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水怒潮·平江暴动纪实 - xp1024.com
《汩水怒潮·平江暴动纪实》


第一章 前夜 黑云压城。汉口,共产党人召开紧急会议

哦,我听到一个异常沉重的声音,从历史的积尘之中缓缓传出来:是的,我苦闷极了。夜,太黑,也太长了。我一直在苦苦地寻求出路,然而,真正的出路在哪里呢?

彭公达谈到过去的教训,可以说是痛心疾首。他指出:“过去中央完全是一个和平的、不革命的党,不是一个斗争的党。乡村农民已经起来夺取政权了,党反而阻挡。党以为农民暴动是原始的,这是逃避群众的斗争,完全走到不革命、反革命的路上去。”

中共中央只能下决心“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共产党员”,并准备举行一次紧急会议,研究如何与国民党反动派作长期斗争。这次会议酝酿的主要内容,一是决定发动秋收起义,二是决定举行南昌起义,三是对中央领导核心进行新的改组。会址预定在武汉。

罗明纳兹的报告引起热烈的讨论,相继发言的有:毛泽东、邓中夏、蔡和森、彭公达、罗亦农、任弼时、李子芬、瞿秋白。

犀利、幽默而又切中要害的,当数毛泽东的发言。他将国共合作的统一战线喻为一架新房子,说我们党的领导“像新娘子上花轿一样,勉强挪到此空房子里去了,但始终无当此房子的主人的决心”。他认为这是一大错误。 接着说到农民问题,他尖锐地指出:“广大的党内党外的群众要革命,党的指导却不革命,实在有点反革命的嫌疑”。这句话,显然是针对陈独秀的投降主义而言。谈到军事问题,他第一次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思想,十分严肃地批评了党的领导“不做军事运动,专做民众运动”的错误。他说:“比如秋收暴动非军事不可,此次会议应重视此问题,新政治局的常委要更加坚强起来注意此问题。湖南这次失败,可说完全由于书生主观的错误,以后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我不能随即叙述平江举义的结局。因为,对于一个觅根求本的人来说,重要的并不是事情的结局。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共产党人焉能坐以待毙?

那么,国民党怎么办?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经过认真的酝酿和讨论,对原有的政治局进行改组,选举了临时政治局委员的候补委员。

讨论结束,瞿秋白代表中央常委作了党的新任务的报告。他在报告中着重指出:“农民要求暴动”,“我们必须要燃着这爆发的火线,造成土地革命”。

逝水浑然,烟波浩渺。我逆流而上,便卷入1927年腥红的漩涡之中。

这一年5月21日,盘踞在武汉的大军阀何键受蒋介石和汪精卫的唆使,突然脸一翻也操起了屠刀,使江城人民陷入一片刀光火海……九年后西安捉蒋事变之际,他竟然将屠刀悬伴于诗文壁画之间,摇头晃脑地念起阿弥陀佛来啦。这是后话。

在中国革命的危急关头,“八七”会议坚决纠正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并且确立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以暴力反对暴力,在广大农村建立革命根据地,坚持进行大规模的武装斗争。自此,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一枝不秀,就此夭折了。

此时,已经爬上了国民党第三十五军军座的何键,绝没有一丝半毫的菩萨心肠,他连眼睛也不眨一眨就变本加厉,命令他的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洋:血洗长沙!

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中央于这一年的8月7日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由于形势非常险恶,会议只能进行一天,秘密而又分散到会的二十多人,吃住都关在三教街41号(现为鄱阳街139号)那座公寓式房子里。会议的具体组织工作由邓小平同志负责。

会议开始,共产国际的代表罗明纳兹作了相当长的报告。他论述了中国社会的阶级关系,土地革命与农民问题,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等重大事项。他还在报告中强调:“目前中国已进入土地革命时期,土地革命可以引中国革命到另一新的阶段,只有无产阶级能领导农民,农民也只有在无产阶级的领导下,才能求得自身的解放。”同时,他也流露了一些错误的观点,如不切实际地强调“坚决地反对资产阶级”, 中国共产党“现在不应退出国民党”等。

我看到, 这一年的彭德怀愁眉紧锁,忧虑重重——4月12日和15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军阀相继在上海、广州挥起屠刀,丧心病狂地杀害了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紧接着,这场腥风血雨迅速席卷全国各地。谁能料到,北伐战争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断送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就这样失败了。从此,革命转入了低潮,内战代替了团结,独裁代替了民主,黑暗的中国代替了光明的中国。

蔡和森的发言也可谓唇枪舌剑,其锋芒直指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据说,他的情绪十分激动,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高。他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改正过去的错误。自国际训令以来,党的上层有一个恐慌,我以为这是不足恐慌的。因为要改变党的指导必换新的指导人不可,过去的家长制到现在已经不适用了,非打倒不可。”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从五指山到松辽平原,从东海岸到陕甘高原,竟然发生了一百余次武装暴动,犹如轰轰烈烈、呼应不断的火山群爆发。

我问那个一身戎装的彭德怀:您从旧垒中来,对蒋介石、汪精卫之流的倒行逆施看得格外清楚,那么,您该有多么苦闷,又何去何从呢?

年轻的中国共产党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经过一度严重混乱便很快清醒过来,掂量出枪杆子究竟有多重的份量了。在上海,一身缟素、满腔正气的周恩来,与赵世炎、罗亦农、陈延年、李立三等人,于“四一二”大屠杀发生不久就联名写信给中共中央,强烈要求“迅速出师 讨伐蒋介石”。瞿秋白随即挺身而出,在中共“五大”会议上发出了他的檄文,有力抨击了陈独秀和彭述之的右倾投降主义。是年6月下旬,蔡和森痛心疾首致信于中央常委:“我们坐此静待人家来处置,真无异于鱼游釜底!”来自湘潭的毛泽东,以他超人的胆识提议:农民自卫军要上山,“造成军事势力的基础”。

“马日事变”,与本月17日在湖北发生的夏斗寅叛变成呼应之势,实际上也是“四一二”、“四一五”大屠杀的继续。

的确,除了与敌人进行武装对抗,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第一章 前夜 山雨欲来。平江动荡不安,风波迭起

“八七”会议刚刚结束不久,湘赣边界一声霹雳爆响,毛泽东率领五千农友揭竿而起。是年9月,李六如和夏明翰受党的委派,奔赴平浏地区发动和领导秋收暴动。

早年首义武昌、留学东瀛、又投身于“五四”运动的李六如,和“砍头 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夏明翰,不愧为忠贞不二、铁骨铮铮的共产党人。当时,李六如正在汉口治病,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革命军第四师党代表。夏明翰呢,是中共湖南省委的特派员。一路前往的,还有李六如的妻子钟桓英。

到哪里落脚呢?自然,平江献钟泊头湾好些,那里是李六如的家乡嘛。

在献钟,他们很快与一个名叫罗纳川的青年人接上了头。罗纳川是什么人呢?他,那一年不过28岁,两年前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献钟农民协会委员长、湖南省农运特派员、浏阳工农义勇军参谋长等职。此人胆量极大,能文能武。那天夜里,在泊头塆一间破旧的楼室,李六如、夏明翰和罗纳川相约在一起。六如关紧了屋门,转过身来用难以压抑的兴奋的口吻说:“纳川兄弟,你知道不知道毛泽东领导秋收暴动的消息?”

可以断定,罗纳川的双眼也兴奋得炯炯放光了。只听六如又说:“好家伙!9月9日,工农革命军第一师师部和第一团首先在修水闹起来;10日,第二团在安源闹起来;11日,第三团在铜鼓也闹起来啦!”

夏明翰接着说:“我跟六如兄此次来平江,就是要协助你和县委书记毛简青,动员和组织劳苦大众以武力‘扑城’。”

罗纳川兴奋得一个劲搓手掌。他说:太好了,我就盼着那一天呢!早在两年前,平江就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地方委员会,反帝反封建的工农革命运动从那时就已经开展起来,特别是在北伐军的影响下,这里不仅有了农民武装,而且一度建立了工农政权。可见,在平江开展武装斗争还是有群众基础的。

当时,平江县境普遍流传一句口号:“梭镖亮亮光,擒贼先擒王,打倒蒋介石,活捉许克祥!” 不过,“马日事变”以后的平江实在不能令人乐观。平江人民的第一支革命武装——工农义勇军,已经开赴江西准备参加南昌起义,而重新建立的游击队实在难以与反动势力相抗衡。

尽管如此,李六如、夏明翰等共产党人的活动,还是使平江县的五十多万名劳苦大众的心底燃起了新的希望。开始,他们只有“三支半枪”(其中一支打不响),其余的便是农民兄弟手中的大刀长矛、扁担弯镰。这样的队伍,去围猎山猪野兔什么的还凑合,要去“扑城”可真有点贻笑大方了。

怎么办?只能从敌人手里夺取。

9月21日,李六如带着一个可靠的随身护兵,和夏明翰遛弯儿似的来到献钟警察所附近。干嘛呢?说是闲来无事,散心访友喽。眼睛可一点没闲着,悄悄的便将周围的地形察看好了。

献钟镇位于连云山口,被绿纱带似的阳罗江环绕着。江边,是罗家洞一带起起伏伏的山峦。从泊头的下埠过了江,便是献钟镇的下街了。下街的道路由麻石铺就,狭狭窄窄的。一进街口,迎面便是抱围粗的松树,且竖有密密匝匝的木栏栅。那个警察所,就设在下街的乌龙庙。当天晚上,暴动委员会主任罗纳川召开秘密会议,让大家商议一下怎样攻打献钟警察所。嘈杂了一阵之后,纳川说:“兵分六路如何?” 按他的意思,江这边三路:一路出浅滩;二路出泊头,由下埠过桥;三路出潭湾,由上埠乘船。江那边呢,也分三路:粉白岭出一路;过横街;落鼓出一路,协同上埠过江者进上街;崖里出一路,配合下埠过桥者直攻乌龙庙。总目标,当然是那个坏蛋们的警察所。

然而,献钟的上下横街都装着坚固的栏栅,急切攻不进去呀。怎么办?有人说,放一把火烧他个龟孙子。李六如略一思付,说不行。夏明翰也摇头反对。想想吧,你这么一放火,弄不好把献钟镇的老百姓也烧了!还是发动镇内的工人打开栏栅,里应外合才好。

接下来,便找好了几个可靠的工人弟兄。 就在这时候,镇上突然传来戒严的消息。怎么回事?是有人叛变了么,或许是无意中走漏了军机?李六如沉吟半晌,说先不要动手了,打几天埋伏再说。

又过了几天,献钟那边没什么动静。六如、明翰和纳川决定立即行动。天,又黑下来。准备暴动的工友农友们,分两处悄悄集合了。那些梭镖、斧头、大刀、鸟铳和棒子,都仿佛有了灵性似的一声不响藏在暗处。

子夜时分,突然一声枪响。刹那间,四面八方喊声连天,愤怒的人们包围了献钟警察所。

这个反动的警察所,编制是16个人,10支枪。其实少了4个,为啥?

因为所长“吃缺”呀。所长姓王,贪财好色抽大烟,除了不干好事别的什么都干。那个何巡官也是个坏东西,拳打脚踢老百姓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枪声一响,何巡官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大叫道:“快!快!”那七个警察抓起枪,急忙跟着巡官往外跑。跑到下街口,只见栏栅门旁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正哗哗啦啦地拿着一串钥匙要开门。这个人是更夫。

“抓起来!”何巡官吼叫着扑上去,重重地给了拿钥匙的更夫一耳光。

旁边的几个工人一看,立即跟几个警察厮打起来。有个警察趁机向更夫开了一枪,将他打死了。另一个警察也端起枪,打死了一个闻讯赶来的工人的妻子。混乱之中,有人踢翻了手提马灯的警察,愤怒的人们潮水般涌过来撞开了栏栅的大门。

那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下,是手提驳壳枪的罗纳川,簇拥着他的是十几个手拿大刀的彪形大汉。何巡官一见,更是慌了神,急忙大吼:“开枪,开枪!”密集的子弹随即扫过来。

双方相持一阵。纳川见敌人的火力强,就急中生智,悄悄派一部分人绕过菜园,从乌龙庙的后面攻进去。这时候,从上街和横街又冲过来两路暴动的队伍。何巡官知道顶不住了,就带着剩下的六个警察钻进乌龙庙,想要从后门溜掉,不料与从那边杀来的队伍碰个正着。

一个高大的农民挥臂一刀,将何巡官的脑袋劈作两半。另外几个警察立即抱头鼠窜,向山坡的松林里逃去。罗纳川带领一伙人追过去,噼哩叭啦又一阵打,又宰了两个警察。

这一仗,收拾了八个坏蛋,缴获了三条枪(其中有一条是坏的,所以只能算是两条半)。

此外,他们还缴获了一个逃亡恶霸遗留的皮箱。皮箱里装有一些契券、经费了。接着,他们决定趁热打铁,去攻打辜家洞的一个挨户团。 辜家洞离献钟镇十多公里,店铺不多,大地主大恶霸却比献钟多。那天晚上,罗纳川带着人摸到辜家洞的刘家大屋时,突然遭遇了敌人的阻击。怎么回事?这里的枪声这么密集,根本不是四条枪发出的。原来,地主恶霸们家中暗藏枪支三十多条呢。情报不准,使暴动队吃了亏,有两人被捉去,也不知罗纳川是死是活。

李六如和夏明翰得到情报,焉能不心急如焚!他俩连早饭也不吃了,悄然从侧门出去走到辜家洞。正巧,在那里碰见了脱险归来的罗纳川,这真是令人大喜过望。也就在这时,又有人匆匆赶来报告,说被挨户团捉住的那两名暴动队员就要被押往县城。怎么办?

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一下,决定带领三十多个精壮汉子去打伏击。他们埋伏在黄花潭路边的树林里,真的打了挨户团一个措手不及,救出被捉去的两名暴动队员,还夺取了3支长枪。

据说,他们在与辜家洞的这个挨户团斗争中,取得了可喜的战绩。这个挨户团的头子是大地主,名叫刘洞王。经过一场激战,刘洞王的四十多个团丁作鸟鲁散,慌乱中还丢下八支枪。就地镇压了刘洞王之后,游击队随即消失在夜幕里。

几天之后,毛简青悄然来到泊头湾,秘密与李六如、夏明翰等人商讨下一步的工作。他们决定暂时不在县城搞暴动,而是先派一些骨干潜入四郊去,等待时机再行动。

然而,他们毕竟经验不足,尽管建立了暴动委员会,还是免不了带有盲动性质。不久,平江农民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暴动。瞧瞧吧,几百名散兵游勇和一大群穷苦老百姓一哄而起,挥动着梭镖大刀镐头棒子什么的冲向县城。这就是平江农民的第一次“扑城”,时间在1927年9月下旬,其结果可想而知。

此后,国民党平江县长王紫剑又与清乡司令阎仲儒勾结在一起,对当地进行了疯狂的大清洗。好好的一个平江,只落得满目创庚,遍野哀鸿。“阎王”的横行无忌,使老百姓活生生下了地狱。在柘树坪、月池塘等地,一批接一批同反动当局做过斗争的穷苦人,被押解到那里遭到集体屠杀。时至今日,幸存的一位受害人回忆起此事,还禁不住浑身发抖惊恐不已。

那种可怕的情景可想而知。然而,暴动的领导者和群众并没有被吓倒,他们揩干净身上的血迹,又使自己的武装在乡间迅速壮大起来。

10月的一天傍晚,木瓜下江的农会会员方国民悄悄从一个铁匠家里搬出一筐梭镖,又和早已约好的二十多个农民弟兄一起安上长杆子。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这个梭镖队就在方国民的带领下,悄悄地包围了劣绅余维生的宅院。

“啪!啪!啪!”方国民伸手猛击院门。早已被农民运动吓破了胆的余维生一听动静不对,立即屁滚尿流地跑入后院爬上院墙,趁着漆黑的夜色逃走了。梭镖队在宅院里东翻西找,不见余维生的踪影。怎么办?不能便宜了这个“阎王”的走狗吧,干脆没收了他的全部家产,把粮食和财物统统分给农民,然后一把火烧他个婊子养的。

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中拉开了。将近年关的时候,土豪劣绅的日子却愈发难过了。他们缺吃的啦?少喝的啦?当然不是,他们是少了高枕无忧的感觉,他们嘴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日他娘“痞子运动”着实可恨可恶又可怕,穷小子们硬是不让咱过个好年了。他们的眼神儿没有了以往的精神,惶惶然恰如丧家之犬,时不时提心吊胆地东窥西瞄,随时准备挟起金银细软逃之大吉。

的确,穷苦大众不会让他们再过舒服日子了。瞧着吧,他们的爪牙马上又要被敲掉一些。

是年12月,上东乡来了一位组织农民暴动的青年人,他叫吴钦民,是共产党长寿区委负责人。吴钦民一到乡里,就不露声色地走访了那些苦大仇深的穷人。他问道:乡里什么人最可恨?哪些坏蛋应该先收拾掉?人们便异口同声地说:挨户团主任方阜清嘛,还有那个缺德作孽的长寿警察所嘛。

吴钦民就记在心里立即动员老百姓成立一支几百人的农民自卫队,将长寿警察所当作暴动的突破口。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这支农民自卫队悄悄摸到长寿警察所,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谁都知道,这些地痞警察从来就不是吃斋念佛的,他们手里的枪也不是吃素的,因此,要把他们连窝端掉可不能蛮干。

还是吴钦民有办法,他先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长寿警察所点起一把火,等房子烧起来再让人大喊:“失火啦!快救火!”这时,那些警察正在被窝里咬牙放屁吧嗒嘴,大概是做着吃喝玩乐的好梦呢。突如其来的大火,使他们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干什么才好,有的跳下床抓起水桶去提水,有的光着屁股手足无措地乱叫着打转转,也有的慌忙卷起 自己的东西想要溜之乎也。

趁着混乱之际,几百名自卫队员以救火为名冲进屋里,七手八脚将“黑狗子”的八支枪全缴了,又将他们统统捆起来押到院子里。大火越烧越旺,映红了上东乡的夜空。这个长寿警察所作恶多端,又岂能长寿呢!它连同挨户团主任方阜清、恶霸熊梓做的房屋一起,都在天明之时化为灰烬。年关暴动的烈火,就这样蔓延下去。

下一个打击目标在哪里?在献钟地段,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是当地挨户团的头子,他的名字叫孔谷选。这世道,总有那么一些披着人皮的兽类,一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跳出来,以杀人嗜血为乐。“马日事变”之后,孔谷选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指挥自己的爪牙肆无忌惮地捕杀共产党员和农会干部。

大寒里的一天,孔谷选带着他的团丁,去逮捕当地农民自卫队的领导人邱平川,却不料扑了个空。这个气急败坏的挨户团头子,竟然抓起二十多名无辜的老百姓作为人质,限他们的亲属在一天之内找到邱平川,否则将人质一律格杀不赦。

这消息很快传到农民自卫队。邱平川马上召集了三百多名农友,扛着梭镖、大刀和鸟铳,连夜向三爷庙进发。走在前头的,是五十多人的敢死队,他们显然是要豁出命去救自己的兄弟姊妹了。

到了三爷庙,邱平川亲自带着三个队员,趁着夜色接连摸了两道哨,不仅缴获了两支枪,更重要的是掌握了实情。于是,邱平川立即化装成挨户团的团丁,故意跑得跌跌撞撞的去敲孔谷选的屋门:“啪啪啪啪!”

“哪一个?”孔谷选被惊醒了,很烦躁地问。

邱平川用慌慌张张的声音答道:“报告主任,‘共匪’来了。”

孔谷选一贯傲横,便大意了。他披衣开门,正要张嘴问什么,就觉得一杆硬梆梆的家伙顶在他的肚皮上。肚皮是软的,尽管脊梁骨想要挺起来,他到底还是屈服了。自己想活,那就得让别人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办法?依照邱平川的命令,放人吧。于是,作为人质被关押着的老百姓一个不剩,统统被放出来。

此时,团丁们还没有觉察,他们的呼噜声压过了异常的动静。当他们发现大事不妙,一支支冰冷的梭镖已经抵住了咽喉。谁都明白反抗意味着什么,那么,也只能光屁股下床束手就缚了。他们的二十几支顶上火的枪也统统易主,操在邱平川带领的敢死队员手里。

屋外“叭!”一声枪响,孔谷选被枪崩了。

这一枪之后,或许是这一枪之前,在虹桥区的左家洞也成立了暴动委员会。领头人,是共产党平江县委秘密派去的李宗白。

据说,李宗白其人诚实老练,待人温和有礼。彭德怀举义之后,他担任湘鄂赣边区特委组织部长乃至书记,没有骄横武断的家长作风。他的确善于做群众工作,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发动起两千多名农民弟兄,要与当地的上豪童柳林、童阜林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农民怕什么呢?

战乱连年,匪祸不断,土豪盘剥,警察欺压,谁的家里不是只剩下几张嘴,难道他们还怕饿死身上的虱子不成!就这样一呼百应,他们操起家伙跟着李宗白走了。

有风声传入童氏家门,当时就像汤浇了蚁穴一般。在一片哭嚎之中,童柳林惶惶然逃之夭夭。那童阜林自知寡不敌众,便也逃成了一只兔子。

暴动的农友冲进童家的高门深院,噼哩叭啦好一顿折腾,把粮食、衣物乃至家畜全都弄走了。接着,一把火烧了这两个土豪的房子。受欺压的穷人们望着冲天的火光,那种解恨而又痛快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不久,这支农民武装袭向长庆,毫不客气地打开土豪李海屏家的仓房,让老百姓分去了那些粮食。然后呢,烧!农民的仇恨心理导致盲动主义,他们的那种破坏性是相当可怕的。李海屏的家院顷刻间燃起一场大火,随即烧毁的是挨户团头子李了如、李平原的房子。其实这些房屋完全可以为穷人所用。

消息传到盘踞在思村的挨户团,那群坏蛋也惶惶不可终日了。

这个挨户团实在是太坏了。为首的李次凡,是一个死心塌地与农民自卫 队为敌的家伙,他仗着手下的九十多名团丁和二十几支步枪,经常寻机捕杀共产党员和革命积极分子。“马日事变”之后,李次凡应和“阎王”的清乡暴行,居然在思村搞起“清洞”来了。

何谓“清洞”?就是把共产党人和有嫌疑的人连同其家属都抓起来,夫走抓妻,兄走抓弟,父走抓子,甚至全家一个不留。都抓去怎么办?杀!杀 掉一批,再从思村赶走一批,然后统统烧掉他们的房子。这样一来,那里的住户就所剩无几了。对这些留下的人,李次凡用了个绝招:十户联保,至少五户,一户出事,诸户同罪。老百姓一提起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李次凡,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也是将近年关的时候,共产党思村支部下了决心:这一次,就拿李次凡和他的挨户团开刀!

这次武装行动的负责人是邱训民。他的出身可谓苦大仇深,一家三代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竟有五人。就在一年前,他曾化装成樵夫故意让北兵捉去,作为吴佩孚手下的挑夫,不久便寻得个时机夺了六支枪四箱子弹而逃,并以此武装了农民自卫队。继而,又组织敢死队配合北伐军攻克平江,后来 投奔红军当了师长,素有“虎将”之称。

一天夜晚,细雨如纱。邱训民带了二十多个身手矫健的青年人,悄然向李次凡的挨户团摸去。他们的武器实在不怎么样,只有三支枪,两把马刀,九支梭镖,几个手榴弹。

走到离挨户团住处不远的地方,邱训民让大家都停下来,他要独自去摸这里的岗哨。大家都为他捏着一把汗,瞧着他像猫似地捷足消失在黑暗处。邱训民摸到那站岗的团丁跟前,只见他还抱着大枪打瞌睡呢。一把尖刀突然从这小子的后背扎进,他还没有来得及吭一声,就见阎王去了。

邱训民拣起地上那支枪,便带着队员们急急闯入敌人的住宅。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惊慌地问道:“谁呀?”

话音刚落,屋门已被人哗啦一声撞开,只听得噼哩叭嚓一阵砍杀,伴随着团丁们的鬼哭狼嚎。不一会儿,战斗结束了,十多个团丁被当场砍死,又缴获了八支长枪。

勇士们临出门,没忘了在挨户团的黑窝里点上一把火。趁着熊熊燃起的火光,他们捉来了挨户团头子李次凡的几个家属作为人质。这样一来,李次凡没咒念了。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把“清洞”时抓去的十几个人放回去。

这次夜袭思村,大灭了挨户团的威风。当地老百姓扬眉吐气的时候,又欣喜地听到黄金洞矿警起义的消息。

在长寿街东南方二十多里处有一个金矿,名叫黄金洞。这个金矿自从开采以来,就完全靠原始的笨重的手工作业,工人们钻进山洞无异于挣扎在坟墓里。他们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每年拼死拼活采出的几千两黄金,都被贪得无厌的矿主掠夺去了。

这是个帝国主义和中国军阀合办的企业。矿主爱黄金,更爱自己的性命,面对地底上射出来的仇恨目光,就不得不买上三十多支枪,成立一支矿警队。矿警队长,名叫侯金武。

李宗白早就在想争取这个有正义感的矿警队长反戈,他几次托嘱中共长寿区委委员吴托胜,想法子办成这件事。侯金武呢,也早就厌恶了军阀买办,他拥护共产党解放穷苦大众的事业,因此接受了这个反戈的建议。

于是,双方秘密约定了起义的时间和信号。

也是在12月里的一天,长寿和黄金洞两地的梭镖队开始行动了。是夜,梭镖队的两百多人突然间包围了黄金洞矿局,整个山谷中响起了回音不绝的怒吼声:“冲啊!杀呀! ”

这其实是梭镖队在佯攻呢。矿警队长侯金武见时机已到,立即朝天“啪!啪!”放了两枪,镇住了乱成一窝蜂的矿警们。

据回忆者说,侯金武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抡着枪声色俱厉地大叫道:“不要慌,谁不听我的话就毙了他!”

接着,他又简短有力地讲了几句大道理,便当众宣布:“黄金洞矿警现在起义啦!”

下面的人群一阵骚动,随后有几十支枪举了起来,乱哄哄地爆发出一阵喊叫:“起义啦!起义啦!”有那心怀叵测的,一见大势所趋,也只好应和着跟大家站在一处。不这样又怎样?谁敢反抗,侯金武手里的枪立马就让他回姥姥家去。

于是,矿警们定了定惊魂,整了整衣冠,开始迎接外边的梭镖队。接下来,自然是一阵摧毁矿局的打砸声。

矿局的头子早就屁滚尿流地逃命去了,丢下了狼藉不堪的矿区。黄金洞矿局就此倒闭了。侯金武带着梭镖队和他的矿警弟兄们,一起去了三峰尖水碓洞。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边区暴动委员会负责人李宗白。

李宗白很懂得感召力是什么。次日,他代表边区“暴委”召开了庆功大会,还宰了一头牛款待侯金武的梭镖队和黄金洞举义的矿警。矿警们坐在那里,听着一片赞誉声,脸上便有了做新郎的样儿,想必他们的心里挺得意。

这支起义的队伍,全部被编入平江游击队。他们的大队长是谁?侯金武。不久,傅定兴带兵投诚而来,被收编在侯金武的游击大队里。傅定兴,平江东乡人,原来在国民党第十三军当一个可怜的小角色——小排长嘛。这个小排长对陷身其中的旧军队日益不满,便于一个月前拖了十几支步枪溜了号。在江西修水地区,他串连几十个肚子里没食而眼睛中有火的农民,成立了一个暴动队。

傅定兴的暴动队犹如当年的一群绿林响马,终日里聚啸山林,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并且将这些不义之财分给穷苦大众。不用说,老百姓开始认他们作自己的队伍,便不断有热血青年加入其中。傅定兴好神气哟,眼看着自己的队伍快要壮大到2000人了,他的腰也粗了,气也壮了,颇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味儿。

这时候,当地的共产党组织派人与傅定兴联系,其用意自然在于争取他和他的队伍。傅定兴呢,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拒绝了。据说,他牛似地一扭脖子,声明道:“你搞你的,我搞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大群乌合之众继续打他们的天下。由于队伍中成份复杂,加上没有正确的思想引导,他们的匪气越来越重,终于变坏了。他们开始抢劫民财,强奸民女,也杀富人,也欺穷人,越来越受到老百姓的痛恨。终于在当地不好立足,傅定兴不得不带领他的人马去了平江的长春街。

他们抵达龙门时,正遇上阎仲儒的清乡军队。双方经过一场激战,训练无素的傅定兴“绿林军”一败涂地,打得只剩下几十个人。他们且战且走,一路上自称农工革命军,又沿途收集了上百人。不久,他们落脚在黄金洞一带,与永安乡的梭镖队合兵一处。到达长寿街的时候,傅定兴带领人又放了一把火,让清乡队头子熊子昂和方训卿房倒屋塌了。就在此时,当地的共产党组织又派人来做工作了。

傅定兴还能说什么呢?几经波折,也该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于是,他带上自己的队伍,向侯金武的游击队投诚了。这时候,已经是新一年的年初了。

新一年,那就是1928年。

1月里,在虹桥、三墩、木瓜、南江和湖北通城一带,出现了一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起初,这支队伍人不多,枪也不多,却以极其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令敌人谈之色变。他们的队长,就是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胡筠。

胡筠,本书开卷之际就骑着大白马,在一片刀光血影中疾驰而来。她,在彭德怀举义时期,是当地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我们得仔细瞧瞧她——

这位原名昀、又名咸慎、字敛容,后来又化名李芙蓉、方竹梅的青年女子,本来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大家闺秀。她出身于殷实富足的商贾之家,自幼读诗书,习文武,尤其喜爱《水浒》和《精忠岳飞传》中的英雄豪杰。那位代父从军的花木兰,更使她钦慕不已,向往不已。年十九,她被迫嫁于虹桥 一个大地主家为媳,自是终日忧闷而耿耿于怀。不久,她便背叛了封建家庭, 毅然冲破樊篱入学于平江启明女子师范。在那里,她受共产党员余贲民、李宗白的引导,不断阅读进步书刊,撰文呼吁启蒙,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社会活动。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反帝怒潮从上海推至长沙又波及平江。在共产党人的感召下,她和同学们怀着满腔的激愤,罢课上街去高呼口号,散发传单,反对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声讨腐败无能的段棋瑞执政府。这一年冬天,她由余贲民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她投身于北伐军叶挺独立团,继而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在校期间,她毅然参加中央独立师去讨伐夏斗寅叛军。毕业之后,返回平江任中共北乡地区特委书记。彭德怀领导的干江起义获得成功之后,她就任平江县苏维埃政府主席。为了掩护起义的部队撤退,她和陈孟根等人率领游击队三千余人,在北乡顽强阻击敌军三天三夜,那又是何等的英勇不屈呵!红三军团攻占长沙的时候,她当选为湖南苏维埃政府委员。此后,又历任中共赣北特委宣传部长兼独立团长、中共湘鄂赣边区特委常委兼总务部长、妇女部长等职。

人们不会忘记,1927年8月初,平江长寿街来了一群穿军装的“刮民党”,这是军阀夏斗寅的一个补充团。他们的长官名叫邱国轩。邱国轩站在他的队伍面前训话的时候,那些枪支就像一小片树林子。有那按捺不住的游击队员就找到胡筠,说我们的暴动委员会主任哪,你不多给几支枪让我们怎么暴动?胡筠说是呀,咱们总得想个法子。那是一个什么法子呢?有人叫作“打进去,拉出来”。胡筠秘密挑选了共产党员魏敬民、胡瑞芳等十几个人,让他们跑到邱国轩那里去。邱国轩问,你们投奔我干什么?回答说,当兵吃粮呗,司令。邱国轩当然不是什么司令,他只是一个补充团的破团长。补充,补充,顾名恩义,就得有人补充。于是,喜欢人家叫他司令的邱国轩说:“日你娘,都留下吧。”

魏敬民们咽下一口气,便留下了。过了几天,他们在一个黑夜里带上九支枪,又按照胡筠的指示悄悄地溜到江西修水,参加了秋收起义的队伍。后来,这些人跟着毛泽东上了井冈山。

秋收起义以后,国民党反动派开始了猖狂的反扑,那正是“阎王”进行血腥的清乡之际。胡筠的游击队,当时只剩下18个人。这些人在山林中昼伏夜出,自是苦不堪言,更令人难受的是,梭镖大刀干不过一伙又一伙的地主武装。

听说猪鬃岭下一个名叫邓如芬的农民埋了一支步枪,胡筠就去动员他挖出来了。又风闻南江有一个名叫邹达安的人,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退伍团长,返乡时带回来一支手枪,胡筠就带领几个人匆匆去找他了。

一夜疾行,他们越过六十多里的山地、找到邹达安的宅院。门,被叫开了。那个退伍的旧军官披衣出来,面对几个手持梭镖和棍棒的游击队员,他有些发懵了。他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借你的枪呀,借你的枪去打土豪劣绅呀。那么,你借还是不惜呢?

旧军官愿意还是不愿意,不得而知。反正,那支枪是借来了。

事过不久,胡筠又找到桃花洞的汤继、大坪村的胡鲁安。她说:老乡,私藏了枪支不如交出来,也好让咱们打“阎王”和土豪嘛。汤胡两人一听,觉得此话有理,便挺高兴地把两支步枪交出来了。

接着,胡筠又带着她的人马来到长庆岭下。那里的一些散兵游勇,又向她带领的游击队交出三支步枪。当时,枪支弹药的缺少,使他们实在难以对付国民党的清乡队。怎么办呢?

胡筠想了一个办法,恐怕那也是出于不得已吧。她回到自己的婆家,硬着头皮去见公爹——那个大地主李彩藻,她以继续外出读书的名义向他要了一笔钱。这年一月间,她化装成一个阔太太去湖北通城等地,又以李彩藻要成立清乡队为名,在那里买了七支步枪和几百发子弹。自此,胡筠的游击队已经拥有五十多人、十多支枪了。这支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着,经常出没于幕阜山区、汩罗江畔。

1928年初,也就是农历正月初五那一天,胡筠的人马到达平江虹桥。在村外的大沙洲上,她召集了一个千人大会,斗争了几家大地主,烧了田契,分了财物。尤其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亲手打开自家的粮仓,将粮食一斗一斗分给了穷人,随后一把火烧掉了自家的宅院。那可是上百间雕梁画柱、青砖绿瓦房子的深宅大院呵。

不久,中共平江县委将全县的武装力量合编为一个总队,下设五个大队。

胡筠担任第二大队(又名特务大队)党代表。她骑着一匹大白马,同大队长喻庚(后任红十六军第九师师长)一起带领队员们,与敌人展开了可歌可泣的英勇斗争。在平江,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骑白马的传奇式女英雄的,她和她的游击队令那些土豪劣绅及其挨户团闻风丧胆。

旦说那个邱国轩,不久便纠集了几百名土匪,在长寿街一带盘踞下来。

这些坏蛋,平日里横行乡下,绑票杀人,打家劫舍,奸淫妇女,无所不为。据说,最为令人发指的是,无辜者被他们活活斩断四肢,就在尘土里尖声嚎叫着乱滚;他们抓到几十个女孩子,有一些只不过十来岁,都被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奸淫和摧残了。当地的老百姓有田不敢回来耕,有屋不敢回来住, 提起邱国轩和他的匪兵便咬牙切齿,骂声不绝。

是年2月,中共平江县委在嘉义召开秘密会议。这次会议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研究如何消灭邱国轩匪部。此时,刚刚合编成的“平湘岳游击总队” 已达八百多人,三百六十多支枪。总队长是余本健。

余本健早在1923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曾入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返回后任中共平江地方委员会书记,后改任这个县的农协委员长。此人会做政治工作,又能打仗,出任平江、湘阴、岳阳地区的游击总队队长自然合适。

2月中旬的一天,余本健和罗纳川率领二百多名游击队员,迅速向长寿街出击了。长春街的工友们闻讯,立即出动二百余人赶来助战。就这样,突然将邱国轩和他的匪兵们围困在长寿街一带了。“啪啪啪!”“嗵嗵嗵!” “杀杀杀!”激战两个多小时,邱国轩顶不住了,他的匪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便作鸟兽散了。慌乱之中,邱国轩带了三十几个人,向嘉义方向跑成了丧家之犬。

他们哪里会料到,嘉义区正埋伏着一支游击队呢。这支游击队的领导人名叫涂正坤。这一年,涂正坤已经出任中共平江第四区区委书记,全力协助了黄公略的7月起义。至1937年,他就任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后来不幸成为平江惨案六烈士之一。

那邱国轩也知道涂正坤的厉害,他经过嘉义街的时候使了一个鬼点子, 一边跑一边掏出身上的银洋满大街抛撒。用意十分清楚:拣吧拣吧,他娘的人群越乱越好,好让我趁乱溜掉哇!哼,他想的倒美,看不见徐正坤正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呢。

这些家伙刚跑进游击队的包围圈,涂正坤就挥枪大吼一声:“上!”他手下的人随即冲了上去。

邱国轩一见不好,转身就拼命往杏树滩逃窜。嘉义的老百姓看见这个人乱抛银元,反而更加愤怒了。这些人们不去拣钱,却大喊着:“抓住他,抓住他!”随即跟着游击队员们一起追了上去。这下子,邱国轩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跑过杏树滩,不料又被河水拦住了去路。船呢?船!

船倒是有,可是都被牢牢地拴住,情急之中,一时难得解开,再转头一看,扇形的包围圈已经逼近了。完了!邱国轩扔了枪,一屁股坐到地上。

这一仗,缴获了三十多支枪,还有许多子弹和银元。

暴动委员会随即在嘉义镇召开万人大会,对匪首邱国轩进行群众公审。然后,就将这个该杀的坏蛋拉出去,“啪!”一枪,让他见阎王去。

此时的嘉义镇,万人欢呼,群情振奋。

第一章 前夜 “三月扑城”——漫山的杜鹃红似血

1928年3月(农历二月),一场更加惊心动魂的武装斗争就要到来了。

当时,以毛简青和罗纳川等人为核心的中共平江县委,为了给国民党反动派以更大的打击,同时也为了营救县委组织部长朱璋出狱,决定趁驻守县城的敌人力量薄弱之机,再发动一次数万人大规模“扑城”的暴动。

山雨欲来,平江山城显得很不安宁。大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那些“黑狗子”也像是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味,抱着枪在哨位上时不时地伸出头东窥西望的。他们在找什么? 在墙壁上,电线杆上,尚可发现一些被撕布告的残余部分,被雨水淋湿的字迹隐隐约约的也尚可辨认。其中,1928年2月×日的一份,是中共平江县执行委员会驳斥平江清乡委员会的檄文。抄录一部分如下:

工友们,农友们,一切革命的民众们:

反动豪劣地主结合的平江县清乡委员会,现在公然□□梭镖带领军队下乡来向你们进攻了。他们一面来烧你们的屋,杀你们的人,宰你们的猪、牛,抢你们的财物,奸你们的妇女;一面满口说出假仁假义,似是而非的欺骗群众的话,发出狗屁一般的告民众书,想使你们抛弃革命,将来好把你们任意屠杀,把你们做他的下酒物。

工农们!你们想想,他们豪劣地主的用意,是何等恶毒啊!他们说:“共产党假打土豪劣绅的口号,任意杀人放火。”

工农们,这是有事实摆在面前的,我们烧的屋,如南乡王季兰、傅任卿,去年勾结土匪阎仲儒、恶官王紫剑,在平江四乡任意捉人,尤其是在安定桥、思存(村)见人就杀,在献钟一个早晨杀二十一个农民。试问这一班人,哪一个不是土豪劣绅?哪一个不应杀?哪一个的屋不该烧?哪一个财物不应没收?反转来看,他们所杀的人,哪一个不是工农?他们所烧的屋,哪一栋不是工农的屋?他们所抢的衣物、牛、羊,哪一件不是工农的东西?又说:“共产党惯走江湖,在抢得洋钱满腰包之后,就桃(逃)之夭夭,丢下你们去送死。”这更是故意挑拨,造谣生事!

其实共产党员,无论谁也不敢吃铜,无论谁犯了吃铜的罪,都要枪决,试看现在的共产党员,哪一个不是穷得精光?哪一个有丝毫吃铜嫌疑?更明白的说,共产党是要打倒私有制度的,难道自己还想发财吗?我们共产党是杀不怕、杀不尽的。他们尽管杀来,看谁杀得赢些他们。又说:“共产党要工农打梭镖,出壮丁,放哨,开枪,杀人,放火,荒废春耕。”

老百姓起来了,那力量是巨大而可怕的。不几天,从18岁到45岁的男子,都自愿报名要参加“扑城”暴动,连妇女和孩子们也不甘示弱。用回忆者的话说,“上至拄棍的,下至懂事儿的,都忍不住要动手去宰那些王八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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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封锁消息,他们切断了前往县城的所有通路。这时候,如果你是一个陌生人,你有什么事去了乡里,那么好吧,你就走着瞧——“站住!”走着走着,便有一支梭镖从路旁的大树后伸出来,拦住了你的去路。有自己人开的路条吗?没有,那么请你向后转,回去!

当时,游击队拢共只有三百多支枪。“扑城”的农民怎么办?没法子,只好使用土炮、梭镖、斧头、大刀、钩镰、扁担、木棒。干粮嘛,也得准备够吃三天的。人多极了,怎么统一指挥呢?他们想了一个办法:用稻草编作 一条一丈多长的“秆龙”,将它高挑在竹杆上作为一面“稻草旗”,用来指挥暴动队伍的行动。

尽管胡筠和邱训民等人所领导的游击队(是年6月改为平江工农革命军)仍在坚持斗争,并且寻机狠狠打击了一股清剿北风洞的“国军”,还消灭了两个挨户团,打垮了虹桥、大坪、浆市等地的地主武装,但是,敌人的大屠杀并没有停止,而是日甚一日,变本加厉了。

攻城的口令:前进叫“犁庭”;撤退叫“扫穴”。相互识别的标记也很有意思:一般群众的腰间系一根草绳,班长以上的骨干分子腰间系一根秆棕绳。至今,还有许多人记得那句顺口溜:“革命分子棕包秆,农民分子系草绳。”

总指挥是谁?余本健。

政治委员呢?罗纳川。

总指挥部麾下还设有敢死大队,破坏大队,侦察大队,运输大队。四个大队的负责人,个顶个的都是响当当硬汉子。好家伙!敢死大队长邱训民;侦察大队长赖汝樵;运输大队长袁兆祥;破坏大队长是谁?没有记载,也许是一个不便告人的神秘人物吧。

至此,暴动的准备行了吧?

还不大行。总指挥部又下设了四路指挥:东路指挥钟次农、方浩然;南路指挥袁金如、陈再励;西路指挥钟仁陔;北路指挥喻庚、赖汝樵。

张幄筹在报告中还说,大屠杀最甚之时,中共平江县委只剩下空架子,“四乡的特委、区委、支部大半已经出逃,平江全县的党,可以说通通塌台武力亦失掉三分之一。”

特委的工作真是了不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动员起来了。

暴动指挥部正在调整火力,准备发起总攻击。

他说,当时平江的东、南、北三乡和西乡的一部分,都已经成为赤色区域了。在通往县城的各条道路上都设下了哨卡。哨兵们拿着梭镖、马刀、锄头什么的,发现有人过来就要盘查一番。可疑的,扣押;不可疑的,可以过来,但不准再入城去。如果是逃跑的土豪劣绅呢,那就对不起了,拉到山坡上或是树林里,干掉他!

他说,预定“扑城”的日期是旧历二月二十五日。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到来之前,人们都忙得很呢。游击队那三百多支枪怎么够用呢?远远不够。为了加强火力,他这个小学徒也跑跑颠颠地收硝磺去了。收硝磺作啥?装松树炮嘛。

献钟出产爆竹。他的祖父就是一位爆竹工人。于是,小方强灵机一动,便跑回家去对祖父说:“公公,我要用点硝磺。”

祖父正在给一捆捆的鞭炮安药线呢。祖父问:“要多少?” “越多越好。”听了这话,祖父便停了手里的事,默默盯了他一眼。方强参加义勇军的事,可没有对祖父说过,然而他早就心中有数了。有一天夜里,方强跟其他战友跑到汨罗江对岸,收拾了一个很坏的大土豪。他回来敲开爆竹店的院门,就被祖父一把拉进去,随即将他推到床上,嘴里骂着:“造反啦!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这一次呢,祖父又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了秘密。于是,老人埋下头继续做活儿,同时轻声告诉他:“两袋硝磺在里间柜子上,你都拿去吧。”方强高兴极了,立即跑到里间扛出袋子来。走到门口,他扭头说:“公公,不要告诉别人!”

祖父便瞪了他一眼,骂道:“小小的人这样噜嗦!”方强跑了。以后,他又到处去讨要硝磺,跟同志们一起装配炸弹和松树炮。那些炸弹,都是用洋铁皮焊制的,做得像一只只罐头盒,外壳裹着一层白布,里面塞满了硝磺、石子和铁砂,像摔炮一样一撂就炸开了。松树炮呢,总得有六七尺长、一二尺粗吧,挖空了里面,外面打上几道铁箍,然后装上炮药和碎铁皮,再用泥土填结实。引上火,“轰——!”一声巨响,打得不算远,也有挺大的杀伤力,只是容易炸裂,放上几炮那炮筒子就报废了。

那一天,是1928年3月15日。

注释:

他们不明言暴动。他们像是过节。在暴动队伍的最前列,走的是铳炮队,这些人一边嗷嗷叫着,一边朝天上打铳放炮:“轰!轰!轰!”“嗵!嗵!嗵!”好动人心弦呀。

跟着的,是大鼓队,大锣队,大号队。“呼咕隆咚!”“嚓嘁嚓嘁!” “嘀哩啦哒!”多令人振奋啊。

化装队担负的是特殊的任务,他们要先行入城作为内应,只要听到城外发出的战斗信号,他们就要操起家伙干上了。

暴动队伍逼近那山城的时候,便迅速分为四路人马。东路队伍从三眼桥出发,经横槎、破碧滩、童家岭,进入三阳街;南路队伍从安定桥出发,经大桥、石子岭、长冲,突进鲁肃山;西路队伍如何行进,没有人记述;北路队伍由钟洞童家坪出发,经烟舟、白源、暹江,再抵北门画桥。

面对血淋淋的沉痛教训,共产党人变得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清醒了,无数革命者和劳苦大众从死难者身边爬起来,也陷入深深的苦闷和思索之中: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哪里是主攻目标呢?

工农们!这更是你们应做的事,没有梭镖,你们把什么杀土豪?不放哨,不杀人,不放火,你们哪里能够杀尽反动派?不杀尽反动派,你们怎样安生?可怜你们年头到年尾,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谷子,自己一顿饱饭也没得吃,都要送交土豪,还不能马虎一点,不然,土豪就要把你们送官,坐牢,打屁股。你们向他借钱,就要十分八分的重利,盘剥得你们精穷,那些劣绅更是帮助欺侮你们,还要你们请酒,送年。你们自己没得吃,哪里还有力量养豪劣?

知道攻城的信号吗?当然知道。

次日拂晓,主攻北门的一声大炮响,那就是暴动开始的信号。

此时,东路的化装队已经进入城内,各路大军也浩浩荡荡进入城郊了。

北门。

再接下来,便是五色缤纷的彩旗队啦,跃跃欲试的舞狮队啦,长龙一般的彩龙船队啦,还有什么故事队啦,道士队啦,和尚队啦,好热闹哇。队伍中化装的人很多。有的人披麻戴孝却暗露喜色,给谁送葬他的心里清楚;有的人背柴负薪,看样子像是进城换几个辛苦钱的樵夫;有的人牵上一头小毛驴,那驴背上驮着一个并不害羞的小媳妇。那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正是这些沉痛的教训,进一步验证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促使亿万工农大众不断发展、壮大自己的武装力量,并且继续在敌人的营垒内寻找举义的队伍。

随即,南路人马冲到了黄沙滩,北路人马冲过了画桥,他们很快与敢死队合兵一处。城里的化装队呢,早已抛掉了各种伪装,抽出暗藏的武器杀上去了。

激烈的巷战展开了,他们能打赢吗?瞧瞧县城的地势吧:它,被汨水围抱了东南西三面,河面宽二三百米,估计水深可没颈。河上本来有浮桥可通行,但是中间的几节却被敌人拆掉,将东南方面的八九万人阻挡在三阳街一带。对岸已经响起了敌人的机枪,许多人急得直跺脚。怎么办?怎么办?

湖坪里,是福寿山第一游击大队的根据地。尽管当时的革命武装力量已经受到严重摧残,游击队的人数锐减,枪支也不多,但是他们有老百姓的支持和配合,到底还是打了一场有名的“湖坪之战”,粉碎了敌人这一次清剿。

这时,他们多么需要强大的火力掩护呵。然而,哪里有那样的火力呢?

方强说,到了旧历二月中旬,暴动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敌人好像还蒙在鼓里。这才好呢,让那群混蛋等着瞧!在那些日子里,平江的老百姓犹如寒冰之下的一江春水,汹汹涌涌的仿佛随时要突破堤岸了。瞧瞧吧,在短短的三天内,暴动的响应者竟多达20万人,这将是何等雄浑而可怕的暴动狂潮。终于出发了!

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驻守在这里,他们打老百姓还是很有办法的。起初,仿佛有人突然敲了他们一棒,他们的头上懵了一下,随即清醒过来开始反扑了。他们嗷嗷叫着放枪放炮,拼命倾泻他们的无耻和不义,这就是对给他们衣穿供他们饭吃的劳苦大众的报答。

这群家伙的火力很猛。然而,在上滩浅水区,已经有义勇军的几支队伍过去了。他们与先头部队一起,呐喊着冲到东城的黄沙滩、菜园和丁家埠一带,跟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他们手里只有几十支步枪,再就是土枪、松树炮,而梭镖大刀这时有什么用呢?其实,松树炮也不大管用,目标小,又不容易瞄准,放了几炮,只杀伤了几个士兵。

就在这时,有情报说从长沙开过来两个团的敌军,已经赶到城西的瓮江铺了。这么多增援的敌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怎么办?再蛮干下去,就会招致更大的伤亡。余本健和罗纳川在危急关头断然决定:撤!

这一下,那几个兵丁认识松树炮了。他们还没醒过神来,敢死队已经抢先冲过浮桥,呼喊着杀向东街。东街的兵丁们睁开矇眬的睡眼,慌慌张张操起枪跑出来直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游击队的弹药所剩无几,哪里还能再度攻入城中呢?也就在这时,敌军突然发起反攻,来势十分凶猛,这些家伙在手拿梭镖棍棒的农民面前,都成了敢打敢冲的英雄。

平江大血劫如此凄惨,如此可怕,如此触目惊心!此处插一句:如此令人痛心疾首的大劫难还会发生,那是在1939年6月12日,由国民党军第二十七集团军杨森部制造的“平江惨案”。

人多道窄,追兵又狠。这一跑,可就是一场大乱。一路上,死的,伤的,挤掉在沟里的,逃入河中的,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那可是20万人哪,汹汹涌涌的一片狂潮,连撤退的时候也是浩浩荡荡的。

“别他妈的鬼叫啦!”退下来的没好气,嘴里骂骂咧咧。游击队撤到距县城五六里外的地方,便迅速占据了有利地形进行阻击。

受害最甚的,当数辜家洞、徐家洞、芦洞、白水洞、北风洞等地,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几天之内,被害者竟多达二千余人,这些地方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毁,老百姓难觅栖身之处。东乡、南乡、北乡的高山密林,统统放火烧了,火线竟长达八十余里。

20万人的大规模“扑城”,竟然落了这么一个结局。

此次“扑城”,使国民党当局大吃一惊,想不到平江会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于是急忙派遣三个师的兵力去“清剿”。“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人!”那个臭名昭著的口号又被叫得连天价响,又一场腥风血雨席卷了汨罗江两岸。

3月17日,中共平江县委组织部长朱璋遇难。朱璋牺牲之后,平江县委随即改选,毛简青仍任县委书记,罗纳川改任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是张幄筹。

在酝酿这次暴动之际,平江正处于一片白色恐怖的笼罩下。暴动委员会的第一步行动,不能不谨慎,不能不注意保密。开始,他们只在党内、游击队内和农民自卫军内进行动员,做好战前的各项准备。时机快要成熟的时候,便普遍在各村庄组织了班、队。

那些反动的土豪劣绅和挨户团还不住地讥笑“扑城”,他们编了顺口溜:“平江革命真好笑,松树挖空作大炮,鱼叉钝铲打冲锋,梭镖鸟铳逞英豪。”

他们笑够了,便又瞪起眼睛吼叫:“杀!杀!杀!”一改失势之际的可怜相,毫不留情地下手了。

这一类的宣传,显然是很有感召力和说服力的。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愿意跟共产党走,那也是显而易见的。当时,毛简青、罗纳川等共产党人再次“扑城”的号召,真可谓一呼百应。

这场“扑城”激战,进行了大约八个小时。现在,各路指挥员正加紧行动,让农民先行撤出,游击队在后面掩护。农民,毕竟是农民。一见攻城不下,敌军弹雨如蝗,他们已是乱了阵容和打法,此刻又见敌军呐喊着射击着追上来,便乱纷纷地转身撒丫子就跑。

平江的伪县长罗策跳出来,带着他的爪牙气势汹汹杀至东乡。他大叫:“杀!有报即杀!看穷光蛋们还敢不敢造反,杀!”

也就在本月中旬,湖南反动当局又加调程培生独立师和刘凤池师杀赴平江。这两头丧尽天良的猛兽,在动员士兵们的时候张开大口,不约而同地这样吼叫:“血洗平江!人换种!地翻边!”

国民党平江县政府的要人们一听,立即为他们摆下酒宴接风洗尘,禁不住相逢抱拳,弹冠相庆。酒至半酣,一个大土豪躺在地上打滚大哭,叫道:“共产党搞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周围的坏蛋便一哄而起,眼珠子部瞪得溜圆放射出血色,都急不可耐地要动手了。

他们杀人,还要杀得正规,杀出一个威名来。他们不仅有军队,而且有挨户团、难民团之类的反动武装。5月里,却又要正式成立一个平江挨户团常备队——挨户去作恶不够,还要“常备”!这一个常备队便拥有六百余人,五百八十多支枪。其队部又下设四个大队,每个大队还下设两个分队。这些嗜血成性的爪牙们,就分驻在平江各区充当职业杀手。

当年平江县境内的人口超过五十万,可怜如此众多的父老乡亲,随即陷入被烧、杀、抢、掠的大劫难之中。这些没有人性的野兽,杀人烧屋竟然如同进行一种惬意的比赛。他们闯入农民家里,抢了财物,奸污了妇女,还要放火焚烧房子,逮住猪、鸡、鹅等家禽,带不走的便架在柴火上烤得吱吱作响,然后乱哄哄围作一团口咬手撕,大吃大嚼。据地方报载,匪徒们烧了北风洞的一个共产党员家,还将他的老母亲扔进火里去,他们就坐在噼噼叭叭的烈火旁,吃一只烧烤得焦煳的小猪,一边喝酒一边大呼小叫地划拳猜令。真不知这些该死的都有没有父母妻儿。

27日,由于叛徒告密,驻岳阳翰林街的中共湘鄂赣特委机关被敌军包围,特委书记郭亮和周尚武不幸被捕。敌人将他俩押解到长沙,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终不能使他们屈服。当他们牺牲在刑场上的时候,平江劣绅李铁桓正在长沙组织“旅省清乡会”。紧接着,李铁桓一群败类就伙同国民党军队杀奔乡里,去清剿参加过“三月扑城”的劳苦大众了。

当时,共产党在平江各地已经有了自己的组织。这年早春,上东、下东、南乡、北乡、西乡,都分别成立了特委。五个特委书记是:吴钦民、罗纳川、邱平川、刘宗义、胡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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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的20万农民大军,从各个指定地点向县城进发了。好家伙!烟尘滚滚,浩浩荡荡呵。

他们又说:“前次扑城时,共产党首领及游击□□面,都要徒手工农打先锋去送死。”这更是不符合事实!那天攻城□□□□是游击队的特务□□在寺前会龙潭一带的,不□□那天没有会龙□□,反动军队渡河包抄,共产党领袖,哪一个不是挺身冲锋,□□□□□指挥呢?这回阵亡的烈士有几个不是共产党的党员呢?你们只有始终站在共产党的旗帜之下,为自己的利益而革命,而努力,而奋斗!壮举,是即将到来的平江起义的序幕。

在此期间,平江县委的负责人罗纳川被叛徒告密,不幸被捕于西乡梓江。敌人的严刑拷打,并没有使罗纳川屈服。是年6月7日,张幄筹向上级报告道:纳川已压杠子两次,香袭一次,并闻足掌亦被剖开用竹篾刺刷,要他供出平江党务实情,日来想已杀了。并闻他于被捕时曾向士兵及农民演说,闻者颇为感动。陈(弗)章被杀,罪名为共党首恶,景潜亦凶多吉少,乱哄哄的快走到半夜才赶到三眼桥。三眼桥附近有一个庙。暴动队员们就在庙里小憩一下。天冷,他们就拉倒那几尊木菩萨,点上火烧了。菩萨不保佑穷人,该烧。他们骂着,急着去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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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罗纳川是5月26日被敌人秘密杀害的。他牺牲的时候,汨罗江已是血泪滚浓。在12万人口的连云山一带,已经血水横流,遍地陈尸。最惨的是辜家洞,“七百多户人家,三千七百多人,五百多栋房屋,八百多个纸槽,三十家商店,六所小学,都被反动派的清乡队铲尽、杀绝、烧光,成了无人区。”

当时,东乡献钟镇的一个印刷所的小学徒,也学着父兄们的样子参加了义勇军,这个小家伙后来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他的名字叫方强。方强将军的回忆颇为动人——

只看东乡的那路人马吧:从黄金洞经长寿、嘉义、献钟、三眼桥至县城的近百里大路上,暴动的队伍一直不断。前头的打完仗撤回来了,后面的队伍刚刚离开出发地点不久,离县城还有几十里呢。于是,后上来的就大声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历史,便将一个神圣的使命,赋予了彭德怀和他率领的军队。

成千上万人的流血和牺牲,促使共产党人苦苦寻求其中的重要原因:一是由于敌人政局暂时的稳定,能够倾全力镇压革命;二是各地的斗争极不平衡,当平醴暴动最激烈之际,浏阳的斗争尚未开展起来,使敌人能够各个击破;三是农民的盲动主义和保守主义作怪,既有扩大打击对象的错误,又有不愿扩大斗争的区域;四是忽视工人运动,没有使安源工人成为一支强大的领导力量;此外,还有组织和军事上的指挥不能统一,各县各区域的关系和交通造成的困难等。

不论如何,“三月扑城”也是一次十分可贵的大胆尝试。如果将当年工农革命喻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那么,他的跌跌撞撞摸爬滚打,他的种种挫折和种种伤痛,总是难以避免的。

这是不能有半点客气的。村里,正热火朝天地干着呢:熬硝的,在制造土炸弹;掏树心的,在制造松树炮;铁匠们赤膊抡锤,加紧打造梭镖大刀。总之,这些都不能让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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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旧垒 湘潭,闯出来一个钟伢子

读过《彭德怀自述》的人,定然会让自己的目光穿过遥远的时空,看到湘潭那苍翠的乌石山,那用石头和泥土垒就的彭家围子。

公元1898年10月24日,就在这偏僻而闭塞的穷山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一个啼声响亮的男儿问世了。面对凄苦而迷茫的世界,他挥动一双小拳头,踢蹬着两只小腿,就那么狠劲儿长呵长——

六岁,入私塾,读诗书。

八岁,母死,父病重,家贫如洗,即废学,跟着祖母开山地,砍毛竹,摘山茶,种红薯。

十岁,领着二弟去作叫化子。

你无须再问,这就是彭德怀,这就是不满十八岁入湘军当兵吃粮,于而立之年举旗造反的彭德怀;及至年逾花甲,这位自庐山下野的元帅却要回归故土去种田,去重温他的过去。这是后话。

我们还是回到当年那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情境之中吧。

瞧,这个鼻直口阔、浓眉大眼的十岁男孩,已经从破旧的茅草房中走出来。早上的日影斜斜的,使他的颧骨显得有棱有角,那弓形的嘴唇也格外厚实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二。在那很远的地方,有太阳,有爆竹的噼啪声。这孩子,还赤足穿着破草鞋,身上披着蓑衣,手里提着柴刀。他默默地站在家门旁,好久没有迈步,而他的目光却恋恋地移开去。

这男孩,那时候还不叫彭德怀,他的大名是彭得华,小名叫钟伢子。

钟伢子的眼睛望着乌石山这弯弯的小道。弯弯的小道上,一步一步地移动着一个白了头发弯了腰、拄着拐棍的年逾古稀的老太婆。那是他的祖母。祖母的身后,跟着她的两个小孙孙,也就是钟伢子的二弟和三弟。这弱不经风的老小三人,做啥去?唉,去乞讨。

本该有钟伢子去的,可是他说啥也不肯再去了。

初一,他曾硬着头皮,带着二弟金华去当叫化子。到了油麻滩姓陈的教书先生家门前,听得那老先生问:“是招财童子吧?”

钟伢子回答:“是叫化子。”

那老先生的脸色便不悦,正欲闭门,金华赶忙说:“是招财童子呀,是招财童子。”

二弟得了半碗饭和一小片肉。倔强的钟伢子却紧闭着厚嘴唇,一声不吭。

就这样,直到天黑回家来,还没有讨到两升米。刚迈过门坎,钟伢子就饿昏过去了。

他醒来时,说自己再也不当叫化子,不受人欺侮了。祖母听了就流泪,说孩子你瞧瞧咱这一家人吧。

钟伢子不用瞧,一家人什么样他当然清楚。父亲哮喘连声,病势日见沉重;伯祖父年过八旬,生活难以自理;那年仅半岁的四弟,在母亲去世不到一月就饿死了;能出外要饭的,除了祖母,便是他和二弟三弟了。

祖母又说:“不去怎样办!昨天我要去,你又不同意,今天你又不去,一家人就活活饿死吗?”

