不相信也无妨,反正咸安年纪还小,你大可以先给令弟聘娶贤妻。”仇皇后摸着腕上的镯子,认真道,“从前本宫一个远房长辈,家境颇为殷实,其子就是连娶了四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子,却无一善终长寿!最后迫不得已,娶了个寒门之女,却夫妻恩爱不说,二人得以白头到老!若无这个例子,仇姑姑既然跟本宫把话都说明白了,本宫何必找你自取其辱?”

“娘娘这话臣妇如何敢当?公主殿下怎么好比寒门之女呢?”卫长嬴见仇宝娘在仇皇后身后朝自己微微颔首,表示仇皇后说的是真话,心思沉吟,道,“而且臣妇弟弟的婚事,臣妇是作不了主的。”

“本宫言尽于此,卫夫人请回去好好考虑吧。”仇皇后却也不纠缠,平静的下着逐客令。

“婢子代娘娘送卫夫人几步。”仇宝娘道。

离了仇皇后跟前,回到殿上的短短几步,卫长嬴低声问:“怎么回事?!”

“过两日我休沐,出宫时说。”仇宝娘也低声回,“不是给咸安公主找驸马那么简单!”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化

因为这件事情,卫长嬴去苏家的日子又被推迟。择天记www.x5200.com

到了仇宝娘出宫的日子,她早早在宫外等着。

至僻静处,仇宝娘也不罗嗦,直接道:“皇后有意夺储,看中凤州卫氏的声势,所以才想把咸安公主嫁给你弟弟!”

卫长嬴皱起眉,道:“皇后怎么忽然起这心思了?”

“她不起这心思我还混什么?”仇宝娘嗤笑了一声,道,“你知道吗?刘若沃这次立了大功!”

见卫长嬴诧异的扬眉,仇宝娘脸色一黯,道,“刘若沃给陛下挡了一箭!险死还生……陛下当场封他为靖国公,已命人护送他前方凤州求医!过一两日,你们也能接到这消息了。”季去病现在就是在凤州保卫新咏的命。

“靖国公吗?”卫长嬴也觉得心头一沉,喃喃道,“虽然没封王,但国公之爵也非同小可了……那刘实离呢?”

仇宝娘淡淡的道:“没提呢!所以你说,本朝我还有指望吗?刘若沃没有爵位的时候我算计他还要那么殚精竭虑!好容易假借卢国公那个傻呼呼的女儿,才看到坑他的曙光——他也封国公了!同为国公,就郑家那么点底蕴,即使是陛下的亲戚,能斗得过刘家?!”

她咬牙切齿,“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诡计那都是小道!我想报仇,想靠诡计算计了刘若沃与刘若耶,那都是虚的!只有辅佐仇皇后做了太后,大皇子登基——皇权强于士族,我仗着皇权之势,才可以痛快淋漓的报这个仇!”

卫长嬴愣了片刻,才道:“我倒也指望大皇子登基,不过,这不是小事。”

“我没想过现在就拖你下水!”仇宝娘白了她一眼,道,“因为卫新咏的缘故,凤州卫氏声名如今最是煊赫。而且念着卫新咏的面子,卫家子弟就算有什么不法之事,陛下也得宽容些——皇后还是疼咸安公主的,想着把咸安公主嫁给你弟弟,就算往后事情不成,兴许咸安公主可以靠夫家躲过一劫?”

“但长风为什么要尚主?”卫长嬴揉着额,道,“咸安……性情还不错,但配我弟弟却是不行的吧?你知道长风往后是要接掌瑞羽堂的,他的妻子,肯定是士族之女更合适。”

仇宝娘道:“皇后说的那个远房亲戚是真的,你这弟弟在婚姻之事上向来不顺利,我看尚了咸安公主兴许倒会好了呢?咸安公主出身寒微,好几次颠沛流离,虽然如今不能生育,但其他都好好的……”

“行了行了行了!”卫长嬴脸色不太好看,“这事儿你还是让皇后不要想了,我卫家主母怎么可能是砚台都认不清楚几种的新晋公主?!”我弟弟正要续弦呢,你说这话也太不吉利了!

仇宝娘道:“好吧,不说这个——你跟胡氏见过了是吧?据说她暴死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怅然道,“身不由己啊!”其实胡氏诉说事情来龙去脉时,卫长嬴几次动意不要杀她了——毕竟胡氏知道这些秘密,却一直没讲出来,哪怕申宝被侮辱、被没入教坊,她都没拿出来给申宝换取更好的待遇。

这次迫不得已告诉卫长嬴,也只是要了个许诺而已。

可见胡氏心里很清楚:在没有实力自保的情况下,贸然拿出把柄,那是找死!

但胡氏偏偏说了宋在水肩上与申宝肩上的红痣!

相比她诉说的卫蝉影受辱之事——这是多年前的往事,早就没了证据!

但这一件却不然!

只要把两人的肩上一看就能确认!

即使胡氏不会自己说出去——之前她的沉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她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告诉卫长嬴,以后会不会告诉其他人?

所以如果不能把胡氏收到自己跟前自己看住了——因为胡氏是自请伺候申宝的,卫长嬴真要把她从教坊里捞出来兴许可以,但要如何解释?会惹来多少麻烦?

知道这种秘密的人,既然无法留在身边,那当然只能让她永远闭嘴来保护秘密了……

哪怕卫长嬴极为不情愿这么做。

此刻被仇宝娘问起来不免心情复杂。

仇宝娘倒是不在意,道:“你问到了就好……嗯,对了,还有个消息,对你来说兴许不错。”

“什么?”

“据说陛下有意给季去病封爵。”仇宝娘道,“你义女是他甥女,想来你听了也会高兴吧?不过这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还是柳容跟皇后说的——你先别说出去,否则叫陛下知道了,没准改了主意。”

卫长嬴意外道:“真是这样就好了。季神医的医术不说,只说当年厉疫时的慷慨,也值得一个爵位!”

她心里想的却是季去病医术这等惊人,他如今虽然年过花甲了,然而因为擅长养生,再活上十几二十年未必有问题——但季去病跟卫家、跟沈家的关系,天下皆知。

闻伢子看来也想笼络这位名医了。

也是,他有了现在的地位,自然怕死。

以季去病的医术,能治人也能杀人,不把他笼络成自己人,闻伢子怎么能放心让他为自己诊治呢?

现放着一位国手却不能求医,万一以后遇见重病……闻伢子拿个爵位出来也不奇怪。

跟仇宝娘分手后,卫长嬴回到家中,就命人喊了卫长风来,把顾思思的容貌描述了一下,道:“人是秀气的,性情我却没处过,但顾子阳为人向来稳重,应该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诓骗于你。”

卫长风思忖了片刻,道:“我如今独在帝都,家事只能委托管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者秀儿还小,不能没有母亲。既然大姐你说这顾家小姐品貌尚好,那我就写信告诉父母,请他们写了信来,好去提亲。”

卫长嬴点头:“如此甚好。你的事了了,我也放下一件心事。”姐弟两个又说一番家长里短的话,卫长风留在沈府用了晚饭,也就回去了。

次日卫长嬴终于抽空到了苏府,这时候已经临近年关,苏府中大雪皑皑的,透着一股沉沉之气。

宋在水照例窝在屋子里没露面,沈舒颜跟季伊人一起到门口迎接。卫长嬴问她们:“翡羽跟赤羽呢?”

沈舒颜道:“他们也要来迎接婶母,但天冷,我跟伊人劝他们留在屋子里。”

“是该这样。”卫长嬴点了点头,再问宋在水,“这几日怎么样?”

“翡羽上次在榻前哭狠了,表婶现在好了些,但还是不能起榻,不爱见人。”沈舒颜道,“翡羽差不多天天都哭呢!”

卫长嬴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你们去陪翡羽他们吧,我去看看你们表婶。”

宋在水的屋子跟她上次来时变化不大,也就是插瓶的菊花换成了应季的梅花。

“表姐,我又来了。”打发了屋中伺候的下人,卫长嬴毫不客气的一把拉起纱幕,喝道,“你不起来招待我吗?!”

宋在水面里而卧,懒得理她。

卫长嬴卷了卷袖子——她今天有备而来,特意穿了件窄袖好行动的上襦,此刻一个用劲,竟把宋在水连锦被一起拖得坐了起来!

宋在水再也按捺不住,怒喝:“你发什么疯?!”

“你烦恼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今儿个就是过来给你说清楚的——”卫长嬴冷笑,“你一直缩在床上,难为叫我站在这里对着你的背讲?!有你这么待客的吗?亲表妹又怎么了?亲表妹上门来做客,无端就要矮一头、活该被你怠慢吗?!”

宋在水听她说“你烦恼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脸色就是大变!随即自失一笑,淡淡的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这样?”

“你还怕我是诈你呢?”卫长嬴冷冷的道,“不就是你以为自己不是宋家骨血?!上次,跟我恼了,照你习惯该说的是‘别以为你是我表妹,我就怕了你’,偏要说成‘别以为你是卫大小姐’——真是可笑!我是卫大小姐,你还是宋大小姐呢!论身份你凭什么要怕我?!你自己说这话不觉得别扭吗?”

