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爸爸 - xp1024.com
《狗爸爸》


一 出走

哲离家出走的时候,我还在昏睡。那是个飘着毛毛雨的清晨,天色呈玉般的青灰,气压低低的,四周飘着浓郁的花香,香樟、冬青、玉兰都在绽放花朵,一树树的白花,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虽然已不是完全地入睡,但也不愿轻易地醒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刻,向来是我的最爱。

直到一连声的狂吠,震得我耳鼓不适起来。平静的流淌被打破,慢慢地睁开眼,眼前的一个黑影却使我惊叫一声,一下子坐起来。

黑影也往后退几步,我再定神一看,原来是昨天哲带回家的一条上了年纪的大狗。对狗一无所知的我们都辨不出这条白色带褐色花纹公狗的品种,大概是条杂种犬吧。

这会儿,狗与我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与迷惑。

而我的眼睛里应该是同样的神情。特别是当我进一步意识到床的另一边是空的,哲在枕头上留了一张告别的纸条时。纸条上是简单的一句话:我暂时地离开些日子。

我茫然地捏着这张纸,眼光落在床边的狗身上。

它是昨天哲偶然地在停车场入口处发现的。哲一边开着车一边留意着,发觉它一直在充满危险的人群与车流中跟着他,大约过了五六条街区后,哲最终决定收留它。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就郑重地把这条略带病容的狗介绍给我,事实上,是作为求婚的礼物送给了我。

不清楚他是在半夜还是凌晨离开的。我裹着睡袍站在露台上怔怔地盯着楼下,原本停着他那辆volvo车的地方空空的。我的大脑也是空空的。

总之,在我拒绝了他的突然求婚以后,哲,也随即突然地消失了。

而一条陌生的流浪狗则取而代之。

这个雾蒙蒙、湿漉漉的五月的清晨,随后被证实是我平淡生活的重大转折点,也是之后将发生的一系列奇遇、波折、成长与领悟的开始。

二 折磨

我的心情在哲突然离开后不可遏制地陷入低谷。环顾四周,天是灰的,阳光发了霉,我在镜中的脸更如燃烧过后的灰烬,随时会被风呼啦啦吹散。

这并不是我的二十九年生命中遭遇的第一次心碎。十多年前父亲猝死于一场噩梦般的车祸,一年之后,守寡的母亲弃我于不顾,远嫁到一个终年安静而无人气的地方——奥地利。

那些时刻,以及现在哲的意外出走,都在我心底刻上了一道似曾相识的恐惧,伴随着一丝微弱的愤怒与迷惑。

在意外发生、阴影降临的一瞬间,我总会像受伤的蜗牛一样,被无形的重负压得一动也不能动,在时间的悄悄流淌中以暂时的麻痹来安抚自己。

我不止一次地闭眼自问:若生活是我们需要穷尽一生去理解的谜,若一路上我们只有通过经受种种伤害与不幸的考验才有资格再走下去,若有时我们太脆弱太害怕而终于不能走下去,或者,若我们终于能走下去,但已伤痕累累,那么,究竟这个世界有没有真正的人类喜剧,究竟我们能不能在有一天发现自己身轻如彩蝶,以近乎完美的姿态如神启般走向永恒的欢乐,不生不灭,万物凝固,那里的世界不再有谜与阴影。

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在上海的南京西路上。他失踪当天,在打他手机不通后,我立刻就给事务所打电话。那个左脸上有块肉疣的哲的助手小林说,哲的确一早打来过电话,吩咐把他手头的工作移交给公司的副总。他说他临时休假。

“有没有说到底休几天?”我追问。

“没有。”小林说。

我不甘心,在随后几天里每天都跑到事务所一探究竟。哲果然都不在。

这个事务所是三十二岁的哲付出几倍于常人的努力建立起来的,寄托了他作为一个建筑设计师与作为一个男人的几乎所有的梦想,在上海声名远扬。自去年成立以来,客户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公司业务与他的声誉蒸蒸日上。今年初在他设计的具有世界顶尖水准的游泳馆竣工后,哲被选评为上海十大优秀青年,受到市长的接见与表彰。

令人惊诧的是,像哲这样的工作狂、青年才俊,竟然也会荒废工作开着车一走了之,手机不开,电脑不带,一夜之间就如气泡般蒸发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那一晚在浴室刷牙,看到哲放在水龙头边上的电动牙刷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已成了寡妇——这次他竟然连到哪里都要带着的宝贝牙刷都没带走!双眼顿时一热,火烫的泪珠掉了下来,摔在盥洗盆里碎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所以更像是幻觉而不是现实。为什么他会突然求婚?为什么我又会拒绝他(难道我不爱他?不,我爱他……)?而最大的为什么是,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暂时地离开”呢?

回想那天晚上,我还在自己那家专营上海不出名年轻设计师的作品的服饰店里忙着,哲从回家的路上打来电话,问我还要在店里呆多久。那时刚巧设计师阿sa来访,她第二天就要动身去东京参加一个亚洲青年设计师大奖赛,走之前要向我展示她的一部分最新设计,看能不能在我的店里销售。所以我回答哲说:估计不会太快回到家里。

哲说:我等你,weibaby。他在电话里吻了一下,然后挂了。

微笑浮上我的脸,我喜欢他在我名字后面加上“baby”,也喜欢他挂电话前的一声吻,“啵”一下,——就像为我们的通话打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阿sa是个有着可爱的圆脸的年轻女人,从上海的东华服装设计学院毕业后一直努力推介自己的设计,但一直没能出名。我们相识颇久,既是生意伙伴,也是很好的朋友。她最近刚刚离婚,独自抚养两岁半的儿子生活。我们聊天的话题一到失败的婚姻与孩子就再停不下来了。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已先回到家的哲,他的那通电话似乎有特殊的意味,但阿sa一直呆了两个小时才走。

等到我终于打开家门时,发现整个公寓都被笼罩在蜡烛的柔美光线里,熏炉里的玫瑰精油飘出淡淡香气,唱机里放的是我与哲都喜欢的ellafitzgerald。而哲,斜歪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轻抚他略鬈的头发,惊讶于烛光中他的五官显示出来的干净与英俊。尽管与他在一起已三年,我还是常常地会在某个看着他的时刻突然感到羞涩异常,心跳加速,仿佛初次见面那样。而三年前,我们第一次在朋友的生日派对上碰到时,他还交着一个认识了很长时间的女朋友。在我们一见钟情后,他于三天内就与那女孩分手了。可想而知他的前女友至今还对此耿耿于怀。

从性格、爱好还有饮食穿衣习惯等很多方面来看,我与哲都属同一种人,包括我们的长相也有类似处,有时看普普通通,有时看则明亮动人。所以,从一开始,哲就相信我们天造地设是彼此的唯一会永远在一起。尽管他从没这样明确地说过,但我懂得他。

哲醒了。他的表情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似乎有些茫然,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坐起来,搂住我,用头温柔地蹭着我脖颈。

我闻着他熟悉而令人愉悦的体味,刚要说点什么,他用手掩住我的嘴,示意我起身跟着他走。尽管摸不着头脑,我还是被他牵着手朝露台走去,一边走一边作各种胡乱猜想,在露台上放烟花?还是喝茶或跳舞?这些浪漫的事儿以前我们都做过。但今天不是生日或其他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然后——哇啦,一条大狗!赫然地就在眼前。我吓了一跳。

哲的表情突然变得羞涩紧张起来,跟我解释如何在街上发现这条狗的经过。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在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条狗,是爸爸送的生日礼物,大约只养了半年时间狗就病死了,再过了一些年,爸爸也因为车祸离开了我。这些陈年往事,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留在一个无形的盒子里,从不轻易打开。所以,在这个有些古怪的时刻,我沉默不语,对这条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家露台上的大狗,一时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然后哲就突然蹲下去,摸着狗的背,说:“weibaby,请像接受礼物一样接受这条狗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哲,——我不明白。”

“今天我本来就打算要给你一样特殊的礼物,刚巧这狗狗突然出现了,我觉得是天意。”他几乎是固执地保持着那个蹲着摸狗的姿势,盯着我,“wei,嫁给我。”

我天旋地转,几乎跌倒。

这句字字重如千钧的话我等了整整三年,但此时此刻,这样子轻易地说出来了,而且伴随着这话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有些臭气、面带病容的流浪狗,而不是一颗亮闪闪、大如门把手的珍贵的石头之类的东西!

凭哲的财富,他可以买上一抽屉的钻石。平日里他也跟我一样喜欢所有闪亮、昂贵、美丽异常的人间宝物,我们不以追求物质为耻,因为我们自恃还有不一般的聪明的头脑,丰富而超凡脱俗的精神世界。我们力主保护环境与珍贵野生动物、植物,我们天天练瑜珈与冥想,我们阅读大量的宗教哲学书籍,我们把每年收入的相当部分定期捐给贫困地区的女人与孩子……而与此同时,我们热爱华服、美食、豪宅与名车,当然还有像买名画、歌剧一等票这样的高级艺术消费。中国在进入新世纪后就已迅速地产生了我们这类人,年轻,知性而自信,受过良好教育,在努力创业的同时懂得享受,不以追求物质为耻,也不以只追求精神为傲,他们要的是既有优良的物质基础,又要有高尚的精神世界与灵性的追求。“雅皮”这称谓还低估了这类年轻人,他们是中国当下社会兼具雄心与责任心的精英阶层,他们在一个激烈的充满能量的大漩涡里处于既危险又有力的位置,他们是独特的不同于以往年代的一群人。

我与哲都是这样的人。我们为终于找到彼此而感到幸运万分,我们深信对方就是灵魂伴侣,我们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存在,我们相爱相守了已整整三年,理所当然会风风光光地步入婚姻。但是,这一晚,哲令我吃惊。

然而,我的反应则更令我自己与哲吃惊!!!

我说了“不”。

那一刻天昏地暗,世界倒退到混沌的荒蛮时期,理性被蒙蔽,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面带惊慌地说了句“不”。是的,那一刻,我不仅仅是感到意外,简直是恐惧的。

哲一下子从狗身边站起来,二话不说,静静地绕过我身边,走进屋子里去了。露台上只剩我与狗相对。我从狗的眼睛里体味到巨大的不安与迷惑。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甜丝丝地燃烧过后,突然消失了。

我感到疲倦与莫名的困难。仿佛刚才是哲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逼着我犯了个错误。而我怎样都不愿意犯这个错误。

我的本意也许是说“不,这个求婚礼物太不正常了,不是我一直期待着的那个样子。我以为是钻戒……原谅我不能免俗。”我也许还想说:“你这句话我等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说出来了,我却还是感到了不习惯,不,是感到了震惊,这太幸福了,幸福得令我恐惧。发生在我父母身上的事令我渴望幸福家庭但又一直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怀疑幸福到底可以持续多久、有多牢固?请让我再想想,让我深呼吸一下,我需要平静下来,需要找到勇气……”

但太迟了。

话说出口如水泼出盆,无法收回。而我说“不”的那一瞬间,也永远成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一晚,我拒绝了我爱着的男朋友的求婚。尽管我从三年前初识他起,就想嫁给他。

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我从不曾预料到。为什么?

我打破七年的戒重新抽起了烟,烟抽在嘴里是苦的并没有带来希望的那种安慰。我的脸上写满了问号,自怨自艾,时雨时晴。可以在清晨打扮得像公主(觉得哲可能会突然回家),到了下午则已是睡衣光脚、披头散发(觉得我男朋友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打电话给所有我想得到的朋友与熟人打听哲的去向,还去了一次哲最好朋友优优家,在那里耐心而不胜烦躁地呆了几个小时,试图找到有关哲行踪的蛛丝马迹,但都一无所获。

我甚至打了110报警电话,接听的女警员听说失踪的人给我留过一张告别的纸条还跟公司的人打过电话说临时休假,说了句“这不属失踪范畴,我们帮不了”就重重地挂了电话。

我猜她一定以为我是疯了。可惜隔着一线之差我还没有真疯,我是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绝望,仿佛在一道闪电中清楚目睹自己苍白的脸。

在一连往哲的手机上发了近百条短信,又往他的电子邮箱里发了无数得不到回音的邮件后,我终于到了什么也做不了的地步,连躺下休息一会儿都不能。

我那家开了三年的服饰店天天生意兴隆,最近刚刚租下隔壁的一间房拓宽了店面,又新招收了两个刚从农村来上海打工的女孩做店员。前些日子我天天都花很多时间在店里忙碌,但在哲离开后,我一次都还没有去过。虽然这店离公寓不过五六分钟的走路距离。

店里雇请的经理是一个在几年前的国企整改风潮中下岗的中年上海女人——李阿姨,她没受过很高的教育,但人极聪明勤劳,因店里常有西方顾客,她居然渐渐练成够用的英语。

我既然不去店里了,李阿姨有时在顾客讨价还价难对付时,只好打电话来请示。我却根本没耐心细听,粗声粗气地说声“不二价啦!”就挂了。

店的货架上方清楚地写了“所有商品实价销售”,但精明的上海女顾客还是会来讲价。她们那种相信自己是战无不胜、无往而不利的女神做派经过后女权分子发挥渲染后,在中国颇有口碑。不幸地是,像我这样处于情绪低谷的女店主,根本不吃这一套。

露风禅——这条从天而降、与我男友的出走有或多或少关系的前流浪狗终日呆在露台上。

它的名字前两个字是“风餐露宿”的缩写,意指它一直流浪,即使到了我家里,还是宁愿栖居在露台上,仪态沉默而神秘,时常或坐或卧,犹如修禅。加上它是条老狗,所以我给它取名“露风禅”正合适。其中还略有讥讽之意,它虽已寄人篱下,但始终对主人我不冷不热。

在刚发现哲离开的崩溃时刻,我决定把这条狗扔出去,它不亲近,不吉利,不讨人喜欢。我迁怒于它的到来间接地导致了我男友的离开,但愿它从没踏进我家门半步才好。

揪住它的脖子上的毛,我几乎是狂暴地拉拽着它的身躯。它极力地反抗,但不叫,不咬,只是沉默地抵御着,不想离开屋内。它越沉默,我就越怒不可遏,拼命拖着推着。最后,它被关到了沉重的防盗金属门外。

我瘫坐在沙发上,身心涣散。地板上散落了几绺白色的狗毛,还有刚才在拉扯时碰落的墙上的相框,里面镶着的是一张哲与我在去年威尼斯旅游时的合影照片。不远处是一只打翻的小银碟,里面装的钥匙与硬币散了一地。

我对着这些狂暴的碎片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很快拿了扫帚扫干净地板,那张合影被我仔细地用几枚图钉钉在原来的地方。

然后我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门边。从窥视孔往外张望了一下,空空如也。打开门,发现狗正紧贴着门蜷缩成一团,双眼黑漆漆地看着我,而嘴上,居然还叼着我们刚才激战时洒落在地的一枚钥匙。

看着它竭力保持自尊而又滑稽的样子,突然想到这狗不久前曾是哲送给我的求婚礼物,我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自从哲走后我第一次笑。

这笑一发就不可收拾,我站在自家门口笑弯了腰。狗好奇地看着我,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但渐渐地笑声变成了哭声,我蹲在它前面抱头抽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手背上感觉热乎乎、湿嗒嗒的,然后是一声低低的吠叫。我抬起头,睁开眼,透过婆娑泪水,看到露风禅正用舌头舔着我的两只手背,喉咙里不时发出呜呜的沉闷声响。

“你在安慰我吗?”我喃喃地说。它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第一次发现它的瞳仁是罕见的蓝绿色。

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背。“谢谢你。”我低声说,然后轻轻地抱住它。一瞬间对这条沉默而忍耐的狗感到依恋起来。寂寞与脆弱,似乎在一夜间就能摧毁了人的意志。

露风禅再次进入我家后,还是对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与适度的友好,但从它时时凝视着我的眼神里,我能感受得到它的一丝好奇与自然流露出来的关心。

有时,它面无表情长时间地遥望天空,或俯视绿阴掩映下的街道;有时哲种在露台角落的葡萄树引来几只啄食幼嫩果实的小鸟,它才会轻快地起身走过去,友好地晃几下尾巴。它能如此安静而沉稳地浸淫于自我世界,不由让我暗生敬佩。