钟伢子紧咬着嘴唇,忍住泪。他的心里已是悲愤交加。半个世纪后,人们仍能听到他那饮泪泣血的心声——“寒风凛冽,雪花横飘,她,年过七十的老太婆,白发苍苍,一双小脚,带着两个孙孙(我三弟还不到四岁),拄着棒子,一步一扭的走出去。我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样难过 ”

然而,那时的钟伢子,只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双脚就牢牢钉在地上了。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茅屋旁边,望着。

在乌石山那边,有阴森森的高墙深院,有咆哮如虎的看门狗,这不能不让他想起姨夫萧云樵教给他的一句杜甫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钟伢子的姨夫读过几年书,他没有做官为宦,只是在乡里行医兼作私先生。他是钟伢子的启蒙师长。他喜欢这个刻苦用功的孩子,自然是不收学费之类。姨夫讲到慈禧太后下令捕杀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志士仁人时,总是满腔悲愤,恨恨不已。钟伢子记得,那出生于浏阳的谭嗣同在临刑前曾疾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哦,每当想起这些事的时候,钟伢子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钟伢子这样望着。祖母的身影,渐渐地融入乌石山。隐隐约约的,山顶上露出小小庙宇的一角飞檐,那就是易华庙了。在浩如苍海的大山区,小小的乌石寨又能有什么名声呢?然而,只要提起乌石峰,提起这峰峦间的易华庙,方圆百里便无人不晓了。有这样一个故事:

话说元朝末年,大元气数已尽,官府强征暴敛,土豪鱼肉乡民,逼得穷苦人没了活路,只得揭竿而起。有一个名叫易华的人,跟随陈友谅举义西南,为其帐下参军之职。这个易华,身材高大,英姿勃勃,一杆方天画戟使得鬼泣神惊。后来,在鄱阳湖,易华率军与朱元璋的队伍厮杀一场,终因不善水战而败北。突破重围之后,他骑一匹白马跑到乌石山一带,在这里招兵买马,力图东山再起。为了统一号令,统一行动,易华让工匠铸就一口大铜钟,悬挂在古柏之上。那洪钟敲响之际,总有人心惊胆战,有人欢欣鼓舞。据说,易华的队伍跟穷苦人亲如一家,专吃大户,杀富济贫,老百姓把他看作一尊救苦救难的武神。后来,元朝的军队又来攻打,将乌石山围困了三天三夜。激战之中,敌人将一支冷箭射入易华的锁骨,并且潮水般涌上来。易华拔箭在手,怒视元兵,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誓不投降而跳崖自尽。老百姓怀念这位农民起义军领袖,便在乌石山上建庙立像,将他当作一方保护神,庙里终年香火不断。

那么,钟伢子此刻想到那庙中泥塑金身的易华菩萨了吗?不知道。不过,他跟这位菩萨还真有些缘份呢。就在他降生的那天,祖母拄着拐棍迈动她的小脚,一步一扭地爬上屋后的乌石山。她走进小庙,十分虔诚地向易华菩萨连连磕头,又默默许下几个铜板的香烛和灯油钱,并且祷告说:“菩萨呵,多多保佑我的小长孙吧!”然后,她又颤颤巍巍地走到庙前的一棵参天的古柏下。古柏上挂着一口大铜钟。她将象征着吉祥如意的黄裱纸贴在那钟上,继而思索着:给长孙起一个什么名字才好?回家的一路想的便是这件大事。易华菩萨庙前的那口大钟,终于使一个不寻常的乳名诞生了:钟伢子。祖母回家说了,伯祖父和父亲欣然同意。他们希望这孩子长大了跟那位敢造反的易华将军一样吗?一定是的。伯祖父五十老倌年轻时参加过洪秀全的太平军,一辈子不曾结婚。父亲彭民言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让官府和土豪劣绅欺压了一辈子,当然盼望有一个为他出口气的儿子。取名钟伢子, 他们的用意不言自明。

按照彭氏族谱的辈份排列,钟伢子属“清”字辈。伯祖父、祖母和父亲商议一阵,最初决定钟伢子的大名为清宗,字怀归,号得华。他后来为啥叫彭德怀呢?因为有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变故,这是后话。

现在,这个由易华庙前大钟而得名的钟伢子,这个二十年后举义平江的领袖人物,正在为一家人的活命而愁眉紧锁。

砍柴的时候,他在枯树兜上发现一大堆寒菌,便十分高兴地把它们采下来。然后,他将那捆木柴背到集市上,卖得十文钱。

黄昏时分,祖母带着两个孙孙回来了,讨了一袋饭,还有三升米。她将那饭倒在寒菌汤里,烧开了,让一家人吃。

钟伢子不肯吃,祖母禁不住哭起来。祖母说:“讨回来的饭,你又不吃,有吃大家活,没有吃的就死在一起吧!”

那碗汤,他到底吃了没吃,不知道。可以断言的是,当乌石山上的大钟再度响起之际,这个钟伢子心里的激情一定如翻江倒海一般。他说过,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要当易华那样的英雄,他要造反!伯祖父五十老倌不止一次讲太平天国的故事:有难同当,有饭大家吃啦;平田土均贫富,反朝廷杀赃官啦;女人放脚啦……一桩桩的,都在他的心底生了根。这样一来,他的造反念头就更强烈了。然而,他那时毕竟是个孩子。他只能站在那里,出神地想象自己立马扯旗起义啦,振臂一挥便有千军万马跟上来啦,继而风风火火地大吼:快把这些欺压穷人的王八蛋都宰掉!杀呀!可是,定一定神儿再看看形单影只的自己,也许只能苦笑着摇一摇头,紧迫地去解决咕咕叫的肚皮问题了。

没办法,只得去给富农刘六十家去牧牛了。

天亮出门,赶上几头牛上山。牛吃草;他割草。牛吃饱了;他还瘪腔瘪肚地硬熬着。天黑了,便背上那沉甸甸的一大捆草,赶了牛下山。牛慢悠悠地回家;那大捆草也慢慢移动着,他却不能进自己家门,拴上牛,擦一把汗,再往槽里添上草料,接着去干杂务活。

这,就是钟伢子的一天。

一天的睡眠不足六个钟头,他总是又忙又累。

工钱呢,头一年五文,第二年才加到十文。那么一点点钱,自然不够养家糊口的。听人说到黄碛岭煤窑去做童工,有三十文的血汗钱,十三岁的钟伢子就去了。那是一个土窑,低矮、黑暗、滴水的坑道,令挖煤工人抬不起头来。塌方、冒水和别的事故,总是防不胜防,一死就是十几人或几十人。

钟伢子拉的是孔明车。这车,有些像水车,带着一根打通关节的粗楠竹。竹管里装有细竹杆,连动着皮阀子。他不停地上下拉动那根竹杆,就将矿里的水抽出去了。为了多挣几文钱,他拉完孔明车还要下坑道里运几次煤。

就这样苦苦干了两年。到了年关,煤矿突然倒闭,矿主悄悄地携款溜掉了。一个童工又有啥法子?他只得拖着一双冻裂了的脚板回家去。

进了家门,他把工人们散伙时分给他的四升米放在锅灶上。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问:“工钱呢?”

钟伢子不吭,事情明摆着,他白给矿主那狗东西干了两年。

“你又黑又黄,不像人的样子了。”父亲紧紧攥着双拳,流着泪,又问,“你的腰么样了?”

钟伢子挺了挺身子,腰却怎么也不直了。他的背,压驼了。这让人想起他身后的那座黑沉沉的煤山。几十年以后,人们看见他在朝鲜战场上端着望远镜指挥作战的照片,他的背显然还有些驼。

这一年,钟伢子十五岁。为了一家人活命,砍柴啦,捉鱼啦,给人家打短工啦,推脚车啦,他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然而,怎么干也还是难以养家糊口。老天不随穷人愿,又一场大旱闹得赤地千里,饥馑的老百姓真的没法子活了。那些黑了心的地主富商们,却趁机囤积粮食大发难民财。在长沙,每石粮竟然由二三千文暴涨到八千文,硬是将穷人逼得“闹粜”。成千上万的饥民忍无可忍,在抢米风潮中烧了巡抚衙门,抢了粮行,毁了税局,砸了教堂,最终被清兵残酷地镇压下去。

此后,又是两场特大的秋雨,酿成多年以来罕见的洪水。这洪水汹涌而来,冲毁了千亩良田和万家房屋。

祸不单行,不久又来了一场蝗灾,田地里还能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穷人只得剥树皮,挖草根,最后吃观音土。到了这个地步,钟伢子一家可怎么活!

粮食,活命的粮食,哪里还有?

在乌石寨,有个叫“满钻子”的陈姓富户,偷偷积存了满囤满囤的稻谷,要等着穷人快饿死的时候抛出去卖大价钱。气极饿极了的老百姓,就一哄而起包围了陈家大院。

“开仓!借你的稻谷!”人们大喊。

“满钻子”鬼头鬼脑,挡在大门前摊开双手说:“没得稻谷,我家也吃观音土呢。”

说着,他故意打开谷仓,果然是空的。人们僵住了。

谁也没注意,钟伢子跟着他的穷堂叔彭五爷悄悄溜到后院里,又悄悄攀上一栋仓房,揭开屋瓦,那大囤的稻谷一下子露出来了。

两人从屋顶上跳下来,走到前院。这时,“满钻子”还在指天发誓地骗人。他说他没粮食,公鸡憋急了也下不出蛋来。正说呢,眼前跳出一个咬着厚嘴唇、瞪圆一双大眼睛的男孩子,正是钟伢子。

钟伢子说:“你家有藏谷怎样办?”

“满钻子”一怔,嘴还是很硬:“我没谷,就是没有。”

钟伢子气得跳上台阶,大声说:“乡亲们,他家后楼里藏的都是稻谷!”

众人一听,立即愤怒了,发一声喊冲入后院。不用说,那仓房被打开了,粮食被分光了。

“满钻子”呢,坐在地上咧开大嘴哭了。“满钻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到团总丁六胡子那里告发了钟伢子,罪名是“聚众闹粜,扰乱乡曲”。那丁六胡子就跑到湘潭县衙去,要团防局派人来抓这个领头造反的彭得华。

消息传来,急坏了钟伢子全家人。堂叔催他快快逃走,他不肯。他说他有理。父亲说,这世道哪有穷人说理的地方?你有个好歹,咱这一家人还靠谁?说着,便喘作一团,潸然落泪。堂叔急忙卖掉一只小猪崽子,拿出一串钱(一千文)塞给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今晚就走!”

是夜,星月迷离。钟伢子走出家门,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一眼自己的亲人们,看一眼冷峻无言的乌石山。想必此时,那山上的大钟在他的心头轰然响起来;想必此时,那举义成仁的易华神灵在他的眼前扬鞭跃马呢。

那么,还犹豫什么?牙一咬,脚一跺,闯世界去!

这时候,钟伢子不知道,又是一个15年到来之际,有正义之师将要在他的率领下揭竿而起!

第二章 旧垒 入湘军,初识李灿、黄公略

钟伢子肩上一弯冷月,怀中一颗孤胆,就这么闯出乌石山去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是的,形单影只地背井离乡,还有谁会将他当作一个孩子?钟伢子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钟伢子了。

他就这么孤单而茫然地往前走,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去。他走哇,走哇,走到洞庭湖南滨——湘江和资江的出口处,那里的人群乱哄哄的,原来是正在招收堤工围湖造田呢。

无奈之际,他去堤工招收处报了名:彭得华。

自此,苦力彭得华,16岁的“大人”彭得华,咬紧牙关挑起上百斤重的泥土,迈开了十分艰难的步子。在那绕湖的长长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堤坝上,他挑着重担一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呵,走呵,汗水洒了一路,泪水却默默地咽进肚里去。谁能晓得,这样的日子到啥时是个头?他的左肩,挑的是烈日;他的右肩,挑的是冷月。

走呵,走呵。星移斗转,一步一步可就过了两年半。

他挑着重担,走入1916年3月,天下快要乱得不成样子了。此时,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已经被窃国大盗袁世凯篡夺去了。袁世凯黄袍加身,随即派了个名叫汤芗铭的大军阀去湖南做督军兼省长。汤芗铭的北洋屠刀也是不吃素的,自会血淋淋淌着无数革命者的鲜血。据《湖南近百年大事记述》载:“陆军模范监狱已有人满之患,长沙通衢大道,执刑的号声,呜呜不绝……”

当地的老百姓恨透了北洋军阀。不久,有消息传来,说孙中山的政府就要联合广西军来打北军了。

打北军?打北军,穷人们就能过好日子了么?不满18岁的彭得华弄不明白,他只觉得打北军是个好事情——“富国强兵,实业救国”嘛。况且,当兵总还能多挣几个钱,也好养家糊口哇。那么,就当湘军去!

湘军又怎么样?这支队伍,原本是曾国藩镇压太平军的地主武装,一直到北伐战争还是它的旧称呼。此时的湘军,拥有两个师。赵恒惕任第一师师长;陈复初任第二师师长。第二师正在长沙征兵。

3月中旬的一天,彭得华离开西林围走向长沙靖港。走着,走着,一场大雨突然迎头而至,他只得躲进路旁的一个山洞里。

洞外风狂雨急。得华倚着洞壁听得肚里咕咕乱叫,想想自己的命运,心里真是愁苦极了。无意之中,他发现岩缝上有水滴落下来,一滴,一滴,又一滴。也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竟然将那块坚硬的石板砸出一个小坑。

看到这里,他的心里忽然一亮:哦,这小小水滴,天长日久,果能穿石,咱穷人要找出活路,要干成一番大事业,也该是如此吧!那么,发愁又有什么用处?水,要一滴一滴往下砸;人,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哇。走!路,就在自己脚下。

自此,彭得华为自己取号石穿。他振作起来,迈步出了山洞,迎着那未停的风雨走了。他,就是要以滴水穿石的意志,为穷苦老百姓干大事去。一路泥泞,一路坎坷。他尽快赶到接兵站时,天色已是黄昏,当天报不上名了。他只得找一个客栈住下。

客栈老板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家伙。他让自己的老婆陪一个见习军官喝酒,并且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看看时机差不多了,老板便一步跳进屋来,大叫:“好哇,你小子胆敢强奸我的老婆!”一边出拳,一边索要50元光洋。那军官便紫红了面皮,他有口难辩,又不敢声张,怕的是闹到营盘去被革除了军职。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隔壁走出一个打抱不平的青年人,他竖起浓眉瞪圆双眼,厉声喝道:“你们夫妻俩合计着害人,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听得清清楚楚。走,咱们见警察去!”

那狗日的老板一听,先自瘪了他的肚皮,弯下腰来变作另一副嘴脸,说你这位贵客呀你这位大爷,咱们好说好商量嘛,嘿嘿。说着说着,他便夹起尾巴溜出门去。见习军官仿佛得了意外的大赦,对着这个青年人连连拱手道谢。寒暄之后,双方愈加亲热起来。那军官说他叫周磐,又拍胸脯说了一些够哥们儿的话。

于是,彭得华便跟他去了。在周磐所在的连队里,他当了个二等兵。

湘军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在这个旧垒中,反动而顽固的家伙自然存在,第二师师长陈复初就是一个——复初,要复初,岂能不反对倡导三民主义的孙中山!不过,时过境迁,旧垒毕竟分化瓦解了,许多官兵都成了陈复初的反对派。

是年6月,在那个死神即将降临的时刻,袁世凯艰难地扭动他的大秃头,又听到了各地讨伐他的消息。于是,这个只戴了83天皇冠的短命鬼,就连同他的封建帝制一起进棺材里去了。

袁大头一死,他所培植的北洋军阀各派各系,随即割地称雄混战起来。

地处南北要冲的湖南,便成了南北军阀长期拉锯的战场和争夺的焦点。驱逐汤芗铭之后,换汤不换药,又来了一个北洋军阀,他叫傅良佐。转过年的苦夏时节,去督湘的傅良佐带兵进了衡山,跟湘军的第一师干起来,没准儿让袁大头的幽灵在冥冥之中又哆嗦了。

当时,彭得华所在的第二师第三旅第六团驻在常德,官兵们闻讯也都磨拳擦掌的。这种情绪,到了这年冬天就酿成了一场兵变,彭得华作为一营的士兵代表也参加了组织工作。而旅长陈嘉佑、团长鲁涤平都在心里打着个人的小算盘,因此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并且暗中还给手下的人鼓劲:干!跟狗日的干!

干到最后,陈复初滚下台去了。对此,彭得华感到格外的振奋,他懂得了武装斗争该有多大的威力。湘军第二师随即改作独立第二师。第三旅六团呢,就开赴湘阴一带会合第一师等部,去继续讨伐段祺瑞的走狗傅良佐。桂系旧军阀陆荣廷一见有机可乘,便派马济率领一支桂军从广西匆匆赶来。随即,湘桂联军与敌人在岳州、羊楼司、通城等地混战不止。

次年(即1918年)1月,张敬尧、吴佩孚、冯玉祥分别率部大举入湘。湘桂联军抵挡不住,惶惶然作全线撤退,那场面真是乱极了。

转战之中,彭得华总算看明白了:南军,北军,实际上都是军阀的队伍。那一伙打来了,这一伙退去了,受害的总是老百姓。征粮索款算是小劫,奸抢烧杀的大祸也不少见,这种事操他祖宗的北军干,南军也干!

一连退驻在湘潭的唐仙桥,彭得华顺便到姑母家去看看。姑母家,也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得华想起自己离家之时,伯祖父和父亲都反复叮嘱过,要他走到哪里也不要忘了扶危救贫,除暴安良。唉,他心里真是苦闷极了。他对姑母说:“这不是咱们的队伍,不是!”

咱们的队伍,在哪里?

能使人感到欣慰的,就是旧军队中还有进步力量,那些良知未混、赤情不灭的军官,还时常讲讲爱惜光阴啦,爱国救国啦,打倒帝国主义列强啦,等等。唯其如此,年轻的彭得华才看到了一线希望。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重要的机遇到来了。那是在垸溪圩驻训的时候,六团来了一批保定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分到各营各连当见习军官。这些年轻人血气方刚,大都怀着报国之心,他们愤愤然讲起鸦片战争以来丧权辱国的种种事实,让士兵们听了脸上发烧心头发紧。尽管一些人后来迷恋于升官发财、吃喝玩乐,把国家和民族的大业抛在脑后,但是泥沙之中毕竟淘得出真金来。李灿、黄公略等人,正是这种出类 拔萃的人才。

后来的平江起义用铁与血的事实证明:结识李灿和黄公略,对于彭得华的确是一个重要机遇。

当时的第六团第一营,表面文章还作得挺像那么回事的。营长袁植似乎怪有爱国热忱呢,你瞧,他亲自当了全营的国文教员,并且接连搞了两次命 题作文,声称此乃忧国忧民的体现。文题呢,一篇叫作《爱惜光阴》,另一篇叫作《论立志》。据说,当袁植看到彭得华的第一篇作文时,情不自禁拍案叫道:“好!他娘的,好!”而第二篇作文呢,竟使他的双眼瞪圆并且放出惊诧之光,犹如一头公牛被打了一针兴奋剂。

在彭得华的《论立志》中,有这样的精彩片段:“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而覆窠之下,岂有完卵?弱肉强吞,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 之马,飘荡奔逸,何所底乎 ”

袁植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使那些原以为彭得华只是个大老粗的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这样一来,在本来就钦佩彭得华的品格的士兵们中间,便产生了一种围拢他的向心力。那个入伍不久的李灿,很快就向他伸出了友好的手。

彭得华初次握住李灿的手时,想不到这个跟自己同连同班又算是同乡的年轻人,会与自己风雨同舟,出生入死。听说他是湖南宜章县城关镇长冲的上李家村人,得华不禁仔细瞧了他一眼:身材较高,长脸尖下巴,相貌普通,极有特点的倒是那两片薄嘴唇,总喜欢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这难道不是果敢刚毅的象征吗?

李灿原名文彬。国难当头,百姓涂炭,岂能文质彬彬?于是,他在家信中说:“我要追求光明,扫除邪恶,已将文彬之名改为灿。”

说到家园,他的乡音显得格外浊重。他告诉得华:他有两个姐姐三个弟弟,家境适中,略有温饱。他是八岁入学,读私塾五年,高小三年,想再深造吧,学费窘迫,只得辍学。现在呢,经妻兄的介绍来当了兵。

彭得华听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说咱们这是当的么样兵?哼,早知当的是这种鸟兵,还不如回家去种田呢。

李灿沉吟了一下,说他也有同感,可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才能有出路?还是在军队干几年吧,没准儿找到一个时机就用得上枪杆子了。得华想了想,觉得他虽然比自己小三岁,却见多识广,一种钦佩之情便油然而生。

随即,得华就将李灿介绍给了黄公略。在第六团第一营,谁不晓得这个具有儒雅风度的黄公略呢?他,原名汉魂,与彭得华同龄,13岁就学于永丰高小,早得华一年入湘军,已经是营部的文书了。他熟知兵书掌故,因喜爱张良受教于圮上黄石公得文韬武略的故事,故改名为公略,号黄石。

公略是一副书生面,有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书生面自然儒雅且斯文,却含有一种寻常人看不见的尚武之神韵;那小眼睛锥子一般地盯着你的时候,便射出十分锐利而果决的光芒来。因此,彭得华很喜欢他,说他是一身正气满腔抱负,以后能干成大事的。

这话,不久便得到了证实:驱逐军阀张敬尧——北伐战争——广州起义——平江起义,每一次艰苦的征战都少不了黄公略这员虎将。且说这三个湖南乡党,促膝而坐,联手谈心,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此后,少不得你来我往,互吐心声,遂成了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

一天,三人同行,信步于垸溪圩。桃林言志,便有了结义之情。文庙旁边觅一个小小酒家,三个挚友把酒临风,各自说了一番年轻人的“疯话”,无非也是报国无门、怒触不周山等等。酒至半酣,李灿叫道:“刘、关、张三雄结义,才有了揭竿之举,咱们为何不能效法?”

公略说:“对,咱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得华说:“好哇,那咱们就立个盟约吧。”

这个盟约很有意思,大致的内容是:以救国爱民为宗旨,不做坏事,不贪污腐化,不刮地皮,不讨小老婆,不扰民。

三人志同道合,决心在旧垒中坚持下去,寻找机会实现他们的理想。

第二章 旧垒 长沙,遇难和闹饷得到的深刻启示

垸溪圩三结义,那形影不离的亲密劲儿,那耿耿不平的爱国之心和疾言厉语,不能不引起一营长袁植的注意。这位好龙的叶公心里大概打起鼓来: 咚、咚、咚!这三个家伙想要干什么?

然而,袁植决不会预见到他们会造反,否则,他也不会让手枪静静地贴在自己的屁股上。他总以为,彭得华是他的人,当然也最听他的话。根据是什么呢?是两次虎口脱险中彭的表现。

第一次是在退出衡阳的战斗。当时,第六团的人马几乎全都渡过了湘江,而一营长袁植还硬汉子似的挺立岸边不动,他没有发现一队北军已经迂回到侧后方,如果不是彭得华冒死带领一个班来掩护,那他就完蛋了。

还有一次在宝庆作战,袁植不慎选错了攻击北军的突破口,结果反倒自陷于罗网之中。又是彭得华,在危难之际率领一个排,从敌人侧后方发起佯攻,转移了对方的火力,将已经负伤的袁植救了出来。

两次虎口脱险,使袁植不能不感激和信赖这个有勇有谋的彭得华。在平江起义前夕,他简直将彭得华当成了得心应手的工具。因此,他有了重要事情交给彭得华去办,那是自然的。

1918年7月里的一天,袁植把彭得华单独叫到屋里,悄悄交给他一项秘密使命。干什么?噢,是要他化装潜入长沙城,去侦察张敬尧在那里的设防情况,此外,还要他把原一连连长胡子茂请回来当营部军需官。

彭得华穿上蓝绸子长衫,戴上墨镜,打扮成一个商人,然后悄然离开驻地奔往长沙。

长沙城内,已是满目凄凉,一片萧条,许多商店被抢劫一空,街上的行人一见军警便跑成了惊慌的兔子。彭得华找到碧湘茶庄,见了老板胡子茂,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三天之后,他办完事情,以为可以顺利返回了,却不料横生一场变故。

就在他走到长沙小吴门车站时,碰见了北军缉察队的几个家伙。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枪,枪不在,可这个动作引起了军警们的注意。他们一边端起大枪,一边吼道:“站住!”

彭得华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被带到一间黑屋子里,浑身上下被搜了一遍又一遍,可是除了一张去醴陵的车票,还能有个屁呢?屁也没有。几个缉察队员没捞到钱,不由得懊恼起来:“说,你是不是南军派来的探子?”

“我是来找事做的。”他回答得很平静。北军缉察队自然不会善罢甘休,随即七手八脚地动了刑,他们将彭得华吊在屋梁上,抡起皮鞭啪啪啪一阵猛抽。“说不说?” 皮开肉绽的彭得华咬紧牙关,就是不吐半点实情。

那几个家伙气急败坏,又将他狠打了一顿,然后放在地上灌辣椒水。就这样,他被折磨了半个多月,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来找事做的。

“那么,谁为你作保?”得华想起楚湘袜厂的一个老乡,她叫梁六十嫂,便说她可以作保人。缉察队果然去找了梁六十嫂,气势汹汹地抠问一番。梁六十嫂总是说:“我知道他,他就是来找事做嘛!”

这样一来,缉察队也只得放人。得华获释,诚心诚意去梁六十嫂家拜谢一番。然后,他就乘上南去醴陵的火车,赶回垸溪圩。营长袁植得知此事,不由得对他大加赞赏,说得华你真是一条硬汉子,真是个让人佩服的好家伙。

黄公略和李灿见得华总算平安归来了,自是喜不自胜。两个人悄悄把得华拉到一家小酒馆,为他接风压惊。几杯过后,公略低声叹道:“唉,咱们这么卖命,不值得!”

“那你说该怎么办?”李灿瞧瞧公略,又瞧瞧得华。彭得华紧闭着他那弓形的厚嘴唇,默默不语,显得十分苦闷。出生入死,他不怕,只要是死得其所,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辞。可是,假如此次长 沙之行掉了脑袋,到底是为了谁?哦,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作了军阀混战的殉 葬品,那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的确,这么去卖命不值得。

这件事,给他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他们不能不认真思索:究竟怎样子,才能完成救国救民之大业?

后来的平江起义,既不是几个人的意气用事,也不是他们的一时冲动。

说话间到了1919年的春夏之交。这时候,北洋军阀张敬尧与冯玉祥、吴佩孚闹起了分裂,以新民学会为核心的驱张运动随即在湖南掀起来。冯、吴两部迅速北撤,那意思很清楚:

抛下张敬尧你个龟儿子,让湘军收拾你吧。麾下一支孤军,满耳的怨声载道,这不能不使大军阀张敬尧气急败坏,他双手叉着腰望着北方破口大骂。骂够了,便将一腔怨恨都发泄在湘军和老百姓身上。他的军队也气急败坏了,所到之处便造成烟火冲天,血水横流。

转过年的1月19日,上海《民国日报》这样披露道:醴陵全城万家,烧毁殆尽,延及四乡,经旬始熄;株洲一镇,商户数百家,同遭浩劫;攸县黄土岭一役,被奸而死者,至女尸满山,杀人之多,动以数万人民流离转徙,死不能葬,生不能归。这一场极其惨痛的大劫难,实乃北洋军阀张敬尧所为。此人罪恶甚于汤芗铭,他本人终日胡作非为,花天酒地,自然军纪废弛,任部下肆意抢掠百姓,发了疯一般地奸淫烧杀。 面对如此惨状,彭得华、黄公略等人又怎能不忧心忡忡!那年月,穷苦老百姓真是没法子活了。军阀连年混战,将兵祸和苛捐杂税全都摊到老百姓头上,整个社会在迅速破产,许多自耕农失去土地和生存条件,不得已投身旧军队去当炮灰。独立第二师第三旅第六团在驱逐张敬尧的战役里,已经连续打了四次胜仗。不到两年,彭得华就由二等兵提升为一等兵、副班长、班长。在攻击宝庆的战斗中,排长李润生身负重伤,彭得华奉命代理排长。赶到湘阴时,他已经是正式排长了。尽管他深受营长袁植和连长周磐的器重,然而这并不能排解他心中的苦闷。

旧军队实在是乌七八糟,不能不令人深感绝望。张敬尧的军队刚刚屁滚尿流地滚了蛋,湘军内部就沸沸扬扬地闹了起来。十万官兵,旧饷未发,新饷又欠,哪个人家中没有父老妻小?久不发饷,这一家一家的老老小小可怎么活?于是,闹饷的风潮相继掀起,平江和醴陵已经杀了两个区(相当于现在的军分区)的司令,大批人马继而乱哄哄地涌向省府长沙。

此次闹饷风潮里,湘军的师、旅、团、营、连,都建立了军代表会。军代表会的代表是由士兵们集体推荐的,他们还在长沙设立了军代表总会。

在此期间,彭得华、黄公略和李灿三人经过几次秘密协商,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组织——救贫会。开始,这个救贫会有八名成员,除彭、黄、李三人外,还有一班长张荣生,士兵王绍南、席洪全、祝昌松、魏本荣。他们的宗旨,当然与闹饷的军代表会意图截然不同,不过,他们毕竟是本营的中坚力量。彭得华呢,自然是士兵们的主心骨了。这个救贫会,就是士兵委员会的前身。

这一场有组织的大规模闹饷,真吓得湘军总司令赵恒惕坐不住安乐椅了。众多拿枪的士兵一哄而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赵恒惕毕竟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大军阀,他很快又想出一个毒辣的对策来:发欠饷证,以田赋 作抵,分作三年还清,到期在各县政府领取。与此同时,又暗中派人到军代表会进行威胁和利诱,说什么领头造反可要杀啦剐呀,不闹饷呢就可以选送到军官学校去喽。

这样一来:各级的军代表会基本上被瓦解了,贫苦出身的士兵们又被欺骗了,他们苦苦盼着赵恒惕的许诺得以兑现,然而,那还不是望梅止渴吗!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彭得华、黄公略等人深深看到了旧军队的黑暗和腐败,也看到了一旦闹起来的士兵们的强大威力——可惜,他们缺乏正确的引导和组织,又没有高度的政治觉悟和远大目标。

闹饷风潮给他们的深刻启示,不久就会在乎江起义中体现出来。

驱张运动胜利之后,赵恒惕的野心更大了。据说,有一天他手撕口咬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嘴里呜呜噜噜地叫道:不是说援鄂自治吗?呜 那还不快动手!他把湖北当作一块狗肉了。于是爪牙一齐行动,征尘滚滚,杀往北方。

结果怎么样?不怎么样,打败了,而且是败绩连连,一连败退到长沙、湘阴地域。现在,该清点你的残兵败将了。瞧瞧吧,扩张的结果是收缩:你的人马损失惨重,这下子可伤了元气。仅仅是这个第六团,除了彭得华带领的一连之外,其他营连的损失竟超过半数,有的竟然多达三分之二。一连可真怪了,在打了几次硬仗之后,人不见少,枪又见多,让师、旅、团的长官一个个把眼睛瞪得狗卵子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当了团长的袁植下连来视察,据说他的大嘴乐成了歪把子瓢。他看到:一连的士兵不逃亡,一是因为经济公开,当官的不喝兵血;二是由于废除了肉刑,即不笞责,不罚跪等。这种情形在旧军队中实不多见,它对于士兵竟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感召力。

原来是这么回事!“作战骁勇,身先士卒,善待士兵,指挥有方——彭得华,你这个会带兵打仗的彭得华呀!”袁植在全团人马面前竖起大拇指表彰他,然而在内心深处隐隐有些不安:这家伙,真是个特殊人物呢。

如果袁植知道一连还有个凝聚力很强的秘密组织——救贫会,正是这个救贫会对连队起到了很强的巩固作用,那么,他一定要对彭得华、李灿等人多加小心。

这个暗中组织的救贫会,比公开闹饷的危险性大得多呢!

第二章 旧垒 救贫穷,两次义举,又一番生死考验

第六团开赴南县、华容一带,已经是1921年8月间了。这时候,彭得华被袁植任命为三营十一连代理连长。他率领一个加强排,驻扎在华容县的注滋口。

小镇注滋口,河道似网,轻舟如梭,三教九流,终日周旋于市井。大兵一到,那些官绅啦、商会啦、各色团体啦,都想要求得到他们的庇护。

于是乎,时不时的便有头面人物造访军官,将腰弯下来,脸上挤出些许笑容,说长官请赏脸请光临请接受敝人的一点小心意啦。如此云云。

彭得华初到此地,尚未晓得其中名堂。有一天,他被请上当地的双喜堂酒楼,刚刚落坐便有歌妓来陪。见那歌妓,小小巧巧,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强颜欢笑之后,少不得有难言的伤痛。

日子长了,得华便知道这小姑娘艺名叫月月红。月月红见这个连长为人正直而忠厚,完全不同于那些到酒楼来寻欢作乐的家伙,反倒有些困惑不解 了。她问:长官到镇上一个多月,怎么还没有一个相好的女人?以前,这个连长啦那个排长啦,哪一个不玩几个女人!看你又不贪色,又不爱财,这倒也怪了,你活着可是为的什么呢?

得华想不到这小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便告诉她:“我是穷苦人出身,我不能干坏事。”

小姑娘听到这儿,想必在心里引起了共鸣,便顺口说她也是穷苦出身,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原来,她的原名叫张素娥,因为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她被寄养在叔叔家,不料前年一场大水,淹毁了庄稼,穷人没了吃的。为了活命,叔叔只得将她送到这双喜堂,押下200银元,并说定卖唱不卖身,四年期满方能放人。有一次,一个姓王的连长来吃酒,见她有些姿色,便出200银元要她陪睡。她不从,被老板娘狠狠打了一顿说到后来,月月红掩面抽泣,悲伤不已,她恳求好心的彭连长为她赎身,并且情愿好好服侍他一辈子。

得华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痛。是呵,你不是立志救贫吗,眼前就有一个。回到连队,他立即写信给黄公略和李灿,说明月月红的凄苦遭遇,请他俩慷慨解囊救助这个小姑娘。接着,他又给第三团的那个王连长写信,说双喜堂的月月红因为不陪你睡,遭至痛打受伤,我如今想赎她出去,也希望你能相助。

几天后,黄公略和李灿分别寄来了50元大洋。那个王连长,想必心中有愧,又敬佩彭得华的为人,便也寄来了50元大洋。得华又拿出自己积存的50元,总算凑足了200元。当天晚上,得华带着一班长和救贫会员王绍南,来到双喜堂赎人。老鸨子一见有利可图,张口就要400大洋。得华听罢,气得大喝一声:“拿押契来!”那押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200大洋。老鸨子在军官面前不敢放刁,只得乖乖放了月月红。

小姑娘月月红感动得泪流满面,千恩万谢拜别了这个大好人彭连长,拿着他为她买的船票回叔叔家去了。

得华站在岸上,望着月月红的影子渐渐消失在烟波之中。他转过身,再次看那富丽堂皇的双喜堂酒楼,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从此,他再也不去那里喝酒了。当地豪绅商贾来请他赴宴,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在注滋口,彭得华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练兵结束或偶有闲暇之时,便步入老百姓家聊一聊,问一问疾苦。他出身于贫寒的农家,对土地和老乡总有一种深沉的感情。

有一天,他走到舵杆洲,跟一个名叫姜子清的庄稼汉闲聊。姜子清见这个军官不打人不骂人,还和和气气地问疾问苦,他就憋不住嚎陶大哭起来。他说:“我辛辛苦苦淤积的湖田,都被‘欧猪脚’霸占了,这以后我一家人可怎么活呀!”

“欧猪脚”是什么人?原来,这家伙名叫欧盛钦,是当地的一个恶霸地主,他仗着在赵恒惕手下当高级参议的哥哥,成了注滋口的税务局长兼堤工局长,在乡里横着走路斜着瞧人肆意胡为。他不仅霸占土地,而且霸占水道,霸占苇田,还要滥收苛捐杂税,奸污良家妇女,老百姓恨死了他。因为他走到哪里臭到哪里,人们就给他起个绰号叫猪脚。

一天“猪脚”走到一片湖田边,见那里的稻子长势极好,就高声喝道:“谁围的田?我要收回了!”

正在劳作的姜子清急忙回答:“是我围的田,我每年都照章交税了。”

“猪脚”挥动着文明棍说:“哼,你擅自开荒,照章早就该收。收了!”

就这么一句话,姜子清的湖田姓欧了。他有理说不清,又无力反抗,只得看着自己的庄稼大放悲声。

彭得华问清缘由,对姜子清说:你们应该组织救贫会呀,人多势众,才能打倒“欧猪脚”。姜子清叹了口气,回答说:口齐心不齐呀,说起来人人都恨他,可是做起来人人都怕他。

“你也怕他吗?”

“我不怕,可我一个人不行。”

说到这里,两个人沉默了。得华的心里翻腾着:这件事怎么办呢?

注滋口的黄昏,一抹血色晚照飘浮在河道上,有稻香和不甘沉寂的桨声随风而来。这河水千回百转,在意念之中便悠悠地牵连了汩罗江和乌石山——故乡的山上,就是易华庙哩。钟伢子,你不是从小就想当杀富济贫的易华吗?那么,如今有了这个机遇,你还等什么!想到这里,得华下了决心。他对姜子清说:“今晚,我派几个武装兵,你带路去把欧杀了。”

姜子清亢奋起来。临别,得华又对他叮嘱道:去时都化装,事后不得有任何人泄露,只许杀欧盛钦一个人,不准伤害其他人。

第二天早上,注滋口街头巷尾出现了匿名布告,大恶霸欧盛钦果然在昨夜被处决了。后来有人传说,这个姓姜的农民为了斩草除根,杀“欧猪脚”的时候将他的妻儿也一起砍了,此事确否无从查证。

杀了大恶霸“欧猪脚”,民心大快,镇上那些苛刻的税收也随即停止了。然而,三天之后,税收又在继续,这使得彭得华的心里很苦恼:砍掉一两个“猪脚”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是的,杀富济贫,古来有之。那些绿林响马,义士侠客,干这种事也不算少,可是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还是那么多,那么多。这个作法无异于杯水车薪。

事过三个月,彭得华奉命率领全连离开注滋口,乘小火轮抵湘阴上岸,取道平江去追击旧桂系军阀沈鸿英的部队。开赴距长沙70里的潞畲口驻防的时候,就到了这一年的11月底。一天早操之后,团长袁植派遣特务排徐排长从长沙赶到潞畲口,说是特来通知彭得华去团部一趟。两人走出大约五里,就到了一片苇塘中间。突然,一班伏兵从苇塘里冲出来,七手八脚将彭得华捆了起来。得华上路时,见徐排长一脸的不测,他心里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情知是处决“欧猪脚”的事暴露了。

徐排长说:“欧高级参议告发你杀了他的弟弟一家人,赵督军就命令袁团长来抓你。”

彭得华理直气壮,向士兵们叙说了欧盛钦欺压穷人的一连串罪恶。末了,他问大家:“这样仗势欺人的大恶霸,你们说该不该杀?”

士兵们默默不语,脸上却明显露出了对彭得华的同情。徐排长叹了口气,说:“我们抓你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呀!”士兵们听排长这么说,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了。有的说,你硬是不承认这事是你干的,谁又能拿你怎样呢?有的说,欧盛钦平日里作恶太多,谁知道到底是哪个人杀了他!也有的说,就说是土匪干的好了,他家有那么多钱,是土匪来打劫杀掉的。

说着,走着,可就到了下午,距长沙还有二十余里了。休息的时候,牵绳子的士兵紧挨彭得华坐着,伸出手偷偷地松他背后的绑绳,那意思很清楚:你快逃吧!还等什么?

后来,得华说他当时只觉得心里一热,他什么也没说,只用感激的目光迅速瞥了那士兵一眼。他始终不知那士兵姓甚名谁,因为没找到时机询问这个,他只能牢牢记住那士兵浓重的沅江口音。

又走了几里路,前面便是捞刀河了。得华心里想:我的命难道只抵一个大恶霸的命吗?这也实在不合算。是的,我得逃掉!想到此,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过捞刀河了。大家坐在一条船上,似乎也是心照不宣的样子。得华便对徐排长说:“我大衣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你们都拿去吧,不要好了那看管监狱的豺狼。”就在徐排长伸手取钱的时候,他冷不防猛撞过去。“扑通!”一声,徐排长落入河里了。

船,此时离岸不远。得华纵身一跃,跳上岸去,挣脱了绑缚他的绳子撒开双脚狂奔起来。听得身后响了一阵枪,然而一点也没有伤着他,也许那些子弹都打到天上去了。

就这样,他一口气跑了将近30里,就到了七里巷。天,已经黑了。他一屁股坐下来,此时已是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疲惫不堪,望着迷茫的苍穹、冷淡的星月,一阵难言的惆怅便涌上心头。他随口念道:“天地转,日月光,问君往何方?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处吗?”

歇息一会儿,他又起身赶路了,夜半时分来到湘江岸边的易家湾。听得湘江浪涌有声,可知前行无路了。现在,还往哪里去呢?

忽然想起来:只要过得湘江,不就能去湘潭城南找到老班长郭得云吗。想到这,他瞪大双眼向江上寻觅,那薄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只扁舟。

平日里不苟言谈的彭得华,突然唱出一支乡音小调:“茫茫湘江畔,渔翁扁舟有灯光。小姑在补网,老翁收行装。尊声大爷行方便,老翁笑问往何方?”

那船上,果然有一渔翁,又有一小姑。老渔翁闻声走出船舱,高举马灯喝问:“岸上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唱什么?”

彭得华说:“老人家,我要过江,却是身无分文。”

老渔翁说:“上船来,送你过江去,不要你的钱。”

得华心中十分感激,问得老人的姓名,将这位罗六十老倌牢记于心。

那老倌也借着灯光上下打量彭得华,他说:“先生,我看你不像普通老百姓。”

得华看出老人的豪爽义气,便叙说了自己如何派人杀恶霸欧盛钦又怎样脱险的事情。

老人一边听,一边点头叫好。

船行至彼岸,两人已有些恋恋不舍了。得华脱下身上的汗衫,要送给这位老人,可老人拒不接受。上岸时,他便将那件汗衫扔到船上,一边走一边说:“留作纪念吧!”

九年之后,彭德怀率领红三军团沿着平江至长沙的大路直逼金井,继而突破何键大军构筑的浏阳河防线,于7月27日午夜完全占领了长沙城。为了追击残敌,彭德怀挥师奔赴湘江,驻足江边观察地形的时候,他发现此处正是当年罗六十老倌驾船搭救自己的地方。在昭山下的易家湾,他找到了那位年已七旬的老人,亲手送上打土豪分得的几块钱和一袋米。此时,六十老倌已是须发皆白,他听说这个率领红三军团攻下长沙的大名鼎鼎的彭德怀,就是当年从他的船头跳上岸去的青年人时,情不自禁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从箱底翻出来一件旧汗衫,双手捧着它递给彭德怀。彭德怀一见,也不由得流下了热泪,这正是那一年他送给六十老倌的白汗衫呵,这位老人还一直保留着呢。

彭德怀呢,也许想不到他年会作出一番大事业来,但可以断言的是他已经怀有扯旗造反的大志。又一次虎口脱险,不能不使他对旧军队深深地感到愤懑和失望。是的,这样的军队不是革命的军队,更不是人民的军队,它不会为穷人办好事,投靠它又怎能有一个好出路呢?

是的,你必须从旧垒中冲杀出去,但不是赤手空拳,也不是单枪匹马!

他坚定地对自己这样说。

第三章 苦觅 一个救国救民的新章程在逃亡中产生

彭得华说,他打算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德怀,因为湖南省督军署已经发出通缉令,他原来的名字不好再用了。

那么,你留在湖南还愁没有用武之地?

郭得云又问他打算到哪里去,他说想去广东。得云沉吟半晌,才说:去广东人生地不熟,还不如留在湖南,看样子时局很快会变。这话,不是没根据的。当时中国活跃着三股政治力量:其一,是得到各帝国主义国家支持的南、北军阀,各派各系既相互勾结,又相互倾轧;其二,

郭得云的耳朵很机灵,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彭得华的声音。他立即开了门,把得华拉进后堂屋的小楼上,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一番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这一伙热血青年,就这样怀着同一个夙愿投入新的斗争之中。

黄公略呢,听到这里便兴奋起来,说劫富济贫、救国救民,就得有明确的行动准则和奋斗目标,说一定得发动农民起来与土豪劣绅斗争,分了那些龟孙子的房产和土地,又说还必须赶走洋鬼子,否则,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就没有希望。他越说越激动,两只紧握着的拳头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东方即将破晓。一个疲惫至极的身影,悄然赶到湘潭城南八总大仙桥河边,他环视一下寂静的四周,然后走到一个破旧的宅院前,轻轻叩了叩门:“得云哥,得云哥!”

很可能,他此刻尚不知这一年的7月1日,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政党在南湖航船上秘密诞生了。后来人情不自禁地朝他大喊:彭得华,你去找这个新生的中国共产党啊!

是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这一年(即1921年)5月,他已经就任非常大总统,正努力组织大本营准备北伐;其三,是同年创建的中国共产党,代表着亿万劳苦大众乃至中华民族的利益,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发展着壮大着。

李灿一见到彭得华,就说:“知道你在这儿。”

将近9点钟,郭得云端着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鱼肉上楼来。三老信呢,早已端来了洗脸水和热腾腾的米饭。看来,也只有叫醒在稻草上酣睡的彭得华了。

郭得云年长几岁,见识也多一些,他提议建立一个有力的团体,实行一个远大的主张。

午饭后,彭得华说:“咱们弟兄在这里相聚不容易,要商议一下大事才好。”几个人听了,都说好。

讨论完这个救贫会的章程,大家就要分手了。

讨论到第二条的时候,黄公略就兴奋得忍不住跳起来,叫道:“嘿,这才是救国救民的纲领!”

“你怎么知道的?”得华问。

为了得华的安全,郭得云就将他领到城外菜园的小草房里住下了。草房的主人是郭得云的姐姐,她眼睛瞎了,人却又和善又干净。她有个不满17岁的儿子,名叫李桂生,很老实忠厚的。

时值大寒,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

得华便将自己遇难的经过叙说了一遍。郭得云听了,回头告诉自己的父亲郭三老倌:“这事可不要让外人晓得!”

大家决定:这个章程,由张荣生回到部队秘密传达,认真征求所有救贫会员的意见,然后在下一次救贫会全体会议上通过。

真正的出路又在哪里?穿过七十余年的时空,我看见年满23岁的彭德怀奔波在逃亡途中。

至此,彭得华在湘军中度过了整整六年的戎马生涯。六年的风风雨雨, 奔奔波波,几番出生入死,虎口脱险,终于使他懂得当一个易华式的英雄并不足取,即使要实现杀富济贫的理想在旧军队中也不可能,不谋求新的出路 就无从救国救民了。然而,身处于乱世,又怎能看清新的出路呢?

彭得华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说:“黄石讲得有理。对于救贫会章程,我想了几天,大致上有这么几条 ”他的话刚讲完,大家就热烈讨论起来。

得华又说:“看来,打抱不平不管用,杀几个土豪恶霸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要救国救民,非得有好办法和大行动不可。”

这时候的救贫会只有九个人。他们是:彭得华、黄公略、李灿、王绍南、张荣生、魏本荣、席洪全、李力、祝昌松。可以说,组织成员寥若晨星,然而他们的心中却装着偌大的一个中华民族。

得华听了,心里也就坦然了一些。谈到以后的去向,他紧锁双眉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真是找不到好的出路了,早就立下救国救民的大志,可怎么实现呢?他心里真是苦恼极了。

第二,灭洋人,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海关、租界,取消领事裁判权;

第一,灭财主,实行耕者有其田;

他的步履艰难。他的目光忧郁。他面前的道路迷迷茫茫、坎坎坷坷、曲曲折折。

“我的天!将近200里路了。”郭得云吐了吐舌头,转身从屋角拿起鱼网说:“你先吃点剩饭。我去江里打几条鱼来。”

第四,实行士兵自治,反对笞责、体罚和克扣军饷,实行财政公开。

事已至此,得华也只得住下来。随后,便是等待李灿和张荣生,可是一连三天也不见他俩的影子。

至此,他与黄公略、李灿、张荣生一一握别,又十分郑重地说:“你们回去一定要发展救贫会,让自己人抓紧枪杆子。我去广东不为别的,也是为了去抓枪杆子。只有这样,才能实行咱们的章程,才能干成救国救民的大事啊!”

李灿说:“除了老班长这里,你没有更可靠的地方可去。”对于杀恶霸欧盛钦的事,李灿带来了这样的消息:督军署下了一道通缉令,文官衙门照转了。可是,我们第二师司令部只批了“存案”,既没有向下转发也没有追究。

后来,他曾在自己的《庐山笔记》中这样写道:“1916年到1921年,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五·四’运动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这五年是人类历史的转折点,而我处于被严格封锁的军营中生活,像海洋上的孤舟,隔离了与国际、国内革命思想的联系,没有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还是抱着孙中山的旧三民主义。”

尽管如此,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做到这样,就已经难能可贵了。没有这个时期打下的思想基础,又怎能有后来的平江起义呢?

那种寻求真正出路的苦恼,一直像影子一般伴随着他。他苦苦寻觅着。这寻觅的足迹从乌石山开始,跌跌撞撞地徘徊在湘军的营垒里,延续在杀富济贫的义举和组织救贫会的行动上,继而奔上这前程渺 茫的逃亡之路。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章程。这章程,实在是用许多血的教训换取的,是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出来的。不过,正如他后来自述的:“这几条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反帝反封建的内容,但也是不完全的。”

彭得华想了想,也是这么个理。可是,眼下怎么办?形影相吊,身无分文,又不能暴露自己,这不是难活下去嘛。

李灿当时是第二师司令部的文书,他的消息不会错的。

说罢,李灿便匆匆去赶午后的小火轮,回长沙去了。过了十来天,黄公略、李灿和张荣生悄然赶到郭得云家。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几个好朋友的手紧握在一起,自然别有一番激动和欣喜。李桂生也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兴冲冲从街上买来了鲜鱼、猪肉和米酒。

旧垒是有形而又无形的;旧垒是腐败而又顽固的。你想要突破它,击溃它,那又谈何容易。

第三,发展实业,救济贫民;

李灿也是半晌不语,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堆大洋。这些钱,有他带来的10元,还有营长周磐让他送来的20元。路费有了,可是到底上哪儿?回家去吧,时机显然还不合适。去广东吧,也只能找那个在粤军中当官的鲁广厚了。前途未卜,险象环生,不能不令人忧心忡忡。怎么办?李灿说,还是约黄公略和张荣生一块来商量一下吧。

得华说:“只在潞口畲的连部吃了一点饭。”

此时此刻,你纵然怀有一颗救苦救难的赤子之心,可是当你连自己也难得一救之际,你也只能在逃亡中找一个暂且栖身之处。你还是先去你当兵时的老班长郭得云家吧!如同你说的,此人参加过辛亥革命,很有骨气和正义感,又十分憎恨军阀和土豪劣绅,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可是,他哪里能听得见呢?他在湘江边苦苦奔走,苦苦寻觅着,竟然许久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

这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一般。饭后,郭得云问他会不会有人来找,他说过两天李灿和张荣生很可能来,而黄公略的行动容易引人注意。郭得云点了点头,告诉父亲:那李灿是高个,学生出身;张荣生是小个,裁缝出身。除了他俩来找,对别人可不要说得华在这里。三老倌也点点头,说:“他俩来过的,我都认识。”

第三章 苦觅 误入歧途的苦闷、彷徨和执著的求索

1922年1月21日,彭得华从湘潭动身南下,与其说是投奔那个在粤军 中作官的鲁广厚,不如说试图去寻觅一条新出路。

小火轮离开湘潭码头,一路风波赶到衡阳。下了船,他便徒步赶往郴州,又急匆匆奔赴宜章,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找到县城东门外泰昌合粮行。这粮行,是李灿的叔叔开设的。得华在这里过了大年初一,就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次日跟随驮盐的马队南下了。初二当天赶到乐昌。初三忍着饥渴赶到韶关。初四呢,他已经风尘仆仆地到了花县。

他真是宁愿踏破铁鞋,也要寻觅一个理想的用武之地呵。终于,在花县东门外的军营里,他找到了鲁广厚。

鲁广厚何许人也?

他乃湖南湘乡人,1918年冬就学于韶关讲武堂,不到两年便回湘军当了排长。在岳阳练兵期间,他与代理排长的彭得华同在一个连。那时候,年轻的鲁广厚血气方刚,他身上虽然存在着知识分子惯有的患得患失的毛病,却也不乏一腔忧国忧民的热情。他苦闷于自己不能发迹而借酒浇愁,跟好朋友在一起时免不了大发牢骚,说日他娘的世道太黑暗了,敝人恨不能一头撞碎这不周之山来一个天翻地覆,又说日他奶奶的老子就不想在湘军久留,能杀富济贫就是当一个啸聚山林的草头王也好呵。那时,他和彭得华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感情,也有不少抨击世事的共同语言。得华还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鲁广厚,因此就匆匆投奔他来了。

得华哪里晓得,鲁广厚发迹之后就开始变了。这种演变,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不大为人立即觉察的过程。鲁广厚与得华分手后,便投奔到许崇智的屁股后去了。这许崇智又是何许人?此人先任孙中山大元帅府的陆军部长,后任粤军第二军军长,那自然是一位颇有实力的人物喽。鲁广厚在许崇智的 麾下弄了个什么官呢?独立营的营长。独立,独立,顾名思义,有一点鸡啄 的权力,也强于没有多大作用的牛尾巴了。鲁广厚像是一个穷汉子拾得了狗头金那样欢喜。鲁广厚觉得自己在长大,长成一个执掌乾坤的巨人。鲁广厚知道这个巨人必须有三头六臂,方能驰骋四方威风八面,因此他要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实力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当年的好朋友彭得华来了。彭得华平凡而又不凡,忠勇双全,信义兼备,不论是做朋友还是上阵冲杀都是好家伙。鲁广厚当然愿意要,很愿意要,他一接到得华的信就赶紧回鸿,说得华我的好朋友你来吧,大哥正盼着你来正需要左膀右臂正缺少像你这样的将才呢。

于是,正在走头无路之际的彭得华便来了。他来了,便受到鲁广厚热情有余的接待。他向鲁叙述了自己的种种遭遇,又看到了当年那张同情人也乐于助人的脸。他向鲁谈起自己这暗淡而又迷茫的前景,那张脸就露出了慷慨与自私兼有的得意之色。

鲁说:兄弟你到我这里来,大鹏展翅还怨天低吗?你听听我的治军之策你好好听听鲁广厚说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准备将他的独立营扩充成独立团啦,以后再扩充成独立旅、独立师啦,再以后呢他没说,也许是不大好意思。眼下,他只能对得华说:“我的独立营三个连都是兵强马壮的,如今又要创建装备精良的第四连。我看,你就到第四连当连长吧,别人干我也不放心。”

这,也就算是委以重任了。彭得华自然感激,便觉得自己的抱负又有了施展的机会。忠厚的他,真把鲁广厚看作知已了,便讲了前些日子他与李灿、黄公略等人商议的救贫会章程。接着,他又说:“广厚兄,咱们一块干吧!”

鲁听了,迟疑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鲁说:“哎呀我的石穿老弟,你的宏图大志敝人不胜佩服之至。只是在如今这个世道能行得通吗?恐怕是行不通哩。前些日子,你不是派人宰了那个欧盛钦吗,结果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逼得东躲西藏,最后跑到我这里来了吗?”

这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让彭得华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难受。这就是当初那个有志于劫富济贫的鲁广厚?这就是当初那个愿意与朋友风雨同舟的鲁广厚?

哦,鲁广厚变了。日子一长,彭得华的这种感觉愈加明显。鲁是一营之长,对下级便有了颐指气使的军阀作风,只不过这种作风还不那么严重。鲁得意之际,便摇头晃脑一副舍我其惟的姿态,而失意之时又是满腹牢骚,让人愈发地反感了。终日里,鲁的门前车马如流,宾客不断;鲁举办的宴席上总是飞禽走兽、山 珍海味。面对这些美味佳肴,彭得华不能不诧异:这家伙不过是个营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开销?

元宵节一过,鲁广厚便催促彭得华去第四连上任。瞧瞧去吧,这哪里是一个连呢:40个兵,30支破枪,鲁大营长说是要改换装备,却不知何时兑现。

独立营中,几乎所有的官兵都绷不紧战备这根弦,仿佛天下太平了似的。

那个罗副营长大大咧咧地告诉彭得华:第四连嘛眼下没有敌情,你当的是一个省心的连长。从这个连的驻地嘛往南走10里路,那就是陈炯明部队的防地了。陈炯明嘛,粤军总司令兼广东省省长,他算得上孙中山的爱将喽。这个人嘛对咱们独立营是友好的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简直把第四连的驻地描绘成福地洞天了。末了,他又说如果想出去玩玩女人赌赌钱嘛,本地可就没那么中意的喽,不过呢只要两天的行程便可赶到惠州,那里花哨的玩意儿可不少。

惠州是陈炯明的司令部所在地,那里其实不是逍遥自在的太平世界,那里驻有蠢蠢欲动的重兵。

陈炯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此人确也得过孙中山的青睐,其显赫的地位便是明证。不过,今非昔比,光腚的小雏已经长成丰毛劲爪的大枭了。孙中山还以为他是只好鸟呢,孰不知他早就怀有叛逆之心,正暗地里与直系军阀吴佩孚眉来眼去的,打算勾搭起来从南北夹击孙中山的北伐军。

而饱食终日的鲁广厚哪里会觉察得出呢。果然,在彭得华任职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驻地南边突然间枪声大作,呐喊连天,冷不防有陈炯明的人马冲杀过来。他们要消灭孙中山的北伐军,首先拿许崇智的部队开刀了。

鲁广厚的士兵们仓促应战,黑暗中有穿不上裤子找不到鞋的,有摸不着枪又相互撞了头的,就这么乱哄哄地跑到外边去了。措手不及,又是寡不敌众,焉能不吃败仗?于是,一些人逃散了,一些人当了俘虏。天亮之时在增城清点残部,竟然已经损失过半。

身为营长的鲁广厚,对治军无方造成的结局并不自责,却哭丧着脸破口大骂陈炯明不够朋友不讲义气。他跟你讲什么义气?他来偷袭你的人马,实质上是对着孙中山去的,尽管他事后又诡辩说这是一场误会。

事已至此,彭得华对鲁广厚不能不痛感失望,因此也就陷入更深的苦闷之中。他知道,要济世救民,靠这样的军队是不行的。踽踽独行于阡陌之时,他不能不苦苦思虑:究竟何处才有我真正的出路?

是呵,从乌石山走出来的彭得华,为了实现他的救国救民的远大抱负,取号石穿——他以滴水穿石的精神,在黑暗的旧垒中左冲右突,苦苦地寻觅着那梦寐以求的光明之路。难道说,他的心还不赤诚吗,他的追求还不执著吗?倘若苍天有情,也该给他一线晨曦吧!

增城兵败以后,鲁广厚约彭得华去一次惠州,说是要把第一、第二连买的那些新枪给得华,以加强他的实力。到了惠州,见到鲁的夫人,好一个珠光宝气的娘们儿。鲁和他的娘们儿住在一个豪华的公馆内,来访者多是中级军官和地方豪绅,相互间称兄道弟,完全是江湖上的习气。看上去,鲁和这些人像是哥老会的,他那么大的开销从何而来?

心存疑忌的彭得华,知道自己跟鲁广厚再也走不到一起了。现在,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呢?连同路人都不是。是的,他得走了,他必须再寻求自己的路。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跟鲁广厚到了广州。上头有风声传来:准备将鲁营缩编为连。趁着这个机会,彭得华对鲁说:“我决心走了,请你再不要挽留。”鲁正值情绪低落之际,又深知彭得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因此也只好说你再等一等吧,湘境检查甚严,恐怕路上不好走呢。然而,得华执意要走,你不由他去又能怎样?

彭得华说走就走,取道上海再经武汉返归故里。鲁广厚呢,念及自己与彭得华多年的情义,叫人为他买了去上海的船票,还特意送给他20元大洋作生活费用。就这样,彭得华于农历二月下旬登上一艘英国客轮,迎着风浪去了。

船至厦门,海风肆虐,航行受阻。耽搁几天之后,彭得华便乘江轮赶往汉口。到了徐家棚码头,他数一数身上的钱,已经不够买一张去湘潭的火车票了。幸好跟一个列车员攀上同乡,他才得以爬上一辆运煤的车皮奔赴长沙。一路上,彭得华紧锁双眉,望着烟雨苍茫的前方,不禁从心底涌上一阵苦苦的惆怅。

唉,你也曾怀着一盆火似的热望南下广东,试图找一个救国救民也救自己的用武之地,可是结果呢?前后不到两个月,你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鲁广厚不是原来的鲁广厚了。广东其实也不比湖南好些。东西南北的军阀都是军阀,他们除了闹内讧,除了没完没了的相互撕咬,又怎能为老百姓干一些好事?

路,那条理想的路,可在哪里?

