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系演义 - xp1024.com
《桂系演义》


正文 第一回 土崩瓦解陆荣廷逃离麻雀巷 势单力薄李宗仁避走六万山

民国十年七月十七日,在省会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里,笼罩着一片慌乱惊惶的气氛。管家们低声吆喝着,指挥马弁家丁扛抬着贵重物品,出出进进,府第门口那几辆马车上,已经堆得满满的,还有成堆成堆的东西摆在院子里,那些临时抽来的精壮挑伕们正在整理着担子。丫环、小姐、太太们则在房中忙乱地收拾着金银细软、梳妆用品……

在这偌大的府第里,虽然下人们慌乱一团,惶然无措,但是府第的主人——老帅陆荣廷却镇静如常。他今年六十三岁,体格魁伟,面孔宽阔,天庭饱满,下颚圆长,无论是用江湖相士的眼光还是常人的眼光看来,这都是一副难以见到的好相貌。可惜的是,右下颚有一伤痕,把这副好相给扭歪了一点,歪成一个“毋”字。虽然下颚这点残缺有损于他的相格,但是,那双细长有神的眼睛,和线条粗犷的鼻子,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慓悍豪放的气质,使人觉得,似乎他的右下颚必定要有那么一条伤痕,那脸也必定要扭成这么一个“毋”字,才算是真正的富有绿林好汉传奇色彩的陆荣廷。此刻,他身着白竹布汗衫,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在花厅上漫步,不时停下步子,逗一逗笼中的画眉鸟。

“老帅,搬家之事已准备就绪,何时上路,请你下令。”秘书陆瑞轩来到花厅,向陆老帅请命。

“急什么?”陆荣廷不慌不忙地摇着大蒲扇,“你们听风就当雨,孙大炮的部队,还远在梧州呢,他们又没长翅膀!”

“老帅,自从游击司令刘震寰在黎木根倒戈投粤之后,粤军兵不血刃而占梧州,陈炳焜和韦荣昌两位司令的中路军不战而溃,大河一带门户洞开,粤军的陆、海军正沿浔江而上,追击我军,不要多久,他们就会抵达南宁。”

“嘿嘿!”陆荣廷冷笑一声,“我就怕他们不来!”

“老帅是说……”身为随从秘书,又一向颇能揣度老帅心意的陆瑞轩,这回竟琢磨不透老帅的心计了,因为前天,老帅明明吩咐他,准备搬家,到底往哪搬,却又不明说。老成练达的陆瑞轩,见战局不利,估计陆老帅八成是要上边关龙州去避风了。他忙了两天一夜,一切已经就绪,难道又不走了?

“这叫‘引蛇出洞’你懂吗?”陆荣廷用扇柄朝陆瑞轩点了点,说道,“我把正面的梧州让给他,还可以把省会南宁让给他。”

“啊——懂了,我懂了!”陆瑞轩把后脑勺一拍,省悟地说道:“老帅让开正面,诱敌深入,然后以右路黄业兴司令的第一路军攻高州,以左路沈鸿英司令的第二路直扑四会,两路大军,深入广东,直插广州,去捉孙中山。妙!妙!真是太妙了!”

“哈哈!”陆荣廷放声大笑,那“毋”字脸经这一笑,扯得更歪了,但却并不难看,反而带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倔硬气势。

“家还要不要搬呢?”陆瑞轩见老帅气度非凡,心想粤军虽然占了梧州,恐怕是无法到南宁的了。

“唔,反正是要坐船,不是下广州就是上龙州,到底去哪一方嘛——”陆荣廷把那个“嘛”字拖得老长,“这还要听观音菩萨的安排。难道你不晓得再过六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观音诞!”陆瑞轩马上明白了,今年是辛酉年,再过六天即农历六月十九日,这是观音菩萨的诞辰日,每年的这一天,老帅照例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和庆祝活动。只因时局紧张,戎马倥偬,连身为老帅心腹的陆瑞轩,竟差点把这个盛大的节日给忘了。

那观世音本是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据佛经说此菩萨为广化众生,示现种种形象,多达三十三身,然而都未提及其诞辰日子。六月十九日这观音诞辰又从何而来呢?说来倒也颇为滑稽荒唐。原来,陆荣廷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十岁那年母亲又病死,从此流落武鸣街头。白天,他出入赌场,向赌徒们乞讨些“利市”;晚上,则潜入茶楼酒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十六岁那年,他竟偷到县太爷衙门里去了。县太爷闻报大怒,命捕快差役闭城搜捕,定要将陆荣廷捉拿归案。捕快差役奉命后,立刻闭城搜查,把个小小的武鸣县城折腾得如梳篦梳头一般,但却不见窃贼的踪影。原来,陆荣廷见事发,无处藏匿,急得蹿入城中一座观音阁,藏身于观音像之后。半夜里,他从观音阁中出来,潜到城墙上,跳城逃走,竟毫无损伤——这天,恰好是清朝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农历六月十九日。陆荣廷逃出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浪迹绿林之中。后来应募入伍,不久又被遣散,便在边关上啸聚山林,成为游勇首领。清政府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把他招安出来,封了个管带。不料陆荣廷从此官运亨通,扶遥直上,当了广西提督,到辛亥革命那年,他又夤缘时会,当了总揽全省军政大权的广西都督。民国五年,他利用讨袁护国之机,将广东地盘夺到手上,他控制两广,又进军湖南,成为拥兵自重的西南实力派首领。时人以“南陆北冯”相提并论,那“北冯”便是北方的直系首领冯国璋。陆荣廷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沦落为少年窃贼,绿林好汉,最后竟发迹为官居都督、耀武上将军和统治两广的巡阅使,他自认全靠观音菩萨的庇佑。如果那天他不避入观音阁,不仅性命难保,更无以到得边关龙州,特别是他小小年纪,从那几丈高的城墙上跳下,竟无半点损伤,这不是观音菩萨暗中佑助又是什么呢?因此他发迹之后,就大兴土木,筑观音阁,修庙宇,家中供奉观音像,行军作战亦带着观音像,每遇疑难之事,总要向观音像卜卦问吉凶。他又别出心裁地以观音托梦,告诉他六月十九日为观音诞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请京戏、桂戏、粤戏各一班,到自己府中的观音阁演唱。唱完戏,即令人用轿子抬着观音像,令戏子们在后载歌载舞,又令他的卫队全部换上白衣白袍,跟在后面沿街游行,笙歌曼舞,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陆瑞轩知道,现在孙中山命令粤军伐桂,兵凶势险,象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老帅当然要仰仗观音菩萨的佑助了。他见陆荣廷没有下令马上搬家,就悄悄地退出花厅,吩咐下人们看管各项重要物件去了。

陆荣廷也离开花厅,径到府中的观音阁来。那观音阁中的神台上,置放着坐在莲花蒲团上的观音像,像前有三只香炉,中间一只最大,是赤金铸的,旁边两只略小,是黄铜铸的。香炉之前,是一张紫檀雕花案几,案几上,摆着一把九狮军刀,这是不久前,北京政府特地赠给陆荣廷的。军刀一侧,放着一叠黄纸,一把剪刀,一支毛笔,一只墨砚。陆荣廷来到观音像前,先跪下拜了几拜,然后站起来,左手拿起一张黄纸,右手拿剪刀,将那黄纸剪成一个“纸人”模样。

他一连剪了四个“纸人”,这才放下剪刀,取过毛笔,在第一个略大的“纸人”上写了“孙中山”三字,又在比“孙中山”略小的那个“纸人”上,写了“陈炯明”三字,最后在那两个大小差不多的“纸人”上分别写了“许崇智”和“叶举”两个名字。陆荣廷拿起“孙中山”,象巫师念咒一般,念道:“孙文呀,孙文,你和我无仇无怨,为何要与我不断作对,今日在观音菩萨面前,我要你粉身碎骨!”陆荣廷念罢,随即将那写有孙中山名字的“纸人”对着观音菩萨焚化。接着,他又将“陈炯明”、“许崇智”、“叶举”也一齐烧了。

陆荣廷与孙中山政见不合,格格不入,由来已久。事情要追溯到民国六年的夏天。孙中山在领导讨伐张勋复辟之后,面对践踏约法,反对共和的北洋军阀段祺瑞,决定再予声讨。他从上海率领一支海军护法舰队和部分国会议员到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任大元帅。两广本是陆荣廷的势力范围,陆一向视广东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他表面敷衍孙中山,暗中却与西南另一实力派滇省军阀唐继尧勾结起来,拆孙中山的台。孙中山没有实力,被迫于次年五月离粤赴沪。他在辞职通电中怒斥陆荣廷与北洋军阀为“一丘之貉”。孙中山在上海住了两年,决定再下广东举起护法旗帜,继续领导革命。去年八月,他命令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由福建回师,进攻广东,仅两个多月时间,便将桂军逐出广东。今年五月五日,孙中山在广州被国会非常会议举为非常大总统。为了削平变乱,统一全国,以便实现民主共和,孙中山决心消灭盘踞广西的陆荣廷桂系势力。六月二十七日,孙中山任命陈炯明为总司令,兵分三路伐桂,以陈炯明指挥粤军主力及海军舰队为中路军,以粤军第二军军长许崇智、粤军前敌总指挥叶举分率左、右两路军,向广西进击。陆荣廷也以三路桂军迎战,命广西护军使陈炳焜指挥桂平镇守使韦荣昌部为中路军,守梧州;以军长沈鸿英部任左路,布防贺县、信都、怀集一带,伺机进击粤北;以司令黄业兴所部为右路,由玉林、陆川向广东南路高雷一带进攻;以广西督军谭浩明指挥两个师集结于玉林、北流、容县一带,策应正面和左路。不料,正面与粤军刚一接触,桂军游击司令刘震寰就在梧州前线倒戈降敌,粤军顺利占领梧州,形势对桂军颇为不利。正当桂军上下惊惶的时候,陆荣廷令沈鸿英率左路攻粤北,直趋四会;令黄业兴率右路猛攻高雷,欲合击广州,使粤军首尾难顾。陆荣廷深感成败之机,在此一举,如沈鸿英、黄业兴获胜,他就可重下广州,再一次摧毁孙中山的革命大本营;如两路受挫,粤军正面长驱直入,不过十数日,南宁将不保,他只得远走边关龙州了。因此他不得不命令秘书陆瑞轩做好搬家的准备。

陆荣廷正在观音菩萨面前诚惶诚恐地祈祷着,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气得一下跳将起来。因为他向观音菩萨祈祷的时候,是不准任何人前来干扰的,现在何人斗胆闯入观音阁来?陆荣廷既不喝问,也不扭头去看,即时伸手在紫檀雕花案几上取过那把九狮军刀,“嗖”地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刀来,他要一刀砍下来人的脑袋,以向观音菩萨示诚。

“姐……姐夫,是我!是我呀!”

陆荣廷这才扭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内弟——广西督军谭浩明。他心里猛地一惊,忙放下那九狮军刀,急急地问道:“月波,前线怎样了?”

“不好,不好!”谭浩明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刘震寰引着粤军自大河而上,追击我军,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率部向粤军投降,陈炳焜走了,我在茂林桥与粤军接仗,又败了!”

“哈哈!月波,你受点小挫就急成这个样子,快来拜拜观音菩萨吧,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陆荣廷并不在乎正面的溃败,因为桂军主力不在正面,而在左、右两路。

“是!”谭浩明马上对着观音菩萨磕起头来。

谭浩明与陆荣廷的关系极不同寻常。当年陆荣廷逃离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无依无靠,又由龙州流浪到水口圩。水口圩离龙州不远,与越南仅一河之隔。陆荣廷在水口圩认识谭浩明的父亲谭泰源,谭家业农兼撑渡船,为小康之家。谭泰源见陆荣廷性格活泼,身体壮实,孔武有力,遂收留令其帮撑渡船,陆荣廷这才有了个落脚之地。日久,谭浩明的姐姐看上了陆荣廷,并与其正式结婚,陆、谭遂成郎舅之亲。

当陆荣廷发迹,扶遥直上的时候,谭浩明之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位至广西督军之职,时人常以陆、谭并称。其实,谭浩明本不学无术的庸碌无能之辈,不过借着与陆荣廷有裙带关系才得以任要职。今日从前线战败归来,陆荣廷自然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谭浩明拜过观音菩萨之后,与陆荣廷从观音阁中出来,只见秘书陆瑞轩面带惊惶之色,匆匆奔来,向陆荣廷报告:“老帅,沈鸿英在粤北战败,退回贺县,通电宣布自治,声明与老帅脱离一切关系,自称救桂军总司令……”陆瑞轩急喘喘的,不得不停下来吸一口气,又接着报告,“另据报,右路军黄业兴部在粤军围攻下退出高州,黄业兴率部退回广西后,又突然率军开向钦、廉方向,似有将部队开入南路投降粤方的意图。”陆瑞轩满头冷汗,颤抖着将手中的两封电报呈给陆荣廷。

“姐夫,我们左、中、右三路大军,都完啦!”谭浩明哀叹一声,用哭一般的声音说道。

“哼哼!爹娘都给他们生了两只脚,走东走西由他们去好了!”陆荣廷将电报往地上一扔,随随便便地说道。

“姐夫,我们怎么办?”谭浩明眼定定地望着陆荣廷。

“他们要来,我们就走嘛。”陆荣廷抬了抬他那有一条伤痕的下巴,仍不在乎地说道,“打败算什么,打败就上山,我们不都是从山上下来的嘛,只要手上抓住本钱,世界是有得捞的!”

“瑞轩,你马上去给我把福祥找来!”陆荣廷对陆瑞轩道。

“是!”

不久,长得黑胖的旅长陆福祥奉命来到,他既是陆荣廷的义子,又是陆氏身边的一员悍将。陆荣廷命令道:“福祥,你把存放南宁的军火全部运回武鸣老家去,将部队撤到高峰坳一带布防,要保存实力,必要时可拉上山去,听我的命令随时准备反攻!”

“是!”陆福祥奉命去了。

“老帅,我们呢?”陆瑞轩心神不定地问道。

“到龙州去。”

陆荣廷说得干脆而轻松,仿佛这不是败逃,而是去游览观光一般。但陆瑞轩透过那张“毋”字脸,看得出老帅内心是痛苦的。他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安排一下吧!”

陆瑞轩正要走,陆荣廷却又唤住了他:“且慢!”

“老帅有何吩咐?”陆瑞轩忙转身问道。

“走,我们要走得堂堂正正的。”陆荣廷摆出一副豪爽的大丈夫气派,“你拟个电文吧,就说为了不使地方糜烂,百姓免遭兵灾,我陆某人自愿下野,以息干戈,以全桑梓,以救斯民……”陆荣廷虽然从三十七岁才开始学文化,但文字功夫并不粗浅,他作的诗,写的大字,胜过那些饱读经书的文案幕僚,平时给部下批阅电文,常有画龙点睛之妙。

“是!”

“把那三个戏班子也一起带上,我们到龙州去祝观音诞!”

“是!”

陆瑞轩口头上答应着,那两条腿却站着不动,脸上一副沮丧凄惶之色。他知道此电一发,陆老帅一离开南宁,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流亡和寓公生活……

“莫那么想不开嘛,坐江山和赌钱坐庄一样,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下一次又轮到我来,赌输的钱是可以再赢回来的!”陆荣廷把两只衣袖往上一推,象在番摊上下大注一样,气派不减当年。

也许是陆老帅这几句颇具“哲理”的话给陆瑞轩打了气,壮了胆,他点了点头,这才去拟老帅的下野电文。

下野通电一发,陆荣廷带着广西督军谭浩明、省长李静诚等一批文武要员,离开南宁麻雀巷,到凌铁村码头乘船,上边关龙州去了。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黄业兴统率的右路军,在攻下高州之后,忽闻桂军中路全线溃败,恐孤军深入,后路被断,急从高州撤回广西玉林,又闻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降粤,黄业兴见大势已去,即自谋出路。他本是广东钦州人,所部大多是钦廉子弟,便决定脱离桂系,将所部开往广东南路,再图发展。黄业兴统率的这支队伍,原是桂军名将林虎的第二军,因林虎反对向广东用兵,因而辞职离桂,陆荣廷即以该军师长黄业兴升司令,统率全军进攻高雷。第二军虽桂军劲旅,但在粤军的追击之下,又闻各路桂军皆已战败,官兵已无斗志,逃的逃,降的降,士气瓦解,溃不成军。他们由广东逃回广西,复又奔向广东,官兵惶惶,皆不知所往。这天,当部队从玉林逃到北流县的六靖镇时,已是黄昏时分。由于整天胡乱奔跑,官兵疲惫不堪,一时听到宿营的号声,士兵们那两条跑得麻木了的腿,一下酥软下来,象被伐倒了的一片丛林,伏地而倒。大路旁,河沟边,古树下,三五成群,横七竖八,一个个仿佛中了瘟疫一般,除了口中在不住地喘息着外,四肢皆已动弹不得。不过,也有个别体魄特别强健的士兵,趁混乱之机,军纪荡然,独自提着枪,摸入百姓早已逃空的镇子上,寻找食物,捞点“外水”。

黄昏退尽,天幕上挂起满天星斗,收割后的田野上,蛙声虫鸣依然如旧,只有这些大自然中的小生命,没有感触到世道的变乱,人间的沧桑,它们自由自在地觅食、鸣唱、嬉戏,没有疾苦也没有忧伤。

“他妈的,整天没命地奔跑,又不知往哪里去,弟兄们一个个都跑散了骨架!”水田边,一处僻静的草坡上,几个疲乏的下级军官席地而卧,嘴里叼着烟卷,正在长叹短吁、发着牢骚。

“看样子,黄司令要把部队拉到广东南路去。”

“很可能,他是广东南路人,现在林虎军长又已离队他去,他正好把部队拉去投粤。”

“他们要去广东,由他们去好了,我们是广西人,与其到广东去被别人收编、遣散,流落他乡,还不如就地散伙,弟兄们回家也近一点!”

“不,我们既不能跟他们去广东被人吃掉,也不能就地遣散,出生入死六、七年,炒了几年‘排骨’才熬得这杯‘莲子羹’,如果被人吃掉或遣散,丢了手中本钱,又到哪里去找饭碗?”

“听说陆老帅也败逃到边关龙州去了,我们不去广东,又投奔何人呢?”

“是呀,怎么办?李邦统怎的还不见回来呢?”

这几位连长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叹息着,但却毫无办法。时局变幻,前途渺茫,他们地位卑微,实力弱小,虽深为个人之处境而忧虑,但又无能为力。他们的营长李宗仁不久前刚晋升为邦统,但实际统辖的仍旧是他这一营基本部队。队伍在六靖宿营,李宗仁到总司令部去了,令部下几位连长在此等他,说有大事商议。连长们估计,李宗仁要与他们商议的大事,必定是与今后的去向有关,因此他们的议论也自然围绕着这个问题,但是议来议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默了一阵,第三连连长钟祖培那粗暴的嗓门响了起来:“他妈的,老子才不投靠广东人!我看把队伍拉上山去,只要手上抓着本钱,落草也干。陆荣廷不是土匪出身么?他手下的大将谭浩明、陈炳焜、沈鸿英、莫荣新哪个不是做过土匪头。”

“我堂堂军校学生,做土匪,不干!”第二连连长尹承纲是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坚决反对上山落草。

“嘀……达……嘀嘀……”

镇子那边,突然吹响了出发号,几位躺在地上争论不休的连长,神经仿佛被电猛地一击,都不约而同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下,一支大部队影影绰绰地绕过镇子,继续前进。几位连长陡地紧张起来,多年的军事生涯的经验提示他们,部队临时改变宿营决定,而且又急急向广东方向开去,证明他们判断的正确——黄司令果真要把队伍拉去广东了。他们的前途,他们的命运,都将在这瞬间决定下来。

第一连连长封高英不由仰天长叹一声:“只好听天由命啦!”

尹承纲、钟祖培和第四连连长林直廷都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达得达……”

一阵阵战马的疾驰声,由远而近,月光下,一匹高大壮实的战马,四蹄密密地敲击着路上的石子,马蹄铁砸出一串串闪闪的火星子。几位连长见了,仿佛落入茫茫大海之中的遇难者,看见了迎面驶来的救生艇一般。

“营长回来了!”

战马驰到草地前,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提起,卷起一阵旋风,马背上倏地跳下一人,虽在疾驰之中戛然而止,但骑者却着地轻盈,身子不闪不歪不顿不喘,显出他卓越的骑术和强健的体魄。

“营长,怎么样,我们走不走?”

四位连长一齐围了上去,焦急地询问着。李宗仁虽然刚升了邦统,但连长们还习惯地称他营长。

“你们说呢?”

李宗仁倒提着那条皮制马鞭,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这四位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部下,平静地问道。

“我不想跟他们去广东!”钟祖培道。

“我不想跟谁上山当土匪!”尹承纲道。

“我不想遣散部队!”林直廷说。

“我听营长的安排!”封高英说。

李宗仁点了点头,说:“我刚从总司令部梁参谋长那里回来,各位的想法,甚合我意。”

“梁参谋长怎么说?”四位连长一齐问道。

“梁参谋长说,按计划,我们应开往南宁待命。不过,现在陆老帅已通电下野,桂局全非,恐怕开往南宁也非上策。”李宗仁说道,“我问梁参谋长,那究竟怎么办呢?他说,黄司令可能要把部队开往钦廉、防城一带待机。”

“你怎么对他说呢?”钟祖培急忙问道,他深恐李宗仁也把部队跟着拉去广东。

“我说,我统率的这四个连,官兵大多是广西桂林一带的人,万一我部下的官兵不愿随大军向钦廉撤退,又怎么办呢?”

“对,那梁参谋长又怎么回答呢?”钟祖培追问道。

“梁参谋长说,如果你的部下不愿随大军远去,那只好由你自己酌裁了。”

“好!”钟祖培拍了拍自己腰上的盒子枪,兴奋地说道:“此地离六万大山不远,我们有枪有炮,正好占山为王,哪个也奈何不了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弟兄们也快活一阵子,待天下有变,我们还可下山抢块地盘。”

“人活在世上,要有个好名声,我决不上山为匪,要去你们去好了!”尹承纲坚决反对钟祖培的意见。

“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封高英急切地问道。

李宗仁没有说话,他背着双手,不停地在几位连长面前踱步,朦胧的月光,把他那壮实敦厚的身影,投印在草地上。也许他的坐骑已发现前面正在开拔的队伍,不时昂首发出一声嘶鸣,似乎也在催促他的主人,何去何从,快拿主意。

“我们都是广西人,带的又都是广西兵,你们不愿去广东,我也不愿去广东。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才四连人,如果一旦脱离大军,能够独立生存下去吗?”

李宗仁停下步子,望了几位连长一眼,又接着说道:“梁参谋长是我的学长,与我有师生之谊,他会谅解我率队脱离大军他去,但是黄司令能放我们离去吗?植轩兄提出要上六万大山落草,部下官兵愿上山去吗?上山之后,给养怎么解决呢?我们这支部队,本自护国军改编而来,在讨龙、护法诸役中,战功卓著,向为桂军劲旅,今日兵败,如遁入六万大山落草,岂不等于抹掉了自己的光荣历史?”

李宗仁一向为人稳重,遇事必三思而后行,他提出这一连串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十分有理。

“只要不上山为匪、办法我倒有一个。”尹承纲见李宗仁并不赞同钟祖培的意见,灵机一动,马上想出一个主意来。

“你说吧。”李宗仁道。

“目下粤军入桂,兵锋甚锐,陆老帅又已下野,我们不如找一处地方蛰伏下来,保存实力,静观时局,待机而动。玉林五属,地方富庶,六万大山横跨好几个县,上山不愁找不到吃的。只要不存心为匪,我赞成把队伍拉上六万大山暂避一时。”

李宗仁点了点头,看得出他赞成尹承纲的意见。

尹承纲又说道:“四个连上山力量单薄,为了壮大力量,可以再拉些人跟我们一道上山。军直属炮兵连连长何武,军直属机关枪连连长伍廷飏,步兵连长俞作柏,都是我们广西老乡,平时又与我们来往密切,只要跟他们说清利害关系,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山的。”

李宗仁听了心中暗喜,因为这两天来,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上六万大山暂避,保存实力,待机而动,独树一帜,他想过这条路子,但为稳妥起见,他并不曾对人说过。他在部队到达六靖宿营时,即去总司令部找与他有师生之谊的梁史参谋长探问情况,以便在他率队脱离大军时,梁参谋长能在黄司令面前转圜,免受追究。现在,他见部下几位连长有心跟他上山,心里也就变得更踏实了,但他仍平静地问道:“你们三位的意见呢?”

“同意上六万大山暂避,保存实力,以待时局。”钟祖培、封高英、林直廷齐声答。

“那好!”李宗仁那握着马鞭的手用力往下一挥,“那就上山,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各位即回自己的连队里去,听令行事。我去找何武、伍廷飏、俞作柏商量。”

四位连长正要散去,忽听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如飞而至,马上之人高声叫道:“李邦统在吗?”

李宗仁和四位连长不由一愣,却又不知马上之人是谁,为何事而来?李宗仁忙答道:“我就是。”

“黄司令命你率部立即跟进,如果怠慢,军法从事!”

骑者也不下马,只是在马上传达完命令,即勒马回头,打马而去。

黄业兴的命令,仿佛一瓢冷水,狠狠地泼到李宗仁和四位连长的头上。钟祖培忙道:“难道黄司令已知我们的意图了?”

“恐怕他要解决我们啦!”林直廷也慌了。

李宗仁没有说话,背着手又踱起步来,远处,大军仍在开拔,嘈杂之声,惊得树上的鸟雀乱飞。忽然,前边传来一声声严厉的军号声,司号兵来报告:“长官,总司令部正用号声催调我部跟进。”

四位连长紧张地围着李宗仁,在等他最后拿主意。李宗仁停下步子、缓缓地说道:“诸位不要怕,也不要急,现在后有追兵,全军前途渺茫,黄司令当不会用同室操戈,自相火并的下策来对付我们,何况,还有梁参谋长帮我们说话呢。诸位请即率队跟进,使黄司令免生疑窦,上山之事,我自有安排!”

四位连长见李宗仁稳重得象座泰山,方才放下心来,各自回连去,率队跟上大军。李宗仁则飞身上马,只身往前,在黑夜里追寻何武、伍廷飏和俞作柏三位广西籍连长去了。

炮兵连长何武,是广西昭平县人,是全军资格最老的一位连长,民国初年即在南京政府陆军总长黄兴指挥的第八师里当连长,他的为人与他的身体一样都体现一个粗字。由于李宗仁在林虎军中以骁勇善战著称,现在又利害相同,何武经李宗仁一说即合,当即表示愿率本连跟李宗仁上六万大山。接着李宗仁又分别找机关枪连连长伍廷飏和步兵连连长俞作柏游说,伍廷飏是广西容县人,俞作柏是广西北流县人,他们也愿率本连随李宗仁上山。李宗仁见能掌握七个连队,又有山炮和机枪,七位连长军事素质皆好,武器精良,很能成点气候,心中大喜过望。他密嘱何、伍、俞三位连长,以借口休息为名,将队伍慢慢向他率领的那四个连队靠拢,以便伺机采取行动,脱离黄业兴的大部队,避往六万大山。

天明之后,部队已走近六万大山边缘,大概黄业兴也担心有人会乘机离队上山,他亲自带着卫队,沿途严厉督促,不准部队稍停。无奈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官兵疲乏已极,有的走着走着便栽倒在路旁,有呼呼睡去的,有痛苦呻吟的,黄业兴用手杖戳着士兵们的身子,大声叫骂着,谆谆劝诱着:“丢那妈,快快走,快快走,到了廉州放你们三天假!”

士兵们懒洋洋地爬起来,用步枪当拐杖,有气无力地迈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只有李宗仁率领的这四个连队部伍整齐,紧紧地跟在大队后头走来,李宗仁也不骑马,和士兵们一样走着,司令黄业兴见李宗仁精神抖擞,所部士气颇旺盛,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褒奖起来:“李邦统,你带兵有方,到了廉州,我要提升你为统领!”

李宗仁向黄业兴敬礼:“谢司令官栽培,宗仁定督率本部紧跟司令官至死不渝!”

“好!好!好!”黄业兴连连在李宗仁那宽厚的肩膀上拍了三下,“我命令你率部负责全军后卫,并收容各部掉队官兵。”

“是!”李宗仁立正敬礼。

又是半天的急行军,傍午时分,部队到达一处名叫城隆圩的地方,黄业兴命令不准停顿,各部继续前进。李宗仁见何武、伍廷飏、俞作柏的连队已“掉队”,与他的四连官兵走到一起了,便借口整顿部队,命令所部暂停前进。司令官黄业兴见李宗仁几天来忠心耿耿,对部队督率甚力,所部官兵没有掉队逃散,因此对李宗仁甚为满意和信赖,闻报李部暂停整顿收容散兵,也毫不怀疑。李宗仁在一棵大榕树下,召集了何、伍、俞三个连及自己的四个连排长以上军官开会。他指着前边的一个岔道口,说道:“诸位,我们现在休息的地方,正是一个三岔路口,往左走,是通向广东之路,往右走,便是六万大山。”

李宗仁说着慢慢地望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黄司令已率大部队往左走了,他是广东人,部下又多是广东子弟,他们自然要回广东去的,我们这些广西老乡怎么办呢?”

那些连长们原是和李宗仁串通好了的,这时齐声答道:“愿听李邦统的指挥,我们愿跟李邦统走!”

李宗仁转身抚摸着那棵古老的榕树,满怀感情地说道:“诸位,你们看这古榕,总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罢,它枝干虽然老拙,但苍劲而有生机,他的每一条干枝,几乎都有一根根枝蔓伸入地下,靠着脚下土地的养育,它才根深叶茂,绵延百年。我们都是广西人,现在陆老帅已经失败下野,我们如果远离了广西这块土地,到了广东,被人收编或遣散,流落他乡,别说回家,连块埋骨的地方怕也没有啊!请诸位想想,我们在这三岔路口,该何去何从?”

李宗仁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正好触到这些下级军官们的痛处,连、排长立即一致说道:“一切皆听李邦统的,我们跟随李邦统走!”

“诸位既是信得过我李某人,那么,我决定把你们带到六万大山去暂避一下,静观时局,以待时机。我们这一千多人的队伍,有枪有炮,大家都是从炮火中杀出来的,只要齐心,不愁今后没有用武之地。不过,六万大山本是广西有名的匪巢,我们上山决不是落草为寇,如果你们发现我纵容部下打家劫舍,为非作歹,可随时开枪将我打死!”

李宗仁说着从腰上取出手枪,顶上子弹,“叭”地一枪,将老榕树的一根枝桠击断,随即声色俱厉地说道:“上山后谁要干出匪徒之勾当,恕我绝不宽容!”连、排长们见李宗仁那国字脸上异常严峻刚毅,立即肃然,齐声答道:“遵命!”

会议散后,李宗仁即令队伍从右边拐入小路,一路兼程急进,开上了六万大山。从此脱离了黄业兴部,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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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回 踌躇满志陈炯明坐镇南宁城 兵荒马乱马君武修路积公德

麻雀巷里换了新的主人。那显赫的“耀武上将军”府第门前,站着一排威严的岗兵,不但连行人不敢打门前经过,就连那些唧喳的麻雀们,也不敢轻易飞入去觅食,因为站岗放哨的大兵们,横眉竖眼的,老远看见有人朝这儿走来,就吆喝着,挥动手里的大枪驱赶着。南宁城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市民们吓得关门闭户,店铺老板们更是把铺门上得紧的。满街里充斥“丢那妈”的叫骂声,枪托击打声……

要问这麻雀巷里新来的主人姓甚名谁?说来他也是两广堂堂有名的大人物,姓陈,名炯明,字竞存。若要问到他的官衔,着实也要吓你一跳。他两只肩膀上,一共扛着六块大牌子;中华民国政府陆军部长、内政部长、粤军总司令、广东省省长,广西善后督办、广西总司令。一身兼六职,这在国民党内,除他之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他来到麻雀巷,正值南宁炎夏,虽然身为军政要人,他既不穿军装、扎武装带、也不用西装革履,只是身穿一套白府绸长衫,手摇一把特大的檀香骨折扇,口袋内吊一只赤金表链,颇有些飘飘然的绅士风度。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有些斜视,而那对眉毛却往下吊,是有名的吊梢眉,这一对眼睛和那一双眉毛相配,着实大煞风景。如果突然看见他,你会觉得此人仪表不凡,是位将才,可是你再仔细一看,便觉得他目光斜视,殊欠正派,使人很自然想起孟夫子那句“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的名言。

却说陈炯明自到南宁后,也着实忙碌,早晨侍妾刚给他送过茶点,门外的石阶上便响起了沉重急促的军靴声,副官马上通报:“总司令,叶总指挥来了。”

“小客厅里见。”陈炯明呷了一口香茶,吩咐副官道。

副官明白,小客厅是陈炯明专门会见粤军高级将领的密室,他出去引着粤军总指挥叶举往小客厅去了。这叶举的长相恰恰和陈炯明相反,他长得五大三粗:身材大、头大、鼻子大,再加上大手大脚;颈粗、腰粗、腿粗、是一个典型的纠纠武夫相。他在粤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陈炯明,因此,来麻雀巷的机会也最多。

“总司令,我们在进攻高峰坳吃了点亏,伤亡五百余人。”叶举刚坐下,便气喘吁吁地说道,不知是这大热天他仍佩着武装带穿着军靴的缘故还是因为太胖,动一动总感到气不够用。

“哦!”陈炯明听了着实吃了一惊,但他马上用那把特大的檀香骨折扇扇了扇,借以掩盖他内心的惊惧。“对方是什么人在指挥?”

“陆福祥,武鸣人。陆荣廷临退出南宁时曾命他率桂军精锐和大量军火辎重退守高峰坳阻击我军。”叶举答道。

“命令部队,将南宁至武鸣大道两侧的村落民房全部焚光,不让敌人凭借掩护。”陈炯明恶狠狠地说道。

“这个,不用总司令吩咐,我已经这样做了,弟兄们到广西来,本来就是带着报复心的,桂系统治我广东五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天作报应,粤军入桂,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叶举冷笑道。大概是气不够喘,在陈炯明面前不得已解开了紧紧箍着的武装带。

“嗯,”陈炯明满意地点点头,他对部下的赞许,常常是“嗯”一声。“高峰坳打下了没有?”

“正在加紧攻击,估计今日可下。”叶举答道。

“这是通往武鸣必经之路,打下高峰坳武鸣便无险可守了,只有攻占武鸣,南宁才稳定。”

“是!”叶举把那颗硕大的肥脑袋点了一下。

“不过,切忌硬攻,一定要注意保存实力,平定广西之后……”陈炯明“喇”地一声将折扇展开,轻轻一扇,把后面的话给扇掉了。停了好一会,他才阴笑着问叶举道,“你听说过武鸣那个地方吗?”

“我只知道武鸣是陆荣廷的老家,别的……别的就不知道了。”叶举不解地望着陈炯明,不知道这位永远使人难以捉摸的总司令,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鸣,”陈炯明顿了顿,他见叶举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神色,心里很有些得意。“武鸣这个地方,很不错,据说有八个很好的景致,叫武鸣八景。不过,最有名的还是那个叫做‘石眼吐龙睛’的灵水,那水,可不象我们广东从化的温泉——太热了。灵水,它一年四季,清澈明净,温度不高不低非常宜人,从灵水再往前走,便是陆荣廷的老家宁武庄,那是一个龙脉和风水都不错的所在。不过,这些对我们都没有用,那宁武庄上的金银财宝,美女……哼哼,叶总指挥……”

“我懂了,总司令!我回去对弟兄们说,攻下高峰坳,到武鸣放假三天、宁武庄上的金银财宝、美女,谁先到就归谁!”叶举挥动着他那粗大的拳头说道。

“嗯。”陈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仰头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吓得房顶的麻雀四散飞逃。

西江水涨,波涛汹涌,一艘内河兵舰,船头激起很高的浪花,几只灰色的水鸟,在炮舰的桅杆前后翻飞。一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站立在前甲板上,眺望着大河两岸的风光。西江两岸,素来是富庶的地区,阡陌纵横、农业发达,可是过了梧州之后,只见两岸村落破败,商旅断绝,已是夏收时节,而金黄的稻谷,却成片成片地倒伏在田里,没有人来收割。那中年人摇着头,感叹道:“离开广西快十年了,没想到家乡竟破败到如此程度!”

“省长,您是南北和议那年离开广西的吧?”中年人身旁一人问道。

“是的,”那位被称为省长的中年人答道,“辛亥革命第二年,南北议和告成,南京政府撤销,我回到桂林。我是一九零零年秋到新加坡去找康有为而离开桂林的,那次正好是我离桂林的第十二个年头。我回到桂林,和桂林的同盟会诸人,把桂林的‘共和促进会’改为‘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成立后,我又返回上海去了,记得离开桂林乘船东下时,回忆往事,百感交集,曾作《别桂林》一诗以抒感慨。”中年人大概萦怀在往事之中,低头沉思,慢慢地吟起诗来:“莫使舟行疾,骊歌唱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倚竹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漓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同访篱边菊,闲乘郭外船;为寻诸父老,把酒说民权。”

这位中年人姓马,名和,号君武,广西桂林人,青年时代即追随孙中山革命。他自幼饱读诗书,曾留学日本、德国。辛亥革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曾命他为实业部次长,代行部长职权。民国六年七月,孙中山率海军舰队和部分国会议员南下护法,开府广州,任命马君武为交通部长,兼任广州石井兵工厂无烟火药工场工程师。民国十年四月,孙中山重回广州,组织中华民国政府,五月五日就任非常大总统,任命马君武为总统府秘书长。在孙中山决定进军广西,讨伐陆荣廷时,由于马君武长期追随孙中山革命,得到孙的信任,加上马君武在旅粤人士中声望最高,本着“粤人治粤,桂人治桂”的意旨,总统府于七月二十九日发表马君武任广西省长。八月四日,粤军攻占南宁,马君武乘炮舰由广州出发,带少数随从,赴广西上任了。眼见大河两岸,一片荒凉残败,马君武感叹不已,他不由想起临离开广州时,孙中山对他的勉励。

那是上月底的一天,在广州德宣路观音山总统府的客厅里,他作为总统府秘书长陪同孙中山大总统接见旅粤广西籍人士的几位代表。孙大总统目光炯炯,面带笑容,身着中山装,坐在皮沙发上和大家亲切谈话:“诸位很关心广西的事情,这很好。现在,陆荣廷已从南宁逃往龙州,粤军即将占领南宁,桂林、柳州也将很快被我军攻占,陆荣廷这班土匪头的反动统治,已经土崩瓦解了。对于广西善后的事情,诸位有何高见?”

一位代表道:“当务之急,是要马上任命一位德高望重的省长,以便治理广西。”

孙中山点点头,随后指着身旁的秘书长马君武说道:“我准备派这位不贪财也不惜死,既能文也懂理工的马君武同志做你们的长官,怎么样?”

几位代表齐声说道:“孙大总统派马君武先生出掌桂政,这是对处于水深火热境地的广西民众的热情关怀!”

马君武非常激动地说道:“君武学的是化学工艺,冶金工艺和农科,对政治活动实非所长,对于出掌桂政,不过由于朋友的感情,总统的任命,而且又是服务乡梓,所以不敢固辞!”

想起这些,马君武的心情,象兵舰前头激起的层层浪花。他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决心献身于国家的兴盛、民众的富强,虽然从事行政,非他所长,但是他看到大河两岸的阡陌,那儿不是可以发展机械化农场么?远处连绵的群山,那儿必定蕴藏着矿产,这脚下奔流不息的大河,可以发展运输,兴办水利电力……广西是大有作为的!壮丽的河山,激发着马君武奔涌的激情。

马君武乘坐的兵舰到达南宁凌铁村码头的时候,欢迎他的人群早已站满码头两边的石级上。这里的码头,非常简陋,只有十几块长条麻石砌就,岸边并无房屋,仅有的一间陆荣廷修筑专供自己使用的“避雨亭”,在前几天粤军攻占南宁的时候,已被毁坏,江两岸一片凄凉景色。马君武和欢迎他的人们见过面后,便乘坐轿子,往城里去了。陆荣廷的公馆,广西督军谭浩明的公馆这些显赫的府第,均被陈炯明和叶举霸占,马君武的省长公署,是一座颇为简单的建筑。

他任命杨愿公为民政厅长,吕一夔为财政厅长,林伯棨为省府直辖军务处长。其它教育、司法、实业等暂设科办理。上任伊始马君武便雄心勃勃,励精图治,提出禁烟、禁赌,整顿金融、发展实业、兴办教育、修筑公路、建立新军等改造广西的计划。

他上任的第二天,南宁商会便派代表到省长公署见他,代表说道:“马省长,陆荣廷逃离南宁时,已将广西银行的现金席卷一空,银行早已关了门。原来陆荣廷发行的纸币,票面己跌到三、五成,起落无定,我们请求马省长给予维持原票面值。”

“不行!”马君武断然地说道,“广西银行过去发行的纸币一律按照票面五成行使。省款、地方款一律按照规定收支,严禁低价操纵!”

商会的代表刚走,又有几位南宁市民来到省长公署门口鸣冤叫屈。马君武命人把他们带到办公室来,询问他似有何冤屈。

一位市民答道:“禀告省长大人,粤军进入南宁后,烧杀抢劫,小民的一间店铺,昨晚被粤军抢劫一空,请大人为小民做主,迫回财物,……”

另一位市民接着说道:“禀告省长大人,小民的一位女儿,昨日黄昏后被粤军抢走了,至今生死不明……”

马君武听了两条浓眉一竖,拍案而起,愤然说道:“竟有这等事!”

那几位禀告的市民一齐跪下道:“小民所告,俱是事实,如有半点捏造,甘受制裁!”

“这是土匪行径,强盗所为!”马君武又拍了一下桌子。

“陆荣廷当政时,尚未有这等事……”一位胆子大些的市民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

“你们先回去,我去找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要他下令追查,勒令粤军退财、放人!”马君武毫不含糊地说道。

“省长恩典,小民没齿不忘!”几位市民又作揖又打拱,千恩万谢地退出了省长公署。

马君武也走出了办公室,出得省长公署,上了轿子,直往麻雀巷走去。进了那座显赫的公馆,陈炯明已在大客厅外迎候了。

“陈总司令,鄙人上任伊始,便接到几起市民告发贵部在邕的不轨行为,乞望约束贵部,与民休养生息……”马君武刚坐一下,便直言道。

“哦,这等事,我也曾听说过。”陈炯明一边慢摇着他那把檀香骨大折纸扇,一边斜视着马君武,“嗨,难呐,马省长,谁叫陆荣廷把我们广东弄成那个样子呢?弟兄们心中的怨气,实在难以消除啊!我给你讲个小小的笑话吧。”

马君武听陈炯明这么说,心中已极大不快但仍忍耐着,照他过去的脾气,他早就要给陈炯明两手杖的。民国二年三月,在孙中山召开的一次会议上,宋教仁反对起兵讨伐袁世凯,马君武大怒,指责宋教仁为袁的说客,出卖革命,说着几步奔上前去,挥拳击伤宋教仁的左眼。民国六年二月九日,在国会讨论对德宣战提案的会上,国民党议员猛烈抨击段祺瑞内阁,但国民党议员李肇甫却赞成对德宣战,马君武拍案而起,大呼:“放狗屁!”说罢挥舞手杖,狠狠地叩打了李肇甫两棍。现在听陈炯明这番类似“放狗屁”的话,马君武怎能不怒火中烧,他那双眼睛已经燃起了怒火,两只脚不停地搓着地板,那根手杖被右手攥得紧紧的。

“陆荣廷的大舅子谭浩明的参谋长名叫陈继祖,家住贵县,在广东搜刮了大宗财富,在本县修了座大洋楼,刚刚竣工,我粤军就打到贵县了。当然这座大洋楼结果是遭到了破坏。事后,我曾下令追查,但是部下却报告道:‘总司令,那洋楼上写着一行字,怎好追查?’”陈炯明象个说书人似的,在故意卖弄关子:“马省长,你道那墙上写的是什么字?”陈炯明顿了顿,用眼斜视了马君武一眼,接着说道:“那墙上的一行字原来是一位粗通文字的士兵写的,他写道:‘你凭仗陆荣廷的势力到我地广东去铲地皮,回来建筑大屋,你现在也不得住,等老子来开张。’嗨,这都是些无知的士兵所为。马省长,我这当总司令的如何约束得住?还有,”陈炯明又瞟了马君武一眼,说道,“桂军驻防广东时,军中曾有一句流行话,就是桂军每到一处,官长就对士兵说:‘弟兄们,有鸡劏鸡,冇鸡丢害!’……”

“叭!”地一声,马君武挥动手杖,狠狠地劈了下去。陈炯明一怔,本能地跳了起来,他是深知这位怒发冲冠手下无情的马博士的厉害的。只不过,马君武的那一杖却并没有向陈炯明身上劈去,而是打在那铺着青砖的地面上。马君武圆睁双眼,怒不可遏,指着陈炯明道:“陈总司令,孙大总统命令你率粤军入桂讨伐强盗,救斯民于水火,没想到撵走了陆荣廷这班强盗,又来了一些新的强盗!”

马君武说完,提着手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陈炯明的客厅。

过了两天,马君武任命到贵县去当县长的贵县人梁世昌狼狈地跑回来向他报告道:“马省长,这……这太不象话了!他们粤军眼里根本就没有省府和马省长!”

“怎么回事?梁县长,你慢慢说嘛!”马君武十分诧异地问道。

“说起来气死人,马省长!”梁世昌十分愤慨地陈述道。

原来,梁世昌奉命接任贵县县长时,其时驻贵县的正是粤军的游击司令杨坤如,杨知道梁世昌是马君武所委任的,事前没取得他的同意,因此暴怒起来,拍着腰上的手枪说道:“马君武算个什么东西,他不先问问我腰上的家伙,就敢任命县长!姓梁的如果来,我就把他的头扭转向来,看他是怎样!”杨坤如说完,便派兵到水筏上等候南宁船泊岸,准备逮捕梁世昌。好在梁世昌的家人和朋友探知这个消息,预先派人雇艇到上游离城十里的独山旁边,等候南宁船开落,便急过船通知梁世昌,先行逃避,船到贵县时,杨部军士上船搜查,找不到梁世昌,这才了事。

听梁世昌这么一说,马君武气得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是倒提着手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梁世昌见马君武不说话,忙说道:“马省长,写状子到广州找孙中山大总统,告他们去!”

马君武放下手杖,两手扶着杖柄,好久才说道:“中山先生,也有他的难处啊!我们何必去打扰他,我只要在省长任上一天,就鞠躬尽瘁,为广西民众做些有益的事情,别的,也就管不了许多了!”

这一夜,马君武由他的爱妾彭文蟾陪伴着,独自喝闷酒,长叹短吁,竟至半夜。

半夜里,马君武上床刚睡去,一阵粗暴的喝叫声、打门声、急促的枪声,把他惊醒。文蟾虽是位弱女子,却倒镇静,她一边摸黑穿衣,一边问道:“君武,这是怎么回事?”

马君武穿好衣服,戴上眼镜,仄耳细听,答道:“恐是士兵闹饷哗变,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喝退他们!”

马君武虽是文人出身,但追随孙中山革命多年,危险场面也自见过,加上他秉性刚直,不良强暴,因此在危急时刻,能镇静如常,不为暴力所屈。在广州总统府时,他曾亲眼看见孙中山大总统处理一起伤兵闹饷事件。那一日,他正随孙大总统在总统府办公,忽报一群伤兵持枪闯进总统府闹饷,吓得府中上至部长下至阁员无不惊慌失措。有人主张急调部队将这伙伤兵包围消灭,但孙大总统不同意。他从容地提上手杖,走出办公室,来到院中,亲切地接见伤兵们,问暖问寒,慰勉有嘉,伤兵们深受感动,一齐高呼:“孙大总统万岁!”然后散去。

马君武因估计是士兵闹饷哗变,便提着手杖,开门出来准备说服制止。刚出得房门,正遇省府卫队长匆匆而来,慌张地报告道:“马省长,粤军已经包围省署,扬言要收缴我们卫队枪械!”

“岂有此理!”

马君武气得用手杖戳得地板咚咚直响,他直奔办公室,抓起电话筒就给粤军总司令陈炯明打电话。可是,摇了半天,对方却无人接电话,马君武将电话筒“乒”地一声摔在桌上。卫队长跑进来报告道:“粤军已砸破省府大门,冲进大院,马省长,他们欺人太甚,我们拼了!”

“拼什么,把枪交给他们!”马君武冷冷地说道。

“马省长,弟兄们都气不过……”卫队长极不情愿地说道。

“还不快把枪交出去,”马君武向卫队长厉声喝道。

“是!”卫队长出门执行任务去了。

院子里,到处是粤军,有的鸣枪吼叫,有的骂着“丢那妈”,四周的围墙上都架着机枪。卫队长看了方知马省长命令他交枪的原因,实是寡不敌众,进行抵抗只有徒遭牺牲。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马君武拿过话筒,里边传来陈炯明阴阳怪气的声音:“马省长,你受惊了!”

“为何半夜三更打上门来,缴我卫队枪械?”马君武怒气冲冲地喝问道,“这不是强盗行为又作何解释?”

“马省长,请别见怪,你的卫队乃是由桂军改编过来的,有人向我密报,说他们私通陆、谭,欲谋害你马省长,然后发动政变,夺取省府机关。为了保障马省长及僚属之安全,严惩不轨之徒,我特令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夤夜行动,收缴阴谋叛变之卫队枪械,遣散他们,此举乃是实不得已而为之,望鉴谅。”

陈炯明在电话中解释着,但马君武却冷冷地说道:“军人横行,武人侵政,辛亥以来中国早已司空见惯。我虽身为一省之长,但甘愿作全省民众之公仆,公仆何须卫队?陈总司令不必介意,几支破枪,尽管拿去好了!”

马君武说完,便断然撂下电话筒,背着双手,在室内不停地踱步,直到天亮。用过早餐,他命人把省府实业科长请来,对他说道:“我决定从南宁到蒲庙修条公路,你准备一下,后天随我去进行实地勘测。”

实业科长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说道:“省内不靖,何能修路?再说,经费从何而来?税收皆被粤军霸占……”

马君武把实业科长拉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陆荣廷治桂十年,省内还算安宁,桂军长期占领广东,收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但他只修了一条由自己家乡武鸣到南宁的公路,供他专用,其他实业建设,则一片空白。如此说来,纵使天下太平,府库充裕,如不为民众谋福利,又何能谈实业建设?”

实业科长点了点头,马君武又道:“诚然,省府经费拮据,陆、谭逃出南宁前,已将金库席卷一空。粤军入桂,霸占税收,省内贫瘠,经此变乱,民不聊生,实业建设,经费难以筹措。幸我由广州赴桂时,多得孙大总统支持,亲自批给我数万元毫银作开府之用,目今尚未动用,我欲将这笔钱用来修筑公路,也算对省内实业建设尽了绵薄之力。别的方面,虽百废待举,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实业科长深受感动,遂告辞回去作准备去了,第三天,马君武头戴凉帽,身着中山装,足登博士布鞋,持根手杖,亲自率领勘测人员出发了。说起勘测人员,也是可怜。陆、谭治桂,提倡武力扩张,扩军备战,侵略邻省,但对省内文化教育及实业科技人材之培养,则毫不重视。实业科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一个工程师,只觅得几个能写会算的省府录事职员充作勘测人员,至于勘测所用之器材,仅能找到几把皮尺。实业科长对马君武苦笑道:“马省长,你看如何是好?”

马君武却毫不介意地说道:“能找到这几个人和几把皮尺,已经很不错了,我不就是一个工程师吗?至于器材,我在临离广州前,已托人买好了一套,这都不成问题。”

实业科长又提醒道:“目下粤军正向武鸣进攻,陆荣廷旧部陆福祥在高峰坳一带抵抗,南宁周围,兵荒马乱,极不安全。”

马君武拍着胸膛道:“我马君武造福乡梓,不怕掉脑袋。南宁至蒲庙一带,我已命人前去活动,向民众宣传修公路之好处,动员民工,又着人联络地方势力,拟收编民团,作护路之用。”

实业科长见马省长已作周密部署,这才放心出发。

出了南宁城廓,便是乡村小道,野草没径,一片荒芜景象,时值秋末,南宁依然炎热,知了还在一个劲地噪叫着。马君武汗流满面,一个随员,忙张开凉伞,为他避阳。他手一挥,说道:“不用!”

“马省长……”那随员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现在是工程师,不是省长!”马君武掏出手绢,揩了把汗,随即把挂在腰上的水壶拉过来,喝了口水,命人将测量仪器架好,又着人扶正刻有红白标志的标杆,亲自动手,开始勘测。他一边使用仪器测量,一边计算,一边绘图,动作相当干练。实业科长和那些随行的工作人员无不惊叹,想不到这位省长大人,竟如此精通测量业务和技术。

前面是一片旱地,种着木薯和黄豆,那黄豆豆荚金黄,挂满技头,地的那边,是几十株技叶婆娑的荔枝。扶持标杆的工作人员,已跑进地里站着,将标杆端正地扶了起来。马君武连忙摇手,命那扶标杆的工作人员从地里出来。实业科长忙道:“公路通过这片旱地,无论测量和筑路,都非常方便,何故改道?”

“这几亩地,是民众血汗的结晶,不可毁了!”马君武揩掉脸上的汗水,用手向右边指着说道,“我们稍稍拐一点弯吧。”

右边是一片荆棘丛莽,芒草没人,野刺丛生,实业科长看了直皱眉头。马君武却毅然向芒草丛中走去。几个村民,得知省长大人亲自前来测路,又保护了他们的农作物和土地,心里感激不尽,忙拿来镰刀,为马君武在丛莽中开出一条路来。从荆棘丛中钻出来,马君武的脸上和手上,被划破一道道血痕,汗水浸渍,一片麻辣。马君武毫不介意,他嘴上叼着一只漆黑发亮用海铁树制作的精致圆曲形烟斗,神态怡然地抽着烟,不时弯下腰去,取下脚上的博士布鞋,倒掉灌在鞋中的沙粒。一条雏形的公路,终于在他脚下出现。

经过半个多月的辛劳,由南宁至蒲庙的公路勘测,己经全部完成。马君武返回南宁省府时,风尘仆仆,脸膛消瘦黧黑,精神却十分饱满。爱妾文蟾见了,忙为他置酒庆贺。君武却摇手笑道:“还早呢,待公路全线竣工之后,我要举行隆重的竣工通车典礼,到时请你坐在头一辆汽车上,由南宁直达蒲庙!”

公路刚刚破土动工,南宁城外已经枪声四起,陆荣廷残部四出袭击。由于粤军大肆烧杀掳掠,激起民众强烈反抗,连乡村僻壤,也都竖起了自治军的白旗。马君武的筑路计划和他的省政府一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马君武也不管这些,几乎每天都到公路上视察,指导筑路。那些职员和民工们,虽感局势不宁,心中难免惶惶,但见这位省长大人每天均到工地,嘴上时常叼着那黑漆发亮的圆曲形烟斗,精心指点着修路,也就放心施工。马君武常常在那段已经修筑好的不到一公里长的平整路面上漫步,叼着烟斗,持着手杖,两眼象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似的,在端详着脚下的公路,那藏在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角上,时常泄出几丝欣慰自得的微笑来。

这天,马君武照例又到工地视察,处理完一些技术问题后,他又叼着烟斗,提着手杖,漫步在新修的公路上。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君武忙抬头看去,只见几十匹马已踏上新修的路面,骑在马上的是几十个军人,他们直奔马君武面前,一齐跳下马来,为首的那人佩着少将军衔,身材矮小瘦弱,穿一双齐膝的长统马靴。马君武打量了来人一眼,觉得对面站着的这个不是什么军人,而是活象安徒生或者格林在他们的童话中所描述的一种穿着靴子的古怪的大公猫。那只童话中的“大公猫”来到马君武面前,既不问候,也不施礼,劈头就说:“喂,马博士,现在不是修公路的时候,陆福祥已经杀来了,快将修路的款项取给我,以充军饷!”

那只“大公猫”嘴里喷出一股使人恶心的酒肉气味,马君武提起手杖,对着他的胸膛一戳,把他戳得倒退了几步,然后厉声喝道:“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那只“大公猫”见马君武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气得直跳脚,大声嚷道:“老子是刘震寰,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原来,这刘震寰原名刘显臣,广西柳州基隆村人,早年曾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时,与刘古香等人在柳州活动,任过邦统之军职,后来投靠陆荣廷。陈炯明率粤军进攻梧州,刘震寰时任桂军游击司令,率队在梧州梨木根倒戈响应粤军,使桂军中路不战而溃。刘震寰虽降粤有功,但陈炯明初时并不信任他,曾拟将他逮捕枪毙,后多得粤军前敌总指挥叶举从中说项,方才留得条命。刘震寰遂自称桂军第一师师长,为粤军引路,直迫南宁。本来,孙中山大总统命陈炯明率军入桂讨伐陆荣廷,实属革命之举,但陈炯明居心叵测,纵容粤军烧杀劫掠,广西民众受害不浅,因此不但深恨粤军,对响应粤军入桂的刘震寰,亦恨得咬牙切齿,呼其为“反骨仔”。刘震寰到达南宁后,见省长马君武没有实力,加上多年在外,在广西又没有什么根基,上任以来,令不出南宁城廓,且又与陈炯明貌合神离,省政无从展布,整日里只埋头修公路。刘震寰忖度,马君武一介书生,省长必做不久,便很想兼摄省长职务。这天,他带着大批随从卫队,骑马直奔工地而来,想先吓一吓马君武,把这位只懂修公路的省长大人吓走,以便取而代之。

马君武微微地偏着头,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刘震寰,喝道:“你要干什么?”

“现在不是修公路的时候,打仗要紧,我们的部队需要饷,快把修路用的款项拨给我!”刘震寰吼叫着,那双长统马靴蹬得地面象要出烟周火。

马君武用手杖指着刘震寰的鼻子,斥责道:“我素来不怕打仗,打仗早已成为中国的家常便饭,若说打仗不能修公路,那就等于百政不办。须知打仗是军人责任,筑路是文官职责,若不要修公路,就是叫我不要做省长了!”

马君武说得气愤,又把那手杖使劲在地上敲着戳着,连连叱呵:“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震寰实在没想到竟会碰上这样一位吓不倒压不屈的硬骨头省长,脸上顿时红一片、白一片,倒似真的变成了一只童话中穿上靴子无法走路的大公猫一般。他回到城里,越想越气,便去察报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对马君武进行诬蔑一番:“陈总司令,我看马君武省长已经神经失常了。”

“嗯?”陈炯明用那双斜视眼看了刘震寰一眼,一时不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整天不理政事,只是在那半公里的路面上来回转游,还说什么文官修路,武官打仗,语无伦次,这神经还正常吗?我看他肯定是癫了!”

“嗯!”陈炯明点了点头,“陈总司令,一省之长,总不能让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来当啊,您看……”刘震寰见陈炯明也赞同他的看法,心里感到很惬意,象那只大公猫看见了鱼一般。

“嘿嘿,”陈炯明不冷不热地笑道,“果真如此,那,我只有保荐你当广西省长啦!”

刘震寰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受宠若惊,他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把那套着长统马靴的双腿一并,给陈炯明敬礼:“谢总司令知遇之恩!”

“嘿嘿!嘿嘿嘿……”陈炯明一仰头,发出一串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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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回 痛心疾首马省长洒泪哭公路 风云突变马晓军被困百色城

马省长自那日痛斥刘震寰之后,仍每日到公路上巡视。

这一日,当他到得工地,颇觉诧异,往日里民工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车推肩抬运取土石的场面没有了,炸石放炮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工地上一片死寂,一只羽毛微黄,头顶黑亮的鸟儿正站在一棵苦株树枝上,发出一串令人迷惘的声音:“死了——闷了——”

马君武感到好生奇怪,忙问随来的实业科长:“怎么回事?”

实业科长惶惑地摇头道:“昨天不是还很正常的么?”

忽然,他们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那声音十分苍老,凄厉而又满怀愤懑之情。马君武和实业科长忙朝哭声走去,只见在一块褐色的大石之下,一个老者斜靠在石头上,在哭泣呻吟,他脸上有血,腿上也有血,马君武忙俯身下去,问道:“这位老人家,你怎么啦?”

老者认得马君武,他见省长大人前来问候,忙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由于腿部受伤,无法站立,只是巍巍颤颤地说道:“马省长,人……人都挨抓走了!”马君武这才发现,民工们临时住宿的工棚已全被砸毁,锅头、碗筷、工具抛得满地狼藉,他忙问道:“土匪袭击你们了?”

“粤军!”那老者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来,好一会才接着说道,“年轻的都被抓去当挑夫了,我这老骨头嘴硬说了他们几句,便被打伤在地,马省长,他们比土匪还恶呀!”

马君武不再说话,双手扶着手杖,呆呆地伫立着,象一根立在地上的测量标杆,与前面那些插着小红布的勘测标志连成一线。然而,那些表示公路将向前延伸过去的一根根标志,将孤单地立在荒草丛中,被风雨剥蚀,遭烈日曝晒,然后与野草荆蔓一同枯萎,默默倒下。来年,春雷动,春雨起,春风吹,野草荆蔓又会破土而出,爬满大地,而那一根根浸染着马君武一腔心血的勘测标志,它们却再不会站立起来。他脚下刚修好的这段仅有一公里的新路,象刚从母体生下一个头的婴儿,尚未呱呱坠地,便被掐死夭亡在母腹之中。中国的事情,竟是这样的难做啊,他满腹经纶,精通理、工、农、文和教育专业,他不但是当今广西找不出的人材,便是在偌大的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博士专家。他本不善从政,但为了跟随孙中山先生革命,改造中国,改造混沌之中的故乡——广西,他才出任广西省长。可是,作为一省之长,他处处受掣,令不出廓门,他欲兴办实业,但费尽心血,却只能修得一里之路。中国啊!广西啊!难道你就是这样地永远落后下去?黑暗下去?混沌下去?荒蛮下去?

“我的路啊!你到底在哪里?在哪里呀?!”

马君武朝天呼唤,向地质问,他那悲怆的呼声,在旷野里回荡,显得那么孤单而落寂,那山,那水,那荒野,没有传来一点回声,它们也是那么冷漠而无动于衷!

一行行辛酸的泪水,从马君武那深度近视眼镜后边的眼眶中,潸然而下,一行行,一串串,一滴滴,纷纷洒落在喷着泥土芬芳的公路上……

马君武回到省长公署,便病倒了,不理政事,也不会见宾客,每日里只有他的爱妾彭文蟾侍奉跟前,房中不时传出文蟾弹奏的满怀凄绝而悲壮的《昭君出塞》古曲。这一日,秘书来报:“原陆、谭旧部,现住百色的模范营营长马晓军求见。”

马君武靠在沙发上,神情疲乏,只把眼皮抬了抬,文蟾按下琴弦,房中一片寂静。秘书估计马君武不愿会客,便道:“我打发他走就是。”

“慢。”马君武把手一抬,吩咐秘书:“客厅见!”

“是。”

文蟾见君武破例地要会客,一边为他取过西服穿上,一边问道:“先生已多日不会宾客,何故要见陆荣廷旧部的一个营长?”

“你有所不知,”马君武一边穿衣一边说道:“这马晓军我虽未见过,但听说他是广西容县人,是广西唯一的留日士官生,他营中的军官全都是军校学生,人材济济,非一般旧军可比,目下陆、谭已经垮台,孙大总统早有以两广为后方,出兵北伐之志。将来孙大总统出兵北伐,必用粤军为主力,斯时陈炯明定将随孙大总统北伐而去。那么,广西的军政事务,还得委之于广西人来操办,我自掌桂政以来,深感广西人才奇缺,未雨绸缪,不得不为今后的局面作考虑。”

文蟾点了点头,用略带凄然的声音笑道:“先生的一颗心,都献给广西了!”

马君武进了客厅,见秘书已将来客引入客厅落座。马晓军不穿军服一身西装革履,身材虽不算魁梧,倒也相貌端正。他大概已从秘书那里得知马省长已多日不见客,今日是专门破例会见他,因此一见马君武进入客厅,他马上起立,深深地行了一鞠躬礼。马君武轻轻地一抬手。

“请坐。”

马晓军又躬了躬身子,随即重新入座,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瞅着马省长,想从对方的脸色上寻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马营长,你的部队是驻在百色吗?”

“是。”

马晓军点头答道,他已从马君武的脸色上,迅速抓住了机会,他知道,马君武虽是一省之长,但手上毫无实力,连卫队也都被粤军缴了械,而马君武却又是一个不甘居于逆境之人,因而对握有一营训练有素的精锐武装力量的马晓军的到来,是怀有某种企望的。否则,他便不会破例地接见他了。当然,马晓军于此时由百色专程来拜见马省长,也同样抱着自己的目的。马晓军见说话的时机到了,便赶快说道:“请允许我将部队的情况向马省长报告。”

“说吧。”

马晓军便将自己部队的情况,从头一一向马君武作了报告。

原来,马晓军这支部队,也颇有些来历。民国六年,陆荣廷决定在桂军中创办陆军模范营,以安置学成归来的各军校毕业生。陆荣廷本系绿林出身,自小未进过学堂,因此对桂军模范营的各级官佐的选定,初时颇有些为难,因为这些学生毕业于各种军校,有留日士官生,有保定军校生,有速成中学生,也有陆军大学生,还有毕业于讲武堂的,因为都是学生出身,还没有战功,究竟给谁当营长,给谁当连长,给谁当排长?陆荣廷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是抓着花名册在胡乱翻着,心想,老子血里来火里去,吃尽多少苦,几次死里逃生,方才捞得当个管带,那时的管带,不是相当于现在的营长么?你们这些人家中有钱,读得起书,从学校一出来,便能弄个营长,连长当当,真是占了大便宜,他本想对这些军校学生弃而不用,但又怕北京政府陆军部那里不好看,而且湖南督军赵恒惕却又偏偏重视军校学生,听说毕业于保定军校的广西籍学生李品仙、叶琪、廖磊、周祖晃等人,在湘军中皆受重用,陆荣廷担心这些学生在广西如得不到安置,便会一个个投到湘军中去,将来对自己不利。但是这模范营的官佐又怎么定呢?当然,他本可以拿笔在花名册上随便一勾,但又怕这种乱点鸳鸯谱似的做法,闹出笑话来,想了想,便唤秘书来问:“陆军大学和保定军校,哪个大点?”

“老帅,”秘书答道:“陆军大学乃是我国当今培养军事人材的最高学府。”

“唔,”陆荣廷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这日本的士官学校呢?”

“日本士官学校乃是世界上有名的军校,日本陆军的将领多出自此校。”

“唔,”陆荣廷又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保定军校与陆军速成中学、讲武堂又有何不同?”

“保定军校之学生,皆由陆军中学毕业生考入,至于讲武堂尚算不上正规之军校。”秘书答道。

“好!”陆荣廷灵机一动,便提笔在花名册上勾划起来,然后将花名册丢给秘书,吩咐道:“模范营官佐的人选,我已定了,画圈的当营长,画勾的当连长,画三角的当连副,其余的都给我炒排骨去!”

秘书拿起花名册一看,见陆老帅圈定的模范营营长乃是日本士官学校第十四期毕业生马晓军,说来他也算走运,因为自前清至民国,广西留日士官生只有马晓军一人,这模范营营长,由于不是论功行赏擢升,而是根据学历文凭圈定,当然是马晓军的了。秘书再看时,陆老帅打了勾的几位是黄旭初、朱为珍、曾志沂,三位全是陆军大学毕业生,陆荣廷任他们为连长。名字前打三角的几位,全是保定军校毕业生,他们是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陆荣廷任他们为连副,其余的张淦、刘斐等人,只有资格去“炒排骨”了。

陆荣廷圈定了陆军模范营的官佐人选后,随即招兵买马,调拨士兵,这模范营便算正式成立。由于陆荣廷自他本人到部下将领军官,几乎全是绿林出身,因此这一营由军校学生率领的部队,在桂军中便显得很不一般,时人喻为“万绿丛中一点红”,“万绿”指的当然是桂军中那些绿林好汉,“一点红”就是这一营由军校学生带的部队了。不过,这“一点红”却并不红,他们常受绿林好汉们的歧视,时刻处在被监视和包围之中,因为陆荣廷并不信任他们。直到后来陆荣廷命他们到左江五属去剿匪,连长白崇禧用计一次枪杀了八十余名已经招安出来的惯匪,使得广西境内远近匪徒,闻之莫不胆寒。模范营仅用两个多月的时间,便将左江五属匪患肃清,加上军纪严明,百姓无不称赞,许多村镇还为此给营长马晓军立了“生祠”,那些绿林好汉出身的军官虽心怀嫉恨,但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民国九年夏,孙中山命令粤军由闽回粤,驱逐陆荣廷的势力。桂军在广东连吃败仗,马晓军奉命率部开赴广州助战,但桂军已全线崩溃,马部便也跟着退回广西。陆荣廷闻知粤军中一些军官与模范营中的军官有同学关系,深怕军校学生们阵前倒戈,因此,他便将这一营人调到远离前方的广西西北角上的重镇百色驻扎。次年,陈炯明率粤军入桂讨伐陆荣廷,桂军再度败北,陆荣廷下野,逃离南宁。马晓军和部下军官们原与这些绿林好汉们无历史渊源关系,加上平日多受歧视,现在见陆荣廷的世界已经完蛋,便商议出路问题。白崇禧、黄绍竑、夏威本是马晓军得力的部下,平时马戏呼黄、白、夏为军中“三宝”。值此变乱之际,他们都建议马晓军另谋出路,到南宁找省长马君武,请求委以新的名义。

“敝部官兵,一致表示拥戴马省长,愿为省政府效力,请马省长委以名义。”

马晓军报告完之后,一双眼睛,只管在马君武身上转着,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因为如果马君武不委以新的名义,粤军向右江上游追击陆、谭残部时,他这一营人自不能免,不是被缴械遣散,便是被强行收编,这将使他失掉本钱,无法在省内立足。

“嗯,”马君武抬起头来,看着马晓军说道:“大家都是广西人,要为广西父老做事,你们愿投效孙大总统革命,这很好。马营长,我委任你为田南警备司令,部队可用田南警备军之名义,我将田南十二县的军政事务交由你负责,你看如何?”

马晓军一听,马君武不但给了他部队新的名义,而且还加委他为警备司令,节制田南十二县,使他由陆、谭的一员裨将变成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方面大员,他顿感心花怒放,忙起立向马君武又致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

在广西的西北角上,有个颇为引人注目的城镇——百色。桂西北本是荒乡僻壤之地,唯独这百色却出奇地繁荣,它四面环山,右江从旁流过,水路可通汽船,直达南宁,梧州和广州。陆路北经汪甸、逻里,越过红河可达贵州省境的安顺府;西由禄丰、剥隘又可通云南省内的广南府,这里水陆交通便利,又是云、贵两省出口货物的集散地,尤以鸦片烟土最为著名。百色的繁荣是畸型的,沿右江左岸,依山傍河鳞次栉比的是会馆、旅店、酒楼、妓院、烟馆,江中停泊的汽艇、小火轮、木船都满载鸦片烟土,围绕其中的则是装饰华丽的花舫和紫洞艇,上面装的则是酒肉笙歌,烟榻丽娘。北来南往的烟帮马驮,港客粤商,皆汇聚于此。陆上马帮驮来的是鸦片,水上船艇运走的是烟土。鸦片烟土的诱惑力,把无数做着黄金梦的人吸引到百色来冒险。沿江的街道上,茶楼酒肆之中,烟商、匪徒、军警暗中勾结,尔虞我诈、酒食征逐,把百色山城,弄得个乌烟瘴气。

马晓军的司令部,设在天主教堂隔壁的一所楼房内。他自到南宁拜见马君武省长后,摇身一变,当上了田南警备司令,所部换上粤军的旗号,变成了田南警备军。马晓军升了官,部下的连长们也跟着他升了官,黄旭初当上了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也都由连长提升为营长,陈雄为机关枪连连长。原陆荣廷第一师工兵营连长韦云淞,率百余人枪来投,马晓军遂委以工兵营营长。部队有了名义,又有了地盘,马晓军招兵买马,将所部扩充到两千余人,倒也成了一点气候。可是好景不长。被粤军击溃的陆、谭残部刘日福、陆云贵、马玉成等人,在靖西、天保、镇边等地重新集结起来,他们公推旅长刘日福为广西自治军第一军总司令,率所部八千余人向百色移动,大有吞并马晓军部,占领百色之势,山城百色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这里由于地处僻壤,自清末到民国,数十年来,尽管外边社会动荡,此地倒却安宁,烟商市民,并不害怕军队,因为自前清百色便驻有右江镇总兵,民国后也一直有防军驻守,驻军一向是靠护送烟帮发财的——军队和烟商们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他们都最怕打仗,战争一起,商旅断绝,交通梗阻,鸦片烟土运送不出去,便都失去了发财的机会。因此,刘日福的自治军向百色进逼时,不仅烟商们惊慌失措,便是警备司令马晓军也感到惶恐不安。此前,参谋长黄旭初已到南宁,担任省署军务厅中校科长,百色局势动荡不宁,马晓军急得坐卧不安,忙召营长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韦云淞和机关枪连连长陈雄前来司令部商量对策。

“司令,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刘日福等此来,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第二营营长白崇禧首先发言。他是广西桂林人,今年二十八岁,长得身材修长,脸庞白皙,直直的高鼻梁上架着副无边近视眼镜,再配上穿戴得体的军服和军帽,使他在勃勃的英气中透出几分文人气质,如不看他腰上斜挎着的德造驳壳手枪,人们很难相信他会是位已带了好几年兵的下级军官。

“刘日福虽率八千之众来攻百色,但并不难对付,根据兵力上敌强我弱的情况,我建议可采用如下两策:一是迅速集中兵力坚决抗击,即使力不能敌,亦可退守险要等候粤军前来再图反攻;二是暂时避战,把部队撤离百色,保存实力,以待时机。但不论采用哪一种对策,眼下必须做到:立即派人到南宁通过黄旭初向粤军联络,请粤军迅速派出有力部队沿右江西上来援。命令全军集结百色,将护送烟帮和在那坡监督开金矿的部队火速抽回,全军迸入紧急战备!”白崇禧说得有条有理,听他分析战局,又很难使人相信他是位长期带兵的下级军官。

听了白崇禧的发言,马晓军不置可否地沉吟着,他抽出一支三炮台香烟,慢慢地吸了起来,好一会,才扭头向黄绍竑道:“季宽,你对健生的意见有何看法?”

第一营营长黄绍竑是广西容县人,与司令马晓军同乡,今年二十六岁,身材高大,颧骨有些突出,目光冷峻,一副典型的南方人相貌。他正在玩弄着木壳手枪上的一束穗子,见马晓军叫他,这才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说道:“据我所知,粤军占领南宁后,正派出强有力的追击部队,分向左、右两江扫荡陆、谭残部。我们既已投向孙中山大总统的革命营垒,且已受马省长委以田南警备军之名义,与粤军同属友军,如刘日福进攻百色,粤军必会溯右江西上来援。因此,在兵力上我们虽居劣势,但刘日福不见得敢对我们下手。目下,我们一方面可派出警戒部队,使刘日福等见我有备而不敢轻犯,一方面可派人持函致刘日福,晓以利害,使其归顺粤军,这样既可避免冲突,又可消除对我们的威胁。”

“不可,不可!”白崇禧立即反对道:“刘日福此来不为图我又为何而来?他们都是绿林出身,与陆、谭关系密切,利害一致,平时视我等军校学生为‘非我族类’,我们接受马省长委以的名义,挂了粤军旗帜,他们更是咬牙切齿,大骂我等为‘反骨仔’,必欲连根拔除而后快。据我部军士密报,昨日有人在百色城三面窥视,测绘地图,此必刘日福派人所为,大敌当前,我们岂可迟疑不决,优柔寡断,仍旧醉生梦死,享乐消遥,而断送全军之前程!”

白崇禧慷慨陈词,言词犀利而有所指,马晓军、黄绍竑,夏威、陈雄等都感到白崇禧的话带着一根根无形的钢针,直刺到他们的心窝深处。原来,马部自奉调百色之后,军官们即为烟帮头子所引诱,首先是黄绍竑干起了护送烟帮,抽收保护费的勾当,他与那些亦匪亦商的烟帮头子过从甚密,并与烟帮头子陆华甫结拜为兄弟,明里暗里弄了不少钱。他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也纵容部下吃喝弄钱,因此部下官兵对他也有好感,都说:“跟着黄连长图个快活!”夏威则在那坡县监督金矿开采,也弄了些黄金。陈雄当然不甘落后,效法黄、夏也千方百计弄钱。百色素有“小金山”之称,手上有枪,钱自然好捞。军官们捞到了钱,便到妓院、花艇、烟馆、酒楼上倾散,小小的百色山城,整日里都弥漫着鸦片烟的奇香和打情骂俏的欢声。司令马晓军自然也不例外,他的胃口比之部下的连长们更大,不长的时间里,也聚敛了大量财富。他的司令部里,有专门堆着上等烟土的房间,他的卧室里有十几只箱笼,装的全是黄金、白银、袁大头。

这一切,唯独对白崇禧没有产生诱惑力。他忠于职守,勤于练兵,治军很严,不准部下与烟帮来往,沾染恶习,他除了领取自己那份饷之外,不巧取豪夺。他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部下士兵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分肥发财,一个个心妒、手痒、眼红,恨不得也去捞它一把,但又惧怕白崇禧军纪森严,受到严惩,只是心有怨忿,口不敢言,恰巧有天白崇禧奉命到百色营部开会,会刚开到一半,他的勤务兵忽然仓皇跑来报告,说驻在丰禄的第三排士兵因受烟帮头子的引诱,将排长打死,集体挟械叛逃上山去了,而且还把他那匹心爱的战马也一同劫持而去。白崇禧闻报,当即向马晓军告辞,星夜驰回防区,即率第一排和第二排士兵前去追赶。不想追了三天三夜,仍无踪迹,这天黄昏,白崇禧率部追到云、桂交界的八角山下,已是人困马乏,还不见逃兵的影子,排长张淦气喘吁吁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罗盘,口中念念有词,左瞧右看,对白崇禧道:“连长,据我用阴阳八卦推算,此山无有叛兵藏身之所,翻过此山,便是滇省境内,我们是不能越境的,还是回去罢!”

白崇禧却爬到一块巨石上,用望远镜朝树木菊郁的山上搜索,一边看,一边对张淦说:“‘罗盘’,据我推算,那些士兵必定藏匿在此山中!”

“何以见得?”

排长张淦因平日素喜堪舆之术,每逢行车作战,身上总不离那只大罗盘,因此官佐们都以罗盘呼之,张淦也应之泰然。但见白崇禧如此说,颇为惊诧地问道。

“他们不过是受烟帮头子的引诱,为了弄几个钱而已。他们都是广西人,绝不会流亡到云南去,况区区数十人,为匪何用到邻省去?我平素治军极严,对土匪一向严惩不贷,士兵们绝不敢持械上山为匪的。他们之所以打死排长逃遁,全是受一时之惑而畏罪潜逃,逃到此地,已前无去路,必定在此山暂避。”

白崇禧说到这里,忽闻八角山上传来马鸣之声,他忙循声望去,只见他那匹心爱的黄马被拴在一棵树下,旁边还有些士兵和烟帮头目。他们神色惶然,正在乱窜,大约是已发现山下有追兵到来。白崇禧忙将望远镜递给张淦,说道:“‘罗盘’,你看,连我的坐骑都在山上哩!”

张淦举起望远镜细看,果然见到了白崇禧的那匹黄马,忙说道:“快点上山搜索,不然天黑后他们要跑掉的。”

白崇禧笑道:“不必劳神上山了,我要他们自己下山归队。”

说罢,遂下令正在山下歇息的两排士兵,张大喉咙,拼命朝山上呼喊:“白连长来了,兄弟们快下山归队!”

一阵呼喊过后,紧接着山鸣谷应,仿佛有万千人马到来。白崇禧又令士兵们朝山上放了一轮排枪,他举起望远镜看时,果见二、三十名士兵陆续下山,前头的士兵还牵着他的那匹黄马呢。天黑之前,这一排叛兵除了三名策划叛变打冤排长的班长跟随几个烟帮头目继续逃跑之外,全都归回了连队。

回来后,白崇禧即向马晓军引咎自请处分。马晓军不敢定夺,遂转报督军谭浩明,不想谭督军却复电云:“此次兵变,该连长处置妥捷,殊甚嘉奖。”白崇禧尽管没有受到处分,还得到了嘉奖,但心中却很是忧郁,他知道,即使自己严谨自持,但他只抓得了一个连,其余的连队腐化掉了,自己也独木难支。他心怀大志,胸有韬略,但却被困在百色这座“小金山”下,那缭绕的鸦片烟,花艇上的笙歌丽娘,酒馆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他们包围自己的部队,每日每时在发起无形的进攻。他看着自己的袍泽们一个个被击倒,部队的斗志在瓦解,军心已涣散,虽然同僚们已腰缠万贯,但他们离掉脑袋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他常常想向他们大声疾呼,使他们在醉生梦死中醒来。但他发出的声音却又是那么脆弱,被花艇上的笙歌所淹没。他出生在桂林南乡山尾村,十一岁时父亲去世,家道贫寒,靠叔父资助才勉强读完小学,后来考入陆军小学,不幸因病辍学。辛亥革命那年,十八岁的白崇禧毅然报名参加学生敢死队,随第一批北伐军出发武昌协同革命军作战。南北和议告成,他被送入武昌南湖陆军预备学校学习,毕业后升入保定军官学校。他熟读兵法,研究战略战术,崇拜管仲、孔明,很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是离开军校之后,郁郁不得志,几年来一直充当一名小小的连长,不但抱负无法实现,相反被困在百色这不死不活的地方,不知何日才能出头!想得烦闷,有时不免独自到右江边上长叹短吁一番。因此,当他闻知刘日福率数千之众欲向百色进击时,心里不但不慌,反而感到兴奋。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白崇禧心想,正好借刘日福自治军的威胁,实行紧急备战,以此整饬军纪,革除恶习,使全军振作起来,达到起死回生之目的。夏威、陈雄、韦云淞见白崇禧说得有理,也赞成集中兵力,抗击刘日福的入侵,黄绍竑亦感到局势严重,遂也同意加强战备,以武力抵抗刘日福。马晓军迟疑不决,想了半天,才说道:“如果刘日福见我们备战要打他,岂不是使他进攻我们更有了借口吗?我看还是以和为上吧,我写两封信,一封派人送到南宁,要黄旭初请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迅速派兵西上增援,一封信着人送交刘日福,质问他,大家都是桂人,彼此又曾同为陆、谭袍泽,为什么要以刀兵相见?要他就此罢兵。”

白崇禧正要说话,马晓军的两个弟弟却从外边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哥,要打仗了吗?我们在西隆还有一大批烟土没运出来呢,你快点派兵去帮助护送吧!迟了就完啦!”

马晓军点了点头,便对工兵营长韦云淞说道:“世栋,你就带人亲自去走一趟吧。”

几位营长见马晓军已作决定,知道再说也无用,便都从司令部里退了出来。黄绍竑拉着白崇禧道:“健生,走,跟我到艇上吃花酒去!”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花天酒地,难道刀架在颈脖上了也还要喝吗?”白崇禧忿忿地说道。

“嗨,我说你老兄真是个清教徒,荷包里空得布贴布的,还怕什么呢?马司令的金银财宝,十几箱也装不完,他尚且不怕刘日福来,你我还操什么心呢?”黄绍竑冷冷地笑道,随即指挥夏威和陈雄:“煦苍,你们给我把他绑了,拉到花艇上去灌醉,然后把他锁到一个姑娘的房间里去,看他插翅飞了不成!”

夏威、陈雄与黄绍竑都是容县老乡,平时吃喝玩乐都混在一起,他们对白崇禧那一套很不以为然,现在听黄绍竑一说,便都一左一右把白崇禧挟持着,嘻嘻哈哈地拉到江边的一艘花艇上去了。

三天后,刘日福的自治军突然兵临城下,将百色城三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百色城与他处城池不同,它依山傍河,只有东、西、南三座城门,没有北门。马晓军的部队,第一、二营、工兵营、机关枪连和第三营大部分都驻在城内,第三营第九连驻在百色城外北边数里的一个苗圃。韦云淞奉命到西隆为马氏兄弟护烟,带走了工兵营一个连及第二、三营各一个排,城内守军,多是刚扩编不久的,加上疏于防范,突被包围,士兵们无不感到惊惶。而司令马晓军慌乱的程度,却远远超过部下的官兵,他实在没料到刘日福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他感到六神无主,手脚发抖,眼看着卧室中大大小小的箱笼,呆呆地直出神,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到那只盛满金条的暗绿色的保险拒上,不住地哀叹着:“怎的好?怎的好……”

“司令,快下命令,突围!”

白崇禧、黄绍竑、夏威、陈雄一齐来见马晓军。尽管兵临城下,敌强我弱,白崇禧仍镇静如常,他对马晓军道:“司令,务请当机立断,下令突围,如相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带全营由南门杀出,健生由西门突围,煦苍、杰夫与司令出东门,全军沿江东下,到田州汇合!”黄绍竑拔枪在手,两只衣袖卷得高高的,十分慓悍,他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抽大烟、赌番摊、逛花艇比谁都玩得凶,可打起仗来,却又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冒死冲锋,又非常人可比。

“走吧!司令。”夏威、陈雄也都拔出手枪,催促马晓军下令突围。

马晓军仍然愣愣地坐在他的保险柜上,好半天才说道:“突围,我……我的这些东西怎么带走?”

“司令,只要手上抓着队伍,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把队伍搞丢了,别说你这些东西,恐怕连脑袋也保不住。快下令突围!”

黄绍竑急得将马晓军一把从保险柜上拉了下来,马晓军战战兢兢地走到办公桌前,拿出笔来,正要发布突围命令,却又迟疑地问道:“敌人那么多,我们能冲得出去吗?”

白崇禧忙道:“敌军刚到,不知我军虚实,况敌军之来,不过为占百色,他要发财,我们要保存实力,只要让出百色,敌军已满足,必不与我死战,我们定能杀出重围。”

马晓军听白崇禧说得甚有道理,这才定下神来,下达突围命令。不想他刚在纸上落笔写了个“令”字,他的那两个弟弟冲进门来,一把夺去他手上的毛笔,劝阻道:“哥,敌众我寡,这仗万万打不得的呀,与其冲出去让人打死,还不如派人去和刘日福讲和的好,这样岂可保全你我兄弟性命财产,又免得糜烂地方,军民受祸。”

黄绍竑大怒,用手枪指着马晓军的两个弟弟,喝道:“大敌当前,你们贻误戎机,干扰指挥,我军覆没,罪在你们!”

马晓军忙喝道:“季宽,休得无礼!”

黄绍竑无奈,只得放下手枪,白崇禧气得咬牙切齿,恨声不绝,夏威、陈雄也都瞪着眼睛,谁也没再说话。这时,室外走廊上传来一串鹦哥的叫唤声:“快给司令打烟!快给司令打烟!”

原来,司令马晓军有个习惯,每天早、中、晚三个时辰,均要抽一次鸦片烟,现在已到中午时分,该抽午烟了,那巧嘴鹦哥也真精灵,一到时辰,便能传呼卫士们给马司令打烟。

一个卫士在鹦哥的叫唤声中走了进来,他手捧一只托盘,盘内装着一只精致的骨制小盒,盒内装着特制的烟膏。马晓军听到鹦哥的叫唤,又见卫士进来准备为他打烟,顿时烟魔大作,哈欠迭声,两只脚象被什么拉扯着似的,立刻走向烟榻。卫士点着了烟灯,在烟枪上装好烟泡,开始给马晓军烧烟。马晓军刚吸得一口,一卫士匆匆进来报告道:“司令,东门守军在敌人的收买下,开城投降,敌军已蜂拥入城!”

“啊!”马晓军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刚吸入喉咙深处的一口大烟,立时噎住了,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又进来一个卫士报告道:“司令,西门、南门也同时被打开了,敌人已将司令部包围!”

马晓军从烟榻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对黄绍竑道:“季……季宽,你……你看怎么办?”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请司令重新躺到烟榻上去,继续抽烟,准备当俘虏!”

黄绍竑冷冷地说着,接着便紧握驳壳枪,倏地冲了出去,他的部队是警卫司令部的,他想迅速出去掌握部队,白崇禧、夏威、陈雄也都拔枪在手,和黄绍竑一道冲了出去。马晓军见他们扔下自己走了,又听到司令部外面人声杂沓,情知不妙,他想跑,又舍不得这大大小小的箱笼,只是抓着手里的烟枪,对几个卫士叫唤着:“快快快!把门给顶好,不让他们进来!”

那几个卫士本来也想逃跑,见马晓军要他们顶门,无奈,只得搬起桌子、凳子,将房门顶住。马晓军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摸出一支左轮手枪,又爬到他那只暗绿色的保险柜上坐下,守卫起他的财产来。不久,房门外便传来急促的打门声和粗鲁的叫骂声,那用桌子、凳子顶着的房门,经不住冲砸,一时便被砸开,敌军破门而入,将马晓军和他那几个卫士一齐俘虏了。一个自治军军官将房内一只大箱子砸开,里边全是光华耀眼的银元,不禁心花怒放,抓起直往口袋里塞,那些士兵们也跟着砸开一只只箱笼,胡乱地抢夺其中的财物,马晓军见了真象心头被刀割一般。另一伙敌兵正猛砸那只暗绿色的保险柜,马晓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两手死死地抱着那只保险柜,抢天呼地叫唤着:“这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能动!不能动!”

“啪!”地一声,一个敌兵用枪托在马晓军后脑上一砸,他只觉天昏地暗,他的军队,他的财产,他的性命,倾刻间似乎一齐掉下了一个黑沉沉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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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回 阴阳错位张罗盘坡脚看风水 虚张声势白崇禧自封总指挥

却说黄绍竑闻报敌军已将司令部包围,急忙从马晓军的房间里冲出,欲速回本营指挥部队抵抗,但刚跑到院子里,一伙自治军已经破门而入,正好与他迎面相撞,黄绍竑措手不及,被几个敌兵拦腰抱住,缴去手枪,当了自治军的俘虏。白崇禧、夏威、陈雄三人因走在后面,相距尚有数丈远,因敌众我寡,无法救助黄绍竑,又不能从正门硬冲出去,白崇禧急中生智,忙喊道:“快把手表丢出去!”

说罢急将腕上戴着的瑞士手表脱下,朝敌兵扔过去,夏威、陈雄也脱下手表跟着扔去,为首的几个自治军士兵,忙弯腰去争抢扔在地上的三块手表。白崇禧带着夏威、陈雄一个急转弯,拐到后院门,一脚将门踢开,倏地冲了出去,后门外虽也有自治军把守,但猝不及防,竟被白、夏、陈三人夺门而出。他们跑到街上,见满街都是自治军,白崇禧自忖难以脱身,遂和夏威、陈雄钻入一家民房暂避。捱到天黑,街上仍是一片混乱,茶楼酒馆之中,全是自治军的军官们在吃喝,妓女们擦胭抹脂,又开始迎接新来的嫖客。只有那些花纱匹头庄口,洋广杂货店、山货店的老板们,害怕抢劫,把店铺门关闭得紧紧的。百色商会会长自有一套应付军队的办法,刘日福的军队,过去住过百色,与地方士绅也熟识,这次进占百色,未发生战斗,军民皆不曾遭受损失,商会当然高兴,商会会长便假粤东会馆摆上几十桌盛宴,热情款待刘日福和他部下的军官。

正当刘部官佐在粤东会馆大吃大喝,庆祝胜利的时候,白崇禧、夏威、陈雄三人从藏身的民房中走了出来,夏威问道:“健生,我们到哪里去?”

白崇禧毫不迟疑地答道:“赶快逃离百色,另谋生路!”

陈雄道:“三个城门都有自治军把守,盘查甚严,恐怕出不去。”

白崇禧道:“从城门出不去,我自有办法,你右!跟我来!”

夏、陈两人,不知白崇禧到底有何妙计脱身,也不多问,遂紧随白崇禧之后,借着暗夜的掩护,拐弯抹角,穿街过巷,不久,他们便到了城墙脚下。白崇禧令夏威蹲下身子,他踏上夏威的两肩,利用夏威站立起来的功夫,一跃便上了城墙。白崇禧登城后,看看并无敌兵巡哨,忙解下脚上的绑腿,把夏威、陈雄两人分别拉了上来,因在百色住的时间较长,白崇禧又是个细心之人,每段城墙他都了如指掌,他带着夏威、陈雄,摸到一处地方后,对夏、陈两人说道:“此处城墙最矮,高不到九尺,可以跳下去。”

说罢,白崇禧便轻轻往城外一跳,“吱”地一声,安余着地。夏威、陈雄也都跟着跳了下去,三人终于虎口脱身。

夏威喘了口气,问道:“我们孑然一身,何处安身立命?”

“城北面苗圃尚住有我们一连人,到那里后再说!”白崇禧果断地说道。

三人夜奔苗圃,刚到第九连的驻地,便见士兵三三两两地走动,排长刘斐报告,有几个班长因受自治军的收买,正暗中煽动哗变,全连军心已呈不稳,他无法控制,正欲出走。

白崇禧却不露声色地说道:“全连集合,我要训话!”

夏威道:“部队已受人运动,军心不稳,集合训话,如发生哗变,我们性命恐难保!”

白崇禧道:“不必惊慌,我自有办法。”

全连集合后,白崇禧开始训话:“弟兄们,工兵营韦营长率队前去西隆护烟,路上碰到了一些麻烦,马司令命令我即率你们前去支援,现在马上跟我出发!”

那几个已受自治军收买正煽动部队哗变的班长却大大咧咧地说道:“白营长,自治军已进占百色城内,听说马司令和黄营长已成阶下囚,他何能再发布命令?”

“白营长,你大概是从城内逃出来的吧?”

“我们要投自治军,你不要干涉!”

“弟兄们,把他的枪下了,捆起来,送交自治军刘总司令请赏去!”

那几个班长一鼓噪煽动,果有十几名士兵端枪上来,将白崇禧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刺刀,一齐对着他的前胸和后背。夏威、陈雄、刘斐都捏着一把汗,但又无法上前制止。白崇禧却轻松地笑道:“弟兄们,我只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到底想不想发财?”

“百色这地方,连乌龟都想发财!”一个端着步枪指向白崇禧的老兵油子答道。

“不错,”白崇禧答道:“不管谁来百色,为的都是发财,城内的事情,我们先不管他。现在韦营长护送的一批十万两烟土,在途中遭受强大股匪的袭击,急需增援,只要我们前去击溃土匪,三万元的保护费我把它平均分摊给弟兄们!”

士兵们听说能分到大批银钱,顿时来了精神,连那十几个用刺刀指着白崇禧的士兵,也都收下了枪刺。

“不愿去的,可以留下看家。”白崇禧又说道。

“我们都愿去!”土兵们嚷嚷着。

“好,全连跟我跑步前进!”白崇禧一声令下,率领这一连军心不稳,但又企求发财的官兵们,向西北方向急急跑去。跑了一夜,行程百里,白崇禧虽然已疲困到极点,但怕自治军衔尾追击,又怕军中生变,仅停下草草吃了顿饭,又向前奔跑,他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对士兵们喊道:“弟兄们,快跑,迟了烟土被土匪劫走,我们就发不了财啦!”

这些为发财的士兵们,见白崇禧疲于奔命,无不相信前边有着堆成小山似的烟土和白花花的银洋在等候着他们。一个个咬着牙,喘着气,狠命地跟着、跑着,生怕掉队失去了发财的机会。黄昏时候,到达潞城,正好碰上韦云淞护烟的部队归来,白崇禧、夏威、陈雄这才松了口气。白崇禧遂将百色被自治军占据,部队已被缴械,马晓军、黄绍竑生死不明,他们只带得驻在城外的一连逃出,估计自治军已知他们的行踪,必派兵追击,潞城亦不可久留的情况向韦云淞说了。

“我们兵单力薄,到哪里安身去?”韦云淞有些茫然地问道。

“你们也有三百人枪,何愁不可在这黔桂边境上横行!”烟帮头子陆炎说道。他是烟帮头子,又是匪帮头子,手上有二、三十杆枪,他亦商亦匪,又结交百色上层人物,与军警亦有较深的关系,是黄绍竑的把兄,在这桂西北的边境上,算得上是个赫赫有名的特殊人物。此次韦云淞到西隆护烟,他一路同行,因见白崇禧等穷蹙落魄,便想拉他们下水。

“陆兄,”白崇禧摇头笑道,“我与季宽都是堂堂军校出身,胸怀救国救民之大志,青年人应当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岂可图一时之快活。目下我们处境虽然困难,但这是暂时的,粤军已由南宁溯江西上,不日定将刘日福部消灭,我们现在需要整顿队伍,养精蓄锐,为下一步配合粤军作战做好准备。但部队新败之后,军心不稳,冬天已到,军衣军食皆无着,我决定将部队开入贵州的册亨境内休整,驻该地的黔军旅长刘瑞棠是我保定军校同期同学,他是会给予帮助的。”

夏威、韦云淞、陈雄等也觉得眼下只有到黔省暂避,休整部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当下便决定在此暂宿一夜,明日向旧州、坡脚开拔,渡过红水河,到黔南的板坝暂避。部署既定,白崇禧对陆炎道:“陆兄,我想请你帮两个忙,不知肯否?”

“健生老弟,季宽是我的把兄弟,你和我虽未换过谱,论年纪和辈分,也该是我的弟辈,有何难处,只管说来,为兄愿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陆炎拍着胸膛说话,那一嘴的唾沫,从两排镶着金牙的口中喷出来,有几粒星子竟射到白崇禧脸上。白崇禧尽管心里感到厌恶,但脸上却露出笑容,他知道此时陆炎对他有着特殊的作用。

“请陆兄用你的面子,向镇上商会权借些银洋,以充军食,日后我定加倍奉还。”白崇禧道。

“这有何难,我只要出面,他们就会把钱拿出来的!”

陆炎说话间现出几分匪霸的面目来。

白崇禧见了,怕陆炎上门向商会勒索钱财,坏了自己部队的名声,忙写了一张借据,说明仅借大洋贰仟圆,权充军食,日后定加倍奉还,特立下借据,下署田南警备军营长白崇禧。陆炎拿上白崇禧的借条,正要走,白崇禧又道:“我这里有十几名士兵,其中军士班长三名,他们在百色时曾图谋叛变,请陆兄帮我将他们处决!”

夏威忙道:“此地已远离百色,又有世栋的两百多人,他们才十几个人,不怕他们反水,况目下我们兵力单薄,正是用人之际,我看不必追究了。”

白崇禧把手往下一劈,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治军之道,恩威并重,目下军心不稳,对叛逆者不杀不足以维系军心!”

随即命人将那十几名曾用刺刀对着他的士兵和三名班长唤来,白崇禧对他们说道:“诸位弟兄从百色跟我跑到这里,为的是发财,对吗!”

“是!”士兵们齐声答道。

“好,现在我命令你们跟陆老板去拿钱,你们跟他去吧!”白崇禧笑眯眯地说道,他那白皙的脸盘上,表情诚恳而亲切。

“多谢营长!”那十几个士兵和三个班长齐声道了谢,便跟着陆炎去了。

夏威愣愣地看着那十几个前去送死的士兵,向白崇禧问道:“健生兄,去年你连里那一排兵打死排长,携械叛逃,你率两排人追了三天三夜,追到八角山才把他们追回,你不但不处罚他们,反而向上峰引咎自责,今日这十几名士兵,他们虽心怀不轨,但尚未造成叛变之举,你为何反而把他们杀了呢?”

白崇禧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夏威哪里知道白崇禧的心计,那时他是马晓军手下的一个连长,一排士兵打死排长叛变,他有着不可推卸的管教不严的责任,即使不被军法从事,也要被撤差的。如果再将追回的几十名士兵予以枪杀,也避免不了受到上峰的追究。因此,他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手法,将归队的士兵们好言抚慰一番,又主动向上峰引咎自责,请予处分。上司见部队已追回,他又能认错,何能再处分他呢?这样做既得军心,又可得上司的欢心,可以说是一举两得,因而黄绍竑说他是“因祸而得福”。现在,司令马晓军和那位能孚众望的营长黄绍竑都已生死不明,夏威、韦云淞这两位营长是不能与他争上下的,他现在需要建立自己的威望,一种不可凛犯的权威,把这几百人牢牢地控制在手上,以图大举,因此,对这十几个士兵和三个敢于冒犯虎威的班长,是非杀不可的。

不久,陆炎便回来了,他身后一个护兵,扛着一袋子东西,一见白崇禧便说道:“老弟,钱我给你借来了,两千银洋,一个不少。”说罢,从护兵肩上取下那袋子,把一袋白花花的银元交给白崇禧。白崇禧连数也不数,便交给陈雄道:“杰夫,这钱由你管着,作行军的伙食费,军衣、军饷,只好到贵州打秋风了!”

“那十几个家伙的脑袋,都被我扔到江中去了。”陆炎轻松地说着,似乎他只是往江里扔了十几粒微不足道的石子一样。

第二天一早,白崇禧率领部队,继续北上,渡过红水河,直到进入贵州省境的板坝,方才驻扎下来。由于白崇禧治军严谨,一路之上,部队军纪严明,买卖公平,不侵扰百姓,进入黔境后,军民相处,倒也融洽。部队驻下后,白崇禧便和夏威、韦云淞、陈雄等商量。白崇禧道:“我们虽只剩下二、三百人,但军中不可无主,现在需要推戴指挥官一人出来负责,请诸位提议。”

原来,在马晓军的模范营中,营长马晓军平时不甚管事,许多事情,诸如练兵、作战之事,多委之于黄绍竑和白崇禧负责办理,因此,黄、白两人事实上成了营中的核心人物,现在黄绍竑不在,白崇禧便是当然的指挥官了。当下夏威、韦云淞、陈雄便推白崇禧为田南警备军指挥官。白崇禧当了指挥官,便着手整编部队,虽然共有人枪不足三百,但仍编为三营的番号,派夏威为第一营营长,陆炎为第二营营长,韦云淞为第三营营长,每营辖三连。整编完毕,白崇禧便向部队训诸,分析省内形势,告诉官兵们粤军已向百色进攻,刘日福的自治军不久定会被击溃,我部随时准备反攻打回百色去云云。白崇禧善于辞令,能说会道,经他一番训话,居然鼓舞了士气,官兵们振作了起来。白崇禧便令夏威专管操练,每日三操两讲,竟把这二百余人训练得和正规军一般严格。安排甫定,白崇禧便偕陈雄、陆炎前往南笼拜会他的保定同学刘瑞棠。

再说黔军旅长刘瑞棠,现时正兼着南笼警备司令,卫戍黔西的安顺、兴义一带。几天前,他已闻报有一支桂军约两、三百人,进入他的辖区板坝,正欲派兵前去收编缴械,忽报这支桂军的指挥官保定同学白崇禧前来拜见。刘瑞棠眼睛转了转,一时沉吟不语。参谋长忙道:“我们正要派兵前去缴他们的械,他倒送上门来了。”

“白崇禧是我保定同学……”刘瑞棠慢慢说道。

“司令,这年头还管他什么同学不同学的,父子相杀,兄弟互斗,难道我们见得还少吗?先把白崇禧捆了,将他的那几百人枪收编过来。如司令要念旧日同窗之情,不杀他也可,委他个营长、团长当,不是也显得司令胸怀开阔,重情仗义么?”

刘瑞棠点了点头,对参谋长道:“我先会会白崇禧,看他怎么说。你去把王县长请来,要他和我陪客。”

不一会,参谋长将当地县长请了来,刘瑞棠和县长便到客厅会客,参谋长则去布置卫队,准备擒拿白崇禧。刘瑞棠偕王县长进入客厅,白崇禧、陈雄、陆炎即起立向刘瑞棠致意。刘瑞棠笑道:“健生兄,保定别后,山高水远,你我同学今自有幸相会,真是难得啊!”他也不待白崇禧答话,便喊道:“上烟!”

刘瑞棠一声令下,便有几名卫士捧着烟膏盒进来侍候,客厅中摆着现成的烟榻烟具,刘瑞棠邀白崇禧上烟榻用烟,随唤王县长道:“王县长,请你给我的同学白健生打烟!”

那位王县长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来到烟榻前,为白崇禧上好了烟泡。白崇禧却连连摇手道:“瑞棠兄,我不会吸烟!”

刘瑞棠笑道:“入乡随俗,我们这里的规例,‘入门三口烟’是敬客的礼貌,不接受就是没有礼貌了,我今特请本县王县长来为你打烟,健生兄休得推辞。”

白崇禧知道推辞不得,便硬着头皮,躺到烟榻上去。那位特地请来打烟的王县长,大概对这种差事已视为例行公事了,他见白崇禧是军人,便按武人抽“武烟”,文人抽“文烟”的惯例,给白崇禧烧了一斗浓重的“武烟”。白崇禧刚吸一口,便觉脑袋昏沉,但为了应付老同学的盛情,又勉强吸了两口,便再也支持不住,一时醉倒在烟榻之上,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苦笑着对刘瑞棠道:“瑞棠兄,我真是无福消受啊!”

刘瑞棠见白崇禧真不会吸烟,便命撤去烟具,邀白崇禧入座饮茶叙谈。白崇禧仍感到头脑有些昏沉,太阳穴发胀,从烟榻上站起来时,忽见窗外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不由暗中一惊,心想难道刚脱虎穴又闯入魔窟?这年头信义和诺言都比不上一杆枪的分量了,同学之间,友军之间,落井下右,收编缴械已是司空见惯。这位刘瑞棠同学现身为旅长兼警备司令,有钱有枪有地盘,对于他这位战败窜入邻省的老同学,难道不会来个顺手牵羊么?白崇禧虽然心中不安,但脸上却非常镇静,应付自如。他知道眼下不但不能让这位老同学吃掉自己,而且还必须从他那里找到吃的。

“健生兄此来何干?”刘瑞棠呷了口茶,问道。

“我此次赴黔,乃负有重要之使命。”白崇禧边喝茶边答道。

“啊?”刘瑞棠放下茶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听说你们的部队在百色被刘日福消灭了,健生兄此来定是入黔避难的吧?”

“哈哈!”白崇禧仰头笑道:“瑞棠兄坐镇黔西边境,身为警备司令,何以消息如此闭塞?”

“啊?”刘瑞棠仍紧紧地抓着茶杯,有些诧异地望着白崇禧道:“愿闻其详。”

白崇禧道:“孙中山大总统命令陈炯明总司令指挥粤军入桂,讨伐陆荣廷、谭浩明。粤军已攻占南宁,陆、谭已下野逃亡,孙大总统已任命总统府秘书长马君武先生为广西省长。我部在百色起义归附孙中山大总统。马君武省长委以我部为田南警备军,马晓军为本军司令,我为前敌指挥官。陆、谭残部刘日福等自称自治军,反对孙中山大总统。孙中山大总统已命陈炯明总司令指挥粤军溯右江西上,与我军夹击刘日福部,为诱敌深入,麻痹刘部,我军乃主动放弃百色,消灭刘部,实在近日也!”

白崇禧分析局势,侃侃而谈,有理有节,不亢不卑,刘瑞棠不得不微微点头。这时,刘瑞棠的参谋长进来,向刘瑞棠打了个眼色,说道:“司令,白君远道而来,我已备下薄酒,请即至后堂入席,为白君洗尘。”

刘瑞棠明白参谋长的意图,是在进入后堂之时将白崇禧等捉起来。他忙摇了摇手,对参谋长说道:“我们正谈得入巷,不忙!”

白崇禧本是个精细之人,那参谋长的眼色,如何瞒得过他?他忙站起来,拉住那参谋长道:“请参谋长赐教。”

刘瑞棠一来不怕白崇禧跑掉,二来他久居边境深山,对时局感到隔膜,现听白崇禧谈话,颇有顿开茅塞之感,因此,他向参谋长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

“我此次赴黔,乃奉广西省长马君武先生之命,与瑞棠兄等磋商黔桂联合之议题。”白崇禧谈话奇兵突出,神出鬼没,刘瑞棠和他的参谋长实在没料到白崇禧是奉有广西省长之命的使者,但刘瑞棠想了想,却说道:“健生兄既是奉有广西省长之命,前来磋商黔桂联合事宜,本人只是区区一旅长兼警备司令,实难决策,还是请健生兄到贵阳去吧!”

“哈哈!”白崇禧又仰头笑道:“难道瑞棠兄就满足于当个旅长?”

“我才疏学浅,兵微将寡,能谋一旅长之职,已感足矣!”刘瑞棠也笑道。

白崇禧正色道:“瑞棠兄,我是看在我们同学的面上,才来找你的,我是想为你造就一发展之契机,当今天下汹汹,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岂可苟安于一隅之地!”白崇禧呷了口茶,轻轻放下茶杯,接着说道:“黔省实力,共有五个混成旅,第一旅旅长窦居仁,驻铜仁一带;第二旅旅长谷正伦,驻镇远一带,瑞棠兄之第三旅驻安顺、兴义一带;第四混成旅旅长张春浦,驻遵义、松坎、湄潭一带;第五混成旅旅长何应钦,驻新场、贵阳。卢焘将军虽执黔政,但他是广西人,仅徒有虚名,不能安定黔局。谷正伦、何应钦正在争短长,袁祖铭、刘显世、刘显潜兄弟欲乘机复辟作乱。据我看来,不久,黔局必将发生新的扰攘变化。瑞棠兄卫戍黔西之安顺、兴义一带,现有之兵力是不敷分配的。好在戍境广产烟土,可大批运出桂境售卖,所获款项,我们可代为购买枪械,瑞棠兄倘能增加步枪数千支,机关枪数十挺,必能随机应变,收拾黔局。”

白崇禧这一席话,正中刘瑞棠下怀,他一把紧紧握住白崇禧的双手,激动地说道:“知我者,健生兄也!”

当下他们又畅谈了全国和西南局势及将来的行动,气氛十分欢洽,那参谋长借口有事辞出,悄悄将准备逮捕白崇禧的武装士兵撤去。这里,白崇禧仍继续和刘瑞棠会谈。他见刘瑞棠和那参谋长都非常推崇自己的见解,为了提高身份,他遂向刘瑞棠道:“瑞棠兄,你处可有电台?”

“有一部。”刘瑞棠道。

“我欲将我们商妥的黔桂联合追随孙中山大总统革命之要点,向孙中山大总统,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广西省长马君武发电报告。”白崇禧道。

刘瑞棠也欲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忙说道:“请健生兄即拟电稿,交电台拍发。”

白崇禧当即拟就了致孙中山、陈炯明、马君武的电稿,交刘瑞棠的电台拍发。心中却不免有些好笑,因为孙中山、陈炯明、马君武根本就不知道他这仅有二百余残兵的营长白崇禧到底为何许人也!发过电报之后,白崇禧对刘瑞棠说道:“瑞棠兄,我此次赴黔,使命已经完成,不日将返桂指挥军事,与粤军共同夹击刘日福部,目下尚感军饷军衣有些困难,我们既已达成黔桂联合之协议,可否暂借我军一些饷项、军衣?”

“好,我借给你两万块钱,军服四百套。”刘瑞棠慷慨地说道。

他们又谈了些黔桂边境上的风土人情,历史沿革等闲话,当晚白崇禧、陈雄、陆炎在刘瑞棠的司令部里留宿,刘瑞棠举行盛宴,以久负盛名的茅台酒热情款待他们。第二日,刘瑞棠命参谋长带卫队押运那两万块钱和四百套军服随白崇禧等一同去板坝,这真是雪中送炭了。

却说白崇禧得到刘瑞棠的资助,官兵振奋,士气高涨,在板坝盘桓数日,便决定率部返回桂境的西隆县。夏威说道:“据探报,刘日福已派潘文经率一团人到达西隆鸦口附近,准备消灭我们。”

白崇禧却轻松地说:“据我得到的确实消息,粤军已攻占百色,到达鸦口的自治军乃早由百色溃退下来的残部,他们人枪虽多,但人心惶惶,不堪一击,我们此时正好打回去,以图发展。”

陆炎道:“此时正是寒冬腊月,新年在即,这里有吃有喝,何不过了年再走,也让弟兄们得个痛快!”

白崇禧坚持道:“战局瞬息万变,时不待我,正好号召弟兄们,打回广西境内过年!”

其实,白崇禧的心计,乃是怕在板坝久留,让他的老同学刘瑞棠看出他这个仅有两百余名残兵的“指挥官”的真实面目。再则,返回本省,筹措经费和补充兵员都较为方便,对各方情况也容易了解。至于对百色方面的情况,他的消息是隔膜的,他之所以说百色已被粤军攻占、到达鸦口的自治军是由百色溃退下来的,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所作的一种大胆预测而已。不过他断定,刘日福对南宁方面的粤军是全力以赴警戒的,派到西隆来的必是一小部。现时自己人枪虽少,但士气旺盛,可用奇兵取胜。再者,按照两省边境上来往的惯例,他如此时回去,刘瑞棠将出于礼貌,必派兵相送,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己不是一般的军官,而是得到孙中山总统、陈炯明总司令、省长马君武所“倚重”的而又将对刘本人有好处的重要人物呢。白崇禧估计,刘瑞棠起码会派一连兵送他进入西隆,这样自己的实力就不会太单薄了。部署既定,他便派陈雄为代表,第二天到南笼去向刘瑞棠告别。果然,刘瑞棠派兵一营为白崇禧等送行。白崇禧即命陆炎制作一面大旗,上书“黔桂联军”,又自封为“黔桂联军总指挥”,并书写布告若干,以“黔桂联军总指挥”白崇禧的名义发布命令,绥靖地方,着人预先潜入西隆境内,秘密张贴。一切准备就绪,白崇禧便率领他的“黔桂联军”,一路浩浩荡荡向桂境的西隆县进发。当夜宿营于坡脚,对面即是奔腾咆哮的红河,对河有自治军把守,过了河便是桂境的西隆县了。部队宿营方定,连长张淦忽来见白崇禧,报告道:“营长……”

白崇禧瞪了张淦一眼,示意他看插在司令部的那面“黔桂联军”的大旗,张淦忙改口道:“报告总指挥,坡脚不可宿营,请即改换地方。”

“为什么?”白崇禧问道。

“据我用罗盘观测,坡脚之地,阴阳错位,风水上属于凶地,不宜于军旅屯住,否则,必蹶上将军。”张淦道。

白崇禧笑道:“‘罗盘’,坡脚乃是我入桂必经之地,渡河攻击对岸之敌,地形也颇有利。风水上的事,如你有兴趣,可将你的观测告知本地乡绅,使他们葬祖之时,谨慎考虑。但此事万不可在军中议论,以免蛊惑军心,影响士气!”

张淦见白崇禧不采纳他的建议,遂怏怏而退。却说坡脚居大山之中,傍红河之岸,时值冬月,天空漆黑,不见星月。黄昏前飞过一阵牛毛细雨,更显夜色浓重,寒风刺骨,白崇禧治军严谨,常有夜出巡哨的习惯。这晚,虽严寒袭人,他仍照例起床巡哨。他带着两名护兵,悄悄出门,天空飘下的细雨,落在脸上,冰冰寒侵,使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是雪。河对岸是敌军的阵地,“叭叭”不时射来几声冷枪。

白崇禧忙令随行护兵,熄灭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摸黑巡哨。蓦地,他听到哨位上有人说话,似乎还有光洋发出叮当的响声,前面好象有座茅舍,窗户眼里透出微弱的黄光。白崇禧怀疑是士兵们在赌钱,即忙带着护兵过去抓赌。不想天黑路滑,失足摔了一跤,他只觉得身体往下飞落,仿佛跌入万丈深渊之中,然后重重一击,只感到粉身碎骨,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他醒来之时,只觉得下半身剧痛难耐,仿佛骨头正被人用铁锤一节一节敲断似的,疼痛得浑身直冒冷汗,虽牙巴骨咬得格巴直响,但仍不得不发出痛楚的叫唤。

“总算醒过来了!”人们不由喘了一口气。

白崇禧睁开眼睛看时,在几支摇晃的烛光中,朦胧看见夏威、韦云淞、陆炎和陈雄等人站在他的周围,他的那副无边眼镜,已经摔坏了,也许是头脑昏沉或者是没有眼镜,眼前的人面目有些模糊。

“我到底怎么样了?”白崇禧问道。

“白指挥官,你夜里巡哨,失足摔下两丈余深的悬崖底,经检查,左腿胯骨已经折断了。”正巧刘瑞棠派来送行的那一营部队中,有医官一员,他仔细检查白崇禧的伤势之后,如实报告道。

白崇禧这才感到,他下身的疼痛,确实是从左腿上发出的,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被跌断骨头,硬挣扎着要爬起来,口里叫道:“胡说,我的腿不会摔断,我要起来——哎哟……”

一阵剧痛,白崇禧刚支起的半边身子又倒了下去,他这才感到问题确实严重,呻吟了一阵,他抬起手腕,想看手表,但他的表已在百色逃跑时丢给了自治军,他忙问韦云淞:“世栋,现在几点了?”

韦云淞看表答道:“现在是下半夜三点一刻。”

白崇禧道:“拂晓之前,全军渡河发起攻击,由煦苍代替我指挥,务必攻克对岸敌军之阵地,午后进占西隆县城!”

众人答了声:“是!”

白崇禧轻轻挥了挥手:“你们不必管我,都回去作好准备。”

夏威、韦云淞、陈雄、陆炎、刘斐等都退了出去,独有张淦低头不语,白崇禧忙唤道:“‘罗盘’,你还有话要说吗?”

张淦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白崇禧心头猛地一震,不觉想起张淦说的“必蹶上将军”的话来,他虽是个回教徒,但对阴阳八卦堪舆之术,却并不相信。他一向认为,管仲如不生在诸侯纷争兼并的春秋战国时期,不遇齐桓公这样有雄魄大略的君主,他是一事无成的,诸葛亮如果不生在战乱频繁的三国,不遇盼贤若渴的刘玄德,那他只有在卧龙岗下永远作个散淡之人而老死林泉之下。一个人的命运永远和时代,和际遇,和个人的奋斗紧紧相连,对此白崇禧深信不疑。他才华横溢,又十分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在这军阀割据、混战不已的当今,他是必能施展自己的才干的,而使他常感迷惘的却是他的齐桓公或刘玄德不知在哪里?但眼下系着他的命运的还不是齐桓公或刘玄德,而是拂晓渡河这一仗,偏偏天不作美,让张淦不幸而言中,他摔断了腿骨,无法亲自前去指挥而让夏威代替自己指挥,他又十分放心不下。因为夏威为人稳重有余,而机智果断不足。如果有黄绍竑在,他倒是放心让黄绍竑来指挥这一仗。现在,却不知黄绍竑这“鸦片鬼”在哪里?或许他的灵魂已经在九泉之下,到阎王爷那儿抽鸦片去了罢!白崇禧心里顿时产生一种惋惜和孤独感。

“‘罗盘’,你给我推算一下黄季宽吉凶如何?”白崇禧异想天开地竟要张淦推算黄绍竑的吉凶来,话说出之后,连他也感到诧异。

“连马司令我都早给推算过了。”张淦道。

“马、黄二人吉凶如何?”白崇禧问道。

“马司令退财消灾;黄季宽大难不死。”张淦那话说得简直比铆钉铆在钢板上一样牢靠,不容别人有半点质疑。

“啊?”白崇禧笑着不置可否。

“我要诓人,你把我的罗盘砸了,再掌嘴一百下。”张淦道。

“那你再给我推算一下,今日拂晓夏煦苍指挥渡江作战胜败如何?”白崇禧突然问道。

“请稍候,我用罗盘观测过后再来报告。”张淦说罢,便出去拿罗盘观测去了。

不久,张淦跑了回来。白崇禧问道:“看得如何?”

张淦面露喜色,说道:“敌占西北,我居西南,北属阴,南属阳,阳盛阴衰,煦苍渡江必获大胜!”

白崇禧摇头道:“你所算马司令和黄季宽的情况,可能算准,而言煦苍渡江必获大胜则恐未必……”

正说着,白崇禧感到左腿又剧痛起来,不能再说下去了,医官忙给他敷上生筋驳骨止痛药,他在恍惚之中又昏睡了过去。

白崇禧醒来的时候,忽听床前有人哭泣,他大吃一惊,疑是自己的伤势恶化了,使部下不安。他睁眼看时,只见夏威站在他床前哭,他忙问道:“煦苍,你怎么了?”

“指挥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全体官兵!”夏威痛哭流涕。

“什么事?”白崇禧问道,但他心中已有数了:必是战斗失利。

“敌凭险据守,地形对我不利,我指挥无方,渡河战败,损兵折将,阵亡中尉排长一员,死伤士兵十八人。”夏威边哭边报告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忧虑。”白崇禧安慰夏威道:“你把部队整顿好,全军饱餐一顿,然后安歇睡觉,明日拂晓我要亲自指挥渡河。”

“你?”夏威惊叫道:“你左腿伤势沉重,应当调养,不能前去亲冒矢石!”

白崇禧忍着伤痛,轻松地笑道:“反正腿已经伤了,骨头也断了,再让子弹穿上几个洞也无妨!”

夏威不好再说什么,便回去整顿部队去了。夏威刚走,张淦匆匆跑来,双手捧着他那只大罗盘,满脸愧色地对白崇禧道:“指挥官,我要当着你的面,把这罗盘砸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百下。”

白崇禧摇手笑道:“莫砸了,我这腿不是让你给说中了么,很可能马司令、黄季宽的下落也会让你言中的。以诸葛之智,尚有荆州之失,街亭之败,何况你呢!‘罗盘’,你马上回去照应部队,作好准备,我明日拂晓要亲自率兵渡河!”

张淦闻言大吃一惊,连连摇手道:“指挥官去不得,千万去不得!”

“怎么,你又看出什么名堂了?”白崇禧问道。

“指挥官气色不正,身带重伤,实乃冲撞了白虎星君,出师不利!”张淦直言不讳。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便是冲撞了天王老子,我也要亲自去拼一场!”白崇禧狠狠地说道。

张淦默然而退。

白崇禧随即命令护兵,去找来一副山篼,要他们把自己扶到山篼上躺下,医官见了忙问道:“白指挥官,你要干什么?”

“到河边察看地形!”白崇禧答道。

“寒风刺骨,你腿伤严重,感受了风寒,腿伤更难以治愈。”医官劝阻道。

“不碍事,我多盖点。”白崇禧命令护兵,用两条军毯,盖到自己身上,然后让他们抬着,到河边看地形去了。

拂晓前,白崇禧命令部队在河边集结。天地一片漆黑,朔风怒吼,林涛翻滚,江水奔腾,细雨夹着雪粒,沙沙而下,这深山峡谷之中,黎明前最冷,寒气裹着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和伫立在河边的每一个官兵。白崇禧躺在山篼里,盖着厚厚的军毯,由两名护兵抬着,从一排排士兵身旁慢慢走过。他咬着牙,强忍着伤痛,对士兵们说道:“弟兄们,对岸之敌,乃是在百色被粤军击败的残敌,不堪一击。我们要回百色,必须将他们打蚊!我的腿已经跌断了,但我决心要护兵抬着,跟你们一道冲锋陷阵!”

官兵们闻言,勇气顿时倍增,白崇禧说罢,便由护兵抬着,与渡江士兵登上了第一条出发的木船。后面的十几条木船,也同时跟着出发。船抵对岸,敌哨兵发觉,开枪射击,白崇禧卧在山篼里,指挥部队从两翼迅猛攻击。敌军猝不及防,当面防线立即被突破,但他们人多势众,溃退不远,便又组织反击。战场附近,全是石山。喊杀声,枪炮声震撼山谷,战况异常激烈。白崇禧深知背水一战,只有破釜沉舟死拼到底,方能取胜。他命令护兵一边抬着他,一边高呼:“白指挥官在此!”士兵们见指挥官与自己共存亡,一个个遂奋勇抗击敌人的反扑。战至天明,战斗更为激烈,由于兵力不足,白崇禧无预备队可调,便将身旁几名轮流为他抬山篼的护兵也增加到火线上去,仅留那员医官随护。经过一上午的激战,始将敌军击溃。白崇禧忙命将俘虏押来问话,果然百色已被粤军熊略、苏廷有部攻占,刘日福等已四散逃窜,逃到西隆的乃其一部。白崇禧闻言大喜,遂于当日进据西隆县城,发电向各方告捷。送行的黔军一营,即返回黔境。

白崇禧率军重返百色,进至逻里,忽报黄绍竑带着数百人枪在此等候会师。两部官兵,久别重逢,无不欢天喜地,黄绍竑满脸胡须,过来看望躺在山篼里的白崇禧,关切地问道:“健生,怎么了?”

“腿骨跌断了!”白崇禧苦笑着:“你怎么蓄起胡子来了?”

“蓄须以明志!作为军人,手上拿着枪杆而被人缴械,这是奇耻大辱!”黄绍竑愤愤说道。

白崇禧点点头,又问道:“马司令呢?”

“马司令被俘后由商会出面,将他保释出来,他即往南宁,与粤军溯江而上,现时已到百色。我则由烟帮头子刘宇臣说项得脱,遂逃往黄兰一带组织武装。”黄绍竑道。

当下,即在逻里杀猪宰羊,共庆胜利。黄绍竑、夏威、韦云淞、陆炎、陈雄等人,即在司令部内大摆烟榻,春云吐雾。白崇禧却躺在床上,看着他们抽鸦片,当即告戒道:“诸位,难道你们都忘了在百色被缴械的情形了,那都是被鸦片烟害的!我们都是年轻有为的军官,要负起救国救民的重大责任,我主张,自今日起,全军上下,实行戒烟!”

黄绍竑从烟雾中探出头来,嘿嘿冷笑道:“健生,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这鸦片烟可以害人,但还可助人哩!”“此话怎讲?”白崇禧问道。

“我们在百色被缴械,不错,这鸦片烟起了作用,但我们能够复起在此会师,难道不也是鸦片烟起的作用吗?”黄绍竑意味深长地说道。

白崇禧心里猛地一震,是啊,黄绍竑之所以大难不死,是得烟帮头子的活动,黄绍竑能在短期内组织起数百人的武装,也全靠当地烟帮头子的资助。白崇禧本人与夏威、陈雄等逃往贵州,途中托陆炎去借的二千元,也是向烟商打的主意。至于他在南笼向刘瑞棠鼓吹的“黔桂联合”不也是以鸦片烟的销售为前提的么?刘瑞棠慷慨解囊借给他二万元,也大部分是向各帮烟商临时筹借出来的。“鸦片,鸦片,简直最一种神秘的武器!”白崇禧默然说道。

“我们要想在广西做大事,就离不开这伙计啊!”黄绍竑挥挥手里的烟枪说道。

“哈哈……”夏威、韦云淞、陆炎等都笑了。白崇禧没有笑,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正文 第五回 接受改编李宗仁下山被点验 居心叵测陈炯明缴炮费心机

横亘粤桂两省边境的六万大山,群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山势险峻。从山下仰视,宛如一堆堆被旎风掀起的狂澜,直扑云天;从山的最高处鸟瞰,却又象无数毛色杂混的巨牛紧紧地挤在一起,有的站立,有的卧地,形态各异。六万大山,乃是广西最有名的匪巢之一,它与十万大山,四十八嶐齐名。山中盗匪出没,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行人闻之,莫不谈虎色变,真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所在!

李宗仁率领的这一千多人,开进了六万大山中,只见山中荒芜,庐舍为墟,罕见人烟。四面群峰透逸,乱石突兀,连一小块可供屯兵扎寨的平地也不易找到。部队走得人困马乏,黄昏时分,李宗仁便下令宿营。各连各排,傍山依谷,就着汩汩小溪,结草为庐,山溪谷旁,升起袅袅炊烟。

第二天早晨,李宗仁到各连去察看部队,只见士兵官佐,席地而坐,有摆摊摸牌的;有哼唱下流小调的,有练拳踢腿的,有脱下衣裤捉虱子的,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李宗仁看了,心里顿时烦闷起来,这成什么军队了?这不是上山落草,称王扎寨么?他一边走,一边不觉摇头叹息起来。这时,正躺在一棵山胡椒树下吸烟的一个军官,倏地向李宗仁跑来,笑眯眯地说道:“李邦统,弟兄们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了,何不派人出去打两趟生意?”

李宗仁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保定军校出身的连长俞作柏,由于他长着一双诡谲的大眼,作战狠勇却又有些谋略,因此同级官佐便常以“俞大眼”呼之。李宗仁晓得,俞作柏说的“生意”,便是“抢劫”的隐语,便正色道:“健侯,我们进山仅是暂避,为权宜之计,决不是当土匪,怎能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俞作柏讪笑着,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年头,兵匪难分,明抢暗夺,还不是一路货色。”

李宗仁还是断然地说道:“我李某人不当土匪,也绝不容许部下去做土匪!健侯,你我皆是军校出身,又身为官长,一定要约束住部下。”

俞作柏见李宗仁不为所动,只好眨了眨那双大眼,怏怏而去。

李宗仁又察看了几个连队,情况都差不多。而且由于黄业兴部队大溃败,部队仓皇逃跑,所带给养不多,李宗仁的部队当然也不例外,因此用不了几天,全军就会断粮,李宗仁十分焦急。这六万山中,莽莽苍苍,虽说可以采野菜猎野兽充饥,可这怎么坚持得了呢?李宗仁站在一块褐色的石头上,见士兵们在小溪的岩缝里捉山蚂拐,上岩壁采野韭菜,在茅草丛中摘蕨菜苗,心中倒也得到几分慰藉。因为他自带兵以来,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虽说他刚补上帮统头衔,毕竟也逐步往上升。他平时能严格约束部下,伙食军需一向公开,不吃空缺,打仗时能身先士卒,在林虎军中,倒也颇有些名气,因此在这艰难的非常时期,尚能稳定军心。

“长官,请用餐吧。”

李宗仁的护兵捧着一盒饭,一只猪肉罐头和一瓶桂林三花酒走过来。

李宗仁见了灵机一动,忙从护兵手里接过猪肉罐头和酒,对护兵说道:“我到连里和弟兄们一起吃。”说罢,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抓着罐头走到伍廷飏的重机枪连去了。重机枪连不是李宗仁的基本营里的连队,对这些新归附的部队,他对他们更为关心。

重机枪连正在开早饭,士兵们端着碗胡乱坐在草坡上,菜盆中全是青绿的野菜。士兵们见李宗仁来了,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一个排长跑过来,向李宗仁敬礼,请他训话。李宗仁和蔼地笑着,举着手里的三花酒瓶,亲切地说道:“我是来和弟兄们一起吃饭的。”说着向士兵们摆摆手,“坐下,弟兄们请坐下。”

李宗仁说着忙将酒瓶拧开,又将猪肉罐头盒打开,走到士兵们面前,说道:“弟兄们,你们辛苦了,进了这六万大山,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是我仅剩下的一瓶酒和一盒罐头,让我们共同来享用!”说罢,他走到士兵们面前,给士兵倒酒,每人发给一小匙嫩头肉。士兵们见了十分感激,连声说道:“感谢帮统的恩典!”

