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短篇小说选 - xp1024.com
《歌德短篇小说选》


正文 译序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e)不仅是迄今为止德国最杰出的作家和思想家,而且也是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之一。同时,他还是画家、自然科学家、物理学家、美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并且他长年担任过魏玛宫廷剧院的经理。他多才多艺,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歌德于1749年8月28日出生于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歌德的父亲是法学博士和皇家参议,对歌德要求颇为严格。歌德的母亲是法兰克福市长的女儿,她富于幻想,善于编讲故事,对歌德影响很大。歌德很小就开始学习外语,不仅有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还学习了拉丁语和希伯来语。他十岁时已阅读伊索、荷马等名家的作品。1759年法国军队占领美因河畔,歌德接触到法国文化。他经常观看法国剧团的演出,因而熟悉了拉辛、莫里哀的作品,并加深了对戏剧的兴趣。1765年16岁的歌德离开家乡到莱比锡大学学习法律。在他的自传《诗与真》中曾对这段荒唐的生活有过记载,《浮士德》有些场景的描写也得之于这段生活的体验和感受。1768年歌德因病辍学,在养病期间亲自进行过炼丹试验,引起对自然变化的兴趣。1770年歌德到斯特拉斯堡大学继续学习法律,次年获法学博士学位。斯特拉斯堡是歌德生命旅程中一个重要时期。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到伏尔泰和卢梭的著作,结识了德国进步文艺理论家赫尔德,并在他的帮助下认识到莎士比亚的伟大,使他的思想开始了新的变化。1771年至1775年是歌德文学创作最旺盛的时期,震撼世界的书信体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它使24岁的歌德一举成名,进入德国著名作家的行列。另一部巨作《浮士德》的初稿也出于这个时期。1776年6月歌德应邀正式进入魏玛公国宫廷,担任枢密顾问和大臣,同时参与军队、交通、矿山、财政等事物管理。由于他担任开发伊尔美瑙矿山总监,对地质学和矿物学等自然科学进行了深入广泛的研究。1786年歌德去意大利旅行。1788年向魏玛公爵辞职,并逐渐疏远朝廷,恢复文学创作。1794年以后他与席勒建立了亲密的友谊,二人携手合作,促进了德国古典文学的繁荣。1832年3月22日歌德在魏玛去世,享年82岁。

歌德多寿也多产。他一生中著作浩繁,总计达140多卷,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创作的抒情诗、长篇叙事诗等诗集共7部,总数达2500篇以上,开创了德国抒情诗的新时代。他一生中写的各种剧本约有70多部。他与席勒的通信辑成4卷书简,成为德国文学极为珍贵的文艺评述。他完成数部长篇小说和一些自然科学著作。歌德也写过一些短篇小说。1794年歌德为席勒的《时代女神》杂志写了总题为《德国流亡者谈话录》的短篇小说集,这是摹仿薄伽丘之作。作者采用框形结构把几个故事串连起来,使全书浑然一体。这是当时欧洲短篇小说一种独特的艺术方式。《德国流亡者谈话录》共包括7个故事,此次收入的《女歌唱家安托奈丽》、《商人、美人儿和律师》、《神秘的敲击声》、《美丽的女店主》、、《斐迪南》和《一条大河的故事》均出于这个集子。歌德还把一些短篇小说插入到长篇小说中,如《褐姑娘》、《谁是泄秘者》、《新美露西娜》、《50岁的男人》等被编入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歌德的短篇小说有他自己撰写的,也有取材于童话、故事、传说、轶事等民间口头文学,在此基础上加以整理提高的。如《女歌唱家安托奈丽》源于哥达奥古斯特王子有关巴黎一位女演员的口头报告,《美丽的女店主》和取材于法国佛朗索瓦·巴松皮埃尔元帅的自传,《神密的敲击声》是流传于魏玛的口头传说,《新美露西娜》是根据法国神话里小水妖的故事改写的。而《新帕里斯》则是歌德7岁时反复向他的小伙伴讲过的自己编造的故事,后来收集在自传《诗与真》中。歌德的短篇小说有的写的是奇人奇事,出现的人物往往无名无姓,仅以男女、老幼、身份或职位来区分,而且有的故事只有结尾,没有结果,需要读者去思索猜测,有的则反映了当时新兴的资产阶级的心态,他们的理想和追求,以及道德观念。在歌德的作品中常常潜藏着歌德对社会的认识和憧憬。歌德的故乡法兰克福是一座中世纪德国古城,由于地理位置适中,在歌德出生时已是当时南北交通的商业中心。歌德从小就在这里感受到近代商业城市的气息,同时也看到中世纪封建主义的遗迹以及在政治制度和社会生活中的残留的影响。歌德一生经历了好几个极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他目睹了欧洲七年战争,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及整个拿破仑时代。他的作品中或多或少有这个时代某一个阶级或者某一个方面的反映,比如在《狩猎》中歌德写到:“侯爵的父亲活到了这一时刻,并且利用这一时刻直言不讳地宣布:全体国民都应该同样勤勉度日,同样发挥作用,同样去创造,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先收获,再享受。”其中“这一时刻”便暗指法国1789年资产阶级大革命。在这里歌德借侯爵父亲之主张赋予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提出的平等思想以新的内容。歌德的作品也常常倾注着他的人生经历和体验。《一个美好心灵的自述》讲述的是一位出身门第较为高贵的女子独善其身,通过加强宗教修养反躬自省而获得完美的道德的故事。为了皈依上帝,纯洁自己的灵魂,她两次舍弃了爱情。主人公的原型是歌德母亲的一个女友苏珊娜·卡塔琳娜·冯·克莱腾贝格。这篇作品是根据她的谈话和信札写出来的。但是歌德本人的经历在撰写过程中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严重的咯血症也曾使歌德病倒在床,好几天都在生与死之间摇曳不定。经过一年半他才完全康复。在此期间他认真研究过虔诚派的著作,而且参加过享胡特兄弟会的祈祷课,与虔诚派关系密切。宗教在歌德的一生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歌德从小就接受宗教教育,天天读圣经,而且还偷偷地阅读过其它宗教书籍。后来他虽然脱离了正统的基督教,但是他直到老年时仍承认,他大部分智力修养要归功于圣经。另外,歌德本人在其一生中一再表达对自我修养的要求。他曾说过,“为了不让自己发霉,我们必须不断变化,不断更新和变得更年轻。”从作品中女主人公叔叔的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歌德父亲的踪影,如在房屋布置方面,他们的观点略同。1755年歌德家的房子改建时,他的父亲特别强调“内部布置要舒适、讲究”,而不去过分追求房子的外观。他花了大量的精力装饰他的藏书室和一个收藏同时代艺术家作品的画廊。

歌德是中国人民十分熟悉和喜爱的德国作家。歌德的作品在20世纪初期便已介绍到中国。1903年上海作新社出版的《德意志文豪六大家列传》中就有一篇《可特传》(《歌德传》)。1902年至1903年马君武译出《少年维特之烦恼》片断。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全译本问世后,曾在中国青年中引起强烈的反响。歌德的经典之作《浮士德》从本世纪20年代起至今已经有十几种不同的中文译本。他的诗集、长篇小说、戏剧、传记等中文译本都已经先后出版。而歌德的短篇小说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研究的也不够。湖南文艺出版社有心填补这一空白,应他们之约选译了这本。本书共收集了22篇作品,其中有些是第一次被译成中文。读过本书之后你对歌德的短篇会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囿于时间、条件和水平的限制,本书的编选和翻译难免有不妥或错误之处,敬请读者和专家不吝赐教。在本书编选过程中,得到友人王淑民女士和康秉瑞先生的热心支持。大部分德文原著均由王淑民女士慷慨赠送,谨在此表示深切的谢意。

正文 一对邻人儿女的奇缘

两个均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小邻居,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年龄相当,门当户对,将来有一天完全可以结为百年之好。人们怀着这种温馨的愿望让他们二人一起玩耍,一起成长,双方父母极想促成这一对儿女的亲事,期盼着他们长大成人后能够成为终身伴侣。然而很快人们便发现,这种指望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相互之间经常流露出一种非同一般的憎恶情绪。也许是他们是彼此的性格太相似了。他们两个人都有些自负,任性,固执己见;他们各自都受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的热爱和尊敬,但是两个人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是死对头;每个人都总想树立自己的威信,因此两个人碰到一起便互相攻击;他们不为一个目标竞争,但是却总为一个目的争斗。其实他们本都是绝对听话可爱的孩子,只是两人之间总是互相仇视,甚至有时彼此恶狠狠的,大有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劲头。

俩人之间这种奇特的关系在童年时代的游戏中已经有所表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没有丝毫改变。男孩子喜欢玩打仗的游戏,他们经常分成两队人马,互相进攻并进行顽强的抗击。这个勇敢倔强的女孩也喜欢参加他们的游戏,而且还成为其中一队人马的首领。他们以无比的顽强,甚至拳脚相加,与另一方进行了一场激战,对方差点儿被打得狼狈逃窜,多亏那男孩英勇善战一直顽强抵抗,最后挺身而出解除了她的武装并将她捉住,他们才免遭失败。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那女孩仍在猛烈地挣扎反抗,又打又抓,那男孩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也为了不伤害他的女对头,不得不扯下自己脖子上的丝绸围巾把她的双手在背后绑起来。

为这她永远不能原谅他;更有甚者,她还一直在不停地秘密地寻找机会伤害他。双方的父母早已注意到这种少见的对立情绪,相互达成协议,决定把这一双互相敌视的冤家对头分开,放弃结成儿女亲家的美好意愿。

那男孩在新的环境中不久便显露头角。每一门功课都学得很好。他的监护人的意愿和他自己本身的爱好决定他要成为一名军人。他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都受到喜爱和尊敬。他那卓越的天性仿佛唯独对他人的健康和舒适才起作用,他常常为失去这个世界给他安排的唯一的对头而内心感到非常高兴。

相比之下,那女孩的情况却忽然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她的年龄,不断接受的教育,还有内心所产生的某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迫使她脱离了过去常喜欢与男孩子们一起嘻戏玩耍的疯疯癫癫的生活。她总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心里无着无落的。在她周围,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去憎恨,也没有哪一个人使她觉得可爱可亲。

这时有一个青年男子对她一见钟情,他把自己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他年长于那个过去与她是邻居的冤家对头,有地位,有家产,是举足轻重的要人,在社交界深得人心,受到大家的爱戴,不少女人都在追求他。这女孩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了一个男性朋友,一个对她如此鞠躬尽瘁的追求者和奴仆。在许多比她年纪大,比她更有教养,更出色,更讲究的姑娘当中,他优先选择了她,这简直是她的福气。他不断地向她献殷勤,却从来不死命地纠缠;在各种偶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件中,他总是忠实地维护她,帮助她,使她摆脱各种尴尬;他坦诚地,但却心平气和、满怀希望地向她的父母提出了求婚,因为她的年龄还小,他愿意耐心等待;这一切都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加之世人对他们的关系已经认可,因为大家对此已习以为常,于是她常常被别人称为他的未婚妻,甚至到最后连她自己也自认为,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没有想到,除了他们之间交换结婚戒指之外,似乎不需要任何考验了,因为他被众人视为她的未婚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们的事情进展平稳,即使是通过订婚也没加快事情的进程。双方都继续听其自然。他们愉快地相处在一起,都心安理得地把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当成未来较为严肃的婚姻生活的春天来尽情享受。

在此期间,远在异地他乡的邻人之子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并且步入他一生中辉煌发展的阶段。现在他重返故里休假探亲。两个过去的仇家不期而遇,面对这位漂亮的邻居之女他举止自然而又有些奇特。而这位女邻居近来正怀着喜悦的心情孕育着家庭的情感准备做新娘,因此她与周围的一切很容易和谐相处。她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如此。但是现在,长久以来她头一次又感到有某种东西在与她对抗,不过这已不值得记恨了,而且她也恨不起来了。是的,那时的互相仇视完全是出于一种孩子气的争强好胜,实际上不过是对对方的内在价值一种潜在的承认罢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此次见面代之而来的则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互相愉快的打量,心悦诚服地互相认错。总之,他们互相交换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切共同的感受。长期的疏远引发了这次长时间的交谈。就连儿时愚蠢的举动也成了两个消除成见的邻居回忆往事时打趣的笑料,好像以往那种显得有些滑稽的仇恨通过双方友好、关心的态度至少可以得到一些补偿!过去无视对方的粗暴行径也好像不相互赞许一番就不会消除似的。

男的一方在谈话时一直很理智,所言所行都很适度,他的地位,他的经济状况,他的奋斗目标,他的功名,才是他满脑子思考的问题,因此他把人家这位漂亮的未婚妻的热情当成一种值得感谢的额外奖赏惬意地接受下来,并没有因此认为她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去嫉妒她的未婚夫有这么一位漂亮的未婚妻,何况他与这位未婚夫关系好得非同一般。

女的一方看起来情况却截然相反,她犹如是从一场梦境中猛醒过来。她恍然大悟,过去与她的小邻居针锋相对地斗争原来只是情窦初开时期内心激情的一种发泄形式;而激烈地厮杀,大动干戈,也绝非是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以这种违反本人意愿的形式表达一种强烈的,犹如生来便具有的爱慕而已。追忆往事,她甚至觉得她以前一直是爱他的。她暗笑自己当时手中拿着武器,满腔仇恨地找他打架时的样子,她回味着当他解除自己的武装时自己心里那种甜蜜蜜的感觉;她想象着当他缚住自己时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总之,所有的一切,凡是她采用过的损害他、烦扰他和激怒他的行为,在她来说,只不过是天真无邪的手段,目的就是引起他对自己的注意。她诅咒那次分离,她哀叹自己昏昏然如陷入睡梦之中,竟没有醒悟到自己的感情。她痛恨被人拖着走,爱空想的习性,就因为这她才得到了这么一个对她来说无足轻重的未婚夫。从此她变了,双重的变化,进步了,也倒退了,随便人们怎么看都行。

如果有人能够把她深深隐藏在心中的情感展现出来并与她共同体验的话,那么这个人肯定不会责骂她,因为她的未婚夫显然无法与那位邻居青年相媲美,只要这两个人往近旁一站,便可以一目了然。如果说人们不能拒绝给予她的未婚夫某种程度的信任的话,那么那位邻居青年则可以使人们对他产生百分之百的信赖感;如果人们愿意把她的未婚夫当成自己的伙伴的话,那么则祈望邻居青年能成为自己的知己;如果人们遇到特殊情况想得到更大的关心和帮助的话,那么人们完全确信那位邻居青年能够做到这一点,而对她未婚夫则大概会产生怀疑。对于这些比较,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敏感而准确,她们有理由,也有可能练就出这种天资。

美丽的夫婚妻任这些思想秘密地在心中滋长蔓延,这时要是有个人能够为未婚夫讲讲好话就好了,并对她直言相劝,要求她保持现在的关系,用未婚妻的责任来约束她,甚至告诉她,这是天作之合,不容更改,不容撤回;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隐衷。于是美丽的心灵更加助长了她的单相思。其间,一方面她受到社会、家庭、未婚夫和自己的允诺无法解脱的约束和牵制,不能言而无信;另一方面那努力上进的青年邻居根本不把他的想法、计划和前途当成什么秘密,他不但全盘托出,而且向她表示,他只能当一个忠实的兄长,甚至还不是一个体贴入微、充满深情的兄长。他还告诉她,他很快就要离去。于是,小时候那满脑子的恶作剧、那暴烈的性情,那简单幼稚的报复思想似乎又复苏了,而且到了人生中这个较高阶段——青年时期,她准备采用更引人注目,更危险的手段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决定去死,以此来惩罚这个她过去怨恨、现在却热恋着的人对她的冷淡无情。既然她得不到他,不能与他结合,那么至少要让自己与他的回想,与他的懊悔永远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摆脱不掉她死时的情景,今生今世不得安宁,让他永无休止地谴责自己,为什么他没有看透她的思想,为什么没有仔细揣摩揣摩她内心的秘密,为什么当初不珍视它。

这种古怪荒唐的念头无时无处不陪伴着她。她千方百计地掩饰自己的想法,虽然人们感觉到她有些异样,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此给予足够的重视,或者说,他们也没有足够的智慧,挖空心思去发现真正的内在原因。

此间,朋友、亲戚和熟人们都在不停地安排着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几乎没有一天是平平淡淡度过的,每天都筹划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和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活动。几乎没有一处美丽的景物没有被披上节日的盛装,以接待众多欢乐的宾客。我们这位回家省亲的年轻人也想在离家之前尽其所长为此助助兴,他邀请未婚夫妇连同为数不多的各自的家人作一次水上游览。几家人家登上一艘装饰漂亮、舒适的大型船舶,这是一种游船,里面有一间小客厅和几间客舱,这类游船在设计时力图把陆地生活的各种便利条件都搬到船上来,所以应有尽有。

在音乐的伴奏声中人们乘着游船顺着大河徐徐远去。由于天气炎热,这一伙人攒三聚五地分散在底下的客舱里,或玩着智力游戏,或在进行赌注游戏,以寻乐解闷儿。一刻也不肯闲着的年青的东道主无事可做,于是他来到舵轮旁,替换下老舵手,老舵手不一会儿便在他身旁安然入睡了。刚好这时尤其需要掌舵的人慎之又慎,因为游船正驶近一处险滩。河流的前方有两个小岛,它们平坦的砾石滩岸呈犬牙状,相互交错,使航道变得十分狭窄,蜿蜒曲折,构成一段危险的水域。小心翼翼、目光敏锐的掌舵人几乎差点儿要喊醒老舵手,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来冒冒风险,驾驶着游船朝着狭窄的河道开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美丽的昔日的冤家对头头上戴着花环突然出现在甲板上。她取下花环朝着正在掌舵的年轻人抛了过去,并高声喊道:

“留着它作个纪念吧!”

“别打扰我!”年轻人一手接住花环一边对着她大声说:

“我现在需要全力以赴,注意力得特别集中,一点儿都不能走神儿!”“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她喊道:“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她说着疾步走到船头,猛地一下跳进了水里。

顿时,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大声疾呼起来:

“救人啊!救人啊!她要淹死啦!”

掌舵的年轻人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老舵手被呼叫声惊醒,伸手就要接舵,年轻人把舵交还给老人,恰逢此时不是换舵手的时机,游船一下子搁浅了。就在这一刹那,年轻人扔掉最累赘的衣服,跳入水中,追随着美丽的冤家游去。

对于熟谙水性,善于驾驭水这种自然物质的人来说,水表现出它友善的一面,它托浮着青年人,完全被这个灵巧的游泳好手所征服。青年人很快追上了被水冲走的美人儿,他一把抓住她,娴熟地把她的头托出水面,抱着她游。但是,一股强大的水流猛然把他们俩个人一起卷走,直到河中小岛和滩地被远远地甩到后面,航道才又逐渐变宽,河水也开始流得缓慢起来。这时年轻人才松了一口气,他又振作起来恢复了常态,而最初由于情况万分紧迫,他来不及思考,一切只能机械地行事。年轻人尽力把头露出水面,举目四望,然后单臂划水竭尽全力朝着一块长满灌木的平地游去,这块地方可人意并恰到好处地伸展到河里。他把美丽的牺牲品抱到干燥的地方,这时已感觉不到她还有一丝气息,他陷入绝望之中。突然间他眼睛一亮,一条被人踏过的小路映入眼内,小路通向并穿过一片灌木林。他重新抱起这个珍贵的包袱,沿路前行,不久便发现一座孤零零的住宅。他走到房子跟前,在这里找到一对青年夫妇——一对心地善良的农民。来者的不幸和困境不言而喻,所以他经过一番思考后提出的请求全都得到了满足。明亮的火燃烧了起来,床上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毛毯,各种毛皮衣服和皮毛以及家中现有的所有能起到保暖作用的东西都统统很快被搬了过来。此时,救人心切,这种欲望战胜了其它任何考虑。为了使已经半僵硬的裸露的玉体重新获得生命,没有哪一种方法没有试过。终于成功了。她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她伸出天使般柔美的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她搂着他,久久不愿意松开,泪水似潮涌,不断地向下流,这时她完全恢复了正常。

“你还愿意离开我吗?因为我是在这种情况下才获得你的。”她大声问。

“再也不会了,”他叫喊着,“再也不会了!”此时,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珍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要好好珍重自己!想想你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的缘故。”

她这才想到她自己,发现自己眼下所处的窘境。不过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她用不着感到羞涩;然而她还是愿意让他先离开,好使他有可能也料理一下自己,因为他浑身上下还是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

年轻的夫妇互相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把自己结婚时穿的礼服提供给这一对青年男女使用,丈夫的给男青年用,妻子的给那美人儿用,这两套礼服仍然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足够把一对新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扮起来。

不多时,两个历险者不但穿戴完毕,而且还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看上去极为可爱,当他们二人又聚到一起时,他们惊讶地互相凝视着,接着为这种奇异的打扮微微一笑,便满怀无限的激情猛然扑到对方的怀抱里。青春的活力和爱情的鼓舞使他们倾刻间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朝气,只可惜缺了音乐,否则他们会跳起舞来。

从水中到地面,从死亡到生还,从家人之中到荒野,从绝望到喜悦,从冷淡到倾心到狂热的爱,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要想跟上并理解这急剧的变化,人的头脑简直不够用,否则脑袋非得爆炸不可,不爆炸也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如堕烟海。在这种时刻,一个人的心脏必须得竭尽全力地工作,才能承受得起这骤然间接踵而来的大悲大喜。

两个人的心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才想起,留在船上的人还在担惊受怕,焦虑不安地牵挂着他们。当又想到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那些人时,他们几乎无法不感到恐慌和忧虑。

“咱们应该逃走吗?咱们应该躲藏起来吗?”年轻人问。

“咱们还是一起呆在这里吧。”她说,这时她的双手还紧紧吊着他的脖子。

那位农民听到他们提到游船搁浅的事,没有再细问,便急急忙忙往河岸跑。幸好这时那艘游船已经缓缓地顺水飘来,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游船摆脱了困境又重新启动。大家无法确定他们在何处,只能漫无目标地摸索着继续往前行驶,企望能重新找到两个失踪的人。农民又是呼喊又是招手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然后他朝着一处有利于停船的地点跑去,并且还在不停地招手和呼喊,于是游船转向河岸驶来。当船上的人登陆时,出现了多么戏剧性的奇观啊!两个已经私订终身的人的父母迫不及待地首先蜂拥上岸;痴情的未婚夫差一点儿失去知觉。他们刚一听说心爱的儿女已经得救,两个穿着奇特服装的人立刻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在他们走到众人面前之前,人们没有马上认出他们来。

“我看到的是谁呀?”母亲们惊呼道。

“我看见了什么啊?”父亲们也喊道。

这对获救的儿女在他们面前双双跪下。

“你们的孩子啊!”他们大声说,“一对相爱的人。”

“请原谅我们吧!”姑娘高声请求道。

“请祝福我们吧!”男青年也高声恳求。

“为我们祝福吧!”两个人一起乞求道。

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祝福我们吧!”第三次响起了他们的苦苦哀求声,此情此景谁还能够忍心拒绝他们呢?

正文 商人、美人儿和律师

从前有一个商人,他生活在意大利的一座海滨城市里,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才干出众,聪颖过人。这位商人同时还是一名出色的水手,他常常把船装满货物,亲自运往埃及的亚力山大港,在那里他收购或者换取当地的名贵物品,然后他把这些货品运回自己的家乡重新出售,或者把货物发往欧洲北部各个地区。由于他善于经商,苦心经营,他的财富滚滚而来,不出几年他就为自己赚回了大宗的财产,更何况繁忙的商业活动使他为自己寻找到了极大的乐趣,加之他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从事昂贵的消遣,大肆挥霍金钱,因此他的财富还在源源不断地增长,一年多于一年。

就这样商人勤勤恳恳地一直干到了五十多岁。当地的居民由于生活清闲平淡,懂得用社交娱乐活动来调剂自己的生活,增添生活的乐趣,而商人对此却几乎一窍不通;此外,不说一般的姑娘,就连漂亮的女性也难得引起他的注意,尽管他的女同胞们个个长得都很有些姿色。倒是她们对珠宝首饰等奇珍异宝的欲望他却了如指掌,而且懂得利用她们,一有机会,就赚她们的钱。

商人自己怎么也都难以预料到,有一天他的心境竟然发生了变化。

那天他驾驶着装满货物的商船驶入故乡城市的港口,正赶上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庆典活动,这种活动主要是为孩子们举办的。少男少女们习惯在参加完教堂的礼拜仪式之后穿上形形色色的化装服,装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出现在街头,他们时而列队行进,时而三五成群,嘻笑着,戏谑着,穿过城市的街道,接着,他们汇集到一个大广场上的比赛场地,进行各种游戏,并且各骋所长,表演种类繁多而巧妙的技艺和熟练的技能,他们规规矩矩地参加比赛,争取得到提供的一些小奖品。

我们的商人起初也在目不暇接地观看这场盛大的庆祝活动,他看得兴致勃勃,他瞧见孩子们个个玩得兴高采烈,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他们的父母也一个个喜上眉梢;他发现,数以万计的人群中人人都在分享着眼前的欢乐,个个满怀着最美好的憧憬;他呆呆地看了老半天,当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时,顿时发觉,自己孤独的处境格外引人注目。他郁悒地回到家里,住宅空空荡荡的,这让他头一回开始感到害怕起来,于是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责备起自己来。

“唉,我这个不幸的人啊!为什么这么晚才睁开双眼?为什么到了这份年纪我才看清楚,什么财富才能真正给人带来幸福?这么多年的辛劳!担了多少风险!它们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尽管我的货栈里堆满了货物,尽管我所有的箱子里都塞满了金银财宝,尽管我的一个个橱柜里装满了珠宝首饰,可是,这些财富既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也不能让我感到满足。我把它们堆集得越多,它们似乎越贪婪,越需要更多的伙伴,一颗珠宝需要另一颗珠宝作陪伴,一块金币则需要另一块金币。它们全然不把我看成这所房子的主人;它们暴躁地向我大喊大叫:去!赶快去!再多弄回些我们的伙伴来!黄金只有得到黄金才高兴,珠宝则盼望再得到珠宝!它们就这样命令我,指使我,整整主宰了我一辈子。如今老了,我这才感觉到,所有这些财富从来没有使我得到过任何享受。可惜啊,岁月就这样流逝掉了。现在年龄已不饶人,我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并且只能对着自己说,你本人没有能够享受这些财产,你身后也没有子嗣可以享用它们!你曾经用你的珠宝打扮过你喜爱的妻子吗?你曾经用过你的财富给你的女儿作嫁妆吗?你曾经用你的财产帮助你的儿子,使他有可能获得一位好姑娘的爱情,并巩固这种感情吗?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对于你全部的财产,你实际上从来没有占有过一点,你也没有家人可以沾它们的光!你辛辛苦苦集攒起来的财富等你死了之后只好任凭他人随意挥霍一空。

“唉!今天晚上那些幸福的父母们又是何等光景啊!他们跟我完全不同!他们可以把他们的子女召集到桌子周围,夸奖他们表演的技巧,鼓励他们多做好事!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迸发出何等喜悦的光芒!从现在的生活中,他们似乎又会产生多么美好的希望!难道你对自己完全不抱一点希望了吗?难道你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吗?难道这一切还不足够让你认清你错过的东西太多了吗?现在你如果再不当机立断,作出最后决定,那么你还要等到将来什么时候呢?不,在你这个年纪考虑婚姻大事还不算愚蠢,以你的财富,你将娶上一个好妻子,并且能够使她幸福;要是你还有可能在你的家里看到你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些晚熟的果实将会给你带来无限欢乐,而不像那些过早生育的父母们,他们的孩子犹如自天而降,他们毫无思想准备,于是孩子往往成为他们的负担,使得他们不知所措而陷入困境。”

商人东想西想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于是他立即把船上的两个伙计叫到自己跟前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伙计们已经养成习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对他们的主人唯命是从,这回他们俩也不敢误事,赶紧就去执行任务。他们在城里到处打听、寻找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因为他们知道,既然他们的船主眼下渴望得到这种货物,那当然得让他得到并且占有最好的货色才对。

商人自己也没在家里闲呆着,他也跟被派出去的两个伙计一样,一边走一边问,这儿看看,那儿听听,很快便找到一位他所寻求的闺房小姐,可以当之无愧地说,眼下她是全城最漂亮的姑娘。她芳龄二八,花容月貌,体态婀娜,气质高雅,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极为可爱的绝色佳人。

通过一次短时间商谈,商人许下诺言,无论他在世时,还是他死后,保证都为这位美人提供最优越的生活条件。谈判过后,两个人便举行了婚礼。结婚典礼操办得红红火火,大摆排场,大肆挥霍,个个欣喜若狂。打这一天起,我们的商人才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现在他真正拥有并且享受了自己的财富。他喜气洋洋地使用最美丽最华贵的衣料装点她,为她细腻柔滑的玉体制作考究的服装;在他娇妻的胸前和秀发上,一颗颗珠宝闪闪发光,那情景与过去放在首饰盒里时完全不一样;那些宝石戒指,由于戴在她的手指上,也获得更加不可估量的价值。

从此,商人感受到,他不仅仅是一般的富有,而是前所未有的富有,因为他的财产通过两个人共同分享和使用,好像倒增加了许多。夫妻二人按照这种生活方式心满意足地几乎生活了一年之久,商人仿佛完全放弃了他所热爱的忙忙碌碌的海上漂泊生活,代之而来的是给他带来无限温馨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但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要想摆脱掉谈何容易。假如我们选定了一个方向,如果让我们暂时偏离这个方向还是可能办到,但是彻底中断却是永远无法让人忍受。

我们的商人也是这般境况。当他看到别人上船准备出航,或者看到远航者幸福地返回港口时,他往往会触景生情心潮澎湃,于是旧日的那番激情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来。是的,甚至在家里,就在他妻子的身旁,他有时也会觉得心神不定,情绪低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海上生活的眷恋越来越强烈,后来竟然发展成朝思暮想,为此,他必然觉得自己极为不幸,终于有一天,他真的病倒了。

“现在你该怎样安排自己才好呢?”他自己对自己说,“这下子你算是体验到你有多么愚蠢,人都到晚年了,还妄想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换上新的生活方式。我们怎么可能把我们一向从事的事业,一向追求的东西,从我们的头脑里,还有,从我们的肢体上重新清除出去呢?过去,我像鱼儿一样爱水,像小鸟一样热爱无边无际的天空,现在我的情况又怎么样呢?我把我自己禁锢在四壁之中,守着所有这些奇珍异宝,守着价值连城的财产,守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这难道应该是我的生活吗?过这种日子,我没有得到我所期待的满足,也没有享受到我的财富给我带来的乐趣,我反而觉得我失掉了这一切,因为,我不可能再继续赚回任何东西。人们把那些孜孜不倦地工作,并且想方设法把一笔又一笔的财富不停地往上摞的人看成是傻瓜,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因为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对于那些能够在不断奋斗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的人来说,他们赢得的财富对于他们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由于整天无所事事,我感到混身不舒服,由于身体不活动,于是我大病一场。如果我再不下决心改变这种状况,那么用不了多久我的死期就要到了。

“当然,离开一个年轻可爱的妻子是个冒险的行动。你把一个妩媚动人又十分敏感的姑娘娶到家里还没有好久,就想让人家长时间地独守空房,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和欲望,这样做难道对她公平吗?那些绔袴子弟现在不就已经在我的窗前转来转去,流连忘返吗?他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想方设法吸引我的娇妻注意他们吗?不管是在教堂里,还是在花园里,他们不是都想得到她的青睐吗?如果我离开,家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我应该相信,能有什么奇迹可以使我的妻子得救,免遭他们的纠缠吗?不行,她正值豆蔻年华,体格又发育得这么好,指望她能够放弃爱情的欢乐,那恐怕是愚蠢的。一旦你离家而去,那么你回来时便会发现,你已经失去你妻子对你的好感,失去了她对你的忠贞,与此同时,也会使你家族的名声扫地。”

商人思前想后,疑虑重重,就这样折磨自己一阵子。他本来已经大病缠身,加之一天到晚心绪烦乱,郁郁寡欢,他的健康状况一下子恶化到极点。商人的妻子,以及他的亲友都忧心忡忡,很为他担心,他们谁都无法找出导致他得这场病的原因何在。有一天他又在那里苦思苦想,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终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突然他高声地叫了起来:

“你真是个傻瓜哟!你费这么大的心思,受这么多罪,不就是为保住一个女人吗?要是你再继续这样烦闷下去,再这样病下去,很快你的老命就会没有喽,那时,你的老婆还不是同样得留给别人。既然你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你就立刻冒险任她失去她的贞操吧,尽管人们十分看重妇女身上这点东西,把它当成至高无上的,但至少对你来说,这样做更为聪明,也更加稳妥。再说了,像有些男人那样,他们整天守在家里,仍然防不胜防,照样失去了他们看重的东西,而且在发觉自己没能守住后,尚能忍辱含垢。为什么你就不应该有这种勇气,放弃女人身上的这一至宝,你的性命可完全取决于你的决心喽!”

商人喃喃自语,自己开导着自己,于是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他立即叫人把他船上的伙计找来,嘱咐他们,照过去一样把货物装到船上去,作好一切随时启程的准备,只要风向一顺,就立即可以离港出发。接着,他又对他的妻子作了如下表白:

“如果你发现家中有什么动静,并且终于由此而得知我正在准备出远门,你可千万不要感到惊讶;如果我如实告诉你说,我打算再做一次出海旅行,你也不要悲伤。我对你的爱情依然如故,而且这种爱我一生一世肯定永远不会改变。直到今天为止我在你身边享受到了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我深深地懂得这种幸福的价值;假如我不需要时常在心里暗自责备自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话,我或许会更加感受到这种幸福的价值是多么昂贵。现在我以前的癖好又发作了,过去干惯了的事业在吸引着我。请允许我再去看一看亚历山大城市场吧,这回我将怀着更加强烈的热望光顾这个市场,因为我想从那里为你买回最精美的衣料和最珍贵的珠宝。我把我的全部家产和财富都留给你,它们归你所有,你就放心随便使用,与你的父母和亲戚一起好好享受享受吧!我不在家的日子很快会过去的,在我们重逢时,我们的快乐将会超出现在几倍。”

可爱的妻子听得两眼泪汪汪的,她燕语莺声把丈夫怪罪一番,并且要丈夫相信,没有他在身边,她一时一刻都不可能再过得快乐;因为她既然不能够把他挽留住,也不想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只好请求他,但愿他离家在外这段时间能时时把她挂念。

接着,商人跟妻子交待一些有关生意和家务方面的事情,然后他停了一下,才又接着说:

“现在我还有一件心事,你务必得允许我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只是我最诚恳地请求你,不要误解我说的话,而是要从这种忧虑当中看出我对你的爱。”

“我能猜出你想跟我说什么,”这位美人马上回答说,“你是对我不放心,你对待女人的态度与其他男人一样,永远认为我们女人是软弱的。你到现在为止只知道我年轻、快活,于是你就认为,你不在时我会变得放荡不羁,很容易受到诱惑。我不责怪你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看法在你们男人当中习以为常;不过我了解我自己的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影响能起到这么深刻的作用,以至把我从信步而往的道路上引开,在这条道上,我一只手牵着爱情,一只手牵着责任已经跟你一起走到今天。你尽管放心去吧,在你远航归来的时候,我会让你看到,你的妻子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忠诚,就像以往你短时间外出又回到我的怀抱中后晚上看到的情况一样。”

“我相信你有这种信念,”商人回答说,“我请求你能够坚持下去,善始善终。不过咱们还是得必须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为什么不应该预先做好安排以防万一呢?你知道,你亭亭玉立仪态万方,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你把众多小伙子的目光都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他们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更加不遗余力地追求你,向你献殷勤,他们还会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途径接近你,是的,甚至讨你的欢心。你丈夫的形象不可能永远像现在他在家时一样,把他们那帮纠缠你的人,从你的门前,从你的心上赶走。你是一个高尚善良的孩子,但是人性本能的要求是合法的,而且是强烈的;它们不断地与我们的理智进行较量,而且往往总能获得胜利。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肯定会感到你有这种渴求,甚至在你尽本分地想念我的时候。女人由于有这种要求而去吸引男人,而女人同样也受到男人的吸引。在一段时期内我会依然是你这种热望的对象;但是谁能预料到同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机遇呢?那时,你在想象中以为是给予我的爱,实际上却被另一个男人得到了。你别性急,我请求你,请继续听我把话讲完。

“我知道你会否认有这种可能,而我也不希望促进这种事发生;但是,如果你确实感到,没有一个男人陪伴你就过不下去,或者你觉得自己实在缺少不了爱情的欢乐,那么你只需要答应我,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千万不能从那些作风轻浮的男孩子当中选择任何一个人来代替我的位置,尽管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彬彬有礼;要知道,他们对别人的名誉比对一个妇女的贞操有更大的危害性。与其说是受情欲的驱使,倒不如说是受虚荣心的支配,他们处心积虑追逐每一个妇女,他们认为,牺牲一个女人的贞操不算什么。如果你觉得,你确实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情人,那么就找一个名符其实的男人,一个谦虚、能守口如瓶,甚至知道通过秘密的幽会才能提高爱情的欢乐程度的男人。”

听到这里,美丽的妻子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原来一直强忍住的泪水夺眶而去,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她满怀激情地拥抱丈夫,然后大声说,“但是,你认为是几乎无法阻止的罪行却与我绝对沾不上边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那么就让大地裂开把我吞掉,并剥夺我一切享受人世间欢乐的希望,让我丧失继续生存的勇气吧!请你消除你胸中的疑虑,给我留下一个圆满的希望吧!但愿很快能够看见你又回到我的怀抱。”

商人抚慰妻子设法使她安静下来。第二天早上,他上船扬帆而去;途中一帆风顺,很快便抵达亚历山大港。

在此期间,商人的妻子安心地掌管着大宗财产,快快活活舒舒服服地打发自己的日子。她离群索居,除父母双亲和亲友以外,她通常不见任何外人。她丈夫的生意自有忠实的伙计继续料理,她自己则住在一幢高大的宅邸里,每天都在一间间富丽堂皇的房屋里重温着对丈夫的怀念之情。

尽管她十分想保持平静的隐居生活,然而城里那伙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他们没有善罢甘休。他们不错过任何机会,常常在她的窗前过往。一到晚上,他们就集聚到她的房前,为她演唱或弹奏小夜曲,以此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美人儿孑然一身,对他们如此纠缠不休最初时感到深恶痛绝,但不久便慢慢地习惯了。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她甚至心安理得地把听他们弹唱小夜曲作为一种愉快的消遣,根本不关心他们是些什么人。有时候她一边听一边忍不住长吁短叹,那是她又在思念远方的亲人。

美人儿本来希望这些无名的追求者早晚有一天会厌倦,但是她没能如愿,这些年轻人反而加强了攻势,他们不厌其烦,反复不断地又弹又唱,现在她已经能够分辨那些重复出现的乐器和嗓音,以及一再响起的曲调。没过多久她便再也抵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想弄清这些陌生人是谁,尤其想知道能够持之以恒的那些人是谁,为了消磨时间,她完全可以准许自己有这种兴趣。

从此,她开始透过窗帘,通过半掩着的百叶窗,时时往街上张望,注意研究来往的行人,特别想从中辨认出最为持久的盯住她窗户的男子来。原来,他们大多是一些衣着考究的英俊小伙儿。但是无论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整个外部形象,都给人一种浮浅和自命不凡的感觉,他们仿佛丝毫不是在向那位美人儿表达他们的敬慕,倒像是出风头,通过注视美人儿的房子使自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

“果真如此,”美人儿有些戏谑地对自己说,“我的丈夫可真有先见之明!他规定我有权得到的情人的条件把那些能够向我献殷勤、讨我欢心的人全部排除在外了。他也许知道,聪明、谦逊和沉默寡言只有安祥的老年人才具备这些素质,虽然我们的理智叫我们尊重他们,但是他们绝对不能激发我们的想像力,也绝对不可能引起我们的爱慕。这些彬彬有礼,络绎不绝地簇拥在我房子周围的青年,我敢肯定,他们无法唤起我的信任,而我可以信任的那些人我又觉得毫不可爱。”

美人儿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于是她越来越随心所欲地沉湎于留恋来来往往的小青年那美妙的音乐和矫健的身影给她带来的快乐之中。不知不觉地她心胸中渐渐滋生出一种对异性渴望的躁动,她想遏止,却已为时过晚。孤独寂寞,百无聊赖,以及舒适、优越、富裕的生活,成为培育这种非分欲望的温床,不过这种情欲的产生想必是早了一些,连这个善良的孩子本身也没有能够预料到。

于是美人儿一边在心中暗自叹息不止,一边开始赞赏起她丈夫的优点来,其中包括他对世界各国的了解和对人的鉴别能力,尤其是他对女人的心态了如指掌,实在叫她口服心服。

“如此看来我在他面前矢口否认的事情确实有可能发生,”她自言自语说,“所以他劝我遇到这种情况时要小心谨慎、机警灵敏也是很有必要的了。然而,现在再谨慎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美丽的夫人思绪万千,心烦意乱。苦恼本来就已经在一步步无所不至地吞噬着她,现在更加有增无减。她想方设法自得其乐,以便自己从苦恼中挣脱出来,然而一切都是白费心机;随便哪一件快乐的事情都会触发她的情感,勾引起她想像中的一系列愉快的情景,这更为加深了她的孤独和寂寞。

正当她处于这种状况时,她从她的亲戚那里听到一些城里发生的新鲜事,其中一件是有关一位年轻的律师的。据说,他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市学习过,正好刚刚回到他出生的城市。当地人对他交口称誉,赞不绝口。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显示出一般年轻人所不具备的超群的智慧和精明干练;另外,他体态健美,风度翩翩,谨言慎行,虚怀若谷。作为一个律师,他很快赢得了当地市民的信任,并且博得了法官的敬佩。他每天都来到市政厅,在那里料理和开展他的业务。

美人儿听到别人把律师描绘得如此完美,不无渴望地想与他认识,并且心中暗自祝愿能够在他身上发现,他就是符合自己丈夫规定的标准,可以钟情的男人。自打她获悉律师每天都从她家门口路过之后,她是多么目不转睛地盯在那里啊!她又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监视着人们通常在市政厅聚集的时刻!终于有一天,她不无激动地看到他走过去了。如果说他的风采动人,青春焕发,不可避免地叫这位美人儿春心荡漾的话,那么从另一方面来看,他的谦逊和拘谨则把她置于忧虑之中。

美人儿一连好几天对他进行秘密的观察,现在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她急切地想把这位年轻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之后,她身着华丽的服装出现在阳台上,美人儿看到律师沿着街道走过来,她的心不由得激动得怦怦直跳。律师与往常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低垂着双眼,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极为矫揉造作地走着自己的路,根本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美人儿只好独自伤心,是的,甚至感到羞惭。

美人儿毫不气馁,她依照同样的办法,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试探,企盼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成果。他一如既往,永远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更不左顾右盼。她瞧见他的次数越多,越觉得他正是自己梦中的意中人。她对他的爱慕之情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因为她不加以抑制,这种感情扶摇直上,最后竟形成一股巨大的、简直无法抗拒的力量。

“怎么办?”她自言自语地说,“你高尚、明智的丈夫预见到他不在家时你可能出现的情况,他预言,你身边没有情人和倾慕者就无法生活下去,现在,丈夫的预言果然应验。你不应该再折磨自己,暗自忍受煎熬,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命运让你遇到一个完全符合你的心愿,又符合你丈夫心愿的年轻人,遇到一个你能够与他一起不动声色地秘密地共享爱情欢乐的年轻人,你怎么能够在这种时刻因为过分焦虑而使自己变得憔悴呢?谁要是错过良机那才愚蠢呢!只有傻瓜才愿意违抗爱情的巨大威力!”

美人儿思绪翻滚,她力图通过这些想法和其余一些想法增强自己的决心,不久之前,由于毫无把握和缺乏信心,她曾经听凭情绪的驱使摆来摆去反复犹豫过,不过现在,正像我们常常遇到的情况那样,一种激情如果被我们压抑太久,最终会一下子爆发出来,强拖着你走,使我们的情绪达到空前未有的高涨,这时再回顾我们的忧虑、恐惧、矜持、羞怯、境遇和职责时,我们敢以蔑视的态度把它们看成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障碍。美人儿倏然迅速地下定决心,于是她派一名侍候她的女仆去找她热恋的那位男子,她决心,不管花费多大代价,也要得到他。

女仆迅速赶往律师那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跟许多朋友坐在桌旁用餐。女仆人按照女主人教给她的方式走上前去,一丝不苟地转达女主人的问候。年轻的律师对于所传递的口信没有感到惊讶,他在少年时代就认识商人,他知道商人目前没有在家,商人结婚之事他在外地早有所闻。他马上猜测到,留在家里的妻子因为丈夫不在也许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提供法律帮助。所以他极为和蔼殷勤地向女仆作了答复并且保证,一旦散席之后他将会毫不迟疑地去晋谒他的女当事人。美人儿听说很快就可以看见她朝思暮想的情人并且能与他交谈时,顿时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她急忙穿上最华丽的盛装,立即叫人把住宅和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特意撒上橙树叶和花瓣儿,连沙发也罩上最精美的绒毯。律师未到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在忙乱中一掠而过,而同样短的时间以前她却觉得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律师终于到了,她迎着他走去时心里多么激动啊!她自己在一张沙发床上坐下来,同时请律师坐在紧靠在沙发床旁边的矮凳子上,这时她那神态简直是如醉如痴!她到底如愿以偿,眼下她就在律师身旁,可是却无言以对,因为她原先从来没有考虑过她打算告诉他一些什么。律师也默不作声,谦逊地坐在她的面前。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神色慌张忐忑不安地开口讲起来:

“您重新回到您出生的城市时间还不久吧,先生,但是您早已遐迩闻名。众听周知,您是一位才华横溢、值得信赖的君子,我同样也寄信任于您,眼下,我有一件要紧并且不同寻常的事情请您帮忙。如果我考虑得正确的话,这类的事情按照情理来说更应该找一名忏悔神父,而不应该来找一名律师。我嫁给一位值得尊敬又富有的男人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一起生活的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对我照顾得无比殷勤和周到;如果不是他生性好动,渴望出海旅行作生意的话,如果不是这种愿望把他从我的怀抱中拖走的话,我对他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和抱怨的。作为一个善解人意又讲道理的正人君子,他肯定心里有愧,觉得他长时间外出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不公正的,他理解,一个正值妙龄的妻子不能够当成珍珠宝石之类的东西珍藏起来,他知道,她更像一座果实累累的美丽的花园,如果她的丈夫固执己见,把花园的大门锁起来,那么不仅别人不能够得到这些果实,就是这位丈夫本人也会失去它们。因此他在出发之前十分认真郑重地劝导过我,如果我没有一个男朋友就不能生活下去,他不仅允许我,而且他简直是强迫我,使我不得不向他许诺,一旦在我心中产生一种爱慕之情,可以置礼教于不顾,自由自在按照我内心的意愿行事。”

美人儿说完停了片刻,但是年轻律师期待的目光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她接着继续进行她的自我表白:

“我的丈夫如此宽宏大量允许我做的事情只有一个附加条件,他劝告我,要极为小心谨慎从事,并且明确要求我,应该为自己选择一个可靠的、聪明的,并且能够严守秘密的人为男朋友。其余的话就请您允许我都免了吧!先生,请您顾全我的面子,不要让我这样手足无措向您承认,您引起我对您的多大好感呀!您从我对您的这种信赖中可以猜到我的希望和愿望了吧。”

年轻可爱的律师默想了一阵子,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回答说:

“我多么感激您所给予我的信任,您的信任使我深感荣幸,并且使我非常快乐。我只是深切地希望,我能够向您证实,您没有向一个不体面的人求助。首先请您允许我以一名法学家的身份来回答您吧;作为法学家,我向您承认,我十分钦佩您的丈夫,他能够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过错并且认识到他的过错。毫无疑问,一个人为到世界各地去游荡而把自己年轻的妻子扔在家里,那么完全可以看成他扔掉了自己某一种财物,这种行为明确地表明,他已经放弃对该物的所有权,无论是谁,当然都可以重新占有被丢弃在野外的东西。一个处于同等情况的年轻妇女,如果另有所爱,愿意委身一个她认为又可爱又值得信赖的情人,我认为这再自然不过,而且也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如果出现类似现在这种情况,丈夫本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并且用明确的语言表示,允许留在家里的妻子做丈夫本来也不可能禁止得住的事情,那么就更不需要再疑虑重重,何况丈夫自己并没有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因为他已经宣布过,他甘心情愿地忍受这一切后果。”

“如果您现在……”律师的目光显得有些异样,他拉住美人儿的手,神采奕奕地继续说道,“如果您现在选择我作您的仆人,那么您便使我了解和体验到什么是幸福。在这之前我对此毫无概念。您可以相信,”他一边吻着美人儿的手一边高声说,“您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为忠心耿耿,更加体贴入微,也更能严守秘密的仆人。”

听完这一番表白,美人儿感到莫大的安慰。她不再有所顾忌,万般激动地向律师表达起她的温存来。她握住律师的双手,偎依着他,把头倾倒在他的肩上。但是好景不长,这时,年青的律师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躲闪开她,并且不无悲伤地又开始讲起来:

“难道还会有人所处的境遇比我更怪诞吗?我迫不得已得疏远您,并且不得不竭尽一切力量克制自己的情感,恰恰是在这种时刻,在我本来应该沉湎于最甜蜜的感情的时刻。可惜,在您的怀抱中正在等待我的幸福,眼下我却不可以占为己有。唉!但愿这种推迟不要使我那最美好的希望化为乌有!”