第三章 苦觅 乌石山大钟又一次震荡赤子的心灵

那辆运煤的火车驶入长沙站,一个全身沾满煤灰的流浪汉从车上跳下来。他找到在湘雅医院做杂务的姑母,洗去一路风尘换上了新买的单衣。

第二天早上,他便匆匆忙忙辞别姑母,登上开往湘潭的小火轮。当他敲开郭得云的家门时,迎上来的只有年近八十的三老倌。三老倌拉住他的手,禁不住失声痛哭,说得华呀你来晚了,你,得云哥哥半月前就没了。

没了?他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郭得云害了伤寒病,却又无钱求医用药,不几天就死了。家中,只剩下一老一小。老的,是犹如枯木的三老倌;小的,就是不足12岁的郭炳生。祖孙两个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快要活不下去了,幸亏张荣生将小炳生送到皮匠铺去学徒,才算是有了一线生路。

问到救贫会章程,三老倌说:“得云还没有写就病倒了,这是他临死还惦念的事。”彭得华听了,不由得潸然泪下。

他就暂且住在三老倌家里,以尽一点微薄的孝心。就在这时候,他听说袁植的部队就驻扎在不远的地方,便产生了投石问路的心思,随即写了一封信给王绍南和张荣生。

王、张收到信后,马上赶来看望他。好朋友重逢,话多了——赵督军的那个姓欧的高级参议呢?被撤职查办啦,贪污罪。这家伙一倒台,谁还追究宰了“欧猪脚”的事呀。

黄公略和李灿怎么样?黄石还在第二营八连当排长;李灿还在师部当文书。大家都盼望你回来呢。

回去行么?行。不过,咱们还是先摸一摸袁植和周磐的底再说。大家又商议了一番,到底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让得华暂且回乌石山老家去。接着,他们对三老倌的生活作了安顿,便又匆匆分手了。

彭得华踏上回家的路,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心中好不酸楚!那乌石山,默默地由远渐近了。那山上的易华庙,默默地露出了一角飞檐。那庙前的大钟,也是默默地一声不响。

哦,故乡!游子归来,莫非你不欢迎他?

早春还寒,寒气入骨。山路弯弯,不知何处通幽。流离在外的彭得华,踏破铁鞋为的是寻找一条光明之路,可如今他怀着满腔的惆怅回来了。是的,就这样回来了。难道说,就该这样回来吗?

唉,这叫他的心里怎不忧郁,怎不彷徨!这个疲惫的游子,几经周折又踏入自己的家门。家,早已是破败不堪的了。当年他母亲病逝的时候欠下的累累债务,使辛勤开垦出来的田园几乎全部抵押出去,至今赎回的只有一半。二弟金华靠捻棕绳挣得几个小钱,16岁的三弟荣华可顶半个劳力。父亲仍在病床上哮喘着。八旬的老祖母依然劳作家务。

日子难过的穷人,家家如此。父亲长叹着气,说:官府预征田粮,东家就加租。羊毛出在羊身上,总是作田人吃亏。东家每亩加租二斗到三斗谷,作田人交东家押租银子,每百两息谷五石;作田人向别人借银子,每百两息谷却要十二石。这两头削,作田人还不穷吗?“

父亲还悄悄讲了五舅家的遭遇,那些话让得华的心里更加郁闷。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夜很黑很沉,但天总会亮的。他心里有一种预感:那易华庙前的洪钟就要发出轰然巨响了,它沉默不会太久。

第二天,得华挑起两只空箩筐早早动身,翻过几座山去看望他的五舅,顺便担一些红薯秧子回来。

五舅孤苦地住在九坛冲,那已是人迹不多的深山腹地了。他住在那里,倒不是为了躲苛政,而是因为他的儿子周云和前几年参加驱逐汤芗铭运动,被人告发后押到长沙枪毙了。云和的妻子因悲痛而小产,也不得不另栖他处。五舅母在一急之下猝死。五舅怎么办?只得躲入深山熬他的风烛残年。

天底下,快要没咱穷人的活路了。穷人不造反怎么行?

这天晚上,得华住在五舅家中,与五舅长谈至深夜。末了,他告诉五舅:只有把那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都斩尽杀绝,穷人才能有好日子过。五舅点头,说云和也是这样讲,可到底怎样才能杀绝那些坏人?

是呵,这正是得华心中久久思虑的要害问题。他担着红薯苗返回家的时候,又在责问自己:你怎能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是不能斩尽杀绝那些欺压老百姓的坏人的。有了这样的心事,他自然是郁郁寡欢的。有一天,八十多岁的老祖母把他叫到床前,说钟伢子你瞧奶奶还能活几多日子,奶奶还能抱上小重孙儿吗?

老祖母盼着他娶妻生子,实在是人之常情。他已经24岁了,不能再伤老人的心,于是他答应了。他在二十多个姑娘中,挑选了好朋友刘玉峰的妹妹。

1922年4月2日(农历三月初七),细妹子坐上红轿离开楠木冲,嫁到相隔不到一里路的彭家围子。是夜,洞房花烛。得华拉着细妹子的手,问她的年龄到底多大啦。原来,细妹子只有12岁,她哥哥是怕亲事不成,结亲前便故意多说了两岁。

事已至此,得华便倒在大床的另一头睡了。

日子久了,细妹子感到困惑:“得华,你不跟我睡在一头,是不喜欢我吗?”

“不,你还小呢。”得华说,“我是为了照顾你的身体,等你长成大姑娘了,咱们就睡在一头。”

细妹子懂了,很感激。两人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两年后,彭得华从军队回家探望,细妹子已经长满14岁,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她算是大姑娘了,两人这时候才有了第一次性生活。这是后话。他给细妹子起了个大名:刘坤模。他告诉她,古书上说男为乾,女为坤,你这个名字就是要成为女子中的模范。小妻子拍手说好。据她回忆,当夜他跟她又说了好多亲热话,才分头睡下。她不知,此时的得华心中埋藏着何等的忧愁。他睡不着,瞪着一双大眼睛凝视窗外。小妻子听到他轻轻地叹气。小妻子问他怎么啦,他沉默了许久,便将自己的苦闷说出来,又将打天下救穷人的道理讲给她听。

哦,你这迷迷茫茫的黑夜呵,你这莽莽苍苍的乌石山,何时才会霹雳般闪出一条光明之路?当年的钟伢子在苦苦寻觅这条路呢。

也许,细妹子想不到,这个体贴她理解她的得华哥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她和他似乎命中注定要受尽感情折磨而不能白头偕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是一头牛,在田里辛苦耕作着。到了这一年的7月上旬,邮差相继送来两封字迹熟悉的信件,一封是黄公略写来的,另一封是李灿写来的。两封信是一个意思,就是约他和张荣生一起投考湖南军官讲武堂。

该怎样回复呢?得华看看久卧病床的父亲,看看年逾八旬的老祖母,再看看身革体弱的小妻子,心头不禁涌上又一阵酸楚。他一直郁闷的,就是这面朝黄土背朝天找不到出路的日子,而现在有了新的转机时竟然犹豫起来。他是个人啊,他是个极有良心的人,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亲人们度日艰难,而自己却又要拔腿而去,这可不是容易做得出的呀。

过了十来天,张荣生匆匆赶来了。张荣生亲亲热热拉着他的手,说:得华兄走吧,去讲武堂深造去干咱们的事业吧,我想你不会忘记咱们在菜园子订立的救贫会章程,要消灭土豪劣绅,要赶走洋人,要为劳苦大众打天下,咱们还是得抓枪杆子。

一席话,说得他心里腾地一下火旺了。他问:“我回去,袁植和周磐愿意?”

张荣生说:“怎么不愿意,他俩多次在众人面前讲,希望你回来。当初你派人杀了‘欧猪脚’,他们没有认真追究。你跑了,他们也没有派人去追捕。这次让你报考讲武堂,也是他们的意思呢。”

彭得华听了,心里又很感激。他这个人就是过于忠厚。其实,第六团团长袁植让得华去讲武堂,并且特意给他一个少尉排长的候差(后来改为一连中尉),既是因为器重他的人品和才干,也是想要回报他的两次救命之恩,更是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得力臂膀。袁植的眼睛不瞎,他这个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生,特别赏识彭得华的军事才能。

得华想,有了少尉排长的薪金(其中的三分之一给另外两个排长),家中的生活也就有了一些保障。于是,他下决心再度出山。他走的那天早上,乌石山上的大钟轰然作响。“咣——!咣——!”那雄浑而久远的钟声在山峦中震荡,在他滚烫的心头震荡。他说他真真的就听到一个人长呼:钟伢子,闯出去!闯出去!那可是当年扯旗造反的易华的英灵么?抑或是彭得华自己的心声?

第三章 苦觅 走出讲武堂却闯不出险象环生的怪圈

1922年8月,彭得华正式改名彭德怀,与黄公略和张荣生一起考入湖南陆军军官讲武堂。

讲武堂定于这年的11月开学,早报到的学员可以住校。胸怀远大抱负的青年都十分珍惜时光,他们三人自然也是如此,都在利用这一段时间认真补习初中文化,为即将到来的军事课程打好基础。

开学后,彭德怀被编入第一教学班,黄公略和张荣生被编入第四教学班,两个班的宿舍相距并不远,他们几乎天天都能够见面。这样,有了什么事也好商量。

讲武堂,顾名思义,就是要讲武。其教程便是“四大四小”:战术啦, 地形啦,筑壕啦,兵器啦,是四大教程;操典啦,野外条令啦,射击教范啦,内务条令啦,是四小教程。讲武堂的教官大都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或士官学校,他们的确是管理严格和训练有素的。

将近一年的学习和训练,使彭德怀、黄公略等人大大提高了军事才能,这对他们后来举义平江无疑是大有好处的。

当时,讲武堂实行的是严格的政治封锁和军事管制,星期天只有两个小时的外出时间,原则上是不准学员擅自与外界接触的。那严酷的教学规范,枯燥的士兵生活,甚至是超负荷的训练,简直使他们变成了令行禁止的机械人。难怪张荣生发牢骚:“老子被调理得只剩眼珠能自由转动了,这些狗日的教官!”

他们也时不时的找个机会碰一碰头,但时间总是短促的,很难在一块好好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起初,他们甚至不知道校园外面正掀起收复国土的政治风潮。

就在1923年3月27日,长沙开始了浩浩荡荡的万人大游行,那震耳欲聋的呼声一浪高一浪地滚过长街,冲撞着每一个寂寞的死角,也冲撞着讲武堂的高墙铁门。这是怎么回事?学员们一个个绷紧了神经侧耳谛听:哦,人们在吼哪。吼什么?“还我旅顺!”“还我大连!”

哦,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我国领土,我们的国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讲武堂却依然高墙铁门,摆着一副生了锈的无动于衷的面孔,这不能不令每一个怀有国耻之心的学员痛心疾首。身为军人,既不能卫国,又不能保家,那你还讲什么武?讲武又有个屁用!

彭德怀激愤了。黄公略激愤了。张荣生激愤了。许多学员乃至教官都激愤了。然而,讲武堂的高墙铁门仍旧毫无表情。

6月1日上午,在长沙市,在光天化日之下,日本兵公然开枪打死打伤中国平民数十人。消息传来,讲武堂群情鼎沸,那大铁门随时有被撞垮的危险。正直而气盛的彭德怀终于忍耐不住,于当天下午跑到一个朋友家,悄然换上一套学生装闯上长沙大街,参加了二万多人的抬尸大游行。他和大家一起义愤填膺地高呼:“打倒列强!”“还我国土!”“废除二十一条!”

回到讲武堂,那愤怒的疾呼音犹在耳,令彭德怀实在无法平静下来。他找到黄公略和张荣生,说你们看看广大民众的力量吧,你们看看!一个这样的讲武堂能救国吗?不能。只有民众,亿万劳苦大众揭竿而起,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呵。

黄公略点头。张荣生点头。他们还预料不出,后来成为平江起义的领袖的彭德怀,其思想基础已经由此进一步巩固了。

6月2日,长沙又爆发了六万余人的反日大游行。封闭着的讲武堂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但是教官和学员们都不大清楚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群众运动。不过,彭德怀、黄公略等人毕竟由此领悟了:将来应该怎么干。

这一年8月,讲武堂的学员们毕业了。彭德怀、黄公略、张荣生等人怀着救国救民的大志向,返回独立第二师第三旅第六团。

就任第一营一连连长的彭德怀,回归了当年被迫离开的老部队,他说他心里真是涌上一股难言的苦辣酸甜。白驹过隙,人世沧桑呵,实在让人难以预料。这忧国忧民的彭德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闯来闯去,竟然走了一个怪圈,几经波折几经风险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这是什么样的怪圈呀,说它险象环生可一点也不过分。当时的楚地湘天与全中国一样动荡不宁,各系军阀相互勾结又相互倾轧。那个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赵恒惕,看样子似乎置身于孙中山与直系军阀之间,还装腔作势地摇晃着一面“湖南独立”的旗子呢。他以为这样能够保全自己的地盘和势力,却不料湘西镇守使蔡巨猷于6月1日通电指责他 “甘心附北,背叛西南”,并且指挥湘西人马分三路杀过来。

孙中山大元帅也不客气,随即派人取代了赵恒惕的职权。赵恒惕呢,当然不肯认账,他赖在省长兼湘军总司令的高位上挥戈出兵,这一场混战在8月里干得一塌糊涂。彭德怀所在的独立第二师就此陷入窘境,面对的是赵、谭一先一后两个湘军总司令,究竟听谁的?

师长鲁涤平心里的小算盘噼哩叭啦响,他在蔡巨酞起事之初直着脖子喊:敝人中立!渐渐地,就不喊了。这时候,谭军获胜。鲁涤平便在姜畲召开团长以上的军官会议,说咱们这支队伍何去何从由弟兄们商量吧。当时,有几位团长站起来,叫着要反对赵恒惕,把会场气氛搅得怪热闹的。第六团团长袁植呢,猜不透鲁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就没有明确表态。

会议结束,鲁涤平执意将袁植单独留下吃午饭,说兄弟你急什么呀,甭走甭走咱哥俩喝几杯吧。袁听了心里就打鼓:这家伙是什么意思?袁说:师长的盛情兄弟心领了,兄弟回去有要紧事办呢。

袁植说罢就走,屁股后还跟着几个马弁。出了姜畲约有五里路,路边的树林子里突然射出一排子弹,其结果可想而知。只有一个马弁逃了活命,气急败坏地回来报丧。事情明摆着,这是鲁涤平深恐袁植不能力己所用,特意设伏兵将其杀死。袁植一死,第六团的官兵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危急之际由第一营营长周磐代为团长。周磐心里的小算盘也噼哩叭啦响,他知道眼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营的兵力,另外两个营几天前奉命调往永州了,这时候稍有不慎便会被鲁涤平一口吃掉。怎么办?

第六团的官兵已经嗷嗷吼起来,他们要求杀出去为袁团长报仇。这时,处变不惊的彭德怀经过一番思虑,认为凭一个营的兵力向鲁涤平的师部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随即献上三条对策:其一电令二营三营,立即向湘潭佯动,以牵制鲁涤平的兵力;其二,派一支小分队在湘江架设浮桥,以吸引鲁涤平的伏兵;其三,派一得力军官去师部请示本团如何行动,以麻痹鲁涤平思想。周磐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这样我们就可以找机会转移了。”

那么,到底派谁去师部呢?此时去见鲁涤平,岂不是自投虎口!大家挑来选去,还是觉得彭德怀最合适。于是,彭德怀便翻身上马了。

他走出团部不远,忽然想起自己此去凶多吉少,还有个重要事情必须交待一下,就又返回来找到王绍南和张荣生,说:“我这一走,没准就回不来了。如果鲁涤平派兵杀来,你们既不要死拼也不要投降,要找个时机拉出自己的人马,那时也好于我们的事业!”

说罢,他就策马向姜畲奔去。不过两个小时,快人快马赶到了独立第二师师部。这里,已经为袁植设置了灵堂,堂前挂着师长鲁涤平亲笔写的挽联:生为我官,死为我殡,同僚十载,英雄流热血;生忧国弱,逝忧国贫,戎马半生,犹可慰英灵。

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谁杀的袁植,可以说是路人皆知了,他竟猫哭耗子献挽联。鲁涤平的用心,就在于掩饰自己的罪过,并且稳住他手下的部队。

身处虎穴,彭德怀也就不动声色。鲁涤平听说第六团的代表只身赶来,立即在师部接见。他握了一下这个神态自若的汉子的手,又上下打量了一阵说:“唔,你过去叫彭得华吧?是了,你是赵恒惕的冤家对头嘛。那时没有我的人保护你,你也就活不成了。”言外之意,你应该听我的跟我走。

鲁心存狐疑,又问:“周磐怎么不来?”

彭德怀从容答道:“团长一死,群情激奋,要求追查凶手。周磐恐发生动乱,不便前来,特派我向师座请示行动。”

鲁听罢是否真的放了心,不得而知。他告诉彭德怀:“传我的命令,由周磐代理团长,过几天就下正式委任状。”

不久,周磐就任第六团的团长。鲁涤平随即命令他,率领全团经衡山、永州进入广西,再转进广东。

时值10月中旬,吴佩孚的大军已经杀向粤汉、萍株路,进而驻扎在长沙、常德周围的地域。第六团此去,定然又是凶多吉少。幸得彭德怀的建议,周磐没有执行鲁涤平的命令,而是率领全团人马去往湘乡、永丰一带,以后又退至宝庆,转驻洪江。那鲁涤平已经移师广东,鞭长莫及,也就奈何不了周磐了。

周磐的实力得以保全,自然更加赏识有勇有谋的彭德怀。到了1924年4月,第一营营长刘道经请假回乡省亲,周磐反倒高兴起来,他当即宣布:由彭德怀代理一营营长!

彭德怀受到如此器重,心中却还是郁郁寡欢。袁植之死,更使他看清了旧军队的内幕和自己的处境,他在这险象环生的怪圈中,继续苦苦地寻觅那新的出路,以便冲出这黑暗的旧垒去。

第四章 生机 北伐,浴血武昌城,夜宿关帝庙

轰轰烈烈的1926年就这样过去了,更大的惊涛骇浪就要来临。

他们赶到武昌城下的时候,叶挺将军率领的北伐先遣团正要发起猛烈的攻击,这个先遣团,就是当时名闻逻迄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配合铁军作战的独立第一师一团,负责攻打武昌南门。

人常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彭德怀至今才认了这个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像开了一扇门,豁然间亮了起来。他甚至有点奇怪,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青年人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想想自己在湘军中苦度的十个春秋,他不由得感慨万端:石穿呵石穿,滴水穿石——如今,你多年来苦苦的求索总算有了结果,你总算从迷茫与彷徨之中走了出来。你虽然还站在黑暗而顽固的旧垒之中,但是,你已经挥起灵与肉的投枪对准了那应该射杀的目标。

会场上,爆起一阵笑声。后来有人回忆起彭德怀这一段话,还忍不住要开怀大笑一阵。

“没有。”

改编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独立第一师意气风发地参加北伐。彭德怀率领一营人马,由南县乘帆船赴湘阴登陆,继而沿长沙至武昌的道路进发。

“德怀,你加入国民党了吗?”

段德昌说:“是呵,关羽的高风亮节为人景仰,但是时代不同了。石穿兄,你看如今我们还能像关羽那样千里走单骑,那样只凭愚忠而义气用事吗?”

“我不想入这个党。你瞧瞧,国民党的要人有几个不是大军阀大买办大地主?他们的党部简直是乌合之众的封建王朝,蒋介石、胡汉民、孙科、戴季陶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口口声声拥护孙中山先生,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就连咱们北伐军的将领唐生智、何键等人,也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封建军阀罢了。”

获知段德昌是一位共产党员之后,彭德怀的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入党愿望。他十分郑重而又激动地同段德昌坦露了自己的要求,并请他作为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段德昌告诉他,为了避免影响国共两党的关系,我们的党组织决定暂时不在第八军中发展共产党员,这件事也只好等等再说了。

他原来只不过想闯出一条生路,可活得总那么艰难而苦涩;他也曾要济世救贫做一个易华式的英雄,杀尽那些欺压、剥削穷苦老百姓的土豪劣绅,却又总是力不从心,救贫会至今已有6年了,然而只有二十余名会员,而且还处于秘密状态;他舍生忘死去南征北战,又总是为一个军阀又一个军阀卖命,假如战死沙场,那又有多大的价值和意义?幸得有此次北伐战争,幸得这时候结识了段德昌,才使他的生命历程有了一个崭新的转折。

彭德怀一向钦佩忠勇刚直的汉寿亭侯,便答道:“我看云长,堪称一代英豪!他过五关斩六将,实乃举世罕见的大忠大勇呵。说实话,我早年想做关云长那样的人物,除暴安良,济世救人,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你不知道,我的伯祖公还当过太平军呢。”

当时,不仅军营中有了这样的“赤化”分子,就是在湖南省国民党的党部也有了中坚力量——据说,这个党部还是共产党人夏曦、郭亮等人筹建起来的呢。

赵恒惕逃入1926年3月,惶惶然栖身于江城武汉。6月2日,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宣布参加革命,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兼北伐军中路前敌总指挥。7月1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那真是声威赫赫,气势逼人,第八军随即开进长沙,将彭德怀所在的湘军第二师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一师,由周磐出任师长。原三旅六团改编为第一团,彭德怀是这个团一营的营长。

彭德怀说得慷慨激昂,一颗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令人感动。话已至此,段德昌便透露了他全然不知或闻所未闻的事件,如国共合作中的倾轧、中山舰案情的底细等等。这些话,也只能对志同道台的知心朋友说,然而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怎能说得出这些呢?

他说:今天的天气怎样?好哇。列宁那里的天呢,比这里晴朗得多了,弟兄们都知道苏俄对华的不平等条约废除了吧,哎,就是因为那里的天气好哇。他说:咱们中国的天也转晴了,孙中山先生正跟共产党人合作,黄埔军校不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他又说:有人叫嚷共产党是赤化党,共产党共产共妻。依我看,赤化其实是反对土豪劣绅,支持工农革命。怎么,不让你欺压老百姓你就不高兴?不让你讨小老婆你就不高兴?不让你吸鸦片烟你就不高兴?至于什么说共妻,我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干脆说吧,那是造谣生事,放屁!

江城武汉,自古就有九州通衢之称。武昌墙高壕深,确是一座易守难攻的虎踞之地。大军阀吴佩罕凭借长江天堑,固守武昌重镇并狠狠打击北伐军。果然,北伐军久攻不下。相持之际,第一师政治部秘书长段德昌被委派到一团来,协助彭德怀指挥这场攻坚战。彭德怀怎么也想不到,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最重要的机遇就这样不期而来。

中国的天气,真的让人乐观起来。然而,谁也料不到这一年过去,孙中山先生不幸逝世了,接着便是阴霆密布,内战又起。那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盘踞在湖南、湖北、江西、浙江等地,公然与广东革命政府对抗了。吴佩孚的卵翼下不是还有个赵恒惕吗,这家伙也有恃无恐地镇压共产党领导的反帝运动。不久,湖南人民反帝、讨吴和驱赵的怒潮掀起来,而且一发而不能遏止,到底迫使赵恒惕一群败类都狼狈不堪地逃去。

从围攻武昌城到驻防湘西北,时间不过半年,彭德怀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段德昌送给他的进步书刊:《共产主义ABC》、《新青年》、《向导》、《通俗资本论》等等。这些书,无疑是清新甘美的思想源泉,使他走出二十余年走不出的混沌世界,他的心越来越明,目光也越来越远了。

的确,彭德怀苦苦求索二十余年,至此才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少年的钟倚子曾经立志学易华,向往太平军,要杀富济贫报效国家,可是行不通。青年的石穿投身湘军,十年风风雨雨,十年炮火硝烟,他自己也记不清打了多少次仗,死了多少兄弟,抛头颅呵洒热血,可究竟换得了什么?

听了这句话,彭德怀好一阵没吭声,他思虑了好长时间,终于点点头说:“关公终究是封建统治者的工具,我呢,我的志向是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和土豪劣绅,让劳苦大众翻身解放,实行耕者有其田。”

时机已到,段德昌现在不能不坦露心地了。他恳切地说:“德怀兄,仅仅为了实现耕者有其田可不行呵,共产党人的理想是推翻三座大山,变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公有制,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进而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过渡。我们任重而道远呵 ”

在一次攻城的激战中,彭德怀要带着爆破队冲上去,被段德昌一把拉下来,他自己却奋不顾身冲上去了。此时,炮火纷飞,枪声大作,还没有冲到城墙下边,只剩下段德昌和王绍南了。为了掩护王绍南,段德昌将火力引向自己。不料,王绍南只爬上几米就中弹牺牲了。段德昌这时也负伤了,然而他毫不畏惧地一跃而起,挟起王绍南的炸药包继续前进,终于将武昌南门的城墙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这一切,彭德怀在望远镜中都看得清清楚楚。当血肉模糊的段德昌被背下来时,彭德怀简直被这个青年人的英雄气概深深感动了。

玉泉山上有关帝庙,相传是大将军关羽显圣处。彭、段两人就在云长塑像前铺草而卧。飘忽的一豆灯光之中,只见那红面长髯的云长威风凛凛,他身后的周仓手持大刀杀气腾腾。山风袭来,松涛贯耳,似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此情此景,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是年10月10日,正值辛亥革命15周年的纪念日,英勇顽强的北伐军终于攻下了固若金汤的武昌城。吴佩孚残部一如丧家之犬,屁滚尿流地经宜昌向当阳狼狈逃窜。彭德怀与段德昌受命率部去截击逃敌,夜宿在当阳的玉泉山。

段德昌呢,其实早就暗暗关注彭德怀了。在被改编的湘军中,唯有彭德怀率领的部队纪律性和战斗力最强,特别是他救穷人杀恶霸的义举和刚直不阿的品格,更使段德昌十分钦佩和器重。

早春里的一天,第六团第一营的操场上坐满了士兵,他们在听营长彭德怀的时事报告。他讲些什么呢?

我还看到共产党人的活动开始公开化、合法化,并且通过各种渠道向旧垒之中渗透。这时候的救贫会,自然要谈论三民主义、共产主义了。一个偶然的契机,使彭德怀有幸结识了优秀的共产党员段德昌。

我看到时年26岁的黄公略,与彭德怀、李灿等人一起迎面而来。他们血气方刚。他们兴奋异常。

他们告诉我:这一年的7月,孙中山先生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和影响下,召开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使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实现了第一次合作。

此次关帝庙的一夜长谈,在彭德怀的心灵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常常回忆起与段德昌并肩作战和生活的那些日子,他说这是他思想历程的一个根本转折时期,他说:“我多少年来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我在旧军队中真是苦闷极了,我那时的大觉悟主要由于段德昌帮助。” 因此,他不能不深深感激这个有胆有识的段德昌同志,以至40年之后他身陷囹圄还这样记述关帝庙夜谈:“段同我谈话有好几次,但以这次最长,最有意义。段每次谈话,我都在救贫会中传达了。在北伐时,党在第一团的政治影响、思想影响,都是经过段德昌之口散布的。”

士兵们听了这样的报告,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子。他们觉得这个彭营长实在是好,实在是跟许多当官的不一样。他们很愿意跟彭营长在一起,然而,除了救贫会的人以外,没有谁知道他正利用职务之便在全营发展救贫会员,更不知道他已经暗暗地在军营内外寻找共产党员。

关帝庙中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之后,彭德怀更清楚地看准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一扫以往压抑在心中的彷徨与苦闷。翌日,他率领一团人马离开玉泉山,斗志昂扬地经应城、皂市,渡过汉水奔赴宜昌。

段德昌,字裕后,号魂,乃是湖南南县九都山人,他比彭德怀小6岁,少年时便有志于劫富济贫,14岁就参加了当地举行的反帝驱张的游行示威。1925年,他先后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和中国共产党,第二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继而赴中央政治讲习班学习,随后被委派到第八军独立一师政治部任秘书长。有幸结识这位能文善武的英才,确实是彭德怀一生中极其重要的机遇。

50年之后,他仍然念念不忘段德昌。他深怀感激之情,说:这时,段对我的思想帮助是很大的。他经常送给我一些进步刊物,特别是《共产主义ABC》,阅读后印象较深。他多次给我介绍了共产主义社会的远景和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段的这些革命思想,对于我的思想是起了促进作用的,而又通过我向秘密的士兵组织进行教育。 初识之际,彭德怀的心里还划着大大的问号:这个青年人能干什么呢?

翻开1924年的史卷,我发现这一年的形势好转起来,犹如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抑或说如黄公略吧,他正是在当年春季害了天花,脸麻了,且全身脓疮,已经濒临死亡却硬是活下来。于是,他在这一年也有了新的生机。

段德昌指着关羽的塑像说:“德怀兄,你对此公有何感想?”

第四章 生机 一个为穷苦人打天下的士兵委员会

1927年元旦,第一团的救贫会在驻地宜昌秘密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据彭德怀的回忆,在参加北伐军攻打武昌的战役中。牺牲了王绍南等 3位救贫会员,剩下的会员只有17人了。

在此次会议上,彭德怀首先主张成立士兵委员会。他说,咱们现在是国 民革命军第一师,不是甘心为军阀卖命的队伍,因此,咱们应该建立一个能领导和团结士兵们的组织。他说,救贫会当作这个士兵委员会的核心再好不过了,前者是秘密的,而后者是公开的,活动起来也方便得多了。他又说,士兵委员会只领导大家闹饷可就远远不够了,咱们要有一个好章程和远大的目标,那就是要为成千上万的穷苦人打天下。

大家一琢磨:对呀,是这么个理,那就成立士兵委员会吧。说干就干, 咱们现在就讨论士兵委员会的章程。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以救贫会为核心的士兵委员会,对平江起义从始至终充分发挥了它的中坚作用。因此,这个章程是不可忽略的,我们应该将其中的主要内容记载下来:

(一)士兵出身于工人、农民阶级,吃饭穿衣都是工人、农民生产出来的,我们要为工农服务;

(二)拥护孙中山总理的遗嘱,拥护国民革命,打倒帝国主义、买办阶级、军阀和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实行减租减息,逐步实现耕者有其田;

(三)既是国民革命军,就要实行官兵平等,反对军官打骂士兵,禁止体罚,反对克扣军饷,实行经济公开;

(四)士兵有革命言论、集会自由,有阅读进步书报的自由。连士兵委员会由士兵自由选举组成之,再由连士兵委员会的联席会议自由选举营士兵委员会,自觉地管理军容风纪,不赌博,不强奸妇女,不扰民,实行士兵自治;

(五)士兵委员会有权监督、逮捕反革命分子,解送军事法庭审处,并有陪审权。

切不可小瞧了士兵委员会和它的这个行动纲领,它在工农红军成立之前真是难能可贵的,没有先例的。这个建立在基层的士兵委员会,是我军最早的群众组织。士兵委员会章程呢,包含了士兵和工人农民的关系,士兵的奋斗目标、纪律和宗旨,官兵关系和士兵委员会的权利、义务等。在那个时代,谁能说它不是最新型而又最进步的章程?显然,这是彭德怀在受马克思主义熏陶之后的一个创造,这为他后来的起义和治军都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这次会议之后,救贫会员们在彭德怀的具体组织和推动下,开始积极而又秘密地在各连串联,向士兵弟兄们宣传他们的章程和目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个受士兵们欢迎的群众组织便成立了。不久,第一营各连都有了士兵委员会,各排还成立了士兵会小组,全营官兵都参加了士兵委员会。

有了士兵委员会,当然就会有一些新的举措,以夜校的形式在全营办训 练班便是首例。你想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吗?那么,请到训练班来吧,听一听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听一听共产党人的主张,听一听革命形势的发展和变化。听了这样的演讲,你又怎能不感到耳目一新并且大受感悟呢!何况,彭德怀还经常来讲课,段德昌也经常来讲课,就这样让士兵们不断接受了共产主义理论。

二十余年的寻寻觅觅使彭德怀深深地懂得,如果不在人心上作根本的改变,就实现不了自己的远大目标,即使是率领手下的人马扯旗造反了,终不过是盲目蛮干的乌合之众。

的确,士兵委员会的活动,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动摇了这支旧军队的根基。第一营那个深得人心的经济清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当时,不论是南军还是北军,都普遍存在着克扣士兵军饷的问题,大大地挫伤了部队的士气,这深刻地反映了军阀部队一些旧军官的不可救药的腐败。彭德怀领导的士兵委员会,便首先从经济上开刀了。

各连都建立了经济清算委员会,一笔一笔地清理帐目,一笔一笔地查点缺额的军饷。此外,士兵委员会还派了专人,有的在厨房值班,有的担任采购,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军官刮大家的油水。节省下来的钱,都用在士兵生活的补助上。

为了进一步提高官兵的觉悟,士兵委员会还坚持进行了“口号问答式”教育。每天开饭前和点名的时候,值班人员都要整好队,在队列前高声叫道:“我们吃的是谁的饭?我们穿的是谁的衣?”官兵们都立即高声回答:“我们吃的是农友的饭!我们穿的是工友的衣?我们不要忘记工农,要为工农服务!”

这样的口号,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已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的李聚奎满怀深情的回忆当年,说他那时是第一团一营的一个班长,他曾经将这个口号刻在一张桌腿上,作为铭言以不断警谕自己。由于士兵委员会的种种新举措,大大密切了全营的官兵关系,也大大鼓舞了他们的士气。大家都十分热爱这个耿耿正气、凛凛威风而又体贴士兵的营长彭德怀,在他没有被正式任命为团长的时候,其他营有的士兵就偷偷跑到一营来当兵。

随着北伐军向长江流域的步步推进,节节胜利,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封建军阀和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公然向革命势力反扑了。1月下旬,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五军和独立第一师离开楚地开赴湘西北。一团一营驻扎在慈利县城时,又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已经公开叛变了革命,在湖南湖北镇压工农群众的革命运动了。

彭德怀、黄公略等人对此痛心疾首,义愤填膺!

不久,何键所指挥的戴斗垣旅便发生了士兵枪杀石门县一个农民协会负责人的事件。这件事引起全县农民的愤慨,他们在戴斗垣旅驻地大门前的操场上举行了追悼大会,高呼惩办凶手的口号,要求抚恤死难者的家属。面对这种情形,彭德怀索性跟何键之流对着干了,他带领全营官兵参加了这次追悼大会,并且在会上慷慨陈词,坚决支持农友们的正义要求。

这样一来,戴斗垣便成了众矢之的,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彭德怀会公开反对他,在无奈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向农民群众公开道歉了。

戴斗垣的嚣张气焰被压下去,当地的老百姓脸上又有了喜色。可是,大军阀何键开始骂起娘来,他对彭德怀的正义之举十分不满。他将第一师师长周磐召到军部,说你可得注意彭德怀这小子呢,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竟敢跟老子唱对台戏,这还了得!我看,你把他搞掉算了。

周磐呢?周磐可不是那种唯命是从的傻瓜。搞掉彭德怀?哼,为了你何键,搞掉我的得力干将?我才不做那种赔本的买卖呢。所以,周磐哼哼哈哈地说,军长您不要发这么大的火呀,彭德怀这个人我了解,您放心,就由我处置吧。周磐是怎么处置的?他一回到师部,便将何键的意思如实告诉了彭德怀,言外之意,你看看师座我够哥们儿吧,往后你还不为我两肋插刀吗?你得感激我!

何键一类的封建军阀如此倒行逆施,在青年学生和劳苦大众中激起了极大的愤慨,讨伐他们的声浪随之而来。

面对这种困境,长袖善舞的惯于玩弄愚兵愚民手腕的何键,不慌不忙地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花招。

3月中旬,他在临澧举行一个场面很大的佛法大会,借此麻痹人们的思想和意志,为下一步的反革命行动作准备。

按照何键的要求,准尉以上的军官都必须参加这次佛法大会,要行“受戒礼”。

彭德怀对此很生气,说:“我不是和尚,也不信佛,我是国民革命军,不受他娘的鸟戒!”周磐劝他去应付一下,可是他硬是通过士兵委员会的工作,使全营准尉以上的军官都没有去捧场。

对于这次丑态百出的佛法大会,彭德怀这样绘声绘色地回忆道:这次受戒布置异常辉煌,黄绞铺地,四周异花结彩,醮台高丈余,置以铜烛,佛像百余尊军官受戒时,周磐马弁某是一个少尉,异常勇敢,当顾和尚念到戒淫邪那条时,马弁某突然立起,高举右手,五指张开,大声呼曰:“五个老婆!”全场震惊,哄堂大笑(原因是顾和尚有五个老婆)。耗费金钱何止万元,一呼五个老婆,即破灭无余。但顾和尚和何键仍厚颜无耻,身着袈裟,手持铜铃,俯伏跪拜,念念有辞。在坛下者,大家窃笑不已。

佛法大会之后,何键对彭德怀和他所率领的部队愈发地恼火了,恨不得一下子将他除掉。有一天,他又对周磐说:“这个石穿,恐怕是个共产党吧?你不应该保留这样的危险人物呵。”

周磐心里对彭德怀也不满意,然而,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还是不想舍弃这样出类拔萃的将才。他说:“军座放心,彭德怀顶多是一个国民党左派。”

键叹了一口气,他凭着自己多年的政治嗅觉,感觉到彭德怀早晚要闹出大乱子来。这个老狐狸比周磐高明。

倘若周磐心有灵犀,能预见出一年之后举义平江的首领正是彭德怀,那么,他还能够善罢甘休吗?

第四章 生机 平叛,风云突蛮方显出英雄本色

平江起义的前夜,最黑暗时期就是1927年。这一年的情形,本书前头有过一些悲壮的描述。的确,彭德怀在这一年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不能不深深地忧虑呵,尤其是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之后。

4月12日,蒋介石突然发动了反革命政变,成立了南京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峙,并且指使粤、桂、川、黔的军阀们联合起来进攻湘、鄂,还策动湘鄂两地的军队里应外合,力图打垮武汉国民政府进而消灭革命力量。形势,是多么严峻而又危急!

5月上旬,居心叵测的何键将独立第一师调往岳州。岳州,西濒洞庭湖,北临扬子江,实乃湖南的门户,水陆交通的枢纽。何键不说他是什么用心, 然而明眼人看得出这一手是为了策应反革命行动的。

几天之后,驻扎在武汉的独立第十四师师长夏斗寅叛变了,他指挥其军队沿长江南岸进逼武昌。

叶挺将军随即指挥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四师,在纸坊镇与夏斗寅的人马厮杀在一处。面对赫赫有名的铁军,夏斗寅竟一反常态由耗子变成了公牛,他知道四川军阀杨森的部队已经沿长江北岸攻向白矾和新堤,而且有何键的第一师在岳州作策应呢。所以他说:“操!老子怕什么!”

危难之际,彭德怀心急如焚。他找到师长周磐,说咱们是国民革命军咱们不能坐山观虎斗哇,咱们赶快配合叶挺向北出击吧!

周磐呢,他有他的小 算盘,他就是想要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才好呢。他还是那句话:不作赔本的买卖。他就是要在战乱中保存自己的实力,他故作无奈状,说:石穿哪你瞧,哪儿有上级的命令?没有命令我又怎么行动?

彭德怀看出了他心里拨动的小算盘,忍不住愤怒地叫起来:“夏斗寅正在屠杀工农大众,叶挺的部队正在危难之中,你呢?你却按兵不动不肯驰援叶挺,你哪里还有一颗良心!”说罢,脚一跺忿忿而去。

可以想象,这一夜彭德怀不曾合眼,而周磐也会辗转反侧。不知周磐会不会扪心自问:你还有一颗良心吗?

第二天早上,周磐便把彭德怀叫到师部来。据说周磐的脸拉得像个苦瓜,他语气沉重地说了一些苦衷,大意是我也有难处哇石穿老弟,昨晚我越想越觉得你的话有道理。那么,你就率领一营开赴城陵矶一线吧。记住:要隔岸佯动,以钳制对岸杨森的兵力,可不要打起来呀。

周磐这家伙也不傻,这样做是一个进退有方的法子——既可保存自己的实力,又可在共产党胜利之际有话好说。彭德怀深知此人,他微微一笑转身去了。哼,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他此时很可能这么想。

第一营官兵迅速开赴城陵矶。果然,彭德怀并没有消极地“隔岸佯动”,而是隐蔽部队,准备船只,这用心就很清楚了。他带着一个护兵,一边察看地形一边考虑作战方案,下决心要用自己一个营去消灭对方的一个团。

当晚,夜幕如黑纱罩住了大江。彭德怀随即下令:全营强渡!好家伙,只见25条大船如一簇脱弦之箭,带着风声在宽达六七里的江面上疾驰。这里,是湘江与长江的交汇处,风急浪大,敌人的防卫便疏忽了。前五船到达对岸的时候,杨森部队竟然毫不知觉,待发现有军队强渡的时候,人家已经全部登陆了。晚了!

突然间枪声大作。杨森的一个团顿时大乱,被彭德怀的队伍打得哭爹喊娘,惶惶然败退二十余里,人仰马翻,丢盔弃甲。

枪声传到独立第一师司令部,周磐大惊,料想是彭德怀跟杨森干上了。他急忙派人赶到城陵矶,命令一营无条件地撤回原地。彭德怀也觉得这时候撤退还是合适的,否则,让敌人看出实力方面的破绽就很不利了。

一营官兵返回城陵矶,都觉得这一仗打得不过瘾。

周磐说:“石穿哪,你这家伙太冒险了。”

彭德怀说:“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一个营打垮他一个团,往后你跟共产党也好交待呀。”

周磐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看上去,两人的情感一如当初,其实不然。想想这一仗吧,身为师长的周磐为什么不准与杨森交战,又为什么不让二团和三团参战?及至彭德怀以一营兵力打垮一个团,他却急着下令撤回城陵矶。两人政治上的分歧不言而喻了。

5月20日,叶挺指挥的第二十四师击败了夏斗寅的进攻。叛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夹起尾巴一溜烟逃往崇阳、通城一带。几天后,武汉国民政府下令出兵,追击向四川溃逃的杨森部队。出于一种投机的心理,周磐很钦佩地对彭德怀说:“石穿,还是你做对了。”

然而,石穿再也不会与他肝胆与共,他再也不会对石穿言听计从了。

就在5月21日,长沙爆发了震惊全国的“马日事变”。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指挥他的部队突然攻打省党校、省农民协会、省工人运动讲习所、省农民运动讲习所、省工运训练班、省农协训练班等处,无情地将工人、农民和学生推入血泊之中。革命者被悬头示众,焚尸扬灰;大批青年学生被推入大牢,严刑拷打;甚至国民党左派也难逃劫难。这一场大屠杀,使长沙城笼罩在十分凄惨的白色恐怖之中。

那个一直伪装国民党左派的汪精卫再也沉不住气,索性一把撕下遮羞布叫道:“分共,分共!”“清党,清党!”

宁汉合污,一时间血雨腥风席卷华夏大地。第一次国共合作就此破裂,北伐就此流产,军阀混战的炮火硝烟再起,持续三年多的革命失败了。

“马日事变”刚刚过去两天,彭德怀再度催促周磐进军长沙,去平复许克祥的反革命叛乱。当时,在岳州就有足够的火车和轮船,可以朝发夕至对叛军进行突然袭击。然而,周磐又以没有上级命令为借口按兵不动。彭德怀气得大叫:“都是何键、周斓、唐生智一伙内奸干的,他们怎么会下命令自己打自己呢?时局关键在第一师,如果袖手旁观,湘鄂革命形势也就不存在了。”

周磐面露尴尬之色,却说什么也不肯出兵去打许克祥。彭德怀气呼呼地返回营部,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悲观失望。唉,石穿哪石穿,就许克祥这么一股反动力量,你也不能去讨伐去消灭,那还谈什么救国救民?惭愧!惭愧!

自此,他与周磐10年来建立的感情,发生了根本的破灭。

6月,跟随唐生智东征讨蒋的独立第一师进至安徽桐城,又遭到桂军和鲁涤平一部的攻击。

7月20日,第一师被迫撤出桐城开赴武汉,掩护任务由第一团担任。这个团的团长戴吉阶是人所共知的怕死鬼,他又“尿频”了, 又因“家中有急事”而请假了。临危之际,又是彭德怀代理团长。

前头是长江,后边是追兵。周磐心里的小算盘又噼哩叭啦响起来,他那个鬼主意瞒不过彭德怀。快到汉口时,周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了。他破口大骂,大意是:他妈的何键老混蛋,自己溜得比兔子还快,留下我们为他断后,却又把汉阳兵工厂的武器都搬走了,连一支枪也没给咱们。我日他祖宗!周磐不能不骂,他跟何键是保定军官学校的同窗呢。同窗,同窗,想起来好不心伤,最破烂的装备和最危险的任务都留给周磐了。他现在靠得住的还有谁?得力的臂膀,也只有石穿。现在,他不能不听石穿的了。

石穿告诉他:何键早有吞并一师之心,如今又让一师为他卖命。这样的老狗,咱们还要为他断后吗?咱们不如取道南县、华容、安乡,那一带比较富庶,适合休养生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周磐迟疑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彭德怀又说:常德乃军事要冲,鲁涤平必然要去攻打,量何键他也难以顶得住。这个老家伙一旦垮下来,咱们一师还能保全嘛。一席话说得周磐连连点头,于是全师人马离开武汉退却大约八百里,到达彭德怀指定的地方。

事情果然不出彭德怀所料,鲁涤平的人马紧紧咬住第三十五军,迫使何键从临澧、常德一带逃往湘西北。鲁涤平随即出任湖南省主席,并将周磐的第一师收编为独立第五师。

周磐的人马,虽然暂时得以保全了,实际上却是被另一个军阀玩弄于指掌之中。然而,他们毕竟摆脱了早已怀疑彭德怀是共产党人的何键的控制,这对保存第一团内部的革命力量大有好处。

到了9月,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即将爆发,毛泽东正奔走在汉冶萍矿工和农民武装之间。有一天,毛泽东被与国民党勾结的民团抓住,那个押解他的队长坚决主张枪毙他。走到离民团总部只有几百米的地方,毛泽东看准一个时机飞身逃去,在一阵追击的枪声中奔上高坡又跳入水塘,藏入一片乱蓬蓬的水草里,有几次他伸手甚至能够摸到搜寻他的团丁。然而,这似乎是天意,竟然让他在敌人鼻子底下逃脱了。这件事,彭德怀当时是不可能知道的。

彭德怀这时候遇到一个有利的契机:戴吉阶打电报辞去了一团团长职务,师长周磐便打算重用他。经请求上级之后,周磐喜滋滋地把彭德怀叫到师部,说石穿哪你已经被正式任命为第一团的团长了,委任状随后就到,又说你推辞什么呀,你就当仁不让,好了,你就准备“谢委”吧。

第一团,是这个师的主力团。周磐让彭德怀当团长,显然是十分器重他的。彭德怀呢,胸怀着一个远大的目标,而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拥有根强大的军事实力,因此他也就欣然上任了。至于“谢委”,他才不扯那个淡呢。所谓“谢委”,是旧军队的一个惯例,凡是加官晋阶的人都要礼拜上司和有关的衙门。彭德怀早就厌恶这一套了,便故意说:“我不去‘谢委’,也不举行就职典礼,这个破团长我不干了!”

周磐知道他的犟脾气,便哈哈一笑说:“石穿不愿意也就算了,我告诉另外两个团的官佐,让他们也不要来向你道贺了。”

彭德怀如释重负,这一次是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师长!”离开师部,彭德怀一路上另有忧虑:这个周胖子,擅自将他的亲信雷振辉安插在一团一营当营长,而将公认最适合接替我职务的、跟我配合默契的李灿甩在一边,他这是什么意思?哼,把一个“钉子”打进来监视我。这说明他对我还是存着戒心嘛。这家伙,在一团的三个营都暗暗安插上他自己的人了。怎么办?

回到一营,彭德怀立即把士兵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叫到一起,把周磐刚才的谈话内容叙述了一遍。

李灿、张荣生、李力等人听了,自然都十分高兴, 不过也难免心存疑虑:石穿如今是平步青云哩,那么,他会不会迷恋升官发财?会不会改变救国救民的初衷?如果黄公略不去黄埔军校就学,恐怕他此时知道这件事也会产生这种顾虑吧?后来,举义之前他险些被误杀的变故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彭德怀呢,自己的心中自然有底,他知道自己永远是为救穷人打天下的钟伢子,永远是追求共产主义远大目标的石穿——乌石山易华庙前的警钟在他心头轰响,而滴水穿石的精神又总在激励他不断进取。

在这次士兵委员会上,他有意问大家:“我们将来走哪条路?”

“现在是国民革命,将来是走共产党那条路!”李灿毫不犹豫地说。

李力也说:“只有走共产党那条路,才能完成国民革命。”

张荣生故意问道:“石穿,你走哪条路?”

彭德怀微微一笑。这还用问吗?他早已铁了心,要跟共产党走到底,不论遇上什么样的风风雨雨,也不论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要跟共产党走到底。就这样,彭德怀抱定对共产党的赤胆忠心去上任了。他一反旧军队的成规,不去“谢委”,不搞庆典,不收贺礼,只让张荣生背上行军床,将行李放到马背上,走到第一团的团部就算了事。士兵委员会会员李聚奎目睹此事, 几十年后还难以忘怀。

上任的第一天,彭德怀就在全团大会上宣布了两条命令:第一条:全团所有官兵今后一律不准打骂士兵; 第二条:取消连、排长的小厨房,和士兵一块吃饭。

在旧军队中,谁见过这样的命令呵?那时候,士兵挨打受骂可以说是家常便饭,有的人在无情的惩罚中伤残甚至丧生,这早已是见惯不惊的事了。

彭团长宣布了这两条命令,使士兵们麻木的心灵复苏了,他们仿佛一下子领悟到:哦,这是把咱们当兵的当人了。我是人哪!

一营的士兵呢,实在舍不得让老营长走,有的人当场就哭起来。

第四章 生机 又一双扭转乾坤的大手擎起了镰刀斧头

走共产党的路,就不能没有自己的武装。这个道理,彭德怀是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了。他要首先紧紧地抓住自己这个团,将这支旧军队改造成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型的武装力量。

在他的具体领导下,一团的士兵委员会秘密商定一些得力的措施,并且迅速行动起来了。当时,团部的书记、副官、军医正、军需正等人都是坏家伙。他们政治上反动生活上腐败,早就该清洗出去了。彭德怀一上任,立即将张荣生调到团部任中尉传令兵,在关键部位开始了“政治换血”。他还将师部发给自己的1200元的就职费公布于众,并且责令经济清算委员会一笔笔查清前任团长留下的经费,实行经济公开。

与此同时,他又向周磐建议:在师部成立一个正规的学兵连,由李灿担任连长;选送士兵委员会骨干和进步的官兵进学兵连集训,这实际上是为以后那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作准备。

彭德怀就任团长期间,这支部队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于是,李灿和张荣生便一再催促他将他的结发妻子刘坤模接到南县住些日子。

提起妻子,彭德怀不能不动感情:五年多了,自己与妻子未见一面,她在家中含辛茹苦,悉心照料年逾八旬的老祖母和久病卧床的父亲,直到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她,真是太苦太难了!

妻子被接来后,彭德怀便在城内官正街租了一套房子,临时住下来。为了让她学文化,提高她的思想觉悟,他又将她送进县立第一高等小学五年级读书,并且准备报考县立第一中学。

当时,湖南正处于大革命失败后的白色恐怖之中。第一团刚到南县,人们还不了解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一个大地主听说军队来了,便以为又有了靠山,就大摇大摆地回到乡里,不料一下子被士兵抓住游街示众了。这个地主吓得屁滚尿流,连夜逃往长沙去了。老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

按照士兵委员会的章程,一团官兵在吃饭、出操和点名的时候,还坚持“口号式教育”,有问有答,让大家不要忘记工农大众,要为工人农民服务。他们还组织了业余演出队,在当地上演反帝反封建的小剧和曲艺,让老百姓知道这支部队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土豪劣绅见此情形,便想方设法拉主要军官下水,他们的眼睛首先盯住了周磐、彭德怀等人。有一天,彭德怀发现周磐正与两个名妓在一起鬼混,情知这个道貌岸然的师座已经上钩了。这件事使他愈发恼怒了,所以,每逢诱惑他的礼品和嫖妓的请柬送来时,他都要挥笔重重批上两个大字:“无耻!”然后让马弁退回去。他自己不腐化,也不准手下的官兵胡作非为,周磐也拿他没有办法。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尽管周磐与彭德怀在政治立场和信念上出现了严重分歧,但是,周磐念及彭德怀对自己毕竟有救命之恩,所以对第一团士兵的正义举动也不表示反对,他口头上也时常讲一些不忘工农的漂亮话。南县、华容、安乡一带的土豪恶霸和地痞流氓慑于这支部队的正气,也只得收敛一下他们的反动气焰。

这一年“双十节”(即10月10日)之前,南县县衙企图成立镇压民众运动的“清乡委员会”。消息传来,彭德怀立即召集士兵委员会的核心成员研究对策,接着便赶往师部去摸周磐的底细。

他问周磐:“南县的土豪劣绅打算成立‘清乡委员会’吗?”

周磐说:“是呀,他们早发了请帖呢。”

“那么,你去参加?”他的双眼灼灼有光。

“哦,不,我不想去。”

“那就好。” 说话间到了“双十节”。这天一大早,南县的大街小巷直至近郊都贴满了大标语。好家伙,都写的什么?瞧瞧:打倒土豪劣绅!打倒清乡委员会!打倒贪官污吏!打倒新军阀!枪毙清乡委员安百一!

每一张标语上都署着名。瞧瞧:第一团士兵委员会;南县农民协会;南县学生联合会。这次行动,是李灿、张荣生等人根据彭团长的要求发起的,立即得到了工人、农民和学生的响应。

土豪劣绅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懵了,他们想找曾经上了钩的周磐撑撑腰,可是这位一师之长杏如黄鹤了。他呢?他悄悄然长沙去也。据说,当地的一个恶霸看到这些铺天盖地的大标语,立时吓自了脸,慌忙逃往长沙躲了起来,清乡委员安百一的策划随之流产了。

这个罪恶的“清乡委员会”,一直到第二年彭德怀的一团离开南县的时候,也没有成立起来。他们敢再来这一套?哼,不想活啦!第一团不断为穷苦人撑腰出气,引起了当地共产党组织的重视。当时,南县、华容、安乡三个地区已经秘密恢复了中共特委。查1928年国民党湖南档案中《共产党南华安三县会议案》,可见如下的记载:尤应注意领导驻军中士兵工作,而且要特别加紧在五师中赶紧组织党的秘密士兵支部,并派得力同志入营工作。

“双十节”过后的第二天晚上,彭德怀巡视营区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宿舍,拿出段德昌送来的书正读着,就听得有人轻轻地敲门。来人是张荣生,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看上去这人约有二十五岁左右,戴礼帽,架一副墨镜,身穿蓝绸长衫,显得文质彬彬而又有些神秘。

陌生人进屋后,将手中的一把红纸伞往肩上搁了一下,接着将那伞靠墙立在门旁边,然后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这些举动看似无意而自然,实际上是联络暗号,对方心领神会便将那伞拿到内室,从伞把的一个难以察觉的小机关里抽出密信和某个证物。

暗号对上以后,来人便主动上前紧握住彭德怀的手,说:“我叫张匡,是共产党南华安特委派来与您接头的。我们早就知道准备为穷苦人打天下的彭德怀了。”

彭德怀不禁一愣,这种情形是他料不到的。他压抑着自己兴奋的心情,再度仔细审视面前这个青年人,又以不易觉察的眼神瞟了张荣生一眼。张荣生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他便说:“哦,我不是共产党。在军队里,大家都说我是国民党左派,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其实我没有申请过加入国民党 ”

张匡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些许的困惑神色。张荣生又在他背后冲彭德怀点点头,那意思很明白:此人的确可靠。

于是,彭德怀亲切地笑了,说张先生你不必疑虑了,我不仅是共产党的同情者,我跟段德昌同志很熟悉呢,又说这位曾在我师担任秘书长的共产党人叫人佩服,他对我的帮助很大呢。

这时,张荣生对张匡的情况又作了详细的介绍。彭德怀完全放下心来,十分坦诚地对张匡说:“我要求加入共产党的愿望是很迫切的,因为国民党已蜕变为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了。”

张匡听了,轻轻嘘了一口长气。接下来的气氛便十分融洽了。两人开怀畅谈了很晚很晚。对于打击“清乡委员会”的事,张匡首先表示钦佩和支持,说你们这么干真是大灭了土豪劣绅的威风,大长了劳苦大众的志气!接着,他又委婉地批评说,如今形势变了,不是北伐时期了,这样公开暴露自己的身份,又是贴标语又是演话剧闹得沸沸扬扬的,实在是太冒险了。

末了,他又十分真诚地说:“石穿同志,你的这个团可是一支不小的革命力量,一定要保存好呵,到时候就派上大用场了。”

“说得对!”彭德怀感到心里一阵发热,“往后,我们一定注意斗争策略。”话说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推心置腹地倾诉呢?于是,他再一次恳切地提出了自己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迫切愿望。

张匡说,他马上回去向组织上报告,过几天就会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了。

送走张匡之后,彭德怀兴奋得一夜未眠。几天之后,张匡又悄然来到彭德怀的住处,十分郑重地说:“石穿同志,段德昌同志介绍你,也是特委集体介绍你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特委已经讨论通过了你的入党申请,上报省委审批,再等几天就有结果了。”

彭德怀一听,禁不住站起来紧握住对方的双手。说到段德昌的去向,彭德怀只晓得“马日事变”之后,他悄然离开了第一师去了长沙。张匡告诉他,德昌同志在湖北沙市一带组织民众暴动的时候,手和眼睛都被打伤了。彭德怀一听就急了,立即让张荣生叫李灿一起来商量怎么办。想来想去,也只有让段德昌化名章某,作为他这个一团之长的好朋友到南县来,暂住在李灿的家中养伤。至于为他治疗的医生,还是派一团的军医官去妥善一些。又过了几天,张荣生悄悄告诉彭德怀:段德昌已经到了李灿家里。黄后,两人以散步为由走出营区,又悄悄地来到李灿家。张荣生留在门外注意可疑的动静,让团长进屋里去看段德昌。

屋中,一豆油灯若明若暗,两双大手默默地紧握在一起。许久无语。问到伤势,段德昌说不要紧,已经好多了。接着,两人便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德昌的看法是:“八七”会议之后,我党决定进行土地革命,不料又产生了盲动主义。如今,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失败了,陈独秀右倾机会主义破产了,国共合作已经破裂了,然而,前车之鉴后车可戒,共产党人和劳苦大众从血泊中爬起来,会更高地举起共产主义的镰刀斧头领导中国人民去开 辟新天地的。

德昌同志又说:现在是革命的低潮时期,咱们必须卧薪尝胆,作好艰难困苦的长期准备,时机不成熟切不要过早暴露自己,以免损失好不容易积蓄的革命力量。想想北伐战争时期,我党就忽视了军队工作,这个教训是多么深刻呵。倘若那时有十个叶挺铁军那样的独立团,他个老蒋秃子胆敢叛变革命?即使他铤而走险,要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容易。所以,我们的工作一定要保密,要作长期的打算,如果能掌握一个师的兵力,在时机成熟之际揭竿而起,你想想那作用该有多大吧!

一番话说得坚定从容,真令人精神大为振奋。从段德昌身上,彭德怀进一步认识了共产党,他更加热切地盼望加入这个党了。

段德昌用真挚而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说石穿哪你的心情我理解,在过去的一年里你入党的愿望虽然没实现,那是因为我党出于统一战线的考虑决定暂不在第八军中发展共产党员,实际上你已经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和锻炼。又说:有些人在入党前表现得很高尚很优秀,入党后就变了,在大风大浪中终不过是革命的暂时同路人,有的甚至蜕变为可耻的叛徒了。所以,将每个共产党员理想化是不行的,你往后看到党内出现的坏人坏事,可不要悲观失望呵。

这些肺腑之言,引起了彭德怀的深深思索。两人一直畅谈至深夜,才依依难舍地分手,临别时,段德昌又送给他两本书,其中一本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彭德怀秉烛夜读,更感到自己的身上增加了很大力量。此后,他没有了“马日事变”后产生的孤独感,因为自我感觉已经是共产党中的一员了。

几天后,段德昌伤愈了。离别时,彭德怀问他还有什么要帮助的,他便笑着说:“石穿兄,你瞧瞧我还缺什么?缺两样东西:一是枪支,二是路费呀。”

彭德怀二话不说,立即让张荣生和李灿将未登记入册的10支枪、几百发子弹秘密运到了指定地点。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与段德昌南县一别竟成了永诀。段德昌与他分手之后便渡江去了鄂西,同贺龙和周逸群等人一起创建红三军,开辟湘鄂西革命根据地去了。

此处顺便说一句:在洪湖游击大队,段德昌任总参谋长、总队长,后任中央红军独立第一师师长,又任红三军副军长、军长,再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执行委员会委员等职。在同党内“左”倾机会主义的斗争中, 他大义凛然针锋相对,却在1933年5月的肃反扩大化中,含冤死于湖北巴东县金果坪,时年仅29岁,真是可惜了一位英杰!

据说,彭德怀望着段德昌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铁骨挣挣的硬汉子眼中泛出了泪花。然而,他不可能极其准确地预见未来,正如他无法测知自己在50年后也要含冤而死一样。

又是一天黄昏,张荣生又领着一位青年人来见彭德怀。这个人自称是南华安特委派来的,他举荐一个名叫邓萍的失业青年,说此人文理通达能书善画,想要找一个栖身之所。彭德怀沉吟了一下,马上明白这个名叫邓萍的决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便说:“营部一个文书缺位,还有一个三等书记缺位, 不过薪金都不高。”

那个青年人说:“只要够吃饭就行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那个青年人很恳切地说:“彭团长真是个爽快人,我代表特委感谢你!” 他又问彭德怀是不是共产党员。彭德怀回答说不是。他便说:“石穿同志,我们很了解你,事实本身就是最好的介绍人,我们欢迎你!”接着,青年人又提出:特委需要几条枪和一些子弹。彭德怀考虑一下,说还有几支没有上报的私枪,咱们想个妥善的交接办法吧。当时,中共湖南省委正准备发动年关暴动。秉性耿直的彭德怀便提出:

对准备要杀的土豪劣绅不罚款,干脆没收他们的财产;对不该杀的罚款后又杀,以后就难以筹到款了。在湖区暴动不要烧房子,因为堤上的茅草房连成一片,一把火就全都饶光他的话是有根据的,湖南暴动的时候就焚烧了不少房子,引起了老百姓的极度恐慌,这显然是盲动主义的后果。这个代表特委的青年人听了,说很好,他回去就报告县委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握别之际,又是夜静更深了。两人心中默默地都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热流。彭德怀知道,特委一定急需枪支弹药,他马上派传令兵叫来了张荣生和李灿,秘密收集了他们私藏的九支枪和几百发子弹,还有一台油印机。这些武器,都通过士兵委员会会员李寿轩分批交给中共南华安特委了。后来,李寿轩又跟随彭德怀举义平江,出生入死,立下很大的战功,建国之后晋升为中将。

邓萍到第一团报到的时间,是在1927年12月了。这是一个面颊瘦削而棱角分明、深眼窝中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小伙子,生于1908年,是四川富顺县凉高山人。他天资聪颖,能书善画,文理通达,大革命时期考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在校就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第二年平江起义,他是一位密切协助彭德怀英勇作战的领导人,后来成为红三军团的参谋长。

邓萍当时的职务为一营营部的文书,实际上是利用这种公开身份做党的工作,他的秘密使命是帮助彭德怀掌握军队并且发展共产党员。到了年底,有一天张荣生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悄悄地对彭德怀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说罢,便含笑不语。

“你这小子,搞什么名堂?说呀!”张荣生知道他是个急性子,又故意卖关子不说,看到他难以忍耐地满地乱转了,才俯身在他耳边说:“石穿同志,省委已经批准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彭德怀精神一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荣生笑着说这还用问吗,告诉你:今天黄昏后,特委派张匡同志来为你举行入学仪式(为了保密,他们习惯于将入党叫作入学)。

彭德怀十分激动。等到黄昏时分,李灿和张荣生果然带着张匡来了。正在为举行入党仪式作准备呢,不料师部突然来电话,说李副师长和杜参谋长马上要到一团来。这样一来,入党仪式也只好往后推迟了。

等待的日子真难耐,一连几天,彭德怀都吃不好睡不稳的,他多么盼望早一天在党旗下面庄严地举起右拳呵。他对张荣生说自己作过一个梦,在梦中双手高擎起火红的大旗,让大旗上的镰刀斧头大放光芒!

