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重生:逆天皇女要复仇 - xp1024.com
《贵女重生:逆天皇女要复仇》


第1章 官道惊魂

息国,公元前558年,第八代息国公羽亚十三年夏历冬至后第六十六天,距离寒食节结束尚余三十九日。虽是隆冬已尽,不知今年节气为何如此怪异,本应万物复苏的时节,殊不见点点新绿,田地山间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信阳城外凤凰山的官道上,蜿蜒长达五里有余的一队卤簿旗幡仪仗悠然缓慢地向东南方行进。

迎面有四骑枣红马,两乘轻便双人小轿自官道转弯处出现。

前方两骑马上的中年男子,乍见卤簿旗幡仪仗,陡然一惊,心知撞上了皇家仪仗,其中一骑即刻勒马转回头吩咐轿夫停轿,率先将马停靠路边,低声询问第一顶小轿中的主人:“主母,遇到皇家卤簿旗幡仪仗,按规矩主母需下轿跪拜让行,可是,主母的身子——”

轿中人语音圆润,细细软软的,轻声应道:“不妨事,皇家卤簿仪仗依律必要跪让的,吩咐重阿三他几个快快一旁跪让!”

话音未落美貌少妇掀开轿帘探出头来,后一顶小轿中下来一个老妈子快步上前搀扶着少妇步出轿外。嘴里不停地叨念着:“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可小心着点,如今您是双身子的人,这是谁的车驾呀,恁地摆架子,还要让咱们令尹夫人让行,平日也就罢了,这怀着身孕呢,稍有不慎,便可酿成大祸!呀!瞧我老婆子这张臭嘴,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儿呢!呸!呸!呸!吐干净了秽气话,只当我没说!”

少妇微笑道:“奶娘真是年岁大了,越发的喜欢唠叨了!您老可赶紧的闭上嘴巴,别胡乱言语,这是皇家仪仗,我自小到大便见您在这张刀子嘴上吃了不少的亏,如今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这性子,轻谩主上,小心给割了舌头!”

奶娘吓得吐了吐舌头,不再敢作声。一行十人沿路而跪,低眉垂首,屏息待避。

仪仗前方一十八个九紫九红曲柄花卉华盖,十人轻骑虎贲,八个孔雀雉尾,八个孔雀鸾凤执扇,一十六幢,一十六幡徐徐自跪着的众人面前一一走过。

紧跟着仪仗之中执拂尘、金炉、香盒、沐盆、唾盂、大小金瓶、金椅、金杌的一队小臣们逐次经过众人。

就在侍殿前执曲柄黄盖的两个小臣刚刚走到伏跪在地的众人面前之时,一股龙卷风夹带着砂石突袭而来,一时间风沙敲打着金银器皿的叮叮当当声,更夹杂着幢幡旌旗呼呼拉拉撕裂般的响声,仿佛直把人的耳鼓刺穿了,令人极端的烦躁不安。

为首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心中叫苦,马儿最禁不得这种声音,它会发狂。念及至此,顾不得许多,侧目对其余三人大叫道:“快,快,死死的拉住坐骑,莫叫马儿发狂挣脱了,惊了鸾驾性命难保!”

幸好,其他三人身手了得,亦非常人能比,闻言忙将手中缰绳绕着手臂快速缠了数圈儿。四人刚刚缠好,四匹马果然受不得如此刺耳之音,仰天长嘶,前蹄几欲直立。四个中年汉子同时使出浑身力量将缰绳拉得笔直,才让马儿堪堪安静下来。

四人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还好没有闯出大祸。

少妇亦吓得变了颜色,玉臂轻抬以袖拭了下额间细汗,跟着轻抚胸口,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不敢作呕。

岂知老天作弄,一行人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执曲柄黄盖的两个宫人眼看着就要经过第四匹马,那股龙卷风竟然一时兴起,倒卷着一个曲柄黄盖耍起了杂耍儿,半天不肯离开,执盖宫人一个握不住,黄盖倾倒下来,黄盖的一个尖尖的,挂着如意滴珠的纯白银所铸造的尖角,无巧不巧地插进了第四匹枣红马的左眼珠。

枣红马吃痛之下,拖带着手握缰绳的壮汉,打着响鼻儿,狂嘶着,发疯般的冲向了曲柄黄盖宫人身后的第一辆象辂。

象辂在息国是为夫人出行定制的车辇规格,仪仗规格仅次于王后,舆高一丈三尺六寸五分,阔六尺六寸五分,比息国公的玉辂高、阔各小三寸,比皇后的金辂高、阔各小一寸。虽只小一寸有余,地位与权势却矮着好大一截儿。这一寸的诱惑足以令夫人们使劲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

象辂中为锦门,左右各有一侧门,每门前均有朱红漆二槅扇,槅扇扇面以象牙镂刻象牙白色描金云雉,四周为宝相花祥云纹。

偏偏人分三六九等,皇亲国戚平民百姓奴仆婢女之类的,枣红马却分不清尊卑贵贱,拖着惨叫不止的壮汉直直地朝着第一辆象辂的正中锦门朱红漆二槅扇便冲了过去。

跪在地上的少妇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吓得张大嘴巴,想呼救一口气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

唤作重阿三的那名汉子离象辂最近,情急之下,不及细想,他甩开手中的缰绳套住发狂马儿的一只后蹄,力贯双臂,猛地后扯。

枣红马受拉力失了准头,后蹄一跛,撞破了象辂的右侧门。

各种惊呼声、惨叫声如混响一般,已经分不清谁发出的什么声音。

少妇一行人心知闯了大祸,怕是满门难逃死罪。一个个傻了般呆在原处,不知怎生是好。少妇在极度惊吓之下,忽觉身下一股热浪自体内涌出,腹如刀绞,她知道这是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了,可此时却顾不上自己,只得攥紧拳头,咬紧牙关尽全力保持清醒,她不停的在心中告诫自己,坚持,一定要坚持,否则便是一尸两命。

象辂锦门中倚靠在朱红漆匡软座花毯上的燕夫人陡遇奇变,虽大惊失色,但她更在意的是藏在右侧门槅室内的母家表妹,以及表妹那个刚生下才仅仅一天的男婴。如果那个婴儿出了意外,那么她精心设置的不败之局将会脱离掌控。

她顾不得肚腹隐隐作痛,一把拉开已经被枣红马撞破的朱漆屏风,一瞥之下,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将出去,差点儿背过气去。她的表妹尹依芙,乳名芙蓉正呆呆地抱着血肉模糊的婴儿,目光涣散,极度悲痛之下竟然忘记了哭嚎。

突然,象辂整体向右侧猛地一倾,右辕与车轮相衔接处齐根断裂。伊依芙抱着婴儿被燕夫人砸了一个结实。两人的重量加上右辕断裂,整个车体的重量合力的向右侧冲击,导致右厢体随不住巨大的压力而裂出一个大口子,象辂也出于惯性又向右前方斜斜的前行数米,直至右厢伸出官道,悬在半空中。

第2章 诃梨谛母院

燕夫人额上冷汗大颗大颗滴下,肚腹绞痛,距离产期尚有半月余,难道是要早产?她顾不得疼痛,出于反能反应,她在厢体右倾的一刹那,左手凌空挥舞,索性抓到了中厢一侧的垂帘。垂帘由是上好的致密的苏锦制成,有着相当不错的承重力,这才延缓了燕夫人和尹依芙的下坠之势。

屠夫太宰略一思忖,这段官道较为狭窄,一侧临山,一侧临渊,象辂阔逾六尺,已然将官道占去了大半,容不得太多人施救,只得指挥距离象辂最近的执一十六旗,一十六旌的宫人合力去撬开卡住锦门的槅扇。

命两名虎贲快马加鞭到前方十余公里处的灭度庵通知住持净缘师太,准备接待夫人生产的必备之物。

又命两名御医提着药箱和十名宫婢焦急地在倾覆的象辂外候着,一旦救出燕夫人,立即施医救治。

再命十名虎贲控制住肇事的十人,若有异动,杀无赦。

遣二名宫婢去第二辆象辂禀报戚夫人,只须禀报说发生惊马之事,现已得到控制,不须片刻,调整队伍,便可出发,切莫以实相告,以免惊着戚夫人。

其他人原地待命。

屠夫太宰一边指挥救援,一边向着锦门内大声询问燕夫人的身体情况,可否受伤,可有不舒服?

燕夫人为伊依芙的孩子丧命,急得六神无主,脑海中不断闪现那只精美之极的琼玉匣。她在恍惚中仿佛已然看到自己身处息国太庙之中,群臣跪伏,屠夫太宰跪拜在她面前,打开那只琼玉匣,万分恭敬地取出里面的王旨,双手奉上。她身着王后的吉服,那令她魂牵梦萦的蹙金绣云霞翟纹凤凰霞帔穿在她身上,她背脊挺直,神态高傲,气度雍容,站在万人中央,是那般的荣耀、迷人。

可是,随着她腹部如刀剜斧劈般的疼痛,画面在眼前龟裂,继尔片片碎裂,犹如摔在金砖地面上的精美瓷器,碎得无法还原,碎得绝望彻底。

燕夫人心中涌起无比的哀怨与悲愤,难道老天是真的要断了她的活路么?

屠夫太宰听不到燕夫人的应答,吓得冷汗直冒,他身为太宰负责王上的王家一切内务,王上年逾四十,才盼来燕夫人与戚夫人二位夫人先后孕有龙种。王上曾下王旨,二位夫人谁先诞下长公子,谁当晋封为息国的后宫之主,所出长公子将在百日宴上册封为储君,并修王旨封于琼玉匣内,以备他日在太庙祭祖,行册封礼时诏告天下。

息国历有传统的生育习俗,女子生产血污甚重,是为不祥。因此,历来均是富贵人家的妇人生产到尼姑庵堂特设的诃梨谛母院,须要为庵里捐一笔香资。贫苦之家妇人生产,付不起香资的,便到离家十余里外的庵堂附近搭草棚作为生产的暂居之地。

因佛教中相传诃梨谛母原为恶魔,她有一千多个孩子,却专啖食他人之子,释迦牟尼为度化她,把她最喜欢的一个儿子藏了起来,使她懂得了失去爱子之苦,从此改邪归正做了生育女神,专司人间妇女生育及庇佑孩童之职。

息国绝大多数庵堂均为诃梨谛母专设独院,接受求子心切的妇女上香祈福以及为产妇提供待产之地,民间多称为庇生院,取诃梨谛母庇佑生产之意。

如今,燕夫人距离产期不过半月有余,戚夫人也不过月余。息国公特下旨安排二位夫人提前住进息国第一庵堂——灭度庵,待产。

如若燕夫人与腹中的孩子在此时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太宰这顶乌纱帽不保,恐怕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得搭上陪葬。

屠夫太宰这些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他就感觉全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

燕夫人仿佛听到琼玉匣落地的叮咚巨响,她的梦瞬间碎落一地,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燕夫人瞧了一眼芙蓉,她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婴儿,仿似三魂六魄已离体而去,整个人只剩下一具空壳。因象辂厢体的木板已破,芙蓉的一小半身子已经露在厢外,厢外便是万丈深渊。

燕夫人咬了下红唇,心念电转,眼下决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她的象辂里藏了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否则事情传到死对头戚夫人的耳朵里,无事也会生出非来,不能落人口实,何况她自己本就心里有鬼。

她在心里默默的对芙蓉道:“好妹妹,姐姐对不起你,妹妹去后,姐姐定代妹妹好生侍奉洛生姨母和姨丈。不是姐姐狠心,如若东窗事发,混淆王室血统的重罪,恐怕你我姐妹的母家九族都要搭上赔葬。芙蓉妹妹,你只当为救母家几百上千人的性命牺牲了自己。有朝一日,姐姐定会去九泉之下亲自向妹妹谢罪!”

耳听外面的宫人马上便要撬开已经变了形卡在辂厢板上的槅扇,容不得她再拖泥带水,她硬起心肠,银牙一咬,流着热泪伸出颤栗的双臂将芙蓉和她的孩子,连同朱红漆匡软座一并推下了万丈深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众人的耳盼划过。

屠夫太宰瞬间似被抽空了身体,不能思考,不能动转。他的第一直觉是燕夫人带着她腹中的龙种摔下了万丈深渊。

辂厢壁破洞加宽,辂体倾斜导致燕夫人身体也滑向那个大洞。

燕夫人惊得大声呼救,若是跌落深渊,定是尸骨无存,间不容发之际,槅扇被一个三等虎贲撬开,也顾不得是否合乎礼仪规矩,一只手抓住了燕夫人的纤纤足踝。那虎贲大叫:“夫人无事!快快帮忙!”

虎贲是内宫侍卫,个个身手了得,身强力壮,他身形高大,体重自是更加超人一等,被燕夫人下坠之势一拉,趴在辂辕上,象辂又象深渊倾斜几分,忽忽悠悠的宛若小童们经常玩耍的跷跷板,两头轻颤,众人的心也随着剧烈的起伏,生怕象辂一个忽悠过了头,摔下万太深渊,今日随行侍候的宫人,一个个儿的恐怕都要到阴曹地府给燕夫人和未出世的皇子去陪驾了。

屠夫太宰一听燕夫人平安,立刻还了魂儿,大叫着命令宫人们在另一侧拉住象辂,阻止它下滑之势。其他众人七手八脚的将燕夫人从象辂中救了出来。

屠夫太宰正在吩咐小臣和太医,宫女们,将燕夫人小心扶到戚夫人的象辂上去,再行检查伤势。一小臣此时来报说肇事者是楚令尹府的当家主母,受此事惊吓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请求送往灭度庵临盆。

第3章 危急

屠夫太宰本是要杀了肇事这十人顶缸出气的,一听是楚令尹的当家主母,顿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有毛毛躁躁杀了那十个人泄愤,楚令尹乃当朝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的权臣,王上都要让他三分,若是自己一个不甚,伤了他的妻子和他未出世的孩子,自己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心中念佛,心说今儿是怎么了,出门看了黄历的,怎的净遇上这种惹不起的茬儿?

他正左右为难,思忖着个万全之策,既不能让燕夫人憋闷又不能让楚令尹憎恨他。燕夫人贴身的一等宫婢茯苓来传燕夫人的话,叫他好生安置楚令尹夫人一同去灭度庵生产。

一听这话,屠夫太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心里着实是踏实了不少,嘴里对茯苓说了好些赞美燕夫人善良宽宏的话。他还真怕燕夫人怨恨楚令尹夫人,当下就要追究罪责。两下都得罪不起,遭罪的还真就是他这个侍候主子的奴才。

又有小臣来报屠夫太宰说燕夫人见红,母子危急,须得立即赶往灭度庵。

经过戚夫人的同意,将燕夫人和楚令尹夫人安排在戚夫人象辂左右侧厢中。

卤簿旗幡仪仗已失了皇家雍容华贵、慢条斯理的步子,一大队人马似被追杀一样,火急火燎赶往灭度庵。

信阳城外东南七十四公里处,灭度庵中门大开。

灭度庵朱漆大门上左右各贴着烫金的木牌对联:

上联为:天下事了尤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下联为:世外人法无定法然而知非法法也

朱漆大门两旁的镇庵石狮清冷威严。

庵中上至住持净缘师太,下至监院、副寺、知客等等全部整齐列为两排,恭迎燕夫人和戚夫人的鸾驾。

灭度庵不愧为息国第一庵堂,就连诃梨谛母院也设计得仿似皇家别院一般,占地辽阔,亭台楼阁、塔榭廊坊,错综复杂,气势恢弘。灭度庵的诃梨谛母院共分为圭、戈、琮、璋、璜、璧六个阁院。每个阁院自成一家,又利用复廊、双层廊、直廊、曲廊和回廊使阁阁相连,院院相接,各景致建筑间错落有致,环环相扣。

平日里这诃梨谛母院的美景倒是待产妇们休闲玩乐的好去处,现如今三个息国最最尊贵的待产妇却对这番良辰美景引不起丝毫的雅兴。两个早产,情况危急,另一个则紧紧盯着比自己早生龙种的那个,打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如意算盘。

按照早已预订下的方案,燕夫人被安置在圭阁生产,戚夫人被安置在戈阁生产。楚令尹夫人今日本是来上香祈福,求佛祖保佑平安生产的,并预订两个月后入住圭阁待产。哪知平安没求到,却求到了祸事。如今动了胎气,流血不止,早产分娩,圭阁燕夫人住着,只能入住琮阁,还好,灭庵堂因本月接待息国公两位夫人生产,接例其他阁院必须清空出来,不得接待其他闲杂人等,否则,若在平日里还真未必能有空余的阁院容纳楚夫人。

琮阁的映月楼正室里面楚夫人的乳母谢婆子急得团团转,夫人的身孕才只是七个月有余,原本一切正常,哪里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拜佛拜出如此大的祸事来,惊了燕夫人的胎气不说,自己的当家主母也早产了。稳婆、奶婆、丫头以及一应产妇婴儿使用之物事均未准备,突然临盆,这可怎么得了?楚夫人如今血流不止,气若游丝,根本无力安排事由。随行四个武夫,四个轿夫,又哪里懂得处理如此棘手之事?

谢婆子老泪纵横,心如长草。一边吩咐重阿三快马加鞭赶回令尹府通报令尹大人。一边吩咐另一个护卫李明之火速赶到离琮阁最近的戈阁戚夫人处借稳婆,奶婆、宫女及御医。可是,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重阿三去而复返,回说他牵了马匹未出庵门便被截了回来,按规矩夫人鸾驾驾临灭度庵临盆,灭度庵是要禁门的,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楚夫人能够进得庵来,全凭燕夫人旨意允诺,既进来便出不得。楚府众人闻言,唯有暗暗叫苦,却反抗不得。

李明之转身欲去,忽又回头道:“谢婆子,去戚夫人处借人似有不妥。”

谢婆子已然六神无主,见李明之耽搁时间,以为他欲报私仇,不听自己指使,便怒气横生,尖声叫道:“夫人性命危在旦夕,你这贼斯不思救主,却咬住往日我与你那点儿私怨不放,不愿听我指派,你到底是何居心?”

李明之闻言,恼怒谢婆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由得脾气暴涨,道:“不识好歹的老婆子!你说什么混帐话?我李明之正是为了救夫人心切,才有所顾虑。你这蛮婆子,你可知上月戚夫人之父戚廷尉因廉少府廉志远贪墨案受了迁连,被咱楚大人上奏一本,罢了官职,戚夫人恨楚大人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令尹府有个三长两短的,如何能在危急关头雪中送炭?今日惊鸾驾之事戚夫人能够不在王上面前大做文章,便是楚府之福了,你还求她能救咱主母?”

谢婆子一愕,使劲儿绞着手中的锦帕,满脸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没了动静。

李明之道:“虽然圭阁离这儿稍远些,但去燕夫人处必能借得人来。”

谢婆子道:“可是,燕夫人也早产了,能腾出人手来救夫人么?要不,你脚程快,你去燕夫人那儿借人,我叫重阿四去戚夫人那儿,若戚夫人心地慈善不计前嫌帮衬一把,夫人这边能早些安生。”

计议停当,李明之和重阿四各自刚要离开。

一众宫人婆子、御医已然拎着一应用具进到正厅。

一个长相小巧伶俐的宫女对着谢婆子道:“婆婆,奴婢是燕夫人宫里的锦衣,燕夫人知道楚夫人未带稳婆和丫头,特命奴婢带着御医、稳婆和宫人们为楚夫人接生。楚夫人现下情况怎样?还好么?”

谢婆子嘴里道着谢,一把拉着锦衣的衣袖,脚下不停地带着她们入内室去察看楚夫人。

楚夫人面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浸透,身下大片鲜血尚未凝固,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了。

御医上前把了脉,焦急地吩咐宫女去熬老参汤,又加了止血的药材,反复嘱咐宫人务必要快。

楚夫人脉象细滑,若有似无,血气极度亏虚,若再不以老山参汤吊起气来,怕是挨不过一时三刻。

宫女们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过的,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助产的助产。众人忙而不乱,做事井井有条。

谢婆子才腾出空来老泪纵横的紧握着楚夫人白得没有血色的手掌,嘴里小声地、不停地求佛祖保佑。

第4章 难产

圭阁锦绣楼正室。

燕夫人虽然也早产了,但她离预产期也就半月有余,勉强算得上足月,倒没太大危险。

燕夫人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再痛都不能晕过去,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无法控制局面。她是个外表柔弱温婉,实则内心意志坚强的女子。

此次出行按宫中规制携带随从,但带谁可以在自己宫里范围内选择,她在孕初期就着手培植可堪重用的人选,经过反复斟酌研究,才选定了十名宫婢、四名稳婆、十名奶婆、四名御医、二十名虎贲以及二十名小臣近身服侍和护卫。再把这些奴婢的家世及自身情况、嗜好摸得一清二楚,对症下药,逐个儿的威逼利诱使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最后,经过筛选,将这些人分为三等,以便涉及处理事务时有轻有重,有远有近,准确施用。一切分配停当,她才放下心来静待分娩。

为确保自己生的一定是个男婴,她不惜暗中将刚刚产下一男婴的表妹接进宫中,再偷偷藏入自己的象辂中,带入灭度庵,如若老天不长眼,让她生个女儿,便以表妹之子替换了女儿,若是生个男婴,那便是老天保佑,免除了好些个不必要的麻烦。

哪里想得到人算不如天算,居然碰到惊马事件,害得表妹母子惨死不说,她也丧失了一个备用棋子。那一刻,她觉得生男生女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看到芙蓉的儿子血肉模糊的小小身躯之时,她恨不得扒了肇事者的皮,抽了他的筋。可当她听到肇事者也身怀有孕,并受惊流血,有早产征兆时,便灵机一动改了主张。带上楚夫人一同住进灭度庵分娩,虽不知她这一胎是男是女,但总又给自己增加了一半的希望。

她虽然感到阵阵宫缩,但还不时十分强烈和频繁,她知道这意味着最后的时刻还未来临,趁着还有足够的力气,必须得把事情安排妥贴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燕夫人吸着气,忍着宫缩带来的疼痛,吩咐茯苓派个人去戈阁禀报戚夫人,就说楚夫人难产,圭阁这边也难产,宫婢和御医,稳婆不能分身,请戚夫人派人去救救楚夫人。另外,立刻要锦衣带着四名宫婢,二名稳婆,二名奶婆和二名御医火速赶往琮阁,帮助楚夫人。并特意让茯苓叫御医和稳婆进来,如此这般的嘱咐了好一通。

稳婆和宫婢见燕夫人疼的汗珠子似断了线的珍珠般顺颊而下,偏偏又布置个没完没了,急得一个个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茯苓是既担心又害怕,她是燕夫人的心腹,自然知道燕夫人想做什么。事情一旦败露,夫人和她,还有这些参与此事的宫人,恐怕都要死无全尸。因此,她异常紧张,总怕出岔子。她想不明白夫人这么安排什么意思,便问道:“夫人,戚夫人若是当真派人去琮阁帮忙,有戚夫人的人在场,我们岂不是无法行动?”

燕夫人痛得嘴角抽气,咬牙道:“不会!戚夫人那性子,若是楚夫人亲自派人去求助,再说得可怜些,她装作心善,怜惜弱小或许会出手相助,如若是我派人去求助,她必会觉得我是在指使她,她自认与我平起平坐,没理由听我指派调遣!更何况上月她父亲被王上罢了官职,是楚令尹带头上书的,如此两个原由导致她势必不会派人前去相助。对了,说起这事儿,我差点忘了,疼糊涂了,你速速拿我玉令叫虎贲刑辽带上药匣去琮阁后院守着,若有需要,叫他在后院接应锦衣。再派两个人去戈阁守着,戚夫人那边有什么动静,速来回话。”

她将今晚的安排在脑中又盘算了两遍,确认无一遗漏,才在稳婆的指导下深深呼吸,跟随宫缩节奏用力,足足煎熬了五六个时辰,期间她熬不过疲倦,断断续续的睡了几个小觉。直到次日子时末丑时初,才顺利诞下婴儿。

待到听得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燕夫人挣扎着,忐忑不安地问稳婆是男是女。

稳婆贴在燕夫人耳边小声说是个公主。

燕夫人不由得心里埋怨老天爷还是待她太薄。她一阵头晕目眩,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她看着熟睡着的女儿粉嫩嫩的小脸儿,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正值这当口,宫婢在正室屏风外回报说戚夫人听说夫人难产,特意派专门对难产经验丰富的黄歧御医来给夫人诊脉。

燕夫人心中愤懑,心说你不就是想第一个知道我生的是男是女吗?她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装作阵痛时的喊叫,大叫了几声,然后气喘吁吁地骂道:“恨我不死么?难什么产难产?御医院的院正在外间候着,刚刚把过脉,稳婆也在,一切正常,只不过是头胎生得慢些罢了!你去告诉黄歧,就说若是我和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得起责任,他只管来把脉!”

过了一会儿,宫婢来报说黄歧听了燕夫人的话,吓得磕了三个头,起身便跑了。

燕夫人轻声对茯苓道:“戚夫人不会死心的,一会儿她定会亲自前来!想阻挡她进来一探究竟怕是难上加难!快去看看,楚夫人那边如何?生了没有?是男是女?”

茯苓劝燕夫人别着急,耐心再等等,琮阁那边已经派人过去递送消息了,一旦有信马上会回馈过来的。

燕夫人点头答应,但还是焦躁不安,她虽然已经疲累至极,却强撑着眼皮不敢入睡。

茯苓为了转移她注意力,让她放松下来,便没话找话道:“对了,夫人,我听刑辽说来时在山路上夫人的象辂车辕断裂事有蹊跷。车辕断裂处有一半太过整齐,不似意外所致。”

燕夫人焦头烂额地等待着琮阁那边的动静,却始终毫无音讯。她又害怕戚夫人突然上门拜访,那么生女之实则无法再隐瞒下去。

可是老天不开眼,你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茯苓急匆匆地跑进来回报,不好了,戚夫人亲自来了,人都到了圭阁天井了。

茯苓一喋连声地问燕夫人挡不住戚夫人可怎么办。

燕夫人也没辙了。耳边已经传来戚夫人银铃般好听的笑语声:“一个庵堂竟然造的跟皇家别馆似的豪奢!偏偏姐姐住的圭阁水榭亭台的,也行不得车马,害得妹妹挺着身子徒步走了小半个时辰来探望姐姐!”

传入耳中的笑语声越来越近,燕夫人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就在戚夫人的脚步已经停在内室门口,随身宫婢正准备推门而入的一刹那。燕夫人耳中听闻行不得车马几个字,不由得灵机一动,问茯苓:“你刚刚说什么?刑辽说我的象辂车辕不似意外损毁的?”

第五章 横生小儿

茯苓奇怪这么紧要的关口,夫人问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做什么?傻傻的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刑辽虎贲说的,他也不确定,只是说好象。

燕夫人没理茯苓,自顾自的叫了声痛死我了,又扯开嗓子叫道:“去叫刑辽给我查,本夫人的象辂车辕怎么断口那般整齐,象刀削斧劈的一般?谁家的马踏折了车辕能踏出那么整齐的断口来?给我一查到底?是谁要致我于死地?若不是发生惊马之事,象辂再走一会儿,在弯道边断了辕,还不把我和王上的骨肉一起摔下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零碎成泥了?哎哟!痛死我了,稳婆,他怎么还不出来?叫屠夫太宰去查,近几日谁碰过我的象辂?检修的,准备内饰的,搬东西的,但凡接触过象辂的都给我一一抓起来审上一遍。去禀告王上,有人这是要蓄意害死我和王上的孩儿呀!把损坏的象辂给我好生派人看起来,那是物证!”

燕夫人装作痛的歇斯底里喊出这几句话,果不其然,只听戚夫人哎呀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小腹,叫道:“快,快扶本夫人回去,肚子好痛呀!姐姐,妹妹走得太久了,恐怕也是动了胎气了,改日再来看姐姐!”

茯苓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奇怪怎么平日里极为难缠的戚夫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撤了兵。

燕夫人紧攥着丝帕的手掌放轻了下来,拍了拍胸脯,随手拿起盛着汤药的金碗,皱着眉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茯苓赶紧接过空碗,轻声问道:“难道车辕当真被戚夫人派人做了手脚?”

燕夫人虚弱地笑了笑:“我不过是情急生智,诈她一诈,饶是她平日里机灵透顶,这次毫无防备之下被我戳穿阴谋,也吓了她一大跳。这毒妇是急着回去善后去了。嗨,有人又要倒霉了。我那可怜的象辂已经毁得没了半分模样,这下倒好,定是死无全尸了。只是便宜了这贱人,这次本可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却来不及拿到相关人证物证,又被这贱人逃过一劫。”

她忽然惊觉在奴才面前说这些话极为不妥,立刻将下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暗恨自己忍无可忍,气极之下竟然似无知妇人一般口无遮拦。她在心里狠狠的啐了一口自己。

燕夫人不再言语,却想着此次戚夫人是真想要了她的小命啊,哼,在象辂上做手脚的奴才算计的倒准,如果不是马匹受惊提前踏断了车辕,恐怕车辕真的是要在弯路处断裂,时间力道算的是无一不精啊,山路转弯处较为狭窄,右车辕突然断裂,整个象辂必然要向右翻掉到山涧当中的,即使找到失事的象辂残骸,那也是摔得七零八落的,寻不得蛛丝马迹。戚夫人只要不着痕迹的处置了那个做手脚的奴才,一没人证,二没物证,自己当真是得到阎王爷面前去喊冤了。

茯苓能从浣衣局的粗使宫婢爬到燕夫人近身的一等宫婢,也是有着七窍灵珑心的,事发突然,她有一瞬间的怔仲,沉下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所在。王上下令两位夫人谁先诞下龙子,谁便贵为息国国母,所出之子亦将成为息国的储君。燕夫人预产期在先,虽说未必一举得男,但戚夫人赌不起,也输不起,兵行险着,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相较之下,燕夫人企图偷龙转凤倒算不上手段毒辣了。

一想到偷龙转凤,茯苓这才突然想起藏在象辂右厢中的那对母子。联想到当时出事时听到的那声凄厉的惨叫,茯苓猛然是明白了什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她深深地望向燕夫人,看着燕夫人美丽如玉的面庞,眼中发出的光芒却阴冷无比,蓦然自心底深处升里一股子冷飕飕的恐惧。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回宫之前就想办法脱身。

琮阁映月楼内室。

楚令尹夫人喝下汤药,流血渐止,气息也稍见好转,但却敌不过身体的过度疲劳与虚弱,昏厥过去。

稳婆急的是满头大汗,楚夫人目前的状态是子宫口已开至十指,宫缩频繁,第一产程已结束进入第二产程的时期,可偏偏楚夫人却处于昏厥之中,不能配合宫缩用力分娩,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楚夫人这一胎是难产中最最危险的一种——横生,首先滑出产道的不是婴儿的小脑袋,却是婴儿横着身体卡在了产道内。

楚夫人的乳娘吓得六神无主,哭着拉着稳婆的衣襟不倒声的问怎么办才好。

稳婆叫宫婢都下去,内室里只剩下楚夫人的乳娘。

稳婆为难地道:“你是真心想救你家主母么?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但是这个办法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若走漏半点风声,你、我加上你家主母必将身败名裂。”

乳娘闻言,擦了一把眼泪,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忙道:“只要能救我家主母,什么事情我都答应,婆婆有话请讲!”

稳婆道:“实不相瞒,我夫家是陇南州有名的兽医世家,夫家世代男丁都天生一副较女子还要纤细、柔若无骨的小手,无论什么牲畜、什么胎位的难产都能接得下来,除此之外,有门祖传的独门手艺称做转足接生法,是套专门对付胎位不正的接生手法。虽说人畜有天壤之别,但在生产时情形却大同小异。”

稳婆的话还未说完,乳娘脸色铁青,怒目而视,将手狠狠一甩,骂道:“你胡说什么?出的什么馊主意!竟然想要为牲畜接生的兽医给我们令尹府的夫人接生?而且还是个男子,亏你想的出来!我只道你有什么好法子,却原来是,是——我们令尹府与你无冤无仇,竟用这般肮脏下作的手段污辱令尹夫人,你,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稳婆被她指责得面子上挂不住,气道:“你别不识好歹,我也是为了救你们家主母的性命,被逼得急了,实在想不出好法子,只能出此下策,企求能够救你主母母子二人的性命。你既反对,不同意也就是了,何苦骂我肮脏下作?要我儿子给你主母接生,若要传了出去,我儿子这辈子休想再娶亲,我冒了如此风险只是想不能见死不救,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反倒恶语辱我。算了,只当我没说,你主母和孩子能否保住性命,便看她的造化吧。”

第6章 刑小手

乳娘已是知天命的妇人,阅历颇丰,乍然一听稳婆说要找个兽医,而且还是个男子给主母接生,一时护主心切,只想着污辱了主母的圣洁,便动了怒。待稍一冷静下来,便知稳婆实是出于一片好心,所说之法确实是有一线生机,母猪难产与人难产有何不同?母猪难产救得,人便救得!

再看主母这情形,若再耽搁下去,恐怕胎儿会闷死在母体腹中,产妇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恐怕也要性命难保。

乳娘把心一横,讨好似地对稳婆打躬作揖:“老姐姐,方才我确实把话说得难听了点儿,实在对不起老姐姐,我是急糊涂了,您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就依老姐姐的法子。可是你儿子是谁?他在哪?这边情况紧急,即便是找他接生,又如何能来得及?”

稳婆吩咐外间的宫婢熬一碗浓浓的老婆子针线草汤汁来给楚夫人灌下去。

又叫乳母用汤匙一点点喂楚夫人喝一点参汤。她自己则脱下长襟对褡的青色褂子,问乳母要了一套她平日里穿的衣裳,一副戴薄纱的面首,塞入一个汤婆子口袋,避开众人耳目,自偏门急匆匆出了映月楼,左右瞧瞧见没有人跟来,一闪身没入映月楼后身的竹林之中。

稳婆学了两声布谷鸟叫,从一处假山石后探出一个脑袋,迅速又缩了回去。

稳婆等了片刻,人影皆无,正欲去寻,忽然肩膀后探出个头来,嘻笑道:“娘,怎么是您老人家呀?不是说让我等锦衣那丫头么?”

稳婆吓了一跳,假装呵斥儿子:“难怪二十出头的人了还娶不上媳妇,一副没正形的样子!快,把这身衣服换上,跟娘走。一路上不许东张西望,不许问东问西。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刑辽一看是一套女装,而且还是老婆子的装扮,立马垮下脸:“娘,有您这么糟贱自己儿子的么!我一大男人打扮成老婆子做什么?”

稳婆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眼中蕴泪,哽咽道:“娘实在是没法子,只有这样才能救你一命,给刑家留下一点血脉。辽儿,你别多问,娘没时间给你讲此事的来龙去脉,你必须听娘的安排!跪下!”

稳婆的语气听上去已经近乎尖厉,刑辽吓得立刻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知道娘一定是遇到非常棘手的事儿了,否则不会对他如此严厉。忙双膝一曲跪在娘亲面前。

稳婆郑重地道:“辽儿,我要你对你死去的爹爹发誓,自今儿起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切要听娘的安排,不得有半分违拗。否则,让娘死无葬身之地。

刑辽大惊失色,抱住娘亲双腿,急道:“娘,什么事要发如此毒誓?儿子一切听娘的吩咐便是,这么重的毒誓就免了罢。”

稳婆却执意不允,逼得刑辽无奈,只好按娘亲的意思发了毒誓。

刑辽换上女装,戴上垂纱面首,遮住脸庞。跟在娘亲身后从偏门进入映月楼正室。

守在外间的宫婢、御医倒没在意稳婆身后又跟了个婆子。只以为是稳婆一个人应付不了又叫了一个稳婆过来帮忙。

宫婢送入内室三桶热水,便都被稳婆藉口楚夫人血煞太重,灵气虚弱怕生人冲撞给遣了出去。

稳婆对刑辽附耳道:“辽儿,你只需将她当做牲畜一般接生便可。用你父亲教给你的转足接生手法给她接。”

刑辽刚要反抗,一见到娘亲目光如飞刀般向自己刺来,吓得一缩脖,硬着头皮净手三次,穿上干净的青布长褂子,扭扭捏捏地走近楚夫人。

可是,他毕竟是个还没娶亲的小伙子,给牲畜接生,他是手到擒来,五岁时他便跟着父亲给牲畜接生,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兽医了,不论横生,立生,倒生,各种各样的难产,他都能轻松接出来。可面前的这位可不是母牛或母猪,那是息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楚令尹的夫人!

他正无从下手,忽然背后被人狠劲儿一拧,痛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刑辽把眼一闭,可着劲儿的呼了口气,双手十指虚空抓了几抓,活动了一下手关节,犹如英雄上战场一般,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凑了上去。

刑小手不愧是刑小手,只见他那只比女子还要白暂,纤细得多的小手五指并拢向产

道内轻轻一探一转,在里边摸了一会儿,手再出来时已然拉出婴儿的两条小腿。

由于楚夫人昏迷无法配合用力,稳婆便从产妇胸部向下挤压,刑辽凭借经验指挥着他娘依着宫缩的节奏一下一下的帮助婴儿离开母体。

果然,不消三刻钟,一个瘦弱的婴儿倒着脚被刑辽拉了出来。

乳娘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声念着阿弥陀佛,一边问是男是女,一边去察看楚夫人的情况。

刑辽刚要答话,他娘抢说道:“恭喜楚夫人,是位千金。老姐姐焦虑了这许久,嗓子都冒烟儿了吧?来,先喝口茶水再看你们的千金小姐,婴儿哭声嘹亮,一定健康得很,剪了脐带得先给她洗个澡呢,这血糊糊似的,你怎么沾身?”

乳娘笑道:“可不是,瞧我都乐糊涂了。”她拿过茶水一仰头,喝了个底朝天,她确实又累又渴又饿。这杯茶水可不止是止渴,里面早被稳婆趁人不备加了料的,刚喝下去她就软倒在地,人事不醒。

稳婆出了内室,对众人道:“楚夫人喜得千金,母女平安!进来这庵里的奴才们都出不去,还得想个法子去回报楚大人一声,免得大人担忧不是。还有,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累了,楚夫人和婴儿都需要休息,不宜打扰。你们都散了吧。锦衣,去回一下燕夫人,就说楚夫人生了个千金,请她放心。还有,你顺便向燕夫人请个旨,求求燕夫人派人给楚大人传个话报个平安才是。哦,还有,还有,按习俗,遇到同一天出生的孩子需互换初迎礼,以求长福。燕夫人位尊,自是须得燕夫人先将初迎礼赐给楚夫人,楚夫人才好谢恩还礼。”

第7章 偷龙换凤

内室,楚夫人和乳娘都在昏睡。

刑辽和稳婆一夜未合眼,却殊无半点睡意。母子俩瞪着两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心中沉重异常。

刑辽是个聪明人,这时候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想跟母亲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头发紧,一点声音发不出来。他使劲儿咽了两口唾液,想把堵在喉咙间的东西咽下去,却是越咽越堵的慌。

稳婆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发,轻声道:“辽儿,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淘气,偷偷把外祖刚采摘回来的猫儿眼根草砸烂,中了毒,全身长满了红斑,水泡,爹和娘把你送到郎中那儿治疗,吓得郎中掩面狂奔,大呼你是得了麻疯病,会传染人,还叫你爹和我快些把你送到山里埋了,否则全村人都会被你害死。”

刑辽被母亲的沉重弄得心头也象压了一块大石。勉强笑笑,说小时候实在是太过淘气贪玩了,吓着爹娘了。

稳婆没接刑辽话茬,继续道:“辽儿,你可还记着猫儿眼根草长什么模样?在山坡上向阳的地方一丛丛的,绿色的,细细的茎,不分枝,花是那种碎碎的一团团的淡紫色的小花,你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它。现下正好时值早春,猫儿眼根草的花期到了,那种淡紫色的小花在山间很是显眼,你明儿歇值的时候去挖几株来,用油纸包好了,千万别碰它的根,过几天娘自有用处。嗨!但愿你爹爹在天有灵,保佑你这根刑家的独苗能够平安无事!”

刑辽不明白娘想干什么,紧皱着眉头听着,不敢打断她。

稳婆的语气透着那么的依依不舍和力不从心。刑辽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娘亲象是在说临终前的嘱托!

刑辽感觉脑子象一团糨糊,要说没东西吧,有,肯定是有想法,要说有东西吧,让他说出来到底脑子里的想法是什么,他还真是一团糟。他想把那种若有若无的又千丝万缕的缠杂不清的思绪理出个头儿来,却发现自己想破脑袋也无能为力。

稳婆不再说话,眼神直直的,仿佛在看另外一个她不能看穿的世界。

刑辽在娘亲的目光中,感受到绝望的气息,是的,是绝望,不带一丝希望的绝望。

风敲打着窗棂,呼呼的声响划过刑辽的心,象是一把把薄薄的刀片,把他原本那颗乐观的心割的伤痕累累。

母子两个沉默了许久,时间仿佛凝固在母子俩对望的那一刻。直到锦衣指挥宫婢将一抬初迎礼搬进内室,母子俩才从沉默中惊醒。

锦衣打发了闲杂人等,冲稳婆点了点头。稳婆默默地走到红漆木雕的小床边,抱起楚夫人的孩子。

锦衣则打开初迎礼的大礼盒盖子,先拿出数量颇丰的初迎礼放在仙人桌上。

稳婆探头一看礼盒已经见了底,空空如也。她做了个询问的表情,锦衣嫣然一笑,伸手在礼盒提梁上雕着的凤嘴里一按,礼盒底板向上一翻,露出藏在夹层里的婴儿。

锦衣轻轻抱出婴儿,与稳婆怀中的婴儿对调后,害怕孩子哭闹,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下塞子在婴儿鼻端晃了一下,才将婴儿放入礼盒中,又按一下机关,底板归位。整理好一切,装腔作势地假装唱了一番礼单,诸如玉如意一对,玉石榴一对,金镶玉面首一副之类的,才呼唤宫婢进来,让宫婢将礼盒盖子盖上抬回圭阁。

刑辽傻呆呆地杵在那儿,丢了魂一般。

稳婆深深叹息一声,这一声中包含了数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情绪。

忽听昏迷中的楚夫人痛呼失声,稳婆吓得赶紧去看,以为是产后血崩之证,神仙也将无力回天。

可是,情况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原来一个婴儿的小脑袋自产道中又冒出头来。稳婆惊呼:是双生子,还有一个,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还好,这个胎位很正,是顺产。

由于楚夫人昏迷,不能用力,没办法,稳婆只好把剩下的老婆子针线草浓汤的汤汁都叫刑辽给楚夫人强行灌了下去。这老婆子针线草催产的功效是相当的霸道,虽然有些毒性,可能导致产妇大出血,但孩子若不能及早出世,母子俩都有性命之虞,两下权衡轻重,只好险中求胜。

也许是这个婴儿在母体呆的时间太长了,实在着急看看这崭新的世界,也许是老婆子针线草催产的作用,反正不论什么原因,分娩竟然出奇的顺利,只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便平安问世,又是一个男婴。

稳婆和刑辽给新生婴儿清理完毕,才用冷水喷醒乳娘。

乳娘不知自己中了蒙汗药,还以为太过疲劳,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当她得知楚夫人时隔一个时辰又诞下一个男婴,乐得合不拢嘴,直抹眼泪,对着稳婆是又作揖又道谢的。

稳婆只是说:“不用这么客气,老姐姐如若真想相谢,明日楚夫人苏醒,求老姐姐给楚夫人通报一声,老奴想见夫人一面。”

乳娘道:“嗨,你如此客气做什么,这能算作是请求么!明日楚夫人醒来,我定当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的讲给夫人听,夫人定然要当面酬谢的。只是,这刑小哥儿帮夫人——,中间这点小插曲儿,咱还是略过不提了吧?您说呢?”

稳婆点头答应知道此事三人自今日起都绝口不提此事,就当从没发生过。

三人作别之时,外面有人通禀,说燕夫人派了二个奶婆过来人已在外间侯着,准备给楚夫人的千金哺乳。

乳娘千恩万谢,对燕夫人奉若神明。

戈阁颐明堂正室。

戚夫人听人来报燕夫人一举得男,产下龙子,这就意味着她已经丧失了竞争的权利,不论她这胎是男是女,都是必败无疑。这个消息对她打击太大,乍闻消息她当时就一口气没喘上来立码背过气去。身边的宫婢忙叫太医,扎了银针,喝了保胎的汤药。戚夫人醒过来便开始止不住的怨天尤人,哭天抹泪,将颐明堂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吓得众宫婢,小臣们脑袋恨不得缩回腔子里。就连平日里近身侍候,备受戚夫人喜爱的一等宫婢娥眉都知道此次非同小可,不敢上前劝说,生怕戚夫人拿她撒气,一个不小心,小命儿都不知道怎么丢的。直到把室内的东西摔了八九不离十,没什么可摔的了,戚夫人才挺着个大肚子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喘着粗气,犹自气个不休。

第8章 祸福难料

娥眉侍奉戚夫人多年,惯会察颜观色,把戚夫人的脾气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一看时候差不多了,轻手轻脚的凑上去,跪在戚夫人面前,哭着道:“夫人,您也别太难过了。虽然燕夫人生下了长公子,可是,从前的朱嫔,随世妇的,亦不是没生下过龙种,朱嫔的长公主七岁时得了麻疯殁了,随世妇所出之长公子也是三岁时便重病不治。燕夫人的长公子不过刚刚出生,谁又知道——,再者说,前朝太公废立储君不只一次,曾经三废三立,当今在位的王上亦不是太公初立的储君呀!王上正当盛年,储君继位之事现在论之为时尚早。夫人又何须争在一时!”

戚夫人闻言,昏暗的眸子果然瞬间变得目光如炬,燃起熊熊烈火。

稳婆回圭阁向燕夫人复命,除却刑辽为楚夫人接生一事只字未提,其他均事无巨细的禀报了一番。

圭阁内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可是,当她悄悄的抬起头看到斜靠在锦丝镶金边绣花软枕上的燕夫人那淡淡的微笑在唇边僵硬,不知不觉间却出了一身冷汗。

燕夫人侧了下身子,找了个更合适的角度,问道:“你说什么?楚夫人又生下一个男婴?为什么当时不来回话?”

稳婆吓得一抖,道:“回夫人,当时老奴并未发现楚夫人腹中还有一胎。因头胎产下,便没了动静,时隔一个多时辰,另一胎才露出头来。这期间老奴将楚夫人乳娘唤醒,是想让她照顾楚夫人和孩子,老奴才好回来向夫人复命。哪知老奴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离开之时,楚夫人痛叫,老奴这才发现还有一胎。此时再想瞒着乳娘已是不能了。老奴想就算楚夫人又诞下一胎对夫人您也无任何影响,便也没当作一回事。”

燕夫人正喝着茶,随手将茶碗朝稳婆便摔了过去。稳婆眼见着茶碗飞来,却不敢躲避,茶碗盖子正中稳婆额角,鲜血顺颊汩汩而下,血液迷了眼,稳婆也不敢伸手去擦,只能夹一夹眼睛,不让鲜血流进眼睛里。

燕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哼,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双生子吗?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与楚令尹府的长公子相像?此事又怎能与我无涉?祸事既然是你这奴才闯下的,那么,便由你来解决吧。”

稳婆忍不住心尖发颤,眼泪和着鲜血一起长流。急忙磕头如捣,连声道:“夫人饶了老奴吧,老奴真的做不来!”

燕夫人长长的黛眉微微皱起,吁了口气,道:“做不来么?刑辽扮作稳婆去楚夫人房里做了些什么?此事若是传进了楚令尹的耳中,你觉得楚大人会怎么对付刑辽?”

稳婆吓得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了。耳边传来燕夫人柔软却清冷的声音:“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看着办。来人哪,稳婆累了一夜走不动了,扶她回房歇息去吧,对了,叫太医给她处置一下伤口。”

寒食节的一百天里,百姓是不能生火的,吃东西都得吃冷食。

稳婆躺在冰冷的厢房中,心里比身上更冷。

她感觉自己已经走入绝境,没有一丝出路。

她知道燕夫人为什么给她三天的期限。三天后,除了住在戈阁的戚夫人还得留下来待产,其他人都得打道回府了。

燕夫人是想在回宫前排除隐患。可是,她怎么能对刚刚出生柔弱得象一棵小嫩芽似的婴儿下如此毒手?那是要遭天谴的!可若不遵照燕夫人的命令而行,恐怕立刻就会断送刑辽的性命。

原本已经打算好的,按照她的设计,定能让楚夫人庇佑,救刑辽一条性命。

现下,一切都已经打乱了,她从心里感到已经力不从心了,能不能救出刑辽没有半分把握。

如果向楚夫人合盘托出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楚夫人会相信吗?即使是楚夫人相信了,她有胆量与燕夫人对抗吗?不行,不能说,太冒险了。可是不说出真相,不求助于楚夫人,刑辽怎么脱身呢?随夫人而来的稳婆、宫婢、虎贲,凡是沾到此次换子事件的人恐怕都命不久矣。

其他的宫人自以为经过此事一定可以攀升到燕夫人心腹的地位,还在沾沾自喜、暗自得意。恐怕也只有她这个历经人世沧桑坎柯,看尽人间丑恶的风烛残年的老妇,才感觉到了切切实实的危机,而且这危机象直立起上半身吐着毒芯的腹蛇一般正在身边窥伺,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住她的喉咙。

她多想再跟儿子好好的唠叨唠叨家常,可是不能,她不敢再见儿子的面,生怕引起燕夫人的怀疑,害了辽儿。但愿辽儿能记住自己反复叮咛他的话,并一一照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燕夫人命随行的左太史令袁义勋,字正时,在后日选个吉时起鸾驾回宫。

左太史令袁正时承袭的是太昊伏羲氏蓍草占派别,据说师传蓍草全部采摘自太昊伏羲氏陵墓周边,而蓍草三大产地之中,犹以太昊伏羲氏陵墓所出最为通灵,被世人视为神物。

至于占卜的方法及步骤,燕夫人是一窍不通的,只是看着袁正时在焚香起坛后的八仙桌上将五十根蓍草在左右手分来分去的,忙得不亦乐乎。

燕夫人只要结果,为了不亵渎神灵,她耐着性子等袁正时仿佛极其费神地摆弄着那几十根草,时而若有所思,时而紧张焦虑。终于,袁正时告诉了她最终占卜的结果。后日午时一刻天干地支与燕夫人及长公子的命数为六合之象,是为出行吉时,非常适宜鸾驾起驾回宫。并反复重复三遍一定要在后日午时一刻象辂离开灭度庵的正门,不能早亦不能晚。不知道为什么,燕夫人总觉得袁正时在解卦当中总是饱含深意地望了她几次,他的目光非常复杂,似有疑惑,似有痛惜,似有恐惧。具体是什么燕夫人却说不上来,总之,袁正时的目光令她一阵阵心虚。她满腹疑惑为何必须是午时一刻,不得早一刻也不得晚一刻?袁正时却一口咬定这个时辰最为吉利,可为长公子开启吉运。但燕夫人却总是觉得袁正时言犹未尽。

第9章 老婆子针线草

燕夫人宣见刑稳婆,摒退左右后,却并不急着问话,慢慢地,小口啜着产后滋补的汤药,仿佛眼前并没有刑稳婆这么个人。

刑稳婆让这种寂静压得喘不过气来。燕夫人越不发话,她就越恐惧。

她跪在地上胡思乱想,一忽儿想燕夫人是不是这就要动手清理知情者了,一忽儿想燕夫人是不是要拿刑辽开刀,一忽儿又想燕夫人是不是今天就让她去结束楚夫人的另一个儿子。一会思维又跳跃到怎么才能顺理成章的去见楚夫人,不叫旁人看出一丁点儿刻意为之的迹象。一会儿又在琢磨见了楚夫人如何能使她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并出手相救。

直到她跪得汗流浃背,溚湿了石青色交领褙子,双腿已经毫无知觉。燕夫人才将那双漂亮狭长的桃花眼一抬,微微的挑起眼皮儿,道:“刑婆子,你打算怎么样办成我交办你的活儿计?说说你的法子。”

刑稳婆颤巍巍,小心翼翼地回话:“回夫人,楚夫人临时分娩,一应侍候及物事都是夫人赏赐的。所以,此事倒也容易。给楚夫人的孩子哺乳的奶婆每日里的吃食、滋补汤药都是圭阁的厨房送过去的。只须在每日催奶的滋补汤药中多加上五钱半的老婆子针线草的根须,如此小的剂量对奶婆不会产生半点作用,可是它会通过乳汁引发小儿中毒,导致小儿七窃流血不治而亡。”

燕夫人道:“我虽不懂医理药性,却也略知老婆子针线草的汤汁一直作为催产之用,这是生育过的妇人皆知的常识。我却不知它的药性可通过乳汁致使小儿中毒死亡。怎么,你是欺我不懂药性,故意糊弄我么?”

刑稳婆忙叩头,连道老奴不敢:“莫说夫人不知,老婆子针线草的根须可通过乳汁致小儿中毒死亡之事恐怕就连太医院院正也不得而知。因为,这味药草只在催产时给产妇服用,谁又给产后的乳母用过这味药草?所以,这种药性自然是不为人所熟知的。老奴知所以知晓,完全是因为老奴的亲生妹妹曾在产后误服此药,老奴的妹妹无恙,却害死了她刚出生的孩子。”

燕夫人点点头,令刑稳婆这就去办。

刑稳婆道:“回夫人,老奴觉得还是后日午时再动手最为合适不过。如若现下就动手,楚夫人定会要求查验孩子死亡的原因。老奴不敢保证太医能否看出孩子的死因。即使是太医查出原因而不敢妄言,毕竟又多了一分泄露秘密的风险。如若在后日午时动手,午时三刻楚夫人是必然要与燕夫人同时离开灭度庵的,到时夫人邀请楚夫人同车回往都城,楚夫人必是不敢抗旨的,既与夫人同车,她势必不能携带婴儿的尸体与夫人同车,只能草草的葬了。如此,风险便小一些,老奴是愚钝,所思所想自是顶笨拙的,还求夫人示下?”

燕夫人嘴角上扬,夸赞刑稳婆考虑的周到,便这么定下了。为稳妥起见,从今日起由刑稳婆到琮阁给奶婆们送伙食及滋补汤药,免得临时换人去送惹人生疑。

刑稳婆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琮阁,她眼前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的光芒。

刑稳婆跪安后,倒退着身子,弯着腰低着头退出燕夫人的寝宫。一个二等宫婢与她擦肩而过,禀报说来时已经撞坏的象辂因与柴草放置的位置较近,柴草走水,引燃象辂,柴草堆放地处圭阁角落,待发现赶到扑救时,象辂已燃烧得面目全非,修缮的价值都没有了。

刑稳婆这么多年在宫中当差,再加生性机敏,虽未读书识字,但却心性灵巧,她闻音知雅,一见燕夫人听到通报,仿佛在意料之中,丝毫不见惊讶,只是哼了一声,冷笑一下,便不再理会。想到刑辽跟她提起过燕夫人象辂车辕有人为毁坏迹象的话,心知必是两位夫人明争暗斗,互相使坏下绊子的伎俩。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怎么把住在戈阁中的戚夫人忘了,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为了增加刑辽脱身的机会,戚夫人这把大伞还是可以用来遮下风挡下雨的。她心中已有了计较,脚步也在不知不觉间轻快了些许。

刑稳婆按照燕夫人的吩咐,一天到琮阁报到三次给两位奶婆送汤送水的,与两个奶婆混得厮熟。也适时与楚夫人说了些祝贺、道谢之类无关疼痒的话。

刑稳婆以几十年看人的老练,那双眼睛混浊中透着精明的光芒,一直不停地在揣度楚夫人的性情及品性。她需要找到一种最好的方式与楚夫人沟通,如若不能一举说服楚夫人,那么,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的,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安排这一切的,她尤其是不想临死前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还得害死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儿子要救,婴儿也不能害,要不然她死都不敢去见阎王爷。

刑稳婆一直都在戈阁的门外远远地守着。她知道戚夫人爱花如痴,每日里寝宫都要换上几盆新鲜的鲜花。她打听出戚夫人犹其喜爱仙客来,灭度庵的花房里一批仙客来争相斗艳竞相开放,戚夫人定要派贴身的宫婢去选花的。

还好,等了不到一柱得的功夫,戚夫人的一等宫婢娥眉便从圭阁走出来。待她走得近了,刑稳婆从假山后闪身出来,打了招呼。

刑稳婆故意问娥眉去哪,娥眉答去花房选几盆仙客来。于是,刑稳婆就说楚夫人也想要几盆新鲜的花,可是,自己又没带婢女,不好支使燕夫人的宫婢,她就毛遂自荐主动去帮楚夫人去花房选几盆来。

既然目标一致,便一同前往。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天气呀,寒食节当奴才的不能吃热食,一直吃生冷食物,导致肠胃有些不舒服,非常羡慕奶婆有热汤喝之类的话。

说了一些闲话,刑稳婆就若无其事,淡淡地对娥眉道:“明日午时一刻我便要随燕夫人回宫去了,嗨!总算不辱王命,王上天赐厚福,长公子生得俊美极了!王上若见了,指不定怎么高兴,赏赐燕夫人呢!”