美人儿听了大惑不解,心里难免有些害怕,她急忙询问,他的态度如此奇怪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那时我刚好在博洛尼亚,”律师回答说,“并且刚好我在大学的学业要结束时,为了使自己将来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安排,我异常刻苦地学习。就在这时,我突然患了一场大病。这场重病虽然还没有危险到能毁掉我的性命,但是我的体力和智力却已经受到威胁,很有可能受到损害。在极度忧虑和疼痛难忍的情况下,我向圣母玛利亚立下誓言,如果她保佑我恢复健康,我愿意严格戒斋一年,并且自愿放弃一切享乐,不管是哪一种享乐。我坚定不移地实践自己的誓言已经有十个月之久;考虑到我所得到的巨大实惠,这十个月对于我来说绝对不长,所以我不觉得是一种负担,我也没有因为缺少某些惯常的和人所共知的享受而感到不幸和难以忍受。但是这最后的两个月我现在却觉得是多么漫长,因为只有熬过这两个月之后我才可以与您分享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

美人儿对他这番解释不太满意,律师思忖片刻之后又继续讲下去,这才使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律师说:

“我几乎没有勇气向您提出一个建议,并且向您呈献上能使我早日解除誓言的方法。假如我有幸找到一个人,他愿意承担责任,像我一样忠实可靠地遵守誓言,替我分担一半剩下的时间,那么我将可以更快地得到解脱,到那时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我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了。我亲爱的朋友,为了加快我们的幸福早一天到来,您或许愿意心甘情愿地帮助我,清除掉我们面临的一部分障碍吧?只有我最相信的人我才可以委托他替我分担一部分誓言;那可是相当严酷的考验啊!我每天白天只准许自己享用两次面包和清水,夜晚只准自己在硬板床上睡几个小时,不管事务有多么繁忙,我都必须按时祈祷几次,有时我难免要出席一个宴会,就像我今天遇到的情况一样,即使是在宴会上,我也不允许自己忽视自己立下的誓言,这时我必须以更大的毅力抵制从我身边端过去的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的诱惑。要是您能够下定决心,跟我一样把所有这些规则遵守一个月,那时您再次得到您的朋友时,就会因此而体验到更大的快乐,这在一定程度上要远远超过您通过这种恭维的办法获得的他所感受到的快乐。”

美人儿听说,她的爱慕之情还需要她克服一些障碍才能如愿以偿,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她对这位青年男子的爱意自打他到来后又大大加深了,以至她都不觉得这种考虑过分严酷,只要通过这种考验保证能使她得到她珍贵的恋人,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于是,她极为殷切地说:

“亲爱的朋友!使您重新恢复健康的那种奇迹对我来说也同样有价值和值得敬奉,为此我也应该与您共同分担您认为有责任履行的誓言,并且我会把这当成自己的快乐和义务。我感到高兴的是,我可以借此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慕是可信的;我愿意极为严格地依照您的规定行事,在您宣布我可以解除戒律之前,什么东西也别想使我脱离您引导我走的这条道路。”

年轻的律师同她详详细细地商定了条件,告诉她,只有遵守这些条件她才能够帮助他提前一半时间解除他的誓言,他向她保证,很快就会再来拜访她,看看她是否有决心始终不渝地坚持下去;然后律师便告辞离去。美人儿不得不就这样任他走了。告别的时候,他既没有和她握握手,也没有吻她,而且眼睛里几乎没有丝毫表情。

使美人儿感到高兴的是,她的异乎寻常的决心使她现在有事可做了,因为要彻底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她不得不干很多事。首先,那些美丽的树叶和花瓣得清扫出去,这是当初为了迎接她的意中人撒下的。然后,在原来摆放舒适的软垫沙发床的地方换上一张硬木板床,另外,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白天只饮用清水和有限的面包来充饥,而夜晚则几乎是饥肠辘辘地睡到硬板床上。第二天她忙着剪裁和缝制衣衫,她已经向律师作了担保,为贫民院和医院制作一批衬衣。在从事这项烦琐的新工作时,她总是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浮想联翩,她想像着情人可爱的模样,憧憬着未来的幸福和希望;她用美好的想象为自己解闷儿,使自己的心境保持愉快。同样是凭着美好的想象,她才觉得又少又单调的食物似乎成了为她增添信心的精神食粮。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面颊上的红晕开始消退,原来十分合体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显得又肥又大,她过去四肢矫健动作敏捷,而现在变得软弱无力。这时她的恋人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律师想通过自己的拜访为她增添新的力量和活力,他告诫她,一定要坚定自己的决心,他还以自己为例证,用现身说法鼓励她,让她在冥冥之中看到将要安谧地享受幸福的希望。律师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他保证还会再来看望她。

美人儿所从事的慈善工作重新更加兴致勃勃地继续下去,她严格遵守饮食规定,绝没有半点儿松懈。可是,太遗憾了!如果她要是不大病一场变得这样虚弱不堪就好了!周末律师又一次来拜访她,他充满同情的望着她,告诉她,考验现在已经过去一半的时间,借此继续增强她的信心。

现在,美人儿觉得,这非同一般的斋戒、祈祷和工作一天比一天让她厌烦!过分地节制饮食看来已经严重地损伤她的健康状况,把她那副只习惯清闲安宁的生活和珍馐美味的身体完全给搞垮了。最后,美人儿已经无法站稳,而且,尽管是暖和的季节,她也必须得用两倍,甚至三倍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以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住体内几乎已经完全被消耗尽的热量。的确,她虚弱得已经直不起腰来,不能长时间地站立和坐着,甚至,直到考验快结束时,她实在迫不得已,只好卧床休息。

美人儿多么需要仔细思考一下自己的状况啊!这次不寻常的经历一幕幕地在她心中掠过不知多少回。如果最后十天过去,她的情人没来看她,那么她会多么痛苦啊!要知道,是他让她饱尝了付出巨大牺牲的滋味!但是,就在她最悲痛沮丧的时候,她也快接近完全复原了,于是她甚至变得更加坚定不移。这之后不久,她的情人又来看望她,他又坐到她床旁那张矮凳子上,他第一次到这里时,就是坐在这张小凳子上听她倾吐衷曲的。律师友好地带着几分温柔和蔼地劝说她,不要动摇,再忍耐一下。而她却微笑地打断了他,说:

“不必再进一步劝服我,尊敬的朋友,在这最后的几天我会以我的耐性和信念严格恪守我的誓言,因为您让我承担这个誓言全是为我好。我现在太虚弱,不能够向您表达我内心深切感受到的感激之情,您使我保存住了我自己,您还给了我一个自我。我认识到,我整个生命从现在起都是您赐给我的。”

美人儿接着又说:

“千真万确,我的丈夫又聪明又善解人意,他很了解女人的心,他通情达理,当由于他的过错而导致妻子在心中产生对别人的恋情时他不责怪她,是的,他也够宽宏大量的,他甚至把男人的天性所要求的权利置之度外。而您呢,先生,您理智、善良,您让我自己去感受,除了恋情之外我们身上还存在着某种与之保持平衡的东西,使我们能够放弃任何一种习以为常的美好享受,甚至使我们的最热切的愿望也会被我们所屏除。是您通过误导和让我寄予希望教育了我,现在这两者都不再需要,如果我们使自己认识到一个善良的、强有力的自我,这个自我一直默默无闻地静静地生活在我们的内心世界,直到有一天它能够主宰我们,至少通过温馨的回忆能使我们觉察到自我的存在。再见吧,您的女友将很高兴今后能再见到您;希望您能够像影响我一样去影响我们的同胞。您不仅要解除人们在财产问题上极容易产生的迷惘,而且要通过谆谆教导,通过实际例证向他们指明,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潜藏孕育着道德的力量;我相信,民众普遍的敬仰将是对您的报答,您将成为第一流的政治家,最伟大的英雄,除此以外,您还必将赢得祖国之父的声誉。”

正文 女歌唱家安托奈丽

在我年青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安托奈丽的女歌唱家,是意大利那不勒斯听众心目中的红人。她正值妙龄,体态优美,才华出众,凡是一个女人能够吸引迷住众多的人,并使一小部分朋友欣喜欢畅的东西她一样不少。对于赞扬和爱情她并非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是她天性温和,又聪慧理智。她懂得享受快乐,赞扬和爱情她希望得到,但是,她不会因此六神无主,乱了方寸。处在她这种地位,这一点对于她是十分必要的。虽然那时所有年轻的达官显贵争先恐后纷纷拥向她那里,但是绝大部份被她拒之门外。她凭借自己的眼力和内心的理智选择情人,在几次艳遇中,她都表现出一种坚定自信的个性,这无疑受到每一个细心观察她的人的欢迎和喜爱。我与一个备受她宠爱的人关系密切,因此有机会在一些时候见过她。

几年过去了。她对男人有了足够的认识,在他们当中不少是花花公子,他们性格懦弱,不值得信赖,她相信她已经懂得,一个情人,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一切,他应该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应该在她处理生活中一些令人不快的事件和家庭事务、以及在她需要作出决断而感到无计可施一筹莫展时,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而过分伤害自己的恋人,他不应为个人目的而向她提出苛刻的建议,不引诱她采取最有害的行动,即使是他感到迫不得已时。

尽管迄今为止她联系广泛,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常常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她这方面也需要滋养,终于她想找一个朋友。女歌唱家刚一感到自己有这种需要,她很快就在想方设法接近她的人当中物色到一个她可以信赖,而且从各方面来看也值得她信赖的青年。

他是一个热内亚人,因为处理商行的一些重要事务,这段时期他一直在那不勒斯逗留。他天性愉快,受过良好教育,得到过精心培养;他的知识渊博;他的心灵与他的体魄一样受到过尽善尽美的训练,他的言行举止被人们视为典范,无论何时何刻他都能自我控制,也总是能控制他人。他的出生城市的商业精神也扎根在他的身上,他十分重视他应该做的事情。然而他的处境却很不乐观:他的商行参与了几笔极不光彩的投机买卖,被牵连到重大的诉讼案中。商行的事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混乱,他忧心忡忡,愁眉苦脸,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倒还适合于他,使我们这位年青的女歌唱家更加有勇气去寻求他的友谊,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需要一个女友。

过去,他只在公开的场合或偶而有机会见到过她。现在他头一次询问能否拜见她时她便允许他踏入自己的家门,甚至可以说,她是迫不急待地邀请他,而他也不失时机地来了。

她抓住时机,立即向他倾吐她对他的信赖和愿望。他对她的提议感到又惊讶又高兴。她恳求他,永远做她的朋友,不能以情人的身份向她提出任何要求。她向他坦诚地说出自己目前所处的窘迫境地,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可以给她出最好的主意,尽快把她引向好的一面。他也信赖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这时她很懂得逗他开心并对他百般安慰。看着她,某种本不该这么早就苏醒的情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她仿佛也成了他的顾问,于是他们之间在最崇高的敬意和相互需要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友谊,这种友谊短时间内在他们中间得到了巩固。

遗憾的是,他在接受她提出的条件时没有更多地考虑一下,这些条件是否可行。他答应她,只做朋友,不以一个情人的身份提要求;然而他无法否认,他讨厌那些受到她垂青的情人处处妨碍他,甚至他感到无法忍受。特别让他感到极为痛苦的是,他的女友津津乐道地对她的情人评头品足来为他解闷儿,她谈论着这种男人的品质,好的和坏的,好像对这位得宠者身上的一切缺点都了如指掌,而也许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会睡在另一个不体面的人的怀抱之中,同样来嘲讽他这位值得尊敬的朋友。

不久发生了一件既可以说是幸运,又可以说是不幸的事情,美人儿的芳心尚无人占领,她的朋友很高兴发觉了这个秘密,并力图让她考虑,在所有的人当中,这个空缺的位置应该首先给予他。对于他的愿望她无法不抗拒和厌烦,她对他说:

“我害怕由于我的顺从和迁就,会使我失去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朋友。”

她预言对了,因为自打他以双重身份出现在她那里的时刻起,他的情绪开始变得烦乱;作为朋友,他要求她完全尊敬他;作为情人,他要求她完全倾心于他;作为一个明智愉快的男人,他要求不断地维持住这种关系。但是这一切并不合乎这位女子的心意,她不愿意忍受任何牺牲,她不想有什么人在她那里得到特权。从此她力图以委婉的方式逐渐减少他来访的次数,尽量少让他看到自己,并且让他觉察到,她无论如何不会交出自己的自由。

他一看出这种情况,顿时感到遭受到极大的不幸,更让他哀叹的是祸不单行:他商行的业务开始变得更不顺利。他谴责自己。从少年时代他的才能就被看成是取之不竭的源泉,可是为了在旅途中和上流社交界扮演一个以他的出身和收入都不可能达到的更高贵更富有的角色,他疏忽了商业事务。他对诉讼案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这场官司的进展缓慢,而且费用昂贵,他不得不几次去意大利的巴勒莫市。在他最后一次旅行期间,聪明的女友把房子变了样,为的是渐渐疏远他。他回来后在远离他住所的另一处住宅里找到了她,并且看到当时对公共娱乐和戏剧界有重大影响的冯·s侯爵与她来往非常密切,面对这冷酷的现实他被击垮了,他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当消息传到他的女友那里后,她急忙赶到他的住处,照顾他,为他打扫房屋。并且,当他不再向她隐瞒他的现金管理不善时,她为他留下一笔可观的数目,足以使他能平静地度过一些时候。

自从她的朋友向她提出非分要求、限制她的自由之后,他在她的眼中大为失色。她对他的好感一天少于一天,同时对他的注意却大大增加,最后她终于发现,这位朋友处理自己的事务时是这样不聪明,无论是他的智力还是他的性格都没给她留下任何好的看法。在这期间他没有觉察到女友身上发生的变化,反而觉得她细心地照料他恢复健康,忠诚地半天半天地坚持守护在他的病榻旁边,是她对友谊和爱情的一种表示,而不是同情。他希望在自己痊愈后又开始运用他所有的权力。

他的误解实在太大了!当他恢复健康,身上又有了力量之后,她对他的倾慕和信赖也荡然无存,甚至,她觉得他是这样令人厌烦,而过去她却觉得他很可爱。在这件事发生期间,他的脾气变得极为尖刻,令人无法忍受:他把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过错都推到其他人身上,什么事都为自己辩明开脱,想方设法证明自己一贯正确。他只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被无辜迫害、折磨、侮辱的忧伤的男人。对于这一切痛苦和不幸他希望得到的全面补偿就是他的情人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当他又能够出门,能够去拜访她时,一见面的头几天他就提出了这些要求。他别无他求,只要求她百分之百地顺从他,把其他的朋友和熟人都打发走,不准再跟他们来往,放弃剧院的工作,只跟他一个人生活,只为他一人而活。她向他表明,她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要求,一开始她以戏谑的口气,然后又以严肃的态度,到最后她迫不得记,只好全盘托出她的真实想法,向他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他离开了她,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后来,他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圈子里生活了几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与他同住一所房子、靠少量养老金度日的虔诚的老妇人跟他作伴。在这段时间里他打赢了第一场官司,接着又赢了第二场官司,只是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并且失去了生活的乐趣。由于微不足道的原因他又一次患了重病,医生告诉他,他已濒临死亡,活不了多久了。听了医生的判断他毫无恶感,他只希望临死前能再见到漂亮的女友一面。他派仆人去见她,在以往,仆人带回来的都是亲切的答复,而如今,仆人请求她,她拒绝了。他又第二次派仆人去,仆人一再恳求她,她仍然不同意。最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又第三次派人去,她有所感动,把她的为难之处告诉了我,因为我正好与侯爵和另外几个朋友在她那里吃晚饭。我建议她并且请求她,再最后一次帮一帮这个朋友。她似乎仍然下不了决心,经过一番考虑之后,她终于拿定主意,用一封表示拒绝的回信把仆人打发走了,仆人没有再来。

晚饭后我们坐在那里进行亲切的交谈,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舒畅。接近午夜时,突然听到一声凄惨、刺耳、令人恐惧的叫喊声,尾音拖得很长。我们吓了一大跳,先是互相对视,接着四处张望,想弄明白这奇怪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从哪儿发出来的。这声音仿佛是从屋子中间钻出来的,然后逐渐消失在四壁之中。侯爵起身跃到窗户旁,我们其他人则在尽力照顾昏倒在地上的美人儿。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脾气急躁又好忌妒的意大利侯爵刚一见她睁开眼睛,就大声责怪她说:

“如果您与您的朋友约定了暗号,那么您至少让这暗号不要这么刺耳,这么强烈。”

美人儿强打起精神回答他说,既然她有权在自己家里在任何时候接待任何人,她大可不必选择如此悲凄可怕的声音作为愉快会见的前奏。

确实,这声音难以置信地恐怖,它那长长的轰轰作响的余声仍在我们耳朵里回荡,甚至留在我们的骨头缝里。美人儿脸色苍白,容貌也走了样,一直迷迷糊糊的。下半夜我们只好留在她身边,后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夜晚,还是我们这些人,气氛却没有这之前那天那么轻松愉快。不过大家都保持足够的镇静。终于,在同一时刻,又响起那巨大而恐怖的声音。

我们对这种叫声以及声音可能从哪儿来的作过数不清的多种判断,我们耗尽精力不断地猜测,但毫无结果。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美人儿问,只要她在家吃饭,这声音就会在同一时刻出现,虽然正如人们发现的那样,这声音有时强烈一些,有时又弱一些。整个那不勒斯都在议论这件怪事。家人、朋友和熟人都对此极为关注,甚至还动用了警察,安排了密探和监视员。外面的人听起来觉得这声音来自户外,而屋子里同时听到这声音的人却觉得这声音就发自跟前。回回她在外面吃饭,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而一回到她家里,这喊声便又可以听到。

然而即使是在房子外面她也不是完全不受到这恶毒声音的骚扰。她的美貌使一些上等人家、大户人家为她敞开了大门,她作为一个善良的伙伴受到各家各户的欢迎。为了躲避这恶毒的声音,她已习惯在户外用晚餐。

有一回,一个无论年龄和地位都受人敬重的男人晚上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当她站在家门口与老人告别时,那声音突然在他们之间的地方响起,虽然他与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但仍被吓得半死不活地被人抬进他的车子里。

另一次,一个她喜欢的男高音同她一起晚上乘车穿过城区去看一个女友。男高音对这种奇怪的现象早有耳闻,但是作为一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他怀疑有这种怪事。他们在车上又谈起这件事,年轻人说:

“我早就希望能听听您这位看不见的陪伴者的声音,您把他召来吧,咱们可是两个人,用不着怕他。这样做是轻率还是勇敢,我不知道算作什么。”

“够了!”她对这位才子喊道。

就在这一刹那,从车子中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人们很快听到连续三声巨响,然后随着一阵颤颤悠悠的余声逐渐消失。人们在女歌手的女友门前发现这两个人已经昏厥在车里。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们苏醒过来,并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儿需要一些时间进行恢复。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遭受惊吓损害了她的健康。发出恐怖声音的鬼怪似乎允许她休息一段时间,是的,因为很久没听到这种怪叫了,她甚至希望,她已最终获得了完全的解脱。只是她希望得太早了。

在狂欢节结束之后,美人儿同她的一个女友以及一个侍女做一次短途消闲旅行。她们想到乡下进行一次拜访。天色已晚,而她们的路还没有走完,因为车子某处有些断裂,她们只好在一家很差的客店过夜,并尽可能地把房间安排得舒适一些。那位女友已经睡下,侍女在点燃夜灯后来到女主人房间想爬上另一张床休息。这时美人儿对侍女开着玩笑说:

“咱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天气又是如此恶劣,难道那鬼怪还能在这里找到咱们吗?”

恰恰在此刻,那声音又响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尖利,也更加恐怖。那女友除了以为房间里有地狱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想法。她连忙跳下床,尽快地跑下楼梯,把整座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喊到一起,这一夜没有一个人合上过眼睛。虽然这声音是最后一次听到了,不幸的是那位不速之客不久又采用了一种更加恶劣的办法显示自己的到来。

他安静了一些时候。一天晚上,美人儿正与她的伙伴坐在桌旁用餐,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有人朝着窗户打了一枪,像是火枪,又好像是大口径手枪。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枪声,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枪火。但是再仔细一检查,却发现窗户玻璃竟然完好无损。尽管如此,伙伴们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大家认为,有人企图要谋害美人儿。人们急忙赶往警察局。警察检查了邻近的几所房子,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于是第二天警察在这些房子里上上下下都布置了岗哨进行监视,美人儿住的房子进行了仔细地搜查,街上也分派了密探。

一切小心谨慎都无济于事。连续三个月,每天都有人在同一时刻,朝同一张窗玻璃射击,却又不损坏玻璃,更古怪的是,总是正好在午夜前一个小时,然而在那不勒斯,人们是根据意大利钟点计时的,所以午夜时分并不引人瞩目。

最后人们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就像这之前人们已经习惯那种怪叫声一样。因为这种诡计并没造成危害,人们也就没有高度重视,枪声不再使这些人惊恐万分,也不会打断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

又是一天晚上,经过一个炎热的白天之后,美人儿没有想到时间,打开遭到过枪击的窗子,并与侯爵一起来到阳台上,他们在外面还没站上几分钟,突然一枪从他们中间穿过,把他们猛地抛回到房间里,两个人踉踉跄跄昏倒在地上。当他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侯爵的左脸,女歌唱家的右脸,都像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那样疼痛,由于人们查看之后并没有发现受伤之处,这件事引起了各种各样谐谑的评论。

之后,这所房子里再没有听到过枪声。美人儿认为,她现在终于完全摆脱了那个想迫害她的隐形人。

一个晚上她在去看望女朋友的路上,一件完全料想不到的怪事再一次吓得她魂飞魄散。她去的地方要途经基阿雅街,她曾经喜爱过的那个热内亚朋友在这条街上居住过。那天晚上月光明亮。一位坐在她旁边的女士问道:

“这不是那位先生死去时住的房子吗?”

“据我所知,是这两座房子中的一所。”美人儿回答说。

就在这一瞬间,从其中一所房子里打出来一枪,穿透了她们乘坐的马车。车夫还以为有人打劫,飞快把车赶走了,到达美人儿指定的地点后,人们把这两位妇女当成死人抬出了车子。

不过这种恐吓也是最后一次,看不见的陪伴者又变换了方法。几个晚上之后,在美人儿的窗前响起响亮的鼓掌声,她作为深受人们喜爱的歌唱家和演员对这种掌声早已不以为然。掌声本身并没有一点儿令人惊恐不安的地方,人们可以把这掌声归因于她的一个崇拜者,因此她对此并没有太注意。她的朋友们更加留意一些,与前几次一样,他们安排了岗哨。大家都听到了掌声,可前前后后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大多数人都希望这种现象能尽快有一个最后的结局。

又过了一些时候掌声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声音,它们虽然不成调子,但难以置信地却令人惬意,悦耳动听。最为细心的观察者觉得这声音好像发自交叉路口的一个角落里,从空间一直飘进窗子,然后极为轻柔地逐渐消失,好似一位天使想通过一段动听的序曲来吸引人们的注意,注意下面准备演奏的曲子。最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这桩奇事前后持续了大约一年半左右,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正文 聪明的家庭主妇

一个年青的乡下人租赁了一家大饭店,这家饭店的地理位置相当不错。从一个店主理所应该具备的素质来看,他首先具有的一条就是怡然自得。他自打少年时代起就在许多小酒店干过活,并且感觉很舒心。因此,他很想选定一种职业,这种职业能使他在这种环境中度过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他无忧无虑,总是乐呵呵的。他的这种快乐舒畅的情绪也传给了所有的顾客,这些顾客很快便成了回头客,他们经常聚集在他的饭店里。

他娶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一个少言寡语尚且说得过去的姑娘。她老老实实一丝不苟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她喜爱干家务,她爱自己的丈夫,只是她不得不时常暗自责怪她的丈夫用钱不够经心仔细。金钱迫使她产生了某种敬畏的心情,她完全知道金钱的重要性,因此感到有必要取得并掌握住一定的财权。她除了天生性格开朗之外,其它所有的品质几乎无一不带有近乎于极端贪婪和吝啬的一面。

玛加蕾特——我想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这位细心的家庭好主妇——对她的丈夫很不满意。他有时为了趸购的粮食和草料会从马车夫和企业主那里收到大笔的付款,当他清点这些钱时,他总是乱七八糟地把钱摊放在桌子上,点完后便把它们统统划拉到一个小篮子里,等需要花销和支付帐款时就再到那里面去拿,他的钱从来不包好,他也不记帐。玛加蕾特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过他,但是毫无结果。她大概是意识到了,尽管她的丈夫不浪费也不挥霍乱花钱,但钱老是这样乱放着,总有丢失的时候。于是她心中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想一个巧妙的办法,让他精心理财。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零碎钱被他漫不经心地大笔地用掉或流散掉,她感到十分烦恼和心焦,于是她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冒险的试验,她打算以这种冒险试验来让他睁开双眼,认清他那种不合适的理财方法。她决定尽可能把更多的钱从他手中骗取过来,更确切地说,她打算用一种“升降机”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发现,丈夫在桌上清点过一次的钱放了一会儿之后,当他收起来时不再重新点数。于是她在一个烛台底部涂上油脂,找一个笨拙的借口把它放到散摊着杜卡特的地方,她对这种金币感到特别亲切。她一下子就粘上了一个杜卡特金币和顺带着的几个小硬币,她对第一次捕鱼的成果确实感到心满意足,这个绝招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使用。她采取这种手段完全是为了帮助丈夫,因此她并不觉得亏心,但是,她还是常常安慰自己。每次当她对自己的作法产生怀疑时,她总想,这种形式的窃取不能看成是偷,因为她不是用手拿走钱的,她用这种自我辩白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渐渐地她用这种方法所积攒的钱越来越多,并大大超过了她煞费苦心积攒的所有流到她手中用于家庭内部开支所节省的现金。

玛加蕾特忠实地实行着自己的计划,循环往复差不多已经有整整一年。这期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丈夫的反应,没有发现他的情绪有什么变化。终于有一天她发觉他的心情突然变得烦躁不安。她设法用甜言蜜语哄骗她的丈夫说出这种变化的原因。很快她就得知,丈夫因为手头十分拮据已陷入困境。他支付完供货商最后一笔帐后本应该还有钱可交纳租赁金,可是他不但缺少了全部租金,而且他甚至也无法支付雇工的工钱了。因为他什么都是用心算,也不大用笔记,所以他怎么也不能够回忆起,这种疏漏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于是玛加蕾特开始数落起他来,讲他的行为举止,讲他收钱付钱的方法,还讲他对钱缺乏重视,甚至,把他为人慷慨、乐善好施的义举也当成他的不是数落了他一顿。她还说,他现在可是自食其果了,整天这样心烦意乱郁郁寡欢的,但是无疑他的做法是不能得到原谅的。

玛加蕾特自然不忍心让自己的丈夫长期处于这样一种困境之中,更何况能使丈夫重新幸福和快乐可以使她感到无比的荣幸。刚好她丈夫的生日到了,以往在这一天她总是习惯送给他一些实用的东西,而这次,当她捧着一个小篮子来到他面前时,真让他惊叹不已,那篮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的全是一卷一卷的硬币,各种不同的硬币均分门别类用纸包好,每一卷上都用笨拙的字体十分认真地作了标记。当丈夫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钱几乎正是他短缺的那些数额,而且听到妻子一再让他确信这钱都属他时,这个男人真不知有多么惊讶了!她向他讲述了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拿到的钱,哪些钱是她从他那里弄来的,哪些钱是她从生活费中节省出来的。终于他转忧为喜。这件事的结果自然是丈夫把支出和收入的费用全部交给他的妻子。他本人则一如既往更加勤奋地照管着自己的生意。从那一天起,他不再经手一分钱。妻子极为荣幸地掌管着出纳员的职位,她没有收回过一个伪造的六法郎的法国银币,甚至也没有收回过一个不再流通的六芬尼的德国硬币。她的努力和细心使她取得了家里的支配权,这结果是合情合理的。由于她治理有方,经过十年之后,她终于有能力买下并保持住这个饭店以及饭店所属的一切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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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一个男孩的奇遇

不久前,在圣灵降临节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正忙着试穿夏天的新衣服,这些衣服是我亲爱的父母双亲专门为过节给我做的。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这套装束包括一双锃亮的皮鞋,那上面装饰着几颗大银扣子,一双精致的棉线长袜,几件黑斜纹布内衣,和一件绣着金色花纹的绿色厚呢外衣,与此相配套的金丝绒背心是用我父亲当新郎时穿的一件背心改的。我梦见我还理了头发,头发上撒了香粉,我觉得头上的一个个发卷就好像是长了许多小翅膀;我想把衣服穿上但总是穿不好,因为我老把衣服穿错了,另外每当我打算穿上第二件衣服时,第一件衣服就从身上滑落下来。正当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美男子朝着我走过来,他非常和蔼地跟我打招呼。

“咳,我欢迎您!”我回答说,“在这里看见您我太高兴了。”

“你认得我吗?”美男子微笑地问我。

“怎么不认得,”我回答时也同样带着微笑,“您是墨丘利,我在画像上看到您的次数可多了。”

“我正是墨丘利,”那美男子说,“众神派我来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使命。你看到这三个苹果了吗?”

他把手伸过来,给我看三个苹果,三个苹果出奇地又大又好看,他的手几乎都抓不住了,其中一个苹果是红颜色的,另一个是黄色的,还有一个是绿颜色的。人们看到它们肯定会把它们当成宝石,只不过是做成苹果的样子罢了。

我正想把苹果接过来,他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并且说:

“你必须得首先知道,它们不是给你的。你得把这三个苹果交给这座城市里三个最英俊的小伙子,然后他们三个人应该根据自己的运气寻找三位他们所希望得到的妻子。现在把苹果拿去吧,把这件事办好!”他说着便把三个苹果放到我张开的双手上,我觉得它们显得更大了。

我把苹果举到高处,对着灯光一看,这才发现三个苹果全是透明的。就在这一刹那,三个苹果忽然往上伸长,变成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姑娘,个子有普通的布娃娃那么大,她们穿的衣服颜色跟原来苹果的颜色全完一样。三个姑娘顺着我的手指徐徐往上滑翔,我想抓住她们,哪怕能抓住一个也好,但这时她们却都已经飘走了,飘得又高又远,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十分惊诧地伫立在那里,犹如一尊岩石,一动不动,一双手还往高处伸着,两眼凝视着手指,好像还能从上面发现些什么似的。忽然我看到,在我手指尖上有一个极其可爱的小姑娘正在那上面来回跳着舞,她比飞走的那几个还要娇小玲珑,而且又俊俏又活泼;她没有像她们那样飞走,而是留了下来,她一会儿跳到这个手指尖上,一会儿又跳到那一个手指尖上,就这样翩翩起舞,我惊愣地看了她一段时间。由于我太喜欢她了,我相信我最终一定能够捉住她。我伸出手去,并且认为我的动作够敏捷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有人在我头上击了一下,我立即昏厥过去跌倒在地上,直到我该穿衣服去教堂的时候,我才从昏厥中清醒过来。

在作礼拜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不断出现梦中所经历过的那些画面,就是在外祖父母家的餐桌旁吃中饭时也是如此。下午我想去拜访几个朋友,这不仅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我的新衣服,我腋下还夹着一顶帽子,腰里挂着剑;而且也是因为我应该对他们进行回访。在家里我没有找到一个人,因为我听说他们到花园里去了,于是我就想到那里去找他们,好一起快快活活地玩一晚上。我走的那条路把我引向一个城堡的回廊,于是我来到一个完全有理由叫做“危险墙”的地方,因为那里从来没有安全过。我慢慢地走着,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三个女神,不过我尤其想念的是那个娇艳动人的小姑娘,我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又把手高高举起,希望又能看见她在我的手指尖上做着优美的平衡动作。我一边沉思一边往前走,这时我发现,我左手边的高墙上有一扇小门,我不记得我从前曾经看到过这扇门。这门看起来似乎不高,但是上端有一个尖顶门拱,所以连最高大的男人好像也能通过。拱门和门框均经过石匠和雕刻家的精雕细刻,不过格外吸引我注意的还是那扇门。那门是棕色的,由陈年老树的木料制成,上面嵌着一道道浮雕或镂刻的青铜版条,在青铜版条凸雕的树木上面还栖息着形态逼真的小鸟,看得我真是惊叹不已!然而我觉得最令人惊奇的怪事是在门上看不到钥匙孔、门把手和门环,由此我猜想这扇门只能从里边打开。我果然没有猜错,因为正当我朝着门跨近一步伸手想摸摸上面的装饰物时,那门便自动朝着里面打开了,并且出现一个男人,他的衣服有点儿长,也有点儿宽,还有点儿古怪。他的下巴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令人生畏的胡子,因此很容易让我把他当成一个犹太人。他好像是猜透了我的想法,打着手势画了一个神圣的十字,用这种方法向我表示,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少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声音和蔼、和颜悦色地问。

“我很欣赏镶嵌在这扇门上的装饰,”我回答说,“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门,也可能在一些收藏家那里见过一两件,不过都是小件作品。”

“我很高兴您喜欢这样的制作,”他接着回答说,“里面的门还要好看多了,如果您喜欢看就进来吧!”

这样做我是有顾虑的。守门人这身奇异的打扮,如此偏僻的地方,另外,冥冥之中我总感觉还有什么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正在酝酿之中,这一切都使我心神不安。我借口想在外面多看一会儿,继续徘徊在门外,同时偷偷往花园里窥视,因为那花园通过敞开的小门正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紧挨着门后面是一个布满树荫的大广场,古老的菩提树按照一定的距离规则有序地一棵一棵排列着,茂密的枝叶互相交错,把整个广场遮盖得严严实实,我想,要是许许多多的人在酷热的夏日都能到这树荫下乘凉就好了!我的脚不知不觉已经踏到门槛上,看门老人一再引诱我再继续往里面跨一步,而我也没有抵抗这种诱惑,因为过去我常听别人说,一个王子或者一个苏丹处于这种情况时绝对不会考虑个人安危,何况我还有一把宝剑挂在腰上,只要那老头儿流露出一丝敌意来,我不会一剑把他干掉吗!

于是我从容不迫地走进去,看门老人随后把门关紧,门在关上时只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甚至我几乎都没有感觉到。看门老人带我观看里面的镶嵌工艺品,艺术性确实更高、更漂亮,一边看他一边给我讲解,想以此证明他对我的一番特殊的好意,因此我完全放下心来。接着,我被带到墙边的林荫处继续观赏,那墙呈环状,在墙边我看到一些令人惊奇的景物。一座座壁龛艺术地装饰着贝壳、珊瑚和矿石,壁龛中立着鱼尾人身的海神雕像,水流源源不断地从它们口中喷射出来,溅落在大理石的水池中。那中间则装有一个个鸟舍和围栏,围栏里小松鼠跳来跳去,豚鼠窜来窜去,此外还有许多各种各样人们平时喜欢的可爱的小动物。在我们往前走时,小鸟啾啾地对着我们歌唱,特别是那些多嘴的燕八哥,它们喋喋不休地施展着自己的才能,一只燕八哥总是在喊:帕里斯!帕里斯!另一只却叫着: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它们的发音如此清晰,就像从学堂里小男孩儿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当看门老人听到燕八哥叫这些名字时,他好像一直在认真地盯着我看,不过我假装没有觉察到这点,而且我确实也没功夫去注意他,因为我发现我们在绕圈子。这片林荫广场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圆形花园,中间还套着一个更为重要的圆形花园,周围都用金栅栏围着。我们顺着墙根走,自然又转回到门口。

看门老人似乎有意让我出去,而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个金栅栏,它似乎位于这座神奇的大花园正中间的部位。我们一路走过去又转回来时,我有足够的机会对它进行观察,尽管看门人总领着我贴墙走,使我与花园中间那块地方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看门人朝门口走去时我向他鞠了一躬说:

“您刚才对我如此厚爱,这使我敢于在与您分别之前再向您提出一个请求。那边有一大圈金栅栏,把这座花园的中间部位围了起来,难道您不允许我到跟前仔细看看吗?”

“我很乐意这样做!”那看门人回答说,“不过,您必须得遵守一些条件。”

“是什么条件?”我急切地问。

“您必须把您的帽子和宝剑留在这里,而且我陪着您走时您不可以松开我的手。”

“非常乐意!”我一边回答一边顺手把帽子和宝剑放到跟前的一条石头长凳上。

看门老人立即用他的右手抓住我的左手,并紧紧地握住,他用力拽着我笔直地朝着金栅栏走去。到了金栅栏跟前,我的好奇心顿时变成了惊叹,这样的场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无数根枪和戟竖立在一座高高的大理石台基上,它们一根紧挨一根地排列着,兵器的上端通过一种奇特的装饰互相连接,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我透过它们之间的缝隙往里面张望,发现就在这些兵器后面有一个水渠,水渠两旁用大理石做堤,渠中的水缓缓地流淌,清澈见底,多得不计其数的小金鱼和银色铂鱼可以一目了然,它们时而慢,时而快地游来游去,一会儿单独行动,一会儿又成群结队。但是,我现在还想进一步看看那水渠对面的地方,想知道花园中央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让我十分失望,因为水渠对面也用同样的栅栏围住,而且围得十分巧妙,这边栅栏的空隙恰好被对面的枪和戟挡住,再加上其余的装饰物遮挡,所以不管往哪儿站都不能看到对面。另外,看门老人一直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总阻碍我,使我不能随意走动。自打我看到这一切后,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我鼓起勇气问那老人,是否也可以到那边去看看。

“为什么不能呢?”看门老人回答说,“不过又有新的条件。”

当我打听是哪些新条件时,他明确地表示我必须得换衣服。

没有问题,我完全同意。看门人首先带我来到围墙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厅里,小厅的四壁挂着各种各样的服装,所有的服装看起来都具有东方色彩。我迅速地换好衣服,这时让我惊恐的是看门老人把我撒过香粉的头发使劲往上捋,然后把它们卷好,用一个发网套罩起来。我在一面大镜子中看到,我装扮出来的模样好漂亮哟,跟我原来那身星期日才穿的硬邦邦的好衣服相比,我更加喜欢这身打扮。我做了几个姿势,并且跳了几下,我曾经在一个大集市的舞台上看到舞蹈演员就是这样做的。我一边做动作一边照镜子,这时我意外地瞥见我身后有一个壁龛,在它的白色基石上悬挂着三根绿色的小细绳子,每一根都结在一起,只是我在远处看不太清楚是怎样接的。我迅速地转过身来向看门老人询问那壁龛的事和绳子的事。他态度非常友好,立即取下一根给我看。那是一根绿色的丝绳,相当粗,丝绳的两端分别穿过一块绿皮子的两个孔连接在一起,这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种起着预期不到的作用的工具。我觉得这东西可疑,于是我向那看门老人打听它的用途,他沉着而亲切地回答我说,这里的人乐于施信于人,这是为那些滥用信任的人准备的。他把丝绳又重新挂回原处,立即要求我跟着他走,这回他没有牵着我的手,因此我能够自由地走在他身旁。

这时我最大的好奇心就是想知道,栅栏门和通过水渠的桥可能在哪里,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没有发现这类的门和桥。我们匆匆来到金栅栏旁边,现在我能细细地观察了。突然在一刹那间我的视力瞬间消失,旋即又恢复,因为枪、矛、钺、戟出乎意料地剧烈晃动起来,当这种奇异的晃动结束时,所有的枪互相横对着往下降,就像古代用长矛武装起来的两军对垒时准备互相攻击一样。这时我的眼前一片混乱,耳边叮当作响,让人简直不能忍受。当这些兵器全部倒下盖住水渠后,出现了一幅令人无限惊讶的景象:一座奇丽壮观的桥搭成了,可以说,你想象这桥有多壮丽就有多壮丽。现在放眼望去,一个五彩缤纷的大花圃映入眼帘。花圃由互相交错的花坛组成,从整体上看就好似一个装饰得花花绿绿的迷宫。所有花坛的四周都种着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长得又低矮又浓密的绿色植物,花坛里面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每一个花坛都有不同的颜色,这些花同样长得又低又矮,有的就匍匐在地上,因此它们所构成的图案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我在金光灿灿的阳光下欣赏着这绚丽多彩的景致,并深深地被它吸引,只是我简直不知道我应该把脚置于何处,因为蜿蜒的路径都是由最纯净的蓝色沙子铺成,犹如在地上造起一个蓝色的天空,又犹如天空映照在水中。我跟在我的向导身旁,眼睛盯着地上,就这样走了一阵子,直到最后我才发现花圃中央长着一大圈柏树和白杨树之类的树木,这些树木最下面的枝杈仿佛是从地上冒出来的,正好挡住我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对面的情况。我的向导这时没有再强迫我跟他一直走紧挨着的一条路,而是带领着我直接往中间插过去。当我们走进那一圈高大的树林中时,我感到多么惊异呀,因为我看到在我面前是一座精美的园中别墅,正对着我们的是它的圆柱式大厅,另外几面的外观和门似乎都是一样的。但是,与这座建筑物的样式相比,更让我陶醉的还是从大厅里传出来的美妙动听的音乐。我觉得我听到的这乐声一会儿是琉特琴弹奏的,一会儿是竖琴,一会儿是齐特尔琴,一会儿是不知道什么乐器的弹拨声,反正与这三种乐器的声音都不相同。

我们朝着一个门走去,看门老人只轻轻地一碰那门便打开了,一个姑娘走出来迎接我们,她跟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在我手指上跳舞的俊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这真使我又惊又喜!她向我问候的方式就像我们是老熟人似的。她把我请进去,看门老人留在外面。我跟随她穿过一道装饰得非常美丽的拱顶短廊走入中心大厅,它那高大的圆顶极为壮观,一进门就把我的目光给吸引住了,令我惊叹不已。不过我的目光不可能总在那里流连,因为一幕更加诱人的演出又把我的目光给夺了过去。穹顶中央正下方的一张地毯上坐着三个女子,她们的位置成三角状;她们穿的衣服分别为三种不同的颜色,一个是红的,另一个是黄的,第三个是绿的;她们坐的椅子是镀金的,而那下面的地毯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花坛。她们怀中抱着的三种乐器正是我在外面时已经能够辨别出的,由于我的到来打扰了她们,她们中断了弹奏。

“我们欢迎您的到来,”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子说,她的脸朝着门,穿红色衣服,手里抱着竖琴,“请您赶快坐下听我们演奏,如果您爱好音乐的话!”

这时我才看到下面横放着一张小长凳子,上面摆着一个曼陀林,那个俊俏的小姑娘拿起曼陀林坐下来,然后把我拉到她身旁坐下。现在我也把坐在我右边的第二个女子打量了一番,她穿着黄色衣服,手里拿着齐特尔琴。如果说那个演奏竖琴的女子体态标致,雍容大雅,仪态万方的话,那么这个弹奏齐特尔琴的女子则妩媚动人,活泼开朗。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郎,而持竖琴的女子装饰着深褐色的头发。她们演奏的音乐调式各不相同,但音调和谐,娓娓动听。不过这不能妨碍我对第三位穿绿衣服的美人儿进行观察。她弹奏的琉特琴动人心弦又风格独特,很合我的胃口。她似乎是最注意我的一个,而且她好像是在为我弹奏,只是我无法猜透她的意思,因为每次她弹奏的曲调发生变化时,她的表情也随之发生变化,我觉得她一会儿含情脉脉,一会儿奇特古怪,一会儿坦诚直率,一会儿执拗倔强;而且,她时而好像是想打动我,时而又像是想取笑我。但是,随便她想装成什么样子,对我有什么意图,她都不能够博得我的欢心,因为我旁边这位小姑娘,我正与她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获得了我对她的全部好感。我现在已经清楚地认出那三个女子就是我在梦中见过的女气精,是由三种颜色的苹果变的,于是我明白了我没有缘由留住她们。如果我不是回想起那个俊俏的小姑娘在梦中曾经对我当头一击的话,我倒宁愿抓住她。直到现在她手拿着曼陀林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当那三位女主宰停止弹奏时便命令她表演几段轻快的曲子助兴。她充满激情地弹了几首舞曲,几乎刚一弹完,她便一跃而起,我也同样跳了起来。这时她一边弹琴一边跳舞。她的表演把我给迷住了,我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舞步陪着她翩翩起舞。我表演的是一种小芭蕾舞。那三个女子看来对我的表演很满意,因为我们刚一跳完,她们马上吩咐小姑娘在晚餐备好之前先拿一些解乏的好东西招待我。当时我的确忘记了除了这个乐园之外,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小姑娘立即带我回到刚才进来时经过的短廊。在短廊的一侧有两间布置舒适的房间,我们来到她居住的那一间。她给我端来橙子、无花果、桃子和葡萄。我不仅享用着异邦的水果,而且连下个月才能上市的水果我也事先美美地品尝了一顿。另外还有大量的糖果甜点。她用一个磨得玲珑剔透的水晶高脚杯斟满了起着泡沫的葡萄酒,但是我已经不需要再喝了,因为我津津有味地食用了足够的水果,精神已经得到恢复。

“现在咱们来做游戏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领进另一间屋子。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圣诞节的集市,但是在圣诞节集市的货摊上人们可从来见不到这么贵重和精美的东西。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洋娃娃,有洋娃娃的衣服、洋娃娃的用具、厨房、起居室、商店,还有数不清的单个儿玩具。她领我观看一个又一个玻璃柜,因为这些精美的制作都保存在这些玻璃柜子里。不过她很快又把最初打开的几个柜子关好,并且说:

“这些东西不合您的胃口,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您看这里,我们倒是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建筑,有城墙、塔楼、房屋、宫殿、教堂,可以用它们组合成一个城市,但是我又不感兴趣。咱们还是拿一些其它的东西吧,好让您和我都玩得尽兴。”

她说完便取出几个箱子,我看到里面堆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小军队,我必须得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玩意儿。她不允我再花时间一个个仔细看看,便拿起一个箱子夹到胳膊底下抱着,我把另一个箱子也提起来。

“咱们到金桥上去吧!”她说,“在那儿玩打仗的游戏最好了。那里有枪,能立刻给我们指出方向,我们一看就知道该怎样安排部队摆好战局。”

于是我们来到颤颤悠悠的金桥上,当我跪下去设置我的战线时,我听到下面的水在潺潺流动,鱼儿戏水发出劈啪的响声。现在我看到,我的部队是清一色的骑兵。她自我炫耀地说,她有阿玛宗人的女王作她女战士的统帅,而我得到的是阿基利和一支魁梧骠悍的希腊骑兵。双方军队面对面摆好阵势,这场面再好看不过了。我的骑兵可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扁扁的铝制品。我的骑兵和马都是立体的,圆鼓鼓的很丰满,而且手工极精细,个个栩栩如生。让人几乎不可理解的是它们完全靠自己的脚站立,脚下没有底板支撑着,也不知他们是怎样保持平衡的。

我们现在都非常自鸣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这时她向我宣布开始战斗。我们在自己的箱子里也找到了炮弹,它们实际上是一盒盒磨得光光的玛瑙球。我们应该使用这些玛瑙球在规定的距离内互相交战,有一条是特别强调的:投弹时不能过分用力,只允许把士兵打翻,不可以把它们打坏了。现在双方之间互相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击,开始的一段交战看来使我们双方都很满意。不过当我的对手发现我比她投得更准确,并且根据谁余下的站立者多谁就获胜的规定我有可能取得这场战斗的最后胜利时,她违反规则向前移动了位置。因此虽然她柔弱力单,却仍然取得了理想的战果,一下子把我的许多精兵强将打翻在地上。我越抗议她越投得起劲。终于我被她这种作法激怒,我声明,我也要移动地方。于是我不仅果真向前移动几步,而且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对她的女战士进行了一番狂轰滥炸,没过多久她的部队便被我打得溃不成军,她的那些半人半马的女怪物不少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的女对手正处于兴奋之中,没有马上发现这种惨状。但是突然我愣住了,犹如一尊岩石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惊诧地看到,被我打碎的那些兵马自己又拼合起来,阿玛宗女战士和坐骑不但完好如初地合成一个整体,而且还都变活了,她们飞马驰驱穿过金桥进入到菩提树林中,经过一阵来回奔窜最后朝高墙冲去,也不知怎么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那位漂亮的对手终于发现了,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高喊着说,我使她遭受到了不可弥补的损失,而且实际上的损失比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还要大得多。不过被激怒了的我此刻气头还没有消,所以越能伤害她我越拍手称快,于是我再接再厉,从我剩余的玛瑙球中又拿起几颗,并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她的军队里扔。太不幸了,我击中了她的女王,直到目前为止按照这类游戏的规则女王应该享受特殊待遇,不在打击之列。不但女王被打碎了,她身旁的几个女副官也被我击碎。但是她们很快又恢复了原形,吓得仓惶逃跑,与前面发生的情况一样,她们非常可笑地在菩提树林中窜来窜去,最后冲向高墙消失了。

我的女对手见状出言不逊骂不绝口。我呢,弯下腰来正准备把在金桥上滚来滚去的几颗玛瑙球拾起来。我仍然怒气冲冲,只想把她的整个部队打得全军覆灭,片甲不留。她也不甘示弱,冷不防向我扑了过来,给了我一记耳光。顿时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响起来。我过去总听人说,被一个姑娘打了耳光理应该还给她一个不客气的吻。于是我猛地抓住她的耳朵,一连吻了她好几下。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使我非常惊恐,我放她走了,这真是我的运气,因为就在这一刹那我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会遭到什么横祸呢。我感觉脚下的桥已开始震动,并发出叮零当啷的响声,我很快发觉那栅栏也重新动了起来。只是我既没时间考虑怎样逃跑,也由于双脚站不稳而无法逃跑。我心惊胆战,害怕随时会遭到枪刺,因为那些自动竖立起来的戟和长矛已经把我身上的衣服挑破了。最后我实在禁受不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当我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时,我已置身于一棵菩提树下,是突然从地上弹起来的栅栏把我抛到了这里。

随着我的清醒,我的恼怒也再次复生。我的女对手在另一边轻缓地落在地上,而我巴不得她摔得重一些才好!当我听到对面传来她嘲讽的言辞和笑声时,我更加怒不可遏。我按捺不住跳了起来,这时我看到我的小军队连同它们的首领阿基利都随我一起被突然弹起的栅栏抛了过来散落在我的周围。于是我首先一把抓住英雄阿基利,把它对着一棵树扔去。他旋即恢复原形并仓惶逃遁,使我加倍的开心,除了因为我亲眼目睹了这一世界奇观,此外还伴随着我的幸灾乐祸。我正打算把所有的希腊兵都一个个地朝着菩提树抛去时,突然从四面八方,从石头和墙壁,从地上和树枝上咝咝地不断往外喷水,那水流纵横交错,不论我躲到那里,都能浇到我身上。我的单薄的衣服一会儿便完全湿透了。本来衣服已经被枪刺破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干脆把衣服都从身上扯了下来。我甩掉鞋子,一件接一件地剥衣服,是的,甚至后来我觉得在暖和的天气里淋浴一下还挺惬意的。于是我赤身裸体,迈着架子十足的步伐阔步走进倍受我欢迎的水流的喷射中,并想能够这样舒舒服服地多淋一会儿才好。我的怒火渐渐地熄灭,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能与我的女对手取得和解,握手言欢。可是转眼间水突然停止了喷射,而我仍然湿淋淋地站在浸满了水的地上。

不料看门老人这时来到了我的面前,我根本不欢迎他来,我真希望即便无处藏身,起码也能把自己稍微遮掩一下才好!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努力遮遮挡挡的,这使我扮演了一个十分可怜的角色。那老人利用这一时刻把我狠狠地斥责一顿。

“什么东西能阻止我拿不出一根绿绳子来,”他高喊道,“即使不能卡断你的脖子也能在你背上抽一顿!”