“感谢长官看得起我们!”

李宗仁笑着,说道:“我也感谢弟兄们看得起我!”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在一块大石头下,靠着一个呻吟不止的伤兵,忙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弟兄哪里挂彩了?”

“脚,右边这只脚。”那伤兵有气无力地说着,眼里贪婪地望着李宗仁手上的酒和罐头。

李宗仁放下酒瓶和罐头盒,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盒云南白药,一边卷起那伤兵的裤脚,一边往伤口上敷药,那伤兵含着眼泪说道:“李长官,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李宗仁一听,这伤兵的口音好生熟识,忙问道:“这位弟兄,听口音,好象你是我的同乡?”

伤兵道:“正是,我家离长官家浪头村只有七里路呢。”

“哦,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来,你也喝点酒,吃点肉吧。”李宗仁把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和那罐头盒中的几点肉末,全部给了那伤兵,又去给他打了一碗饭来放在面前,待这位伤兵千恩万谢地端起饭碗之后,李宗仁才回到士兵们那里,也端了一碗饭,和士兵们席地而坐,有说有笑地吃起野菜来。

李宗仁和士兵们一起吃饭的事,很快便传遍了部队中。

他这一举动,对稳定动乱中的军心,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天黑之后,俞作柏却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说他连中有两排士兵因不满这艰苦的生活,乘黑夜携械逃跑了。李宗仁听了,忙命传令兵去把几位连长请来商议。

“立即派队伍去将他们追回来!”

几乎所有的连长都是这么说,并且都要求李宗仁派他们去追这两排逃兵,特别俞作柏喊得最起劲。李宗仁听了,沉思良久,摇着手,说道:“让他们去罢!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前天我们脱离大队,避入山林时,黄司令和梁参谋长并没派人来追我们回去,现在,有哪个要走的,我还让他走,我李某人当了这些年的下级军官,身无余财,两袖清风,可惜不能发给路费。好在弟兄们手上有钢枪一杆,子弹百发,每杆枪现时可卖二百元,子弹每粒二角,这些加起来,回到乡村,一时倒也不用愁生活!”李宗仁说罢,几位连长都做声不得。俞作柏低着头,脸上直感到热辣辣的。因为对他连里那两排士兵逃跑,他是纵容的,原本以为李宗仁会派他去追那两排士兵,他也顺便下山去趁机打两趟“生意”,没想到李宗仁竟如此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作为这连的官长,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因此不敢抬头看李宗仁一眼,只是暗暗喊倒霉,跑了两排兵,他这个连长还怎么当呢!

六万大山是不平静的,夜色浓重,猛兽长嘶,毒虫鸣叫,树影草丛,象无数魔鬼向人扑来。查过哨之后,李宗仁回到他的小帐篷里,怎么也无法入睡。夏夜,六万山中虽然还算凉爽,但是那外号叫“麻鸡婆”的山蚊,竟可以透过蚊帐来袭人。他钻出蚊帐,走出帐篷,野外漆黑,看不见月亮,抬头只见苍弯一角,星星数点,山深谷狭,连天也变得窄了小了。李宗仁轻轻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前途颇感忧虑。他出生在距桂林城约六十里的临桂县两江圩,少年时代考入广西陆军小学,上过陆军速成中学,做过小学的体操教员,护国军兴时,投入滇军中做排长,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爪牙龙济光的战役,曾负过伤,后来入湘,参加护法战争,再次负伤,由排长、连长而营长,在林虎军中,向有能征善战之名,军中呼为“李猛子”。现在,全军战败,土崩瓦解,他率队遁入深山之中,脱离了黄业兴的部队,今后,他可以独树一帜,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也许,他在一年半载之内,便可以一下跨过团长、旅长、师长这样够他一辈子爬的阶梯,因为由排长到营长,他整整爬了六年。但是,眼下的处境却又使他深感忧虑,因为他实力有限,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沦为盗匪,二是被人收编遣散,但他的“李猛子”的性格,却又偏偏不能走这样的路。他是辛亥革命后投身于军旅生涯的,他的思想与其时的旧式军人不同,他受过较为完整的教育,很想干一番轰表烈烈的大事业,他是个不愿为命运所屈的人。然而,他的道路又该怎么走?天是那么的黑,又是那么的狭小,深山黑谷,连一条路的影子都没有,他感到极端的压抑,真想猛喝一声,把眼前这些魔鬼一般的山影喝退。

天亮之后,忽听哨兵报告,发现山外有一队人马匆匆朝山里开来。

“莫非粤军知我入山,尾追来了?”李宗仁双眉一扬,随即下达命令:“准备战斗!”

各连各排均作好了战斗准备,李宗仁带着他的基本营,直跑到最前边去。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士兵大都背着枪,只顾往山里走,看样子不象是粤军的追兵,李宗仁忙命人前去打探。不久,去打探的人带着一个下级军官来到李宗仁面前,一问,才知道也是桂军部队,亦是到山中来躲避的,他们一共有两连官兵,枪械齐全。这两连宫兵也曾听说过李宗仁的为人,均表示愿意归编李部。李宗仁便把这两连官兵交给俞作柏指挥,俞作柏心中暗喜。后来,又陆续从山外进来些零星队伍,李宗仁都把他们收编了。这样,在他直接指挥下,驻在六万山中的部队便有约两千人枪。李宗仁感到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部队越来越多,这年头,风云变幻,有枪有人便有势力有地盘;忧的是,部队一增加,本来就紧张的给养更感拮据。几夭之后,全军粮食终于告罄,军心开始不稳,李宗仁焦急万分,他明白,如果不及时解决给养问题,他这两千人枪的队伍,便会得而复失,用不了几天,他将会成为光杆司令!

李宗仁是三分喜,七分忧,更加辗转难眠。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原来,在粤军入桂之前,他曾率全营驻扎在六万大山外的城隍圩剿匪,这城隍圩虽不是什么通衢大邑,但颇多富户,李宗仁驻兵城隍圩时,由于军纪严明,剿匪认真,和当地商绅关系甚好。因此他决定派尹承纲率少数精壮士兵,到城隍圩拜访商绅,请求接济,估计可解燃眉之急。尹承纲带人下山后,到城隍圩去与商绅人士联系,果然一说即合,商会答应帮忙,为李部筹粮,数日之间,全军粮食便有了着落,李宗仁闻之,不觉大喜。

却说李宗仁在山中又住了些日子,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广西的局势已起了很大的变化。粤军攻占南宁、桂林、柳州等重要城镇后,正向百色、龙州一带追击陆、谭残部,陆荣廷早已通电下野,孙中山委的广西省长马君武已到南宁视事。在广州的孙中山大总统,正准备由西江上溯漓江,赴桂林着手组织北伐大本营。而陆、谭散在广西各地的部队,除少数接受改编外,大部都潜伏在各地乡村。进行游击,对抗粤军。其中尤以武鸣、都安、那马及左右江一带的势力最为雄厚。粤军为迅速平定桂局,正源源从广东开入广西,六万大山下的城隍圩,每夭都有大批粤军经过。李宗仁躲在山中,不敢轻易出动。好在军粮这个棘手问题已经暂时解决,眼下不愁吃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些,但能保存实力,以待时局,这就算很不错了。但是,他这两千人马蛰伏六万山中,却又无法遮人耳目,不久,便为驻扎在玉林的粤军陈炯光部探知了。这陈炯光乃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的胞弟,在粤军中也充当一个司令,颇有实力。他派人入山传令,要将李宗仁部收编,如果拒绝,便要派遣大军进山,悉数剿灭。李宗仁会见了陈炯光的使者后,忧心忡忡,左右为难,因为如接受陈炯光的收编乡势必要被粤军吃掉,这与跟随黄业兴到钦廉去的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不接受改编,他这仅有两千人枪的部队,是绝难与粤军大部队抗衡的,抗拒的结果,必然被粤军消灭,因此无论是接受改编还是据险反抗,都将有被消灭的危险。况此时粤军在城隍圩已驻有部队,这对李宗仁部队的给养来源亦是一大威胁。李宗仁左思右想,正苦无良策可对的时候,第二连连长尹承纲来了,他对李宗仁道:“陈炯光的参谋长谢婴白,与我乃是保定军校第一期的同学,我去找他活动活动,收编之事,或有余地可以商量。”

李宗仁听了,那愁云紧锁的国字脸上,立刻绽出几丝笑纹,心想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忙对尹承纲道:“你快去吧,请谢参谋长通融通融,使我们度过这一难关。”

尹承纲道:“我明天就下山前往玉林,不过,如果陈炯光坚持硬要收编我们的话,可否提些条件和他周旋?”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实力便是后盾,我们如果据险抗击,粤军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便是我们讨价还价的筹码。你可对谢参谋长说,如果粤军定要收编我们的话,我有两个条件:一,我部绝不受任何单位收编,我要直属于粤军总部,成一独立单位;二,我要一职兼两省的头衔,不愿直属于任何一省。我就这两个条件,你和他们谈去。”

尹承纲想了想,说道:“对,这两个条件好,这样做就可以防止被乱调动而无故被缴械的危险。同时,也可应付时局的变化。”

第二天,尹承纲便带了两名卫兵,下山去了。李宗仁送到山岔口,一直到尹承纲的身影在褐色的带子般的山间小道上消失,才慢慢返回。尹承纲一去五天,音讯全无,李宗仁每天都差人到山岔口去探望,但都不见尹承纲的影子。他暗想,尹承纲此去,为何连个信都没有回来?为了应付不测,第六天上午,李宗仁便下令,全军往六万大山的腹地退去,潜伏在大山的更深处,且四周派出便衣游动哨。到处探听粤军的虚实。又等了几天,李宗仁正在忑忑不安的时候,哨兵忽来报告,山沟里有三个人正往这边走,看样子象是尹连长他们。

李宗仁听了忙带着护兵,站在山顶上俯瞰,只见那三个人走得非常急迫,看了好一阵子,李宗仁终于认出了,来人正是尹承纲和他带去的两名卫兵,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是不知道尹承纲带回的消息是吉是凶,是祸是福。他要急于知道情况,便飞步朝山沟那边奔去。有道是,望山跑死马,虽然他和尹承纲只隔着一道山梁,但他足足跑了一个多钟头,才和尹承纲碰面。

“情况怎样?”李宗仁一边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早知道你等得不耐烦了,你把部队往深山里一撤,害得我多跑半天路!”尹承纲一边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

“粤军对我提出的收编条件,怎么说的?”李宗仁忙问道。

尹承纲不慌不忙地说道:“粤军对我们的条件全部接受!”

“啊?”李宗仁感到有些意外。

尹承纲接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李宗仁,笑道:“恭喜你,李司令,你升官了,这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亲自签发给你的委任状。”

李宗仁接过委任状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兹将李宗仁部编为粤桂边防军第三路,任李宗仁为司令。

李宗仁收下委任状,喜之不胜,忙紧紧握住尹承纲的手,激动地连连说道:“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

“陈炯明命令我们,全军刻日开赴横县点验。”尹承纲说道。

“啊!”李宗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恰如晴天里风云突变,“他们是什么意思?”

“摸不透,连谢婴白参谋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承纲摇头说道。

李宗仁一下子觉得拿着的这张委任状成了一团扎手的荆棘,丢了可惜,拿着又棘手。他当然明白,粤军要想派兵来六万山中缴他这两千人的械,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将他诱骗出山、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走得人困马乏之时,再四周包围强迫缴械然后遣散或编散,那就容易得多了。现在怎么办?是去还是不去?

回到部队驻地,李宗仁立即召开了连长以上会议,商量关于去横县点验的问题。多数人认为,陈炯明居心叵测,我们如果遵命前去横县点验,全军必蹈覆辙,因此反对下山。坚持去的人认为,我军既已接受陈炯明收编,李帮统又接下委任状,如不去横县点验,即是抗不从命,粤军要消灭我们便是师出有名,且对我军今后前途诸多不利,因此不如遵命前去,如果途中遭到包围袭击,全军便与他决一死战。主张不去的人,还认为现时在六万山中,吃的暂时不愁,不如藏在山中,静待时局,比下山去被人吃掉要好得多。两种意见,争论十分激烈,相持不下,最后只等李宗仁决断了。

“诸位发表的意见,都有道理。”李宗仁站起来说道。

他们的会议是坐在草地上开的,既无桌子也无凳子,大家席地而坐,自由发言。李宗仁在草地上踱了几步,两手叉腰,伫立着仰望六万大山那无边无际的群峰,好一会才说道:“此去横县,凶多吉少,但坐守六万大山,也非我愿!”

他又踱了几步,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说道:“冒险是军人的本性,如果不愿冒险,当初我还不如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体操教员,同时又兼着县立佳山中学的课,同事和学生都对我极好,合计两校给我的薪金,比一个上尉官俸还多四十元。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带兵?只因天下汹汹,军阀混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此乃军人用武之时,何不舍此热血之躯,拼搏一场,既可救斯民于水火,又可垂功名于青史!”

李宗仁说得激动起来,“诸位,横县道上,终是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我亦愿闯;六万山中,虽可苟安于一时,但我不愿扎寨称王,也不愿使这两千余人养成流寇!”他那双激动得有些湿润而显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大家,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我意已决,明日整队下山,开赴横县点验,有不愿跟我走的,请悉听遵便!”

他说完,特地看了看俞作柏,那俞作柏一双大眼却心不在焉地只顾盯着远处一棵杨梅树,那树梢上,一只羽毛斑斓的五色鸟正在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

第二天,李宗仁在一个坡度较为平缓些的山坡上集合全军,宣读陈炯明给他的委任状,正式就任粤桂边防军第三路司令,并宣布即日开赴横县接受点验。为了严明军纪,李宗仁规定所部官兵,不准侵扰百姓,违者定将严惩不贷。士兵们一听说要离开六万大山,都面露喜色。李宗仁一声令下,全军便浩浩荡荡地开出山去了。

却说李宗仁率领全军下得六万山来,便向西开拔。这一带是粤军入桂经过之地,时值战乱,加上粤军烧杀抢掠,十室九空,沿途乡村、圩镇的居民早已逃光,因此,李宗仁军经过时,连粮饷也无法筹到。士兵们身上背的粮袋,仍是在山下城隍圩筹到的米粮,一天走下来,粮袋只见瘪下去,看看所剩无几,而陈炯明又不发开拔费,全军衣履破烂不堪,许多士兵,竟赤脚行军,对于一向注意军容风纪的李宗仁,虽说心中不满,但使他焦虑的却是粮饷无着,前途吉凶来卜。部下官兵们,原来以为归编粤军,离开六万大山那个穷山沟,便可摆脱困境,没想到整天行军,衣食无着,比起山沟里的日子还过得艰难,因此全军怨声载道,牢骚满腹,行行止止,部伍不整。走着走着,有的士兵便扔下枪杆,躺倒在路旁,任凭官长怎么呵斥,也不肯起来。那俞作柏又生就一副火爆脾气,见了或则拳打脚踢或则用驳壳枪吓唬。有些不怕死的老油子兵,不是乘机携械逃跑,便是躺倒不起。一次,俞作柏正鞭笞一名倒地不起的士兵,李宗仁见了,忙过来劝道:“不可鞭打他们,说实在的,我要不是官长,也早就躺下了!”

说完忙扶起那士兵,好言劝道:“这位弟兄,我也和你们一样,大半日还没吃饭,你看我这双脚!”

李宗仁穿的是一双破烂布鞋,裸露的脚趾,磨起一串串紫色的血泡。那士兵含着泪水,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说道:“司令,我……我跟你走!”

又走了几日,这一日到达民乐圩,往前,渡过邕江,便是横县县城了。李宗仁加倍警惕,行军大队前方和左、右两翼,均派出搜索部队,严防粤军暗算。大队刚进入民乐圩,忽见前方数骑如飞而来,李宗仁看时,是几位粤军军官,由李部先头部队的连长封高英陪同而来,封连长也骑着一匹马。到了李宗仁面前,封连长滚鞍下马,报告道:“司令,这是陈总司令派来的点验人员。”他指着一位上校向李宗仁介绍道:“这位是粤军总司令部的张参谋,点验组长官。”

封高英说完,那位上校也不下马,只是挥着马鞭傲慢地命令道:“奉陈总司令之命,着你部停止前进,就地接受点验。”

李宗仁见那上校军官用马鞭指着他,心中极不痛快,但听陈炯明命他不去横县,心中却又踏实一些了。但是,粤军是否会趁点验之机,猝然包围而缴械呢?李宗仁不得不防,因此这时他也没心思再计较那上校参谋的傲慢无礼了,脸上立刻堆上笑容,向那上校参谋说道:“请张参谋到司令部休息片刻,让我去安排点验之事。”

说罢把那上校和几位粤军军官请进了他的司令部里,由尹承纲奉陪,鸽烟喝茶。李宗仁和封高英走出司令部,封高英说道:“司令,据我刚才派出的侦察人员回来报告,前面邕江已被粤军封锁,戒备森严,现在陈炯明又命我军就地接受点验,我看粤军定会趁我军点验无备,突然包围缴械。”

李宗仁沉思了一下,说道:“完全有可能。但是,我军左、右两翼却并未发现敌情,看来粤军阻我渡江的意图似乎仅是提防我军突然袭击他们,因此戒备森严。”李宗仁停了一下,又说道:“现在非常时期,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我们既已到此,总要接受点验,但要加倍提防。”

说罢,他带着封高英,布置点验的事去了。为了防止粤军突然袭击,包围缴械,李宗仁在几个高地上派了观察哨,发现敌情,即鸣枪为一号。又派出了十几名精悍的便衣人员,四出侦察,把触角伸得远远的,在点验地点的选择上,他选择了四个有利于部队在发生情况时便于紧急散开,抢占有利地形的高坡,并决定全军分四批接受点验。当这一切都布署就绪之后,李宗仁和封高英才回到司令部。李宗仁对那上校军官说道:“点验之事已向全军宣布,并已准备就绪,请张参谋前往视事。”

那位上校参谋嘴里哼了两声,屁股却总是坐着不动,接着不住地打起哈欠来,鼻涕口水也一齐来了。李宗仁知道,那是鸦片烟瘾发作的缘故,他鄙夷地看了那上校参谋一眼,但又不敢发火,只得说道:“敝部从上至下,皆无吸食鸦片烟的习惯,请尹连长到好上去和商会商量商量,为张参谋寻觅烟榻烟具。”

尹承纲出去不久,便着人抬来了一张烟榻,一副烟具,刚摆放好,那上校参谋便迫不及待地躺了上去,忙着装烟烧斗,一时间,横床直竹,司令部里烟雾缭绕,李宗仁皱着眉头,但又不便离开,只得强忍着坐在一旁。那上校参谋过足了烟瘾,这才从烟榻上爬起来,整整服装,精神抖擞地对李宗仁说道:“李司令,我要开始点验了。”

李宗仁说道:“请吧!”

李宗仁陪着那上校参谋,走出了司令部,到达部队的四个集结地点,李宗仁说道:“敝部人员装备全部集结在此,请张参谋逐一点验。”

那上校参谋看了一眼,忽然厉声责问道:“李司令,请问你部是在接受总部点验,还是举兵叛乱?”

李宗仁这才发现,那四个集结点上的部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全军依托地形,严阵以待,步枪都已上了雪亮的刺刀,德造克鲁伯水凉重机枪和粤造气凉重机枪那长长的子弹带早已卡进枪膛,李宗仁见了也不由暗自大吃一惊。这时,只见封高英飞马而来,跑到李宗仁面前,滚鞍下马,急忙把李宗仁拉到一旁,悄声报告道,“司令,邕江上、下游均发现小股粤军渡江朝我军左右两翼开进!”

“啊?”李宗仁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天边黑鸦鸦地聚积起一堆乌云,一道闪电在云层中燃烧,雷声隆隆,疾风淹遭。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眼看就要到来!

“你看清了,只有小股粤军从我上、下游渡江?”李宗仁随即镇静地问道。

“没错,两股渡江的粤军最多一个连,我亲自前去看过的。”封高英答道。

“这是粤军由县城派出的警戒部队。”李宗仁肯定地说道。

“何以见得?”封高英问道。

“粤军如要攻击我们,他们不会主动渡江,而是令我们渡江,半渡击之,才能重创我军;如粤军欲将我军包围缴械,必选一有利地形四面暗布伏兵,待我军集合时动手,但经过侦察,四周并无伏兵。这说明驻横县之粤军兵力有限,对我军不构成威胁。”李宗仁命令道:“你去传达我的命令,要全军持枪集合,重武器就地架放,立刻接受点验!”

“司令……”封高英不放心地望着李宗仁。

“去吧!”李宗仁挥挥手。

封高英驰马去了,李宗仁赶忙走过来,对那上校参谋陪笑道:“张参谋,适才敝军进行小小的演习,不必误会,我已命令全军整队接受点验,请吧!”

上校参谋一看,果然刚才伏地卧倒,进行戒备的部队正在列队集会,轻重机枪和山炮已架放在队前,他这才在李宗仁的陪同下,向集合的队伍前走去,开始点验。经过点验,李部共有二千余人,步枪一千零四支,德国克鲁伯厂造水凉重机枪六挺,广东石井兵工厂制气凉重机枪四挺。另有德国克鲁伯厂造七升的五退管山炮四门。点验完毕,李宗仁又陪那上校参谋回到司令部,刚坐下,上校参谋便问道:“李司令,你部的编制是……”

李宗仁随即答道:“粤军总部已给敝军‘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陈总司令委我为本军的司令,司令之下辖两个支队。支队设支队司令。第一支队司令为李石愚,第二支队司令为何武。每个支队下辖两营,每营直辖四连,每连辖三排。第一支队的两位营长为俞作柏,钟祖培;第二支队的两位营长为伍廷飏、陆超。”

本来,自陈炯明给李宗仁部“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后,李宗仁虽任了司令,但由于全军久困山中,赴横县点验又走得仓促,因此部队来不及整编,只是为了应付粤军总部的点验、临时和几位连长商量了一下。关于部队的编制,李宗仁颇费了一番心思,如果他司令之下只辖几位营长,那么论实力,他就只相当于团长阶级了。但如果在司令之下,设师长、旅长、团长,粤军总部派人一点验,他的部队仅二千余人,很可能会取销他的“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这样既不利于将来的发展,又难以笼络住现在这批部下,他左思又想,绞尽脑汁,才想出在司令之下设两个支队,支队编制灵活得很,可大可小,支队之下再辖两个营,把那几位有能力的连长升为营长,这样做既可应付粤军总部的点验,又可笼络住部下,有利于部队的发展。因此,当这位上校参谋问到编制时,李宗仁便井井有条地说了起来。

上校参谋听后,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狡黯地盯着李宗仁,问道:“李司令,我们粤军只有军、师、团、营、连、排的编制,你这支队相当于哪一级编制,支队司令是什么阶级?”

李宗仁不慌不忙地笑着说道:“张参谋,陈总司令给敝军的番号既不是粤军、又不是桂军,而是‘粤桂边防军第三路’,因此理所当然,敝军的编制既不同于粤军,也不同于桂军支队嘛?”李宗仁眨了眨眼睛,说道,“敝军的支队相当于粤军的师,又相当于桂军的军,支队司令也就相当于军长、师长阶级吧!”

那上校参谋听得出李宗仁在讨价还价,便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说道:“我说的是实力,不是空架子,李司令,你部仅有二千余人……”

谈判僵持下去了,在门外候着的尹承纲忙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向张参谋和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张参谋,我们已备好便饭,请你赏脸。”说着又将一大包东西送到面前,笑道,“这是上等云南货,请张参谋笑纳。”

张参谋见了那一大包上等的云南烟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遂不再提编制的事,便和李宗仁、尹承纲走出司令部,吃喝去了。

点验既毕,吃喝亦了,张参谋这才命随从打开一只皮箱,露出白花花的银毫,对李宗仁说道:“李司令,这是总部发给你部的二十天伙食费,计士兵每人每天伙食银二角,官长加倍,请在收据上签字吧!”

李宗仁一看那收据上,总部发给的伙食费明明是一个月,那十天的伙食费,不用说是进了这位张参谋的腰包了,李宗仁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签了字。李宗仁随即命令集合全军,当众把这二十天伙食费散发给每个官兵,自己分文不多取,那位张参谋暗暗惊奇,忙问站在身旁的尹承纲道:“你们李司令一向都是这样的么?”

尹承纲答道:“我和李司令共事有年,他从不克扣士兵军饷,不吃空名,军需公开。”

张参谋讪笑着点头道:“难得,难得,李司令如此廉洁奉公真是难得呀!”

点验后张参谋回粤军总部复命去了,总部随即命令李宗仁部开驻北流。

北流是玉林五属的一县,李宗仁率军到达北流后,将所部扩为十六个连分驻城郊训练,并随时剿匪。因北流一带土匪经常出没,杀人越货,弄得民不聊生。到北流不久,一天,尹承纲陪着两位军人来司令部见李宗仁。尹承纲现任李宗仁司令部的中校参谋,代行参谋长之职。他把那两位军人给李宗仁介绍道:“司令,这两位是粤军总部陈总司令派到我军的联络参谋。”

那位上校阶级的参谋睁大一双细小的眼睛,向李宗仁躬躬身子:“在横县点验之时,与李司令已相识,今后,望多多包函。”说着又指着那位中校阶级的参谋道,“这位姓刘,是初次与李司令相见。”

那中校刘参谋也向李宗仁躬了躬身子,说道:“请李司令多多抬举!”

张参谋接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递与李宗仁,显得颇有身份地说道:“这是陈总司令给李司令的亲笔函件。”

李宗仁见张参谋那副神气,心中老大不快,及待拆阅陈炯明的信后,见陈函委派张、刘二人为该军之联络参谋,今后一切重大事宜,皆得与之商量云云。心想,这是什么联络参谋,与监军何易?内心更是不悦。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张参谋诉起苦来:“张参谋,本军自横县点验后,开赴北流已是一月有余,前时发的微末伙食费,早已花光,全军盼饷有如大旱之望云霓,陈总司令把二位派来我部,想对此必有见地。”

张参谋打着哈哈,说道:“李司令,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军饷为何不可就地筹集,想这北流乃玉林五属之县份,是富庶之区,我军驻此,地方自应供给不误,何敢抗拒?”

李宗仁摇首道:“不可,不可,我李某人当下级军官时不但本人不妄取于民,即对部下也严加约束,我今升为本军司令,自驻军北流以来,早已严令全军,不占民房,不派捐税,严禁烟赌,公平买卖。”

张参谋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按往昔驻军通例,总是就地取材,派捐包赌,军民也不以为异。”

李宗仁坚决地说道:“我驻军北流,决心废此通例。”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参谋,“张参谋,到时候说不定连买烟土都没钱啊!”

张参谋只是嘿嘿地讪笑着,心想:我走遍大江南北,还没见过吃素念佛的丘八哩,你嘴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张参谋到任不久,陈炯明又派了一位姓胡的镇守使率兵三千驻扎在玉林城内。北流距玉林,仅有六十余里,胡部平时警戒森严,且常派人到北流来察看李部虚实。李宗仁心黑明白,这支军队,是陈炯明专门派来监视自己的,李宗仁心想,陈炯明身为总司令,却心地如此狭窄多疑,给我派来两位坐探一般的联络参谋尚嫌不够,今又派三千人马来监视我,陈炯明如此不相信我,当初又何必接受他的改编!因此每每想自找出路,但又苦于自己兵少力薄,仅能局处北流一隅,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心中甚为苦闷。但对部下,他却一既如往,严加管束,各项学、术训练,每日都抓得甚紧,他常到操场,亲自督促,为官兵们示范动作。他的马术、体操、步兵操都是做得极好的,射击、战术动作也精湛熟练,因此官兵们也自是敬佩,部队训练,颇有长进。但是,时间一久,问题也就跟着来了。他不派捐税,严禁烟赌,公平买卖,虽颇得民心,但全军生活极端清苦,看看也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了。特别是那位驻兵玉林监视他的胡镇守使,却公开包烟聚赌,派捐抽税,甚至无理勒索,随意苛求,虽绅商路谤与日俱增,但他的部队,自上而下,都搜刮得不少浮财,士兵官佐,每日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为所欲为,这对六十里外的李宗仁部队,产生了相当大的离心作用。有一天,俞作柏和伍廷飏、钟祖培等几位营长到司令部来见李宗仁。俞作柏进了司令部、二话没说,解下腰上的驳壳枪,往桌上一丢,对李宗仁说道:“报告司令,这个家伙,我不要了!”

李宗仁颇感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俞作柏一屁股坐在那张硬板凳上,牢骚满腹地发泄道:“离此地百多里的桂平县西山,有座龙华寺,香火十分旺盛,司令,你何不把我们全军都带去西山,削发为僧呢?”

“一个月都没有见到一星半点肉了,司令,这样下去,我带不了兵啦!”伍廷飏也不满地说道。

李宗仁这才明白,这几位营长是来向他发牢骚的,确实,部队生活非常清苦,再这样下去,兵不走,官也要走了,他的部队,他的事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能退步吗?蓦地,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场面倏地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去年夏秋之际,陆荣廷在广东失败,粤军追击桂军,李宗仁所在的林虎第二军在退回广西途中,被粤军李福林、魏邦平阻于天险莲塘口。那莲塘口险峻异常,在两列高山中露出唯一“出口”,只有二、三百米宽。粤军在两侧的山坡上和正面的狭谷中,都筑有工事,架设机枪,居高临下。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形势非常危迫,总司令林虎亲赴前线督战,猛攻莲塘口,终日激战未能攻下。当时担任后卫的营长李宗仁目动请缨,决心为全军杀开一条血路。他当即召集都下的四位连长训话,对大家说道,“进攻莲塘口是死里求生、义无反顾,这次抢关,势在必得。否则只有全军缴械!”说罢,李宗仁亲率全营五百余人,在峡口前面附近散开。他自己带着掌旗兵和号兵冲在前面。粤军的轻重机枪和步枪猛烈扫射,封锁着这二、三百米的峡口。李宗仁命令全营号兵猛吹冲锋号,一声喊杀,全营蜂拥而上,冒死冲锋,一举将粤军阵地突破,终于为林虎军退回广西杀开了一条血路。这一役,李宗仁全营伤亡一百数十人,随身的一名掌旗兵阵亡,两名号兵,一死一伤,两名卫兵也伤了一个……

想起这些,李宗仁激动起来,他对几位营长说道:“当初,我不愿在六万大山中过打家劫舍的土匪生活,是因为当土匪成不了什么气候,纵使象陆荣廷这样土匪出身的人,虽夺得了广西和广东地盘,但称雄于一时便彻底垮台。我也不愿意当象现在这样一些向民众敲榨勒索,明争暗抢与土匪无异的军队的将领,这样的将领虽可拥兵自重于一方,但他的命运也只是过眼烟云!”

那俞作柏本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听李宗仁这么一说,忙翻了翻眼皮,问道:“司令,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大丈夫当气吞山河,囊括四海,雄视九洲!”李宗仁这番话真是碰石出火,落地有声,直惊得俞作柏、伍廷飏,钟祖培这几个营长面面相觑。钟祖培叹了一声,说道:“司令志气不凡,只是,我们才这么点小小的本钱啊!”他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

“汉高祖刘邦当初位不过一亭长,手中只有一把剑,后来竟得天下!”李宗仁两手叉腰两眼雪亮,亮得象两把剑。

伍廷飏说道:“司令的雄心大志,令人敬佩,我等也愿追随司令,做一番大事业。只是眼下部队饷项全无,眼看就要饿饭了,恐怕再难维持下去。”

李宗仁道:“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没有饭吃则百事无成,你们不说,我也清楚。”他沉思了一阵,说道,“看来眼下只有这一招了。”俞作柏忙问道:“司令有何高招?”

李宗仁向几位营长招了招手,说道:“你们跟我来吧!”

几位营长一时不知李宗仁想出什么办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他走。来到司令部西头的一间库房前,李宗仁命守库的士兵开了库房,把几位营长领了进去,他指着枪架上那排列整齐的一批步枪说道:“这是从各连伤病士兵中缴回库在的二百支闲枪,我决定每支枪配上二百发子弹,折价每支一百五十元:卖给本地防匪团体,估计可得洋一万五千元,充作全军伙食费。”俞作柏见李宗仁要卖枪,心痛地说道:“司令,这是我军的命根子呀,卖掉它……”

李宗仁忙打断俞作柏的话,说道:“我军的命根子不是枪杆子,而是民心,自古得天下者先得民心,北流乃玉林五属之一,地方富庶,这块地盘,经营得好,将来可以大有发展啊!这一百支枪算得了什么。”

李宗仁卖枪解决全军伙食费的事,不久便让地方绅商们知道了,他们见李部军纪严明,与民无犯,又勤于剿匪,保境安民,便乐于为李部筹集粮晌,李宗仁终于度过了这道难关。

却说陈炯明派来的那两位联络参谋,本是为监视李部而来的,他们原以为北流地方富庶,他们又是钦差大臣,大可捞一把的。现在见李宗仁卖枪度日,全军生活艰苦,司令李宗仁一日三餐也是清茶淡饭,平时总是在训练场上和士兵一道摸爬滚打,满头大汗,一身尘土。这两位联络参谋当然过不惯这种生活,特别是那位烟瘾极大的张参谋,每日常常烟瘾发作,鼻涕口水一齐流,可是囊中空空如也,尹承纲也不再笑嘻嘻的送上等云南烟土来了。便借口回南宁去向总部汇报,一去竟不返了。可是不久,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却下了一道命令,要李宗仁将所部的四门德造七升的五退管山炮上缴,李宗仁问其原委,陈炯明函复说因为李部原是步兵,不必有炮,令其即日将炮交出,口气坚决,不容迟缓。李宗仁可以卖掉那一百支步枪,一但这四门山炮一旦上缴,他的部队的战力将大大下降。因此接到陈炯明的缴炮令启,他又行文到粤军总司令部,以剿匪需要为名婉拒。谁知行文呈送上去不久,忽接陈炯明要他即日出发去南宁的电令。李宗仁自忖,此恐与缴炮之事有关,但陈炯明居心叵测,如遵令赴邕吉凶难料,便召集部下官佐,开会商议。会上大家认为厂陈炯明两番下令我军缴炮,而我们都不遵其令,定是疑我将有异动,以电召李司令去南宁为由,乘机扣押作人质,然后将我军缴械遣散。因此南宁绝不可去。

俞作柏还擂着桌子说道:“怕他陈炯明怎的,逼得急了,我们就再反上山去!”

钟祖培也道:“对,不行就再上六万大山!”

何武也高声说道:“我们上山、下山,又闯过了点验这一关,已经脱离虎口,为何还要送上门去?”

尹承纲沉思良久,说道:“事已至此,去亦难,不去亦难,去与不去,请司令自决。”

李宗仁想了想,最后说道:“目今广西是粤军的天下,我军区区两千余人,断难与之抗衡,唯有委屈求全,静待时机。因此,我不如遵命赴誉,见机行事,与之周旋,或可有余地。再者,新任省长马君武先生,与我是桂林同乡,我到南宁,设法拜访马省长,如得他的支持,对我们今后在广西的发展岂不有利?”

李宗仁见部下不说话,知他们为他的安全担心,便笑道:“诸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默了一阵,第一支队司令李石愚问道:“司令赴邕后,尚或有不测,陈炯明又欲缴我们的械,将如何对付?”

李宗仁答道:“古人云:‘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我倘有不测,诸君或战或降或上山,皆可自作决策,千万不必为我而投鼠忌器。”

第二天,李宗仁带卫士一名,离开北流,前往贵县,乘船往南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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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回 义正辞严马省长怒愤贴讣告 语重心长孙总统赴邕说竞存

李宗仁带着一名卫士,由贵县乘船来到南宁,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歇息了半日,他打听得不少情况。原来,自从粤军势如破竹进入广西后,陆荣廷和广西督军谭浩明,省长李静城等已由南宁逃往龙州。孙中山大总统为了最后一次争取陆荣廷,曾派人由越南到龙州带信给陆荣廷,劝说他归降。

可是陆荣廷非但不接受孙大总统的劝告,反而把那位使者给枪杀了。孙中山怒不可遏,命令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督率粤军,扫荡陆荣廷残部。粤军向龙州、百色、靖西一带追击,陆荣廷、谭浩明无法立足,只得逃往越南,跑到上海去了。自陆、谭走后,广西政治军事上已失去统一。同时由于粤军入桂怀着报复心理,纪律极坏,由梧州沿河直到龙州、百色,除了几个较大的城市之外,几乎所有市镇都被烧杀掳掠一空,乡村残破,路有饿殍,惨不忍睹。粤军的暴行,激起了广西民众的极大仇视和反抗。桂军残部和地方武装纷纷竖起自治军的白色旗帜,与粤军作战。在百色一带,以刘日福为首;在河池、都安方面以林俊廷、陆福样、蒙仁潜为首,柳州方面以韩彩凤为首;桂林方面以梁华堂为首;浔州一带陆云高、张希拭为首,声势十分浩大。

探听到这些情况后,李宗仁心里暗想,广西虽被粤军占领,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眼下群雄纷争,正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但他此次来邕,既是奉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之命,因此自是不敢怠慢,第二天上午,便准备去拜谒陈总司令。

行前,他特地刮了胡子,整好军容,便对那跟随而来的卫士吩咐道:“我现在要去见陈总司令,如果今夜不归,便有不测。你也不必在南宁等我,可自搭船往贵县回北流去,报告李、何二位支队司令,好生提防,断不可把部队缴枪遣散!”

那卫士跟随李宗仁征战有年,与李宗仁感情颇深,现在听长官此说,眼泪立时便簌簌地落了下来,不忍离去。说道:“长官,让我跟你一起去罢。”

李宗仁笑道:“你去何用?当然,这是我作的最坏打算,谅必陈总司令也不会拿我怎样的,你放心在此等候好了。”

李宗仁离了旅馆,一人径自向麻雀巷走来,不久便到了陈炯明的司令部门口。门前戒备森严、几名持枪的粤军在守卫着。李宗仁取出名片和陈炯明召他赴邕报告的电令交给卫兵长,请他引见。那卫兵长转身进去,不久便出来对李宗仁说道:“陈总司令在大客厅接见你,请跟我来吧。”

李宗仁又理了理军容,这才跟着那卫兵长,往司令部的大客厅走去。到了大客厅,只见陈炯明已高高在座,李宗仁忙行了军礼。陈炯明坐着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了礼,接着便说了两个字:“请坐。”

李宗仁向陈炯明躬了躬身子,便落座在离陈较远的一张单人皮沙发上,卫兵长给他端来了一杯茶,便肃立在客厅门口。李宗仁双眼迅速扫视了这间厅堂和他的上司一眼。这间厅堂非常宽敞,摆着几张古色古香黑漆发亮的桌椅,四周又放着几盆形态古拙的福建茶和雀梅。正中挂一幅威虎图,那只毛色斑斓的猛虎,正对来客虎视眈眈。威虎图两边,挂着郑成功那副名联:“由秀才而封王,撑持半壁旧山河,为天下读书人顿增颜色;驱外夷以出境,开辟千秋新世界,愿中国有志者再整雄风。”李宗仁暗想,这位陈总司令看来气概不凡!的确,陈炯明穿着佩有上将阶级的军服,坐在那里,显得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不过,细看时他的眼睛却显得有些毛病。坐下之后,陈炯明用那双斜视的眼睛看了李宗仁一眼,问道:“李司令,你部是住在北流吗?”

“是的,总司令,自从在横县点验之后,职部便遵命移驻北流,履行训练剿匪职责。”

“唔。”陈炯明用鼻子应了一声,也没再接着问下去,却随手端起茶几上那只精巧的褐色小茶壶,慢慢地喝起茶来。李宗仁感到很不自在,又怕陈炯明追问起缴炮之事,便先发制人地说道:“总司令,关于命令职部缴炮之事,由于玉林五属一带匪患严重……”

“唔。”陈炯明又用鼻子哼了一声,放下手中那只小小的茶壶,傲慢地把手一挥,打断了李宗仁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了。不过,那几门炮,你还得交上来,否则……”

李宗仁心里一震,他不知道陈炯明在“否则”之后还要说些什么?是扣留、撤职,缴械?他心里正在忐忑之际,只见一个参谋模样的军官走了进来,见客厅中有人在坐,便径自走到陈炯明面前,呈上一纸电文,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陈炯明把眉头一皱,随即站了起来,对李宗仁说道:“李司令,你先回去吧!”

李宗仁见状,忖度必有火急军情使陈炯明匆匆结束谈话,他忙起立,向陈炯明行了礼,便由那位一直肃立在门口的卫兵长引着,走出了司令部。李宗仁回到旅馆,那位立在门口眼巴巴正在盼望着的卫士,见长官如此快便回来了,立即高兴地迎了上去,喊了声:“长官,你回来了!”

李宗仁笑道:“回来了,你等慌了吧?”

卫士却问道:“陈总司令没留你吃饭吗?”

李宗仁摇了摇头,他这才想起,陈炯明为何不留他吃饭呢?照例,高级长官召见远道而来的部下,总要垂询一些军中情形,随机慰勉训示,然后设宴招待。可是他与陈炯明的会见谈话刚开了个头,陈炯明便中止了谈话,既没留他吃饭,又没定下续谈的时间,更没再提起缴炮之事,三言两语、“唔”了几声,便没了下文。李宗仁寻思一阵,觉得其中必有缘故,遂决定在邕暂时住上几日,看看情况再说。

和陈炯明见面不得要领,李宗仁便决定去拜访省长马君武。因为马省长是桂林人,和李宗仁有同乡之谊,这样会更好说话一些,如能从他那里争取领到饷项,也不虚此一行。

第二天,李宗仁来到省长公署门口,只见许多人正在围观什么东西,有的愤怒指责,有的摇头叹息,真是群情鼎沸,不可遏止。李宗仁见了好生奇怪,心想省长公署这里不知发生什么大事了,他忙也挤过去,想看个究竟。人们见他披着“老虎皮”,有的立即惊惶地走开了,有的却骂得更加起劲,甚至有人竟朝他吐口水。他由于不知就里,也不便计较,只是往前挤去。到了前面,才看清原来大家围观议论的是贴在墙上的一篇讣告。李宗仁刚看了开头几句话,便大吃一惊,那讣告上写道:“不孝君武,不自损灭,祸延广西……”

开始他还以为是马省长的父母大人过世,省长公署正在为马省长父母操办丧事呢,可是仔细一看,才知道是马省长用讣告的方式函复省议会。讣告中历数粤军入桂,祸害广西民众的罪行,而对于省议会屡次要求省长出面制止,他却无能为力,惭愧至极,遂向全省父老请罪。李宗仁看过马省长亲笔手书的这篇“讣告”,心情也十分愤慨沉重,但值得欣慰的是,他无论是坐困六万山中,还是开赴横县及驻兵北流,所部官兵,还没有发生祸害百姓的行为。想到这里,他更想去拜会马省长了。他掏出名片,交给省长公署的传达,那位传达见他是军人,料想又是粤军总部的人来找麻烦了,便没好气地说道:“马省长正在和法国驻龙州领事谈话,没时间接见你!”

李宗仁谦和地说道:“我和马省长是同乡,专程来拜望他的。”

那传达见李宗仁说的是桂林官话,态度温和,这才说道:“你稍等一下吧。”

李宗仁便在传达室里坐着等候,顺便问那位传达:“法领事常来见马省长么?”

传达道:“自马省长上任以来,法领事已来过两次了。陆荣廷、谭浩明在位时,这位领事每次来,省长李静城都以香槟酒招待,还仍恐不周,但法领事态度却十分傲慢,指手划脚,连陆荣廷都不放在眼里。马省长刚一上任,法领事来谒,马省长只飨以清茶一杯,连支香烟也没有。没想到法领事却非常谦恭,他见了马省长,老远便深深地鞠起躬来。口里连说:‘我尊敬的马博士、马省长,您好!您好!’你说怪也不怪?”

那传达正说着,只见马省长已经送客了,他只站在客厅门口,没有下阶送客,那法国领事却向他深深地鞠了九十度躬,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去,李宗仁看得十分真切。那传达趁着空隙,去向马省长察报有位桂林军人求见。马省长说了声:“请。”那传达便跑回来,对李宗仁说道:“快去吧,马省长在客厅等着你。”

李宗仁颇感诧异地问道:“马省长连秘书随从也没有么?”

那传达道:“会见宾客,马省长不喜欢用秘书随从,他曾吩咐过我:不论是文武官员或平民百姓,凡有事要见他,可随时通报,他均抽时间予以接见。”

李宗仁点点头,象是对传达又象是对自己说道:“到底是孙大总统派来的省长啊!”说着他走进了客厅,把军帽取下,向马省长行了鞠躬礼。马省长忙招呼他坐下,命人送来了烟茶。李宗仁坐下后,便向马省长报告了个人的简历和现在驻扎北流部队的情况。马君武听了满意地说道:“原来你就是在北流靠卖枪度日的李司令,北流县商会王曾向我具函褒奖你治军严明,不侵扰百姓的事。好,很好,象你这样的军人,现在真是凤毛麟角呀!”随后,他把脸色一沉,又说道:“入桂粤军,纪律之坏,与匪盗不分,不由使我想起前年桂军在广东时的情形来。广西各界人士,每天函电和上门向我告状的,皆不下数十起,如此下去,我这个省长有何面目见广西父老!”

李宗仁见马省长面带愠色,马上联想到刚才在省署门口见到的那张“讣告”,知他为人耿直却又无拳无勇,无法控制局势,心里甚为同情,忙说道:“马省长,我在北流靠卖枪度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军人,在此变乱之际,不能保境安民,已深感惭愧,如再纵容部下祸害百姓,更是天理难容!目下,我部官兵两千余人,衣食无着,请马省长适当拨给军饷,以便维持。”

马君武见李宗仁向他要军饷,顿时皱起眉头,说道:“李司令,你有所不知,我虽身为一省之长,但号令不出郭门,省内各地皆为驻军盘据,无法约束。关于军饷弹械,我是不能接济你的。”

李宗仁听马省长这么说,也知他有难处,便不再提饷项之事,只是说道:“前些日子,陈总司令曾函电数次,令敝部交出四门山炮。北流一带匪患猖獗,四处村镇皆筑碉楼,如匪伙占据,没有山炮难以进剿。因此,请马省长向陈总司令缓颊,不要再追缴那四门山炮。”

马省长非常干脆地说道:“这四门山炮,既是你部用得着,就不必上缴了,陈总司令那边,我去给你说通就是。”

李宗仁见马省长甚忙,又见他愿帮忙说情不缴山炮,便起身告辞。回到旅馆,只见卫士带着一位军官来向他介绍道:“长官,这位官长有事要见你,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宗仁看时,却不认得这位军官,那军官忙说道:“李司令,我们刘师长有请。”

说罢便递过一张名片来。李宗仁看了,才知道是原桂军驻梧州巡防队副司令刘震寰请客。原来刘震寰投降粤军后,被封为桂军第一师师长,率部驻扎南宁。他本想取马君武省长而代之,没想到却碰了马君武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他心里明白,无论马君武修了多少条公路,没有军事实力,省长还是做不久的。因此他便极力拉拢收编各种零星部队,以充实自己的实力,准备取代马君武。李宗仁骁勇善战,他是早就听说过的,现在知李宗仁到了南宁,便很想将李部收编为己用,他打听得李宗仁的住处后,便派副官持名片来请,以便进行拉拢。李宗仁虽没见过刘震寰其人,但知道广西人都把刘呼之为“反骨仔”,以示不齿。李宗仁认为他临阵投降,已非军人本色,而又在通电中过度诋毁陆荣廷以取悦于陈炯明,心里更是反感。本想把那名片退还给刘的副官,谢绝邀请。但仔细一想,自己这次到南宁,就怀有探听各方情况的目的,既是刘震寰有请,何不与刘一晤,摸摸他的底细。想到这里,李宗仁对那副官道:“谢谢你们师长的盛情,我也是桂军中人,亦曾想会见刘师长。”

说罢李宗仁便带着卫士,随刘震寰的副官去了。来到刘震寰的司令部,刘震寰本人早已在门口迎候了。论原在桂军中的资格和地位,刘震寰当然比李宗仁高,但现在大家都已投向粤军,又无统属关系,李宗仁也就以友军和同僚身份和刘相见了。刘震寰见李宗仁身体壮实,目光朗朗,相貌堂堂,果是一员虎将,心里暗自赞叹不已。他拉着李宗仁的手,一道步入早已摆满丰盛酒席的餐厅,邀李宗仁在身旁坐下,接着亲自斟满一杯酒递过来,说道:“德邻老弟,你的战功赫赫,我早有所闻,只恨相见太晚,来,今日聚会,我敬你一杯!”

李宗仁将酒饮过,说道:“震寰兄,谢谢你看得起我!”那刘震寰本是文人出身,很会说话,他见李宗仁如此说,马上接过话柄说道:“德邻老弟,现在陆荣廷那老头子和谭浩明已逃出广西,他们是彻底垮台了。至于他们散在广西各地的残部,虽为数不少,但缺乏统属,一盘散沙,成不了多少气候。粤军是客军,他们迟早是要回广东去的,所以,广西的事情,还得靠我们广西人来做。”

李宗仁说道:“广西省长不是马君武先生在做着吗?”

刘震寰摇着头说:“不行,不行,马君武不过一介书生,又长久在外,在广西没有关系,根基甚浅,而且手头毫无实力,一天只讲修公路,嘿嘿,我看他的神经还有点不大正常哩!”

“嗯。”李宗仁应了一声,并未反驳,却不露声色地问道:“粤军打下了广西,为何还要撤走呢?眼下有这种迹象么?”

刘震寰呷了一口酒,附耳对李宗仁说道:“德邻老弟,这点你就没我知道的清楚了。广西已基本平定,孙中山大总统决定兴师北伐,问鼎中原,到时入桂粤军不要被抽去参加北伐吗?”

李宗仁心里豁然一亮,点了点头,对这个情况,他还不知道呢。于是又问道:“孙大总统的北伐马上就会开始么?”

刘震寰道:“快了,据说孙大总统已由广州到了梧州,过不了几天或许还会来南宁,说服陈总司令带粤军参加北伐。”

“啊?”李宗仁眨了眨眼睛,忙问道:“孙大总统要北伐,下一纸命令不就行了吗?为何还要亲自御驾前来说服陈总司令?难道……”

刘震寰三杯酒下肚之后,话就更多起来了,见李宗仁问起,便卖弄地说道:“德邻老弟,你有所不知,长期以来,孙大总统与陈总司令皆有龃龉。远的就说那民国初年的北伐和‘二次革命’,他们就曾政见不一,发生矛盾,近的么,这次粤军由福建回粤驱逐粤督莫荣新,打下广州之后,陈总司令竟然不欢迎孙大总统回粤主持一切,据说后来还是粤军第二军军长许崇智等人发去电报,恳请孙大总统回来的。孙大总统回粤重开国会,组织中华民国政府,被选举为非常大总统,陈总司令又反对孙大总统就职。据说,这次关于出兵北伐之事,孙、陈二人,主张相左,势同水火。”

刘震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下来喝了口酒。李宗仁听得十分认真,趁刘震寰喝酒之机,忙问道:“孙、陈二人之主张有何不同?”

“嗨,你不知道,粤军入桂,打倒了陆、谭,陈总司令为彻底消灭桂军残部,乃溯江西上,驻节南宁,志在从事改革两广政治,然后缓图发展。但此时北方直系曹锟、吴佩孚和奉系张作霖正酝酿大战,据说奉张曾向孙大总统求援以夹击直军。孙大总统则认为北洋军阀中直系势力最强,应先行消灭之,便答应了张作霖的请求,决定出兵北伐,打倒曹、吴,这便是孙、陈矛盾的所在。现时孙大总统已抵梧州,必来南宁催促陈总司令北伐,看来,好戏还在后头哩。”

李宗仁点了点头,刘震寰又说道:“如果粤军出兵北伐,广西空虚,陆、谭势必卷土重来,到时他散处各地的旧部便会重新投入其麾下,这就不好办啦。所级我说德邻老弟,我们一定要趁此时扩充实力,控制广西局势,不能让陆荣廷再回来。现在我的第一师兵强马壮,又直属粤军总部,叶举总指挥说,他准备力荐我出任广西总司令,粤军走后,广西不就是我们的天下啦。德邻老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我们合伙吧,把你那两千人拉过来,你就当我的第一旅旅长好了,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刘震寰说得唾沫横飞,李宗仁却慢声应道:“震寰兄,关于归编你部之事,这关系到我军官兵的前途和利益,我虽身为司令,但对此重大问题,还得回去和大家商量。我还是开始时说的那句话:感谢你看得起我!”

其实,李宗仁本瞧不起刘震寰,哪里肯投靠他,此时嘴上不说,内心却想到,你刘震寰非军人出身,原不知兵,我怎么能当你的部属?你那些收编来的部队,全是乌合之众,哪堪一击。你想收编我,我还不愿收编你呢。李宗仁便避开这个问题,又闲扯了些别的事情,捱到散席,便告辞了。

本回书开头说到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在召见李宗仁的时候,正谈话间,有一参谋进来,在陈炯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陈遂中断说话,命李宗仁回去。你道那参谋向陈炯明报告的是何紧急军情,竟打乱了这位粤军总司令召见部下的正常活动?其实,那位参谋向陈炯明报告的并非什么紧急军情,而是孙中山大总统从梧州即将乘舰来南宁的消息。陈炯明闻报,简直比听到十万敌军围攻南宁的消息还要惊惧。他立即中断了和李宗仁的谈话,退入密室,摇着他那把特制的檀香骨纸扇,迈着小方步,绕室而走,想了好一阵,才对那参谋说道:“立即给梧州孙大总统发电,就说由梧至邕,沿江数百里,匪盗出没,护卫难周,请总统不要冒险赴邕,我当前往梧州拜谒。”

参谋拟好了电文,随即到电台拍发电报去了。陈炯明在密室里还是不断地摇着扇子,两条腿在迈着杂乱的步子,时而住足沉思,时而抬腿迈步,显得心事重重,惶惶不安。你道那陈炯明既身为军政要员,何以这样惧怕孙中山来南宁?原来,孙、陈之间,一向存有矛盾。粤军打下广西之后,孙中山和陈炯明因战争而暂时掩盖下来的矛盾,又爆发出来了。孙中山任命马君武为广西省省长;任命陈炯明为广西善后督办,并拟任他兼任广西总司令。陈炯明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孙中山要排挤他出广东,对此项任命拒不接受。因此陈炯明进军广西,一心为保存实力,以待时局之变。他曾和湖南赵恒惕一起提倡“联省自治”,又和云南唐继尧暗通款曲,高唱“保境安民”。大总统孙中山因据有两广,后方已靖,适逢北洋军阀内部直、奉两派正在酝酿大战,遂决定与张作霖和段祺瑞结成三角联盟,夹击并消灭把持北京政权的直系曹锟、吴佩孚,因此于本年十月八日提请非常国会通过北伐案;十八日在广州东校场举行隆重的北伐誓师,旋即出巡广西。对于孙中山北伐的决定,陈炯明一直采取拖的态度,他既不公开反对,但也不表示支持。粤军精锐部队都在他手上掌握,孙中山曾多次打电报给他,要他出师参加北伐,他均回电“须俟半年准备”。不久前,孙中山派许崇智的参谋长蒋介石来南宁,和陈炯明商洽北伐事宜。初见面时,陈炯明便对蒋介石说:“介石,你在总司令部做过我的参谋,北伐大事,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北伐北伐,谈何容易!”蒋介石问道:“总司令,你看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来准备?”陈炯明把手一挥,坚决地说道:“半年,没有半年是不行的!”蒋介石看陈炯明的态度,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结果,便起身告辞,回到旅馆,当夜便买了船票,下梧州向孙大总统复命去了。孙中山见蒋介石去和陈炯明商谈毫无结果,便决定亲自走一趟,由梧州乘舰到南宁去和陈炯明当面商量北伐问题。陈炯明十分情楚孙中山此行的目的,在孙中山面前他怎么说呢?他深知孙中山是不好对付的。但是,眼下他和孙中山还不能决裂,他们的关系还得在表面上暂时维持下去。他知道孙中山是非要出兵北伐不可的,孙中山要走,尽管让他走,最好是一去不返。陈炯明是舍不得离开两广的,他要经营这块地盘,这年头,没有枪杆,没有地盘,便没有他的一切。他非常羡慕直系大将吴佩孚,人家也是秀才出身,拥兵自重,虎踞洛阳,八方风雨会中州,只要顿一顿脚,中国的土地便要动一动。和吴佩孚比,自己还差一大节哩。为此,他曾密派人赴洛阳,观风向,准备与吴大帅拉关系。此时,他是绝对不能跟孙中山去北伐的,但是,又怎样对付呢?想了半天,他才决定给孙中山发电,以梧邕沿江不安全,座驾舰难以护卫为词,阻止孙中山来南宁,并说他将亲自上梧州见孙中山。其实陈炯明阻止孙中山来南宁是真,自己上梧州是假,这不过是他与孙中山周旋的一种手段罢了。可是,陈炯明却没有料到,他发往梧州劝阻孙中山不要来邕的电报才发出半日,便接到孙中山的回电,电云:南宁尚须镇慑,总司令不可轻易离开,吾即日乘宝璧军舰赴邕。

陈炯明拿着这份电报,简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看来,孙大总统对他的心思已经窥破,决心不容他再拖下去了,因此赴邕之意遂决。梧州至南宁,虽是溯江逆水,但宝璧军舰原是江防司令陈策的座驾舰,速度比一般船只快得多,估计明天不到后天一定到。见了孙中山怎么说?陈炯明在室内走来走去,想来想去,他扔下手中的折扇,抓起那个小巧的褐色茶壶,一边喝茶,一边冥思苦想,皆不得要领,他这个秀才出身的人,仿佛正被岁考的难题绞尽了脑汁一般……

却说孙大总统乘坐宝璧军舰由梧州出发,于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到达南宁,军舰便停靠在昔日陆荣廷专用的凌铁村码头。陈炯明闻报,只得硬着头皮和省长马君武等文武官员,前往迎近。孙中山大总统身着中山装,拄着手杖,在胡汉民等的陪同下,走下宝璧座驾舰。孙大总统一登岸,便问陈炯明道:“竞存,关于出兵北伐之事,你准备得怎样了?”

陈炯明最怕看孙中山那双火灼灼的眼睛,也最怕孙中山追问他出兵北伐之事,没想到孙中山下舰伊始,便开门见山地向他提出了北伐问题。他知道推脱不得,但对这个问题他又不准备作正面回答,沉吟良久,他只是用那双有点斜视的眼睛,看着孙中山的手杖,徐然答道:“正在准备。嗯,先生,您长途跋涉,一路风雨波涛,也辛苦了,关于北伐之事,改日再谈吧!”

正说着,轿子已经抬过来了,陈炯明忙对孙中山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先生,请上轿吧!”

孙大总统坐上轿子,随行的文武官员有坐轿的,有骑马的,一齐往城里走来。孙中山下榻处是谭浩明的公馆。那谭浩明原是陆荣廷的妻舅,原任广西督军,现时已随陆荣廷逃出广西,他的公馆当然也很有气势。孙大总统在谭公馆门前下了轿,陈炯明正要告辞,却被孙中山一把拉住:“竞存,现在我们就开始商谈北伐之事,你先不要走。”

陈炯明却说道:“先生,您累了,先休息两天再说吧。”

孙中山道:“北伐之举迫在眉睫,不能再耽搁了。”

说着,孙中山也不管陈炯明愿不愿意,拉着他便往谭浩明公馆里走。陈炯明无奈,只得跟着孙中山走。到了客厅里,刚坐下,孙中山便说道:“竞存,我们的革命目的,是要打倒军阀,重建民国。现在,北洋军阀把持着北京政府,我们对其要采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办法。北洋军阀直、皖、奉三个派系,矛盾很深,我们要利用直系与皖系的利害冲突,联合段祺瑞,特别是关外实力派张作霖,三方合作声讨曹、吴!”

陈炯明没有说话,两只眼睛只管盯着茶几上那只正冒着热气的青花瓷茶杯,好象眼前除了这只茶杯外,别无他物。

孙中山见陈炯明没说话,便又接着说道:“张作霖虽然参加过反皖倒段,但在第一次直、皖战争后,奉、皖双方已言归于好,并正酝酿如何推倒曹、吴。与此同时,奉张又与皖系卢永祥联络,双方议定在政治上互相呼应,在军事上攻守同盟。因此,目下我们出兵北伐,与奉张,皖段联合夹击曹、吴正是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广州非常国会已批准北伐案,本月十八日,我在广州东校场已召开北伐誓师大会,北伐军已经组成并正往广西开拔途中,准备取道湖南北上。”

陈炯明听得不由吃了一惊,忙问道:“先生的北伐军已经出发了?”

孙中山道:“是的,参加北伐的军队,有许崇智的部队,李福林的部队,还有朱培德的滇军,共约三万多人。我这次专程到南宁找你,请你将入桂粤军抽出四十个营,参加北伐,由你担任中路总指挥。”

陈炯明心里象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忙摇头道:“先生,这不行,广西初定,陆、谭旧部散处各地,尚未肃清,北伐至少要半年之后才可着手进行。”

“半年之后,将失去良机,革命者的本分便是要把握时机,不计个人成败。竞存,你不要再犹豫了。”孙中山仍耐心地说服陈炯明。

陈炯明还是摇着头,但他那斜视的眼睛始终不敢正眼看孙中山,只是低头说道:“两广甫定,后方不宁,前有强敌,先生北伐,绝难成功。我看,与其以两粤之精华作孤注一掷,倒不如切实整顿两广,待羽毛丰满,再相机北伐不迟。”

孙中山见陈炯明仍不同意出兵北伐,看来再谈下去也无结果,旷日持久,岂不白白浪费时间,时局瞬息万变,坐失良机,北伐何日再举?他明白,陈炯明之所以不愿北伐,是怕丢了刚刚到手的两广地盘,为了进行北伐,孙中山决定对陈炯明的要求予以让步,以免造成僵局,他想了想,于是说道:“竞存,进行北伐,打倒曹、吴,统一中国,重建民国,我的决心早已下定。诚然,战争之道,很难稳操胜券,唯有因势利导,争取胜利。如果我北伐成功,当在北京主持全国政局,不可能再回两广;假若北伐失败,我更加无颜重归两广。因此,无论北伐胜败,两广事宜,我均交你主持,只是希望你千万不要阻我北伐,并请你经营后方,切实接济饷械。”

陈炯明听孙中山不要他出兵北伐,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却装得非常恭谦地说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北伐成功与否,我都会拥护您的。关于两广,这是我们的一块根据地,是要好好经营一番。先生北伐成功,自不必说,倘使失败了,也有个落脚之处,以便发动再举。北伐军队的饷械问题,我一定遵先生之命,尽力接济。”

陈炯明虽不愿率兵北伐,但能答应接济饷械,对此,孙中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又询问了一些粤军入桂后的战况和目下广西的局势,特别强调军队的纪律要严明,切不可侵扰百姓,孙中山最后说道:“对于广西各属约有三万的溃兵,必须设法招抚。总之,强盗与民国是不能并容的,今既驱之,则当绝其根株,勿使再有第二次强盗治桂出现。”

陈炯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孙中山的目光相遇,他心里一愣,忙避开孙中山那火灼灼的目光。他明白,孙中山说的“强盗”,当然是指绿林出身的陆荣廷等人,但广西民众对于入桂粤军的烧杀掳掠行径,也曾目之为“强盗”的。联想到他本人对北伐的抵制,他不明白孙中山关于“强盗”之说,除陆荣廷等之外,是否还另有所指?总之,他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离开孙中山的住处的。

与陈炯明谈过话之后,孙中山仍未休息,又约省长马君武谈话,他对马省长修公路,进行实业建设的规划,甚为称许,说道:“建设广西,必须利用外资开发各种资源,但主权决不能为外人攫取。”

马君武点头道:“先生说的极是,前不久法国驻龙州领事曾来和我晤谈在广西投资建设之事宜,我亦是如此说的。”

孙中山道:“对。此外,还要注意整顿吏治,绥抚地方,务令闾阎得享安宁之福,民治有发展之机。”

马君武道:“是。不过目下地方不靖,入桂粤军纪律败坏,侵扰百姓之事,层出不穷,君武身为一省之长,不能使广西百姓安宁,上对不起总统之栽培,下无颜报民众之厚望,我想,就此辞职……”

“不!”孙中山摇手道,“你不能知难而退。我明日当对民众演讲,阐述广西善后之方针,唤起民众之精神,上下一心,建设好三民主义之广西。”

第二天,马君武省长在南宁校场召集工农商学各界大会,欢迎孙大总统莅邕。孙中山在雷鸣般的拿声中出现在主席台上,他神采奕奕,向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孙中山见前来欢迎他的人中,大多数竟是工人和市民,他们穿着破衣烂鞋,许多人还赤着脚,但精神却相当的兴奋。孙中山站到台前,举起右手,静默了几十秒钟,欢呼的人群开始寂静下来,孙中山便别开生面地开始了他的演说:“看看罢,各位穿的衣服都这样破烂,多数还没有鞋着,原因是什么呢?”

听众感到十分突然,他们看看孙中山,又各自看看自己的身上和光着的脚,愕然、惊奇而又莫明其妙,都静静地等着孙中山的解答。

“这就是陆荣廷、谭浩明一班强盗军阀剥削你们,弄到你们生活困难的结果。”孙中山一针见血,说得非常畅快明确,使听众毫不怀疑。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以昂扬的声调说道,“革命就是要使工人农民以及各界人士都过好生活。现在广西的强盗军阀已经被打倒,马君武做广西省长,必定要负起这个责任,使人人都丰衣足食。你们是主人,省长是仆人。马省长现在首先要把陆荣廷、谭浩明等存在外国银行的现款设法取回,连同他们在省内的产业都拿出来分给大家,使大家有衣穿,有鞋着。”

听众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孙大总统万岁!”兴奋的民众不断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南宁附近有很多荒地,各位主人可以马上去开发,入息必定很快就增加,各位的生活会很快地富起来。北伐成功后,我还要来看望各位,到那时,你们将会穿着新衣,新鞋,在此地听我的演讲……”

孙中山的演说再次为听众热烈的欢呼声和拿声所打断。孙中山接着向大家具体地说明了广西善后方针,演说结束,他便带着省长马君武等官员和十几位民众代表,前往南宁郊外观察荒地,和大家商量规划开荒问题。

孙中山在南宁只停留了两天,于十月二十六日乘宝璧军舰下梧州去了。他准备由梧州上桂林,在桂林组织北伐大本营。

孙中山一走,陈炯明便令粤军总指挥叶举到麻雀巷来见他。照例,他们议事的地方,是在那间小客厅里。

“他走了!”叶举把大沿帽脱下挂在衣架上,又把箍得紧紧的武装带松开,喘了一口粗气说道。

陈炯明当然知道叶举说的“他”便是指的孙中山,因为叶举根本不愿在陈炯明面前称呼孙中山为“大总统”,照他的意思,似乎“总统”这个头衔应该加在握有两粤实力,而又功勋卓著的陈炯明头上。

“嗯,”陈炯明展开扇子,摇了摇,显得非常轻松自如地说道,“我们,也得准备走了!”

“我们也走?”叶举把双小眼睁得不能再大了,“跟他去北伐?”

陈炯明“嚓”地一声收拢纸扇,冷笑道:“北伐北伐,不成饿殍也变流寇,我的神经还不到失常的程度!”

“总司令是说……”叶举望着陈炯明试探地问道,“回广东去?”

“嗯,”陈炯明又“嚓”地一声展开扇子,轻轻地摇了起来,有些飘飘然地说道,“许崇智走了,李福林走了,朱培德也走了,广东是我们的老家,当然不能让它空了。我准备先回广州去,你留在南宁镇守,听候我的命令班师。”

“是!”叶举答道。“他这一走,两广就是我们的天下啦!”

“不必高兴得太早,此事万勿对外泄露。”陈炯明收拢扇子,指点着,告诫叶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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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回 粤军班师李宗仁移防险中计 迁省梧州马君武失妾罗泊湾

且说李宗仁在南宁盘桓了十几日,除探访旧友同学外,和各方均有接触,对广西乃至广东之局势,多有了解。这时,恰值陈炯明忙于应付孙大总统的到来,自是无暇再顾及收缴李宗仁那几门山炮之事了。李宗仁眼见局势纷纭,他在南宁已经无事,便买好船票,由南宁搭船到贵县,返回北流原防。回北流不久,原驻玉林监视李宗仁的那位胡镇守使,奉命调往广东高雷驻防,李宗仁便趁机请调玉林,仍是认真训练部队和剿匪,军容风纪还是十分严明,所部与历年之驻军自是不同。

眨眼间便到了民国十一年的四月,这时两粤局势,风起云涌,动荡不宁。原来,自从孙大总统由南宁返梧州后,不久便到达桂林,旋即组织北伐大本营。参加北伐的部队除粤军第二军许崇智部及李福林部外,还有滇军朱培德部,赣军彭程万部和黔军谷正伦部等,共有十三旅之众,约计三万人。孙中山任命李烈钧为参谋长,胡汉民为文官长。而陈炯明亲自统率的粤军第一军,除参谋长邓仲元在第一师中抽出三营编成大本营警卫团外,一兵一卒也不参加北伐。陈炯明在孙中山离开南宁的次日,即和粤军总指挥叶举密谋了半日,之后,他就乘船溜回广州去了。陈炯明因率粤军由福建回广东驱逐占据广东的桂系督军莫荣新,随即又进军广西,将陆荣廷逐出广西老巢,诸役无一不胜,因此一时名噪两粤。他到达广州的当日,便受到各界的盛大欢迎,颇有志得意满之态,又先后作鼎湖、罗浮山之游,以示暇豫。孙大总统在桂林召开北伐重要会议,电请陈炯明赴会,他竟复电推忙,虚与委蛇,拒不到会。

孙大总统在桂林部署就绪,即下达北伐动员令,以李烈钧攻江西,许崇智出湖南。但陈炯明自返粤后,却加紧了对北伐的破坏。一方面,断绝北伐军的饷械接济,另方面又与湖南督军赵恒惕暗中结成联盟,由赵阻止北伐军取道湖南。陈炯明这一手,甚是毒辣,既可阻止北伐军前进,又可绝其归路。不久,留守广州的粤军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邓仲元,忽被陈炯明的亲信杀害。孙中山在桂林闻报,深为哀痛,更感后方接济乏人,乃决定改道北伐,先行回师广东、陈炯明闻知孙中山率军返粤,大为恐慌,原拟部署军队进行阻击。但由于叶举率领的粤军大部尚驻扎南宁,桂平一带,一时无法集中,便决定改用以退为进的对策。当孙大总统率军到达梧州、肇庆之时,曾两次电召陈炯明前来会晤,想促他表明态度,以实际行动支持北伐。但陈不但不来,反以辞去本兼各职相要挟。孙大总统震怒,遂于四日二十一日下令免去陈炯明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及内政部长三职,但仍保留其陆军部长一职,冀望他能醒悟。陈炯明见孙中山将他免去三职,一气之下连陆军部长一职也不要了,于孙中山免他三职的同日,通电宣布下野,离开省垣前往老家惠州,住在惠州西湖的百花洲上,暗中命令他在广州的部队布防于石龙、虎门等地,另密电令尚在广西的叶举率领粤军主力,火速回师广州,准备以武力对抗孙中山大总统。

却说李宗仁驻扎玉林不久,便奉到陈炯明由广州发来的电令,令其由玉林移驻贵县,由粤军陈炯光部进驻玉林。李宗仁奉令后,心里好生纳闷,即着人四出打听情况,方知驻扎南宁、桂平一带的粤军,正在班师回广东去,人马杂沓,走得非常急迫,李宗仁闻报,不由大吃一惊,暗想目下广西不靖,粤军匆匆离去,广东方面必有大事,玉林地处粤、桂交通之中枢,陈炯明此时电调他去贵县,由乃弟陈炯光接防玉林,必是疑其欲在粤军班师途中,乘机袭扰。李宗仁势力单薄,更虑粤军大队在回粤途经玉林之时,以优势兵力将所部包围缴械。这年头,既无公理,更无国法,弱肉强食,早已司空见惯。因此李宗仁不敢怠慢,当夜即令所部撤离玉林,避开大道,专走小路,悄悄开往贵县。他自己则率兵一连,到玉林城外迎候陈炯光前来接防。天亮之时,大队粤军果然到达。陈炯光乘坐一凉篷小轿,匆匆而来。李宗仁在道旁接着,迎请陈炯光到玉林城里去,以便交接防务。陈炯光也没下轿,只是在轿上对李宗仁道:“玉林防务,已决定交给罗统领,请李司令在此等候罗统领前来接防。”

陈炯光说完之后,便命抬轿兵赶路,又匆匆而去。李宗仁看着大队粤军,人不歇步,马不停蹄,走得甚为匆忙,他也不知那位罗统领现在何处,只是感到在此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见陈炯光的凉篷小轿已经远去,忙率自己这一连兵,折向小道,追赶自己的部队去了。

落却说李宗仁部下的营长俞作柏,平素作战勇敢,却又胆大妄为,李宗仁爱其骁勇善战,却又恨其难以驾驭。部队久困北流,日子过得艰苦,俞作柏心里早已闷得发慌,眼下移驻玉林不久,又往贵县开拔,平时李宗仁管束得紧,俞作柏无法擅自行动,现在李宗仁尚在玉林,又见大队粤军,急急忙忙往东南方向开拔,队伍不整,戒备松懈,他心里不由感到痒痒的,手上也感到痒痒的。

“捞他一把!”俞作柏把那双大眼一眨,便暗自下了决心。但转念一想,此时不知李宗仁离开玉林了没有,如果李宗仁还在玉林正和陈炯光交接防务,他在这里一打,虽然可捞上些枪械,但却要把李宗仁赔进去。尽管俞作柏不怎么瞧得起李宗仁,但眼下这支部队除了李宗仁之外,也没有什么再合适的人来当头了。没有李宗仁,部队便会星散无存,他区区一营人马,更是独力难支,为了自身利益,他也不能把李宗仁赔进去。俞作柏想了想,看看时间尚早,地形亦不理想,便只好按捺着那乘机捞一把的心思,再等个机会。又走了一程,来到一个险要的隘口,此处离兴业县城有二十余里,是个打伏击的理想地形。因李宗仁命令部队专拣小道走,避免和大队粤军相遇,以防不测。因此俞作柏他们此时是从小道绕过隘口,而大队粤军,却是从大道上急急通过隘口,并未派出搜索部队沿隘口两侧警戒搜索。俞作柏看了,“哈”地一声笑了起来,一双大眼里溢出喜色,仿佛一位猎者见猎物闯进了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下手去捉了。此刻,他也顾不上李宗仁还在不在玉林了,他所担心的只是李宗仁赶上部队,严令制止他捞这一把。俞作柏点上支香烟,猛地吸了几口,即令自己这一营人马停止前进,他对支队司令李石愚说道:“李司令在玉林交接防务,为何还不见回队,我营在此接应司令如何?”

支队司令李石愚也正担心李宗仁的安全,见俞作柏如此说,便同意他留下接应李宗仁。俞作柏抽完那支烟,见李石愚已率队远去,即令所部抢占隘口两侧地形,布下火力网,专打那走得困乏的粤军后队。不久,便见一队粤军缓缓走来,一顶轿子,杂在队伍中间,士兵们都大背着枪,几乎每个兵都背着或提着抢掠来的百姓的东西,有的则抓着“咯咯”叫唤的老母鸡,有的抬着“哇哇”嚎叫的大肥猪。俞作柏那双大眼睁得铜铃一般,看得十分真切。他一声令下,隘口两侧的步枪和机枪猛扫,炽烈的火网,打得粤军借头转向,猝不及防,当即便死伤几十人,那些没被打死的,慌忙丢下手上的老母鸡和肩上抬着的大肥猪,连枪支和辎重也顾不上要了,连滚带爬,慌乱逃命。那队中乘座轿子的军官,吓得急忙跳下轿子,开始他还以为是碰上了土匪劫道,正欲指挥部队还击,但见伏击者火力发挥猛烈,指挥沉着,断然不是一般匪徒或民团,却又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一时手足无措,部下混乱,无法应战,便弃轿落荒而逃。

俞作柏打了一阵,解了馋,他也不追击溃逃的粤军,只是命令部下,前去收取粤军丢弃在隘口道路上的大量枪械财物。士兵们缴获了那顶支着凉篷的轻巧小轿,抬来问他如何处置。俞作柏“哈”地一笑:“老子打磕睡,他却送顶轿子来。”

说罢忙爬上小轿躺起,随即命令两名精壮士兵,一前一后抬着,大摇大摆地径自往贵县方向而去。李宗仁的安危如何,他早已置之脑后,走了一阵,那小轿上便响起了粗粗的鼾声……

却说李宗仁带着队伍,离开玉林后便急急追赶大队,这晚到达兴业县城宿营。忽听人说,白天他的部队在离县城二十里的隘口设伏,袭击了粤军的后续部队,缴获大批枪械。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心想幸亏他没有听陈炯光之言在玉林等候罗统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早已明令所部,不得与粤军接触,到底是哪一位部下敢如此胡来?想来想去,只有俞作柏,李宗仁怀着七分庆幸,三分责谴地骂起俞作柏来:“俞大眼这家伙,几陷我于不测!”

第二日,李宗仁到达桥圩,又住了一宿,当夜无话。可是早晨起来,正要上路,却见一骑如飞而至,一位骑马的军官来到李宗仁面前,一边滚鞍下马,一边气喘吁吁地报告道:“报……报告司令,俞作柏营长昨……昨夜在贵县罗泊湾,袭击马省长的……船队,打死马省长……的妻妾……部属十几人。马……马省长大发雷霆,骂长官忘恩……负义,骂俞作柏营长……目无上官,骂……李石愚司令不约束部下。李石愚司令,命我前……前来向长官禀报!”

李宗仁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的,嘴里连连不断地重复着几个字:“糟极了!糟透了!……”

仿佛倾刻之间他除了这两句话之外,什么话也不会说了一样。左右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吓得谁也不敢作声。部下们见过李宗仁在生死关头从不皱眉,他那方正的国字脸上,除了刚毅慈和的表情外,极少见到惊恐和怒愤,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勇敢沉着,临阵不慌,遇事不乱。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第一次在部属面前露出惶恐和震颤,而引起他表情失态的又并非全军陷于重围,或遭覆灭之虞,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位营长袭击了无拳无勇的马省长的船队……

“司令,俞营长此举虽属不轨,但也用不着如此震惊……”一位参谋忙劝道。

“你懂个屁!”极少辱骂部属的李宗仁,这时竟用那皮制马鞭指着那参谋骂了起来。“俞作柏前天虽违令伏击了粤军,但广西民众本来就痛恨那帮烧杀掳掠的广东佬,打一下也不要紧。而昨天他打的却是堂堂正正的马省长,马省长乃国内外知名人士,又是孙大总统亲自任命他为广西省长的,俞作柏此举,岂不与土匪无异,我李某人岂不成了土匪头,今后何以在广西做人!”

李宗仁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左右才知事态确是不同寻常,不由都埋怨起俞作柏来。李宗仁气得目眦尽裂,转而又大骂俞作柏:“他妈的俞作柏,昨天你差点害死我,今天又在我脸上抹黑,你你你……你真不是人!”李宗仁骂过一阵之后,肚中怒气犹未尽散,却见李石愚差来向他察报情况的那军官仍立正站在旁边,等待他处置此事的命令,他一想滋事体重大,但又弄不清楚为何马君武省长坐船到达贵县,是马省长出巡各地,还是前往广州述职途经贵县?但不管怎样,既然俞作柏已经肇事,作为全军主将的李宗仁,他必须迅速赶到现场,尽可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一桩棘手的事件,否则他的名声便将扫地。李宗仁明白,陆荣廷之所以能独霸两广,那是因为他在护国讨袁之中捞到了一个好名声,陆荣廷之所以失败得这么快、这么惨,那是因为他反对孙中山,得了一个坏名声。这年头,虽然有枪便是草头王,但是没有一个好名声,也成不了大气候。“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李宗仁一向推崇这句古之名言。

“叭”地一声,李宗仁挥起马鞭,将他的坐骑打得飞奔,他随后急追奔马,嗖地一声,一个利索的体操跳越鞍马动作,两手往马臀上一按,身子便飞上马鞍,在臀部着鞍的同时,两腿将马肚子一磕,一紧缓绳,策马疾驰而去。那从贵县奉命专程前来报告情况的军官和李宗仁的数名卫士,也纷纷跨马,随李宗仁往贵县奔驰而去。

一支笔难说两处话,暂且放下李宗仁驰马往贵县不提,先说说马君武省长为何竟在贵县罗泊湾遭到俞作柏的袭击。

原来,当陈炯明密电粤军总指挥叶举把驻扎在南宁、桂平一带的粤军悉数开回广东时,散处广西各地的陆、谭旧部及各种名目的土匪打着广西自治军的白旗,以林俊廷、蒙仁潜等为首,见南宁空虚,遂乘机向南宁进逼,欲占据省城,自立为王,号令八桂。陈炯明命令粤军班师回粤时,曾任命刘震寰为广西善后督办,令其与粤军黄明堂部共守南宁。刘、黄所部,仅有几千人枪,且又是粤桂军中的杂牌部队,实力单薄,只蜗缩于南宁附近,不敢出击。南宁城外,枪炮连天,四处是自治军的白旗,南宁城内,人心惶惶,一夕数惊。省长马君武见南宁城防空虚,朝不保夕,一筹莫展,每日只是在家中坐着喝闷酒。他那位年青美貌多才多艺的爱妾文蟾,很是体谅他的苦衷,每日侍立左右,怀抱琵琶,抚琴低唱,以此消愁。这一日,马君武照例在后堂喝酒。他情绪沮丧,衣冠不整,左手支着下巴,用暗淡的目光盯着杯中之酒愣愣出神。孙中山大总统出巡南宁,说服陈炯明出兵北伐未果,他已看出孙、陈之间芥蒂之深已无法消除。而现在陈炯明不但不应允出兵北伐,且在广西尚动荡不宁之时,竟将粤军悉数调回广东,马君武预感到两广又将陷入分裂和战乱之中,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事业亦将面临深重之危机,他虽忠于孙中山先生,但系一无拳无勇之文人,报国无门,尽忠无路,眼见桑梓残破,父老遭灾,他受孙中山大总统之命,出任广西省长十个月,虽胸怀大志,却只是修了几公里的公路,也许,这便是他长桂十月的唯一硕果了。

“啦!我马君武生不逢时,满腹经纶,一腔热血,竟连个广西也治理不了!”

马君武一杯酒下肚,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文蟾忙为他斟满酒,低声说道:“先生,且听我唱一曲罢!”

文蟾把那纤纤玉指在弦上一拔,那琵琶声声,竟似漓江的潺潺流水,她低声唱了起来:

<small>莫使舟行疾,骊歌唱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small>

<small>倚竹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漓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small>

<small>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small>

<small>同访篱边菊,闲乘郭外船;为寻诸父老,把酒说民权。</small>

文蟾婉转悠美的歌声,带着淡淡的哀愁,不但未使马者武那沉重忧愁的心绪平静下来,反而使他更感到压抑,仿佛文蟾那琵琶上的每一根琴弦,都揪着他那颗拳拳之心。文蟾唱的这支歌,乃是马君武十年前作的一首《别桂林》。那时,南北议和告成,南京政府撤销,马君武回到桂林,组织中国同盟会广西支部,然后他离开桂林乘船东下去上海,这首《别桂林》便是他在舟中时所作。此刻听到文蟾唱起,回忆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慨叹道:“把酒说民权,十年过去了,民众何权之有?!”

这时,门房来报:“军务科长黄旭初来见大人。”

“请他来吧!”马君武点头道。

门房把黄旭初引至堂中,马君武向黄旭初招手示意,请他入座。黄旭初中等身材,眉毛浓而短,一对微陷的眼窝中,藏着两只机敏的眼睛,他向马君武躬了躬身子,然后谨慎地在马君武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落座。

“省长,目下南宁防务空虚,恐难久持,应速采取应变之措施。”

马君武沉吟半晌,对黄旭初道:“旭初,你是管军事的,在广西也有多年,你对此有何良策?”

黄旭初悄悄看了马君武一眼,见容貌绝美的文蟾仍抱着琵琶侍立一旁,一种不祥之兆跳入黄旭初脑际,使他蓦地想起的古曲来。他是个精明而又性格内向之人,喜怒哀乐皆不形之于色,他知大势已去,马君武连同这短命的省政府很快要消逝。现在,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个人的出路,而不是这行将覆灭的省政府。他陆军大学毕业后,曾在马晓军模范营充当过营副,与黄绍竑、白崇禧、夏威等人共过事。他深知模范营人材济济,纪律好,战斗力强,在当今乱世之际,正是用武之时,而马晓军此时又在恩隆就任了马君武委任的田南警备军第五路司令,何不请他把部队开来南宁,自己也好有个依靠和退路。黄旭初便是怀着这种打算来见马君武的。

“省长,眼下南宁被围,守城部队兵力单薄,需得生力军前来方可解围。田南警备军第五路马晓军部之战斗力在原桂军中属上乘,何不将其调来拱卫省垣?”黄旭初向马君武建议道。

“好吧,你就以我的名义给马晓军发电,令其率部速来南宁。”马君武点头道。

黄旭初起身告辞,即去给马晓军发电报去了。过了几日,马晓军独自一人来了,他是到南宁来观看风向的,因为恩隆周围全是自治军,部队开拔不易,到了南宁,又被自治军围困,马晓军见形势险恶,又得知守南宁的刘震寰和黄明堂欲弃城退往广东去,他知自己在广西独力难存,便也想跟刘、黄去广东,因此,到南宁后,马晓军便急电尚在恩隆掌握部队的统领黄绍竑,火速率队开来南宁,他则留在南宁等候黄绍竑。

再说马君武省长见南宁局势恶化日胜一日,马晓军所部又不知何日才能开来,而守城的刘震寰、黄明堂部队已呈不稳之势,马君武深感自己对于广西局势已无回天之力,与其株守孤城待毙,不如将省府迁往梧州,背靠广东,尚可进退。因此便决计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为了不使南宁人心更趋动荡,马省长只以出巡为名,命卫队营长卢象荣备好电船数艘,暗载其眷属,省公署部分职员,带上库存的几万元现款,在卫队营的护卫下,沿邕江悄然东下,往梧州去了。黄旭初见马君武没有根基,广东方面人生地不熟,沿途安全又无保障,因而不愿随其东下,但又怕南宁城破之时被自治军囚杀,便在马君武离邕的当日,化装到一位朋友家中藏匿起来,以观时局之变。

却说马君武带着几艘电船,顺风顺水东下,一路又有卫队戒备,倒也平安无事。这一日傍晚,便抵达贵县县城。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汛期未到,水小河浅,电船不能夜航,只好在县城下游约一里处的罗泊湾对岸河面停泊过夜。

暮色苍茫,烟霭迷蒙,江上寂寥,这一向被视作桂东南通衢大邑的贵县,宽阔的西江,却无舟揖,两岸人家,房屋残破,商旅绝迹,似乎只有几条惊惶的狗犬在寻觅食物,大军过后,一派劫后萧条而落寂的景象。卫队营长卢象荣站在船上观察良久,向马君武道:“省长,当此兵荒马乱之时,船队在此停泊过夜,恐有不测,我看不如冒险摸黑顺水慢行,还安全些。”

马省长走出船舱,看到暮霭中有部队行动,忙问道:“此处是何人防区?”

卢象荣道:“原为粤军杨坤如部驻屯,杨部前日已拔队往广东,现在可能是李宗仁的部队驻防。”

马省长一听说是李宗仁的部队驻在贵县,遂放下心来,说道:“李宗仁曾到南宁见过我,对我十分敬重,我们又都是桂林同乡。陈炯明曾要收缴他的四门山炮,是我从中说项,陈炯明遂免缴李宗仁部之炮。这次粤军班师回粤,有人密报李宗仁将在玉林异动,陈炯明为此电令叶举在回粤途经玉林时,将李部包围缴械。我得知此事,即电陈炯明,谓李宗仁与我有瓜葛亲,可保证李无异动,陈炯明采纳我建议,取销了将李部缴械的命令,只今其从玉林移驻贵县。李部既到贵县,我们在此暂宿一宵,安全绝无问题。”

卫队营长卢象荣见马省长如此说,又曾听闻李宗仁为人厚道,所部纪律严明,也想不会出问题,遂不再提起船队摸黑夜航之事。马省长想了想,又对卢象荣说道:“我们既到此夜泊,应当与李宗仁的部队知会,以免发生误会,你上岸去和他们打一下招呼吧,如果李宗仁在贵县,你可请他到船上来见我。”

卢象荣领命,便带着两名卫兵离船登岸,一打听,果然驻军是李宗仁的部队,李部新近由玉林移防而来,先期到达的是第一支队司令李石愚所部,李宗仁尚在来贵县的途中。

卢象荣又打听到李石愚手下的营长俞作柏乃是保定军校同学,心中不觉大喜,便径自找到俞作柏营长的驻地,会老同学去了。两人一见,卢象荣便说道:“健侯,马省长已抵贵县,电船停泊在罗泊湾,特派我前来与贵部知会,我们明日便下梧州。”

俞作柏听了,两只大眼睁得老大,两颗眼珠迅速一转,“哈”地一声笑,说道:“好呀,既是马省长驾到,何必急急到梧州去,请他登岸多玩几天,岂不更好。此地有座南山寺,倒也值得去一游。再说这远近闻名的贵县大红莲藕,恐怕马省长还未品尝过哩。”

卢象荣摇头道:“时局不宁,马省长心急如焚,想趁早到梧州去组织省长公署,以便尽快办公。”

俞作柏把两只诡诱的大眼眨了眨,说道:“既是马省长要急于下梧州去办公,我等也不便强留他。你我本是保定同窗,戎马倥偬,难得此地一会,今天由我作东,我们喝几杯,叙谈叙谈吧!”

卢象荣见俞作柏一片热心,心想俞作柏是李宗仁部下,又和自己是保定军校同学,在老朋友老同学处歇脚,难道还不放心吗?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俞作柏命勤务兵端上菜肴,就在营部设宴,款待卢象荣。席间,俞作柏招待非常殷勤,一杯又一杯地给老同学敬酒,还不时说起军校时的同窗生活,席间气氛显得非常亲切而热烈。卢象荣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多了。俞作柏一边喝,一边说道:“马省长此次由越赴梧,沿江水路,极不安全,老兄你这卫队营长的担子可不轻呀!”

卢象荣道:“是呀,因为南宁待不下去了,马省长才准备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省库现存的五万多元毫银,马省长也带在船上哩,我这个差事,真不好当呀!”

俞作柏那两条粗眉往上耸,两只大眼已经发红了,红得象一个贪婪赌徒的眼睛,一下子窥见了大笔银钱。他禁不住“哈”地一声笑,又给卢象荣斟满一杯酒,有些心动地说道:“老兄,你何不回去向马省长美言几句,让我率部护送你们到梧州去。”

卢象荣虽在醉中,心中却倒还有些清醒,他觉得跟着马君武当个卫队营长,难有出头之日,如能把俞作柏这一营人拉上,他便可向马省长建议成立一个省府警卫团,他当团长兼一个营长,另一个营长由俞作柏来当。想到这里便说道:“好呀,健侯兄既是愿跟马省长,那可是跟对了主,马省长深得孙大总统信赖,日后保你官运亨通。”

“多靠老兄提携,来,为感谢你的盛情,我再敬你一杯!”俞作柏又给卢象荣敬了一杯酒。

他们一直喝到夜里九点多钟,卢象荣此时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俞作柏忙命卢象荣带来的两名卫兵搀扶着卢象荣,又命自己的一名勤务兵提上灯笼,送他们回船。俞作柏待卢象荣一走,立即传令全营,秘密开赴罗泊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泊在江中的马省长的船队包围起来。此时正是农历四月初七夜,半只月亮半明半暗的悬在天际,江湾里电船上的灯火影影绰绰,江风湿润而清爽,江水潺潺,静谧极了。

俞作柏亲自率领部队,潜至江边,观察了一阵,见几艘船上均无戒备,大部分人已经入睡,值班的几个人正在打着麻雀牌。俞作柏心里暗喜,“哈”地差点笑出声来,他一挥手,狠狠地吼了一声:“打!”

静谧的夜里立即爆发一阵惊雷,两边岸上以猛烈密集的火网撒向泊在江湾里的那几艘电船上。正在打麻雀牌的值班卫兵立即中弹身亡,船上的灯火,全部被击灭,子弹飞蝗一般或在江水里咕咕作响,或在船身上叮当乱撞。马君武省长和随员们被枪声惊起,以为是土匪袭击,惊惶不已。卫队营长卢象荣此时正在酣睡之中,待卫兵从梦中摇醒,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酒也醒了,忙命令卫队开枪还击,那些毫无准备的卫兵们,仓猝中举枪乱放,船上船下,弹雨横飞。俞作柏见船上开枪抵抗,狠狠地骂了一声娘,随即命令全营数百支轻重火器,集中猛扫中间那艘大船。那大船乃是马君武省长的座驾船,此船装饰华丽舒适,却经不住弹雨的猛袭,一时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马省长和他的那位爱妾文蟾住在头等仓内,趴在地板上不敢动弹。那文蟾虽是位弱女子,在弹火中却牵挂着丈夫的安危,她毅然爬起来,伏到马君武身上,以身体掩护着丈夫。不幸一颗流弹飞来,击中她的头部,她呀地一声挣扎了一下,却仍紧紧地用身子贴着马君武。马君武只感到爱妾的身体正在瘫软下来,一股热麻麻的东西流到他身上,他惊呆了,使劲摇着文蟾:“文蟾!文蟾!……”

文蟾已中弹死去,漆黑中,马君武抱着爱妾的遗体,仍在高声呼叫着,那呼声悲怆而凄绝,简直痛不欲生。邻仓住的是马君武一位新近由德国留学归来的朋友,听到马君武悲惨的呼号,忙跑过来探问,刚进得仓内便扑地而倒下,也被流弹击死,马君武看着爱妾和友人的遗体,悲痛欲绝。卫队营长卢象荣也在此船上,他见抵挡不住岸上的攻击,再相持下去只有葬身江底,忙向岸上大呼请求停火缴械。

俞作柏听了,“哈”地狞笑一声,随即下令停止向船上射击,命人向船上喊话,令其放下武器登岸。卢象荣无奈,只得命令卫队营官兵全体放下武器,他命人搀扶着马省长,狼狈地走出船舱,跟着徒手的官兵们,一个个从甲板走上栈桥。到得岸上,卢象荣在月光下看到了俞作柏,这才晃然大悟,真是又惊又气又恨,他指着俞作柏骂道:“我算瞎了眼,看错了人!”

俞作柏“哈”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纵使你的船过得了罗泊湾,也到不了梧州,在我的防区里尚可保全性命,到了别人手上,你连命都没有,看在你我同学份上,我还算是客气的啦!”

马君武本是个硬君子,见对方说话如此放肆无礼,心中不觉大怒,他用手杖指着俞作柏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打劫我马君武的船队,打死我眷属和随员多人!”

“鄙人姓俞名作柏,李德邻司令部下营长是也!”俞作柏大大咧咧地答道。

“土匪!强盗!”

马君武一听打劫他船队的竟是李宗仁的部下,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他挥起那支手杖,冲过去要揍俞作柏,却被随从死死地拉住不放。

“省长大人请息怒,我们乃是堂堂正正之军人,非匪亦非盗也。此举不过是欲向省长大人借点本钱,待我们削除群雄,统一广西后,还是拥戴您老当省长哩!”俞作柏大模大样地说着,随即喝令左右,“服侍省长大人前去安歇!”

卢象荣以为俞作柏要将马省长拉去枪毙,忙喝道:“俞作柏,马省长乃当今名士,又是孙中山大总统委任的省长,休得向他下毒手!”

俞作柏仰头笑道:“老兄多虑了,我以生命担保省长大人安然无恙。”说罢,即命一位连长带着十几名士兵,将马省长和卢象荣带到贵县参议会楼内安歇。然后命令士兵上船搜查,将军械武器现款财物悉数搬到他的营部里去。

却说马君武满身血迹,赤着双脚,在贵县参议会楼内的一间厅堂里坐下,他满脸怒容,一言不发,端坐不动,仿佛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一位侍者端来盆热水,准备为他揩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哀痛地断然拒绝道:“不能动,这是文蟾的血迹,我要永远留着它!”

那侍者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马君武却命令侍者道:“给我拿笔墨纸张来!”

那侍者也不敢动问,只得给他找来了笔砚和纸张。马君武磨墨提笔,泪水盈眶,当即挥毫在纸上写下一副悼念文蟾的挽联:归我三年,如形影相依,那堪一死成长别;

思君永夕,念精魂何处,未必来生得相逢。

写罢挽联,马君武投笔于地,对侍立在身边的几位随从吩咐道:“你们不必管我,请替我料理文蟾的丧事去罢!”

捱到天明,随从已将文蟾遗体入殓,马君武把她葬在贵县东南的登龙桥旁边。他身穿血衣,脸上和手上依然留着爱妾的血迹,双手扶着花圈,花圈上缀着那副昨夜他撰写的挽联。所有下属、随员和卫队五百余人,均跟在马省长身后,默默地为文蟾送葬。送葬回来,正碰着李宗仁策马疾驰而来,李宗仁在马上看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心知不妙,立即从鞍上飞跨下地,在路旁侍立着。等到马君武过来,李宗仁摘下军帽,向马君武行了个深深的鞠躬礼,非常歉疚地说道:“马省长,我来迟了,您受惊啦,昨晚的事,我实不知道!”马君武两袖一甩,扭过头去,冷冷地说道:“事已至此,知与不知,何必再说!”

“马省长……”李宗仁无言以对,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简直比挨打了两巴掌耳光还难受。

“你看看吧!”马君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扔到李宗仁面前。

李宗仁弯腰从地上拾起电报,展开一看,原来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给马君武的电报,电文大意是:马省长既以亲戚身份担保李宗仁,已着陈炯光回师时勿缴李部枪械云云。

“马省长,我……我对不起你,请你严厉处罚我好了!”李宗仁看罢电报,仿佛脸颊上又挨了两记更重的耳光,尴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君武用手指着河中那几艘弹痕累累的电船,愤慨地说道:“李司令,河中还有那几艘破船,你想要,尽管也一并拿去好了,我马君武准备步行到梧州去!”

说罢,也不看李宗仁,昂首兀自朝河边走去。李宗仁呆呆地站着,看着马君武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呆了一会,李宗仁只得把李石愚和俞作柏找来,大发雷霆,指责俞作柏道:“马省长乃国内知名人士,为了几百杆枪而冒这样的风险,干这样的蠢事,传播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

俞作柏却不以为然地眨巴着那两只大眼睛,说道:“我们不要,别人也会要的,这几百杆好枪还有几万元现款,谁见了不眼红?与其让肥肉落在别人嘴里,还不如由我们来吞了。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自己的脸皮,只要有钱有枪脸皮上自然就会生光彩,陆荣廷是土匪出身,不也照样做了都督和两广巡阅使嘛!”

俞作柏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不过,俞作柏是俞作柏,李宗仁却是李宗仁,大家沉默了一会,李宗仁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但是,此事勿往外传。对外,只说是土匪所为,我军将土匪击退,保护了马省长。”

俞作柏听了差点“哈”地一声笑出来,心里暗道。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李宗仁接着对李石愚道:“你以支队司令的名义,在贵县张贴布告,就说昨夜有股土匪袭击马省长船队,已为我军击退,所幸马君武省长无恙,我军即将马省长礼送出境。”

李宗仁安排了当,便命人四处寻找修船工匠,为马省长修复被打坏的船只,又将俞作柏从马省长船上抢来的几万元巨款中,抽出一部分,亲自给马省长送去,又发还了部分损坏了的枪支,在马省长登船启航之日,李宗仁亲率部下官佐和地方绅士,到岸边举行隆重的欢送,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之声喧天,把个马省长弄得真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李宗仁虽然千方百计挽回了自己的面子,马省长却感到丢尽了面子。他乘船继续东下,到梧州成立省长公署,派民政厅长杨愿公代行省长职务,自己下广州向总统府辞职,旋即离广州赴上海,一到上海,朋友便关切地问道:“君武,你的省长做得怎样?”

“快别提了!”马君武摇着头,唏嘘一番这才慨叹道:“政治生涯,真是我所不能过的,悔不听你们的话。此次种种损失,种种危险,我都不在意,只可惜数千册心爱的书籍和许多未刊的诗文译稿完全丢失了,还有文蟾,她已长眠在贵县的登龙桥畔……这一切实在令我心痛,以后我再不从事政治生涯了!”

正文 第八回 破釜沉舟黄绍竑夜袭三江口 金蝉蜕壳刘震寰撤退邕州城

上回书说到马君武省长见南宁处于自治军的包围之中,形势危殆,乃用黄旭初之计,命田南警备军第五路马晓军部驰援南宁。司令马晓军到南宁受命后,急电所部统领黄绍竑率领全军星夜由恩隆向南宁进发。恩隆地处右江下游,黄绍竑奉令后,率军由右江南岸行进。此时,右江一带,已是广西自治军的天下,到处白旗飘飘,村落大镇,尽为自治军所占据。黄绍竑这支归编了广西省府的部队,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黄绍竑率军且战且走,行军六天,和自治军打了七仗,部队相当疲乏,减员严重,却又无法休整补充。这一天黄昏,他们走得人困马乏,来到一个险恶去处。这里是左、右两江的交汇点,名叫三江口,只见两岸青山矗立,江水奔腾咆哮,一个个令人目眩的旋流,象无数的怪魔,潜伏在神秘阴森的江底,张开大嘴,等待着送上口来的船只和行人。而那铺在江上起伏不定的殷红残阳,却又象是从那一个又一个的旋流中涌出的鲜血,它仿佛告诫人们:那便是江底的怪魔咀嚼食物时从口中溢出的人血。飕飕的江风,从江面掠过,给人带来的不是初夏的凉爽和湿润,而是一身鸡皮疙瘩。江面看不见一只水鸟,更无渔夫帆影。黄绍竑立在江岸边,用全军那架唯一的望远镜,观察对岸。夕阳映着他那胡子拉碴颧骨突出的瘦脸,显得十分精明慓悍。几位营长见黄绍竑站在这里,也都走了过来。这支部队,虽说多年来属马晓军统率,但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三人却是这支部队的灵魂。现在白崇禧已到广州治腿伤,夏威自恩隆出发时就一直患病,不断发烧,由两名勤务兵用担架抬着,勉强随军前进。因此在这危急时刻,几位营长便自然靠拢到黄绍竑身边来了。他们一边看着对岸,一边又回过头来看着黄绍竑,谁也不说话。这时,那两名勤务兵也把夏威抬过来了。

“季宽,我们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夏威正在发烧,他从担架上支起半个身子,昏头昏脑地问道。

“什么地方?你不看这三江交汇之处,我们不是行到天的尽头,怕也是走到地的尽头了!”

黄绍竑那望远镜的镜片上,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字,左边那撇泽左江,右边那一捺是右江,左、右交汇之处上延的一段是邕江。黄绍竑的部队,现在处在左、右两江包围的三角嘴上,对岸早已为自治军占据封锁,后面尾追的自治军象群饿狼一般,正不顾死活地向他们扑来。

“叭叭……”

对岸响起了枪声,显然,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

“报告黄统领,尾追之敌正与后卫部队交火!”一名军官跑来向黄绍竑报告。

约在五里外的地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是担任后卫的冯春霖营正在阻击尾迫之敌。

“唉,兵临绝地!”

夏威长叹一声,刚支起的半个身子,又无力躺下去了,他感到无能为力,只有听天由命了。

围在黄绍竑身旁的几位军官——韦云淞、陆炎、陈雄,心头不由一紧,他们知道,现在只有听黄绍竑的,他们相信他会拿出办法来,只要有黄绍竑在,这支部队就垮不了。但是,黄绍竑却只默默地将着额下的胡须,一言不发,他的嘴唇在一阵阵地抽搐着,嵌在深陷的眼窝中的眼珠,闪着饥饿难捱的馋光,接着,他的肩膀也抽搐起来了,神色显得烦躁不安。烟帮头子出身的营长陆炎,知道黄绍竑的鸦片烟瘾发作了,忙扭头唤勤务兵:“快拿烟来!”

勤务兵忙拿过鸦片烟枪和烟灯,陆炎将黄绍竑扶到一块背风的大石下。黄绍竑一见烟枪和烟灯,也不管地下尽是沙石杂草,便一下躺了下去,把身子弯成个虾弓状,陆炎亲自为他装斗烧烟,黄绍竑贪婪地吸了几口,立即感到心旷神怡,精神大振。他将烟枪扔给陆炎,霍然而起,两只眼里闪着亢奋的光彩,接着就下达作战命令:“世栋、煦苍、华圃三营跟我利用运载家眷行李的五条船,趁夜渡过右江北岸,抢占滩头阵地,务将守敌击溃!”

他对传令兵命令道:“通知冯春霖营长,竭尽全力,向尾追之敌发起反冲击,将其击退,再猛追五里,然后迅速撤到江边,登船过河!”

部署既定,黑夜也随之降临,江风骤急,江涛拍岸,月黑山高,那流水湍急的江面,仿佛是一匹长长的使劲抖动着的黑色绒缎,又象是大地突然裂开的一条宽大的动荡不定的深渊。黄绍竑带着由韦云淞、夏威、陆炎三个营中抽调出的三百名精锐官兵,分乘五艘木船,利用暗夜和风浪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右江。黄绍竑命人将敌哨兵悄悄干掉,又令那五条船回去接运部队和眷属。待全军渡过之后,黄绍竑下令将五条木船全部凿沉,然后一声令下,猛扑敌阵。蹲在简易工事里的自治军,此时已酣然入睡,万没料到有人竟敢黑夜渡河,突破天险三江口,混乱之中,吓得抱头乱窜。黄绍竑挥兵一路追杀,直到天明,方才收队。他将部队略加整顿,全军草草开饭,接着向南宁进发。一路仅有小股自治军袭扰,黄绍竑也不敢恋战,率队直奔南宁,直到离城四十里地的石埠好,才摆脱自治军的追袭。部队在石埠好休息了小半日,他们仍继续前进,准备在天黑前进城。可是,离南宁城愈近,黄绍竑那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倏地拉紧了起来。

他觉得气氛不对,因为南宁方向的枪声响得又紧又密,还有大炮的轰鸣,城中有浓烟腾起。本来,经过七、八天的作战厮杀,对于枪炮声,黄绍竑和他的部下已感到是家常便饭一般,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部下的官兵,都是抱着到南宁来休整、享受和发财的,除了求生的本能之外,便是南宁这座颇为繁华的省城在吸引着他们,是茶楼、酒馆、烟馆、妓院这些令人醉生梦死的花花世界驱使他们去厮杀拼搏。因为陆荣廷在广东战败,桂军被撵回广西,黄绍竑和他的官兵们,到了偏僻的百色驻扎,那里虽是云、贵鸦片入桂的孔道,又是可以大发横财的地方,但是,可供他们挥霍享受的场所却太少。百色是座小小的山城,对于见过大世界的黄绍竑来说,更是处处看不上眼,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土,就连江边那花艇上的姑娘,无论是唱的曲儿还是那迎客的眉眼,都远不及广州和梧州的姑娘令人开心。黄绍竑在梧州驻扎时,曾在五显码头结识过一个漂亮的艇妹,到百色后他仍在怀念着她,时时想着在百色捞够了钱,再到梧州和广州去。后来在百色被刘日福缴械,差点一命呜呼,毕竟大难不死,能与白崇禧重振旧部,移驻恩隆。那恩隆比起百色来更是等而下之,如今好不容易奉到命令,出生入死将部队拉到南宁来,没想到那枪炮声又象呼号的鬼魂似的总紧紧的跟随着他们,不愿离去。

“停止前进!”

黄绍竑命令部队停下,立即派人前去侦察情况。不久,侦察人员回报:“自治军林俊廷、陆福样、蒙仁潜的部队,已攻到离南宁城北十里的大王坟了。马君武省长已于数日前乘船东下,奉命守备南宁的刘震寰、黄明堂部粤桂军,势单力薄,已被迫退守城外的镇宁炮台。”

真是躲鬼又进了城煌庙,黄绍竑实在没料到,他在三江口破釜沉舟,来到南宁不独享乐不成,恐怕连衣食饭碗也大成问题。为了稳定军心,他没把南宁的真实情况转告几位营长,只说马司令在城里差人来要他马上去商议大事,随即命令部队在西乡塘尧头村警戒待命。他带卫士数名,拣小道走,潜入南宁城内找马晓军去了。

黄绍竑进得城来,只见到处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刘震寰、黄明堂的粤桂军到处拉夫、抢劫。

“看来他们要走了,也许就在今夜……”黄绍竑暗暗忖度着,心情更为沉重。在广西他这千把人根本无法生存,跟刘、黄蹿往广东,他在粤军中又无根基,更何况两广关系几年来势如水火,他本人和所带的部队又都是广西人,到广东去只有被粤军缴械收编。黄绍竑急得心里油煎火燎的。他现在急需找到马晓军,商决今后的出路问题。虽然马晓军不见得能拿出什么好主意,但马晓军到底还是司令,这事非得找他商议不可。根据马晓军一向讲究吃喝的特点,黄绍竑断定,如果马晓军目前还留在城内的话,必然住在豪华的南宁酒店。黄绍竑到南宁酒店一打听,马晓军果然还住在这里。

他问清楚房间号码,径自上楼敲门去了。

却说马晓军自到南宁后,便住进了南宁酒店三楼一套豪华的房间。他遵照马君武省长的命令,急电黄绍竑率领全军由恩隆出发增援南宁,他自己则在南宁酒店整日饮酒作乐,只待黄绍竑把部队带来。没想到南宁风声日紧,马省长不敢在邕久留,率领省署职员及卫队乘船东下梧州去了,马晓军因有留守南宁的任务,不能随马省一长前去,只得硬着头皮留在被自治军包围的南宁,待自己的部队到来再说。那位一向爱说大话的“大公猫”刘震寰,虽然就任了陈炯明委荐的广西善后督办,但他的日子并不比马君武好过。他兵微将寡,既怕被自治军包围消灭在城内,又怕放弃南宁被陈炯明追究,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得知马晓军部前来增援南宁,不觉心中暗喜,便决定来个金蝉蜕壳之计,他命人将马晓军从南宁酒店找来,以督办身分傲慢地问道:“马司令,目下南宁吃紧;请问贵部何日抵邕?”

“敝部正在开拔中,不日即可到来。”马晓军答道。

“马司令,军令岂可儿戏!”刘震寰端坐椅上,那双小眼睛里射着凶狠的目光,“如果贵部今晚天黑之前不能抵达南宁,可别怪我不客气啵!”

马晓军被刘震寰的话吓得两腿发抖,现今他只身在城内,身边只有两名随从卫士,如呆刘震寰真要对他不客气起来,那他只有束手待毙了,他神不守舍地说道:“请……请刘督办缓颊,敝部正……正在开拔途中,我……”

“我命令你在天黑前务必将部队投入长堽岭和镇宁炮台一带高地防线,逾时不至,军法重办!”刘震寰说罢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来,转入后堂去了。马晓军呆了半天,才踉踉跄跄地出了督办公署。他想了想,只得去找曾充当过他的副手的黄旭初商量,可省署军务科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黄旭初已不知去何。马晓军六神无主,只得回到南宁酒店他的房里喝闷酒,喝了几杯,不由又将口袋中的那只金怀表掏出来瞧瞧,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转眼已到下午,他的部队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焦急万分,走到窗前,两眼失神地盯着西斜的太阳,耳畔听着城外震响的枪炮声,心头怦怦乱跳,真恨不得能用根竹竿,顶住那西坠的日头。马晓军正急得灵魂出窍的当儿,却听得房门嘭嘭作响,他吓得忙把双眼一闭,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他料想必是刘震寰派人前来捉拿他去问罪了,是死是活,由他去罢!

“司令,黄统领来了!”他的卫士从套间外边进来报告。

马晓军仍紧闭双眼,无力地斜靠在沙发上,慌乱中,他听得好几个人正朝他走来。

“你……你……你们是……是来,拿……拿我的吗?”

马晓军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司令,我把队伍给你带来了!”黄绍竑不知马晓军为何吓成这样,忙过来说道。

马晓军听得声音很熟,忙睁眼一看,见是黄绍竑来了,不由又惊又喜,他直愣愣地看着黄绍竑,好一会才说道:“季宽,你来了,队伍在哪?”

“西乡塘尧头村。”黄绍竑说道,他被摆在桌上的一盘喷香的烤乳猪馋得直吞口水,这七、八天连续行军作战,他连饱饭都不曾吃上一顿。

“马省长下梧州去了,南宁被自治军围攻甚急,四面都是枪炮声,你也都听到了吧?”马晓军缓过神来,这才和黄绍竑说起南宁的情况。他是一向不过问部属的温饱和疾苦的,因此也不问黄绍竑吃过饭没有,部队官兵情况如何。

黄绍竑摸着胡子,拼命驱赶着那诱人馋涎欲滴的烤乳猪的香味,冷冷地问道:“刘震寰给我们什么任务?”

马晓军一听黄绍竑问起任务,心有余悸地说道:“他要我们将部队增加到长堽岭和镇宁炮台一带防线。”

“他们是否准备死守或者反攻呢?”黄绍竑紧紧地拧着双眉,腮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着,也许是饥饿或烟瘾发作所致,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但黄绍竑能够忍耐,作为一个军人,他具有超越常人的忍耐力,而更多的,则是他不愿在马晓军面前表现出失态的精神面貌来。

“不知道,反正他让我们在天黑之前投入那一带高地的防线,否则军法从事。”马晓军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惊恐地说道,“现在快六点钟了,季宽,你快去把队伍带到长堽岭和镇宁炮台去布防!”

黄绍竑没有作声,也不挪动脚步,右手紧紧地按压着腮下的胡须,突然一拳击在桌上,“咚”地一声,那盘烤乳猪差点被他击翻。马晓军吓了一跳,忙问道:“季宽,你……你大概是还没没吃饭吧?”

“司令,刘震寰用的乃是金蝉蜕壳之计,他让我们垫底,自己却趁天黑后突围,然后把弃守南宁的责任推到我们头上。”

“何以见得?”

“他们正在城内到处拉夫,准备一走了事,却让我们掩护突围,想借刀杀人!”

马晓军经黄绍竑这一说,立时省悟过来,但又六神无主,只是愁眉苦脸地说道:“季宽,你看我们怎么办?”

黄绍竑毫不犹豫地说道:“好吧,司令,请你跟我快回部队去,我自有办法,再晚一步,便于事无补了。”

“好,我就走!”

马晓军即令卫士收拾行装,正当他们走出房间时,刘震寰的副官却带着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迎面闯了过来。那副官把手枪顶住马晓军冷笑道:“马司令,我们刘督办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违抗军令,现在又欲畏罪潜逃,我奉命前来拿你。”说罢把下巴一摆,大喝一声:“跟我走!”

马晓军浑身哆嗦,嘴张了好久,也说不出半句话来。黄绍竑走上前去,对那副官道:“我是马司令部下黄统领,现率队由恩隆来邕效命,敝部久住百色,此次前来,给刘督办带了点薄礼。”黄绍竑指着卫士提着的那两只皮箱对副官道:“你老兄来得正好,就请为我们引见刘督办,这是一点小意思,请笑纳。”说着从自己衣袋里摸出四块光洋,随手塞进那副官的衣服口袋里去。

刘震寰的副官见这位胡子拉碴自称黄统领的军官说话恭谨,又大方地塞给他四块叮当作响的光洋,那凶狠的马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收下手枪,说道:“啊嘿!原来你们是去孝敬刘督办的,失礼,失礼了。”

说罢把手一摆,“请,请!”

“司令,走吧!”黄绍竑拉了马晓军一把,跟着那副官,到刘震寰司令部去了。

却说刘震寰在司令部里收拾好金银细软,看看日已衔山,却不见马晓军的部队去接防长堽岭和镇宁炮台一带阵地,正担心黑夜撤出南宁时,被自治军咬住不放,又怕陈炯明追究他擅自放弃防地的责任,忙命副官率士兵一排,前去南宁酒店将马晓军拘来问罪。副官去后,他在司令部里焦急踱步。他此时的心情,恰恰和马晓军相反,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只待天一黑下来,他就率军撤出南宁,将一切罪名统统推到马晓军身上,这样既可逃脱被自治军消灭的危脸,又可避免陈炯明问罪,可是,他又怕马晓军中途逃遁,失掉这个垫底的人便一切都不好说了。刘震寰正在左右盘算着,不觉副官已经回来向他报告:“报告,马司令和他部下的黄统领特来给督办大人送礼,现在门外等候。”

“啊?”刘震寰感到十分意外,右手不住地摸着尖尖的下巴,一双三角以眨了眨,狡黠地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人来?”

“就几个卫士!”

“把他们给我看住,只放马、黄二人进来。”刘震寰命令副官。

“是!”

黄绍竑和马晓军各怀鬼胎,每人提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随那副官来见刘震寰。马晓军觉得此番凶多吉少,额上冒出粒粒冷汗,那条腿也不太听使唤了。黄绍竑探怕马晓军胆小露出破绽,坏了大事,又见那副官离得很近,不便说话,只以那双冷峻的眼睛不断地瞅着马晓军,示意他镇静,不必害怕。那副官引着马、黄二人进得门来,刘震寰叉开双腿站着,用那双狡诈凶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马晓军和黄绍竑。马晓军低垂着头,两只眼睛只顾看着刘震寰的军靴发呆。黄绍竑走过去,将马晓军手中的皮箱接过来,把两只皮箱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向刘震寰敬礼报告:“报告督办,田南警备军第五路奉命开到南宁,请训示。”

“唔——”刘震寰从头到脚,把黄绍竑打量了一番,见这位年青军官气宇轩昂,浑身透出一股凛不可犯的英气,暗想这马晓军虽然懦弱,却有如此得力之部将,怪不得他的模范营有些名气。刘震寰还未言语,黄绍竑已上前将那两只皮箱打开,只见里边装着翡翠珠宝,金银首饰和一些光洋银币,黄绍竑笑嘻嘻地对刘震寰道:“这是我们马司令命我从恩隆带来孝敬督办大人的些小礼物,实在不成敬意,请笑纳。”

刘震寰见皮箱中装的全是上等货色,马晓军和黄统领又毕恭毕敬,心里很是高兴,忙笑道:“难得二位一片诚心,大家本是桂军中袍泽,怒我不客气了。”

刘震寰命副官将那两只皮箱收下,马晓军顿感被人剐了心头肉一般,因为在百色被刘日福包围缴械时,他的积蓄大部丢失了,这两箱子东西,还是他事前托人带出去的,不想现在被黄绍竑借花献佛,送给了刘震寰。他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只得暗骂黄绍竑和刘震寰攫夺他的钱财。

“马司令、黄统领,贵部何时可以增援长堽岭和镇宁炮台防线?”刘震寰得了那两皮箱东西后,说话显得客气一些了。

“报告督办,敞部灭向长堽岭和镇宁炮台疾进,天黑之前绝对可以到达上述地点,马司令和我需即返部指挥作战。”

黄绍竑抓住时机,急欲脱身。

刘震寰得知马晓军部确已开来南宁,心想眼下四面都是自治军,马晓军部独力难支,不得不跟着他过日子,因此绝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行事,便说道:“目下非常时期,?长堽岭、镇宁炮台防线对守卫南宁至关重要,请马司令、黄统领马上回去,指挥部队严密防守,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撤退,到时我将为二位向陈总司令请功。”

“是!”

马晓军和黄绍竑向刘震寰敬礼后,立即告辞,出得门来,带上他们的卫士,急往西乡塘尧头村找部队去了。

马晓军脱了险,心里松弛下来,又想到了他那两箱金银钱财,被黄绍竑白白地送给了刘震寰,眼下两手空空,只有腰上别着的一只长条形皮匣子里还有几十块光洋和几枚金戒指。

他越想越心痛,越想越气愤,走着走着,他忽然破口大骂起来:“黄季宽,你黑了良心啦!”

黄绍竑在前边正急急地走着,一听马晓军骂他,慢慢回过头来,笑道:“司令,用那两箱子东西,换你一颗脑袋,难道还不合算吗?”

马晓军听黄绍竑如此说,一时竟无言以对,因为要不是黄绍竑的到来和施此巧计,他马晓军不但保不住那两箱子东西,就是脑袋恐怕也滚到地上去了。

“只是,觉得不甘心,又可惜……”马晓军嗫嗫嚅嚅地说道。

“司令,只要留着脑袋,又抓着枪杆子,何愁弄不到那点钱!”黄绍竑满不在乎地说道。

他们回到尧头村时,天已经黑了。几位营长见马司令和黄统领返来,这才放了心。马晓军忙问道:“季宽,我们怎么办?你快说吧!”

“此地不可久留,全军立即出发,连夜渡过邕江南岸!”黄绍竑果断地说道。

马晓军虽然也感到留在南宁危险,极想将部队脱离战场,但又怕刘震寰追究责任,担待不起,迟疑地说道:“这样做岂不违抗刘震寰的命令吗?万一他们把敌人击退,守住南宁,追究起来,我们要受军法重办的。到时候,你叫我到哪里去再弄两箱子东西送刘震寰才可转圜呢?”

“刘震寰见我们已接受增援长堽岭和镇宁炮台防线的命令,以为我们已乖乖地为他们垫底了,难道他还不趁黑夜赶快撤出南宁吗?”黄绍竑那双眼睛在暗夜中发出两道熠熠冷光,他见马晓军仍无动于衷,又说道:“如果他们以后要追究,你就把责任推给我好了,因为部队已完全由我指挥,司令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即使刘震寰杀了我的头,部队也还是你的啊!如果现在不走,不但部队保不住,脑袋也要保不住,那才是人财两空啊!”

“这……这……”马晓军支唔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各营立即出发,渡过邕江南岸!”黄绍竑一声令下,又拉上马晓军,“司令,快走吧!”

部队正准各出发,营长夏威拄着拐杖过来向马晓军和黄绍竑说道:“司令,季宽,我身体不好,不能再随队行动了,请准我告假回容县老家养病!”

马晓军一听夏威要走,喝斥道:“煦苍,你为一营之长,又跟我多年,不曾亏待过你,岂能在此危难时刻弃军而去!”

黄绍竑知道,夏威并不是个胆小之人,自恩隆出发,他就发烧,拖着病体,咬牙随军行动,本以为到了南宁可以休息,谁知到了城外又还得走,这一走,不知何处是归宿,如硬要夏威随军行动,即使不被打死,也要活活把他拖死,不如让夏威回容县老家养病,尚可保全一命。但马晓军之言也不无道理,因为白崇禧伤腿之后已去广州治伤,现在夏威又要离队回家养病,部队中得力的战将已没有几个,而往后的日子也更为艰难,想起这些,黄绍竑也舍不得夏威离去。但黄绍竑是个非常果断之人,他处事毫不犹豫,他那敏捷的手腕,似乎可以随时握住天上转瞬即逝的闪电。

“司令,自恩隆出发时,煦苍已患重病,他能坚持到达南宁已非易事。”黄绍竑对马晓军道,“健生到广州治伤去了,我看也该让煦苍回容县老家养病。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们此后,吉凶难测,都在一起赔光了岂不可惜!”

“那就让他去吧。”马晓军同意了。

“望司令,季宽多加保重,我虽回籍养病,但心在军中,招之即来!”夏威随即换装,仅带随从一人,装扮成流离失所的百姓,扶根竹手杖,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且说黄绍竑指挥部队刚刚渡过邕江到达南岸,即发现亭子渡口的浮桥上,人马杂沓,一支部队正在仓猝渡河南撤,黄绍竑忙派人前去探看,回报道:“那是刘震寰和黄明堂的粤桂军,他们正从城内撤出。”

黄绍竑冷笑一声,说道:“你会金蝉蜕壳,老子会釜底抽薪,猫精老鼠也精,看谁滑的过谁!”

刘震寰和黄明堂的粤桂军渡过邕江之后,便往钦廉方向急急退去。黄绍竑自知难以在广西立足,便也取道亭子圩、吴村圩,跟着刘、黄部队的后面,向广东南路方向退去,天明后,马晓军和黄绍竑率部到达吴村圩,一夜急进,部队已相当疲乏,黄绍竑遂下令在吴村圩打火做饭,歇息两小时。

不久,军需官来报:“刘震寰、黄明堂的部队刚过此地,村庄已遭洗劫,百姓逃匿一空,无法筹到粮食。”

马晓军忿然道:“刘、黄的部队纪律太坏了,沿途抢劫,老百姓都逃走了,跟在他们后头,我们连粥也别想找得吃。”马晓军虽然胆小怕事,缺乏主见,但他的部队里军校出身的军官多,纪律和训练方面比别的部队高出一筹,因此,看不起刘震寰和黄明堂这些杂牌部队。

黄绍竑不断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沉思了一会说道:“找不到吃的倒还是其次,我们这样跟着他们一路瞎跑,刘震寰一旦追究起我们不执行命令的事来,恐怕就不好办了。”

黄绍竑的话,正捅着马晓军的那块心病,他忧心忡忡地说道:“论实力,他们的兵比我们多几倍,现在他们逃跑要紧,奈何不了我们的,可是到了广东之后,我们就很难对付了。”

“很可能要把你我军法重办,也可能把我们的部队缴械。”黄绍竑说道,“否则刘震寰是不能向陈炯明交待他放弃南宁的责任的。”

“嗯,你……你说我们该怎……怎么办?季宽,我们得快拿主意!”马晓军一到了紧急关头,便没了主意,眼巴巴地望着黄绍竑说道。

黄绍竑毫不思索地说道:“反正不能再跟着刘震寰和黄明堂后头走了。我们即由吴村圩转向东,经桂境的那马、那连圩,然后进入粤属的灵山县整理,到了那里看情况再说。”

马晓军听了不由又踌躇起来,说道:“我们不服从刘震寰的命令,擅自撤出南宁,已是违抗军令,现在又不跟大队?走钦廉,而转向灵山县,岂不更增加他们的怀疑和不满吗?日后见面怎么交代呢?”

黄绍竑冷冷地道说:“这年头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日后,日后,日后他刘震寰和黄明堂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个样子呢?”

马晓军既拿不出主意,便只好依从黄绍竑了。部队在吴村圩找不到吃的,只得饿着肚子,勒紧皮带,折向东去,彻底和刘震寰、黄明堂的部队脱离了关系。

正文 第九回 军情危急马晓军胆怯逃北海 前途渺茫黄绍竑流窜粤桂边

话说黄绍竑要将部队开赴粤境的灵山县整顿待命,司令马晓军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但又想不出摆脱窘境的办法,最后还是听从了黄绍竑的安排,决定取道桂境的那马坪、那连圩进入粤境的那楼圩,向灵山县前进。

这一日,黄绍竑率队离开吴村圩,后边便跟着响起激烈的枪声,广西自治军尾追而至,黄绍竑只得且战且走,所幸自恩隆出发以来,便无日不在行军中激战,所部虽减员严重,但对打仗和走路已成家常便饭,因此倒也能应付得过来。当进入那马灯时,忽见一条河流挡在面前,此河虽算不得大,但时值暴雨过后,山洪暴发,浑浊的河水卷着树枝、房板、房草,往前汹涌奔腾而去,那气势却也吓人。河边无桥可过,徒涉更不可能,只有一只小木船,系在河边一株古柳上,被怒涛撞击着,拉扯着随时将要随波逐流而去。渡口上下,空寂无人,大概是枪声把船夫和待渡之人吓得早已躲藏起来。马晓军和黄绍竑急急来到河边,此时后面枪声已经迫近,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紧急时刻、马晓军不由叠声叫起苦来,忙惊慌地询问左右。

“这是何处?”

因无向导,官兵中又无本地之人,左右皆摇头不能答。

一名卫士,偶见河边的野草丛里,竖有一块残断的石碑,忙跑上前去,扒开草丛,只见那石碑上端端正正地镌刻着三个大字——“那马渡”。卫士忙跑回向马晓军报告道:“司令,此地名叫那马渡,这河,想必也叫那马河了。”

马晓军一听“那马渡”三个字,顿时只觉得头顶轰地一声震响,双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左右忙将他扶住,惊问道:“司令,司令,你怎么啦?”

马晓军并不回答左右的话,却只是胡乱地向黄绍竑摇手,颤颤兢兢地命令道:“季宽,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渡河,快……快撤退!”

“为什么?”

黄绍竑沉着地问道。他已经命令一个排的官兵,登上那只孤舟,准备渡河了。

“你不知道,这里名叫那马渡,‘那马’和‘拿马’,是一个音,我……我……我不正是姓马吗?在此渡河,凶多吉少,快……快撤退!”马晓军结结巴巴地说道。

黄绍竑和卫士们听了简直要捧腹大笑起来,但是,形势太严重了,谁也笑不起来。黄绍竑那两只冷峻的眼睛紧盯着已经登上小木船的官兵,斩钉截铁般地说道:“为了全军的生存,不管是‘拿马’还是‘杀马’,我们现在都要抢渡过去,出发!”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浑身更加发起抖来,也不知这是吓的还是气的,他用手指着黄绍竑,骂道:“你……你目中,还……还……有……没有我这个司……司令?这支部队,姓……姓马,绝不能在……在此渡河!”

马晓军说着,又跌跌撞撞地奔到即将挥舟抢渡的那五十名官兵面前,气喘吁吁地下达命令:“回……回来!都……都给我,回来!”

不管怎么说,马晓军毕竞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官兵们见他下令不准渡河,也不敢放船而去,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有的已经从船上跳了下来。这时,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河中的浪涛也越来越猛,黄绍竑明白,如不及时抢渡过去,背水一战,只有全军覆没。他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非在此地抢渡那马河不可。这只孤舟,系着全军一千余人的安危,也系着黄绍竑的命运,时机不容他优柔寡断,也不容他向马晓军抗辩解释……

“司令,关于在此渡河问题,我刚刚口占一卜,乃大吉大利之举。”黄绍竑走到马晓军跟前,欣喜地说道。

“啊?”

马晓军惊奇地看着黄绍竑,他有些不明白,这位一向善战的黄统领,何时竟也学得此道。

“‘那马’,‘拿马’,‘撒马’音皆相近,然今观此河中奔涌不羁一泻千里之波浪,乃似万千之奔马也,应取‘撒马’之意方为贴切。”黄绍竑神秘地说道。

“有何根据?”马晓军眨着眼睛问。

“撒者,放开也。朱元璋之军师刘伯温有诗云:‘手摘击树子,撒入大海中’,岂不正瑞应司令今日在此渡河么了”

马晓军听了立即转忧为喜,愣了好一阵才忙问道:“季宽,这可是真的?那太好啦!我平生最信服刘伯温!”

黄绍竑也不再解释,只是向马晓军深施一礼:“我等托马司令之洪福,得在此渡河脱难也!”说罢,也不待马晓军吩咐,随即命令传令兵道:“要冯营长不惜代价,指挥后卫部队,抗击两小时,然后撤到此渡口渡河!”