第10章 戚夫人的家书

娥眉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奴随主荣。戚夫人若失了势,她这做奴婢的更没好日子过。

但表面上还是不住口的恭维燕夫人福气深厚。娥眉觉得时辰定得奇怪,便问道:“怎么定在午时一刻起驾,时辰有什么特别么,午时一刻不是夫人和长公子午间小憩的时间么,怎么能长途跋涉呢?”

此一问正中刑稳婆下怀,老婆子还真就怕这小妮子不问时辰的事,那么下话她便没法继续。又不能做得太过露骨,这些宫里的侍婢,小臣,哪一个没有个七窍八窍的心眼儿?只能引她自己来问,你若主动说,她便会生疑。

刑稳婆装作并不太清楚的样子,含含糊糊地道:“是左太史令袁大人给测的时辰。这些掌天象历法的大人们是很有些本事的,可不是咱们这些粗鄙的人所能明白的。袁大人讲,此时辰与燕夫人和长公子的命数是六合之数,选此吉时回程,最是对长公子有利的,能生合长公子的运数,使长公子顺利平安的立为储君,继承大统。据说左太史令是伏羲氏一脉的唯一传人,所占之事无不灵验呢!”

刑稳婆偷眼瞄着娥眉的反应,果然,娥眉嘴上虽然说着那敢情好,恭喜燕夫人,长公子了。可眼角眉梢之间所散发的沉重味道表明她心中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刑稳婆知道目的达到了,该适可而止了。

匆匆选了两盆仙客来,两盆水仙,叫庵上花房里的小厮包好了,送去琮阁。自己则寻了个借口告别娥眉回圭阁的厢房去了。

就在刑稳婆精心为独子编织一条生路,还差那么一根线便能周全时,变故突发,事态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刑稳婆一直在试图找到与楚夫人有效沟通的办法。燕夫人鸾驾回宫的前一天上午已时三刻左右,办法刚想好,正准备提着给奶婆加了料的催奶汤药去琮阁。燕夫人身边的三等宫婢却通知她两刻钟之内务必收拾好一应物品,一刻不得耽搁,燕夫人要起凤驾回宫。

刑稳婆当时在心中大叫不好,急道:“可是,夫人吩咐我去琮阁给奶婆们送催奶的汤药,我这刚要送去,两刻钟怎么来得及?我要觐见夫人。”

那宫婢道:“不必了,夫人叫我告诉你,琮阁的汤药已经派别人送过去了,你只须收拾自己的东西便可。其他的不用你操心了。夫人特别交待即刻起,所有圭阁的人没有夫人旨意不得随意出入圭阁,两刻钟后即刻起程。”

刑稳婆闻言脑子里如惊雷乍响,那一瞬间已失去了意识,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刑稳婆才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她把牙一咬,唯今之计,只好铤而走险了。

幸好还能见到刑辽。她匆匆找到儿子,将他拉到僻静处,左右察看四下无人,便问儿子猫儿眼根草采到了没有?刑辽说采了,早上下值就采了,在怀里放着呢,还未来得及放回卧室藏好。

刑稳婆叫刑辽把猫儿眼根草的根立马砸碎,将汁液抹在脸上,身上,手臂上。

刑辽莫名其妙,道:“干什么?那玩意儿抹身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刑稳婆急得眼睛一瞪,白眼珠都出了红血丝,吓得刑辽一缩脖子,只能依言而为。

刑稳婆含泪看着皮肤渐渐出现红斑,水泡慢慢鼓起的儿子,道:“一会儿趁着还没昏迷赶紧回去,你马上回卧室躺在床上。醒过来离开息国,走得越远越好,去卢国吧,去卢国投奔你二爷爷。对了,记着,一旦醒过来立刻找艾草,用艾草灰泥抹遍全身,一个地方儿都不能落下,连续涂抹三十日,少一日都不成,知道么?否则会落下病根儿的!儿啊,切记为娘说的每一个字。离息国远远的,千万别再回来!”

刑辽已经开始全身发热。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娘亲,可是,时间已经不容母子多讲,只好含泪分开。

刑稳婆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燕夫人提前起驾,按理说宫里的主子们都很在意吉时的,吉时选定是万不会更改的,所以,她才敢将消息透露给戚夫人的随身宫婢,她只是希望戚夫人能在燕夫人起驾时下点小绊子,好让燕夫人对她安排的事儿放松警惕。可却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现在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能讫求老天有眼了,她有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戈阁戚夫人内室。

戚夫人听了娥眉的报告,便想着给燕夫人添添堵。不是说起驾的时辰是为长公子开运

的吗,那就挡挡他的运气也不错。

戚夫人是茶不思饭不想,就琢磨用什么办法能让燕夫人延误了吉时,想了不下二十种办法,都被自己给否了,办法不是太笨了,便是太弱智了。

她想得脑袋都大了也没想出太合适的办法。正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娥眉送进来一封信,说是戚府差人送来的。戚夫人一听是父亲的信,只道是父亲又因被革职之事大发牢骚,要她在宫中想办法。她当然是非常想让父亲官复原职的,父亲被罢免,丢了职,对她而言没了母族势力的庇佑,她在宫中也是不得施展的。可是,她在王上面前只是偶尔一提,便惹得王上挥袖而去,吓得她不再敢提一个字。

戚夫人十分不耐的打开家书,扫了几眼,立时喜上眉梢。

原来燕夫人的嫡长兄燕限荆,字子虞,官拜息国中将军,能征善战,战功赫赫。半年前,息国与郜国因边境划分问题谈判未果,在两国边境甘县境内开战。王上派遣燕限荆率三十万大军征战郜国。初始,燕将军指挥大军在几次战役中均告大捷,郜国军队节节败退。可是,上月,郜国派了个女太尉做前锋与燕将军对战,结果燕将军将该女太尉俘获后,非但未杀,反而纳了侧夫人,又封锁消息,阻止地方官员将此事上报。之后,一个月内与郜国再次接战中连败三次,后又被炎国从后方烧了粮草,抄了后路,导致中军溃败。

昨日甘县地方官员以八百里加急战报传至宫中,王上知悉此事后勃然大怒,立即下旨赐死燕限荆,将燕府老太爷及所有男丁均拘押在天牢,不日将发配寒宁路。女眷则打为奴籍。因燕夫人刚刚生下长公子,特赦免罪而不受牵连。

第11章 金蝉脱壳

果然如戚夫人所愿,当她吩咐娥眉将这个消息故意走漏给圭阁那边的宫婢,圭阁那位主儿便立马失了分寸,差点急得吐血,召集宫人马上回宫。

戚夫人一边听着娥眉报告燕夫人那边的情形,一边手抚小腹,喜上眉梢,心道:“王儿啊,你可要给为娘的争口气,一定要是个公子才行,老天保佑,燕府竟然在这当儿口犯下如此重罪,看来咱娘俩儿的机会还多的是!哈哈,当真是老天眷顾!”

正当燕夫人准备起凤驾之时,一个宫婢来报说刑辽满身起满了红斑,水泡,高烧不退,已陷入昏迷,御医看了说酷似是染了恶疾麻疯,御医已将其隔离,担心引起骚乱,又不知这几日与刑辽密切接触之人都有那些,是否引起大范围感染,又不敢公布此事,特来问夫人示下。

燕夫人正为燕府的灭顶之灾而伤心欲绝,哪里还管得了一个奴才的死活,便道:“命人将他丢到后山去埋了,叫他们小心点,别染上了病。叫御医快点想办法制止恶疾传播,还有,还有,叫御医们逐个排查一下,凡有麻疯征兆的,问净缘师太寻个稳妥的地儿将他们隔离了,派人好生看着,不准乱跑。有逃者,杀无赦!”

燕夫人忽然一抖,想起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长公子是由刑辽亲手接生的。如若婴儿感染,那么,她便将一无所有了,她突然惊叫一声,大叫宣太医。

太医穿戴严密,连头脸都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正在仔细为长公子检查时,又有一宫婢来报说茯苓听说要将刑辽活埋了,嚎啕大哭阻止小臣抬走刑辽,见阻止不成竟然撕咬一个小臣,状若疯癫。众人合力拉住她,却被她大力挣脱,一路哭叫着狂奔着到了沅河边,一头扎入了沅河里。沅河是借景的活水河,水流湍急,小臣下去打捞,竟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燕夫人心气不顺,虽然痛惜贴身宫婢之死,现下火烧眉毛,自顾不暇,所有的伤心全部化作一股怒气,怒骂道:“这贱婢平日里便与刑辽眉来眼去的,当我不知,她既自愿随他送死,便遂了她的愿吧。不必打捞尸首了。”

幸好,六个太医诊断的结果均是长公子无碍,并未感染。燕夫人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给她留了一线希望。

此时,给琮阁婴儿派奶的奶婆忽然惊惶失措地来报,说楚夫人的二公子忽然患了急症,全身紫绀,已然没了气息。楚夫人哭得是死去活来,一时半刻恐怕不能离开灭度庵,想向夫人请旨留在庵内为小儿设灵位超渡婴灵。

燕夫人道:“允了,只不过去告诉楚夫人,立刻将小儿尸首埋了。刑辽得了麻疯,其母曾多次出入琮阁,与奶婆及婴儿接触,避免有人再染恶疾,便与刑辽一起都埋到后山吧。”

燕夫人还是不放心,派心腹小臣与奶婆同去,亲手掩埋了婴儿速速回来复命。

刑稳婆本想求楚夫人救助刑辽,结果没能有机会与楚夫人协商。便想着随夫人鸾驾回宫的路上趁早找个借口偷溜回来将儿子救出来。她一忽儿脑子里蹦出儿子被活埋不及施救被活活憋死;一忽儿又想到会不会负责处理儿子的那两个小臣一来怕传染二来嫌麻烦根本就没埋了刑辽。反正,一颗心如受油煎般难熬。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作茧自缚,被燕夫人以感染了麻疯为由关在后山上的石室中。刑稳婆看了看与自己一起被关起来的人,心中不由得苦笑,本来燕夫人想要杀了这些参与换龙子的宫人,还须找个完美的借口,这回燕夫人连借口都不用找了,自己就给了她一个最好的,最不能引起人怀疑的借口——这些人与刑辽有过过多接触,染上了麻疯。

她环目四顾,发现被关押的二十几人之中,竟然还有楚夫人的奶娘。

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已是绝境,危在旦夕,以为只是为避免传染而隔离几天。三一伙两一串儿的还在那闲聊着,悠然地品尝着放在石矶上的冷食糕点。

她一扭头,在自己身后竟然发现了左太史令袁正时。

楚夫人的奶娘被拘还能理解,可袁正时为何也被押在这儿却是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此次随驾也只是推演了一下一来一去的吉时而已,并未卷入换龙子事件。刑稳婆现在是三魂七魂已经丢了一半,也没心情去挖掘这里面的内情。只是刚看到他时一怔,随即便不再去理会了。

袁正时却从她这一怔之中看穿了她的内心,苦笑道:“婆婆倒是个聪慧之人,嗨,凡事自有定数,在劫难逃啊!”

刑稳婆越想越气自己糊涂,怎么就没想到燕夫人会有这招。她只觉得胸中有口气憋闷在那儿,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忽然就觉得一股热浪冲口而出,一口鲜血喷出来,她也仰头倒地,两眼瞪得大大的。吓得与她同关在一起的人惊叫四起。

刑辽在昏迷高热中被两个小臣用一副破旧的门板抬到了后山的山腰。两个小臣厌恶地一边走一边抱怨着:“真是他娘的倒霉透顶,非在咱哥俩当值的时候出这档子事儿。哥哥你说,咱俩抬了他,会不会也染上这病啊?要是只抬一下便染上麻疯驾鹤西游,那可是太不值当了!”

另一个用青布罩面,声音细细的,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道:“你这乌鸦嘴,可别吓唬我,我还没成亲呢,这种死法可是亏到家了。我说兄弟,要不,咱哥俩别埋他了,一来呢,他病成这样子,没药可救,活是肯定活不成的了,咱总不能将人活埋了不是?那咱哥俩可是作孽了,是不是得算杀人凶手了?还是在这佛家圣地做这够当,佛祖显灵,别报应咱兄弟二人。二来呢,挖坑再埋了他还得费些时辰,与他接触多一刻便多一刻感染麻疯的危险。依我看,不如就将他扔在这儿,咱们速速离去才是正经。”

前边那个小臣点头称是,于是二人匆匆放下破门板,看都没有勇气再看刑辽一眼,逃命似的跑了。

第12章 苦命婴儿

茯苓跳入沅河中,便潜入河底躲在两块巨石的夹缝之中。

她从小生在海边,水性极佳,曾经有过在水中闭气一刻钟的经历。这次是情急生智,一直苦于没有逃脱的机会。昨日偶然在暗处听到刑稳婆与刑辽的对话,才知道刑稳婆也在为刑辽谋划一条生路。她宛若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知道她可以借助刑稳婆为儿子谋划的这条逃生之路,离开王宫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才出现借着刑辽一事故意装疯跳河这一幕。

她藏在河底,看到两个小臣跳下河水之中寻找她。找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闭气闭到了极限,感到大脑发胀,意识有些不清,反应明显迟钝。马上就要坚持不住浮出水面去呼吸,那些寻他的人也适时离去。她又堪堪憋了一小会儿,实在受不了了,便浮上水面,幸好河边已经没有人了,她爬上岸,寻了个隐蔽的所在,好好的喘了一阵子气。

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茯苓便要起身向后山去寻刑辽,她得去救刑辽,虽然平日里与刑辽并不十分交好,但也算熟识。如今他身中猫耳眼儿根草的毒,不醒人事,如果当真被活埋了,真不知能不能挺这么久,她打着趔趄向后山奔去。

茯苓虽然身为奴婢,但在燕夫人身边侍候,她是一等宫婢,掌管着燕夫人宫里上百号婢女的管理权。吃穿用度较之一般富贵人家都要好上一倍。平日里近身侍候燕夫人,也是梳妆、端茶送水、铺被叠褥之类的轻巧活计。这些年缺乏体力上的训练,加之又在冰冷的沅河底憋闷了许久,便觉得全身哆嗦,有气无力的,想快点到后山看看情况,但只觉得两腿酸软乏力,只得找棵树,靠坐下来,稍事休息。

茯苓刚刚靠坐在树根下,气儿还没有喘匀,便听见轰隆隆的雷声自头顶传来,天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倾盆大雨即刻将至。

茯苓暗叫倒霉,便提了提气力,想尽快去寻找刑辽。她刚要起身,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她赶紧又将身子掩藏好。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偷偷地向来人瞄了一点,只见燕夫人宫里的小臣宁玑提着一个香檀朱漆雕凤锥云祥纹的食盒子,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茯苓想不明白这宁玑是燕夫人身边近侍小臣,平日里颇得燕夫人信任,怎么没跟着燕夫人回宫里?此时拎着个食盒前往后山给谁送饭?这且不论,单这食盒亦非正常,宫里一应物事均有等级划分,非常严格,她身为夫人的一等宫婢,对此宫中礼仪可说是非常了解。宁玑所提的这个香檀朱漆雕凤锥云祥纹的食盒子是燕夫人私用之物,在宫里那是独一无二的,配用这个盒子装膳食的,也只有王上、燕夫人两个主子而已。茯苓是越想越摸不着头脑,索性宁玑所去方向也是后山,干脆偷偷跟着看他到底给谁送膳,如此奇怪。

茯苓虽感身上冰冷得深入骨髓,却不敢轻易打战,有喷嚏也得硬生生憋回去,好不难受。

两人一前一后趄趄趔趔的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走到半山腰处,前面的宁玑却不再向前,左右瞧了瞧,向左深入刚刚冒了点点新绿的草丛之中,弯下腰摆弄了好久。

茯苓心里急,却不敢动弹,身边都是枯草,又不敢靠的太近,枯草挡了视线,根本看不清宁玑在做什么。她担心时间长了,能不能救回刑辽,可是又不能现在离开,旷野之中,有些异动,宁玑便能发现她,好不容易金蝉脱壳,她可不想被人发现再带回宫里找死。

茯苓探着身子,隐约看见宁玑好似是挖了一个坑,将食盒放进去埋了起来。宁玑正埋头添着土,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吓得两人同时一哆嗦。

啼哭声音从土坑中传来,茯苓一下子明白过来,食盒里装的根本不是膳食,而是一个孩子。她连忙捂住嘴巴,差一点便惊呼出声。

这时,一声闷雷轰隆隆砸向大地,倾盆大雨紧跟着瓢泼而下。

茯苓衣衫早就湿透,也不在乎更湿一些,她用手擦了一把脸颊上的雨水,让视线更清晰一些。

透过密密的,冒烟似的雨帘,她看到宁玑从坑中提出食盒,打开盖子,将双手伸入食盒,初始茯苓下意识的以为宁玑要抱出婴儿,可一看宁玑的面目狰狞,竟好象在用力掐死那个婴儿。

茯苓大吃一惊,吓得冷汗直冒,也顾不得隐藏自己的行踪了,攒足最后的力气,发足狂奔到宁玑身旁,一把将宁玑推倒在地,俯下身子从食盒中抱起婴儿,紧紧的搂在怀中。那婴儿不知道是被人抱在怀中有了安全感,亦或是天气太冷,茯苓怀中尚有一丝余温,反正,在茯苓怀中停止哭泣,嘟着小嘴儿睡着了。

茯苓再过两年便到了出宫的年龄,如若是平常人家,她这年纪早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天生骨子里的母爱,让她看着婴儿熟睡的小脸,心中升里融融爱意。

宁玑咒骂了几句,从泥地上爬里来,看到茯苓一怔,道:“茯苓?你不是淹死了么?你,你,你是人是鬼?”说着,一手指着茯苓,打着哆嗦向后退了几步。

茯苓一听宁玑所言,正想着装鬼吓他。宁玑却反回神儿来,道:“原来你诈死?我就说嘛,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魂?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装死?茯苓,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最好是马上把孩子还给我,你自己速速去燕夫人跟前领罪受罚。别等着我拖着你送到燕夫人面前,哼,哼——”

茯苓心中比谁都明白宁玑鼻子里哼出来那两下的涵义是什么,可是现下即便是知道自己不该我管闲事,况且这闲事儿貌似大了点儿,就她这副小身子板儿还真就扛不下来!唉,茯苓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什么都晚了,从她在暗处冲出来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她下意识的将怀中的婴儿抱紧了些。

宁玑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茯苓,怎么说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侍奉主子多年,难道你不清楚这孩子不是你我能救得了的?我再说一遍,你想死不打紧,可别拉着我当垫背的。此事非同小可,我若不能向燕夫人交差,吃饭的家伙就得立马搬家。”说着,宁玑向茯苓的方向猛跨几大步,伸手将茯苓及其怀中的婴儿一起推落至他刚刚挖好的土坑中,无巧不巧的,偏偏茯苓跌落时撞飞了食盒子,食盒子掉到了坑内,茯苓落入坑内时后脑恰好磕到食盒子上,立时便晕厥过去。

第13章 灭口

楚令尹夫人乍闻谢婆子哭哭啼啼的回说二公子忽然染疾,周身发紫,口鼻流血,太医虽施了救却也无力回天,终究是没了气息,本就因难产而身子虚弱,恶耗入耳,一口气没倒上来,昏厥过去。

可怜这楚夫人也是息国一品夫人,所生子女亦是千金之娇,哪里曾想来灭度庵诃梨谛母院祈个福,预订一下庇生院的喜期,这本来只是常规之举,命运却从此急转直下,冲撞了鸾驾致使燕夫人早产一罪尚无定论,自己本身也是孕期七月而早产,第一胎女儿无恙,状况不错。第二胎男孩儿却是生来瘦弱不堪,这两日吃奶极少,呼吸偶尔也不通畅,婴儿憋得啼哭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太医诊治过,因孩子太小无法喂食药物,便在奶婆的催奶汤药中加入了药物,起初两次奶婆吃药之后,婴儿吃了奶水,症状似有减轻,楚夫人一度松了口气,以为如此方法再医治调养一年半载,这孩子也就如正常足月的婴儿一般健康了。哪里想到,病情突然恶化,才出生几天的功夫,便夭折了。

楚夫人若是知道小儿子并非病死而是被暗害的,大女儿也是被调了包的,估摸着就不是昏厥的问题了,该是直接气得吐血身亡了。

待楚夫人在御医的针炙治疗下,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楚夫人挣扎着欲坐起身子,一个陌生的婆子一边哭泣着说佛祖保佑夫人可是醒过来了,一边扶起楚夫人,一只手将苏绣织绵镶金丝边的靠枕垫到楚夫人背后。

楚夫人心如刀绞,连声问小儿子呢?奶娘何在?

那婆子抹了把老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把话题往旁边扯。

饶是楚夫人平日里性子温润似水,此时心胆俱裂的极度痛苦之中,也是变了颜色,厉声道:“我的儿子呢?”

那婆子无法,只得如实回道她本是灭度庵带发修行的居士,因楚夫人奶娘疑似患了麻疯,暂且被隔离医治。楚夫人身边又实在是缺乏近身侍候之人,灭度庵的执事师太才派她来临时侍候两日。又告知楚夫人,在她昏迷之中,燕夫人派了小臣来,传口谕说刑辽染了麻疯已然身亡。小公子此时夭折必是染了麻疯之故,为防止恶疾流传,只得将小公子的尸首匆匆送去后山葬了。楚夫人当时人事不醒,楚府的下人们又有哪一个敢违背凤旨。

谢婆子还在念念叨叨的痛心疾首地劝着自家主母节哀顺便。

楚夫人哪里听得进去,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儿啊,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爬下床冲出内室。

那婆子想要拉住她,也不知楚夫人产后虚弱的身子骨此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是拉她不住。

婆子只得大叫着让府里的护卫一起跟着保护夫人的安全。

楚夫人在滂沱的大雨中跌跌撞撞的向后山狂奔。

楚府的护卫和轿夫又不敢上前去拉扯夫人,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而且尊卑有序,更不敢近身接触当家的主母,众人虽焦头烂额却除了跟在后面之外无计可施。

凤凰山并非一座山峰,而是一组群山,灭度庵座落在主峰的半峰之上,后山须绕过诃梨谛母院东侧沿着山径向北行才能到达。

后山面积不小,哪里便能那么容易寻到婴儿的尸首所葬之处?

楚夫人撕心裂肺的呼叫之声,亦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闷雷给予她回应。

凄风冷雨中,楚夫人纤细的身影从骨子里透着那么一股子孤独、绝望及凄苦。

护卫们一群七尺男儿,望着楚夫人周身上下湿淋淋的冰冷的气息亦不禁潸然泪下。

那婆子毕竟是年纪大了,跟不上众人的脚步,被众人甩出好远一段路程,她又累又急,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山路上,摔得满身泥巴,仰着头呼喊楚夫人的当口,天空中一声惊雷乍响,远处山坳之中,透过厚厚密密的雨帘升起一股股浓烟。

婆子大叫:“走水啦!快看,走水啦!这么大的雨怎么走的水?竟然浇它不灭?”

楚夫人第一反应便是宫人们为了防止瘟疫传播放火烧了婴儿的尸首。她惨叫一声,拼了命的向浓烟滚滚之处跑去。

刑稳婆气急攻心身亡之后,被关在石屋中的一众宫人围拢过来,有的呼唤刑稳婆想喂她些水,有的走到石屋的窗子旁大喊救人。可是众人喊破了嗓子也不见有人应声。被隔离起来这些人才隐约感觉大事不好。情况并不如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

约摸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一部分人开始肚腹疼痛,口角流涎,一时间面积不大的石室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众人均是宫中的老人,直至此时,如梦方醒,才知自己这一干人是被主子给灭口了。原来以为是主子体恤奴才,隔离之处尚准备了精美的冷食糕点,却原来是最后一顿断头餐。

左太史令袁正时及三个宫人或因心情不佳或因胃口不好未进食物,才免遭了一劫。

现如今四个活人守着十几具面目扭曲,血泪模糊的尸首,外加滂沱大雨,闷雷声声,让四个尚喘着活人气息的人从骨子里冷到四肢百骸。

袁正时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襦衫,瞟了一眼另外三个已经吓呆了的宫人。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师父曾不止一次提起过自己今次的命数大劫,似乎是毫无破解之法,亦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不自禁泄了气,连求生的最后一丝勇气都散尽了。

四个人傻的傻,呆的呆,哭的哭,叫的叫,这时,从窗棂中飞进来一团物事,砸在一具尸首上,发出“呯”的一声闷响。

四个人同时转头瞧去,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一团火光自那具尸首上瞬间燃起,紧跟着,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就连山峰似乎都抖了几抖。只几个呼吸间大火熊熊燃烧,点着了整个石室的尸首。

袁正时此时也顾不得感伤自己的命运,更顾不得什么命理命数了。求生的本能让他在大惊失色中反而镇定下来。他发现自己离爆炸源最远,又因为面前石桌的阻挡,万幸的是身上及头脸上只是受了石桌上碎裂的瓷器划伤或扎伤,暂且不能危急性命。

他也顾不得将扎在身上脸上的瓷片一一取出,此时浓烟四起,窗棂又被人在外面用燃烧的柴草堵死。

现下唯一能要命的便是这滚滚浓烟,时间一长恐怕不被烧死也要被呛死。

他顺手撕下一幅襦衫,将石桌上被炸裂只剩个底儿的茶壶拿在手中,用襦衫的布醮了水,掩住口鼻,将石桌掀翻挡在身前,阻住火势蔓延,然后,就近迅速趴在墙角下。

袁正时埋头的一瞬间一丝光亮从石墙底部传来晃了他的眼睛,他定睛望去,原来刚才爆炸,将墙体震出一了条细细的裂隙。他心中大喜,难道命不该绝?忙将口鼻贴住那条细缝,一吸气胸中的浊气聚然不见,新鲜的空气让他感觉到从所未有的感激涕零。

第14章 复活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不消一刻便将昏迷中的刑辽打了个透心儿凉。

也是刑辽命不该绝,本来刑辽因中毒昏迷,如若无人施救想要自己苏醒势比登天,猫儿眼根草的根茎毒性虽非剧毒,轻易可解,但是,在春寒料峭之中,环境恶劣,加之不能及时解毒,势必导致毒性由肌肤深入腠理,再入骷髅,最终定会不治而亡。

天有不测风云,偏偏此时被冰冷的雨水一浇,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阵子,身上的水泡,紫斑被雨水一刺激,钻心刺骨的疼痛,痛感刺激了他的大脑,使他渐渐的恢复了意识。

清醒后的刑辽,第一时间便是想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以为母亲已经随燕夫人回宫了,他做梦都没有想道他们母子俩用猫儿眼根草中毒所使的金蝉脱壳之计,首先被茯苓使了个移花接木,也救了茯苓一命;然后又被燕夫人借花献佛反用到了自己的母亲以及一系列换龙子事件的知情者身上,灭了众人的悠悠之口。如今,这世上只怕除了燕夫人本人,只有茯苓和刑辽两个人清楚这虚龙真凤的始末原由了。

刑辽身上奇痒无比,被冷雨淋着更是又痛又痒,难以忍耐。他顾不得腹中饥饿,身上痛痒,必须赶到采猫儿眼根草的山坡上,所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有在猫儿眼根草旁生长的艾草才能起到解了身上毒素的最佳效果。

刑辽连滚带爬的,强忍着身上钻心的痛痒,私毫不敢用手去抓挠,他知道一旦抓破水泡,水泡中的脓液更毒,沾到哪儿的肌肤,那儿的肌肤便会在几日内腐烂,到时艾草灰都治不得了。

刑辽实在是痒的受不了了,又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伸手去抓,他咬了咬牙,将衣衫一幅撕成布条,用嘴帮忙将自己的双手捆了,急急往采摘猫儿眼根草的山坡上跑去。

刑辽刚刚采了几把艾草,便听到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他顺着声音寻去,没看到啼哭的婴儿,倒正看到宁玑拿着把精致小巧的小铜铲正在挖土。

那种小铜铲应该是宫里花房侍弄花草的工具,既便于携带又锋利无比,他搞不懂这大雨下得稀里哗拉的,宁玑在这刨什么呢?取花土也犯不上这天儿来吧?

他刚想上前打招呼,忽然想起自己是已经死了的人,要是打了招呼,岂不是露了馅了?正要转身悄悄的离开,忽然又一声婴儿憋闷的啼哭声响起来,这回他听清了,声音是从宁玑面前的土坑里发出来的。

刑辽打了个激灵,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有个婴儿被活埋了!

刑辽是个性格开朗活泼、品性善良的少年,平日里便喜好个打抱不平之类的,此时人命关天,热血冲上脑门儿,一下子便将自己诈死之事抛到了九宵云外,母亲千万遍叮咛的诈死之后无论如何要隐藏身份之言也被那股子热血冲的不知去向。

他大喝一声跑过去猛地夺过宁玑手上的小铜铲,宁玑本就做着亏心事,心虚得紧,被他一声大喝,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宁玑看到是刑辽,吓得从泥泞中爬起来转身就跑,一是刑辽现在满脸满身紫斑,水泡的,那卖相实在是狰狞得可以,吓人得要命;二是他知道刑辽在虎贲当中身手也是数得上数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打得过一个虎贲?虎贲的头衔,那可是意味着皇家一等内庭侍卫呀。

刑辽也顾不上将逃跑的宁玑抓回来,听着泥坑中的哭声渐细渐弱,心急如焚,又不敢用尽全力挖土,害怕锋利的小铲伤着婴儿。他索性把小铲一丢,双手拼命的插入泥土中挖起来。

还好,撞上的刚好是时候,埋的并不深,刑辽毕竟是有功夫在身的,只是片刻便将婴儿和茯苓都挖了出来,也幸好后山的土质疏松,并不能完全的隔绝了空气。

刑辽先将婴儿从茯苓怀中抱出来,正没地方放,犯愁抱着婴儿怎么将茯苓弄出泥坑,雨下得太大,雨水在坑中迅速涨起来,再不把茯苓弄出来怕是要淹死她。

情急生智,刑辽将外套脱下包住婴儿,又将婴儿缚在后背上,襦衫的两只袖子绕到前胸一系,托了托后背的应急包裹,感觉挺结实的,婴儿掉不下来,才从坑中将茯苓抱出来。

刑辽此时双手和小臂上的水泡全部破裂,脓水虽被雨水冲掉不少,也沾到皮肤上不少,他害怕那脓水沾到茯苓和婴儿的皮肤,便想了想,将茯苓先放在一边,撕破茯苓的裙摆,将双手及小臂缠得象个棕子似的,他心里明白,这样一包,脓水流不出来,只能在里面泛滥成灾,估计这两条手臂怕是要废了。

刑辽担心宁玑回去奏报后会有人来追杀他们,匆匆用小铜铲割了一捆的艾草背在背上,也正好,艾草遮住婴儿,免得婴儿被大雨淋着。前面抱着茯苓,向着东边的另一座林深更密的山峰逃命。

楚夫人一众人赶到山坳里的石室之时,大雨已经将室外堆放在窗棂处燃烧的柴草浇熄。

李明之及重阿三几个护卫将石室的铜锁用宝剑砍断,拉开石室的大门,一股黑黑的浓烟从室中猛冲出来,呛得众人眼泪鼻涕齐流。

楚夫人认准了二儿子的尸首便在此室中,不顾黑烟滚滚,便向室内冲去。

李明之几人这时可顾不上什么尊卑有序了,夫人若冲进去必死无疑,两人飞扑上前一边一个架住楚夫人,向后撤去,任凭夫人如何哭叫挣扎,两人誓死不松手。

李明之大叫着,让人快些去把落在后面的婆子带来,两个大男人这么架着夫人毕竟不好看。

重阿三胆子大些,伸出手掌便立切在夫人后脖颈上,夫人的身子便一下子瘫软下来,当然,也停止了哭叫。

李明之脸色大变,叫道:“重阿三,你找死呀,夫人你也敢随意动手!”

重阿三照例,招牌似的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鼻子,不怕死的回了句:“哪里只是我自己动手,你不也摸着夫人呢吗?”

李明之气得直要吐血,这重阿三说的什么话?什么摸着夫人呢,这是人说的话么?

李明之四处瞧了瞧,想找个稳当的地方安置了夫人,然后暴揍他一顿。

一瞧之下,竟然看到一个满脸扎着碎瓷片,脸上象开了染坊一样,一道红一道黑的,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从石门内爬了出来。

李明之吓得差点将夫人扔出去。

第15章 禅定禅师

燕夫人不顾产后尚未恢复的身子,急匆匆的赶回宫里,一来想要弄清楚长兄燕子虞阵前纳妾导致兵败的始末原由,她一直都觉得事有蹊跷,长兄的性格她是很了解的,虽然的的确确是好色了些,但执掌军政多年,什么时候该犯些无伤大雅的小桃花运,什么时候半点差错不能出,这丁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不至于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可能现如今长兄已经是身首异处,但是,如若事出有因,或是另有曲折,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为长兄脱罪正名,否则,母家便是罪臣,自己即使因诞下长公子而保全性命,亦是前途渺茫,生活惨淡,还如一死了之,来个一了百了。

二来燕夫人准备向王上求情,保住父母的性命。没想到,她匆匆回宫的结果却令她悲伤心碎。她前脚刚刚踏入燕翠宫,还未及去觐见王上,便被王上下了旨意禁足在燕翠宫,莫说弄清真相,更别提求情,便是连王上的面都未曾见上一次。

这还不止,王上更是下旨言及燕夫人心绪欠佳,身体违和,不宜抚养长公子,将长公子交由岳贵嫔暂且代为抚育,燕夫人宜于在燕翠宫内安心静养,无须挂怀长公子一应诸事务。燕夫人明白旨意上虽未明示不得私见自己的儿子,但字里行间隔断母子联系之意也非常明了的。

表面上说由岳贵嫔暂且代为抚育,但何时归还抚养的权利根本未曾提及,也就是说这代为抚育是遥遥无期了。

还有,息国公后宫现在是王后之位虚悬,三夫人现下也是只有她和戚夫人,尚余一席之地。再下的位分有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每个等级均有空缺。

世妇及御妻之类的不理也罢,想掀风鼓浪还嫩了些。可是,九嫔与她燕夫人只差一个等级,不得不防被她人踩在脚下,登肩而上。

燕夫人自回宫以来一直是寝食难安,反反复复的思索着王上这次如此绝情,原因何在。

自古君王无情,伴君如伴虎,她也深知这个道理,只不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君王的恩宠,来去竟然是如此之快,直如风驰电掣般,让人捉摸不透。

刚刚得知王上将她的长公子交由贵嫔抚养,她非常震惊,震惊之余是异常的气愤,她以夫人之尊,所出之子,且为长公子,怎能交由低她一等的九嫔之一来抚养?便是交由戚夫人抚养,也不会堕了她夫人的身份。

可是,等惊也惊过了,气也气过了,静下心来仔细一琢磨个中曲折,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王上将长公子交给贵嫔,意味着剥夺了他的储君继承权。如若是王上还是有意将储君之位指给长公子,那么,这暂代抚养之人万不会只是一个贵嫔,那样便是堕了长公子的尊贵,更使他失了储君的高贵出身。

想通这一关节,燕夫人蓦地坐直身子,全身的肌肉紧崩,柳眉倒竖,银牙暗咬,息国公这一石激起她万千怒气,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听天由命了,她必须要反戈一击,既便是回天无力,也不能就如此这般的坐以待毙。

燕夫人习惯性的喊了声茯苓,可是一宫婢跪拜回说:“回夫人,奴婢郁菲,夫人有何差遣,奴婢必当如茯苓姐姐一般尽心尽力。”

燕夫人一阵恍忽,她有些后悔为什么过早处理了那些心腹。如今四面楚歌,却没有能让她放心托付办事之人。燕夫人皱皱眉头,挥挥手示意郁菲下去。

次日清晨,燕夫人一觉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这一夜睡得其累无比,恶梦连连,一忽儿梦到长兄披头散发的流着两行血泪说他冤枉,一忽儿梦到父亲母亲全被白绫赐死,一忽儿梦到换子之事被拆穿。等到醒来,她都后怕自己在梦中不慎说出那些惊天的真相。

她试探着问睡在暖阁里值夜的宫婢,还好得到的答复是她并没有说梦话,于是,她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待梳洗后用了早膳,吩咐郁菲去前殿探一下王上昨儿宿在哪个宫里,今夜召幸谁。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郁菲才来回话说王上昨夜并未翻牌子,而是宿在御书房里,今明两日也不会翻后宫任何一位主子的牌子,说是要斋戒淋浴三日,三日后是龙觉寺每年一次的大承辩法,了尘禅师将开坛讲经。

燕夫人闻听此言,心情豁然开朗,这几日苦无良策,怎地把息国最有份量之人给抛到了九宵云外?如今能救父亲合府上下几百口人性命的也只有当世第一高僧禅定禅师了!她曾不止一次听父亲提及父亲年轻时曾无意之中救了禅定禅师的性命,禅师以佛家一尊无价之宝相赠,具体这无价之宝究竟为何物,父亲一直是讳莫如深,收藏得极其隐蔽,家中其他人包括母亲都未曾亲眼见过。就连这佛家无价之宝这几个字也只是父亲在一次酒后失言才提及的,仅只一次,再未曾听父亲说起过,她因好奇,曾经问过,却被父亲严厉的喝斥了几句,并警告道,如若再问及此事或向他人言讲此事,家法处置。这以后,她虽然万分好奇,却不敢再问。

息国公羽亚非常崇尚佛学,据闻曾多次去请禅定禅师入主息国皇家第一寺院龙觉寺都被婉拒。息国公也不恼,便不再强求,退而求其次请禅定禅师于大成辩法之日驾临龙觉寺开坛讲经,却年年去请,年年被拒。

说来也怪,息国公屡屡被拒后,终于是沉住不住气了,每次均是大发雷霆,将御书房了里能砸的东西摔了个精光,但令人极其费解的是,息国公只对自己发脾气,却不降罪于禅定禅师,在御书房关上殿门发完一顿脾气,第二年依旧和颜悦色的圣驾亲临去请禅定禅师。燕夫人琢磨再过三日便是龙觉寺大成辩法的日子,前些日子肯定王上又去请禅定禅师了,毫无悬念,必定是又被婉拒,王上正没处撒气呢,赶巧,甘县县正将弹劾长兄燕子虞的折子五百里加急报了上来,极有可能便是正触了王上请禅定禅师不果的霉头,长兄便被当做了出气筒,否则,即使是前方战事兵败,王上也不会不及细察便如此草率从事,下旨将燕子虞赐死,燕府合府上下均打入死牢。毕竟燕子虞在朝中的武将之中是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镇守边疆深为邻国忌惮,轻易不敢出兵挑恤,才使得边境相对讲来安宁许多。燕子虞一死,无异于息国失了一只镇国猛虎,一直对息国虎视眈眈的卢、祝、郜等国还不趁势出击?

思及至此,燕夫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此事另有隐情,那么,幕后黑手能够准确的掐住时间,选择王上一年之中最最暴躁的时候陷害燕府,那么,这只黑手是谁?是一只黑手,还是几只黑手?真正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第16章 赐名提扶

燕夫人正在焦头烂额,根本无法想通事情的关键所在。更苦恼于无法将求助信息传递给禅定禅师之时,宫婢来禀报说楚令尹夫人亲自来回送夫人的初迎礼。燕夫人为之一振,这倒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连忙吩咐宫婢给自己换身待客的夫人正服,并差人请楚夫人到花厅相见。

楚夫人入宫之前并不知道燕夫人已被禁足,待到入宫后知道此事已经不及再回转了。还幸好燕夫人只是被禁足倒不妨碍她会客。

燕夫人仔细打量着楚夫人,见她里面着一身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半臂,外披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鹤氅,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点翠如意步摇,颈项上戴着赤金盘璃璎珞圈,耳上戴着一副赤金镶翡翠水滴耳坠,饰物不多,但简单大方中透着雍容华贵,举止端庄,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确实是当朝一品夫人的架势,姿容和仪态比她这位王上的正牌夫人亦不遑多让。

燕夫人命人赐坐,楚夫人谢了恩,只着了绣墩的一小半,并不敢坐实。燕夫人又命奉茶,楚夫人忙又起身行礼谢恩。

两人说了一阵子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楚夫人将初迎礼的烫金礼册子奉上,宫婢接过呈给燕夫人过目,燕夫人只是随意的翻了翻,明显的心不在焉,估计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便信手将礼册放在一旁。

燕夫人知道接下来楚夫人是要告辞了。但不能让她走,这是唯一一个既能出宫去向禅定禅师寻求救助,又暂时没有利害冲突可以信任的人选了。

于是,燕夫人挥手屏退左右,脸上挂着亲切而又略带讫求的笑容,道:“你我姐妹虽然从前只是在宫筵中有过几面之缘,但此次相交却是有相见恨晚之意。小儿与令尹府千金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可见你我缘份之深是前世注定了的。小儿由王上亲赐名为归嬉,意为雄凤行鸣,既然府上千金与小儿同时出生,雄凤行鸣曰归嬉,雌凤止鸣曰提扶,令千金闺名便叫做提扶,楚夫人意下如何?”

楚夫人心头大惊,背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燕夫人赐名按君臣之仪,不可不受,对于楚府来讲,嫡长女由王家赐得闺名,那是无上荣耀,对于楚夫人来讲,接受提扶之名也无不可。但是,长公子名为归嬉,与提扶那是雌雄凤凰结伴双鸣之意,这其中的玄奥不言而喻。任楚夫人想破了脑袋,她也想不出为什么燕夫人会对自己的女儿情有独钟。

楚夫人连忙跪地磕头谢恩。不敢抗旨,幸好燕夫人也没有明着指婚的旨意,就权当不是那意思,装傻充楞罢了。

燕夫人忙起身相扶,道:“楚夫人请起。实不相瞒,我现下受长兄之案连累,不得出宫。有一事相求,不知楚夫人可否相助?”

楚夫人就觉得全身发麻,有些不听使唤。她是极端的不愿卷入朝庭这些权臣之争的,王上的后宫自古便是藏污纳垢之地,离得越远越好。但是,又没办法一口回绝,只得模棱两可道:“夫人抬爱,臣妇不过一个理家小妇,夫人之事必都是重大的,臣妇粗通文字,理理家财还嫌不足,哪里能担得起夫人的重任?”

燕夫人心道不愧是当朝一品夫人,果然是个聪明的,自己还未提及所求何事,她便很委婉的推脱了。但是,哪能让她全身而退?时间不等人,如今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即使是另有妙招也已经来不及了。

燕夫人展露出她独有的淡雅的微笑,看在楚夫人眼里却是越发的莫测高深。

饶是楚夫人是个颇知礼仪,上得台面的贵妇人,也被燕夫人这般明显的笼络手段弄得心神不宁,七上八下的,甚是忐忑。她猜不透燕夫人有什么意图,又不能明显的太过疏离,便有些局促不安。虽然,她几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失了仪态,不论燕夫人有什么意图,现下还不至于太被动。可是,她总觉得此事诡异得很,心里便止不住的发毛。

燕夫人道:“楚夫人是害怕我所求之事会牵连到楚令尹府上吗?这个楚夫人倒是不用担心!我入宫三年,一直没有身孕,便到了城北的般若寺去上香许愿,如今我生下长公子,本应早就去般若寺还了愿。偏巧我这又被禁了足,出不得宫。这理佛还愿之事又不能随便的派了小臣去,显得对佛祖不够尊敬。万一佛祖怪罪,我还真怕这愿哪,还不如不还的好。楚夫人与我一样,都是刚刚做了母亲,所以,我只是想让楚夫人帮我到般若寺去上柱香,捐些香油钱,还有帮我到禅定禅师那里去求上一支签,签语就不劳烦楚夫人再送入宫中了,我派宫婢郁菲随楚夫人前往,由她带回即可,不知楚夫人可否帮我这个小忙?”

楚夫人闻言倒是松了口气,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也是要去般若寺还愿的,代燕夫人上柱香,捎些香油银子,再求支签,这个忙方便得很。可是,只有一点有些为难,因为禅定禅师并不是轻易得见的。刚要说起此事,燕夫人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忙说她亲自写一封拜贴禅定禅师便可相见。

燕夫人欣然应允。

次日黄昏,燕夫人焦急的等待着郁菲带回来的签语,她满怀希望,甚至觉得父母家人一定是有救了。

当她看到郁菲带回来的一根竹签,上面用工整的小篆刻着四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四句话,心经是人们常常诵读的佛家经典经文,就连刚刚接触佛经的黄口小儿也能背出这四句话来,禅定禅时将这根竹签送给她,究竟是什么用意?她拿着这根竹签出神,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夫人又问宫婢郁菲可是随同楚夫人一起见的禅定禅师?郁菲答是,又问禅师可还说些什么?郁菲回话说禅师只说了四个字:阿弥陀佛!

燕夫人气得将竹签使劲的摔在地上,再也不维持不住高贵矜持的形象,忍不住咒骂不休。

脾气尚未发够,便听殿外的小臣大声传报,王上驾到。

第17章 涅槃之灵

燕夫人还来不及命人将满地的狼藉清理干净,便慌忙跪下接驾。她闻听王上驾临,瞬间眼中热泪盈眶,无论多么坚强的女子,多么聪慧的女子,都打从心底里期望自己的丈夫是爱她的。燕夫人虽然较一般女子坚韧、心机深沉,亦不能免俗,与其他女子在情感上的需求是一样的。可当她听到息国公羽亚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中包含着令人不能忽视的冷淡时,两行热泪立时变得冰冷起来,心中亦清冷如水。

燕夫人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与苦水要向王上倾诉,现如今诸般情绪都被封在闷嘴葫芦里,是有苦倒不出。

羽亚皱着眉头扫视了一圈,然后眼睛定格在燕夫人摔在地上的竹签上,他伸手一指,旁边近身服侍的小臣马上会意,垂首躬身将竹签捡起,双手呈上。

羽亚拿起竹签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端详了好一阵子。

燕夫人偷偷用眼角余光盯着王上,见他似乎对这根竹签极为感兴趣。便在心里猜度着为什么王上对一根寺庙的命签如此重视,却无法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羽亚看了半天,甚至拿起竹签走到窗下,迎着阳光里里外外的照了半晌,实在是没发现什么异常,才不甘心地走到燕夫人面前,道:“你可知这四句偈语所指为何?或是发现这根命签有何特别之处么?”

燕夫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王上,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便恭敬如实地回道并未发现特别之处,只是一支平常的命签而已。

于是燕夫人就对上了王上怀疑而轻蔑的目光,燕夫人不由打了个冷战,知夫莫若妻,燕夫人深知息国公这种眼神看着她意味着什么,那眼神中表达的不仅仅是对她的不信任,还有厌恶,对,燕夫人感到了深深的厌恶。可是,这是为什么?短短几日的时间,她从王上最宠爱的夫人一落千丈到罪臣之女不说,更加失去了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丈夫的信任。她只感到天眩地转,一切发生的事都那么的不真实,就恍似一场逼真的恶梦一般。她想挣扎着从恶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随后,王上一句冰冷的言语似从天外飘进她的耳朵:“准你明日带着这根命签去天牢探你父亲,你最好劝解你的父亲,不要执迷不悟,如果涅槃之灵在他手上,痛痛快快地交出来,否则——”下话便没了,只换作两声冷哼。

燕夫人被郁菲扶到锦榻上休息了一会儿,才从那种半昏厥状态中清醒过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应该向禅定禅师求助,她这个动作可能加速了父亲的死亡。那个什么涅槃之灵又是什么东西?难道涅槃之灵就是禅定禅师送给父亲的那个佛家至宝?

燕夫人一夜未睡,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直到丑时末寅时初才在半梦半醒之间休息了一小会儿。

她焦急地等待着可出入宫门的时刻,那根命签在她手里攥了一夜。也不知道确切是在什么时辰之时,燕夫人恍忽觉得她死死攥在手里的竹签好象生出了花纹,从窗子射入的微微亮光使竹签上的花纹竟有种美玉般的流光溢彩,她蓦然一惊,从半梦半醒间彻底的清醒,可是,待她再将竹签拿到眼前仔细观瞧之时,却什么也没有,还是原来那根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竹签。

燕夫人吐出一口浊气,揉搓着太阳穴,脑中昏昏沉沉的,头疼欲裂,她以前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只是梦境竟是如此的真实,让她直到现下睁着眼睛都觉得刚刚看到的流光和花纹真切无比。

左太史令袁正时被楚令尹夫人救回楚府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让人瞧着都担心他一口气儿倒不上来便要去地府报到。

袁正时的身上,脸上,四肢上全都是尖锐的石片及瓷片,插入肉中,血肉模糊,又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简直是惨不忍睹。这些伤还只是表面伤,尚不算太难医治,他虽然藏在石屋的墙角处,将石桌掀倒挡在身前,大火中温度颇高,石桌导热效果良好,烫得他全身的衣物紧贴在烫伤的皮肢上,楚府上的家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身上将衣物剥离下来,再把插入肉中的碎片取出来,全身被白色的棉布包裹得象个棕子一般。整个人处于高烧不止,昏迷状态。

他伤成这般模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楚大人及夫人一直认为他只是一个宫中的小臣而已。

楚夫人将他带回府上救治,还招为楚令尹好一顿埋怨,怨她多管闲事。但看她气色不好,生产耗费体力,气血亏虚,面色惨白,再加上本来好好的两个孩子,偏生夭折了一个,还是个男孩儿,楚夫人自打回到府上便悲伤不止,时不时就要哭上一通。

楚夫人是楚令尹的续弦夫人,小楚令尹二十五岁,因年龄相差过大,楚令尹是极疼爱这个小妻子的。见她为夭折的小儿悲伤不已,亦不太敢深说她冒失地救回一个宫中小臣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哪里知道楚夫人救下的这个人是息国乃至当今之世最为才华横溢的一个人能人。若是没有今番楚夫人的意外救治,他死虽是小事,楚府却要失去一个非常得力的智囊,日后,曾有数次救楚府于危难,在生死边缘将楚府拖离险境。

楚令尹因燕家获罪入狱,燕家多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于是,随着燕家一众人等被关进天牢,各个部府便有多个岗位无人理事,楚令尹身为令尹掌握各部府库衙的诸多事宜,一下子便将他弄得是焦头烂额,大大小小,急急缓缓的事儿多如牛毛需要他出面来处理,忙得是不可开交,有时连睡觉都直接睡在宫里的大臣值殿中。

另外,除了平常的公务,还有更加棘手的,燕限荆是息国独一无二的中将军,骁勇善战,通晓兵法,是个当世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如今他人虽然死了,但战事并没有结束,郜国反而变本加厉的挥军入境,大有长驱直入,挺过息陵江,攻占息国都城信阳城的意图。

炎国也跟着不时的凑凑热闹,以各种理由骚扰息国西边的边境。

燕限荆被赐死后,纵观朝中竟无一将能替代燕限荆统率三军镇守边疆,驱除鞑虏,保卫家国。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固然心中挂念妻女,却整日里泡在朝堂上,六部九卿都是没日没夜的在朝中议事。

第18章 高人道里

袁正时因伤口感染及呼吸道因高温气体灼伤而几度处于病危状态。

也幸好楚府的家医之中有一人名唤道里的人,平时行为孤僻,特立独行的,几乎不与人来往,其他的家医也并不知道他的底细及医术水平究竟如何,楚家也均认为此人不过是一江湖郎中,无处安身,在楚府混口饭吃而已。

因此,道里虽然在楚府栖身多年,却一直只给楚府的二,三等丫环及婆子,奴才之类的看些小病。

道里这人,说来也怪,总是时不时被其他同僚们冷嘲热讽的,他却呵呵一笑,却也不以为意,一天天的自娱自乐的,弄些小菜,冷拼之类的,喝点小酒儿,醉了也不闹人,倒头便睡。

道里偶尔还会失踪个一两天,旁人皆以为他又不知到哪里去灌了黄汤,醉的不醒人事,在外露宿不归,反正也没有人在乎他死活便也无人理会。

楚府给他的月钱也是家医里边等级最低的,还好,不会引起他人的羡慕忌妒恨,所以几年下来倒是平安无事,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有一回失踪了两天,众人也没人寻他,喂马的小厮在倒草料时一个叉子下去,本以为跟往常一样能叉上好大一摞草料,哪知一叉子下去,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在耳边如炸雷般响起,跟着一股鲜血自草料的缝隙中喷薄而出,吓得那小厮一把扔掉草叉,瘫软在地,待道里从草料堆中晃悠悠的站起来,浑身上下粘着干草,头上顶着乱七八糟的干草象个鸟窝一样,捂着大腿,象只蛤蟆一样痛得一边跳一边嗞哇怪叫,弄得小厮本来还吓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直抖着,看到他那副尊容,忍不住破涕为笑。打那以后道里跟那个小厮倒是处得极好,小厮是个孤儿被楚夫人在路上捡回来的,便认了道里做干爹,道里五十上下年纪一直鳏居着,老来捡了个现成的老子做,对这个干儿子倒是颇好,小厮亦是对这个干爹极孝顺。

袁正时被护院重阿三和重阿三用个破旧的木板抬回来时,主子没有特殊吩咐,也不知道袁正时的身份,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自然是没人理会的。

楚夫人心地善良看袁正时当实有口气在,便命护院们抬了回来,只吩咐叫个家医给医治一下,因为她自己的身体本就虚弱,还有为夭折的小儿子悲伤难过,便吩咐一句之后就忘了袁正时这个人和这个事儿。

重阿三几个想也没想,往马棚里送马时,顺带着便将昏迷不醒中还痛的直哼哼的袁正时往看守马棚的小厮那儿一扔,各忙各的去了。

楚夫人是有一句吩咐叫家医来给袁正时医治一下,可一个无名氏,谁都不知是谁的人,又伤得如此严重,卖相又是如此吓人,有地位的家医们自然不屑一顾,没地位的也没觉得这事儿能捞到什么好处,人嘛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更何况是这些久居深宅大院里的,又势利又爱钱又爱面子的人们?