对于他这样恫吓我十分生气。

“您说出这样的话可得小心,”我大声喊道,“甚至有这种念头都不行!否则您和您的女主人注定要完蛋!”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态度傲慢地问,“你竟敢这样讲话!”

“我是众神的宠儿,”我说,“你们每位小姐是否能找到高贵的如意郎君,是否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全取决我了,只要我愿意,我还能让她们在魔庵里受尽煎熬变得老朽不堪。”

看门老人听了倒退几步,既惊讶又疑惑地问道:

“是谁给了你这样的启示?”

“三个苹果,”我说,“三颗宝石。”

“那么你要求什么作为报酬?”他喊道。

“首先我要那个小姑娘,”我回答说,“是她害得我陷入了这该诅咒的境地!”

那老人倏地跪倒在我的面前,地上又湿又滑他也不顾了,然后他站起来,身上竟一点儿没湿,他亲切地拉住我的手,把我领进那个大厅,利索地帮我穿好衣服,倾刻间我又恢复了星期天的打扮,发式也跟原来的一模一样。看门老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不过在他让我跨出门槛之前,他拉住了我,指着道路对面靠墙的几样东西让我看,同时又向后指指小门。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叫我记住这几样东西作为标记,以后好更有把握地再找到门。我走出门外,那门便猝然关上了。

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我对面有些什么东西:古老的胡桃树,树枝高耸着越过高高的墙头,遮住了墙尽头的部分飞檐。这些树叶一直伸展到一块石碑旁,石碑装饰着镶边,但我却认不出石碑上刻印的铭文。石碑座落在一个壁龛的支柱石上,在这个壁龛里有一个人造喷泉,它喷出的水流从一个溢水盘泻入到另一个溢水盘,然后注入水池中,这水池沉入地里像一个小池塘。喷泉、石碑和胡桃树全都互相垂直,我真想把我看到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画下来。

不难想象,当天的夜晚以及后来好几天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怎样一次又一次重温着这次连我自己都几乎难以置信的奇遇。只要有一点儿可能,我都会再次跑到“危险墙”那里去,至少可以更新一下记忆中的那些标记,再看看那扇精美的小门。可是使我吃惊的是我发现一切都改变了。那些古老的胡桃树虽说仍然高耸过墙,但它们已经不是互相紧挨着了;一块石碑也是砌在墙里,不过在那些胡桃树右边很远的地方,没有装饰物,而且碑上的铭文清晰可读;一个带有喷泉的壁龛在左边很远的地方被发现,不过与我原来见到过的那个根本无法相比,以至我差一点儿不得不相信,这第二次奇遇几乎与第一次一样,完全是一场梦,因为我原来见过的那扇小门现在竟然连一丝痕迹也找不到了。唯一使我感到慰藉的是我注意到了那三样东西似乎始终都在变换着地方,因为我再一次故地重游时我相信我看出来了,那些胡桃树仿佛又互相挪拢了一些,石碑和泉水也同样像是靠近了。也许,当这三样东西再次聚合在一起时,那扇门也就可以重新见到了。我将尽一切可能再续这个奇遇。至于我是否能够把我以后遇到的事情讲给你们听,另外我会不会遭到坚决禁止不准我讲,这我可就说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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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狩猎

浓重的秋雾直至清晨依然笼罩着侯爵府广阔的庭院,透过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的雾霭,多多少少已经能够看到,全体出猎人员,或骑马,或徒步,正在乱纷纷地奔忙。近在咫尺可以发现,人们正在紧张地忙着打猎前的准备:有的在放长马蹬,有的则在收紧马蹬,有的在相互传递猎枪和子弹袋,有的在挪正身上的獾皮背囊。这时节,拴在皮带上的一群猎狗早已按捺不住,它们焦急地狂吠着,使劲往前窜,险而把牵狗的人一起拖走;时不时会有一匹烈马,或由于烈性所驱使,或由于骑手马刺赐击的鼓舞,仰天长嘶,显得尤为骁勇骠悍,骑手本人大概也想借此显示自己呢,尽管天色还没大亮,却掩饰不住他们某种心高气傲的神情。然而大家都还得等候侯爵,他正依依不舍地与自己年青的妻子告别,而且延宕的时间确实太久了。

他们燕尔新婚,却已经感受到情趣相投的幸福。两个人都性情好动,充满活力,一个对另一个的爱好和追求总是掬诚表示赞同。侯爵的父亲活到了这一时刻,并且利用这一时刻直言不讳地宣布:全体国民都应该同样勤勉度日,同样发挥作用,同样去创造,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先收获,再享受。

这个主张到底成果如何,这几天即可见分晓,因为刚好这里正在筹集一次大集,它的规模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博览会。昨天侯爵带领妻子骑马来到集市广场,在拥挤不堪的货物堆中穿行游逛,使她耳闻目睹了山区与平原的人们如何在这里直接用货物进行交易,他知道利用现场让她注意到他管辖之地勤勉忙碌、繁荣升平的景象。

这些日子,侯爵与他手下人谈论的话题无一例外,几乎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尤其是与财政大臣在一起时,两个人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他的狩猎总监倒也没有忘记行使自己的权利,以他之见,在这大好的秋日,已经一再推迟的狩猎活动再也不可能不举办,他要借此为自己和众多外来宾客安排一次少见的别开生面的庆典。

侯爵夫人不情愿地留下来,猎手们打算这次进入深山老林,想通过出其不意的出征吓一吓林海中安居乐业的居民。

分别时丈夫没有忽略向妻子提议,在他的叔叔老侯爵弗里德里希的陪同下骑马出去散散心。

“我也把霍诺里欧留给你,”他说,“作为你的御马总管和内侍,他将会料理好一切事务。”

侯爵说完走下台阶,又向一个体态健美的年轻人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嘱,然后在宾客和随从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侯爵夫人俯视下面的庭院,朝丈夫的背影挥动手绢告别,然后她走到后面的房间,从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向山中眺望,侯爵府座落在河岸旁边的高坡上,朝前朝后都可以饱览瑰丽多姿的一流美景。侯爵夫人发现,昨天用过的望远镜仍然留在原处。昨天傍晚,她和丈夫一边聊天一边透过这神奇无比的仪器,越过树丛,越过山峦、越过林峰,遥望那座高高耸立着的昔日祖辈遗留下来的废城堡。在夕阳照耀下,古堡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晚霞的余辉映照在古堡上,明暗界限极为分明,使那如此壮观的古代建筑遗迹显得更加雄壮绮丽。现在她把镜头调近一些,于是清楚地看到,古堡城墙内品种繁多的树木已被秋霜涂得五彩斑驳,赏心悦目,引人入胜。这些参天古树历经漫长岁月,仍然无拘无束地挺立着,向上发展着。美丽的贵妇人又把望远镜向下移了移,对准一片多石的荒野,那是行猎队伍必经之路。她孜孜不舍地耐心等待着,果然没有失其所望:借助望远镜清晰的镜片和放大功能,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认出了侯爵和他的马厩总监。当她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臆想自己的丈夫正停下来,回头向这边张望时,她忍不住又一次朝他挥动起手绢。

随后侯爵的叔叔弗里德里希驾到,通报之后,带着绘图师走进来,绘图师腋下夹着一个大夹子。

“亲爱的姪媳,”精神矍铄的老封臣说,“这里送上古堡结构图,呈请过目。这些图之所以这样绘制,是为了从各个方面都能使人看明白,这座防卫用的高大城堡何以从古至今,历经天荒地老,任凭日晒雨淋、雪虐风摧,仍然完好无损。不过周围的城墙有的已倾倒,有的已下陷,还有的已完全坍塌,成了碎砖乱石堆在那里。目前我们已经采取一些补救措施,以使这片荒芜之地能重新开放,不需要再大兴土木、劳师动众,只要稍加修整就足以让每个游人和宾客惊叹着迷。”

说到这里,老爵爷开始一张一张地讲解图纸。他指着其中一张图纸接着说:

“这里有一条隘道通过壁垒,顺着隘道往上走,就到了这座城堡的正面。此外有一座巉岩迎面拔地而起,这是整座山最坚固的一个部位,巉岩上矗立着瞭望塔,是人工砌筑,然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山岩到哪里为止,能工巧匠的杰作又从哪一部份开始,因为瞭望塔和山岩衔接得如此巧妙,两者已浑然一体。接着,穿过瞭望塔往旁边看,是外城和内城的交界处,它们之间的回廊呈阶梯状向下伸延。不过我也说不太准,因为这座亘古的高峰四周原本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茂密森林,一百五十多年以来,这里从来没有响起过斧头的砍凿声,粗大的树干参天挺立,随处可见;您不管在什么地方想靠近城墙,都有树木挡住您的去路,枝干光滑的槭树,表皮粗糙的橡树,根系发达、树身挺拔细长的云杉;我们必须绕过它们蜿蜒而上,明智地给自己寻找一条捷径才行。您尽管看吧,咱们的绘图大师把这些特点在图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目了然,就连城墙中间各种各样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的树根树干,以及那些从缺口处探出墙外的粗壮树枝也都一一可辨!真是满目萧然,闻所未闻;这倒正巧使它成为一个人们料想不到的奇特地方。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早已人迹罕至的古代文化遗迹,正在与永远生气勃勃并继续影响一切的大自然,进行着一场异常严峻的抗争。”

他又呈上一张图纸,接着说:

“对于古堡里这个庭院您有什么看法?由于门楼倒榻,堵塞了去路,自古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踏入过这个庭院。我们曾试图从旁边进去,我们把那处围墙打通,炸掉拱门,重新开辟出一条既舒适又隐蔽的道路。院子内部不需要做任何清理,整个庭院坐落在一个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平坦崖顶上,不过,仍然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树木寻找到机会侥幸在这里或那里扎下了根,并且生存下来,这些树木生长缓慢,但是坚韧不拔;现在它们已经把枝杈延伸到从前骑士踱来踱去的游廊里,当然啦,甚至还通过一扇扇门、窗户,伸进拱形大厅里,我们不想把它们除掉,本来嘛,它们毕竟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就让它们这样继续下去吧。在清除掉地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积叶之后我们才发现,这块奇特的地方竟如此平展,像这种情况在世界上大概是独一无二的,不可能再见到。

“除刚才讲的这些,有一点还真值得特别说明一下,而且必须亲自去那里看看才好,在通往上面主塔楼的阶梯上,有一棵槭树在那里扎了根,并且长成一棵如此粗壮的大树,以至人们必须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够从它旁边挤过去,然后才能登上城垛,放眼远眺。不过即使在这里,人们也能够惬意地在树荫下停歇,因为这棵树高入苍穹,遮掩住了整个城垛。

“总而言之,咱们得感谢这位精明强干的艺术家,是他以各种不同的画面令人赞叹地征服了我们,使我们好似亲临其境一般;为此他利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和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时刻,围绕这座古堡的一景一物巡视达数个星期之久。在这个角落里,我们已经为他以及给他增派的守卫修建了一小套舒适的住房。您恐怕猜想不出,亲爱的,他在那里开辟了一个多么好的观景点,既可纵观周围的山野,又能把庭院和废墟尽收眼底。不过现在,由于一切已经在图纸上勾画得如此完美,特点突出,他在这里给我们讲解起来便轻松多了。这些图我们想用来装饰咱们的花园大厅,让所有观赏过我们布置得井然有序的花圃、凉亭和林荫道的人,都不能不渴望再亲眼见识一下那上面古老与新生交相辉映的景象,那古老的,凝固僵滞、刚劲、坚如盘石;那新生的,生气勃勃、柔韧、势不可挡,他们可以大开眼界。”

霍诺里欧走进来,禀报说,马匹已备好牵来。于是侯爵夫人转向老爵爷说:

“咱们骑马上山吧,您得让我实实在在见识一下您在这里,在画上给我看的一切。自从我进侯爵府以来,总听别人说起这座古城堡,只是今天我才真正渴望能亲眼见见那些让人听起来总觉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看了这些图,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现在还不成,”叔叔回答说,“您在这里看到的仍然只是可能成为的样子和将来的面貌;目前还有几项工作正处于停顿状态,想必艺术作品只有在大自然面前不感到无地自容时才是尽善尽美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咱们可以上山去走走,就是只到山脚也行,我很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游览一下。”

“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老侯爵说。

“要骑马穿过城区,”侯爵夫人接着说,“要经过大集市的广场,相信那里已有数不清的货棚和摊点,甚至可以构成一座小城镇和一座兵营,就好像这周围地区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需求和活动翻腾到室外,还要汇集到城中心这个广场上进行展览不可;留意观察的人可以发现,人们提供的东西真是丰富多彩,无所不包;人们需要的东西也比比皆是,应有尽有;而且让人在瞬间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钱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似乎每笔买卖只把东西交换一下就做成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自从侯爵昨天给我机会游览市场后,我想想这种情况甚至很欣慰,在这山区与平原毗邻之地,两边的人多么爽直地说出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希望得到什么。山地居民多么巧妙地把他们林子的木材变成千形百态,还把铁块打成各样各样的需求品,平原地区的人也用形形色色的货物去迎合他们的口味,满足他们的心愿,人们几乎不去分辨他们拿的货物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用处。”

“我知道,”老侯爵回答说,“我的姪子对这次大集极为重视,因为恰好在这个季节,让人们收入大于支出是很重要的,正如这次集贸活动,它既影响到一个小家庭的经济收入,也会最终影响到国家财政总收入。不过请原谅,亲爱的,我从来不喜欢骑马逛集市和交易会,想到那种地方步步受阻,寸步难行的场面,我的脑海里不由得又会浮现出那次火灾的惨状,似乎大火又在我眼前熊熊燃烧,我又看到大批的货物和商品被烧得精光,化为一片灰烬,我几乎不……”

“请您可别耽搁我们的大好时光,”侯爵夫人插嘴打断他的话。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封臣已经不止一次地给她讲述那场灾祸了,每次听了都叫她心惊胆战。情况是这样的:有一回,他去作一次长途旅行,晚上他下榻在集市区一家最好的客店,这个广场由于大集被挤得水泄不通;他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倒床即睡。半夜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喊声和熊熊大火把他惊醒,这时火舌已舐向他下榻的客房。

侯爵夫人赶紧跨上她心爱的骏马,她没有驶向通往山上的后门,而是带领那些不十分情愿却也已做好准备的随从直奔通向山下的前门;这也难怪,有谁会不愿意与她这样的美人儿并驾齐驱,又有谁会不愿意追随她的芳影呢。霍诺里欧也不例外,他甚至放弃了平时一直向往的狩猎活动,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就是为能够专门来侍候她。

正如所料,在集市广场他们的马只能走走停停,缓慢地向前移动。每次停下来时,这位可爱的美人都用一些妙趣横生的话语逗大家开心。

“如果真要考验考验我的耐性,我倒正好利用此时把昨天的功课重温一遍。”

这时有一大群人朝着这一行人马争先恐后地拥来,至使他们只能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动。众多的黎民百姓都渴望能目睹一下这位年轻夫人的风采。当他们看到侯国的第一夫人不但光彩照人,而且风姿秀逸无比,于是一张张笑脸都明显地流露出满意的欢悦。

广场上,混混杂杂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居住在幽静的山岩间、云杉林和赤松林中的山民,有来自丘陵地、河滩和草场的居民,还有一切可以挤拢过来的人。侯爵夫人静静地环视周围的人群,然后对她的随行人员说,所有这些人,不论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的衣服该用多少料子呀,这完全大可不必,他们用了过多的毛料和亚麻布,还用了过多的绦子镶边,就好像不如此,女人便不能充分炫耀自己的丰满、男人也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富态似的。

“咱们还是随他们便吧,”叔叔回答说,“人的钱多了,不管用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心情舒畅,不过,最叫人痛快的还是用华丽的服饰打扮自己。”

美丽的夫人对此话表示十分赞同。

他们就这样缓辔徐行,渐渐来到通往市郊的一处空旷的场地,货棚和摊点到此截止,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种用木板搭成的大棚,他们一行人几乎还没来得及瞥上一眼,突然迎面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听上去好像是到了该给展览用的野兽喂食的时候了,狮子似乎要让人听听它在沙漠和森林中是怎样发威的,凶猛的吼叫声把马吓得混身颤抖。人们确实不能忽视,在这个文明的世界里,沙漠之王狮子发起威风来是多么可怕。到了大棚近处,他们自然不会放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画,这些图画色彩艳丽,把一只只陌生的动物画得又威武又雄壮,又有些吓人,好让这些爱好和平的国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均想一睹为快才好。这时只见一头狂怒的老虎正扑向一个摩尔人,似乎想要撕咬他,另有一头狮子正威风凛凛地东张西望,那神态就好像在它面前没有发现值得捕捉的猎物似的,其它形形色色的奇特的野兽在这些猛兽旁边就只好是小巫见大巫、不可能得到太多的注意。

“咱们回来时,”侯爵夫人说,“索性下马再仔细瞧瞧这些难得见到的宾客。”

“真是不可思议,”老侯爵说,“人为什么总是爱把恐怖当成一种兴奋剂;在大棚里面,老虎原本是乖乖地躺在笼子里,可是一到了外面,却非得让它狂怒地扑向一个摩尔人,好叫人们相信,在棚子里面看到的就是类似的表演。世界上的谋杀和凶杀难道还不够?火灾和毁灭难道还不够?说唱艺人还要到每一个角落去反复演唱这些东西,善良的人们也心甘情愿去接受惊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会到,自由自在地呼吸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赞美颂扬。”

不管那些可怕的画面上令人无比恐惧的形象给他们留下多么可怕的印象,当他们一行人走出城门,来到城郊最令人心旷神怡的野外时,所有这些恐怖形象均一扫而光。他们先沿河岸走,这条河开始很窄,河水只能承载轻便的小舟,但渐渐地变成了一条最大的河流,并以此保住了自己的名字,使周围广阔的土地恢复了生机;接着他们还经过了一座座精心管理的果园和供人休憩的花园;再往高处走,他们渐渐地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开阔、舒适的居住区,他们一边走一边东瞧瞧西望望,直到一片灌木丛和一片小树林先后接待了他们。优雅的环境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却使他们顿时神清气爽。再往前,一道通往山上的草原山谷友好地迎接他们,不久前刚刚割过第二茬草的草地得到源源不断涌冒出来的泉水的滋润,青草又像绿茸茸的天鹅绒一般铺满了山谷。就这样他们走出了树林,向着一个更高更空旷的观望点前进。经过一番兴高采烈的攀登,他们到达了上面,此刻,在很远的地方,在前面新出现的一片树丛上方,展现在他们眼前的,除了岩峰,树梢,还有高高耸立的古代宫殿,他们朝圣的地方。转过身子往回看——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达这里后而不转身往回看的——透过一棵棵大树偶然形成的缝隙,在他们的左边,他们看到了侯爵府,它被朝阳照射得光彩夺目;在城区美丽的建筑物上空,淡淡的烟雾缭绕上升;再朝右边看去,可以看到城区地势较低的那部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流过的河流,丛生的树林、草地和磨房,正中是一片辽阔的肥田沃土。

在他们饱览这一切景物后,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我们在登高望远时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总希望登得更高,望得更远,于是他们又继续往上骑,来到一块宽宽的平坦的石头岩上,由此望去,古城堡就宛如一座加了绿顶的山峰,迎面而立。山脚周围环绕着一些年龄还不太长的树木。再往上走,这才发现他们已来到一座最陡峭、最难攀登的山岩一侧。这陡峭的山岩自古以来就矗立在这里,就像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非常坚固,并且越堆集越高。此间,也有巨石跌落下来,摔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或者碎碎的,不规则地堆在那里,好像要以此来阻止最大胆的人向它展开攻势。不过陡峭和险峻正合年轻人的心意,对付它,迅速地爬上去,征服它,对年青的肢体来说是一种享受。侯爵夫人已跃跃欲试,霍诺里欧扶她下马,老侯爵尽管贪图舒服,却也不甘落后,愿意奉陪到底,他不想让人说他年老体衰。所有的马被牵往山脚拴在林子里。他们想爬到高处一块突出来的巨岩上去,那里因为较平坦可以供他们立足,而且可以极目远眺,尽管山下的景物看起来很小,但一幅幅奇丽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尽收眼底。

太阳几乎正当头,放射出最强烈的光芒,侯爵府连同它的各个组成部分,正殿、侧翼和塔楼,看起来都极为雄伟壮丽,再看高城区部份,完全铺开在眼前,一览无余;就是地势低的那部分城区,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里面,是的,通过望远镜甚至连集市上一个个店铺摊点也历历在目,霍诺里欧一向习惯随身携带着这个有助于观察的工具;他们把那条河流从上到下,来来回回看个够,河这边是被隔断成一块一块的梯形高地,河那边的土地肥沃、平坦、呈上升趋势,并多丘陵;还有许许多多的居住点,到底从这山上能看到多少个居住点,对于这个数字历来争论不休。

辽阔无垠的大地上空万籁无声,令人心旷神怡,正如中午惯常的情况一样;据老辈人讲,这会儿潘神正在睡觉,因此自然界中万物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把他吵醒。

“这已不是头一次了,”侯爵夫人说,“每当我站在这能展望四周的高山,骋目于广大的空间时,我就会想,这明朗的自然界看上去是多么纯静和谐,以至让人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令人厌恶不快的事情,可是,当人们又返回自己的居所时,不管这房子是高还是矮,也不管它是宽还是窄,总有一些事情使人与人之间斗来斗去,争吵不休,总需要不断地有人调解和疏通。”

霍诺里欧此刻正通过望远镜往城市那边看,突然他叫喊起来:

“看那儿!你们快往那边看!集市上起火了!”

他们都朝那边望去,只看到淡淡的一缕青烟,白天光线太强,使大火不很显眼。

“火势越来越大了!”他又喊道,并仍然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

侯爵夫人视力极好,这时她凭着肉眼也看清了这场灾难。人们时不时地能看到冲起一股通红的火柱,火舌四窜,浓烟直冲云霄。侯爵的叔叔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看情况不妙,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再第二次经历这样的灾祸。”

他们一伙人下了山,朝着拴马的林子走去。侯爵夫人对老侯爵说:

“请您先骑马回城,越快越好,不过您不能没有伕,您只需把霍诺里欧留给我,我们俩随后就来。”

叔叔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是的,必须得这么办。于是他跨上马,快马加鞭,尽可能迅速地奔驰下了乱石坡。

侯爵夫人骑上马时,霍诺里欧提醒她说:

“殿下,我请求您骑慢一点!城里和府上的消防设施都非常正常,再说人们大概还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吓昏了头,而此处,在这山上,地面高低不平,净是碎石和低矮的杂草,很不好走,您骑快了不安全,反正等我们赶回城里说不定火已经扑灭了。”

侯爵夫人不相信他的话。她远远望见烟雾还在继续升腾和扩散。她相信自己已经看到了大火,耳中听到了一声巨响,叔叔反复讲述过的那场火灾的种种可怕景象,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里,并似一幅幅图画在她的想象中闪过,唉,具有传奇色彩的叔叔在年集上亲身经历过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场面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那一场火灾确实极为可怕,发生的如此突然,来势如此迅猛,使人们一辈子都心有余悸,他们总有一种预感,总想象这样的灾难会再次卷土重来。就在那天夜里,在店铺和摊点栉比鳞次的集市区,一场猝然燃起的大火扑向了一个又一个的店铺,此时,简易店棚内外熟睡的人们尚未从酣梦中被撼醒。老侯爵身为异乡客经过长途旅行已累得筋疲力竭,他刚刚入睡便被惊醒,立即跃到窗前,惊恐地发现,外面的大火已把一切照得通明。火焰追逐着火焰,左跳右窜地朝着他这个方向卷来。集市广场上所有的房屋被映得通红一片,似乎随时随刻都会燃烧起来,并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烈火在不停地到处蔓延;各种木板、木条被烧得不时发出噼噼啪啪喀喀嚓嚓的响声;篷布飞上了天,它那被熏得黑呼呼的大大小小的碎片尾部被烧得犬牙交错,拖着红红的火苗在空中游来荡去,就像是一个个改头换面的恶魔,得意忘形之际放浪不羁地狂欢乱舞,待体力消耗尽后再从这里或那里的余火中重新显露原形。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抢救手边的财物,尖叫声、嚎啕声乱成一片;随从和仆人与他们的主人一起奋不顾身地拖走一包包一捆捆受到大火危及的货物,并拼命想从正在燃烧的货架上再抢下些什么塞进大木箱里,到头来连他们的箱子也在劫难逃,让迅猛扑来的大火夺去;有些人只不过是片刻犹豫,他们想寻找对策使滚滚而来的火龙能停止前进,结果连人带全部财产都被大火吞没;整座城市一边已经是一片火海,夜空被映得通红,另一边却是一片漆黑,夜幕沉沉。性情顽强的人、意志坚定的人,都在顽强地与凶猛的大火搏斗,他们不顾一切地想多抢救一些东西,他们的头发被烧了,眉毛被烧了,但都在所不惜。不幸的是,眼下,在侯爵夫人这位美神的面前,这种令人厌恶的混乱嘈杂的场面又再一次重演。于是,晨间还是那么明丽的大自然似乎已被雾霭所笼罩,她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而变得暗淡起来,森林、草地仿佛都不可思议地让人不寒而栗。

下了山他们驱马进入一道宁静的山谷,却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凉爽;附近流动着一条小溪,离小溪的源头几乎没有几步路了,突然,侯爵夫人发现,在下面的矮树丛中有一个庞然大物,她立即认出是一头老虎,与她早上在广告画上看到的一样,老虎正一跃一跃地对着他们走来,对比刚才她头脑里闪现的那些可怕的场面,这幅情景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奇特。

“快躲开,夫人!”霍诺里欧大声呼喊,“快逃!”

她勒转马头,朝着她刚刚下来的峻峭的山坡冲去。年轻人却面对着这头猛兽拔出手枪,在他认为距离已够近时开了一枪,可惜,没有击中,老虎猛地往旁边一跳,马吓得惊住了,于是发了狂的老虎追寻着马的踪迹紧紧跟住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拼命朝那段碎石路上奔,几乎顾不上担心那匹倍受她宠爱的生灵是否经受得住,要知道它可从来不习惯这般劳苦;处于险境的女骑手不断地驱马前进,那马已疲于奔命,却仍然硬撑着,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山上行,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山坡的碎石上,尽管奋力挣扎,终于心力交瘁,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美丽的夫人果断敏捷,倏地跳到地上,随后马又挣扎地站立起来,这时老虎已经逼近,虽说它追赶的速度并不十分迅速,山地坡陡,又布满尖利的石头,似乎使它无法发动猛烈的攻势。霍诺里欧骑在马上先是穷追不舍,迅疾如飞,接着,他赶上了老虎,与它并列前行,霍诺里欧的行动仿佛刺激了老虎,逼迫它又重新振奋起精神猛跑起来。霍诺里欧与老虎同时冲到立在马旁边的侯爵夫人站立之处。年轻的勇士立即弯下身子朝老虎开枪,第二枪正打中这只巨兽的脑袋。老虎当即倒在地上,当高大的虎身完全伸展开后,才真正让人看清楚,它是多么威武可怕,尽管躺在地上还仅仅是遗留下来的一具躯体。霍诺里欧纵身下马,立即扑跪到老虎身上,右手握着出鞘的猎刀,不让那畜牲作最后的挣扎。这个年轻人真英俊,他骑着骏马飞驰而来的样子侯爵夫人很熟悉;过去,当他手持长枪比武时,或者参加跑马跳圈竞技赛时,侯爵夫人常常见到他那矫健的身影,他的英姿也常常出现在驯马场上,当他驰骋在驯马场上举枪向木桩上的土耳其人头射击时,那子弹不歪不斜,正巧打在缠头下击中前额;同样,当他手执明晃晃的宝剑,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一闪而过时,刹那间就把地上的摩尔人头挑了起来。他精通所有这些本领,他动作敏捷、技艺娴熟,眼下在这里,这两样都刚好派上了用场。

“再给它一枪,干掉它,”侯爵夫人说,“我怕它会用爪子伤着你。”

“请原谅,”年轻人说,“它已经完全死了,再说我也不愿意把它的皮弄坏,等冬天来了时好让这张虎皮给您的雪橇增辉添彩。”

“别亵渎了神灵!”侯爵夫人说。此时此刻,蕴藏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所有虔诚又都展现了出来。

“我也这样想,”霍诺里欧高声说,“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虔诚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那最令人高兴的情景,我只想看到这张虎皮怎样陪伴您,给您带来欢乐。”

“我看它只会永远使我回忆起这个可怕的时刻,”侯爵夫人说。

“比起那些抬到胜利者面前展览的被杀的敌人的武器来说,它可是一个没有被玷辱的胜利的标志。”霍诺里欧红着脸反驳说。

“看到这张皮子我当然也会想起你的勇敢和机智,然而我不能添枝加叶地说,你终生都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谢和侯爵大人的恩宠。站起来吧,老虎已经魂归西天了,咱们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先站起来!”

“既然现在我已经在跪着,”年轻人回答说,“既然我已经处在这样一种姿势,一种我平时无论如何不可以采用的姿势,那么就让我这样请求您,请您在此刻答应给予我恩惠和仁慈。我曾经向您高贵的丈夫请求过不知多少次,请他恩准我休假,特许我作一次远游。当您举办宴会时,谁要是有此荣幸能够在您的宴席上就座,并得到您的礼遇,准许他以自己的侃侃的谈吐为您的宴会助兴,那么,他肯定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现在,旅行者从四面八方涌到我们这里,当他们谈起某一个城市,谈起世界上某大洲的一个重要地方时,每次都会向您府上的人发问,是否同意他们的观点,除非亲眼见过他们所谈论的一切,否则别人就不会相信你的判断,好像是人们了解一切,获悉一切知识仅仅都是为了其他人似的。”

“站起来!”侯爵夫人再次吩咐道,“我不喜欢违背我丈夫的信念去表示什么愿望和请求,仅就我个人的想法来看,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之所以至今一直留住你的原因很快就会被排除了。他的意图是要亲眼看着你渐渐成熟起来,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高尚的人,以后在外面,也跟目前在府上一样,能够为你自己、为他争得荣誉;按我推想,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已经为你自己取得了一个年轻人可以自豪地携带到世界各地的最值得推崇的旅行护照。”

霍诺里欧脸上掠过的并不是青年人的喜悦,而是一丝不可名状的忧伤;不过,侯爵夫人没有时间注意这个,霍诺里欧本人也无暇任这种情感进一步发展,因为他们看到一名妇女,一只手牵着一个男孩,正急匆匆地径直朝着他们走来。正在沉思的霍诺里欧还没来得及立起身,那妇人便哭喊着扑倒在老虎的尸体上。从她的举动来看,以及从她那身虽说干净大方、颜色却嫌花哨、式样也有些奇特的服装来看,马上就能猜到,她准是这头已经蹬了腿儿的造物的驯养员和主人。那个男孩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和一头卷曲的黑发,手里握着一支笛子,他跪在母亲身旁,也跟她一起啼哭,声音不大,却悲悲切切。

可怜的妇人在撕心裂肺地尽情恸哭之后,又口若悬河地不停地诉说起来,她抽抽噎噎,话语时而中断,时而继续,恰如潮涌,又宛若被山岩截断的溪流,从一处山岩流泻到另一处山岩。她的言语朴实,简短,不连贯,却诚切,感人肺腑。如果要想把她说的话翻译成我们所说的语言,只能是白费气力。不过我们听懂了大概的意思,而且也不想隐瞒:

“他们把你给打死了啊,可怜的畜生哇!他们干嘛非得这么干呢?你是这么听话,本来你喜欢安静地躺在笼子里等候我们回来,因为你的掌子痛得你不想动啊,你的爪子也没有力气啦!你太阳晒得太少,哪儿来的力气呢!你的同类里数你最好看,有谁见过你这样的老虎呢,伸直身子睡觉时有多气派啊,真像一个大王啊,就像你现在躺在这儿的这个样子!可是你死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过去,每天早上天一亮你就醒了,张开大嘴,吐出红红的舌头,那样子真像在对着我们笑。还有,你从一个女人的双手中,从一个孩子的指头缝中叼取食物的时候,虽然又吼又叫,可却轻松得跟玩儿一样。多少年啦,我们陪伴着你一起走南闯北;多少年啦,我们跟你寸步不离,我们可少不了你啊!你让我们得到过多少实惠啊!全都是为我们啊!我们吃的、喝的那些美味,原本都是靠你们这些吃食儿的畜牲得来的啊,全是靠你们这勇猛的畜牲啊,这一切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天哪!天啊!”

那妇人还要没完没了地哭诉,这时一队人马从古堡那边翻山过来,从半山腰处奔驰下来,他们立刻被认了出来,是跟随侯爵狩猎的随行人员,侯爵本人走在最前面,他们在后边山里狩猎时望见了从火灾现场升起的黑烟,知道凶多吉少,于是他们就像疯狂地追捕猎物一样,穿峡谷,越山涧,抄近路径直朝着那可悲的信号驱赶而来,正当他们驰过一块多石的空地向这边靠近时,突然间停了下来,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这边,他们意外地发现,在一片空地上非常引人注目地站着几个人,当双方互相刚一认出来时,惊愕地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个个缓过神儿来,三言两语地说明了情况。侯爵面临的是一桩离奇的事件。骑手们和徒步赶来的仆人们簇拥在侯爵周围。侯爵没有犹豫,马上拿定主意应该做些什么。他忙着下命令,忙着详细地说明如何去执行,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到人群中来,跟那妇人,那孩子一样,他穿的花花绿绿稀奇古怪的。一见到他,那一家人又一起再次流露出他们的悲痛,叙说起他们所遭遇的意外的不幸。那男人却很镇静,站在侯爵面前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以表示对他的尊敬,他说:

“现在不是诉苦的时候,唉,我的大人和尊贵的猎手,我们的狮子也跑出来了,跑进这一带的山里,请您不要伤害它,发发慈悲吧,别让它也像这只可爱的老虎一样死去。”

“狮子?”侯爵问,“你知道它的踪迹?”

“是的,大人!那边山下有个农民为了躲避它爬到了树上,这完全大可不必,是他指给我说,继续从这左边上山去找,但是我看到这里有这么一大群人,还有马匹,急于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说,我也需要有人帮忙,所以就赶到这里来了。”

“既然如此就得往这边追,”侯爵吩咐说,“把你们的枪装上子弹,行动要谨慎,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把它赶进深山老林里就是了。不过,善良的好人,归根结底我们无法保护那畜牲,谁叫你们不小心让它逃脱出来呢?”

“那是因为突然起了大火,”汉子回答说,“开始我们都坚持不动,密切注视着情况的发展,那火虽然蔓延很快,但离我们还远,再说我们也有足够的水进行防御。谁知这时一个火药库爆炸了,于是熊熊大火一直向我们扑来,并且超越了我们,我们仓促逃命才出现了疏漏,造成这种可悲的结局,现在我们成了如此不幸的人。”

侯爵仍然忙着发命令下指示,然而刹那间似乎一切又都凝固了,只见一个男人正急急忙忙从山上古堡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跑,人们很快认出,他是派到山上替绘图师看守工作室的守卫,他住在那里,顺便监督管理清理古堡的工人。他跑到这里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尽快用简短几句话报告了情况,在山上那座比较高的环形围墙后面,那头狮子正躺在一棵百年老山榉树旁晒太阳,那样子从容不迫,很安祥。末了那男人懊恼地说:

“我干嘛把枪背到城里让人家擦去呢?要是我手头有枪,那家伙就不想再站起来,那张皮就该归我所有,得来这么便宜,一辈子我都可以吹牛了。”

从各方面的迹象看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已经逼近,侯爵只能顺其自然,他沉着冷静,已经作好应战的准备,他的军事经验刚好在此派上了用场,于是他说:

“如果我们不伤害您的狮子,您能拿什么作担保呢,保证您的狮子不在我的领地危害我的臣民?”

“就用这女人和这个孩子,”那父亲急促地回答说,“他们主动提出去驯服它,使它安静地呆在那里,一直等到我把铁皮箱子搬上山,我们用笼子把它装回来,这样它就即伤不着人,也能使它免遭伤害。”

那个男孩似乎已跃跃欲试,就想吹他那笛子,这笛子是一种通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会述说甜言蜜语的乐器。笛子的吹口短小,像鸟嘴儿,行家里手能让它发出最优美动听的声音。侯爵问那守卫,狮子是怎样上去的,守卫回答说:

“通过隘道上去的,隘道两旁都用墙围住了,这历来是唯一能进入城堡的通道,现在仍然如此。本来还有两条通往山上的小路,是供行人走的,但已经被我们毁得面目皆非,早就不能走人了,这样任何人想到达那魔幻般的城堡都只能走刚才说的那条狭窄的隘道,别无他路可走,这是按照老侯爵弗里德里希老爷的意图和口味办的。”

侯爵回头望着那个男孩,那孩子刚才似乎一直不断地在轻柔地吹奏着一首序曲,侯爵沉思片刻,又转回身对着霍诺里欧说:

“你今天已经干了不少事情,那么现在就去完成今天最后一项工作吧,去占据那条狭窄的通道,准备好枪,不过先别开火,尽量想些其它的办法把那头狮子吓回去。但是无论如何要生上一堆火,如果它要下山,看见火就害怕了。其余的事情就让这一对男女去处理。”

霍诺里欧赶忙顺从地去执行命令。

那孩子则继续聚精会神地吹着曲子,这曲子听起来似乎不成调子,只不过是一连串没有节律的音符而已,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这样动人心弦,周围的人犹如在听一首旋律优美、风格独特的曲子,个个都被它陶醉了。这时,孩子的父亲既满怀激情,又不失礼貌地讲起话来,一开口,他便滔滔不绝:

“上帝赋予侯爵以智慧,同时也让他认识到,上帝的一切杰作都是智慧的,只不过各自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现而已。请看这座山岩,它岿然屹立,一动不动,它不怕任何气候,抗拒着风吹雨打日晒;古老的树木装饰着它的顶端,于是它头顶桂冠傲然环视着远方;要是其中一块坠落下来,它绝不愿意依然如故保持现状,它宁愿粉身碎骨变成小石块复盖在山坡的一侧,即使在此,它们也仍不甘于固步自封,它们故意朝深处跳下去,直到溪流接纳了它们,并把它们运送到江河里,于是它们不再抗争,不再难以驾驭,不再棱角分明;它们变得又圆又光滑,以使自己可以更快地赶路,从一条江河到另一条江河,直到最终投入大海的怀抱,那里有成群的巨人漫游而来,而在深处则是侏儒蜂拥的地方。

“然而有谁赞颂主的光荣,只有星星,无穷无尽!你们为什么要站在远处四处张望?你们朝这儿看,瞧瞧这只蜜蜂吧!在这深秋季节,它在辛勤地采集,为自己建筑房屋,直角的,水平的,又当师傅,又当伙计;再看这里这只蚂蚁!它认识自己的路,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它用草茎、土粒儿和松针为自己修建住所,建得高高的,顶部还向上隆起;可是它的劳动白费了,因为马践踏了它的窝,刨得一塌糊涂;你们看那里,马踩断了大梁,踢散了壁板,还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一刻也不能歇息歇息,因为主让马成为风的伙伴,成为狂飙的同途好友,注定它得驮着男人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同样也得驮着女人去她们想去的地方。但是,在棕榈树林里登场的是狮子,它迈着威武的步伐穿过沙漠,它统治着所有的动物,谁也不敢与它抗争。但是人类知道怎样驯服它,就是最凶残的野兽,对人也充满敬畏之心,因为人酷似上帝,天使也是按照上帝的样子造出来的,它们为主服务,也为主的仆人服务。先知但以理在狮穴中无所畏惧,他始终坚定、自信,狮子凶狂的咆哮也不曾能够打断他虔诚的歌唱。”

父亲喋喋不休慷慨陈词,语调朴实自然,那孩子则时不时地吹起优美的曲调为他伴奏;父亲的话音刚一落下,孩子便放开清亮圆润的歌喉,婉转动听地唱了起来,发音技巧相当熟练;那作父亲的则接过笛子为他伴奏,两个人配合默契。

孩子唱道:

父亲一直不间断地用笛子为这歌曲伴奏,母亲则时不时地插进来,以第二声部的形式跟着唱。

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又让人觉得颇为异乎寻常的是,那男孩唱到这里便开始打乱歌词的顺序,歌曲重新编排唱出来后虽说没有增添新的意义,但所抒发的感情更加浓厚,因此更加激动人心:

随后三个人一起引吭高歌: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听着,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直到歌声逐渐消失,这时人们才发现,起码是看到了这种迹象:所有的人都如同得到了抚慰,每个人都深深地被感动了,但表现的方式有所不同;侯爵低头看着偎依着自己的妻子,他似乎不再想刚才威胁过自己的不幸;侯爵夫人则忍不住掏出绣花小手绢蒙在眼睛上,几分钟前她那颗年青的心还好似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现在已如释重负;人群中寂然无声,人们似乎忘记了危险,忘记了山下的大火,也忘记了山上那头令人忧虑的狮子养精蓄锐后还会重新站起来。

侯爵招手示意下人把马匹都牵过来,以使这一群人先行动起来,然后转过身对那妇人说:

“这么说你们确信在你们找到那头逃脱的狮子时,通过你们唱歌,通过这孩子唱歌,借助这笛声就能把它驯服喽,并且还能在既不伤害别人,它又不受伤害的情况下,把它重新关到笼子里?”

他们表示肯定能办到,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保证和许诺。古堡的守卫被派去给他们带路。安排完毕,侯爵便带着几个亲信急步离去,侯爵夫人带着剩下的一些随从慢慢地跟在后边。古堡守卫从别人手中夺过一支枪,陪着那位母亲和她的儿子爬着陡坡上山去了。

在进入通往城堡的隘道口前,他们发现不少猎人在忙着堆干柴枝,他们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点燃起一堆大火。

“用不着点火,”那妇人说,“没有火这一切将可以和和平平地解决。”

再往前走,他们发现霍诺里欧坐在一处墙头上,抱着他那支双筒猎枪,坚守着岗位,他密切地注视着情况,俨然已作好应付一切意外事件的准备。然而他似乎根本没发现正在走过来的几个人,他坐在那里像是正在沉思,他向四周张望时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涣散。那妇人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请求他,不要让那些人点火,然而她的话好像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于是,她更加激动地说起来,并大声央求他说:

“漂亮的小伙子呀,你已经杀死了我的老虎,我没有骂你诅咒你,现在请你不要再伤害我的狮子啦,好心的小伙子呀,我会对你感恩不尽的。”

霍诺里欧两眼直直地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望去,看着太阳正沿着自己的轨迹下沉。

“你是在看西方啊,”妇人大声说,“你做得对,那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干,快点儿吧,别浪费时间了,你能说服他们,不过你首先得说服自己才行。”

说到这儿只见霍诺里欧似乎微微笑了笑,于是那妇人继续往山上走,一边走一边又禁不住回头望望仍旧停留在原处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抹着一缕淡红色的阳光,她相信,她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英俊的小伙子。

“要是如您确信的那样,”守卫说,“您的孩子吹着笛子,唱着歌,就能把那头狮子引诱出来,并使它服服贴贴的,那么我们自然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袭击它,尤其是那巨兽躺的地方就在破墙洞附近,自从通向庭院的门被掩埋后,我们只能从这个洞口出出进进。只要您的孩子能够把狮子引进庭院里,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洞口堵住,然后,如果您孩子认为恰当的话,他可以沿着在角落见到的其中一段小旋转梯从狮子身旁溜脱掉。咱们俩人还是先躲藏起来,不过我得做好开火的准备,以便我的子弹能随时帮助这个孩子。”

“完全不必这么费心,上帝和艺术,虔诚和运气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他。”

“但愿如此,”守卫说,“不过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我先带你们通过一条陡峭的小道爬到那段墙上去,那里正对着我刚才说的那个入口,孩子一从那里下去就犹如进入了这场戏的表演舞台,他要把那头驯服的畜牲呼引进去。”

一切均按计划进行。守卫和孩子的母亲隐蔽起来,从上往下目睹孩子怎样走下旋转梯出现在院落里,然后又消失在黑魆魆的洞口里,很快就听到了他的笛声,接着笛声越来越弱,最后笛声停止了。笛声的消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人间罕见的情况使那位深知危险的老猎人紧张地透不过气来,他自言自语地嘟囔说,他宁愿自己亲自去对付那危险的畜牲;那母亲却面部表情明朗、镇定自若,她向前探着身子侧耳静听,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不安。

终于又听到了笛声,那孩子从洞口处显露出来,两眼闪闪发亮,流露着十分满足的神情,狮子顺从地、又有些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行动似乎有些艰难,它时不时地表现出想倒下来歇一歇的样子,然而那男孩领着它继续走着,绕了半个圈子穿过掉了一些树叶却仍然色彩斑斓的树木,直到最后又出现在太阳透过废墟的缺口撒进去的余辉中,他容光焕发,宛如神灵;然后他坐下来,又一次唱起那首驯狮歌。这里,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再温习一遍这首歌:

男孩唱歌时,狮子紧紧靠着他躺了下来,把那只沉重的右前爪搭到他的膝上,男孩一边唱着歌,一边温雅地抚摸着,很快便发现,有一根尖尖的刺扎进它的前掌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替它把尖刺拔出来,微笑着从自己脖子上取下花丝绸围巾,把这个巨兽的大爪子包扎好。母亲看到这个场面,高兴地伸开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要不是守卫使劲用拳头碰了她一下,提醒她危险还没有过去,她肯定会习惯地又鼓掌又喝彩不可。

那孩子用笛子吹奏了几个音调,又无上光荣地继续唱:

如果人们认为,在一个如此凶猛的野兽、森林之中的暴君、动物世界的霸王——狮子身上也能看到友好、满意和感激的表示,那么这样的奇迹正在这里发生。那孩子神采奕奕,犹如一名强大的百战百胜的征服者,而那狮子虽然还不能算是一个被征服者,因为它身上还潜藏着力量,不过已确实成了一个被驯服者,显得和平安详。孩子就这样吹着笛子、唱着歌,随心所欲地串换着歌词,并加上新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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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面纱

有一个美丽的妇女,特别爱一个长辈,她每个星期一都到他的避暑别墅去看他,并且与他一起过夜。而他则设法使他老婆相信,他在这个时间是被选定去参加一个狩猎团的活动。

两年来他们一直使用这种办法幽会。终于他的老婆对他起了疑心。一天早上她偷偷地潜入避暑别墅,看见她的丈夫与那美人儿还在沉睡之中。她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叫醒他们,只是取下自己头上的面纱,把它盖在两个熟睡者的脚上。

那个妇女醒来后发现了面纱,她仰天长叹并放声啼哭起来,哀叹自己再不能与情人见面,甚至连走到离他一百里远的地方都不行了。她送给他三件礼物:一个小量果器,一个戒指和一个酒杯,让他留给他三个合法的女儿。她一再嘱咐他要极为妥善地保管这些礼物,然后她就离开了他。于是这几件礼物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后来三个女儿的后裔遇到不少庆幸的事情,他们相信这是因为他们拥有这些礼物的缘故。

正文 美丽的女店主

五六个月以来,我一直发现,每当我经过一座小桥时,总有一个美丽的女店主——她的店铺招牌上有两个小天使——深深地反复地向我鞠躬,然后尽量从远处目送我渐渐远去。她的举动使我感到奇怪,我同样也打量着她,并且认真地向她表示感谢。有一回我从枫丹白露骑马前往巴黎。当我再次踏上这座小桥时,她走到商店门口,并在我路过时对我说:

“先生,您的女仆!”

