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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箍心匠》


正文 第一章 箍心小铺与恸哭之人

我的师父是一个箍心匠,对,箍碗的箍、心脏的心、工匠的匠,箍-心-匠。

我也曾问过师父,明明你只是一个穷箍碗的,干嘛要学那些江湖骗子起这么一个装神弄鬼的名儿?

师父窝在铺子深处的太师椅里说,你懂个屁,咱们这门手艺乃是西玄山上传下来的仙家秘法,上可箍帝王将相的美人江山,下可箍贩夫走卒的瓢盆锅碗,诸子百家也找不出像咱们这般有本事的人来。

我坐在门槛上嗤嗤冷笑,若是赶上老娘我高兴的时候,说不定还有兴致接接这臭大叔的话茬,但眼下我们爷俩的破铺子已经连着三天没有顾客光临,别说帝王将相,就连叫花子的破碗也没见着一个。

愁得慌。

主要吧,还是因为穷的慌。

你说这箍碗吧,本来就是那些碗破了又不舍得换新的穷苦人家才会干的事,而我们做这般给穷人箍碗为生的生意,理所当然地比那些穷苦人家更加穷苦了两分。

穷啊。

穷到想端个破碗蹲街边。

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整天只知道躺在铺子里头吹牛逼的大叔是靠什么攒出这家铺子的。

我从门槛上起身,拎个马扎坐在师父身边,戳了戳师父的腰子:“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铺子上怎么来的?好歹让我学学怎么挣钱不是。”

师父躺在椅子上摇折扇,言简意赅:“别人送的。”

我心下一惊。

难不成我不争气的师父年轻时其实是个擅长骗术的英雄好汉?又或者是个混迹于阔绰寡妇间的风流浪子?而现在窘迫的生活其实只是为了磨炼我的心智,等时机成熟,师父就会把他藏起来的财宝和本事倾囊相授?

想到这里,我连腰杆都顿时挺直了几分。

“你干什么?”师父察觉到了我的异常,问道。

我随口应付着:“没,我就想着要是把你绑了送去官府能领多少赏钱。”

师父大惊:“我向来安安分分遵纪守法,绑了我能换什么钱?”

我也大惊:难不成师父真的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还上了官府的通缉?

师父又飞快补充道:“快快快,具体给我说说能换多少钱!”

梦醒了。

指望不上。

没见过哪位大侠自己为了几钱银子就上赶着把自己往官府送的。要是真有,我看他也别当什么大侠好汉了,去卖烤红薯也比整这事儿强啊。

话说回来,斜对面卖红薯的好像还真比我们铺子有钱。

于是我心中的悲痛又加深了几分。

师父重新躺回了太师椅,嘴里瞎哼哼:“我曾在城楼观山景....哼嗯....红烛昏罗帐。”

********

我以为我和师父的贫穷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哪怕大理国王穿上了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透明的衣服、吐蕃的石头面具弹出了锋利的牙齿、东瀛的十二个年轻人披上了黄金做的铠甲,我和师父上午窝窝头就咸菜、下午咸菜就窝窝头的生活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直到那个夜晚,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冒着大雨跪在门前的接上,大雨浇湿了他的衣裳也冲花了他的头发,我看不见他的脸庞。

铺子外头的房檐上,铁风铃在雨里叮叮当当。

这个年轻人身上穿着长衫也没带着包裹,怎么想也不像是穷苦人家来箍碗箍盆的。当然,是来箍名贵瓷器的最好,只不过箍个瓶儿罐儿,至于伤心到跪在地上?

我坐在门槛上晃荡着双腿,没心没肺地猜他什么时候才下定决心从泥水里站起来。

我没能猜中,因为他是让师父一把拽起来拖到铺子里面去的。

湿漉漉的下摆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水渍,不过比起这个来,我和师父明显更为关心这个年轻人身上究竟带了多少钱以及以后还能从家里带来多少钱。

有道是不管你挣与不挣,银子就在那里,不偏不移。所以师父常说赚钱要讲究方法,而方法就是别人的银子最好只能在咱们这儿花。

而师父想出来的、让别人把钱花在自己店里的方法就是留住人:比如说把这个看起来是个读书种子的年轻人拎进店里,再牢牢按在太师椅上。如果有可能,我想他甚至会找条绳子把这个年轻人捆在椅子上逼他掏钱买东西,不过一来我和师父都没丧心病狂到干这绑架的勾当,二来真要动了手那也实在是自寻死路,巡城的捕快必然不会放弃这个立功的机会。

师父满脸笑容,像一头掉进蜂箱的棕熊。

年轻人失魂落魄,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孔雀。

棕熊殷切问到:“客官,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孔雀目光空洞,仿佛透过棕熊看到了大半个宇宙的寂寞:“听说,你能箍心?”

那一刻,师父在我心中的形象突然动摇了,与以往的脑补不同——这一次竟然有了佐证:我的师父,居然是个牛逼到让人慕名而来的大手艺人?!

而我的师父也确实没有辜负我此刻对他的敬仰:

“对,没错,我就是箍心匠。”

棕熊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柔和了下来,不再是掉进了蜂箱的棕熊,而是一跃成为坐拥一座养蜂场的熊中财主,浑身上下散发着厚重可靠的匠人豪气:交给我吧,只要是碗就算是仙兵我也箍给你看。

我对师父的敬仰顿时又上了一个台阶,先撇开有没有碗这种式样的仙兵不谈,单论师父大人此刻的神态简直就是一位如玉君子,哪怕这时候师父扭头告诉我他就是靠着这一手从王寡妇手里挣来了这间铺子,我都会深信不疑——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对,就是挣钱的挣,挣饭吃的挣,手艺人的事,怎么能说成是骗呢。

年轻人对着师父嚎啕大哭,此刻我也终于看清了他脸上的泪水要比雨水更多一些。

我忍不住凑上前去,学着街坊间婆姨们互诉心事的语气安慰道:“小伙子你遇上了什么伤心事?想开点,世上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为了能做到尽善尽美,我还特地用手在他背上捋了几下,对于抚慰情绪激动的动物我向来很有心得:要顺毛捋,不能逆毛,捋完之后最好再往它头上搓两下。

虽然这个小伙子跟猫猫狗狗不太一样,但估计也不会差太多。

在我准备用双手搓这个小伙子的脑袋的时候,师父及时拦住了我:“去去去,漂亮话谁都会说,你连别人心里在难受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说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

我只好作罢,但又实在不愿意放弃旁观做成这单大生意的机会,只好未得寸也要进尺:“师父啊,能不能教教我箍心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他的心还真像个碗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师父想也不想直接回答:“教给你你也学不会,碗碎了可以用钉子补,心碎了也可以用别人东西补,你知道这些就行了。”

我顿时来了傲气,自从师父把补碗的手艺教给我之后,平时那些杂活小件儿就开始由我一人承担,师父看我能应付就舒舒服服躺进太师椅里,这会子居然嘲笑我学不会?等着吧,等我把你所有本事都学到手,我就把你赶到门槛上揽活儿,自个儿坐在太师椅上。

我心里做好了计较,正想跟师父吵上一架,师父丢过来一个眼神:“我要干活,赶紧倒茶端水打下手。”

我心领神会,立马动身准备家伙事去了。

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爷俩吵架,晾着客人算什么道理?

********

师父给客人箍心的过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血腥:

我本以为师父会以仙家手法把他开膛破肚,用鎏金镀银的宝钉和龙骨凤翅熬成的胶水把他碎掉的心一片一片儿粘起来——毕竟是师父口中引以为豪的活计,我总不好在用料上给他丢了排面。然后用厚实的麻袋包裹他重伤的身体,最后再埋进城外荒山的某个人迹罕至的树林底下养伤。

前半段是补碗常用的手法,后半段是江湖好汉讨生活的营生。

没办法,我虽然只是一个寒酸店铺打杂的小学徒,但我打小时候起就有一颗杀人放火一夜暴富的心。

师父给人箍心时用的手法要柔和的多 ,跟以往教我箍碗时完全不同:他给了我一把大钱,打发我去隔壁街上打上两斤烧酒。

当然,酒钱是要记在客人账上的。

我出门之前,师父拉着那个年轻人的手安慰:“哭吧哭吧,啊,哭完了再好好说话。”

真叫人欣慰,我那不争气的师父居然也能像别人家掌柜一样有个靠谱大人样儿了。

师父看我要走,抬头叮嘱:“买完酒先去后院看看咱们家的水井盖严实没,可别漏进了雨”

我嘴上嗯嗯应付,师父藏在话里的心思我都懂——买完酒别急着端上桌来,先去后院水缸里兑上一斤水再说。

我早已轻车熟路。

这里头门道可多:你想啊,一个难过到跪倒在街上的人,肚子里肯定只顾着伤心了,哪里还尝的出来酒水的优劣滋味儿?这个时候,哪怕是把神仙饭桌上的琼浆玉液拿过来,喝在他嘴里,估计也只能尝到苦涩。

这一点上我是很佩服师父的,花客人的钱给客买酒喝,还要掺上一斤水,这么无耻的事情即使是一般的江湖好汉都干不出来,必须得是恶贯满盈的魔教中人来做才合情合理。

我离了小铺子,将身来到酒肆前,打了一斤半的烧酒,又回到后院兑了一斤半的水,晃晃酒瓶感觉满满当当,便放心给师父送去了。

读书人有个词说的好,叫上行下效。既然师父您这么无耻就别怪徒弟我跟着学了,就算知道了我克扣了五文大钱的酒钱,您还能说出来不成?咱爷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用的更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师父接过了酒,往桌上一摆,豪气干云:“喝,喝完了酒好说事。”

年轻人虽然仍然在哭哭啼啼,但比起在门外那会儿已经好了许多,他伸直了脖子一大口酒灌下去,呛的自己涕泪横流。

我趴在桌边,静静看着他俩如何掰扯。

师父坐在年轻人旁边,比那年轻人高了半个头。这并不是因为师父长得高,而是因为他往凳子底下垫了两块儿砖头。这里头也有门道:最起码在年轻人眼里,高大的师父可靠了许多。

师父等他顺过气,开口问到:“你媳妇死了?”