它每餐吃得很少,放在它面前的狗粮仿佛用蜡做成一样无味。它的病容益加明显。我在打听到附近合适的宠物诊所地址后,马上带着露风禅去看医生。

第一次与露风禅外出,站在阳光下的街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狗是生涩的一对新手,不知如何上路才好。我与它几乎都空着手,没有一点狗与主人上路时应该有的装备,——也许该买根狗链什么的,我正想着。

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出租车,我招招手,司机减了速刚要停下来,看到露风禅后,居然一踩油门飞快地开过我们身边,跑了。

我冲着那辆车奔驶的方向低低咒骂了一声,转头看看露,它照例是沉默而安静,前爪伸直踞坐在一边。对于眼前忙碌的街景与一些面色冷漠的行人,它应该是很熟悉而不觉得太奇怪吧。

难以想象它以前在街上的流浪生活。或者那天它只是离开了原来的主人在街上迷路时而遇到的哲?总之细想之下,露风禅的确是神秘的不一般的狗。它以往的生活,它的内心世界,它为什么会在街上遇到哲并一直跟着他,——对于这些,我统统一无所知。它最终成了哲送给我的一样特殊礼物,在它到来十多个小时后哲却神秘地失踪了。这一切,在我心里像植物的藤蔓一样缓慢地生长蔓延,渐渐地纠结盘绕起来变成了一个大谜团,直到有一天,这个谜被一一理清,故事的真相如暗礁浮出水面。

三 追赶

那次在宠物诊所里,露被诊断出有不轻的真菌性皮炎以及胃炎,看来以前在街上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的确给它留下了一些阴影。胖乎乎的医生微笑着给它戴上了一个淡绿色的圆形塑料头套,以防它再抓搔皮肤发炎处,又配了一些药与特殊的沐浴露带回家。我开始花不少时间护理露风禅。

从带它看病的那个上午起,狗狗露风禅已经明显地爱上了我,远远地看见我走来就会摇尾,常常用舌头舔我的手脚。它的眼睛会说话,安静地看着我时似乎总是说了很多我不全懂但相信是安慰鼓励的善解人意的话。

而我有过几次给它喂药与清洗涂抹患处的亲密举动后,对它也不再陌生,渐渐地视它为忠诚的朋友。我与狗,似乎在快速地彼此驯服着。

哲曾经喜欢在有空时拉我坐在沙发上,我们为彼此读《小王子》里面狐狸与小王子的那段关于“驯服”的故事。

狐狸对小王子说:驯服我吧。它说: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只狐狸,就跟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然而,如果你驯服我,我们将会彼此需要。对我而言,你将是宇宙间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友谊或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彼此的驯服,与你所花在上面的时间与精力有关。

你用你的真心付出滋养爱的花,付出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只是世间的太多黯然神伤、苦情爱怨都缘于错爱,错将不是爱的感情当作爱情,误以不该爱的人以为爱人,那样的话,你就永远无法驯服那个人、培植那段情。

所以才要正确的选择。而世界太大人太自由,像萨特说的:人的自由,其实就是选择的自由。

那一晚,我选择的却是对哲说“不”。说出口的时候,上天啊,我就已知道这是个错误。难道我与哲彼此之间驯服得还不够吗?

想到这里,我坐在小圆凳上叹了口气,摸摸蹲伏在面前的露风禅的头,继续给它的右后爪涂抹杀菌药膏。那药膏散发出过期香水的气味。

我们住的四层仿西式新公寓楼位于上海原法租界,住的几乎都是新兴的中上层阶级,其中有不少像我们这样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或租,或买。每户都有宽敞的露台与底层车库,时尚而奢侈,价格不菲。

我所住着的三室一厅的公寓是哲与我在一年前一起买的,当然他出了大半的钱。公寓被精心地装饰过,华美而不过分,每个房间都摆放着阔叶绿色常青植物与意大利进口的桃木家具、舒适异常的玫瑰红丝绒大沙发,还有一些哲在以往四五年淘到的古董,轻如薄雾的白色镂花纱帘,柔软地低垂在深咖啡色的硬木地板上,客厅角落的那架钢琴,哲有心情时会坐上去弹唱一首披头士的经典曲,比如“wheniamsixty”……

他就是那样的人,年纪轻轻的身躯里藏匿着一个老老的魂,喜欢所有上年头的东西与人,他不害怕变老,相反,他期待着到六十岁退休后与我一起悠闲地环游全球,一路拍拍照,写写日记,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了解各种各样的文化,年老时特有的那种对人生的通透而豁达的态度,对世界的重又变得单纯而清晰的目光,是哲一直向往的。

但这样的向往并不妨碍他现阶段的努力创业。他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建筑设计师,在生意上也一点不输于他人,超凡的雄心壮志与机敏勤奋使他在上海建筑业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并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混合体!

我也一样。我们是彼此的镜中像、孪生子。我们相爱相守不可分离。

转眼已是哲离开后的第四天,我都觉得像第四年了。我在一个笔记本上这样记录着。写日记是自从哲走以后我培养出来的新习惯。

这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正从东方以覆盖一切的力量放射光芒,空气是明亮的淡金色。不知为什么我特别警醒,很早就起床了,洗漱吃早饭,又喂露风禅早饭,再给它用药水清洗了患皮炎的地方,最后涂上一层新药膏。

一切完毕后,我决定第一次带狗出去散散步。反正在家里除了胡思乱想与发呆,我什么也做不了。露已经成了我新近独自一人后的唯一伴侣。

给狗戴上那次在宠物诊所的商店里新买的狗链,戴狗链时它显得烦躁不安,也许是觉得这链子限制了它的自由。折腾了好久,才用链子牵着它下楼来到街道上。

它时而低头嗅着路面,时而欣赏街景,一路脚步不停走得飞快。过了交通灯后,它突然慢下脚步,在一个报刊亭旁边兜兜转转,任由我怎么拉都拉不走。以为它要小便,就耐心地等在那里。但在刹那间它一个猛冲,拽得我几乎跌倒在地。

我叫出声来,连忙松开了手。等它跑回我跟前时,嘴巴上已叼了一样东西。我疑惑不解地接过来一看,是个一次性打火机而已。

正想扔掉,电石火光间我突然意识了什么,再低头仔细察看手中的这个东西,没错,正是哲常用的那种打火机。我们时时光顾的那家足浴店每次都给顾客这种广告免费小礼品,手中这只打火机上面印着的店名与地址有些残缺了,哲习惯一边抽烟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去刮上面印的字。这是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惯性小动作中的一样。

我的心狂跳起来,紧张不安地朝四周张望。丝毫没有哲的踪迹。

我蹲下来,神经质地抚摸着露风禅的脑袋,“天哪,老天啊……”我喃喃自语,眼睛依然四处张望,“他在哪里?露,告诉我哲在哪里……”

露照例沉默。自从它来后除了偶尔在喉咙口哼哼几声,我还没听到它真正地叫过一声。

我站起来,突然想到给一个人打电话。

优优起先在电话那头有些困惑,但等听明白我的狗在我家附近的报刊亭找到哲的打火机时,他咳嗽了几声。

“你这几天真没见过哲?”我问。

“……没有。”他犹豫了几秒钟后说。

“你确定?”我追问。

“wei,”优优有些困难地开了口,“你知道我是哲最好的朋友——”

“是,我知道。”我打断他,“所以我相信你能帮助我们,当初我跟哲也是因为你而认识的。”我指的是三年前我与哲在优优的生日派对上相遇,当时我是受一个时装设计师朋友的邀请而去,结果在派对上一个人也不认识,直到一个穿着得体、长身玉立像刚从时髦的广告片走下来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我面前,他就是哲。

“好吧,”优优吸口气,“哲不让我告诉你的,——他今天刚刚开车去四川老家。”

“你是说,”我的声音尖利起来,而我的心仿佛被压上了块石头在飞速下坠,过去几天哲竟然一直在上海?!“你是说,他开着车去近两千公里外的川西,去那穷山恶水间的他父母的几间破土房?”

“唉,”优优抗议道,“他不是刚出钱给他父母在乡下盖了新房子吗?”

“这又怎样?”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带上了哭腔,头也在隐隐作痛,我对哲这次冒险的长途驾驶又生气又担心。他父母的家在四川西部的一个小县——丹巴的偏僻山区里,四面环山地势闭塞,交通十分不便,也是在四五年前才刚刚通上的电。就在前年,哲不仅帮父母盖了新房子,还想办法替他们装上了周边那一带唯一的电视与电话,这在当地可是个不啻于天上掉星星的奇迹!哲是如何克服种种技术上的难题并最终得到县政府有关部门支持的,我至今还不太清楚,也不太感兴趣。哲那对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父母至今还想让哲娶一个与哲从小一起长大的当地女孩,我与哲的父母关系冷淡是事实,但哲对他父母孝敬有加也是事实。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哲该不会一气之下回老家就娶了那个一直喜欢着他的丹巴姑娘吧!老天,这太戏剧化了,赶得上电影剧情了。

“他是不是疯了?怎么可以这样冲动地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责任’二字?”我用力叫喊着,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是哲。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哲在上海一直以来都背负了太多责任,对公司,对你……”优优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掂量自己的话是不是过于冲撞我,然后他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哲一直太过忙碌,太有竞争意识,也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而暂时离开上海,找个更放松的地方好好地呼吸一下,可能是每个上海人都有的愿望。毕竟这儿人太多压力太大,你也知道的。”

我长久地沉默。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担心起来,他开始安慰我,“哲会回来的。”他说。

“谢谢你。”我突然平静下来,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充满了我的胸腔,“现在我就去找他。”

吃好了中饭,又给狗换了次药。然后给店里的经理李阿姨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暂时离开上海几天,请她在这几天里对店里的大小事多多费心。李阿姨不无担忧地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能不能帮上一点哪怕是小忙?我安慰她不要担心,我也就是去几天就回来的。最后她又问我到底要去哪里,我简单地说“西边”就跟她道别并挂了电话。

一切停当后,我又检查了一遍上午收拾好的行李,一个黑色尼龙软包里放着换洗衣物、一把折叠伞、一些常备药品包括露正用着的药与我平时服用的多种维生素、一小包保鲜袋装着的狗粮、一些我与狗一起吃的零食、护肤品、一本我一直没看完的《禅诗二百首》、一张中国地图、一瓶阿sa很早以前在日本买的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我的防身喷雾。这瓶喷雾上面找不到有效日期,——但好歹带着吧。看到这个喷雾,我的脸不由得浮上一个自嘲的微笑,一直没机会用这个古怪的礼物,想不到现在成为一个千里寻男友的单身女人就用上了。

基本上就带这些东西。另外在手袋里有钱包,钱包里装了张我与哲在这个公寓里的合影照,再把那个笔记本、手机、ipod、唇彩放进手袋里。看到这款哲最喜欢的淡粉色唇彩时,突然记起八卦媒体上说帕里斯·希尔顿的手袋里只放钱夹与唇彩,——“嗯?这时候居然还有闲情?!”我心想,摇摇头,对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放松感到既吃惊又满意,也许是有关这次旅行的一个好兆头吧。

露风禅会与我同行,它在昨天上午意外找到哲的打火机的惊人表现,使我更加不能离开它。哲的气味依旧飘荡在公寓四处,他的鞋子,他常坐的椅子,他挂在衣帽架上的风衣,这些都让露在短短几天内记住并能识别哲的气息。从一开始,它就是条与众不同的神秘的狗。

因为有露风禅同行,加上哲与他的车走的是公路,我放弃了从上海先飞成都再坐巴士到丹巴县的路线,直接从上海坐长途高速巴士先到湖北省的宜昌,这是我能发现的从上海发车最远而且又正在上海到丹巴中途的站点。

四 奇迹

下午四点半,去宜昌的长途车出发了。车上出奇地空,也许因为不在春节或其他长假的时候。

我躺在上铺,露风禅躺在下铺。给它也买了张票,另外塞了司机一些好处费,我与我的狗得以顺利地进了车子。

春天特有的柔软的风从并不严密的玻璃窗缝里吹进来,正午的太阳当头照着,处处明亮而没有影子。汽车像艘船一样在光滑的海面上前行,偶尔轻微地震动着。

我躺在窄小而有不洁气味的铺位上,听着ipod里游吟歌手许巍的歌——“缓缓透过车窗,看这移动的城市,……缓慢地飞翔,在这奔驶的原野,好像梦里醒来,看见清新的世界,此刻寂静的心,自在又安详……”

的确自从今天上午上了路,看到车窗外的景色一路都在飞快地后退,每一刻你看到的都是新的景象,这种物理上迁移变化的感觉以积极的方式影响到了心理。我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放松,暂时地忘记了对前方未知的结果的担忧,仿佛离开上海就已是足够快乐的事。

——难怪哲也会这么做了。

想到这里,我摇摇头,不让情绪转坏。

跳下去坐到露风禅的旁边,它马上摇尾舔我的手。

我从旅行包里拿出几片烤米饼干。这种米磨碎做的有特殊香味的烤饼是我最喜欢的零食,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经常给我买的一种类似的东西——爆米片,那时是物质相当匮乏连买米都还要粮票的八十年代初期,这种在上海街头由一种状如鱼雷的大肚铁罐爆出来的爽脆米片就是孩子们的美味。

我把这几片饼干都给了露。上次是偶然喂了它后才发现它也非常喜欢这个,而我则十分迷恋它咀嚼饼干时发出的清脆声音,“咔嚓咔嚓”,然后又“哗哗哗”,像个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吃着,而我父亲也曾经十分喜欢听我吃爆米片的声音。

从小我就对声音特别着迷。那时父亲给我讲的很多故事里,其中有一个是关于中国四千多年前的商代一个国王最宠爱的妃子喜欢天天听丝绸撕碎的声音。父亲教育我说:那是出于奢侈骄淫,那个国王很快就失去了百姓的爱,最后他的国家被消灭了。

我当时并不理解何为“奢侈骄淫”,但这个因丝绸而亡国的故事却牢牢地记住了,并在内心里秘密地向往着丝绸被撕裂时的优雅而清脆之声。长大后找裁缝第一次做丝绸旗袍时,特意地等在那里,最终听到了裁缝先剪一刀然后顺势用手撕下去的那长长的无法形容的“嘶”一声,就跟我长久以来想象的一样,不,是还要美妙,如天上仙音。

其实我对声音的迷恋得自父亲的遗传,如果说宠妃喜欢丝绸被撕裂的声音是出自奢靡,那么我父亲喜欢我吃爆米片的声音,则是出于仁厚的父爱,作为清贫的中学历史老师,能经常地给我吃爆米片就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而我喜欢狗吃烤米饼干的声音,大约就是出自对自己童年生活与亲爱的父亲的回忆。

想到这里,思绪已如柳絮般四处飘散,我在上海时长久不去触碰的一些往事纷纷扬扬地在风中卷飞着,重又回到我眼前。

母亲。

世上我最不能原谅的两个人:一个是在撞到我父亲后逃之夭夭最终使我父亲死在路边的司机,那一年我十六岁;另一个,是我母亲。她守寡一年后通过当时还很少见的报纸征婚,匆匆地跑到欧洲,嫁给一个有钱的秃头奥地利老头。那一年,我十七岁。

我从不确定父亲与母亲之间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他们年纪相差十三岁,是通过我爷爷奶奶找的媒人认识并成亲的。就像那个年代常见的那样,他们是对方生命中接触到的第一个异性,并且在正常情况下也将是唯一的异性。

生下我的时候母亲才二十一岁。她一直都是我们住的那个街区里公认的最漂亮的女人,浓密而乌黑的头发,丰满白晰,大眼挺鼻樱唇,怎么看都觉得像苏联电影里的欧洲女人。她又特别会打扮,虽然家境贫寒,但她总能聪明地做出最漂亮的东西。比如常常自己用一堆卷子与发夹弄出各种发型,夏天的时候再穿上自己做的白短袖衬衣配藏青色百褶裙,就真的很像是时髦的外国女人了。被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似的跟她出门的时候,我又自豪又紧张,常有小伙伴在弄堂远远地跟着我与母亲,嘴里叫着“外国女人,外国女人,魏的妈妈是外国人!”