宋在水愣了一下,似哭似笑的道:“原来是在这儿叫你看了破绽去?唉,是我错了,我总记着你少年时候的胡搅蛮缠,哪有这么细心呢?然而十几年过去,你怎么可能一点不变?”

她举袖掩面,道,“但你既然都打听到这一步了,难道还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你表姐吗?!我说这话,有什么别扭的?!”

“你打听的那个前魏宫人跟你说了你不是我表姐?”卫长嬴见她没有起榻的意思,索性自己到旁边搬了个绣凳过来,坐下,道,“你被骗了你知道不知道?!”

宋在水仍旧掩着面,凄然道:“我知道你想将错就错,毕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不仅仅我自己一直认为自己是宋家女,大哥二哥他们,还有夫君……只是,我明明就不是!”

“我问的那个宫人,是先前废后顾氏的心腹!”卫长嬴沉声道,“你找的前魏宫人,身份可有这人紧要?知道的秘密,可有这人多?!”

宋在水怔了怔,道:“你说!”

才这么三言两语,已经厌倦饮食颓然多日的宋在水就愿意听——很显然,她也盼望自己是宋家血脉!

第一百六十五章 混淆

“你既然找过前魏宫人,又怀疑自己并非宋家血脉。”卫长嬴淡淡的道“所以我想事情的经过,你大致应该都听说了。中间即使有什么谬误,估计于事情本枝影响也不大。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嫁给申寻没有?”

宋在水怔道:“你是说……?”

“当年你母孝满后,因为舅母过世之后舅舅没有续娶,所以你继续住在江南,由我外祖母、你的亲祖母抚养。”卫长嬴转着腕上的镯子,回忆道“后来你跟申寻的婚约临近,舅舅写信命你回帝都大婚……但你因为听说了申寻的不争气,所以死赖在江南不肯动身!后来迫不得已起程,经过凤州,又借口探望我母亲继续赖下……”

“我记得那时候我还给你出过主意,让你跟舅舅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好吓唬他!但你说舅舅写信给你,有不论你死活都得嫁这一类的话,是也不是?”

宋在水咬着唇,深深叹息,泪水滚滚而落!

卫长嬴把手一扬,道:“那就是了,你说舅舅既然有不管你死活都要把你许给申寻的决心,为什么后来悔婚悔的那么干脆?邓家过来招呼了一声,他就答应了?难道舅舅是那种犹疑不决的人?”又冷笑了一声“我再问你——你到帝都之后,舅舅对你如何?”

“父……父亲他……他对我很好的。”宋在水低下头,半晌后才低低的道“只是,是否亲生父女,这个不是我说他好,就是的。”

卫长嬴冷笑着道:“你就少犯糊涂了!连我这个向来不如你细心敏锐的人都看出了舅舅的苦心,你这做亲生女儿的居然还要疑心吗?!我且问你,你少年时候可有我那么顽劣?可像我一样,干过被祖母跟前心腹打发走,转头偷偷爬墙去听壁角的事儿?!”

“……当然没有!”宋在水有些惆怅的道“那时候我祖母把我当未来皇后养,我身边人也都说我往后是要母仪天下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国体,岂容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不瞒你说,‘闺秀楷模’四个字,有那么好担当?咱们这样的门第,谁家女孩子不是打小教着规矩长大的?凭什么要比其他人都强?那还不是其他人松懈的时候,你还是在苦练不辍,长年积累下来?老实说吧,当年停在凤州,我看到你,真心羡慕得紧!”

卫长嬴道:“你既然被管得那么紧,你又向来听话——那我那会在闺阁里,我祖母不想叫我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什么都不晓得,这还是我仗着祖母疼我,老是想方设法的偷听打探、仍旧不该知道的都不知道呢!而你那么乖——你说如果不是长辈授意,你远在江南能听到帝都的消息、能还没过阁就晓得申寻不是什么好人?!”

宋在水一惊!

卫长嬴声音一低:“我那年闺誉扫地,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是去吊唁我堂伯父时,他家恨我恨得紧——若不然,恐怕我到出阁都不晓得自己名誉败坏!那可就是在凤州的事情啊!我这么顽劣都被长辈们瞒得结实!更何况是乖巧的你?没有舅舅准许,谁敢在你跟前说申寻不好?!申寻再不好,他当时也是太子殿下!你又早就定给他了,这不是触你霉头吗?!”

“但我当时养在祖父祖母膝下,是不是祖母心疼我所以……”宋在水喃喃道“后来我求祖母给我设法解除婚约,祖母给父亲说情,却被父亲拒绝了不是吗?”

“这就更加说不通了。”卫长嬴冷静的道“你想啊,如果是外祖母她心疼你,觉得你嫁给太子不好,她可是舅舅的母亲,舅舅又不是不孝顺的人,外祖母她需要这么委婉吗?外祖母把你教得规矩那么好,足见自己也是极有规矩的。这么有规矩的长辈,我虽然是没见过她,但也知道,这样的长辈,一般来说是不喜欢坏了规矩的——身为女儿家妄议长辈给你定的亲事,这是好规矩?”

宋在水一噎,道:“私下里说几句,没有旁人在,祖母她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

“但她完全可以私下里跟舅舅书信来往劝说舅舅,假如事情成功,再给你说——难道你会因为不能嫁给一个不争气的太子而怨恨家里?”卫长嬴摇头道“假如事情不成,那早点叫你知道了,不但分心,而且心里定然很是难过……这又是何必?所以说,外祖父跟外祖母这边,故意把太子不好的消息透露给你,都没有道理!倒是舅舅最可能这么做!”

“舅舅疼舅母是出了名的,所谓爱屋及乌,对你跟两位表哥焉能不爱到了骨子里?于是你知道了申寻不妥,想悔婚。舅舅倒是一门心思迫你嫁——废后顾氏既然知道了这种异常,岂能不仔细去查去想?!”

宋在水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道:“但父亲也可以跟我直说……”

“向来教女都是母亲或者祖母的事,更何况你幼年就扶灵回了江南,多年来一直都养在外祖父外祖母的膝下,舅舅再疼你,隔着重山万水的,哪里晓得你长成什么样子?即使书信来往,怎比在跟前日日看着长大来的了解?”卫长嬴摇头,道“那时候你才多大?我知道在稳重上我不如你,我出阁之后,还办过贸然把霍照玉说给安吉公主的糊涂事……你知道申寻不是什么好东西时也就十来岁而已,舅舅怎能不防着你年幼不懂事,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她一叹,道“再者,你什么都不知道,长辈们替你办这办那,闹出来了,也是长辈不好,你自己的名声还是可以挽回的。如果你也知道的话……”

“总而言之,我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舅舅根本就不想把你许给申寻!无奈金镶玉如意已经接了下来。想悔婚哪有那么简单?”卫长嬴说到这里,忽然道“当年的事情你是亲身经历过的,你不觉得废后顾氏对于解除婚约太好说话了吗?即使你毁了容——但就额上这么一块,老实说常年贴个hua钿也不是不可以!那刘若玉,论做太子妃,能跟你比?”

宋在水咬着唇,极勉强的一笑:“她不是看上了刘家么?就是我,也是念着宋家的面子。”

“不不不。”卫长嬴摇头,道“废后顾氏的城府,咱们不能说多么清楚,但决计不可小觑了她!她就申寻一个儿子,申寻那么不争气,都被她推上储君之位,一直牢牢的占着东宫!而且魏哀帝时的四位太子,只有申寻是魏哀帝不想废、迫于无奈不得不废的!就是后来登基了的申博,储君地位哪有申寻稳?要不是魏哀帝在申博做储君后没活几年,我看申博也未必能够落什么好下场!只凭这一点,足见废后顾氏的厉害!”

她神情凝重的道“太子妃的人选,娘家家世虽然紧要,但我等士族,女儿多了去了!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使你当年嫁了申寻,如今大雍定鼎,申寻还在,大雍要收拾他,你说宋家会因为你的缘故,为他说情?不会的,咱们这种人家最紧着的肯定是自己——即使身为嫡女尊贵非凡,可永远尊贵不过合族!”

“而且为什么要跟皇家结亲?无非是为了保持家族的显赫。”卫长嬴轻哼了一声“只要太子好,就不怕太子妃的娘家不殷勤!即使不是太子妃的人家,也会自己靠上来!可申寻那种太子,想要他好,哪有那么容易?废后顾氏再厉害,总不可能搬到东宫去盯着他——所以给他选个自己能干的太子妃,远比寻个娘家能干的太子妃重要!前者才是保申寻地位长久的良策!”

她冷笑“你看后来申寻出事,刘家非但没能帮上忙,倒是把自己族里的继妇、嫡女赔进去了!”

宋在水咬住唇,看着不远处,指尖微微颤抖……

“以你的能干,别说只是撞伤了额,就算是给自己在脸上横七竖八划几刀——估计废后顾氏都未必舍得放手!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可就指望娶个争气的媳妇替她照看着呢!要说这照看周全,什么样的人能够比得上一体的夫妻?!”卫长嬴叹息“而她意思意思就同意了解除婚约、为申寻另娶刘若玉——”

“你再想想看刘若玉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她是有心计有手段有狠心,但她当年可是帝都贵女里出了名的面人儿好欺负吧?别说废后顾氏那种人了,就是咱们当时看到她那好欺负的绵软模样儿都觉得头疼!顾氏怎么可能看得上她?!海内六阀呢!废后顾氏至于那么着紧刘家吗?”

