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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主下山》


第一章 生而知之?

寒山有仙府,云深不知处。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寒山,便是因为传说中山上的‘执一观’而闻名,就连当今大夏的天子也曾登山寻仙,却只能止步于观门前,仅闻观主仙音,无缘得见观主真容,更令寒山仙名远扬。

这一日,多年来一成不变始终被云雾笼罩的寒山,忽然起了变化。

“哈哈哈……”

一声浩渺的大笑忽然响彻天地。

随着笑声响起,方才还清静无云的寒山上空,忽然间乌云弥漫,呼啸的狂风吹散了山间的云雾,卷起片片翠叶,却又被暴雨打落在地。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很快便惊走了寒山附近的采药客。

不多时,天穹仿佛发怒了一般,开始劈斩出一道道贯穿天际的闪电,不断炸响一个个惊天巨雷,恍若末日到来!

惊雷滚滚而过,电光划破长空。

这令人惊骇的异象,就算在百里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最奇异的是,那一道道疯狂的闪电,似乎完全汇聚于寒山的山巅之处?

风雨雷电似乎无休无止。

当日,寒山镇的居民还发现,天空中时不时飞过一道道如长虹般的各色奇光,这些虹光似乎也不敢靠近寒山主峰,只是降落在附近的山上。

而小镇上有些年长的老人则会痴痴地望着那些虹光,担心被人听到一般,小声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语。

这场天公之怒般的雷雨,持续了整整七日方休。

这期间,一向不算热闹的寒山镇,也不断有听闻异象的各方人士赶赴而来,下至江湖草莽,上至皇亲权贵,堪称是三教九流齐聚,关于仙神之说也是传的沸沸扬扬。

寒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莫说平民无从得知,就连得了圣命前来的宁王殿下也不甚清楚,只能从府上那位精通堪舆之术的道长口中,得到诸如升仙之劫、天雷洗礼等等无稽猜测。

而雷霆暴雨范围内的寒山,只是目睹便足以令人胆寒,自然无人敢靠近。

当七日的雷雨停歇后,浓郁的云雾再次笼罩了寒山,打消了那些试图登山寻仙之人的想法。

而有些不甘心的人尝试进山之后,依然无果,如往常一样,无论从何处进山,都会在云雾中迷失方向,最终回到原地。

如此半月过去,已是霜降时节,寒山附近迎来了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或与那场雷雨有关,也就不值得惊奇了。

冰雪之寒驱走了更多的寻仙之人,哪怕是因为圣命盘桓在云兴客栈至今的宁王,也已开始整队备马,准备待明日风雪稍缓之时,便动身回京了。

……

寒风萧萧,暮雪漫漫。

或许是这场风雪的缘故,近来热闹了好些天的寒山镇,在今夜变得冷清了许多,昔日三教九流齐聚的街头,此时也是人行稀少。

云兴客栈附近的一处街角深巷内,地面上正摆放着一个灰布包裹的竹篮,遮挡风雪的灰布已被霜雪覆盖大半,若是有人在旁边,便可听到竹篮内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之声。

何人如此狠心,竟将婴儿弃置在这冰天雪地?

忽然间——

风雪微微一顿,似乎静止了刹那。

一双硕大的、如白莲般的赤足,忽然出现在了巷内的地面上,脚底踩着冰雪,而冰雪却丝毫没有融化,仿佛这双脚没有温度一般。

而后,雪花再次悠悠飘落。

只见巷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蓝衫老道士,定定地站在那竹篮前,他衣衫褴褛,蓬头乱发,蓝色道袍上布满了裂缝和烧焦的小洞,破洞下的皮肤可见焦黑的伤口,像是被雷劈过一般,就连他的脸色也惨白犹如尸体,没有丝毫生气。

“奇了怪了。”

蓝衫老道注视着竹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喃喃自语道:“生机如此微弱,又是骨龄刚过百天的襁褓,怎会有这等意志?”

随即,他缓缓弯下腰,将竹篮上的灰布揭开,显露出竹篮内的婴儿。

婴儿似已被冻僵,小脸冻得通红,额头上可见一道血痕,怕是利刃所伤,而灰布被揭开后,或许是婴儿找到了生机,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冻成青紫色的细小嘴唇微颤着,发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细语,小小的手掌也微微向上抬起,试图抓住老道的衣衫。

蓝衫老道浮现出一抹错愕之色。

即便如此年幼的婴儿还说不清话,但他也能从这婴儿的眼神和情绪中,感知出那浓烈的求救之意。

而从唇语来看,这婴儿似乎是在说:“救我?”

“你能听懂我说话?”蓝衫老道望着婴儿。

竹篮内的婴儿望着他,似乎是使尽了全部力量才点了一下头。

蓝衫老道沉默了半晌,伸出手按在婴儿的胸口,只见热气腾腾,婴儿也闭目露出一丝享受之色,冻红的脸色缓缓恢复了白皙,青紫色的嘴唇也恢复了红润。

过了半晌,婴儿再次睁开眼睛,一张口,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随即愣了一下,露出一抹无奈之色。

而老道士却是从婴儿的嘴型看出了这婴儿正在道谢。

“生而知之……”蓝衫老道有些失神地喃喃道:“这世间竟真的有生而知之,不奉天命之人……”

他神色微惘地念叨起来:“执一执一……原来这才是一……”

半晌,蓝衫老道重新低下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婴儿,开口道:“你我有缘,在我行遍天下寻觅无果,即将回山时,恰好在山脚下遇到了你这个合适的人选,这就是命数。”

而竹篮内的婴儿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老道,似乎见到了某些熟悉的场景一般。

“既然你生而知之,你可有名字?”蓝衫老道轻声道。

婴儿张了张口,咿咿呀呀地说了两个字,然后举起可爱的小手,用手指在空气中缓缓写了出来。

蓝衫老道见状,唇边泛起一丝笑意,说道:“林弃?弃之一字,与你倒也合适。”

如果他能读懂婴儿脑袋里的想法,怕是就能听到林弃无奈的叹息了。

唉,穿越就算了,怎么又成了弃婴呢?还碰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老道士?莫非要像小说电视剧里那样传我衣钵吗?