年轻人顿时又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正文 第二章 第一次的江湖儿女

那天晚上的细节我早已记不太清了。

总之就是哭了又醉,醒了又哭,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宿,最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这个醉鬼被我们爷俩收拾干净丢到客房里去之后,昏睡了整整两夜一天。

也没见着师父他如何出手,只是那个年轻人第三天正午从客房里出来的时候,虽然依旧步伐虚浮摇摇晃晃,但明显神采已经比那天夜里来时好了许多。

我坐在门槛上晃着双脚打量着那个年轻人,想要开口问他老婆到底是死了还是跟别人跑了,又怕惹哭了他,只好忍住好奇心,老老实实闭嘴。

不过师父这个糙汉子比我粗野的多,生怕自己的话扎不进年轻人的心窝里:“还想不想你老婆了?”

年轻人语气坚定:“想!”

师父继续追问:“还伤不伤心了?”

年轻人想也不想:“不伤心了!”

师父乘胜追击:“这钱花的值不值?”

年轻人面色一僵:“值!”

惊的我差点从门槛上掉下来滚到街上去:这小子是不是眼泪淌进了脑袋?我师父是不是给人下了迷魂药?小伙子你要是被师父要挟了你就冲我眨眨眼,我会配合捕快救你出来的!

年轻人跟师父做完了交割,走到门槛儿正要离开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客官,您没事儿吧?”

年轻人笑道:“我好的很啊。”

我没能理解如今的局面,追问“你要去哪儿?”

年轻人抬头远眺,目光深远,思绪飞过三条街落在添香楼:“去青楼。”

一阵恶寒,赶紧撒开了手,差点想踹他一脚送他一程。

前几天还是失魂落魄的痴情郎,让师父折腾了两下就变成了如饥似渴的浪荡子,实在不能不怀疑师父用了什么肮脏手段。

我从门槛上跳下来,跑去铺子深处,一脚踹在太师椅上:“师父你要是犯了法可千万得去自首啊,不然休怪我大义灭亲。”

虽然踹客人我不敢,但踹师父我还算有点心得。

师父懒得搭理我,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躺着,随手从年轻人留下来的绣袋里掏出一枚碎银子丢给我:“分赃。”

我接过银子,大义凛然地纠正道:“什么分赃,这叫分红!”

师父不说话,师父搂着钱袋子在椅子上直哼哼。

仿佛一头吃撑的猪。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毕竟我与那个有了勤快徒弟就只顾着自己偷懒的大叔不同,深知越闲人越废的道理,拿了银子之后我便主动跑去客房收拾房间。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一点去调查师父到底下没下药的意思都没有。

等我忙活半天,把房间收拾利索之后,师父仍然躺在太师椅上,约么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就出声提醒:“你要真想搜罗东西,就去把后院和厨房也打扫一下。”

实际上师父也确实是清清白白:别说没有可疑的药粉药丸,就连日常使用的面粉米缸也干干净净,干净到一眼望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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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寻找线索的努力宣告败北,只得向师父投降,软磨硬泡求他告诉我是怎么把那小伙子调理好的。

师父闭口不谈,只说大人之间事你一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少来扰我清梦。

我莫得办法,只好做出牺牲:“师父我以后都不要工钱了,你教教我怎么骗钱行不行?”

师父反驳:“你什么时候有过工钱了?”

我要挟道:“我把自己卖到添香楼去不就有钱了?你要是不教我,到时候我发了大财,你求我给你养老你都进不去门。”

师父冷笑:“就你还去添香楼?你去那儿干嘛?擦桌子扫地吗?你还不如拿把菜刀去剪径现实点。”师父抚摸着自己长满胡茬的脸蛋,总结道:“你要是能在添香楼都能发财,那我在添香楼混的绝对不比你差。”

但此刻的我早已无心和他拌嘴:拿把菜刀去剪径——师父实在是人渣中的豪杰,明明是个家里蹲废柴,却总能提出让人茅塞顿开的点子来。

剪径的好汉和骗钱的贼子是两个世界的生物,后者就算是在江湖上也属于人人喊打的类型:因为哪怕是好汉,遇上了贼子也会有被骗的时候,故而恨意尤深。而剪径的好汉遇上了剪径的好汉,则往往相见恨晚恨不得捏土为香结为兄弟,当然前提是两个好汉中得有一个愿意掏钱买酒喝。

心中有了定夺,自然也就不会执着于师父的骗人手段。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钱财。

就是我啊!江湖就在身边,宝刀早已磨利,归宿在山川湖海,我却迷失在厨房切菜。

我一脸冷傲,心中充斥着马上就成为江湖儿女的寂寞与离愁。

师父一脸茫然,还在反思是不是话说太重了伤了我的心。

我心中一声冷笑一声叹息,充满了强者回顾最初落魄生活时的余裕。

我去厨房拿了菜刀仔细包好,无视掉师父的疑问,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铺子往城南小径的方向走去了——真正要走的人,是不会说再见的。

江湖儿女江湖死,日后有缘再相逢。

好好看着吧师父,等我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你就跟别人说我曾经是你的徒弟,在你身边打熬出了一身切人如切菜的高强武艺。

这就是我第一次闯荡江湖的理由和动机。

日后我坐拥一界江山,反思这次旅途的时候总结到:虽然没有闯出名号,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为我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一小步虽然失败了,但从长远战略来看我其实成功了。

虽然真正导致我失败的原因是我离开铺子半柱香之后迎面撞上了巡城的范捕头。

正文 第三章 箍心三炼

范捕头是个十分正直的人,比我的师父稍小一些的年纪,负责此处治安已经十年有整,不但人长得高大威武,办事也干净利索,再加上十分和善尤其是对待老弱妇孺,故而在街坊婆姨和大婶大娘中间人气很高。

跟我的师父完全不同,走上了两个极端。

虽然我身怀利器而且行动可疑,但好歹算是跟妇孺沾点边:有谁会相信在寒酸铺子打工的小学徒,其实是个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武林高手呢。被范捕头送回铺子之后,师父吓了个半死。

主要原因有俩:

一是担心我真的犯了事把他拖累进去,二是担心自己骗钱的事情东窗事发。

不过好在范捕头只是叮嘱了一番傻子要看好、别虐待学徒之类的事情就离开了。

师父担心我哪天脑子一抽,再学人打家劫舍去,思虑半天,决定稍微向我透露一点行骗的诀窍。

当然,他自己是绝对不认行骗这俩字的。

师父他抓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咱们这门手艺真是从山上传下来的神仙术,别老觉得师父是个骗子。”

我嗤笑。山上仙术?我怎么既没见过你腾云驾雾,又没见过你吞冰吐火?唯一一件拿来说道的箍心手艺,至今为止带来的最大收益就是诳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那袋子碎银估计起码有20两,足够大半年的开销。

师父摇摇头说你不懂,我说我不懂那还不是因为你不教我。

他随即默不作声。

思虑良久之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沉默和烦恼一并烟消云散了:“箍心分大中小三炼,小炼箍心就像那个年轻人,仅仅是把他碎掉的心境拼凑到一起,堪堪止住肆意外泄的情绪而已,能保他一时,之后变成什么样儿就全看他造化了。”

他边说边用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好比那种树匠,管栽不管活。”

我贴心提醒到:“人家栽树匠是管栽也管活的,你别把别人想的跟你一样。”

他的老脸微微一红,无视我的打岔,继续到:“中炼就好很多,不但将破碎心境拼凑完整,还能将其打磨的比原来更加光滑。有些山上神仙因为因果纠缠,弄得道心崩碎,自己又没那本事重塑道心,就只能来求我们出手,帮着他们修缮完整,其中有些福缘大的还能观道自身,修为更进一层。”

我听的云缠雾绕,什么山上神仙?什么道心崩碎?师父是不是喝了假酒发了魔怔?要是真是失心疯了怎么办?我该把他丢到山里去一了百了,还是从此就过上伺候疯老头的生活,在生活的重压下未老先衰,就此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娘?