黄绍竑又向那刚才从船上跳下的五十名官兵命令道:“登船,快,抢渡过去!”

那五十名官兵得了渡河命令,赶忙登船,立即向对岸抢渡,那只木船,象离弦的箭也似的,推波助澜,直向对岸冲去。登岸后,官兵们立即抢占地形,掩护渡河,那只木船,又由两名士兵划了过来。黄绍竑忙命两名卫士搀扶着马晓军,一齐登上木船,向对岸渡去。黄绍竑和马晓军登岸后,那只木船又划了回来,一批部队又乘船渡了过去,如此渡了十几船,这时冯春霖已完成掩护渡河任务,带着他那一营仅存的三十余名士兵,也急急赶到那马渡口,乘最后一趟木船渡河。这时,敌军已临近渡口,正用密集的火力扫射木船。

黄绍竑在对岸指挥火力掩护冯春霖渡河,冯春霖站在船头上,用手提机枪指挥士兵们向已冲到河边的敌军还击。木船由于中弹太多,开始下沉了,冯营长在纷飞的弹雨中挺身站在船头,毫不犹豫地将那支子弹已经打光的手提式机枪扔入河中,这时河水已经淹到膝头,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下一只暗红的酒葫芦,对着嘴,不停地喝着葫芦中的酒,水已淹到脖颈了,但他仍继续喝着,仿佛要把今生今世要喝的酒,都在这一刻中全都喝完才痛快。一个浊浪扑来,淹没了冯春霖和他那三十余名士兵,那只暗红色的酒葫芦,在河面打了几个旋转,便没了踪影。波涛中有个人在发出呼喊:“弟兄们,跟我来!”十几只脑袋,不甘于沉没下去,在波浪中起伏着,十几名士兵,浪里余生,竟爬上了对岸,黄绍竑急跑来看时,却没有冯春霖。一向不会流泪的黄绍竑,此时只感到两只眼眶里酸胀得难受。马晓军见全军大部在此危急时刻能安然渡河,真是大喜过望,忙命人找来香烛纸钱,就在那马河边烧祭一番,以谢神明之佑助。

黄绍竑渡过那马河之后,也不敢停留,仍向前以急行军速度前进,直到进入粤境边上的那楼圩,才完全摆脱了广西自治军的追袭。在那楼圩,黄绍竑命部队体整了两天,对残部也稍作了些整顿,然后拔队向粤境的灵山县进发。此时,部队的给养发生了问题。当由恩隆到达南宁的时候,刘震寰曾发给马晓军部一些广西军用钞票,这种钞票是陆荣廷、谭浩明旧桂钞作废后的代用品,在广西时,当兵的拿着它去购买物品,老百姓和商人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也不敢不卖。

可现在到了广东,便成了一堆废纸,一钱不值了。吃饭问题怎么办?在广西时,受自治军日夜追袭,每天除了打仗就是跑路,自治军是马晓军部队生死存亡的大敌,现在,吃饭问题便取代了自治军的威胁,甚至比在困境中的恶战还严重。马晓军虽然庸碌,但他手下的“三宝”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都精明强干,治军也较严,他们一向不准士兵强抢百姓财物,因此所部军纪较其他部队为好。在扶南一带剿匪时,因全军纪律好,又平息了匪患,当地百姓,还为马晓军立了生祠。现在,进入粤境,形同流寇、无依无靠,如果不加强约束部队,便会流为打家劫舍的匪伙,粤境之内,民风强悍,当流寇也不易生存。更何况黄绍竑是个心比天高之人,堂堂军校出身,他一向瞧不起绿林出身的陆荣廷、谭浩明等人,如今虽在困境中,却怎肯沦为草寇!但肚子问题怎么解决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现在已是午后时分,黄绍竑命部队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憩,士兵们三三两两,有靠在树身上睡觉的,有脱下衣服抓蚤子的,但是全军都是饥肠辘辘,一只蝉不知爬在树上的什么地方叫着——“饥呀——饥呀”。由于连日征战,黄绍竑的胡子长得怕人,他脸颊搜削,颧骨突出,衣衫破烂,只有那双眼睛仍然闪射着两道冷峻的光芒,加上束在腰上的武装带,使他更显得剽悍而沉着,富于冒险的拼搏精神。本来,他也是个酒色俱全,挥霍无度之人,吃喝嫖赌抽(鸦片)无所而不为,纸醉金迷,一掷千金。但是在险恶的环境中,他又能异常冷静而沉着,能吃苦耐劳,能与部下共患难。现在,他与士兵们一样,由早至午后,行军四十余里,尚粒米未进,饿得难受时,只是把腰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咽一口唾沫下肚。他此刻背着双手,在一棵大樟树下来回踱步,低头沉思。士兵们都在偷偷地着着他,他们见黄绍竑也和自己一样,挨饿得心慌,因此都不敢说饿。只有从那马河中死里逃生的一位老班长,正在津津有味地向士兵们讲述着广东名菜如何好吃:“弟兄们,那广州蛇王满的五蛇羹,你们可曾吃过?”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弟兄们,都摇了摇头,老班长更加卖弄地吹嘘起来:“蛇王满在广州开的食店招牌上写着‘蛇王满’三个大字,门上贴一联,上边写道;‘卖蛇始祖蛇王满,老手妙制五蛇羹’。那五蛇羹究系哪五种蛇制成,你们晓得吗?”

老班长见弟兄们还是摇着头,便又说道:“那五蛇羹是采用过山风、三线索、水律、南蛇、自花蛇制成。制作时,先把蛇壳拆骨后撕肉,加入鸡丝、火鸭丝、肉丝、冬菇、木耳及荸荠各款动物丝作配料,烩为蛇羹。加入老猫的则称为‘五蛇龙虎凤大会’,再添上果子狸的则叫‘五蛇龙虎斗’,那味道,真是清甜纯香美味可口……”

老班长讲得津津有味,直刺激得那些本来饭囊空空的弟兄们的肠胃加倍地蠕动起来,连黄绍竑这位堂堂的统领,也不由连连地吞起了口水,而那老班长仍在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黄统领此番是带着我们进广州去享福的,一进了广州,我就带你们到蛇主满去一饱口福,眼下么,弟兄们都要把裤带系紧点,把胃口留住,进广州时,才能放量大吃啊!”

黄绍竑不由抬眼望了那老班长一眼,马上想到中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对这位老班长,不由产生起好感来。黄绍竑又把武装带向里拉紧了一个扣眼,此时,竟奇迹般地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酒肉香味,他把嘴轻轻地啧了啧,暗自骂道:“妈的,想吃想癫了!”

他正在踱步苦思,忽听得那老班长破口大骂起来:“操他娘,当官的有酒有肉吃,我们当兵的连口水也喝不上,弟兄们,拿上家伙,跟我到圩里抢去,不能在这里白饿肚子!”

黄绍竑忙抬头看去,只见在前边百余米的地方,有个小酒馆,司令马晓军正在里边大吃大喝哩,那股使人馋涎欲滴的酒肉香味,便是从马晓军的餐桌上飘过来的。马晓军虽然在南宁丢了两皮箱金银钱财,但他腰上那只特大的皮匣子里,还有几根金条、戒指和一些光洋、东毫,因此每到一处,他不管别人有吃没吃,只顾自己到酒馆里吃喝。马晓军这一套,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奇怪。

“他能管得上自己的吃喝,也就不错啦!”黄绍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皮带又紧上一只扣眼。

“他妈的,手上有家伙,还怕没吃的?走啊!”

“走,到圩里去打打牙祭!”

那位刚刚还在吹嘘“蛇王满”的老班长,此时已拉上几十名因肚饿而骂骂咧咧的士兵,迳自朝圩里走去。黄绍竑见了,猛地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

士兵们回头一看,见黄绍竑的脸色凶得吓人,便一齐停下步子。

“回来!”黄绍竑接着大吼一声。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士兵,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如此训斥,竟使出老兵油子的性子来,冲着黄绍竑道:“黄统领,我们饿也是要被饿死,违犯军纪也是个死,你不如就此把我和弟兄们都毙了吧!”

“胡说!”

黄绍竑又大吼一声,由于用力过猛,又加连日吃不饱,今日断了炊,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片金星,赶忙闭上眼睛。

停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扭头吐掉口中的酸水,严厉地说道:“本统领今日也还粒米未进,难道不想吃饭吗?我们的部队是正规军,不是流寇土匪,谁敢胡来,我就毙了他!”

黄绍竑命令司号兵吹号集合,他登上路旁一个小土坡,对全军训话:“本统领现在重申军纪:一不准抢劫百姓,二不准占住民房,三不准强买强卖,四不准侮辱妇女。违者,即予枪决!”

这支部队由于平日纪律较严,现经黄绍竑重申军纪,顿时全军肃然。

“弟兄们,本统领也和你们一样,行军竟日,粒米未进。”黄绍竑喘了喘气,把那发软的双腿挺了挺,接着说道,“现在,我告诉你们,离此地二十里,有个陆屋圩,是个大圩镇,到了那里,我保证你们有餐饱饭吃。但谁要违犯军纪,我就先给他吃上一粒花生米!”黄绍竑说罢,用手拍了拍挂在腰上的手枪,那发青的面孔和长长的胡须,益发令人害怕。

队伍里没有一点声音,连刚才还在扯着嗓门叫唤“饥呀——饥呀——”的那只蝉,也不敢再出声了。黄绍竑接着下令,要营长、连长们整顿好自己的队伍,然后命令司号兵,吹号拔队启程。

司令马晓军已经酒足饭饱,他伸了个懒腰,见部队已经开拔,这才慢慢地从那小酒馆里走出来,带着两名贴身卫士,一边悠闲自得地剔着牙,一边慢慢地跟着丛伍后边走。

黄绍竑带着部队,沿途秋毫无犯,老百姓见这支队伍虽然衣衫破烂,但是纪律却很好,因此并不惊慌逃走。到了陆屋圩,黄绍竑命令部队就地休息,没有命令不准进入圩镇。

他亲自带了几名卫兵,到圩里拜会商会领袖。一位本地的绅士在家里会见了黄绍竑,黄绍竑自称粤军统领,声言奉命率部由广西开回广东,因长途转战,饷项接济不上,请商会设法资助。那绅士沉吟片刻,面有难色地说道:“今年以来,本地不断有军队经过,商旅阻断,民生凋敝……”

“先生,敞部系路过贵地,只求两餐一宿,不敢另有奢望。”黄绍竑谦恭地说道。

那绅士见这位军官言辞虽然谦谨,但看他一脸浓须,那双眼睛又冷冷逼人,心中便有些害怕,不敢拒绝,心想与其拒之徒遭损失,还不如化上几百元把这些瘟神快点送走。他略一沉思,便说道:“吃饭好说,只求贵部不要惊扰邻里。”

“本军皆粤中子弟,今入粤境,怎敢惊扰父老。”黄绍竑用粤语答话,那绅士更深信不疑,随即命人烧水煮饭去了。黄绍竑又借用了几间公用祠堂,即命卫兵出去传令,把队伍带进好内祠堂歇息。商会也着人将煮好的饭食送来,果然全军饱餐一顿,当夜尚能安歇。第二日,开过饭后,黄绍竑亲向商会面谢,然后严整部伍,开拔去了。所部仍是秋毫无犯,倒是使那绅士和场上民众感到惊奇,又不敢打听是何人的部队。黄绍竑见这个办法既然行之有效,便每日行之,如此一日两餐一宿均能解决便顺利地到达了灵山县。

却说黄绍竑把队伍拖到灵山县城时,全军仅剩下四百余人了。这支部队,由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时,有近两千人。

由恩隆而南宁,由南宁而灵山,千里转战,几乎每日都在消耗之中,却又得不到补充和休整。现在,这支失去依附,力量薄弱的孤军,象一只在海面上被风浪折腾得行将支离破碎的小船;海天茫茫,何处归宿?总之,它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风浪的打击了。到达灵山县城,黄绍竑将部队略加整顿,便向广西方面警戒,所部每日两餐,照例是向商会“打秋风”,度日艰难。马晓军虽然腰上的皮匣子里有的是东毫和银元,个人吃喝每日不愁,但对这支残破不堪陷入绝境的部队的前途,已失去信心。他眼下担心的是自己个人的命运和前途,失去部队,便失去在军界和政界生存的本钱,但如跟着残部流窜,恐怕连生命也难以幸存,他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焦灼不安,却又无计可施。黄绍竑早窥到马晓军的心病,于是建议道:“司令,我们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我看,你是否出去走一趟?”

“上什么地方去?”

“北海。”

“啊?”马晓军扫了黄绍竑一眼,“去北海做什么?”他虽然信任黄绍竑,那是因为黄绍竑能给他带兵打仗,但又不能不暗中提防这位统领篡位的野心。他害怕黄绍竑此时把他支走,带着部队去投奔了他人,夺去他这副本钱。

“刘震寰和黄明堂恐怕还会在北海,司令何不去向他们请示机宜。”黄绍竑道。

“嗯。”马晓军眨了眨眼睛,转而一想不妥,他是违抗刘、黄增援南宁的命令,事后又擅自撤退到灵山来的,到北海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们军法究办?黄绍竑定是在打他的主意。想到这里,他把桌子一拍,指着黄绍竑骂道:“黄季宽,我平日待你不薄,将你视作心腹股脆,在此危难之际,你却想借刀杀人,篡军夺权,这办不到!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这支部队就永远姓马!”

“唉!”黄绍竑喟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这支部队虽只剩四百多人,但关系仍属刘、黄系统,不去找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黄绍竑把两手抱在胸前,独自走了一圈,回头望着马晓军,说道:“当然,对刘、黄二人不可不防。司令可带参谋陈雄一同赴北海,住下后,可着陈雄前去探听刘、黄对我们的态度,再相机行事,如不济时,可从北海搭船下广州,直接找军政府请示机宜,便可解脱部队目下的困境。”

马晓军经黄绍竑这么一说,茅塞顿开,有如拨散云雾面睹青天一般,连连点头道:“可行,可行。”

次日,马晓军把几位营长请到司令部来开会,他对大家说道:“我们到灵山仅是暂避,关于今后之前途不可不慎重考虑,为此我准备偕参谋陈雄去北海向刘震寰、黄明堂请示机宜,我走后,部队交由黄统领指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习惯地看着黄绍竑,由他拿主意。黄绍竑沉思良久,方才说道:“司令去北海请示我军今后之行止,甚有必要。只是在此非常时期,全军无依无靠,无粮无饷,司令又不在军中,我才疏学浅,恐难孚众望呀!如有差池,亦难向司令交代……”

“季宽,你不行还有谁能代替我?你就暂时为我把这副家当管起来吧!”马晓军当即打断黄绍竑的话,又交代一句,“诸位今后听季宽的就象听我的一样,一齐把部队维持好。”

有了马晓军这句话,黄绍竑才说道:“既然司令和诸位都看得起我,又受命于危难之际,却之不恭,但我只以一月为期,尚司令一月之内不回时,恐再难从命。”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便放心打点行装,偕同参谋陈雄,又带上两名贴身卫士,四人化装成商旅,登程往北海去了。

约莫过了一星期,陈雄独自一人匆匆回到灵山,黄绍竑忙问:“杰夫,司令呢?”

“搭船往广州去了。”

陈雄说罢,疲乏地坐到凳上,神情显得凄惶颓然。黄绍竑忙命人取来鸦片烟枪,与陈雄两人躺下,各自过了一番烟瘾,陈雄这才把他陪马晓军上北海找刘展寰、、黄明堂的遭遇详细说了。原来陈雄和马晓军到北海后,马晓军不敢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只是由陈雄去找驻北海粤军中一位任参谋长的老同学打听情况。那位老同学一听,忙阻道:“你们绝对不可把部队开来廉州,刘震寰和黄明堂已商定好,等你们一到就缴枪。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告诉你,请千万不要对外人说。”陈雄将此事报告马晓军,马晓军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半天才说道:“既如此,那只有去广州找陈炯明才能解决了,你明天就回部队去,叫季宽听候我的消息吧!”陈雄便和马晓军在北海分手,转头回灵山来了。

听陈雄如此说,黄绍竑倒并不惊慌,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从此,便绝了往依刘震变和黄明堂的念头。可是,不投粤军,又到何处安身呢?这灵山县也属粤境,值此天下汹汹,两广势同水火,这灵山县绝不可能是他息影的世外桃源。这支力量单薄又脆弱的部队,现在只有四百多人,而且装备杂乱,枪支有九响、大什、土造七九、六八和粤造六八、七九。白崇禧、夏威这两位得力的军官已离队养病,晓勇善战的营长冯春霖又战死了,总之,这支部队眼下是无法独立生存的。黄绍竑要马晓军出去活动,给部队找出路是其一,但在此险恶的环境下,有马晓军这样一位司令在身旁掣肘,恐怕这支部队会灭亡得更快。黄绍竑本是个不受羁绊的干才,时刻想着个人的发展,他并非不想取马而代之,只是这支部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首要的是维系军心,争取生存。马晓军走后,一去渺无消息,黄绍竑一筹莫展,他那腮上的胡须,象春草般竞长,两只眼窝深陷,颧骨更为突出,使人很难相信他是才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听说李宗仁在玉林五属混得不错。”黄绍竑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和李宗仁、白崇禧都曾经是桂林陆军小学的同学,又曾在禄步圩突破粤军的防线时并肩战斗过。灵山离玉林一带不远,李宗仁在玉林的活动,他也略有所闻。

“杰夫,你到李德邻那边去看看怎样?”傍徨中黄绍竑对陈雄说道。“离此地九十多里,便是玉林五属兴业县的城隍圩,据说李德邻部下的统领俞作柏在那里驻扎。俞作柏是我们保定军校的同学,你先去他们那里看看,顺便打听一下玉林方面的情况。”

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黄绍竑也要设法抓住它。他知道眼下跟广东方面联系不上,这四百余人的小部队又都是广西人,在粤境是无论如何也生存不下去的,要想活,还得要在广西打主意。

“行,我先去看看。”陈雄赞成黄绍竑的主张。既然广东没有出路,就要在广西找立足点,以便尽快摆脱这种不死不活的局面。第二天,陈雄带着一名随从,照样扮成商人模样,向广西境内的兴业县城隍圩走去。

在贵县罗泊湾打劫了马君武省长船队的俞作柏,又如何到了兴业县的城隍圩来了呢?原来,自从粤军离桂后,李宗仁又回到了玉林。这时候,广东方面,孙中山与陈炯明的矛盾,已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们都无暇顾及广西。陆荣廷旧部刘日福已扯起广西自治军的白旗,自封为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纠合陆云高、陆福祥、蒙仁潜等人向南宁进逼,声言驱逐“反骨仔”刘震寰,广西各地,已成无政府状态。李宗仁感到原先陈炯明委任的“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已经毫无作用,遂在这年五月下旬,在玉林通电将所部称为“广西自治军第二路”,自封总司令。李石愚、何武仍分任第一、二支队司令,俞作柏、钟祖培、伍廷飏、陆超四人为统领。因俞作柏一向胆大妄为,在贵县罗泊湾袭击马省长的船队,使李宗仁大受难堪,李宗仁对俞作柏部驻在这水陆交通发达的通衢大邑很不放心,怕他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便把俞作柏由贵县调至兴业县的城隍圩驻扎,兼尽剿匪之责。

却说陈雄赶路心切,九十余里路一天走完,到城隍圩投宿后,问清了俞作柏部的驻地,便去见俞作柏。在司令部里,两人见了面,俞作柏见陈雄一身商家打扮,颇感诧异地问道:“老弟不是与黄季宽、白健生、夏煦苍同在马晓军那里恭喜么?为何改弦更张,从事买卖了,想必是发了大财啦?”

陈雄从头上取下那顶广式凉戴,往桌上一放,笑道:“饭都没得吃了,还发什么财啰!”

俞作柏摇着头说道:“老弟,我得知你们驻在百色,那个地方,有的是烟土,不是发财的好地方么?不要在我面前装穷卖苦了。”

陈雄道:“你老兄消息也太闭塞,我们早已不在百色了。”

“现在何处?”俞作柏问道。

“灵山。”陈雄道。

“哦——何时到的灵山?”俞作柏这才想起,“怪不得前些天我听说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开到了灵山,正想着人前去仔细打探,不想却是你们。”

陈雄这才把他们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部缴械后,黄绍竑被俘,他和白崇禧、夏威等人逃到贵州边境一带,集合残部,汇合逃出虎口的黄绍竑,到恩隆集结,从恩隆奉命开赴南宁增援,从南宁撤退后到达灵山的情况,一一向俞作柏说了。俞作柏听完,那两条野蚕眉禁不住从上一耸,诡谲的大眼睛接着又眨了眨,咧开嘴,“哈”地一声笑了起来,说道:“啊嗬,老弟你们倒是受苦了。来人哪!”俞作柏忙对勤务兵吩咐道,“快去备一桌上好酒席,让我为杰夫同学压惊,洗尘!”

不多时,勤务兵便来回报,酒席已经备好。俞作柏便邀陈雄到后厅入席,俞作柏招待得非常殷勤,酒阑,俞作柏问道:“黄季宽准备把队伍拉到何处去呢?”

“这事,眼下还没个准。”陈雄道。

俞作柏眨巴着那两只大眼,对陈雄说道:“我们大家都是同学,你回去跟季宽说吧,叫他不要再流窜了,我这里兵精粮足,还可以养很多的兵,让他从速把队伍开到我的防区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陈雄望着俞作柏那双诡谲而森冷的大眼睛,他觉得那是两只不可测的深潭,谁要跳下去,准有灭顶之灾,心里不觉一征,但见俞作柏殷勤好客,热情款待,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答道:“难得健侯兄一片诚心厚意,回去我一定跟季宽说。”

第二天,陈雄一早起来,便向俞作柏告辞,俞作柏又亲自赠送陈雄二十元毫银作旅费,并一再叮嘱道:“回去跟季宽说,叫他快点把队伍开过来。”

陈雄答应着,登程仍往灵山,回去向黄绍竑复命去了。

“杰夫,常言道:‘币重言甘者诱我也’,这俞大眼虽是同学,但他对你过分客气,且又急切劝我把队伍开过去,不可不疑。他,连马省长的枪也敢缴,何况我们?”黄绍竑听了陈雄的回报,一边将着腮上的胡须,一边疑虑重重地说道。

“是,我也怀疑俞健侯心术不正。”陈雄很赞成黄绍竑的判断,但又忧心仲忡地说道,“马司令一去渺无音讯,灵山又不可久待,我们该到何处安身呢?”

黄绍竑没有说话,只是将着胡须踱步沉思,心事重重,很费踌躇。广东待不下,广西又回不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到苦闷处,黄绍竑不由仰夭长叹:“难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黄绍竑安身立命之处?”

正文 第十回 口蜜腹剑俞作柏欲施虎狼计 穷池之鱼黄绍竑投奔李宗仁

上回书说到,俞作柏甜言蜜语,殷勤招待了陈雄一番,请陈回灵山后让黄绍竑把队伍开到兴业县城隍圩来驻扎。俞作柏之意,并非真的关心他的老同学黄绍竑眼下的危难处境,而是乘人之危,欲将其诱骗前来,包围缴械。俞作柏自袭击班师粤军,缴获了一些枪械后,又接着打劫了马省长的船队,掳获大批枪支和现款,所部实力大增,俞作柏官至统领,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现在见黄绍竑走投无路,正是下手的极好机会,如果再把黄绍竑这几百人枪抓过来,在李宗仁部下,他便是手屈一指的人物了。将来,说不定有一天还能独树一帜,横行天下呢。俞作柏越想越美,那双大眼睛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每日只是喝酒作乐,专等黄绍竑前来上钩。可是,陈雄回灵山之后,好几天过去了,却并不见音讯。俞作柏等得渐渐不耐烦了,忙着人到灵山去暗中打听,几天后,打听的人回报,说探得黄绍竑仍在灵山驻扎,并无开拔兴业县城的动向。俞作柏估摸,黄绍竑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必定疑虑重重,举旗不定,尚不肯轻易上钩。俞作柏直把他双老大的眼珠转了不知多少转,本想率领自己这两营人马,前去偷袭灵山,将黄绍竑等人一网打尽,但又担心自己力量不够,且黄绍竑又诡计多端,剽悍善战,也不是好对付的,弄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岂不丢人现眼?俞作柏左思右想,一时苦无良策。不吃掉黄绍竑吧,心里总感到痒痒的,吃起来吧,又觉得那是块梗喉的骨头,不好张口。俞作柏在他的司令部里转游着,急得直骂娘。思忖了半日,不觉想到了李宗仁,自己力量不够,何不报请李宗仁再调两营人马前去围剿,用四个营对付四百余人,他黄绍竑纵是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想到这里,俞作柏把眼珠骨碌一转,“哈”地一声暗自笑了起来。但一想又觉不妥,李宗仁的为人俞作柏是深知的,要他干这种明火执杖之事,他是绝对不肯的,怎办?俞作柏又把银睛贬了几眨、顿时计上心来,“哈”地一声笑,忙唤道:“来人呐!”

副官忙跑了进来,问道:“统领有何吩咐?”

“备马。”俞作柏命令道。

副官即着人将俞的坐骑牵来,俞作柏带上几名随从卫兵,骑上马急急奔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俞作柏到了玉林,在司令部里见到了李宗仁,便说道:“总司令,我近日打探得一宗上好买卖,不知你肯不肯做?”

李宗仁看见俞作柏那双诡谲的大眼睛不断地眨巴着,估计他又在算计着什么歪门邪道,忙说道:“健侯呀,我让你率部驻扎兴业县城隍圩,是要你在那里剿匪练兵,你又想到什么做买卖上的事情去了?”

俞作柏“哈”地先笑了一声,又把一双大眼眨了眨,这才说道:“我是想给总司令挣一笔可观的本钱啊,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们只在玉林想坐大,何日才成得大事?”

李宗仁见俞作柏说话尽拐弯弯,更断定他此来必有企图,但俞作柏做事一向敢作敢为,截击班师粤军,夜袭马省长船队,他皆独断专行,并不请示,这次为何竞专程由城隍圩跑到司令部磨起嘴皮来了呢?李宗仁想了想,便断定俞作柏不是因为上次打劫马省长受到训斥后有所收敛,遇事先来请示,而是碰上了硬对手,不好下手,来请求支援的?李宗仁便追问道:“到底有何事,请扯直说来,休得拐弯抹角的。”

俞作柏忙凑近李宗仁的耳边,说道:“黄季宽那个鬼仔有好几百条枪已到了灵山,正是穷池之鱼,走投无路之时,我看把他们收拾算了!”

李宗仁听了忙正色道:“这哪能是人干的事!你上次搞到马省长头上,已属不仁;这次又想乘人之危动黄季宽的手,更属不义。古语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健侯,当个军人,也要正派呀!”

俞作柏如何听得进李宗仁这一套,什么仁呀义呀的,在他眼中吃掉对手扩大实力便是高于一切的准则,只要手上有实力,兵多将强,有大片地盘,便可名正言顺,无论讲仁道义都有人听,否则,那不过是隔着靴子搔痒,给聋子念经罢了。俞作柏当然明白,不管李宗仁嘴上仁呀义呀说得如何动听,但他脑子里日思夜想的不也是扩充实力,抢占地盘吗?只不过李宗仁做得不太露骨,显得“文明”一些而已。假如当初俞作柏不用动武,而是把马省长请到贵县或者到玉林开府,由马省长任命李宗仁为什么总司令之类的名义,由李宗仁收拾广西残局,马省长做个傀儡省长,那李宗仁不知要怎样感谢俞作柏呢。然而俞作柏到底是俞作柏,他做事喜欢痛快,既然手里拿着的不是吹火筒,带的也不是纸扎的人马,且不说战场上真枪真刀的厮杀俞作柏感到过瘾,便是明火执杖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他也在所不辞。在这样的年代里,本来就兵匪难分,因此俞作柏倒也不怕李宗仁责怪。虽然在贵县他打劫了马省长的船队,受到了李宗仁和马省长的责骂,但事后李宗仁仍将从马省长卫队营缴来的几百支好枪任由俞作柏扩充一个步兵营,还提拔俞作柏营里的连长,俞的表弟李明瑞为营长,把俞作柏由营长升为统领,并且还滑稽地导演了一场土匪打劫马省长船队的闹剧。李宗仁既扩充了实力,又博得了好名声,只有俞作柏暗中“哈哈”自笑,连连好几天都眉飞色舞。现在,李宗仁不同意吃掉黄绍竑,无非是不同意吃得太露骨,因此俞作柏把眼一眨,干脆地说道:“黄季宽目下势单力薄,正在走投无路,我们如果不动手,别人也会下手的。先把枪缴过来,黄季宽愿干,看在老同学份上,可以给他个营长当当,不愿干,送他笔路费,打发走掉了事。”

李宗仁仍摇着头,坚决地说道:“大家都是同学,有难不扶已是有惭,还要落井下石,更是不该!”

俞作柏见李宗仁横直不答应,自己这两营人马又对付不了黄绍竑斌,眼看到嘴的肥肉吃不着,心里怏怏而退。李宗仁见俞作柏心里不痛快,又想灵山县距城隍圩仅九十余里,他担心俞作柏瞒着他带兵去缴黄绍竑的枪,黄绍竑必然拼死抵抗,到时一定两败俱伤,一则大损实力,二则别人定会以为俞作柏所为乃是奉李宗仁之命,岂不有损名声。其实,黄绍竑等人自退出南宁后,李宗仁早已密切注意其行踪,黄绍竑到达灵山,李宗仁也有所闻。俞作柏想的是吃掉黄绍竑,李宗仁想的知是把黄绍竑请来当他的第三支队司令,因此他怕俞作柏铤而走险,闹出乱子,现在不如先把俞作柏稳住,对黄绍竑那边,再作打算。

“健侯,你回来。”李宗仁对正走出司令部的俞作柏唤道。

俞作柏见李宗仁唤他回来,忙折回季宗仁跟前,用那双略带嘲讽的大眼盯着李宗仁,笑道:“动手吗?总司令!”

李宗仁摇摇头,神秘地笑道:“我掐指一算,黄季宽现在已经不在灵山县城了。”

“啊?”俞作柏诧异地睁着大眼,但他也毕竟是个机敏之人,随即说道,“风声鹤唳,恐怕他们也不敢在灵山久待。不过,谅他们也走不出粤桂边境这几个县,我们多调点人,前后围堵,看他黄季宽往哪跑!”

李宗仁还是摇着头,慈和地笑道:“健侯,我想帮黄季宽一把忙。”

俞作柏“哈”地笑了一声,说道:“寒天的麻雀,任你撒多少食也不会进笼的。黄季宽那个鬼仔,精得很哩!”

俞作柏便把陈雄来城隍圩看虚实,他请黄绍竑拔队来城隍圩驻扎的事向李宗仁说了。李宗仁听了直把个头摇得象货郎的手鼓一般,说道:“你欲乘人之危,骗黄季宽上钩,心术不正!那黄季宽也非等闲之辈,如何肯自投罗网。”

说罢,仍不断地摇头。俞作柏感到有些纳闷,便问道:“你准备怎的帮他?”

李宗仁徐徐说道:“我想请你到容县走一趟,把季宽的胞兄黄天泽和正在容县家中养病的季宽部下的营长夏威请到玉林来。”

俞作柏把那双大眼眨巴了十几下,也摸不透李宗仁命他容县之行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又不便多问,只好答应一声:“愿往!”便仍带着那几名随从卫士,骑上马,怀里揣着李宗仁给黄天泽和夏威的两封亲笔信函,向容县方向策马而去。

再说黄绍竑在灵山县城住了十几天,无依无集,前途渺茫,想了许久,也无处投靠和安身,况且,灵山县也不能久驻。黄绍竑想得烦脑,除了不住地将着腮上的胡须外,便是喝酒驱愁,在这走投无路之时,他不禁想到了老家。因他是广西容县黎村圩山嘴村人,和夏威、韦云淞、陈雄等都是容县的名门大族,回到老家,估计可以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把容县作为一个暂时休息待机的地方,然后再派人到广东方面去联络,以图发展。打定主意后,黄绍竑便准备离开灵山取道粤桂边境的檀圩、武利圩、张黄圩、公馆圩、白沙圩、山口圩、青坪圩到廉江城,然后再经化州、高州、信宜折入广西境内容县的黎村圩。

驻灵山的前几天,恰遇广西清乡司令施正甫的部下统领陆清也由宾阳、横县方面率百余人枪退到灵山来。由于黄绍竑部和陆清都是被广西自治军追击退出桂境的,因此到了灵了山倒也能和睦相处。现在,黄绍竑要走了,便把行军路线和去向通告陆清,问其是否愿意同行。陆清也是势单力薄,走投无路的,见黄绍竑要走,自己仅有百余人枪,独立行动无以生存,便表示愿意同行,到了容县再说。

一路行军,还是按照黄绍竑的那个老办法,申明军纪,严整部伍,到了大小圩镇,便派人到商会接洽,要求提供两餐一宿,沿途倒也平安无事。这样,一直走了八天,眼看离廉江城已经不远了。这天中午,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便衣人员回报,廉江城里住着大批粤军,已紧闭城门,严加戒备。黄绍竑闻报,觉得情况严重,忙登上路旁的高坡,用望远镜观察廉江城的情况。果然,城门已经紧闭,城墙上隐约可见伏兵,城外行人绝迹,气氛紧张,大约粤军已经得知他们将要经过廉江城的消息,正在张网待鱼了。黄绍竑放下望远镜,愁眉紧锁,拈着胡须一言不发。他这几百人无论如何冲不过高墙深垒戒备森严的廉江城的,现在正是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也许这便是他的最后归宿了,想到这里,心中不觉感到一阵酸楚,一双冷冷的眼睛,只是颓然地盯着几里路外的廉江城。正在这时,卫士来报:“统领,有人要见你。”

黄绍竑一回头,只见卫士引着个三十来岁绅士打扮的人过来,他一见来人,立刻惊呆了,那人却亲切地向他喊道:“季宽弟!”

“四哥,你怎么在这里?”黄绍竑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胞兄黄天泽,想不到异乡见亲人,黄绍竑又惊又喜,也忙喊了黄天泽一声。

黄天泽见到了自己兄弟,也是惊喜参半,他如释重负地说道:“我已经在此等了三天三夜,现在总算等到你了!”

黄绍竑听了,更感诧异,因为他由灵山出发的行军路线,只通知部下几位营、连长和那位愿跟他一路同行的陆清,别人是根本不知道的,更何况他胞兄天泽现今住在容县老家,更不可能知道他流窜的行踪。黄绍竑见他四哥说话蹊跷,忙问道:“四哥,你怎的知我要经过廉江?”

“有一个人算过你必经廉江城,因此托我在此专候。”黄天泽神秘地说道。

“什么人竟能算出我必经此地?”黄绍竑疑惑地望着黄天泽,“想必四哥到庙里烧过香,求过签?”

黄天泽只是笑而不答,好一会才摇着头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把队伍停下,跟我到前边那个小酒馆里慢慢谈吧。”

黄绍竑遂命令部队派出警戒,原地休息,又着陈雄到廉江城去与粤军洽商,说明自己也是粤军,刚由广西退回粤境,准备到化州方向去,请予放行。黄绍竑安排好了之后,这才跟着黄天泽到路旁一家小酒馆里去,拣僻静之处坐下,黄天泽要了两份酒菜,见四座无人,便从贴胸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黄绍竑,说道:“这是玉林李司令德邻致你的信函。”

黄绍竑拆开展阅,信中洋滋着李宗仁热情的问候和对黄绍竑目下所处环境的关怀,特托天泽兄专程前去慰问。并说出于同窗之谊,袍泽之情,他愿助黄一臂之力,以度难关。

黄绍竑看毕,只是不断地拐着胡须,却并不说话。

“季宽,”黄天泽见黄绍竑不说话,忙劝道,“李司令在玉林五属整军经武,修明地方吏治,民众能安居乐业,因此很受地方爱戴,我看他将来前途无量。他见你身处窘境,才请我携带信函在此专候,希望你能到玉林去和他一道共谋大业。”

黄绍竑仍然沉默不语,他不断地将着腮上的胡须,由于用力过重,已经把几根又粗又硬的胡须拔断了,但他似乎还没感受到。可以看出,他正在权衡着下最后的决心。

“季宽,”黄天泽又说道,“你这几百人,军不成军,伍不成伍的,无依无靠,这样下去,不是自取灭亡吗?李德邻对我说:‘你告诉季宽,到廉江城后,如果继续东进,就要经过化州、高州,前途困难重重,后果不堪设想,请他慎重考虑。’李德邻现在是给你雪中送炭啊!”

“如果我去投奔李德邻,他准备给我什么职务?”黄绍竑用那双冷峻的眼睛盯着黄天泽问道。

“李德邻对我说,如果你愿意把队伍开过去合作,他将任命你为他的第三支队司令;如果你不愿与他合作,他准备赠送你一笔可观的军饷,何去何从,由你自决。现在,夏煦苍正带着李德邻赠你的那笔军饷,在陆川县的车田圩等候,你若不愿回广西的话;可派人跟我到车田圩去把军饷取来。”

李宗仁是仁至义尽,黄绍竑还能说什么呢?在此山穷水尽的时候,李宗仁向他伸出了救援之手,他若不抓住这只手,便要从绝路上滑落下去,他的前途,他的性命,都将化为乌有。尽管黄绍竑富于冒险精神,又是个极不安于现状之人,当然也不甘愿屈居李宗仁之下,但此时此地,别说李宗仁向他伸出一只热情的手来,便是什么人向他抛过来一只如丝的救生线索,他也会紧紧抓住不放的。

“我决定投奔李德邻!”黄绍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吐出这句关系重大的话来。

“好!”黄天泽舒了口气,既为完成李宗仁的使命而高兴,又为胞弟黄绍竑的前途有了着落而宽心,“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今日你便可绕道而行,直奔广西的陆川县车田灯去会夏煦苍。”

黄绍竑却摇着头,说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黄天泽见黄绍竑如此说,深恐有变,忙说道:“一言既出,驯马难追,季宽你说话可要算数呀,怎么又变卦了?”

“李德邻现在自称是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总司令,而我的部队自百色被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刘日福包围缴械后,我与白崇禧、夏威重整旧部,从部之后,一直和自治军作战。部下官兵,对自治军皆心怀深仇大恨。四哥,你可知道,我为何蓄着这一腮的大胡须?”黄绍竑抚着腮上的黑须,心情显得悲壮激昂,他接着说道,“自治军刘日福缴了我们的械,我在百色不幸被他们抓获,后来多亏朋友从中斡旋,方才留得一命,这是我从军以来最大的一次耻辱,我留着这胡须,便是永不忘记那次的耻辱与仇恨!我与我的部下怎么也不曾想到,转战千里,与自治军拼死拼活,到头来还得投靠自治军!”

黄天泽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担心部下不明真相,会发生哗变。”黄天泽沉思了一会,说道,“既如此,我跟你留在军中,一同开导官兵们,不管怎么说,眼下你只有这一条路了。”

“不必!”黄绍竑果断地摇着头,“倘发生意外,连个传信之人都没有了。四哥可由廉江即日往陆川车田圩夏威处等我,五日之内,我若不到车田,便是发生了不幸,四哥也不必去搜寻我的遗骨,只与李德邻报个信则可:就说我黄绍竑没有失信,只不过天有不测之风云,此生不能与他共谋大事!”

“季宽弟!”黄天泽紧紧地抓着黄绍竑的双手,热泪盈眶,不忍分离。

“四哥,你走吧!”黄绍竑说得那么平淡,那么随便,仿佛兄弟之间,并无手足之情可言。

黄天泽见天时尚早,更知黄绍竑路途多艰,随即勉励了他一番,便就这小酒馆里告别,径直往广西陆川县车田圩会夏威去了。

黄绍竑与兄长别过,回到部队,陈雄也从廉江城回来了。据陈雄报告,他到城内与粤军的官长交涉了半天,总算获准通过。但粤军不准他们入城,须在武装监视之下绕道而过,否则将予以包围缴械。陈雄忧心仲仲地说道:“季宽,廉江虽然可以通过,但是前边的化州、高州、信宜都是广东西部的重要县份,那里一定会有更多的粤军驻守,他们也能让我们通过吗?”

“反正天无绝人之路!”黄绍竑冷冷地说了一句,关于投奔李宗仁之事,他此时连陈雄也只字不提。

既然廉江驻军同意过境,黄绍竑便决定立即通过,以免发生不测,他整顿好部队,马上出发。这支几百人的部队,虽然军服破烂不堪,但由于经过千里转战,现在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加上部伍严整,更显得凛不可犯。廉江城上的粤军,虽严阵以待,但也不敢轻易动手,黄绍竑便顺利地通过了廉江城,却并不折向广西陆川方向,而是按行军路线,仍向化州方向前进。黄绍竑明白,不能转弯过快,否则便会翻车的。当夜宿营,他独自一人,挑灯静观粤桂边境地图,直到半夜,方才睡去。次日,黄绍竑仍旧下令向化州前进。他自己则一路走,一路思考计策,待部队行到一处名叫石角圩的地方时,他立即发出命令,停止前进。原来,这石角圩乃是南北两条大道的交叉点,向东是去化州之路,向北则是进入广西境内陆川县的道路,昨晚黄绍竑夜观地图,苦苦思索,便是选定石角圩作为进入陆川之转折点。现在,石角圩已到,黄绍竑命令部队集合,进行训话:“弟兄们,我刚才得到确实情报,廉江城的粤军已与化州的粤军联系好了,准备夹击消灭我们。现在情况紧迫,必须变更行军路线,转向北方,进入广西的陆川境内暂避!”

黄绍竑面色严峻,表情沉着,说完之后,用眼睛迅速扫了一只廷全体官兵,还好,官兵们并无异样举动,仍象过去危急时刻那样向他投以信赖的目光。大概是因为昨天在经过廉江城时,粤军戒备的姿态给黄绍竑部下官兵的印象太深刻了,因此黄绍竑稍稍一提“敌情”,部下便信以为真,跟着向北,折向广西境内的陆川县。

从石角圩向北走之后,全是乡村便道,也无重要城镇,因此途中没有遇到粤军阻挠。黄绍竑又约束部队,除到大些的圩镇食宿外,沿途并不惊扰百姓,一路行程,倒也顺利,三天之后便进入广西陆川县境,首途便抵达桂粤边境的大圩镇——车田。

部队还未进入车田圩,黄绍竑便老远看见夏威和黄天泽从好前的那蔸大榕树下向他跑来了,夏威一跑到跟前,便把黄绍竑一把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说道:“季宽,你到底来了,李德邻算得真准啊!”

黄绍竑把夏威的肩膀摇了摇,感慨万端地说道:“煦苍,我们今天能在此重新见面,也是一大幸事啊!”

夏威随即将李宗仁的委任状交给黄绍竑:“这是李德邻任命你为第三支队司令的委任状。”

黄绍竑接过委任状,一把揣到衣袋里,并没说什么,他至为关心的是军响,他的部队从上到下,除了几百杆步枪和少许子弹外,已再没有叮当作响的东西了。除了军饷之外,李宗仁的信用也是他极为关切的,因此一迸入陆川县,他便四处派出便衣人员进行侦察,特别是车田圩周围一带是否有李宗仁设伏的部队,他虽然决定投奔李宗仁,但对李不能不存戒心,这年头,谁都想吃掉谁啊!夏威见黄绍竑接过委任状后显得冷漠,料想他眼下关心的是军饷问题,便把手一招,随即走过一个挑着一担沉重物品的精壮挑夫,夏威命那挑夫放下担子,便把担子两头扎封得严密的萝筐揭开盖,两手各抓了一把东毫和光洋塞给黄绍竑,说道:“这是李德邻送你的军饷,他惟恐你还不想去玉林,想到广东那边去闯闯,因此送你的全是可以在广东通用的东毫和光洋。李德邻要我转告你:千万不要勉强,如你还要走的话,就不必去玉林,大家都是同学,后会有期。”

这时,派出去打探情报的便衣人员也纷纷回报,车田圩周围远近并无其他军队。黄绍竑心潮翻滚,方才真正相信李宗仁确是一番真心诚意,他一边手拿着一块锃亮的光洋,叮叮当当地敲着,那响声,仿佛是一只古筝弹奏出的清脆悦耳的乐曲,黄绍竑又把那些光洋和东毫在手里掂了掂,口里不住地说着:“李德邻啊李德邻,我黄绍竑算服你了!”

黄绍竑接着下令,部队在车田圩暂时住下来,他准备在此宣布就职,并着手改编部队,夏威已经痊愈,就此归回部队。

此地百姓均是黄姓人家,经打听,曾是黄绍竑家族的远祖支派,因此对黄绍竑的部队颇为欢迎,于是杀猪宰牛,大宴部队,全军官兵,受此款待,更是喜气洋洋。黄绍竑也在请客。入夜,司令部里摆着一桌相当丰盛的酒席,黄绍竑坐在上首,夏威、韦云淞、陈雄、陆炎和陆清等都在座,除陆清外,其余都是黄绍竑的亲信。席间,黄绍竑显得异常兴奋,一杯又一杯地请大家干。他那满腮胡须,沾着酒滴,在四支大蜡烛的黄光映照下,发着光亮,好象挂着一串串小小的珠子。他那两张嘴唇,油亮而泛红,那双眼睛,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光,在摇晃的烛影之下,显得寒碜碜的,使人不禁联想起“烛影斧声,千古之谜”的往事。酒过三巡,黄绍竑突然站了起来,他举着酒杯,走到陆清面前,说道:“陆统领,难得你一路辛苦跟着我们,现在,让我敬你一杯!”

陆清猛地发现黄绍竑那双眼睛冷得怕人,再看他腮上的胡须和那张泛红的嘴唇,俨然是一个魔鬼,陆清吓得结结巴巴地说道:“黄……黄统领,不……不必客气……”

黄绍竑“嘿嘿”两声冷笑,把那杯酒硬送到陆清嘴边,说道:“喝吧,这是我敬你的酒!”

陆清已经看出黄绍竑不怀好意,随即挥起一拳,打掉黄绍竑送到面前来的酒杯,跟着又飞起一脚,踢翻了那张摆着酒肉宴的八仙桌,桌上的四支大蜡烛和那些盛着菜肴的盘盘碗碗全都滚翻在地,屋中一片漆黑。陆清趁机冲出屋外,可是立即被把守在门口的黄绍竑的卫士使了个绊子,“噗”地一声放翻在地,陆清刚要叫喊,黄绍竑早已奔出屋外,用椅子对准陆清的脑袋狠狠一砸,陆清还没叫喊出声,便被砸得昏死过去。黄绍竑对那几名卫士挥挥手,冷冷地说道:“抬出去,趁黑夜到野外挖个坑,埋掉!”

卫士们七手八脚地抬起仍在抽搐着的陆清,又扛上铁锹,往野外去了。

夏威、韦云淞、陈雄和陆炎等人都被黄绍竑突然的一手弄懵了,夏威因刚回队,尚不知陆清的来历,心有余悸地问道:“季宽,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雄却有些愤然不平地说道:“陆清是老民党,他的部队和我们田南警备军又是有香火渊源的,而且在同驻灵山县的这段时间里以及作伴随行的十多天中,又没发现他有不可靠的迹象,为什么要开这样的杀戒?”

“嘿嘿!”黄绍竑冷笑了两声,“难道还让李德邻把他封为第四支队司令吗?”

韦云淞有些迟疑地说道:“他还有一百多人枪啊!”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明天我自有办法处置他们!”黄绍竑显得非常轻松自如地说道:“诸位,刚才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为大家助兴而安排的,请入席继续喝罢!”

夏威等人不知是已喝够了,还是被黄绍竑刚才表演的那段“小小的插曲”把酒兴打掉了,一个个都摇着头,告辞回去歇息了。黄绍竑却感到意犹未尽,命随从重新端上酒菜,点上烛灯,个人放量痛饮起来。

第二天,黄绍竑把部队带到车田圩前头一块开阔地上,准备宣布就任新职和改编部队。他首先把马晓军自民国六年创立模范营以来,一直使用的那面白边红心中间大书一个白色“马”字的姓字军旗,改换成一面广西自治军的白旗,在白旗中间书上一个大大的“黄”字。又特地在部队中挑选了一名高大壮实的士兵来当掌旗兵。司令台前,白旗飘飘,白旗中那个大大的隶书“黄”字,显得异常醒目。陈雄摇了摇头,忙用手碰了碰夏威,说道。

“煦苍,季宽要‘黄袍加身’啦,马司令回来,如何交待得过去?”

夏威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古语云:‘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我们这支部队,由季宽掌握要比马晓军掌握有希望得多,事实上,季宽早已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了,我们不妨拥戴他就是。”

夏威与黄绍竑、白崇禧曾经是马晓军手下的三个营长,由于他们平时训练部队认真,又加在剿匪中有功,马晓军视其为股肱,戏呼“军中三宝”。由于黄、白、夏三人的努力,马晓军模范营之声名随之鹊起。现在,“三宝”之一的白崇禧远在广州治伤,黄、夏“两宝”又已串同一心,韦云淞到底是半途来入伙的,没有更多的发言权,陈雄也就只得听其自然,不再说话。

集合的士兵们见司令台上突然升起了广西自治军的白旗,都本能地骚动起来,一个个瞪着大眼,议论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黄绍竑一下跳到前面那张早已准备好的方桌上,左手叉腰,右手挥动着,制止士兵们的骚动:“弟兄们,不要嘈,不要嘈!”黄绍竑严厉地连喝两声,士兵们方才肃静下来。

“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黄绍竑用他那双冷冷的眼睛扫了他的“弟兄们”一眼,“弟兄们”随即肃然“嚓”地一声全场立正静听。

“现在,本军已接受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李宗仁总司令的改编,番号是广西自治军第二路第三支队,本人担任支队司令。本支队下辖三营,任命夏威为第一营营长;陆炎为第二营营长;韦云淞为第三营营长;陈雄为支队司令部参谋。”

黄绍竑一口气说到此,见部下仍肃静如常,这才又用那双充满杀气的眼睛望着陆清的那一百多人,接着说着:“同行的陆统领愿将部队一齐交给我们改编,他于昨晚已离队他去,因此陆统领的部队分三部分分别编入第一、第二、第三营中。现在,各营按新的建制序歼重新站队!”

陆清的那一百多人,见首领不在,四面又被黄绍竑的部队监视着,只得依令而行,被拆散分别编入黄绍竑址的三个营中。编队工作眼看即将顺利完成,可是在开阔地中央,却有十几名士兵兀自站着不动,为首的一名老班长两只衣袖卷得老高,右手提着一支手提式机关枪;其余的十几名士兵手里也都端着上了刺刀的五响步枪。黄绍竑见了,暗吃一惊,仔细看时,才知道这十几个人是在抢渡那马河时沉船牺牲了的冯春霖营长那个营幸存下来的士兵,那位老班长,跟随冯春霖有年,作战勇敢,多次立功,冯春霖平日里甚是看得起他。

“他们抗拒改编,图谋不轨,让我集中火力,将其消灭干净!”夏威拍案而起,准备下手。

“不可盲动!”黄绍竑将手一挥,断然制止夏威,“今天是我就职的日子,切不可让部下以刀兵相见!”

黄绍竑说罢,即从方桌上跳了下来,向那一班持枪的士兵走过去。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朝他们走来,以为是来收缴他们手中武器的,“刷”地一声,端起手提机枪对准黄绍竑,看样子,他是要拼命了。黄绍竑面无惧色,仍朝这一班人走来。那老班长的指头已轻轻贴在枪的扳机上了,只要他一抠,黄绍竑便会随时倒下去。但黄绍竑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切,还是迈着军人的步伐,继续走过来,当距离那老班长的枪口两米左右时,他站住了,用那双目光冷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看着这位老班长,平静而威严地问道:“你们不愿跟我去当自治军?”

“这还用问!”

那老班长硬邦邦的一句话,象枪机撞击着子弹底火似的,“要当百治军,在百色、恩隆、南宁、那马河……哪里不可以,转战千里,吃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连我们冯营长都战死了,为什么要向自治军低头?”

黄绍竑那冷冽的目光,被老班长这几句话碰得退了回来。他觉得眼眶里有些发酸,冯营长在那马河中站立在那只小木船上喝尽最后一口酒的形象,此时牢牢地屹立在他脑海之中,正用那不屈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似乎老班长刚才的那些话,是由冯营长之口说出来的。他黄绍竑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何曾想到要向自治军低头!他抚着自己腮上那又长又密的胡须,对老班长说道:“你们当然知道,我这胡须为何至今还留着,那还不是为了铭记在百色被自治军缴械的耻辱!我的旗帜可以换成白色的,但腮上的胡须永远不会剃掉,除非我不再当军人!”

黄绍竑说得激动起来,他那双冷峻的眼睛里,老班长第一次发现竟也闪着两团火。他接着说道:“从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我带的部队有一千多人,可是现在只剩下四百多残兵疲卒,难道要把你们都拖死打光我黄绍竑才算得上英雄好汉吗?!”

那老班长却还是硬朗朗地说道:“反正我们不愿向自治军低头,宁死也不当自治军,黄统领,请你不要管我们好了!”说罢,把手一挥,命令他那一班人:“走!”

这班兵手上持着雪亮刺刀,子弹顶在膛上的步枪,随时准备厮杀格斗,与对手同归于尽。那老班长则手端机枪,亲自断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后走去。开阔地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夏威拔枪在手,牙齿咬得格巴直响,要不是黄绍竑与那班兵的距离太近,他早就要用密集的火力彻底消灭他们。

“站住!”

黄绍竑猛地大喝一声。那一班士兵原都是训练有素的,被长官这猛地一喝口令,“刷”地一声,步子本能地一齐停了下来。那走在队伍后头的老班长,见黄绍竑不让走,倏地把枪口一抬,直对着黄绍竑的胸膛,他偏着头,用凛不可犯的口吻问道:“要拼命吗?黄统领!”

黄绍竑也不理会那把枪口逼住他胸膛的老班长,却扭头向司令台那边喝道:“给我把钱拿来!”

一名卫士,立即捧着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银元跑了过来。

黄绍竑接过那袋子钱,走到老班长跟前,说道:“你们打从恩隆跟着我,转战千里,流血拼命,我至今还没有给你们发过饷——这并不是我黄绍竑克扣你们,实在是没钱可发啊!你们现在既然要走,人各有志,我也不强留你们。这点钱,就算是我给你们最后发的一次军饷吧!”说着,他从袋子里掏出十元银洋,递到老班长握着枪的手里,然后又亲自给每个士兵各人发了五元银洋,这才挥挥手,说道:“走吧!”

那位老班长,平端着手提机枪,向长官黄绍竑深深地行了最后一个注目军礼,然后才带着全班,缓缓离去,走向前面一排莽莽苍苍的群山。

黄绍竑回到司令台上,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把部队向玉林开拔,投奔李宗仁去了。

正文 第十一回 乱世横行蒙胡子铸印当省长 众叛亲离陆老帅丧气麻雀巷

却说刘震寰以金蝉脱壳之计,撤离南宁,马晓军、黄绍竑不甘垫底,也于混乱之中连夜逃走。南宁城中,火光冲天,居民惊惶失措,四散逃遁,省城遍地烟火瓦砾,满目劫后之景况。天明之后,围攻南宁的各路自治军,便蜂拥而入,占据了省会。

最先抢入城的,是蒙仁潜的一旅,跟着是陆云高的一旅,不久,陆福祥的部队也开到了。自称为广西自治军总司令的林俊廷,这时闻知南宁城空虚,也加紧督率所部,由怀远、庆远一带正向省城迅速推进,亦大有先入关中而为王的气势。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林俊廷何许人也?那蒙仁潜乃广西武鸣人氏,秀才出身,长着一大把胡须,诡计多端而又嗜杀成性,人称“蒙胡子”。那年月,谁家孩童顽皮,父母只要说一声:“你还吵,蒙胡子来了!”再顽皮的孩子也吓得赶忙躲在父母怀中,不敢再吵闹。蒙仁潜原是陆荣廷部将,曾任广西陆军第三司令,现有人枪两千余,入南宁前驻在隆山、忻城一带。陆福祥也是武鸣县人,前清光绪年间,在武鸣游勇陆采邦、王特燕的山寨里出入,到龙州边关上往投陆荣廷,后来当了旅长,是陆荣廷部下悍将。陆福祥为人粗俗但颇憨厚,陆荣廷下野后,他自称广西第一独立旅旅长,有人枪三千,驻武鸣、那马一带。陆云高则是陆荣廷的马弁,受陆荣廷卵翼成人,直升到广西陆军第一师第一旅旅长,所部装备精良,是陆荣廷的精锐部队。陆荣廷下野后,陆云高自称第一师师长,驻宾阳、上林、都安一带。林俊廷则是广东钦州人,早年与陆荣廷当过游勇和清朝巡防营军官,后来在陆手下做桂林镇守使。粤军入桂,他为保存实力率部退入黔桂边界。粤军回粤之后,广西境内自治军蜂起,在这些自治军将领中,林俊廷当过镇守使,军职最高,因此他便自封为广西自治军总司令,率所部向南宁进发。但走到迁江时,他便屯住人马,不再前进。他在官场混的时间长,颇有见识,深知自封的官当不久,因此,当蒙仁潜等抢入南宁时,他却屯兵迁江,暗派其弟林毓麟为代表前往北京,找北洋军阀曹锟、吴佩孚做靠山,请求北洋政府任命他为广西绥靖督办。林俊廷便在迁江等候北洋政府的委任状。

却说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等人进入南宁之后,广西成了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的混乱局面。那蒙仁潜是秀才出身,把一部读得烂熟,为人既狡猾又有野心,此番攻进南宁,他是抱着先到者为君,后到者为臣的目的,他的部队攻到镇宁炮台时,见无守军抵抗,便知南宁已经唾手可得,他即令部下:“给我抢占省署,先到者重赏!”

他骑着一匹黄骠马,带着卫队,直奔马君武的省长公署,进入省署即搜寻马君武,当他得知马君武已离开南宁时,即用手枪逼着几个看守省署的年老职员,勒令他们交出省长和各厅厅长大印。那几个年老职员,因家眷皆在南宁,不能随马省长到梧州去,也无法下乡躲避,便只好整天守在省署衙门,实指望新来的省长大人念他们忠于职守,委个一官半职,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阴险嗜杀的蒙胡子,因此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给我交出省长和各厅厅长大印,我割下你们的脑袋当尿壶!”蒙仁潜即命卫弁把刀架在那几个省署老职员的颈脖上,恶狠狠地说道。

那几个老职员本来听到蒙胡子的大名便已吓得丧魂了,现在亲眼看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胡子魔王站到面前,把雪亮的刀架在自己须上,两个胆小的老职员竟一下昏死了过去。

“司……司令。印……印信,马……马省长都……都……都带走了!”一个胆子大些的职员,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说道。

“老子不管他马省长,还是牛省长,你们要是交不出大印,就把脑袋交出来!”蒙仁潜接着大喝一声:“放血!”

卫弁们将明晃晃的刀一拉,鲜血立即从那几个职员的颈脖上流了下来,当场又有两人吓得昏死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个职员,用手捂着流血的颈脖,跪下求饶道:“司……司令,所有印信,马……马省长真的都带走了,司……司令,一……一定要的话,让……让我们去铸来就是。”

蒙仁潜眼珠一转,心想只要有大印就行,不管你是铸的还是刻的,喝道:“快去给我铸来!”

卫弁们用刀押着那几个颈脖上还在流血的可怜职员,在省署里找出几块银锭,到银铺里铸印去了。蒙仁潜在省署的大堂上站着,命卫弁去把省长马君武办公坐过的一张高背皮靠转椅搬来,放在大堂正中,又在那高背皮靠转椅上铺一块杏黄缎子,便大模大样地坐了起来。坐了一阵,他还感到不过瘾,便拍着那转椅的扶手,大喝道:“来人呐,我要办公了。”

卫弁们一齐到大堂上站立恭候,蒙仁潜又喝道:“快把各种卷宗文案呈来!”

一卫弁头目答道:“大人,尚没有任何卷宗文案可呈。”

蒙仁潜想了想,他刚坐上省长交椅,一时是还没有可批的呈文,便又喝道:“我要审案!”

那卫弁头目又道:“尚未捕到案犯。”

“混蛋!”蒙仁潜大怒,拍着转椅扶手吼道:“快去给我抓一个来!”

“是。”

卫弁头目答应一声,正要带人出去抓“案犯”,此时却见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士兵,五花大绑押一个人进来,那军官报告道:“司令,我们在入城搜查中,捕获要犯一员,现解送司令部,请司令发落。”

蒙仁潜看时,只见他部下的一个团长带着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人进来向他报告。那被押着的人长得中等身材,三十岁左右年纪,面皮白净,身着夏布长衫,虽被五花大绑着,但神情却镇静如常。蒙仁潜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将那高背皮靠转椅的扶手重重一拍,咬牙切齿地大骂道:“黄旭初,你卖身投靠孙文,实为我桂省军人之叛徒,罪大恶极,今天落在我手上,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蒙仁潜实在没料到,他入省署审判的第一名“要犯”,竟是省长马君武的中校科长黄旭初。因这黄旭初曾在谭浩明督军署里任过中校参谋,蒙仁潜自然认得他,后来闻知黄旭初投了粤军,旋到孙中山委的广西省长马君武省署里任中校科长。蒙仁潜既恨粤军,更恨投效孙中山革命的广西人,今黄旭初落在他手里,正可解一时之恨。他见黄旭初不说话,气得又将转椅的扶手擂得嘭嘭直响,喝道:“黄旭初,你是广西的吴三桂,勾结粤军,入侵本省,糜烂广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我不是吴三桂,也没有勾结粤军入桂,我只不过是帮马君武省长做事,马省长是广西人,因此,我是帮广西人做事的,就和以前我帮谭督军做事一样。”

黄旭初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在马君武离邕的当天晚上,即到河西一个亲戚家里藏匿起来,也许是他的目标太大,或是形踪被人窥见,自治军刚入南宁,他便被蒙仁潜的部属抓了起来。

“狡辩!”蒙仁潜又擂了皮转椅的扶手一拳,“马君武是广西的叛徒,你为他做事就是为虎作张。给我拉下去,砍了!”

那几个兵推起黄旭初便往外走,准备拉出去杀头。黄旭初也不做声,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门外飞跑进来一个人,来到蒙仁潜面前,先呈上一只小皮箱,央求道:“请蒙司令手下留情!”

蒙仁潜用手将着那一大把胡须,看着这陌生人,颇感诧异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我是玉林李司令的副官。”

蒙仁潜把眼珠转了转,又把那胡须将了持,也许因为现时正是“司令满街走,将军多如毛”的时候,他竟一时想不起玉林的李司令到底是何许人,便又问道:“玉林哪个李司令?”

“李德邻司令。”那人说道,“我们李司令和黄旭初先生有同窗之谊,因此命我前来向蒙司令央求,千祈不要伤害黄先生。”

那副官说罢,忙将那小皮箱打开,露出一箱白花花的大洋和几根黄灿灿的金条,随手将小皮箱送到蒙仁潜面前,说道:“请蒙司令笑纳!”

蒙仁潜用手抓了一把光洋,在掌心叮叮当当地转了转,他感到十分开心,因为他一进了省署,坐上省长的交椅后,部下便给他抓来了黄旭初,他审了“案犯”,显了威,解了恨,现在远在玉林的李宗仁又给他送来了这一箱金银,他进了财,这是一个绝好的兆头,说明他从此要飞黄腾达了。蒙仁潜虽然对李宗仁以重金搭救黄旭初之事尚有疑虑,但李宗仁毕竟是和蒙仁潜同属自治军,且又颇有实力,蒙仁潜要当省长,也还得靠李宗仁等人的拥戴。因此他脸上露出一丝狡黯的笑容,对李宗仁的副官说道:“李德邻还真讲朋友义气,嘿嘿。”他随即喝住了那几个正推搡着黄旭初的士兵,吩咐道:“留下吴三桂一条狗命,将他脚镣手铐监禁起来,听候发落!”

原来,李宗仁驻守玉林,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担子很重,很想物色两个人做左右手。后来请了秀才出身的黄钟岳来担任他的秘书长,黄钟岳曾在谭浩明主桂政时做过民政厅的科长,又出任过县长,为人干练,是李宗仁处理民政财政方面得力的助手,可是还缺一个精明能干的参谋长。忽一日,李宗仁想起他在陆军速成中学时的一位同学——高材生黄旭初来,心想,如能得此人襄助,可成大事。但一打听,得知黄旭初在马省长那里做军务科长,一时不好请来,心中不免懊丧。因此,当马省长的船队在贵县遭俞作柏袭击时,李宗仁赶到,曾向马君武的随行人员探问黄旭初的下落,得知黄没跟船东下,留在南宁。此时,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等人的部队正向南宁进攻,李宗仁担心黄旭初蛰居南宁受害,便派副官携重金到南宁,设法打听黄旭初的下落,如黄遭难,则设法进行营救。不想黄旭初被蒙仁潜部下押过大街时,碰巧让李宗仁的副官看到了,便救了黄旭初一命。

蒙仁潜本是个野心极大之人,他虽然占据了省署,但转念一想,目下广西四分五裂,自治军蜂起,占城夺地,自立为王,自己仅有人枪两千,占据的不过是南宁城中的一座省署楼房,外有多如牛毛的司令,而这南宁城中,除了他之外,还有陆云高和陆福祥,刘日福的部队也由右江东下,到达了南宁,林俊廷在迁江也随时准备来。蒙仁潜暗想,要当广西省长,还得靠这些实力派的拥戴,否则他想当省长的愿望不过是黄粱一梦。他把那长胡子将了将,便心生一计,着人去将陆福祥和陆云高请来省署商议。蒙仁潜对他两人说道:“二位,我们虽占领了南宁,但省会已经瘫痪,政令不出,军饷无着,民不安定,我们三人应联名通电,邀请省内各地势力雄厚的自治军首领到南宁来,开善后会议,以筹组省府,安定地方。”

那陆云高虽是马弁出身,跟随陆荣廷多年,但为人极狡诈,他也想趁占据南宁的有利地位,控制广西省政,便说道:“老蒙这主意不错,请他们来商量一下,顺便把省府那些‘豆腐块’分分。”

陆福祥粗俗憨厚,头脑简单,只会带兵,全不晓政治上的事情,他见蒙仁潜和陆云高如此说,也就不反对。邀请的电报发出不几天,几位实力雄厚的自治军首领便先后到达了南宁。

先来的是刘日福,他是广西博白县人,陆荣廷旧部。当陆下野后,刘日福在靖西一带收编陆部散兵数千人,自称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率部向百色进逼,缴了马晓军部的械后,实力大增,但不久即为粤军熊略、苏廷有部击溃。后来粤军回粤,刘日福便乘机又占了百色,论兵力,他目前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他的部队进入南宁后,即占据了广西银行。接着自称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总司令的李宗仁也从玉林赶来了,只有率军到达迁江不进的林俊廷没有来。蒙仁潜等得不耐烦,便把刘、李、两陆几位请到他的司令部——省署开会了。

省署大厅里摆着几把椅子,几张桌子,刘、李、两陆分别坐在椅子上,只有蒙仁潜独自坐在那张铺着杏黄缎子的高背皮转椅上,位置十分显眼,看得出他是以主人和长官身份自居。陆云高当然清楚蒙仁潜召集开会的意图,因此也把自己的椅子往蒙仁潜这边挪过来,以显示既与蒙仁潜平起平坐的身份,而又比刘日福、陆福祥和李宗仁等人地位高出一头。陆福祥坐在椅子上,双腿大咧咧地架在前边的桌子上,眼皮下垂,让一个勤务兵一条腿跪在地上给他捶腿。刘日福则赤着双脚,蹲在椅子上,端着一把银制的水烟壶,呼嘟呼嘟地不断抽着水烟。这些人中,只有李宗仁感到极不自在。

因为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和刘日福等人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除蒙仁潜外,他们都是目不识丁,出身绿林行伍的大老粗。而李宗仁则是三十出头,受过正规军事学校教育的青年知识军人,无论是气质、性格和出身都与他们几人毫无共同之处。对他们的言语行动乃至坐着的姿态,都感到极不顺眼。李宗仁正襟危坐,巍然不动,目不斜视,仿佛伫立在一堆突兀的乱石中的一颗松树,显出几分挺峻的气质。

“诸位,我们都是广西的实力派,目下群雄割据,八桂纷乱,我们都身为桂人,桂人治桂,义不容辞。今天请诸位前来会议,便是商量如何收拾广西残局,重设省治,统一广西全省的军政问题。对此,请诸位不吝赐教,发表高见。”

蒙仁潜以召集人的身份说话了,说完,便用那双狡黠的眼睛,逐一在与会人的脸上扫过。陆云高见蒙仁潜以主人的身份说话了,深怕失掉自己与蒙仁潜平起平坐的身份,赶忙站起来说道:“今天就把省长和各厅厅长定下来,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几千人马,谁要不服,就把他的枪缴了!往后,广西就归我们五个人所有啦!”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对蒙仁潜道:“喂,老蒙,快把你做的那些‘豆腐块’拿出来分一分吧!”

蒙仁潜见陆云高竟以命令式的口气对他说话,心中甚觉不快,便把头高傲地靠在那高背皮转椅上,一边将着胡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请发表高见吧!”

刘日福蹲在椅子上,悠然地抽着水烟,他手中那把银制的水烟壶发出呼嘟——呼嘟——的声音,仿佛一个受了伤风呼吸不畅的病人似的。陆福祥仍在让勤务兵捶着大腿,那双眼睛半睁半闭,一动不动,舒服极了。李宗仁端坐着,目光平视,头与两肩垂直,两肩与身躯垂直,身躯与两腿垂直,小腿又与大腿垂直,充分显出一个受过正规军事教育和训练,极富军人素养的姿态。

蒙仁潜见刘、陆、李三人都不发表任何意见,感到正中下怀,便说道:“诸位既不反对,便是赞同我刚才的意见了。”

说罢,便起身走进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会儿便抱着用黄缎包着的一大包沉重的东西走了出来。蒙仁潜把那黄缎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象个贪婪的财主,拾到一大包宝贝似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这时,陆云高也忙走到桌边,一双牛蛋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黄缎包,好象那是只具有法术的包袱,你要什么,它便会给你变化出来。蒙仁潜慢慢地解开那黄缎包,他的动作,很有点道公祭法的味道,嘴唇在有节奏地蠕动着,象在默念着什么咒语,唇下的一大把胡须也跟着轻轻抖动。一会儿,只听得“叮咚”几声闷响,一个个银白的四方块便从那黄缎包里跳了出来,蒙仁潜慌得忙将双手按过去,深怕别人来抢夺。可是,除了陆云高伸出两手压在桌子上外,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仍无动于衷,蒙仁潜这才松了一口气,用眼扫了扫双手按着的四方块,从中拣了块最大的,拿在手上向大家晃了晃,说道:“诸位,我是秀才出身,做广西省长最合适,这块省长大印归我了!”

陆云高见蒙仁潜抢走了省长大印,急得忙在桌上乱翻起来,无奈他大字认不得一个,对那些银铸的四方块,一时认不出到底是何种官职大印。蒙仁潜见刘日福仍在“呼嘟呼嘟”地抽水烟,陆福祥还在让勤务兵捶着腿,那半睁半闭的双眼,并没向桌上那些银亮四方块瞅一瞅。只有李宗仁扭头看了看,但却并没有站起来,也不说话。陆云高拣起一方官印,问蒙仁潜道:“老蒙,这是什么官?”

“建设厅长。”蒙仁潜用傲慢鄙夷的声调答道。

“咚”地一声,陆云高将那新铸的“建设厅长”官印扔在一边,接着又抓起一个四方块,问道:“这是什么官?”

“教育厅长!”蒙仁潜故意扯着嗓门喊道,“陆高子,我看你当教育厅长蛮合适的啊,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蒙仁潜手拈胡须,呼着陆云高的混名,摇头晃脑之乎也者地讽刺着。

“当个卵!”

陆云高骂了声粗话,随手将那“教育厅长”扔在一边,又抓起一方官印,还没等他发问,蒙仁潜便笑道:“啊哈!陆高子,你真走运,给你捞着了财神爷——财政厅长!”

陆云高听蒙仁潜说他抓着的这个是财政厅长的大印,喜得忙将那银白的四方块一把揣进怀中,深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他胡着大嘴,说道:“我做财政厅长了!”

蒙仁潜见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对此都不说话,深怕他们起来反对,使他这省长做不成,便说道:“诸位既然都同意重设省政府,那么也请都担任一定的职务为好,以共尽桂人治桂之义务。”

蒙仁潜说罢,便将那几颗大印捧在手上,走过去,递一颗到刘日福面前,说道:“请刘兄当民政厅长吧。”

刘日福仍在抽着他的水烟,也不接那官印,蒙仁潜只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又走到陆福祥的面前,说道:“请陆兄当建设厅长。”

陆福祥半躺在椅子上,两只脚高高地搭在前面的桌子上,也没起来去接印,只是瓮声瓮气地对正在给他捶腿的那勤务兵说道:“大狗,我赏你块银子,把那四方块拿到银铺里给你老婆打副手镯吧,”

正在捶腿的勤务兵听陆福祥如此说,也不知好歹地便从蒙仁潜手里拿过那建设厅长的大印,然后跪下给陆福祥磕了个头,说道:“谢旅长大人恩赐!”

蒙仁潜脸上只觉得热辣辣的,但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拿着剩下的教育厅长大印,送给李宗仁,说道:“德邻先生,你是陆军中学毕业生,又曾做过小学体操教员,这教育厅长,还是你来做最合适。”

李宗仁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蒙司令,我李某人才疏学浅,难当此大任,还是另请德高望重之人来罢。”

“李德邻文武双全,当教育厅长最合适,休得推辞了。”

陆云高忙在旁帮腔,他深怕李宗仁不当,他和蒙仁潜的官也当不成。

“诸位要当什么职务,我都没有意见,至于我个人,此次赴邕,只欲得一人便感足矣。”李宗仁说罢,便向蒙仁潜拱了拱手,“此事还得请蒙司令赏脸。”

蒙仁潜忙把那两只溜滑的眼珠转了转,接着哈哈一笑,说道:“自古英雄多好色,不知德邻先生看中了南宁的哪一位漂亮女子,只管说来就是,我们马上派人去接来,与你即成洞房花烛之喜!”

那陆福祥本来半躺着不说话的,一听蒙仁潜说到女人之事,便来了精神,忙抬起头来说道:“德邻,你是看中了南词班的‘林黛玉’吧?那真是花中之王啊!”

陆福祥说罢便对陆云高喝道:“陆高子,你他妈的把‘林黛玉’独占了,何不学学老蒙分这豆腐块的办法,把她拿出来,给我们每人也吃上一口啊!”

李宗仁很不自在地摇了摇头,说道:“宗仁已娶有妻室,安敢再作非分之想。我想要的这个人,便是正被蒙司令拘押着的黄旭初先生,他是我陆中同学,望蒙司令念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将他释放出来。”

“这有何难?老蒙,你把黄旭初交给李德邻吧!”

陆云高此次一进南宁,便霸占了南宁最红的妓女“林黛玉”,这“林黛玉”乃是南词班的名妓,江南苏州人,擅长京剧清唱,色技倾城,一向为军政要人及外江富商包占,陆云高虽身为旅长,但只闻“林黛玉”之名,而无缘得近。因此,他一打进南宁,便将她独占了。方才听李宗仁说这次到南宁是只为一人而来,陆云高正担心李宗仁和他争夺“林黛玉”,不想李宗仁却是为一区区囚徒黄旭初而来,那嫉妒之心方才消了,因此忙替李宗仁说好话。蒙仁潜见李宗仁要黄旭初要得坚决,陆云高又帮他说话,为了稳住李宗仁,便只好说道:“好吧,我看在德邻先生的面上,放了他就是。”

李宗仁一听蒙仁潜愿意放人,又怕他中途变卦,便忙说道:“感谢蒙司令看得起我李某人,请即下令,我现在便去将黄先生领出来。”

蒙仁潜只得命他的一名卫弁,随李宗仁到监狱中,去领出黄旭初。狱中的看守,已得李宗仁副官送来的好处,现见蒙仁潜的卫弁领着李宗仁来要人,遂忙打开监狱大门。黄旭初一见李宗仁,惊喜地喊道:“德邻兄,你不在玉林吗?怎的到此来?”

李宗仁亲手给黄旭初打开镣铐,搀扶着他从牢房中走出来,这才说道:“我这次就是专为你而来的啊!”

黄旭初感激地看着他这位敦厚庄重的老同学,问道:“我在狱中听说,蒙仁潜准备组织广西省政府,德邻兄也有些实力,必能在政府中担任要职。”

“哈哈!”李宗仁开心地笑道:“我们桂林有句俗话,叫做‘会拣的拣儿郎,不会拣的拣嫁妆’。蒙仁潜拣了块省长大印,陆云高拣了个财政厅长之职,我嘛,拣了个精明能干的参谋长——黄旭初!”

黄旭初平时沉默寡言,现在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德邻兄,我愿为你效力!”

李宗仁笑道:“记得在陆中时,有一次,我和你开玩笑,我说:‘旭初兄,你这样斯文,简直象个姑娘一样,我将来若当师长,请你当个参谋长怎样?’你微笑着说:‘德邻兄,有你这样的同学关心,我今后不愁没有工作做了。’现在我当司令,你不是当了我的参谋长了吗?”

“当时,我并没认为你是开玩笑啊!”黄旭初认真地说道。

李宗仁把黄旭初接出监狱后,说道:“为了防止蒙仁潜变卦,我们今晚就搭船到贵县回玉林去,我陪你到家中,收拾行装,连家眷也一齐带走。”

黄旭初点点头,便和李宗仁一同回到家中,收拾停当,当夜搭船一齐到贵县去了。从此,黄旭初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为李宗仁势力的发展壮大,出谋献策,组训军队,积极卖力。

却说蒙仁潜自封为广西省长,陆云高自封为省府财政厅长,刘日福和陆福样二人不明不白算是做了民政厅长和建设厅长。蒙仁潜自铸的那省长大印,尽管盖了又盖,政令却总也出不了廓门,陆云高的财政厅长,只能在南宁城内收税。

这时的广西局面,更趋混乱不堪。各部自治军之间,你争我夺,远交近攻,战乱不止。各地土匪横行,白日打家劫舍,黑夜掳人勒索。在沿江一带,各种名日的武装势力,则层层设卡,勒收“行水”,因而工农交困,商业凋敞,民不聊生。民间流传着两句话:“宁作太平狗,莫作乱世民”,道出了广大民众的凄苦和悲愤之情。因此,对于蒙仁潜的省政府,民众自是冷眼相看,漠然视之。

正是这个时候,被赶下台的陆荣廷,又回到了南宁麻雀巷他的耀武上将军府第。

原来,陆荣廷自下野后,从龙州经越南由水路到达上海,后又到天津,与北洋军阀曹锟、吴佩孚勾结。曹、吴见孙中山已据有两广,正在出兵北伐,且北伐军进展神速,已入江西攻占赣州,正向南昌挺进。便加紧支持陆荣廷,使其重返广西,以捣乱孙中山北伐军之后方。陆荣廷潜回龙州,就任了北京政府委任的边防督办之职。此时粤军已经回粤,广西局势混乱,陆荣廷眼睛瞄着南宁,准备重新登台。这时,林俊廷已经和北京政府拉上了关系,被委任为广西绥靖督办,他便由迁江率部到南宁来就职。陆荣廷看在眼里,虽然感到不太舒服,却也不甚介意。因为林俊廷、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刘日福、李宗仁这些实力派,全是他的旧部,他只要回到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来,发号施令,谁还会不听他的呢?外有曹、吴的支持,内有旧部的拥戴,现时广东方面孙、陈势同水火,自顾不暇,广西还不是属于他陆荣廷的吗?于是,他择定吉日,率随从卫队,从龙州向南宁进发。一路上,他骑马打猎,好不自在。可是到了离南宁不远的十里亭,却并不见林俊廷、蒙仁潜等人前来迎候。他心甚感疑惑,忙问随从秘书陆瑞轩:“我将于今日抵邕正式就任广西军务督办的事,给林俊廷、蒙仁潜他们发电了吗?”

“老帅将于今日抵邕就职之事,在龙州出发的头一天,我就给林俊廷和蒙仁潜发了电报。”陆瑞轩答道。

“嗯……”陆荣廷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率随从向南宁进发。

五里亭到了,仍不见一个欢迎他的人,陆荣廷骑在马上,勃然大怒,禁不住大骂起来:“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都死了不成!”

“老帅息怒,让我到城里去叫他们率众前来欢迎,请老帅在此稍候。”陆瑞轩答道。

“你告诉他们,起码要动员五千民众团体,要用最好的仪仗,否则,我将不入城去!”陆荣廷忿然说道。

“是,老帅。”陆瑞轩忙带上几个随从,骑马往南宁城里去了。

陆荣廷在五里亭等了半天,既不闻鼓乐之声,又不见林俊廷等率众前来,气得又一阵大骂:“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你们只要不死,都要吃我几马鞭!”

“父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广西经此番变乱之后,恐人心亦不复收矣!”养子陆裕光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们都是我提携起来的,没有我,能有他们的地位吗?目今八桂不宁,他们不靠我,难道靠孙文和陈炯明不成?”陆荣廷愤愤说着。“老帅,陆秘书回来了。”

这时陆荣廷身旁的一名随从忙报告道。陆荣廷看去,果然见陆瑞轩从那头策马而来,后面,只有他刚才带去的那几个人,陆荣廷心中好不惊疑,还没等陆瑞轩来到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林俊廷他们呢?”

“老帅!”陆瑞轩垂头丧气地答道,“听说老帅要回来,刘日福昨日到百色去了,陆福祥去了都安,陆云高去了贵县,林俊廷、蒙仁潜也都走了,眼下南宁的驻军已经撤尽,省政空虚,无人主持。”

陆荣廷听了不由火冒三丈,但却压着怒火并不发作,他知道林俊廷他们有意回避,是不欢迎他重回南宁主政,诚如养子陆裕光所言,广西经过这番变乱之后,想要重新驾驭旧部,看来已非易事。好在有曹、吴的支持,他的义子马济已得吴佩孚的资助在湖南组建了一支武卫军,现时自己身边也还有韩彩凤、陆裕光几个忠实部将和几千人马,尚可勉强维持个小局面,因此,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却装着无所谓地说道:“只要他们晓得我回来就行了,愿不愿跟我,那是他们的事。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陆荣廷说罢,便命随从卫队,向南宁城进发,又命一小队骑兵,打马向城里疾驰,沿途高呼:“陆老帅回来了!”

陆荣廷则骑马缓缓而行,以便南宁市民在城中来得及欢迎他。这一着果然有效,那一小队骑兵的高呼,早惊动了南宁商会。商会对于一切过往军队,照例要表示迎送犒劳,何况是陆老帅回来了,更不敢怠慢,商会会长急忙带着些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动员,总算临时凑起了百几十人。刚走到城门口,陆荣廷已经到了,一时间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欢迎陆老帅回省主政的气氛,倒也有些热闹。陆荣廷见了,心里自然高兴。商会跟着又献上了酒、肉等礼品表示对陆部下的犒劳,陆荣廷命陆瑞轩一一收下。

陆荣廷回到麻雀巷,通电就了广西军务督办之职,不久,北京政府委派的广西省长张其锽也抵邕到任。陆荣廷既当了军务督办,即着手整顿广西全省军队,发布命令,要各地自治军将名册呈报,以便统一整编,重新号令。但他的命令,却并不比蒙仁潜那省长大印管用多少,令出廓门,即如石沉大海。陆荣廷等得不耐烦了,便命秘书陆瑞轩到各地催办,约莫半月之后,陆瑞轩返回南宁复命,陆荣廷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陆瑞轩苦着脸,长叹一声报告道:“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人事全非,纵使老帅昔日之心腹也不复听调遣矣!”

“难道陆高子也敢不听我的?”陆荣廷问道。对这位昔日由他一手从马弁提升的将领,他相信是不敢公然违抗帅令的。

“老帅不提到他也就罢了,一提气死人!”陆瑞轩摇头,忿懑地说道,“我到贵县去,要他将所部名册上报,接受老帅整编,他却大咧咧地说道:‘我的部队早编好了,还要他来整编什么?想必是那老头子闲来无事,何不叫他回宁武庄打猎去!’老帅,你说气不气死人?!”陆荣廷一声不吭,只见他那“毋”字脸在微微地抽搐着,那两只因长期练习射击而变得一大一小的“虎目”,闪着灼人的怒火,但却在大厅里缓缓地走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檐下飞来一群麻雀,卿卿喳喳地叫唤不停,有的展翅摆尾,有的伸头探脑,有的上下嬉戏,似乎在嘲弄他,戏耍他。陆荣廷那心头火气正没处出,他随手从墙壁上取下那支自来德手枪,狠狠地骂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把你们喂饱了,羽毛丰满了,都从我手里飞啦!”

他一边咒骂,一边开枪射击,那些麻雀们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一个个也都学得精乖了,见陆荣廷掏枪,早已飞窜得无影无踪,陆荣廷枪法再好,也没碰着麻雀们半片羽毛。

正文 第十二回 白马会盟滇桂军东下讨陈贼 勾心斗角沈鸿英暗设“鸿门宴”

却说广西得江边上,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白马庙。这白马庙十分奇特,庙宇之建筑虽颇为壮观,但庙中却无神佛,也无岳飞、关公之神像,庙堂之上,供奉的只是一匹白马。那白马昂首而立,十分英武雄壮,浑身雪白,无一杂毛,无缰无鞍。传说百几十年前,这大河中,每有妖怪出没,或撞翻船只,或吞噬行人,亦常闯入两岸之村落,每每伤及人畜。此地百姓,受害尤深,不少人举家迁徙,逃往他乡。河中舟揖阻断,商旅绝迹,这一带地方,遂成为一恐怖之所在。忽一日,雷声大作,暴雨倾盆,狂风呼啸,地动山摇,天空出现一匹雪也似的白马。那白马扑入江中,与妖怪搏斗,激起满江白浪,不多时,竟将那作恶多端的妖怪降伏。风停雨住,浪平河清,据说有人窥见那白马昂天长嘶一声,乘风而去,无影无踪。又据说那白马乃是南海龙王之子,他闻知此地百姓为妖怪所苦,便化成白马前来降妖。从此后,大河一带,风平浪静,人寿年丰,六畜兴旺。当地百姓为感念白马降妖之功,便择地兴建一座庙宇,塑造白马神像,年年供奉。一年一度的初春时节,是庙会最兴盛的日子,这白马庙所在之地,虽不是通衢大邑,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很重要。由此地溯江而上,到桂平县城,便是广西的两条江——黔江和郁江的汇流之处。再由桂平乘船沿郁江西上,则可抵广西省会——南宁;若沿黔江北上——则可抵柳州。如果由此乘船东下,又可到广西的咽喉重镇——梧州。从梧州水路继续东下,便进入广东的封开、德庆、肇庆直达广州。白马庙远近闻名,香火旺盛,那些善男信女们,有来自桂平、平南、藤县、梧州,甚至有远至广州的。庙会时节,南来北往的船只,搭的尽是香客。他们怀着虔诚的心理,葡匐在神殿帐下,对着白马磕头,在缭绕的香烟紫雾之中,追祀亡魂,超度祖先,求福、求财、求官、求子孙。据说,倒也十分灵验。

可是,今年冬天的一天,离往常庙会进香的日子还早得很,而白马庙里里外外,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庙前的大河中,竟泊满了华丽的电轮,钢壳的炮舰,这些船舰上满载武装士兵,江岸边那用长条麻石砌就的简陋码头上,军靴震响,马刺贼亮,长柄指挥刀在军官们的腰上摆动着,来的全是些拥兵自重的高级将领。他们每人都带着大批卫队,有的人甚至还在自己的船上带着临时由花艇上雇来的“老举”。他们的卫队,一部分留在船上看守船只,一部分跟随上岸,有的散布在码头两侧警戒,有的在庙前庙后巡逻,有的则紧紧相随进入庙中。他们是专程前来上香的么?既是又不是。因为毕竟离庙会的时节还早,并无大批香客光临,但他们这些人,又都各自带着自己的副官,那些副官们几乎每人都手持儿炫用红纸圈扎着的香烛。到得神殿前,将军们一个一个地从副官手里接过香烛,非常虔诚地将其一一插在香炉之中,然后跪在铺着一方杏黄布垫的地上,对着那泥塑的白色神马,顶礼膜拜。口中还喃喃地祷告着,求神马保佑,每战必捷,升官发财,前途无量。拜过神马之后,他们便立在两侧,庙祝们抬来好几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摆成一个U形,又搬来好些椅子,那些椅子,靠背垂直,四张为组,每组的正面都按“福、禄、寿、喜”的顺序,刻成篆书,并饰以各种吉祥图案。桌子和椅子摆好之后,将军们便分头落座,从军服上看,他们并非一个系统的军人,而是分属滇、桂、粤三省,滇军将领居中,桂军将领居左,粤军将领居右。他们是来庙中会餐的么?既是又不是。因为照往常的规矩,庙会之后,当地的士绅和望族,便在庙中举行盛宴,祭过神马之后,便大宴宾客,预祝一年的吉庆。但此时未逢庙会,而将领们泊在大河中的船舰上,却又在杀猪宰羊,准备宴席。

“诸位都到了,现在请孙公的代表范先生宣读孙公签署的命令。”

主持会议的是滇军的杨希闵将军,他身材干瘦,背还有些驼,唇上留着两撇往上翘的胡须,一双眼睛显得睡眠不足,似乎仍在醉酒之中,两眼惺松,讲话时嗓门有些沙哑。他话刚说完,孙中山由上海派来的代表范先生,便立即站了起来,他身着长衫,文人打扮,两只手利索地打开搁在八仙桌上的一只黑色小皮包,从里边取出一叠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然后很有身份地看了看在座的各位将领,说道:“诸位,鄙人受孙先生之命,由上海专程前来与诸位见面,并宣读孙先生给各位的命令。为了打倒陈逆炯明,打倒国内军阀,重建中华民国,孙先生正组织力量,各方均在发动之中。目下,原北伐军许崇智将军率领的部队,进入福建后已占领福州,孙先生已将许部两万余人改编为东路讨贼军,任许崇智将军为总司令,许部正厉兵秣马,准备西进入粤讨伐陈炯明。西路方面,孙先生对诸位寄予厚望,决定组织西路讨贼军。为此,特命鄙人携委任状前来,望诸位立即发动,东下讨陈。”说完,便宣读孙中山签署的命令:任命杨希闵为中央直辖滇军总司令,沈鸿英为中央直辖桂军第一路总司令,刘震寰为中央直辖桂军第二路总司令,刘玉山为中央直辖第七军军长,莫雄为中央直辖第一独立旅旅长,郑润奇为中央直辖第三师师长,杨胜广为中央直辖第二独立旅旅长,李易标为沈鸿英部桂军前敌指挥官。

原来,孙中山自从在南宁与陈炯明谈过话之后,便风尘仆仆,直抵桂林,在桂林皇城内组织北伐大本营,各路北伐军云集桂林,正欲挥师入湘,可是陈炯明在广州叛迹益彰,孙中山无奈,只得移师粤北重镇韶关,令北伐军进攻江西。此时,陈炯明电令粤军总指挥叶举,悉数将驻桂粤军五十营火速调回广州,准备公开叛乱。孙中山大总统闻讯,为了镇慑后方,并最后争取陈炯明,毅然率大本营警卫团由韶关返回广州。不料陈炯明竟于六月十六日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入永丰舰与陈炯明叛军相持五十余日,最后被迫退出广州,经香港到上海。孙中山被困永丰舰时,曾电令许崇智指挥的北伐军回师广州靖难,但许崇智部在韶关帽子峰一带遭陈炯明叛军阻击,损失奇重,回粤不成,遂退入福建待机。孙中山到上海后,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帮助下,从徬徨绝望之中重新振作起来,经过一番准备之后,决定出师消灭陈炯明叛军,重建广州革命政权。命廖仲恺和蒋介石到福州协助许崇智回师入粤。此时,驻广西的滇军和桂军沈鸿英、刘震寰部及驻西江的部分陈系粤军,都表示拥护孙中山。孙中山遂派人持委任状前往,将其编为东路讨贼军。你道那滇军本在云南,竟如何到得广西?原来,云南总司令顾品珍曾响应孙中山北伐的号召,调驻四川已故之赵又新部杨希闵、范石生、蒋光亮、杨池生、杨如轩等五个混成旅回滇,改编为云南北伐军,以张开儒为总司令,杨希闵为前敌总指挥,由滇入桂,准备到桂林大本营归孙中山大总统调遣,编入北伐军的序列。不料被顾品珍赶下台的云南军阀唐继尧此时由香港潜入广西柳州,将其在柳州的三千余人,编为四个军,分两路回滇重新夺权,向顾品珍部发动突然进攻。顾品珍在路南天生关鹅毛寨指挥部中弹身死。唐继尧重返昆明,再次控制了云南政权。张开儒和杨希闵率领的这五个混成旅,全是顾品珍旧部,军次黔桂边境,闻知主帅顾品珍已经战死,唐继尧又重新控制了云南,他们不愿投靠唐继尧,便决定仍按计划前往桂林跟随孙中山大总统北伐。但由于陈炯明的掣肘,孙中山改道北伐,大本营已由桂林转至韶关。该军又拟经柳州、梧州入粤,追赶孙中山大总统以加入北伐军序列。不想行抵得州附近,得知陈炯明叛变,炮轰总统府,并派粤军进至梧州设防,以堵滇军东下,因此这支滇军便被困在广西,既回不了云南,也到不了广东。滇军孤军远戍,粮服弹秣俱缺,仅靠为黔滇烟商护送烟土收些保护费过活,情况十分狼狈。此时,云南是唐继尧的天下,广西贫瘠无以发展,他们的唯一出路便是东下广州,占块富庶地盘,以图发展。现在既有孙中山的命令,又有东路讨贼军和一些粤军的呼应,滇军将领无不摩拳擦掌,恨不能即日东下,进攻广州,赶跑陈炯明,首先夺取这块“肥肉”。

“诸位,范先生已经宣读了孙公给我们的任命。现在,我们就具体商讨东下讨贼事宜。”杨希闵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那双睡眠不足的眼睛,象油量耗尽光亮暗淡的灯火,被人拨了一下,忽地闪亮了起来。

杨希闵才说完,滇军旅长范石生便霍地站了起来,他的长相与杨希闵完全相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腮上长着漆黑的胡须,说话嗓门响亮。

“诸位,我们滇军是一向拥护孙公的,我们背井离乡,远戍广西,就是为了前来投靠孙公北伐。可恨陈贼背叛孙公,我们北伐之志未遂。今日得孙公之命,我们当戮力东下,本旅长愿效前驱,讨贼杀敌,迎孙公回粤重组政府。”

范石生刚一说完,蒋光亮、杨池生、杨如轩几位旅长也纷纷站起来说道:“滇军勇敢善战,打仗那是没说的,我们愿打头阵!”

“哼哼!”

桂军第一路总司令沈鸿英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两声,他的长相虽算不得仪表堂堂,倒也五官端正,唯有那双眼睛总是狡黠地望着人。他见滇军将领目中无人,便先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俗话说:‘好鸣之鸟懒做窝,多鸣之猫捕鼠少’,你们红头军打得了仗,老子的兵就是泥巴捏的不成!广东那地方,我沈老总也坐过几年,人熟地熟,打头阵当然由我的部队担任。”

粤军入桂,沈鸿英在贺县八步发出通电,宣布自治,逼陆荣廷下野,企图取陆而代之。但是在粤军的进攻下,沈鸿英终于站不住脚,被迫退入湖南,辗转流窜,投靠了吴佩孚。

吴佩孚为了利用沈鸿英进攻广东,以牵制孙中山的北伐军,遂将沈部改编为陆军第十七师,任沈为师长。陈炯明本来就与吴佩孚有关系,叛孙之后,吴佩孚感到孙中山的威胁已经除掉,不让沈鸿英再攻广东,沈鸿英图粤不成,便趁粤军撤出广西之机,桂北一带空虚,率所部窜回广西贺县,随即占据平乐、桂林。当他得知孙中山正发动各方进击陈炯明,并准备重返广州时,便极力派人到上海活动,表示拥护孙中山,终于得到中央直辖桂军第一路总司令的委任。沈鸿英图粤之心不死,虽然接受了孙中山的委任,却又紧紧抓着北洋军阀吴佩孚这条线不放,他是脚踩两只船的角色,只望能最先攻入广州,控制广东。因此,见滇军抢先要打头阵,他当然也不肯放弃这“抢肥肉”的机会。

“嘿嘿!”

沈鸿英说完之后,座中又有人发出两声冷笑,众人看时,发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沈鸿英旁边的那位刘震寰。他依然穿着双长统马靴,仍然象童话里穿着靴子的大公猫那样神气而滑稽可笑。他自从用金蝉脱壳之计退出南宁后,率所部一直退到广东的廉州。后见广西境内一片混乱,有机可乘,便又重回广西,但陈炯明却并不看重他,炮轰总统府后,陈炯明决定请曾任桂军军长的林虎经营广西,刘震寰一气之下,便跑到香港,与孙中山的代表秘密接上了头,得到了中央直辖桂军第二路总司令的委任,但刘震寰知道,自己的实力到底比不上滇军和沈鸿英,他见滇军和沈鸿英都想抢先进入广州,自己不能和他们竞争,便眉头一皱,心生一计,冷笑了两声之后,才接着说道:“我们既是奉孙公之命东下讨贼,切不可轻举妄动,那陈炯明实力雄厚,轻视不得,我们应同心协力,一致行动,如果一味争功心切,便有被陈逆各个击破的危险。”

杨希闵见刘震寰说得有些道理,忙问道:“震寰兄,你有何高见,请说吧!”

“嗯。”

刘震寰见他的话说动了杨希闵,心里不觉有些得意,他先“嗯”了一声,才慢慢地说道:“我们西路讨贼军,计有滇、桂、粤各军,大家应协同作战。我看应组成两支联军,一支由滇军和桂军沈总司令的部队组成,到梧州会师,沿西江右岸,指向虎头沙、鹿步,然后到马口,渡河后沿广三铁路抵石围塘,直扑广州。另一路由敝部与响应讨贼的部分粤军组成,为粤桂联军,沿西江左岸,指向封川、江口,然后进军广州。”

杨希闵把他那双刚刚提起神的眼睛眨了眨,立刻便说道:“要得!”

沈鸿英也把那双狡黠的眼珠转了转,跟着说道:“做得!”

刘震寰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瞧了瞧杨希闵和沈鸿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马上说道:“一言为定!”

刘震寰这次用的乃是“火中取栗”的计策。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是不能跟滇军和沈鸿英去抢广州的,但也不愿去跟厂陈炯明打硬仗,消耗实力。由滇军和沈鸿英一起抄近路进攻广州,一则陈炯明为了死守广州,必须尽全力与滇军和沈军死战,如果陈炯明被打败,滇军和沈军攻入广州,实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进入广州之后,滇军和沈军为了争夺广州地盘和税收,必然还会互相争斗,爆发战争,到那时,滇军和沈军火并之后,两败俱伤,他便可从容不迫地率部进入广州,经过两战之后元气大损的滇军和沈军,自无力与他抗争,广州这块“肥肉”当然也就由他慢慢地吃了。用刘震寰的话来说,这就叫有多少钱做多大的买卖,不会赔本还有赚,如果滇、沈两军在与陈炯明作战中被打败,他便可随后收编他们的残部,虽进不了广州,但却可借机扩充实力,一个向后转,回过头来还可以在广西称王称霸,做他的广西总司令。杨希闵和沈鸿英当然不知刘震寰的如意算盘,只知他实力不济,不敢与他们争夺广州罢了。因此只想从速进兵,抢在东路讨贼军许崇智部的前头进入广州,夺到这块“肥肉”。然后请孙中山回粤,将孙控制在手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虽然各有各的打算,心怀鬼胎,但是在为了抢夺广州地盘的前提下,又不得不暂时听命于孙中山,举起讨贼的旗帜,联合东下。由于利害关系一致,这三部分军队,总算取得了一致的军事行动。

“诸位,我等今日在神马面前聚会,实是幸事。现在事已议毕,应当对着神马庄严起誓。”

杨希闵说着首先站了起来,沈鸿英、刘震寰本是桂人,对这白马庙的白马早已敬若神明,他们各方尽管谁也瞧不起谁,但见杨希闵提议要向白马起誓,却又不敢不跟着站起来。

滇、桂、粤各军将领,在白马面前依次站定之后,几位早已准备好的副官,忙在神完上重新点起二十四支明晃晃的大红蜡烛,在香炉中插上三大住香,然后又摆上三牲祭品,庙堂中顿时显得庄严肃穆,由杨希闵领衔,对白马起誓:“滇、桂、粤三军主将,奉大总统孙公之命,联合东下讨贼,誓同心戮力,一战到底,不剪除陈贼炯明誓不罢休。谨请神明佑助,出师报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杨希闵特地把“马到成功”那个“马”字念得特别响,以示对神马的虔诚。誓毕,三军将领,又一齐跪下顶礼膜拜,各人暗自祷告一番。然后便在庙中举行盛大宴会,吃饱喝足,各军将领,方才乘船而去,各回防区,秣马厉兵,刻日东下讨陈。

沈鸿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拉胡琴,洋洋得意地哼唱着《王三打鸟》的调子。他年青时,农忙帮人打工,农闲时,以肩挑小贩为生。他的家乡广西雒容县一带,时兴唱调子,那是一种传统的民间歌舞小戏,一把胡琴,两三个人便可演唱。沈鸿英年青时唱过调子,他无师自通,可扮英俊的后生,又可演偷情的小姐,还可装多嘴的媒婆,他演什么居然也象什么。他后来投身绿林,借辛亥革命之机,投靠柳州革命党人刘古香,摇身一变由绿林成了革命党。他见陆荣廷势大,暗中出卖了刘古香,摇身一变成了陆荣廷部下的帮统,粤军入桂,陆荣廷统治岌岌可危,他又摇身一变,脱离陆荣廷,变成了独树一帜的救桂军总司令,后来又变成北京政府的“胁威将军”第十七师师长,再后来又变成孙中山手下的总司令。二十多年来,他虽然没有再公开登台演唱过家乡的调子,但是,在政治舞台上,他却不断地扮演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色,这些角色,虽然因时而异,但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反复无常。白马会盟之后,他扯起讨陈旗帜,率军东下,一路抢占地盘,先后占了梧州、肇庆。由于粤军官兵响应讨陈,陈炯明部署在西江一线阻击西路讨贼军的粤军第一师和第三师的部队,不战而溃,陈炯明下野,沈鸿英与杨希闵便速迅占领了广州。滇军占广州西堤,西关和市中心,沈部占白云山、观音山及四会、佛山。刘震寰没料到陈炯明没打几枪便跑了,他的“火中取栗”计划没有实现,他后到一步,只能占广州东堤一角和东莞、宝安等县。沈鸿英虽然不能全部控制广州,但他比起杨希闵和刘震寰来,占的地盘多,扩充的军队多,东下时,他的部队不过五、六千人,可是进入广州后,他已编成五个军了。

“下一步,该唱什么戏呢?”沈鸿英哼过一阵家乡小调之后,摸着下巴,慢悠悠地自言自语道。

“唱一出怎么样?老总。”

沈鸿英抬头看时,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参谋长邓瑞征。这邓瑞征乃广西榴江人氏,从前教过私塾村馆,长得精瘦,足智多谋,人称“智多星”,沈鸿英聘为参谋长。邓瑞征之侄邓佑文,保定军校毕业,现为沈军师长,邓瑞征足智多谋,邓佑文晓勇善战,“两邓”一文一武,是沈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老总,你快看看这个吧!”邓瑞征随手递给沈鸿英几份当日广州出版的报纸。

“我不看!”沈鸿英不屑一顾地说道。他虽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些字,但他除了看看旧戏唱本之外,是什么书报都不看的。

“老总不看戏文,何能唱戏?”

邓瑞征不愧是沈鸿英的参谋长,对沈的脾性真是了如掌指。沈鸿英见说,忙从邓瑞征手中拿过报纸一看,这是一份广州出的《南华早报》,第一版上的大字标题是:“昨日粤军第一、三两师官佐集会珠海,公推魏师长邦平为广东讨贼联军总司令”。另一份《安雅报》上也以赫然醒目的标题刊载“客军入境,广东亡省,粤军一、三两师由江门调回省城,魏师长邦平已通电就任广东讨贼联军总司令职,据闻,魏总司令将团结粤军以对付客军侵省……”沈鸿英看了气得将报纸往下一扔,拍案而起,恶狠狠地骂道:“老子要把他魏邦平剿平!”

“老总,这出武戏只能文唱啊!”邓瑞征笑道。

“管他娘的武打还是文唱,老子都要剿平他!”沈鸿英气鼓鼓地从虎皮交椅上跳将起来,仿佛戏台上的大将要操兵器上阵厮杀一般。

“老总莫急。”邓瑞征摇头道,“我们在广东坐了这几年,难道还不知广东人的脾性么,他们排外性甚强,对外省之人皆无好感。目下魏邦平正是利用广东人这种情绪,企图对抗滇军和我们桂军。孙中山在上海还没回来,许崇智的东路讨贼军也还没入粤,他入粤要经过潮梅地区,东江那一带正是陈系粤军洪兆麟控制着,恐怕许崇智回粤也不那么容易。这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在孙中山和许崇智的部队回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粤军魏邦平部收拾掉,以除心腹之患!”

“好!你说要用多少兵吧?”沈鸿英将两只衣袖往上一推,果断地问道。

“兵不过数十,将不过一员。”邓瑞征道。

“用这点兵,怎么打?”沈鸿英望着邓瑞征说道:“这又不是上台唱戏。”

“这回就是要唱一出戏啊!”邓瑞征诡谲地笑道:“调兵遣将把粤军一、三两师包围缴械,这块骨头不好啃,常言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况且粤军一、三两师已宣布脱离陈炯明,投向了孙中山,与澳、桂军同属友军,我们要明目张胆地打他,便是师出无名,这不但在孙中山那里不好交待,而且对广东人也不好交待啊!”

“嗯。”沈鸿英点了点头。

“目下,粤军魏邦平部驻扎广州河南,滇军与桂军驻扎河北,已形成隔河对峙之状态。据闻,孙中山在上海已说话了,要将滇、桂军调出广州,送回云南和广西……”

“哼,他孙文真是白吃杨梅嫌核大,尽想好事,广州是我们打下的,要坐庄也轮不到魏邦平!”沈鸿英气呼呼地说道。

“常言道:拔出萝卜地皮宽,嫁出姑娘阿嫂宽。他要把我们挤走,我们就先把魏邦平拔掉,对粤军杀一而儆百,镇慑粤省军民,使之不敢妄动,广州我们就能坐定了。”邓瑞征说道。

“怎么办?你说吧。”

“唱一出即可。”邓瑞征道,“不过,这出戏老总不必亲自披挂登台,只须躲在幕后看热闹就行了。”

邓瑞征说罢,便在沈鸿英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直说得沈鸿英眉飞色舞,连连说道:“好戏!好戏!好戏!”

两日之后。由滇军杨希闵和桂军沈鸿英联合发出邀请书,邀粤军魏邦平,桂军刘震寰,粤军江防司令陈策及孙中山委任的广东省长胡汉民等人到西堤滇军旅长杨如轩的旅部开会,商讨各军在广州的防区分配问题。开会的当日,沈鸿英派人将他的第一军军长李易标请来面授机宜。这李易标虽在桂军中任职,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他长得身材短小精干,会武功,行动相当敏捷,他原在粤军中当团长,平时能与部属来往,与之共甘苦,战时则身先士卒,不畏死伤,故以能战出名,陆荣廷统治两广时,沈鸿英驻兵广东,以重金把李易标由粤军中挖过来,委以重任。那李易标本是有奶就是娘之人,他见沈鸿英器重,益发为沈卖命,立下了汗马功劳。

“易标,”沈鸿英靠在虎皮交椅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今日在江防司令部开会,商讨各军防区分配,我身体不适,请你代替我出席,不知你肯不肯?”

“老总身体不适,我去一趟就是。”李易标因是沈部第一军军长,沈鸿英为了笼络他,有时也命他代表自己去办一些事,李易标想坐军中第二把虎皮交椅,因此也乐而从命。

“此行责任重大,只不知你下得了手下不了手?”沈鸿英用那双狡黠奸诈的眼睛盯着李易标,密切注视他的反应。

“冲锋陷阵,杀人放火,面不改色,手不发软!”李易标拍着胸膛说道。

“趁开会之机,擒杀魏邦平,乱枪之中,射杀刘震寰、胡汉民、陈策等,务将他们一网打尽!”沈鸿英将那伸开的右手掌,猛地一收,摸成拳头,一口气将任务向李易标交代完,一双眼睛仍然紧盯着李易标。

“我今日便将他们的头提来见老总,要是少了一个,就将我的头补上!”李易标爽快地答道。

“好你个李猛子!”沈鸿英满意地用拳头朝李易标的肩膀敲了敲,“事成之后,我提升你为本军的副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

“谢老总栽培之恩!”李易标把手一拱,接着问道:“如何下手?”

“你带卫士一排前往。我已和杨希闵约商好了,前来开会的人,不准带卫士进入会议厅。你可将卫队布置在院内,守候门窗,不要让他们漏网了,你身藏手枪暗器等进入会议厅,代表我出席会议,会上设法和魏邦平发生争吵,然后趁其不备突然下手,顺便将刘震寰、胡汉民和陈策等人也毙了!”“好!”李易标道,“我这就去准备,请老总在司令部等候点验首级!”

“你只管放心去做,我在长堤布下伏兵助你,如魏邦平等侥幸逃脱,他们的汽车必经长堤,我伏兵即以乱枪射杀!”沈鸿英说道。

李易标见沈鸿英安排得周密,便即告辞,回去准备一番,然后带上一排卫队,乘车往滇军旅长杨如轩的司令部去了。

却说滇军旅长杨如轩的司令部,亦是粤军的江防司令部。江防司令陈策,在陈炯明炮轰总统府时,曾护卫孙中山大总统上舰指挥平叛。滇、桂军进入广州后,为了控制江防舰队,滇军旅长杨如轩便以江防司令部暂作他的旅司令部,但对外仍称江防司令部。李易标乘车到达江防司令部时,只见周围滇军戒备森严,刚到司令部门口,一滇军值勤军官便将李易标的卫队拦住:“奉杨总司令和桂军沈总司令之命,任何人的卫队皆不得进入院内。”

“我是桂军第一军军长李易标,因沈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代替出席会议,休得阻我卫队进入。”李易标以命令口气对那滇军值勤军官说道。

“便是杨、沈两总司令前来,卫队亦不得进入院内。”那滇军军官断然说道。

李易标正要发作,却见滇军总司令杨希闵的参谋长夏声驱车前来,忙喝住那滇军军官道:“这位是桂军沈总司令的李军长,休得无礼!”

那滇军军官道:“参谋长,我奉杨、沈两总司令之命在此值勤,为保证出席会议的官长们的安全,无论何人的卫队皆不准入内,”

夏声忙对李易标道:“李军长,既是杨、沈两总司令有令,我们不妨遵命就是。”说罢使命他带来的卫队在外等候,他拉着李易标笑道:“李军长,请吧。我们杨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代替出席今天的会议,李军长大概也是代表沈总司令来开会的吧。”

李易标一想,不知沈鸿英是否与杨希闵共同决定过不准带卫队入内,但见杨希闵的代表夏声已把卫队留在外边,他也不好再坚持带卫队进入,便和夏声两人走进了江防司令部。

不久,刘震寰、胡汉民、陈策、魏邦平等人也都来了。

刘震寰一进入会议厅,不见杨希闵和沈鸿英,只见夏声和李易标在座,心里不由一愣,便不动声色地问道:“杨、沈两总司何在?”

夏声答道:“杨总司令贵体欠安,不能出席今天的会,特命我代替。”

李易标也道:“沈总司令贵体不适,由我暂代、”

刘震寰见杨希闵和沈鸿英都托故不到会,便知今天这会开得蹊跷,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本想立即托故退出,但因进门伊始,一时又不便离开,只得硬着头皮落座,心里不断盘算着如何借机回避。魏邦平见杨、沈二人既发出会议邀请,却又托故避而不到会,亦是满腹的疑团,陈策因会议地点在江防司令部,此地虽被杨如轩占去大半,但名义还算他的司令部,因此无论杨、沈两人来与不来,他都得奉陪到底。只有胡汉民刚受孙中山之命,出任广东省长,他从香港来广州不几天,虽知滇、桂军骄横,但杨希闵、沈鸿英是奉孙中山之命东下讨陈的,现时广州各军杂处,不时发生冲突,他这省长无权无勇,难以驾驭局势,杨、沈二人联名邀请他来开会,商讨各军防区问题,他倒觉得义不容辞,虽然杨、沈二人托故不到,他也不甚感到惊疑。

“诸位,大家都到了,今天由杨、沈两总司令动议召开此会,商讨防区分配问题,请各位发表高见,并就此磋商。”夏声是代表杨希闵的,因此便以召集人的身份道了开场白。

魏邦平随即说道:“滇军和桂军进入广州之后,包烟聚赌,占驻机关民房店铺,弄得省城乌烟瘴气,广州市民,无不侧目而视,邦平身为粤人,对此深感不安,恳请各军停止开放赌禁,并将所占之机关房屋和店铺民房腾让出来,以平民愤。”

“咚”地一声,李易标一拳擂在桌上,指着魏邦平骂道:“丢他妈,我地抽收赌捐维持伙食,有何不可?你个兵要食饭,我个兵就无要食饭吗?”

魏邦平见李易标竟当众开口骂人,以自己的身份又不便和他争吵,只得强忍着火气,说道:“李军长,你也是粤人,应当多为粤中父老着想,何必……”

“咚”地一声,李易标又一拳擂在桌上,打断魏邦平的话:“丢那妈,你魏邦平是个什么人?敢来教训我!”

说罢“嗖”地从腰上拔出手枪来,对着魏邦平“砰”地便是一枪,魏邦平立即跌倒在地上,随即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你道李易标这么近开枪,为何伤不着魏邦平?原来李易标掏枪要射时,站在他旁边的滇军参谋长夏声忙将李易标的胳膊往上一托,那一枪只击穿了会议厅的天花板,夏声忙道:“李军长,今天是商讨防区分配问题,休得动武伤人,伤了和气,杨、沈两总司令会面子上不好交待。”

李易标已得沈鸿英的将令,务要取魏邦平之首级,还要拿下刘震寰等人的脑袋,他如何肯听夏声之言?只见他“嗨”地一声,一脚踢翻前面的桌子,正要开枪,恰在这时,会议厅两侧的房门突然打开,滇军旅长杨如轩亲率数十名精壮卫士,一拥过来,将李易标围住,李易标见开枪已经不行,遂将手枪一掷,随手抓起一把椅子,舞得飞转,那几十名滇军卫士竟无人敢近。可是刘震寰、胡汉民、陈策等人却趁混乱之机,早已逃出会议厅,潜往沙面日本领事署避难去了。只有魏邦平被滇军卫士捆了起来,押到里屋去了。李易标见自己一无所获,气得将手中那把渝子摔的粉碎,他随即向夏声要魏邦平,夏声却圆滑地笑道:“李军长,魏邦平欲以粤军对抗我们,又煽动粤人仇恨我滇、桂军,真是罪该万死!但此事关系重大,你我皆无权处置,因此需将魏邦平先行拘禁,听候杨、沈两总司令发落。”

李易标见滇军卫士都持枪盯着他,知道寡不敌众,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忍气吞声离开了会议厅。……

却说沈鸿英在李易标走了之后,独自靠在他那虎皮交椅上,越想越开心,这出戏真是太妙了,杀了魏邦平和刘震寰等人,既除去了心腹之患,又可将刘震寰部的桂军收编过来,他的实力和地盘都大大扩张,特别是杀了魏邦平,便可镇住粤军和粤中人士的反抗,他在广州就能坐稳了。他杀了人,却又可不负任何责任,不受任何一方指责,因为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滇军旅长杨如轩旅部的,一切责任皆由滇军来负。再者,杀魏邦平之人乃是粤人李易标,与他无涉,李虽是他的部下,但是在开会时双方发生口角乃至动起手来,说到头还是广东人内部的事,与他广西人何干?

“树上的鸟儿喳喳地叫呀,园中的小姐嘻嘻地笑呀,哎呀呀哟嗨……”

沈鸿英越想越得意,便又拿起胡琴自拉自唱起来,这是他惯常爱哼的那《王三打鸟》中的调子,说的是穷汉王三,背着鸟枪出门打鸟,路过一员外花园旁边,只见园中正在赏花的小姐看着他笑,王三欲进花园中去和那小姐相会,但却被院墙挡着,无法进去,园中桂树上的鸟雀喳喳地叫唤,王三顿时心生一计,一枪将树上的鸟打落,便央求那小姐的丫环开门让他进去拾取鸟雀,丫环便打开了花园的后门,把王三放了进来……

“报……报告,总……总司令……”

沈鸿英抬头看时,只见李易标神色颓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两手空空,并没提着一串血淋淋的首级来让他点验。他愣了愣,忙停下手中正拉着的胡琴,急问:“你回来了?”

“魏邦平被滇军抢走了,刘震寰、胡汉民、陈策逃跑了,总司令,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只有把我的头交给你了!”

李易标说着拔出刀来,便要朝颈脖上拉,沈鸿英赶忙跳下虎皮椅,将李易标的手抓住:“魏邦平的头何能抵我一员虎将!易标休得寻短见!”

李易标见沈鸿英如此器重他,立时“噗”地一声跪下。

“总司令之恩,我以死相报!”

沈鸿英将李易标拉起,正用好言抚慰一番,此时一名参谋忽来报告:“总司令,不好了,本军第四军军长黄鸿猷和第五军军长刘达庆,同乘汽车误入长堤,被伏兵开枪射杀!”

“啊!”沈鸿英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沈鸿英布下“鸿门宴”之后,估计广州会有些动乱,便命驻四会和佛山的第四军长军黄鸿猷和第五军军长刘达庆速来广州总司令部开会,不想黄、刘两军长并不知长堤布有桂军伏兵,便驱车而过,那些奉了沈鸿英之命正待阻击魏邦平、刘震寰等人的桂军伏兵,见前方有汽车驶来,只当是魏邦平和刘震寰等人的汽车经过,一阵猛射,不料却打死了自己人!

“哈哈!”

沈鸿英一阵狂笑,忙又抓过那把胡琴拉了起来,琴上两根弦颤抖着,哧啦哧啦乱叫,已经不成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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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回 风过浪平马晓军容县索老本 投靠革命白崇禧晋谒孙中山

却说黄绍竑率那四百余人的残兵投靠李宗仁之后,被任命为李部的第三支队司令,部队驻扎在广西容县、岑溪两处地方。容县是黄绍竑的老家,这里素以匪患闻名,全县约有半数地方被土匪控制,黄绍竑驻军容县,肩负剿匪任务。

容县城里有座颇为宽敞的陈家祠堂,黄绍竑占作自己的司令部。司令部门口的青石阶上站着一个岗兵,祠堂的房檐下,斜挂着一面白底红心中书一个“黄”字的姓字旗。司令部的大厅上,一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旁,营长夏威、陆炎、韦云淞和参谋陈雄等人正在搓麻将。黄绍竑则独自躺在鸦片烟榻上,对着烛灯,正在吞云吐雾。他腮上仍蓄着长长的胡须,两只眼睛虽被鸦片烟刺激得亢奋发亮,但却充满虚幻和迷惘,很难使人相信,他不久前曾率领千余人的部队,由恩隆至灵山转战千里,大小数十仗,在血与火中幸存。

“司令,我的手气不行,还是你来一局吧!”陆炎扭头对黄绍竑说道。

“手气?手气不如运气!”黄绍竑仍躺在烟榻上不动,吐了一口悠悠的白烟,答非所问地说道。看得出,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司令,我看你运气还不错,这一盘准是你赢了!”参谋陈雄意味深长地说道。

黄绍竑又吸了口烟,不再说话,微微地闭上了那双被鸦片烟刺激得发亮的眼睛,似乎他的灵魂也已随着飘渺而逝的烟霭,升到那虚无的极乐世界里去了。八仙桌上的麻将又开始一局。

黄绍竑这两天来,确是心绪不宁,因为马晓军从广州来信,近日他将回容县重返部队视事。马晓军也是容县人,他在县城里的住宅称为“马馆”,他的家在县里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马晓军在北海和陈雄分别后,搭船到了广州,他不敢去见陈炯明,在广州呆了几个月后,探听得黄绍竑已将部队拉回容县驻防,惊涛骇浪过后,已经风平浪静,马晓军便决定返回部队当他的司令,他仍象以往那样,认为黄绍竑等人照旧会拥戴他。黄绍竑得到马晓军将回来的消息,心里十分不安,因为这支部队,毕竟是马晓军创立的,他也当了五、六年的长官,从恩隆出发后,这支部队虽经长途转战,大量减员,但部队中的主要军官包括黄绍竑本人及夏威、陆炎、韦云淞、陈雄等人,都是马晓军多年的部下,士兵也大多是马晓军招募来的,现时部队又驻在容县,黄绍竑家虽是容县的名门大族,但马家在容县也很有势力。马晓军此次回来,必定要向黄绍竑索回部队。因此,黄绍竑几天来一直躺在烟榻之上,冥思苦索,寻找对策。他知道,这支部队虽是马晓军创立的,但马在部队中没有威信,而且夏威、韦云淞、陆炎、陈雄等人又是拥黄而非拥马,这支部队千里转战,九死一生,全靠黄绍竑的智勇,现在已归编了李宗仁,黄绍竑总算从名义到事实上掌握了这支部队,怎能轻易将大权再交回马晓军?黄绍竑本是个志大心高才气横溢的青年军人,带兵打仗,抢占地盘,横行天下,为所欲为,他何能甘居人下?这年头,枪杆子抓在手里便是铁的本钱,金的世界,个人的进退荣辱,显贵沉沦,都离不开枪杆子,黄绍竑不但不能放手,而且还要更加紧紧地抓住它。对马晓军的回来,黄绍竑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为了抓住部队,他这几天特地把三位营长从防区请来司令部里喝酒打牌抽烟,对他们严加控制,以防马晓军暗中将部队拉走。玉林那边,他又向李宗仁通报了情况,李宗仁早已了解马晓军其人,当然是支持黄绍竑的。黄绍竑作了这一番布置之后,便在陈家祠堂司令部里的烟榻上躺着,等着马晓军的到来。

“马司令到!”

随着一声传呼,马晓军走进了陈家祠堂。其实,这一声传呼,既不是黄绍竑派在祠堂门口的岗兵所呼,亦非黄绍竑布在祠堂走廊上的卫士所唤,那是马晓军从他的“马馆”里临时带来的一名护兵,见马晓军进得门来,无人答理,为了给马壮声势而吆喝的一声。但是,散在祠堂二门外的黄绍竑的那些卫士,对马晓军的到来,既不立正敬礼,也未加阻挡。马晓军来到大厅之上,正在打麻将的几位营长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仍在继续打他们的麻将。烟榻上躺着的黄绍竑,在青烟缭绕之中,面目模糊不清。

“马司令到!”

那“马馆”中的护兵见这些人仍无动于衷,又提高嗓门猛呼了一声。马晓军也咳了一声,表示上官的咸严,又整了整他那刚穿上不久的少将军服。但是,大厅上除了麻将牌碰击的声音外,对他的到来,仍毫无反应。

马晓军这才觉得气氛不对,因为过去部下们无论是在打牌还是在抽鸦片,只要他马司令到,他们不管玩得如何兴浓,总是要站起来向他打招呼的。可是今天,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对部属们的冷漠无礼,马晓军不禁大怒,他几步奔到烟榻前,指着黄绍竑,怒喝道:“季宽,你给我起来!”

“啊?”黄绍竑从“云雾”中探出头来,他的灵魂,也似乎才从那幻虚的极乐世界返回。

“你来了,请坐。”黄绍竑却并没起来,他只是用烟枪指着烟榻旁边专为随从给他装烟烧斗而摆设的一张板凳,随便对马晓军说道。

“混蛋!”马晓军气得一脚把那板凳踢翻了。

黄绍竑又抽了一口烟,微微地闭上眼睛,他的灵魂,又似乎随着那飘渺的烟霭重又回到幻虚的极乐世界里去了。马晓军见黄绍竑不理睬他,又奔到牌桌前,一拳擂在那八仙桌上,喝道:“煦苍、世栋、杰夫,我回来了,你们难道都没长眼睛吗?”

夏威、韦云淞、陈雄等人这才扔掉手中的麻将牌,故作惊讶地齐声问道:“老长官何时归来?”

马晓军一听他们竟把自己称作“老长官”,更是气得火上加油,连喝带骂地命令道:“什么老长官!我是你们的司令,顶头上司,我现在回来接管部队,你们都跟我走,我要立即巡视部队!”

“啊,老长官,请!”夏威那胖圆的脸上挤出几丝笑纹,拉着马晓军的衣袖说道,“老长官与我们分别的日子不短啦,来,先跟我们一起玩玩牌吧!”

马晓军摔掉夏威的手,拍着桌子叫喊道:“我命令你们,现在马上跟我走!”

几位营长和参谋陈雄,面面相觑,不由慢慢地站了起来。

黄绍竑在“云雾”中看得真切,左手握着烟枪,右手却伸到烟榻枕头底下慢慢地抓住了那支子弹已经上了膛的手枪。

“走呀!”马晓军用眼光逼视着他的旧日部属,他知道,只要把这几位营长拉走,这支部队便还是他姓马的。

“唉,司令!”陈雄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当日在北海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可是你不听,现在米已成炊,大家也都拥护季宽,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是老前辈,当不当司令,我们都是同样拥护你的。我看,你就不要再提部队的事了吧!”

“胡说!”马晓军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道:“黄季宽忘恩负义,目无长官,犯上作乱!这副本钱,原是我的,他想拿到荷包里去,这办不到!你们跟着他,便是犯上作乱,不但情理难容,军纪亦难容,我要把你们军法从事,严加重办!”

夏威、韦云淞、陆炎和陈雄都低头不语,马晓军便大叫道:“来人呐,给我把他们押下去!”

跟马晓军来的那个“马馆”护兵,从木壳里抽出驳壳枪来,对着夏威等人喝道:“走!”

“叭”地一声,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一颗子弹,正好击中“马馆”护兵的脑袋,那刚刚还在耀武扬威吆喝的护兵,立时打了个踉跄,便栽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原先握着的驳壳枪,跟着摔在一边。马晓军一见,吓得大惊失色,双脚好似筛糠一般,刚才那阵威风,顿时烟消云散。他一手拉着夏威,一手扯着陈雄,连连哀求道:“别……别……别动武,看在同乡的份上,千万别……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第二天,马晓军灰溜溜地离开了容县,又跑到广州去了。

黄绍竑撵走了马晓军,除掉了心腹一患,从此牢牢地控制了这支部队,但他脸上仍不见轻松满意的表情。他的鸦片烟瘾,本来不算很大,每日只吸午烟和晚烟,但最近却一早起来便命令勤务兵提上装烟膏的骨制小盒,到街上的“烟京”去“挑烟”。勤务兵买烟回来后,黄绍竑即命为自己打烟,从此,他抽上了早烟,一天早、中、晚三顿烟,一顿也不少。鸦片烟抽多了,他脸色焦黄、消瘦,再加上腮上那长长的浓黑胡须,乍看起来,确有几分吓人。除了抽鸦片烟,他平日很少说话,也无所事事。那双眼睛,在抽了几口鸦片烟之后,便显得异样的亢奋,可是当他从烟榻上下来时,却又感到是那么空虚无聊,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好象那不是个二、三十岁青年人的血肉之躯,而是一堆空泡的灯草。也许,他的雄心壮志,他的这副从老长官马晓军手上拿过来的“本钱”,乃至他的生命,都会默默无闻地无声无息地从那针头小的烟斗眼里吸进去,吸进去,不断地吸进去,然后化作缕缕白烟,飘散逝去,无影无踪。每当想起这些,他便感到不寒而栗,他并不是那种一味追求醉生梦死的人,也不是嗜烟如命之徒,他是为环境和形势苦苦地折磨着。尽管马晓军无法从他手中索走部队,但这支部队现时不但不能发展壮大,而且自从驻扎容、岑两县之后,包烟聚赌,军纪废弛,操课不上,简直和民团无异,加上剿匪不断减员,械弹损失又无法得到补足。黄绍竑知道,照此下去,他这支部队,不用别人来打,也会自己灭亡的。他为此曾专程到玉林去找李宗仁商量,希望把部队拉出去向外发展。但是李宗仁却以时机不成熟,力量有限为理由,不同意他的要求。而最近,李宗仁又居然接受了重返南宁的陆荣廷任命为陆军第五独立旅旅长的委任状,将所部的三个支队改称为团,黄绍竑成了第三团团长,这使他更加苦闷,心中对李宗仁渐生不满之情,但又苦于无计可施,只得整日抱着那支鸦片烟枪打发时日,消愁解闷。

“季宽,我要走了!”

这一日,参谋陈雄忽然来向黄绍竑辞行。黄绍竑颇感诧异,忙从烟榻上坐起来,将烟枪让与陈雄,说道:“吸一口,这是刚托人弄到的从印度进来的公烟,劲足得很。”

陈雄虽然也是瘾君子,但此时却推开黄绍竑递来的烟枪,心神不定地说道:“季宽,在我走之前,我想向你说几句心里话。”

“且慢,先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黄绍竑望着陈雄说道。

陈雄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与黄绍竑说道:“这是叶琪新近给我来的信,他在湖南那边已经给我谋下了差事。”

黄绍竑接过信,看了起来。原来,叶琪也是广西容县人,不但与黄绍竑、夏威、陈雄等人是小同乡,而且还同是保定军校同学。黄绍竑等人自保定军校毕业后,即分发回广西陆荣廷的军队里作见习军官,而另外几位广西籍同学叶琪、廖磊、李品仙等被分发到湖南督军赵恒惕那里任军职。几年之间,叶琪扶遥直上,现在已经当了湘军旅长了。陈雄因见黄绍竑的部队扁处一隅,无法发展,而且军纪废弛,包烟聚赌无所不为,又回复到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部缴械前的那个样子,他感到前途渺茫,不愿再混下去了。便给叶琪写了封信,请他帮忙在湘军中谋份差事。那叶琪本是个重感情且又爽快之人,接到陈雄的来信,当即请准了上司,保荐陈雄在自己的旅部任参谋处长,特来函请他即日赴湘上任。因此他便来向黄绍竑辞行。

“杰夫,你有话尽管说吧!”

黄绍竑将叶琪的信交还给陈雄,此时,他那双被鸦片烟刺激得亢奋的眼睛,已变得冷峻起来,那神色有点象他当时率军突破三江口,为绝处逢生而拼搏时所表现出的果断与冷静一样。

“我是决不在这里干下去了!”陈雄坦率地说道,“不过,看在多年的老朋友份上,在离别之前,我想对你说几句衷心话。现在我们的部队是处于不死不活的局面,名为军队,实为民团,这样下去不必说战斗力,便是独立生存之力也不会有。与其坐视死亡,不如趁早自寻生路!”

