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日子 - xp1024.com
《狗日的日子》


第一章 指标 (一)

雍家大队第三生产队分到一个指标,参加公社召开的一个名目很长的誓师大会。

队上没电话,大队民兵营长雍麻子亲自来到队上口头通知三队队长庆生。庆生问,那到底开个什么会啊,我通知人去,也得呼出个名堂来。麻营长边挠头边想,以阶级斗争为纲,大批判,促大发展,后头还有个发扬……红旗旗精神,大干一百二十天……再后面我也记不得了,再后面是誓师大会。球的,开个会,也要整恁个长的名字。

庆生说,就是么,红旗就红旗,还要整个红旗旗。

其实麻营长和庆生都不知道,公社通知是说的红旗渠,是麻营长自己没弄明白。

庆生倒也没纠缠,只是说,不就是要打水库吗,干嘛还要指标。

麻营长说,光打水库不行,大批判促大发展啊。会不都是这样开的吗?

庆生其实知道,会是这样开的。只是听到有指标,他就头大得不得了。何况,以往这样的会最多也就开到大队,这次怎么就要开到公社去了。

麻营长说,你不要问我,今天轮到我,我只是通知到你。

大队有规定,大队干部每天排一个人值班,分别是支书、主任、两个副主任,文书,民兵营长兼治保主任。谁值班,接到公社的通知谁就负责传达。这天轮到麻营长。

庆生说,你是大队干部,官比我大,头也比我大,不问你我问哪个?

麻营长就笑了,你好歹还敢问问我,公社电话通知下来,我敢问公社吗?

庆生说,是我我就敢。

麻营长就更笑了,你敢?你敢个球。你当真头上顶个猪尿泡了。还你敢?

庆生也笑了,掏出烟,和麻营长一人一支,点上火。问麻营长,不给指标行不行?你就不照顾我一下。

麻营长瞪了庆生一眼,我没照顾你?我要咋个才算照顾你,全大队十个指标,我只分了一个给你,还不叫照顾?

庆生听到是十个指标,忙不迭地点头,是照顾了是照顾了。

雍家大队一共六个生产队,按人口,除了一队二队人口明显要多,两个队占掉四个这没得说。其它四个队人口差不多,分六个指标,都是分两个吃亏分一个便宜。麻营长和庆生好,把这便宜给了庆生。如果是别人值班,便宜就落不到庆生头上。所以,麻营长走的时候,庆生带他到队房,让保管抓了一大把烟丝给了麻营长,说是新品种的中黄一二级,本来也捡不出多少,没敢多留。麻营长丝丝地吸着鼻子,怕烟丝干了,出村的时候,又到不知谁家的菜地里摘了两片菜叶把烟丝包起,这才往四队去了。

送走麻营长,庆生正琢磨让谁去合适,劈脸就遇到了徐才富的爹,巧的是,这徐才富的爹一只手里也握着个菜叶的包。不过,庆生倒也没注意他手里拿着东西,他只是看着他的脸。庆生是想叫住他,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大名,因为平时大家都叫他徐千刀。

徐千刀当然只是个浑名,他是这一带几个村子的劁猪匠,大家喊来喊去,就把他本来的名字忘记了。两个人迎面遇上,庆生也不好喊他徐千刀,这不是什么好浑名。好在没等庆生开口,却是徐千刀先开口叫了队长,脸上笑笑的,把一只手里握着菜叶包换成两只手捧着,递到庆生面前。

徐千刀去别的村子给人家劁猪的也顺带阉鸡,劁猪的报酬拿回来是要交给队上的,队上给他记工分,算是队上派的工。反正落不下多少好处,因此他给人家阉鸡也就当个顺水人情,吃人家支烟,喝口米酒,外带拿回两个鸡腰子。

庆生当然晓得菜叶里包的什么,揭开上面的菜叶看了看,竟有大大小小十好几个。回家加点葱姜拿老酱爆出来,就两口酒,是一盘好菜。想想都流口水。更主要的,它不光是盘好菜,吃了它还那个。狗**牛鞭鸡腰子,乡下人都信得很。村里有男人娶了媳妇一年两年还不不落种,就会上徐千刀的家门,奉上一斤白酒一包烟丝留下一句话来,要有了那东西就给留着。

庆生当然不是那种不落种的男人,头年娶媳妇,第二年就生小子。但三十刚出头的庆生正当年啊,娶个媳妇除了养儿也为那个不是?何况,庆生媳妇名叫水仙,果然是个水灵灵白净净的好看女子。娶了这样的媳妇,男人还不得滋补滋补?

舍不得不要鸡腰子,庆生本来想说的话也就没说。反倒说了句谢了二叔了。村里徐姓刘姓占了大半,盘起来男的不是叔就是舅,女的不是婶就是姨。庆生平时倒也不这么喊,大着辈分不好直接叫名字的就比着与自己同辈分的人喊,就是谁谁谁家爹,谁谁谁的爷,如此而已。因为收了鸡腰子,徐千刀这才赚得庆生喊一声二叔。

徐千刀听了庆生叫他二叔,反倒慌了,别别,队长,你喊我徐老和,徐老和。不谢不谢。说了这话,忙不迭地就走了。庆生这也才想起来,是,这徐千刀的名字就叫徐老和。

捧着鸡腰子往家走,庆生也不琢磨了,心想,碰到谁是谁吧,反正后天的会,还有一个明天。谁碰上了,那就谁的运气不好。正这么想着,差那么几道院门就到自己家门的时候,遇到了泥狗子。泥狗子一身的泥,他给刘五家在院角砌两面四尺墙,砌起来做一个猪圈。平常做四尺墙也用不着请泥狗子,乡下人也都会点砍呀砌呀的活。但因为是砌猪圈,那猪不是能拱吗,因此就得打上石脚,不然一糟一泡,一拱两拱就倒球了。庆生路过的时候,墙是砌好了,但刘五媳妇留泥狗子吃饭,泥狗子就坐在院子里等饭熟。

也怪泥狗子嘴贱,本来庆生并没有看见他。因为捧着鸡腰子,庆生走的快,不想和人面碰面。偏偏泥狗子眼尖,看见庆生从院门外过呢,就叫了一声队长。

庆生就在刘五家院门外站下来了,问泥狗子,你在刘五家做什么呢?

泥狗子看到队长站下和他说话,连忙抢到门外,说给刘五家做两面墙,砌个猪圈呢。

泥狗子说着,讨好地看着庆生,等着庆生说句好听的话。帮自己队上人家的忙,怎么说也算是做好事。何况,这样的好事其实泥狗子做得不少。就是庆生家自己,别说是拾个瓦换根椽什么的,就是墙上补块泥墙角掏个沟也是张嘴就叫泥狗子。

庆生知道泥狗子为什么叫住他,倒也不吝啬,伸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说,狗子,你这墙砌得实在。就是养头种猪也拱球不倒它。

泥狗子笑着裂了嘴,正在欢喜。庆生又说话了,狗子,后天有个会,你回去告诉你爹,后天早饭吃早一点,吃过了就去大队集中。庆生故意只说去大队集中,没说这集中了还要去公社。反正麻营长也是这样通知的,参加会的人,吃了早饭到大队报到,然后集中去公社。

泥狗子裂着的嘴一下子变成哭相,那是哪……哪……哪样会呢?

庆生说,那会的名字老长老长,麻麻麻……雍营长来了也没给说清楚,你告诉你爹去就是了。

庆生说了这话转身就走了,心里却在好笑,这泥狗子真是多嘴,还哪样会?还有哪样会?不管哪样会,让你爹去,还不都是一样的角色。刘五媳妇听到说话,也出了院子,让庆生一起吃晚饭,说做了菜。庆生一来今晚不想和泥狗子坐一起,二来手里有鸡腰子。说了声不了,就转身回了家。

也不晓得是不是吃了鸡腰子又喝两口酒,庆生早上起得有点晚了,好在喊工有副队长。晚了就晚了,副队长已经喊过工,庆生干脆就在床上卷了支烟吃。点上烟,没别的事好想,就想昨晚的事,这样一回味,那里就又有些动静。庆生心想,那鸡腰子真是好东西。不自禁就撩开被子看了一眼,不防水仙却又进来了。水仙红着脸呸了一声,认不得害羞。还当你是个儿娃子?庆生瞅她一眼,干脆下流起来,儿娃子?儿娃子能有这个份?儿娃了能让你又叫又喊?水仙这回臊大了,转身出了里屋,在外屋说道,还不赶紧起,泥狗子院墙外等你呢。庆生一听是泥狗子,说,你告诉他,就说我不在。水仙说,人家都把你堵被窝里了哩,还说你不在。我说了你在呢。

庆生没办法,只好穿了衣服,人在院子里洗着脸,泥狗子就探头探脑探了进来,苦着块脸小声说,队长,给你说个事呢,我爹昨晚……帮三叔家拾瓦呢,都下梯子了,踩空了一脚,人掉下来,脚就给崴了。大队明天的会,他当不成指标了。

庆生一听不高兴了,早不踩空晚不踩空,让他指标呢,他踩空了?故意的吧,故意那就是破坏。

泥狗子一听就慌了,忙说,不是故意不是故意,我爹他那敢故意。

庆生说,他去不了,你去。

泥狗子说,我……我只是子女啊,大队的指标,不是都要的分子吗?政策也是这样的么?

庆生这下火大了,泥狗子,你给我讲政策?轮到你给我讲政策了?

泥狗子一下子就傻了,是啊,这张嘴是怎么生的?怎么说起政策 来了,而且还是跟队长说。政策是要干部才能讲的啊。泥狗子这一傻,几乎就要哭了。

水仙看着不忍心。昨晚庆生跟她说过公社开会的事,说让泥狗子他爹做指标。水仙当时就和庆生说,叫别人去吧,泥狗子一家老实得像团泥。庆生说,队上几家地富,哪家不老实了?水仙又说,泥狗子一家可没少帮忙,也不光帮自己,村里家家喊,家家到。人家凭什么帮,不就戴个地富帽子?戴了地富帽子就不是人了?

庆生说,这你就说对了。戴了那顶帽子,还真就不是人。你说,他敢拿自己当人?不要说他,我当队长,我都不敢拿他们当人。我拿他们当人,就是我犯政策。

水仙不服,水仙说,政策就不管人好人坏?

庆生说,管,当然管,那个敢坏,坏了我给他戴坏分子帽子。戴上就和地富一样。

水仙说理说不过,也就不再和庆生说理。但她还是劝庆生别让泥狗子他爹当指标。一来,这是去公社,去公社就难保好歹。大队开会当了指标,斗的人挨斗的人也就是近处几个村的人。一般也不打人,就有动手打人的,也就是个别报复分子。打也不怎么打,女人拿鞋底抡两个耳光,男人踹一脚两脚,那就算批判得狠的了。二来,泥狗子一家真是老实,也帮不少忙。自己娘家的院墙也大老远去帮着砌。就算你庆生说的对,你戴个地富帽子,不能和你分好坏,就更得讲点良心。水仙话说到这里,庆生想想也是,可是说也说了,你再去换人,就不好换了么。水仙突然哼了一声,庆生的手这会在自己身子上乱上乱下,乱得心里酥痒起来,不想再开口说话,只鼻子里哼。

这会,看着泥狗子就在自己院子里,让庆生那么一唬一吓,不仅像是要哭,弄不好还连尿也出来。于是当着泥狗子面,水仙就说了,昨晚你说不好再换人么,这下好换了,狗子他爹脚崴了,不换也去不了。

水仙这话的意思,一半是说给泥狗子听,昨晚就在帮你说话了。

庆生晓得水仙这脾气,有话装不住还连弯不带绕。这样脾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只是你既然晓得了,就不和她较这个劲。既然她不高兴让泥狗子的爹当指标,换个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于是庆生挥了挥手,让泥狗子走。

泥狗子呢,不晓得队长到底同不同意换别人做指标,还傻站着,想说话呢,又怕再说错,不说话呢,人来也来了。水仙叹了口气,这人还真是一团泥,泥一团,不会说话还连个脸色都不会看。于是说道,回去就让你爹歇着,就别再爬高上低。

泥狗子再泥,这话也还是听明白了。朝庆生作了个揖,一转身就跳出院子去了,还跳得好看,像个猴子。看得庆生和水仙都不由得好笑起来,院门外三道石坎呢,他一跳就跳过去了。等泥狗子走了,庆生转了脸对水仙说,你让他爹歇着,哪个当指标,你去跟哪个说。

水仙晓得庆生是故意为难她呢,却也不恼不火,说道:又不是我当队长。

庆生说,刚才你不是当了。

水仙说,那就算当队长了?

庆生说,那怎么还不算?

水仙说,你说算就算吧,那我还这给你当。我得出工去了。都晚了,不晓得别人又说我什么呢?自己说着,脸红了一红,竟红出些好看,自己看不见,却从庆生眼里看出来了。连忙从院墙下捞起锄头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第二章 指标(二)

这天有点日怪了。早上庆生没去地里,和会计盘算还差多少化肥钱。那钱可不敢少,少一分,从供销社你就拿不回化肥来。这一盘算,庆生的眉头就打开不结了,差得还不是小数。下午打着脑门上的结去地里,要派指标的人却一个也不见。庆生就火了,问了副队长,副队长一个一个盘给庆生听,不是病了就是摔了,还都重得起不来床,落不了地。看着庆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副队长反过来悄悄问庆生,是去公社当指标?

庆生问,你怎么知道是公社的指标?

副队长说,你说,连他们都晓得了,我能不晓得。

庆生再问,副队长不敢隐瞒,把事情说了。原来是刘庆堂家儿子今年要娶媳妇,女方家就在公社所在的村。女方家带了信来,说,要是刘庆堂去参加了公社的会,那今年这媳妇就不过这门了,明年再说。人家还又说了,不一定就是明年,就是后年也难说。副队长的话里倒是有偏着刘庆堂的意思,但庆生是晓得的,副队长和刘庆堂是姨亲,又摊上娶媳妇这样的大事,就副队长不说,庆生也会想得到。

因此呢,庆生就说了,我也没定就让刘庆堂当这个指标啊。他家今年娶媳妇我晓得,是不能让没过门的媳妇,看见自己公公那么多人面前挂牌子挨斗。

庆生这么说了,副队长放下心来,本来他也不敢求这个情的。他自己也数过指头,派谁都不好派。副队长虽然也是队干部,但管事还不如会计和保管。会计有帐本子,保管有钥匙,副队长在队上也就喊喊工,派派活。不过,庆生对他倒也还好,不论什么事,都还能想起他这个角。

谁当这个指标呢?副队长小声问庆生。他虽然数过指头,但他的指头算不上数,这样的事,要庆生的指头才是指头。

庆生着实也为难了。队上五家地富,两家地主三家富农,但实际你只能算四家。刘寡妇家男分子死了好些年,刘寡妇是小脚,去公社十几二十里路,她也去不了,就是大队的指标也没派过。刘寡妇也知事啊,村里沟沟塘塘,队房前前后后,该扫就扫,该填就填,带着她的三个子女,做了好些年了。女儿嫁了,媳妇接上了。而且,人家还不在人前人后扫,要么天不见大亮,要么乘天还没黑定。

这一来,就只有刘小四了。

但这个刘小四,不是好派的。刘小四的姐夫,在部队当官,听说那官还大,大到什么程度,大到就能把刘小四的一个闺女说给自己的一个部下做媳妇,这才是一。刘小四的亲舅舅,是县里的干部,官不算大,但一年总能帮队上弄来几吨化肥,这才是二。刘小四他头上的富农帽子,戴得有些冤,也不能说冤,因为那是他自己挣来的。划成分的时候,工作队先到刘小四舅舅家的村子,把村里一个小时候刘小四的玩伴划了富农。刘小四知道以后,一脸的不以为然,说,他算什么富农,见的没我见过的多,吃的没我吃过的好,穿的没我穿过的新。他就一样,省。

后来轮到庆生所在村子土改,划了两户地主两户富农,工作队长按人头一算,不够,还差一户。有人就把刘小四说过话反映给工作队长。现成的人现成的帽子,工作队没费什么力气就给刘小四戴上了。刘小四自己觉得冤,又仗着亲戚,虽然他也不敢不服管,但也就不像其它地富那么好管。遇事呢,他还会和你论几句理。是村里唯一敢跟庆生要政策的分子。

这事咋个整?

看到庆生脸上为难,副队长生怕又把他的姨夫弄去,小心翼翼地问庆生。

晚上开会,你通知,所有分子吃了饭,都到队房。

副队长一听这话,知道刚才庆生说过的话可能不作数了。心里不踏实起来,问庆生,那除了分子,别的哪些人参加。

庆生看了他一眼,你也来。

庆生走进队房院子的时候,开会的人已经来齐了。都蹲在院子里,就等他。队房的院子里其实是有些凳子的,散散落落的,是给平时在队房做活的人坐的,烟叶分级啊,分捡籽种啊一类的事。不过这些活是轮不到今天开会的人做的,平常他们也很少到队房来,不是开会叫到了,他们也不会来这些地方。除了那天天来扫地的女分子刘保树的妈,也只在院子外扫,从来不进院子的。

院子的廊下有马灯,副队长在庆生先就到了,看到庆生来,把马灯点了,召呼大家到马灯下面来。开会的人就往马灯下面蹲,因为庆生说的是所有分子都来,九个分子就都到了。一家一个的,一家二个的,但并没有一家人挨在一起,而是男的蹲了一圈,女的蹲一圈。庆生让女分子回家去,他以往都不让女分子当指标。说来也奇怪得很,开批斗会,女分子比男分子更容易挨打。大概是大家都看过《白毛女》,恨地主婆就比恨地主更恨些。但庆生没说让女分子回去,而是说,一家留一个就行了。这样,一家两个的女分子就走了。女分子刚才蹲的那个圈里,就只留下寡妇。

女分子都走了,庆生说,我多的也不说了,你们也都晓得了,是公社要开会,大队分了十个指标,本来我们队本来分了两个,我和麻……雍营长说了半天好话,这才收回去一个。开的什么会,反正你们都是参加过的。这一个指标,是你们自己推选一个呢,还是咋个整,你们说说。

庆生说了这话,卷了一支烟吃起来。一支烟吃完,没有一个人说话。庆生也不恼,其实晓得没有人会说话。

庆生说,咋个都不说话呢,开你们的会,是让你们说话。咋个整,你们自己推选一个,还是咋个整?庆生说了这话,又卷一支烟吃。一支烟又吃完了,还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是正常的,有人说话那就不正常了。庆生没有吃第三支烟,让副队长说。

副队长当着大家的面,不好护自己姨夫。又不晓得庆生到底想让哪个去,只好把庆生的话重复了一遍,让你们说话啊,怎么一个都不说话。喊你们来开会,不是喊你们来这儿练蹲。说话。副队长说完这几句话,算是说过了,就看着庆生。心想,还不是你想叫哪个去就叫哪个去,不都你拿主意吗。

庆生其实还真没有主意,指头数了也不是一遍两遍,就硬是指不到谁的头上去。这才让副队长说话,可副队长说的话也不能算话。庆生也是晓得的,只是让他挡个空。

又好一阵没人说话。庆生也有点烦躁起来,接连卷了两支烟吃。吃完了,不耐这个烦起来,幸好,有人说话了。

那拈阄吧。

不用看,听声音就晓得那是刘寡妇说。

有人说话了,但大家不看说话的刘寡妇,都看庆生。那意思是拈就拈吧。庆生接连卷了好几烟吃,没发下话来,知道他当队长也难指定哪一个。拈就拈,拈到哪个算哪个。

本来拈阄庆生也想过,可如果拈呢就得按拈阄的规矩,就不能四家人拈。五家人拈呢如果偏偏是刘寡妇拈上了咋个整?她一个小脚女人,走二十里路去挨斗,挨斗的人都是男人,要想打地主婆就有她一个。斗完了打完了再走二十里路回来,不死也是个半死。不禁就想水仙说的话,人不能分好坏,那就更得讲点良心。

副队长听了刘寡妇说话,倒也觉得只有这个办法,反正你庆生这半天不是也没个主意吗。何况拈阄也没有对不起姨夫。拈上了,那是你的运气不好,怨不得人。

可是,有人不赞成拈阄,哪个不赞成?刘小四。刘小四还说得干脆,不能拈阄。

副队长就问他了,咋个不能拈阄?