人是抬回来了,明显处境就与在凤凰山上是一样的,由他自生自灭罢了。

也是该着袁正时命不该绝,给人扔到了楚府的看马棚的仆人们居住的院子中一间下房里,恰巧与那小厮住隔壁。

道里弄了两瓶廉价的浑浊的米酒,拎着一包花生米和一包卤酱小豆干儿到干儿子的屋里喝两盅,喝着喝着就听到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痛苦的哼哼声。

道里带着七分醉意,乜斜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到隔壁去察看,这才发现袁正时进气儿少,出气儿多的吊着小半条命在那儿跟死亡较着劲儿。这才顺手将袁正时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中途几次袁正时都停止了呼吸,道里都用上了多年珍藏不用的师门不传之术,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救了袁正时一命。

凡是自有定数,如若楚夫人或是楚大人再或是家里哪个主子好心,发了话叫家医仔细给瞧瞧,袁正时是必死无疑,他这情况根本就是有死无生,伤势太重,即使是宫里的御医来亲自给瞧病,都是救他不得。

道里呢,又是楚府最低等的家医,主子重视的人根本轮不到他上场。若是引起全府的人瞩目,道里根本不会出手相救,他隐藏能耐住在楚府十来年,好不容易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怀疑,他是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暴露高超的医术的。

刚巧袁正时要死不活的无人理会,道里便去了戒心,除了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理,还有他窝藏在楚府十来年,净看些无关痛痒,手到擒来的小病儿,什么风寒发热、皮痒起疹子、头疼脑热,手脚长疮之类的病症,如今看到一个垂死之人,伤得如此之重,眼看着就剩下那么一口气在,实在是技痒难耐,为了满足自己的嗜好,顺便也为自己积份阴德,便使劲浑身解数,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医术发挥到极至,从阎王爷那儿把袁正时给抢了回来。

袁正时正当壮年,身体素质非常好,道里给他医治时也是死马当了活马医,反正治死他也不用负什么责任,有一多半都是在拿他当了试验品,方子中君臣佐使的药味均是常规用药禁用的,药量更是重的离谱。索性袁正时扛祸害,死里活来的还真就活过来了,而且渡过了危险期,渐渐的心智清明,也能吃些流食了。

道里的干儿子,就是那个喂马的小厮原本是无名无姓的,道里认做干儿子后,也是一口一个小子、马倌儿的叫着,根本没想过给他起个名字,府里的人都唤他喂马的。小厮一直担负着照顾袁正时的工作,尽心尽力的很是认真细致,这也是袁正时能够活过来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一天,道里向往常一样给他换过药,唤过小子给他喂了些粳米粥,里面又加了些食用药材,帮助他恢复伤势和体力用的。

吃完了粥,袁正时就嘶哑着声音问小子姓什么,叫什么。小子一愣,因为从来没人问过,便说无名无姓,无父无母。

袁正时便道既然认了道里做干爹,两人以父子相称,便随了道里的姓,也省得别人老是喂马的,喂马的叫着。那里小厮还没答话,道里却细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瞪,叫道:“你少来胡扯,要姓跟你姓,他也是救了你命的,侍候你这许多天,论年龄你做他干爹正合适,我更适合做他干爷爷。”

第19章 袁道

袁正时知道这个道里脾气古怪得紧,通常他要是认准的事儿,谁也别想反勃他,或是让他改变哪怕那么一丁点儿,便扯着僵硬的结着硬痂的脸皮微微的笑了笑,点头道:“成,不跟你计较,跟我姓便跟我姓,那便叫做袁道吧。”

道里脑子转的慢,没发现袁正时起的名字里面有他的姓,便点头同意了,小厮也没意见,从此便有了名姓,叫做袁道了。

袁道自己现在根本没想到,面前这两个争着做自己干爹和干爷爷的男子,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隐世高人。

自从叫了袁道这个名字,生命的轨迹从此来了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逆转,并且也是从此与提扶这个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的女子有了交集。

他也因此一段际遇,日后成了一位集易学和医学于一身的名家大士。

袁正时身体状况在慢慢的恢复,但身上的烧烫伤留下的疤痕却无法去除,脸面也因为疤痕累累,一道道色红突出的肉芽显得面目狰狞,形如厉鬼。一位翩翩佳公子就此变成了毁了容的奇丑无比的丑男。

这要是让平常人遇上此事恐怕死的心都有了,袁正时却是生性极为豁达之人,非但没有因为毁容而失了自信,反而每日里笑逐颜开的忍受着巨痛教袁道识字读书。

道里依旧除了每日里照拂袁正时的伤势,下方子医治之外便是喝上两口。有时兴致来了便随口跟袁道讲一点粗浅的医理和药理,但并不系统,也不细致,想到哪说到哪,有时给袁道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上一句明明说的是脉象,下一句怎么就跑到药性的毒副作用上去了。看着袁道愣头愣脑的不知所以然,拿起竹杖照着袁道脑壳便敲上一下,痛得袁道直吸气,还不敢叫痛,因为越叫痛打的越重,这是他的实践经验。所以,他学了个乖,挨揍就挺着,反而能少挨两下。

燕夫人把刻着四句佛经的命签藏在束腰之中,又准备了些可口的膳食以及干净的被褥和衣物、银票,然后按照王上的口谕,到天牢去见自己的父亲。

燕夫人的父亲燕未央,字行之,官拜息国中书令。中书令因掌管息国的全国最有份量的机要,只向王上一人负责,故此官阶品级虽不如令尹,但却不受制于令尹,素来对中书令有“凤凰池”和“凤池”之别称,此一官职的独特性可见一斑。

正因为父亲的官阶品级极高,长兄又手握息国半数以上的兵权,所以,燕夫人一直对王后之位信心满满,从不认为自己会败给戚夫人。

可现如今情形却急转直下,突然之间祸从天降,燕氏受了灭顶之灾,长兄被赐死,尸首未见,父母及燕氏一门二百余口被押天牢,命在旦夕,急得她心如刀绞。

原想着王上崇尚佛法,若能请得禅定禅师相劝,或许能救父亲一命,哪成想禅定禅师当真是不理俗务,一言不发,只送了一根无用的竹签,不知是何用意,她拿着竹签,仔细琢磨,研究了一整夜,竟没有一丝启发。难道是自己借口请楚夫人代为求签,禅定禅师也是顺水推舟回送一支命签而已?并无任何用意?越想头越大,越想越绝望。她坐在象辂中从束腰中拿出命签,越看越生气,恨不得随手从辂窗中扔出去。

到了天牢,典狱官早早便在天牢外跪地恭敬地迎接燕夫人。她虽然在宫中被禁足,但奉王上之旨意来探监,她的身份依旧是燕夫人,并没有半点改变。

典狱官跪拜完毕,毕恭毕敬地在前边领路将燕夫人带入天牢。

一进天牢,燕夫人便忍不住掩了口鼻,一股子酸臭发霉的味道冲鼻而来,即使她用丝帕严严的捂住了口鼻,仍旧阻挡不住那股难闻的气息冲进鼻腔,中人欲呕。尚未见到父亲,燕夫人一见天牢的环境,马上心酸不止,想到父亲这些日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活着,所受之苦难以言表,不知不觉中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成串滴落。

典狱官来到一个牢号之前,叫来狱卒,开了铜锁,退在一旁躬身请燕夫人进去。

燕夫人看见满地的枯草,时不时的有跳蚤和蟑螂在枯草中跳出来又钻进去。牢中除了一张木榻,一张破得没了样子的小玑便再无长物。

小玑上摆着一个满是油渍的瓦罐子,旁边放了一只粗釉酱色的翻沿平底的茶碗。木榻上凌乱的堆放着一床麻布面的棉被,脏得油光锃亮,再有一只木枕,连包裹木枕的棉布套都是一个个的破洞。

见此情景,燕夫人眼泪不得不又翻了一倍。

她抬眼扫视了一圈儿,见父亲身着白色麻衣囚服面朝墙壁坐在木榻里侧,囚服上血迹斑斑,血色已经发黑,浸入了麻衣的纤维里面。也看不出是旧麻衣上原有的血迹,还是父亲受了刑身上血迹染透了麻衣,已经干涸,才成了现在所见的样子。

燕夫人声音颤抖着叫了声父亲,那人回转身子,满脸的胡须,蓬头垢面,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是他一见到燕夫人,乱糟糟的头发缝隙中一双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出精光,那是希望燃起的光芒。

燕夫人刚刚上前两步,燕行之一下子醒悟过来,慌忙从木榻上爬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罪臣燕行之拜见夫人!”

燕夫人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跪倒在老父面前,父女忍不住相拥而泣。

燕夫人心中酸楚,吩咐郁菲去打些水来,找些梳洗用具,她要亲自为父亲整理仪容。燕行之连声道罪臣不敢有劳夫人。燕夫人哭着摆了摆手,制止父亲再说下去。

等燕行之在女儿的侍候之下洗了脸,梳了头,刮了胡须,一张清瘦的脸颊显露出来。又惹得燕夫人好一阵心疼。

燕夫人向父亲说起怀疑长兄燕限荆阵前纳妾之事必有隐情,却见父亲只是苦笑了一下,言道:“孩子,那只不过是个恍子罢了,燕氏一门罪孽的根源为父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孩子,你什么也不要问了,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是不利,不知道更好,你有长公子傍身,王上看在长公子的面子上必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听为父的话,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做。”

燕夫人大惊失色,看来父亲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第20章 竹签的归宿

燕夫人泪流满面,企求父亲将真相告诉她。

燕未央老泪纵横,轻抚着跪在身前的女儿头顶,哽咽着道:“女儿啊,如果为父将此事告知于你,恐怕即使是长公子为你所出,也不能留你一条性命了!如今燕氏一门二百余口人,三世以内血亲,有官职品级的,没有官职品级的,通统连坐,可想而知,兹事体大,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能回天的,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听为父的劝告,你只须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给我燕氏留一点血脉吧!”

无论燕夫人如何企求,老父犹如吃了秤砣般铁了心就是只字不说。

狱卒在门外提醒时间不早了,夫人不宜久留,恭请燕夫人回宫。

燕未央扶起女儿,虽有不舍,也催促着她快些回去。

燕夫人站起身来,双手下垂,不经意间碰到腰间,才猛然想起只顾着追问父亲,忘了将命签给父亲辨认了

她转回身,面容肃目,微微地昂着头,对狱卒傲然道:“本夫人知道了,你先退下去,本夫人还有些话要与父亲单独谈谈!”

狱卒身子一顿,弯着腰貌似恭谨的回话:“回夫人,奴才得了旨意,须全程陪伴夫人左右,请夫人不要为难奴才才是。”

燕夫人气冲斗牛,刚要发作,却被燕未央拉住,对着女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燕夫人强压怒火,眯着眼睛目光如刀般射向狱卒。

狱卒吓得一缩脖子,却也不敢真就退下去,还得继续监视。

燕夫人也不理他,知道王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自己这次父女见面的所有过程的。干脆随他去好了。

燕夫人从束腰中将命签拿了出来,递给父亲,一边将求助于禅定禅师出面向王上求情之事简要的说了一遍,又问禅师什么也没说,只叫人送给了她这个东西,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燕未央接过命签,还没细看,一听女儿差人去找了禅定禅师,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都在一刹那涔涔流下。他禁不住勃然大怒,猛地一推女儿,吼道:“你说什么?你去找了禅定禅师?谁让你去的?你,你这是将大师往死路上逼呀!完了,完了,大师现下想必已经是——”下话他实在是说不出来了,但意思却再也明显不过了。

燕夫人被父亲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是托楚夫人去见了禅定禅师一面,信中也只是恳求他能看在与父亲的旧识情分上,向王上求情,王上历来尚佛,禅定禅师又是当世第一高僧,或许能够劝得王上回心转意,放过燕氏一门。

燕未央盛怒过后也知道错怪了女儿,忙上前扶起女儿,长叹了一声,说道:“王上是不会放过燕氏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这命签也无特别之处,不过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命签罢了,禅师不过是通过此签语告诉你他已洞明世事,万法皆空,不会理会凡尘俗物了!”

燕夫人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命签,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习惯性的将命签收回到束腰之中,这个动作她根本没在大脑中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感到满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无数个声音在她脑中同时叫喊着燕氏一门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燕夫人甚至没有拜别老父,只是机械的在宫婢郁菲的搀扶下走出天牢。此时此刻,她仿佛丢了三魂七魄,只是一个空壳在脚步虚浮的向前行进,漫无目的。

坐在象辂上,燕夫人一直在发着呆,眼神空洞,泪水无声滴落。

象辂一个颠簸,燕夫人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倾,腰间的竹签的尖端刺入她的皮肉,虽然不深,却痛得她从失魂落魄中回过魂来。她啊的一声痛叫,捂住腰部,然后伸手从束腰中取出命签,一看之下,气炸胸肺,伸出双手意欲从中折断它。可是她是一介弱质女流,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能折得断坚韧十足的竹子?非但折不断,反而差点伤了一双纤纤玉手。

燕夫人心中暗恨,折不断它,我还扔不了它?伸手将象辂窗棂推开,顺手便将竹签用力甩了出去。随着竹签的离去,她仿佛心中轻快不少,不知不觉间她将所有的怨怼都加诸在这根竹签上了。拿它当了出气筒。

刚刚轻松一点,便听外面一声痛叫,跟着便是破口大骂:“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胡乱扔杂物?砸破了老子的脑袋?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

燕夫人正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忽闻如此不堪的叫骂声,便叫了小臣停下象辂,派两个虎贲将那骂人之人拖下去,狠狠地杖责一百。

燕夫人听着那人凄厉的哀嚎,感到舒畅无比。身子向后靠了靠,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斜卧下来,嘴角挂着冷笑,一边听着杖刑报数的喊声,一边吩咐小臣传话下去狠狠的打。

道里打着酒嗝,浑身血污的被抬了回来。

在楚府家医的院落里旁人懒得管他,伤成这样也没人侍候,他便叫抬他回来的两个脚夫将他送到了干儿子袁道的屋子里。

袁道一见这情形,吓了好大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抬道里回来的两个脚夫告诉他道里冲撞了宫里的车辇不说,还对宫里的主子破口大骂,骂得极为难听,被打了一百竹杖,屁股都打开花了,那张臭嘴却还不歇息,不停的咒骂。

袁道忙取了十个刀币送给脚夫,并说了好些道谢的话,匆匆的将脚夫两个送走,忙取了药箱子来,一边帮干爹检查伤势,一边埋怨干爹酒后闹事。

袁道处理完道里的伤口,让他好好休息,想要帮他去弄些吃食,却发现他左手里死死的攥着一个竹签。

袁道见道里疼得哼哼唧唧,嗞牙裂嘴的,伸手想要将他手里的东西拿开,道里却死活不撒手,大叫着就是这个东西害他挨了一百刑杖,一定要亲手将它碎尸万段。

这时袁义勋的伤势恢复的不错了,也能稍微的下地走动了,听到隔壁的屋子里动静不妙,便拄着两根袁道为他削的树枝当拐杖艰难的挪了过来。

等看到道里狼狈的模样,再低头瞧瞧自己被包得象个粽子似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第21章 禅定禅师圆寂

宁玑是燕夫人宫里的小臣,也算得上是燕夫人的心腹。被燕夫人派去处理楚令尹夫人的二公子尸首,在凤凰山灭度庵的后山上给刑辽救走了茯苓和那个刚初生死而复生的婴儿,潜回燕翠宫一直称病不当值,害怕事情败露,燕夫人一旦知道楚府的那个婴儿并没有死,而且还被人给救走,拿他开刀是问。挺过了几日,见燕夫人被王上禁足,长公子又被交给岳贵嫔抚育,燕氏一门获罪被押在天牢,一系列的变故令燕夫人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询问交办给他的事儿,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总不当值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宁玑就琢磨着怎么讨好燕夫人,一旦事情真的露出马脚不至于被燕夫人打死。恰巧,他有一个儿时的发小儿,叫做王晋喜的,也与他一同进宫做了王家的小臣,但被分配到了王上的乾坤殿侍候,因为机灵又伶牙俐齿的,深得王上的喜欢。

这一日,宁玑装病不上值,王晋喜休假,两人便与另外几个小臣凑在一起赌钱。宁玑也不知怎么的,手气恁的好,将其他几人的月例钱赢了个精光。输的小臣气急败坏,走时不忘了约宁玑和王晋喜改日再战。王晋喜依仗着与宁玑打小熟悉,便涎着脸冲宁玑索要输了的银钱。

俗话说得好,赌场无父子,赢的钱怎么可能吐出来,便奚落了王晋喜几句,说他恁地没了赌品,输不起就别玩儿,哪里有赌输了还带向人索回的道理。

王晋喜见宁玑不给面子,一时气结,冲口道:“你个小竖子,谁的银钱你都敢赢!你留那么多银钱干什么?你们燕翠宫的主子害得禅定禅师圆寂,王上发了雷霆之怒,将平日里极为喜爱的素三彩海水蟾纹三足笔洗摔了个粉碎。你小子指不定哪天就随你主子去了阎罗王,你还要人间的银两做什么?你若将银子还给我,日后你到了阴曹地府,我顾念昔日情分,多烧些纸钱给你!”

宁玑闻言立里吓出一身冷汗来。匆匆将赢的银两,刀币都塞给王晋喜,要他再说详细些。王晋喜本来冲口而出的话一说完,立时便后悔了,恨不得猛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近身服侍王上的奴才最忌讳的便是传话。一个不小心,脑袋便得搬家!

无论宁玑怎么追问,王晋喜便如口中塞了秤砣,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还特别嘱咐宁玑一切只当他没说,不准到外面去胡说八道,也不敢再拿宁玑的银两,虽然看着那么多的银钱眼馋得很,眼睛都绿了,为了不再让宁玑套话,只得狠狠的咽了口唾沫,一溜烟儿的跑了。

燕夫人听了宁玑的报告,也不禁大惊失色,在天牢里父亲便称自己害了禅定禅师,她还不信,怎么可能就差人去送了封信便能要了一个大活人的命?现下不由得她不信,而且,事态的发展看来是向着极端恶劣的情形在迈进。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王上对禅定禅师之死如此震怒,但是,暴怒的余波却会很明显的波及到她,还有燕氏一门。

事到如今,燕夫人只觉得心都被抽空了,她不能思考,也无力思考,对连日来所发生之事不能理解,更摸不着丝毫头绪,纵然是有千般的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燕夫人挥退所有近侍和宫婢,偌大的燕翠宫正殿中只余她一人,孤独而落寞。她恸哭一场,不禁心灰意懒,决定听天由命算了,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尔虞我诈,算计人,防人算,太累了,她喃喃地道:“是该结束了,终于可以自由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个被她亲自调换到楚令尹府的女儿,那个她给亲自取名,唤为提扶的女儿,这一刻她无比的后悔,自己争强好胜,争了这么多年,临死竟不能再见亲生的孩子一面,这一生活的值得吗?她曾经拼命想要争取的在这一刻竟然那么的无聊、虚幻,甚至令她厌恶!

她多想再抱一抱她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行,临死前她一定要再抱一抱她的女儿,她亲生的女儿!

燕夫人豁地站起,擦了一把眼泪。走到书案前,提起狼毫挥笔写道:

待我长发及腰,君王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寒剑默听奔雷,长枪独守空壕。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待卿长发及腰,我必凯旋回朝。昔日纵马任逍遥,俱是少年英豪。东都霞色好,西湖烟波渺。执枪血战八方,誓守山河多娇。应有得胜归来日,与卿共度良宵。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

写毕,将狼毫丢弃,轻轻吹干宣纸上的墨迹。然后,抄起书案上的裁纸小刀,将右手食指划破,在宣纸上写下一封血书如下:

妾有负圣恩,必将以死谢罪。归嬉乃王上龙脉,王上必会善待。妾死不足惜,尚有两件,死不瞑目。其一,楚府嫡女提扶与归嬉有同生之缘,妾恳求王上指婚。其二,求王上念及昔日情分,允准妾自绝前夕见归嬉与提扶一面,切盼恩准。

燕夫人所写两首词是有来历的。息国公羽亚在荣登大宝之初,因非前朝太公的长公子,并不具备继位的先决条件,文治武功亦不能服众。虽登大宝,却是内外交困,形势岌岌可危。为了在百官中树立威信,不得已在登基次年与卢国大战中御驾亲征,以军功服众。上面一首词是燕夫人写给当年在战场上指挥督战的羽亚的,第二首是羽亚回信中和燕夫人的一首词。可见,当时两人确实也是情深意重的。

燕夫人看着“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十个字,心中无比的酸楚。曾经的恩爱仿佛就在昨日,又谁知不过是镜花水月,都是假的。在王权、王位面前,一切的恩爱只不过是附属品,通统都是为他的王权服务罢了。

她忽然发觉,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她认为所拥有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场空而已。

燕夫人是抱着必死之心来写这封信的,只盼着能让息国公回忆里从前的美好,心中一软答应了她的请求。

第22章 燕氏脱罪

燕夫人指派宁玑去见王晋喜,将血书呈递王上,本是打算着王上顾念旧情,指了提扶与归嬉的婚事,再恩准她见两个孩子最后一面,可是,等来的王旨令她大吃一惊,简直如坠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换句话说,等来的王旨让她兴奋得有些承受不起。因为,王旨的内容竟是免了燕氏一门的死罪,但活罪难逃,燕氏一脉,曾有品级官职功名的,通统革去官职、功名,无官无名的打入奴籍,男女四十岁以上的分配到各王室贵族府上为奴为仆。四十岁以下的男性充军。女性四十岁以下的一率充当军妓。燕未央及原配夫人被罚往息国太庙抄录佛经典籍,没有旨意不准随意走动。燕夫人因诞下长公子免受牵累,但终生不再提升品级,终生不得踏出燕翠宫。

燕夫人也不管为什么自己一封信就要了禅定禅师的命了,能救了父母的性命比什么都强。至于王后之位,经历过此事她已心灰意懒,不再象从前那样过分的奢求了。

她一直在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的,认为王上是看了她的血书,想及从前两人的海誓山盟,或许王上心中还是有她的吧?

可是,直到几日后父亲到燕翠宫来拜别她,准备去宗庙带发修行,父亲终于告诉了她一部分真相,她才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自己从前对那个人深深的爱恋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那一日,刚刚用过了早膳,燕夫人便听到小臣来报说父亲进宫了,她忙起身相迎,将父亲搀扶着坐在太师椅上,高兴地问为何母亲没一同前来。燕未央只是说她在天牢中受了惊吓与风寒,病着呢,不能让秽气污了宫廷,不敢觐见。其实,燕未央心中凄苦,眼泪都要止不住垂下来,老妻受不得委屈与惊吓,已经与世长辞了。之所以耽搁了几日才来燕翠宫见女儿,就是因为要处理老妻的后事。他不敢将真相告诉燕夫人,一来老妻之死与王上有关,他害怕女儿知晓后,心中有怨气,被王上嫌弃,日后在宫中日子不好过;二来,女儿刚刚产下长公子,又逢家中巨变,身心虚弱,怕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左右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便能瞒一时是一时吧,但愿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不会象此刻这样艰难。

当燕夫人与父亲提及王上顾念昔日旧情,放了燕氏一门一条生路时,父亲不由得一阵苦笑,环视了四周,目光落在宫中当值的四个宫婢和四个小臣的身上,欲言又止。

燕夫人闻音知雅,一见父亲的神色,便挥退宫中的有的奴仆。

燕未央才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手掌狠拍了一下大腿,仿佛下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纠结的道:“我的傻孩子!你当真以为王上是顾念与你的昔日旧情么?为父与你母亲就要去宗庙了,日后恐怕你我父女之间到死不得相见。你一定要记住为父今日的话,在宫中生存要事事小心,处处留意,不要过分依赖王上的旧情。你可知王上并非是顾念与你昔日的情分,而是不得不留下我这条老命!王上曾经跟你提及过涅槃之灵,那是王上势在必得之物,不知道王上通过什么途径查到了禅定禅师头上,所以,每年的大成辩法王上都要去请老禅师主持****,但均遭到禅师的拒绝。此乃表象,不过只是个借口而已,实质上,王上根本不是去请老禅师来讲经论法,而是去逼问涅槃之灵的下落。禅定禅师已被王上禁居在都城外北面的般若寺多年。你久居宫中,自然知道每年大成辩法****之前王上均会有几日大发雷霆之怒,心情极坏。今年不知道王上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涅槃之灵早在前些年便已经从禅定禅师之手传至我的手中。子虞的祸事有一大部分的原因也是因此事而起,王上是逼我就范,交出涅槃之灵的下落。禅定禅师因为一直被囚禁,消息闭塞,因此并不知我燕氏一门的祸事。可你传信与他,求他提供帮助,他便猜到王上将我关入天牢的用意何在,老禅师是害怕我燕氏被满门抄斩,所以才自绝圆寂,以他一条性命换我燕氏一门二百余口人的生还。老禅师在用他的生命救我全家呀!他这一圆寂,逼得王上不得不放了我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否则,王上将彻底失去涅槃之灵的线索!这才是王上免我死罪的真正原因,孩子,你可莫要再执迷不悟,情分?呵呵!情分究竟价值几何?”

燕夫人听得傻呆呆的,原来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可是,直到父亲说出真相,她才体会到她前几日所谓的万念俱灰不过是另一种希冀罢了,现在,她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彻心扉后的心如死灰了!

燕未央后边又说了些什么,燕夫人都自动屏蔽了,一个字也没听见,只看到父亲的嘴一张一合的,至于发的什么声音,她好象一点都没有听到似的。

燕未央又说了一阵子,才突然发觉女儿的眼睛定定的,跟丢了魂似的。他轻轻的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叫了她了一声。才将燕夫人从定神儿中唤醒。

这时,外面有小臣报说时辰已到,请燕未央前往太庙。

燕未央不及再言其他,匆匆问女儿要那支命签。

燕夫人一怔,没明白父亲怎么又突然要起那个东西来,便回说已经扔了。

燕未央非常激动,一双大掌死死的掐着燕夫人的双肩,摇晃着她,追问道:“你说什么?扔了?什么时候扔的?扔在哪儿了?你,唉!你一直自诩聪慧过人,如何做出此等蠢事?你没事扔它做什么?又不碍你什么事!在天牢中,我已经三番四次示意你将它好生留着。你竟没察觉出来那东西非常重要么?否则,老禅师圆寂之前给你这个做什么!自然是极重要的物事!”

燕夫人被父亲抓的双肩火烧般疼痛,又被他摇晃得脑袋发晕,刚要制止父亲,却听到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王上的沉沉的声音在耳盼响起:“如此重要的物事,你怎么能随手扔了?倒不如早些交给孤王为妙!还有,燕未央啊燕未央,好个燕行之!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孤王倒是低估了你的城府。前次派人在天牢之中紧紧盯住你父母的谈话,一句不敢漏掉,你竟然是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好啊!好!不愧是我息国的执掌凤凰池的人。孤王今日倒要瞧上一瞧,你燕行之生的女儿,骨头有没有你这般硬朗,心思有没有你这般深沉!”

第23章 木匣子

燕未央和燕夫人听到王上一番似要挟似认定的话语,心惊肉跳,双双跪伏在地。

燕未央磕头如捣,口称:“王上着实是冤枉老奴了,老奴实不知竹签是否与涅槃之灵有关,只是猜测而已。涅槃之灵亦与燕氏一门毫无瓜葛,不知王上从哪里得闻消息,老奴一家因此获罪是小,误导了王上是真!万望五上明察!”

燕夫人亦随声附和:“王上,臣妾当真将那根命签随手抛弃在回宫的路上,当时还不小心砸破了一个醉鬼的额角,那人破口大骂,臣妾一时气愤难当,还杖责了那人一百刑杖,王上可传唤当日随行的小臣,宫婢,虎贲一一问来,臣妾如有半句虚言,让臣妾遭天打雷劈!”

息国公羽亚此时已被近身小臣搀扶着坐下来。亦不知道对父女俩的言语信了几分,只是面无表情的扬了扬下颌,指了指一边的檀香小几。

近身服侍的小臣一个个便如是主子肚子时的蛔虫一般,主子都不用说话,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便能明白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小臣躬着腰身,在王上面前倒退着挪到檀香小几旁,将它搬至燕夫人父女俩面前,随后,又有四个小臣分别将手中四个古香古色,乌黑发亮的木匣子按顺序放在檀香小几上,轻轻的打开盖子,躬身退出。

燕未央父女俩不得王上许可,也不敢抬头去瞧,心中狐疑。

偏偏息国公走至小几另一面,仔细地观赏着木匣子里面的东西,久久不语。

燕未央父女跪得膝盖发麻,却不敢稍动。此时,这种静谧更令两人惶恐不安,实在是不知道王上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息国公看了好一阵子,才发话道:“燕未央,你抬起头来好好瞧一瞧,你认不认得这四件物事?如若认得给孤王好好的解释解释这四件物事的来历与涵义!若是不认得么,呵呵——”这两声冷笑,让燕未央直觉得背脊发凉,就象一条蝮蛇攀上了他的后背一样,令他不寒而栗。

燕未央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扫了一眼木匣子里面的东西,一看之下,差一点跌坐在地上,心中大叫不可能,王上怎么会得到这个东西?怎么可能呢?他直觉得嗓子冒火,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努力的咽了口唾液,发现还是不能让喉咙湿润分毫,仍旧口干舌燥,喷火一般的难受。

息国公看到燕未央不住的吞唾液,嘴角上弯,对他的反应显然很满意!

息国公也不着急,叫小臣给燕未央递过去一杯茶水。又吩咐小臣给燕氏父女赐了锦墩。

燕未央尚未开口说话,殿外有小臣来报说虎贲杨浦元回来复命,正在燕翠宫影璧外恭候,要觐见王上,可否传见。

息国公道:“哦,杨浦元办事倒是个干净俐落的,这么快便查出来了?快传!他来的正是时候!”

杨浦元是个矮小瘦弱、面色黝黑、左脚还有些微跛的中年男子。

燕夫人很奇怪,王上选人非常的注重仪表,何时挑选过如此委琐之人在内廷侍候?她从心里往外觉得甚为奇怪。心道这人一定非同小可,生成这般丑陋的模样,竟得王上如此信任,可见不是普通人。

杨浦元跪下行了礼,然后看了一眼燕氏父女,又瞧着王上,用目光请示可否直言。

见息国公点了头,才复命道:“启禀王上,奴才去查了那日整条街的小商贩,一家小酒肆的掌柜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当日,那个醉鬼刚从他的酒肆出去,没走多远就被燕夫人的象辂中飞出的物事砸中了额角,鲜血直流,那醉鬼确曾辱骂燕夫人,挨了燕夫人一百刑杖。奴才又找到了当日抬回那个醉鬼的两名脚夫,据两名脚夫言道,他们将人抬到了楚令尹府的马厩旁的一个四合院当中,应该是楚府喂养马匹的下人。那个醉鬼手中一直死死的攥着那根竹签,说就是竹签害他挨了一百竹杖,定要烧了它以报大仇。楚令尹府并非寻常人家,奴才不敢再探,特来请王上示下!”

息国公一听急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道:“杨浦元,你速去楚府传我口谕,叫楚晋江那条老泥鳅务必寻到那根命签!若是当真给烧了,把那个喂马的下人给我绑到宫里来,孤王要亲自审问。你速速去楚府传孤口谕,不得有误!”

息国公现在是全身心的都在纠结那根竹签是否被毁,全然忘记了逼问燕未央。燕未央心中一喜,趁着这点时间,心念电转,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回答王上的话,才能不牵连女儿一同获罪。

宫里燕夫人那边情势急迫。她调换到楚府的女儿提扶更是凶险万分。

燕夫人当日起鸾驾回宫,因为燕氏一门的大祸,顾不得其他,又因楚夫人未带奶婆,便未曾召回派去给楚夫人的奶婆。

楚夫人哪里知道自己的二儿子是因为吃了其中一位奶婆的奶水中毒而死亡的,便依照惯例将两个奶婆都带回了府里轮流的喂养提扶。

虽说,其中因喝了含有老婆子针线草药汁的催奶汤药的那位奶婆,只是喝了一碗有毒的催奶汤,但那老婆子针线草在乳母的体内残留的几率非常的大,而且排出体外的速度也是着实是慢。

按照富贵人家的惯例,一个孩子的奶婆必不止一个,最少的三四人,多的可达到十几人,一个月内轮流喂养,看孩子更适应哪个奶婆的奶水,才定下两个人选固定的继续喂养婴儿直到断奶。

刑稳婆是知道老婆子针线草的毒性霸道缠人,久除不清,但是,这毒性偏偏对乳母没有任何的伤害,让人防不胜防。

因为刑稳婆根本就没想过在催奶药汤里面加老婆子针线草,只是想用别的药使楚家的二公子暂时假死,糊弄过燕夫人,待燕夫人离开灭度庵再将那孩子救回来。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燕夫人家逢巨变提前回宫,并且让别的宫人替她做了她该做的活,导致楚府二公子真的中了毒,更间接的害了燕夫人的亲生的公主提扶。

这些日子以来,两个奶婆加上楚府自己的两个奶婆,四个奶婆轮流的喂养提扶,只待满月之后选出固定的奶婆。终于,提扶在刚刚出生二十八天的时候体内聚积的毒性到了她所不能承受的地步,开始发病。

这病来势汹汹,提扶经常是一夜不能入眠,啼哭不止,高烧不退。

楚府的家医们一个个的轮番上阵,却不能减轻提扶的哪怕一丁点痛苦,眼见提扶原本粉妆玉琢般的小脸儿变得蜡黄消瘦,哭声都越来越轻,连吃奶的力气都要没有了。楚大人与夫人急的是团团转,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弱小的身子经受着非人的痛苦折磨而束手无策。

第24章 龟什族

楚令尹楚晋江和夫人为女儿的怪病焦头烂额,府中丫头怯怯的回报说乾坤殿王上的近侍虎贲杨浦元来传王上的口谕,已被楚府的大总管安排在正堂花厅内品茶,请大人和夫人到前院正堂接旨。

夫妻俩一听虽心烦气燥之中却也不敢有半点怠慢,楚大人慌忙换了朝服赶往花厅。

楚夫人继续留在提扶的小床边不停的抹着眼泪。

楚晋江听到虎贲杨浦元所传的口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为什么王上要寻一个楚府的下人,还是个最最底层的喂马的下人。楚晋江也没心思多琢磨,便叫来府中掌管人事的管家楚富贵,询问是否有王晋喜口中描述的这么一个马倌儿。

楚富贵五十来岁的年纪,做楚府的管家已有十几个春秋,人情练达,世事洞明,那也是老油条一根。

但见他低垂着头,状似在心中搜索是否有这样一个奴仆,其实那颗七窍玲珑心正在百转千回的琢磨该不该下力在府中几百个奴才中去寻找这个人。寻到了会不会有弊而无利,寻不到又会有怎样的牵累。由于不知事情的始末原由,更不知道王上的意图,此事实在不好决断。他偷偷的翻着眼皮,斜斜的用眼角瞟了一下自家的老爷,想要点示意。可偏偏老爷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根本没有半点暗示。这叫他左右为难,想了一会儿,不敢不作答。便回道:“回大人,老奴在心中算了一遍,还真是没有任何印象,咱府上的马厩便有三个,每个院子里侍弄马的小厮,下人便有十几人,三个马厩加起来怎么也有五十人,老奴虽掌管府上的人事,但毕竟人数众多,不太重要的老奴亦记不甚清。要不,请大人稍坐片刻,容老奴差人挨着个的马厩去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哪个奴才受了杖刑被抬了回来?”

楚富贵原想再从楚大人眼里看到点暗示,楚大人却连他的话都似乎没听进去,只胡乱的嗯嗯两声,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挥了挥手,道:“也好,速速去查来!”

楚大人坐在花厅里陪着杨浦元喝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政务。楚大人牵挂着提扶,心如长草般难受,他的已太原配夫人生育有四子,侧室、妾室以及通房丫头共育有四子一女,一共是八个儿子,仅一女还是通房丫头所生,身份卑微,在都城各高官显贵的人情往来,宴请聚会之中,能出席并为楚府赢得面子的女眷仅只她的续弦夫人一人,明显人丁太单薄。所以,当她得知楚夫人生个嫡女时,竟是比生个儿子还要高兴上十分,也格外的疼爱这个小女儿。

现下他一想到提扶性命攸关,他的心就止不住的一抽一抽的,有时杨浦元说些什么,他回答得是驴唇不对马嘴。即使是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怠慢了杨浦元,虽说按官职品级楚令尹乃当朝一品,杨浦元却只是个武职四品,但是,杨浦元却是王上的近身虎贲,王上身边的红人,他哪里得罪的起?为官多年,这官场之道,他是深谙其中的门道,王上的身边的小臣、侍卫之类的,那是绝对不能开罪的,那些奴才都是做糖不甜做醋酸掉人大牙的小人!得罪不起!

可是,楚晋江的心不在焉看在杨浦元的眼里,那是浑然变了味道的。因为,杨浦元清楚王上要找的人和东西有多么的珍贵。所以,楚晋江的反应看在杨浦元的眼里就变成了明显的心虚的表现。杨浦元认为楚晋江是肯定知道王上要找的东西价值几何,而他并不想让王上得到,他现下的态度和内心所想,一定是既不想交出那个奴才,又不想让王上得到那根竹签,又或者是那根竹签已经在楚晋江的手上,他的忐忑不安就是害怕事情败露。

两个人面对面的各怀心腹事,焦急的等待着楚富贵的调查结果。

再说王宫的燕翠宫正殿里,杨浦元走后,息国公目光如炬狠狠的盯着燕未央,道:“燕未央,你给孤王说说,这木匣子中放的物事是什么东西?你给我讲讲它的来历如何?孤王虽然得到了它们,却还当真查不出它们的确切来历!你若说的孤王还算满意,我定会善待你的女儿!”

燕未央的嗓子越发的干痒,他忍不住干咳了几声,才叩了个头,惴惴不安地道:“回王上,这四块沉香木雕乃是祝国早已灭亡的龟什族宝物,名唤透视格菱图。”他说完小心翼翼的稍稍抬起头,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下息国公,见息国公并不意外,便知道息国公其实早知这东西的出处和来历,不过是想让他自己从实招来罢了,也算是考验自己是否忠诚于他而已。

燕未央咬了咬牙,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也只好破釜沉舟,也许还能置死地而后生,左右是死,豁出去了,他一口气说道:“龟什族在千年以前是祝国的侯爵,封地在祝国的最西方,当然亦是世上七国的最西方。龟什族有族长一脉的不传之密,便是用晕染法来制作木雕透视格菱图。相传每一代只在众多子弟中选出一位承袭这门技艺,这个人亦是日后老族长去世后的新一任族长接任者。龟什族人崇尚武力,均是勇猛好斗,常是不服祝国国主的管辖,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终有一日,新一代的祝国国主年少好胜,不比老国主软弱可欺,联合罗国发动了对龟什族的全面清剿。恰好这一任龟什族族长对透视格菱图有着超越先人的天赋,制作出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绝世艺术精品,也就是面前的这四扇本生透视格菱图。据说,龟什族这最后一任族长不仅仅是个艺术大师,且对佛教与命理术数专研颇精,他预测到龟什族大难临头,便提前将龟什族的全部金银珠宝,通统藏匿起来,将埋藏宝藏的地图制作成四扇本生透视格菱图。分别交由四个亲信保管,并派遣这四个人分别奔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待日后佛缘一到,自然有龟什族的嫡传血脉在佛陀的指引下齐集这四扇格菱图,并循着他的祖先留下的印迹开启龟什族的宝藏。所以,它们并不只是工艺精湛,旷世无双的艺术精品,还是龟什族所有宝藏的藏宝图。民间素有传闻说这批龟什族宝藏的价值足以使拥有者富可敌七国之总和。”

第25章 本生透视格菱图

燕夫人耳中听着父亲的叙述,眼中仔细端详着摆在面前的四幅木雕画。这画上雕的是一个故事,燕夫人为了投息国公的喜好,也熟读了不少佛家的经典,但是,其实她并不十分信奉佛教,看了那么多佛学书籍,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讨好息国公而已。

这四幅图画的故事她却有印象,这个故事是根据《杂宝藏经》卷一描绘的,画中人物体态健壮,脸型椭圆,线条遒劲,色彩绚丽;着色采用蓝、青、绿、褐、白等五种基色,涂色厚重,造成了一种庄严热烈的立体化气氛。而且四个木雕画当中每一扇也并不是单独的一幅画而是由四个小幅木雕组成的,构图极其的巧妙,生动而精细。故事由画来叙述却比用文字描述的更加让人感到活灵活现。

第一幅图上是一个庄严的宝殿,近处飞檐廊柱,华丽轩昂,远处层楼叠幢,亭台楼阁,蜿蜿蜒蜒,勾栏相连,气势磅薄。让人一见便生出惊叹,近处殿门大开,一个凤冠之上又加戴王冠的老者端坐正中的龙椅上,两旁分别垂首跪拜着五个王子。一个内侍宠臣样的人物手持圣旨正在宣读。接着便画着那个宠臣掌握了军权,在校场检阅万千兵马。再画那个宠臣夺取了王位登上宝殿,第四小幅画的是新国王下令向十个小国发动进攻。

燕夫人知晓《杂宝藏经》中的这个故事,便明白这画中的国王是传说中若干年前特卢叉国的国王。那个手执圣旨宣读之人便是国王的宠臣罗喉,正在宣读国王将广大的国土上的十个小国分封给他的十个儿子。这个宠臣罗喉阴险毒辣,执掌军权后夺去王位,分别向十个小国发动进攻,以绝后患。

第二幅图是画的国王的小儿子善住在梦中梦见夜叉,夜叉告诉他罗喉反逆,现在罗喉正带着十万兵马杀到善住的封地,叫他快快逃命。可是等探子来报,已兵临城下,善住和妻子三人只好逃走,以便将来东山再起。可通往邻国的路,小路七天到,大路十四天到。三人慌乱中错走了大路,在食物断绝快要饿死之时,善住决定杀妻吃了,以救自己和儿子。

第三幅图画的是善住的儿子须阁提太子却一把按住父亲的剑,请求割下自己的肉给父母吃,而且让父母不要一次吃了,让他活着慢慢的割着吃,一次杀了肉臭了,还是走不到目的地。父母依了他的办法,走到邻国时,须阁提只剩下最后一块肉了,父母不忍再吃,就饿着奔向邻国去请救兵。

第四幅图是画的是天摇地动,佛陀感知有大善事出现。当佛陀赶到太子须阁提面前时有点不相信,就化作一只虎对太子说:“我饿了,我想吃掉你”。太子道:“反正我也是个废人,不过还有最后一块肉,你吃了充充饥吧!”佛听了很受感动,立即让须阁提生肌长肉,恢复了身体原貌,又助神力,帮善住借来十几万大军,一举打败了罗喉,恢复了特卢叉国,并做了国王。

燕夫人正在琢磨着就算是这四幅本生透视格菱图是旷世奇珍,就算是它是什么千年前的龟什族的藏宝图,可是这与燕氏一门有什么瓜葛,明显的燕氏险些被诛与这什么本生透视格菱图,还有那个什么涅槃之灵的物事必定是休戚相关的。燕夫人直觉得这些纷繁复杂的线索乱七八糟的,就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线一般,让人头疼不已。

耳中便听到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只听息国公羽亚沉声道:“身为那龟什族最后一任族长的四个亲信的后人,你燕未央是哪一个亲信的后人呢?你我君臣多年,不必藏着掖着,以你燕未央的才华和能力,做任何一国的令尹皆有可能,而你却偏偏在我息国,从七品小吏做起,不掌实权,却千方百计的做了中书令。你为何非要做这凤凰池之职?孤王曾数次欲提拔你入政令之职,你却以各种理由推脱婉拒,孤王原以为只是你燕未央诗书传家,性情平和,不求名利。现如今看来,你是另有所谋吧?在孤王尚未发现你的来历之前,你诸如那些拒绝要职高位等等此类的异举并未引起孤王的注意。待你的身世逐渐浮出水面,孤王才想到你意欲何为。”

燕未央虽然早有准备,知道燕氏一门突逢灭门之灾一定是自己的身世暴露无遗。却没想到王上所掌握的情况似乎超过了他的预期。原以为牺牲了自己燕氏一族,或许可以将秘密永远隐藏下来,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意的奢求罢了。他抬起手臂,用长袖抹了抹额上泌出的汗珠儿。不敢接言,更不知道该接什么。

息国公端起茶碗用碗盖撇了撇茶叶沫子,然后轻轻的泯了一口茶。抬起头眯起眼睛盯着燕未央,看到他吓得直抹冷汗,被他欺骗多年的郁闷和气愤便在不知不觉之中少了几分。他玩味的盯了燕未央好一阵子,看得燕未央心里直发慌,真不知道王上调查出了多少真相,燕氏一门世世代代苦守的那个秘密是不是今日便要大白于天下了?

息国公也根本没想让燕未央接他的下话。猫捉耗子般逗弄够了,便开始下死手。

息国公羽亚习惯性的轻轻的拂了拂君主朝服的下摆。

燕未央用眼角余光看到息国公的这个小动作,心里便知道坏事了。这些年君臣相处,燕未央可以说对王上的一些习惯了如指掌,王上的这个轻拂朝服的小动作,就表示他对某件事下了某种决心,换个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应该说是下了狠心。

息国公可没心情去管燕未央的想法,继着方才的话题,续道:“你潜伏在孤王身边这许多年,位及中书令,掌管着息国各各方面的,各种异常重要的信息来源。孤王的先祖同你燕氏是一样的身份,也就是掌管本生透视格菱图的龟什族四大护法之一。想必此事你早已知晓,若是孤王猜的不错,你宁做中书令,不做一品官的最主要原因莫过于此了!”

第26章 杀竹签

楚富贵出了正堂的花厅,喊了一个当值的小厮叫他去多找几个人,分别去三个马厩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前日挨了杖刑的奴才,查到了先别张扬,偷偷的回话。楚富贵还没吩咐完,那小厮便毛毛躁躁的打断了他的话。

楚富贵为人并不十分苛刻,平日里只要是这些小厮,奴才们尽心尽力的办事,不出差错便对他们比较和善,这就直接导致这些小厮们并不十分惧怕他这个管家。只要没有主子们在跟前,他们有时也显露出少年的心性,调调皮,使使小性儿之类的。

楚富贵随手给了小厮一个脖拐,当然只是象征性的,很有点宠溺的味道。口中骂到:“给你脸了是不?我说话敢插嘴!”

那小厮涎着脸,假意怪叫了一声,道:“您老又抽我!我不是怕您老着急找人吗?这人我知道,不用叫人去查了,没的浪费时间和脚力。您老是没看到哇,那打的屁股都开了花儿了,那血呀,流的是个急呀!啧!啧!”他还想废话,便又挨了一脖拐。只听楚管家喝道:“小兔崽子,你少给我啰里八嗦的,说,那人是谁?哪个马厩的马倌儿?叫什么名字?再东扯西扯的,老子撕烂你的油舌头!”

小厮吓得一吐舌头,忙说不是什么马倌儿,挨揍的是府里的家医道里。大概将听来的关于道里屁股被打开花那件事的闲话不管真假反正知道的全都说了一通。

楚富贵问小厮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小厮笑说这个太容易了,除了楚府的主子们,还有你们这些位高权重平日里有许多大事要忙的管家们不知此事,府里的下人堆里传了个遍,茶余饭后有嘴快的都当了评书讲了,道里那天被脚夫从后园子的角门抬回来时还在破口大骂呢,你们这些总管们跟主子们都住在正院里,当然听不到这些好玩儿的事儿。

还有下话他没说,只在心里嘀咕着:“要是什么事情都让你们这些总管们知道,那不跟让主子知道一样么?要是一个不注意触了主子的霉头,那还不吃不了兜着走?好多事呀,瞒的还真就是你们!”

楚富贵忙让小厮带路去找道里。

且说道里虽然指挥着袁道给自己处理好伤口,也敷了药,也开了方子熬了汤药喝下,却还是不能止住钻心的疼痛。

道里癫狂劲儿又上来了,趴着就开始琢磨对付手里那根命签,他让袁道给他找了一个木凳子放在床前面,又叫拿一把斧头。袁道刚要问他干什么,一看他干爹额上青筋暴露的模样没敢多管闲事,溜溜的去给找了来摆好了,退身在一旁静观其变。

道里将竹签放在木凳子上,咬牙切齿的举起斧头就劈,可是一斧头砍下去,木凳子差点散了架,竹签连个白印儿都没留下。道里用的劲儿大了点,牵扯屁股上的伤口开裂,顿时杀猪般叫起来。

袁道是又好气又好笑,过去将竹签和斧头夺下来,说帮他杀了这根竹签报仇雪恨。

于是,袁道象劈绊子一样将竹签斜搭到一块木块上,向着竹签拦腰砍去。结果是震裂了袁道的虎口,痛得他直抽气,捂着右手在地下直蹦,那根顽强的竹签依旧老模样。

道里气得大声骂娘,执拗的浑劲儿又上来了,叫袁道把火盆子拿来烧了它。

烧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按说竹子早就该化为灰烬了,偏生这根竹子不知道为什么法力高强,依旧容颜未改,还是老模样!道里就嘀咕,就是青铜制造的,让火烧这么久也得变变色儿吧?这东西难道成精了不成?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如此坚硬?不怕刀劈火烧?

能想到的招式都用了,没一招儿好使的,道里气得叫袁道拿壶烧酒来。

袁道不愿意,说养伤期间,又吃着汤药呢,忌食辛辣,不能饮酒。任道里是吹胡子瞪眼睛,怎么大骂,袁道只是摆出一副有种你打我的表情,说死不给他拿。

袁道看看外面的天色,嘿嘿一笑,口中数着:“一,二,三,倒!”道里昏昏沉沉的便趴着睡了过去。临闭上眼睛之前,含含糊糊的骂了句:“小兔崽子,敢给老子下迷药!”

袁道嘻笑道:“还不是怕你疼得太厉害,又不能用罂粟壳给你止痛,只好在汤药中加些迷药,干爹您老人家好好睡上一觉吧,醒来便不那么痛了!”

袁道以前自己给干爹下的迷药量能让他昏睡个一天一夜才能醒过来,他哪里知道道里从小便与各种药物打交道,身体里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便有了抵御各种药物的能力,其实也就是咱们现在所说的抗药性。

道里只睡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便悠悠转醒。但他依旧闭着眼睛假寐,等着袁道那个小兔崽子来查看他伤势的时候,给他来个突然袭击,抓住小兔崽子,逼他送酒来。

他正尽量的控制着睫毛和眼皮别颤抖,以免露馅。耳中便传来袁正时与袁道的对话。他听见袁正时拄着拐杖进了屋子,问袁道下了多少迷药,什么时候能醒。袁道说得入夜药力才能差不多失效。

袁正时就说你这招儿不错,既止了疼又免得他馋酒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要不待他醒过来让他吃过饭,你再下些迷药吧,除了吃饭就让他一直睡得了,免得他呱嗓得要命。袁道应了声是。

道里气得差点装不下去,直想暴打袁正时一顿,心头暗骂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早知你这么冒坏水,让你死八个来回儿,救你真是我道里瞎了狗眼了。心中腹诽完了,又反过味儿来自己骂了自己长了一双狗眼,心里呸呸的吐了自己一回。

袁道毕竟是小孩心性,忽然笑道:“袁叔叔,你说我干爹嗜酒如命的,睡得多熟呢闻着酒味儿都能一个翻身立起来,你说下了迷药,他还能闻着酒味儿不?”

袁正时随口道:“这个还真是不知道,要不你试试?”袁正时其实只是逗袁道的,哪知袁道一听,乐颠颠的转身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叫着:“行,试试,我去取酒来!”

道里一听,不止是屁股开花,这心里都乐开了花。强忍着得意的笑,静待佳音。

袁道拿着一小瓮酒将盖子掀了凑到道里的鼻子下面,见干爹没动静,便回头对袁正时笑着说看来酒还是不及迷药啊。

最后几个字没说出来呢,只觉得手中一空,吓了他好大一跳,一看干爹拿着小瓮就往口中倒。

袁道没及多想,伸手去夺,两人一争,谁也没抢到,小瓮摔到床前的火盆子里,啪的一声脆响,碎了。

那火盆子里是昨天烧命签的,因为烫手,袁道就没收拾,等凉了,他也忘了这回事。

一小瓮烧酒一滴没落下,全洒火盆子里了。

道里刚要发脾气,便看到袁道盯着火盆子发愣,他随着看去,只见火盆子里嗤嗤的冒着一缕缕的白气。

第27章 竹签的秘密

袁正时、道里、袁道三人围在火盆子周围,六只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嗤嗤冒着白烟的竹签,不消一刻钟,竹签便没了踪影,火盆子里面只留了一些木炭灰。

三个人怔愣好一会子,道里忽然哈哈大笑:“活见了鬼了,这竹签比老子还喜欢喝酒!”

袁正时眉头紧锁,他是个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涉猎颇丰之人,总觉得此情此景好象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或者是在哪本杂闻小记之中看见过。这记忆非常模糊,就在脑海边缘,一时却实在是想不起来。

袁道端起火盆子,道:“干爹这下可满意了?终于报仇雪恨了吧?有意思,这是竹签么?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竹子,斧砍不断,火烧不燃,却被一瓮酒给化得死无全尸!”

道里屁股上的伤还是疼痛难忍,哼哼叽叽的道:“老子满意个屁!纯属老子的克星,因为它挨了顿好揍,因为它酒也没喝着。小子,给干爹点酒喝呗?一点就好,喝上一口,止止痛也好啊!”

袁道撇了撇嘴,一口回绝了他干爹的要求,坚持伤势不好不准喝酒。

道里一见软求不成,便要用强,刚想要说些狠话逼袁道就范。袁正时猛然大叫一声,拍着脑门子连声叫着真是糊涂透顶。

另外两人正在争着酒的事儿,被他一嗓子吓了回去,也忘了要说什么,两人异口同声的问袁正时干么吓人一跳一跳的,究竟怎么回事。

袁正时却答非所问,对着道里问:“你应该对《黄帝内经》倒背如流吧?”

道里奇道:“《黄帝内经》?你问这个干吗?这竹签关《黄帝内经》什么事?你大白天的发梦呓呢!是不那把火不光烧了你的皮,还烧坏了你的脑子了?你这哪儿跟哪儿呀这是?”

袁正时早已习惯了道里那张臭嘴,尖酸刻薄的要命,而且道里还有个坏毛病,对那些不熟悉的人装得是彬彬有礼,别人说他什么难听的话他都不在乎,一笑置之,反而对他亲近的人那叫一个分毫不让,多好的话,多关心人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都跟狗嘴里吐出来的一样。

开始的时候袁正时不了解他的脾气,有些受不了他的乌鸦嘴,几次说得袁正时脸都绿了,看在道里救了他一命的份上,强忍怒气,没跟他计较。

渐渐的两人越相交是越投缘,袁正时也知道了道里这人心善嘴毒,他若以礼相待之人必是他要敬而远之之人。

袁正时也懒得搭理他,慌忙阻止了袁道倒掉火盆子。他从袁道手里接过火盆子,便开始在火盆子里仔细的翻找。

道里不解连声问找什么呢?袁正时依旧不理他,只管翻弄着那堆木炭灰,小心翼翼的就象在找什么稀世的珍宝一样。

道里见袁正时不答话,火气便上来了,叫着让袁正时和道里滚出他的屋子。

这时,袁正时终于从炭灰中拿出一个纤细的黑不溜秋的物事,大小一寸有余。然后,他抬头四处看了看,看到八仙桌上有一碗清水,还有一些给道里换药剩下的白棉布。

袁正时叫袁道将清水和白棉布拿过来。他轻轻的将那个小东西放到清水碗里,用手轻轻的洗了洗,又用白棉布擦干了,将那物事举在道里面前。

道里见那个东西红彤彤的,仿佛火红中还透着一丝耀眼的金色,以镂空雕刻的手法雕成一个凤凰浴火的图案。刀工精纯,刻得是活灵活现,那只凤凰的羽毛都是根根清晰可见的,质感十足,竟然是一只涅磐重生的火凤凰。

先不用管质地为何物,便是这番雕刻的技艺恐怕世间无人能及,说是稀世之珍绝不为过。

道里惊呼:“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竟是如此的逼真精致?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袁正时道:“《黄帝内经》中说寅时为大地阴阳开始互相转化的时刻,万物皆在此时由阴转阳,到了寅末卯初是阴阳互转的最后时机,也是阴阳交战最为剧烈之时。寅时人体十二经注在体内流转到手太阴肺经,肺为魄之处,气之主,宣发肃降,通调水道。在八卦六十四象方位之中,寅卯为东方木,而寅为阳木,卯为阴木。而与之方位相对应的最西方的沙漠之地,在天地间自然流转的阴阳之气,正是相当与人体肺经的作用,在此处宣发肃降,极地气候的冷热交替极为频繁,若是各种环境因素均达到一定的条件,便会生长出一种外形与颜色均类似于横生竹,但实际却非竹的一种极为罕见的寅卯木,也叫阴阳木。这种阴阳木,木质异常坚硬,刀劈不断,斧坎不折,且不畏火,无法点燃。但是遇火之后,虽不能令它燃烧,却也能让这阴阳木发生些许的变化,那便是外貌似火烧不变,烧过之后却极为畏酒,见酒即化。据说此种阴阳木生长极为缓慢,而且极为稀有,千年亦只得一株,因为生长环境恶劣,更加难寻。我也是偶尔一次在师父收集的一本杂谈中看到过,描绘的也并不详细,甚是笼统。我看过后,印象深刻,因为我一直认为它是假的,前人杜撰出来蒙人的。噢,对了,那本杂记之中更是提及了这阴阳木的另一个奇怪的特性,便是在寅卯相交时刻,由于天地万物由阴转阴,也是阴阳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刻,太阳的光线亦是阴阳互转最为重要的时刻,它会在这一刻吸收太阳光阴阳互转最后那一刻最为顶盛的光芒,继尔,散发出动人心魄的七彩霞光,色彩涌动,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寅卯木的名称亦是由此而来。只可惜,还没缘得见,这阴阳木便化为灰烬了。唉,你我皆为福缘浅薄之人哪!可惜,着实是可惜了!这酒再洒的晚些,或许便能有缘得见阴阳木的绝世风采了。”

道里和袁道听着袁正时侃侃而谈,简直如闻天书,目瞪口呆。

寅时是阴阳互转之时这个刚刚到药庐去学徒的小孩子都知晓,只是这阴阳木着实离奇,当真没听到过。

袁正时感叹完阴阳木的神奇,又低头看着手掌中间托着的那只涅磐重生的浴火凤凰,不象是讲给另外两个人听,倒象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可这个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假如它也是寅卯木所雕,也应该变成灰烬了呀?那么,它一定不是阴阳木雕刻的。可是,不是阴阳木它又是什么做的呢?这物事绝非寻常,是做什么用的呢?阴阳木质地那般坚硬犹如铁石,这只惟妙惟肖的小凤凰是怎么镶嵌到阴阳木的夹层里面去的呢?有趣儿,谜一样的精致的小东西!”