黄绍竑手捋胡须,果断地说道:“你的想法,完全和我的想法一样,我早就有密信给白健生,要他在广州注意观察时局,不过,时机尚未成熟,还未对你们说。”

黄绍竑在大厅里踱了几步,接着说道:“孙中山先生在上海发出讨伐陈炯明的通电,滇军杨希闵部和桂军沈鸿英、刘震寰部,在广西举行‘白马会盟’,响应孙中山先生的号召,誓师东下讨陈。孙先生的部下许崇智等人也准备从福建打回广东,西路讨贼军的滇桂军进展迅速,据说已进抵肇庆,而粤军竟望风披靡,陈炯明恐怕抵挡不住。看来,两粤之局势,又将要发生新的变化。”

陈雄暗暗感到惊奇,别看黄绍竑整天躺在烟榻上消磨时日,却对时局大事又深有了解,真有点“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味道。黄绍竑谈了一番时局之后,便扭头对陈雄道:“既然你我主张一致,还跑去湖南找叶矮子干什么!”

黄绍竑也不等陈雄考虑,便果断地命令道:“你现在就去广州和健生一道进行,随时给我来信,我好准备行动!”

黄绍竑的决定果断得近乎专横,他不容你对他的决定有半点动摇和疑虑。陈雄与黄绍竑都是保定军校出身,又共过患难,当然知道当机立断这句话的意义。而作为这支部队的灵魂和指挥者,黄绍竑几次当机立断,皆使其得以绝处逢生,现在,他这一果断之抉择,无疑是使这支目下不死不活的部队获得转机的唯一办法。

“好,我去广州!”陈雄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玉林李德邻那边会不会……”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船到滩头自然直。”黄绍竑说道。

“我现在就出发,到藤县搭船下梧州。”陈雄说道,“你还有何吩咐?”

黄绍竑睁大眼睛盯着陈雄,问道:“这么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怎么会忘了,今天不就是大年三十——除夕嘛!”陈雄果决地说道,“我正是要选择这个日子离开容县,以示在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已踏上新的途程!”

黄绍竑矍然道:“好,你走吧!钱我汇到广州叶琪的哥子叶均国的盐业公司转给你们,请代我向白健生问候。”

黄绍竑把陈雄一直送到县城十里之外,才挥手告别。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细雨迷像,寒风遨胞的日子,阴霾四合,旷野萧瑟,远远近近的人家,正在劏猪宰鸡,置办年货,为着欢度这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而忙碌着,不知什么地方,鞭炮已经密密麻麻地燃响。黄绍竑站在高坡之上,远望着陈雄的身影消失在阴雨雾霭之中,忽有所感悟,口中不觉吟出一首对联来:爆竹一声除旧岁,号角万里迎新程。

却说陈雄别过黄绍竑,在途中度过除夕之夜,第二天便到达藤县。他直奔西江码头,但见奉孙中山之命东下讨伐陈炯明的滇军后续部队和辎重,挤满码头,有的乘船,有的沿江步行开拔,所有船只,均被滇军征用。陈雄无奈等了六、七天,才到得广州。一到广州,他便投宿在仙湖街的“太邱正斋”,与白崇禧住的仙湖旅馆相隔仅几家,来往十分方便。陈雄一安顿好行装,便迫不及待地到仙湖旅馆找白崇禧去了。

“笃笃笃……”陈雄敲着房门。

门开处,只见一位长得英俊潇洒身着黑呢西装,头发梳得光亮的青年站在面前,还没容陈雄启齿,那青年便快捷地奔过来,拉住他的手,亲切地叫了声:“杰夫!”

“健生!”陈雄也亲热地喊道,“半年多不见,你养得又白又胖了,伤都医好了吗?”

白崇禧忙拉陈雄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掩上房门,又过来为他沏了杯茶,动作十分敏捷,显得彬彬有礼。

“别说了,这半年多来,我没能在团体中出力效命,心中十分惭愧,真是身离鞍马,髀肉复生,季宽怎样?你们在李德邻手下混得不错吧?”

陈雄知道,黄绍竑将部队归编李宗仁之后,白崇禧在部队中已没有什么名义了,从刚才的话中,陈雄听出他有些懊丧之情,便说道:“别提啦,我这次本来是准备到湖南去投奔叶琪的,不想却被季宽派到广州来找你。”

陈雄便把白崇禧离恩隆赴广州养伤之后,部队奉命开拔南宁增援,又由南宁仓促撤退到灵山、廉江,转而投奔李宗仁及至驻防容县后的腐败情形详细地向白崇禧说了,并转达了黄绍竑对白的慰问及今后的想法。白崇禧听了,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已判断出黄绍竑把这支部队的生机,完全寄托他在广州活动的结果上了,因为在广西,上有李宗仁的掣肘,黄绍竑想独树一帜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乃是两广的主要两位敌对人物都已重新上台了,孙中山已回广州就任大元帅,组织了大元帅府;而被推倒的陆荣廷也已重新上台,就在了北洋政府委的广西军务督办,孙中山是绝不允许陆荣廷卷土重来的,斯时必将再予讨伐,黄绍竑此时决定与广州方面拉关系,寻求发展,无疑是找准了方向。既如此,白崇禧将肩负重大的使命,他将来再回到部队里去,地位是不成问题的。他沉思了一下,对陈雄说道:“自从孙中山先生发出讨伐陈炯明的通电之后,西路讨贼军的杨希闵、沈鸿英、刘震寰部滇桂军,于今年一月八日长驱而入肇庆,十五日陈炯明通电下野,率残部退往惠州。滇桂军纷纷开入广州。他们霸占各机关,控制税收,包烟聚赌,弄得广州乌烟瘴气。值得注意的是沈鸿英,他入粤只有五、六千人,由于沿途招收降兵溃卒,短短一个多月便骤然扩充为五个军,所部分布在广州、肇庆、佛山及广西梧州、平乐、桂林一带。沈鸿英为人反复无常,野心极大,看来他是想独霸两广。”

白崇禧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一月二十六日,沈鸿英与杨希闵邀刘震寰、魏邦平、胡汉民、陈策等在江防司令部开会,讨论分配防区问题。沈鸿英的第一军军长李易标拔出手枪欲将魏邦平击毙。魏钻入桌底避弹,一时会场大乱,刘震寰掩护胡汉民、陈策等避入沙面日本领事署。沈鸿英的第四军军长黄鸿猷和另一桂军军长刘达庆在混乱中被自己的伏兵误杀。魏邦平被解往农林试验场滇军总部软禁。一月二十七日,沈鸿英、杨希闵联名宣布魏邦平罪状,并将他指挥的粤军第三师缴械。”

“广东混乱之程度,不亚于我们广西呀!”陈雄叹道。

“是的,现在看来,广东还得经几场大乱之后才能平定下来。”白崇禧肯定地说道,“二月十五日,孙中山先生偕同谭延闿等由上海启程,十七日到香港,二十一日到广州,当天即在滇军让出的农林试验场组织大元帅府,不再复任大总统,重任大元帅职。二十四日,孙大元帅下令指定肇庆及西江北岸上至梧州为沈鸿英的防地,刘震寰则以石龙,东莞、虎门为其防地,沈、刘两部所遗广州防区均由滇军接收。嗣后各军非有大元帅之命令,皆不得擅自移防。”

“健生,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陈雄着意地问道。

白崇禧不假思索地答道,“季宽这段时间不断有信给我,请我考虑这个问题。我想,我们的出路不能只在容县、玉林的范围内考虑,要从广西、广东乃至全国的情况来考虑。”

白崇禧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然后侃侃而谈:“孙大元帅此次重返广州,第一个目标将是消灭退据东江的陈炯明残部,然后统一两广出兵北伐,问鼎中原,这是个大目标。亡东问题我们先不谈,就广西问题而言,形势颇为复杂。今后由谁统一广西,这是个值得密切注意的问题。陆荣廷已重回南宁,并就任了北洋政府委任的督办,明显站在孙大元帅的敌对面,孙大元帅当然不会让陆再次统治广西。”

“对!”陈雄点头道。

“除陆荣廷外,便是沈鸿英。但据我看来,沈氏不久必将叛孙,因为他的野心和实力都促使他妄图称霸两广。但沈老总在两广不得人心,他举兵叛孙,必然失败。因此,孙大元帅也不可能将广西交给沈鸿英。剩下的一个人便是刘震寰,刘是老民党,早想夺取广西军政大权,但其实力有限,此时又远驻东莞、石龙一带,孙大元帅如要进军东江打陈炯明,必调刘部与滇军一同征战,刘想染指广西,短时期内尚不可能。”

白崇禧才思敏捷,叙述事件,条理极为清楚,分析形势,能一下抓住问题的实质,说得非常透彻。陈雄敬佩地说道:“健生,我看你真有诸葛亮那两下子,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我要是孙大元帅,定聘你为帅府总参谋长!”

白崇禧自负地笑道:“杰夫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出任中国最高统帅的参谋长!”

“那是将来的事啦,现在还是先说我们的吧!”陈雄道。

“眼下要想发展,将来能统一广西,首先必须投靠广州大元帅府,要设法得到孙大元帅委以的名义。第二步便是出兵占据梧州,背靠广东,以求得大元帅府的支持。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名正言顺,便可扫平群雄,一统八桂。”白崇禧那两只敏睿的眼里,放出灼灼光彩。

陈雄听得着了迷,待白崇禧说完后,他一下跳将起来,兴奋地拍着白崇禧的肩膀,禁不住大声赞叹道:“健生,你真是诸葛再生,孔明转世!”

“哈哈!”白崇禧自负地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怎敢与诸葛先生相比,当个小诸葛足矣!”

“哈哈!”陈雄也放声大笑道,“健生兄这小诸葛当之无愧!”

陈雄与白崇禧本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两人说得兴奋,不免高声大语,放声大笑,得意忘形起来,不想此时门外有人大喝一声:“何人在此放肆,胆敢口出狂言,给我抓起来!”

陈雄和白崇禧听得喝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正在吃惊,不料房门已被猛地推开,随即闯进来两名手持驳壳枪的“红头兵”,用枪指着白、陈二人,喝道:

“走,快跟我们去见长官!”

白崇禧与陈雄对视了一下,陈雄皱着眉头自责道:“都怪我!”

白崇禧却嘻嘻地笑道。“刘皇叔既是盼贤若渴,怎的派张飞来请我呢?”

“少废话,快走!”

那两个“红头兵”吃喝着,用驳壳枪把自崇禧和陈雄押出了房间外面。他们看时,只见仙湖旅馆的客厅上站着一位滇军少将军官,那两个“红头兵”将白崇禧和陈雄推到那少将军官面前,报告道:“长官,方才口出狂言的正是这两个家伙!”

“你们是什么人?”那少将军官严厉喝问道。

陈雄仔细一看,觉得那滇军少将军官好生面熟,突然一下子想了起来,忙上前施礼道:“廖公,容县陈雄拜见!”

那滇军少将军官“啊”了一声,忙过来拉住陈雄道:“是杰夫呀!”

原来,那滇军少将军官姓廖,名百芳,亦是广西容县人,现时正在滇军总司令部任秘书长。滇军东下讨陈时,廖百芳顺路回容县老家探亲,黄绍竑曾在陈家祠堂他的司令部里宴请过廖百芳,陈雄亦出席宴会作陪,因此得以与廖相识。因陈雄这次从容县出发走得匆忙,黄绍竑忘了告诉他必要时可去找廖百芳帮忙,陈雄走后,黄绍竑便修书一封,委托廖百芳的家人送往广州,因黄绍竑推断,陈雄可能与白崇禧同住仙湖旅馆,请廖百芳给予必要的照应。廖百芳一来以黄绍竑、陈雄乃容县同乡,二来黄绍竑曾向廖百芳流露过想向外发展的想法,因此接到信后,便到仙湖旅馆来看望陈雄,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

“这位是我保定军校同学,白健生君。”陈雄忙向廖百芳介绍白崇禧。

“哈哈,就是那位刚才自比诸葛孔明的吧?”廖百芳见白崇禧人才出众,忙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可惜我不是刘备呀!”

“请廖公提携!”白崇禧利索地行了个鞠躬礼。

“二位到广州有何贵干?”廖百芳问道。

白崇禧忙向陈雄递了个眼色,陈雄会意,便对廖百芳说道:“我们此次赴粤,很想投效革命,欲一晤孙大元帅,不知廖公可帮忙否?”

“嗯,”廖百芳沉吟道,“孙大元帅回粤不久,百政待举,日常极为忙碌,恐怕不易见到。”他想了想,又说道:“滇军朱培德部现充帅府拱卫军,朱培德本人则任帅府参军长,如能请他引见,便一定可见到孙大元帅。”

白崇禧赶忙说道:“就请廖公先为我们引见朱参军长如何?”

廖百芳道:“好,后天滇军总司令部举行宴会,到时我请你们去与朱培德参军长会见。”

在那天的宴会上,经廖百芳的介绍,陈雄和白崇禧结识了大元帅府参军长朱培德,朱培德爽快地答应为他们引荐晋谒孙大元帅,白崇禧和陈雄见一下子打通了关系,心里非常高兴。回到仙湖旅馆,陈雄道:“健生,明天就要见到孙大元帅了,我们该怎么说呢?”白崇禧在陈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陈雄连连点头。可是到了第二天,却不见朱培德派人来通知他们,又一连等了好几天,还是不见动静,急得陈雄在白崇禧的房间里抓耳挠腮,绕室而走,叹道:“放着一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在这里,如何无人来顾!”白崇禧虽然也等得心焦,但表面却还镇静自若,他见陈雄如此说,便抓起一把新会县出的葵扇,一边摇着,一边哼着京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笃笃笃……”

有人敲门,陈雄忙过去开门,只见一个滇军军官站在房门口,问道:“此间有广西来的白先生和陈先生吗?”

“我们二位便是。”陈雄答道。

“我是朱参军长的副官,参军长请二位到帅府去。”那滇军军官掏出朱培德的名片来递与陈雄。

“好,我们就去。”陈雄与白崇禧兴奋地说道。

白崇禧与陈雄,跟着朱培德的副官,出了仙湖旅馆,上了朱培德派来的小汽车,径直向广州河南驶去,到了江边,他们下车转乘汽艇,然后直奔大元帅府。

朱培德将白崇禧、陈雄领到孙中山大元帅的办公室兼会客室,将白、陈向孙中山作过简单介绍后就退出去了。孙中山坐在一张藤椅上,他那宽大的办公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一摞文件,一只呈宝塔形的台灯,办公桌两侧的墙壁,被排列整齐的几只大书橱挡着,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他手书的气势宏博的两个大字——“奋斗”,临窗的阳台上,摆放着一排盛开的花卉,有腊梅、吊钟、天竹、玫瑰……办公室内的摆设相当简朴,除了办公桌椅、书橱之外,只有几张深咖啡色的皮沙发。还未进门的时候,白崇禧和陈雄心里都很紧张,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孙中山——这位中国和世界闻名的伟大领袖人物,孙中山推翻清朝的封建统治,粉碎袁世凯的帝制阴谋,击退张勋的复辟逆流,孙中山之名,如雷灌耳!但是,作为地位卑微的桂军下级军官,白崇禧和陈雄不但无缘得到孙中山的接见,更不可能和孙中山面对面地交谈,聆听这位伟人的教诲、但是,当他们一踏进这间简朴的办公室兼会客室的时候,紧张的心情随即松弛下来。他们所崇敬的大元帅孙中山,是一位朴实的面色慈和的长者。他身着中山装,头发稀疏,面容清癯,那双眼睛却灼灼生辉,显出无比的刚毅和睿智,仿佛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经过和狂风恶浪搏斗之后,带着疲乏和胜利的喜悦出现在人们面前。白崇禧和陈雄一齐向孙中山行过礼之后,孙中山微笑着,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卫士立即送上两杯清茶。陈雄起立,向孙大元帅报告道:“报告孙大元帅,这位白崇禧君是本军的参谋长,请准许他将起义计划、准备归附大元帅府和要求帮助各节报告大元帅核示。”

孙中山慈样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白崇禧从沙发上起立,身体站得笔挺,虽然他仍然穿着那件黑呢西装,结着条花领带,但他的举止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孙中山见白崇禧仪表不俗,未待说话,心中已有几分满意。

“报告孙大元帅,本军现有人枪五千。”白崇禧说道。陈雄心里不禁有些慌张,因为黄绍竑的部队总共不过六百多人——白崇禧一下子把它扩大了差不多十倍!就是连李宗仁那两个团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千多人。第一次晋谒孙大元帅便当面撒谎,陈雄心里不禁慌张起来,他偷偷地瞟了孙中山一眼,孙中山脸色还是那么安祥,带着长者的诚恳的微笑,在听白崇禧报告,陈雄心里立即由慌张变成了内疚,他觉得向一位忠厚长者撒谎,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但白崇禧似乎役有这种感觉,他口才极好,很善辞令,面部之表情与言词相当和谐。陈雄暗想,如把白崇禧派去作外交部长,恐怕也是相当合适的。

白崇禧把他们这支部队(尽管他已没有任何职务了,连刚才那“参谋长”还是陈雄临时给封的),从陆荣廷时代的陆军模范营,说到马君武省长的田南警备军,再说到粤军由广西撤退后无法立足,转战粤桂边境和目下驻扎广西容县一带的情况说了。接着他痛斥陆荣廷反对革命,反对孙大元帅的罪行,并说陆荣廷现已返回广西就任北洋军阀政府委任的广西军务督办,正在整编军队,妄图再犯广东。本军司令黄绍竑决心追随孙大元帅革命,特派参谋长白崇禧和参谋陈雄前来谒见孙大元帅,报告起义之行动计划。

孙中山自从民国六年南下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便受到陆荣廷多方掣肘和排挤,及至粤军入桂,孙中山又派人劝陆荣廷认清局势,及早回头,休得顽抗到底,陆荣廷不但不听孙中山的忠告,而且连孙中山派去的使者也给杀害了,因此,孙中山深恨陆荣廷。对于广西眼下的形势,孙中山十分清楚,他正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解决广西问题,而沈鸿英和刘震寰这两位拥兵自重的桂军将领,孙中山是不放心把广西交给他们的。恰在这时,这位风度翩翩,年青有为的白崇禧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且白的军队自称有人枪五千,看来实力颇雄厚,又肯起义归附,孙中山正是求之不得。他是相信有知识的青年人的,他觉得扶持象白崇禧这样的青年人收拾广西局势要比沈鸿英那些绿林好汉有希望得多。因此,他非常赞同白崇禧的计划,听白崇禧报告完之后,孙中山连说:“很好,很好,你们能够参加起来革命,最好!你们都是青年军人,应该参加救国救民的革命工作。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提出来。”

白崇禧当即提出:“请孙大元帅委本军以建制名称,起义时本军拟向梧州进发,请孙大元帅到时派陆、海军援助,并酌情补助弹械。”

“好!”孙中山说道,“陈炯明、陆荣廷他们都是害民贼,都属讨伐之列,你们就用讨贼军的名义好了。到时我派陆、海军去援助你们,并补助弹械,你们回去好好准备吧!”

孙中山襟怀开阔,待人以诚,第一次见面就为白崇禧和陈雄敞开了革命的大门,并给予毫不怀疑的信任和有力的支持,使得白崇禧和陈雄都十分感动。他们回到仙湖旅馆,陈雄对白崇禧道:“健生,孙大元帅待人那么诚恳,而我们今天却在他面前撒谎,我心里真有点难过呀!”

“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呀!如果我们说:‘孙大元帅,白崇禧、陈雄两人前来参加革命,请您委派工作。’孙大元帅恐怕会让我们去‘炒排骨’哩。”白崇禧笑道:“不过,等到我们消灭了陆荣廷,统一了广西,到时再来向孙大元帅报告,心中便不会感到难过了。”

白崇禧说罢,就提起笔来给黄绍竑写信,告诉他在广州之事进行得顺利,下一步可以按计划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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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回 叛投北洋沈鸿英新街就新职 讨贼平叛孙元帅督师越秀山

沈鸿英心神不定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这柔软的虎皮椅,已失去往日的舒适感,那张灿黄间着一条条黑色斑纹铺展平整的虎皮,上边的茸茸虎毛,仿佛变成了无数的钢针铁刺,直戳得沈鸿英的屁股和腰背疼痛难耐。他一忽儿跳将起来,在室内乱转,一忽儿又坐到那虎皮椅上,闭目沉思,但坐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又跳起来绕室而走。他象一只已经窜入围场的老虎,正被两个猎人紧紧地追逐着,他时而落荒而逃,时而进洞而藏,时而龇牙咧嘴发出几声惊恐的嘶叫,时而又夹起尾巴警觉地嗅一嗅周围的气氛……

沈鸿英自导演那出砸锅的“鸿门宴”之后,不但粤军和广东人恨他,而且桂军刘震寰部也恨他。滇军总司令杨希闵比沈鸿英棋高一着,捆走魏邦平之后,即迫魏下令粤军第三师向滇军缴械,杨希闵吞掉了粤军第三师,实力和地盘都大大扩张。沈鸿英不但白白损失了两个军长,而且还被各方咒骂,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却又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久,孙中山由沪抵粤。在广州组织大元帅府,就任大元帅职,即令沈鸿英率部退出广州,移防西江和北江,今后非有大元帅之命令,不得擅自移动。沈鸿英接到命令,气得大骂起来:“孙中山把我们当成接养仔看待,全不念东下讨陈之功,现在他的亲生仔许崇智快回来了,就要撵走我们,真是忘恩负义!”

沈鸿英赖在广州,迟迟不走,每日只是坐在虎皮椅上,大骂孙中山。过了几天,忽报吴佩孚的密使来见。沈鸿英眉头一跳,忙到客厅会客。

“沈总司令,别来无恙!”

吴佩孚的密使是个肥头大脑的胖子,他见沈鸿英来到客厅,忙取下礼帽,鞠躬敬礼。他和沈鸿英早已相识,沈鸿英流窜湘赣,走投无路时,就是这位胖子衔吴佩孚之命把“胁威将军”印和陆军第十七师师长委任状亲自送到沈鸿英手里的。

“玉帅好吗?”沈鸿英问那胖子道。

“好。”胖子密使点头道,“玉帅这次派我来,又是给沈总司令道贺来的。”

“啊?”沈鸿英把眼珠转了转,一时不明白胖子的来意,“上次玉帅对我雪中送炭之恩,还没报哩!”

“这次沈总司令可是锦上添花啰!”胖子颇得意地笑道。接着随手打开带来的一只黑色皮箱,取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递与沈鸿英道:“这是玉帅保举沈总司令为广东督军的委任状!”

沈鸿英接过那纸委任状,心头又惊又喜,当广东督军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早在桂系统治广东的时候,广东督军莫荣新因年已七十,年老体衰,陆荣廷要莫荣新推荐继承人,莫与沈鸿英本是儿女亲家,便向陆荣廷推荐了沈,但陆却意属自己的养子马济。沈鸿英知道后愤恨不平,粤军由福建回师广东讨伐桂系时,沈鸿英正在东江前线指挥作战,忽接电文末署名“督军马”发来的电报,沈鸿英不知此电乃是督军莫荣新发来的“马”原是“二十一日”的日脚代字。他误以为马济已继莫荣新当了广东督军,气得将那电报往地下一摔,破口大骂道:“还打我个卵,帮人家打天下,撤!”沈鸿英时任中路军指挥官,他这一撤不打紧,立时牵动左、右两翼的桂军,东江战局,遂成急转直下之势,益发不可收拾,粤军长驱直入,陆荣廷经营了五年的广东地盘,便这样给断送了。沈鸿英当广东督军的梦想,当然也就成了泡影。“白马会盟”东下讨陈,沈鸿英自然是为了重温当广东督军的旧梦而来的,孙中山没让他当广东督军,想不到远在洛阳的直系首领吴佩孚却通过北洋政府给他送来了“广东督军”的桂冠,这怎能不使他大喜过望呢?然而,沈鸿英明白,孙中山是绝不会让他当北洋政府的广东督军的,粤军和广东人也不会同意他当,滇军杨希闵和桂军刘震寰也不会让他登上广东督军的宝座。论实力和人望,沈鸿英也知道此时难以如愿,特别是那出“鸿门宴”后他损兵折将又遭各方谴责,这时如公开接受吴佩孚的保举,就任北洋政府的广东督军,不窗于把自己摆到各方军事和舆论的大力围攻之下,那样别说广东督军当不成,恐怕连在广东立足也不可能了。这便是沈鸿英接到那纸委任状又喜又惊的全部心情。他手捧着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委任状,觉得他捧着的是广东的全部疆土和财富,他感到踌躇满志;又觉得捧着的是一颗随时便要爆炸的定时炸弹,要把他炸个粉身碎骨!他感到不寒而栗,那善于察颜观色的胖子使者,早已窥透沈鸿英此时的心情,他深知吴佩孚起用沈鸿英的目的,更知自己来粤的使命,他见沈鸿英手捧委任状发愣,便笑道:“沈总司令不必多虑,孙文甫抵广州,立足未稳,只要你采取坚决之行动,玉帅便会全力支持你的,目下玉帅已调方本仁、邓如琢、樊钟秀等三个旅驻屯赣南,一旦沈总司令举事,这三旅精兵便立即进入粤北,作你后盾。”

沈鸿英一听,这才转忧为喜,忙说道:“难得玉帅想的周到。不过,到底何时动手,我还要跟部下好好商量。”

那胖子使者又给沈鸿英打了一番气,这才告辞出来,沈鸿英送他到门口,嘱咐他保守秘密。那胖子点了头,便去了。谁知第二天,广州各报便纷纷报道沈鸿英暗中接受北洋军阀的督粤任命,即将发动武装叛乱的消息,广州市民,奔走相告,有的携儿带女,逃往乡下,闹得广州城内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一日,沈鸿英正坐在虎皮椅上,谋划着当广东督军的行动,忽然,搁在桌上的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抬了抬头,喊了声:“副官,给我接电话!”

副官拿起话筒,“喂”了几声,便对沈鸿英道:“总司令,对方一定要你亲自接。”

“妈的,捣乱!”沈鸿英骂着,本想不予理会,但又怕是那胖子有要事相告,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从副官手里抓过话筒,不耐烦地叫道:“你是哪个?”

“你是沈鸿英吗?”

话筒中传来一个非常严厉的声音,这种声音对于一向妄自薄大的沈鸿英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即使是作为顶头上司的陆荣廷,过去也不直呼他的大名,而是呼以“冠南老弟”。既表示一种上下级的关系,又显出一同出自绿林的亲昵。今天此人竟在电话中直呼其名,而且声音又是这等严厉,沈鸿英听了如何不发火。

“他妈的,你是什么人?竟敢叫老子的大名!”沈鸿英紧紧地抓着话筒,仿佛那毫不客气地呼他大名的不是别人,而是手中这只大逆不道的话筒,他要狠狠地把它掐死!

“我是大元帅孙文!”对方说话更为强硬。

沈鸿英一听是孙中山亲自给他打电话,好象顿时被人推入冰水之中似的,不由便打了个寒噤,特别是那被他紧紧抓着的话筒,象是过电了似的电得手掌发麻发酥,这种过电的感觉又从电话筒直传导到他的手掌,手臂,直达心窝,他颤栗着,感到莫名的恐惧,本能地要摔掉那电话听筒,手掌却又无法张开。沉默了几秒钟,话筒中又传来孙中山严正的声音:“我知道你勾结北方军阀,想要造反,因此我有些话要与你面谈,说明你不能造反的道理。果真要造反,亦可由你自便,到那时我不用军队打你,只用广东民团便足够消灭你了!最好你来帅府面谈,保证你安全,如不便来,我只带随从副官一名到你处面谈。如何请你马上答复!”

沈鸿英这大半辈子闯荡江湖,流寇四省,见的场面不谓不多,历的艰险不可胜数,可是还从没经过象今天这样尴尬和狼狈的处境。孙中山由沪回粤的时候,身为孙中山任命讨贼的将领沈鸿英却拒绝去码头迎接,及待孙中山就任大元帅职,沈鸿英又不去参加就职仪式。因此孙中山虽回到广州一个多月了,但一直没有和沈鸿英见过面。今天孙中山突然打来电话,严正斥责他谋反的行为,和要讨伐他的决心,并且劝告他要悬崖勒马,为了最后争取他,孙中山仍表现得宽宏大度,约他到帅府面谈。沈鸿英抓着电话筒,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拒绝前往帅府去见孙中山,便是公开抗命,于情理不容,且眼下他的布置尚未就绪,还得敷衍孙中山一段时间;去帅府与孙中山周旋,他又怕孙中山万一拿他问罪,岂不是自投罗网?让孙中山亲自到他的司令部来会谈吧,孙中山是屈驾来访,此时他不但还不敢加害孙中山,而且还得对孙的训示表示洗耳恭听,最令他生畏的还是如何回答孙中山当面的责问。

“沈总司令,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吗?”孙中山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

“啊,不不不,孙大元帅,我是想,我是想……”沈鸿英头上冒出了汗水,这才想出一条缓兵之计来,“我明天亲到帅府拜谒孙大元帅,恭听训示。”

“好的,我明天就在帅府里等着你!”孙中山放下了话筒。

“他妈的,真象过了趟火焰山!”沈鸿英撂下电话筒,头上的汗水已经往下滴了。

明天去帅府,这不过是沈鸿英敷衍孙中山的手法,仅接一次孙中山的电话他已经大汗淋漓,宛如过火焰山一般难受了,要是到了帅府孙中山当面质问他如何与北洋军阀勾结图谋造反,那岂不是等于将他放到鼎沸的油锅中去吗!帅府是断断去不得的,可是给他的时间却只有今天一天了,明夭要是孙中山见他不去,自己跑到他的司令部来,那不是更不好办吗?想着想着,沈鸿英又痛骂起那胖子使者来,为何将秘密泄漏出去,害得他如今心神恍惚,如坐针毯,如履薄冰。沈鸿英愣了半天神,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命副官去将参谋长邓瑞征请来问计。

那邓瑞征果是“智多星”,刚一进门便对沈鸿英道:“事已至此,倒似那晁盖、吴用等人劫了生辰纲一般,看来是要反上梁山去了。总司令对此不必介意,只需略施小计,便可稳坐广东督军的位置。”

沈鸿英听了立刻转忧为喜,忙问道:“参谋长有何妙计?”

邓瑞征拈须徐徐答道:“以退为进,反守为攻。”

沈鸿英虽是绿林出身,但气量却并不狭窄,上次的“鸿门宴”吃了亏,他既不怨李易标,更不怪邓瑞征,反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老话来宽慰李易标和邓瑞征,使李、邓两人十分感动,更加忠心为他效命。那邓瑞征眼见沈鸿英在广州的处境难堪,孙中山又下令要移防西北江,便为沈鸿英谋划了这条计划。

“总司令今日便对广州各报发表声明,拒受北洋政府所委之职,忠心拥戴孙中山大元帅,严遵帅令行事,明日即率部全部退出广州,到新街设立行营,以正视听,以安人心。”

“好!”沈鸿英一拳头砸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因为这样他不但可以不必去帅府受孙中山的训斥,孙中山也没有理由和办法再到他的司令部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一撤出广州,同时又向报界发表声明,表明心迹,则孙中山和滇军必不再疑他有异动,他便可以做好充分准备,突袭广州,将孙中山和滇军打个措手不及,取得广东地盘,当上广东督军。

“参谋长,你就以我的名义给报界发表声明,孙中山和广东人喜欢听什么,你就讲什么好了,我这就去通知各位军长,令他们做好准备,明日便率队撤离广州。”

邓瑞征见沈鸿英采纳了他的计划,便笑道:“总司令务必严饬部佐,要他们撤离广州时做到秋毫无犯,否则,弄得鸡飞狗走,怨声载道,孙中山反疑我们图谋不轨了。”

沈鸿英点头道:“我令卫队到各处督察,如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第二日,果然广州各报均在显要位置刊载了沈鸿英拒受北洋政府所委军职,拥戴孙中山大元帅,严遵帅令移防西、北江的声明。当日下午,沈鸿英便乘坐绿呢大轿,亲率驻穗各部沈军,撤出广州。因沈鸿英严令部属不准抢劫扰乱市区秩序,又派出了卫队到各处督察,这一向以掳掠闻名的沈军,一时军纪肃然,秋毫无犯,如果不看那军中的姓字旗,谁能相信这会是沈鸿英的军队呢?但是,毕竟沈军秉性难改,经过闹市区时,一名连长带着十几名士兵趁机闯进了一间金银首饰店铺里,抢走了一批金银首饰,店铺主人和几名伙计见损失奇重,便不顾性命危险,从店里跑出来,与那位连长纠缠论理,要求发还金银首饰。那位连长本是沈鸿英的远房亲戚,在军中一向目无法犯,便是营长、团长也怕他三分,他见店铺老板竟敢来找麻烦,便把两眼一瞪喝道:“你想找死尽管拿绳子去吊颈,免得身上少几个洞眼!”

那店主大概也是豁出去了,一边哭着一边揪住那连长诉道:“老总呀,这店里的首饰,都是人们特地订制的啊,你拿走了,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呀,你……你……不如杀了我吧!”

那店主这一哭一闹,立刻引得许多市民前来围观,那些市民虽不敢上前规劝,但眼中无不对沈军的暴行射着怒火和对那遭灾的店主怀以深切的同情。

“妈的,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那连长说着便张开五指,左右开弓,朝那缠着他不放的店主脸上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那店主被打得口中流血,趔趄倒地,待他爬起来时,那连长已带人扬长而去,他正要前去追赶,忽见一乘绿呢大轿威风凛凛地抬了过来,知是沈军的一个大官来了,便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拦轿下跪,哭诉道:“大人呀,你的部属抢劫了我的店铺啊,抢走了全部金银首饰,求大人明鉴为小民做主啊!”

沈鸿英眼珠一转,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对正在行进中的部队猛喝一声:“停下!”

部下官兵见沈鸿英突然下令,便刷地一声停下步伐,长长的行军队列在闹市中停了下来,沈鸿英回头对那嘴角还在流着血的店铺老板和蔼地说道:“我便是沈鸿英,你说我的部属抢了你店铺中的金银首饰,只要你把他找出来,我一定进行严办。”

说罢沈鸿英便命身边一名卫弁,跟随那店铺老板到队伍中去找刚才抢劫金银首饰的人前来对证。不一会卫弁果然把那连长给带了来,那连长大大咧咧地来到沈鸿英面前,敬过礼之后,嘻嘻笑道:“老总要我来有什么事?”

“有人指控你抢劫,可是事实?”沈鸿英厉声喝道。

那连长因与沈鸿英沾亲带故,况且平日抢掠百姓财物,已是家常便饭,便是这位沈总司令,不是也常以“发财”和“放假”来激励部下为他打仗卖命么?眼下离开广州,顺手牵羊捞几件金银首饰又算了什么呢?那连长便坦率地说道:“我是拿了他几件金银首饰,便算是老总赏的罢!”

说着一双眼睛得意地盯着那店铺老板,意思是:你看老总怎么发落我吧!

“把东西拿出来!”沈鸿英又喝道。

那连长以为沈鸿英想要这几件金银首饰,便从衣服袋里掏了出来。沈鸿英问那店铺老板道:“这可是你店铺中被抢走的东西?”

“正是小民店铺中被抢的金银首饰。”那店铺老板答道。

“请你把东西拿回去吧!”沈鸿英对那店铺老板道。

“谢沈总司令!”那店铺老板感激地跪下去便给沈鸿英磕起头来。

沈鸿英待那店铺老板取走东西之后,这才沉下脸来,对那连长猛喝道:“你违犯军纪,抢劫市民财物,我要重办你!”

那连长见沈鸿英今天神态反常,不禁害怕起来,忙说道:“姑……姑……姑表爹!我……”

“住口!你莫要以为是我的亲戚,便可为非作歹,无法无天,左右,给我把这军中败类拉下去,就地正法,以申军纪!”沈鸿英猛地把手一挥,两名卫弁立即便将那连长拉了下去,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连长便被击毙在街中,沈军官兵见了,无不骇然。围观的无数市民,则更是刮目相看,甚至有啧啧称赞沈鸿英治军严明的。沈鸿英见了,便令卫弁到那金银首饰铺中,向老板借了一方小桌,随即登桌对围观的市民说道:“各位父老先生们,我便是你们都知道的沈鸿英。沈鸿英的名字,在广州是不大好听的,有人骂我是土匪、强盗,说我的部队是兵匪不分。其实,我沈鸿英也是粤人,原籍广东恩平府,先世迁居广西雒容县城。只因家道贫寒,早时也做过小本生意。不幸为匪掳去,陷身匪巢。辛亥年响应中山先生号召,率部出来为革命效力,去年又得中山先生委以重任,率部东下讨贼,将陈贼炯明由广州逐去。敝部自进广州以来,时有少数不法官兵,侵扰市民,损我军之声名。为维护我父老同胞利益,为正敝部之声名,今后,凡有违纪之官兵,一经查出,本总司令定将严惩不贷!”

沈鸿英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说,顿使那些围观的市民肃然起敬,想不到平日里他们所诅咒的沈鸿英,竟是这样一位痛快的军人,且又与广东同籍,市民中竟有不少人随即鼓起掌来。内中有个绅士打扮的人过来对沈鸿英道:“沈总司令治军严明,令人敬佩,何不就驻扎广州,卫戍省垣,以为父老撑腰!”

沈鸿英笑着,对那绅士拱手道:“谢谢粤中父老看得起我,鸿英身为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敝部由广州移防西、北江,乃是帅府之命,何敢抗命。鸿英就此与诸父老先生告别,乞望后会有期!”

说罢,向围观的市民们拱手告别,慢慢地登上了那绿呢大轿,冉冉而去。那金银首饰店铺的老板,更是感恩不尽,随即命店铺中的伙计去买来几长串鞭炮,“叭啦啦”地燃放起来。沈鸿英坐在轿子中,耳听着后边不断响着的鞭炮,对他刚才这番即兴表演,甚为得意,既收揽了人心,又可麻痹孙中山和大元帅府的注意力。他把头仰靠在坐位上,感到飘然自得,右手指头轻敲着轿壁,又哼唱起他那《王三打鸟》的旧调子来:“树上的鸟儿喳喳地叫呀,园中的小姐嘻嘻地笑呀,呐嗬嗨咿呀……”

对于那位颇死得有些冤枉的连长,他的什么姑表远亲,他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抬轿兵在外面听到老总惬意地哼着家乡小调,便也来了精神,抽动起双脚,扭起腰身,一拉起肩头,直把那绿呢大轿抬得上下悠悠颤动,节奏怡然。沈鸿英在轿中微闭双目,神思飘飘若仙……

“你们看,我象个督军的样子吗?”

沈鸿英在广州北面粤汉铁路上的新街车站他的行辕中,穿上佩着陆军上将衔的大礼服,手扶镶金的长柄指挥刀,端端正正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接受部下营长以上军官前来祝贺他就任广东督军的新职。他的就职仪式既简单又特别,大厅中,空荡荡的只有他一把虎皮交椅,虎皮椅背后的墙壁上,用大红纸裁成一个大棱形,中间书着一个大大的“义”字,“义”字前边,摆着一张长条细腿的黑香案,案上置一只古铜香炉,香炉中插着三大炷用红纸圈扎着的香,在袅袅的香烟中,沈鸿英背靠虎皮椅,正襟危坐,接受部下官佐的参拜祝贺。礼毕,军官们在虎皮椅两侧排列、听候这位广东督军的训示。沈鸿英并没有发表例行的就职演说,而是整整衣冠,颇有志得意满地对部下说了前边那句话。

“哈,父亲就象原先的莫督军样!”

沈鸿英的儿子、师长沈荣光忙称赞起来。因为原先桂系的广东督军莫荣新,和沈鸿英是儿女亲家,沈荣光之妹嫁与莫荣新之子莫正聪为妻,沈荣光觉得把父亲与莫督军相比,甚为合适。

“哼,莫荣新那个卵样子,虾弓背,衰佬!”没想到沈鸿英早已不把现时正在上海过着寓公生活的这位前督军、亲家莫荣新放在眼里。

“总司令这气派和大元帅孙中山差不多!”军长李易标见沈鸿英不齿于和莫荣新相提并论,便把孙中山搬了出来。

“嗯,和孙中山相比,我就差点卵主义罢了了”沈鸿英虽不推崇孙中山,却倒也还有些自知之明,不敢再骂“卵样子”和“衰佬”了,而且还公开承认“主义”不及孙中山。

“可总司令比孙中山有实力啊!”李易标见沈鸿英高兴,忙又加了一句。

“嗯!”沈鸿英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鸿英自从撤出广州进驻新街之后,一面派人到赣南和北洋军方本仁、邓如琢等联络,请求他们帮助反攻广州,方、邓两旅长早已奉有吴佩孚之令,自然一口应允。沈鸿英又命人到广州探听消息,闻知孙中山对沈军撤出广州表示满意,据说孙中山正在实施“裁粤兵之半”的计划,拟将国防军编为六个师,由大元帅直辖,省防军编为一百营定名为“保卫军”,由省长直辖。孙中山还准备执行前所决定的滇军回滇,桂军回桂,湘军回湘的计划。广州防务松懈,滇军只是开烟聚赌,日夜享乐,桂军刘震寰部则屯兵石龙,以防东江陈炯明旧部。沈鸿英探听到这些情况后,便和参谋长邓瑞征密谋策划,决定在新街就任广东督军之职,出兵突袭广州,一举歼灭滇军,推翻孙中山的大元帅府,夺取广东军政大权。

“督军,敦促孙文下野离粤的通电已经拟就。”参谋长邓瑞征拿着电稿来向沈鸿英说道。

对邓瑞征称他为“督军”,沈鸿英心中象喝了口蜜糖一般,心里甜丝丝的,忙道:“念来听听吧!”

“此前本督军曾欢迎中山回粤主政,乃中山回粤后,开府称尊,抗拒中央,准备北伐,无一不与沪上宣言相反。为中山计,宜即撤销帅府,回沪筹备工兵政策。盼各团体及友军欢送中山行旌……”

“好!”沈鸿英在虎皮交椅上狠狠地擂了一拳,部下知道这是他已下定决心的表示,忙立正听候命令。

“李军长易标率所部于明日拂晓前进攻越秀山及农林试验场滇军总部;沈师长荣光率所部由韶关南下进攻英德、四会,清除后患之敌。本督军亲率总部于石井圩设立指挥所督战,各部均于今夜秘密进军,拂晓前发动攻击。你们立即回去布置,明日午后,本督军在广州陈塘南酒家设庆功盛宴款待各位!”

各位将领即辞出,骑马、乘车赶回驻地准备去了。参谋长邓瑞征却站在沈鸿英的虎皮椅旁,轻声说道:“督军常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古训告戒部下,瑞征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沈鸿英将眼珠转了转,不知这位“智多星”参谋长要说什么,忙道:“说吧。”

“此仗若胜,督军囊括广东自不待言,倘受挫时,切不可留恋广东之财富和地盘,宜及早脱离战场,保存实力,回师入桂,图桂后再期图粤。”

“哈哈,参谋长不必多虑,我既就广东督军之职,理所当然应在广东管事,广东到手,广西是不成问题的。”沈鸿英觉得邓瑞征畏首畏尾,便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邓瑞征听沈鸿英如此说,心中顿觉有股寒意,他微微皱着眉头,手拈胡须,徐徐说道:“滇军强悍,督军切不可轻敌。广东军事谋划已定,我想即日返回梧州,为督军经营好后方。”

沈鸿英一向是“狡兔三窟”,这也许是在绿林时他感受到的经验,由于在流窜湘赣时吃尽了苦头。对于后方基地他是十分重视的,现在见邓瑞征要求回去经营后方,也就答应了。邓瑞征略加准备,便带上一营兵力保卫,由粤北出鹰扬关,经贺县、怀集走往梧州去了。

这夜孙中山睡得很晚,他和参谋总长李烈钧、广东省长胡汉民和帅府秘书长古应芬等人在帅府开了一个晚上的会,研讨裁军问题,除决定滇军回滇、桂军回桂、湘军回湘的计划外,还决定将李烈钧旧部滇军朱培德、赣军赖世璜两部交李烈钧统率,进攻江西。命姚雨平前往东江收编陈炯明旧部,命许崇智率军尽快回广州。开罢会,孙中山就寝,已是四月十六日凌晨了。他委实感到有些疲乏,不久便酣然睡去,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被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从梦中惊醒,他忙披衣起床,推窗看时,见四野仍被暗夜笼罩,但东方已经泛白,他看腕上的表时,正是早晨五点。他听出枪炮声是在河北那边响着,那一带是滇军的防区,便情知有变,急忙摇电话到滇军总部找杨希闵讲话。不一会,话筒中便传来滇军总司令杨希闵沙哑的声音:“报告大元帅,我的总部遭受不明番号部队的猛烈攻击,形势非常紧张。”

孙中山心中一愣,马上想到是否滇军内讧,有人要夺取杨希闵的军权,当即命令道:“坚守总部,迅速查明敌军番号,随时向我报告!”

“是!”

不久,杨希闵打来电话,报告道:“现已查明,进玫我部的是沈军第一军李易标所部。”

“啊!”孙中山顿时怒愤起来,命令杨希闵道,“沈军此来必为夺取广州,杨总司令,你即指挥滇军反击,我马上到越秀山督战,以防敌军窜入市区!”

此时,天已亮了,孙中山即命侍卫副官马湘、黄惠龙,集合帅府卫队,渡过珠江,一同乘车往越秀山督战。却说越秀山、小北门一带,本是滇军第二军范石生部防守,那范石生“白马会盟”东下讨陈时,原为滇军一旅长,进入广州后,已摧升为军长了。他有个嗜好,便是清晨一起来,就要先过一阵烟瘾,在他吸早烟的时候,照例是百事不问,部下当然知道他的脾气,因此虽听到滇军总部驻地枪声激烈地响着,也不敢贸然进来报告。范石生的司令部,就设在五层楼内,司令部里,仅有一张办公用的旧桌子,壁上挂着一把长柄指挥刀,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张特制的烟榻,那烟榻与众不同的是两头用两根茶杯粗细的大竹竿穿过,象四川人常用的那种滑竿一样。范石生正舒适地躺在那特制的烟榻上,由两名勤务兵轮流为他装烟烧斗。范石生在那高级云土的刺激下,正在其乐陶陶之中,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耳畔响起如雷霆般的怒喝:“范军长!我命你警戒这一带地区,现在敌人已迫近了,你不特全无戒备,并且毫不察觉,欲置军法于何地?”

范石生是滇军的高级将领,自从军以来还没遭上司如此喝斥责骂过,他平日又一向骄傲狂妄,自尊自大,连唐继尧和杨希闵都全不放在眼里,他一听有人竟敢在他吸早烟的时候闯进吹喝,顿时怒发冲冠,也不看来的是何人来,仍躺在烟榻上,骂道:“给我滚出去!”

“左右,给我将范石生拿下!”

范石生抬头看时,这才发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元帅孙中山。孙大元帅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右手提着一根黑漆发亮的手杖,满脸怒容,那一双火灼灼的眼睛,正向躺在烟榻上的范石生喷射着逼人的怒火。范石生见了,吓得顿时手足无措,连忙扔下烟枪,从烟榻上爬将起来,“咔嚓”一声双脚一并,用他从云南讲武堂学到的标准军礼,给孙中山鞠了一躬,然后后退一步,笔挺地站着,那两条腿却不住地在颤抖着。孙中山也不看范石生,即命侍卫副官马湘:“马湘,你立即率领各卫士拿这里的机关枪去布置阵地,听我指挥!”

马副官随即高呼:“奉大元帅令取机关枪杀敌!”

孙中山的卫士们当即取了范军轻机关枪三挺,石瓦兹重机枪两挺,在马副官的率领下,跑步到五层楼西边至大北门一带城墙上,选择地形和射界,放列轻重机关枪,占领阵地,听候孙大元帅指挥。孙中山提着手杖,在侍卫副官黄惠龙和几名手持手提机关枪的精悍卫士的护卫下,步出五层楼。范石生一下慌了神,一边命令参谋到各团去传令备故,一边戴上军帽,紧跟孙大元帅之后走出司令部。五层楼外的范军官兵见大元帅前来督战,自是不敢怠慢,立即佩好武装,进入临时工事掩体,听候命令、孙中山进入阵地后,举起望远镜,只见大队沈军,如急风骤雨般冲来。沈鸿英平旧训练部队,与别人不同,他特别重视部队爬山和跑步,因此沈军的行军和冲锋速度,比一般部队快速。沈军前锋五百余人,转眼间便冲到离大北门七、八百米处,便骤然停下,作跪姿射击,向五层楼下的滇军阵地放了一轮排枪。孙中山见敌军蹲下,也忙在阵地前卧倒,范石生卧在孙中山右侧,扭头命令道:“开枪!”

“不,敌军尚未进入有效射程,放近再打!”孙中山卧在地上,仍用望远镜观察敌情。范石生虽有作战经验,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孙中山亲临火线指挥,他见孙中山临危不惧,镇静异常,果断沉着,心里也不得不暗自敬佩。此时,沈军密集的弹火,从头上啾啾而过,直击得树叶乱飞,屋瓦作响,帅府卫队和范军官兵都趴在阵地上,监视沈军的动静。沈军蹲下放了一轮猛烈的排枪后,又纷纷起立,向大北门急进,距离滇军阵地只有四、五百米了,范石生扭头看看孙中山,只见孙中山仍在不动声色地用望远镜观察着,他用左手举着望远镜,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这使范石生想起在欢迎孙中山回粤的大会上,听他发表演说时的那种神态:孙中山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站在讲台上,慢慢地抬起右手,听众立时肃然,会场上寂静下来,孙中山将抬起的右手往下一挥,开头那几句话,说得象一挺畅快扫射的机枪。

“快放!”

范石生见孙中山突然站起来,一声令下,阵地上的轻重机关枪和步枪,顿时喷出一片密集的火网,正在冲击前进的大队沈军,一下子便被扫倒一大片。在猛烈、的火力突然打击之一下,沈军死伤过半,纷纷后退。孙中山这才对范石生命令道:“范军长,敌人前锋已溃败,后续部队不久必到,我命你立即率部追击,不许敌人有喘息机会,务求将其全部消灭!”

范石生见孙大元帅指挥有方,顿时来了精神,双腿一并立正答道:“是!我即率队追击,不敢再负委任!”

范石生手提指挥刀,一声令下:“追击前进!”滇军官兵即从临时工事中跃出,跑步出击。范石生则躺到那张特制的烟榻上,两名卫弁一前一后抬起奔跑,两名勤务兵即为范石生装烟烧斗,一路青烟缭绕,香飘阵阵,孙中山在阵地上用望远镜看着,气得愤愤地责骂了一声:“成何体统!”

却说沈鸿英在石井圩闻得偷袭滇军总部的李易标部被杨希闵击败,进攻大北门的部队也溃败下来,气得大骂一声:“晦气!”便率部乘坐早已备好的火车匆匆往韶关退去。到了韶关,沈鸿英屯住人马,正在寻思到底是依从参谋长邓瑞征的建议撤回广西去还是再作孤注一掷南攻广州。此时吴佩孚那位胖子密使又路到韶关来为沈鸿英打气,并且吴佩孚那三旅北洋军已从赣南进入粤北,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协助沈鸿英再下广州。沈鸿英因广东督军的位置还没坐上,心中不甘,又见吴佩孚不惜血本支持他,正象一个刚进入赌场便输了头注的赌徒,无时不想扳回老本,便决定不回广西,他一拳头砸在那虎皮交椅的扶手上,大吼一声:“妈的,老子这回搏底了!”

沈鸿英整顿人马,命人将他控制在广韶铁路上的十四辆火车头略加改装,每辆车头只挂两个车皮,车头上驾着十几挺轻重机关枪,那两个车皮内则满载经过挑选给了重赏的敢死队官兵,命军长李易标亲自率领,开快车直扑广州。沈鸿英本人则带一团精兵,乘坐专车跟在那十四辆火车头之后督战。临行前,沈鸿英命令李易标道:“李军长,如果这次再进不了广州城,你我就不必再见面了!”

李易标见沈鸿英已下破釜沉舟的决心,又想自己屡次失利,也知这次如再战败,亦无颜面再见沈老总了,便答了声:“是!”接着登上第二辆火车头,正要率队出发,沈鸿英把手一挥,喊了声:“且慢!”李易标知沈鸿英要对敢死队官兵训话,便站到火车头顶上,叫道:“弟兄们,都站好,老总要训话!”

已登上车的官兵们,一齐站立起来。沈鸿英骑上马,来到每辆火车头前,对那些用重金收买作敢死队的官兵们说道:“弟兄们,打进广州我放你们三天假,全广州的金银财宝和女人,我都赏给你们了!”

沈军官兵本是亡命之徒,这数千敢死队官兵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听沈老总如此说,便都摩拳擦掌,准备厮杀发财。内中一个连长却高声叫道:“只怕老总在那金银首饰铺前要重办我们哩!”

“哈哈,娘卖皮的!那不过是老子演的一出‘挥泪斩马谡’,你有本事尽管给老子到广州城里去抢,我到时看你们谁个抢的多,那便是英雄好汉,你抢得多,我便升你为营长、团长、师长!”

沈鸿英训话完毕久那十四辆火车头便“哇——”地一声同时拉响汽笛,数千敢死队官兵也同呼一声:“杀——”,人喊笛叫,顿时地动山摇,令人骇然,那十四辆火车头吼叫着,象一条疯狂的巨龙,直向广州方向扑去。

孙中山大元帅对沈鸿英的猖狂反扑,已早作准备,除命滇军严加戒备外,又增调刘震寰部由石龙回穗,沿广韶铁路推进。同时令粤军第一师进入清远、英德、韶关,以批沈军侧背。刘震寰率桂军沿广韶铁路两侧推进,不久即遇李易标率领的十四辆火车头凶猛扑来,车上的轻重机枪,直扫得土石横飞,如入无人之境。刘震寰如何抵挡得住,刚一接火,便溃败下来。这时滇军范石生部赶到,刘震寰哭丧着脸对范石生道:“小泉兄,快快快,拉兄弟一把!”

范石生躺在他那特制的烟榻上,喷出一口烟,用烟枪指着刘震寰,傲慢地说道:“下去吧,刘总司令!”

范石生随即跳下烟榻,拔出指挥刀一挥,大叫一声:“上,将铁轨统统给我拔掉!”

数千滇军,附蚁而上,“酶酶”吼叫着,撬的撬,拉的拉,死命地拔那铁轨。不多时,沈军的火车头已经冲来,机枪扫,车轮碾,登上路轨的滇军不是被机枪击毙便是被车轮轧死,铁路上,鲜血飞溅,肢体狼藉,惨不忍睹。范石生也是一员悍将,他提着指挥刀,亲率卫队在后督战,死令不准退出铁路。滇军以血肉之躯趴在铁路上并不开枪还击,只是拼命撬着路轨。沈军的灭车买象一把锋利的筷力,在剁斩着砧板上的肉一般,一段一段只管剁去。范石生部损失惨重,正在抵挡不住的时候,一根铁轨忽被撬开,沈军的火车头“哗啦”一声冲出轨外,翻倒铁路下边;两节车厢里的沈军摔死大半。李易标乘坐的第二辆火车头,刹车不及,也倾倒在地。李易标从车里钻出来,并没受伤,他挥着手提机关枪,大呼一声:“弟兄们,要发财的跟我来!”

那些没被摔死的沈军,也都纷纷从车皮里爬出来,提刀挥枪,随李易标扑向铁路上的滇军。后边那十二辆火车头上的沈军,见前边车辆受阻,无法前进,也都纷纷跳下车来,冲入敌阵,进行肉搏厮杀。范石生部虽然强悍,但却经不住这数千誓死要到广州去发财的沈军强攻,正在溃败时,滇军总司令杨希闵亲率他的第一军和蒋光亮的第三军及帅府朱培德的拱卫军赶到,刘震寰在孙中山的严令之下,也回军加入战斗,滇桂军两万余人围住李易标的数千敢死队冲杀。沈鸿英在后督战,亦令他率的一团精兵投入战场。铁路两侧,刀飞血溅,状极惨烈。沈鸿英坐在他的专车上,用望远镜观战,见两军胶着混战,正派人去催北洋军邓如琢的第十二混成旅迅速南下增援。不料,忽听来人报告,英德、清远、韶关一带均发现敌军,北洋军一时不能南下增援。沈鸿英听了大吃一惊,深怕后路被断,急令他的专车倒行,向韶关方向退去。正在指挥沈军拼杀的李易标,见沈老总跑了,自己又被数倍敌军围困,知战局断无转机,便率领百十人突出重围,经连平,走龙川,星夜投奔在潮梅一带的陈炯明旧部林虎去了。

却说沈鸿英乘火车逆行退回韶关,当车室黎洞站前一险要地段时,前头车厢呼隆一声突然窜出轨外,沈鸿英一头撞在车厢内壁上,他惊叫一声“不好!”那车厢便倾倒在路旁的岩壁下。他并没被撞昏过去,用手摸着额头上一块青紫的大包,定了定神,便由卫弁扶出车厢之外。只见他的专车脱轨翻倒在右侧,左侧却是悬崖绝壁,底下是奔腾咆哮令人目眩的北江,沈鸿英瞪着大眼,那舌头伸出老长,不断叫着:“好险!好险!老天保佑,还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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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五回 分道扬镳黄绍竑暗中挖墙脚 纵横捭阖白崇禧上演“隆中对”

却说黄绍竑接到白崇禧和陈雄的来信后,只是回了封“密切注视沈鸿英动向,速报。”的简短密函,便整天闭门不出,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抽的全是由印度进口的高级大烟,那两只眼睛整日都在亢奋的状态之中。不久,白崇禧和陈雄又来信了,报告沈鸿英在广州新街就任北洋政府委的广东督军,派其悍将李易标率军突然进攻广州,包围滇军总司令部,彻底暴露了他背叛孙中山大元帅的面目,眼下,孙大元帅和滇军总司令杨希闵正在火线上督战,讨伐沈鸿英的叛乱。黄绍竑接信,立即从烟榻上奋然而起,扔掉烟枪,给白崇禧和陈雄写了一封“我下梧州,即来一晤”的密函,当天便带着几名卫士,骑马到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到了李宗仁的司令部,副官告知,旅长到教导大队去了。黄绍竑问了教导大队的地点,便带着卫士,策马而去。

教导大队那地方,原是清朝年间的校场,地势平坦,是一处练兵的好场所。黄绍竑到得那里,只见在一块新辟的操场上,二百余名行伍出身的班、排长横列两行,在看李宗仁教授骑术。李宗仁骑着一匹枣红马,那马奔驰如飞,踏出一串长长的烟尘,李宗仁双手扶住马鞍,将身体倒立在疾驰中的马背上。跑了一阵,他吱地收拢身子,藏身在马的侧背,一只脚踏在马橙上,从腰间拔出手枪,以马背作掩体,进行快速射击,只听得百步之内放置的几枚瓦罐“砰砰”发出破裂粉碎之声,那些学兵们不禁发出一阵喝彩声。黄绍竑看了,也由衷地赞叹道:“这个李猛仔,真有两下子!”

李宗仁从马背上跳下来后,忽然发现黄绍竑带着几名卫士站在操场边上,李宗仁忙将马交给马夫,朝黄绍竑走来。

“季宽。”李宗仁喊道。

“德公,有件大事,想跟你商量。”黄绍竑道。

“好,回司令部去谈。”李宗仁看着黄绍竑那蜡黄的脸和满腮的胡须,忙规劝道:“季宽,我看你气色不大好,烟,还是不抽的好吧!”

李宗仁和黄绍竑并肩走在一起,无论是气质和体形都成鲜明的对比。李宗仁身材壮实,黑红的四方脸膛,走起路来,军靴着地有力,步子迈得方正。黄绍竑身材瘦削,脸色蜡黄,颧骨突出,腮上胡须浓密,走起路来,步子轻飘无力,使人一看便知是位十足的瘾君子。

“德公,你劝我不抽烟,可我的部队,困守容县,不死不活,这日子你叫我怎么过?”

到司令部里,刚一坐下,黄绍竑便向李宗仁诉起苦来。李宗仁亲自为黄绍竑沏了杯茶,用眼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怎么想呢?”

“我想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黄绍竑坦率地说道。“我有位堂兄,现在沈鸿英处做秘书,经他向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保荐,同意任命我为沈部的第八旅旅长,邓瑞征要我将部队开往梧州待命。”

李宗仁听了先是暗吃一惊,转而对黄绍竑的坦率又感到欣慰,毕竟黄绍竑没有不辞而别,这一则是感激李宗仁在困境中收容了他,二则亦示黄绍竑心地坦荡。但是,李宗仁怎能把黄绍竑放走呢?他好不容易才收得这几百人枪,且黄绍竑,夏威等人又是保定军校学生,这支部队经过千里转战磨练,战斗力较强,部队基础甚好,在目今广西混乱的局势中,这是一副不小的本钱啊!

“季宽,你的想法我甚为赞同,声但是时机尚不成熟。目下,孙中山、陈炯明、沈鸿英几股势力正在广东较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此时贸然以几百支枪投奔沈鸿英,是相当危险的。”李宗仁看着黄绍竑,接着说道,“且沈鸿英为人反复无常,又残忍好杀,多为两粤人士所不齿。他此次举兵叛孙,乃犯上作乱,不得人心,我看他必败无疑。因此我认为任何人的委任都可以接受,唯独沈鸿英的委任不宜接受。”

“德公,你为我着想,情,我领了。”黄绍竑那双眼睛象两只钢珠一般,既冷又硬,与抽鸦片烟时亢奋的神色迥然两样。“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过是要借个名义呀,我并非真的要去投奔沈鸿英,我晓得沈鸿英此次叛孙是要失败的,我的目的是要趁沈鸿英战败时袭取梧州。因此,任何人的委任我都要考虑,唯独沈鸿英的委任我无须考虑。”

“太危险了!”李宗仁摇头说道,“季宽,目下两粤局势如此动荡,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我想,只要我们把部队训练好,时机一到,便可挥师而进。我一心办教导大队,正是要加紧训练下级军官,养精蓄锐,待机大举。”

黄绍竑见李宗仁如此说,也不再辩论争执,只是默默地从腰上解下手枪往李宗仁面前一放,冷冷地说道:“德公,请允许我辞去军职,解甲归田!”

李宗仁对黄绍竑此举颇感诧异,本想再作劝说,但他的目光和黄绍竑那钢珠似的眼珠内射出的冷光相遇时,知道事已不可为。他脑海中迅速闪出几个对策:将黄绍竑扣留,把他的部队缴械?李宗仁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黄绍竑一不叛乱,二不投敌,三不抗命;准其辞去军职,另行任命第三团团长?李宗仁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黄绍竑到底是个不受羁磨的干才,挽留不易,不如成全他向外发展的志向,异日或能收到表里为用之功。想到这里,他将黄绍竑放在桌面上的手枪,连皮带一起重新系到黄绍竑旅的腰上,情真意切地说道:“季宽,大概你还记得,我委托你胞兄天泽持函到廉江城去等候你时,曾有一句话带给你,我当时对天泽兄说,请转告季宽,如果他不愿意将部队开来玉林与我合作,我愿赠送他一笔军饷,何去何从,由他自决。”

黄绍竑点了点头,表示他胞兄天泽确曾将李宗仁这句话向他转达过。

“冒险犯难固是青年革命军人之本色,至于向外发展进取的原则,我更是绝对赞成的,你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帮助的,请一并说出来吧!”李宗仁诚恳地说道。

心中感激之情,顿时涌上黄绍竑那蜡黄的颧骨突出的脸膛。他仍坦率地说道:“德公,感谢你看得起我。在我未曾取得梧州之前,一切饷项费用请你仍然照发,万一我失败时,请你设法收容。”

“好!”李宗仁拍着黄绍竑那瘦削的肩膀,笑道:“将来局面拉大了,可别忘了我这个李大哥呀!”

“只要德公不忘记我黄绍竑是你的部下就行了!”黄绍竑举手向李宗仁敬礼,告辞走出了司令部,带着卫士,骑马赶回容县去了。

黄绍竑回到容县后,把早、午两次鸦片烟都减掉了,只有到了晚上才抽一顿晚烟。可是,在考虑作战计划的时候,他才感到兵力拮据不够使用,他要夺取梧州,要对付的是一个整师的敌人,而且现时坐镇梧州,指挥西江战事的又是沈鸿英的参谋长,人称“智多星”的邓瑞征,此人多谋善断,不好对付。因此黄绍竑想以六、七百支枪去夺取梧州这个战略要地,打败邓瑞征那一师精锐人马,正如李宗仁所说的那样确实“太危险了!”但黄绍竑又偏偏是个敢冒险的人,而且眼下袭取梧州的确是最好的时机,他决心不放过这个机会。

向李宗仁借兵么?他否定地摇了摇头,李宗仁虽然迫不得已放他出去发展,但绝不会再借给他一兵一卒的,因为在李宗仁眼中,他这次冒险是毫无把握的,李宗仁在玉林是想坐大,怎能把血本拿出去跟他冒险!黄绍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到哪里能弄到一兵一卒的办法。恰恰这时,他派往梧州沿江一带去搜集情报的人回来报告,沈鸿英被孙中山赶出了广州,已退往韶关。孙中山派季济深率粤军第一师和海军内河舰队沿西江而上,追击西路沈军,目下李济深正指挥粤军围攻肇庆沈军,沈鸿英在西、北两江自顾不暇,均感吃紧。黄绍竑接到探报人员的报告不久,沈鸿英又派人送来了委任黄绍竑为他的第八旅旅长的委任状,并命令黄部早日开往梧州归邓瑞征指挥,增强沈军在西江一带的防线。原来,黄绍竑有位堂兄现时正在沈鸿英幕中任秘书,黄绍竑为了袭取梧州,特通过堂兄向沈鸿英活动,骗取了沈的信任,获得了沈部第八旅旅长的委任状。沈鸿英因感西江吃紧,手头正无兵可调,此时黄绍竑来投,正是雪中送炭,便令黄部立即开赴梧州助战。黄绍竑一看,已到了万事俱备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决心,他是毫不迟疑和动摇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是从来不择手段的。现在,他决定再冒一次险——挖李宗仁的墙脚!在李宗仁的部属中,黄绍竑认为能下手的只有俞作柏和伍廷飏这两个营。俞作柏敢作敢为,而且勇敢善战,又一向对李宗仁在玉林死守中立的做法不满,伍廷飏则和黄绍竑是容县同乡,平时感情较为接近。因此黄绍竑从决定瞒着李宗仁,将这两营人马私自拉走,至于后果如何?李宗仁会怎样对待他?这些问题他都不管,正如他这次冒险袭取梧州一样,是胜是败,结果如何,他是不考虑的。他觉得,只有冒险,才是他生命的动力!

黄绍竑连夜秘密赶到俞作柏部驻地北流县,将他向梧州发展的计划向俞作柏说了,并问他愿不愿一起去干。俞作柏也是早已感到困守北流闷得发慌,因此经黄绍竑一说即合,表示要瞒着李宗仁跟黄绍竑到梧州去捞世界。从俞作柏那里出来,黄绍竑顺道又找着了伍廷飏,他又对伍廷飏如此这般一说,伍廷飏也表示愿跟他出去发展。黄绍竑回到容县整顿好部队,便秘密向梧州进发,又派人通知俞作柏和伍廷飏,率队跟进。黄绍竑的三个营和俞、伍两营便秘密进到了梧州上游二十里的戎圩。

却说这夫李宗仁照旧在教导大队教授骑术,他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教场上飞驰,那马跑得四蹄生烟,快如的卢。李宗仁也追着战马飞跑,只见他一忽儿跃上马背,一忽儿翻身下马,一忽儿又跃上马背,连续上下十数次,面不改色,气也不喘,直把那些学兵们看得呆了。正在这时,他的副官惊慌地跑到教场上来,一把拉住缰绳,报告道:“旅长,不好了!”

李宗仁见状,急忙跳下战马,喝斥那副官:“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黄绍竑团长,把俞作柏和伍廷飏两营一齐拉走了!”

“叭!”地一声,李宗仁猛挥马鞭狠狠地抽了他的爱马一鞭,那匹枣红马滚圆的屁股上立时现出一条血痕,那马委屈而痛苦地长嘶一声,却并不脱缰而去,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李宗仁。季宗仁两眼冒火,四方脸绷得象块钢板,牙巴骨在使劲地搓动着,上牙和下齿之间发出咯吧咯吧的响声,脸色吓人。在这位副官的眼中,他还是第一次见一向宽容厚道的李宗仁发这么大的火气。但副官此时是理解他的心情的,这事放在谁的头上不会发火呢?副官继续报告道:“第一团团长李石愚,第二团团长何武,营长钟祖培、陆超、尹承纲等人已到司令部集议厂对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的分裂背叛行为,众皆怒愤,一致要求武装讨伐,绝不可宽容忍让!”

李宗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马鞭扔给马夫,扭头便往司令部走。回到司令部,营长以上军官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李宗仁了,只有参谋长黄旭初正在他负责开办的玉林军政干部教练所里给干部们授课,没有赶来。李宗仁看了部下们一眼,只见一个个正在摩拳擦掌,脸色神气象金刚一般。李石愚见李宗仁回来,便大叫道:“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反了,下令吧,德公,让我去剿灭他们!”

“黄绍竑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他亡命的时候,德公以仁义之心收容了他,现在他却回过头来反咬我们一口。他的那支部队,也是从上司马晓军手里夺过来的,今天,他忘恩负义,自己不辞而别,拔队走掉倒也罢了,却居然敢把德公的两营主力部队拉走,真是混蛋透顶,不消灭他我们今后还怎么做人!”何武那大嗓门,震得房子都动了,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每一句话都是一颗炮弹,李宗仁的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他呼吸急促,似乎全身的血都往头顶冲击。

“德公,下令吧,对反叛之人,如果心慈手软,今后何以维系军心!”陆超说道。

李宗仁慢慢抬起右手,部属们都紧紧地盯着他,他们对李宗仁这动作是熟悉的,知道他快要下决心了,就连司令部院子里那些刚刚由团长、营长们骑来的战马,也发出咬咬长嘶,似乎已感到即将驰骋疆场厮杀。但李宗仁那右手却并不狠狠往下一劈,象以往下达冲锋杀敌命令一样。只见他取下军帽,轻轻地随便往桌上一放,接着解开风纪扣,走到水架前,勤务兵早已在脸盆中打好水,毛巾也放好了。李宗仁拧好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接着,勤务兵又捧来一杯泡好的桂平西山名茶。李宗仁接过茶,轻轻地吹着茶水上漂浮的几片茶叶,然后慢慢地呷了一口。他的两只眼睛,此刻只盯着杯中金黄的茶水,那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他好象忘记了面前还站着一群怒发冲冠的营、团长。

“好呀!德公,你姑息养奸,纵容叛逆,前有车,后有辙,我李石愚也要走啦!”第一团团长李石愚大叫着,转身便走。

“回来!”

李宗仁低沉地然而异常严厉地喝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李石愚。

“黄季宽向梧州发展是奉我的命令去干的,他的第三团兵力单薄,我临时决定抽调俞作柏、伍廷飏两营归他节制。这是军事秘密,你们休得疑鬼疑神,影响本军的团结和睦。”

李宗仁平静地但却非常严厉地说道:“你们马上回去,好好训练部队,不久本军将有大规模的作战行动。”

营、团长们见李宗仁如此说,便相信这是一场误会,那塞在胸中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一个个走出司令部,打马回营,加紧训练部队去了。

李宗仁待部属们都走了之后,这才“砰”地一声,将手中的茶杯砸得粉碎。他太恨黄绍竑了!因为黄绍竑的这一举动,几乎拉垮了他在玉林的局面。黄绍竑其人既然敢从上司马晓军手上夺走部队,机会到来的时候难道不会也从他李宗仁手上把部队夺走吗?事实上,黄绍竑已经夺走了他的两营人马,而且是他的两营主力部队!在当今群雄虎踞,八桂无主的形势下,两营装备精良训终有素的部队文是何等之重要,黄绍竑这一手太狠了,简直割掉了李宗仁两块心头之肉,他如何不恨!但事已至此,李宗仁又有什么办法呢?武装讨伐?结果不外乎是两败俱伤,实力大损,那时不仅是失去两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人马,而且连老本都要拼光搏完。因为李宗仁的三个团,共有十一营,黄绍竑率第三团三个营走了,又拉走了第一团李石愚的俞、伍两营,现在黄绍竑有五个营可用,而李宗仁能掌握的却只有六个营了。以六个营去对付五个营,自相火并,谁要想占大便宜简直是白日做梦!

李宗仁虽然在盛怒之下,但还不至于去干这等蠢事。不闻不问,让黄绍竑、俞作柏、伍廷飏自行其事吧,军纪不严,如何能约束部队?况李石愚等是绝对不服的。李宗仁想来想去,只得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他这一决策,无疑又是非常正确的,对黄绍竑既没撕破脸皮,今后的关系还能有维持的基础,又不致影响到他的玉林局面,而且也未动摇军心。李宗仁虽然慢慢地平息了胸中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蜡黄,颧骨突出,长着一腮黑须,目光冷酷的黄绍竑魔影,却总在他心中晃动着,使他无法安宁?……

黄绍竑率领他的三个营,又勾走了李宗仁的俞、伍两营,到达戎圩后,屯住部队,黄绍竑带着一班卫弁,便要到梧州城里去见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夏威忙提醒道:“季宽,那邓瑞征诡计多端,万一被他识破我们的计划,岂不危险,何不另派人去梧州接洽?”

“这事非我亲自去不可!”黄绍竑果断地说道。“如果我有不测,你们可把部队重新拉回玉林去投李德邻,如不愿回玉林的话,可拉入山中暂避,速请白健生回来主持。”

黄绍竑说完,便令夏威布置警戒,一防玉林李宗仁派兵来解决他们,二防邓瑞征突然缴械。夏威领命,神色不安地派出了几支警戒部队,又着人化装尾随黄绍竑之后入城,随时探报黄绍竑之安危情况。

戎圩离梧州城只有二十余里,黄绍竑骑马仅用一个钟头便到了。梧州城里,步哨林立,戒备森严,黄绍竑暗想,沈军在肇庆大概吃不消了,可又一想,前线吃紧,邓瑞征会不会对他的到来抱有某种提防的心理呢?也许两种情况都有。由于黄绍竑持有沈鸿英派他增援西江前线的电令,沿途哨卡,仅作盘查,却并不阻挡他。到了邓瑞征的司令部,黄绍竑说明原委,门卫的一名沈军军官要黄绍竑将卫弁留在外面,只身随他进去见邓瑞征参谋长。

邓瑞征正在批阅公文函电,由于肇庆守将张希拭被围,求援电报如雪片般飞来,他派去增援的一旅人马,也被粤军击溃,因此他正苦思无可解肇庆城围之计,彻夜未眠。他前天已接沈鸿英的电报,说即派新收编的第八旅旅长黄绍竑前来梧州增援西江防线。对于黄绍竑这支援军的到来,邓瑞征并不感到轻松,因为前年桂军在广东战败的时候,马晓军的模范营中由于有一些军官与粤军中下级军官是保定军校同学,他们暗中来往,曾有归附粤军的企图,陆荣廷闻报,为了防止模范营与粤军勾结,阵前倒戈,部队退回梧州后,便命马晓军将部队开到远离前线的百色驻扎。现在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黄绍竑正是保定军校出身,当年曾在模范营中当连长,对于他的到来,邓瑞征不得不防。

“报告邓参谋长,第八旅旅长黄绍竑奉命率部前来听候调遣。”

邓瑞征抬头看时,只见门卫值勤军官引着一个颧骨突出,浓须满腮的军官站在面前。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毛笔,仔细打量了黄绍竑一眼,徐徐问道:“你就是黄绍竑吗?”

“是!”黄绍竑站得笔挺,立正答道。他觉得邓瑞征那双眼睛,象两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他胸前划着,似乎要剖开他的胸膛,窥视他内心的秘密。

邓瑞征问过那句话之后,便没了下文,只见他右手的两只手指,在轻轻地拈着唇下的几根胡须,象一个沉着老练的棋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布局下著。黄绍竑虽然胆识过人,能沉得住气,但在邓瑞征那锐利的目光久久地审视之下,心里也不免感到有些不安,但他仍然笔挺地站着,听候邓瑞征的命令。室内静极了,壁上一架古老的挂钟,在喊喳喊喳地响着,远处码头的汽笛声不时传来。站得笔挺的黄绍竑好象已经变成了一尊石雕,似乎永远不会动了。

“嘭!”地一声震响,邓瑞征那拈须的右手倏地往下一击,擂得桌上的文房四宝一齐跳了起来。他猛喝一声:“来人呐,给我把黄绍竑推下去毙了!”

两名彪形大汉的卫士,立即冲过来,把黄绍竑两手往后一扭,推起便往外走。

“哈哈!哈哈哈……”黄绍竑突然昂首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邓瑞征喝道。

“人称邓瑞征是‘智多星’,依我看连比那白衣秀士王伦也不如!哈哈!”黄绍竑一边摇头,一边仍放声大笑。

“住嘴!”邓瑞征喝道,“本参谋长并非象王伦那般不能容人,实是已查获你勾结粤军,以投效沈总司令为名,欲与粤军前后呼应,袭击梧州,今对你军法重办,斩首示众!”黄绍竑心里不由一震,暗忖莫非白崇禧和陈雄回来途中在西江船上出了事?或者李宗仁用借刀杀人之计,将他暗图梧州的计划密告了邓瑞征,由邓将他杀掉,以除后患?但黄绍竑此时已不可能考虑那么多了,他想大不了是一死,便扭过头来,用那双冷峻逼人的眼睛,逼视着邓瑞征,镇静地质问道:“说我勾结粤军,欲袭击梧州,证据何在?”

邓瑞征见黄绍竑镇静如常,那目光更是灼灼逼人,不由拈须笑道:“黄旅长真乃胆识过人,委屈了,快请坐,快请坐!”

说罢,过来拉着黄绍竑的手,一同落座在一张沙发上,又命卫士给黄绍竑敬茶。安抚道:“值此变乱时期,沈总司令吩咐用人须经考察,黄旅长对此不必介意。”

黄绍竑心中暗道,用土匪那套手段来考察我,你“智多星”之“智”不过如此而已!嘴上却说道:“绍竑前来投效,尚未有点滴功劳于沈总司令,何敢斤斤计较!”

邓瑞征见黄绍竑非等闲之辈,便问道:“黄旅长对目下西江战局有何看法?”

黄绍竑此时最担心的便是邓瑞征命他率部前去肇庆增援,想了想便说道:“沈总司令在粤北作战不利,西江一带局势亦不容乐观。但据我看来,陈炯明所部在滇桂军入粤时,并未遭歼灭性打击,皆较完整地退入东江据守。孙中山下一步必进军东江,但他实力有限,目下粤军第一师进击西江我军,我看肇庆实难固守,不如集中兵力,坚守梧州,粤军溯江而上,但经肇庆、德庆、封开,我军节节抗击,纵使到达梧州,已成穷弩之末,斯时我军由梧州以生力军出击,沿江而下,虽进不得广州、然肇庆仍可收复。如果倾梧州守军之力,东下驰援肇庆,必梧城空虚,倘援肇庆之战不胜,则梧州亦难保。我默察沈总司令在粤难以立足,不日必退据广西,如我们失掉了梧州,到时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那就重蹈流窜湘赣的老路啦!”

黄绍竑真象钻进了邓瑞征的心窝里一般,把他的心思窥得明明白白。邓瑞征见黄绍竑把自己日思夜虑的问题一下都说了出来,顿时叹道:“黄旅长之论乃真知灼见!”

黄绍竑趁机便说道:“敝部驻扎戎圩,与守梧州之冯葆初旅成犄角之势,进可攻,退可守,只是部队缺粮饷弹械,请邓参谋长批准给予补充。”

邓瑞征正虑守梧州的冯葆初乃是一赌徒出身,所部战力不强,今有黄绍竑前来帮助守城,正可加强梧州防务,当即便批给黄部两月粮饷和若干弹械。黄绍竑领到粮饷弹械后,即命卫士回戎圩通知夏威派人来取,他为了进一步取得邓瑞征的信任,自己并没有立即返回戎圩,而是带着几名贴身卫士,走到五显码头江边,找他三年前在梧州驻扎时结识的那位艇妹水娇去了。

五显码头一带江面舟揖如林,因肇庆沈军与粤军激战,商轮民船已经不通,出进码头的只有挂着外国旗帜的轮船。在那些各种船只之间,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装饰华丽的紫洞艇。这种紫洞艇虽名艇,其实却是相当大的船。船头有拱檐,进去便是大厅,陈设华丽,可摆两三席酒。再后面便是妓女的住房。除紫洞艇外,还有一种便是水筏,下面用几条大船连接起来,上面盖楼房,分上下两层,每层分为若干厅房,厅用于吃花酒和开赌局,那些鸽子笼似的房间则专为妓女接客住宿所用。在广州,妓院称之为“大寨”,妓女则称之为“老举”。梧州与广州相近,交通方使,此地妓院之格局亦与广州近似。黄绍竑一向向往广州和梧州的花花世界,特别是这几年来,困守在百色的山沟里,后来千里转战,过着流离朱所的生活,被死亡和饥饿折磨,为紧张的环境所迫,驻兵容县又是一筹莫展,现在到了梧州,虽然是冒险前来,但他并不放弃一时的享受,更何况他与那艇妹水娇的交情亦不是一般的。他知道,水娇不在紫洞艇上,也不在水筏上,她有她自己的艇。黄绍竑沿五显码头下行,走了约莫里许,在一个江湾子里,看见一只小艇,那艇很是特别,并不华丽花哨,但却小巧玲珑,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船簿顶上那只昂首而立木雕的龙,龙长约两丈,正好把艇首和艇尾相连。那木龙雕得栩栩如生,饰以彩漆,远远看去,宛如一条蛟龙携着那只小艇遨游在波涛之间。黄绍竑见了暗喜,站在江岸上,用双手围成个喇叭,向小艇发出“啊喂”一声,又拍了三下巴掌。那小艇上立时便钻出一个俏丽超群的女子来,接着只听一阵咿呀的桨声,那小艇便飞快地划了过来。黄绍竑命令卫士留在岸边放哨,他三步拼成两步奔到水边,一下便跳到那小艇上去了。小艇一阵颠簸,那女子忙将黄绍竑扶住,只说了句:“你总算来了,都三年啦!”她把黄绍竑扶到烟榻上,当即取来了烟枪和烟灯,又取来了一只精致的骨制膏盒,他一边为绍竑装烟,一边情切切地说道:“这些都是你三年前用过的旧物,我一直为你收藏着,哪知你一去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好狠哟!”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黄绍竑一边抽着大烟,一边用眼睛盯着水娇那高高隆起的胸脯。

“我都老了,你还找我干什么?”水娇见绍竑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她出神,便娇咳地推了他一把。绍竑趁势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亲了起来。

“哎哟哟,你的胡子,戳死人了……”

“艇上的人,做得好事!”

黄绍竑正搂着水娇亲热的时候,忽听艇外有人吃喝,两人都吃了一惊。绍竑疑是他的梧州之行被邓瑞征看出了破绽,派人逮捕他来了,赶忙一把将水娇推开,跳下鸦片烟榻,拔出手枪来。水娇也吓得心头咚咚乱跳,正要走出舱外观看,只见两个身穿西服的年轻人已倏地跳上艇来。黄绍竑觉得来人似乎有些熟悉,但艇子太小,他在舱内蹲着,一时又不能看清来人的面孔,正在着急的时候,只见登艇的一人哈哈笑道:“总算被我们捉住了,哈哈!”

“二位先生是……”

水娇只得硬着头皮迎出艇外,和两位来客应酬。因为水娇和她的小艇不属于花捐公司管辖,她素喜自由自在,摇着小艇,在江上出没,独来独往。她也接客,但要中意的。她姿色出类拔萃,性格和行动又带几分传奇色彩,梧州的一些纵垮子弟,称她为“水上女神”。但她并不自由,经常要小心应付码头地痞的捉拿和敲诈,在梧州,码头地痞们捉水上私娼叫做拿“黄脚鸡”。因此,水娇见这两位头戴宽边礼帽,西装革履的青年从另一只竹筏突然跳上她的小艇,而且言语戏谑,便断定又是码头上的地痞来敲诈勒索了。水娇深知绍竑脾气倔暴,向来不吃这套,他身上又带着手枪,要是冲突起来,那就麻烦了。水娇正在焦急,来人中一位潇洒英俊的青年,嘻笑着用桂林官话向水娇问道。“水妹子,仔细看看,还认得我们吗?”

水娇觉得这两位来客好生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摇了摇头,拘谨地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嘻嘻,就是告诉了我姓甚名谁,你也不会认我的,我晓得在你的眼中,只有我们的季宽大哥嘛……”

那一口软柔的桂林官话,早已使躲在舱内的黄绍竑按捺不住了,他在里头朝外喊道:“白健生,你还在油嘴滑舌的,当心老子剥你的皮!”

水娇这下终于想起来了,忙笑道:“啊——你是白连长!”

“在下白崇禧的便是!”白崇禧又指着陈雄道,“这位是机关枪队长陈雄先生。”

原来民国九年春,马晓军部奉命驻扎梧州时,当时的连长黄绍竑因和水娇相好,不时到她的小艇上请白崇禧、陈雄、夏威等同僚来喝酒,因此自崇禧和陈雄认得水娇。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黄绍竑对白崇禧和陈雄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他,感到非常诧异。

“季宽大哥的行踪,岂能瞒得了我?”白崇禧嘻嘻笑道。

“我跟健生打赌,说季宽要是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作东请客。今晚我的客算是请定了。”陈雄也笑道。

原来,白崇禧和陈雄在广州见沈鸿英叛乱,孙中山亲自指挥平叛,认为此时打出孙中山委的讨贼军旗号,袭取梧州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们又收到黄绍竑的密函,得知黄绍竑即将率队向梧州进发,要白、陈速到梧州晤面。白崇禧和陈雄便搭乘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港梧船,赶赴梧州。到梧州后,他们既不知道黄绍竑的下落,又不便四出打听,陈雄为难地说道:“不知季宽到梧州了没有?”

白崇禧却笑道:“我掐指一算,季宽此时必在水娇的艇子上幽会。”

陈雄摇手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去年的黄历今年不能用啦!”

白崇禧仍笑道:“敢打赌吗?”

“赌就赌,如果季宽果真在水娇的艇上,今晚由我作东请客。”陈雄道。

他俩在梧州沿江码头上找了一阵,果然在水娇的艇上找到了黄绍竑。

“算啦,都是老朋友了,这个客,应当由我来请。”水娇笑道。

黄绍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要马上回戎圩去!”

“饭也不吃啦?”水娇一听黄绍竑又要走,感到怅然若失,心里很不好受。

“饭,不能吃了!”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望着水娇,果断地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白崇禧知道水娇心里难过,便说道:“水妹子,不出半月,我季宽大哥就要以你的艇子为家啦,耐心再等一等吧!”

“半个月?上回你们一走就是三年,你们男人的心,都是狠的!”

水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涌出一潭泪水,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珠,象浸在水中的两颗黑宝石。她轻轻地抽泣着,丰满的胸脯微微地颤动着,楚楚动人。黄绍竑从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上,退下一只镶着钻石的金戒指,戴到水娇的手指上,然后便和白崇禧、陈雄下艇,急急赶回戎圩部队驻地去了。

回到戎好,黄绍竑连夜召开营长以上会议。首先由白崇禧报告广东方面的情况,然后制订作战方案。最后决定,鉴于目前肇庆未下,梧州尚驻有冯葆初旅及其他沈军,敌强我弱。不宜过早发动,须待粤军第一师攻下肇庆,迫近梧州外围时才作大举。会后,黄绍竑仍派陈雄返回广州,以保持与大元帅府的联系。白崇禧则留下来当黄绍竑的参谋长。

“健生,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看来非得你亲自走一趟不可。”有一天黄绍竑忽然对白崇禧说道。

白崇禧见黄绍竑皱着眉头,便笑道:“是要我到玉林去吗?”

黄绍竑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道:“嗯。”

白崇禧道:“此事何难,李德邻那边的工作,由我去做好了,我保证他前嫌尽消,当然也不会使你丢面子。”

原来,黄绍竑自从将俞作柏、伍廷飏勾来戎好之后,无时不在提防着李宗仁的报复,对玉林方面严加警戒。可是过了好几天,也不见李宗仁那边有什么动静,于是黄绍竑便派了几名心腹,前往玉林暗中打探情况。不想,打探情况的人回来都说李宗仁部下虽对黄的举动极为不满,甚至要派兵来追,但李宗仁却处之泰然,不但不责怪黄绍竑、俞作柏和伍廷飏,反而耐心说服部下,声言黄绍竑向外发展乃是经他批准的,而俞、伍两营则是奉了李的命令前往增援黄绍竑垅的。一场误会,遂烟消云散,李宗仁每日只在教导大队教授马术、劈刺,精心练兵,毫无不利于黄绍竑部的任何举动。黄绍竑闻报,心中反觉疚愧,觉得很有些对不住李宗仁,但事已至此,解释亦无用,不说又不好,来日方长,也还免不了和李宗仁再打交道,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白崇禧。觉得这项工作,只有白崇禧能胜任,一来李、白是桂林同乡,好说话;二来白崇禧为人机警聪敏,又善于辞令。

因此他便决定派白崇禧到玉林去见李宗仁,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请李谅解黄之苦衷,并商量下一步继续合作的事宜。那白崇禧本是个精细之人,黄绍竑的心事,如何瞒得了他,因此黄一启齿,白便知了玉林之行的目的。黄见白已明了他的意图,便不再多说。第二天,白崇禧便带着几名随从,西装革履打扮,骑马往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却说白崇禧到了玉林,径直走进李宗仁的司令部里。副官见来人气宇轩昂,又称与李宗仁旅长是桂林同乡,赶忙请到会客室中,献茶之后,说道:“旅长正在教授军事,请先生稍候。”

白崇禧忙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刺,交给副官道:“烦你即刻帮我送给你们旅长。”

副官答了声:“是。”便直奔教导大队去了。到了教场,只见李宗仁正在教授学兵们劈刺。他手握一根枣木长棍,正和四名学兵一齐搏斗,教场上龙腾虎跃,喊杀连天。

那副官跑近喊了声:“报告!”

李宗仁听得有人喊他,忙跳出圈子,问道:“何事?”

副官送上名刺,李宗仁一看是白崇禧来访,立即扔掉手中的枣木棍,喝令马夫牵马过来。那马牵到面前,他举起皮鞭一扬,枣红马便四蹄一撒,倏地已奔出十数丈远,李宗仁从马后飞步追上,两脚在地上一蹬,两手向前按着马臀,从后一跃而上,副官看时,只见一阵烟尘,李宗仁和他的战马已经看不见了。

白崇禧在客厅里等着,不久便听到外面马蹄声响,院子里急火火地走进一个壮实的汉子,那有力的步子,踏得地皮似乎都有些颤动了。白崇禧知是李宗仁回来了,忙站了起来。等到李宗仁一迈进客厅,白崇禧早已迎了上去,向李宗仁行了个鞠躬礼。

“德公,会仙白崇禧拜见!”

李宗仁一把抓住白崇禧的双手,惊喜地说:“百闻不如一见,健生兄真乃是‘人中吕布’啊!”

“说来我和德公还是见过面得哩,只是匆忙,并未细叙而已。”白崇禧说道:“民国九年冬,我们从广东撤退时,被粤军阻于禄步圩江畔,受水陆两路夹攻。德公率全营奋勇冲在前头,黄季宽和我也都带着各自的连队与德公一道冷锋,这才杀出一条血路,得以退回广西。”

李宗仁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他打仗的事,经白崇禧这一说,他那两条粗黑的眉毛往上一抬,笑道:“那次好险!敌军全是生力军,又占据着有利地形,我们都是些败兵疲卒,林虎军长又先行通过了,部队失去统一指挥,情势危急到了极点,不拼命冲那一下,就完了!”说到打仗的事,李宗仁立刻眉飞色舞的,他忽然想起什么事来,忙向白崇禧问道:“健生兄,听黄季宽和夏煦苍说,你们在百色失败后,退入贵州境内,在一次巡哨中你不幸跌伤了右胯骨,后来到广州去留医。现在伤已好了没有?”

“基本好了。只是当时没法及时治疗,现在有些后遗症,凡急走疾进,便生疼痛。”白崇禧道。

李宗仁沉思片刻,看着白崇禧,诚恳地说道:“健生兄此来,必有见教。”

“季宽派我专程来玉林,向德公汇报袭取梧州的行动计划。”

白崇禧说完这句话,用那双机灵的眼睛迅速扫了李宗仁一眼,只见李宗仁眉头舒展,那两片厚厚的嘴唇边轻轻动了动,白崇禧知道李宗仁对他刚才这句话是赞赏的,他趁机喝了口茶,接着便把他在广州半年多来的所见所闻,特别是晋谒孙大元帅的经过,孙中山对广西的期望和训示,说得绘声绘色,使人极为感奋。白崇禧说完广东的情况后,复就陆荣廷、沈鸿英等军阀长期摧残两广的罪行,以及跟着他们走,只有同归于尽,死路一条的道理说得相当透彻,又对袭取梧州的战略意义和时机,分析得令人信服。李宗仁听了,连连点头道:“季宽是个干大事的人、他此行曾跟我商量过,我极力支持他的行动。然区区几营人,恐难完成此项艰巨之任务。因此,我决定再派遣一支有力部队,配合他袭取梧州的行动。”

话说到这里,白崇禧觉得黄绍竑派他来玉林的使命已经完成,他认为李宗仁不愧是位有胸怀有眼光的人物。因此,待李宗仁说完后,白崇禧立即起立,向李宗仁深施一礼,赞叹道:“德公,你的为人,就象你的名字一样,宗仁字德邻,既仁且有德呀!”

李宗仁听了这话,喜形于色,他拉住白崇禧的手,久久不放:“健生兄,承蒙你看得起我李某人!”

他们一直谈到夕阳西下,李宗仁留白崇禧吃饭,饭后,他邀白到后花园中的一蔸荔枝树下坐谈。这是蔸百年古荔,树枝婆娑,红果累累,树下有光滑的石桌石凳。李宗仁命人置上茶点,从树上摘下一大串荔枝果,他和白崇禧各握一把大蒲扇,一边纳凉,一边谈话。

“健生兄,你对目下广西局势的发展,有何高见?”李宗仁问道。

“德公与季宽必能削平群雄,统一八桂。”白崇禧手摇蒲扇,谈话有如奇兵突出。

“何以见得?”李宗仁被白崇禧这句毫不含糊的话说得心里一阵震动。

“黄季宽此番袭取梧州,虽有很大的冒险性,但必能成功。”白崇禧说话声音不高,但却非常有力。“季宽占据梧州,已得地利,但力量尚小。此时,德公可仍以中立自居,作屏障以掩护季宽,否则广西境内的陆、谭旧部,沈氏残余便会直逼梧州,季宽将无法立足。此全仗德公之力。”

李宗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白崇禧又说道:“浔、梧两地,乃广西最富庶之区,德公与季宽将其控制在手,则如汉高祖之入关中,可王天下。”

白崇禧见李宗仁已为之动,便又摇着蒲扇,现出几分孔明的姿态来,继续说道:“目下陆荣廷已到邕发号施令,但他与北方曹、吴的通路尚未建立。他的义子马济正在湖南借助吴佩孚之力组建武卫军,因此,陆荣廷必定要北上桂林,才能直接得曹、吴接济。但桂林现时被沈鸿英占据着,陆、沈向不睦,陆到桂林,必定爆发与沈鸿英的冲突。陆、沈交兵,德公可于此时与季宽合兵袭取南宁,将省府之地夺到手上,则不仅广西而西南亦将震动。”

李宗仁暗暗称奇,佩服白崇禧的战略眼光,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白氏说话,连蚊子叮在脸上也没发觉。白崇禧喝了口茶,仍旧轻摇慢转着手中的大蒲扇,说道:“我军攻占南宁,正在交兵的陆、沈双方,见我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可能暂时停战言和以图我,我军兵力单薄,难以两面作战,可用合纵之术,分化陆、沈,我军可以联沈倒陆,或联陆倒沈,分进合击,将陆、沈各个击破,便可一统广西。”

“健生兄,你真有孔明之计,敬佩,敬佩!”李宗仁拱手称赞。

“德公过誉了!”白崇禧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大蒲扇摇得有如孔明那把鹅毛扇一般。

李宗仁寻思,白崇禧才智过人,如果让他留在黄绍竑身边,于己终将不利,不如把他从黄绍竑那里拉过来,以免后患,想到这里,李宗仁便说道:“健生兄,我看你就留在我这里,当我军的总指挥如何?”

白崇禧当然明白李宗仁的用心,李、黄之间,白崇禧当然乐意投效李宗仁。但是,如果白崇禧此番玉林之行竟“乐不思蜀”的话,李、黄之间的矛盾将无法调和,两人如不能合作,则一统广西的计划将无法实现。白崇禧个人又毫无实力可恃,纵然他有管仲之才,孔明之智,又何以能成大事?

“德公,我和季宽都是你的部属,我在他那里和在你这里不都是一样吗?目下,袭取梧州的计划即将实施,事关重大,刻不容缓,我得马上回去协助季宽。”

李宗仁也想到此时如不放自崇禧回去,在黄绍竑面前亦不好交代,便说道:“你明天就回戎圩去,对季宽说,俞、伍两部兵力还不够用的话,我这里还随时可抽兵增援,让他放手去干!”

他们一直畅谈到午夜之后,雄鸡啼唱,此起彼落,不知东方之既白。

正文 第十六回 智取梧州黄绍竑大闹花艇宴 威镇西江李济深扶植讨贼军

却说黄绍竑将部队驻扎在戎圩,等待时机,因李宗仁那里,经白崇禧去疏通之后,已无后顾之忧,黄绍竑除派少数侦察人员来往探听西江下游情况外,乃集中全部力量打梧州的主意。为了便于动手,他曾向邓瑞征建议,请调所部进驻梧州城内,以加强城防力量,但为旅长冯葆初所拒。因那冯葆初是梧州的地头蛇,为人极狡诈,他深怕黄绍竑进城后抢了他的地盘,便扬言如黄部进城,他不惜以刀兵相见。邓瑞征因正为肇庆城被围困,无力解围而伤脑筋,如梧州城内发生自相火并,不独梧州无法固守,便是自己的性命恐也难保,因此他仍令黄绍竑暂驻戎坪,非有命令,不得进城。黄绍竑见邓瑞征不放他入城,便当邓瑞征仍不信任他,反而更加警觉。忽一日,只见大队沈军从梧州下游开到戎圩,黄绍竑闻报大惊,疑是邓瑞征已窥破他的秘密,派兵来解决他,忙着人去探听。经打听,才知道肇庆城已被粤军第一师用地道埋设炸药炸开,沈军旅长黄振邦于城破时被俘枪杀。眼下粤军第一师师长李济深正指挥陆、海军,沿西江追击沈军,已逼近梧州,开到戎圩的这些沈军乃是旅长黄炳勋率领的八、九百人残部,他们在肇庆战败后,沿江退回广西,因梧州守军冯葆初部不允其入城,不得已乃退到戎圩来。黄绍竑听了,心中大喜,便对白崇禧道:“今晚动手,先消灭黄炳勋残部,然后出兵抢占三角嘴,截断西江,控制梧州上游。”

“粤军距梧州还有一天路程,现时梧州城内又驻有冯葆初旅,城外周围又有新近由西江下游退回的部队,邓瑞征坐镇梧州,敌人兵力占绝对优势,是否再等一天发动?”白崇禧道。

“不!”黄绍竑果断得不容白崇禧有丝毫其它的打算。“在肇庆城破之后,粤军以水、陆劲旅沿江追击,沈军已成惊弓之鸟,我们在他鼻子底下动起手来,便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吧!”白崇禧有些勉强地答道。

“你把讨贼军的旗帜准备好,明天凌晨三点钟动手!”黄绍竑对白崇禧吩咐道。

入夜,黄绍竑便躺到鸦片烟榻上,慢慢地抽着鸦片,正是“横床直竹,一灯孤照”,他感到心荡神怡,每一条神经都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因为,抽鸦片烟与冒险精神在他心理上有着某种共同之处——都是一种刺激,不抽鸦片,不冒险,似乎黄绍竑的生命便没了活力!白崇禧的建议,当然是对的,沈军兵力占绝对优势,粤军又还远在百里之外,此时发动袭取梧州是危险的,再等一天,便是最好时机。但是,如等到粤军兵临城下,再作大举,梧州势必要被粤军占领,这块地盘,恐怕就没他的份了。再者,盘踞梧州城内的冯葆初与邓瑞征貌合神离,不知这“地头蛇”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如果他也象黄绍竑那样,暗中早与粤军勾结,待粤军兵临城下时,突然竖起粤军旗帜,那么黄绍竑只有望城兴叹了!冒险本是黄绍竑的特点,现在又利害相关,更促使他下定决心,提早动手,是胜是败,先不管他!

黄绍竑在烟榻上,一直躺到凌晨三点钟,烟瘾虽然过足了,但仍不愿起来。这时,戎圩周围,突然响起一阵阵密麻的枪声,黄绍竑感到很惬意。他玩弄着手中的鸦片烟枪,象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他这支烟枪,确是非同寻常,是他在百色时所得,据说非常名贵,抽起烟来,可发出宫、商、角、微、羽种种奇妙的声音,象一名高超的乐师吹奏出令人飘荡销魂的神曲。黄绍竑正在玩赏他的烟枪,白崇禧推门进来了。

“黄炳勋残部已全部被我缴械,黄炳勋本人已被俘,如何打发他?”白崇禧道。

“挖个坑,趁黑埋掉!”黄绍竑冷冷地说道。他从烟榻上起来,利索地穿上军服,佩上手枪,精神十足地对白崇禧道:“将部队进逼梧州,拂晓前占领三角嘴,截断西江。我亲率俞作柏、夏威两营打进梧州去!”

黄绍竑部攻占三角嘴后,与梧州城区尚隔着条抚河,这时天已大亮。突见西江之上,族旗飘飘,鼓角齐鸣,战舰如梭,黄绍竑见了不由大吃一惊。白崇禧忙道:“必是粤军的追击部队日夜兼程提前赶到了!”

黄绍竑心中忐忑不安,又见梧州城内平静如常,并无抗击粤军的举动,忙派人潜入城内去打听邓瑞征和冯葆初的动静。不久,打探情况的人回报:由于粤军水陆并进,日夜兼程追击沈军,加上我军昨夜突然行动,将黄炳勋部包围缴械,打出讨贼军的旗号,邓瑞征见前有强敌,自己后院起火,天亮前弃城向信都、八步一带逃去。守城沈军旅长冯葆初原是个赌徒,为人狡猾,极善钻营,他见沈军大势已去,拒绝跟随邓瑞征逃走,仗着自己在梧州人熟地熟,见风使舵,连夜改换旗帜,派人与粤军联系,投向粤军,仍占据着梧州城区的地盘。黄绍竑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忙向俞作柏、伍廷飏、夏威、韦云淞等人下令道:“打进梧州去,把冯葆初埋了!”

“且慢,粤军既已接受冯部投降,我们如再进攻城区,难免不会引起粤军误会。我看杰夫今日必到,还是待他回来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为好。”白崇禧忙说道。

黄绍竑听自崇禧说得在理,只得按下怒火,将部队暂时扎在三角嘴,对梧州城里虎视耽耽,愤恨之声不绝。恰在这时,陈雄回来了,白崇禧忙说道:“杰夫,我们正在等你的消息呢!”

“好消息!”陈雄兴奋地说道,“粤军第一师师长李任潮请二位到军舰上晤面。”

“啊,”黄绍竑用眼睛盯着陈雄,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意思!”陈雄仍笑着道,“我这次由广州赶到肇庆,搭乘李任潮的座舰,途中多次交谈,得益匪浅。该师第三团团长邓择生乃是保定军校同学,他曾向任潮建议说,广西局势目下虽极为复杂混乱,但陆荣廷、沈鸿英这些军阀早已失去人心,其他各地自治军实力不大,容易收拾。为彻底平定广西混乱局势计,还须利用桂人治桂的办法,将广西新起的而又较有朝气的黄绍竑、李宗仁两部扶植起来,使之团结一致,靠拢革命,协力剿勘其他自治军和土匪,统一全桂,既可使大元帅府不致陷于两面作战,东忧西虑分散兵力,又可将两广力量联成一起,发展革命势力,使革命事业成功更速。对邓择生之建议,任潮深然其说,决定采纳。目下,广州大元帅府已任命李任潮兼任西江善后督办,统理西江方面之军事、政治和财政等事务。任潮特令我来,邀请二位前去商讨今后的合作事宜。”

黄绍竑听了,好比在暑天饮下一杯凉茶,与合中那股火气,顿时被冲散了。他偕同白崇禧和陈雄,径直到停泊在西江上的一艘内河浅水兵舰上去拜会李济深。

原来,李济深也是广西人,籍隶广西苍梧县。陆军大学毕业后,曾在北京政府陆军部工作,后经同学推荐,到粤军第一师当参谋长。师长邓铿因拥护孙中山北伐,被陈炯明部下暗杀,李济深遂继任第一师师长。民国十二年一月,杨希闵、沈鸿英、刘震寰等率领的滇桂军东下讨陈,李济深和团长邓演达等率粤军第一师官兵起而响应讨伐陈贼,将陈炯明逐出广州。孙中山返粤不久,沈鸿英举兵叛乱,被滇军击败。沈鸿英率残部由粤北窜回广西平乐、八步一带,并乘虚占据桂林。此时,陈炯明旧部杨坤如、翁式亮等又在东江叛变,推举叶举为总指挥,于五月九日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攻。孙中山大元帅即抽调兵力,挥师东征讨贼平叛。为解除东征的后顾之忧,孙大元帅乃命李济深率粤军第一师和江防舰陇攻占肇庆,进据梧州,以粉碎沈鸿英重下广东的企图。

“请坐!”

待陈雄介绍过黄绍竑和白崇禧后,李济深便邀请他们在军舰的指挥室座谈。他身材不高,但相当结实,腰扎武装带,腿着齐膝军靴,两只肩膀宽厚,脸膛呈紫铜色,那双眼睛虽不显得锋芒四顾,但却很是严肃,两片嘴唇也是严严地紧闭着,虽会见宾客,脸上亦无一丝笑容,使人感到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军人,除了指挥杀敌,攻城掠地之外,他还有什么思想、主张及爱好,那是很难使人揣摩得到的。白崇禧见了不禁暗自忖道:“任潮这副模样和个性,怪不得他一个广西人,在粤桂两省视同仇敌的长时期里,能在粤军中担任要职,且得到不断升迁!”

“任公此番督师西扛,扫荡沈军,乃是解广西民众于倒悬、造福桑梓呀!”黄绍竑坐下后,向李济深说道。

“说不上!”李济深严肃地说道,“我们力量有限,也仅能到达梧州,便要准备回师东江讨伐陈炯明。今后广西的事情,恐怕还得寄厚望于季宽兄和德邻兄呀,这也是孙大元帅的意思。”

黄绍竑听李济深如此说,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白崇禧忙趁机探询道:“任公率粤军班师之后,梧州防务未知拟交何人?”

李济深当然明白白崇禧这话的意思,他毫不含糊地说道:“冯葆初是沈军旧部,因迫不得已才投过来的,而且所部又占据着梧州城内各要点,力量还不小。粤军撤退之后,如把梧州防务交给他,就无异于把两广的战略要点梧州城仍然交还沈鸿英,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吗了眼下,我们可还没有心思来梧州游览观光啊!”

李济深的话,说得在座的黄绍竑、白崇禧和邓演达等都笑了起来,但李济深那严肃的脸上,却毫无笑容。

“梧州防务,我决定交给季宽兄!”李济深仍十分严肃地说道:“关于冯葆初部的问题,由季宽、健生和择生商量解决。我率粤军撤走后,择生的第三团暂留梧州,我已电请大元帅府,任命择生兼任梧州军警督察处主任,维护城区治安,并监督冯葆初部。”

李济深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军靴磕碰着地板,发出缓慢的却是十分严肃的声音,他看着黄绍竑、白崇禧和陈雄慢慢地说道:“在座的除了择生,都是广西人,有一个问题,不知诸位想过没有?”

李济深在陆军大学毕业后,曾留校当过五年教官,现时在玉林当李宗仁部参谋长的黄旭初,便是李济深教过的学生。现在,李济深那神态,很象一位极有造诣的教官,正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提出问题,启迪他们的思维。

“陆荣廷在护国讨袁之时,何以能迅速出兵占据广东?粤军由闽回粤,无论是兵力和装备都不及桂军,何以能将陆荣廷之势力很快逐出广东?沈鸿英‘白马会盟’东下讨陈,何以能势如破竹进入广州?沈军入粤时兵不过五千,陈炯明闻风丧胆,而沈鸿英在新街作乱之时,兵力已达五万多人,又何以失败得如此之速?”

李济深用的是启发式教学,并不一定要求学生立即回答。白崇禧和黄绍竑对视了一眼,他们对这位广西老大哥提的问题,似乎还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因此无意于马上回答。李济深缓缓地踱了几步之后,停下来,一双眼睛严肃地看着黄绍竑、白崇禧和陈雄,语重心长地说道:“康有为先生在《上清帝第六书》中曾说过这么几句话:‘物新则壮,旧则老;新则鲜,旧则腐。……’陆荣廷响应护国讨袁之号召,站在革命营垒一边,因而能因势利导,际会风云成为西南之重心人物。及待中山先生南下护法,开府广州,陆氏则处处作对,多方掣肘,最后迫走中山先生,此时之陆荣廷早己沦为一反动之军阀,故而在中山先生的革命号召下,粤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陆荣廷。现时沈鸿英在广东的惨败,亦是蹈陆氏之覆辙也!作为广西军人,如果只眼红于广东的财富和地盘,并为此而不择手段巧取强夺,那便是自取灭亡!”

李济深把右手往下狠狠一劈,那严正的话语和有力的手势,似乎要击碎一切染指广东的梦想。黄绍竑和白崇禧心中猛地一震,因为这话是由一个广西人说出来的,更使他们感到那威力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的震响,令人震聋发聩!

“中山先生此次回粤,倡导‘三大政策’,致力于新的国民革命。诸位是出身于军校的年轻军人,有朝气抱负,应矢志跟随中山先生革命,才有前途,否则难免不重蹈陆、沈之覆辙!”

李济深结束了他的讲话,回到座位上,姿式坐得笔挺,两手放在膝前,他由一位极有造诣的教官,变成了一名严肃的标准军人。黄绍竑随即站起来,说道:“今日有幸拜会任公,畅聆伟论,使绍竑等茅塞顿开。我等早已投奔中山先生,成为革命营垒中一分子,今后关于两广方面的问题,尚盼任公不吝赐教!”

李济深点头道:“贵部今后之决策和行动,应及时请示中山先生和大元帅府,以开创一新的两广关系局面,”

会谈结束后,李济深留黄绍竑等在座舰上进餐。过了两天,李济深即率第一师和大部分舰艇开回肇庆去了,他在那里积极整训部队,准备出发东征讨伐陈炯明叛军。

李济深离开梧州后,黄绍竑、白崇禧便与邓演达秘商解决冯葆初的办法。但冯是梧州的“地头蛇”,嗅觉很灵,自被迫投向粤军后,极少公开露面,且严令所部在梧州城内日夜戒备,对黄绍竑驻在三角嘴的部队更是倍加提防。对于粤军,冯葆初也知道他们即将返粤参加东江战事,粤军一走,梧州便仍是他的天下,因此只是和邓演达虚与委蛇,平日小心谨慎,躲在警卫森严的司令都里,轻易不出来。由于冯葆初狡诈,黄绍竑、白崇禧与邓演达虽多次策划,但一时无从下手。如果用武力解决,一则杀降不智,二则在城内作战,冯部占据有利地势,战端一开,双方及百姓均将遭到重大伤亡,无论是即将出发东征的邓演达和羽毛未丰的黄绍竑,都不能在梧州死打硬拼消耗实力。正决择不下的时候,李济深又发来电令,催促邓演达尽快撤离梧州,率部回归本师开赴东江作战。黄绍竑、白崇禧见了李济深的电令,更加着急,因为在邓团撤出梧州之前,如不将冯葆初解决,黄绍竑则更不好下手了。这一日,黄绍竑、白崇禧正在邓演达的团部里磋商,白崇禧和邓演达面对梧州地图出神,得江与桂江在梧州交汇,往下便是西江,桂江那一段又称抚河,抚河与西江极象一垂直的座标,抚河与西江形成的近似九十度的夹角,便是梧州城区,得江与抚河形成的近似九十度的夹角,那就是与梧州城区一江之隔的三角嘴。时值盛夏,连降暴雨,西江水势猛涨,黄绍竑凭窗而立,看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心里急得油煎火燎。这时,俞作柏、夏威、伍廷飏等纷纷派人前来报告,说连日大雨,抚河水涨,驻在三角嘴的部队受到大水威胁,无法立足,请求下令移防。黄绍竑听了,更是急得火上加油,因为如果将部队撤离三角嘴,便是等于放弃这一控制抚河、得江、西江三条江的战略要点,黄绍竑没有船只,他一撤走,冯葆初必然会派兵乘船抢占三角嘴,今后要图梧州就更加困难了。黄绍竑正在焦急的时候,没想到白崇禧却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道:“此乃天助我也!”

邓演达忙道:“健生兄有何妙计?”

白崇禧在黄绍竑和邓演达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直说得他两人喜上眉梢,连说:“妙,妙,妙极了!”

邓演达随即打电话给冯葆初,告之由于抚河水涨,黄绍竑部驻地受到威胁,为避水患,特允许黄部三个营临时调驻梧州城内。初时,冯葆初表示城内驻军太多,影响市民百姓生活,反对黄部进城。邓演达明知冯葆初的用意并非维护梧州市民百姓的利益,实乃担心黄部进驻城内于己不利。便说道:“黄部进城乃暂避水患,水退之后,即行撤出。至于担心黄部进城后将影响市民百姓生活的问题,本团长系梧州军警督察处主任,将派出军警维护城内治安秩序。”

冯葆初听邓演达如此说,便不好再加反对,估计大水三两天之内必退,谅黄部在城内亦不能久驻。即使黄部趁机进城发生异动,三个营兵力单薄,冯部又占有利地势,黄绍竑也捞不到便宜,因此便勉强答应了。

黄绍竑当日下午便将实力最强的俞作柏、伍廷飏和夏威三个营移驻梧州城内,令韦云淞、陆炎两营在城外警戒。与此同时,邓演达又召集所部营连长秘密开会,指示各连长利用值勤军警的便利条件,务于三日之内,分别调查清楚城内冯葆初部所属部队番号、人数、枪械和驻地情况,列表绘图详细报告。

三日之后,大雨已停,抚河水位,开始下降,冯葆初当即打电话给邓演达,要求将黄绍竑所部三个营立即撤出梧州城区。邓演达答应要黄绍竑明日上午撤兵,并通知冯葆初,他已奉到师长李济深的电令,将于明日率全团官兵返粤,参加东征战役。今晚,特在五显码头的紫洞艇上设宴告别,届时请冯出席。冯葆初迟疑了一阵,因为自从粤军进据梧州之后,他只是在军舰上会见过李济深和邓演达,以后一直未再与李、邓见过面,现在既然邓团要走,作为友军,理应欢宴饯别,但冯葆初深怕遭到暗算,便在电话里推说身体不适,难以赴宴,特派参谋长代表他前去送别邓团官兵。邓演达一听便生气了,捏着电话听筒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宴会之前将商量梧州防务问题,我已邀请黄季宽参加,来与不来,由你自便!”

冯葆初听了,知道此行关系到梧州防务将由谁接管的问题,事关重大,自己不得不出席,便答道:“啊,既是如此,我将抱病前往,一切还靠邓团长多多给予照应。”

黄昏后,梧州五显码头江边的紫洞艇上,热闹非凡。这紫洞艇虽名为艇,其实却是相当大的船,船头有装饰精美的拱檐,进去便是大厅,厅中陈设华丽,可摆五、六桌酒席。

穿过大厅,便是摆设鸦片烟榻的房间,最后为厨房。今晚这紫洞艇上的宴会,名为给邓演达团连长以上官佐饯行,实则是白崇禧设下的“鸿门宴”。吃花酒,叫雀局,抽鸦片,本是黄绍竑的拿手好戏。民国九年,他又在梧州驻扎过,当时他虽是个下级军官连长,但是梧州的水筏、花舫、紫洞艇无不逛过,因此,这“鸿门宴”便由黄绍竑一手操办,白崇禧则躲在幕后指挥部队行动。黄昏,江水轻拍,江面烟波迷檬。客人陆续来了,他们几乎全是身着戎装的粤军官佐,军靴踏得艇面咚咚作响。黄绍竑整个下午都呆在这艘最大的紫洞艇上,他过足了鸦片烟瘾,显得精神焕发,他身着戎装站在艇上的拱檐下,笑脸迎接宾客。为了显示他的气派,今晚的宴会他张罗得极为阔绰。大厅中摆了六大桌宴席,用的皆是名菜佳肴,请来陪酒的妓女,便有二十多名,而且全是梧州城里最红牌的妓女。黄绍竑还准备好了麻将、牌九、打鸡等赌具,烟榻旁备下了进口的“大土”,以及演奏笙歌助兴的弦索手等。可是,出席宴会的军官们又多是邓演达团的,黄绍竑的那些营连长们另有任务,都不能来。粤军第一师本是一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部队,邓团在第一师中又更为突出,因此平时官佐皆不准赌博、吃花酒、抽鸦片。现在这些军官们上了紫洞艇,又见邓演达团长在场,更不敢乱动,因此一时显得有些冷落。

“季宽,你怎么来这一套?”邓演达皱着眉头,那圆圆的饱满的脸膛上现出不快的情绪。“我们是孙大元帅指挥下的革命军队,绝不能沽染这种纸醉金迷、挥金如土的腐化生活,你既已投效革命,定要革除旧军队的种种恶习!”黄绍竑一看下不了台,转而一想,米已成炊,不能更改了,便对邓演达笑道:“择生兄所言极是,只是今晚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冯葆初本是腐化之人,不用这一套如何能迷惑得他?请择生兄下令,让弟兄们自由自在地玩一玩吧。”

邓演达见黄绍竑如此说,只得向前来赴宴的部下们挥挥手,说道:“今天情况特殊,本团长有令,请诸位尽情欢宴,但绝不可胡闹!”

那些粤军军官们见邓演达下了令,便乐得痛快地玩一场,即分别成起赌局,有的打麻将,有的推牌九,有的玩打鸡,只是无人敢躺到烟榻上去吸食鸦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妓女们胡闹。冯葆初姗姗来迟,他率领一个由百人组成的精锐卫士队,来到五显码头时,天已快要黑了。他命卫队长在周围布置警戒,自己带着十名精壮卫士,登上栈桥,上艇赴宴。刚跨过栈桥,在紫洞艇上值勤的两名粤军军官便挡住了冯葆初的卫士:“邓主任有令,无论何人均不得带卫士登艇赴宴!”冯葆初正要和那值勤的粤军军官争执,邓演达和黄绍竑已从那拱檐下走过来,同声说道:“冯旅长,请!”

说罢,邓、黄两人一齐奔过来,一左一右拉着冯葆初进了大厅,他那十名贴身的精壮卫士,欲进不能,欲退又不得冯的命令,只得呆呆地在栈桥上站着。

冯葆初入席,他的左边坐着邓演达,右边坐着黄绍竑,宾主已经到齐,黄绍竑便令开宴。那些红牌妓女,都是些善于交际应酬之人,有的敬酒,有的陪席,那些弦乐手则跟在陪唱的妓女之后,任客点句头。歌声弦乐,美酒金搏,行令猜拳,大厅里气氛相当热烈。那黄绍竑本是个见过场面之人,酒酣耳热之际,又命开大锣鼓,整条艇上,更是灯火辉煌,鼓乐喧天,好不热闹。冯葆初始时尚满怀戒心,一双眼睛滴溜转着,两只耳朵尖尖竖着,后见宴会开得很是热烈,邓、黄两人举杯频频,戒备之心才渐弛。他本是个善于交际钻营之人,便趁机与邓演达拉关系,邓演达便也以热情相待,两人谈得甚为入巷。不想正在这时,冯葆初的参谋长突然冲过栈桥头那两名值勤粤军军官的阻拦,直奔宴会大厅,他跑到宴席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冯葆初拉到一旁,气急败坏神报告道:“旅长,粤军和黄绍竑部正向我军驻地秘密运动,情况紧急,请你立即回旅部!”

冯葆初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方知中计,但为了脱身,强装镇静,过来与邓演达和黄绍竑两人打招呼:“择生兄、季宽兄,我有些事务缠身,不能奉陪了,就此告辞!”

黄绍竑见冯葆初的参谋长突然闯进来,把冯拉到一旁嘀咕了一阵,现在冯葆初要中途退席溜走,便知事机已泄,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将冯放走,便噢地从腰上拔出手枪,对着冯葆初猛喝一声:“不许动!”

冯葆初知难以脱身,自己的卫队又不在身旁,来硬的寡不敌众,便装得若无其事地大笑道:“哈哈,季宽兄,听说你是海量,没想到才几杯白兰地下肚,脑袋便胡涂了。你这个玩笑,开得过头锣,快把家伙放下,看,都把莺莺燕燕们吓坏了!”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只盯着冯葆初,手枪对准他的胸膛,毫无他顾。冯葆初知黄绍竑不入圈套,便随随便便地点上一支三炮台香烟,装出一副宽宏大度,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样子说道:“季宽兄,你我之间无仇无冤,你要是没有喝醉的话,有话只管说吧,何必扫大家的兴!”

“我要你缴械!”黄绍竑猛地喝道,“否则,便要你的脑袋!”

“哈哈!季宽兄,这个何不早说!”冯葆初说着便解下腰上扎着手枪的皮带,向邓演达走过来,笑道:“择生兄,我看季宽兄真个是喝醉了!为避免闹出乱子,我就把这个家伙交给你暂时保管一下吧。”他接着又弦外有音地说道:“季宽兄要真的向我开起枪来,我死倒也算了,不过我那些在码头上警戒的几百名卫士,不知这艇上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用手提机关枪往这一扫,我看,艇上之人一个也别想活啊!”

冯葆初以退为进,佯把黄绍竑当做一名胡闹的醉汉,使在座的其他粤军军官帮他劝住黄绍竑,以借机脱身。因为他只要走出这紫洞艇,那栈桥上便有他的十名精壮卫士可以护卫他脱险,而且码头上还有大批卫队,那就更不用怕了。冯葆初的话,倒是一下子提醒了黄绍竑,他现在只要一扣扳机,虽可把冯葆初一枪打死,但是免不了要发生一场混战,这样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还将殃及邓演达等粤军军官。黄绍竑便乘冯葆初向邓演达交枪之时,将手枪扔掉,一个箭步猛扑过去,一把抱住冯葆初,想把他摔倒在地。黄绍竑虽在军校学过白刃格斗和徒手擒拿等技术,但是冯葆初身材高大,黄绍竑又长期吸食鸦片,气力不足,斗不上几个回合,反被冯葆初摔倒在地。冯葆初紧紧地压在黄绍竑身上,两只手用死劲卡住他的颈子,黄绍竑死命挣扎,但终不得脱。那些被叫来陪酒唱曲的红牌妓女,一个个吓得乱哭尖叫,有的往桌下钻,有的往厨房跑,那些粤军军官因不知邓、黄合谋导演的这出“鸿门宴”的内幕,他们竟以为黄绍竑真的喝醉了与冯葆初斗殴,有的便过来劝架。邓演达因一直在监视着冯葆初的参谋长,一时帮不了黄绍竑的忙,见事情危急,便大叫道:“奉李师长命令,要冯葆初缴械!”

说着便挥拳将冯葆初的参谋长打倒,接着举起一张椅子,朝冯葆初脑袋狠狠一砸,冯葆初当即被砸得昏死过去。黄绍竑从地上爬将起来,走到桌旁,抓起一杯白兰地酒,一饮而尽,随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他用那雪白的餐巾抹了抹胡子,把倒在地上的冯葆初狠狠踢了一脚,轻蔑地说道:“现在,是你醉了,而不是我!”

这时,正在艇外警戒的黄绍竑的两名卫士跑进来报告,说俞作柏已派人将冯葆初在码头及栈桥上的卫队全部解决了。黄绍竑随手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冯葆初和他的参谋长,卫士忙问道:“要挖坑吗?”

“不必了,到厨房去扛两袋大米出来,将他们身上各捆上五十斤大米,沉下江里,死后他们便不用愁吃的,也算对得起他们了!”黄绍竑显得十分慷溉地说道。

那两名卫士,果真到厨房里扛出两包大米来,捆到冯葆初和他的参谋长身上,那参谋长嘴里还“哇啦”乱叫着,黄绍竑忙将一块餐巾塞进他的嘴里,两卫士一前一后地抬着,将冯葆初和他的参谋长先后丢下江里去了。这时候,梧州城里“叭叭叭”地响起枪声,黄绍竑知道白崇禧正在指挥解决冯部的战斗。“擒贼先擒王”,冯部首脑已被处决,白崇禧又足智多谋,此举必操胜算,因此黄绍竑便重邀粤军军官们入席,他亲自到桌子底下和厨房里,将那些吓得躲藏起来的妓女们,一个个象提小鸡一样拉到席前倍酒,又命那些弦索手们高奏乐曲。黄绍竑举起酒杯,走到邓演达面前,感激地说道:“现在是庆功宴会,择生兄厥功甚伟,我先敬你一杯!”

却说冯葆初部被解决后,梧州的政治、军事、经济大权遂掌握在黄绍竑斌手中,李济深虽在梧州设有善后处,但仅办理一些承上转下的公文和与黄绍竑部进行联络的工作而已,其他概由黄绍竑全权处理,黄绍竑终于获得了一个可供发展的重要基地。邓演达见黄绍竑已控制梧州的军政财权,粤军在梧州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准备将所部撤回广东。临行前,他想找黄绍竑谈一谈。他来到黄绍竑的司令部,只有白崇禧在坐,便问道:“季宽呢?”白崇禧笑道:“在相好那里。”

邓演达见白崇禧如此说,便皱着眉头,又见黄绍竑的司令部里,摆着一具烟榻,旁置烟灯、烟枪和烟膏盒,邓演达本是个爽快坦荡的直人,便当即责问道:“健生兄,你们这是怎么搞的?革命军队,绝不允许沽染此种恶习!如再不听劝告,我回广州向孙大元帅察报,将你们裁汰!”白崇禧苦笑道:“择生兄,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季宽积习根深,恐不易咸规。”

“健生兄,你既是他的参谋长,应该时常劝戒他。”邓演达认真地说道。

“好人难做呀!”白崇禧摇着头说道。“我们驻扎百色的时候,季宽他们抽收烟帮保护费,烟、嫖、赌三大害样样俱全、只有我集中全力练兵,和鸦片不沾边。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上边,给我教训极深。”

“怎么回事?”邓演达问道。

“我那连官兵因见别人发横财,自己的日子却过得相当清苦,这样,便有一排兵趁我去百色开会的时候,发生哗变,叛兵们枪杀了排长,挟械向云南边境的深山中逃窜,我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追回。”白崇禧叹道。

“过去的一切都罢了,但如今你们都已投入革命营垒,旧军队的一切腐败现象,绝不允许再发生!”邓演达十分严肃地说道,“走,我们找季宽去!”

白崇禧陪着邓演达,乘水筏沿江而下,很快便在江中找到了水娇的小艇。黄绍竑正躺在烟榻上吸烟。水娇蹲在榻前,为他装烟,点烟。白崇禧上得艇来,先咳了一声,水娇忙出来招呼。白崇禧道:“水妹子,这位便是粤军的邓团长,前来看望季宽的。”

水娇向邓演达躬了躬身子,说了声:“邓团长,请!”便引着邓演达和白崇禧走进艇中,黄绍竑见邓演达亲到艇上,显得有些不大自在地说道:“择生兄请坐!”

邓演达和白崇禧坐下,水娇端上两杯香茶放在邓、白两人面前,便站在旁边侍立着。邓演达说道:“季宽兄,李师长来电再次催我返粤,看来东江战事吃紧,急需敝部投入战斗,我在梧州之事现已告竣,部队明日乘船东下,临行前,特来和你谈谈。”

黄绍竑见邓演达脸色严肃,说话十分庄重,他因感激李济深和邓演达帮助自己占据了梧州,便谦慎地说道:“愿听择生兄教诲!”

“听说你和健生兄在百色时被人缴过械?”邓演达望着黄绍竑单刀直入地问道。

“是的,我们在百色被广西自治军刘日福部缴过械,状极狼狈,我还险些丧生。”黄绍竑坦率地说道。

“为何被缴械?是力不如人吗?”邓演达深入地问道。

“不,那是被鸦片烟害的。”黄绍竑仍很坦率地说道。“百色是云、贵两省鸦片烟的集散地,人称之为小金山。我一到百色,便被烟帮头子引诱,以武装运送鸦片烟土,抽收保护费,虽然处在自治军环伺、处境十分险恶的情况下,但终日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置军情于不顾,致使部下被敌人收买分化,最后被包围缴械!”

邓演达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季宽兄,我们粤军明天就全部开回广东参加东征去了,梧州的一切,都交给你啦!梧州为两广咽喉,在军事、政治上为西江重镇,在财政、经济上则为广西命脉。财政上的收入包括国税和省税,正税和杂税,估计每月当在四十万元以上。大元帅府虽然经济拮据,但为了支持你们,任公已电请大元帅府,今后既不须将梧州国税转解广州大元帅府,又不用分担粤军第一师的经费,全由你自收自用。因此,很是可以大干一番革命事业的。”

邓演达停了一会儿,环顾了这陈设华丽的小艇,接着说道:“百色我虽未到过,但这梧州,赌馆、娼馆、酒馆、花舫、烟馆比比皆是,这些腐蚀人们心灵和倾散资财的场所,也许要胜过百色诱一倍。贵部现住梧州,但愿兄等严饬部属,作大展鸿图之举,切莫重蹈百色之覆辙!”

黄绍竑听了邓演达这番发自肺腑之言,深受感动,他霍地一下站起来,一个箭步奔到烟榻前,将烟枪、烟灯、烟膏盒和烟榻一齐抱将起来,奔出小艇外面,“哗啦”一声,将一应烟具全部扔入江中,然后回过头来,对邓演达道:“择生兄,你的话乃是金石之言,我从今日始便戒烟!”