我回答她的问候,同时继续前行。当我偶而回头望一眼时,发觉她仍然向前探着身子,好尽量能从远处看到我。

一个仆人和一个情书传递者跟随我旅行。我还打算当天晚上派他们返回枫丹白露给几位女士送信。仆人按照我的吩咐下马向着那位年青妇女走去,以我的名义告诉她,我早已注意到她想看见我和问候我,倘若她希望进一步认识我,我愿意按她要求的地点去探望她。

她回答佣人说,她本以为他不会给她带来更好的消息;她愿意到我为她指定的地方去,但是有一个条件,准许她与我在·一·个被窝里度过一夜。

我接受了这个主意,同时问仆人,他是否了解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用来约会。他回答说,他打算把她带到某一个老鸨那里去,不过他劝告我,先让人把我住所里的床垫、被子和床单送到那里去,因为到处都有疫病流行。我采取了他的建议,他向我许诺,一定把床给我铺得舒舒服服的。

当天晚上我去了。我看到一位非常美丽的妇女,她大约二十岁,头戴精巧的镶边睡帽,身穿一件华美的衬衣和一条绿色毛料短衬裙,脚上着一双拖鞋,肩上裹着一件拍粉时用的披衣。她让我一见钟情。

因为我有些放肆,想冒昧从事,她以十分巧妙的方式拒绝我的抚爱,同时还提出了一点要求。我满足了她的要求。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位比她更可爱的女人,也没有从任何一个女人那里享受过比这更多的快乐。第二天早晨我问她,我是否可以再一次见到她,因为我星期天才从这里动身,我们可以一起度过从星期四夜晚到星期五清晨的这段时间。

她回答我说,毫无疑问,她比我更迫切地希望能再一次约会。但是,如果我不是整个星期天都留在此地,她不可能再来,因为只有在星期天到星期一的夜里她才能再见到我。当我表示有困难时她说:

“您大概此刻已经对我感到厌恶,所以就想星期天出外旅行。不过您将很快又会想念我,而且您肯定会多留一天,好与我一起共度良宵。”

我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我答应她,星期天留在这里,并让她那天夜里仍旧到老地方见我。紧接着她回答我说:

“我知道得相当清楚,先生,为了您的缘故,我才到这种有损名声的龌龊之地,但是我心甘情愿这样做。因为我心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热望。只要能与您在一起,任何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是出于狂热的爱情才到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来。不过,倘若再让我第二次回到这个地方来,我会把自己看成一个娼妓。除了我的丈夫和您之外,只要我再委身或渴望得到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但愿我不得好死!然而一个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什么事情不能干,尤其是为了一个巴松皮埃尔!为了他的缘故我来到这座房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由于他的光临,连这种地方也能蓬筚生辉的人。如果您还愿意见我一次,那么我允许您进入我姑妈家。我将在那里接待您。”

她详详细细地向我描述那座房子的特征,接着又说:

“我愿意从十点钟开始等您,一直等到午夜,甚至还可以晚一些。我让门开着。您进来后首先会发现一个小走廊,您不要在那里停留,因为临走廊的是我姑妈的房门。然后您马上迎面见到一截楼梯,它把您带上二楼,我将在那里张开双臂欢迎您。”

我把屋子收拾好,让手下人带着我的东西先走一步,我自己则急不可待地期盼着星期天之夜,那时我该去见美丽的小妇人。

十点钟时我已经到达指定地点。我立即找到她向我描述过的那扇门,但是门锁着,整座房子里都有光,有时简直像火焰一样,仿佛在猛烈地燃烧。我心急如焚开始敲门,通报我的到来。但是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我,谁在外面。

我于是返回,在几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最后,想见她的渴望又把我拉回到那扇门前。我发现门开着,急忙穿过走廊上了楼梯。但是让我大吃一惊,我发现屋子里有一些人在烧床上的草垫。大火照亮了整个屋子,借着火光我看到桌子上伸展着两具一丝不挂的尸体,我急忙往后退,往外走时撞见几个掘墓人,他们问我找什么。为使他们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拔出剑来。我无法做到对所见到的古怪的情景无动于衷。回到家里我立即一口气喝了三四杯酒,因为在德国,酒被看成是消除晦气的灵丹妙药。在我休息过后,第二天我踏上旅程前往洛林。

我归来后尽一切努力想打听出一点有关这位妇女的情况,但均为枉费心机。我甚至去了挂着两个天使标记的小店,不过那里的伙计不知道,在他们之前谁在这里居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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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神秘的敲击声

我的朋友,一个正直的贵族,收养了一个孤女,这位朋友与他的人口众多的家庭居住在一座古堡中。孤女长大了,当她十四岁时,多数情况下是伺候这家的夫人,为她做一些贴身女仆该干的事情,主人对她很满意。

这个姑娘似乎除了殷勤周到、忠心耿耿地侍奉她的女恩人,以表示对她的感激之情之外,好像再没有其它任何愿望。姑娘体态秀美,因此周围不乏追求者。不过人们不相信,他们其中一位与她结合将会给她带来幸福,她自己也没流露过一丝一毫想改变现状的要求。

后来,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姑娘做事在房子里走动时,人们有时会听到她脚下发出一种敲击声。起初,这种现象好像只是偶尔发生,但是后来这种敲击声没完没了,几乎是每走一步就响一声,姑娘害怕了,她忧心忡忡,几乎不敢迈出夫人的房间,只有在这间屋子里她独自一个人时,她才得到片刻安宁。

每个人,与她一起走的,或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的人都能听到这种敲击声。一开始大家还拿这件事开玩笑,不过最后这声音开始变得让人讨厌。于是这家的男主人,一个活跃的人物,亲自出面调查这件麻烦事。他发现,姑娘只有走动时才发出敲击声,不但在她落脚的时候,而且在她继续行走时抬脚的时候,都会发出这种敲击声。不过这些敲击声有时响得没有规律性,当她横穿一个大厅时,发出的响声尤为剧烈。

有一天,这位一家之主从附近找来几个工匠,让他们在敲击声响得最厉害时,立即在她身后撬开几块地板,然而一无所获,除了几只大老鼠,其它什么也没有,为了追打这几只大老鼠,房子里引起一片喧闹声。

这件事和这种混乱场面激怒了男主人,他决定采取严厉手段,从墙上取下他的一根最粗大的猎鞭发誓说,只要这姑娘再让他听到一次敲击声,他非得把她打个半死。从这时起,她在整个房子里到处走动时均无懈可击,人们再也听不到这种敲击声了。

正文 一条大河的故事

一条大河,由于连日暴雨河水猛涨已形成泛滥。在这条大河旁边,劳累了一天的老摆渡工正疲惫不堪地躺在他的小屋里睡觉。午夜时分他被一阵大声说话声吵醒。他听出,有旅客想坐渡船过河。老摆渡工跨出门外,看见有两大团磷火正在岸边的小船上空悠悠荡荡地盘旋。他们说,他们事情紧急,想马上赶到对岸。老渡工没有迟疑,立即撑船离岸,以惯常娴熟的动作驾船送他们过河。这时两团磷火发出一阵咝咝声,他们开始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敏捷地互相交谈,时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而且他们一会儿跳到船帮上,一会儿跳到船的坐板上,一会儿又跳到船底板上,他们不停地蹦蹦跳跳,一刻也不肯安静下来。

“船在摇晃了!”老人喊道,“如果你们这么不安分船会翻的,赶快坐下,你们这些鬼火!”

对于老人的苛求他们发出一阵大笑,他们嘲笑着老人,同时来回折腾得比刚才还要厉害。老渡工只好忍着性子任他们胡闹。不一会儿,船到达了彼岸。

“这是您的辛苦钱!”两位旅客喊道,说着,许多闪闪发光的金币落进湿漉漉的小船里。

“哎呀,天哪!你们想干什么!”老人惊叫道,“你们会使我遭受到巨大的不幸!这条河讨厌这类金属的东西,倘若金币掉进河里,就会掀起可怕的巨浪,我和我的船都会被波涛吞没。谁知道到那时你们该会怎么样呢,赶快把你们的钱都重新收回去吧!”

“凡是我们抖擞出来的东西就一个也不能再收回来。”他们回答说。

“那么你们还是想麻烦我了,”老人说着弯下腰去把金币捡进他的帽子里,“我必须一个不落地把它们搜集到一起,然后带到陆地上藏起来。”

磷火跳出小船。老人大声喊道:

“我的工钱在哪儿?”

“谁不收金币就是喜欢白干活!”磷火喊道。

“你们要知道,我只能够收取长在地里的果实作酬劳。”

“地里的果实?我们鄙视这些东西,也从来没有享用过。”

“既然这样我不能放你们走,直到你们答应给我三个甘蓝头,三个洋蓟和三个大洋葱头。”

磷火边开着玩笑边想溜掉,他们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却已经感到被捆在地上了。这是他们所经历过的最不好受的感觉。他们担保在近期内满足老人的要求,老渡工这才放他们离去,并撑船返回。他已经离岸好远了,这时磷火在后面冲着他大声呼叫起来:

“老头儿!听着,老头儿!我们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老船工已经离得太远了,没有听见他们的喊声。回到这边河岸,老渡工顺着河流往下走,找到一处永远不会被水淹没的山地,想把那些危险的金币埋掉。这时他发现在两座山岩中间有一道深渊,于是他把金币全部倒进深渊里,然后划船回到自己的小屋。

在这个深渊里有一条美丽的青蛇,金币掉落下来时发出的响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几乎还没看清楚这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便立即贪婪地不加选择地一个一个地吞了下去。吃完后还四处搜寻,把散落在矮树丛里和岩石缝中的金币都仔细找了出来。

她刚一吞完金币,马上极为舒服地感到,金币在她的内脏里熔化了,并流散到全身。她欣喜若狂地发现,她变得全身透明,并且闪闪发光。早先人们曾经向她许诺过,有可能发生这种现象,但是她不知道,这光能维持多久,能不能长久保持下去。她想确保自己将来永远是这个样子。这种好奇心和愿望促使她从深渊中爬出来,她要去调查,谁有可能往这里撒下美丽的金币。她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她一边在草丛和灌木林中爬行寻觅,一边欣赏着透过自己翠绿的身体发射出来的美丽的光,心里更加高兴。这时所有的树叶都被照得仿佛是绿宝石,所有的花朵都更加鲜艳娇嫩。她爬遍孤寂的荒野,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她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这时她来到了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上,看到远处有一种与她相似的光。

“我到底还是找到像我这样的光了!”她叫道,并匆匆朝那个地方爬去。她不畏艰难,爬过沼泽和芦苇地。虽然她喜欢生活在干燥的山谷草地和高处的岩石缝里,享用着气味芬芳的野草,以晶莹的露珠和清甜的泉水止渴,但是为了得到可爱的金币,为了自己身上永远能发出奇妙的光,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

青蛇疲惫不堪地终于到达两位磷火先生经常玩耍的芦苇沼泽地。她迅速爬过去,问候他们,她十分高兴找到了这么可爱的与她同族的先生。磷火轻轻地向着她飞过来,跃过她,并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大笑着。

“大婶,”他们说,“即便您的身体是一条水平的直线,这并没有任何意义。的确,从发光的方面来看咱们现在是同族,但是您只管看看吧,我们两位先生变成垂直的直线,身材同样苗条漂亮。”他们说着舍弃了自己身体的宽度,尽力把身拉得长长的瘦瘦的。

“您别生我们的气,亲爱的亲戚,您看,哪个家族可以以此来炫耀呢?自有磷火以来,我们没有哪个坐立不行,平躺也不行的。”磷火接着说。

在这种亲戚面前青蛇感到十分扫兴,因为她总想把自己的头高高地昂起,想抬多高就抬多高,而现在她却只能把头弯向地面,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刚才在昏暗的小树林里,她对自己美丽的光泽满心欢喜,而现在在两个晚辈面前,她的光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减退。是的,她很害怕这光最终会完全熄灭。

在窘迫之中青蛇急忙问两位先生,能否告诉她,前不久落在山谷中的闪闪发光的金币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猜想那是下了一场金币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磷火听了这话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摇晃着身子,顿时,大量的金币掉落在他们周围。青蛇迅速地追逐着金币,把它们一个个地吞掉。

“祝您吃得满意,亲爱的大婶!”两位先生殷勤有礼貌地说,“我们还能提供更多的金币款待您。”

他们又灵巧地摇了几回,那青蛇的速度跟不上了,忙得她团团转,好不容易才把这些昂贵的食物吞食完毕。显而易见,她的光在一步步增强,而且确实发出了最璀灿的光。此时磷光已变得又瘦又小,然而愉快的心情丝毫未减。

“现在我永远与你们联结在一起了,”青蛇吃完了金币后重新喘过气来说,“你们想干什么就尽管吩咐我吧,只要我力所能及,我愿意为你们效力。”

“太好了!”磷火高呼道,“说吧,美丽的百合花住在哪里?赶快给我们带路,领我们去百合花的宫殿和花园。我们已经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马上就拜倒在她的脚下。”

“这种差事啊,”青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说,“这事我可不能马上就办。美丽的百合花可惜是住在大河的对岸。”

“大河的对岸!在这暴风雨的夜晚让人把我们送过河?这河流是多么残忍啊,它把我们分开了!能不能再去把那老头儿喊来?”

“你们只能白费力气,”青蛇回答说,“就算你们在这边岸上能够找到他,他也不会搭你们过河。他可以把任何人运过来,但是不可以把任何人运过去。”

“那我们只好靠自己了!难道没有其它办法过河吗?”

“办法还是有一些,只是此刻不行。我本人就可以把两位先生送过河,但是得等到中午才行。”

“这正是我们不愿旅行的时刻。”

“那么你们可以到晚上时靠巨人的影子过河。”

“怎么过法?”

“高大的巨人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的身体什么事都干不了,他的双手连稻草都举不起来,他的肩膀扛不起一束干柴,但是他的影子能干许多事情,没错儿,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不为。所以他在太阳升起时和落山时最强大。到了傍晚,人们只可以坐到他影子的颈背上,随后巨人便小心翼翼地朝着对岸走去,用他的影子把游人驮过河。如果你们愿意中午到达那片树林的角落,我就可以送你们过河,并把你们介绍给美丽的百合花。那树林长得很密,而且紧靠着河岸。如果你们害怕中午的炎热,你们只好等到傍晚时到岩石湾去找巨人了,他肯定非常愿意帮忙。”

年轻的磷火先生微微鞠了一躬便离开了。青蛇很满意能够摆脱他们,她一方面为自己身上的亮光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她的好奇心也将得到满足,这种好奇心曾经让她经历了千辛万苦,折磨了她很长时间。

在她时常爬来爬去的那些深谷里,她曾经发现有一处地方非同一般。尽管那时她爬过这些深谷时还不会发光,但是她通过触觉可以清楚地辨别各种不同的物体,光是那些不规则的自然产物,她到处可以碰到,所以习以为常。她时而在大水晶石块的利角中通过,时而触摸一下纯净的银矿石表面毛茸茸的植物茸毛和钩刺,把这一种或那一种宝石随身带到光天化日之下。然而令她大为吃惊的是,她在一处四周被封闭的山岩中感觉到了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物体:光滑得爬不上去的墙壁,锋利有规则的棱角,造型美观均匀的柱子,还有让她觉得最离奇的东西就是人的雕像,她曾好几次缠绕到他们身上。她认为这些雕象肯定是青铜制品,要不就是经过抛光的大理石制品。所有这些体验她都希望最终能通过视觉验证一下,凡是只能猜测的东西她都想证实证实。她相信自己现在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光照亮这座埋藏在地下的圆拱建筑,彻底认识一下这些不寻常之物。她赶紧往回爬,很快在她爬惯了的路上找到一处裂缝,以往她总喜欢从这里钻进那圣地。

青蛇到达目的地后好奇地四处环顾,虽然她的光不能照到圆形大厅里所有的物体,但是照清楚近处的东西是足够了。她又惊讶又崇敬地抬头朝着闪闪发光的壁龛望去,那里面安放着一尊令人敬畏的国王雕像,是纯金的。按尺寸来看这雕像比一个人高,按身材来看与其说这个男人是高个子,不如说是一个矮个子。他的造型优美的身体裹着一件朴素的大衣,头发用一个橡树叶花冠束在一起。

青蛇刚刚一望这座令人崇拜的雕像,突然国王开始讲起话来,他问道:

“你从哪里来?”

“从深谷中来,”青蛇回答,“从有金子的地方来。”

“什么东西比金子更美好?”国王问。

“光。”青蛇回答。

“什么比光更令人舒畅?”国王又问。

“交谈。”蛇回答。

蛇一边回答一边斜着眼睛偷偷地瞟着旁边。在紧挨着的壁龛中,她看到另外一座威严的雕像。那里面坐着一位银国王。他的身体瘦长,披着一个佩有服饰的长袍,王冠、腰带和权杖上都镶嵌着宝石,他的目光流露着自豪的喜悦,看上去这位国王同样想讲话。这时大理石墙壁上一道深颜色的纹理突然亮起来,发出一种舒适的光,并扩散到整个殿堂。在亮光中蛇看到了第三位国王,他是青铜的,身材威武,倚着他的大头棒坐在那里,头上戴着桂冠。他看起来与其说像人,倒不如说是一尊岩石。青蛇到处东张西望想找出第四位国王,他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这时墙壁突然打开,明亮的纹理犹如雷电一样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一个中等个子的老年男人从开启的墙壁中走了出来,吸引了青蛇的注意力。他的穿着像一个农民,手里提着一盏小灯,灯的火焰纹丝不动,让人非常喜欢看,它照亮了整个穹顶,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投下一点儿影子。

“你来干什么,是因为我们需要光?”金国王问。

“您知道,我不准许照亮黑暗。”

“是我的王国末日到了?”银国王问。

“还要迟一些,或者永远不会灭亡。”老人回答。

青铜国王以一种强健有力的声音开始发问:

“我什么时候能站起来?”

“快了。”老人回答。

“我应该与谁结盟?”青铜国王问。

“同你的几位兄长。”老人说。

“最小的弟弟会怎么样?”青铜国王又问。

“他将坐下来。”老人说。

“我还不累。”第四位国王嘶哑着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

在他们进行交谈的时候,青蛇悄悄地在殿堂里悠悠自得地爬来爬去,把所有的东西都观察了一遍,此刻正在仔细观看近旁第四位国王。他倚着一根圆柱站立着,身材巨大,不过他这样子与其说是健美,倒不如说是笨拙。第四位国王是金属的,只是不太容易分辨出是什么金属铸造的。经过一番细致观察才看出是一种合金,是用来建造他哥哥雕像的三种金属合制而成,但是在浇铸时这三种物质似乎没有很均匀地熔合在一起。金纹、银纹不规则地贯穿于青铜物质之间,赋予这座雕像一副不太雅观的外表。

这时金国王对老人说:

“你知道多少秘密?”

“三个。”老人回答。

“哪一个最重要?”银国王问。

“那个公开的。”老人回答。

“你愿意透露给我们吗?”青铜国王问。

“等我知道了第四个再说。”老人回答。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合金国王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第四个。”青蛇说,她凑近老人,对着他的耳朵发出一阵丝丝声。

“是时候了!”老人强劲有力地喊到。神殿响起很大的回声,震得金属雕像铿然作响。就在这一瞬间,老人向西,青蛇向东沉了下去,匆匆回到深谷。

凡是老人走过的路,后面立即堆满了金子,因为他提的那盏灯有一种奇特的功能,它可以把所有的石头变成金子,把所有的木头变成银子,把死去的野兽变成宝石,还可以销毁一切金属;不过为了显示这种作用,只能这一盏灯亮,旁边不能有其它的光源,否则,它只能产生一种好看的亮光,使所有具有生命的东西都感到神清气爽。

老人走进建在山前的小屋,发现他的老伴坐在炉火旁悲悲切切,涕泣涟涟,很不开心。

“我是多么不幸哟!”她哭嚎着,“我今天真不该放你出去哟!”

“出了什么事啦?”老人平心静气地问。

“你刚一走,”她抽抽搭搭地说,“就有两个游客来到门前;我一时欠考虑,轻率地放他们进到屋里。他们看上去可像是规矩人哩,不过他们全身都发着光,别人会以为他们是鬼火呐。他们刚一进屋就厚颜无耻地用言语奉承我,并且步步紧逼,纠缠不休,让我想起来都害臊,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提这件事。”

“那两位先生大概是开玩笑吧,”丈夫微微一笑说,“因为在你这个年纪,他们本应该保持一般的礼貌才对。”

“什么年纪!年纪!”妻子大喊大叫着,“难道我该一天到晚听别人议论我的年纪?我到底有多老了?一般的礼貌!我可知道我知道什么。你回头看看这些墙壁是什么样子,好好看看那些古老的石头吧,一百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石头。可是现在,上面的金子都被他们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你想不到他们的动作有多熟练,他们还一再肯定地说,味道比一般的金子好多了。他们把墙壁上的金子全都吃完了,然后好像是增添了信心,而且我敢肯定,只一会儿功夫他们就变得又大又宽又明亮了。这时他们又开始戏弄我,说我是他们的王后,还摇动着身子,于是大量的金币掉的满地都是,你还是自己看看吧,它们都在长凳下面,还在闪闪发光呐;可是真倒毒哟!咱们的小狮子狗吃掉了一些金币,你看吧,它就躺在壁炉旁,已经死了;可怜的畜生哟!我真恨自己,到他们走了我才明白过来,否则我不会答应替他们偿还摆渡工的账的。”

“他们欠了什么?”老人追问。

“三个甘蓝头,”妻子说,“三个洋蓟和三个洋葱头。我答应了他们,天一亮就把这些东西送到河边去。”

“你可以帮他们这个忙,”老人说,“因为他们将来偶尔也能为咱们效力。”

“他们是否会帮咱们干事,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们倒是答应了并且一再下了保证。”

这时壁炉里火光通明,老人撒了一层厚厚的煤灰压住了烧得正旺的煤火,把闪光的金币藏了起来,这时只剩下他的小灯在亮着。在美妙无比的灯光照射下,墙壁上又盖满了金子,小狮子狗变成了人们所能设想的最漂亮的缟玛瑙,这种贵重的矿物由于黑棕两色互相交替而使它成为罕见的艺术品。

“拿上你的篮子,”老人说,“把缟玛瑙放进去,再拿三个甘蓝头、三个洋蓟、三个洋葱头,把它们摆放在四周,然后提到河边去。将近中午时让青蛇送你过河。接着你去拜访美丽的百合花,把缟玛瑙交给她。她能够通过触摸杀死所有的生灵,她同样也可以通过触摸把小狗救活,她有了小狗就有了一个忠实的伙伴。告诉她,不要忧伤,她得救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应该把最大的灾难看成最大的幸福,因为是时候了。”

老妇人装好篮子天一亮便动身上路。初升的太阳从大河对岸把金灿灿的阳光撒过河面,河水在远处闪闪发亮。老妇人步履蹒跚,因为她的头上顶着篮子,这倒不是因为缟玛瑙,虽然它很重。凡是无生命的东西,她顶在头上不觉得怎么样,何况那篮子是悬在空中飘浮在她的头上。但是顶着新鲜的蔬菜,或者是活着的小动物她觉得特别难受。她闷闷不乐地走了一段时间,忽然她大吃一惊,慌忙停下脚步,因为她差一点儿踩到巨人的影子上,这影子越过平地一直向她这边伸展过来,现在她才看到威力无比的巨人,他游过河面,从水中爬了出来,老妇人不知道该如何躲避他。巨人一发现她,便戏谑地与她打招呼。他的一双手的影子随即伸进篮子,轻而易举地拿出一个甘蓝头、一个洋蓟,一个洋葱头,并把它们送到巨人的嘴里,然后巨人溯流而上给老妇人让出路来。

老妇人犹豫起来,是不是最好先回去,到菜园子里把缺的几样东西补上?她就这样思前想后举棋不定地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河岸边。她在岸边坐了很久等候老渡工。终于她看见他载着一个不寻常的旅客划过来了。一个她怎么也看不够的高贵英俊的青年男子下了船。

“你带的是什么东西?”老渡工大声问。

“蔬菜,是两位磷火先生欠您的。”老妇人一边回答一边指着她的货物。

老渡工发现每样东西只有两个时十分恼怒,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不能够收下。老妇人苦苦哀求他并告诉他,她现在不能回家,她还得往前赶路,带着这些东西太累赘太辛苦。摆渡工仍然拒绝收下这些东西,并让她相信,这件事连他也作不了主。

“这九件东西我必须同时收下,其中三分之一是付给河流的,否则一件也不能收。”

经过反反复复的商谈之后老渡工最后回答说:

“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您向河流担保,承认您是它的债务人,我便只收下我该得的这一部分。不过您这样做可是有危险的。”

“如果我遵守诺言我还会有危险吗?”

“那就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了。现在请您把手伸进河里,”老渡工接着说,“您向河流发誓,愿意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还清债务。”

老妇人只好唯命是从。但是当她把手从水中抽出来时可真是吓了一跳,她的手变得漆黑。老妇人对着摆渡工破口大骂,并有根有据地说,她的手一直是她身上最美的一部分,尽管她净干粗活,但是她很会保养自己宝贵的肢体,使它们一直又白又嫩。她懊恼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绝望地惊呼道:

“糟了!我发现这手竟然在缩小,它比另一只手小了很多。”

“现在看来只能如此了,”老渡工说,“如果您出尔反尔不履行诺言,那就成真的了。您的手会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完全消失。您不用担心,以为这只手废了,您将来照旧能用它干所有的事,只是人们看不见它罢了。”

“我宁愿从此不能再使用这只手,但愿人们也别看出这件事。”老妇人说,“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为了尽快摆脱掉这层黑皮和这些烦恼,我会说话算数的。”

老妇人说完赶紧去拿篮子,而那篮子则自动地飞到她的头顶上,悬浮在空中跟着她。老妇人急忙去追赶那个年轻的美男子,他正慢吞吞地、无精打采地离开河岸。他的矫健的体态和独特的服装给老妇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胸前护着一副闪闪发光的铠甲,他的肩上搭着一件紫袍,他没戴帽子,漂亮的棕色鬈发波浪般地飘垂着,他迷人的面孔和匀称的双脚任凭烈日曝晒,他赤着脚泰然自若地走在滚烫的沙子上,他极度的痛苦似乎压倒了其他一切表情。

爱说话的老妇人试图与他搭腔,但他总是三言两语就答复了她。最后,尽管他的眼睛很美,老妇人也感到厌倦了,因为想与他攀谈只能是白费心机。老妇人向他告别说:

“亲爱的先生,我觉得您走得太慢,而我可不敢耽误了时辰,我还得靠青蛇帮我过河,向美丽的百合花转交我丈夫的厚礼。”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地走了。那美青年顿时振作起来,紧紧尾随着她。

“您去美丽的百合花那里!”他惊喜地叫道,“那我们是同路了。您带的是什么礼物?”

“亲爱的先生,”老妇人答道,“您那么吝啬,三言两语便回绝了我的问题,而现在您却想探听我的秘密,这可不公平合理,哪儿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不过,如果您愿意进行交换,把您的遭遇告诉我,那么我也愿意不向您隐瞒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回事。”

他们双方很快达成协议。老妇人信赖地把自己的情况、把小狗的事都告诉了他,还让他看了那件奇异的礼物。

青年人立即从篮子里取出那件大自然的杰作并把小狗抱到怀里,那狗仿佛在安静地睡觉。

“幸运的小家伙!”他脱口喊道,“你将被她的手轻轻触摸,你将被她救活,而活着的人却得避开她,否则就会遭厄运。唉,我干嘛这么伤心地诉说这些!让她看一眼而瘫痪不是更痛苦更可怕,还不如死在她手里!”

接着他又对老妇人说:

“您看看我吧,在我这个年纪,我不得不忍受不幸和痛苦。这件铠甲,我曾经在战争中光荣地佩带过,这件紫袍,是我力图通过贤明的统治赢得的,可是命运却把铠甲当成不必要的负担、把紫袍当成无足轻重的装饰留给了我。王冠、权杖、宝剑,都没有了。现在我同世人一样,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这一切皆起因于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一双不吉利的眼睛,它们能使所有的生灵丧失力量和活力,而碰过她那双手的人,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只能像鬼一样地生活。”

他不断地抱怨着自己的命运,可是完全没能满足老妇人的好奇心。她不仅想了解他的内心状况,还想了解他的外部情况。可是她既不知道他父亲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王国的称号。青年抚摩着僵硬的小狮子狗,阳光和青年温暖的胸膛给了小狗热量,使人觉得它好像还活着似的。他打听了许多有关提灯老人的情况,详细地询问了那盏神灯的作用,仿佛将来能借此脱离厄难,逢凶化吉。

在他们谈话时他们看到远处有一座宏伟的拱桥横垮大河两岸,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奇异的光泽。两个人都投以惊奇的目光,因为他们过去从未见过这座建筑是如此壮观。“怎么!”王子感叹道,“难道它还不够美吗?简直就像是用碧玉和绿石英石建造的!像是用祖母绿、绿石髓和贵橄榄石镶嵌在一起的,美轮美奂,让人都不敢踏上去。”

他们两人不知道这座桥是青蛇变成的,因为青蛇每天中午都把身子腾跃到对岸,以桥的形态勇敢地横亘于广阔的水面上。两个赶路的人怀着虔敬的心情跨上大桥,默默无言地走过去。

他们刚一到达对岸,那座大桥便开始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不一会儿即接触到水面,显现出蛇的原形。青蛇滑动着身子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刚要感谢青蛇允许他们踩着她的脊背过河,这时他们听出,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肯定还有好多人跟随着他们,只不过他们的眼睛看不到这伙人。他们听到旁边发出一阵咝咝声,青蛇同样用一阵咝咝声回答他们。他们仔细倾听,终于能够听出如下的内容:

“我们将隐匿姓名和身份先到美丽的百合花的花园里四处去转转,”一些变化无常的声音在说,“当夜晚来临时,只要我们一出现,请求您把我们介绍给那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您将在大湖边上找到我们。”

“就这么定了,”青蛇回答。

然后,咝咝声在空中消失了。

现在他们三个行路者商量起来,他们以什么顺序走到美人儿面前,因为不管有多少人在她的周围,为了不让他们忍受剧烈的疼痛,他们只能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去。

老妇人带着篮子,装着变形的小狗,首先走近花园探访她的施主,并且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因为百合花刚好在弹着竖琴唱歌。婉转动听的歌声先使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然后宛如清风吹动着青草和小树随风飘荡。在一块被围起来的绿茵茵的草坪上,各种各样的树木苍翠欲滴,树荫下坐着美丽的百合花。老妇人一见到她不由得心醉神迷,一段时间没见面她竟越发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善良的老妇人从老远就冲着这位可爱的姑娘大声问候并称赞她的美丽。

“看到您真高兴啊,您坐在这里使您周围的天空都变得更加辽阔!竖琴倚在您的怀里是这样迷人,仿佛它渴望投入您的怀抱!您的双臂是这么轻柔地围绕着它,您纤细的手指拨动着它的琴弦,使它发出这么悦耳的声音,要是哪个小伙子能够取代它的位置,他一定会感到三倍的幸福!”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张开双眼,垂下两手回答说:

“不要用不合时宜的称赞来烦扰我,我会因此而更加感到我的不幸。你瞧,在我的脚旁躺着可怜的金丝雀,它已经死了。它曾经用最清脆的歌喉为我的歌声伴唱,它常常落到我的竖琴上又小心翼翼地不碰到我。今天,当我清早醒来神清气爽地开始唱一曲平缓的晨歌时,我的小歌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快活地为我伴唱,突然一只苍鹰从我头上急速冲过,可怜的小东西被吓坏了,连忙逃到我的怀里,旋即我便感觉到它最后抽动一下告别了生命。尽管那空中强盗被我的目光击中,它无力地坠落到湖旁边,但是惩罚它对我又有什么用,我的小宠物已经死了,它的坟穴只能用来繁殖我花园里勾人伤心的灌木丛。”

“请您振作起来,美丽的百合花!”老妇人大声说,而她自己却在不断地擦着眼泪,可怜的姑娘凄婉的叙述使她潸然泪下。

“请您节哀!”老妇人继续说,“我的老伴让我告诉您,您不必再悲伤,因为最大的不幸预示着最大的幸福将要到来。他说,是时候了。的确,世界上的事物就是这样千变万化。您瞧瞧我的手吧,它现在变得多么黑呀!真的,它已经小了很多,在它完全消失之前我必须得抓紧时间!为什么我非得表示愿意帮助鬼火?为什么我非得碰到巨人?为什么我非要把手浸到河里?难道您不能给我一个甘蓝头、一个洋蓟和一个洋葱头吗?这样我便可以把它们交给河水,我的手又会像以往那样白嫩,甚至与您的手相差无几。”

“甘蓝头和洋葱头你大概还可以找到。但是你想找到洋蓟只能是白费心思。在我的大花园里,所有的植物既不开花也不结果。不过我折来并插在每一个小宠物坟茔上的嫩枝可以立即发芽长大。所有这一丛一丛的树木,这些灌木丛、这些小树林,我亲眼看着它们成长。这些树冠繁茂的伞松,这些方柱形的柏树,还有巨大的橡树和山毛榉,原本都是柔嫩的枝条,我把它们当成一座座寄托哀思的纪念碑亲手插在这本不肥沃的土地上。”

老妇人没大留意百合花的谈话,只管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手。在美丽的百合花面前它似乎越来越黑,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缩小。她正想提起篮子赶快离开,突然她觉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差点儿忘记了。她立即取出变形的小狗,把它放到离美人儿不远的草地上。

“我的丈夫送给您这个纪念物,”她说,“您知道,您的触摸能够使宝石复活成小狗,这个忠实乖巧的小畜生肯定会使您感到无限的欢乐。尽管我失去它很难过,但是只要想到是您得到了它,我也就转忧为喜了。”

美丽的百合花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乖巧的小动物,她似乎有些惊讶。

“许多迹象都凑到一起了,”她说,“它们又让我有了希望。不过,唉!这不会只是我们的错觉吧,当许多不幸同时发生时,我们就会幻想幸福即在眼前。

<small>使我的小鸟死去,让女友的手变黑?</small>

<small>把无以匹敌的狮子狗变成宝石?</small>

善良的老妇人不耐烦地听她唱着。百合花一边唱一边拨动琴弦,用优雅的琴声伴奏。这歌声肯定能使其他任何人陶醉,而老妇人却焦急万分。她正想告辞,青蛇来了。老妇人再次被阻拦。青蛇听完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立即信心十足地对美丽的百合花进行劝解和鼓励。

“桥的预言已经实现了!”青蛇大声说,“问问这位善良的女人吧,拱桥出现时是多么壮观啊!不透明的碧玉以往不过是普遍的绿石英,通过阳光的照射顶多棱角之处透明闪光,而现在整块碧玉都变成了透明的宝石。没有一块绿宝石有它这样晶蓝透明,也没有一块纯绿宝石有它这样光彩夺目。”

“我祝愿您幸福,”百合花说,“只是请您原谅我,如果我认为预言还没有实现。您的高高的拱桥只有行人能通过,但是我们期待的却是马匹和车辆以及各种类型的旅行者同时在大桥上过往。另外,不是曾经预言桥墩会从水中升出来吗?”

老妇人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的手上,这时她打断谈话向百合花告别。

“再呆一会儿,”美丽的百合花说,“请带上我那可怜的金丝雀,求求神灯,把它变成一块美丽的黄玉,然后我想通过触摸使小鸟复活,让它和您的乖巧的小狗成为我最好的消遣。不过您得尽快赶路,因为太阳一落山可怜的小东西就会腐烂,这会永远使它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

老妇人把小小的尸体放在篮子里柔嫩的绿叶上急忙离去。

“不管怎么样,”青蛇接上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神殿建成了。”

“但是它还没有矗立在河边上,”美人儿回答说。

“现在它沉睡在大地深处,”青蛇说,“我见到了几个国王并跟他们交谈过。”

“他们什么时候出现呢?”百合花问。

“我听到神殿里响起过这样的断言:是时候了!”

美丽的百合花开始面露喜色。她说:

“这句让人高兴的话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能让我第三次听到这句话的日子将在何时到来呢?”

百合花站了起来,立刻从树丛中走出一个妩媚动人的使女,从她手中接过竖琴。接着又走出一位使女,把百合花坐过的象牙雕椅折叠起来,把闪着银光的坐垫夹到腋下。第三位使女打着一把绣着珍珠的遮阳伞出现了,她看样子是在等待百合花散步时需要她。三位使女长得又漂亮又迷人,语言都难以描述,这更加突出了百合花的娇媚,因为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她们根本无法与百合花相媲美。

美丽的百合花慈爱地注视着神奇的狮子狗,她弯下腰去触摸它,旋即小狗跳了起来,它活泼地东张西望,不停地跑来跑去,最后奔向它的救命恩人,极为亲切地问候她。百合花把小狗抱到怀里,紧紧地搂住它。

“你身上怎么这么寒冷?”美丽的百合花惊叫道,“虽然你的生命只恢复了一半,我仍然欢迎你。我愿意温柔地爱你,耐心地与你嘻戏,亲切地抚摩你,紧紧把你搂在怀里。”

说完她放下小狗,把它从身边轰走,又把它叫回来,就这样温文尔雅地与它玩耍。然后,她跟着小狗一起在花园里到处乱跑,那么快活,那么天真无邪,人们欣喜若狂地注视着她,分享着她的欢乐,就像刚才每个人的心都在分担她的悲痛对她深表同情一样。

欢乐的气氛,开心的玩耍由于忧郁的青年王子的出现被打断。他走进花园,还是我们原来见到的那副打扮,只是白天的炎热似乎使他显得更加疲劳沮丧。一看见自己所爱的人,他的脸色即刻变得更加苍白。王子的手上架着一只苍鹰,它安静得像一只鸽子,两只翅膀耷拉着。

“这可不太友好,”百合花冲着他喊着,“你怎么把这可恨的畜生带到我的眼前,这个作恶多端的东西今天把我的小歌手害死了。”

“不要责骂这只可怜的大鸟,还是抱怨你自己和命运吧,请发发慈悲让我和我苦难的伙伴在一起吧。”

这期间小狮子狗没有停止逗弄它的女主人,百合花也以极为亲切的举动对这娇嫩的宠物作出回答。她拍手驱赶它,然后又追过去把它引回来,它一跑开她就设法去捉它,它想贴近她时她又把它从身边赶走。

青年王子一声不吭地静静地看着,越看心里越火。最后,当百合花把他觉得那么可憎恶心的畜生抱到怀里,把它紧紧按在雪白的胸脯上,并用她那天使般神圣的双唇吻着那黑爪子时,他已经忍无可忍。他充满绝望地喊道:

“难道我的命运非得如此悲惨吗?见到你却不能接近你,而且可能永远这样下去!由于你我失去了一切,是的,甚至失去了我自己!难道非得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违反自然的怪胎逗你高兴、牵制你的爱心并享受你的拥抱吗?难道我应该还要更长久地在这条河上过来过去,沿着这令人伤感的轨迹走下去吗?不!在我胸中还闪烁着传统英雄气概的火焰,此刻它已燃烧成冲天大火!如果石头也能偎依在你的怀中,那么我情愿变为石头;如果接触你能致命,那么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中。”

说完这一番话后他作了一个猛烈的动作,苍鹰从他手上飞起,旋即他猛然向着美人儿扑去,美人儿慌忙伸出双手抵挡,不小心提前触及了他,他失去了知觉。美丽的百合花惊愕地感到,这个英俊的青年沉重地压在了她的胸上,她惊叫一声踉跄后退,可爱的青年从她的怀中倒地身亡。

灾祸发生了!人见人爱的百合花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目光滞呆地注视着这具已魂归西天的尸体。她的心似乎已经凝固在胸中,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小狗徒然乞获她的爱怜和抚摩。整个世界都同她的恋人一起死了。她陷入无言的绝望之中,没有寻求帮助,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帮上忙。

然而青蛇却异常活跃忙碌起来。她仿佛在思索抢救的办法。她奇特的活动确实有用,至少在一些时间内阻止了这场灾祸的下一个可怕的后果。青蛇把自己柔软灵活的身体拉长,围绕尸体盘成一个大圆圈,用牙齿咬住尾巴的末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久,其中一个漂亮的使女走了出来,她拿来象牙雕椅,用亲切的手势一再请求百合花坐下。紧接着第二个使女来了,她拿来一个火红色的面纱,她把女主人头部与其说遮住还不如说是装饰了一番。第三位使女把竖琴递给她,她刚一把这高雅的乐器抱在怀里拨动琴弦发出声响,这时第一个使女又手拿一面明亮的圆镜回来了。使女站到百合花对面,偶尔看一下她的眼色,用镜子照出她那只能在大自然中才能看到的无与伦比的可爱的形象。痛苦增添了她的美丽,面纱增添了她的魅力,竖琴增添了她的优雅。人们渴望能见到改变她悲伤的状况,衷心祝愿她永远保持住此刻的美丽形象。

百合花默默地朝镜子望了一眼,拨动琴弦,时而奏出一串柔润悦耳的音调,时而她的痛苦仿佛又在加剧,这时琴弦对她的悲叹作出强烈的反响。有几次她张开嘴想歌唱,但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然而不久她的痛苦溶化成为泪水,两位使女关怀备至地挽住她的手臂,竖琴从她的怀里跌落下来,一位手急眼快的使女赶紧伸手接住拿到一旁。

“谁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把提神灯的老人给我们找来?”青蛇发出的丝丝声虽然微弱,但却清晰可闻。使女们互相顾盼,百合花泪痕满面。这时,老妇人带着篮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我完了,我的手残废了,”她大喊大叫,“你们看呐,我的手几乎完全消失了!老渡工和巨人都不愿意送我过河,因为我还欠着河水的债。我提供一百个甘蓝头和一百个洋葱头也没有用,人家不想多要,只要三个,一样一个。可是在这一带我现在连一个洋蓟也找不到。”

“忘掉您的危难吧!”青蛇说,“设法在这里帮帮忙,或许您自己也能够同时得到帮助。您尽快跑一趟去寻找磷火先生。现在还太亮,看不见他们,不过也许您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和嘻戏声。如果他们动作迅速就能赶上巨人送他们过河,他们能找到提神灯的老人并把他送来。”

老妇人又掉头疾步而去,能有多快就有多快。青蛇似乎与百合花一样,心焦如焚地期盼着两位磷火的到来。可惜,太阳正在下沉,现在只能给树丛中最高的树梢镀上一层金色并在湖面上草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青蛇急得团团转,百合花涕泗滂沱哭得像泪人儿一般。

在这危急的时刻,青蛇举目四处张望,她每时每刻都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因为残阳即将落尽,蛇身盘成的魔圈将不能再起到防腐作用。那时,美丽的青年就会开始腐烂。终于她在高空中发现了苍鹰,它展开紫红色的羽毛,用胸膛截住最后几缕阳光。青蛇为这种好的兆头高兴得浑身发抖,而且她也没有失其所望,因为紧接着人们看到,提灯老人正越过湖面往这边滑过来,就仿佛他穿着冰鞋在冰上滑行似的。

青蛇没有移动位置。百合花站起来对着老人高喊着:

“是哪一位善神派你来的?我们此刻正迫不及待地盼着你需要你哪!”

“是神灯敦促我来的,”老人回答说,“是苍鹰给我带的路。如果有人需要我,神灯就喷火,这时我就在空中寻找信号,任何一只鸟或一颗星都能向我显示方位,指明我该转向何处。无比美丽的姑娘,请你先保持镇静!我现在还不知道能否帮上忙。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非得在适当的时候很多人联合起来互相配合才行。我们还得推迟一下,但愿能如此!”

老人接着对青蛇说:

“别动窝,把圈子封闭严实!”

他坐到青蛇旁边的一个小土丘上,用神灯照着无生命的躯体,说:

“把可爱的金丝雀也拿过来,把它放进魔圈里!”

使女们从老妇人留在地上的篮子里取出那具嫩小的尸体听从老人的安排。

太阳落山了。天色越来越暗。这时不仅青蛇和老人的神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发光,而且百合花的面纱也发出柔和的光,它就像薄薄的一层朝霞,映红了她那苍白的面颊和白色的长袍,无限媚人。人们静静地沉思互相望着,由于有了盼头,忧虑和悲伤得到了缓和。

老妇人在两位活泼的磷火先生陪同下兴高采烈地出现了。磷火到目前为止肯定体力消耗很大,因为他们又消瘦了很多,但是他们对公主和其余的女人态度更加温文尔雅。他们煞有介事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些相当平常的事情,特别表现出被美女们头带发光的面纱所散发出的魅力所吸引和感动。美女们被恭维得谦逊地垂下眼睛,对她们美貌的赞扬的的确确使她们显得更美了。这时每个人都露出满意的神情,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只有老妇人除外。尽管她的丈夫一再担保,只要有神灯照着,她的手不会再缩小,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声称,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到午夜她的这只宝贵的手将会完全消失。

提灯老人仔细地倾听着两个磷火的谈话,他看到他们的谈话驱散了百合花的忧愁,使她又露出微笑时,他才如释重负。午夜来临,人们不知该怎么办,提灯老人仰望着星空又开始说:

“在这逢凶化吉的时刻,大家要齐心协力。每个人都要恪守职责,每个人都要尽自己的义务。共同的幸福将溶化个人的悲痛,正如共同的不幸会吞噬个人的快乐一样。”

老人说完立即响起一片令人惊叹的嘈杂,全体在场的人或自言自语、或大声发言出谋划策。三个使女悄然无声,她们一个在竖琴旁边、一个在遮阳伞旁、一个在安乐椅旁已安然入睡。大家没有因此责怪她们,因为时间已经很晚。发光的磷火青年一直兴致勃勃地向着百合花、甚至三个使女大献殷勤,这时才发现,听他们调侃的只剩下最美丽的百合花了。“抓住镜子,”老人对苍鹰说,“反射出第一缕晨光照着使女,在空中用反光把她们照醒。”

青蛇这才开始移动身子解除魔圈,她绕了一个大圈缓缓地向着大河爬去。两位磷火庄严地跟在她后面,人们本来就该把磷火看成是最严肃的火焰。老妇人和她的丈夫抓住篮子,到目前为止,人们几乎一直没觉察出,篮子也在微微发光。两位老人从两旁拉扯篮子,篮子越拉越大,发出的光越来越明亮。接着他们把王子的尸体抬到篮子里,再把金丝雀放到他的胸上。篮子升到空中,飘在老妇人的头顶上,老妇人尾随着磷火,美丽的百合花抱起狮子狗紧跟着老妇人,提灯老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所经过之处奇迹般地被这些形形色色的光照得通明。

当这一列人到达河边时,他们异常惊诧地看到,一座壮观的拱桥飞架大河两岸,乐善好施的青蛇为他们铺设了一条光芒四射的路。如果说人们白天过桥时赞叹大桥宛如由透明的宝石构成,那么现在在夜里则对它的灿烂辉煌感到无比惊讶。明亮的拱桥向上穿透漆黑的夜空,向下时强烈的光线朝着中心闪烁移动,显示出这座建筑既坚固又可移动。一行人从容不迫地向对岸走去。老渡工远远地站在小屋前,惊异地注视着闪光的拱形物和上面移动着的种种奇异的光。

他们刚一到达对岸,拱桥又开始晃动起来,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地逐渐向着水面贴近,紧接着游到岸上。篮子降落到地上。青蛇又盘成圆圈把篮子围起来。提灯老人俯下身子问她:

“你决定怎么办呢?”

“牺牲我自己,直到我牺牲为止。”青蛇回答,“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让一块宝石留在岸边。”

提灯老人作了承诺,然后对美丽的百合花说:

“用左手摸着蛇,用右手摸着你的情人。”

百合花跪下来两只手分别摸着青蛇和尸体。倾刻间尸体好像又有了生命。王子在篮子里动了动,没错儿,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百合花正要拥抱他,老人连忙制止住她。他帮助青年王子站立起来,牵着他跨出篮子,走出魔圈。

青年站着,金丝雀扑扑振翅飞到他的肩上,他们复活了,不过还有些神志不清。俊美的王子虽然张着眼睛,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至少他对一切都显得十分冷漠,无动于衷。人们对这件事的惊讶程度刚有所缓和,却发现青蛇已面目皆非。美丽苗条的青蛇已化解成无数闪光的宝石,老妇人想拿篮子时无意中碰了一下才发现。人们再也看不到蛇的踪影,只看到草地上遗留下一圈闪闪发光的宝石,非常漂亮。

提灯老人立即动手把宝石捧到篮子里,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帮忙。然后二人把篮子抬到岸边一块突出的地方,把全部宝石都倾入河里,在这个过程中,老人曾因为百合花和他的老婆想从中为自己挑选几块宝石而对她们不无反感。宝石宛如天上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星星随波而去。人们无法知道,它们是立即沉入了河底,还是消失在远方。

“亲爱的先生们,”老人恭恭敬敬地对磷火说,“现在我给你们指路,并为你们打开通道。如果你们能够为我们打开神殿的大门,那就帮了我们大忙,除了你们,没有人能开这扇门,而我们必须从这里进入神殿。”

磷火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停住脚步,让提灯老人走到前面。老人率先进入迎面而开的山岩。青年王子机械地跟在后边。百合花沉默不语、犹豫不决地走在他后面不太远的地方。老妇人不情愿地跟在她后面,使劲伸着手,以使她丈夫那盏灯的光能照到她手上。磷火走在队伍的最后,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头凑到一起,好像在互相交谈。

这支队伍没走多久便来到一个大铁门前,两扇门被一把金锁锁在一起。提灯老人立即喊磷火过来,他们没让多喊,迅速用他们最顶端的火焰麻利地吃掉门锁和门栓。

铁门发出巨响猛然开启,神殿里几位国王威严的雕像在神灯的照跃下显现出来。每个人都在令人敬畏的统治者面前鞠躬致意,尤其是两位磷火,更加毕恭毕敬,九十度的大躬自然是少不了的。

稍停片刻之后金国王问道:

“你们从哪儿来?”

“从人间来。”提灯老人回答。

“你们到哪儿去?”银国王问。

“到人间去。”老人说。

“你们在这儿想干什么?”青铜国王问。

“陪伴你们。”老人说。

合金国王刚想开口讲话,这时金国王对离他最近的磷火说:

“从我跟前滚开,我身上的金子不是为你们的嘴巴准备的!”

磷火于是又转向银国王并紧挨着他站着,银国王的长袍被他们淡黄色的反光照得闪着漂亮的光。

“我欢迎你们,”他说,“不过我不能喂养你们,到外面去找金子吃吧,并把你们的光带给我。”

磷火离开银国王,从青铜国王身旁悄悄溜过,青铜国王似乎没有发觉他们。

他们朝着合金国王走去。

“谁将主宰世界?”合金国王结结巴巴地喊道。

“自强自立者。”提灯老人回答。

“这就是我!”合金国王道。

“会有启示的。”老人说,“因为是时候了。”

美丽的百合花搂住老人的脖子,一往深情地亲吻他。

“圣父,”她说,“我非常非常感谢你。因为这句充满预兆的话我已经第三次听到。”

她刚一说完这句话就更紧紧地抱住了老人,因为神殿的地面在他们脚下摇晃起来。老妇人和青年王子也互相求助地靠在一起支撑着。只有活泼敏捷的磷火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人们可以清楚地感到,整个神殿都在晃动,仿佛是一条起锚后缓缓驶离海港的船。地球的底层似乎裂开了,整座神殿掉了进去,没有一处碰到障碍,没有一块岩石挡路。

少倾,好像有毛毛细雨通过穹顶的缝隙淅淅沥沥地落进来。老人牢牢地抓住美丽的百合花对她说:

“我们是在河的下面,快到目的地了!”