爸爸尽他一切所能地疼爱我与我母亲,在家里我与母亲仿佛是公主与皇后,但他,却总像谦和的奴才,事事以我与母亲为先。别的父亲已经在骑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时,他却还在骑一辆自己东拼西凑起来的没牌子的老爷车。

小时候印象中的爸爸妈妈从没有吵过架,但也从来没有过分亲热的表示。他们总是彼此客客气气,对对方就像是客人一样。我记得小时候曾经迷惑过,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直高声吵架,响亮地打架,使得邻居们经常像看戏一样围观着,而我们家却一直安安静静?

在家中,身为教师的父亲担负了教育我的全部任务,而母亲则负责像为我做衣服那样的日常生活的琐事。父母都不是那种说很多话的人,但因为父亲常常地跟我讲历史与佛教的故事,又长年辅导我的功课,无形中我与父亲的精神世界更接近,我成人后的性格与气质也更多地受到父亲的影响。

母亲,则更像是一朵美丽而沉默的壁纸上的花。她似乎永远坐在那架蝴蝶牌缝纫机前做出一件又一件的漂亮衣服与饰品,除此之外,她不做什么。她美丽而淡然,你似乎永远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她真正的所想所爱所恨,你都一无所知。渐渐地,你也就忘记了她还有一个深藏不露的内在世界,甚至忘记了她还有自己的意志,——一种任何女人都拥有的有关所有爱欲的秘密意志。

直到父亲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的一年后,当她那样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嫁到遥远的欧洲小国,她那一直被掩埋被忽视的女性意志甚至是一个女人的身份,才终于以强光突现的方式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

包括我。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一直沉默而温和的她,居然在父亲才去世不过一年的时候,抛弃了我与一个母亲的身份,离开上海跑到奥地利与一个陌生的老头子结婚。

至今我仍不能相信她曾在我十七岁时就离开了我,我觉得她背叛了我的同时,也背叛了父亲。中国古代有寡妇在三年内不能再嫁的习俗,1994年的中国虽然是开放与宽容了许多,但我母亲的行为在当时当地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祖父母甚至将她的户口簿收了去,以阻止她去上海出入境管理处办理出国护照。

但母亲,终究还是飞到西边的奥地利去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不幸与阴影总是比世间一切来得都快。而我,似乎也在一夜间长大了。

那会儿我刚刚考上上师大美术专业,离开爷爷奶奶家住到了学校宿舍。每个月用着母亲寄来的大笔生活费,相比于跟别的同学,富有而孤独。我决定堕落。

涂着黑唇膏,抹着黑指甲,像踩高跷一样穿厚底靴子,我抽烟、喝酒、逃课、打架。那时有一个从欧美传进来的新鲜词——“酷”,在几个中国大城市的年轻孩子中超级流行。我就是我们大学里出名的“酷女”,还有一个酷男友。

男友是当时学校附近唯一的一家酒吧的老板,外号“老虎”。他很牛,组织了一支一半中国人一半西方人的摇滚乐队,自己还是鼓手。他能一口气喝下半打啤酒,一秒钟里击出七八下鼓点(我相信他是世界上出手最快的鼓手),一分钟里脱光我所有的衣服并给自己套上一只超薄保险套。他是我性的启蒙老师,他教我在自由地放纵自己的同时还要用第三只眼看住一条安全线,不可越过那条线而置自己于危险之地。

跟他在一起时,我也从来没有碰过海洛因、摇头丸之类的东西,我们只是快乐地喝酒,抽大麻,做爱,四处搜罗非法的打过口的西方摇滚cd,买各种奇装异服,我们有钱,我们年轻,我们漂亮无比,所以,“哈嘘小宝贝!不要哭泣……”我们常常这样地高唱ellafitzgerald的“summertime”。

有人在后来指责“老虎”是伪摇滚,说他打玩鼓的技术是不错,但他缺少那种不顾一切地如飞蛾扑火般的真正摇滚精神。我觉说这话的人没有脑子。难道摇滚就一定是要自杀吗?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我都为曾遇到像“老虎”那样疯狂漂亮、才华横溢但又以理智为底线的男人而备感庆幸。当时父亲去世,母亲远嫁,祖父母年迈体弱,我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他。

他使我那段充满麻烦的青涩岁月得以有惊无险地度过。他为我开启了一道通往全新的成人世界的门,他甚至还教会了我怎样对付痛经,去哪里买七十六小时紧急避孕药,如何贴假的蝴蝶纹身。

青春期时,别的女孩有母亲在旁相助,而我,则有一个摇滚鼓手做帮手。

最终因为他,我知道了什么是性,什么是毒品与摇滚,什么是安全的自由而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什么又是自我的表达与完美的飞翔。

我后来连宿舍也不回去了,也不住在男朋友的地方,而是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自己当家作主。

搬进去的那天,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真的长大了。那一天,是1997年7月1号,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间。也是在同一天,香港回归中国大陆。电视上直播了好几个小时的回归仪式,很多的人,很多的表演,花花绿绿,蓝天下一片明亮与快乐。

自己独自一人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变得明显放松了。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地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更重要的是,我好像第一次真正地发现自己。而在以前,我只是父亲的女儿,老师的学生,别的孩子的同学,如此而已。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爱上了阅读。宗教与哲学,作为教师的父亲曾一直鼓励我在那上面下功夫而不成功,但在大学时代我一人独居后却意外地爱上了。我在大学里依旧是疯狂的“酷女”,但已渐渐地少了些浮躁。

那样的随意放纵,无法无天的快乐日子延续了有一会儿,一直到大学毕业。我至今还弄不明白校方为什么一直没有开除我?而我又是怎样地混过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最终顺利地毕了业?

虽然至今仍然喜欢当时的专业——画画,但我清楚自己永远成不了大画家。开那家服饰店之前我已经又学了服装设计,原本也是想做出自己的品牌来,但市场残酷,我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开了一家服饰店,专营像我一样的上海不出名年轻设计师的作品。

在计划开这个店时刚刚认识了哲,哲的热情鼓励是我的动力之一。我们起初并不期望能赚大钱,但意想不到的是,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哲还推荐他的好友优优替我做了网址,可以在网上展示店里各设计师的作品,顾客也可以在网上购买。上海各媒体也纷纷地找上门来采访我与各位设计师,他们给我的头衔是“上海最精彩的小服装店的老板”。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哲走后的那几天,我一直失眠。在旅途上尽管前途未卜,但随车轻轻颠簸着如同漂在一片不可知而又温柔的大海上的感觉,却令人得到片刻的麻醉。

等到醒来时,天色已黑了。司机大声地预报着前方即将到来的一个我并不熟知的地名,我们将在那儿稍作休憩。

车停下来。不多的旅客懒懒散散地下了车,纷纷地伸懒腰,咳嗽,随地吐痰。路边就是几家灯火通明的小饭店,还有一个似乎刚刚建好的公共厕所。

我带着露风禅也下了车。迎面吹来的春风里夹杂着陌生土地的气息,让我放松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向往,好像一个全新的地方总能给人新的希望。也许哲也已来过这个地方歇脚,或者他正在这里的其中一家饭店用餐呢。

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激着,我马上召唤正在一边走来走去嗅着什么的狗过来,然后一起走进我们眼前的第一家饭店。店里不大只放了三四张桌,一眼就能看到全貌,我们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确定没有哲。

第二家,依旧是小饭店,里面飘着一股浓烈的炒辣椒味。我们咳嗽着走出来,依旧没有哲。

最后一家是个面馆,干净而明亮,我与狗打量了一下后,没看到我们要找的人,但肚子的确有些饿,决定坐下来就在这里吃些东西吧。

这家面馆生意最清淡,连我们一共才两桌人。不过我并不在乎食物的好坏,只要清静干净。

要了碗肉丝面,上面洒了不少葱花与辣椒丝,红绿相衬得热闹。这里已是湖北境内,辣味比较普遍了。

露风禅在从垫着的一张纸上吃我从车上带下来的狗粮。我从碗里夹了些肉丝放到纸上,然后转过去继续吃面。

“我不吃辣的。”仿佛有人在用上海方言说话,我迟疑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说话啊。继续用筷子捞面吃。

“我不喜欢辣的东西。”一个男声用很低但清晰的上海话说。我放下筷子,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四周,另外一桌人结完账正往饭店门口走。

我的视线犹豫地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落到狗露风禅的身上。

狗以它惯常的沉默与温和注视着我,然后继续吃剩下不多的几粒狗粮。而我先前夹给它的辣肉丝则原样地放在那里,它并没有碰它。

我静止不动地看了它一会儿,渐渐地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这个念头像鹰隼一样在我心头盘旋不去,我紧张地一手抱臂,一手摸嘴。

这时狗突然地抬起头,眼睛湿润地看着我,一瞬间我几乎就要尖叫跳起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几颗巨大而圆润的泪珠从狗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在说话。”那个低低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我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饭店老板娘闻声而来,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指着我的狗,嗫嚅着,突然说不出话来。而狗这会儿沉默而镇静,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转头求助似的看着老板娘。她像其他人一样,首先被狗头颈上的塑料防咬圈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又看看我,似乎在一瞬间决定我与我的狗都是够奇怪的。于是她很快地走开了。

我付了账带着狗离开饭店,离重新开车还有十分钟的样子。我走向不远处的一条被绿树掩映的小路,狗紧紧地跟在身后。我故意不理它,突然加快脚步,它也跟着加快脚步,当我突然慢下来时,它也随之慢下来。

我突然一转身,冲着它瞪大眼睛。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转头看看四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刚要继续往前走,听到有人低低地在叫我名字:“魏。”这个声音果然似曾相识!

我再次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回跑。一个黑影却以更快的速度挡在了我面前。是我的狗露风禅!那个声音这次变得响亮了一点,“不要怕!魏,我在说话!”男人的声音。

我颤抖着,直勾勾地盯着狗:“露?……是你?!你在说话?”

狗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它的尾巴在友好地摇摆着。

“什么意思?”我的腿又软又麻,快要晕倒了。

“是我在说话……,你认不出我的声音了?”狗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嘴巴也是紧闭的,只有眼睛在远处灯光的反射下闪闪烁烁,似乎在说着什么。而那个声音应该就是从狗身上发出来的。

这说上海话的声音,的确像是在以前听到过,有些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

我作了几次深呼吸,看看四周,确认只有我与我的狗在这里。

“好吧,是你在说话吧,露?”我对狗轻语。

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急了,忍不住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它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我连忙抱住它,抚摸着它的脑袋,低声道歉。

“是我,你爸爸在说话。”那个声音突然从狗的嘴巴里发出来,而这次我看清楚狗的嘴巴的确是一动不动。我连忙放开狗,退后几步,双手蒙在嘴上,以防自己再次尖叫出声。

“不要害怕,我的女儿!”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爸爸的声音继续说,这次语气十分温柔、慈祥,略微地颤抖着。

“……爸爸?!”我猜我就是在说完这个词的时候晕倒的。

五 李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周一片夜色,橘黄色的路灯光像来自梦境中的粉尘一样粘在我的脸上,我依旧在那辆高速行驶的车子上。

然后我意识到有人向我走过来了,我用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那人连忙用轻柔的手势阻止了我,问我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名叫罗刚,有着磁性的声音。他跟我解释说,当时是我的狗跑到车边叫来了人,他学过一点医术,检查了我的脉搏后说无大碍,只要休息一下就会自然地醒来。就这样,我被抬回了车上的铺位。

我谢过了他。他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让我好好休息,他告辞了。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狗真通人性,这次多亏了它。

说到狗,我突然记起了在晕倒前所发生的事。一个激灵,我朝下铺看去。露风禅正闭着眼睛蜷缩着脑袋,似乎在睡觉。我盯了它一会儿,它毫无反应。我几乎要相信之前狗说话的事一点都没发生过。

我起来,从旅行袋里拿出几块烤米饼干,又想起那个自称是我死去的父亲的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的确有些像是父亲生前说上海话时的腔调,特别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时,喉音特别重。而且,作为典型的上海人,父亲的确不喜欢吃辣。

想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如果那声音真的是父亲,如果父亲的灵魂真的附到了这条神秘的狗身上,——那么,难道你不觉得庆幸吗?”

我突然溢出了泪水。

露风禅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醒了,它向我靠过来,温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只手拭去泪水,然后把一块饼干递给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后哗哗哗咔嚓咔嚓地吃起来。

“露,刚才真的是我的父亲在说话吗?”我像在轻轻地问它,又像在自言自语。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后试图用一双后爪直立将嘴凑近我的耳朵。我连忙抱住它,低了头向它靠近。我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压得很低地跟我说:“魏,——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业时,你说想要快快长大,因为做了大人就没有这些烦人的家庭作业了。爸爸当时说:‘不是的,做大人也同样有烦人的功课。’你就问:‘爸爸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就算我长大了,爸爸也能帮我应付那些那些烦人的大人的功课呢?’”

听到这里,我的全身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发热,出汗,颤抖,真的是父亲!我紧紧地抱住露风禅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亲的灵魂,感觉到自己满脸的湿。

“是的,我记得。”我听见自己小声地说。

“当时我就答应了你,说会一直陪伴着你。”父亲低声说。

我闭着眼,用力地点头。这时我仿佛重新变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九岁女孩,为没完没了的学校作业而烦恼着。而那个年轻依旧并似乎有无穷精力的父亲则夜夜坐在我的书桌边耐心地教我做功课。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我虽然走了,但在另一个世界里,爸爸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关注。”父亲继续说。

我静静地偎依在狗的旁边,处于一种奇妙的时空交错的状态。梦境与现实,诗意与理性,前世与今生,如水银般流动的月光与磐石般坚硬而严峻的大地,这些都在此时此刻随着我与父亲灵魂的无比接近而扭结舞动在一起,如雾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时恍惚,记不起身在何处与何时。

“魏,你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寻哲,我会一直陪着你。”父亲咳嗽了一声说。他这一声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别温暖,记得他在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咳得很厉害,母亲每夜给他炖冰糖雪梨吃。他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地给我吃几块甜甜的炖梨。父亲的咳嗽因为上课需要经常用粉笔而没有彻底好起来,我也就能时不时地从他那儿偷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疗作用的冰糖炖雪梨。

而且父亲那样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轻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热流包裹了我身体正中某个柔软的部分。

“这一路西行,你将会经历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时你将会在这段旅途上迅速地见证到人生的四条真谛: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后你会从两个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学到第五条也是对你来说最难的一条人生真谛,那就是‘原谅’。”父亲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着。

这一番突然的预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间让我想起唐僧取经的那一段充满艰辛与考验的西进之旅的故事。听上去,似乎我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仅仅是为了找寻男朋友,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我没有想到过的目的呢。

我一动不动地偎依在依附着父亲灵魂的狗的身边,因为刚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预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与此同时,莫名的希望与勇气悄悄地在我体内凝聚,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原来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亲突然跟我说话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旧的已去,新的在来,这段在一开始也许是冲动的旅程在此时已被突然揭去面纱而昭然显露了深意。

经过十七个小时的颠簸,第二天的早上九点半左右,车到宜昌。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五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宜昌临长江的岸边,五月时分的街道边还有一些迟开的樱花稀稀落落地点缀在树上,远看如残碎的纸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气候。

我对这个城市还比不上对与哲经常去度假的威尼斯来得熟悉。只知道这个有四千多年文明历史的古城有一个三峡水利发电站。

提着行李茫然地与露风禅在车站外立了一会儿,还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到了一个离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条叫东山大道的大马路,各种车辆忙忙碌碌来回穿梭,噪音、灰尘还有陌生的异乡感令我头昏脑涨。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领悟到上海的国际化与不同凡响。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孩不知从哪里突然地钻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纸牌。他把这牌子有礼貌地举到我面前适当距离的地方,冲我胆怯地一笑,露出与他清秀干净的脸不相称的颜色肮脏、排列不整齐的牙齿。

露风禅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男孩吓了一跳,我喝止了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狗,它安静下来,尾巴夹得紧紧的,低低地用喉音呜咽着。男孩眼里的羞涩与紧张使我凑上去,仔细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写“五星酒店,七折优惠,专车送达!”