刘小四说,队上有队长,队长说了算,拈阄算是哪个说了算?

这话说得副队长没得话说。但大家也不看刘小四,看队长。庆生听刘小四这一开口,心里有主意了。他借了刘小四的话,问他,我说哪个就哪个?刘小四说,当然啦,你是队长。庆生说,那我要说你去当这个指标呢。刘小四, 你让我去我就去。我说不赞成拈这个阄,说了这话,我就想好了,你会让我当这个指标。

庆生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明白了,你晓得我会让你去,你还不让拈阄?

刘小四说是,刘小四还说,别人拈上了好说,要是刘万成家妈拈上了,她咋个去嘛?

庆生还是不明白,争着去开批斗会,你这是算做好人呢,还是算做坏人呢?

刘小四说,我不敢说做好人,更不敢说要做坏人。我有个要求……

庆生打断了他的话,好啦好啦,指标定了,就刘小四去,散会。

刘小四说,我……

庆生说,大家散会,刘小四留下。

等大家走了,庆生才对刘小四说,你有要求你现在说。你要是当着大家说,不管你什么要求,我都不能答应你。

刘小四忽然就明白了,忙着点头,是啊,去开批斗会,让你去你就得去,那能和队上讲条件讲要求。一边点头,一边就说,下个月姑娘要回来,带着姑爷和外孙女,他们就回来两三天,那两三天里,能不能不戴袖套。

刘小说说的袖套,上面有富农分子刘小四七个字。分成两排,上面一排是富农分子,字要小一些,下面是刘小四三个大字。那袖套按规定走到哪戴到哪。庆生听了,没说准不准,只是说,姑娘姑爷回来,那几天你就在家,穿在家穿的衣服。

庆生说完,从廊上摘下马灯吹了。村里的路,走熟了的,用不着马灯照亮。

第二天晚上了,刘小四还不见回。刘小四老婆心慌慌地来找庆生。庆生也有点心虚起来,一个下午的会,早就该到家了的。人是自己派出去,他就是个地富分子吧,出了事也是个事。庆生就往大队去了。到大队路不算远,半个小时也就走到了。进了大队部,一眼就看见刘小四,不光是刘小四,十个公社批斗会的指标都在,围着桌子坐着,等吃饭。麻营长也在。

麻营长告诉庆生,临时说县上领导也要来参加,就一直等。等很晚了都没来,就改成明天一早开。明天去得早,怕指标来不齐耽误时间,今晚就不让他们回去了,明天一早去公社。正说吃了饭几个大队领导分头通知各队,你就来了。

这一说,庆生倒有些不好意思,别的队都没来人问,就自己跑了来。怕落下个关心地富分子的说法,就对麻营长说,等会通知各队,你就说你通知我。省得你跑路。

麻营长就笑,我先就认了我通知你。我才不想跑,我晓得不等我去,你就会来。

正说着话,雍支书也来了大队部。一进院子,就问麻营长,你让他们围着桌子坐,是要干什么?

麻营长说,等吃饭,临时临为的。

雍书记眼睛一瞪,说,你让他们围着桌子,像干部一样吃饭?

麻营长哦了一声,连忙跑过了去,说,都散开都散开,一会饭上来,也散开来吃。

庆生避不开,和雍书记打了个招呼,正要走,却听到雍书记把麻营长拉到一边,小声说,吃了饭,还是让他们都回去吧。大队也没个垫的盖的。交待他们明天来早点。

麻营长说,支书你说了就好办了,我也这样想呢。

庆生听了这话,就干脆拖个凳子坐下卷烟吃,等刘小四吃了饭和他一起回村。

第三章 老坛

老坛是个人,骨架很大人很瘦,不像一个坛。

老坛吃饱了力气很大。

打西河子水库,老坛能一个人拉车上坝,拉的土和两个人一样多。有领导来参观,指挥部就让老坛吃一顿饱饭。等参观的人来到坝上,就让老坛拉车上坝。

土从半面坡地上取来,先下一段坡。老坛的板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迎风猎猎,很鲜艳很招眼。坡很陡,老坛一路喊着闪开闪开,高高扬起车把,左脚一点,右脚一点,如飞一样下到坡度。又借着力,压下车把往坝上窜,窜到坝坡上,离坝顶只有几步。老坛躬下身子,脸几乎擦着坡,嘴里连连发喊,喊一声,挣一步,挣到坝顶,猛一扬,一车土就扣在坝上。

参观的人来到老坛面前,有的拍老坛的肩,也有人和老坛握手。老坛对握手很认真,常常握得人家手指拢起来,甩一阵才分得开。有一次是一位女领导,老坛也一如既往的认真。女领导茄子般的笑脸就成了苦瓜。

吃晚饭的时候,一个队同来的民工们说,老坛今晚有吃处了,把老坛那份分了吃了。老坛笑笑地说,分吧分吧。打水库,各个队开各个队的伙食,指挥部开指挥部的伙食。按惯例,有领导看了老坛上坝,指挥部还会叫老坛去吃晚饭。但这天吃饭的时候,女领导的手还在疼,都有些握不住筷子。指挥部的人和领导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或茄子,不敢来叫老坛。

等到天黑,老坛有些心慌,站到坡上看。队长走近了说,还好给你留了锅底子,去吃了吧。老坛说,说好了的,他们来叫。队长说,他们忘了。老坛说,吃饭的事,怎么能忘?还是跟着队长进了工棚,把锅底子刮了又刮。

改天遇到指挥部的人,老坛就说,那天说好了来叫的。指挥部的人说,唉呀,忘了忘了,下一回给补上。老坛就等着下一回补。

等着等着,打了一半的西河子水库不打了,说是水位低,打也白打。老坛说,管他低不低,打了两年,再两年也就打起来了。

但没人依老坛说,说声不打,指挥部就撤到老青山,打老青山水库。老青山水库老坛的队不受益,就没有派工。

老坛家里就一只锅,两只碗。老坛和老娘过日子。老坛做活回家,老娘把饭食煮好了,舀一碗递给老坛,老坛呼噜呼噜吃完了,把碗递给老娘。老娘再给他舀,就听见锅底子响。老娘还没吃呢。老坛说,明日多煮点。老娘说,就一坛子面了。老坛说,一坛子就一坛子,吃就吃个饱。打水库,公社给每人一天补助一斤粮,队上再拉去些瓜豆,一煮一大锅,一人两大碗,汤汤水水,好歹能饱。隔三叉五,老坛还能在指挥部吃一顿真正的饱饭,饭是饭,菜是菜,菜里还见油荤。生生把肚子吃大了。老娘说,天青日子长呢。老坛说,管他天青天绿,有就尽饱吃,吃饱了再说。老娘叹口气,说,粮吃完了,日子就短了。

离秋粮上来还有十天半月,老娘就病倒了。老娘把剩下的粮食分成十来份,放在老坛看得见的地方。老坛收工回来自己做饭吃,一份粮放在锅里,实在是少。老坛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娘,也只拿一份。

总算要上秋粮了,老娘让老坛把队长叫家里来。队长来了,老娘已经说不出话,只把眼珠子转。队长叹了口气,走了。老坛把粮食分回来,没加糠菜,煮了净面的粥叫娘,娘不语,俯了身看,老娘已经落气了。老坛哭了。队长又来了,老坛说,早不落气,晚不落气,偏偏分回粮来,倒落气了。队长说,你球事不晓。老娘留这口气,就是给你留一份口粮。那时分粮,人头七,工分三。老坛哭得天塌。收敛的时候,老坛在老娘的棺里,放了一只碗,盛着白面。

一口锅一只碗。老坛一个人过日子。过日子又叫逃生活,老坛一个人逃生活。舀一瓢水在锅里,再舀一碗面。煮着煮着,香味升起来,真扑鼻子。再看锅里,就觉着少了。加上一碗水,又觉得稀了。就加一碗面,觉得又稠了。再加一碗水,煮起满满一大锅,扑图扑图冒泡。吃了一碗两碗,觉着费事,端起锅子吃,肚子饱了,逼出一身的虚汗。肚子饱着,人就好过,老坛觉得逃生活不难。

吃饱了,老坛做活狠,大家伙齐头挖田,老坛的墒子有别人两个宽。奸狡的女人就喜欢挨着老坛做活。老坛左边捎一锄头,右边捎一锄头,帮她们省下些力气。做一天的活下来,男人记十分工,女人记八分。队长眼贼,说,老坛记十二分,傍老坛的,一人减一分。女人叫起来,同工不同酬,要搞小包工啊。队长不敢搞小包工,还是给老坛记十分工。

日子一天天过,离小春上来还有一个月,老坛知道什么叫天青日子长了。装粮的坛子十个空了九个半。想起老娘在世的日子,老坛心里也空空的。算着日子,学老娘把粮食分成小份,一次煮一份。看着实在太少,老坛加一碗水,还少,再加一碗水。煮得只翻水花,不见冒个泡。

几天下来,老坛又瘦了一圈,骨架显得越发的大,越不像一个坛。

队长说,要饿死人了。称十斤面,又舀了些糠,给老坛送去。叫会计记上账,某年某月某日,老坛借粮十斤。会计问,糠几斤?队长说,糠球斤。会计当真就在粮十斤后面添上个糠:球斤。队长把眼睛贴在账本上,又贴在会计脸上,你还真记?会计说,你说不记么就不记,还球斤。队长就笑,会计也笑,边笑边把糠球斤涂掉。

队长给老坛送粮去,说,饿死你个老坛,省老子的心。

老坛说,我又不饿。

队长慌了,摸着老坛的脑门,说,你不饿?

老坛说,我只是想吃。

队长说,想吃不就是饿?

老坛说,饿是饿,想吃是想吃。

队长拎着粮食转身,说,想吃就给你送吃的,还不把天吃塌了。走两步,又站下,村东头那个要饭女人,你想不想和她睡。

老坛说,不想。就是想吃。

队长大喜,你明明就是饿,饿了才什么也不想。队长放下粮食,转身走人。听到老坛问,西河子水库真不打了?

队长说,水位低,打也白打。

老坛说,打了两年,不打更白打。

队长说,白打不白打,由不得你。指挥部吃了几顿饱饭,你就管起打水库了?

老坛笑得大了嘴,说,打青山水库,轮着哪个插小红旗了?指挥部的饭,饭是饭,菜是菜,菜里见油星。便宜舅子了。老坛砸砸嘴,我不是饿,就是想吃。

队长走球了不理老坛。

再一次老坛送粮食,队长说,最后一次了啊,要吃到麦子收上来。可是天一直下雨,晴不起来。麦子熟在地里不敢收,收上来没有晒场,堆几天就发霉长芽了。一村子的人都心慌慌的。队长张罗着要去买几口大锅,再阴下去,就只有收上来,拿锅炒干。时间长收不上来,倒在地里也发芽。

没等锅买回来,忽然间天就晴了。队长站在高台子喊:

明日开镰啦——

队长当队长有些年头了,中气足得很,一个村的人都听得见。但一村的人还是挨户传,传到老坛屋里,老坛应一声,忽隆推开邻家的门,放开声吼,明日开镰。吼得人家屋梁上往下掉灰。

收小春比大春还忙,叫双抢,抢收抢种。这里才收上来,那里就要种下去。再加上开春的日子没有定数,兔晴狗阴的,不定还来场雹子??????都不敢往下想,一村的人都在地里忙活。男人在前面割,女人在后面捆,老人娃娃跟在屁股后头拾掉穗。不时直一直腰,乘机搓几粒麦子放嘴里,叫找个嚼头。为不耽误时间,队上供一顿晌午。拿去年的老面,做碗大的粑粑。男劳力一人两个,女劳力一人一个。有女人吃着粑粑喊,同工同酬啊。自家男人就过去酬她一个大巴掌。边酬边骂,x嘴痒,恁大个粑粑还塞不住。

粑粑吃在肚子里实在。老坛显本事,他的镰刀比别人的长半尺。一揽一片,一刀就够捆一个麦捆子。只听得刷刷声响,身后头得跟上两三个人捆。

队上的场院里,也连夜的热闹。会计搬出桌子,头上吊一盏马灯。马灯下算盘珠子响,声声撞着人心。队长反就悠闲了,一屁股坐去半面桌子,撕了纸裹烟吃,女人们说悄悄话,说队长吃烟的样子有点像个干部哩。村里的男人不这样吃烟的。

叫到老坛的名字了,会计把去年的帐本子找出来,说,还欠着好几次粮哩。帐本翻来翻去,找不到老坛欠粮的页码。再一页一页仔细瞧,瞧出一个纸边,一声就叫起来,哪个贼大胆,撕了帐本子。队长跳下桌子,也大骂,哪个日天的胆子,敢撕帐本子?忽然想起嘴里的烟卷,拍了一下脑壳,拉着会计说,莫骂了莫骂了,贼捣我脑壳了,刚才叫我裹烟吃掉了。

队长叫过老坛,你给记得我给你送过几次粮食?

老坛说,记得呢记得呢,一边说一边张开指头数数。

队长说,你记得个球。我都记不得了。你记得?

老坛不敢再说话。

队长说,都记不得,怎么扣?你说咋个办?

老坛搓其手,不晓得要咋个办。

队长说,扣多了,饿死个你。你说咋个办?

老坛更搓其手,更不晓得要咋个办。

队长说,算你运气好,欠帐也叫我撕了裹烟吃掉了。扣不成你了。你记住,这些粮要吃到大秋上来。可不敢尽饱吃。去年你老娘挣一口气,为你挣民一份粮,也不够你吃的。队长后一句话,声音有些大,场上的人都听见了。心软些的女人,眼睛就些湿湿的。

说到老娘,老坛鼻子有些酸。赶紧攒紧了口袋,离开场子。

第二天,队长要去公社报公粮。路过老坛家,队长进去了,想看老坛咋个整的早饭。只见一口大锅,稀稀的面汤,翻着水花儿,不冒一个泡。队长从包里掏出三个碗大的粑粑,是昨天晌午剩下的。队长说,你不要留,今天不要你省,一年到头,你吃顿饱饭。说着,把粑粑一块一块撕开,放进锅里。

出了门,队长小声骂了一句:狗日的日子

第四章 公粮(一)

小春收上来,大春种下地,一不薅二不锄,有那么几天的空闲,公社的三级干部会都在这个时候开。 哪三级?公社,大队,生产队。大队去两个人,支书和主任。生产队就只队长参加。

公社开这样的会,是要杀猪的,公社有自己的食堂。食堂的炊事员也能做出红烧肉,千张肉,粉蒸肉,白切肉这样以肉为主的大菜。饭是白米饭,老大甑子就在院子中央,白花花的米饭热气腾腾,吃多吃少自己舀。除了充足的油水,每人每天还发三角钱误工补贴,现钱,报到签名后就能拿到手里。一天三毛钱不多,但这三毛钱不同于屋里女人卖鸡蛋的三毛钱,在签名的那张表格上方清清楚楚印着:社队干部误工补贴。白纸黑字。因此,这钱,队长们都拿来买烟吃。而女人们卖鸡蛋的三毛钱是拿来买盐,要么就是打煤油的。平常,这些一队之长,也舍不得吃香烟的。但来公社开会,人家拿你当干部,你不能自己不拿自己当干部。吃香烟,算给自己提高点干部待遇。金沙江两毛八,火柴两分,正好。

去年大春收成不好,全县范围的干旱。公余粮任务没完成。公粮铁定要交的。就是颗粒无收,救济粮,返销粮里也得把公粮扣除。没能完成的是余粮。所谓余粮,其实也是有定额的。所以,习惯了合起来算,统称公余粮。今年小春不错,算得上丰收,县里的意思,要把去年欠下的任务补齐。因此,今年的会,县上专门来人坐镇,来的人一手拿橄榄枝一手拿尚方宝剑。橄榄枝是,完成得好,增加化肥配给量。尚方宝剑则是:顶着不补交的生产队长,当场罢官。

队长骂了那句狗 日的日子的后,在老坛家门口稍稍迟疑了一下。并且把手伸进挎包,那里面还有一个粑粑。又想了想,老坛那份肚量,吃三个是饱,吃五个是饱。真正放开来吃,十个八个也就只是个饱。于是甩手走人。

去公社开会本来该往西边去要近一些,队长却往东出的村。原来,村东头路边果然有个叫花,已经来了好些日子,来了就不走了。就着路边的草堆做了个窝。队长那个耙耙是故意留下的。走到叫化跟前,队长把那个耙耙拿出来,叫化伸手的时候,队长又把手缩回来,说,吃了你就走,你不要老是在这里。遇到这样的叫化是麻烦事,能讨到吃的,他就不走。你不给吃的,又怕死在你的地边上。死人的事,说开来,一个村的人都不得好名声。叫化看着队长手里的耙耙,拼命点头。队长指着河对岸的那个村子说,往那边走,过了河,能讨到吃的。河对岸的村子是二队,队长所在的村是一队。两个村之间也就一条河,两里路。叫化又点头。但队长只是把耙耙掰了一块给叫化,他想骨头哄狗一样哄着叫化走,就算不能一直哄到二队,哄过了河就算是二队的地界。偏在这时,路上却来了一个人,远远就喊了声庆生。庆生就是队长的名字。

你不往公社去,倒往这边来。

来人正是二队的队长,老万。庆生接了口,说,晓得你差不多也该走了,瞅瞅,瞅见了,一起走。

老万看看叫化,又看看庆生手上的耙耙,说,叫化都有细粮吃。难怪去年说免了的余粮,今年又要叫补。

庆生说,说是这样说,你不补,还能挨家挨户抢?除了籽种,除了该交的,我今年一颗都不留。边说,边把耙耙给了叫化。

老万说,我也一颗不留。去年就说是免收。小春是好一点,也补不回去年大秋旱掉的。

庆生问老万,那除了公粮,余粮你报多少。

老万说,去年小春我是六千,今年多报三千,差一千一万。实在不行,凑一万。

庆生盘算了一下,本来他也打算多报三千,听了老万要多报三千,就往上加点,说了个三千六。一队比二队多几户人。

老万说,也差不多吧。四队的树堂,多报四千五,五队三千八。三队宝柱我没遇到,到了找找他。说说。

庆生说,他会来找。

老万突然又说叫化,白生生的面饼子,你真舍得。

庆生说,前天中午的晌午,留给老坛的,不晓得怎么还有一个在包里。今天吃会议伙食,不给了,放着白花花的米饭不吃,我吃耙耙。

老万突然说,那花子是女的。

庆生说,我晓得是女的。

老万说,噫,老坛一个人过日子,你让老坛领去算了。省得坐在路边上,活着呢,过来过去瞅着心烦。死了呢,背个见死不救的骂名。

庆生瞪大了眼,说,老坛领回去?你是说领回去当媳妇,还是当老娘养?

老万看了眼庆生,眼神怪怪的,有些别的意思。却没接着往下说,又把话转到开会的事,你就多报个四千吧。多的都加了,不在乎多几百斤。

庆生说,我先报三千六,四千,留着封个顶。

老万说,你先别想着四千封顶。今年不同往年。

庆生突然想起公社食堂的做饭师傅,就是老万队上的人。问老万,你听说什么了?