一股负罪感油然而生:我委实不该在烧酒里掺那么多井水——毕竟我也没想到仅仅是掺了点水就能产生把人喝疯的功效。

师父还沉浸在自己描述的余韵之中,没能发现我的眼眸中已经溢满了万般深情,甚至还有一分慈爱:抛弃家中老人实非英雄所为,我的江湖义气不允许我成为这样的败类。

师父的迷起眼睛,十指交叉合拢放在胸前,脸上洋溢着豪气:“至于箍心大炼,谁说世上没有后悔药?谁说碎镜难重圆?谁说人算不如天?”

我顿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担子的两端,一边挑起生活,一边挑起道义。

师父的眼睛瞥向我,满脸写着“你怎么不提问啊,快来问我接下来怎么办啊”的期待。

我只得配合:“那这三者除了功效之外,其他的不同是什么?具体该怎么箍?”

师父得意洋洋:“收费不同。”

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把他丢到山上埋了更好一点?给疯老头养老送终是道义,为民除害同样也是道义,逻辑上没问题。

师父补充到:“箍法不是我不教你,实在是教了你也学不会。你才多大年纪?十七岁?你知不知道我是吃过多少饭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才有资格为别人修补伤痕?”

我默不作声。

出色的骗术的确必须贴近生活。

最后他总结到:“要学这门手艺,只有先把别人吃过的苦都尝过一遍,才能晓得里头的五味杂陈。”

他的手抬起来,搭上我的脑袋,一边揉搓一边碎碎念叨:“你一辈子都学不会才好。”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仿佛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但我能分的清楚,疲倦和困意是看似相同实则迥异的两种情绪。

师父他为什么如此低落?是银子不够花还是椅垫不够舒服?是觉得人生无望看不到明天,还是觉得生活安逸想起了昨天?

我收起了以往那些不着边际还带着点傻气的幻想,安静枕着手臂,靠在椅子边儿上。

阳光透过屋檐照在门槛上,门外的铁风铃叮叮当当,师父的呼噜声在我头顶轰隆作响。

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啊。

正文 第四章 梅雨时节与东家之女

在那个慕名而来的年轻人走后,我和师父的生活又重新归于平淡,每天过着互相认为对方脑袋有问题的悠闲日子。

因为没有活儿干,想忙起来都难。

我本以为在那个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慕名而来,可惜事与愿违,不但再也没碰见过发大财的机会,甚至连锅碗瓢盆的生意都少了几分。

其实想来也对,毕竟师父他箍心的手艺从我来这铺子之前就有了,若是真的声名远播生意不断,师父这几年间又哪里会贫穷到这种地步。

师父对此评价道:“大骊国有个农夫,有一天一只兔子撞死在了他地头上的树墩子上......”

我寻思着师父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失魂落魄跑到咱们铺子来求救的年轻人就跟那只不长眼的兔子一样,属于自己想不开,咱们不能指望这个吃饭。

毕竟,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掉冤大头。

我又重新坐回了门槛儿上吆喝生意:马大婶您的丑姑娘嫁出去了没?王秀才你是不是乡试又落榜了?李掌柜您儿子在赌场欠的钱填上了吧?呦范捕头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

鸡飞狗跳,其乐融融。

师父在铺子里头打着呼噜,我坐在门槛儿上晃着双腿,面前人来人往如潮水,涨了又退。

我生于一个和箍心铺子同样寒酸的作坊之家,以卖酒为生,因为位置惨淡所以来客零星无几:偶尔有几个新客人还是靠熟客介绍才能找到地方。

我没有见过大海,但这并不妨碍我向往江湖。在酒铺操劳一生,所踏之地也无非就是柜前四尺,后院十丈。

我听说别处的箍碗匠是不会呆在一个铺子里的,因为他们穷到不可能拥有一间铺子。

但他们往往会有一个行囊,里面装满了补碗箍盆的谋生工具。他们用双脚踏遍一地河山,路途中天黑了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好运遇到镇子时就用箍碗的手艺跟当地人家讨一张床铺和饭食。

这就是我那时候对江湖极大的幻想了。仅次于推一个炉子走街串巷卖烤红薯,但是推个火炉对于江湖儿女来说实在不够潇洒,因此必须排在只需一个背包便可走遍天下的箍碗匠后面。

没办法,在遇上师父前我生性淳朴,总觉得英雄好汉行走江湖必须得有一技之长傍身,不然盘缠花光路上挨饿了怎么办?

哪里晓得其实杀人放火也可以算在一技之长里面。

我也曾经跟师父提过这件事,为什么我们不像其他地方的箍碗匠一样背个行囊走街串巷?

师父说你懂个屁,咱们是箍心匠不是箍碗匠,银子早晚会自己飞上门来。再说了,咱们要是走了,铺子怎么办?找上门来的客人怎么办?

师父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不去走街串巷的原因还是因为改装后的太师椅太舒服了——他给我解释的时候还在椅子上打滚,说服力实在很有限。

师父实在是个懒出境界的废柴,干活的最大动力就是以后不再干活。如果那天的年轻人穿着打扮不是富家子弟而是和我们一样的穷苦人家,想必他也不会从椅子上蹦下来拉客去。

曾经最穷困,穷苦到一天只能吃一顿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整天都躺着睡觉?”

师父懒洋洋地回答:“躺着不动饿的慢。”

宁肯自己饿着也要把我喂饱,真是个好师父。

如果能好好干活挣出自己的饭钱那就更好了。

我扭头望向逐渐归于平静的街,街道上起风了,天上压下来一片厚重的云。

桃花落尽,梅雨时节。

不知道心碎的年轻人会不会变得更多一些?

*******

密密绵绵的阴雨总能勾起人们的愁绪。

太久晒不到太阳,身上都仿佛要发了霉长出蘑菇来。

街坊邻居也被阴雨弄得烦躁的很,毕竟如此天气,愿意走出家门来逛街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故而生意惨淡,心中愁绪无处排解,只好整天吵架打孩子。

我们铺子还好,毕竟是惨淡惯了的,任他阴雨连绵,我们乐得自在。

尤其是师父,白天没有刺眼光线,不但睡眠环境改善,而且因为客人稀缺,就连睡觉的理由也变得名正言顺了起来。

我坐在门槛儿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居然真的有蘑菇从廊柱底下长了出来。

街道上凹凸不平,一处处积水像是一面镜子,偶尔有少女拎着裙摆从上边小心翼翼跳过去,光洁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仿佛鸿雁一般在我眼前倏忽而过,留下一缕白生生娇嫩嫩的追忆,又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哒哒哒离去了。

真好啊。

哪家少年少女不怀春?

虽然我没有就是了。

我胸怀的是十万里天下间江湖波澜壮阔,雪山大漠绿林古刹中剑气纵横。师父用怜悯的目光说你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徒弟,只可惜脑子有点问题。

我懒得反驳,熟睡的人注定看不见白嫩嫩水灵灵的雨后风景。

细细的雨丝啪嗒啪嗒,屋檐上的铁风铃叮叮当当。

一个身着白衣手持油纸伞的少女登门拜访。

我看的有些心痛,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美丽的女孩儿。世间美丽的事物多半脆弱,美丽的人儿多半命薄。看着她的脸蛋儿,实在很难不让人担心就这样让她在街上乱跑,会不会不小心摔坏了它,就算是号称什么都能补的箍心铺子,也未必见得就能将它修复的和以前一样迷人。

或许是被我盯得有些发毛,她有些窘迫不安,泛起了红晕。

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仿佛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温柔——某个混迹青楼的诗人。

说的真是好,这帮文人有了三分的情就能写出十分的意,最会骗人。

最终她鼓起了勇气,打断我的思绪:“箍心师傅是在这儿吗?”

我犹自沉浸在她的脸蛋之中,听得这么一句话的第一反应是,这小姑娘果然撞到地头的树桩上了。

这么好看的人儿也会来我们铺子箍心?还有没有天理?

我想应该是有天理的,幸福与否从来跟高矮胖瘦无关,只跟银子有关。

我翻身从门槛上下来,一脚把师父踹醒:“师父,快起来看仙女。”

正文 第五章 不知红尘万丈

难得生意上门,上一次不明不白就被师父混迹过去,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观察。

小生意人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师父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自己,所以不愿意教又不好直接拒绝,所以做学徒的只能凭着自己的机灵和眼色,找到机会能学一点是一点儿。

虽然师父他不肯教我箍心手法的原因多半和别家师父不一样,但当徒弟的该学的还是要学到手。

我觉得不算过分,毕竟我早就有了给他养老的觉悟了。虽说现在师父过得是死猪一样的日子,跟养老也没差。

我把那个白衣姑娘迎进门里,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儿擦了三遍,生怕上面落了灰脏了姑娘的裙摆。长得好看的人在哪儿都会受到格外优待。

嘴里说着“外表就算长得丑陋的女孩儿只要内心足够善良,一样会很可爱”的人们,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实际上已经默认了一个事实: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就算内心不够善良,照样很可爱,甚至可能比善良的丑女孩儿更加迷人。

当然这里没有任何影射此时坐在铺子里低头羞怯的姑娘的意思,我怎么会忍心用语言来伤害这样的一个美人呢,欺侮妇孺实在不算英雄所为,更何况她没做过任何坏事。

这一次我主动开口:“师父,需要我去买烧酒吗?”