“这家酒店叫什么?”我问他。

“龙腾。”他的声音细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

“七折打下来,大约是多少钱呢?”我问。

“五百块。”他的声音这时已低得像蚊子了,脑袋也垂着。

我从前听说过像宜昌这样长江边上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偶尔发生一些欺诈外地游客(visitor)的不规范行为,现在眼前这个长相干净腼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处。一家五星级的酒店怎么会让一个明显没有职业化受训过的年轻人到长途客车站来拉客呢?而且我还从没见过五星酒店来这样的公共场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吗?”我问这个男孩,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耐心地与一个陌生人费口舌。也许是他眼中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表情,既满怀希望又有绝望,还有紧张与恳求之意。他那样年轻,应该还是个学生。

“……是的。”他说,声音坚定了一些,“如果你有兴趣,还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又补充一句:“房间真的又大又干净。”

“在什么路上呢?离这儿多远?”疲倦与困意像无形的虫子一样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经在一旁坐下了,脑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远!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显地振奋起来,“走过去也只要三十分钟。”

此时拖着行李带着狗走路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结果我们要了一辆出租车。车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儿了。然后车子在一条小马路上猛地一转弯,我还没反应过来,酒店到了。

隔着出租车窗看到酒店门面的第一眼,我就断定这决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发作了,指着坐在一旁正准备开车门的男孩的鼻子大声地责问:“怎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五星,——看你老实的样子,想不到是骗子!”

男孩子涨红了脸,眼睛里似乎有泪水,但并不辩解,左手神经质地捏着右手无声地坐在那里。

一个穿着像马戏团驯兽师式样的陈旧制服的侍应生过来,替我们拉开车门。他生硬地说了句“欢迎”,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如同机器人。

我怒火中烧,啪一下又关上了车门,对司机说:“师傅麻烦问一声,此地有没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机似乎有点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犹豫了一下后他说:“有倒是有,稍微有些远。”

“远不要紧,走吧!”我干脆地对司机说。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吓一跳,才记起身边坐了个人。“你可以下去了。”我尽量礼貌地对那孩子说,他眼中的泪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声来,“这个酒店真的很干净,他们还可以再给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车看看里面的房间再走不迟啊,——请您帮帮我!”他的手紧紧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个小孩。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让司机结算上一次路程的费用。

我最终在这家三星级的酒店住了下来,像那孩子说的,房间不小,也还算干净,除了热水不够热之外,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岁,当地的三峡大学医学院的一名一年级学生。他的家境十分贫困,父亲从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原是一家国营五金厂的职工,六年前就下岗,每月拿四百多块的退休保证金,同时又替人家做小时家政工补贴家用。但就在几周前她得了脑中风而躺在家里,母子俩一直以来节俭勤劳相依为命的生活几乎处于崩溃状态。

他不得不一边读书一边找机会打工,现在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刚刚找到,说好拉一个客人给他三十块钱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个客人。

这些都是在我请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了解到的。

而他一开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饭,还想去长途车站拉客人。直到我说:“不要再拿这张五星级酒店的招牌去拉人来了,何况我想了解一下你,或许我能帮你些什么?”

我们两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层的餐馆吃宜昌本地菜。点了软炸鱼饼、香酥莲米鸭、瓢儿豆腐,凉拌鱼腥草,味道咸鲜,偏辣,与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专心地吃从上海带来的狗粮,对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无兴趣。虽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给李方点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样,各怀各的心事罢。

喝着啤酒听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软,如大风吹过的海般跌伏起荡。我们总是在赶路的时候过于匆匆,过于专注于自己脚下的路而对其他人其他风景视而不见,我们总是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汇聚了天下所有欢乐与悲伤的中心。而现在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认识并了解了另一个正面临生活戏剧性变化的考验的人,坐在同一张桌上,一起说话,一起吃喝。——生活其实是可以这样地亲密与开放。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样吧,”我放缓了语速,“你这样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难赚钱,一方面又会耽误你的学业。”我看看他,他已比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头还是习惯性地低着,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只小碗,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听着。

“现在开始的四年里,我会每年寄学费与生活费给你,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能够自立为止。”我继续说,故意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不想让他觉得这是件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果然他浑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样亮,夹杂着一些兴奋还有一些——可以说是惊吓。

很快地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摸摸鼻子,低下头嗫嚅着:“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我会帮助你的。”我坚定地说,一旦作了决定我就会去做。哲很喜欢我的这一点特质,——行动的人比永远只说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这样说过。

在这样一个出其不意的间隙里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绪起了微妙的变化。我再一次记起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为了找寻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静下来了,陷在自己隐秘的心绪里,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后他动作轻缓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挡嘴打了个哈欠,故意掩盖适才长久的静默带来的尴尬气氛。

“李方,”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刚才并不是在说笑话。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明天就给你第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你可以在一早赶到这酒店来吗?”

他变得慌张起来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湿了桌布,他连忙拿餐巾纸去擦,手哆嗦着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抬起眼看看我,双眼在一瞬间迸发出如雨的泪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拼命摇头,声音模糊,“这下午我还那样地坑害你,欺骗你,我不诚实,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轻柔地拍着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下来。

“你明天早点来吧,我现在身边没那么多现金,明天去atm机取款。然后你留下你的汇款地址与联系方式,以后我会再联系你的。——我也累了,我们明天见吧。好吗?”

他终于点点头,眼泪依然是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迅速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与手机号,塞到他的手里。

晚上我躺在酒店还算舒适的床上时却又睡不着了。也许是头颈上的防咬圈令它不适,狗在床边地毯上不时地翻来覆去,偶尔地发出细微的磨牙声与鼾声,露风禅这会儿的疲倦提醒我它的确是条上了年纪的狗了。

我屏声息气地听了一会儿,心中暗自期待着父亲的声音能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临,像发黄的梦境一样温暖我,像雾中的明灯一样指点我。

但大约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狗没有动静,除了有几次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也许是梦到了以前街头流浪生活中不愉快的一个片断或是梦到了那个抛弃它的主人?

夜色在四周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般轻轻晃动,我躺在失眠的孤岛上被种种思绪浸透了全身。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后,我起身给酒店总台打电话,询问从宜昌去川西有没有长途车。

接电话的女孩耐心地查了一遍长途车时刻表,回答说没有直达车,但可以往那个方向从宜昌花几个小时坐到重庆,然后在重庆应该就有车去我的目的地——川西的丹巴县。在宜昌的发车时间是傍晚。

最后她建议我明天一早再打电话到总台,酒店有替客人订车票的业务。

我谢了她,又问了她酒店附近最近的atm机在何处,以及酒店的早饭何时开始后,挂了电话。

狗醒了,在昏暗的灯光里对着房间四周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确定一切都安好后站起来,摇摇尾巴向我走过来。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叫了声它的名字,“你还好吗?”我轻声问它,“爸爸呢,你知道我爸爸这会儿在哪儿飘荡吗?”

狗无语。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喝了点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睛因缺觉睡而略微浮肿着。我抚弄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然后拿起旁边的电话机坐到抽水马桶上,拨出我熟悉的一个手机号码,一串敲击键盘的嘀嘀答答的声音过后,我听到的还是那个惹人厌的电脑女声:对不起,你拨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走回房间睡觉。

这一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宁静的梦。梦见周围的世界被水淹没,街道、楼房与汽车陷入水底,马路边的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柔软飘动,一切都是烟蓝色的,像某些电影里的那种诗意而忧郁的背景色调,我单独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惑,但没有应该有的那种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意与孤独,还有悲伤。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潜水艇悬挂在我的头顶上方,正当我停下脚步抬头张望时,从潜水艇的麦克风里响亮地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慌,我来救你了!”

我仿佛立刻被这个熟悉的声音催眠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中充满了宁静与一种深沉的喜悦,我确信尽管船里的人还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已安全了。而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时刻。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六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电话请酒店的总台替我订两张傍晚六点四十分从宜昌到重庆的汽车票,然后在一张报纸上洒上些狗粮又在一只杯子里倒了些水喂露风禅。

它自上路后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得不多。我又检查了一遍它身上有皮炎的地方,好像炎症已控制住了,替它涂上新药膏,喂了它一颗治胃炎的药。

自从昨夜它的嘴里鬼魅地发出我去世十多年父亲的声音,我对狗的感情变得更加亲密无间了,它的病痛尤如是我自己的病痛,而它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再回想到不久前这条狗是怎样地由哲从街上领进我们公寓里又曾被作为求婚礼物送给我,我不由越发地感到世间大小各种事件之间那蛛网般错综缠绕的联系。没有一件事或一个人是独立存在着的,你必定要与其他你或许想不到的人与事发生或强或弱的关系。生活中的任何一个征兆背后都有其深意,而任何一样东西进入你的世界都有它独特的神秘性与理由。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我又试着用手机联系哲,还是关机。于是忍不住写了一条短信给他,他总有偶尔用手机的时候吧,——我暗暗祈祷着。在短信里,我告诉他我在赶往他老家的路上,现在在宜昌,晚上到重庆,若他恰巧在这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请他跟我联系。

我甚至有种想往他父母家打电话的冲动,一路上这个号码都被小心地放在钱包的夹层里与我跟哲的合影照为邻。但不知是什么阻止了我,也许现在还不是时机吧。另外他父母那一口当地方言在我耳里如同爱斯基摩人语言难懂,——尽管我也从来没听过爱斯基摩语是什么样的。

回想一年前受哲的邀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与他同去丹巴山区他父母的家时,我真的像到了火星或其他的什么奇怪地方,吃的穿的住的讲的,我一概不习惯。最要命的还是高原反应,当地的海拔很高,已属高原征候。

我到的第一天就头痛得吃不下东西,第二天虽然有所好转,但我在哲的父母家依旧度日如年。那个厕所真是恐怖到极点,简直是倒退到原始社会,不敢想象我那英俊得体、受过高端教育的男朋友从小是用着这样的厕所长大的,我在那两天几乎不吃不喝是为了不想上那个厕所。

哲几乎寸步不离我左右,做翻译、导游、车夫,更主要的还是公关,随时润滑我与他父母的关系。我记得就在第二天,他父母就把那个叫益西卓玛的姑娘叫到了家里来。他们一直希望哲能够娶她,即使他们已明明知道哲跟我在一起已几年了。

这位叫益西卓玛的姑娘从小与哲一起上学、玩耍,一起长大,一直都是哲在当地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后哲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得以走出大山离开这块偏僻而贫瘠的土地,而她则继续留在村子里,据说在当地的小学里做教师。

益西卓玛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但她被长久地日晒风吹的脸上那种野性的活泼的神情却给我留下了独特的印象,虽然我早已不记得她的五官长得什么样了。

总之是个可爱的姑娘,我猜任何一个被城市的冷漠与复杂折磨得疲倦不堪的男人,都会轻易地喜欢上她的。

到了第三天,我终于要求离开哲父母的家。哲夹在我与他父母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先送我到丹巴县城找一间最好的宾馆住下,然后他返回父母家又多住了两天。

离开哲父母家的那一刻,哲的母亲送给我一条藏式围巾,是她自己在织布机上织出来的,平时她也会拿着这些手工制品去县城里卖。我当时礼貌地收下了,但回到上海后就放进了贮物箱的箱底从来就没动过它。我知道哲已注意到了我跟他家庭之间的别扭,但他从来没有挑破过,我也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既然我们谁也不去说它,那么一切也就是光滑而正常的。

只是跟我一起从川西回到上海后不久,哲就花钱托人给他父母的家来了个彻底的整修,基本上就是把原来的房子推倒,在原地上重新起了一座三层的坚固而舒适的楼房。听说里面的浴室特别讲究,地上铺了大理石,浴缸与马桶还是从德国进口的。房子造好的当天,吸引了当地很多人甚至是县政府的某些官员来参观(哲与当地政府有着良好的关系),还有不少记者来拍照,——在上海出了名的哲一直是当地的骄傲。

之后,哲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提了提这事。我也只简单地评价了两个字:很好。我们依旧各自忙碌,很快也就忘了这两千公里以外的山区里的这档子事。

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想起哲的父母时我并没有感觉到从前惯有的那种生疏感,相反,我有说不出的亲近。也许,哲的不告而别,还有我带着一条狗千里迢迢地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追赶他,这些在无形中已拉近了我与哲的父母的心理距离。我不再是那个娇气的上海公主。在这样执拗地要唤回爱人的心的同时,我又怎能对生养了他的那一对山区老人继续感到生疏或冷漠呢?

带着露风禅出了酒店,按总台工作人员的指点,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家atm机,顺利地用两张不同银行的取款卡拿到了一叠厚厚的现金,数了数后小心地放入手袋,然后紧紧地攥着袋口,与狗跑回酒店。

刚进大堂,一眼就看到了昨天认识的那个男孩李方。他穿得干干净净,脸上还是那种害羞与紧张的表情。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早上好李方,你看起来不错!要不要先一起吃个早饭?”

“魏姐,”他微红着脸,从一个黑色双肩包里取出一包用干净纸裹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什么?”我吃惊地接过这包东西,用鼻子闻闻,好像是吃的。

“桂花荸荠丸。”他说,“昨天晚上我自己匆匆做的,做得不太好,您尝尝要是不喜欢,不吃也没关系。”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他连忙又补充道,“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很出名的。这会儿正当季呢。”

我一手拿着这包桂花荸荠丸,走上前轻轻地抱了抱他,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走到旁边那家我们昨天吃过晚饭的餐馆里。这会儿正是供应早餐的时候。

我的房费里只包含了一人早餐费,让服务生将李方的餐费记到我的账单里,我们安心地坐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包李方亲手做的小吃,放了一个在嘴里,鲜甜的味道,竟然是非常不错。问他怎么学的,他说从小母亲一直做这个给他吃,他在旁边看多了就学会了。

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为自己能有机会帮到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而感到庆幸。

我将刚取出的那一叠现金放到他面前。他涨红了脸,眼睛又湿了。他低着头不去碰那些钱,我拍拍他紧握在一起的手,然后取过他的黑色双肩包,将钱放了进去。

早饭后,李方请我去他的家里坐坐喝杯茶,因为他母亲想见我。我答应了。

按李方的建议,我们慢慢地走过去。这一天正是周末,他不用去学校,而我也只等着傍晚时分坐车去重庆了。

我们走的路线刚好经过中山路美食街,旁边有不少当地的特产美味,露风禅表现得十分兴奋,不停地搐动着鼻子。特别是在经过一家名号叫“三游神仙鸡店”时,它停下不走了,任我怎么唤也不动。只好买了一小盒带骨的鸡肉,坐在街边看它吃。它胃口大开、狂嚼猛吞的样子让我愉快。突然想起父亲就喜欢吃鸡,尤其是像鸡翅、鸡颈这样骨头多的部位是他的最爱,而精华部位——鸡腿往往是一只我吃另一只妈妈吃。

我摸摸狗的脑袋,露出这次旅程上的第一次微笑。

李方问我能不能也摸一下狗狗,我点点头。他温柔地抚着狗的后背,问我那塑料颈套是干什么用的。我解释了露风禅的皮肤有炎症。“你一定是特别善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说,眼神里透着对我的好奇。

我不吱声,拿着狗吃空的盒子扔进垃圾箱,“我只是个跟你一样的人,——走吧!”我抬头看看布满云朵的暮春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一大群围观的人。李方说这几天这条街来了一个江湖杂耍班子,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点点头。

费劲地带着狗挤到人群前面,眼前是热闹而有些凌乱的景象。两个赤裸上身露出发达肌肉的小伙子在表演拍砖,先是用一只手掌拍,再用砖头往脑袋上拍,几块红砖都在顷刻间被拍得粉碎,围观的人群只发出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同时在他们边上表演的是三个年轻的姑娘。看她们的外貌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个式样有些陈旧的粉色衣服,做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杂技,把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样子,然后用脚顶碗,用嘴咬塑料花。人群对她们抱以热烈的掌声,纷纷地把零钱投进她们前面的一只纸盒里。

在靠近我们这一边,一个老头在耍两只小猴子,猴子们穿着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跟斗同时互相之间做一些难度很高的逗趣的动作,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在边上观看。

突然之间,一只猴子向我的狗扑过来。我慌起来,连忙把露风禅往我的身后方向推去。猴子向我一龇牙,发出疯狂的吱吱吱的声音。

人群立刻哄然大笑,这时那耍猴的老头拿着一顶破草帽向我走过来,示意我放一些钱在帽子里,我拒绝了。然后他居然扑到我身后企图要抓我的狗,嘴里还一边大叫着:“大伙儿有没有想吃狗肉的?!”引得围观的人群一阵哈哈大笑。显然我的狗已成他的杂耍表演的一部分。

我震惊得浑身发抖,居然会有这样的人!我想怒斥他再往他那张不知羞耻的老脸上扇一个巴掌,但我太震惊了以至于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拼命地拉着狗往人群后面退。李方帮我推开那些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人,我们终于安全地退了出来,来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

“对不起。”李方低着头说。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想快快地忘掉刚才那可怖而古怪的一幕。可怜的狗也受到了惊吓,尾巴还紧紧地夹在后面。

居然有人想吃我的狗?!我们在街上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后,我还在继续受着这个念头的折磨,然后,突然地大笑出声。狗看了看我,李方也诧异地看着我,我止住了笑,心想也许见到了哲还可以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他听呢。

我耸耸肩,决定这事就过去了,旅途才刚开始,我们必须坚强。

李方与他母亲住的地方如我想象的那样非常小。母子俩就只有一间房间,吃睡包括李方看书学习都在这里,再就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卫生间与一个简单的厨房。猜想李方就是在那连一个人转身都难的窄小厨房里做出了给我吃的桂花荸荠丸。

屋里十分干净整洁,也许是因为我要来而特地收拾过。母亲躺在床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看到我,身体抖动起来似乎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滑下。

可怜的女人浑身瘦得只剩下骨头,因突发的脑中风右眼己失明,而身体左侧则完全不能动,只有右侧还能有所动作。她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口齿不清地连说几个“谢谢您!”