卫长嬴摇着头,道“若不是她也怀疑你是魏哀帝血脉,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过你!”

宋在水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抬头道:“但我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把我许给申寻?!”

“当年我祖父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把我许给我夫君?!”卫长嬴反问!

“那是因为姑祖父看曜野他幼年就器宇不凡,许他长大之后必有成就,所以——”宋在水说到一半,忽然住。!

卫长嬴淡笑着道:“想起来了?胡氏亲口告诉我,废后顾氏,一直以来,对你都是真心喜爱!当初你跟申寻的婚约解除之后,她在未央宫里长吁短叹,可是扼腕不已啊!舅母还在时,她差不多天天催着舅母带你入宫,每每你进了宫,她都要亲自抱着你说话……这么喜欢你,能不设法把你弄成她儿媳?!”

废后顾氏既然起了这心思,要怎么把宋在水弄成自己儿媳——宋在水也是知道自己母亲卫蝉影的没城府的,废后顾氏要哄她实在不难,即使卫蝉影有宋羽望依靠,然而宋羽望向来顺着妻子……再说,卫长嬴一再保证宋在水是宋家血脉,却只字未提卫蝉影的受辱……

卫长嬴这些消息明说了是从废后顾氏的心腹宫人胡氏那里打听来的——卫蝉影受辱的事情她会不知道吗?此刻不说,一来涉及长辈名节,二来,大概这就是废后顾氏让卫蝉影允诺婚约的缘故?

不管怎么样,照卫长嬴的分析,自己还真确实是宋家血脉……宋在水松了口气,觉得心头阴霾渐去,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她朝卫长嬴感激的笑了笑,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忽然心念一转,疑惑的问:“那端木家是怎么回事儿?!我记得父亲过世前,对端木家那么耿耿于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尘埃终定

*·你回帝都起就开爻台打听什么前魏宫人,可是之前经过凤州时,我那六叔指点你的?”卫长蠃绕了道谢边宫绦,问道“他许诺告诉你前事,有好几年了吧?居然硬把你拖到现在?你也由着他?”

宋在水露出一丛无奈,道:“这人生生助当今那一位从乡野到现下,智计与对人心的把握岂是我一介女流能比的?再者,我是一定要知道缘故的一一凭这一点被他牢牢抓住,我还能怎么样?就是这次找前魏宫人,还是我知道他快死了,硬迫着他,才告诉我的。”

卫长蠃唇边露出一丛了然的冷笑:“我就知道他对陛下忠心耿耿!”

*啊?”宋在水一怔。

“你找的那个前魏宫人没准都有点问题吧?”卫长蠃道谢的提醒“莫忘记我这六叔可是做过申博的谋士的,聚见得囔现在艮宫人来往妇姚指点你到帝都来找人,结果兵燹零落之后,你居然还真找到了?!”

“你且想一想,如果你认定了自己不是宋家血脉你会怎么办?”

宋在水失神片刻,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一身所学全部来自宋家,能够嫁给夫君也是因为是宋家女的缘故…倘若和盘托出,不只是我跟夫君之间不知道何去何从,连翡羽跟赤羽……更重要的是父亲母亲的名节……荦家的体面……可如果不说的话,总觉得像是偷了真正宋大小姐的东西一样。”

她苦涩的道“申宝那样的下场,才是魏哀帝骨血该有的下场。”

卫长蠃摇头道:“酮,你这里是只想到你自己,你忘记先前我过来时你怎么对我了?你根本就不想理我!你认为我是卫大小姐,而你如今什么都不算卉心里的怀疑,但凡你还没发疯,那你就绝对不会说出来!但你肯定会跟我疏远!不只是我,从前跟你交好的各家女眷,你以后会愿意常见?苏五表弟向来待你好,你疏远我们,他即使不知道缘故,也不会猜你不对劲,只会怀疑我们对不起你……长此以往,青州苏氏哪能不跟我们这几家疏远?!”

宋在水悚然一惊!

“还有宋家。”卫长蠃平静的道**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宋家血脉,你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宋家人不是吗?!”

“由于姻亲的关系,咱们这几家这些年道谢是十分要好且和睦的口六叔现在排一个前魏宫人,却轻巧的打下了一道裂隙……”卫长蠃淡淡的道“所以说,关心则道谢!表姐你这么精明的人,若非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么明显的算计?我那六叔,分明就是不軎士族!”

她不负责任的想反正卫新咏也快死了,他没有妻子/战被宋在水记恨也不怕——再说他拿这些往事拖着宋在水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从宋在水这里就算了多少次。如今污蔑了他,却能给宋在水更多“她是宋家血脉”的信心,权当是悯也还债吧……

宋在水先是流露出愤恨和释然之色,但转念一想,又道:“那端木家的事情你还没说?!”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怀疑的目光,卫长嬴无语片刻,才道:“怎么你以为我哄你?”

“但是端木家的事情……”宋在水张了张嘴唇,似乎觉得这么质疑辛苦劝说自己的卫长蠃有点不地道,但想到事关重大,还是催促道“你倒是说啊?!这是什么缘故?”

卫长蠃道:“这个胡氏也不知道!*’

*什么?!”宋在水一皱眉。

“胡氏饮药而亡前都这么说,我瞧她说的是真的,横竖姑娘要死了,何必瞒我?”卫长嬴道“不过我这两天细思之下,看倒有所得,兴许是这样的。”

见宋在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卫长蠃无奈的道“但这话其实我很不愿意说道谢听,倒不是说这事本身有什么,其实事情的本身我想你是根本不在意的。问题是它勾起了前事,所以才……”

“所以你不要罗嗦了!”宋在抽龇一路长篇大论下来,加上心中所望,对于自己确实应该姓宋已经相信了七成,而端木家的解释就是最后三层——好容易熬到这里,狁如赌局中五局三胜,偏偏前四局都是平局,就算望着第五局看结果呢,卫长嬴还要在这里拖就算拉,她实在按捺不住,怒喝一声,用力捶着榻沿“反正你快点讲!”

卫长蠃把目光看往别处,才道:“你记得宋二表哥的发妻被逐之事吗?”

宋在水皱起眉,想了一会,方道谢定的道:“难道父亲是因为端木无色的跋扈迁怒端木家?以前不是就商量过这不可能吗?父亲哪会那么小气?”

“我看事情还真就是她弄起来的,只不过不是她现在霍大嫂子也不是她嫉妒不贤……这些舅舅跟宋二表哥忍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卫长蠃道“就算是她被污蔑插手我们沈家后院的事情,我看舅舅也不会因她迁怒整个端木家。究竟舅舅是她长辈,又是男子——不可能为点后院事就计较个没完。”

宋在水疑惑道:“那是什么?”

卫长嬴道:“是跟你有关……当年她可没少跟你过不去,你自己想想?”

宋在水眼露迷惘,道:“当年那端木无

色跋扈骄横,我好好的在院子里住着她也能找上门去让我不痛快!但你也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小姑子,老实说那会我现在明里暗里交手太多,你让我想的话,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哪件事了……”

“既然我知道的话,那肯定是告诉我的。”卫长蠃继渎提醒道。

“告诉你的?”宋在水微微偏头,凝神回忆。

良久后,卫长蠃正疑心她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正琢磨要不要进一步提醒一一蓦然宋在水全身一震,脱口道:“是端木无色——·她那次放人进府想左右我婚事?!”

卫长蠃抿了抿嘴,没作声。

那是她怀道谢光时候的事情了,因为当时沈藏锋不在身边,二姑姑卫郑音探望她时,提到了房里人的事情,将原本满怀欣喜迎挨嫡长子降生的卫长蠃打击得恹恹不乐了好几日。

黄氏等人怕她闷出病来,就周折请了那时候由于破了相一直足不出户的宋在水来探望她……

就是那一次,宋在水告诉了她装美娘的一些事情,中间提到端木无色的被休,乃是因为她嫌弃宋在水待在娘家。

又因为她一个二嫂,上头不但有大哥大嫂,还有公公在,根本就左右不得小姑子的婚事。胆大妄为之下竟使了个毒计,利用自己夺来的管家之权的机会,想从后门放族弟进司空府,派心腹引那族弟到宋在水住的院子一一尔后贼喊捉贼,栽赃宋在道谢人,迫着宋在就算么自尽全节,要么就是认了这门亲事、嫁给端木无色那不争气的族弟…

结果这事情被宋家长媳霍氏知道,提前告诉了宋在水,端木无色不但没能害到宋在水,反而因此惹得夫家上下大怒一要不是这事传扬出去对宋在水不好,估计宋家当时就要把端木无色休回娘家去了!

不过宋家当时为了宋在水的名节没吭声,但之后宋在水也不能再容忍她,跟大嫂霍氏联手,借用沈家那会的新媳妇装美娘的小心思,到底让端木无色领一纸休书回了门那会端木家曾为此出面向宋家求情,请求宋家念着两家同为海内六阀的份上,好歹给端木家留点情面。

但这个要求却被宋羽望毫不客气的拒绝了!