同时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不往里边掺水了,实在不行就问酒肆老板多要一个葫芦,只往师父的葫芦里灌水。

不过师父没能遂了我的愿:“这次不买烧酒了,准备送客吧。”

师父说话时一脸冷漠,与我的殷勤截然不同。

我大感惊奇,师父是在美人面前自惭形秽心生嫉妒了吗?不过你一个糟老头子跟人家小姑娘叫什么劲啊?就算你嫉妒别人好看,那也不干客人兜里的银子的事儿啊,想置气咱们等银子到手了之后再谈行不行?

当然这些话我是万万不肯在师父和客人面前说出来的,只是日积月累,难免养成了在心里吐槽的习惯。

白裙姑娘多半是没怎么遭遇过这般冷淡的态度——世上毕竟还是正常人类多一些。因此被师父这么往外一赶,顿时有些慌了手脚,紧张、害怕夹杂着一点害羞,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来:“请师傅不要担心,这些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回家多取一点的。”

我吃了一惊:这也是你的计谋吗,师父!

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洁白的脸蛋上飞起了淡淡的红晕,拎着钱袋的手还有些微微颤抖,仿佛一只嗷嗷待捕的白兔,只等一只猎犬来咬上它的脖颈。像这般自报家底,满脸写着“快来骗我”的客人实在稀罕,也不知是家里人保护的太好还是照顾的太不好,才至于如此缺乏常识。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你如此涉世未深,我又如何忍心骗你?

师父他被这袋银子震得眼皮子狠狠一抖,随即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强行佯装镇定,看得我毛骨悚然:仿佛一条土狗死死盯着你手里的肉骨头,偏偏又非要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在你脚边啃杂草。

姑娘见师父反应不大,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她将钱袋摊在桌子上,向着师父的怀里狠狠一推。

妙哉。

银子从绣袋中洒落,一粒一粒分明,在昏暗的铺子深处放着刺眼的光。这些光芒在朴木桌子上滚动,光芒之中又有几粒掉落到师父大衣的衣摆上去了。

姑娘显然被自己的力气吓了一跳,现在的局面看起来实在是像富豪在用自己的权势羞辱一个平头百姓。她慌乱起来,有些红了眼眶,想要向师父赔礼道歉。

而此时的师父再也无法忍耐,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冲垮了理智,伸长了手臂往桌子上飞快一扫。

洒落半桌的银块在瞬间无影无踪了。

潇洒利索犹如飞鸿踏雪,看得我叹为观止。

师父开口,仿佛刚才义正言辞拒绝接客的人不是他一样,温柔劝慰道:“不用害怕,我会帮你的。”

随即扭头吩咐我:“挑上好的果子糕点买几样儿回来,银子去我枕头夹层取,不用买酒,回来时去后院打一壶井水泡茶,快去快回。”

枕头夹层?我晓得了。

大生意来了所以银子可以随便取,攒的私房钱花光了也马上会有新的填进来。

我应了一声,扭头取了银子飞身出门,路过桌子他们二人身旁时,白裙姑娘一把拉住了我,淑雅的笑容里缀着眼泪:“麻烦买些酒回来,要烈的。”

我有些为难。扭头向师父递去询问的眼神。

姑娘察觉到了我的为难之处,拉住我的手往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块儿碎银。

我不再顾及师父,撑了一把大伞冲进雨中。

********

跟别处生意不同,酒肆的生意在梅雨天也不受影响。

热热闹闹乱哄哄。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能在酒肆里画上一点小钱坐着喝上一碗淡酒,就是普通的汉子最大的消遣了。

从各式工场作坊出来时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之后接着就是柴米油盐。只有在酒肆里的这一时片刻,才是他们一天中最为自在轻松的时光。伴随着只能在店里讲出来的荤笑话饮尽一碗酒之后,推开酒肆的简陋柴扉,扑面迎来万丈红尘。

对我说这段话的男人在当时其实已经攒下了不少银两,说是一个新晋的富商也不为过,虽然他完全负担的起在更好更宽敞的酒庄里消费,但他最爱来的地方仍然是这家光线昏暗的小酒肆。

直到以前和他一起做工,一起喝酒说笑话的朋友们开始变得拘谨,不再毫无顾忌地开他的玩笑,而是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奉承和夸捧。

那一天,其他汉子都散场回家之后,他独身一人凑过来,摸着我的脑袋,问我最喜欢什么?

我回答说银子。

他哑然失笑,那你可得好好干活儿才行啊。然后拉着我絮絮叨叨了许多往事,尽是些穿白褂的汉子曾经和他一起钓鱼结果掉进河里、脸上有痣汉子打小时候起就喜欢邻居家姐姐、赤膊的汉子曾经和他一起做工之类的无聊事情。

他说到再也没有话说之后,给了我五枚铜钱算是听他废话的报酬,就催我带上师父的酒回家了。我离开酒肆,走出老远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前的酒桌上又摆了两坛老酒,没有解开泥封。

他趴在胡乱摆放的酒坛中之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来。

汉子们也不再拘谨,回到了喝酒说荤话的喧闹日子。

一些偶然浮上心头的往事罢了。如今我可是肩负着协助师父挣大钱的使命。

我问酒肆老板买了两斤口味最柔的淡酒,想必那个姑娘以往应该没怎么喝过烈酒,富裕人家规矩多,允许自家未出阁的女儿饮酒的已经是少数,更不用说是烈酒了。听说住在京城的大户小姐,出门都有四五个个丫鬟嬷嬷跟随,就算我们这处小城民风豪放,也断然不会允许女孩儿沉迷酒水。

冒着酒气的汉子们犹在嚷嚷,什么梁家的穷小子和祝家的大小姐殉情啦,马家的年轻人从此混迹勾栏,宋家的女孩儿出落的越来越水灵之类的无聊事。

我提了淡酒出门,梅雨时节的雨滴落在我宽大的伞面上,伞底下遮着不知忧愁的人。

正文 第六章 肉包子

酒是个好东西,只要喝过了酒,之后不管自己犯了什么蠢做了什么错,都可以推卸成酒的责任。

酒精仿佛是沙场上的擂鼓汉子,一切懦弱不安胆怯都会被它盖下去,满腔只剩下视死如归的热血。

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一鼓作气统统做完。第二天起来,面对尴尬,只需要一句酒后乱性就能搪塞过去。

至于酒后之言里,包含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究竟是酒后乱性,还是酒后吐真言,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白裙的姑娘不出我所料,的的确确是头一次尝到酒水滋味,第一口进肚就呛得脸颊发红。

我不是很理解她的行为:既然不会喝酒又何必强撑,你是大家闺秀,不是大侠强盗。再者就算只是想要买醉,又何必非要到我们铺子里来多花冤枉钱?

只是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师父不许我喝酒,所以我并没有不顾生意也要刨根问底的借口可用。

师父看着她饮尽一杯又一杯,并不开口说话。

这一次我瞧得真切,也亲自确认过杯子没有动过手脚。

那个女孩儿勉强自己喝了太多,酒劲催红了她的小脸儿。

这一次她没再被我的目光盯得脸红,大概是这几两淡酒催发了她的豪气,显得神采奕奕,不但没有任何伤心的神色,看起来反而有几分兴高采烈的意味。

跟上次那个哭到撕心裂肺的年轻人完全不同,分别走向了两个极端。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伤心到极致的人露出的表情是不能信的。因为人的表情能表达的情绪是有限的,人生在世能遭遇到的痛苦或者幸福却往往在一瞬间有无限大小,想要表达这种情感很明显超出了五官的负荷。

师父他没说什么话,甚至连姑娘可爱的脸蛋也不怎么上心,只管盯着碟子里的点心。如果不是害怕客人还在碟子先空了实在太过尴尬,想来今晚早就成了三人围桌对着孤零零一壶酒的局面。

梅雨连绵不断,细微的异地洒落的铺子外头的街道上,不发出一点声音。街坊们因为天气潮湿,大都不愿意出来走动,因此平日里喧闹的街市显得十分安静。

一旦环境安静下来的时候,说话的人往往也会跟着声音小了下来,如今正是这种情况:铺子里头的三个人仿佛害怕打破这寂静一般,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

我逐渐有些无法忍受,在我看来如今的情形完全不像是一场酒局:我已经习惯了破旧酒肆中用以佐酒的大声喧哗和说书人口中好汉们的大碗酒肉,在我以往单薄又穷酸的人生中,并没有月下独酌或者沉吟不语这般风雅的概念。

师父以前曾说我完全是因为不知忧愁,才会对酒局有这种单调的看法。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与其说是不只忧愁,不如说我跟那些满腹愁绪的人在面对艰苦生活时的态度就有根本性的不同:想来他们的愁绪再多,也得比我成天守着一个不知进取的骗子师父强吧?他们的愁绪或许是明年挣不到大钱或者后年娶不上媳妇,而我的苦恼可是明天就无米下炊,不管是急迫性和严重性,都是我的愁绪更多一些。

喝酒的姑娘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顾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斟酒仰头。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在这家破铺子里头挥洒钱财,只好托着下巴观察她垂进嘴角的鬓发。

或许是连师父都不知道该如何在气氛逐渐怪异的铺子里面待下去,他决定把姑娘撇下,自己出去走走。

我大惊,你这完全属于硬赶鸭子上树,一来我没能长一副治愈万千少女于无形中的脸蛋,二来我也不像师父这种老油条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直接让我应对这个醉酒少女,让我如何是好?