不久他们以为运动停顿了,然而大失所望,神殿又在上升。

突然,他们头上传来奇异的隆隆声。七扭八歪地连接在一起的房板和房梁嘎嘎作响抛向穹顶裂口处。百合花和老妇人跳到一旁。提灯老人抓住青年的手一动不动。这是老渡工的小屋,神殿上升时把它从地面托起并吞没,小屋逐渐下沉,一下子罩住青年和老人。

两个女人高呼救命,而神殿犹如一条意外撞到陆地的船,不停地摇来荡去。天已破晓,两个女人忧心忡忡,急得围着小屋团团转。小屋的门锁着。她们敲门,没有回响。她们用力再敲,终于听到木头的响声,这真使他们吃惊不小。被封闭在小屋内的神灯正在发挥威力,把小屋从里至外变成银屋。不久,连小屋的形状也改变了,因为这种贵重的金属把木板、木柱和房梁偶然形成的形态定了型,并且由于联动作用不断扩展成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于是大神殿的中央又套着一个小神殿,或者如果人们愿意,可以把小的看成一座祭坛。

高贵的青年顺着里面的阶梯登上祭坛,老人用神灯照着他,似乎另有一个男人搀扶着他。这个男人身穿白色短衣,手握一把银桨。人们马上认出,他就是老渡工——小屋变形前的住户。

美丽的百合花顺着外面由神殿通向祭坛的级梯爬上去,不过她仍旧必然与她的恋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在神灯被封在小屋期间,老妇人的手越来越小。她提高嗓门嚷着:

“难道就该我还得倒霉吗?发生了这么多的奇迹,难道就没有一个奇迹可以救我的手吗?”

她的丈夫指着打开的门说:

“你看,天亮了。赶紧去到河里洗个澡。”

“什么鬼主意哟!”她喊到,“你大概是想要我全身都变黑,整个人都消失掉吧!我欠河水的债还没还清呢!”

“去吧,”她的老伴说,“听我的话!所有的债务都偿还了。”

老妇人急急忙忙走了。这时晨光已经照射到穹顶的垂花雕刻上。老人走到青年小伙和妙龄女郎中间,放开嗓子大声说:

“有三种东西统治着世界:智慧、光和权势。”

老人说到智慧二字时金国王站了起来,说到光时,银国王站了起来,说到权势时,青铜国王慢慢地站起来。

突然合金国王笨拙地坐了下去。谁看到他那副模样几乎都会忍俊不禁,尽管在这种庄严的时刻。说他是坐,其实他坐不像坐,躺不像躺,靠不像靠,而是怪模怪样地瘫倒在那里。

一直围着合金国王转来转去忙忙碌碌的两位磷火先生这时走到一旁,尽管在晨曦中他们面色苍白,但是他们显然已经吃得足足的,火焰也旺盛多了。原来他们刚才用他们尖尖的火舌极为灵巧地把合金国王身上横七竖八的金纹理全给吃空了,连嵌在金纹最深处的金子也无一幸免,被他们舔得干干净净。一开始庞大的雕像还挺了一阵子,没有变形垮倒。但是最后,当最纤细的金纹也被掏空之后,雕像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坍倒,可惜正好塌在完好无损之处,人缩成一团,本来能活动的关节僵直了。看到这一堆似有形又无形不伦不类的金属混合物,谁要是不笑,起码也得赶快把目光移开。

提灯老人领着仍然呆呆地目视前方的美青年从祭坛上走下来,径直朝着青铜国王走去。在这位强大威武的王侯脚下横放着一把宝剑,剑套在青铜剑鞘里。青年系上佩带。

“左手握剑,右手空着!”强大的青铜国王喊道。

接着他们朝银国王走去。他把他的权杖倾向青年,青年用左手握住权杖。银国王和颜悦色地说:

“去放牧羊群!”

当他们走向金国王时,他慈父般地祝福青年,把栎树叶花冠按到青年头上,说:

“认清最高尚的事业!”

在巡行过程中,提灯老人一直密切细心地注意这位青年王子。老人看到,青年佩带上宝剑时,他的胸部挺了起来,他的臂膀能活动了,他的双脚走起路来更加稳重坚实。他接过权杖时,力量似乎有所减弱,通过无言的鼓励很快又仿佛变得强大无比。当栎树叶花冠装饰起他的鬈发时,他的面部表情开始活跃,两眼炯炯有神,闪闪发亮,而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百合花”。

“亲爱的百合花!”他喊道,并登上银梯向她疾步走去,因为百合花一直在祭坛顶部观看他巡行。

“亲爱的百合花!除了你心中对我默默的爱,一个拥有一切的男人还能向往什么呢?”

“啊,我的朋友!”青年眼望三尊神圣的雕像对着老人继续说,“我们先辈创立的王国美丽富庶,国泰民安。但是你忘记了第四种力量,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它比任何力量都更早、更普遍、更可靠地主宰着这个世界。”

说完他热烈地拥抱美丽的姑娘百合花。百合花摘下面纱,脸颊泛起永远不会消失的最美的红晕。

接着,老人微笑地说:

“爱情不能主宰,但是它能创造,这就足够了。”

由于人们沉浸在欢畅、幸福和喜悦之中,没有察觉到天色已经大亮。通过敞开的大门,外界社会中一些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景物引起他们的注意。神殿前出现一个大广场,广场周围矗立着许多高大的圆柱。在广场终止处,人们看到一座宏伟的多拱长桥飞架到大河对岸。大桥两侧为步行者和游人建立起舒适华丽的拱廊。大桥上人山人海,熙来攘往。大桥中间有一个宽广的大道,牛群、羊群、骡子、赶车的、骑马的川流不息,非常热闹。人人几乎都无限赞赏大桥的舒适和雄伟。新的国王和王后看到这个伟大的民族如此繁忙和生气勃勃深感欢欣鼓舞,同时他们相互之间的爱情使他们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你应该对蛇表示敬意并要永远怀念她,”提灯老人说,“是她给了你生命,给了你的国民这座大桥,有了大桥,相隔的两岸才活跃起来,连接起来。那些浮在河里的灿烂宝石——青蛇献身后的遗骸,构成了大桥的基墩,这座壮观的大桥是在这种基墩上出现的,并将永远保存下去。”

人们正渴望老人揭示这个神奇的秘密,这时四个美女走进神殿的大门。从竖琴、遮阳伞和象牙雕折椅人们马上认出其中三位是百合花的使女,而第四位,比那三位更加漂亮的一个,是一位陌生人,她一边像姊妹般地同三位使女开着玩笑,一边急急忙忙穿过神殿登上银梯。

“你将来会更加相信我了吧,亲爱的老婆?”提灯老人对第四位美人儿说,“祝你和今晨每一个在河里洗过澡的人健康!”

老妇人犹如出水芙蓉,又娇嫩又美丽。她原来的形象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用充满活力的年轻的双臂搂住提灯老人,老人亲切地接受了她的拥抱和亲吻。

“如果你认为我太老了,那么你今天可以为自己另外挑选一位丈夫,”老人微笑地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已经无效,而且永远不会重新缔结。”

“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变年轻了吗?”美人儿回答说。

“我很高兴,如果我在你年青的眼睛里被看成一个勇敢的小伙子。我愿意再次拉起你的手娶你为妻,并且与你一起再活上一千年。”

王后欢迎她的面目一新的女友,同她以及三位使女走下祭坛,这时国王站在两个男人中间眺望着大桥,聚精会神地观看擦肩接踵的人群。

但是国王怡然自得的心境没能维持很久,因为他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引起他一阵反感和厌恶。高大的巨人好像还没有从晨觉中完全清醒,他昏头昏脑踉踉跄跄地从桥上过来,在那里引起一片混乱。

巨人本来同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并打算到一个熟悉的河湾去洗澡。然而河湾竟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片陆地。巨人笨手笨脚地摸索到大桥宽广的铺石路面上,夹杂在行人和牲畜之间。他的出现虽说招来众人惊奇的目光,却也没有人过分注意他。但是后来太阳晃得眼睛睁不开,他举起拳头去擦,这时两只大拳的影子在身后的人群中猛烈笨重地晃来晃去,打得无数行人和畜牲跌倒、受伤,并险然被抛到河里。

国王看到这种罪恶之举不由自主想去拔剑,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先镇静地望望他的权杖,然后又瞧瞧老人的神灯和老渡工的银桨。

“我猜得出你的想法,”提灯老人说,“但是我们和我们的力量对于无知觉的行为无能为力。冷静一些!这是他最后一次伤害人了。幸运的是他的影子没落到我们这边。”

这期间巨人越走越近,他睁开双眼看到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不由得垂下双手不再造成危害,并且目瞪口呆地跨入神殿前的广场大院。

巨人径直朝神殿大门走来,当他走到院子中间时,忽然被固定在地上,他成了一尊巨大的放着红光的宝石雕像。他的影子呈环状围绕着他,正好用来显示时间,不是用数码,而是用嵌入的贵重名画。

国王看到巨人的影子得到合理利用,心里无限喜悦。王后打扮得雍容华贵,在几位妙龄女郎的陪伴下走上祭坛,当她看到这尊奇异的雕像几乎遮住从神殿到大桥之间的全部视野时心里惊叹不已。

这时民众前挤后拥地朝着巨人走来,因为他一动不动,人们一下子围住他,惊奇地观看他的变化。然后他们转向仿佛刚刚才发现的神殿,争先恐后地挤入殿门。

此刻,苍鹰抓住镜子高高地悬浮在神殿圆顶上方的空中,它用镜子吸足阳光,然后射向祭坛上的几个人。国王、王后和他们的陪同人员被天光所照,显现在神殿里渐渐明亮的穹窿之中,民众一见纷纷拜倒在地上。当这一群人恢复常态并站立起来时,国王和他的随行人员已经下到祭坛里面,从那里通过秘密大厅前往他的宫殿。于是百姓一哄而散,到神殿各处去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怀着惊讶和敬畏之情瞻仰三位傲然挺立的国王雕像,而且更想知道第四个壁龛里有什么,因为那上面遮了一张厚厚的挂毯,没有任何人的目光能够穿透,也没有任何人敢把挂毯掀起。不管是谁,肯定是出于好意用这张华丽的挂毯遮住了已经塌成一堆的合金国王。

倘若人们的注视力不重新被引向大广场,那么他们还会在神殿里不停地观看,不断的惊讶,还会有更多的人蜂拥而至,把圣殿挤得水泄不通透不过气来。

这时在外面金币犹如自天而降,叮当作响地落到大理石地面上。近在咫尺的游人立即冲过去抢夺金币。这奇迹反复出现,金币时而落到这里,时而落到那里,人们大概意识到了,这是正在离去的磷火又在寻欢作乐,尽情地挥霍从倒塌的国王身上弄来的金子。人们贪婪地来回跑了好一阵子,他们挤来挤去,而且还互相撕扯着,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没有金子再落下来。终于人群渐渐散去,各行其路。如今那座大桥上仍然挤满了游客,那神殿也成了世界上游客最多的游览地。

正文 逃往埃及

威廉坐在一块巨石的阴影里。这是一条陡峭山路的急转弯处,下面是万丈深渊,令人胆战心惊。太阳还很高,照耀着他脚下山谷里的松树枝头。他正在注视他的写字石板,这时,费利克斯弯弯曲曲地往上爬,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朝他走来。

“这块石头叫什么名字,爸爸?”男孩问。

“不知道。”威廉回答。

“这里边闪闪发光的,是不是金子?”孩子问。

“不是!”父亲说,“我记得,这儿的人叫猫金。”

“猫金!”孩子微笑着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大概因为它是假的,大家认为猫也是假的吧。”

“我倒要弄个水落石出。”儿子把那块石头塞到皮旅行装里,顺手掏出一样东西,问:“这是什么?”

“一种果实,”父亲答道,“从鳞片判断,它可能跟锥形的冷杉球果是同属。”

“这不像一个锥球的,明明是圆的嘛。”“我们去问一问猎人;他们认得所有的树木和果实,会种,会栽,会保护,使它们尽量长大成材。”猎人什么都知道:“昨天,向导指给我看过一头鹿怎样横过这条路,把我喊回来,让我细看他所指的足迹;我从那上边跳过去,清楚地看见印在地上的几个蹄子印,看样子是一只大鹿。”

“我听见你在追问那个向导。”

“他知道的事儿真多,可他并不是猎人。我还是想当猎人,整天呆在森林里,听鸟叫,知道它们的名字,在哪里筑巢,怎样从巢里取蛋,也知道怎样喂养小鸟,什么时候捉老鸟,太美了,太有意思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那条陡峭的路上出现一幅奇异的景象。两个英俊男孩,身穿花色上衣,更确切地说,是身穿敞怀的衬衫,一个一个跳下来,落在威廉面前,停留了片刻。威廉趁机在近处端详他们。大一点的孩子留一头厚厚的金色鬈发,看见他时,第一眼就会注意他的这种头发,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吸引住人们的目光,使人们为他那优美的形象而陶醉。另一个孩子像他的朋友,而不大像兄弟,披着一头棕色的直头发,搭在双肩上,两眼炯炯有神。

威廉没有时间仔细观察这两个在荒野里不期而遇的奇人,因为他听到一个男人严肃而亲切的声音从巨石转角处传来:“你们为什么站着不动?不要堵住我们的路!”

如果说孩子们刚才已使他惊讶不小,那么,威廉现在朝上看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人则是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精明年轻人,嘴唇微翘,皮肤黝黑,头发乌黑,正有力而小心地从悬崖中的小路走下来,身后牵着一头驴。先出现的是那头梳洗得整整齐齐的秀发,上面驮着的很美。一个妩媚可爱的女子坐在一个安置得舒舒服服的大鞍子上。她披一件蓝色外套,里边紧贴胸部抱着一个新生婴儿,不胜温存地看着他。向导也和两个孩子一样,见到威廉时也迟疑了片刻。驴子拖着步子慢慢地走,因为下坡路太陡,过往行人很难站稳脚;威廉惊奇地目送他们消失在眼前的悬崖后面。

自然地,那张罕见的脸也就消失了。他好奇地站起来,向谷底望去,看他们会不会返身回来。他正要下去与这些奇特的游人打招呼,费利克斯走上来说:“父亲,我跟这两个孩子到他们家去,行不行?他们要带我去,要你也一起去。这是那个男子对我说的。走吧!他们在下面等着呢。”

“我也很想跟他们谈谈。”威廉回答。

他在山路一个坡度较小的地方找到了他们,睁大眼睛望着那幅强烈吸引他注意力的奇异景象,饱尝眼福。这时,他才注意到了周围的奇境。那个健壮的年轻人肩上背着一把手斧和一个柔韧的长角尺,孩子们扛着大捆芦苇,像棕榈树一样。从这个侧面看,他们像天使;当他们再提上装食品的小篮子时,便和每天上下接送游人的挑夫一模一样了。当他仔细地打量那位母亲时,见她在那件蓝外套里面穿着一条色泽柔和的浅红色短裙。我们的朋友经常看见逃往埃及的画作,现在在这里肯定是真正亲眼地、惊奇地看到了。

大家互相问候,威廉由于惊讶不已和全神贯注,说不出话来。年轻人说:“我们的孩子在这个时间里已经交上了朋友。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看看大人之间可不可以产生良好的关系?”

威廉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说:“一看到您的小家庭,我就产生了信任和羡慕,我毫无保留地承认,也产生了好奇心和强烈的愿望,想进一步了解你们。初次见面我心里就提出了问题:你们是真正的游人,还是使游人高兴或使这座荒山充满生机的山神?”

“那您就一起到我们家去看看吧,”年轻人说,“一起走吧!”孩子们喊着,早已把费利克斯拉走了。“一起走吧!”夫人说着,把可爱的友好的目光从婴儿身上转到了陌生人身上。

威廉不假思索地说:“很抱歉,我不能马上跟你们走,至少还得在上面的边境旅馆住一夜。我的背包、证件,都在上面,没有包好,还乱糟糟的。为了表示诚意,不辜负你们的盛情邀请,我把我的费利克斯交给你们作抵押,明天我就到你们家去。离这儿有多远?”

“太阳落山前,我们可以到家。”木匠说,“从边境旅馆出发,您只要一个半小时。您的男孩今夜为我们家添丁增口。”

男子和牲口都动身了。威廉满意地看着他的费利克斯走在这么一个好集体之中,把他与那两个可爱的小天使作了比较,他与他们有明显的区别。从年龄看,他并不高,但是壮实,熊腰虎背,是一个天生的主仆混合体。他已经把一个棕榈枝和一个小篮子抢在手里,好像还在谈论这两件东西。当这一行人就要绕过岩石消失时,威廉突然想起什么,追着喊:

“我怎么打听你们?”

“只要问圣约瑟就行了!”这句话是从深谷中传来的,这时一切都消失在蓝色的影屏后面。虔诚的混声合唱在远处回响,威廉自信能分辨出他的费利克斯的声音。

他往山上走,太阳已经下山。他多次失掉的星空又照耀着他!当他继续向上攀登,到达边境旅馆时,仍然是白天,他再一次高兴地观赏了山区的伟大气派,然后回到房间。一进门,他就拿起笔,在书写中度过了一部分夜晚的时光。

正文 圣约瑟二世

漫游者跟着向导步行,翻山越岭,已经过了坡度平缓的中部山脉,迅速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和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一直向前,终于到达一个山坡,眼前是一片由丘陵环绕的盆地,土地耕种得很精细。一座一半成为废墟,一半保存完好的修道院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就是圣约瑟,”向导说,“可惜了这样一座美丽的教堂!你看,尽管建筑物倒塌几百年了,从灌木和树林中看去,圆柱和方墩都完整无损。”

“不过,这些修道院建筑物,”威廉回答说,“我看,还保存完好。”“是的,”向导说,“这里住着一位执事,负责照管和收取周围一大片地区交纳的地租和什一税。”

他们边说边跨进敞开的大门,进入宽阔的庭院,院子四周都是保存完好的庄严的建筑物,表明这是一个修心养性的场所。他一眼就看到他的费利克斯与昨天见到的两个天使正在一个箩筐周围忙碌,筐是一位健壮妇女扛过去的。他们正在做樱桃生意,不过,实际上是费利克斯在讨价还价,他身上总有一点钱。现在,他喧宾夺主,把大量水果送给他的伙伴。父亲也觉得心旷神怡,没想到在这片荒凉的苔藓地中心,会看到色彩斑斓的水果,真是美不胜收。女商贩说,她是从远处的一个大果园把这些水果挑过来的,为的是卖个好价钱,在顾客看来,价格是高了一点。孩子们说,他们的父亲很快会回来,他可以到客厅里休息一下。

当孩子们把他引进一个他们称为客厅的房间时,威廉却吃了一惊。一出院子就进了一扇大门,我们的漫游者已置身于一间非常干净、保存非常好的小礼拜堂,但他清楚地看到,里面完全是按家庭日常需要陈设的。室内一侧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小沙发、几把椅子和板凳,另一侧是刻有精细花纹的条桌,上面摆着彩色陶器、大腹杯和玻璃器皿。还有几个箱子和柜子。一切这样井井有条,看来在这里长住和作短暂停留的客人不少。光线从高大的窗户一侧射进来。但最吸引漫游者注意力的还是墙壁上的彩色画像。这些画像都在窗户底下,高度适中,像壁毯一样,挂满了三面墙壁,一直挂到紧靠地面的另一面墙的护板上。这些画描述的是圣约瑟的历史,一幅画画着他在干木匠活,另一幅画着他和玛利亚相遇,两人之间的地下长出一朵百合花,几位天使围着他们飘荡,偷听他们的窃窃私语。一幅画的是他结婚,接着是英国式祝福,一幅画的是他停止刚刚开始的工作,闷闷不乐地坐着,把斧头搁在一边,思索着如何离开妻子。但最初天使是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的处境在发生变化。他虔诚地望着在伯利恒马棚里诞生的婴儿,祈祷着。紧接着是一幅无比美丽的画,可以看到一些盖房子的木料,人们正要把这些木料组合起来,有几根木料偶尔地组成了一个十字架。孩子在十字架上睡着了,母亲坐在旁边,用内心的爱观察着他,养父为了不干扰孩子的睡眠,停止了工作。接下来画的是逃往埃及。这幅画引起正在观赏的漫游者微微一笑,他在这里的墙上看到了昨天活生生画面的重现。

他没有观察多久,房东就进来了。他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圣商队的领袖。他们相互极其亲热地问候,接着进行交谈。但是威廉的注意力仍然停留在画上。房东看到客人感兴趣,微笑着说:“确实如此,您对这座建筑物与您昨天认识的人的一致感到惊奇。但它或许比人们设想的还要奇特:这座建筑物本来是造就居住者的。如果无生命的东西是有生命的,那么它也就造就了有生命的东西。”

“那当然!”威廉答道,“我感到惊奇的是,这种精神在数百年前就对这个荒凉的山区起到如此巨大的作用,吸引这么伟大的人力来搞建筑,垦荒地,订法律,在全地区开展内容丰富的教育。即使这里成了废墟,它也还给生物以生命力。我们不泛泛地谈了,请您介绍一下您的经历,使我知道,在枯燥无味和简单朴素的情况下,过去是怎样在您身上再现的,消逝的东西是怎么返回的。”

威廉正要聆听房主张嘴说出有教育意义的话,院内传来了一个友好的声音,呼唤“约瑟”。主人停止了说话,向门口走去。

“原来他也叫约瑟!”威廉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无独有偶,如果他不是活约瑟,也不至于这么巧。”他说这话时朝门口望,看见昨天的圣母正在与男人说话。他们好不容易才分开,女的向对面的住房走去。“玛利亚!”他从后面叫她,“只再说一句话。”“原来她也叫玛利亚!不缺什么人了,我觉得回退了1800年。”他想起自己所置身的这个封闭的山谷、废墟和寂静,一种奇特的古代情调油然而生。这时,房主和孩子们都进来了。孩子们邀请威廉去散步,主人还想做些事情。他们穿过由大量圆柱支撑的教堂废墟,看来高大的山墙和房屋的内墙都经受住了风雨的腐蚀,仍然坚固,宽阔的围墙后面的大树是从古时候起扎下根的,花草和苔藓勇敢地组合成许多空中花园。柔和的草径通向活跃的小溪,漫游者站在几个高地上,可以更有兴致地鸟瞰建筑物及其周围风光,这位漫游者对当地居民越来越注意,他们与环境的和谐程度引起他极其浓厚的兴趣。

回来时,他们看到肃穆的客厅中一张桌子已经铺好桌布。旁边放着一把靠椅,上面坐着主妇。她身边放着一个高篮子,里面有一个小孩。主人坐在她的左边,威廉坐在她的右边。三个孩子占住桌子下边的位置。一个老女仆端出做得很美的饭菜,餐具和茶具都是古香古色的。孩子总是引起话题,威廉因此无法仔细地观察神圣女主人的形象和举止。

饭后,大家分散活动,主人领着客人到废墟的阴凉处,从一块高地上一览山谷里的宜人景色。低地区的山岗与肥沃的阳坡和树木繁茂的阴坡连成一片,层次分明。“满足您的好奇心,”主人说,“是容易的。只要是认真的,我能感觉到您真正认为奇特的东西。这个圣地您还只看到一个零头,它是供奉神圣家族的,自古以来就以人们对神奇的朝拜而著名。教堂是供奉母子的,已经倒塌几百年了。小礼拜堂是为祭祀养父建造的,一直保存完好。修道院的部分还可以使用的建筑物也是如此。长期以来,收入一直来自一位世俗王侯,他派了一个执事住在上面,此人就是我,前执事的儿子。我接管了父亲的职务。

“这里上面的每个教堂早就不供奉圣约瑟了,但他对我家来说仍然是慈祥的,所以有人从心底里感到对他特别好,就不足为怪了。洗礼时,给我取的名字是约瑟,可以说,这决定了我的生活方式。当我长大成人,跟随父亲管理收支时,我同样是乐意的。其实我更愿意靠近母亲,她一直尽力施舍,在整个山区以善良和慈祥闻名,深受爱戴。她一会儿派我到这里,一会儿派我到那里,一会儿送这,一会儿订那,一会儿供应物品,我觉得这类虔诚的事情很容易做。

“山区的生活与平原的生活相比,更富有人情味。居民互相接近,如果愿意,也可以疏远。要求不高,但迫切。人们更加依靠自己,靠自己的双手双脚。工人、向导、挑夫由一个人兼任,每个人都与他人接近,经常见面,共同奋斗。

“我还年幼,肩不能挑重担,总盼望有一头小驼驴,赶着它走陡峭的羊肠小道。在山区,驴不像在平原那样不受重视。在平原,用马拉犁的农民觉得比用牛翻地的农民高一头。有了驴,我只要跟着它走就行了,比起我以前在小礼拜堂看到的还要省事,他会荣幸赶去驼神和他的母亲。这个小教堂以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大家把它当仓库,甚至当马厩。随便把劈柴、木头、工具、圆桶和楼梯塞在里面。幸亏画像高,护板比较结实。我孩提时就特别喜欢在这样的小丛林般的杂物上爬来爬去,观赏画像,但没有人给我讲解过像的内容。我只知道,我的教父是圣徒,画上描述的是他的生活。我很爱他,他好像是我的亲叔父。我长大以后,人们提出一个特殊条件,想得到收入可观的执事职务,就必须学会一门手艺。我父母希望我继承父亲的职位,得到牧师这个肥缺。于是,我只好学手艺,当然是学实用于山区的手艺。

“我父亲是个箍桶匠,这方面的活都拿得起,这对他自己和别人都有好处。但是我不能下决心当他的继承人。我无法克制当木匠的兴趣,木匠用的工具,我从小就在壁画的圣徒身边仔细欣赏过。我说了我的愿望后,父母一点也不反对,反而认为建筑是离不开木工的,因此需要细木工这个行业,需要技能。在林区,对木工手艺和雕刻艺术的需求更为明显。使我的志向更加坚定的还是那幅画,可惜它现在几乎完全模糊了。只要您知道那张画画的是什么,我再把您领到它前面,您就会认出来。圣约瑟的使命,是设法让赫罗德坐在犹太国王的宝座上。人们让他造一个高贵的宝座,放在柱子之间。约瑟细心地量了高度和宽度,造了一个高贵的宝座。但是,当他把这个华丽的宝座搬来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狼狈不堪,因为它太高了,也不够宽。大家知道,跟国王赫罗德是开不得玩笑的。好心的木工师傅也一筹莫展,耶稣幼年常常陪他到处游历,为了玩耍,替他拿工具,同时也觉察到他的灾难,想马上用话语给他启示,从行动上给他帮助。这个神童要求养父紧紧抓住王座的一边,自己扶着这个精致的艺术品的另一边,然后两人一齐往外拉。它好像是皮子做的,没费多大力气就顺利地拉宽了。王座降低了高度,放在原处很合适。木匠师傅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感到最大的安慰。国王也非常满意。

“我小时候就仔细看过那个王座,一会儿您就可以在边缘看到那时在雕刻上所下的功夫。这样的雕刻,对画家来说当然是容易的,但木工做起来难得多。

“但这并没有使我心里产生任何畏惧,我反而觉得献身这个行业是非常光荣的,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当了木匠。我学这个行当很容易,因为我有一个邻居是木工师傅,他在这一带做活,而且能够领帮工,带徒弟。因此,我就留在父母身边,生活基本如旧,把节假日和业余时间全花费在行善的路上,这都是母亲叫我做的。”

正文 天涯痴女

雷万先生是一个无官职的豪绅,拥有本省最肥沃的田地。他与儿子、妹妹住在一座只有大公才有资格住的城堡里。他有公园、水域、农田和作坊,他的家产养活着周围6英里范围内的半数居民;他有很高威望,爱做好事。如果把这些都算上,他实际上是一个大公。

几年前,他沿着他家公园围墙旁边的大路散步,想在供人们游乐的树林里休息一下。这是游人喜欢落脚的地方。高大的树木耸立在茂密的小树丛之上,给人们挡风遮阳,清澈的泉水渗入树根、石块和草地。散步者往往带着书本和猎枪,但读书时常常受鸟雀啼鸣和行人脚步声干扰,精力不能集中。

那是一个美好的清晨,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子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她离开大路,好像是要找一个清爽处休息一下,歇歇气。他正好在那个地方,抬头看,见一个女子在眼前,不由得为之一怔,书本从手中落到地上。流浪女眼睛极美,美到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双。由于走路的缘故,她脸上透出红润,身材、步履和举止也都极为优美。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朝大路望去,想看看她的随从,因为随从一般是跟在后面的。那女子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他也恭敬地回了一礼。漂亮的旅游者坐到泉边,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同情心的作用是神奇的!”雷万讲到这次奇遇时提高声音说,“我也没有说话,也以叹息声作答。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她完美无缺,我的眼睛不够使了,她舒展双腿躺在地上,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身体,简直是绝代佳人!她的鞋引起了我的注意,鞋子上尽是尘土,说明她走过长路,但她的丝袜非常光洁,好像刚从抛光筒上取下来一样。她那撩起的裙子上没有皱摺,头发看来是早上刚刚卷好的,身上穿的是细麻布衬衫,上面绣着美丽的花边;从衣着看,似乎是准备去参加舞会的。她身上没有一处流浪女的特征,但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流浪女,而且是一个令人痛惜、尊敬的流浪女。

“她望了我几眼,我趁机问她旅途是不是孤身一人。‘是的,先生,’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独的。’‘怎么?小姐,您难道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先生,我刚才可没有这么说呀,我父母双全;亲戚也不少,可是没有朋友。’‘这不是您的过错,’我接着说,‘您长得好,心当然也好,可能您的心灵付出过许多代价。’

“她可能觉得我刚才的恭维话里有责备的意思,不过我看出她很有教养。她的眼睛像蔚蓝的天空,晶莹透亮,闪闪发光;那种蓝色是最完美、最纯洁的蓝色。她看着我,用庄重的语调说,像我这样一位高贵的先生,对路上偶遇的单身年轻姑娘发生怀疑,是不能怪罪的,因为这种情况她经常遇到。她虽然是一个陌生人,虽然任何人都无权盘问她,她还是请求人家相信她出门远行的意图是光明磊落的,有一些谁也讲不清的原因逼她把她的痛苦带到各地。她认为,通常担心女子可能遇到的危险不过是一种想象,即使落在草寇手里,女子的贞洁也只有在她心软和放弃原则时才会遭到蹂躏。

“此外,她还说到,她只在她确信安全的时间里和道路上行走,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到了合适的地点,她能靠自己的一技之长挣钱时,才住下来。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垂下了眼帘,我看见几滴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

“我连忙说,我没有怀疑她的良好出身,更没有怀疑她的受人尊重的行为。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她这样高贵的人,为环境所迫,也不得不伺侯人,而她本应是让人伺候的。我虽然好奇,但并不愿意继续规劝她,只希望通过进一步了解,确信她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保护她的名声和贞操。这些话似乎又伤害了她,因为她回答说,她隐瞒姓名和国籍,正是为了保持名声,但名声通常是人们的猜想,并不一定反映实际情况。在谈到她为别人服务的情况时,她列举了最近几家作为例子。她不隐瞒在哪些地方做过事,但从来没有让别人问过她的国籍和家庭情况。在这一点上,人们是应该相信她的,上天和她的话都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她的全部生活是洁白无瑕,无可指责的。”

这样的表白没有使人怀疑这位美丽女历险家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雷万先生对这种走江湖的决心不很理解,所以猜想,可能有人想把她嫁给她不中意的人。后来他想,是不是因为爱情已经毫无希望。怪就怪在,要是她真的爱上了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又爱上了她,那么这个人应该在热恋中,并会替她担心的。看来,她还会想流浪下去。他无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她那美丽的面孔,半明半暗的绿色光线把这面孔照得更加美丽。可能真正有山林水泽女妖,因为在这片草地上,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伸展四肢躺着;这次多少有点浪漫色彩的相逢,散发出一种他无力抵御的诱惑力。

没有作更深入的观察,雷万先生便劝说这个素不相识的美丽女子跟他到他的城堡去。她没有表示为难,就跟着他走,表现出见过大世面的风度。给她送来冷饮,她拿起就喝,没有虚假的客套,而且非常有礼貌地说声谢谢。吃午饭之前,让她参观了各个房间。她只注意那些值得称赞的东西,如家具、绘画等,也谈对房间的巧妙布置感兴趣。她发现一个书房,一看就知道哪些是好书,并很谦虚又很有见解地说几句对这些书的看法,不是夸夸其谈,也没有因为说不出而尴尬。用餐时,举止也是高雅而自然的,谈话的语调非常动听。她的一切都表现为知书达理,性格像她的人一样可爱。

饭后,她故意做了一个小动作,显得更可爱了:她转过脸朝雷万小姐抿嘴微笑,说她习惯于午饭后干点事来酬谢主人的招待。她没有钱,所以常常要求女主人让她做点针线活。

“请允许我用您的绣花架绣朵花吧,”她补充说,“这样,您以后见到它就会想起这个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雷万小姐回答,很抱歉,她没有撑绣花布的绷子,没法一饱她那一手好刺绣手艺的眼福。这时,流浪女把目光转向钢琴。“那么,我倒想,”她说,“像过去的流浪歌手一样,用‘没有重量的钱币’酬谢主人的盛情。”她弹奏了两三小节序曲,试了试钢琴,短短的弹奏就使人感到这是两只多么熟练的手。谁也不再怀疑她出身高贵,具有上流社会一切必不可少的才能。起初,演奏是高昂的,明快的,很快转向严肃,逐渐过渡到深沉悲伤,这已经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含着眼泪,脸变了色,手停了下来。突然,她以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活泼欢快地唱起了幽默歌曲,使在场的人无不拍案叫绝。后来我们确有理由认为,这个幽默的浪漫曲的内容跟她的性格很相符,所以我在这里引用它,引用得不好,请原谅。

令人担心的是,她唱歌时很难控制自己,这个意外事故也许说明她并不一直是健全的。“但是,”雷万对我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们忘了进行任何观察,这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她演唱时的那种妙不可言的优美姿态把我们完全迷住了。她弹奏的曲调明快,清新。她的手指绝对服从她的意志,她的声音确实悦耳。演唱一停,她又像以前一样神情安详,我们都觉得她原来是帮助我们饭后消化的。

“听了一会儿,她便请求登程。我妹妹看了看我的眼色说,如果她没有什么急事,对妹妹的接待还满意的话,她可以在我们家里多住几天,我们将会高兴得像过节一样。我想,只要她同意留下来,就给她点事干。但第一天和第二天我们只领她在城堡里游览。她总是很随和,懂事,优雅。她文思敏捷,性情温和,记性好,常常吸引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令人赞叹不已。她熟悉上流社会的规矩,懂得怎样对待我们家里的每个人,也懂得怎样对待来我们家的几个朋友,我们简直不知道如何把这样良好的教养和奇特的遭遇联系起来。

“我再也不敢提议让她在我家做事了。我妹妹对她颇有好感,也认为珍惜这个陌生女人的感情,是一种义务。她们俩一起管理家务,小男仆常常无事可做,只好被派去做超出仆人权利的财务和管理工作。

“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就建立了一种秩序,直到今天我们城堡还没有放弃这种秩序。她是一个精明的女管家。因为一开头她就跟我们一起用餐,所以她坐在我们身边吃饭时总是无拘无束,决不故作谦让。但是,不做完家务,她决不打牌,决不弹钢琴。

“当然,不瞒您说,这个女子的命运开始深深地打动我的心。我为我父母惋惜,没有生出这样一个女儿。这样谦虚的美德,这样高尚的情操,竟被埋没,我为之叹息。她跟我们生活了好几个月。我希望,我们一旦取得她的信任,她就会吐露心中的秘密。如有不幸,我们可以帮助她;如有错误,我们也可以从中调解和提出证明,使她往日的过失得到宽恕。但我们的友好保证和请求都没有奏效。她发现我们有意从她口中探听她的秘密,就拿出一些道德箴言,为自己辩护,但无教训人的意思。例如,我们要是谈起她的不幸,她就说:‘不幸是对善与恶的判决,是一种烈性药物,能把养料和毒素一起清除。’

“我们要是试图找到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的原因,她就微微一笑:‘小鹿离开母鹿,并非过错。’我们要是问,是不是有很多人追求她,就听到这样的回答:‘有些出身好的姑娘多次被人追求,又多次拒绝,那是命中注定。由于被人伤害而哭泣,只会受到更多的伤害。’问她是怎样横下一条心,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大批野蛮人威胁之下,或者说至少是使自己的生命靠别人的慈悲怜悯来维持。她又大笑说:‘吃饭时,穷人向富人致意,并不是没有头脑。’有一次谈话时开起玩笑来了,我们跟她谈到情人,问她是不是了解她在恋爱时遇到的是一个薄情郎。这时我才明白这种话多么刺痛她的心。她对我眨了眨眼睛,眼光非常严峻,我连看都不敢看了。从此后,凡是谈起爱情,我们都看到,她那可爱的性格和她的乐观精神会蒙上一层阴影。她当即陷入沉思,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空洞的遐想,不过这里也许有真正的痛苦。但总的来说,她仍然很高兴,只是不特别快活;仍然很高雅,只是不庄重,也不够坦率,沉着而不怯懦;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善于忍耐,听见亲热话和恭维话时总是感激多于钟情。她过去肯定是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但看上去年龄不会超过21岁。

“这个征服了我的心、不可捉摸的年轻女子,就这样在我们家里愉快地度过了两年。直到出了一件荒唐事,才了结这段生活。她的品德一直是出众和令人钦佩的。我的儿子,因为比我年轻,还觉得无所谓;我却很担心我太软弱,会经不起因永远失去她而受到的打击。

“现在我想讲一讲一个聪明女子干的蠢事,以便说明,蠢事往往也合情理,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诚然,不能不看到这位高贵的流浪女的性格与她所施展的可笑伎俩之间的奇特矛盾。我们已经看到,她的流浪生活与她唱的那支歌多么尖锐地对立。”

显而易见,雷万爱上了这位陌生女子。当然,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面容上,虽然他这个50岁的男子看上去像30岁人那样容光焕发和勇敢坚强。他指望能博得她欢心的,可能是他的与青年人一样的健康体魄、善良、乐观、温柔和豁达,也许是他的财富。他的感情特别细腻,但也感到无价的东西是买不到手的。

雷万的儿子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可爱、温柔、热情,不像父亲那样瞻前顾后,于是便昏昏然冲进了危险的漩涡。起初,他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去征服陌生女子。父亲和姑妈的称赞和友情,使他发现她极为尊贵。他坦率地追求这个可爱的女子,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与她的行为举止和美貌比较起来,她的威严更能激起他的热情;他大胆地倾诉,追求,许诺。

尽管不是出于本意,父亲在情场上却保持着长辈的尊严。他很了解自己。当他发现他的竞争对手时,便不再希望战胜对手了,因为他不想违背男子汉做人的本分。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追求她。但是他并不明白,女子受到良知,甚至受到财产的诱惑时,都是会打算盘的。一旦爱情有了魔力,而且伴随着青春年少,前一种诱惑力就不起作用了。何况,雷万还犯了别的错误,他事后想起来就后悔。在一次极为亲密友好的谈话中,他讲到要跟她保持一种永久、秘密的、合法的关系。他有时也说些抱怨的话,甚至说出“忘恩负义”之类的字眼来。其实,他并不了解他爱上的这个女子,有一天他竟对她说什么有很多善人得到的是怨恨。陌生女子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很多善人想从那些受他们庇护的人那里得到不应得的权利。”

美丽的陌生女子在情场上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地,他们的动机不得而知。看来,她是想在这种暧昧的处境中寻找一条巧妙的出路,使自己和别人都从这种荒唐的争斗中解脱出来。儿子是初生牛犊,继续大胆地穷追不舍,仍然威胁说,要把生命献给这个无动于衷的女子。父亲虽然不像儿子那样冒失,也心急如焚。两个人的感情都是诚挚的。在这种情况下,那可爱的人儿要完全保住她应有的地位,是很容易的,因为两位雷万都发誓要娶她为妻。

但愿女人们从这个姑娘身上得到教训,不论是由于虚荣心,还是真正由于精神错乱而失去理智,正直的人都不会加重难以治愈的心灵创伤。流浪女觉得自己到了悬崖边缘,很难保护自己的安全。她受到两个情人的压力,两人都能用纯洁的心来证明自己爱情的坚贞不渝,因为他们的意图是通过结婚仪式来掩饰自己的鲁莽行为。事情就是这样,她完全明白。

她本来可以请求雷万小姐保护,但她没有这样做,毫无疑问,这是出于对她的恩人的爱惜和尊重。她依旧泰然自若,想出了一个办法:首先使人怀疑她的品行,从而使每个人都保住自己的美德,忠诚使她迷惘,但这种忠诚是她的情人根本不配得到的。如果他没有感到她做出了重大牺牲,还是让他不知道这一切为好。

一天,雷万非常清楚地回答了她所表示的友谊和感激之情,她眼里突然闪出一种纯洁无邪的目光。雷万立刻注意到她的表情,“先生,您的好意,”她说,“使我心里害怕。请您让我坦率地说出其中的原因吧。我觉得我应该感谢您。不过……”“残酷的姑娘!”雷万说,“您的意思我懂。是我的儿子使您动心了!”“啊!先生!没有的事。我都给闹糊涂了,我也说不清。”“怎么?小姐!难道您……”“我想,这件事情嘛……”她说着,深深地鞠了个躬,落了一滴泪。女人在耍滑头或为自己的过错辩解时,从来不缺少眼泪。

不管雷万怎样深地陷入爱情狂涛中,他仍不能不对想做母亲的那些女人的这种纯真坦白的态度表示惊叹,他发现她鞠躬非常得体。“但是,小姐,我一点也不懂……”“我也不懂,”她说,眼泪不断线地流出来。直到雷万不耐烦地沉吟了片刻,又安详地说话时,她才止住眼泪。他说:“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看到了我的奢望是多么可笑。我不怪您。是我给您造成了痛苦,为了惩罚,我只能这样做:我答应从我的遗产中分给您一份,您需要多少就取多少,我们倒要看一看是不是他比我更爱您。”“啊!先生,请您饶恕我的罪过吧!您千万别跟他讲这个!”

要求他不说,这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要求他去说。提出这个要求以后,陌生的美人就等待自己的情人愤怒地来到她面前。他果然很快来了,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他马上要发表激烈的讲话。但他竟结结巴巴,只说:“怎么?小姐,这可能吗?”“出了什么事,先生?”她微笑着说,在这个场合下,微笑把人带到绝望的境地。“怎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姐,您走吧,您真可爱!但是,合法子女的继承权无论如何是不容剥夺的。凭这一点就足以对您进行起诉了。是的,小姐,我看透了您和我父亲的阴谋。您说要偷偷给我生个儿子,但我敢说,那只是我的兄弟!”

美丽的痴女仍旧快乐而安详地回答他说:“您瞎说,我既不给您生儿子,也不会给您生兄弟。男孩太讨厌!我不想要男孩。我要一个可怜的女孩,带她走得远远的,远离人群,远离恶人、傻瓜和不忠实的人。”

接着,她把心里的气全部发泄出来,说:“别了!别了,亲爱的雷万!您天生心地纯洁,请您牢牢记住堂堂正正做人的准则。即使有牢靠的财富,这些准则也不碍事。对穷人您要慈善。谁鄙视受苦受难的无辜者的要求,谁自己迟早会向人乞求而无人理睬。谁昧着良心,轻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的良心,谁就会成为没有良心女子的牺牲品。对一个纯洁的姑娘,谁想得到她,而又不了解她应有的感情,谁就得不到她。谁要违背一切理解,违背家庭的意志和打算,单凭个人热情打各种小算盘,谁的热情就不能得到任何结果,也不会得到家庭的尊重。我相信,您是真心实意爱过我;亲爱的雷万先生,猫还知道舔的是谁的胡须呢!如果您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值得您爱的女子的情人,您就要记住那个不忠诚的人的磨坊。您就以我为例,学一学应该怎样信赖您情人的坚贞不渝和守口如瓶吧。我是不是不忠诚,您是知道的,您父亲也一清二楚。我就是要在世上漂泊,去经历千难万险。毫无疑问,在这座房子里,大多数人对我有威胁。因为您年轻,我才私下跟您讲: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他们的不忠诚,都是有意的。这话我也对我那个磨坊里的朋友说过,说不定我还会与他见面呢!如果他心地纯洁,他会对自己失去的东西感到悔恨。”

年轻的雷万还在洗耳恭听,她已经把话说完。他像遭到雷击似的霍地站起,最后,眼泪使他睁开了眼睛,他不安地跑去找姑妈和父亲,对他们说:“小姐走了,小姐是个天使,确切地说,她是个魔女,她在世上游荡,到处折磨人的心灵。”但这流浪女却十分谨慎地防备再被人找到。父子和解后,谁也不再怀疑她的无辜、才干和疯癫。此后,不管雷万费多少心血,一直得不到关于那个天使般匆匆而来的、非常可爱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美人的最简单的解释。

正文 褐姑娘

威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列纳多面带微笑地说:“您给我介绍了这么多情况,我不胜感激。不过我还要提一个问题,我的姑妈最后没有让您向我转告一个看来不很重要的情况吗?”威廉想了想,说:“有的,我想起来了。她提到过一个叫瓦勒丽妮的女子。她让我告诉您,这个女子嫁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生活得很不错。”

“您使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列纳多接口说:“我现在要回家了,回忆起这个姑娘时,就不致触景生情而感到内疚了。”

“也许我不该问,您与她是什么关系,”威廉说,“只要您能用某种方式关心这个姑娘的命运,就不必于心不安了。”

“这是世界上最微妙的关系,”列纳多说,“它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爱情关系。我完全信赖您,可以讲给您听,其实这并不是故事。如果我对您说,我迟迟不归,害怕回到我的庄园,刚才所说的奇怪做法,对了解家里情况的询问,所有这一切全是为了顺便弄清这个孩子的处境,您会怎么想呢?”