第28章 搜身

楚富贵由小厮带着来到马厩下人住的院子。小厮刚一踏进院门便大声询问有人没有?

袁正时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将手探向束腰。一摸没摸到才发觉根本没扎束腰,全身都抹着治烧烫伤用的药草膏,外面裹了几层厚厚的白棉布,自己现在就象个粽子似的。他找了绑在身上层层叠叠、厚厚的白棉布之中的一个缝隙,便将火凤凰塞了进去。

袁道喊了一声人在这里,便过去开了门将楚富贵二人迎进屋子里来。

袁道见是楚管家,吓了一跳,论地位等级,他是府中下人中的最低等,楚管家却是除了主子与大管家之外这府里最有地位的人。楚管家能到他院子里来,袁道有些受宠若惊,说起话来便有点磕磕绊绊的,不是那么十分的利索。

楚富贵见床上趴着一个,屁股用白棉布缠着,痛得直哼哼。地下站着一个,全身都是白棉布缠着,只露出两只眼睛,不由得一愕,这光景实在是有点滑稽。

楚富贵没时间问其他的事,只问哪一位是道里。

道里应了一声,继续哼哼。

楚富贵又问是否被燕夫人打了刑杖,还拾到一根竹签?

袁道毕竟年纪小,见到管家又有些害怕,说了义父确实是被杖刑了一百,伤势颇为严重,不能向管家见礼,不周之处,请管家见谅之类的。他是担心义父开罪了管家,日后给他们爷俩小鞋穿。

袁道刚要如实作答竹签的事,袁正时适时的咳嗽了一阵子,故意打断了道里的话。然后向管家道了歉,指了指地上的火盆子,回楚富贵的话,说道里恨那根竹签让他平白无故的挨了一百杖刑,屁股都打开了花,一气之下将竹签给烧了。

楚富贵闻言不知如何是好。看那盆子木炭灰,应该是烧了没错。可是,正堂花厅里王上的亲信正等在那里要人要竹签,这可怎么办?见传口谕之人那架势,这竹签是王上钦点一定要呈交上去的。

楚富贵想了想,为以防万一事情有变,做了两手准备,一叫小厮速去前院正堂将此事禀报自家大人,要背着宫里的人,好让大人有个回旋的时间。二叫小厮传几个护院过来,准备两个躺椅,将这两人抬往前院正堂,万一大人要亲自询问,能将这三个人及时带到。三叫人将这个院子及马厩各个出口封起来,不得任何人随意出入。

楚令尹并不知晓此事的严重性,更不知道这根竹签的秘密插到了王上的屁股,更是大祸的根源。听了小厮的回报,也没多想,便将此事告知了杨浦元。

杨浦元自然不信,提出要见道里,亲自询问。更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要楚令尹派人搜查道里的屋子。

若是在平时楚令尹肯定要勃然大怒,杨浦元虽然是王上的虎贲亲随,但毕竟官职低微,胆敢提出搜查当朝一品的府邸,实是欺人太甚。但是,今日楚令尹的一颗心都拴在后院命在旦夕的女儿身上,对杨浦元的话都没过大脑,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杨浦元便指着花厅一角垂首侍立的两个奴才,叫他们赶紧去搜查,将结果速来禀报。楚府下人一见大人点头应允,便依言下去搜查。

小厮出去传了话,楚富贵指挥着人将道里和袁正时两人都抬到了花厅里。

杨浦元问谁是道里。楚富贵指了趴在躺椅上的人说他便是道里。杨浦元又问另一人是谁,为何抬来。

楚富贵回说,他是府里下人,受了烧伤。与道里同院而居,是知情者,为方便大人问话特一起抬了来。

杨浦元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他想的周到。

杨浦元又问了一遍竹签的下落,道里回答说烧成了灰。

杨浦元随即下令搜身。楚府的下人看了看楚大人,见大人点了点头,便上前去搜,可是,左右瞧着,没法搜,两个人均是给白棉布缠得跟个粽子似的,而且一股子浓重的药味直冲鼻子。下人们掩了鼻子象征性的翻了翻,还没回话,便听杨浦元沉声吩咐将白棉布都解了,叫花厅中侍候的丫环婆子都退出去。

于是,又过来几个下人,道里和袁正时均被人左右架着,另外有人开始拆他们身上的白棉布。随着白棉布一层一层的被剥落,道里和袁正时的心象被一层一层削成了肉片一般,心里毛毛的,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着再剥下去袁正时藏在身上的那只火凤凰便要露出马脚。偏偏两人都一点办法没有。

正在此时,闻听一声尖厉的妇人啼哭声在众人耳盼响起。众人抬头只见楚夫人头饰歪歪斜斜,耳鬓发丝凌乱,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向花厅冲进来,口中哭喊着大人,提扶她要不行了。

袁正时最先反应过来,自己所站的位置是楚夫人的必经之路,他趁旁边的下人们吓了一跳还没回神之时,迅速将怀中马上要暴露的火凤凰取了出来,在给楚夫人让路,经过身边时将火凤凰塞入了楚夫人怀抱的襁褓之中。

袁正时练习演卦,经常摆弄蓍草,手法极快,虽然有伤在身,但现在是情势危急,他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忍着疼痛,利索的转移了那只火凤凰。他的本意是想将这只火凤凰塞到楚夫人的束腰之中,可是他身形高大,楚夫人却是个十足的小巧女子,他手一探正好够到楚夫人的胸部,他可是没胆量对当朝一品夫人进行袭胸的,他袁正时可是个正人君子,如假包换!没时间研究方位了,只好就手塞到了提扶的襁褓之中。

楚令尹和杨浦元都起身迎向楚夫人。

襁褓中的婴儿脸色青紫,确实是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夭折只不过是早一刻还是晚一刻的事儿。楚令尹不由得泪流满面,楚夫人嚎啕大哭。

杨浦元见此情景亦觉得再在楚府上做客,实在是不妥。便说了几句客套话,诸如请楚大人伉俪节哀顺便之类的,然后,说是要告辞回宫向王上复命。

楚令尹只是随口胡乱应承了一下,便不再理会杨浦元。

杨浦元路过道里和袁正时身边时,见楚令尹夫妇及楚府其他下人均没注意他,便在道里和袁正时两人身上摸了一遍,确认身上并没藏有任何东西,才悻悻离去。

第29章 火凤凰

袁正时见杨浦元离开,长长的嘘的了气,心道总算是躲过一劫。他是认得杨浦元的,知道此人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实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他一直担心杨浦元认出自己来,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其实袁正时的担心是多余的,以他现在这副尊荣,便是他亲娘老子来都认不出他来,更何况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同朝为官之人?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容颜尽毁,杨浦元不可能认出他来,但是人嘛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作贼心虚。杨浦元一走,他立刻便觉得踏实不少。

可是,还没来得及高兴,杨浦元转身反回,走到楚令尹身旁说了几句话,楚令尹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他的要求。袁正时看得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到大事不妙。果然,紧跟着杨浦元便命带来的两名小臣将道里抬走了。

道里吓了一跳,忙问干什么?杨浦元冷哼道:“进宫,王上要亲自问你话。”道里知道肯定是反对无效,索性闭目养神,心说你们抬着爷,爷正好睡上一觉。

袁正时见道里被抬走,楚令尹夫妇正处在丧女之痛中,也没他什么事儿,便拄着拐杖想要回后院。

刚刚转身,便听到楚夫人惊呼:“大人,快看,提扶面色好看多了,青紫色淡了许多,呼吸好似也顺畅了些呢!阿弥陀佛,诃梨谛母保佑,保佑提扶健康起来!”

楚令尹忙叫家医过来给提扶把脉。

襁褓一打开,一件赤红如火的凤凰饰物便露出来。

楚夫人和楚大人异口同声地道:“这是什么?”

楚夫人奇怪地道:“明明是我亲眼看着奶婆将提扶包里来,包时没有这个东西呀?这是哪儿来的?”说着,她拿起火凤凰放到眼前,仔细观看,越看越觉得此物非金非玉,以她鉴赏过无数奇珍异宝的阅历,竟是瞧不出它的质地和来历。楚令尹从夫人手中接过火凤凰,里里外外看了,连说奇哉怪哉,此物如此逼真灵动,当真非比寻常。

正说话间,楚夫人失声叫道:“哎呀,糟糕,提扶又不好了,气息微弱,面色青紫。”

楚令尹闻听顾不上再去看火凤凰,忙转过身子,将火凤凰握在掌心里,伸出一根食指去探提扶的鼻息,探了一会儿,奇怪的是提扶的气色又明显的好转起来。楚令尹安慰了楚夫人两句,将手拿开。瞬间,提扶的呼吸又局促起来,面色变暗。楚令尹再探提扶的鼻息,又有好转。反复几次,楚令尹才回过神来,难道是手里的这寸许长的饰物对提扶的病有效果?于是,试着将火凤凰放在提扶胸口,果然,提扶的呼吸渐渐平稳,气色也好了许多。

袁正时一直在旁观察着这一切,忽然一串奇怪的字符在脑海之中蹿了出来,那是他在学徒时,曾经偷看师父珍藏的一本怪书,那本怪书全是由一页页羊皮制成,书中全是天书般的符号,根本没见过,书中的字是用金水所写,所以,整部书金灿灿的,非常漂亮。因为看不懂,所以就更好奇,就在他正看的津津有味又迷迷登登之时,被师父逮了个正着,罚他跪了一夜之后,师父心中不忍,次日将那本怪书的内容简要的向他说了一下。据说,那是极西方一个已经消失千年的民族——龟什族的圣卷。那本羊皮怪书的封皮上便画着这么一只在火中起舞,浴火重生的火凤凰。如果他没记错,师父好象是说这火凤凰是龟什族的图腾,而族长的信物便是一只火凤凰形状的颈饰。但是,他师父也只是知道火凤凰是龟什族族长的信物,也叫令牌,地位与权利的象征,类似于王上的玉玺。在古老的龟什族是可以号令龟什族全体族人的。至于,龟什族那本圣卷中到底记载何事,师父也不认得那些早已经失传的文字,虽然穷尽一生来研究那些符号,但是,直到临终前都是一无所获。不曾想,今日他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得见了千年前传说中的宝物,袁正时免不了心情有些激动不已。

楚令尹观察了一会儿,见提扶没有再出现病危的情况,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便落了地。他低声将发现的情况与楚夫人讲了一下。楚夫人眉目之间明显的写着不可思议,但是,她却不想过多的去计较,只要能救女儿的命,比这再不可思议百倍千倍的事儿,她都会甘之如饴。

楚夫人将火凤凰亲手包在提扶的襁褓之中,抱着女儿回了内院。

楚令尹摒退其他下人,示意袁正时卧在躺椅上,袁正时也不推辞,确实站的太累,浑身包的跟个粽子似的,坐也坐不下,只得仰卧在躺椅上,才能感到稍稍的舒服一些。

楚令尹自己拖了个锦杌往袁正时身边一坐,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本官的内子从灭度庵救了你回来,你必是宫中之人,只不知姓甚名谁?”

袁正时受楚夫人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对楚夫人夫妇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便报上自己的姓名及表字,并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楚令尹大惊失色,原以为不过是内宫中侍候夫人的一个小臣而已,不料想竟然是当朝左太史令袁义勋大人。虽说太史令论品级并不高,在朝中一品二品大员比比皆是的情况下,他这个五品太史令并不算什么,但是,袁正时其人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精通占卜、玄黄之术,品德高尚,为人正直不阿。

楚令尹连道失敬失敬,原来是袁大人。说话的语气便明显的多了三分敬重。楚令尹能坐到当朝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自然是个圆滑世故,机敏过人的,虽然他心里清楚袁正时在灭度庵因火灾差点死亡,一定非比寻常,其中怕是牵扯不小,他却丝毫没有追问半句当日灭度庵的情形。他哪里知道,这场火灾牵扯的何止是宫中的小臣和面前的左太史令袁正时,最根本的症结却是他的儿子。日后,他知道此事的真相,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今日便应追根究底,为楚氏一族早做打算,或许能免了若干年后的灭顶之灾。

楚令尹只把灭度庵火灾当做意外事故,说了几句可惜之类的话。才道:“如若我猜得不错,小女身上的那只火凤凰饰物应是袁先生放进去的!这件饰物我也深知必是世间异宝,不可多得,此物能解小女病痛,万望袁先生能暂时借小女一用,待小女重症得愈再还给袁先生,不知袁先生意下如何?”

第30章 母系氏族

杨浦元将道里抬入宫中之时,已时落日余辉,夕阳斜照晚相迎的时刻了。他害怕打扰了王上晚膳,便不敢将道里直接带进宫中觐见。

一行人刚踏入王宫的前殿广场之中,便见王上的近侍小臣王晋喜在那儿焦急的来回的踱着步子。

王晋喜看到杨浦元带着人回宫,马上冲上来见了个拱手礼,急道:“哎呀,我的杨大人呀,你可回来了!王上催我到此迎接你,已催了三遍了。你若再不回宫,这便要派人到楚府去寻人了。”

一边说一边引着他们来到燕翠宫。

息国公命宫人将晚膳便摆在了燕翠宫的花厅里,命燕氏父母坐下首陪膳。

三个人吃着宫婢布在插丝金蟾翠玉碗中的各种美味,却是如同嚼蜡。

息国公一直在琢磨禅定禅师给燕夫人那根命签到底有没有玄机,如若是有玄机在哪里?为什么他怎么查看也看不出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燕未央闭着嘴巴,口中慢慢的嚼着菜肴,可是嚼的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在琢磨王上既然知道了他燕氏一门与千年前那个古老的龟什族有牵连,并且与他息国公羽氏同枝一脉,那么关于涅槃之灵的线索他羽氏又流传下来多少信息?

燕夫人经受不住从盛宠直跌入谷底的衰败。更对自己母家与王上家庭的迁连一无所知,今日所见直如在她脑中响了一声炸雷,震得她七荤八素的,目前还处于半迷糊状态。

息国公抬眼看了燕未央一眼,实在没有胃口,便放下金箸,接过宫婢双呈上来的锦丝绣帕轻轻的拭了拭嘴角,手向后一伸,宫婢接过用过的丝帕退了下去,又重新换了一个侍婢站在息国公身后,准备布菜。

燕未央根本没吃几口,比息国公还没胃口,看王上停箸,自是不敢再吃,也放下金箸,低头等待王上问话。

息国公羽亚看到燕未央的恭谨与卑怯,忽然心里便感到无比的舒泰。

想千年以前,你燕氏先祖与我羽氏先祖同为龟什族的四大护法,地位相同,千年以后,我羽氏贵为一国之主,你燕氏只能俯首称臣,此事一念及起来,便让他感到阵阵快意袭上心头。

息国公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他其实只是有意识的以这个动作来增加一下他作为王上的气势,旁边侍候的宫婢却以为王上嗓子不舒服,急忙双手奉上茶水。

息国公道:“燕未央,这些年你身为凤凰池的主事,不知有何收获?你是从何时得知我羽氏一族亦是龟什族的后裔?若孤王猜的不错,你将女儿送入宫中,亦是别有所图吧?”

燕未央慌忙起身,跪拜于地,道:“老臣不敢,老臣不敢!王上多虑了。”

息国公根本不信,没理他,继续道:“龟什族的族长历来均是必须保有纯正的血统,不得有丝毫他族人的血脉。你是想让你的女儿多为孤王诞下子嗣,男孩儿么,继承我息国的大统,女孩儿么,自是有机会继承龟什族的族长之位,继尔寻回龟什族的宝藏!”

燕夫人一直都是浑浑浑噩噩的,脑中的思绪东一撇西一撇的,杂乱无章,理不出个头绪来。

此时听到息国公的话,忽然脑子转过弯来,奇道:“王上说什么?难道龟什族的族长竟然会是女子么?”

息国公疑惑地忘着燕夫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燕未央。

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看来燕夫人确对此事并不知情,倒是孤王多疑了!孤王知悉你是龟什族后人之时,便以为燕夫人入宫必是与你父女合谋,欺骗孤王。现下看来,却是错怪了夫人了!”

息国公叹了口气,对燕夫人歉意的一瞥,解释道:“夫人说得对,我龟什族人自立族伊始便是母系氏族,一直以来都是由女子担任族长,而且并不世袭,每任族长均是在族中所有女子之中选择,前一任的族长会受到佛祖的启示寻找到新一任的族长,至于选择的条件和方法,由于年代久远,全族覆灭,族人四下散落,却是失传已久了。”

说着,息国公亲自夹了一块香酥脆放到燕夫人的玉碟之中,面上流露出几分怜惜:“夫人多吃些,生产以来不得调养,却是瘦弱了许多!这些日子苦了夫人了!”

燕夫人有些不敢相信息国公的转变,快得让她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

她偷偷地伸手在桌子下面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得她差点叫出声。

紧跟着,燕夫人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女子刚刚为他的丈夫生了孩子,便被丈夫狠心的抛弃,她心里的委屈和伤心,怎是一串串泪珠所能表达得了的?那是痛彻心扉的伤害!

息国公起身走过去,轻轻的揽燕夫人入怀,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脊,带着几分爱怜,带着几分歉然。这个动作却令燕夫人哭得更凶。仿佛这月余所有的委屈犹如火山喷发一般,势不可挡。

息国公一边安慰着怀中的燕夫人,一边斜着眼睛观察着燕未央。

看到他双肩耸动,不时的偷偷伸袖拭泪,便明白燕未央的心理房线就快坍塌了。

只要他还在意他的女儿,便一定可以叫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息国公俯视着跪伏于地的燕未央,问道:“说罢,禅定禅师与你是何关系?那根命签与涅磐之灵有何干系?回话如若叫孤王满意,孤王定会善待你的女儿!”

燕未央哽咽道:“奴才回王上,禅定禅师是未央的生父!因一生力求寻回龟什族的圣物涅槃之灵,研习佛法,后大彻大悟出家为僧。”

息国公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禅定禅师与他一样,定是龟什族四大护法之一的后裔,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燕未央的生身之父。

吃惊之余,点头道:“嗯,也是,难怪禅师一得闻你入狱的消息,宁愿以死相救!他确定孤王知道除了他,便只有你知道涅槃之灵的线索,自绝后孤王势必会留下你这唯一的一条线索!他为救你而自绝,可见修佛再深亦做不到万法皆空,仍蹈人伦之覆辙!那么,你父亲临死前交给燕夫人的命签,是何用意?是否与涅槃之灵有关?”

燕未央叩头回道:“奴才当真不知!父亲在遁入空门之后便一直告诫我,叫我不要再寻找圣物和宝藏,千年以来,因这宝藏而掀起的血雨腥风已实在太多,为了这些俗物搭上万千条性命,实在是愚蠢之举!奴才想,这些年王上每年与家父面谈,必是知晓家父的心意已决,绝不会再提及关于涅槃之灵的任何消息!”

第31章 匹夫无罪

息国公将禅定禅师软禁在都城北的般若寺之中长达八年。

八年之中每年息国公都要在大成辩法之前去见老禅师一面,名为请老禅师开坛讲经。而且面子工程做的十分的充足,起程之前又是斋戒沐浴又是禁女色的,而实则却是到般若寺对禅定禅师进行威副利诱,使尽手段盘问涅槃之灵的下落。

逼问八年未果。因此,才有息国公每年一次独个儿关在御书房发飙,任谁不敢接近的情形发生。

息国公对燕未央的话是将信将疑。以他八年来所用手段,铁人都要臣服。但是,禅定禅师八年来一直秉承不愿再看到因涅槃之灵面世而掀起血雨腥风,使血流成河的悲惨历史重新上演。

老禅师始终固守信念,只字不吐。因此,息国公对燕未央的说法倒也信了七成。

直到一年前,息国公的暗线追索到燕未央的身上,发现燕未央极有可能是当年龟什族四大护法之一的后裔。

又过月余,暗线密呈,说燕未央长子燕子虞多年镇守边疆旨在秘密追索龟什族藏宝图本生透视格菱图。

密报上还说有确切消息称燕子虞已寻获格二幅本生透视格菱图,即将派可靠的亲信送往都城信阳,交付他父亲燕未央保管,另两幅格菱图亦有线索,正在追查之中。

息国公得报,心中大喜,因为他先祖曾杀死另一护法,夺了一幅本生透视格菱图。因此羽氏家传有两幅格菱图,余下的两幅在几百年之中一直在不断的寻找,却苦寻不得。终于在他这一代有了消息,那将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寻到龟什族的宝藏,有了这些宝藏,何愁七国不能大统?他息国公羽达将成就天下一统的千秋霸业!

当接到派出的暗卫杨浦元飞鸽传书,言说中将军燕子虞拒绝交出手中的两幅格菱图。还扬言已知晓另两幅图的下落,必将齐集四幅格菱图,将大批龟什族宝藏纳入囊中。

息国公大怒,设计将燕子虞赐死。

由此可见,燕子虞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

息国公紧紧的盯着燕未央,环着燕夫人的双臂亦不由自主的变得僵硬起来。

他仍然不能相信禅定禅师会将本族先祖的遗训弃如蔽履,会将代代相传的使命带进坟墓,因他而绝。

燕夫人被息国公僵硬的手臂勒的有些疼痛,她轻柔的唤了一声:“王上!”

息国公冷冷的看了一眼燕夫人。

燕夫人直觉被他冰冷的目光刺中心脏,瞬间便全身冰冷起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息国公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宫婢,沉声道:“你们两个,将燕夫人带到冷宫,即日起燕夫人贬为燕御妾。”

燕未央闻言磕头如捣,老泪纵横。口中含糊的叫着:“请王上息怒,请王上息怒,老奴当真不知涅槃之灵的下落,那根命签是否有异,老奴委实不得要领!请王上看在长公子的份儿上放过小女吧!”

他在一个月内接连痛失长子、老父、元妻,如今女儿又被打入冷宫,生不如死。他已年过花甲,实在是不堪如此重负,仰躺在地,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眼见是不行了。

燕夫人挣脱了宫婢的掌握,趔趔趄趄的狂奔到老父面前,扶起他,泪如雨下,双眼通红,直如滴血。她撕心裂肺的喊叫了几声父亲,却不见父亲有任何反应。

息国公叫小臣传御医。又命宫婢将燕夫人带下去。

这时,有小臣传报杨浦元回宫复命。

息国公吩咐起驾去御书房,命杨浦元在御书房门外候着。

道里真是个异端,旁人入宫或是兴奋或是惊惧,他倒好被两个小臣抬着上了马车,一路上睡了个踏踏实实,马车到了王宫,从侧门驶入,直驶到王宫第三进的广坤门,任何人不得乘车进入,只能下车徒步再行。

小臣们将道里从马车上抬下来,道里都没醒,睡得哈喇子都流了一脸,鼾声如雷。

直到御书房的门房里,小臣们放下道里,嘴里咒骂他象死猪一般沉重,一路上累得要命。

一小臣上前拍了道里两下,想唤醒他。

结果是,两个小臣连喊带拍的半天,也没弄醒道里。

杨浦元沉着脸上前伸指在道里胸前膻中穴上一点,道里痛得嗷一声叫起来,双眼猛地张开。

杨浦元在他喊声出来之前一掌捂住他嘴巴。

道里呜呜几声,伸手去拉下杨浦元的手掌。气道:“你干吗?睡觉都不行?”

远处传来小臣清脆高昂的通传声:“宣杨浦元见驾!”

御书房内,息国公正对着四幅本生透视格菱图发呆,这四幅木雕他已到手有些日子了,天天仔细研磨,甚至睡觉做梦都能梦见这四幅木雕画在眼见晃动。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看不出除了工艺精湛之外,地图藏在哪里?

双眼盯着木雕画,盯得息国公眼冒金星,头痛欲裂。

小臣禀报杨浦元到。

息国公叫了声宣。便开始亲自动手将四幅木雕盒盖子一一盖上。盖到最后一幅时,盒盖尚未落下,杨浦元磕头见驾。

息国公双手执着盒盖子停在半空中,道了声平身。

待他继续将盖子盖住最后一幅木雕时,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杨浦元看到本生透视格菱图时那掩饰不住的贪婪目光。那双细细的小眼睛所散发出的目光竟象极了饿狼见到羊羔时那种本能的贪婪。

息国公抬起头来看杨浦元的一刹那,杨浦元慌忙将头低下来,表面上看上去是毕恭毕敬,实质上却是在掩饰自己暴露出的贪念。

杨浦元将在楚府的搜查情况陈述了一遍。息国公听到竹签已被焚毁,怒气陡生。叫小臣抬上道里,又亲自问询一遍。道里本就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货,自是不会有半点心虚的表现,无论息国公怎么盘问,他一口咬定竹签已被他因为泄愤而烧成了灰烬。

息国公无法,又气又急,喊了小臣,将道里拖下去杖刑一百,送回楚府。

可怜道里的屁股,因为同一根竹签,挨了二百竹杖,一条命给打掉了半条。

杨浦元在心中腹诽,鄙视息国公的蠢笨,竟然相信了道里的鬼话。他心里清楚得紧,除非那是根寻常的命签,如若是龟什族流传下来的宝物,岂是火烧便能尽毁的?

初时,杨浦元想揭露道里的谎话。但心念一转,暗道还是不拆穿道里对自己更为有利。那四幅本生透视格菱图已被息国公弄到手中,不能再让他得到更多的线索。自己却可以在暗中按图索骥查找线索,发现端倪。

第32章 楚高义其人

楚令尹在知道被楚夫人捡回来的那个重伤之人竟是左太史令袁义勋,便对袁义勋格外的热情。

他命楚富贵亲自在他的书院左近选了一处独立的三进小院,院中浆洗房、厨房、花房、书房等一应俱全,甚至院后还有一处精致的建在水边的二层八角凉亭,亭下那条活水是楚府借景引进的信水河一条小支流。

又因这支流较为细小,恰巧此处又是一个状似小葫芦的河段,便被设计楚府的能工巧匠圈了起来,在葫芦腹边建了八角亭,水中种植了一丛丛的睡莲。

春日里,一蓬蓬莲叶高低错落的在水中随风轻舞,恰似舞姬的流云水袖般绽放一抹抹的惊艳。

夏日里,一朵朵高洁的莲在绿叶中羞答答的掩着笑脸,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日子,叫人直觉如入仙境,忍不住留连忘返。

楚令尹非常喜欢这座楚府园林之中的宅中宅,虽小却极为精致唯美,楚令尹亲自为小院提名为濯缨水阁。他的一个姬妾非常喜欢这所小宅,几次三番的求他要换到此处居住,他都没有答允。

这次将濯缨水阁安排给袁正时,可见对袁正时有多么的倚重。

楚令尹想为袁正时安排楚府上最好的家医来诊治,被袁正时婉言谢绝,称伤势已基本痊愈,余下只须调养即可,道里和袁道便可应付得来,不须再麻烦他人。

楚令尹见他执意不肯,便也不再坚持。

又叫楚富贵挑了四个手脚勤快麻利的小丫头以及四个厨房、浆洗房的粗使婆子,送过去侍候袁正时。

袁正时推托不了,便由得他安排了。

另外,袁正时不好意思将道里和袁道两个救命恩人撇下不管,想向楚令尹提出要求邀请两人同时搬到濯缨水阁,又深觉寄人篱下,不便奢求。

几次欲语还休,楚令尹是当朝一品,惯会察颜观色,知他有话但却不好意思说,强邀之下,袁正时才吞吞吐吐的向楚大人提出要求。

楚令尹哈哈大笑,道:“我以为袁兄有何为难之事,如此的难以启齿,却是些须小事!濯缨水阁现下是你的住处,你都不嫌拥挤,与我何干?随意好了!”

两人越谈越投机,从朝中大事谈至诗文词话,若不是仆人来提醒该用晚膳了,两人竟有秉烛夜谈的冲动。

楚令尹还是意犹未尽,干脆吩咐仆人将晚膳摆在书房里,与袁正时共进。

挥退布菜的婢女,两人便似知己小酌般边吃边聊,颇为自在。

袁正时道:“大人,在下死里逃生,须改名换姓才能生存下去。大人明理,一直并未追索在下在灭度庵的遭遇。我袁某人并不想欺骗大人,但实情请恕在下无法相告。来日,时机成熟,袁某人定当和盘托出,决不隐瞒!”

楚令尹笑道:“袁兄说哪里话来,我可不是茶间里坊的油舌小人,专挖他人的隐私之事,图个肤浅的快乐。个人自有个人的经历,你我既是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做个君子之交,淡雅如兰,清明如水,岂非快意至于改名换姓么,随你意便是,反正与我相交的是你这个人,至于姓什么,表字如何,你不还是你么?哪里会有半分变化?”

袁正时道:“楚大人为人通达,令袁某敬佩之至。我袁某人既受了楚府的救命恩惠,自当粉身相报,从今日起追随大人,直至身死。袁某愿改从大人姓氏,至于名字么,大人给起一个便是。”

楚晋江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你袁正时是何许人也!岂可做我楚府的家奴?内子救你原是碰巧之事,即便不是你,是其他人,以内子的善良敦厚也必然会出手相救。我视袁兄为朋友、兄弟,袁兄此番话可当真是折煞晋江了!”

因袁正时实在执拗,楚令尹拗不过他,只好勉强答应他的要求,但有言在先,只是聘为楚府西席,并非楚府包衣奴才,不签卖身契,可自由出入楚府,不以府中家规限制于他。

更名为楚高义,字亮节。对外宣称是楚令尹出了五服的远房族弟,因家中失火,房屋损毁,家财烧光,走投无路上京投奔楚令尹这个远房的兄长。

于是,楚令尹即刻叫来当日与楚夫人同去灭度庵的八个护卫,好好的叮嘱了一番,不准将当日灭度庵救人之事透露半点口风。

袁正时感激非常,起身长揖到地,被楚令尹扶起。

自今日始袁正时便成为了楚高义,他已面目全非,也不怕朝中有人认出他来。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否则,以他左太史令袁正时的名头,岂能如此轻易便掩过众人耳目,平静的生活下去?

楚高义道:“楚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心中斟酌了许久,还是决定对楚晋江言明为好。否则,便觉知而不言,有负楚夫人救命之恩。

楚令尹道:“兄台何出此言,有话但讲无妨。”

楚高义沉吟片刻,想着用怎样的语法才能不令他反感他要表达的意思:“大人,不瞒您说,楚夫人诞下此女,非比寻常,命途坎坷,虽绝色倾城,却红颜薄命。桃花泛滥,婚事难继。而且——”

楚令尹越听越是心惊,他是相信左太史令占卜术的精准度的。越是相信越是让他害怕楚高义所言。急道:“而且什么?先生但讲无妨!”

“而且,而且此女命中忌火,豆蔻之年怕是将要浴火而亡啊!”楚高义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按常理如此诅咒人家刚刚出生的女儿,怕是要挨顿好打。

在今日楚夫人将襁褓之中的提扶抱着经过他身边之时,他便看清了提扶的面相。提扶虽刚刚出生不足月余,便可看出五官清秀,灵动芳华,实是个美人胚子。

但是,此女印堂饱满,本为贵人相,偏偏两条弯月幼眉,眼角上挑,徒惹桃花,注定多夫。下巴尖尖,两颧提靓,多情善感,命比纸薄。双耳清沟狭窄,命运多舛。年命钗钏金,最忌火来克。

原本即使是楚夫人救了他的性命,他也不想说出此言,毕竟太难听了,任谁也难以接受。

但与楚令尹相谈甚欢,又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面对楚令尹处处为他着想,心意可贵,考虑再三,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如若是旁人与楚晋江说这些话,他定然是懒得理会,只当是江湖术士骗钱的伎俩。

可是,此话出自袁正时的口中,他是非信不可。

楚令尹连呼可有解法?

第33章 善意的谎言

楚高义深思片刻,道:“解法么,不是没有,只是我也不过曾听师父提及一点点,能否管用,我还真不知道!”

“了胜于无,先生可以一试,左右是不会比现下的情况更糟糕了,不是么?”

“待我好好考虑周全了,再回大人。”楚高义算是应下了这件棘手的差事,其实,尚有一言他不曾说出来,那便是这个解法或许能让提扶少遭劫难,但于破解之人,却是泄露天机之罪,定然会有所报应。

楚高义一想,此次若非楚夫人搭救,他早已是一缕幽魂了,就算再遭报应也不过是一死罢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何惧?

楚高义几次想揭了道里的底,因为,他想推荐道里给提扶医治,虽说,那只火凤凰似有解毒之功效,但毕竟提扶年纪幼小,火凤凰能否将毒素全部清除?余毒如何处理?还有,提扶还未满月,身子娇弱,得此恶疾,定然是需要好生调养,才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

但他又摸不准道里能否同意为提扶医治,道里隐藏本事蛰伏在楚府多年,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如若揭了他的老底,依道里的脾气或许会一走了之,重新找藏身之处,象楚府这样好的藏身之处又哪里是一寻即有的?如若那样,岂不是有负道里的救命之恩?

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揭道里的老底儿。可是,提扶还真就需要道里来医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主意。可能要利用楚大人的信任,撒点善意的小谎了,没办法,两边都要顾全,只好放弃自己号称君子的面子了。

“大人,府中三等马厩中有个小厮,便是一直在我病中侍候我的那个小厮,今年十岁,他命中属土,八字可生扶小姐年命。如若让他跟随侍候小姐左右,必可生扶小姐命格,多些益处,少些劫数。”说完,楚高义在心里暗暗呸了自己几口,心说胡说八道,只不过是想通过袁道做桥,让道里好好的医治小姐,又不让道里泄底。

明明是件好事,怎么弄来弄去的,便成了龌龊的骗人把戏了?楚高义暗地里摇头苦笑。

饶是楚高义占卜之术高明,却也不是神仙,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这一无心之举,将原本两个命运是平行线的男女变成了相交线。由此而生出的是是非非,大悲大喜却完全的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楚令尹对楚高义是有些盲目的信任,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一个共同的弱点,崇尚命理天数。这种观念和信仰衍生出了对楚高义这种占卜高手的盲目崇拜和信任。

出乎楚高义意外的是,道里并不领情,好不容易养好的杖刑之伤,又被一百竹杖打得血肉翻飞,屁股都没了原形了,倒象是屠夫砧板上的一堆鲜血淋漓的猪肉。

看着道里披头散发,痛得杀猪般嚎叫的模样,搁在别人身上,那是悲惨之极的事儿,偏偏道里的骨子里散发着一股子令人感到搞笑的气息,楚高义是哭笑不得,是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屁股又开花了?”楚高义抽动着嘴角,忍着笑问道。

“都怪你,非不让我说火凤凰的事儿,我咬死了说竹签被我烧成了灰,结果,嘴硬了,屁股又倒霉了!都是你害得我,自从我认识了你,便没一日好果子吃,你就是丧门星,扫把星,华盖星!见着你我便倒霉!”道里一边哼哼,一边把所有的罪过都推楚高义身上去了。

楚高义也不理他,他就那副德性,五十好几奔六十的人了,没个正形。

“随你高兴,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吧。不过,你得挪个地儿,咱哥俩打今儿起搬到濯缨水阁去住,还有袁道,大人将他调往提扶小姐的院中当值了。”

“哎,我说,姓袁的,凭什么,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老子就喜欢住马厩的院子里,什么濯缨水阁?那是什么鬼地方?那是人住的地儿吗?老子不去!”

“先纠正老哥哥一下,本人打今儿起姓楚,名高义,字亮节,你别一口一个姓袁的,姓袁的早死了,象你那根竹签似的,烧成了灰了。以后不准再喊我姓袁的,传了出去,会要了你兄弟我的小命儿,知道么?”楚高义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的郑重其事,他知道,要不郑重些,道里是不会长记性的。端正的态度警告他,道里看着疯癫,实则缜密,什么事不能出半点纰漏,这点儿分寸他还是有的。

“哟!姓都改了?跟人家姓楚了?那是不打今儿起,你就是楚府的包衣奴才了?那你的身份地位岂不是比我老人家不低着一等?哎,不对呀,包衣奴才怎么能住濯缨水阁呢?那可是楚大人的宝贝院子!哎,我说,你给楚大人灌什么迷魂药了?他能把那院子倒给你住?得,得,得,你别说,我不想听,左右是你们这些俗物的俗事儿,与我何干,也不想知道了。”说完,道里他老人家不知道在哪里摸出一个葫芦,拨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啧啧出声,美得似活神仙一般。

楚高义还想劝他搬到濯缨水阁,毕竟这马厩的院子条件太简陋了,也不利于他养伤,可一看他那副德性,便知道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算了,叫袁道下了值多来照看他好了。人各有志,不便强求。自以为好的,旁人却不以为是,还是随了各人心志,才能大家都舒坦。

其实,楚高义想了想,便明白了为什么道里不愿意搬到濯缨水阁了。很简单的道理,他隐藏本领,就是想离主子们越远越好,凑上门岂非露馅快?

楚高义嘱咐袁道避开众人耳目,在当值时把了提扶小姐的脉象、观察气色、呼吸、大小便以及食欲等情况,然后一一记录下来,拿去给道里看,请道里给开方子。

并再三叮嘱袁道,千万别说是提扶小姐的,只说是小姐院里的丫头。

道里其实心里明白这不是丫头的病案,如果真是,这丫头快死了。

但只要不涉及暴露他自己,他还是很愿意展示一下他的医术的,就好象歌声美妙的人憋了好久终于有机会可以尽情放歌了是一般的心痒难耐。

袁道本是个孤儿,靠乞讨为生,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他连病带饿,差点冻死有街头,幸好楚夫人经过救了他,并收留他在楚府当个喂马的小厮,自此,不但有衣穿,有饭吃,还有月例。对这样的日子,他非常满足,更加感激楚夫人,在他心里楚夫人便是活生生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因此,他格外的珍惜侍候小姐的机会,而且手脚勤快,细致周全。将对楚夫人的感激全部转化到提扶的身上。

第34章 宁玑来访

说来也奇怪,本来楚高义,也就是袁正时,只是为了掩护道里高超的医术不被人识破,更为了救那个刚出生的楚府嫡小姐提扶,才谎称袁道八字可以生助提扶。

但是,鬼使神差的那个刚出生什么也不懂的提扶,好象能够感知袁道的一片赤胆忠心,奶婆、大丫环和教养婆婆们在看护她的时候,因为身上的毒性未尽,总是不舒服,经常啼哭不止,但大多数袁道抱着她时却能平静的入睡,哭闹明显减轻。

楚夫人看在眼里,更加深信了楚高义的说辞。天知道楚高义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也仗着楚高义这番胡说楚府的主子竟然坚信不疑,否则,大户人家哪里能容得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在嫡小姐房里近身侍候?即便是这个小姐是个初生的婴儿,这也是不被世人眼光所允许的大胆之举。

也只能说是迷信的力量,能使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变成可能。

袁道通过道里的暗中指导,在给提扶熬制府中一等家医开的药方子时,偷偷的将药换掉,换上了道里的方子,果然,又过月余,每日在用火凤凰驱毒,外加道里的医治,提扶的面色渐渐的青紫色褪去,粉嫩红润一点点的爬上她的小脸蛋。

这一日,提扶不知怎么哭得厉害,丫环婆子们都轮番上阵也哄她不好。

楚夫人把提扶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也是无济于事,眼看着便要哭得背过气去。

提扶屋里的一个大丫环忽然想起来,道:“夫人,要不找袁道来吧,或许能哄得好!”

果然,袁道被丫环叫进来,抱过提扶,轻拍了会儿,提扶便脸蛋上还带着两朵泪花,沉沉睡了。

楚夫人抹了一脑门子的汗,叹道:“这楚高义当真是能人,举荐了你来服侍小姐,这些生养过的,经验老到的婆子竟然不及你一个毛头小子,说出去谁能相信?”

袁道一边轻轻的将提扶放在她的小床上,盖好了锦被,一边憨憨的笑道:“夫人可折煞奴才了。奴才受您救命大恩,能有幸服侍小姐,是奴才三生修来的福分。”

这时,提扶屋里的一个小丫环进来禀报,说门房接待了一位来自宫里的小臣自称宁玑,说有要事请求面见楚夫人或是楚大人。大人上朝不在府中,门房便来报给夫人,问夫人见是不见此人。

楚夫人一听宁玑是宫里的小臣,心中犹疑不定。

按常理,小臣属王宫内侍,品级不高,但由于是近身服侍王上和后宫的主子们的,所以,朝中权贵都得给他们几分薄面。

还有,小臣是不得自由出入宫门的,没有宫中的主子们允许,没有屠夫太宰的令牌,他们这些小臣是不能私自出宫的。

今日宁玑的登门拜访显然有些诡异。一非宫中传话,二非公事拜见,只说是有要事相告,门房按规矩询问事情根由,却又神神秘秘的,只说楚大人和楚夫人若是不见,必定悔恨终生。

楚夫人犹豫不决。宁玑之访显然并不寻常。她委实不愿卷入后宫之争。真怕是燕夫人又有什么不情之请,接受不行不接受还是不行。不见吧,得罪此等小人,在宫中的主子们面前挑些是非,徒惹一身腥。

正左右为难之际,丫环来报说楚高义在外求见,照例每日来观察火凤凰为提扶驱毒的情形。

这一个月以来,楚高义不得不日日到提扶居住的杏花苑来。

因为刚开始用火凤凰为提扶驱毒,楚大人爱女心切,将火凤凰一日十二个时辰放在提扶的怀中,前几日提扶的病情确实有明显的好转,到了第七日上,不知道是火凤凰吸毒之功减弱,或是提扶身中毒素的情况有变,不但不再见好,反而急转直下,病情反复,较之前的情况更为糟糕。

恰好,提扶病情逆转之日是袁道当值,袁道心思细密,又恪尽职守,给提扶喂了少量的汤药之后,提扶睡了,他却怕提扶睡不实再哭起来,便跪坐在提扶的小床边上一眼不眨的盯着提扶。

袁道看着熟睡中的婴儿,只觉得出生刚满四十天的提扶非常的漂亮、可爱。心中没来由的便有些失落,想着现在小姐年纪幼小,他如此侍候倒没什么,可是,待小姐日后渐渐长大,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他以男儿之身如何能近身服侍?

小姐虽小,还不懂事,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为她偷偷的把脉、熬药、喂药,哄她睡觉,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他已经把提扶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对提扶的感情日渐深厚,一想到日后为了避嫌要远离她,心里便没来由的一阵抽痛。

正盯着提扶粉嘟嘟,仿佛奶皮一般细腻的脸蛋儿,想着如果她是自己的妹妹有多好,便看到提扶的面上隐约出现了那种吓人的青紫色。

袁道怕是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只是这一刹那的功夫,那青紫色又浓了几分,睡梦中的提扶明显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袁道怕提扶呼吸不畅憋住气息,再加上这些日子不当值时干爹一直在教他医术。袁道天资聪颖,领悟极快,知道此时再找家医来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马上采取了急救的措施。他打开提扶的襁褓,将放在她胸前的火凤凰拿开,旋转按压提扶的膻中穴。

按压了三百次,提扶的呼吸才平稳下来。

于是,袁道又将火凤凰放回提扶身上,帮她盖好锦被。

不出片刻,提扶的病情又发生反复的征兆,如是者来回四次,袁道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那只火凤凰导致提扶呼吸困难!

袁道第一个念头是想叫人去找干爹来,忽觉不对,一是干爹若是知道是为小姐治病肯定不会来,他那脾气太古怪,连他这个干儿子也是摸不透;二来干爹又挨了一百杖刑,实在无法走动。他想自己回去找干爹,却又不放心提扶让他人照看。

在危难关头,他能想到的除了道里便是楚高义了。便叫丫头去濯缨水阁请他来。

楚高义听了袁道的叙述觉得不可思议,明明火凤凰驱毒功效非常好,怎么会突然反噬起来?

于是,楚高义便亲自试验了二次,发现正如袁道所讲。

楚高义也不禁担心起来,提扶余毒未清,若是火凤凰失了功效,提扶的毒怎么办?岂非治疗无望?

第35章 子午经注图

楚高义来到小姐提扶的房中不多时,楚大人,楚夫人及侧夫人和楚大人的几个侍妾,再加上那些个同父异母的几个兄长和庶出的一个姐姐便闻讯赶来探望提扶。这许多人和侍候的丫头、婆子以及奶婆等,把提扶原本挺宽敞的卧室挤了个水泄不通。

楚大人觉得众人把室内拥挤得呼吸都困难,便遣散了一干人等,只留下侍候的丫头和婆子。

楚高义几次试探将火凤凰放在小姐胸口又拿开,仔细的观察了提扶的反应。确如袁道所言,真是拿开好些,放上便明显呼吸受阻,面色发青。

楚高义不敢再用提扶试验,拿着火凤凰犹豫不决。

袁道聪慧,看到楚高义眉头紧锁,便猜到他的顾虑。道:“先生,若是小姐身子弱小,经不得几次三番的折腾,不如拿我来试要好一些,我身子壮,扛得住。”

楚高义眼中划过一道赞许的光芒。

于是,两个人衣不解带的做了为期二十四个时辰的实验观察。仔细记录袁道在每一个时刻的感觉和身体变化。

楚高义仔细的研究了观察记录并绘制了一副让人难解的曲曲弯弯的图像。

袁道问这是什么图?楚高义却沉吟不答,思索半日,在纸上写写画画,长横短横的,看得袁道一个头两个大。待袁道在旁边看得眼皮都挑不开了,才听楚高义喃喃地道:“当真是不可思议!原来这东西竟是如此奇妙!这东西定是上天的灵物,不是人类所能企及的,玄妙!聪明!哈,哈,哈!”念叨完一阵开怀大笑,仿佛得了个宝贝一般。

袁道吓了一跳,瞌睡虫都吓跑了,立时精神起来。

袁道心下不解,与先生相处两月以来,他虽面目全非,已毁了容颜,但却从不曾有失态的时候,一直都是气度雍容,温文尔雅的样子,难道是这火凤凰太邪气了,竟把先生弄得疯癫了不成?

楚高义一见袁道怔愣的表情,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态了,他干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问道:“袁道,你听说过子午经注么?”

袁道点了点头,不明所以。

楚高义接着解释道:“这火凤凰似玉非玉,似金非金,若我猜得不错,它应该是上古已经灭绝了的一种树木雕刻的。比寅卯木还要珍贵和稀奇。这种树木在活着的时候是按照子午经注的时辰和顺序来吸收赖以生存的水和其他养分的。”

说着,他看了一眼袁道,见他似懂非懂的点着头,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明白,于是,继续道:“直白些说吧,也就是它在某些时刻是吸收养分的,某些时刻是排出废物的。就象你需要吃饭和喝水,但也需要上茅房。”

袁道豁然开朗,叫道:“哦,我明白了,先生是说这火凤凰有的时辰是可以为提扶小姐吸取毒素的,有的时辰是将毒素排出,因为与提扶小姐膻中穴一直紧密接触,它便将那些毒素经由小姐的膻中穴又送回小姐的身体之中,对么?”

楚高义高兴得弹了袁道一个脑崩儿。袁道憨笑着揉了揉脑袋,知道自己是说对了。

“不止如此,更玄妙的是,雕刻这火凤凰的前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八卦中生、死、惊、休、景、杜、伤、开八门布了阵法暗雕于火凤凰的体内,如此一来,这火凤凰所吸取到的东西,不论是毒素或是其他的什么它所能吸取的东西,一进入火凤凰的体内,将自动进入八卦阵中按子午经注图自行轮转,懂得操控它的,将在吻合的时辰把毒素或是别的东西从生门或开门这两个吉门释放出来,如若是不懂得操控它,那么即使得了这件宝贝,也必是反受其害,非但无益,或许因了这件宝物而丧命。”

楚高义苦思得解,心情奇佳,详细地给袁道解释了他刚刚绘制的图像。

原来画的是先天八卦方位图,配以后天八卦数,又在上面标注了八门。再将这一十二个时辰的子午经注图及观察记录以曲线的方式标注在八卦图上。

袁道这两个月以来一直在接受道里在医术上给予他的恶补和楚高义在周易学领域给予他的恶补。

若时平时跟随师父学习两个月,顶多算个入门的学徒。可是,他的从师对象却是医学和周易学这两个领域的当世第一高人。这俗话说得好,名师出高徒。另外,袁道确实是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的好苗子,因此,袁道这两个月的学习顶得上旁人十年之功。

有了两个月的基础,楚高义又指点给袁道看,袁道很快便了解了楚高义这幅图的含义。

师徒两个又仔细的将十二个时辰、子午经注流向、八门的循环渐进的方式推演了几遍,确认楚高义的解释基本上应该是正确的,绝不会出大的差错。

两个人研究完了,精神一放松下来,袁道才觉得不对劲儿,一阵阵的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干咳不止,皮肤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青紫色。

楚高义大呼糟糕,光顾着高兴了,忘记了如此试验,其实是把毒素直接排到了袁道的体内了,袁道现在是与提扶小姐一样的病症了。

楚高义拍着脑门儿大呼该死该死,怎的光顾着高兴,魂儿都丢了,怎么就忘记了如此方法验证火凤凰的功用会害袁道中毒。

一说起魂儿都丢了,楚高义忽然感觉脑中灵光一闪,他想抓住这丝灵光,它却象泥鳅一样一闪而过,只留下点点痕迹。楚高义为自己的想法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暗告诫自己,那个想法实在太可怕了,不会的,这火凤凰看上去如此圣洁精致的东西,怎会有那么阴险毒辣的功用呢?不会的,别瞎想,袁正时你可千万别瞎想!他一着急都忘记了自己已经改名换姓了。

其实,他的灵光一闪是正确的,即使是此想他不想,日后逼得他不得不去探究火凤凰那真实而又离奇的功用。

袁道的情况紧急,看来是毒性颇为厉害。

楚高义也顾不得再仔细去想刚才的那灵光一闪,口中叫着袁道你挺一挺,马上给你医治。一边赶紧去看更漏显示的时辰,再对照刚刚画的子午经注图解一看,现下这个时辰是午时二刻,对应的是景门,景门之意为虚幻之门,看似无害却是利害非常,诱人上当的一门。那么,火凤凰在这个时辰显然是绝不能用的,只能加重袁道的症状。

暂时缓解袁道的症状楚高义是没办法了,只能叫两个小厮抬了袁道急匆匆的到马厩下院去找道里,道里定有办法控制袁道发作。

只求控制一下袁道毒性发作的时间和程度,待到生门开时,火凤凰便可为他吸取毒素,治疗效果将数倍增强。

第36章 代见宁玑

楚大人和楚夫人在听完楚高义的讲述之后,不禁惊讶于火凤凰这件饰物的神奇。

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地轮回,焉知救人不是救己?当初,楚夫人见楚高义也就是左太史令袁正时重伤未死,伸出援手命人将他抬回楚府。又阴错阳差的被道里从死亡线上硬生生的给救治过来,却因楚夫人这一无意间的举动,反而救了自己的女儿。

放眼当今世上,能对寅卯竹有些了解的,能将火凤凰所藏之秘密研究出一二的,除楚高义再无第二个。

如若不是楚夫人一念之仁,提扶的命恐怕也要以夭折而告终。

楚高义带着袁道以子午经注的时辰契合八卦中的生门和开门,用火凤凰为提扶驱毒,再有道里高深的医术暗中相助,提扶的病情逐渐稳定,并有了好转的趋势。

楚大人夫妇对楚高义更是青睐有加。

这一日,燕夫人燕翠宫里的小臣宁玑求见楚夫人,楚夫人颇感为难,害怕燕夫人又有不情之请,令她难为,不见又怕得罪了这些宫中的小人,为楚令尹招惹麻烦。

正好楚高义自濯缨水阁来到提扶房中为她驱毒。

楚夫人已将楚高义视为心腹,并不瞒他,将宁玑所言向楚高义转述一遍,让楚高义为她拿个主意。

楚高义深思片刻,道:“夫人顾虑甚是,燕夫人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还是与之少接触为妙。燕夫人的近侍小臣求见,势必与燕夫人有关。夫人去见宁玑,实为不妥,若事情棘手,楚府便没了回旋的余地。还是由在下代劳吧,先看看宁玑是何用意,再见机行事不迟!”

楚夫人虽然聪慧,但对于宫中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实为头疼,她是个简单良善的女子,不喜那些尔虞我诈之事,若非楚大人对她爱护,以她的柔和平静的性子,能被府中那几个侧夫人、妾室和先方的几个嫡出公子给生吞活剥了。

楚高义得到楚夫人的首肯,便向袁道交待了几句给提扶小姐驱毒需要注意的一些小细节,之后,向楚夫人作了一揖,退出提扶的卧室。

楚府的门房设在正门内第一进天井的东厢房。按规制,皇宫每殿每宫均为九进九间,楚府为当朝一品,每院少一进,每进少一间,因此,东厢一排共有八间接待客人的房间,每间又隔出外间的小花厅、茶点房和里间的住宿间及下人房。

客人来访需要短暂相候的,容门房仆人去正院通禀的,可在小花厅品茶,或是在茶点房用些简单精致的糕点、冷拼及时令水果,但因门窗正对天井,客人的来访过程将会暴露在所有路过天井的人的眼中。

如若需要长时间等候楚府的主子们传见,客人可以进入设在花厅后面的会客间临时住下,自会安排当值的下人招待。

不知道是宁玑害怕其他来访者看见他,还是有别的原因,只是不到半个时辰的等候,他却不在花厅和茶点房相候,躲到了花厅后面的住宿间里。

楚高义刚进花厅,便听见宁玑在催促门房仆人去问楚夫人的口信,语气中十分的焦虑,还带着三分的不耐。

“你去回了你家夫人,如若不见,她会后悔终生!”宁玑的口气便象是抓了楚府小辫子似的,一口的笃定。

“哟,这什么茶呀?馊的!怎么着?都看着我们燕翠宫失了势便连你个门房都欺辱到我头上来了?”

宁玑这几句话显然是在找茬儿。楚高义也从这几句抱怨的话中听出来他最近估计是受了太多的窝囊气,在宫中发不得,只好借此机会到楚府上找个出气筒子。

楚高义挑起住宿间的竹帘,哈哈一笑:“快,快为宁小哥儿换些上好的铁观音来。下人们粗俗,不比宫中的茶道讲究。还请宁小哥儿见谅!”

“你是什么人?怎么,楚夫人是不愿见我么?”宁玑眼见着就要火气暴发。

“哦,不!楚夫人身子违和,小姐亦在病中,夫人实在是不方便见客。我是楚大人的表亲,受楚大人嘱托,大人不在府中之时,在下可代他处理些须小事。”楚高义打着哈哈,意思是告诉宁玑你别瞧不起我,我可代楚大人行事。

宁玑上上下下打量了楚高义一番,见他面目全非,实在是丑陋,但气质儒雅,行为举止大方得体,亦是受过良好教养之人,便也信了三分。

“不知宁小哥儿有何要事?可是传燕夫人口谕?”楚高义坦然接受宁玑的打量,反正自己烧这个样子,也不怕他能认得出来。

“不是,我只是有些私事想说与楚大人知道。此事与楚府干系重大,我只能亲自对楚大人和楚夫人言讲。其他人嘛,不便知道。”宁玑嘴上如此说,目光和语气中却显示出犹豫不决。因为,他作为后宫中的小臣,出宫一次相当的困难,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在宫中,他也没有机会与楚大人见面谈话,楚大人上朝都是在前殿,他一个后宫小臣不得私自进入前殿。楚大人又不可能去后宫,因此,楚大人虽天天进宫,却无缘得见。

楚高义对宁玑的处境心知肚明,故尔并不着急,品着茶与宁玑东拉西扯。看着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实质上都是平日里与楚大人一起喝茶、下棋、论道、讲学之类的细小之事。

其实,楚高义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宁玑证明他与楚大人的关系极为密切,楚大人面前他的话份量不轻。

宁玑岂是省油的灯,在宫中浸淫多年,惯会察颜观色。从楚高义的言语当中听出他在楚府的地位非同一般,便知道这是个能说上话的,或许,较之楚夫人更适合达到他的目的。

宁玑看看更漏,已时已过,他实在是拖不下去了,便示意楚高义遣走侍候在侧的婢女和仆人。

楚高义微笑着挥退仆众,命他们在花厅外侍候,不准他人前来打扰。

宁玑这才逼不得已,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原来,宁玑听他的发小儿王晋喜说王上要缩减宫中用度,首先对各宫的小臣和婢女数量进行削减。

燕翠宫的主子燕夫人被打入冷宫,原本按规制,燕翠宫的宫婢和小臣是可以回到宫中人事的主管部门太常部报到,再由太常部按照等级进行重新分配入其他宫中。

可偏偏敢上王上要削减后宫奴仆的人数。燕翠宫既已失了宠,没有主子撑腰,其他各宫的宫婢,小臣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银子通人脉想方设法从削减名册中除了名。但削减的总人数是不能变的,既然有人削减名册的人数出了空,便得有人补上,这下可好,补缺的全是燕翠宫的。当然,宁玑不能幸免,他的名字也在删减名册之中。

宁玑本是燕夫人身边的一等小臣,过惯了奉迎主子,对下边人颐指气使的好日子,要他回故里去种田,那脸面往哪搁?不如让他死在宫里算了!