师父的大手按上我的肩头,投来一个鼓励的目光。意思是说你加油干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不负为师的期望把这位大小姐伺候满意。

然而对解决问题最没有帮助的东西就是加油和期望。偏偏让别人加油的家伙往往还认为自己已经给出了帮助。

不是你相信我能伺候好客人我就能完美应付的,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正如我再给师父加油师父也没法原地飞升去西天和佛祖聊天。

如果不是顾忌到把桌子掀到师父脸上去实在没办法跟这位金主姑娘交代,明天街坊间的话题一定会是箍心铺子里的小学徒不堪剥削终于和师父大打出手。

师父身轻如燕,完全不像是整天只知道躺在太师椅上的废柴掌柜。脚底生风的同时还能保证衣衫不乱,从我身边抓起一把大伞就飞出门外了。

看着他灵活矫健的身影,我突然有些怀疑,师父以前是不是除了坑蒙拐骗之外还兼职偷鸡摸狗。

不过被师父这么一闹腾,铺子里也一扫之前的沉闷,白裙的姑娘见师父走远了,便笑眯眯地凑到我的身边来。

她的手臂搂上我的腰肢,整个身子仿佛要倒进我的怀中,若即若离,我几乎要抱住她,却又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她的嘴里吐着酒气,脸蛋贴近我的面颊,绵软的呼吸从我的脖颈扫过,若我是个男子,说不定身上的寒毛和别的脏东西在此刻都要一同竖起来。

好一个温香软玉。

只可惜注定体验不到吐气如兰。

她脸上如同和我初见时一般,重新浮现出笑意,只是略有不同:上一次她的眼中尽是羞怯,此时却换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当时的我见识浅薄,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只知道心中往复盘旋着几个念头:她像是一只香喷喷的肉包子,在诱惑我咬上一口;又觉得她不只是一只肉包子那么简单,分明在后面还藏着老鼠夹,只要我咬到她的肉馅,立马就会被夹子打的再也没有松口的机会。

后来我跟着别人闯荡江湖的时候,多少算是读了一点书、见过了一些世面,才晓得世间最致命的的兵器不是剑光直冲斗牛的宝剑,而是心上人的一滴眼泪;世间最猛烈的毒药也不是走出一步就会气绝身亡的含笑半步癫,而是纯洁如雪莲的美人露出的一丝媚态。

幸亏师父走的早,也幸亏我是个女儿身。不然我们爷俩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都会交代在明天的公堂上。

我修为浅薄,还未出江湖就先遭遇了最猛烈的毒药,纵然我没和那些大侠们一样喜滋滋地把毒药吃干抹净,但也被毒药的香气熏得头昏脑涨。

姑娘见我脸红心跳目光呆滞,笑容里多了一分得意,她不再执着于酒杯,腾出一只手来,指尖轻轻摩挲我的脸颊,开口道:“我好看不好看?”

好看的很,睫毛颤颤巍巍,眼睛里荡漾着秋水,以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不折不扣的美人。

但是这酒品也未免太过奇葩,莫不是这位美人儿喜欢女人?

可是就算你喜欢女人我也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儿女情长太影响我辈大侠好汉闯荡江湖了:按我从说书先生那里得来的经验,但凡大侠有了家室订了终身,那他离归隐江湖也差不远了。从这方面来看,可能大侠们本来就是在江湖中寻找一生只能有一次的艳遇,一旦完成了这个目标便心满意足回家去也,当然其中有些人不但寻找,而且还寻成功了许多次——但那就不叫大侠,而叫淫贼了。

当然就算心中有着道义的标杆,要我现在对姑娘说“姑娘请自重”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上次说书先生也曾讲过一个把这话说了出来的陈姓年轻人,只是听众的反应却是哄堂大笑说这人还算什么好汉啊,差不多连男人也算不上了,欢快的气氛充满了整个说书茶苑。虽然我并不懂陈姓年轻人做的有什么不妥,但我认为身为一个好汉,做事断然是不会被别人取笑的——因此千万不能学他。

因此我老老实实给出最为诚实的答案:“好看。”

姑娘追问:“那你喜不喜欢我?”

嗯?

啥情况?怎么办?我的清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吗?我还是个孩子啊!

我被她拦腰抱着,坐在椅子上想逃也逃不掉,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试着扭了扭身体,姑娘瞬间察觉了我的意图,不但抱着我的手臂加大了力气,整个身体的重量也压了过来,这次彻底完蛋——就算想不管不顾扭头就跑也没那个机会了。

她想一条饥饿的包子,在包裹她的馅儿。也像一只慵懒的蛇,悠闲地包围着猎物。

软绵绵的胸脯蹭上我平坦的胸膛——我的只能被称为胸膛。只能说包子的包子也确实有包子的触感。她的脸蛋儿泛着红潮,嘴唇被酒水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之下发着柔软的光,雾气氤氲的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放弃了抵抗,好在我只有寒毛,没有脏东西可竖。

我坦言:“喜欢。”

师父啊,恕弟子不孝,今天您的徒弟就要有一个媳妇或者变成别人的媳妇了。

正在我这般思绪飞向天外的时候,她却从我身上离开了,我骤然失去了这么一大团香喷喷软绵绵,庆幸保住清白之余居然有些失落。

世间美人大抵都是无情的生物,给你幻想,给你期望,给你一切仿佛触手可得却有永远触碰不到的东西。吹乱了你心头的池水,吹乱了枝头的柳絮,最后告诉你她只是偶然经过的一阵春风。

她把手臂支在桌子上,托起自己小小尖尖的下巴,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缝:“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我呢。”

正文 第七章 胭脂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偏偏就有人不喜欢。

否则她也不会来我家铺子里了。

纵然你有千般好,终究不是得他青睐的那一个。

纵然你千娇百媚,终究他也没有缘分看上一眼。

感情这东西从来都不是因为你长得可爱、你家里有钱,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的。经过了种种计算得失的叫做权衡利弊,被一时美色所迷惑的叫做色令智昏。感情跟这两者截然不同,既不讲道理又不讲利弊,纯粹发乎于心然后哽于喉头。

有时萌发于一个回首间的怦然心动,有时产生在柴米油盐间日久生情。

白裙的美人儿运气不太好。明明可以让一整条街的汉子都在一瞬间心脏漏跳一拍,偏偏爱上了已经心有所属的读书人。

她伏倒在桌上,不再对我露出媚态诱惑,眼中丝丝缕缕的柔情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尽的寂寞与遗憾。她的眼睛原本是一池春水,而现在这池水面已经不再泛起涟漪了。

“你说,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好看吗?”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对我喃喃自语,随即自己给出了答案:“肯定不是的,他的老婆只是一个乡下的黄脸婆,哪里比得上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不管是她口中的男子,还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我都不认识,哪里好开口评论别人的事。

姑娘仿佛有些倦了,闭上眼睛,伏在桌子上念念叨叨。

无非就是一些男女情事,听得我心烦。

大好河山,大好年华,何必在一个人身上患得患失,小家子气。

就不能像我一样成熟一点?像我一样多去茶楼听听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经验。

我一直认为,人生在世如果想要活得有意思一点,总归是要去江湖上走一遭的。

“那一天他拎着肉干来我家登门拜访,说钦慕我爹的学问,想要在门下求学。”

“我爹让他滚蛋。我在我爹身后偷偷看他,他被我爹骂的涨红了脸,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我跟我爹求了好一阵子情,我爹才答应让他在门下旁听。”

“我家的学生大都出身富庶,冬天的时候大家都换上了羽裘锦绣,只有他穿着破棉衣。”

“生活在那种环境下我想应该会很难堪吧。可是他非但没有难堪,反而说现在的生活比家里的生活好太多了。”

“他说他家里的妻子连破棉衣都没得穿,这么冷的天只能用粗布御寒。”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忧虑,担心远方乡下的妻子过得太过艰难。”

姑娘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大口呼吸着空气,扭过了头去背对着我。

我细细思量着姑娘说过的话,既没听出来姑娘的爱慕起于何处,也没觉得这个男人哪里值得让她喜欢,完全都是一些琐事,不过这个男人到实在算得上一条不亢不卑的好汉。

听说喜欢这档子事向来是不讲道理的。不管有多违背常识,一句老子喜欢就能解释一切。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傻子,心里清楚这个姑娘多半是在悄悄流眼泪。虽然我对这等情情爱爱不感兴趣,但也终究是别人的伤心事,不去包容对方的情绪是不合道义的。

师父以前曾经说过,有些事你不放在心上,不代表这件事对别人来说也不值一提,你觉得轻于鸿毛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可能就重于泰山,俗话说的好,那句话在怎么说来着……

师父扣着脚丫绞尽脑汁,让人不禁想到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长在脚底板上。

最后他终于得到答案,得意洋洋:“刀子不挨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疼!”