穿越者自带机缘?

会不会有个师妹什么的?

林弃一时间浮想联翩,自行脑补出了一部仙侠剧。

蓝衫老道不知林弃心中所想,只是微笑道:“这冰天雪地中,我救了你一命,你可愿替我了却一桩心愿?”

还挺直接的……我还能说不吗?林弃也没犹豫,便点了点头。

先不说他拒绝了之后,说不定会被老道士扔在这里,单单是救命之恩,就让他无法拒绝了。

不过,这老道士的心愿,不用想也能猜到,不是继承衣钵,就是帮忙报仇什么的。

受人救命之恩,偿还恩情也是理所应当。

林弃也就没有犹豫了。

“好,好,好。”

蓝衫老道见林弃答应,须发轻颤地连道三声好,又说道:“不过,如今还不是让你还恩之时,你还太年幼,我也需要十八年的时间准备,待会儿我送你去一户人家,可保你十八年富贵平安,待你长大成人,我功成之日,自会来找你。”

“四(是),丝(师)虎(父)。”林弃含糊不清地说完,又暗自无语,婴儿说话真是困难,搞得像是存心卖萌一样。

蓝衫老道却是笑道:“我可没打算收你为徒,更何况,我也当不了你的师傅。”

林弃微微一怔,疑惑地看着老道。

“日后你自会知晓。”蓝衫老道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只希望到了那时,你莫要怪我。”

林弃愕然,有些不理解了。

蓝衫老道也不多言,指尖一点,不知从何飞出一枚乌金色的指环,自动缩小套在了林弃的大拇指上,说道:“此物可保你十八年周全,你且安心睡吧。”

莫非是什么仙器神器?林弃念头一闪,只感觉大拇指上的指环传来一阵暖意,便觉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

立冬时,宁王回京复命。

随行的人都知道,宁王带了一个婴儿回府,但除了宁王之外,却无人知晓这婴儿的来历,只是宁王亲自下令,此子名为林弃,今后在府上位同郡主,命府上人等不可有丝毫怠慢,视如己出,却只字未提‘义子’之事。

……

北来南去几时休,人在光阴似箭流。

转眼间,十五年过去了。

第二章 可惜,可惜

大夏帝都,上京城。

时近黄昏,夜市未开,刚被一场春雨洗礼过的上京城街面略显冷清,而水袖楼依然门庭若市,是京城内达官贵人青睐的玩乐之处。

此时,一辆精致漂亮的白蓬双辕马车,正颇显霸道地横在水袖楼的院门前,但无论水袖楼看家护院的打手,亦或是其他被阻了道的达官贵人们,都无人敢上前多言半句。

因为这是宁王府‘平乐郡主’的马车,以宁王和当今圣上对平乐郡主的宠爱,莫说只是堵着水袖楼的院门,就算是拆了水袖楼,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平乐郡主可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弱女子,而是治军善武的巾帼将领,谁敢招惹?

充当马夫的宁王府‘赵管事’下了马车后,轻轻叩了叩车门,恭敬地开口道:“郡主,水袖楼到了。”

也不见平乐郡主下车,只听车厢内传来一个清淡悦耳的女声:

“赵管事,你去叫公子出来吧,就说王爷有急事请他回府,莫要耽搁时间。”

赵管事应了声是,便立刻转身走进水袖楼了,在不远处候着的护院、婢女等人见状,纷纷让开一条路,更有婢女主动引着赵管事进楼。

不消片刻,赵管事便带着一个身穿素雅白袍的少年公子走了出来。

少年身姿挺拔,容貌俊俏,唇角带着一丝微笑,虽然模样看上去略显稚嫩,但气度却不同于寻常纨绔,不仅有着少年老成的从容不迫,亦是气质出众。

而一路走来,见到这少年的婢女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瞧着,一个个眼睛发亮,更有些可见痴迷之色,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至于达官贵人们,却是没人觉得奇怪,反而习以为常。

这位宁王府上的林公子,垂髫之年便作诗《咏鹅》一首,神童之名传遍上京,这些年来,这位公子留下的诗词歌赋更是不知几多,就连太傅余宪这等鸿儒也多有赞赏,加上容貌气度又是如此不凡,可谓是毫无争议的上京第一公子,不知多少上京名媛对其痴恋,何况这些婢女?

“公子,公子!”

这时,一个小厮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字帖追了出来,口中喊道:“您的墨宝还没带走呢!”

林弃脚步一顿,转身看去,微笑道:“这幅墨宝尚未完成,便留在水袖楼,让萧大家处置吧。”

话罢,他便走到王府的马车前,踩上轿凳,掀开车帘,弯腰进了车厢。

而身后的达官贵人们,听闻此言之后,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小厮手上的半幅墨宝,这位林大公子堪称是一字千金,一副完整的墨宝诚可贵,但半幅墨宝却是少见得很,一旦得了这墨宝,兴许还有机会与这位林公子结下半字之谊?

不少人心中盘算着,看来要和水袖楼的萧大家好好谈谈价钱了。

“驾!”

赵管事坐上车板,一声轻喝,宁王府的马车便缓缓摇行,车轮碾过街道上的积水,一路直奔王府而去了。

素雅洁净的车厢内,林弃看着坐在对面这位明明是花信年华,眉宇间却尽显英气的郡主姐姐,笑着开口道:“平乐姐姐,王爷到底有何急事唤我回府?”

平乐郡主却是没接林弃的话,而是冷着俏脸,问道:“你今年多大?”

果然来了……林弃暗笑一声,说道:“姐姐不是知道吗?小弟今年十五,半年前,还是姐姐亲自为小弟束发呢。”

平乐郡主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怒意,嗔怒道:“你还知道你才十五岁?谁教给你的,小小年纪就去水袖楼那种地方?”