我一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陌生的一家子如此的感恩。刚刚给李方的八千块,对于我来说就是随便买件名牌衣服的钱,但却能够让一个贫困学生应付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同样的钱花在后者身上,远显得更有意义。

狗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我则坐在李方母亲床边。李方端上一杯装在透明玻璃杯子里的茶,看茶叶的样子不同寻常,片形似掌,青翠飘香。李方自豪地介绍说:这叫仙人掌茶,宜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就开始产这种茶了。

“不好意思,让你们破费了。”我说。

“舅舅在茶场工作,他前几天来看妈妈时带了一些来。”李方说,“等下您走时,带点走吧。”

我连忙摆摆手,“谢谢,不用了,我今晚还得赶路,带太多东西不方便。”心里明白这母子俩已把家里最宝贝的东西都尽数拿出来款待我了。

这时李方母亲又急促地发出声音,还能动的右手来抓我的手,“妈妈说,不知您这么急着要去哪里,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我们是本地人,还知道些个东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译。

“没关系,票子都买好了!”我对李方的母亲说,特意提高了声调,心里暗暗惊诧于一个刚刚瘫痪的没读过什么书又一无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还有如此周全的待客礼数与清醒的意志。你帮了她,她道谢,并以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来款待你,你若有什么难处,她也准备尽全力来帮一把。这样一个穷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要远比那些有钱有健康的人来得强大。

李方的母亲又说了些话,李方在翻译前先低低跟我说:“魏姐,我妈今天话特别多,——她看到您太高兴了!”他母亲的意思是离我上车还有时间,让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长江和三峡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话,还可以让李方带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场参观一下。然后让李方帮我拿行李送我到长途汽车站。

我婉拒了母子俩的好意,推说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觉。然后我把我的姓名与手机号写在一张纸上留给了他们,李方也给了我他的汇款地址及联系方式。我把那纸条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里,然后跟母子俩告别。

他们再一次流出了眼泪,我跟他们紧紧拥抱,说着鼓励安慰的话,又嘱咐李方将我刚给的钱尽快存到银行里,然后带着狗离开了李家。

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过了雨。现在雨停了,几缕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上,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湿度与莫名其妙的香气。我拿着张酒店前台送的地图,在街上放松而随意地走着。

这座古城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正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进,新出现的那部分城市景观与旧的部分参差交错在一起,有些芜杂无序,像一杯打乱的鸡尾酒。但也正是在这种杂乱无序中,蕴藏着不可预测的巨大活力、雄心与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闹闹的游客,操着不同的方言,成群结队地从街的这边走到那边,不时地拿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一气。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阵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里翻找。我往往需要两分钟才能找到手机,这次更糟,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找不到。露风禅在一旁又跳又晃脑地,好像在笑我激动成这样子。

终于找到手机,一看未接号码,是我的服饰店经理李阿姨打过来的。想了想,还是打回去。李阿姨听到我的声音显然很兴奋,“wei小姐,你还好吗?”她首先问候我。

“我还好。”我说,在旅途上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是种温暖,算起来,她与我母亲差不多年纪。

然后李阿姨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店里的设计师同时也是我的朋友——阿sa刚刚在东京的比赛中得了亚洲最佳青年设计师第一名。我们店里销售的所有她的设计是不是该相应地提升一下价格?

这个意外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像她一样雀跃,尽管在心里我为好友多年的梦想成为现实而感到骄傲。“阿姨你看着办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店里的事这些天由你全权处理吗?”我说。对在店里兢兢业业地做了几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后她又问我大约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叹了口气,说还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啊,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噢,对了,阿sa听说你不在店里就问你在哪里,我们实话跟她讲了你在往西边去,现在她人还在东京,但可能随时会跟您电话联系的。”

“知道了阿姨,谢谢你。”我跟她道别,挂了电话,继续慢慢地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边陌生的景色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似乎是只为了一个目的:把我深爱着的男朋友——哲找回来,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而刚才与李阿姨的通话将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饰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将自己从沉思默想中拔出来,用两只手擦擦脸,试图振奋起来,然后转头召唤了身后的狗一声,大步朝不远处的酒店走去。

六 车祸

夜色如墨一样在四周洇散开去,我们坐在一辆疾驶在宜昌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上的依维柯大巴上。车窗外看不清楚的景色被快速地扔在后面,如同扔掉一些可以永远忘记而一点也不可惜的腐烂的记忆。

父亲死的那年,我正读高二,各门功课成绩优异,被学校里的老师还有父亲认定一年后可以轻松考取像北大或复旦这样的国内顶尖大学。父亲刚被他所在的中学评为特级教师职称,同时也被上海市教委选为二十位每年可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教师。母亲那会儿依旧貌美如花,静娴能干。家里又新添了一辆时髦的助动车。在1993年的中国,这种类似摩托的助动车还不多见。祖父母出了其中一半的钱,算是给父亲高升的贺礼。

我们的这个三口之家似乎是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直到有一个晚上,墙上的钟都敲过十点了,而在学校给学生们补夜课的父亲迟迟不见回来。母亲开始焦急起来,给学校办公室打电话,却又没人接。

到十一点的时候,我还坐在客厅里毫无睡意,而母亲终于按捺不住了,在敞开的家门口进进出出地走动。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你爸爸呢?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她好像是对我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从没见过母亲如此方寸大乱。也难怪,父亲向来是那种严谨可信、说话做事如时钟一样精确的人,几十年来他都是准时离家又准时回家。若临时有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打电话来事先通知。

十一点一刻的时候,我跟母亲说我们出去找找爸爸吧。她点点头,眼中噙满泪水,仿佛已预感到不祥。

街上空荡荡杳无人迹,我们母女俩沿着父亲上下班的常规路线快速地走着。那是个秋天,地上的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而又刺耳的破碎声,喳喳喳,像是某种不祥之物在风中一路跟着我们跑,我们跑得快,它也跟着跑得快,怎么甩也甩不掉它。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走得越靠近学校,腿越是打起了哆嗦。爸爸,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空气开始诡秘地燃烧,一个又一个的小火花转眼即逝,希望也随之一点点地爆破。我感觉不到脸上的湿,也分不清那是泪水、汗水,亦或是天上掉下来的雨水。

当我与母亲在离学校不远的那条没有路灯的小马路上看到父亲躺在路边的血泊中时,天在一瞬间塌了下来,地也在那一瞬间崩裂了!

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用左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右手,皮肉上的疼痛让我意识到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又一场噩梦,也不是电影电视上看得太多的戏。

母亲伏倒在父亲血肉模糊的身上,一动也不能动,似乎昏了过去。我摇摇这个,又晃晃那个。血的味道越来越浓,空气随时就要爆炸,我不能呼吸,不,我挣扎着要呼吸,紧接着,一声尖叫像闪电一样划破夜晚,“救救我的爸爸!来人哪——谁快来救救我的爸爸?”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在冷冷的夜的腹部发出令人恐怖的回音。

绝望了,真是双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只剩下绝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是父亲的裹尸布,也是一直过着幸福得有些乏味的生活的十六岁的我对人性阴暗面的第一次直面碰触。为什么撞了人就跑走呢?为什么不能发发善心送他到医院呢?那个撞我父亲的人没有时间吗?还是他就根本没有心?

终于有好心的过路人用当时还很罕见的手机替我们拨了110报警电话,同时他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下马上用自己的车送了父亲去就近的一家医院,留下助动车的残骸与一摊父亲的血迹在原地,我也留了下来等候警察的到来。而几分钟后,警车的刺耳鸣笛声就在不远处响起来了。

警察最后查不出什么来。不了了之。

直到父亲去世十年后。在他祭日的那天,我照例像过去的每一年那样去墓地献花,但在那一天我愕然地发现在父亲的墓碑前已有人放了一大束鲜花。我仔细地看了一看,在花束里藏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三个打印出来的字:“对不起!”

我后来拿着这张纸条重新去找警察。原先那个负责此案的张警官八九年前已调走了,而十年里也没有人再记得这起普通的车祸,就连查档案都已查不到,父亲的这起惨剧算已烟消云散了。可我不甘心,千方百计地找那个张警官,但没有结果。

凭这纸条上三个打印出来的字,似乎还不足以找到那个撞倒我父亲又逃跑的肇事司机。但在我看来,一个事实已无情地浮出水面:那司机知道我父亲,而且要么亲自来参加过我父亲的丧礼要么是从其他参加过丧礼的人那里打听到了我父亲的埋葬之地。

打印了三个字在纸条上而不是用手写上去,显然是不想因字迹而暴露自己。

也许是我父亲学校里学生的某个有车的家长。因为父亲出事的地点离学校不远,而从时间上看正是父亲结束了夜间的补课骑了新买的助动车往家里赶的时候。也许就是某个家长开了车来学校接孩子抑或是从学校接了孩子回家的路上撞了我父亲。应该是不小心撞上的吧。但是,他弃我受伤的父亲而不顾任他在路边把血流光而死却是我永远不能原谅的。

“真的是永远不能原谅吗?”哲当时问过我。几乎是在发现这张墓地神秘纸条的同时,我认识了哲,随后迅速地与他陷入热恋。在那同一年,我的服饰店也刚刚开张。现在回想起来,我父亲去世的第十周年,也就是三年前,在我生活中一下子发生几件至今仍在深刻影响我的大事。

哲对我的爱缓解了我心中一部分的恨。那种爱是多么地甜美,我不得不为之吸引并将自己置身于爱所产生的光明里去。

哲又经常说:不要往后看,因为那些都已成为了过去的事实你无法再改变什么,就算你真的去学校把十多年前那几千个学生的名字一一拿到,然后挨个地查那一年谁家有车,然后再一层层查下去,最后又能查到什么?你还是少了几样最关键的证据。人证与物证,你一样都没有啊。再说,与其花这样的时间与精力去复仇,不如就地放下心中的怨恨,原谅那个人吧。

我不置予评。但那张写着“对不起”三个字的神秘纸条,被我就此放进家里的保险箱里,一直小心保存到现在。

与哲住在一起的几年里我都沐浴在幸福的爱情里。但有时深夜梦回或独自一人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这件事。那个写纸条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对我父亲的死负有责任?——没有人告诉我。

——不去想了!我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从十多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回到现实中来。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无能为力。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受伤的心也能完全地康复……结果呢,时间是冲淡了一些阴影,心也比以前坚强了一些,但这些来得总还及不上你所希望的那样快与完美吧。

看过一本美国人写的励志书,说对这些灰色的陈年记忆不能逃避,越逃它就越追着你,你要直面它,甚至与它和平共处,原谅它,然后放下它,——那样才是治愈自己的根本之道。

我摇摇头,让脑袋里自由飘浮的思绪平静下来。露风禅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伸头过来舔我的手,这让我换上了轻松一些的表情。有时光看着它颈上戴着塑料头套的别扭样子,我就觉出一点恶作剧似的愉快。多亏了它的陪伴,旅途上的我才保持了基本平稳的心绪。我喜欢看它,可以久久地凝视着它而丝毫不厌倦。它的眼睛真的会说话,事实上是它的整个脸都会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像个老头,有时则天真烂漫如孩童。它对我摇尾舔手舔到口水在手背上淌成一条小河流,它时时警觉地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保护我,它就是披着狗皮的大天使。

狗突然停止了舔手的动作,然后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魏,”爸爸低声唤我,“在宜昌你做得很好。”他简单地评价说。

我一把抱住狗,把脑袋凑近它的嘴,想听得再清楚点。——但有一会儿,父亲没再说话。

我轻声地问狗,“爸爸还在吗?”

没有回音。

“难道在这一路上他不是一直陪伴着我吗?”我咕哝着,对不能随时地跟父亲联系而感到失望。可能的话,我甚至还想见他一面呢!——记得哈利·波特通过不寻常的魔法见到了死去的父母并跟他们说话,小说电影中的情节偶尔也可以变成现实吧?

“爸爸会在最适合的时候跟你说话。”父亲的声音又突然地响起,“而其他的时候,你就要自行面对各种突发事件,自己思考问题,毕竟你的路还是要你本人来走的。”

“那如果某一刻我碰到危险而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该怎么找你?”我突然变得软弱起来。

“那样的时候,我就会主动地来找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那有一天,我可以见到你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后问。

父亲咳嗽了一声,然后笑起来,似乎觉得我的话很孩子气。但他很快安静下来,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说,并不顾及我眼中的失望,“但是,爸爸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你。——你在宜昌为那男孩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为你感到骄傲!”他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如同在从前每当我取得一点成绩时他赞扬的语气。

“谢谢。”父亲的赞扬更重要的是他说他时刻都在看着我不禁让我腼腆起来,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儿很多时刻大约还是宁可不要父亲看到的。

“不用担心。”父亲马上看穿了我心思,“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都高度抽象化了。我们看事物的眼光与你们不一样,我们存在于九维的空间,感受到的一切既精细又强烈,超出人世间好几倍。”

我似懂非懂,不知如何应对。然后我有了一个问题:“爸爸,你是变成了一条狗,还是说你的灵魂附到了狗身上?”

可能是觉得我这个问题太好笑(funny),爸爸几乎是要爆发出大笑(burstintobiglaugh)。但为了不让坐在我周围的旅客起疑,他强行克制住,只是闷闷地笑了几声,然后低声说:“算是我的灵魂附到了狗身上吧,但我与它的关系也不是固定的像那些日本人韩国人开的便利店那样24/7。我的一部分时间还是在四处东飘西荡地,一部分时间则是在这条叫露风禅的狗身上。不过,只有当周围没有人或有人但听不到我的说话声时我才能跟你说话,我们不需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是吗?”

我点点头,不能想象当别人听到一条狗说话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把我跟我的狗抓走?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果有时不方便跟你说话但我又有信息要传递给你,那么我会想别的办法的,比如发一个梦境给你。要注意梦有不同,有时是我对即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的预言,有时则是揭示你的内在感情状态,像面镜子一样帮助你看清你潜藏着的恐惧、渴望与喜好。梦里可有很多学问呢。如果有时连做梦也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会在你脑子里写几个字。”父亲继续说。我又点点头,咬着手指,觉得他的话神奇而又令人吃惊。托梦可以理解,但什么是“在你脑子里写几个字”?

“但是”,父亲用强调的语气说,“无论我在哪里,我都用一只眼睛留心着你(keeponeeyeonu),所以你一有危险或其他必要的时候,我就会在一眨眼之间来到你身边!”