在知道端木无色私下里所为后,卫长蠃一直觉得宋骟望拒绝是很正常的——骓家唯的嫡女差点被嫂子算计没了清白,能放过这种媳妇?!

问题是之后宋骟望对端木家也恨上了,这个却有点不太对劲……尤其是他对端木醒的态度,端木无色并不是端木醒这一支,老实道谢木醒对宋骟望还是腑的,前者跟宋心平是同辈,算是看着宋骟望长大的世伯了。

之前宋骟望重病,端木醒更是主动带着孙女上门悯也看病·..叫宋刖望目匕死活不要。他在临佟之前的很多举动都很引人猜聆一可是,知道宋骟望对妻子卫蝉影的情份之深、想象他知道卫蝉影曾受辱、且因此早亡后的心如死灰——

……当年卫蝉影,何尝不是在跟当时宋在水一样懵懂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算计,**深宫,从此苦不堪言、受尽了心中沉重枷锁的折磨?!最后,也因此郁郁而逝!

如果没有霍氏提醒宋在水,端木无色真的设计成功,哪怕她也不敢让那族弟进入宋在水的院子,只敢叫他在院子外给宋在水栽个偷人的名声……可宋在道谢下来无法选择的前途,与其母当年无辜受辱后还不得不听命于人的屈辱悲惨遭遇,何其的相似?!

这等于是在那会的司空府中,在宋骟望的眼皮子下,用他的女儿——至少是名义上的女儿,重演卫蝉影受辱的经过!

宋骟望要是能够把端木无色休回娘家就算了,他也枉称情种了!

就算像当初宋在水说的那样,为什么不杀端木无色,而是休她回去?因为杀了她一了百了,道谢留在宋家以宋在疆元配的身份享受后人祭祀。可才道谢休回去,让她成为端木家的耻辱,从前爱护她的家人、从前与她亲近的好友,全部同她反目——族人斥她令举族蒙羞,友人惟恐被带坏闺誉割袍断义……

这种落差之下带来的痛苦,这种最后必然死于亲人之手的报复,才能稍解宋稠望的心头之恨!

但他还是搁法控制住自己的怒火,甚至将整个端木锏迁怒上了!

到最后,他宁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病入膏肓,也不愿意挨受端木芯淼的计\冶。

这个时候,他是把端木家看成了酿成卫蝉影悲剧的申氏皇室;还是希望能够早点跟卫蝉影团聚;还是两者都有……大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吧?

总而言之,胡氏都不知道为什么宋骟王临终前会那么厌恶端木家,就卫长蠃所知道的,也只能推测出这个缘故了。

宋在水想通之后,幽幽的叹了口气:“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快过年了,你还不起来预备。”卫长蠃没好气的道“我可告诉你啊,颜儿跟伊人,明年就算出阁,今年是在娘家做女孩子过的最后一个年了,我可不会让她们留在苏府!你要还这么躺着,我到时候大不了带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来,把翡骟跟赤骟硬才毗!留你

孤零零的在这儿!”

“嗯。”宋在道谢了摸自己消瘦的颧骨,哂道*好在夫君不在,就我跟两个孩子,随便收拾下就成……醋不必你挨走翡蜩赤羽了。至于说有不周全的地方……”

她目光炯炯的看向了卫长蠃“从你府上,道谢匀点嘛!你该不会不给表姐这点面子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毒

宋在水恢复了常态,苏府上下都大大松了口气。

苏翡羽跟苏赤羽很是感激的把卫长蠃送到马车边,直到她上了马车都甜言蜜语不断。

*都回去吧,道谢了。”卫长蠃挑起车帘,摸了摸被轧道谢到车边来的两个孩子。叮嘱道“你们母亲如今心病已去,往后就会起来管事,这两日委屈你们了。”

豸l毋把苏家姐弟抱走,道谢颜跟季伊人走过来,笑着问:“宋婶母好了,我们现在怎么办?跟您回去还是?”

*她身子才好,道谢将养上两日才能劳神,你们两个就算人做到底,再帮她一把吧。”卫长蠃含笑道“年前我派车来撄你们,好不好?”

道谢颜跟季伊人对望一眼,笑:“那今年宋婶母道谢的骨钱可得加些,不然我们要找三婶您评理的!”

“千万别道谢省!”卫长蠃坚定的道*她好东西多着呢!你们帮她这么些日子,她道谢们好处是应该的!到时候我道谢们把关,给的酣匕薄了,我替你们嗔她!”

嬉笑了一阵,看看天色不早了,卫长蠃才叮嘱她们回去“别吹风着了冷。”

回到沈府,沈藏锋照侧在闩前等着,扶卫长嬴下了车,夫妻两个携手入内,路上卫长蠃取笑他:“从来只听说望现在,你倒好,天天站在大门外等着我,也不怕人笑话你!”

沈藏锋无奈的道:*教完孩子们功课,我也没有旁的事,从后面走到大门口,也是松一松筋骨。”

又笑“咱们家后院清净,单这一点,为夫被人笑话家有悍妻的时候就多了去了,早已见怪不怪有什么好怕的?”

卫长蠃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我怎么听着这话怪委屈的?”

**我倒是听出来你这话里一股酸味了。”沈藏锋哈哈大笑,抚着她手背道“为夫就爱被你管着——关外人什么事?”

“原来是我管着你所以咱们家后院才清净的吗?”卫长嬴伸指掐了他掌心一下,嗔怒道“我还以为是你自己正派来着!”

沈藏锋笑着道:“良材美玉虽好,不遇名匠也难成传世之宝啊!

**你打算怎么个传世腑?”卫长蠃扑哧一笑。

他们正说说笑笑朝三房走去,有下人从大门处追上来禀告:“端木家派了人来,打听夫人这儿可收着几味解毒丸?”

“端木家?本宗还是分支?”夫妻两个诧异的停下脚步,卫长蠃问道。

下人道:“是本宗,就是端木八小姐那边打发人来的。”

“那怎么找我要解毒丸了?”卫长蠃心里一个咯噔,道。她手里的解毒丸,大部分来自于黄氏,不过黄氏会的,端木芯淼那里都有方子。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卫长蠃去道谢木芯淼要这丸那药,端木芯淼哪里需要求到她这儿?

那下人到此刻语速才有点快,道:*据道谢木八小姐想用毒蛇配药,不提防那蛇头斩下后还活着,被咬到了手如今人已昏迷过去了!”端木芯淼一昏迷,端木微淼这些人又不懂医术,端木芯淼向来不爱用下人,她的东西都是自己收拾。

估计端木微淼他们连端木芯淼那儿的解毒丸种类都分不清楚,也难怪要反过来求卫长嬴这边拿药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一句一句的?!”卫长嬴气得一跺脚,顾不得处置那下人,提了裙裾就快步朝自己院子跑去“夫君您带着孩子们用饭吧,我拿了药去看看芯淼!”

沈藏锋训斥了那不知轻重的下人一番,着他自己去看找管事领罚,撩袍跟上,道:“我陪你去。”

因为担心端木芯淼,卫长蠃找出解蛇毒的药丸后,交道谢藏锋先行骑马赶过去,自己则带了黄氏乘车后行。

她现在氏到端木家时,所幸端木芯淼服下药丸后已经气息平稳下来。

因此端木微淼有心情出来陪客,正跟沈藏锋分主宾坐于堂上说着话。看到卫长蠃来,端木微淼忙起身道:“今儿幸亏你们了”

“端木姐姐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从前我们可没少折腾芯淼!”卫长嬴摇了摇头,关切的问“芯淼现下怎么样了?”

端木微淼目光扫过黄氏,道:“幸亏沈阀主亲自送来解毒丸,如今昏睡过去了。”

“让黄姑姑把个脉看看?”卫长蠃道“黄姑姑医术虽然不能跟芯淼比,但于毒物上还是有些心得的。”

端木微淼忙道:“你这话客气了,黄姑姑跟季神医虽然没有师徒就算,却有师徒之实”

寒暄了几句后,端木微淼让使女带黄氏去安置端木芯淼的内室。

到这时候卫长嬴才有心思坐下:“芯淼怎么会被毒蛇咬了呢?”

*她这两日都在配药.需要用到那蛇身上的一些物事””端木微淼微蹙着眉,道“本来我劝她这种事情给下人做就是了——她嫌下人手脚太慢,非要自己来,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被已经砍下来的蛇头给咬了扪’

*好在如今人没事。”卫长蠃见端木微淼忧心忡忡的模样,忙安慰道“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没准最后反而成了好事呢?”