抱歉,弟弟我算上前世,已经四十了……林弃暗自腹诽,表面上故作委屈地说道:“可是,谢长海上次嘲笑我,说我都十五岁了还没去过青楼,他还比我小呢,就经常去了,还说这才是风雅名士所为。”

平乐郡主微微蹙眉,冷哼道:“谢长海?那浑小子真是不学好……明日我便去越国公府一趟,看看越国公平日里是怎么管教他的。”

嘿,谢家小子这回可遭殃了,让你坏我好事,本公子都不用亲自出马,就能让你这个熊孩子关禁闭,这位姐姐的武功可不是盖的……林弃闻言,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一声。

“小弟,你有七步之才,何必学那些附庸风雅之辈?水袖楼那种地方,你以后少去,知道吗?”

平乐郡主说到这里,神色缓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又语气严肃地问道:“说起来,你进水袖楼之后,可有做过什么苟且之事?”

“苟且之事?”林弃故作疑惑地看着平乐郡主,好似天真地问道:“不知姐姐指的是什么?”

平乐郡主脸颊微红,佯怒道:“你小子少给我装傻!你虽然比我小八岁,但从小你就比我懂得多,你还装傻?”

“莫非姐姐说的是男女之事?”林弃心中偷笑,脸上略作委屈地说道:“府上关于这方面描述的书籍,都被您藏了起来,我哪里知道是什么啊?”

“咳咳。”平乐郡主有些尴尬地小声咳了两下,故意板着泛红的俏脸,训斥道:“长姐如母,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没到娶妻的年纪,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咳,公主殿下也让我好好看着你,你切记不可与那些纨绔同流合污,知道吗?”

“小弟省的,日后再说……”林弃一脸正色地玩着文字游戏。

平乐郡主则是毫无察觉地嗯了一声,完全不知此日非彼日。

“说起来,平乐姐姐,不知王爷有何急事唤我回府?”林弃收敛笑意,问起正事。

平乐郡主轻轻摇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儿咱府上又来了一位‘高人’,不过那位高人行事有些怪异,爹爹不确定对方是真的仙家高人,还是江湖骗子,但也不敢怠慢,所以让你回去掌掌眼。”

“怪异?”林弃问道:“怪在何处?”

平乐郡主回忆着说道:“以我的武功来看,那位高人的脚步有些虚浮,似是跋涉后的疲累所致,倘若真是仙家高人,又岂会如此?”

林弃笑了笑,说道:“这些年来,我见到的那几位仙家高人,也有比较怪异的,或许他只是仿照圣人之训,苦己心志,劳己筋骨,饿己体肤,空乏己身呢?”

“是,爹爹也这般想过,所以也只是怀疑。”

平乐郡主微微颔首,又蹙眉道:“但爹爹招待那高人入厅,命婢女上前奉茶的时候,婢女无意间将茶水打落,那高人竟未能躲开溅出的茶水,也不懂传说中仙家的避水之法,我还观察到那高人被茶水烫到时,眉宇间似有一丝痛楚之意,只是在忍着罢了。”

“那确实值得怀疑。”林弃也点了点头,问道:“倘若那人是江湖骗子,对方可曾提出什么要求吗?”

平乐郡主沉吟了一下,说道:“说起来,那人并未像以前的江湖骗子那样,索要钱财银两,或者卖假符丹水之类的,而是想以物易物,用他的玉佩换爹爹送你的那块暖玉‘火玲珑’。”

“火玲珑?”

林弃有些诧异,说道:“那暖玉‘火玲珑’的确颇为奇异,只要贴身佩戴,即可感到暖意罩体,是凛冬防寒的宝贝,我以前也以为火玲珑可能是什么仙家宝物,但五年前那位祝仙长见我时,我便打听过,那暖玉也无甚奇特的,只不过是蕴含了一丝火行灵气罢了,对仙家高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对方就是指名要换火玲珑,而且是用一块瑕疵极少的羊脂玉佩交换。”平乐郡主说道。

“那就奇怪了。”林弃摸了摸下巴。

平乐郡主说道:“爹爹知道你这些年来,见过几位仙家高人,又天赋异禀,所以想请你帮忙看看那高人是真是假。”

“那几位仙家高人……”

言至此处,林弃不禁微微摇头,脑海中回忆起这些年见过的那几位仙家高人,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一抹迷惘之色。

……

永安二十一年。

也即是十四年前。

一戴着奇异金色面具的紫袍男子飘然入京,潜入宁王府东苑,站在仅仅两岁的林弃床榻前,观察了半晌,不仅偌大的王府无人发现,连近在咫尺的乳娘也未曾察觉。

直至紫袍男子主动出声,叹息一声:“好一块良才美玉,可惜,可惜……”

随即,在被惊醒的乳娘和婢女注视下,紫袍男子如鬼魅般消失无踪,即便事后王爷派人将府内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

十一年前。

时年五岁的林弃,在皇家园林踏青苑玩耍时,地面忽然遁出一鹤发童颜的拄杖老者,目光炯炯地望着林弃片刻,最终将目光停在了林弃右手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上,抚须长叹道:“可惜,可惜……”

而后,拄杖老者一转身,犹如化为泥土,立刻消融于地面。

此番经历,唯有尚且年幼的太平公主可以作证。

……

七年前。

春猎之日,林弃踱行于寒潭水畔,仰观瀑布之雄伟,当众七步成诗,一阕‘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引来皇亲诸臣的喝彩赞扬时,但见波涛骤起,水浪飞溅,寒潭中忽然探出了一只狰狞的蛟首。

而众人恐慌之际,蛟龙却是伏于岸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林弃指上的乌金指环,而后似是恐惧一般,如雕塑般地僵住不动了,少倾,口吐人言:“小妖不知您是观主所看中之人,有所惊扰,还请小祖宗饶恕则个。”

言罢,蛟龙归谭,波澜消退,待众人回过神时,已不见蛟影。

方才所见,恍若一梦。

……

五年前……

四年前……

……

这些年来,林弃已经见过好几次这等奇异之事,但无一例外,对方似乎都认识他指上的乌金指环,并且都不敢惹这乌金指环所代表的那位蓝衫老道。

他已经猜到,他穿越过来的那个雪夜里,遇到的那位不知名的蓝衫老道,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最让他疑惑的是,有些仙家高人明明认定他是良才美玉,却连道可惜二字。

也不知,这些人在可惜什么?