然而,合适的时机却迟迟不来。

正月初一之后,他又忙于应酬各种繁杂的事务,接着又去驻扎在三仙湖的第二营视察了几天。趁此机会,他仔细查询了长沙、岳州、常德、沙市、宜昌之间来往的轮船班次和停泊日期,以备一旦发生事变也好率领自己的人马行动起来。

那么,是不是他已经有了揭竿而起的想法?

大约到了1928年的3月初,也是一个迷人的黄昏,张匡、张荣生、邓萍先后去了官正街,走进彭德怀的临时寓所。哦,他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这次入党仪式是比较简单的(在白色恐怖时期不可能作充分准备),然而又是十分庄严的。墙上,高悬着马克思、恩格斯的画像(是邓萍画的),还挂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共产主义社会而奋斗”的大标语。代表南华安特委的,自然是张匡同志,他端坐在彭德怀的对面,邓萍和张荣生坐在桌子的两头。为了保密,就没有让其他人参加。

首先,张匡同志宣读了入党誓词,又作了简短的时事报告。接下来,就轮到彭德怀表态了。他显得异常激动,那弓形的厚嘴唇也许会微微发颤吧。他说:“我愿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牺牲一切,必要时献出自己的生命!”

入党仪式结束后,张匡代表南华安特委郑重宣布:在第一团建立共产党支部。支部成员有彭德怀、邓萍、张荣生、李光。

李光又名李连华,湖南汉寿县人,穷苦木工出身,是南华安特委派来秘密作通讯工作的,他的公开身份是彭德怀的勤务兵。

张匡接着问道:“谁当支部书记好呢?”

彭德怀说:“邓萍好。” 没人吭声。

张匡便说:“还是老彭好吧。”

这么着,彭德怀就成为第一团的党支部书记了。

不久,一团党支部在呈报特委批准之后,将李灿、李力发展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这样一来,第一团的士兵委员会便在党的支部的秘密领导下开展工作了。

现在,一团有了六名共产党员,人数虽然还是不多,但是己形成了坚强的革命核心力量。在白色恐怖中,这些中华民族的精英犹如一颗颗熠熠闪光的星星之火,终有一天要和更多的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的。

他们这个党支部,最保密而又安全的活动场所自然是彭德怀的临时寓所了。在那里,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天下形势,又可以放心地研究党支部的工作。

有一天,李灿难过地报告长沙的近况,说那里几乎每天晚上都在杀人,共产党人和革命的志士仁人真是遭了大难。彭德怀听了,咬紧牙关许久不语,他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他猛地停住大吼道:“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我们这里不是又加了一股吗!”

这里,又加了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呵!

这股力量,犹如地下奔突着的炽热的岩浆,就要冲破那黑暗而又顽固的硬壳;这股力量,很快就要掀起并领导一场惊天动地、一泻千里的平江怒潮。

第五章 积蓄 春寒料峭。彭德怀准备揭竿而起

瞧,是南县那个臭名昭著的县官安百一,是商会的一些头面人物和当地豪绅之流。都那么嘻皮笑脸的,鞠躬作揖的,摇头摆尾的,将挺胸凸肚的大师长周胖子迎到了东正街的波波园。时隔半个多世纪,这种狗一般地阿谀奉承的情形我们还是似曾相识呢。

他不知道,彭德怀就是要诱导他想出这个主意来呢。周胖子果然上钩了。接着,彭德怀就将他早考虑好的方案提出来,说这所学校的名称可以叫作随营学校,这样呢,把该培养的士兵直接选送过去,团里也就不必办学兵连了。

我知道,那开天辟地的闪电便是“八七”会议所作出的在全国发动武装暴动的壮举,又一声惊雷就是继南昌、湘赣边界、广州等地发起暴动之后的平江起义了。

周磐的屁股还没有坐到坏蛋们一边。以后他会怎么样,咱们走着瞧。 其实,这个时期的周磐心里猫撕狗咬的正闹着矛盾。他的眼睛不瞎,他看得到夺取了政权的蒋介石正春风一度,而不甘俯首称臣的汪精卫又在暗中勾心斗角,新旧军阀在各自的帝国主义主子怂恿下,正在不惜头破血流去相互争夺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正如星星之火,方兴未艾——从南昌起义到大横起义,如此剧烈的变动接连不断,此起彼伏。未来的中国,将是谁家的天下?难说,难说呀,周磐权衡时局的成败利害,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

是年3月初,黄公略在广州准备一下,就匆匆启程了。临行前,他特意找到中共广东省委,开了一封证明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的介绍信,然后将它折成很小很小的纸条,藏入他的皮鞋跟里。

周胖子不免有点尴尬:“嘿嘿,安百一那个老家伙要宴请我,索性去吃他个驴日的。”

1928年早春,满目疮痍的湘江两岸已经有了生气,万物复苏的时节到来了。

周磐的胖脸抽搐了一下,他扶着桌子站起来。

“可是,我哪有精力管呢?”周磐一听就有些急了。

对于这几个问题,彭德怀已经胸有成竹了。他有意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教材好办,我们可以编;教官也好办,我们可以选。校长嘛,当然还是由师长兼任才合适。”

贺国中:原名祖徽,字书帆,1904年生于湖南湘乡县丰乐乡,家境贫寒, 从小砍柴种田,念过三四年私塾,之后入湘潭天主堂学校就读。他身材高大,军事素质好,又十分讲义气。北伐战争中,他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四师司令部的副官,又任师部特务连连长。调入独立第五师之后,他在随营学校的领导岗位上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平江突围之后,他任红五军第四纵队的队长。1929年6月下旬,在攻取安福县城战斗中壮烈牺牲。

“黄公略呀!”

次日,张荣生悄然寄去了彭德怀写给黄公略的信,连同从广州来南县的路费。晚饭后,彭德怀将修改了的随营学校的章程送到周磐的手里,并且说:“师长前天主张办一个随校,我觉得很好。蒋介石起家是手捧三民主义,口念总理遗嘱,伪行三大政策,骗苏联援助和共产党的支持,办了一个黄埔军校。一旦权力到手,他的三大政策就变为反苏反共反人民。”

大潮掀起前夕,黑云压城而来,血雨腥风骤起,倏忽间一道异常强烈的闪电横空劈下来,又一声惊雷以万钧之力震撼了湘天楚地。——

“哦,办学兵连?好!”周磐同意了。过了一会儿,他即兴发挥道:“索性在师部办一所学校,岂不更好?”

“谁?”

八方来风,使彭德怀的心中如一江春水涌动翻滚,再也无法平静了。在过去的一年里,8月1日的南昌起义,9月9日的秋收起义,12月11日的广州起义,已经使他大受震动和鼓舞,此间相继发生的海陆丰起义、海南岛起义、黄麻起义、洪湖和湘鄂边起义,也使他不能不暗暗地摩拳擦掌,特别是新年伊始发生在赣东北的弋横起义,简直使他按捺不住了。

“吃了人家的,嘴不软吗?”

“副校长,谁行?这可得是一个有经验、能力强的人哪。”

周磐不语,只是态度暧昧地瞧着彭德怀,听他继续往下说:“共产党是打不倒的,也是杀不尽的。共产党上了这次当,得到教训,不会上第二次当了。师长既然抱定救国救民的宗旨,那就请你好好审核一下这个章程吧。” 有了彭德怀这一番活,使周磐也不好再说别的了。当时,共产党在全国各地领导暴动,已经开始形成了燎原之势,周磐当然看得见也听得到,这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就把这个章程铺在桌上认真看一遍。因为对不肯青睐于他的老蒋相当反感,他对这个章程中“打倒新军阀”的提法很感兴趣,便立即让马弁将杜参谋长叫来,说:“石穿写了随校宗旨,我看不错,请研究一下,字句也还要斟酌一下,现在就是打倒新军阀。”接着,他又沉吟了一下,说等黄公略来了之后再定稿吧。彭德怀听了,心里暗暗高兴。第三天,周磐在贴身马弁陈玉成的伴随下,登上开往长沙的小火轮一路春风返回去了。临行前,他告诉彭德怀:“黄石一来就通知我呀,我要参加随营学校的开学典礼呢!”

彭德怀欲擒故纵:“师长,请你来此地逍遥一番,岂不是美意?”

我知道,那1927年的沉沉黑云,便是蒋介石、汪精卫之类的淫威在发作,而一阵紧似一阵的血雨腥风,就是“四一二”、“四一五”、“马日事变”等反革命大屠杀。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这是创建大业的一个难得契机,当然不该放过去。黄公略不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他认准自己要走的路就会毅然决然地走下去。他决心去了。他去的时候,又在黄埔军校毕业的同学中物色了两个人去作随营学校的教官,两人都是共产党员,一个名叫黄纯一,另一个名叫贺国中。

大家说可以,但是要在这个章程前面加上一个总则。什么总则呢?那就是:拥护三民主义,遵循总理遗嘱,奉行三大政策,以救国救民为宗旨。并且,将原章程中的“打倒军阀”改为“打倒新军阀”,将士兵委员会改为学员自治会。章程的最后落款写上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师长周磐。

春节之后,那位经常盘踞在长沙的独立第五师的师座周磐,上了专用小火轮带着几分消闲几分得意去南县料理军务了。这个周胖子能料理好什么?鬼才知道。

再度回到前夜,回到那可歌可泣的平江暴动之际,我又看到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情形。

干?说得容易。彭德怀早就想干了,然而时机呢?

我还看到那位神枪白马的女英雄胡筠,带领游击队出没于罗霄山北麓、汨罗江两岸哦,汨罗江,屈子行吟进而投身的汨罗江,你这样动荡不安,你这样波翻浪涌,那么,又怎能不掀起摧枯拉朽的怒潮呢!

“嗨,你忘了,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人。”

这个有勇有谋的黄石,胸中的麻子竟然比他脸上的点子还多。倘若他不带上这封介绍信,那么,会不会铸成一场不可挽回的杀身之祸?而平江起义的历史,会不会又要改写呢?

跟随周磐到南县的马弁陈玉成,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且有几分腼腆的小伙子,因此被人送了个怪贴切的雅号:“玉姑娘”。此人原在一团一连当兵,是周磐最喜爱也最信任的同乡,所以,周磐便将他调到师部来,让他作了自己的贴身卫兵。这贴身卫兵的作用实在是不可忽视的。

彭德怀说:“好了,我马上给黄石写信说这件事。”

陈玉成的人品和特殊身份,引起了彭德怀的重视。这个小伙子出身贫寒,容易接受共产主义思想教育,在彭德怀的熏陶和帮助下,他很快就向士兵委员会靠拢并且进入核心救贫会,成为内线上的一个秘密工作者。平江起义开始,陈玉成便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此处不提。

正是在平江起义的前夜,我又看到共产党人李六如、夏明翰匆匆奔赴平测地区,去发动和领导农民运动。

周胖子哈哈一笑:“石穿,快说你的正事吧。”

不知周磐此时作何表情。有人回忆说,他大叫道:“他妈的,我才不想当何键的小伙计呢!”

第二天早饭后,彭德怀大步流星来找周磐,见此公还醉意来尽地坐在桌前低着头,似乎对他的大肚子情有独钟。由于彭德怀救过他,从私人感情上看两人还是相当融洽的,尽管两人的政治信念上已经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彭德怀对他说话,态度相当随便:“大师长,你昨天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周磐平日里总是口口声声“为工农服务”哟,“打倒新军阀”哟,此刻又怎能表态说支持安百一之类的坏蛋呢?在双方进行试探性的会晤中,模棱两可的暖昧态度是一种明哲呢。所以,周磐就那么哼哼哈哈的不置可否,然后把自己的油嘴一抹,走人。

周磐的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黄公略,他是不是原名黄汉魂?

周磐略略沉吟一下,说:“你告诉他,就让他来随营学校任副校长。”这个副校长,实际上总揽学校的大权,而周磐只是个名誉校长,他没想到由学校会闹出惊天动地的平江起义来。他平日里乐得逍遥自在,愿意当官却不大愿意管事。因此,一说到教官的人选问题,他索性让彭德怀和黄公略商量着办去了。

周磐想着,眼前便浮现出黄石的形象来: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长脸上有几颗麻子,尖下巴,小眼睛,神色刚毅而果决,却又不失几分儒雅的书生气。

彭德怀接着说:“依我看,你应该招兵买马,扩大地盘,预防不测呀。”

且说黄公略,一收到彭德怀的信,他就不禁热血沸腾起来。1927年12月,他参加了张太雷、叶剑英、叶挺领导的广州起义。此次起义最后被国民党反动派镇压下去,给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和苦闷。他一直在苦苦思索:下一步可怎么办呢?从这封信中,他又看到了一线新希望。他高兴地获悉石穿已经当了团长,而周磐要在全师办一个随营学校并请他去管理这个学校,这正是一个大展自己身手的好机会嘛。不过,兴奋之余,他的心头也悄然袭上一片阴影:石穿如今官运亨通,地位高了,他会不会变呢?他会不会一改初衷?

“好,好!”周磐又说,“好是好,可教材呢?教官呢?尤其是校长呢?”

再往下的事,便是要为随营学校拟定一个章程。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章程呢?彭德怀说道:“将士兵委员会的章程作为随营学校的章程,可以吧?”

我又看到中共平江县委负责人毛简青、罗纳川等人率领20万农民大军,发起了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三月扑城”。

周磐左思右想,没个好主意。听到彭德怀说一团打算办一个学兵连,以此培养骨干来统一战术行动、战斗动作和内务管理,提高部队的军事素质,周磐的心中便十分高兴。他哪里晓得,彭德怀办这个学兵连,实际上是要利用这个条件将士兵委员会从一营秘密发展到二营和三营,为以后的暴动积蓄更充足的革命力量。

对了,也就是与你同庚的黄石吧?对了。我记得,他是湖南湘乡人。我当连长的时候他是上等兵;我当团副的时候他、你和李灿一起考入湖南陆军讲武堂;我当团长的时候他得天花差一点送了命。对了,他在北伐战争中是个很能打仗的好家伙,升任过湘军第二师第三十团的少校团副。去年,他不是去黄埔军校深造了吗?噢,毕业了。这是个好家伙,可是,他肯不肯干副校长这个差事呢?

现在,这个聪明机灵的“玉姑娘”跟着周磐下了小火轮。迎接他们的是些什么人?

这个章程拟好后,由彭德怀送给周磐审阅。周磐不是个头脑敏锐之人,且又有些好大喜功,他以为所谓章程无非是一些不必深究的漂亮话而已,特别看到落款处是自己的鼎鼎大名,便欣然点头同意了。这样,随营学校的章程(实质是士兵委员会章程的基本内容)就在独立第一项取得了合法的地位。

“哪儿的话!石穿哪,你还不放心我吗?”周磐让彭德怀坐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转过话题:“石穿弟找我来,一定有要事相商吧?”

黄纯一:号勃,1905年生于湖北黄冈县方高坪金鸡窝,自幼聪颖好学,能吟诗作赋,素有神童之誉。他的脸型略方而英俊,长得一表人才,既斯文儒雅,又通晓武术,面壁出拳嘭嘭有声,爬竿攀墙犹如壁虎。在不久爆发的平江起义中,他担任独立第五师一团九连连长,后来就任红五军党委委员,第七团团长。起义军突围之际,他率领全团人马以一当十与敌军血战,不幸牺牲于平江城郊。

彭德怀回到团部,立即找来李灿、张荣生和李力,将办随营学校的事说了一遍。几个人听了,兴奋得摩拳擦掌的,都说好。接着,大家便在一起商量,要在全团选出30名优秀士兵到这个学校去培养。这些士兵,当然是以后创大业的骨干,他们的名单由张荣生和李力分别拟出,然后再交士兵委员会认真审核。

不仅是他,张荣生、邓萍、李灿等人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在一次秘密会议上,张荣生冲着他抱怨道:“石穿,咱们还等什么?干吧!”

第五章 积蓄 夜色迷茫。一场性命攸关的大误会

小火轮突突突搅动一江春水,从广州取道上海,转而逆流北上奔赴汉口。这正是彭德怀当年从广东返回湖南的路线,如今黄公略也跟他一样匆匆赶回来了。

到达汉口后,心急意切的黄公略一刻也不肯停留,又登上一艘客轮匆匆赶赴湖南重镇岳州城。

岳州,此时已是创伤累累,满目萧条,人人自危,让曾经来过这里的黄公略感到陌生。他在这里小憩一下,便再乘小火轮去了南县。

南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经年累月的战乱又能给它什么起色呢?除了残破、凄凉之外,就是人心惶惶了。

他很快找到一团的团部。

卫兵问:“找准?”

“找你们的彭团长。”黄公略说,“你快去告诉他,黄石来了。”

卫兵听罢,跳出门一溜烟跑出去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声粗犷而兴奋的大叫:“黄石!” 公略也大叫:“石穿!”随即一步跨出门迎上去。两人相扑上来,紧紧抓住对方的肩膀互相端详着,一时间竟默默无语。

看石穿,依然是耿耿刚直、虎虎生气的神采,又显得更加成熟和沉稳了。看黄石,瘦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那场天花改变了他英俊的面容,铁青色的麻子嵌在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冷峻。

进屋坐下之后,双方都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就在这时,李灿和邓萍也赶来了。彭德怀禁不住呵呵大笑,说这下子有多好哇,这下子咱们的随营学校马上就可以办起来了。不过,到底怎么办好,我还想听听你黄石有什么好主意呢。

黄公略微微一笑,说我哪里有什么好主意哟,瞧瞧你的队伍兵强马壮的,我跟着你干就行了。这自然是一句客套话,说着,话也就多起来。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开怀畅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话题很自然又回到如何举办随营学校了。彭德怀用信任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黄公略,说黄石兄你来当副校长——不要撇嘴,你其实是个有实权的家伙。师长周磐呢,他没那份精力管学校,他只是个名誉校长罢了。这样子, 你就全权负责,一展你的宏图吧?哈哈!

黄公略有些激动。他一激动,脸上的麻子就点点发红。他没说什么,只是双手一摊,摇摇头。

彭德怀明白了,发什么愁哇黄石,要人嘛咱们有人,要教科书可以用湖南讲武堂的,我已经派人去翻印了,何况你和黄纯一、贺国中又都是黄埔高材生,你们也会编教材呀。摇头干个屁,拿出你那个说干就干的魄力来!

黄公略笑了,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干了。不过,我刚回来,好些事还得认真想一想吧。

还想什么? 不知怎么,这个黄石不如以往那么爽快了。彭德怀皱了皱眉,忽然想起还要补充一些话。“哦,咱们这个军校半年办一期,一期500名学员,黄石兄看看如何?”他说着,又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了,便伸出一只大手猛一拍黄公略的肩头,“嗨!这个学校办上两年,那要训练出多少骨干?哈哈!”

黄公略也笑出了声。他问:“好哇石穿,你要这么多军事骨干想怎样?你想当一个大军阀吗?”

“嗨,我还想翻天覆地呢!”彭德怀对黄公略毫不隐瞒,接着说,“对了,你得听听随校的章程,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修改要补充的。”

说罢,便让邓萍念那份拟好的章程。

章程念完了,彭德怀瞧瞧黄公略的表情,那张脸似乎是一块铁板,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他以为这家伙没有听出要害处,就说这个章程中“打倒新军阀”一句,正是我们要强调要做到的。

黄公略的小麻子颗颗如铁砂,嵌在那张冷峻的脸上显得阴森森的,忽然 让人感到是那么陌生。他冷冷地问:“新军阀,指谁?”

彭德怀一愣:“这还用问?当然是指蒋介石。”

“好哇石穿,你野心真不小。”黄公略猛然站起身,露出一种断然绝情的样子叫道,“你们要打倒我们的蒋校长,这还了得!”

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剑拔弩张地站起来。黄公略突然变脸,一改初衷口口声声拥护老蒋,这多么令人意外,又多么令人愤慨!

彭德怀一下子“瓷”在地上,双眼发直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有些懵了。继而,他暴怒了。他喘上一口粗气,用颤抖的手指着黄公略的鼻子:“你、你、你这个黄石麻子,你是我多年来尊重和信任的好朋友哇。想不到,好朋友如今变成这样子,你竟然成了蒋秃子的龟儿子,你拥护他。他有什么值得你拥护的?你过去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要打倒土豪打倒军阀你不是要救国救民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此时此刻,彭德怀的愤怒已经难以形容了。彭德怀的性格人所共知,他的炮筒子脾气一旦爆发,真可以说是地动山摇。在场的张荣生、邓萍、李灿、李力等人,面临突然的变故也都勃然失色,愤怒已极。事情真是糟透了,他们的一切秘密都让黄公略知道了,这就意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大家等着彭德怀的一句话。然而,彭德怀不说那句话。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谴责黄公略,说蒋介石的走狗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说从今后我再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了。

他往下还要说什么,大家已经不听了。这时,张荣生转到黄公略背后,突然用一条毛巾往他嘴上一封,又猛地勒紧了脖颈。李灿趁机上前抓紧他的两只胳膊,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黄公略挣扎几下,脸色发白了,可是他无法发出声音。

李力说:“勒死他扔到河里去。”

张荣生也说:“对,在他身上拴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就沉到水底了。”

就在这时,邓萍发现黄公略用手指着自己的皮鞋跟,就急忙说:“放松些,让他出口气,他跑不了。”

彭德怀也赶紧说:“对,听听他还要说什么。”

那条紧紧勒着的毛巾松了一些,黄公略长长地喘上一口气,随即将自己的一只皮鞋蹬下来,又就势倒在了地上。邓萍拿起他的那只皮鞋,听得黄公略艰难地喘息着说:“我有组织介绍信,就在这只皮鞋跟里。”

张荣生用刺刀撬开鞋跟,发现一张很小的纸条。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毛笔字,上面还涂着一层防水的蜡油。

彭德怀接过这张纸条,在油灯下打开它一瞧,果然是中共广东省委的介绍信,证明黄公略确实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大家猛吃一惊,随即面面相觑尴尬至极,继而笑作一团。彭德怀呢,就急忙上前拿掉勒在黄公略脖子上的毛巾,见他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命人取了一盆凉水用手撩在他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醒了。

彭德怀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长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的天!公略呀,你这是干什么?你开了这么大的玩笑!”

黄公略被大家抬到椅子上,又喘了一阵气,才说:“石穿,你现在当了团长,谁知道你是革命还是反革命?过去口口声声要实行三民主义要救国救民,一旦当了官就变心变肺的人,我们见得还少吗?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白色恐怖笼罩了全国,我不能不谨慎从事呵。”

一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这场险些出了人命的大误会被解除了。黄公略又告诉大家:“这次从黄埔军校来了三名同志,都是共产党员。黄纯一同志,在外边的一个伙铺里等我的消息。贺国中同志呢,不知今天到了没有, 请派人到伙铺里去查一下吧。”

第二天,李灿和李力去城里的店铺中接回黄纯一和贺国中,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吃过早饭,彭德怀和黄公略信步来到团部外面的柳堤上,走了几步便席地而坐看堤下的渔民拔钩收鱼。说起广州起义,黄公略脸色又阴郁下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唉,石穿兄,我这一次险些命丧羊城!”

原来,就在去年12月11日,黄公略从黄埔军校悄悄跑出去,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广州起义。13日,起义失败了,他又悄悄回到黄埔军校。不久,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白色恐怖甚嚣尘上之际,他竟然有这样的胆魄,实在是难能可贵了。彭德怀听着,一阵钦佩之情便油然而生。

公略又说:广州起义失败之后,国民党反动派到处抓人杀人,不仅是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被一批又一批推入血泊之中,无辜的老百姓也遭受了这场劫难。他从广州到上海、汉口、岳州,这一路上见到的都是紧张和萧条,那些酒楼、店铺和茶馆的墙上,都写着“莫谈国事”或“宽饮自乐”之类,真是人人自危,个个惶恐呵。只有南县还好一些,总算比别处安定多了。

彭德怀笑了笑,说:南县的恶狗也咬人,只不过我们不客气地敲了敲这群恶狗的牙,他们才老实下来,你知道安百一吗?他的牙现在还龇着呢。又说到时局问题。

黄公略问:“石穿,你近几个月是怎么想的呢?”

一句话,引出彭德怀许多的感慨。他说:我想的可多呢。你去年1月去黄埔,那时候我的心情就不好。何键这条老狗杀了那么多人,却在军队里大搞什么佛法运动,叫嚷什么“佛法无边”呀,“与三民主义殊途同归”呀,又是召开佛会念经呀,又是让军官受戒呀,尽是些迷魂汤和障眼法。实际上,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个戴斗垣旅开进慈利县,立马杀了江垭区农民协会的常务委员,如果我不管,这事情就会越闹越大。

黄公略听到这里插一句,说石穿兄你这样子会暴露自己的呀。彭德怀点了点头,说好在周胖子良心未泯,念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尤其是不知我是共产党员,况且他现在又处于观望阶段,才没有把我怎样。

“我看,还是小心一些,鲁莽会误了大事的。”公略又说。

彭德怀沉思不语。末了,他心情沉重他说到北伐战争的失败,说到“四一二”大屠杀和“马日事变”,一声声都是难以言喻的苦闷和忧郁:“唉,我曾两次向周磐建议,要出兵去消灭夏斗寅,去消灭许克祥这群兔崽子,我想率部去扭转革命的危机,可是周胖子不干。第一师是在唐生智东征失败后退到南华安一带的,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何键的控制。往后怎么办?我真想好好听听你的意见呢。”

话说到这里,很自然的就引到了武装起义的问题上。两人磋商了半天,都觉得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不行,没有自己的根据地不行。纵观当今天下,正是军阀纷争、武装割据的年代,那老蒋其实也没能统一全中国,他控制的只是江、浙、闽、淮四省,对湘、鄂、赣、豫四省只能半控制。东北呢,易帜而未改制,那虎子张学良未必就听他老蒋的;西北呢,是冯玉祥和地方军的地盘,谁又能插进手去呢?西南地区原封未动,大有自成一统之势;两广的军阀认了个法国干爹,正在进行割据呢。共产党要打天下,非得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根据地不可。

英雄所见略同,理应志同道合,两人越说越兴奋了。黄公略问道:“你 怎么看周磐这个人?”

彭德怀说:“周磐的官比袁植小,野心却比袁植大。他跟我的感情不错,实质是在利用我为他练兵打仗,现在又想利用你替他办军校培养他的人。他叫嚷要打倒新军阀,其野心是想取代蒋介石。此人绝不是共产党人,‘马日事变’之时他袖手旁观,就已经暴露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咱们的秘密行动和真实目的,可不能让他觉察出来,更不能告诉他。”

听着这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黄公略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问道:“救贫会还保留着吗?”

“保留着呢。”彭德怀说,“去年‘六一’惨案时,李灿、张荣生到长沙就是来讨论救贫会如何配合反日运动的。你当时劝我不要再搞这个,说作用不大且危险,因此,以后的活动就没通知你。那次我们决定秘密活动,支援学生禁止日货的运动,抗议日本人打死中国工人的残暴行为。现在士兵会也由公开转入秘密了。过去全体官兵都是会员,我宣布解散之后又进行了秘密登记,还保留60个人 ”

“哦,随营学校的基本骨干,是不是要在这些人中挑选?”

“对了。我已经从班长和上等兵中选拔出30名,都是秘密士兵的会员,以后还要靠他们开展工作呢。”

黄公略听到这里,不由得高兴地叫好。两人又站起身,沿着柳堤缓步走去。时值丽日晴空,春风拂面,令人禁不住诗兴大发。他俩一边走一边沉吟了一会儿,不免各有所得。黄公略满面的笑容,说石穿哪你我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时局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可咱俩还是一如既往志同道合,这让我太高兴了。我想了一首诗,念给你听:

广暴失败旗帜在,树立红军苏维埃。

旅沪武岳语弃市,乌云蔽日只暂时。

欣谈时局喜春风,柳絮飞舞庆重逢。

锦绣洞庭八百里,四江精粹在湖滨。

彭德怀也是满面春风,听他吟罢便连声说好,又说你的墨水喝的比我多, 吟诗自然也强过我,不过我今天特别高兴,也就不怕你老兄笑话。我呢,也就此奉和一首,算作顺口溜也念给你听吧:

求知心切去黄埔, 夜梦依依我不然。

“马日事变”教训大,革命必须有武装。

秋收起义在农村,失败教训是盲动。

惟有润之工农军,跃上井冈旗帜新。

我欲以之为榜样,或依湖泊或山区。

利用周磐办随校,谨慎争取两年时。

黄公略听罢也说好,继而感叹道:我觉得,“失败教训是盲动”这一句,真是很有道理呵,真值得我们牢牢记取。

彭德怀点点头,加重语气说:我看,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谨慎争取两年时”,因为一旦粗心大意暴露了自己,周磐就不会再客气了,到那时功亏一篑岂不可惜可悲!

他接着关切地问:“石穿,你最近读了些什么书?”

彭德怀说:“读的《共产主义ABC》、《通俗资本论》、。”

黄公略笑了,又问:“你像中的谁呀?”

“我吗?有些类似李逵吧!”彭德怀说罢,忍不住开怀大笑。

黄公略也大笑起来。在彭德怀的印象中,他很少这样无所顾忌的笑过,那种豁然开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亲亲热热地拉着彭德怀的手,一边下柳堤往团部走一边说:“李逵也是粗中有细的李逵喽!”

当然。在长期的风险不断的艰苦斗争中,彭德怀已经锻炼成为一个深谋远虑、运筹帷幄的将才。

黄公略呢,也在这种特殊环境中锻炼成为一个有胆有识、能征善战的精英了。

现在,正是他们卧薪尝胆、秣马厉兵之际,他们本来要谨慎而又秘密地争取两年时间再举行武装暴动的。

然而,又一场意外的变故使他们提前揭竿而起了。

第五章 积蓄 文庙前的大操场上响起了意味深长的号音

这是大革命失败之后第一个姗姗来迟的暮春。

3月中旬,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五师师长周磐拿起电话听筒,彭德怀的大嗓门立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部到了南县,大家就等着你来主持开学典礼了!”

胖子周磐,此时一定乐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吧?他会不会猜想到其他不测?没有史料记载这个,笔者不敢胡说。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天气挺好、运气挺好、周磐的心情也挺好。他仿佛看到随营学校大门洞开,雄赳赳走出一队精悍的士兵未来的军官,那都是他建功立业的活生生的基石呀。这些基石,形成一层层结结实实台阶,一直通到灿烂的理想境界——哦,没准儿此处就有总司令的宝座呢!

事不宜迟,周磐立即带上马并陈玉成,兴匆匆登上小火轮奔赴南县。走进第一团驻地,只见营区一片整洁,秩序井然。官兵们列队迎来,脚步铿锵有力,口号声震撼人心。于是乎,师长周磐挺起他的将军肚,矜持地微笑着颇有风度地招手致意。嗨,他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他不快不慢地往前走着,与迎上来的黄公略握住了手。他不无真意地说:“黄石,欢迎你,也感谢你到随营学校来任职!五师济济人才,全赖你的培养啦!”

“哪里哪里,5师大业全赖师座。”黄公略比彭德怀善于应酬,既不失礼貌又不失自尊地说,“黄石不才,惟愿尽心尽力吧。”

接着,周磐又与贺国中、黄纯一寒暄几句,看样子他也很赏识这两个青年军官。只见这贺国中,身材高大,肤色白皙,透着豪放侠义的气质。黄纯一呢,英俊儒雅,颇有书生风度,看不出他还有过硬的武功。在众人的簇拥下,周磐去视察了他这个师的随营学校校址设在南县文庙,新学员已经住进来了。他们把宿舍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洁洁的,让周磐看了愈发地高兴了。他扭头问彭德怀:“石穿,咱们这个军校每年能培养出多少人?”

“每期半年,大约培养500人。”彭德怀有意鼓动周磐,便说,“三年能够造就3000人呢!”

“啊?哈哈!”周磐高兴极了,伸出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做立在校门前高台阶上的号兵。那号兵,把军号向着青天高高举起,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这是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的第一声军号。它嘹亮地响起来,意味深长地响起来,在信念不同追求不同的人们心中,激荡起不同的波澜不同的遐想。随营学校的开学典礼开始了。师座周磐满面春风。周磐师座挺胸凸肚。

胖子周磐叉腰站在高台上。周磐胖子的声音宏亮悦耳。他说:“弟兄们!今天是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开学的日子,我来参加这一盛典,实乃荣幸万分!”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地掏出衣兜里的一卷纸,这是彭德怀等人拟定的随营学校章程。如同许多大人物一般,他在讲话中免不了那似乎能显示身份和威严的拖腔尾音。他高声读道:本校的宗旨是:拥护孙中山总理的遗嘱,遵行三民主义;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不平等条约;打倒新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实行减租减息,逐步实行耕者有其田;实行官兵平等,废除笞责、体罚,实行士兵自治,不赌博,不强奸妇女,不扰民 。

据说,周磐讲到此处,又加重语气说道:“要打倒新军阀,本师座再一次强调,要打倒新军阀!否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我辈耻谈救国救民。”他说的真好。他说得台上台下都激动起来。有人振臂高呼:“打倒新军阀!”于是,一阵阵吼声滚过了文庙前的大操场。远远的,有一群老百姓望着这支队伍,他们的脸上流露着漠然的神色。他们不大知道,这些当兵的究竟在干什么。

周磐讲得十分起劲,他郑重宣布:任命黄公略为少校校长;任命贺国中为上尉教育长;任命黄纯一为上尉大队长。说到这儿,他意犹未尽,又补充道:黄石在北代战争中就是一员有勇有谋有战功的骁将,他现在从黄埔学校深造出来了,这也是天遂人愿,但愿英雄能有用武之地。黄纯一和贺国中也是黄埔高材生,我想也会在本校一展宏图的。他年之后,诸位弟兄们中间将会产生一批团长、师长。啊哈哈!到那时咱们的队伍可就了不得喽!

言中之意,他周磐起码也是一方诸侯了,很可能真是一位大统帅,没准儿还是取代了蒋介石的一代枭雄呢。

周磐讲完话,仍是意犹未尽。据彭德怀回忆,周磐这天的讲话“除继承北伐那些政策口号外,还强调打倒帝国主义、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特别强调打倒新军阀,几乎完全是按照随校宗旨讲的”。

当时,彭德怀、黄公略等人都感到有些蹊跷:这个周胖子变化好大呀,他怎么突然间这般进步如此革命了呢?他们想了好一阵子,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实际上也没有时间去深究了。

名誉校长周磐坐下来,便该是真正的校长黄公略讲话了。公略的话不多,干脆,利落,主要的意思就是要勤奋办校,按师长刚才宣布的宗旨办校。然后,他就说:请大家跟我高呼几句口号。我们吃的是农友的饭!我们穿的是工友的衣!我们要为工农服务!打倒新军阀!

这一呼百应的口号,在文庙前大操场上一声声炸响着,从军营传向外面的世界去了。眼见得教官和学员们一个个慷慨激昂,彭德怀禁不住热血沸腾,那面揭竿而起的大旗在他的浮想之中迎风飘扬,他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呵。

随营学校开学之后,彭德怀、黄公略等人的工作更加忙碌了。转眼之间,就到了4月下旬。这天,他们秘密召开了一次党支部会议,出席这次会议的还有中共南华安特委派来的张匡。会议主要的议题是什么呢?

彭德怀说:大家认真讨论一下怎么在随营学校开展党的工作吧。话题很自然扯到周磐的政治态度上了。想想周胖子在开学典礼大会上慷慨陈词,那革命的样子实在令人感动也让人纳闷,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如果鲁涤平知道了,没准儿还怀疑这家伙变成了共产党呢。不管怎么样,听其言而观其行吧,他到底往哪条路上走,用不了多久也就看明白了。

黄公略说:他是师长,既然他承认了我们的奋斗宗旨,那我们就照这个宗旨做下去,量他也没有话说。

大家也觉得黄石说得有理,尤其是他的建议可行:在每期学员中秘密吸收三分之一的人为士兵会的会员。这样到了年底,另外两个团每个连也都有会员了。明年呢,每个团都可能有一二个连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么,全师以一团为核心便可以举行武装暴动了。

他说得信心十足,使大家深受鼓舞。对于这个问题,彭德怀又作了必要的补充。他认为,“从一营的经验来看,争取军队进步,使其成为革命的军队,为工人农民服务,是很不容易的。军队中的秘密工作,没有进步军官作掩护是难以开展的;在一个营里的连、排长中,如没有一两个进步的、具有力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决心的人,是不行的。”

“石穿说得对。”黄公略接过话头,“我们要重点做好军官的工作,下级军官再做好士兵的工作,这样上下配合才能达到目的。”

特委代表张匡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并不时赞许地点头。特别是彭德怀通过周磐,将士兵委员会的章程变为随营学校的章程,很自然地由非法变为合法的举措,使他不能不由衷的钦佩。他说:“石穿,你可真有两下子!”

彭德怀笑了笑,又恳切地说:“我是李逵呵,容易鲁莽从事。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不能让周磐和他的亲信知道我们的秘密。”

“团长说得对。”张荣生也说,“不小心谨慎就可能铸成大错,保密问题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往后党内有人来与我们接头,不要先找团长,应该让邓萍先行接待,弄清楚了再说。”

大家都表示赞成。

会议至此,张匡同志传达了特委的指示:在一团成立党委,由彭德怀担任党委书记,委员有:彭德怀、黄公略、邓萍、张荣生、李灿;在随营学校成立党支部,受团党委的直接领导,由黄公略担任党支部书记;在团直属队设立党支部,由邓萍担任支部书记。经过审议,将贺国中由候补党员转为正式党员。

现在,一团已经有了八名共产党员,并且形成了以彭德怀为首的党的领导核心。这样一来,党的秘密工作便在全团普遍开展起来,最活跃的当数一营、团直属队和随营学校了。

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就这样在共产党人的秘密领导下举办起来。那么,这个学校到底办得怎么样?

许多革命斗争史册中,对这件事都有过生动的记载。当时,主持学校日常工作的主要是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还有一个名叫潘世斌的文书,也是共产党员。这个学校从1928年3月起,开始进行选送和招收学员的工作。

老红军姚喆一回忆起当年报考随营学校的情景,心中就激动不已——

这年4月,他匆匆赶到学校时,学员的考试早已过去了,好在学校领导允许他补考。那位主考官,看上去二十多岁,瘦瘦的中等身材,下巴尖尖的,脸上有几颗麻子,说起话来不慌不忙,给人一种亲切而威严的感觉。

作文试题:投考本校的目的。他毕竟读过两年私塾,拿过考卷想了想便写下了千把字。然而,考数学的时候就傻了眼,只好交了白卷。主考官看看卷子,问:怎么不答?他说没学过。接着,他又说:长官,我身上连路费也没有,我回不去了,你只能要我了。

考官仔细看了他一眼,便哈哈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他有点莫名其妙。又听得主考官和蔼地说:小伙子,你明天来听消息吧。第二天,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录取了。到了这时,他才知道主考官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公略,也有人亲昵地戏称他“黄石麻子”。不久,他又听说师长周磐只是挂名的校长,真正的校长就是黄公略。

那时候,黄公略亲切地叫他:小姚子。邓萍呢,又叫他:小鬼。小姚子也好,小鬼也好,反正都是挺喜欢他的。

小姚在学校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训练,才发现同学们的情况相当复杂。这些人,大部分是彭团长、黄校长等人选送来的先进分子,也有的是农民运动失败后的学生当了兵再考入学校,还有的是大地主、高级军官通过周磐的关系保送来的亲戚或朋友。可想而知,他们的思想和表现是各有不同的,这给党在随营学校的工作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

他清楚地记得,入学的第一次会餐之前,黄公略对大家说:“我们吃的这样好,可是工人农民中还有许多人没饭吃,没衣穿,许多人还受着帝国主义和军阀的压迫,我们可千万不要忘了救国救民的神圣使命呵!”

教育长贺国中接着说:“对。忘记了穷苦大众,不为工农服务,那就违背了随营学校的宗旨。”

小姚听着,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他默默注视着这个身材高大魁梧的教育长,暗自下了决心要做出个好样子。当时的学习生活是十分紧张的。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很难找到一点闲暇的时间。学习的课目呢,不仅有战术课,理论课,文化课,还有艰苦的野外作业和体力锻炼。训练中的摸爬滚打,往往令那几个富家子弟叫苦连天。

的确,艰苦的磨练从每天的清早就开始了。集合号一响,人影就犹如一支支箭似的奔向操场,谁也不敢怠慢。文庙前的操场还不算大,开始训练的强度也还不算大。后来随营学校开赴到岳州,那个操场可大得多了,你跑上去顿时觉得天高地阔,绕着圈儿可就没有个尽头了。队伍总是一口气奔跑一个钟头,然后才开饭才上课。每个月呢,又至少有一次长途急行军,少说也要跑上15里路,而且是全副武装,而且必须在30分钟内跑到目的地。

不论是摸爬滚打的战术训练,还是长途急行军,学校的领导总是身先士卒为人表率的。据说,要求最严格的还是黄公略,许多学员都怕他来检查或考核。为什么呢?瞧,他就那么背着手往你面前一站,那张麻脸便成了一块冷森森的铁板,两只小眼睛射出的光芒简直能穿透你的心。他决不允许你在学习和训练中藏奸耍滑,一旦发现这种事就会狠狠地惩罚你。不过,如果你文化水平低,或者理解能力差,他对于你的笨拙倒是能够体谅的,并且能不厌其烦地帮助你赶上去。

除了黄公略,还有一人也很让大家敬畏,那就是教育长贺国中。

姚喆记得:有一次长途奔袭,大家真是又渴又累了,有那吃不了苦的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说这不是想把老子累死吧,当官的真他娘的心狠哪。他们不知道,这种强化训练也正是为扯旗暴动作准备。

其实,这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瞧瞧吧,头头不也跟大家一样又渴又累嘛。在途中小憩的时候,一直带着他们奔跑的贺国中,还拿出自己的两块钱让勤务兵去给大家买茶喝。可别小看这件事,这在旧军队中并不多见呢。这样一来,抱怨的人也没话说。

贺国中这个人豪爽,义气,疾恶如仇,工作中赏罚分明。学员中有几个表现不怎么样的人,经常受到他严厉的批评和惩罚。那是些什么人呢?瞧瞧:师长的侄子周楠;师长的亲戚何幼初;地主的公子陈松……反正,都是有钱有势有后台的主儿。在他们中间,贺国中一发现什么差错,立即毫不留情地处罚,决不允许他们吊儿郎当的。对这种人,集合晚到了一会儿的,不准入列;点名时回答声音小了,要大声重复三次“到!”。这一方面说明他对学员们要求严格,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他对这些养尊处优的青年人的厌恶情绪。

对穷苦出身的学员,贺国中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对这些人的要求虽然也很严格,发现他们出了什么差错也要严厉批评乃至处罚,但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对他们总是十分关心体贴的。学习间隙或训练休息的时候,他时常跟大家闲聊,拉一拉家常摆一摆龙门阵,或者说一说笑话做一做游戏,讲讲北伐战争中的故事和教训。对家境特别贫寒的,他和邓萍等人都十分关心竭力帮助。

有一次聊到士兵的生活待遇问题,他带着由衷钦佩的口气说:“小姚子,你看彭德怀领导的一团,人家的经济是公开的,节余的钱还给士兵们买了蚊帐呢。二团和三团就不行,还是军阀那一套,喝兵血。”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一下,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小姚,问:“你说,该不该建立一支新型的军队呀?”

那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姚喆还记得,有一天南县小报上刊登了这样一条谣言:共产党在纸烟里放毒,吃了要毒死人。这件事在学员中议论纷纷,贺国中知道后十分气愤,就在晚点名的时候大声说:“共产党是闹革命的,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 你们想想,一个这样的党,为什么要把老百姓弄死呢?”

大家一想,对呀,这明明是坏人放屁。

当时,许多士兵都暗暗猜测:随营学校的这几个头头,跟团长彭德怀的关系那么密切,又是那么言行一致地为工农服务,他们是不是共产党呀?

是不是共产党,用不了多久就清楚了。

第五章 积蓄 端午节后发生了更大规模的闹饷风潮

这年6月间,湘江如沸。南华安地区开始酷热,继而大旱,土地干裂得爆起一层碎皮,而田里的稻谷点上一把火就可以哗哗剥剥地烧起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遭受国民党反动派和土豪劣绅欺压的劳苦大众,简直是随时 都可能燃烧起来的遍地干柴。在湘赣边界,秋收起义的革命队伍并没有屈服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大肆围剿,井冈山犹如一把猎猎迎风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在平江地区,“三月扑城”的农民暴动虽然已经平息了,然而,觉醒了的劳苦大众正在腥风血雨中积蓄更大的力量。楚地湘天,再也没有一块安定的乐土了。

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湖南反动当局,更是惶惶然不可终日。就在这时,独立第五师奉命开赴平江一带,去接替阎仲儒旅的防务,实际上是去那里“剿 共”。随营学校呢,也立即从南县开拔去岳州驻训。

一贯乐哈哈的周胖子也乐不起来了,他眼看着全师官兵一个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开始一筹莫展。为什么呢?整个形势就不容他乐观——士兵们又开始闹饷了。

实际上,部队在开拔之前就有五个月没发军饷了,士兵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谁的家中没有老老小小,一家人都盼着这点卖命钱呢。可是,上头就是一拖再拖,总也发不下这点饷钱。大多数下级军官和穷苦士兵,现在连买毛巾或叶子烟的钱都没有了,哪里还能往家里寄上一分钱?有的人愁得彻夜难眠,饮泣吞声,有的人急红了眼,开始咬牙切齿地骂起娘来。特别是那些家乡大旱而妻儿老小无米下锅的人,逼疯了一般闹着要自己的饷钱,他们的情绪真是恶劣到了极点。

也就在这时候,在第五师即将出发的前夕,中共第一团党委会在南县官正街悄然召开了。会议上,党委书记彭德怀将周磐命令部队转移的消息说了,然后又让大家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说到五师近半年没有发军饷的问题,大家对湖南反动当局也都流露出强烈的不满。

彭德怀沉吟一会儿,便提议道:“我看,咱们趁开拔之前,在全团发动一次大规模的闹饷,这既是为士兵们的生活着想,更重要的是作一次大胆的尝试。”

“作什么尝试呢?”黄公略笑着接过话头,“噢,石穿,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当然喽,我们的目的决不仅仅是要几个饷钱。”彭德怀也笑了。

李灿也说:“石穿说的对,把经济要求和政治目的结合起来,这样的闹饷才来劲呢!”

张荣生告诉大家,他听到有的士兵这样说:“当兵来的时候,当官的说是革命来了,可是革个鸡巴的命,又不给饷钱,又命令我们去‘剿共’,去打农会,这不是反革命吗?日他娘,这都是新军阀让我们干的!”

“哦,士兵们的觉悟提高得挺快呀。”彭德怀高兴地站起来,又说,“这就好呵,这样子,咱们准能发动起来!”

经过一阵热烈的讨论,大家对下一步究竟怎么干比较清楚了。为了统一 指挥,统一行动,彭德怀又提了几条具体的要求:

首先,这次闹饷要在团党委的秘密领导下,计划要统一,步调要一致,要形成强有力的核心力量;

其次,在一营召集班长们开会,由张荣生具体负责,并争取排长们参加。然后,由这些人去串联另外两个营的班长、排长,进而鼓动起全团的士兵;

第三,各班秘密讨论传单内容,启发士兵们自己写传单,接着由他们向团部和团长诉苦,再由团长向师部、师长反映闹饷情况,并且通报另外两个团,动员他们以造成更大的声势;

第四,随营学校闹饷,由黄公略、贺国中和黄纯一负责发动,推选代表回原部队进行串联,鼓动学员们向原部队反映情况,并通过士兵委员会实行全体罢课。

此外,当天上午就开始向团部、团长请愿,下午向师部、师长请愿,并且向学校、市民散发传单,以取得社会上的同情和支持。

一场声势很大的闹饷事件,就这样开始了。

在一团一营,在团直机关,在随营学校,几个党支部的秘密工作进行得很快很有成效。共产党员们,士兵委员会的骨干们,进步的班、排长们,都纷纷在各自的单位展开了思想发动。他们一个个慷慨陈词,义愤填膺。

有的说:弟兄们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咱们的血汗都让军阀榨干了,再不起来闹饷还怎么活?

有的说:当兵吃粮,卖命扛枪,个把月弄上几块大洋,来养活孩 子老婆老爹老娘,可咱们多长时间没发饷了?快半年了!家里的老老小小都 眼巴巴盼着邮钱回去呢。

有的说:当兵的每个月只有六块五毛钱,伙食去了三块三,剩下这三块二又不发,穿草鞋抽黄烟无法想,操他个娘这兵不能当了,找周胖子算帐去!

士兵们嗷嗷叫,摩拳擦掌的闹起来了。事情反映到师部,周磐知道了。

士兵闹晌的事以前发生过,所以他开始并不大在乎。他在电话里发火:“闹,闹,闹个鸡巴!谁领的头?我先枪毙了他!”

这个周胖子,真的抓了个领头闹饷的,并且真的要枪毙他。事情很快就传到彭德怀耳里,他立即亲自出马把那个人保下来了。周磐哪里晓得,这闹饷的后台就是彭德怀呢。

士兵们的闹饷运动,并没有被吓住,反而越来越闹大了。这时候,周磐真的坐不住了。他又从长沙打来电话:“石穿呀,听说你的团里闹得挺厉害,这是怎么回事?你那里怎能这样?”

周胖子糊糊涂涂的,语气中已经流露出不满了。

彭德怀便说:“师长,这里的情况你还不大了解,穷苦的士兵们这么长时间没饷钱,家中的老老小小都难活了。我上午接见了好几批请愿的,他们几乎是全部出动了,你再不想办法他们可就要散伙了。”

周磐有些慌了,说:“哦,你说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好法子?我又没有钱。”彭德怀不无恳切地说,“这次士兵闹饷不同以往,声势很大,我看,不给他们发一点饷真是不好办了。”

“那么,二团和三团的情况怎样?”周磐急了。事情明摆着,如果二团和三团也闹起来,他这个师座可就没法安稳了。于是,他又慌忙与参谋长杜际唐联系。杜际唐在电话中惴惴不安地报告:二团的情况还不大清楚,三团也闹起来了!

可以想象得出,周胖子这时会紧张成什么样子。他还敢说谁领头闹饷就枪毙谁吗?哼!

他知道,遇上这种棘手的事情,也只有指望彭德怀这样的人了。他在电话中紧张地问:“石穿哪,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可得拿出个好主意来了。”

“这件事,非得师长出面解决不可。”彭德怀猜得出,周胖子不得不让步了。这时,该说的话就得说了。

“师长,你还记得吧,民国九年那次大闹饷,全省军队都向长沙开,只听士兵代表的话,不听长官的话。”

“是呀,哦哦 ”听声音,周磐似乎是硬咽住了。那一年,他是一个连长,闹饷的大动乱吓得他要死。现在他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他紧紧抓住电话听筒,仿佛那听筒能拉他一把似的。他仔细听彭德怀说:“我看,再不发饷就要闹大乱子了 ”

“可是,师部只有一万块钱哪。”

“这不能解决问题。”彭德怀断然回答,“现在,士兵代表正在外面等着,我去跟他们谈谈。”

这些话,士兵代表们都听到了。张荣生有意大声对代表们说道:“告诉各班的弟兄,下午到师部去请愿!”

“好!”门外有许多人猛地一声呼喊。这声音,肯定通过电话传过去了。

彭德怀接着说:“师长,他们要下午到师部请愿呢!”不知周磐听了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没有。

“哦哦,你算算得几万元?”周磐再也顶不住了。

“十万吧,少了不成。”彭德怀的声音像重锤敲击在他心上。

据说,周磐一时急得没办法,当着师部几个人的面竟然哭起来。他的声音变了调,对着电话便叫起苦来。他说石穿哪10万元,你让我上哪儿搞去?

上司只让咱们替他卖命,却不发军饷,把咱们这收编的部队当成后娘养的,日他祖宗新军阀要搞垮咱们哪!

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反正他只能眼泪汪汪地等着彭德怀拿主意了。

彭德怀说:“我看,也只能向南华安三县的财主们借钱了。”他果真出了个好主意,要他以师长的名义向那些豪绅们借贷,以盐税、鱼税、百货厘金作抵,并且许诺两个月还清借款。具体的办法呢,是向南县借款五万,向华容县借款二万,向安乡县借款三万。师长也可以不直接出面,具体的交涉可以由各团与商会去办。这样,今年1月的饷钱也就发下去了,每个士兵三元。去年欠的饷钱,大约还要二万多。军官该发多少由师长决定吧。

周磐听到这里如释重负,一口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彭德怀立即将此事传达给张荣生,让他赶快通知黄公略、李灿等人,以便趁热打铁进行下一步工作。

接着,他匆匆赶到南县商会。这时候,军队闹饷的风潮已经在当地造成很大的影响,南县的商会焉敢不敬!彭德怀一到,商会的会长马上迎过来,说彭团长亲临敝会,一定是要兄弟帮忙吧 ?

彭德怀爽快地告诉他:军队五个多月没发饷钱了,正在大闹,在这即将开拔的时候,万一搞出兵变来,本地可就要遭殃了。

那商会会长听了,就变颜变色地点头哈腰,说好商量好商量,我们这就想办法,请彭团长转告您的弟兄们宽限宽限。

说话期间,整个五师已经动乱起来了。那么,随营学校怎么样?那里,可是周磐培养他的精英们的地方呢。不用说,精英们个个怨气冲天。几天前,教育长贺国中告诉学员们:师长不发饷,一团长彭德怀正代表士兵们与他交涉,这件事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有希望了。学员们听了心里会怎么想,这不难揣测。

据说几天后,随营学校经湘阴、汨罗到了岳州,有一个学员问贺国中:“教育长,我听说一团九连闹饷很厉害呀,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咱们上山当土匪去!”贺国中说罢,哈哈大笑。他说的“土匪”是什么意思,许多人都明白了。

接着,又发生一件事:进驻石城的一团二营被农民游击队袭击了一下,有几个人被打死了。当地的豪绅们没想到,彭德怀会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干什么?要钱,要他们出钱安抚阵亡士兵的家属。豪绅们麻木不仁。有的说:“出个屁!兵是国家养的,打死活该。”

彭德怀对此十分气愤,他向全团官兵讲了这件事,并且写信告诉了黄公略和贺国中等人。贺国中立即在学员大会上重叙了此事。然后,他气得挥动着大拳头说:“天底下还有公理吗?咱们当兵,上头却连饷也不发,不少人连草鞋也没得穿,阵亡了连一点抚恤费也没有,难道还这样忍气吞声吗?”大家正为上头不发饷的事憋着一肚子火,听教育长这么一说更是火上加油。散会之后,饭堂里、寝室里、茅房里骂声不断,都说这兵不能当了,索性上山打游击去吧!就这样,随营学校闹得越来越厉害。一团在全师的闹饷运动中更是首当其冲,这一切令师长周磐寝食难安了。地方商会呢,再也不敢说什么“宽限宽限”了,谁不怕兵变哪?现在没什么好说,立即拿钱。会长当然知道,那枪炮可不是吃素的,他只得苦笑着说:“这些钱明天中午收齐,请团长派人来取吧。”

彭德怀笑了,说:“那就一言为定!”

尽管有五师师部的盐、鱼、厘金税支票作抵,但是多年与国民党军队打交道的商会会长心里清楚:借出的这笔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即使以后有人想还这些欠款,又到哪里去想法子呢!

彭德怀回到团部,立即与师部通了电话。

周磐听了,连声说好哇,你石穿不仅是带兵打仗的将才,而且是处理闹事的能手呢,你这家伙还是很会搞外交的嘛,哈哈哈!他现在心花怒放,哪里还猜得到彭德怀使用了什么谋略。一团闹饷成功了,消息立即传到二团和三团,其结果可想而知。

此次发动和领导士兵们大规模闹饷,是彭德怀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的第一个重大而成功的举措。这样一来,每个士兵不仅分到了3块钱的津贴,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认识到了团结一致的巨大威力,也知道彭团长是为他们谋利益的,彭团长是个大好人,跟彭团长才有活路有出路。他们当时的认识,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

彭德怀、黄公略、李灿等人,从这次闹饷风潮中进一步懂得了如何才能将士兵们更好地组织起来,从而使党的领导在群众中产生巨大凝聚力和号召力。实际上,这是他们准备揭竿而起的一次大演练。

第五章 积蓄 劫难之中的平江迎来了一支不扰民的队伍

据彭德怀的回忆:1928年四月底五月初(阴历),独立第五师的几支部队先后到达平江。师部直属队、一团的一营和三营都驻扎在县城,二营驻扎在城南外将近50里的思村;第二团驻扎在城北50里至南的江桥一线;第三团驻扎在东乡的长寿街、嘉义镇一线;随营学校驻扎在岳州。

第一团出发在即,南县的官正街44号房里,一对结发夫妻正经历一场生离死别,谁也不知道在这战乱连年、死人无数的世道上,彭德怀与细妹子还能不能重逢了。这一对难舍难分的患难伴侣,尽管心中柔肠寸断,可脸上还是强作坦然。时光驰过这里之时,吝啬得只留下说几句家常话的余地。

丈夫说:“细妹子,部队马上就要开拔了,咱俩得分手了。你,你还是暂时去湘潭吧,你已经读了高小,复习一下,下半年也好到长沙报考南华女中。”

妻子说:“不,德怀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想跟你到平江去,在那里读中学不也是一样?”

丈夫说:“平江那里,‘三月扑城’刚刚失败,反动当局和土豪劣绅发了疯一般抓人杀人,再说,我们去那里是你跟我去可太危险了。”

妻子说:“我不怕。我死也跟着你!”

丈夫发脾气了:“不行!”

天亮的时候,这个执拗的丈夫拿定主意,提上行李将妻子送上开往长沙的客船。他让她先回到老家去,因为那里总还是安全一些。

船开了。他和她依依难舍地相望着,相望着。

什么时候再能相见?细妹子刘坤模呵,在这难舍难分的相望之际,你都想了些什么呢?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当笔者看到你在1979年8月25日所写的亲笔信,那如泣如诉的回忆便浮现在眼前了——

你想起德怀哥亲着你叫着他给你起的大名:“刘坤模!”当时,你兴奋地拍着双手叫着:“你让我做女子中的模范,可我还一个大字不识,只怕是做不成这个模范哩。”

于是,德怀哥便匆匆地去了20里外的石潭街,从那里买回来一册初小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毛笔、砚池和一筒“金不换”方墨,还有练习本什么的。 他高兴地对你说:“细妹子,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会成为女子中的模范。”

你听了,眼里泛出了泪花。你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他,望着他。哦,那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情意哟!怪不得,后来有一位名叫凌辉的作家将这个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呢。从此后,德怀哥就那么手把手地教你写呵,一句一句地教你读呵,所以你在学习上进步很快。

你想起一年前的初冬,乡间风传独立第五师败退南县、华容和安乡一带。那么,德怀哥怎样了呢?你不能不惦念哪。于是,你带着亲手给丈夫缝制的布鞋、一件衫衣和他喜欢吃的腊八豆,在动乱之中只身一人匆匆赶往那里。几经波折,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你拉着他的手上下端祥着他,你说你哭了——你的亲笔信中依然沾有泪迹。

德怀哥这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对你说:“部队要在南县驻防一段时间,就在这里找一个学校让你读书吧。”

你说你当时高兴极了,能跟丈夫在一起你干什么都愿意呵。于是,便租借了南县县城官正街的那个房子,那实在是个爱情的小窝巢哩。在此期间, 你还参加了南县的地下共产主义青年团活动,但是不久就被反动当局发现了。有一天,你说:“德怀哥,我真害怕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再也见不到你了。”

德怀便说:“谁敢抓你?真有了这事,我先杀了南县县长安百一。”此时,他还是没吐露那件更让你耽心的大事:他打算发动和领导一场惊天动地的暴动。

细妹子哪里会料到,今日湘江一别,便被岁月扯断了姻缘的红丝线。唉,这件令人心酸的事情,我们还是稍候再说吧。

彭德怀率领他的第一团人马紧随着师部,从南县分批登上火轮开赴湘阴了。到了湘阴又登陆东去,前面便是平江地界了。一路上,那阎仲儒旅和反动民团留下的累累罪恶随处可见,他们对农民运动进行大半年的残酷镇压和烧杀掠夺,将好好的山川造成了一片焦土,满目疮瘦。残存的一些民房,也是十室九空了,偶尔路过几个行人,都是面带惶恐,行色匆匆。路旁的断壁残垣上,还可发现一些支离破碎的反动标语,如“消灭共产党”啦,“活捉匪首胡筠”啦,等等。

第五师的人马已经各赴其地,最后一批到达平江的就是师部和第一团。那一天,是6月16日。

在平江城西大约十里的地方,平江的县长老爷带领县署、民团、豪绅中的头面人物,早已恭候多时了。队伍一到,锣鼓震天,鞭炮齐鸣,还夹杂着一阵呜哩哇啦的乱叫唤,反正都是热烈欢迎的意思吧。

于是,走在队伍前头的师长周胖子挺起了肚皮,很威风很矜持很大度很出一家伙风头啦。县太爷亲自向这位师座献花,口尊为“平江70万民众的再生父母”啦,“拯救老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啦,等等。

这些坏东西,就那么点头哈腰、吹吹拍拍地簇拥着周磐步入城门。而城门之上,正高悬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城门之下,凶神恶煞一般站着几个手持大刀的彪形大汉;城门之内,百姓隐匿,店铺不开,一片凄清萧条。这等罪恶而又悲惨的情形,又怎能不使彭德怀和那些有良知的官兵痛心疾首!