因此,宁玑是千方百计想从削减名册上下来,可使了不少的银子,还是争不过人家。这半月来,眼见削减名册就要公布执行了,他却一点办法没有,弄得他是茶饭不思,愁的一下子瘦的双颊都塌陷了。

一日,王晋喜拎了一壶王上赏赐的醉倒仙来给他浇愁,推杯换盏之间,王晋喜就给他出主意,说有不少小臣平日里有相处好的外臣,出了宫可以到那些大臣的府中去做事,因有宫中的面儿,给的月例倒比宫中还要多。就建议宁玑找交好的外臣想办法。

第37章 宁玑的投名状

宁玑虽因燕夫人的关系,曾与延廷尉、邵廷尉、治吏内史、尚书令、中书令、李典客等有过私下的接触。但是,关系并不密切。

其实,宁玑不去以上的官员解决自己的前途,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宁玑自打骨子里就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三品以下官员从没放在眼里,总觉得到三品以下官员的府上做个掌事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江东父老,那岂非越混越没出息了?

经过数个昼夜的辗转反侧,不眠不休,终于他灵光一闪,想到了在息国除王上之外最为尊贵的一个人,那便是息国的令尹楚晋江。楚府就是息国仅次于王宫的所在,出宫之后能在楚府混个家宰,也就是楚府的总管,绝不逊色于宫中的太宰佐卿。

于是,宁玑便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也不在乎后宫删减名册上有他宁玑一号了。

他将全副心思都用在接近楚令尹上面。可是,投身于楚府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份投名状却是要非比寻常,否则,以楚令尹的官阶根本不屑于他这个燕翠宫夫人身边的一个小臣。

这份投名状,他宁玑是有的,可这份投名状亦是把锋利的双刃剑,使用不当,会反要了他的性命也说不定。

他手中攥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魂断灭度庵了,知情人也只有他宁玑一人了。那便是楚夫人诞下的二公子并未夭折,那个孩子应该还活着,如果不出意外,那男婴现下应该与救他性命的虎贲刑辽和燕夫人的一等宫婢茯苓在一起。

宁玑是不知道燕夫人偷龙换凤之事,如若知晓,打死他也不敢一门心思的进楚府,此等大事,可不是他一个小臣所能左右的,一旦事情败露,那将血流成河,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这个秘密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玑一向自诩为燕夫人心腹小臣,其实并非如此,燕夫人当初在灭度庵所行之事,并未安排宁玑接触核心的机密,只是安排他去葬了夭折的楚二公子。如若不然,他焉有命活到现在?

越想越觉得,他宁玑可以凭借这一秘密取信于楚令尹,实现他的美好愿望。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了不少银子买通了少府少卿大人,采办宫中用品之时以人手不足为名借调其到少府办当值一日。

出得宫来,又使了银子推说本是到宫外会见家乡来的亲戚,求少府少卿大人通融通融。

少府少卿当然乐得他自行活动,这采办宫中用品的活计内幕不少,不能为外人道,正犯愁带宁玑出来,好些事情不能放开手脚去做,没的为自己添了个大麻烦。

宁玑告假,自是正中他下怀,更何况还有银子可得。心里高兴,面上却不能流露出分毫,一边装作对宁玑的多事极为不满,一边嘱咐宁玑速去速回,约好了会合的时辰和地点,便各自去了。

楚高义虽破了相,乍一看上去让人讨厌。但聊了一会儿,他的亲和与持重,便能让人不自觉的放弃对他丑陋面相的成见,变得相信他,并与他相谈甚欢。

以宁玑的性子和阅历哪里能在楚高义面前沉得住气,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宁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楚高义听了。

楚高义闻听楚夫人当日产下的第二个婴儿并非夭折,一时间也不禁高兴万分。自打楚夫人生产后,一个婴儿夭折,一个婴儿重病缠身,楚夫人以妙龄之年遭此巨变,已经达到了精神上所能随的极限了。如果能够寻回那个男婴,对她来讲这比任何灵丹妙药更好用。

楚高义闻音知雅,在宁玑谈起宫中要削减开支,遣散部分宫人的时候,他便已经隐约猜到了宁玑的来意。楚府这颗大树当然是好乘凉!他也猜到宁玑此来的目的。只是没想到,宁玑带来的这份投名状是如此大礼!

宁玑又在楚高义的引导下,讲述了燕夫人父女的情形。

燕未央因急火攻心,患了脑中风,一侧肢偏瘫,现在尚且不能讲话,神智还算清醒。

王上免了燕未央到太庙抄写佛经的惩罚,留在他宫中,由御医院院正为其治疗,并下了王令,务必全力救治,若是燕未央不能恢复到开口讲话,便叫院正摘了顶戴,卸甲归田。

燕夫人被王上打入冷宫,只有一个三等宫婢在身边服侍,其他情况不得而知。

楚高义吩咐仆人到总院家宰楚栾之处以他楚高义的名义取二百两银票给了宁玑,并承诺定在楚令尹面前为他美言,请他暂且回去,等候消息。

楚高义打发走宁玑,并未急于将此事告知楚夫人,因只听宁玑一面之词,并没亲见二公子还活着,若是谎报了信息,楚夫人怕是会一病不起。

待到戌牌时分,楚大人自宫中回府用了晚膳后,派小厮来请楚高义喝茶手谈。

两人一边手谈,楚高义一边将今日宁玑来访所说之事向楚大人转述了一遍。

楚令尹大吃一惊,一枚黑棋叮的一声掉在了棋盘上。他将残局一推,站起身子,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半晌,才道:“我怎么总觉哪里不对?此事定有隐情,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大人未回府前,在下便将当日在灭度庵所亲历之事与宁玑所说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连在一起,琢磨了好一阵子。正如大人所说,此事绝不简单!不瞒大人说,在下被大火烧成这般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模样,起因是当日在灭度庵燕夫人下了凤旨,旨意上讲,随行的虎贲刑辽患了麻疯病死亡,与之有过接触的人均须隔离观察十日,如无麻疯病发病症状则可解禁回宫。恐怕当时被隔离观察的二十几人之中,只有我和刑辽的母亲刑稳婆知晓,我们这二十几人怕是有去无回了!”楚令尹话一说完,不由得一阵苦笑。

“你说什么?你是说你们二十几人完全是被杀人灭口的?”楚令尹闻言立刻停住脚步,吃惊地问。

楚高义用一声满含悲伤和不甘的叹息回答了楚令尹。

“据内子回府对我言说,我那小儿是因接生的稳婆患了麻疯病,不幸使小儿感染,这才夭折。按先生所说,那稳婆并未患在麻疯,那么,小儿死因何在?若说那二十几个宫人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被灭了口,那么,小儿甫一出生,又能掌握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灭一个刚刚出生婴儿的口么?此理不通!”楚令尹又开始负手在书房中来回的踱着步子,一边走一边问楚高义。

楚高义已经熟悉了楚令尹的这个习惯。每当有事难以抉择或是令他困惑不解之时,他总会负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以缓解他心中的焦虑。

但楚高义看着他来回不停的走来走去,便有些头晕。又不能制止他,毕竟楚令尹才是主子,他不过是个幕僚罢了,虽然楚大人倚重他,但他深知尊卑有序,到何时都不能张狂的僭越,否则,便会被主子视为眼中钉,必拔之而后快。他想到这些,心中便有些落寞,想他袁正时本为旷世奇才,却不得不寄人篱下,不由得暗中感叹,时也运也命也!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活着!

楚高义拉回了飘走的思绪,冷静地分析道:“刑辽与茯苓既然都还活着,找到她们自会见分晓。还有,宁玑言道他离开时小公子确实是啼哭不止,但他在埋葬小公子时,那婴儿确实是已经没了气息。如今事隔两月,小公子病情可有反复,能否平安到现在,尚未可知!明日一早,楚大人可借口到灭度庵诃梨谛母院为提扶小姐祈福,带人到灭度庵后山搜查一次,若能寻得着些许蛛丝马迹最后,若是不能我们再另做打算。”

第38章 酒后真言

楚令尹派了护卫李明之率一小队共六人前往灭度庵查访小公子的下落。

三日后,李明之回府复命,言道将灭度庵后山几乎查了个遍,未发现茯苓和刑辽的踪迹。倒是在后山半山腰上的一个山洞中发现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看情形人数应该在三至四人的样子。在洞中还发现了几块扯成方片的碎布,应该是用青年人的布衫撕破了做成的婴儿用的尿布片。看着吃剩的动物骨头,以及在山洞周围布置的简易陷阱,很明显这些人有着丰富的野外求存的经验,众护卫都认为十之八九是游猎人家在洞中暂居。

楚令尹在刚刚得知小儿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之时,抑制不住心潮澎湃,但静下心来,觉得小儿存活的几率并不大,一来是那婴儿本在病中,即使得人相救,在山中无医无药,不得医治,刚刚出生的婴儿本就虚弱,哪里能抗得过那种恶疾?二来是茯苓与刑辽都是未能婚配的青年人,对如何照顾婴儿一无所知,婴儿无法象成人一样进食,无乳汁给养的情况下,在病中的婴儿更是难以存活,因此上并未对宁玑所说之事抱有多大的希望,李明之的回报亦在他意料之中。他朝中事务繁忙,珍爱的妻子和女儿又都双双抱病,便放弃了再去对小儿的死寻根究底。

楚高义却一直琢磨不透楚夫人次子的死因。因为他明确的知道刑辽根本没有患上麻疯病。哪里来的传染之说?那么,楚家次子的死便显得尤为奇怪,却寻不着真相的蛛丝马迹。

宁玑一直在宫中等候消息,直到太宰少卿那里发来宫廷内侍谪廷碟文,他领了一年的月例作为补偿之后,被正式遣送出宫,也未等到楚府的消息。

春天的早晨是清爽怡人的,天气晴好,草长莺飞,可宁玑的心情却恰恰相反,低落至极点。他被放出宫的人流挤出了承载着他的梦想和希翼的宏伟宫殿。站在繁华的信阳城大街上,两旁人群络绎不绝,繁华的都城却带给他无尽的落寞与苦涩。

宁玑将行礼暂时寄放在一家小客栈,付出三天的房钱,便只身来到楚府求见楚大人,无论如何他要做最后的一搏,不到走投无路他是不会回归故里的,他实在害怕那些三姑六婆鄙夷的眼神。

照例是楚高义接见了宁玑。楚高义也委婉客气的代表楚令尹表达了不想收留宁玑的意思。

宁玑知道楚高义分明是在转达楚大人的拒绝,此事已经毫无希望了,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干得有些发痒的嗓子,道:“先生能陪我喝上两口儿么?你我虽相交不深,但我却觉得先生胸怀坦荡,是个难得的真君子!”

楚高义虽不喜宁玑攀龙附凤、墙头草随风倒的性格,也不耻于他所作所为,但是,他是个生性随和的人,对于那些地位低下,不得尊重的人他还是心有同情,不愿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便招呼门房里的下人上了些酒菜,在门房的待客室中请他小酌一番。

酒过三巡,俗话说得好抽刀断水水更流,酒入愁肠愁更愁。宁玑几杯黄酒下肚,明显便有了醉意,眼神迷离,红云满腮。

他举起杯对着楚高义说了声干杯,便又一饮而尽,然后,大着舌头苦笑道:“哎!这人哪!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我初入宫门本是分派给了戚夫人宫里的,但听宫里的老人儿讲燕夫人更得王上宠爱,便千方百计的转去了燕翠宫,不曾想,好景不长,世事难料,怎的一下子燕夫人便从浪尖跌入了谷底?原以为,燕夫人生了长公子势必荣升为王后,长公子必是储君无疑!王上也曾明确下了旨意的,燕夫人与戚夫人谁先诞下龙子,谁晋封后位。如今可好,王晋喜告诉我王上是下了决心要封戚夫人所出的次子为储君的,戚夫人自然就登上了后位。看来我是真的福薄哇!当初若是顺其自然的进了戚夫人宫里当差,何必有今日这般被驱逐出宫的下场?”

他不过是泄泄心中的郁闷而已,这些话不能对宫中人言讲,对楚府一个幕僚发发牢骚倒无伤大雅!

岂知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哪!他一番无心之言,却在不经意间达到了他踏破铁鞋想要达到却没有达到的结果。

楚高义是何许人也,那是听话听音儿,能从只言片语间抽丝剥蚕从而追根究底的人物。

宁玑的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他心中搅起了无数的浪花儿。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宁小哥儿何以晓得王上是下了决心要封戚夫人之子的?宫人之中谬传,妄加猜测上意,不可相信。”

宁玑正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也没心思琢磨楚高义这是在套他话。不假思索的道:“哪里是宫人谬传,我同乡好友王晋喜是王上身边的一等小臣,昨儿夜里在御书房当值,亲眼看到王上在亲笔写下立储君的诏书。连秉笔的中书阁学士都没用,亲笔下的诏。还能有假?王晋喜这小竖子,口口声声说是为我饯行,还掉了几颗眼泪,可灌了几碗黄汤便现出了原形,开始给我吃后悔药,埋怨我当初不该使银子挖门子道洞的去燕翠宫当差,若是跟了戚夫人,此时正可做个王后身边的一等小臣,那可是连屠夫太宰都要礼让三分的美差呀!我却阴错阳差的给错过了这么好的差事不说,还落得个被遣送出宫的下场!”

酒能让平时清冷寡淡,不擅言辞之人变成另一个人,更何况宁玑平日里便有些油嘴滑舌的,喝到一定境界,愁事烦情不但全消,倒变得兴奋起来。

他乜斜着醉眼,神秘兮兮的对楚高义道:“先生猜猜看,燕夫人为何会一下子便失了宠?还被打入了冷宫?”

楚高义轻轻的抿了一下酒,笑道:“不是说是楚夫人的兄长中将军燕子虞阵前纳妾,贻误战机,连连失利,王上大怒下旨赐死燕子虞,迁连了燕家二百余口人入天牢么?”

宁玑撇了撇嘴,一副你太孤陋寡闻的表情,凑在楚高义耳边道:“那是哄外人的,是燕子虞有幅什么本生透视什么图的,据说是绝世之宝,王上派人索要,燕子虞不识时务,惹恼了王上,才被赐死的,至于燕氏其他人,好似燕家老爷子应该是知道一个什么东西的线索,却愣是不告诉王上,这才被王上罚去太庙抄佛经的,你当他患了脑中风,不能言语王上为何给御医院的院正下了死令,务必要医好燕老爷子,要他说话。还不是为了那个宝贝?还有,还有,先生不知听说过禅定禅师没有?”

楚高义道:“这个自然听说过,禅定禅师是当今世上佛家第一高僧,天下谁人不知?不是说老禅师在上月已经圆寂了么?”

宁玑含含糊糊的说道:“什么圆寂?自杀死的!禅定禅师原来竟是燕未央的亲爹,哈哈!你想不到吧?”

说完,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楚高义被宁玑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宁玑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消息,却是惊天动地的,足以使息国风云变色。

看来这个宁玑是不得不留下了。

第39章 心生怨恨

饶是楚高义性情沉稳,从宁玑酒醉的言语中,嗅到的紧张气息也令他心神不宁起来。

他焦急地在楚令尹的书房外负着双手,不停的在天井中踱来踱去的。不时有书僮、伴读、丫环、仆人的走过,均觉得奇怪,心说每次见到楚先生均是一副云淡风轻、闲庭信步的样子,怎的今天跟大人犯同一个毛病了?虽是稀奇,可是没人敢问,目光中有探询,却没有问出口,经常出入楚府书房的都是近身的奴仆,深知这位楚先生在楚府的地位极为特殊,非奴非主的,却能替楚大人当一半的家。

终于,等到月上柳梢头,楚大人风尘仆仆,似出了趟远门般回到府上,连后宅都没门,简单的由伴读服侍着梳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宅服,卸下顶戴,用纯白色只在一角绣了一支青青翠竹的绡头将头发束起,显得清爽俐落,一身淡雅的儒服,看上去没有半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朝一品的架势,反倒象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儒。

楚高义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楚令尹,知天命之年保养得当,能有如此风采,确是书香浸润,内外兼修,德才兼备才能拥有的风华与气度。

看着楚令尹,楚高义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酸楚,想当初他袁正时意气风发,亦是博古通今,学冠四海,丰神俊逸之辈,被燕夫人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虽生性淡泊,却并不表示他愿意长得丑陋吓人。

楚高义理了理思绪,将苦涩埋在心底。告诫自己正事要紧,不要纠结这般无谓的东西。

“大人可知,王上有意将储君之位传于戚夫人之子?此消息在朝堂之上可有半点风吹草动?”楚高义急急地问道。

楚令尹闻言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解地道:“先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下朝之后王上将我与严宗正,岳廷尉三人召入乾德宫偏殿,挥退左右,私下商议此事。”

“因当初王上曾下王旨藏于琼玉匣内,有御旨在先,燕夫人与戚夫人两位夫人谁先诞下龙子,谁将擢升为我息国王后,后宫之主,所诞长公子将封为储君,来日继承大统。但因燕氏一门全族获罪,将改升戚夫人所生之次子为储君,后宫之主自然也变为戚夫人。”

“此事虽为王上家事,但亦是国事,故尔宣诏我等三人,商讨此事如若废前旨而后改立,能否引起朝臣不满?毕竟废长立幼,我朝虽有前车之鉴,毕竟不符合祖宗礼制。更何况燕氏虽有罪,但并非逆反大罪,阵前纳妾,致兵败失利,按息国刑罚,罪不至于诛连九族。”

“此次,王上对燕氏如此狠辣,已然引起朝中波动。王上废长立幼,怕是要费一番周折。我是担心,王上若执事如此,那些自来便拥立祖制的老臣及燕氏一派系的朝臣们会群情激愤,事态无法控制!”

楚高义习惯性的吸了吸鼻子,实际上他的鼻腔因高温灼热已经无法闻到丝毫气味,哪怕是臭气冲天,他都闻不到一星半点,却总是习惯吸鼻子,让别人误以为他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吸完了鼻子,他又习惯性的去捋颌了的几缕胡须,手一摸下巴,光秃秃的一根儿也没捋着,这才想起来三绺美髯都烧没了不说,皮肤毛孔受损再也生不出来胡须了。

本来,他一直刻意的在控制自己的这两个习惯性小动作,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哪知今日事关重大,苦心思虑,竟然很轻易的便原形毕露了。

他在心中感叹,可见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连这一点点的小毛病都难以改正,何况一个人深入骨子里的的性格呢?

他苦笑一下,忽然发觉,他虽努力告诫自己命有有此一劫,应该淡然处之,不能心生怨恨,伺机报仇,但实质上他根本无法抹去心中的恨意。

由此,楚高义说出的话便也违背了初衷,按道理讲,按息国目前的形势和未来的发展,他都应该建议楚令尹联合其他各部各卿主事阻止息国公废长立幼。因为,他太清楚了燕氏为后,燕氏一门不论与王上先祖有何瓜葛,但燕氏是书香传家,有着严格的家训,对息国亦是忠心耿耿。

但戚氏却不同,戚氏一族有北方蛮族的血脉,向上追溯三代以上,戚氏的高曾祖母是北方蛮夷与息国公羽氏旁支联姻而嫁到息国来的。

因此,戚氏家族所传承的族规祖训并不以忠于国家为首任,他们更倾向于重权而趋利,更测重于家族的权利与利益,一旦戚氏入主后宫,戚父在朝堂势必结党营私,扶植亲信,一旦手握重权,必反无疑。

可偏偏是燕夫人害得他形如厉鬼,失去了英俊面容,更失去了锦绣前程,不得不窝在楚府做个幕僚,即使楚令尹奉他为上宾,却改变不了他生活在他人屋檐下的命运。

楚高义清楚他所知道的这些情势,楚令尹位居朝堂,手握重权,自然亦是知晓的,他也知道楚令尹和其他几部的主事自然是反对王上废长立幼的。

可是,他对燕夫人恨入了骨髓,道:“大人可知王上为何如此苛责中将军燕限荆?”

楚令尹面露疑问,心中疑惑,此事朝中在臣均是猜不透,他一个左太史令,除掌管天象历法,哪接触得着这些王上内宫之事?难道是他观天象或是占卜推演出来的?但楚令尹十有八九不相信他一个左太史令,会有通天彻底的本事。

“难道先生竟然知晓此中的奥秘不成?”

“楚大人听说过千年前封地在祝国最西边的龟什族么?”楚高义问,其实他知道楚令尹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小族,一是,龟什族已经灭族千年,谁会将千年前的冷饭拿来炒?二是,龟什族根本没有文字,都是以图记事。所以,留传下来的记载少之又少,基本没有,不是龟什族后裔或旁系,不可能有所耳闻。

果如所料,楚令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具体真相,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我听师父提起过一些,师父所藏古书中也有少量提及。传说,这个古老的民族十分的富有,族中人均信奉佛教,且极为虔诚。千年前不服祝国国主管教,被全族诛杀,只有少部分逃出生天,分散流落于七国各地。”

“可这龟什族与我息国有何瓜葛?”楚令尹有些着急,心说谈着王上要废长立幼之事,怎的便跳跃到千年前被灭的一个什么龟什族上去了?

第40章 提扶失踪

楚高义并不十分清楚龟什族的秘密,但从宁玑处得来的消息,经过仔细分析,猜出一个大概来。

便将宁玑所言重复一遍,照例吸了吸鼻子,又想去捋那三咎美髯,什么也没捋到,才叹了口气,分析道:“由此可见,燕限荆之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他拥有了王上本该拥有的东西。此次,废长立幼,并非全是燕氏有罪之因,完全是借口罢了。王上与燕氏同出一脉,却下如此重手,想来是千年来两家相争甚为激烈。如若大人带领六部九卿抵抗王上的旨意,怕是王上要杀鸡敬猴之时,大人便是那只鸡。还有,戚氏向来野心勃勃,除却在王上面前有所收敛,私下里行事颇为招摇。此事必定瞒不住戚家,戚家的手段或许大人并不知晓,因戚家对大人有所顾忌,礼让三分,素来与大人无冲突,但此事却为戚家志在必得,也要防戚家暗中使绊子,逼迫大人就范才是。”

楚令尹沉吟不语,楚高义所说俱是实情,他也不是没想到,但身为谏臣之首,素来应为国事为重,所以,虽然想到了,但并不是让他退却的主要因素。

楚高义见楚令尹的神色,便知他还是要力保长公子承袭储君之位。

楚高义原在朝中任左太史令,虽不参政,但对楚令尹刚直不阿的口碑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言,不畏强权,不攀富贵。他不禁肃然起敬。

两人谈话正处于僵持状态,外面有伴读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禀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抓起来了,大人快去救大公子。”

楚令尹本就心烦,被伴读的回禀弄得更加焦躁,低沉着声音训斥了伴读几句不懂规矩,虽然书房门开着,也不能一头冲进来,连门都不扣一下。

伴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叩了三个头认错,又重新禀了一遍。

两人这才听明白,楚府大公子,也就是楚文宣,字纯然,现年已过而立,是楚令尹元配夫人所出,曾在息国公羽亚初登大宝那一年,夺得殿试第十一名,补了正文阁学士之缺,编修息国国史及息国公羽氏族谱。

楚纯然虽贵为楚令尹的嫡出长公子,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生性懦弱,不如他父亲那样有护国之能。但做个正文阁学士不涉政务,只负责编撰书籍,倒也能人尽其才。他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亦不与上司和同僚争功,一直以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前日正文阁左侍郎华笑言在例行检查正文阁学士们奉诏编撰的息国国史之时,恰好发现由楚文宣负责的那段国史竟对当今王上大不敬之言论。

于是华笑言今日上了奏折,列举了楚文宣的罪状,王上大怒,将楚文宣除了顶戴,交给了廷尉府。按息国律大不敬之罪当获绞刑。

楚令尹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口唇颤抖,半天不能说话。

楚文宣的性子他虽然一直不喜欢,但这个儿子既无大功,也无大过。毕竟是毕府长子,若是真被施以绞刑,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情何以堪?

长子的突然遭难,楚晋江还没有回过味儿来,又有书房中侍候的一个小丫头惊慌失措的来报说,提扶小姐不见了。

楚令尹闻言便如五雷轰顶,急匆匆的赶到提扶居住的院子。

楚夫人已经晕了过去,家医正在用针炙之术施救。其他各房的侧夫人、姬妾和子女们也都聚在提扶的院子里,窃窃私议。

楚令尹叫来提扶房里的大丫环、婆子、小厮、护院一一的过问。

一众仆人均说在换值时只有夫人陪着小姐在内室之中,其他人都下去了,待换值之后回到内室便见夫人已经不省人事,小姐也不见了踪迹。

负责保护提扶院子的六个护院有二个当值,按老规矩在院周围巡视了两圈儿之后,见无异状便到院中的头一进厢房中休息。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明目张胆的到当朝一品的令尹府中掳人,还是掳了一品令尹的嫡出小姐,这小姐竟然还是个刚出生两个月的婴儿。所以,提扶院中的保卫措施就是个摆设,巡巡夜溜一溜,既不仔细也不严格。

楚令尹对提扶是相当紧张的,他八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况且又是老来得子,更是倍加疼爱。失了提扶,那孩子又因病体弱得很,不知还有没有命活下来,一想到提扶可能夭折,他便心如撕裂般巨痛难忍。

急怒攻心之下,他将提扶屋子里所有侍候的人都仗责了五十,护院更是杖责加倍,六个护院一人领了一百竹杖,一时间,提扶的院子里哀嚎不止,犹如地狱。

其他各房的姬妾及儿女们吓得噤若寒蝉,不敢作声,都躲到院中的角落里,尽量回避着自家老爷的眼睛,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想溜之大吉,又不敢告退,便都硬挺着,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被老爷发现无端的受责罚。

袁道也在刑杖之列,屁股跟他干爹一样开了花。但他实在是冤枉,因为他不当值,休息时去了干爹道里那儿,为他换好了药,盛了饭菜,简单的清洗了一下身子,都侍候完了才回到提扶的院子里,哪知刚回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稀里糊涂的挨了一大顿板子。

但在他内心里却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他知道提扶小姐被掳之后,暗暗悔恨自己为何不在提扶小姐身边侍候,如果在,哪怕与小姐一同被掳都比现下一无所知要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楚高义见楚令尹大发雷霆,亦不敢上前劝阻,待处置完下人。他看楚令尹的气恼也撒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劝道:“大人,依在下看来,小姐被掳与长公子入狱实是暗中相连之事。恐怕,这只是给楚大人一个警告而已,提扶小姐暂时不会有事。长公子么,大人应该想好说辞,明日一早便入宫面见王上,或可与王上做一笔交易,请求王上饶过长公子一命也未可知。嗨!当真是没想到,这一招杀鸡敬猴手段未免有些毒辣,不杀鸡却先拔毛。”

楚令尹闻得楚高义所言,头脑中方才有些头绪。聪明人之间交谈不用事无巨细,详解说明。楚令尹便已经知道楚高义所说为何事。

第41章 楚纯然之罪

依楚高义之见,提扶之失踪与楚府嫡长子正文阁学士楚纯然之入狱均与此次王上废长立幼有关。

必是戚氏一脉获得消息,借此要挟楚晋江就范,改变初衷支持戚氏为后宫之主,戚氏所出之子为息国储君。

楚晋江却不以为然。因今日王上才秘密召见三府首脑,朝堂之中其他人并不知晓此事,不可能事情传播如此之快。他刚刚下朝回府,便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来。

楚高义却哈哈一笑,牵扯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这一笑足以将死人吓活。他随手将围棋盘中一局残局下上一子黑棋,便又冲着楚令尹惊悚的一笑。

楚令尹却对他的丑陋吓人已经习以为常。皱着眉头看了半晌他所下一子。猛然抬起头道:“先生难道是叫楚某人使上一招围魏救赵么?”

楚高义点了点头,道:“大人英明,此计有两个妙处,其一,先不论楚公子纯然此次逢难是否与戚氏有关,公子所编修的国史之中有大不敬之文字,必是触了王上的逆璘。依宁玑所言,王上必是对燕氏掌握的秘密有必得之心,才留下燕未央一条老命,并以燕夫人为饵,引燕未央上钩。若是大人能设法与燕未央谋面或是通过可靠之人传递消息,请燕未央应允王上的条件,王上自是再无心思去理会一个竹简之上的几句言语。又或是得偿所愿之下,龙颜大悦,看在楚大人为国尽忠的份上,便对楚公子从轻发落也未可知。”

“其二,若燕氏能以手中所握之秘换取长公子的储君之位,戚氏必然会转移对大人的怨气,集中精力再设他法去对付燕氏一门,且不论此次两件事是否与戚氏有关,如此一来,也能防患于未然,叫戚氏无心再对大人展开报复。”

其实,下话楚高义是憋在心里没有讲出来。他之所以如此维护楚府,并非单单只是为了报答楚夫人的救命之恩。

他虽精通卦理,但对自己的命运与未来却无从推演,他师父在临死之前曾郑重告诫他若想破了他命中注定的三次生死大劫,一定要寻到一位八字中天干地支均为伏藏阴宫命数的人,并扶持跟随他,因为这种命格的人一生之中灾难更大,可以冲去他命数中的部分灾劫,让他得以有转危为安的机会。

而经他仔细观察,推演,得到的结论是提扶小姐就是这个伏藏阴宫命数的人,也就是他的救星,是他终其一生将要追随扶持的主子。

因此,纵观当下时势,他也顾不得现在报复燕夫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一定要让燕夫人赎了她犯下的罪孽。

接着,两人又认真的商量了一下由谁去宫中私会燕未央,怎样劝说燕未央同意与王上交换条件。

楚高义提出由宁玑去传递消息最为恰当,他在宫中做小臣多年,自然有门路悄无声息的入宫去见燕未央,而一个已经被遣送出宫的小臣是不会引来其他宫的主子们的注意的。当然,宁玑亦是个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势利小人,只能将就着用却不能委以重用。有些事情要做的隐秘些,防止小人倒戈相向,因趋利而被反咬上一口。

楚令尹亦觉得此话有理。另外,楚令尹猛然想起宁玑方才提及燕未央已患上脑中风,不能言语,如何让他与王上谈及所要交换的条件?还有,既然王上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在以各种手段逼迫燕未央均未成功,如何能使他回心转意?这也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楚高义却哑然失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自怀中取出火凤凰,在楚令尹眼前一晃,笑道:“大人怎的忘记了如此珍贵之宝物?王上与燕未央既然同出龟什族,那么自然对此宝物是志在必得。以此为饵,不愁燕未央不上钩。还有,据我对燕未央的了解,此人表面上唯唯诺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骨子里却是相当的坚忍和刚毅的。不知大人可知几年前燕未央因驾辕之马发疯,自车厢中跌落,又被马蹄践踏,右肘骨折严重,王上特派太医院院正为其接骨,太医院院正曾言及伤势过重,即使恢复亦不能如从前般灵活,手肘将不得如意伸展弯曲,有一多半的几率是要残废的。可大人看到燕未央残废的右臂了么?”

楚令尹仔细的回想了一下,确实没看到燕未央有残废的痕迹,右手写字作画一切如常。

楚高义接着道:“那是因为燕未央有着惊人的毅力,他曾两年之内不间断的以绳坠石绑在手上,以手肘垫在特制的木架上,强行将手肘压直。痛得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下落,他也从不曾有一天间断,两年下来,手肘如常人般灵活。大人以为,如此刚毅不怕吃苦之人,能在一点点创伤或刺激之下便患了中风,不得言语么?”

楚令尹失声道:“先生是说,燕未央这老匹夫在装病,其实不过是不想说话!”

楚高义丑陋无比的脸上满是你说得很对的表情,却没作声。

于是,按照楚高义的法子,由楚高义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信上无字,只绘了一幅画,画上是一根命签,命签上写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四句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旁边又绘上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火凤凰图案。

然后用蜡封好了书信的封口,交由宁玑带入宫中请燕未央亲启,若是燕未央拒不理睬,宁玑可自行拆开书信,将信呈给燕未央看,只观察他的反应即可,不必多说多问。当然,楚令尹也亲口承诺接收宁玑到楚府,先在账房做书记,月例十钱银子,若是事情办得妥当,再寻机擢升。

吩咐好宁玑,楚大人连忙到都城地方兆尹府去报案,由衙役全城贴通告并搜查,以求尽快寻找到丢失的提扶。

楚高义以为提扶失踪必与戚府有关,这次他倒是失了策了,戚府是为别人背了黑锅了,而提扶此时却正在一个旁人谁也想不到,但却非常符合情理的地方。

第42章 严宗正

楚令尹为了证实嫡长子楚纯然入狱之事是否与戚夫人有关,次日下了朝便去拜访了严宗正,他是息国宗正府的左卿,也就是宗正府的主事者,主理皇族一切事务,而且身份特殊,是息国公之母最年幼的胞弟,也就是息国公的亲娘舅。

严宗正在朝中大臣之中私下里有个绰号,叫严万通,意思是这严宗正为人圆滑,八面玲珑,对息国百年以内的朝中大事以及朝中大臣们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知之甚详,可谓老油条一根。

严宗正身着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的茧绸直裰,头发挽髻插了一根虎头样式的碧玉簪子,亲自将楚令尹迎进内宅书房之中。

叫婢女送上茶点,严宗正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询问楚令尹来府上何事,也不提及楚府嫡长子楚纯然入狱之事。

楚令尹看着严宗正的衣饰,心中暗自腹诽,严万通真是一只老狐狸,这身打扮通常是官宦人家在家庙中祭祖的专用服饰,虎头样式的碧玉簪子更是有讲究,那意味着祭祖的拜期内虔诚修身,静心忏悔,沐浴斋戒且须闭门谢客,不能涉足杂事。

这也是在变向的告诉楚令尹我严宗正在族祭期接待你,已经是对你礼让三分了,你不能再有所奢求,所有事务请免开尊口。

如此明显的明里亲近,实则疏远,楚令尹为官多年岂有不知之理?即便是楚令尹再心焦如焚,也不能破了祖宗传下来的族祭规矩。于是,只好心不在焉地与严宗正寒暄了一会废话,一句正事都没有提及,便逼不得已起身告辞。

严宗正言说族祭在身亦不便待客,有不周之处,他日定然亲自到楚府请罪。

楚令尹回到府中书房气得将书案上的书籍扫了一地。

楚高义被伴读带到书房门口时,正看见楚令尹在发脾气。于是,楚高义叫伴读下去到东厢候着。他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进了书房,道:“大人可是在严宗正那里毫无收获?”

楚令尹大骂道:“严万通那只老狐狸,滑溜得似条成精的泥鳅!老匹夫竟然身着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的茧绸直裰,头发挽髻插了虎头碧玉簪子来迎我入府。这老匹夫竟似知道我要向他打听什么!我还没说,他便想出这馊主意来堵我的口。”

楚高义吸了吸鼻子,呵呵一笑,道:“大人生的什么气?严宗正不是已经回答大人的疑问了么?严万通不好直说,但已经暗示大人了呀!凭借大人的睿智,若非关心则乱,如何看不出来?”

楚令尹闻听愕然,不过片刻,便捋着颌下的长髯哈哈的开怀大笑起来!连声笑骂:“严万通这个老匹夫,人老成精,当真是鬼精鬼精的,险些被他蒙混过关!”

楚令尹能位极人臣,贵为当朝一品,稳坐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有其过人之处,正如楚高义所说,嫡长子嫡长女同事遭难,他是关心则乱,否则哪里用得着楚高义指点如此小小的迷津?

楚高义道:“大人还是亲自将地上这些书籍拾起来为好!在下伤势未愈,行动不便,不能帮大人整理内务,高义失礼了!”

楚令尹心情大好,没叫伴读真的自己捡拾起来。

一边捡书一边道:“严万通这老匹夫当真是聪明,要是我还真就唱不出这出戏来!宝蓝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的茧绸直裰,虎头碧玉簪子!哈哈,亏他想的出来!他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暗示我纯然那孩子所遭之祸与祭祖有关,无论是立储君还是册封王后必是要在太庙大祭的!戚府老太爷领延尉左卿之职,虎头是他官服上的纹饰,碧玉簪子俗称发结,发结在我家乡土语中也叫头落儿,他是想告诉我想叫我儿人头落地的是官服祥瑞兽图为虎头的人,而官服束腰上有资格镶嵌玉制虎头的,只有当朝廷尉左卿,其他武官纵使是可带虎头祥瑞兽图的也不可用玉制的,只能是依等级以各种丝线绣制。”

楚令尹不由得啧啧称奇:“如此暗示当真是巧妙之极,一语双关,既在当时的情形下能封住我的口,让我不能问出来,又在非常合情合理的情况下,将我所急需知晓的信息传递于我!从前当真小看了这严宗正,我一直觉得他为人太过油滑,油滑得没了立场,便似那墙头草般随风倒。如今看来,这条老泥鳅是真有过人之处啊!”

这时,内宅的小厮急匆匆来报说夫人一直咯血不止,府中一等家医王蓟之说夫人可能不好,请大人到内宅去一趟。

楚令尹一听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险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怎么就如此的流年不利,华盖当头啊!

楚令尹对这个续弦的年轻夫人一直是钟爱有加,一听小厮的回报,火急火燎的向内院冲去,一路上脚步如飞,哪里象知天命之年的老者,比正当壮年的小伙子脚步还快!

楚高义心知肚明,楚夫人是挺不过去的,正常人是抵挡不住提扶伏藏阴宫的命格煞的。或许,这世上也只有他这个命数悲催到可与提扶相媲美的人抵得住提扶的命格煞。但他不能说,说出来就是泄露了天机,那会让提扶身边的人都遭到的天谴,恐怕比他现下的遭遇要倒霉上百倍不止。

楚高义喉咙里便象是吃进了个苍蝇,咽下去恶心,吐出来看到眼里更恶心。他有时就想不明白老天爷让提扶这小丫头到这世上来干嘛?祸国殃民么?还是另有安排?

想着想着,虽然走得很慢,因为他行动不便,也终究是到了楚夫人的宅院。

楚高义环视了一圈儿,院内的天井中差不多人满为患了,楚府各房都来了人,靠近东厢一拨,靠近西厢一拨。这些人表情各异,楚高义能够深切的感受到此时身为当家主母的悲哀。

那些人里哪有一个是真心的为楚夫人的不幸感到悲痛的?眼底眉梢上分明能让人嗅到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楚高义不禁在心中为楚夫人这个善良而年轻的女子哀叹!如若她不是嫁入楚府,而是嫁入平常人家,恬淡生活,何来如此悲惨的境遇?

第43章 失窃

宁玑酒后失言,将在燕翠宫中所见所闻对楚高义和盘托出。没料到却无意中因祸得福,酒醒过后被楚令尹叫去问话。他心中打鼓,用力的敲了敲脑袋,只觉得头如斗大,实在是回想不起来都跟那个楚先生讲了些什么要命的话。

却只将楚先生转述令尹大人推拒他的话记得无比清晰。

宁玑在心中暗暗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跟在传话小厮的身后,斜阳的余辉散落在他身上,更是显得无比的落寞。

宁玑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小子,年纪不大,却在后宫中学得颇为油滑,脑子很是灵活。他跪在地上等着令尹大人的吩咐,心中着实忐忑。

楚令尹不过问了几句关于后宫出入难易的问题,宁玑便已经有些明白他似乎能够从前途渺茫一下子便有机会变为豁然开朗了。他当然明白楚令尹定然是有求于他,否则,不会问这些看似并无关联的事情。

宁玑老毛病又犯了,一高兴便有点口无遮拦,开始三分真七分假,连自吹带自擂的表示自己与后宫的太宰少卿机复大人私交甚笃,拍着胸脯表示他要是想出入宫门那是绝无问题的。

楚令尹和楚高义岂是容易受人欺骗之人,明知宁玑吹牛,若是他当真与太宰少卿机复关系密切,此次裁减宫中小臣,他宁玑岂能在被裁之列?不过,使些银子找个机会避人耳目入宫,宁玑却是有门路办得到的。

于是,楚高义与楚令尹一唱一和的,恩威并施,一方面答应宁玑,他若能顺利办好此事,将信亲手交于燕未央,则可许他楚府产业之一的寒烟翠玉堂掌柜之职;另一方面警告宁玑,此去宫中送信实乃秘密之举,若危险来临,要求宁玑在王上发现此信之前销毁它,否则,非但在楚府供职之事免谈,恐怕王上会要了他的小命儿。

宁玑吓得一缩脖子,拿眼角偷偷的瞄了一眼手中的密信,用火漆封得很严。他虽然知道此事定然危险性不小,但为了不回家乡被父老乡亲笑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保证完成任务。但是,他吞吞吐吐的好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要求。

楚令尹问他还有何要求,他却张不开嘴。

楚高义在旁看得真切,心中讥笑宁玑贪财,给他找了个坡下,由楚高义向楚令尹提出入宫需要打点一下。

宁玑笑得委琐,磕了头千恩万谢的,然后,便自去跟着楚富贵到帐房取银票。心里却高兴得有些发飘,琢磨着自己从能此事中攥多少银两,将前些时日在宫中为了保留位置打点所损失的银子攥回来,算了几算,高兴得不得了,因为除了花销,不但能补回损失,还能剩下百十两,收入颇菲。

信阳城中玉府大街是息国都城最为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了,整条街的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从早上卯时起一直喧闹到夜间子时,端的是热闹非凡。

宁玑一路上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暂住的小客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做着美梦,越发的得意起来,换上在宫里时燕夫人赏赐的冰绡斜襟暗团花织锦儒衫,又打赏了店家二钱碎银子,店家点头哈腰的对他说了好些奉承的话。宁玑手一挥,象富家子弟那样摆足了谱儿,攥足了面子,才美滋滋,飘飘然的走向玉府大街找了一家一等一豪华的酒楼——满堂彩。

掌柜的低头打着算盘,听见小二唱诺有贵客到,挑起眼皮,先打量了一下宁玑。见他穿戴讲究,这才起身相迎,口若悬河般将酒楼介绍一番。

宁玑做个打住的手势,让掌柜的闭嘴。然后将包裹往柜上一扔,从衣袖的暗袋中掏出五十两一张的银票一叠。掌柜的一打眼儿便看出足足有二十张,得一千两银子那样子,立刻满脸堆笑,介绍说还有一间天字号豪华单间,一天一百两,包括三餐两点,订下三日以上可以打个八折。然后,马上口舌生莲的将豪华单间的一系列好处讲了一个遍,又夸赞宁玑生得俊俏,衣着华贵,一看便知是富家的公子哥儿,是有来头的。

本来宁玑没想住那么好的房间,拿出从楚府帐房支出的银子,不过是为了显摆显摆,结果被掌柜的一顿捧,立马迷糊起来,便答应先付三日房钱。

交了二百四十两银子,宁玑便悔的肠子都青了,可又不好撕破脸反悔,便牙根泛酸的跟着小二去了三层楼上的天字号称做金玉满堂的豪华单间。

宁玑的性子太过轻浮、虚荣。这一露富不打紧,他哪知自己的炫耀已经招了贼惦记了。二楼大堂靠东边的双人雅座上一双贼眼从头至尾都在瞄着宁玑,眼看着宁玑付完房钱将银票塞进荷包,小心翼翼的收入束腰之中。那人咽了口唾沫,看着宁玑上了三楼,喊来店小二结了茶钱,又上柜上订了一天的三楼天字房金玉满堂旁边的金银满仓那间单间。

小二按宁玑吩咐将酒菜送入房间,关了房门。

宁玑越想越觉得好运连连,喝了两盅黄酒,便有些困意,心想现下不是找复机大人的时候,还早得很,他就和衣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隔壁房间那位一直在盯着宁玑的一举一动。见宁玑喝了酒便睡下,从囊中掏出吹管,穿透窗棂纸,将迷药吹入宁玑屋里。然后回到隔壁等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知道药性发作,宁玑肯定是睡死了,不到明早不会醒过来。

于是,宁玑的那近千两的银票顺利的被盗了。

直到次日醒来,宁玑头昏脑胀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幽暗下来,心想时间刚刚好,起身洗把脸,正了正衣衫,便出了房间的门。

可是,到了回廊之上,发现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心想奇怪了,每日里此时刚入夜应是最为热闹的时刻,怎的今日如此寂静?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二,结果招了各房间一顿叫骂。他气得回骂了几句,见小二抹着惺忪睡眼,问客官天还未亮,起这么早有何吩咐?

他这才明白哪里是天色已晚,分明是天还没亮,他这一睡竟然睡过了一夜,他暗骂自己酒后误事。打发了小二,回到房里,又躺下来,一想已经错过了昨日申末戌初的最佳时间,只好今晚再图良策了。

躺下身来他习惯地一摸束腰,不由得吓得三魂出窍,束腰已空,荷包没了。

第44章 冷宫

宁玑吓得立马坐起,卸下束腰仔细摸索,无论怎么摸银票也是不见了。

他哭的心都有了,使劲儿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大骂自己浑蛋,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进楚府当差。却喝酒误事,丢了差事不说,银票丢失,无法打点,怎么能进宫送信?怎么向楚令尹回话?

他气得便要找店家理论,让店家赔他银两。走到门口开了房门,刚想叫骂,忽然惊觉不可,此事一吵闹必然要经官,一经官楚大人便必定知晓此事,事情便无可挽回了。可是,吃了这个哑巴亏,没了银子,可怎么能入宫送信呢?

只要想办法将信送给燕未央,丢钱子之事楚大人也无从知晓,差事也不能丢,一切困难迎刃而解,可是怎么样不使银子能进宫见到燕未央呢?王宫那么大,燕未央被王上安置在哪个宫里,怎么能找得到?

宁玑足足冥思苦想了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忽听外面掌柜的喊小二,叫他速去找人通通后院的地沟,地沟堵了,臭气熏天的,客人都要退房了。

猛听得“地沟”二字,宁玑便如醍醐灌顶般头脑中灵光一闪。对呀,王宫中也有地沟呀!不能光明正大的进去,说不得就得想些歪门邪道了。

宁玑匆匆将以前在宫中当值时小臣专用的宫服找些油纸包紧了,穿上一套旧衣裤,出得满堂彩的正门,在小街上用仅剩下的散碎银子买了身廉价的水靠。直奔正宫后身转去。

花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天色也暗下来,他也找到了王宫后院护城河下一条泄洪的闸道口。

等到天色全黑下来,待巡夜的虎贲巡过第一拨,中间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的空档,趁着无人,他套上那身廉价的水靠,沿着护城河的边溜入河中。

虽已春暖花开,但毕竟不比盛夏时节,夜里的水温依然很低,一入水宁玑便冷得直打颤。心中不自禁的又骂了自己好几回,要不是自己显摆,不丢银票哪里用遭这等冤枉罪?

多亏他生在水乡长在水乡,水性颇佳,游到王宫院墙处,闭住一口气,潜入水底,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将闸道口处的栅栏卸掉,闸道口虽然不大,还好他宁玑身材不错,虽然挤一些,可也游进了宫墙。

沿着河道继续向上游,宁玑探头看了看岸边的景象,没敢轻易上岸,待更鼓敲过戌时,一队巡夜的虎贲经过,他才悄悄的爬上岸,向着冷宫的方向跑去。

他在宫中当值数年,心知冷宫无人看管,比较好藏身,从冷宫的角门进去穿过冷宫便可直达小臣居住的宅院。

宁玑目前另无他法,只能寻求发小王晋喜帮助了。从王晋喜处肯定能打听到燕未央的下落,再求王晋喜想办法让他见燕未央一面。

宁玑的如意算盘打的是不错,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便是王晋喜是王上贴身的近身小臣,颇得王上信任,信任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便是绝对的忠心,对于他这个发小和他王晋喜绝对忠心的主子,他会选择谁呢?答案不言而喻,可惜宁玑却太过于高估了他与王晋喜的感情,更是低估了王晋喜的野心。

一边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的行踪,一边拼了老命的奔跑,直到宁玑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冷宫的角门,闪身进了冷宫里面,才停下来气喘如牛的歇歇脚。

他缓过气儿来,正想起身离开,一个跛着脚,走路却飞快,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小路上一闪而过。

宁玑吓了一大跳,幸好他小心谨慎,远离小径,藏身在低矮的草丛中歇脚,若是大意一点进了角门便停下,或者刚才起身的动作稍快,都要被逮个正着。

人影闪过之后,宁玑暗道奇怪,宫里怎么能有残疾之人当差?即便是当差的,亦不能三更半夜的出入冷宫啊?可疑,极其可疑。

一是人都有好奇之心,不知道的事儿总想知道,二是宁玑忽然觉得要是能因此事立个功,是不是能够重回宫中当差也说不定。

于是,他远远的跟在那个跛脚人的身后,只见他轻轻的叩了叩冷宫的殿门,叩声三长两短,冷宫正殿将门开了一道小缝,那跛脚之人侧着身子飞快的进了门里。

他一侧身的功夫,月光照耀之下,宁玑看见他居然怀中抱了个襁褓。心中疑心大起,好奇心更盛,便凑上去将窗棂纸捅破,一只眼睛贴上去向里面张望。

冷宫里面燃上了蜡烛,室内情形倒让他看得非常真切。

燕夫人一身素服,不施粉黛的面容被烛光一照,显得苍白而没有半分血色,冷艳异常,宁玑直觉得此时的燕夫人竟有些鬼气森森的。

怀中抱着婴儿的那个高大男子站在燕夫人身前,将婴儿交于燕夫人,道:“妹妹怎的如此大胆,竟然做出这偷龙换凤的事来!如今我燕家本就重罪在身,若是叫王上知晓妹妹用令尹府的公子换了公主,我燕氏九族都要被连诛了!你以死相逼,非要我将这孩子从令尹府中偷抱出来,让你见上一面,想我燕子虞也是一代名将,却做出偷盗婴儿这等龌龊之事,传扬出去,你要我如何做人?”

燕夫人眉头皱了皱,气道:“哥哥是怪我么?是谁非要我坐上后宫之主的?难道我便忍心将我亲生的女儿送出去?还不是害怕戚氏入主后宫,戚氏强盛,寻机报复灭了燕家?如今燕家已是满门戴罪,就算王上知晓了此事,大不了就是一死,比现下的境遇还能更坏么?”

说着,她低下头去,含泪亲了亲婴儿嫩嫩的小脸蛋,哭道:“父亲如今不省人事,你又在名义上已经死亡,燕家留我一人何用?我只想在临去之前再抱一抱我的女儿!让我自己死而无憾罢了!”她心中凄苦,泪流满面,不停的亲着怀中的婴儿。

宁玑大惊,不曾想这一跟竟然跟出如此惊天的大秘密来。不但找到了令尹府失踪的提扶小姐,还知道了这个提扶小姐原是息国公的公主,而那个现下养在岳贵嫔处的长公子根本不是王嗣,而是楚令尹的儿子。

宁玑瞬间豁然开朗,才明白为什么在灭度庵时燕夫人对楚夫人所生的双生子如此的关心,小儿已经夭折,非派他亲自去埋葬了那个婴儿,不允许楚夫人的人自行处理。

宁玑摸着卜通乱跳的心脏,脑中转了几转,获得了这个大秘密怎生利用才能更有价值,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

第45章 神秘的信笺

宁玑正竖着耳朵仔细的听着燕限荆与燕夫人谈话,心中疑窦丛生,暗说燕夫人的长兄燕子虞不是被王上派去边关的钦差大臣给赐死了么?怎么时隔两月跑到冷宫里来了?这是人还是鬼?心说这怎么了这是,难道我宁玑有了通灵之能,两月前在灭度庵时见着了已经死了的宫婢茯苓和虎贲刑辽。现下又在漆黑之夜看到了已被赐死的中将军燕限荆,他正吓得打了个哆嗦之间,缚在后背上包袱之中的水靠滴了几滴水珠打在冰冷干燥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只眼瞄着殿内的宁玑便听到燕限荆猛地的一扭头,脸上伤疤纵横交错,血肉外翻,吓得宁玑魂不附体,正攒足了力气拨腿想逃,眼前银光一闪,一物从他捅破的窗棂纸小小的窟窿之中飞速的来到眼前,宁玑只觉眼睛剧痛,紧接着眼中流出暖暖的,稠稠的液体,他的左眼瞬间变得漆黑无比。他在极度恐惧之中还没来得及痛叫出声,便脑中一空,晕了过去。

待到他悠悠醒来,耳中听得外面敲响了子时的更鼓。

面前的湘妃榻上坐着怀抱婴儿满面憔悴却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的燕夫人,燕夫人右侧的太师椅上斜倚着那个跛了脚凶神恶煞般的中将军燕子虞。

宁玑用仅剩的一只右眼扫了两眼面前的两个人。

只见燕夫人怀抱婴儿,一直紧盯着那孩子,流露出满面的慈爱和疼惜,自始至终都从未抬头看过他一眼。

燕限荆却将一双浓眉大眼斜眯着,玩味的看着宁玑,手中持着一封书信,举在胸前,不时的扫上一眼。

宁玑心头大惊,慌忙伸手入怀去掏摸楚令尹交付的那封秘信,其实,他心中已然隐约知道,燕子虞手中所持的必是他怀中的秘信无疑,但是人的自然反应让他下意识的去怀中摸索。直到摸了个空,才不得不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宁玑忍着左眼的剧痛,抽了几口冷气,强压着不让自己痛哼出声。唯一的右眼珠转了几转,心中着实害怕今夜小命儿怕是要不保。

燕子虞道:“说吧,这封密信是送与谁的?信上所绘的物事在谁的手里?说对了饶你不死,说错了,哼哼!”

宁玑从心到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惊恐的颤抖,他才二十一岁,着实不想这么早就驾鹤西游。

“这信是楚令尹命我务必交与燕未央燕中书令的,信中写了些什么,奴才当真是一无所知!令尹大人不过是看在奴才曾在宫中侍候过,对宫里比较熟悉,才吩咐奴才入宫送信。还许诺若是奴才将信送到,便在令尹府赏给奴才一个差事。奴才被逐出宫门,没脸回乡,逼不得已才投在令尹大人门下。令尹大人哪里能让奴才知晓信中内容,若是那般信得过奴才,亦不甚至送了信才给份差事不是?”宁玑顾不得左眼伤势危急,疼痛钻心,小命要紧,急忙辩解。

“嗯,算你说的是真话!你这等趋炎附势,墙头草随风倒一般的狗奴才。楚令尹贵为一品,识人之明尚不欠缺,岂有不知之理?既然此信是写给家父的,不如,本将军替家父收下吧!想来,楚大人应当明了家父现状,重病在身,也无能与他合作。本将军代家父做主,愿与楚大人结盟。自今日起你便是本将军与楚大人之间的信使,不过,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你在宫中侍候主子多年,自有分寸,本将军也不必多做嘱咐!”

宁玑闻言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自然知道燕子虞指的是提扶本为公主之事不能对楚大人泄露分毫。他一边猛劲儿磕头谢燕将军的不杀之恩,一边发了毒誓,说是今夜之事若是他宁玑说出去半句,则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燕子虞点了点头,竟然丝毫不担心宁玑赌咒发誓说的是假话。他低头玩味的看着那封密信,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胆寒的笑意。

宁玑透过眼角余光紧紧的盯着燕子虞,生怕他一个反悔,立刻便宰了他。看着燕子虞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一忽儿狞笑,一忽儿皱眉的样子,他心中忐忑不安。

终于,燕子虞抬起头来,道:“不如,你权当今夜并没见过本将军和舍妹,也未曾来过冷宫!拿着楚大人这封密信,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说完,将手中信笺往宁玑面前一扔,不再理会与他。

宁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燕子虞突然变卦,那个要命的关头也容不得他细想,既然那瘟神发了话放他走,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逃命要紧,连忙拾起信笺和笺封,颤抖着双手,装了几次才将信笺装入笺封,扭头便跑。刚跑几步,耳中便听到一个柔软但非常清冷的声音说道:“宁玑,你可知道楚大人和夫人待这孩儿如何?是否因她是个女儿而心有不喜?”