可惜他已经被那位老道士收为徒弟了?

但那位老道士明明说了,并没有打算收他为徒。

到底……在可惜什么?

第三章 天赐

日将暮时,郡主的马车穿过一条绿柳成荫的静谧街巷,便在宁王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宁王府雄踞华严街,朱门红墙,占地五百亩,近乎一坊之地,是上京城罕见的豪门园林,府门前立着的两尊麒麟石像不怒自威,府内可见宫殿楼阁交错,花园湖泊宛如天成,完全展现了何为皇族显贵,距离上京皇宫也只是隔了一条街罢了。

林弃也不得不感慨,十五年前,那个被称为‘观主’的神秘老道,对他的确是很尽心了。

答应送他去一户人家,保他十八年的平安富贵,居然是送到了宁王的府上。

宁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五弟,当年便有助圣上登基之功,后来大夏边境战乱,宁王又出征七载,立下不知几多大大小小的功劳,待边境稳定,宁王便主动交出兵权,回京安心当一个不问朝局、不理政事的太平王爷了。

这样一个深谙君臣之道,又受圣上宠信的王爷,在其府上,既不会卷入朝局党争,又可尽享人间繁华,自然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选择了。

从林弃前世知道的小说电视剧来看,寻常穿越者在古代最终能够走到这个地步,就已经算是大结局了,而他还在襁褓时,便已经达到了这个目标,对于那无名老道的安排,自然很是满意。

可能某些方面比不上现代的生活,但人上人的乐趣,还是很不错的。

而且还能搬运一下前世的诗词,让他博得一个上京第一公子的名头,若非自家这位郡主姐姐的武功太高,那位太平小公主又太麻烦,恐怕他的名声早就变成‘第一风流公子’了。

“小弟,那高人索要那暖玉‘火玲珑’时,我是以火玲珑是小弟你的私物为借口,才出了王府来寻你的。”

下了马车后,平乐郡主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与林弃从中门进了王府,不忘嘱咐道:“待会见到那人时,倘若你怀疑他只是江湖骗子,只管找个借口拒绝便是,爹爹自会将那人逐出府外。”

林弃轻轻点头,右手食指则是缓缓摩挲了一下戴在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然后将右手缩进了袖子里。

姐弟俩从郁郁葱葱的花卉庭院穿行而过,在淡淡的玉兰香中,一路直奔用正厅‘明心堂’而去。

明心堂,取自‘明心见性,不矜不伐’之意,厅堂内装饰华美,格局肃穆,是王府接见贵客、商议大事之处。

此时天色幽暗,明心堂内早已亮起明烛之光,姐弟俩走上台阶,入厅后,便见已有二人坐在上座的两张椅子上。

左边是年过半百的宁王爷,养居上京城多年的安逸生活,冲散了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战场煞气,让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儒雅之意,连黑色华服下的身材也略显发福,导致他腰间玉带钩挂的皮革有些紧绷,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文士。

而坐在宁王右边的,则是一个黄袍道人,正端着茶杯,微低着头品呷香茗,袅袅热气后的面容年轻俊逸,斜眉入鬓,头发却已然花白,颇有些鹤发童颜的仙家之风。

林弃这才恍然。

难怪此人明明脚步虚浮,连飞溅的茶水都躲不开,身具多个疑点,宁王依然只是怀疑,敢情人家的气质模样就很有仙家高人的风范。

“天赐回来了。”宁王抬头望着林弃,面上露出一抹微笑。

天赐,是林弃的字。

按理说,原本应该在二十岁举行冠礼之时,才会取字。

但林弃这个名字,宁王想称呼亲近点,也得叫‘弃儿’,未免有些太不尊重,便让林弃提前取了字。

弃,与‘天赐’同理。

“让王爷久等了。”

林弃轻轻颔首,不紧不慢地走到次位坐下,待婢女为他和郡主斟茶之后,这才说道:“王爷,平乐姐姐已经和我说了,这位道长是要换火玲珑吧?”

宁王瞥了一眼跟着林弃坐下的平乐郡主,见女儿微不可查的点头,这才微笑着介绍道:“这位是翠凝山的裴道长,这些年来一直云游四方,近日听说咱们府上有一块颇具灵韵的奇玉‘火玲珑’,恰好是其所爱,便前来拜访,想用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白玉交换,天赐你意下如何?”

林弃心中明白,宁王问的是意下如何,实际上在等他的答案,看看这位裴道长是真的高人还是骗子。

而那黄袍道人,从林弃一进门开始,便怔怔地望着林弃,连手上的茶杯也忘了放下,眼神中满是惊诧艳羡之色,一时间连宁王的话语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样的神情,林弃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这些年来,他也早已有所猜测,这些高人所惊讶的,恐怕是他的‘资质’、‘天赋’一类的地方吧。

“裴道长?”宁王发现这位裴道长一脸呆滞,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出声道:“裴道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黄袍道人这才如梦惊醒,又深深地看了林弃一眼之后,这才感叹道:“没什么,只是贫道没想到,居然还能遇到令公子这般的良才美玉,只可惜,生不逢时啊……”

“又是可惜?”林弃却是有些疑惑。

他刻意将右手藏在衣袖里,没有显露右手大拇指上的乌金指环,这黄袍道人也一直没有注意到乌金指环,但还是在感叹可惜?

生不逢时……这又是什么意思?

宁王不禁关心地问道:“生不逢时?道长可否详说?”