一场虚伪的礼仪和宴请之后,彭德怀心事重重地回到团部所在地景福坪。据先行来安置扎营事宜的李灿和张荣生报告:湖南反动当局划定了5个清乡区,重点便是平江一带。这里,各乡都设立了反革命的清乡委员会,主要担任清乡任务的就是该死的挨户团。挨户团熟悉当地的情况,干起坏事来比国民党正规军有过之无不及,许多共产党员和革命骨干都遭了他们的毒手。

“那么,平江县还有共产党组织吗?”彭德怀紧锁双眉,语气沉重地问。

张荣生回答:“20万农民‘三月扑城’失败之后,党组织基本上被破坏完了,即使还有残存的,也已经转入地下,很不容易联系上。” 接着,张荣生又介绍了大革命失败之后平江地区的凄惨情景。具体的,他都说了些什么呢?我们不能作“合理想象”。据平江县志办公室主任徐许斌的介绍,当年平江的惨状如是:

一是烧。那真是浓烟无边,一片火海。从谢江乡横江佛坳岭至合垅口15里,烧毁了房屋150幢,辜家洞一带长达45里,可怜270户人家,3558人和342幢房子,还有8所学校,5个药铺,23家杂货店,5家饭店,8条肉凳(即肉店),61座水碓,2个油铺,639个纸槽(小造纸厂),相继焚烧了3个月,全洞只剩下两座破庙。

二是杀。国民党反动派在嘉义、献钟一带派驻了重兵,疯狂叫嚣着:“石头要过刀,鼠洞也要烧一烧!”1927年寒冬,王紫剑带领挨户团分兵三路“剿杀”,一个晚上就逮捕了共产党员和无辜老百姓四十多人,进行残酷的拷打和杀害。黄少植一家7口被满门抄斩,敌人连他那怀孕的妻子也不放过,被剖开肚子时小孩还在里面动弹。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在献钟的月光岩,那一丘田里一次就杀害了一百多人,后人将这块田称为“百头田”。在嘉义镇下街口的水浒庙坪,共产党员和无辜群众被押到这里排成队,一枪就射穿六个半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野狗吃人吃红了眼,竟然敢向活人进攻了。

此外,这些野兽们在杀人的时候,还搞什么“祭祖”活动。乡里的恶霸 在反攻倒算期间,供奉起在大革命中被镇压了的土豪劣绅牌位,然后抓来“赤匪首领”或赤卫队员,在牌位前用梭镖将他们一一捅死。嘉义镇的许多农民 就是这样被当作“匪首”,浑身被梭镖捅出十几个血窟窿,最后被一刀砍下脑袋。

活剥人皮,又是野兽们施展的一道酷刑。他们捉到共产党员、赤卫队员乃至无辜群众,就将受害人捆绑在木桩上,从四肢开始剥皮。人,被剥得像去了皮的青蛙一般抽搐着,惨叫着,受尽了折磨才死去。仅仅在北乡虹桥一 带,被剥皮惨死的就不下300人!

反革命报复就这样愈演愈烈,你杀我也杀,你烧我也烧,只搞得满眼焦土,遍地尸臭,千家灭绝,万户饮泣。在当地,发动群众展开新的革命斗争并不容易。

看来,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何况,“三月扑城”之后,湖南反动当局和当地民团狼狈为奸,进行了残酷无情的“平浏会剿”。平江东南乡的辜洞、徐洞、灶洞和南乡的百福洞,本来所剩无几的房屋也都在“会剿” 中化为灰烬,他们又不准无处安身的老百姓住在山里,只逼得数不尽的老老小小流离失所,啼饥号寒。有情报说:在上东乡的黄金洞、九岭,在南乡的百福洞,在中东乡的横江、周方,在北乡的钟洞、恩溪等地,还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坚持斗争,但是也很难跟他们联系上。在敌强我弱的艰苦环境中,他们不得不采取极其隐蔽的斗争方式。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彭德怀、邓萍、李灿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这到底怎么办好呢?

这天晚上,彭德怀在一团秘密召集共产党员们开会,研究怎样寻找当地的党组织和游击队,怎样制止“清乡委员会”的反革命活动。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们既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又难以找到内线进行联络。由于阎仲儒旅、民团和清乡队的抢劫烧杀,到处牵牛抓猪宰鸡拿东西,再加上饥饿和疾病的侵袭,老百姓见了陌生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想要找到地下党组织谈何容易!

经过一番悄然磋商,大家认为目前也只能这样:

第一,委派打前站的和比较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秘密深入到连队和基层中去,向士兵们介绍阎旅、民团和清乡队祸害老百姓的种种罪恶;

第二,在各营各连普遍开展群众纪律的教育,如果被迫下乡去“清剿”,也不可轻易开枪,不允许扰民,不准拿老百姓的东西;

第三,通过共产党员和士兵委员会的秘密工作,告诉那些靠得住的官兵:下乡时一旦遇到游击队,要往天上放枪,还可以顺便扔下一些弹药给游击队;

第四,通过合法的和秘密的手段,抵制民团和清乡队搜捕游击队、祸害老百姓的罪恶行为。

夜深了。散会后的彭德怀还是毫无困意,独自在屋中踱来踱去地思虑着。他知道,党员会议上研究的措施并不能控制整个平江的局势,下一步必须想方设法在全师扩展自己的实力。要做到这一步,就应该在整体上有一个比较实际的估计——

一团,可以说是代表进步的核心力量,实行重大的革命举措依靠的就是这支队伍。在一团中,最可靠的当然还是一营,这里的秘密党支部已经形成了坚强的领导核心。二营的情况也还不错,营长陈鹏飞比较开明也比较重义气。原三营营长杨超凡是个坏蛋,但他因长期患肺病被免职,现在由思想反动的金团副兼任三营长固然不利,但由于此人与士兵联系少且没有威信,要控制三营就比较容易。三营九连缺连长,周磐要调黄纯一去担任,这就更好了。

二团,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团长张超是一个典型的中间派,思想也比较开明,办事留有余地。“马日事变”之后,白色恐怖日趋严重,他观望着踌躇着,左右两边都不参加。尽管他对阎旅和民团的烧杀抢掠也很愤慨,对劫难中的共产党人也很同情,但是让他站到革命阵营一边也不那么容易。

三团,最令人头疼犯难了。三团长刘济仁反动而且顽固,是一个仇视革命与人民为敌的家伙。要让他垮台,只有抽掉支撑他的力量才行。那个三营长因为贪污被撤职了,黄公略去顶替这个角色是再好不过,他打进去就成了一颗威力相当大的定时炸弹。

另外,随营学校的校长由贺国中代理,这也是意料中的好事。那里是为部队培训骨干的地方,让这样优秀的共产党人担当主要领导,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清早,彭德怀匆匆赶往师部敲开师长的屋门,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委婉而又策略地说出来。对他的意见,周磐是很当一回事的,尤其是闹饷风潮之后,他在全师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样,黄公略、黄纯一、贺国中等人的任职问题,便顺理成章地办成了。

周胖子乐得听取彭德怀的建议,当然是在对他个人利益有利的时候。彭德怀说,平江老百姓被阎旅和民团糟踏得这么惨,师长你都看到了。咱们独立第五师可不能那么干,军逼民反,这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咱们的队伍还是多干点好事吧,严肃军纪不扰民,让这里的老百姓过几天平安日子。

周磐说好哇好哇你石穿真是个好人,我依了你就是了。他立即召集备团长、营长开会,在会上很严肃很像那么回事的讲了话,要求大家遵从石穿的建议,不要违犯纪律,不可扰害良民。

不必说,第一团在这方面是做得最好的。驻防在思村的二营不但不搞什么“清乡”,反而用五六天的时间,热心地动员老百姓回家生产,重建家园。当地的群众感到奇怪:哟,这是一支什么部队?

第三营呢,驻防在北门城关一带,也受到了群众的欢迎。在城门外,有一处叫作柘树坪的地方,一直是县衙门和“清乡委员会”杀人的地方,现在成了三营训练的大操场。士兵们亲眼看见:那些被害青年被捆绑到这里,在就义前大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新军阀!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也有的青年学生含泪呼叫:“革命的兵友们,快救救我们吧!”

士兵们听了,又怎能不大受感动?可是,他们也只能暂时去阻挡这种暴行,却不能拿起武器先宰了那群杀人的坏蛋。士兵们当然知道,他们奉命进驻平江的目的是什么,而违背这一目的的后果又是什么。

而身为师长的周磐,对士兵们的想法并不关心也不在乎。部队在平江驻防半个月余,他决定设宴回请当地的达官贵人们,其中自然也有仇视共产党的恶霸劣绅和“清乡委员会”的王八蛋们。

在这次宴会上,平江县的头面人物纷纷向周磐敬酒,说出话来一个比一个肉麻,一个比一个反动。彭德怀端坐在周磐身边冷眼旁观,恨不能立即掀翻了这场肉山酒海的宴席。

酒过三巡,又过三巡,再过三巡,周磐脸红气喘顶不住了。这时,彭德怀端起酒杯为师长代劳,竟然来者不拒都是一饮而尽。众豪绅见此情形,一个个作五体投地之钦佩状,都说彭团长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个肥猪般的家伙站起来,称周磐为“平江黎民之再生父母”,剿灭“共匪”和游击队的主帅指日可待,继而又借着酒意胡说八道。

肥猪大声说:“走出平江城外,随便捉一个人杀掉都不会错。”言外之意,你周师长到平江来至今不杀人,这就是错误。

这家伙是什么人?彭德怀问身边的人,得知他就是当地“清乡委员会” 头子张挺,不由得剑眉倒竖怒从心起。

彭德怀说道:“照张先生这样说,75万人中约有70万可杀,后人将评曰:‘前有张献忠屠川,后有张挺血洗平江’,张挺先生不愧为张献忠的后代。此乃张先生万世罪名,请三思之!据我看,如果平江真有这么多共产党人,与张先生清乡有关。你带的民团清乡队,借清乡之名,到处捉鸡杀猪牵牛,抢掠民物民财,随便捉人杀人,十室十空,比土匪还甚,张先生能辞其责吗?不应杀吗?”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宴会上的气氛骤然一变,百余名官绅富豪一个个面灰如上。有几个人慌忙点头哈腰来打圆场,说张先生是酒后失言,还请彭团长多多见谅多多包涵啦。值此尴尬的境地,周磐也不得不说:“哦哦,真正的土豪劣绅要打倒,良民正绅要保护。”

这场盛大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彭德怀在宴席上痛斥清乡队头子的壮举,被士兵们怀着钦佩的心情越传越广。然而,他却因此受到了批评,那是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李灿毫不客气地说:石穿同志,你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很可能贻误大事的,要知道你肩上担负着什么样的重任,再这样蛮干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呵!张荣生也说:你自己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什么还要感情用事呢?

其实呢,他们有时候比彭德怀还要感情用事,但是他们的这些批评还是很恳切很严肃的,对彭德怀思想上的触动也很大。彭德怀的脾气虽然大,但接受批评却是十分认真的,甚至有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第二天,周磐的马弁陈玉成赶到一团,告诉彭德怀:师长要回长沙去,请你派李灿带第二连护送到金井。金井在平江与长沙之间。为了安全起见,周磐此行是十分保密的,他要陈玉成面告彭德怀。他哪里晓得,这恰恰给了陈玉成一个好机会,让他很自然地与彭德怀联系上了。

临别时,陈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悄悄地说:彭团长,这是周师长与李副师长的通电密码,我特意抄了一本给你,请你千万保存好,一旦遇到紧要而又机密的事情,我就译发两份,一份发给李副师长,另一份发给你。如果是特别机密的事,我就先发给你,后发给他。

彭德怀听了,便紧紧握住陈玉成的手,那种高兴而感动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他悄悄地问:“玉成,这密码怎么使用?”

陈玉成也悄悄地说:“照他们的原本用加减的办法就行了。”就这样,陈玉成跟着周磐登上小火轮离开了平江。送行之时,彭德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荣生说:果然没看错这个小伙子,凭长相他是个“玉姑娘”,论胆魄他可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哩!

张荣生也有此感,他望着那突突突远去的小火轮赞叹道:“嘿!嘿!”周胖子就这样逍遥而去,而平江的白色恐怖却依然如故。每天早饭后,午饭后,那惊心动魄的杀人号音,便从北大操场低沉而凄惨地传来,这就意味着,又有一批共产党人或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了。这一声声鬼哭般的号音呵,简直撕碎了彭德怀的心,令他犹如一头困在囚笼之中的怒狮。有一天,李灿走进彭德怀的寝室,很苦恼地说:士兵们都怨恨不平,天天杀人,而且是一天杀两次,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土匪”呢?被害的明明都是好人,都是革命者和拥护革命的人嘛。团长,你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妈的!”彭德怀恨得咬牙切齿,“你们总劝我忍,忍!眼看着这群王八蛋杀人,可让我怎么忍?我……”他说着,站起身疾步在屋中走来走去,突然一拳砸在桌面上,“嘭!”一声炸响。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好办法,还是只能使用消极的措施:发现他们又到大操场上杀人时,立即以训练为名出兵占据在那里,将他们赶走。 翌日早饭后,清乡队又押着几个人来到北大操场。李灿立即派人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出操,不准杀人!

清乡队头子敢怒而不敢言,随即命令他的走狗们将那几个人押到北门外的柘柳坪。柘柳坪驻守的也是一团的士兵,他们也大声喊道:不准在这里杀人,这是我们训练的场地!清乡队没法子,只好押着人去了河滩,不料那里也有一团的士兵,也说他们正在河滩训练呢。

这样一来,清乡队找不到合适的杀人场所,倒也收敛了几天,被害的人也就少了一些。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躲避着一团的官兵,利用夜晚偷偷地去杀。士兵们对此恨恨不已,就有那穷苦出身的莽撞汉子要拿起枪去宰了这群畜牲。

本来,平江的土豪劣绅们对新来的第五师抱了很大的希望,特别是县长刘作柱和清乡队主任张挺,就指望着周磐和彭德怀等人给他们撑腰呢。然而,一团士兵们的所作所为,使他们大失所望了。半个多月过去了,这支部队只是在营区里上课呀操练哪,根本没有拉出去“清剿共匪”。

于是,刘作柱坐不住了,张挺也挺不住了。他们不想见彭德怀却又不能不去见人,他们心里直骂娘而脸上又不得不挂着笑意,点头哈腰地找到彭德怀说如今乡下的“共匪”又嚣张起来了,请长官您赶快派兵去清剿吧,否则……这个彭德怀听着这些屁话,恨不能拔出枪对着这些坏蛋猛扫一梭子,遗憾的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做。自从上次在宴席上怒斥张挺之后,他恳切地接受了李灿、张荣生等人的批评,以忍耐和克制来隐蔽自己的真实情感,一切从大局大业着想。因此,他答应了县长和清乡队头子的请求,立即命令第二营到山林中搜索,并声言要“剿灭土匪”。

其实,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士兵们知道,所谓“土匪”都是被逼上梁山的穷苦农民,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才遁入深山打游击。现在要去清剿这些人,谁愿意动真的?于是,他们漫无目标地上了山,很像那么回事似的这里瞧瞧那里搜搜,然后就噼哩叭啦地往天上乱放一通枪算完事。

真的碰上游击队怎么办?李灿就悄悄叮嘱过:放上几枪便往后撤,注意不要伤着人,还可以在显眼的地方留一些子弹和手榴弹。据说,当地的游击队拾到这些弹药,开始还奇怪:这是怎回事,国民党军队的子弹多得士兵不愿意带了?为什么,这些药大都放在路边而不扔在草丛里?他们心里纳闷,后来就断定这支队伍中潜伏着共产党人,便想方设法进行联络要接上关系。可是,由于当时的环境十分险恶,他们几次试探都没有成功。

一天下午,有一位打扮成小商人的不速乏客来到一团团部,一定要求见彭德怀,李光先去见了见,回来报告说:此人名叫宗武。

毛宗武?彭德怀心中一动:哦,毛宗武,不就是那个贫寒出身的小伙子吗?想当初,自己在一连当兵,他就在二连当上士嘛。后来,他不愿扛枪,便回家种地去了。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他跑到平江来干什么?

彭德怀一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一边赶快将这位当兵时的好朋友迎进门来。落坐之后,两人不免要寒暄一阵,聊了聊过去的事情。接着,毛宗武长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家乡也闹起共产党来了,自己没办法只好到这里来躲一躲。正说着,李光又来了,说:“团长,你该去二营训话了。”

彭德怀立即心领神会了。他站起身,有意将一份“清剿计划”压在桌面的一本书下,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对毛宗武说:“我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就在这屋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吧。”

出门走了一段路,他压低声音告诉李光:“你没事不要进我的屋子,让他好好抄那份‘清剿计划’。”

李光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之后,毛宗武迅速观察一下,见窗前屋后再无他人,便立即在书案上翻找起来。果然,他在案头上发现了那本书下的机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即拿起笔唰唰唰抄写起来。黄昏以后,彭德怀回到他的住室。毛宗武说:“彭团长,你这么忙,我就不继续打扰了。”说罢,拔腿就要出门。

彭德怀不露声色,用眼角扫一下压着“清剿计划”的那本书,发现原来放置的位置已经变了。他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是冷冷的,问道:“噢,你已经窃取了军事机密吧?”

“什么?你说什么?”毛宗武有些慌了,“我不明白什么机密不机密的。”

“那么,你内衣口袋里是什么?”

“哦,哦 没什么。”

彭德怀微微笑了笑,又说:“宗武兄,你既敢来,就不要怕。你知道‘盗书’的故事吧?”

毛宗武不语,他当然晓得中蒋干盗书的典故,也清楚那件事的结局,因此他不能不紧张。这时,彭德怀就盯住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个侦探。对吧?”

事已至此,毛宗武索性摊了牌。他说:“我就是受中共平江县委的派遣,以老朋友的名义到这里来刺探虚实的,看看你彭团长和你的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的身份你已经清楚了,看看你究竟把我怎样。告诉你,我是不怕死的!”

听到这里,彭德怀脸上露出了惊喜:“噢,真想不到你是平江县委派来的,你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毛宗武说:“我做党的秘密交通工作。”

一语既出,彭德怀情不自禁向前跨一大步,两双大手随即紧紧地握在一起,此刻什么也不必说了。临别时,彭德怀让毛宗武换上军装,并且派张荣生将他护送出去。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叮嘱道:你走过思村就到了黄金洞,那里是我团和第三团防卫的结合部,三团长刘济仁是个很反动的家伙,你们得小心!还有,县委不要离二营驻地思村太近,因为营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二营清乡不会超出10里远,也不会拿东西捉人,如果发现游击队就先走开。

二营果然没有远出,他们的两次野外演习也只是在市场附近,方圆不出二三里地,有个士兵会员在演习中还用纸包了两排子弹,悄悄放在茶树下。老百姓见他们并不来骚扰,不但没有逃跑的,有的还对他们表示了亲近。那种田的老农对旁边训练的士兵说:“老总,把水你喝?”

毛宗武听了彭德怀的一番介绍,很感动地说:“石穿,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出事的。那份‘清剿计划’,我抄的也不是全文,而且改写了许多,别人看不懂,即使我被捕受刑拷打,我也不会供出什么的,就是死,我也能保守机密。”

彭德怀没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位老战友。两心相印,其实无须多虑。

说罢这番话,毛宗武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六章 暴动 七月盛夏,一封紧急密电从长沙传来

第二天凌晨,他郁郁寡欢地站在柳堤上,久久凝望着血红的朝霞。他在想什么?是不是被那血迹般的霞光刺痛了心,是不是被屠场上的腥风吹湿了双眼?他是个有才华的儒将,此时此刻难免要触景伤情。

听到此处,张荣生兴奋得低声叫起好来。

“怎样才能救他呢?你想想看。”

三营驻扎在嘉义镇之后,依照黄公略的指令行事,只训练,不扰民。不得不去“清乡”的时候,照例也是放一放空枪,悄悄留一些弹药给当地游击 队。这种情形,被“猴子”连长发现了,他立即偷偷报告了团长刘济仁,刘济仁听得竖起了耳朵,很警觉地对侄子说:“严加监视!”

他的性格还是那么豪爽而快捷,这就急着要看中央文件了。不用说,这份文件又使大家激动得摩拳擦掌了。

那人喘了口气,神色紧张地压低声音,说湖南省主席鲁涤平手下的人抓到一个南华安特委派来的共产党员,从他身上搜出一张盖有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大印的通行证。经师长周磐辨认,这通行证上的笔迹是黄公略留下的。听到这里,彭德怀和张荣生几乎同时一怔,随即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消息无异于一声晴空霹雳,震得他们心头突突乱颤,哪里还有心思再吃饭。陈鹏飞送他的亲戚到另一间屋里休息之后,就慌慌张张地赶回来对彭德怀说:“我们同公略都是讲武堂的同学,团长想法子救救他呵。”

可见,黄公略在没有签发那张通行证之前,就已经被人怀疑上了。

原来,李光要这张通行证,是给南县的一位地下共产党员使用的。此人有要事去长沙,要与那里的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

贺国中听到这儿,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头,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有种!

卫兵知道他崇仰屈原,他腹中装的屈子诗词比彭德怀知道的还要多,然而卫兵懵懵懂懂的不解其意,直至平江暴动他才真正体察了黄石的胸襟。

李光更是一脸的焦急,又悄悄跟黄公略耳语几句。黄公略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走进舱内拿出笔和纸,匆匆写下几行字,并且加盖了独立第五师随营学校的公章。这是一张通行证。李光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好,随即离船而去。

这时,邓萍与彭德怀相互对视了一下,两人又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事情明摆着,历史的神圣使命就要落到他们的肩上了。他们当即决定,秘密派一个可靠的人到随营学校,将这份文件的主要精神传达给黄公略、贺国中等人。

风吼雷鸣,狂涛迭起!汩罗江,千回百折的汩罗江,它终究会奔入浩瀚的大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迁移到何处?岳州。

“猴子”果然尽心尽职,终日里窥视黄公略的一举一动,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不断打着鬼主意,真令人讨厌极了。“猴子”很想把同一个营的贺连长也拉过去,然而贺曾在黄公略的手下当过排长,他哪里会反对自己的老上级呢。于是“猴子”失望了,只好单干。

张荣生笑了笑,撩开衣襟露出两颗木柄手榴弹,接着晃晃手中的文件说:“我可以抢先烧了它,或者吞到肚子里,实在不行我就跟敌人一块玩完吧——轰!”

讲这番话时,不仅有二营的全体官兵在听,周围的几百名市民和农民也都在听,有些人惊讶得张大嘴巴。当时,谁也没料到黄公略的大祸就要临头。

黄公略闻讯,心里真是痛苦极了。他恨不能立即率领部队把这该死的挨户团杀个干净,然而时机不到呵,他不能蛮干。

事情还得从这一年的6月初说起——

7月18日,彭德怀带着张荣生去思村视察二营。二营长陈鹏飞马上集合队伍,请团长训话。彭德怀在讲话中,愤怒谴责国民党反动派在平江县城杀害共产党人、青年学生和拥护革命的群众的罪行,然后说:“如果有游击队来扰乱,不要还枪,叫他们回去,以后我们互不扰乱。 他们不是土匪,而是农民自卫队。他们是革命的,我们迟早也要走这条路。”

现在怎么办?彭德怀双眉紧锁,在这紧要关头也只有先扣下发给李的电报,并且让张荣生赶快通知团党委成员,下午7点以探望正在生病的黄纯一为名,在县立医院黄纯一的病室里召开秘密会议。

就这样匆匆告别了。大约是下午4点钟,彭德怀回到平江县城。时值盛夏,其热如焚,他顾不得回团部歇口气,马上快步赶到电报局。电报局长一见,忙说彭团长什么事这样急呀,瞧瞧你这满头的大汗呀!团长盛暑巡防,为国为民 他的话还没说完,彭德怀就紧盯着他问:“长沙有电报来吗?”

随营学校奉命向岳州进发的那天早上,黄公略刚刚登上小火轮就看到李光匆匆跑来。李光悄悄对他耳语了几句,有人发现他脸上出现了很为难的神色。他小声说:“石穿已经上船走了,这事不跟他商量怎么行?”

哦,目睹此情此景,那狂喜至极的屈子之魂又怎能不为他们而逐浪高歌:诚既勇兮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span class="" data-note="引自屈原(九歌)。"></span>

吃午饭的时候,从长沙匆匆赶来一人。来人说是陈鹏飞的亲戚,有要紧事来找他。什么事?陈鹏飞问他。他不说,用眼睛瞟了瞟正吃饭的彭德怀和张荣生。陈鹏飞便说:这一位是我们的彭团长,那一位是团部传令排长。你有话尽管讲。

李灿搓着双手说:“听见了吧,中央一开始就说‘湘鄂赣总暴动的布置上以湖南为中心’,那么,团长刚才念的这一段呢,分明是说湖南的暴动要以平江为中心。”

跟随他的卫兵听他长叹一声,低声用哽咽一般的声调吟哦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接下来,又是沉默。俄顷,他扭过头问卫兵:“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句?是三阎大夫屈原的呵,是著名的《离骚》之中的诗句呵。屈原!志不酬兮投江去,真大丈夫也!”

局长连连说好哇好哇,仍是一脸堆笑的样子,只恨自己屁股后没有一条能摇几摇的尾巴。就这样,彭德怀拿了两封电报回到团部,关好屋门,取出密码本,赶紧按照陈玉成的说法译出。果然,电报上说得十分清楚:南华安共产党特委已被破获,特委负责人在长沙被捕,供出黄是共产党,周认出是公略亲笔写的通行证,要慧根立即逮捕公略、纯一、国中三人,外无其他。 慧根,是李副师长的号。倘若周磐的电报先到他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柳堤上的风,据那卫兵回忆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到有点恶心,但是他不能走,他不能离开黄公略。而黄公略此时在想什么,他并不清楚。后来黄公略在闲聊中提到当时的心境,说又想起了自己参加过的广州暴动,想起了张太雷、叶剑英、叶挺等人,说自己在这样沉闷的环境中憋得太难受了,恨不能马上就跟石穿一起率领部队再来一次这样的暴动。

瞧吧,那连云山、幕阜山、福寿山、梧桐山……那数不清的丘陵沟壑,都仿佛成了这怒潮中的惊涛骇浪。

不过,陈鹏飞毕竟良心未泯,他为黄公略的安危急得团团转。他说,咱们跟黄石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团长呢跟他的关系更为密切一些,一定要救出他来;他又说,团长快想办法吧,耽误了时间可就要了黄石的命啦。

彭德怀这时只能说:“等我回到团部,先了解一下长沙那边的情况,再告诉你吧。”说罢,便急忙往门外走。

那弄潮浪峰的大智大勇者,迎着腥风血雨展动了造反的大旗——

公元一千九百二十八年的盛夏,平江暴动突然爆发了。就在暴动前夕,已届而立之年的彭德怀不止一次歌吟屈原的。

你,和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滕代远,和你的战友黄公略、李灿、张荣生、邓萍、黄纯一等人,以大无畏的献身精神领导着起义队伍,向旧世界发起了迅猛的冲击。于是,风雨飘摇的平江以不可遏止的怒潮控诉它的不平了。

陈鹏飞跟在后边,还在恳切叫道:“石穿,只要能救黄公略脱险,一切我都听你的话!”

后来的史实证明:他,彭大将军,果然是勇武刚强,不可凌辱,堪为一代旷世英雄!

提起“猴子”连长,谁都说这家伙不像个人。一年前,刘济仁让他和黄公略去黄埔军校深造,其本意自然是让他回来当营长的,不料这营长的命令没下到他的头上,却给了有反叛之嫌的黄公略。刘济仁真后悔当初不该送黄石去黄埔,可如今是木已成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让“猴子”多多留神监视着他。

听了这话,彭德怀的心里一定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吧。即使如此,他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反而故作淡然地说:“噢,我正要去师部,电报就由我带去吧。”

情况异常危急!这时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位神秘人物已经离开长沙,取道浏阳,很快就要与他们接上关系了。

“中共中央的文件。”张荣生小声答道。

也就在这时候,师长周磐从长沙一个电话打过来,命令随营学校的全体人员立即迁移,不可拖延时日。

实际上,也就在这一年的6月里,中共湘鄂赣特委通过内线秘密送来一份文件,令彭德怀、黄公略等人不能不跃跃欲试。在一天夜晚,在一间密室里,在一豆小油灯下,第一团党委的几个主要成员围在一起,大家都默默地瞧着彭德怀,只见他拿起一把红雨伞,从伞把底部很小心地拔下一个圆木塞, 然后抽出一卷文件来。

原来,这是《中央对于湘鄂赣总暴动和对平江问题的决议》。几个人屏声敛气地听着,彭德怀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地念着。念到紧要处,便加重了语气:具体言之,平江工作的任务,是要于湘鄂赣总暴动布置中,特别是湖南全省布置中完成自己的任务。这一任务的完成,当然是以平江为中心向江西修水、铜鼓及长沙、刘阳、岳阳发展,而与修水、铜鼓连成一气,在湘赣边境造成一个割据的局面。

那是一个血色黄昏,随营学校附近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妪,在当赤卫队员的儿子被杀害,媳妇改嫁他乡、屋中无米无盐的绝境里,终于大哭着投入房前的水塘。一石激起千层浪,受尽了剥削和迫害的穷苦人早就忍耐不住,便趁机操起镢头、镰刀和木棍闹起来,他们闯入一个大地主的家院,抢了粮食、衣物和牲畜,又一把火烧了这里的房屋。这样一来,保护土豪劣绅利益的挨户团就杀来了,一夜之间血洗了这个村子。

呵,好一个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钟伢子,好一个苦苦求索、矢志不移的石穿,好一个未来的大元帅彭德怀!

一个大胆的想法,倏忽间撞上他的心头。但是,他不能告诉陈鹏飞,他知道陈鹏飞的意志是不够坚定的。事实证明他这种顾虑是必要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陈鹏飞哪里去了。

汩罗江呜咽千秋,汩罗江流淌着万劫不平。它愤怒的力量积蓄得太久太久,终于掀起摧枯拉朽的滚滚狂潮。

第六章 暴动 乔装走险,滕代远只身闯入平江城

这位神秘人物,就是中共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滕代远。对他的名字,我们不会感到陌生,昨天他坐一乘华丽小轿大摇大摆地进了平江城,那情形我们在本书开头就看到了。他头戴一顶礼帽,身穿阔绰的绸布衣衫,被四个轿夫抬着悠哉游哉而来,俨然是名门望族的大少爷,于是守城门的那几个狗似的团丁便不敢深究细问,眼睁睁瞧着他进城“看亲戚”去了。

事情的起缘,滕代远在自己的回忆录《平江起义前后》一文中,作了相当翔实的记载。他说:北伐战争的时候,我是长沙近郊区的区党委书记,还担任长沙近郊区农民协 会委员长的工作。1927年8月,中央派王一飞同志任湖南省委书记,他找我谈话后,决定让我参加湖南省委常委,并任湖南省农民协会委员长。过了两三个月,省委又调我任湘东特委书记。特委机关设在安源市内。大约是1928年6月下旬,湖南省委派林仲丹(即后来的八路军一二九师政治部主任张皓)和贺昌两同志到 安源来向我传达省委的指示,说湘、鄂、赣边界特委书记郭亮同志因苏先骏的叛变,已被国民党逮捕,英勇地牺牲了。要我调任湘、鄂、赣边界特委书记,顶郭亮同志的缺,湘东特委的工作移交给蒋长卿同志。湘、鄂、赣边界特委领导岳阳、临湘、崇阳、通城、通山、大冶、阳新、平江、修水、铜鼓、万载等县的工作,特委机关设在岳阳城内。因特委机关已被破坏,只能先设法找到各县委的关系,才能逐步恢复和建立特委机关。他们还告诉我,驻防平江城的国民党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部有党的组织,党的负责人是团部的候差副官邓萍,团长彭德怀也是党 员。如果情况需要,可以组织暴动,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以便与井冈山的红四军相配合。

滕代远接受了省委的指示,立即移交了工作,于这一年的7月初离开安源市,先去找浏阳县委。他当时穿的是花条子衫衣,手提一个麦草编织的提包,包里放了10盒纸烟,纸烟中秘密夹着有关苏维埃政权及其十大政纲等重要文件。一路走来,骄阳如火,他的心情也如火。

这位行色匆匆的神秘人物,在即将爆发的平江起义和后来的革命斗争中,都起到了极其重要的领导作用。因此,他的名字理应与彭德怀、黄公略等人一样,深深铭刻在中国革命的青史之上。

滕代远,乳名龙兆,化名唐大光、李光,于1904年11月2日诞生在湖南省麻阳县岩门乡玳瑁坡一个勤勉的农家。他9岁读私塾,继而考入麻阳县第一高小,毕业后在本村教了两年书,又入湖南省立第二师范就学,并担任这个学校的学生会总务主任、常德学联和常德雪耻会总务主任。1924年10月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作为当地学生运动和农民运动的领导人,他英勇而顽强地站在斗争前线。“马日事变”之后,他领导长沙郊区各乡农民协会转入艰苦的地下斗争。大革命失败期间,他是中共湖南省委常委、省农协委员长,继而担任湘鄂赣边区特委书记。1928年7月,他与彭德怀等人领导了平江起义,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并出任这个军的党代表。两年后,红五军扩建为红三军团,他担任军团总政治委员。1934年夏,他受中共中央委派去苏联出席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继而与陈玉、曾山、孔原等人入列宁学院深造。三年以后,与陈云等人离苏联回新疆,联合当地统治者盛世才进行抗日斗争。到延安后,他相继担任中共中央军委参谋长、抗日军政大学副校长、八路军参谋长,先协助彭德怀后协助邓小平,在历次战斗中作出了重大贡献。1948年11月,他出任中央军委铁道部部长、铁道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在党的“七大”、“八大”、“九大”会议上,他都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1974年12月1日,他不幸病逝于北京,终年70岁。

滕代远顶着骄阳急急赶往浏阳,一路的风险和辛劳自不必说,所幸的是他找到了县委书记王首道,那是在一个土豪的家中,王首道、张启龙和四多个游击队员正开会。史料中没说这个土豪哪里去了,估计他是被镇压了或是逃跑了。接上关系后,滕代远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王首道和浏阳县委的同志自然都很高兴,当即在这次秘密会议上商讨了下一步斗争计划。

然后,王首道派了一个机灵能干的交通员,护送滕代远悄悄离开了浏阳。 次日,滕代远到了平江浊水,颇费一番周折才找到平江县委。据他回忆,当时的县委书记是李宗白,组织部长兼军事部长是钟期光,宣传部长是张警吾,财务部长是胡筠。在险象环生的白色恐怖中接上关系,那种欣喜异常的情形可以想象得出,特别是滕代远将省委的指示向大家传达之后,一扫他们脸上的忧郁寡欢的神色,一个个摩拳擦掌地振作起来了。

为了安全起见,平江县委派秘密党员扮作轿夫为滕代远送行,并且让他乔装打扮成一个有钱有势的阔少爷,这样也就减少了挨户团和守城部队不断盘查的麻烦,避免了暴露真实身份的危险。

滕代远潜入平江城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邓萍,接上了党的组织关系。邓萍将他悄然领到君子巷,住进了县教育局对面的镜中天旅馆。那旅馆的老板点头哈腰地迎来,听得邓萍说:“这是我的同学、同事。”往下无话,他也不敢多问,又见这阔少爷气字轩昂,神态凛然,便急忙为他找了一个高雅而安静的所在。

接着,邓萍将此事报告了彭德怀。当时,彭德怀正为如何解救黄公略而心急如焚,一听湘鄂赣特委书记滕代远来到平江的消息,立即带了邓萍、黄纯一、李灿、李光、张荣生、李力等人,悄然赶到镜中天旅馆去探望他。见面后寒暄几句,紧接着就转入正题,从黄公略的事情说到目前严峻的斗争形势。

这一次党的秘密会议,是以彭德怀团长为滕代远洗尘的名义召开的,参加者一共八人。彭德怀又拿出陈玉成发来的电报,让大家看了一遍。张荣生生气地一个劲埋怨黄公略,说黄石麻子怎么搞的,唉!在南县时,特委要我搞通行证盖团部关防,我都未给,还批评了他们。看看,看看,这一回真出了事吧!

“埋怨又有什么用?”彭德怀说,“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

“是呀,怎么办?”邓萍也愁眉苦脸地说。

沉默了一阵,有人提出让黄公略逃走,必要时让彭团长也躲起来,也有人说现在硬干时机还不成熟,估计到年底就会好一些。

这时候,大家都看着团长彭德怀和特派员滕代远,等着他俩下决心。 显然,黄公略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第一团的党组织和全团人马也处于危险之中。事已至此,彭德怀不能不当机立断,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暴动!”

“暴动?”在场的人异口同声。

这时,滕代远便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彭德怀,深沉地点点头。他补充道:我们的行动,有可能得到地方党组织和游击队的支持。据考察,平浏两县的党部经过改造,下级党组织也渐次恢复,武装斗争的范围也渐次扩大了。如今,平江游击队有枪百余支,浏阳游击队有枪三十余支(原来只有八支), 他们都有了相当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打得勇敢顽强。又经过一番紧张的商讨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低声吼道:“暴动!”

是的,现在也只有暴动了。时机不可贻误,如同邓萍和张荣生所说的:好在抢先掌握了情况,否则就被国民党反动派一网打尽了。

“一点也不能犹豫了,”彭德怀斩钉截铁地说,“犹豫就会失败!”

“对,”李灿也叫道,“放弃犹豫,马上暴动!” 一个惊天动地的重大举措,就这样初步决定下来了。

为慎重起见,大家决定以滕代远请客答谢彭团长为由,次日再开一次党的秘密会议。这次会议,也是八个人参加。会上,大家根据那封密电反复分析了敌情,认为情况严重,已经来不及请求中共湖南省委了,由此更加坚定了举行武装起义的决心。

起义的时间,定于1928年7月22日。

军情异常紧迫,因为他们只有四天的准备期限了。

第六章 暴动 起义的准备工作在悄然而紧张地进行

在这次由彭德怀主持召开的党的秘密会议上,大家还认真分析了敌我斗争的形势,研究了举行武装起义的具体步骤。

讨论时,张荣生说:“我们在一营的工作是有把握的。大家知道,一营士兵很仇恨县政府和‘清乡委员会’,他们对这群坏蛋杀害青年学生和农民的罪行早已忍无可忍了。”

李力说:“特务连和机枪连的情况也是这样,只有师特务营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一块铁板。”

说到这儿,张荣生插了一句:“主要是没有人去做工作。第二营的士兵情绪差,也是没有做工作。”

黄纯一说:“第三营近月以来工作有很大进展,士兵们愤恨国民党和地方反动派,革命情绪一天天上涨。现在白天县政府和‘清乡委员’不敢杀人,更不敢在柘树坪杀人。夜晚杀人,士兵们也自动组织巡逻去阻扰他们。大家对团长还有怀疑和埋怨:为什么团长不再出来干涉这样的坏事?为什么他不出来领导一团杀掉这些王八蛋?”

彭德怀问:“黄勃,这种反应只出于你的九连吗?”

黄勃是黄纯一的号。他很有把握地回答道:“不,十连、十一连、十二连也不相上下。有些人已经成为革命骨干了,现在准备介绍三个人加入共产党。九连有班长李聚奎。”

张荣生又说:“柘树坪杀害农民及青年学生的惨状,三营士兵愤慨阻拦杀人的情况,已经通知了一营、二营、特务连、机枪连,就是没有通知师特务营。” 这就足以证明,师特务营之所以是一块铁板,主要是因为那里没有“内线”上的人,对他们的工作也不够。

鉴于全师的基本情况,彭德怀认为:第二团驻北乡,主力离城50里,我团起义,该团会暂时守中立,不会马上配合刘济仁第三团来攻。第三团主力驻长寿街,离城有一日行程,这个团最反动,但战斗力很弱。在分析他所指挥的第一团的实力时,他又说:“第一营完全可靠,是基本力量。第二营六至七成可靠。第三营只有二成多至三成可靠。团特务连基本可靠。”

“那么,平江周围的敌情怎么样?”滕代远提醒道。

彭德怀的看法是:这方面的情况不算严重。在浏阳地区,有张辉瓒的一个团;在醴陵,有陈光中部;长沙呢,约有三个团;岳阳、湘阴一带,均无正规军;而在茶陵、安仁、攸县等地,吴尚的部队正在准备向井冈山发动进攻。因此,这次暴动只要“彻底消灭城内反动武装,就能争取时间,巩固胜利”。

根据《中央对于湘鄂赣总暴动和对平江问题的决议》精神,滕代远也最后下定了决心,表示坚决支持彭德怀领导的武装起义。大家听了,都深受鼓舞。

说到斗争策略,彭德怀又提出一个很好的办法:假闹饷,真起义。他说:“第一营、团直属队和秘密士兵会要主动自下而上的要求恢复士兵会。今晚召集秘密士兵会员,作好准备,说明要闹饷。”

大家一听,都说好。这一次欠饷,也是快5个月了,从3月份起只预支2元。士兵们对此早就恨恨不已了。

彭德怀又说:“闹饷是发动起义的主要手段,由秘密到公开,争取营、连、排长参加或同情,也可以说团长同意这样干。只有闹饷,才可冲破特务营这个堡垒,团结全团绝大多数人,才能有效地防御第二、第三团可能的进攻。”

这么一说,大家的脸上都有了笑意。情绪最高的,要算是二连长李灿和九连长黄纯一,两人说着说着就站起来在屋里转,大有按捺不住的劲头。

有没有在心中直打小鼓的呢?有哇。办事一贯精细的书记官邓萍,总觉得容易冲动的也最容易闹出毛病来,他在散会时有些不放心地问黄纯一:“你的那个九连,真的能够一呼百应吗?”

“那当然!”黄纯一的嘴巴挺硬,可心里到底有把握没有?不知道。

李灿在一旁听了,心里倒琢磨起来:我的二连究竟怎么样?再好好想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二连的情况,在一营是有代表性的。这一年春天,一营在南县九都山练兵,不用说,士兵们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没有饷钱,吃的不好,夜晚睡在祠堂和破庙里,自然是骂声不绝怨气冲天了。骂谁呢?谁不给钱骂谁,谁制造战乱骂谁,那又自然是骂老蒋,骂鲁涤平之类了。

在二连,李灿针对具体情况举办了读书会,果真对士兵们起到了因势利导的作用。士兵们读了一些关于马列主义的进步书籍,思想觉悟有了提高,那种“当兵吃粮管他娘”的说法听不到就在这时,李灿的妻子从湖南宜章县来探望他,护送她来的是李灿的弟弟。土兵便询问李灿弟弟:你们那边怎样?

“怎样?不得了!”李灿的弟弟说,“朱德、毛泽东的队伍闹得厉害呢,杀了许多人!”

“都是些什么人?”

“土豪哇,恶霸呀。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建立工农兵苏维埃。嗨嗨,硬是好得很喽!”

李灿听了也十分兴奋,就有意让弟弟到处讲。士兵们听了,免不了七嘴八舌地叫道:好哇!干得好!

每天吃饭之前,二连又跟一营一样,由值星军士领着大家高呼口号:

“弟兄们,我们吃谁的饭?我们穿谁的衣?”

“我们吃农民的饭,我们穿工人的衣!”

“我们不要忘记工友农友!”

“我们要为工农谋福利!”

这些口号,我们早已听过数遍了。在那些士兵的心底,打倒新军阀、为工农服务的观念已经扎下了根。

有时候,值星军士还在晚饭后带领大家到野外去做游戏。队伍解散了,就三三两两的坐在山坡上、或是走在河堤上闲聊。大家看到身穿绫罗绸缎,手拿文明棍的豪绅大摇大摆地路过,就气愤得吐唾沫,骂他们。有的索性喊道:“狗日的,神气什么!”那挨骂的不敢回骂,只能冷冷地冲他们瞪一瞪眼,继续走他的路。

长此以往,土豪劣绅们压抑不住愤怒了,就派代表跑到长沙去找周磐,哭丧着脸叫冤:“师长老爷,您的一营共产化了!请您……”

周磐呢,并不大理会这个,他手中有好酒,怀里有美女,麾下有军队,出门有汽车,这就够他享受的了。他不赏告状者的脸,便说:“什么共产化不共产化的,只要他们听我的命令就行。走你的!”那告状的又哭丧着脸跑回乡下,把这个倒霉的消息带给他的同类,这群家伙该怎么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我们只能想象了。

而彭德怀的一团,还在暗暗地积蓄力量呢。这是一个细雨迷离的晚上,恰好轮到李寿轩值星。李寿轩当时还是个军士。他走过连部的门口,听到连长李灿叫他,就走进门敬个礼,问:“连长,有事?”

李灿含着笑点点头,指着身边的一支盒子枪和两支长枪,说:“你把它们送到咱们打野外的那个土地庙去吧。”

李寿轩感到有些蹊跷,但也不便细问,就悄悄将枪送到围墙下的排水沟里,然后装作查哨的样子从大门走出去,再到那排水沟取出枪支,趁着夜色悄悄潜往野外。这些枪,是打败杨森的部队后获得的战利品。一路上,李寿轩生怕忘了联系的暗号,到了那个破土地庙后,就发现有两个人影等在暗处。

其中一人低声问:“喂,你从哪儿来?”

李寿轩也低声说:“有人派我来。”

暗号对上了。他将三支枪交给那两个人,听见他俩激动他说:“谢谢啦!请转告李连长,我们会保护好这些枪,会让它们发挥威力的。”

这些话,李寿轩当时听起来似懂非懂的,他点点头,便立即转身跑回去。到了连部,见李灿正坐在桌前等着他,就将送枪的经过说了一遍。李灿放心地笑了,又压低声音说:“李军士,这件事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李寿轩答应一声,从屋里走出来继续去查哨,他心里还不住地猜测着:那些枪支是送给谁的呢?送给共产党的游击队啦?那么,李连长是共产党?一定是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猜测一点没错。当时,他一边查哨,一边想象以后会发生的事,心里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说话间到了5月中旬,便发生了那次大规模的闹饷风潮。闹饷斗争胜利后,李寿轩随着部队离开南县来到平江。又是一个不寻常的晚上,彭德怀、滕代远、黄纯一、邓萍等同志在李灿家里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发动起义的准备工作。会后,大家立即分头到各个士兵委员会去动员,气氛显得既神秘又紧张。

据李寿轩的回忆,彭团长来到二连讲话时,对大家这样说:“弟兄们,上级命令我们到平江来‘剿匪’,其实是让我们杀害共产党人、工友和农友啊,咱们能干这种事吗?这些人,如同咱们家乡的父老兄弟一样,都是咱们自己人啊。想想看,这种受人驱使违心做事的日子,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这个黑暗的世界还不该起来砸碎它吗?”

听了团长彭德怀和特派员滕代远等人的活,士兵们的心里不能不激起一阵阵波澜。有人当场就忍不住站出来大叫:“团长,你率领弟兄们干吧,你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

的确,在那些非同寻常的日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感到一个伟大的变革就要到来了。自然,也有一些人开始惶惶不安。

暴动的时限,已经精确到7月22日(阴历六月六日)下午1时整,就趁敌人午睡之机。也就在这一天,反动县长刘作柱要为他的母亲祝寿呢。

具体的分工是这样的:

李力负责发动和组织机枪连、特务连,并派出士兵代表与师特务营串通闹饷;

李灿、张荣生负责领导一营并串通二营闹饷,同时组织士兵委员会,争取营长和连长的参加或同情,此外,张荣生还要组织团直属队、第二团和第三团留守处人员闹饷;

李光当晚赶赴嘉义镇送信给三团三营营长黄公略,通知他于22日下午1时率部起义,只可略迟,不能提前;

以闹饷的名义派席洪全去岳州,送信给随营学校负责人贺国中,只说师部命令全校人员火速开赴平江;

滕代远负责起义队伍的政治工作,也负责与地方党组织进行联系和成立人民政府的工作;

彭德怀负责指挥部队消灭反动民团、清乡队、警察、县署的坏人,也负责抵抗来攻击起义队伍的国民党军队;

邓萍负责起义的宣传鼓动工作,起草有关的标语、口号、传单、布告等;

黄纯一发动九连(尽可能争取全营参加)去收拾县警备队和警察,放出监狱里的犯人,并且负责看管师司令部,逮捕反动的机关人员;

团特务连和机枪连起义的时候,要对师特务营严加监视;

与此同时,写信通知平江县委,要求他们组织武装力量协助这次起义,镇压土豪劣绅、挨户团和清乡队,解除 他们的反动武装,以便在起义胜利后在全县建立苏维埃政权,并请平江县委秘密通知浏阳县委,希望他们给予大力协助。

还有,对于独立第五师的第二团和第三团,由彭德怀以第一团团长的名义,在暴动快要打响的时候分别致信,申明大义规劝他们采取同一行动。

一切起义的准备工作,要求务必于20日午前完成。各方面的计划,也务必按时送交团长彭德怀审定,并作出必要的调整。

为了便于起义的领导工作,滕代远当天就离开了镜中天旅馆,住在李灿的家里,和他同住的还有邓萍。自此,起义前夕的一切秘密会议,都在这屋里召开,各种起义的宣传品也在这屋里油印。实际上,这个房子已经成了起义的临时指挥部了。

应该说,彭德怀、滕代远等领导人是十分重视思想发动工作的,他们很清楚:这次起义的胜利与否,极其重要的一环就是能否将全团士兵和基层军官发动起来,组织起来。本来,第一团已经有了士兵委员会,现在又通过党员和积极分子的活动,逐级重选了班、排、连、营、团的士兵会代表,以此作为团结士兵群众进行起义的骨干力量。

据滕代远同志的回忆:在不到三天的时间内,各级士兵代表都选出来了。

全团士兵的总代表是李灿。李灿连里的主要骨干是班长李寿轩;黄纯一连里的主要骨干是班长李聚奎。这两个人都被选为连队的士兵代表。

彭德怀和滕代远经过商议,还决定:李灿不仅指挥他的第二连,还要指挥一营的其他两个连,主要攻击目标仍是城内的县署、监狱和民团,解除其反动武装并抓住他们的头子;黄纯一不仅指挥他的第九连,还要指挥三营的其他两个连,主要的攻击目标就是独立第五师的师部及其特务营,务求解除他们的全部武装并逮捕主要长官。彭德怀还向李、黄两人强调:一定要事先做好侦察工作,弄清楚主要攻击对象的人员、武器和战斗力,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

听取士兵委员会代表汇报的时候,彭德怀又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建议:起义后官兵平等,军官包括团、营、连、排长均由士兵委员会选举。用彻底的民主方式,打破旧式军队的习惯统治制度,洗刷反动军官,以便改造旧军队。他还要求士兵委员会立即研究应选的和应洗刷的军官,随后拟成两份名单, 准备在21日的团党委会上讨论通过。

士兵委员会还开展了政治教育活动,通过控诉土豪劣绅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欺压,来激发大家的革命义愤,通过揭露国民党军阀和地方反动武装杀害工人、农民和青年学生的罪行,来提高大家的阶级觉悟。

提起官府的苛捐杂税和豪绅恶霸的高利盘剥,士兵们真有说不完的恼恨倒不尽的苦水,他们大多来自穷苦人家,是没了活路才背井离乡出来当炮灰的。一开诉苦大会,台上的人说着哭着,台下的人听着哭着,整个会场哭声一片。说到激愤处,就有人高喊:“打倒土豪劣绅!”“穷人要翻身!”“工农兵联合起来!”“推翻旧世界!”

接着,士兵委员会把大家控诉的内容进行整理,登出广告在各单位张贴,并且在这个基础上派人在平江地区进行深入的调查。收集了大量的有关数据之后,又利用各种文艺形式进行宣传。对平江地区这方面的情况,他们了解得相当详细,那残酷的剥削和欺榨真令人触目惊心——

在平江的土豪劣绅中,拥有田租几万担的有十几户,几千担的有几十户,而几百担的就数不胜数了。这些田租,养肥了一大群不劳而获的家伙。此处仅提那个大地主周先荣吧,他的祖父周子卷竟拥有二十余个庄园,袖手坐收田租达两万多担,囤积竟有十万担之巨。也有那既霸占良田又霸占山林的土豪,譬如长庆黄泥塘的李海屏,拥有田地二千八百余亩,山林两万余亩,佃户四百三十多户,每年剥削农民的稻谷不下七十余万斤,油茶三千多斤。这一类为富不仁的家伙,还有清水的凌家湾、栗山的陈介渔、新田的李先尧等人,哪一个不是阡陌广阔,田租万担呢!

这些家伙都变着法子吸农民的血汗——

—是田租剥削:这就是以租佃的形式实行剥削。最普遍的办法是迫使农民交全租,譬如出租100担谷田,就要交50担谷租。全租之中,又分为活租和死租,活租可分年成的好坏适当减低租额,而死租则不论天灾人祸有收无收都要按原定契约收缴。

交不出的或交不够的怎么办?那就得去给地主打短工,或是出长工。此外,还有一些明欺暗骗的勾当:新谷上场的时候,“抱土鸡”送礼呀;办宴席请地主一家来“吃新”呀;将一些稻草作为“纳秆”呀;替地主做无偿的 “帮工”呀,等等。而地主反过来又怎么办?他可以“架税”,也就是将田亩以少充多出租给农民,如二亩地当作二亩半出租,到秋来你就得交二亩半的租子;他还可以在收租时“大秤进”,借谷时“小秤出”,反正是里外都要盘剥。

二是高利剥削:对于那些饥寒交迫难以生存的农民,地主便借钱、借谷、借棉、借油给你,你不要以为他会有什么良心发现,还债的时候就要了你的命。瞧瞧——钱利:你借他一元,他每个月加上一角,这叫“大加一”;你借他九元,他要你到期还十元,这叫“九挽十”。谷利:春夏之交借他一担谷,秋来要你还一担半,也有要还两担的。油利呢,一般都是一年的期限,借一斤到时候要还两斤。这种剥削方法,地主叫作“滚绣球”,而农民叫作 “驴打滚”。

三是囤谷闭粜:这是最普遍也最毒辣的剥削手段。每当收谷之际,总有许多穷苦人贱价将新谷卖给地主,地主便将这些粮食囤积起来,到了来年青黄不接的季节,又总有许多饥饿的人们要买谷,地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闭粜”,有意制造粮荒,进而抬高粮价。穷苦的人们要活命,也只好忍痛乞粜买回高价粮来。这样,农民卖谷时是低价,而买谷时却是高价,一低一高,大量的血汗钱都被地主剥夺去了。

四是各种苛捐杂税:什么屠宰税、烟税、酒税、田亩税、印花税、财产登记税;什么厘捐、门牌捐、清乡捐、枪支捐、团防捐、学捐、赈灾捐、车船捐、公安捐、盐捐、油捐、房捐、茶捐、纸捐……尤为可恶的是人口捐和百货捐——不论男女老少,每人每月抽双铜一枚,是为人口捐;处处设关,层层设卡,一双草鞋乃至几个鸡蛋,都逃不了“抽筋扒皮”,是为百货捐。

五是典当和抵押:当时平江的当铺最多。无数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人,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无奈地将各种物品当出去,“夏天当絮被,冬天当蚊帐”。本来值一元的东西,典当时要折价一半,这叫作“当半”。典当家私的穷人,总是到了难以生存的地步,最甚者就只好插上草标卖儿卖女了。

在官府和土豪们诸如此类的层层盘剥之下,平江农民贫困和凄凉的生活可想而知。在东乡,曾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吃的薯拌菜,穿的露脊背,夏日睡门板,冬天睡秆堆。”

有这样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数据:献钟乡1750户农民,做长工的671人,做月工的507人,讨米的253人,逃荒的939人,被抽去当壮丁的524人,卖儿女的184户,被逼死和饿死的384人。

这些铁一般的例证,不能不让士兵们义愤填膺,有的人联系自家情况而悲痛欲绝,有的人举起枪大叫:“老子不能不造反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平江地区的穷苦老百姓真的犹如遍地干柴,就盼着像秋收暴动那样的火种了。这情形,使大家增加了胜利的信心。倘若平江 暴动后,国民党反动派不是围追堵截得那么紧,起义军必然沿途发动起更多 更广泛的劳苦大众来,那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现在,第一团的官兵们正在忙忙碌碌,紧紧张张。从决定起义到起义爆发,时间不足一周,一切准备工作都在悄然而紧张地进行着。到7月 22日前,起义的宣言早已拟就,标语口号也都写好了,那面红五军的军旗也赶制出来,连那么多的红袖章也缝制好了。

的确,就在短短的三天里,各级士兵委员会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把全团的士兵和基层军官鼓动起来了。这时候的士兵们情绪激昂,强烈要求上级补发欠饷,要求枪毙那个霸道而又反动的三营营长金光侠,要求消灭当地的反动军警和挨户团,并且解散欺压和残害老百姓的“清乡委员会”,要求释放被关押的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他们还拟定了应该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名单,其中有反动县长刘作柱和杀人不眨眼的“清乡委员会”头子张挺,等等。 甚至,连县挨户团和警备队的部署情况及其岗哨位置,他们也都摸清楚了。

总之,起义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

20日早饭后,在团长彭德怀的授意下,一封密电以副师长李慧根的名义发给独立第五师师长周磐:砥公师座,巧电奉悉。三人已遵示逮捕,随校已令开来平江,请勿念。

第六章 暴动 突然,嘉义镇提前打响了第一枪

1928年的盛夏实在是太热了,热得那些树呀草呀仿佛一片绿色的火,热得那汩罗江水像翻腾着开了锅。

人心更热,因为彭德怀率领的武装暴动就要开始。然而,谁也没料到,第一枪却在嘉义镇提前打响了。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还得从7月18日说起。这天,彭德怀去恩村视察二营的时候获悉黄公略的性命之危,立即赶回平江截获了师长周磐要逮捕黄公略等人的急电。翌日,他委派李光赶快悄悄地去嘉义报信。

李光呢,自然是心急如焚,快步如风,马上赶往第三团三营的驻地。

据三营的军需上士贺新平回忆:当时,营部的驻地先是在长寿街的天主堂。大门前有两棵很大的芭蕉树,刚吃罢晚饭的黄公略正坐在树底下乘凉。由于贺新平是贺国中的堂兄,为人又厚道又重义气,黄公略有了什么事愿意交给他去办。两人在树下闲聊了几句,忽然听到屋里电话铃哗哗哗地叫起来。

黄公略立即去接电话。那话筒中传出一声:“喂,电话旁边有外人吗?”

“没外人。”黄公略轻轻回答了一句。接着都交谈了一些什么,贺新平没有听明白。打完了电话,黄公略的心情似乎很沉重,他又回到芭蕉树下闷闷地坐了一会儿,便问贺新平:“你喝酒吗?”

他说完,也不等贺新平回答,便转身进屋拿出来一瓶白酒,一盘花生和一盘瓜子。两人也不谦让,各自倒上酒举起杯碰了一下,就闷闷地喝。显然,黄公略无心畅饮,他端着杯子沾了沾唇就放下来,低了头抽烟。又过了一会 儿,他声音低沉地说:“唉,这真是难事。”

“什么难事?”贺新平问。

“让我去‘剿匪’。”黄公略言犹不尽。不知怎么,他没有再往下说。

贺新平那时只是个上士,有些事自然也不便知道。就说:“去就去,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还像以往那样糊弄一下算完事。”

“可是,士兵们连草鞋都没得穿了。”

“那……”贺新平想了一下,接着说,“到商会去借呀,每个士兵借上3角钱就行。不义之财,取之何妨!”

黄公略点头笑笑,说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干吧。

第二天上午,部队到了嘉义镇。大约在中午时分,从团部赶来一个人。

这个人浑身大汗,满面焦虑,接过黄公略递来的茶缸咕嘟嘟好一阵牛饮。贺新平这时还不知道此人就是李光。李光在外面先对贺新平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怎么改善伙食之类,然后,便急急地跟黄公略一起进了屋。两个人秘密商谈了一阵。

黄公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麻子脸显得十分严峻,他说:“贺上士,咱们这支队伍很危险,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造反吧!”贺新平猜得到黄公略的心事,便毫不犹豫地叫道。

“扯什么旗子?”李光问。

贺新平知道这个人是彭团长派来的,索性兜底摊牌:“谁还愿意给国民党卖命?扯共产党的旗子呗!”