老万把县上要来领导坐镇的事说了。又说,到时候,听听别人怎么报吧。反正,咱不争先,不靠后,落个中不溜溜最好。

庆生说是。

说着话,就到了。老万吸了吸鼻子,庆生也跟着吸,没进院子,就都闻到肉香了。老万说,他哥的,还有酒?那叫什么宴?老万和庆生的队上都下过知青,会讲些古往今来的事。所以,庆生好像也听过那什么宴。但两个人到底都没能说得上来。知道那个意思,那宴上的酒,不是好喝的。

第四章 公粮(二)

三天的三干会,前两天好混,都是早上读读文件,谂谂报纸。 下午小组讨论,无非大家坐在一起说说各自的新鲜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报余粮的事。庆生乘机问了那不好喝的酒叫什么宴。但没一个人说得上来。大家都说,管球他什么宴,反正就多收了那么点麦,分也分下去了,不管什么领导来,你还能挨家挨户去搜去抢?这话说得和庆生说给老万的一样。至于说到罢官。大家更不当那是一个球。一年到头,当这个队长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多操份心,多落得些苦。但私下里,老万还是又交待庆生,不是什么球都能拿脑袋去顶,是个皮球,是个猪尿泡,你顶了就顶了。可如果是个石球,是个铁球呢?

最后一天的会了,临开会,庆生才想起自己香烟没了。开着会,别人传你,你不传别人,就比别人土半截。

但庆生这天这包烟买出问题来了。

因为就要开会了,庆生走得急,结果,大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本来,就算撞上个人也没什么,问题是差点撞上的这个人是个女的。是个女的也不要紧,不是还差点吗?但这个女的正是县上来坐镇的领导。是个领导也不要紧,问题是这个女领导好像认识庆生。

其实庆生也一眼认出她来了,本来想装不知道她是谁,低头错过了就是了,但是,她叫住了庆生,你等等。你记不得我了?

领导能记得你,你不能不记得领导。庆生赶忙点头说,记得的记得的。

西河子,那个一个人拉车上大坝的,是不是就是你们队的。他叫什么?

庆生只好说是,他叫老坛。

女领导说,我看他不象一个坛嘛。

庆生心里叫苦,嘴上说,他是不象一个坛。从小就不象。

女领导并没听庆生说什么,自顾自的说,我看他像板车。

庆生连忙接上,是是是,他生下来就像板车。

话刚出口,书记眼睛瞪过来,庆生狠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人生下来怎么会像板车?若像板车又怎么生得下来?

幸好,女领导没去追究板车生不生得下来,说,我好像欠了他一顿饭。这顿饭我会找机会请他。说完就走过去了。

庆生好一阵回不过神来。这做领导的也太小气了,老坛就一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把你手握疼了那么一下,值得你这么往心里记?而且还用一请字。庆生自然又想起那什么宴来了。更倒霉的是,等庆生买烟回来,会场都坐满了,就前面第一排还有两个位子,还正中间。庆生记得让老万占座的,正找老万呢。女领导招招手,指指面前的座位。庆生不敢再找,只好去坐了。坐下去正好和女领导脸对脸。

会议室小,也没有什么台上台下,脸与脸之间就隔一张课桌。所不同的是,领导们坐的是单坐的椅子,队长们坐的是矮一些的长条橙,一条橙坐两个人。过了一小会,旁边又坐下一个人,拐拐庆生,却是老万。原来这两天肉吃多了,老万拉肚子。本来已经找了坐,肚子忽然就疼,于是掏出烟和火柴,分别放在橙子上,那是占两个座位的意思。要是往常,这也算得数的,但今天不行了。都知道领导背后藏着宝剑,谁都想离得远一点。老万刚坐下,后面有人把他的烟和火柴传上来,伴随着吃吃的笑声。庆生想起食堂的师傅来了,不知道他给老万多吃了些什么好吃的。

开会了,公社书记问女领导,要不要再给大家讲讲,完成去年余粮任务的重要性。女领导往台下扫了一眼。大家静下来,女领导却说,你们都讲过了,你们讲过的话我就不重复讲。我要讲的话最后讲。女领导不讲话,队长们心里就有惴惴的。

书记说,那就先报数。余粮虽然也有定额,但那是内定。文件上说的是余粮自愿卖给国家。既然是自愿,因此就有了自己报数的过程。书记说完,只往会场下看了一眼,果然就盯在了离自己最近庆生脸上。

庆生打了个寒战,肚子里生出一张刀子嘴,骂老万,狗日的,狼干的,舅子捣的,早不拉晚不拉,要命的时候,你跑去拉稀。带害老子成了出头的椽,挨宰的鸡。别看这些队长们,平常说起来根本不把队长这顶帽子当回事,口口声声说是一份苦差事。狠不得随时自己摘了下来当尿壶,没有摘的原因是当尿壶也不成,漏,只落得一手尿臊。实际上,谁也舍不得。不说公社的干部名册上有自己的名字,在村里,那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小的队百十口,大的队几百口子,都听凭自己号令。张家嫁,李家娶,何曾不是自己坐头席。最要命的是,大权在握,自然就有得罪人的时候,一旦被摘了这顶帽子,你就是没了卵的男人,不要说是你收拾过的男人,就是个婆娘,也能一挺身子把你掀下肚来。

正惊惶着,书记的手已经抬起来了, 刚要往庆生身上指。没想到的是,女领导把他抬起的手轻轻压了一下。小声说,今天倒个顺序,从后面来。书记的手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就指向了最后一排,你,后所一队,就从你开始。庆生死里逃生一般,和老万回头望去。老万一大声笑出来,忙掩了嘴,身子却还笑得直哆嗦。庆生一看老万这笑,就知道那正是刚才老万占下的位子。忍不住也笑,肚子里刚才骂老万的话随之变了味:狗日的老万,你他妈当真是狼干舅子养,拉个稀都能去了霉头。

书记的手在空中又点了两点。那可怜的后所一队的队长迟疑了一阵,终于猛得站起来了,并且手拍着胸。那架式,很有点砍头只当风吹帽,又岂在队长当否。大家忽然都有点难过,就连老万和庆生也笑不出来了。俗话说得好,杀鸡给猴子看。要想补回去年大秋欠的余粮,这只鸡肯定被杀。

去年我们队小春余粮数,六千。后所一队队长声音洪亮,居然半点隔登不打,今年不算大丰收,也算小丰收,我加四千。凑个整。我报一万。

会场里嗡了一声。他报的这个数字,比私底说的加两千,足足又多出一倍。大家忽就静下来,转眼去看台上。公社书记和女领导碰了碰目光,点点头。书记说,下一个,后所二队。这就是说,过了。就这样过了?

二队队长站起来的时候,那个一队队长还站着。直到书记让他坐下。他才坐下,这么容易就过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报多了。

接下来就顺利了。报数,记数。本来留下一天的时间,只一个早上就结束了。虽然大家报的数离补齐去年大秋的数还差很多。但看得出来,领导们基本满意,小秋毕竟只是小秋,兵不血刃,就在去年的基础上多出百分之六七十。实际上,这个数,差不多也就是县里定的底线。这个底线,是女领导临行前,几个主要头头碰头定下的。就是公社书记,也只是见到了女领导后才知道。至于那些队长们,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女领导讲话的时候当然也不会说。

接下来,是请女领导讲话。虽然时间还多,她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说,就这样吧。去年大秋不好,要按大秋余粮来补,就是天天半干半稀,也还要饿一个月的肚子。这就从根本上违反了**的指示。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学要杂以番薯什么的。所以,大家报多少就是多少。除此之外,不再多收一颗粮食。但是,完不成县里的任务怎么办呢?女领导接着说了件事,打青山水库,你们很多队不受益,就没有派工。因此,工程进度就达不到预定计划。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所以,到今年大秋收上来,她要大家支持一下,时间也不长,就两个月。保证大家回家过年。没有补齐的余粮任务,就算是以工代扣。她回到县里,也就这样和主要领导交待。

女领导这样一说,大家心里就有底了。队长们都表了态。反正大秋上来后也没有多少事,出几个工,还能省下些吃食。出点力算什么?农民最不怕的就是出工出力。生产队长们平常少有见县里领导的机会,会开下来,都觉得县里领导水平就是高,不服不行。

庆生肚子里盘算了一下,虽然多交了几千斤,但还是比去年好些。一个人头上还是能多分个三几十来斤麦。各个队的情况也差不多。尘埃落定,大家都喜滋滋的。只是吃晚饭的时候,老万和那个抢了他座位的队长呛了起来。

本来只是个玩笑。正好那个队长有一节裤带没掖好,掉在外面,老万走过去说他,拍胸膛的时候,以为夹着的是个吊呢,结果呢,拉出来是根月经带。老万边说,边用手扯了扯他掉出来的裤带给大家看。大家就笑疯了。那个队长平时就不看得起老万,一手打开老万拉他裤带的手,一手指了老万的鼻子,狗养的你老万,就算你夹的是吊,那会你敢就量出来?老万也指对方鼻子,说,吊我不敢量,但话我敢说。那个队长说,你敢说什么话?老万说,我敢说我说过的话,我说过多少就多少。那个队长嗤了一声,就你?就你老万?随着这声嗤,有人也跟着嗤。

庆生忙过去传了转烟,怕他们吵真了。那要是吵起来,就不是两个人吵了。有个擦火柴点烟的隔登,老万和那个队长也就分开来。庆生心里,也并不以老万的话为然,到时候,恐怕他比哪个都**不起来。就是庆生自己,书记盯自己那一眼的时候,也都害了摆子似的发冷,如果真让自己站起来,说不定,报出的数字比那个队长还要高。何况你老万。人不都这样吗,不管你私底下嘴有多硬,把自己说得跟座山似的,但到了领导手指点到你了,管你有**没**,你都是堆牛屎。所以,其实是老万不该去笑话别人。

吃过晚饭,大家都不在公社住。庆生还和老万一路。走在路上,庆生猛可想起迎头撞上女领导的事,他说给老万听了,问老万,女领导说,她还欠着老坛一顿饭,要找个机会还。是好话还是话里有话。

老万摇头,说,那么大的领导的话,他可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老坛那双拉板车的手,一把握下去,手嫩些的,骨头恐怕都捏得碎。老万这么说,倒说得庆生有些心忧。就快要到村了,老万突然又说起那个叫化的事来。他说给庆生,那个女叫化看着又老又脏,其实不老也不脏。年纪也就和老坛差不多。庆生就奇怪了,问老万又怎么知道。

老万放小了声音,说有一晚上有月亮,差不多是半夜了,他有事在河边走,远远看见河湾里白生生的一长条,以为是什么呢,就悄悄走近了些去看,这一看,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是那个女叫化在河里洗澡。只是洗完了,上岸穿上那身破烂,还又往脸上脖子上抹黑泥。所以,你看她又老又脏。

老万说,说这些给你,是她就在你这村头,看样子也不想到别处。万一要是别人也见过她洗澡呢,造下孽来,名分掉大了。老万说着笑了起来,你今天那个白面耙耙,算是肉包子打狗。她怕是不敢去我那里,我们村里狗凶。

庆生明白了,这叫化是老万唆狗撵到他这里来的。庆生相信老万的话。他发那转烟,是帮了老万的忙。老万告诉他这些,算是回报。

没能再往下说,该进村了。两个人分了手,庆生看着老万过的河,脑子里浮着老万刚才说的话。突然就想,这老万大半夜的挨着河边走,狗 日不定是翻了谁家的后山墙。这样一想,那河边,隐隐约约,就白生生的一个身子。河风有些凉,身子却热起来。庆生知道那是自己眼花,不再想球别的,大步往家里去。三天好吃好喝,得交公粮。

第五章 花子(一)

大明永乐十年(1413年),易亲王朱良图谋夺取昭郡王朱垠的领地南靖,诬陷昭王垠与毗邻的土司达勾结,密谋造反。大明皇帝朱棣遂令易亲王代为征剿,捉拿昭递解进京。三万大军兵临南靖城下,昭郡王不领一兵,摘盔解甲,独自一人出靖城,愿受缚进京受审,以保靖城百姓不受刀光之灾。朱良恐永乐帝殿前明察,手刃昭于城下,并引军血洗靖城。

乱兵之中,郡王府上下三百余口尽遭屠戮。独安妃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从南门脱身,慌不择路,逃入娜姑一带。这位安妃,不是别人,却正是朱良的女儿静安公主。朱良派了一个帐下亲兵将领率御林军追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人等不留一个活口。

一天一夜的奔逃,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处处刀光剑影,身后箭矢如蝗,待冲出重围抵达娜姑河,安妃身边除了几个宫女,止剩下一名王府青年侍卫。而不远处,尘烟滚滚,百余骑精兵正疾驰追来。

此时已是正午,赤日炎炎,人困马乏。忽然一条河流出现在眼前,逶迤扭捏,蜿蜒出一个河湾,清澈凛冽,与俗世并不相干。一干人纷纷抢入水中,掬水解渴。只有那个待卫不敢与娘娘同涉一河,兀自站在河岸。这时,一位宫女赤足踏沙而来,一双纤手,捧与他一方湿巾让他拧水解渴。并告诉他,娘娘要在此洗浴,令他前去御敌,不得放过一个人来。违令者,斩无赦。追兵在后,已可闻马蹄如雷,剑戟铿锵,待卫大惊失色,但娘娘之命,不敢稍违。

待卫拧干丝罗把水喝了,只觉得丝丝甘甜直抵肺腑,另有淡淡馨香,疑似天降甘霖。欲将丝罗还与宫女,宫女说,你拿着吧,这是娘娘赏与你的。说罢转身去了。

这位侍卫紧战袍,正盔甲,转身奔上岸边,将丝帕缚于枪头,一手拄枪立于路中,待追兵离得近了,用枪在面前划了一条线,眦目欲裂,朗声道,娘娘在后香浴,有越过此线者,斩无赦。

因为娘娘原来是易府公主,追兵踌躇,追兵将领遂拍马向前,看见侍卫枪头所缚丝罗,果然是公主之物。勒住马头,喝令例成纵队,静候公主浴毕,再行追杀捉拿。

从中午到太阳偏西,没有人来告诉那位侍卫,娘娘是否香浴已毕。他就这样拄枪站在路中,纹丝不动。而对面的那位将领,也在那条线外般横枪立马,不越半步。

这一站,足足站了五百六十年。

庆生早早醒来。水仙也醒了,让庆生给她说开会的事。说昨晚你没说完呢,接着说。

昨晚庆生一身燥热回到家里,说着说着话呢,眼前老是一条白晃晃的身子,再顾不上说话,就往水仙身上去了。水仙笑,说这才三天,就这个样子,那要是多开几天的会,你怎么办?庆生说,一个屋子都睡大男人,能怎么办?水仙问,那会不会想。庆生说,你说会不会想?越做不成,大家越说那事。水仙又问,都说些什么,你说来我听……听……

三天的好饭好菜没白吃。水仙说道,就数你今晚能。总觉着有点不对,又说,不是吃着碗里的,想的是锅里的。庆生说,公社什么伙食?杀猪又杀羊。都觉得倦,于是就睡了。

庆生想着这次开会的事倒也好玩,一五一十地说,说到老万扯后所那个队长的裤带,说那是扯的月经带,水仙边笑边呸,说,都是当干部的人,没一点斯文。庆生说,你就斯文?又喊又叫的,也不怕把娃娃吵醒。水仙红了脸,咬牙切齿,一脚把庆生踹下床。庆生笑着,告诉水仙,今年一个人头还能再分二三十斤麦。水仙也欢喜,却又追着庆生问,要是书记让你先报,你会报多少。庆生说了,我说过了啊,我就报三千六。水仙不依,说,不会吧。你没那个??????卵。庆生说,我没卵?我没卵还能让你哭了喊的。边说边把抱了头,等着水仙跳起来打。但水仙这回没打,认真了说,我就想知道,要是书记第一个点了你,你到底会报多少。庆生把手放下,想了想说,我要不湿裤子的话,怎么的也得报个六千。报七千也难说。水仙说,我猜也是。庆生说,到底就和书记鼻子对鼻子,何况旁边还坐着县上的领导。又把去买烟差点撞上女领导事说了。

这一说,就把话说得长了,末了问水仙,你说,她说要补老坛一顿饭,是好话还是坏话?水仙说,我看是好话,人若要有心使坏,还给你先打个招呼?后来,人家不也高抬贵手了。不然,老万扯的?????就不是别人的了。虽是女人,那三个字,倒说不出口。庆生说,我就奇怪呢。老坛握疼了她的手,她又如何要对老坛好?水仙说,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虫。你来问我。

庆生说,你是女人,女人都是怎么想的。

水仙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庆生说,哪里不一样。

水仙说,哪里都不一样。城里女人,脸白,手白,象是个水萝卜,剥了皮,就更是水白水白。水仙嘴上这般说,心里说的却是,不看那张脸,谁个女人身上不水白水白。

庆生说,又没问你这个。

水仙突然又想起昨晚两个人的好,问庆生那个女领导好不好看。庆生说不好看。女人说,怎么就不好看了。

庆生有点不耐烦了,说,人家是领导,谁去看她好看不好看了?

水仙说,你挨那么近嘛。看出庆生有点不高兴了,接了刚才的话说,老坛捏疼她的手,又没伤筋,又没断骨,疼过了就过了。你不是说了,人家是大领导,想必心眼也大。如果我是她,我就这么想。

庆生噫了一声,盯了水仙看,你倒是会讲。

水仙说,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花儿。

庆生笑,说,是有花儿呢。不光脸上有花儿,说着,又有些毛手毛脚起来。水仙把庆生拐一边,说,这什么时候,当你的狗队长去。

其实,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就已经穿了洗了的。时候是不早了。庆生伸手去掏烟,烟盒却是空的,只好卷了一支来吃,吃不出一点香味。心想,好东西,若是不能常吃,倒不如不吃的好。一吃,就把个口味吃高了。水仙也看出庆生吃烟没味,手伸进衣襟,捏了捏用布包着的那个小卷,往外拿的时候,又有些心疼,两毛八分钱,得七个鸡蛋。人吃下这七个鸡蛋,怎么也比冒一阵烟强。

从水仙手里接过够买一包烟的钱,庆生笑笑的出了门。人一高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扭头告诉水仙做早饭的时候,再给做两个耙耙,不用做成净面的。

水仙问,做耙耙做什么?

庆生说,你别管。

吃过早饭,庆生告诉会计今年小春的余粮数,让会计算一算,看看一个人还有多少麦子好分。算出来,就分。然后拿出水仙给的三毛钱,让会计给他拿烟。说水仙小气,就给了三毛。队部有供销社的购销点,就在会计室,也就是两袋盐,一桶煤油,一缸酒。另有一个框,代收鸡蛋,收满一框就送到公社供销社,烟却是锁在会计的抽屉里。会计给庆生拿了一包,又拆开一包,抽出两支当找零钱。说,还说我水仙嫂小气,她就不该给你钱,把口味吃高了。庆生笑着,一个人往村东头来。

那个女叫花也已经从那草堆里钻出来,坐到路口。因为听老万说过叫花洗澡的事,庆生不那么嫌脏,在叫花面前蹲下来。拿出一个耙耙递给叫花。叫花看看庆生,有些慌张,不敢伸手去接。庆生摆摆手,意思是不会撵她。叫花把耙耙接了。藏进身上那一堆破烂中。庆生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那堆破烂里还藏着些什么。说,你随我来。说着,起身往村里走。

走了一截,回头看了一眼,叫花并没有跟在身后。庆生说,叫你跟着我。叫花却还是不动。庆生只好又转身回去,指指叫花藏身的草堆,说,天就要下雨了,这里的雨一下起来,十天八天不见晴,山水下来,你这几捆草不要说挡雨水,人不被水冲走就是好的了。你要是愿意,我给你找个人家。是个好人。你也不能一辈子讨吃。

庆生说话的时候,叫花一直盯着庆生的眼睛看。等庆生说完,她点点头,跟着庆生往村里走去。没走几步,突然窜出几条狗,朝叫花冲过去,又叫又咬。叫花尖叫了一声,忙往后退了几步。庆生正要喝狗呢,那些狗却都不叫也不咬了,转身过来围着他摇尾巴。

庆生看一眼叫花站着的地,和他正好隔着一条横路。庆生这才明白,过了那路,就算是进了村。庆生弯腰捡了一根棍子,本来是用来撵狗,叫花却一把拉了棍子的另一头。庆生明白叫花的意思,就这样拉着叫花往村里走。一直走到老坛家院门口。狗们果然不叫不咬。庆生觉得怪有意思,这些个狗,和人一样有规有矩。

老坛家院子不大,院墙也不高,两侧是两堵腰墙,正面却只是几根桩,插了些刺篱。庆生径直推开庆生的院门,所谓院门,也就是几根横七竖八缚在一起的木头。

老坛听得院门响,走出屋来。庆生说,给你领个女人,过日子,你得有个女人。

老坛也不看叫花,说,我不要。你领她走。

庆生没好气,你球的老坛。我都领来了你不要?