“不必了。”黄袍道人缓缓摇头,轻轻放下手上的茶杯,淡然道:“既然无缘,何必追问?否则即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宁王见黄袍道人不想多说,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头看向林弃,问道:“天赐,你可愿将火玲珑割舍于裴道长?”

他这话的深意,就是在问林弃:这位道长是真的仙家高人,还是江湖骗子?

“道长若是能为我解答几个疑惑,火玲珑赠予道长也无妨。”林弃微笑道。

他也看不出这位黄袍道长是真是假,或许对方只是打听到了他这些年的事迹,以此行骗呢?

不过,他有一个很简单的验证方法。

“你有何疑惑,不妨说来听听。”黄袍道人也没有拒绝。

“道长可认识这指环?”

林弃说着,抬起了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将大拇指上的那枚乌金指环显露了出来。

“嗯?这指环……这,这是!”

黄袍道人先是一怔,随即震惊万分地盯着指环,眼眸中隐有清光流转,仿佛看出了这乌金指环的不凡之处。

随即,他咽了下唾沫,如坐针毡地站起身,面对着林弃,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垂首说道:“原来是观主选中之人,难怪有如此天资,方才小道多有失礼,还望小祖宗海涵,莫要与我这等山野散修计较。”

又是观主……还称呼我小祖宗?林弃念头一动,想起了七年前,春猎时在寒潭所遇到的那只蛟龙之言,也是如此相似。

这一刻,他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黄袍道人,恐怕真的是仙家之人。

在他看来,这些仙家高人,不外乎修仙者之流,只是罕见且神秘异常,少与世俗接触,方才显得如仙神般缥缈无踪。

“道长言重了,何来失礼之处?还请坐下吧。”

林弃淡淡一笑,依然不失谦逊,见黄袍道人惴惴不安地坐下了,这才说道:“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道长,只要道长为我解惑,那暖玉‘火玲珑’,自当双手奉上。”

黄袍道人犹豫一下,但还是架不住对火玲珑的渴望,颔首道:“小祖宗有何疑惑,但说无妨。”

林弃沉吟一下,说道:“前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仙家高人了,但不知为何,他们见到我之后,都会感叹‘可惜’二字,道长方才也是如此,不知为何可惜?”

第四章 末法时代

黄袍道人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下,旋即轻声问道:“莫非……您不知观主为何选您?”

林弃也不多做隐瞒,颔首道:“隐隐有所猜测,但确实不知。”

黄袍道人露出一丝恍然之色,随即摇头叹息一声,正欲开口时,却是瞥了一眼旁边的宁王和平乐郡主,沉吟少许,对林弃说道:“此事关系颇大,或许不该让王爷和郡主知晓,不知您是否愿意移步殿外一叙?倘若您觉得无妨,大可稍后再坦白于王爷和郡主。”

林弃看了一眼宁王和平乐郡主,随即点头道:“好。”

“小弟,等一下。”

平乐郡主招呼了一声,只见一婢女持着一杆巡夜用的灯笼走了过来,将灯笼递给了林弃。

林弃对平乐郡主笑了笑,示意她放心,这才手持着巡夜灯,带着黄袍道人走出了明心堂,来到玉兰花盛放的庭院内。

如今已是立春,即便没有蜂蝶陪伴,亦无绿叶衬托,纯洁而高雅的玉兰花却已在早春的寒风中绽放,让清幽的芳香悄无声息地满庭而出。

林弃带着黄袍道人,沿着庭院曲径,走到一株白玉兰树前,将手中的巡夜灯插在树干之间,旋即才转身说道:“道长请说吧。”

黄袍道人沉吟了一下,说道:“小道在您亮出观主的信物之前,并不知您是观主选中之人,在那之前所说的可惜,是可惜了您这等可遇不可求的绝佳资质,以您的资质,若能入仙道,不出百年,必成气候,若是机缘、功德到了,仙途便不可限量,只可惜……”

林弃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

黄袍道人长叹一声,这才摇头道:“只可惜,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天下了,此时的仙道,也非彼时的那条仙道了,无论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天资,如今也是无望成道。”

“为何?”林弃疑惑道。

“您可曾听说过末法时代?”

黄袍道人也不等林弃回答,便叹息道:“天地无明,诸脉衰竭,灵气渐空,仙道将亡……”

林弃闻言,顿时恍然明悟。

“自十五年前开始,这天下间的诸多灵脉便已开始衰弱,日月五行、诸天星辰所引动的精华灵气,也变得愈发稀薄。”

黄袍道人的眸中有着一丝深深的无奈和颓然,叹道:“到了如今,除了那些灵韵深藏的玉石奇珍,恐怕就只有少数仙家福地中的仙灵之脉,才能汲取到灵气精华了。”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说道:“但我等山野散修,又岂有资格进入那些仙家福地?而且,再过些年只怕就连仙家福地也会衰败无光,到那时,便是真正的末法时代了。”

林弃沉默了少许,轻声开口道:“若是失了灵气,你等修士,莫非会变成凡人不成?”

黄袍道人神色黯然,也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头道:“不错,食气者神明而寿,若无灵气滋补,我等修道之士,寿元并不比凡人高出多少,一旦失了法力,也只是比凡人的身子骨结实些罢了,与凡人又有何区别?”

“这么说来,道长此行特意来王府索求‘火玲珑’,便是看上了蕴藏在玉中的那一丝灵气吗?”林弃问道。

“便是如此,还请小祖宗明鉴。”黄袍道人再次长叹一声。

他的心情,林弃也能理解一二。

对于食气的修道之士而言,天地灵气就像是油灯里的油。

灵气枯竭,用前世现代点的说法,那就是能源匮乏。

只是,林弃从未修道,不懂修道之乐趣,前世亦是短寿,不明长生之自在,自然也不太能体会这黄袍道人的心情。

从逍遥长生的修道之士变成凡人……

这心情,恐怕就像是皇帝在一夜之间沦为了乞丐吧。

“不过,我尚有一点不明。”

林弃沉吟了一下,说道:“五年前,我曾问过一祝姓仙长,那位仙长说,这火玲珑之中只是蕴含一丝火行灵气罢了,对于你等仙家高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莫非……只是这么一丝灵气,就能弥补道长的法力?”