李光点头叫好,说贺上士你去试试士兵们,就对他们说上级不发饷,大家都散伙罢了,这些话别让连长、排长们知道。

贺新平看看黄公略的眼神,明白了。他出去买了一条烟,一些瓜子和花生米,把班长们召集在一块儿闲聊了一阵,就问:“你们发饷了么?” “发个屁!三个多月断了香火。”有人气哼哼地说。于是,贺新平就煽动起来,说他妈的这种鸟气再也不能忍受了,咱们不是解散就得造反啦,大家看看对不对?班长们的火都上来了,都叫着要再闹饷去。贺新平将这个情况告诉了黄公略和李光,三人在一起又如此这般地商量一番。然后,他就奉命通知各班长,带上枪弹到操坪上去集合。与此同时,黄公略将全营的军官都叫到营部去开会。军官们走进屋就感到气氛非同往常,一把椅子挡在门口,只准进不准出。

三团长刘济仁的侄子心怀鬼胎,发现班长们集合队伍到操坪上去,他便赶过去拦阻:“喂!干什么?干什么?”见大家不理睬他,就骂骂咧咧地跑到营部,老远就冲营长黄公略喊道:“他们集合起来干什么?在这个时候。”

黄公略不回答,只是说:“你先进屋开会。”

“开会?我倒要问问我的大营长,是什么人在调兵?想要干什么?有没有上级的命令?”这家伙自恃身为团长的侄子,又是黄公略的黄埔同窗,不把营里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他明明是十一连的连长,士兵们背后却只叫他“猴子”,这不仅是因为他的长相更是针对他的刁钻狡黠。

这时,黄公略显得十分沉着,他对屋子里的军官们说:“你们都在屋里等着,我到操坪上看看是怎么回事。”军官们面面相觑。当然,其中也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的。黄公略来到操坪上,故意怒气冲冲地踢了贺新平一脚:“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要闹饷!”贺新平迅速与营长交换一下眼神,大声叫道。

黄公略也大声说:“闹饷?闹饷是要杀头的。哪一个敢闹饷?”

上士贺新平转过身,背对黄公略面向班长和士兵们举起拳头:“我!”

大家见营部的军需一点不怕,便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似的都举起手,不约而同地喊道:“我!我!我! ”

黄公略听了,不但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他又说:“怎么,你们一点钱也没了吗?是连长、排长克扣你们了吗?”

有个士兵当即叫道:“营长,我们连的‘猴子’欺压士兵,打骂士兵!”

贺新平趁机插了一句:“我看,这个‘猴子’找死了。” 他的话,一下子壮了许多人的胆,队伍中又有人说:“我日他祖宗,这个该死的‘猴子’!”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拔掉刘济仁安插在营里这根钉子的时机显然是成熟了。

黄公略随即对大家说:“好!你们既然有这个愿望,那就看着办吧!”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士兵们该怎么干,咱们走着瞧吧。说话间已经到了7月20日。这一天,彭德怀和滕代远等人仍在为即将发起的武装暴动而思虑着,紧张地准备着。对一团起义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俩的心里已经有底了,然而黄公略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不知道。嘉义方面,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而去那里传达一团党委关于起义的决定的李光也没有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谁也不清楚,你说这可不急死人!

夜,深了。彭德怀在他的办公室里不停地踱步,正想着是否要再派个人去探听嘉义方面的消息。突然,电话铃声大作。

他以为是黄公略打来的电话,急忙一步跨过去抓起听筒。听筒中传出的却是三团团长刘济仁气急败坏的声音:“喂,你是彭德怀吗?黄公略是共产党,你知不知道?今天傍晚,他以闹饷为名,枪杀了十一连的连长——我的侄子,从嘉义商会借了3000元钱,带领全营人马逃到南山去了。”

彭德怀闻听大吃一惊,他嘴里“嗯,嗯”地应付着,脑子里在飞快地思索着:这究竟是怎么搞的,黄石怎么提前起义了?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呢?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原来,嘉义镇提前打响起义的第一枪是迫不得已的。就在前一天,李光受彭德怀的委派悄然赶到三营驻地,向黄公略传达了刚刚召开的团党委会议精神。

黄公略立即按照起义计划行动起来,他在三营组织了士兵委员会并使之充分发挥了作用,机密而又紧张地做着各项准备,要于22日下午2点之后举行暴动。就在这时,那个十一连的“猴子”连长又来捣乱了。

这个“猴子”,自从黄公略就任了三营营长,就认定是他占了自己应得的宝座,因而对他满怀着怨恨和妒忌。他早就留心观察过,发现黄公略的确有“共匪”之嫌,近几天又大力鼓动士兵们闹饷,使他们的积怨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这,难道仅仅是为了几个军饷吗?

“猴子”又发现,黄公略拿出自己的钱分给士兵们,说上级不发饷,总不能让弟兄们这么苦熬着,谁没有妻儿老小哇?又说咱们穷当兵的总是受欺压当炮灰,这鬼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哇?这些,在“猴子”看来显然都是蛊惑和煽动之词。那些士兵们呢。又辛苦了几个月,却还是两手空空没得一文军饷,早已怨气冲天地骂爹骂娘骂祖宗了,见他们的营长如此慷慨如此体贴,哪里会不受感动?于是都说:“这个营长真好,咱们跟着他干吧!”继而,“猴子”联想到黄公略带领部队下乡去“清剿”的时候,总是有意回避着游击队,时常放一放空枪便收兵回营,有时甚至让人偷偷留一些子弹和手榴弹。这是要给什么人的,还不是心照不宣的事嘛。

于是,“猴子”将这些事悄悄向三团长刘济仁报告了,叔侄俩个暗下圈套就等着黄公略落网呢。

就在20日这天上午,黄公略又派两名得力骨干带领一排人下乡“清剿”了,他们故意对空放枪虚张声势,让游击队知道后也好来拣他们留下的弹药。果然,他们前脚走了,后脚便有两名游击队员赶来,正从树根下和小路旁拣那些弹药时,突然树丛中冲出几个人大叫:“不许动!”

这是“猴子”连长手下的人,他们事先就潜伏在那里了。“猴子”抓到两个游击队员,便得意忘形地来向黄公略发难说黄营长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你的人留下子弹便有游击队的人来拣呢?难道说,这还不是你与游击队事先串通好了的吗?你现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哼!

面对意外的变故,黄公略仍然十分从容而镇定,他微微点点头笑了笑说:“十一连长,你就瞧着我怎么处置好了。”说完,便命令两个心腹士兵将那两个游击队员拉出去“枪毙”。

“猴子”冷笑一声,他猜出这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就说:“那好哇,我就瞧着你怎么枪毙这两个人了。”

黄公略知道这个“猴子”不是好惹的,也一时想不出好法子对付这小子。到底怎么办?他作了一番紧张的思虑,最后决定立即带上两个人到嘉义镇商会去,借到3000元钱又回到营部,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时,“猴子”连长突然带领一队士兵赶到三营营部,他咧歪着嘴阴笑

着问:“黄营长,你把那两个游击队员枪毙了吗?”不等回话,他又大声叫 道:“哼,你把他俩放了,好大的胆子!”

黄公略用手一拍桌案,喝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嘿嘿,问问你自己该当何罪吧。”

“猴子”有恃无恐,到底还是大意了。这时,黄公略暗暗使给卫兵一个眼色,然后又微微一笑:“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还不清楚?”

“猴子”双手叉着腰歪了歪脑袋,“就委屈黄营长到团部走一趟吧。”

事已到此,不能再迟疑了。

黄公略猛地大喝一声:“抓起他来!”

“猴子”闻言跳起来,抢先开了一枪,子弹擦着黄公略的耳边飞过去,紧接着他拔脚就想逃。说时迟,那时快,黄公略卫兵的枪也响了,“猴子” 刚刚转过身就被腚眼朝天撂倒在地。他带来的人都吓愣了,便纷纷表示愿听黄营长的指挥。

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意外,致使黄公略再也无法向彭德怀报告了。他已经顾不得按起义计划行事,只能提前拉起队伍进入南山去了。黄公略知道自己身处险境,随即与平江县委第四区的区委书记涂正坤联系上,以便取得地方武装力量的支持。果然,涂正坤一边指挥游击队打击反动武装,一边派人去为黄公略的起义队伍带路,取道周方、恩溪、钟洞,到平江城与起义的主力部队会师。这是后话。

且说三团长刘济仁正在电话中威胁彭德怀,说:“石穿,黄石是你举荐到随营学校当校长的,又是你举荐到我团三营当营长的,他拉起队伍背叛党国也有你的责任,我现在倒要看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彭德怀当然不能告诉他。当务之急,还是稳住这个家伙再说。

“刘团长,现在不是谈谁的责任的时候,你不知道士兵们正在闹饷吗?这可不是个小事。五个多月不发饷,闹起来的不止你的三营,你的另外两个营能够安生?如果引得全师的士兵都闹走来,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办。”

这句话,局外人听来不知底细,而刘济仁一听便像刀扎到了他的心窝子。

为什么呢?因为,在第五师里克扣军饷数他最甚最怕士兵闹饷的当然也是他。他的口气马上软下来:“是呀,这还真不好办呢。”说完,悻悻地放下了电话。

彭德怀刚刚舒了一口气,电话铃又响了。这一次,是第二区团长张超打来的,他说:“老彭啊,你知道不知道三团三营营长黄公略率部叛变了?据说这事起因于他发动士兵闹饷。”

“是呀。这问题可真令人不安。”彭德怀听出对方并没有恶意,接着说,“到现在,已经是五个多月没发饷了,一团素有闹饷的习惯,真让人担心。二团还规矩一些吧,让你比较安心。”

张超叹了口气,不无优虑地说:“这也很难讲,谁能安心,担保他们不闹饷?我看下级军官也难免。”

“那么,咱们以后多联络吧。”彭德怀试探着说。

“好吧。”张超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便放下了电话。

听他的口气,一团以闹饷的名义发动起义,他是不会率领人马来进攻的,他自己也被闹饷的问题困扰着呢。彭德怀松了一口气,又继续思考着:黄公略提前起义了,而一团要改变计划已经来不及,怎么办?也只好按原计划进行了。这,当然是挺而走险不过,只要掌握好时机,也会取得主动权的。一是因为交通不便消息不灵通;二是因为师长周胖子一直住在长沙,不可能及时赶到平江;三是因为黄公略率领的三营在建制上属于第三团,还不能一下子影响第一团的起义。后来的事实证明,彭德怀的分析是正确的,他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在指挥上并没有失误。

两次电话过后,彭德怀摸到了二团和三团的底,他的心里反倒踏实下来。

此时,午夜已过。张荣生轻轻推门走进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谁来的电话?”

彭德怀将上述情况悄悄讲了一遍,然后说:“你快去找邓萍,让团党委的其他成员也都到我这里来开会。”

张荣生匆匆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和邓萍赶来了。邓萍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忍不住埋怨起来:“黄石麻子是怎么搞的呀?”

“现在埋怨也无用,”彭德怀说,“赶快以士兵会的名义,写信给第二团、第三团的各营、连、班长,只说五个月不发饷,难道还要我们清乡剿共杀农民?现在一团已经闹起来了,要求发清欠饷,不发饷不下乡,还要一起干共产党。这些信油印出来,赶快邮寄到二团、三团的留守处。”

接着,他又叫张荣生派上通讯班,立即赶到城西五里以外的地方,将通往长沙的电话线毁掉,破坏得越多越好,并且在电线杆和其他显眼的地方写上:“共产党万岁!”

第六章 暴动 拂晓——第一团一次非同寻常的党委会

拂晓前,通讯班和其他同志都完成任务赶了回来。万事俱备,只待起义指挥部的一声号令。火山爆发前夕,一切竟然显得如此平静,平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而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硬汉子——石穿,临窗翘首去望东方那一抹隐约的晨曦,情不自禁地朗声吟诵道:

电传天书值千金,这是革命幸福根。

渡过明天难关日,廿二午时红旗新。

书记官邓萍听了,不解其中意。彭德怀便笑着,从衣兜里掏出师长周磐发给副师长李慧根的电报给他看。邓萍很惊讶,问这是怎么搞到手的,彭德怀很感慨地说:“这就是群众的力量呵!”

此事过去将近半个世纪后,彭德怀在他的回忆录中仍念念不忘那位神秘的传报人,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写道:“这位俊秀好学的青年,这位无名英雄呀,我永远怀念着你!”

那个传报人,就是周磐的贴身马弁——绰号“玉姑娘”的陈玉成。作为一个身陷囹圄的追忆者,彭德怀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这实在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我们还是回到起义前夕去吧。那一天,大约在破晓时分,一团党委的委员们都匆匆赶到了团部,主要有:滕代远、李灿、李力、黄纯一、张荣生、邓萍等人。

邓萍向大家报告:黄石已经率部起义,并且把队伍拉到嘉义镇以南的大山里去了。大家听了,有喜有忧。

会议由彭德怀主持。大家分析了黄公略起义引起的后果,进而讨论一团是否改变起义的计划。这时,彭德怀将刘济仁和张超两人打来的电话内容告诉大家,接着又谈了自己的看法:“听他们的口气,对闹饷有恐惧,我们起义时,他们不会单独来进攻。为了彻底消灭反动武装,充分准备是必要的。公略搞早了一点,但不要紧,也起了扰乱二、三团的作用。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不变,加紧策动二、三团的闹饷工作,加紧对他们两团在城内留守处的工作,迅速邮寄出闹饷传单。”

又经过一番短暂的讨论,大家统一了意见,觉得团长说得很有道理,还是应该按原定计划起义。

接下来议定:起义后,立即挂出斧头镰刀的红旗,张贴革命的标语口号,散发各种宣传品,明确提出我党的一切政治主张,如建立工农苏维埃政府,实行土地政纲等等。起义部队的名称叫工农红军,番号为红五军(因为毛泽东、朱德领导的军队称红四军),原一团所属的第一、第二、第三营扩编为第一、第四、第七团。确定红五军实行党代表制,军官由士兵委员会选举。官兵平等,待遇一样,胜利后发给每人12元慰劳金(分几次发给)。对俘虏遣散要看现金和人数的具体情况再决定。确定在22日上午10点钟,由团长召集军官会议,趁机扣留一批反动军官,并宣布代理军官的名单。11点半,部队集合在东门外天岳书院的大操场上,由团长讲话并宣布起义。

21日这天,一团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而压抑。到了黄昏,李灿、张荣生、李力、黄纯一等人都赶到团部来汇报工作。

李灿这时显得十分高兴,说:真没想到哇,去年的“马日”是许克祥叛变革命,血洗长沙,14个月后是咱们揭竿而起,成立红军。

李力说:师特务营闹饷的事已经串通了,不敢肯定那些人能参加起义,但他们不会起阻碍作用,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

李灿接着又讲了他亲自侦察的情况,说清乡团每天12点半都要午睡,下午两点半起床,这一段时间内只有守卫人员在外边,所以下午1点起义正合适。

“那么,有没有值得特别注意的情况?”滕代远问道。他虽然年仅24岁,却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了一个头脑冷静、处事稳健的革命领导人。

黄纯一反映:三营金营长表现不正常,似乎有所察觉了,不过,这家伙平时就不得人心,量他也干不成什么。各连选出的闹饷代表情绪都很高,有些人已经提出要消灭反动武装了。

听到这里,彭德怀高兴地说:“如果三营能参加起义,师特务营能中立,那就好了,那我们就胜利了。”

黄纯一又说:“大家恨死了这个狗日的金营长,有不少人主张枪毙了他。”

“那么,明天召集军官会议,我就扣押他。”彭德怀说,“让黄纯一代理三营长,能通得过吗?不冒险吗?”

“不冒险!”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有人说,三营的连长、排长都恨这个金营长,让黄纯一去代理准行。也有人说,团长只要宣布金营长财政不公开,而且勾结土豪劣绅,大家就会赞成你收拾他。

黄纯一还有些犹豫,担心自己在九连任连长还不到一个月,一下子去代理营长恐怕不会有威信。

彭德怀便鼓励他说:不要紧,威信可以慢慢地建立,你只要牢牢抓住军权,不让三营抵抗起义就行了。

“这绝对有保证。”黄纯一说。

会开到这里,似乎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该要做的也都去做了。

张荣生、李灿又提到一营长雷振辉和一连长李玉华,说这两个人从南县闹饷的时候起,就表现得很进步、对这次公开恢复士兵委员会也积极支持,并且还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呢。

彭德怀听到这里,立刻警觉地问:“他们怎么知道一团有共产党的?”

李灿说:“雷振辉看到南县闹饷那样有计划,有秩序,就认为决不是士兵自发的,他言外之意是团长在幕后搞的。他认为师长对你这个团长很信任。”

彭德怀说:“雷振辉和李玉华跟周磐的关系很深,他们支持我,是因为我跟周磐走。现在,我不跟周磐走了,他们就不会拥护我了。他们小时候家 里都很穷,但都想发财,李玉华更是这样。周磐在随营学校讲话中高喊打倒新军阀和土豪劣绅,雷和李暂时还没有摸到他的底,所以,他俩参加这次起义大概没问题。”

李灿和张荣生都点点头。大家也都觉得,从已经掌握的情况分析,雷振辉和李玉华能够参加起义,即使是他俩临阵逃脱甚至背叛革命,一营的士兵也不会听之任之的。这件事只说到这里,后来的变故谁也不可能预料到。要办的事很多也很紧张,于是会议抓紧往下进行。

不知为什么,彭德怀对李灿的二连格外有些不放心,又问:“二连长,你再说说本连的情况。”

李灿有些不高兴:“怎么,团长信不过我呀?”

“让你说你就说。”彭德怀有点火了,“你这家伙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不知道二连要起多大的作用吗?二连在这个节骨眼上垮下来,那就糟了!”

说实在的,李灿对眼前这个“霹雳火”团长总感到既亲切又敬畏。团长这句话就是命令,而执行命令是不能有半点含糊的。

李灿当即向大家详细汇报了本连的准备情况。他讲的内容,史料上记载不多,而当时在二连担任号兵的田长江记忆得相当详细。田长江想起这段不寻常的斗争历史,就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他们来到平江的十几天里,每天早饭和午饭以后都听到低沉而凄厉的号音。作为号手,田长江对号音特别敏感:这是怎么回事?他去问隔壁小学的周校长,才知道这是土豪劣绅的保安团在杀人。李校长说:“龙门周家有个汉子当了农会主席,敌人就杀了他93岁的爷爷和两岁半的儿子。唉,那情景可真惨呵!”

田长江听了,气得一跺脚就跑去告诉连长李灿。李灿便让二连的士兵去制止,可是保安团还是躲着他们继续干。

正当士兵们都气愤得要操家伙跟保安团干的时候,从连队的宿舍、饭堂到厕所都发现了标语。譬如:“打倒新军阀!”“打倒克扣军饱的周胖子!” “我们吃谁的饭,穿谁的衣?”“士兵们团结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呀?士兵们惊讶而又兴奋地议论着。

也就在这天(即7月21日)下午,彭团长带着几个人匆匆赶到天岳书院,走进二连长李灿的住宅。他们在里面研究什么,田长江并不知道。傍晚,各营长、各连长都集合在一起开会。李灿对田长江说:“你在门口放哨,谁也不准进来!”

田长江听连长的口气,就知道要闹大事了。他默默地从连长手里接过一支驳壳枪,心里还直嘀咕:奇怪,怎么让我这个号兵放哨呢?又一想,这是连长信任我呗,便感到又兴奋又紧张了。这时天岳书院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得见彭团长的声音,他在说什么呢?却又听不清楚。

其实呢,这里召开的正是第一团的党委会。这次会议,在起义前夕秘密进行着,使会场内外的气氛都显得肃穆而又紧张。屋里不时传出一阵低低的争论声,咳嗽声,大口大口的喝水声,令人感到十分压抑。

天气那么热,而屋门又紧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灿轻轻开门走出来,低声问田长江:“没事吧?”田长江没吭声。连长这是怎么啦?有事,我哪能这么老实地站在门口。

可是,他仿佛还有点不放心,又走近来轻轻耳语道:“小鬼,这件事对谁也不要说呀,懂不懂?”田长江说自己还是没吭声。哼,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懂!

将近黎明,会议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时,起义的初步政纲拟定了:

(一)彻底消灭平江城的民团、挨户团等地主反动武装,逮捕县长、省督察员、独立第五师副师长等反动头子和一切土豪劣绅。推翻国民党政府,推翻国民党党部,打倒一切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二)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并将缴获的一部分武装移交给地方党委武装工农。

(三)建立平江工农兵苏维埃政府,宣布土地政纲和劳动法令。首先是不还债,不纳税,不送租,打土豪,分田地,实行三八工作制,增加工资。

(四)释放在牢狱中的一切政治犯。

(五)在湘、鄂、赣边区建立革命根据地,并求得与湘鄂赣边区革命根据地和红军活动的区域打成一片。建立湘鄂赣工农兵苏维埃政府,以便统一领导革命斗争。

(六)改善士兵生活。凡参加起义的官兵,每人发现洋3元。官、兵、夫待遇平等,经济公开。建立革命的士兵委员会,选举长官,废除打骂和奴隶教育。

(七)向富商筹募军饷,没收地主豪绅及反动头子的财产,除现金作为军饷外,其他财物分给贫苦群众。

(八)宣布反对一切帝国主义,没收各帝国主义者在平江的教堂、企业和财物,归工农兵苏维埃政府处理。

(九)武装拥护苏联,并与各弱小民族、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

(十)人民有言论、出版、结社、集会、罢工等自由。

这样的起义政纲在当时该有多大的作用呀,以致半个世纪之后还令一代新人深感其意义重大,有些合理的内涵甚至尚未过时呢。

瞧吧,这支有纲领、有计划、有共产党人为核心的起义军,就要在第二天掀起暴动的怒潮了。

第六章 暴动 历史不会忘记1928年7月22日

这一天,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天快要亮了的时候,天岳书院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汨罗江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平江的山山水水都在神圣的氛围中沉默着。渐渐地,东方出现了一抹血色晨曦。这晨曦开始是很淡很轻的,袅袅的犹如细细的一条纱中飘在天边。不知不觉的,这纱中竟然愈发的刺眼,愈发的火红了。

“吊号音”的田长江回到连里,发现大家的情绪有些异常,宿舍的内务整理得马马虎虎,各排各班都在紧张地擦枪擦子弹,偶尔有几句对话也是轻轻的,很短促很匆忙的。

早饭之后,士兵们又检查一遍武器装备,就看见团长彭德怀身上挎着望远镜,带着几个卫兵匆匆而来。

二连长李灿立即对田长江喊道:“吹号!带枪集合。”

激越的号音嘀嘀哒哒地响起来。田长江说他好像已经预感到今天要造反了,于是狠命地吹呀吹,把两腮都快要鼓炸了。

第一团的主力部队随即全副武装,纷纷向东门外天岳书院的大操场上集结,官兵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系了一条红巾,看上去红红的仿佛是一团团飘动着的火苗。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往一个方向,只见团长彭德怀骑着高头大马凛然而来,那个神圣的时刻也跟着他到来了。

马上的彭德怀显得那么威武,那么沉稳,那么信心十足。在他身边的,是精明强干的滕代远,书记官邓萍等人。他们,刚刚结束一团的军官会议,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严峻而又喜悦的神色。

士兵们这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彭团长刚在全团军官会议上,以异常激动的心情揭露和声讨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地方反动武装勾结在一起,残酷镇压革命工农运动,大肆屠杀共产党人、进步学生和劳苦大众的暴行。接着,他庄严地大声宣布:即日起,实行1927年1月制定的士兵委员会章程,实行为工人农民服务,建立工农兵革命政府和工农红军!继而,他又公布了:第三营 金营长经济手续不清,财政不公开,勾结平江土豪劣绅,即撤职查办,交特务连看押;任命九连连长黄纯一代理三营营长职务;其他连、排长十余人,对革命认识模糊,不执行士兵会章程,停职考察,暂不回连;他们的职务,由该营、连士兵委员会推选适当的人代理,并报告营部和团部备案。

经过这样的清洗之后,彭德怀和膝代远等人于上午11时来到天岳书院的大操场,只见八百多名勇士早已队列整齐地等候在那里,颈上的红布巾使他们更显得神采飞扬,焕然一新。在这次起义的誓师大会上,士兵们高喊革命 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为工人农民服务!”

由于没有让一营长雷振辉到场,负责集合这个营全体官兵的是全团士兵总代表李灿。

彭德怀在欢呼声中走上主席台,他首先表示赞成士兵总代表的意见,接着大声问道:“弟兄们,你们晓得今天集合要做什么?”

“不知道!”士兵们回答。

“自古以来,当兵扛枪,吃粮领饷。可是,你们已经几个月没军饷了,连烟钱也没得,更说不上养家了。今天我们集合起来就是要打进城里捉住克扣军饷的军阀,打倒那些吸穷人血汗的土豪劣绅! ”彭德怀说到这里,台下的士兵们喜形于色,交头接耳。田长江这时候才完全明白,原来昨天晚上让他放哨是这么回事。

他接着往下讲,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50年后,他追忆这段辉煌的历史时,还记得这次讲话的大意:宣布国民党反革命罪恶,打倒国民党政府;我们要为工人农民服务,建立工农兵革命政府,建立工农红军;官兵平等,军官由士兵委员会选举;拥护中国共产党; 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实行耕者有其田。现在开始向平江县城进攻,彻底消灭挨户团、警备队;解散一切反革命机关,释放被押人民群众;扣押反革命分子,组织革命法庭,审判治罪,希望你们坚决勇敢地完成革命任务!

讲到这里,台下又响起热烈的鼓掌声和口号声。

接着,彭德怀又大声交代道:“大家打土豪要抓活的,让他们把金子光洋拿出来不要个人发洋财!”

宣誓的时候,彭德怀振臂一声大吼:“我们起义!” “我们起义!”一呼百应,台下举起一片铁拳。

至此,彭德怀威严地下达命令:“装好子弹,准备出发!”

当时,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真是让人无法形容。随即,彭德怀命令李灿,率领第一营去攻打县政府、县党部、县挨护团、县监狱、县警察局等要害处,要求他们务必消灭反动武装,逮捕反动头子,释放政治犯。然后,他又宣布了各连指挥员的名单,命令他们戴上红袖章立即向预定目标进攻。

具体的分工是:三连攻打西门;二连攻打县政府和挨户团;一连作为预备队;黄纯一率领的第三营第九连同时打入城内,迅速解决独立第五师的直属单位,特别是第一训练处和一个特务连的反动武装。命令既出,各连队闻风而动。

下午1时,平江城内突然枪声大作,呐喊震天。那些军警和挨户团午睡正酣,美梦中惊跳起来懵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一团的800名勇士已经越过浮桥,分路杀入他们的老窝来了,这一下可真像汤浇蚁穴火燎了蜂房一般。

有一队起义军势如破竹,一边射击一边冲进了县政府。一个士兵叫喊着:“县长在哪里?县长什么模样?”另一个士兵顺口应道:“县长嘛,喝老百姓血的家伙,一定胖得像个大肥猪。”于是,他俩就满县衙找胖子,嘴里还 一个劲地骂:“日他娘,这胖子哪里去了?”

这两个士兵没见过县长,后来又听说这县长是个瘦鬼。他们冲入县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逮一个先抓起来再说。这样呢,县长刘作柱就被捉住了,清乡委员兼挨户团大队长李铁桓、黄思勤也被捉住了。那个清乡督察员杨鹏翼在枪声中吓得展不开翅膀,一头钻到床底下却露出了肥硕的屁股,有一只大皮鞋猛地踢过来,于是他“嗷”地一声嚎叫便掉过头爬出来了。大叛徒高岑楼惶惶如丧家之犬,正要蹿入一条小巷里,被迎面而来的起义士兵一把捉住,当天就枭首示众了。“清乡委员会”主任张挺是个胖子,但是他碰巧去了长沙,侥幸逃了一条狗命。城内有几百名土豪劣绅,一个个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里藏那里躲却还是都被活活逮住了。第五师副师长李慧根和师参谋长杜际唐趁着混乱,越墙而去。彭德怀念及两人平时无大劣迹,故没有再派人去追捕。

战斗进行得比预想的要顺利,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胜利结束了。

下午3时,晴空万里,骄阳如火,平江城内更是热火朝天。满街满巷的红旗飘扬,而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早被扯下来踏在地上了。

一群又一群的热血青年从学校跑出来,自愿自发地组成了宣传队,一边游行示威一边做鼓动工作。各种颜色的传单撒得满街都是。老百姓也不约而同地涌上街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那么欢喜若狂的样子,他们敲着锣鼓,舞着彩带,喊着口号,放着鞭炮,不少人眼里流着泪说:“解放了!咱们解放了!”

起义的队伍走过来,夹道相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好一支威风十足的队伍哇,每个人脖子上系着火苗似的红中,长官挎着盒子炮,士兵扛着长枪,步伐铿锵有力,队列整整齐齐。还有一些工人农民扛着梭镖举着彩旗,跟在红军的队伍后边,扬眉吐气地一边走一边向参观的群众招手,好像他们也是彭德怀的队伍了。也有抱着孩子看热闹的人,看着看着也走进队伍里来,就那么跟在后边喜气洋洋地走哇走的,像是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

彭德怀和滕代远等几个主要领导人,骑着马走在队伍中。学生和市民纷纷指着叫道:“瞧啊,这是彭团长呢!”“彭团长好人哪!”

革命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平江城竟然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约在下午4点钟,第一团第二营从50里外的思村、安定桥匆匆而来,加入平江城内起义军的光荣行列中。这时候,陈鹏飞还是二营的营长,他面对如此热烈的情景,也兴奋得双眼放光。那些刚刚被解救出狱的学生,自愿组织了宣传队,热烈地欢迎和慰劳起义军。这些学生有觉悟有口才,讲起这次暴动的意义真是生动极了,让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受到了感染。

整个平江城转眼间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这不能不使彭德怀和滕代远抚今追昔,感慨万端,他们恨不能催马挥师扫灭所有的反革命军队,让所有的穷苦人都过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好日子。

这次起义的胜利,看似轻易,兵不血刃,其实在于周密的计划和果断的指挥,也在于彭德怀等人长期苦心竭力的经营。

从大革命失败之后,彭德怀就怀着一个远大的志向暗暗地在部队中组建救贫会、士兵委员会,一直到创建一团党委,为这次武装起义打下了坚实的政治根基。没有过去,又怎么会 有现在?怪不得,在1957年纪念平江起义座谈会上,彭德怀还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而欣然命笔:

北伐时期士兵会,秘密活动两三年。

平江起义扬眉日,工农革命旗帜鲜。

彭德怀和滕代远骑在马上,放眼纵观那万众欢腾的平江山城,不由得豪情迸发,信心百倍。这时,邓萍挟着一捆红纸大标语走到他俩身边,异常兴奋地说:“嘿,我们胜利了,比想象的要顺利呀!”

“哦,革命的怒潮来了,谁也阻挡不了!”滕代远在马上挥挥手,像诗人一般大声说。言语不多的彭德怀听了一个劲地点头,并且情不自禁地呵呵大笑起来。

起义军在战斗中并没有滥杀乱抓人,他们逮捕的都是那些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对老百姓没有丝毫伤害和骚扰。因此,县城的店铺依然开门营业,街上行人都喜笑颜开。那些县署的一般工作人员和第五师师部的一般军官,凡没有大的民愤和没有劣迹者,都被起义军一一赦免,并且发给遣散费任其回家了。

田长江和其他士兵们跟随着二连长李灿,打开监狱大门的铁锁大叫:“你们的出头之日到了,快出来吧!”关押在里面的人大部分是农民,一听这话顿时轰动起来。有的已经被砸开了手铐脚镣,还呆呆地坐在地上问:“这不是作梦吧?”有的流着泪回答:“这是真的,外边的军队造反了,咱们有救啦!”也有的仍然不放心,还疑疑惑惑地问:“老总,不会再抓我们回来吧?”

“不会的。”李灿大声回答。

田长江说他当时叫道:“什么鸡巴老总! 我们是红军。”

“红军万岁!”有人带头喊起来。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六百多名政治犯都被解救出来,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如在梦中,他们尽情地欢呼着,跳跃着,甚至扑上来搂抱住起义的士兵,有不少人当场就参加了红军。还有一些人自愿参加了宣传队,挨家挨户去宣传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并且到处散发起义军的传单,张贴革命的标语口号。

当天晚上,大约是9点至10点的时候,彭德怀又召集了一次团党委会。

会上他和滕代远认真听取了来自各方面的简要汇报:缴获步枪近千支,子弹百万发(大部分是师部库存);俘虏挨户团(即民团)、警察等二千余人;放出监狱中的群众上千人;逮捕了县长刘作柱、清乡委员李铁桓和黄思勤等人,约三四百人;除那个作恶多端的胖子张挺事先去了长沙,李副师长和杜参谋长脱逃以外,县长以下的反动人物再无一人漏网;尚未清查从乡问逃入城内的土豪劣绅,但四门均已紧闭,巡逻兵也已严加警戒,待天亮后当地群众进城后再作询查。

显然,战果累累。不过,张荣生仍不满意,他抱怨道:“财政收入太少了。师部经理处的现金很少,支票也只有10多万元,是岳州海关的拨款,现在还拿不到这钱呢。县税务局和田粮局的现金也很少,竟然不到千元。团部军需正随师经理处长去长沙领近两个月的经费未归,所以团部存款也仅有几百元。另有公积金1.5万元,那也管不了多大的用。”

说到这,他将脸转向彭德怀,语气恳切:“你从讲武堂毕业担任一连长的时候起,到当营长、团长,至今的薪金共计4200元。今年正月,你二弟彭金华来南县,说父亲和祖母死后欠了账,并且没有房子住,所以给了他400元,叫他不要告诉你你的薪金是私人款项,是否要保存一部分寄回家或自用?”

“不,我不做这种人。”彭德怀一语出口,掷地有声,“我的钱,统统作为起义军的公积金。”

在座的同志们听了,脸上都流露出钦佩的神情。

讨论本县经济问题的结果是这样的:谷、盐减价卖一半,留一半最后分给赤贫户;资产不满一万元的商店不捐,满一万元以上者捐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反动派与一般商人合股经营者,没收反动派部分,其余按百分之三十交款;对当铺宣布没收,凭票无偿发还典当原物。

会议就这样继续着。可想而知,当时的气氛是何等紧张而热烈,起义之后的事情真是千头万绪,都刻不容缓地等着他们去办呢。

午夜,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沸腾了一天的平江山城渐渐入睡了,而起义军指挥部的灯光彻夜亮着。

第七章 新天 锣鼓喧天,各路人马欢聚在汨罗江畔

这天上午,起义军和游击队打开了县城的三个大盐仓,取出一半盐低价发售给普通市民,另一半盐分给了四乡的游击队和贫苦的工人农民。领盐的人们欢欢喜喜地忙着,忽听一个豪爽的大嗓门响起来:“别忘了,照顾点最贫困户!”

“唉!”黄公略懊悔地坐在椅子上。

黄公略点点头,但他脸上仍留着遗憾的神色。

胡筠紧握着彭德怀的手,那神情完全像找到了思慕已久的兄长一般,她兴奋得满面绯红,大声说:“彭团长,我代表中共平江县委,特来祝贺你率部起义成功!”

队伍中有人叫道:“营长还没回来,咱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贺仲斌一听,抬手就朝天放了一枪,并且穷凶极恶地喊着:“他妈的,我是连长,营长走的时候让我负责。谁不听,别怪老子不客气!”他这一枪,顿时使士兵们乱成一片。这时候,黄公略正兴冲冲走向起义军指挥部。一路上,他看到红旗招展,彩带飞扬,到处都贴着这样的标语口号:“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新军阀!”“中国共产党万岁!”此情此景,使他感慨万千:是呵,一夜之间换了新天,这就是革命的武装暴动的威力呵!

贺国中听到这里,马上想起住在县衙机关的学员们,他生怕这些人中再出现叛变分子,便立即起身回去。这个性格豪爽的大个子,办事情总是粗中有细的,他一边走,还一边说:“危险,我们不要大意!”

贺国中带着这一百多人过了汨罗江,便风闻彭德怀率领一团在平江暴动了,这消息使大多数人喜形于色,只有少数人惶恐不安。这时,贺国中知道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了,便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中间有不少人了解彭德怀,他这个人光明磊落深明大义,他主张跟共产党走,要为穷苦人打天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对下级军官和士兵好,这也是有目共睹的,咱们投奔他去又有什么不对呢?

“黄石!”彭德怀反应很快,随即大喊一声:“你回来!”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黄公略仍在懊恼之中。

下午4时,黄公略率领第三团三营到达距平江城北五里的地方,他让大家停下来稍作休整,并对九连连长贺仲斌说:“你在这里临时负责一下,我去团部看看就回来。”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一向谨慎的黄公略,偏偏在这个紧要时刻大意了。他没有料到这个贺仲斌是个反动的家伙。贺仲斌见营长走远了,便挥动着手枪对大家煽动说:“原来黄石麻子是共匪呀,咱们都上了他的当了,跟他走是要掉脑袋的,是要祸灭九族的呀。弟兄们,赶快跟我跑了吧!”

领头来访者是一位个子不高的女同志,束皮带剪短发挎手枪,英姿飒爽,走路生风。她快步来到彭德怀跟前大大方方地握手,泼泼辣辣他说话,一边说着还一边爽爽朗朗地笑,那一双大眼睛闪射着热情洋溢的光,不细心的人是瞧不出她脸上那几点浅浅的小麻子的。她,就是平江游击队的女中豪杰,大名鼎鼎的胡筠。

黄公略说:“派驻思村的第二营去追。”

彭德怀漫步在江畔,心情也犹如江水一般不能平静。他那深沉的目光越过江水,盼着贺国中的队伍匆匆而来,盼着黄公略的队伍匆匆而来,然而,哪里有他们的影子呢?莫非,他们又遭到了厄运?

会议上,黄公略将三营叛变的情况又说了一遍,仍是满怀的沉重与懊悔,说自己想得不细,工作没有做好,给革命事业造成了不该有的损失。彭德怀又将此事深入分析了一番,并且强调:我们的失误就在于没有彻底清洗不可靠的军官,而这项工作必须深入发动士兵才成;在关键的时刻,革命的领导人不宜离开自己的部队,以免发生意外造成不应有的损失。

是彭德怀。他似乎有点不放心,便亲自到盐仓视察来了。有人说:“彭团长哪,如今有了这么多的盐,逮来几个反革命腌成咸肉行不行?”

当天午后,贺国中率领驻岳阳的随营学校的一百多人,以打野外的名义迅速开赴平江城。为了保密和预防发生不测,贺国中找了个理由将师长周磐的侄子周捕及其亲戚何幼初、陈松等十多人留在岳阳。这些留下的人,尽管在心里嘀嘀咕咕的疑忌着,却也是无可奈何。

黄公略向彭德怀汇报了他率部起义的经过,兴奋之中不由得神采飞扬,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呢。他告诉大家:“三营就在离城五里远的地方待命。”这句话让彭德怀更高兴了。两人随即手拉手走进指挥部去见滕代远,屋里顿时传出一阵说笑声。这时,谁也没有料到三营会发生变故。几个人正在交谈着,去三营送信的李光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大叫道:“九连长带着队伍往南边跑了!”

彭德怀问:“明天选举,这几个人会通得过吗?”

两人在非同寻常的时候重逢不能不异常激动,立即向对方扑去拥抱在一起。

现在,这位女英雄就站在大家面前,滕代远不能不由衷地高兴。他说:“胡筠同志请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召开庆祝起义胜利群众大会的事,还有成立工农兵苏维埃政府的事。”

呵,彭德怀!透过变幻莫测的风风雨雨,彭德怀那凌厉的目光在中华大地上纵横捭阖。

正惦念着,忽听一阵由远而近的锣鼓声。他转身一看,见一支打着红旗敲着锣鼓、抬着肥猪肥羊的队伍走过来。不用说,这是来慰劳起义军的。警卫兵跑过来报告,说是平江县委的同志来访。

他看到:南昌起义的队伍已经经过千里南征、潮汕失败,一部分像火种一般插入农民中去,另一部分跟着朱德、陈毅艰苦转战,奔赴气势磅礴的罗霄山脉。

他看到:秋收起义的队伍已经在毛泽东的率领下,经过文家市决策、三湾改编,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并且于三个月之前与朱德的人马胜利会师了。

的确,县委领导同志和乡下游击队的到来,给起义军增添了莫大的欢喜和胜利的信心。平江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欢声笑语。在县委的协助下,庆祝起义胜利群众大会的准备工作在迅速进行着。有一些事是士兵们和者百姓自发地干的,他们在城内又搜查出一批反动恶霸地主和警察、挨户团中的坏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新成立的革命法庭,看到威严的审判和对重要的反革命分子的处决。

说到陈鹏飞的任职问题,彭德怀插了一句:“长沙破获中共南华安特委的事,证明陈鹏飞营长对公略的安危很关心,看来此人的感情重于政治。”

滕代远也急忙赶上来阻拦:“你追不上他们了,就是追上了也喊不回来。一个人去追怎么行?你也会被捉去呀。”

彭德怀又问:“到时候,黄石去新组建的第四团当党代表好不好?”大家又都说好。当时,大家都没有想到雷振辉后来会叛变革命,这其实也是正常的,因为有许多事情是人们无法预料的。

“什么?”黄公略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他们跑了,那赶快去追呀,可以喊回来的。”一边说着,一边拔脚要走。

说到起义中一些军官的表现,张荣生、李灿和李力都反映说:“一营长雷振辉、一连长李玉华、二营长陈鹏飞,他们的行动都是不错的。”有人插话:这是在顺利的时候嘛,谁知道将来艰苦的时候会怎么样。也有人说:不管怎么样,他们的第一步迈得还是好的。

“是呀,你是县委派来的人哪,我们有好些事情要跟你们商量呢。”彭德怀也十分高兴而恳切地说。

讨论继续进行,大家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感到信心十足了。

彭德怀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黄石,三团三营起义过来,现在又叛变出去,这个教训其实对巩固一团有好处,说明对军官还要进一步清洗。”

他看到:广州起义队伍在失败之后,也犹如星星之火播向花县、北江、龙门、紫金、海丰,播向王林、恩隆、东兰、凤山、琼崖。

平江暴动,霹雳一声开新宇,亮了一方天地。

快到指挥部的时候,彭德怀老远就发现了他,随即大叫一声:“黄石!”

于是,世人惊诧地发现,汨罗江畔站起一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子——

是年7月23日,即平江起义的第二天。这一天,苍天有意,将火一般的朝霞献给了起义军。太阳出来的时候,汹涌的汨罗江像一条宽宽的彩带飘动着,飘动着,围绕在这座刚刚获得新生的小山城身上。

为什么呢?当时黄公略还不知道,二营已经从思村开到平江城内来了。这次暴动事先没有敢通知二营,是在行动前两个小时才打电话告诉他们的。因为二营并不十分可靠,虽然起义基本胜利了,但是他们随时有叛变的可能。

他看到:海陆丰——海南岛——黄麻——戈横——湘南——洪湖、湘鄂边——闽西——渭华……到处是武装起义之后的武装斗争,古老的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呵,犹如火凤凰一般扶摇而起了!

这时,彭德怀和滕代远也愣住了。这种情况来得太突然,而黄公略转眼间已经急急跑出了院门。

进了平江城以后,他们就住在原国民党党部和县警察局的机关里,贺国中与起义指挥部联系上以后,及时向大家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从一团来的学员仍回自己的老部队去,凡属二团、三团来的学员,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愿意走的也悉听尊便,路途远的还发给路费,这样一来,学员们都很受感动,绝大多数人都自愿留下来,有的本来想走的也不走了。

“通得过。”张荣生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据当时在一团一营二连当班长的周玉成回忆,雷振辉这个营长对士兵委员会的活动已经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他怕这种事给自己惹出祸来影响了前途,因此几次出来干涉和阻止,如果不是团长 支持这种行动,他早就惩办有关人员并且解散这个群众组织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表现并没有引起应有的注意。

这天黄昏以后,彭德怀召集大家开了一次人数最多的党委会,参加者一共10人。他们是:彭德怀、滕代远、黄公略、黄纯一、贺国中、张荣生、李灿、李力、李光、邓萍。

一番话说得大家点头赞同。尽管还有几个人畏畏缩缩的,在心里暗暗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是慑于大多数人对彭德怀的拥护态度,也只好跟着队伍继续走。

那些人懵懵懂懂的,听他这么一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有几个意志薄弱者最怕掉脑袋,都哭丧着脸说天哪这可不得了哇不跑就完蛋了。

彭德怀摇摇头。

这已经是重复的意思了,老战友的良苦用心,使黄公略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他站起来,用低沉而有力的嗓音说道:“石穿,不要再说了,咱们还有不少紧要的事得干呢!”

代远同志到这里来工作时间很短,却充分表现出他的聪颖、沉稳和杰出的指挥才能,倘若能让他留在部队中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家听了团长的建议,都立即举手表示赞成。

彭德怀接着说:“现在已过了一小时,派部队去追还要一小时才能出发,他们已走了20里,把什么部队去追呢?”

彭德怀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便接着说:“咱们应当全面考虑一下,吸取教训;叛变并不特别意外,不要难过。我们没失去什么,反而对巩固一团部队有益处。”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悦诚服,不由得庆幸在起义前一小时逮捕了金营长和另外几个反动军官,现在又要动员各级士兵委员会明天进行选举,这就免除了后患巩固了部队。

第七章 新天 红旗招展,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诞生

7月24日上午,起义指挥部召开士兵委员会的联席会议。

会议上,彭德怀首先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只这一句话便在全场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进行了群众选举,结果是:

彭德怀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军长兼第十三师师长;

滕代远为红五军党代表;

邓萍为红五军参谋长。

同时建立中共红五军党委,军、师、团等各级党代表为本单位党委书记。

同时建立中共红五军军委,由邓萍担任军委书记,委员有:彭德怀、滕代远、黄公略、贺国中、黄纯一、李灿、李光、张荣生、贺夷。

第十三师统辖红一团、红四团、红七团以及特务连、迫击炮连、重机枪连、电话队、卫生队、经理处、军医处等单位。全师现有二千五百余人,步枪一千五百多支,重机枪四挺,迫击炮一门。

原国民革命军第一团第一营扩编为红五军第十三师第一团,雷振辉为红一团团长,李灿为红一团党代表;原第一团第二营扩编为红五军第十三师第四团,陈鹏飞为红四团团长,黄公略为红四团党代表;原第一团第三营扩编为红五军第十三师第七团,黄纯一为红七团团长,贺国中为红七团党代表。担任连长的有李光、张荣生等,这在随时可能发生变故的当时也是很重要的职务,因为他们直接掌握连队。

这次会议决定:红五军坚决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保证永远为工农服务。

会议还通过了由邓萍起草、又经彭德怀和滕代远修订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军部布告》:革命为谋解放,士兵几至绝粮,此间豪劣勾结,惨杀无数善良,以至激成反响,一时未及提防,迅雷不及掩耳,神兵来自天降,严惩贪官污吏,以儆为虎作伥,没收豪绅土地,分给贫苦农民,所有苛捐杂税,一律废除殆尽。凡尔工农商贾,生产照常进行,敢有造谣煽惑,坚决执法以绳。以此出示布告,仰各一体懔遵

就这样议定之后,大家立即赶往平江城内的月池塘,那里是县委召集庆祝起义胜利群众大会的会场,彭德怀曾这样欣然回忆道:“24日下午4时,平江县委召集了群众大会,庆祝起义胜利,宣布成立工农兵苏维埃政府,参加大会的人在五万以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真是盛况空前,热闹异常。”

精神抖擞的红五军全体官兵,与数万名扛着梭镖、大刀、扁担、锄头的农民,融作一片从未有过的喜悦浪潮。

起义部队的领导和平江县委的领导登上主席台时,台下的群众顿时欢腾起来,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口号声此起彼伏。

大会正式隆重开始了。

首先,由中共湖南省委代表滕代远宣布开会,报告目前的革命斗争形势和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红军成立的重要意义和任务,以及苏维埃政权的实质和施政方针。

接着,他宣布:请领导起义的英雄彭德怀同志讲话。

彭德怀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如潮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再度响起,他望着呼啦啦飘舞着的红旗和彩带,望着数不清的笑脸和林立的刀枪,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热泪。在回忆中,他说他这时蓦然间想起当年的自己——

你,那个孤苦伶仃的钟伢子,怀着易华式的杀富济贫的夙愿,伴着乌石山上訇然作响的古钟之声,在祖母和其他亲人的目光中离开故乡,去寻求自己的出路也是穷苦人的出路。你在黑暗而深邃的煤洞里爬来爬去,压驼了的背驮出的煤成了山,却不能给自己和穷人们几许温暖;你在湘江和资水的出口处挑土筑堤,左肩挑起沉重的烈日右肩挑起沉重的月亮,只挑得星移斗转却移不去自己的厄运;你投身于湘军的乌合之众中,也曾为自己的夙愿求索过,奋斗过,却发现自己终不过是封建军阀的炮灰罢了;你救贫扶危,从老鸨子手里赎出了穷人家的女儿“月月红”,又杀了那个欺压农民的恶霸“欧猪脚”,却动摇不了旧社会这灾难沉重的根基。你在这可诅咒的旧垒中左冲右突,苦苦地求索呵求索,终于找到了中国共产党,终于有了今天——你的也是劳苦大众的出头之啊!

想到这里,他那有些驼了的脊背一定在努力伸直吧,他那弓形的厚嘴唇一定在微微颤抖吧?他着重讲了这次武装暴动的重要意义作用,以及今后艰巨而光荣的斗争任务,然后用异常激动的声音大吼道:现在我宣布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成立了!

随着这雄狮般的吼声之后,会场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主席台上,起义军队和平江县委的领导人都站立起来,每个人都忘情地拍麻了自己的双掌。是呵,谁能不激动呢?这一吼,标志着继奔赴井冈山的红四军之后,又一支红军劲旅诞生了。

看,这些焕然一新的红军战士,一个个佩戴着五星、红旗的徽章显得何等的神气呀。他们刚刚撕毁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子和帽子;他们刚刚领到两套新军衣和两个月的饷银;他们刚刚产生那种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自豪感呵。

接着,滕代远代表党委宣布:彭德怀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军长!

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这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广大的士兵和劳苦大众的心愿正是如此。

大会进行到最后阶段,由彭德怀带领红五军全体官兵当众宣誓。只见他的神情十分严峻,双眼炯炯放光,高举起右拳大声说: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永远的为争取中国人民解放,替工农兵谋利益,实行土地革命,建立和保卫苏维埃政权,消灭一切地主武装,瓦解白军的组织,推翻国民党政府,打倒国民党军阀,打倒一切帝国主人,武装拥护苏联,争取中国革命胜利,坚决斗争到底。

这段誓词,是李光同志在1930年的报告中提到的。为了尊重历史的真实,笔者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曾改变。

这次盛会结束的时候,红五军全体官兵和到会的游击队员、青年学生和广大群众一起放声高唱《工农兵大联合歌》、《国际歌》,让斗争的心声和胜利的信念飞上云霄,化作火红的晚霞熊熊燃烧起来。

第七章 新天 万众欢腾,成立平江工农兵苏维埃政府

这次庆祝起义胜利的群众大会,在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的同时,还宣布成立了平江县第一届工农兵苏维埃政府。胡筠担任这一届人民政府的主席。

也是在几万群众的热烈欢呼声中,胡筠代表平江县委和平江七十余万人民登台讲话。

胡筠出身于书香门第,又曾是平江启明女子师范学校的高材生,况且在多年的革命斗争中锻炼得精明干练,讲起话来文情并茂,口才很好, 话出口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愧为一位英姿飒爽的女英雄。

胡筠在讲话中,首先庆贺这次起义的胜利和红五军的诞生。然后,她以平江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身份,宣布了15名政府委员名单。与此同时,她还宣布:苏维埃政府的主要任务是打土豪分田地,消灭地主武装,建立区、乡、村各级苏维埃政府,扩大工农武装,支持红军等。

胡筠还兼任平江县苏维埃政府的审判委员,负责审判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和土豪恶霸。据说,她在审判过程中总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有一个跟她情同手足的女同学,曾暗地里找到她为自己的哥哥裴涤泉说情,求她想办法宽恕了他。这个裴涤泉是县衙的清乡委员,平日里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不可能兔除死刑。胡筠便向自己的好朋友讲清道理,晓以大义,坚决地依法处置了裴涤泉。

当时,被拉到会场上示众的坏家伙们听了胡筠的讲话,一个个吓得颤抖不止,丧魂失魄。进行公审的时候,几乎所有在场的老百姓都愤怒地连连大吼:“宰了他们!宰了他们!”也有的人要求,砍了这些坏蛋以祭义旗。

苏维埃政府顺应民意,当场宣判:枪毙反动县长刘作柱;枪毙清乡委员李铁桓;枪毙“剿匪”大队长黄恩勤;枪毙警察局长黄夕度;枪毙财政征收主任向玉勤;枪毙出卖罗纳川同志的大叛徒高岑楼……41名被判处死刑的大坏蛋听了,有的摇晃了一下便瘫倒在地上,有的像狼一般凄厉地嚎叫起来,有的瞪大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大会主席台,他们对起义军和苏维埃政府真是恨之入骨了。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县长刘作柱,前日还可以对平民百姓不问青红皂白地叫“拉出去砍了”,如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夜之间竟然作了阶下囚,更没想到转眼之间自己就成了被镇压的首犯。

一阵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过,万人欢呼雀跃。

老百姓现在才完全相信,这个红五军真是自己的队伍,这个苏维埃真是自己的政府。当初,风传平江城里“暴动了”,“反水了”,人们并没有真正相信这是一场革命行动。传说总归是传说,既然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既然是为穷人办事的苏维埃政府,那么拿出事实来看看吧。现在呢,真的把这个骑在老百姓头上的县长宰了,真的把一些恶霸土豪和清乡队的头子宰了,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平江老百姓将他们对起义军和人民政府的感激之情,化作拥军拥政的具体行动。瞧吧,工人纠察队一边在大街小巷巡逻,一边在已经戒严了三天的县城内搜查反革命分子;青年学生更是不甘落后,都自愿组成宣传队去演出文艺节目,去张贴标语口号;成千上万的农民涌进城来,举旗的、敲锣的、打鼓的、吹喇叭的、放鞭炮的、拉猪的、赶羊的、背米的、挑菜的、舞龙的、耍狮子的 好家伙,把个大街挤塞得水泄不通。

热闹非凡的人群中,总会有学生和其他人做宣传鼓动工作,他们是自愿自发的,又是按新政府的要求积极活动的,他们愤怒地揭发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屠杀人民的罪恶事实,他们热情地宣传苏维埃政纲和共产党的主张,他们乐此不疲甚至废寝忘食。

现在,让我们乘兴游览一下大街小巷,瞧一瞧那些五颜六色的标语口号吧。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士兵和老百姓是这样呼喊的:

打倒国民党政府!

打倒国民党军阀!

拥护中国共产党!

成立工农红军第五军!

成立平江县工农兵苏维埃政府!

废除苛捐杂税!

实行不送租,不还债,不纳税,不还粮!

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给农民!

工人组织工会,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增加工资,改善工人生活!

士兵组织士兵委员会,要求发清欠饷,反对军官拳打脚踢!

欢迎白军士兵武装起义,推举革命的官长,成立工农军!

青年学生组织学生联合会,欢迎学生参加土地革命!

妇女组织妇女协会,实行男女平等自由!

实行男女同工同酬,反对虐待童养媳!

实行男女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反对重男轻女的恶社会!

打倒帝国主义,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瓜分中国的政策!

反对帝国主义第二次世界大战!

武装拥护苏联!

武装起义胜利万岁!

苏维埃政权万岁!

苏联红军万岁!

红军第五军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苏联社会主义胜利万岁!

领导世界革命的参谋部——共产国际万岁!

也正是在半个多世纪之前,这支起义的军队和老百姓在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中,这样手拉手纵情高歌: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消灭敌人!

第七章 新天 一鼓作气,扩大革命根据地和武装力量

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的建立和平江县苏维埃政府的成立,使劳苦大众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平浏地区。

也就在7月24日这天,起义军指挥部接到来自长沙的“内线”电报和电话,报告说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准备于本月25日进攻平江,最迟也不过29日就要到达平江近郊。况且,反动的地主武装又开始蠢蠢欲动,配合他们的正规军步步逼近。军情紧急,反击敌人的准备已经刻不容缓。

25日一早,起义军指挥部就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彭德怀、滕代远、黄公略等主要领导人在一起商议了对近郊的军事部署问题,其主要意图是:利用城郊周围的有利地形给来犯之敌一个打击,歼灭一至两个团的敌军,继而撤出平江城,以此来提高红军的声威,然后有计划地向江西、鄂南发展。具体的作战部署,我们很快就会看到。

现在,该了解一下平江起义对当地的重要影响了。

随着起义的胜利,红五军党委和平江县委召开联席会议,经过讨论决定:

“以平江东乡的长春街为革命根据地中心;待部队整编完成之后,即派第四团向平南发展,与浏阳县委取得联系,协助他们开展工作;派第七团向乎北发展,与通城、咸宁的党组织取得联系,协助他们开展工作;彭德怀同志率第一团和军部直属单位,向长寿街开进,创建革命根据地,并向江西的修水、铜鼓等县发展;力争在最短时间,从平江开始,建成湘鄂赣三省边区革命根据地。同时,打通湘东、湘赣边、赣南特委,和毛泽东、朱德同志的红四军取得联系,实行中央和省委的指示,造成整个罗霄山脉的割据。”

毫无疑问,此次起义对于建立和发展湘鄂赣边区革命根据地,起了直接的极其重要的作用。而湘鄂赣边区根据地的建立和后来红五军主力与红四军的会师,又为巩固中央根据地作了极其重要的贡献。

首先,我们已经看到,起义军彻底粉碎了平江县旧政府,铲除了反动政权及其武装力量,成立了平江县工农兵苏维埃政府。继而,平江的各区各乡各村也都先后成立了工农革命政府,并且恢复了农民协会。

据说,平江有17个区建立了苏维埃政府,尽管这些政权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不时地表现出她们的不稳固和不成熟,但是,她们所做的大量工作和贡献,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在平江县,起义的胜利和苏维埃政府的成立使地方革命武装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全县的武装共编为五个大队,大约一千余人,七百多支枪,并且成立了游击总指挥部,由胡筠担任总指挥。有些区、乡还建立了赤卫队,大约有数千人。经过整编之后的平江红军游击队,担任着阻击和钳制敌军、掩护红五军主力突围的重大任务。

这五个游击大队(也称赤卫队),有二个大队驻扎在平北,其他三个大队分别驻扎在东乡、西乡和南乡。当时的斗争环境是十分艰苦的,但是他们的斗志十分顽强,他们一直在寻找战机,打击敌人以保证红五军主力的安全转移。尤其是胡筠、陈孟根等人率领的游击队,以三千余人穿插在南江、梅仙等地,频频打击和骚扰敌人。

据说,不断遭受损失的敌人气急败坏地求助于驻防在通城的国民党第四十三军教导师,于是威风凛凛地来了这个师第三团的部分人马。来了嘛,自然想要打他娘的一个大胜仗抖一抖“机灵”,也好让挨打的那些弟兄们开开眼,可是结果怎么样?连一个人影也没找着,胡筠早带着她的人马悄然转移了。那群家伙扑了个空,也气急败坏了。

翻开当年湖南省的《清乡公报》,还可看到这样的报道:彭德怀、黄公略合女共胡筠党羽,窜赣境,陷修水,改趋铜鼓。二十三日,忽与胡筠拥众五千余人,有枪千余支,仍窜来长寿。红五军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候,就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大围剿”中来临了。

潘心源曾这样向中共中央报告平、浏地区开展的游击战争:“彼集我散,彼散我集,昼伏夜出,化整为零,只要会打圈,不要会打仗。”

实际上,由于农民的地方主义和保守观念太重,扩大革命根据地的斗争时时受到了不利的影响,赤卫队往往各自为战,不易调动。尽管这样,他们英勇斗争还是使敌人的“围剿”不断受阻,并且接连遭受大大小小的损失,他们的贡献与他们的缺点一样不可否认。

是年9月17日,滕代远在铜鼓召开红五军党委委员和五县(平江、浏阳、 修水、铜鼓、万载)党组织负责人联席会议。自此,中共湘鄂赣边区特委正式恢复起来。这次会议确定的特委常委是:滕代远、彭德怀、李宗白、邱训民、王首道。主持特委机关工作并担任特委书记的是滕代远同志。

在这次联席会议上,大家还认真总结了平江起义的经验:

一是有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起义之前的一个时期,中共湖南省委和南华安特委就有意秘密派党员骨干潜入独立第五师一团,协助彭德怀建立了党的领导核心和党的外围组织——士兵委员会,团结了进步士兵,打下了有力的根基;

二是有湘鄂赣地方党组织和人民群众的支持。平江爆发的两次“扑城”运动,足以证明当地群众具有光荣的革命斗争传统,使彭德怀率部起义后得到了老百姓有力的拥戴和帮助,地方游击队不仅协助红五军英勇作战,而且派一部分精壮人马加入这支部队;

三是有井冈山的旗帜在指引。就在起义军面临困境之际,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及时传来:“与朱、毛联络。”

于是,彭德怀、膝代远等人开始率领红五军向井冈山方向突围,进行了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转移。

在这次战略转移途中,红五军还协助沿途各县纷纷建立了革命政权和游击队,开展了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进而巩固和扩大了革命根据地。

第八章 突围 在反革命“大围剿”即将来临之际

且说那个壮硕如熊的湖南省长鲁涤平,从情报中获悉彭德怀和黄公略率领起义并协助平江县委建立了工农兵苏维埃政府,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一通之后,便下决心调集军队开赴平江进行“大围剿”。他急电命令第一战区代指挥官张辉瓒:调朱耀华师并驻浏阳的一个营,以及独立第五师三团的一、二营,火速从浏阳赶往平江“堵剿”;调独立第五师第四、第五、第六团,火速从岳州赶往平江“堵剿”;调第二军一个团,火速从长沙直扑平江“进剿”。与此同时,这家伙还向湖北、江西两省发出急电,请求他们派兵从北面和东面进行堵截,力求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起义军扼杀在摇篮里。

梦境中的我飞临1959年的庐山会议,发现彭德怀已经陷入极度的艰难之中。

这天夜里,周磐心急如焚地在屋里蜇来蜇去,疯了似的嘟嘟嚷嚷胡言乱语。天亮时分,他哭了。他像女人似的哭得悲悲切切,十分伤心。他抽抽咽咽地写了辞呈,第二天就垂头丧气地去了省政府。

会议中,大家争论得相当激烈,有人主张凭借有利的地形坚守平江城,有人主张不可死打硬拼,要尽快跳出包围圈实现战略大转移。根据大家的意见,彭德怀进行了认真的分析,他认为:在白色恐怖日甚一日的形势下,只有进行战略转移才是明智之举,只有像朱、毛红军那样建立井冈山那样的根据地才能成其大业。起义的善后工作至迟在27日结束,因为鲁胖子的人马两天后要赶到了。

我揪住在逝水中载浮载沉的时光老人的胡子,我问他,我大声地问他:那批判电影剧本《怒潮》的居心叵测者,他凭什么说“平江起义 中,彭德怀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这时屋子里的人,有的紧锁愁眉喝开水,有的大口吸烟吞云吐雾,也有的一声不吭地呆坐着,他们听了这句话都笑了。主要领导人的决策和信心,大大地鼓舞了每一个人。其实,乐观有时也会导致失误。

历史老人愁苦万状,沉默寡言,他只是云舒浪卷一般翻动一部厚重的大书——

他,这个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华民族忠贞不二的老战士,这个一生戎马倥偬战功卓著的大元帅,正面临着又一次人格荣辱与地位升跌的抉择。由于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由于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他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被勒令于囚室秉烛伏案交待自己的“罪行”。

“那当然。”彭德怀接着说道:“咱们得狠狠煞一煞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道红五军不是好惹的。”

于是周磐也大骂起来,他骂彭德怀、骂黄公略、骂贺国中,骂来骂去骂到了自己,说周磐哪周磐你这头愚猪,你看错了人你瞎了眼,现在你还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天,另一个胖子也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他就是独立第五师师长周磐。最初,平江暴动的消息传来,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不愿相信:彭德怀率领他的人马揭竿而起?这……这……这不可能吧。不就是士兵们闹饷吗?闹饷怎么闹起暴动来了?