老坛说,我又没说要。

庆生说,管你要不要,先让她在着。

老坛看队长发气,说,在着就在着。

庆生缓和了口气,说,你不要,过几天我领她走。

说着,就在院子中间蹲下来,抽出一支烟来吃。老坛也在庆生对面蹲下来。看着庆生吃烟。庆生吸了一口,吐出来,香味围着两人打着转。老坛说香。庆生说,你来一支?老坛忙摆手。庆生也就把烟装了,说,打老青山水库哩。

老坛说,又不受益,打他的。

庆生说,不受益,我们也打。

老坛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庆生,我们也打?不受益,我们也打?问完,侧了耳朵听庆生说话。

庆生说,等收了大春。就去。一个大队就只出一个队,我们也就去七个八个。边说,用手指着院墙旁边的柴草棚,你不要,过几天我来领她走。过会,你去垛子上扯几个草捆子来,给她。要下苗雨了。

老坛喜笑颜开,连声说,我这就去扯。

老坛走了。庆生看了看叫花,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队长咽回去那句话是,你该去洗一洗。

老坛抱了草来,队长已经走了。那个叫花蜷缩在墙角,看着老坛收拾柴草棚。也就一小会,老坛就把半边柴草棚让出来,铺上新鲜的麦草。弄好了,自己看看,怎么就有点像水库工地的窝棚了。心里喜欢,想着再把棚顶加两棵柱,也重新支一支。转眼看见脏兮兮的叫花,心里又来了气,再懒得去弄,拍拍手,抓了把麦草,把身上的灰土打了一遍,就去地里干活。

在老坛看来,日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院子里的叫花,他也不管球她,心里想的是,她要自己走了最好,不走,反正过几天队长会来把她领走。这样想着,该出工出工,回来了自己做饭。队长开会回来,又多分了三十好几斤麦子,又想收了大春上水库工地,能省下几个月的吃食,锅里煮得也就稠了些。人心里有了那么点欢喜,对那叫花,也不那么嫌见。今年年成顺,种子落地,果然是接连好几天的雨,老坛终究还是把那个柴草棚加了桩,又扯了几捆麦草,把漏雨的地方堵严实了。队长后来又说了,你真不要,苗雨过了,就来领她走。因此,老坛一心等着天晴。

雨不能老是下,苗雨苗雨,苗出齐天就晴了。昨晚还是黑压压的天,早上起来,忽然就一地的大太阳。

老坛平时都在屋里吃早饭,这天是最后一碗,刮了锅底,正吃着,听到一声叫唤,象猫又不象猫,再听,还是象猫又不象猫。心里被抓了一把,端着碗来到院子,老坛楞住了。叫花坐着,身上那堆破破烂烂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老坛手里的碗。是个娃娃。叫花还带个娃娃?

老坛走近了,弯下腰,用手指挑起面糊,往娃娃嘴里送去。忽然就被吓了一跳,娃娃张嘴就咬住了他的手指。猛地缩回来,却并不觉得疼,娃娃还没长牙。倒觉得咬的那一下,咬得人痒痒,不是手指痒痒,是浑身都痒痒。老坛觉得好玩儿,又喂了一口,然后把碗递给叫花。叫花却不接,老坛看她一眼,她也正看老坛,眼睛里,老坛看出那意思,让他接着喂。人一对过眼神,心就软了。叫花一双眼睛汪汪的,光看那双眼睛,不觉得眼前是个叫花。老坛就接着喂,碗里剩下的面糊不多,一下就喂完了。正想进屋呢,叫花身边的破烂里,又钻出一个头来,看着老坛手里的碗。老坛吃了一惊,叫花带两个娃娃呢。这个娃娃要大些,已经三四岁的样子,老坛也看不出是男娃还是娃,只是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大概知道老坛手里的碗空了,又把眼睛去看老坛。

老坛被娃娃看得心慌。心想,这几天下雨,好像也没人给过叫花吃的。这娃娃饿了这么些天,却不哭也不叫,想想也是可怜,好事做到底反正天也晴了,队长很快就会来领叫花走。转身回屋,重新吹着火,给叫花和那娃娃煮面糊。

晴了三天了,队长还没来领人。这三天里,老坛每天都给叫花煮点吃的。第四天早上,还是个晴天,老坛想,队长是不是忘了,得去告诉队长一声,说过天晴把她领走的。叫花三口子,吃他喝他也好些天了。

找了队长回来,老坛开了门,却不见了叫花,另有一个女子,人干净,穿得也干净,正给他扫院子呢。老坛正要问,你是谁家女人,跑来我家来扫院子?那女子听见门响,真起腰,向老坛看去。这一眼,直看得老坛目瞪口呆。那双眼睛,汪汪的。

第六章 花子(二)

庆生还真忘了叫花的事。县上没骗人,真的增加了化肥量。但有了化肥条子,却没有化肥。供销社的人说,要想早点拿到货,就自己去县里的化肥厂提货。和会计去到化肥厂,两个人吓一跳,连人带车一直排到大门外的公路上。走到前面去看,传送带上,出来一包,搬上车一包。没办法,就和会计去后面排队。化肥款分成两份,一个人身上捆一份。足足等了五天,这天挨晚了才把化肥弄回来。回到家倒头睡过一觉,才起来吃晚饭,水仙说,老坛来过两次呢,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庆生这才想起叫花的事。心想是有些天了。放了碗,往老坛家里来。

趴在院墙外看了一眼,柴草棚里不见了叫花。心里有些疑惑,老坛是收了她了,还是她自己走了。没有他的话,老坛是不会撵她走的。想喊门,又恁个晚了。于是自己拉开柴门进了院子,老坛屋里倒是还亮着灯。贴着房门听,听见屋里老坛喊声连连,以为老坛做拉车上坝的梦,喊一声,挣一步。但又不像,门缝里看去,那灯光一晃又一晃。心里半是奇怪,半是作崇。于是绕到一旁,从柴草棚爬上窗墙。这下听得仔细,除了老坛的叫喊,还有那嘤嘤哦哦的喘息,细细溜溜,若有若无。想听得真些,那声音却又没了。想走人呢,那声音又往耳朵里钻。和水仙天啊地啊的叫喊大不相同。想起水仙说的,女人和女人,哪里都一样,哪里又都不一样。眼前又晃过一阵白,身上燥热,就想去看更仔细些,如老万说,那一条白生生的身子。不想脚下把根木头踩折了,身子滑下来,却又撞响了窗下的一口破铁锅。

听到屋里女人喊了一声,贼。庆生连忙爬起来就往外跑,本来这样是跑得掉的,跑了几步,发现脚上少了只鞋,可不能把鞋留在老坛窗墙下,又往回摸索着找鞋,鞋没找到,却听到老坛拔门销的声音,这下慌了,连滚带爬钻进柴草棚。

老坛穿上裤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就把门开了,嘴里骂着,贼 日的贼,偷到老子院子里来。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庆生也顾不得头脸,摸到柴草棚里一堆物件,知道正是叫花平身上的那些破烂,扯起来就往自己身上遮盖。又过了一小会,女人也出来了。和老坛往柴草棚走来。显然是走得近了,庆生看不见,却听到女人吸了吸鼻子,说,哪里来的贼,是条狗吧?

老坛说,村里的狗,不进别家院子的。

女人又说,是头猪吧?

老坛说,猪又不会爬墙。

女人说,是只猫吧。

老坛说,猫能弄出恁大的响?

女人说,就是猫了,猫本事大。爬高上低,回屋吧,就算是个贼,院里也没什么好偷。

老坛说,要是个贼,我折了他的腿杆子喂狗。

女人接了口说,贼啊贼,听到了没,要折你腿杆子喂狗呢。

女人这话,逗得老坛发笑。老坛说,贼听了,尿裤子呢。女人说,不定贼听了,咬牙恨着呢。老坛说,他个贼他还敢恨。女人说,贼也是个人,是人就有喜欢,有恨。

老坛说,噫,你倒是会说话。想想又说,我去拿电筒,瞧瞧是不是个贼。庆生躲在那堆破烂里,果然正恨得咬牙。听到老坛这话,不由得叫苦连连。他知道老坛还真有手电筒。那是在水库工地上,晚上守夜指挥部发的。后来他说是弄丢了,庆生晓得是他喜欢,藏起来了,当时也不说破,反正占的是指挥部的便宜。偏偏就没想过,这会老坛要拿来照把自己当贼照。正想着,与其让老坛把手电筒照在这堆破烂上,再拎贼一样把自己拎出来。不如自己站出去,看他老坛如何折自己的腿杆子。却又听得女人说冷,又说就算是个贼,也是恁可怜的贼,才会偷到这里来。连哄带骗拉着老坛回了屋。

庆生心里疑惑,却不顾不得多想,乘机钻出柴草棚,果然如贼一般溜出老坛的院子。这生人可没这般狼狈过,咬牙切齿地骂,狗 日的老坛,老子才折你腿杆子,老子折你腿杆子喂狼。老子明天叫你钻狗窝。有个叫花睡觉,稀奇了你个狗 日的。老子明天就把她撵走。你狗 日说了不要的。骂着骂着,忽然又叫起苦来,一只鞋,还在老坛窗墙下面。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庆生在副队长前去喊工,说是先去整路,下了雨,那路马车进不来了,化肥不能堆在路边着雨。副队长听到庆生在喊工,忙不颠颠地跑出来,带着大家去修路。还说庆生,修路你说一声,那里要你起恁早。

庆生来到老坛家,一进院子,见了那个女人,庆生也怔了怔。世上女子,干净了就都好看。再去想那叫花的模样,却是想不出来。还是端起队长的架子,庆生开始说话了,老坛是个好人,你要想和他过,就好生过。队上自然会分你人头的粮。老坛能吃,也能做,一个顶两个。吃也顶两个,做也顶两个,你不能由着他吃。要是由着他吃??????一

庆生嘴里说着,人却在院子里转圈,可是院子里物事依旧,独不见自己的鞋。

你如果任由他吃,再多也不够他吃的……日了鬼了。

什么鬼了?女人问。女人知道队长的好,说的话,对老坛是好,对她也是好,队长的话,都认真往心里记,最后这句却没听清。

院子里的鬼。庆生没好气,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队长走了,女人知道队长那是句骂人的话,也就知道那鞋就是队长昨晚拉下的。

昨晚,她只是猜,她隐隐闻到香烟的味道。这一个村里的男人,只有队长身上有香烟的味道。这个味道,她以前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闻过。忽地就红了脸,昨晚,自己光光的身子,嘤嘤的叫唤,当真是都落在队长眼里耳里。想要着恼,却也恼不起来。反去自己那堆破烂里,翻出一个包,打开,找出剪刀,布块,针线等物件,比着那只鞋,剪出一个鞋样。

不知从何年起,那道安妃娘娘洗浴过的河湾被叫做了娘子湾。本来好像是叫娘娘湾的,岁月久远,就叫成了娘子湾了。好像叫娘子湾,比娘娘湾更多了些人情味。娘子湾的的岸边,果然立着两块石头,它们都叫将军石,靠河近的一块叫大将军,远一点的一块叫二将军。二将军后面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头,有些散乱,不像一支令出禁止的御林军马。人们说,那是因为要给过往的村民让路,有的往左边闪,有的往右边站,所以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七月初九的这天,这些石头上会铺满衣物,大多青黑,但也少有红绿。因此,从颜色上,很难说不是娘娘的丝罗。但从质地上却看得明白,大多是些粗棉陋布。少有那几许红绿,却是几件灯芯绒外衣。其中有件粉红,那肯定是花子的。村里只有花子有此一件。其它的红,要么正红,要么紫红。水仙的那件,就是紫红。因此,水仙眼红花子那件粉红。

水仙说,花子,你换不换。我这件比你的新。

花子说,换呢换呢。

水仙果然就穿上花子的粉红,不大不小,像是比着做的。就去看花子的身子,又看自己,分不出哪个更白些。又不能叫了别人来帮着比。花子看到水仙盯着自己身上看,就往河里走,慢慢地,一个身子就没在水里了。女人们也纷纷往河里走。

这是这个村的一个习俗,叫过七九。女人们都要来河湾里洗浴。花子是头一回过七九。虽然,她并不是第一次在这条河湾里洗浴。但只有过过七九,她才是这个村里的女人。

也不知道谁说的,日子好过日子短。不管谁说的了,老坛现在算是知道这味了。天气好,雨水足,今年的化肥又比往年多了一点,田地里的庄稼转过青来,就发疯般地长,拔节,吐穗,扬花,眼看就要开镰。公社已经通知下来,只要大春上了场,去老青山水库的人马随即动身。

顺顺当当的事,庆生却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老坛忽然说他不想去了,那小红旗,哪个舅子愿插就让舅子去插好了。本来这也不是件事,他不去就不去,队上男劳力有的是,一个队去的人也不多。可偏偏公社专门给庆生捎了话,老坛非去不可。是县上领导点他的将,要他一个人拉车上坝。庆生就不明白了,恁大的领导,怎么就盯上老坛了呢?

不明白归不明白,庆生还是往老坛家里来。更让庆生恼火的是,老坛说,要他去,他有一个条件。庆生一下跳起来。敢讲条件了你,狗 日的你老坛,反了你。

第七章 六指(一)

都知道六指,拇指或小指外侧多出一节边角废料。 没什么用,一不小心,还往往比别人多点小疼小痛。小疼小痛也就算了,它把你名字都改了,无论爹娘给你起再好听的名字。姓乔,你乔小六,姓毛,你毛小六。大了老了,乔老六,毛老六。死了,人手一指,那,老六的坟。

队上也有个六指,但和别的六指不同。别的六指是多,他是比别人少,这一少就不好算了,怎么个少法?好算,少四个。

还是打西河子水库的时候,放炮起土,放了一哑炮。哑炮是个大麻烦,也可能永远都不再响,就这么腐了朽了化成土了。也可能什么时候它就轰的一声。所以,指挥部有规定,有哑炮一定要排。

“轰”“轰”“轰”“轰”??????

炮声都响过了,指挥部的安全员跑过来,对庆生说,是你们少响一炮,这个赫鲁 晓夫今天就得排掉。赫鲁晓夫就是定时炸弹。报纸上、文件里三天两头点名。昨天台上的人还再说,谁谁谁是新的赫鲁晓夫,一觉醒来,就成了更新的赫鲁晓夫了。指挥部的人天天学文件看报纸,哑炮就这么叫起来。

庆生说心里有些慌,嘴是还是说,再等等吧。安全员看庆生一眼,干脆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在手掌上看着,庆生也偏过头去看。队上的民工也都围过来,看着表上的秒针“嚓”“嚓”“嚓”走。一圈两圈,整整走了十圈。安全员说,肯定哑了。再等,天黑了还不好排。

民工们不再看表,也不看队长,看旺发。庆生也看着旺发。这个炮是旺发装的药。平常,都是谁装的药哑了谁就去排。不是规矩的规矩,但旺发从来没排过哑炮,心里害怕,小腿就开始抖了起来。

旺发还是小伙子,腊月底就要娶媳妇,乡下人,腊月大喜迎新年,是个习惯。算下来没几天了。大家就拿旺发取笑:小腿抖不管用,不如把**取下来挂在工棚里,就是哑炮响了,**也还是好好的,不耽误娶媳妇。

有人说不行,工棚连个门都没有,万一钻进条狗,叼去吃了。难道让狗抵旺发娶媳妇。

有人就把话扯开了,问,人吃了狗肾补**,狗吃了人**是不是也补狗肾?

说到狗肾,大家都想起上个月的一个笑话。炮响的时候,一条不知哪里的狗正好跑到炮位上,结果被炸死了。按惯例,狗死在哪家的炮位上归哪家。这狗正好死在庆生他们队的炮位上,大家欢天喜地把狗弄回来剥皮煮了。

狗肉香啊,第二天下工的时候,大家走在路上就闻到了香味。有多少日子不说没闻到肉味,锅里就是油星也漂不起来。回到工棚,做饭的老亮当着大家的面把锅盖一揭,大家争先恐后把都把筷子在锅里捞。捞什么?狗肾,头挤头,人挨人,筷子绊筷子,捞了半天,狗肾的影子都不见,大家有意见了。都拿眼睛看老亮。都认为他已经悄悄把狗肾捞了吃了,这就不对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规矩,干活的先抬碗,做饭的后动筷。老亮你这样做犯规矩啊,何况一条狗就一条狗肾,你这也太犯的大了。

老亮摇头,说,锅盖我是当你们的面揭开的,在你们回来揭锅盖之前,我把狗肉放锅里,加了水,放了盐,上了火,我就没揭开过,不然,狗肉能有这么香?

大家奇怪,那狗肾呢?

狗肾有脚吗?