黄袍道人闻言,缓缓摇头道:“自然不能,仅可炼出一丝微不足道的法力罢了。”

林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疑惑道:“那道长这般又是为何?”

黄袍道人沉默了半晌,苦笑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小道自从察觉到天地灵气变得稀薄之后,这些年来便云游四方,想再找一处灵气充沛的清修之地,但一直无果,后来方才打听到,原来是全天下的灵气灵脉都在趋于枯竭。”

他黯然叹气道:“小道原本打算回府拿出那些藏宝丹药等物什,寻找一方仙家福地,说不定能以此换取一点容身之地,没想到却路遇妖邪,小道虽然逃得一命,但也法力耗尽,连自家洞府的法术禁制都无可奈何了。”

林弃愕然,连自己的洞府都进不去,确实有点悲催了。

黄袍道人无奈地摇头道:“小道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来上京城碰碰运气,偶然间听说宁王府上有一块颇具灵韵的奇异暖玉,小道便知道其中定是蕴含一丝火行灵气,所以才前来索玉。”

林弃轻轻点头,原来这就是真相。

“原来……他们是可惜我的资质浪费了,的确是生不逢时……”林弃不禁微微摇头。

而黄袍道人闻言,犹豫了一下,却是说道:“这……依小道之见,您过去遇到的那些修道之士,他们所说的可惜之处……恐怕不止如此。”

“哦?”

林弃看着他,借着昏暗的灯笼烛光,可以看出这黄袍道人的神色颇为复杂。

黄袍道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问道:“您可知道,您对观主而言,是什么吗?”

林弃并未出言回答,只是这些年的猜测在心中一一浮现,而现在越发趋近于最正确的那个答案。

“相信您应该听说过,十五年前在寒山上发生的异象,雷霆不断,暴雨成狂,连绵七日方休……那便是观主在寒山之上,历天劫所造成的奇景,而观主在七日天劫之下,道体损毁,道基坍塌,唯有夺舍他人,方可重登仙道,而您……便是观主选定的新身躯。”

黄袍道人略显小心地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只见洁白的玉兰花下,对面这位王侯公子那俊美非凡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中,脸色先是一僵,旋即露出一抹早有预料般的了然之色,唇边也泛起一丝自嘲的轻笑,过了半晌,最终又化为一片平静的释然。

他微微一呆,不由得在心中暗叹一声:好一个不世之材的天赐公子,难怪有如此美名,心性果然非同凡人啊。

任由谁听到自己原来只是某个高人用于夺舍的备用身躯,恐怕都无法平静下来,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而是失去自我,被他人顶替。

而眼前这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居然这么快便平静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林弃唇角微不可见地轻轻翘起,如自嘲般地低声道:“我早该想到的……他救我一命,又许我十八年的人间富贵……同样是鸠占鹊巢,一切皆有因果报应,世事本该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道:“不过,观主欲夺舍之事,似乎天下修道之士皆知?”

黄袍道人说道:“观主历天劫之时,有不少修道之士前去观礼,在劫后,观主便已告知天下修道之士,他准备下山挑选适合夺舍的对象,而持有他信物之人,便是他选中之人。”

“为何要等待?还要昭告天下?”林弃面露不解。

“这……小道也不知。”黄袍道人摇头道。

林弃却是忽然想起,观主在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曾经说过,他还需要十八年的时间准备,难道……就是为了准备夺舍的事情?

昭告天下,又是为何?

林弃微微摇头,也不多想,只是说道:“多谢道长为我解惑,我这便将火玲珑交于你。”

话罢,他忽然转头看向不远处那片被玉兰树影所遮掩的昏暗之处,开口道:“平乐姐姐,偷听够了吧?麻烦你去我房内,把那块暖玉火玲珑拿过来。”

他话音落下,便见那玉兰树的阴影下,缓步走出了一个身姿高挑、英气逼人的美丽女子,赫然是平乐郡主。

此时,她低垂着臻首,攥紧了双拳,指节都被捏得发白,死死地咬着嘴唇,肩头也在微微颤抖。

黄袍道人见状,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苦笑一声,如今失去法力之后,连被凡人在暗中偷听,他都察觉不到了。

只见平乐郡主紧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到了林弃的面前,缓缓抬起没有半分血色的俏脸,伸出冰凉而有些粗糙老茧的手掌,握紧了林弃的手,已然泛红的眸子注视着林弃,柔声道:“小弟,你放心,就算是神仙要你的命,姐姐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的。”

第五章 千秋岁

“平乐姐姐,不必担心我,其实我心里早有准备。”

林弃故作轻松地对平乐郡主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纤手,心中却是感觉到暖意升腾。

虽然平乐郡主并非他的血脉亲人,但十五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你有什么准备?你能有什么准备?”

平乐郡主咬着嘴唇,眼圈泛红地盯着林弃,泪珠在眼眶内打着转。

这一刻,她仿佛从那个巾帼女将变成了柔弱哀愁的女儿家,即便是在沙场上历练过的铁血之心,在此刻也变得脆弱了许多。

“平乐姐姐。”

林弃叹了口气,说道:“十五年前,若非观主救了我一命,只怕我早就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了,若不是观主送我来王府,你也不会认识我,而且……这些年来的生活,我过得很充实很开心,十八年足矣。”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当年他鸠占鹊巢,占了这无名弃婴的身体,将来也有被人鸠占鹊巢的一天,也不算冤枉,这不禁让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或许世间真的有因果报应?