我觉得师父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比如碎掉的锅碗盆,家里养猫蹭的、孩子手滑打的、跟老婆吵架摔的,各家各有各家的碎法儿。

各人私底下的伤心事也一样。

没有高下之分。

箍的东西总归要先碎掉,才有后来的修补一说。

我总不好让这个姑娘一直在我家铺子哭下去,不然给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敲诈勒索,逼哭了良家少女。

若是其他粗鲁妇人在哭还好,多半不会有什么人在意,可偏偏是这位美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闯进来仗义执言的汉子绝对不在少数。

我试着劝解:“你可以做小啊。”

收效显著,不但姑娘的伤心淡了几分,甚至好像还有些生气。

她气笑道:“我是议政大夫的女儿,哪有给人做小的道理?”

“再者,要是他因为我就抛弃了家里的黄脸婆,那也不配我这么喜欢他。”

议政大夫是个什么官儿?我不懂这些,只觉得听起来比范捕头有钱——当然范捕头也挺有钱的,不过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听。

在我的印象里,有钱有势的人在江湖上的名号都不怎么好听。比如范捕头会被称为鹰犬,议政大夫多半会被称为狗官,哪怕范捕头平日勤勤恳恳为人和善,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把这个绰号从头上拔去。

她被我打了岔,没有继续消沉下去,淑雅的家教哪怕是在潜意识里都在约束规范着她的言行。

她眼泪汪汪,视线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那可多了去:江南第一剑柳上原,一拳锤杀宋长镜,缺月小银钩吴桐,剑王李剑臣……啊,数不尽的英雄好汉,道不尽的风流江山。

最后我思量了半天,才认真开口回答:“没有。”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趣事,刚才的忧愁已经看不见了:“真的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想那么半天?”

我总不好意思直接说我喜欢的人其实是都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人物,我认为真正的喜欢的人不能是听过一些事迹的角色,得是真真正正见过的江湖英雄,才算有资本拿来引以为豪。

她没有放过我,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我实在没有办法在她的注视下撒谎,只得忍着脸颊时的热意开口:“你听过说书没有,最近茶馆里上了一本叫箍心匠的书,挺好听的。”

这个白裙的女孩并不像我一样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意识到了我喜欢的人都是从书中听来的人物之后,非但没有体贴我的尴尬,反而直接毫不留情地笑出声来。

我不禁有点埋怨师父,为什么要让我来应付这个客人。

埋怨客人是不行的,那还挣不挣钱了。

所以只好把师父拿来转移怨气。

她看着早已满脸涨红的我说:“真好啊。”

“我读的书跟你听得不太一样,但相同的是我们两个都把书上的故事当了真。”

“你以后想去闯荡江湖吗?”

“我不知江湖是怎么样的,你以后若是真的去了江湖,一定要多加小心,别太信了书上。”

她对着我絮絮叨叨,仿佛来箍心铺子伤心买醉的不是她而是我,分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又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会儿却像个老妈子。

我不晓得是什么促使她产生了这样的转变,难道说伤心过后,人也会跟着成熟可靠么?

她擦干了泪珠儿,掏出粉黛和镜子,在我家铺子里修补已经哭花了的妆容,我不懂这些其他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只好坐在一边儿看着她。

不得不说历朝历代的少女们如此钟情于粉黛胭脂也是有其道理的,随着粉刷在脸蛋上轻轻扫过,细腻的脂粉留在脸颊,与原本的肤色一同调和成动人的颜色。

眉毛眼角,鼻翼嘴唇,轻轻勾勒涂抹,脂粉压住了疲惫,胭脂盖住了愁容。

短短一时半会儿,伤心的人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姣好妆容精致的美人儿。

仿佛从来没有伤心流泪过一般。

我从来不知道胭脂还有这等功效,看来下次师父行骗之前,得提醒他置办一套梳妆台子才行。

姑娘收拾完毕,对镜子端详了许久,约摸是心满意足了。

她扭过身来,要我闭上眼睛。

我闻言照做。

她拿起了画笔,轻轻在我的脸上涂抹。

纵然是一心向往江湖的我,在此刻也没想拒绝:风餐露宿对大侠来说是豪迈,可是对女侠来说豪迈有时候并不是赞美之词,就算是说书先生嘴里不拘小节的江湖女侠,也往往在后面加上一句“虽然练武多年,那女子的肌肤也如同江南少女一般。”

毛刷在脸上沙沙作响,有些痒。

最后她完成了工作,叫我睁眼瞧一瞧镜子中的自己。

不忍直视。我想我这辈子多半是做不成江湖好汉了,多半是要去学那无恶不作的魔头,强抢山下的清秀男子才能解决终生大事。

师父也真是体贴,我本以为我们铺子上下没有一面镜子是因为太穷买不起,现在想来可能太穷只占了其中一半的原因。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多半是伤心欲绝的,搞不好师父看见了都会心生怜悯,帮我免费箍一箍我碎裂一地的爱美之心。

长得不好看和太好看的人都容易过分重视自己的脸蛋,比如白裙的少女先前就认为凭着脸蛋就足以让任何男人爱上掏,又比如我现在就认为是因为长得不好看才导致了我将来会成为魔头。

姑娘也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帮我擦掉了脸上的脂粉,手忙脚乱地补救。

她边道歉边说她是故意往丑了画拿我寻开心,绝对不是我五官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以前有没有撒过谎,也不知道她为补救我的脸蛋花了多大的力气,不过等她第二次让我睁眼的时候,再看镜子中的自己,绝对是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已经不用当魔头了,现在的话论容貌应该是遇见地痞恶霸可以礼节性担心一下人身安全的级别。

姑娘绕着我转了一圈儿,然后直接扑进我的怀里,张开双臂抱紧我,狠狠揉搓。

我给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姑娘到底还是打击太深决定和我一起姐妹情深了,我觉得我不亏。

她在我身上蹭了好久,最后还使劲皱着鼻子在我脖子处嗅了一嗅,实在很有做个流氓的潜质,只能说幸好她不是个男子,不然定是一个为祸乡里的风流子。

最后她心满意足,松开了我,点点头,开口说道:“嗯,沾满酒气了。”

“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心头一惊:这生意是谈不成了?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还不回来,大财主都要跑了!

冷汗一瞬间流遍了脊背,紧张感冲散了最后一点儿先前对自己容貌产生的悲情,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这位金主小姐留下来——只恨师父他从来不告诉我,铺子里的蒙汗药都放在哪儿。

姑娘见我脸色不对,以为我是嫌弃天色渐晚不想出门,于是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来一块儿碎银塞到我手心。

这个姑娘若是去闯荡江湖,一定也能闯出一番名堂的,毕竟世界上对男子杀力最强的三样武器——美色、财宝、权力她一个人就掌握了俩,最后一个权利在她爹手里,不过一旦拥有了她,离拥有她爹的权力想来也不会太远。

我的良心被她手中掌握的财宝打成了重伤,决定放弃师父的生意直接送她回家。

反正你溜的早,生意没谈拢也怪不得我。

我去后院拿了铺子里的大伞,示意姑娘不必动手,我家大伞足够遮蔽两个人。

姑娘也没有强求。

我一路上把雨伞往她的方向倾斜,故意淋湿自己的一侧肩膀,按师父所说,这叫苦肉计,以前给其他顾客送去箍好的锅碗的时候,他们见我们一路风吹雨打,都不好意思跟我们砍价,有些心善的人家,说不定还会留我们吃过一顿饭再走。

淋雨是故意的,但冷风一吹,受冻吃苦是真的。

这个姑娘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她的家里人就不一定了。

虽然我清楚这个姑娘多半是不差钱的,但万一她家里人知道了我们铺子靠两斤淡酒就坑走了那么一大袋银子,难保不会上门拆了我家的招牌。

师父管这个叫风险与机遇并存,我说你这分明就是干坏事躲不了雷劈。

一路无言。

到了姑娘的家门口,确实是少见的高门大户,望不见尽头的围墙,比人还高的石狮子,一脸严肃的老嬷嬷,都在无声中彰显着不凡。

姑娘轻车熟路,抱住嬷嬷就开始撒娇,说只是出门和闺阁朋友玩儿去了而已。

嬷嬷皱着眉头,厉声喝问她身上的酒气。

她立马拉出我来当挡箭牌,而那个嬷嬷也当真就来到我身边,狠狠确认了一番酒气。

听说京城的高门大户是不许未出阁的女儿出门的,我们这里民风豪迈,没有那么多规矩,再者小门小户家若是不许女儿下地干活儿,那就直接损失了一个劳动力。

撇开这个不谈,若是所有女孩儿们都不能出门游玩,那这些街道岂不是很无趣。

姑娘的门户家教好像十分严厉,偷偷溜出去已经是大问题,浑身酒气更是难办,看那个嬷嬷的架势,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大概以后就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也难怪她会对银子没有概念。