端木微淼听了这话笑得却更勉强,看了眼沈藏锋,犹豫了一下,到底就算心话说了出来:“沈阀主是芯淼的义兄,卫夫人是她义嫂,我

以前虽然跟你们见的不多,但知道你们对芯淼都是很好的。如今我也不跟你们见外,就算句实话滁一当初是我不好,我自己青春丧夫,原是个没福气的!偏偏之前还要掺道谢的终身大事!那霍沉渊于卫公坟前·撞,青史留名,却丢下芯淼一个人,门都没过就’她神情萧索的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好改嫁,芯淼她青春年华的,却要这么孤零零过一辈子!我往后还能有什么好事呢?总不可能是霍沉渊死而复生吧?”卫长蠃跟沈藏锋听了这番话也觉得很是唏嘘,可这事情还真没什么可劝的话好讲,沉默了片刻,卫长蠃只好岔开话题:“黄姑姑可能快出来了,府上药材齐道谢?如果缺什么的话,府门外不远处的药铺倒正好是咱们家的。”端木微淼也知道谢所愧疚的事情不是卫长蠃夫妇能够鹪决的,不过是老压在心底,找个人诉诉苦而已。此刻也配合的挨话道:“寻常药就算有,少见的也有一些,应该不用去药铺里找了。”不多时黄氏果然出来要了文房四宝开方子,又叮嘱了几句,卫长蠃夫妇这才告辞。再次回到沈府时已经是大晚上了,路上道谢到了宵禁→旦沈家总归不是寻常人家,宵禁士卒问了问缘故就算行了。道谢就算艮道谢燮还坚持着给父母请了安再去睡,道谢光道谢,沈舒燮早已是一个呵欠连一个,站在那里都站不稳了,他的管事姑娘曹红儿看得那叫一个才旦!心。卫长蠃皱眉看了眼丈夫,沈藏锋会意,吩咐道:“往后我们回来的晚,过了戌中,你们就先行安置,不必再等我们,免得现在了次日课业。”道谢光与5现在予燮连忙领命。“儿呢?睡了吗?”打发了两个儿子,卫长蠃挨过下人绞上来的热帕子敷了会脸,们点精神,又关切的问起小女儿来。怜菊上来禀告:“七小姐已经睡了口”“我去看一看。”卫长蠃喝完一盏羊轧,起身道。沈藏锋道:“一起去吧。”两人到了安置女儿的偏房,用厚纱蒙着灯看了看道谢,才三个月不到的女婴睡得正香,肉嘟嘟的模样儿可爱极了。夫妻二人静静看了会,卫长蠃俯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出了房门后,才怅然道:“多少年了,.一旦盼望能有个女儿。谁想好容易盼了来,满以为可以日日守着她呢,结果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出了月子以来,我都没能才道谢几回。”沈藏锋笑着道:“反正她现在还小,也记不得什么。过些日子咱们闲下来了再陪着她,还怕她不亲你吗?”“我是自己心里愧疚,是怕女儿怪我吗?”卫长蠃道谢气道谢笑,掐了他一把,道“我女儿肯定孝顺懂事又体贴!比翡习了道谢的!你这么挑拨离间算什么意思?!”*女儿还没长大.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已经如此不堪了吗?”沈藏锋叹息,喃喃道“也不知现在儿长大了会不会疼我这当爹的些?”*那肯定是更向着我!”卫长嬴立刻道。沈藏锋想了想,正色道:“这可不一舢女孩子家总是心软些的,你看在家里老是你欺负我,将来女儿看在眼里,对我这父亲是疼在了心里。所以”“所以趁女儿还没长大,我就先多揍你几顿!”卫长蠃扬了扬粉拳,哼道!沈藏锋笑着接住,道:“你不怕为夫以后成天现在/u兑你对为夫的欺压?”“全部都是胡编乱造的!”卫长蠃笑骂“没点正经!”闹了一阵,两人也就回房安置了。次日一早起来,卫长蠃正让怜菊伺候着自己梳妆,从铜镜里看沈藏锋自己系着外袍带子,两人商议着:“一会派人去端木家问问情况,不知道过了一夜怎么样了?”“昨晚该让黄姑姑留在那里的,竟然忘记了!”“也是,云就算兑话就把黄姑姑带了回来”门外下人禀告道:“柳将军来了!看神色似乎有点急。”“柳容?!”夫妻两个愕然“他来了?难道西南?!”

第一百六十八章 蛇药

这下子卫长嬴也顾不上自己了,拨开怜菊给自己梳发的手,亲自上前帮助沈藏锋穿戴起来,好让他尽快去前堂见柳容,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等沈藏锋先去了前面,卫长嬴自己也没心思仔细打扮,令怜菊梳了个简单的堕马髻,换了身姜黄地折枝芍药纹深衣,随便选了几件首饰,就也朝前面而去,打算听个壁角。

但她才走到二门处,拿了个小匣子的沈藏锋却已经折回来了。

“这是什么?”卫长嬴扫了眼那小匣子,发现眼生得很,而且质地是常见的柳木,做工粗糙,心知肯定不是家里原有的东西,想问柳容,话到嘴边却先问了此物。

沈藏锋道:“柳容送过来的,说是蛇药。”

“蛇药?”卫长嬴一怔,随即道“他是专门送这药来的?那为什么不送去端木家?”

沈藏锋沉吟道:“不好说。昨晚我们回来不是遇见宵禁的士卒?他们虽然不曾无礼,但也详细问了咱们为什么在端木家逗留那么晚?莫彬蔚去西南后,如今帝都这边兵马皆由柳容节制,昨晚的事情恐怕咱们才回来就被报到了他跟前。”

想到沈藏锋之前推测柳容在闻伢子亲征之后,找理由跟沈家来往,乃是为了监视——卫长嬴蹙了会眉,道:“不过是去端木家探望了一回,他就这么巴巴的上门来……这也太不把咱们家当回事了吧?”

沈藏锋沉吟道:“这事儿我再想想……你且让人把这药送给义妹去吧,不管有用没用,横竖他送这药就是为了给义妹的。”

“这是惟恐我们看不出来他大清早的来意吗?”卫长嬴扫了眼那柳木匣子,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也不过手,喊怜菊拿了“你到外面去找个小厮,送去端木家吧!”

因为柳容来访之事,让夫妻两个都觉得有些阴郁。

闻伢子尚且远在西南,柳容这儿已经明目张胆的干涉起了他们的一次寻常探望。

假如闻伢子回来——尤其是他挟胜归来大封文武,到那时候他的威望必定无人能及!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朝沈家下手?!

“大皇子至今被留在凤州不能回都。”卫长嬴给到了习字辰光的丈夫研着墨,轻声道“仇氏名为皇后,如果没有得到刘若玉的辅佐,如今怕不早就被单贵妃踩到了泥里?那一位对发妻嫡子尚且这么凉薄……这会柳容就这么公然上门来警告咱们了……”

沈藏锋伸腕饱蘸浓墨,稳稳的落笔,口中则道:“我方才已经叮嘱人放了鸽信去西凉,咱们再等几日吧。横竖西南那边,近来虽然连胜了几场,但曲文四人在西南经营非一日之功,料想还是能够抵挡一阵的。”

卫长嬴咬了下唇,道:“西南作战,冬日里,对雍军倒是件好事。”冬天不容易流行疫疠,虫豸蛰伏,西南的冬天还不怎么冷……对于习惯了北方作战的雍军来说,冬天打仗比夏天不知道要顺手多少。

他们顺手了,西南自然就吃力了。

没有了气候的优势,单靠天堑,两边差距立马出来。

“再是好事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个月内连下四座王都,西南那边可没有一马平川的地方,四座王都还全建在了易守难攻的地势上。”沈藏锋搁下紫毫,抚了抚妻子的鬓发,微笑着安慰道“放心罢,我选择回来陪你们,难道是为了陪你们一起不落好的吗?”

“你也别太操心了……”他言语中透露出已有后手的意思,但卫长嬴又担心了,犹豫片刻,劝道。

沈藏锋含笑:“不会的,你放心。”

他目光悠长,定定看了片刻遥远的北方,才拿起紫毫,继续写了下去。

这日晌午后端木家却就回了信来,信是端木微淼写的,说是端木芯淼喝了黄氏开的药后好多了,方才人还醒了一次,很是感谢沈家。这话说完了,端木微淼也问起柳容所赠蛇药的事情,感到非常的意外,所以想问问沈家,柳容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他一个人镇守帝都,看到咱们串个门都不能放心了!”卫长嬴撇着嘴角,对下首的沈藏凝道。

沈藏凝跟端木微淼的信是一前一后来的,她还没听说端木芯淼被蛇咬伤的事情,此刻听卫长嬴说了才晓得,就打算明后日去探望。

之所以不立刻就去,主要是她今天回娘家也是有事儿的……虽然这事不是什么正经事——她是专门来打听宋在水前些日子的萎靡到底有什么内情?

“听说五表嫂她如今是好了,那是三嫂您过去劝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藏凝三言两语敷衍了端木微淼的信,撒娇的搂着卫长嬴的胳膊不放,像没出阁那会一样纠缠着她刨根问底。

卫长嬴把信卷起来,在她头上一敲,道:“跟你讲了不要问,那就不要问嘛!”

“我像是听话的人吗?沈藏凝理直气壮的问!”

卫长嬴叹着气:“那好,你问吧!”

沈藏凝大喜——结果卫长嬴道:“反正我不说!”

“三嫂您怎么能这样!”沈藏凝感到非常的委屈,忿忿道“之前可是我告诉了您五表嫂她不对劲的事儿的!您倒好!您跟她把事情说开解决了,连个招呼也不跟我和苏大表姐打的。您不知道之前五表嫂她不好时,苏大表姐替她那个愁——苏大表姐夫那人,您还不清楚?苏大表姐向来是不怎么敢离开家的,惟恐一个没看好,他又做了什么事儿出来!就是这样,还不忘记隔日打发人上门去探望呢!后来是五表嫂嫌烦了,苏大表姐怕惹恼了她才停下来……”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卫长嬴听得头疼,就道:“你三哥都没问,你问什么?反正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就不能听呀?”沈藏凝朝她肩上一趴,想了一会,道“那跟三嫂您有关系不?”