昏暗的烛光映照着平乐郡主影影绰绰的面容,只见她含着泪盯了林弃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不过你,但我知道有人要你的命,我不能不管。”

言毕,她便伸手抓住林弃的手腕,转身欲走,说道:“走,我带你去见爹爹,让爹爹帮你想办法,当年是那观主把你送到王府上的,爹爹说不定有法子,实在不行,你就远走高飞,躲起来就是了。”

林弃又叹了口气,还未说话,便听到身旁的黄袍道人开口道:“郡主,老道劝你……还是莫要白费心思了。”

“白费心思?”平乐郡主豁然转头注视着黄袍道人。

黄袍道人叹息道:“夺舍的人选,可不是那么容易找的,必须得和己身合适,命数、生辰、天资相近,方可成功,不说别的,单单是拥有林公子这般天资之人,普天之下都找不出多少,更何况还要命数、生辰相仿,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言至此处,他又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观主是根本不可能放弃林公子的。”

平乐郡主沉默了一下,咬牙说道:“大不了我让爹爹去求圣上,我就不信,以举国之力还找不出第二个了!若是真的找不到,我带着小弟隐居起来便是。”

黄袍道人微微一呆,随即苦笑道:“逃?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以观主的通天手段,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只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是……”

平乐郡主脸色一急,正要开口时,林弃却是伸手拉住了她。

“别说了,平乐姐姐。”

她转头看去,林弃对她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我早就想到了,观主任由我在上京城生活这么多年,连我见到的那些仙家高人,也无人敢多言,我就知道……观主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不怕我逃,说明我逃不了。”

他顿了顿,对平乐郡主笑道:“况且,这也是我当年答应好的,莫非姐姐希望我成为一个失信之人?”

“我只是不想你死……”

平乐郡主紧咬着嘴唇,眼眸通红地望着他,泪水簌簌滚落。

林弃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我又不是明天就会死了,如今距离观主之约,还有近三年的时间呢,愁眉苦脸是三年,开开心心也是三年,那我何必想那么多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黄袍道人轻叹一声:“公子能有如此心性和见地,实属难得,小道佩服之极。”

平乐郡主望着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怔住了。

早春的夜风轻轻吹拂,而洁白的玉兰依然在寒意中骄傲地绽放着,花影孤寂,幽香清冷,就仿佛他来时那般。

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或许这便是他离去时应有的姿态?

……

春来秋去,花谢花开。

不知不觉间,宁王府前庭的玉兰树,已花开绽放、枯萎败落十七次轮回了。

平乐郡主、宁王爷似乎也都察觉到了那一天的迫近,这三年来,对林弃的态度也越发的温和亲切,近乎是百求必应的地步。

宁王爷也不止一次去寒山寻求观主,试图见观主一面,恳求观主另寻他人,但始终未能一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宁王是受观主所托,才收留了林弃,但王妃早逝,他昔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暗疾,又让他膝下无子嗣,十八年的相处,他也早已把林弃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只可惜,天波易谢,寸暑难留。

又是一年霜降之时。

距离那个雪夜,已过去了整整十八个春秋。

又是一个清冷孤寂的夜晚,上京城竟罕见地提前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让这座巍巍巨城熔为一片白银之邦,引来不知多少上京才子登阁赏雪,为这奇景洋洋题诗。

而只有极少数人,猜到了这场早雪的来临,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如,十八年前那个比往年更早的雪夜一样。

宁王府东苑。

幽暗寂静的屋内,仅有一点烛光轻摇,只能听到屋外的风雪声,以及炉炭燃烧的劈啪声。

林弃盘膝坐在矮桌旁的锦墩上,出神地望着屋外的雪景,心中缓缓回忆着这十八年来的人生,回想着前世的经历,时而微笑,时而摇头。

过了片刻,他掀开旁边小炉上的铜壶盖子,透过蒸腾的迷蒙水雾看了一眼,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笑容。

忽然间——

屋外的风雪骤然一顿,雪花似是凝固在了半空中,旋即再次飘然落下。

“十八年不见,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泡茶?”

而后,一个阔别了十八年的苍老声音,夹带着一丝笑意,在林弃的身后响起,突兀,且理所应当。

林弃并未转身看去,只是微笑道:“来得正好,一瓢今早在王府思故池中采集的清露,还有三瓢刚才选出的檐下新雪,方汇成此水,恰逢水开,观主可愿陪我饮一杯新茶?”

“那便叨扰了。”观主轻笑着坐下。

林弃先倒一杯滚水温了冰凉的紫砂茶具,又取出一旁王府新供的茶叶置于壶内,将滚水缓缓倒入其中,随即过去茶沫,洗茶再泡,静待顷刻,斟一杯茶水,这才缓缓转身,奉于观主。

十八年未见,观主并未有丝毫变化,脸色还是那般惨白如亡者,仍旧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蓝色道袍,皮肤上仍有焦黑的伤痕,依然赤着白莲般的硕大脚掌。

他身上的岁月,仿佛在十八年前便已经凝固了一般。

林弃面色不变地望着观主,眼神似乎仍是十八年前那个被拯救的弃婴,缓缓将茶杯递给观主,轻声道:

“请。”

观主伸出双手接过茶杯,嗅了嗅茶香后,缓缓低首,浅啜轻吸,旋即闭目细品。

半晌,观主睁开眼,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赞叹道:“水不是甚好水,茶亦只是凡茶,但泡茶的人不凡,这茶便值得回味一世。”

“观主一世,乃千秋之岁,仅凭这一点,此茶便不是凡茶了。”林弃浅笑道。

观主抚须,摇头笑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第六章 执执一

观主连饮三杯,林弃亦陪饮三杯。

只消片刻,一壶清茶已然见底,茶香犹在,热气无存。

雪将住,夜已深。

观主放下杯盏,含笑问道:“这十八年来,你可享得平安富贵?”

林弃颔首道:“在王府生活的这十八年来,我过得很开心,劳烦观主费心了。”

“开心就好。”观主微微一笑,说道:“十八年前,我观你心志过人,想必是吃过不少苦头的,如今又享尽人间富贵,想必已无太多抱憾之处。”

林弃脑海中顿时闪过前世种种,随即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生自然也不可能全无遗憾,有此十八载回忆,林弃已然知足。”

“知足常乐,如此甚好。”

观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道:“看来,你已听说过我的事情,当年我让你替我了结的心愿,你也明白是什么了吧?”