原来是这样。我吐了一口气,觉得爸爸好伟大!一瞬间仿佛又回到童年,看着爸爸拼拼凑凑叮叮当当地自己做了辆自行车出来,然后一把抱我上自行车的前面横杠,带着我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或者高高地举我过头顶,然后放在他宽宽的肩膀上带我去逛街。无论你是五岁还是五十岁,一个女儿心目中的爸爸大约永远是个英雄吧。

而父亲去世前上海还没有像lawson这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开门的日本便利店。从他那里听到24/7这样的词,显得古怪而有趣。看来他是确实与时俱进的。

我静静地陶醉于父亲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所带给我的遐思里。

过了一会儿,我有了一个问题:“爸爸,你能预知我与哲的结局吗?”——其实这是我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沉默。

为掩饰僵局,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烤米饼,在狗面前晃了晃。“没有你小时候我给你买的那种爆米片好吃。”爸爸突然打破沉默,用很肯定的语气评价。

狗一下伸嘴过来叼了那块饼,然后发出咔嚓咔嚓哗哗哗的咀嚼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我熟悉的米香,令人想到童年、大地、平淡而幸福的弄堂里的生活。我闭上眼睛,一瞬间觉得生活事实上并没有亏欠我什么,亲爱的父亲以这种神秘方式失而复归,世间有多少人能有我这种幸运?

我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迫切地想知道我与哲的结局。所以父亲最后的回答“我知道,但你还是要通过走完这段路自己去得到答案”也在我意料之中。

几个小时后,我们的第二站——重庆到了。

七 歹徒

十一点半,疲倦的深夜,又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惨淡的路灯光下什么看着都像是个梦,我与狗梦游似的伫立在车站外的出租车候车处,等在我们前面的人群被折成几段在四五道栏杆内迂回地排着队,看情形大约要等上二十分钟。

我背着行李斜身倚在栏杆上,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狗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脑袋耷在淡绿色的塑料防咬圈里,对这个新抵达的城市无动于衷。

这时有一个操东北口音的男人兜过来,低声地叫着“出租车谁要出租车?不要排队直接就走嘞!”几个旅客开始问他价格之类的。那男人似乎开价太高,一番对话后,他依旧没有拉到客。这时他看到我,便走过来问我要去哪里。自从在宜昌车站碰到过像李方那样拉客的情况,我这次额外地小心,对他的搭讪并不理睬。

“小姐,你这样排队也挺辛苦的,你就给说个地方,我马上送你去不就成了。”男人不放弃,继续怂恿。看我继续不理不睬,他伸手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子,然后递了一个东西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是驾驶执照。

“您哪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他用庄重的口气说。

“那你的车是正规的出租车吗?”我开口问,对这个个子极矮几乎像侏儒的外地男人还是有点吃不准。他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散发出不太干净和贫穷的气息,像下雨天在墙角爬行的灰色蜗牛,令人既可怜又有些鄙夷。

“不是。”他用诚实的口气说,“但是,我保证你满意。您就说您去哪儿吧!”

“希尔顿酒店。”情急之下我报了个酒店名字,在宜昌时问过宾馆总台重庆有哪些五星酒店。我记得其中有希尔顿。

他点点头,伸手来拿我的行李,嘴里说着“我知道那不就是在中山三路上嘛,这就送您去那儿!十分钟!”

我连忙避开,“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定让你送呢。这十分钟你要多少钱?”

“你不是还有条狗嘛,就算五十块钱吧,一点不多哪!”

他突然对露风禅套在头颈上的防咬圈好奇起来,伸手去摸,露风禅猛地一甩头对他龇牙,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手。

这时排在我们前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好像是有人吵起来了,紧接着似乎是动了手,前面的人喊着“打起来了”纷纷往后退,但又被栏杆局限着,一下子你推我挤的,越来越乱,尖叫声咒骂声不断。

我与狗不安起来,连忙快速地往后退,有不少人往栏杆外跳,那个男人身边一下子围满了人,我朝四周看看,对突如其来的混乱毫无准备,摸着露风禅试图镇静下来。想不到(ididn’tprepare)自己第一次单身一人来到西部地带就这么无助。

这时那个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样小姐想好没有?很多人要我的车,但刚才是先跟你在谈价钱,你要想走,我就先载你。”他做了个很干脆的手势。

“好吧。你可是说好是五十块,十分钟就能到希尔顿的。”我实在太疲倦,而人往往是在疲倦的时候作出错误决定的。

在上车前,我还故意拿出手机拨了几个键做做样子,让他明白我虽然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菜鸟,何况我还有条大狗。

我这样想着,不由得胆子大了些。

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突然变得不安起来。车内什么都是黑乎乎、臭兮兮的。没有罩布的粗糙的座位,座位前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座位间距太小腿都不能伸展,驾驶座与后面乘客之间没有出租车常有的那种金属栅栏隔开来,更糟糕的是两边车窗都被涂黑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窗外街景。

狗蜷坐在我旁边,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紧紧地抱着它,手里捏着手机。车开得快而不稳,像我与哲以前有一次去纽约游玩时坐当地的黄色出租车的情形。

出于女人特有的本能,我轻轻地把那只黑色旅行袋挪到脚边,然后又轻轻地打开拉链,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一阵。里面的东西摆放得早就失去了刚出门时的秩序,我暗暗懊恼着。过了一会儿,终于摸到了那瓶阿sa很早前从日本买来的女子防身用的喷雾。

但愿还能用。我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捏着喷雾。心里默默地想着父亲的话:“危险的时刻我会来找你!”

眼看十分钟已快过去,而前方并没有任何希尔顿酒店的迹象。相反,车子依旧开得飞快。而从前方挡风玻璃看到我们似乎越走越偏僻,街道渐渐地空旷起来,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破败。

“请问师傅还要开多久?”我的声音已经在发颤。

那人并不答理,相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慢条斯理地点上火,吐出一团呛人的烟。“拜托请不要抽烟!”我恼火起来,伸手去摇下一旁的车窗,但奇怪的是怎么摇都摇不下来。“请你开窗!”我大声地冲司机喊。

这时那个男人终于开了腔,“别瞎忙活了,没用,——忘了你的希尔顿吧!你如果乖乖地呢,兴许还能留条命……”

刹那间所有的血都在往我脑袋上涌,眼睛似乎只看到一片金星乱舞,我被震惊与恐惧闪电般地攫住,差点喘不过气来了。有几秒钟,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猛地刹了车,我与露风禅一下子摔向前方,然后有一只手顺势就掐到了我脖子上。我尖叫一声,本能地用一只手里的防卫喷雾胡乱地往前一喷。那个男人狠狠地一掌打掉我手里的喷雾,又一掌掴在我脸上,我的半边脸立刻麻辣辣地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从嘴边流出来,黏糊糊地。可能是血,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听到狗的狂吠声,紧接着那男人咒骂了一声,似乎是露风禅咬到了他什么地方。

露风禅的及时相救一下子鼓舞了我,我拼命睁开眼睛,让自己快速镇静下来,一只手去抵御那男人的进攻,另一只手用力去开车门,但是车门怎么也打不开。而那男人的手里突然多了枚匕首,一下子抵在我的喉咙上。

“不要动,再动就一刀弄死你!”他丧心病狂地大叫道,整个侏儒般的身子像只青蛙一样扭转过来了。他蹲在驾驶座上,脸很近地冲着我,双眼发出动物一般的绿光。

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如汹涌的大潮退去,一瞬间露出洪荒蛮古的冰冷外表。

那枚匕首在车外月光的反射下闪着冷冷的光,我的心一瞬间被绝望冻住了。这么快就走到尽头了吗?一周前我还在上海有男朋友、大房子、一家成功的店,现在却要死在中国西部一条陌生的街上吗?

狗在低声呜咽,听着像婴儿的哭泣。我闭上眼,感觉到几行热泪流了下来。

哲,——你在哪里?爸爸,你又在哪里?……

男人伸手拿走了我的黑色旅行包,然后他又从我胳膊上一把夺去了手袋,从手袋里翻出钱夹,一眼看到了钱夹。里面有我与哲的合影。他笑起来,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不错啊,金童玉女哪!——但我最恨的就是美女身边的帅哥!”他憎恨地说着,用钱夹噼里啪啦地打我的脸,“看打破了这张小脸那个帅哥还要不要你?嗯?你这个贱货!”

做这些的时候,他始终都用一只手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有几次感觉刀嵌进了皮肉里,我一动不动。而我的脸则像被火烧一般又热又疼。等那男人打累了,他停下手,查看钱夹里有多少钱。

就在男人的注意力暂时集中在钱夹的一瞬间,鬼使神差般,我的手悄悄地抓住了脚下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硬家伙。同时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像雷电一样炸响:“打他的头!”话音刚落,我手里的东西已狠狠地打在那家伙的头上。

只听到一声惨叫,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掉下来了,那个男人往后仰摔过去,“再打他一下!”父亲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愤怒,而露风禅早已飞身往前一蹿,咬住了那家伙的喉咙。

我喝止露风禅,以防将那人咬死。这时父亲说:“在副驾驶座下面的塑料袋里有一卷麻绳,把这家伙捆起来!”我看看那男人,不动不动,不知是打晕了还是被我父亲的声音吓晕了。

我小心地爬到副驾驶座上,低头找找,果然是在一个塑料袋里有卷绳子。我深深呼吸一下,然后沉着地凭着在电影上看来的大致方法将那人五花大绑起来。

“现在,打110报警!”父亲冷静地说。

我用手机拨了110,值班的警察听我大致说完持刀抢劫的过程,马上问我在哪里。我一下子说不上来,看看车外面的窄小而无人的街道,也没明显的路牌。

警察安慰我说,想办法先出了车子再说。他记下我的姓名与手机号,然后我暂时挂了电话,试着开车门。

这辆破破烂烂的车跟哲开的volvo十分不一样,我又从来是只坐车不会开车,对车的常识基本上是零。扳扳这里,试试那里,东西胡乱揿一气,我的汗像雨一样流下来,但没有成效。

“用你刚才拿的那把铁扳手打碎车窗玻璃再出去。”父亲说。

“谢谢爸爸!”我哽咽着说,然后擦擦眼泪,开始找扳手。

我找了一会儿,最后在那家伙的脚下找到这把扳手,原来刚才就是这东西救了我。在这车上,扳手、绳子之类一应俱全,看来的确是没安好心。

我拿起扳手,用力砸车窗,手震痛了,玻璃只有裂痕却还没有完全地破。

“再用力!”父亲严厉地说。我咬咬牙,像头困兽一样猛砸玻璃,只听到哗啦啦一声,一个窟窿出现了!

先把狗托出去,然后从那人的身下抽出黑色旅行包,再从地上捡起手袋与钱夹,一一地扔出车外。最后是我自己爬出车子,还没忘了随手带着那把扳手,万一再有什么情况还能应付一下。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路牌,原来这条黑咕隆咚的小街叫“挎刀巷”,顾其名思其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再次拨通了110后,就在附近巡逻的一辆警车几分钟内就赶到了。

做记录,拍照,取证。我与狗本来必须到警局做详细笔录,但一个上年纪的警察看到我脖子上有血,就建议先带我上医院。

黑暗中警车的灯光在怪异地闪烁,四周似乎有无数蝙蝠振翅时留下的影子,我浑身不适,只想快快地离开这条“挎刀巷”。这时已是凌晨一点,无尽的疲倦……

八 漂泊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七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在重庆医院的单人急诊室里躺了一夜,胳膊上拉了一条输液管。也不知输的是什么,也许是消炎药也许只是普通的葡萄糖。脖子上包了绷带,我却毫无痛感,据说伤口不深,几天就能好。

我对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担心,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快快离开重庆,快快地见到哲。

但看这情形一下子还走不了。警察一早就来医院探视,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个就是昨夜建议先送我到医院的人,长相慈祥,下巴上有一些没刮干净的胡子,在我父亲的年纪。他们提着一些水果与点心来给我,让我颇为意外。而早上护士说起我这次医药费由警局负责时,我也是十分地意外。

这位姓杨的老警察说,那个不法司机昨夜全都交待了。他是个东北来的在逃通缉犯,身上背了抢劫、偷盗、强奸与杀人的好几桩重案,刚刚流窜到重庆,就偷了辆车跑些非法的出租车生意。我是他在这里实施抢劫的第一个案例,却意外地失手了。

那个年纪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时时拧着眉头表情十分严肃。他告诉我警局领导十分重视这个案例,决定要用我树立个“临危不惧、勇抓歹徒”的新时代女性的典型。相关的媒体已提出要采访我的请求,他觉得我应该从哪几个方面来回答媒体,等等。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几次对我张嘴欲说的样子视而不见。最后他说:“不过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一趟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

老杨一直在边上观察我,这会儿他询问我是不是急着赶路,——昨夜我就简单地讲过我的旅行情况。我点点头,“我想离开重庆,越快越好。”

老杨显然是名经验十分丰富的老警察。他温和地笑了笑,然后拍拍我的肩,“魏小姐,其实不用太着急嘛。”他说,“也就是再呆个两三天,一方面把脖子上的伤彻底养好了;另一方面,既然你从来没来过这里,那就趁这次机会在重庆好好地逛逛。同时呢也协助我们的工作,对社会作些伸张正义、弘扬正气的宣传。我们的媒体上就需要出现像你这样勇敢无畏、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典型!”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不”。

警察们临走前祝福我速速康复,又约了第二天一早在警局做笔录,到时他们会有车来接。

从哲离家到现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一刻安稳过,或者思绪纷飞或者意外突现。特别是经过昨夜之险后,我真的累了。很快地,我在病床上陷入深沉的昏睡,连中饭也错过了。

下午醒来时,我感觉精神好多了,想出去找个网吧收发电子邮件。负责看护我的年轻护士一开始不肯放我走,说警察嘱咐过,今天应该就呆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但我跟她死缠硬磨,说刚才警察还说过,我应该四处走走了解这个城市。最后她答应了。

露风禅一直蹲伏在我的床边。它看上去精神还好,护士还好心地在它面前的一个盆里放了些吃的东西。看到我从床上下来,换上衣服鞋子要出门的样子,它高兴极了。看来连狗也不喜欢医院。而我从小就害怕医院,医院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微笑的,医院里的气味永远是那股刺鼻的让人想到死亡的来苏水味。而父亲因为经常咳嗽老往医院跑,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同情。

看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脸略微还有些淤青,电石火光间我猛地看到昨夜那人用我的钱夹左右开弓地扇我的脸,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如果当时我没有用扳手击倒他,那么……他可是个犯过抢劫强奸杀人罪的兽!——我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走到街上,阳光灿烂,空气里有股清新的味道,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光。

不远处就有一个网吧,我走进去。里面没几个人,老板看到我脖子上的绷带与身边一条戴着防咬圈的狗,露出惊异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引着我走到一台空电脑前坐下。

我打开自己的邮箱,倒是有不少邮件,但没有一封来自我最想念的哲。我回了些该回的邮件,最后决定给哲写封长信。

在开首写下“亲爱的”,大脑却随即变得一片空白。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该说的不都在以前的邮件与手机短信里说过了吗?还是应该告诉他昨夜的事?告诉他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今有wei姑娘千里追男友为了把他追回来我一路风尘仆仆甚至差点丢了命?

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盯着空白的屏幕发呆。

十分钟后,我放弃了。退出邮箱,结了账带着狗走出网吧。

我一点也不想回医院去,就在街上闲逛。跟宜昌一样,重庆也在长江边上,长江边上的地方都有股特别的鱼腥味,让你联想到水、生命、激情、危险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对水既害怕又迷恋,喜欢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但在水中又无法呼吸。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吧。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走在中山三路上,而不远处希尔顿酒店赫然在目。

一开始酒店的服务生怎么都不让我带我的狗进去。我身上穿着的都是名牌,但可惜是那种一点也不张扬看着不像名牌的款式,薄薄的commedesgarcons上装故意弄得皱不拉叽还剪几个洞拉几道毛边,cartier手袋标志也不是很明显。一方面那的确是我的审美趣味,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出行“不招摇”的安全准则。只是此刻我脖子上的绷带与狗脖子上的防咬圈让人起疑,何况此酒店明确地有“不准带宠物入住”的规定。

“第一,我并不是要入住,只是想在泳池边喝上一杯;第二,我与我的狗有极需放松的理由。”最后我说,准备着他们再拒绝的话就立马走人。

一个挂着“大堂经理”胸牌的男人走过来,突然问我跟我的狗是不是今天早报上报道的昨夜勇斗一在逃通缉犯的主角?我一怔,随即脸红了。——大约整个城市都难找第二个带着狗的脖子上有伤的外地女子了。我们是如此明显。

我手足无措,正要扭头就走,经理却唤住我,说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泳池售票处也有泳衣出售,我挑了件黑色的,穿戴完毕,与狗一起出现在一汪蓝色动人的水波边。

周围漂亮、优雅、干净。一切都是轻声地在进行,见到的人脸上都挂着礼貌的微笑,久违的文明!