邓演达和白崇禧见黄绍竑坊如此言行,不由肃然起敬,邓演达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站的手,赞叹起来:“季宽兄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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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七回 瞒天过海黄绍竑就任总指挥 冤家路窄李石愚活理两使者

却说黄绍竑在邓演达的支持下,消灭了冯葆初,取得了梧州地盘,这天,陈雄又从广州回来了。

“杰夫,有什么好消息?”白崇禧见陈雄满面春风,便猜中他从广州带回什么东西了。

“大好消息!”陈雄将一只小巧的黑皮箱往桌上一放,从头上取下那顶蘑菇似的白色凉帽,笑着说道。

黄绍竑却不言语,他象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狮子,烦躁地来回踱着步,脸色铁青,两眼深陷,脸颊上的颧骨益发显得突出,两片嘴唇发紫,只有腮巴上的黑须长势甚旺。陈雄见黄绍竑这般模样,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季宽,你怎么啦?”黄绍竑嘴里正嚼着一块槟榔,只把陈雄望了一眼,仍在不停地走动着。

白崇禧忙说道:“季宽戒烟了!”

“啊!”陈雄十分惊奇地问道,“谁有这等功夫使季宽决心戒烟?”

“邓择生!”白崇禧说道。

“啊,怪不得邓择生一到广州逢人便说季宽兄革命坚决,原来如此!”陈雄说着忙打开那只黑色小皮箱,从里边取出一件东西,送到黄绍竑面前,说道:“季宽,恭喜你高升,这是孙大元帅亲自签发的委任状。”

黄绍竑迫不及待地接过委任状,陈雄又从皮箱里取出一包东西,也交给黄绍竑。

“这是大元帅府发的关防印信。”陈雄说道。

黄绍竑一边接过委任状,一边用那双冷冷的眼睛盯着委任状。只见他腮巴上的胡须颤动着,下巴上好象伏着一只被激怒的刺猾,只听“叭”地一声,他猛地将手中的关防印信和委任状摔在地上,口中狠狠骂道:“他妈的!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跟沈鸿英混下去!”陈雄见黄绍竑如此,一时大惊失色。白崇禧忙从地下拾起那张委任状来,仔细一看,只见上边写着:兹委任黄绍竑为中央直辖西路讨贼军第五师师长。

白崇禧马上明白了黄绍竑发火的原因:一是嫌师长官职太小,二是不愿当刘震寰的部下。因为在广州时,白崇禧已得知孙中山任命刘震寰为中央直辖西路讨贼军总司令,刘部原辖四个师,第一师师长韦冠英,第二师师长严兆丰,第三师师长梁鼎鉴,第四师师长伍毓瑞。黄绍竑现在成了刘震寰的第五师师长。对于刘震寰其人,黄绍竑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如何肯名正言顺地当他的部下?当然,白崇禧也明白,黄绍竑正在戒烟,心情烦躁,也是他发火的原因之一。

“季宽,你这个第五师师长还是我费了好多周折争取得来的。”陈雄见黄绍竑摔关防印信,便大为不满地说道。“你不知道刘震寰向广州军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将孙大元帅签署的委任状留下不发,还是经我上下奔走,左右疏通,才取得了这个名义。你既然不愿干,请直接去找孙大元帅面陈好了,我就此告辞,还是到湖南找叶琪谋差事去!”

陈雄说完便将皮箱锁起,将那白色凉帽往头上一扣,提着皮箱要走。白崇禧忙拉住他,说道:“杰夫,季宽正在戒烟,心情烦躁,请你不要介意。这是我们团体的事情,好商量!”

“那你说该怎么办吧?”陈雄将皮箱重重地放在桌上,赌气地说道。

“乌龟王八旦才当刘震寰的部下!”黄绍竑狠狠地将身旁一把竹躺椅踢翻,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

白崇禧却不声不响地将黄绍竑摔在地上的关防印信拾起来,和那纸委任状一起,装进了一只抽屉箱内,锁了起来,这才说道:“如果季宽就任刘震寰的第五师师长,受刘节制,那么我们今后在广西便是为刘震寰打天下,别说季宽不平,就是我白崇禧也不会干啊!”

白崇禧几句话,说得黄绍竑和陈雄都冷静了下来,他们一齐望着白崇禧,都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们既然已投效孙大元帅,对于他和大元帅府的命令,表面上是不好违悖的。不过,杰夫带回的这个委任状,我们也不必对外宣布。”

“那,我们的部队用什么名义?”陈雄忙问道。

“嘿嘿!”白崇禧笑道,“杰夫,你怎么忘了你当着孙大元帅的面,封我为参谋长的事了?”

“你是说……”陈雄纳闷地望着白崇禧,不知这位“小诸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目前群雄纷争,天下大乱,广西境内的司令多如牛毛,谁管得着?我们名义上是投效广东大元帅府,但孙中山内有滇、桂军牵制,外有陈炯明叛军威胁,广西的事情,他还得靠我们来办。因此,我们虽然拥护大元帅府和孙中山,但广西的事情,该怎么办,我们还得怎么办。”白崇禧望着黄绍竑和陈雄,继续说道,“为了今后的发展,我们可用广西讨贼军的名义,季宽任总指挥即可。根据目前实力,下辖三团,相当于一师编制。这样既可以不受制于刘震寰,又可以向大元帅府交代得过去,可谓两全其美。”

白崇禧这么一说,黄绍竑那冰冷的脸上这才露出几丝满意的笑容:“好,就用广西讨贼军的名义,我当总指挥,健生你当参谋长,马上草拟部队的编制。”

白崇禧才思敏捷,坐下来便拟就了广西讨贼军的编制:总指挥黄绍竑,参谋长白崇禧,第一团团长白崇禧(兼),第二团团长俞作柏,第三团团长伍廷飏,独立第一营营长夏威,独立第二营营长韦云淞,独立第三营营长陆炎,副官长吕竞存。

“杰夫,你想干什么?”白崇禧望了望陈雄,问道。

“嗯,”陈雄搔着头说道,“广州的事情,看来还得留人在那里干啊!”

白崇禧明自陈雄想留在广州,因为带兵打仗既辛苦又危险,在广州则生活舒适,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而且又能代表黄绍竑与大元帅府的大员打交道,地位也十分重要,眼下,为了保持与孙中山和大元帅府的关系,也非得让陈雄留下不可。白崇禧笑道:“杰夫,你当着孙大元帅的面封我为参谋长,今夭季宽又任我为本军的参谋长,现在我该回敬你一下了。”

说着,白崇禧便在纸上写道:“着陈雄为本军驻粤办事处主任。”

“怎么样?”白崇禧笑着问道。

主任的官职,可大可小,名义不错,陈雄十分满意。拟就了编制,白崇禧便送过去给黄绍竑审核。黄绍竑两只眼睛直盯着白崇禧兼的第一团团长的那个位置。白崇禧心里象敲着小鼓似的,一双眼睛焦躁不安地盯着黄绍竑。他知道,参谋长没多大实权,自从他离队到广州治疗腿伤后,部队经过千里转战,已经面目全非,不但白崇禧原来的基本营荡然无存,便是作为这支部队的创始人马晓军也被黄绍竑挤走了,眼下这支部队完全变成了黄绍竑的家底,白崇禧毫无实力,因此,他极想兼一个团长,以便扩充自己的本钱。可是,白崇禧虽号称“小诸葛”,但他的这个算盘如何瞒得过黄绍竑?黄绍竑知道白崇禧足智多谋,又好揽权,如果让他在部队中掌握实力,必将后患无穷。

“健生,本军正在草创时期,幕僚工作甚为重要,你不必再兼团长之职。”

黄绍竑说罢果断地拿起笔来,在第一团团长下边划去白崇禧的名字,改任俞作柏为第一团团长,伍廷飏为第二团团长,夏威为第三团团长。白崇禧两眼看着黄绍竑挥笔将自己的名字划去,心头象被割了几刀似的。黄绍竑抬起头来,正好与白崇禧的目光相遇,他察觉自崇禧面有怨忿之色,忙过来拍拍白的肩膀,笑道:“都是老同学,健生,请你不要介意,你是参谋长,同样可以指挥全军!”

“哪里,哪里!”白崇禧忙在脸上换上一副十分诚恳的笑容,说道:“我能为总指挥当参谋长,已是力不从心了!”

黄绍竑第二天便在梧州就任广西讨贼军总指挥之职,并发出讨伐沈鸿英和陆荣廷的通电。就职的第二天,陈雄来到总指挥部向黄绍竑和白崇禧辞行,准备返回广州,正式当他的广西讨贼军驻粤办事处主任。

“杰夫,我真羡慕你这个驻粤办事处主任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孙大元帅看中,一下就把你提到部长的高位上去呢!”白崇禧说道。

陈雄听出白崇禧话中有话,想是他为没能兼上团长之职而发牢骚,便说道:“当那空头部长何用?我这办事处主任,有总指挥和你做后盾,在广州说话比部长还响。”

“难说!”白崇禧摇着头,望了望正在烦躁踱步的黄绍竑,说道:“我们虽然占据了梧州,但力量还十分有限,陆荣廷、沈鸿英仍控制着广西大部地区,广东大元帅府又自顾不暇,往后我们的出路问题颇多。杰夫,不知你想过没有,就说玉林的李德邻罢,我们到底该怎样对待他呢?他如今是陆荣廷麾下的独立第五旅旅长,我们现在是孙中山属下的广西讨贼军,这两支部队完全是敌对性质的。而你们当初又是从李德邻那里跑出来的,还拉走了俞作柏和伍廷飏两营。后来,总指挥派我去玉林向李德邻作了疏通,前嫌虽释,但事到如今,我们是仍以上官对待他,还是以友军对待他,或是以敌人对待他?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啊!”

白崇禧瞥了一眼正在踱步的黄绍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把广西讨贼军的旗帜一打出来,总指挥就职的通电一发,就象在广西这个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了一瓢水,一下子就会炸起来,陆荣廷、沈鸿英以及一切自治军、土匪,都会把我们当作敌人,群起而攻之,我们这点力量,如何四面应敌?弄得不好又会象当时你们从南宁被人家赶到灵山一样,连个立足之地也没有啊!”

“这个问题,绝不可掉以轻心!”陈雄对从南宁流窜到灵山那段艰险的日子尤历历在目,经白崇禧这一提,确是感到问题严重,他忙问道:“健生,对此你有何高见?”

“事关重大,还是请总指挥拿主意吧!”

白崇禧轻松地朝黄绍竑努了努嘴。他知道黄绍竑此时也一定正为这个棘手的问题犯愁。因为李宗仁在玉林五属,正,好把黄绍竑和陆荣廷、沈鸿英的势力范围隔开。如果李宗仁完全倒向陆、沈,黄绍竑在梧州便无法立足。但是,黄绍竑又不可能再做李宗仁的部下,况且他又拉走了李部两个主力营,纵使李宗仁宽宏大度,对此事容忍得,李部将领却难以容忍得,这种关系到底如何处理?这便成了眼下黄绍竑部生死彼关的大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白崇禧现在具有左右形势的能力。因为他在李宗仁和李部将领心目中,没有象黄绍竑等人那样既受过李的恩——穷途末路中李收留了他们,又反过来咬了李一口——拉走了李部两个主力营,对这些事,白崇禧一概没沾过边,况且李宗仁与他同乡,感情极好。现在,黄绍竑部队中,虽有两三千人马,但能与李宗仁部对话的,却非白莫属!白崇禧握有这一张王牌,他捏着黄绍竑的生死命脉,他只要往李宗仁那里传一句话,便可断送黄绍竑的前程。对于黄绍竑勾掉他兼团长的心愿,他表面不说,但却耿耿于怀,在此关系到全军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上,他要拿黄绍竑一把,看看他的笑话,出出心中的怒气!

黄绍竑听了白崇禧的话,毫无反应,仍在烦躁地踱步。

他确实也正为这个问题而大伤脑筋。夺到了梧州这块至关重要的地盘,他是既喜又忧,仿佛一个赌徒在赌场上突然赢了很大一笔钱,其余的赌徒都用嫉妒的、仇恨的、不甘心的眼光一齐盯着他,他们不让他走掉,有的拔出刀来,有的摸出枪来,要夺走他赢的这笔钱,他要钱还是要命?也许两者都将失掉!黄绍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不禁扭头看了白崇禧和陈雄一眼,陈雄显得十分焦虑,白崇禧却颇有几分得意,那神态简直象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在不动声色地观看一个卖药的人正在吃力地耍着一项即将砸锅的技艺一般。黄绍竑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你别想看热闹,到时我还得要你上场!”黄绍竑虽然心情烦躁,但脑子倒还清醒。他知道,自己占据梧州之后,李宗仁一定十分注意他的态度和行动,稍有不慎,便会招到李宗仁的敌视和反对。陆荣廷和沈鸿英一时对他还鞭长莫及,如果李宗仁在玉林五属给陆、沈让开一条大路,或者他倒向陆、沈一边合谋图梧州,黄绍竑都将无法立足!白崇禧对于应付这样的局面,必然胸有成竹,只不过想在此时拿一把而已。黄绍竑又偏偏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岂肯低声下气地向白崇禧问计?他想了一想,把眉头一皱,心中暗道:“我不怕你小诸葛有计不献!”

黄绍竑背着双手,又在房中急燥地踱了几圈之后,突然把桌子一拍,暴跳如雷地大吼一声:“来人呐!”

副官忙跑了进来,见黄绍竑脸色铁青,满目怒容,心里吓了一大跳,赶忙毕挺地站着,听候吩咐。

“传我的令,全军明天早晨出发,杀奔玉林,把李德邻埋了!”黄绍竑在桌子上擂了一拳,两眼圆睁,满腮胡须抖动着,下达了命令。

“是!”副官正要退出去传达命令。

“总指挥,打不得,这仗千万打不得!”陈雄急得跳了起来,“此时如向玉林用兵,便是自取灭亡!”

“胡说!”黄绍竑又狠狠地一拍桌子,“我不信李德邻他有三头六臂!”

“慢!”白崇禧忙挥手站了起来。要副官在此稍候。他见黄绍竑情绪异常,恐怕是戒烟引起的反常现象,又碰上在李宗仁关系这个问题上苦无良策,一时暴怒失去理智,贸然下令向玉林用兵,诚如陈雄所言,要是真向玉林用兵,便是自取灭亡。白崇禧虽对黄绍竑不满,但却不能让黄绍竑自取灭亡。他深知眼下离开了黄绍竑,不但他白崇禧无从发展,便是玉林的李宗仁也将失去一臂而独力难支。对于李宗仁和黄绍竑,白崇禧一个也离不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了这层皮,他白崇禧又到何处栖身?因此无论黄绍竑出于什么目的下令向玉林用兵,他都要挺身而出,维护这“两张皮”。

“你去把伍廷飏团长和吕竞存副官长请来。”白崇禧吩咐副官道。

那副官看了看黄绍竑,见黄绍竑无动子衷地仍在踱步,便只得遵照白崇禧的命令,出去把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给请了来了。

“请你们二位代表总指挥到玉林李德邻那里走一趟。”白崇禧对伍廷飏和吕竞存说道。

伍廷飏和吕竞存一听白崇禧要他们到玉林去见李宗仁,都吓得面如土色,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连正在不停地踱步的黄绍竑,也停下步子,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白崇禧,心里不得不提防这位诡计多端的“小诸葛”又在算计他什么。

“总指挥,参谋长,我们两人如果犯有甚么过失差错,要罚便罚,要杀便杀,一切听候军法处置,何必要派我们去玉林送死?”

伍廷飏和吕竞存原来是李宗仁部第一团团长李石愚部下的营长和连长,只因受黄绍竑的勾引,秘密率部脱离了李宗仁部,投到黄绍竑麾下来,为此,李石愚对伍、吕两人恨之入骨,曾扬言誓将他们剥皮抽筋方解心头大恨。现在,伍、吕两人在黄绍竑手下虽然升了官,但如何敢去玉林见旧上官李宗仁和李右愚呢?现在白崇禧偏偏要他们代表黄绍竑去玉林见李宗仁,这不但伍、吕二人认为白崇禧欲借刀杀人,便是黄绍竑也疑心白之居心叵测了。白崇禧当然明白个中底蕴,便笑道:“你们二位说哪里话来,玉林之行,关系我讨贼军今后发展大计,你们重任在身,切勿疑鬼疑神,我保证你们二位到了玉林,不但不会受到伤害,李德邻还将待你们如上宾。”

伍廷飏和昌竞存见白崇禧如此说,虽仍心怀余悸,但只得答道:“既是总指挥和参谋长信得过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了李德邻说什么?怎么说?”白崇禧如此这般地详细向伍、吕两人交代了一番,两人点头会意。

“你们是代表我去的,我现在是广西讨贼军总指挥,不再是李德邻的第三团团长了,明白吗?”黄绍竑特意对伍廷顺和吕竞存说道。

“明白,我们是作为总指挥的使者出使玉林的!”伍、吕两人立正答道。

黄绍竑对他们的回答还算满意,便不再言语。白崇禧却在两张纸片上写了几个什么字,然后迅速装进两只信封里,封好后,这才郑重其事地交给伍廷飏,说道:“此去玉林,必得经过李石愚团的防区,我这里有‘锦囊’一个,将近李团防区时方可开拆,可保你两人平安无事。”白崇禧又将另一只信封交给伍廷飏,“这个在与李德邻会谈前可开拆,可保你们二位不辱使命,成全大事!”

伍廷飏和吕竞存也知道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虽对白这一套装模作样,效法孔明的做法心中暗自好笑,但既然黄绍竑、白崇禧对他们玉林之行寄予重望,白崇禧又作了精心安排,这才如释重负,急忙回去准备一番,第二天便带着两名随从上路,到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却说李宗仁也和黄绍竑一样为着同一个问题而发愁。

自从黄绍竑配合粤军打下梧州之后,在广西各个实力派中立即引起震动,大家不由都把目光投向了梧州,因为这是广西的经济命脉所在,而黄绍竑又公开打出讨贼军的旗帜,并通电讨伐陆荣廷、沈鸿英,投靠了孙中山,这十分明显地表现了黄绍竑欲借广州大元帅府的支持,夺取广西军政大权的动向,这不能不引起广西实力派们的嫉恨,最先采取行动的,便是老帅陆荣廷。当他接到黄绍竑借粤军之力进占俗州,并通电讨伐他的消息时,气得大骂黄绍竑是继刘震寰之后广西的第二个“反骨仔”,他立即电令已经在名义上归编他的独立第五旅旅长李宗仁为前敌总指挥,率所部及陆福祥两旅,刻日向梧州进攻,擒杀“反骨仔”黄绍竑,将梧州夺取过来。

季宗仁接到陆荣廷的电令,眉头紧皱,心事重重。他知道,自己虽然名义上受陆荣廷节制,但陆并不信任他,正在打他的主意。而李宗仁内心也并非拥戴陆荣廷,在陆荣廷时代,他虽作战勇猛,屡建军功,但位不过一营长之职,而陆氏下台后这短短的一年时间渗李宗仁已拥兵数千,占据了玉林五属,其势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他之接受陆荣廷的改编,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现在,他如何肯为陆去火中取栗。况且,陆荣廷派他领兵去打黄绍竑,这里边难免不存“假途灭虢”之心。但如果拒绝接受命令,便是抗命不从,陆荣廷将借口进攻黄绍竑,派大军强行进入玉林五属,以武力强占他的地盘。眼下,论实力,他还不能直接与陆荣廷抗衡。而梧州那边呢?自从黄绍竑走后,李宗仁部无论是感情和力量都发生了分裂。黄绍竑投靠了粤方,已经自成体系,他是不可能再作李宗仁的部下了,虽然经白崇禧疏通,但两军无论主将或部将都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对立之心理,因此,与黄绍竑联合也难以图成。李宗仁正在左思右想,苦苦思索之际,参谋长黄旭初走了进来。他自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后,一直潜心于为李宗仁训练班、排、连长等下级军官。他毕业子陆军大学,军训和参谋业务都很精通,加上为人谨慎,工作勤勉,很受李宗仁赏识,他是在教导大队接到李宗仁的电话后,策马赶回司令部的。

“旭初兄,这是陆荣廷来的电报,请你看看。”李宗仁一边将电报递给黄旭初,一边为他沏了杯茶,送到面前。

黄旭初仔细看了电报,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茶,既不惊慌,也不焦急,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一纸关系李部生死存亡的电报,而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便条似的。李宗仁晓得黄旭初的脾气,无论什么急事,到了他手上,只要你不问,他是不会讲的,李宗仁忙问道。

“旭初兄,你有何高见?”

黄旭初慢慢放下茶杯,轻声细语地对李宗仁说道:“数日之内,梧州黄季宽那边必定会派人到玉林来。陆荣廷的电报,先不管他。”

“不会吧?”李宗仁疑惑地说道,“黄季宽已投靠粤方,与我完全脱离了关系,他也明白眼下两军不睦,还来干什么?”

“放心,数日之内,必有消息。”黄旭初不慌不忙地说道,仿佛他此刻不是李宗仁的参谋长,而是黄绍竑的参谋长似的。

正在这时,李宗仁的司令部小院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传来门岗的喝问声,来人并未按常规下马,而是打马直冲入小院,卫兵大喝:“站住!”接着便拉起枪栓。李宗仁和黄旭初感到情况异常,连忙站起来,拔腿便往外跑,刚到门口的石阶上,只见骑在马上的那军官急忙跳下马背,奔向李宗仁报告道:“报告旅长,李石愚团长正在活埋黄绍竑派来的两名代表!”

“啊!”

李宗仁和黄旭初不由大吃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奔到小院左边的马厩前,大呼:“快备马!”

马弁连忙牵出两匹马来,李宗仁和黄旭初飞身上马,命那前来报告的军官引路,直往李石愚的团部飞驰而去。半个小时后,到达第一团团部,他们并不进去,而是驰往后面一处荒郊野地。在马上,李宗仁和黄旭初已经看见,第一团团长李石愚手握马鞭,站在一堆新鲜的黄土上,大声喝叫着:“快!快填土,把这两个叛徒埋掉!”

不知是正往坑里填土的士兵于心不忍,还是李石愚嫌他们动作太慢,只听“叭”地一声,他一鞭打在一名正在挥锹填上的士兵身上,又大声喝骂起来:“只便宜了他妈的黄绍竑,要是他来,老子今天就亲自动手埋了他!”

原来,伍廷飏和吕竞存带着两名随从,根据白崇禧的吩咐,从梧州出发到玉林来见李宗仁。进入李宗仁的第一团团长李石愚的防区,伍廷飏脆和吕竞存照白崇禧的指示,拆了第一个“锦囊”,那“锦囊”中白崇禧写着八个字:“绕道而走,避免接触。”伍廷飏和吕竞存深知李石愚地位仅次于李宗仁;而他又最恨黄绍竑挖了李部墙脚,拉走俞作柏和伍廷飏两部,现在伍廷飏在黄绍竑那边当了团长,吕竞存当了副官长,李石愚如何肯放过他俩?伍廷飏和吕竞存一想白崇禧言之有理,正想绕道而行,不想却是冤家路窄,偏偏让李石愚的巡逻队发现了,伍、吕二人,想跑已经来不及。巡逻队的一名军官,正好是容县人,原也认得伍廷飏的。伍廷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声称受黄绍竑之命,到玉林拜会李宗仁。那位巡逻队的军官,不知就里,硬要拉伍、吕两人到团部去喝两杯,想听听梧州那边的情况,好混时,便请伍廷飏也带他到梧州去投奔黄绍竑。当伍廷飏探听得团长李石愚前天已率部队下乡剿匪去了,便放心地跟李团巡逻队的那军官到团部去,准备稍息片刻周旋一番即去见李宗仁,因为此地离李宗仁的旅部只有十几里路,如果绕道而行,偏要多走件出三十里来,因此伍、吕两人稍一合议,便决定跟那军官先到团部去。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们刚到团部,正好碰着李石愚率队剿匪归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因为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原先都是李石愚团的营长和连长,只因被黄绍竑勾引,率部叛逃而去,现在居然撞在李石愚手上,他怎肯放过这两名叛徒?伍廷飏和吕竞存想躲已来不及,两人相对一望,各自怀着鬼胎,不约而同地向旧上官行了礼,别别扭扭忐忐忑忑地叫了声:“团座!”

“叭!叭!”

李石愚骑在马上,一声不吭,对伍、吕两人的敬礼狠狠地回敬了两马鞭。

“来人呐,把这两个叛徒拉到大校场后头,挖两个坑,给我把他们埋了!”

李石愚挥着马鞭,威风凛凛地发出命令。接着,十几名士兵便扛着铁锹,洋镐,把垂头丧气的伍、吕两人押到大校场后边去。李石愚对伍、吕带来的那两名随从喝道:“黄绍竑手毒心狠,一向喜欢活埋对手,今天此举,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马上回梧州去告诉黄绍竑那王八旦,我随时挖好坑等着他,不把他埋了,我李石愚不是人养的!”

那两名随从,吓得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见李石愚不杀他们,立即鼠窜而去。这下只苦了巡逻队的那个军官,自己竟将同乡送入虎口,但眼前又无法可救,他猛地想起伍、吕两人是受黄绍竑之命到玉林拜会李宗仁的,眼下只有李宗仁才能救得他两人,便立即打马驰住旅部,向李宗仁报告。

恰好李宗仁和黄旭初都在旅部,便一同赶了来。

“住手!”

李宗仁在马上大叫着,那高大的枣红马四蹄生烟,风驰电掣般瞬间已奔到那堆黄土前,李宗仁飞身下马,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铁锹,跳下坑里,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被反绑双手,站在挖好的坑里,黄土已填到两人的胸口了。李宗仁和黄旭初亲自动手,为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铲去黄土,那些原先填土的士兵,见旅长和参谋长亲自下坑铲土救人,也不敢怠慢,忙跟着下去将土铲走。李宗仁和黄旭初又亲手将伍廷飏和吕竞存扶上坑来,伍、吕两人惊喜交集,一齐跪在李宗仁面前,叫了声“德公!”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宗仁和黄旭初带着伍、吕两人回到玉林,随即命人服侍他俩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备办一桌极丰盛的宴席为两人压惊,席间,各叙别后之情,气氛相当亲切融洽。原来,派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到玉林,这本是白崇禧的主意,因为吕竞存是桂林人,与李宗仁是小同乡,伍廷飏是容县人,与黄旭初又是小同乡,同乡好说话,果然十分谈得拢。李宗仁先责备了李石愚“莽鲁”一番,举酒为伍、吕两人压惊致歉,又问起季宽和健生的近况,俨然仍以上官自居。伍、吕则代表黄、白两人向李宗仁报告了占领梧州和投靠广州大元帅府改称讨贼军的经过。

“季宽混得不错呀!”李宗仁虽表面称赞,内心却矛盾重重,很不是滋味,因为孙中山既然任命黄绍竑为广西讨贼军总指挥,显然,黄绍竑不但不可能再作他的部下,而且论地位和实力,也已在他之上了。

“季公一再要我们向德公表示谢忱,他说,我们是借德公的本钱起家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伍廷飏在玉林出发之前,黄绍竑特地向他和吕竞存交代过,决不能再把李宗仁当作上官对待,此次仅作为礼节性拜会,目的在联络和恢复感情,因此伍廷飏措辞十分谨慎。

“请!”李宗仁举杯。

“德公请!”伍廷飏和吕竞存也举杯。

一些应酬的话说过之后,双方开始感到不知从何谈起了。黄旭初本来就沉默寡言,席间话更是不多,但作为李宗仁的参谋长,他的头脑却象一架极精密的机器似的,在不停地运转着。通过交谈和分析。他已看出黄绍竑和白崇禧派伍廷飏、吕竞存来玉林的目的。尽管黄绍竑不甘居李下,但从伍、吕玉林之行,黄旭初已敏锐地感到李宗仁在黄、白心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眼下李、黄二人虽然矛盾重重,但利害相关,除了重新联合起来,是别无出路的。联合的基础是什么?黄旭初马上想到了陆荣廷打来的那封电报。

“这里刚收到陆荣廷打来的一封电报,请二位过目,回去把情况向季宽和健生说说。”黄旭初随即把电报拿给伍廷飏和吕竞存看。

“德公准备怎么办?”伍廷飏看过电报后,关切地望着了李宗仁问道。

“这是‘假途灭虢’之计。”李宗仁说道,“你们回去告诉季宽和健生,我这里先和陆荣廷周旋,迫不得已时;我将以武力阻止韩彩凤和陆福祥两部进入玉林。”

“古人云:唇齿相依,唇寒则齿亡,德公与季宽正是唇齿关系。”黄旭初话虽不多。但却句句说在要害上。

“对,对!”伍、吕两人连忙点头称是,他们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重新与李宗仁拉上了关系,但又没有使黄绍竑再作李宗仁的部下。临行前,白崇禧曾交给伍廷飏两个“锦囊”,嘱他在到达李石愚的防区时开启一个,另一个则在与李宗仁会谈之前开,在洗澡更衣的时候,伍廷飏估计李宗仁会在宴席上和他们会谈,便趁无人之际,开拆了最后一个“锦囊”,内中写着:“唇齿相依,唇寒齿亡。”八个字,不想,这八个字却让黄旭初先说了出来,伍廷飏心中暗暗称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直饮到红日西沉,方才罢宴。李宗仁亲自盼咐侍从人员,侍候伍、吕二人漱洗歇息。黄旭初却独自在室内默默地踱步,李宗仁点上一支香烟,悄悄地坐在一旁,知道黄旭初此刻必定在考虑大事,他不想打扰他,但估计黄旭初一定有要事跟他商谈,便坐着耐心地等待。

“德公,我们现在的名义不适用了!”黄旭初停下步子,举头向李宗仁说道。

李宗仁马上明白了黄旭初这话的意思,他的广西陆军独立第五旅这个番号,原是陆荣廷封的。现在黄绍竑当上了广西讨贼军总指挥,广西的“贼”是谁?按照孙中山的解释,当然是陆荣廷、沈鸿英之流,如果要和黄绍竑合作,那么李宗仁现在的名义不但内容不适用,地位也显然不相称了。再者,如不改名义,陆荣廷便会整天纠缠不清,今天要你出兵打黄绍竑,明天又要你出兵攻沈鸿英,因此,不如改换旗号,脱离关系。

“旭初兄,你看改个什么名义好?”

李宗仁无论大事小事,都很尊重参谋长的意见,现在遇到这等大事,又由黄旭初提起,他更不能怠慢。黄旭初对李宗仁的提问,心中早有准备,他走过来,慢声说道:“这个,我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名义,还是让我去把秘书长黄钟岳先生请来合议吧。”

其实,部队用什么名义,黄旭初早已想好了,不过,他觉得一旦李宗仁打出这个旗号,他在李部中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到这支部队任职时间还不长,虽然李宗仁信任,言听计从,可是李部一些有功官佐如李石愚、何武、陆超、尹承纲等人知道改旗号的目的是要实现与这支部队的叛徒黄绍竑联合,便会泄恨于他。况且,象这等大事如果他处处表现出超越主官李宗仁的才智,天长日久,李宗仁会不会对他产生疑忌?黄旭初到了秘书长黄钟岳那里,向他把情况说了一遍,并暗示道:“改名义势在必行,德公之意,”他顿了顿,放低声音道,“恐怕还得从平定桂局上着眼。”

“平定桂局?”黄钟岳捻着胡须,沉吟道,“晤,我看就叫做定桂军如何?”

黄旭初的心计,完全由黄钟岳说了出来,他忙点头称赞道:“秘书长才思敏捷,高见,高见!”

黄钟岳本是文人,平日里饱读诗书,但他哪知黄旭初的用心,见这位陆大出身的参谋长极力夸赞,便满心欢喜。黄旭初又叫来本部参谋张任民,三人一同来见李宗仁。李宗仁便将改换名义的意思讲了,征求诸位意见,黄钟岳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叫定桂军甚好,平定八桂,间鼎中原,这才显出德公的气概!”

黄旭初连忙表示赞成,参谋张任民见秘书长和参谋长意见一致,当然推重一番,李宗仁也十分喜欢定桂军这个名称,当下便请黄旭初和黄钟岳拟就定桂军的编制:李宗仁任定桂军总指挥,以黄旭初为参谋长,黄钟岳为秘书长,李石愚、何武、陆超为一、二、三团团长,其编制与黄绍竑的讨贼军相似,并决定李宗仁次日在玉林就定桂军总指挥之职。

次日下午,李宗仁在玉林大教场举行就职仪式,并发出通电,然后大宴官佐士兵,又留伍廷飏和吕竞存在玉林住了两天。为了表示与黄绍竑的旧谊仍在和礼节关系,李宗仁派秘书长黄钟岳和参谋张任民与伍廷飏、吕竞存同往梧州回拜黄绍竑。

正文 第十八回 暗图梧州陈麻子出兵走南路 四面包围黄绍竑都城获大捷

伍廷飏与吕竞存去玉林后,一连几夭,都没有消息。黄绍竑又是个急性人,每天都在司令部里烦燥地踱步,等待伍、吕二人归来。白崇禧见了笑道:“何不到水娇艇上消遣消遣?”

绍竑摇了摇头,说道:“去不得,一到她艇上,我就想抽大烟,这些日子,水娇也不让我见她,她说等我戒脱了烟之后,再让我到她艇上去。”

白崇禧见绍竑面有痛苦和惆怅之色,忙说道:“戒烟成功后,你一定要酬谢她!”

二人正说着,忽有派往南宁去的探报人员回来报告:“陆荣廷已任命李宗仁为前敌总指挥,要李率所部及韩彩凤、陆福祥两旅,前来攻打梧州。”

这消息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又正撞着黄绍竑的那块心病,他虽然面不露色,但心中却有些打愣,仍在急躁地踱着步子,不发一言。白崇禧瞪着眼睛,把桌子一拍,喝斥那报告情况的人:“胡说!”

那打探消息的人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但却硬朗朗地说道:“总指挥、参谋长,我要胡说半句,你们砍我的头好了!我的一个老乡,正在韩彩凤部下当连长,他们已向玉林开拔,前日已抵贵县,即将与李宗仁部汇合,准备向梧州用兵。”

“这是陆荣廷的离间计,岂能瞒得了我?休要胡说,你再去认真打探消息,速回报告!”

“是!”

那打探消息的人见白崇禧说得如此确切,岂敢怠慢,急急地又赶回玉林那边侦察情况去了。

“健生,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玉林离此只有几百里,而且伍廷飏、吕竞存一去又无消息……”黄绍竑停下步子,两眼定定地望着窗外。他的司令部正好面对西江,江风阵阵,江上舟揖如林,却只不见水娇那篷顶有条木龙的小艇。

“总指挥,”白崇禧瞟了一眼黄绍竑,说道,“我担心的不是西面的李德邻,而是东面的刘震寰啊!”

“你是说,在广州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要打回来?”

黄绍竑立即回过身来,仿佛有人从他身后突然刺来一刀似的。除了玉林的李宗仁外,对于已在广州站住了脚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也一直是黄绍竑的一块心病。黄绍竑担心的倒不是从南宁撤退时的旧账,而是在打下梧州之后他独树一帜,自封广西讨贼军总指挥,对于陈雄从广州带回的那纸大元帅府任命他为刘震寰部第五师师长的委任状,毫不理会,此事在广州,自然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而自沈鸿英叛乱被平息之后,刘震寰在广州大元帅府的地位已上升到举足轻重的程度。刘部虽住广东,但都是广西子弟,对于广西的前途,刘震寰是抱有野心的。对此,黄绍竑一直放心不下,现经白崇禧这么一说,更觉得问题的严重。

“我们很可能先和刘震寰的部队交锋!”白崇禧冷静地说道。

“要严加防范,刘震寰不是个好东西,他很可能趁我们立足梧州未稳,进行偷袭,抢占梧州这一战略要地!”黄绍竑也肯定地说道。

“孙子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我们区区几千人,岂能分兵把口,两面作战?”白崇禧说道。

“眼下,玉林这边已闻动静,消息虽不太确切,但不得不备。广东刘震寰这边,有杰夫在广东,有个风吹草动,他一定会及时报告的。”黄绍竑道。

“不,”白崇禧把手一摆,“有李德邻在,玉林那边断无问题。我看,杰夫有可能最近回来。”

“刘震寰会来得这么快?”黄绍竑停下了步子,那双冷峻的眼睛有些惊异地望着白崇禧。

白崇禧点头道:“刘震寰回桂,现在倒是最好时机。广东方面,孙中山大元帅已北上韶关督师,广州政府由胡汉民代行代拆,刘震寰有空子可钻。眼下八桂无主,广西各派势力纷争不已,刘震寰在广东已养成势力,现在不图桂,更待何时?”

正说着,门外一声:“报告!”急冲冲地撞进两个人来,黄绍竑和自崇禧一看,心里不由一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伍廷飏和吕竞存的两名随从,他们衣冠不整,面色惊惶,一进门不待黄、白启问,便风急火燎地报告道:“伍团长、吕副官长,被……被他们……活埋了!”

“你们说什么?”白崇禧奔向前去,不由分说一把揪住那两个随员的胸襟,厉声问道。

“伍团长、吕副官长两人已被李宗仁的第一团团长李石愚拿去活埋了!”一个口齿清楚些的随员,硬着头皮一口气又重复说了一遍。

“慌报军情,我砍你的头!”白崇禧狠狠一推,把那两个随员推得赳超,差点倒地。

“报告参谋长,我们不敢谎报军情,方才所报,俱是亲眼所见,伍团长和吕副官长被推下所挖的坑内,已被土埋到半身,李石愚才放我们回来,他还说……”

“他说什么?”白崇禧喝问道。

“他说……”那两个随员看了看黄绍竑一眼,面面相觑,“小人不敢说,他们辱骂总指挥……”

“说!”黄绍竑大喝一声。

“李石愚说,黄总指挥……喜欢活埋敌手,他要……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扬言要打到梧州来,把……把你也给……活埋了!”两个随员战战兢兢地说完,见黄绍竑脸色铁青,腮上的胡子一动一动的,两只眼睛更是冷得如闪射寒光的利剑,他们吓得满头大汗,心中不由想道:这下活不成了。不约而同地把眼睛一闭。

“哈哈哈……”

没想到黄绍竑竟放声大笑起来,用手捋着胡须,过来拍着白崇禧的肩膀:“健生,你这小诸葛亮,哈哈哈……今番倒变成了周瑜啦,哈哈哈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白崇禧被黄绍竑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恨。

“凌副官,给我拿烟枪来!”黄绍竑大声吼叫着,命令副官去拿烟枪,他的烟瘾大发,再也抑制不住了。

“慢!”白崇禧很快便恢复了镇静,两只清秀的眼睛透着一种凛不可犯的神气,他紧盯着黄绍竑,说道,“季宽,你要是还信得过我的话,请让我亲到玉林走一趟。”

“说吧,带多少部队去?”黄绍竑果断地问道。

“一人一骑,五天为期,到了第四天还不见我回来,你尽管采取任何行动。”白崇禧平平静静地说道。

“好吧!我就等你五天!”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备马!”白崇禧伸头向窗户外边喊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往外走。他是很重视衣着仪表的,每次出门,总要换上套高级料子西装,把头发抹上发油,梳得光滑油亮,打扮得风度翩翩,黄绍竑和陈雄常用白话喊他“靓仔”。可这次,他心急如火,哪还顾得上精心打扮,提上那条皮制马鞭,奔到司令部外边的院子里,马伕已把他的马牵过来了。

“健生,这么急急忙忙地去哪里?”白崇禧刚跨上马背,便见陈雄提着只小黑皮箱回来了,他忙跳下马来,把马组扔给马伕,过去一把拉住陈雄的手,急忙低声问道:“刘震寰的部队开拔了吗?”

“啊!你都知道了?”陈雄大吃一惊。

“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要带回这个情报,走吧,季宽在司令部里。”白崇禧和陈雄走到司令部里,黄绍竑见他们两个突然回来,不觉心里一紧,暗暗说道:“白健生这家伙算得真准,看来刘震寰是要动手了!”但只是抬头看了陈雄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他此时会回来。

陈雄把皮箱往桌上一放,脱下黑呢礼帽,眼巴巴地望着黄绍竑道:“我一夜没睡,疲乏得不得了,总指挥,赏口烟过过瘾吧!”

“司令部里不准抽大烟!”黄绍竑冷冷地用命令的口气说道。白崇禧忙给陈雄沏了杯浓茶,放到茶几上。陈雄接过茶杯,呷了口条,没头没脑地说道:“要打仗啦!”

“杰夫,不要急,先喝茶,慢慢说吧!”白崇禧在陈雄旁边坐下,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欣赏着陈雄身上的呢子外套。

“陈大麻子这回要和我们拼命啦!”陈雄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还是没头没脑地说道。他由于日夜兼程赶回梧州,劳累过度,加上心情又十分紧张,竟一时不知从何而说起。黄绍竑焦躁地在踱步,见陈雄说不出个原委,急得大骂起来:“杰夫,不抽大烟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白崇禧见状,笑道:“杰夫,你太累了,先喘息一下,让我帮你说吧。”

“你不在广州,不知道陈大麻子的事!”陈雄摇头道。

“陈大麻子不就是驻粤桂军第七军军长刘玉山部下的师长陈天泰嘛。”白崇禧笑道,“刘玉山资格老,与刘震寰有矛盾,刘玉山的部队虽也是广西人,但直属大元帅府,其番号是中央直辖第七军,与刘震寰不是一个系统。”

“对。”陈雄道,“陈大麻子在桂军中是员悍将,跟孙中山大元帅东征出过力,他说打仗和耍把戏差不多……”

“杰夫,你先听我说吧。”白崇禧打断陈雄的话,侃侃而谈:“刘震寰想打回广西,但眼下师出无名,他见刘玉山在军中不甚管事,便怂恿陈天泰率兵偷袭梧州,想抢占广西东面的门户,控制广西的经济命脉,然后以优势兵力步步进逼,挤走各派势力,进而独霸广西。”白崇禧思路清晰,把一件颇为复杂的事情,一下子便提纲掣领地说了下去,“陈天泰来攻梧州,必然打着出兵南路,对付广州大元帅府的敌人——盘踞南路的邓本殷、申葆藩部作幌子……”

“对,刘震寰找胡汉民给陈大麻子要了个南路招讨使的名义,命他向南路用兵打邓本殷和申葆藩。”陈雄忙说道。

“明修找道,暗渡陈仓!陈大麻子必然兵出都城,暗图梧州。但他那一师人马兵力不足,刘震寰定然暗中调兵相助。”白崇禧肯定地说道。

“我在广州得到消息,刘震寰暗中拨给陈大麻子三千人马。”陈雄忙道。

“刘震寰用的是借刀杀人之计,他也知道图桂不易,如果战败,他不但回不了广西,而且在广东也立足不住,故而让表面上与自己没有关系的陈天泰出兵攻桂。胜时,他便可以由幕后走到前台亲自指挥,想一举而下广西,囊括八桂;败时,便可把责任推在陈天泰和刘玉山身上。”白崇禧继续分析道。

“健生,你这小诸葛,简直钻到刘震寰心里去了,把他的心里探得明明白白的啦!”陈雄以掌击节,赞叹道。

“陈大麻子一师人马,有三千余人,再加上刘震寰借给他三千,总共有六千之众,兵力比我们雄厚,且陈大麻子在桂军中素以善战著称,他所率之兵又是广西子弟,久戍客省,归心似箭,此战将是你死我活之战,我们取胜不易呀!”

白崇禧说完望着黄绍竑,请他拿主意。

形势的确严重!黄绍竑听白崇禧说得如此透彻,他立足梧州未稳,兵力有限,既面临陆荣廷和李宗仁的压力,又受刘震寰和陈天泰的威胁,此一战关系到他的生命和前途。但黄绍竑毕竟是一个喜欢冒险之人,他的才智,他的生命,似乎只有在你死我活的争战之中才会进发出特有的光彩来。因此,当只听到白崇禧分析刘震寰回桂的可能时,他心里还比较焦急,及待陈雄返来,证实刘震寰已遣陈天泰率军暗图梧州,他倒冷静了下来,而且立即便有了应对之策。

“健生,你马上通知部队,准备船只。如果李宗仁和陈天泰出兵同时攻我,我将放弃梧州,令部队乘船隐蔽溯江西上,养精蓄锐,让他们为争夺梧州这块地盘而拼命,待他们杀得精疲力竭时,我突然顺流东下,以雷霆之势收拾梧州残局!”

“妙!”陈雄立即称赞道。

白崇禧却沉思不语,为免腹背受敌,被动作战,黄绍竑欲放弃梧州之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最好不要面临这样的局面。玉林方面的消息,白崇禧总有些怀疑,因为在印象之中,李宗仁是位有头脑有抱负的将领,黄绍竑之所以总是提防李宗仁,那是因为他做贼心虚,勾走了李部的俞作柏和伍廷飏,李宗仁虽然怀恨在心,为了维护玉林局面和将来的发展,以李之胸怀是能够容忍的。时局多变,无论是李宗仁还是黄绍竑羽毛都未丰满,在广西还没有什么号召力,眼下两军只有联合作战,才有可能迭克强敌,图存发展。想到这里,他说道:“总指挥的决策非常正确,我敬佩、拥护。但对玉林李德邻的判断,似乎尚嫌过早了一点。”

“早什么,难道要等他们把我也埋了才算不晚?”黄绍竑气冲冲地说道。

黄绍竑的话,象一把剑,刺得白崇禧心里很不舒服,好一会,他才说道:“以我之见,伍廷飏,吕竞存两人未必已死,因为他们的随从只见到黄土埋到半身,李石愚的团部距李宗仁的司令部仅十数里地,快马一鞭,疾驰而达,伍廷飏、吕竞存都曾是李石愚团的营、连长,同乡好友定然不少,或许有人会暗中驰告李宗仁出面来救。如果伍、吕两人真被李石愚坑害,李宗仁定会亲自前来,负荆请罪!”黄绍竑听白崇禧如此说,心中甚为不悦,心想,你白健生与李德邻是桂林同乡,说话也处处向着他,但黄绍竑嘴上却不好责备白崇禧,只想以此羞辱他一番,便说道:“好罢!我们就以此事来下一注,杰夫你作个公证人,如果健生的话兑现时,我输他一件宝贝。”

黄绍竑说着,便返身进室内,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来,对白崇禧和陈雄道:“这只祖母绿的戒指,是我在百色时所得,与我那支已沉入西杯的烟枪一样,都是名贵之物。此物,夜里看时,满目生辉,灼灼照人。”

陈雄接过戒指一看,那颗嵌在灿灿黄金之上的象猫眼一般发光的宝石,耀人眼睛,他啧啧叹道:“总指挥,我和你相处多年,还不知你有这等宝贝哩,健生,这下该看你的手气如何了?”

白崇禧淡淡一笑,说道:“总指挥的宝物,理应戴在水娇手上,如果我说的话兑现时,你们只说一句:‘白健生不说瞎话’我便满足了,本人别无他望!”

正说着,副官来报:“伍廷飏团长,吕竞存副官长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李宗仁部的秘书长黄钟岳,参谋张任民。”

“啊!”

黄绍竑、白崇禧、陈雄都不约而同地振奋了起来,黄绍竑一步奔到白崇禧面前,在他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兴奋地喊道:“他妈的,你这个小诸葛,真是名不虚传!”

白崇禧也由衷地笑了,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都城是梧州下游九十余里的一个大镇,面临西江,水陆交通都很便利,是由粤西北入桂的孔道,两年前,孙中山命令陈炯明率粤军入桂讨伐陆荣廷,都城曾是粤军攻梧州的主力集结地点。这里城镇古朴,青砖青瓦的房舍,一字儿沿江耸立,高大的房屋顶上,飞檐斗拱,瓦顶呈阶梯形。长条麻石砌就的码头,鹅卵石铺的花阶路,弯弯拐拐从河边伸入镇里。河边,有几株百年古榕,榕树下,系着几只小舟,平日里常有人坐在树下垂钓。十多年来,这里战乱频仍,昔日繁盛的商业,经过兵灾匪患,战火洗劫,已显凋零。数天前,桂军陈天泰部突然开进都城,镇上百姓,更加恐慌。桂军在粤素不得人心,今番进驻都城,立即戒严封锁江面,向商会市民征集给养,敏感的商民,预感到战乱又将降临,跑又跑不掉,躲又无处躲,都惊慌失措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都城东面有座堂皇的大祠堂,现在,充作桂军师长陈天泰的司令部。祠堂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祠堂前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大院子,中央正对大门处,五、六个卫弁模样的士兵,正在挥锹挖土。

祠堂正中的大屋皇,坐着二十几个营长以上的军官,师长陈天泰正在主持召开军事会议。陈天泰长得满脸大麻子,他那麻子和常人大不一样,一般人脸上长麻子,都是圆圆点点的,陈夭泰脸上的麻子,却象大苦瓜一样,东一拉西一拉的,疲痕又深又长,又黑又粗。加上他那粗黑的野蚕眉,铜铃也似的大眼珠,塌鼻梁,大嘴巴,矮挫挫的身材,令人一见,便畏俱三分,疑是从庙中跑出的金钢。陈天泰虽然长得丑陋,但作战勇猛。孙中山率滇、桂军东征陈炯明时,他受刘震寰节制,在惠州城下和广州城郊梅花村与陈军悍将杨坤如打了几次硬仗,曾得到孙中山的褒奖。此次受刘震寰指使、率军暗图梧州,刘震寰许他前敌总指挥之职。对于黄绍竑和白崇禧,陈天泰根本不放在眼里,打下梧州,横扫广西,他是志在必得。他本是绿林出身,虽已投效广州大元帅府,但绿林之习气未扫除,在军事会议上,他赤着双脚,蹲在一张垂直靠背的紫檀雕花椅上,手持一支长竹烟竿,一边抽烟,一边说话:“黄绍竑和白崇禧那点兵,点火不够我抽袋烟!”陈天泰用烟斗敲着会议桌,口中唾沫乱飞,“打下梧州,就和吃饭一样容易,得了梧州,就卡住了广西的咽喉,什么时候想要广西,就什么时候要!”

“报告师长,黄绍竑、白崇禧联名来电。”一个参谋拿着封急电进来报告。

“念——”陈天泰用烟斗敲了敲会议桌,拖着声调,命那参谋念电报,因陈天泰不识字,公文函电,全靠参谋、秘书念给他听。

“陈师长鉴:闻贵部欲出南路,剿抚邓、申叛军、然都城非进入南路之地点,为避免误会,乞望率所部由恩平、开平经阳江、阳春路线行进……”

“给他们回电!”陈天泰喷出口浓烟,命令参谋道。

参谋即掏出笔准备记录,陈天泰又用烟斗敲了敲会议桌,骄狂地说道:“我部奉帅府命令行动,你等休得多管闲事,老子生了两条腿,走南闯北谁敢管!”

参谋照实录下电文,然后拍发电报去了。这时卫队长进来报告:“报告师长,坑已挖好!”

“起立!”陈天泰一声口令,那些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官佐们,“刷”地一声站了起来。

陈天泰不慌不忙地穿上军靴,又一声口令:“跟我来!”那些军官莫明其妙地跟在他的身后,鱼贯而行,步出了会议大堂。陈天泰率领与会官佐,来到大院中央那个新挖的土坑前,用烟竿指着足有一人深的大土坑,对军官们说道:“你们晓得我为什么要挖这个大土坑吗?”军官们看了半天,这个大土坑,挖得方方正正既不象掩体工事,又不象防御堑壕,都摇头表示不知道。陈天泰伸出三个手指,对军官们说道:“这个土坑有三种用途:一是为黄绍竑准备的,他喜欢活埋敌手,我要他尝尝被活埋的味道;二是为那些贪生怕死,作战不力,临阵退却的军官准备的;三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如果我打不过黄绍竑、白崇禧,你们就把我埋在这坑里!”陈天泰说这番话时,目透凶光,面露杀机,他那脸上坑坑洼洼的大麻子,好象是无数个埋人的土坑,军官们吓得胆战心惊,既不敢低头看前面的土坑,也不敢抬头看他那一脸恐怖的麻子。

“今晚天黑进军,奔袭九十里,天亮之前打进梧州,中午在五显码头的紫洞艇上开庆功宴会!”

陈天泰望着军官们,一挥手里的竹烟竿:“回去准备吧!”

军官们走出大院,各自回部队去了。陈天泰也回到祠堂后边的一间陈设讲究的房子里,卫弁立即给他送上来一只清炖好的大肥全鸡,一坛纯香好酒。陈天泰饮食也是与众不同,每餐必得一只清炖大肥全鸡,桌旁一坛陈年纯香好酒,一名卫弁,用一只特制酒勺为他碗里斟酒,他一边撕扯鸡肉送到自己那宽大的嘴里,一边饮酒,其他饮食皆不需用。陈天泰刚刚扯下一条大鸡腿,啃了一口,右手正拿碗要喝酒,只听得“轰隆轰隆”几声炮响,他一下愣住了,正不知何处打炮,但听响声,似乎炮弹正在镇上爆炸。

“报告师长,江面上突然发现粤军五艘军舰,向我镇上驻军发炮猛击!”

“操他娘的!集中炮火还击,把他们敲烂!”陈天泰气得脸上的麻子鼓鼓的。

“是!”

那参谋刚退出去,门外又一军官急冲冲地进来报告:“报告师长,北面发现一支打着‘广西讨贼军黄’旗帜的军队,正急速向我冲来,我团已开火阻击!”

陈天泰见前来报告的是他的第一团团长,他没想到黄绍竑竟会来得如此神速,主动向他出击。他把手中盛满酒的碗狠狠地往地下一砸,“瞪”地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叫一声:“黄绍竑,老子那个坑总算没自挖,你今天上门送死,好呀!来人!”

随着他一声大叫,十几个贴身卫弁立即奔到跟前,陈天泰一声令下:“集合卫队营,活捉黄绍竑!”

他亲自挎上一支手提机关枪,大步流星地奔出祠堂,大院里,他的三百人精锐卫队,全部挎着一色崭新的石井工兵厂出的手提机关枪,己经集合完毕,陈天泰也不训话,手里提着枪,独自走在前头,卫队紧随身后,出门后便是一阵疾风闪电般的奔跑。冲出都城北门,只见,一支人马呈战斗队形向这边进击,在北门布防的陈师一团,士兵们趴在田埂土坎之下,作临时掩体,用步、机枪向敌人射击。但敌军来势凶猛,步、机枪火力竟不能阻挡他们的进攻。陈天泰看了一眼,知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忙命步,机枪停止射击,让敌人迅速接近。他率卫队趴在地下隐蔽着。

来者果真是黄绍竑的讨贼军,先头部队是夏威的第三团。原来,黄绍竑得知陈天泰暗图梧州的举动后,正在着急时,团长伍廷飏和副官长吕竞存偕李宗仁部秘书长黄钟岳、参谋张任民前来,黄绍竑、白崇禧见已解除后顾之忧。便全力策划消灭陈天泰的进犯。因陈天泰所部兵力较黄绍竑的讨贼军雄厚,白崇禧嘱黄钟岳和张任民速回玉林,请李宗仁向南宁方面陆荣廷作戒备的态势,并派出一支生力军前来相助。黄、张回到玉林的第二天,李宗仁便派钟祖培率所部前来梧州听候黄、白调遣参战。白崇禧令钟祖培开赴戎好作总预备队。同时请黄绍竑给李济深发电报告急,恳请李济深向广州大元帅府发电要求陈天泰径由开平、恩平经两阳进入南路,从都城撤兵,同时派出军舰封锁都城江面,炮击城内陈天泰军。另派一支部队由德庆渡过西江南岸,西向都城的侧面进攻。黄绍竑则亲率俞作柏的第一团,夏威的第三团为右翼,白崇禧指挥黄超武的第四团及游击司令蔡振云所部为左翼,向都城进攻。给李济深的告急电报发出不久,便接到回电,告知陈天泰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李济深已派海军江固舰长张德思指挥舰只由江面炮击都城,并截断陈天泰军的水面增援和交通,已另派黄琪翔、蔡廷锴两部由德庆渡江,攻其侧后。黄、白接电,心里更为踏实,于是分率左、右两翼部队,分头向都城分进合击,决心消灭陈天泰。

再说夏威的第三团为右翼前锋,在黄绍竑的督卒下,进军急速,比白崇禧的左翼提前到达都城北门。黄绍竑本是个性急又喜冒险之人,他见左翼白崇禧尚未到达,而江面军舰已向都城炮击,遂不再等白崇禧及黄琪翔、蔡廷锴等部到达,令夏威率先头部队猛攻都城北门。夏威团马不停蹄,一气攻到城外,遇到守军的步、机枪阻击,略有伤亡,但攻势并未受阻。打了一阵,守军突然停止了射击,夏威以为敌人经不起冲击,往后撤进城去了,遂下令冲锋攻城。士兵们呐喊着,端枪冲锋,尚未到达城下,突然一阵暴风雨般的火力迎面袭来,夏威团的士兵倒下一大片,后面的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杀声骤起,有如山崩地震,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无数敌军,端着手提式机枪,猛兽一般扑过来。夏威团经不住陈天泰卫队营的勇猛反冲击,伤亡惨重,纷纷溃退,任凭团长夏威怎么喝止也阻挡不住。前锋部队一退便是三里多路。陈天泰虽身为师长,但每战必亲麾兵士,向敌人猛冲猛打,每每使敌方阵线动摇乃至崩溃。他见敌军前锋溃败,料想后队必至,便一鼓作气,率卫队营追击,并令后续部队迅速接应。

夏威团溃退了三里多路,正遇着黄绍竑带着俞作柏团上来,黄绍竑见前锋溃败,怒不可遏,严令夏威将追敌击退。无奈陈天泰勇猛异常,夏威无法招架,俞作柏立即将所部投入战斗,但仍不能阻遏陈天泰的攻势,黄绍竑眼看他的右翼全线动摇,支持不住了,而白崇禧左翼仍不见动静,黄绍竑又急又气破口大骂起来:“他妈的这小诸葛死到哪里去了!”

黄绍竑骂了一阵,还是没有见到白崇禧的动静,他见事态危急,如果右翼溃败,白崇禧左翼便将无法立足,黄琪翔、蔡廷锴也将不能配合左右两翼作战。如果此战失利,他就不得不让出梧州,假如不想再过由南宁到灵山那样的流寇式的生活,那就只得仍到玉林去依附李宗仁。想到这里,黄绍竑把心一横,这时不拚,更待何时?他立即传令,檄调李宗仁派来配合作战的钟祖培部迅速投入右翼,又命人通知左翼白崇禧猛扑都城。为了暂时稳住战线不致崩溃,黄绍竑决定亲率自己身边一百余人的精锐卫队,投入反击。那些卫士全是一色驳壳枪装备。平日训练有素,黄绍竑拔枪在手,大叫一声:“上!”卫士们见总指挥亲率卫队拼杀,知道仗已打到最后时刻了,遂勇猛出击,举着驳壳枪冲入敌阵。两军短兵相接,最高指挥官已投入战斗,战况相当惨烈,只听得短兵器不断近距离扫射和中弹者倒下的惨叫声。黄绍竑在几十名贴身卫士的护卫下,手握驳壳枪在敌群中冲杀。陈天泰眼尖,看见一个满腮胡须的人,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下,在阵中来往指挥冲杀,料想此人必是敌军主将黄绍竑,便大呼一声:“抓住那个大胡子,赏银五千块!”

陈天泰亲率他的卫队,向黄绍竑扑过来,手提机枪乱射,黄绍竑的贴身卫士一下子便被打死五、六个。黄绍竑此时也看见了满脸大麻子的陈天泰,也忙大叫一声:“抓住那个大麻子,赏银八千块!”

双方的部队,纷纷向主将靠拢,队形密集,大家使用的又多是速射的短兵器。因而战况空前惨烈,两军死伤甚众。但黄绍竑终究经不住陈天泰的强攻悍杀,眼看抵挡不住了。恰在这时,只听得都城西、南面号声、枪炮声骤起,陈天泰的一名参谋骑马驰入阵中,急报都城被敌包围,攻城甚急,守城军快要抵挡不住了。陈天泰闻报大惊,急令正在厮杀的部队火速撤入都城固守待援。黄绍竑听得都城方向枪炮声急促,陈天泰又急忙退兵,料知必是白崇禧和黄琪翔、蔡廷锴率军攻城,便命令部队掩杀过去,陈天泰也不愧是位悍将,亲自率卫队掩护,且战且走,退入城中。黄绍竑追到城下,挟战胜余威立即指挥部队攻城。此时江面的军舰,正用密集的舰炮向城中轰击,协助黄、白部队攻城。

且说陈天泰狼狈退入城中,率卫队直奔回大祠堂他的司令部,喘息未定,参谋便来报告:“敌军已攻入城中,穿插分割包围,一、二、三团团长已率部投降!”

正说着,大祠堂院墙外枪声大起,喊声震天:“活捉陈大麻子,赏银八千块!”

“打死陈大麻子,赏银五千块!”陈天泰的卫士,有的登墙抵御,大部分散布在祠堂内外警卫,那些刚登墙的便被击死摔倒下来。那参谋见事态危急,已无可为,便请示道:“师长,怎么办?”

陈天泰也不言语,只是点燃烟斗里的烟丝,咝咝咝地使劲吸着,随即吩咐一名卫弁,给他找出一套干净衣服。陈天泰换上衣服,手持烟竿,命卫兵搬张太师椅,从容地走到祠堂中那个新挖好的土坑前,命卫弁把太师椅在坑中安放好,他一下跳到坑中,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态悠然地抽着烟,喝令卫弁:“填土!”

卫弁们恍然大悟:山穷水尽,师长要自尽了。但谁也不敢往下填土。陈天泰从身上掏出他那支护身的白朗宁手枪,“叭”地一声将一名卫弁击毙,大喝道:“再不填土,以此为例!”

卫弁们吓得战战兢兢,忙操起铁锹,抖抖嗦嗦地铲土往下填。陈天泰神态自若,仍在咝咝地吸着烟斗中的烟。院外枪声大作,炮声隆隆,有几发炮弹落在祠堂的瓦顶爆炸,炸得瓦片横飞,木石俱下。陈天泰忙喝道:“快填土!”

正当黄土填到陈天泰半腰的时候,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院墙被炸药轰破两丈多宽,讨贼军呐喊着冲了进来,大叫:“活捉陈大麻子!”可谁也不曾料到,此时陈天泰正坐在土坑之中,由他的卫弁对其进行活埋。攻祠堂司令部的正是黄绍竑所率右翼部队,黄绍竑为了活捉陈天泰,祠堂围墙破时,他也随士兵冲进了祠堂,一眼见到九名敌兵正往一个土坑里填土,以为敌人正在埋藏钱财或武器,忙跑上前一看,只见坑中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已被黄上埋了一半了。黄绍竑断定此人必是陈天泰,忙喝道:“住手!”

陈天泰朝土上敲了敲烟斗,抬头见一个大胡子正站在坑上,料想米者必是他的敌手黄绍竑,便以绿林好汉的口气说道:“黄绍竑,这个坑本来是我挖给你用的,现在,我自己用上了,你不用操心啦!”

黄绍竑一愣,没想到陈大麻子来这一手,心里对这个视死如归的大麻子顿生怜悯之情,他爱陈天泰的勇猛不怕死,很想劝他投降,忙令人从坑中把土铲出来。陈天泰见卫井们从里往外铲土,挥起烟竿便乱打,黄绍竑喝道:“把他拉出来!”卫弁们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陈天泰从坑中拉出来,陈天泰却气势汹汹地嚷道:“黄绍竑,你要是条好汉,就把我埋了!”

“我不埋你!”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那就杀头吧!”陈天泰把脖子伸了过来。

“我不杀你!”黄绍竑摇摇头。

“你要拿我怎的?”陈天泰无所谓地问道。

“我要放你!”黄绍竑还是冷冷地说道。

“你放得过我,我放不过你!”陈天泰硬铮铮地说道。

黄绍竑见陈天泰不可能为己所用,但话已出口,且留陈天泰一条命,对广州大元帅府胡汉民处也好转圜,他也不计较陈天泰的态度,便命令部下:“将陈师长礼送出境!”

陈天泰用手拍打几下衣服上的碎土,扭头便走,只抛过来一句折不弯的话:“黄绍竑你听着,我陈大麻子此仇必报!”

“欢迎陈师长整军经武,再来较量!”黄绍竑冷笑一声,客客气气地说道。

陈天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白崇禧急冲冲地跑来见黄绍竑,说道:“不能放走陈天泰!”

“他已上船,顺风顺水,怕已走了十几里啦!”黄绍竑轻松地说道。

“啊!”白崇禧顿足,叹道:“放虎归山,终被其害!”

“哈哈哈……”黄绍竑放声大笑。“放一只麻脸老虎又算什么!”

正文 第十九回 一唱一和黄绍竑演出双簧戏 枪杀陆炎白崇禧暗拔眼中打

黄绍竑消灭陈天泰后,仍将部队撤回梧州驻防。都城之战,黄绍竑大获全胜,回梧州后,便休整队伍,他因戒烟已成功,决定到水娇的小艇上休憩几日,军中之事,皆交白崇禧处理。这一日,白崇禧忽到艇上来找黄绍竑,水娇见了,忙沏上一杯香茶,摆上几样点心,招待白崇禧。

“总指挥,有一件事需要请你核准。”白崇禧喝了茶,对黄绍竑说道。

由于已戒掉了大烟,又休息了几日,黄绍竑气色已有好转,脸色渐显红润,只有那一腮黑森森的大胡子,仍是那么长势旺盛。他见白崇禧说话有些转弯抹角的,一反平常那精明干练的作风,便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健生,我不是说过了嘛,这些日子,军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你处置,我想清清静静地休息几日。”

白崇禧摇摇头,说道:“这事,非总指挥决定不可!”

“什么事,你说吧!”黄绍竑最受不得急,忙催白崇禧快快说来。

白崇禧又呷了一口茶,用那双机警的眼睛看了黄绍竑一眼,这才切入正题:“都城之战,生俘敌兵两千四百人,缴获各种枪支一千八百余支,总指挥准备如何处理?”

黄绍竑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事,你参谋长处理不就行了嘛,还来问我?”

白崇禧沉思了一下,这才说道:“这次都城之战,陈天泰一开始便使用他精锐的卫队营向我猛扑,煦苍和健侯几不支,最后还是总指挥亲率卫队才稳住了战线,这说明,叫支精锐的卫队,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是何等的重要!”

“嗯,”黄绍竑点头道:“你是说准备扩编卫队?”

“是的,总指挥。”白崇禧见黄绍竑一下子便看出了他的打算,心中不免有些打愣,他又呷了一口茶,十分谨慎地说道,“俘虏的这两千多官兵,是不是分发到各团去?”

“好。”黄绍竑又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再由各团抽调若干精壮士兵,组成一个精锐的警卫团,将所缴获的枪支挑选好的装备他们。”

“总指挥早已有此打算了?”白崇禧内心一震,表面上却装得对黄绍竑表示钦佩,因为黄绍竑说的,正是白崇禧所想的。

“不,不,”黄绍竑那双冷冷的眼睛盯了白崇禧一眼,淡淡一笑,“我是从你的话中得到了启发啊!”

白崇禧头脑里对黄绍竑站的这句话立即作了一番快速的考证,觉得这话似有所指,忙警觉地说道:“那就听总指挥的安排啦!”

“成立总指挥部警卫团,团长由你兼任:”黄绍竑果断得使白崇禧连琢磨这句话都来不及。

“不,不,总指挥,我不能当警卫团团长!”

白崇禧被迫立即作出反应。

“当不当由你,反正警卫团我交给你了,你不当可以保荐别人来当。”黄绍竑仍是那么果断、毫无半点含糊之意。

“总指挥如此信赖我,真是感激之至,但我已说过,不当团长,总指挥既决定成立警卫团,我看吕焕炎可任团长。”白崇禧措辞谨慎地说道。

“好,吕焕炎也是保定军校毕业生,与我等有同窗之谊,无论学历,资历都堪当此任,再者,吕焕炎与你的私交不错,你指挥他也方便。”黄绍竑果断中显着坦率,具有总指挥的气概和风度。不过,为人机敏的白崇禧总感到黄绍竑的话中似有所指,但话已经说到这里,没有什么再好讲的了,白崇禧便起身告辞,黄绍竑一把拉住了他,笑道,

“别急,让水娇做几道菜,我们喝两杯,庆贺警卫团的成立!”

正说着,水娇笑盈盈地端出几样菜来,白崇禧看时,全是在广州见得着的名菜,特别是那个雄鸡图案的大拼盘,由白斩鸡为主料,再配上十几样佐料,拼成一只冠子火红的大公鸡,更是色彩鲜明,图案生动,白崇禧忙赞道:“水娇真是好手艺,托总指挥的福,我也沾上光啦!”

水娇听到白崇禧的夸奖,忙笑道:“唐人李贺诗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白参谋长,据我所知,你是最喜欢这道菜的,特别是过生日或是碰到什么喜事的时候,席上总得有这道菜。今天,我祝贺你组建警卫团成功,这道菜当然是少不了你的啦!”

白崇禧听水娇这么一说,心里猛地一阵发怵。原来,白崇禧少年时代便自命不凡,后来在保定军校毕业,步入军界,初露头角,便以小诸葛自居。这道雄鸡拼盘的菜,是他几年前在马晓军部下当连长,驻扎梧州时,与同是连长的黄绍竑,夏威、陈雄等人上酒馆或到紫洞艇上吃花酒常点的菜。水娇与黄绍竑来往密切,也曾在她的小艇上设宴招待过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陈雄等人。有次白崇禧便以李贺这句诗作答。水娇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当然看得出白崇禧的心思。因此,每次黄绍竑在她的艇上请客,只要座中有白崇禧,便总有这道雄鸡拼盘。白崇禧一向自命不凡,那时黄绍竑和他都是连长,说话无须忌讳。可是今天黄绍竑和白崇禧的地位都已发生了变化,黄成了主官,白却成了幕僚,成立警卫团的事情,白崇禧见黄绍竑如此果断爽快,心里隐隐感到黄的言语不同寻常,但又抓不到破绽。现在,听水娇这么一说,白崇禧嘿嘿笑了笑,说道:“昔日酒后之言,何足道哉!”

他指着桌上那条烹制得金黄的红烧鲤鱼说道:“水娇,这道菜才有意思哩!”

“这怎么讲?”水娇睁着那双大眼睛问。

“这叫‘九月菊花满地黄’!”白崇禧笑着望望黄绍竑,又看看水娇,说道,“黄总指挥都城大捷,今日正可庆贺!”

原来,西江一带盛产红鲤鱼,当地有喜庆筵宴,制作红烧鲤鱼时,有不刮鱼鳞的习惯,烧鱼时作过一番特殊处理,连那鱼鳞吃起来也酥脆喷香。经白崇禧这么一说,黄绍竑和水娇看时,那盘中的红烧鲤鱼,鱼鳞黄灿灿的微微翘着,很象一簇金黄的菊花。水娇忙道:“请问白参谋长,‘九月菊花满地黄’这是何人所作的诗句?”

“嘿嘿……”白崇禧眨眨眼,笑道:“黄巢有咏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是戏改黄巢之诗,嘿嘿……”

“哈哈哈……”黄绍竑仰头一阵大笑,用手抚着黑须,眼里射着冷光,“我成了贼寇首领,你呢?健生,不也成了贼寇幕僚了么?哈哈……”

黄绍竑这么一说,白崇禧心里感到很不自在,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告辞离艇,回司令部去了。黄绍竑见白崇禧走了,便命水娇把艇摇到码头边上去,那儿有黄绍竑的一班卫士在日夜守候着,有事时,水娇便把艇摇到那里。

“请俞作柏、伍廷飏和夏威三位团长立即到艇上见我!”黄绍竑命令卫士队长。

白崇禧回到司令部,觉得心情怏怏。本来成立总部警卫团,是都城大捷后他心里萌生的念头,上次组建讨贼军总指挥部时,他曾想兼一个团长,以便培植自己的实力,可是硬让黄绍竑给勾掉了,后来黄绍竑虽允他以参谋长身份指挥全军,但毕竟这是黄绍竑的部队。他自百色离队后,在军中一点本钱也没有了。白崇禧自认才智过人,用兵如神,并不甘心作黄绍竑的参谋长,因此时常便想积攒点“私房”,一旦机会到来,便可独树一帜。这次生俘陈天泰二千余人,又缴了一千余支好枪,怎能不使他心动。但是鉴于上次的教训,他决定从都城之战双方卫队的作用为理由入手,建议黄绍竑成立一警卫团,以生俘的士兵补充各团,再由各团抽调精壮士兵,用这次缴获的一千余支好枪装备新成立的警卫团,这样,无论士兵素质还是武器装备,均是全军上乘。对于警卫团团长的人选问题,白崇禧考虑了很久,觉得如果他提出兼任团长的话,定会招致黄绍竑的疑忌,思之再三,他才认为保荐吕焕炎为团长比较稳妥,因吕焕炎也是保定军校毕业生,学历、资历均够担任此职,且吕焕炎与白私交不错,由白保荐吕升任团长,吕无论在感情上还是行动上,定会唯白之命是从。到时,再在团以下军官中安插上自己的一批亲信,白崇禧便可牢牢地控制住这个实力雄厚的警卫团了。经过一番精密的思考,白崇禧认为组建警卫团的腹案已成熟,便去找黄绍竑请示核准。使白崇禧惊奇的是,黄绍竑竟如此痛快地批准了他的建议,并且提议由白担任团长职务。白崇禧回到司令部,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太踏实,特别是黄绍竑那双冷冷的眼睛,很象一对在暗夜中突然闪亮的探照灯一般,总使白崇禧感到有点胆寒。难道黄绍竑看出了他要积攒本钱独立起家的心事?他摇了摇头,因为这事尚未对黄绍竑以外的人说过,而且成立警卫团的原因一是都城之战双方使用卫队的启示,二是俘获了大批人枪,因此组团之议并非突然。再从团长人选上看,也无破绽可疑。对于黄绍竑其人,白崇禧欣赏他的处事果断和手腕,但机智却无法与自匹敌。因此,白崇禧自认黄绍竑是无法窥破这个秘密的。想了一番,白崇禧又从案头翻开《孙子》默默诵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读到这里,白崇禧笑了,他为自己神出鬼没,无形无声的妙计而高兴。“黄绍竑算什么,要不是靠我运筹帷握,他能取得梧州,又能消灭陈天泰?”白崇禧心里说着,脸上露出不平之色!他随手抓起在广州曾托专人制作的那把鹅毛扇,摇晃着,哼起京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值班参谋听得白崇禧哼京腔,忙跑进来说道:“参谋长,你唱的京味很浓,功夫很深呀!”

白崇禧最喜欢听人恭维,此时他的心情又极好,便笑道:“随便哼哼,啊,你去通知俞作柏、伍廷飏,夏威三位团长到司令部来开会。”

“是。”那参谋打了个正立,去了。

不久,俞作柏、伍廷飏、夏威三位团长便陆续到了,坐下后,白崇禧说道:“今天请诸位来开会,主要是研讨部队的建制问题。经总指挥核准,本军决定新成立一警卫团。士兵来源由诸位团里抽调,每团抽五百人,另以俘虏补充每团五百人,事实上各团实力不会受损,警卫团以新缴获的武器进行装备。请诸位勉力支持……”

白崇禧尚未说完,俞作柏便拍起桌子说道:“我的部队打仗减员,你不给兵员和武器补充,还要来抽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伍廷飏也跟着说道:“照以往的惯例,打完仗各部队都是均分俘获的人枪。这次打了大胜仗,各团都没一点好处,今后,谁还愿出力拼命呢?参谋长,枪还是分了的好。”

三个团长中,只有夏威和白崇禧私人关系最好,他俩不仅是保定军校的老同学,而且毕业后又同在一个部队里做事,据说,白崇禧的字“健生”还是夏威给改过来的呢。白崇禧在军校读书时,用的字是“剑生”,夏威认为当个军人,不能光凭武力横行天下,应该有个健全的头脑,因此便在白崇禧的一本书上,将“剑生”改为“健生”,白崇禧深然其说,从此改字“健生”。现在,白崇禧见组团计划遭俞作柏和伍廷飏的坚决反对,便希望夏威能支持他。

“煦苍,说说你的看法吧。”白崇禧虽然心里紧张,但表面上却十分镇静,他并不理会俞作柏和伍廷飏的那些反对意见,他估计夏威会支持他,只要夏威一发表支持意见,他便可据此对俞、伍的意见进行批驳。

“唉!”夏威还未讲话,便先叹了口气,弄得白崇禧真有点神不守舍了。

“参谋长,组建警卫团,看来是非常必要的,更何况又是得到过总指挥首肯了的呢。”夏威说话,慢条斯理的。

“但是,我有难处,对此真是爱莫能助呀!这次都城之战,我们部队打前锋,遭受损失最重,元气大伤,我全团官兵,无不盼望能尽快得到人员武器补充,以便恢复战力。要从我团抽五百人,我部队的架子都塌了啊!”夏威摇着头,说得声泪俱下,“请参谋长向总指挥美言几句吧,组建警卫团之事,能否从缓进行。下次,打个便宜的胜仗,我保证抽出五百人枪交总部使用。”

夏威说完,俞作柏只管眨巴着他那双诡谲的大眼睛,准备看白崇禧的笑话。伍廷飏立即说道:“煦苍兄所说乃肺腑之言,参谋长,如果逼紧了,恐怕弟兄们……”

“不分,就会有枪饷!”俞作柏大大咧咧地说道,“闹到总指挥那里,横直也要把俘获的人枪分了!”

由于三个团长都极力反对组建警卫团,白崇禧攒本钱的计划又一次破了产。他感到愤怒,感到失望,心里颓然,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一开会,他便说明组建警卫团是总指挥黄绍竑批准的,为何三个团长竟敢置黄绍竑的命令而不顾,即使系一向自大高傲的俞作柏敢于反对,那么胆小怕事服从性向来很好的夏威为什么也敢公开抗拒命令呢?白崇禧想来想去,觉得这里头一定有鬼,说不定黄绍竑做了什么手脚,挑动三个团长来反对他。白崇禧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决定当即去找黄绍竑摊牌。

白崇禧怒气冲冲,直奔五显码头,此时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映得江面殷红,船来艇往,汽笛鸣叫,江面上十分热闹。花船、紫洞艇在码头一带游弋,吃花酒的,赌雀局的,出入艇上,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正用各种手段,招徕顾客……白崇禧在码头上下,看了又看,只是不见水娇的小艇。原来,水娇那小艇却是与众不同,她的艇虽小,但装饰得十分雅致,艇上的篷顶,有一条木制的龙做船脊,那龙雕得非常生动,昂头摆尾,远远望去,烟波里仿佛有一条龙在游动一般。白崇禧看来看去,却只是不见那条龙,他这才想起,码头附近驻有黄绍竑一个班的卫士。他走到卫士们驻的临时搭起的一座棚子前,问那些卫士道:“着见总指挥没有?”

“没看见。”一个卫士摇头道,“下午,我们给总指挥的艇上送过了食品,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找不着黄绍竑,白崇禧也无可奈何,他只得吩咐卫士道:“见着总指挥时,告诉他在码头等我,我有要事相商。”

一连三天,都见不着黄绍竑的影子,白崇禧疑虑重重,怀疑黄绍竑是避而不见他。到了第四天,白崇禧正在司令部办公室里生闷气,黄绍竑的卫士跑来报告道:“参谋长,总指挥回来了,现在码头等你。”

白崇禧听说黄绍竑回来了,忙随那卫士走到码头边,果见一只篷顶有龙的小艇泊在那里。白崇禧走下石阶,水娇便笑盈盈地架起一张跳板,把白崇禧接到了她的艇上。

“总指挥,这儿天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白崇禧上得艇来,颇不快地问道。

黄绍竑正在看一本什么书,见白崇禧上艇来,忙放下书,说道:“我们驾艇云游去了,探奇揽胜,乐在其中!”黄绍竑舒展了一下身子,见白崇禧面带温色,忙间道:“这几天军中有事吗?”

水娇照例给白崇禧沏上杯香茶,摆上几色点心,然后便到船头修补她的鱼网去了。昨天,她和黄绍竑正在驾艇漫游时,忽见一群黄灿灿的金色鲤鱼,她说用飞叉捕两条,黄绍竑却执意要用网捕,他拿起鱼网便甩将过去,然后用力一拉,不但没捕着一条鱼,鱼网还被江下的礁石给划破了几处。

“总指挥,我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特地来向你辞职,请另委高明之人作你的参谋长吧!”

“出了什么事啦?”黄绍竑瞪大眼睛问道。

“总指挥难道真的会不知道吗?”白崇禧反问道。

“健生,你怎么总喜欢打迂回战?有事痛快点说不行吗?”黄绍竑不耐烦地说道。

在黄绍竑的一再催促下,白崇禧才把三个团长反对,组建警卫团工作受阻的情况说了。

“嗯,这事不好办呀!”

黄绍竑用手捋着胡须,默然良久才说道。其实,内幕他比谁都清楚。当白崇禧一提到如何处理都城之战俘获的人枪时,他便知道白崇禧有所打算了。鉴于上次他勾掉了白崇禧兼一个团长的打算,如果这次再硬阻止,白崇禧是会跳将起来,甚至卷起包袱走掉。现在,黄绍竑无论如何是离不开白崇禧的,白的才智,军中无人可比,黄绍竑要打江山,离了白崇禧当然不行。但是,白崇禧的才干又每每使黄绍竑疑忌。白虽以小诸葛自居,但白绝不会象诸葛亮对刘备那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来对待黄绍竑的。因此,黄绍竑对白崇禧,既要笼络使用,又不能让其在军中培植个人势力。组建警卫团,白崇禧虽用尽心计,但仍不能瞒过黄绍竑。黄绍竑明知自己不好出面制止白崇禧的计划,但却私下向三个团长授意,由他们出面反对,使组建警卫团的事告吹,让白崇禧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既然总指挥说不好办,那我就只有辞职啦!”白崇禧忿忿地说道。

“好吧,你走,我也走!”黄绍竑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走哪里去?”白崇禧不满地瞟了黄绍竑一眼。

“回容县老家,抽大烟、钓鱼去!”黄绍竑摇摇头,叹一口气,“唉!健生,你我共事多年,难道还不知我的为人?组建警卫团,你为团体着想,这事我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俞作柏他们跳出来反对,这就难啦。俞作柏、伍廷飏他们连人带枪从李宗仁那里拉了过来,现在俞、伍所部又是我军主力,如果我出面以命令压服他们,他们肯定不服,一气之下,把部队拉走,我们就是再成立三个警卫团,也抵不上他们这两个主力团啊!你说要走,我还能在这里坐得住吗?”

黄绍竑说着,那一双冷峻的眼里,竟流下一串串热辣辣的泪水来。白崇禧与黄绍竑同学,共事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白崇禧虽口齿伶俐,能说善辩,但见状一时也无言以对。

一艘内河轮船泊岸了,掀起排排江浪,把小艇一时抬起,一时又按下,黄绍竑和白崇禧都默言不语,任凭波浪摇曳,似乎彼此都心内明自,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浪,船是不会翻的……

组建警卫团告吹,白崇禧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郁闷,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在讨贼军中处处受制于人,上自总指挥黄绍竑,下至三个团长,如果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自己在军中今后何以立足?白崇禧想了一番,一时也想不出个门道来,正在怔怔地出神,忽门外一声“报告”,军需官走了进来。

“什么事?”白崇禧拖着声调不耐烦地问道。

“报告参谋长,本月军饷又不能按时发放。”军需官见白崇禧板着脸,忙小心地报告道。

“为什么?”白崇禧厉声问道。

“陆局长说……没钱。”

军需官说的陆局长,乃是黄绍竑的把兄弟陆炎。陆炎原是百色的烟帮头子,不但帮黄绍竑发了横财,而且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缴械时,黄绍竑被刘日福关押,刘要杀黄,又是这个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刘宇臣将黄绍竑担保了出来。黄绍竑出来后,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在右江一带搜罗了百把人的团兵交给黄绍竑带,使之东山再起。陆炎有恩于黄绍竑,这是众所周知的。黄绍竑对把兄陆炎感恩戴德,封陆炎为营长,拉来入伙。陆炎亦匪亦商,横行于黔桂边,虽练兵作战皆非所长,但靠着把兄黄绍竑的特殊关系,在部队中横行霸道,一般人都怕他三分。打下梧州之后,黄绍竑特地赏给陆炎一个广西油水最多的肥缺——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顿时成了红极一时的阔人。他营私舞弊、贪得无厌,有人估计他在香港银行有五十万元港币存款。为此,军中曾有两句顺口溜“有官斯有土(烟土),有土斯有财”,把一个陆炎说得入木三分。讨贼军虽据有梧州,但军饷来源仍靠“禁烟”所得。由于有黄绍竑撑腰,陆炎肆无忌惮,常常拖欠军饷,军中对其虽恨之入骨,但碍着黄绍竑的面皮,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陈雄早就和白崇禧密议过,要除掉陆炎,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黄绍竑正好在水娇艇上消遣,军中之事皆由白崇禧处置,要除陆炎,正是难得的时机。一来可以平众人之怒,二来可以借此出一口气,打击黄绍竑的个人势力,杀一而做百。想到这里,白崇禧立即命令那军需官:“你马上带人给我把陆炎扣留,然后查抄禁烟督察局,务必迅速查清陆炎贪污赃款的罪证。”

“是……”军需官一想不妥,忙问道,“陆炎是总指挥的恩人,扣留他……”

“你不服从命令,我要将你军法从事!”白崇禧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喝道。

“是……是不是,先禀报总指挥?”军需官害怕捅马蜂窝,小心翼翼地问道。

“现在是我说了算!”白崇禧又拍了一下桌子,“你再敢怠慢,我连你也办了!”

军需官在白崇禧的严令下,立即带人前往禁烟督察局查处陆炎,白崇禧担心陆炎反抗,又派出一连军队,把禁烟督察局围了个水泄不通。过了半天,军需官来报:“奉参谋长令,已将陆炎扣押,禁烟督察局已查抄,查出陆炎贪污赃款三十万元。”

“好。”白崇禧点了点头。

“陆炎要求见总指挥和参谋长。”军需官报告道。

“不要理他,不能让他见任何人,你给我好生看管着,稍有差迟,我拿你是问!”白崇禧狠声狠气地命令道。

“是!”军需官不敢怠慢,将查抄出的款项单据等呈交白崇禧后,忙执行命令去了。

白崇禧将那些单据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拟电稿,给正在广州的李济深发电报,报告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侵吞烟款及军饷三十万元,请核准法办。原来,李济深自从把梧州防务移交给黄绍竑之后,梧州之事,他一般是不过问的,但他仍兼着西江督办之职,梧州尚在他职权管辖之下。白崇禧是个精细之人,他知道仅靠自己的力量,是处理不了陆炎的。正值黄绍竑休假,委他暂时处理军中之事,他便以黄绍竑和自己的名义,给李济深发电报,呈请李批准法办陆炎,待李电一到,便是黄绍竑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得陆炎了。

白崇禧的电报发出两小时后,便接到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白崇禧收下电令,命人将陆炎严加看管,又着人到江边寻找黄绍竑,请其立即返回司令部,有大事待决。第二天早晨,黄绍竑匆匆赶回司令部,一进门,便指着白崇禧责问道:“你把陆炎扣留了?”

“我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陆华甫是总指挥的恩人呐,为此,我特地派人去请你回来,这事,看来非你亲自处理不可啦!”白崇禧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陆炎贪污侵吞烟款军饷的单据罪证及李济深批准枪决陆炎的电令,一并交给黄绍竑。

黄绍竑接过迫不及待地一看,一颗心仿佛马上掉进了冰水里,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证据确凿,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更是赫然醒目。黄绍竑沉思了半天,才以祈求的口吻问白崇禧道:“健生,陆炎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杀了他,我于心不忍呀,你看,还有什么转圜的办法吗?”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白崇禧用深表同情的口吻说道:“陆华圃本不该死,何况他又有大恩于总指挥呢?不过,李任潮已下令枪决,这事恐怕搪塞不过去呀!因为都城之战,我们消灭了奉大元帅府之令进驻南路的陈天泰师,此事据说广州众说纷纭,有的人造谣说:‘黄绍竑本是陆荣廷旧部,怎么会参加革命?羽毛丰满了还不是又一个陆荣廷!’还有的说:‘黄绍竑现在就敢置大本营的命令不顾,将来还能指挥他吗?’这些舆论,李任潮都给我们顶着了,因为他了解我们是要革命的。但是,如果象陆炎这样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腐败事情,我们姑息迁就,恐怕李任潮今后就难以为我们担当风险了。到底该如何处理陆炎,还是请总指挥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吧!”

白崇禧这一席话,无异是一梭子弹,已经把个陆炎给枪毙了,纵使黄绍竑有一千张口,一千个胆,也不能再让陆炎起死回生。黄绍竑站在那里,知事已不可为,他虽暗恨白崇禧,但又没有任何把柄可抓,只好说了声:“陆华圃,我也对得住你了!”

白崇禧见黄绍竑面有戚色,赶忙说道:“说真的,我也于心不忍呀!”停了会,他看了黄绍竑一眼,“要救陆炎一命,办法倒是有一个……”

“有何办法?”黄绍竑站忙向白崇禧问计。

白崇禧在黄绍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黄绍竑听了连连点头,嘴里直说:“行,行,好!好!”

下午,在梧州大校场上,讨贼军全体官兵集合,由总指挥黄绍竑宣布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罪行,接着宣读西江督办李济深关于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然后由军法执行官将五花大绑的陆炎押赴校场西头的刑场,当着全军官兵,执行枪决。行刑的枪手是黄绍竑的一个贴身卫士,枪法极准。只见他站定,左右两手从腰上同时掏出两支驳壳枪,“叭叭”两声枪响,陆炎头上冒出一片血花,旋即倒地。黄绍竑随即命令军法执行官从部队中叫了十几名官兵,一起前去验尸,众人看时,陆炎头脸全是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经一命呜呼。军法执行官一招手,叫了声:“棺材!”四名士兵,把早已备下的一副新棺材抬了过来,将陆炎置于其中,赶忙抬了下去。全军官兵,见黄绍竑执法如山,不殉私情,顿时肃然起敬。

其实,陆炎并未真的被打死,这乃是白崇禧献的“金蝉脱壳”之计。特命黄绍竑那枪法极精的卫士,行刑之时,只击中陆炎的两只耳朵,耳朵本是人体血管丰富之处,两枪同时击中,两只耳朵立即冒出鲜血,染红了头脸,使人难辨真相。再则,陆炎已知自己今番必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及待两声枪响,穿耳而过,便当即倒地昏死了过去,因此人们前去验尸,便见当真死了一般。那四名士兵,将陆炎匆匆抬了下去,放到一处秘密地方,黄绍竑早已令医生在那里等候,将陆炎救醒,敷药包扎,只等天黑之后,搭乘轮船,将陆炎暗中送往香港。

黄绍竑见手脚做得干净利索,虽然要了陆炎两只耳朵,但却救得他这恩人一命,心中对白崇禧自是怨恨感激各占一半。入夜,他在司令部里,置酒与白崇禧边饮边下围棋。黄绍竑突出一子,在白崇禧的要害处下了一只“眼”,白崇禧见这只“眼”对自己威胁极大,正在谋划如何拔掉这只“眼”的时候,忽见黄绍竑的两名卫士匆匆跑了进来,报告道:“总指挥,我们护送陆局长准备乘船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枪,正击中陆局长的头部,他……他……当即倒地……死了!”

“啊!”黄绍竑惊呼一声,一下愣住了。

白崇禧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陆华圃平日作恶多端,树敌太多,别人不肯放过他呀!”随即又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他气数已尽,命该如此,我们爱莫能救啊!”

黄绍竑沉思片刻,似有所悟地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冷冷地看了白崇禧一眼,说道:“这盘棋,我输了!”

正文 第二十回 与民同乐陆老帅桂林耍龙灯 兵临城下邓瑞征夤夜渡漓水

上回书说到,白崇禧用计杀了黄绍竑的把兄陆炎,为讨贼军除了一害,黄绍竑虽内心不满,但亦无可奈何,遂按下此事不提,一心谋图和李宗仁联合发展。在白崇禧的精心策划下,黄绍竑的讨贼军和李宗仁的定桂军肃清了贵县、桂平、江口、平南的自治军,占领了由梧州至贵县的交通线,把梧州、浔州、玉林,广西最为富庶的三个地区掌握在手里。李宗仁占贵县、桂平,黄绍竑占平南、江口,李、黄两军,军势大振,咄咄逼人。直把个老帅陆荣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整天绕室而走,郁闷不已,气极之时,便开枪乱射,上打麻雀,下击花木。有一次,他在室内的一张竹躺椅上假寐,一个丫环,端着参汤进来,大概是脚步走得重了点,他头也不抬便是一枪,“叭”地一声,子弹击中那丫环手中捧着的托盘,把盘中盛汤的描金小碗击得粉碎。丫环一惊,吓得一下倒在地上,半天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回去重新取碗送汤。从此后,府中上至秘书、副官,下至丫环佣人,出出进进,都提着脚尖走路,生怕什么时候,一枪飞来,要了命去。偌大的一座府第,静得怕人,连麻雀们也都避得远远的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一、两个月。这天,陆荣廷的心情突然好转了起来,一早便命令秘书陆瑞轩,赶快做好准备,他将于近日到桂林巡视,与民同乐,观看龙灯。陆瑞轩当然明白,老帅此番心情豁朗,并非出巡所致,也不是为了去观赏桂林那有名的龙灯。使陆荣廷高兴的,乃是他的养子马济昨日发来的一封电报。陆荣廷返回广西时,曾派养子马济到北京去向曹锟、吴佩孚求援,希望能接济饷项弹械,以便重新武装桂系军队。曹、吴见陆荣廷已接受北京政府的委任,为了分化瓦解西南的革命势力,使倾向于北京政府的陆荣廷桂系势力能有效地牵制孙中山的革命力量,吴佩孚便拨给陆荣廷一船军火,由海道南下。但是船抵越南海防港时,却被法国人扣留,虽几经交涉,仍不能卸货,最后被迫将满船军火沉入大海。陆荣廷闻知,直似被割了心头之肉,气得他捶胸顿足,将法国人骂了个祖宗十八代还不解恨。吴佩孚见从海上接济不成,便拨给马济一团人马,令其在湖南衡阳一带整训,准备扩编成武卫军,打回广西,鼎助陆荣廷收拾残局。马济以这一团人马为基干,大招学兵,训练下级军官,短短数月,便扩充为两团军队。马济见扩军有效,便在衡阳打电报给陆荣廷,请其由南宁北上,驻节桂林,以便从陆路打通与曹、吴的交通线。马济本是陆荣廷的心腹,所言之事,正中陆的下怀,因此便传令给陆瑞轩做好准备,出巡桂林。

“老帅,桂林现今被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占据着,沈鸿英一向反对老帅,居心巨测,我们桂林之行,恐怕多有不便呀!”陆瑞轩忙提醒道。

“嗯。”陆荣廷沉思了一下,说道,“我是北京政府任命的广西善后督办,有权出巡广西各地。沈鸿英虽为人不轨,但还是我的旧部,我到桂林,是巡视,与民同乐,看看龙灯。你给邓瑞征打电报,把我此行的意图通知他。”

对陆老帅的话,陆瑞轩心领神会,马上给邓瑞征发了一个电报,经过一番周密准备,陆荣廷便在他的长子陆裕光的护卫下,从南宁启程,前往桂林。那陆裕光其实也不是陆荣廷的亲生儿子,他是在越南的一个灯场上被陆荣廷买过来的。那时候,陆荣廷在龙州边境一带活动。一日,他进入越南境内,见圩场上一个妇女,正在卖一个男孩,那孩子背上插着一只用茅草打结的草标,五、六岁年纪,长得聪明伶俐,陆荣廷一看就十分喜欢,便要买这个孩子。那越南妇女哀求道,为了照顾好这个孩子,请允许她跟着孩子一道去。陆荣廷见那越南妇人可怜,便将她和孩子一同带回,给孩子取名裕光,后送入陆军军官学校深造,学成回来,陆荣廷即委以重任,令其掌握桂军精锐部队,出任广西陆军第一师师长。陆裕光人材出众,文武双全,虽不是陆荣廷的亲生儿子,但受其重用,反在亲生儿子之上,陆裕光自是感激不尽,一心为陆荣廷效力。因此,时人便有“南北两少帅”之说,那北方的少帅,便是人所共知的张学良,这南方的少帅就是陆裕光了。陆裕光率领的广西陆军第一师,本是陆荣廷麾下的主力部队,训练和装备都甚佳。但经过粤军入桂一战,受到沉重打击,已溃不成军。陆裕光此番回来,虽下大力重振旧部,但却只招得散兵游勇千把人,为了便于号召,仍以广西陆军第一师自称,而实力已大不如前。广西经过这次变乱之后,陆氏旧部将领皆拥兵自重,各据一方,阳奉阴违,不听调遣,因此陆荣廷北上出巡桂林,仅只陆裕光这千把人随行护卫。到得柳州,柳州守将韩彩凤本是陆荣廷麾下健将,为人忠厚,作战勇猛,得知陆老帅前来,忙率众出城列队欢迎。韩彩凤见陆荣廷带这么点兵力出巡,忙道:“老帅,现今八桂不宁,以区区千余人北巡,恐有不测呀!”

陆荣廷听了气得大骂道:“那些王八蛋们都不听我的号令,连陆云高这样的人也都避得远远的,哼,我就是单枪匹马,也要到桂林去,谁又敢把我怎么样?”

韩彩凤随即拍着胸膛道:“老帅,我韩彩凤一生跟您南征北战,便是赴汤蹈火,也要跟您到底!我要尽起柳州之兵,护卫老帅巡视桂林。”

陆荣廷见韩彩凤忠心耿耿,甚为感动,忙执着他的手,感慨道:“古语云:‘国危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将跟着我,不愁没有世界可捞!”

韩彩凤随即将陆荣廷和陆裕光迎进司令部,设宴款待。第二日,便将柳州守备交给其兄韩彩龙,然后挑选两千精兵,亲自护卫陆荣廷前往桂林。

却说桂林守将乃是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他因丢了梧州重镇,狼狈逃到八步后,见着从广东惨败窜回的沈老总,便引咎自责,请予处分。沈鸿英见两处皆败,懊丧不已,但邓瑞征跟他多年,视同股肱,现时形势险恶,更需上下一心,亦赖这位“智多星”策划,因此并不计较。邓瑞征见沈老总对他仍信赖如旧,心里甚是感激,乃绞尽脑汁,为沈鸿英复起出谋划策。沈部从广东败回,仍有一万多人马,平乐、八步地方狭小,无以发展。南边的梧州、桂平、玉林皆被黄绍竑和李宗仁占据,西面的柳州,又是陆荣廷的部将韩彩凤占着,这几处地方,一时都不好下手,只有北边的桂林,是自治军梁华堂占着,梁华堂所部都是土匪民团;乌合之众,攻取不难。邓瑞征便请准沈鸿英,由平乐率一支部队北上进攻桂林,梁华堂果然不堪一击,邓瑞征便一举占领了桂林。沈鸿英遂据有桂林、平乐两府,与占据南宁,柳州、左右江一带的陆荣廷,占据梧州、玉林一带的黄绍竑、李宗仁俨然成鼎足三分之势,广西境内,山河破碎,战乱频仍,民生之困苦,自不待言。

且说桂林自秦汉以来,便是岭南之重镇。人文荟萃,山水闻名,一向是政治、军事、文化之中心。前清至民初,又曾是广西省会,且与湖南接壤,是与北方来往交通必经之地,得桂林便先占了地利。邓瑞征占了桂林,正欲为沈鸿英谋划北联曹、吴,南攻陆荣廷,以统一广西扩却接陆将出巡桂林的电报,又闻马济正在衡阳组建武卫军,使知陆荣廷出巡乃是打桂林的主意,便急急赶往平乐找沈鸿英磋商。

“在永福以南的矮岭设伏,把陆荣廷剿干!”沈鸿英坐在虎皮交椅上,恶狠狠地说道。

“总司令,”邓瑞征摇摇头说道,“陆荣廷此行由陆裕光和我的把兄三哥韩彩凤护卫,带的人马有四千之众,陆、韩两人,一个精明,一个强悍,我们如在矮岭打伏击,起码得有六千人投入战斗,方能操胜算。但此乃下策,一是兵力难以集结,因贺县方面要防黄绍竑侵袭;二是死打硬拼代价太大;三是陆荣廷既已就任北京政府所委的广西善后督办,我们明火执杖打他可能要触怒吴玉帅,对我们今后发展不利。”

“不打,把桂林自白地让给他?”沈鸿英瞪着大眼,忿忿地说道。

“岂有这样便宜的事情!”邓瑞征冷笑道,“陆荣廷既是以广西善后督办的名义打着出巡桂林的幌子,我们不妨将汁就计,去电表示欢迎,把桂林城暂时让与他,一则可麻痹陆荣廷和陆裕光、韩彩凤等,二则在吴玉帅处我们也占理,只待他大耍龙灯之夜,我即率军出其不意兵临城下,一举攻下桂林,将陆荣廷捉了,广西不就是总司令的天下啦!此计在三十六计中称为‘上楼抽梯’。”

“嘿嘿,要得!要得!”沈鸿英眨着眼睛,一拍大腿便作了决定。

却说陆荣廷在陆裕光和韩彩凤的护卫下正向桂林进发,这天,已到达桂林城南的将军桥,便见邓瑞征坐在一匹白马上,率部列队前来欢迎。韩彩凤忙道:“老帅,我那邓老弟还讲义气,率队前来迎候你啦!”

“唔,那果真是邓瑞征。”陆荣廷骑在马上,手搭凉篷仔细看了看说道。

“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陆裕光对沈鸿英和邓瑞征总放心不下,忙传令派出左右两支小部队,搜索侧翼。

“哼,他要敢对老帅不恭,叫他光吃我两马鞭!”韩彩凤扬了扬手中的鞭子说道。

正说着,邓瑞征带领十几名随从,驰马过来,到得陆荣廷马前,便一齐滚鞍下马,邓瑞征立正向陆荣廷敬礼报告:“邓瑞征在此恭候老帅!”

陆荣廷见邓瑞征仍象往日那样尊敬自己,心里十分高兴,在马上挥了挥手,命令道:“邓参谋长,请上马!”

邓瑞征上马,紧随陆荣廷身后,按辔而行,笑着对韩彩凤和陆裕光道:“三哥和少帅辛苦了!”

韩彩凤道:“老弟,我们此番随老帅前来桂林巡视,观看龙灯,你不怕挤了你的地盘吗?”

“哈哈!三哥说哪里话来,昔日我与你歃血为盟,同生死、共患难,忠心为老帅效命疆场,今日老帅莅桂,声威远播,重振八桂,正是我等之夙愿。至于说到地盘嘛,不但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便是那膏之地的广东,也全都是老帅囊中之物啊!哈哈……”

邓瑞征能言善辩,又会察言观色,韩彩凤这个大老粗三哥,如何是他的对手。

“你这样想,那就好啦!”韩彩凤笑道,“我们到底是多年弟兄,只不过,沈鸿英那家伙,脑后长有反骨,是我们桂军中的魏延,老帅对他总放心不下呀!”

“沈总司令是我的上司,但我是老帅的部将,又是和三哥吃过血酒的弟兄啊!”邓瑞征诚恳地说道,仿佛他成了世界上最忠厚的人,对上司忠心不贰,为兄弟两肋插刀。

陆荣廷见邓瑞征如此说,心里颇感慰藉,他对沈、邓虽存戒心,但由于近来旧部中的许多将领对他不恭不敬,每怀贰心,一旦听到象邓瑞征这样将领说出的话,怎能不一时动心?他转过头来,对邓瑞征道:“邓参谋长,我要提拔你当军长!”

“谢老帅栽培!”邓瑞征赶忙给陆老帅敬礼。

韩彩凤忙道:“老弟前途无量,恭喜!恭喜!”

“只有矢志跟着老帅,才有我们的前途啊!”邓瑞征用满怀感慨的口气说道。但他见陆裕光一双警觉的眼睛只管望着前面,知道陆裕光为人机警,且对陆荣廷忠心耿耿,如果不稳住他,那预定的“上楼抽梯”之计便无法实施。于是,邓瑞征便向陆裕光道:“少帅之忠于老帅,乃是我们八桂军人的楷模呀!”

“啊,邓参谋长过誉了!”陆裕光发觉邓瑞征已在注意自己了,忙说道:“一到桂林,我便想起第一次随父帅到桂观龙灯的情景,十几年,一晃便过去了……”陆裕光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

“桂林龙灯,名不虚传,今番老帅和少帅苟桂观灯,定使龙灯之夜更生光彩!”邓瑞征在马上谈笑风生,应酬自如。

“只怕有人心中感到不痛快呀!”陆裕光两只眼睛仍然紧盯着前边,旁敲侧击地甩过来一句话。

邓瑞征心中一愣,但忙把话转了过去:“当然罗,梧州的黄绍竑,玉林的李宗仁,一向对老帅抗不从命,又投降粤方,当了可耻的‘反骨仔’,包藏着不可告人之祸心,他们对老帅北巡桂林,定怀嫉恨,我们对此还得多多提防!”

“邓参谋长所言极是!”陆裕光突然回过头来,用那双机警的眼睛严峻地盯着邓瑞征,冷冷地说道:“只是,老帅还没到梧州、玉林巡视哩!”

邓瑞征一震,知陆裕光这话是专冲他来的,如不先制服这位少帅,那“上楼抽梯”之计不但实现不了,桂林城还有被陆荣廷从他手中夺去的危险,如桂林再失,他还有何面目回去见沈鸿英呢?想到这里,他忙对陆荣廷道:“老帅,常言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少帅之言,不知何意?如果信不过我邓瑞征时,请老帅就此把我枪毙,我死而无怨!”

邓瑞征说罢,便跳下马来,拉住陆荣廷的马缰绳,直挺挺地跪在陆荣廷马前。陆荣廷见了,一时愕然,遂也跳下马来,双手扶起邓瑞征,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说道:“邓参谋长,难得你一片忠心。我陆某人从不怀疑自己人。便是你们的沈总司令,虽在广东与粤军作战不听调遣,使我军功亏一篑。粤军入桂时,他又在平乐通电逼我下野,凡此种种,我皆既往不咎。现在,孙中山重新返粤,粤军对我虎视耽耽,黄绍竑等又甘当反骨仔,引狼入室,值此八桂多事之秋,我们桂军将领,应捐弃一切猜疑,团结一致共同对敌!”

邓瑞征一时泪如雨下,他紧紧地握位陆荣廷的马缰绳,对天起誓道:“我邓瑞征受老帅之恩,重于泰山,若生贰心,天诛地灭!”

说罢,亲扶陆荣廷上马,自己则手挽马缰绳;步行在前,为陆荣廷牵马进城,俨然是一个忠心耿耿侍主的马前卒一般。

那陆荣廷本出身绿林,平生最喜起誓赌咒一类的东西,凡遇大事,他均要沐浴焚香对天起誓,或集合部下集体赌咒,以明心迹。如有某位部下被人告发犯有不轨行为时,陆荣廷便召他来当面责问,如被告矢口否认犯有过错,陆荣廷当即厉声喝道:“你敢对天起誓么?”那位被告部下便扑通一声向陆荣廷跪下,对天起誓道:“我若犯有过错,天诛地灭!”陆荣廷随即喝令他起来:“回去好好干!”过后并不查究。倘有人再来告发时,陆荣廷便把手一挥:“他已经向我赌过咒了!”邓瑞征本是陆荣廷旧部,对陆的个性为人了若指掌,他一跪下对天起誓,不但立即获得了陆荣廷的谅解和信任,便是陆裕光和韩彩凤对他有一千个嫌疑也不敢在陆荣廷的面前指责他了。邓瑞征这一手,一下便治住了陆裕光,他为老帅牵着马,心里颇有些得意。只是陆裕光心中闷着一股气,两眼紧盯着邓瑞征的脑后,似乎要从那里找出魏延那块“反骨”来,让他的父帅亲眼看一看,这对天发誓的邓瑞征是个什么东西。

再说桂林百姓,对陆荣廷皆有所好感,因为自辛亥革命以来,各省各地战乱不已,人民流离失所,倍尝苦痛之情,而唯独陆老帅治下的广西得享粗安,而陆氏前年去职亡命海外后,广西却陷入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弄得民不聊生,一般民众,便认为这是陆老帅下台后造成的。人心思治,盼望太平年月,因此今番听说陆荣廷重返桂林,与民同乐,大耍龙灯,一般市民百姓,便认为陆荣廷会给他们带来和平与安宁,因此成千上万的市民,便自然涌上街头,欢迎这位久违的老帅莅临。陆荣廷骑在马上,因有参谋长邓瑞征为其牵马,也不用卫队开道,便缓缓入城。进得城来,只见街道两旁,站着无数的市民百姓,有的还举着红绿小旗不断挥动,向陆荣廷致意。那桂林商会,因为早有准备,已沿街挂出“热烈欢迎陆督办在桂视察”的大横幅标语,待陆荣廷进得城来,商会便燃放炮仗,敲起锣鼓,大街之上气氛相当热烈,老翁妇孺,绅商市民,贩伕走卒,万头攒动,争观这位统治了广西十年、广东五年的老帅陆荣廷的风采。只见陆荣廷骑在匹高大的黑马上,头戴宽边礼帽,身着马褂长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加上又是由沈鸿英手下的名将邓瑞征亲自为其牵马入城,骑在马上的陆荣廷更显得威风凛凛。紧随着陆荣廷身后的是少帅陆裕光和健将韩彩凤,他们的部队排成四路纵队入城。

邓瑞征引着陆荣廷,进了前清的抚台衙门,稍事休息后,邓瑞征便请陆荣廷、陆裕光和韩彩凤赴宴,由桂林绅商名流出席作陪,众人轮流向陆荣廷敬酒,席间气氛、空前热烈。宴毕,邓瑞征起立向老帅陆荣廷道:“老帅,瑞征就此告辞!”

“你要到哪里去?”陆荣廷颇感诧异地问道。

“奉沈总司令之命,恭迎老帅入城后,即率部返归平乐。”邓瑞征道。

“唔,我不过是到此巡视,与民同乐,观看龙灯罢了,桂林是冠南的防区,我看……”陆荣廷沉吟片刻,望着邓瑞征,“你就不要走了吧!”

“老帅,为避免受奸人挑拨,伤了沈总司令与老帅的和气,我还是走的为好,况且沈总司令亦有令在前,我就此告辞了!”

邓瑞征说罢特地看了陆裕光一眼。陆裕光忙笑道:“邓参谋长这一走,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挤了沈总司令的地盘嘛!我看,还是不走的为好罢。”

韩彩凤也道:“老弟看完龙灯再走也不迟,何必这么匆匆而别?”

邓瑞征笑了笑:“少帅如此说,便是把我们当外人看待了。”说着长叹一声,“沈总司令今番从广东失败回桂,痛定思痛,他逢人便说:‘看来我沈鸿英离了陆老帅便不能在广东立足,要想捞世界,还得听陆老帅的呀!’因此,沈总司令闻老帅要到桂林,又听说马济在湖南扩充了军队,得吴玉帅的鼎助,知老帅此举必能重振八桂,再下广东,特命我恭迎老帅入城后,便即返平乐,听候老帅调遣,以便出兵再图广东。”

邓瑞征这一番话,直说得陆荣廷心花怒放,因为沈鸿英在广东战败之后,实力大不如前,或真有悔改之意,但不管怎样,邓瑞征离开桂林,对陆荣廷打通与吴佩孚的陆上交通线,与马济的力量联成一气,无疑是有利的。因此便说道:“常言道:‘见兔顾犬未为晚,亡羊补牢未为迟。’冠南吃了苦头,有所悔悟,这是难得的。邓参谋长,你回去对他说,让他作好准备,现时孙中山正与陈炯明在东江大战,再下广东,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不久我将命桂军进攻广东。”

“敝部愿为前锋!”邓瑞征立正答道。

“好!”陆荣廷挥挥手,“你去吧!”

邓瑞征即将桂林防务,交给陆裕光和韩彩凤,率领本部人马,径自向平乐方向去了。

桂林商会,早已得知陆老帅前来观看龙灯,便隆重地准备了一番。照桂林风俗,三十夜晚的火,正月十五的灯,这龙灯年年本是正月十五之夜耍的,因听得陆老帅要来观灯,但正月十五又来不了,便只好破例将灯节往后推,不想一推就是一个多月,现时已到了三月初一了,那些望眼欲穿的绅商市民们,这下总算盼到陆老帅光临了,当即请求是晚便耍龙灯,以示对老帅盛情欢迎之意。那陆老帅虽年逾花甲,但却偏偏是个龙灯迷,早先广西省府尚设在桂林的时候,每年正月十五,他总要亲自参加耍龙的,但凡上了点岁数的桂林市民,都曾看过他舞龙,印象好极了。今日入城,又是邓瑞征为其牵马,有成千上万的桂林市民夹道欢迎,鼓乐喧天,炮仗齐鸣,陆老帅真是出尽了风头,现在听商会领袖提议是晚便要耍龙灯,兴之所至,便要答应。陆裕光本是个精明谨慎之人,忙向陆荣廷耳语道:“老帅,我们入城方才半日,防务还没来得及布置,这年头非比寻常日子,一旦发生变乱,恐应付不过来呀,三日之内,再耍龙灯不迟。”

养子马济年轻有为,陆荣廷视为心腹,委之以重任;养子陆裕光文武双全,陆荣廷视之为灵魂,平时言听计从。一些老部下每每为此发牢骚,说老帅尽用螟蛉,亲生之子反不受重视。陆荣廷便哈哈大笑道:“我要捞世界,当然用有本事的人,没有本事,他即便是金枝玉叶,我也不看重他!”

当下听陆裕光言之有理,他微微领首,遂对商会领袖道:“诸位的盛意,我陆某领了,无奈岁月不饶人呀,一路跋涉,略有倦意,需将息几日,三日后,再与民同乐。”

陆老帅既如此说,商会领袖当然不好勉强,于是,便定农历三月三日晚大耍龙灯。陆裕光便和韩彩凤一道视察防务,督率部下日夜不停地挖战壕掩体,构筑城防工事。韩彩风道:“少帅,桂林一带并无敌人,邓瑞征是我的弟兄,今已率部离去,何必大张旗鼓备战,让市民们见了扫了耍龙灯的兴致。”

陆裕光道:“孙子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这年头,父子兄弟的话尚不可盲信,更何况邓瑞征之辈的话!据我观之,邓瑞征对老帅显得过分殷勤,他是沈鸿英手下红人,恐不怀好意。”

韩彩凤摇首道:“少帅过虑了,邓瑞征既是我的兄弟,饮过血酒,他的一番好意,少帅休得误会了。”

陆裕光因韩彩凤是老帅早年部将,且年岁长于己,为人一向忠厚、作战勇猛,也不好当面指责他,只是说道:“有备无患。”

韩彩凤也知陆裕光谨慎细心,此次护卫老帅到桂,责任重大,加强城防,本是理之所致,也不再多说。经过三日准备,桂林四门,城上城下,都筑了工事,老人山、牯牛山、象鼻山等也都有兵守卫。陆裕光又派出大批便衣侦探,深入到桂林四周乡下,日夜探听消息,回报之人都说,邓瑞征已到平乐、八步去了,桂林外围连一个沈兵的影子都没有。经过这一番准备之后,陆荣廷认为桂林防务已万无一失,遂在三日后晚上按时耍龙灯了。

却说这桂林的龙灯,不但在广西有名,便是湖南、广东也遐尔闻名。太平时节,每逢正月十五夜的前数天,广西各地,桂林附近县前来观灯的人便络绎不绝,更有远至湖南、粤西北一带的人,不惜乘船跋涉赴桂观灯。近年时值两广战乱,湖南也不安宁,外省之人当然不敢冒险前来观灯。但此番有陆老帅来桂林坐镇,表示与民同乐,因此消息传开,四方来桂林观灯之人,倒比那太平年月更为增多,那些邻近桂林的县份和离城稍远的四方百姓,更是争先恐后,早几天已到桂林觅店住下,准备一饱眼福。一时间,桂林旅店客满为患,有人竟在街前空地上搭起临时棚子过夜。

这夭入夜,桂林街道,张灯结彩,户户人家门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那些灯笼用木条、竹蔑或金属制作框架,糊以纱绢,有红庆灯、彩纱灯等等。红庆灯呈大红色,配有金色流苏,美观大方。显示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的升平景象。彩纱灯是在不同颜色的灯笼上,以彩笔勾画出花鸟、山水、虫鱼,再配上金色的云朵和美丽多彩的流苏。更多的人家,则是把灯笼做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鲤鱼,一只戏水的大虾,有的做成一朵艳丽荷花,有的做成一个胖娃娃,有的做成一只红冠大公鸡……各色各样,应有尽有,真是五彩缤汾,灯火通明,蔚为大观,热闻非凡。赛灯会则设于皇城之内。这桂林皇城,颇有来历,乃是明代靖江王的内城,后来成为南明永历帝的都城,因此桂林百姓,常以“王城”或“皇城”呼之。两年前,孙中山大总统曾设北伐大本营于此,运筹帷握,挥兵北伐,可惜陈炯明在广州阴谋叛乱,迫使孙中山中止北伐,搬兵回粤。今夜龙灯盛会,皇城内外,更是不同寻常。那四个庄严的城门上,都一字儿挂着四只特大的描金大红宫灯,显得雍容典雅,四周城墙上,又都挂着一排四角和六角形的宫灯,这些宫灯品种繁多,有花篮、龙凤、菱角、鸡心、扇面等,图案多为“吉祥如意”、“福寿延年”。皇城内的灯笼,直如众星捧月,赛灯会的大台上,另挂十二只巨型宫灯,里边都燃着棒槌般粗的灿灿红烛。参加赛灯会的各种龙灯,都按先后秩序,前来赛台前燃蜡,然后,炮仗齐鸣,鼓乐之声喧天动地,所有老龙、鼓莲、牌灯、故事、滚龙、舞狮、高跷、龙亭、香亭等等,便鱼贯舞出皇城的正阳门外,那充当先导的头行牌报鼓声,顿时响彻大街小巷。观灯之人,闻听报鼓声声,扶老携幼,夹道聚观,长街十里,金吾不禁,万人空巷,盛况空前。便是那银须冉冉的老者,也不得不叹道:“一生中也没看过几回这般热闹的龙灯哩!”

老帅陆荣廷本是个龙灯迷,虽年逾花甲,但精神矍砾,体魄健壮。他今夜一身青衣短打,足登靴子,腰扎武功带,耍着一条老龙的龙头,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正阳门下。那龙头皆是上等纱绢扎制,两只龙角冲天而立,两只龙眼,放着异彩,龙口大张,口内两排巨牙,喉咙处燃着能上下旋转的八根明晃晃的大红蜡烛,颊下黄须飘飘。陆荣廷一出现在正阳门下,那头行牌报鼓擂得更加起劲,打鼓之人还一个劲地高呼:“老帅耍大龙出来啦!老帅耍大龙出来啦!”

多少人观看过桂林的龙灯,但却没有多少人能够亲眼看到作为两广最高统治者的陆荣廷亲自参加耍龙灯。一时间,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声、锣鼓声、炮仗声汇成的声浪震动九霄。桂林耍龙灯的习俗,好事者们最喜欢用成串成串的炮仗袭击舞龙者,尤其是耍大龙头的人,更是首当其冲。不管你是谁,尊者也罢,卑者也罢,只要你拿着龙灯耍了起来,那密密麻麻响得不分点的炮仗便向你袭来,浓烈的火药硝烟便将你裹了起来,耍龙者的技巧、体力、胆略一齐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那陆荣廷虽已年逾花甲,但精力过人,气概不凡,他又是在血火之中闯过来的人,枪林弹雨尚且不使他眨眼,这龙灯中的硝烟火药怎在话下。今晚他亲自出场耍龙,虽是兴之所致,但更重要的乃是出于收揽人心,让这繁华都市的百姓们亲眼看看,他陆荣廷如何爱民,能与民同乐,而又雄心过人,体魄超人。这是一种恩威并重的表演,它将使人感到,要收拾广西残局,重建两广政权,更是非陆莫属!硝烟遍地,锣声、鼓声、炮仗声、喝彩声震天撼地。陆荣廷感到热血沸腾,他象每次率队冲锋拼搏一样,精神抖擞地发出“嗨”地一声吆喝,两条腿拉成弓箭步,跟着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招一式地把那威武庞大的龙头舞得活灵神现。耍这条老龙的,全是陆荣廷的一班精壮卫士,他们见老帅一声吆喝,也跟着“嗨”地一声,随着陆荣廷的招式起舞。长街之中,顿时变成怒海狂涛,凶龙捣海,黑云卷地,巨龙升天,电闪雷鸣,龙播云雨,海浪轻摇,蛟龙戏水……

正当城内的灯景热闹到极点的时候,城外骤然响起密集的枪炮声,邓瑞征指挥部队扑向桂林的四座城门。原来,为了迷惑陆荣廷,陆裕光和韩彩凤等人,邓瑞征让出桂林城后,便假装撤回平乐、八步,一路之上,大摇大摆,或造饭,或宿营,皆向百姓说要回平乐、八步去。走了两天之后,邓瑞征接到探报,说陆荣廷已定于明日晚大耍龙灯,他即把部队拉进山野小道,日夜兼程秘密返回桂林。天黑不久,所部便进至桂林南郊将军桥,邓瑞征将玫城指挥部设于将军桥的赤土堡。沈军突然出现在桂林四门外,陆裕光闻报先是一惊,转而便镇静下来,因为已有准备。他即着人通报陆荣廷和韩彩凤,请韩彩凤在城内维持秩序,他则登城指挥反击。沈军来势凶猛,加上道路熟悉,邓瑞征又亲临城下督战,攻势相当凌厉。攻东门的沈军,偷渡漓水,攻占象鼻山,直扑城下,竟架起云梯爬城。陆裕光亲临东门,带着卫队,和守城军士用密集火力,射击爬城的沈军,那些刚爬到半城的沈军,皆被纷纷击倒,竟无人能登城。

再说城内此时正是龙灯热闹非凡之时,无论是老帅陆荣廷还是一般市民百姓,谁也不会想到沈军突然袭击,兵临城下,加上无休无止疯狂炸响的炮仗声和令人兴奋如狂的锣鼓声,人们对于城外正在进行的激烈交火,竟充耳不闻。及待陆荣廷得报,邓瑞征的部队已将桂林四门包围,正在发起猛烈的攻城时,陆荣廷倒镇静如常,只是对陆裕光派来的人说道:“告诉裕光,我在这里耍龙,叫他在城上和邓瑞征也好好耍一耍吧!”

那些观灯的百姓,大约也有些感到异样,正在惊慌骚动之际,却看见陆荣廷从容镇定地仍在耍龙,便以为太平无事,仍兴致盎然地继续观赏龙灯。突然间,城内枪声大作,有人高呼大叫:“不好了,沈军打进桂林城啦!”

原来,在城内鸣枪呼叫的乃是邓瑞征事前留下的便衣队,邓瑞征令其潜伏城内,待到龙灯之夜,听到城外枪响,便在城内骚扰,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复夺桂林。他们这一开枪呼叫不打紧,对于观灯的百姓,真如头上炸响晴天霹雳。霎时之间,大街小巷,乱成一片,人流奔涌,不分东西南北,互相撞冲,互相践踏,惨叫声、呼救声、咒骂声替代了刚刚正在响着的锣鼓炮仗声。在呼号哭喊声中,又夹杂着跑步声、枪炮声、马蹄声、喝叱声。混乱之中,装饰华美的各色龙灯被抛弃践踏了,城中一片漆黑,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呼唤失散的儿女,被踏伤的人倒在街头呻吟,那些四乡进城观灯之人则徬徨岐路无所归宿,在大街小巷中乱窜,匪徒们则乘机劫掠财物,杀人纵火……

城上城下,陆、沈两军正在残酷搏斗,拼命厮杀。顷刻间,便把一座繁华秀丽的桂林城,葬送火海地狱之中!多少年后,当人们谈起民国十三年桂林的龙灯之夜时,余悸犹存。

正文 第二十一回 联沈倒陆李黄白起兵攻南宁 关帝降坛陆老帅弃城走全州

却说邓瑞征把老帅陆荣廷紧紧围困在桂林城内,每日挥兵攻城,城内多得陆裕光、韩彩凤把守,邓瑞征攻打多日,也没法将城攻破。白崇禧得到陆、沈在桂林交兵的消息,忙对黄绍竑道:“机会来了,总指挥,我们明日出发桂平去拜访李德邻吧。”

黄绍竑沉吟良久,才说道:“还是你替我走一趟吧!”白崇禧知道黄绍竑不愿去见李宗仁,定是心中还有疙瘩,便说道:“总指挥,这次非得你我亲自走一趟不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这是我们发展的契机,你若不去,李德邻必不悦,那就误了大事!”

黄绍竑琢磨,丑媳妇总得要见家婆,如要发展,不得不和李宗仁搞好关系。目下沈鸿英在桂林和陆荣廷打得难分难解,要夺取广西军政大权,正是下手的极好机会。但无论是李宗仁也好,他黄绍竑也好,力量都有限,个人是绝对啃不动这块骨头的,为了自身的利益,只有合伙行动。不管李宗仁对他有什么看法,他和白崇禧亲自到桂平去,李宗仁都将表示欢迎。想到这里,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一亮,果断地说道:“明日去走一趟!”说罢便命令副官,作好出发桂平的准备。

却说李宗仁得到黄绍竑、白崇禧将赴桂平与他商量两军联合作战的电报,当天便与参谋长黄旭初商量。黄旭初只是微微笑道:“明日我和德公到码头迎接季宽和健生。”

黄绍竑是个急性人,本来决定第二天赴桂平的,临时改为当夜出发,他和白崇禧带着卫队,乘坐在藤县缴获陆云高的那艘“大鹏”战舰,由梧州直开桂平。那“大鹏”战舰航速快,又值春夏之交,西江涨水,因此他们只用一夜时间便驶抵渴江上的重镇桂平。桂平乃是浔州府治,水陆交通极为方便。李宗仁在黄绍竑歼灭陈天泰后,黄率军沿江而上进攻陆云高时,出兵袭取了桂平和贵县。贵县本来在李宗仁手上,因陆云高要“借”,李宗仁为避免消耗实力,便把贵县“借”给陆云高。陆云高在黄绍竑的进攻下,首尾难顾,李宗仁便出兵将贵县收了回来,为便于发展,他遂将司令部由玉林迁至桂平。这天早晨九点多钟,卫士来报:“一艘战舰由下游开上来,离城还有一里多路。”

参谋长黄旭初道:“季宽和健生来了。”

“走,我们去迎接他们!”李宗仁道。

李宗仁和黄旭初乘马到达江边码头时,大鹏战舰也正好鸣笛靠岸。李宗仁今天穿一套新的灰布军装,头戴大沿帽,肩上左右各缀着一颗表示少将阶级的梅花肩章,腰上扎着宽宽的武装带,腿上套着铿亮的军靴,显得十分威武庄重。战舰上放下了栈桥,黄绍竑和白崇禧在一大群卫士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步上码头石级。使李宗仁感到惊奇的是,黄、白二人,均不着军装,黄绍竑身穿浅色中山装,头上戴顶白色通帽,足蹬黑色皮鞋,提根黑漆手杖,他学着孙中山的打扮,可是腮上那又黑又密的微翘的胡须,却使人不会联想到孙中山,而是想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德皇威廉。白崇禧仍穿着那套他平素喜爱的白色西装,打着紫色条花领带,戴副无边近视眼镜,白皙的脸庞配着油黑发亮梳得整齐的头发,再加上他那颀长的身材和翩翩风度,更显得英俊潇洒。原来,黄、白二人赴桂平时不着军装,乃是白崇禧的心计,他暗自思忖,如果黄绍竑穿军装,在与李宗仁会见时,必得以军礼见,黄原是李的部下,黄如先给李致礼,便有失黄现在的身份,如不先向李致礼,则李必不悦。因此,白崇禧才想出这个计策来。及待黄、白二人上得码头,李宗仁见他二人不着军装,便和黄旭初迎上前去,与黄白二人紧紧握手。李宗仁一手拉着黄绍竑,一手拉着白崇禧,笑道:

“季宽,看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大概是离开玉林之后心里顺畅了吧!”

“嘿嘿,德邻兄,我把鸦片烟戒掉了。”黄绍竑仰头笑着,颇有些自负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称他“德邻兄”,心里老大不快,便将拉着黄绍竑和白崇禧的两只手松开了,白崇禧立刻感到有些不妙,忙笑着说道:“这浔州府乃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不知德公将以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

李宗仁一听白崇禧那口桂林话,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忙又拉着白崇禧的手,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此地有西山名茶,乳泉圣水,可供待客之用。”

黄旭初见李宗仁和白崇禧用桂林家乡话谈得十分投机,便马上用白话和黄绍竑交谈起来,黄绍竑与黄旭初本是容县同乡,且黄旭初又曾在马晓军的模范营中当过营副,也算得上是黄绍竑的旧上官,但言谈举止黄旭初却又处处谨慎,左一声总指挥,右一声总指挥地叫着,俨然把黄绍竑尊为自己今日的上官,黄绍竑心里自然感到舒坦,话也就更多了,白崇禧见了笑道:“旭初兄,要是我俩把位置掉换一下,恐怕两位老总都没得话讲啰!”

李宗仁和黄绍竑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黄旭初一向不苟言笑,仍是谨慎地说道:“要换还不如合起来的好。”

白崇禧听黄旭初这话正说在点子上,便又笑道:“讲的便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呀!”

“哈哈……”

李宗仁赶忙拉住黄绍竑的手,两人相对一笑。随从给他们牵过坐骑,李、白、二黄跃上坐骑,直往李宗仁的定桂军司令部驰去。到得司令部里,四人在客厅里饮茶,稍息片刻,副官来报,宴席已备好,请各位长官入席。李宗仁和黄旭初便邀请黄、白二人到后花园左边的一间密室中去,一边饮宴,一边作纵横谈。李宗仁以主官兼东道主的身份,先劝黄、白二人喝酒,酒过三巡,白崇禧便对李宗仁道:“德公对眼下桂林的战事,有何看法?”

李宗仁放下酒杯,颇为焦虑地说:“沈鸿英乘人之危,派邓瑞征袭攻桂林,陆老帅闭守孤城,恐怕危在旦夕!”白崇禧摇头道:“有陆裕光、韩彩凤坚守,桂林一时不至于城破。”

“马济定会率军南下解围。”李宗仁道。

白崇禧仍摇着头道:“马济的武卫军匆匆编成,战力不强,我料他最多进到兴安的严关便成强弩之末。”

“健生,你对目下桂林陆、沈之战又有何高见?”李宗仁见白崇禧见解卓越,忙问道。

白崇禧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现出几分孔明姿态,说道:“眼下邓瑞征既不能打下桂林,陆荣廷桂林之围又不能解。”

“何以见得?”李宗仁问道。

“陆荣廷被困桂林,必檄调在湖南的马济和在邕、龙一带的谭浩明、陆福祥南、北呼应来解桂林之围。但马济所部刚编成,谭、陆所部又是乌合之众,必不是邓瑞征的对手,因此桂林之围必不能解。邓瑞征虽足智多谋,所部又慓悍,但他既要攻城,又要防范南、北两路援军,沈鸿英在八步还要对我们梧州警戒,沈军犯了分兵之忌。”

“啊!”李宗仁见白崇禧说得很有理,但又觉得不够明彻,便说道:“两虎相斗,必有死伤。”

“不见得哩!”白崇禧又摇了摇头,说道,“陆荣廷和沈鸿英都与吴佩孚有瓜葛,吴佩孚保荐沈鸿英做广东军务督理,支持他在广东作乱,反对广东大元帅府;吴佩孚又保举陆荣廷当广西善后督办,使陆荣廷卷土重来,好与孙中山大元帅府作对。陆、沈都是吴佩孚掏在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蚂蚱,现在这两只‘蚂蚱’相斗,自相残杀,岂不使吴佩孚染指两广的想法落空?因此,吴佩孚必命湖南赵恒惕出兵进行武装调停,斯时桂林之围自解,陆、沈便可握手言和,转而图我!”