“林弃三年前便已知晓。”林弃说道。

观主注视着他,说道:“但你没有反抗,亦未逃走,更没有求情?”

“以观主的手段,我无力反抗,也逃不到哪去,此事又关系前途性命,委实没有求情的必要。”林弃诚恳道:“林弃并非知恩不报之人,也非自食其言之辈,当年观主救我一命,又保我十八年富贵,林弃永志难忘,承诺了自然要做到。”

观主沉默半晌,忽而抚掌笑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可惜你我二人不能共存于世,否则即便你只是凡人,亦有资格为吾友人,可惜,可惜……”

话罢,他拿起桌上的杯盏,只见茶壶中所剩无几的清茶,忽然自壶嘴处流淌而出,在空中化为一道莹亮的水线,而后一分为二,蜿蜒游走,分别注入林弃和他的杯盏之内,两杯茶恰好满至七分。

“小友,此处无酒,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观主举杯,仰头饮下。

“观主谬赞。”林弃亦如是。

饮尽。

观主放下杯盏,说道:“十八年前,我并未告诉你真相,便让你答应下来,如此强买强卖,你心中可有不满?”

林弃笑了笑,说道:“救命之恩,再世之情,岂可用买卖来比较?我知晓观主用意,并非是担心我将来反悔,反抗或者逃走,而是不想让我这十八年的生活中,尽数为担忧和恐惧所困扰。”

观主眼神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笑道:“你如此聪慧,倒也没有辱没我的心意。”

林弃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说清楚了,那也该出发了。”观主说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助你了结。”

林弃略一沉吟,问道:“观主可有修改他人记忆之法?”

“你可是打算消除宁王、安乐郡主等人关于你的记忆?”观主摇头道:“可惜,虽然我能抹消记忆,但也无法做到如此精细,更何况,此等法门,必然会造成神智损伤。”

“那便罢了。”林弃微微摇头,又问道:“那么,观主可有让凡人长寿、安康之法?”

观主轻轻颔首,说道:“这倒是简单,你是为了安乐郡主和宁王吧?不过,也没这个必要了,十八年前,我让宁王替我照顾你,他已提过这个要求了,那日我便送了宁王和其女各自一道太一丹水,可保其长寿百年,安康无灾。”

“那便好。”林弃深吸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林弃于愿足矣。”

“那我们这便出发吧,随我去我那寒山执一观。”观主微笑着站起身。

林弃缓缓站起身,默然扫过了这间住了十八年的屋子,第二生……也要就此结束了。

观主轻叹一声,迈步向屋外雪地走去。

林弃收敛心思,也跟上观主,一步步走到了屋外,只见院内遍地霜华,银装素裹,过去不值多看的景象,在此刻竟格外迷人,令人留恋不舍。

“走吧。”

观主轻挥袖袍,只见漫天雪花悠然翻卷,朔风流转不定,林弃便感觉自己的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凌空飘起,却未感觉到丝毫寒冷。

“嗯?”

忽然间,林弃却是发现王府最高的那座朱楼之上,正有一女子凭栏而立,仰着英气逼人的素容,迎着这漫天的风雪,犹如雕塑般凝望着这里,脸颊上似有盈盈泪光滑落。

风雪停驻。

“平乐姐……”

林弃叹了口气,目光悠悠地望着那女子片刻,才开口道:“观主,走吧。”

“不去告别一声吗?”观主问道。

“即是永别,何必挂念?”林弃轻叹一声。

“也是……那你便再看一眼这座上京城吧。”

观主话音落下,林弃便感觉脚下的风雪再次升起,身体迅速升空而起,下方这座偌大的王府开始不断缩小,逐渐化为一个小点。

而后又渐渐俯瞰到了华严街、清月坊、皇宫、太平公主府、越国公府、水袖楼……这十八年来的记忆,此时尽皆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视野内一点一点地模糊淡去,直至整个上京城都化为苍茫四野中的一部分,无辨东西,只剩下茫茫天地。

旋即,风雪于半空中,消失无踪。

永安三十五年,大夏上京城第一公子,自此销声匿迹,尽管有很多人议论了许久,但也随着岁月逝去,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唯有那些犹有牵挂追思之情的人,还将其留在心底,化为一道如伤疤般的印记……

……

……

寒山,一如十八年前,一如这千秋岁月,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神秘莫测,难以窥见。

山巅之上,耸立着一座摇摇欲倒的破观。

这便是世人以为仙家福地的‘执一观’,此观并无甚特别之处,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道观,但并无神明雕像,也无供奉香炉,若非观门上方的牌匾书有‘执一观’三个字,怕是都想不到这里竟是道观。

观内。

观主与林弃正盘膝于蒲团之上,相隔三尺,面对而坐。

“我听说观主需要夺舍重修,方可重登仙道。”

或许是因为面临最后的时刻,林弃也忍不住多言了几句:“但如今不是快要进入末法时代了吗?既然天地灵气枯竭,观主打算如何重修?”

“末法时代……”观主沉默了少许,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此处为何叫做‘执一观’?”

“为何?”林弃也有些好奇。

“执一,乃是指我毕生所修的道术。”

观主盘膝而坐,侃侃而谈:“一,是为道,是为最初,是为根源,执一,便是执掌这个‘一’。

“至于真正的道义,太过繁杂,也太过晦涩,玄之又玄,只怕是说了你也难以理解,通俗而言……便是以己身之道,在这天地间炼化出一方‘虚空’。

“这方虚空,看似微小至极,却孕育无穷之机,藏有大千之变,可夺天地造化,如真正的天地一般,将诸法归一,吸纳外力,重新诞生出新的天地灵气。

“即便天地衰竭,末法来临,只要执掌这虚空,亦可重登大道,甚至于走得更高……

“……如天那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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