“请您相信我,”他继续说,“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些熟人,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再看见他们时发现他们没有什么变化,我估计我家里的人也差不多是这样,很快就会和过去一样,相处得很好。我唯一挂念的是那个孩子,她的情况肯定发生了变化,上帝保佑,但愿变得更好了。”

“您这么一说,倒引起我的好奇,”威廉说,“您是要我等着听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至少对我说来,这是不寻常的。”列纳多答道,接着便讲起自己的故事来:

“在我的青年时代,按传统周游全欧洲的文明国家,是我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很小就有这种决心,只可惜这个打算一拖再拖,总没有实现。久而久之,我只对近处的景色感兴趣,远处的读得越多,听得越多,对我的吸引力就越小。最后,由于叔父的鼓励和见过世面的朋友们的催促,我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下了决心远游,而且比我们预料的快。

“我的叔叔本来就一定要促成这次旅行,也提不出反对意见。您是了解他和他的个性的,他总是单打一,手上的一件事不完成,其余一切都谈不上。尽管这样,他还是做了很多事,而且似乎超过了他个人的力量。这次旅行在他看来也是相当突然的,但他马上想通了。他把计划修建,甚至已经动工的几项建筑工程停下来了,因为他从来不想动用储蓄。他是一个聪明的理财人,想的是另外的办法。最简单的办法是收取逾期贷款,特别是欠交的租金,他对债务人很宽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索债,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名单总是交给管家,事情由管家全权处理。详细情况我们不大清楚。我只是偶然听说,我们庄园有一个佃农,我叔叔对他欠租宽容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把他赶走,扣了他的保证金作为这次损失的微不足道的赔偿,把这块田地转租给了别人。这个人属于‘田间劳动不慌不忙’那类人,而且不怎么精明能干,但由于虔诚、善良而受人爱戴,又由于有爱管闲事的弱点而被人辱骂。妻子死后,身边有一个女儿,大家管叫她褐姑娘。这姑娘虽然决心长成一个精力充沛的、坚强勇敢的女子,终归太年轻,难以成大气候。一句话,这个人是每况愈下,连叔叔的宽容态度也挽救不了他的命运。

“我旅行的主意已定,必须赶紧采取措施。一切都要准备,有的要包起来,有的要拆开,动身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天傍晚,我又到花园散步,向熟悉的树木花草辞行,劈头遇上了瓦勒丽妮,这是姑娘的芳名,另一个名字则是绰号,那是人们根据她的淡褐脸色叫起来的。她堵住我的路。”

列纳多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我怎么认不出她是谁?”他说,“她不是叫瓦勒丽妮吗?是的,没错。”他接着说,“还是绰号叫起来顺口。总之,褐姑娘挡住了我的路,恳求我在叔叔面前为她和她父亲说情。因为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且清楚地看到当时为她说情很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就把这一切跟她直说了,还把她父亲个人的过错数落了一通。

“她回答的态度非常鲜明,同时又非常天真可爱,使我感到她完全把我当做知己,使我感到如果钱在我自己的银库里,我定会立刻答应她的请求,使她幸福。但这牵涉叔叔的收益,他已经采取措施,下了命令;根据他那种思想方式和他过去一贯的做法,是毫无希望的。自从知道他的这一个性以来,我再也没有答应过谁。因此,不论谁提出请求,我都会狼狈不堪。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拒绝一切求情,不管被拒绝的是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的请求出于个性和感情,我的拒绝则是受义务和理智约束。不瞒您说,到了后来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做太残酷了。我们你来我往,都说服不了对方,她被逼上了绝路,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仍然镇定自若,但她说话时很兴奋,而且很激动,我却一直装成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的情绪便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我正想结束这个局面,她突然跪倒在我脚下,抓住我的手吻起来,抬起头来用可爱和感人的眼神望着我,弄得我不知所措。我赶快把她扶起来,说:‘你尽管放心,孩子,我会尽可能办!’说完便拐入一条小路。‘请您尽一切可能办!’她在后面大声对我说。我不知说什么好,但还是说了声‘我打算’,底下的就说不下去了。‘请您办成!’她突然快活地喊了一声,对我的话充满无限的希望。我向她点了点头,就匆匆走开了。

“我不想马上去找叔叔,因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只要投身于大事,就不会分心管小事。我只有找管家,但他骑马出去了。晚上来了客人,都是给我送行的朋友。我们吃喝玩乐,直到深夜。第二天他们没有走,由于精力不集中,那个苦苦恳求者的形象从我的脑海里抹掉了。管家回来后,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都找他问事,他没有时间听我说话。但我还是试着把他拦住了,我刚提到那个忠厚的佃户的名字,他就斩钉截铁地驳回我的话:‘上帝保佑,您千万别向您叔叔谈这件事,免得自寻烦恼。’我动身的日子已定,需要写信,会客,拜访左邻右舍,手下的人虽然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手脚都不大灵活,不能减轻准备工作的负担,什么事都得我亲自动手。当管家终于在夜里拿出一个钟头来安排我的财务时,我又一次壮着胆子为瓦勒丽妮的父亲求了一次情。

“‘亲爱的男爵,’机智的管家说,‘这么点小事,您怎么老挂在心上?今天我在您叔父面前好难堪的,您这次出行所需要的费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估计。尽管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办起来难得很。事情看来已成定局,再要下去就会后患无穷,老主人特别不高兴。这种事常常有,后果肯定是由我们这些人承担。为收回拖欠债务而采取的严厉措施,是他自己制定的法规,他自己也得遵守,很难劝他让步。请您不要干这种事了,我求您了!那完全是白费力气。’

“我想收回我求情的念头,但并没有完全死心。我只催促他,因为事情都是他办理的。我要他办事温和些,公道些,他都答应照办,这种人的特点是,先答应下来,求得眼前的安静。答应后他就走了,我的时间越来越紧迫,思想越来越不集中!我坐在车里,便把我在家中管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

“一个生动的印象,就像一道伤痕。受伤时没有感觉,后来才疼痛,化脓。我觉得花园里发生的事跟这一样。每当我空闲下来,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个求情姑娘的身影、整个环境、每一棵树、每一棵草、她下跪的地点、我进去和离开她时走的路,汇合成一个整体,出现在我的灵魂面前。

“这是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它可能被别的形象和事物蒙上阴影,完全遮住,但决不会消失。一到寂静的时刻,它就重现,时间越久,我用原则和惯例换来的罪过使我越痛苦。虽然当时态度暧昧,吞吞吐吐,而且是第一次陷入狼狈境地。

“在头几封信里,我就没少向管家询问这件事的情况。他的答复总是很迟。后来,他回避答复这个要点,再后来他的信写得含混不清,最后干脆不吭声了。我离家乡越来越远,我与家乡的隔阂越来越大。我有很多东西要观察,有很多活动要参加。那个姑娘的形象就消失了,她的名字也给忘记了。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我跟家里人联系不是通过信,而是通过一些标记。这些怪癖促使我把早年的处境及其一切条件几乎忘光。现在,我离家很近了,想以此补偿家里在此期间的损失,这种莫名其妙的懊悔(我只能说这懊悔是莫名其妙的),才又猛烈地向我袭来。那少女的形象连同家里人的形象,都在我心中复活了。我害怕听到,她在被我推入的不幸中被毁灭。我总觉得,我的疏忽加速了她的毁灭,导致了她的悲惨命运。我千百次对自己说,这种感情,说到底,是一个弱点。我过去坚持的决不答应帮忙的原则,完全是出于怕万一造成悔恨,而不是出于高尚的感情。现在看来,对我进行报复的恰恰是我想避免的这种悔恨,它偏要利用这个万一的机会折磨我一次,而不是折磨一千次。说起来奇怪,那种形象,那种使我感到痛苦的回忆,总是给我以一种舒服感、迷恋感,使我乐意留在它们之中。而且我一想到那个情景,她在我手上留下的那个亲吻,就使我热血沸腾。”

列纳多说完了,威廉赶忙高高兴兴地说:“原来我以为,除了补充我的汇报以外,我是不能为您更多地效劳了,补充汇报有如又及,其中往往包含信的最有意思的内容。我对瓦勒丽妮的情况虽然知之不多,因为关于她的情况都是道听途说。但她肯定是一个富有的地主的夫人,日子过得很美满,这是您的姑妈在我辞行时向我保证了的。”

“好极了,”列纳多说,“现在没有障碍了。您使我知道我是无罪的,我们马上回家去,家里人已经等得太久了。”威廉答道:“可惜我不能陪您了,因为有一条特殊的规定,我必须遵守,那就是我在任何地方不得停留三天以上,我离开的地方在一年内不准再去。我无权向您说明这个特殊规定的原因,请您原谅。”

“太遗憾了,”列纳多说,“我们这么快就要失去您,我又不能和您一起做点事情。您反而开始为我做好事了。您去看看瓦勒丽妮,详细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情况,然后书面或口头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会十分愉快的。如果是口述,就要到第三个地点会面。”

他们进一步讨论了这个建议。瓦勒丽妮的住址威廉已知道。他同意去探望她;第三地点也定下来了,男爵到那儿去时,要带着费利克斯,这孩子此刻还留在两位女子的身边。

列纳多和威廉并排骑马继续赶路,时而说说话,在舒服的卓地上走了一段路程,快要上了大路的时候,才追上男爵的马车,这辆马车要载着它的主人重返家园了。两个朋友要在这里分手。威廉告辞时亲切地说了几句话,再次答应很快向男爵报告瓦勒丽妮的消息。

“我想,”列纳多说,“假如我陪您去,也只要绕一小段弯路。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探望瓦勒丽妮呢?不亲眼看一看她幸福的生活呢?您既然愿做好事,充当信使,那为什么不当我的陪同呢?您知道,我必须有一个陪同,一种道义上的支持,正如人们在法庭上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需要律师帮助一样。”

威廉说,家里人正在盼望久别的亲人回来,要是回来的是辆空车,会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还可能产生别的想法。列纳多对这些反对意见不以为然,最后威廉只好决定充当列纳多的陪同,尽管他担心这次拜访会产生不良后果,并不很情愿。

他向仆人作了些交代,告诉仆人到家时说什么话,之后,两个朋友便踏上通往瓦勒丽妮住地的那条路,这个地区看来很富,土地肥沃,是耕田的好地方。瓦勒丽妮丈夫所在的地区也富,农田全部是精耕细作。威廉有时间仔细观赏周围风光,列纳多始终一言不发地与他并行。列纳多终于开口说:“别人处在我的地位,恐怕接近瓦勒丽妮也要装出不相识的样子,因为站在被自己伤害过的人跟前,总会感到很痛苦。但我愿负荆请罪,我担心她的第一束目光就是责备,但我决不为了保全面子而伪装和说谎。谎言和真话一样,都会使我们不安。如果我们权衡一下哪一种的益处持续的时间长些,那么我们会看到,永远讲真话总是好些。我们放心朝前走吧,我可以自我介绍,就说您是我的朋友和旅伴。”

庄园到了,他们在园内下车。一个仪表堂堂、衣着朴素的男人出来迎接。他们都把他当成佃户,他却自称是这家的主人。列纳多作了自我介绍,庄园主看来特别高兴见到他和结识他。他大声说:“我妻子又要见到她恩人的侄儿了,她会说什么呢!她和她父亲欠男爵叔父的情,她会说个没完的。”

有多少奇特的想法在列纳多的头脑里盘旋。“这个人看来能说会道,是不是把自己的苦衷隐藏在笑脸和好话背后呢?他能给他的怨言披上好看的外衣吗?难道叔叔没有给这个家庭造成不幸?要么,”他怀着急切弄个水落石出的心情想,“事情真的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你从来就没得到过准信。”这些思虑在列纳多心中翻来复去,主人则忙着派人去接夫人回来,夫人到邻近的庄园作客去了。

“夫人回来以前,如果允许我按照我的方式接待您,同时允许我继续干我的事,就请您跟我一起到地里走走,看看我是怎样经营我的产业的。您这样伟大的庄园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农业这项高尚的经济和高尚的艺术。”列纳多不反对,威廉更乐意增长见识。这个乡下人占有和经营一大片土地,一切井井有条;他做每件事都有一定目的,撒种栽苗都与地力完全相符。他把所有耕作方法及其理由讲得头头是道,谁听了都会明白,并且认为完全做得到,完全可以获得丰收,人们很容易产生一种遐想,只要得到一个专家,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两个客人表示非常满意,除了夸奖和表示赞同外,说不出什么话。他感激而兴奋地听着,补充说:“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我的弱点,每个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都有这种弱点。”他带他们走进场院,让他们看工具、工具库、存放农具及其配件的仓库。“人们常指责我走得太远了,”他说,“但我不因此怪罪自己。把自己的事业当做玩偶的人,乐于承担环境赋予自己的责任的人,总是幸福的。”

两个朋友没有少提问。威廉特别满意他所作的一般介绍,对主人的问话也一一作答;列纳多越发陷入沉思,稍微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心情却很安定,因为他认为在这种环境里瓦勒丽妮肯定会很幸福。

主人的妻子乘车来到门前时,大家已经回到屋里。所有的人都立刻赶出来迎接她;但列纳多看见她走下车来,又是多么诧异,多么吃惊啊!原来不是她,不是那个褐姑娘,恰好相反,虽然也是身材修长,美丽,但头发却是金色,具备金发女郎的一切优点。

她的美丽容颜和优雅举止,使列纳多大为吃惊。他的眼睛搜寻的是褐姑娘,但面前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这个少妇的特点他也记得。她的言谈举止很快使他深信不疑,这是在叔叔身旁享有很高威望的那个法律顾问的女儿,所以她才会得到很多嫁妆,这新的一对夫妇才会得到资助。所有这一切以及别的一些情况,都是见面寒暄时,这位少妇兴致勃勃地对他讲的,意外的重逢使她欢喜欲狂。宾主互问是不是一见面就互相认出来了。他们谈到外表都有些变化,到了这个年纪,变化还相当明显。瓦勒丽妮一直是可爱的,当快乐把她从日常的冷漠中拉出来时,她变得极为可爱。大家交谈起来,谈话气氛热烈。列纳多控制住自己,掩饰自己的失落感。那位朋友赶快向威廉示意,让他明白这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威廉也竭力帮助他。瓦勒丽妮露出了一点点虚荣心,觉得男爵还没见到家里人,先想起到了她,先来探望她。有了这点虚荣心,她就没有怀疑客人有别的意图或发生了误解。

大家一直聚到深夜。两个朋友早就想谈谈知心话,所以他们一进客房,单独在一起时,就开始交流心得。

“看样子,我的痛苦是摆脱不了啦。我发现,由于把名字搞混了,我的痛苦加了一倍。我常见这个金发美人跟那个谈不上漂亮的褐发姑娘在一起玩,我比她们大好多岁,也跟她们在田野上和花园里跑来跑去。两人都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一个女孩子的名字,结果张冠李戴了。现在我发现,一个跟我无关的女孩子过上了超出一般水平的幸福生活,天晓得另一个被抛到世间的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朋友几乎比勤劳的村民还起得早。与客人相见的喜悦使瓦勒丽妮也醒得早。威廉大概看出了,列纳多没有得到黑发少女的消息,非常痛苦,便把话题引向往日,引向儿时的游戏,引向他自己熟悉的地方,引向别的回忆,瓦勒丽妮很自然地提到那个褐发姑娘,说出她的名字。

还没听她说出纳科蒂妮这个名字,列纳多就完全想起来了。那个求情者的形象也随着这个名字回到他的脑海,强有力地攫住他的心,他不忍心听下去:瓦勒丽妮深表同情地谈到那个忠厚佃户的财产怎样被强制扣押,他怎样退佃,搬家,靠女儿过活,女儿背着一个小包袱。列纳多好像失去了知觉。瓦勒丽妮又幸运又不幸地卷入了一种复杂的境地,这种境地使列纳多心碎,但还能在旅伴的帮助下表现出一定的克制力。

分手时,夫妻诚心诚意地希望客人不久再来,两位客人半心半意地、虚假地应允。对于真心行善的人来说,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幸福的预兆;根据这个道理,瓦勒丽妮总是从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来解释列纳多的沉默、临别时明显的心不在焉和离去的匆忙,虽然她是一个憨厚村民的忠实可爱的妻子,心中却禁不住复活或新生对前庄园主的爱慕之情并从中得到喜悦。

这次奇特的会面结束以后,列纳多说:“我们本来怀着美好的希望去的,但在码头近处翻了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使我感到安慰,使我可以暂且安宁地回家见亲人,这就是上天把您派到我这里来,您为负起您的独特使命,不计较为了什么目的,也不计较到什么地方去。请您费心找一找纳科蒂妮,然后捎个信给我。她要是很幸福,我就满意了;她要是不幸,您就用我的钱帮她一把,请您不要有顾虑,不要怕花钱。”

“我究竟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威廉微笑着说,“如果您不知道,那我怎样聪明起来?”

“您听着,”列纳多回答。“昨天夜里,您曾看见我绝望地、一筹莫展地走来走去,我头昏脑胀,心乱如麻。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一个可尊敬的朋友,他从来没板起面孔教训过我,但他对我青年时代有很大影响。他把最珍贵的艺术品和古玩收藏在住宅里,不能长时间离开,否则,我一定会很高兴地请他作我的旅伴,至少陪我一段路。据我所知,他交际极广,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通过高贵的渠道联络的人,他都认识;您到他那里去,把我刚才提出的要求讲给他听,就有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他会告诉您到什么地方或在哪个地区能找到纳科蒂妮。我心里正焦急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自己眼下也变得够虔诚了,我面对讲道德的世界秩序,恳求他破例为我发一次善心。”

“还有一个困难需要解决,”威廉答道,“我的费利克斯放在哪儿好?在路途如此不确定的旅行中,我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又舍不得让他离开我。我总觉得,儿子在成长时期最好跟父亲在一起。”

“不对!”列纳多表示反对,“这是慈父的误区。父亲同儿子总保持一种专制关系,不承认儿子的优点,对儿子的错误反而幸灾乐祸。所以,古人常说:‘老子英雄儿无用’。我本人对世界进行过周密的观察,可以讲清这个道理。幸好我的老朋友也能就这个问题发表最正确的意见,我马上给他写封短信,请您带去。几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讲过一些关于综合教育的问题,我当时认为那不过是乌托邦。当时在我看来,在反映现实的图象中,这是指一系列观念、想法、建议和计划。它们当然是互相关联的,但在事物的正常发展过程中,未必能够聚合在一起。因为我了解他,因为他喜欢以直观形式,表示可以实现的和不能实现的思想,所以我对他的话是相信的,现在要给我们带来好处了。他肯定会给您指出您孩子的去向,告诉您怎样安慰和信任您的孩子,指望他在高明教师指导下受到最好的教育。”

他们骑在马上边走边谈,看见一座高贵的别墅,建筑格调庄重而活泼,屋前有一个庭院,周围环境开阔典雅,树木繁茂;门窗都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寂寞,但保存完好。一个老人好像正在门前干活,从他口中得知,这是一个青年人从他不久前寿终正寝的老父亲那里继承的一部分遗产。

通过详细询问,才知道,在这位继承人看来,这里的一切可惜都是现成的,他在这里无事可做,坐享其成不是他的事业;因此,他在山脚找了个地方,为自己和朋友修造一个小楼,还想盖类似猎人歇脚的小木棚。关于讲述者本人的情况,他们也问清楚了:他是随别墅一起留下来的管家,精心维护和清扫这份遗产,使孙子们了解祖父的产业和爱好,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和祖父生前的一样。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了一阵子,列纳多颇有感触地说,人的本性就是想从头开始。他朋友接过话题说,这是不难理解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准确地说,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从头开始的。“要知道,”他提高声音说,“前辈人受过的折磨不要留给后代!对不想失掉快乐的人,怎么能进行责备呢?”列纳多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听了您的话,我才敢承认,我就是只对自己创造的东西感兴趣。不是我从小培养出来的仆人,我不愿意用;不是我亲自驯服的马,我不爱骑。我还要向您承认,由于有这种思想,我强烈希望回到原始状态去。在文明国度和民族中的旅行,也没有减弱我这种感觉。我的想象力驱使我到大海上去寻找欢乐,原始林区先辈们忽略了的家产使我充满着希望,一个经过冷静思考,按照我的愿望逐渐完善的计划终将实现。”

“这个我一点也不反对,”威廉回答,“这是一种开拓新的未知领域的想法,很有见地,也很伟大。不过我还是请您再考虑考虑:这样的事业只有依靠全体成员的共同努力才能实现。您到了那里,就会找到我所知道的那份家产。我的同事也有过同样的打算,他们已经在那里定居。请您和他们联合起来,他们都是有卓识远见、聪明能干、体格健壮的人。两方面的力量合起来,事业会更顺利些,发展会更快些。”

两个朋友边谈边走,不觉到了分手的地点。二人坐下来写信,列纳多把他的朋友介绍给上面提到的那个杰出人物;威廉向他的同事报告他的新朋友的情况,这封信自然地成了推荐信,他在信的结尾又讲了讲他跟雅诺谈过的事,再一次阐明了自己希望尽快从“永远流浪的犹太人”的苦恼状态下解放出来的理由。

相互交换信件时,威廉忍不住再次劝朋友对困难要有思想准备。

“我认为,”他说,“就我而言,能使您这位高贵的人克服不安的情绪,能把一个人从可能陷入的苦难中解救出来,这是最合心愿的使命。这个目标可以看作航行时的指路明星,尽管人们并不知道途中会遇到什么情况和风险。我不否认,有一种危险随时会降临到您的头上。如果您肯守信诺,我就要求您答应,不再跟这个对您如此宝贵的女人见面,我给您带来的关于她生活美满的消息,您会很满意的;当然前提是我发现她确实已经很幸福,或者她有能力创造自己的幸福。但是,我不能够,也不愿意给您什么许诺。所以,我要以您的宝贵而又神圣的事物的名义恳求您:为了您自己、您的亲人,也为了我,您的新交,不管有什么借口,您都不要企图与您失去了的这个女人接近。您也不能要求我明确指出或透露我找到她的地点,和我逗留过的地区。您要相信我说的‘她生活得很好’这句话,您要把日子过得舒服些,把包袱卸下来,把心神安定下来。”

列纳多微笑着回答说:“那就劳您的大驾啦,我会感谢您的。一切都拜托给您了,您只管去办好了。您把我交给时间、理智、智慧,让它们对我进行处置吧!”

“请愿谅,”威谦答道,“不过,谁也不能预见,感情这东西会以什么奇妙的方式偷偷钻到我们心里来。假如真正能够预见可能产生的念头,而在他那种情况下,在他所处的关系中,这种念头必然召来不幸和迷茫,那当然是必须制止的。”

“我希望,”列纳多说,“等我知道这个姑娘生活得很幸福的时候,我一定摆脱对她的思念。”

两个朋友就此分手,各奔前程。

正文 谁是泄秘者?

“不行!不行!”他叫喊着,激动地、匆忙地走进为他安排的卧室,把灯放下,“不行,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找谁求情好些呢?我还是第一次跟他的想法不同,第一次跟他的感受不一样,啊,父亲!您要是施展隐身法来到我身边,把我看透,就好了。您一定会相信,我还是我,还是您忠实、听话的爱子。对父亲说‘不’字!违背他的殷切期望!这怎么好开口?怎样表达?就说,我不能跟尤丽娅结婚。我真怕说出这样的话来。怎样走到他跟前,向他,我亲爱的好心的父亲说这个话呢?他听了准会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这位远见卓识的人,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真不幸!啊,我知道要向谁诉说烦恼,替我求情了。只有你,璐琴德!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我要把我整个心都献给你。接着,我要恳求你替我说情!如果你爱我,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替我们俩说说情吧!”

把上面这段激动的、简短的内心独白解释清楚,是颇费笔墨的。原来,n省的n教授有一个才貌双全的独子。八岁以前,父亲把儿子交给自己妻子,一位贵夫人照管;夫人对孩子生活和学习照顾得无微不至,教他知书达理。夫人去世了,父亲感到自己一个人无力继续管教儿子。从前,不论做什么,父母意见都是一致的,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费心操劳,一起决定近期要做的事,母亲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现在,这鳏夫的忧虑成倍增长。他知道,而且天天亲眼见到,大学教授教育好自己的儿子,只能是奇迹而已。

面对困境,他只好求助朋友,r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和这位长官早已把儿女联姻的事情安排好了。朋友帮他出主意,要他把儿子送到德国蓬勃发展起来的众多好学校中的一所学校去,让他在那里被培养成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

儿子安置好了,父亲感到太孤单。他妻子早逝,本来在身边的爱子走了。他对儿子期望很大,一心盼儿子得到深造,遗憾的是自己没法出力。这时,又是长官伸出友谊的手。既然父亲有换换地方和散散心的愿望和兴趣,两家之间距离的远近就不算回事。鳏居的学者来到同样没有母亲的家里,发现朋友有两个各具魅力的、美丽的、尚未成人的女儿。两位父亲越来越有信心地考虑,有朝一日欢天喜地把两家合成一家。

他们生活在一个逍遥自在的公国,行政长官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这个职位是终身的,而且很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现在,按照家庭和相府的计划,要把路齐多尔培养出来,准备接替他未来岳父的这个重要职位。他也一步步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人们抓紧一切机会向他传授各种知识,培养从事国务活动必须具备的能力:维护严格的法纪并掌握好宽严尺度,以及执法者在这方面所应具备的聪明才智和应变能力;既安排好日常细小事物,又高瞻远瞩,但一切都要与生活直接相联系,使之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可靠的、不可缺少的准则。

路齐多尔按照这些要求完成了学业,现在,父亲和恩人正准备把他送进大学深造。在一切学科上,他都显示了卓越的才华。这一方面要归功于天赋,另一方面他运气之好也是罕见的。出于热爱父亲,对朋友的敬畏,他的能力完全朝人们所指引的方向发展;先是由于听话,后来是由于信念,他被送到外地一所大学学习,不论从他自己的信中还是从他的老师和监护人寄来的成绩单中,都可以看出,他一直是在通往既定目标的路上前进。只有一点人们觉得不好,就是他有时过于激动,不能自制。父亲对此频频摇头,行政长官却连连颔首。谁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这时,长官的两个女儿,尤丽娅和璐琴德,也都长大成人。妹妹尤丽娅顽皮,可爱,好动,嘴特别甜。璐琴德的特征很难描述,因为她纯洁,坦率,这是人们对每个女性的希望,两家经常互访,尤丽娅在教授家里找到了无穷乐趣。

地理是教授的专业,他善于通过对地形的描绘进行形象生动的讲授。尤丽娅看过霍曼书社出版的丛书中的一本后,就对所有城市有了大致概念,可以作出判断,表明自己喜欢哪个,讨厌哪个;所有的港口城市她都非常喜爱;对其余的城市,她只偶尔鼓鼓掌,而且一定是要有许多塔楼、圆形屋顶和清真寺尖塔,引人注目。

父亲常让她一连几周留在这位忠诚可靠的朋友家里,她的知识和理解能力当真得到加深和提高,对有人居住的世界的主要特征、重要城市和居民区颇为了解。她也很注意其他民族的服装。她的养父有时半开玩笑地问她,在这么多来往于窗前的漂亮小伙子当中,有没有她看得上的人。她说,“只要他外表出众,我就看得中!”因为我们的年轻的大学生们从不缺少买衣服的钱,所以她常有机会饶有兴趣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有一次她看到一个人身穿外国民族服装,她端详了一阵,断定那是一个希腊人。她希望去参观莱比锡博览会,在那里的大街上她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服装。

在枯燥的,甚至烦人的工作之余,教授除了教她功课外,没有别的快乐时光。他为能培养这样一个任何时候都喜欢交谈的可爱的儿媳而暗自得意。两位父亲同意,不让女儿猜到他们的意图,对璐琴德也守口如瓶。

光阴似箭,转眼几年过去了。路齐多尔通过了各门考试,大学毕业了。连最高当局都为他的成绩感到高兴,他们一心指望他秉公办事,不辜负德高望重的老公务员们的期望。

事情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着,终于达到了这样的地步,路齐多尔担任下属官职干得很出色,政绩卓著,现在如愿以偿,获得一个高级职位,介乎大学教授与行政长官之间。

父亲与儿子谈起了尤丽娅,从前只是给儿子一些暗示,现在肯定地说他就是他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夫人,父亲不让儿子有半点怀疑,也不要讲条件,说能得到这样一个活宝贝儿,就是幸福。在父亲的想象中,她早已是自己的儿媳,她不时到家里来,欣赏地图、鸟瞰图和城市景观图。儿子记得那是一个大家都喜爱的活泼的女孩子,小时候既调皮又友好,总是给他带来快乐。现在路齐多尔要骑马前往行政长官官邸,仔细看看那个长大成人的美人,住上几个星期,以便了解和熟悉整个家庭。如果两个青年人的心愿能够了却,情投意合,就让人给父亲捎个信,他会立刻前来给他们举行隆重的订婚仪式,永结良缘。

路齐多尔受到格外亲切友好的接待。主人给他安排了一个房间,他进去换了换衣服,就出来拜见主人。在他们中间,除见到我们熟悉的家庭成员外,他还结识了长官家半成年的小儿子。这少年虽然娇生惯养,但是直率、聪明、和善,还很幽默,与全家相处得不赖。家里还有一位年事虽高但健康快活的老人,安详,温和,聪明,风烛残年仍乐于助人。紧随路齐多尔之后,来了个生人,不年轻了。他仪表堂堂,自命不凡,阅历丰富,了解天南地北,因而总是谈笑风生。他们都管叫他安东尼。

尤丽娅对她的未婚夫周到,但很有礼貌;璐琴德则尽力使客人喜欢全家,而尤丽娅只盼客人喜欢自己。白天,大家都过得非常愉快,唯独路齐多尔闷闷不乐:他一向沉默寡言,为了不致显得过分沉默,他不得不偶尔提些问题,但并没有突出某个人。

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从第一眼开始,他对尤丽娅的印象就是既不喜欢也无反感,但感到有点疏远。璐琴德反而引起他的注意,当她张开她那对充实、纯洁、安详的眼睛望着他时,他的心就突突地跳。

头天晚上,他就这样闷闷不乐地走回卧室,一口气说出了故事开头的那段独白。但是,为了说明这段独白,说明这些言词所表达的激情与我们所熟悉的人的性格多么相符,还必须作些简单交代。

路齐多尔是个感情深沉的人,思路往往与一般人的有所不同。因此,谈话和说笑时,总是显得很呆笨;他对此有所察觉,只要话题不涉及他曾钻研过、正用于工作的学科,他总是默不作声。加之,他先后在中学和大学读书时,受过同学欺骗,他因向他们倾吐衷肠而遭到过不幸。因此,在他看来,任何谈心都是可疑的;猜疑反过来又妨碍谈心。他早已习惯于对父亲唯唯诺诺,只有在独处时,才把全部心里话倾诉在独白之中。

第二天早上,他振作精神,但当尤丽娅更加愉快活泼,更加无拘无束地迎面走来时,他还是差一点失去自制力。她接二连三问他作过哪些水陆旅行,在大学时代怎样背着背包遍游瑞士全境,甚至翻越阿尔卑斯山。她还想多知道一些南方大湖里那座美丽小岛的情况;而在归途中,肯定经过莱茵河源头和荒无人烟的地带,沿江而下,最后自然来到美因茨与科不伦茨之间那片气象万千的地区,而莱茵河水则通过最后障碍,荣耀地流向广阔的世界,注入浩瀚的大海。

路齐多尔感到很轻松,便兴致勃勃,娓娓动听地讲述起来,尤丽娅听了拍案叫绝:要是两个人在一起看到这一切该多么好!这话使路齐多尔又吃了一惊,他感到这话简直是暗示他们俩未来要过共同漫游的生活。

他很快就从故事讲述人的义务中解脱出来,那个称为安东尼的陌生人很快接上了嘴,大谈起千姿百态的山泉、悬崖、时而受阻时而直泻的江河,马上又到了热那亚观光,从那里走不多远,便到了里窝那,这样就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这个国家最有意思的景致;当然,不见那不勒斯是不会死心的。剩下的还有君士坦丁堡,那也不应错过。安东尼对遥远世界的描述,使听众无不心驰神往,尽管他在讲述时并不怎么热情洋溢。尤丽娅激动得不得了,还不满足。她觉得还有兴趣去一趟亚历山大、开罗,特别是金字塔。关于金字塔,她已经从她意想中的公公的讲课中获得了相当充足的知识。

第二天晚上,路齐多尔(刚拉上门,灯还没放下)就大声说:“你要头脑清醒!这是严肃的事情。你学习过,也懂得怎样对待严肃事情。既然你不能像法学家那样行动,那你研究的法学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把自己看成全权代表,忘掉你自己,就像为别人办事一样!事情真是复杂得很!那个陌生人明明是为璐琴德而来的,她向他表示的神情,是最美好、最高尚、社交和家庭式的;而那个小傻瓜只要能周游世界,跟谁去都行,傻得不能再傻了。另外,她还是一个小滑头,她对各个城市各个国家都很感兴趣,那只不过是故弄玄虚,逼得我们不得不沉默。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错综复杂呢?难道行政长官本人不是最理智、最明达、最可亲的调停人吗?你要把你的感觉和想法告诉他,他不一定有同感,但可以一同思考。他可以与父亲商量。一个是他女儿,另一个就不是吗?璐琴德凭什么要归这个安东·赖泽尔所有?要知道,她生在这个家庭,本身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和创造幸福。让那个好动的水银珠紧贴着永远流动的犹太人吧,她才是他最匹配的伴侣哪!”

一早,路齐多尔下楼,决定跟她们的父亲谈一谈,趁大家都有空的时候去找。他听说长官因公出差,后天才能回来,心里好难受,很不安。尤丽娅好像正准备出去野游一整天,因此她一刻也不离开那位世界漫游者;她把路齐多尔让给璐琴德,而且笑她只配呆在家里。我们的朋友先前只远远地望了望,就对这少女十分钟情;现在,他在她身边,发现她的魅力比以往大两三倍。

那位好心的老友现在顶替外出的父亲,当初他也享受过生活,体验过爱情,遇到一些挫折,现在终于在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身边找到了安身之处,重新振作起来。有他在场,谈话气氛很活跃,他特别谈到女孩子在选择丈夫时进入的误区,列举了一些对误会解释得及时或太晚的妙趣横生的例子。璐琴德光彩照人,她认为,在生活中,包括在恋爱婚姻中,最美好的结局往往由某一偶然事件决定。如果一个人可以说,他的幸福全靠自己,全靠自己一颗心的坚定不移,全靠意向的高尚和决定的及时,那就更美好,更振奋人心。路齐多尔热泪盈眶,对她的话连声表示赞同。两个姑娘随后走了,老当家很想换个话题,讲讲别的故事;在谈话中提到的一些有趣事例触动了男主人公的心,只有他这样有高度教养的人才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发泄;但当他独处时,就爆发了。

“我是控制住自己了!”他嚷道,“我不愿意让我的慈父卷入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叫他为此伤心。我所以能克制,是因为我把这位尊敬的老者看成两位父亲的代表;我可以跟他谈,他肯定会把我的话转达过去,刚才他不是几乎说出了我的愿望吗?他一般表示赞成的事,难道在个别场合会加以谴责吗?明天早上我就去找他,我必须把我的强烈愿望告诉他。”

吃早点时,老人不在,据说,昨天晚上,他话说得太多,坐的时间太长,又比往常多喝了几口酒,大家讲了很多赞扬他的话。正是听了这些话,知道了这些事,路齐多尔才为不能立刻找到他而失望。他听人说,老人这么一犯病,7天不能见人,他的不快心情就更加重了。

乡间的生活对社交活动大有好处,如果东道主是有思想、有感受、多年来孜孜不倦致力于改善周围自然环境的人,更是如此。幸运的是,这里的人正是这样做的。长官开始任职时是单身,随后过了多年幸福的家庭生活,很富有,高官厚禄。大大小小的园林设施,都是按自己的想法、夫人的爱好以及孩子们的愿望和奇想设计和修建的。经过逐步改进,树木花草与纵横交错的道路结合成一个整体。现在,游览者可以看到,这里处处是独具一格的、赏心悦目的景色。正如我们喜欢把我们建造的东西展示给陌生人看一样,这个家庭的年轻人也请客人在这里周游一番,希望我们司空见惯的东西能引起他们的注意,给他们留下难以磨灭的好印象。

无论在远处还是在近处,家庭的朴素设施和乡村特有的景色都极为协调。富饶的山岗和有良好灌溉设备的草场纵横交错,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整个地区的风光,决不会感到平淡无奇。虽然大部分土地已开垦,此处却依旧不失令人心旷神怡的风貌。

在主要建筑物和经营性建筑物旁边,修建了乐园,果园和花园。客人走出这些园子,就进入小树林,一条能走马车的大道蜿蜒曲折地从这里穿过。中央,在最重要的高地上,盖一个大厅,里边有一个起居室。走进大门,就会在一面镜子里看到反映在里面的最开阔的视野,这时人们准会急速转身观赏这种意想不到的实际景象。大厅前的路完全是人工铺设的,非常精巧,令人赞叹不已。走进大厅的人,都会看看镜子里的大自然景色,又转身看看实际的大自然景色。

这一天,风和日丽,白昼漫长,他们踏上了旅途,围绕和穿过整个地区作了一次安排周到的野游。人们指给他看已故慈母傍晚休息的场所,那里长着一棵挺拔秀丽的山毛榉,四周是空地。走不多久,尤丽娅指着白杨和赤杨之间、小溪附近的梯田,半开玩笑地说,璐琴德就喜欢在这儿作早祷。这里真美,简直无法形容。这样的风景也许到处都可以看到,但就质朴而言,别处可不会这样叫人开心,这样意味深长。然而,不管尤丽娅愿意不愿意,小弟弟就指给他看那些小凉亭和儿童乐园:这一切都紧挨着鲜为人知的磨坊,不易被发现。这些园亭与以往的岁月紧密相连,那时尤丽娅才十岁左右,她满脑子想着有朝一日当上磨坊女主人,两位老人去世后,亲自上场,挑选一个好样的磨工学徒。

“那是以前的事,”尤丽娅大声说,“那时我对河边和海边的城市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热那亚。路齐多尔,是您好心的父亲使我改变了主意,从那时起我就轻易不到这里来了。”在形成篷盖的接骨木树丛下,她顽皮地坐在一个刚能容下身子的小木凳上。“嘿,这么蹲坐着!”她大喊一声,腾身而起,跟喜气洋洋的弟弟一起跑到前边去了。

落在后面的一对男女谨慎地谈着话,在这种场合,他们越谈越投机,越谈越亲密。他们漫步前行,眼前变换着纯自然景物,使人可以冷静地观察问题,体会聪明的人类多么善于利用它们,对现存世界的认识与自己的需要结合得多么好,人类创造着奇迹,首先使世界能够居住,然后使居住的人增加,最后人满为患。这一切都是二人的话题。璐琴德对所有的问题都作了解释,她很拘谨,但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她认为:把远隔两地的一对男女愉快地,舒服地结合在一起,也是天意,是可敬的圣母引点、促成或提供方便的结果。

最长的一个白昼终于渐渐向晚,人们不得不考虑回家。大家打算绕道走平坦大路,快活的小弟弟却提出走坎坷甚至难走的近路。他说:“你们已经夸耀过你们的园林妙景,夸耀你们怎样美化和改善了这片地区,供艺术家的眼光欣赏,迎合温柔心灵的喜好。现在该我来夸口了!”

现在大家只好穿过农田,走上羊肠小路,踩着偶然被抛下的石块,跨过星星点点的沼泽。他们看到远处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式机具。来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整个布置不可谓没有用心,也富有民间风味。按适当间距排列着一个大转轮,不论上下,总是处于相同的水平而上,还有秋千、吊索、跷板、保龄球道等。真没有想到,在一个大草坪上,有可供这么多人运动和游戏的各式各样整齐如一的器械和场地。“这是我的发明,”他高声说,“这是我的园地。虽然是父亲出钱,还有一个能干的小伙子动脑筋想办法,要是没有我,智慧和金钱不会结合在一起,可是你们还老说我笨呢。”

一行4人就这样高高兴兴地随着落日回到了家。安东尼在那里等候。然而,妹妹活动了一整天还嫌不够,又让人备车,乘车穿过田野访问女友去了,她已经两天没看见她,想得要命。霎时间,剩下来的四个人都觉得十分无聊,甚至有人说,父亲不在家,家里的人感到很不安。谈话正要中断,快活的少爷一跃而起,走了出去,不大工夫他带着一本书转回,并自告奋勇为大家朗读一段。璐琴德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想起要朗读的,他一年没这样做过了;弟弟活泼地回答说:“我做事都讲究及时,到时候我自然会想起来。别自傲,你们可没有这个本事!”于是,他朗诵了一个系列的童话,这些童话教导人们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愿望,要求人们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要重视约束我们的清规戒律。

“我可怎么办呢?”刚剩下一个人,路齐多尔就大声说:“时间紧迫,我不信任安东尼;他是外路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怎样进来的,还想干什么。看来,他是在追求璐琴德,要是这样,我对他还抱什么希望?我只有一条路:去找璐琴德,她应该知道。第一个知道。对,就这么办。为什么一定要转弯抹角?现在看来,第一印象就是最后印象,我希望能达到目的。”

星期六早上,路齐多尔天亮就穿好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反复思考怎样跟璐琴德谈话;突然从门外传来玩笑般的口角声,紧接着门就开了。只见快活的小少爷把一个为客人送咖啡和烤面包的男孩推到前面;他自己端着冷菜和葡萄酒。

“你在前面带路。”小少爷说,“应该先侍候客人,我习惯于自己照料自己。亲爱的朋友!我今天来得早一点,闯到您这儿来,让您受惊了。咱们一起安心地享受早餐,然后再看看做点什么,对别人未必能存什么指望了。小姑娘去看女友还没有回来;正常情况下,她们每两个礼拜就要谈一次心。星期六,你休想去找璐琴德,她要按时向父亲报告家庭开支情况;我本来也应该参与,但上帝保佑了我!一种食物,我要是知道是多少钱买的,就一口也咽不下去。有一批客人明天来,老人还没有恢复平衡,安东尼打猎去了;我们也马上去打猎。”

他们走进院子时,猎枪、袋囊和猎犬都已备齐,于是他们便出发到田野里去。在那里,他们只勉强猎获了一只小兔和一只可怜的小鸟。路上,他们谈起了客人、家里人以及他们之间的种种关系,也谈到了安东尼。路齐多尔不失时机地仔细探问了他的情况。快活的小少爷无不自负地担保说,这个怪人尽管做事诡秘,他还是把他看透了。“是的,”他接着说,“安东尼是一个富商之子,他刚成年,正打算干一番大事业,准备尽情享受伸手可得的生活,他家就破产了。他从希望的顶峰跌落下来,但并没有气馁,他去为别的单位服务,终于为自己和家人做出了了不起的成绩。他就这样周游并极其深刻地认识了世界上错综复杂的关系,同时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利益。他做事勤恳,为人老实可靠,一直受到很多人的绝对信任。因此,他的朋友和熟人也就遍天下了。不难看出,他的财产和他的熟人一样遍布世界各地。因此,他经常需要在世界四大洲逗留。”

小少爷的叙述详细而又天真烂漫,其中穿插不少戏弄性的解说,仿佛是故意推长他编出来的童话故事。

“他已经这么久没有跟我父亲联系了!他们以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我什么也不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看得更清楚,因为一切都跟我毫无关系。他把很多钱存在父亲手里。父亲呢,又很有把握地把钱用在有利可图的事业上。就在昨天,他还交给那位老人一个装满珠宝的小匣;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纯粹、更美丽、更珍贵的东西。我只瞥了一眼,因为这是要保密的。大概这是送给新娘的礼物,既可以讨新娘欢心,也表示未来有了保障。安东尼看中了璐琴德!但是,我每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都不觉得是合适的一对。那个厉害的小姑娘也许更合适于他;照我看,她比姐姐更愿意嫁给他,有时他仔细地打量那个爱发牢骚的老头,眼神是那么热情,那么兴奋,好像她已经准备跟他一起坐马车,立刻远走高飞似的。”路齐多尔极力克制自己,又不知道怎样回答,虽然他打心眼里同意他所听到的每句话。小少爷继续说,“总之,那个小姑娘对老年人有一种反常的好感。我看,她宁愿嫁给令尊大人,也不嫁给他的儿子您。”

路齐多尔跟着他的同伴走,这同伴领着他在坎坷不平的地段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两个人都忘记了打猎,反正猎获不到什么东西。他们来到一家佃农院子,受到殷勤的招待。一个朋友又吃又喝,废话连篇;另一个埋头沉思,考虑怎样利用新发现,使自己得到好处。

根据所听到的情况和秘密,路齐多尔对安东尼产生了莫大的信任。他一进庭院就打听安东尼的去向,并立刻跑到花园,以为能在那里找到他。在欢快的夕阳中,他踏遍了花园里每一条路,但一无所获!人影也没有见到。最后他走进大厅,吃惊不小,落日反映在镜面上光芒四射,在耀眼的光线中,他看到两个人坐在长椅上,虽然认不出是谁,却能分辨出:一个男人正在热烈地吻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的手。定睛看,眼前坐着的竟是璐琴德和安东尼,他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没昏到,但两脚却像扎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这时,璐琴德非常友好地、神态自若地对他表示欢迎,向里边挪动了一下身子,请他坐在她的右边,他木然坐下。她跟他攀谈,问他今天白天都干了些什么,并且说因家务缠身没能陪同,还要请他原谅。他觉得她的声调几乎叫人难以忍受。安东尼站起身来,向璐琴德告辞;这时,她也站了起来,邀请这个留下来的人去散步。他走在她身边,一声不吭,感到很尴尬;她也显得拘束不安;哪怕稍微细心一点,他就会从她的一声长叹中猜想到她是在努力隐藏自己内心的痛苦。他们一直走到大楼附近,她才向他告辞。他转过身,先是缓慢地,然后飞快地向外跑。他觉得花园太窄,于是快步穿过田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无心欣赏盛夏黄昏特美的景色。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静静地流着泪,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大声发泄出来:

“我在生活中受过不少苦,可从来没经过这种断肠之痛!最大的幸福手拉手,肩并肩地向我们走来,同时又宣告永远分别。我曾坐在她身边,走在她身边,漂动的长裙碰过我的身体,可是我已经失去她!别叨念了,别老想这个了,沉默吧,下决心吧!”

他不让自己再张口说话,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走惯常行走的小路,而是穿过田野、草地和灌木丛大踏步向前。他深夜回到房间,抑制不住感情,高声说:“明天清早我就走,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再忍受了!”