嬷嬷带着她回去了,大门紧接着被一直侍立门后的小厮迅速关上。

我撑了大伞,独自回家,一路想着怎么跟师父解释让客人先走了。

等我回到铺子里的时候,却发现师父已经先我一步回来了。

我举着伞站在门槛儿外,看见师父坐在铺子里面,背对着我,正在大吃剩下的几样点心。

“她已经走了。”

“我知道。”

“生意没谈好。”

“我知道。”

“你的银子留不住了。”

“我知道。”

今天的师父有点怪,不再一门心思扑在银子上了。

师父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我的肩膀,说:“淋湿了?快去换一身干衣裳。”

我低声嗯了一声,准备回我自己的房间。

正当我上了楼,身后传来了师父的声音。

“你想不想要胭脂?”

我答道:“不想,你给我买把宝剑吧。”

师父说:“我给你买个锤子。”

我笑道:“锤子就算了。”

我不再理他,径直回自己房间去了。

正文 第八章 剑仙

那一天我头一次见识到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宝剑。

青黑色的剑身,泛着冰冷的光,氤氲的紫气萦绕剑身,传说中的剑气在剑尖上吞吐不定。

拿着这柄剑的男人穿着青色的袍子,立在门外的雨中,细密的雨丝从天空落下来,飘向这个人的肩膀,却又在即将打湿他的衣衫之前,拧转了势头,最终落到他身边寸余。

仿佛有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

我看见一个慵懒的少女坐在我家铺子的门槛儿上,满脸写着震惊,仿佛碰到了神仙。

我看见她想要起身问好,又紧接着看见她迎面撞上了一道挥洒而来的剑光。

我看见她脸上招牌式的揽客专用讨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凝固了。

猩红的鲜血泼洒在破旧的门上,又有一部分流淌在积满雨水的街道上,红色的血液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在街面积水中凝成一道道小小的红色的河流。

这么大一片血迹可不好清理啊。我心中如此想到。

师父从铺子里面冲了出来,我想要阻拦他,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或者已经发出了声音,但师父他听不到。

我能做到的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啊啊,师父他只是一个招摇撞骗、掉进钱眼儿里的老骗子罢了,哪里是天上神仙的对手呢。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只是这声叹息也注定不会被任何人听到。

师父红了眼,冲上去拼命的时候忘了拿着我每天都仔细打磨的菜刀,仅仅是拎着自己的椅子当做武器。

椅子上的垫子掉在地上,绊的师父一个趔蹶。

外行。

就算不用看我也能知道这场搏杀的结局了。

师父像一头失了崽的野兽,又像一条被逼近胡同准备拼死一搏的野狗,横冲直撞,连桌子都被他撞飞一边。

我不禁心想,可能这家铺子明天就要关门了吧。

不知道范捕头来我家验尸的时候,会不会为我们爷俩掉下眼泪?

不过那些街坊婆娘之间的私房话儿,一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我家今天发生的血案。

但愿她们能给我们编出一个威风点儿的恩怨和死法儿才好,千万别是谁家谁谁给谁家谁谁戴了绿帽子引来杀身之祸那种,太小家子气。

虽然我没有闯荡江湖威风八面的机会了,可最起码死的时候,总也得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不是?

我是不行了,一个照面儿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被人砍翻在地,实在不太光彩。

我曾经也幻想过自己的死期,那会是一个残阳如血冷风如刀的傍晚,绝世的剑客和命中注定的对手分出生死,他们互相以对方为知己,却又必须贯彻自己的剑道杀死对方。最后获胜的一方抱着垂死的知己失声痛哭,而后者则露出释然的笑容在友人怀中溘然长逝。

这才是一个大侠应有的归宿。

而我应该只算是一个小喽啰。

现在小喽啰的大王正高举着椅子,涕泪横流且面目扭曲,看上去就属于被大侠一刀宰了也不会有人怀疑有没有杀错人的类型。

师父发出嘶吼,把椅子狠狠砸向剑仙的脑壳。

逞凶的剑仙满脸尽是嘲讽,举起宝剑轻松挡下油光锃亮的椅子。

他开口说道:“温师兄?西玄山温真人?箍心铺温掌柜?我该怎么称呼你?”

“还是说你喜欢我叫你叛徒温凉?!”

师父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嘶吼着改变椅子的方向,一遍又一遍试着把椅子腿敲到剑仙的头上。

师父的攻击很难奏效,就连我都清楚,椅子虽然常常出现于街头斗殴,但那是因为椅子可以就地取材很方便,绝对不是因为椅子杀力可观战力强横。

刀枪剑戟十八兵器,样样都是专司杀人的利器。其实器物和人很像,一旦专一做某事就会出类拔萃,而三心二意一器两用就会泯然众人,比如仙剑,又比如椅子。

椅子在空中挥出了残影,和宝剑相击,发出金铁交鸣声。

剑仙的宝剑在手中画出一道道流光来,磅礴的剑气在空中炸开,崩散出的劲气吹乱了天上掉落下来的雨水,那些雨丝在空中慌乱飞舞,被我家铺子的灯照亮,像是夏天飞舞的莹虫。

暴怒的师父和冷漠的剑仙形成了鲜明对比,谁是高人谁是蟊贼一目了然。

至于剑仙口中的真人、叛徒,在混乱的局势下我也没有精力去像个明白。

大概是师父以前招摇撞骗,骗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物手里?毕竟人家派来的杀手都找上门来要灭我家满门。也不知道师父当年到底骗了人家什么宝贝,是传国玉玺还是黄花闺女?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害人性命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的也就这两件事了。

如果这位剑仙不是来我家杀人的,想来在平时也应该是个嘴碎的人,毕竟在打架的时候也要说个不停可不是好习惯。

“秦师姐可是箍心一脉最后的传人了!年纪轻轻修为又高,为什么会死在你的手里?”

剑仙看着师父暴怒的表情,终于也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过是杀了一个小小凡人伙计你就气成这样,当年秦师姐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掉过一滴眼泪?”

“原来你也是会流泪会伤心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一只没有良心的畜生!”

就算他们俩看不到我,我也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偷偷摸摸,心脏砰砰,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私事。

我自小时候起就在铺子里做伙计,只知道师父原先是个手艺人,三十郎当岁光棍一条,过着吃不撑也饿不着的日子。至于师父从前在哪儿混迹、有过什么经历,一概不知。如今从这位剑仙口中得知这等私密事,自然分外留心。

日后可以当做师父的把柄,要挟师父多发工钱。

啊,好像不会再有日后了。

秦师姐是谁?温真人又是什么?往日的恩怨情仇如光环一般笼罩在师父的身上,渺渺茫茫的细雨和染血的街道、暴怒的男人和冷漠的剑仙,平日里风平浪静的积水洼骤然变成了浊浪滔天的万里江湖。

师父的背景显然要比我以往认为的要复杂的多。

仅仅是凭着一张油腻的板凳就能拦下剑气四射的仙人,想来我的师父也会是仙人之流无疑。

真好啊。

分明就是茶苑小说里主角的设定,糟老头子其实是老神仙,破瓢烂碗其实是神兵利器,被当做废柴的少年其实是被埋没的天才。每天坐在门槛儿上犯傻的小伙计早晚会一飞冲天,从此天下英雄见我而尽折腰。

唯一和主角们不同的地方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出门看一看,就变成了邪恶组织手里的一条冤魂。

不过我很看好师父的下一个徒弟,将来给师姐报仇的任务也交给你了,怎么样,是不是离深仇大恨的主角们又近了一步?

师父也不只是单凭一张板凳就能拦下剑仙那么简单,不但能拦下,甚至还隐隐有着反压一头的意思。

真乃高人。

可师父你之前怎么就不教教我呢,否则我断然不会落到被人一剑砍翻的下场,好赖也能过上两招,最起码也能在被砍翻之前对这人喊上一句“好快的剑!洒家这辈子值了!”“狗贼!十八年后我必取你性命!”之类或潇洒或悲愤的辞世之句。

师父的椅子逐渐压制了剑气,椅子腿儿也突破了剑仙的剑架,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剑仙的头顶。

“你回去吧,你杀不了我。”

“把身上的丹药留下。”

剑仙跌坐在街上的积水中,嗤笑到:“留下丹药也救不了她。”

师父懒得理他,把他的宝剑踢飞一边,按住他的肩膀,动手搜身。

“她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不关你事。”

“可是秦师姐她关我事,你既然害死了秦师姐,那也不差我这贱命一条,只要你不杀我,我早晚要把你身边的人挨个杀光。”

师父冷笑:“我身边的人?我身边哪儿还有别的人?我就她一个,刚刚被你杀了。不过你要是下次再来,你就打不过她了,我说的。”

“不过我劝你别来,下一次我不会留情。”

师父搜到了瓷瓶,不再管他的死活。

剑仙在他身后大喊:“我知道我的天赋不如你和师姐,也不如那么聪明,所以你们不管干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清楚!可是现在秦师姐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都说是你杀的秦师姐,我不信!你要是没那个胆子给她报仇,那就让我来!我没你那么聪明!我不怕死!”