“对呀!”李宗仁以手击桌,果断地说道:“趁陆、沈在桂林打得焦头烂额,难分难解之际,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攻袭平乐、八步,直捣沈鸿英老巢!”

“德邻兄差矣!”黄绍竑用手将着胡须,冷冷一笑,说道:“我们的战略方针,应是联沈倒陆,陆荣廷在广西政治上的影响大过沈鸿英,打倒陆荣廷后,我们收拾沈鸿英就较为容易了。从军事上看,眼下陆荣廷的主力被吸引在柳州、桂林一带,南宁、左右江空虚,南宁乃是广西省会,我们一举袭取南宁,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将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黄绍竑的态度和说话口气,使李宗仁心里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反感,因此黄绍竑的话刚一落音,李宗仁便说道:“季宽之言有悖人之情理,所言战略方针,亦不能言之有据。因为沈的部属强暴,罪恶昭著,沈鸿英本人反复无常、多为两粤人士所不齿,对其大张挞伐,定可一快人心。而陆老帅则有善名,民国成立以来,举国扰攘,而广西得以。粗安,实赖有他。陆氏出身微贱,颇知民间疾苦,所以本省民众,对他尚无多大恶感。我们如舍罪大恶极的沈鸿英不问,而向陆老帅兴问罪之师,实不易号召民心。”

“德邻兄之言看似有理,买则是书生腐儒之见!”黄绍竑绝不客气地说道。

李宗仁听黄绍竑如此说,气得直用手指敲着餐桌边说道:“联沈倒陆,连我们自己都要倒下去,荒谬荒谬!”

白崇禧见李宗仁和黄绍竑在争论中动了气,忙站起来给李、黄两人斟酒,然后举起酒杯,对李宗仁道:“德公请!”“请!”李宗仁也不看黄绍竑,便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德公,我说几句吧!”白崇禧道。

“健生说吧!”李宗仁口气立刻缓和了下来。

“通观全局,联沈倒陆为上策,联陆倒沈为中策,在陆、沈交兵中无所作为乃是下策。”白崇禧说完上、中、下三策之后,接着说道:“因为第一,陆荣廷现时被困桂林,正图自救,谭浩明、陆福祥等必衔命率军前往桂林解围,南宁防务空虚,易于进攻,且又是广西的政治中心,我得南宁,犹如刘备之得成都;第二,陆荣廷占据桂林,与湖南通,湖南又得吴佩孚援助,适于其支援未至之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攻占南宁,扫荡左、右江,夺取桂南、桂西有如囊中探物;第三,如果我们舍陆图沈,胜了,陆之势力犹在,广西仍然不能统一,败了,则更不能打陆矣。因此,眼下我们的处境,有如楚汉相争之韩信,联陆则沈败,联沈则脚次,所以我力主联弱攻强,避实就虚。”

白崇禧的话,尽管说得无懈可击,可是李宗仁却摇着头,说道:“联恶制善,名不正言不顺,联陆倒沈方为上策!”

话说到这里,已成僵局,黄绍竑只管玩弄着手中那只精致的酒杯,不再说话,李宗仁正在扯着一只鸡腿,白崇禧急得只把那双机灵的眼睛盯着黄旭初。黄旭初在宴会一开始后便一言不发,尽管李、黄、白三人争论得激烈,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仿佛这场重大的战略争论与他毫不相关似的。其实,自从接到黄、白将往临桂平的电报后,他已度知他们的来意,及待李、黄、白三人在宴席上争论,他当然明白黄绍竑与白崇禧联沈倒陆的意见是上策,李宗仁反对联沈倒陆,一方面出自他厚道的秉性,另方面是对黄绍竑抱有成见。现在会谈已成僵局,白崇禧频频以目示他发表意见,无非是要他站出来说服李宗仁接受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但黄旭初觉得,现在发言,还不是时候,因此便佯将白崇禧那目光曲解为要打麻将,连忙招呼副官,撤去残席,将一副怪亮的麻将牌送上来,白崇禧一脸苦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伸出双手,邀请李宗仁、黄绍竑重新入座,李、白、二黄各占一方,搓起麻将来,打了几圈,索然无味,便各自散去。

黄绍竑和白崇禧回到寓所,黄绍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驾着腿,愤懑地说道:“明天回梧州去!”

“好,走就走吧!”白崇禧回头把副官喊进来,吩咐道:“通知‘大鹏’舰舰长,升火启锚,我们连夜赶回梧州去!”

“说走就走?”黄绍竑诧异地问道。

“水不急鱼不跳嘛!”白崇禧谲秘地一笑。“总指挥,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白崇禧也不待黄绍竑说话,便独自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黄旭初的住所,敲开了门,黄旭初把白崇禧迎进客厅坐下,沏好茶,不紧不慢地问道:“健生兄夤夜来访,必有缘故。”

“黄季宽要走了!”白崇禧显得十分焦急地说道,随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战舰已经升火启锚了。”

“啊,走得这么急?”黄旭初仍是那么平静,仿佛黄、白的去留皆与他无关似的。

白崇禧见黄旭初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倒真的急起来了:“旭初兄,你当的什么参谋长呀!”

“请健生兄赐教。”黄旭初慢声细语地说道。尽管,白崇禧的来意他已了若指掌,他却只是引而不发,但心里十分明白,李、黄两人,虽然矛盾重重,但大势所趋,必将重新合作,“定桂”、“讨贼”两军合编之后,论才干和为李、黄倚重,白崇禧必将出任两军的总参谋长,他只能排在白的位置之下,无论是才干和实力,他都不能与李、黄、白三人争高低,他只能凭自己的学识、谨慎和勤勉,服服贴贴地跟着李、黄、白,坐稳他的第四把交椅。因此,他虽然知道白崇禧的心计,无非是要他去对李宗仁施加影响,但却装着不知,由白来提示,以免种下白对他的疑忌。

“你快去对德公说,黄季宽和白健生马上要走了,德公既不愿与我们合作对付陆荣廷,那么我们就到广东去请李任潮来帮忙,到时候,打败了陆荣廷……”

“请健生兄回寓所稍候。”黄旭初点了点头,便去找李宗仁去了。

一小时之后,李宗仁偕黄旭初来到了黄、白的寓所。

“季宽、健生,为何匆匆返梧?”李宗仁进得门来,便急急问道。

“眼下陆、沈正在桂林廖战,形势对我极为有利,此时不图发展,更待何时?况战局瞬息万变,我们欲夜返梧州,回去布署行动。即此向德公告辞!”白崇禧说。

李宗仁赶忙把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拉住,决断地说道:“我赞成联沈倒陆!”

“德公!”黄绍竑和白崇禧紧紧握住李宗仁的手……

却说陆荣廷困守孤城,无计可施,日夜绕室而走,徬徨不已,被围以来,短短几十天,头发竟全白了。他眼巴巴盼望的援兵,也渺无消息。原来,马济自接到陆荣廷在桂林被围的电报,便派他的武卫军第一团由衡阳南下解围,可是进至全州便被邓瑞征派出的部队伏击,不能再进。邕、龙两地的援军由陆福祥和谭浩明率领北上,进至距桂林七、八十里的百寿县属金竹坳一带,亦被沈军击溃。陆荣廷株守桂林,成了瓮中之鳖,怎不火急心跳。他入城之初,本来住在旧抚台衙门,因那里现是围城沈军大炮轰击的主要目标,他被迫将行辕迁入湖南会馆。这一日,他正在房中的一张藤椅上打盹,忽见一人血淋淋地闯将进来,对他厉声喝道:“陆荣廷,你气数已尽,还不快快逃走!”

他心里一惊,抬头看时,此人乃是在“二次革命”时被他枪杀的革命党人刘古香。可再一看时,却变成了被他在桂林杀害的武昌起义元勋蒋翊武,一眨眼,又变成了被他谋害的护法军政府的海军总长程璧光。陆荣廷惊惶不已,睁大眼睛看时,房中却别无他人。他自认晦气入室,忙从床头抽出那支自来德手枪,对着房中的天花板,连开三枪,以示逐出晦气。可是,他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独自一人坐在房中,觉得神不守舍。他记起曾听人说过,正阳门外不远有座关帝庙,那里的关圣帝君常可显圣,求签问卜,无所不灵。想到这里,陆荣廷忙唤来家人,准备香烛纸钱,自己又沐浴净身,更换衣服,然后乘上一抬小轿,往关帝庙去了。到得关帝庙中,果见关帝爷法相端庄,五彩金身,面如重枣,美髯飘飘,身后立着的黑脸大汉,手持着青龙偃月刀的乃是周仓。陆荣廷亲自在神坛前点上香烛,一一插好,然后虔诚下拜,默默祷告,祈求圣君显灵,保佑自己度过难关,重振旧业,一统两广。祷告一番之后,只见神坛之前,香风拂拂,烛形摇摇,庙祝暗道:“老帅,关圣君降坛了!”

陆荣廷听说,那颗心更是咚咚乱跳,眼睁睁地盯着神坛,仿佛他一生的荣辱显贵,发迹沉沦全抓在关圣帝的手心里了。又过了一刻,只见神坛上飘出一帖黄纸,庙祝赶忙对着关帝像深深一拜,然后拿过黄帖,满脸喜色地对陆荣廷道:“恭喜老帅洪福!”

陆荣廷忙看那黄帖,只见上边端端正正地写着八字偈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他心中为之一振,连忙扑通一声下跪,对着关帝像深深拜了三拜。

陆荣廷出了关帝庙,精神抖擞,一反被围以来的徬徨苦闷情绪,命人将这黄帖遍示城中军民,果然激起守城斗志。

当夜,沈军在文昌门一带暗挖地道,用棺材装满炸药炸城,并组织了几百人的攻城敢死队。后半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石横飞,城墙被炸裂开,沈军敢死队呐喊呼叫,蜂拥入城。韩彩凤恰在城上巡视,忙指挥士兵堵击。沈军敢死队都是些亡命之徒,竟前仆后继,拼死冲锋,韩彩凤虽然晓勇,但所部士兵不少在沈军炸药轰城中被击死击昏,眼看抵挡不住沈军的攻势,城防岌岌可危,忙令人速报老帅陆荣廷。

陆荣廷自得了关帝那黄帖偈语,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不想正在梦中却被沈军炸城的巨声震醒,他忙问卫队长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韩彩凤着人来报,沈军炸开文昌门城墙丈余,正往城里冲来,战斗甚为激烈。陆荣廷一听,立刻拔枪在手,命令卫队向文昌门出击。他虽已六十余高龄,但体格壮健,步履灵活,亲率卫队,一口气跑到文昌门下,此时韩彩凤部下已死伤大半,战力不支,少数沈军,已经突进城来。陆荣廷大叫一声:“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接着左右开弓,手上那两支自来德连连作响,突进城来的十几名沈军,一下全被击毙。陆荣廷的卫士们紧接着高声喊道:“老帅在此,要命的快滚回去!”

一则沈军本是陆荣廷的旧部,二则陆荣廷枪法出神,军中人人闻名畏惧,经陆荣廷这一扫射,卫士们吆喝,直吓得攻城沈军胆战心惊,那些残存的敢死队们有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一齐逃了回去。陆荣廷立即命令韩彩凤指挥士兵修补城墙,自己带着卫队,返回行辕。

陆荣廷打了胜仗,力挽危局,又想起关圣帝君降下的那八字偈语果然灵验,心中好不高兴,在卫士们的簇拥下,慢慢走着,顺便巡视城内。

天上月明星稀,河汉苍茫,暖风润脸,时令已进仲夏。太平岁月,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节,游人纷至沓来,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庶民,无不陶醉在这仙境之中。可是自从那场盛况空前的龙灯之夜后,陆、沈交兵,攻防之战已历数十日,一座座画山被炮台占据,为硝烟弥漫,那秀水漓江,被鲜血浸染,时呈殷红之色,正是山动愁容,水作怨声。值此月夜,一场血战过后,枪炮之声骤然停止,方籁俱寂,连夏夜的虫鸣蛙声都听不见,没有一星灯火,没有一句人语,昔日繁华秀丽的桂林城,遍地瓦砾,一片死寂。陆荣廷深夜巡视,有如行进在荒漠之中,满眼所见、皆是断垣残壁,仿佛进入一座已被战火毁灭了的边塞古城,但他鼻孔里却又分明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粪便味和腐尸味。朦胧的月光下,街头巷尾,依稀可见倒毙的饿殍,狼藉的粪便。原来桂林被围之后,不但粮食断绝了来源,便是饮水也大成问题,市民用水全靠从漓江挑取,闭城之后,不能出城挑水,只靠城中那十二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极为紧张。柴草等燃料,因四乡不能挑进城,很多人家只得把桌子、板凳、床辅劈作烧柴。还有粪便,原是靠郊外菜农进城来挑的,困城几十天,无人来挑,厕所茅坑全部溢满,许多人只得把粪便排泄在大街之上。居民之中,被流弹炮火击毙的,饿死的,病死的,无法掩埋,遗尸街头,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难闻,疫病流行,百姓苦不堪言。

陆荣廷在城中巡视着,尽管有关圣帝君的黄帖偈语为之壮胆,但仍不免心寒,他觉得自己正走进一座令人毛骨惊然的恐怖地狱之中,树影残屋,奇山怪水,全象一个个露着撩牙,张着巨口的鬼魅,这些可怖的鬼魅,已经食尽桂林十万百姓,现在正准备吞噬他了。陆荣廷走着,觉得自己那颗心越跳越慢,最后竟至不能再跳了,他感到浑身麻木冰冷,忙将牙齿咬一咬舌尖,一丝疼痛立即传到心窝处,那颗刚停止跳动的心,象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似的,又咚咚地跳了起来。蓦地,他听到有人哭泣,哭声凄厉,愤懑,时断时续,那声音,似乎是从坟墓中透出来的一般。陆荣廷凝神细听,这令人发怵的声音,乃是从前边不远处的一座木板房中传出的。陆荣廷带着两名卫士,循声走去,到底是人是鬼,想看个究竟。

那木板房顶的瓦片,已被炮弹掀去大半,陆荣廷踞着脚尖,从窗户往里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只见清幽幽的月光下,一个年轻妇女,怀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哽咽着,咒骂着,房中的一张木板床上,躺着两个人,陆荣廷透过月光细看,那是两具僵尸,脸部都用白布盖着,他感到背皮发冷,只听那妇女边哭还边骂:“陆荣廷千刀剐的,沈鸿英万刀杀的,你们都没得个好死的!害得我家破人亡,吃没吃的……呜呜……”

那妇人哭着,怨着,恨着,诉着。手里抖抖索索地拿过一条绳子,从房中的梁上垂挂下来,又搬过来张凳子,然后爬到凳上,将绳子套在颈脖上,那奄奄一息的小孩在地上沙哑地哭着,两只小腿无力地挣着,那妇女又咒骂了一阵千刀剐万刀杀的陆荣廷、沈鸿英后,便把眼一闭,蹬翻了凳子,悬梁自尽了。陆荣廷不敢再看,掉头便走,那颗心,好象又停止了跳动,连魂也跟着出窍了。

陆荣廷急急奔回湖南会馆他的行辕,喘息方定,正要上床歇息,只觉得一阵阴风曳曳,那烛影乱摇,蓦地,刘古香、蒋翊武、程璧光和那方才所见吊死的年轻妇人,一齐来川房中,向他索命。陆荣廷吓得拔枪在手,可是转眼间,那些飘忽不定的人影又都倏地遁去,无影无踪,陆荣廷觉得这房中晦气太重,不能住宿,便唤来卫士,拿取辅盖,临时到花厅打个辅,又命一班精壮卫士,荷枪实弹,坐在花厅四周弹压,他这才恍惚入睡。

陆荣廷一觉醒来,已是日卜三竿,漱洗罢,陆裕光便急急来报:“父帅,城中居民十之八九已经断炊,许多老百姓连芭蕉根,水葫芦都吃光了!”

陆荣廷沉思良久,下令道:“传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粮的住户,把所有米粮悉数交出,即日在行辕门前设粥厂,由我亲自持勺给百姓施粥!”

陆裕光领命去后,不到半日,便由部队扛回百十袋米粮,神情沮丧地对陆荣廷说道:“父帅,粮仓已经扫地,富户们刀架在颈脖上也只是交出些许米粮了,粥少僧多,只怕维持不了一、二天时间!”

陆荣廷狠了狠心,对陆裕光道:“传我的令,全军只留三日口粮,余粮全部运到行辕,施舍与百姓。”

陆裕光迟疑地说道,“父帅,军无粮草,何以作战?”

陆荣廷叱责道:“关圣帝君不是已降乱语:‘围者自围,解者自解’吗,不稳定人心,何能自解城危!”

陆裕光无奈,只得遵命,将军中已余无多的米粮悉数运来。时近下午,粥厂搭成,几口大铁锅中,熬着稀稀的米粥,几只大木桶里,也盛满了米粥。陆荣廷便着人骑马到大街小巷传呼:“桂林百姓们,陆老帅在湖南会馆门前开设粥厂,救济市民,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领受笙”

经这一传呼,那些正在饥饿死亡线上挣扎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来,能走动的,都拄着拐棍,拿着碗、盆往湖南会馆走来,一时间,湖南会馆门前人山人海,扶老携幼的市民把陆荣廷开设的粥厂围得水泄不通。陆荣廷亲自持勺,为前来领粥的市民们舀粥。一个个领到救命粥的饥民们,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陆荣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头。有个穿得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头上插着金簪,手上戴着玉镯,指上戴着钻石金戒指,手持金碗,拿着象牙筷子,也前来求粥。陆荣廷问道:“你也来要粥,难道象你这样的人还没有饭吃吗?”

那妇人说道:“钱我有,可就是买不出来呀!”

陆荣廷心头一紧,觉得这贵妇人的命运也许就是他的命运了,他的手有些发抖,舀粥时竟泼了一半在地上,那贵妇人也不怕有失身份,忙用手在地上捧着,把些粥渣米粒捧进她那黄灿灿的金碗里。紧接着来的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纪大概在七十以上,他扶着拐棍,颤巍巍地来到陆荣廷跟前。陆荣廷见他手里没有拿碗,便问道:“老人家,要粥怎么不带碗来?”他也不待老人回话,便命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卫士,“给这位老人取个碗来。”

“不用!”那老者喝道,“陆荣廷,我不是来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岁,还从没求人恩赐过!”

陆荣廷听那老者一说,一时愣住了,只管眼定定地望着他。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棍点着陆荣廷的鼻子,骂道:“陆荣廷,你也曾是穷苦人出身,你当了大官,又来欺压老百姓,把个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入兵灾战火之中,十万桂林市民,他们何罪之有?你却把他们弄得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快饿断了肠子,你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洗刷你残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骂陆老帅,该当何罪?”陆荣廷身旁的几名卫士都拔出枪来,只等陆荣廷一声令下便干掉那个若头子。

“少废话!”陆荣廷立刻喝住了卫士们,接着用低沉的歉疚的声气对那老者说道:“老人家,有话尽管说吧,我陆某人虽不及肚里能撑船的宰相,但也还能听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马上带着你的兵马,滚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广西来!”那老者声色俱厉,手中的拐杖已经戮到陆荣廷的脸上了。说罢,一头便向会馆门前的石狮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气绝身亡。陆荣廷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刻天旋地转,要不是身后的卫士们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经栽倒进翻滚着的粥锅之中了。

陆荣廷回到花厅上,在卧榻上躺着,只觉得神思困倦,精疲力竭。秘书陆瑞轩神色惶惶地来报告道:“老……老帅,不好了,李宗仁、黄绍竑乘我们在桂林与沈鸿英交战,南宁空虚,李宗仁和白崇禧分率左、右两支人马,已经攻陷南宁。这是他们发出的请老帅下野的通电。”

陆瑞轩将一纸写得密密麻麻的电文呈到陆荣廷面前。

“念——”陆荣廷有气无力地说道。

“电文中对老帅多有不恭之词……”陆瑞轩迟疑地说道。

“念!”

陆瑞轩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念。“……我省人心厌乱,而陆、沈又起兵交讧,桂林一带兵乱之地,死亡枕籍,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相持愈久,受祸愈深,以我省残碎之余,宁堪一摘再摘?刻柳州、平乐业为沈军占据,田南各属亦曾相继失陷,桂局已成瓦解之势。窃思陆公干卿以胜国遗将之资,辛亥光复之会,因绵旧绩,遂掌我省军权,以此把持民政。民五以还,武力外张,地位益固,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一不呈退化之现象,贻桑梓以浩劫。迨客军以退,赧颜复出,谬膺善后督办之职……宗仁对于干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见,然不敢姑息爱人以误干公;尤不敢阿好循私以负大局。除电恳干公克日下野外,特联合友军倡议出师,以扫除省政革新之障碍,奠定桂局。关于善后事宜及建设问题,当尊重全省人民之意志,谨电布臆,幸垂明教。定桂军总指挥李宗仁叩。”

陆荣廷听了一言不发。陆裕光来报:“父帅,湘军旅长叶琪率一旅精兵,已开抵黄沙河进行武装调停,勒令沈鸿英撤去围城之兵。目下,邓瑞征已率部后退三十里。”

“啊!”陆荣廷又惊又喜,忙从衣袋里摸出关帝爷降下的那黄帖偈语,细细揣摸,觉得“围者自围,解者自解”正中天意。他猝然而起,忙命陆裕光道,“准备香烛纸钱,另备三牲大礼!”

卫士们和家人忙碌了好一阵,手捧香烛纸钱,抬着“三牲”大礼品,随着陆荣廷往关帝庙给关帝爷烧香供奉去了。

进得庙来,陆荣廷点起香烛,献上“三牲”烧化了纸钱,对着关帝顶礼膜拜。香风之中,神坛之上,又飘出一纸黄帖,那庙祝接在手上,面露惶色,陆荣廷心头一沉,接过黄帖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七个字:神龙见首不见尾

陆荣廷双膝一软,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好半天也爬不起来。最后在卫士们的搀扶下,才踉踉跄跄地出得庙来,坐上轿子,回到湖南会馆,长叹一声,这才对陆裕光说道:“明日启程,你随我到全州去!”

陆裕光见父帅神色颓然,知必是关帝又降了什么不利偈语,他虽不象陆荣廷那样迷信,但见城中弹尽粮绝,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便默默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退了下去。

陆荣廷又嘱咐韩彩凤道:“你率所部退回柳庆一带,待机而动,我准备到湖南马济那里住些日子。”

陆荣廷部署一番,第二天便由陆裕光率兵护卫,由桂林北门出城,走往湘、桂交界的全州县城,在湘山寺暂时住了下来。韩彩凤军出南门,由两江、百寿退往融安一带。谭浩明率军援桂失败后,却没退回邕、龙去,他亲带几十名卫士押着十几担金银财宝,由百寿、三江绕道北上到达全州,在湘山寺里会着陆荣廷,郎舅二人相见,唏嘘流涕,感慨不已。

邓瑞征见陆荣廷已弃城出走,遂率兵重占了桂林。这一场陆、沈桂林攻守战,共进行了七十九天,至此方才了结。

正文 第二十二回 剑拔弩张李石愚火并俞作柏 力挽危局黄绍竑推戴李宗仁

李、黄、白决定了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后,当即将“定桂”、“讨贼”两军组编为左、右两路军,向南宁分进合击。左路军由李宗仁指挥,包括定桂军的李石愚部和讨贼军的伍廷飏、夏威、蔡振云等部,由贵县乘船溯江而上,直迫南宁;右路军由白崇禧指挥,包括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部和讨贼军俞作柏部,由贵县取陆路出宾阳、上林一带,迂攻南宁,最后与李宗仁会师。黄绍竑则坐镇梧州,留守后方,作为策应。

李宗仁、白崇禧进军神速,一举攻占南宁,两军于六月二十五日胜利会师。李宗仁将司令部设于谭浩明的督军署内。这天,李宗仁和白崇禧在司令部里,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我原来估计,林俊廷、陆福祥和蒙仁潜他们会死守南宁的,我军会攻南宁,必有一场恶战,谁知敌军一触即溃。”

李宗仁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对白崇禧说道,“下一步,便可进军左、右让,肃清百色、龙州之敌。”

白崇禧却沉思不语,显得心事重重,皱着眉头对地图出神。李宗仁见了,很感诧异,忙问道:“健生,你不舒服?”

白崇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李宗仁忽然想起,右路军比预定到南宁的时间晚了两天,他曾问过白崇禧是否遇到强敌阻击,白崇禧只说“敌军不堪一击!”便没再说了。后来他又私下听说,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不听白崇禧指挥,贻误戎机,致使右路军迟滞了抵邕时间,幸好左路军没有遇到强烈抵抗便进占南宁,否则将影响攻城计划。李宗仁亦曾询问白崇禧,是否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不听指挥?白崇禧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李宗仁因轻而易举地进占南宁,两军首次合作行动,旗开得胜,遂没有深究。现在见白崇禧郁郁不乐,想必是还为何武等人的事怄气,便说道:“健生,定桂军中如有人不服从你指挥,可照实说来,我马上撤了他!”

白崇禧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道:“德公,怕是要祸起萧墙呀!”

李宗仁一愣,忙问道:“你是说定桂、讨贼两军出现不睦?”

“岂止是不睦,说不定要以刀兵相见!”白崇禧低头踱步,沉重地说道。

“健生,我们定要约束部下,绝不能发生冲突,重蹈洪、杨覆辙!”李宗仁见白崇禧如此说,也感到问题严重。

“德公,陆荣廷、沈鸿英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估计,如果顺利的话,半年之内我们便可统一广西,可是,眼下两军的裂痕越来越大,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如不能协调,不用陆、沈来打,我们自己便要灭亡。”白崇禧仍在踱步,忧心忡忡,看得出来,这位足智多谋的小诸葛碰到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的问题。

“我要急电梧州,请季宽克日赴邕商议此事,如果因我在而不能团结两军的话,我当弃去军职,由季宽和你统率定桂、讨贼两军。”李宗仁激动地说道。

“德公说哪里话来!”白崇禧摇了摇头,随即吩咐参谋,“给黄总指挥发急电,克日赴邕商议要事。”参谋答了声“是”,正要退出,白崇禧却又唤住他,补充了一句“电文写上:‘尔如迟日不来,危险就会发生!’”

正说着,只听一阵急促的枪声骤然而响,一名执行军风纪勤务的军官在门外喊一声“报告”,未待回话,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向李宗仁、白崇禧报告道:“李总指挥,白参谋长,讨贼军俞作柏团长与定桂军李石愚团长,因为抢占财政厅和税收机关,发生冲突!”

李宗仁和白崇禧闻报,仿佛一颗重磅炸弹落在头上,心中大震,李宗仁也不说话,倏地冲出司令部办公室,口中连连大叫:“备马!备马!”不想马夫这时正在给李宗仁那枣红马刷洗身子,修剪鬃毛,马鞍缓绳全取掉了,马夫跟随李宗仁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急,竟吓得手脚不知所措,忙丢下手中的马刷,去取马鞍,又丢下马鞍,去套缓绳,马夫正急得手忙脚乱之时,李宗仁已经飞起一鞭,把那枣红马打得奔跑,他随即迅跑十几步,从后跃上马背,双手抓着马鬃,两脚朝马肚上一磕,那枣红马长嘶一声,即随李宗仁疾驰而去。到得省财政厅门口,只见壁垒森严,俨然已成战场。定桂军李石愚的部队和讨贼军俞作柏的部队,已经刀枪相向,官兵眼红,两军都架着机枪,突击队准备冲锋厮杀。原来,李宗仁指挥的左路军,首先进入南宁,李石愚当即率部占据省财政厅和各税收机关,又占据了银行和军火库。及待白崇禧指挥的右路军到达南宁时,俞作柏见李石愚部抢占了财政厅和税收机关这些使人可以发财的部门,心中大愤,他也不和李宗仁、白崇禧打招呼,便着人通知李石愚,要其让出财政厅和税收机关。李石愚见这位昔日的部下竟如此狂妄,气得把桌子狠狠一拍,对来人说道:“别说他俞作柏,就是黄绍竑来老子也不让,谁想来占这块地盘,就叫他拿血来换!”

俞作柏一听这话,气得那双老大的眼睛儿乎要冒出火来,他的表弟李明瑞在所部当营长,也气得双眉倒竖,大叫:“李石愚把我们当什么人看待!”

俞作柏正在气头上,一声令下,集合全团人马,把李石愚的团部财政厅围得水泄不通。俞作柏在外喊话:“李石愚,识相的马上让出地盘,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李石愚站在财政厅楼上的窗口对下厉声喝道:“俞作柏,有本事你就进来!”说罢,用手枪朝俞作柏开了一枪。

李石愚那一枪子弹正好擦俞作柏头顶飞过,击得后面的砖墙落下一片尘土,俞作柏的卫士见了,也不待命令,举起手提机枪便朝李石愚那窗口猛射了一梭子弹。李石愚大怒,下令机枪还击。俞作柏当然不示弱,调集所部十几挺轻重机枪,对准省财政厅大楼,正要集中火力猛击,恰好李宗仁骑着他那匹没有缰绳和马鞍的枣红马飞驰而来,正在剑拔弩张准备厮杀的李、俞两团官兵见了,无不骇然。

李宗仁翻身下马,提着那条光溜溜的皮制马鞭,一言不发,只身从街的这头踱到街的那头,他脚上那双光滑锃亮的硬底皮靴,有节奏地磕碰着地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那黑里透红的国字型脸膛,因为怒愤至极,已成紫色,宽宽的前额上,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两条粗黑的浓眉,剑一般挺立在周骨之上,两只眼睛,目光犀利灼人,圆图的鼻头,两边的鼻翼在翕动着,厚厚的嘴唇,往上硬绷绷地翘着,两边嘴角拉翘两道凛然不可犯的棱线。他在街中独自走着,街垒上架着机枪,卧着随时准备冲击的士兵,财政厅大楼上,窗户口架着机枪,墙壁上临时掏出许多枪眼,每个枪眼都伸出一支枪口黑洞洞的六八步枪。在这充满敌对情绪的两团官兵的对峙中,李来仁此时好象是一位具有无上权威的将军,正在检阅自己的部队。他还是一言不发,手里提着马鞭,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一头,脚下军靴发出的威严声音,不紧不慢,不重不轻,极有节奏地敲击着大地,震撼着官兵们的心。这声音,胜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那威力无比的克鲁伯大炮的轰鸣声,连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们都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威摄,它使你不自觉地感到必须放下武器,解除武装!

白崇禧也赶来了,他在街头伫立着,焦急地看着正在街中走动的李宗仁。他明白,在这种场合,不需要斗智,而是需要气魄、权威和镇摄凝成的威力,这种浑尽的气概,只有李宗仁身上才具有,这是一种统帅和领袖所独有的气质,白崇禧心里惊叹着,一种欣慰之情油然面生。

李来仁就这样走着,走了足足一刻钟,俞、李两团官兵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都看呆了,仿佛变成了一群泥胎石塑一般。李宗仁这才停下步子,喊道:“李石愚团长!俞作柏团长!”

这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所特有的嗓音,是运用丹田之气,通过胸腔,在喉咙迸发出厚重的共鸣声,在检阅场上或在战场的危急时刻,每每可以听到这种震人心弦的声音。

沉默——这是一种雷霆震撼大地过后的静谧,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似乎都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愿出来显示自己。

“有!”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省财政厅大楼上响起,留着两撇东洋胡须的李石愚终于在一个窗口露面了。

“有!”

俞作柏从一墙壁后站出来,眨巴着他那两只诡谲的大眼睛,脸上带有几分傲气。

“我命令你们,集合部队,带到这街道两边来,听我训话!”

“是!”李右愚、俞作柏各人应了一声,听从李宗仁的命令,将所部官兵,分别集合带到这条街道的两边,列队站立着,听李宗仁训话。俞作柏和李石愚这两团官兵,是讨贼军和定桂军中的主力,共有三千多人,无论士兵素质和武群装备,在两军中皆属上乘,现在这三千多人,集合站在街道两旁,相距咫尺,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都在暗中摩拳擦掌,要不是李宗仁按在中间,恐怕早已拼起刺刀来了。

李宗仁又来回走了一阵,才严厉地说道:“抢占地盘,霸占财政税收机关,这是旧式军队的恶习,我决心革除这种恶习。为此,我命令李石愚团,即日退出财政、银行和各税收机关,由政府派员正式接受这些部门!”

李石愚极不情愿地低着头,俞作柏却把头扭到一边去,两军官兵,竖眉瞪眼,怒气未消。李宗仁训完话,便严令李石愚将团部撤出省财政厅。将所部暂时开到一所学校驻扎。俞作柏部撤回原防。两团官兵皆遵命脱离接触,各回驻地。

却说俞作柏并未率部回防,他带着自己这一团官兵离开南宁,向东拔队而去,直走到邕江下游四十余里的蒲庙方才停住。他一则不愿服从李、白指挥,二则估计黄绍竑最近可能会从梧州到南宁与李、白会商军、政大事,他想在这里拦住黄绍竑的座舰,把黄绍竑请到他的团部,说明李宗仁的定桂军不可靠,秘商解决李宗仁部的办法。俞作柏团在蒲庙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在邕江岸边了望的哨兵来报:“大鹏战舰开上来了。”

俞作柏闻报,知准是黄绍竑来了,忙带着卫士,乘上一艘快船,到江心的航道上去会黄绍竑的座舰,那“大鹏”战舰鼓着江浪,摇撼着俞作柏乘座的水船,两船无法靠拢。俞作柏立在船头,向战舰上高声喊话:“黄总指挥在舰上吗?”

舰上的士兵,有些认得俞作柏的,便进舱内报告,不一会,黄绍竑走到前甲板上,见果然是俞作柏,便问道:“健侯,你为何在这里?”

“有重要机密报告总指挥,请战舰就地泊岸。”俞作柏说道。

黄绍竑正是为李宗仁、白崇禧那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而来的,一路疑虑重重,他担心的也正是讨贼军和定桂军两军的关系问题,现在俞作柏突然在这里出现,声言报告机密,心想定是南宁出了大事,忙命舰长将舰船泊岸下锚。舰长却报告道:“此地水浅,战舰不可靠岸,只能偏离航线中心,临时锚泊。”

黄绍竑见不能靠岸,便命人抛缆,将俞作柏接到大鹏战舰上面谈。俞作柏爬上舰面,便对黄绍竑道:“请总指挥屏退左右!”

黄绍竑拉着俞作柏,走进舰长室,示意舰长退出,他关上门,这才问道:“南宁情况如何?”

俞作柏眨了眨那双大眼,这才把白崇禧率右路军进攻宾阳、迁江、上林、武鸣中,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等人不听指挥,贻误戎机,迟滞了部队行动,不能按时抵达南宁。到南宁后,俞作柏愤愤不平,欲找李宗仁论理,要求处罚何、钟两人,却又被白崇禧制止。据说李宗仁曾主动问起在右路军的行动中何、钟二人有否违抗命令的情况,白崇禧又隐瞒不予实说,心中明显偏向定桂军。左路军先攻占南宁,定桂军的李石愚又霸占财政厅、银行及税收机关,并要向讨贼军动武,南宁不可住了,他才把部队开到蒲庙,专候总指挥的座舰到来,陈述苦衷,请示对策。

黄绍竑心中本来对李宗仁存有芥蒂,现在听俞作柏如此这般一说,心中隐隐而动,面上却仍然平静如常,问道:“健生呢?”

“桂林人和桂林人总归好说话呀!”俞作柏又眨了眨那双诡秘的大眼睛,低声说道:“我曾听人说,李德邻准备请白健生当他的副总指挥兼参谋长,将讨贼军的俞、伍、夏、蔡四团编入定桂军中。因此,我才将本团撤出南宁,估计总指挥近日会从梧州赴邕,特在此专候,一则禀报机密,二则拱卫总指挥的安全。”

黄绍竑沉默不语,只管用手捋着颊下的胡须。俞作柏见黄绍竑不说话,想是正在思考定夺,便又说道:“南宁极不安全,依我之见,总指挥不必再亲身赴邕,就请在蒲庙下船,用手令通知白健生、伍展空、夏煦苍、蔡振云等把队伍开到这里,再作商议,这样做,起码不至于全军被李德邻吃掉。”

黄绍竑仍然没有说话,俞作柏又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总指挥一定要到南宁去会李德邻、白健生的话,我将率全团护卫,到南宁时,总指挥就住在我的团部,邀李德邻、白,健生和定桂军营长以上军官赴宴,由我带卫队营埋伏四面,到时总指挥以掷杯为号令,由我把李德邻以下定桂军官佐一网打尽,以武力收编定桂军。”

黄绍竑仍沉默不语,腮帮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摘着,俞作柏道:“自古立大志,成大事者绝不可存妇人之心,优柔寡断!”他迅速睬了一眼正在沉思的黄绍竑,“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现在陆荣廷已经垮台,沈鸿英虽然强悍,但必将为我击灭,因为我们有广州大元帅府做靠山,有李任潮的大力支持。但是,即使讨城、定桂两军暂时联合消灭了沈鸿英,到时我们还得与李铭邻刀兵相见,一决雌雄,鹿死谁手,尚难定夺。如果现在采取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李军解决,便可兵不血刃,免除后患之忧。”

黄绍竑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俞作柏的话说完后,他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没有了,下面该听总指挥的啦!”俞作柏见黄绍竑要下决心了,心中暗喜,因为解决李宗仁的定桂军后,他在讨贼军中的地位,起码可以超过白崇禧。

“我决定还是先到南宁与李德邻、白健生会见,你团沿也江两岸护卫我的座舰前进。”黄绍竑命令俞作柏道。

俞作柏见黄绍竑基本上采纳了他的意见,忙答了声:“是!”便急急下了“大鹏”舰,乘船登岸,回去部署对“大鹏”座舰的警戒去了。

“大鹏”舰鸣笛启锚,驶入正常航线,直往南宁开去。俞作柏全团分作两路,沿邕江两岸搜索前进。

“大鹏”舰到达南宁凌铁村码头时,李宗仁和白崇禧己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这个码头,原来是险荣廷专用的,他当了两广巡阅使后,常到梧州、广州一带巡视,上下船便在这个码头。临江岸边,还修了座“避雨亭”,供他临时歇息。这“避雨亭”在前年粤军入桂时,已被捣毁,陆荣廷此次回桂,还来不及重修,又被赶下了台,因此码头上仍可见到一堆断砖残瓦。使李宗仁和白崇禧吃惊的是,与黄绍竑同时到达的竟是俞作柏的人马。“大鹏”舰抵达码头时,俞作柏立即指挥部队严密警戒,除李宗仁和白崇禧外,甚至连他们带来的随从警卫也不让布近黄绍竑。白崇禧见了,觉得事态严重,非同寻常,他看了李宗仁一眼,但见李宗仁处之泰然,那黑里透红的国字脸上,挂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军靴笃笃地敲击着码头上那长条麻石,发出清脆的响声。黄绍竑刚一登岸,李宗仁便过去亲切地拉着他的手,问道:“季宽,一路上顺风吧?”

“唉!”黄绍竑喘了口粗气,摇了摇头,说道:“身体有些不适,战舰的速度太快了!”他用手抚着额头,显出长途跋涉后的困倦。

“健生。”李宗仁忙吩咐白崇禧道,“你陪季宽先回去休息吧,省长公署已经腾出来了,可作下榻之处,别事明日再议。”

“好。”白崇禧点了点头,遂和黄绍竑分乘两抬轻巧小轿,往城中去了。俞作柏命令部队,护卫黄、白入城。

到得省长公署,在客厅坐下,随从献上茶来,黄绍竑即挥退左右,问白崇禧道:“你和李德邻打急电要我从梧州赶来,到底为了何事?”

白崇禧见黄绍竑此时精神抖擞,知黄在码头上说“身体不适”,显然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支开李宗仁,以便先与他密谈,白崇禧皱着眉头,想摸清楚俞作柏到底和黄绍竑说了些什么,便先来了个打草探蛇:“健侯不是都跟你讲清楚了吗!”

黄绍竑蛾见白崇禧一脚把“球”踢了过来,便不再转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说道:“健侯劝我对李德邻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收编定桂军!”

“你打算怎么办?”白崇禧两眼逼视着黄绍竑问道。

“想先听听你的高见!”黄绍竑呷了一口茶,又把“球”踢给了白崇禧。

白崇禧见黄绍竑态度暖昧,便勃然而起,慷慨直言:“健侯之言,荒谬绝伦!”说罢,他在客厅上急促地踱了几步,又走到黄绍竑面前,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洪、杨之败,实非曾、左之功,而由于内部分裂,自毁长城,往事匪遥,可为殷鉴!”

黄绍竑沉默不语,用手不断地捋着胡须,那双冷峻的眼睛,象两只透着森森寒气的古井,令人感到幽深莫测。白崇禧见黄绍竑不动声色,气得直冲着他的顶头上司质问道:“总指挥,你这次来南宁,难道是为了重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技吗?”

黄绍竑并不回答白崇禧的质问,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说道:“我们先去访一访李德邻再说吧!”

从处理李石愚和俞作柏两团冲突的行动来看,李宗仁胸怀坦荡,绝无分裂吞并之意,黄绍竑要去访问李宗仁,无非是要摸清对方的底细,然后再作决定,因此,白崇禧也极愿意此时陪黄绍竑去见李宗仁,以便共同说服黄绍竑,修补“定桂”、“讨贼”两军出现的裂痕。为了不惊动两军部属,白崇禧密嘱副官着人将那两乘小轿悄悄抬到后门等候,他和黄绍竑都换了便装,秘密从省长公署后门上了小轿,也不带随从警卫,径直往李宗仁的司令部走去。到了门前,他们下了轿子,哨兵是认得白崇禧的,便立正致了特枪礼,司令部的值星官正要走进去通报,白崇禧却一挥手,制止了他。黄、白二人,直往里走,快到李宗仁的办公室时,忽听得有人在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却非常冲动,白崇禧忙一把拉住了黄绍竑,站住听里边到底在说些什么。

“德公,自古以来,一国难容两主,一山不存二虎,黄季宽此人,曾经咬过我们一口,他又是用卑鄙手段从上司马晓军那里夺下人家的本钱,投奔德公后,又用卑鄙手段勾走了俞作柏和伍廷飏。俞作柏这人,野心勃勃,他串通夏威、伍廷飏、蔡振云等人,大有使黄季宽黄袍加身之概。只有此时除掉黄绍竑,蛇无头则不行,他的部下必不战而投到德公麾下,如旷日持久,必身遭其害,望德公三思而后行之。”

白崇禧听出,说话的正是是桂军的团长李石愚,他听了心中大吃一惊,暗叫不妙。黄绍竑不听则可,一听直怒得颏下的胡须一根根竖直起来,他瞪着双寒光遇人的眼睛,拉着白崇禧掉头便要走。白崇禧心中虽然激愤,侧还能冷静,他知道如果此时放黄绍竑回去,也许过不了一个小时,南宁街头便会枪炮连夭,满地鲜血,死尸狼藉,沈鸿英坐在他的虎皮椅上发出狂笑。白崇禧紧紧地拉住黄绍竑,郑重地把头摇了摇,由于紧张和怒愤,他那平素白皙的面孔,一下涨得通红。黄绍竑虽然听俞作柏说过定桂军的情况奋但尚不置可否,他觉得白崇禧的看法不乏深明大义,因此想亲自前来和李宗仁面谈,以期尽释前嫌,继续联合作战,待消灭共两的敌人沈鸿英再开善后会议解决他和李宗仁及两支军队的问题。

谁知一来到李宗仁的司令部,劈头便听到李石愚这充满杀机的话,叫他如何不相信俞作柏的那些先发制人的建议?现在,白崇禧紧紧拉着黄绍竑不让走,黄绍竑倒反怀疑白崇禧和李宗仁串通一气,想阴谋除掉他,以夺其军。黄绍竑暗度已入虎穴,此时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他也不敢出声,只是拼命要挣脱被白崇禧死死拉住不放的右手,一拉一拽,两人都拼出吃奶的力气。黄绍竑自戒除鸦片烟后,体力已大大恢复,白崇禧毕竟左腿胯骨受伤留下残疾,腿上无力支撑,被黄绍竑往回拖走了几步,他一看无法制止黄绍竑的行动了,遂从那西装口袋里掏出他的白朗宁手枪来。黄绍竑见白崇禧掏手枪,心中又惊又怒,但他的右手被白崇禧紧紧地拽着,无法挣脱,只得用左手从层上抽出那支小号左轮手枪来。白崇禧一见黄绍竑也拔出乎枪,急把白朗宁手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左脚,用低沉的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对黄绍竑说道:“总指挥,我不忍心看见讨贼、定桂两军自相火并残杀,我既无回天之力,也不愿作翼王之举,今日便饮下此弹,望你好自为之!”

黄绍竑急忙夺下白崇禧的手枪,两人似乎都听到了对方那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彼此相视无言以对。这时,办公室里又响起一个粗粗的嗓音:“白崇禧那个小白脸,诡计多端,脚踏两只船,我看他是想学孙猴子那一手,钻进我们的肚子里翻跟斗,从内部整垮我们,德公绝不可放过他!”

白崇禧听出说话的正是定桂军的另一团长何武。黄绍竑听了忙用眼睛向白崇禧示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白崇禧却只是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话。

“诸位有话只管说好了!”

白崇禧和黄绍竑都听出这是李宗仁的声音,他的话音仍象平时一样平静而稳重。

“绝不可与豺狼为伍!德公,我宁愿听一个排长的指挥,也不愿再听白崇禧的指挥!”钟祖培拍着桌子,忿忿地叫喊着。

白崇禧只觉得心头被无数的重物压抑着,他胸部起伏,似乎连呼吸都困难。黄绍竑紧紧地咬着牙关,要不是此时此地,他真要冲进去,把那些可恶的家伙们狠狠地揍上几马鞭。

“还有话要说吗?”李宗仁平静地问道。

沉默,良久的沉默,也许大家都在看着李宗仁,由他做最后的裁决了。白崇禧听到那熟悉的军靴声,在有节奏地响着——李宗仁此时正在室内踱步。

“诸位,我决不相信黄、白两人会贸然出此下策。如果他们觉得有我在,他们不易做事,我可立刻引退,让他们二人完全负责,成功不必在我。为广西乃至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着想,纵我不干,我仍希望你们完全服从黄、白二人的指挥,也如服从我一样,以完成统一广西的任务,拯斯民于水火之中!”

沉默,又是良久的沉默。黄绍竑胸中,那被感情冰冷闸门禁锢着的热血,一下溃堤而出,他乒地一声推门而入,破例地对李宗仁作深深一拜,激动地喊了一声:“德公!”

白崇禧也跟着进门,盈眶的热泪从他那激动而变红了的脸膛上滚滚而下。李宗仁和他的那些团长们,一时都愣住了,李宗仁赶忙将黄绍竑扶起来,连连说道:“季宽,请坐,请坐!”

黄绍竑站了起来,也不落座,只是说了一句话:“明日上午,我在省长公署设宴,请德公主席,邀请定桂、讨贼两军营长以上军官出席!”

黄绍竑、白崇禧回到省长公署之后,便令人准备明日的盛大宴会,又着人通知讨贼军营长以上军官,上午前来指挥部内赴宴。俞作柏听到黄绍竑要在指挥部内设宴款待两军官佐的通知,心中暗喜,悄悄来见黄绍竑,问道:“总指挥,明日这鸿门宴还是象在梧州捉冯葆初那样干吧?”

黄绍竑正色道:“明日是桃园结义,可不是鸿门宴,你休得误会了!”

俞作柏一听,心里愣住了,忙道,“总指挥如何变卦了?”

黄绍竑道:“我何曾采纳过你的意见?休得胡思乱想,动摇军心!”

俞作柏见黄绍竑如此说,遂忿忿不平地说道,“总指挥,难道我从玉林跟你一同出走梧州的原因,你会不知道吗?一只猫甚至一只狗,扶它上树是可以的,一只猪,无论怎么扶它,是决不能上树的!”说罢,竟扬长而去。

“站住!”黄绍竑厉声喝道,“回来!”

俞作柏虽然桀骜不驯,但对黄绍竑的将令,尚能服从,他一个向后转,又走到黄绍竑面前来,黄绍竑也不客气,用手指戳着俞作柏的胸口,教训道:“我告诉你:李德邻绝不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更不是一只笨拙的猪,他是一只虎,一只猛虎!”

俞作柏被黄绍竑训了一顿,心中快快不悦,回到他的团部,遂称病不出,第二天的宴会,由他的表弟李明瑞代替出席。

第二天上午,在省长公署的大厅里,摆开十几桌丰盛的宴席,定桂、讨贼两军营长以上军官,依次而坐,济济一堂,气氛显得非常隆重。黄绍竑精神焕发,起立致辞:“诸位,为庆祝我们胜利攻占南宁,今天特备薄酒一杯,便饭数桌,招待大家。我们虽然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仅仅占领了一个南宁城和广西一小部地方,还有很大的地区被陆荣廷和沈鸿英占据着。他们的部队数量比我们多,地盘比我们大,而且南宁的周围都是敌人,我们定桂、讨贼两军如不诚心合作,不严密统一指挥,就是自取灭亡!”

黄绍竑情绪激昂,声音洪亮,大厅里一片寂静,他继续说道,“为此,我提议立即编组定桂讨贼联军总指挥部,我衷心拥护李总指挥当联军总指挥,我当副总指挥。我们讨贼军原来都是李总指挥的部下,因为那时要袭取梧州,进行讨贼,才分开来的。现在两军都发展了,为将来的更大发展,必须重新结合起来。”黄绍竑当即擎杯在手,高喊一声:“起立!”

端坐着的军官们,“刷”地一声站了起来。

“立正!”黄绍竑又是一声口令,军官们立正站得笔挺。

黄绍竑举着酒杯,走到李宗仁面前,立正,敬礼,然后说道:“德公,作为您的部下,我代表定桂、讨贼联军全体官兵,推举您担任联军总指挥,并向您敬酒致意!”

李宗仁激动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黄绍竑又斟满一杯,举杯向全体军官宣誓道:“今后我们将领,誓当一心一德,服从李德公的领导,果有二心,当如此杯!”

“当”地一声,黄绍竑将手中之杯,掷于地上,那杯跌得粉碎,大厅里寂静无哗,气氛肃穆而庄严。黄绍竑又向李宗仁敬礼:“请德公训话!”

李宗仁伸出两手,在空中往下按了按:“诸位请坐!”

军官们“刷”地一声整齐落坐,李宗仁激动地说道:“诸位,我八桂人民乃至全国同胞,多少年来,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帝国主义的压迫,内有军阀的混战。拯人民于倒悬,救国家民族于危亡,我辈青年革命军人责无旁贷。现我袍泽既上下一心,当矢勤矢勇,以救国救民为职志。而复兴国家振兴民族,当以统一广西为开端,革命大业,肇基于此。本人不揣德薄,愿率诸君共赴之!”

李宗仁致过简短训辞,黄绍竑当即带头鼓掌,大厅之内热情洋溢,宴会直到酒酣耳热方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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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三回 激战上雷小诸葛临危施巧计 允带三人韩彩凤兵败入深山

却说黄绍竑推李宗仁坐上第一把交椅后,接着李、黄、白便正式将两军合编为“定桂讨贼联军”,由李宗仁任联军总指挥,黄绍竑任副总指挥,白崇禧任前敌总指挥兼总参谋长,胡宗铎任总参议。联军总指挥部下辖两军计十一个纵队和若干独立团,其建制为:

定桂军总指挥 李宗仁(兼)

参谋长 黄旭初

第一纵队司令 李石愚

第二纵队司令 何武

第三纵队司令 钟祖培

第四纵队司令 刘权中

第五纵队司令 何中权

第六纵队司令 韦肇隆

讨赋军总指挥 黄绍竑(兼)

参谋长 白崇禧(兼)

第一纵队司令 俞作柏

第二纵队司令 伍廷飏

第三纵队司令 夏威

第四纵队司令 蔡振云

第五纵队司令 吕焕炎

部队整编之后,士气旺盛,李、黄、白遂决定下一步继续执行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分兵三路,扫荡陆荣廷残部。右路由李宗仁和白崇禧亲自指挥夏威、伍廷飏、何武、钟祖培、韦肇隆纵队进攻柳州、庆远,消灭盘踞该地的韩彩凤、韩彩龙兄弟;中路令俞作柏指挥所部和蔡振云纵队,向武鸣进攻,肃清那马、都安残敌;左路令胡宗铎总参议指挥吕焕炎、刘权中纵队,由左江而上,直捣龙州。布置既定,三路人马,浩荡进军。黄绍竑仍回梧州坐镇,黄旭初则留守南宁,以作策应。李宗仁、白崇禧临出发前,即致电沈鸿英,邀请其南下到柳州附近的大塘会谈商议两军联合作战事宜,以便南北分进合击韩氏兄弟。

沈鸿英接到电报,寻思陆荣廷已经再度垮台,目下广西境内就剩下他与李宗仁、黄绍竑角逐了,南下夺取柳州,正是极好的机会,只要占领柳州,便可巩固桂北。他即令人发急电,要参谋长邓瑞征由桂林星夜赶到八步来,商量夺取柳州的计划。邓瑞征接电,估计准是商议对付李、黄、白的事,不敢怠慢,带着随从卫队,骑马疾驰奔赴八步。到了司令部,沈鸿英正坐在他那张虎皮椅上等候着。邓瑞征敬了礼,刚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沈鸿英劈头便问道:“柳州的事情,你看怎么办?那几个小连长打电报来,要我们去商议。”

说罢,便将李宗仁和白崇禧发来的电报交给邓瑞征。沈鸿英在陆荣廷时代当过镇守使和军长,那时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都在陆荣廷部下当连长,因此他很不把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连长”放在眼里。邓瑞征看过电报,便冷笑一声,说道:“他们想借总司令的本钱去捞世界,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已想好一计,叫做‘卞庄刺虎’。”

沈鸿英虽是绿林出身,识字不多,但经常要参谋和秘书们向他讲些三十六计、三国和《水浒》及前人用兵用计的故事,因此对一些成语典故之类,天长日久,也慢慢熟悉了,现在听邓瑞征说到“卞庄刺虎”,便一拍大腿说道:“妙,明日你就出发到大塘去,与那几个小连长扯扯板路吧!”

第二天,邓瑞征奉命到柳州大塘与李、白会晤,为了显示实力和作“卞庄刺虎”之举,他亲率沈军中另一精锐——杨祖德师的五千人马随行。到了大塘,此处离柳州城已经不远,邓瑞征命令部队严加戒备,他自己举着望远镜,观察地形和敌情,在等待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到来。不久,哨兵来报,前边发现两乘肩舆和百数人的队伍。邓瑞征忙用望远镜一看,见那支小部队戴的是童子军军帽,便知是李、黄、白的部队,那肩舆上抬着的两个人,准是李宗仁和白崇禧了。邓瑞征在此之前只见过黄绍竑,但未见过李宗仁和白崇禧,他眼珠一转,决定给李、白来个下马威,立即传令,全军进入戒备,几十挺轻重机枪一线摆开,对准那百十人的小部队,其余士兵全部卧倒,举枪瞄准那两台肩舆,又命令他的卫队营分两排站立,前排的全端着手提机枪,中间的手持上着刺刀的步枪,后边靠近他的则手握雪亮的马刀,全军杀气腾腾,如临大敌。邓瑞征布置好这一切后,便命勤务兵摆开那张行军专用的烟榻,躺到烟榻上,勤务兵给他装烟烧斗,悠悠然抽起鸦片烟来。但在枕边,却放着那架乌黑发亮的望远镜,烧过一斗烟之后,便坐起来,用望远镜看一看那支越来越近的小部队。那百十人越来越近了,大约他们也看到了前边已进入临战状态的沈军,他们表现有些惊慌,迟疑了一下,便又继续朝前走来。邓瑞征见了,满意地笑了起来,又一头躺到鸦片烟榻上,惬意地吸了两口烟。那支小部队临近了,不用望远镜已经看得清楚了,在阵地前沿,警戒的沈军,挡住了那支部队的前进,队伍中的两抬肩舆停住了,从上边跳下来两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军官。邓瑞征“哼”地一声冷笑,又躺到烟榻上,慢悠悠地抽起烟来,等着李宗仁和白崇禧到烟榻前来拜会他。

“报告邓参谋长,李总指挥,白参谋长派副官前来联络。”

邓瑞征慢慢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副官引着那两个从肩舆上下来的青年军官到了烟榻面前,邓瑞征暗自一惊,忙问那两个戴着童子军军帽的青年军官道:“李德邻和白健生呢?”

“李总指挥和白参谋长随后就到。”那两个青年军官答道。

正说着,哨兵跑来报告,“报告参谋长,四面山梁上发现敌情!”

邓瑞征赶忙举起望远镜观察,只见四面纳山梁上,有骑兵奔驰,步兵跃进,正不知有多少人马。邓瑞征的副官惊呼道:“参谋长,我们被包围了!”

邓瑞征因情况不明,忙下令派出部队进行搜索。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离自己三百多公尺之处出现一支严整的部队,士兵全戴着童子军帽,着灰布军装,邓瑞征见了,心里又是一惊,那两个从肩舆上下来的青年军官笑道:“邓参谋长,我们总指挥和总参谋长来了。”

邓瑞征听说跟着又是一惊,因为他率部到此已有个多钟头,他用望远镜对四处地形都作了仔细观察,又曾派出小部队进行搜索,皆未发现有别的部队,李、白和他们的部队难道会是神兵天降?邓瑞征正在惊疑之中,李宗仁和白崇禧已经走了过来,白崇禧笑容可掬,对着邓瑞征抱拳拱了拱手,说道:“邓参谋长远道而来,兄弟有失远迎!”说着又指着李宗仁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定桂讨贼联军总指挥官李德邻将军。”

邓瑞征也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

附近没有村舍,双方的会谈便在一棵大樟树下进行,这里是个岔路口,一棵合抱的百年大樟,树枝苍劲,树下有几个光滑的大石凳,李宗仁、白崇禧和邓瑞征便坐在石凳下开始会谈。

“李总指挥,你们是来会谈还是来会战的?”邓瑞征因为受到李、白的部队突然包围,心里又气又恨,刚坐下便忿忿责问李宗仁。

“邓参谋长言之有理,”白崇禧因受李宗仁委托作主谈,便笑着说道:“我们既是来会谈的,也是来会战的。”

“此话怎讲?”邓瑞征盯着白崇禧问道。

“会谈么,我们现在不是已开始了吗?”白崇禧笑着轻松地做了个手势,“下一步该商量如何对韩彩凤、韩彩龙会战了。”

“白参谋长对作战计划恐怕早已有腹案了吧?”邓瑞征也确实厉害,架起“炮”便向白崇禧“将军”了。

白崇禧当然也不示弱,他取出图囊,打开军用地图,指着地图对邓瑞征道:“邓参谋长,目下韩彩凤据守着柳州城,柳州城池虽险固,但坚守待援则可,死守孤城则不行,韩彩凤必将所部撤至柳城县之上雷好,企图在上雷与我决战。”

“何以见得?”邓瑞征问道。

“韩彩凤乃柳城县上雷好人,所部皆是上雷一带的子弟兵,韩彩凤在上雷与我决战,占了地利、人和两条,他何乐而不为!”白崇禧用手指戮着地图说道。

“我们何以作战?”邓瑞征不让白崇禧有喘息思索的机会,紧接着问道。

“孙子日:‘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白崇禧毫不思索地回答,“敌趋上雷,必据大茂桥与我战。我军正面攻坚,望邓参谋长率贵部迂回其后,则可一举而歼韩彩凤!”

“可以。”邓瑞征见白崇禧主动承担正面攻坚的任务,便点头会意,但又紧接着说道:“我军兵多,桂林、平乐、八步地盘不够,打下柳州之后,柳州地盘须由我军占据。”

“可以!”白崇禧也答得十分干脆,“我们的目的是消灭陆氏残部,地盘可让与贵军,但作战时两军必须协同。”

“口说无凭,请立字为据。”邓瑞征一口咬住白崇禧说过的话不放。

“请邓参谋长赐文房四宝。”白崇禧慷慨地说道。

邓瑞征即命人取来纸笔爱砚,白崇禧磨得浓墨,将纸铺在石凳上,一挥而就,写好字据,请李宗仁在上边签字画押,然后交与邓瑞征收存。会谈就此绪束,李宗仁、白崇禧向邓瑞征拱手告辞,率军去了。

却说韩彩凤自桂林退回柳州后,每思报仇雪恨,整日里秣马厉兵,加紧训练部队。陆荣廷退出桂林后,却住在全州的湘山寺,这个地方,乃是明末靖江王后裔石涛和尚驻锡之处。陆荣廷尚眷恋着广西地盘,希望有再次卷土重来之机。

那韩彩凤早年虽跟沈鸿英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为人忠厚,作战勇敢,平日素得军心,军中称为赵子龙。因此陆荣廷把再起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位雄据柳州的“赵子龙”身上了,隔不一两天,陆荣廷便有电报给韩彩凤。韩彩凤也忠心耿耿,誓为陆老帅再掌广西大权而效命。这一日,忽接李宗仁、白崇禧亲率大军来攻柳州的消息,又闻邓瑞征率杨祖德师南下与李、白会攻柳州,韩彩风气得拍桌子大骂他的把兄弟邓瑞征不仁不义,趁火打劫。骂过之后,韩彩凤寻思,柳州城池虽然险固,但若死守,则无援兵解围,只有坐以待毙,他的胞兄彩龙驻军庆远,那也是个战略要地,他兄弟俩虽互成犄角,控制柳、庆大片地区,但却难以互为应援。思之再三,端彩凤决定放弃柳州城,将所部四千余人撤往老家柳城县上雷一带备战。一到老家,韩彩凤便将家产尽行变卖,偌大的房产,只留下个专司供奉祖宗先人的香火堂,牛马猪羊,鸡鸭猫狗,皆屠宰尽净,多余存粮立即充作军食。韩彩风手持香烛,来到香火堂前,往香火台上插好香烛,又一一摆上供品,然后对着祖宗牌位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不肖子孙彩凤洲效忠陆干公,十数年驰骋疆场,无不尽忠尽勇。今日世事险恶,干公蒙难,彩凤独撑危局,祈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此故大胜,扭转乾坤!”

祈祷完毕,韩彩凤又向祖宗牌位叩了九个响头,然后慢慢站起,焚化了纸钱,将供品中那九只大酒杯中的酒一一洒在香火台前。祭完祖宗,韩彩风便集合全军,来到村前一个庙宇旁,那庙中供奉的既不是观音佛祖,也不是土地山神,只见庙堂的正中,巍然立着一个伟岸的军人,右手拿着一把长剑,左手握一支手枪,仔细看时,却是一个泥塑,例有几分面似老帅陆荣廷模样。这泥塑正是陆架廷之像。原来,陆荣廷自夺得广西政权之后,为了树立自己的威望,以便统治广西,便秘嘱手下之人,在各地替他塑像,又编遗出一些荒诞离奇的传说故事来。据说泥像塑出来的陆荣廷,右手那把长剑乃是平虏之剑,是八仙之中的吕润宾传授的,其法力无边,威力无穷,当年陆荣廷在边关与法国鬼对战,便是用的这把宝剑,杀得法国鬼落魄丧胆;左手那支枪名叫镇魔枪,却不知是何人所授,因此陆荣廷枪法传神,百发百中。据说有次陆荣廷行军,忽遇一阵大风,那风也来得蹊跷,直翻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人马不辨方向。正在危难之时,陆荣廷拔枪在手,“砰砰砰”向天连击三枪,霎时之间,怪风立刹,天地清明。因此,各地塑出的陆荣廷像两手皆是左持平虏剑,右挥镇魔枪。现在,韩彩风亲率全军官兵,进庙前来参拜陆荣廷的塑像,韩彩风拜毕,对泥塑高声说道:“请老帅降下魔法,助我成功,消灭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沈鸿英,夺回广西失地。”

韩彩凤退出后,他部下的官兵,鱼贯而入,纷纷进庙来参拜陆老帅。几千人,竟参拜了半日之久。全军拜过了陆老帅后,便集合在村前的大草坪上,听韩彩凤训话。韩彩凤登上一张大方桌上,对全体官兵说道:“弟兄们,我们都是上雷子弟兵,这一仗就在我们家门口打,我们是为陆老帅而战,也是为家乡父老而战,为祖宗先人而战。十几年来,我与你们同生死,共患难,我们由广西打到广东,又打到湖南,转战万里,今日退到老家来了,你们看怎么办?”

“唯有死战!”

数千官兵,一声高呼,声震云霄。韩彩凤嗖地一声抽出刀来,对着部下大声叫道:“歃血为盟,死战到底!”

说罢,用刀在右手食指上一拉,鲜血冒出,卫士端着一只大杯,接下鲜血。然后,全军官兵歃血,竟接得鲜血数升,那鲜血一起倒进一只能盛得下百余斤酒的大缸里。韩彩凤令卫士将血酒盛在壶中,为官兵们一一斟酒,韩彩凤率先举杯,与官兵们将血酒一饮而尽。饮过血酒,韩彩凤对部下说道:“弟兄们,我韩彩凤跟陆老帅十几年,虽然也当了个军官,打仗有两下子,抓钱的本事却没有。现在我带着弟兄们回到家乡,只得卖掉祖业给你们发饷,钱不多,算我一点心意吧!”

说罢,他令卫士抬着盛满银毫的大箩筐,一五一十地给军官和士兵们发饷,韩彩凤虽治军很严,但能与士兵们同甘苦,颇得军心,现在部下们见师长变卖祖业家财发饷,无不感动流泪。发了饷,韩彩凤将家中屠宰的牛马猪羊鸡鸭猫狗等牲畜大犒士兵,全军饱餐一顿,便进入大茂桥布防,以逸待劳,迎击李宗仁和白崇禧之军。一切就绪之后,韩彩凤巡视了一番阵地,忽地想起中赵云用计的故事,便给邓瑞征写了一封信,立即着人送去。

再说李宗仁、白崇禧别过邓瑞征之后,即率军直趋柳州城下,果如白崇禧所料,韩彩凤将守城之兵全部撤往柳城上雷一带布防,李、自遂进占了柳州城。白崇禧对李宗仁道:“北有韩彩凤,东有邓瑞征,我军如久占柳州,便是背了包袱,眼下需全力以赴,消灭韩彩凤部,然后进击庆远,再擒韩彩龙,只要抓住了这一‘凤’一‘龙’,陆荣廷在广西的根便被拔掉了。”

李宗仁点头称是,忙向白崇禧问计,白崇禧道:“邓瑞征此来,是坐山观虎斗的,待我与韩氏兄弟斗得精疲力乏之时,他便使出‘卞庄刺虎’的故伎。因此,我们与韩彩凤不斗到一死一伤的地步,他是决不会轻易投入战斗的,我胜,邓必出来打几拳死虎,以分柳州地盘,我败,他就过来踢我们几脚。总之,我们对他得处处提防。为此,需兵分两路,德公率韦肇隆纵队的两个营在东泉以北一带活动,一来可监视邓瑞征,二来可袭韩彩凤侧背。我则指挥夏威、何武、伍廷飏、钟祖培纵队,正面攻击韩彩凤。”

李宗仁说了个“好”字,正要分兵,忽参谋来报:“巡逻队捉到了韩彩凤派往邓瑞征那里送信的一个人。”

参谋将搜获的书信交给白崇禧,白崇禧接过一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赵子龙也会用计啦!哈哈……”

李宗仁忙接信来看,原来是韩彩风致他的把兄弟邓瑞征的信,大致是邓瑞征着人送来的信已阅,同意双方采取一致行动,夹击李、白之军,事成之后,韩彩风愿将柳州地盘让与邓瑞征云云。李寒仁道:“韩、邓本是沈鸿英系统,他们又是把兄弟,此事不得不防。”

白崇禧道:“这对把兄弟在桂林已经打破了脸,现在联合谈何容易?邓瑞征已移军洛埠,与韩彩凤和我军保持相等距离,韩彩凤既派人送信与他,为何倒反要经过我们的防区?以此推断,翰彩风这封信不是送给邓瑞征的,却是明明要送给我们的哩!”

李宗仁大悟,忙道:“是的,是的!”

白崇禧随即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忙命参谋将那送信人带进来,白崇禧对那送信人说道:“韩彩风这点小计如何瞒得了我?我不杀你,这是我的一封信,你带回去交给韩彩风。”

白崇禧打发那送信人走了之后,便对李宗仁说道:“我正面战场将有一场恶战,德公与我必须保持有效的电话联系,以便及时请示磋商战局。”

“一切由你安排!”李宗仁说道。

商议完毕,李、白便各自调度部队去了。李宗仁率韦肇隆的两个营,正要出发,第二纵队司令何武气冲冲地跑来,对李宗仁说道:“总指挥,你要我听白崇禧指挥吗?”

这何武在定桂讨贼联军中资格最老,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等人还是陆军小学学生的时候,他已在南京总统府陆军总长黄兴指挥之下的第八师任连长,战功卓著,后来又跟随李宗仁上六万山。在军中他只服从李宗仁一人,黄绍竑虽是副总指挥,但何武认为黄是偷李宗仁的本钱起家的,因此对黄绍竑甚为鄙夷。至于白崇禧,何武认为此人诡计多端,又是黄绍竑系统的,对他皆无好感。现在要直接受他的指挥,何武那里肯服,便怒气冲冲跑来见李宗仁。

“白崇禧是当今一位初浮头角的军事家,你必须服从他的指挥,这是军令!”

李宗仁的话,硬得象一块钢铁,掷在地上可以叮当作响,不容何武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好吧,既是总指挥如此说,我去就是!”何武掉转头,扬着手中的马鞭,跨上马背,狠狠地抽了一鞭。

李宗仁、白崇禧率领部队,分头出发,只留些小部队,象征性地看守着柳州城。

却说韩彩凤在大茂桥布置好防线后,正准备与李、白的军队决战,那送信之人回来了,韩彩凤忙问:“情况如何?”那送信人道:“信没送到邓瑞征手上,却被李、白军队搜去了。”

韩彩凤听了心中暗喜,李、白这下中他的离间计了。那送信人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呈给韩彩凤:“这是他们给师长的信。”

韩彩凤接过信,撕开信封,看过之后,却愣愣地站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白崇禧这封信确实厉害,直触到韩彩凤心中的痛处。白崇禧在信中指出,陆荣廷在广西的统治是“大厦已倾”,韩彩凤“独木难支”,现在退据上雷,“虽得地利人和,然蹂躏桑梓,罪孽深重”,白崇禧指出韩彩凤此战必败,全师覆灭,出路有二:“一投降,二流窜湘、黔”。至于“庆远,乃死城之地,既不可据,亦不可守,乃兄必死城中”。白崇禧最后敦劝韩彩凤:“欲全名节,则不可降,吾放你一条生路,退入湘、黔罢,但仅允带随从三人,不可多矣!”

韩彩凤看罢此信,一股凄凉之感顿生心头,仿佛那白崇禧此时已钻入他的肚肠之中,把他的心思早窥得一清二楚。为了驱赶心中的郁闷,韩彩凤取过他那把大刀,在一块长条磨刀石上,泼下一大碗酒,使劲磨起刀来。那刀本来就闪闪发亮,给他这一磨,更闪出一道逼人寒光。韩彩凤提刀在手,拉开架势,舞起刀来。他武功极好,刀法娴熟,只见一片寒光闪耀飞舞,有如平地腾起一道道闪电。

第二天早晨,部下来报:李、白的军队已逼近大茂桥。韩彩凤也不说话,把那大刀往背上的皮带里一插,又把那支子弹装得满满的驳壳枪往前边一挂,大步流星,直奔阵地而去。到了阵地上一看,只见满山遍野尽是戴着童子军帽的李、白军队,正向大茂桥压来。韩彩凤抽出大刀,吼叫一声:“杀!”,率领部下直扑过去。

却说白崇禧命夏威率所部打头阵,刚接近大茂桥,便被韩彩凤一个猛冲,抵挡不住,往后便退,正遇白崇禧率大队接住。白崇禧见韩彩凤勇猛异常,忙指挥伍廷飏、钟祖培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将韩彩凤团团围困。那韩彩凤毫无惧色,将大刀扔给身边的卫士,夺过掌旗兵手里那面红底白心中间书着一个大“韩”字的军旗,哗啦啦地舞将起来。哪里危急,他的旗帜便挥舞到哪里,哪里便转危为安。两军短兵相接,肉搏冲杀,近距离扫射,减杀声震得大地颤动……

白崇禧把临时指挥所设在一个小山坡上,不用望远镜,那惨烈的厮杀便可一目了然。他见敌军中一个军官挥舞着大旗指挥作战,如入无人之境,料想此人必是韩彩凤无疑,不禁叹道:“赵子龙名不虚传!”

白崇禧忙传下命令:“集中轻重火力,务必消灭那个掌旗者!”霎时间,子弹如飞蝗纷纷射向韩彩凤。韩彩凤连眼也不眨一眨,仍挥舞大旗,时而迅跑,时而滚翻,时而跃进,时而葡伏,但手里的大旗却不停地舞动着,连白崇禧也不得不暗暗喝彩叫绝。两军酣战由晨至午,白崇禧发现自己的部队已渐不支。这时李宗仁打来电话,询问战况,白崇禧只答了一句:“与敌正激战中!”李宗仁又问:“需要我投入战斗吗?”白崇禧答:“德公放心,我还有预备队!”白崇禧放下电话,命令传令兵通知作为预备队的何武纵队,立即跑步投入战斗,绕过大茂桥,直附敌背。

何武率自己的纵队在距离战场两里多路的一个山坡下警戒,他自己坐在一棵大枫树下,那宽厚的脊背舒坦地靠在树干上,正在一边喝酒,一边撕扯着刚煮熟的一只大肥鸡。这时传令兵急急跑到他的面前,传达了白崇禧的命令。何武啧了一下嘴,说道:“老子打了快二十年仗,也没有使用过预备队,民国元年我们第八师在南京……”

那传令兵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想起战场危急,忙又把命令复述了一遍,何武这才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传令兵走后,他又喝了一阵酒,直到把那只大肥鸡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他才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感到有些困倦,此时正是午后时分,太阳炽烈,他酒足饭饱,更不想动,侧耳听了听,只隐约可闻一阵阵枪声和喊杀声,他估计白崇禧胆怯,想过早地使用预备队,口里喃喃道:“这仗让我指挥,韩彩凤早被抓住了,哼,白崇禧,中国崭露头角的军事家,老子就让你把角都露出来吧!”

说罢,便放翻他那胖大的身躯,挽着手臂,在大枫树下,呼呼睡去。

却说白崇禧见何武的预备队迟迟不动,正想派传令兵再去催促,这时两名电话兵忽然押着一个人到指挥所来报告:“参谋长,这是邓瑞征派来窃听电话的人,被我们查线时抓住了。”

那个邓瑞征的兵吓得浑身哆嗦不止,白崇禧见了忙亲手替他解开被绑着的双手,用好言抚慰道:“我不杀你,你告诉我,邓瑞征要你怎样窃听我军电话?”

邓瑞征那兵见白崇禧说话和蔼,便说道:“邓……邓瑞征要我和另一个弟兄,寻找你们的电话线,将你们的电话线搭在我拉的一条专线上,这样,便可窃听你们的电话。不想刚才被你们发现,我的那个兄弟被打死了,我……”

“带下去。”白崇禧命令电话兵将那人带走后,马上叫人将通讯连连长叫了来,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通讯连长立即带着几个电话兵,又押着那个被派来窃听电话的敌兵一道走了。

由于何武的预备队没有及时投入战场,夏威、伍廷飏、钟祖培三个纵队经过半日激战,伤一亡惨重,无法抵挡韩彩凤的猛攻,已全线动摇。韩彩风大呼:“童子军不堪一击!”仍舞着那面被子弹洞穿累累的战旗,指挥部下,掩杀过来,将白崇禧的指挥所团团围住,韩军喊杀连天,向白崇禧的指挥所发起猛攻。白崇禧也不惊慌,从一名卫士手中夺过手提机关枪,亲率卫队反击,他的卫队都是些精壮士兵,训练有素,枪法极好,人数虽少,却也暂时顶住了韩彩凤的猛烈进攻。韩彩凤见已将白崇禧围在山坡上,心中大喜,高喊着:“弟兄们,冲上去活捉白崇禧!”

韩彩凤的部队素来晓勇善战,现在见敌军指挥官已陷重围,更是精神抖擞,拼死往上冲。白崇禧见战场危急,连连派出几名传令兵去催何武率预备队增援,但刚下山坡,一个个传令兵便被密集的子弹射倒在地,白崇禧心里一紧,知突围已不可能,便只有横下心来死守指挥所待援。恰在这时,守在电话机旁的电话兵来报:“参谋长,讯号响了!”

白崇禧提着枪,急往指挥所跑,进得那临时搭起的帐篷中,只听得电话耳机里“嘀——嘀——嘀——”响起三声长长的讯号。白崇禧抓过送话器,急促地喊道:“德公!德公!”

“健生吗?战况如何?”耳机里传来李宗仁颇为焦急的声音。

白崇禧用手捂着送话器,先喘了一口粗气,这才说道:“报告德公,我部正面已将韩彩凤全军击溃,请德公率部由上雷北面追击前进!”

“好!”耳机里传来李宗仁兴奋的声音。

“韩彩凤残部必窜湘、黔边境,请德公务必将其围堵歼灭,我即率本部袭攻庆远。”

李宗仁又说了个“好”字,白崇禧这才放下电话,又喘了口粗气,用衣袖揩了揩脸上那豆大的汗珠,提着枪,走出指挥所。这时卫队营长跑来急报:“参谋长,卫队营三个连长两死一伤,部队已伤亡过半,指挥所前沿阵地已全部失守,敌人已开始向我指挥部山头发起总攻击!”

白崇禧一看,只见满山遍野的敌军呐喊着正向山腰发起冲锋。这里虽不是大山,却是半丘陵半山坡,他的指挥所设在这个高地,下边尚有几个波浪式的丘陵形成的山坡,因此便于防守,现在下面的几道矮坡阵地已被突破,他急令卫队营长:“收缩部队,固守主阵地,再过一个小时,韩彩凤就完蛋了!”

白崇禧提着枪,和剩下的一百余名卫士,坚守在山坡上,卫士们弹无虚发,将冲到阵地前的韩军一一射杀。山坡上,全是尸体,草木为之变色。韩彩凤见数次冲锋都被击退,遂组织了数百人的一支敢死队,悬重赏发起冲锋,他亲自提着大刀,率领卫队督战跟着冲击。白崇禧往下一看,见四周围山坡之中,密密麻麻除了死尸全是韩彩凤的部队,前头的士兵全端的手提式机枪冲锋,后边的全是大刀队突击,黑鸦鸦一片,只见刀光血影,弹火如网。白崇禧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看着散布在指挥所四周的卫队,已打得剩下不足百人。他看看腕上的手表,离他给李宗仁打电话的时间已过一小时十分。他焦躁地举起望远镜,朝东北方向观看,在他的视野之内,突然发现一支部队正向韩彩风军的侧后冲来,白崇禧欣喜地喊道:“邓瑞征到底来了!”

原来,邓瑞征自大塘一与李、白会晤之后,将部队开到离上雷十多里便不再前进,他要在这里作观虎斗,或攻韩彩凤,或攻李、白,只等战机到来。为了能及时掌握韩、李两军交战情况,他思得一计,命两名电话兵从他的指挥部里暗中拉出一条电话线,与李、白的电话线绞在一起,他稳稳当当地坐在指挥部里,便可清清楚楚地听到李、白两人通话,以便待机下手。不想他的那两个电话兵偏偏又让白崇禧的电话兵在查线时发现了,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抓获。白崇禧审讯那个被抓获的电话兵后,深知邓瑞征的用意,便将计就计,乃命自己的电话兵押着邓瑞征的电话兵,仍到那里,将双方的电话线又绞在一处,并用讯号通知他和李宗仁讲话。白崇禧便在电话中佯称韩彩凤如何战败,以诱邓瑞征出兵攻袭韩彩凤的侧背。邓瑞征虽然足智多谋,但竟听信了白崇禧的话,他知李宗仁率有一支部队驻在自己的北面,不敢乘势袭击白崇禧,但听说韩彩凤已战败,为了战后好分享柳州战胜果实,便急速率军袭攻韩彩凤的侧背,李宗仁在电话中又得白崇禧报告,邓瑞征已投入战斗,他监视邓军的任务已完成,遂塞两营,由东北方向加入战斗。韩彩凤虽然能战,但突遭此两支生力军的夹攻,无力抵抗,开始溃败。白崇禧见敌军全线崩溃,便指挥部队追击,直打得韩彩凤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走了一夜,方才摆脱李、白、邓三支部队的追击。

这天早晨,韩彩凤退到一处山隘口,正在埋锅造饭,他检点残部,尚剩三百余人,全是他的骑兵卫队,不觉想起白崇禧给他的信中有“仅允带随从三人,不可多矣”的话,便哈哈笑道:“老子还有三百多人哩,不愁没世界可捞!”

正说着,只听一声炮响,扫来一阵密集的枪弹,他的骑兵卫队全下了马,正在歇息,遭此突然袭击,立时死伤半数,活着的忙奔上马背逃命,正奔着,前边山路上被砍下的无数树木挡住去路,又是一阵密集的子弹扫射,连人带马,打死大半。只听山谷中有人大喊:“韩彩凤,我们白参谋长放你一条生路,但只准带随从三人同行!”

韩彩凤哀叹一声:“天灭我也!”遂拔枪欲自尽,却被身旁的两名贴身卫士挡住,又一名卫士在前开路,口中喊叫着:“我们韩师长只带三个卫士,请高抬贵手,放条生路!”

山谷中的伏兵果然守诺,并不开枪,放过了韩彩凤和那三个卫士。韩彩凤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在三名卫士的搀扶下,消失在黑魆魆的大山之中。

正文 第二十四回 严明军纪李宗仁挥泪撤何武 酒店遇险黄绍竑夜半遭枪击

白崇禧将韩彩凤部歼灭后,率军直抵庆远城下,守将韩彩龙无力抵抗,又患足疾,逃亡不及,被迫吞食鸦片自杀。

白崇禧未经激战便占领了庆远城,李、白指挥的右路军大获全胜。中路军总指挥俞作柏率自己的纵队和蔡振云纵队由武鸣出发,向那马进攻,陆福祥凭险顽抗,被击重伤,所部溃败。俞作柏乃挥师大进,再战于都安,大败林俊廷,迫其退入黔桂边境。陆福祥逃到靖西,见大势已去,只身逃入越南。俞作柏乘胜向恩隆、百色进逼,迫使守将刘日福投降,右江军事遂告结束。左路军在总参议胡宗铎率领下,溯左江而上,直捣龙州,盘踞龙州的乃是谭浩明的两个弟弟,一名浩清,一名浩澄,都是花花公子,大军一到,便望风而逃,两谭只身逃入越南,胡宗铎遂进占龙州,左江军事亦告结束。李、黄、白自攻占南宁至肃清柳庆及左、右江之敌,仅用数月时间,兵力不过万余,击溃了盘踞广西十三年之久的陆荣廷及其残部三万余人,占领了广西全境三分之二的地方。

再说陆荣廷在全州湘山寺闲居,听到所部皆被季宗仁、黄绍竑、白崇禧悉数歼灭,知断无再起之日,只得长叹一声,收抬行装,离开广西进入湖南,到长沙后发出再次下野的通电,然后乘江轮东下,由上海抵苏州,作寓公去了。

李宗仁、白崇禧消灭韩彩凤、韩彩龙兄弟后,移军柳州,休整部队,检讨此次战役之得失。何武不听白崇禧指挥,陷全军于险境,李宗仁闻知,便问白崇禧道:“健生,请将何武违抗军令之事详细对我说来,我要重办他!”

白崇禧寻思,何武是李宗仁的爱将,在李部中为人正直爽快,忠心耿耿,向为李宗仁所倚重,白崇禧不愿使李宗仁为难,便道:“德公,毕竟我们已经打了胜仗,此事后果也不严重,我看,就算了吧!”

李宗仁见白崇禧如此说,知他碍于总指挥的面子,便十分严肃地说道:“健生,据我所知,你治军极严,绝不容许部下有此行为,今日为何遮遮掩掩,言不由衷呢?”

白崇禧却不答话,李宗仁更加证实了自已的判断,便断然地说道:“在我看来,此事甚为严重。军令如山,焉有大敌当前,而敢违令之理!”

李宗仁在室内踱步,他那军靴磕碰着地板,与他的话形成严峻而鲜明的节奏。“何武不听你的命令,就等于不听我的命令!我如知而不办,以后命令岂不当作儿戏,全军将何以作战?因此,我一定要将何武彻查重办!”

白崇禧仍不插话,只是说道:“德公,我到部队里检查武器装备去了。”

白崇禧也不等李宗仁回答,便走了。李宗仁马上派人将何武找来。那何武嗜酒如命,正在喝酒之时,听说李宗仁找他,便提着半瓶尚未喝完的酒,大大咧咧地朝司令部走来,进了门,随随便便地问道:“总指挥,你找我有事吗?”

李宗仁指着旁边一张凳子道:“你坐下!”

何武一屁股坐下,随即跷起二郎腿来,问道:“什么事?”

“这次作战,我已查出你不听命令。按照军法,这是要杀头的。我念你过去有功,只将你撤职,今日你便作好交代。”李宗仁严厉地说道。

“总指挥,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何武满不在乎地问。

“上雷一战,你作为预备队指挥官不听白参谋长的命令,几乎使全军覆灭,后果严重,影响极坏,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李宗仁两眼盯着何武说道。

“总指挥,你不是对我说过,白崇禧是当今一位初露头角的军事家吗?他在前边和韩彩凤交锋,我如上去帮他的忙,把韩彩凤打败了,岂不是显不出白崇禧的本事了么,他那‘头角’怎么还能露得出来呢?我是一番好心,他倒来向你告我的状!”何武满脸委屈地说道。

李宗仁听了真是哭笑不得,正要叱责他,何武却又说道:“总指挥,纵使我一时违抗了军令,论私交,我是跟你上六万大山的呀,平时我们从没红过脸厂更没有半点过不去的,今日有事,不看信面也得看佛面嘛!”

李宗仁听何武如此说,心中确实不忍将他查处,但他知道,如果留下一个何武,便将走掉一个白崇禧,从他的事业来看,别说一个何武,便是一万个也及不得白崇禧一个。想到这里,他态度马上和缓下来,对何武道:“你看过三国演义,应当晓得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我们的私交是私交,军令是军令。我如循私不办,将来便无法维持军令。因此,这次对你必须撤职,既是从私交出发,你应体谅我的苦衷才是。”

何武也是个爽快之人,他见李宗仁如此说,便道:“那好,我回家种田去!”

李宗仁紧紧地拉住何武的双手,久久不放。从上六万大山以来,他们之间感情融洽,何武骁勇善战,战功累累也从未违抗过李宗仁的命令,今日将他撤职,心中难免有些不忍,但大敌当前,李宗仁明白绝不能感情用事,便说道:“我们革命军人,为国为民战死沙场,当是夙愿,然而解甲归田也是很正当的归宿。论军职,我是你的上官,论年纪你是我的兄长,以后仍希望你常常和我通讯。”

李宗仁说着,竟流下眼泪来,何武也至为感动,临行时真诚地对李宗仁道:“总指挥,现我已卸去军职,你我之间已无上官与部属的关系,我年长几岁,就以兄长之辈向你讲句话可以吗?”

“好的,你说吧!”李宗仁道。

“白崇禧此人诡计多端,黄绍竑又野心不小,我是怕你斗不过他们,我们定桂军会被吃掉,李石愚、钟祖培对此也心怀不满,去掉我一个何武不可惜,难道你还要把李石愚、钟祖培也都赶走吗了”

“你是我的兄长,我感激你,领情了,但此事不可再提,你回去办交代吧!”

李宗仁随即将何武明令撤职,何武办了交代,便回昭平县乡下种田去了。李宗仁这个举动,使白崇禧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感到自己终于遇到了刘备,对李宗仁深感知遇之恩。这件事在定桂讨贼军中,也引起很大震动,将士对李宗仁不循私情,军令如山,罚赏严明的态度无不敬畏,就连李石愚和钟祖培也做声不得。

李宗仁和白崇禧率部在柳州休整了两日。这天,邓端征派人送来一信,要李、白恪守诺言,将柳州地盘让与沈军。

白崇禧随即提笔,在那信上批了个“可”字,着送信人带回去了。李宗仁不解地问道:“我们流血夺下的地盘,就这样便宜地让与他?”

白崇禧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们的部队,现分散在柳州及左右江一带,一时尚不能集中,眼下难以与沈军决战,柳州地盘,不妨暂时让予他。”

李宗仁点头,遂和白崇禧率军退出柳州,邓瑞征便将柳州城占去。李、白将部队撤至来宾迁江一带驻扎,回南宁去了。此时,黄绍竑偕陈雄乘大鹏战舰由梧州来到南宁,黄绍竑对李宗仁和白崇禧说道:“李任潮和邓择生不断来电,催我到广州去加入国民党。”

“入党?”李宗仁望着黄绍竑说道,“那样急干什么,我们恐怕得准备与沈鸿英的大战呢,打完沈鸿英再去不行吗?”

“我也是这样想的。”黄绍竑道,“反正我是大元帅亲自委任的讨贼军总指挥,不是等于入党一样了吗。你看陈炯明那帮人,都是入了党的,结果反孙大元帅最厉害的就是他。我看只要心里忠于孙大元帅就行了,形式上入不入党也没多大关系。”

“对!”李宗仁道,“我看你还是留下来部署与沈鸿英的大战吧,一切待打完仗再说。”

陈雄却摇着头说道:“自我们消灭陈天泰的部队后,驻粤桂军总司令刘震寰、军长刘玉山在广州造了我们不少谣言,他们说黄副总指挥是什么‘联省自治派’,挂羊头卖狗肉,羽毛丰满了又是第二个陆荣廷。我临离开广州前,陈伯南特地来对我说:‘你告诉黄季宽,广州的谣言这样多,如果他再不来入党,我们就很难帮你们说话了。’”

陈雄这话,说得李宗仁和黄绍竑都一时无言以对,李宗仁忙问白崇禧道:“健生,你说呢?”

“我们既已加入革命营垒,入党之事当然应抱积极态度,黄副总指挥加入国民党,对我们今后的发展,只会大有好处。因此,广州之行,宜早不宜迟。”白崇禧说道:“不过,我掐指一算,黄副总指挥广州之行凶多吉少!”

“啊!”李宗仁大吃一惊,忙问道:“此话怎讲!”

黄绍竑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陈大麻子来找麻烦呗!”

陈雄忙道:“陈大麻子被放回广州后,刘震寰和刘玉山仍让他当师长,他在广州也还颇有实力,也曾扬言要报仇。此事我曾对陈伯南说过,担心黄副总指挥到广州的安全。陈伯南却拍着胸口道:‘放心,邓泽生团现驻广州,而且广州还有其他粤军驻扎着,怕他什么陈大麻子,包你安全无事!’”

白崇禧见黄绍竑捅破了他的话,便不再作声,他暗自盘算着,刘震寰和杨希闵的桂、滇军,眼下正把持着广州,仅邓演达那一团人,是难以担保不出事的,至于其它粤军,皆在广州郊外,一旦有事也救之不及。刘震寰等人本想染指广西,不想陈天泰暗图梧州不成,反遭全师覆没,他们深恨黄绍竑,如今黄绍竑只身闯入广州,他们必千方百计,欲杀之而后快,因此黄绍竑广州之行必有性命危险。黄绍竑如死在广州,对于白崇禧来说,正好是个晋升的机会,白将稳稳当当地当上副总指挥。可是,黄绍竑一死,讨贼军难免不发生分裂,俞作柏等人肯定不会服从李宗仁的指挥,再则,黄死之后,定桂讨贼联军与广州及李济深的联系必将减弱,对统一广西及今后的发展将大大不利。白崇禧权衡了一下,觉得既不能阻止黄绍竑广州之行,又不能让黄绍竑死在广州,想了一下才笑着说道:“一般人入教,都要经过洗礼,副总指挥此番到广州入党,怕也要得接受洗礼呢!”

李宗仁却很忧虑地说道:“陈天泰这个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季宽虽然放了他,说不定反要恩将仇报。去广州入党,我们又不能代替,季宽广州之行可否暂缓……”

黄绍竑原来倒并不热心去广州的,现在经白崇禧李宗仁这么一说,他那冒险的雄心又被撩拨得痒痒的,用拳头擂着桌子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陈大麻子本是我手下败将,他如有胆量,可再来较量一番!”

黄绍竑广州之行决心既下,且在政治、军事上对李、黄统一广西都极有好处,李宗仁便不再劝阻。白崇禧说道:“副总指挥履行完入党手续之后,可向大本营要求名义,希望发表李、黄二公为广西绥靖督办和会办:我们有了这个名义,统一广西便顺理成章,也斩断了刘震寰重回广西夺权的企图。”

李宗仁和黄绍竑对白崇禧这一远见卓识都十分赞赏,大家又议了军、政方面的大事,因黄绍竑明日便要下广州,李宗仁请他早点歇息,各自散了。第二天早晨,李、白两人亲自送黄绍竑到达凌铁村码头。白崇禧把黄绍竑的卫队长牛得才拉到一旁,轻声问道:“牛得才,你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母亲,妻子和一个七岁的儿子,还有个妹子,今年底要出嫁。”牛得才望着白崇禧,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起这些。

白崇禧脸色非常严肃地说道:“你这次跟黄副总指挥去广州,任务十分艰巨,你一定要舍命保证副总指挥的生命安全,倘有不测,我一定给你赡养好老母和妻儿,你妹子出嫁的嫁妆,我当代为置齐!”

牛得才听白崇禧如此说,又吃惊又感激,他知道白崇禧从不信口开河,这位足智多谋的军师,所言之事,无不应验,但事已至此,他心中坦然地说道:“请参谋长放心,只要有我牛得才在,副总指挥绝无性命危险!”

白崇禧又郑重地叮嘱道:“就是你倒下了,也要使黄副总指挥脱险!我这里有个锦囊,你拿去缝在衣服贴身处,等到了广州的那天晚上九点钟,再开拆,会使副总指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白崇禧说罢便将个小小布囊递给牛得才,牛得才接过,细心地放在衣袋里,向白崇禧敬了礼,率领十名精悍卫士,随黄绍竑登上了大鹏军舰。军舰早已升火启锚,鸣笛三声,顺流而下。黄绍竑和陈雄乘军舰回到梧州,为了稳妥起见,陈雄先赴广州作好安排,黄绍竑这才从梧州启程去广州。

这天上午,黄绍竑到达黄埔码头,李济深驻广州的部将陈铭枢、陈济棠、邓演达等人到码头欢迎。他们将黄绍竑迎上汽车,驱车前往南园酒家饮宴,为黄绍竑接风洗尘。

却说孙中山大元帅自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工农”三大政策后,改组了国民党,在苏联顾问鲍罗廷及中国共产党人的支持和帮助下,革命形势发展迅速,不久前,又一举平定了商团叛乱,革命根据地广州,进一步得到巩固和发展。

孙中山正在粤北重镇韶关组织北伐大本营,准备出兵北伐,打倒曹锟、吴佩孚等北洋军阀。恰在这时,直系将领冯玉样、胡景翼和孙岳联合起来,举行“首都革命”,打倒了直系首领曹馄、吴佩孚。冯玉祥等将所部组成国民军,欢迎孙中山北上主持国家大计。孙中山当即复电表示:“义旗聿举,大憝肃清,诸兄功在国家,同深庆幸,建设大计,即欲决定,拟即日北上,与诸兄晤商。”十一月十一日,孙中山任命廖仲恺为大本营参议,以胡汉民代大元师职,十三日由广州乘船启程,经香港北上。因此黄绍竑到广州的时候,孙中山的船已抵上海了,黄绍竑在汽车上看到的,只是广州街头张贴的“欢送孙中山大元帅北上主持大计”“打倒军阀”“打倒列强”的大标语。大街之上,工人、市民的革命热情高涨,有队伍在游行,有人在演讲,散发革命传单,桂、滇军的军官和士兵,神气十足地在街头横冲直撞。黄绍竑觉得,整个广州城,好似一片大海,有汹涌的激浪,也有不测的漩流。邓演达在车上对黄绍竑道:“季宽,我早催你来,为的是让你有机会晋见孙大元帅,可惜你来晚了一步,孙大元帅此时已抵上海了。大本营的事,孙大元帅全盘托付给了胡汉民先生主持,前几日又任命廖仲恺先生为大本营参议,军事方面,交给许崇智总司令负责,黄埔军校则由许总司令的参谋长蒋介石出任校长,我也被派往黄埔军校工作去了。”

久不来广州,黄绍竑感到这一切都十分新鲜,但他关注的还是广东方面对他和李宗仁的看法,因此便问道:“择生兄,对我的入党问题,广州为何催得这样紧呢?”

邓演达道:“为的是尽快实现两广统一,建立巩固的革命根据地,以便出兵北伐,统一中国!”

陈济棠道:“还怕你会变成第二个陆荣廷,我们都不大放心。”

大家都笑了起来,说着便到了南园酒家,邓演达、陈铭枢和陈济棠三人作东,宴请黄绍竑。宴毕,邓演达和陈铭枢因有事告辞,由陈济棠陪同黄绍竑到东山百子路廖公馆去拜会廖仲恺。在此之前,黄绍竑还未见过大名鼎鼎的廖仲恺,因此到得廖公馆前,便十分留意。下了汽车,只见在一平缓的坡地上,两幢雅洁的西式楼房比肩而立。楼房为上下两层,均为砖木结构,楼上有小巧的阳台。楼房四周,盛栽花木,美人蕉吐着如火的花蕊,老拙的紫藤千缠百绕,铺下一地的绿荫。院前绕以铁丝栅栏,栅栏上亦爬着花蔓。院后砌有石墙,植有几株长青树。院墙外面,东面也有几幢小洋楼,西北面则是一片青葱的菜地,环境很是静雅。廖仲恺的公馆又名双清楼,这原是廖夫人何香凝用自己在娘家的私蓄建造的。使黄绍竑感到奇怪的是,廖仲恺在国民党内和大元帅府中均担任要职,又是赫赫有名的黄埔军校的党代表,但在他的公馆门前,却见不到一个持枪的岗兵,或挎盒子枪的警卫,门前的一把藤椅上,只坐着一个和蔼的看门老人。恰在这时,一群打着赤脚,身背斗笠的乡下农民从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精干身着西装的中年人,将这些农民送出门口,又一一和他们亲切握手,黄绍竑看了,更感奇怪,陈济棠马上过去对那中年人说道:“廖部长,广西的黄季宽来了。”

那中年人马上走过来,紧紧地握住黄绍竑的手,说道:“你好!你好!我是廖仲恺。”他那双快活的眼睛里洋溢着如火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嘴里连连说道:“欢迎!欢迎!欢迎!”

黄绍竑跟着廖仲恺,进了公馆的客厅,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长衫,戴金丝细边眼镜,另一个身着军服,留着一撮日本式胡子。经廖仲恺介绍,那穿长衫,戴眼镜的便是胡汉民,穿军服的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黄绍竑见过胡、许二人,就在靠近胡汉民旁边的沙发上落座。胡汉民文质彬彬,不苟言笑,待黄绍竑坐下后,便问道:“季宽,难得你来一趟广州,广西的情况如何?”

黄绍竑已从邓演达口中知道胡汉民现在代替孙中山在广州帅府和大本营中负责,广西的事情,必得和他商量,便将他奉孙大元帅之命发动梧州起义,与李宗仁联合,消灭了陆荣廷残部,眼下已占据梧州、玉林、桂平、南宁、柳州约广西全境三分之二的地区。下一步将集中全力,消灭沈鸿英部,统一广西全省的事详细说了。胡汉民认真地听着,点点头,说道:“你们干得不错,陆荣廷、沈鸿英这些害民贼,不但祸害广西,而且祸害广东,将其歼灭,大得人心!”胡汉民点上一支香烟,那双锋利的眼睛,望了黄绍竑一眼,问道,“尔后,你们怎么打算?”

黄绍竑觉得胡汉民的眼光似乎有某种不信任感,使他马上想到都城之战消灭陈天泰的事瑰,因为陈天泰出兵南路便是奉的大本营胡汉民的命令。黄绍竑忙道:“我是孙大元帅委任的广西讨贼军总指挥,绝对服从大本营的命令,此次来广州加入国民党,便是为了更好地追随孙大元帅革命。广西统一之后,一切有关军、政、党务方面的事,皆听命于大本营。”

黄绍竑这番话,使胡汉民听了感到非常满意,廖仲恺那双快活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彩。胡汉民道:“好,请季宽回去之后要多做李德邻的工作,两广统一之后,事情便好办了。”

黄绍竑忙说道:“我来之前,李德邻提出,我们已占领广西的省会南宁,且已控制广西全省三分之二地区,希望大本营考虑任命相应的职务,以解决广西统一的善后问题。”

胡汉民想了想,问道:“你们对此有何打算?”

黄绍竑道:“李德邻曾提出要求用广西军务善后督办的名称。”

胡汉民摇头道:“军务善后督办是北洋政府沿用的名称,我们反对北洋政府,这个名称不好沿用。”

“李德邻很想要这个名称。”黄绍竑坚持道。

双方斟酌了好久,也想不到合适的名称,最后黄绍竑才提出白崇禧说的那个广西绥靖督办的名称来,没想到胡汉民一下子便同意了,即议定任命李宗仁为广西绥靖督办,黄绍竑为会办,白崇禧为参谋长。黄绍竑又提出由原广西省参议会议长张一气为省长,廖仲恺摇头道:“季宽,省长一职我看还是由你来兼罢。”

黄绍竑却笑道:“省长是文职,我这个耍枪杆子的不能兼,况且议长做省长,也还有顾及民意的味道。”

黄绍竑再三推却,廖仲恺便也不再坚持。其实,在黄绍竑眼中,那省长一职无非是个装饰品而已,终究不如抓枪杆来得痛快。胡汉民又说道:“季宽,这次总算解决你的入党问题了,李德邻也得尽快入党,否则便谈不上军政和党务的统一。”

廖仲恺也忙道:“季宽回去之后,就请李德邻也来广州履行入党手续。”

黄绍竑似有难色,望着胡、廖说道:“我回去之后恐怕马上就得和沈鸿英打仗了,还是打完仗再说吧。”

胡汉民想了想,说道:“那也好。你既然来了,我看明天早上就到中央党部去宣誓入党,可请仲恺和汝为作介绍人。”

廖仲恺和许崇智满口答应作黄绍竑的入党介绍人。他们又谈了些全国政局以及两广方面的事情,不觉已到晚饭时候,廖仲恺夫人何香凝请客人吃便饭,饭后,他们又接着交谈,直到晚上九点多钟,黄绍竑才告辞出廖公馆。

陈济棠的使命便是专门照应黄绍竑的,他陪黄绍竑走出廖公馆,到门口乘上汽车,黄绍竑笑着问道:“伯南,我的窝安在哪里呀?”

“季宽兄今晚在东亚酒店下榻,一切我已安排好了,请吧!”

陈济棠命令司机将车子开到东亚酒店去,照旧陪着黄绍竑,走进酒店。陈济棠已命人预先订好了房间,那是五楼505号的一个三套间。进得房来,陈济棠领着黄绍竑和卫士长牛得才,将房间逐一看了,甚为满意。陈济棠指着最里边的一间对黄绍竑说道:“你住这一间如何?”

“好。”黄绍竑答道。

陈济棠又指着最外边的一间对卫士长牛得才说道:“你率卫士住在这间。”

“是!”牛得才答道。

“这中间的房子我住。”陈济棠对黄绍竑笑道:“季宽兄,粤军旅长陈济棠陪着你,保你万无一失,晚上可高枕无忧放心大睡!”

黄绍竑见陈济棠安排得如此周到,心中甚为感激,忙扎他到自己房间坐下,命卫士沏上壶茶来,两人边饮茶边闲聊,无非谈些军中的趣事,扯些广州大寨中老举们的艳事逸闻。只有那卫士长牛得才不敢闲坐,一进得门来,他便悄悄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在临离开南宁前白崇禧交给他的那个“锦囊”来,拆开仔细一看,只见里边一方白绸布上赫然写着三句话:

“看准后路,枕戈待旦,今夜有事!”

在牛得才心目中,白崇禧便是军中的诸葛亮,所言皆有应验。但是现在看来,便是言过其实。因为这次黄绍竑来广州之前,已命陈雄先走,对黄的安全问题,邓演达,陈济棠早已作好安排。就以今晚来说吧,东亚酒店附近就驻着邓演达那个精锐的步兵团,陈济棠的部队离此也不远,陈天泰根本不可能带兵来打东亚酒店,况且陈济棠又亲自和黄绍竑住在一套房间里,房间里又有电话,万一有事,打个电话不到十分钟粤军便可赶来救援,因此陈天泰无论如何是钻不了空子的。牛得才想到这里,不觉失声笑了起来,觉得白崇禧在故弄玄虚,吓唬自家人。牛得才的笑声,不想竟传到黄绍竑房中,黄绍竑以为牛得才笑他和陈济棠议论“老举”的事,便厉声喝道:“牛得才,你笑什么?”

牛得才吓了一跳,忙小心翼翼地走进黄绍竑房中,低着头说道:“副总指挥,我错了!”

“我问你刚才笑什么?”黄绍竑板着面孔继续追问道。

“我……我笑白参谋长给我那个布囊中写的三句话,我……错了,请副总指挥处罚!”牛得才嗫嗫嚅嚅说道。

“白参谋长给你什么布囊?”

黄绍竑仍厉声追问着,他最怕白崇禧在他的贴身卫士身上做什么手脚。牛得才一看问题严重,忙将白崇禧给他的那个“锦囊”交了出来,并将前后经过情况老老实实地向黄绍竑说了。黄绍竑和陈济棠看了那三句话,不觉也相对大笑起来。黄绍竑道:“白健生最喜欢搞这些鬼名堂。”

“灵验不灵验?”陈济棠颇感兴趣地问道,因为他最迷信,大凡行军作战或临大事,他便要请他那位精通阴阳八卦之术的胞兄陈维周上观星相,下看风水或作占卜之术。

“有时也会给他言中。”黄绍竑一来不愿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的参谋长,二来也想以此激一激陈济棠。

“他平素喜欢用何种罗盘?”陈济棠问道。

“哈哈,罗盘?我倒从未见他用过,他一向反对信神信鬼,我们驻百色的时候,有次他还砸了一座庙中的菩萨,地方一些人便断言他要遭难,果不久我们在百色便被刘日福缴械,白健生和夏煦苍两人从城墙上跳下才逃得一命,我却被刘日福关押起来。他和夏煦苍收拾残部,一直逃到贵州的一处叫坡脚的地方。恰巧夏煦苍部下有位名叫张淦的连长,外号‘罗盘’,此人迷信风水,带着一只特别大的罗盘,我们的部队被包围缴械时,他什么东西都丢了,唯独带着那只大罗盘。”黄绍竑津津有味地讲述着。

“张连长斟舆之术必然高超!”陈济棠对此十分欣赏地说道。

“是高是低倒难说,不过,倒给他言中了一件大事。”黄绍竑道。

“啊!请详细讲一讲。”陈济桌平素最感兴趣的是这方面的事。

“白崇禧和夏威到贵州坡脚时,正要宿营,那张淦便摆开他的罗盘,前后左右一看,立刻跑来报告白崇禧,说此地不能久留,否则有损主将。白崇禧忙问是否发现敌情?张淦道他发现此地阴阳错位,是块凶地,请白崇禧下令拔队离开……”

“白崇禧走了没有?”陈济棠忙打断了黄绍竑的话问道。

黄绍竑笑道:“白崇禧要听信了这话就显不出张淦的本事了。他斥责张淦迷信太深,不准再言此事。张淦懊恼而退,不想到了半夜果真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陈济棠道。

“白崇禧夜出巡哨,从悬崖上摔跌下去,断了左胯骨!”黄绍竑道。

“啊!张连长不简单,不简单!真不简单!”陈济棠不禁伸出大拇指,连着说了三个“不简单”。

“事后我问张淦:‘你怎么知道要出事?’他说‘坡脚’与‘跋脚’谐音,以阴阳推算必蹶上将军。”黄绍竑道。

“嗯,坡脚之地不可宿营!”陈济棠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这位张连长可提拔为团长!”

黄绍竑笑道:“还提拔?白崇禧对张淦可讨厌死了!”

“季宽兄,斟舆之术有科学作根据,家兄维周深谙此道,不瞒你说我原怕你到广州安全会出问题,因此你刚登岸,我便请维周兄给你看了相。”陈济棠道。

“吉凶如何?”黄绍竑见陈济棠如此迷信,忙笑着问道。

“大吉大利!”陈济棠道:“维周兄还作占卜得了两句偈语:‘入城则顺,过乡则逆。’城者一曰广州之城,一曰鄙人所姓之陈也,季宽兄既入广州,又住在我陈某之防区,可谓得了双保险,哈哈!”

正说着,只听门外一阵枪声骤然而起,黄绍竑的一名留在门外走廊上放哨警卫的卫士,一头扑进门来,浑身血琳淋地倒在门槛上,口中只说了句:“他们打上楼来了……”便气绝身死。卫士长牛得才胆量过人,闻变毫不惊慌,立即指挥卫士们还击,一名卫士刚冲出门去,便被密集的枪弹击死。牛得才隐蔽在门后,一甩手向外打了一梭子弹,接着便闪出门外,借助一根圆形墙柱的掩护,又打了一梭子弹,走廊上有几个人影栽倒下去。但是对方人多,他们从走廊的两头向505号房合击,情形非常危急。这时,又一名卫士趁牛得才打退敌人合击的一刹那,从门内冲出,隐蔽到牛得才左边的一根圆柱下,向敌人射击。他们这一左一右配合得极好,用驳壳枪准确地射击,打倒了近前的一个又一个敌人。但是,敌人毕竟人数众多,来势凶猛,全是用手提机枪开火,火力猛烈。牛得才正打得上手,突然发现子弹没了,在他正要退回房间取子弹之时,几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腹部,一节肠子流了出来,他捂着肚子,爬回房间里,又一名卫士倏地冲了出去,利用牛得才刚刚隐蔽的圆柱,继续抵抗敌人的攻击。牛得才进得门来,只见陈济棠正在死命地摇着电话机“喂喂喂……”地大叫着,可是一处电话也没打通,他颓然地将电话筒往她下一摔,绝望地对黄绍竑道:“电话线断了,他们是有预谋的!”

黄绍竑手里握着支左轮手枪,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里乱转。这时,外边的一名卫士又战死了,房里一名卫士马上冲了出去顶上那个位置。房里只剩下四个卫士了,走廊上弹火交织,密集的枪声宛如大年夜的鞭炮一般。

陈济棠急得只是反复地说着:“怎的好?怎的好?”牛得才虽然身负重伤,但头脑却还清醒,他蓦地想起白崇禧在那“锦囊”中写的第一句话:“看准后路”便不顾痛楚,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奔到黄绍竑里屋的窗户下,猛地推开窗子,只见对面一幢大楼栉比相邻,两楼之间的窗户相距不过五、六尺,他忙喊黄绍竑和陈济棠快来看。黄绍竑和陈济棠见了大喜,黄绍竑问道:“对面是何处?”

“先施公司。”陈济棠急中生智忙对黄绍竑道,“快,季宽兄,把你这房门卸下来!”

陈济棠和黄绍竑在两名卫士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卸下一块房门来,这时,正在门外走廊上圆形柱子后抵敌的两名卫士都被打死了,房中两名卫士立即冲了出去,继续抵抗,情形已万分危急。黄绍竑和陈济棠两人抬着那块门板,走到窗下,将门板伸过对面大楼的窗台上,不想用力过猛,那门板一下没搭上,竟失手落下深渊去了。黄绍竑和陈济案两人眼前一黑,仿佛也跟着那块门极摔到五楼底下去了一般。他们喘了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奔到中间房那扇门前,七手八脚地又将那扇门板卸了下来。这时,门外圆柱下那两名卫士也死了,房里最后两名卫士正要冲出去,却被牛得才喝住:“就地卧倒,开枪还击!”牛得才捂着肚子,卧在地上,指挥那两名卫士,用火力封锁着已经攻到门口的敌人。黄绍竑和陈济棠将门板终于架上了对面大楼的窗户。又一名卫士被打死了,牛得才捂着肚子,命那一名卫士撤进中间房,继续抵抗。陈济棠提着左轮手枪,慢慢爬上门板,对黄绍竑道:“季宽兄,我先过去看看。”

陈济棠爬进了对面的窗户,立即向黄绍竑一招手,黄绍竑也爬上了那架在两窗之间的门板。这时牛得才踉踉跄跄地跑到窗下,背靠窗户,举枪向已冲到里间门口的敌人射击,掩护黄绍竑脱险。黄绍竑刚爬过去,便回头向牛得才喊道:“牛得才,快过来呀!”

牛得才隔窗向黄绍竑道:“副总指挥,我家中老母,妻儿和妹子,白参谋长已经给我安排好了,我死而无憾,请副总指挥保重!”说罢,便使劲将那搭在两窗之间的门板推下了楼底。一阵密集的弹火射来,牛得才还未转过身来,便往后一仰倒了下去。至此黄绍竑的卫士全部战死。

却说偷袭505房间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黄绍竑在都城俘虏又放走了的陈天泰。这陈大麻子跑回广州后,每思报仇雪恨,但又无力再打回广西与黄绍竑较量。没想到现在黄绍竑送上门来了,因此黄绍竑一到广州,陈天泰便暗中打听到黄绍竑下榻东亚酒店,他知道粤军必定对黄加以保护,警戒严密无从下手,只有偷袭一着可行。他命人装扮为高级客商包了东亚酒店的五、六个房间,趁夜晚黄绍竑、陈济棠不备时突袭505号房,企图将黄、陈二人击毙。没想到竟让他们走脱了。他率先冲到里间房,只见窗户大开,对面先施公司大楼的窗户走廊好象有人影晃动,陈天泰料想是黄、陈二人越窗逃跑,遂登上窗台,大叫一声“黄绍竑,你住哪里跑!”然后运足气,便往对面窗台一跳。由于用力过猛,陈天泰双腿刚接触到对面窗台,一时没抓住窗子便滑了下去,只听“呀!”地一声惨叫,陈天泰从五楼的窗口跌下楼底,一命呜呼!

却说陈济棠和黄绍竑从先施公司的楼上摸了下来,也许是被对面东亚酒店的猛烈枪声吓住了,这座大楼上门户紧闭,是廊上空无一人。他们下得楼来,陈济棠熟路,领着黄绍竑一下子便到了潮音街的公安分局,陈济棠立即给广州公安局长吴铁城打电话,那吴铁城原是粤军旅长,与陈济棠同一个系统,马上派汽车将他们接了过去。黄绍竑问道:“吴局长,我们在东亚酒店打了一个多小时,怎的不见粤军来援呢?”

吴铁城叹道:“广州治安秩序不好。几乎每晚都有这样的枪战,不是有电话报告,谁也不会出动的。”

挨到天亮,陈济棠问黄绍竑,“昨天晚季宽兄曾与胡先生约定,今天上午到中央党部宣誓入党,还去吗?”

黄绍竑笑道:“维周兄既说我大吉大利,今番大难不死,当然要按时前去履行入党手续啦!”

黄绍竑便在陈济棠,吴铁城的亲自陪同护送下,驱车直达中央党部,办理入党手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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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回 临危发难唐继尧野心称继帅 趁火打劫智多星献计用疑兵

却说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北上共商国事,不想积劳成疾,到北京后便一病不起,经入协和医院抬疗,确诊为肝癌。竟于这年的三月十二日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五号住处,溘然长逝。巨星埙落,震撼环宇,举国上下,哀声四起。上至政府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无不陷入悲怮之中,这个时候,在那西南边睡,却独有一人,心中暗喜,野心膨胀,竟至冲昏了头脑。此人便是盘踞滇、黔两省的云南军阀唐继尧。那唐继尧本是留日士官生,护国讨袁之时,继蔡锷而为云南都督,此后扩张势力,控制贵州又出兵四川,想将那天府之国攫为己有。民国六年,当孙中山由沪率海军舰队南下护法,开赴广州时,曾电邀唐继尧来粤就任副元帅。唐握有实力和地盘,不愿居于孙下,拒受副元帅之职。不得已,孙中山只好派章太炎为专使,将副大元帅印亲手送到昆明,唐继尧推辞不过,这才勉强接下帅印,但却并不到广州就职。非但如此,他却暗中与陆荣廷勾结,阴谋策划拆孙中山的台,把军政府改组为七总裁合议制,唐继尧、陆荣廷与孙中山等皆列为军政府七总裁,孙中山被迫愤而辞职,离粤赴沪。民国十二年春,孙中山驱逐陈炯明出广州后,重组大元帅府,他不咎既往,为了争取唐继尧,再次电邀唐来广州就任副元帅之职,可是唐继尧阳奉阴违,仍不到广州就职。现在,孙中山突然去世,西南群龙无首,论实力和名位唐继尧自认唯有他可以取孙中山而代之。他喜之不胜,又命人刻下一方“东亚大陆主人”的印章,即电广州大元帅府,谓将率军入粤就任“继帅”,“继帅”者,乃继任孙中山之大元帅职也。唐继尧的电报发出不久,即接到盘踞广东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滇军总司令杨希闵的“欢迎蓂帅入粤就职”的电报,刘震寰还学当年章太炎的样子,亲自由广州跑到昆明来促驾。唐继尧心中大喜,这一日传下帅令,命部下师长以上将官,齐集五华山总司令部商议启程东下广州就职之事。大厅之上,唐继尧着大元帅礼服,手扶长柄九狮指挥刀,坐在高高耸立的铺着黄缎的特制帅椅上,威风凛凛地准备接受部将们的朝贺。大厅阶下,他的数百名着古罗马装的卫士,手执剑戟,分两行排开,直到大门外面。大厅左右两侧,排列着也着古罗马装的军乐队,洋鼓洋号,灿灿发光,一派古罗马帝王临朝的气派。师长以上将官,佩着肩章绶带,军靴锃亮,肃然而入,来到大厅当中唐继尧那高高的帅椅下一齐站定,那数百名古罗马卫士,同时高呼一声:“敬礼!”,这一声高喊不打紧,直惊得五华山上的鸟雀四散飞逃。喊声一停,大厅两侧军乐齐鸣,师长以上将官刷地立正举手敬礼,直到鼓乐奏完方才放下手臂。唐继尧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微微上翘的威廉须,声调傲慢地说道:

“孙文北上,已经死在北京了。目下两广战乱,正该由我去收拾残局啦!为此,我将以三路大军出广西,经西江水道东下广州。第一路以唐继虞为总指挥,自贵州的东南边境入广西三江、融县、占领柳州;第二路由龙云任总指挥,自滇东广南进入广西百色、南宁;第三路由胡若愚任总指挥,由滇南富州进入广西镇边、靖西,经养利、同正,然后与第二路会师于南宁。占据柳州、南宁后,沿西江会同东下。”

唐继虞、龙云,胡若愚出列领受了帅令,唐继尧对众将问道:“诸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报告蓂帅:我有一言不知说得说不得?”一位佩少将衔的年轻军官站起来报告道。

“说吧!”唐继尧见此人乃是保定军校出身的少将师长文逸俊,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我军东下的第一个目标,是广西,目下广西有两个对立的武装集团,一为沈鸿英,一为李宗仁、黄绍竑集团。据我看来,沈鸿英对我们东下不会有所阻碍,李宗仁、黄绍竑是属于孙中山系统的,受命于广东大本营。广东大本营对蓂帅东下就职持不欢迎态度,李、黄集团对我军东下恐有所阻碍。再则广西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如我军东下在广西受阻,将对蓂帅赴粤就职产生诸多不利之影响。”

唐继尧听文逸俊如此说,便将手中那柄九狮军刀一顿,恶狠狠地说道:“我军东下,十万精兵,人马浩荡,以泰山压顶之势,区区李宗仁,黄绍竑,焉敢以卵击石!”

文逸俊见唐继尧发怒,仍硬着头皮说道:“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扩我军东下,三路大军开拔尚需一段时间准备。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前往广西走一趟,为蓂帅入粤鸣锣开道。”

唐继尧眨了眨眼睛,不耐烦地说道:“文师长,有话照直说来!”

“沈鸿英手下的战将邓佑文师长,系我保定军校同学,我到那里通过他的关系,先给沈鸿英打好招呼,要他拥戴蓂帅东下就职,然后再往南宁。李宗仁的副手黄绍竑,参谋长白崇禧,战将俞作柏、夏威等人均是我保定军校同学,通过他们出面斡旋,要李宗仁等接受蓂帅委任。我想他们惧于我军威势,必将就范。那时,蓂帅三路大军便可顺当入桂而粤。同时,亦借此机会维持广西两个对立的军事集团共存,以便于我们控制广西,联结云、贵大后方。”文逸俊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唐继尧听文逸俊说得有理,便命令道:“好吧,你即日出发往广西跑一趟,带上我签发的委任状,只要沈鸿英、李宗仁、黄绍竑对我东下不捣乱,我可以封他们为总可令、军长等职,你顺便赏他们些云南烟土。”

“是!”文逸俊领受了帅令,辞了唐继尧,回来稍作准备,便带着随从和金银、烟土,前往广西去了。

文逸俊首先来到桂林,因为自从陆荣廷退出桂林后不久,沈鸿英便从八步回据桂林,他的那位“智多星”军师——参谋长邓瑞征,率军占据着柳州,桂林则由师长邓佑文据守。

文逸俊见过邓佑文之后,备述同窗之谊,又赠送金银土产,邓佑文拍着胸膛给文逸俊打保票,说:“沈老总这一关好过,他会拥戴唐蓂帅东下入粤的。”说罢,便领着文逸俊到旧抚台衙门去拜会沈鸿英。

沈鸿英端坐在他那张虎皮交椅上,接见了文逸俊。文也俊向他行过礼之后,便打开那只黑色小皮箱,向沈鸿英献上金银珠宝,沈鸿英只眯着眼睛,连手也不抬一抬。文逸俊见了心中一沉,暗想这绿林头子竟对财帛无动于衷?忙又打开一只大包袱,从中取出象牙一对,虎皮一张,双手捧着献上来。沈鸿英眉毛一扬,顿时站了起来,接住那张黄黑斑纹的猛虎皮,用手使劲一抖,接着便铺在他的虎皮交椅上,一屁股坐到虎皮上,跷起二郎腿,一仰头哈哈大笑道:“老唐这人真不错,我这虎皮椅上的虎皮近来毛色脱落,我正愁找不到上等虎皮哩,他就差人给我送虎皮来了,哈哈!”

文逸俊暗骂一句:“这土匪头!”便陪着笑脸说道:“唐蓂帅一向是很看重沈总司令的,今番命我前来给沈总司令送礼,又捎来话,唐蓂帅起三路大军,十万精兵,不日由滇、黔入桂,东下广州就任继帅之职,乞望沈总司令去电表示拥戴。”

沈鸿英翻了翻眼珠,问道:“老唐去广州当什么帅?”

“继帅。”文逸俊答道,“即继承孙中山大元帅之职。”

“孙中山不是在北京死了么?老唐还继承他什么,又不是做皇帝!”沈鸿英不解地问道。

“孙中山虽然死了,但他的军政府和大本营还在,这一摊子还得要唐蓂帅去接管。”文逸俊虽然瞧不起沈鸿英,但仍耐心地解释着。

“啊——”沈鸿英这才醒悟过来,“是这么回事呀!”他又把那双眼珠转得只现一片眼白来,忙说道:“老唐想做广东王,不过,我也曾经是北洋政府委任的广东督军呀!”

文逸俊这人极有心计,他在来见沈鸿英之前,和邓佑文谈了一天,把沈鸿英的心思爱好和近年来的职务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因此,在来见沈鸿英的头天晚上,便暗自用唐继尧的名义填写了三张委任状,分别委任沈鸿英为军长,建国桂军总司令、广西军务督理。他现在见沈鸿英仍念念不忘广东军务督理这个北洋政府委的官衔,便马上打开皮箱,从中取出那张盖有唐继尧帅印的委任状,双手送给沈鸿英,说道:“唐蓂帅已委任沈总司令为广西军务督理了。”

沈鸿英接过一看,心中不觉大喜。因为他虽然想占据广东这块膏腴之地,但眼下实力不济,一时难以染指广东,如果借此消灭李宗仁、黄绍竑,统一广西,当个广西王也十分满意了。因此接过委任状,又仰头哈哈大笑道:“老唐真够朋友,我愿为他东下广州两肋插刀!”

文逸俊见沈鸿英虽是绿林出身,但说话倒也爽快,又闲谈了一阵之后,便假说明日要回云南向唐蓂帅复命,借口告辞了。第二日清晨,文逸俊率领随从人等,悄悄上路,径往南宁找李宗仁去了。文逸俊走后,沈鸿英即电令邓瑞征刻日由柳州到桂林来,商议应付唐继尧东下的问题。

这位“智多星”到桂林后,直入旧抚台衙门来见沈鸿英,邓佑文也在那里等候着了。沈鸿英便将文逸俊的来意说过,询问邓瑞征有何对策。邓瑞征沉思良久,反问沈鸿英道:“总司令有何打算?”

“趁唐继尧东下之机,集中兵力收拾李、黄、白那几个小连长,统一广西,老唐已经委我为广西军务督理了。”沈鸿英毫不客气地说道。

“总司令这个打算很好。”邓瑞征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慢地说道:“不过,据我看来,唐继尧东下广州,对广西的地位必将十分重视,他如把广西控制在手,进可据广东问鼎中原,退可回云、贵经营他的老巢。因此广西便成了他进退不可缺少的通道。要控制广西,最好的办法便是维持目前我们与李宗仁、黄绍竑的对峙局面,以便分而治之。因此,据我看来,唐继尧的使者文逸俊必不会马上回云南,而是下南宁与李、黄拉关系去了。”

邓佑文恍然大悟地说道:“对!”

“而且,文逸俊也会以同样的口气,把同样的委任状交给李宗仁和黄绍竑。”邓瑞征接着说道。

“妈的,老子被唐继尧耍了!”沈鸿英气得狠狠地擂了虎皮椅的扶手一拳骂道。

“他耍我们,难道我们就不会耍他吗?”邓瑞征冷笑道。

“这步棋该怎么走?”沈鸿英忙问道。

“我估计唐继尧三路大军开拔,大约得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在此期间,凭借唐军入桂的声势,以先声夺人之势,集中兵力,消灭李宗仁、黄绍竑,先入关中者为王,只要把广西全部控制在我们手里,一切便好办了。唐继尧要通过广西进入广东,得要他先拿买路钱来,没有六百万两云南烟土,他休想平安入粤。得了这六百万两烟土,我们可以扩充一个军。唐继尧虽然入据广东,但我们在广西捏着他的咽喉,总司令就向他要烟土,要饷项,要弹械,怠慢我们时,便从中打几路横拳整他一番,看他老实不老实!”邓瑞征一席话,说得沈鸿英转怒为喜,邓佑文也频频点头,不得不佩服这位“智多星”的见地。

“打李宗仁、黄绍竑也要使用这种拦腰一刀的办法。”邓瑞征对此似乎已成竹在胸,他侃侃而谈,“李、黄虽然结合在一起了,但各据有地盘,黄绍竑握着梧州这个两广的咽喉之地,以此取得广东的声援并吸收两广的财货,这是李、黄政治、经济上的命脉。李宗仁则据着玉林五属一带,命他的参谋长黄旭初看守着桂平。然而南宁又是他们的大本营。从南宁到梧州、形成了一字长蛇,如果我们集中主力,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这条长蛇便首尾难顾,然后一举便可攻下南宁。占据南宁后,我顺流东下,再从贺县派一支精锐部队,夹击梧州,便可将李宗仁,黄绍竑连根拔去!”

“好!”沈鸿英重重地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

“为了迷惑李宗仁、黄绍竑,我们可用疑兵之计,佯攻梧州,使李、黄把注意力集中在梧州,我则与邓佑文师长率全军主力一万余人由武宣南下,猛击桂平,截断大河,然后攻夺南宁。”邓瑞征说道。

“就这么办!”沈鸿英又重重拍了一下虎皮椅的扶手说道:“梧州那边,我叫沈健飞师耸去佯攻,邓参谋长和邓师长率主力出桂平。我在桂林听你们的好消息!”

却说文逸俊来到南宁之后,便住进了南宁酒店最豪华的头等房间,安顿之后,即派随从持名刺去邀请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俞作柏等保定军校同学前来饮宴叙旧。黄绍竑远在梧州,白崇禧因病不能见客,只有俞作柏、夏威前来酒店看望,因黄、白不在场,文逸俊和俞、夏扯了一阵之后,觉得不着边际,便决定第二天去拜会李宗仁。

李宗仁在督署会议室接见了文逸俊,文逸俊见李宗仁穿一套普通灰布军装,小腿上打着人字裹腿,着双青布千层底布鞋,要不是腰上扎着条宽皮带,那模样简直和士兵差不多。文逸俊暗想,大概广西贫瘠,财政拮据,李部饷项短缺,因此作为全军主将的李宗仁,也不得不如此打扮。想到这里,他和李宗仁应酬了一番之后,忙打开他那只黑皮箱,从里边取出一只长方盒子,将盒子盖揭开,里边闪着一片黄灿灿的金光,文逸俊将盒子捧到李宗仁面前,笑道:“这是四十根金条,唐蓂帅送给李督办的,请笑纳!”

李宗仁脸色严肃,一手将那金条盒子挡了回去,说道:“文先生,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这一套,有话尽管说吧!”

文逸俊碰了钉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但仍装着笑脸说道:“李督办为人廉正爽直,可钦可敬!”他放下那盒金条后,说道:“唐蓂帅不久将去广东就任大元帅之职,抵穗后,当和西南各省军政首要拟订犯伐大计。”

李宗仁道:“中山先生虽已去世,但北上之前已委任胡展堂先生为广州大元帅府代帅,唐蓂帅到广州就大元帅职,不知是何意图?若要会商北伐大计,为何不在昆明开会?”