就算狗肾有脚,它还得有手,它得有手揭开锅盖。

老亮笑了,狗肾没脚也没手,手脚在你们身子上呢。说着,把锅盖翻开了,大家一看,笑翻了天。原来狗 日的老亮用线把狗肾拴在锅盖上了。云南十怪里有一怪,草帽当锅盖。说的是云南的锅盖和别的地方的锅盖不一样,用苇草编出来,形似锅盖,老亮揭锅盖的时候,大家的都只顾了把眼睛瞄都会锅里,就没人去想那狗肾会拴在锅盖上。

工地上都是青壮年男人,平常没事,就说些男女间的事。尤其是已经娶了媳妇的,就特别喜欢拿没娶媳妇的毛头找乐子。

大家也不过是说着好玩,但旺发越听越发害怕,不仅腿抖,整个人都筛起糠来。其实,大家所以这么说笑,是因为排哑炮虽然危险,但也远不到谈虎色谈的份。工地用的雷 管,是附近一个叫**一三的兵工厂无偿支援的,既然无偿,质量就不是很好,时不时会有哑炮,但排哑炮从来没发生过意外。

天看着就要黑下来,庆生的脸也跟着黑下来,这以前,谁都不知道旺发是这么个拉稀的货色。排哑炮是个胆大心细的活,旺发这份怂样,就是没事也要整出事来。但是,排哑炮这样的事,庆生身为队长,也不能安排谁去替他排。

这时候六指说话了,六指说,旺发,哑炮我帮你排。媳妇我也替你娶。干不干?旺发脸色发白,又怕又气,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六指就笑了,算了,娶媳妇还是你娶,你记着给我买包好烟吃,春城,就行。六指和旺发算是表兄弟,六指大旺发几岁,也算是关照旺发的意思。旺发当然就点了头。

当然六指说话的时候还不能叫他六指,不过没关系,哑炮一响,他就成了六指,前后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哑炮没响之前,大家还说他划得来,狗 日的想吃春城呢,比队长还高级。当然高级,春城三毛七,金沙江二毛八,这九分钱不是白贵的,春城内包的防潮纸是锡铂纸,金沙江是沥青纸。这档次就完全不一样了。

平时,庆生也只吃金沙江,没到吃春城的水平。庆生吃纸烟的时候,六指只能看。队长是不给他们传烟的。队长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两到三下,然后用舌尖从左到右轻轻舔一下,顺势叼在嘴里,擦着一棵火柴拢在手心里,点燃,吸出嘶嘶的声音。六指也想这么来一下。自己掏钱去买一包来吃,也不是就买不起。但你不能经常吃,说明你就还不到那个份。不正好有句话,捏着**充六指,你能充得了一辈子?充不了不如不充。但赢来的就不一样了,赢来的你就可以充一充,传开来还是一段佳话。

六指排过哑炮,因此很有经验,他整个人趴在下坡,远远伸出两只手一点点往外刨土,已经刨到可以摸到**了。本来,如果**没有拆散,还是完整的一条放在洞里,他就可以抓住**轻轻拉出来,那样动不着雷 管。可那天旺发偏偏埋的是散药,六指只好去拔导火线。事后六指说,他一拔导火线,就知道坏了,没等手缩回来,一阵风把他撩开了。它响都没响,六指一直觉得奇怪。只有旺发说,响了,比平常都响。六指不知道,他排哑炮的时候,旺发尽管大小腿都还在抖,但他却跟在六指的身后不远处,找了个坎伏了下来。因为离得近,他觉得那炮就在耳朵边响。炮一响,不见了六指,旺发居然腿也不软手也不抖,他把六指从土里刨出来。然后一路背到指挥部,不要别人换他。

六指后来吃到了包锡纸的春城烟,整整一包。但已经不可能再有庆生的作派。他的两个拇指和两个食指全没了。只能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吃法,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更让他觉得没意思的,当然不止是吃烟。剩下手指虽然还是多数,但远没有被炸掉的少数管用。何况,剩下的说是多数,也只是从数量上说。他剩下三个手指一般长短,也就是说,那一阵风在刮走他的拇指和食指的时候,也顺带把中指和无名指削掉了一节。若是拼凑起来算,他这个六指还有点不够格。更让人窝囊的是,哑炮响了,大家说起来,都觉得为一包春城烟,不值。一件事球了,一个人就球掉了。

第八章 六指(二)

六指只能做一些手上不出力的活,在晒场上翻翻谷子,村子挨边的田地里撵撵偷嘴的牲口,而这些,平时都是奶着娃娃的女人做的活,多这么个大男人,活也就是那么多,等于队上白白养着他。再说了,就这样一点活,也不能一年到头都有。眼看着场上的谷子该分的分,该交的交,接下来整个冬季,几乎都没有六指能干的活。他整个冬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挑一副箕,手持一个小铲子,村前村后的大路小路上到处转,捡拾牛羊牲畜拉下的粪便。拾满了,顺便就洒在自家生产队的田地里。其时,放牛的娃娃们也自己带着箕,他们拾到的粪,都是带回家倒进自己家的猪圈,以后圈肥出给队上,是可以折算工分的。谁放哪几头牛,都是指定的。娃娃们有自己的规矩,谁放的牛拉的屎就归谁。六指这么插一脚,就和娃娃们有了小小的冲突。娃娃们编了个这样的顺口溜,六指短,六指长,六指想吃锡包烟。

这天几个娃娃正冲六指喊,庆生去大队路过,正好听到了。庆生折了一棵树枝在手上,叫他们过来排好队,褪下裤子,翘起屁股。娃娃们不敢不听,个个翘着屁股等着。

“啪”

庆生下手重,屁股上留下一条青痕,娃娃杀猪一样叫。

这还不算,庆生打过了,看着那帮想哭不敢哭的娃娃说,回去告诉你们老子,是老子打的。

娃娃们呲牙咧嘴,吸着冷气说,你都打过了,不告诉老子行不行?

庆生说不行。

一个叫大眼贼的娃娃说,你都说了是老子打的了,又要告诉哪个老子?

庆生楞了楞,笑起来,小狗贼,你将老子的军?说着,又给了大眼贼一下,大眼贼又杀猪般叫疼,捂着屁股跳。其实,庆生这一下打得很轻。庆生喜欢大眼贼的聪明,说,以后再喊,转过身来打。大眼贼就很害怕地捂了小**,说,队长老子,再不敢了。庆生随口骂道,都给老子滚远点。庆生话一出口,一拨娃娃提起裤子屁滚尿流赶着牛滚,一边滚一边大眼贼说,他立了功,一人要分他一泡牛粪。

在路边蹲下来。庆生卷了支烟,刚要点,看见六指手里的粪箕,心里突然一动,把烟给了六指。六指稍稍怔了一怔,用中指和无名指夹过庆生的烟。庆生又卷了一支,这才擦着火柴,先给六指点,自己再点。两个人就这么蹲在路边上吃烟。庆生说,明天你不要做了,以后也不要做了。娃娃们拾不满类,回去没交待。家里人问了,也只怪你。六指就看着庆生,以为庆生要另外给他派活。但庆生什么也没说,一支烟吸完了,庆生起身要走。六指叫住了他,那我做什么呢?庆生说,田里地里都收了,没什么活。六指说,我不能成天闲着啊。庆生面有难色,我今天去水库,倒是有个活,可以长做,只是??????庆生没了下文。六指着急,说,你说啊,只要我能做。庆生又卷了支烟,这回没给六指,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才递给六指。六指吸着烟,庆生就看着六指的眼睛,给六指说了水库上的活。说完了,庆生说,你自愿,不去也行。

庆生说了就走了。六指没说去,也没说不去,等庆生走远了,六指说,他先回去和媳妇说说看。

庆生装没听见,扯直走他的了。

该是做晚饭的时候,庆生还没回,水仙不晓得庆生到底回不回吃晚饭。就先把猪食给煮上。去大队开会,有时散会的晚,也会办伙食。水仙晓得,这次开会是说上水库工地的事。哪个队去几个人,出几辆板车,又带多少吃的,多少床草席。哪个队先去搭工棚,挖灶堂。事越扯越细,狗扯羊肠,越扯越长。值得这么扯吗?值得,大队部的房椽下,还挂着几挂去年的老腊肉,不扯,轮不到大家吃。正挽袖子搅着猪食,听见院子门响,以为是庆生回来了。正觉得奇怪,这不早不晚的,到底没摊上吃大队的腊肉。就听见一声喊,你个狗队长,你出来。

水仙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六指媳妇麦花。去年一年里,为六指那几个手指头,只剩门槛没给踏破。但千般找,万般找,到底也没敢骂出一声。今天这婆娘是头顶猪尿泡,不晓得轻重了。水仙提着锅铲一纵身跳了出去,一个往里,一个往外,两个人都走得急,差一点撞一起。

你这嘴怎么张的,狗队长也是你叫的?水仙挥舞着锅铲说。

麦花涨红着脸,没接水仙的话,只问队长在不在。这回没说狗队长。

水仙说,在怎么的,不在怎么的,有话你就说。

麦花往屋里看了看,知道队长果然不在,说,和你说没用。说着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欺负人也不这么欺负的。

刚要走出院门,水仙一把把她拽了回去,怎么说,他欺负你了,他怎么欺负你了?边说,边把院门关了,这欺负人的事,不能让人听见。

麦花白水仙一眼,他回来你问他。我不和你说。我??????都说不出口。

水仙一听真不对了,这被欺负还说不出口的事,那还有什么事?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麦花,我说呢,去年你踏破我家门槛,就为补点工分补点粮?我说呢,怎么你说什么他就答应你什么。我说呢,一进我家门,当我的面,还你看他,他看你。不都是你找上门来?现在变成他欺负你了?

麦花往后退了几步,水仙嫂,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我说,欺负你也是活该欺负。我要是个男人,有这么找上门来的,我也欺负。我什么都看在眼里,我是装没看见。你还敢吵上门来。

这水仙厉害,平时是好姐妹,这会,顾不得了,得先把麦花嘴封上。至于那狗队长,以后再慢慢收拾。

麦花瞪了水仙一眼,我嫂子,你自己说的啊,以后我真找上你家门,让他欺负。你就去灶房里煮猪食,装看不见。说着,一把抢过水仙手里的锅铲,转身进了灶房。就这会,两个人在院子里斗嘴,锅底糊了,糊味飘出来。

水仙有些糊涂了。说了她这么多不是,她倒什么事也没有?也随着麦花进了灶房,看着麦花发楞。

这回轮到麦花说水仙了,我没嫂子你长得好看,身子没嫂子你白,**没嫂子你大。我不眼红你,你倒眼红我了。莫不成他真是长双狗眼,也分不出个好丑。那倒是好,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是我看他了,他看我了。你身子白又怎么样,**大又怎么样?

呸,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说得出口。水仙嘴里骂着,心里越发糊涂。但听着水仙这么夸自己,却也不恼。一把又从麦花手里抢回锅铲,比划着说,说得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我就这把铲子拍死你。

麦子挺着胸,拍呀。队长婆娘稀奇了,随便就拍死个人。

水仙说,我哪里敢拍死个人,我拍死个小狐狸精,你明明是笑话嫂子老了,身子松了,**也往下掉了。瞧瞧你翘的,翘给谁看呢。骚样,我都想抓它一把。说着,做势就去掀麦花衣襟。嫂子瞧瞧,到底有多翘。

麦花尖叫了一声,往后缩回身子。我先瞧你的。

水仙又呸了一口,喂你吃还差不多。水仙没大麦花几岁,麦花不依了,说,原来两口子是合起来欺负的人呀。啧啧,当上队长媳妇,就做得我娘了。

麦花笑,哪个叫你没大没小,你倒是说,他怎么欺负你了?

这一问,麦花的脸又绷紧了,说,他叫他上水库。麦花有点奇怪,水库上的活,没一双好手可是做不成。六指能做什么?麦花接着说,叫他上水库捡粪 。水仙更是奇怪,说,水库也没什么牲口?捡个屁的粪。麦花说,怎么没牲口,打水库上几千的牲口,漫山遍野屙的野屎。

水仙楞了半天,“ 扑”地一声笑出来,双手拍着腿说,真是个狗队长,亏他想得出。

麦花这回得了理,说,嫂子你还笑。你说那是人干的活吗?你说,骂他一句狗队长是轻了还是重了。

水仙呼出口气,说,骂轻了,你骂他什么都行。但狗队长只能我骂,你实在想骂,就在这院子里骂。出了这院子你骂他狗队长,那倒真的说不清了。

麦花说,光骂我不解恨。

水仙把锅铲递给麦花,你拿锅铲拍他。

麦花说,拍他哪里?我下手可没轻重的。拍错了地方,连你也恨起我来。

水仙搡了麦花一把。把锅铲递给麦花。麦花刚把锅铲接过来。院门哗一声被推开,庆生一步跨进来。两个女人相互看一眼,便同时把脸绷成两块锅巴,凶巴巴地看着庆生。庆生叫声不好,转身想逃,却是晚了。水仙抢过去,把门关上,插上销。

麦花还真舞着锅铲,朝庆生走去,说,是我嫂子叫我拍你,锅铲也是嫂子递我手上。这一个村,从来只有你骂人打人,欺负人……想踹谁家的院门就踹,想掀谁家的锅就掀。一个村里,狗见了你都夹尾巴。你不把人看,不把人当人。麦花说着,恶狠狠举起锅铲。

水仙见势不好,刚要叫出声,麦花哇一声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锅铲拍得地上黄土飞扬。

第九章 灯芯绒(一)

看着麦花坐在地上哭。 庆生扬扬下巴,让水仙拉她起来。水仙装没看见,庆生又不能当着水仙的面去拉,从衣服口袋里摸出烟来,蹲在自家院子里吃起来。大队开会如果不管晚饭,散会的时候会从购销点拿几包烟,给队长们一人发一包。大队没资格给队长们发误工补贴,就用这个办法代替。

麦花哭过几声,本来也就是哭个样子,看见庆生吃起烟来,不晓得又从哪里生出一股气,伸手把烟从庆生嘴里夺下来,扔在地上,用脚搓成烟末。

庆生点点头,算是明白。那六指就是为了吃包春城烟,成了六指。所以,麦花见不得他吃纸烟。

哭什么呢?庆生也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我又没硬要他去,我说了自愿。

麦花跳起来,你不给他派工,他不自愿不也得自愿?

庆生说,我说了不给他派工?我只是叫他不要再跟娃娃们争那一铲两铲牛粪。我拿棍子抽那些娃娃呢。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麦花无话,说,好,你说的自愿。咱不自愿。

庆生说,你不自愿就不自愿。自然有人愿意去。到时候你别悔肠子。

麦花噫了一声,跟在人屁股后头捡人屎,也倒是个稀罕事。我要悔肠子,日头从西边出来,那才更稀奇呢。

庆生说,本来只是随便问他一声。还没来得及说呢,去的人,队上一天补助一斤米。

麦花哼一声。没接话。

庆生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队房挑,挑上去做菜做饭随他。

麦花又哼了一声,还是没接话。这就点好处?这也就和别人上水库差不多。谁愿去谁去。

庆生狠狠心,又说,这是给自己队上干活,不是派水库工,一天再给两角钱,现钱。一个月一结。

麦花这回没再哼。肚子里算开小帐。除了省下在家的一份吃食,一个月一结,一个月还能拿六块钱?天上掉银子?掉银子也不去,跟在人后头捡人屎,掉金子也不去。谁愿去谁去。

庆生看了麦花一眼,又掏出烟来,想想又舍不得吃,装回包里去。自己卷了一支叼在嘴上,擦着火,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顾不上点烟,扔了火柴,两只手在衣袋和裤包里乱掏一气。

水仙问,啥东西弄丢了?

庆生不回话,还是乱掏,有些着急的样子。

水仙知道庆生真丢东西了,又问,你倒是吭个声啊,到底丢了哈东西?要紧不要紧?

庆生这下不掏包了,反而不是很当回事的说,没什么要紧,就几尺灯芯绒票。

水仙和麦花同时叫了一声,啥?灯芯绒票?几尺?

庆生做回忆状,是六尺呢是七尺呢?

这回是庆生不急水仙急,自己去庆生的身上掏。庆生也就四个包,两个衣袋,两个裤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半包烟,一盒火柴,一个小破本本,一个装烟丝的小盒子。就是不见灯芯绒票。又把那小破本本一页一页翻了,也没有,又把那几个包翻了出来,还是没有。

水仙问,什么时候分的票,也没听你说啊。

庆生说,不就今天开会,正好供销社分下来。

水仙说,好好想想,回来路上抽烟了没,会不会拿烟的时候带出来掉了。庆生就做好好想想状。麦花想说什么,水仙做了个手势,让麦花不要打扰庆生想。水仙正想着做一件粉色灯芯绒衣裳。村里,就花子有一件粉色的灯芯绒,怎么看怎么好看,穿在花子身上好看,穿在别人身上好看,穿在自己身上,大家都说就更好看了。因为水仙白啊,穿上了,粉粉白白的,自己还一直后悔,做这件紫红色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得起来做成粉色的呢。灯芯绒很罕见,除了要布票,还得有灯芯绒票。当然了,除了这两样票,还得有钱。灯芯绒贵,好丑都在一块多钱一尺,做件衣服下来,得**块钱。但也结实,一件抵得好几件平常衣服。又体面又结实,灯芯绒票就比布票还稀奇。往村子里走,但凡穿灯芯绒的,差不多都是队干部的媳妇穿闺女。

啪,庆生拍了拍脑壳,还真想起来了,妈的老万,两张票并一块给了他,他是不是还没撕给我。

水仙听了,出了口气。说,吃了饭你就去拿回来。喜滋滋从篮子里拾出两个鸡蛋,忙不迭给庆生做饭去。

水仙进了灶房,庆生接着刚才的话说,麦花,你想好了,一天两角钱一斤粮。

麦花说,你刚才说的是一斤米两角钱。

庆生说,我说一斤米?我说的一斤粮吧?

麦花说,你刚才明明说,愿意去的,队上一天补助一斤米,后来才又说南瓜洋芋自己去库房挑,再后来才说一天两角钱,一个月结一次帐。哼。

庆生说,我怎么会说一斤米,队上那有米?只有谷子。

麦花说,你就是说的一斤米。你是一队之长,又不是光屁股娃。说着,扭头张口想叫水仙出来作证,突然又忍住,说,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

庆生说,一斤米就一斤米。一斤米两角钱,洋芋南瓜自己挑。一个月结一次帐。

麦花哼了一声,管你一斤米还是一斤粮。谁愿去谁去。麦花话是这样说,却把眼睛死死盯住庆生。

庆生见麦花盯着自己看,咧了咧嘴,我咋啦。边说,装模作样低头往自己身上看,我裤带松了?没有啊。你那眼怎么看人的,还以为给你捡了大便宜。说罢,咧了嘴笑。

呸。你狗屁不值,还便宜?便宜留给树桩头。狗撒尿才往树上撒,麦花不能骂狗队长,却把队长比作狗。自己得意,笑了。

庆生也笑着,哟,会绕着弯骂人了啊。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反正我说了自愿。这么大便宜,只怕争着抢着打破头呢。你该回去给六、六指做饭了。本来不该当着麦花说六指的,到底说顺了口。

庆生这是一句双关语。说完了,就往屋里走。麦花一把拉住他,小声说,拿回来给我。

啥?

你知道是啥。

庆生其实知道她说的是灯芯绒票,往灶房呶呶嘴,轻轻摇了摇头。麦花使劲瞪庆生一眼,我不管。虽然还是小声,却把胸挺了起来说。

庆生笑,也小声说,挺给谁看呢。别把我惹谗了,犯错误呢。一边说,一边把嘴上的烟卷取下来,拉起麦花的手,塞到麦花手里,又帮她把手攒拢。使了个让她走的眼色。

麦花楞了一楞,心里明白过来。伸头往灶房里喊了声,我嫂,我走啊。握紧拳头出了水仙家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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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灯芯绒(二)

听到喊,水仙伸头看到麦花走了,说,人家骂你狗队长呢,亏你怎么想得出来,派人去水库工地拾人粪。

庆生说,你不记得了?

水仙问,记得什么?