卫长嬴沉吟了一会,道:“这么说吧,这事关系卫家、宋家,所以我跟表姐知道是不打紧的,你就不方便知道了!”

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沈藏凝虽然好奇心强烈,也只能叹了口气——她分寸是有的,她又不姓卫又不姓宋,也不是这两家的媳妇或外甥女,真是这两家的家事,自然不好打听下去。

打听不到宋在水异常的缘故,沈藏凝一下子兴致就缺缺的,愣了一会,才重新说起刚才被她特意岔开的端木芯淼被蛇咬伤的事情上去:“她怎么会被蛇咬到?莫不是窗子没关好?hua匠又躲了懒?连府邸里头进了毒蛇竟不知道!”

“是配药的时候不小心。”卫长嬴把经过大概讲了一遍,道“总之把端木大姐姐吓得不轻。”

说到这里,沈舒光跟沈舒燮过来请安,看到沈藏凝,忙又拜见姑姑。

沈藏凝看了眼两个侄子,笑着道:“这年岁的孩子长个子真是快,才几日没见,竟又蹿高了一截。”又说“三嫂您跟三哥个子都高挑,这两个孩子往后肯定也会很高。”

“男孩子高一点显得有气势。”卫长嬴随口道“顾严个子也不矮……”

过了一会,卫长嬴放儿子们下去,沈藏凝看看四周没有外人,就问:“光儿要十二了,该相看女孩子了吧?”

“按说是要物色起来了。”卫长嬴点了点头,叹道“就是家里要说亲的,早就有好几个呢!可这两年不是这样就是那样,竟是没闲下来过!你看舒明的婚事,我到现在都没能定个可心的。”

沈藏凝想了想,道:“要实在选不定的话,三嫂您看笙儿怎么样?她也到要说亲的年纪了。我这个夫家侄女你也是抚养过的,性情好,识大体,就是容貌传了临川公主,不是很美。但娶妻娶德……”

“还真不行。”卫长嬴却摇头,道“你当我没动过你们夫家侄女甥女的主意吗?但一来之前景儿给她弟弟挑人时,就想择个才貌双全的;二来,你忘记当初舒明闹着要尚主的事情了?”

想到曾经的清欣公主、如今的教坊申宝,沈藏凝也不禁神色一黯。

片刻后才勉强笑道:“是了,我竟忘记舒明是喜欢好颜色的,不然当初怎么会执意要尚主呢?笙儿旁的都好,就是容貌上头颇为遗憾,却不符合舒明的心思。”

“洪州顾氏要是有才貌双全又没定亲的女孩子,千万告诉我。”卫长嬴叮嘱。

沈舒明再过年去那都是二十了,这年纪既没成亲又没定亲——要不是沈家一直传出在为他相看的风声,谁都要疑心沈舒明的叔叔婶婶们亏待他了。

好在如今沈舒媺已经落地,卫长嬴没有了身孕的拖累,下定决心要把大侄子的终身大事给解决——只不过她正相看得热火朝天中,却被沈藏锋喊回后院,道:“舒明的人选你定了没有?”

卫长嬴道:“还没有,只是有几家我觉得不错,打算再着人访一访,若无问题那就……”

“那就不要访了。”沈藏锋却打断了她的话,哂道“直接定刘家女吧,上次跟颜儿闹别扭的那一个——你跟景儿不是都说那小姑娘长得不错?舒明不是喜欢好看的么?”

“刘冰儿?”卫长嬴回忆了一下,诧异道“你要让舒明娶她吗?她跟颜儿可是闹过不痛快的,颜儿到现在都不爱提那天的事!”

“小女孩子家口角几句算得了什么?”沈藏锋不以为然道“这婚约是实离提出来的。”

卫长嬴立刻了然:“实离也觉得吃力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旧

刘希寻当然觉得吃力。du00.com

他虽然少年时候就被前魏的老威远侯选为下任阀主栽培,但旁支的出身、以及老威远侯膝下茂盛的子嗣,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后来老威远侯猝然过世,更是同继任的威远侯刘伯照斗了好几年,才勉强夺回阀主之位。

这中间他不得不跟老威远侯的死对头、前魏太尉刘思怀的嫡孙刘若沃联手。

也因此,刘希寻胜出后,刘若沃同样获得了不低的地位。

但当初刘思怀能够跟老威远侯分庭抗礼,靠得是朝中之力。刘希寻自认为汲取了老威远侯的教训,不给刘若沃独自占据朝中人脉的机会,慢慢的总能把刘若沃打压下去、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然而刘若沃一份救驾功劳,竟是领先刘希寻封爵!

还是国公!

虽然说闻伢子慷慨的拿出王爵来酬谢功臣,但刘希寻心里很清楚,凭自己是刘氏阀主这一点,就算整个西南都是他打下来的,也不可能封王!

再说他想打下整个西南,先不说他有没有这能力——就现在满朝文武都把目光盯牢了西南的时候,他就是有这能力,敢动这心思!没准西南还没打,先被自己人阴死了!

也就是说刘希寻如果封爵的话,最高就是跟刘若沃齐平——当年刘思怀虽然是一品大员,但太尉之职又不像爵位那么稳定传承。这样都让老威远侯头疼不已!如今刘若沃先一步得封国公——这已经直接动摇起了刘希寻的阀主位!

“可他为什么跟咱们家联姻呢?咱们家如今情形也不是很好,柳容防咱们都防得跟贼一样了。”卫长嬴皱着眉头道。

沈藏锋哂道:“北疆西境都有异族虎视眈眈,朝廷对西南用兵未歇,如果北面西面又出乱子,你说陛下会不会担心?”

“这是在提醒陛下,沈刘联姻后,一动就是两家、两家动则北、西都不得安宁?”卫长嬴松了口气,道,“谅朝廷打完西南后,也没那个能耐再北伐西讨!”

“单单一面,兴许还有人抱着试一试的念头。狄戎同犯……”沈藏锋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深说局势,只道,“你给舒明预备聘礼吧。”又说,“景儿那边要是不满意舒明之妻,你就说这门婚事是我做的主。”

卫长嬴道:“景儿向来懂事得很,再说那刘冰儿容貌俏丽,就算性情有点娇纵,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谁还没个三分脾气?嫁作人妇,自然就懂得收敛了。”

“那可不一定。”沈藏锋立刻道,“咱们没成亲前,我听母亲跟我说你——什么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什么体贴入微贤良淑德……成了亲呢?你高兴就掐我,不高兴就揍我!这算什么收敛?我看你在闺阁里才叫收敛,进了沈家门,就变成了收拾——天天收拾我!”

卫长嬴果断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揪住他耳朵,用力一拧,恶狠狠的问:“你说什么?!”

“……嬴儿你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贤良淑德!”沈藏锋迅速回,“我看这天下再也没有比你更温柔更贤惠更善解人意更体贴入微更贤良淑德的人了!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妻子!!!”

“知道错了没有?”卫长嬴斜睨他。

沈藏锋做低伏小:“知道知道!为夫大错而特错、简直错误百出不堪入目!”

“那今晚你就不要回房了,在书房通宵习字,把错字给我抄写八百遍!”卫长嬴喝道!

沈藏锋正待回答,门外传来咳嗽声,他暗松一口气,谄媚道:“嬴儿,你看,好像有人来了?”

“待会再跟你算账!”卫长嬴拧着他耳朵低喝一声,这才放了手,整理衣裙。

片刻后沈舒光脸色古怪的进来,道:“孩儿路过偏屋,好像听到妹妹在哭,乳母不太哄得住。”

“快让乳母把媺儿抱过来!”卫长嬴忙道,却没留意丈夫暗擦了把冷汗,朝长子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夫妻两个之前的打闹就这么遮了过去。

次日卫长嬴托人委婉的谢绝了之前自己看中的几家小姐,收拾了份厚礼,请苏鱼丽去刘家提起了亲事。刘希寻跟沈藏锋私下里早就说好了,刘冰儿的父母自然没有意见,双方都把对方的孩子猛夸一番,气氛和乐的定下了亲事。

因为沈舒明年纪已经不小了,刘冰儿也有十六岁,所以卫长嬴跟沈藏锋商量之后,决定立刻就定亲,入秋就迎娶刘冰儿过门——当然在这之前,沈舒明得先到帝都来。

原本因为说亲之故,沈舒明就从蒙山玉矿返回西凉了,以前打算让他在西凉成亲——那时候各家都有私兵,世道不太乱的话,哪怕是世家,送个亲都没问题的。现在天下兵马分四破,没了西凉军东胡军,再动用军队,没有圣旨就不太好交代了。

更不要讲西南战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前方战事正酣,后方倒是调动兵马送亲,现在不是糜烂的魏末,这么做,于情理也说不过去。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沈舒明到帝都来成亲比较方便。

这样他那十年之罚也等于被大家忘记了……

沈舒景知道此事后自然欢喜得很,连说等沈舒明来了之后要好好教训他。

卫长嬴对此一笑了之,倒是特意把沈舒光喊到跟前告诉了他这事——当年沈舒光可是差点令人杀了沈舒明的!哪怕沈舒光是为了自己的胞弟。如今这大堂哥要来,兄弟见面,卫长嬴担心长子会觉得不自在。

不过显然她低估了沈舒光,得知沈舒明要来,沈舒光很平静的问:“那要孩儿出城去迎一迎吗?”