文逸俊听李宗仁说话很硬,料想李是在对唐东下就职通过广西讨价还价,便连忙又一次打开那只黑皮箱,取出两张委任状来,递给李宗仁道:“这是唐奠帅给李督办和黄季宽的委任状。”

李宗仁见那委任状上赫然写着“委任李宗仁为广西军务督办”,另一纸委任状上写着“委任黄绍竑为西军务会办”,他把那张委任状看过之后,仍交还给文逸俊,冷冷说道:“请你回去转告唐蓂帅,我和黄季宽现今的名义是孙中山先生委任的,孙先生虽然与世长辞,但我们还是照样拥护他的!”

文逸俊见李宗仁说话严厉,似无商量的余地,但仍不放过最后一点拉拢的机会,说道:“李督办何必如此认真,目下广州军政府虽由胡汉民代帅职,但胡先生究系文人,无拳无勇,难以服众,唐蓂帅序下就职,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也。蓂帅愿送四百万两云士给李督办作为酬佣,一俟烟土运到南宁,便请李督办和黄季宽通电就唐蓂帅所委之职,拥戴蓂帅东下广州就职。”

四百万两烟土,价值七百余万元,这对军饷窘迫的李宗仁部队来说,是何等的具有吸引力!但是,这嗟来之食,吃下去是要肚子痛的,况且孙中山先生尸骨未寒,便作谋叛之举,作为革命军人,这是莫大的耻辱。李宗仁虽然没有见过孙中山的面,但听白崇禧多次详谈和孙中山见面的情况,对孙中山先生的为人深表敬仰,只可惜广西战乱,戎马倥偬,无缘到广州去拜谒孙中山先生,亲聆垂示。现在,唐继尧借孙中山病逝北京之机,妄图趁火打劫,出兵东下,夺取两广地盘,对唐继尧的司马昭之心,他早已怒火烧胸,但出于礼貌,不便发作,只是态度严峻地说道:“值此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之际,唐蓂帅忽欲率大军前往广州就职,难免不遭国人非议。因此,蓂帅入粤,必将引起两粤内讧,此行于国于民均是灾难,我李某人对此实不敢苟同,更不敢拥戴。希文先生复电蓂帅,代达鄙意,中止东下之行。”

文逸俊不敢抬头看李宗仁的脸色,只得收起金条、委任状,口中说道:“我定将李督办之意复电唐蓂帅,一有回电,即来拜谒李督办!”说罢唯唯而退。

文逸俊走后,李宗仁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那宽宽的国字脸上,仍似愁云紧锁,忧霜凝结。

孙中山逝世,对广州大元帅府及两广革命势力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况且广东又还盘踞着两支横行霸道不听命令的滇、桂军,东有陈炯明,西有邓本殷、申保藩两支叛军呼应夹击着广州,广东形势极为复杂而险恶。广西境内,陆荣廷残部虽刚被消灭,但占据桂北、柳州一带的沈鸿英时有南下之势,与沈军之战迫在眉睫。因此无论是广东还是广西,唐继尧东下桂、粤无不有机可乘。况且滇军兵精粮足,十万大军蜂拥入境,李宗仁这一万多人的军队,要想与之抗衡,简直是螳臂挡车,以卵击石!如果他接受唐继尧的任命,迎唐军入桂下粤,这个举动,不啻于吴三桂迎清兵入关,孙中山先生生前呕心沥血所创建的广东革命政权,不消几天时间,便会被唐继尧吞食而尽。广西是唐军来往于滇、粤必经之地,唐军入粤,岂可放过广西不问?斯时,他李宗仁不过是唐继尧在广西的一名傀儡而已!李宗仁苦苦思索,心中被忧愤填得满满的,竟无法解脱。他烦乱地掐灭刚吸了几口的香烟,命参谋进来:“立即急电梧州黄会办,请他来邕会商军机大事!”

“是!”参谋马上给黄绍竑发电报去了。

李宗仁愣愣地站着,忽然想起白崇禧来,白崇禧白听到孙中山逝世的消息后,心中十分悲痛,忧心忡忡,长叹短吁,竟至一病不起,有好多天不到督署办公室来了。他曾去看过白,但白的随从均以“参谋长正在昏沉入睡”挡驾,这一忙,又过了好多天了,应该再去看看白崇禧才是,或许白会有办法使他度过这一难关的。想到这里,他便走出督署办公室,也不带随从,径自到白崇禧的寓所南园去了。

到了白的寓所门口,只见两名卫士守候在那里,见李宗仁来了,忙立正敬礼。李宗仁问道:“白参谋长的病好转些了么?”

两名卫士好象早有准备似的一齐摇着头,答道:“每日只是昏昏欲睡。”

“吃些东西吗?”李宗仁问道。

“每日白粥两碗,豆腐一盘,其它食物皆不吃!”卫士答道。

“我进去看看!”

李宗仁挥退那两名把门卫士,径自进了白崇禧的房中,只见白崇禧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睡得十分深沉。李宗仁看了看,也不好把白崇禧叫醒,只是静静地在房中站了半个多钟头,才轻轻走出来,到门口,吩咐那两个卫士道:“白参谋一长的病情有好转时,即来报我!”

两名卫士,唯唯而立。李宗仁步子沉重地走回督署办公室。大事临头,却又苦于无人商量,黄旭初此时远在桂平驻守,况且黄旭初一向为人谨慎小心,虽然胸有谋略,但他只管李宗仁所兼的第一军中的事务,凡第一军以外之事,他概不过问。如此重大问题,他即使在场,也不会轻露心迹,因为有白崇禧这位参谋长在督署中黄旭初是绝不直接参与机密的。

第二天,参谋拿来一份电报,李宗仁看时,是黄绍竑从梧州发来的,黄绍竑在电文中说“唐的一切条件皆可商量,即日启程赴邕”,李宗仁看后,心中暗暗吃惊,料想文逸俊在和他会见之前已用同学名义给黄绍竑发了电报,看黄电中的意思,黄绍竑是想斡旋此事。他又联想到俞作柏、夏威曾来向他谈到过,军饷紧缺,可否设法取得唐继尧那四百万两烟土,暂时维持一下?李宗仁深感眼下应付唐继尧入桂下粤之事极为困难,自己部下将领,在拒唐与迎唐问题上,又有明显分歧,黄绍竑身边的人似乎有迎唐的倾向,而李宗仁、李石愚等则欲拒唐,而军事实力,李、黄两军又远在唐军之下,是拒唐还是迎唐,李宗仁苦苦思索,一时竟无法决断。

恰在这时,总值日官来报:文逸俊来见李督办。

李宗仁心里一惊,文逸俊来见,必是唐继尧的复电到了,他想了想,便对总值日官道:“请他到客厅相见。”

李宗仁到客厅时,总值日官也引着文逸俊来了。文逸俊一见李宗仁,并不象昨日那么恭顺了,他也不落座,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纸电文,对李宗仁傲慢地晃了晃,说道:“李督办,唐蓂帅电示!”接着便高声念那电文,“本帅大计已定,师行在途,未便中止,仰该代表转饬李宗仁、黄绍竑知照!”

李宗仁却端坐着不动,唐继尧的电报,文逸俊的态度,早已气得他胸中的怒火撞冲着,凝聚着,仿佛已经填满的炸药包,只要再落下一点火星子,便要发生巨大的爆炸,他脸色阴沉,紧咬着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文逸俊也不理会,仍旧趾高气扬地说着:“李督办,我们都是三校同学,看在同窗之谊上,我劝你要识时务,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嘛!蓂帅东来,是势在必朽的喽,你踌躇不决,或妄图反抗,只有作无谓的牺牲。如今之计,只能通电拥戴,一可保全你现在之地位和地盘,二可立即得到四百万两烟土,以充军饷……”

一点火星,终于落到了那只炸药包上,只听“砰”地一声炸响,李宗仁拍案而起,用手指着文逸俊骂道:“住口,我李宗仁一生不畏强暴,更不愿同流合污!唐继尧算什么东西,他乘中山先生北上逝世之机,妄图出兵东下,趁火打劫,扰乱两广,不仁不义到了极点,他要入桂东下,我就和他拼了!”

文逸俊挨了这一顿当头棍喝,脸上顿时刷白,忙说道:“李督办不要零怒,有话好讲,有话好讲!”

李宗仁也不理会他这一套,高喊一声:“来人呐!”两名挎枪的卫士顿时应声而来,李宗仁随即指着文逸俊道:“把他押起来!”

文逸俊一见,以为李宗仁要燕他的头,忙扑通一声跪下去,抖抖索索地哀求道:“李督办,自古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我们还有同学之谊,请饶恕我吧!”

李宗仁厉声说道:“放心,我不杀你!但你是唐继尧的代表,你在这里四出活动,扰乱我的军心,为此,我要将你押送出境,否则生命难保!”

文逸俊马上站起来,连说:“是是是。”随手提上他那黑皮箱,在两名卫士的押送下,狼狈而去。

李宗仁派人将文逸俊押走后,回到办公室里,刚抽完一支烟,白崇禧便急忙来见李宗仁。李宗仁见他气色甚好,精神振奋,不觉大喜,忙问道:“健生,你不是正在病中么?怎的好得这样快?”

白崇禧笑道:“德公声威慑人,鬼邪无不远避。邪气冲走,我的病也就不医自愈了!”

原来,白崇禧根本就不曾病过,他因听到孙中山在北京病逝的消息,心中甚为忧虑,便称病不出,闭门静观时局。

白崇禧估计,孙中山一死,广东将有两场混乱发生,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外部极有可能的是云南军阀唐继尧乘孙中山去世出兵东下,攫夺两广地盘,将整个南中国控制在手上;内部的则有伏在孙中山大纛之下的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滇军总司令杨希闵。刘、杨二人,打着中山驱逐叛徒陈炯明的大旗,进入广东,收刮民脂,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孙中山虽然没有实力,但其声威尚能摄镇住刘、杨,现在中山一死,刘、杨必叛。鉴于以上分析,白崇禧抓紧与驻粤办事处主任陈雄的联系,令其将广东发生的情况逐日电报,并每星期作一详细的书面报告,着可靠之人送来。云南方面,则派其亲信潜入昆明,收集唐继尧的动向情报。至于北京方面,段祺瑞虽然重新上台执政,但北洋军阀此时正内顾不暇,尚无力出兵南下统一中国。因此,广东、云南方面的动向与广西休戚相关。广西内部,与沈鸿英的决战终将不可避免,但必与广东、云南方面的问题相牵连。不久,陈雄着人送来密函,报告广东大本营以黄埔学生军为骨干,由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出任东征军总司令,出发潮、汕,发起东征战役,消灭了陈炯明叛军。白崇禧看着报告,眼睛直盯着“蒋介石”三个字,沉思了半晌。消灭了盘踞东江的陈炯明叛军,广东访吕方面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白崇禧微微松了一口气。不久,派往云南的人送来报告,说在唐继尧的一次宴会上有人看到驻粤桂军总司令刘震寰,报告还说云南军队有出发广西东下广州的迹象。白崇禧闻报,知道广东营垒中的滇、桂军将与唐继尧勾结,暗中拥唐东下,因此唐继尧必然有积极行动,白崇禧判断,一月左右,唐继尧将率军东下。广西怎么办?白崇禧冥思苦想,皆不得良策。唐军东下,必经广西,拒唐还是迎唐?拒唐吗,李、黄只有一万多部队,唐继尧必率精兵而来,其东下兵力可在十万左右,而广西内部沈鸿英必将乘唐军东下趁火打劫,李、黄之军既要拒唐又要防沈,区区兵力,根本无法应付两面作战。迎唐么?虽可暂时保住实力和地盘,但广西是粤、滇陆上交通之通道,唐继尧在广东坐稳之后,绝不会让李、黄、沈的军队直接控制广西,不是被整编,便是被调防,终究要被唐继尧吃掉的。迎唐也好,拒唐也好,其结果皆是殊途同归。从个人感情上说来,白崇禧与黄绍竑都是孙中山一手扶植起来的,对孙中山感情甚笃,且和粤军中许多将领友好,李、黄统一广西之后,广西不会被人夺走,既可有个生根之地,又可能与广东联合向北方发展。因此,无论从个人感情和团体利害关系出发,都只能拒唐东下,然此举虽善,但却力不从心!

一连多天,白崇禧心情郁闷,及待听得文逸俊来南宁活动,知唐继尧东下决心已定,且行期不远。他当然不愿出面敷衍文逸俊,但却听说俞作柏、夏威对那四百万两烟土垂涎三尺,以此更觉心情沉重,知道在迎唐还是拒唐的问题上,各位将领必有分歧,黄绍竑虽远在梧州,估计李宗仁必电他前来商议大计,但黄的个性白是深知的,此公善于乘时而动,既有冒险精神,又有不顾团体和个人利告的手腕,在拒唐或迎唐的问题上,很难知他倒向哪一边。至于李宗仁虽然处事稳重,不轻举妄动,但在唐继尧的十万大军压境之下,也难以顶得住的。白崇禧思来想去,深感兹事体重大,不愿轻拿主意,还是由李宗仁和黄绍竑作主罢。因此,李宗仁在他床前默默地站了半个小时,他也不起来和李说话。可是,当李宗仁拍案而起,将唐继尧的代表押下之后,白崇禧立即投袂而起,跑到李宗仁面前来了。

“健生,我们几年来辛苦积攒的这点本钱,恐怕这回要和唐继尧拼光了!”李宗仁望了白崇禧一眼,慢慢地说道。

白崇禧低着头,没作声。李宗仁在沉重地踱着步子,接着说道:“这也好,既对得起中山先生在天之灵,又对得起广东的朋友们。这一仗,如果我侥幸不死的话,还准备回桂林去当我的小学体操教员,月薪比一名尉官还多四十元哩!”李宗仁说着,那国字脸上流露出凄然之色。

“德公,”白崇禧心中也充满无限的悲凉,“你可以去当体操教员,可我这腿,连回家种田也不济啊,到时,恐怕只有到桂林街上开马肉米粉店去了!”

李宗仁摇了摇头,果断地说道:“这不是你白健生的归宿,你应该成为中国的军事战略家。”李宗仁拍了拍白崇禧的肩膀,接着说道:“我们每次作战,你都出任前敌总指挥,亲冒矢石,出生入死,浴血杀敌。这一次和唐军作战,由我到前线指挥,你留在后方照应。”

“德公!”

李宗仁挥了挥手,让白崇禧先听他说完。但他却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一只绿色的小保险柜,从里边拿出个小盒子,郑重其事地递到白崇禧手上。说道:“我带兵十数年,两袖清风,并无余财,这是多年攒下的二十两黄金,你拿着罢,一旦我军战败,全军覆灭时,你带着这笔钱到上海去找马君武先生,请他介绍你到德国留学,学习军事!”

“德公!”白崇禧热泪盈眶,两手紧紧地抓着李宗仁那双厚实的大手,激动地说道:“要生,我们生在一起,要死,我们死在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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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寡不敌众小诸葛巧施空城计 老本蚀光沈鸿英藏躲姑婆山

黄绍竑乘坐他的大鹏战舰由梧州赶到南宁时,得知李宗仁已将唐继尧的代表文逸俊武装押送出境,急得他直奔督署办公室,一见李宗仁便大声埋怨道:“德公,你闯下大祸了!”

李宗仁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回身给黄绍竑倒了一杯茶,说道:“祸是我个人闯下的,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季宽,事已至此,你看怎么办吧?如果你认为非要向唐继尧屈膝求和的话,我可以辞职的啊!”黄绍竑摆着手,说道:“罢罢罢,莫讲那么多了,横下心来,准备打吧!”

白崇禧见黄绍竑决心打仗,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踏实下来,忙说道:“时机紧迫,唐继尧三路大军行将开拔,如等唐军入桂我们再采取行动,势必要两面受敌,丧失主动,遭致覆灭。因此,在唐军入桂前,必须首先采取果断而迅速的行动,将沈鸿英消灭,使唐继尧失去内应,然后,我们掉过头来再打唐继尧。”

李宗仁沉重地点头道:“好是好,但这样非常冒险,因为不但唐继尧,就是沈鸿英的力量也比我们大啊!”

黄绍竑本是个喜欢冒险之人,一听李宗仁如此说,便大声说道:“怕什么!沈老总的底我有数,他手下只有邓佑文能打两下子,其余的带兵官不是他的儿子便是叔伯兄弟侄子内亲,不堪一击。德公想保险也好,我和健生马上回梧州准备,再向李任潮借点兵。”

李宗仁道:“好,我把南宁的事情安排一下,就去桂平,在那里等你们。”

黄绍竑站起来拉上白崇禧便走,李宗仁忙道:“季宽,你们吃了饭再走不好吗?”

黄绍竑道:“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李宗仁便也不再阻拦,送到督署门口,便与黄、白二人告别。李宗仁回到办公室,即打电话把伍廷飏找来,吩咐道:“我与季宽、健生将去桂平指挥对沈鸿英的决战,南宁防务,决定交给你的纵队。如果我们和沈鸿英的大战尚未结束,而唐军已入桂的话,绝不可死守南宁,在唐军逼近省城时你可将部队撤往四塘一带待机。”

伍廷飏答了声:“是!”

李宗仁又道:“唐继尧见我驱逐了他的使者,必会提前入桂,目下我们尚无力量阻止他,因此,你可请南宁地方及省里商会领袖出面,发电劝阻唐继尧,声言广西地方贫瘠,近年战乱频繁,民不聊生,乞望唐公暂缓入桂东下云云,用民众之舆论与唐继尧周旋敷衍。”

李宗仁吩咐完毕,伍廷飏辞去,回去布置守城去了。这里李宗仁便命令参谋人员收拾行装,备下船只,第二天,便由南宁码头登船,直开桂平而去。到得桂平,第一军参谋长黄旭初接着,与李宗仁一同到军司令部住下。李宗仁到司令部刚坐下,喝过一杯西山香茶后,黄旭初便站起来,对李宗仁道:“德公想去视察一下部队吗?”

李宗仁到桂平来,正是要准备和沈鸿英打仗的,对部队的情况至为关切,黄旭初一说,他便马上答道:“好,我们去看看吧。”

黄旭初陪着李宗仁,视察了各连、各营的情况,只见刺刀磨得雪亮,枪支擦拭得干净,弹药已按战时配备,大炮架在炮座上,拉炮的骡马已套好缰绳,重机枪支在三脚架上,长长的弹链挂满子弹,弹链的一头卡好在枪膛中。军官们在给士兵讲授作战要领,营房内外,一片战时紧张气氛,只要一声令下,部队便可投入战斗。李宗仁见了,心中暗喜,忙问黄旭初道:“黄季宽,白健生来过桂平?”

黄旭初摇摇头,李宗仁又问:“你已经知道我们要打沈鸿英了?”

黄旭初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呀!”

李宗仁感到很诧异,又问道:“既不知道,部队为何已作好临战姿态?”

黄旭初答道:“带兵就是随时要准备打仗的呀,孙子云:‘以虞待不虞者胜’,德公命我驻守桂平,加紧练兵,不就是准备一朝用兵吗?”

李宗仁听了大喜,连连说道:“好好好!”

其实,黄旭初头天从李宗仁的电报中已知他要来桂平的目的,部队的备战,他也是昨天才开始下达命令的,因他平日练兵有方,一声令下,部队便能进入临战姿态。他是一向不愿在主官面前显露自己有先见之明的本事的,而是处处使人感到他的一切行动皆是按主官之令行事,主官的意志,便是他的意志。由于他作风严谨,内心聪敏,又善工心计,因此甚得李宗仁的赏识。

李宗仁见部队已作好准备,便在桂平等候黄绍竑和白崇禧到来。三天后,黄、白乘大鹏战舰赶到,李宗仁和黄旭初把他们接到司令部。由于时机紧迫,又是一路奔波,黄绍竑累得两眼布满血丝,那腮上的大胡须,似乎又长了几分。刚坐下,黄绍竑便道:“梧州方面部队正在作准备,我和健生到了肇庆和李任潮会晤,他答应将陈济棠旅调来支援我们打沈鸿英,又请准广州大本营再派在粤滇军范石生率他的第二军,前来广西帮助我们打唐继尧。”

李宗仁听说,这才略略放了心,因为陈济棠旅在粤军中是善战部队,陈本人与黄绍竑又曾在广州东亚酒店共过患难,定会全力支持对沈作战。范石生在驻粤滇军中也是一支主力,在东江跟随孙中山大元帅东征陈炯明时,曾在大花桥和梅花村两处大败陈军,深得孙大元帅嘉许,孙大元帅曾亲书“功在国家”四字和军刀一柄相赠。且范石生又与唐继尧有杀父之仇,范与唐势不两立,今派范石生率军相助拒唐,范必死战。

“关于此次对沈作战方略,我与任潮及健生已拟定,因军情紧迫,只等德公首肯,我与健生便即东返指挥作战。”

黄绍竑说着,便令白崇禧将作战地图取出,他指着地图说道:“此次作战以摧毁沈鸿英老巢为第一要务。沈的老巢在贺县、八步一带,那里有大规模的修械厂和炼锡厂,沈军精锐,皆由沈鸿英之子沈荣光统率驻守该地。据侦察报告,贺县、八步沈军有南下夺取梧州的动向。因此,我们此次用兵,当以梧州为轴心,调夏威纵队归陈济棠指挥,以全力攻贺县、八步,直捣沈军老巢;白健生则指挥俞作柏、蔡振云、陆超、吕焕炎、钟祖培等纵队和郭凤岗的独立团,集中江口,自蒙江、平南向蒙山北上,攻击平乐、荔浦,进窥桂林。至于桂平一带,只留少许兵力驻守即可。”

黄绍竑一口气把作战计划说完,便卷起作战地图,似乎要立即出发的样子。李宗仁沉思了一下,望着白崇禧问道:“健生,你有何高见?”

白崇禧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并不说话。李宗仁又回过头来问黄旭初有何意见,黄旭初也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两位参谋长都不说话,按理,他们都似乎同意黄绍竑的这个作战计划了,但李宗仁心中却感到很不踏实,他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便在室内踱起步来,黄绍竑却频频地看着腕上的手表,急于要走。踱了几圈之后,李宗仁站定,突然说道:“我不赞成这个作战计划!”

黄绍竑心里一愣,正在捋着胡须的右手一下将胡须紧紧抓住不放,那两只因辛劳过度而充血的眼睛,这下变得更加红了,红得象两块燃烧着的木炭。白崇禧也几天没休息好,太阳穴正在突突地跳着,听李宗仁这么一说,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因为这个作战计划是黄绍竑提出来的,又得到了李济深的同意,白崇禧虽然提出过不同看法,但遭黄绍竑否定了。因此来到桂平,白崇禧心里矛盾重重,他一怕李宗仁草草同意这个计划,又怕李宗仁提出反对意见和黄绍竑发生冲突,影响整个对沈作战。只有黄旭初似乎觉察不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只顾埋头在削着一支标图的红蓝铅笔。

“沈鸿英的那位智多星军师邓瑞征不是傻瓜!”李宗仁说道,“因此沈氏此次用兵绝不在夺取梧州,因为梧州虽好东下广州,但沈氏目下实力不足以再次入粤,况且唐继尧又要东下就职,他是无力与唐军争锋的,即使沈鸿英夺得梧州,因东有李任潮,西有我们对他的威胁,梧州也是守不住的。我认为沈鸿英这次必以主力出武宣县下桂平,腰斩我军,然后各个击破,所谓南下梧州,只是一种佯动,牵制和迷惑我军。因此,我军作战当以大河中游为轴心,重点不能放在贺县、八步!”

黄绍竑一听,急得当即跳了起来,说道:“德公,当日我袭取梧州,为的是有个落脚点,今天我守梧州绝不是为了谋我个人的地盘和出路。而此作战计划,又是李任潮、白健生与我一起拟定的,且师行在途,陈济棠旅已调动,若重行部署,殊非易事!”

李宗仁听出黄绍竑是误以为他以桂平为轴心乃是保自己的地盘,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但看黄绍竑那急躁的情绪,知如果再作辩论反会加深他的误解,于事无益,想了想便说道:“好吧,就照你们的计划打吧!”

说罢他望了望白崇禧,问道:“健生还有话要说吗?”

白崇禧脸上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只把头摇了摇。

李宗仁以深切期望的眼神看着黄旭初,问道:“旭初,你呢?”

黄旭初当即明白了李宗仁的意图,他马上站了起来,说道:“我想暂时和健生换一换位置,跟季公到梧州去协助指挥。”

黄绍竑因白崇禧对作战计划曾持有不同的意见,便很欢迎黄旭初跟他到梧州去,说道:“德公,就让健生在你这里照应全局吧!”

李宗仁听了,心里顿时一亮,忙点头道:“好吧!”

黄绍竑见一切俱已谈妥,便拉着黄旭初,急急上了大鹏战舰,顺流东下梧州去了。白崇禧见了,叫苦不迭,对着李宗仁叹道:“德公,怕等不到打唐继尧,你就要回桂林当小学休操教员去啰!”

“此话怎讲?”李宗仁平静地问道。

“黄季宽那个作战计划搞错了!沈鸿英必以全力出武宣,截断大河,使我首尾难顾,然后将我各个击破。你既然说对了,为何不坚持呢?眼睁睁地放二黄而去,不出三天便败亡立见!”白崇禧忿然说道。

李宗仁笑道:“人称你是小诸葛果然不错,但你既先我发现黄季宽这个作战计划错了,为何不早说服他,改弦更张呢?”

白崇禧叹道:“黄季宽这个人,他的优点和他的缺点恐怕是半斤对八两,他认定的事,谁也难说服他的!这个作战计划,他是在船上就提出来了的,我不同意,我们一直在船上辩论,后来到了李任潮那里,李任潮却同意了,这下他就更听不进我的意见了。我作为他的参谋长,怎好否定他的意见呢?只好缄口不说,想到桂平之后,由德公来纠正他的这个错误,可德公明明看出其错,却又让他执行去了,岂不错上加错吗?”

李宗仁仍笑道:“健生,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季宽自信力很强,加上连日奔波操劳,心里很是烦躁,不可能平心静气地和我对战局作冷静分析,我多说了必定引起辩论,季宽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愈辩论则其主观性愈强,如此反伤了和气,况且在这个计划上翻使论辩,迟迟不决,岂不浪费宝贵的时间,使我坐失良机?”

白崇禧仍不以为然地说道:“德公乃军中主帅,季宽副之,你为何不用否决权强行制止他那个错误计划的实施呢?”

李宗仁摇头道:“不可!我虽身为全军主帅,但万不能简单地用命令压服我的副手。况且这个计划又是季宽和任潮还有你三人一致决定的,究系多数的意见,我未便以一己之见便轻易否决。”

白崇禧叹道:“你纵使说出一千条理来也晚了!”

李宗仁笑道:“旭初既然和季宽去了,必定能晓以利害说服季宽的,况季宽也是悟性过人,一旦认识过错,改正起来比谁都要快的。我看明天早晨季宽便会有电报到来。事不宜迟,你马上以大河上游为轴心拟定新的对沈作战计划吧!”

白崇禧将信将疑,只得按李宗仁的盼咐拟定了新的作战汁划:以贺县、平乐、柳州三处为第一期作战目标,分三路御敌。第一路由粤军旅长陈济棠指挥所都及夏威纵队,进攻贺县;第二路由俞作柏指挥自己的纵队及蔡振云所部向平乐进攻;第三路由白崇禧任前敌指挥官指挥钟祖培、陆超、吕焕炎和郭风岗独立团进据武宣县城,然后与驻迁江的李石愚纵队会攻柳州。

白崇禧所拟作战计划,深得李宗仁的嘉许。李宗仁即命令参谋将作战计划誊写,俟黄绍竑的电报一到,即以电报发出,没有电台的地方,即派人骑马或乘船紧急送达。

入夜之后,李宗仁和白崇禧都守在电台旁边,夜里十一点多钟,便收到黄绍竑自大鹏战舰上发来的一份长长的电报。黄电称上午所言作战计划有误,据分析沈鸿英必以主力出武宣截断大河交通,便我首尾难顾,然后将我各个击破,为此亟需调整作战计划云云,黄绍竑要求调整的作战计划,竟与白崇禧所拟新的作战计划如出一辙。李宗仁仰头哈哈大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黄绍竑在电文末还说道:“此次错误实系我一人主观臆断造成,战后当向德公负荆请罪。”

白崇禧激动地说道:“德公,你和季宽都是帅才啊!”

李宗仁当即签署命令,交电台发出,并令通讯参谋着人骑马乘船将命令限时送达各部队指挥官。

由于临时改变了作战部署,各路部队到预定地点集结还需要时间,为了摸清敌情,以便迅速而准确地指挥部队作战,白崇禧决定率领参谋人员及数十名卫士并一连步兵,连夜乘轮沿柳江而上到武宣县城建立前进指挥所。李宗仁不放心地说道:“兵力太少,恐怕碰上大队沈军南下,遭遇起来要吃亏的,何不再等一天率主力而上?”

白崇禧道:“沈军不一定来得这么快,即使碰上了也不要紧,德公不是随后就到么,我们先到一天对战局有好处。”

白崇禧即带着参谋人员和二百余名士兵,夤夜乘坐两艘小火轮,沿柳河而上前往武宜城去了。第二日中午时分,船到武宣县城。这武宣城紧靠柳河,周围是山,颇荒僻,四周城墙尚完整。这里驻有李宗仁所部游击统领朱为珍的百余人小部队,朱部系收编地方武装和绿林好汉编成的,装备和战斗力都甚差。白崇禧到达,立即部署警戒,并带着参谋人员出城外高坡上用望远镜观察地形,搜索敌情。白崇禧刚一举起望远镜,便暗自大吃一惊,只见前边约五百公尺处的山坡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步兵,正向武宣城急速奔来。再看左边和右边,也都发现大批人马。白崇禧见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暗道沈军来得竟如此之快,据判断,三处敌军总数约在万人。白崇禧连忙下令卫队放列三挺重机枪,准备战斗。重机枪刚刚架好,只见数百名沈军骑兵飞驰而来。白崇禧急令开火,但刚扫射一轮,那些骑兵马队竟不顾死活地直冲过来,后边的步兵也蜂拥而至。白崇禧一看情况险恶,忙下令向城内撤退,三挺重机枪,竟有一挺连脚架都来不及撤走。白崇禧到底左腿胯骨曾受过伤,跑不快,后边的沈军马队已冲到身后,他的那十几名贴身卫士,由两名搀扶着他,其余用手提机枪猛烈开火掩护。沈军马队向称慓悍,虽被白的卫队射杀十几匹马,但仍拼死冲来,中有一名骑黑马,高举指挥刀的少将军官,一边策马追来,一边高声大叫着:“白健生,看你往哪里跑!”

白崇禧听得声音有几分熟,忙回头一看,迫来的竟是他参的保定军校同学——沈军师长邓佑文!白崇禧情知不妙,只得拼命往城内跑。他的那十名卫士,抵抗不及,全被沈军马刀砍死,那马队已将白崇禧围住,恰好这时武宣城内又冲出几十人,混战一场,才把白崇禧抢入城内。沈军师长邓佑文,率领百骑,直抵武宣城下,他坐在那匹黑漆漆的战马上,对着城楼上大叫:“守城军士听着,我请你们的白参谋长说话!”

不久,白崇禧果然出现在城楼口上,他已换了白色西装,结着紫色条花领带,慢摇着一把没骨花卉的白色折扇,显得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他身后站着十几名持手提机枪的卫士,卫士们见沈军骑兵离城下如此之近,便要举枪射击。

白崇禧立即喝道:“没有命令不准开枪!”

邓佑文坐在马上,耀武扬威,用马鞭指着城上,大声说道:“白健生,你自称小诸葛,现在被我困在武宣小城之内,你演一出《空城计》来看看如何?”

白崇禧摇着折扇,半边身子俯在城楼口的栏杆上,笑着对邓佑文说道:“可惜司马仲达不能再生!”

邓佑文把马鞭在空中扬了扬,哈哈笑道:“你演诸葛亮,我扮司马懿,如何?”

白崇禧连连摇首:“不可!不可!司马仲达在九泉之下也要耻笑我的。今天,鄙人不演‘七擒孟获’,便要再演‘关门打狗’!”

邓佑文听了不觉大怒!原来这“七擒孟获”中已写得详尽,唯有这“关门打狗”的典故却尚未见诸文字。说来倒也有趣,白崇禧与邓佑文乃是保定军校三期同学,这一期有十几个广西籍的同学,出名的人物使有白崇禧、黄绍竑、夏威、叶琪等人。这邓佑文虽后来在军界不曾崭露头角,但那时在保定同学中,倒也小有名气。他长得体壮如牛,自幼得人传授,学得一手硬功,不但能嚼碎玻璃瓷器,而且能打着赤膊,在冰雪之中连站几个钟头毫无损伤。这一年冬天,保定降了一场大雪,平地雪深盈尺,只见茫茫大地,银装素裹,寒冷刺骨。恰值星期日,十几位广西同学凑在炉前烤火,不知是谁冒出一句:“如此寒天,吃上顿狗肉多美!”只这一句话,便引起了大家的食兴和思乡之情。客居此地,大雪奇寒之天谁不羡慕家乡那美味狗肉?黄绍竑啧了啧嘴,说了句:“哪里有狗当劏?”白崇禧却诡秘地一笑,说道:“诸位要吃狗肉,我献条关门打狗之计如何?”邓佑文急道:“只管说来!”白崇禧便如此这般地一说,直把这十几个广西同学说得动了心,大家便分头行动去了。原来,军校的门警有条偌大的黑犬,常爱到饭堂周围转悠,这日大雪,那黑狗觅食,又窜进了饭堂。黄绍竑、白崇禧、邓佑文等早已埋伏在饭堂之中,他们拿着木棍铁锹把那黑狗猛追,那畜生一看不好,忙向大门冲去,欲夺门而逃。夏威、叶琪早已把守在门口,一人按着一扇门,只留半尺宽的空隙。那黑狗逃命要紧,死命一钻,夏威、叶琪一齐将门使劲一推,竟将黑狗的头部死死夹住,任凭怎么挣扎也无法脱逃。黄绍竑指挥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将那黑狗打得断了气。他们提着“战利品”,回到宿舍里,分头动手,大家原都是当劏狗有经验的,不出两个小时,一大锅狗肉已煮得喷香,又打了五斤高粱大曲酒,十几个广西同学,一个个吃得身暖体热,喝得酩酊大醉。星期一,祸事终于爆发,门警将此事告到军校总办那里,总办一听大怒,便要惩办这十几名广西学生。大家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有白崇禧嘻嘻笑着,对大家说道:“这事,只有邓佑文同学可救我们。”邓佑文拍着胸膛道:“白健生,你有何妙计只管说出来,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白崇禧说道:“需用苦肉计。”说着便在邓佑文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邓佑文又拍了一下胸膛道:“为了诸位学友,我豁出去了!”不移时,总办差人来传广西籍学生到办公室审训。到了办公室,总办厉声喝道:“你等目无校纪,堂堂军校学生,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快说,谁是为首者里”邓佑文站了出来,报告道:“报告总办,我们并没打狗吃,你要不信,看我赌咒!”说罢,他拿过一张凳子坐下,随手从烤火的炉子中抓出两颗通红的煤球,一边一颗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那两颗火红的煤球把他的棉裤烧了一个大洞,接着便烧得他大腿上的皮肉吱吱作响。邓佑文却端坐不动,面不改色,从容地对总办道:“我们广西同学要是偷了狗吃,今日我便死在总办面前!”总办见了,感到十分惊异,因拿不出确凿证据,又怕真的为此事闹出人命案来担当不起,便只好不了了之,喝令这些广西学生回堂上课去了,一场虚惊,便此了结。大家既佩服白崇禧的妙计,又佩服邓佑文的硬功。不想当年同吃一锅狗肉的同学,却在此处刀兵相见!

“白健生,任你诡计多端,今日被我围住,你插翅也难逃,待我指挥大军打破城池,把你活活捉了,这岂不是关门打狗么?”邓佑文怒冲冲地说道。

白崇禧在城楼上摇着折扇,哈哈笑道:“看在我们老同学的面上,好吧,权让你当一次司马懿罢。不过,我的士兵还没吃饭,你们也跑了一整天,大概还没来得及吃饭吧,我们这出戏,总不能饿着肚子来演啊!”

邓佑文寻思,吃饭就吃饭,武宣乃蕞尔小城,白崇禧仅有数百人,现在被他的万人大军困着,别说你这小诸葛,便是真孔明也休想逃得出去。而他的士兵也正如白崇禧说的,已行军竟日,人困马乏,也正需开饭,待饱饭后,只要他一声令下,便可附蚁登城,活捉白崇禧,到时再把这小诸葛好好地羞辱一顿,想到这里,便对城上说道:“好罢,白健生,就让你吃饱饭再当我的俘虏!”

白崇禧摇扇大笑,他身后的卫士立即高声传令:“准备开饭!”

邓佑文策马返回时,也令身旁的参谋道:“传令埋锅造饭,吃饱攻城!”

参谋道:“师长,何不立即攻城,延挨时间,如果敌人援兵赶到,怎好攻城,岂不让白崇禧跑了?”

邓佑文斥叱道:“我已接到沈荣光从八步打来的电报,李宗仁、黄绍竑正率主力从格州出发进攻贺县、八步、平乐,他们的援军三天也休想赶到,白崇禧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休得长他人志气!”

参谋见邓佑文如此说,便不敢作声,只得去传令埋锅造饭。不多时,只见城外火烟四起,鸡叫猪嚎,沈军正在宰杀掠来的牲畜,准备饱餐一顿,然后攻城。白崇禧在城楼上看得真切,便亲自挑选了一百二十人的精壮士兵,每人持手提机枪,子弹备足,又挎大刀一把,然后每人发给五十块袁大头光洋,令分作两队,每队六十人,分别在东、西两座城门口待命。又找来两名精灵的司号兵,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白崇禧在城楼上一看,只见沈军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吆五喝六,划拳喝酒。白崇禧一声令下,大开东、西城门,两支敢死队如旋风般杀出,百十支手提机关枪猛烈扫射,猛虎扑羊般地向正在开饭的沈军杀去,城楼四周,白崇禧又令士兵和城中百姓数百人同时高喊“杀——”,正是声震屋宇,有如神兵天降。那些沈军被这一喊一冲,吓得扔下手中的碗筷,向后没命地逃跑!白崇禧这一百二十人的敢死队,直冲得沈军人仰马翻,落荒而逃,邓佑文手忙脚乱喝止不住,这万人大军一退便是二十里。白崇禧的敢死队将围城沈军冲垮之后,也不敢再孤军深入追击,便仍撤回城内。邓佑文这才收住混乱的队伍,检点士兵,连死伤带逃散的竟损失千余人。他又气又恨,立即挥兵前进,重新将武宣城包围起来。此时已近薄暮,红日西沉,再看那武宣城内,只见城门紧闭,偃旗息鼓,城上竟不见一人。沈军经这一冲,那股锐气,本已衰竭,见了这冷冷清清毫无声息的孤城,反到狐疑不前。邓佑文怒愤之下,正待下令攻城。蓦地,柳河对岸那边,却响起军号声声,孤寂的武宣城上,也跟着传来军号声,河两边的号声,互相呼应,此起彼伏,吓得围城沈军心惊胆颤。邓佑文遍问左右,却又无人识得那号谱,恰在这时,有人来报,混战中捕获白崇禧的一名士兵。邓佑文即令押来,亲自问那兵道:“河对岸吹的是什么号?”

那被押着的士兵仄耳听了听,答道:“里应外合。”

邓佑文又问道:“城上的号吹的是什么?”

“黑夜行动。”那士兵又答道。

邓佑文正在迟疑不决,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武宣城上的号声也停止了,只见柳河那边,忽然燃起了几十堆熊熊大火来。邓佑文怕被偷袭,忙传令停止攻城,向河边一带派出警戒,全军野外露宿,在惊惶之中度过一夜。那白崇禧在城上见了,心中大喜,只留下几个哨兵站岗,传令士兵们,好好睡觉,养精蓄锐,只待明日厮杀。

天色放亮之后,邓佑文见对河并无一兵一卒,李宗仁的援兵,连影子也见不着,方知中了白崇禧的空城计,心里又气又恨,立即传令,马上攻城,欲将这武宣小城夷为平地方解心头之恨。沈军得令,先以山炮猛烈轰击,又以几十挺轻重机枪向城上扫射,一时间,炮如雷霆,弹似骤雨,直打得武宣城上城下,土石横飞,城垣震颤。这武宣虽是小城,城墙乃是用数百斤的大块青石砌就,颇为牢固,沈军炮击,只炸毁了几处城垛和城楼,城墙仍完好无缺。邓佑文见无法将城墙轰毁,乃令炮兵延伸射击,将一发发炮弹射到城内房屋上,又命轻重机枪不停地向城上扫射,以掩护步兵冲锋攻城。

却说白崇禧见沈军攻城火力非常猛烈,便命士兵持手提机枪和大刀伏在城垛之下,只待沈军爬城之时,再作抵抗。邓佑文亲率督战队,指挥步兵攻城。只见沈军步兵喊着冲杀声如潮水般向城下涌来,将一张张临时扎成的云梯靠在城墙上,一个接着一个向城上爬去,密密麻麻,直如蚁蝼一般。沈军爬得半城,其掩护攻城的机枪火力怕伤着自己人,便都暂时停止了向城上射击,白崇禧便一声令下,伏在城垛下的士兵一跃而起,用手提机枪猛扫爬城的沈军,爬得一半的纷纷被射死,刚到城垛的即被大刀砍倒。沈军仗着人多势众,前仆后继,死命登城。邓佑文又命轻重机枪向城上射击,不惜误伤自己士兵。城下横尸累累,血如水淌,硝烟弥漫,状极惨烈。激战之中,白崇禧的两百余名士兵,已伤亡大半,眼看不支,沈军却蚁附爬城不止,白崇禧急得在城上奔跑指挥。邓佑文也驰马在四周督战。他已看出白崇禧力量有限,已不堪一击,便仰头哈哈大笑道:“老子邓佑文可不是司马懿,被你的空城计吓退!”说罢又传下将令:“先入武宣城者,赏黄金百两,官升三级!”

那沈军本是绿林货色,匪气未改,亡命之徒甚多,见邓佑文悬下重赏,便鼓噪而上,拼命攻城,争着要得到发财升官。城上四周,已爬上不少沈军,虽刚登城便被自己的轻重火器射死不少,但乃登城不止。白崇禧握着手枪,在十几名卫士护卫下,在城墙上往来冲突,亲手杀敌。白部士兵们全拿着大刀,沈军登城一个,便砍杀一个,但也被沈军的轻重机枪不断射杀,形势已危如垒卵。恰在这时,只见沈军左右两翼枪声骤起,一号声齐鸣,杀声阵阵,白崇禧听得那号声乃是自家号手所吹,心中不禁大喜,知必是李宗仁率主力大队赶到。便号令残存的士兵,准备大开城门,发起反击。果然不久,便见攻城沈军阵线动摇,白崇禧立即命大开东西两座城门,亲率士兵从东门杀出。白部人数虽少,但见援军到来,士气倍增,奋勇追杀,如入无人之境。

再说李宗仁在桂平见白崇禧只率少数军士乘轮赴武宣建立前进指挥所,深恐白崇禧有失,遂严令各部指挥官兼程而进,到桂平乘船沿柳河而上,直趋武宣城。船正行着,忽见岸上有百姓仓皇奔逃。忙着人打听,皆说武宣城来了许多兵,正在猛烈对战。李宗仁听了不觉一惊,知白崇禧必与南下沈军主力遭遇无疑,便急令船只全速前进。当船行距武宣十余里时,已听得枪炮连天,李宗仁忙令部队舍舟登陆,急速行军,直扑武宣城,正好和邓佑文攻城部队相遇。李宗仁指挥部队,左右开弓,朝邓佑文两翼猛冲猛打,交锋几个回合,便打得沈军立足不住,全线顿成崩溃。邓佑文在指挥作战中,身受重伤,由卫士用担架抬着,与他的残兵败将急急向柳州逃去,投奔参谋长邓瑞征去,所部旅长罗浩忠、邓耀坤率部向李宗仁投降。白崇禧与李宗仁在战场上相会,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好险!”

李宗仁整顿了一下部队,便和白崇禧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白崇禧毫不思索地说道:“德公率一个纵队尾追邓佑文残部,与迁江李石愚纵队会攻柳州,我率大军携带数日干粮,由此经象县、修仁瑶山边缘,越三排、四排出桂林南乡,捉沈鸿英去!”

李宗仁道:“沈军主力南下,桂林必然空虚,正好乘机用奇兵奔袭桂林,把沈鸿英打个措手不及,如能捉到沈鸿英,沈军必不战自败。邓佑文已惨败,追其何用一个纵队,我只带一个独立营前往即可,你孤军深入,需多带些部队去。”

白崇禧即率三个纵队和郭风岗的独立团,翻山越岭,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桂林奔袭而去。

却说沈鸿英在桂林旧抚台衙门他的司令部里,坐在那虎皮交椅上养神,等待前线的捷报。一个参谋进来报告道:“总司令,贺县战报。”

沈鸿英心想大概李宗仁、黄绍竑和白崇禧正倾全力进攻贺县、八步,便漫不经心地问那参谋道:“仗打得蛮狠的吧?”

“报告总司令,粤军陈济棠旅会同黄绍竑的夏威纵队,已攻占贺县。俞作柏纵队已攻占平乐,沈师长荣光所部已全军覆没。”参谋报告道。

沈鸿英心里一惊,暗骂儿子沈荣光不中用,但却镇静地命令参谋道:“贺县那个卵地方,先让他们占了吧,你给我派人将荣光接应回来。”

“是!”参谋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不久又惊慌地进来报告道:“总司令,柳州急电!”

这下子,沈鸿英再也镇静不住了,忙将那电报抢过一看,只见上边写着:“邓佑文在武宣战败,身负重伤,退至柳州,敌军极有可能乘机间道出桂林,请总司令速察之!”

这是参谋长邓瑞征从柳州发来的急电。贺县、平乐、武宣三处皆败,主力部队和战将又受重创,急得沈鸿英抓耳挠腮,气急败坏。正在此时,一个团长来报:距桂林二十余里的良丰好发现大队敌军向桂林进发。沈鸿英急得直骂:“操他妈,老子走南闯北,纵横四省,没想到今天倒败在这几个卵小连长的手下!”

他一脚踢翻了那张虎皮交椅。那团长忙问道:“总司令,准备打吧!”

“还打我个卵!他没有几千人敢来桂林吗?你这点卵兵还能打?准备穿草鞋上山吧!”沈鸿英把那团长骂了一顿,接着又命令道:“你去通知商会,说我要走了,叫他们送点脚伕钱来。还有,让他们送我一把……伞。”

“伞?什么伞了总司令还缺伞吗?”那团长诧异地问道。

“你懂个卵!”沈鸿英翻着眼珠,但他也实在不懂,他要商会送的那种伞叫什么,想了想,忙说道:“就是以前当大官的走了后,地方百姓送的那种大布伞!”

“啊——”那团长这下终于懂了,忙说道:“那叫万民伞,我去叫他们给总司令送来就是!”

一小时后,白崇禧的部队已越过二塘,沈鸿英也率领他的卫队和那一团人,从桂林北门匆匆出走。桂林商会照例燃放炮仗欢送,给沈鸿英送上一笔可观的脚伕钱——两担毫银,又敬了他三大碗酒,接着送上他要的那把硕大的黄缎大布伞——万民伞。送万民伞,这是从前的惯例,每当深得民望的太守或巡抚这一级的最高地方长官卸任之时,市民们便推举商会为首代表赠送万民伞。照例,在那巨大的伞布面顶,写上诸如“为民作主,廉洁清正,刚直不阿,包公再世”等等颂词。卸任的地方官便着人撑着这烦扬他政绩的万民伞,与地方父老长揖而别,徐徐离任。这沈鸿英在陆荣廷后脚刚走,他前脚便进了桂林,到桂林刚半年多点,他的“政绩”便是开烟聚赌,收刮民财,桂林市民怨声载道,现在总算送瘟神一般将他送走了。送万民伞,本是封建时代的现象,自民国以来,尚无先例。这次沈鸿英旧戏重演,结合他在广西以至桂林的“政绩”,再看伞面上那几行醒目的“颂词”,沈鸿英演出的乃是一出滑稽戏的最后一幕而已,这也是他在政治和军事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精彩”表演!

沈鸿英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抬肩舆上,头顶被那把巨大的万民伞遮挡着,款款而行。他估计,白崇禧的部队进占桂林之后,便不会再向北追来,因此并不着急。谁知白崇禧率队从桂林穿城而过,紧追沈鸿英不放。刚一接火,他那一团人马便被白崇禧打得七零八落。沈鸿英一看不妙,赶忙从肩舆上滚将下来,也顾不上再要那把万民伞了,只带着三十名亲信卫士,押着那两担毫银和他在桂林掠来的两箱子金条,慌忙插入桂北的大山之中,渺然遁去。他昼伏夜行,辗转来到他为匪时常居住的贺县姑婆山中藏匿,着人到柳州一带打听“两邓”的情况,准备待唐继尧大军入桂时,再待机而起。去打探情况的人不久回报,李宗仁已攻破柳州城池,邓佑文在棍战之中死去,那位“智多星”军师邓瑞征仅带一名哑巴随从,已逃入人迹罕到的大瑶山中。沈鸿英见大势已去,老本蚀光,知断无再起之日,便收拾金银细软,遣散卫队,在几名亲信的护送下,化装潜到西江畔,搭上去香港的客轮,到花花世界作寓公去了。

正文 第二十七回 昆仑关下李宗仁血战斗卢汉 南宁城外黄绍竑疑阵困龙云

却说李宗仁在武宣与白崇禧别后,即率一支部队衔尾追击战败的邓佑文,直迫柳州城下。那位“智多星”军师邓瑞征忙派兵出城,与李宗仁混战一场,方才将邓佑文接应入柳州城内,即紧闭城门,不再出战。此时李石愚纵队亦由迁江赶到,李宗仁即令攻城。一时间,柳州城下,枪炮连天,杀声如雷,李宗仁驰马城下,指挥攻城。城上沈军,猛烈还击,李部官兵,死伤累累,但在李宗仁的指挥之下,仍然拼命向城门下奋勇冲锋。正当城上沈军全力阻击李军的当儿,忽听城下一声呐喊,柳州城东门大开,李宗仁挥鞭将那枣红马一击,高喊一声:“弟兄们,跟我冲进城去,活捉邓瑞征!”那枣红马长嘶一声,踏着遍地硝烟,直朝大开的城门冲去。李宗仁的几十名卫士也策马疾驰,随后跟进。后边的大队步兵,见城门开了,也鼓噪呐喊,蜂拥而入。城上的沈军,见城东门被突破,顿时大乱。那打开东门的竟是李宗仁的部队。原来,李宗仁挥兵从武宣一路追杀邓佑文,他忖度邓佑文必然窜入柳州城内投靠邓瑞征,柳州城池险固,易守难攻,邓瑞征又足智多谋,如仅以李石愚纵队强攻,必难奏效,旷日持久,滇军入桂,后果不堪设想。在追击途中,他思得一计,即令所部一连士兵,将俘获的沈军衣服换了,夹在溃败的沈军中,混入柳州城内,只待攻城时,便大开东城门,里应外合。邓瑞征虽然足智多谋,但却没料到这一着,正待组织反击时,李宗仁军已大部攻入城中,柳州城内大乱,沈军已失去控制,混战中邓佑文被打死。邓瑞征一看,知大势已去,长叹数声,立即脱下军服,换上风水先生的黑色道袍,拿上罗盘,仅带那个跟他多年的哑巴随从,在乱军中从容混出柳州城外向西而去,遁入茫茫的大瑶山中,这颗“智多星”从此黯然失色。沈军残余,失去统率,顿成散兵游勇,向北溃窜,进入长安、三江。李宗仁又令李石愚,率军穷追猛打,直达黔桂边境,将那些零散沈军悉数歼灭。至此,横行南方数省的沈鸿英和他的绿林军队,竟被连根拔去,讨沈军事,仅用月余,便干净利索地结束了。但是南宁方向,又警报频传,滇军龙云部侵入百色后,沿右江东下,已进占省会南宁,守将伍廷飏仅有一团人,无力御敌,放弃南宁后,正向宾阳方向撤退。滇军前敌总指挥卢汉,由南宁北上,追击伍廷飏部,已攻占了天险昆仑关。另一路滇军唐继虞部的先锋吴学显部八千余人,也由贵州进入广西三江,正向柳州进逼,李石愚部的前队在追剿沈军残部中,已与滇军先头部队发生接触。滇、桂双方一场大战已迫在眉睫。

李宗仁在柳州城内他的司令部里,彻夜未眠,他站在军用地图前,一动也不动,那宽宽的国字脸上,眉心打结,两条深深的抬头纹,将两撇浓眉紧紧地挤压着。

“健生那里有消息吗?”他扭头问正在伏案写东西的参谋长黄旭初。

“没有。”黄旭初忙放下手中的毛笔,问道:“要给他发电报吗?”

李宗仁摇了摇头,他知道白崇禧此时正在湘桂边境一带扫荡沈鸿英的残部。因沈鸿英退出桂林后,沿着陆荣廷走的老路,窜入桂北湘南交界处的大山中。被陈济棠、夏威和俞作柏打败的原据贺县、平乐、荔浦的数千沈军,也已逃入桂北山中,与从桂林逃窜的沈军合股,尚有数午之众,不剿灭他们,终是心腹之患,更何况土匪出身的沈鸿英现时又下落不明。“绝不能让他有卷土重来的本钱!”这是前些天李宗仁发给白崇禧的电令中的一句话。因此,眼下白崇禧无法抽军南下对付入桂滇军。但形势已如火燎眉毛,龙云命卢汉攻占天险昆仑关,其目的在于与以柳州为攻掠目标的唐继虞会师,以便汇合东下,如这两股滇军合流,两广局势便不可收拾了。

“梧州急电!”一参谋匆匆而入,送给李宗仁一份电报。

李宗仁接电一看,这是黄绍竑发来的,黄绍竑说,因唐继尧的滇军已入桂,驻广州的滇军杨希闵部和桂军刘震寰部,正阴谋异动迎唐入粤,广州形势紧迫,大本营电令陈济棠旅调回西江下游,以应付广州局面。另一支驻粤滇军范石生部则已奉大本营命令开入广西,协助李、黄抵抗入桂的唐继尧滇军,范部将抵贵县,黄绍竑本人也将出发前来南宁指挥作战。李宗仁将电报交黄旭初看了,然后问道:“我们该先从哪里下手?”

李宗仁在军用地图前站了半天,黄旭初早已发现他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南宁和宾阳之间的那座昆仑关,便知李宗仁的用意所在。黄旭初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地图前,对李宗仁说道:“德公,我看先将卢汉占据的昆仑关夺下。”

“对!”李宗仁将地图上的昆仑关猛击一拳,“拿下昆仑关,切断龙云与唐继虞会师柳州的企图,然后将他们各个击破!”

黄旭初省悟地点点头,仿佛他刚刚提出的拿下昆仑关的建议仅是与李宗仁的意图巧合,而李宗仁的主意,则是经过深思熟虑早已胸有成竹了。

“急电煦苍和健侯,令他们星夜开拔,到昆仑关下集结待命!”

“是。”

黄旭初当即拟就了给夏威和俞作柏的电报,他们两人尚在平乐和荔浦一带。李宗仁又对黄旭初道:“急电梧州季宽,请他转告范石生部,由贵县登陆,经覃塘、黎塘直达八塘,威胁卢汉侧背,配合我攻昆仑关部队之行动。”

黄旭初录下电文后,李宗仁又道:“令李石愚在黔桂边境节节抗击唐继虞的先头部队,迟滞其深入桂境行动,边打边向柳州撤退,作死守柳州的准备。”

李宗仁踱了几步,又接着口授电文:“将以上作战部署,分电健生和季宽,令健生在桂北完成剿沈任务后,即率主力下柳州抗击唐继虞部。请季宽由梧州到五塘来,会商作战大计。”

因战事紧迫,把黄绍竑和白崇禧请来会商,时间已不允许,作为主帅的李宗仁,虽然不喜欢独断专行,但眼下也只好这样了。当他有条不紊地布置好这一切之后,又站到地图面前,一动不动地出神,一支接一支地猛抽烟,不多久,他脚下的地面上便布满了香烟头,那些横七竖八的烟头,好象一个个手枪子弹壳似的。

第二天早晨,他便和黄旭初带着参谋及卫队,离柳州南下,秘密向宾阳县境内的昆仑关进发。

到达昆仑关北面不远的一个小村子,正好与从南宁退出来的伍廷飏团相遇。伍廷飏报告,龙云的前敌指挥官卢汉,率领他的精锐混成旅,占领昆仑关后,日夜构筑工事,戒备森严,只待唐继虞攻占柳州后,便下关北上与唐部会师。由南宁至昆仑关之间九十里的途中,滇军在五塘和八塘都驻有部队。因此卢汉处于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有利形势。李宗仁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言语。第二天,便亲自带着黄旭初,伍廷飏及少许卫队,从隐蔽地带潜入昆仑关下的一个小山包,用望远镜不断地观察着昆仑关四周的地形、地势。

却说这昆仑关天险,果是名不虚传,它是广西境内的三大名关之一,那两大名关乃是桂北恭城县内的龙虎关,另一大名关便是中越边镜上的镇南关。龙虎关在广西北,是从北面进入广西的门户,扼住龙虎关,便守住了广西的北大门。那镇南关却是广西南边的门户,和它一道雄立边睡的还有两座小关——平而关和水口关。镇南关雄踞金鸡山上,清朝年间名将冯子材曾在此大败法国侵略军,取得镇南关大捷。辛亥革命前,革命党领袖孙中山,黄兴等人曾夺关斩将,发动震惊中外的镇南关起义。因此,在广西这三大名关中,镇南关在近代最为著名。与龙虎关和镇南关不同的是,昆仑关地处广西腹地,在南宁东北约九十里的丛山峻岭之间。广西的中部,有东北朝西南走向的驾桥岭和大瑶山,还有作西北朝东南走向的都阳山和大明山。它们以黎塘南面的镇龙山为顶点,形成一大弧形,这就是有名的广西弧形山脉。弧形山脉的西翼,向东南延伸,直到宾阳的思陇。这道山脉,在柳州和南宁之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昆仑关便雄踞在这道屏障之颠,这一带巉岩峭拔,道路险扼,雄关宛如一把巨大的铁锁,紧紧闭锁着柳州至南宁之间的通道。由于它的险峻和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最著名的一仗,便是北宋年间,广西壮族首领侬智高造反,占据桂南大片地方,并在南宁(邕州)建立“大南国”,称仁惠皇帝。宋仁宗派枢密副使狄青率军南征,狄青到达宾州(宾阳)时,侬智高早已派重兵把守昆仑关,阻挡宋兵南下。狄青驱兵直到昆仑关下,这一天正是上元节。狄青扎营安寨,传令士卒官佐,张灯结彩,共庆元宵佳节。狄青在帐中设宴,款待军中各级官佐,声言大宴三日,然后进兵攻关。到了第二天晚上,狄青仍在和大家饮宴,到了二更时分,他托病离席,过了不久,派人来席间传话,他因正在服药,宴会由孙河主持,待服过药之后他再入席。帐中宴会一直延续到天色微明,却只不见主帅狄青到来,因狄青有过吩咐,所有宾客不敢退席,过不久,却有人来报:“三鼓已夺昆仑关矣!”原来,狄青见昆仑关险峻异常,不可强攻,决定智取。他在关下大宴三军、麻痹守关侬军,拂晓前以奇兵出击,夺关斩将,历代传为佳话,叫做“狄青三鼓下昆仑”。明朝万历年间,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曾到昆仑关作过考察,订正过一些史书舆志上对昆仑关位置记载的错诳,他的考察成果记载在那部著明的中,昆仑关从此更为遐迩闻名。关上筑有一座石城,那古堡似的石城象一只猛兽张开巨口屹立关中。城堡中有一座关阁,阁的中厅立着一尊木雕的关公神像。城堡外的左侧,立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昆仑关”三个大字,这是清朝康熙八年二月立的。

却说李宗仁带着黄旭初和伍廷样亲临昆仑关下,隐蔽在一个野草茂密的高坡上,用望远镜不断地观察着关上。只见在丛山峻岭之中,屹立着一座石头城堡,一条细得象麻线的褐色古驿道,从城堡下延伸出来,曲折蜿蜒,断断续续,这便是通过昆仑关的唯一道路。关的四周,丛峦万壑,绵亘相偎,中多悬崖深谷,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从望远镜中,隐约可见关上新筑的堡垒和堑壕。“红头军”沿山巡哨,戒备森严。李宗仁用望远镜观察了半天,除了那条通向关上的唯一古道之外,再也找不出一条可供山羊爬行的野径来。

“怪不得狄青三鼓定昆仑名垂青史!”李宗仁收起望远镜,赞叹了一声,那国字脸上抹上一层愁云,回到驻地,竟也喝起闷酒来。

第三天,俞作柏、夏威奉命率部队到达关下,李宗仁便令俞、夏两部攻夺昆仑关,留伍廷飏部作预备队。俞、夏两部,呐喊声震动山谷,在枪炮声中仰攻天险。俞作柏勇猛异常,握着面小旗,指挥部队沿那条麻线似的古道向关上冲击。滇军前敌指挥官卢汉也是一名勇将,他居高临下,指挥滇军的轻重火器猛烈还击,直打得关下草木披靡,俞、夏两部官兵横尸关前。强攻一下午,毫无进展,李宗仁只得传令收兵,检点部属,俞、夏两部四千余人,竟伤亡了一千多。

李宗仁烦闷不已,正在指挥所里踱步,参谋长黄旭初却带了一个人进来,向他报告道:“德公,我寻访得一个采药人,他说关西面有条小路可上。”

“啊!”李宗仁忙扔掉手中的烟头,回头看那采药人时,乃是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精壮汉子,穿套破烂的土造粗蓝布衫裤,腰上扎着一箍什么东西,他站在李宗仁面前也不象乡下百姓见到军人那样畏惧。

“有小路可通关上?”李宗仁惊喜地间道。

“有是有,除了我,别人去不得!”那汉子眼中流露出几分自豪的神色。

“此话怎讲?”李宗仁逼视着那汉子问道。

“老总若不信,可来试试。”那汉子也不解释,径自走出门去了。

李宗仁和黄旭初也走出门外,只见那汉子解下扎在腰上的那箍东西,竟是一条手指粗细的绳索,只见他向上一抛,绳索的一端便紧紧地缠在门前那大樟树的一条粗枝上。那汉子手握绳索,猴似的一下子悬空爬上了两丈多高的树上,官兵们见了,无不喝彩。他嗖地一声沿着绳索溜了下来,望着李宗仁挑衅似的说道:“没有这种功夫,便休想走那条路!”

李宗仁也不说话,只是往左右两只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抓紧那绳索,一口气悬空也爬了上去,他沿着绳索溜下来,将身子倒立,两脚交叉缠住那绳索,两手握着绳索,倒着往上爬,竟也能爬到两丈高的顶端。他这一手,直把前来观看的官兵和那汉子看得呆了。他倒翻身子,跳下地来,又命他的几名贴身卫士也爬了上去。那汉子见了,忙不迭地说道:“老总身手不凡,去得,去得!”

“今夜便去,你作向导,十分危险,我给你五十块光洋,作安家费罢!”李宗仁对那汉子说道。

“我无家无小,要什么安家费,老总要看得起我,就赏两瓶上等的好酒吧!”那汉子道。

“好说!”李宗仁即命人取出两瓶桂林三花酒,送给那汉子。

入夜,李宗仁亲率几十名精悍卫士,准备跟那采药汉子出发,黄旭初忙劝阻道:“德公是军中主帅,何须亲自冒险,只派他们去便可以了。”

“我一定得亲自去!”李宗仁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为什么?”黄旭初问道。

“因为——我不想再回桂林去——当小学体操教员!”李宗仁狠狠地说道。

黄旭初见李宗仁已下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再无话可以劝阻。李宗仁接着叮嘱道:“只要听到关上枪响,便立即利用暗夜发起总攻击,预备队全部使用上去!”说罢他把拳头一挥,“三鼓定昆仑!”

李宗仁和他的卫队,跟着那采药人,消失在漆漆的夜色之中。这是初夏的夜晚,蛙声虫鸣,流萤飞窜,犹如正月十五提灯夜游的孩童。天穹苍莽,河汉横垂,一弯比镰刀还细的上弦月,幽幽地悬在高耸的昆仑关峰巅上。黄旭初调来伍廷飏的预备队,和俞作柏、夏威两部一起部署在关下,只听关上枪响,便发起总攻。

镰月隐去了,虫蛙们似已感到乏困,那叫声变得零落,流萤大部已熄去它们的灯笼,拂晓前,大地山川竟是那么静谧。蓦地,昆仑关上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和喊杀声,震动黎明前的大地。埋伏在关下的几千官兵,也喊起杀声。霎时间,枪声砰砰,杀声震得山鸣谷应。李部官兵呐喊着,沿着那条麻线似的古道,蜂拥着向昆仑关上冲去。

滇军前敌指挥官卢汉在睡梦中被惊醒,混战中无法组织反击,只得狼狈地丢下烟枪向关下南边的八塘逃去。李宗仁指挥俞作柏、夏威、伍廷飏一路追杀,打到八塘,滇军立足不住,又接着向五塘溃退。李宗仁传令收兵,占据八塘,就此等候由贵县开拔来的范石生部,筹划攻夺南宁驱逐龙云的战斗。

等到下午,忽闻一阵幽幽香气,部下来报,左面大路有一队滇军开来。李宗仁估计卢汉已败,一时不可能再战,此队滇军必是开来助攻龙云的范石生部无疑,他出门看时,果见一队稀稀拉拉的部队过来,全无戒备,三三两两的士兵,枪上挑着抢来的衣物包袱,有的走着走着便就地躺下,取出烟枪,点上烟灯,吸起鸦片烟来。队伍中却有三乘威风凛凛的四抬绿呢大轿,轿子中飘出袅袅香烟——乘轿者正在轿中过着鸦片烟瘾。李宗仁皱着眉头,带着卫队在路口等候,并派副官骑马前去联络。

来的果然是广州大本营派出的援军范石生部,那三乘绿呢大轿,抬到路口时,第一乘轿中走出一位身材魁伟的军官,后面的两乘轿子上也各下来一位军官,这三位军官军服毕挺,前面那位身材魁伟佩中将衔的便是从广州来的滇军第三军军长范石生,后面两位佩少将衔的一位是范石生的参谋长杨蓁,另一位是师长田钟谷。范石生走到李宗仁面前,把手拱了拱,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道:“德邻兄,辛苦你了,我的部队没能及时赶到,请贵部即收队休息,让我们上!”

李宗仁过去握住范石生的手,笑道:“范军长,你们也辛苦了,请进屋休息。”

范石生随即把那两位少将介绍给李宗仁道:“贵军中有德邻兄和黄季宽、白健生三杰;我军中亦有范石生和杨映波田钟谷三杰,哈哈!”

坐下后,李宗仁便向范石生通报了刚刚结束的昆仑关之战。范石生听了,又哈哈笑道:“德邻兄,怪不得你旗开得胜,这三天来,我一直遇着好兆头。”

“啊!”李宗仁不知范石生说什么。

“前天走覃塘——‘擒唐’;昨日走黎塘——‘犁唐’;今天到八塘——‘拔唐’,这不全都冲着唐继尧那王八蛋来的么?哈哈!”

李宗仁也笑了,随后却正色道:“范军长,贵部的军纪,我看须得整顿,沿途抢老百姓的东西可不好。”

范石生坦率地说道:“我这烂部队,嗨,是得好好整顿,打垮龙云后,我准备整军戒烟,再杀回云南去,报唐继尧杀我父之仇!”

正说着,副官来报:“黄军长到了。”

李宗仁和范石生正要启身去迎接,黄绍竑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道:“小泉兄,我以为你已经到南宁了呢,怎么还在这里?”

“季宽兄真是神行太保,我在梧州比你早走三天,却在这里被你赶上了,哈哈!”范石生讪笑着。

李宗仁道:“既然大家在此相会也好,讨伐唐继尧,也要发个通电方显得我们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范石生一下跳将起来,说道:“德邻兄和季宽兄稍待片刻,通电由我来拟草。”

原来,这范石生乃是前清秀才出身,后来入了云南讲武堂,能文能武,平时爱以宋朝的范仲淹自居,号称“军中一范”。他从副官事中要过文房四宝,即挥毫行文,不移时便将讨伐唐继尧的通电一气呵成。李宗仁和黄绍竑接过看时,只见那通电这样写道:“……去岁曹吴未灭,我大元帅孙公,以北伐讨贼为职志,东撤惠博之围,予陈炯明以自新;西颁副元帅之命,予唐继尧以振拔。陈既负固东江,不自悔悟;唐复按兵滇境,严拒宠命。乃至曹吴覆灭,我大元帅简从北上,号召和平,为国忧劳,以致薨逝。正举国地裂山崩,痛悼哀毁之际,唐继尧乃敢妄冀非分,擅自称尊,出兵邕龙,图占桂粤,希冀颠复我革命政府,捣毁我西南和平。凡有人心,莫不发指皆裂!本月佳日奉读胡(汉民)、谭(延闿)、杨(沧伯)、许(崇智)、程(潜)诸公江日通电,殷殷于继续大元帅遗志,努力革命工作,并力辟唐继尧假借名义,祸国叛党。足征整顿纪纲,义正词严。宗仁等不敏,誓督率滇桂子弟,力从诸公之后,为拥护我党主义,先驱杀贼。海枯石烂,此志不渝!谨布区区,诸维亮察!……”

李宗仁看过通电后,对范石生道:“范军长文武兼备,宗仁等甚为敬慕,此电即就军中电台发出!”

此时,侦察人员来报,被从昆仑关上击溃的卢汉部退到五塘后,正与龙云派出的援军相遇,敌军正在五塘集结,企图反攻,复夺昆仑关。

范石生听了,忙将手中那长柄指挥刀一顿,对李宗仁和黄绍竑说道:“这柄军刀,乃是我在东江与陈炯明打仗时,大花桥一战,将陈贼杀得落花流水,孙大元帅亲自赠我的,今孙公已逝,唐继尧欲吞并两广,就叫他吃我一刀!”说罢,抽出刀来,竟将桌子劈去一角。

黄绍竑也道:“敌人新败,立足未稳,正好乘胜夺下五塘,明日到南宁城里开庆功会去,小泉兄,到时我们欢送你回云南!”

李宗仁见大家求战心切,部队士气正盛,乃下攻击令,与范石生部四个旅浩浩荡荡杀向五塘。卢汉虽拼死抵抗,但经过一场激战,不得不败回南宁城里去了。李宗仁正待向南宁追击,忽见五骑如飞而至,细看之时,乃是第一纵队司令李石愚的参谋带着四名骑兵从后赶来,那参谋到得李宗仁面前,急滚鞍下马,报告道:“报告德公,滇军吴学显部向柳州进攻,李司令昨日在作战中已不幸殉职!”

李宗仁闻报心里一震,范石生忙道:“这吴学显乃滇中惯匪,所部慓悍异常,攻城掠地所向披靡!”

李宗仁沉思了一会,说道:“唐继尧的三路大军,已全部进入桂境,龙云占据了南宁,第三路胡若愚部正从靖西经养利、同正而来,恐不久亦将抵达南宁与龙云合股,如果柳州又让唐继虞攻占,他们据有南宁、柳州,扎下根来,便不好对付了。”

黄绍竑道:“眼下柳州告急,请德公回援柳州,我与小泉兄合军围攻南宁,必不使龙云与唐继虞合股东窜入粤。”

李宗仁同意黄绍竑的意见,除将伍廷飏部和罗浩忠、邓竹林两营交黄绍竑指挥外,即率俞作柏、夏威两纵队非上回救柳州去了。

却说卢汉一路败回南宁,龙云即调生力军据守城北的镇宁炮台,准备与李宗仁军决战。黄绍竑、范石生兵临南宁城下,旋即将南宁城包围起来。南宁城南北尖长,好似一个巨大的橄榄,南端紧临岂江,北端接连长堤岭的镇宁炮台,城外四周皆掘有壕塘护城,强攻不易。黄、范两部,仅有几门山炮,炮弹亦不足,不能用炮兵轰城。那范石生一向是轻敌惯了的,一声令下,命部下以云梯爬城冲锋,激战竟日皆不奏效。范部死伤累累,城下的壕塘中,淌满鲜血,填了无数士兵尸体,范石生攻城受挫,士气锐减。此时南宁城中却一声炮响,北门、东门、南门突然大开、三路滇军似三支利箭一般猛地从城中射出,喊杀声骤起,将范石生和黄绍竑的围城部队冲得七零八落。时已黄昏,黄、范两部只得沿邕江狼狈撤退,天黑之后,仍不能立足,邕江沿岸溪沟交错、路径纵横,难以辨认,范石生部本是客军,道路不熟,士兵们为了探路,便点起身上携带的鸦片烟灯,十几里路上,零零落落,烟灯明灭、人声杂沓,有如元宵灯会一般。

黄、范两军直退到南宁下游的蒲庙方才收住阵脚,范石生气得一路骂娘。黄绍竑喘着粗气说道:“小泉兄,龙云见我军战败,明日必以主力沪到蒲庙来与我决战。”

范石生摇着头道:“季宽兄,我们这烂部队明日怎的与他决战!”

黄绍竑笑道:“我不是怕与他决战,倒是怕他龟缩在南宁不出来呢。”

范石生听了,忙从鸦片烟榻上跳起来,问道:“季宽兄有何妙计?”

黄绍竑道:“我们对南宁攻击的失败,乃是犯了兵法上说的‘屯兵坚城之下’的错误,何以不败?明日龙云追来,只须如此这般,我们虽夺不得南宁城,也可以大大消耗龙云一番。”

范石生听了黄绍竑的妙计,连呼“大妙”,他忙装烟,给黄绍竑递来烟枪:“季宽兄,来,过过瘾!”

黄绍竑忙推开烟枪,“早戒了。小泉兄,你们这部队,从上到下,皆大抽其烟,只会越抽越弱,最后全部抽垮!”

范石生又躺到烟榻上,对着烟灯、深深地吸了一口,叹道:“季宽兄所言极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我们在广西境内打垮龙云,唐继虞之后,我便要实行整军戒烟,否则,即使回到云南,也站不住脚的!”

“这就好。”黄绍竑道:“戒烟也真不容易,要不是邓泽生督促得紧,晓以大义,我现在不也还是瘾君子么!”

部队退到蒲庙后,刚埋锅造饭,天就亮了,黄、范两军吃过早饭,黄绍竑便用他从梧州带来的十几艘汽船,将范石生部渡到邕江对岸,然后对范石生道:“小泉兄,你只需留少数步哨警戒,全军偃旗息鼓,在此睡上一天觉。我估计敌军追到此必人困马乏,我留下十几只大民船给你,待敌军天黑开饭之时,你可率部渡江,杀他个措手不及,我则溯江而上,乘南宁空虚,捉龙云去了。”

“这叫反客为主,妙!”范石生拍着黄绍竑的肩膀,“我们再到南宁会师。”

黄绍竑率伍廷飏部和罗浩忠、邓竹林两团乘上他的大鹏战舰和十几艘快速汽船,沿邕江上行,下午时分,便到达南宁的凌铁村旁。黄绍竑一声令下,部队舍舟登陆,以疾风之势,直冲到南宁城下。龙云闻报大惊,急令关闭城门进行抗击,并令人火速传令正向蒲庙好进发的卢汉,立即回师增援南宁。

黄绍竑指挥部队,将南宁猛攻了一阵,终因南宁城防坚固,自己兵力单薄,无法攻克,激战半日,便传令撤退。龙云因不知对方有多少兵力,又值时近黄昏,也不敢命人出城追击,只是紧闭城门,等待卢汉回来再做商议。

黄绍竑将所部撤往邕江边,命部队重新登船,连夜往下游退去,走了两个多小时,又命部队离船登岸,在蒲庙至南宁的大路两旁,占据有利地形,埋伏起来。天亮以后,便见卢汉所部大队滇军,急急由蒲庙方向往南宁撤退。果如黄绍竑所料,卢汉由南宁出发寻找黄、范两军主力决战,到蒲庙后扑了个空,正在好上埋锅造饭时,范石生以逸待劳,率部乘船渡过邕江,向卢汉发起攻击。卢部官兵行军竟日,人困马乏,尚未举筷扒得几口饭,便枪声大作,乱成一团。卢汉因不知对方虚实,急令所部占据蒲庙场,进行抵抗。两军对峙中,忽接龙云派快马送来急令,要卢汉率部回援南宁。卢汉得知南宁告急,不敢恋战,只得率军撤出蒲庙好,向南宁退却。范石生在后紧紧追击,卢汉则且战且退,打了大半夜,双方都已困乏,又都是云南兵,此时官兵都烟瘾大发,便就地卧倒,放下钢枪,抽出烟枪,点上烟灯,就在相距几百公尺的阵前过起瘾来,两军阵上,顿时烟火通明,鸦片烟的香气,弥漫数里。过足了烟瘾,双方各自挂起烟枪,灭了烟灯,操起了钢枪,又砰砰叭叭地对射起来。卢汉和范石生打了一夜,却甚少伤亡。没想到天色放亮之后,行到一带狭坡之前,突然枪声如暴风骤雨般袭来,卢汉官兵遭此猛烈伏击,顿时倒下大片。尾追的范军,听到前面阻击的枪声,料知是黄绍竑部正在打埋伏,范石生顿时来了精神,率部随后猛攻。卢汉遭到前后夹击,情知不妙,乃亲率卫队,杀开条血路直奔南宁而来。城上滇军,见卢汉大败而归,即开城门,放其而入。卢汉检点部下,连死伤带失踪的竟有两千余人,愤恨不已。龙云见连遭挫败,不敢出城再战,乃紧闭城门,只候唐继虞攻打柳州的消息。

黄绍竑与范石生将卢汉击败之后,又兵临城下,将南宁紧紧包围起来。范石生的参谋长杨蓁,鉴于上次屯兵坚城之下所遭到的失败,便向黄、范献计道:“敌人志在下广东,从我军现有的兵力来看,正面很难阻挡得住,不如正面仅留少数监视部队,把主力撤至南宁北面五十里的高峰坳和甘圩一带险要山地,控制南宁城西北方面的侧后,那里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谅敌人不敢轻易进攻我们。即使胡若愚部进入南宁与龙云合股,龙云力量大增之后,向我发起进击,我们则可向武鸣和右江右岸撤退,难道他们还要把我们送回云南去不成?如呆敌人不顾我们而东下,我们即占领南宁然后水陆并进,衔尾穷追。敌人必不敢行此下策。他们必固守南宁,等待唐继虞攻下柳州后,会师东下,如此,我们不但可阻止龙云东下,也有时间和力量击破唐继虞部。”

范石生听了忙问黄绍竑道:“季宽兄,映波此计如何?”黄绍竑捋着胡须,沉思道:“此计虽不失为上策,只怕瞒不了龙云和卢汉。”

范石生道:“此话怎讲?”

黄绍竑道:“如果龙云和卢汉窥破我等的企图,不肯就范,以其主力突向宾阳、迁江前进,策应唐继虞进攻柳州,以一部坚守南宁,与我等对峙,于之奈何?这岂不要了我们的老命了吗?”

杨蓁却笑道:“这一着虽可要我们的命,但我可保证龙云、卢汉绝不会走这一步高明的棋。”

黄绍竑仍捋着胡须,用那双冷冷的眼睛盯着杨蓁道:“难道龙云、卢汉是十足的大傻瓜?”

杨蓁仍笑道:“正因为龙云、卢汉不是大傻瓜,所以他们才不会走这步棋。季宽兄有所不知,滇军中矛盾重重,将领中素来不满唐继虞仰仗乃兄唐继尧的势力,横行跋扈。因此龙云、卢汉绝不会积极策应唐继虞在柳州的作战。”

黄绍竑见杨蓁说得有理,便对范石生道:“小泉兄,就照映波的主意办好了,立即将部队秘密撤往高峰坳、甘圩一带,南宁城外仅留少数部队监视龙云的动向。”

正当部队向高峰坳、甘圩进发之时,黄绍竑因连日劳累,突然病倒,高烧不止,竟昏昏沉沉,卧床不起,当地缺医少药,只得让卫士把他抬上大鹏战舰、转赴梧州医病去了。李宗仁正在柳州抗击滇军吴学显部的进攻,闻报黄绍竑病倒前往梧州医病,不得不兼顾柳州和南宁两地的作战指挥,乃将指挥所移到八塘,不时奔走柳州、南宁之间,其苦更甚,不得不催调白崇禧迅速由桂北南下,以解柳州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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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八回 沙浦血战吴先锋丧胆白马山 网开一面小诸葛施计逐龙云

黄绍竑回到梧州,住在水娇的小艇上养病,方才三日,柳州、南宁告急的电报便似雪片般飞来。南宁方面,胡若愚统率的第三路滇军,已进入南宁,与龙云的部队汇合,声势颇壮,正欲北上与围攻柳州的吴学显部会师,而唐继虞的主力也已进入广西三江。柳州、南宁形势岌岌可危。李宗仁虽往来于邕、柳之间,但颇难同时兼顾两个战场的指挥。黄绍竑日览告急电报,急得直从床上跳将起来,他忙命人给李宗仁打电报,要求即赴柳州,带病指挥作战。同时请李宗仁与范石生会商,由范军暂时监视龙云,把围困南宁的桂军俞作柏、夏威、伍廷飏、韦绍隆等主力纵队悉数抽调驰援柳州,仅留邓竹林、罗浩忠两团随李宗仁在南宁城外游弋,与范石生同布疑阵。援柳部队务于五日内到达柳州马厂附近秘密待命。电报发出不久,便接到李宗仁的复电:“兄之病未愈,请安心调养,已电健生援柳。”黄绍竑接电急得大叫道:“李德邻把我当成泥巴捏的人了!”他当即提笔亲写电文道:“公电悉,柳州危在旦夕,若迟援一日,城破将不可收拾矣。吾意已决,即赴柳督师。大丈夫病可死,老亦可死,死于沙场方得其所!”发过电报后,他即命副官备好舰船,当夜便往柳州。水娇知他病尚未愈,但也不便阻拦,只是把医生开的那些中、西成药,做一处包好,交给卫士带上,然后站在艇上,与绍竑洒泪而别。

黄绍竑昼夜兼程,带着他的卫队,乘坐大鹏战舰。由梧州溯江而上,驶往柳河,仅有一营部队沿江岸跟进警戒。战舰颠簸,暑热难耐,黄绍竑病又发作,高烧不止,不时昏迷。

一名医官和两名卫士日夜守在病榻之前,那医官不时给他按按脉,不时用手背轻轻放在额前。命卫士取来打湿的凉毛巾,敷在黄绍竑的前额上,黄绍竑微微睁开眼睛,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卫士忙给他喂下两汤匙糖水,他轻轻地啧了啧嘴唇,忙问道:“白参谋长现在何处?”

卫士忙把参谋唤到病榻前,参谋答道:“白参谋长已从桂林出发南下。”

“给他发电,日夜兼程向柳州进发,不得迟误!”黄绍竑躺在病榻上,口授电文。

“是!”参谋答道。

黄绍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江两岸异常寂静,烈日高照,连江风也被烤热了,战舰的马达在单调地吼叫着,船尾的江面一串浪银白,似乎什么地方有蝉在噪鸣。

“离柳州还有几远?”黄绍竑又微微睁开眼睛问道。

卫士又唤来那位参谋,参谋答道:“尚有两天路程。”

“命令舰长,全速前进!”黄绍竑低沉地说道。

“是!”参谋走出了船舱。大鹏战舰吼声加大,船头推起一堆银闪闪的浪花,再也听不到岸边的蝉鸣了。一个小时后,那参谋进来报告道:“两岸警戒部队已远离座舰之后,是否减速行驶?”

“为什么?”黄绍竑闭着眼睛问道。

“船速太快,警戒部队急行军无法跟进。”参谋答道。

“命令他们跑步前进!”黄绍竑仍闭着眼睛说道。

参谋即派人乘救生艇靠岸,向沿江两岸护卫座舰的警戒部队传达黄绍竑的命令去了。两个小时后,参谋又进来报告道:“江两岸警戒部队又掉在座舰后边了。”

“怎么向事?”黄绍竑似乎也很疲乏,眼皮只抬了抬,又闭上了。

“船速太快,部队强行军后疲乏了。是否命令舰长减速前进?”参谋问道。

黄绍竑听了大怒,将身子在病榻上半支起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大骂道:“他妈的!快去传我的令,全营掉队,枪毙营长,全连掉队,枪毙连长,全排掉队,枪毙排长,全班掉队,枪毙班长,零星掉队官兵,统统枪毙!”

黄绍竑暴怒得身子颤抖起来,搭在前额上的冷敷毛巾掉到了地上,参谋不敢再说什么,正要退出去传达命令,黄绍竑却唤住了他,厉声喝道:“你亲自带我的卫队去执行此项命令!”

参谋走后,黄绍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飞舞,他赶忙闭上眼睛,重新躺到那病榻上。

又走了一天一夜,黄昏时分终于到了离柳州十多里的一处河湾里,大鹏战舰奉命在此停泊。黄绍竑的病,似乎又加重几儿分,他额上仍敷着湿毛巾,由两名卫士用担架抬着,从座舰登上小艇,上了江岸。俞作柏、夏威,伍廷飏、韦绍隆等由南宁方向秘密抽调的主力纵队,星夜赴援,衔枚疾走,按时赶到预定集结地点时,人马尚喘息未定。黄绍竑当即在江边的一座庙里召集了军事会议。他不能坐立,仍躺在担架上,向各纵队指挥官下达作战命令:“俞、夏两纵队由正面出击,韦纵队由柳州上游渡过柳江向马厂攻击前进。截断敌之后路,伍纵队作预备队。”黄绍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各纵队立即开饭,夜十时准时发起攻击。”

俞作柏忙道:“部队日夜兼程,连日疾走,已困乏极点,可否休息一日,等白参谋长率部赶到再发起总攻?”

黄绍竑闭着眼睛,固执地摇了摇头,用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说道:“万万不可!敌众我寡,唐继虞主力还在后头,必须趁围城之敌尚不知我援军到达,戒备松懈的情况下突然出击,将吴学显击败,然后才有时间和力量对付唐继虞的主力……”黄绍竑喘息了一下。接着说道:“如果迁延时日,吴学显知我援军到达而加戒备,唐军主力又进到柳州,即使白健生率部赶到,也没有取胜的把握了。我料定敌军攻城日久,兵心已懈,而且又不知我军到达,必无戒备,出击必定成功。”

各纵队指挥官听黄绍竑如此说,又见他病重尚且果断指挥,便不再说什么了。黄绍竑又道:“我的前进指挥所,便是这具担架,紧随俞、夏两纵队之后前进。”停了会,他把眼睛睁大,用那双发红的眼睛把各位指挥官看了一遍,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一仗关系我军生死存亡,只准胜,不准败,谁要退下来,便叫他的卫士把头提来向我交差!”

各纵队指挥官接受命令后,便各自返回部队准备去了。

黄绍竑又命舰上电台通知柳州城内守军,令吕焕炎和林竹舫作准备,夜里十点钟,攻击的枪声一打响,便开城出击,里应外合,夹击敌军。

夜十点,攻击准时开始,俞作柏、夏威纵队分两路由正面出击,枪声骤起,喊杀之声如炸雷震响,桂军从城内,城外同时出击。屯兵于坚城之下的滇军吴学显部果然疏于提防,官兵们正蹲在散兵洞里抽鸦片,枪声一响,吓得借头转向,许多官兵仍抓着手上的烟枪在阵地上乱跑。俞、夏两纵队虽然连日行军疲乏,但在黄绍竑严令督率下,攻势十分凌厉。吕焕炎和林竹舫被困在城内多日,见援军已至,一齐开城冲围而出,其势锐不可挡。吴学显部有八千之众,又系滇中惯匪收编,慓悍异常,虽然猝遭猛击,部队溃退,但前敌指挥官吴学显盛怒之下,枪杀了一名退却的团长后,暂时稳住了阵脚,滇军纷纷燃起鸦片烟灯,收缩阵线,顽强抵抗。两军拼杀中,只见灯光闪闪,横飞的弹雨拉出无数条密炽的火线……

黄绍竑躺在担架上,由四名卫士抬着,那员医官紧紧相随,担架紧跟在右路夏纵队之后。那四名担架兵因不敢快跑,怕颠震着正在重病中的黄绍竑,慢慢与夏纵队拉开了距离。黄绍竑虽然闭着眼睛,但已听出自己与主力纵队拉开了距离,便低沉地命令卫士:“跟上,紧紧跟上!”四名担架兵不敢怠慢,抽动两腿飞跑,不久便追上了夏纵队。正行进间,只见左边一名担架兵扑地而倒,“嘭”地一声,将黄绍竑从担架上摔了下来,黄绍竑被摔得全身疼痛,大骂着摸枪要毙掉那个担架兵。医官上前摸了摸,发现那担架兵头部中了流弹,已死去了。另一名卫士忙接过担架,抬上黄绍竑又朝前跑去。流弹在周围乱飞,只听“哎哟”一声,那医官竟也中弹倒地。卫士忙道:“军长……危险……”

“走!少废话!”黄绍竑躺在担架上喝道。

正走着,忽然前边退下许多人来,挡住了黄绍竑的担架,黄绍竑勉强从担架上支起身子,令卫士上去喝问是谁的部队。卫士回报道:“夏纵队正溃退。”黄绍竑怒不可遏,严令卫士喊话:“黄军长在此,后退者格杀勿论!”卫士们的手提机枪砰砰向天上开枪,发出警告,溃退的士兵不敢再向后挪动双腿。此时,纵队指挥官夏威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道:“军……军长,敌人抵……抵抗,非常顽强,让……让我……再冲一次!”

黄绍竑也不说话,从腰边摸出左轮手枪,吓得夏威两腿直打抖。

“煦苍,我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你再冲不上去,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黄绍竑虽身发高烧,但说出的话却比冰还冷,冷得使夏威浑身发抖。

夏威重整部队,亲自率队冲锋,他发现,军长黄绍竑躺在担架上,正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不敢回头再看,只得咬紧牙关冲锋。此时,左路俞作柏已将敌之阵地突破,吴学显全线崩溃,俞、夏两纵队一路追杀,抄后路的韦绍隆纵队又赶上堵击,吴学显大败而逃,从柳州城下一直退到沙浦方才收住阵脚。黄绍竑躺在担架上随军追击,到了沙塘,便令收兵,不再前进。俞作柏赶来问道:“何不追到沙浦,将吴学显擒了?”

黄绍竑摇了摇头道:“我军仅有四、五千人,此战已伤亡不少,虽是得胜之师,但如再向前追击,就可能与唐继虞的主力遭遇,于我不利。”

这时夏威、韦绍隆、伍廷飏和吕焕炎、林竹舫诸将都来了,黄绍竑仍躺在担架上说道:“沙塘圩是各方面道路的交叉点,北面二十里可达吴学显残部退据的沙浦圩,西面四十里通柳城县,南面四十里通柳州,东面二十里通东泉场,可直达中渡县城,此处是白健生主力回来的必经之路。吕、林两部可留少许部队监视沙浦之敌,其余仍回守柳州城。俞、夏、伍、韦纵队主力随我向东泉圩秘密移动集结待机。如唐军主力到得较早,进攻柳州,我主力即可在其侧后攻击;如唐军主力舍柳州不顾,向我主力、攻击,我即避免作战,逐步向中渡县撤退,与白健生主力靠拢后再行决战;如唐军主力到得较迟,我便可待白健生主力到来后向沙浦攻击,先歼灭吴学显部,然后可从容对付唐军主力。”

黄绍竑部署完毕,即率俞、夏、伍、韦纵队主力秘密向东泉圩移动。到东泉之后,即命电话兵向中渡县城秘密架设电话通讯线,以便和白崇禧及时取得联系。又派出探马向长安、三江方面火速侦察唐军主力的动向。一切就绪之后,黄绍竑蛾疲乏至极,躺在担架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由于那医官已被流弹射死,军中再无良医,卫士只得将水娇交给的那包药打开,用水调和,用汤匙一口一口地给黄绍竑喂药。

两天后,白崇禧果然率钟祖培、陆超、刘权中,何中权纵队及郭风岗独立团到达中渡县城,因在桂林西乡的金竹坳一带山区和沈军残部又打了一仗,故白部主力到达中渡的时间晚了一日。白崇禧到了中渡县城后,正遇黄绍竑派出的电话兵十数人,东泉圩至中渡县城的长途专线已经架设就绪,白崇禧便和黄绍竑通了话。

“为何不能按时到?”黄绍竑劈头便是厉声责问。

“因为在临桂两江至百寿间的金竹坳山区与数千沈军作战,已将其歼灭,故尔不能按时到达中渡。”白崇禧本来打了胜仗,今反遭责难,心中已有些不满,但仍心平气和地答道。

“我已将围攻柳州的滇军前敌指挥官吴学显部击溃,现吴部退守柳州北面之沙浦圩。唐继虞主力前部已进到沙浦江北岸,我部主力在东泉,我决定明日与滇军决战。”黄绍竑躺在担架改成的临时行军床上,和白崇禧说话。

“好的。”白崇禧一边和黄绍竑通话,一边命人打开军用地图,“我率主力由中渡绕过沙浦江北岸,配合正面作大包围迁回攻击。”

“不行!”黄绍竑断然拒绝了白崇禧的建议,那声音又冷又硬,仿佛一块重重的冰块,从电话送话器中击向白崇禧的耳部。“你必须把你的主力调到我的正面来,增强正面攻势,仅以一小部兵力绕至沙浦江北岸袭扰敌之后方!”

白崇禧皱着眉头,一边察看军用地图,一边争辩道:“兵法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以大迁回包抄之势,避实就虚可一举突破唐军阵地,如仅正面死战,敌众我寡,何以取胜?”

“你就背得孙子那几句话吗?”黄绍竑已极不耐烦地说道:“正因敌众我寡,我才要你把主力投入正面攻击,否则,我正面兵力薄弱,很难挡得住敌人的进攻,如我正面被敌冲破,你的大包围不但没有作用,反有被敌各个击破的危险!你懂吗?”

白崇禧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黄绍竑集中兵力一面硬攻的主张,他强忍着情绪的冲动,继续向黄绍竑争辩道:“如正面兵力不足,我可将钟、陆两纵队调至正面,我亲率刘、何纵队及郭风岗独立团迁回敌后配合正面攻击。”

“我是军长,你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立刻将主力调至正面,仅由郭风岗带一营袭扰敌后。”黄绍竑不愿再作辩论,他也没有力气讲更多的话了。

“一个营太少了,不顶用……”白崇禧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话嗓门也高了起来。

“他妈的!你敢不服从命令,我毙了你!”黄绍竑暴怒之下,把他最后一点力气都送到电话筒里去了。

黄绍竑这句话,简直是一颗无形的重炮弹,通过电线输入送话器中,把白崇禧的脑袋炸得嗡嗡作响,他自从军以来,大小仗打了几十仗,还从未受到过上官如此训斥和辱骂。

他气得脸上五官都挪了位置,那抓着电话筒的右手,直颤抖着。“叭”地一声,他将电话筒狠狠地摔在地上,那两头粗,中间细的金属送话器,一下子折断成两半,旁边的几个电话兵,吓得愣愣地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白崇禧虽然气愤到了极点,但也还得勉强服从命令,他派独立团团长郭风岗带一个营,从中渡绕到沙浦袭扰敌后,自己率钟、陆、刘、何四纵队主力及郭风岗团的两营,向东泉圩进发。

却说黄绍竑已侦知唐继虞主力一部已进至沙浦江北岸,与吴学显部已成隔江相望之势,战机眼看转瞬即失,他决定趁唐军主力全部到达之前,发起攻击,将敌各个击破。第二天拂晓,尚未见白崇禧主力到达,黄绍竑便向沙浦圩发起攻击。他命俞作柏担任正面攻击,夏威担任左翼攻击,伍廷飏担任右翼攻击,吕焕炎部由柳州调出充作总预备队。吴学显部据守沙浦待援,顽强抵抗,黄绍竑部攻击自晨至午后均无进展。此时唐继虞催动主力大军,向沙浦急进,来援吴学显。吴学显见援军已达沙浦江北岸,忙命工兵营冒着枪弹架设浮桥,使唐军主力得以渡江增援。黄绍竑闻讯,严令伍廷飏夺下江对岸的制高点——白马山,以火力威胁渡江之唐军主力。

白马山雄踞沙浦江右侧,象一匹灰白的骏马,吴学显部有一营据守山顶。伍廷飏率队反复冲杀,白马山制高点五得五失,战斗打得至为激烈,最后,伍廷飏部仅剩一百余人,再也无力发起反攻夺下白马山。吴学显的工兵营在沙浦江上架设浮桥告竣,先行到达的唐军主力,正象蚂蚁一般源源从浮桥上通过,进入沙浦圩增援。战局急转直下,黄绍竑的正面攻势已呈动摇。

“告诉伍廷飏,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夺下白马山,否则将他的头拿来见我!”黄绍竑艰难地从担架上支起半个身子,命令他的卫队长给自己留下四名卫士抬担架,其余全部由伍廷飏指挥攻取白马山。

伍廷飏率自己的残部和黄绍竑的几十名卫士,又向白马山发起了攻击,据守山头的敌军纷纷跃出掩体,与伍部展开肉搏厮杀,两军士兵抱在一起,扭打着,撕咬着,不断滚下山崖,不及半小时,伍廷飏部一百余人已打得所剩无几,白马山仍被敌军控制着。伍廷飏见反攻无望,凄然长叹一声,正待拔枪自杀,却听得身后人喊马嘶,回头看时,只见一支人马正向白马山冲来。原来白崇禧的主力已赶到,钟祖培正指挥自己的纵队,反攻自马山。伍廷飏绝处逢生,喜之不胜,即与钟祖培汇合再夺白马山。白崇禧此时随钟祖培纵队之后,登上白马山,见唐军主力源源通过浮桥,形势险恶,即令钟祖培命炮兵将仅有的三门山炮拉上白马山来。可是炮兵连长却报告,山势陡峭,炮拉不上来。白崇禧令钟祖培再派步兵一连,协助炮兵将炮抬上来,尚有迟误,军法惩处!不久,炮兵和步兵们连扛带抬加拉,总算将一门炮运到山顶,白崇禧亲自指挥,发炮首先将沙浦江上敌之浮桥轰断,敌军落水者无数,增援之路顿即被切断。接着两门山炮又运上来了,白崇禧用一门炮继续轰击沙浦江北岸唐军主力先头部队,使其不能靠拢江岸;又令那两门山炮向吴学显据守的沙浦圩内猛轰,阻止吴部工兵营恢复浮桥的行动,并配合主力向沙浦圩发起攻击。

吴学显见浮桥已被轰断,桂军又以炮火封锁江岸,浮桥无法恢复,在桂军的猛烈攻击之下,他害怕在失去主力增援的情况下被包围歼灭,乃急令所部撤退,向唐军主力靠拢。仓猝之中,吴学显部退出沙浦圩,数千人一齐涌向沙浦江边,但浮桥已断,无法渡江,桂军又集中全部枪炮火力,向江边猛烈扫射轰击,吴部滇军毫无工事依托,又缺有力部队的掩护,士兵成片倒在江边。吴学显无奈,只得强令抢渡沙浦江。滇军本不善泳,又值夏季沙浦江水暴涨,溺死的,被枪弹击死的,随波逐流而去,一江血水,半江尸体,令人怵目心惊……

前敌指挥官吴学显的命运,总算比那蚂蚁一般的士兵好些,他有一匹高大壮实的白马。那白马的水性极好,它背上托着身躯肥大的吴学显,尾巴上又拖着一名卫士,昂着头,直向对岸游去,在纷飞的枪弹之中,竟安然抵达对岸。吴学显过了沙浦江,回头看时,他的部下渡过江的零零落落,八千子弟,仅余百人。正在惊惶之际,忽见对岸那白马山酷似一匹白马,正对着他的坐骑遥遥相望。他猛然省悟,此役能死里逃生,全靠那匹白马暗中佑助,想来倒也福大命大。他立即滚鞍下马,对着白马山连拜了三拜,然后翻身上了他那匹白马,对着那些命大福浅的百余士兵高声叫道:“弟兄们,我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界还有我们捞的,跟我走吧!”

那白马长嘶一声,抖掉混身水珠,疾驰而去。那百余名从龙王爷手中脱难的士兵,仍跟着吴学显,追赶唐继虞溃败的主力归队去了。

却说白崇禧率主力赶到沙浦,及时抢攻白马山,遂将唐军主力和吴学显部一击而败,打了胜仗,却又耿耿于怀。他从白马山上下来,决定不去会见他的军长黄绍竑,准备率钟、陆、刘、何四纵队主力和郭风岗独立团离柳南下,找李宗仁去。他实在受不了黄绍竑那盛气凌人的训斥和辱骂。

“参谋长,黄军长请你去。”

白崇禧见黄绍竑的卫士来请,心情怏怏,极不痛快,本不想去面见这位粗暴蛮横的主官。想想还是去了,一则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二则他与黄绍竑乃是同学又共事多年,不去不好。还是去见一面吧,但对这次战役,他仍坚持自己的大迂回包围战术的正确,他准备为此再与黄绍竑争辩,甚至对骂,不惜关系破裂,反正在他的心目中,这支部队的统帅是李宗仁,李宗仁就是刘备,自己是诸葛亮,黄绍竑,黄绍竑又算得了什么呢?将来排起坐次,关、张、赵、马、黄,黄绍竑不过是关云长的角色而已!

白崇禧跟着黄绍竑的卫士,一路走,一路愤愤不平地想着,转眼便到了沙浦跟前的一棵大榕树下。战争甫停,好多房屋,尚冒着浓烟,这亭亭如盖的古榕,被炮弹削去了一枝大桠,象一巨人,被断去手臂似的。白崇禧被引到一抬担架前,却并不见到黄绍竑,只见卫士跪下去一条腿,俯身对着担架唤道:“军长,军长,白参谋长来了。”

白崇禧这才低头看去,只见那担架上平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额上搭条浸湿的白毛巾,两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腮上一丛又长又密的胡须简直象堆乱草,与其说这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僵尸更为确切一些。黄绍竑?难道这就是那个精力充沛,跋扈自信的黄绍竑?白崇禧与黄绍竑分别也才三、四个月的时间啊!他感到鼻子有点发酸,不知怎的倒生起一股对这具“僵尸”的怜悯之情来。白崇禧的自信力也许比黄绍竑更强,但现在却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了。

那两只深陷的眼窝中的两张眼皮,慢慢地抬了起来,那两只眼睛开始发亮了,亮得依然是那么冷冽,象是由淡红的玛瑙镶进眼眶中的两只眼珠子——这就是黄绍竑!十几年的同学和同事的生涯,白崇禧永远不会忘记那两只冷峻的眼睛。

那两张干裂的嘴唇在慢慢地嚅动着,吐出一声低沉的无力的声音:“你坐!”

白崇禧来时满腔的怨气和怒愤,此时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慢慢地坐在黄绍竑的担架旁边,什么也没说。

“健生,”黄绍竑伸出一只颤巍巍的瘦得皮包骨的手,摸索着,象要寻找什么东西,终于,他摸到了白崇禧的手,便紧紧地抓住了。“恐怕……我要……死了!”他胸口起伏着,喘了一口气,“真的,有人曾给我……算过……命,说我……过不了……三十三岁!”他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部队……我……都交给……你啦!”那两张疲惫的眼皮又无力地闭上了。

白崇禧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的手,两行辛酸的眼泪夺眶而出,直洒在那张颧骨突突的脸膛上:“季宽!季宽……”

那两只深陷的眼窝中的两张眼皮又微微地抬了起来,眼中亮着两片冷光:“派人……把我……马上送回……梧州,我要……看看……水娇!”

却说唐继虞主力和前锋吴学显部,经过柳州和沙浦两战之后,受到挫败,损失惨重,五万余人的大军失去三分之一的兵力,军心动摇,士气不振。唐军退到三江古宜一带整顿之后,并未北向贵州退却,而是由融县、罗城向庆远西进。白崇禧忖度,唐军企图不外有二:一是想由庆远经都安、隆山、武鸣、转至南宁与龙云、胡若愚等汇合,仍作东下打算;二是想由庆远向河池、东兰、凤山西进,循着当年唐继尧由柳州回云南的道路归滇。因此,白崇禧并不尾追唐军,而将主力撤至柳城,渡过柳江,在唐军之南侧与其平行西进,直趋庆远,以阻断其窜往南宁的道路。白崇禧率部赶到庆远,果与唐军遭遇,两军激战一场,唐继虞部受到了歼灭性的打击,唐军上下,无不胆寒,遂彻底放弃了进军南宁与龙云、胡若愚军汇合的企图,全军惶惶然西逃,奔回云南老家去了。

白崇禧打垮唐继虞部后,即移军东下,进至南宁附近,与李宗仁、范石生合军围攻南宁。白崇禧将在柳、庆作战中俘虏唐军的三千余官兵,悉数交给范石生,范部就此又扩充了一个旅,范石生高兴地对李宗仁和白崇禧道:“我回滇的本钱够了,打下南宁,我即实行整军戒烟,回云南捉唐继尧去!”

李宗仁却说:“南宁城防坚固,龙云、胡若愚,卢汉等又坚守不出,何日才能破城?”

白崇禧笑道:“不需费一枪一弹,便可夺下南宁。”

范石生道:“健生兄,人称你小诸葛,难道真有破城之妙计?”

白崇禧道:“只是需向小泉兄借点本钱。”

范石生慷慨地拍着胸膛说道:“嗨,那三千人还是你送与我的哩,要多少只管说吧!”

“要一百名在柳、庆之战中俘获的徒手士兵。”白崇禧笑道:“我是有借有还,夺下南宁之后,再还你十倍,如何?”

“想不到还能赚大钱哩!”范石生笑道,随即命人点了从柳、庆俘来的一百名徒手士兵,交与白崇禧。

白崇禧即对那一百名滇军士兵好言抚慰,又让其饱餐一顿,然后派人送到南宁城下。城上守军见走来许多自家弟兄,便问道:“你等是何部?从何处来?”

那一百名滇军齐声答道:“我们是唐总司令部下,由庆远而来,请开城门,有要事向龙总司令报告。”

城上守军从服装和口音上已知确是唐继虞的部队,且他们又不带武装,便开城放入。龙云、胡若愚、卢汉正愁探听不到唐继虞的消息,忽报有一百唐军入城,便亲自召来询问。那些唐军便把从柳州城下战败,到沙浦吴学显部被歼,西进庆远之后,又被桂军打败,唐继虞已率残部退回云南等等据实说了。龙云听后,浓眉一耸,勃然大怒,喝道:“你等蛊惑军心,实为滇军之败类,与我推到城上斩了!”

那百名唐军吓得一齐跪下,苦苦求饶:“我等据实以报,望龙总司令明察,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带回云南去罢,家中尚有父老妻儿啊!”

卢汉觉得这些士兵转战滇、桂,杀了他们委实不忍,便对龙云道:“唐继虞部现今情况不明。我们杀戮他的部属,恐怕于蓂帅前不好交代。”

龙云把眼珠一瞪,斥贵道:“这是敌人施的反间之计,如何瞒得过我?”他对卫队长大喝一声:“快去执行!”

龙云的卫队象驱赶群羊一般,将这一百人押到城墙上,一刀一个,全部砍了,把尸首一一丢下城去。

正在城外巡哨的李、范军士,看见南宁城上杀了这一百人,忙飞报李宗仁、范石生和白崇禧,范石生连连顿足道:“蚀了老本!蚀了老本!”

白崇禧慢摇着手中的大蒲扇,间道:“小泉兄居粤经年,在广州可曾玩过番摊?”

“你说赌钱呀?”范石生道:“也耍过好几回,上赌场每局必赢,也捞了十几万银钱。”

李宗仁道:“小泉兄手气甚好。”

范石生笑道:“手气好不好,我不晓得,我是军长,又有枪杆子,谁敢赢我的钱呀?你们也许不知,我还当着孙总理的面,打过蒋介石两记耳光哩!”

白崇禧道:“赌钱要肯下注,小泉兄,再借点本钱来吧。”

范石生道:“要多少?”

“三百!”白崇禧伸出三个手指说道。

“哎哟!”范石生皱着眉头,有点不大舍得,把牙一咬:“好,老子搏了!”

“小泉兄不要介意,我连本带利还你就是了,绝不赖帐!”白崇禧道。

范石生命人从军中又点了三百名唐军俘虏交白崇禧。白崇禧道:“三千俘虏中有旅长两员,团长三员,请小泉兄一并交给我。”

范石生道:“这两个旅长,三个团长我单独关着,正要杀了他们,也好,就借龙云的刀来杀罢!”说罢便命人将那几个旅、团长押来,交与白崇禧。白崇禧对他们道:“唐继尧派你们来送死,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到南宁城中,照实对龙云说,唐继虞军已被我歼灭,只剩得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云南。你们东下入粤已成泡影,如果龙云、胡若愚、卢汉等人不愿作光杆司令的话,叫他们马上收拾行装,我们将南宁围城部队网开一面,放他们退回云南去之”

那几个旅、团长唯唯诺诺,便和三百名徒手士兵,来到南宁城下。城上守军,问清原由,仍开城接纳。

却说白崇禧将那几个旅,团长和三百士兵遣送到城下后,便命围城部队将西面放开,滇军撤走时不可阻击,只命俞作柏、钟祖培、陆超、夏威等人率主力纵队一路尾追,将龙云等逐出广西。部署就绪之后,白崇禧对范石生道:“小泉兄,这下没你的事了,你可将贵部开到甘圩集结,进行整军戒烟,然后回云南主政,我们是朋友了,今后有事好商量。”

范石生却笑道:“健生兄,你借我的本钱还没归还哩!”白崇禧摇着蒲扇道:“放心,我说过绝不赖你的帐。今夜龙云必向西突围而去,滇桂境上,崇山峻岭,蛮烟瘴雨,我军一路追杀,沿途民团凭险阻击,龙军必有大批士兵掉队而被俘,这些本钱,全部归你,我和德公一个子儿也不会要你的。”

范石生将信将疑。果然到了半夜,南宁城头一声炮响,龙云、胡若愚、卢汉等率大军由西门冲出。因桂军正面已撤围,数万滇军,如漏网之鱼,遂向西而去。桂军俞作柏、钟祖培等部早作准备,在滇军之后衔尾追杀,直到把滇军逐出桂境。范石生方信白崇禧料事如神,也率领自己的队伍,随后大摇大摆的进入云南。不想范石生轻敌自信,又忌杨蓁、田中谷回滇与他争“云南王”的地位,便趁在甘圩整军戒烟之际,纵容官兵殴死了才华出众的参谋长杨蓁。田中谷在行军途中又染上瘟病死去,范军中的“三杰”,只剩下了这个自命不凡的“军中一范”。范石生正在得意忘形之时,却遭滇军猛将孟有闻的顽强抗击,惨遭大败,几乎全军覆灭,回滇主政乃成泡影,只收得些残兵败卒退驻广西百色。

民国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唐继尧的三路大军被击败退回云南后,连年战乱,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广西,遂被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重新统一,从此开启了李、黄、白新桂系的时代。

正文 第二十九回 巧立名目黄绍竑自封民政长 红颜薄命水妹子飘零无所终

黄绍竑端坐在办公室的靠背椅上,对着桌子上那方银亮的大印出神。这是一块用纯银铸就的大印,它的规格、图饰和印文,在历代的广西统治者使用过的印鉴中,恐怕算得上是最特别的一枚了。一是它的规格特别大——与一块市面上小商贩出售的水豆腐大小差不多;二是图饰不同寻常,大印顶端立着一头威风凛凛的雄狮,雄狮的四只脚紧紧地按压着大印,似乎在向人们发出警告——这是百兽之王的领地和权力,谁也别想把手伸进来,其次是大印的印文,这枚硕大的印鉴,上面镌刻的印文,不是督军也不是省长之印,而是“广西民政长之印”六个隶书大字。

黄绍竑是怎样当上广西民政长的呢?说起来李、黄、白三人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原来,自从消灭陆荣廷和沈鸿英之后,又将侵桂滇军驱逐出境,扰攘数年的广西局面、复归统一。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这几位数年前的营、连长,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跃而成为广西的最高统治者,而且短时间内被他们消灭或打败的敌手,又是民国以来名震军政界的陆荣廷、沈鸿英和唐继尧。因此李、黄、白一上台,便象在这穷乡僻壤的广西上空,突然间升起了三颗引人瞩目的新星——人们都刮目相看,不知这三颗星对于当今的社会到底是福星还是灾星!然而广西的百姓,毕竟是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用担心每日再往深山岩洞中去躲兵了,战争结束,虽然市面萧条,田园荒芜,生计艰难,但却可以设法去谋生了,尤使他们感到庆幸的是兵灾与历年的匪患几乎是同时消灭,陆荣廷、沈鸿英本是绿林出身,他们与土匪有着千丝刀缕的联系,随着陆、沈的灭亡,危害人民的大股匪患也随之消灭。虽然在深山恶硦之中,仍有好汉与强贼啸聚,其势已远不如前,广西民众,大难之后,得享一时之粗安。但是,广西之外的邻省乃至北方的当权者,却对广西这三颗耀眼的新星感到惴惴不安。他们或发函电,或派使者,表示祝贺、钦佩,目的则是一个,联络感情,拉拢结盟,使彼为我所用。来得最早的便是湖南省长赵恒惕的使者叶琪。叶琪现任湘军旅长,是广西容县人,与黄绍竑、白崇禧、夏威、俞作柏、黄旭初等有同乡或同学关系,公交私谊都不错。叶琪口袋里兜着赵恒惕的湘桂两省关系的三种方案。其一是拉广西进行“联省自治”,结成攻守同盟;其二是广西若想恢复陆荣廷时代的霸业,湖南当出兵相助,同下广东,湖南当局之目的,仅在消灭粤境内的谭延闿和程潜所部湘军,决不与桂军分割广东地盘;其三便是一、二两种方案均不能实现时,望李、黄、白不要为广东所利用,至少在湘、粤发生战争时,采取中立之态度。叶琪还未走,跟着贵州省长周西成又派人来商谈,黔、桂两省如何防止唐继尧的侵掠和黔省烟土入桂远销粤省。北京政府的执政段祺瑞更以当年曾任保定军校校长与黄绍竑、白崇禧等保定军校学生有师生关系,亦派有使者持段祺瑞执政之亲笔信函前来慰勉。李、黄、白和湘、黔使者周旋,对段祺瑞的使者更不敢怠慢,特派副官长吕竞存到广州去找陈雄,购买了一对上等端砚,专程送到北京去,以示对校长的贽敬。这些事还未应付完,又接到李济深由广州发来的电报,说将于近期偕粤军将领冯祝万、李民欣、邓世增同访南宁。段祺瑞乃黄、白等人之师长,叶琪则系黄、白等人之同窗,李济深等则又是李、黄、白之恩人。从地理位置及利害关系上看,段祺瑞执北洋政权之牛耳,举足轻重,且有师生之谊,这个关系很重要。而湖南则又是进出中原的孔道,与广西毗邻,地理位置之重要不容忽视。贵州是烟土的来路,也是广西的重要财源之一,而又面临一个唐继尧的威胁问题,当然不可怠慢。广东方面,李济深等为李、黄、白统一广西出了大力,而孙中山在世时又明令支持黄、白起来革命,讨伐陆荣廷、沈鸿英等害民贼,名义上,李、黄、白是属于广东大元帅府领导的。但是,对于广东问题,他们一时悬而不决,因为孙中山逝世之后,广东革命政府内部并不稳固,虽然刘震寰、杨希闵的桂、滇军己被消灭,但东江尚在陈炯明之手,南路及琼崖尚在叛将邓本殷、申葆藩控制中。更使李、黄、白疑惑而放心不下的是共产党和苏俄问题。自从孙中山倡导“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以来,共产党人进入了国民党的中枢,苏俄顾问在广东影响极大,海陆丰的农民运动搞得如火如荼,这些既新鲜又陌生然而更多的是疑虑,淤积于李、黄、白的心间。前些日子,忙于打仗,无暇思索,现在慢慢想来,不免感到惶惑不安,他们三个人,不但对共产党、马克思、列宁的书没有读过,便是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建国大纲亦是知之不多,他们虽是在孙中山倡导“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加入国民党的,但是对于使国民党获得新生的“三大政策”却感到漠然。李宗仁笃信孔、孟倡导的“仁德”,白崇禧崇拜管仲、孔明,黄绍竑则是一个善于随机应变之人,除了利害关系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政治准则可循。现在,在这多变复杂的时局中,他们都想看看再说,横直广西是抓在他们手里了,眼下地位稳固,不妨看风使舵。为了便于和各方应付,对于省政组织,他们既不沿用北洋政府的省长名称,也不用广东革命政府使用的新名词——省主席。他们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民政长”的新牌子,经过商量,他们决定由黄绍竑来充当广西民政长这个角色。经过一番匆忙的准备,黄绍竑便登台了,他发出就职通电并布告全省,于民国十四年八月十五日宣布就任广西民政长。民政长公署下设内务、财政、教育、建设四厅。黄绍竑任命粟威为内务厅厅长;苏绍章为财政厅厅长;甘浩泽为建设厅厅长;盘珠祁为教育厅厅长。又设政务会议,以朱朝森为政务会议秘书长。这个与众不同的招牌一打出去,马上引起了广东方面的注意,黄绍竑等人看来是要脱轨而去了,陆荣廷势力入侵广东的灾难,国民政府要人们余悸尚存,他们担心广西又将出现一个比陆荣廷更为厉害的危害广东的新军阀集团。黄绍竑通电就职的第二天,李济深即来电通知,他偕冯祝万、李民欣、邓世增等粤军将领将乘江固舰溯西江来南宁。

“德公,看来他们对我们不大放心啊!”黄绍竑把李济深的电报递给李宗仁。

“我们对他们不也同样放心不下么,他们怕我变成陆荣廷,我则怕他们真的要实行共产!”李宗仁说道。

“不管怎么说,他们对我们的发展壮大,乃至统一广西,是帮了很大忙的,交个朋友总可以吧!”黄绍竑道。

“交朋友当然可以,我们和叶琪不也是朋友嘛。”李宗仁说道。他见白崇禧坐着不说话,就忙问道:“健生,你说呢?”

白崇禧望了望李宗仁和黄绍竑,反问道:“我们往后就准备挤在广西这山沟里吗?”

“当然要向外发展!”李宗仁肯定地说道,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特地用拳头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

“陆荣廷、沈鸿英的路子走得通吗?”白崇禧继续反问道。

“陆、沈算什么!”黄绍竑把头一扭,抛出一句又冷又硬的话来。

“健生,你是怎么想的?”李宗仁知道这“小诸葛”说话和打仗一样,总喜欢用“迂回战”,你不逼得紧,他是不轻易露底的。

“我们应作广西历史上的第二个洪、杨!”白崇禧那双机警的眼睛闪亮着,象暗夜中两颗晶亮的星子。他敏捷地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挥师北上,攻占武汉三镇,顺流而下,直取金陵,囊括东南半壁,然后北上京津,叩开山海关之门,底定东北!”

“啊!”

白崇禧这一席话,不仅使稳健厚重的李宗仁吃惊,便是自命不凡的黄绍竑心里也感到一阵震撼。李、黄两人只是相互对视了一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似乎彼此都听到对方的心在咚咚地剧跳着,却分辨不出到底是兴奋还是恐惶,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未知二公意下如何?”白崇禧回到座位上落坐,望了望李、黄一眼。

“本钱不够啊!”李宗仁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惋惜地摇了摇头。

白崇禧嘿嘿一笑,说道:“借嘛!”

“找哪个借?”李宗仁笑道:“真是梦里娶媳妇,尽想好事!”

白崇禧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怎么不能借呢?孔明草船借箭,南屏山借东风,向东吴借荆州……”

“哈哈!”李宗仁笑着打断了白崇禧的话,说道,“你这位诸葛亮,现在就给我去借十万精兵,还有粮饷弹械一应俱全!”

白崇禧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李任潮不是要来,等他来了再说吧。”

黄绍竑摇着头,鼻子里哼了哼,说道:“任潮帮我们夺得了梧州,又帮我们打沈鸿英,出力已经不小了,怎么还能打他的主意?再说他的力量也很有限,我看他这次到南宁来,倒很可能要向我们借兵去打广东南路。”

“对呀!”李宗仁猛省道:“南路地势狭长,又面靠大海,北面千余里与广西交界,如能两面用兵夹击,则胜利更速。”

“二公之见甚有道理。”白崇禧说道:“不过,广东方面必定先向东江用兵,南路一时尚不足虑,尤其是广西已告统一,邓本殷、申葆藩害怕我们袭其侧后,是不敢出扰广州的。待肃清东江之敌,广东才能对南路用兵。任潮此来,必与我商量共同出兵南路,二公答应他就是了。”

“那我们的兵又到何处去借呢?”李宗仁对白崇禧笑道。

“德公不要急,此事总得要找广东想办法。”白崇禧从容说道:“我观察,广东国民政府已成立,只要一肃清东江和南路之敌,便要兴师北伐,到时我们加入进去,广东与广西本钱各一半,合起股来,岂不象我们的讨贼军与定桂军一样么?北定中原,至少可以和他们平分秋色。”

“他妈的,你这小诸葛!”黄绍竑激动得一步奔过来,在白崇禧的肩头狠狠擂了一拳,那双冷峻的眼睛里射出两团灼人的光芒。

“好是好,如果他们闹起共产来怎么办?听说广东海陆丰一带农民闹共产闹得很红火,县长也不敢管……”李宗仁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但又不清楚“共产”是怎么闹的,因为这几年他一直忙于打仗,对外面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再说也没时间去过问,不过听人都这么说,他深怕这股风吹到广西来,使刚刚平静下来的局势再起动荡。李宗仁这种担心,黄绍竑和白崇禧两人也或多或少地都有,但白崇禧考虑问题偏重于策略眼光,善于抓住契机,夤缘时会,挤上时代的列车达到他预期的行程。

两天后,李济深偕粤军将领冯祝万、李民欣、邓世增等到达南宁,江固舰泊在凌铁村码头。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率南宁民政官员和驻军将领到码头迎接。为了表示热烈欢迎之意,还特地带了一个童子军乐队前去。当李济深登上码头时,那童子军乐队的洋鼓洋号一齐吹打起来,码头上鼓乐喧天,倒也十分热闹。

李济深等下榻于南宁酒店,这算是南宁最大也最豪华的宾馆了。李、黄、白陪同李济深等进了酒店的客厅,主宾坐下,品茗畅谈。李济深是广西人,又曾在统一广西中大力帮过李、黄、白的忙,因此,宾主之间更是显得十分融洽亲切。不过,李济深是奉有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的重要使命来广西的,待大家扯过一些闲话之后,李济深便严肃地切入了正题:“季宽兄,你这民政长是何意思?”

黄绍竑愣了一下,他没料到李济深会问得这么突然和直率,便含笑答道:“民政长乃民政之长官也。”

“德邻兄和季宽兄就任的广西绥靖督办和会办之职,乃是由广州大本营所委任,现国民政府已有省政组织法,为何不按照此法组织省政,而要自称民政长呢?”

李济深脸色仍很严肃,口气中带有责备的意思。李宗仁和黄绍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但李济深的身份和地位,又使他们不能随便敷衍。白崇禧忙接过话柄说道:“广东国民政府成立于七月一日,七月三日开始任命广东省政府,但南宁与广州交通梗塞,消息不灵,广西甫定,亟需整治安民,而时间又仓促,不得已乃由季宽临时兼摄民政长。李、黄二公所任绥靖督办、会办之职为广东大本营所委,民政长乃在督办辖下,因此,我们仍在国民政府领导之下。”

白崇禧的话总算为李、黄解了围,释了嫌。李济深点头道:“既如此,请按国民政府颁布的省政府组织法组织省政府委员会,取消民政长而改称省主席。”

白崇禧以目示李宗仁和黄绍竑,李、黄会意,随即点头道:“照办!”

李、黄、白的态度,使李济深大感满意,他那宽宽的庄重严肃的脸膛上,竟也绽开了由衷的笑容。从民国十二年以来,他便大力扶植黄绍竑,把梧州及广西时局的收拾交给了他,并希望他把李宗仁也拉过来。如今李、黄合作果然收拾了广西残局,李济深是既喜又忧,喜的是李、黄统一了广西,他是广西人,邻在广东国民政府粤军中任职,如能把李、黄羁糜在国民政府的旗帜下,这不但对国民革命大有裨益,而且对他现有地位的巩固和将来的升迁,也是大大有利的。但是,如果李、黄势力壮大统一广西后又走到另一条路上去,这不但为害广东的革命事业,且对李济深个人的地位亦有严重的影响,因此,他对李、黄、白如此尊重他的意见,而且态度又坚决,自然是感到十分满意的了。

“关于军事方面,国民政府决定出兵广东南路,剿灭邓本殷、申葆藩之叛军,两广将采取共同的军事行动,不知诸位对此有何看法?”李济深接着谈到军事方面的问题。

广东南路不但有邓、申之威胁,而且前广西军务督办林俊廷被击溃后,其残部杨腾辉等投到邓、申那里,对于李、黄、白来说终是一患,因此,对于出兵南路李宗仁痛快地答道:“照办!”李济深来南宁肩负有三项使命,前两项很顺利地完成了,第三项便是敦促李宗仁、黄绍竑尽快设立国民党广西省党部,以便在广西开展党务工作。黄绍竑一听要办党务,便摇着头说道:“那些广州来的娃娃们能办什么党务,在梧州我见过,真是糟糕!”

原来,去年国共合作实现后,国民党中央党部就派出代表到广西梧州来筹办党务,黄绍竑当时坐镇梧州,对这些满口革命新名词,而又接近工农大众的青年很是看不顺眼,但又怕他们渗透进来再组织起来,对他不利。因此,后来梧州的劣绅捣毁了梧州市的党务筹备处,他虽身为国民党员却睁一眼闭一眼让他干去。现在,李济深要他和李宗仁筹办广西党务,便知这是广州国民党中央党部的意图,因此他一听便有些不满。李宗仁和白崇禧也都低头不语了,客厅里出现了颇使人感到难堪的沉默。李济深见他们都不说话,便收敛了脸上难得出现的笑容,说道:“诸位既已加入本党,是党内之重要成员,为何反而不愿办理党务呢?”

其实,李、黄、白并非不愿办理党务,而是不知这党务到底应如何办起,因为在广西的军政界,眼下只有他们三人是国民党员,三个人怎么筹办党务呢?要办,还得靠广州国民党中央党部派人来,将来成立的广西省党部,岂不要和他们分庭抗礼么?这便是他们不愿办理党务的所在,李济深虽然精明,却一时不知他们的底蕴,只好又谆谆劝导了一阵了李、黄、白却仍是低头不语,李济深急了,便质问道:“在广西不办党务,如何说得过去,你们还是不是孙总理的信徒?”

李宗仁有些勉强地笑道:“任公,此事容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李济深对李宗仁这句话当然不满意,正要再开导一番,李宗仁的副官正好进来报告:“欢迎任公的宴会已准备就绪,请各位长官入席。”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不约而同地说道:“任公,请!”

李济深只得站了起来,带着冯祝万、李民欣、邓世增等、随李、黄、白之后,步入宴会大厅。这宴会大厅也是南宁最豪华的,它不仅有名厨名菜,而且侍者也是第一流的。

当李、黄、白陪同李济深等进入厅内时,只见十几桌宴席上已坐满了军政官员,那些前来陪席的官员们见客人进入厅内,立刻起立致意。这时,只见两位身穿高领旗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款款而来,向李济深鞠躬,然后笑盈盈地说道:“任公,请!”

李宗仁忙指着左边那位女子向李济深介绍道:“这位是内子郭德洁。”接着又指着右边那位女子道:“这位是健生的夫人——马佩璋女士。”

郭德洁和马佩璋又向李济深鞠了躬,李济深笑道:“两位夫人真是一表人材,谁说天下女子只有苏杭的好,我们广西不也大有人材吗?”

一向不苟言笑的李济深,这句话倒把大家引得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这才发现,似乎还缺了一个人,他忙向黄绍竑问道:“季宽兄,你的夫人呢?”

李济深这句话,直问得黄绍竑脸上热辣辣的,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的妻子一直住在乡下,不但人材比不上郭德洁和马佩璋,且不黯官话,更不能在上流社会中交际应酬,因此只是厮守着乡下的庄园,不跟黄绍竑出来。黄绍竑从戎多年,一直在外,平时喜逛花艇,吃花酒,对家中的妻子甚少过问。就是投奔李宗仁后,他虽然驻军容县老家,但也是在县城住的时间多,很少回到山嘴村老宅与妻子团聚。

民国九年他在梧州驻防时,结识了艇妹水娇,水娇容貌艳丽,楚楚动人,不但能说白话,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官话,棋琴诗书,无所不能,又会唱粤曲京剧,看她的长相,直直的秀气的鼻子,一张樱桃小口,婀娜的腰肢,都不大象两广一带的人。但看她驾艇在波涛上出没,如履平地,特别是那划起双桨时矫健的身姿,你又不能不肯定她是地道的西江一带水上人家的女儿。到底她是哪里人,她的出身家庭,黄绍竑是一无所知,因为她不肯对他谈起自己的身世。也许,那是一支用苦水浸泡过的黄连,她不愿再去咀嚼它,也许,那曾是一节饱含糖汁的甘蔗,后来竟不幸掉落苦海中去了,使人无法再去寻觅,因而回味起来使人更感到充满苦涩。她的社会地位低微下贱到了极点——是一个没有花捐公司挂号的“黄脚鸡”——城里人常说的“暗娼”。可是她的气质,她的容貌,她的才情,却又是女子中出类拔萃的。你走过大江南北,闯过五湖四海,也许难得见过这样的女子!黄绍竑与她一见钟情,虽然那时他还是个地位卑微的小连长。她也爱黄绍竑,但并不是爱他那身老虎皮,领口上的两颗“梅花”和腰上晃动的那把盒子枪,她爱他那豪爽的气质和比天大的野心。

离开梧州后,黄绍竑调防百色,虽然他也照样花天酒地,在右江码头上逛花艇、吃花酒,但那不过是一种发泄胡闹而已,每次由勤务兵扶着醉蘸醒地离开花艇时,他随便丢下一把银钱,那殷勤的妓女送他下艇时,说的什么话他都听不清了。他的勤务兵照例没有把他马上扶回营房去,而是把他搀到右江边上的那块大石头上坐下,然后在旁边侍立着。他对着那悠悠东去的江水发呆,他知道这江水是流到梧州去的,不过世道不太平,烽火遍地,盗贼如毛,百色到梧州已久不通航,更有一首歌谣唱得人们心中发怵:“盎有一升米,莫溯藤峡水,囊有一佰钱,莫坐抚江船。”

有几次想水娇想得发慌,他差点都要跳进右江里去了。后来他率军返回梧州,几年不见,水娇还在等着他,更使他惊喜不已。经过两年多的征战,黄绍竑与李宗仁势如破竹,击灭陆、沈,打退滇军,一统广西江山,几年前的小连长黄绍竑一跃登上了广西统治者的高位。水娇是又喜又忧,更多的却是惶恐和不知所措。黄绍竑当连长的时候,常到水娇的艇上幽会,水娇曾劝他,攒点钱吧,脱下这身老虎皮,做点买卖开个铺子什么的,也图个安然。黄绍竑却心比天高,拍着腰上的盒子枪说:“等我当了省长,你便是省长夫人,待我做了督军,你便是督军太太!”