具体的作战部署是这样的:派特务连和机枪连在城西构筑坚固的工事,并设法将敌军吸引过来再狠狠打击;派一团进行正面攻击,由四团和七团进行南北夹击,迅速消灭敌军之一部,将其主力招致城区以内,然后避其锋芒火速向平江东乡和江西方向进发。

三年之后的6月16日,他在写给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八万言书”中,对自己的历史问题作了扼要的回顾。他又忆起自己当年是如何走出湘潭的乌石山;他又讲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情至深处,这个刀压到脖子上也不眨一眨眼的硬汉子,又禁不住潸然泪下。

现在,这头老熊已经张牙舞爪,他要像撕碎那张《大公报》一样毁了红五军,他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向平江“围剿”过来。

伴随着彭老总那颇为动情的语音,我再度飞回1928年的如火如茶的盛夏,投身于平江暴动的怒潮里。

在国民党的反动营垒长沙市,一座富丽堂皇的官邸里,有一个壮硕如熊的老家伙挺着大肚子,坐在舒适的竹椅里打开这一天的《大公报》,他瞧着那些沉重的铅字紧张起来了。想必此时,他的两颗眼珠子一定如子弹一般就要射出来也。他看到了什么?

鲁胖子读到此处,顿时气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哇哇叫着的皮球,这只皮球是蹦起来了呢,还是在竹椅里泄了气,我们不得而知。据说,他破口大骂周磐这个驴日的愚蠢无能,骂周磐这个婊子养的只知道花天酒地逛窑子。

他,国民党湖南省主席鲁涤平,在头版的醒目大标题《湘省共祸未已》下发现:“平江驻军与共产党在平组苏维埃政府。平江匪势,日甚一日,刻甚一刻……”

彭德怀、膝代远着眼于整个战局,并将一团置于城西的机动位置;陈鹏飞、黄公略率领四团埋伏在城南30里处,待敌军向西门进攻时,立即由南向北攻击敌之侧后;黄纯一、贺国中率领七团埋伏在城北30里处,待敌军进攻西门时,立即由北向南发起攻击。

当省长鲁涤平在这份辞呈上签字之时,周磐已经选好了自己的隐居之处。长年累月克扣的军饷,其实也足够他和他的妻小侍从过上富足的生活了,从此他便做了个一蹶不振的“寓公”,在长沙悄悄地消失了。

熟悉彭德怀的人都知道,这位敢打敢拼而又稳健冷静的骁将,是不打无准备和无把握之仗的。然而,人们往往忘记了:彭德怀也不是神,他的成熟和老辣也是用沉痛的教训换取的。平江城关之战,就证实了这一点。

到底怎么办好?最后研究的结果是:利用平江近郊的有利地形,先歼灭来犯之敌的一两个团,以此壮大红五军的声威。然后呢,就撤出平江向江西和湖北南部发展,在那里建立和扩大革命根据地。

第八章 突围 悲壮的西门关阻击战和血的教训

7月29日,鲁涤平的湘军以八个团的兵力结成半月形的包围圈,气势汹汹烟尘滚滚地向平江杀来。进军之前,这个老胖子曾在电话中恩威并重地大吼:“张辉瓒,他妈的有种你就给我打个漂亮仗,到时候瞧瞧鲁某人怎样款待你!”

张辉瓒呢,他不敢说他妈的有种你去试一试,因为自己这个第一战区指挥官名衔前头还有一个“代”字呢,他只有在电话中惟命是从。至于放下话筒是不是破口大骂鲁胖子,没有人说到这种情形,我们不便胡猜了。

据彭德怀的回忆,当时湘军是这样发动进攻的:“以三个团指向长寿街(在平江以东70里处)堵击我军退路;以五个团分为前后两个梯队,沿长平公路向城西关进攻。”

在敌人重兵压境之际,平江城一改以往那几天的欢乐气氛,店门关闭,行人稀少,老百姓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天上午9时,第一梯队的两个团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平江城西门外。人们发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头的指挥官拔出手枪,听不清他在叫喊着什么,大概是“弟兄们,都给我往上冲”之类吧。这家伙在枪打不着他的时候,牛皮哄哄的一副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

临近前沿阵地的时候,他跳下马来拔出手枪大叫道:“进攻!”这一次人们听清楚了,他的声音此刻是极有威慑力量的,因为士兵们知道督战长官的枪口总是盯着他们的后脑勺,只是这位长官本人的双腿不大争气,自觉市又不自觉地转到马屁股后面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进攻开始了。他们轰轰隆隆地打着炮,他们噼啦叭啦地放着枪,一个个弯着腰撅起屁股攻向西门关。然而,这是怎么回事?连一个起义军的人影也没有,莫非这些人早早逃跑了么?要知道,他们是以八倍的兵力来“围剿”的,什么样的军队也顶不住。

就这样疑疑惑惑、惶惶恐恐的,他们顺着大路接近了平江山城的西关。

西关埋伏的是什么人?那是能征善战的第一团哪,那是彭德怀手中的王牌部队,这一下子可碰上了硬钉子。

敌军逼近了。突然问,机关枪子弹哒哒哒哒猛扫过来,手榴弹嗖嗖嗖嗖像小炮弹一般轰轰爆炸,进攻的敌军被打得懵头转向,有三百多人霎时间血肉横飞。

战斗形势一度有利于起义军。彭德怀亲临第七团,与黄纯一、贺国中一起,按预定计划率部由北向南攻向敌军侧后,一家伙就将敌军的整个作战部署打乱了。仓惶之中,敌人只能边打边撤,退守在公路南侧伺机反扑。

将近黄昏时分,眼看着敌军的第一梯队已经坚持不住,他们的第二梯队正拼命逼近西门关。这时候,该由陈鹏飞、黄公略率领第四团由南向北发起攻击了。事情很清楚,只要他们立即投入战斗,敌军必然首尾不能相顾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

可是,第四团哪里去了?他们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唉,你说这可不急死人!仗打到这等地步,千钩一发呵。只急得彭德怀跳上高坡向第四团的方向观望,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子弹吱吱怪叫着从他耳边飞过去,竟然不能提醒他隐蔽起来。还是黄纯一急匆匆跃出工事,上前一把将他拉入战壕中。

彭德怀的眼睛都红了。唉,他本来要双拳并进,两路夹击,而现在一只拳头失去了作用,这真是糟透了糟透了!黄纯一也急得直蹦,他用嘶哑的嗓子大叫:“传令兵,快去四团那边看看出了什么事。告诉他们,军长命令他们火速出击!”

“敌人堵住路了,怎么过去呀?”传令兵在原地乱转。

黄纯一火了:“冲过去!怕死就别当红军。”传令兵没吭声,脖子一梗头一低噌噌噌跑出去。没多远,他就一头栽在地上了。

黄纯一回过头:“哪一个有种的跟着?” 话音刚落,又一个战士跃出战壕向四团的方向奔去……

7月30日,敌军的炮声轰轰隆隆,在前沿阵地上炸起一片片烟尘,他们的第二梯队跟着第一梯队攻上来了。随即,枪声和吼叫声混在一处。

眼看着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去,红七团团长黄纯一暴怒了。他,本是 一个相貌英俊、文质彬彬的青年人,虽练就一身武功却从未露过咄咄逼人的样子,可是此刻他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狮子。随着一阵激越的冲锋号声,黄纯一从倒在自己身边的士兵手里抓起大砍刀,大吼一声:“都跟我冲啊——!”便不顾一切地扑向敌人。一场鬼泣神惊的肉搏战就这样开始了。

硝烟滚滚,刀光闪闪。据幸存的红军战士回忆,他们的黄团长敏捷如猿, 威猛如狮,冲入敌群如入无人之境,那把大刀竖劈横砍只杀得人头滚滚,鲜血飞迸。他的武功这时候才真的派上了用场,辗、转、腾、挪、跨、跳、翻、 蹿将包围他的敌人搞得眼花缭乱,手足无措。这些家伙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硬是捅不着黄纯一,反倒一个接一个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这个英俊而孔武的团长,此时已经杀到了忘我的境界,他的大刀再度凌空劈下的时候,一串机枪子弹突然横扫过来,于是,如同电影中的“定格”一般,他的动作骤然而止,就这样永远留在人们的心目中了。

片刻之间,他叉开双腿举着大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异常凌厉异常尖锐地射出去,射向敌军中那个机枪手。那个机枪手是不是惊恐已极,我们不知道,只知道黄纯一就这么举着大刀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的胸前他的口中几乎同时喷出热血,然后,他缓缓地向前扑倒了。

红七团的士兵们失去了主将,不能不在慌乱之中向后溃退,这一退也就形成了被动的局面。为了保存实力,彭德怀也同意迅速撤出战斗。于是,第一团和第七团边打边走,向长寿街方向开进。已经离开平江城二十余里了, 部队的情绪和秩序也渐渐稳定下来。

彭德怀站在一座山头上,紧闭着厚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心急如焚地盼望着陈鹏飞和黄公略率部赶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怨恨。对于这段历史,他一直追悔莫及。

他说:“如果四团按预定计划,配合一、七两团歼灭敌先头梯队一至两个团,在战术上给敌人以打击是可能的。”

那么,这个第四团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原来,第四团在敌人进攻的前一天(即28日下午),竟然未经请示就擅自向浏阳方向开进,去攻打原五师的第三团,力图喊回已经叛逃了的第三营。结果呢,不仅贻误了西门关的战机,而且损失了大半人马,所剩官兵不足三百人,尤为遗憾的是,由于四团未能赶上西门关的战斗,致使七团不堪重创从而伤亡一百余人,最令人痛心的是团长黄纯一战死沙场。

当时,硬汉子彭德怀得知这一消息,傻了一般愣怔怔地站着,站着。突然问,他怒吼起来:“黄纯一的卫兵呢?狗娘养的,你们连一个团长都保护不住,这打的是什么鬼仗!”他身边的战士们面面相觑,而黄纯一的卫兵又怕又难过地哭了。这里顺便说一句:在红军中,彭德怀的暴烈脾气几乎人所共知,他的耿直性格至死也未改变。就在7年后的长征途中,红三军团攻打遵义老城的时候,红十一团政委张爱萍正站在一块高地上观察地形,军团参谋长邓萍这时来到他的身边,两人一边观察敌人的阵地,一边研究怎么继续攻击。忽然,邓萍将他的头靠在张爱萍的右臂上。张爱萍正举望远镜往前看,就说:“你搞什么鬼哟?”又顺手推了他一下,邓萍随即倒了下去。张爱萍大吃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就这样,邓萍当即牺牲了。军团长彭德怀知道后,跺着脚大骂:“狗娘养的,你们都跑到前边去干什么,你们不怕死,都给我死光吧!”

彭德怀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发起火来犹如电闪雷鸣,而事情过后又孩子一般向人家道歉。因为黄纯一的牺牲,他臭骂了黄纯一的卫兵一顿。然后,他的厚嘴唇翕张了几下,又发出低沉而嘶哑的一声:“带我去看看。”

当他伏下身抱住黄纯一的遗体时,禁不住心如刀绞,热泪横流。他轻轻地呼唤着,仿佛怕惊醒了长眠的黄纯一。“黄勃,黄勃啊,我的好兄弟!”黄勃,是黄纯一的号。他壮烈牺牲之时,年仅23岁,真可惜了一个血气方刚的英才!

红一团和红七团在这次阻击战中吃了大亏,这与第四团贻误战机是有很大关系的,难怪彭德怀挥泪痛骂:“黄石麻子,你可把人坑苦了!” 骂归骂,他实在是盼望黄石率领第四团立即来到他的身边呵。他吃不下也睡不着,在高地上转来转去地等呵等,就这样到了第三天晚上,地方党组织派人作向导将第四团带到了龙门镇。这正是红五军主力最后溃败于长春街的那一天,部队刚刚在龙门镇扎下营盘。

卫兵跑来向彭德怀报告:“军长,黄石回来了。”

彭德怀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虎视眈耽地盯着门,恨不能扑上去咬这个鬼迷心窍的麻子一口。黄石缓缓走进来,一脸的悲痛一脸的愧疚,坐在屋角的一条木凳上,不语也不喝水。他的嘴唇干裂,神情憔悴。

彭德怀盯着他,盯着他,双方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许久,门外的卫兵才听到一声沉重的问话:“黄石,你这是怎么搞的?”

“唉,我晓得错了。教训哪,血的教训!”说到这儿,那声音已经哽咽了。

沉默。又沉默了一阵,黄石说:“石穿,平江这一仗不该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

接下来,谁也不说话了。这惨重的教训,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40年以后,彭德怀身为一位已经下野的元帅,却毫不回避自己的问题,他在回忆录中不无懊悔地写道:

25日军事会议的错误,是没有讨论战略方针,没有认识到革命的长期性。战争的形式应是长期的进攻和反进攻。如有这样的观念,就会在敌进攻平江城以前,旱一点主动撤出,让敌扑空,那就可以避免这些损失;就应将部队置于长寿街和江西省的修水、铜鼓边界,以团为单位分散打土豪、分田地,做好群众工作。

滕代远在向湖南省委报告平江之战的经过时,也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谈到了血的教训。首先,此次暴动是先天不足而又迫不得已的,其原因无需重述了;其次,党的领导力量相当薄弱,暴动之际只有十二名“CP”(即共产党员),团党委经过改组成立起三个支部,开了三次会便武装举义了。

第八章 突围 两番进攻长寿街所造成的重大损失

在滕代远的报告中,提到两次攻打长寿街的激战。

第一次进攻,是红五军从平北向平东撤退的时候。有一个农民打扮的男子满头大汗地找到指挥部,说什么也要见彭军长。经证实,此人是地方党部派来的情报人员。他气喘吁吁地向彭德怀报告:“军长,敌人已经占据了长寿街。”

“有多少人?”

“哦,人不多,不到三百人呢。”

彭德怀沉吟着,他的浓眉成了一对严峻的大问号,紧紧地盯着来人。那人又说:“军长,这群畜牲在长寿街杀人哪,老百姓可让他们害苦了!”说着,他真的声泪俱下了。

彭德怀的眼睛冒出火来,不过,他仍然不吭声。围在他身边的战士们一听,立即叫喊着:“打吧!打那些乌龟王八蛋!”群情激沸,到底使彭德怀热血冲动,剑眉倒竖,一声威严的命令脱口而出:“前进,去围歼长寿街的敌人!”

红一团和红七团随即分兵两路,形成巨大的铁钳包抄过去。正走着,彭德怀勒住马停下来,对滕代远说:“奇怪呀,长寿街是兵家必争之地,张辉瓒又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怎么会用那么少的兵力守卫这地方?”

滕代远也觉得有些不对头,勒住马说:“恐怕地方上送来的情报不准。”

这时候,那个送情报的人已经回去了。

彭德怀越想越觉得此次行动有些冒失,便又下令部队停止前进。

然而,由于平江地区群峦密布,交通十分不便,另行进击的红一团没有及时得到这一指示,他们继续快速向长寿街开进,一个不可避免的厄运正等待在那里。

这时候,守卫在长寿街的敌军已经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和碉堡。他们吃饱喝足以逸待劳,而且武器精良弹药充足,人数众多得出乎意料——后来才知道,这里有张辉瓒3个团的兵力。

双方一接火,一团党代表李灿立即一惊:不对,守敌的火力这么猛,根本不会是三百来人。他看了一眼有些发懵的团长雷振辉,大声说:“这不是拿鸡蛋来碰石头嘛!”

雷振辉用手摸着满下巴的胡茬子,举着手枪转了转眼珠子,不知他在想什么。

李灿急了,又大叫道:“还不下命令快撤!”

雷振辉本来与李灿面和心不和,认为李灿是彭德怀派来监视他的,这种积怨已经越来越深了。他是团长。将在外,他现在是老子天下第一。长寿街的碉堡正喷着火舌,机枪怪叫着响成一片。他用手枪顶了顶自己的军帽,朝着李灿撇了撇嘴说:“人都上去了,还撤个鸡巴!”

红一团的战士一批攻上去,倒下来;又一批攻上去,倒下来。在敌人的工事和碉堡前的开阔地上,横躺竖卧的遗体涌流着殷红的热血。事情明摆着,这样蛮干下去还会遭受更大的损失。

李灿红了眼,大声喊着:“撤退!”

然而,枪炮声大作,压过了他的喊声,而他的传令兵这时已经负了重伤。这个传令兵后来回忆说,那时只是觉得雷振辉瞎指挥,拿士兵的生命下赌注,还没想到别的。传令兵后悔自己在这次进攻之前没给雷振辉一枪,果真干这么一下子倒成全了那小子——他就当不成叛徒了。

据说,雷振辉并不是个怕死鬼,这家伙打起仗来倒有些猛张飞的气魄,他只是经不起革命斗争的严峻考验。

就这样,第一次进攻长寿街,红一团死伤百余人,其中有一些协助作战的工人和农民也负了伤。

后来,单独进攻的红一团接到命令,随即匆匆回归大部队与红七团会合在一处,然后经平江北乡转至东乡的龙门集结。龙门临近江西修水,起义军赶到此地已经是哀兵疲旅了。

眼看着红军蒙受的牺牲和损失,滕代远痛心疾首地说:“平江的党犯了极大的地方主义错误,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谎报军情呵!”

的确,为了消灭“刮民党”军队,保护本地群众的利益,平江地方党让众多的红军战士付出了生命和鲜血。唉,明知长寿街驻扎着实力很强的敌军,为什么还要用欺骗的办法让红军去攻打呢?这种扩大了的自私自利观念真是害死人!

第二次进攻长寿街,是红五军在修水、铜鼓进行短暂休整的时候,也是由于轻视敌人、战略失策和侦察不明,在当地党组织和民众的鼓动和参加下造成的。让我们再来看看那又是怎么回事——

红五军突然进驻修水地区,打跑了那里的反动地主武装,吓跑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土豪劣绅和几家大商贾。他们从敌人手里救出了几名共产党员,在当地建立了党组织和苏维埃政府,又将打土豪所得的财产和不法商人的物资分给贫苦百姓,很快就赢得了民心树立了威望。远远近近的工人农民都来慰问红军,连百里以外的人们也不辞辛苦。用军民鱼水情这句话来形容当时当 地的情景,其实并不过分。

七天之后,国民党的赣军攻向修水,受过重创的红五军只得撤向铜鼓。

敌军穷追不舍,又赶到铜鼓。彭德怀审时度势,决定率部退守平江地区的黄金洞。就在这里,又发生了他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原来,在红军到来之后,黄金洞的区委暗地里召开了一个会议,主要领导人将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其他人。什么意见呢?要求红军去攻打长寿街。听,又是攻打长寿街!这一次,区委的头头一脸的诚意一腔的愤怒,说国民党军队可害苦了本地的老百姓啦,说你们不去消灭他们那你们还算什么红军?区委的头头有本事把深受其害的老乡们组织起来,到红军指挥部去哭泣去诉苦去请愿。唉,这些善良而目光短浅的老乡们,竟然想不到或是不愿想到红军的队伍正需要休整和扩充。

面对区委同志的恳求和老乡们的哭诉,铁面慈心的彭德怀又受不住了,他与滕代远、黄公略等人商量之后,决定先派人去侦察长寿街的情况,然后再酌情决定是否发动进攻。这,本是不错的,然而侦察到的敌情却又不准,便铸成了又一次失误。

红军逼近长寿街的时候,那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人防守。不料刚刚接近街口,骤然间响起了敌人的枪声,还夹杂着“轰!轰!轰!”的手榴弹声。谁都明白,这一次又碰了硬钉子,敌人的实力并不弱,火力十分凶猛。

不久,敌情就基本清楚了:对手竟然是一个团,另外还有两个机枪连和一个手枪连(也有史料上说有三个团的兵力)。这是陈光中率领的部队,他们盘踞在坚固的工事里固守,还十分狂妄地嗷嗷乱叫着。

守军中有一个叛徒名叫陈桂生,他本是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家中曾得到彭德怀的救助,他父亲为革命英勇献身了。想不到这样的家庭竟出了如此逆子,他卖身求荣在反动军队当了官,现在被包围在长寿街,自知被红军逮住不会有好下场了,困兽犹斗,他们凭借猛烈的火力拼命抵抗,一直激战到天黑。

红军战士拼力死战,终不能攻入长寿街内。惨重的伤亡,使他们不得不趁着夜幕撤退了。

回到黄金洞,士兵们疲惫至极沮丧至极,有的人忍不住破口大骂:“日他的祖宗,咱们又上当了!”瞧瞧,这又是地方主义造成的恶果。

失败是成功之母,事情就是这样。不过,因为失败也产生了事后“诸葛亮”,这种人事先一个屁也不放事后放了一连串的屁。

实际上,彭德怀很快就认识和纠正了当时的错误,他在敌军发动总攻击之前就下令撤出平江城,并且指挥红五军和胡筠率领的游击队一起,将大批军用物资和枪支弹药转移到连云山区了。况且,在龙门镇进行短暂休整的时候,红五军还组建了政治部,由党代表滕代远同志兼任政治部主任,张荣生担任副主任,负责部队的政治思想工作和对外打土豪等工作。

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这支部队一边整训,一边对群众做宣传工作,很快就密切了与当地老百姓的关系。有不少家境贫苦的小伙子,就是在革命的危难时期跟上红军的队伍走了。

据彭德怀的自述,他率领红五军在龙门集结的时候,“沿途的农民热烈慰劳和欢迎,喊口号、唱歌不绝。”那里的房屋大部分被烧毁了,然而老百姓还是尽量让出房子给红军住,不使自己的子弟兵露营淋雨。

是年9月,他们到达九宫山之后又进行一次改组,正式将团党委改成师党委;至五县(即:平江、浏阳、修水、铜鼓、万载)联席会议之后,又正式将师党委改组为军党委,下设数个党支部和党小组,健全了党组织并进一步加强了党对部队的领导。

不管怎么说,平江这一仗是可歌可泣的,它用五百余名起义战士的热血,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鲜红而辉煌的一笔。

第八章 突围 骑白马的巾帼英雄和她的游击队

长寿街的第二次攻击战之后,红五军不得不撤往黄金洞,在短短的两三天内又有一个鲜为人知的酸涩的小插曲。

连日来的征战已经使红军战士疲惫不堪,何况又付出了那么惨痛的流血牺牲,他们是多么需要休整,需要扩充实力呵。然而,当地的负责人(此人是谁,查无记载,但愿他的名字被人们忘掉)却又用欺骗的办法要求他们死打硬拼。红五军欲撤不能,只好与前来“围剿”的敌军再度死战。不过四个小时,实在顶不住了,这才匆匆退出黄金洞,奔赴龙门镇。

狭隘的地方主义,真是无处不有无时不害人。

追兵在后,军情紧迫。所幸有胡筠带领她的游击大队,不断对敌人进行阻击和骚扰,有力地帮助了红五军的战略转移。这位巾帼英雄的故事,说起来真令人感动。在彭德怀率部暴动以后的那些日日夜夜,身为平江游击大队总指挥的胡筠一直竭尽全力协助,她率领几千人马转战在湘鄂赣边境的幕阜山区和连云山区,想方设法迷惑和困扰那个刁猾的张辉瓒。8月23日,她和陈孟根带着游击大队打入江西修水,继而攻陷铜鼓,又攻长寿,让红五军突出重围去扩大革命根据地。

胡筠仍然骑着那匹烈性的大白马,就这么东突西杀的闯入富于传奇色彩的民间传说中了。老百姓说,有一天驻防在长寿街的“刮民党”军队突然出动了。干什么去呢?这群害人精还能干什么去,去“围剿”红军嘛。其中一支分队,正在山间的小道上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声烈马长嘶,紧接着似乎有一道白光掠过来,“啪啪啪!”几声枪响,领头的连长就被打了个满脸开花。山林中一阵旋风骤起,枪声大作,不一会儿就平息下去,留下的是几十具敌人的尸体。游击队呢,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一年仲秋时节,国民党反动派仍然对红五军进行残酷的围追堵截,极力要将这支革命的新生力量扼杀在摇篮之中。已经分为五个分队的平江游击队,在胡筠、陈孟根等人的指挥下,采取灵活机动四面出击的战术,不断给敌人的正规部队和地主武装以骚扰和打击,并且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一天下午,在章平庙至长寿街的路上,有一队心神不定的“刮民党”兵在行进。他们,是陈光中派往长寿街去换防的一个排。一个排,走在荒山野道上,大概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呼呼呼敲起了小鼓,他们平日里干了坏事就不能不害怕。他们端着大枪上了顶门火,走到一个名叫塌石壁的地方,忽听山林中一声唿哨紧接着一声烈马长嘶。完蛋了!他们一听就知道是胡筠来了,于是赶紧放枪赶紧撒丫子跑他娘的。然而,跑得过那匹追风逐电的大白马?

往下的情形自不必说,这些家伙预见得真准,果然——完蛋了。

又过了几天,这支游击队又打了一次漂亮仗,很干脆利落地歼灭了毛滋的挨户团。

就在这时,胡筠接到新的情报:来自修水、铜鼓、武宁的靖卫团大约三百余人,已经进驻朱溪镇。好家伙,这可是一块硬骨头,游击队能不能啃得动?胡筠真的费了一番脑筋,想出一条妙计:首先,派中队长方国民带上十多个精干的游击队员,到朱溪镇进行轮番骚扰;直到敌人疲惫且麻痹之后,再用大队人马去全力歼灭之。

方国民依计而行,他将带去的游击队员们分为三个小组,悄悄接近朱溪镇展开了车轮战术。是夜,他们轮流从四面骚扰敌人的行动开始了。靖卫团正要睡觉,突然听到镇外“啪!啪!”响了两枪,有人大喊:“‘共匪’来啦!”于是,稀哩咕噜的,这些家伙都爬起来,抓起枪跑出门。可是外边又没了动静。等了一会儿,便又去睡。刚要睡着,“轰!轰!轰!”镇口有土 炸弹响了。他们又爬起来,抓起枪跑出门。天,黑茫茫的,镇子里的狗四面八方地乱吠,谁晓得共军在哪里?又等了一会儿,再去睡。也许正有几个好梦在作,“嘀哒哒 ”军号响了,紧接着枪声大作,似乎还有机枪在吼叫。其实呢,那是洋铁桶里的鞭炮在响。看来,这个土方法在打日本鬼子之前,已经有不少地方使用了。这土方法还真有效,吓得靖卫团的人马慌忙集合准备应战,可是又不见有共军来攻。又等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如此这般,三番五次。靖卫团的头子似乎明白了:哦,这是零星的“共匪”在骚扰哇。那么,不理睬就是,睡!

可是,睡个屁呀,总是这么骚扰个没完,一直到了黎明时分,终于安静下来,终于进入梦乡。

而此时,胡筠已经带领大队人马长途奔袭六十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朱溪镇。敌人在睡梦中,突然又有枪声大作,杀声如雷,这一次可不是假的,游击队真的打进来了。好家伙,这一阵打呀,真是痛快淋漓如火烧了蜂房。那些靖卫团员从床上爬起来,有的还以为又是零星的“共匪”来骚扰 呢,却不料裤子没提上而脑袋就搬了家。

这一场袭击战大获全胜,打死了一百多名敌人,还缴获了八十多支枪、许多弹药和其他军用品。

参加过平江突围的老游击队员提起他们的总指挥胡筠,无不表示深深的钦佩和思念。胡筠指挥作战机智而又果敢,灵活而又多变,她在战斗实践中还总结了一套游击战术,如:“拦腰切尾,打敌哨线;穿插分割,围点打拨;忽东忽西,时隐时现;敌进山,我下段;敌疲劳,我扰乱;敌败退,我追歼 ”当年湖南省的《清乡公报》,不是惊呼“彭德怀与胡筠的部队互相呼应,声势浩大”,就是哀叹“国军重兵‘围剿’,疲于奔命,仍然束手无策”。

老红军何长工对当年的斗争记忆犹新,他说:“胡筠很会打游击。她的部队是平江打得最好的,平江的敌人一听胡筠部队来了就害怕。”

其中有一个故事,被当地群众传得神了——

在反革命“大围剿”期间,岑川的金鸡山上困住了朱永标率领的平江西乡游击队,他们只有一百余人和五十几支枪,哪能打得过陶广手下两个连正规军和岳阳县挨户团?他们的几次奋勇的突围,都被敌人打回来,何况弹尽粮绝、饥寒交迫,又何况伤亡惨重,奄奄待毙呢。危急关头,朱永标想到他们的总指挥胡筠,就赶紧派两个人趁着夜色潜下山去。穿过封锁线时,一个游击队员牺牲在敌人的机枪扫射中,另一个游击队员负了轻伤跑走了。

这个负伤的游击队员找到胡筠的队伍时,一头栽在地上拼命喊了一声:“快去金鸡山救咱们的……”便昏过去了。

胡筠知道朱永标那里被围困了,立即跳上她的大白马,挥枪叫道:“集合!”队伍很快站在她的面前等待出发的命令,然而,她却勒马原地不动了。她的脑子里一定在紧张地思索着,究竟想的什么我们无从得知。我们知道的,是她改变了原来的行进路线和战术。

一夜急行军赶了七十多里山路,三百多人的游击队临近岑川的时候,胡筠说:“不走大路了,不作正面攻击,打敌人的后侧!”

此时已是晨光熹微,围困金鸡山的敌军睡得死气沉沉。而固定的和游动的哨兵都在山前警戒着,山后的防卫却十分薄弱。为什么?后山是深沟陡壁一线天,除了飞鸟谁也过不去。

胡筠率领她的人马悄然来到这里,面对天堑不能不急得团团转。天色已亮,晨风凛冽,她在崖头勒住大白马思虑片刻,又退回来几十步。游击队员们都期待地望着她,只见她突然撒马奔向崖头。这时,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她临近深沟,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那颇有灵性的 大白马“呼——”一声便纵身腾空而起,犹如一道闪电射过天堑落在对面的崖头上。

“我的天!”人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听那崖头传来胡筠的命令:“扔过绳子来!”

绳子扔过去了,一道索桥凌空飞架。这队飞兵,神不知鬼不觉过了天堑,突然从敌军的侧后杀出来,霎时间人喊马嘶枪声大作。那两个连的敌军和岳阳县的挨户团猝不及防,被杀得屁滚尿流,伤亡惨重。朱永标听到枪声,知道是胡筠率领人马赶来救助,赶紧带着自己的队伍杀过来。

敌军大败,他们的围困就此崩溃了。

残秋时节,红五军在修水县台庄召开了五县联席会议,平、修、铜、万、济的县委负责人济济一堂,热烈地讨论今后的作战方针和具体策略。在这次会议上,湘鄂赣特区委员会进行了重新组建,滕代远同志当选为特委书记,胡筠同志当选为特委委员。会议的另一个重要决定是:将平、浏等地的游击队编入红五军。

此后,胡筠便率领红五军第一纵队第三、第四大队转战于平、修、铜边界的丛山峻岭之中,寻找战机不断骚扰和歼灭敌人。

第九章 转战 修水残月,在狂风乱云中暗淡无光

这刚毅过人的黄公略,明明是大腿负了重伤,却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这场狙击战结束后,他发现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大部队已经远远离去了。他们,被敌军围困在山林里了。饥饿和伤病,不断折磨着他们。黄公略扶着一个战士的肩头,一步,一步,一步,就那么异常艰难地跋涉着。走不动的时候,他就让大家停下来,寻一些野菜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说远了,此处不该提到黄公略的死。我们还是回到1928年那个霜叶似火的深秋,那时候黄公略和胡筠正在与众多的敌人斗智斗勇呢。

<small>广州暴动不死,平江暴动不死,而今竟牺牲,堪恨大祸从天落</small>

如此“剿令”,可谓是恩威并重了。重赏之下,恫吓之中,张辉瓒、朱耀华等部的湘军再不是以8个团,而是以大约12至15个团的兵力,继续向平江、浏阳一带集结,就要向红五军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了。战局十分严重!

黄公略听了,扭头瞧了瞧身边的士兵们,然后冷静地说:“等他们靠近了再打,不要浪费子弹。”

白军的叫声愈发近了。

陈光中手下这一群惨无人道的野兽,在烧毁村庄抢劫财物的同时,每杀一个人就割一只右耳朵,作为领取三元现洋的凭证。他们为了凑数,碰见一个又聋又瞎的驼背老人,也上去一刀砍了,割下他的耳朵去领赏。就这样,八百余名穷苦老百姓被活活残害了。

红五军遵守严明的群众纪律,因此很受渣津地区的老百姓欢迎。部队在群众的协助下,打土豪哇,筹款哪,挖窖呀,干得热火朝天哩。有一天,张荣生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回到军部,说他带着工作队在渣津地区抓了一批土豪,说这帮家伙是有钱的祖宗没钱的孙子,说日他娘的非好好整整他们不可。彭德怀去关押所看了看,心中便犯起疑来:怎么这些人就是土豪劣绅?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可怜巴巴的样子。

然而,好景不长,鲁涤平的爪牙已经伸到了修水、铜鼓。围追堵截的白军像一团又一团翻滚着的乱云,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实际上,红军从平江撤到修水的时候,日子已经很难过了,转战的艰辛使一些意志薄弱者开始动摇,有的竟悄悄逃离了革命队伍。

那些人呢,见卫兵给彭德怀敬礼,便知道来了一个大官,立即跪倒在地哭爹喊娘,说长官呵行行好放了小人吧,咱可是老实本分的穷苦人哪。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十分可怜,怎么看也不像是土豪劣绅。善良的彭德怀便动了恻隐之心,对卫兵说:“放了这几个人吧。”

起义后,浴血突围的红五军出平江,跃龙门,至长寿,赴万载……硬是在腥风血雨中左冲右闯,那一面军旗呼啦啦火焰似的烧红了曙色,鼓舞着人心。

的确,江西的地主老财穿得够破了,他们有钱却又十分吝啬,而且很会装佯。一向忠厚善良的彭德怀上当了。

红五军突破敌军的封锁杀出平江地区之后,气坏了湖南省主席兼清乡督办鲁涤平。他听罢何键和张辉瓒的电话,便骂骂咧咧地下令增兵“进剿”。

瞧瞧,鲁涤平和何键发给张辉瓒、朱耀华等人的急电:现虽收复平城,而残众尚未扑灭,其逃窜于各乡镇者为数尚多近向浏东逃窜,企图联络朱毛,再次猖獗。

胡筠深情地望着黄公略,默默无言地扶他起来。他知道,她是要扶他上马的。他咬紧牙关站起来的时候,一定是感到大腿上枪伤的剧痛而眼前一阵发黑,所以才摇晃一下扶住她的肩头。

端起枪的战士,也许与他们的党代表黄公略一样,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红五军的大部队吧?那跟着军旗前进的大部队,正是一个在乱云中拍动着沉重翅膀的雁阵呵。于是,再没有谁想打雁了,尽管每个人早已饥肠辘辘了。

哦,彭老总,你是不是又想到1931年9月15日,就在蒋介石发动第三次“大围剿”之际,转战的红六军挺进在江西吉安东固六渡坳,又突然遭到敌机的狂轰滥炸,已经成为军长的黄公略正在指挥部队紧急隐蔽,突然被凌空扫射来的机枪子弹击中。可惜一位大智大勇的英才,牺牲之时年仅33岁!

当时,彭德怀审时度势,断然决定不与白军死打硬拼(老百姓将国民党军队称为白军,将共产党军队称为红军),率部攻向江西修水,进占渣津,在那里解决冬装的困难,并稍事休整以利再战。命令一下,红五军立即迅速行动起来,避开白军坚锐以挫其脆弱,很快吃掉修水守军一个营和民团近三百人。

随后,彭德怀、邓萍率领四个大队奔赴鄂南通城、通山、九宫山,主要意图是寻找地方党和游击队,然而都没有成功,只得从九宫山又返回平江黄金洞。途经渣津一带的时候,他们出其不意地歼灭了江西朱培德的一个宪兵营和当地的一个挨户团,补充了一些弹药和粮食。

第二天,在兴国的莲塘村,毛泽东亲自主持了追悼黄公略的群众大会,朱德等军委首长和全军指战员、当地的赤卫队员和群众都参加了。主席台两侧高挂着显得异常沉重的大幅挽联:

哦,红五军何去何从?

我看见,国民党湖南省主席鲁涤平气哼哼地摔了电话,大骂何键和张辉瓒:“他妈的都是饭桶,废物!”

我看见,这个狗熊一般的鲁胖子,喘着粗气跌坐下去将竹椅子压得吱吱叫,他在大叫:“增兵!增兵!不剿灭彭德怀誓不收兵!”

8月25日拂晓,下段屋老人张千秋在坪上石桥遇一路敌兵,他一言未发,就被前面的敌兵将头砍下。领队的挨户团头子一眼认出是张千秋,便告诉为首的敌军官:“好彩头,第一个杀千秋,必将是大功告成!”随后,只见东阳山上火光冲天,包围各村的敌兵如洪水猛兽,气势汹汹地冲入村庄,开始了血腥的屠杀,七八个村庄,烟雾弥漫,一片火海,数百名无辜群众被押到刑场,开刀问斩,刀挥剑闪,人头滚滚,血流成渠,尸横遍野,受害者们,有的被砍头、剖腹、挖心,有的被活埋碎剐、剁酱,甚至出现了残杀孕妇、撕裂婴儿等暴行。

恐怕,现在是红五军成败存亡的关键时期了。

龙门烟火未尽,何健的重兵旋即向红五军追来。国民党反动派用刀枪在湘鄂赣边区结成一张铁网,扬言要“一网打尽彭、黄残部”。

他说:“留下我,不要让我拖累大家。”她说:“不。” 他说:“这样子怎么打仗?你们走!”她说:“不!”

在“追剿”红五军之际,大军阀何键还一手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龙门惨案”。

此令一出,没出多久就见了结果,那些土豪劣绅的家属都背着一袋一袋的银元来了,每一家的赎款竟然真是上千元。彭德怀这时才恍然大悟:噢,这帮家伙果真是有钱的祖宗没钱的孙子!

战士们很快熟悉了当地的情况,也学会了怎样发动群众,他们抓土豪罚款呀,摸底细挖窖呀,真的搞出来许多不义之财。有的地主一窖就埋藏几百元、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红军的政策呢,仍然与在平江的时候一样:按资本大小捐款,不满一万者不捐;一万元以上者捐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反动政治代表和一般商人合伙者,除去反动部分,折价百分之三十缴款。那些穷苦的老百姓分得了粮食和盐,无不喜笑颜开地说红军好。

鲁、何两个屠杀成性的大刽子手,在急电中还强调:如果在8月底予以“彻底肃清者,即给奖金3万元,以示酬庸”;对于“剿办不力者”,“定予从严撤惩,决不宽贷”。

在那里,红五军一边派出工作队,发动劳苦大众进行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一边整顿部队,进一步清洗反动军官,吸收革命意志坚定者入党。红五军党委面对现实又作出决定:取消各团、营、连的番号,编为五个大队和一个特务大队。

我听到,那一面呼啦啦燃烧的大旗下,有一声不是雷霆胜似雷霆的声音:“向着井冈山,前进!”那是彭德怀军长力敌万钧的命令,抑或说是信心十足的感召。

于是,国民党军队和地方反动武装便以超过8个团的兵力,如滚滚的黑云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压过来。有人害怕了。有人脱逃了。有人叛变了……

军旗在,希望在。那大旗下,跃马横刀的正是彭德怀!

这时候,原来起义的官兵只剩下一半了。行进途中,黄公略对自己的过失仍然恨恨不已,他忘不了暴动后由于轻信九连长贺仲斌,致使自己的三营被这个坏家伙拐走了,他责骂自己不该瞒着彭德怀拉出队伍去找三营,竟然耽误了平江西门关的战机。这些天来,他一直负责最危险的断后工作,与地方游击队一起狙击敌军,然而他的心里一直郁郁寡欢。一次战斗之后,他说:“我心里堵得难受。”说着,便扶着一棵树坐下来。

胡筠与黄公略并没有终成眷属。她,这位已经是湖南省苏维埃政府委员的巾帼英雄,在两年后“左”倾机会主义肆虐之时,被诬为“AB团分子”遇害。这是历史的遗憾和悲哀。不过,如今让人感到一些欣慰的,是1990年平江县在虹桥镇建立了胡筠学校,并在大坪乡建筑了胡筠大桥,以志纪念。

“胡筠!”红军战士惊喜得大呼。在胡筠和她的游击队的突然袭击下,白军慌忙溃退了。当黄公略紧握住胡筠的双手时,战士们发现两个人的表情异常激动,甚至可以说有些耐人寻味了。知情者自然忘不了,彭德怀在平江城说过这么一句笑话:“黄石一见到胡筠,那张脸就像葵花似的。”

从山口攻上来的白军大声喊叫:“喂——!你们这些‘共匪’跑不掉了!”

哦,转战征途中的红五军,一路上抛头颅、洒热血,正在异乎寻常的艰难困苦之中,向朱德、毛泽东率领的红四军靠拢。

时值深秋。漫山的红叶,在消逝的硝烟中显得愈发热烈。一声雁鸣悠悠而来,几个士兵不约而同地端起枪,只见一支雁队迎着萧瑟的秋风飞过来,缓缓地穿过铅灰色的云隙,将一个大大的“人”字写上了长空。雁阵临近山头时,听得见翅膀的强劲拍动之声,仿佛有一队人戴着手套在有节奏地鼓掌:“扑!扑!扑!扑! ”那情景真令人动心呵。

她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吧。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毕竟是女人呵。她就这样将他扶上大白马,然后,带领着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舍生忘死地突破了白军的封锁线,去追赶彭德怀和滕代远率领的大部队。

大约在1928年8月底,红五军接到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主要内容是要他们避免与敌人的主力部队死打硬拼,在撤退期间派人悄悄潜往井冈山接上关系,以求朱毛的策应和援助。

第九章 转战 万载夕阳,从血色沙场上转向明朝

我们已经知道,自从1928年8月底,红五军在彭德怀和滕代远的率领下,一边从平江向湘鄂赣边界突围,一边派人与井冈山方面联系,当时的环境异常险恶异常艰苦,这支起义军随时都有全军覆灭的可能。

是年9月6日,在鲁涤平的两个团的突然袭击下,红五军又被迫匆匆撤往浏阳、万载边界。由于叛徒告密,他们在进军途中又遭到朱耀华师的袭击,所筹集的粮食、冬装和其他军需物品几乎丢弃殆尽。这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停顿下来进行休整,连小憩一会儿也不可能了。

骄阳似火。这支部队一路上跑得烟尘滚滚气喘吁吁,真是疲于奔命了。跑着,跑着,只听“扑通!”一声,有个负伤的战士向前跌倒了。他被扶起来时,臂膀上的伤口流着鲜血,口吐白沫。

彭德怀催马来到这个伤员的身边,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伤势,骂道:“是哪个混蛋包扎的?”

没人敢吭声。这伤员的臂伤,显然是匆忙之时撕下布条胡乱捆扎的,血还在涌流着,他在痛苦地呻吟着。彭德怀跪下一条腿,一边亲手为他解开布条重新包扎,一边大声叫道:“水!”

还是没人吭声。

“都成了哑巴吗?”他拧起浓眉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看见大家的嘴唇都爆起了一层白皮,这才恍然了:没水!哪里还会有水呢?前无驿站,后有追兵,长驱百里却又是没吃没喝没休息。水!水是命脉呵。

彭德怀扭过头,瞧见跟在自己身边的卫兵,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拿水来!”他知道自己的水壶里还有一点水。

卫兵的神色十分勉强,支支吾吾地说:“只剩下几口了,您……”

“拿过来!”彭德怀以毫无商量的口气命令道。卫兵看着军长那干裂的嘴唇,急得快要哭了,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拿过那仅剩的一点水,送到这个伤员嘴边。其实,类似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接着,彭德怀又对伤员命令道:“上马!” 四周很静。伤员趴在马上,感动得哭起来。队伍中,许多人的眼里都泛起了泪花。实际上,这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彭德怀总是将自己的马让给伤病员骑。

自平江暴动以来,彭德怀率部开始三个多月的浴血转战,这支损失惨重却又极其顽强的部队突破白军的层层围困,震惊了湘鄂赣的大军阀和反动当局。最为嚣张的是湖南的鲁涤平、何键和江西的朱培德,伙同来自湖北的白军进行无情的“三省会剿”。他们不断用密电相互联系,打破了以往互不越省界的惯例,竭尽全力阻止红五军向红四军靠拢。由于敌军进行残酷的接连不断的围追堵截,红五军第一次上井冈山的计划失败了。

面对如此严酷的斗争形势,彭德怀及时接受了平江之战的教训,采取“盘旋战术”同敌人兜圈子,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时而插入敌军的间隙部位,时而又跳到敌军侧后,搞得他们懵头转向,捉襟见肘,疲惫不堪。也难怪张辉瓒对着大发脾气的鲁胖子哀叹:“不是小弟无能,是彭德怀这家伙太会打仗了!”

的确,不是张辉瓒无能。张辉瓒之所以浑名叫“脏瘟神”,就是因为他打仗既凶狠又骄横。不信,你瞧:当红五军向万载大桥转移之时,这个骄横成性的张辉瓒随即“掷出”三个团,气势汹汹烟尘滚滚地猛扑过来,一场恶战就这样开始了。

在国民党的将领中,张辉瓒还算是受蒋介石青睐的。老蒋喜欢他,不仅在于他死心塌地效忠党国,而且因为他是一个敢打敢拼的亡命将军。应该说,他后来被红军活捉不属偶然。他狂傲,他果敢,他指挥的部队攻势凌厉,因此他对彭德怀的军事才能十分嫉妒。如果说他是草包,那实在是冤枉了他。看吧,他现在指挥三个团开始猛攻了。

白军一批接一批扑向桥头阵地,又在红军的狙击中一批接一批地倒下去,这一场大厮杀真是天昏地暗,鬼泣神惊。激战之中,红军也是伤亡惨重。参谋长邓萍从桥头撤下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浸透了鲜血和汗水,他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跑进前沿指挥所,大叫道:“石穿,赶快撤吧,晚了咱们可变成了‘饺子馅’了!”

彭德怀点点头,说:“是得赶快撤,可是你瞧兔崽子们跟在咱屁股后了,怎么撤?还是得再打个反击吧。”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仅仅是张辉赞这三个团,自己的部队还是顶得住的,但是其他的白军也在迅速向这里调动,撤晚了就跳不出敌人的包围圈了。沉吟一下后,他转过身对号手耿长锁说:“吹冲锋号。”

“什么?”号手以为自己听错了。冲锋?压过来的那可是三倍以上于已的兵力呀,冲锋?岂不是自投虎口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们横躺竖卧在沙场上,而现在天哪,这冲锋号一响,不知又有多少人倒下去了。号手的牙齿,想必在号嘴上磕得咯咯乱响,他并不是害怕,当然不是。就在这时,他听到军长雷霆般一声大吼:“发什么抖你,快吹冲锋号!”

号手耿长锁犹豫了一下。他虽然深知彭军长的大智大勇,能征善战,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战争,真是瞬息万变,鬼神莫测,只这几秒钟的延误,白军那边就已经发起了攻击。我们的号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狠命地鼓起丹田之气对准号嘴,那军号便呜咽一声金瓶迸裂也似地炸响了。

又一批红军战士呼啸着冲过桥头。肉搏战开始了谁这么忍心眼睁睁瞧着这血肉横飞、鲜血淋漓的场面?此处还是略去吧。

这场冲锋与反冲锋的激战结束,白军毕竟被打得缩了回去。硝烟中,只见万载大桥的桥头之上,威风凛凛地矗立着一个人,他那脊背微驼的身影仿佛张开的大弓而伸出的一只手臂似箭,这支箭便射向那血色彤然的落日了。挥臂之间,红军官兵们听见他一声果断的命令:“出发!”

顺着彭德怀手指的方向,红五军匆匆转移了。天色已晚,张辉瓒生怕中了彭德怀的埋伏,便不敢穷追下去。

号手耿长锁匆匆跟在军长那匹战马的屁股后,他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愧疚和不安。彭德怀没有骑马,只是拉着缰绳大步走在前头,许久不说一句话。马背上趴着一个重伤员,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了,鲜血渗透了包扎着的绷带,不断滴在马背上,又从马背淌到地上。

走着,走着,彭德怀扭头对耿长锁说:“交出你的军号!”

“什么?”耿长锁嗷地一声跳起来,“我不交!”接着,耿长锁咧开大嘴哭起来,他说你这不是让我自杀吗?我跟着你,我吹着这把军号闹起义,让我交出它还不如把我宰了。他的话大意就是这样。

据说彭德怀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喝道:“混蛋!你能分秒不差地给我吹响吗?”

“我保证!”耿长锁的回答掷地有声。他知道自己错了,战场上一点犹豫也不行,延误了战机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他必须将功折罪。

在向着平江、浏阳、修水、铜鼓四县边界的大山区转移的路上,湖南、江西两省的白军又疯狂地夹击上来,红五军只得奔赴鄂南的通城、通山和九宫山一带,不料又遭到湖北白军的堵击。怎么办?彭德怀临危不惊,指挥部队再度跳出包围圈,从九宫山、修水和武宁之间快速南进。他的“盘旋战术”把敌人搞懵了头,弄得张辉瓒和朱培德连连扑空一个劲地骂娘。

进军渣津的时候,彭德怀在穿插、迂回的运动战中,又抓住一个有利的战机,逮住了朱培德的一个整营,一场激烈的歼灭战就此开始了。

白军凭借火力和地形的优势,极力想冲出红军的包围圈,他们的机枪哒哒哒哒一个劲猛扫,眼看着就要在封锁线上撕开一个口子。这时,李力振臂一呼:“好汉子跟我来!”

一个班的战士跟着李力扑向敌人的火力点。那时,红军的武器装备都不行,掩护他们的火力也太差了。李力爬了一段路,刚刚扬手抛出一颗手榴弹,敌人的机枪就扫过来,子弹洞穿了他的前胸。一个战友将他背下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彭德怀匆匆赶到他身边,跪下来紧紧抱住他大声呼唤着:“李力!李力!”

这时,李力的双眼还睁着,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口中却猛地喷出一股鲜血来。接着,他的头一歪,就这样告别了战友们。

彭德怀缓缓脱下军帽,默默地向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李力致哀。此时,他的双眼已经被怒火烧红了,流弹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可是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他挺起胸,放眼这一片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沙场,他的大手缓缓地抬起来,突然以万钧之力压下去

那激越无比的冲锋号声,就在彭德怀挥手之际骤然炸响了。耿长锁熟悉军长的手势,这一次他可是一秒不差地执行了命令。

据知情人回忆说,耿长锁吹起军号时脸色变得铁青,一股血线突然从喇叭口迸射出来红军战士在敌群中舍命冲杀的时候,那一轮血色夕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

第九章 转战 脱逃与叛变相继发生在危急关头

万载大桥激战之后,红五军杀出一条血路再度奔向井冈山,这是一支何等英勇悲壮的哀兵劲旅!他们,令一代枭雄蒋介石大为震惊,让湘鄂赣三省扑过来的白军疲于奔命,于极其艰苦卓绝的斗争中显露了英雄本色。

这一年9月,彭德怀鉴于第一次奔赴井冈山受挫的教训,巧用欲南先北的计谋,毅然率部先进湖北通城,再赴通山,并且沿途发动群众建立游击队,吸收贫苦的工农青年入伍,实行土地革命,做出要在那里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样子。敌人果然上当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彭德怀怎么办?跟他们“推磨”兜圈子呀,打薄弱环节呀,瞅准时机跳出重围呀,到底将他们甩在屁股后去。这种盘旋战术,使人想到后来红军的四渡赤水,彭德怀与毛泽东在挥师鏖战中确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这话说起来很轻松,其实做起来非常艰难,在老虎嘴边——扑来扑去的老虎嘴边玩游戏,当然是玩命——玩成千上万人包括自己的性命,没有运筹帷幄以决胜千里的大智大勇,谁敢这样做?没有这种胆量又焉能成功!要知道,蒋光头和鲁胖子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的爪牙毕竟有不少凌厉善战的。在白军多次发动的大大小小的“围剿”中,红五军每天都生活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在长达45天的战斗历程里,这支衣衫褴褛武器不良的队伍几乎每天都要打仗,最可怕的时候竟然一天血战八次!

在如此艰险的战斗生活中,红五军伤亡一千多人,相当于当时整个部队的三分之一。他们就这样打呵,走哇,打呵,走哇,从酷暑走向秋寒,从一次战斗走向另一次战斗,伤病员在不断增加,粮食和弹药在不断减少,各种给养越来越缺乏了。境况好一些的时候,他们每天只能吃上两顿红薯干,时常是作战之后找不到一点东西吃,只得在山里采野果子和野菜充饥,喝溪水解渴,有时甚至在疲于奔命之际一连几天没吃没喝。

极度的疲惫,艰苦的行程,大量的伤亡,渺茫的前景,使这支队伍开始瓦解也愈加精粹了。人心,更厉害地浮动起来,又是怀疑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又是困惑红五军去往何方。不是知道要上井冈山吗?知道,然而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转来钻去,谁知道能不能最终打出去?

严酷的事实证明,平江暴动是中国革命处于最低潮时期的一次武装起义,因此它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起义军经受了极不寻常的考验,而脱逃和叛变也就不可避免了。

首先发难的,是原独立第五师一团二营营长、现在的红四团团长陈鹏飞。他的逃离,在起义军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实在说,陈鹏飞不是一个坏人,他极有人情味儿,对革命也有同情心,也愿意救助劳苦大众。平江暴动,他带着自己的队伍跟了彭德怀,在艰苦卓绝的征战中也指挥部队打了许多仗,应该说他有功劳也有苦劳。当时,彭德怀认为他虽然不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但是他极重个人感情又有正义感,与黄公略十分要好,因此还是对他委以重任了。然而,随着斗争环境的日益艰辛和险恶,陈鹏飞终于受不了连日的奔波、殊死的厮杀和饥病的折磨了。

又是转战的前夕。陈鹏飞在苦闷和彷徨中踅来转去,终于趁无人留意之际留下他那支手枪,不带一个卫兵,身单影只地不辞而别了。临走时,他在纸上留言给军长彭德怀,其言辞是凄婉、真诚而又可鄙的:“我实在吃不下这个苦,被迫离开你们。我走后,保证不反共。”

有一个士兵发现了他的一纸留言,立即送到了彭德怀的手上。彭德怀默默地看着陈鹏飞的那句话,紧闭着厚嘴唇许久不语,他的脸色异常严峻而痛苦。

“军长,我们去把他抓回来!”几个战士说。

彭德怀浓眉紧锁,问:“他带走了什么?” 那几个士兵摇摇头。彭德怀叹了一口气,说:“由他去吧。”

陈鹏飞,这个革命的同路人,终于到了与革命分手的时候。自此,他犹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就在陈鹏飞离去不久,彭德怀指挥部队继续用“推磨”的战术与白军周旋,走到平江与修水边界的时候,又一次严重事件发生了——

红五军转移到江西白沙岭的时候,一场化整为零的突围战斗使这支部队如星落云散。原一团一连连长李玉华见时机已到,便对全连的一百多名士兵大叫:“弟兄们,军长被敌人包围了,都跟我去救他呀!”

士兵们一听就急了,都不约而同地叫着:“救军长去!救军长去!”他们也顾不得多想什么,就跟着连长匆匆跑去了。

他们即将跑出白沙岭的时候,枪声已经止息了。奇怪,军长被围,怎么不打了?莫非那可怕的结果没人敢说出口,大家只是心神不安地跟着连长走。绕过一片林子,李玉华就要带着队伍离开白沙岭了。怎么,不是说去解围去救军长吗,怎么离开战场了?士兵们面面相觑,感到情况不对头了。

一人大声问:“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李玉华脸一沉:“问什么,执行命令。”

两人大声叫:“你不是去救军长!”

李玉华拔出手枪:“少废话,跟我走!”

三人、四人乃至更多的人都叫起来: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你到底想干什么?走在前头的人脚步骤然停止,后面的人身不由己地撞过去,跌成一堆了。

李玉华凶相毕露了,他挥动着手枪嚎叫道:“他妈的,谁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了他!”

士兵们不吭声了。然而,他们不走了。他们的表情异常。他们默默盯着李玉华。他们手里都有枪。他们的枪都上着顶门火呢。李玉华的心虚了,他握枪的手可能在颤抖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说:“哦,哦,弟兄们,跟我去找一条活路吧。”

没有人吭声。有几个人的枪口抬起来,对着他。而他身边几个人的枪口也抬起来,对着那几个人。

李玉华此时的神态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到底软下来,说:“弟兄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愿不愿跟我走,请便好了。”

还是没有人吭声,可是大家的脚步在移动,一步,一步,在非同寻常的选择中移动,渐渐变成了两群。两群人,界线分明。两群人,命运相反。两群人相对着后退,后退,枪没有响。两群人毕竟存在着十分复杂的情缘。就这样退出子弹射程之外,各走各的路了。

一百多人的连队,只有十几个人跟着李玉华逃跑了,其他人又回来找自 己的大部队。当彭德怀见到他们,——紧握他们的手时,有几个人禁不住流泪了。

危急关头,往往是考验意志和品格的试金石。就在红五军存亡难测的艰险之际,第一大队的大队长(改编前任一团团长)雷振辉再也不能忍耐,公然走上了叛变革命的可耻道路。

实际上,雷振辉早就与李玉华串通一气了。两人在一起密谋过,怎样先使一连反水,从而策动一大队全体官兵叛变投敌。由于彭德怀、滕代远已经有所察觉,李玉华自知不能得手便先行逃之夭夭。雷振辉一听到李玉华逃离的消息,就变得心神不宁,狂暴不安。

二连的班长周玉成回忆说:就在这天晚上,他们的老连长李灿派了几个士兵,已经悄悄地将雷振辉监视起来了。李灿说:“管他什么团长不团长,他打算反革命可就由不得他了。”顺便提一句,许多人在改编后仍习惯于原来的称谓,这一时期李灿的职务应是五大队长。

开始,雷振辉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他走出屋门时,两个士兵突然横枪挡住去路。于是他大吃一惊:“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报告团长,我们奉命不准你出去!”两个士兵不约而同地回答。

“他妈的,你们奉谁的命令?”雷振辉吼叫起来。 奉谁的命令呢,团长不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么,而你们竟敢把他看押起来。

两个士兵这时却毫无惧色,又大声回答:“奉士兵委员会的命令!”

翌日早上,部队集合起来准备出发了。就在彭德怀站在队列前讲话之时,雷振辉突然抢过警卫员薛洪全的手枪,对准彭德怀就要射击。薛洪全是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立即猛扑上去抱住了雷振辉。然而,雷这个家伙身高力壮,薛洪全哪里是他的对手呢!这时,警卫员张子久也猛扑上来,去夺雷的手枪,枪口被他扳向地面,只听“叭!”的一声,子弹打得泥土四溅。那支枪,已经被张子久夺了过来,不料雷的力气大,又把它夺了回去。

这件事发生在短暂的瞬间,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雷振辉就要再举手枪瞄准彭德怀,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魁梧而勇猛的三大队长贺国中怒吼一声扑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彭德怀。与此同时,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中队长黄云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扳倒了雷振辉,紧接着从自己腰间拔出手枪,一枪就结束了这个叛徒的狗命。短短几秒钟,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结束了。有的士兵惊得呆若木鸡,事后谈起来还说:“我的天!幸亏老黄来得快!”

彭德怀呢,当时就那么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一动不动。事后有人问他:“军长,你怎么不躲一躲,难道你就不怕死?”彭德怀微微一笑:“死,其实不可怕。”后来的许多事实证明,彭大将军真的不怕死,面对着险恶的明枪暗箭,他硬是不肯躲一躲,他将自己的人格看得比生命还要贵重。

当时,雷振辉的尸体还在地上抽搐着,彭德怀已经转过身继续他的讲话了。顺便在这里插几句:雷振辉的叛变,实在是大大伤了彭德怀的心,因为两人原来的感情是相当好的,彭德怀当一营长的时候,雷是他手下的老连长,应该说跟他的私交不错,他怎么也没想到雷会来这一手,尽管他对雷已经有所警觉。后来,他对老部下李聚奎说过:“看来,在革命的危难关头,光靠个人感情和私交是不行的,必须靠政治觉悟,靠共同的信仰呵。”

说话间,雷振辉已经断了气。彭德怀还如同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站在队伍前,语气显得十分沉着而又坚定。他的话大意是这样的:

同志们,刚才出了点意外——小意思!我就是死了,革命仍然前进嘛。好,现在接着往下说。自平江暴动以来,大家跟我冲呵杀呀干了一个多月了,那么多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这真是令人无比痛心的事情呵!但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吓倒我们,流血牺牲也不能吓倒我们。我们,就是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与比我们多几十倍的敌人周旋着,并且接连不断地英勇战斗着。我们,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有我们在,红五军的大旗永远——不倒!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了扫寂静无声的队伍,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我知道,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一路上跟我吃了这么多苦遭了这么多难,也真是难以忍受!谁不念老家,谁不恋亲人,谁没有妻儿老小哇?谁也不愿意死在沙场上做个野鬼说着说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激昂起来:为什么,我们还要舍生忘死闹革命?还不是因为这世道太黑,还不是让国民党反动派逼的嘛。我索性把话说到家,有种的就继续跟我走,想回去的我也不拦阻,现在就走吧。反正,我彭德怀是不回头的,就是死我也要往前扑!