他和衣倒在床上。真是幸福而健康的青年!他马上睡着了。白天的活动累得他筋疲力竭,酬谢给他的是甜蜜的梦乡。然而曙光把他从快慰的晨梦中唤醒;这正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他觉得这一天格外长。他对夜晚星空的幽静毫无觉察,对令人激动的良晨美景虽有感触,但这种感触却是绝望。他看到,世界永远是如此美丽;在他眼里,世界没有丝毫变化。但他内心的感觉恰恰相反,没有一样东西再属于他,他已经失去璐琴德。

路齐多尔很快打好了背包,但他并不打算把它带走。他没写信,只留几句话让马夫转告主人,就说他不回来吃午饭,也许连晚饭都不吃了,反正那马夫他是非喊醒不可的。但他一下楼,就发现马夫在马厩前大步走来走去。“您真的不打算骑马去吗?”一向温和的马夫懊恼地说,“我得告诉您,小主人没有一天不使性子。昨天他出去逛了一大圈,大家想,感谢上帝,他这个星期日早上可以休息了。不料今天天没亮他就跑到马厩里来叫喊,我起来时,他已经给您的马备好了鞍,上了嚼,我怎么挡也挡不住他。他飞身上马,大声说:‘瞧我干一件了不起的事吧!都说这匹马只能慢腾腾地小跑,我要看看我能不能让它活蹦乱跳地飞奔。’他大概说了这么一些,另外还说了一些别的怪话。”

路齐多尔感到两倍、三倍的震惊,他爱这匹马,因为这匹马能适应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他听说这匹有灵性的好马落到一个冒失鬼手里,火冒三丈。他的计划破产了。他本想到大学时代的一个知心朋友那里去避一避,度过这困难时刻。昔日的亲密友谊在召唤他,路程的远近就无所谓了。他相信这位善良明智的朋友一定会给他劝告和安慰。然而,这个愿望现在已经破灭;不过,如果他有胆量,迈开青年人听使唤的强劲脚步,也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首先要设法离开公园,进入旷野,走上通往朋友的路。他对方向不很清楚,只见左边小树林耸立一座奇特的木屋,知道那是他以前听说的神秘地方。然而使他最为惊奇的,却是在那中国式的屋顶的长廊上,看见那位被以为卧床多日的善良老人,正神采奕奕地张望。老人极亲切地打招呼,热情地邀请他上去。他开始找借口,打手势,表示拒绝。只见老人急忙从很陡的楼梯上摇摇晃晃往下走,险些栽下来,善良的老人待他这样好,他过意不去,只好迎上去,让他拉上楼。他带着惊讶的神情走进一间舒适的小客厅。室内只有三扇窗,从窗口望去,是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其余的墙上悬挂着或者说覆盖着数以百计的铜版雕刻像和画像,都按顺序排列,各个像之间都有一定的间隔,还镶着彩色花边。

“我的朋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这样受到我的欢迎的;这是一座圣殿,我要在这里安度晚年,对社会迫使我做过的所有错事进行忏悔。我一向饮食失调,我要在这里加以调理。”

路齐多尔观赏了所有的像,他很懂历史,一下就清楚地看出,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居住者对历史的偏爱。

“在这上面的装饰贴面上,”老人说,“您可以看到古代杰出人物的名字,下面是近代人的名字,之所以写上名字,是因为他们的相貌不易辨认。但在主要位置上写着的名字,却与我的生活有直接关系,这些人的名字我在童年时就听过。杰出人物的名字一般是在人民的记忆中留存五十年左右,然后这些名字就销声匿迹或变成传奇材料。虽然我的父母都是德国人,但我生在荷兰,在我看来,威廉·冯·奥兰宁这位尼德兰的执政者和英格兰的国王是一切杰出人物和一切英雄的始祖。

“在他的旁边,您看到的是路易十四,他是……”如果不是怕对我们的讲述人不够礼貌,路齐多尔真想打断老人的话!他斜视了一眼腓特烈大帝及其将军们的像,立刻意识到现在不得不洗耳恭听那些新奇的历史故事。

这个好小伙子很敬重老人对上一代和同代人的浓厚兴趣,但觉得老人个人的特点和看法并不怎么有趣,在大学里听到的还是新近的和最新的故事。人都是这样,只要听过一次,就觉得不要再听了。他的思绪飞到了远方,听不见,几乎也看不见,正想毫不礼貌地冲出门,从高高的、已经腐朽的楼梯上跑下去。这时,突然从下边传来响亮的击掌声。

路齐多尔这时已克制住自己。老人把头探出窗外,下面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老先生,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快从您的历史画廊里下来吧!停止您的斋戒吧!如果我们的朋友什么都知道了,那您就帮我安慰安慰他吧。我骑路齐多尔的马太不经心,马蹄铁掉了一个,我只好把它留在那边了。他会说什么呢?我这个人真蠢,尽干蠢事。”

“您上来吧!”老人说,然后转过身对室内的路齐多尔说:“喂,您想说点什么?”路齐多尔没有吭声,那个任性的少爷走了进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长时间,最后决定立刻派马夫去解决马的问题。两个年轻人告别老人,赶快往家里跑。被拉回来,路齐多尔并不是完全不愿意。事情总还是会有做的,至少在这高墙之内有他唯一倾心的对象。在绝望的境地,总是身不由己的,只要有人出主意,甚至强迫做点事情,都会感到轻松一些。尽管如此,路齐多尔回到房间后,还是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一个人刚离开旅店房间,就车轴断裂,不得不返回似的。

快活的小少爷立即动手解背包,把里边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把便于携带的节日服装堆在一起;然后,他让路齐多尔穿上鞋袜,帮他梳理蓬乱不堪的褐色发卷,把他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他要他后退几步,从头到脚打量我们的朋友和在他帮助下完成的梳妆打扮,说:“小朋友,你简直像一个故意招惹漂亮女孩子的人,就是去会未婚妻也绰绰有余。再等一小会儿!你会看见,到时候,我也善于炫耀自己。我是从军官们那儿学来的,女孩子老是斜着眼睛瞧他们;我已经有了军官姿态,所以现在她们对我也要看个没完。还有一个女孩子说过,我对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你会看到,在人们观望、惊叹和注意力集中时,一般会突然出现一些奇特的神情,尽管它不持久,但为它消磨一点时间还是值得的。

“朋友,现在您就跟我来,帮我去体验一下这种生活!等您看见我一点一点地显出我的本色时,您就不会否认这个轻浮的孩子既有理智又有才干了。”

他拉着朋友穿过古老城堡里那又长又宽的甬道朝前走。

“我在那,”他说,“我在那最后边住过。不瞒您说,我宁可一个人孤单地呆着,因为跟别人相处实在太难。”

他们经过文书室时,一个仆人立即走出来,给他们送来一套祖先留下的又大又黑,完好无损的文具,纸张也没有忘记。

“我知道,他们又要在纸上乱涂什么了,”小少爷说,“到那边去吧,把钥匙给我!您到里边瞧瞧,路齐多尔!我去穿衣服,这儿会使您很开心的。一个法律顾问是不会像马厩的常客那样讨厌这种地方的。”他随手把路齐多尔推进了审判厅。

年轻人马上觉得到了一个自己十分熟悉的惬意的环境里。他回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他怀着强烈的事业心,坐在这样的桌子旁边练习听和写。不难看出,这原来是为改变宗教信仰的人修建的、供奉特密斯女神的、古老而庄严的家庭礼拜堂。在文件柜里,他发现了他熟知的文件和备忘录。以前他在京都曾管过这类事情。偶然打开一个档案柜,一份他亲自誊写的通告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所起草的通告则保存在另一个档案柜里。写满字的纸张、公章和首席法官的签字,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那孜孜不倦钻研法律的青年时代。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把当初决定供他使用的行政长官的坐椅。他想到,现在他竟敢蔑视这个美好位置,不怕得罪值得尊敬的人,他心里真是加倍痛苦,而璐琴德的形象也仿佛离他更远了。

他很想到户外去,但发觉被禁闭了。那位奇特的朋友,不知是轻率,还是想开玩笑,竟把他反锁在屋里。好在我们的朋友被痛苦拘禁的时间不长,那位朋友又回来了,请他原谅,甚至以罕见的装束逗得他笑个不停。他的服装颜色和式样都很别致,透露着自然美。我们喜欢这种美,就像我们看到文身的印度人不得不报之掌声一样。“今天,”他大声说,“要把我们往日的枯燥烦闷一扫而光,来了好些朋友,都是些好朋友,活泼的朋友,有漂亮的姑娘,也有令人喜爱的淘气的女孩子,另外就是我的父亲,您说希奇不希奇,还有您的父亲。现在就像过节一样,吃早饭时,大家都聚集在大厅里。”

路齐多尔好像在透过浓浓的迷雾观察世界,所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客人的形象在他眼中仿佛都是幽灵;多亏意志坚强和心地纯洁,他才没有失去自制力,几秒钟后,他又感到自己胜过所有的人。他迈开坚定的步伐,紧紧跟着匆匆走在前面的好友,决心静候,一切任其自然,决心找出产生这一切的原因。

然而,刚跨进大厅门槛,他便惊呆了。他看到,在窗前那个很大的半圆形圈子里,他的父亲正坐在行政长官的身边,两人都穿着节日盛装。他以模糊的视线一个个地观察那两姊妹、安东尼以及其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客人。他摇摇晃晃地走近父亲,父亲极为和蔼可亲,但多少有点拘束,不能不说有点妨碍谈话时的相互信任。路齐多尔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恨不得马上为自己找到合适位置,本想坐在璐琴德身边,但尤丽娅很大方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为他腾出一个座位,他只好朝她走去,安东尼一直留在璐琴德身边。

在这关键时刻,路齐多尔又一次感到自己是律师,凭借所掌握的全面的法律知识,为了证实精神力量而重复着下面的格言:“既然我们应该像处理自己事情一样处理陌生人所委托的事,为什么不可以按照这个精神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呢?”由于在诉讼报告方面受到过良好训练,他想说的话很快就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客人构成了一个平展的半圆形,好像把他围在里面。对于自己要说的话他已成竹在胸,就是不知道怎样开头。他发现桌子上的一角放着一个大墨水瓶,旁边坐着一个记录员;行政长官做了一个准备说话的动作。路齐多尔想抢先发言,但在这一霎时间,尤丽娅按住了他的手。路齐多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都完了。

现在用不着再顾及整个生活环境、家庭关系、社会习俗和礼节了;他两眼直视前方,从尤丽娅手心抽出手来,急速冲出了大门,他的动作太快,在场的人没有注意他的出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突然到外面的。

强烈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向前走着,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一直走到花园高处的大厅。一到门口,他的双膝就不听使唤了,他冲进去,绝望地一头栽倒在大镜子下的沙发上。在这些道德高尚的上流人士当中,唯独他心潮起伏,慌乱不安。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展开了搏斗,这正是难以忍受的可怕时刻。

他这样躺了一阵子,脸紧紧贴着坐垫,璐琴德的手昨天就是放在这个坐垫上的。他完全陷入了痛苦之中,根本没有听见走近来的脚步声,只感到什么东西触了他一下。他霍然坐起,看见璐琴德正站在他身边。

他猜想她是别人打发来叫他回去的,她的使命无非是以姐姐般的柔情蜜语劝他回到聚会上去,接受违心的命运。想到这里,他高声说:“您不该受他们派遣来,璐琴德,因为正是您把我从那儿赶出来的,我不回去!如果您还有一点同情心,就给我一个机会,为我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和条件。为了向您证明您是无法把我拉回去的,我给您一把钥匙,让您打开我的心灵,看看我这样行事的秘密原因;您也好,别人也好,肯定都以为我是精神错乱。请您听听我的誓言吧,这誓言我早在心中暗暗发过,现在要原原本本地大声说出来:我只愿意跟您一起生活,跟您共度青春,共享年华,我永远以忠诚的爱慕之心与您白头借老。我是个最不幸的人,就是离开您了,但我现在的誓言就像在圣坛前发出的誓言一样,是坚不可摧的。”

尽管璐琴德紧挨着站在他前面,他还是做了一个要溜走的动作,但她温柔地把他搂到了怀里。“您要做什么!”他大声说。“路齐多尔!”她喊道,“不要把自己想象得这么可怜!您是我的,我是您的;我现在拥抱着您,您不要迟疑了,也拥抱我吧。您父亲对一切都表示满意了,安东尼娶我妹妹。”他惊讶地推推她,向后缩缩身子。“这是真的?”璐琴德微笑着点头。他从她的双臂里脱出身来。“让我再远远地看看,离我这么近的对我这么亲密的究竟是谁。”他抓起她的双手,两只眼睛对着两只眼睛,“璐琴德,您是我的?”“那还用说,”她答道,最诚实的眼睛里含着最甜蜜的泪水。他把璐琴德搂在怀里,把头倒在她的头后面,就像一个水上遇难者紧靠岸边悬崖一样;大地依然在他脚下震颤。再睁开眼睛时,他惊讶的目光落在那面大镜子里,他看到她在自己怀里,自己也被她搂抱着。他垂下眼睛,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这种感觉终生难忘。他在镜中也看到湖光山色,这些景色昨天还是那么可恶,那么不祥,现在它比任何时候都秀丽,比任何时候都宜人。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背景下,紧紧拥抱着!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

“我们并不孤立。”璐琴德说。他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就看见来了很多花团锦簇的女孩和男孩,手捧花环堵住了大门。“一切完全变了样,”璐琴德大声说,“你瞧,安排得多么好,多么热闹!”远处传来欢快的进行曲,一大群人从宽广的街道兴高采烈地走过来。他犹豫不决,不敢迎上前去,好像没有璐琴德拉着他的手,他的双脚就不听使唤似地;现在,璐琴德站在他身旁,他们等待着与亲友重新会面的庄严时刻,准备对家人的宽恕表示感谢。

但任性的诸神做出另外的决定:从对面传来的喜气洋洋的邮车号角声,突然打乱了全盘庄重的安排。“谁来了?”璐琴德问。路齐多尔见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那辆马车好像也从未见过。那是一辆新的,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双座轻便旅行马车!马车一直驶到大厅门口,但并没有人从车里出来;车是空的,一个男孩爬进车里熟练地用手拧了几下,把车篷推了回去,在所有走过来的客人眼里,这低矮的篷车真是一个良好的愉快的兜风工具。安东尼抢在拥挤过来的人群前头,把尤丽娅领到车边。“您来试试,”他说,“看这辆小马车合不合您的心意,您将跟我一起坐这辆车沿最好的道路周游世界;我不会把您带到别的道路上去,必要时,我们会同心协力想办法。翻山时我们骑马,人家把车运过去。”

“您真太好了!”尤丽娅说。那男孩走过来,以魔术师的手法向他们展示这辆车的种种舒适轻便的优点。

“在地上我不能感谢您。”尤丽娅提高声音说,“只有从这小小的、运动的天空,从您把我托进去的云层里,我才能向您表示衷心的谢意。”说话间,她已经跳上车,从车里朝他亲昵地瞥了一眼,用手给了他一个飞吻。“您现在别进来,我要请另一个人陪我试车,他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她喊了一声路齐多尔;路齐多尔正在跟父亲和未来的岳父面面相观,无声地进行交谈,自然乐意被叫进这辆轻便马车,因为他迫切需要离开片刻时间,稍微散散心。他坐在她身边,她高声告诉马夫怎么走。他们向远方飞驰,淹没在扬起的尘土里,从观望者们的视野里消失。

尤丽娅把身子往角落里挪了挪,坐得稳一些,舒服一些。

“请您背靠那个角落,姐夫先生,这样咱们才能舒服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路齐多尔:“您看得出我的迷惘,我的狼狈相。我还是觉得好像在梦中,请您帮我脱离梦境吧。”

尤丽娅:“您看看那些可爱的农民,他们是那么亲热地向我们致意。您在这儿恐怕还没有到过山村。那里,所有人都富裕,大家对我都很友好。也没有一个特别富的人,因为没有人发善心,为他们做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我们行驶的这条平坦的路,是我父亲出钱修的,这个庄园也是他捐助建成的。”

路齐多尔:“这个我相信,也同意。但这些话怎么能消除我内心的混乱?”

尤丽娅:“不要急嘛。我想让您看一看世界的富饶和壮丽。现在我们在山上!与高山相比,这片平地显得多么开阔!所有村庄都非常感谢父亲,当然也感谢母亲和女儿们。那后面的小镇才是地界。”

路齐多尔:“我发现您的脾气很怪。您好像偏偏不说您想说的话。”

尤丽娅:“您朝左下边看,那儿的一切都那么美!高大菩提树旁边的教堂、村后杨树下面的乡公所。还有我们前面的花园和那个公园。”

车夫更起劲地赶着马车。

尤丽娅:“山上的那个大厅,您是熟悉的。从这儿望过去,从那儿望过来,风景一样美。我们就在这棵树下停车;现在我们的形象恰好反映在上面的那面大镜子里,他们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我们,我们自己却不能看清自己。往前走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久前有那么一对男女就是在那儿清清楚楚地反映在那面大镜子里,双方对他们的亲密关系都感到很满意哩。”

路齐多尔惆怅满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们默默地乘车行驶了一程。车速很快。“从这儿开始,”尤丽娅说,“就是难走的路了,但愿您什么时候也在这儿做件好事。下山前您再朝下边看看:妈妈的那棵山毛榉的枝头比所有的树都高。你把车向前赶,”接着她对车夫说,“赶过这条难走的路。我们徒步抄小路穿过山谷,我们会比你先到那边的。”下车时,她提高嗓门说:“您可得承认,那个永远流浪的犹太人,那个永不停息的安东尼·赖泽尔,也懂得为自己和同伴安排舒舒服服的远游,这是一辆挺漂亮挺舒适的车子。”

她已经沿山坡跑了下去;路齐多尔心事重重地尾随于后,发现她坐在一个完好的长凳上,那是以前璐琴德坐过的。尤丽娅请他坐在自己身旁。

尤丽娅:“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彼此毫不相干。本来就该这样。小水银珠与您根本不相配。您不能爱这样一个造物,您觉得它可恨。”

路齐多尔越来越惊讶。

尤丽娅:“您爱的当然是璐琴德!她是十全十美的典型,可爱的妹妹自然要是被宰掉的了!我看得出,您已经忍不住要问,是谁跟我们讲得这么详细。”路齐多尔:“背后肯定有告密者。”

尤丽娅:“说得对!一个告密者已经牵涉进去了。”

路齐多尔:“请说出他的名字。”

尤丽娅:“这个人马上就会被揭露出来,他就是您自己!您有一个习惯,我说不清是好是坏,就是您总喜欢自言自语;我愿意以全家人的名义向您承认,我们轮番偷听过您的话。”

路齐多尔(跳了起来):“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外来人上圈套,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殷勤好客!”

尤丽娅:“决不是圈套。我们原来并没有想到要窃听您和任何别的客人的话。您知道,您的床是放在墙拐角,隔壁墙也是一个拐角,通常用来当储藏室。几天以前,我们让我们的老人到那儿过夜,因为他的隐居室太偏僻,我们对他不放心。头一天晚上,您就在那篇情绪激昂的独白中说了些蠢话,老人第二天早晨就把独白的内容详细地讲给我们听了。”

路齐多尔不想打断她的话,拔腿就走。

尤丽娅(站起来跟着他):“解释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不瞒您说,即使当初您不讨厌我,等待我的命运也会根本不合我的心意。做行政官员的夫人,多么可怕!嫁给一个刚直不阿、精明强干的官员,这个官员本应为人们主持公道,可是他在公正的法律面前却不能主持公道,无论对上层还是对下层。最糟糕的是,对他自己也做不到这点!我知道,由于父亲的正直廉洁和坚忍不拔,我母亲不知受了多少磨难。后来,可惜是在母亲逝世之后,他的性情才变温和些,好像是找到了人情味,跟它和解了,而此前他一直是徒劳地跟它斗争的。”

路齐多尔(停住脚步,对所发生的怪事很不满意,对这种轻率态度很气愤):“这种玩笑开一个晚上还说得过去,但不管白天黑夜都这样不光彩地愚弄一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就是不可饶恕的了。”

尤丽娅:“我们大家都有过错,我们大家都偷听过您的独白,但要惩罚的只应是我一个人。”

路齐多尔:“所有人都偷听过!那就更不可饶恕了!你们夜里施诡计捉弄我,既然自己也觉得羞愧,觉得不能容忍,那么白天你们看着我,怎么还拿我开心呢?我现在看清了,你们白天的活动是预谋,是为了更牢靠地把我掌握在你们手中。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家庭!您父亲的公正的爱,跑到哪里去了?还有璐琴德!”

尤丽娅:“还有璐琴德!这是什么口气!您不就是想说,您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吗?您把璐琴德想得太坏了,把她降到我们大家这个水平上了。”

路齐多尔:“我对璐琴德很不理解。”

尤丽娅:“您是想说,这样一个纯洁高尚的灵魂,这样一个安稳温顺的少女,这样一个女性的模范,良知和善意的化身,也与一群轻浮的人,一个爱恶作剧的妹妹、一个没有教养的弟弟,还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人物串通一气,这是不可理解的。”

路齐多尔:“是的,这是不可理解的。”

尤丽娅:“原来您正是这个意思!跟我们大家一样,璐琴德也牵连进去了。如果您能看到她很惶惑,注意到她几乎忍不住想把一切告诉您,您就应该成倍地爱她,不是一切爱情本身都具有十倍百倍力量。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说,我们大家后来也都对这个玩笑感到厌烦了。”

路齐多尔:“你们为什么不结束这场闹剧呢?”

尤丽娅:“这个我现在可以向您解释。父亲得知您的第一次独白后,很快看出所有的孩子都不反对姐妹掉换,马上下决心找您父亲。这件事太重要了,他很担心。只有父亲才懂得父亲应有的尊严。‘他应该尽早知道这一切,’我父亲说,‘我不希望他在我们取得一致意见以后一气之下勉强同意。我非常了解他,知道他一旦有了什么看法、爱好和打算,就很难改变,所以我很担忧。他习惯于把他的地图、城市景观图与尤丽娅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一天这对年轻人在这儿定居,不再轻易迁移,他就打算把他的地图集都放到这儿来,他本人也打算在我们这儿度假。总之,他是一个很善良很快活的人。他应该尽早知道,老天是多么捉弄我们啊,简直一切都不可思议,一切都没有定准。’接着他严肃地嘱咐我们好好观察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住你。为什么父亲迟迟不归,您知道他费了多少口舌,多少心血,坚持不懈地说服您父亲,才得到您父亲的同意。您还是听他自己说吧。不说了,事情已经定下来,璐琴德已经给了你。”

路齐多尔和尤丽娅离开第一个歇脚点,慢慢地向前走,时而停一小会儿,边走边谈。他们越过牧场,登上高地,走上另一条修筑得很好的路。马车也很快赶到了。尤丽娅突然指给她的同伴看一幅奇异景象:弟弟引以自豪的全部体育器械,都在热闹地活动着,转轮正把很多人抛上抛下,秋千荡来荡去,每根爬杆都有人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勇敢的人飞跃在无数观看者的头上!所有这一切都是少爷安排的,无非是让客人茶余饭后尽情地娱乐。“你赶车让我们穿过下面那个村子。”尤丽娅大声说,“那儿的人很喜欢我,现在让他们看看我的情况是多么好。”

村子里空空荡荡,年轻人都跑到游乐场去了,只有老头老太太被邮车的号角声召唤到窗前和门外,所有人都向他们鞠躬致意,为他们祈祷祝福,说:“真是天生的一对!”

尤丽娅:“这是对您的称赞!归根结底,我们俩还是很般配的,您现在反悔还不晚。”

路齐多尔:“但是现在,亲爱的姨妹……”

尤丽娅:“说的倒是好听,现在您摆脱了我,就说‘亲爱的’了!”

路齐多尔:“最后一句话!您现在肩负重任。既然您已经了解,而且体察到了我的难处,您为什么不跟我握握手呢?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不友善地捉弄过。”

尤丽娅:“谢天谢地!您已经悔罪了,现在可以饶恕了。我不愿意嫁给您,这是真的,但您压根儿就不想娶我,这是任何女孩子都不能饶恕的。这一回握手,只是为了逗逗乐,您要记住这一层!我承认,我不是郑重其事,仅仅是开个玩笑罢了。只有我原谅了您,我才能宽恕我自己。现在,大家都得到了宽恕,把一切都忘记吧!给您,我的手就在这儿!”

他们紧紧握手,表示言归于好。尤丽娅说:“瞧,我们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花园!我很快就要动身去周游世界,以后还要回来,我们后会有期。”

他们回到山顶那间大厅前,看来大厅已经没有人了;大家不满地看到午饭一再推迟,就到外面散步去了。但安东尼和璐琴德从里面走了出来。尤丽娅从车上跳下来,奔向她的朋友,怀着感激之情跟他热烈拥抱,高兴得流出了眼泪。这位高贵的旅行家脸一下子红了,他的表情也变开朗了,眼里闪烁着泪花,坦荡无遗地表现了一个青年的美好严肃的品质。

两对情侣去寻亲友,他们此时的心情,即使在最美的梦境中也没有遇到过。

正文 危险的打赌

大家知道,人在一帆风顺,称心如意的时候,会产生过分的骄气,因而不知道力量往哪儿使。有如初生牛犊的大学生,就有一种习惯,在假期成群结队下乡旅游,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往往闹出一些事情来。他们的性格各不相同,年轻人的生活乐趣把他们聚集起来,结合在一起。虽然出身和家境、思想和修养各不相同,但所有的人都愉快地交往,互相促进。他们常常选我入伙,如果我承担的责任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重,他们还奉献给我一个“恶作剧大师”的荣誉头衔,因为我很少开玩笑,但一开玩笑就很厉害。下面的事就是一个证明。

在郊游中我们到达一个风景宜人的山村。这个山村虽然偏僻,但适合作邮政驿站,虽然冷清却住着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大家都想休息一下,消磨时光,跟姑娘们调情,过一阵子少花钱的生活,没想到浪费了更多的钱。

刚刚吃过饭,一些人兴致勃勃,另一些人无精打采。一些人醉醺醺地睡大觉,另一些人则想随便想个办法醒醒酒。我们占了几个大房间,房间一侧朝庭院。一辆漂亮的轻便马车由四匹马驾驶辚辚开过来,把我们引到窗前。仆人们从驾驶座位上跳下来,扶着一位相貌堂堂、威严的先生下车,那位先生虽然年岁已高,却精力充沛。我首先看到他脸上有一个漂亮的大鼻子,不知道是什么恶魔附体,我立即想出一个极大胆的方案,没有多加考虑就开始去实施。

“你们对这位先生印象如何?”我问我的同伴们。“看上去,”一个人说,“他是个不准跟他开玩笑的。”“对,对,”另一个人说,“从外表上看,他的老虎屁股摸不得。”“管他的。”我非常得意地回答,“你们赌什么,我要捏住他的鼻子,我非但不会引起他的恶意,而且会赚他一个尊敬的先生称呼。”

“只要你干成了,”一个叫“斗士”的说,“我们每人给你一个金路易。”“您帮我收钱吧,”我提高嗓门说,“我信得过您。”“我宁愿从狮子嘴边拔一根毛。”小个子说。“我必须抓紧时间。”我说完,就往楼下跳。

我一见这位新来的人,就发现他长了一脸连鬓胡子,估计他身边没带修面师傅。这时,我正好遇到一个堂倌,便问:

“新来的客人没有问起修面师傅?”

“问过了!”堂倌回答,“真难办,这位先生的贴身仆人已经迟到两天了。先生无论如何要把胡子刮掉,可是我们唯一的理发师不知跑到哪个邻居家里串门去了。”

“那么我来吧,”我说,“你只管领我去见先生,就说我是剃须师。你会沾光的。”我拿起从屋子里找到的理发工具,跟着堂倌走了。

这位老先生极为隆重地接待我,从头到脚把我大大打量了一番,好像是揣摸我的理发技术。“您有这门手艺?”他问我。

“比得上我的还没有找到。”我答道,我对我做的事是满有把握的。我早年干过这种高贵的手艺活,特别是用左手使剃刀,很有名气。

先生当盥洗室用的房间,朝着庭院,我的朋友们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特别是在敞开窗子的时候。理发工具是备齐的。主人坐下来,围好理发围布。我彬彬有礼地走到他面前,说:“阁下!我干这个手艺活的时候,有一种特点,那就是我给平民百姓修面,总比给贵族豪绅修得好,更令人满意。这种事我考虑了很久,原因总捉摸不透,后来终于找到了,原来我修面时在空气流通的地方总比在关闭的屋子里干得好。阁下如果允许我打开窗户,您会感到满意的效果。”他表示同意,我打开窗子,跟我的朋友们打了个手势,就开始非常舒服地往那些浓密的大胡子上涂起皂沫来。我敏捷地刮去了他面部的胡子,轮到刮上唇的胡子时,我毫不迟疑,一把抓住我这位恩公的鼻子,并且引人注目地把它扭来扭去,我故意这么做,是让我的赌友们高兴地看清楚,并且不得不承认,他们一方输了。

老先生庄重地对着镜子看,看得出,他是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在端详自己,说实在的,他是个美男子。然后他转过身来,用他那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友好地望着我说:“我的朋友,和你的许多同行相比,你是值得称赞的,我发现你比别人的不文明动作少得多。你从不在一个地方刮两三次,而是一刀完成,你不像一些理发师那样剃刀在手掌上抹来抹去,并把刮下来的脏东西暂放在鼻子上。特别值得称赞的是你的左手使刀。这是给你的一点辛苦费,”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古尔登,“只有一样请你记住,给有身分的人修面,不要捏鼻子,以后要改掉这个粗俗的习气,你在理发界定会走运的。”

我深深地鞠躬,答应一定照办,并请他返回再给我一次效劳的机会,就尽快奔向我们那些年轻的伙伴,他们简直使我感到有点害怕,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大声叫喊,像疯子似的满屋乱跑乱跳,鼓掌欢呼,把睡着的人全吵醒,重新又闹又笑地讲述这件事。我一进屋,只好首先关上窗户,请求他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安静下来,但最后我想起自己那么严肃地干那种恶作剧,也忍不住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过了一些时间,狂笑的浪潮才有所平息,我认为是走了红运,口袋里装着金币,外加一枚轻易得到的古尔登。我觉得我相当阔气了。当大家决定第二天分道扬镳时,我更觉得合意。但是,命中注定我们不可能善始善终。这个故事太逗人了,没法不外传。我一再恳求和央求,至少在那位先生离开前守口如瓶,也无济于事。我们当中有一个外号叫机灵鬼的,他和房东女儿谈上了恋爱。他们一块儿闲逛,天晓得他有没有更好的东西让她取乐,反正他是给她讲了这个笑话,两个人笑得差点没有喘过气来。这还不够,她又把这笑话传播开去。这样一来,在快到就寝的时候,这笑话终于传到了那位老先生的耳朵里。

我们比往常更安静地坐着,因为白天闹够了。突然,那个非常关心我们的小堂倌闯进来大叫:“快逃命,他们要打死你们!”我们一跃而起,想知道详情,但他早已跑出门去了。我跳过去,推上门闩,这时已经听到有人打门,我们甚至以为听到门被斧头劈开的声音。我们都吓得像机器一样退到里屋,没有人吭一声。“我们被出卖了,”我大声说,“现在是魔鬼捏住了我们的鼻子!”

“斗士”拔出他的剑,我又一次显示了我力大无比,无人帮助就把一个很重的五斗橱移到门前,幸好门是朝里开的。但这时我们已经听见前室传来的骚乱声,我们这个房间的门受到极其猛烈的冲击。

“斗士”决定自卫,但我一再冲着他和别人喊:“你们快逃命!他们不仅要狠揍我们,还要侮辱,这对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人是最糟糕的。”那个姑娘闯了进来,她泄露了我们的秘密,现在知道自己的情人有生命危险,感到绝望。“快走!快走!”她边喊边抓住他,“快走!快走!我领你们爬出顶楼、谷仓、过道。大家都来,最后的人把梯子撤掉!”

所有的人都从后门翻下去了,我又把一个箱子放到柜上,顶住和加固那两扇受到攻击而往里倒塌的门板。但我的顽强抵抗差一点使我陷入绝境。

当我追赶其余的人时,发现梯子已被撤掉,没有任何逃命的希望。这时,我这个真正的罪犯,非被打得粉身碎骨不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还有思维,还能在这里给你们讲这段故事。你们要听仔细,这个恶作剧没有得到好下场。

那位老先生由于被嘲弄而又未报仇泄恨,非常恼火,因而得了重病。有人说这件事导致了他的死亡,即使不算直接原因,也是原因之一。他的儿子一直追踪作案人,不幸地得知“斗士”参加了作案。几年以后我们才清楚,他提出与“斗士”决斗,结果这个美男子受伤倒地,抱狠终生。又过好几年,由于一些偶然事件,这个行动也使他的敌人受到伤害。

每个寓言都有一定的教育意义,现在说的这个意义是什么,你们大家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

正文 不要太过分

夜晚,时钟敲过了10下,一切按约定时间准备就绪,小客厅里张灯结彩,大方餐桌铺上了干净的桌布,蜡烛与鲜花之间摆满了糕点和甜食。孩子们知道今天可以上桌吃饭,看着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馋得流口水。他们穿着节日盛装,戴着假面具,围着餐桌蹦蹦跳跳。为了不丑化形象,他们都化装成极其可爱的小精灵兄弟姐妹。父亲把他们叫到跟前,要他们朗诵献给母亲生日的祝词。

时间一刻钟一刻钟地过去,善良的老夫人不忍心加重我们朋友的烦躁情绪,便找些话说,一会儿说楼梯上好几盏灯快灭了,一会儿说她担心为受贺人挑选的可口美味煮得太熟。孩子们感到无聊,便淘起气来,急躁起来,有点憋不住了。父亲向来沉着冷静,今天也不行了。他焦急地听着街上的马车声,见有几辆车开过,没有停留,不由得心头火起。为了打发时间,他让孩子们再朗诵一次祝词,孩子们厌倦了,思想集中不起来,念起来尽出错,表演得笨手笨脚,没有感情,像演员一样装腔作势。好心的父亲心中的痛苦一分钟一分钟地加重,10点半过去了,下面的事让他自己描述吧:

“时钟敲过10点,我的焦急变成了绝望。希望是没有了,但我还是担心她以往常那种轻松优美的姿态和漫不经心的神情表示歉意,强调她非常累,做出一副责备的样子,指责我使她倒胃口。我心中像一团乱麻。多年来,我在许多事情上一忍再忍,沉重的石块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开始恨她,但不知道怎样对付她。打扮得像天使一样的孩子们,在沙发上静静地睡着了。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看来只有逃走,才能避免看到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我像平时那样穿上单薄的礼服,急急忙忙走到房门口,记不起用了什么借口,向老夫人结结巴巴地咕哝了几句,她塞给我一个斗篷,我就来到了街上。我多年来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了,像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徘徊于大街小巷。我正想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去,一股潮湿的风刮来,寒冷刺骨,把我的烦恼吹散了一大半。”

这里,我们斗胆行使了叙事诗人的权利,把热心的读者过快地引入感情冲突之中。我们遇到的是一个卷入家庭纠纷的重要人物,但对他还不了解,因此,我们利用现在这点时间简单介绍一下情况,与老夫人打打交道,听听她诉说她面临的问题、内心的激动和处境的狼狈,听听轻言细语和大声疾呼。

“我早就想过,预言过:我是不能宽恕这个女主人的,我警告过她,但她变本加厉。男主人白天在办公室、城里和乡下办事,晚上回来,看到的要么是空房,要么是事先没有告诉他的舞会。她离不开那些。如果身边没有人,没有男人,如果不坐车东游西逛,如果衣服不时时更换,她就会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一大早就下乡去了。好吧!我们趁她不在,安排了一切,她发誓9点钟回家,我们做好了准备。男主人听孩子们规规矩矩地背诗,孩子们都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油灯和蜡烛都点燃了,烹炸蒸煮一应俱全,但她却没有回来。男主人自我克制能力极强,他竭力掩饰自己的焦急情绪,但还是爆发出来了,这么晚离开了家!出走的原因很清楚,但去向却不得而知。我常常真诚坦率地告诉她,她已经有了情敌,想吓得她回心转意。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出男主人有什么反应。他早就看中了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女人也在追求他。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此奋斗过。现在他出走了,这一次是绝望的情绪逼得他不敢正视现实,看到他的善意得不到好报,才在夜里离开了家,我算认输了。我不止一次地对她讲,她不应该做得太过分。”

现在我们又找到了我们的朋友,听他自己讲:

“我看到本地最豪华的旅馆下面有灯光,就走去敲窗,问那个伸出头张望的店员。我用熟悉的声音问,是不是有生人来过,登记了没有。说话之中他已把门打开,对两个问题都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后请我进去。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要继续过一过童话式的生活,便请他给我开一个房间。他立刻在三楼为我收拾好了一个房间;他说,二楼要留给预订房间的客人。他赶紧忙他的事去了。我没有再麻烦他,只是向他担保我一定会付帐。住宿的事一下子就办好了,我又陷入痛苦之中。往日的一切,无论激烈的还是柔和的,一齐涌上心头。我责骂自己,力图控制住自己,抑制自己的烦恼,但愿明天早晨一切恢复正常。我想象明天一切已在正常进行,但随后又毫无节制地发起怒来,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是通过一件令人激动,但看来微不足道的事,偶然认识这个高尚的人的,我们的读者肯定会对他深表同情,因而希望知道这个人的详细情况。他正在房间里激愤地,但又默默无言地走来走去,趁今夜的奇遇还没开始,我们继续介绍他的情况。

这个人叫奥多阿德,是个古老的大家族的后裔。他继承了历代祖先最高贵的优点,上过军事学校,胸怀阔达,精神抖擞,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宫廷里的短期服务,使他洞察过高贵人品的外在特征。他年纪轻轻就颇受重用,随一个外交使团出国考察,大开眼界,了解到外国宫廷的不少情况。机遇造就人才,使得他观点明确,回忆清晰,特别是产生了尽快投身事业的良好愿望。他能流利地讲几种外国语,交谈时态度自然,从容不迫。所有这些使他飞黄腾达起来。他幸运地参加了所有外交使团的工作,由于善解人意,对各方提出的种种理由能作出公正的判断,使各方都很满意,而深受欢迎。

首相有意把这个杰出人才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的女儿,一位非常活泼美丽、谙熟上流社会道德礼仪的女子,许配给他。这件事也和人间其他美事一样遇到阻碍。在大公的宫殿里,索菲洛尼亚公主是以被监护人的身分长大的。她是她们大家族的最后一个支脉,土地和佃户都掌握在叔父手中,不过她的能力和要求依然具有重要意义。为了避免争执,人们想把她嫁给比她年龄小得多的王储。

人们怀疑奥多阿德爱上了她,因为发现他写过一首题为《曙光女神》的诗赞美她。她在这一方面不够谨慎,又很直率,半开玩笑地对女友说,要是连这些优点都看不见,那就是没长眼睛。

后来他结婚了,这种猜疑也随之平息下去了,但暗处的敌人仍然在悄悄地助长这种猜疑,并利用机会进行挑拨。

人们虽然尽量避免触及国事和王位继承问题,谈话时仍然难免冒出几句。大公及其智囊团认为,最好是把这件事放一放,但暗中追随公主的人希望早日完事,以便给他们更大的余地来监视这位高贵的女士,他们特别想抓住时机,利用那个沾亲带故、处于有利地位的老国王索菲洛尼亚还在世,偶尔还可以以父亲身分进行干预的机会。

人们怀疑奥多阿德利用使团进行纯礼节性访问的机会,把本来要拖延的事情提出来。反对派利用了这个机会,他费了很多口舌解释,才使岳父相信他是无辜的,岳父不得不施展自己的全部影响,为他在一个边远省份谋得一个总督职位。在那里,奥多阿德感到很幸福,因为可以做必要的、有益的、善良的、美好的和伟大的事业,流芳百世,不致虚度此生,不致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违心地去做那些临时性的事情,甚至自甘堕落。

他的夫人并没有这种感觉,仍留在大都市,过了很长时间,才迫不得已地来到他身边。他尽可能使她欢喜,想各种办法补偿,鼓励她夏天到附近乡下游玩,冬天参加演戏、跳舞,从事她所喜爱的一切活动。奥多阿德甚至容许一位朋友住在家里,这个朋友是一个陌生人,是熟人不久前推荐来的。其实,他根本不喜欢这个人,凭他观察人的锐利眼光,就看出这个人不大老实。

他对我们刚才所说的,有一部分并没有看清楚,但对很多事情是非常明白的。总之,将这些秘密透露出来,为弗里德里希的可靠记忆提供素材以后,我们又转向奥多阿德。他还在房间里激动地步来走去,又打手势,又高声说话,表达出他正在进行的激动的内心斗争。

“我想来想去,在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店员给我送来一盘牛肉汁,正解我的饥渴。由于终日筹备生日庆祝活动,我一点东西都没吃,可口的晚餐摆在家里,连刀叉都没有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邮车传出悦耳的号角声。‘这是从山里来的,’店员说。我们奔到窗前,借着车上两盏很亮的马灯的光,看到一辆坐满了人的四驾马车来到门前,这是总督专车。仆人们从车上跳下来。‘他们到了!’店员边喊边向房门跑。我一把拉住他,再三叮嘱他,不要说我在这里,也不要透露有人租了房间。他答应了一声,就蹿了出去。

“因为说话,我错过了机会,没看见走出车来的是什么人,焦躁情绪又产生了。店员老不给我送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他来,我才从他口中了解到,客人都是女眷:一位年老的贵夫人、一位美貌无双的中年女子、一个讨人喜欢的宫女。‘她开始时对我下命令,’他说,‘接着温柔地向我讨好,但等我对她表示爱慕的时候,她又嘲笑我,看来她的活泼性格完全是一种天性。我立刻发现她们都有些吃惊,因为我在等候她们,房间也准备好了,每个房间都点着灯,壁炉里生了火,可以在这里安居,厅里摆好了晚饭,我端上牛肉汁,她们似乎都很满意。’”

两个女子坐在餐桌旁,老夫人没吃几口,美丽可爱的女子一口也没有吃;侍女,她们都叫她璐茜,却吃得很香,而且极力称赞这个旅店,明亮的烛光、精致的桌布、各种瓷器和餐具,无不赏心悦目。她在烧得旺旺的壁炉旁烤暖和后,回头问再次进来的店员,这里的人是不是不分白天黑夜接待客人。小伙子也还算老练,但此刻变得像一个孩子,既想保密,又想露出点倪端,后来什么也瞒不住。他的回答,起初含含糊糊,逐渐地接近实情,最后在这个调皮女孩子的面前,在她反复追问下,无路可走,只好承认来过一个公务人员,一位老爷,已经走了。最后,他说走了嘴,告诉她这位老爷真的还在楼上心神不定地来回走动。年轻女子一跃而起,别人跟着站起来。她们慌忙地说,那可能是一位老先生,店员肯定地说,那人很年轻。她们还是怀疑,他又向她们保证他所说的全是真话。夫人越发慌乱不安。美妇人认为那人无疑是叔叔;老夫人却说,这不符合他的习惯。年轻女子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除了他,别人不可能知道她这个时候会来。店员一再保证,那是一个健壮的漂亮年轻人。璐茜打赌说,那肯定是叔叔,认为店员是开玩笑,根本不可信,她们争辩了半个小时。

最后,店员只好上楼恳求先生赶快下去,威胁说,要不然,女士们就要亲自上来向他请安了。“她们急得不得了,”店员接着说,“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老是不想露面,她们把您当作叔叔,迫不及待地要和您拥抱哩。请您下去吧,求求您了!难道您不是在等候她们吗?请您不要故意错过这次令人喜悦的奇遇吧!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太值得一看了,她的声音可好听哩。她们都是本分人。请您赶快下去吧,否则她们会闯讲您的房间的!”

热情激起热情。他恢复了以前的激动,渴望新的、陌生的东西。他下楼去,希望能跟新来的客人风趣地谈谈话,说明自己到这个陌生的环境来是为了散心,但他觉得这好像是他熟悉的、预示要发生什么事的环境。他想着想着,不觉到了门口。女士们以为听到的是叔叔的脚步声,就赶紧迎上来。怎样的奇遇!多么欢乐的场面!美丽的女子大叫一声,搂住老夫人的脖子,我们的朋友认出了她们俩,不禁大吃一惊,就向前走了一步,跪在那个年轻美人的脚下,拿起她的手极为温顺地吻了一吻,又立刻放开。“曙—光—女—神”这几个字停留在他的双唇上。

现在,我们把目光转向我们朋友的家,发现这里一切还是老样子,厅里和楼梯上的灯都没有熄灭,善良的老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把饭菜从火上取下来。有一些菜已经烧焦,吃不得了。侍女一直呆在熟睡的孩子们身边,屋里仍然点着蜡烛,她的神情安静,耐心,而走来走去的老夫人却闷闷不乐。

马车终于回来了,夫人一下车就听说丈夫几小时前被叫走了。她顺着楼梯向上走,仿佛一点儿也没觉察到节日般的灯光。老夫人从仆人那儿知道,路上出了事,马车跌进了沟里。

夫人走进房间。“这是什么化装舞会?”她用手指着孩子们问。“您要是早来几个小时,”侍女回答,“一定会更高兴的。”孩子们被摇醒了,他们看见母亲,就跳下地,朗诵刚学到的格言。起初,双方只是有些拘束,随后,由于没有鼓励和提示,孩子们开始结结巴巴,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大人只好安慰这些可爱的孩子上床睡觉。夫人单独留下,一下子栽到沙发里,抱头痛哭。

现在只好详细介绍一下这位夫人以及她很不痛快地度过的乡村庆祝活动。阿尔贝蒂妮是这样一个女子,跟她单独在一起时没什么话可说,但人们很愿意在社交界场合见到她。在那里,她是全体公认的真正增添光彩的人物。场面冷却时,她像兴奋剂一样,使大家活跃起来。她的动人之处在于能表现自己。只要有一定的空间,她就能舒展她的身体,观众越多,表演的效果越好。她需要一种环境,这种环境能够容纳她并需要她的魅力。然而面对单个的人,她不知道怎样对待。

常住在他家里的那位朋友之所以能得到她的厚待,并一直留下来,仅仅是因为他善于使活动花样翻新,不断变化,尽管他不知道要在令人愉快的大圈子里安排活动。分配角色时,他总是当慈父,一本正经地、老成持重地压倒比他年轻的一号、二号和三号情人。

弗洛丽妮是附近一个大骑士庄园的女主人,她冬天住在城里,很多事都委托奥多阿德办。他采取的改善国营农场的措施有时也给她的庄园带来很大好处,使庄园的产量大幅度增长,给她带来希望。她夏天返回庄园,把庄园办成一个开展多种文娱活动的场所。生日庆祝活动尤其不错过,还举办多种多样的节庆。

弗洛丽妮是个活泼愉快,喜欢开玩笑的女子。她从不依恋任何人,也不要求任何人依恋她。她特别喜欢跳舞,只以舞步节奏感评价男舞伴;在整个舞会上,她永远不知疲倦,对只见一面就郁郁寡欢的人,她很难忍受。此外,她善于扮演每出歌剧或话剧中不可缺少的快活的情人角色,表演时总是高雅迷人,因此她跟一向扮演谦虚大度女角的阿尔贝蒂妮从不发生争执。

为了举行一次成功的活动庆祝即将到来的生日,她向周围城乡的上流人士发出了请帖。生日那天,吃过早点就开始跳舞,午餐后接着跳,延续的时间很长,客人们很晚才回家,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路很不好走,更糟糕的是,路刚修过,大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大吃一惊,车夫看不清,掉进了沟里。我们的美人与弗洛丽妮以及那位朋友都狼狈不堪。那位朋友很快爬了出来,从车顶朝下面喊:“弗洛丽妮,你在哪儿?”阿尔贝蒂妮觉得是在做梦。那位朋友探身进来,把躺在上面的弗洛丽妮拉出来,她已经晕过去,他为她忙了一阵子,才把她托在自己强有力的胳膊上,重新上路。阿尔贝蒂妮还闷在车里,车夫和仆人帮她从车里钻出来,她在仆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前挪。路况很糟,穿着跳舞鞋不方便。尽管有小伙子搀扶,她还是一拐一拐的。她的内心世界更荒凉,更阴郁。她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走进旅店,在一个小房间看见弗洛丽妮躺在床上,女店主和弗里德里希围着她团团转,她才证实了自己的不幸。她的不忠的朋友与背叛她的女友之间的暧昧关系,一下子暴露无疑。她无可奈何地看到,她的女友刚睁开眼,就抱住那位朋友的脖子,女友带着苏醒时的柔情,黑眼睛重新闪出光辉,苍白的脸染得鲜红,显得更年轻,更动人,更可爱。

阿尔贝蒂妮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垂下眼睛,他们几乎没看见她。他们醒悟过来,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损失已经酿成。大家还得继续乘车,即使在地狱,有情人、男叛徒和女叛徒也可以极不合拍地挤在一起。

正文 新美露西娜

尊敬的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不大喜欢开场白和序言,因此我开门见山,保证这次一定讲得非常精彩。我讲过一些大家都爱听的真实故事,但是我敢说,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比以前的任何故事都动听。这个故事是好几年前听到的,但是现在想起它,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便想让它有一个结局。这样的故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得到的。

首先应该承认,我那时的生活动荡不定,很难做到近期甚至第二天的生活有保障。青年时代我不善于理财,常常穷困潦倒。有一天,我准备出门。本来,这次旅行可以给我带来很大的收益,可惜我的排场铺得大了点,一开始就乘高级邮车,后来钱不够了,只好改坐普通邮车,最后所剩无几,不得不徒步走到终点。

那时的我,是一个小滑头,每到一个旅馆,就去纠缠女店主或女厨子,想方设法讨她们喜欢,一般情况下都少付不少饭钱。

一天傍晚,我来到一个小镇的驿站,正想按老习惯行事,身后驶来一辆漂亮的双座四驾马车,停在门口。我转过身,发现车上只有一个女子,没有侍女或仆人陪同,便立刻跑过去,替她打开车门,问她有什么差遣。我见她下车时身段优美,就细心看了几眼,发现她可爱的脸蛋略带愁容。我又问她,可不可以为她效劳。“可以!”她说,“劳驾把座位上的小箱子小心地搬下来,送上楼。千万要平稳,一点也不能磕磕碰碰。”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箱子,她关好车门,我们一起上楼,她告诉店员,说她今晚住在这里。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让我把箱子放到墙边的桌子上,我从她的几个动作看出,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就恭敬而热烈地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告辞。

“您去为我们两人订晚餐。”话是随口说出的,可让我产生一种联想:这个差事是个美差。我不由得骄傲起来,什么店老板、女店主和用人都没有放在眼里。我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与她重见的时刻马上到来。饭菜上了桌,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好久没有用过这样的美餐了,更不用说是跟一位理想中的美人一起;我甚至觉得她一分钟比一分钟美。

她的谈吐令人愉快,不过她总是避开任何谈情说爱的话题。桌上的餐具都撤走了,我还在踌躇,绞尽脑汁想接近她,但都是白费心机:她以一种尊严的神情同我保持距离,这种尊严使我无法抗拒,我很不甘心地跟她告辞了。

我一夜没有睡好,老做噩梦,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去打听她是否雇了驿车,听说“没有”,就往花园跑,只见她已经穿好衣服,正站在窗前,便立刻快步上楼去找她。她迎面向我走来,那模样真美,比昨天还美,我不由得滋生出爱慕、情欲和冲动。我三步两步跑到她跟前,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天仙般的、魅力无穷的造物啊!”我放声喊起来,“很抱歉,不爱您是不可能的!”她使了个不可思议的巧劲儿,从我怀中挣脱出去,我连她的脸都没有亲到。“您要是不想毁掉幸福,就得克制这种唐突的放肆的举动,幸福离您很近,但要经过几次考验您才能得到它。”

“您想怎么办,就干脆说出来吧,我的天使!”我高声说,“千万别让我绝望。”她微微一笑答道:“您要为我效劳,就得依我几个条件!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望一个女友,我打算在她那儿住几天,在这几天里,我希望我的马车和这个小箱子继续赶路。您愿意帮这个忙吗?只要小心地把小箱子搬出搬进马车就行,别的事情不用操心。您上车后要坐在它旁边,细心照料;到了旅店,把它放在桌子上,放在特定的小房间里,您不能呆在那个房间里,也不能在那里睡觉。您每次都用这把钥匙给房门上锁。这是一把万能钥匙,什么锁都能开,而且能使锁获得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用它锁住的门谁也打不开。”

我望着她,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说,只要我有希望很快与她再见,只要她用一个吻来保证这个希望不落空,我答应一切照办。她吻了我一下,从此我就变成了她的忠实奴仆。她要我去雇驿车。我们商量好了我要走的路线、停留和等待她的地点。最后,她把一个装有金币的钱包塞在我手里,我吻了吻她的手。临行,她好像很激动,我不知道我那时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雇了马车回来,发现小房间的门已经上锁。我立即试了试我的钥匙,果然灵验。门自动灯开,房间是空的,只有小箱子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放上去的。

马车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箱子搬下楼,放在身边。女店主问:“您的女士到哪儿去了?”一个孩子答道:“她进城去了。”我向人们致意,神气十足地离开了这个小镇;昨天晚上的我,还是用两条泥腿走到这儿来的。想到这里,我好不得意,反复琢磨这件事,数着金币,设想许多方案,不时朝小箱子看一看。对这些,您是不难想象的。我一直赶路,几站都没有下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她要我去的那个大城市。我谨慎地遵照她的吩咐,把小箱子放在特定的房间里,箱子旁边放上几支蜡烛,照她的吩咐,不点燃,然后锁好房门,安排好住宿,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

我很想念她,但过了一段时间,便觉得无聊起来。我这个人不习惯离群索居,在房间里呆不住,便到饭店餐桌上和公共场所找了一些玩得投机的伙伴。我的钱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一进入赌场,头脑就发热,越是输越不肯罢手,一个晚上便把袋里的钱输得精精光,回到房间,还不能克制自己。我又成了穷光蛋,虽说能利用富人的声望赊帐度日,但心慌意乱,不知何时能与我的美人儿重逢,那种狼狈劲就别说了。我急切地盼望她到来,没有她,没有她的钱,就没法活下去。

晚饭是孤孤单单吃的,毫无味道。饭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自己咒骂自己,然后倒在地上乱揪头发,像野人一样。突然,我听见隔壁锁着的房间里有动静,接着听见有人敲打那扇锁好了的门。我一跃而起,抓起钥匙就往外跑,但门已自动打开,我的美人儿披着烛光向我走过来。我跪倒在她的脚下,吻她的手和衣服,她把我扶起。我不但没有勇气拥抱她,而且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是坦率而羞愧地向她认错。“这是可以原谅的,”她说,“只可惜你我的幸福得推迟到来。你还得到世界上走一程,我们才能重逢。这里有金币,比上次的多,”她说,“只要省着点用,是足够的。上次是酗酒和赌博弄得你狼狈不堪,今后可得当心酒和女人。让我盼到更愉快的重逢吧。”

她转身跨过门槛回房去了,两扇门自动关闭,我一再恳求,毫无回音。第二天早上,我去付饭费,店员微笑着说:“我们终于知道您为什么要用这么巧妙、这么不可思议的方法锁门,不让任何钥匙打开您的房门了。我们原以为,您随身带着很多很多金银财宝。刚才,看见您的宝贝儿下楼。她确实是值得好好保藏的。”

我无言以对,付了款,就带着小箱子上车继续闯江湖,同时抱着一个坚定信念:注意听从我的神秘女友的警告。我来到一个大城市,很快结识了一些迷人的女子,几乎完全被她们迷住。看来,她们是要我付出很大代价,去博得她们的欢心。因为,她们既与我保持距离,又引诱我一次一次地破费。我只想讨她们欢心,又不顾还有没有钱,一个劲地挥霍,完全与上次一样。几周过去了,我发现钱包一点没有变扁,完全与刚拿到手的时候一样鼓鼓的,真是喜出望外。我想弄清这个钱包可爱的性能,便坐下来把里面的钱数得清清楚楚,记清了总数,然后又像往常一样与朋友们寻欢作乐。当然少不了水上游乐、外出观光、唱歌跳舞以及各种娱乐活动。这一回用不着多加注意,就发现钱包在缩小,看来是由于我有意数钱,违背了它的不可数的本性。我正在享乐的兴头上,欲罢不能,便把现金很快花光了。我诅咒自己的处境,抱怨我的女友诱我走邪路;我认为她是不怀好意,不想让我与她重逢,一气之下准备解除我对她的一切义务,把小箱子打开,或许从里面可以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箱子不重,钱是装不下的,可能有珠宝。珠宝我当然也是很喜欢的。我真想马上动手,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推迟到夜里,以便从容地干。想好以后,我就赶去参加刚答应下来的晚宴,又玩了个痛快。就在葡萄酒和鼓声把人们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遇到一件极不愉快的事,饭后吃点心时,我那可爱的美人的一个中年男友意外地走了进来。他是外出旅行路过这里的,他一进来就坐到她身边,马上想行使他作为旧情人的权利。我当然不满,免不了发生口角和斗殴。我们拔出刀剑,恶斗了一场,我负了好几处伤,被抬回家时已半死不活。