“是你们这一代的大兄,按说是该去迎一下的,只是……”卫长嬴沉吟着,不知道该怎么询问儿子。

倒是沈舒光体贴的道:“当年虽然迫于形势,对大堂哥多有得罪,但大堂哥向来疼孩儿,想来不会计较这么久的。到时候孩儿给大堂哥赔个罪也就是了。”

“话好好的说,你们大堂哥这两年在蒙山玉矿很是颓废,恐怕心思会比较窄。”卫长嬴提醒。

她倒不是怕了沈舒明,只是担心长子跟堂哥闹不愉快的话,对长子的名声不好。

沈舒光笑着应了:“孩儿一定谨记母亲吩咐!”

在这番晚辈恩怨中,不仅仅卫长嬴上心,沈敛昆也特意把侄子喊到跟前:“舒明要过来了,你们兄弟之前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当年是侄儿不好,只可惜之后相隔多年,侄儿都没能给大哥赔罪。”沈舒光若无其事的道,“这次侄儿打算迎出百里,与大哥请罪,争取和大哥和和睦睦的进帝都。”

沈敛昆打量他片刻,叹道:“那我没什么话说了。”他听出来沈舒光话里的意思:迎出百里,也就是说他接到沈舒明后,当天未必能回到帝都,至少也得两三日——这两三日里,就算沈舒明还不能原谅他,但做弟弟出迎百里的这份诚意——都要进帝都了,沈舒明只要还没糊涂透顶,那是肯定不会在人前甩沈舒光脸色的。

有了兄弟和睦进城的一幕……沈舒光私下里懒得理这大哥也没什么了。

从沈敛昆的角度当然是希望侄子们能够同心戮力,而不是互相算计。

然而沈舒光这么做,虽然显得有点凉薄,不是心地纯粹的堂弟,可却很符合他少阀主的身份。

执掌西凉沈氏这种庞然大物的人,注定不可能单纯。

“一转眼的功夫,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沈敛昆看着侄子告退下去,这一天是冬季难得的晴天,暖融融的阳光照在沈舒光身上,从高踞堂上的叔父眼中看出去,侄子的全身都犹如镀了一层金边,把正渐渐长成大人的少年勾勒得神圣美好。

拥有一对两人都以容貌出色而名传于贵胄之中的父母,无论是幼时的沈舒光,还是此刻的沈舒光,都有着配得上这种神圣美好的容貌与风仪。

但沈敛昆知道,隔了这些年的光阴,岁月的变迁,此刻的沈舒光心里有多少城府,就有多少阴影。

他怀念着才满周那会,雪团一样的侄子,被嫡母苏夫人抱在怀里,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那样好奇而毫无防备的天真。

却知道对于西凉沈氏来说,眼下的沈舒光才是家族所需要的。

“他不太像三哥当年。”沈舒光的身影已经被庭中松树挡住,看不见了,沈敛昆的感慨却还没有停止,“但这也不奇怪,三哥在他这年纪,尚未经受过什么打击。他却是亲眼目睹了帝都沦陷、眼睁睁看着嫡亲祖父和叔父、堂弟死在眼前的。”

“又一代人起来了,鬓发未白,心也未老。可是看到可以说亲的侄子,总觉得年事已高。”沈敛昆抚着脸上疤痕——因为这道疤痕,他将无法出仕,但比起连性命都丢在乱军里的弟弟、堂弟们,他却又幸运无比。

“但望他们这一代人,要受的苦都已经过去,往后再无波折吧!”

而差不多的时候,书房里,沈藏锋正看着窗棂外娉婷枫树上的积雪——从前沈宣亲手种的那些,都已经随着前魏太傅府,焚毁于兵燹。

这一批是他特意种的,按着自己兄弟的数目,又按着儿子和侄子们的数目。

“吾儿幼年遭遇,已足以令常人悲痛欲绝。虽然说玉不琢不成器,但雕琢太过,也伤玉质……还是让我再操一操心,给他们多扫除些日后烦忧罢!”他蓦然收回视线,从书案上抽出一张杏花笺,奋笔疾书!

第一百七十章 娇女末路(上)

“这已经是第十八封捷报了。Du00.coM”未央宫,长乐殿。

焚过沉水香的殿内,冬日午后的辰光显得很是悠长,仇宝娘双目低垂,看起来似睡非睡,语气却清醒凛冽,犹如殿外含雪之梅。

“自从宁王抵达西南……西南四王,已经连失疆土。”短暂的停顿后,仇宝娘淡淡的道,“婢子虽然没学过军略,但也知道,西南一隅之地,怎么可能是我大雍的对手?拿下西南,从来都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西南被收复,大军回朝——娘娘以为单贵妃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听话?”

“而且就算陛下记恨单贵妃之前与端木家来往太过,从此冷落她——但德妃、贤妃之位都还空着!三品以上,可以做一宫主位的位置,很多都空着!”

仇宝娘抬起手,指向身后重重宫阙,“这座传自前魏的华美宫阙中,累累馆阁,如今大抵都空着!陛下正当盛年,想要填满这些宫室,又岂是什么难事?”

仇皇后徐徐吐了口气,颔首:“自从单氏小产后,本宫就下定了决心。你只管放手去做——本宫自知能力有限,从来不敢有多余的野心!但身为人母,再无能、再无用!本宫,也要为本宫那双可怜的儿女,争取一把他们应得的东西!”

“婢子谢娘娘信任!”仇宝娘庄重一叩首,飘然退下!

像木偶一样侍立仇皇后身后的孙默,到此刻才开口:“既然如此,那要私下请大皇子回来吗?”

“不用,他没有让知齐回来,我喊他回来的话,必定会被怀疑!”仇皇后疲惫的闭上眼,低声道,“再说如果成功了,难道偏殿里那个孽种……还有必要活下去?到那时候,知齐是唯一的皇子!”

孙默颔首,不再说话。

半日后,帝都城外的一处庄子,红艳艳的梅花,盛开在雪里。

梅下雪中,拥着紫狐裘而立的女子,尽管面容沧桑,眼角眉梢,甚至带着几许风尘之色,但仍旧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秀美轮廓。

“物在人非事事休。”刘若耶闻着红梅的冷香,心里却在回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

……从前她以为落入申寻手里就不堪得紧了,真正流落坊间,才知道什么叫做不堪。

自从找到刘若沃、姐弟重聚后,前尘种种好比一场噩梦。

她这辈子,都不要再作这样的梦……

“好在若沃已经封了国公,刘实离他断然不可能在爵位上再越过若沃!”想到这个消息,刘若耶面上不禁现出一丝微笑,但随即又消失了,“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而且,为了兼顾卫新咏,他要被送到瑞羽堂去求诊……虽然说因为是公开送过去的,卫家断然不可能阻止他求医。可是季去病向来跟卫家渊源深刻,他医术又那么好,会不会宋老夫人记恨当年旧事,唆使他暗中做什么手脚呢?”

刘若耶沉吟着,“最好还是设法提点一下卫家,要他们不敢动乱七八糟的心思才好!”

这时候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是庄子上伺候她的下人:“小姐!”

“什么事?!”刘若耶眼中迷惘与沉吟同时褪去,露出凌厉之意,“我不是说过,我在这里想事情时,不许打扰么!”

那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教会了刘若耶最卑微最低.贱的姿态,但恢复了锦衣玉食后,她的脾气却比好好的养在闺阁里时更古怪。

这些日子以来,庄子上的下人没少被她责罚,以至于此刻来禀告的丫鬟战战兢兢:“是卢国公家的小姐来了!”

“郑翠叶?”刘若耶一怔,这才没有继续找丫鬟的麻烦,哼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请她少待,我换身衣服就去!”

她跟郑翠叶认识的很偶然——不久前,郑翠叶心情不好,被身边使女劝说到郊外踏青,走着走着就到了庄子外。

由于当时天色不早了,郑翠叶身边的下人怕夤夜回城遇见什么风险,就叩开庄门要求借宿。

刘若耶虽然那时候就知道她是卢国公的独女,但一来那位卢国公早就死了,即使郑翠叶的叔叔还活着,可她叔叔又不是没孩子,觉得这郑小姐可利用的地方不多;二来刘若耶现在身份见不得光,因此没打算跟郑翠叶照面。

却不想,她不想出来见郑翠叶,郑翠叶却主动找起了她——那天刘若耶让下人说主人不在庄子里,把自己住的屋子都让了,以为可以息事宁人,不想郑翠叶跟前一个使女认出房里不久前焚过名贵香料的气味,起了疑心——还不是一般的疑心,是怀疑有刺客在这里!