宁玑心中腹诽,心说你既然为了后位连自己的孩子都换给别人了,还管他在别家是否招人待见?你既然害怕孩子不受待见,为何不留在自己身边宠着爱着?可是,嘴上却恭敬的答道:“回夫人的话,提扶小姐在令尹府颇受大人和夫人疼爱。想必夫人也知道,楚令尹大人有四个嫡出的儿子,四个庶出的儿子,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提扶是令尹府的嫡长女,尤其楚夫人在提扶小姐失踪之后,现在已经伤心至极,病得非常厉害,好似性命堪忧的样子。”

燕夫人听了宁玑的话,好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抹了两行清泪,冲宁玑点了点头。

宁玑如获大赧般起身便走,耳中传来燕夫人好听的声音,哽咽着对其兄长说道:“哥哥,你抱了提扶去罢,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不能相扶左右,哥哥便按你自己的意愿办罢!只求哥哥时刻记着,提扶是你的亲甥女,哥哥定要保护她周全才是!”

燕子虞回了些什么话,宁玑是不敢再听的了,火烧屁股般捂着瞎了的左眼一溜烟的跑了。

宁玑在心里将燕子虞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待他左躲右闪的躲过夜巡的一队队虎贲,奔着王晋喜等近侍小臣居住的宫里跑了有小半个时辰的时候,更鼓已经敲响了四更。他是又累又饿、又困又乏又痛。可为了活命不得不强撑着去寻求发小王晋喜的庇护。

他来到小臣居住的宫墙前,不能走正门,左右瞧看,在东墙根处借着月光寻到了一个狗洞。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紧紧的裹了裹身上的衣衫便爬着从狗洞中钻了进去。

摸到王晋喜所住的第二进院落东厢第三间窗下,他以手掩住口鼻,学了三声夜猫子叫。这是他与王晋喜儿时约见一同去玩耍的暗号,小时两人经常在对方家宅的窗外学三声夜猫子叫,以通知对方立刻出来。

第46章 王晋喜告密

连唤了有四五次,也不见王晋喜出来。宁玑便有些着急,也不知道是这小王八赎子忘记了这个儿时的暗号,还是今夜在王上的寝宫当值,总之,宁玑是暗咒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出师不利,连连倒霉。

正在心中暗骂着,他已经不抱希望了,正准备再钻一次狗洞出得这个东跨院。

突然房门吱嗄一声开了,宁玑连忙躲在暗处,借着月光瞪圆了那只还能视物的右眼睛,一看正是王晋喜打着哈欠从房中走出来,看样子是要起夜。

宁玑一路跟着王晋喜到了后院的茅厕,待他从茅厕中出来,上前去从后面捂了他的嘴巴,将他拖到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

王晋喜吓得睡意全消,骨头都软了。想磕头求饶,奈何口被捂了个结结实实,半点声音发不出来。

待耳边传来宁玑轻轻的自报姓名的言语,挥手掰开宁玑的手指,劈头盖脸的就打了宁玑一顿,口中不停的咒骂着宁玑。

宁玑赶紧抱头哀号,却也不敢大声。好不容易王晋喜出够了这口怨气,停下手。才发现宁玑左眼睛处血肉模糊,伤势颇重。

王晋喜忙问宁玑发生了什么事?伤得如此严重?

宁玑只好说一半留一半,不敢拒实相告,只说是自己私自入宫,找他的过程中被巡夜的虎贲发现,左眼废了。又求他告知燕未央现下身在何处,有要事必须要见他一面,他怕王晋喜胆小怕事,不敢相告。遂谎称他被人下了药,若是不能完成那人交办的任务,必死无疑。

王晋喜追问是何人要挟于他,宁玑只说那人戴着面具,看不真切。

两个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的躲过巡夜,一路来到王宫西边的燕翠宫。

当宁玑隐约看到燕翠宫三个字便在心中暗自嘀咕,早知道燕未央就被关在燕翠宫里面,何苦费这么大的操事?

无法由宫殿正门进入,宁玑只好按老办法,钻狗洞。

王晋喜一来不屑于钻狗洞,二来他可不敢擅自去见燕未央,对于王上与燕未央的过节,他身为随身伺候的小臣,耍耳音也耍到了不少,若是一不小心惹怒了王上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宁玑对燕翠宫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半柱香的时候便找到了关押燕未央的地方。可能是王上从未想过会有人闯进宫中来见燕未央,也可能是觉得燕未央已经中风,已经失语失忆,所以,对他的看守除了在燕翠宫门外设了虎贲把守,内殿却是没有派人盯着。

宁玑轻松的进了内殿,环视一圈也不见有宫婢仆役。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才能避开那些宫婢仆役的耳目,现下看来倒是多虑了,一个将死的废人,倒也不必浪费人力物力来照顾了。

内室中,燃灯如豆,昏黄孤寂。锦榻上一个老者两鬓斑白,眼窝塌陷,静静地躺在那儿。不时发出一阵令人听了有些窒息的咳嗽声。床边放了一张破旧斑驳的小竹玑,上面放了一瓮清水,一个青瓷碗,碗中有小半清水,碗沿上还能看出一丝血迹。

持着那盏昏暗的宫灯,宁玑慢慢靠近榻边。他是识得燕未央的,以前在宫中当差是经常得见。现下躺在床上的老人白发苍苍,已经没了昔日儒雅的风采,行形槁木。依稀还能看得出燕大人的五官轮廓。

他轻声唤了两声燕大人,却只听见一声苍老的,喉咙中似乎有痰难以咳出的哼哼声。

宁玑心中叫苦,冒死进宫见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人,给他送信,是楚令尹脑子有毛病,还是他宁玑脑子有毛病?

宁玑于是按楚令尹的吩咐,也不管燕未央能不能听明白,轻声在他耳边道:“燕大人,楚大人派我来送一封信给你。若是你看了这信,不想求死了,楚大人说以燕大人的聪明才智,定会有办法的!”

说完,宁玑将信笺拿出来,一手持烛,一手持信放在燕未央的眼前。

奇迹出现了,当信笺中那幅画着竹签和火凤凰的图画映入燕未央的眼帘。他那混浊不清的眸子瞬间便暴发出精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伸出双手一把抢过宁玑手中的信笺,沉声喝道:“将宫灯拿近些!”仔细的看了起来,脸色由白转红,明显心神激荡,情难自已。

宁玑吓了一大跳,心说你这老匹夫真有一套,装病装的太像了,连我宁玑这双阅人无数的招子都给你蒙蔽了!

忽听外面脚步声响,内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小臣躬着身子扶着息国公羽亚走了进来。

燕未央一愕,随即反应过来,将信笺塞入口中大口的咀嚼起来。

奈何他动作虽快,随侍在息国公身侧的杨浦元动作更快,手臂轻轻一挥,一道细细的银色光线瞬间便闪没在燕未央的左脸颊上。

此时,燕未央的动作颇有些怪异,右手举起放在口唇边,张大了嘴巴,口中一个纸团一半在口中一半在口外,周身上下肌肉僵硬,不得动弹分毫,偏偏瘦骨嶙峋的脸上一双大眼灵动异常,不停的转动着,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焦急。

王晋喜能得王上宠信,自然是非常懂得察颜观色,溜须拍马的。不待王上吩咐,便自上前从燕未央口中取得那个纸团,轻轻的展开来,低垂着头,恭敬的双手呈上。

羽亚看了看皱皱巴巴的信笺,然后斯文的将它折了几折放在束腰之中。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双肩颤抖的宁玑和床上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燕未央。下颌轻扬,杨浦元会意,上前解了燕未央的穴道。

燕未央装病已被拆穿,只得恢复常态,连滚带爬的下了床榻跪在地上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都能把对方猜个八九不离十。

息国公一见燕未央在第一时间没再想尽办法自尽,而是跪在地上给他行了大礼,便知他已去了必死之心,有了求生之念,既然这样,他这个王上便不能再吝啬恩典了,叫小臣到冷宫传了旨意,将燕夫人接回燕翠宫,长公子亦从岳贵嫔宫中接回,由其生母燕夫人抚育。自即刻起燕大人官复原职,释放天牢中关押的燕氏三族。又差小臣去乾元殿取了曾经亲手写下的关于册封戚氏所出之次子为储君的王旨,当着燕未央的面烧毁了那份立储的王旨。

息国公此举再明显不过。燕未央自然心知肚明,当下五体投地,伏地跪谢王上的无上恩典。

燕未央半边屁股轻轻坐在息国公赐坐的锦杌边上,坐直了身子,向息国公羽亚悉数倒出他所知之事。

第47章 提扶回府

三日之期已过,宁玑并未回楚府复命。

楚高义焚香起卦,推演所得为吉中带凶。遂建议楚令尹称病不朝,以躲凶灾。

第四日朝中便传来燕夫人将于下月初九在息国太庙授息国后宫这主王后之冠礼,同时,燕夫人所出之长公子亦将册封为储君。戚夫人因诞下龙次子,册封为侧王后。岳贵嫔因抚育长公子月余有功,擢升为岳夫人。其余各宫均有封赏。

楚令尹与楚高义两人在书房之中密谈,揣度这两日朝中巨变,尤以燕氏的回天逆转最为令人瞠目。

楚高义却说此事尚在意料之中,定是宁玑将书信送与燕未央,而燕未央也确实如他所料假病避祸。定是燕未央收到火凤凰的图画与王上达成某种协议,两人均对对方有所图,因此,各退了一步。至于,为何燕未央和王上均未找楚晋江索取火凤凰这倒是个谜,按照两人对禅定禅师遗留的那根竹签所表现的占有欲,似乎目前如此风平浪静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

楚令尹在这短短几日这中鬓边又多生出许多白发。

嫡长子入狱,嫡长女失踪,夫人病入膏肓,朝中人事动荡,上意不明朗。每每撕扯他的神经,令他寝食难安,瞪眼到天明。

书房外一阵急促的报传声响起,很明显这个报传的奴才气喘吁吁的好似跑脱了力一般。

楚令尹头疼欲裂,闻声暴喝道:“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狂吠什么?”

只听外面那个奴才仍旧不知死活的大口喘气,回道:“大人,不好了!府门外有个生得凶神恶煞,满脸刀疤的男子抱着个婴儿,口称怀中所抱为楚府丢失的小姐!楚家宰已经往门房赶去了,特命小人跑来回报大人!”

楚晋江还没听完奴才的话,急匆匆披上外衫,奔向前院门房。

怀中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感受着她幼小的身体带来的温暖,楚令尹老泪纵横。

提扶的小脸儿明显自失踪之前清瘦了不少,脸色有些灰白,因病一直未愈又在这几日里缺乏良好的照顾,那孩子的气色非常的差。楚令尹几乎怀疑怀中抱着的孩子已经没了气息。他颤微微的将食指放在婴儿的鼻端,感到气息虽弱却是有的,这才吃了颗定心丸。急忙叫婢女抱去杏花苑给夫人送过去,又补充一句先让奶婆哺乳,再叫家医去杏花苑给小姐诊脉。

安排停当,才转回头打量那个送提扶回来的汉子。只见此人身高丈余,身材魁梧,神色间倒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气势。

装束平常,衣料质地很是一般,一袭月白色的短衣襟打扮,酷似哪个大户人家的武术教习。

楚晋江道过谢,亲自为男子奉茶,请教其尊姓大名,如何找到小女?

男子起身抱拳回礼,道:“我姓查,叫查四儿,是个粗人。本是卢国首富苑五爷的首席武术教习,因为一个小友抱打不平,将苑家大管家那个狗仗人势的龟儿子打折了两条狗腿,那厮竟然买通我一个平日里相处甚好的弟兄,合伙儿栽脏诬陷我偷了府中财务,将我灌醉,绑了我,劈头盖脸抽了我二百长鞭,打折我双臂双腿,将我扔出苑府。”

那汉子说得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平息了一会儿情绪,才冷哼一声,续道:“我身无分文,衣衫破碎,加上四肢残废,恰逢冬日,冰天雪地。只差一口气便冻死在卢国都城。幸亏,参与诬陷我的那个昔日兄弟,良心发现,偷偷救了我,将我安置在租来的一处民房之中,找了大夫帮我治伤接骨。他说陷害我也是被逼无奈,那个苑管家的龟儿子看中了他的女儿,要娶了做小,他舍不得女儿嫁给那种无恶不作的无赖,便想着委婉拒婚,却被强行纳聘。后来,他被逼无奈同意做手脚陷害我,才退了聘礼,解除这门婚事。”

“他说看我挨了这顿好打,浑身是伤,天寒地冻的显见是那狗贼想要了我的命。他说他实在良心难安,才在休沐时溜出来救我。我一直将养了半年,总算命大,身板结实,除这条左腿伤得实在太重无法恢复,其余伤势恢复的还算不错。只是这脸上身上的伤疤却是无法除去。也幸好我本来面目也称不上英俊,再丑点也无所谓了。”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那张布满伤痕的脸愈发的难看。

楚令尹却并不想听他这些过往经历,他只想知道提扶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上。于是,轻咳了一下,打断他的自我介绍:“不知壮士是如何救得小女?”

查四儿啊了一声,知道这位大人不爱听了,其实,这也正是他心中所期盼的。为了面见楚令尹,他是好好的准备了一番说辞的,不说烦这位令尹大人,岂不是要被追根究底?

查四儿也就乐得书归正转,道:“卢国到处张贴了我为江洋大盗的告示,我无法在卢国境内藏身,只好一路北上逃亡,稀里糊涂逃到信阳城。因这身伤实在吓人,无法寻到活计维持生计,便依靠偷些富户的家当变卖度日。”

说至此处,他有些不好意思。抬眼角扫了一下楚令尹,看他是否有嫌弃之色。见楚大人没什么反应,才道:“五日之前那个夜晚,大约四更天,我实在没了银两住店吃饭,只好再次偷盗,咳,咳!”

他轻咳两声,下面的话声若蚊蚋,也幸好楚令尹知天命之年尚未耳聋眼花,听得倒也真切:“我,我见楚府看护不严,便来府上摸些值钱的物事儿!没想到,遇到了同行。”

楚令尹面色很难看,他没想到贵为令尹府,当朝一品的府邸,只比王宫差了个等级,安保问题竟然如此差劲。任小贼来去自如,护院的,巡夜的,府里面成百成百的奴才竟然没一个管用的。一夜之间来了两个盗贼,一个偷银子的,一个偷孩子的,如入无人之境,均都轻易的得了手。如此下去,这令尹府岂非成了全信阳城的笑柄,能与大车店相媲美了!

越想越气,楚令尹一代大儒,贵为一品,却待家奴向来宽厚。

提扶失踪他亦只是罚了那些护院和提扶屋里的奴才们半年的月例,并未深责。

今日听查四儿一讲,当时面子便有些挂不住了。

查四儿见楚令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赶忙言简意赅的捞干的讲了当日的情形。大致是说他跟踪那个同行才发现那人不是来偷财物的,是偷了一个婴儿。

他怕被发现便一路跟了那人到了一户大宅院。那里乳母,丫头均已早有准备,他在暗中观察,那婴儿倒也没遭什么罪。因那所大宅子防范极严,他蹲守了几个晚上,才有机会下手偷了婴儿出来,将她送回楚府。

第48章 软禁

此时,楚高义因伤势并未痊愈行动不便,才由丫头领着来到门房的待客室。

楚令尹示意小厮给楚高义置了锦杌,奉了茶水。将查四儿介绍给楚高义,两人抱拳为礼,寒暄了两句。

楚令尹吩咐小厮叫楚富贵到帐房支五百两银子送给查四儿作为谢礼。查四儿推说送提扶小姐回府并非为了赏银。有个不情之请,望楚大人能够应允。

楚令尹不待查四儿把话说完,呷了口茶,深深的看了一眼楚高义,又点了点头。

楚高义会意,打断了查四儿的话,道:“义士,不如这样,谢银呢,您必要先收着,这是大人名文悬赏的,该您所得的,请欣然接受便是。义士既然暂时无处安身,楚府倒有不少空闲着的客房,尽可供客人暂住。请查义士务必暂且安心住下,待查义士去有定处再做商量无妨。”

查四儿心知肚明,不情之请尚未出口,便给看似礼貌实为拒却的堵住了嘴,他也是个识相的,亦不再坚持,唱了个诺儿,由门房的小厮牵引同赏银一并送到了楚府西跨院专为门客们提供的住处,自有丫头,小厮的照拂着。可是,不过半个时辰,查四儿用过了膳食,双耳竖起听到了非常熟悉的轻微声响。他从椅上一跃而起,侧身靠在门旁,轻轻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儿,眯起一只眼睛向外察看了一圈儿。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个斜斜的被日头拉长的人影儿自房屋东墙根处显露出来。查四儿心中暗笑,楚令尹这是明着将他奉为恩人,待若上宾。实则将他给软禁了几来,猜的不错的话,西首,屋后,院门外几个便于监视之处均应派了人看守。

楚令尹根本对他的说辞十有八九是持怀疑态度的,一边赏了银两安置了住处暂时安抚住他,一边派了护卫死死盯住他,另一边一定是派人去核实他的身份及叙述的事实。

之所以晚了两日才来楚府送回提扶,他是做足了功课的,倒不怕楚令尹去查底。于是,轻笑了一下,他自己是不知道他这一笑能将死人吓活,那满面狰狞的暗红色的伤疤被笑神经一牵扯,那叫一个诡异惊悚。

查四儿好吃好喝好睡的在门客房里等待着他导演的另一场大戏悄悄拉开帷幕。

楚令尹称病不朝,却不等于耳聋眼瞎不知朝中局势。仅仅数日之中,燕氏一门大起大落,随波跌宕的还有那个与燕氏从头至尾都在做殊死相争的戚氏。

燕氏双喜临门,即表示戚氏被打入谷底。楚晋江深知朝中局势动荡,外戚相争,必会引起朝局改变。他原不想卷入燕戚之争,但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棋盘中的一颗棋子。

楚令尹这几日一直在活动门路寻找救长子楚纯然的办法,却因此案正触了王上的霉头,而倍受关注,多处遭受推搪。

没办法,楚令尹甩了甩满脑门子的愁绪去杏花苑看望提扶母女。

提扶因被掳耽误了火凤凰的吸毒治疗,病情有所反复,胃口不佳,吃奶吃的极少,愁坏了楚夫人和奶婆们。

提扶的小脸蛋本来经过两个月的救治,已经露出粉嫩的血色,这几日未经医治和精心的调理,家医医正王蓟之把了脉诊后又回报说这几日提扶小姐被歹人用了过量的迷药,婴儿幼小,身子骨较弱,本就旧病未愈,过量的迷药导致她精神萎顿、食欲欠佳不说,更加令她心肺经脉受损,恐怕心悸的毛病和肺病将会终身伴随她而无法得到根治。

本来楚夫人看到提扶得以回府,喜出望外,精神好了许多,被王蓟之一说,顿时又胸闷气短,头痛难忍。

这时候,袁道按方熬好了提扶小姐的药,在外间通报后得到应允进到内室,见了礼,恭敬的走到床边,将晶莹剔透的药碗轻轻的放在床边的小玑上,道了声:“夫人,奴才来给小姐喂药。”

楚夫人点了点头,将提扶递到袁道怀中。

提扶房中的大丫头青荷很默契的在一旁端了药碗侍候。

王蓟之颇感奇怪,小姐房中的丫头不亲手侍药,怎么弄个小厮来做这个精细的活计?给婴儿喂药便是已为人母的婆子们都要费些力气,这个年纪不过十来岁的小子怎么如此受夫人和大人信任呢?

只见袁道一手抱着小姐,一手从束腰之中掏出一个白得有些晃眼的冰绡缝制的小包,小包的一头缝着一个精致的,编织得极为漂亮的荷花形状的盘扣。

青荷一手持药碗,一手帮助袁道解开盘扣,从小包中取出一个形状奇特的物事。那东西是由白银打造而成的一个圆筒,圆筒中套着另一个细一些的圆筒,里面那层圆筒的尾端做的象只飞翔的燕子翅膀,圆筒的前端逐渐收缩最后变成一支纳鞋底的粗针一般的东西。

王蓟之瞪大了眼睛,搞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再转眼扫视一圈,发现其他人并不以为怪异,可见大家是司空见惯了的。

原本开了药方他已经可以告退了,但看了袁道拿的这个东西倍感好奇,便站在原处观看。

只见袁道将那物事的细端伸入药碗,中指和拇指捏住圆筒,无名指和小指在圆筒尾端那双燕子翅膀上一提,原来里面那层圆筒是活动的,被拉出来好长一段。

紧跟着,青荷跟变细法似的又从那个冰绡小包里面取出一根鸭肠一般的细细的软软的管子,俐落的套在圆筒前端那根长针模样的东西上,然后,袁道放下圆筒,用手指在提扶头后枕骨处一压,婴儿便张开了嘴巴,袁道又拿起圆筒将前端的软管放入婴儿口中,调整了一下位置和深度,再用拇指缓缓的按压圆筒尾端燕子双翼。

王蓟之的医术亦是不可小视的,他锐利的双眼发现袁道抱着提扶小姐的那只手中精光闪烁,一根银针已经配合着另一只手推筒的速度在提扶左手劳宫穴中点、提、弹、拉。

一柱香的功夫,半碗的汤药已经进入提扶小小的胃肠之中,没有一滴散落。

王蓟之发现自己身子僵硬不能动转,背脊发凉。袁道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怎能有如此高超的医术?这手银针送药之法,连他也不能确保安全无虞的施术,更逞论受术者是个未满百天的婴孩儿?认穴便是极难的,力道和手法更是要求精准非常,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渐渐的王蓟之便由惊愕转为羡慕、嫉妒外加无尽的担忧。心中一时象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他看袁道的目光也从惊奇变为阴鸷。

袁道却并不知道,他的单纯,不善遮蔽锋芒,为他种下了一颗霉运的种子。

第49章 影子卫

这一日早朝刚刚下朝的时辰,楚令尹与楚高义在书房中一边手谈,一边等待派出去的暗卫回报查访关于查四儿的各方面的讯息。

当今之世,七国纷争不断,各国的达官显贵甚至富商巨贾们在自己的府宅中均习惯雇佣一批类似死士的暗卫,私下里人们都称这些武艺高强的暗卫为影子卫。影子卫又分为几个专门的类别,有负责管理主子们的信息网的,也有负责主子们人身安全的,还有负责暗杀之类行动的。

楚令尹贵为当朝一品,自然也不例外,楚府另一所位于信阳城郊外的别院当中养着一大批精挑细选的影子卫,但是用处却与其他府邸不同,既不搞暗杀也不专门当保镖,平日里并不在息国,而是进行专门的训练之后,均派往各国搜集一些关于各国经济、军事、朝局之类的信息。

这也是楚令尹这些年能够快速掌握各国的动向,及时上书报给息国公,妥善及时的研究出相应对策,息国能够权衡利弊进退得宜,在十几年间迅速由弱国渐入强国之列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因此,息国公对楚令尹是三分仰仗,三分礼让,四分防范。

其实,楚令尹没想通一件事,楚高义不知道这两个君臣之间的这些互利又互防的微妙关系,所以也没能给楚令尹一个正确的分析。

此次,楚纯然因编修国史在文章中出现大不敬言论而被举报治罪。息国公羽亚心里是十分清楚依楚纯然那安分守己、又有些窝囊的性子是根本不敢对主子不敬的。

况且正文阁左侍郎华笑言上的折子之中列举的楚纯然修史第三卷第二篇文字,若曲解呢,是有那么一点儿大不敬的意味,若正解呢,根本无可厚非。

之所以看到楚纯然上司的告发折子,佯装大怒,发落了楚纯然,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敬猴的把戏。

息国公的本意只是想看看楚晋江的反应而已,若是因长子楚纯然之罪而心有怨怼,便借机杀杀他楚令尹的威风,好叫他知道功高亦不可盖主。若是楚晋江的表现还能令他满意,便寻个机会放了楚纯然。

楚令尹是关心则乱,没想通此节。他也没跟楚高义提起过楚府别院影子卫的事情,毕竟涉及朝中不少机密之事。因此,楚高义不明就理,也就只能按常理分析出此事乃是戚府为争后宫之主所使的手段。当然,这也是真正的原因之一。楚高义也没猜错。

可他却不知道王上的真正意图,便给楚令尹出了主意,让他围魏救赵,帮助燕氏打压戚氏。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白白为燕氏解了围不说,间接也帮了息国公羽亚一个大忙。息国公想尽办法,用尽手段也没让燕未央臣服,却被楚令尹在无意中给解了死局。

话说楚令尹与楚高义手谈,因为心不在焉,所以三局三负,索性紧锁眉头扔下棋子不下了。楚高义心中好笑,心说不论多大官职,年逾几许,也都是平常人而已。以楚令尹的年纪及高位,竟然也会因输棋而摔脸子。

正想好言安慰几句。外面传报声起,得了允许,一个影子卫一身紫色劲装,面上戴了个大大的垂着风纱的斗笠站在面前。

楚高义是第一次见过大户人家的影子卫,从前听人谈论,他以前是人们误传的,除了王宫会养这些死士,其他官宦人家和商贾人家养他们干吗?

没想到,什么事都不是空穴来风的,果有其事。

影子卫行了跪礼后站起身子,并不说话,而是在风纱后的一双眼睛锐利的盯着楚高义看了一眼。

楚高义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心说好犀利的眼神,看都没看见,只是在风纱后看人一眼,竟然能让人生出如此畏惧之心,真非常人所能及。

楚令尹道了一声有话即报,不妨事。

影子卫双拳一抱,打了个揖,道:“大人,奴才飞鸽传书,令在卢国的影子卫暗查了苑家,确有查四儿其人,所经之事亦与大人所说出入不大。另外,大人吩咐调查的院子,奴才去时已是空置,只有几个看院子的奴才、仆妇和丫头。后经查实,那处别园是戚家大少爷在五年前买下的行园,一年也住不上几次。据那处园子附近一个送菜的菜农讲,前些时日确实往那园子送了好些蔬菜瓜果,比往日量大了不少,而且要求甚高,应当是供给主子的吃食。根据菜农所说的时日,确是提扶小姐失踪的几日,时间上是吻合的。”

“奴才觉得这些消息并不能确定当时提扶小姐就在那所园子里。后来,灌醉了那园子的门房老头,他酒后失言,说是确曾有婴儿在府上呆过几日,那几日奶婆,丫头的侍候的人颇多,下人们私下里都窃窃私语,传说是大少爷在外面生了孩子害怕少奶奶哭闹不允,才不敢带入戚府,安置在这所园子里的。哪成想只过几天的功夫,可能是少奶奶终是知道了此事,来到别园好闹了一番,把个戚大少折腾了个半死。孩子也不见了,不知所踪。下人们都说可能是叫少奶奶偷偷的派人给害死了。”

“奴才见大人要求复合的时间到了,便没再深入追究此事来龙去脉。大人若是需要,奴才再去查实。”

说完,有意无意的又瞧了一眼楚高义,状甚怀疑,可能是实在想不通楚大人为什么如此信任这个丑陋不堪的男子。影子卫历来除了大人,其他人等均不得接触。

今日大人允许当着此人之面回话,可见此人来历非同小可呀!

楚令尹说不用再深查了,可以了,挥身叫他退下。

楚高义道:“这几日之中,查四儿倒也安静,除了吃睡,练练身手,也没有其他动作。”

楚令尹道:“此人能在戚府别园的众多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将提扶给偷出来,身手自不必说,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了,依先生看,可否留府中一用?”

楚高义照例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那日在灭度庵石室中遭受了爆炸气体的侵袭之后,鼻腔之中一直干燥异常,有喷火般的感觉,好不难受。

“大人,依在下看来,此人虽说来历没有问题,功夫也了得,但毕竟不知德行如何。我看不如这样,先将他安置在提扶小姐的杏花苑中做个护院,让他负责保护提扶小姐的安全。他既然将提扶小姐送回府中,不外乎一图赏银,二图有个安身之所。做了小姐的护卫,他既不能近身接触到大人,亦不能接触楚府核心之密。提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给了他足够的月例,不怕他还干偷鸡摸狗之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楚令尹点头称是。

查四儿被解了软禁,如愿以偿进到提扶的杏花苑当差。

第50章 袁道的劫数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照例春夜喜雨倾盆而下,大地灌了个饱。人们却是叫苦连天,街上行人稀少,商贩唉声叹气。可是,务农的经商的均可雨休,大不了少赚点银钱。可是,这文武百官却是要上朝的,这一日,已经是楚令尹称病不朝的第十日上,连日来的大雨也总算是雨过天晴见了彩虹。

楚晋江装病倒装出真病来了,清晨鸡鸣的时辰,昨夜里侍寝的侧夫人王氏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跑出内室,带着哭音大叫值夜的丫头快去叫家医医正王蓟之来,大人无论怎样呼唤都不作声,显见是不省人事了。

家医医正王蓟之匆匆赶到王氏的院子,为楚晋江把过脉后说是连日来急火心,痰迷心窍,需要金针引痰。果然,施了金针之后半个时辰,楚晋江咳出一口浓痰来,悠悠醒转。

侧夫人王氏将来探望的其他侍妾堵在外室,言说大人刚刚有所恢复,医正嘱咐要静心休养。

其他院子的几个侍妾碰了一鼻子灰,虽说心中不满,却也不敢明着顶撞王氏,毕竟人家高她们几个一等。

几个侍妾退出王氏的院子。侍妾之中最早入府侍候楚令尹的钱氏不动声色的挑弄是非:“王氏将咱们几人轰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咱只是个侍妾呢!夫人身子一直不好,想来王氏必不会差人去通知夫人一声。夫人最得大人宠爱,想必不至于吃个闭门羹吧?”

她这一装枪,便自有放炮之人,侍妾冯氏性子急躁,入府多年也没学会多少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闻言便道:“我这就去杏花苑告诉夫人一声。我还就不信夫人来了王氏他一个侧室夫人也敢拂了正室夫人的面子。”转头叫钱氏与她同去。

钱氏却推说身上来了月事,实不方便走路,就在离王氏院子不远的望月亭等候。

冯氏埋怨了一句:“偏你事儿多!算了,不用你们几个了,我自己去倒也俐落!”

到了杏花苑,冯氏站在院中等丫头通禀。

正好看到袁道在院中架了炉灶在熬药。冯氏闲来无事便凑上去观瞧,她随手拿起一味药,闻了闻一股子怪味冲鼻而入,呛得她好一顿咳,用手在鼻翼端扇了又扇。

袁道忙垂手躬身,道:“庶夫人,此处药味太重,请庶夫人移驾别处,有些药味的气息是有毒的,莫伤了庶夫人才是。”

冯氏冷哼了一声,道:“这是给夫人熬的汤药么?味道竟是如此的难闻?可如何下咽?”

袁道恭敬的答话:“是为提扶小姐熬的汤药,没办法,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

冯氏撇了撇嘴,道:“唬我不懂药性么?我方才拿的明明就是川芎,川芎哪里有怪味?怎会被你弄的如此刺鼻?”

袁道依旧恭敬的回话:“回庶夫人,这是川芎不假,但是经过特殊方法炮制的,否则对提扶小姐的病毫无作用!”

冯氏对此也不感兴趣,正好丫头青荷来传话说夫人病着,身子抱恙无法会客,请冯庶夫人先回去,夫人身子见好便去探望大人。

冯氏心中暗暗咒骂,嘴上却虚情假意的问了夫人的病情,说了些吉利话,转身带着两个贴身的丫头一步三扭的去了。

一路上冯氏喋喋不休的抱怨楚夫人不近人情,自己丈夫病重却称病不去探望,太心狠了。

贴身的丫头月儿却是个精明的,劝道:“庶夫人,其他几位庶夫人定是心中早已知晓会吃夫人的闭门羹,所以才不愿同来的。您也别埋怨了,我们几个丫头听见倒也罢了,不会传将出去,若是叫其他院子的丫头婆子听见了,还不乱嚼舌头,庶夫人关心大人和夫人,本是好意,却会被那些小蹄子们曲解了,庶夫人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了?”

冯氏不着夫人待见,被其他几房里人侍妾耍戏,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又被自己的丫头数落一顿,听在耳中如遭针扎,回手便是一记耳光扇在月儿的左脸颊上,一个五指红印若灿烂的鲜花盛开在月儿粉嫩的脸蛋上。

月儿不明白自己明明说的是好话,为什么会挨打?叫了一声庶夫人,依庶夫人的吩咐跪在鹅卵石铺陈的小路上。雨后的石子路上湿滑冰冷,月儿只觉得一股子凉气自膝盖处向周身蔓延,冷得她打了个寒战。

若是个圆滑一些儿的,此时主子正在气头上,挨了打便求个饶得了。可偏生月儿这小丫头人虽聪明,却是个倔强的主儿,跪在地上仰着小脸儿,一手捂着左脸颊,怒目圆睁的与冯氏对视。口中硬气的反问道:“奴婢是为夫人好,才说了这些话的,庶夫人为何要打奴婢?”

见月儿顶嘴,冯氏便越发的生气,照着小丫头的右脸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小丫头立刻嘴角渗血,委屈得两行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淌个不停。

冯氏本被药草呛了一下,如今又生气,一时间只觉得肺中如欲喷火,燥得十分难受,禁不住猛咳起来,咳弯了腰,咳红了脸。

她咳嗽着,一手拍胸,一手掐住月儿的上臂狠劲儿的拧起来。痛得月儿大声呼叫。

王蓟之恰好从王氏的院中回转,路过此处。见冯氏扭打月儿,忙上前说情。月儿是他同宗的亲戚,当初进令尹府亦是由他引荐的。

见冯氏虐打月儿,他便心中不悦。心道你冯氏不过是大人的一名侍妾,在府中的地位亦仅仅是高于这些丫头婆子,有何脸面自视清高,殴打丫头?

王蓟之貌似恭敬实则质问:“庶夫人且请息怒,不必与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不知这丫头做了什么事,让庶夫人如此这般生气?”

冯氏一边捶胸一边道:“王医正来的刚好,且为我把把脉,这丫头气得我浑身颤抖,狂咳不止。”说着,又止不住咳了几声,冯氏直觉得胸腔巨痛。

王蓟之拱手一揖,委婉的拒绝道:“庶夫人请见谅,府中规矩严谨,庶夫人的脉在下是无权出诊的!还望庶夫人体谅在下,莫坏了楚府的规矩才是。”

这番说辞噎得冯氏又是一阵急咳。王医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就是你冯氏不够资格让我王医正给瞧病,你这脉该找谁把找谁把,反正我王医正是不会屈尊绛贵的。

月儿闻言倔强的辩解道:“庶夫人何苦怨奴婢害得您咳嗽不止,明明是在杏花苑夫人嗅了那个小厮特殊炮制的一味药材,才呛咳不止的。”

此言一出,王蓟之便是一怔,杏花苑的药方均是出自他手,他是烂熟于心的,没有任何一味药可以嗅一下便将人呛咳到如此地步。

一转念间,他对冯氏道:“庶夫人咳得如此厉害,想来现下去找家医多有耽搁,庶夫人身子要紧,那么,请恕在下逾越了,请庶夫人伸出右手,待我诊来。”

王医正伸手按住冯氏右手腕的寸关尺三脉。寸关两脉入手浮而搏指,中空外坚、如按鼓皮,显然为革脉之征,尺脉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应指圆滑,实为滑脉。

王医生把着脉,问道:“庶夫人刚刚在杏花苑闻了些什么药材,夫人可知道?”

难得由医生为她诊脉,冯氏非常高兴,忙答道:“是川芎!一个小厮给嫡小姐熬的!差点呛死我!”

王蓟之眉头一皱,又问:“庶夫人可是看错了?川芎并无异味,怎能将夫人呛咳得如此厉害?”

冯氏显摆道:“错不了,我父亲便是靠挖川芎换了银子养家的,我打小儿便常听父亲念叨川芎的来历,青城天下幽,川西第一洞。仙鹤过往处,良药降苍穹,对不对,王医正?”

“对,想不到庶夫人如此博闻强记,连川芎的来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难道庶夫人不知川芎这味药材并没有刺激气味么?”

“唉!那个小厮,对了,我听杏花苑的丫头喊他叫做袁道,他说川芎是经他特殊炮制过的,所以才有如此强烈的气息。”

王蓟之心下明了,想必是袁道私下里将药方全换了,川芎味辛,性温。阴虚火旺,上盛下虚及气弱之人忌服,虽然颇对提扶小姐的病症,但他从未敢下过如此重剂。

袁道这小子胆子不小,敢下如此猛药,被他抓住了把柄,这次看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怎么嚣张?

心下一乐,便想快些离开此地,于是,笑道:“恭喜庶夫人,庶夫人应该是喜脉。时日尚短,怕是只有月余。另外,夫人寸关两脉中空外坚,身体需要好生调养,动不得气,否则易致滑胎。关于养胎的方子,庶夫人还是去寻问您的家医道里为好,他在这方面的医术有独到之处。请庶夫人珍重,在下告退。哦,对了,庶夫人的这个丫头还当真是您的贵人,若非有她这么一闹,庶夫人恐怕还须不少时日方知自己有喜。看在此事的份上,还请庶夫人饶过了她罢?”

第51章 调令文书

冯氏本就是个脑子简单的,乍闻喜脉,乐不可支,早忘了月儿顶撞的不快,谢过了王医正,竟然高兴之余亲自扶起跪地的月儿,还赏了随侍的两个小丫头每人一两银子。也忘了侧夫人和另外几房庶夫人在杏花苑外等她,害怕动了胎气,喜滋滋的回自己的园中养胎去了。

王蓟之带了两个医童直奔杏花苑。

刚进杏花院的大门,绕过影璧,正看到袁道正在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碗中,端了药向上房走去。

王蓟之趁着丫头入内室通报之机,吩咐医童从药箱子中取出一个圆底阔口双耳彩瓷拉金丝的空药罐来。匆匆端起袁道熬的药渣子倒入其中。

或因做贼心虚,或因怀着陷害人的目的,心中底气不足,匆匆忙忙间烫了右手,顿时大泡眼看着鼓起来。

恰巧青荷给王医正通传出来,说楚夫人有请。

王医正手上被烫得剧痛,况且此次来的目的也并非为楚夫人瞧脉。便推说突然想起楚夫人的病症需要查一下某本医书,带着两个医童回到楚府的家医园。

王医正顾不得右手的烫伤,粗粗的上了些烫伤药膏,叫医童给胡乱包扎了一下。关起房门来将彩瓷药罐中的药渣子倒在檀香木制的平底药盘之中,一味药一味药的仔细挑出来,右手烫伤包得象个粽子一般无法执笔,索性用左手握了毛笔,逐味的辨别记录下来。

足足有两个时辰,王蓟之连午膳都省了,传膳的医童被他唧唧歪歪的给轰了出去,把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小医童眼泪都给逼出来了。

王蓟之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吩咐医童门外守着,任何人不能打扰,谁也不见。

整个方子记录下来,王蓟之看着宣纸上他那手左手字,弯弯曲曲的,好象一堆蚯蚓在爬一般的字迹,喉咙口发紧,脑门子青烟直冒。又将那味川芎看了又看,闻了又闻,尝了又尝,突然间仰天大笑,眼泪直流。

门外守着的医童吓的一缩脖子,心说这医正大人是怎么了,笑得叫人鸡皮疙瘩掉满地。

王蓟之自言自语地道:“这可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师父,看来您老人家的关门弟子现身了!想当年,您老人家偏心,传了我一些鸡毛蒜皮的医术,真正的本事都留给了那个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哼,还宝贝似的将那个徒弟藏着掖着的,我这个大师兄至今都没见过我这个小师弟的真面目!”

冷静下来又一想,不对呀,袁道只是一个孩子,不过十余岁的年纪,师父仙世也有十年了,怎么可能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年纪对不上呀!看来,这个袁道的背后还有高人指点。俗话说得好,拔出萝卜带出泥。先揪住袁道这颗萝卜缨子,不怕带不出那堆稀泥来!

王蓟之派了心腹的徒弟开始暗地里监视袁道。可几日过去了,回馈回来的消息却是袁道非常的本分,除了在杏花苑当值之外的时间只去楚高义的濯缨水阁以及他原来居住过的马厩院子。马厩里只有喝得烂醉的三等家医道里,可是每次道里都是喝的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袁道每次回去也只是给道里清理吐出的污物,清洗衣物,侍候膳食,别的没见有什么特殊之处。

王蓟之也不相信那个邋遢得要死,嗜酒如命的道里会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门规极严,断不会收了这么一个约束自己行为都费劲的道里。

连日来他也一直派徒弟收集袁道倒掉的药渣,发现药方君臣之药不变,但佐使之味一直在不断的增减。他仔细的研究,发现这方子竟是极为精妙,变化无穷。他绞尽脑汁的想摸索出此方变化的规律,却屡屡失败。

王蓟之照例去为楚夫人和提扶小姐把脉,两人的病情已然有了相当程度的好转。他越发的觉得心里毛毛的,便似万千蚂蚁在咬噬一般,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决定孤注一掷。

袁道下值照例去濯缨水阁求见楚高义,学了有一个时辰的《易经》、《梅花易数》、《紫薇斗数》。楚高义对袁道的进步非常的满意,连说袁道孺子可教也,既聪慧又勤奋,性情敦厚,赞不绝口。

告别了楚高义,又到马厩去见道里。道里又是烂醉如泥的状态,污物吐了一地,满身。袁道也不嫌弃他,清理干净了地面,又将干爹的衣物扒下来洗好了,晒上。

道里半睁着醉眼偷偷的看着袁道侍候他,心中欣然。他是喝了,但没喝醉。他发现近日袁道一回到马厩的院子便有人跟踪而来,在外监视。便次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却借着醉酒后说胡话传授袁道一些高深的医术。

袁道虽然不知道干爹其实是清醒的,但他对道里和楚高义极为信任,又极为崇拜,所以,即使干爹说的是醉话或是梦话,他也认为那一定是极有用的知识,便竖着耳朵将道里的醉话在心中反复的记忆。

侍候完干爹,回到杏花苑,便见家医园的医童在杏花苑的下人房等候,对他道:“你可是袁道?”

袁道点头称是。于是,医童从袖中取出一封印信,给袁道道喜。袁道莫名其妙的接过来,展开一瞧,是楚府家医园的调令文书。还盖着楚府家医园医正红彤彤的印鉴。文书后还附着他的卖身契。

袁道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心性纯良,哪知有诈,由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包衣家奴一下子地位提升到楚府的家医,卖身契还给了他,那就意味着从今时今日起他便可以脱离奴籍,做一个自由人了。

又哭又笑的高兴了好半天,他才轻轻折起卖身契放入怀中,拿着任职文书便想去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给两个对他最好的人。

却被医童拦下了,数落袁道真不懂规矩,你现下最应该做的事是去王医正那里报道,感谢医正大人的提拔才是,怎的一点礼数都没有,乐疯了吧?

袁道连连点头称是,遂跟着医童前往家医园报到。

一路上袁道都是欢呼雀跃的,跟医童有说有笑的兴奋不已。他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的掉入别人的彀中。

第52章 阴谋

袁道怀揣激动和怯懦,小心翼翼的答着医正大人的问话。

王蓟之和颜悦色的说看你有些医术的根基,师从哪里?

袁道不善撒谎,又不知王医正是故意套话,便回说恕奴才不能言讲,曾立下重誓不能说出此人名姓与来历。

威逼利诱了好一阵子,弄得袁道满额头汗珠子劈里叭拉的往下掉,可无论王蓟之怎么说,袁道就是死鸭子一只,嘴硬得紧!王医正无奈,叫来两个医童,说是要袁道下去好好反省反省,明日再来回话,若仍是坚持不说,家医园便容不下不忠的奴才,除去家医之名,重入奴籍便了。

于是,袁道被两个医童用黑布罩蒙了头,堵住了口,反绑双手,押着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耳中便听得吱呀呀的声响,十分的刺耳,紧跟着便感觉被两个医童使劲的推搡两下,跌坐在一团干草之中,两个医童又将他双腿捆死了,扬长而去。

袁道觉得就象做了一场恶梦一般,好事来的快去的更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想破了头,他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哭累了,肚中又饿的难受,不知道什么时候实在是挺不住了,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瓢泼大雨又开始无休无止的下起来,闪电雷鸣伴着雨水万马奔腾的气势袭向昏暗的大地。

阴冷的寒气侵入袁道的体内,令他瑟瑟发抖,紧跟着,一阵阵胃痉挛将袁道从睡梦中痛醒。

他勉强咽了口唾沫,想缓解一下饥饿难耐的感觉,却半点用处没有,仍旧饿得要命。

浑身酸痛,想动一动伸展一下胳膊腿,绳索太紧,根本动不得分毫。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听到了人声,他心中一喜,或许是有人送饭来了。可双眼被蒙,即使他瞪大了眼睛,也丝毫不感受不到任何光线。

耳中传来一人粗犷而坚实的声音:“父亲那边情况如何?那老贼又出什么么蛾子没有?”

另一人语带谦卑,十分恭敬的回话:“回将军,宁小臣被夫人及时灭了口,将军的行踪并未走露半点风声。老爷安好,将军不必挂念!只是,夫人三番四次请旨将提扶小姐指婚给长公子,王上只是推说为时尚早,暂不考虑。夫人让我传话给将军,说请将军拟个对策,定要让王上同意指婚。”

“噢,对了,老爷劝将军收手,说提扶小姐未必便是咱族里天授的族长继承人,提扶毕竟是将军妹妹的亲生子,不要把那可怜的孩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她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粗犷的声音冷哼了一声,道:“我生母给羽亚活活逼死,我燕家二百多口人险些命丧他手,我堂堂息国中将军,苦守边垂,为了息国立下战功赫赫,他羽亚老匹夫居然为了二块本生透视格菱图,把我害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象鬼,如今只能以他人身份存活世上,此仇不报非君子,告诉我父亲,我燕子虞咽不下这口气,他息国公不是雄心勃勃的,想要我龟什族的宝藏统一七国吗?有我燕子虞活着一天,他就休想!”说到最后,语声竟有些凄厉。

“杨浦元,你回去以后一切小心为上,老匹夫狡猾得很,生性多疑,莫叫他瞧穿了你的身份。还有,告诉我妹妹,提扶也是我的亲外甥女,我没有子嗣,自会将她当我亲生的一般护她周全。至于,为提扶指婚的事,我自有锦囊妙计,不怕老匹夫不答应,下月太庙祭祖,定会让他一并下旨给楚府,了了我妹心愿就是。”

“还有,告诉我父亲,提扶是不是我族天授人选,现在言之为时尚早!人的命天注定,她若当真是天授人选,站在风口浪尖上是必然的,不是人力所能左右。她若不是,想将她推上浪尖也是不能。一切均要顺乎天命罢了!这锦囊之中有我的安排,你须仔细照办!”

袁道虽厚道,但却不傻,知道耳中听到的必是旁人的秘密,若是被发现他从头至尾偷听了去,一定会被杀了灭口的,也幸好外面大雨,一点月色都没有,屋内外均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外面大雨哗哗的声音掩盖了袁道微弱的呼吸声。

袁道在心中害怕,暗暗求神佛保佑,千万不要被发现了,不然死的太冤枉了。

耳中听到那人道了句:“属下必定遵照将军吩咐,小心应对。请将军放心就是。属下告退,将军保重!”

袁道偷偷的输了口气,可无巧不巧的就是这节骨眼上,眼见便能脱离危险的处境。袁道不争气的肚子,咕咕的不停的叫起来,这还不算,一着急,腹中那股子冷气化作一个炸雷般的响屁爆发出来。

那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同时低喝了一声:“谁?”

袁道心中暗暗叫苦,刚刚暗骂了自己一句,转眼间已经被人拎小鸡儿般扯着后衣领吊起来。卡得袁道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挣扎了一会儿便背过气去了。

等到清醒过来,便感到全身湿冷,象泡在水中一样,偏偏目不能视,手脚不能动。一阵阵激流冲击着耳鼓,他便感觉自己在渐渐的沉入水底。

突然他的头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以为一定是石头,但在一道闪电劈开水帘那一刻,他猛然看到了一个开着的圆形的铁门,门上面竟然还铸着一幅长着双角的怪兽。

紧接着袁道被湍急的水流冲进那个圆形的铁门。袁道大惊,心说难道来到了海底的龙宫?水底下怎么会有门?不对,什么龙宫,他蓦地想起那是什么东西,那是水底金门,信阳城福寿沟与城外水源相通的大门,也可以称做是水闸。

袁道水性极好,自然而然的闭住呼吸,在最大限度内放松四肢和全身肌肉,虽然四肢被绑,却也慢慢的仰面浮出水面。

他仰躺着飘浮在水中,用感觉感知水位在不断的攀升,他的身子也随着汹涌的波涛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被抛上来落下去的,呛了好多口水。

暴雨终于止住它疯狂的脚步,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袁道象一条冻透了的垂死的鱼儿,仰翻着肚皮在不甘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就在他冻得全身冰冷,全身血脉快要凝固,意识已经出现模糊之时,他直觉猛地被人抱住,不由自主的随着那人一起被洪水逆卷着冲走。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间,袁道已经被水冲蒙了头,终于是感到身子停了下来,不再随波逐流。

等到袁道被人解下头上的黑罩,松开绳索,睁开眼睛一瞧,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干爹道里那张布满皱纹、双眼尽是红血丝的老脸。

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跟着同时大叫:“怎么是你?”

道里瞪着布满红血丝的一对大眼泡金鱼一般的眼睛,道:“你小子怎么被人包成了粽子给沉江了?若不是我喝多了被一帮小贼偷了荷包扔到这里,一大早上起来回城去,却不小心一脚滑到水里,以为你是根木头呢,打算抱着你从水中浮起来,哪知道救命的浮木没抓到,却抓到了你个死小子。算你小子命大,阴错阳差的叫我老人家救了你,要不你这副德性还不淹死了才怪!”

第53章 信阳大水

道里和袁道想要再入信阳城,却是不能了。

连日来暴雨不绝,降雨量太大,导致信阳河决堤,信阳城内的福寿沟无法及时排出积水,金门闸口失控,洪水倒灌入城,淹了大半城池,王宫及众大臣们的宅府区域因是信阳城内地势较高的地段,被大水损毁的情况稍微要轻一些。

平民百姓的宅院被淹没的数不胜数。大水过后,一片废墟,遍地狼籍。城中百姓死伤无数。

信阳城方圆百里之内被暴雨损毁的庄稼幼苗无以数计,一场暴雨让息国经济中心损失惨重。

息国公满脸黑线,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斩了太史府多名主司天文历法的大小官员。群臣面对圣怒,均是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灭度庵事件之后,原左太史令袁正时不幸染上麻风病而暴亡,由严宗正举荐了原太史府少郎中司马升曦,字均曦填补了左太史令的空缺。

此次,太史府上上下下因未测出此次洪灾而问斩的问斩,革职的革职。只有司马升曦因守孝期未满而逃过一劫。

三日前,司马升曦守孝期满回朝复职,还未及到太史府报到,太史府便合府蒙难。

司马升曦正暗自庆幸躲过一劫,闭门不敢见客。他府中名不见经传的门客谢景洽却连称有要事求见。说是给司马大人一个升官的金点子。

司马升曦经不住升官的诱惑,便在花厅接见了谢景洽。

谢景洽说出了一番他从没想过但却十分在理的话来,这番话竟让他心痒难耐,茶饭不思,辗转反侧。

谢景洽言道太史府上下蒙难,太史府卿一职便空置出来,俗话说得好,时势造英雄,此一时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抓住机会,将可由左太史令连升****,省了太史令、太史少卿,太史左卿****的攀爬,直线跃至太史府卿的最高位。

这个诱惑当真不小,司马升曦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按照谢景洽的主意孤注一掷,也抱定了不成功则成仁的信念。

司马升曦与谢景洽是彻夜在书房议事,拟出一份精心润色的奏折。

次日,司马升曦早朝是忐忑不安的将折子递了上去,手心不自禁的都沁出了汗珠儿。

息国公看罢将折子撂在一旁,并未做任何表示,司马升曦便越发的摸不着头脑,心说完了,这下子彻底让谢景洽这斯给毁了。

只怕此次上表不能成功,只能成仁了。

他面如死灰,下面朝议何事,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下了朝独自一人走出大殿,忽闻身后有人叫他。

他一转头,见王上的近侍小臣王晋喜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喘息了一会儿,才道:“司马大人这是怎么了?想什么想这么入神?奴才连唤数声,大人直如不闻,害得奴才一路追出好远的路来!”

司马升曦不敢得罪王上的近侍,忙做揖赔罪,笑脸相迎。

王晋喜道:“王上宣司马大人乾元殿偏殿候着,有话要单独问问大人。”

司马升曦一路忐忑跟着王晋喜来到偏殿候驾。等得腰都酸了,王上才踱着方步进了偏殿的红漆殿门。

君臣见了礼,息国公将折子往司马升曦面前一放,道:“均曦言之有理,孤王也甚觉欣慰。朝中能如均曦这般为孤王和社稷着想的,也只是寥寥数人而已。孤王仔细琢磨了你的折子,所奏之事可行。想来,我息国多年风调雨顺,突然天降奇灾,势必为异象所致。卿家能观测星象,断出吉凶,实乃我朝栋梁之才。”

司马连连磕头谢恩,口称:“王上谬赞,微臣惶恐。能为王上分忧,能为社稷鞠躬尽瘁,是为臣子的本份,更是臣子的福份。”

息国公摆了摆手,道:“既然国喜可对冲了灾祸,元吉国喜,孤王已年过不惑,奔向知天命之年,无论如何是做不成元吉国喜的,自古这元吉国喜必须是指婚元配,且国喜之主年纪越轻越好。正应长公子在下月的册封储君大典,长公子下月方满百日,按我息国习俗,百日指婚是为元吉之首,孤王忙于朝政,险些忽略了纳个元吉国喜的头彩。”

息国公呷了口茶,仿佛心情开朗了许多,又道:“既然此等好主意由爱卿提出来,便烦劳卿家甄别一下国中官家贵女的生辰八字,看看哪家的小姐适合做长公子的元配夫人!”

“哦,对了,孤王倒忘记了,如此大事由均曦主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卿家现任左太史令吧?不如这样,传旨下去,着宗正府拟旨,通传各州府县衙,自今日起擢升司马均曦为太史府左卿,领千石俸禄,加三品太傅衔,暂代太史府正卿之职。”

若不是强撑着一口气,司马升曦浑身瘫软的便要瘫坐于地。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百般谢恩之后,将荷包中的银两全部打赏了王上的近侍小臣及虎贲、宫婢们。然后,脚步象踩在云端一般,飘飘悠悠的,三步并作两步的急匆匆出了王宫,坐上官轿回府向家人报喜。

然后,事情便按着燕子虞锦囊上的妙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提扶也毫无悬念的成为长公子夫人的三个备选答案之一。

再然后,宗正府在三个贵妇当中选出了家世、地位、身份等综合条件均符合的楚令尹府嫡长女提扶小姐,作为长公子百日太庙授礼的指婚对象。

提扶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根本不懂什么元吉国喜的勾当。但是,楚夫人出身名门世家,见识颇广,她听到王旨传来,御指提扶为长公子夫人,当场便昏厥了过去。

楚夫人本身便是个性情淡泊,不逐名追利的女子,更深知女儿十五岁行了及冠礼之后,便要只身嫁入宫中,终其一生不得自由之身。什么夫人,王后的,那只是冠冕堂皇的称谓罢了,实际呢,一入宫门深似海,幸福二字也将与女儿绝缘。

可是,无论楚夫人是如何的为提扶不甘心,不愿意,却无力违抗王旨。于是,楚夫人终日在郁郁寡欢之中度过。随着授封的日子越临近,她的心情越低落绝望。原本病情已有起色,却因提扶入选储君夫人而重新缠绵病榻。

也就在提扶被宫中特别选出的奶婆抱着风风光光的参加完太庙授礼之后的第三日,楚夫人便再也拖不下去,香魂一缕飘散在了天地之间。

提扶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踏上了一个可怜、可悲又可叹的人生之旅。

第54章 庶妹楚玉珠

时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转眼间提扶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婷婷玉立,天仙一般的人物。

楚令尹始终认为楚夫人是因为当年王室指婚于提扶之时,她曾跪求自己想办法回绝了王上的指婚,她是非常不希望看到唯一的女儿入宫去过那种看着亮丽光鲜,实质却凄凉可悲的生活的。

而他却借口不能抗旨不遵断然拒绝了阻止提扶的婚事。其实,楚令尹心中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如果要阻止提扶的婚事,并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可他却不愿尝试去想办法,不能抗旨也不过是他的托辞而已,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内心龌龊的需求,那将玷污了他楚晋江一代儒官的清高。

可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即使他不愿承认,内心里依然是希望他楚晋江的女儿能成为一国之母,光耀门楣!