径直地走下泳池,双手扶在不锈钢扶手上,在水中的台阶上缓缓坐下,水的浮力立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感。我长长地舒了气,突然觉得安全了,我又重新在异地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找回来了在上海优裕安逸生活的浮光掠影间的一个片断,哪怕只是暂时的、短短的一个片断,也是好的。

恍惚间,我像一个婴儿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温暖的,被宠爱的,外面世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没有无休止的旅途奔波,再没有空气郁闷的长途巴士里的浑身酸痛,更不再有陌生地方陌生的脸孔后藏着的不可预测的玄机。短短几天的经历几乎让我对所有的陌生人充满了疑惑,你似乎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他们嘴里出来的话又有几成的可信度。

我闭上眼,让水温柔地抚摩全身,同时又小心地仰起脖子不让水碰到。

露风禅临水而坐,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看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看了一会儿,伸爪到水里轻轻一点,随即迅速地收回爪子,似乎被自己激起的那一点小涟漪惊了一下。又过了一会儿,它作了个决定,伸舌头到水里一卷,似乎是渴了吧。我连忙制止了它,水里的漂白粉对它没有好处。而它也十分地机灵,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偷偷地,极快速地,仿佛知道这都是不合酒店规定的举动。

这时手机响起,我连忙走回池边的躺椅,看看号码,阿sa打来的。我裹上毛巾坐在躺椅上给她打回去,很快听到一个颇有精神的声音。“hello上海公主!”她招呼道,“很高兴你还活着!”

我咳嗽了一下:“是啊,幸亏我还活着。”暗自确定她不会相信昨夜的事。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店里的李阿姨只说你往西边旅行去了,可我想不会那么简单吧。你是不是跟哲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哲突然离开我了。”我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好像这事已发生在一百年前了。

“我猜就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不然你怎么会好好地突然跑到西边去了?西边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除了你男朋友的老家在那儿。”

“你能猜到哲会像这样突然地离开我?!”我反问,为不得不重新面对我一直在回避的话题而感到痛苦。

“不,我不是指这个。”阿sa语无伦次起来,“不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透露出要死心塌地跟定他一辈子的意思啊。”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她说的不对吗?过去几年里跟她或跟其他人聊天时,我没有一次是坚定地说过要与哲永远在一起,就连朋友们有时半开玩笑地问起几时跟哲结婚时,我也避而不谈。我原本是想这是属于我与哲的私事,不想跟外人即使是朋友们聊。或许,这与我自小就养成的习惯有关。母亲从来就很注意跟邻居们保持适当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别人家的事我们不会去打听,我们家的事也不必要让无关的人知道。所以我被父母教育成一个从小就懂分寸的孩子。

现在回想一下,我这次对哲求婚的拒绝又何尝不是与父母在十多年前留下的阴影有关?先是父亲意外身亡,紧接着一年后母亲抛下在上海的一切远嫁他方。曾经那样美满的令人羡慕的家庭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曾经那样恩爱的从没吵过一次架的夫妻也经不起生死分离,转眼说再嫁就再嫁了,更不要说母亲嫁的还是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年纪大她很多的外国老头。

这些都让我对幸福的持久性产生了怀疑。

何况现代人对待婚姻的态度比我父母那一代人还要紊乱与开放,媒体上充斥着各种婚外情的故事与节节上升的离婚率。阿sa的丈夫就是先有了婚外情再跟她离婚的,——再想想他跟别的女人偷情的时候,家里可是刚添了个可爱的男孩啊!

我爱哲,上天啊我是如此地深爱着他!可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勇气,迈出那意义非凡的一步。而这次冲动地踏上找寻他的长长旅途,也许就是这重要一步的开始吧。

阿sa静静地听我讲述哲离开前后的原由,完了之后,她并不急于发表意见,好像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你能找到他。而且……不久你就会嫁给他。”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笑什么?”阿sa自己也笑起来。

“我笑你最近被天大的喜事冲昏了头,信心爆棚,对什么事都不由得乐观起来,——哎在这里给你补上一声‘恭喜’啊,恭喜你得了大奖赛的第一名,恭喜你的梦想终于成真!”

“谢谢!”阿sa说,“这一路走来,幸亏有像你这样的朋友的大力支持。如果这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已经回到上海了。”她的语气里透着真诚,“另外路上千万要小心哦,有多少人像你这样去老大远的陌生地方还带着条狗?记着给手机充电!”

我向她道谢,然后挂了电话。朋友的关心令我感激,只是像昨夜那样的事,我暂时还不想跟他们说。这条路还是要我自己走下去的,——正像父亲那夜在车上说过的那样。路上的艰辛困苦也只有去勇敢地承受与直面,而不是逃避或抱怨,那没有用。

想起父亲,不由得被一阵暖流弥漫全身。而刚才阿sa还担心带条狗上路的不方便呢,若她知道我去世了十多年的父亲的灵魂已附到这条狗的身上,那她又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孩子般的窃喜。世界多少还算是公平的,痛失的东西还是有机会再回来。我的信念也越来越坚定,包括对哲的信念。

我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自己喝了一大口后又偷偷地倒在手里喂了露风禅一些,然后我重新回到泳池里。全身除了脖子都浸在水里,偶尔划动一下手臂,以感觉水流轻滑地吻着皮肤的愉悦感。对水的迷恋感也正来自于此:安全的环境,不太深的水,清晰地感觉着自己神话般的倒影,和像水母一样流过脚趾间的暗流。

一直到皮肤开始脱水的时候,我才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出泳池,带着狗走向出口。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一排排点亮的路灯给整个城市增添了一丝白天没有的华丽感与戏剧感。我还是不想回医院,一瞬间为自己居然住在医院而感到惊奇。我的脸也许还有些淤青,我的脖子也许还有些发炎,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

查看手机,上面居然有优优从上海发来的一条短信!

短信很简单,只说“哲已知你的行程。祝福!”

我翻来覆去重复地看着这条不足十个字的短信,几乎像是把一个一个字都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又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嗅,还用手掌温柔地一遍遍摸着显示这几个字的手机屏幕。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条从哲最好朋友处发来的短信是目前我收到的仅有的跟我与哲亲密相关的讯息。

而短信的最后两个字“祝福”,则让我像久行在沙漠里的人突然闻到了从绿洲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我想优优那样的聪明人,只写了这九个字自有他的理由,可以既让我得到必要的信息而不至于太辛苦,同时也可以让哲继续留在神秘的幕布后,因为这出戏还没到最后揭开悬念的时候。

但是,凭我的直觉与对哲的足够了解,我坚信,这条短信出自哲的授意!

是哲从优优处得知我已带着那条他送给我的狗,紧随他的脚步从上海赶往川西他老家后,对我有所担忧,才叫好友在中途给我发一个短信透露一些信息吧?

我想是这样。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如珍珠般一颗一颗地落在手机上。露风禅在旁边一直专注地看着我,它对我哭的样子早已不陌生了吧?已不记得在过去的一周里哭过多少次了。

哲,一定是你听到了昨夜我在车上遇险时因为绝望而轻轻地对你的呼唤吧。我想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那你现在又在哪里?跟我一样还在路上颠簸?或者已经到你父母的家了?一路上开车可顺利?请一定也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正当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时,手机响了,这次是医院打来的,我接了。听到负责给我输液的那个小护士着急的声音,说我必须马上回去,医生已经批评了她私自让我出去的行为。“求求你大小姐,赶快回来哦!”她加重语气。

一下子又跌回到现实里。

我只好说好的,会马上回去的。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八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这天一早警车来把我接到警局,按程序一一地做,拍照,填表,单独笔录,最后跟嫌犯对质。做最后那一项时我很紧张,但那个和蔼的警察老杨安抚了我,最后硬着头皮对质了一遍,那一夜噩梦般的经历也不得不随之重温一遍。那把当时被我用做防身武器的铁扳手被装在一只塑料袋里,我不敢去看;而头上包着纱布的犯人我也不愿看,这样一个身材短小如侏儒的人的内心究竟藏着怎样的残暴啊。

——而我却战胜了他!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在自己体内蕴藏着的那一股从未发现过的力量,而这一事件或许就像冰山一角揭示了一个潜在的全新的我。

我振作精神,一一回答问题。狗就坐在我旁边,因为它也在此案中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但当嫌犯提到在我拿扳手击打他头部时,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说“打他的头部”,我立刻否认了。

“我没有听到。”我说。

“究竟有没有第三者,一个男人,在现场?”警察问我。

“没有。”我想我说的是实话,父亲的灵魂并不能说成是“一个男人”。

警察又用同样的话问嫌犯,他还算诚实,说的确是没有那样一个男人。不过他说他被我打了一下后就晕过去了,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

整个过程进行得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最后他们通知我几个月后将在嫌犯曾犯下几桩重罪的东北某地开庭审判,需要我到时作为证人参加。

“好的。”我简单地说。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警察们虽然对我和蔼近人,但警局就如同医院,能不去就不要去。

我以为一切都完事了,想不到离开警局前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在答应不拍照与不透露我的真实姓名后,我带着我的狗走进会场。

记者们似乎很喜欢我与我的狗,一个从上海来的年轻女人,加上一条戴着淡绿色塑料防咬圈的狗,媒体还能找到什么比这更甜蜜的故事主人呢?他们的提问也友善,大致问些当时的情形,还有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之类。最后一个长相机灵的女记者问道:“听说你从上海路过重庆是有重大原因的,你是要去找一个与你命运紧密相联的人?”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接着又红起来。这事我只跟老杨在今天笔录开始前悄悄地说过,原本与此案件也无关,只是出于对老杨的亲近感,在他问我去川西做什么时,我也就随口说了。

“私事,无可奉告。”我说。然后求救似的看看老杨,他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

老杨与那个年轻的叫小王的警察陪我去吃午饭,在路上老杨向我道歉,说原本以为我会借助媒体的力量来寻找我要找的人,但其实我最后拒绝回答是对的。“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他拍拍我的肩,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也许他也有个像我这样大的女儿?我这样想着,但没开口问他。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下午我就出院了,临走前配了些内服的抗生素与外敷的消炎药膏还有绷带。尽管老杨他们极力让我住在警方招待所,吃住全免费,我还是坚持着与狗住到当地另一家允许宠物入住的五星级酒店。

离开上海后的几天旅行,远比我想象的要辛苦,而前方依旧路途漫漫,我只想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与精力去川西最终找到我的男朋友。五星级酒店不仅能保证齐全的服务,还在于我需要一个有安全感的私人空间,在离开重庆前不想再被打扰。

入住的时候,我递给酒店总台我的身份证连同一份填好的表格,一瞥间看到了在钱夹的夹层里我与哲的那张合影。哲跟我一样,出门的时候为了方便喜欢找五星酒店入住。我抽出照片,问总台小姐有没有看到过上面的男人。她仔细地看了看,摇头说没有。我谢了她,小心地将照片放回钱夹。

看来,最能找到他的地方应该就是他老家丹巴了。

酒店工作人员替我订了第二天中午去川西丹巴县的汽车票,车程九个小时左右,但这一班车没有卧铺,只有一路坐过去。我不在乎,想着终于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心里只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在酒店的总务中心又查了一遍电子邮件,没有哲的身影。我出了会神,大脑空空的,陷入不喜也不悲的境界。好久我回过神来,决定给哲的父母家打个电话。

拿出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写有他父母家电话号码与地址的纸条,按上面的数字拨出去,我听到了几声清晰的拨号音。我拍着胸口试图安抚那颗狂跳的心,这是我第一次给他父母家打电话,以前因为与他父母并不太融洽,加上他们的方言我一点也不懂,不要说给他们打电话,就连想都不太想他们的。

长长的等待。没有人接。

我挂了电话,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某种意义上,我也许更愿意直接敲开哲父母家的门去面对哲,而不是在中途先跟他父母通上话。

决定再去泳池。之前先给露风禅患有皮肤炎症的地方用酒精棉球清洗一下,又涂了新药膏上去,最后将它的塑料防咬圈去掉。一是因为它的皮炎大有好转,二是因为这防咬圈实在招摇。不过大部分媒体的新闻会在明天出来,而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

带着狗来到这家酒店的泳池。换上昨天买的黑色泳衣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看着自己那一部分在水里被光线折射而扭曲的身体,发呆。

我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手机一直开着,但没有人打进来。

正想着要不要再给哲发短信,尽管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已给他发过上百条了,露风禅突然来舔我的手。

我想到了父亲!本能地看看四周,我是这儿唯一的人,便把身体更靠近狗一些。果然父亲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我的女儿,”他的声音充满感情,“你做得很好。”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前夜与歹徒在车里抗争的事,还有我跟警察的配合包括当疑犯提起那夜似乎听到过有男人的声音时我的反应。

“爸爸,”我轻轻地用脸蹭着狗的脑袋,眼睛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能回来,真好!”

“感谢上天。”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十多年前,上天为什么要夺走你的命?!”我的声音听上去愤愤不平,在过去的年年日日里,我又有哪一刻曾忘记过父亲横死于马路边的那一摊模糊血泊?

父亲突然发出抽泣的声音,我一惊,也不由得小声哭起来。

父女俩相对而泣。一时里我恍惚了,不知道这是在哪儿,人间还是天堂亦或是地狱的边缘?露风禅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我一边哭着,一边用手去擦狗的泪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平静下来。

“爸爸,我还是想要找到那个车祸肇事者。”我说,“你能帮我吗?”

“让我们先忘掉这个人吧。”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我激奋起来,“为什么?!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对不对?”

“还是换一个话题吧。”父亲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有那个人留下来的纸条!我一直都小心地保存在保险箱里,那也许就是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的证据。”情急之下我把那张留在父亲墓前的纸条说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依旧平静地说,“但不要说那个司机是凶手,他不是故意来撞我的,当时他撞了以后跑掉也只是因为害怕。”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地替那个人说话?我不理解,毕竟是那个人夺走了你的生命啊!”我愤愤然地说。

“魏,我的女儿,我们真的不要再说那件事与那个人了,好不好?此时此刻我们应该要高兴才对,我们终究又在一起了。”父亲开朗地说。

我调整了先前忿忿不平的情绪,但在一瞬间后,陷入了对父亲的思念之中。“我想你,爸爸……”

“过去的十多年里,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夜夜地想着你,还有……”父亲说到这里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你母亲。”

“——她?”我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父亲想来应该是知道了她改嫁的事。

“爸爸,你在那个世界,是不是知道所有在这里发生的事,我指的是你走了后那些发生的事?”我试探着。

“我都知道了。”他说,“你是不是还不能原谅你母亲?其实,她在奥地利并不快乐。”

我怔怔地盯着狗看了一会儿,仿佛它就是我父亲。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我母亲并不反感。

“你母亲很快会给你打电话。”父亲断然地说。

九 和和尚

今天是哲离开我的第九天,我在笔记本上这样记道。

中午的时候终于踏上了去丹巴的汽车,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剧跳。在旅途一开始的时候可以是盲目的,在旅途还只有一小半的时候可以是麻木的,但当旅途接近尾声的时候,你却不能不激动,心里如有一只小鹿上蹿下跳。

与露风禅并排坐下。因为终于去掉了防咬圈,皮炎胃炎又都在好转,它显得很快活而健康。在座位上它不停地把头扭来扭去,又用脸来蹭我的肩把眼屎擦在我的marcjacobs白外套上,然后又跳到座位下面咬我的平跟小牛皮鞋。从来没见过它这样疯狂过。

这时一个男人上了车,在隔着一条走道的邻座位子坐下。他几次转过脸来看我,我不由得也打量了他一下,似曾相识。“你是那个晕倒的女孩!”他突然叫出声来。

我这才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从上海到宜昌的中途我因为狗突然说话而晕倒时他因为学过医而帮了我。我对他的名字还有印象,“你叫唐刚!”