话说到这种地步,还有谁会无动于衷?

滕代远大声问:“有想要回家的吗?可以发一点路费给你!”

身材高大、性格豪爽的贺国中,两大步跨到彭德怀面前紧握住他的双手,眼里闪着泪光大声说:“石穿,就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走吧!”

“跟军长走!”参谋长邓萍和五大队长李灿几乎同声大叫。

“跟军长走!”整个部队齐声响应,那声音与松涛汇合在一起,在群山中传出很远很远。

秋风瑟瑟。军旗猎猎。

彭德怀双手紧握旗杆,举起来,无比豪迈地举起来,义无返顾地大步向前。这也是一个情不自禁的举动,让跟在他身后的旗手一时不知所措。彭德怀举旗向前走,就是不回头看一眼。红五军的人马,自然而然的跟上来。红五军的旗帜,就这样哗啦啦地迎风挺进!

第九章 转战 赤诚和坚贞再度经受严峻的考验

又是一番夹杂着冰雹的凄风苦雨,噼哩叭啦地击打着历经磨难的红五军,给修水、铜鼓、万载一带的丛山峻岭罩上一片灰蒙蒙的悲哀色彩。老天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泣着,恐怕是深悔没给这支哀兵劲旅一个丽日晴天吧。哦,瞧瞧这些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苦命人,他们在冰冷的风雨中颤抖着,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进着。呵,他们已经被接连不断的战火、伤病、饥饿和疲惫折磨成什么样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呵。他们的身上湿淋淋的,肩背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冰的铠甲,枪支在冰雹的敲打下发出金属的脆响。他们,就这么搀搀扶扶、跌跌爬爬地行进着,顽强地行进着。远远望去,在苍山如海、水天一色的征途上,他们根本不像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却仿佛是长长的一队征雁在缓缓地拍击着翅膀,尽管已经贴着地面疲惫至极就要飞不动了。那前头的旗手呢,又仿佛是举着一把呼啦啦燃烧的火,给天地间给人心上添了莫大的暖意和希冀。

这种天气,是该感谢它呢,还是该诅咒它?也只有这种天气,才能使红 军稍稍安心行进,天一晴就会有一支又一支的白军打过来。于是,又是苦战,又是苦战,又是伤亡,又是伤亡!

残秋十月,这天说晴也就晴了。晴了,这仗可就又要打起来了。

当军长彭德怀站在一个山头上极目远眺的时候,张辉瓒的几个团又从平江地区追过来,朱耀华的一支部队又准备从通城方面进行侧击,而朱培德的大批人马正以逸待劳堵在前方的要道上。

又一场恶战要开始了。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彭德怀当机立断再度挥师北去,准备突破通城、通山一带的薄弱环节,寻求时机第二次奔赴井冈山。

这时候,从湖北赶来的一个团白军即将与红五军遭遇了。这支敌军得到的情报很准确,正准备打一个有把握的袭击战,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反而遭了袭击。袭击他们的,是黄公略指挥的红军第二大队和胡筠率领的游击大队。

负伤的黄公略被胡筠送回大部队后,仍然坚持着骑在马上指挥战斗。这位谨慎而又精明的将才,现在又抓住了一展身手的时机,他决定与胡筠密切协同消灭从通城方面赶来的敌人,为大部队扫清前进的障碍。具体的打法叫作“掐头打尾”——由黄公略率领他的二大队袭击敌军的“脑袋”,由胡筠率领她的游击大队切断敌军的“尾巴”,同时出击,分割围歼。

据说,彭德怀听了这个主张,用手搓着满下巴的胡茬子想了想,又使劲往黄公略肩头上一拍:“好家伙,干吧!”

天晴的时候,黄公略和胡筠都已经率领各自的人马埋伏好了。冷漠的秋阳仿佛贴在天上一动不动了。由北至南从两山之间蜿蜒而来的那条土道上,许久许久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动静。埋伏在霜叶缤纷的树丛里的战士们,浑身湿漉漉的蒸腾着一团一团的雾气,他们饥寒难耐地趴在地上熬着时间,等待那一跃而起的战机。

将近中午的时候,北边的山口处隐约传来人马的嘈杂声,敌军终于露头了,这个团是从通城匆匆赶来的,荷枪实弹的官兵们自我感觉很好,人是腆着肚子马是昂着头,他们并没有把尚未交战过的对手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什么红军呀游击队呀,无非都是一些个面带饥色不堪一击的毛匪草寇罢了——后来抓到的俘虏兵这样说。那么,他们真的满不在乎?嗨嗨,瞧瞧吧:队伍一进山口,火力侦察便开始了。炮,发现了敌人似的猛然往山头上轰击;枪,却是漫无目标地乱打一气。走着,走着,他们不走了。哦,他们的指挥官不是草包,知道骄狂和麻痹是兵家的大忌。

然而,他们还是骄狂了,大意了,是习惯使然,毕竟没跟红军打过仗嘛。炮弹在胡筠身后爆炸的时候,一个游击队员的手臂飞到空中,另一个游击队员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他惨叫出声音来,两个人就在草丛里打着滚,打着滚。胡筠的牙齿咬得咯嘣响,死死盯着山路上这支白军。

白军的队伍又长蛇一般向前游动了。胡筠知道,黄公略的队伍正在前边等着他们。胡筠也知道,3里以外翘首以待的是红五军的大部队,他们即将从这一道用火力和血肉撕开的突破口穿行而去。她甚至能感觉到彭德怀站在一个山头上,用望远镜向这里眺望着,眺望着。

不错,此时彭德怀真的在眺望着,不过这里的人是看不见的。彭德怀估计,到了这时候白军也该钻进“口袋”来了。

果然。那“蛇头”已经触到了黄公略的埋伏圈。“轰!轰!”两发炮弹在埋伏圈内爆炸了,那些残枝败叶顿时飞起来。黄公略扫一眼身边的战士们,低声对机枪手说:“沉住气,再近一点。”

白军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那骑在马上的指挥官也许正沉醉在“剿灭”红军的迷梦中吧。突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挥动的手枪在阳光下闪动着蓝光——当时在二大队当战士的肖志骁回忆说,那小子挥动手枪想要下什么命令,而我们的黄石(士兵们喜欢这样称呼黄公略)就在这时大吼一声:“开火!”

顿时,机枪狂叫,土炮轰鸣,杀声震荡山谷。白军的指挥官一头栽下马去,他身后的队伍犹如炸了窝的马蜂,乱哄哄地涌向山口。这时,山口那边也打响了,是胡筠指挥她的游击队“咬”住了白军的尾巴。

不列一个小时,这场激烈的“口袋战”结束了。

当红五军的大部队赶到此地时,黄公略和胡筠正站在大路上迎接着呢。战场的硝烟尚未散尽,他俩身后是押着俘虏们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

彭德怀和滕代远大步走上来,双双握住黄公略和胡筠的手,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对视了一下,那种胜利的喜悦是心照不宣的。而彭德怀的面容,显然是严峻多于欣慰的,他还是默默地将望远镜递给了黄公略。

黄公略的脸上随即笑影皆无,他举起望远镜顺着山路向东南方向望去:

哦,那边又匆匆赶来一支白军,看阵势大约有两个团的兵力。周围的人,都在注意他的表情,那几颗麻子使他的脸色显得近乎冷酷。

他说:“你们快走,二大队跟我来!” “还有我们!”胡筠的声音依然平静。

彭德怀明白,掩护大部队的任务又落在他们的肩上了。他注视着这两位赤诚而坚贞的战友,厚嘴唇翕张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所有的人,所有饥肠辘辘、破衣烂衫的人,都望着他。他猛地一扭头,大步走去。

大部队就这样跟着他,向通城方向继续开进。黄公略和他的二大队,胡筠和她的游击大队,又悄然埋伏在这山谷的两侧了。这时,有人怨恨地说:“他妈的,老子的命不值钱!”胡筠听了,回过头瞅了那人一眼,然后淡淡地说:“没人强迫你,你可以走。”那人不吭声了,他没有离开胡筠,他只是抱怨一句。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尾随红五军的那支白军赶来了。泥泞的山路上,传来一阵人喊马嘶。这一次其实不是伏击,因为敌人知道自己在这里会遭到狙击,他们的炮火已经在准确地轰击两侧的山头阵地了。

乱石,草木,夹杂着血肉,在腾起的烟尘中飞飞扬扬。继而,白军分为两股,向两侧的山头发起猛烈冲锋。密集的枪弹犹如一片飞蝗,乱纷纷地撞过来撞过来;双方投出的手榴弹都像乌鸦似的乱飞,又不断在对方的阵地上轰炸;惊心动魄的喊杀声,足以使胆小鬼吓尿了裤子也足以使胆小鬼骤然勃起杀向敌人。

双方在山坡上、树丛里进行残酷的厮杀。有人发疯般端着捅弯了的刺刀嗷嗷大吼;有人捂着肚子上的创伤在地上惨叫着打滚;有人的断肢残体随着炮火飞到空中;也有人战战兢兢地钻入林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场血战进行了半个小时,白军已经占据了两侧的山头,阵地上横躺 竖卧的大多是红军战士的遗体。早已负过伤的黄公略,这次胸部又挂了彩,他望了望远去的红军大部队,又看了看伤亡惨重的自己人,十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撤!”

残余的二大队和游击队合兵一处,一边打一边向大山深处撤去,而气急败坏的白军又紧追不舍,因为他们知道红五军主力部队去远了。这时候,敌我双方的距离也不过几百米,尽管有山石草木不断掩护着,仍可以隐隐约约 发现对方一两个人的身影。那追击的枪声不断响着,子弹穿过来打得树枝和霜叶纷纷落下。

黄公略被胡筠搀扶着,趔趔趄趄地拖着他那条伤腿。大白马跟在他俩身后,马身上驮着重伤员。追兵的子弹在他们身边尖啸着,他反而显得更加镇静了。这位聪颖、勇敢、善战的黄埔学子,总是在危急时刻表现出他的超人 的胆魄和机智。

他说:“扶我上马!”

那个呻吟着的重伤员离开马背,让一个游击队员背起来。周围的人有些不解地看着黄公略。

时间紧迫,不容人有片刻的迟缓。黄公略被胡筠扶上马之后,用短暂而又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要跟着我!”说罢,打马就要向另一条山路奔去。一霎时,胡筠明白了:黄石是要将敌人引过去,让其他同志脱离险境。

她猛地纵身一跃,便跳上马骑在黄石的背后,扭头对侯金武叫道:“你带队快走!”与此同时,她的双脚在马肚子两侧猛地一磕,大白马随即撒开四蹄跑起来。

黄公略知道胡筠的脾气,她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这匹颇有灵性的大白马向斜刺里跑去之后,突然间发出一声长嘶。据后来一名游击队员说,它的叫声是胡筠用手在它身上拍出来的。胡筠是怎么拍的,拍在哪里?他不知道。敌人一听马嘶声,急忙追赶过来。

侯金武带着队伍悄然消失在林中。在另一条山路上,大白马的身影跳跃着,在树荫间时隐时现,它一定将敌人逗惹得一个劲地骂娘了。否则,就不会有炮弹也尖啸着追上去——“轰!轰!”就在大白马的身前身后爆炸了。侯金武后来回忆说:远远望见炮弹炸起的硝烟,听着紧追过去的枪声,谁的心里不像猫在抓一样呵!

好在大白马跑得快,好在敌人的枪炮瞄不准目标,黄公略和胡筠终于脱险了。他俩甩掉了追兵,又绕了一个大圈子去找自己的队伍。他们走到一个山洼里,发现一个砍柴的老乡,便问:看见红军和游击队过去了么?那老乡惊恐地瞧瞧他俩,竟然一声不吭地低下头溜走了。

一直到黄昏,他俩才侥幸碰上自己的队伍,于是皆大欢喜,随即去追赶彭德怀率领的大部队去了。

第十章 会师 赴铜鼓决不息鼓,临幽居不便久居

“就幽居下来吧。”黄公略盯着周围的人,他的表情也幽幽默默的。“在这个地方娶妻生子享一享天伦之乐,也省得转战哪厮杀呀流血呵掉脑袋。”

在这种情况下,湘鄂赣特委与红五军党委研究决定:留下第一纵队和第 三纵队,在平江、修水、铜鼓、武宁一带活动;留下第二纵队,在浏阳、平江、万载一带活动;第四纵队、第五纵队和军直属队(大约八百多人五百多支步枪),跟彭德怀、滕代远上井冈山。一同上井冈山的军委委员,还有参谋长邓萍、三纵队长贺国中。

会议一结束,分手的时刻快到了。部队在一片开阔的土场上集合起来,黑压压的两干多人,穿的衣裳拿的武器都是长长短短、五花八门的,他们没有统一的冬装,有的只是打土豪得来的各式各样的衣裳。

1935年秋,刘坤模去上海寻找党组织未果,在返归武汉途中结识了陶铸的母亲。为了避难,她化名刘飞,在陶铸母亲的帮助下落脚在武昌白沙洲。这时候,她认识了陶铸的好友徐任吾。徐是教师,妻子已病故,与刘飞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携相怜的过程中自然相亲相爱了。这期间,她以为彭德怀已经不在人世,便与徐任吾同居了。不久,她生下一个小女孩,取名榕青。

霜天迷雾。残山剩水。漫山遍野的红叶,就在这愈来愈残酷的环境中燃烧得轰轰烈烈。

(一)有共产党的领导;(二)有边区群众特别是平浏群众的支援;(三)有井冈山的旗帜和榜样;(四)有北伐时期的影响。这些是起义胜利、粉碎敌军进攻和“会剿”的主要条件。此外,军内士兵会的组织对维系军队良好纪律、巩固部队,都起了重要作用。

瞧吧:这个穿着破烂的单衣却戴着礼帽;那个身穿马褂却脚踏草鞋;这个披了一件国民党军官的呢大衣,而手上提着一支老掉了牙的土铳;那个破皂衫里面却套了一件小媳妇的红花袄——还似乎有点害羞地低着头站在那里呢。

井冈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这里,是莽莽苍苍、气势磅礴的罗霄山脉中段。在宁冈、酃县、遂川、永新四县之交,便是革命根据地井冈山了。它的北麓是宁冈的茅坪,南麓是遂川的黄坳,两地相距90里;它的东麓是永新的拿山,西麓是酃县的水口,两地相距180里。四界群峰突起;五哨云烟苍茫。举步仰见悬崖峭壁;俯首谛听涧水潺潺。一道道雄关险隘,且又有茨坪、茅坪、罗浮和大、小五井等阡陌之地可以提供衣食,堪称兵家固守的理想处。于是,朱德、毛泽东率领红四军占据了此地。

多少人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教训,使大家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了。有什么办法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痛定思痛,如今也只有接受沉痛的教训,采取有力的补救措施。

彭德怀深深叹了口气,终于同意让她留下来进了抗日军政大学。这时,另一个命中注定要饱受辛酸、委屈和折磨的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就是从北平投奔延安的女大学生浦安修。这一段儿女情长的故事都是后话,笔者不能再往下叙述了,因为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已经向红五军紧逼过来。

“不,我不回去,我是来参加革命的。我要跟着你!”刘坤模趴在桌上,哭得十分厉害。

会议就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进行下去。说到具体的问题,彭德怀的心情是相当沉重的,他的检讨也是十分诚恳而切中要害的。直至1959年庐山会议后,他在自述之中还谈到暴动后失利的主要原因:

在这里,彭德怀有意强调了“以井冈山为旗帜,为榜样”,为什么呢?原来,当时确有人反对上井冈山。即便在三个月后,蒋长卿在写给湖南省委并转中共中央的信中,还这样说:“我当时认为他们的计划错误,犯了很重的机会主义倾向,立去一甬(函),制止他们去找朱、毛,大意是:在敌人包围之时,我们的部队应采用化整为零、跳出包围,向外发展的计划,切不可去找朱、毛,因为朱、毛也是被围剿的,然而朱、毛向哪里去呢?朱、毛的计划也是分散的,发展的 ”

这句话,对彭德怀心头是多大的撞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暮然间,他想起了远在乌石山下的妻子刘坤模。哦,坤模!细妹子!人在一瞬间,究竟能够让多少往事一齐涌上脑海,恐怕没有准能够计算得出。彭德怀这时想了些什么,人们再也无法知道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将妻子送上驶往湘潭的小火轮的时候,妻子哭着 再次说出揪心的话:“有一天敌人抓走了我,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此时此刻,彭德怀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恐怕也不能宽慰妻子的心。

在艰难困苦、险象环生的情况下,伤员和病号在转战途中造成的困难且不必说,最令人苦恼的还是意志动摇者,又有人悄悄然不辞而别了,那种消沉的情绪就像瘟疫一般在部队中蔓延着。

事实胜于雄辩,谁在斗争中犯了盲动主义、扩大化的错误,谁就得认错就得改正。这就如同滕代远说的:“咱们要战胜敌人,就得首先战胜自己。”说到平江暴动的经验和教训,彭德怀的态度十分恳切,没有一点浮夸,像老农品评田里的收成一般实实在在。他归纳的成功之处是:

对于暴动以来的教训,起初大家的发言并不热烈。彭德怀便有些冒火:“都说嘛,你说错了我骂你,我说错了你骂我,骂罢了就罢,谁还忌恨着怎的!”

那么,他的妻子刘坤模后来又怎样了?笔者在这里不能不多说几句了——细妹子刘坤模被送上那只小火轮,手扶船栏杆与丈夫彭德怀依依相望,禁不住泪洒湘江呜咽不止。她哪里晓得,此一别丈夫便杳如黄鹤了。九年啊,九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鲁胖子哪里晓得,彭德怀、滕代远率领红五军去通城、通山一带,沿途发动群众,扩大武装力量,实行土地革命,看样子是要在那里建立根据地,而真正的意图还是回师奔赴井冈山。在当时,也只有像井冈山这样的地方,红军才能站住脚。

1928年10月初,欲南先北的红五军经湖北通城去往通山,继而突然掉头南下江西再赴修水。据说,湖南省主席鲁涤平闻讯大吃一惊,用手拍着他的秃脑门叫道:“这不是又要上井冈山吗?”

我看见,彭德怀、滕代远率领着红五军,一路风雨、一路转战、一路艰辛、一路伤亡,正以不屈不挠的顽强意志第二次奔赴井冈山。

这次历时三天的会议,旨在总结平江暴动以来的经验和教训,制定进一步开展革命斗争的具体规划。

一句话,说得大家笑起来。有人说:“石穿听了能坐住板凳哟?” 彭德怀说:“谁跳起来谁是孙子。”

刚刚混编完毕,便获悉:湘鄂赣三省“会剿”的白军已经逼近!他们主要进攻的是平浏地区,寻找红五军主力作战。

这是在十月中旬。滕代远以湖南省委特派员的名义,在幽居召开了第一次湘鄂赣边区党代表会议(即平江、浏阳、修水、铜鼓、万载五县及红军代表的联席会议)。由于与通城、通山方面联系不及时,这两个县的代表未能参加。

人们不能忘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渣津地区有一支游击队,队长姓苟,被当地老百姓称为“狗队长”。应该说,这家伙是“左”倾盲动主义的亡命之徒,是杀敌的硬汉子也是祸害老百姓的王八蛋,他打土豪就是杀呀烧哇连老乡的房子也不留,他说这就叫“彻底革命”。这种乱杀乱烧使当地的老百姓愤怒至极,失望至极,他们说:哦,原来红军游击队就是这个样子!于是,真正的红军出现在此地的时候,这些农民武装便开始打土炮,继而扯白旗,充满了敌意和恐慌。

如今,彭德怀、滕代远又率领红五军匆匆而来。

会上,在大家认真讨论的基础上,彭德怀十分中肯地分析了转战两个多月的情形。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五县的革命斗争开展得不令人满意,存在着乱抓乱杀乱烧的盲动主义和宗派主义。这句话犀利如刀,一下子捅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令人想起有人虚报军情诱使红军一攻再攻长寿街和打土豪扩大化的错误。有人当场就红了脸,低下头轻轻地咳嗽着。

在战事险恶、吉凶未卜之际分手,焉知还能不能有重逢之日呵?黄公略,这个平素冷静而谨慎的人,眼睛里也情不自禁地泛起泪光。他低声说:“石穿,嫂子怎么办?”

周围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

的确,军情紧迫由不得儿女情长,何况也说不准自己这一把骨头扔在哪里,你还怎么给妻子一个音讯呢?你又能把她带到哪里去?彭德怀是不是这样问过自己,不得而知。当黄公略低声提起嫂子时,彭德怀仿佛没听见这句话,他的双眼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发亮。他沉默一会儿,才说:“黄石,咱们这一次分手,吉凶难测。如果我那边垮了台,你这边可要坚持住,别把咱们的老本都蚀光了啊。”

天气已冷,红五军的御寒问题仍未解决,官兵们绝大多数都衣不遮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且又一天难得有两顿红薯充饥了。后方给养困难,医药 难以寻找,伤病员更是难以安置。怎么办?

“25日军事会议的错误,是没有讨论战略方针,没有认识到革命的长期性。战争的形式应是长期的进攻和反进攻。如有这样的观念,就会在敌进攻平江城以前,早一点主动撤出,让敌扑空,那就可以避免这些损失;就应将部队置于长寿街和江西的修水、铜鼓边界,以团为单位分散打土豪、分田地 做好群众工作。”

天气愈发地冷了,然而这支部队的御寒问题却迟迟不能解决,被饥饿和伤病折磨着的官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一旦在野外露营或者经过一场激战之后,便在浸入骨髓的霜寒中瑟瑟发抖。况且,湘鄂赣三省的白军已经开始了第二次更大规模的“会剿”,有确切情报说:湖南的白军大约有十五个团集结于平江一带;湖北的白军大约有三个团已经开进通山地区;江西的三个团竟然逼近了修水、铜鼓。这真是重兵压境,层层封锁,步步围困,大有一举歼灭整个红五军之势。

彭德怀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对刘坤模说:“细妹子,咱俩的夫妻关系结束吧,共产党不能共产共妻。徐任吾他是个好人,何况你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鉴于上述严峻的形势,红五军进驻铜鼓后进行了短暂的休整。休整地名叫幽居,让彭德怀好一阵感慨,他对身边的同志们说:“大家是敲击铜鼓一鼓作气呀,还是偃旗息鼓幽居下来呢?”

其实,平、修、铜三县都出现了大杀、大烧、大劫的坏现象,这不仅在于县委的工作不力,而且在于当地农民浓厚的落后意识。不信请看:在平江的虹桥、大坪、田岩、连田、思村;在修水的东皋、渣津、马坳;在铜鼓的 山口、漫江等地,红色暴动起来之后,大屋子竟烧得精光,还抢走了各种家畜,洗劫了许多店铺。盲动主义带来的恶果,使老百姓度日维艰,特别是烧得精光的地方真是民不聊生了。

跟着红五军的脚步,我走入这一年的残秋,行进在修水至铜鼓的坎坷的山路上。

无情未必真豪杰呵,在生离死别之际,彭德怀怎能不想念自己的妻子?

果真如此,这岂不令人痛心疾首!滕代远后来在(即1929年1月12日)写给中共湖南省委的报告中,也叙述得那么详细那么令人痛心。这可诅咒的盲动主义给革命事业造成了不应有的重大损失,也给红五军带来了不必要的苦恼和麻烦,难怪彭德怀一提此事便有人尴尬得很呢。

一片寂静。队伍中,有人忍不住哭泣起来。接下来,便是他和滕代远走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了。每握一次手,说一声再见便在心窝里涌上一阵情感的热浪。走到黄公略跟前时,彭德怀握了握他的手,两个人便默默地拥抱在一起了。说实话,留下来在湘鄂赣边区坚持游击战争,这甚至可以说比上井冈山 还要艰难困苦呵。在红五军的主要将领和主力部队都走了以后,作为军委委员的黄公略实际上就是第一、第二、第三纵队的主心骨了。

黄公略毕竟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他很快就将心头的热浪压抑住了。此刻,他的话掷地有声:“石穿,有我黄石在,你就放心去吧!”此后,彭德怀再不说什么了。一一握别之后,他大步走到整装待发的队伍前头,狮子般大吼一声:“出发!”

可想而知,当刘坤模获息彭德怀还活着,她该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痛哭之后,她便带上亲手为彭德怀缝制的一件内衣和他喜欢吃的腊八豆,千里迢迢地奔赴延安。又是几经磨难,她终于找到了日思夜梦的彭德怀。然而,破镜再也无法重圆了。尽管她对她与徐任吾同居并生有一个小女孩的事羞于启齿,但是彭德怀到底知道了这件事情。

邓萍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却又不点破,反而随声附和道:“咱们散伙吧,怎么样?”

这次会议的重大举措,就是正式组建了中共湘鄂赣边界特别委员会并在此地建立革命根据地。王首道同志当选为特委书记。滕代远同志继续做红五军党代表兼军党委书记。

这是小驻幽居的第四天早上,上井冈的与留下来打游击的,默默地移动着分作两个队伍。彭德怀敞着怀跟滕代远并肩站在队列前,望着这些跟自己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战友,他的厚嘴唇此时一定微微颤动着,因为他是用哽咽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同志们,我的同志们、弟兄们哪,我们会见面的,我们会胜利的!”

白色恐怖,千里转战,通信不便,使这一对恩爱夫妻失去了联系。这样一直到了1937年9月底,刘坤模从报纸上看到了平型关大捷的消息,那上面明明写着“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如何如何。她看到这里就痛哭起来,她问自己:“我可怎么办?我可怎么办?”

原来,刘坤模自从乘上小火轮与丈夫分别之后,曾几次离家去寻觅他的下落。然而,哪里去寻找呢?平江暴动之后,彭德怀是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通缉的“赤匪”首犯,公开去寻找他决不可能,何况她作为彭德怀的妻子也被敌人到处捕捉呢。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在白色恐怖中通过地下党组织,暗暗地寻找自己的大夫。

黄公略听着,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显然,他是十分赞成彭德怀的看法的。作为一个红五军党委的委员,他的举手抬足实际上很有作用呢。至此,关于红五军上井冈山的意见得到了统一。后来的史实证明,在敌强我弱的时期上井冈山与朱、毛合兵一处是对的,不过,他们对井冈山的艰苦情况估计得并不足。

浏阳县的代表王首道在会上介绍他们的工作情况,让听众不能不服气:人家那里乱砍乱烧、脱离群众的现象就是少嘛,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

这种情形,尤以平江地区为甚。据原湖南省委的特派员蒋长卿所言:平江的斗争,确实有相当的历史和成绩,但是各级党部犯了很大的盲动主义错误,他们认为:新政策就是烧杀的主义。有些负责的同志说:“平江70万人 口,至少必须杀掉30万。”所以他们对于敌人中的群众和小资产阶级,不能用感 化和软化的手段,使之同情于我们,只是一味乱烧、乱杀,所以平江竟(境)内无完屋,山林、屋宇尽成焦土。在经济方面,感受异常困难,纸笔无处购买,食盐尤其莫说。

第十章 会师 奔向井冈山途中的最后一场歼灭战

暮雨斜阳。残秋凄风。

红五军主力部队刚刚从幽居向井冈山进发,便有紧急情报说:湘赣两省的白军已成钳形之势匆匆逼近。军情如火,倘若有所延误,那就会陷入敌军的“会剿”之中。快走吧!

只要跳出敌军的包围圈就是胜利。红五军那面火焰般的大旗,迎着寒风迎着危难呼啦啦地飘动着,急匆匆沿着浏阳、铜鼓、万载的边界向前挺进。

掩护主力部队转移的重要任务,不必说是由黄公略和他的纵队来担任了。在这种情况下,掩护比突围还要艰难得多,因为他的部队要狙击十倍以上于己的重兵。

据说,黄公略在接受这项战斗任务时,那张本来就显得严峻的麻脸简直变成了一块冷森森的铁板,他的两只小眼睛扫射击十分凌厉的光芒来,就那么瞧着自己手下将近五百人的疲惫之旅。他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彭德怀也好,滕代远也好,谁都知道一旦挡住敌人的重兵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恶战,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避免这去卒保帅式的牺牲了。

临别时,彭德怀甚至没问黄公略这一次该怎样用兵,他很清楚自己的老战友:果敢,机灵,谨慎——这谨慎是用失误换取的,因此尤为可贵而且可靠。有多次的战斗证实,黄石是个很会打仗的将才。

不过,虽说他很会打仗,但这一次打的是什么样的仗啊!

眼望着红五军的战旗渐渐远去,黄公略和他的纵队在寒风中默默无声,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留下来的人,就要穿着破衣烂衫去沐风栉雨,在秋末冬初的荒山野地里忍饥耐寒,并且凭着手里的长枪大刀土炮梭镖,去狙击或是阻击数倍于自己的武器精良的敌军。流血吗?牺牲吗?自不必说。

黄公略不能不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挖空心思找出一个良策来。等着挨打?只有傻瓜才会这样。豁出一切去硬拼?那无异于拿鸡蛋去碰石头。避敌锋芒而攻其侧后?好是好,只是不一定管用。——蛮牛的屁股让虻蝇叮一下,它可以不理睬你,晃晃尾巴仍然往前走。你拖不住它的脚步,还怎么掩护上井冈山的主力部队呀?无论如何,哪怕是打到只剩下一个人,也得死死拖住这些追击的白军!

在这种时候,没有力鼎千钩、运筹帷幄的杰出才能,那是无法胜任这支哀兵疲旅的指挥员的。屡次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黄公略,此刻将他的大将军风度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镇定;他从容;他自信;他果断;他在俯身地图思谋战术的同时,对他的传令兵说:“马上与胡筠取得联系!”

是的,他自有他的大智大勇。他根据实际情况拟定了灵活机动的战术,并很快得到胡筠等游击队领导人的支持和配合。三个纵队开始“化整为零,向外发展”,且又时分时合,聚散无常,他们往往以中队为单位,为掩护红五军主力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如同滕代远所说:“分散在各地游击,使敌人转移视线,应接不暇,不好向哪处进攻,也不好包围哪处。”

这场骚扰敌人、困惑敌人、袭击敌人、让敌人打不着又走不了的游击战,就从浏阳、铜鼓、万载一带的山野里开始了。

一天凌晨,浏阳至铜鼓的大路上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大片浓密的烟尘腾上半空。烟尘中,惊马狂奔,士兵乱蹿,许多尸体横躺竖卧。“脏瘟神”张辉瓒以为,因为红军的主力部队已经匆匆南去,即使留下几个“毛匪”也阻挡不了他这一个团,想不到在这里遭到了突然狙击。

烟尘渐渐消散,只见红军游击队已经撤向山中去了。怎么办?追,能追得上吗?钻进山里的人犹如入海的鱼,想要抓住他们谈何容易,况且追剿红五军主力的任务刻不容缓。那么,继续前进。走着,走着,“哒哒哒哒 ”屁股后有机枪叫起来。机枪?是机枪。有机枪的,不是红军是谁?这么说,红军没走?

一个团的白军疑疑惑惑的,掉过头来又打。打了一阵,红军游击队又钻入山林中去了。白军掉过头又走,走不多远,屁股后又挨了一顿打。于是再掉过头来,去追击。刚刚追进树林里,“轰!轰!轰! ”碰上几个“悬雷”,被炸得头破血流的——幸好这几个土雷真是陶土造的。这一次,他们真是恼羞成怒了。

不用说,白军开始搜山了。搜山延误了进军的时间,惹得前敌指挥官张辉瓒拍案大骂,命令这个团必须火速进军,去追击红五军的主力。

又是一天傍晚,这支白军部队行至万载边界,在一个小镇上扎下营盘。夜里,睡梦中又响起了一阵枪声。有人大叫:“红军来啦!”于是,这群白军操起家伙跑出去,却不见红军的影子在哪里。天黑沉沉的,怎么找怎么打呀?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刚刚睡着,枪声又响了,镇外又是一阵喊叫:“红军来啦!”于是又爬起来,跑到外边胡乱放一通枪。回来再睡,可如何能睡得安稳?明知遭受的是骚扰,可又不敢大意,这样一夜折腾几次,天亮了。

一团人呵欠连天,骂声不绝,困倦不堪地集合起来。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去追红军的主力吧。走着,走着,又碰上老情况:不是前头挨了炸,就是屁股挨了打。最倒霉的是埋锅造饭的时候,肚子里咕咕直叫,正要狼吞虎咽之时却又遭到了袭击。就这么打着,走着,又饥又渴又累地到了晚上,睡下来不一会儿,红军游击队又来了。这一夜,又是折腾几次。天快亮的时候,人困马乏得不行,都睡着了。

突然间,枪声大作。这一次可动了真格的,黄公略和胡筠率领各自的队伍,从两侧迅猛地包抄上来。晨曦中,那匹大白马闪电一般闯入敌人的营地,后边是紧跟着的游击队员。骑一匹花斑马的是黄公略,他虽然带着伤却一点威风不减,旋风似地杀了过去。由于多次骚扰,白军不能不麻痹轻敌,他们以为这一次又不过是虚惊一场。他们实在困倦极了,提不上裤子睁不开眼的,等发现要命的红军游击队到了眼前时,晚了。

这一仗,歼灭了白军半个团,剩下的白军残兵败将慌忙向铜鼓县城退去。

追击的任务没法子完成了,我们不知道张辉瓒又怎样臭骂他们。对于这些不断骚扰和袭击的打法,黄公略戏称为“跳蚤战术”、“牛皮糖战术”,还真的把敌人拖得步履艰难气急败坏呢。这些,虽说还算不上规模较大的激烈战斗,每次消灭的敌人也不算多,然而是最适合现有条件和最有成效的打法了。

那个浑号为“脏瘟神”的张辉瓒使出浑身解数,还是对黄公略指挥的红军游击队无可奈何,用红军战士的话说:“这狗日的被‘跳蚤’从头到尾咬得又疼又痒,让‘牛皮糖’粘得直骂人啦。”张辉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年后他竟然又上了黄公略的圈套,被引诱到龙冈一带做了一只瓮中之鳖。毛泽东兴之所致,挥笔写下那首著名的《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毛泽东还有这样的赞词:“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可见,他对能征善战的黄公略是多么赏识。好了,我们得赶快回到红五军的转战途中了。

奔赴井冈山途中的最后一场歼灭战,是在黄公略、胡筠不断有力地阻击和迟滞了追兵之际,也是在彭德怀率领大部队进入万载边境之后。

那一天,有确切情报说:湘鄂赣的三路白军在一周之内都不能抵达万载县城。这是怎么回事呢?其中缘由耐人寻味。据说,湘军征战已久,且又被红军游击队拖得太苦;鄂军见红五军已经离境南下,总觉得再追下去是“管闲事”了;赣军本该舍死忘生堵住红五军决一死战,然而谁又肯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呢!各地军阀,虽然都与共产党领导的红军为敌,但是,谁不顾着自己的小山头,谁又不在肚子里打着损人利己的鬼主意呢?保存自己的实力,才是每个军阀的第一需要。

不管怎么说,各路白军的进展都足以让蒋介石再骂一通“娘希匹”,而红军尚可抓住时机在万载干它一家伙。于是,这次军委会议就在行军途中召开了。大家一边走,一边讨论行动计划。一向才思敏捷、擅长突击战的参谋长邓萍说:“我看,这场战斗适用六字战术——急速、隐蔽、袭击。”

“对,这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滕代远高兴地说,“以突然袭击的方式一举拿下万载县城,怎么样?石穿。”

彭德怀没说话,他微笑着举起拳头,亲切地朝邓萍的肩胛上擂了一下。

显然,他也赞成这种打法。

于是,这支部队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离开大路,抄捷径昼夜兼程风风火火地扑向万载县城。这样一来,敌人的耳目便失灵了。

11月27日凌晨,突然间一声激越的冲锋号响起,彭德怀的部队犹如神兵天降打到万载城下。守城的几个家伙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早已被几个红军战士的刺刀顶住了前胸。没法子,也只有投降了。

原来,万载县城里驻守的只是一群反动的地主武装,名为“靖卫队”。

这一群乌合之众,能靖卫个屁呀,他们只能制造灾难,逼民造反,哪里会名副其实地维护老百姓的安定生活?

随着嘹亮的号声,红军战士已经冲入城门。这时,城内立即乱成了一锅粥,土豪劣绅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携家眷急急地收拾细软想要逃跑,那些警察和靖卫队也慌慌张张地端起枪,闹哄哄地跑到大街上。有的还糊里糊涂地喝问:“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像瘟鸡子一样!”

这时候,县长已经跑到县衙门口,急惶惶地喊叫:“快来人,叫靖卫队!”正喊着,只见警察局长一溜烟跑过来,说我的老天哪红军来啦快跑吧。不知这个县长听了后,是硬起来还是软下去了。

枪声大作。靖卫队和警察们乱嘈嘈地跑到街口,有的撞翻了卖水果的摊子,有的跳进水沟里朝红军放枪,也有的掉过头撒丫子跑个屁的了。这些训练无素的士兵哪里是红军的对手,他们只抵抗一阵就垮了下去。

这场歼灭战进行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净利索地结束了。战果嘛,实在是可喜可贺的。那个反动县长和警察局长都被活活逮住了;那个地主武装——靖卫队被消灭了,还缴获了四十多支枪;关押在监狱里的政治犯都被放出来,并且欣喜若狂地跑到大街上宣传红军的政治主张;城里 的老百姓起初非常恐慌,但是很快就认出只打坏人的红军真正是自己的队伍。

于是全城欢腾起来。人们奔走相告,很快就涌上大街来欢迎红军。红军战士在锣鼓声和欢呼声中走过来。瞧瞧,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呵,一个个瘦骨伶仃,衣衫单薄而破烂,简直被饥寒和征战折磨得不成样子,然而,坚定的信念和胜利的喜悦在鼓舞着他们,每个人的双眼都是那么炯炯有神。

这支军纪严明的人民子弟兵,仅仅在万载小住了七天,就赢得了当地老百姓的真诚拥护和爱戴。吃的吗,有了;穿的吗,有了;军饷吗,也筹集到了。临行之际,红军的官兵都大大恢复了元气,每个人分得了一套冬装、一床被单、一副绑腿带、一条干粮袋。哦,对了,每个人头上缠着好长的包头布,子弹和药品也得到了补充。好家伙,自从开拔以来,他们还从未得到过 如此丰厚的待遇呢。

就在军民欢欣鼓舞之际,滕代远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国民党新军阀之间的矛盾趋向缓和,对红军的“围剿”也就愈加紧迫了。又有情报说:江西白军两三个团,已经由南昌方向逼近万载。显然,红五军不能在此地继续休整了。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彭德怀、滕代远率部悄然出发了。老百姓沿街默立,含泪相送,似乎没有人说过什么话。默默的,就那么辞行了。这些受尽欺侮和压榨的穷人们,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他们眼望着这支打坏人不欺负穷人的队伍向南、再向南,渐渐消失了。

这时候,尾随而来的湘军即将追至万载县城,而斜刺里杀来的赣军也逼近此地了。双方形成一个偌大的“虎口”,恶狠狠地朝这个弹丸小城咬来,不料合击之际却发现红五军已经跳了出去。双方相隔半日的行程,还追不追?不追吧,军令不容;那就继续追吧,沿途倒是有收获的——如果想拣几双烂草鞋留作纪念的话。

按照原计划,彭德怀率领红五军主力部队穿过萍乡和宜春之间的山路,又穿过芦溪和宣风之间的湘赣铁路,继而火速奔往井冈山下的莲花县。具体的落脚点呢,到了也就知道了。

第十章 会师 终于,两支开天辟地开的铁流汇合在一起

这一年11月初,朱德、毛泽东获悉:转战湘鄂赣边区的红五军,已经甩掉追兵、突破重围奔赴井冈山。可想而知,这个重要情报会在红四军中引起多大的反响,他们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定然与朱、毛会师时一样。

又过了一些日子。是11月下旬的一个寒气逼人的早上,颇具诗人气质的毛泽东破例地早早走出居室,徜徉在宁冈的一条落叶缤纷的山路上。他身材颀长,头颅高昂,任山风拂乱他那潇洒不羁的乌黑的长发,走着走着,兴之所致便轻声吟哦起来。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际,他往往处之泰然荣辱不惊地吟上几句诗。漫步上一片高坡,他站住了,双手叉腰放眼眺望那大海一般的苍山、火焰似的霜叶。他吟哦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浓重的湘潭口音在寂静的山谷间仿佛一层层波浪,荡开去荡开去荡开去。可惜,跟随在他身后的卫士和传令兵都没有将这诗词记述下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吟哦的是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毛泽东沉默下来,不再吟诗了。他在想什么?

“去,叫何长工来。”传令兵听了这句话,撒开双脚跑走了。

何长工,曾于1922年去法国勤工俭学,三湾改编时任卫生队党代表。他忠勇兼备,机智灵活,善于交际,对外联络的一些重大事情,往往由他去办。顺便说一句:三湾改编时,中国工农革命军只不过是一个军的架子,也设立了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实际上有多少人呢?毛泽东在率领这支队伍上井冈山时说:“贺龙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当军长,带了一军人。我们现在不只两把菜刀,我们有两营人马,还怕干不起来吗?”瞧瞧,那时候何长工的职务就不算小了。

且说何长工接到命令匆匆赶来,毛泽东和朱德已经坐在红四军指挥部里等着他呢。两个人抽着烟犹如吞云吐雾,说到一个什么趣事正纵情地哈哈大笑。

“报告!”何长工叫了一声,迈步进屋,朱德一边笑一边咳嗽着,朝着他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有紧要的事情告诉你。”

果然,这是一项重要而特殊的任务:要他和毕占云一起率领改造好了的王佐队伍,赶往山下的莲花县黄陂九都,在那里迎接彭德怀、滕代远率领的红五军。好家伙!在白色恐怖如此严重的时期,又有一支红军部队投奔井冈山来啦。何长工兴奋得跳起来了吧?他立即和毕占云一起,带领二百多人下山去了。

这时候,彭德怀的部队正在匆匆赶路。井冈山,莽莽苍苍的井冈山,就在前面迎候着他们。这一路,他们不断遭受敌人的追击、阻击、袭击,真不敢想象能抵达井冈山呵。

那么,前头还会有多大的风险呢?暴动了,造反了,当了红军,也就顾不得生死了。走,走就是了。终于,这支历经磨难的哀兵疲旅赶到了莲花县。快要到了,就要到了。

在莲花城北大约四十里处,那两侧的大山犹如敞开的大门,正舞动着苍枝霜叶迎接这支征战千里的兄弟部队。

一路走来,彭德怀忽然压住了脚步。他看着两旁险峻的山势,轻声对滕代远说:“如果白军在这里设下埋伏,那么,咱们这些人进得去可就难得出来喽。”

滕代远点点头,此时无需再说什么。一个尖刀班派出去,一边侦察一边在前头引路。大部队呢,就跟着后边试探着缓缓行进。又走了一段路,忽听右侧山上有人大声喊:“喂——!”

有伏兵!几乎所有的人都端起枪来。那喊话的,正是何长工。他接着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彭德怀让自己的队伍掩蔽好,又端起望远镜向山上仔细观察一下,然后大声回答:“我们是红五军!”

“红五军!红五军!”那边树丛中呼啦一下露出了许多人头,他们 十分惊喜地叫嚷起来。

胆大心细的何长工先行到了山路上,他看看彭德怀看看滕代远看看那些疲惫不堪的人马:没错,是红五军!于是,他转身招手:“喂!都下来吧,是自己人!”埋伏着的队伍欢呼着,呼啦啦跳出树丛跑下山来,一些人兴奋得把自己的帽子抛到空中,一些人扑过来拉住远程而来的弟兄们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此情此景,能不令人心花怒放?能不令人万分感慨?

于是合兵一处,在何长工的带领下往大山深处走去,一路上有说不尽的话儿望不尽的风光。看山,山是重峦叠嶂;瞧水,水是曲径通幽;走雄关,便领略了虎踞龙盘的大气势,方知彭德怀坚持上井冈是何等的大智大勇。

此时天色已晚,何长工告诉彭德怀:“莲花城里驻守着一个团的‘白狗子’呢,小心别让这些家伙咬着!”那怎么办?也只有趁着夜色悄悄从城西绕过去,再奔往砻市(即后来的宁冈新城)。是夜,城内的白军睡了。这些家伙哪里知道,有一支劲敌正悄然绕过他们的身边,一阵风似地消失在夜幕中。

就这样,经过三湾,奔赴古城,缥缥缈缈的那是宁冈的峰头吧?疲惫不堪的远征人看到了希望,脚下也不知不觉地加了劲。走呵,前头就是宁冈县城了。走呵,县城里仿佛有一个盛大的节日——彩旗呼啦啦飘舞着,锣鼓咚咚嚓嚓喧闹着,人群欢欢喜喜地迎过来。红五军的官兵能不激动?他们也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起来。两支兄弟红军,终于拥抱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了。

至此,红五军从平江一路突围、转战,经过湘东、湘南、鄂南、赣南、赣西、赣北、粤北的三十多个县,终于偿了夙愿。

在宁冈新城的城隍庙(红四军的一个驻地),彭德怀和滕代远见到了思慕已久的朱老总。

朱德,这位资深历广、德高望重的红军创始人,含着一脸诚挚亲切的笑容,迈着稳健而又快捷的大步迎上来,紧紧握住彭德怀的双手。两人的目光瞬间相碰,心灵上立即形成了一种真正的默契:你和我,都有农民的质朴、勤奋乃至相貌,都有为中华民族而献身的赤胆忠心呵。两人一见如故,彼此的心里清澈如镜,知道对方是讲良心有信义靠得住的人,是一定能够风雨同舟、生死相依的。

那时,朱德是红四军的军长。

据那时候担任连长的萧克将军回忆,“红四军在井冈山时期主要是朱德指挥战斗。当时四军官兵特别是参加过南昌起义在三河坝失败后继续战斗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只要朱德军长在,就感到踏实。”指挥作战,他显示出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气度,平日里他混在群众中间真的是普通一兵。有一次,他挑柴回到营地的时候,竟然被一个新兵误认为是老炊事兵了。

第二天(即12月2日),宁冈茨坪闪耀着一片灿烂的阳光。一个正当而立之年的壮实汉子,微弓着脊背大步走进一个中农的房门。听到这“扑通、 扑通”的有力的脚步声,屋里便有一个身材颀长、相貌英俊的男人迎上来,他用浓重的湘潭口音问:“是彭德怀同志吧?”

“毛泽东!”彭德怀上下打量对方一眼,立即认出来了。这位秋收起义的统帅,红四军的党代表,双眼放出热情、聪颖而又独特的神采,那随随便便披在身上的旧军装和一头长长的甚至有些凌乱的黑发,也充分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超凡脱俗的大度。

就在毛泽东和彭德怀的两双大手初次握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气质与性格的强烈反差就暴露出来了:高个子的长发飘逸,极富诗人的浪漫风度;身材适中的光头上钻出密密的发茬,一副朴实倔犟农民本色。近乎相似的,是两人豪爽不羁的纵情大笑,是时常不谋而合的战略、战术思想,是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不可动摇的信念。

两人的目光也在瞬间相碰,那种电光石火的感应的确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彭德怀定然一下子就感觉到:毛泽东是了不起的,但是他与朱德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比起彭德怀要年长五岁的毛泽东,以兄长的口吻说:“你也走到我们这条路上来了,今后我们要战斗在一起了!”就是这句话,开始了两个伟人长达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其中有共同创下的丰功伟绩,也有私人情感上的恩恩怨怨。

在那次历史性的亲切会晤中,毛泽东与彭德怀相互敞开心扉,畅谈了对中国革命的道路和前途的看法。时至今天,他们那种“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情形,仍然让人记忆犹新。

走入毛泽东的胸襟之中,便可发现一片浩瀚而精深的人生风景——在那么严重的白色恐怖下,一小块又一小块的红色根据地犹如星星之火,燃烧着,扩大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工农的武装割据能够如此存在和发展下去?

哦,答案在他那儿。他用行云流水一般的语调说:我们有很好的群众嘛;我们有很好的党;我们有相当力量的红军嘛,我们还占据着有利的地势谈到党对军队的领导,他说:党代表制度,经验证明不能废除。党的组织建设在连上,党代表更为重要谈到斗争艺术,他又说:集中兵力以打击小于我或等于我或稍大于我之敌,则往往胜利高山大川,雄关险壑,劲松流云,空谷飞瀑,仿佛都在毛泽东的胸怀之中。在诗人与军事家融为一体的思想境界里,那种非凡的描述是极其动人的。其中特别使彭德怀大感兴趣的,是他对中国的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关系的论述。

毛泽东认为:中国现时还处在资产阶级民权主义革命的阶段。中国彻底的民权主义革命纲领,包括对外推翻帝国主义,求得彻底的民族解放,对内肃清买办阶级在城市的势力,完成土地革命,消灭乡村的封建关系,推翻军阀政府。所以,必定要经过这样的民权主义革命,方能造成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真正基础。

这些精辟的见解,真使人茅塞顿开。当时,红军中普通存在错误的认识,就是区别不清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界限,将消灭资本剥削和消灭封建剥削同等对待,把资本家和地主“一锅煮”了。彭德怀早就觉得这样不妥,然而在理论上他还不能作出准确的剖析。毛泽东的一番话,使彭德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12月11日,红四军和红五军召开隆重的联欢大会,这一天恰恰是广州暴动一周年纪念日。在宁冈新城西门外,红旗飘舞,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幅巨大的对联高悬在会场上,那上面的大字十分醒目:

在新城,演新戏,欢迎新同志,打倒新军阀!

趁红光,到红军,高举红旗帜,创造红世界!

会场四周还贴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标语,诸如:“欢迎红五军!”“欢迎彭军长!”“庆祝两军胜利会师!”

参加这次大会的红四军、红五军的官兵和当地群众有1万多人,都排着整齐的队伍欢欢喜喜地进入会场。

由于事先的准备不够,会场的台子是用木材和麻绳匆忙搭起来的,晃晃悠悠的很不牢固。大会主持人宣布联欢大会开始,会场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朱德、毛泽东、彭德怀、滕代远等主要领导人,相继登上了主席台。就在这时,只听“轰——”一声响,腾起一片烟尘,那个简陋的木台子被压垮了。

这实在是令人扫兴的事,也难怪一些迷信的人见了唉声叹气,说怎么就垮了台呢,怎么这么不吉利呀,怎么偏偏赶在会师联欢大会上?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朱德军长见了,便坦然地站在台架上,笑着大声说:“不要紧,垮了台,搭起来再干吧!”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会场马上恢复了正常的情绪。这个偶然的事故和朱德不怕垮台的讲话,给彭德怀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后来长期而艰苦的斗争中,每逢遇到重大挫折或失败的时候,彭德怀就这样鼓励自己和部队:“垮了台,搭起来再干吧!”这是一句多么朴素而又振奋人心的话呵。那个台子重新搭起来了。毛泽东和彭德怀分别代表红四军和红五军,作了激动人心的讲话。接着,朱德和滕代远也相继讲了话。可惜,他们都具体讲了些什么,没有人作准确的记述。当时,给人们留下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朱德军长那种宽慰而大度的笑

容,让人们联想到他那容纳百川的大海一般的胸怀。记得,当初他和陈毅率部上井冈山与毛泽东会师之际,就欣然赋诗道:

红军荟萃井冈山,主力形成在此间。

领导有方在百炼,人民专政靠兵权。

又过了几天,中共第六次代表大会决议送到了井冈山。

1月13日,毛泽东作为前委书记,主持召开了前委扩大会议。参加这次会议的还有:朱德、彭德怀、陈毅、滕代远、谭震林、邓萍、李灿、贺国中、何长工、王佐等人。

大家对中共中央这一决议进行了认真的讨论,经过一番争执之后认识到:目前的整个斗争形势,是处于两个革命的高潮之间,而不是什么“不断高涨”,不了解这一点,就会在低谷时期悲观失望甚至叛变革命。

对于盲动主义问题,大家也展开了严肃的讨论。据彭德怀的回忆:平江起义之后,那种乱杀、乱烧的盲动主义恶行使他十分反感也十分苦恼。房子烧了那么多,不该杀的人也杀了不少,这怎么能行?让老百姓住到哪里去?反革命的是少部分人,而不是劳动人民建造的房子乃至一切。

在这次会议上,彭德怀又痛心地提到平江游击队的那个“狗队长”,说他乱杀乱烧给当地老百姓造成了很大的怨恨,群众再见到红军时就挂白带子,就躲避起来,就打土炮,就封锁消息。盲动主义者将这种事情也叫作“反水”,他们对自己的错误非但不作反省,反而拿着“不是”当理说,说红军中反对他们的人“革命不坚决”,“军阀出身靠不住”。

对这种“拿虱子烧了袄”的严重错误,毛泽东也有同感。他告诉大家:井冈山南部遂川那个地方的老百姓,一见到红军游击队时就亲热地围拢上来,可是当他们拿出“洋火”要烧房屋的时候,这些老乡就都跑开站到旁边观望去了。你再去接近他一点,他又跑远一点,人家不愿跟你站在一起了嘛。

说到这儿,会场上的气氛令人压抑。毛泽东又说:好在我们已经纠正了这种错误,宁冈一带“反水”的群众又被争取回来了。孰是孰非,现在还不清楚吗?

当时,被争取过来的绿林首领王佐、袁文才也在场,两人都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然而那种“不是一路人”的感觉并没有完全消除。“六大”决议中提到绿林部队的问题,大意是争取其群众孤立其头子。考虑到王佐和袁文才的政治出身,毛泽东在传达这个文件时删去了那一段。然而,袁文才后来还是发现了。两年后的2月中旬,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发生了:王佐和袁文才到底闹出了乱子,并且相继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这是后话。

就在这次会议期间,国民党反动派在湘赣两省的六个旅正在行动,以鲁涤平为总指挥,何键和金汉鼎为副总指挥,三万敌军分为五路风烟滚滚地扑向井冈山。他们一路扬言:“要把井冈山夷为平地!”“把红军一网打尽!”

天寒地冻,重兵压境,战局再度严峻起来!

那时,红四军的官兵还穿着单衣和草鞋,不仅没解决冬装的困难,连食盐也没得吃,甚至连每天三分钱的伙食也难以做成。怎么办?在几倍于自己的敌人“围剿”之际,硬碰是不行的,况且吃穿的困难也只有下山去打土豪才能解决。正如红五军向湖南省委报告中所言:“言之痛心,念之酸鼻。”由此可见,当初彭德怀、滕代远等人对井冈山的困难估计得不足,对前景也估计得过于乐观了。在当地——人口不满两千,产谷不满万担,军粮全靠宁冈、永新、遂川三县输送。

会师之后,山上的人口过多了,很快就造成了物资供应的困难。尤为危急的,还是国民党的重兵已经压境,战局咄咄逼人。到底怎么办?

军情已是十万火急,毛泽东提出“围魏救赵”的策略,一扫那种被动逃跑的悲观气氛。那么,向哪里进军?向赣南嘛,向敌人的大后方嘛,这样既痛打了他们的屁股又解决了给养的困难。

然而,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怎么办?红军的伤残病人员又怎么办?你没法子带走这大山,也不便带走这些人,这就势必得有人留守。谁留守?怎样守得住?这些重要问题必须认真解决。为此,红军前委开了好几次会进行讨论。

1929年1月上旬,朱德、毛泽东、彭德怀、滕代远等人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由五个大队(将近八百人)留守井冈山,保护老革命根据地,保护伤残病员和家属小孩。这时候,红五军的第一、第三纵队暂编为红四军第三十团,但人们在习惯上还是称为红五军。彭德怀担任红四军副军长兼第三十团团长,滕代远担任红四军副党代表兼第三十团党代表。

留守井冈山,当时显然是异乎寻常的艰巨任务,全军覆没的危险时刻存在。此处顺便说一下:井冈山失守之后,朱、毛、彭三人再次相见时,经过了好一阵难堪的沉默。毛泽东紧握着彭德怀的手,他的表情和语气显得十分诚挚而恳切,大意是说:这一次真是太危险了,不该让你们单独留守井冈山。

彭德怀素来耿直而大度,有毛泽东这么一句推心置腹的话就行了。应该说,他十分钦佩和信仰毛泽东,尽管他从来表现得不卑不亢。后来的长征途中,林彪曾在遵义会议后写信给中革军委,提出解除毛泽东的指挥权,换上彭德怀。在这种情况下,彭德怀还是一心拥戴毛泽东,他当即回绝了林彪:“我怎能指挥北进,这是中央的事。”到了1959年在庐山会议上,毛泽东旧事重提,责怪彭德怀在历史上长期与他有七分的不合作,倒是林彪红着脸解释说他写信的事不是受彭德怀的怂恿,彭德怀在事先并不知此事。在长达二 十多年的时间里,彭德怀竟然没为自己的这种冤枉辩解一句。好了,现在让我们再回到井冈山,继续看红五军的留守情况吧。

也许,即便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毛泽东,当时对红五军留守的危险也估计不足吧。在军党委会议上,彭德怀神色严峻而语气沉重地说:“同志们,事情就这么定了,让红四军立即转移,由我们留守井冈山!”

这决定令大家呆若木鸡,也大感意外。贺国中想不通,说这是怎么回事,把咱们留在这里坚持斗争,湘鄂赣边区的黄公略部队怎么办?他们会大受损失甚至被敌人搞垮的。李灿叹了一口气接过话头,说就靠咱们这些人能守得住井冈山?难哪。怎不叫他们留下呢?哼!

彭德怀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便发火了,说:“屁话!总得有人留下吧?这是闹革命,掉脑袋也得有人干!”

到底是滕代远语气委婉,说:“大家不要误会,咱们是自愿编入红四军的,又是自愿留守在这里的,这一直是我和石穿的态度嘛,何况承担革命的重任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邓萍沉吟了一会儿,也表示十分赞成滕代远的意见,说如果咱们不承担这项任务,红四军又怎么安全脱离敌人的包围,又怎么向白区发展哪?而且,湘鄂赣边区根据地没有了红军,苏维埃政权就会被敌人搞垮了呀。这一番话之后,便没有人再说别的了。作为红五军参谋长的邓萍真是有勇有谋,他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助彭德怀一臂之力,可惜这样一位杰出的骁将竟然在1935年2月27日攻打遵义老城时壮烈牺牲了。

红五军的这次党委会议,经过一阵争执统一了意见,大家都放弃了返回湘鄂赣边区的要求,一致表示要众志成城地守住井冈山,必要时就作出最大的牺牲,只要能保住红军主力就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就这样,红四军于1月14日撤离了井冈山。应该说,这次撤离是“退一步进两步”的策略,他们按计划火速转移到敌军的外围,准备寻找时机联合红五军打一场夹击式的局部歼灭战。这时候,赣军李文彬旅已经尾追在红四军之后,又有火急情报说另外两个旅的白军也跟上来了;红五军方面的形势尤为紧急,敌人的重兵已经蜂拥而来,气焰十分嚣张。

有确切情报说:国民党反动派这一次对红军的大规模“会剿”,由何键担任总指挥并兼湖南省“剿匪”总司令,由金汉鼎任副总指挥并兼江西省“剿匪”总司令,已经集合了六个旅共三万人马,于本月初从永新、莲花、茶陵、酃县、桂东、遂川等地,分作五路大军烟尘滚滚地向井冈山杀来。

严冬降临,风雪肆虐。守卫井冈山的红五军将士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准备与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厮杀。这是怎样的一次大阻击呀,五个连的兵力分守在五条要道上,每个战士只有十余发子弹,就凭借刚刚修筑的竹钉阵和土木工事舍命抵抗了。想一想,即便有雄关险隘,地利人和,他们毕竟是孤军奋战呵。

不论如何,这场殊死的大血战就要开始了。看呵,我们的彭大将军屹立在指挥位置上——这个令人熟悉的形象在后来的长期鏖战中曾多次出现,譬如1935年他指挥红三军团攻打娄山关;1940年他指挥八路军展开百团大战;1950年他指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赴朝鲜战场 哦,他那微驼的背影犹如一张强硬无比的大弓,那愤然伸出去的手臂莫不是一支宁折不弯的利箭?

没有人怀疑,彭德怀就是整个红五军的英雄形象,因为就在他挥手之间他的战友们蓦然举起一片枪林,又伴着闪闪刀光、簇簇箭影。

于是,井冈山上响起异常悲壮而悠长的号音。这号音,激起一阵排山倒海的涛声,在火一般热烈血一般凝重的漫山霜叶中惊心动魄地荡开去,荡开去……

那么,现在就分头进发吧!壮怀激烈的红军将士呵,仿佛滚烫的岩浆形成的怒潮,奔向黄洋界,奔向八面山,奔向桐木岭,奔向朱砂冲,奔向每一条要道每一道雄关笔者叙述到这里,平江暴动的故事也该结束了。

然而,这故事还有一个很长的尾声。读者诸君,很可能你们早已知道——七年以后的长征途中,彭德怀一马当先地率领他的部队,在吴起镇势如破竹地击溃了马鸿逵、白凤翔的五个骑兵团,把蒋介石的大军挡在了陕北革命根据地之外,从而结束了国民党反动派对红军的围追堵截。这时候,红军的统帅和诗人毛泽东,便满怀激情地在征途上行吟起来。

他知道,平江暴动的怒潮,红五军的旗帜,乃至整个红三军团的英雄形象,只要用一个人的姓名便可以代表,并且充分昭示在这个世界上,那就是—— 彭德怀!

于是,毛泽东放声歌吟道: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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