庆生说,那回去工地砍树。一个队上的男人都被你们撵牛圈睡觉。

水仙想起来了,笑出了声。

还是打西河子水库的时候,队上给水库工地送南瓜,南瓜送指挥部食堂,不是当饭是当菜。卸了南瓜,庆生带人到林子里砍树。水库打起来,那些树都要被淹掉。一车南瓜换一车木材,工地指挥部和队上都觉得很划得来。庆生的队在半山区,没有可以成材的树。

庆生领人往林子深处走,要捡大的直的砍。踩到了稀溜溜的东西,庆生以为是兽粪。臭味弥散开来,才晓得就是人粪。先前是抬头看树挑树,这下就低头看路,一低头不要紧,到处是人粪,没地方下脚。南瓜总不能白送,忍着恶心,把树砍了拉回来,不敢回家,在河里洗了燥。那是晚秋,河水已经见凉,冻成了一身紫肉。回到家,水仙还是说臭,问庆生做甚了。庆生说,一林子的人粪;哪有不踩着的。水仙说,不光是脚上臭,你身上也臭。庆生说,树砍倒了,要抱要扛,树上滚上了,抹到人身上。水仙说,也没得恁个臭。庆生说,工地上吃尽粮,插花着吃油荤。水仙就不多说,抽了一夜的鼻子。庆生羞愧,不敢碰着水仙,自己滚一边,也抽一夜的鼻子。

水仙笑过,问庆生,你咋又想得起让六指去拾。

庆生就把去大队开会,遇到大眼贼和六指争粪的事说了。接着说,六指又做不了别的,闲着他也心慌。他要是去,一年下来,差不多能省下一半的化肥钱,那是一个大数。省下来的化肥指标卖了,也是一个大数。再把这几年攒下的凑上,差不多能买辆马车了。

置一辆马车,是庆生做梦都在想的事。农忙时拉肥送粮,农闲时放出去搞点副业什么的不说,就平时走个村进个城,有马车坐的队长,也高着别人一头。庆生这些年省着抠着,都为了这个事。

水仙说,六指就是愿意去,也得麦花点头。在村里,麦花也是个要脸面的媳妇,她要是不愿意,就算你是队长,也休想占她便宜。

水仙这也不算是话里有话,有点和庆生说笑的意思。

庆生故意锁了眉头,说,就是啊,这村里谁能占她便宜了,只有她占便宜的。

水仙说,她占什么便宜了。

庆生说,你想想,一天一斤米,两角钱,吃掉的南瓜洋芋不算。

水仙说,那也不算多,比起你刚才算得帐。

庆生说,还有那七尺灯芯绒票呢。

水仙眼一瞪,啥?你说啥?灯芯绒票,你答应给她了?不给,我这就去找老万拿回来。

庆生说,你找老万白找,已经给了她了。

水仙一扭身子进了睡觉的屋,关上门,也不给庆生做饭了。庆生跟到门口,说,你不有一件穿的吗。它算个啥呢,不就一件衣裳?以后再发下来,保证给你留着。水仙在屋里说,你说话不算话的。去年你就说留,又悄悄给了旺发。庆生说,旺发要娶媳妇,你说哪个娶媳妇不给做件灯芯绒。新媳妇穿不上,不是丢他旺发的脸,是丢队上的脸。水仙说,队上的脸,又不是我的脸。庆生说,怎么不是呢?我当着队长,队上的脸就是我的脸,我的脸是谁的脸呢,还不就是你的脸。丢了队上的脸,就是丢我的脸,丢我的脸,还不就是丢的你的脸。水仙说,我不和你绕,我绕不过你,你是吃过会议伙食的。庆生说,好好好,我现在去找老万,让他把他那份先让给我。欠他一个人情,以后我想办法还。说着,刚转身要走。屋门拉开来,水仙走出来,站在庆生面前,问,刚才你把票藏哪儿了?

庆生说,管他藏哪儿,反正是真给掉了。

水仙说,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藏哪儿了?

庆生说,卷了支烟,不是一直没点火吗?

水仙心里暗暗怪自己大意,早知道这个狗队长用卷烟蒙骗人又不是一次两次,恨恨地说,以后你卷一辈子的烟吃。

庆生知道水仙的脾性,故意说,左右都不是人,我不当这球的队长了,我就卷一辈子的烟吃。省得里外受气。说着,一脸的委屈。蹲地上,卷了一枝烟吃。

水仙看了他一眼,心想,装给谁看?你肚子那几节肠子,我还不知道那头青,那头绿?

庆生见这一招没用,把烟地上灭了,搓了几脚,然后往外走。

水仙叫住了他,要吃饭了,还要出去做什么?

庆生说,我把票给你要回来。我真不当这队长了。这算哪一级干部呢?人都不算,大队一级那都是爹,公社那一级的,那都是爷爷。喝来唤去,什么事不对心意了,手指戳着你鼻子尖。自己媳妇想要件好看衣服都留下几尺尺票。我这算什么呢?我真不当了,以后我也拿不到票。我这就去给你拿回来。

这话半真半假。但在水仙听来,却也心疼自己男人。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为七尺票票整得里外不是人。算回什么事。这里想到,人走到庆生面前,说:

你当得好好的,咋不当,当。嘴里说着,拉起庆生的手,把几张钱放在庆生手上。庆生疑惑,水仙说,麦花为治六指的手,现在家里肯定没现钱,你把钱先给她。以后不是一个月有六块钱吗,我扣下就是。咱好人做到底,你让她先把衣裳做了穿在身上,她反不了悔。

庆生这可是没想到,一下子有些发楞。水仙说,去啊,发什么呆?我还不知道我嫁了个当狗队长的男人?我也要你晓得,你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媳妇。

庆生一迭声说,我晓得,晓得的啊,不然我怎么敢就把票给了她。晓得你其实是当宰相的料,肚子里行得了船,也装得下个狗队长。

水仙心里笑,却故意绷着脸说,狗队长是我说,你不能自己说自己。庆生以连连点头。水仙于是催他快去。

庆生走出院门,水仙交待了一句,送去了就回,吃晚饭了。

庆生连声答应,一脚出了院子。没想到才出院门没走多远,劈头就遇到麦花了。

麦花叫住庆生,问,队长你有事?你没事我给你说个事。

庆生摇摇头,我没事。有事你说吧。

麦花走近前来,手张开,是那张灯芯绒票。

庆生说,又怎么了?要反悔。

麦花说,我就没说让他去。是你把票就塞我手里了。

庆生一肚子不高兴,但还是说,你是没说。票是我自己给你的,这票我给了你,那它就是你的了。你愿意穿红你就穿红,愿意穿蓝你就穿蓝。

麦花说,我不让他上水库你也给?

庆生说,给了就给了,不就几尺灯芯绒。你当我是三岁娃娃,说话当放个屁?

麦花说,我是想要,我这辈子还没穿过灯芯绒呢。

庆生说,你要就给你了啊。还要说什么?六指不去,有别的人去。

麦花叹了口气,我也没说不让他去。

庆生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你别给我绕,去就去,不去我就找别人。

麦花说,去。这回我说了,去。我是怕我嫂子饶不了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我水仙嫂子不依,让你受气了,你老实告诉我,我就把票还你。就不给这票,我也让他去。

庆生看着麦花,今天真是日怪了。争破脑壳的东西,还你让我,我让你。水仙那样倒也想得通,自家男人当着队长,当然也占好处,但也不能全占。犯难的时候,该让人也让人。这麦花又是咋想的呢。本来去麦花家,还想告诉麦花和六指,等队上置了马车,就让六指喂马。手上出不了大力,铡铡草料,晚上喂喂马,虽然辛苦,到底是长久的活计。不用和娃娃争几泡牛屎,人前人后也有几分体面。

但庆生现在不想先把这话说了,他只是把手打开,说,这是十块钱,你嫂子让你先把布买了。

麦花看着那钱,零零散散的,块块角角的都有。心想,那水仙如此厉害的角色,却也在这个男人面前服服帖帖。

庆生说,拿去啊。你水仙嫂子说了,以后从你那每个月六块钱里扣。不到两个月,也就扣回来了。

麦花呼了口气,看着庆生,说,你就是个讨人骂的队长。我也想骂。我水仙嫂子那辈子的福气,嫁了你个……

庆生就笑,想骂就骂。背地里,你们骂得还少?

麦花当真就骂了一句:嫁了你个狗队长。

麦花嘴里骂着,心里突然泛过一阵酸水。这要的男人,我要是做了他老婆,我也贴你肉,贴你心窝。

第十一章 队长也管床上事

六指上水库还不到一个月,满满几牛车晒干的人粪拉回来,庆生让下在就近的田里。这样,就是下雨,肥力也留在田里。庆生心里高兴,狗 日的六指,一斤米二角钱没白给。虽然还差几天,庆生想提前给把第一个月的钱米给麦花送去。水仙说话了,米你给送去,钱留下。庆生知道水仙的意思,水仙借出十块钱给了麦花,得把这钱扣回来。但庆生说,就是她还你,也得让她过过手啊。水仙说,她要是过了手不还你呢?你好意思开口要回来?你要是好意思开这个口,那你就送去。反正,你回来得把钱还我。你要是不把钱拿回来,你和她就有见不得我的事。

水仙这一说,庆生就有些张口结舌,万一她她她??????还真忘了借钱这茬,就算不忘,又万一她急等钱用,你你你??????你这不是冤枉好人吗?

水仙看着庆生,你结什么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你你你??????结的什么巴?着什么急?

庆生知道女人还在为那七尺灯芯绒吃醋。就这么点小鸡肚肠,就想拿我的软?庆生哈地笑了一声,我是怕你着急,怕你上火。

水仙说,我着什么急?我上什么火?

这钱我给她,她还我,我就再给你。她要是不还呢,你晓得我也不会开口要。反正我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你自己找她要。说着,拎着米就要出门。

水仙瞪着庆生,哼出一声,我和你一起去。

这样其实最好,女人总有办法从女人手里拿回自己的钱。就是拿不回来,那也是你自己没本事。但庆生说,你去干嘛?就算有什么也不能当着你有吧。

水仙没好气地说,我去看看她的新衣服啊,自己穿不上,看看还不行?我还没见她上身呢。你要是不要我去,那就是你们真有鬼。

其实都是多余,麦花根本就没从庆生手里接钱,相反,又从衣襟里掏出四块钱,说,给过我十块钱呢,我一并还了。

水仙推了推,说你先用着。

麦花说,我不用钱。用了就还不上了。

水仙嘴里说,还不上就还不上。一边把钱收了,一边问麦花,新衣服做好了,也不见你穿,拿来我看。要是看得我眼气,我穿上就不还你了。去拿呀。

麦花呼出口气,我去哪里拿?我巴巴的要那张票,是给家里兄弟呢。他今年娶媳妇,女家说没件像样衣服,出不了门。

水仙故意叫了起来,你呀你,那票是好要的吗?怎么就给了?

麦花说,知道不好要,这才巴巴地要。娘家那边,可不像我们这里。娘家的队长,吃酒要坐头席,猪蹄子要给烧好,吃饱喝足带回家去。发下的这票那票,不是他家的亲戚,没人能得着。你就坐个月子,不给他煮碗鸡蛋端他家里去,该给你的红糖票,他就那么揣着。别的也就算了,没火柴隔壁逗个火。你说坐个月子,能没那两斤红糖吗。

水仙说,他还真是当皇帝了。大队告他去。

麦花说,就这大点事,不说告不倒他,也不值当去告。抱个石头冲天,落下来还不是砸自己的脚。

水仙点点头,噫?麦花真是晓理。

麦花说,当队长和当队长不一样。像我庆生哥这样当队长,当得人人说好的,全公社能有几个?

庆生受用,庆生受用的时候就想吸烟,可摸出个烟盒,却是空的,随口就说,说好管什么用。抵不得一支烟吃。

麦花说看着庆生说,你拿一村的人当人呢,你就在乎村里的人说你好。你不拿人当人呢,当然抵不得一支烟吃。

麦花这话说得认真了,庆生连忙说,麦花你可不敢这样说话的啊。多大一个队长。别骂我就是好的了。

水仙听麦花说出这样一番话,像喝了糖开水,甜过头了,嘴里反出一股酸味,说,有人骂也好啊,就怕连骂也轮不到,只好说些好话。说着,假巴闪了闪身子,意思是怕挨麦花打。可麦花却没反应,弯腰提了米进家。人进去了,这才问,要不坐一会,烧碗水吃。庆生说要回去找烟吃,和水仙也就走了。

天渐渐就冷了,又拉回几牛车的粪,六指也跟着回来,说是拿冷天穿的衣服,庆生说,回来了,就住两天。可是住了两天,他却还不走。第三天一大早,抄着家私到队场上。庆生问他做甚么哩。六指说,别人做甚我做甚,庆生说,叫你上水库哩。六指说,我不去.挨着哪个哪个去。

庆生脸黑下来,说,就挨着你去。 ‘

六指说,我不去,别人做甚我做甚。

庆生想了想说,沾不得热气.两天了还不够,你去去又回呀。妈的,沾不得女人。

六指抱了脑壳往地上一蹲,任庆生说,任庆生骂.只是一个不去。

庆生一看六指那份样,以为是婆娘作的怪。派完工,庆生对六指说,你在队房等我,我找她去。

六指说,不是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去。

庆生说,你做甚又不去。去也是你,不去也是你。

六指不说话。

庆生说,我找她去。

六指说,你莫找她。看看四下没人,六指说,她嫌我臭。

庆生说,吃人食屙人屎,哪个屙的不臭。

六指说,她不要我……上床。

庆生张鼻子闻闻,说,你洗洗呀。

六指说,我洗了来,我到河里洗了来。

这下庆生没得话好说。

六指瞧瞧庆生,说,是你派我上工地的。

庆生说,我晓得我晓得。于是,假意是自己去找麦花。推了院门进去,又去推房屋门,却是闩了的。晓不得六指昨夜在哪里睡,这样子怕是连门都不得进。

庆生说,唾呀睡呀,日头出来又落山了。

麦花在里面说,有事你说。

庆生说,没得事,路过了,来烧碗水吃

麦花拉开门,把庆生让进家,自己去灶间烧水。庆生跟到灶间,刚要开口说话,麦花却又出了院子,拿把扫帚扫起院子来。庆生又跟屁虫一样跟到院子里。

庆生说,他做什么又不上水库了。

麦花说,我晓得呀?是他自己不上。

庆生说,是为你哩。

麦花说,他说啦?叫他来问。我还催他去哩。我说了叫他不去?

庆生说,你没说叫他不去,你……/> 麦花说,我怎的啦?

庆生说,你不让他……

麦花说,我不让他怎的啦?

庆生说,你不让他进屋,我来门还闩着。是呀不是。

麦花说,他怎的没进屋了,他吃饭进的屋,喝水进的屋。

庆生说,你不让他进屋睡觉,不让他上床。

麦花就咬了嘴,瞪着眼看庆生。

庆生就把话煞住了,想想那天进树林子砍树,也就一会儿时间,臭得自己都恶心。妈的六指一去一个多月,汗毛孔里都怕装满了屎气,哪里有不臭的。麦花不让他上床也是应该。那天晚上,自己不也没好意思上水仙的床。麦花本就是干干净净的女人,更是不愿挨那个臭身子。但不愿挨也得挨,今年的化肥指标都说好了给老万一半,田里地里都靠六指了哩.

庆生说,你是他媳妇。

庆生又说,媳妇哪能不让男人上床。

庆生接着说,嫁人做媳妇,做媳妇能不让男人上床?说给谁都你没理。自古以来,回家问问你娘,你这个做媳妇的,能不让……

庆生觉出话又转了回去,一时又想不出新词,就哑巴了。

麦花说,说呀。往下说呀。

麦花又说,你当队长的,不是时常公社县上开会吗,县上公社领导见过,报告听过,报纸看过,就没词了?

麦花接着说,还找人评理呀。你要找谁评理?当队长还管女人让不让男人上床。你管得过来吗?公鸡不下蛋,管不管?狗不翘尾巴,管不管?鸭子不上架,管不管?

第十二章 麦花的香烟

庆生陪着笑,任麦花说。麦花却不说了,扔了扫帚进了灶间,倒出一碗滚烫的开水端出来放在庆生面前。然后给庆生放了个凳子,自己走到屋门前,坐在门墩上,双手捧起个下巴,就这么看着庆生。

庆生也一时找不到话说,抬起碗喝了口水,水烫,在嘴里呜噜了半天,才咽下去。水喝不成,掏出烟丝卷烟吃。有些日子没买香烟了,平时不出村,水仙是不给钱买烟的。水仙说的,一年分那点红,不够吃香烟的。麦花看着庆生卷烟,以前,麦花喜欢看庆生吃烟的样子,村里年轻女人都喜欢看庆生吃烟的样子。但自从男人炸了手,麦花看见庆生吃烟就来气。庆生半天不说话,她也来气。

麦花说,没话说,那你走吧。

庆生说,我怎么个走法?

麦花说,晚上我让他上床睡。

庆生面露喜色,水也不喝了,拔脚就往外走。却听得麦花又说,他床上睡,我睡牛圈。我睡牛圈归不归你管?

庆生回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麦花,看了一阵,忽然吼道,我管个球,我球也不管,我不当球这队长了。挨着哪个哪个当。你以为我喜欢当啊,你以为去公社县上开会就有面子啊,就干部啦,球,在人家眼里,球都不是。你睡哪睡哪,他睡哪睡哪,这种球事哪个愿管哪个管。越骂越来气,冲回院子,一脚把那碗水扫翻在地,又一脚把凳子踢出老远,仍然余怒未消,恨恨盯着麦花。麦花不惧,也看庆生。只是眼里没有庆生那份狠劲,而是静静的,温温的。庆生眼里的火气一下子就给灭了。这一来倒真有点像水仙说的,你看我,我看你了。败下阵来的庆生不敢再看,转身要走,麦花说话了。

麦花说,没见过你这么狠,像只狼,以为要吃了我。

庆生不语。麦花接着说,今晚,我让他??????边说,边掏了几角钱出来,你出去的时候,给我捎包烟回来,那种有锡纸的。庆生再抬起头来看麦花的时候,眼神就有些怪怪的。

送第二个月的钱米,是庆生一个人去的。不扣不还,六块钱,三十斤米。钱有些散,帐上真没钱了。会计说,钱能不能晚一些时候给,反正不少他的。

庆生说能。但庆生又说,如果六指回来又不想再去,你找人去。会计说,我找不来。庆生说,找不来你就把记帐的笔换成粪铲。

会计怪怪地看了庆生一眼。去公社开会,会计也领干部误工补贴。但一个队,谁来当这个会计,大体还是队长说了算。于是会计就把代售香烟的钱先垫了出来。庆生顺便把麦花要买的烟也带上。会计代售的烟没有锡纸包的,这是庆生去大队的时候给买的。

麦花先接过烟,小心撕开来,抽出一支,递给庆生。庆生点了, 烟雾弥漫在庆生脸上,麦花倚着门,看庆生吃烟。

庆生吃得很慢,也很省,吃到烟蒂烧了手,才丢掉。

麦花问,这烟可是好吃。

庆生说,好吃,纸烟香。

麦花说,你装了去吃。

庆生说,就放在你这里,甚时候想吃了,我就来讨。

麦花嗯了一声,闻了闻撕开了个小口的烟,说,真的是香。

庆生说,香烟香烟,当然香。这带锡纸的,更香。香味跑不出。还不会干。

麦花忽然问,香烟香还是香胰子香?

庆生一楞,说,各有各的香,不过,当然还是香烟香。

麦花说,我闻着是香胰子香。那天,你和他一起去河湾洗的澡?

庆生点头说是,差点没冻死。

麦花说,还把香胰子掉水里了,没捞出来。

庆生点头说说,冷,手抓不住,捞起一个来,鹅卵石。再捞,还是鹅卵石。球的,不捞了。

麦花又问,哪里来的香胰子?你偷的我水仙嫂的吧?没捞起来,你咋向我嫂子交待的?

庆生本来要说是,忽然看出麦花一脸的古怪。就没敢说,支支唔唔半天,终于说了是花子的。

麦花用更古怪的眼神看着庆生,你怎么知道花子有香胰子?你闻过她身上了?

庆生有些恩恩吃吃,东拉西扯起来。这麦花就一眼就看出名堂。麦花哼了一声,花子有什么好,你瞧上花子什么了?是花子身上白,是花子**大,还是花子屁股圆?