他点点头,露出微笑,显然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让他高兴,“怎么这样巧?居然又见面了。”

“真是巧了。”我也觉得十分意外。

“去川西旅游?那里的风景是不错,雪山,湖泊,藏族,牛羊成群,”他自顾自地做着猜测。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吧。”我笑笑。

“哦,我家在那里。”他不等我问就自行说,然后他掏出张名片,递给我,“我做推销,我们那儿盛产各类中草药材,虫草、雪莲花这些你都听说过吧?”

“你也住在丹巴?”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写着丹巴一家中草药批发公司经理的字样。

他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是啊,这可是个好地方。2001年法国卫星从十万米高空拍下了一张神奇的地形地貌图,五条河流,五座大山构成了一朵梅花在地球上开放,这就是地球之花——丹巴!”他用着导游般的口气。

“我男朋友也是从丹巴出来的。”我脱口而出,话出口后又后悔了,跟一个还不太了解的人说得太多了吧。

果然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有兴趣地问:“你男朋友姓什么叫什么?”

“你不一定能知道。”我拒绝了。

“十多年了我走村访山地四处走动收购药材,丹巴又不大,我基本上都能混个脸熟。你说说看,看我认不认识?”他坚持着。

我摇摇头,对他歉意地一笑,然后扭过脸来看窗外的景色。车的两旁多见崇山峻岭,大约已经到四川境内了。

想起唐代诗人李白的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意指在四川不少地方地势险要,交通不便。而此刻这诗对于我而言,却是真正说中了我去见哲的心情。

但再难,也得走下去。

车子猛烈地一晃,紧接着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整车人几乎都被掀翻在地。然后车停下来,在恢复平稳的一刹那,空气里有种龙卷风的风眼里那种古怪的不可靠的平静。

我原本是迷迷糊糊正在打盹,这会儿被意外的撞击惊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也因为撞到了一旁的窗框而阵阵作痛。

只听到车内一阵叫喊与忙乱,有人在叫“压死人了压死人了!”我的心怦怦急跳,把露风禅抱在怀里,一瞬间记起了父亲在被车撞倒后躺在一摊暗红的血泊中的惨状。不知是什么让我突然间鼓起了巨大的勇气,我站起来,挤过肉酱似的慌乱而热烘烘的人群,这时车门已被打开,我跳下车,跟着几个人走过马路。

在马路的另一边有一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横倒在地,自行车不远处躺着一个穿红黄两色袈裟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剃得光光的,身上背了一只布包袱,——是个西藏和尚!

他的上半身都浸在血泊里,但他的眼睛却还睁着,闪着奇异的光,我不由自主地直愣愣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一个从未看到过的世界带着很多亮闪闪的星星与金色的花尘风暴向我迎面袭来,我已被吹卷到一个地球外的神秘空间里。

这个幻觉不足一秒,一闪而过。

然后,我惊诧地看到这个和尚突然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不敢相信,以为这是错觉,刚想俯下身离他再近一点,但和尚已闭上了眼。那一刻我浑身都被说不出的悲伤与惊恐攫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快来人啊,我们送他去医院!”我听到自己绝望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那个叫唐刚的男人出现在我身边,他用力地握握我的肩,“不要慌!”他低声说,然后蹲下去摸摸和尚的脉搏,翻看他的眼睛,“他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相信。”我压低了声音冲他喊,“我们快送他去医院!”他没作声,也没看我。

一眼扫过周围围观的乘客,没看到司机。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炸了,大步走到车门口,司机果然在车上,大口地抽着烟,跟几个因为胆小怕事而留在车上的乘客在大声地嚷嚷着:“这可不是我的错!明明是那老头骑不稳他那辆破车,自己送上来的,能怪谁啊?你们说说,咱们今天怎么就他妈地倒了大霉,碰到这种鬼事?!”

有几个乘客居然附和起来,也大声地说:“对啊,这怪不了你,那人倒霉,自己找死!”

“闭嘴!”我大声地冲他们喊,然后一指司机,“你下来!”

“你是谁啊?”司机朝车厢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干吗要听你的?”

“你躲不掉的!”我气得发抖,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拨120救护电话,通了,电话另一头有人问我在哪里,我一时卡住了,发现唐刚就在身边,刚要把电话往他手里塞,我的手机突然被一个人抢走了。

我完全没有准备,转身一看,是同车的乘客之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已是满脸的伤疤,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他的手一颠一颠地拿着我的手机,似乎能随时把我的手机扔飞出去。

我又惊又气地看着他,一时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冲他一伸手:“还我的手机!”露风禅站在我旁边毛发皆竖,喉咙里低低地发出吼声,冲那人龇出了牙齿。

“可以,”他拿眼斜睨着我,又看了一眼狗,用一种痞里痞气的腔调说话,“但你不能打这个电话。警察,医院,谁都不能打。”

“为什么?”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为什么,做人不能太诚实,人都死了,能溜就溜呗,我们都急着要赶路哪,警察或者救护车一来,我们又得耽误多少时间?我们大家的时间,你不能浪费!”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这会儿我终于听明白了。但我已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什么东西那么冷,直渗入我的骨髓!

我求救地看着围观的几十个跟着我乘着这同一辆车过来的人们,他们或者把脸转开,或者用漠然的目光注视着我,有几个人已走回到车上,开始拍着车窗大声抱怨说:看看这个烂摊子,他妈的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啊,这时间是金钱,是生命,我们可耽误不起。

我几乎不能呼吸了。

最有讥讽意味的事就发生在眼前,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时间就是生命,可我们不刚刚才看着一个生命在我们眼皮底下就那样倒下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负起该有的责任,给这个可怜的老和尚一点起码的尊重?也许他还有救,也许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将他送进医院里去,他就能活下来呢……是啊,都是也许也许,但我们难道不应该为这一点点仅存的“也许”而尽力吗?!

这时唐刚靠近我,安慰似的把手放到我肩上,我的眼泪再次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这样吧,”他拍拍我的肩,沉着地开口道,“我跟你留下来照顾老和尚的后事。”

我吃惊地抬起头,透过泪水看到了一张善良而坚毅的脸。“反正我有时间。”他平静地说着,朝一旁的人群扫了一眼。

我决定相信我的直觉,就这样吧,跟他一起留下来处理伤者的后事。

这时已是傍晚六点左右,我们坐在路边等着救护车与警车的到来。西边的天际烧着几簇巨大的晚霞,空气已慢慢地变成了淡蓝色。眼前的马路上不时有车来回地开过,扬起一阵淡淡的细尘。刚才来的一路都是柏油马路,但到了这一段就突然地变成了夹杂着些碎石子的土路。

按刚才电话里说的,警车与救护车应该还有半小时才能到这里。

风呼呼地吹着,五月黄昏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有着难以抵挡的寒意。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我的外套盖在一旁老和尚的胸口上,那对他也许并没有用,但我还是不顾唐刚的劝说这样做了,为了心理上得到些许安慰。唐刚在一旁注意到我冷,默不作声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到我的身上,我也不说话,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然后唐刚起身向我们身后的山坡走去,在我视力所及的不远处停下来,我注意到他弯下身忙活了一阵子,然后他往回走来,手里是一捆干枯的树枝。

我安静地看着他把树枝堆成一堆,用打火机点着火。干燥的空气与大风使火焰一下子就蹿起来了,温暖的火焰像一群小兽一样围成圈,活泼地跃动、跳着舞,苍茫与沉闷的空气似乎转眼之间被改变了。

“坐这边来吧。”他招呼我,用手指指一个避开风向的地方。

我往那边挪了挪,顺眼又看到一旁躺着的老和尚。他很瘦,上半身完全地被掩盖在我的白色外套里。脸上的血迹已被我用湿纸巾擦干净了,眼睛闭着,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整张脸有种不寻常的催眠般的宁静与安详。我的目光一触及老和尚的脸就很难再移开,因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原因,仿佛曾经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见过他,他让我觉得亲近,觉得尊重。我内心有着一股股不由自主涌上来的对他的奇怪的感情。

——但这种幻觉般的迷思是短暂的。

一旦回到现实里,我依旧是一个坐在一堆篝火边与陌生人一起等待着的异地女子,而我们旁边躺着的是一个在旅途上以悲剧的形式意外相逢的和尚。三个陌生人,因为不幸的巧合而聚在一起,如此而已。

我起身走近和尚,在他身边蹲下。他背着的那只布包袱刚才在给他盖衣擦血时已被解开,里面放着一本佛教经书、一只木碗、还有一套干净的袈裟,仅此三样东西。

据唐刚说:在川西特别是我们要去的甘孜州全名叫甘孜藏族自治州,在那里居住的多数是藏人,像他那样的汉族居民反倒成了少数民族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不少西藏佛教的寺院与和尚,而我们现在停留的地方已在甘孜州的边境上了,估计这个和尚就是从甘孜来的游方和尚。他可能是在化缘的路上,也可能是在赶往一个寺庙的路上。无从知晓他的名字与来历,像他这样的游方和尚就像是随风飘落的一颗草籽,沉默,不引人注目,但到哪里都是平静的,仿佛任何地方对于他们而言都无所谓陌生或不陌生,只是一样地以地为床,以天为帷。

和尚骑的那辆自行车原本就很旧了,撞过之后已完全成了一堆废铁,与它那流着血的主人躺在一起,令人目不忍睹。

摸着老和尚如冰一样冷如石一样硬的手,我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我想眼前的这位陌生老人,真的已死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过了一会儿,唐刚开口打破了沉闷,“我觉得,你好像在过去遇到过像今天这样的情形。”

我沉默,走到正躺着休息的狗边上,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它马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警觉地朝四周张望,确定没有异样后,它又沉默地在我身边坐下,打了一个大呵欠,接着又躺下去,把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但眼睛却是睁着的,我注意到它长久地注视着老和尚。

我摸摸狗的脑袋,从旅行袋里拿出几片仅剩的烤米饼喂给了它,然后眼睛并不看着唐刚,说:“是的,碰到过。”

他意外地睁大眼睛,“真的?——难怪了,我发现你刚才的情绪特别激动。好像你心里的某个东西被触动了。”他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我好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盯着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出神,在一瞬间不由得想象起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飘荡的样子。那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是不可触及,无法理喻的,应该是有微风、淡淡的花香、很多很多的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还有呢?我想不出来了,也许还有黑暗与痛苦吧?没有一个世界是只有一张面孔的,光与黑,喜与悲,善与恶,它们大约是存在于所有地方的孪生子吧。

而对父亲在那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我又好奇又伤感。他每时每刻都飘在空中吗,他如何对付自己的喜怒哀乐,他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又需要怎样地去理解、评判甚至接受呢?还有那起车祸,他一定已知道那个撞他的人是谁,那他又对那个人有着怎样的感觉呢?

“——能冒昧地问一下在你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唐刚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几绺头发,咳嗽了一声,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抱紧了双膝。我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唐刚一直在凝视着我,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第一次发现他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肤色黝黑,五官清晰,眼睛有着西部人特有的率真与火焰。跟他眼睛对视的一瞬间,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我很快地把脸转回去了。

我吸了口气,然后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父亲在十多年前死于车祸。”

“真对不起!”他同情地说。

“没关系。”我淡淡地说,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而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了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我们连忙站起来,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遥视。只见前方一阵尘土飞扬,车灯闪烁如萤火虫。我抱紧双臂,本能地紧张起来。

车子到了我们面前,跳下来两个警察,两个抬担架的医护人员。两个警察一个拍照,一个问话并做笔录。我不等他们问,就把事先记在一张纸上的肇事汽车的牌照与司机的工号告诉了那个做笔录的警察。看着他一笔笔写下来后,我又重复了一遍,以确定他已正确地掌握了那个可恶的司机的线索。

一个医护人员蹲在老和尚的身边大致地做了下检查,“人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显然只是在公事公办。

那警察看到我开始流泪,接下去就只问唐刚整个事情的经过。唐刚沉着地一一讲来,特别把司机与乘客怎么吵闹着坚持要继续赶路的情形详细地说了一遍。

我看到那个老和尚被抬上担架,送进了救护车。我追上去问那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请问你们要把他送到哪里?”

“先是医院太平间,再就是火葬场喽。”那人依旧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回答。

我又心慌意乱地跑到警察身边,“请问你们抓不抓那个肇事司机?”

“抓。”警察简洁干脆地说了句,“你不都把人家的车牌与工号抄下来了?再去抓人还不容易吗?”警察一连用了两个反问句,好像觉得我很了不起似的。

我心里暗想:假如他知道了我在重庆还对付过一个通缉重犯那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吐了一口长气,短短几天里从上海一路西行到这里所经历的事的紧张度与戏剧性,大约已超过了我在上海二十九年所经历的所有事的紧张度与戏剧性。这段旅程起于我男朋友的突然离家出走,之后的几天里我又经历了死去的父亲回归、狗会说话、资助一个穷学生、被人抢劫几乎丧命,现在又目睹了一个陌生的和尚之死……

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我?难道真的要像唐僧去印度取经那样步步艰难吗?我这次为了寻找深爱着的男朋友的旅行又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我越来越多地想着,问着,百思不得其解。我也越来越经常地回想起父亲曾预言过我会在旅途上学到四点人生的真谛。那么哲呢?我那么地想见到他,想让他重新回到我身边,上天如果真的给我安排了在旅途上学到四点真谛,那么上天究竟又会怎样地安排我的爱情?

警察抄下我们的身份证与电话就走了。他们原本提议送我们到附近的县城找个落脚的地方,但唐刚以能在这路上搭到不少去丹巴的顺风车为由婉拒了。我也就跟着他留了下来。

我的外套还盖在老和尚的胸口上随着他被一起带上救护车离开了。我身上一直披着唐刚的上装。这会儿风更大了,寒气也更重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抬头能看到无数颗星星像钻石一样镶嵌在深蓝的天空,安静而华丽地闪着光。在上海很难看到这样干净清澈的天空与那数量庞大的星群。

唐刚看到我瑟缩地在风中裹紧衣服,说了句“我再去捡点柴火来”就往背后的山坡上走去,一会儿工夫他又捧着一捆枯树枝回来了,重新往已熄灭的火堆里添了新枝,又点上火,火苗很快地再度跳跃起来,形成了一个明亮而温暖的小世界。

我带着露风禅围到火边,坐下,唐刚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他又拿了一支放在自己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上火。我吐了一口烟出来,这才真正感觉到放松了一些。

我想起什么来,从黑色旅行袋里拿出老和尚的布包袱。唐刚看到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露出一丝笑容。“这是刚才趁两个白大褂把老和尚抬上救护车,而那两个警察只顾着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偷拿的。”我面带一丝得意。

“我想那老和尚也愿意你这样做的,”唐刚说,“我看到他在闭上眼睛前好像冲你笑了一下,是吗?”

我点点头,“可能是吧。我莫名其妙地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好像很熟的熟人那样。”

“有缘。”唐刚说出这两个字,一会儿他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包袱?”

“我也不知道,”我说着,低下头想了一想,然后打开包袱,再看了一眼里面的经书、木碗、袈裟,然后拿起那本佛教经书,小心地在我的旅行袋里放好。其他的东西,我开始一样样地往火里放。而唐刚抽着烟,一语不发地看着我这样做,并不阻拦。

先是那只木碗,放在火堆里一会儿工夫就烧着了,不时发出一两声噼啪响声。这应该是老和尚一路上用来装化缘得来的食物的。碗很快变成了灰,然后放那套袈裟到火里。火焰一下子蹿得非常高,几乎高过我们的头顶,我吃了一惊,马上从坐着的地方跳起来,由坐变为站,向着那件如凤凰涅槃般燃烧着的袈裟合掌拜了三下。这时狗也以两条后腿直立着,弯曲了前爪做拜状。也许动物具有的那人类所没有的直觉使它看到了老和尚的灵魂在我们上空悠悠飘过?

唐刚在一旁看得瞪大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冲着火堆鞠躬。

最后是那块已褪色的包袱布,放进火里一会儿也成了灰烬。我突然想起我最喜欢的那首博尔赫斯的诗《玫瑰》中有一句: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灰烬里再生!

做完这些,我突然不再觉得冷了,“我们搭车走吧!”我对唐刚说。他点点头站起来,用脚将剩余的几点零星火花踩灭,拿起行李走向路边。

出乎我们的意料,大约只过了五分钟我们就顺利搭上了一辆去丹巴的面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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