而楚夫人为此怨恨他,终日的郁郁寡欢令她产后虚弱的身子经不起煎熬,终于香消玉殒。

因此,楚令尹一直对提扶怀着欠疚的感情。确切的说,他的心态一直很纠结,既觉得牺牲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和妻子的生命换取楚家的显赫实属不该;另一方面,他却又非常想让楚氏一门在息国拥有更显赫更高贵的地位。

楚令尹这十四年来,一直对提扶疼爱有加,不仅在物质上供给充足,更给提扶聘请了一位做过帝师的夫子做教席。并在琴、棋、书、画、女红等各方面对提扶进行了全面的培养。

提扶也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才色俱佳。小小年纪第一才女的美名便已名扬息国。

还有一年的时间,提扶便要与长公子归嬉举行国婚大典。

这一日楚令尹下了朝带回来六名宫中的教引婆婆和十名一等宫婢。按祖制储君迎娶的夫人,那是要坐上未来国母的宝座的,一要熟识宫中礼仪,二要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等方面拥有国母的姿态和气度。因此,大婚将至的前一年,宗正府便选拔了优秀的教引婆婆和宫婢,训练之后送往楚府负责教导提扶入宫的各种注意事项。

提扶那张五官精致、绝色倾城的小脸儿上始终挂着出尘仙子般的微笑,可心里却犹如吞了黄莲,有苦自知,却无处诉说。

提扶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摸索着挂在脖子上的火凤凰,呆呆出神。

贴身的丫头莲子大提扶八岁,进入楚府侍候提扶也有六七年了。虽然年长,但却改不了天生毛毛躁躁的性子。

莲子风风火火的来到提扶身边,一边拍着胸脯一边弯腰喘气,想说话却嗓眼儿发干说不出来。

提扶笑着递给她一杯茶,道:“喝口茶,顺顺气,瞧你,论年纪早该出阁了,偏偏象个小孩子似的。又什么新鲜事,慢慢讲!”

莲子终于是顺过气来了,道:“小姐,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一会子等我说出来,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提扶不理她,这丫头是惯会虚张声势的。

莲子这回真急了,道:“小姐,这回奴婢决非小姐说的那个什么捕风捉什么的,这两日前院缺人手,奴婢过去帮了几回忙,刚在前院花厅来了一位什么严大人的,老的都要掉渣儿了,竟然说什么奉旨来做大媒!还不停的恭喜大人。”

提扶闻言卟哧一笑,道:“什么老的要掉渣儿了?别老是说话那么难听。尖牙俐嘴的,当心没人敢娶,你嫁不出去!”

莲子辩道:“奴婢实话实说,小姐别打岔。小姐猜那严大人来做什么?竟然说是王上有旨,长公子大婚,自古有定制,不能单单迎娶一位夫人,按规制,储君的宫里应该有正室夫人一位,侧夫人二位,侍妾八位,通房若干。不用一次满额迎娶,但终不能只娶正妻进门,显得喜事太过单薄,要从朝中官员府里年龄适当的女儿中挑选出一位侧夫人,四位侍妾,于长公子大婚之日同时进门。”

“小姐您听听,这长公子一个还没娶回家呢,便先定下了这么多的妻妾。这也罢了,大户人家的公子还三妻四妾呢,可是什么狗屁规制,非要在娶正室夫人的同时都娶进了门?他们拿小姐当什么人了?非要这般打小姐的脸面么?就不能大婚之后过些时日再娶小么?”

莲子为提扶打抱不平,提扶却不以为意。左右这桩婚事是自她出生起便由王上指定了的,她从来没有权利拒绝或更改,那个长公子归嬉她都没见过面,更谈不上感情,所以,他爱娶几个娶几个吧,提扶没心情吃干醋。

看着莲子气急败坏的脸蛋,仍旧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笑了笑,反问道:“同日进门又如何?娶小是必然的,早娶晚娶有何区别?”

莲子气得脸都红了,道:“小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不气人!还没完呢,娶别人也就罢了,与小姐同时进宫的,还有咱们府上的那位庶出的三小姐!这下子看你还笑不笑?”

果然,随着莲子话音刚落,提扶的清淡如兰般的笑容便凝结在嘴角。她当真笑不出来了。

那位庶出的楚府三小姐,是楚令尹的侍妾冯氏所出,比提扶小十个月,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这些年来,若不是她忌惮着父亲对提扶特别的关爱,提扶早已经死在她和她那个庶出的哥哥手里好几回了。

而且楚玉珠是个非常狡猾的人,算计提扶却叫她抓不着把柄,明知她的嫌疑最大,却总是能被她轻而易举的逃过了罪责。

提扶心地善良,性情温和,总是念在姐妹一场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从没有下定决心对她深究到底。

没想到提扶的善良与宽容却纵容了楚玉珠的险恶。没有将楚玉珠的贪婪与阴险扼杀在摇篮中,为提扶日后的生命轨迹埋下了一颗巨大隐患的种子。

主仆两人正说着体己话,外间一个富有磁性的非常好听的男声响起:“小姐,袁道有事求见。”

提扶闻言白晳细腻的小脸蛋上霎时飘起两朵淡淡红云,似淡著胭脂般白里透红,双眸波光流转,似一汪清泓,清澈透明,那模样竟让同为女子的莲子看得惊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天!怪不得那些酸溜溜的书呆子说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小姐一定就是那个能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儿!不知道那位长公子会不会见到小姐连腿都迈不开了!”

提扶全副心神都倾注在门外那个声音的主人身上,根本就没有在意莲子在那儿嘀咕什么。

提扶低低的敛了眉,轻声对莲子吩咐道:“请袁道进来!”

莲子促狭的瞧了提扶一眼,小姐对袁道的心思,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是再明白不过。

袁道手中捧着一个书籍匣子,垂头进来,道:“小姐,这几本手札出自当今名士溪堂先生的手笔,溪堂先生终其一生周游列国写下这几本游记手札,书中所涉猎知识包罗万象,既富情趣又含哲理,值得一读。奴才看得入迷,便也想请小姐读上一读。”

提扶优雅的站起身,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莲子,下颌朝袁道轻轻一扬。

莲子便端着茶送到袁道面前,语气促狭地道:“袁公子将书匣子放下吧,小姐亲自为你斟茶,你好福气哟!大家都是奴才,奴婢便没有这般好待遇!”

一番话似点着的火折子,一下子便引燃了提扶的脸,一张小脸儿火烧般红到了耳根子。

袁道恰好抬头欲将书匣子放到八仙桌上,一抬眼刚好看到提扶小女儿家的羞涩。袁道心中一颤,一股奇异的电流瞬间击穿身体。他从来都知道小姐算得上是当世第一美女,却从没想到美得如此眩目,令他魂不守舍。

他慌忙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强制自己不能失态,坏了规矩。

莲子瞪着一双杏眼,使劲儿的盯着袁道,小姐对袁道的心思她是知道的,但是这个袁道对小姐,她是着实看不清楚。

若说袁道对小姐无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的陪伴在小姐身边,胜过父兄,对小姐的关爱细致入微。早过了娶妻的年纪,却拒不成亲。

若说袁道对小姐有意,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逾礼的表现,表情也一直是恭谨而亲切的。

这次,袁道那一瞬间在眼底迸发的炽热火焰终于被她逮个正着。空气中散发着非常微妙的气息。既甜蜜又稍显窘迫。

蓦地,外间传来宫中派来的教引婆婆王婆婆苍老的声音,道:“小姐,老奴见袁道小哥儿进了小姐的闺房。此事于理不合,请袁小哥儿速速出来,也请小姐以后慎重行事为上。未婚女子的闺阁怎容年轻男子随便进入?”

第55章 大婚(一)

自从宫中的教引婆婆和宫婢入住楚府之后,提扶的自由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袁道因在提扶襁褓之中便悉心照顾,再加上提扶生母病逝,楚令尹忙于朝政,除督促女儿课业,在生活中他虽贵为一国之相,对国事精通无比,对家事却一无所知。

加之袁道对提扶的照顾是其他奴婢和婆子们所无法比拟的,楚大人便从没过问袁道出入提扶闺房之事,这许多年来,一直如此,大家都觉得非常自然,谁也没有顾念到提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而袁道亦是少年情盛的时候。

提扶对自己日渐近了入宫的日子,心中着实煎熬。她还只是小时候随着父亲在元宵节王上摆圣宴时见过那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长公子几面。那时年纪幼小,提扶生性喜静,孩提时代便是现在这个性子,到哪里都犹如一支散发着淡淡清香、垂着露珠、宁静怡人的白百合,毫不张扬。

或许,长公子对她的印象便似她对于长公子是一般的,仅只是有些许印象而已。

而对于袁道却不同,在她的内心世界之中,袁道如父如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袁道就在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无微不至的关怀令她刻骨铭心。

提扶感到恐惧,恐惧入宫之后没有袁道的日子。

但她却从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一次,哪怕力所不及,也要拼尽全力一试。她对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不仅仅是缺乏勇气,而是被镌刻在骨子深处的三从四德牢牢的束缚着她的行为。

袁道被宫里派来的教引婆婆驱逐出提扶的闺房。而提扶也只能在他当值时偷偷的看上他一眼。

仅仅是月余的时间,当两个人在杏花苑的天井之中偶然相遇的一刹那,两人均愣住了,异口同声的说了一句话:“你瘦了!”

袁道自觉失态,慌忙跪下行了礼,看着提扶苦笑了一下,起身告退。

提扶心中有万分不舍,却也只能张了张口,想留住他说几句话,终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望着袁道远去的背影,提扶忽然觉得心里针扎一般难受。难道从此以后只能是形同陌路,不得再见了么?只要一思及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提扶的眼泪便止不住流下来。

濯缨水阁内,袁道正陪着两个最亲近的人,干爹道里和师父楚高义喝酒。

七分醉意之后,道里大着舌头,摇头晃脑的拽文:“有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啊!我说,那位博学多才的楚先生,给我们小子占上一卦,且瞧瞧这红豆能开花结果不?哎呀,也不用你算了,闭着眼睛都知道他这颗红豆呀,那哪里是红豆,分明就是铁树嘛,怎开得了花呀!”

楚高义刚要训斥道里为老不尊,拿小辈消遣什么?话未出口,便见袁道涨红着脸,一下子趴在酒桌子上呜呜痛哭了起来。

袁道这孩子打小便是个坚忍不拔的脾气,楚道二人还真就没见过他痛哭流涕的样子。

道里这酒便给袁道的眼泪吓醒了一半。

他长期的酗酒,导致白眼仁浑浊,再加上作息时间紊乱,满眼的红血丝,这酒一醒,眼睛瞪大,十分骇人。

楚高义忙道:“道里兄镇静,镇静一下!把你的眼珠子缩回去,太吓人了!你老这副表情贴到门上都能辟邪了!”

道里越发瞪大眼睛使劲儿的瞪了楚高义一眼,道:“这孩子不是中邪了吧?我也没说什么,他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就是我死了,他都不能哭得这么伤心吧?”

楚高义顿时无语,这道里不鸣则已,是一鸣惊人,从他嘴里出来的话,你就怎么听怎么四六不上线。一把年纪了,跟初相识那会一般无二,是毫无长进。

楚高义懒得答理道里,他这号人属于给点太阳马上灿烂那种人来疯型的,越理他越来劲。

于是,用眼睛狠狠的夹了道里一下,转而对袁道说道:“行了,小子,你也别哭了。师父知道你的心思。奈何你和她身份相差太过悬殊,今生怕是无缘了!”

袁道借着三分酒劲儿哭诉,若在平时清醒时,你便借他三个胆子,他都不敢说出来。

俗话说得好,酒壮熊人胆,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哭道:“师父,干爹,我从没敢奢望过我对她的感情能开花结果!正象干爹说的,我的相思豆种的不是红豆,是棵铁树,穷尽一生,也是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的。”

说着,他拿起酒杯,一仰头一饮而尽,壮了壮胆,续道:“我只是盼着能陪伴在她身边就好,能让我每天看到她,看到她过得好,看到她快乐,我便足已。我已二十好几未曾娶妻,就是害怕一旦成家立业,便按照规矩必得离开杏花苑,到外院当值。所以,我宁愿终生不娶,只想陪着她。”

下边的话,袁道有些说的吃力,因为,他哭得有些缓不过气来:“可是,现下却不行了,眼见着她与长公子大婚的日子要来临了。入了宫去,此一生若要再见,怕是千难万难了!”

道里与楚高义均是吃了一惊,对望了一眼,对方的想法已了然于胸。

两人一般心思,均想,虽然早知道袁道对提扶有情,但袁道是个明事理的,半点不敢逾越,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经放弃了这份痴心妄想。

袁道迟迟不肯娶妻,他俩以为袁道是这些年学了两人的本事,心高气傲,高不成低不就所致。万万没想到,他为了提扶早已经抱了终生不娶的决心。

楚道二人又对望一眼,只能摇头叹气,这事他们二人是有心无力,谁也帮不上忙。

这顿酒喝得是极其郁闷。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此事倒也容易!”

三个人同时站起身,大声问是谁在外边偷听?

门扇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个跛脚的壮汉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楚高义不满地道:“查教习,听人墙角可不是大丈夫行径!”

查四儿嘿嘿一笑,满脸的刀疤过了这么多年依旧狰狞可怕,双拳一抱,道:“楚先生、道先生,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是大丈夫行径,什么是小人行径,只懂得人活一世,便应快意恩仇。这袁小哥儿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

他一瘸一拐的来到红檀木的桌子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也不问主人是否同意,端起酒壶,看了一圈没看到多余的酒杯,便拿起一只盛茶的茶杯,随手将茶泼在地下,倒满了酒,一仰头喝一杯,又夹了几口菜大嚼了起来。

查四儿朝着那三个呆呆的站着看他吃喝的人做了个坐下的手势。

然后,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的道:“坐,坐,先生们别客气!来,来,来,为了袁小哥儿的真性情,咱好好干两杯!”

瞧那架势便象到了自己家里一般随意。

道里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将他轰出去。只听查四儿道:“既然袁小哥儿要陪伴在心上人的身边,你们两个便应顺了他的心意!人生苦短也就这么几十年而已,何苦不做自己想做之事,没的到死方才后悔莫及!”

几句话便俘虏了袁道,他急急的给查四儿斟满一杯酒,问他可有妙计能让他入宫?

查四儿道:“这个太容易了!提扶小姐入宫之后,身边常侍候的奴才有好几种,你看看你自己适合做哪一种,然后想办法去谋个差事不就成了?一呢,宫里可以接近主子们的当属小臣,不过呢,你年龄好似是大了那么一些,这个有些难度;二呢,各宫里都有守卫的虎贲,当然了,这个要求武艺高强,你好似不会武艺,这个难度更大一些;三呢,各宫里都有专职的太医,隔三差五的要给主子问平安脉的,只是不得天天见面;这四么,当然最亲近主子的是宫婢和婆子,呃,这个貌似你先天条件不太允许。那就剩下前三个,你看喜欢哪个差事?”

第56章 大婚(二)

道里和楚高义看着袁道一脸豁然开朗的兴奋劲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查四儿净出馊主意。

原本指望提扶大婚之后,袁道见不着她,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慢慢的他会从这段不现

实而又痛苦的感情之中走出来。

这下可好,查四儿这么横插一脚,给了袁道无限的希望。

两人一见袁道灿若星光的一对眸子,面颊上因兴奋和紧张而生出的两朵红云,就知道这个执拗的孩子是下定了决心了,恐怕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楚高义还算是个正常人,懂得尊卑有序,地位悬殊的距离早就注定袁道对提扶的感情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道里却是个吃生食儿的,根本对什么伦理纲常之类的嗤之以鼻,只一会儿的功夫,马上倒戈,不再反对袁道远离提扶,反而支持袁道入宫跟随在提扶身边了。

楚高义就骂道里是个酒蒙子,喝点尿酒便分不清孰是孰非了,这是往火炕里推袁道呢。

道里却说查四儿说的有理,人生苦短,支持袁道随着自己的意愿去做。

结果楚、道两人差点大打出手。

被查四儿一边一个拉开了。楚高义却转头骂查四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该他事,瞎出什么烂主意,害得袁道的希望死灰复燃。骂着骂着放弃道里,与查四儿撕扯起来。

论查四儿的本事,就是有十个楚高义,他也能一腿扫倒,可是,跟个书生他不屑动用武力,于是,两个人便象市井无赖一样一忽楚高义骑到查四儿身上猛揍两拳,一忽儿查四儿翻身将楚高义压在身上挥上两拳。

片刻的功夫,三个醉眼惺松的醉鬼跟拧麻花似的扭到一起,也搞不明白谁在打谁了。

袁道却心如长草,既然有路可走,便一定要马上,立刻付诸实施。他也没那精神头去管那三个正在拉拉扯扯为他扭打到一起的人。

起身跑回自己的住处,开始翻箱倒柜的拿出这些年积攒的全部家当,准备到提扶的教引婆婆那里去寻找入宫的门路。他心里清楚,这些在宫里当差近一辈子的婆婆们是老来成精,一定有非常的手段帮助自己完成心愿的。

袁道兴奋得一夜未睡,直到次日清晨,一大早便起身做起了诸多准备。

袁道性子是比较忠厚,但不代表他是笨蛋,一旦他想做的事,那股子藏在骨子里的精明和睿智便一股脑的冒出来了。

他先找到一个一等宫婢,送了些女孩们都喜欢的胭脂水粉,套出四个教引婆婆之中哪一个最是有门路,办事周到可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袁道送的胭脂水粉都是最近信阳城里非常时髦的货色。

那宫婢一边摆弄着一盒子香气袭人的胭脂,一边笑靥如花的给袁道讲四个教引婆婆之中,那个为首的袁婆婆与宗正府少卿的关系非常好。通常她主子的宫里选宫婢或是小臣的,她都能先挑选好的。

便似此次派遣教引婆婆来楚府,这肥缺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袁道不理解,问道:“来楚府做事,又不多给月例银子,算什么肥缺?”

那宫婢今日明显心情颇佳,另外,看在袁道生得俊俏的份上,也着实讨喜,便话匣子开了闸,嘴角一撇,明显是嗤笑袁道孤陋寡闻的模样,笑道:“这你可是有所不知了,其一呢,到楚府来那是来教引咱息国未来的王后的,没有个弯门肚儿谁敢吞这个镰刀头?”

她抬起头,道:“得了这个差事,不就能证明她在宫里所有的婆婆里面是佼佼者,无人可比么?这不就跟将军打了一场大胜仗一般,那是记入史册的功绩!其二呢,我听宫里的老人儿讲,那袁婆婆呀,在十几年前将身家富贵是押在了戚夫人身上的,听说当时那可是使尽了招数才进了戚夫人宫里当差的。谁知刚刚调好了差事,却又变成燕夫人封后,长公子立储的消息来,所以呢——”

宫婢拉长声音,看了看袁道一脸迷茫的模样,不屑地道:“瞧你模样生得倒是蛮俊俏的,象个灵活的人,怎的如此愚鲁?还不是因为袁婆婆押错了宝,这许多年来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巴结王后和长公子么?她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借此机会调到长公子宫中当值么?”

袁道还是直愣愣的盯着她。她刚想出声数落袁道脑子太笨,却发现袁道的眼睛越过她的头顶,直勾勾的看着她身后,一脸的尴尬。

她回过头顺着袁道的目光看去,袁婆婆正一脸铁青的站在她身后,表情明显的写着她方才一番聪明言语都钻进了袁婆婆的耳朵里了。

吓得她转身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

袁婆婆冷着一张老脸,盯了袁道半晌。

袁道便觉得那双眼睛好似射出一道道利箭般穿透他的大脑,仿佛已经把他的内心所想剥得一丝不挂,不由得一种不安的感觉袭遍全身。

袁婆婆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盒子胭脂水粉。打开盖子,放在鼻端嗅了嗅,道:“嗯,还是今春流行的茶花香味呢!好体贴的小哥儿!绢丝,老身从一众宫婢中将你挑出来,便是看中你手脚勤快,伶牙俐齿。却不曾想,反倒是害了你,令尹府这份差事你刚刚做了几日呀,旁的没见你有何建树,与令尹府的年青奴才勾勾搭搭倒是先学会了。”

绢丝得袁道一前一后的跪伏在地,闻听此言均是脑中轰的一声,这袁婆婆显然是公报私仇,栽赃陷害。

她明明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却诬陷两人私通,宫婢虽然不是都得到过王上的宠幸,但只要入了宫,名义上便都是王上的女人,与人私通,那是要浸猪笼的。

这个罪名可是非同小可,死罪不说,更坏了一个女子清白的名誉。将使同族同宗都抬不起头来。

绢丝额上豆大的汗珠儿成排的往下滚,身子如筛糠抖个不停,早已泣不成声,想哀求辩解几句都说不出话来了。

袁道却不知道事情有如此严重。替绢丝辩解道:“袁婆婆误会了,奴才与绢丝姑娘并无瓜葛,只是想向她打听些事情,为感谢绢丝姑娘的善意相助,才买了这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以表谢意,并无其他。还请袁婆婆明察,委屈奴才不打紧,污了绢丝姑娘的清白,奴才可是死不足以谢罪了!”

袁婆婆嘴角抽动一下,挂起一丝冷笑,冷哼道:“小哥儿想以死谢罪么?难得你对绢丝如此重情重义,老身便成全了你二人,如何?”

袁道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袁婆婆究竟想干什么。

绢丝在宫中多年,听袁婆婆如此说,已知其下了决心要置自己和袁道于死地了,当时便吓得气塞胸肺,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57章 大婚(三)

袁婆婆是个老辣的,命人绑了袁道与绢丝。便急匆匆去求见楚令尹。

楚令尹听到奴才禀报袁婆婆求见,还以为是提扶出了什么差错,急忙命人将袁婆婆带进花厅。

袁婆婆见了礼,请求楚大人摒退左右。

楚令尹便越发的觉得事情不简单。这袁婆婆带着一众人奉诏来到楚府教引提扶,楚令尹也要礼让三分。便和颜悦色地问袁婆婆发生了什么事,急于求见。

袁婆婆轻声道:“回大人,此事干系重大,老奴若是实言相告,万望大人恕老奴直言不讳之罪!”

说着,她从锦杌上站起身,跪地磕头。

楚令尹忙双手一伸,虚扶一下,口中连声道婆婆请起,有话但说无妨,哪里会怪罪婆婆。

于是,袁婆婆说了一番让楚令尹冷汗直冒的话来。

她言说这几日在府中教授提扶小姐的太庙祭祖礼仪、大婚程序以及宫中规矩,提扶小姐态度认真端正,聪慧绝伦,一切还好。

但她发现提扶小姐的杏花苑中一名青年奴仆与提扶小姐过往甚密,超出了主仆的界限。

楚大人乍听此言,不以为然,说知道婆婆所指何人,定是袁道那孩子。他从幼年时起就侍候在提扶身边,十四年来,一直是恪守本分,从不逾越。婆婆多虑了。

袁婆婆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胸怀视野均在朝堂、国家之上,自然对后院之事疏于留意。大人可知提扶小姐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那个叫袁道的年轻人又对她如父如兄,关怀备至,日久生情,哪管得了身份悬殊?大人可曾见过提扶小姐看那袁道的眼神?大人若是留意,定知老奴所说并非臆断。”

楚令尹开始双眉拧到一处,默不作声。

袁婆婆看楚大人不再反勃她,顿了一顿,在心中重新措辞,试探着道:“大人可曾想过此事的严重后果?那袁道对小姐自有一份痴心妄想,今日竟买通宫婢绢丝,欲寻门路随侍小姐入宫。小姐年幼,又对那袁道——,若是小姐大婚后,他一直跟在身边,难免被有人之心利用做些文章出来,果真走到那步田地,储君颜面何在?王家颜面何在?大人颜面又何在?”

一席话让楚令尹不自觉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他搓了搓潮湿的双手,在心中反复琢磨袁婆婆的话,暗自点了点头,无论提扶与袁道是否互有情意,确实这些年一直因她自幼失母,太过纵容了她一些。见袁道对提扶忠心耿耿,提扶对袁道也是非常信任,便没有过多的理会此事。

经袁婆婆一分析,这个隐患着实大了点儿,还是将它消灭于萌芽状态方为上上策。

袁婆婆是什么人,那是在宫中久经历练的,一双眼睛跟火眼金眼也差不到哪儿去。一见楚大人把个茶杯在手中转来转去的,握杯的双手指尖都泛起了青色,可见他用了多大力气在茶杯上,恐怕再使点劲儿,茶杯都要被他给徒手捏碎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是需要填把柴火的,让楚大人的担忧烧得更旺一些。其实,这老婆子如此卖力,也是有一己私心的。经楚府这趟差事,她便如绢丝所说,可以顺利的离开戚夫人的宫里,转到长公子府或者燕王后宫中去当差。

她可不想让提扶这个小丫头片子的私情坏了她的好事儿。

这些天来,她一直暗中观察袁道与提扶,越观察便越害怕。

原本她只是想阻止两人见面便可,但当她看到那日两人在天井中偶遇时,提扶小姐一瞬间神采焕发的样子,袁道那从骨子里溢出的爱意,让她下定决心必须清理了袁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她冥思苦想了两日,都苦于没有借口处置了袁道这小厮。

没想到,他却自己撞上门来,这可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了。

袁婆婆为了给楚大人添堵,跪地禀道:“大人请恕老奴直言,大人也曾年轻过,必当明白年轻男女若是两情相悦,会有多大的勇气做出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来。虽说,提扶小姐自幼熟读经书,温良恭谨,是个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可袁道毕竟只是个下等的奴才,谁又知道他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此事但凡走漏半点风声,进了长公子和王后的耳朵里,影响了长公子与提扶小姐的大婚,那可怎生收场?”

她越说楚令尹便觉得此事确实可怕,若是果真在这上面出了事端,先别说与长公子的婚事如何,楚家的一世英名那可就全毁了。

楚令尹沉吟片刻,低声道:“婆婆说的甚是,提扶是个有分寸的,下人么,品性自然不可高估,却是不得不防了!那么,依婆婆之见,该当如何?”

袁婆婆见差不多了,便将刚刚在花园中发生的一切简单叙述了一遍,并报说已经将袁道与绢丝给绑了,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理这二人。

楚令尹终于是将手中有些冷了的茶水一仰而尽,问道:“宫婢是宫中之人,与人私通自然按宫中的规矩处置便是。至于,袁道么,虽是我楚府的奴才,但与宫婢私通,算为同案犯,也该当依了宫的规矩处罚才对。此事,请婆婆全权处理,并将此事报于宗正府。或是宗正府需要楚府出面做个证,本府自会安排。”

袁婆婆恐夜长梦多,连夜派人到宗正府报备此案。并请求宗正府加急处理。

提扶自从懂事起便知晓自己的身份,她是息国长公子指定的元配妻子,未来将是息国的王后。所以,自幼便被父亲有针对性的选择教席,三从四德的女则是根植到骨子里的,因此,她从没想过该如何解困自己的爱情危局。

选择了默默的承受那份炽烈的爱所带来的煎熬和痛苦。只求能时时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儿,便此生足矣。

随着距离大婚的日子在一天天的缩短,提扶明显的越发憔悴,整个人也清瘦了一圈儿,原本就是纤细苗条和身段,这下子那腰肢更是细得柳条般不盈一握了。

莲子煞白着脸一路小跑进了提扶的内室,到了门边迈门槛儿时差点被绊了一跤,打着趔趄扑到提扶身前,连行礼、称呼什么的一概全免,急急的说道:“不好了!袁道给教引婆婆绑了起来,关在猪笼里,在后园子的湖边上呢,马上就要浸猪笼了!”

提扶为了赌物思人,正看着袁道给他送来的那本溪堂先生的手札记,自从袁道送过来,她已看了三遍了。除了书中所写确实引人入胜之外,她更想从书感受到袁道的气息,因为这几本札记是袁道读过的。

莲子慌里慌张的跑进来,她刚想笑着喝斥她装淑女没两天又原形毕露了。还没等张口,听到了莲子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书籍脱落,砸在脚面上,她都没感觉。

急匆匆的跟着莲子想到后园子去看个究竟,可还没走出杏花苑,便被二个婆婆和六个宫婢拦了下来。

第58章 大婚(四)

提扶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抽空了,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只是短短的一恍惚间,提扶脑海中闪过袁道与自己相伴相扶成长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发现存在她记忆里的每一件事都闪着袁道的影子。他是根植在她精神世界里的,无法拔除。

泪眼婆娑的哭了一会儿,提扶用绢帕擦干了眼泪,她必须尽最大努力去挽救他的生命。如果实在无能为力,他真的离去,那么,就让她陪着他一起到黄泉路上继续做个伴吧!

打定了主意,提扶发现她的心竟然沉下来了,从所未有的解脱感,竟然全身心的轻松无比。

看着莲子急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无头苍蝇似的。提扶道:“莲子,你能否出得这杏花苑的大门?”

莲子道:“小姐想做什么?奴婢也不知道那帮混帐东西能不能拦着奴婢!”

“莲子,你试一下,如若不行,你便派个粗使丫头出去给濯缨水阁送信。叫楚先生通知道里,道里那里一定有草药可以帮助袁道闭住呼吸,息国有定例,无论身犯何等重罪,临刑之前亲属是可以送断头饭的,叫道里把药加在断头酒里,只要袁道在水中闭住呼吸,短时间内憋闷不死,便给了我们援救的时间。再吩咐楚先生去找查四儿,他不仅功夫好,水性也是绝佳。叫他待袁婆婆她们离开了,立刻下水去营救!”

莲子此时除了焦急,已经没了半点主意,心慌意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听了提扶井井有条的安排,突然间觉得坐在面前这个从容镇定但依然稚嫩的女子,根本不象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她自己比小姐虚长八岁,竟是白活了。遇事还不如小姐来的冷静。

莲子担心自己若是也被拦住不得出入反而耽搁时间,便派了个伶俐的粗使丫头去报知楚高义。

袁道和绢丝被绑住双手双脚,用白布堵了口,分别装入两个竹蔑编织的猪笼里,在楚府的湖边等死。

袁婆婆正要吩咐奴才抬了猪笼登上一只小小的画舫。好将画舫划到湖中央再将袁道和绢丝二人沉入湖底。

楚高义和查四儿离老远便扯开嗓门儿大喊:“袁婆婆,且慢上船!容我等送他一程!”

袁婆婆知是送断头酒来了,息国自古以来便有此习俗,倒也没有理由拒绝。便摆手示意仆人们先停下手。

楚查二人来到湖边,打开食盒的盖子,取出酒菜来,将袁道口中的白布掏出来,喂他喝了一碗酒,吃了几口菜。

袁道面色苍白,看不出悲伤和怨恨,却是满脸的落寞,他哽咽着向袁婆婆为绢丝求情:“婆婆,我死不足惜,却是连累了绢丝姑娘。她的确是冤枉的,能否枉开一面,饶了她吧?婆婆若能饶过了绢丝这一回,我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婆婆的大恩大德!”

袁婆婆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并不作声。然后,示意仆人又将袁道的嘴给堵上了。

楚查二人又要喂绢丝吃口酒菜,绢丝口中白布一拿出,立即对袁婆婆破口大骂。

楚高义想劝说绢丝喝上一口酒,绢丝却使劲儿将头左右摇晃,拒不喝这口断头酒。

袁婆婆铁青着脸,也不等绢丝吃了断头酒,便叫人将她的嘴重新堵上了。向楚查二人福了一福,便叫仆人抬了两个猪笼上了画舫。

查四儿看着渐行渐远的小画舫,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倒不是非要救袁道,只是听传话的丫头说了,小姐已经下定决心,若是袁道死了,她决不独活。

袁道的小命儿不值几个大子儿,可是提扶的命却值钱,不能拿来做赌注。

于是,查四儿担忧地问楚高义:“我说,道里那老酒鬼的药酒能行吗?万一要是不好用,或者药效持续的时间不够长,袁道那小子可不就彻底玩儿完了吗?”

楚高义却对道里的医术绝对的信任,道:“这个我倒并不担心,我是担心道里被咱二个给捆了,不让他来救他干儿子,若是秋后找咱俩个算帐,那可是防不胜防啊!那个老酒鬼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他一直很疼袁道这孩子,这要是逼急了他,指不定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情出来!”

楚高义自从十四年前在灭度庵被爆炸炸伤之后,眼睛也因当时的高温灼伤受到不小的伤害,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视力越发的退化,视物显得非常模糊,他甚至看不清湖中央的人把没把猪笼丢进湖中。

他看不清又着急,便不停的询问楚高义。

查四儿是有功夫的人,目力极好,手搭凉蓬正盯着湖中央那个小画舫。耳中听到楚高义絮絮叨叨的询问,这火气噌的一下就窜上来了,没好气地道:“楚八怪你能不能把你那张臭嘴闭上一时半刻的,你问得我心烦。我这盯着呢,有情况我就告诉你了,你怎么跟只苍蝇似的嗡嗡的讨人厌?”

楚高义当然听不得他的臭话,两人依惯例一边盯着袁婆婆她们一边开始打嘴仗。

袁道喝了道里的药酒,不久便处于一种假死状态,暂时停止了呼吸。被扔进湖水里他丝毫感知不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袁道觉得脑袋巨痛,似是被坚硬的东西狠狠的砸了一下。

他使劲儿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穿透清澈的湖水让他依稀仿佛看到了一个圆形的,中央凸出并雕刻着一只怪兽头颅的门。

他便感觉自己好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这个场景一直在循环不断的播放着。又好象这个情景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过去了,既模糊又真实。

他猛地甩了甩头,张开嘴想大喊一声,确认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可一张嘴往湖水猛地往咽喉中倒灌进来,他呛了一口水,本能地憋住气,防止自己被水呛死。

他只觉得一只大手似巨钳一般拉着他的一只脚,使他倒退着迅速穿过圆形的门向前游去。

随着额角的疼痛一波一波的袭来,脑中残缺不全的记忆碎片也在刹那间聚拢起来。

十四年前信阳大水,他只记得一觉醒来时已经是身在信阳城外的护城河里,差点被淹死,幸好被干爹所救。

可是,他努力的想回忆落水前后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每每思及此事,均是以头痛欲裂而告终。

据干爹讲,他曾在医书中见到过此种病症的描述。此症被称为离魂症。

这十四年来,道里曾用各种手段试图让袁道想起信阳大水前后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究竟是谁,那人又为什么将他捆成粽子似的扔入水中?

可是,十四年过去了,道里也没能成功了医治了袁道的那段离魂症。

袁道自己也已经放弃了那段经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反正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除了那段记忆,其他的他都回忆得起来。

这次被那个雕刻着怪兽的圆形门撞了额角,他的脑海里一下子便闪现出十四年前那几天的经历,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第59章 大婚(五)

袁道在半梦半醒之间闪现着十四年前那片残缺的记忆碎片。

干爹道里的声音钻入耳鼓:“这小子昏迷之中尚能挤眉弄眼的,做什么清秋大梦呢?该不会是梦着娶媳妇儿了吧?”

接着师父楚高义的声音传来:“道里兄年逾不惑却毫无长进,嘴里没一句正经。你快看看这孩子有没有大碍?该不会你的药酒出什么问题了吧?怎么昏迷这么久,都没有一丝醒转的迹象?看这孩子神色间好似非常痛苦的样子。”

又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哎,我说,你们两个别说那些废话,要是救不活这小子,提扶小姐怕是要寻死觅活的。他死不打紧,连累了小姐咱们几个奴才谁担得起罪责?”

袁道蓦然觉得这个粗犷声音的主人一只大手掐住他的脖颈,他双手本能地攀上脖颈,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双脚不停的乱蹬一气。

一时间,袁道的记忆发生错乱,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被掐昏扔进冰冷的河水之中。

道里吓得赶紧示意楚高义和查四儿控制住袁道的身体,以金针开穴之法令他在狂躁中安静下来。

两天一夜了,袁道依然在昏迷中时尔惊惧,时而狂乱。

道里这下子也没了底气,拿来那个致人假死的药酒残液,开始仔细的研究。

袁道慢慢的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灯昏黄如豆,灯侧一个清瘦披着青色儒衫的背影手肘支腮,坐在桌前,模模糊糊的,带着那么几分朦胧和不真实。

袁道嘶哑着声音,有气无力的要水喝。

那个背影闻声身子轻颤,高兴地低呼道:“你终于醒了!”

说着,手脚麻利地给他倒了杯温水,来到床前扶着他半坐起来,喂给他喝。

袁道的视力由最初的模糊渐渐的清晰起来,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头偏了偏,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张白晳细腻,眉目如画的美丽脸庞梦幻般出现有他的眼前。

他聚然一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忙脱离她的扶助,急道:“小姐!怎么会是你?”

提扶高兴得目中蕴泪,面若桃花,娇艳欲滴,羞涩地道:“三天了,我在府中苦等消息,也不见楚先生和道先生回来,我以为你——”

下话没讲。袁道当然明白是以为他已经死了。

此时,袁道九死一生,本来对提扶有万语千言要说,可是,一面对她,便自惭形秽起来。在他心里,提扶是个下凡的仙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中的下等人。

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楚高义从外面进来,看到两人雕像似的立在那儿,互相对望,表情复杂,却只字不言,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虽不忍心,却也不得不催道:“提扶小姐,你必须得回楚府去。此地你不可久留,若是被人发现你寅夜离府,事情将变得更为复杂难解。袁道既然已醒,身体便无大耐。还请小姐马上离开才是。”

袁道知道这次是自己太莽撞才铸下大错,实在不该自以为是的私自去寻入宫的门路。害死了无辜的绢丝姑娘。万不能再因自己而使提扶小姐身处险境,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连累了她。

提扶也知寅夜女扮男装私自出府对于她这个即将大婚的女子来说,行为的确有失检点。虽然心中有万分不舍,也只好由查四儿护送着回府。

袁道喝了些道里专门为他调配的药粥,才感到胃里有些许暖意,冰冷的身子渐渐的也有了一丝热度。

理了理纷乱的思绪,袁道对楚高义讲起了十四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细节,并肯定地说那晚置他于死地的就是查四儿。

楚高义思索了一会儿,仔细盘问了袁道几个问题。

最后,楚高义下了结论:“看来十四年前信阳城那场大水并非天灾乃是人祸呀!你在水底看到的那扇圆形的雕刻着怪兽的门俗称金门,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金门是信阳城内所有的福寿沟、王宫及所有园子的借景活水与外界江河相通的门户。”

袁道若有所思,猛地明白过来,道:“师父,您是说金门是被人故意打开的?”

楚高义自从灭度庵被烧伤之后,脸上的皮肤俱损,根本不再生长胡须,可多年来的习惯却总是改不掉,他又朝下巴捋去,抓了个空,才想起来胡须早已经不是他所能奢求的了。尴尬的放下手掌,点头道:“嗯,你猜测得对!我虽不懂水利,但福寿沟金门的原理倒是略知一二。”

“那金门平日里均应是关闭的。若遇城中大雨,金门可以自由打开,将积水排到城外。若是城外大水,金门自动关闭,使大水不能倒灌入城,使城池免遭水淹。依你所说,十四年前信阳城大水之时,金门本应是关闭的,但是你亲眼所见是敞开着,那么,金门必是人为打开的。”

“师父,您是怀疑查四儿?噢,不,准确的说,查四儿应该是燕夫人的嫡兄,也就是中将军燕子虞。可是,师父,燕子虞不是十四年前就已经被王上赐死在边城了么?他到底是谁呢?难道燕子虞真的没死?”袁道觉得头大如斗,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楚高义眼睛直直的,恍似并非听见袁道所说的话。

好半晌,楚高义才道:“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袁道伸手在师父眼前摆了摆,楚高义这才从定神儿中回过来,道:“这个查四儿不得不防!此人外表粗犷,内里却是个城府极深,十分厉害的狠角色!他竟然为了他燕氏的高贵门楣,为了让他妹妹成为后宫之主,竟然能狠得下心让洪水倒灌入城,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楚高义不由得义愤填膺,猛地拍了一下仙人桌。啪的一声巨响,吓了袁道一跳,正喝着水呢,险些呛死。

“不对,不仅如此,如若你的记忆没有偏差,依他当年与那杨浦元的对话,提扶小姐岂不是王上的亲骨肉?而现下在王宫里的长公子岂不是楚令尹的亲生子?他之所以大开金门,令洪水倒灌信阳城不过是要设个局,让提扶名正言顺的当上长公子夫人!继尔成为息国的王后!”

楚高义冷不丁的站起身,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年在灭度庵所发生的事如此蹊跷,令人琢磨不透,却原来最根本的症结在这里。嗯,这就是了,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琢磨不透的谜团便都能迎刃而解了!我们这许多人,竟然是政治阴谋的一颗颗废弃不用的棋子罢了。怪不得,怪不得,燕夫人当年要用那般狠绝的手段!”

“袁道,此事非同小可,今夜说与我知道之后,再不可跟第二个人提起此事。你只当作记忆未复,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我今晚所说之事,只言片语都不可泄露,你知道么?否则,便是捅了马蜂窝,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你干爹,坚决不能让他知晓此事,依他的性子非坏事不可。还有,在查四儿面前不要露出马脚,此人极难对付,稍有不慎,性命攸关,明白吗?”

楚高义反复叮咛袁道几次,仍不放心。直至袁道立下重誓,才稍作安心。

第60章 大婚(六)

查四儿带着提扶从袁道藏身之处回到楚府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微微放亮。

在楚府隔街的转角处,两人静静地等待着。大约有一顿饭的功夫,三辆马车拉着满满的青菜和猪肉由远而近。

查四儿拦住带头的菜农,给了他二钱银子,叫一个送菜的小厮与提扶调换了外衫,将长发束起,系上小厮们常用的粗布制的头绡,上下打量了一下,还是难掩提扶的天姿国色。这孩子的脸蛋细腻得犹如凝脂。试问哪个风吹日晒做着粗活计的小厮能有这般牛奶般吹弹得破的肌肤?

不用进楚府的大门,便能被门房一眼从人堆儿里揪出来。

查四儿挠了挠脑袋,管菜农借了水壶,在街边和了一些稀泥,朝着提扶脸上便抹了几下儿。

提扶爱清洁,闻着臭哄哄的泥土,惊道:“查教习你做什么?这味道好难闻!”

查四儿一边抹,一边道:“小姑奶奶,你还是忍忍吧,谁叫你生的白白嫩嫩的?如何混得进去?我叫你别出府,你非要去,这是代价,臭着吧您哪!”

提扶一向规规矩矩的,彬彬有礼,这会儿少见的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憨神态,小嘴噘了老高,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夹了查四儿好几眼。

查四儿一生无儿无女,提扶毕竟是他嫡亲的外甥女,虽说这些年来在她身边目的并不单纯,但天生的血缘让他对提扶还是非常喜欢。此时,提扶娇俏的模样引得他心里激起融融暖意,他忽然觉得自己要是利用了提扶的信任,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

他猛甩了几下头,暗暗告诫自己,现下可不是心软的时候,该做的事还得继续做,否则岂不白白浪费了这十几年的辛苦光阴?

菜农有些不耐烦了,连声说时辰要过了,再不将这三车菜和肉送到楚府,会被扣工钱的。

查四儿原是驰骋疆场,指挥三军的中将军,脾气本就暴躁,最受不了旁人对他颐指气使的。闻听菜农不善的口气,怒火中烧,双目一瞪,浑身散发出狠戾的气势,便要发作。

提扶与他相处十四载,对他的脾气较为了解,忙拍了拍他手臂,道:“查教习莫气,你将我打扮成这副模样,恐怕我父亲都认不得我了吧!你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人家也是挣工钱的,咱们也实是误了人家的事。”

提扶还真怕查四儿坏脾气一上来,立刻上手打人,这儿离楚府正门太近了,吵起来绝没有好处。

混进楚府正门,随着菜车往大厨房方向走。

走到离杏花苑最近处,提扶偷偷的落在后面,飞速的跑到杏花苑的大门前,轻轻的扣了门环,三长两短。这是她与婢女莲子的暗号,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莲子来开门,心中焦急,难道这丫头睡死了,敲门声都听不见么?

她刚刚将手放到门环上,要再敲一次。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洞开,提扶一看,大呼糟糕。

因为来开门的不是莲子,而是庶妹楚玉珠的贴身丫头茶花。

看到茶花的那一瞬间,提扶的脑袋便嗡的一声,直觉大事不好,一夜未归,恐怕给这个坏透了腔的庶妹抓了个现形,如果不出所料,现在花厅中坐着的必定还有父亲以及掌管楚府后堂中馈的侧夫人钱氏,当然,更少不了楚玉珠的生母冯氏。

提扶战战兢兢的跟着茶花来到花厅,一进门便看到莲子直直的跪在地上,那丫头一回头看到提扶,委屈得眼泪掉了下来,莲子一定是被掌了嘴的,双颊红肿,嘴角鲜血未凝。

提扶忍不住眼泪也流下来,她对莲子视若姐妹。连累莲子挨罚实在于心不忍。

跪在莲子身旁,她低着头,弱弱地叫了声:“提扶见过父亲、侧夫人、庶夫人!”

楚令尹见提扶穿了小厮皱巴巴、脏兮兮的衣裳,涂了个满脸泥巴,不禁皱了眉头,不悦地道:“提扶,你且先去洗漱干净,换了衣衫再来回话!堂堂令尹府的大小姐,这副打扮,成何体统,若被外人见了,岂不笑话我楚晋江教子不严?”

提扶应了声是,起身便要到内室去更衣梳洗。耳中听得父亲道:“行了,你们也都见到提扶平安回府了,都先散了吧!知会下去,若是有人走漏此事的半点风声,杖毙处死,决不留情!包括正在堂上的这些人,明白吗?”

钱氏明显不情愿,却不敢反驳。便朝着冯氏使了个眼色,自嘲的一笑:“是,大人!有劳大人操心后堂之事,实是妾身的不该!提扶大婚在即,却做出此等有失妇德之事,妾身主持中馈,还请大人治妾身管教不严之罪!”

冯氏在边上打秋风,道:“此事怎能怪侧夫人?提扶贵为楚府的嫡长女,自来是不受咱们这些侧室呀,庶室呀管制的。楚府没有正室夫人,侧夫人也只是暂代主持中馈罢了,哪里又有实权了?管管府里的吃喝拉撒也就是了,这杏花苑的事么,岂是侧夫人插得上手的?”

钱氏这个恨呀,恨不得掰掉冯氏的满口牙齿。

她给冯氏递眼色的意思是让她帮忙给提扶加点颜色,她却连冤带损的揭她的短。她最不爱听谁说她暂代主持府上中馈之言,这不就是提醒她,她只是个侧室夫人,永远扶不了正么?

钱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瞧着冯氏运气。

冯氏看了一眼,面有得色。心说你越生气我越高兴,瞧瞧平日里你张狂的样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以为自己扶了正么?

钱氏咬了咬牙,道:“嗯,妹妹说得也是,倒也是这个理儿。到时,玉珠与提扶同时入宫嫁于长公子,玉珠这孩子聪明伶俐的,又生得美艳,跟朵花儿似的,唉!就是出可怜了这孩子,出身差了些,连侧夫人也没希望了,只能屈居侍妾,同根而生,却相去甚远!”

这回轮到冯氏的脸青一阵紫一阵的。本来她心中就为这件事堵得慌,提扶是正室,为何自己的女儿连个侧室都不是,只能是个侍妾?是,她的玉珠是庶出的,可也不至于跟提扶差那么一大截儿呀!

提扶未来是息国的一国之母,后宫之主。而她的玉珠却只能是长公子众多侍妾中的一个而已。

玉珠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跪下来,对父亲道:“父亲,珠儿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楚大人为提扶夜不归宿之事正恼怒着,见钱氏和冯氏互相讥讽,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都太闲了是么?滚!都给我滚下去!”

钱氏与冯氏一看大人真是动了怒,吓得不在做声,互相瞪了一眼,起身告退。

这当口,玉珠站起身忽然身子如风中残叶,左右摇摆了几下,一头载倒在地上。

楚大人三人吓了一跳,赶紧吩咐人去叫家医来,又叫人从提扶内室搬了个湘妃榻来,将玉珠抱了安置在榻上。

莲子扶着提扶更衣完毕,从内室来到花厅,见到昏厥的玉珠忙问怎么了。楚大人说没事,一会儿家医来诊脉。

楚大人吩咐众人在花厅陪伴玉珠。叫了提扶来到提扶闺房的外间,单独问话。

玉珠趁人不备,偷偷的张开眼睛,示意茶花赶紧去偷听父亲与提扶的谈话。

茶花领命,悄悄的摸到提扶闺房的外间门前,将耳朵附在门上仔细听着。

第61章 大婚(七)

楚令尹阴沉着脸坐在檀香木雕花的太师椅上,目光如刀紧盯着提扶,只见他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被提扶的越礼之举气得不轻。

提扶跪在云母纹石铺就的地上,不敢作声。

楚令尹端起茶杯,哼了一声,又放下,实在是被气得堵得慌,根本喝不下。沉声喝道:“我且问你,是不是楚高义救下了袁道,你私自外出去见袁道?”

提扶轻泣着,回道:“父亲,袁道年纪虽轻,但也在府中当差数年,以父亲识人之能,应当了解袁道的品德。他是万万做不出与宫婢私通之事的!此事纯属无稽之谈,父亲怎可信了袁婆婆的诬告?要置袁道于死地?我若不求楚先生救他,九泉之下岂非多了一条冤魂么?”

楚令尹勃然大怒,将茶杯猛摔在地上,吓得提扶和莲子均是背脊冰凉,挥身发抖。提扶微微的抬起了头,眼睛上挑,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却见他老人家脸色铁青,双眉紧锁,怒道:“一条冤魂?难道那个宫婢便不冤屈了么?亏你号称息国第一才女,恁地愚鲁!袁婆婆与袁道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诬告他?袁道虽为府中包衣奴才,我又何曾将他当下等奴才对待?难道你当真不知袁道之罪所为何来?”

提扶双目圆睁,心中凄苦,两行清泪如断线珍珠般滚滚而下。

这几日一直全副心思都放在惦念袁道的生死之上,根本没有深想袁道这次杀身之祸因何而起。

经父亲断喝,便犹如醍醐灌顶般猛然觉醒。竟是自己的一片痴心害得他险些命丧黄泉。

她想明白其中关窍,如置冰窖般周身冰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狠狠的咬着下唇,把心一横,抬起头来直视父亲,坚定的道:“即使是楚先生救下了袁道一次,却救不下第二次,父亲是不会饶过袁道的,是么?”

提扶深深的望着父亲,见他躲避她直视的目光,看向旁处。她便凄楚地一笑,续道:“父亲,自今日起提扶以去世的母亲发誓,决不再见袁道一面。若有违誓,愿追随母亲而去!还请父亲给袁道一条生路。”

言罢,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额上血珠如盛开的桃花般鲜艳欲滴。

楚大人闻言,越发的盛怒,声色俱厉地道:“你做出如此有辱门风之事,竟丝毫不思悔改,还妄想要我给那小贼一条生路,白日做梦!看来,我这许多年来,念在你母亲的情份上,对你太过放纵,以为你知书达礼,断不会做出自悔清誉之事。可见我是看错了你的!你可知道,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传入长公子或燕王后的耳中,你还有何脸面与长公子完婚?有何脸面位居我息国储君的正室夫人?”

提扶在心中对什么长公子,什么正室夫人千般的抵触,暗想谁愿入宫去做什么长公子夫人?还不是身不由己?

但这话她也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的。

她满面哀求的望着父亲,叩头求道:“父亲,看在这许多年来袁道一直忠心耿耿的在楚府当差的份上,请父亲网开一面饶过他罢!”

楚大人看着提扶为了袁道低三下四的哀求,越发的生气,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高贵的名门望族小姐怎么会对一个包衣奴才如此上心?越想越怒其不争,越想越恨袁道那个狗奴才,竟然对自己的主子有这般龌龊的心思!该杀!当真该杀!

提扶见父亲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激起了她骨子里藏得很深的倔强,平日里那个温顺,平和,柔柔弱弱的提扶刹那间便似换了一个人一般,从头上拔下一根赤金嫦娥奔月的簪子,将簪子尖端抵住自己的天突穴,将头高高昂起,竟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魄,坚定地道:“父亲若是不肯饶过袁道,我也愿做一缕冤魂追随他共赶黄泉!”

楚令尹一见提扶的簪子尖尖的已经刺入肉中一分,血珠儿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分外鲜艳夺目,再看提扶的眼中闪烁着平静而倔强的目光,便知道她所言非虚,并不是假意恫吓。

楚令尹疼惜女儿,无奈的叹了口气,连忙起身去抢夺提扶手中的簪子,急道:“提扶,你这是干什么?你放手,只要你遵守承诺不再见他,我一定饶他不死,好孩子,快,你别吓父亲,快放手!扎出血了!”

提扶还是不放心,连问几声:“父亲此话当真?您是一国首辅,金口玉言,决不要朝令夕改!”

楚令尹再三保证一定会说话算话,提扶这才松开手,由得父亲将簪子夺了过去。

楚府拾花小筑内,楚玉珠将剥好的一颗荔枝递到母亲冯氏的嘴边,道:“母亲,下次您万不可与侧夫人对互相抵毁。咱母女位分低人一等,明着斗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珠儿真是担心母亲,若是珠儿入了宫,哥哥们又不能常侍母亲身侧,母亲会被侧夫人暗中下绊子。侧夫人心机深沉,母亲不是她的对手。偏生母亲又是个性子急的,往往喜欢口不择言,耐不住性子,忍不得气,没的吃哑巴亏,好叫我担忧。”

冯氏不以为然,道:“你个死丫头,又来教训你老娘。你才几岁,你没出生时,也没见她弄死我!闹了几十年了,她能把我怎么样?你该入宫就入宫去,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那个嫡长姐看似柔柔弱弱的,与人无害的模样,架不住男人们都喜欢她那副病秧子般的德性。她素来与你疏远得很,名为姐妹,还不如路人!她虽为正室,日后能成为一国之母,等着她提携你,做梦吧你!”

楚玉珠打心眼儿里讨厌母亲冯氏那股子市井流民的小家子气。可偏偏自己不会投胎,成了她的女儿。每每看着母亲嘴大舌长净说些没营养的话,占不着便宜反惹一身骚,她便觉得甚是堵得慌。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贪上一个如此烂泥扶不上墙的亲生母亲?

气归气,怨归怨,母亲毕竟是母亲,旁人是替代不了的。她还是强忍着对母亲的诸多反感适时的归劝,希望母亲能有所长进。但是,还是白浪费了玉珠的一番心思,冯氏没能长进,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的犯起糊涂来,总是喜欢逞一时之快,为自己树了不少的强敌。

冯氏扯着大嗓门道:“珠儿,敢情你在杏花苑装病,就是为了赖在杏花苑不走,好让茶花去偷听你父亲和提扶说话呀,你可真是聪明!快跟母亲说说,茶花都听到了什么?”

楚玉珠看着母亲那股子不长心的劲儿,心里一阵反胃,暗道什么叫做朽木不可雕也,看看她母亲便知道了。

楚玉珠举起右手食指竖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母亲说话能小声些么?小心隔墙有耳,此事若是传到父亲耳中,珠儿日后怎还能得到父亲的信任?”

冯氏被女儿数落一顿,不但没生气,反而象个孩子似的,偷眼瞄了一下左右,捂了一下嘴,然后又吐了吐舌头。

楚玉珠将茶花偷听到的对话简要的叙述了一遍。

冯氏瞪圆了那双眼角已经出了鱼尾纹的眼睛,忍不住道:“这提扶胆子竟如此大?平日里可半点看不出来,这丫头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走,找你父亲去,凭什么这么轻易就饶过了提扶,她这下子给楚府抹了多大的黑?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个臭丫头,一定叫你父亲好好的家法处置!”

楚玉珠哭的心都有了,活了好几十岁的人了,城府还不如她这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来得深沉!她一把拉住母亲,道:“母亲这一去,恐怕被父亲给家法处置的不是提扶,而是母亲你!”

第62章 大婚(八)

提扶得到父亲的承诺,才稍稍安心。她自幼便在深闺中长大,家教甚严,与陌生人

鲜有往来。更别提陌生的青年男子了!