庆生躲开麦花如火的眼神,说,你别乱说话啊,麦花,咱可是干部。你这话说严重了,算是污蔑干部,我都能叫民兵捆你。

庆生不吓麦花还好说,庆生一吓,反让麦花抓住尾巴了,我不过一句话,你就叫民兵捆我?你心里没有鬼?麦花又哼一声,往庆生身上撞了过去,嘴里说,“你捆,我让你捆。”

庆生看麦花没头没脑撞过来,只好往后退。一退两退后背抵上墙,再也退不了,麦花整个人贴了上来。“你捆,你捆,我让你捆,我就要你捆。”

庆生首先感到的,是麦花那尖挺的胸,就那么软软的,又挺挺的,贴在自己的胸前。接着,一股火也从麦花身子上烧了过来,轰的一声,自己的身子也点着火,从处往里烧,又从里往外窜,两只手不由得往麦花衣襟下去了。乡下人,衣襟下面没遮没拦。两团韧韧的,暖暖的,颤颤巍巍的肉肉就握在了庆生的手上。

“呀!”麦花一声轻呼,身子软了下去,两手紧紧环住了庆生。

第十三章 香胰子和马尻(一)

接连几天的太阳雨过去,天转过脸,还没热起来,田里的秧却一下子就返了青。旱地里的包谷一窜一截,今年的底肥上得足,两窜三窜,就齐了人腰。要说风景,就这会风景最好。

包谷地里,锄包谷的女人做成一排,挨挨擦擦,说说笑笑,地块小,锄到头就接着再锄下一块。地块大,锄到头就拄着锄头把子直直腰,等那还没到头的姐妹。要想方便一下,也不用走远。蹲地里一低头就没了人影。倒是男人要远远地走,走远了,把个脊背留给大家。有懒些的,不想费力气走远。女人们就捡了土块扔,还唆使半大娃娃喊,天上雁儿飞,地下狗尿尿(shui)。那懒人就回了头说,哪个不尿?地里头白一块,花一块,是个人还是个啥?这地方女人出门都喜欢顶块头巾。那懒人说的花一块是说的头巾。那白一块就臊红了女人们的脸。土块呼啦啦飞过去。有打到的有打不到的。懒人缩了头挨打。雨湿过的土块,被太阳晒得松软,打在身上也并不疼。

麦花把一块土正正打在那懒人头上,细碎开来,落了那懒人一头一脖子。水仙便大声为她叫了声好。那懒人一边摇着头上的土,一边大声说,哪个打的,我倒要看看。说着,装出要转身的样子。

女人们齐刷刷把脸别了,一边叫水仙嫂。

水仙噫了一声,说道,你敢转过来,我唆狗咬你的七寸。

一声欢呼,女人们都笑得东倒西歪。有的借势瘫坐在地头,说我的嫂子我的妈呀,就你想得出来。

那懒人背对大家,身子抖了两抖,这才把身转过来。一迭声问,刚才谁打我脑袋上了?

水仙胸脯一挺,说,老娘我打的。打你个有人养没人教。

懒人就笑,你是我的娘,要说没教养,该打你才是。

水仙一下子被噎住。这回是麦花挺了胸脯说,噫,最赖也就抢着叫别人声姐夫,还有争着抢着叫别人娘的?

懒人张了张口,没回的话。

男人们也跟着笑。田间地头场子上,斗个嘴,使个下流,也就是个气氛。热天大太阳的,做着活也就少觉累人。

杏花和水仙联手大胜了一场,赶下一块地的时候,杏花就乘势挨到了水仙一旁。说着说着闲话,杏花突然冒出一句话,好些日子没见庆生哥了。这日子,也不是开会的日子啊。

水仙笑着,说,你倒比我还算得准了,不是开会的日子,那是什么日子?

麦花多少有点红了脸。她和水仙斗过,知道无论斗智斗狠斗能,她都很难占水仙上风头,她就只有一招――依小卖小。“你是姐,你是队长媳妇,你得疼我。”不过,别看只是一招,却常常能让麦花反败为胜。就算不胜,水仙也会故意卖个破绽,让她全身而退。

这不,麦花听了水仙的问,把嘴撅了老高。呀了一声,还是人家嫂子呢,我不就是问一声。

水仙道,别给我装小,不吃你这套。

麦花说,我不装小,你就倒过来,叫我一声嫂子。我样样顺着你,惯着你,疼着你。

水仙笑,就你,做媳妇的人,还没大没小。

又说了一阵话,日头就往西边去了。家里没人做饭的女人们可以早一些收工,男人回到家,就要吃要喝的。庆生不在,副队长抬起身子喊了一声水仙,说,走吧走吧,一会我们也走。

女人们到了地边,扯下头上头巾打了打身上的土。三三两两往回家的路上走。麦花还和水仙走一块。看看左右的人远,麦花突然说了句,热死人了,一身的汗都顺着沟淌,一身上下都淌得**辣的。

水仙说,你呀你,就爱犯贱。

麦花说,是你爱把我往坏处想。我是说真的,你不也淌?说我?你要是疼我,把你那香胰子借我,我去河里洗个澡。

水仙瞪了麦花一眼,洗脸我都舍不得使,你好大口气,开口就借去洗澡。我还不晓得你那是个小姐身子,你这一洗,还不得洗掉一多半。

麦花听了骂,却而不恼,反而嘻嘻笑了。说,嫂子,我还真服你,不借就说不借,还带损。

水仙也笑,说,我损你了?嫂子说的是真话。

麦花说,管你真话假话。不借算。我跟花子借去。

水仙看了看麦花,花子?花子也用香胰子?

麦花反问,怎么啦,看我干什么?兴你用,就不兴别人用。花子的香胰子还比你的香。也不单是香,那香好闻,就像闻桂花。幽幽地往鼻子里钻。

水仙这回可可地更奇怪了,还真有那桂花香的香胰子。你在花子身上闻过。

麦花摇摇头。

水仙说,没在她身上闻过,你在谁身上闻过。

麦花转头看了水仙一眼,还是不说话,只摇头。

水仙说道,摇头顶什么?你又不是摇头媳妇?光会摇头,不会说话。

麦花道,我怕你打我。

水仙说,我打你做什么?不打。

麦花说,那我说了?

水仙说,你说。

麦花作出忍了又忍状,这才开了口说,我在庆生哥身上闻过。

水仙横着扫了杏花一眼。没说话。

麦花被吓着了,忙不迭地说,我没哄你,是真的。那天庆生哥到我家里来,不是我家那口子也回来了吗。回来了他不是不想去了吗。庆生哥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桂花的香味,真的。我使劲闻,却又闻不到了。不去闻它,却是香味直钻到脑门心。不是很香,却偏偏香死个人呢……

麦花一说开,就没了边际。水仙越听越不得要领,不得不打断麦花。

你怎么就晓得那是花子的香胰子?

我问了啊,我问了庆生哥,我说,一个大男人,偷偷用我水仙嫂子的香胰子,这是要去见官呢,还是去相二门子亲。庆生哥还骂我乱说,偷什么偷,这是人家花子的香胰子。相什么二门亲。不是昨天上了水库拉肥回来。那屎味都钻进身子里了。

麦花说到这里,恨恨连声。

他都知道臭,我就不知道臭了?水仙姐你还说我小姐身子,我现在啊,成了屎壳郎的媳妇还差不多。

麦花口上说恨,说到这里,却笑了起来。水仙没笑。把张脸绷得紧紧的。麦花偷偷看了一眼,吓得不敢笑,也不敢再说话。

就要进村了,水仙横了一眼杏花。也不说话,径直就往自己家里去。

麦花看着水仙进了家,也往自己家里走。在院子里放下锄头,进了屋,也不急着做饭,从梁上取下吊篮,放好,又从吊篮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下面闻,一边闻,一边吸气。原来却是那盒包锡纸的香烟。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还有几支。心里升起丝丝恨意。这包烟是她专门买来给庆生吸的,没想到庆生却躲她。把烟放回吊篮,她撅嘴发恨,我叫你躲我。

那天,本来好好的事,庆生的手都往自己腰上去了,只要轻轻一拉一扯,自己就是他的人了。麦花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晕,一股暖暖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往外流,人也就化了似的。身子稍稍退了退,手也往庆生身上伸了去,这样好攒个实在。没想到,庆生却借着自己这一退,干脆就把她推开了。一声不吭,就往外走。

麦花怔怔地呆在原地。半天了,一声骂追着庆生出去,“狗队长。”

第十四章 香胰子和马尻(二)

庆生这些天经常不家,有事没事叫上了会计去赶街。逢一赶马街,逢五赶狗街,月尾要是逢了两个双(新旧历都是双),就赶双桥大街子。赶那么多的街卖什么买什么?什么不买敢不卖,就只是看。看什么?看马。

庆生喜欢黑马,说黑马威风。会计也跟着喜欢黑马,说黑马是威风。庆生喜欢枣红马,说枣红马看着精神。会计也跟着喜欢枣红马,说枣红马看着就是精神。看了几天,庆生被一匹黄骠马迷住了,围着那马转了又转。

那匹马真是一匹好马,全身毛光水滑,膘肥体壮。卖马的人看出庆生喜欢,手掌搭上马屁股,对庆生说,看到没,我这手才挨着,就浑身都打激棱。

庆生问,浑身打激棱?这也有讲究?

卖马的人看了一眼庆生,像看一只被牛踩了背的蛤蟆。

庆生浑自不自在起来,没好气地说,有什么讲究你就说。别装得脸和牛屁股一样大。

卖马的人不怪反笑,我脸要敢有牛屁股大,那队长你的脸还不和簸箕一样大。

卖马的人并不知道庆生是队长,只是在这大牲畜场子转的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队干部,一种是车把式。普通社员谁来这儿转?这车把式懂马,庆生不懂马,卖马的人一眼就瞅出来。不懂马那就是干部,没车把式不懂马的。

庆生和会计听了卖马人的话,也笑了。庆生说,你说说我听听,这浑身打激棱,也有讲究?我是不懂马,可我也转了不少日子,说不懂也不是一点就不懂。

卖马的人点点头,我没敢说队长你不懂马。要我说啊,你比我还懂得多。

庆生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这马屁拍错了地方。

卖马的人说,那我这么说吧,这马你别当它是匹马,你把它当个女人,你可不是就比我懂得多。

庆生歪着头,看着卖马的人。

卖马的人歪歪嘴,我要说啊,看马,其实也没多少讲究。好马,它就是个好女人。怎么说呢,马看屁股人看脸。什么牙口啦,什么腰身啦,多事。少听别人蒙你。

卖马的人一边说,一边绕着他的马转,转一阵,把手在马屁股上又是轻轻一拍。那马就又打了个激棱。

卖马的人说,瞧瞧,瞧瞧。嘴凑近了庆生,我说它就像女人,这匹马可是真真的黄花闺女。它要是个老女人,你就用了劲拧她屁股,她也没这份性子。我才说,别说不懂马,懂人就行。

庆生和会计对看了一眼,两个人都裂了嘴笑。

卖马的人接着说,别说我道理简单,可越是简单的道理,它就越是大道理。人要吃饭简单吧,是不是大道理?男人喜欢搂女人睡觉,简单吧,是不是大道理?搂什么样的女人呢,你不喜欢搂那种拧着屁股也不喊疼老女仔吧?

庆生和会计看了这么些天的马,听了不少人说马。这回才真正听出名堂来了。庆生围着马转了两转,边看边说,我是听出道道来了,人也不只看脸,要我说啊,看人怎么看,下看屁股上看脸。一边说,一边像卖马人一样,把手贴上马屁股。果然,那马激棱的厉害,全身的皮毛都跟都跟着打颤,一阵一阵的。庆生的手一直贴着,心里不由得痒痒起来。

卖马人听了庆生的话,大笑。会计也跟着笑。庆生掏出烟,三个人蹲地上抽了起来。拉了拉话,知道这卖马的是邻县张家湾的,也是个副队长。庆生也说实话,队上是想置辆马车,但还不是眼前的事。钱凑不齐,得到年后。只是这心里痒痒,在不住,先来看看。就算是相个亲。那卖马的人也不怪,说几年前,他也是这样。

这一蹲就蹲到散场子,庆生新买的一盒子烟也将就吸完,这才和会计往回走。一路上两个人盘算,能不能再腾挪腾挪,年前就把车马都给买了。会计说,能是能,除非明年一年地里也不上化肥。庆生说,那全指望六指啊。会计说,那还能指望谁。要是六指不上水库了呢?明年可就瞎得厉害。庆生说,不行,就是不会指望他,他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会计说,那可不依你说。得听麦花怎么说。庆生说,再给六指提高点补贴。麦花那里,我去说。会计说,行,提高点也行。看了几天的马,会计的心也跟痒痒。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兴致越来越高。不禁又说到女人身上。会计突然说,麦花那屁股,一看就是摸上还打激棱的屁股。说着,看了一眼庆生。

听到这话,庆生正了脸色说,我给你说在先,咱摸谁的屁股,也不能摸麦花的屁股。可不能欺负六指。他那六指,可是为了别人被炸掉的。不说是英雄吧,可人家是做了好事。再说,不是还指望他省下化肥钱吗?

会计听了,连连点了点头。

回到家,水仙还在灶房里煮着猪食。庆生一进屋就喊饿。水仙像没听见,也没出个声。

庆生进了灶房,蹭到水仙背后,两只手贴在水仙屁股上。平常他可不是这样做的。平常他的手总是交错着,往水仙胸前环。

水仙一动不动,一点事没有。

庆生看没反映,跟着手又乱动了一阵,心里说,真是匹老马了啊。莫说打个激棱,你就是扭上一扭,那也让人晓得这是摸的女人屁股。

庆生哪里知道,水仙是故意不理他。水仙心里想着香胰子的事,肚子里一肚子醋,心里是一阵一阵的火。偏偏庆生和往常不一样,这狗东西哪里学来这一手了?是跟花子学的?花子一张脸生得不算好看,不让他看脸,让他看屁股?两个人都用香胰子洗过澡,屁股也是香的?感觉到庆生的手动得更厉害,心里的火也就更旺,又是醋又是火,身上却是一阵痒痒,好像也由不得自己,就想往庆生身上蹭。水仙忍着忍着,感觉实在忍不住了。

突然,水仙身子猛地往后一撞,把庆生撞出老远。庆生正楞神呢,看到水仙回过头来,却是一副横眉竖眼的样子。

庆生纳闷,这不和你要好吗。当真是匹老马了?这老马不动就不动,一动就蹶蹄子?

第十五章 一审队长

水仙一屁股把庆生撞到墙角,转身端来一个盛猪食的盆子,三下两下舀满一盆,端到院子直接就倒进了猪食槽,一大一小两头猪抢上来,张嘴就叭嗒,这下可糟了,刚出锅的猪食,烫得厉害,两头猪直烫得嗷嗷叫。平时可不是这样,得放在院子里凉下来,这才倒进槽子。猪就是猪,这里好不容易把抢时嘴里一口食吞咽下去,转头又叭嗒一口,又烫得嗷嗷叫。水仙一看不好,这要再下去,非把猪嘴烫坏了不可。于是去拖猪食槽子,那槽子是石头打的,倒进猪食后越发的沉,她一个人拖不动。

庆生听到猪叫,也来倒院子里,看到水仙拖不动,就上去帮忙。可水仙一看到他来了,反而一个转身又进了厨房。好在庆生力气比水仙大了很多,一个人也能把猪食槽子拖出猪圈。做了这事,又进了厨房,嘴里说着有没有要帮着做的事,手手脚脚却又往水仙身上挨挨擦擦。水仙这回没用屁股,用手推了庆生一把,嘴里说,你那脏手脏脚,别碰我。

庆生以为说的是拖猪食槽子弄脏了手,说道,“你没看见我洗了手。”

水仙说,“一瓢清水就能洗得干净?不干净的东西,你就是用了香胰子,也洗不干净。再说了,如果那香胰子本来也是脏的。洗哪儿脏哪儿,臭哪儿,越洗越脏,越洗越臭。”

庆生听到这话,这才听出味来,原来这婆娘是吃香胰子的醋呢。难怪又拉马脸又撅蹄子。于是嘻着脸皮,又往水仙面前凑了凑,说,“我闻闻我闻闻,香胰子是臭还是香。”

水仙知道他会来这套,更知道这会可不能给他好脸色,于是手里继续用锅铲舀猪食,嘴里说,“我后脑上可没长眼睛啊,我转身,这盆猪食撞人身上撞猪身上我可不管。”

庆生火了,“你眼睛长哪儿了,你眼睛长脑门上了。我看你不光眼睛长脑门上,还长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也不是嘴了?”

水仙转过身来,长长地咦了一声,“你倒来气了。你……你瞧瞧你自己,”水仙本来想说的是,你撒泡尿照照,话到嘴边,到底没敢那么损,“眼睛倒是眼睛嘴也是张嘴,就人不是个人。”

庆生说,“我不算个人,这村里还有谁算得上个人?你数,从东头数到西,你给我数出一个来。”

水仙被噎了一下,眼睛转了一转,想不出更好的话,只好说,“村里没人比你能,可也没人比你坏。”

“我怎么坏了?”庆生说,“你凭良心说话。”

话说到这时,水仙反而没有退路了,心想,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以后就得由着他去坏,于是干干脆脆挑了话头,“你怎么还不坏,你用了花子的香胰子,你还和她睡了。你说,你坏不坏。你算不算坏人,该不该场子开斗你的会。”

水仙说完,瞪眼看着庆生。

庆生脸色一白,没接水仙的话,衣袋里掏出烟盒,捏了一捏,瘪的,在街子都抽完了,一只烟也没剩下。于是,转向拿来烟丝和纸,动手卷起烟来。水仙看着他,自己这样费力的话说出口了,人家心不慌,手不抖,慢条斯理卷好一支烟,伸出舌尖湿了湿卷好的烟,点上火,吸了一大口。水仙当然不知道,这期间,庆生脑子里已经转过三百六十转,庆生转什么呢?

一口烟吐出来,庆生不再转脑子。他想好了,要说就说个明白,不然,以后还不随时你想捏就捏,你想撅蹄子就撅蹄子。

“你要照这个评判,就认定我是坏人,老实说,咱们芳华公社十一个大队,六十五个生产队的队长,就没一个好人了。我不敢往县里省里去比,就这六十五个生产队长,在他们当中,我是最好的那个人。凭一个事就把一个人看坏了?那咱做了百十件好事就不算好事了?”

“你做什么好事,我怎么就不知道。”水仙听庆生这么说,心开始软下来,但仍然嘴硬。

庆生扬了扬眉毛,“这还要说吗,那好,咱远的不说了,说近的,就说昨天,刘小四家姑爷,部队上那么大的干部,人家巴巴的上你门上来道谢,咱就不说那几轱辘毛线,咱也不说那两瓶子酒。”庆生嘴上说不说,却还是说道,“那是好酒,咱喝得起吗,我不是还让你回家给你爹带一瓶子去吗?咱说人家那心意,我不算好人,人家能有那份心意?”

水仙没话。

庆生接着往下说,“再往前,咱说前天的事。刘万成家妈,悄悄就把咱家的菜地给泼了。人家凭什么给你泼菜地啊?你要说凭我当着队长,在我之前几个队长了,人家给谁泼过?我给你数一数……”

水仙打断了庆生,再让他说下去,他还不成了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那你跟我说说花子。”

“要说花子,那得先从老坛说起。”庆生说着,又卷了一支烟,“老坛爹死得早,就一个老娘去年也死了。谁给他老娘送的葬,谁让他老坛没被饿死,又谁给找了媳妇有了家。还不都是我。”

“我晓得都是你,那你又说说,你既然做好人,又为什么要去睡人家媳妇。睡了人家媳妇,你还算好人?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你这个婆娘,”庆生嘴里长长嘶出一口气,“你怎么就咬着我睡了花子。”

“那你说,”话终于转到最要紧的话头上,水仙当然要咬住不放,“你到底和她睡了没有?”

“你管我睡没睡。”庆生被逼得急了,一拍腿,站起身来,“我就是睡了花子那女人,我也不亏他老坛。”

“那你亏不亏我?”水仙咬牙切齿。

“我谁也不亏。”庆生说了这话,转身就往外走,“你要是容不得我,我告诉你,我就去吃百家饭,睡百家床。看看这一村的人容不容得下我。”

水仙一纵身拦住了去路,水仙知道,庆生不要去吃百家饭,就只会这副模样去了谁家端上碗,那事情就不收拾,既然斗不过他,那又何必要斗,心里这样想着,自己先软了下来,嘴上说,“我是你老婆,你睡没睡别的女人,我怎么不能问了。”水仙说着,两行眼泪就下来了,“我给你生儿,给你生女,给你做饭,给你打洗脸水倒洗脚水,我就问问,你抬脚就走人?就去抬别人家饭碗?”