外科医生给我包扎后走了。夜深人静,看护我的人进入了梦乡,隔壁房间的门无声地打开,我那个神秘的女友走进我的房间,坐到我的床边。她问我还痛不痛,我没答理,因为我很虚弱,心里烦闷。她说了许多关心的话,用膏药擦了擦我的太阳穴,我顿时有了力气,于是就大发脾气,用激烈的言词斥责她,把我的不幸统统归罪到她的头上,责怪她唤起了我的激情,责怪她时隐时现,责怪自己摆脱不了百无聊赖和如饥似渴的处境。我越说越激动,像在发高烧一样。最后,我向她赌咒,要是她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这一次仍然不愿属于我,不跟我结婚,我就不活了,我要她做出最后的答复。我见她犹犹豫豫,说话吞吞吐吐,便完全失去理智,把缠了两三道的绷带从伤口上扯掉,决意让伤口流血。奇怪得很,我的伤口全部愈合,未留半点痕迹,她已躺在我怀中。

现在我们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伴侣。我们彼此请求原谅,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答应跟我继续旅行。不一会儿,我们就并排坐在车上了,小箱子放在我们对面第三个人的坐位上。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这个东西,就是现在,我也没有想谈论它,虽然它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心照不宣地看管它,似乎这是环境的需要。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它搬进搬出,并且和以前一样把门锁上。

只要钱包里有钱,我就随便花;钱用完了,就把钱包给她看。“这很容易解决,”她边说边指着放在车子边上的几个小口袋,这些我以前见过,但没有用过。她把手伸进一只口袋,掏出几个金币,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币,让我知道,可以支付我们的任何开销了。我们继续旅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不论是我们两人在一起,还是与别人在一起,我们都很愉快,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再一次离开我,尤其是,近来已经知道她有了身孕。按理说,这只会增添我们的欢乐,加深我们的爱情。遗憾的是,一天早上,我发现她不见了。没有她在,我总感到烦闷,便带着小箱子继续赶路,试了试那两个口袋的魔力,都还没有失灵。

旅途一直很愉快。我不愿意回顾我的冒险生活,期待着这次奇遇自然而然地发展,但还是发生了一些令我震惊、担心甚至害怕的事。我为了赶路,已习惯于日夜兼程,常在黑暗中乘车,车里的灯一旦熄灭,便是一团漆黑。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见车棚上有灯光。我仔细观察,发现光是从小箱子里射出的。小箱子上面好像有一条缝。我猜想,产生裂缝的原因大概是入夏以来天气炎热干燥。这时,我脑子里关于珠宝的念头又活跃起来了。我估计小箱子里可能有一块红宝石。为了证实我的估计,我尽量坐直身体,让眼睛贴着那条缝。只见里面有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家具十分豪华,镶着宝石,通过拱形屋顶的开口,仿佛看见一个王宫的大殿。我惊讶不已,想看个究竟。虽然我只能看到大殿的一个部分,但别处的情形已能想象到了。壁炉看来烧得很旺,旁边有一把靠椅。我屏住呼吸,继续观察,见从大殿另一侧走来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虽然她的身体缩小了好几倍,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美人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读书,用小巧的火钳把火拨旺。我清楚地看到,这极其可爱的小人儿也怀了孕。大概是看的时间长了点,我觉得身子不大舒服,不得不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可是,我再往里看,想证明是不是在做梦时,火光熄灭了,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可想而知,当时我是多么诧异,甚至感到害怕。对这次发现,我纵然有千种猜测,也理不出个头绪。想着想着,便睡着了。醒来时,我以为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但是我觉得我跟我的美人儿有了几分疏远。我更细心地搬运那只小箱子。

不知道是愿意还是害怕她以真人大小重新出现。

没过多久,我的美人果然来了,穿的是白色衣服。那正是黄昏,室内较暗,她的身材看上去比平时高了些。我想起有人说过,所有女水妖和山精的身体在夜幕降临时都明显变大。她像往常那样飞身投入我的怀抱,而我由于心情沉重,不能高兴地紧紧拥抱她。

“我最亲爱的,”她说,“可惜我早就知道,我现在会受到你这样的对待。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看见过我;你已经知道我在某些时候的情况。你我的幸福就这样夭折了,甚至可以说到了毁灭的地步。我不得不离开你,而且不知道能不能与你再见。”在那之前,她的面容曾梦幻般地浮现在我眼前,然而她现在的形象,她现在说话的优美姿势,却立刻消除了那梦幻般的记忆。我热烈地拥抱她,向她证明我的爱,向她保证我无罪,告诉她我的发现只是出于偶然,总之,我作了许多表示,她不仅本人安定下来了,而且努力安慰我。

“你好好考虑一下,”她说,“看看这个发现是不是损害了你的爱情,看看你能不能忘记我曾以大小不同的两种形态待在你身边,看看我身驱的缩小会不会削弱你对我的好感。”

我凝视着她,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美,我暗自思量:“你拥有一个女子,她时不时地变成小人儿,由你装在小箱子里带着东奔西走,难道这是极大的不幸?假如她变成巨人,要把她的丈夫塞在小箱子,是不是更糟?”想到这里,我又快乐起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浪迹天涯。”“心肝宝贝呀,”我回答说,“让我们像过去那样,永不分离,永远在一起吧!我们俩会生活得更美满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什么都答应你,会更小心地照管小箱子。你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可爱的人,怎么会给我留下坏印象呢?要是两个相爱的人形体都这样矮小,他们该有多么幸福!那不过是一幅精巧的画像罢了,是一种魔术。你是在考验我,跟我开玩笑;你瞧着吧,我是不会变心的。”

“事情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美人说,“你不把它放在心上,这我很满意。对我们俩来说,结局可能是很好的。我愿意相信你,我自己也要尽力而为。不过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满腹牢骚地追忆这次发现。此外,我还有一个恳切的要求,你要更谨慎些,要少喝酒,少生气。”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还想再三向她保证,然而她转变了话题,一切又恢复正常。我们没有理由变换逗留地点,城市很大,我们的社交面很广,而且这个季节的郊游和游园活动很多。

在所有这些娱乐活动中,大家都喜欢见到我的妻子,男男女女都热切地要求与她见面。她那迷人的姿态与适度的威严结合得天衣无缝,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亲可敬。她会弹琴唱歌,精彩的表演使社交晚会灿然生辉。

我承认,我不能从音乐中得到好处,甚至可以说,音乐使我产生反感。我的美人很快看出了这点,因此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她不用这种方式来引起我的乐趣。她好像是要在社交场合获得补偿,在那里,她通常能遇到大批的崇拜者。

没有必要否认,我们最后这次谈话未能使我忘记那件事,尽管我极力忘记它。它反而使我的感情起了奇特的变化,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一天晚上的盛大社交活动中,我忍耐已久的不满情绪暴发了,这使我吃了极大的亏。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原来是我从那次不幸的发现以来,就不像以前那样爱我的美人了。我对她变得极为嫉妒,以前,我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晚餐时,我们斜对面坐着,离得很远。我跟坐在旁边的两个女人意气相投,谈笑风生。我早就觉得她们很有魅力,和她们调情打趣时,谁也不吝啬葡萄酒。这时,在另一侧,有两个爱好音乐的男人在纠缠我的妻子,他们怂恿大家唱歌,独唱合唱都行。我很生气,我讨厌唱歌。那两个音乐爱好者却没完没了。当有人要我也来个独唱时,我真的被激怒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甩。

旁边两个女人妩媚可爱,使我的情绪有所缓和,一切本来是可以使我轻松愉快的。但我正在气头上,偏偏这时要发生使人恼火的事情。怒火暗中不断地烧灼我的心。有人拿来一把琴,为我的美人伴奏,全场一片称赞声,我的心碎了。不幸的是,他们要求全场安静。要我也别再说话。这种要求气得我咬牙切齿。极小的火花点燃了炸药的雷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时,女歌手唱完了一支歌,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她无比妩媚地朝我瞥了一眼,可惜这目光不能打动我的心。她发现我痛饮了一杯酒以后,又斟满了一杯。她用右手食指妩媚地威胁着朝我指了指。“您要想想,那是酒!”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刚好让我听见。“水还是让女水妖喝吧!”我大声说。

“各位女士,”她对我旁边的女人说,“把你们的全部魅力施展出来吧,喝酒莫让酒杯干!”

“您不要受人指使!”一个女人附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那个侏儒想干什么?”我嚷道,激动得把胳膊一挥,撞倒了酒杯。“这儿酒洒了很多呀!”绝代佳人喊道,拨弄了一下琴弦,想在骚乱中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她身上来。这一着果然有作用,她站起身来,好像要表演得更美一些,并且继续演奏序曲。

我看到红葡萄酒在桌布上流淌,恍然大悟,知道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心中十分懊悔。音乐第一次感动了我。她唱的第一段是友好地向全场观众告别,大家感到暂时还在一起。第二段唱的是全体解散,人人感到孤独,与世无缘,没有人觉得自己还在这里。对最后一段,我怎么说好呢?那是专唱给我听的,述说爱情已受损伤,是粗暴与傲慢将它断送。

我领着她回家,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料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一进房门,她变得又快活又可爱,甚至开起玩笑来,又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自信而亲热地说:“在欢乐的晚会上,你经常应别人请求唱歌,比如昨天晚上,你唱了那支动听的告别歌;现在,趁着良晨美景,你也给我唱一支快乐动听的欢聚歌吧,让我们觉得好像初次相识一样。”

“我的朋友,我不能唱了,”她声调严肃,“昨天晚上我唱的是我们的别离,现在马上要分手了。我只能对你说,违背许诺和誓言给我们俩种下了恶果,你破坏了你莫大的幸福,我也不得不放弃最美好的心愿。”

我恳求她详细解释,她答道:“我可以遗憾地解释给你听,因为这关系到我是否留在你身边。告诉你吧,我本来是可以把这件事隐瞒到底的。你所看到的我在小箱子里的形象,是我的本来面目。我生于埃克瓦尔德国王家里,国王是小人族中最强大的君主,历史上对他的事迹有很多记载。我们的民族仍然像远古时代那样工作和劳动,也就很容易管理。你可不要以为小人族的劳动方式落后。过去,我们制造击出后能跟踪追击敌人的刀剑。看不见的神秘链、穿不透的盾牌以及类似的器具,是我们的杰作。现在,我们主要制造舒适的家庭用品和装饰品,在这些方面远远胜过地球上的其他民族。如果你能到我们的作坊和仓库走上一趟,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如果不是我们整个民族,特别是王室,发生了一些特殊事情,一切都会非常美好。”

她刚停了一会儿,我就敦促她揭开这个神奇的秘密,她立刻顺从了我。

“大家知道,”她说,“上帝创造出世界后,陆地变干,山岭巍峨耸立。我要说明的是,上帝首先创造的是小人族,目的是让这些聪明的造物在地球内部通道和沟壑里,欣赏和瞻仰他创造的奇迹。大家还知道,后来这个小人族走出了地下,妄想统治世界。为了把小人族赶回山里,上帝创造了龙。但是龙习惯于盘踞在高山深壑之中,有很多龙喷火,使生灵涂炭。小人族不知所措,只得恳求主宰一切的上帝,祈祷把不洁的龙族消灭干净。贤明的上帝虽然不愿下决心铲除他的造物,但很关心灾难深重的、可怜的小人族,立刻创造了巨人,要巨人去跟龙搏斗,虽然不把龙消灭,但一定要减少龙的数目。

“巨人在大体上解决了龙患以后,也骄傲自大起来,有的甚至犯罪,特别是迫害善良的小人族。小人族在灾难中又一次求助上帝,万能的上帝立即创造骑士,要骑士去跟巨人和龙搏斗,并与小人族和睦相处。于是,这些造物终于都安定下来,形成巨人和龙,骑士和小人族和平共处的局面。我的朋友,现在你可以看出,我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种,这固然使我们感到光荣,却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弱点。

“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是永恒的,原来伟大的,势必变小和减少,我们就处在这样一种变化状态中。创世以来,我们的人数一直在减少和缩小,首当其冲的是王族,由于想保持纯粹的血统,这个家族第一个遭到厄运。因此我们的哲人很久之前就设想了一条出路:每隔一段时间派出一个公主,与光荣的骑士成亲,以振兴小人族,避免全族复灭。”

我的美人诚心诚意地说出这么多实话,我还是心怀疑虑地望着她,觉得她是在捉弄我。对于她的高贵出身,我已经不怀疑了;我不大相信是的,她不嫁给骑士而嫁给我。因为我太了解自己了。她好像是要我相信,我的祖先也是上帝直接创造的。

我掩饰住惊讶和怀疑,亲切地问她:“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怎样获得这样高大而端庄的形体的?在我所认识的女子中,没有几个能与你媲美。”“你要知道,”我的美人儿回答,“古时候,小人国王室会议就作出了一个决定,尽可能不采取那种非常步骤。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次的起因是我的弟弟,他生得太小,保姆们从襁褓中就把他丢了,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不发生这件事,还是不会这么快地派公主出山来的。小人国的年鉴还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于是,国王把他的智囊团召集起来,经过短时间讨论,一致决定派我出来找一个丈夫。”

“决定!”我大声说,“真是妙不可言。下决心,作决定,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把一个小人变成天仙,你们的智囊团有这种能耐?”

“这一点,”她说,“我们的祖先早就预料到了。在国王的财宝中,有一只大金戒指。我现在说说它是怎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我还是孩提的时候,就有人让我看过我现在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后来人们做了许多工作,把我将要遇到的一切都讲给我听,教育我该作什么,不该作什么。

“按照我父母最喜欢的夏季行宫的式样,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座正殿,几座偏殿,还有大家都喜爱的建筑物。宫殿建造在一个大峡谷的入口处,装饰得无比美丽。在规定的日子里,我父母带着我和全宫廷文武到那里去。军队列队行进,24名祭师用华盖颇为吃力地抬着神奇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正殿门槛上,正好让人们可以跨越。仪式过后,我与大家依依惜别,紧接着就开始工作。我走过去,把手放在戒指上,立刻开始长高,眨眼工夫,就长成现在这么高大。然后我立即把戒指戴在手指上。这时,窗门、房门、大门全部关闭,偏殿也退进正殿,整个宫殿不见了,放在我身边的是一只小箱子。我立刻把它提起来带在身上。我变得高大而强壮,非常惬意。面对树木、山岭、江河和平原,我仍是一个小人儿,但与青草相比,特别是与蚂蚁相比,我已是巨人。我们小人族与蚂蚁的关系并非一直友好,因此我们常常受它们欺侮。

“关于我在遇到你以前的旅途生活,可以讲上几天几夜,现在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考验过一些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使光荣的埃克瓦尔德家族兴旺和永存。”

她述说时,我并没有想摇头,但是头还是不时地摇。我提出许多问题,没有一个得到满意答复。更糟糕的是,我极为悲伤地得知,她有了这段经历以后,就要回到父母身边去,虽有心再回到我身边,但现在非回去不可,不这样做,她和我都要失去一切。钱包里很快就会掏不出钱来,说不定钱花光以后还会出事。

我听说钱快花光了,就不再问还会出现什么情况,我耸了耸肩膀,不吭声,她好像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收拾好行装,坐进马车,把小箱子放在对面。我还是看不出它是座宫殿。我们的车经过了好几个站,路上顺当地从口袋里掏出钱付车费和小费,并有剩余。我们进山后才下车,我的美人儿走在前面,我遵照她的吩咐,提着小箱子紧随于后。她把我引上一条通往有草坪的狭谷,走上陡峭的羊肠小道,只见清泉喷涌而出,时而飞流直下,时而蜿蜒曲折,静静流淌。她指给我看一块地势高的平地,让我把小箱子放下,说:“再见吧!回去的路,你是容易找到的;别忘记我,我希望能与你再见。”

此时此刻,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她。今天的地格外漂亮,此时的她极其美丽。跟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单独站在绿草地上,四周青草繁茂,鲜花盛开,重峦叠嶂,流水潺潺,谁不为之心动!我想抓住她的手,和她拥抱,但她把我推开,并一往深情地告诫我,要是不马上离开,会很危险。

“难道,”我大声说,“我留在你身边,你把我保护起来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吗?”说这句话时,我的姿势表现出痛苦,声音中饱含着忧伤,她好像深受感动。思量片刻,她向我承认,我们继续结合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没有。

有谁比我更幸福?我越来越强烈的渴望,终于感动得她又说了话。她向我泄露,如果我下决心变得与我见过的她一样小,现在就可以留在她身边,就可以跟她一起走进她的住宅、她的王国、她的家庭。对这个建议,我虽然不十分满意,但是此时我巴不得不离开她。长期来,我习惯于猎奇,便马上下决心走她指出的路,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我立刻伸出右手小指,她用她的小指顶住,然后用左手轻轻把她自己的戒指取下,套在我的手指上。刚刚套上,我就感到手指剧痛,戒环在收缩,像施毒刑。我拼命喊叫,不自觉地朝她乱抓,她消失了。我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这样说吧:我很快变成了小人,在草茎构成的森林里,站在她身边。在短暂而奇特地分别后重逢,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说是未分离而重新结合,其欢乐是无法形容的。我倒在她的脖子上,她报之以亲昵动作,一对小人儿的幸福感与一对大人儿的幸福感完全相同。

现在我们颇为吃力地往山坡上爬;这片草地对我们来说,成了不可穿越的森林。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一块空地,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巨大而方正的物体,我惊讶不已。不过我很快认出那是我放的小箱子,样子一点没变。

“我的朋友,过去用戒指敲它一下,你将看到奇迹,”我的爱人说。我走过去,刚刚敲,就真的看到了最了不起的奇迹。两个侧翼向前移动,各个部分像鳞片和木板一样纷纷倒地,只见门、窗、柱以及宫殿所需的一切构件突然梦幻般地出现。

伦琴有一张奇特的写字台,只要按一下钮,发条和机关就活动起来,书桌、文具、文件柜和装钱的抽斗,就会一起或一个个地出现。看见过那个写字台的人,准能想象出,我的亲密伴侣把我带进的宫殿是怎样构成的。在正殿,我一眼认出我从车棚上看到过的壁炉和她坐过的靠椅。顶部真的有一条缝,从前我在马车上就是从这条缝往里面张望的。别的我就不赘述了,一句话,一切都是宽敞的,富丽堂皇的。我惊魂未定,又听见远处传来军乐声。我美丽的妻子欢呼雀跃,兴奋地告诉我,父王来了。我们走到门口,看见一列威武雄壮的队伍从宽阔的大山谷走出来。士兵、仆从、侍卫和群臣鱼贯而入。最后,我们看到,在身着彩装的人群簇拥下,国王本人来了。整个队伍走出宫殿后,国王和他的近臣走过来。他的爱女赶紧拉着我一起迎上去。我们跪倒在国王膝下,国王非常客气地把我扶起,我到他面前时,才发现我在这个小人国是最高大的。我们一起向宫殿走去,国王向群臣发表措辞文雅的演说,说他在这里找到我们感到惊奇,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承认我是他的女婿,并决定明天举行婚礼。

听说要结婚,我大吃一惊。我那时怕结婚胜过怕音乐,认为除结婚外,音乐是人间最讨厌之事。我常说,演奏者们自以为音乐是一致的,和谐的。他们花费很长时间定调,用难听的声音折磨人的耳朵,便武断地认为,他们的事业纯洁高尚,各种乐器浑然一体。乐队指挥也沾沾自喜,一曲刚完又奏一曲,让人们的耳朵长时间受罪。然而,在婚姻中,连这步都达不到。婚姻只不过是二重唱或二重奏。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两个声音,或者说两种乐器,至少可以大体上配合默契。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极为少见。往往是丈夫起调,妻子立刻升高一度,丈夫又再升高一度。于是,轻音乐变成大合唱,调子越唱越高,最后连吹奏乐也达不到那种高度。因为和谐音乐向来与我无缘,所以不能怪我忍受不了不和谐的音。

关于白天举行的各种仪式,我不愿意也不能讲述,因为我很少注意。山珍野味,上乘美酒,我也没品尝出滋味。我反复思索,究竟该怎么办。我并没有想很多,就决定夜间悄悄逃走,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我幸运地找到了一道石缝,使劲爬进去,尽量隐蔽好。接着,我想把那个不幸的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但我怎么也取不下,而且,只要我想往下拉,它就箍得越紧,我的手指就越痛,只要放弃这个念头,疼痛就立刻缓解。

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这个小人儿睡得很香,正要向四下张望,头上下起雨来。砂石从青草、树叶和鲜花之间纷纷撒落下来,一支看不见尽头的蚂蚁大军从我头上冲下来,一见到我,它们就从四面八方向我进攻,尽管我精神抖擞,勇猛自卫,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它们盖住,夹住,折磨。我听到它们喊话要我投降,我喜出望外,真的举起手,投降了。立刻就有一个大个儿蚂蚁客气地,甚至尊敬地走近我,自称是我的忠实奴仆。我得知,这些蚂蚁已经成为我岳父的同盟军,现在它们是奉命来找我的。现在我这个小人儿落到了更小的动物手里,也奈何不得。只好静候婚礼。心想,只要岳父不发怒,美人儿不气恼,就感天谢地。

名目繁多的仪式就不述说了。一句话,我们结婚了。虽然过得很快乐,但难免有孤独的时刻。一到这种时刻,我就想入非非。我遇到我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是什么事,情况怎样,请仔细听。

我周围的一切都跟我当时的身驱和我的需要相吻合,酒瓶和酒杯都与小饮酒者成比例。甚至可以说,尺寸比我们的还精确。柔软的食物放进我小小的口里,味道鲜美。妻子那张小嘴的吻也够刺激。不可否认,新鲜感使我对所有这一切极为满意,可惜,我怎么也忘不了我过去的样子,记得我以前的身材,这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幸。我第一次明白哲学家对理想的理解,人正是由于有理想才受苦的。我有自己的理想,常常梦见自己以巨人身材出现。总而言之,女人、戒指、小人身躯,以及许多其他的束缚,使我感到万分不幸,从而使我开始认真考虑争取解放的问题。

我深信,全部魔力都隐藏在戒指里面,便决计锉掉它。我从宫中珠宝匠那里弄到几把小锉。幸好我是左撇子,生来就没有用右手做过事。我勇敢地干活,活儿不轻,因为小金戒指看上去非常薄,实际上是变小的,相对于它缩小前的尺寸而言,是变厚了。我把所有空闲时间毫无例外地用来干这个活。我相当聪明,快锉断时,就往门外走。这一步是走对了,金戒指以很大的力量从我手指上弹起,我的身躯猛然长大,以为真的要碰到天顶,无论如何也会把我们夏宫的半圆形屋顶捅破,说不定整个宫殿都因我笨手笨脚而倒塌。

这样一来,我又是孤身一人了,当然变大了许多,也变愚蠢,变迟钝了许多。我清醒过来时,看见那个小箱子还在身边,就把它提起来,觉得它相当重。然后,我顺着羊肠小道向山下的驿站走去,到了那里,我立即要了一辆马车继续赶路。一上路,我就检查两边的小口袋还灵不灵。钱似乎已经花光,在装钱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把小钥匙,就是开小箱子的那片钥匙。在小箱子里,我得到了相当多的补偿。钱未花完时,我是自己驾车,后来把车卖掉,改乘邮车。最后,我才把小箱子处理掉,因为我一直盼望它再一次装得满满的,但未能如愿以偿。尽管走了许多弯路,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女厨子的灶前,你们就是在那儿认识我的。

正文 迪斐迪南

在家庭中,经常可以看到,孩子们的外貌和内心,有时具有父亲的特征,有时具有母亲的特征。有时还有这样的情况,孩子们以一种特殊的和令人惊讶的方式,与父母的本性相联系。

一位名叫斐迪南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个例子。看一看他的修养,就会想起他的父母。我们可以把他的气质与他的父亲进行精确的比较。他具有父亲轻浮、乐天的性情,贪图眼前享受,他的某种激情只在某种情况下能够自我克制。但从种种迹象看,他又具有母亲的冷静、正义感和为别人牺牲的精神。从上述介绍我们很容易看出,与他打交道的人,往往不得不求助于一种假定,来解释他的行为,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大概有两颗心。

我不由得回忆起他小时候的一些情景。这里只介绍能说明他的整个性格和对他的生活起决定性影响的事情。

他小时候过着富裕的享受型生活:他的父母很富有,并且按照这类人培养和教育自己的孩子。父亲在社交中、娱乐场上和着装方面的花销非常大。母亲是个好管家,知道怎样限制这种经常性的花销,使收支总地保持平衡,从不出现缺钱用的现象。因此,作为商人的父亲感到很幸运,时而进行投机,他在这方面是很大胆的。他在做生意时乐于交往,乐于助人,所以联系很广。

天生追求上进的孩子们,在家庭中通常选择他们认为生活范围最广、享受最多的人为榜样。他们把享受生活的父亲当做他们衡量生活方式的决定性尺度。他们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观点,所以通常在家庭的力量基本平衡中进行追求。他们很快发现到处有阻力,每一代新人除了老的要求外,都还有新的要求,而父母亲通常都防止孩子们享受他们过去享受过的东西,他们认为以前每个人过的都是较简朴的生活。

斐迪南是怀着不愉快的情绪成长起来的。他经常得不到他的小伙伴们所得到的东西。他不想在衣着上、生活的自由度上和派头上落后于他人,想照父亲那样生活。他每天都以父亲为榜样,而父亲在他面前更是作为双重典范出现:一重是作为儿子所偏爱的父亲,另一重是儿子所看到的过着娱乐和享受型生活,受人尊重和爱戴的男子汉。很容易理解,斐迪南经常为此与母亲争吵,因为他不想穿父亲穿过的衣服,而要穿适合自己身材的时装。他就是这样长大的,他的要求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到了18岁那年,他便感到再也忍受不住现状了。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负债,他的母亲最怕他取得别人的信任,采取不正当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要求,或者摆脱小小的困境。不幸的是,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候,他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对外界越来越注意,对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产生了感情,进入了较大的社交圈,不仅想与别人平起平坐,而且想出人头地,讨人喜欢,因而感到行动比以前更受约束。母亲不仅不满足他的要求,而且要求他对她采取明智、良知和依恋的态度,她虽然进行说服,但未能改变他的思想,这样就使她感到格外为难。

他虽然没有失去他爱如生命的东西,但未能改变他的处境。他从小就同这种处境进行斗争,又与他周围的一切共同长大。他没有中断他的任何联系、社交活动、散步和娱乐,没有损伤一个老朋友、一个小伙伴、一个受尊重的新交,也没有损伤最宝贵的爱情。

如果人们知道,她还迎合他的情欲、思想、虚荣心、热切的希望,就很容易理解,他对自己的感情是多么重视。全市最美、最富有的姑娘之一,给他以许多追求者之一的优厚待遇,至少暂时给以这样的待遇。她允许他在她面前吹嘘他为她所效的劳。他们互相表现出对把他们拴在一起的锁链感到自豪。现在,他把随时随地跟随她、为她花费时间和金钱作为义务,他还用各种方式表现出,她的感情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她是多么不可缺少。

这种交往和追求使斐迪南付出了比其他情况下理所当然要付出的多得多的代价。她父母不在本地,她是由一个非常奇特的姑妈抚养成人的。把奥蒂丽娅这颗社交界的明珠推入社交界,需要一些手腕和特殊的团体。斐迪南尽一切力量来使她享乐,这是她非常乐意的,她对懂得怎样追求她的每一个人都提出这种要求。恰好在这个时刻,他敬爱的母亲要求他履行性质完全不同的义务,他从母亲方面得不到使他感到负债可耻的帮助,负债也使他的被大家看作富有和慷慨的状况难以维持下去,每天都感到钱吃紧,迫切需要钱用,他那种年轻的,受爱情驱使的感情因此陷入极其狼狈的境地。

他以前在心灵上只是稍有感触的某些概念,现在更加牢固了,原来只是偶尔使他不安的一些想法,现在长时间地飘荡在他的心头,一些忧郁的心情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痛苦。过去他还把父亲当做榜样,现在他把他放在次要的地位。儿子所需要的,主要是父亲所拥有的东西;父亲所害怕的,正是儿子认为无所谓的。他所谈论的,不是大家所必需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可能缺少的东西。儿子认为,为了享受,父亲有时也应该是缺少的。父亲的看法完全相反,他是那种允许自己做许多事情,而拒绝为有赖于他的人做事的人。他答应给儿子一些东西,并要求儿子详细汇报,甚至经常汇报。

人们在受到限制时,眼光才变得极为锐利。因此,女子比男子聪明得多。下级除了重视对他发号施令的上司外,不会注意别的人,用不着事先举例给他们听。因此,儿子对他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上,对与花钱的有关的事情尤其如此。如果有人谈论父亲在赌博中输了或者赢了钱,他听得更加仔细。如果父亲不允许自己享受珍贵的东西,他会更严厉地责备他。

他自言自语地说,父母亲一切都享受过了,他们任意挥霍偶尔获得的财产,却不让儿女们享受任何东西,哪怕是廉价的东西。因此,年轻人对这些极为敏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他们是怎样获得这些权利的?难道偶然事件能够决定一切,难道偶然事件起作用的地方,权利才是这样?要是把孙子当做儿子看待的祖父还健在的话,我的处境会好得多。他不会让我缺少所必需的东西。我们在受教养和出生的环境中所需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必不可少的吗?祖父决不会亏待我,也不会允许父亲挥霍。他要是活得长一些,一定会认识到他的孙子也是值得享受的,因此他也许会在遗嘱中给我早一些的幸福。我甚至听说,祖父死得太快,没有来得及思考他的最后的愿望。我失去我早期的这份财产,也许纯属偶然,如果父亲继续这样管理下去,我可能永远失去这份财产。

他在最不愉快的、寂寞的时候,由于缺现金不得不拒绝聚会或愉快的社交活动,会经常探讨关于财产和权利的种种诡辩术,探讨是否需要听从法律,是否需要不让人们说话的机构的问题,探讨在多大的范围内,人们可以不动声色地背离民法。他已经浪费过他所拥有的有价值的小东西,他平常得到的零用钱根本不够用。

他的情绪变得很坏。可以说,他在这个时候是不理睬母亲的,因为母亲不能帮助他;他恨父亲,因为他认为,父亲到处为他设置障碍。

在这个时候,他有了一次引起他不满的发现。他发现他的父亲不仅不是一个好管家,而且是一个不认真的管家。他经常从写字台的抽屉里迅速地取出一些钱,并不清点,有时也清点一下,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因为钱箱里的钱不对数。儿子多次观察到了这一点,当父亲从中拿走一大笔钱的时候,他变得更敏感了。

一个特殊的偶合导致了这种情绪,这次偶合给了他一个诱人的机会来干那种事,他感到那只是一次暗地的、不很重要的冲动。

父亲交给他一项任务,检查和整理一个装旧信的箱子。一个星期日,他独自打着它穿过放着写字台的房间,写字台里有父亲的钱箱。箱子很重,他扛得不大对劲,想放一放,或者说想靠一靠。他没有扛稳,重重地碰撞了写字台的一个角,台面便飞了起来。他看到所有的纸卷撒满一地,对这些纸卷,他平常只能斜视一眼。一个卷从父亲平常随便取钱的一侧滚了出来。他把写字台重新盖上,想往边上推,每推一次,盖子能飞起一次,就好像有一把开抽屉的钥匙一样。

他热切地试图寻找他以前不能得到的各种乐趣,更卖力地追求他的美人,更加随心所欲。他的活跃和优雅变成了暴烈,近乎野蛮。他这样做自己并没有恶心的感觉,但别人都讨厌。

火药装进了枪膛,这是热恋的机会,每一次违背良心的恋爱都促使人们过分地使用体力,采取很难从外部掩饰的野蛮行动。

斐迪南的内心矛盾越大,他编造的论据就越不能自圆其说,他的行为就越大胆,越没有节制,他也就感到自己被越来越紧紧束缚在某一方面。

在这个时候,各种无价之宝变成了时髦。奥蒂丽娅爱打扮。他为她找到了一个获得珠宝的途径,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礼物从何而来。她猜测是他老伯伯送的。这样一来,斐迪南分外高兴,一方面她的美人对他的礼物感到满意,另一方面又让她的猜测转移到伯伯身上。

但是为了使自己和她都愉快,他不得不又好几次打开他父亲的写字台,他干这种事越来越有恃无恐,因为他父亲在不同的时间里把钱放进去,又取出来,并没有记载。

奥蒂丽娅不久要去看父母亲,要去几个月。这对年轻人感到极为沮丧,因为他们要分开了,而且还有一个情况使得他们的分离更为重要。奥蒂丽娅偶尔听说,那些礼物是来自斐迪南,她找他谈话,他承认了,看来她感到很不满,坚持要退回,这个过分的要求使他感到极其痛苦。他向她解释,没有她他是不想活下去的。他请求她维持他们的恋爱关系,并且发誓,只要他成家立业,就不会让她手头缺任何东西。她爱他,深受感动,便答应他的要求,在这个幸福的时刻,她以热烈的拥抱和上千次甜蜜的吻来表达她的诺言。

她走后,斐迪南非常孤独。他为了看她而常去光顾的那些社交团体,因为缺少她而对他失去了吸引力。他只是出于习惯才偶尔拜访一下朋友,只是为了应付开支才动用一下父亲的钱箱,这已不是由热情驱使。他经常独自一人,良心看来占了上风。在冷静思考时,他对自己感到吃惊,怎么会想起关于法律、所有制、对他人财产的要求等方面的诡辩术,怎么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归为类别,用这样冷酷的和歪曲的方式为所欲为,并且以此美化不能允许的行为。他越来越明白,只有忠诚和信仰才能使人受到尊重,好人应该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别人绕开法律或利用法律给自己谋取好处,那是所有的法律的耻辱。

在对这些真正的和良好的概念完全明白和作出决定之前,他还有几次紧急动用了禁止动用的财源,但没有一次不是违心的,就好像牵动魔鬼的头发一样。他终于振作起来,决定首先停止那种行为,向父亲报告了那把锁的情况。他做得很巧妙,扛着装有整理好的信件的箱子当着父亲的面穿过那个房间,开始时故意做得不灵巧,使箱子撞击写字台,父亲看到盖子打开,吃了一惊。他们俩检查了锁,发现锁钩年久失修,已经用坏,绞链是活动的。一切很快就修好了,斐迪南看到钱保管得很好,再也没有去溜一眼。

但是他认为仅这样做还是不够的,又立刻行动,凑足了他从父亲那里花费掉的、他还记得起来的数目,用各种方法归还给父亲。现在,他开始严格地生活,将零花钱尽量节省下来。与他往日的花销相比,这个数目当然是很少的,必须省吃简用。这样做的结果,数目看来已经很大,这只是纠正他的不正当行为的开头。当然,最后一个存起来的塔勒与第一个支付出去的塔勒的差别是很大的。

他在这条路上没有走多久,父亲就决定送他去经商,去熟悉远处的一家工厂。派他去的目的是,在一个基本需求和手工劳动力非常廉价的地方,建立一个办事机构,并派一个股东到那里去,把目前还在别人身上的好处争取过来,并且用现金和信贷手段使工厂扩大。斐迪南要仔细地进行研究,写出内容广泛的报告。父亲给了他一笔差旅费,规定只能靠这点钱维持生活,钱是够用的,他没有抱怨。

旅途上,斐迪南非常节省,经过反复计算,他发现,如果用各种方法继续节衣缩食,他可以节省他差旅费的三分之一。他希望有机会得到更多的钱,结果真的找到了机会。机会是一个无是非的女神,既支持好的,也支持恶的。

在他到达的地方,他发现一切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好。每个人都按老一套从事手工劳动。人们对新发现的优势毫无认识,或者说,人们没有利用这种优势。人们只花费一定数量的钱,有了一定的利润就满足。他很快就认识到,用一定资金,预付一定的款项,就能购买大量的材料,依靠能干的技师和一定数量的机器,就能建立大型的稳定的工厂。

他感到,通过想出这个切实可行的活动计划,自己有所提高。在这个地方,他每时每刻都浮现出亲爱的奥蒂丽娅,这使他希望父亲把他派到这里来,建立一个新的企业,并多姿多彩地、出人意料地把这个企业装备起来。

他已经把一切看作自己的了,所以更加注意观察一切。他第一次有机会施展他的聪明才智和运用他的判断力。这个地区作为工作对象,使他极感兴趣,是治愈他受伤心灵的特效药和提神剂。他想起父亲的家就不能不心痛,他在那里以一种疯癫的方式进行的活动,现在看来是最大的犯罪。

他家的一位朋友,一位跛足的、病态的男人,首先写信提出了建立这样一个企业的想法。他一直在他身边,向他一一作出解释,使他明白他的主意,当这个年轻人接受甚至实施他的主张时,他感到由衷高兴。这个人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一部分是出于爱好,一部分是他的健康状况所决定。他没有子女,一个侄女关照他,他考虑把财产交给她,希望给她找一个能干的丈夫,以便能够看到借助外来资金和新鲜力量,实现他的理想,他对实现这个理想虽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但由于身体上的经济上的原因迟迟未能实现。

当斐迪南在他面前以主人身分出现时,他几乎没有认出来。当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这么热心于商务和这个地区时,他的希望变大了。他让他的侄女注意到他的这个想法,但她好像没有这种意思。她是一个年轻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健康的、各方面都优秀的姑娘。她将伯伯的家务总是整理得干净利索,对他的健康状况总是温柔体贴地关照。她将来肯定可以成为一位理想的贤妻良母。

斐迪南心目中只有奥蒂丽娅的可爱形象和爱情,没有注意这位好农村姑娘,或者说他只想有朝一日奥蒂丽娅会作为他的妻子住在这个地方,能够给她配备这样一位女管家。他以无拘无束的方式回答这位姑娘的友谊和好意。他对她越来越了解,懂得了如何评价她。他很快对她更加注意。她和她的伯伯都按他们自己的愿望来解释他的行为。

斐迪南对周围的一切看得很清楚,对情况了如指掌。他在她伯伯的帮助下拟定了一个方案,不能否认,按照他的轻率特点,他是不可能独自制订出这个方案的。他也对她说了许多恭维话,幸运地称赞了她的每一项家务,这些家务安排得非常好,使人对这样一个细心的女管家可以放心。因此,她和她的伯伯认为,他确实是有意的,便对他更加关心起来。

斐迪南在调查中满意地发现,并不是他一个人对这个计划中的许多点的未来抱有希望,而是他马上可以做成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可以偿还他从父亲那里所偷的全部钱物,从而永远摆脱这个沉重的负担。他向他的朋友说明了实现这个设想的意图,朋友对此特别高兴,给予了尽可能的帮助,甚至想为他的年轻朋友争取贷款,但是这位朋友不同意这样做,而是马上从他的差旅费中支付一部分,另一部分在规定期限内支付。

他怀着多么高兴的心情请人包装和发运货物,就不必多说了。他多么满意地踏上回程,也是可以想象到的。人最崇高的感情莫过于用自己的力量纠正和摆脱一次重大的失误,甚至是罪行。不出现大的偏差而沿着正确道路前进的好人,相当于一个安分守纪的值得称赞的公民,而英雄人物和披荆斩棘的人则受到人们的赞扬和奖赏。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是对的:上帝本人更喜欢一个回头浪子,而不大喜欢一贯正确的人。

可惜斐迪南并没有通过良好的决策,通过改邪归正消除他的行为的可悲后果,这种后果正在等待着他,使他已经恢复的平静情绪重新受到痛苦的折磨。他外出期间下了一场倾盆大雨,这场大雨正好在他返回父亲家门时瓢泼而下。

据我们所知,斐迪南的父亲在私人钱库方面并不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但是商务讼诉案件是由一位很精明的助手掌管,管理得纹丝不差。老人并没有注意到儿子挥霍掉的钱,不幸的是那底下有一个装有本地通用钱币的包裹,这是他在赌博中从一个陌生人那里赢来的。他找不到这个包裹,便对周围的人产生了怀疑。尤其使他极其不安的是,少了几个纸卷,每个纸卷装有100杜卡特,这些是他不久前收藏的,肯定是拿到手了的。他知道,写字台曾被碰撞而打开过,他断定有人抢走了钱,因此极为恼火。他怀疑所有的人。在最可怕的威胁和咒骂声中,首当其冲的是他的妻子。他想把整个大楼清理一遍,对所有的主仆和孩子进行审讯,一个也不放过。好心的夫人好不容易使丈夫平静下来。她说,如果流传出去,说没有人免遭不幸,那么这件事对他和全家的名声会有多大损害。这件事涉及我们,大家都有份,都蒙受耻辱,这种情况无论对他和她都不会有好处,如果什么也没有查出来,那就更有好看的。或许有其他办法发现罪犯,把钱追回来,又不致使他感到终生遗憾。她用这样和那样的话语终于使他平静下来,通过暗中察访探明真相。

可惜,很快就有所发现。奥蒂丽娅的姑妈听到过这对年轻人的相互许诺,知道侄女得到的礼物。她对这整个关系不满,由于侄女不在,她没有吭声。她认为与斐迪南保持可靠的联系是有益的,她忍受不了无把握的冒险。她知道小伙子很快要回家,她也天天盼望侄女返回,便匆忙地赶到了这个正在出事的地方,把消息告诉了他父母,听取他们的意见,询问是否可以期望很快发给斐迪南生活费,是否同意他和她的侄女结婚。

母亲听到这种关系后,吃惊不小。当她获悉斐迪南送了那些礼物给奥蒂丽娅时,更是大吃一惊。她掩饰了自己的惊慌,请姑妈暂缓几日,以便她与丈夫商议。她保证她会把奥蒂丽娅当作益友,并且说,在近期为儿子配置好一切不是不可能的。

姑妈走后,她觉得不宜把这个发现透露给丈夫。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揭开这个不幸的秘密,看斐迪南是不是像她担心的那样用偷来的钱作礼物。她赶到那个廉价出售这种珠宝的商人那里,追问类似的珠宝的价格。最后她说,他不应该在她面前把这些东西的价格抬得太高,因为她儿子买过这样一批货,他把这些货低价卖给了她儿子。商人郑重声明没有这么回事,把价目表给她看,并且说,还必须把货币种类的贴水算进去,斐迪南就付过一部分贴水。使她最为忧郁的是,他向他提到了她丈夫丢失的那几种货币。

她装出要报出下一批价格的样子,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了。斐迪南的错误是显而易见的,算出来的父亲丢失的总数是个大数。她根据自己担心的程度看出,这是最严重的过失,会产生最可怕的后果。她很聪明,没有向丈夫透露这次发现。她怀着共忧患的心情,等待儿子的归来。她希望澄清事实,又担心知道最严重的后果。

他终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本来是可以期待对他的商务的夸奖的,在货物中秘密地夹带着赎罪金,他想以此从他的秘密罪行中解脱出来。

父亲认为报告写得很好,但没有以他所希望的掌声接受这个报告。钱的事情使得这个人精力分散,闷闷不乐。尤其是,眼下有几大笔钱要支出。父亲的这种情绪使儿子受到很大的压抑,尤其是面对四壁、家具、写字台,他的罪证俱在。他的乐趣一扫而光,希望和要求成为泡影,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庸人,甚至是一个坏人。

他正想悄悄地把马上要到的货物销售掉,察看一下周围的情况,并采取行动来摆脱困境,母亲就把他叫到一边,爱抚而又严肃地揭示了他的罪行,使他懂得隐瞒是行不通的。他的软弱的心碎了,珠泪双流,跪倒在她的脚下认错,请求原谅,申明仅仅是为了追求奥蒂丽娅而误入歧途的,绝没有其他恶习导致这个行动。他述说了他后悔的过程,怎样有意让父亲发现写字台打开的原因,他怎样通过节省差旅费和一次幸运的投机买卖,积足了偿还全部金额的款项。

母亲一下子不能松口,坚持要了解那一大笔钱的去处,因为礼物只占一小部分。她向他摆出了父亲丢失钱数的帐单,这令他吃了一惊,他不可能承认拿了这么多银子。他高贵地、忠诚地发誓,没有动过黄金。母亲对此极为生气,指责他在真心实意悔改的紧要关头还进行抵赖,用谎言和童话来搪塞自己亲爱的母亲。她说,她甚至知道,有了一方面的能力,就有其他一切方面的能力。他很可能是和不三不四的朋友共同作案,很可能用偷得的钱做成了那笔生意,而且如果不是这个罪行被偶尔发现,他是不准备提及这件事的。她用父亲的愤怒,用民法,用逐出家门相威胁。但是所有的威胁都不再对他起作用。只有一点使他伤心,那就是她让他注意到,她正要谈谈他与奥蒂丽娅的关系。她在极其悲伤的情况下,伤心地离开了他。他看到他的错误已被揭露,看到自己涉嫌更大的罪行,心想,怎么说服父母亲相信他没有动过金子呢?他不得不担心父亲的火爆性子公开发作。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勤奋的生活、与奥蒂丽娅的关系,所有希望全都破灭。他知道自己会被逐出家门,到处漂泊,到异国他乡去服苦役。

这一切使他的想象力出现混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也伤害了他的爱情,没有什么比这些更令人心痛的了。使他最为惊奇的是,他的诚意、男子汉的决心、使事情重新好转的成功计划都前功尽弃,完全被否定,走向了反面。如果他承认他的这种命运是罪有应得,从而使那种想法变成一种阴暗的绝望,那么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触动了内心的最深处,因为他听到一个可悲的真理,罪恶本身就是以善良行为为基础的。这种回归自身,这种关于最高尚的追求纯属徒劳的观点,使他变得软弱无力,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在这种时刻,他的心灵渴望高尚的帮助。他倒在已经被他的眼泪织成水网的椅子上,请求上帝帮助。他的祈祷是动听的:即使克服恶习后站起来的人,也需要直接帮助;不让自己的任何力量弃之不用的人,在他刚刚出发的地方,在他未达到的地方,都可以指望天父的帮助。

他怀着这一信念,在进行这种迫切的请求时,呆呆地坐了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发觉房门已经打开,并有人进来。进来的正是母亲,她面带悦色向他走来,看见他心神不定,便对他进行安慰。她说,我是多么幸运,我至少发现你不是骗子,并且认为你的悔恨是真的。金子找到了,父亲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的,当时交给出纳保管,由于白天事情很多,把这事给忘了。银子总数基本上是相符的,这样一来,总数就少得多了。我无法掩饰我内心的喜悦,答应为父亲追回所缺的那一部分钱,只要求他平静下来,不再追问这件事。

斐迪南立即变得极为愉快,赶紧去办商务去了。不久,他把钱交给了母亲,自己补偿了他没有动用的那一部分。他知道,那纯粹是父亲用钱混乱丢失的。他兴高采烈,但这整个事件仍然在他身上产生了非常深刻的影响。他确信,人是有力量向往并做成好事的。他还相信,人通过这些行为可以使神灵关心自己,并答应给人以帮助,他就立即感受到了这种帮助。他非常高兴地向父亲介绍了在那个地方建立分厂的计划,介绍了工厂的全部价值和规模。父亲没有表示反对。母亲悄悄地向她的丈夫介绍了斐迪南与奥蒂丽娅的关系,丈夫喜欢这样一位光采照人的儿媳,他对儿子不花费很多钱就成家的前景非常满意。

摆脱了一个可恶的罪行所产生的对心头的压抑后,他对自己颇为满意,便设想自己的幸福未来,渴望地等待奥蒂丽娅的返回,以便澄清自己,全部实现自己的诺言。她还在她父母的家中,他赶到那里。他发现她更美了,更开朗了。他不耐烦地等待着和她单独谈话,向她陈述前景的时刻。这个时刻到了。他怀着极其喜悦和温柔的爱情对她谈出他的希望、幸福的临近和与她共同分享的愿望。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甚至可以说是带讽刺性地听着对整个事情的述说,仅这一点就使他感到奇怪,甚至感到震惊。她对他寻找的那个地方,对他们俩将扮演的角色进行了不很高雅的讽刺,说什么他们作为牧羊郎和牧羊女逃亡到一间茅草屋下,如此等等。

他惊讶而痛苦地回到家里,她的态度使他气愤。他突然感到冷。她对他是不公平的。他现在看到了她的缺点,以前这对他来说是一直隐蔽的。用不着很明亮的眼光,就可以看出,一个和她一道来的所谓堂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并得到了她的大部分爱慕之情。

斐迪南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他以前这样成功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他经常看见奥蒂丽娅,决心对她进行观察,他装作对她友好,甚至温柔。她也这样对待他。她的最大的魅力已经消失,他很快感到,在她那里很少动心,倒是觉得她变幻不定,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冷漠;一会儿动人,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和气,一会儿脾气很大。他的感情逐渐从她身上移开,并决心与她一刀两断。

这个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一天,他发现她独自一人,不禁动了心,回忆起她许下的诺言,回忆起了他们俩情意绵绵、畅谈未来生活的情景。她很友好,甚至可以说温柔;他的心软了,希望这个时刻她会变成与他想象中的人不同。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平心静气和爱抚地向她解说了即将建厂的情况。看来她对此感到高兴,遗憾的只是他们的关系要拖下去。她承认,她对离开城市没有丝毫兴趣。她让他看到她的希望:他能够在那个地方工作几年后回到他现在的邻居中扮演一个伟大的角色。她让他清楚地注意到,她期待着他将来继续走他父亲的路,而且在各方面都表现得更有威望,更正派。

斐迪南太失望了,他觉得不可能从这样一种关系中期待幸福,但很难摆脱这么大的魅力。他想,她也许并不很想离开他,那个堂兄并没有取代他,他对奥蒂丽娅太信任了,他接着给她写了一封信,再次向她保证,只要她跟他去实现他的新计划,他就一定会使她幸福,但是追求遥远的未来的希望,用一句誓言为一种渺茫的未来而结合,对他们俩都是不足取的。

在这封信中,他还希望得到善意的回答。他在信中说,感情不能勉强,不是要他的心同意他的理智,而是要她同意他的理智。奥蒂丽娅以一种非常优美的方式回了他的话,说她并没有完全让他放弃他的心,信中也不谈她的感受,从含义看她是与他相连的,从字面上看则是不受他约束的。

斐帝南很快回到那个宁静的地方,他的工厂很快就建立起来了。他正派而勤奋。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位朴实的好姑娘成了他的夫人,使他感到幸福,他因此更正派和勤奋了。老伯伯什么事情都干,使他的家境得到保障,日子过得蛮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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