一是提扶日常接触最多的同龄男性只有袁道;二是袁道待她体贴入微,比之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三是袁道性情温和、宽厚,虽是府中的包衣奴才,但从师楚高义研习数理、从师干爹道里研习医药,敏而好学,博学多才,真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语;四是袁道正值青春年少,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温文尔雅,因日常做些粗活,风吹日晒的,皮肤不似一般富家子弟那般白晳,反而是那种健康充满活力的古胴色,更凭添了几分英气。

提扶是自打朦朦胧胧的情窦初开之时,便将一颗芳心系在了袁道身上。一来呢,她生性矜持,年纪幼小比较腼腆,二来呢毕竟尊卑有序,三来呢,她百天之时便已被指婚给长公子,此事是在太庙祭祖,行了大典的,世人皆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未来的归宿。一直将这份情意深深的埋在心底,不敢有半点逾越。

提扶也从未奢求能与袁道共渡一生,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也知道袁道比她还不敢想。

她脑海中过滤着从前与袁道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自觉的眼角眉梢都透着融融笑意。

又想到从此以后,怕是再见他一面都是痴心妄想了。忽然觉得不对,此事大大的不对。她一下子从湘妃竹榻上站起身子,背脊冷汗淋漓。

父亲既然早已知道她串通楚高义救下袁道,并且夜不归宿去见了袁道,以父亲向来雷厉风行的处事作风,外加对此事的恨之入骨,决计不会等到她亲口招认才对袁道动手。

越想越怕,自己到底是年幼无知,自以为以性命相挟便能救了袁道的性命。恐怕自己在回府的路上父亲便已经派人动手了。

若是她所猜不错,袁道此时已经是孤魂一缕了!

只是这么一想,便让她痛彻心扉。她再也不能坐等,必须知道袁道现在是死是活。

她正想派莲子去濯缨水阁去请楚高义过来,便听门外小厮报说楚先生求见。

提扶忙亲自出迎。她还没说话便盯着楚高义的脸仔细的观察着,想从他的情绪上看出些端倪,却忽略了楚高义的脸是受过烧伤的,肌肉是僵硬的,根本就没有表情。

提扶也忘了见礼,客套话一句没讲,开门见山:“楚先生可是从袁道那儿回来?可是袁道有难?”

楚高义左右瞧了瞧,见天井当中当值的小厮和丫头、婆子不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提扶花厅谈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花厅,莲子将门关好,站在门外把风。

提扶急切地道:“楚先生快快请讲,袁道现下如何?可是我父亲已经派了影子卫去了?”

楚高义点了点头,提扶只觉得一阵眩晕,眼泪便流了下来。

楚高义急忙上前扶住提扶,让她坐在旁边一张打开的胡床之上,道:“小姐先别急,我是看到了影子卫到了袁道藏身的农户院中,但是,影子卫到时袁道和道里已经不在那儿了!”

提扶喜出望外,哽咽着道:“什么?楚先生所言不虚?不是为了安慰我而说的假话么?”

楚高义苦笑了一下,肌肉僵直,这一笑比哭都难看:“在下何是欺骗过小姐?确是影子卫到时他们已然离开。只是——”

他话峰一转,提扶的心便又提了起来,双手抓住楚高义的胳膊摇了几摇,哭道:“只是什么?先生不要吓我!”

“只是,在下现在亦不知道里和袁道身在何处!显然影子卫受楚令尹之命未能完成任务是不会干休的,奇怪的是,以影子卫的身手和能力竟然也没有找到他们二人!在下也派了人手全信阳城的搜索,按照时间推算,他们二人也走不多远,根本不可能出得了信阳城。可是,二人却是影踪全无!”

提扶敛下眉眼,想了一想,道:“若是影子卫已经完成父亲交办的任务,决计不会再去寻找袁道。既然也在找,那便是袁道真的还活着!先生,您可曾见过查四儿么?他或许有办法能寻到袁道的去向!查四儿此人在我杏花苑多年当值,我一直觉得此人颇有些莫测高深,为人行事疑点重重,却又不见有何恶行,实为奇怪!噢,对了,先生,我现下便求先生占上一卦,可能推演出袁道现下的方位?”

楚高义道:“我师父传给我的灵通蓍草早些年已经尽毁,没了那七七四十九根通灵的占卜灵物,我的占术便大打折扣了。也罢,按小姐所问之天干地支起上一卦,大致方位还是应该能推演出来的!只是,小姐的感觉是对的,查四儿确实莫测高深,身上秘密颇多,小姐凡事还是远离他为妙!切莫将他当做亲信才好。”

提扶点了点头,并不应答,她更牵挂袁道此时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于是,请了楚高义到书案前,亲自为他铺纸磨墨。又抬眼看了一下更漏,道:“现下是未时三刻。”

楚高义按照天干地支起了卦,是为需卦,****爻动,卦辞为:需于血,出自穴。

提扶看到需于血,出自穴六个字,虽不懂易经六十四辞爻辞,但从字面意思也能感觉到并未吉卦。

但是,仍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带着企求的声音,问道:“先生,卦象如何?”

楚高义习惯性的去捋那早已经不复存在的三咎长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习惯一直改不过来,道:“小姐莫急,卦辞中虽有血字,却并未凶兆,袁道虽有血光之灾,却可在血泊中等待,能从陷穴中脱出。血者,意指杀伤之地,穴者,险陷之所。袁道此时并无生命之虞。”

提扶闻言,心里稍微的松了口气,又问:“先生可能看出他现在何方?”

楚高义嘘了一声,提扶适时闭上嘴巴,焦急地看着楚高义在宣纸上点点画画的,根本看不懂他在画什么东西。

其间,提扶密切的关注着楚高义的神色,总想看出一些端倪来。可惜,她总是忘了楚高义是没办法用脸部肌肉来表达情绪的。

终于,就在提扶实在没了耐心的时候,楚高义终于道:“此卦象奇怪得很,怎么解来解去的,都预示着袁道就在楚府之内,而且离杏花苑并不很远,方圆五里之内!”

提扶吓了一跳,道:“先生说什么?袁道此刻竟然身在府中?难道是影子卫将他给捉了回来?送到了父亲的书房抑或是父亲居住的松涛院?”

楚高义盯着宣纸上自己点点画画满纸乱糟糟的字迹,摇摇头道:“绝非如此!楚大人给影子卫下的命令必是找到袁道,立毙之,不会命影子卫将人带回楚府的,离府处置是最好不过的,不可能让府里下人有机会看到或听到此事的风言风语。”

两人正谈论着,忽听外面莲子报说大人请小姐更衣到前院来仪厅接长公子的鸾驾。

楚高义与提扶对望一眼,甚为惊诧。忍不住异口同声的回问:“接谁的鸾驾?”

莲子已经推门进来,低声道:“小姐怎的忘记了,今日是宫中早已定下的下聘之日,几日前袁婆婆便已经提醒过小姐的,今日一大早袁婆婆还特意差宫婢过来提点院中下人接聘礼需要注意些什么。袁婆婆本是要亲自过来指导小姐穿戴服饰及礼仪的,可小姐不在府中,令尹大人推说小姐受了风寒,身子实在不适,还夸赞袁婆婆教导有方,小姐早已将宫礼学得有模有样,这些日子有劳婆婆们,给了好些打赏,才阻了袁婆婆到杏花苑来。”

提扶一听,头都大了。早把这什么捞什子的宫聘给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楚高义却道:“莲子姑娘,你方才说什么?长公子亲自来下聘?按规矩长公子不必要亲自前来呀!偏偏赶这当口亲自来府,怎不耐人寻味?此事,或许并不简单。小姐,你千万要小心才是!”

第63章 大婚(九)

提扶、查四儿、楚高义先后离开袁道藏身的农家小院。

道里喝得晕晕乎乎的,来到袁道的房间,还没来得及问一下袁道的情形,只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响。

两个人同时转头向门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团团的黑影一闪而过,什么也没看清楚呢,两人便被黑布袋罩住了头,昏迷过去,紧接着被装进麻袋,离开了藏身的小院。

等到两个人先后清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反正眼前漆黑一片。

道里叫了一声小子,袁道答应了一声。

道里便开始嘴里不干不净的咒骂起来。骂了半天,除了听到水流潺潺的轻微声音,剩下就是他骂声的回音,其余听不到半点回音。

袁道自从醒过来就非常的沮丧,一门心思的想着如果能够继续活着,还有什么办法能侍候在提扶小姐左右。

如果就此死了,再也见不到她,她会不会为他这么个包衣奴才而有些许的伤心惦念。

道里骂了好半天,见实在没人答应,也骂累了,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唱起了空城计。

袁道以为还是因为自己要入宫跟随提扶小姐的事被宫里或是楚大人所不容,因此,才被人劫持到这儿,连累了干爹。便道:“干爹,孩儿当真对不起您老人家,您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般看待,教我医术,关心我,照顾我。可是,孩儿不孝,连累您老受罪了!”

道里骂道:“屁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且问你,你个臭小子,你不晓得楚令尹的提扶小姐,那可是未来息国的后宫之主,那是息国的王后,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你这只癞蛤蟆是怎么想的?天下的漂亮姑娘有的是,干嘛非要在提扶这棵树上吊死?这下完了,天鹅肉没吃着,咬了一嘴毛!几乎害死你自己,你现在后悔了吧?”

袁道语气坚定:“孩儿从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孩儿依旧选择跟在提扶小姐的身边。孩儿确是癞蛤蟆,却从未奢求过能吃天鹅肉,孩儿只是想每日能看上她一眼就好。”

道里粗声粗气地道:“幸亏你这小王八羔子不是老子亲生儿子,那你岂不是要终生不娶,断子绝孙?”停了一下,又道:“唉!反正我也是断子绝孙的,你是不是我亲生儿子倒也无所谓了!不过,你还真是象老子的亲生儿子,跟老子一样,是个痴情的傻子!”

袁道刚要答话,却听有人呵呵一笑,道:“堂堂祝国公若真是断子绝孙了,岂非葬送了大好河山,祝氏江山社稷?如今七国分立,当属祝国国势强盛,你便舍得将那把龙椅拱手让人?要说祝国公是个痴情种,那确是名副其实的,绝对对得起这三个字。”

一席话让袁道目瞪口呆,这个声音几句话便如晴天霹雳般轰得袁道脑中一片空白。他在说什么?干爹竟然是祝国的国君?这怎么可能呢?打死他再救活他,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他印象当中,干爹虽然对他不错,但绝对是个性情极端怪异之人,医术了得,但与人相处之道么,那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更象个怀揣锦绣的隐世高人,跟胸怀天下,气吞山河的一国之君根本搭不上边儿!

他瞪大眼睛看向干爹,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无奈环境实在是太黑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

道里大骂道:“哪个龟儿子把脑袋缩在腔子里,不敢露面?你绑了爷爷,绑了你爹,反了天了,有本事把你个****从腔子里面伸出来,让道爷爷瞧瞧你到底是谁?”

袁道听干爹骂的直晕,道:“绑了谁爹?谁是他爹?”

道里啐道:“你小子是真笨哪!我是他爷爷,你可不就是他爹么?”

袁道闻言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干爹还满嘴跑舌头,胡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都说些什么呀!难道当真是这些年喝酒酒得傻了不成?

一丝光亮刺入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仿佛一时间已经不能再接受强光,刺得道里和袁道二人赶紧眯起双眼,脑袋向后偏了一下,以躲避强光的刺激。

好一会儿,两人才看清周遭的环境,这是一间类似于存放蔬菜瓜果的地窖,但是显然是已经废弃的。

周边墙壁的石缝之中缓慢的渗出一层层细密的水珠。入口处是一道斜陡斜陡的石条铺就的甬道,那甬道好象也是好久没人走了,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象披了一层深绿色的外衣般,在灯光的照射下,点点发光,很是好看。

来人将手中的气死风灯靠近道里的脸庞,又将自己的脸向气死风灯靠了靠,道:“看看吧,看看你识不识得我!”

袁道眼尖,不等道里回答,惊道:“王蓟之?你不是早已告老还乡了么?十四年前你便险些害死我,你怎么阴魂不散?”

王蓟之并不着急,也不理袁道,将气死风灯挂在两人中间,以便看得清楚一些。

道里死盯着王蓟之一言不发,脸上既看不出愤怒也看不出别的情绪。

王蓟之与道里对视片刻,嘿嘿一笑,道:“道里,你藏得倒深,我找了你几十年,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找到了你!是你自己把东西交出来呢,还是我逼你交出来?”

道里冷哼一声:“你认错人了吧?你要什么,我不知道。”

王蓟之笑道:“怎么,不想承认身份么?你是不想承认是师父的徒弟呢,还是不想承认你曾经是祝国的国君呢?这样吧,我帮你证明一下身份,如何?”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给和尚剃度的剃刀来,一手抚着道里的头顶,一手执剃刀从他额际开始剃起来。

袁道大惊失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是哪国之人,对头发均是极为重视的,视发为头,剃了头发,便相当于断了头,大大的不吉。

于是,袁道大叫道:“王蓟之,你休要侮辱我义父,你若那么喜欢为人剃发,剃我的好了!”

王蓟之手中一停,对道里笑道:“哟,还真没看出来,你这断子绝孙的一国之君竟然还能遇上一个孝顺的乖儿子,也好,先剃了你的,再剃你干爹的,你便知道你这干爹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我又为何要替了他的头发了!”

袁道的头发随着他的断喝离开了生长了二十几年的老窝。等到袁道的左半边头被剃光,右半边还没剃,王蓟之便直愣愣的盯着那光秃秃的半边脑袋,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道里奇怪王蓟之怎么剃着剃着便傻了,他嘿了一声,等王蓟之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侧身看他的时候,他视线毫无阻碍的落在了袁道那半边秃头上,也瞬间石化了,甚至比王蓟之傻得更厉害,胸口便似被大锤击中,气闷得直要背过气去。

第64章 大婚(十)

气死风灯在这黑暗的地窖里显得非常的亮堂,将袁道那被剃光了一半的头皮照得锃名瓦亮的。

只见袁道的左半边头皮上现出七个棕褐色的胎迹,那胎迹生得异常奇怪,形状怎么看怎么像形了北斗七星。

道里与袁道相处有十七八年了,因为袁道一直是蓄发的,并且按照楚府的定制,需要束发。所以,这么多年了,从不知道袁道头上有这个胎迹。

王蓟之瞪着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看着袁道头上的那七个圆点。啧啧称奇,道:“我说道里,你瞧见了么?这孩子竟然有你们祝国国姓的嫡系血统呢!他会是谁的后裔呢?怎么会流落到息国楚令尹府当了个喂马的小厮?当真时奇哉怪也!”

道里吞了吞口水,直觉得胸腹间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直要将他化掉一般。

道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急急地问道:“臭小子,你可还记得你的母亲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眉心有一颗痣的?眼睛有几分似胡人一般,眼窝有些深陷?还有,还有,是不是她总是喜欢哼一首奇奇怪怪,旁人都听不懂的小调?”

袁道被他们两个人盯得是如芒在背,迷迷糊糊的摇着脑袋,说道:“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生母,据我养父母说,她生下我来因为难产而死,我养父母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后来,一场瘟疫要了我养父母及全家人的命,那个小村子只有几个人活了下来,我命硬,也活了下来。再后来,我沿街乞讨,受了风寒,又没有饭吃,差点冻死,是楚令尹夫人路过救了我。将我带回令尹府,我才当了喂马的小厮,从此,才每顿都能吃得饱,身上也穿得暖了。每日里喂喂马,给它们洗澡,跟它们说说话,有时候保养一下马车。楚令尹府的那些管家们也不算太严苛,很少打骂我,那时候觉得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如此了。”

道里闻言止不住老泪长流,心中酸楚,这孩子受了多少罪,才会觉得当个喂马小厮的日子是幸福的?

道里脑海里一幕幕的回放着当年那副凄惨的场景,他护不住那个一生中唯一心爱的女人,在她差点要被害死之时,他使劲最后的一点手段将她送出城去。

从此,他们天各一方,直到他获得了自由,逃出那个令他九死一生的地方,天涯海角的去寻找的踪迹,寻到时却只有一堆黄土,她的墓孤伶伶的在一片荒草中,坟头已经被雨水冲刷的几乎平坦,只有一点点隆起,貌似还是一处坟墓的样子。

墓碑是一块削得粗糙的木片,饱受风雨侵蚀已经虫洞似蛛网密布,仿佛风再吹一下,就能随风飘散了似的。

看着那个可怜的坟墓,他就止不住心里抽痛。

他的泪眼模糊了眼前的情景,幽暗中他仿佛看到了她的盈盈笑意。他想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庞,胳膊一动才发现自己是被绑着的。

眼前那个清丽绝色的脸庞一瞬间如细碎的瓷器,再不复见。

王蓟之对着袁道笑道:“怎么,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么?你这个笨小子,来,老夫教你个乖,让你看看你干爹到底是你干爹还是你亲爹?”

说着,他将道里左边的头发也剃了个干净,将道里拉着让他的一半光头对着袁道。袁道赫然发现道里的左边头皮上有七个状如北斗七形的胎迹。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袁道顿时就蒙了,这怎么回事这是?他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不能思考。

王蓟之看着两个一半有头发,一半秃瓢的两人,不觉嘴角抽了抽,这副情形实在是有些搞笑,虽然,道里现在看起来非常的悲伤,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笑,而且想大笑。这实在是个意外所得,他一直就没想出什么法子,能好好的掐了道里的死脉,让他乖乖的把东西交出来。

现下不用犯愁了,这个死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袁道竟然就是连道里自己都不知道他存在的亲生子。

王蓟之哈哈大笑,道:“这可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呀,绑了袁道来,不过是顺手牵羊,没想到却有如此天大的意外惊喜!当然了,这意外惊喜恐怕对小师弟你来说可不怎么妙啊!”

道里满眼满心的都是袁道头皮上的七个圆形胎迹,勿庸置疑,袁道是他亲生的儿子,那七个圆形的胎迹便是最好的身份证明。他们祝国的国姓是里,他的本名叫做里首之,字之一,他逃出来之后,将自己的名字首之合成一个道字,再把姓氏和名字倒过来,化名做道里来隐藏真实的身份。

袁道目光有些呆滞,他还是不能接受干爹道里竟然就是他的亲生父亲的事实。

王蓟之道:“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道里你可真是朵亘古奇葩,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当世第一大国的祝国公不当,偏偏痴迷医术!痴迷就痴迷吧,你一边做你的国君一边玩玩也就算了,竟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能让师父他老人家收了你当关门弟子!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太不务正业了?你身为一国之君,你不日夜思考如何治国平天下,偏偏夜以继日的躲在药庐里研究医理药性!那大好的龙椅你不知道珍惜,你可知有多少人对它梦寐以求?你不好好的当你的王,非要抢我的东西!怎么样?你抢了我的东西,你说你得到什么了?”

道里一声断喝:“你给老子闭上那张臭嘴,我告诉你,我当年发过重誓答应过师父的,东西绝不会落在你手里!你抓了那个臭小子也休想拿他要挟我,反正他母亲早已经死了,我也没想继续活下去,他既然是我们的儿子,正好我们一家三口到阴曹地府团聚去!二十四岁死和八十四岁死有什么分别?不就是早点么?早晚都是要死的,早点又如何?反正眼睛一闭,腿一蹬,一了百了,无所谓了!”

王蓟之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本来抓了袁道便是觉得这些年道里能有所顾及的人也就只有他这个干儿子了,没想到干儿子都一跃升至亲儿子的地位了,道里还是同样不买帐,这人还是不是人,是,他一直就知道师父脾性古怪,精心调教的关门弟子也不会强到哪里去,肯定也是怪胎一个,但真是没想到袁道能怪得离经叛道,连多年不得见的亲生子也牺牲得了!

袁道这才明白十四年前王蓟之将他调入楚府家医院,目的不过是想将他纳入管理范围之内,好下手查找他背后的那个医术高明之人,他的目标是道里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既然王蓟之与道里是同门师兄弟,那么,这件东西一定是他们师门传承的重要物件。

当年,王蓟之绑了袁道索问不果,原想继续拷问,不想却撞破查四儿的秘密,查四儿连套在他头上的头套都懒得摘下来,直接将他扔进了湖水之中,满心以为袁道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跟个粽子似的,又被他铁蒲扇般的大手插了个半死,一定是片刻之间便会被淹死的。却没想到,刚巧遇到福寿沟金门洞开,被水流带出了楚府,道里喝多了酒被贼人洗劫一空扔到城外河边,大水突发,将道里卷入河中,为了活命,在水中乱抓时,抓到被绑成一根棍子似的袁道,道里还以为抓到了一截枯木。

大水过后,袁道和道里回了楚府,王蓟之却并不知道袁道因头部撞上金门导致失去了部分记忆,担心事情败露,才向楚令尹递辞呈说是要告老还乡。

袁道想明白了一应事情,突然间脑子中灵光一闪,难道王蓟之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是那件东西?

第65章 大婚(十一)

归嬉在印象当中应该是第三次见提扶的面。他端坐在楚令尹府只有迎接贵客才开放的锦

绣堂中央的沉香木雕花的太师椅上,微眯双眼打量着跪在楚令尹身后偏右侧的提扶。

只见那个年轻的女子身着白绸桃红滚边中衣,外罩月白底子樱花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对襟褙子,下身着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低垂着头,虽然看不到容貌,但让人能够感知到她气质芳华、温润如玉,看着便让人舒服。

提扶在归嬉的脑海里仍旧是梳着童发髻,一张小脸儿白里透红,说起话来甜甜的,柔柔的,象只小猫一般温顺可爱的样子。几年不见,他在心中惊叹,可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出落得绰约多姿,气质如兰。

他心里胡乱的想着,口中热络地道了句平身,看坐。

楚令尹道了谢,依位次坐在下首,提扶乖乖地谢过长公子,站在父亲座位之后。

至始自终,她都没有抬头看过长公子一眼。

归嬉追随着提扶的袅娜身姿,目光胶着,半分也挪不开,他实在是很想看看她的脸生得什么模样。可是,提扶一直恭敬有加的低垂脑袋。

他只能依稀的看到她的皮肤晶莹如玉,一支银丝五蝠金步摇随着她的头部细微的动作在轻轻的晃着,摇曳生姿,凭添了几许神秘感,让他越发的对提扶的模样感到好奇,甚至有些心痒难耐,他憋着口气,想说让提扶抬起头来,可又觉得太唐突,也显得他过于孟浪,失了长公子的身份,强忍着不时地盯一眼提扶,盼着她能抬起头来好让他仔细的端详端详。

无奈提扶却是问一句答一句,低眉垂首,恭谨有礼。

楚令尹毕竟是过来人,看到长公子归嬉的神态,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对提扶道:“提扶,你与长公子自幼便有婚约,况且又不是在宫中,也不必太过拘泥守礼。长公子亲自下聘,可见对你极为重视,你去亲自给长公子奉杯茶吧。”

提扶应了声是,莲步轻移,上前为长公子斟了杯茶,跪在地上,双手奉茶举过头顶。口中依旧恭敬有礼地道:“请长公子用茶!”

归嬉见她一直低眉垂首,奉茶也是按了宫礼与宫婢无二,便故意在接茶时手一抖,酒了自己一身茶水。

提扶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看了一眼归嬉的眼色,慌恐地跪在地上,请求长公子恕罪。

归嬉却端着洒了只剩个茶底儿的茶碗,怔愣不语。

在提扶看向他的一瞬间,他只觉得周身如遭电击,他眼中见到的是一张纤尘不染,眉目如画的绝色容颜。

那一惊失色,双瞳剪水,顾盼生怜,美得无暇,美得醉人。

按照宫礼,长公子在十五岁大婚之前半年,自有宫女教导他房中之术,换句话说,长公子在十四岁半时便已经破了处男之身了。只不过,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宫女并不能在后宫之中享有一席之地。

因此,他一见到提扶,便有将她拥在怀中好好疼爱的冲动。

归嬉自打懂事起,便深觉他的母后实在太过霸道,对他也是极为严苛,他有种被母后强制、束缚的感觉。一直对母后为他安排的夫人人选颇有怨怼。当然,不是针对提扶,而是讨厌母后对他事无巨细的一手遮天。

便是今日来楚令尹府中下宫聘,也是母后强行安排的,他本来是憋着一肚子火来的,但现在已经火气全消,甚至有点感激母后了,他这个未来的夫人真是让他太满意了,王宫中从不缺美人,但是象提扶这般由内到外都美得完美无暇的还真是绝无仅有。

此次下宫聘也是有楚玉珠的份儿的,但是聘礼的品种和数量都要单薄得多。她一直在最末位置跪着,没有人关注她的存在。她自进锦绣堂便开始用眼角余光偷偷的瞄着长公子归嬉。

见他丰神俊朗,英姿勃发,满身散发着尊贵的气度,心中对他一见倾心,暗中欢喜能被选入宫中嫁给长公子。

可是,当她看到归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提扶,他看着提扶有眼神也是装着满满的眷恋,对她却没有丝毫关注,甚至看都没看过一眼,她便心中打翻了醋坛子一般,酸涩到骨子里。霎时,羡慕忌妒恨便充满了她那颗争强好胜的心。

楚玉珠含着冷笑,看着痴迷于提扶的归嬉,心中腹诽:“哼,恐怕你还不知道你这个霸着名正言顺的嫡夫人名份的女子,早已经心有所属,而且还是个下三滥,没半点地位身份的包衣奴才,你这个长公子还未娶她过门,她便已经在心中给你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提扶,咱们走着瞧,即便我出身卑微,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可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她正眼中冒火的用眼角余光看着归嬉那痴迷的神色,打翻的醋坛子还没扶起来呢,便又看到归嬉从腰间摘下佩戴了十四年的一块白玉底全墨墨玉龙凤佩,他将玉佩双手各执一半,一旋一拧分开来,原来那只玉佩造型和工艺都非常独特罕见,是由两只独立的龙佩和凤佩合成一体的,既可是单独佩一只,亦可以合起来组成龙凤呈祥佩。更重要的是白玉底全墨玉非常稀有,价值连城,而且品相如此上乘的更是无价之宝。

归嬉将那只龙佩重系回自己的腰间,手持凤佩走到提扶近前,便要亲手为提扶系上。

提扶轻盈的退后三步,跪拜道:“罗缨未结,美玉无缀。长公子折煞小女子了。此佩德高韶华,臣女无德无才,不能般配此玉。还请长公子收回成命!臣女感恩不尽。”

归嬉凤眸微眯,目光锐利。提扶的拒却令他极度不舒服,他贵为储君,巴结奉迎之人有如过江之鲫,他自诩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还是头一遭被人如此清冷的拒绝。他手持凤佩僵在那里,想要发作,对着提扶惹人怜爱的绝色容颜实在是发作不起来,不发作吧,又觉得怒火中烧,这不上不下的感觉实在是让他难受得紧。

楚令尹一见归嬉脸色变换,便知提扶的推拒怕是要惹毛了这个天之骄子,赶紧打圆场,道:“长公子恕罪,提扶少不更事,长公子这块凤佩太过珍贵,那是王族的象征,她尚未嫁入长公子府,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接受长公子如此大礼。待大婚之日,长公子再将此佩与罗缨一起系在小女的腰间,岂非更妙?”

归嬉闻言,哈哈大笑,道:“令尹大人所言甚是。还请提扶小姐原谅本公子一时兴起,僭越了!确实应该在大婚之日,太庙祭祖之时与罗缨同奉!”说着,将那凤佩与龙佩又合二为一系回腰间。

提扶本以为参见一下就完事了,她心里实在是惦念袁道的下落。时刻盼着楚高义能带回袁道平安的消息,站在这锦绣堂上,表面平静,心如沸水。

第66章 大婚(十二)

长公子归嬉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提扶,眼中满是浓浓的欢喜与痴迷。

提扶心焦如焚,却不能全身而退,双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而握,右手大拇指不停的摩挲着左手掌的侧缘,可看在归嬉的眼中,她的心焦却变成了紧张。

归嬉想起出宫之前母后曾叮嘱他,既与提扶小姐是有婚约的,那便是未婚夫妇,不必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之礼,特意嘱他在楚府小住三日,可与提扶多多相处,自然会知晓母后为他选定这门婚事的好处。

归嬉恭谨的应诺,心中却愤愤不平。打定了主意,下了聘便回转宫中,寻个理由敷衍一下母后了事。

可自从见了提扶,他便控制不住自己想多与她呆一会儿。

他眼睛瞄着提扶,欣赏着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段,和如兰吐香,静谧似仙的气质,口中却对楚令尹道:“我出宫之时,母后特意嘱我,与楚府联姻是我大息国喜事,为表敬重,要我在楚府盘桓三日。不知楚大人府上是否方便?”

楚令尹闻言怔忡片刻,然后,马上受宠若惊的跪伏在地,向着宫中方向遥遥施礼,激动得甚至有些哽咽,道:“老臣谢王上、王后如此深厚的恩典!谢长公子竟能为小女屈尊绛贵,依着民间习俗,为正妻下聘,亲自登门并客座三日。如此恩典实让老臣一家感激涕零!”

说着,楚令尹伸袖试了流出的几滴眼泪。他确实是激动,长公子能亲自来下聘,已经是给足了他楚家的面子,根本不敢奢求长公子能按民间习俗客座三日。足见长公子对提扶是极为满意的,这也让他稍稍放心,提扶入宫后能够得到长公子的宠爱,身在后宫亦不至于日子太过艰难。

提扶闻言却蹙紧了双眉。但却不能拒绝,只得随着父亲跪下叩头谢恩。

楚令尹忙叫来楚富贵叫他去安排将府中最好的一处客院听涛阁着人清扫干净,房内饰物、床帏铺盖、小厨房一应厨具通统更换新的。并在锦绣堂设晚宴为长公子接风洗尘。除提扶、玉珠是要入宫的可以出席晚间宴请,其余的女眷均各自待在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另差人通知楚府旁支,有官职品级的一十八人来陪驾。

安排停当,楚令尹本想说长公子一路劳顿,请先到锦绣堂内室稍事休息。

却听归嬉道:“闻听楚令尹府上花园种植了许多名贵花草,如今正是牡丹芬芳吐艳的季节,本公子便借花献佛,愿邀提扶小姐同去观赏,如何?”

楚令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提扶却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楚令尹忙应和道:“长公子若是不嫌乏累,有此雅兴,自是极好的!提扶、玉珠,你姊妹二人且陪用长公子去花园赏花,待开宴时直接去听涛阁便可!”

提扶本想婉拒,但看父亲的神色知道推却不得,否则,便是打了父亲的脸。只得勉为其难的陪着归嬉去了后花园。

满园芬芳,争奇斗艳。端的是绚丽多姿,景色怡人。

归嬉满心欢喜,时而与提扶聊上几句,提扶却是秀眉微蹙,问一句答一句,多一个字不说。归嬉以为她性子腼腆羞涩,并未生气。

楚玉珠跟在二人身后,想插上几句,却不见长公子看她一眼,她心中着实不忿,阴郁的眼神看着提扶,恨得牙痒痒的,却无计可施。

归嬉侧着头笑容满面地问提扶:“提扶小姐最喜爱哪种花卉?明儿我在宫中的花房里选几株奇珍品种着人送到小姐院子去!”

提扶远远的看到自己院子里的三等丫鬟碧玉在向她招手,虽隔得远了,但她因心中惦念袁道的安危,此时无论院子里何人向她招手,她均觉得一定是楚高义查到了袁道的消息,才派人来找她通报。

她根本没听见归嬉问她什么,错愕地道:“什么?”

归嬉此时也似乎发觉提扶有心事,明显的神情不对。便心下不悦,将方才所说又问了一次。

提扶却淡淡地道:“提扶多谢长公子抬爱。提扶对花草没有研究,亦不十分喜爱。提扶的二妹珠儿倒是对奇花异草了解的非常透彻,也极爱花卉名品,不如,由珠儿为长公子介绍一下这园中花草的特别之处,提扶自幼体质虚弱,现下颇觉身子不适,请长公子恩准臣女先行告退。”

说完向归嬉深施一礼,垂首倒退着退了下去。

留下归嬉满心不悦地站在原处。

玉珠一见机不可失,忙上前填补上提扶的空档。袅袅婷婷地对着归嬉福了一福,带着几许谄媚的微笑,道:“臣女楚玉珠见过长公子。姐姐向来体弱,实是劳累不得,还请长公子不必介怀。臣女喜欢亲自打理园中花草,对它们极是熟悉,臣女亲手培植了一株青龙卧墨池,如今开得正艳,请长公子移驾观赏!”

归嬉也并非爱花之人,也是找了借口与提扶同行,不曾想提扶却与他一样并不喜欢花草,他在心中暗道真是失策了,早知如此也不用寻借口了,直截了当与他聊天不是更好?这倒好,人走了又没法儿找借口再叫回来。

他心里极为不爽,他是天之骄子,息国储君,而且年轻有为,又风流倜傥,多少世家女子梦想能入他法眼,偏偏这个提扶对他冷冷淡淡,不屑一顾。

提扶的态度刺痛了他那颗高傲的心,他从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自尊,哪怕是他心爱的女子。

这次游园是提扶恶梦的开始,可惜提扶却并未有丁点儿察觉。

归嬉看了看楚玉珠,这大半晌的工夫,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人。见她眉清目秀的,也称得上貌美如花,但是,心下将她与提扶暗暗比较,非但是五官不如提扶生得精致漂亮,更重要的让人觉得她比提扶少了那么几许神韵,差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档次了。

归嬉扫了玉珠一眼,便不再有兴趣,淡淡地道:“本公子也累了,需要稍事休息,你且退下吧。”

楚玉珠紧咬下唇,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强忍着没流出来。她只得讪讪的行礼告退。

回到生母冯氏的园子,一见母亲便忍不住扑在母亲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吓得冯氏手足无措,连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如此伤心?

玉珠却只是不停的掉眼泪,如闷嘴儿葫芦般一句话不说。把个冯氏急得团团转,脾气一上来,指着女儿的额头开始骂她没出息。

然后,冯氏不理哭泣的女儿,叫来玉珠的一等丫鬟茶花问话。待她知道女儿又是受了那个嫡小姐提扶的气,便摔了茶碗,大骂提扶和她那个死了还勾着大人魂儿的娘。

楚玉珠看着撒泼的母亲,抹干了眼泪,心中对母亲不满,暗想自己是万万指不上这个亲娘的,除了暴躁的叫骂,没有别的招术。而这种方式往往是有理都变成没理,吃亏的总是自己娘俩儿个。

她咬了咬牙,心生一计。对着冯氏冷声道:“母亲,骂够了么?自小到大,你从没改变过处理事情的手段,哪一次你到父亲那里去叫骂占到便宜了?你别叫了,我自有办法。前些时外公不是差人给您送过来几匹今下最流行的苏锦衣料么?叫人上库房裁出一丈来,我自有用处,三日之中,非叫提扶那个小狐狸精吃不了兜着走!”

第67章 大婚(十三)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提扶和玉珠是要打赏长公子带来的随行宫人的。

提扶没心思管这些烂事儿,便都交给一等丫鬟莲子去打理,象征性的逐一打赏了些。

玉珠却不同,亲自精心准备了打赏的一应物事,对长公子随行宫人的品级及近侍程度做了不同的打赏。而且均比提扶要丰厚一些。

那些宫人得了好处,暗地里都说没想到长公子要娶过门的正夫人反倒不如一个侍婢来得大度知事。

当然,这些讲究也只能私下里茶余饭后聊一下,任谁也不敢在主子们面前提起。

次日晚霞艳艳之时,玉珠派婢女茶花打听到长公子近身服侍的一等宫婢瑾儿下了值,便请了瑾儿到她居住的栖霞阁,说是因瑾儿当值,打赏未送到,玉珠小姐知道瑾儿颇得长公子信任,所以打赏是单独备下的,与他人不同,请瑾儿到栖霞阁,玉珠小姐要单独打赏。

瑾儿听到她的打赏更为丰厚,心下高兴,便跟了茶花去了。

玉珠特别准备了用春天清晨露水酿制的桂花清酒招待了瑾儿。

席间两人相聊甚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玉珠见瑾儿喝得有些微醉,两抹艳丽的红霞爬上了双颊,便觉时候差不多了。

故意叹道:“我姐姐今日定是惹了长公子不高兴了,我见姐姐告退后,长公子明显脸色不好。唉!姐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能得长公子青睐,她有多幸福!长公子是多么风采卓然的男子?当今之世有几人能与长公子般完美无缺?可偏偏姐姐竟然为了一个包衣奴才伤心不已,竟然还要为他舍了性命,那个袁道哪里好了?怎能与长公子相提并论?当真是辜负了长公子的美意!”

瑾儿是归嬉的贴身侍婢,也是通房之一,本来今日瞧着长公子对提扶的痴迷着实是妒忌不已。

此时,虽然微有醉态,但是心中却很明白。听得楚玉珠话中有话,立时便酒醒了大半。忙问道:“玉珠小姐说什么?什么提扶小姐为了包衣奴才伤心不已?您不会是说提扶小姐背叛了长公子,喜欢上一个包衣奴才吧?他叫什么?叫袁道,是么?”

玉珠故意拍了拍脑袋,躲躲闪闪地道:“唉!你看我当真是不胜酒力,喝多了,头晕得很!刚刚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是瑾儿姑娘听错了。”

言罢,立刻装做醉酒趴在桌上睡着了。

瑾儿却醉意全无,立刻拿了楚玉珠打赏的上等苏锦及银稞子火燎屁股似的离开楚玉珠的栖霞阁。

楚玉珠坐起身子,看着瑾儿远离的背影,唇边挂上得意的微笑。

归嬉在楚府已经住了一日,他想见提扶一面却是极难。每每差人到杏花苑相邀,无论手谈、赏画、抚琴什么借口,派去的人都回说提扶小姐染了风寒,病着呢,担心传染给长公子,不敢来见驾。

用膳时也是楚大人、楚家有些地位的人再加上楚玉珠相陪,提扶都推说受了风寒,正在传染期,不便会客,没有出席。

而瑾儿却暗地里腹诽,因为她知道提扶是装病。她在听到楚玉珠酒后失言之后,便寻了个借口,向长公子告了假,从早到晚的在杏花苑旁监视,发现有个极丑之人频繁出入杏花苑,后经打听才知是楚府幕僚楚高义。

而且,提扶也曾亲自出杏花苑几次,好似在寻找什么,但都没有离开过楚府大宅。看神态颇为焦急。瑾儿将提扶一日之内出杏花苑的时辰记录下来,等待着最佳的时机。每当她想起长公子看向提扶的眼神,她便如芒在背。

现下虽然她瑾儿只是个通房,连侍妾都算不上,但在长公子现有的通房之中她是最得宠的,她一直在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个侧夫人或是庶夫人也成,总比一个没名分的通房宫婢强得多。

但当她亲眼目睹了长公子看着提扶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所得的宠爱岌岌可危,她真是害怕若是提扶入宫,恐怕她就要被长公子彻底忘记,连通房都是奢望。所以,她必须努力,想办法,即使不能阻止长公子对提扶的宠爱,但一定不能让他对提扶如此这般的痴迷不悟。

眼看着长公子在楚府客座的三日之期将满,杏花苑却迟迟的不见动静,急得楚玉珠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的栖霞阁里乱转,为自己出嫁绣的嫁衣及罗缨一直摆在那里,一针也绣不下去。

冯氏见她如此心焦,更是来了脾气,满口都是埋怨玉珠太自作聪明,人家瑾儿根本没上她的当。这下好了,没准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白白的拿出那么多银稞子和上等苏锦,什么也没捞着。

楚玉珠被母亲叨叨的心烦,忍无可忍,道:“母亲若是有妙法,教了女儿便是,何必在此挖苦女儿?若不是你们冯氏出身卑微,不能给珠儿祖荫庇佑,女儿何苦只能认了做侍妾的命?”

冯氏被女儿揭了短处,她一直最恨自己出身不好,否则,也不至于混到今日,年纪一大把了,仍在楚府是个侍妾的位分。气得冯氏眼泪劈里啪啦的往下掉,连声说自己生下了个孽障,来不来便瞧不起母族了!

母女俩正在那儿互掐,忽见莲子急匆匆来报,气儿都喘不匀了,道:“小姐,不好了,出事了,长公子大怒,将所下聘礼都收回去了,并称坚决不娶楚府的女儿!已经向大人讲明,回到宫中立刻请旨,退了与楚府的婚约,也包括小姐您的婚约,这,这可如何是好?”

楚玉珠面色惨白,没想到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背,暗地里给提扶下了个绊子,满以为可以坐收渔人之利,却不曾想到连自己一起绊了个狗吃屎,当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谁也没捞着好不说,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如若真被长公子退了婚,那便意味着她和提扶同一命运,这辈子休想再嫁得出去了!试问这大息国上上下下有哪个男子敢捡长公子的漏儿?

冯氏闻听一口气堵在心口窝上不来,手指着楚玉珠,恨铁不成钢,想骂她几句狠话,却一个字没骂出来就晕厥过去了。

第68章 大婚(十四)

这一日,已经是袁道失踪的第三日了,夕阳西下,云霞灿烂,天边火烧似的红彤彤的,彰显着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天气晴好,本应心情舒畅,可是提扶却什么心思也没有,出嫁的大红嫁衣和罗缨均是绣了一小半摆在那里,她心不在长公子身上,对嫁入宫门万分不情愿。

本应出嫁的女儿必须自己亲手绣制的嫁衣和罗缨,她却全然不上心。摆在闺房里只是摆了个迷魂阵而已,害怕宫里的婆婆和宫婢们来检视,才摆在闺房之中,没人的时候便由当值的贴身丫头轮番上阵来绣,外头一有通禀的小厮喊袁婆婆到了,便赶紧由提扶接过来,装模作样的绣上那么几针。

这几日之中提扶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狠怕楚高义或者是查四儿带来袁道的死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当真是度日如年。仅仅三日的时间,便又消瘦了一圈儿。

期间几次长公子派宫婢来请,提扶均借口感染风寒,以防传染为由,拒绝见长公子的面。

楚高义这几日一直在按照卦象所指的方向和范围,仔细的查找,又不敢假借他人之手,怕走漏了风声,反而害了袁道。

楚高义通过袁道十四年前那晚的回忆,已经猜到了查四儿的真实身份,不过他为什么能在楚府白蛰伏十四年而不露丝毫破绽,既没引起楚令尹的猜疑也没有引起宫中那位主子的任何注意,不得不说他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可是这阴谋是什么,他却是一点也摸不着边际。

另外,自从知道了提扶的真正身世,他便一直惴惴不安,一旦提扶的身世被拆穿,一个公主不要紧,而代替提扶生活在宫中的长公子是息国的储君,这个储君却并非王室血统,此事非同小可,势必要牵扯燕氏、楚氏、楚夫人母系一脉,还有当日所有在灭度庵侍候的一应奴仆,以及负责记录、掌管王室宗室族谱的宗正府大小官员,谁也逃不出掉脑袋的命运。

息国势必会因此掀起一起血雨腥风。这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为争夺息国王上的继承权,羽氏宗族内部,正支分脉大凡能沾到羽氏边儿的恐怕都要借此动荡之机有所图谋。真到那个时候,当今之世七国的时局恐怕都要陷入动荡不安之中,而受伤害最大的莫过于穷苦百姓了。

楚高义自小受师父深恩,胸怀天下,仁心处事。因此,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不是统治者的角度,而是更希望对天下劳苦大众负责。

思虑再三,燕氏一脉是不会将此事揭底的,除了燕王后、燕王后之兄燕限荆也就是化名查四儿的护院还有袁道、道里及他楚高义知道当年偷龙换凤的真相之外,应该是再无他人知悉,这让他稍稍放心。

楚高义分析了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因他丢失了师父所传的通灵蓍草,所起卦象准确率不及原来的一半,如今也只能大致确定袁道的方位和范围。

道里这几日不见人影儿,派人到城中酒肆去寻找未果,也不知道灌多了酒钻到哪个狗洞里烂醉如泥了。

楚高义暗暗咒骂道里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十四年前楚府家医医正王蓟之辞职时,他便有心举荐道里弥补这个空缺,可是,道里一听脑袋摇得象个波浪鼓一般,说死不同意做这个医正,还威胁说楚高义和袁道两个,谁要是敢透露他的医术,便来个一走了之,让他们这一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楚高义无奈只得将已经写好了的举荐信烧了。

他哪里知道道里正与袁道同时被人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受苦,更是想不到,在地牢中道里和袁道竟然发现了彼此之间血肉相连的父子关系。

连日来调查无果,楚高义都有些灰心丧气了,开始怀疑自己所占之卦是否是大错特错了。他有点不敢去见提扶,实在害怕见到提扶那伤心欲绝的眼神。

这日晌午过后,他唉声叹气的来到他解卦所得范围的最边界之处,楚府西北角最偏僻的地方,原来做为药园栽种一些常用药草,还有炮制原药材用的药庐。

十年前,这个药园子因楚府引景而入的沅河改了地下河道,导致这个药园子地表四季潮湿,已经不适合再种植药草和炮制药材了,因此,便重新选了址,将药园子搬到了别处,这个废弃的药园子便一直无人打理,荒废在那儿。

楚高义也是死马当了活马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了几日,已经是地毯似的搜查了,也不见袁道的半点影子。

他就怀疑自己一定是计算错了,袁道被人绑架一定不会在楚府范围内。

然而就在他垂头丧气的走进废弃的药园子之时,便看到地下有稀稀落落的脚印。而且很明显这脚印是新近被人故意抹去的,大部分的脚印已经被清理的很干净看不真切了。

但是,楚高义心细如发,还是通过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推断出,近日此地必有人频繁往来。

他猫了腰仔细观察脚印被清理的痕迹,试图从痕迹中找到这个进入药园子之人的去向。

可是研究了半天,也只是发现了一两个没有清理干净的痕迹,根本不能连成足迹来确认他的最终目的地。

这个废弃的药园子已经是卦象范围内的最后一处了,如果不能有收获,那么只能另想办法了。

楚高义正准备回转濯缨水阁重新起卦再占上一次,便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楚高义虽然没有功夫在身,但是由于练习占卜术之中有一门听音起卦的技艺,儿时被师父逼着练习过耳力,所以听觉较常人灵敏得多。他听到脚步声便寻了一丛杂草藏起来,瞪大眼睛看向来人。

只见来人戴了一个大斗笠,斗笠上垂了面纱,身着青布儒衫,脚下一双虎头靴,打扮得不伦不类颇为怪异。

通常大斗笠都是习武之人或是走镖之辈惯用的,而青布儒衫却是文人惯用的装束,虎头靴却是公门中的武人所着的公务靴子。

所以,从来人的着装上看,根本看不出是哪一类人,也很少有人如此穿法。

只见那人行色匆匆,手中提了食盒子,一边走一边四顾张望,显然是在瞧自己是否被人跟踪。

楚高义本想跟在那人身后,瞧个清楚他到底到这废弃的药园子里来做什么。可是,药园中杂草丛生,仅有的小径也是布满荆棘,况且小径极为狭窄,两旁荆棘密布,如若跟的太近,身体碰到杂草必然要发出响声,一定会被前边那人发现。

于是,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待那人走的远了,感觉自己跟上去能瞒过那人耳目,才小心翼翼的踩着那人的脚印向前寻去。

向药园深处走了有二里之遥,便发现前面再无脚印,他左右找了找,那人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没了踪影。

他以为跟错了方向,回过头去寻那人的足迹,发现足迹便似给人清理过一般模糊得很,只有他自己的足迹倒是清楚可见。

楚高义猛地一拍脑袋,暗道自己可当真笨到家了。

那人所着儒衫必是他的真实身份,必为儒士,从文之人。之所以头戴武人的斗笠不过是遮掩面目所用,定是府中的熟人,怕人认出所以才遮挡了面容。

脚下蹬了一双虎头靴,完全是因为虎头靴专为公差所设计的,靴底为特殊的材料和方法制作的,留下的足迹不可寻。以便于公门中人追踪和反追踪。

自己寻到这里再无足迹可寻,恐怕就是这虎头靴之故。

第69章 章大婚(十五)

楚高义正准备在此找一个藏身之处守株待兔,待那人出来再跟踪他,看他到底是何许人。

却隐隐听到有痛骂之声,声音沉闷,便似痛骂之人捂了口鼻发出的声音一般。

他侧耳倾听,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竟然来自他所站之处的地下。

他伏在地下,刚耳朵凑在地面凝神细听,却也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听不真切到底骂的是什么话。

楚高义躲在一旁,等了足足有一刻钟,他眼睛直直的盯着发出声音的地面。

忽然看到生满杂草的地面翻了开来,紧跟着一个大斗笠斜着先探了出来,接着一个人从地下走出。

由于是背对着楚高义,他还是没能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楚高义耳尖,在那人打开通道盖子的一瞬间,他听到地底有呜呜的声音发出来。象是一头野兽在嚎叫。

楚高义一机伶,难道是楚府中人在此间养了什么不该豢养的东西不成?

待那人走远,楚高义防止他去而复返,又等了大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才走上前去研究那块翻起的草皮。

仔细一找,才发现那个入口相当的隐蔽,可能是由于年深日久,入口的盖子上面布满了与周围相同的泥土和杂草,让人难觅踪迹。

可是找到了盖子却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它。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儿的开启机关也没能找到。

正在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找下去,还是先回去再另图他法。

耳中却听到脚步声响,他一惊赶紧寻个地方藏了身形。

那个头戴斗笠之人去而复返,他先四处看了看,爬上一块大石,然后,将斗笠摘下来倒着放到一块大石的上面,右手向下一按,扎扎声响,那块地皮又翻了起来。

那人拿起斗笠,从洞口下去了。只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那个又重新上来,依旧是左右瞧瞧才离开。

这次楚高义看得清楚,那人戴的状似斗笠却根本不是斗笠,那是炮制药草专用的一种工具,叫尖簸箕,顾名思义,簸箕本来是圆的平底的,这种簸箕却是尖的,三面见圆,一面平直。

楚高义在心中大呼原来如此,一直便觉得这人打扮奇怪,却没想出是哪里怪,却原来他头上戴的根本不是斗笠,那是个尖簸箕。

心说这人真奇怪,拿个簸箕当斗笠,穷疯了吧。又灵机一动,不对,这个簸箕大有讲究,这种炮制专用的工具也不是常见的用具,只有特殊炮制法才用得到,他也是偶尔一次见道里从他那个破破烂烂的百宝箱子的箱子底掏出来给袁道用过一次。

而且,他依稀仿佛记得,道里曾经说这是他师父独创的,还说独一无二仅此一家。可是,那个人明明不是道里,比道里矮了有半个脑袋,也没有道里壮实,走路还有些驼背,不是道里,这个尖簸箕那里来的?难道除了道里,还有人用这个东西?

他一边琢磨一边走到那人倒放尖簸箕的大石旁,才发现这块石头明显与众不同,因为石头比较大,圆圆的,象个石磨一般。

可是,仔细观瞧,便能发现这不是个磨,中间的眼儿太小了,况且平面不是平的,缓缓的向内凹陷,竟然跟那个尖簸箕倒放的形状不谋而合。

他试着将手指伸到那个小孔中,没摸到什么。又找了根细树枝插进去,用力按了按,还是没任何动静。

没办法,他只好匆匆的赶回道里的住处,在道里一双破鞋里面找到藏着的钥匙,楚高义捂了捂鼻子,道里的鞋子臭得要死,能熏人一跟头,偏偏这个浑蛋就爱把钥匙藏到鞋子里面。

楚高义一边骂道里实在是太邋遢,让人忍无可忍。一边打开那个大破木箱子,在里边一顿翻找。那个箱子乱得要死,里面的东西杂乱无章的堆到一起。

打开箱子之后,一看箱体的断面,楚高义就是一愣,这个箱子他一直看着道里跟个宝儿似的藏着,外表看来乌漆麻黑的,上面一层油腻腻的,脏死了。

楚高义一直对道里宝贝这个破箱子嗤之以鼻,心说倒送银子都没人稀罕要,还宝贝得不得了。

直到打开箱子,看到里面,楚高义才知道这箱子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的,这是一整块上等乌木打造的,木面金丝缭绕,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竟然是极为珍贵的金丝乌木。先不说这么一大块金丝乌木是稀世珍宝,哪怕是这箱子的一个盖子便已经是罕见的珍品了。

楚高义顾不得欣赏这个罕见和金丝乌木箱子,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放在一边,终于在箱子底下翻到了那个尖簸箕。

以前他从没看过这个东西,因为不感兴趣。这回拿到手里才知这个尖簸箕绝对独一无二,看不出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外表与竹编的斗笠很相似,但拿在手里却是手感细腻,温润如玉,绝非等闲之物。

他匆匆锁好金丝乌木箱,照旧将破衣服盖在箱笼上,又将钥匙扔回道里的臭鞋子里面。

再次前往那个废弃的药园子。如此一折腾,天色将晚,月色渐升。

楚高义心中焦急,深一脚浅一脚的找到了那块磨盘般的大石,气喘着爬了上去,将尖簸箕倒扣在石中央,照着那人的样子伸手在中间一按,只听耳中扎扎声响,那块地皮又翻了起来,楚高义心中一喜,忙跳下大石,摇亮火折子,沿着青石阶梯小心翼翼的向下走去。

楚高义在心中暗暗查着,一共下了有九十九个青石阶,才下到一处宽敞的类似厅堂一般的空旷处。

耳中呜呜声越来越响,似野兽咆哮。楚高义有点瑟瑟发抖,本来地下就阴冷,再加上点吓人的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哆哆嗦嗦的试探着向声音的源头迈进,心中极为恐慌。大凡人都有这个毛病,看不到的,在心中想象的恐怖比亲眼见的更令人心惊肉跳。

楚高义甩了甩头,想甩掉那股来自心头的幻想,却越甩那种恐怖的感觉反而越是清晰。

火折子照亮范围狭小,只能让他看清面前三步左右的空间。

他将火折子向前探了探,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这个地洞,时尔能听到水滴滴落的滴嗒声。

由于看不清脚下的路,他不敢大步向前迈,只能一只脚慢慢的向前探,轻轻的踩,感觉是实实的地面,才敢踩实了再探下一步。

他紧张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看清了火折子照亮的地方,那个发出呜呜声音的是个被绑在石柱上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楚高义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是人就好,就怕不是人。

待他走到近前,发现不止一人,并排相隔不远的两根石柱上分别绑了一个人,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忍不住便要发笑,这两人每个人均被剃去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头发披散到面前,遮了脸,这副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太滑稽了。

他把其中一人半边头发挑起来,用火折子一照,吓了一跳,不是道里是谁?惊呼道:“道里兄?怎么弄成如此惨状?是谁绑了你?”

楚高义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却换来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呜声,这才想起来,道里这嘴还被一块破布堵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也说不出话来。

他刚要看看另一个人是不是袁道,火折子燃尽一下子灭了,地穴里面刹那间漆黑一片。

楚高义摸索着解开道里的绳索,又将他口中的破布掏了出来。道里一得自由,便开口大骂,道:“该死的王蓟之,你个老杂种,你背叛师门,师父将你逐出门墙,你还不死心!哟,对了,快,快,快放下袁道,我的儿啊!”他被绑数日,胳膊腿儿血脉不通,虽然解了绳索却是四肢麻木,不能动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道里抱着袁道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楚高义不明白道里何以如此失控,他平时行为确实是很古怪,但却很少有如此真情流露,严重失态的时候。

虽说按道里那般有点张狂,又有些半疯的性子来说,对袁道这个干儿子还真就算得上正经不错了,但也没到让他这般伤心的地步啊!

他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火折子,晃着了,四处一看,在左侧墙壁上有一盏已经锈迹斑斑的铁制油灯,看那样子估计得有年头没用过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灯芯灯油,能点燃不。

楚高义见手中的火折子又要有燃尽熄灭的架势,只好凑上前去看了一下,赫然发现破油灯里竟然还有灯芯和一半的灯油,便点燃了油灯。虽然不甚亮,但总比黑漆一团要令人感觉心安一些。

他转头见道里还在抱着袁道哭个没完,奇怪道里今天这是怎么了,被人绑了,这几日当真被人折磨疯了不成,这怎么还哭起来没完没了还?便走上前去强行将两人拆开,问道里这究竟怎么回事?

道里却一会哭一会笑的嘟囊着一些乱七八糟,楚高义根本听不懂的话,把楚高义吓了一跳,这舌头打结,话语模糊,这是中风了不成?

楚高义赶紧将他的头搬过来,冲着油灯的亮光,仔细的观察他的脸。道里一见楚高义的表情,便知道当他有病,吼道:“你干吗?你用那么大劲干吗?我没病!”一扭头挣脱楚高义的手,接着哭。

楚高义见他疯疯癫癫的毛病又犯了,索性不理他,由他一个人在那儿耍去。

把袁道拉到一边,问怎么回事。袁道口齿清楚的将前因后果和所经之事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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