师父不说话,抱起我的身体,神态温柔。

师父的大手轻轻触碰着我脸上的伤口,手指分明还在颤抖。看来师父嘴上说的镇定,身体明明还是紧张的很嘛。

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既然这么担心我的死活,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冲出来拦下那个剑仙?不过随即醒悟,剑仙骤然暴起行凶,要师父立马拦下也实属强人所难。

师父站起身来,我看见自己的手臂垂落下去,一荡一荡,血珠从指尖滴滴答答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小小的花儿。

师父把我的身体放在臂窝里,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手,把它放回我的身上。

然后他抱着我,轻手轻脚地走回铺子,仿佛担心打扰了谁的酣眠。

“不怕不怕,师父带你回家。”

*

*

*

半个月没更对不住了……

准备切主线了,这一章前后都不搭可能读着有点难受,下一章就正常了。

明天还有更。

正文 第九章 惊梦

等我再一次清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如我所想一般,不是幽冥的地府,而是熟悉的破旧房梁。

清晨的阳光透过墙壁上小小的窗子照在我的床铺上,无数小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静静飘荡,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下来。

是个雨季难得的好晴天。

我把脑袋贴到被子上,粗糙的布料磨砺着我的脸蛋

我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脑袋昏昏沉沉,心里想着我应该是被一剑砍翻了才对。

难不成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睡觉之前在干什么,我怎么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我是怎么回到了房间,又是谁给我换的衣服?

扭头四处张望,看不见牛头马面,唯一守护在我身边的只有一张破旧的太师椅。

对,只有一张椅子而已。

我心中了然,只能把那场搏斗当做真实的经历了,不然这椅子没法儿解释——我就算再脑袋有坑,也不至于费力气把师父的椅子扛上来。

不知道师父他去了哪里,但我也实在不好意思抱怨他对病人的照顾不周:毕竟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总不能贪得无厌。

我躺在干燥的棉被里,试图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捋清楚——好像有个剑仙上门行凶,又被师父揍了回去;我好像死过一次,又好像没能死成。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儿和干瘪身躯,从手掌和之间传来粗糙的触感。

好在并没有什么血淋淋的伤口或者突兀的断裂之处。

师父是个会箍碗的箍心匠,可能也会箍人吧。

这么好的手艺不去当个郎中真是可惜了。

于是我不禁心下一喜:果然将来要纵横江湖叱咤风云的不是我的师弟,而是我本身!如今身上谜团的数量也差不多和说书人口中的“主角”们一样了:被杀过一次的血海深仇、隐居市井的邋遢师父、以及被师父踢飞然后又被他偷偷摸摸捡回来的宝剑,唯一欠缺的只剩下离家出走的契机了。

我从床榻上挣扎起身,拉过来被师父胡乱扔在床上的衣物。

很意外地,衣服上没有任何被剑光撕裂的缺口,仿佛那个雨夜的剑气和厮杀从来未曾存在过一般。

又或者本来就不存在,只是我的一场梦靥而已?

毕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可能真的有那飞天遁地的仙人,真有那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手段。

我晃晃悠悠下了楼,看见桌子上摆满豆浆油条肉包子,师父蹲在小马扎上满嘴油光,见我下了楼,鼓着腮帮子吐字不清:“起床了就赶紧吃饭干活儿。”

我一愣:他这也不像是挚爱亲人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之后该有的反应啊?正常来说重病之人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不该是房梁,而是亲人憔悴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才对,那时候我应该投去一个虚弱的目光,而他则要用一个疲惫却温柔的笑容来迎接我。

眼下这番光景跟温馨或者重逢实在搭不上边儿,师父他满嘴油光大吃特吃,而我一脸茫然又带点痛心疾首,这个待遇仿佛我不是惨死了一遭而是大年三十出门疯玩了一宿。

我磨磨蹭蹭走到桌边,文文弱弱地拿起一只肉包子啃起来——不得不说肉包子真的好吃,薄皮大馅肉汁香浓,五枚大钱不打折。

要知道我们铺子向来生意惨淡,平日餐食少有油水,有钱去买肉包子的时候更是两个月难有一回,难得买一次还得是一人一个,端上一碗白饭把包子当成配菜仔细品尝。

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此我断定,师父他今天破费许多,必然大有蹊跷。

应该是为我接风洗尘吧?我松了一口气,心里稍微雀跃了些:师父他在照顾人上一直缺点儿心眼子,能想出来买包子安慰我也算是相当有分量了。

我嚼着包子,一嘴两用:“昨天那事儿?”

师父身形一颤,立马回答:“昨天你送那姑娘回家,路上淋了雨,回来就烧迷糊了,我跑了五条街去找的郎中抓药。”

他盯着我,仿佛邀功一般,手心朝上,五指虚抓一抖一抖:“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五两银子!”

“整整五两!”他生怕我不知道五两银子有多大,把拳头伸向我的眼底下:“这么大一块儿!”

我心想这么大一块儿怕是五十两都有了,你别欺负我没见过银子啊。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差点给这糟老头带偏了。谁跟你说银子了?银子再好也没这条命好对不对?当然如果银子够多的话卖命也不是不能谈,但现在很明显不是那种少儿不宜官府也不宜的场合。

我纠正他的话头,试图往正确的道路上引导:“我不是在说那个,我是说……”

师父猛然一拍桌子,打断了我的话头,震得碗里的豆浆泛起涟漪:“郎中说了,淋雨加上倒春寒而已,你不用担心,两天就能痊愈不落病根,要是好不了我去找他赔钱,赔十倍!”

师父他绝对是故意的……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我断然不会就此放弃,咽下包子正儿八经地清声质问:“别装了师父!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师父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了,眼神也瞬间黯淡了下去,迟迟没有开口。

我看在眼里,有些不吉的情绪涌上心头,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就算师父真的是神仙,白白救回来一个凡夫俗子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的吧?我听说书先生讲过,大凡非比寻常的本事施展开来,就往往得付出相等的代价才行,这叫神仙术的等价交换。

虽然不清楚师父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个隐于市井的神仙,但不论如何都得付出代价是绝对没有错的。

能和性命等额相比的代价,也只有师父他自己的性命了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虽然是个邋邋遢遢的糟老头子,可他要是真就这么以命换命了,我反而要难过到想要他不曾救我了。

不对,昨天晚上的厮杀仅仅只是我的一场大梦而已。

师父只是一个凡人,我也只是生了病。

没有宝剑,没有神仙,没有江湖。

有的只是一个穷酸的小铺子、一个邋遢的掌柜和一个懒散的小伙计。

就这样就好了。

我可以不去江湖,但你不可以死。

我要给你养老送终,照顾你直到你在床榻上寿终正寝,然后继承你所有的遗产,卖掉铺子,过上吃香喝辣的幸福生活。

我一不留神就沉浸在自己悲伤的幻想之中了。

师父终于调整好心情,声音沉重:“你也知道的,咱家铺子生意一直不太好。”

他说完这句,又陷入了沉思。

我鼻头一酸,心想果然开始交代后事了么。

您放心吧师父,您走后再也不会有箍心铺子了。

师父继续说道:“所以昨天那件事,把咱家以前欠下的债还一还,能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

“所以只能委屈委屈你。”

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您放心吧,等您走后咱家铺子再也不会欠别人钱了。

师父掏出来一袋银子,摆到我面前:“这是昨天那个姑娘留下来的,按理说应该全归你。”

我嗯嗯应付。将来等我卖了铺子这些都是小钱儿。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不知道师父在想些什么,始终没有再开口,仅仅是注视着我。

大概是不舍之情吧?

我没有说话,任由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移游。不得不说师父他猥琐惯了,哪怕是生离死别的时候神色都显得贼眉鼠眼。

“不满意吗?”他开口问。

不满意?什么不满意?我一脸茫然。

“最多只能给你这么些了!为师还得顾忌到以后的开支!不可能全都给你的!”

我愈发茫然,师父你还有以后吗?

我开口问道:“师父你不是马上要死了吗?”

师父一愣,伸出大手抚上我的额头:“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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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不说明天有更了,一定老老实实说:“明天我还会接着码字,但是能不能更就不知道了”

纵横的编辑来找我谈签约了,不过建议我改个书名,我的起名水平大概在铁柱狗蛋的水平吧……

有好主意的就留个言呗……

明天我还会接着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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