水仙一软,庆生也就顺坡下驴,“我那会真抬别人家碗呢。你老那么叮着问,我说什么呢?我说了那么多,你也不听。”

“我怎么没听了,我想到的比你说的还多。也不害臊,自己说自己好,你这一说那有个完。说了昨天说前天,说了前天还有大前天。”

庆生说,“其实我也就只想说到前天。就没想大前天的事。”庆生说着,拍了拍水仙的肩头。本来看到女人哭,想搂一搂的,但又怕水仙不给搂,反而就着再给他一个拐子。好男人都是要脸的,刚才挨了一蹄子,这会可不想再挨一拐子。

没想到,这才一拍,水仙就主动往自己身子上靠。于是就了手去搂,水仙身子假意扭了两扭。但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庆生知道这扭的意思,于是干脆把抱了起来,就往睡觉的屋里去。

水仙身子一个的软了,奇怪怎么就那么想,却又问道,“啥时候?”

庆生说,“放学还早呢。”

水仙又说,“院门大开着呢?”

庆生说,“我自会去关上。”

说话间,已经进了里屋,弯腰放下女人,到底大白天,水仙害羞,脸向里,侧着身子蜷缩在床上。庆生突然发现,女人侧身的样子实在是好看,不及关院门,就在水仙屁股上又摸了一把。水仙身子猛可一颤,浑身上下打了个激棱。

第十六章 坏了好事

从手上传来那一阵颤闪,一股火从庆生心底窜了出来。也顾不上去关门,身子随着贴了上去。两手去找水仙裤腰上的扣子。水仙侧身躺着,腰扣在身子底下了,庆生一找没找着,手就从裤腰处伸了下去。在水仙圆圆润润的屁股上来回了几下。

水仙惊叫,“院门……院门……开着呢。”由于气喘得急,一句短短的话竟然打了两个隔登。

庆生说,“开着就开着,哪个没个招呼就敢进来。”嘴里说着,抽出手,把水仙翻转过来去解裤腰上的扣子。那手在腰带里到底受限制。等到庆生的手解开扣子,拉下半截裤子的时候,庆生的手就前前后后的去。水仙心里还想着那门开着,又是大青天白日的,两口子就开着门做那事,这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心里不免害臊,却偏偏越是害臊,心底却是一阵一阵的热,竟又会想到花子,想着庆生和花子是不是这也样,晚上两个人是没有那机会,也这样大白天滚在床上。逢七那天,水仙是见过花子的身子的,上上下下,雪白雪白,看得自己都想去摸两把。心里这样想着,心底的火就越是一阵一阵窜出来,一个身子却软在床上,连出口气也出不完整,像是得了喘病,半口半口往外吐。

却在这时,分明是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声,“水仙嫂子,在家吗?”

庆生的手还在乱动,还是水仙耳尖听见了这声响,一把按住庆生的手,竖起耳朵听。

还真是有人进了院子,只是进来的人不见有人回应,倒也没往屋里来。但好像也没走,因为听着院子里还有动静。水仙挣起身子想要出去看看,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头发不知道怎么也滚散了,身上衣服裤子乱七乱八,脱不像脱,穿不像穿,脸上还热得会烫手。庆生让水仙别动,示意自己出去打发来人,那意思是还想回头接着做好事。

庆生出了堂屋,果然院子里有人。这人没走干什么呢,正弯着腰想把猪食糟子往猪圈栏口挪。这人谁呢,地主分子刘小四。看他挪得吃力,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挽袖子想要上去帮忙。想要上前帮忙的人挽什么袖子,原来她是刘小四的女儿,去了部队当家属的刘庆兰。庆生一看,忙走了过去,把刘小四拉一边,自己把那猪食槽子挪了过去。

这是,猪食正好也凉了下来,两个猪头从栏空里钻出来,大口吞食。刚才那一会看得见,吃不着,直叫得惊天动地。

庆生就奇怪,两头猪一直在猪圈里叫,怎么就没听见呢。庆生一出门,其实水仙也听了猪叫得厉害。水仙也奇怪,猪叫听不见,那人一出声就听见了。这是什么道理,说明人惦记着人,人怕人。越是做见不得人事,心里就越怕。水仙这时候也不能再出去,看着自己半遮半露的身子,不由得抱怨,这来的什么人,真不是时候。庆生出门的时候关上里屋的门,看不见也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庆生那来的这些花招,是不是和花学来的。又想,花子和庆生做那事的时候怕不怕?自己是堂堂正正的队长媳妇,刚才听见有人声,还被吓出了个冷禁。要是偷汉子,还不吓出病来?转而又想起刚才的亲热,还不是连门都顾不上关。女人想着要的时候,又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庆生端出盆水,招呼刘小四和自己一起洗手。就着院子里的凳子让刘小四和刘庆兰坐下。知道这刘小四叫上女儿起上门,那肯定是有事。想起昨天刘小四那在部队当军官的姑爷送来那两瓶子好酒,知道恐怕这事还不好办。因此,嘴里也不问,只是和刘庆兰说着两句客气话。

“我说我这妹子咱就这么好福气。出了农门不说,还鲜鲜地当上了军官太太。都说你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这十里八村,也就只有我们庆兰。”

刘庆兰听了这话就笑,“我哥,”因为都姓刘,庆生和庆兰同辈还又同了一个字,打小,这刘庆兰就管庆生叫哥,倒也不是因为庆生当了队长才显这份亲热,“别人这么说我,我听着像是笑话我。你也这么说,我可就当真了啊。咱再光鲜,还不是这村里的人。”

刘庆兰这话,说得庆生心里高兴。于是也笑着说,“咱有个光鲜妹子,脸上也有光哩。”

两个人说了几句,刘庆兰换了口风,说,“咱不在这村里住,这些年,都是你这当了队长的哥照顾着。虽然不是一家人,但老辈子盘起来,也都是一家亲。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还有点事,还得麻烦我哥。”

话转上正题,庆生也就收了脸上的笑,“你说,什么麻烦的事我都不怕,我就只怕是我办不下的事。”

刘庆兰听庆生这么说,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却又不急着说,转而又问起水仙,“我嫂子呢,怎么不见她。”

庆生脸一红,随口说了个谎,“我今天出去办了点队上的事,回来呢,她就说她心口疼,我让她躺床上了。”

刘庆兰说,“心口疼,那是胃上的毛病。正好,我也有这样毛病,正好回家还带了点,我去给女子拿来。”

庆生忙说不用不用,也不是疼得厉害。再说,也是老毛病了,一村的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三天两头就有人犯疼。这次要是吃了你的药,下次没得药吃,那就没得个好的时候了。

庆生的话,刘庆兰是相信的。村里的人小病小痛都不吃药更不打针,一来是这些东西金贵。二来是乡下人都流传一种迷信,一次打针吃药治好了的毛病,以后再犯,如果找不到同样的药和针水,就没得治。因此,刘庆兰也没再坚持,转而又说起要请庆生帮忙的事。

听了刘庆兰说完。庆生还有点为难了。

公社开誓师大会那天,刘小四主动要求去当了指标。和队上说好了的,他当这回指标,是因为女儿生了儿子,要和在部队当连长的女婿带孙子回来一趟。女儿女婿回来的那几天里,刘小四可以不戴那个地主分子的袖套。这事情不难办,刘小四只要不出村,戴不戴袖套其实也没外人看见。可是说好的事情却出了点岔子。刘小四那天挨打了。

这刘小四挨打,其实也怪他自己。别的地富分子一上台都一副勾头滴水模样。刘小四也勾头了,也滴水了。但和别的地富分子一比,他头就勾不算深,水也就滴得不到位。这还不说,他还不时要伸伸脖子扭扭头,得空呢,还往台下瞄一眼,这一眼,就犯了大忌了。这些年开批斗会,不要说地富分子,就说那些当过校长书记的人都知道,这勾头滴水其实是个认罪态度,所有押上台挨斗的人,那个不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谁又敢看一眼斗他的人。

台子下有人小声问了,那个狗日的是那个大队的,一点都不老实。听到的人问,哪个不老实了。就有人用手往台上指。我指给你看,你指给他看。很多人喜欢来开这样的会,其实都不是来誓师的,而是来看挨斗的人。哪个是哪个队的,哪个是哪个的亲家。台下的人指来指去,台上押解他们的民兵也注意到了,一个民兵走了过去,把刘小四的头往下按了按。还小声说了句,你老实点。这已经算是很客气的动作了,那个民兵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一个挨斗争的人,就应该老实点,不要让台下的人老往台上指。这个民兵或者还有几分好意,各个大队的指标都是各个大队的民兵押到公社来,开完全再押回去大队。同一个大队的或多或少都是认识的人,你刘小四这个样子很容易给自己引火烧身。

刘小四被按了这一下,头是低下去了,心里却不服气。他知道按他头的民兵是和自己一个大队的人。那天押他们参加大会的民兵一共有十个,虽说是押送,但一路上大家其实也有说有笑,参加这样的会,挨斗的人不情愿,押送他们的人其实也并不情愿。抬头不见低头见,张家亲刘家戚,只要没有结过梁子,谁也不想和谁太过不去。刘小四就想知道是谁按了他的头,于是,他借着低头往后看了一眼。果然,这是惹祸上身的一眼。

因为不是专门的批斗大会,倒也没有人直接冲上台打人。但是,散会的时候,在准备押他们回大队的时候,又有人指了刘小四。

就是那个地主分子,刚才还回头看人的。

是想报复吧,阶级敌人心不死。

; 敌人磨刀,我们也磨刀。

还磨什么刀,打他狗日的。

有人说,就有人真动了手,一个人动手,就有十个人动手。刘小四很快就被打翻在地。起先,麻营长也不敢太做阻拦,后来一看势头不好,那么多人围上来,不出人命也要被打残。于是命令民兵在前面开路,其它挨斗的地富抬起刘小四硬往回跑。刘小四虽然被打伤,幸好伤得不算太重,只是一条腿被重重踩了几脚,回到大队有些落不下地。

庆生带了两个人,从大队把刘小四背回村里。

刘小四在家里躺了好些天,直到女儿女婿回来,虽然能下地但也还不大出得了门。这倒正应了庆生那句话,你不出门,也没人能看到你戴没戴袖套。

但刘小四觉得自己吃了亏,我是出不了门又不是能出门而不出门。所以,那说好的事就算白说了。

刚才刘小四的闺女刘庆兰给庆生说的事,当然不是这个事了。吃亏不吃亏,反正事都过了。刘庆兰给庆生说的事情是,她想把她爹接出去一些日子,这多长日子呢,刘庆兰的意思则是,不忍心看到爹在村里受这样的罪,因此,这日子呢说长就会很长。

按规定,刘小四是地主分子,属于监督劳动改造对象。平常是不准离开村子的。就算有事,离开村子一天就得请一天的假。这没个日子长短的事,庆生还真不敢点这个头。难怪,昨天那个连长专门送了两瓶好酒上门,果然又是给他庆生摆的那个他妈的什么宴?那个什么宴的酒,从来就不是好喝的。

第十七章 “团结第”烟

庆生掏出烟丝盒子,打开,拿出一张卷烟纸,从盒子里撮了些烟丝。这是他的习惯,遇到不能一下子表态的事,就先卷一支烟吃。这卷烟和吃烟的过程,动一下脑筋。一支烟吃了还没想吃,就卷第二支。时间久了,村里人也都习惯了庆生这习惯。在他卷烟吃烟的时候,就静静地等。你要是等不及,接着说事。庆生就会瞪眼,老子吃支烟,你都等不得了?我当这队长,连吃支烟的空你都不给?球的,老子不当了,哪个想当哪个来当。说完这话,一拍屁股走人。

你能怎么办呢?你敢拉住他不成?

庆生正卷烟呢,那刘庆兰给她爹使了个眼色。刘小四往庆生面前凑了凑,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不是“金沙江”,不是“春城”。是庆生没见过的烟。还没开封呢。抖着手现现地撕开,又抖着手往外抽。口子撕开的小,那烟盒里的烟挨的紧,一下两下都没抽出一支。刘庆兰走上前,从爹手里接了过来,一弹一磕,抽出两支,一支先给庆生,一支给刘小四。

庆生偏头去看烟卷的牌子,却是“团结”,团结两个字,是烫了金的印。庆生鼻子里吸了口气,这烟不要说没吃过,就见也没见过。正看着呢,刘庆兰从她爹的另一个衣袋里掏出火柴,划着一根,双手拢着,要给庆生点火。

庆生连说不要,自己去掏自己的火柴。刘庆兰已经把火凑到嘴边了,眼看着火柴烧了一半,再往下烧,就要烧到庆兰的手上。庆生只好就着点上。顺便看了一眼庆兰的手。那手白白嫩嫩,自然不像村里女人的手。忽地就想起那位女领导的手,在台子上指指点点,也是白白的,嫩嫩的,像葱管一样的,那葱管指到谁,谁就打个哆嗦。可笑老坛,不晓得那手的娇贵,当作是车把呢,只管下了力气去握,咋就没捏碎了呢。可要是那手是伸来和自己握,自己又会咋的?

连着吸了几口,那烟可是香,深深吸一口,一直香到心肺,竟舍不得往处吐,憋着,憋够了,一口气长长的呼出来。日了,这全身上下那个舒服。

一支烟吸去了多半,咋办呢?这狗日的老地主的事,让他去还是不让他去?让他去了,没人往大队往公社去说,也不是个事。队上这几百口子,是没有人敢对庆生说半个不字的。可万一要有人往外说了呢?大队公社知道了,那帽子一顶一顶就来了,敌我不分,丧失立场,倒在阶级敌人的香风毒雾之下。日了,这还真是毒雾啊。不能,不能让老地主跟着闺女吃香的喝辣的去。你吃香的喝辣的,老子替你挨批挨斗。庆生打定主意,把那烟屁股往脚底一塞。准备开口说话,可这话怎么说呢?刚吃了别人的好烟,不能又自己再卷一支吧。

正在这时,屋里出来一个人。这屋里没有别人,出来的当然是水仙。水仙自己窝在床上这好一会,身子半光不光,庆生却也老不进来。自己把自己弄得心里痒痒,身上痒痒,里里外外一阵热又一阵臊,连自己都闻得到身子里透出一股味来。干脆一咬牙下了床,穿好衣服,又拢了拢头发,悄悄开了条缝,听外面的动静。庆兰和庆生后面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知道庆生为难,这才一步跨了出来。

刘庆兰见了水仙出来,连忙迎上去说,“好些没有?一来家就问你,庆生哥说你心口疼,我说我带了药呢,庆生哥又不让去拿。”

水仙忙说,“这会好些了,也不是疼得多厉害。那里就要吃药了。我这身子可不比妹子身子金贵。”

刘庆兰就假意推搡了水仙一把,说,“嫂子可是笑话我了,你还不金贵?不金贵能做我庆生嫂子。那年我庆生哥娶你,我专专地从姨家跑了来看,早就听说我庆生哥说的是柳条河数一的美人。你不知道你那天有多好看,红衣红裤红头帕,一张脸红成一朵花,一个村子都让你衬红了。”

转过头又说庆生,“也不知道我们刘家积了几辈子的德,才让你把朵水仙花娶回来做了媳妇。”

庆生和水仙听了刘庆兰这么说,知道这是说的奉承话,却也听得耳顺,心里舒坦。庆生不好说什么,水仙可得把人家的好加了倍的还回去。

“和妹子比,我可不算什么,刘家几辈子的德,我看是都积给你了。一朵兰花香了十村八寨。谁不知道出了个庆兰妹子。你庆生哥常说你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我今天好好瞅瞅,你就是回到画里,也得留在我眼里。”

两个女人说着,不免都去打量对方。其实,这几天在村里都是见着了的,只是现在水仙看她的心境又有些不同,以前只当是个妹子来看,经过庆生刚才那一折腾,不自禁就当了女人来看。这刘庆兰还真是个美人,一张瓜子脸上生一双凤眼,鼻子又挺又直,更让水仙羡慕的是庆兰的白,她可不是平常城里人的那种寡白,这庆兰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粉,那粉里呢还透着嫩。刘庆兰身上穿的是一件红白格子上衣,城里人常穿的那种,腰是腰,胸是胸的。庆兰又是戴了胸罩的,该细的细,该挺的挺。水仙看着,不知道这样女人脱了衣服又是什么样。说来也是奇怪,从听说庆生睡了花了到现在,水仙心里就老是绕不开,眼里看到的,都是两个光身子扭在一起,心里窜起来的是一阵醋又一阵火。

刘庆兰当然没有这样的心事,因此,她看水仙的眼光又不同。一张脸也生得端端正正,头上身上也看出,平常也是经常梳理的,乡下女人,像水仙这样整齐干净的也算是少见。健健壮壮的身子,拿得起放得下。这样的女子,如若不是生在农村,穿上城里人衣服,按城里人打整出来,也算是一个大美人。

两个人这么一打量,心里竟生出些爱惜。刘庆兰就着刚才水仙说的话,倚小卖小,轻轻地打了水仙一下,说,“我要是画里的人去了画里,那里面也少不了你。”

水仙瞅了一眼庆生,“那你庆生哥怎么办?让他天天冷火冷灶的?你做妹子的心疼不心疼。”本来还有下半句,“要不,你留下来陪你庆生哥。”一来,他们是同宗,平常里很少开这样的玩笑。二来,自己说是个无意,不要庆生听了也生出一份心来,虽然人家是高枝上开的花,不是庆生想摘就摘得着。但多了一份贼心,那总归是不好。这才把话咽了回去。

没想到,刘庆兰听了水仙的话,不知道这两口子刚才正是水是水,火是火,开口就说,“你要真舍得下我庆生哥,那是你有眼无珠。那我就不走了,我留来给庆生哥一个热火热灶。”

刘庆兰这话,若是在平时,那是讨两个人的好,但在这会说出来,庆生可就有些吃不消了。灵机一动,借机把眼一瞪,喝唬道:“大瞎话些什么呢?”

水仙和庆兰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有些嗔怪对方的意思。

庆生接着说,“自己都过自己日子,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把眼看着水仙,“连个猪食都煮不好,喂不好,你还上画去?上了画贴哪里?贴猪圈门上差不多。”

庆生说过水仙,又转眼看着刘庆兰,“庆兰呢,我给你说,你这日子过得好,你叫我声哥,我一直也当你是妹子。你日子过得好,我不眼红,我喜欢。可这一村里的人不都是你哥,有眼红的,有不喜欢的。因此呢,你说你爹的事。我不同意。”

庆生说到这里,又把眼睛看刘小四,“我不知道你咋想的。要是我呢,我这么想,我一个分子,我跟闺女到部队去,吃在部队里了,住在部队里了,可我不是部队里的人啊。要是也有那眼红的,我这话错了,咱不说眼红,咱说有那觉悟高的,给姑爷上级打个报告,说这部队里住了个分子,你说那时候,你不是坑了姑爷吗,坑了姑爷不就坑闺女吗?坑了闺女不就是坑了外孙吗?”

刘小四一听这话,连连点头,“我就说不去的嘛。”

刘庆兰张嘴刚要说话,庆生马上接住刘小四的话往下说,没给庆兰插嘴的机会,“庆兰哪,要真出了那样的事了,你爹就得弄回来。那时候呢,我肯定当不成这队长了,什么人当队长咱不知道,你爹弄回来会怎么样,那可就说不准了。”

刘庆兰听到这里,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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