于是郑翠叶的左右一番搜查,刘若耶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了,只好出来承认自己就是主人。

好在那郑翠叶虽然刁钻骄横,脑子倒不是很聪明。刘若耶随便编了个家道中落、就剩这么个庄子守着过活,生怕别人知道庄主是个孤身女子欺负她,这才不敢出面接待的理由,郑翠叶也就信了,还同情了她一番。

本来事情就到这里,但刘若耶没想到,此后郑翠叶就经常过来了——原因是她觉得刘若耶孤零零一个人,连庄子都不敢承认是自己的,肯定没地方说话。而郑翠叶心情不好了,若跟她讲了,不怕她说出去!最重要的还是刘若耶那天把她敷衍得太好了——所以郑翠叶觉得跟刘若耶说话总能心情好……

不过这种理由大概也就郑翠叶当真,刘若耶从她第三次过来就起了疑心:她住这地方偏僻的很,郑翠叶却是住在帝都城里的,来回一次,冬天天都黑了,往往要在庄子上过夜。

那卢国公夫人就郑翠叶一个女儿,还没出阁,怎么可能三天两头放她在外面过夜,都不派人打听下的?再说郑翠叶好歹是国公之女,就真的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且刘若耶三下两下,就试探出郑翠叶那边心情不好、撞到自己庄前的缘故——沈藏锋!

正是这个名字,让刘若耶警觉的想要远离郑翠叶!

她如今已不是当年金尊玉贵的刘家十一小姐,而是东胡刘氏羞于承认的失节之女!如果不是弟弟念旧情,她甚至早已被自己的族人“劝说”全了节!又哪里还掺合得起沈氏阀主的私事?

她几乎马上怀疑自己那个同样还活着、却不能归回刘家的嫡姐刘若玉。

问题是她怎么都查不到刘若玉的下落……几次试探郑翠叶,也没发现她身边有类似刘若玉的人?

“暂时敷衍这小东西吧。”换好衣服后,一边朝花厅走去,她一边想道,“现在若沃不在帝都,他那妻子对我不太喜欢……恐怕根本没把我的托付当回事儿!等若沃回来了,再查查这小东西幕后到底是谁在撺掇?反正这小东西不聪明,好哄得很!”

想到弟媳周氏,刘若耶眉头皱了又皱。

周氏虽然只是世家女,但年少美貌,嫁给刘若沃后,夫妻感情很不错,目前膝下已经有了嫡长子跟嫡次子。只不过这个弟媳对大姑子就不怎么样了——自从知道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后,虽然碍着刘若沃没敢直接说,但刘若沃不在时,周氏那轻慢的态度与神情,都很明确的暗示刘若耶应该一死保名节——周氏甚至有次假借话本里某贞洁烈妇的自尽说出“似这样的烈性女子若在咱们家,定然要给她把后事办得风风光光……”

“念在两个侄子的份上,我再容忍她一段日子,如果还这么不识趣,一味想迫我去死的话……”刘若耶眼中阴沉之色一盛,随即掩去,“若沃不在帝都,以为失去他庇护的,仅仅是我么?真是个蠢货!”

但下一刻,跨进花厅,她面上已经笑意盈盈:“郑小姐,您又来了?这么深的雪,您真是受累了。”

“废话少说!”郑翠叶今天心情很好——主要是她出城时,恰好在路上携长子出行的沈藏锋遇见,身披狐裘、头戴金冠,骑着一匹神骏非常的青骢马的沈藏锋,即使身后十数随从个个矫健不群,都无法掩盖住他那种来自西凉沈氏数百年富贵沉淀蕴养出来的雍容华贵。

尤其是他单手控缰,侧身给略微落后的红膘马上的长子沈舒光整理风帽时,看向自己血脉的那种满含慈爱与怜惜的目光,让郑翠叶心甘情愿为他万劫不复——许是自己父亲去的早,酷似沈藏锋的沈舒光,明明才应该是广受少女们欢迎的俊俏公子,但哪怕郑翠叶这两次看到沈藏锋,都也看到了沈舒光在旁,可她就是每次都直接无视了沈舒光,一门心思都关注在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沈藏锋身上!

一直到了这里,郑翠叶这种激动还是没有消弭。

她兴奋的催促刘若耶,“拿酒上来,本小姐今儿个想喝点!”

刘若耶心里腻烦着,依着她吩咐酒菜上来招待——再听她乱七八糟的说着种种琐碎事,最后还是忍耐不住,向刘若耶夸赞了好半晌沈藏锋——简直就像她才是沈藏锋的妻子一样。

最后好容易打发喝醉了的郑翠叶睡下……刘若耶揉着额角,开始琢磨刘若玉这一手是什么意思?她虽然看不上郑翠叶,但也没觉得郑翠叶的频繁造访带来多大的压力……刘若玉到底想做什么呢?这么久了,郑翠叶甚至都没揭发她的身份!

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刘若耶有信心,在自己身份被揭发后,郑翠叶有很大可能站在自己这边!

“难道以后她会撺掇郑翠叶去勾引沈藏锋,把这撺掇的罪名栽在我头上?”刘若耶微微皱眉,心里对弟媳周氏更不满意了,其实早就在郑翠叶头一次撞上门来后,刘若耶就向周氏表达了换个地方住的愿望。

但周氏对她派去的人轻描淡写的道:“姑娘现在住的地方是夫君精心挑选、安排的人手都是口风紧的,若换来换去,走露风声,对姑娘也不好,是吧?”

这可恨的女人甚至连声“小姐”都不愿意称她!

刘若耶纵然城府深沉,但自己失了千金小姐的体面,又赶上周氏这种处处看不起她、处处不理她要求、甚至还琢磨着给她拖后腿的弟媳当家,住得还离城这么远,消息都不灵通,也是束手无策!

“不能再这么放任周氏下去了!”刘若耶咬着唇,才下了决心——不远处,安置郑翠叶的跨院里,猛然传出使女凄厉的喊声:“快!快去找大夫!小姐不好了!”

刘若耶大惊失色!

第一百七十一章 娇女末路(中)





刘若耶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跨院,还没进去,就听见了凄厉的呼声!

她匆匆进入内室,就见四五个使女、婆子,正努力按住满榻打滚的郑翠叶!

“这是怎么了?”刘若耶感觉到巨大的危机向自己袭来——郑翠叶算起来可是闻伢子的表侄女!她父亲郑二伢是最早跟随闻伢子的一批人不说,还是在闻伢子决定救卫新咏、莫彬蔚那次,为了掩护兄弟郑三伢战死的!

作为郑二伢唯一的骨血,郑翠叶就算被卷进谋逆大罪里,闻伢子都不见得肯杀她!

如果她的死被认为跟刘若耶有关的话,哪怕刘若沃才封了国公,也别想护住刘若耶!他不被刘若耶拖累就不错了!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郑翠叶——问题是,保得住么?

短短片刻,郑翠叶的脸色,已经从少女的红润变成了不祥的淡金!

“肯定是有人对她下了手!这个蠢货!我早该知道她这么疯狂的痴迷沈藏锋,在我这里明目张胆,在外面岂能不露痕迹?那卫长嬴又不是死人怎么会不知道?!”刘若耶铁青着脸,心中大骂不已,“这蠢货自己死也就算了,偏偏要把我拖下水!”

这中间郑翠叶的心腹使女呖呖哭着道:“我家小姐刚才还好端端的,忽然就肚子痛了起来!这才短短片刻就痛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若耶深吸了口气问:“郑小姐以前可这样过?”

“如果以前就这样过,我们还会这么意外吗?”呖呖胡乱擦了把脸,怒道!

她的话提醒了郑翠叶的贴身婆子,有个婆子就讲:“咱们小姐最是康健的,慢说肚子疼了,平常就是咳嗽也不听一声!今日忽然这样,没准是吃坏了东西!”

这话一说出来,郑翠叶虽然还在歇斯底里的呼痛,但整个房中气氛都变了!

呖呖猛然从榻上站了起来,高声喊侍卫!

……因为刘若耶住的这座庄子太偏远,她被刘若沃安置在这里时,刘若沃倒是安排了大夫的,但后来刘若耶康复,怕大夫泄露消息,就处置掉了。

所以等郑家下人连夜赶去帝都请了太医来,郑翠叶已经只剩一口气——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不男女之防了,所幸找来的这太医年纪也已不小,直接领到内室望闻切问——听这太医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了一句“肠疾”,呖呖等人固然花容失色、被侍卫押在一旁的刘若耶心中更是猛然一震!

当年,卫家二夫人,她曾经的好友卫长娟的母亲,端木夫人,不就是因为肠痈过世的?!

想到这一切都是卫长嬴的手笔,刘若耶再也按捺不住,扬声道:“郑小姐是被人所害!”

“谁敢害我的叶儿?!”门外传来一声怒喝!跟着卢国公夫人王氏急步而入!王氏来得匆忙万分,至今衣裳不整、鬓发蓬乱,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她虽然喝问了一句,可进了房门后就顾不上追问刘若耶,而是直奔榻上,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儿,泪如泉涌道:“我可怜的儿——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心疼了一句,王氏赶忙问太医:“您快给我家叶儿治啊!”

那太医双眉紧锁,这神情让王氏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果然太医沉吟了一下,才道:“下官尽力而为!”

医家说尽力,那就是说情况不好、没有把握了。

王氏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她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下人把王氏扶到一旁,那太医非常艰难的开了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娇女末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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