水娇只道他是说着玩的,谁知过了才两、三年的时间,黄绍竑果真的当了省长,虽然名称上叫民政长,那实质上便是一省之长。黄绍竑由梧州迁到南宁省会办公了,后来专派他的大鹏座舰到梧州去接水娇来南宁。水娇舍不得她那只小艇,舰长便只好用缆绳把它拴在舰尾,一路拖到南宁来。到了南宁后,水娇因与绍竑尚是一种非正式的关系,没有履行明媒正娶的手续,因此不能在公开的场合露面。

水娇仍居住在她的小艇上,绍竑在省署办完公事之后,便到小艇上投宿,二人情投意合,倒也无事。不想后来在广州的一些无聊小报上,竟连续登载起黄绍竑的桃色故事来,那些标题都十分富有刺激性和攻击性,诸如什么《黄绍竑和他的真假夫人》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梧州的一只“黄脚鸡”即将荣升省长夫人》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据说这些充满人身攻击的“桃色新闻”是黄绍竑的前上司马晓军为报复而指使人干的,也有说是在广州的一些广西籍的老民党为攻击广西的新政权而授意别人干的。但不管怎么样,这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但在两广上层人士中流传。连市井百姓们也津津乐道了。这消息竟也成为刚刚上台的李、黄、白新政权的一种潜在威胁,因为他们上台伊始,深怕自己的形象被人塑造得不三不四的,对往后的统治不利。

一天,李宗仁和白崇禧找黄绍竑谈话了,李宗仁劝道:“季宽,还是派人到容县老家将嫂夫人接到南宁来吧。”

黄绍竑低头不语,一只是用手把颇下的胡须捋了又捋,李宗仁忖度他是舍不得那只“黄脚鸡”,便又说道:“广州小报上的那些文章,你都知道了……”

“咚”地一声,黄绍竑在桌上狠狠地擂了一拳,吼道:“请你们不要再提这些事!我黄绍竑过去搞过不少女人,可谁也不曾对我放个一声屁。今天为了一个女人,竟到处对我议论纷纷,造谣攻击,难道她是乱国灭朝的妲己、武则天吗?如果我为了这个女人使你们有失面子的话,我可以辞职啊!”

说罢,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李宗仁怔怔地望着黄绍竑的背影,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愁云飘上他的国字脸,不住地摇着头:“麻烦!麻烦!……”

现在,在宴会上,李济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询问起黄绍竑的夫人来,叫黄绍竑如何回答得了呢?还是白崇禧脑子快,忙过来给黄绍竑解围:“黄夫人在容县家中有些事务要处理,过几天才能来了。”

郭德洁和马佩璋马上笑脸相迎,邀请李济深到宴会厅中间那张最大的宴席上入座,侍者开始上菜。广西菜肴,虽在全国比不上广东,福建、上海菜有名,但广西名菜,大都以本地著名山珍作主料,以地方土特产作配料,在烹调上既有粤菜特点,又不完全是粤菜,而是继承了广西民间烹调野味的传统方法,又吸收外来烹调技术之所长,天长日久,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广西烹调技艺。因而制成的菜肴美味超群,与外地名菜相比,更有“土”、“特”之风味,难怪连以吃闻名的广州人,也不得不称赞广西名菜:“好睇、好香、好味、好补!”南宁酒店的名厨在广西是第一流的,制作的原味纸包鸡、田七炖鹰龟、南荠炒蛇背、蛤蚧炖全鸡、蒜头扣鲶鱼……这些广西名菜,更属上品。李济深虽是广西人,但在外任职多年,今天一品这些家乡名菜,更是称赞不已。郭德洁、马佩璋又善于逢场应酬,不断向李济深等客人敬酒敬菜,宾主之间,杯觞交错,气氛十分热烈。这些人中,只有黄绍竑情绪低沉,吃起菜来,味如嚼蜡,如梗在喉,后来干脆猛喝起酒来,宴会酒至半阑,他便把筷子一放,站起来向李济深点点头,说道:“任公慢请,我身体有些不适,恕不奉陪了。”

说罢扭身离席,也不和别人打招呼,竟独自去了,李宗仁看黄绍竑脚步轻飘踉跄,忙命副官把他送回去。

却说黄绍竑踉踉跄跄出得南宁酒店来,见身旁有副官跟着,便瞪着眼睛,喝道:“快给我去找一副上等烟具来!”那副官以为黄绍竑喝醉了,忙提醒道:“民政长不是早已戒烟了吗?还要烟具何用?”

“少废话!快给我把烟具找来,别忘了带上等云土。”

副官见黄绍竑说得如此分明,全然不象醉了的样子,只得唯唯诺诺,跑去寻觅烟具和烟土去了。黄绍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出城来到邕江的一处河湾边,此时已暮色渐临,江面上仍隐隐翻滚着夏日的落霞,江风微微,略有凉意,但他心烦火燥,反觉胸中塞着一团火炭似的。他在江边踯躅,岸边上有两名便衣卫士站在那里,江岸边泊着水娇那篷顶有一条木龙的小艇。他并没上艇去,在江岸上站了好一会,直到那位副官抱着烟具和烟土来到面前,他才踏上水娇搭起的跳板,摇摇晃晃地走上小艇。一进入舱内,他便一头躺下,要水娇为他打烟。

“你不是早戒了呀?为何又要抽?”水娇惊诧地问道。

“你不要管!”黄绍竑胸中仿佛填满了炸药,那拿在手上的烟枪便是根导火索,似乎要点上火来一场猛烈的爆炸才舒服。

水娇看着黄绍竑那愤懑又颓唐的神色,益发感到不安,她与他交往几年,还从未见过他是这个样子。她不敢再问,用颤抖的双手,为黄绍竑装上烟泡,慢慢点着……第二天,李宗仁派人来请黄绍竑回去继续与李济深会谈,他躺在烟榻上一动不动地说了声:“我病了,不能去!”

第三天,李宗仁又派人来请,黄绍竑冷冷地说道:“我病还没好,去不了!”

来人迟疑地说道:“德公说,李任公今天要回广州去,请民政长……”

黄绍竑这才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道:“李任潮为何匆匆离去?是与德公和健生谈不下去了吗?”

来人摇摇头,说道:“是广州方面出了事情,昨天上午八时,廖仲恺部长到中央党都开会,遭奸人枪击身亡。广州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急电李任公速回广州开紧急会议。”

“啊!”

黄绍竑倏地从烟榻上坐了起来,想不到廖仲恺死得如此突然,他和廖仲恺虽然交往不多,但却颇怀敬意,对于这位国民党领袖的突然死去,他除了感到惋惜外,更多的却是对广州政局深感不安,广州一有风吹草动,对于刚刚统一的广西不能不有影响。那人见黄绍竑对廖仲恺的死反应如此敏捷而强烈,不象是有病的样子,忙说道:“德公今夭下午要在南宁酒店开欢送李任公的宴会,要我请民政长回去赴宴。”

黄绍竑一听李宗仁又要他出席宴会,便冷冷地说道:“你回去告诉德公,说我病还没有好!”

说罢,便又重新在烟榻上躺了下去。那人大概怕回去不好向李宗仁交差,便硬着头皮问道:“不知民政长患了什么病?”

黄绍竑一听便冒火了,指着来人骂道:“你少啰嗦,老子一听宴会头就痛!”

那人不敢再问,只得说了句:“请民政长多保重!”便唯唯而退。

黄绍竑又猛抽起鸦片烟来,在缭缭的烟雾中,他仿佛看到李宗仁、白崇禧和他们的夫人正与李济深碰杯,他烦恼极了,但又无法解脱。论人才相貌,气质风度,交际应酬,水娇哪一方面都要比郭德洁和马佩璋强,可是她却命薄如纸,偏偏是个烟花女子,是个遭人鄙视的“黄脚鸡”!黄绍竑如果还是个小连长的话,水娇的命运倒很可能会有个转机,他可以娶她为妻,也可讨她为妾,这是谁也不能干涉的,因为不管怎样,他身上穿着那张“老虎皮”,腰上挎着那杆盒子枪,便是家族父老也不会死命反对他的。如今,他爬上了省长的高位,反而连娶个烟花女子的自由都没有了。他能打败比自己强大的陆荣廷、沈鸿英、唐继尧,他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陆、沈的势力连根拔去,但他却无法打碎千百年来套在象水娇这样女子身上的锁链,他不能将她们拉出火炕,他也不能触动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势力。在枪林弹雨中,他是勇敢的斗士,在运筹帷幄中,他是果断的指挥官,而在这发霉腐朽的光怪陆离的社会面前,他却感到惶恐,连一声呐喊都发不出来,而只能靠鸦片烟的刺激来填补他那空虚的精神世界。

“你……你让我还是回梧州去吧!”水娇硬咽着,恳求黄绍竑放她走。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自来南宁后,特别是近来,她发现黄绍竑情绪异常,现在又重新抽上了鸦片烟,她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这苦衷便是由于她的存在才引起的,只要她走了,也许一切便都好了,她深知自己是个红颜命薄之人,省长夫人、督军太太的地位,她此生是无法得到的,因此还不如含恨一走了之。

黄绍竑铁青着脸,腮上的胡须在微微抖动着,不知那是愤怒还是颤栗。

太阳落下去了,江湾升起薄薄的雾霭,这是农历初几的日子,天边的月亮细得象片柳叶,江岸边有虫鸣声,河中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打破江湾的寂静。水娇拿支紫竹长萧,坐在艇首,满怀哀愁、绝望之情。一支《春江花月夜》的古曲,在江水上跳跃滚动,令人销魂、心碎……

却说李宗仁送走李济深之后,心情颇感烦闷沉重。廖仲恺被刺,广州的时局变幻莫测,陈雄曾派专人送来情报,说国民党中央对廖仲恺之死已立专案审查,看来廖案牵涉的人事复杂,连胡汉民也有嫌疑,还涉及到一些粤军将领。如粤局动荡,必波及桂局,亦将影响到广西今后的发展。广西本来就穷,又经过这几年的战争变乱,更是残破不堪。现时省库空虚,不但建设无从布展,便是省署公务人员及军队官兵的薪饷也难以开支。前清以来,广西一直由广东协饷,民国后趁讨袁护国之机,陆荣廷出兵占领广东,也不外是从财政上找出路和为个人的发财。但陆荣廷的老路李宗仁是不能走的,因此他赞同白崇禧的意见,与广东站在同一旗帜下,向外发展。现在廖仲恺遇刺身死,胡汉民又受到牵连,这两位跟随中山先生革命多年在国民党内素俘众望的领袖出了问题,广东政局更迭,不知将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虽然与李济深的会谈还算顺利,看在李济深的面子和将来广西发展的机会上,他基本接受了将广西省政、军事隶属于广东国民政府,也同意在广西办理党务。但现在广东出了问题,李济深等又匆匆离去,时局多变,他决定还是看看再说。李宗仁心情烦闷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黄绍竑最近举止失态,情绪颓唐,又开始抽起鸦片来了。自从那次规劝黄绍竑之后,不但没有发生作用,李济深走后,黄反而更加放荡形骸,差不多整日待在那条小艇上,吞云吐雾,恋着那只“黄脚鸡”,连政务也无心署理。黄绍竑身为民政长,又兼军长,在军、政方面的地位,仅次于李宗仁,长此以往,不但不利于现政权的巩固,还将大大影响向外发展的计划。但是黄绍竑的倔脾气李宗仁是深有所知的,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他一气之下不知又要干出什么事情来。李宗仁想来想去,毫无办法,嘴上叼着根香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听到隔壁有人在闲聊,那是副官处的办公室,只听人说道:“南宁这地方,女子长得都不好看,又黑个又矮,颧骨高,鼻子塌,怎么看都不顺眼,还是我们桂林女子好看。”

李宗仁皱着眉头,正想去告诫副官们在公务时间休得胡扯这些不三不四的求西。这时,却听另一人说道,“不,南宁也有佳丽,记得前几年,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凡有庆祝游行或欢迎外省军事首脑等场合,南宁男女学校都整队前往参加。是时马草街省立第二两等女子学校的队伍中,担任掌校旗的便是该校的校花蔡凤珍。她年方二八,美艳无比。那时我和几位同学还想‘癫蛤蟆吃天鹅肉’去追求一下呢!”

李宗仁听出说话的正是副官长吕竞存,他眉头一挑,忙走进副官办公室去。副官们见李宗仁突然进来,料想有事,便都一齐站了起来。李宗仁向吕竞存问道:“吕副官长,你方才说的那位蔡凤珍小姐,现在芳踪何处?”

吕竞存见李宗仁不但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还向他问起这位蔡小姐的芳踪,不觉脸一红,嗫嚅道:“她家住东门大街,其父曾开一照相馆,自我军进驻南宁以来,未曾见其芳踪。”

李宗仁命令道:“吕副官长,你即刻查明蔡小姐的下落,速来报告。”

吕竞存望着李宗仁,不知他要他去查找这位漂亮的蔡小姐是何目的,因为李宗仁在临桂老家已娶有妻室,驻军桂平的时候,又娶了现在的夫人郭德洁,难道他还想……吕竞存有些迟疑地说道:“不知是否已名花有主……”

李宗仁严厉地瞪了吕竞存一眼:“少废话,快去查明向我报告!”

“是!”吕竞存立刻便去了。

李宗仁又回到他的办公室,又叼上一支香烟,仍在稳重地踱着步子。两个多小时后,吕竞存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李宗仁的办公室,他面露喜色,向李宗仁报告道:“德公,我已查访清楚,蔡小姐尚未成婚,平日在家深居简出,我又找到了南宁红十字会田会长,他满口应承愿意撮合……”

“给谁摄合?”李宗仁惊奇地问道。

“德公不是……”吕副官长望着李宗仁,自认不会理会错李宗仁的意图。

“胡说!”李宗仁马上明白了吕竟存的意思,“我是想给季宽找一个有文化教养,出身正派的正式夫人,你把此事托田会长去向蔡小姐的父母和她本人谈谈,然后将详情报我。此事未有定准之前,休得向外张扬。”

“是!”吕副官长这才终于明白李宗仁的意图,领命去了。

经过吕副官长的来往奔波,又经过南宁红十字会田会长从中撮合,蔡小姐父母及本人已基本答应这门亲事,但声明做平妻,不做妾。即黄绍竑原娶在乡下的妻子按“平妻制”办理,两房夫人不同居,彼此在名位上不分轩轾。李宗仁听了吕副官长的报告,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和郭德洁的结合,也是采取这种办法的。这是广西在民国后形成的一种习俗,也许是辛亥革命后的产物罢,是否带有进步之性质尚不得而知,不过人们认为还是合理的。李宗仁对吕竞存说道:“好了,季宽这边,由我去说。”

第二天,李宗仁找白崇禧来商量,李宗仁说道:“季宽的私生活,实在浪漫得不象话,如不悬崖勒马,不但毁了他本人,而且有损于我们团体。他之所以如此,我看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乡间的妻子适应不了今日的场面,热恋中的妓女又不能公开露面,使他处于苦闷之中,如此下去,终非了局。所以欲求其生活正常,必先助其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想为他物色一个适当的配偶,以改正他的生活,于他于公都大有裨益。”

李宗仁便把他偶然从副官们的闲聊中得到的启示和命吕竞存查访蔡小姐之下落及田会长的撮合情况从头到尾向白崇禧说了。白崇禧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恐怕季宽不一定干。”

李宗仁一听便急火了,说道:“蔡小姐乃是南宁一枝名花,人材出众,有文化教养,出身清白,为人正派,黄季宽不娶她,难道要恋一辈子‘黄脚鸡’不成!”

白崇禧又摇了摇头,说道:“德公有所不知,那水妹子虽是个烟花女子,但容貌倾绝,能诗能文,棋琴诗书无所不晓,待人接物更是彬彬有礼,且为人重情执义,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从百色到南宁时,在去广州治腿伤前,曾去拜访过当时的省长马君武先生,见过他的那位如夫人彭文蟾,以我之见这水妹子与彭文蟾相比绝不逊色半分。你想,季宽岂肯轻易撒手?”

“不行!”李宗仁固执地摇着头,以老大哥干预小兄弟婚事的口气说道:“不能再让他胡闹下去了,这样下去连我脸上都不好看,你马上想个办法!”

白崇禧想了想,说道:“季宽最近不是要到县里去巡视吗?恐怕得要去十天半个月的,我们找个时间,到水妹子的艇上去坐一坐。”

李宗仁一听白崇禧要和他到那位“黄脚鸡”的小艇上去,便皱着眉头,仿佛白崇禧要他去的地方乃是世界上最肮脏的所在似的,因他平日作风正派,生活严谨,与鸦片、妓女这类东西不沽边,当下级军官的时候,有时被上司和同僚拉去吃花酒,他也是奉陪末座,凑凑热闹便走。如今成了一省军政首脑,如何肯到那下贱的地方去。但听白崇禧这么说,知他必有安排?为了黄绍竑和他们团体的利益,他也不好拒绝去。

黄绍竑身为民政长,管着全省的县政,他此行是到几个县里走走,视察县长人选及财税问题。他出巡后的第二天,白崇禧便和李宗仁来到邕江边的那个河湾里,找到了水娇的小艇。黄绍竑的那两名便衣卫士,见李宗仁和白崇禧来了,赶忙过来侍立在旁边。李、白两人,不带随从,只有白崇禧手上提着一只毛蓝官布的锁口袋,袋子里沉甸甸的,不知装的什么东西。上得艇来,白崇禧说道:“水妹子,我陪德公来看望你啦!”

水娇在此之前尚未见过李宗仁,今天不知是什么风把李宗仁吹到她的艇上来了,更使她疑惑的是为何黄绍竑在的时候他们不来,黄绍竑一走他们却突然来了。但她到底是个伶俐聪明之人,马上向李宗仁鞠躬,笑道:“德公,请!”

李宗仁见水娇果然是一容貌倾城的女子,且极懂礼,方信白崇禧说的是实。他随白崇禧之后进入小艇舱内,见这一方小天地极为雅致,两壁挂着几幅书画,笔墨淡雅飘逸,看那上边的图章,却是主人的手笔,中有一幅题跋“西江情”的水墨画,一女子划桨,一大胡子男子撒网,那男子的形象极象黄绍竑其人。李宗仁迅速看了一眼舱内的陈设后,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国字脸上一脸森严的霜色,仿佛他此刻要变成个钟馗,才能镇住这小艇上散发出的邪淫之气。因为他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太美了,似乎人世间根本就不可能有这样美丽的女子,他有些怀疑这女子是否会是《聊斋》中的鬼狐所变化,才迷住了黄绍竑的心窍?

水娇献上两盅香茶,然后在李、白的侧对面侍立着,那表情神态不亢不卑,落落大方。白崇禧笑道:“水妹子,你请坐呀!”

水娇觉得白崇禧说话的口气和脸上的笑,已不是几年前那位潇洒俊逸,说话机智诙谐的白连长了,当年在梧州,黄绍竑来她艇上请客吃酒,在众多的下级军官中,她最喜欢的是黄绍竑和白崇禧这两个人。如今黄、白都已当了高官,而自己依然如故,她不觉一阵心酸,忙把视线迅速移到地板上,向李、白躬了躬身子,然后款款落坐在旁边一张小巧的竹椅上。白崇禧看了李宗仁一眼,然后慢慢说道:“水妹子,今天我和德公上艇来,特意要和你说一件事。”

水娇心头一阵震颤,那咚咚猛跳的心似乎已冲到喉咙口了。她知道李、白此来,也许决定着她的命运,因为她曾听黄绍竑说过,李宗仁不同意他们的结合。但黄绍竑依然热恋着她,态度还很坚决,她想,大概是李宗仁让步了,今天特意登艇,表示同意他们的婚事,她不过是个平常的弱女子,当省长夫人,督军太太,她不敢有此奢望,只想能侍奉在黄绍竑面前便感到满足了,便是当个最低贱的姨太太,她也毫无怨言,因为她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哪个当大官的不有三妻四妾,她给黄绍竑当姨太太又碍着李宗仁他们什么呢?如果命中注定,她连当个姨太太的资格也没有的话,她也只能哀叹自己命苦,但却希望她的小艇能有个停泊的地方,黄绍竑在南宁时,她的小艇便泊在这里,他到柳州、桂林才梧州时,她就把自己的小艇划去,横直哪个城市也有条河,便有她泊岸栖身之所,他想她时,照样可以到艇上住住,这样又碍着他们什么呢?难道天下之大,江河之多,连她泊一只小艇的地方也没有吗?

“季宽准备结婚了,新妇是南宁城内的蔡小姐,黄、蔡两家已经报聘纳彩,只待他出巡回来便完婚。他让我们来转告你,请你马上离开南宁,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银毫,也足够你生活一辈子的了!”

白崇禧的话说得平淡无奇,仿佛一个房主在打发一个离店的房客。水娇只感到头上一声炸雷轰响,倾刻间她和她的小艇被炸得四分五裂,她愣了好久,说不出话来。李、白已经起身离艇,只留下那只胀鼓鼓的毛蓝官布锁口袋——那里装着他们带来送她的一千块钱。她一下过去抱起那袋银钱,猛地冲出舱口,向已经登岸的李、白大喊道:“我不要你们的钱!”

她拉开那袋子口,使劲一甩,白花花的一片银毫纷纷落在水面上,象下了一阵银色的冰雹似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伫立在江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白崇禧随即恶狠狠地对那两名目击者——侍立的便衣卫士命令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准向黄民政长透露半个字,违者杀头!”

“是!”那两名便衣卫士垂手恭立,不敢看李、白的脸。

黄绍竑来去匆匆,到几个县里跑了一趟、撤了一个他认为不称职的县长,刚好十天,他便赶回南宁。一回来,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到江湾的岸边,去会水娇。可是江湾里空荡荡的,并没水娇的小艇,只有几只羽毛晶蓝的翠鸟歇在芦苇上,发出一串不祥的叫声——“冷啾啾”——岸上那两名忠于职守的便衣卫士仍侍卫在那里。黄绍竑感到好生奇怪,忙问那便衣卫士:“艇呢?”

便衣卫士惶恐地答道:“夫人说要独自驾艇出去走走,已去了一个星期了,还未见归来。”

黄绍竑觉得不妙,又道:“她走时对你们有何吩咐?”

“赏了我们各人十块光洋,留下个小包要我们面交民政长。”便衣卫士忙将一只用红绸包着的小包呈到黄绍竑面前。

黄绍竑急忙打开小包一看,只见全是他送给水娇的名贵首饰,他明白了一切,急忙跑到码头上,匆匆登上他的大鹏座舰,命令舰长:“升火启锚,到梧州去!”

舰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问,只得传令升火启锚,将舰往下游开去。黄绍竑伫立在甲板上,一双冷峻的眼睛象搜索敌情目标一样,扫视着江面。可是,只见江水翻滚,偶尔有一两艘来去的航船,江面寂寥,并不见他要寻找的那篷顶有一条木龙的小艇。大鹏舰走了一夜,天亮时下了个急滩,滩水湍急,银浪哗哗,驶过急滩,水势平缓,大河在这里拐了个镰刀弯。黄绍竑猛地发现,湾里的一堆突兀的乱石旁,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浮动。他忙从舰长脖子上取下望远镜,一看,心不由猛地往下一沉,那竟是一段丈余长的木雕龙,木龙身上饰以彩色的漆。他即令舰长放筏子去取来。一会儿,两名水兵划着筏子将那段木雕的龙取了回来,黄绍竑双手紧紧地抱住那木龙,从头抚摸到尾,又从尾抚摸到头,两行泪水,从他那一双冷冽的眼眶中涌出来,顺着木龙的身子,缓缓地流着、流着……

正文 第三十回 挥师南路俞作柏兵围高州府 侈谈革命汪精卫屈驾梧州城

却说廖仲恺遇刺身死后,李济深接电报由南宁匆匆赶回广州,蒋介石和汪精卫已经控制了局势。胡汉民由于受到廖案的牵连,被迫出国考察。粤军总司令许崇智则被蒋介石派黄埔学生包围于东山公馆,旋被勒令下野,交出兵权,被送往上海“休养”去了。逐走胡、许,蒋介石在广州军政界的地位便扶摇直上,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此时正盘踞东江的陈炯明,眼看广州发生“内乱”,心中不觉大喜,遂尽起东江之兵,令林虎为右路经龙川沿东江而下,向河源——博罗——增城推进;李易标为中路从河婆出发,经惠州、石龙与林虎会攻广州;洪兆麟为左路,从海丰出发,经淡水直插虎门。三路大军,兵临城下,妄图一举攻入广州,推翻国民政府。南路方面,与陈炯明同属一营垒的八属联军总指挥邓本殷,则电令师长苏廷有率部进攻江门,与陈炯明的三路大军遥相呼应,欲会师广州。一时间,广东上空战云密布,烽烟四起,广州国民政府处于两面夹攻之中。可是,那蒋介石也非等闲之辈,在苏联顾问和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他出任东征军总指挥,率领以黄埔军校学生军为主力的东征军,迎击陈炯明的猖狂进攻,揭开了第二次东征的序幕。南路方面,由李济深任总指挥,率陈铭枢,蔡廷锴、张发奎等迎战苏廷有。广西方面,因李宗仁等早与李济深达成了共同进攻南路之敌的协议,遂令俞作柏为指挥官,率广西部队由玉林经陆川、北流,切入广东化县,然后直取高州,将南路叛军腰击为两段,然后分头歼灭之。俞作柏虽与李宗仁、白崇禧不睦,但却英勇善战,且有谋略,部下又有几位得力的战将,特别是他的表弟、现任团长的李明瑞,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虎将,此外尚有他的胞弟俞作豫营长及钟毅、冯瑛等几位营长,都很能打仗。因此,俞作柏在统一广西的各次征战中,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李、黄、白的众多战将中,若论战功,当首推俞作柏。此次与广东方面合击南路之敌,因为国民政府任命李济深为南路总指挥,李、黄、白三人皆不亲自出马,只命俞作柏率广西部队入粤作战,以胡宗铎率一部由上思方向进入钦州、防城,拊敌之背。

俞作柏奉命后,自然乐意出征,因为这是在广西重新统一后,桂军第一次出省作战,他准备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取高州,击灭敌军,让两广方面对他刮目相看,以便提高自己的地位。他虽身为军人,但对政治也颇为敏感。他知道李、黄、白等已决定站到广东国民政府的旗帜下,两广行将统一,而广东此次东征、南讨之战,胜负如何将决定着广东国民政府的命运和广西尔后的发展,战局之关系极为重大。俞作柏部原在左江一带驻扎,奉命后即以急行军赶往玉林。此时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天气酷热难耐,俞部官兵,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其苦不堪言。那些老兵油子们边走边骂:“打了几年仗,还打不够,又他妈的去打广东南路,当官的真黑良心,也不体恤我们当兵的!”

“广东南路又不犯我们广西,为何要去打他呢?真他妈的怪事——天太热,我的两腿都快出火了!”

“走不动了,哎哟,弟兄们,都躺下歇歇吧,管他妈的打南路还是打北路!”

在秋热的腾蒸之下,士兵们骂骂咧咧的,三三两两找着大树下的荫凉处,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倒下纳凉。指挥官俞作柏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被猛烈的秋日晒得满头大汗,心头象揣着一盆火,他见部队稀稀拉拉的,全不象紧急备战的样子,皱着眉头,那两条粗黑的眉毛拧得紧紧的,一双大眼象要冒出火来。照过去的脾气,他肯定又要挥起马鞭,去揍那些躺下的士兵,大声叱喝着,强行驱赶他们跑路。但是,经过几年的征战,他那火爆的性子经受了战火的磨练,对部下官兵倒颇能体恤了,上下之间感情也渐为融洽,部下对他也由过去的畏惧而变为畏敬了。俞作柏的这点长进,也许是由两个方面造成的,一是他和一切将领一样,视部队为自己的本钱,对自己的本钱当然要爱护;二是他与李、白之间有隙,而且似乎黄绍竑对他也心怀叵测,对于李、黄、白三人,俞作柏表面上尊他们为上官,实则内心不服也不满,他永远也不会甘心居于他们之下,但实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潜心培植自己的势力,来日再论高下。

“报告指挥官,士兵们不肯赶路,行军速度锐减,重办他几个,杀一而儆百,不怕他们不走!”

第四团团长黄超武骑马赶来报告,由于天气酷热,加上怒火,他那脸红得象关公一般。俞作柏却摇摇头,随即跳下马来,将缰绳丢给身旁的卫士,说道:“不,黄团长,请你命令号兵吹号,全军就地休息,你与李团长明瑞,将部队带到前边那片松树林里,我要训话。”

黄团长估计俞作柏赞同他的意见,待部队集合时,便将几名行军拖沓故意掉队的士兵在队前就地枪决,从而起到杀一儆百的威慑作用,以便能加快行军速度,他忙向俞作柏敬了个礼,随即答声:“是。”便策马执行命令去了。过了约莫二十分钟,第三团团长李明瑞和第四团团长黄超武及纵队直属部队四千余人,已在那片松林里集合完毕,听候指挥官俞作柏训话。松树林里,清风徐徐,逸散着淡淡的松脂的清香,这些在烈日炙烤之下的官兵们,一进入这凉爽的境地,顿感心脾舒畅。不过,消息灵通的官兵们,早已从黄团长那里闻知,俞指挥官准备在训话后重办几名行军不力的士兵,杀一儆百,以振军心士气。因此他们一进入这松树林中,神色顿时紧张起来,深怕被点名出列,丢掉脑袋。因此虽然松树林里比外边凉爽,他们身上的汗水却没少流。

“张得标。”俞作柏果然点名了,而且喊的正是黄超武团那个发牢骚鼓动大家躺下纳凉的老兵。

“有!”那个爱发牢骚的张得标战战兢兢地出列,连头也不敢抬,心想这回八成是没命了。队中几千名官兵,都屏息静气,只待听那“砰”地一声枪响,杀了张得标之后听俞作柏训话。

“你这飞毛腿,今日行军为何落伍?”俞作柏问道,那口气却并不严厉。

“报告长官,不是我敢违抗军令,实在是天热走不动,喝一口水下去,还没到肚里,便都作汗冒出来了……再说,我们在广西打了几年,够吃力的了,为什么不可以休息一下,又要去打广东南路?”张得标也许认为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临死前也要再发一顿牢骚,好死得个痛快。他说完之后,却并没听到有人喊“拉下去”或是“就地正法,以昭做戒”之类行刑前常喊的话,只听指挥官平静地说道:“归队去吧!”

张得标这才抬起头来,惶恐地看了俞作柏一眼,忙敬个礼,一个向后转回到队列中去了。那些提心吊胆的官兵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弟兄们,我们为什么要去打广东南路呢?”俞作柏开始训话了,“陈炯明率领叛军,从东江向广州进攻,国民政府领导下的军队,全力应付正感难支的时候,南路军阀邓本殷、申葆藩又率数万叛军配合陈逆部队的攻势,正向高要、江门等地区进犯,企图截断西江下游交通,会师广州,推翻国民政府,情况异常紧急。我们广西已加入了国民政府,因此,我们出发南路,扫荡邓、申军阀,乃是义不容辞之责任。”

俞作柏寥寥数语,便将这次奉命出师南路的任务和重要性讲得相当明白,官兵们听了,颇受鼓舞。

“军情如火,天气如火,弟兄们十分辛苦,连一向出名的飞毛腿都跑不动了!本指挥官决定,今日就此宿营,炊事兵立即埋锅造饭,给弟兄们煮些稀粥喝。卫生队设法弄些白茅根,雷公根之类煮成凉茶,以消暑解渴。”

俞作柏的训话,象一股清风,吹得官兵们心头凉爬爬的。全军立即分散,选择凉爽地势,就地宿营安歇,避开了酷热的午后。到晚上九点来钟,官兵们已经睡足喝饱,俞作柏一声令下,全军趁夜色凉爽,急起行军,一直走到次日上午十点来钟、行程一百四十余里,却并无一人掉队。待到中午天热难耐时,全军又开入傍水依林的凉爽地带宿营。如此行军,甚是神速,不数日便进入广东化县境内。敌军见桂军来势甚猛,忙占领合江圩进行抵抗。第三团团长李明瑞亲率所部第二、三营向敌冲击,将敌一击而溃,桂军攻入合江圩。合江乃是化县之屏障,合江既失、县城不守,李明瑞团即占领了化县县城。桂军初战告捷,士气旺盛,俞作柏即出告示安民,严令所部不得妄取百姓财物,给养皆使用银毫,不得强买。由于桂军运输,多用驮马装备,因此行李辎重不用临时雇拉挑夫。南路民众久受匪军的滋扰压迫,今见桂军纪律良好,无不表示热烈欢迎和合作。

化县既克,俞作柏挥师急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击高州城。敌将陈起凤急令团长陈起龙率所部千余人到城西北高地占领阵地,以拒桂军攻城。俞作柏军前锋乃是李明瑞的第三团,李团长虎将之称名不虚传,他年方二十九岁,胖胖的圆脸,身材壮实,腰上扎根宽皮带,小腿上打着人字裹腿,英气勃勃,浑身透着一股虎劲。他走在第一营的前头,率领所部如急风骤雨般直扑高州城。刚抵城西北的那座高地下,便响起了一阵阵枪声,敌军已在高地上占领阵地,开枪阻击李明瑞团前进。李明瑞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阵,只见山坡上临时掘了些土壕,敌兵蹲在土壕中胡乱向下打枪,阵地前沿,并未设置鹿砦、拒马、铁丝网等障碍。李明瑞仔细听了听,敌人发射的子弹“砰——啾”从头顶上很高的地方掠过,他判断敌军装备低劣,子弹大部分是翻装的,火力不强,且射击技术亦很拙劣。他忙将俞作豫,冯璜、钟毅三位营长找来,随即下达了进攻命令:“第一、第二营正面展开,呈散兵队形攻击前进,第三营为预备队。”他又对俞作豫和冯璜命令道,“要节省弹药,没有命令,不准开枪!”

“是!”

俞作豫和冯璜答道,随即回去指挥部队攻山去了。李明瑞带着副官、卫士、通讯传令兵及号兵十数人,和攻击部队一道出发。山上敌兵见桂军来势凶猛,又喊又叫纷纷开枪射击。桂军以散兵队形作一线推进,并不开枪还击,只是沉着地往上前进。敌军见了吓得发懵,不知这是什么战术,他们为了壮胆,又胡乱地叫喊着,砰砰叭叭开枪乱射,偶有受伤的桂军士兵,即由人抬下去,全军仍不开枪还击,只是一股劲地上。抵达半山腰,已进入敌火死角。李明瑞命令全部号兵,一齐吹响冲锋号,桂军大喊一声:“杀!”号声、杀声,震得地动山摇,有如千军万马而来,不可阻遏,桂军士兵全部挺起刺刀,向山头猛勇冲击。敌军不曾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掉头便跑。桂军未发一弹,便攻占了高州城西北的高地,敌军则向高州城鼠窜而去。桂军衔尾穷追,一位排长率领十余名士兵,竟跟着敌军之后冲入高州城内,可惜后续部队尚在百余米外,敌军已将城门关闭,那排长和十余名桂军士兵寡不敌众,全部战死城内。李明瑞闻报,愤恨不已,但亦无可奈何。因高州系南路一重镇,前清时代为高州府,城池依山傍河,险固异常,桂军无重炮,又无炸药,敌军闭城固守,桂军只得望城兴叹。

指挥官俞作柏随后来到城下,将高州城四面观察了一番,知不可强攻,便传令将高州城四周围困起来,并立即动手构筑工事,以防城内守敌反击。因桂军行动神速,已兵临高州城下,而粤军第一路陈铭枢部现在何处,尚不得而知,俞作柏即派人去与粤军联络,待查明敌我在南路战场上的态势后,。再行决定攻城行动。黄昏后,忽接探报,敌师长苏廷有在进攻江门中,于单水口被粤军陈铭枢部击败,已退到距高州城约三十里的石鼓村,准备与高州守军陈起凤部夹击桂军,以解高州之围。俞作柏听了,直把那双大眼眨了十几下,高州城池险固,易守难攻,如苏廷有与陈起凤内外夹攻,桂军处境便相当危险。他把眼睛睁得老大,决定先发制人,派出精锐将苏廷有击溃,然后再图高州城。他匆匆赶到李明瑞的团部,却不见李明瑞,李的卫士报告:“团长饮酒醉了,已经睡去。”

“快去把他唤醒!”俞作柏命令道。

不一会,卫士跑来报告道:“团长已醉得不省人事,无论怎么叫唤,也无法唤醒。”

“啊!”俞作柏一怔,忙走进里边房间去,只听斯声如雷,满屋酒气,李明瑞躺在床上,睡得呼呼作响。俞作柏过去摇着李明瑞,唤道:“裕生,裕生,快起,快起……”

俞作柏摇来唤去,李瑞明仍是箫声不绝,酣睡之中,便是落下一颗炸弹来也不会把他惊醒的。李明瑞个性豪放,但却并不酗酒,特别是在行军作战中,卫士虽总为他备着酒,但也不过是在仗打得苦的时候喝几口,或是打了胜仗的时候饮几杯,平时极少见他喝得烂醉的。因为在高州城下损兵折将,死了一排长和十余名士兵,而又差那么百十米远的距离被敌人闭城拒之门外,因而进不了高州城,现在又屯兵坚城之下,心情不免郁闷,晚饭时竟不断地喝起酒来,一时喝醉了。俞作柏见摇不醒李明瑞,忙命卫士将李明瑞扶坐起来。谁知那卫士费了好大劲,刚把李明瑞上半身扶起,稍一松手,他又歪倒床七去了,那壮实的身躯,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只剩下一堆皮肉了。俞作柏看了,急得直跺脚,那双老大的眼睛,一会儿看着嚓嚓走动的手表,一会儿又看着烂醉如泥的李明瑞。军情急迫,俞作柏忙令卫士去把李团的三位营长找来。不久,俞作豫、冯璜、钟毅三位营长奉命来刻。俞作柏对他们说道:“我军围攻高州,急切难下,刚接探报,敌苏廷有部由单水口溃退下来,驻扎在离此地三十里的石鼓村,准备与高州守敌夹击我军。苏廷有乃八属联军的悍将,所部虽从单水口淡退下来,估计仍有数千之众,如苏军今夜采取行动,与陈起凤里应外合,则我军将处于极为不利之形势。为此,我决定派你们夜袭苏廷有,来个先发制人,以争取主动,可是,李团长又大醉不起,你们看怎么办?”

三位营长听了也都着急起来,忙过来到床边一齐摇着李明瑞,焦急地喊着:“团长!团长!”可是回答他们的却仍是那如雷的鼾声。俞作柏在室内来回踱步,又看了几次手表,时钟已指向夜里九点,他更为着急,因为李明瑞团是俞作柏部的精锐,团长李明瑞和三位营长又都是非常得力的指挥官,全团之战斗力,远非黄超武团可比,因此夜袭苏廷有,必得李明瑞亲率全团前去,方可操胜算。李团原是俞作柏带的基本部队,俞作柏当团长时,李明瑞、俞作豫等都是营、连长,俞作柏本可亲自指挥,但又对高州城放心不下,因此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李明瑞的清醒。他又看了一下手表,已是九点半钟,李明瑞还没有要醒的迹象,俞作柏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便对三位营长道:“军情急迫,你们马上回去集合部队,由我亲自指挥,夜袭石鼓村!”

“是!”

三位营长齐声答道,正要出发,却听得李明瑞喊勤务兵:“给我拿茶来!”三位营长立即停住了脚步,俞作柏睁着一双大眼,望着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的李明瑞。卫士把一杯凉凉的浓茶送到李明瑞嘴边,他一气将茶喝光,正要翻身再睡,俞作柏忙过去摇着他,说道:“裕生,敌师长苏廷有率军进驻石鼓村,威胁我军侧背,我命你团立即出动,夜袭石鼓村,击溃苏廷有部!”

李明瑞到底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战将,虽酒未全醒,一听军令,急忙从床上翻身跳将起来,拍着胸膛对俞作柏道:“表兄,你……你放心,不管他是苏……苏廷有,还是有……有廷苏,我都要……要打……打他个片甲不留!”

说完又命令卫士:“给我备马!”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迷朦的月光中,卫士已牵来了李明瑞的那匹黑马。他接过缰绳,那脚却总也伸不进马橙里去,急得他直骂卫士没纷他备好马鞍。卫士知他酒还没全醒,忙将他扶上马去。李明瑞上了马,将马抽了一鞭,那黑马便撒开四蹄,消失在黑夜之中。李明瑞的副官,卫士和通讯传令兵也都急忙上马,紧随而去。三位营长见团长带着七分醉意出征,更不敢怠慢,急急打马回营拉部队去了。只有俞作柏站在那里,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怀着三分高兴,七分担忧的心情,忙命身边的参谋骑马追上李明瑞,随时回报石鼓村的战况。

却说李明瑞带着七分醉意,骑在马上,率全团直奔石鼓村,走了几个钟头,忽见前面亮着一簇簇火光。李明瑞忙命部队停止前进,就地卧倒,准备迎战,他却跳下马来,带着副官、卫士和通讯传令兵摸到前边去,仔细观察了一阵,见那火光却并不移动,火光后边,是个黑糊糊的村庄的影子,依稀可见几株高大的树影和房子的轮廓。李明瑞看了一下表,正是凌晨三点钟,他忙命通讯传令兵去把三位营长找来。不一会,俞作豫、冯璜、钟毅来到李明瑞身旁。李明瑞指着前边的火光对三位营长道:“据我观察判断,敌人正在埋锅造饭,饭后即向高州城夹击我军,我们马上以迅猛的打击出其不意将他消灭。”李明瑞又指着火光后边的黑影说道:“那是个村庄,看见了没有?敌人的指挥部肯定设在那里。我们的重点在消灭敌人的指挥部。”

三位营长点着头,李明瑞接着下达作战命令:“一营在中,二营在左,三营在右,向敌指挥部三路包抄围攻,行动要敏捷神速,接敌之前尽可能不要惊动敌人,团、营指挥官弃马步行前进,运输驮马全部留在后面。”

三位营长答了声:“是。”便分头指挥部队去了。

李明瑞带着副官、卫士和通讯传令兵等十余人,跟在第一营后面,利用暗夜的掩护,迅速运动接敌。爬过两道田塍之后,距离敌人只有一百余公尺了,果见敌兵正在开饭,李明瑞命令不要开枪,继续摸上去。刚运动了十几公尺,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咳嗽,敌哨兵随即喝问:“什么人?”

俞作豫营长大喊一声:“冲!”全营几百人一个个直似猛虎扑羊一般,冲到敌军开饭的地方、一阵枪弹猛打,直打得那些正在端着饭碗的敌兵哇哇乱叫,丢下饭碗便跑。俞作豫也不去管他们,只顾带着部队直扑向前边那个村庄。这个村庄比一般的村子要大得多,俞作豫料想这便是石鼓村了,苏廷有的指挥部不知设在哪里。正在这时,只见从村里跑出几个人来,正好与俞作豫相遇,对面的人大声喝问道:“为什么打枪?”

俞作豫从容答道:“我们是高州城陈起凤司令的部队,刚才与贵部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我们有重要军情,要面见苏师长,请你们给带路。”

对面的人便信以为真,答道:“好吧,你把部队留在村外,跟我去司令部。”

俞作豫见李明瑞在旁边,忙向他打了个手势,李明瑞会意。俞作豫便带着两名卫兵,跟那几个人向村里走去了,李明瑞随后率领部队悄悄跟进。俞作豫跟着那几个人,在村里东拐西拐,来到了一座大祠堂前,门口有几个端枪警戒的哨兵,那几个人要俞作豫把卫兵留在门外,一个人跟他们进去见苏廷有,俞作豫毫不犹豫便命那两名卫兵留在外面等他,只身跟着那几个人进祠堂里去了。来到大堂上,只见堂中吊着一盏马灯,一个五短身材的人,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喝酒,一个勤务兵立在身旁给那人斟酒。有人上去报告道:“报告师长,这位是高州城陈起凤司令派来的人,有重要军情要见师长。”

那五短身材的人端着酒杯,打量了俞作豫一眼,傲慢地说道:“你们陈司令真他妈的草包,大概是顶不住了吧?我的部队正在开饭,吃了饭便去解高州之围。”

这时,只听祠堂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枪声,那五短身材的人吓得手中的酒杯竟落到了地上,俞作豫迅捷地拔出驳壳枪,扫倒旁边几个敌人,大喝道:“苏廷有,我们是桂军俞作柏司令的部队,你被俘了!”苏廷有见对方孤身一人,正要反抗,这时李明瑞已带着他的卫士和通讯传令兵冲了进来,十几支手提机枪一齐对着他,苏廷有颓然地坐了下去。李明瑞双手抱在胸前,走到苏廷有面前,笑着问道:“苏师长,你认得我是谁吗?”

苏廷有抬起头来,恐惧地望着李明瑞,摇了摇头。

“我乃桂军第一纵队俞作柏司令官部下团长李明瑞是也!”

“啊!”苏廷有绝望地叹道:“想不到你们进兵这样快,打得这样辣,一下就冲到我的指挥部来!”

李明瑞过去提起那只酒壶,晃了晃,笑道:“苏师长,你的酒还没有喝完啊!”

“啊,请,请,请喝酒!”苏廷有以为李明瑞要喝酒,忙站起来讨好地说道。

“对不起,我刚刚酒醒,哈哈!”李明瑞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随即命令部下:“将苏廷有押下去!”

俞作柏得知石鼓村大捷,高州守敌已成瓮中之鳖,为避免攻坚,便将围城部队撤过江去,只以小部队对高州城作监视。黑夜之后,高州守敌弃城而去,天亮时分,俞作柏率军进入高州城,即告示安民。休整两日后,继续挥师西进,经廉江、合浦而达钦州。南路敌军,大部投降,其余逃往海南岛去。原广西军务督办林俊廷残部杨腾辉团,亦向桂军投降。李明瑞团进抵防城,命营长俞作豫率部沿北仑河畔追剿残敌。北仑河沿中越边界奔流,俞作豫营在中方边境活动,不想盘踞对岸的法国殖民军竟向桂军开枪袭击,当场打伤两名桂军土兵,俞作豫营长闻报大怒,当即赶到现场,指挥部队还击法军挑衅,击死击伤法军官兵数人。法国佬遭此狠狠一击,忙缩到碉堡里不敢再动。第二天他们派出代表到团部见李明瑞。李明瑞早已闻报,正在团部饮酒,背后站着一排持手提机关枪的卫士。法国代表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李明瑞却只管坐着喝酒,法国代表无奈,只得过去送上抗议书,李明瑞仍是不睬,只是喝酒,那法国代表说道:“团长先生,贵方越境射击,打死打伤我方官兵多人,我奉法国总督之命,向贵方提出严重抗议,并要求贵方向我方道歉赔偿一切损失……”

“胡说!”李明瑞把酒杯向桌上狠狠一放,指着那番鬼代表怒斥道:“你们先向我国境内开枪,打伤我军士兵,你们蔑视国际公法,欺人太甚,我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倒也罢了,为何反而来此胡捣蛮缠,真是岂有此理!”

法国代表被李明瑞一番义正辞严的喝斥,又见他身后一排卫士持枪怒目而视,吓得不敢再说话,只得狼狈而退。

却说广州国民政府这次倾尽全力,发起东征、南讨的战役。在东征战场上,由于中国共产党和苏联军事顾问的大力支持帮助,海、陆丰农民运动对东征的有力配合,黄埔学生军的奋勇作战,东征军克惠州,下汕头,以风卷残云之势,数月间便将盘踞东江多年的陈炯明叛军悉数歼灭。南路方面,八属联军总指挥邓本殷逃往琼崖,妄图苟延残喘。李济深部将张发奎率师渡过琼州海峡,将邓本殷的残渣余孽全部剿灭。至此,广东全境终于统一在国民政府之下。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天,李、黄、白三人坐在南宁督署办公室里,议论局势,面对广东那一派蓬蓬勃勃的革命形势,商量他们的抉择。因为陈雄刚从广州来电报告,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将偕国民党中央委员谭延闿、甘乃光等到梧州访问,请李、黄、白前去会晤,以便商量两广统一事宜。

“汪精卫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为何要屈驾梧州?”李宗仁对汪精卫的来访,颇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嘿嘿,”黄绍竑冷笑道,“还不是看在我们手中这几万支枪的分量上。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不是刚开过么,德公与我都没去出席,但他们也把我们选为中央监察委员了。目下,广东已经统一,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已作出北伐的决定,北伐大概很快就要开始,而要使北伐增加声势和力量,又要免除后顾之忧,首先就要谋求两广的统一,这便是身为广州第一号人物的汪精卫不惜降尊纡贵,到梧州来拜访我们的目的。”

黄绍竑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气色很好,眼睛明亮,而且又一次戒掉了鸦片烟,他的脸色和眼神中再也找不出几个月前那种颓唐苦闷的表情。在李宗仁和白崇禧的精心策划下,黄绍竑已经和蔡凤珍小姐结婚,蔡小姐果然人材出众,是位难得的省长夫人。经过她柔情蜜意的深深感化,黄绍竑不但很快戒了鸦片烟,而且也很快淡忘了那位与他相处数年至今生死下落不明的艇妹水娇。他完全恢复了作为一省的统治者应有的“正常”家庭生活。每逢南宁酒店宴会厅里举行高规格的宴会,只要有李、黄、白三巨头光临,便可同时看到郭、蔡、马三位年轻漂亮的夫人在穿梭般应酬,不时可听到她们那清脆的充分显示身份的笑声。

“季宽之言有理。”李宗仁点头道。

“李任潮这次没来倒好,他来了还真磨不开面子谈。”黄绍竑说道。他和李济深的关系很深,他视李为兄长、上司和恩人,在李济深面前,他没有讨价还价的勇气,而只有报答的义务。前不久,李济深的部将陈济棠到梧州来找黄绍竑,陈济棠开门见山地说道:“季宽兄你是知道的,第一师从未在梧州要过钱。现在我们就要东征,但是经费十分困难,任公希望你帮忙,但他不好意思直接对你说,我同你是共过战场,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了,所以用私人名义同你商量。”黄绍竑一听李济深要用钱,便慷慨地说道:“好说,好说,请伯南兄先拿三十万元去,不够时我再派人给送去!”现在李济深作为南路总指挥已到海南岛绥靖地方去了,不能陪汪精卫前来,因此黄绍竑很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汪精卫是国民党元老、又是党政首脑,威望很高,我们一定要隆重地欢迎他一番。至于说到统一问题,军队在我们手里,他们统不去,省政方面,各级官员我们早已任命就绪,他们也插不进来,我最怕的还是党务问题。”李宗仁说道。

“嗯。”黄绍竑点了点头,“汪的亲近顾孟余、陈公博、甘乃光都是抓党务的,甘乃光又是广西岑溪县人,此次跟汪、谭同来,是不是想插手进来?”

李宗仁见白崇禧没说话,便问道:“健生,你说呢?”

白崇禧慢慢说道:“汪精卫此来,不管谈什么问题,二公只管点头便是。汪虽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但是实权却掌握在蒋介石手上,因此关于两广统一问题,实质性会谈还得到广州去,到时少不了得跟老蒋斗一斗哩!”

李、黄都点头,表示赞成白崇禧的看法。为了做好欢迎汪精卫的准备工作,第二天,李、黄、白三人同乘大鹏舰,直放梧州。待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陈雄也陪着汪精卫等抵达梧州。这天梧州五显码头上,真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即便是民国十年孙中山第一次到梧州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隆重的欢迎场面。仅江岸上欢迎的民众便有一万余人,市民、学生们举着彩色的小旗,不断地挥动着,码头上一条条巨幅横额都写着“热烈欢迎汪主席”。汪精卫的座船是一艘华丽的专轮,船一抵岸,码头上万头攒动,彩旗如海,欢迎的民众不断高呼:“热烈欢迎汪主席!”许多鞭炮接着燃响,几十套锣鼓跟着齐鸣,仪仗乐队也奏起衰世凯时代制订的国歌——《卿云歌》,由码头到城区的路上,一个团的桂军充作临时仪仗队,雄纠纠地持枪肃立,等待检阅。李、黄、白三人身着戎装,一齐到座船上晋谒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只见汪精卫西装革履,不戴帽子,一头黑亮的头发梳得整齐,腮上没有一根胡须,面目相当英俊,身材魁伟,风采超群。

早在学生时代,李、黄、白已知汪精卫谋炸清廷摄政王载沣的英雄壮举,对这位遐迩闻名的革命志士已景仰非常,今目得见,更是敬佩不已。李、黄、白向汪精卫致以标准的军礼,汪精卫满面春风,那着于表达感情的脸上,微微地笑着,频频点头,那笑容和点头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一个革命元勋,党政首脑的十足风度。在李、黄、白的陪同下,汪精卫、谭廷闿等步上码头,此时欢迎的气氛到达最高潮,汪精卫不断挥手向欢迎他的人群致意,这是自他就任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以来所受到的最隆重的亦是最真诚的国民的欢迎,这样的场面,过去只有作为革命领袖的孙中山才能享受到。如今,孙总理已经逝世,与汪精卫地位不相上下的他的政敌胡汉民已经倒台,革命的旗帜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成了革命的领袖,革命的象征,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丝得意的踌躇满志的微笑,立时飞上了他那两条俊美的眉楣。但是汪精卫毕竟是一位老练的革命家,他并没有在这热烈如火的场面下陶醉,他听到了那支《卿云歌》的演奏,忙蹙眉对李宗仁道:“德邻先生,你们为什么还奏这样的歌曲?这是袁世凯的国歌,是反动的歌,革命者是绝不能奏这样的歌曲的!”

李宗仁有些惶惑地答道:“报告汪主席,乐队只会演奏此种歌曲,这还是特地为欢迎您的到来而演奏的呢。”

汪精卫摇着头道:“你们的宣传工作还做得很不够,孙总理教导我们,不能只靠军队取胜,要靠主义取胜。”说着他忙将随行的甘乃光介绍给李、黄、白:“这位甘委员是你们广西老乡,他对革命宣传工作是很内行的,我要他留下来帮助你们。”

李宗仁心中虽然不欢迎这位甘委员,但嘴上只得答道:“欢迎,欢迎。”

汪精卫久居政界,是一位老成机敏的政治家,李宗仁说话时那略现勉强的表情,当然瞒不过他的目光,他随即问道:“不知德邻先生对两广统一有何高见?”

“宗仁等一切服从国民政府,一切服从本党中央!”李宗仁回答得非常干脆利索。

“很好!很好!”汪精卫此行要的正是李宗仁这句话,他高兴得一把抓住李宗仁的双手,紧紧不放,又不断地摇着,仿佛他抓住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支军队:一大批枪杆,一大块地盘,一根支撑广州国民政府的有力支柱。

汪精卫主席和他的随行人员下榻于大东酒店,略事休憩后,便出席李宗仁代表广西当局举行的欢迎宴会。大东酒店的宴会厅里,摆着几十桌盛宴,广西当局的最高统治者李、黄、白和军队将领及梧州的士绅各界代表,济济一堂,当然,郭、蔡、马三位漂亮能干的夫人,少不了成为宴会中的活跃人物。因为这是欢迎党政首脑的宴会,格局很高,厨师们更是尽心献艺,他们制作的大东葱油鸡、菊花龙虎烩、瓦煲醉果狸、虫草炖海狗、蛤蚧炖鹰龟、汾阳醉全鸭、仙掌踏蚣蜈、虾子扒袖皮、雪映鲜虾仁等等梧州名菜,更显得鲜艳喷香,而那名扬两粤的梧州纸包鸡、经过精心加工制作,则更加汁香味浓,非同一般。宴会开始,乐队又奏起那支《卿云歌》来,这回汪主席不皱眉也不说它反动了,也许是李宗仁服从国民政府,服从国民党中央的那句话,使他吃了定心丸,也许是这把他尊为党政元首的宴会格局和精美的菜肴终于使他陶醉了的缘故。奏罢乐,李宗仁起立致简单的欢迎词,接着便是汪精卫的即席演说:“同志诸君,国民党之主义维何?即孙中山先生所提倡之三民主义。本此主义以立政纲,吾人以为救国之道,舍此未由。国民革命之逐步进行,皆当循此原则……”

汪精卫不愧为国民党著名的演说家,他言辞流利,娓娓动听,再加上他那政治家的风度,颇使听者倾倒。他向大家阐述了孙中山的兰民主义,又毫不掩饰地谈论了当前国民党内存在的并且日益激烈的左、右派之争,为了使听者明白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左派,他在讲话中竟特意引用了一位著名共产党人的话:“……中山先生逝世后,国民党中有一种最好的现象就是党员之左倾。不仅广东如此,上海、北京以及其他各处亦莫不然。同志诸君一定要问:何谓国民党之左派?一位共产党人说得好,左派的必要条件至少有四个,一是彻底地反抗帝国主义及其附属物军阀,买办阶级……二是恪守中山先生引导中国民族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领袖苏俄携手的方针;三是与一切反革命的右派分子决绝;四是遵行保护革命中坚势力的工农大众利益之政纲。必须具备这四个条件,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左派——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孙总理之信徒……”

听者虽然对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和国民党内左、右派之泾渭糊模不清,但是仍为汪精卫精彩的演说所折服,宴会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汪精卫那富于表达感情色彩的面部,又呈现出一种特殊的作为一个革命元勋、孙中山主义的传人、党政首脑才有的微笑。

宴会结束,时间尚早,李、黄、白便陪同汪精卫等到梧州各处视察。汪精卫由于高兴,在宴会上多喝了几杯,略有些醉意,出门的时候,李宗仁引着他向右走,他却一把拉住李宗仁,一本正经地说道:“革命一定要向左走,怎么能向右走呢?”

李宗仁非常认真地且极有礼貌地说道:“报告汪主席,向左走不通。”

“哪有向左走不通的道理?”汪精卫固执地说道:“革命者就是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一条路来。”他硬拉着李宗仁和黄绍竑向左走去,边走边说道:“要革命的跟我向左走!”

想不到走了几十步,前边便是一个狭窄的死胡同,果然走不通,汪精卫那富于表情的脸上,呈现出一副尴尬的莫名其妙的神态,谭延闿却趁机说道:“硬要向左走,会碰壁啊,汪主席!”

李、黄、白三人,对于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一时竟坠入五里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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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一回 讨价还价统一会蒋桂初斗法 夤缘时会小诸葛赴湘借东风

却说汪精卫在梧州盘桓了几日,少不得随处演说,高谈革命,但对于两广统一的具体问题,如军队整编问题,财政问题,他却作不了主,需由广西派人到广州进行磋商。李宗仁、黄绍竑便派白崇禧随汪精卫到广州去,商谈统一问题。白崇禧到广州后,国民政府专门成立了“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与桂方代表白崇禧进行会谈。“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由汪精卫、谭延闿、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等人组成,蒋介石没有露面,只派宋子文、何应钦作为他的代表出席会议。正如白崇禧所料到的,会谈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核心问题仍然是军队问题和财政问题。广东境内的军队已统一编成为国民革命军,共计六个军,第一军军长何应钦;第二军军长谭延闿;第三军军长朱培德;第四军军长李济深;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第六军军长程潜,准备留给广西的是第七军的番号。根据广西现有两个军的实力,广西方面要求编两个军,财政方面则要求实行两广统筹,从而提高广西官兵的薪饷,减轻财政上的困难。但会谈多次,却无实质性进展,白崇禧颇感棘手,遂电告李宗仁和黄绍竑,请他们两人来一人到广州参加会谈,以便对一些重大问题进行磋商拍板定夺。李、黄接电后,便决定由黄绍竑赴粤,参加两广统一会谈,对一切重大问题进行当面议决。黄绍竑到广州后,李济深把他接到第四军军部住宿。第四军军部在广西会馆,这里建筑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会馆,它的门楼房屋都充分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在众多低矮陈旧的房屋拱托之下,很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它是陆荣廷统治两广时代的广东督军莫荣新建筑的,因此打有鲜明的时代烙印。现在,作为实力雄厚的第四军的军部——一位广西籍的军长住在这里,人们又难免不作刮目相看和种种揣测了。李济深把黄绍竑领进广西会馆,笑道:“季宽,上次来广州,伯南陪你住东亚酒店,遭了一场风险。这次我把你锁进了保险柜。”

白崇禧却说道:“住在任公这里当然保险,不过,我们这三个不同寻常的广西佬一起住在广西会馆里,恐怕会使人感到危险哩!”

李济深这下不说话了,因为在两广统一会上,他是帮广西说话的,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吹出一股风,“要提防新桂系的产生!”这风使人不寒而栗,特别是广州的上层人物,他们对旧桂系的危害余悸尚存,因此一有人创造出“新桂系”这个吓人的名词,便仿佛有三只凶恶的猛虎从广西的荒山野岭跑到广州街上来了似的。黄绍竑对广东方面不肯在编军和财政上让步,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现听白崇禧这么说,便忿然道:“我们有本钱,是来商谈合伙做买卖的,又不是穷光蛋来向他们要饭!”

李济深忙开导道:“常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两广统一是目下之大局,出兵北伐,打倒北洋军阀是孙总理之遗训,诸位历年奋斗,其目的应在救中国,非救区区之广西也!”

在李济深这位大恩人和大兄长面前,黄绍竑似乎连牢骚也不好多发一句,况且李济深的话也是对的。黄绍竑捋着胡须,徐徐说道:“明天和他们谈吧!”

第二天,黄绍竑和白崇禧便乘坐李济深军部的一辆小车,到国民政府去与“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成员们会谈。会议厅里,摆着一排桌子,桌上铺着暗绿色的台布,正中的墙壁上挂着孙中山和列宁的两帧遗像,室内显得朴条大方而庄严。汪精卫是会议的主席,他坐在正中的一张高背皮椅加上主持会议。谭延闿、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坐在汪精卫左侧,黄绍竑、白崇禧坐在右侧。会议开始,汪精卫向黄绍竑介绍了国民政府外交部长伍朝枢,财政部长宋子文和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军长何应钦。汪精卫望着黄绍竑,脸上现出亲切的微笑,那微笑中透出一种政治家的魅力。

“季宽先生来了,很好,我们是等你来拍板的。”汪精卫的话也同样带有那种政治家的魅力,使人感到如坐春风。

“汪主席过誉了,绍竑是来向诸公请教的。要说拍板嘛,我实不敢当,因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啊!”黄绍竑的话说得不冷不热,不亢不卑,软中有硬,硬中有软,连白崇禧也暗暗叫好:“胡须佬也善外交辞令哩!”

“啊——好,好!”汪精卫首先拍起掌来,那富于表情的脸上笑纹拉开了,他不愧是一个老练的政治家,善于抓住某种契机,把你引导到他设置的轨道上来,再带着你跟他一块儿奔跑。

“那么,我们就开始拍吧,让我们用自己的手掌,拍出和谐的革命节奏来!”汪精卫又望着黄绍竑,“我们先谈第一个问题吧,关于广西的省政问题,你准备怎么办?”

黄绍竑心里愣了一下,这汪精卫好生厉害,手腕如此灵活,把黄绍竑刚刚那句不好对付的话,竟不显山不露水地给转圜了过来,而且又是转圜得如此之巧,使黄绍竑不得不佩服。对汪精卫提的这个问题,黄绍竑也很机敏,一是这个问题并不十分重要,二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自己讨价还价进行纠缠,那么巴掌拍不响的责任便在广西方面了。因此他立即声道:“广西省政府受国民政府的命令,行使职权,处理全省政务,民政长一职撤消。”

黄绍竑的话说得使汪精卫大声地拍起掌来,他脸上又增加了几圈笑纹,每一条笑纹中都透出那种老谋深算的政治家的风度,这种笑,能使他的对手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威慑。

他一边拍手,一边说道:“季宽先生,我们这第一掌就拍响了啊,痛快!痛快!”他随即扭头吩咐担任记录的秘书:“请记录在案,季宽先生的话,可作两广统一决议案的第一款。”

汪精卫的话,虽然表面上是夸赞黄绍竑,其实是在夸赞他自己,黄绍竑当然听得明白,心中冷笑道:“我当省主席,一切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现在,我们开始拍第二次了。”汪精卫举起他的右手,仿佛体育竞技场上一名权威的裁判似的,他又望着黄绍竑,“季宽先生,关于党务问题,本党中央要求在广西尽快设立省党部和各级机构,以推进革命。德邻先生和季宽先生已当选为本党中央监察委员,对此项工作,定会积极施行。”

汪精卫的话,说得实在高明,高明得使你对他的要求无法拒绝。关于党务问题,黄绍竑在来广州之前,已和李宗仁商量好了,形势的发展,使他们对这个问题不能再顶了,也不便再拖了,他们决定把消极的态度变为积极的行动,由他们两人一手操办党务,请国民党中央派人来协助,这样既可把党权抓在手上,又可和中央达成某种妥协,可收到表里为用之功。因此,汪精卫的话一说完,黄绍竑便答道:“我和德邻同志都是中央监委,对广西省党部的工作自应义不容辞地主持,但我们对办理党务经验不够,恳请中央派员帮助。”

黄绍竑这句话,倒也合汪精卫之意,因为如果不给李、黄主持广西省党部,广西的党务工作便无法开展,现在李、黄不但接受了中央的要求,而且还要求派人去帮助,到时他便可派出自己的大批亲信打进广西各级机构中去,发展组织,培植势力,以控制广西。汪精卫脸上的笑容使人感到仍是那么有魅力,他那双灵活的眼睛也和他的脸一样善于表达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感情——尽管这些感情的真谛使人不易捉摸,但它们却能紧紧地抓住你,使你对他欢生亲切,仰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笃信不疑。汪精卫这次举起了两只手,望着他左边的几位“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成员,轻松地笑道:“怎么样?诸位,这次又可以拍响吧?”

“叭叭叭”谭延闿率先拍起了手掌,跟着伍朝枢、宋子文、何应钦、李济深也拍起手来,会议厅里,气氛变得热烈了。汪精卫非常欣赏自己的手腕,他由一位竞技场上的裁判一下子变成了一名导演,他导演的虽然不是一场戏,却是一场历史性的会谈,一种历史性的创举。虽然他们双方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心底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和意愿,但是历史的火车头已经发动了,汽笛已经鸣响,他们都来到了月台上,谁不愿意登车前进呢?虽然他们目的不同,目标各异,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海市蜃楼,高官厚禄,鲜血尸骨。但是他们彼此都不肯放弃这个机会。这便是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人勇敢地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但是历史却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它向国人推出了孙中山、廖仲恺这寥若晨星的伟大革命家,却又造就了许许多多变化不定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形形色色的革命者。他们大都才华横溢,少年得志,但可悲的是他们却是一批候鸟,以候鸟对气候变化的直觉来感应形势。因此,不但对他们自己,而且对整个民族、国家乃至那蜿蜒的历史长河,都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这也许便是近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汪精卫响亮地拍了几下手掌,然后极有风度地将两只手朝左右摊开,那两只手摊开的高度、角度,都巧妙地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仿佛他两只手上各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碗。他望着宋子文和黄绍竑,说道:“下边谈财政问题,由子文和季宽直接交换意见,我等着给你们拍掌就是。”

财政部长宋子文是个矮胖的年轻人,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他一身西装革履,洋气十足,就连那圆圆的脸孔,看上去也象一美元喜钱。他戴着一幅与众不同的镜片又小又圆又亮的眼镜,镜片后面的双眼,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一位在经济箫条中的大资本家,正日夜为振兴他的企业而操劳。宋子文在广州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人物,这名望倒不全是因为他的姐姐宋庆龄是孙中山的妻子,而是他出任财政部长以来,在整顿广东那濒临崩溃的经济,健全税收制度方面为国民政府作出了贡献。他创办了国民政府的第一家银行——中央银行,并出任该行经理。宋子文是广州的财神爷。黄绍竑当然知道宋子文在国民政府中的地位,财政问题,是非同他较量一番不可的。在前面两个问题的会谈中,他表现得开朗、积极而果断,已初步赢得了与会者的好感,棋局对他有利。因此,汪精卫一说完,黄绍竑便抢先发言:“为了负担革命工作,完成革命任务,实现孙总理之遗训,则广西在理论与事实上均非将军、民、财三政与广东融合一体,直受中央支配不为功。省政问题、党务问题,汪主席及诸公已经拍掌了,关于财政问题,广西当然要受中央支配,由中央统同统筹,互相调剂。”

黄绍竑在财政统一问题上表现出更大的主动性和热情,因为广西是个穷省,财政一向入不敷出,他希望通过财政统一,从广东得到补贴,至少,在军饷方面由广东负担一部分,桂军士兵每月饷银只有六元六角毫洋,而广东部队士兵每月则有十二元,相比之下真是太悬殊了。汪精卫见黄绍竑在财政方面毫无保留地愿与广东统一,他很是高兴,便再一次把两只手举起来,微笑着对宋子文道:“怎么样?子文,可以鼓掌了吧?”

宋子文用右手拇指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抚着鼻子下那一抹呈隶书体形的一字须,一丝刻板的笑容挂在那圆圆的脸孔上,毫无变化,仿佛是镌刻在一枚银元上似的。他是个洋化了的经济专家,但是他到底是个中国人,而且又正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营他的事业,因此他既有西方经济专家的那种精明,又有东方老板的那种吝啬。黄绍竑的心计,当然瞒不过他,关于两广财政问题,他心里早已有一本账。他那心事重重的眼光,透过那两片又小又圆又亮的镜片,打量着黄绍竑,那眼色,极象一个富有的财主,正打量着一位要到他府上就食的穷亲戚或者穷朋友,很有些不屑一顾的意思。

“Iam not a magi.”宋子文一开口便抛出一句样话来,在座的除了汪精卫、伍朝枢外,其余都是纠纠武夫,听不懂宋子文讲的什么话。黄绍竑和白崇禧都感受到了宋子文那凌人的气势,但在财政问题上,广西穷,有求于人,他们腰杆子硬不起来,只得忍耐。

宋子文说过那句洋话之后,便低头看着他那一排细皮白肉的圆圆的手指,好象他那手掌高贵得任何人都没资格握一下或拍一下似的。汪精卫当然听得懂宋子文的那句话,他是个在政治圈子里转惯了的人,在这种场合,他知道能打破僵局而使双方不得不接受的法宝便是折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从而达成某种默契的谅解,以巩固其他已取得的会谈成果。他微笑着用一种超然的却又带着亲切的微笑,望了望宋子文和黄绍竑,说道:“两广统一是全面的统一于国民政府和本党中央之下,财政问题,自不能例外,即使目下有困难,也要达到形式上的统一。”

宋子文已悟出汪精卫这话的意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才用中国话说道:“广东连年战乱,经济凋敝,民生困苦,甫经统一,而百政待举。目下国民政府已负担六个军的军饷,不瞒诸位,广东百姓连上街喝一口凉茶,家里死了人,都要征税的。因此,广西在财政上不能象前清那样,靠广东协饷,一切需靠桂省自理。”

黄绍竑的耐心本来就是极有限的,他一听宋子文要广西财政自理,这统一还有什么好处可言?他霍地一下站起来,气冲冲地说道:“部长先生,你大概以为我将广西财政交给中央,对于你来说是做了一笔蚀本生意吧?我们经数年血战,才把全省统一,又击败东下欲染指广东革命政权的滇军,我们为巩固两广根据地,保卫国民政府,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将全省军、民、财各政整理就绪,双手毫无保留地奉献中央,而你竟不愿接收,硬性责令我们‘自理’,这是何道理?是要逼我们走联省自治的道路吗?我告诉你,湖南赵恒惕的代表从南宁跟我们一直到了广州!”

黄绍竑的话,顿时使会谈的气氛冷了下来,连一向老成练达的汪精卫,那始终微笑着的脸孔上,眉毛也往下压了压,那微笑也不十分自然了。因为不仅是汪精卫,就是其他人也怕广西脱轨而去,抓不住广西,广东的事情便不好办。可是眼下广东财政也确有困难,宋子文刚才说的话,倒也是事实,因此,汪精卫最后只得祭起他的法宝——“折衷”。他看了看黄绍竑,又看了看宋子文,依然恢复了他那政治家微笑的魅力,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讲两家子话,决议案上这一款就写:广西财政受中央监督。季宽先生,你就体谅一下中央的困难,目下桂省财政自收自用,待中央财政状况好转时,再解决你们的军饷,如何?”

李济深以目视黄绍竑,意思是要他别争了,反正自收自用,也没吃亏。黄绍竑也感到宋子文不会轻易松口,在这个问题上闹翻了对谁也不会有好处,他冷冷地说道:“既然汪主席说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吧。”

汪精卫见黄绍竑同意了他的意见,便又鼓起掌来,但这次只有他一个鼓掌,那掌声显得十分单调,好象深秋寒蝉的孤鸣。

“现在,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就是编军问题。国民革命军总监蒋先生委托何军长敬之与季宽先生商谈。”大概汪精卫也觉得这是两广统一中最感棘手的问题了,这次他没有再乐观地举起手来准备拍掌,而是朝何应钦和黄绍竑两人点了点头,请他们各自发表意见。

这次黄绍竑没有抢先发言,在编军的问题上他不准备让步,广西有两个军,李宗仁和他都是军长,只能编两个军,否则他和李宗仁便有一个当不成军长。他想先看看何应钦到底怎么说。何应钦和宋子文虽然都是蒋介石的代表,但气质截然不同。何应钦是贵州人,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待人接物,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有儒士之风。他是个不急不火的慢性子,办什么事都不慌不忙,按部就班,连走路都是慢腾腾的,深怕踏滑了脚,或是闪折了腿。汪精卫说完之后,他等了一阵,见黄绍竑没有要先发言的意思,他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面前一个卷宗夹,又用手扶了扶那副使他的儒士之风增色不少的黑边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国民革命军广东境内的部队已编了六个军,蒋总监在核定部队编制和番号时,已呈报国民政府拟将国民革命军第七军的番号给予广西。”

何应钦是个慢性子,黄绍竑却偏偏是个急性子,何应钦一说完,他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广西现有实力本来就是两个军,李德邻和我的军长职务,是孙总理在北上之前委任的,目下正是用兵之际,为何要用番号和编制来压我们?”

何应钦一点也不动气,他慢慢地摘下那黑边眼镜,一手夹着一条眼镜腿,一边缓缓地翻阅着卷宗夹内的文件,他见黄绍竑说完了话,别人又没有说话,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蒋总监说过,国民革命军是革命的武装部队,不能象过去搞民军那样滥用番号,因此对部队的番号和编制一定要严加控制。”

何应钦不但性子慢,而且胆子也小,没有什么主见,平时唯蒋介石之命是从。他说完话慢慢将眼镜戴上,谨慎地看了汪精卫一眼。汪精卫微微颔首。黄绍竑不再说话,他已铁下心来不作任何实质性的让步,哪怕为此关系破裂也在所不惜。军队是命根子,只有发展壮大,岂能削减缩小?天下汹汹,连年战乱,谁的兵多,谁的地盘便大,拿枪杆子的人,哪一个愿意痛快地交出兵权?何况他的讨贼军最初由容县脱离李宗仁的时候,只有几百人,几年来东征西战,现在已发展到近两万人,而且正是由于他从马晓军手里抓过了这支部队的兵权,他才能有今天的实力和地位,对于军队的重要性,黄绍竑看得高于一切。如果广西只能编一个第七军,那么李宗仁是非要当军长不可的,他黄绍竑就只有去坐省主席的冷板凳了,这,不但他本人不干,恐怕连原来讨贼军的将领们也不干。将广西统一于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之下,对于黄绍竑来说,就象他三年前从容县出走,将部队拉到戎圩,接受沈鸿英委的第八旅旅长职务,目的是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因为广西太穷,养不起这么多的兵,讨贼军和定桂军两个系统的将领矛盾颇多,相处不易,只有向外发展才能解决广西财政的困难和内部的矛盾,当然也含有作“洪、杨”之举的企图,而这一切,只有和广东联合,站到国民革命的大旗之下才有可能实现。但是,如果走这一步,要削减广西一半的军队的话,他是不干的,实力受到限制,将来与广东向外发展,不但处处受制于人,很可能还会遭人吞并掉。黄绍竑不说话,作为他的副手的白崇禧,当然也不好开口。李济深从会谈开始便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支持黄绍竑,他怕别人攻击他与“新桂系”图谋不轨,“新桂系”这个名称,不知是什么人刚刚造出来的,因为他是广西人,又与李、黄、白三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又统率一支实力很强的广东部队,广东人对“桂系”本来是很憎恨的,现在又闹出个“新桂系”的名称来,如果有人别有用心地指责他是“新桂系”的话,那么对他掌握第四军——官兵全是广东人,是十分不利的,没有第四军,他李济深还能有什么作为呢?用他和黄绍竑的特殊关系压一压黄绍竑,要黄让步吧?李济深不愿这么干,他希望广西强大,他是个在粤军中任职的广西人,一个强大的和他关系密切的广西,对他是大有好处的。李济深什么也没说,只是以一个标准军人的姿态,毕挺地坐着,宛如佛寺殿内的一尊罗汉。谭延闿慢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浮在茶水上的几片茶叶,慢慢地呷起茶来,仿佛他此刻出席的不是一个重要会议,而是坐在广州一个高雅的茶馆里品茶消遣似的。伍朝枢点起一支雪茄,飘逸的烟雾使他面目变得模糊起来。宋子文不耐烦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枚用小巧的赤金链拴着的金怀表,“嚓嚓嚓”地上着弦,象一个西方股票公司的大经理,在瞬息万变的股票市场上却被无端地拉去出席一个无聊的什么会议,但又拘于礼貌和某种原因,不便离开,那“嚓嚓嚓”作响的上弦声,便是一种无言的抗议。何应钦总是不慌不忙的,虽然由他直接出面代表蒋介石与广西佬打交道,一开局便僵持住了,但他没有一点着急,涵养好极了,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卷宗夹,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虽然一时无人问津,但并不愁卖不出去。汪精卫虽然还是挂着一脸的微笑——(无论是着急或是愤怒的时候,只要在众人面前,他总是微笑着,尽管他在家里对仆人喝斥时可以砸碎一只花瓶,但,那一定要在他太太陈壁君女士不在家的时候)但屁股上却如坐针毯。他知道在编军问题上,蒋介石是绝不会让步的,他当然也不主张编制上给广西两个军的番号,在限制广西势力的发展上,他与蒋介石是一致的。汪精卫是广东人,跟孙中山在广东组织政权,也受了陆荣廷许多气,因此,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得提防“新桂系”的产生。但是,这次“两广统一特别委员会”的发起及组织又是他一手经办的,作为会议的主持人,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执委会首脑,如果他不能使会议达成两广统一的正式协议——哪怕是形式上的也好,将对巩固广东、出兵北伐产生极大的阻碍,这不但对革命事业,也对他在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的统治地位不利。孙中山和廖仲恺都在去年逝世了,胡汉民已出国,现在,他便是国民党内和国民政府的当然领袖和首脑了,一个领袖和首脑连一个会议都开不成功,别人(苏俄顾问、共产党人、国民党内的各派)当然会瞧不起他的,无论如何,他要使会议成功,而不能破裂。他有几十年政治活动所炼就的一件法宝——“折衷”,在各种场合,他这法宝屡试不爽,真可谓法力无边也。他正是靠着这个法宝在险恶多变斗争复杂的政治生活中绕过一个个令人目眩的旋涡,度过一次次危机,而安然无恙却又步步高升。辛亥革命的时候,孙中山与黄兴有矛盾,他就是用这个法宝两边不得罪,在党内他与胡汉民是对头,他靠这个法宝能立于不败之地,在孙中山实行“三大政策”的时候,左、右两派斗争很激烈,他又用这个法宝,收到了左右逢源之功。他生于中国,和许多革命者一样向往西方的文明,他特别醉心于巴黎的文化。但是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又译深地羁縻着他,他尊崇孔、一孟的中庸哲学,遇事折衷,明哲保身。但他一生中却有两次没有搞折衷,一次是辛亥前夕,为了推翻清王朝,他带着喻培伦和黄复生挺身入京,在海鸦儿胡同的银锭桥下埋设炸弹,谋炸清廷摄政王载沣,事败被捕,面对死亡,他慷慨作绝命诗一首以言志。诗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他这一荆轲壮举,顿使他名扬海内外,成为辛亥革命的英雄人物,也是他一生的光辉所在。另一次便是后来他一头扎到日本人怀抱里去,当了一名可耻的汉奸傀儡,象秦桧一祥遭人唾骂,遗臭万年,这是后话。现在,汪精卫又祭起他那法力无边的“宝贝”了,他微笑着,对黄绍竑道:“季宽先生,常言道百里之行去九十,我们的会谈已在前三款中达成圆满的协议,现在就剩下最后这一款了,我不忍心前功尽弃。你看这样行不行,广西军队就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军以下的编制由你们自己决定吧。”

黄绍竑两眼一亮,这倒不失为一个转圜的办法,蒋介石可以用番号来限制广西军队,但是如果军以下由广西自定,实力便不受限制,这正符合他的要一个名义向外发展的想法。

但他仍未表态,因为这涉及军长人选的棘手问题,他不肯放手军权。大约汪精卫已看出他的心思,又说道:“关于第七军的军长,可由李德邻来担任,季宽可当军的党代表,按照国民革命军实行党代表制度这一决定,党代表享有与军长同等的权力,任何命令如无党代表副署,则不生效。”

黄绍竑真是佩服汪精卫的主意,因为这对黄绍竑来说是很合算的,当党代表与军长有同等的权力,而且省政府及省党部的权力,也必定要落在他的手上,那他的权力就等于总揽广西的党、政、军全权,黄绍竑何乐而不为!但他现在不能喜形于色,又沉默了一阵,才略有些矜持地说道:“既然汪主席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啪啪啪”汪精卫马上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鼓掌,在颇为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历史的一幕。

黄绍竑开完两广统一会议后,又参加了国民政府召开的北伐秘密会议,事毕,便带着一批由国民党中央派遣的到广西搞党务的青年男女,乘船回广西去了。只有白崇禧继续留在广州,为李宗仁、黄绍竑做联络工作。当然,白崇禧的逗留广州,除了李、黄之意外,也还有他个人的企图。广西统一了,现在两广也统一了,为这两个统一,他出谋策划,居间奔走,领兵征战,着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随着两广统一局面的打开,李宗仁、黄绍竑都升了官,抓到了更大的实权,而他仍然是个参谋长——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参谋长。他心中怏怏不乐,鉴于他和李、黄的私人感情,特别是与李宗仁的感情,他是不能离开他们的,他无实力,没有自己的基本部队,但他又不甘心永远在广西团体中当个参谋长——尽管他需要广西,需要借助李、黄的实力。他在广州盘桓了一段时间,注意力一直盯着两个人——蒋介石和鲍罗廷。对于汪精卫,他倒不怎么重视,虽然汪集党、政大权于一身,但无实力——军队,成不了大气候。蒋介石虽然在广州还没上升到独一无二的地位,但他有黄埔军校作本钱,又抓着何应钦的第一军,白崇禧估计将来国民政府和国民党的实权非蒋莫属,他如能和蒋介石拉上关系,又以广西卖力作后盾,则可飞黄腾达,岂止作一个第七军的区区参谋长?但他和蒋介石无历史渊源,也无直接的工作关系,蒋介石又是个忙人,因此除了到黄埔军校参观和在几次会议上看见过蒋介石外,白崇禧还未单独与蒋介石谈过。至于鲍罗廷,则是苏俄派来的政治顾问,曾经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创建黄埔军校,鲍氏在广州有着崇高的威望。要在广州打开局面,则非借助鲍罗廷的威望不可。白崇禧决定去拜访鲍罗廷。为了使这次拜一访能成功,他精密筹划了一番,他是作为广西当局的代表和桂军的总指挥身份去向鲍罗廷请教革命经验的,因此他自拟了一个谈话提纲:(一)、俄国革命之经验如何?(二)、苏俄对东方被压迫民族之政策如何?(三)、孙文主义与列宁主义有何异同?为了扩大这次访问的影响,白崇禧又特地约请了广州一家左派报刊——《人民周报》的记者一道前往广州大东路三十一号鲍公馆,就以上他拟的三个问题向鲍罗廷请教。这次访问果然十分成功,因为在此之前,鲍罗廷还未单独会见过广西的高级将领,现在两广统一,白崇禧主动前来向他请教革命经验,鲍罗廷对此十分重视,再加上白崇禧风度不俗,其官谈举止更有别于鲍罗廷接见过的许多将领,因而对白颇有好感。针对白崇禧提的三个问题,鲍罗廷畅谈了一个多钟头,那位《人民周报》的记者快速地记着。过了两天,这份在广州很有影响的《人民周报》便在显著地位刊出一篇为《鲍罗廷与白崇禧之谈话》,文章前面还特地加了那位记者撰写的一段按语:“广西代表白总指挥崇禧……往访鲍罗廷顾问,鲍氏与白谈俄国革命之经验等事甚详,且甚精要,记者得鲍氏之允许,特录之以飨读者。”通过这次访问和记者的宣传,广州党、政、军各界,无不知广西“左派”将领白崇禧之大名。

白崇禧准备去拜访蒋介石。

在此之前,蒋介石虽知白崇禧之名,但尚未引起他的注意,他之留意于白崇禧,也许是看到了《人民周报》上的那篇文章,但却并不是“左派”的白崇禧引起他的注意,他似乎是从白崇禧在广州的活动上发现了什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这种东西直接触发了他政治棋局上一个新的思路,这个新的思路又迅速反馈到他的“棋盘”上来,形成了一种权谋的直觉——白崇禧需要他,他也需要白崇禧。

正当白崇禧谋划如何去见蒋介石的时候,黄埔军校校长办公室特别官佐陈诚持蒋介石校长的名刺来请。白崇禧心中不由一愣,他虽然足智多谋,但一时尚推算不出蒋介石请他此去是何意图。他看了看这位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特别官佐陈诚一眼,心中暗想:黄埔军校里人才济济,武二郎似的长物想也会有一个团,老蒋怎么竟用这等“三寸丁谷树皮”当校长办公室的特别官佐?但白崇禧很快便发现,陈诚那双眼睛很是不同寻常,看起人来非常机敏,透着果决、专横和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陈诚的个子和相貌,有点象阎罗殿里打杂的小鬼(后来白崇禧和何应钦便常在背地里骂陈诚为‘陈小鬼’),但他的眼神给人的印象却不亚于阎王爷。白崇禧永远也不会忘记陈诚那一双眼睛给他的最初印象!这陈诚果是不同寻常,他是浙江青田县人,也曾毕业于保定军校,但资格却比不上白崇禧。白毕业于第三期,陈则毕业于第八期,前后相差好几年,这倒不是陈诚学业不长进被留了级,而是他因身材矮小,投考时未被军校录取,后来通过他父亲的一位挚友杜峙的保荐,才勉强进入保定军校。陈诚原在邓演达团里当炮兵连长,后来邓演达调黄埔军校任教练部副主任,也把陈诚带到军校来。陈诚到了黄埔军校,也许还是他个子矮小的缘故,初时默默无闻。但他非常勤奋,读起书来,有时竟通宵达旦,而无倦意。忽一日,天将破晓时分,校园里一片寂静,教职员工们尚在睡梦中,校长蒋介石带着两名卫士,在校内巡视,忽见一个房间里亮着灯火,他忙凑到窗口察看,只见一个青年军官,正襟危坐读书。蒋介石敲门而入,见是陈诚,便问道:“辞修在读什么书?”

“报告校长,学生在恭读孙总理的《三民主义》,请训示。”陈诚立正答道。

“很好,很好!”蒋介石拍了拍陈诚的肩膀,称赞道。

不久,陈诚便被调到了校长办公室当特别官佐,成了蒋介石的得力助手,陈诚自是感激蒋介石对他的知遇之恩。

却说白崇禧在陈诚的陪同下,来到了黄埔军校,蒋介石早已在他办公室门口迎候。他身材瘦长,着一身戎装,脸色严峻,从头到脚,无不显出一种凛不可犯的威仪。当陈诚陪着白崇禧过来时,他忙上前几步,拉住白崇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不住地摇着,象见到了阔别多年刚由远方而来的亲弟兄一般,那严峻的脸上,绽着一脸亲切诚挚的笑容,接着便用他那带浙江口音的国语说道:“刘玄德三顾茅庐,你这诸葛亮,我还真怕辞修请不动哩!”

蒋介石说着,竟笑出了声音,连陈诚也感到有些纳闷,一向不苟言笑的蒋介石为何今天如此高兴。白崇禧听了蒋介石这句话,心里感到甜滋滋的,真有点相见恨晚,忙说道:“介公之召,岂敢怠慢!”

蒋介石喜欢在办公室会客,他的办公室布置得简朴,因他处处表现出要以孙中山为榜样,孙中山去世后,他又处处表现出自己是孙中山主义的嫡传者,因此,他不但在口头上不离孙中山的主义,便是在待人接物上也处处效仿孙中山。他的办公室布置得也和孙中山生前的办公室类似,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一边堆放着书籍,一边放着一叠厚厚的夹着各种待批阅的文件电报的卷宗。书籍和卷宗之间,便是一只插着几支上等湖笔的精致的玉色笔简,旁边是一只宽大的端砚,砚旁有一只呼役的铜铃。孙中山不抽烟,不喝茶,桌上从无烟缸茶杯之类。蒋介石也不抽烟,不喝茶,桌上当然也无此种摆设。办公桌前,是一张看上去有些笨拙的带广东特色的藤椅。除了办公桌外,还有几张套着白布套的沙发,此外,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排装满书籍的书橱。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一帧孙中山的半身放大照片,一进门,使人首先看到的便是这帧照片,与照片对面的墙上,挂着孙中山手书的“奋斗”两个字。白崇禧被孙中山在办公室里接见过,他觉得孙中山的办公室简朴得象位学者的书斋,而蒋介石的办公室,却象一个被精心伪装起来的司令部。因为蒋介石一身戎装与这室内的布置很不谐调。

蒋介石招待白崇禧在沙发上坐下后,陈诚便退了出去,他知道蒋要与白单独谈话。蒋介石问起了白崇禧的家庭出身经过,白崇禧极少与人谈到自己的家世,这次与蒋介石相见,竟有一见如故之感,便将其始祖伯笃鲁了原是来自中东的一个穆斯林,后定居于南京,曾中过元朝的进士。其后子孙往任粤西,乃落籍桂林。据说明太祖朱元璋禁示人民用外国姓,白崇禧之祖先乃将伯笃鲁丁之姓取第一个字,但百家姓上并无“伯”姓,遂更“伯”为白。白崇禧说过家世,又将自己少年立志,投笔从戎,参加辛亥革命广西学生军北伐敢死队的经过说了一遍,蒋介石听了大加赞赏:“啊!这样说来你早就在孙总理同盟会的领导之下了!参加革命的时间不短啦,很好,很好!”接着他又以同盟会的老资格问道:“同盟会的证件还有吗?”

白崇禧摇摇头,说他并无证件。蒋介石又勉励道:“孙总理已不幸去世了,我们活着的人要继承总理之遗志,将国民革命推向前进。”

白崇禧也趁机拍了蒋介石一句:“这就要看介公的啦!”

蒋介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似乎白崇禧这句话使他感受到了肩头国民革命担子之祝重,他说道:“两广已经统一,革命已有了一块巩固的根据地,这个,很好!下一步就是要出师北伐了,不知健生兄对北伐军事有何高见?”

北伐秘密会议是黄绍竑出席的,对会议情况白崇禧听黄绍竑说过,他平时留心时局,因此,蒋介石问起,便侃侃而谈:“两广统一,内患肃清,目下直、奉军阀正与冯玉祥之国民军在北方大战。奉张军出山海关,占秦皇岛,兵锋直指京畿。湖北方向,吴佩孚坐镇查家墩司令部,以寇英杰为总司令,率直军北上,攻开封、克郑州,进抵石家庄。冯军已退守南口。奉、直各军主力均被吸引在京畿一带。我们此时出师北伐,便可乘虚而占武汉三镇。”

白崇禧又把他那套进军武汉,师“洪、杨”之技顺流东下直取南京的策略向蒋介石吹嘘了一遍,蒋介石沉吟半晌,才说道:“关于北伐之战略,我与鲍顾问,加仑将军和李任潮等已研究过,只是万事俱备,尚欠东风。”

白崇禧双眼一亮,赶忙抓住这个机会,他立即接过蒋介石的话柄,现出几分孔明的面目来,笑道:“我上一趟衡山,为介公借三天三夜的东风,如何?”

蒋介石不由暗吃一惊,心想这小诸葛还真有点名不虚传,一下便窥到了他心中的症结。原来,蒋介石开过北伐秘密会议之后,在出师问题上碰到了一个难题,便是如何策动湖南的唐生智加入革命,以扫清北伐军进入湖南的障碍。那唐生智本是湖南省长赵恒惕手下的师长,驻军湘南,由于控制水口山的锌矿,并兼着湘南督办,颇有实力,亦颇有野心,每想取赵恒惕而代之,但又惧怕驻军岳州的吴佩孚出兵干涉。为了向国民政府拉关系,唐生智曾将其弟生明送往黄埔军校学习。但国民政府派人去和他商谈,要他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时,他又徘徊观望,态度不明,蒋介石说的只欠东风,便是指此而言。他见白崇禧自荐要去湖南借“东风”,脸上显出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问道:“健生兄欲去湖南说唐孟潇加入革命,可有把握?”

白崇禧道:“唐孟潇早存驱赵之心,我去湖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出兵攻占长沙。唐逐赵成功之后,吴佩孚必以犯上罪出师讨唐,由岳州南下,唐生智难敌吴军,是时必将向两广乞援,到了那时他非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不可,介公正好借此机会,以唐生智为前锋,出师北伐,吴军主力尚在北方,我军攻夺武汉三镇易如反掌。”

蒋介石也不得不佩服白崇禧这一着棋,但又问道:“何能说动唐孟潇出兵驱赵?”

白崇禧那孔明的面目显得更为真切,他神秘地笑道:“我这里还放着一个蒋干哩!”

“谁?”蒋介石不明白白崇禧指的是谁。

“赵恒惕的代表叶琪到广西访问,欲与我们拉关系,我把他拉到广州来了。叶君是广西人,又与我和季宽是保定军校的同学,友谊甚笃,我们已说动了他加入革命。只须在广州的报纸上披露叶君已作了唐孟潇的代表,为唐商谈请两广出兵援唐驱赵。目下赵恒惕正在提防唐孟潇不轨,以有收回水口山矿务和提高省长职权之议,今见叶琪如此举动,他不得不向唐孟潇施加压力。在此情况下,我再到湖南唐孟潇那里陈说利害,并请李德公派一旅精兵进抵桂北之黄沙河,以壮唐孟潇驱赵之举,不怕他唐孟潇不动心,不下手!”

蒋介石终于舒了一口气,亲密地拍着白崇禧的肩膀,连说:“很好,很好里我就等着你的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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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二回 北伐兴师蒋介石筹组司令部 桂军整编俞作柏含恨失兵权

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等候着白崇禧到来。他仍是戎装打扮,只是没有戴军帽,露着一个光秃秃的头。他那头也和一般的秃头不同,一般人头秃了,总还带着些疏稀的毛发,难免不使人感到有几分滑稽可笑。虽然一些老学者、老教授秃了顶。使人感到庄重可敬,但那到底是极少数。蒋介石的头秃得没有一根毛发,他既不使人感到庄重可敬,也不使人感到滑稽可笑,他使人感到的是一种仪表的威严和固执不可动摇的坚硬,似乎这只秃头只有放在他的脖子顶上,才是真正的蒋介石才有他的个性,他的事业,他的彪炳功勋,他的斑斑劣迹。假如蒋介石的秃头上一夜之间竟长出无数的青丝来,那他便不是蒋介石了!

白崇禧到湖南借“东风”后,蒋介石在广州着实干了几件使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三月二十日凌晨,他派人突然逮捕共产党员、海军局代局长李之龙,酿成历史上有名的“中山舰事件”。同时派兵前往东山包围苏联顾问住宅,收缴卫队枪支,监视苏联顾问,断绝其交通。

命令撤销第一军中的党代表。

蒋介石这一闷棍,不仅打击了共产党、苏联顾问,同时也打倒了国民政府主席、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主席汪精卫。事起仓促,汪精卫毫无准备,但他那“法宝”还是救了他,他采取明哲保身的办法,跑出广州,到汕头时才发来一封悲观的告别信,然后到法国巴黎呼吸那里文明自由的空气去了。

蒋介石当了军事委员会主席。

蒋介石提出“整理党务案”,严格限制共产党在国民党内的活动。

蒋介石当上了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

蒋介石当上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蒋介石便把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的一切大权,统统抓到了手上。国民政府主席一职,他安排给自己的好友上海青红帮的头子,半身残废只能坐轮椅的张静江。待这一切都安排就绪之后,他才肯出兵北伐,因为党政军大权如果抓不到手上,便出兵北伐,将来岂不是打下江山给别人坐吗?可是,对这一连串异乎寻常的事件,无论是共产党人,还是那位在广州有崇高威望的苏联顾问鲍罗廷,都没有进行抗争和反击。他们希望通过忍耐和让步来维护业己实现的国共合作,将大革命的洪流引到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去。

蒋介石现在想着白崇禧。

白崇禧自入湖南后,策动唐生智驱赵的土作果然做得非常出色。为了给唐壮胆,白崇禧请李宗仁派钟祖培旅长率尹承纲和周祖晃两团由广西北部进入湘桂边境的黄沙河,遥为应援。唐生智立即出兵进占长沙,将赵恒惕赶下台,自任湖南省长。吴佩孚以援赵为名,委任叶开鑫为“讨贼联军总司令”,指挥赵恒惕的湘军对唐军作战,反攻长沙。又令赣军唐福山师由萍乡出醴陵,向唐生智右翼进逼;再以湘军刘铏、贺耀祖两师进逼唐生智左翼。唐生智支持不住,被迫放弃长沙,退守衡阳,急忙向两广乞援,并要求马上加入国民党,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职。桂军钟祖培旅奉令开拔衡阳,在衡山、衡阳间接住吴佩孚追军厮杀。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军长李济深亦令叶挺独立团星夜兼程,入湘援唐。伟大的北伐战争,便以援湘为起点,揭开了序幕。

蒋介石此时非常需要白崇禧。为了指挥北伐战争,为了能及时消化战争所取得的成果,蒋介石筹组了一个规模庞大,权力至高无上的北伐军总司令部。统辖陆、海、空三军,所有政治部、参谋部、军需部、海军局、航空局和兵工厂等中央机构,都隶属于总司令部。各省政务,要受总司令部指挥,地方长官也归总司令部任免。蒋介石强调“军令、政令必须统一”他的总司令部职权凌驾于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之上,军令、政令均出自他一人之手。总司令部编制为总司令一人,总参谋长一人,以下为政治部,参谋处、海军处、航空处、军需处、军械处、审计处、军法处、副官处、交通处、秘书处等。政治部主任为邓演达,其余各处官佐皆已决定,唯有总参谋长的人选,蒋介石颇费心机。论资望与实力,当然由第四军军长李济深兼总参谋长相宜。但是,蒋介石却看上了白崇禧。因为从促使唐生智加入革命这件事上,他看到了白崇禧有过人的才智,白崇禧干练、精明,正需要他襄赞军机,运筹帷幄。蒋介石还发现,白崇禧除此之外,还有别人所没有的两大优势:白崇禧是桂军的参谋长兼前敌总指挥,与李宗仁、黄绍竑之交谊甚厚,如把白氏揽入毂中,蒋介石不仅可以得心应手地指挥广西军队,还可拆散李、黄、白这三架马车,削弱和分散桂军实力,以防止他所害怕的“新桂系”的出现。此外,白崇禧出身保定军校,北伐军各军中的师、团长有相当一部分出自保定军校之门,白崇禧与他们创司窗之谊。用白出任总参谋长自能指挥自如。对于李济深,蒋介石此时当然还不敢怠慢他,因为他的第四军实力强大,蒋介石决定仍提名李济深为总参谋长,但要他留守广东大后方,将第四军的张发奎、陈铭枢两师调去北伐。为了监视李济深,蒋介石将自己的嫡系部队钱大钧师留守广东。李济深身为总参谋长,既要留守广东,蒋介石把白崇禧提名为副总参谋长代行总参谋长职,随军北伐,也就顺理成章了。但是,前些日子,李宗仁因桂军已经入湘,来广州敦促蒋介石迅速出师北伐的时候,蒋介石曾透露有将白崇禧提名为总参谋长的意图,李宗仁闻讯大惊,深怕蒋挖走了他的“诸葛亮”,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健生资望太浅,今年才三十三岁,年龄太轻了,不能负此重任!”蒋介石却一口咬定:“我看还是健生好,还是健生好!”

蒋介石现在等着白崇禧来办公室,要谈的正是这件大事。他踱了几圈之后,从窗户口发现白崇禧来到,便步出办公室前去迎接。蒋介石一向架子很大,孙中山在世时,他对孙中山敬若神明,孙中山一死,他便以孙中山的唯一继承者自居,全不把胡汉民、汪精卫等元老派放在眼里。他是黄埔军校校长,而身为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党中央执委会主席的汪精卫,遇有要事,便常到军校办公室来找他商谈,汪精卫来时总是头戴毡帽,腋下夹着个黑色公文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蒋介石从不迎送。现在,胡、汪二人都垮了台,一切大权在握,蒋介石那架子更是摆得比天还大。不过,在广州他还得表面上尊敬苏联顾问鲍罗廷,因为他需要从苏联那里取得援助。鲍罗廷有事到军校来,蒋介石不但亲自出来迎接,而且还要学员们列队欢迎。白崇禧虽然没有享受到列队欢迎的待遇,但蒋介石亲自出迎,那规格也算得上是够高的了。可是,出乎蒋介石意料之外的是,白崇禧刚一坐下,便向他告辞:“总司令,我刚刚接到李德公打来的电报,桂军正在整编,大军即将出发入湘,令我即日返回第七军协助指挥作战,我决定明日返桂,不知总司令尚有何训示?”

蒋介石听了心中暗吃一惊,想是李宗仁真的阻止白崇禧就任副总参谋长,但他的决心已下,任何人都阻拦不住他,蒋介石的铁腕上同时抓着金钱和地位两样东西,他自信能笼络住他所要笼络的任何一个人。他当然不能放白崇禧回去,他自信白崇禧也不会回去当那个第七军的参谋长,一位北伐军的总参谋长其地位是如何显赫辉煌——更何况这对于一个只有三十三岁的年轻人说来,更是飞黄腾达了。

“我已向国民政府正式提名任你为总司令部副总参谋长,代行总参谋长职,命令不日即将发表,你就不要回第七军去了,李德邻那里,由我去电处置。”

蒋介石话中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一枚钉子,他讲话时抬起往下扬了扬的手,似乎是一只铁锤,把那些钉子一枚一枚地打进板里去了。他不容你辩白,不容你解释,不容你推诿。白崇禧听了,显得十分惊诧而突然,忙把右手摆得如同飞快地摇着鹅毛扇一般,连说:“不行,不行,总司令,我干不了,你还是让我回去跟德公当参谋长罢!”

“你干得了,这个,你干得了!”蒋介石的词汇,不太丰富,他爱把一句话重复连说几遍,也许,这是为了表现他的权威,为了表达他的一种坚定不移的思想和果断的气魄,因此,虽然中国的文字词汇丰富得有如滔滔的江水,但是到了蒋介石的口里,可供他选择的实在少得可怜。

白崇禧坐在沙发上,显得十分为难。其实,对于总参谋长这个显要的职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啊!还是四年前,也是在广州,他在仙湖旅馆里摇着那把新会破葵扇,和陈雄高谈阔论时,就自命不凡地宣称,总有一天他会出任中国最高统帅的参谋长。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样快,来得这样突然,他才三十三岁啊!他绝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他自信能指挥百万大军,逐鹿中原,收拾祖国四分五裂的山河,建立一个统一的强大的中国。他佩服蒋介石的手腕和权谋,仅用几个月的时间,便将对手扫除,将党政军大权集于一身。他推崇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的事业,他觉得蒋介石的气派和手腕,无疑是当今的齐桓公,白崇禧当蒋介石的参谋长,真是管仲再世,齐桓复生,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但是,他本能地感到,蒋介石身上透着一股森森逼人的冷气,他那双眼睛总是严峻地审视着你,似乎对你的忠诚可靠永远表示怀疑,尽管他口中说着对你绝对相信的话!看着他那双眼睛,白崇禧心里总感到有些发颤,背脊上有些发凉,使他不禁联想到历史上开国帝王统一全国后大肆杀戮功臣的那些血淋淋的事件。他觉得蒋介石的本事恐怕和汉高祖刘邦差不多,对汉高祖杀害韩信,他至今耿耿于怀,深为韩信不平。因为除了管仲和诸葛亮外,白崇禧最崇拜的便是韩信,在一定程度上,他感兴趣的也许还是韩信,韩信是位足智多谋的大将,韩信拜将,悲歌散楚,围魏救赵,真是令人叫绝。白崇禧跟蒋介石当参谋长,打完天下之后,难道不会重演韩信的悲剧吗?对蒋介石那阴冷的目光,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还是跟着李宗仁安全,尽管李宗仁在手腕和气魄上不及蒋介石,但自己总不至于变成第二个韩信。白崇禧就是处在这样极度矛盾之中。

蒋介石见白崇禧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怕李宗仁拉后腿,便很严肃地说道:“白健生同志,你在辛亥年便投身到孙总理领导的革命事业中了,今天难道就不革命了么?”

白崇禧勉强地笑了笑,反问道:“总司令领兵北伐,我在第七军当参谋长,跟着总司令去打北洋军阀,这难道不是革命么?”

“我说的是要你当我的总参谋长,而不是当第七军的参谋长!”蒋介石的口气很硬,但硬中不失诚挚的感情。

白崇禧又不说话了,蒋介石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双手,从办公室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脚上的军靴,磕碰着花阶砖铺的地板,发出沉重的令人同情的响声。蒋介石踱了几个来回,突然回过头来,眼定定地看着白崇禧,神情黯然地说道:“你不就职,我也不就职!”

白崇禧心里一震,扭过头来,眼光正好与蒋介石的目光相遇,他突然发现,蒋介石眼眶里湿润,满怀期待和诚挚的感情,那种对人疑虑阴冷的目光没有了。白崇禧的心开始动了。

“前方炮火连天,第七军和叶挺独立团的弟兄们正在浴血奋战,而我们却在这里扯皮,迟迟不能出发指挥作战,如此何以对得起总理在天之灵和四万万国民之热望!”蒋介石动感情了,他口中的词汇不再贫乏单调,而是带有某种感情色彩。

白崇禧本来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到底是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的血还是很热的,虽然他对国民革命没有什么深切的认识,自幼读的又多是《战国策》《孙子》之类,但他认为,国家应该统一,他有责任辅佐蒋介石实现统一,他生在这个时代,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削平群雄,统一海内,舍我其谁?这是他的责任。他的热血往头顶上冲,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对着蒋介石,身子站得毕挺,朗声答道:“总司令如此错爱,崇禧决不敢有负厚望!”

蒋介石见白崇禧答应了,那严峻的脸上现出几条满意的笑纹,他过来拍拍白崇禧的肩膀,连连说道:“很好,这个嘛,很好!”

蒋介石的词汇又变得贫乏单调了,白崇禧发现,蒋介石的目光又恢复了那种疑虑和阴冷,他似乎又感受到了蒋介石身上那股森森逼人的冷气——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脑海里蓦地出现了韩信被砍掉脑袋的可怖场面!

白崇禧虽然答应了当蒋介石的参谋长,但是第二天他还是搭船返回广西去了。因为他觉得这事关重大,需得与李宗仁、黄绍竑好好商量。他总觉得跟蒋介石恐怕不长久,蒋介石的为人令人难以捉摸,古语云:“伴君如伴虎”,白崇禧心里正是怀着这种不可名状的而又摆脱不掉的畏“虎”的心理。蒋介石现在之所以需要他,白崇禧想到的和蒋介石差不多,他和蒋无同乡关系,又无历史渊源,蒋对他一见倾心,委之以重任,不外乎他与李宗仁、黄绍竑这两位广西实力派有着深厚的关系,他是保定军校出身,蒋介石的黄埔学生羽毛未丰,领兵作战还得靠保定出身的将领,一旦天下平定,蒋介石难免不会卸磨杀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岂能逃出蒋介石的魔掌?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回广西去,和李宗仁、黄绍竑商量,只要有广西实力作后盾,他在蒋介石那里当参谋长腰杆就硬。根据厉史经验,历代开国皇帝,凡定夫下之后,“削藩”与杀戮功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从这一点上说,他与李宗仁、黄绍竑将来可能会面临共同的命运,因此白崇禧必须回广西去作一番安排,这不是祀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白崇禧回到南宁,即向季宗仁、黄绍竑报告了蒋介石要任命他为总谋长的事。

“去与不去,请二公酌裁。”白崇禧说完望着李、黄二人。

李宗仁那国字脸上,表情颇为复杂,当年黄绍竑从玉林出走,去梧州发展,他那痛苦的记忆至今不忘,黄绍竑出走,挖走了俞作柏、伍廷飏两个主力营,几乎把他苦心经营的玉林局面拉垮。现在白崇禧又要走,部队是拉不走的,因为白无自己的基本部队,但是白崇禧这个人才岂止是几个团、几个师的兵力能抵得上的?白氏一走,李宗仁岂不痛失臂膀。同时,他对白崇禧的高升,转而又怀疑蒋介石不知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因为蒋介石向李宗仁征询过总司令部参谋长的人选,李宗仁认为从资望和能力上,钮永健最合适,蒋介石却偏偏看上白崇禧。不过,李宗仁到底是个心地坦荡之人,当年黄绍竑偷偷摸摸带着千把人出走,后来发展到一万余人,又转而投到他的麾下来。以他与白崇禧的关系而论,白氏出去无论混好混坏,相信早晚也还得回到他的身边来。

李宗仁想了想,说道:“我们三个人,我带兵在前方打仗,季宽留守广西老家,健生在总司令部任职,这个格局很好。现在,部队整编已经完毕,我明日即出发桂林,准备进军湖南,我们三个人,要暂时分离了。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广西人,为国为家,患难与共!”

李宗仁说罢厂即命人将他的卫队营长黄瑞华找来,那黄瑞华跟随李宗仁征战有年,为人忠心耿耿,又长得非常壮实,英气勃勃,精悍过人。李宗仁对黄瑞华道:“集合卫队,我要训话!”

“是!”黄瑞华立即出去集合卫队去了。

黄绍竑和白崇禧见李宗仁正在谈着话,忽然间又要集合卫队训话,不知他是何意图,又不好问。不一会,卫队营长黄瑞华来报:“卫队营集合完毕,请军座训话!”

李宗仁站起来,向黄绍竑和白崇禧招了招手,请他们跟他一起去。他们出了督署侧门,便是箭道,这箭道实际上是个长方形的操场,古时的军事机关旁边,往往建有箭道,供骑马射箭训练或比武之用。到了近代,弓箭已被枪炮取代,军事机关旁边的操场,人们仍习惯称之为箭道。李、黄、白走入箭道,卫队营己成三列横队立正站好,那些士兵,全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长得精壮灵活,训练有素,能擒拿格斗,飞檐走壁,骑术射技,无不精湛超群。卫队营的武器装备,更属上乘,有一支五十人的驳壳队,士兵们除腰上挂着的驳壳枪外,每人还有一把用作白刃格斗的匕首。除了驳壳队,还有一支三十人的特兵小队,每人一支新的汉阳造马枪和一把马刀,其余士兵全是清一色的手提机关枪,无论是战斗力,火力和机动性都相当强。李宗仁为组训这支卫队,确实花去不少心血。

“弟兄们!”李宗仁开始训话了,“你们本来是要跟我出发到湖南去的,现在,我另有决定。”

卫队营长黄瑞华心里一愣,因为遵照李宗仁的命令,他已作好一切准备,明天就跟李宗仁到桂林去,然后进军湖南,不知李宗仁现在又有何新的安排。

“我决定把你们全部交给白参谋长,跟他到北伐军总司令部去,从今天起,你们就是白参谋长的卫队。”李宗仁接着抬高嗓门,声调变得严厉起来:“你们要绝对保证白参谋长的人身安全,哪怕是你们全部战死,也不能让白参谋长出事,如果白参谋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不要来见我,也不要回广西!”

李宗仁接着喝问:“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三百人齐声回答,那雄壮整齐的声音在箭道内引起强烈的共鸣。

“不,德公,你是亲自带兵在前线打仗的,卫队你带走,我不能要,因为我是在指挥机关工作,没有什么危险性。”白崇禧忙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李宗仁奉送给他的不是一支三百人精锐的卫队,而是一所新盖落成的住宅,李宗仁让他住进去,而自己宁可在外风餐露宿。

李宗仁见白崇禧推辞,忙爽朗地笑道:“我才没有什么危险性呢,我是军长,指挥的又是自己的家乡子弟,有一军的人保护我,还怕什么?”接着他把两条浓眉一压,颇不放心地说道:“你白健生的脾气我还不晓得,仗一打苦了,你在司令部里能坐得住?恐怕又是出任前敌总指挥,亲自率领一支人马,用你那大迂回的战术,直插敌后,你想想,没有一支精锐的卫队在身边行吗?何况你要指挥的又不是指挥惯了的广西部队,万一顶不住岂不危险?”

李宗仁随手拉着黄绍竑和白崇禧,离开箭道,回到督署院内,李宗仁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对老蒋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我总放心不下,俗话说:‘共患难易,共安乐难’,象老蒋这样的人,恐怕共患难也不易。”李宗仁看着白崇禧,说道:“你远离团体,孤身一人在老蒋的司令部里工作,如与虎狼居,我怕他们暗算你呀!你晚上睡觉时,无论如何也要在房子里外放上一个排哨,如要出门,切莫忘带贴身警卫。这些事,等我还要向黄瑞华亲自交待。”

黄绍竑却笑道:“德公,有这么危险吗?”

李宗仁道:“我这次在广州,与老蒋晤谈几次,又和其他人接谈,对老蒋的老底,也略知一些。”

他们又回到督署办公室来,坐下后,李宗仁点上支烟,吸了一口,说道:“远的不讲,就说这两年多来的事罢。前年初,孙总理改组国民党的时候,据说老蒋连中央委员也还当不上,总理去世才一年多,他就把党政军各种大权抓到了手上。其权力增涨之过程,实得力于权诈的多,得于资望功勋的少。”

李宗仁抽了口烟,摇了摇头,表示对蒋介石的不满:“老蒋的手腕,恐怕连袁世凯也自叹不如!他为了打倒胡汉民和许崇智,便极力拉拢汪精卫、苏俄顾问鲍罗廷和中国共产党。等到他赶走胡、许二人之后,又利用党内一部分反共情绪和西少会议派取得默契,以突然袭击的手段,发动三月二十日中山舰事变,拘押苏俄顾问,打击共产党,并逼汪精卫去国。打倒了汪氏,蒋介石又施展手腕,将其越轨行为嫁祸于一批反共最力的所谓右派军官,拘捕了十七师师长兼广州警卫军司令吴铁城等,老蒋亲自去向刚由苏俄述职回来的鲍罗廷顾问负荆请罪,又向国民党中央自请处分,并通电斥责西山会议派,以取悦于俄国顾问和中国共产党以自固。凡此种种,都足以说明老蒋的才过于德,不能服人之心。”

李宗仁一向崇尚孔、孟的“仁”、“德”,因此他对蒋介石的揭露和批评,无不遵循“仁”、“德”这两个宇的全部涵义。黄绍竑和白崇禧听了,也都点头表示赞同。李宗仁又道:“北伐的前途,尚难逆料,以老蒋的手腕,他会处处保存自己的实力,而消耗别人,即使将来北伐大功告成,恐怕我等也休想与他分享革命之功劳。”李宗仁说着,看了看黄绍竑一眼,说道:“我和健生都到前方去了,以我军无坚不摧之战力,或许能够打开一个新的局面。季宽留守老家,担子也不轻呐,好在李任公留守广东,以任公和我们的关系,加上他又是广西人,将来两广的局面恐怕是很乐观的。”

黄绍竑和白崇禧都会心地点了点头,他们当然都明白李宗仁说的“乐观”是指的什么意思。

“听说东兰县出了个韦拔群,他从广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里学了一套共产党搞农民运动的办法,正在闹共产,季宽对这个事切不可掉以轻心。”李宗仁又说道。

“我已令刘日福派龚寿仪团前去查处了。”黄绍竑说道。他讲的刘日福,便是在百色时曾包围马晓军部,将黄绍竑俘虏过的那位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在李、黄、白打败陆、沈之后,刘日福自知不敌,但又怕黄绍竑、白崇禧报当年被缴械之仇,只得率部向李宗仁投降。李宗仁即委刘日福为旅长,仍令其驻军百色。

“广西是不能乱的!”李宗仁加重了口气,“我和健生在前方,广西稳固,我们便能进退自如。”停了会,他对黄绍竑道:“俞作柏这个人,脑后有反骨,是我们桂军中的魏延,过去为了打倒陆、沈,不得不用他,现在削去他的兵权,恐怕他不会甘心!”

原来,俞作柏一向与李宗仁、白崇禧不合,与黄绍竑也是貌合神离。在桂军中俞作柏是一员晓勇的战将,能征善战,在李、黄、白统一广西的征战中,所部将领,俞作柏战功最大,这次率军进击广东南路,又所向披靡,大获全胜。

李、黄、白对此最是放心不下,深怕俞作柏尾大不掉,有朝一日谋反。因为俞作柏能战,如果让其领兵出征,出了广西之后,恐怕更难以驾驭。因此,他们考虑再三,在编组北伐军时,李宗仁率领出征的共有四个旅长:第一旅旅长俞作柏;第二旅旅长夏威;第七旅旅长胡宗铎;第八旅旅长钟祖培,官兵共二万余人。但李宗仁却不让俞作柏领兵出征,以其表弟李明瑞代俞作柏旅长之职,又将俞作柏部的营长俞的胞弟俞作豫调到夏威的部队里当团长,俞作柏本人则调新成立的南宁军校当校长。这样,不但俞作柏被剥夺了兵权,便是他原来带的部队,也被编散了。俞作柏怒愤填膺,以不就南宁军校校长职进行抗议。后来,李宗仁、黄绍竑作了点让步,同意俞作柏带他当营长时的那一营基本部队到军校去。俞作柏只有这几百人枪,他们不怕他造反。俞作柏无奈,只得忍气吞声,到南宁军校就职。后来,他到广州去观光,会见了苏俄顾问鲍罗廷,与鲍罗廷长谈,受到些启发。回来后,黄绍竑组织广西省政府,他要求出任农工厅厅长,李宗仁、黄绍竑最怕的是俞作柏带兵,农工厅厅长无兵无权,为了安抚一下俞作柏的情绪,他们便答应了。鉴于这些情况,李宗仁在率兵北伐之前,当然对俞作柏是不放心的。

李、黄、白在办公室又谈了一阵,副官进来报告,宴席已备好,请他们到餐厅入席。这是黄绍竑特地为李、白二人饯行而举办的宴会,出席者除李、黄、白三人外,尚有李宗口率领北伐的第一路指挥官夏威,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李宗仁原来的参谋长黄旭初,在部队整编时,被任命为第四旅旅长,驻军玉林,没有参加北伐。第七军的参谋长白崇禧因升调作了总司令蒋介石的参谋长,第七军的参谋长由黄绍竑推荐其同窗旧友,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一期的王应榆出任。王应榆原为矿务局长,此时尚在贺县八步的锡矿工作,没能赶来。此外,出席宴会的还有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她担任广西学生女子北伐工作队队长,率队随军出发服务。

正当黄绍竑设宴为李、白等出征饯行的时候,俞作柏也在南宁他的家中设宴为他的两位部下和手足饯行。俞作柏已有几分醉意,他那双大眼红红的,象燃烧着的两团火。他的表弟李明瑞和胞弟俞作豫,坐在桌旁,默默地喝着酒,那火辣辣的桂林三花酒,象一根划燃的火柴,在喉咙里燃烧,点着了他们心头郁积着的愤懑的火,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俞作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象往炮膛里装填一枚炮弹似的,狠狠骂道:“他妈的,李德邻太不讲交情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想当初,老子看他为人老实,才带兵跟他上六万大山。这些年,东征西讨,流血流汗,舍命为他打下了江山,他却将我兵权削去,挂个闲差!”

俞作柏又斟满一杯酒,一仰脖喝干了,继续发泄着胸中的怒愤:“李德邻是想要我的脑袋,他妈的,看着吧,到底是哪个的脑袋先落地!”

俞作豫大概觉得哥哥的话说得太露骨了,忙提醒他道:“哥,我和明瑞表兄都北伐去了,你一个人在广西,可要多加小心呐。”

“怕个鸟!”俞作柏瞪着那双火红的大眼,捏着手中的杯子,“总不能打下江山让他们坐,这份家当,有我的血,有我的汗,我坐不上,也不能让他们坐得舒服!”俞作柏接着将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叭”地一声,那杯子立刻粉碎。“老子要他们的家当象这杯子一样!”他狠狠地骂道。

俞作豫见哥哥正在火头上,又多喝了几杯,知此时劝说他也不会听,只得和李明瑞两人低头喝酒。俞作柏摔碎了手中的酒杯,仍不解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在房子里踱步,脚上的皮鞋踏得地板咚咚直响,似乎要把地板踩出无数的窟窿,才消得胸中那一大团怒气。他踱着踱着,忽地冲进里边的房子,提着一支驳壳枪走出来,咔嚓一声将子弹顶上膛。

李明瑞和俞作豫看了大惊,深怕俞作柏酒后持枪肇事,忙奔过去喊道:“表兄!”

“哥哥!”

俞作柏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奔到窗口,将窗户推开,举起驳壳枪,朝天上便射。“叭叭叭……”他一气将弹夹中十几发子弹全部射光,然后“啪”地一声将枪扔在桌子上,又气冲冲地背着双手,在室内来回地走着。刚走了两圈,室内小圆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嘟嘟嘟”地响了起来,俞作柏连看也不看,仍在走着。俞作豫忙起身去接电话。电话是由督署打来的,查问这一带为何打枪。俞作豫忙将话筒捂死,对俞作柏道:“督署来电话,查问为何打枪?”

俞作柏也不言语,只是一个箭步跑进里间去,手中托着一个装满子弹的弹夹冲出来,从俞作豫手中夺过电话筒,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德公的副官,黄主席正设宴席为德公和白参谋长饯行,适才听到枪响,德公要我打电话到各处查向为何打枪?”李宗仁的副官接着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是俞作柏!”俞作柏凶声狠气地答道。

“请问刚才打枪的是……”

俞作柏大大咧咧地答道:“是老子打树上的三只鸟!”

他把李、黄、白三人暗比作三只鸟。

“德公吩咐,说明天即将出发北上,为严明军纪,任何人不准打枪。”副官传达着李宗仁的命令。

俞作柏眨着大眼,“哈”地一声冷笑起来:“你去问问德公,他不让我到前方去打仗,难道也不准我在后方打鸟吗?”他说完,也不听对方说话,便将电话听筒凑近他的枪口,又装上一夹子弹,朝天上“叭叭叭”又连着射击了十几枪。然后将电话筒重重一放,把驳壳枪也扔在一边,这才重新坐到餐桌前,又一气干了一杯酒。俞作豫又劝道:“哥,你还是忍耐些罢!”

“让别人踩在头上拉屎我可不干!”俞作柏胸中的怒气并不因打了那两夹子弹而变得舒畅些。

这时,俞作柏的副官进来悄声报告道:“东兰来人了。”

“啊,”俞作柏闻报,把那双大眼眨了眨,忙命令副官道:“把他们请到这里来。”

“是!”

不一会,副官领着两个人进来,来人一个穿着长衫,象个精明的教书先生,另一个穿着对襟粗布蓝衫,象个忠厚的农民。那个穿长衫的从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俞作柏,说道:“这是拔哥呈俞厅长的信函,请阅示。”

俞作柏请那两人坐下,副官即时送来茶点和香烟。俞作柏看过信后,一双大眼眯笑着,说道:“你们的拔哥在东兰干得很好,组织了农民协会,又成立了农民自卫军,很好,我全力支持你们。国民革命,工农是主力,一定要武装工农,和土豪劣绅斗争,和反动军阀斗争!”俞作柏刚才的一股怒气,现在化作了满腔豪情,他感到舒畅,感到惬意,他看到了自已的希望所在,虽然那仅仅是以他个人的希望。他对韦拔群的两位代表慷慨地说道:“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是农工厅长,一定给予大力支持!”

那穿长衫的向俞作柏欠了欠身子,说道:“感谢俞厅长对我们的支持。现在,农民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为了自卫,目下最需要的是武器,不知俞厅长可否拨给些枪械?”

“好,我拨给你们一批枪弹。”

俞作柏请他们随他走出房间,到了前边一个小小的库房门口,令副官取钥匙开了门,领着那两位由东兰来的代表,走进库房里,他指着三个大木箱说道:“这里有二十支驳壳枪和三十支老克枪,还有子弹一批,你们带回去用吧!”

俞作柏打开木箱盖,让他们亲自看过。那位穿粗布对襟蓝衫的农民代表,看见俞作柏厅长一下便拨给他们这许多长短枪支和子弹,高兴得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有了这些枪,土豪劣绅们就不敢欺侮我们了!”

俞作柏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枪,没有队伍,别人就会踩在你的头上拉屎拉尿,只有拉起队伍和他们干,才有出路!”俞作柏的话,说得非常深刻,不过,那是他被李宗仁、黄绍竑削掉兵权之后的切身感受,并非他体察到千百年来被压在最底层的穷苦农民们的心愿!

那两位东兰来的农民代表也深沉地点着头,然而他们感受到的,却并非是失掉兵权的苦痛和怒愤,他们还从来没有获得过自己真正的权力——生存的权力,自由的权力,他们在共产党人韦拔群的领导下,正为争取自己的权力而斗争,他们知道赤手空拳是不能争到这些权力的,因此,他们需要枪,需要自己的队伍!

“你们带这么多的武器上路,很不安全,我给你们写个公函,就说这批枪械是百色的刘日福旅长托我到广州买回来的,现送到百色去,我再派一班卫兵随船押送,便可万无一失。”

俞作柏说完便亲自动笔写公函,又命副官去通知他的卫队,将这批枪械送到开往百色的船上去。因为俞作柏追击陆荣廷的残部时,曾进军右江一带,迫使刘日福投降,刘日福遂与俞作柏交纳,背地里送过他许多烟土,亦曾托他到广州去买过枪械,因此有俞作柏的信函,沿途是没有人敢找麻烦的。

俞作柏送走东兰来的代表,又关照卫队运走那三箱枪支和几箱弹药后,这才回到房间里来和李明瑞、俞作豫重新饮宴。李、俞二人已经酒足饭饱,只是坐在餐桌旁等候俞作柏的到来。俞作柏很是兴奋,一扫刚才那种怒气冲天的情绪,他自己斟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李明瑞问道:“表兄刚才情绪不佳,为何见了东兰来的人,心情突然豁朗?又送了他们一大批枪械?”

俞作柏朗声笑道:“这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德邻、黄季宽削去我的兵权,我就武装工农来和他们斗,他们手上不过三、四万人马,待广西工农大众都发动起来,武装起来之时,每人撒一泡尿,也要把他们溺死!”

正文 第三十三回 长沙阅兵顾和尚鼓吹唐生智 金兰结义蒋介石拜把李宗仁

一列专车,奔驰在粤汉线上。夏夜迷蒙,蛙声如鼓,一弯细细的上弦月,若隐若现地斜挂在天际。几星灯火,几簇茅舍,走马灯似的闪过。铁路两边,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尚浸着一层薄薄的田水,朦胧中,象许多块粗糙的毛玻璃。

这是一列高级专车,列车的前部和尾部均有武装警戒的士兵,列车中部,挂着几节带有高级包厢的卧车。时近午夜,乘客们已经睡去,车厢里灯火黯然,只有一间包厢里却依然亮着昏黄的灯光,两名佩着上将军衔的北伐军高级将领,正靠窗对坐,侃侃而谈。车窗左边那位壮实敦厚的便是第七军军长李宗仁,右边这位潇洒干练的则是北伐军副总参谋长白崇禧。原来,自唐生智附义允就国民单命军第八军军长之职后,第四军和第七军相继入湘作战。第四军先头部队为叶挺独立团,该团在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下,入湘以来,威震敌胆,攻效县,战禄水,克醴陵,势如破竹。第七军亦是一支劲旅,先期入湘的钟祖培旅在洪罗庙会同唐生智部将敌军攻势阻遏,旋即强渡蒸水,将敌攻击部队一举溃,然后四、七、八军在前敌总指挥唐生智指挥下,向渌水、涟水之敌军防线发起进攻,北伐军突破敌军防线后,直逼长沙。敌军失掉醴陵、湘潭,长沙已无法据守,遂纷纷后撤。北伐军于七月十一日占领长沙。不久,国民革命军第一、二、三、六各军也相继抵达湘赣边境。第四、七、八军则推进至汨罗河南岸,与敌军相峙。此时,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率领总司令部幕僚由广州抵达衡阳,随行的有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总军事顾问加仑等人。前敌总指挥唐生智闻蒋总司令已抵衡阳,即偕第七军军长李宗仁由长沙到衡阳迎迓。因汨罗河一线军事紧张,唐生智拜晤蒋总司令后,即返长沙坐镇,李宗仁则陪同蒋总司令及诸幕僚一行同乘小轮继续北上,在株洲换乘火车,向长沙进发。

“健生,你给蒋总司令当了一个多月的参谋长啦,感觉如何?”李宗仁点上支香烟,吸了一口,颇为关切地向白崇禧问道。

“难,难哪!”白崇禧不住地摇着头,“我在这参谋长的位置上,简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啊?”李宗仁颇感诧异地问道:“以你之才干,难道还干不了老蒋的参谋长?”

白崇禧苦笑了一下,说道:“过去我给德公当参谋长,凡事认为应当做的,我都可以当机立断,放手做去,所以工作效率高,事情也容易做得好。”

李宗仁听了心中暗喜,忙又问道:“老蒋的参谋长就那样难当吗?”

“难,难哪!”白崇禧又不住地摇着头,说道,“蒋总司令统率下的各军,情况相当复杂,总司令原长,他视第一军为嫡出,其余各军则为庶子。补给方面之差异,尤为明显。此次进军湖南,第一军的刘峙师,士兵每人可领到两双草鞋,其余各军的士兵,则一双也领不到,仅此一例,便可知军中待遇之不公,而凡属此种发放草鞋之类的区区小事,蒋总司令也要事必躬亲。德公,你说我这个参谋长岂不是成了人家的摆设物了么!”

“嗯。”李宗仁同情地点了点头,他看着白崇禧一脸愤懑之色,不好再说什么了。

“还有更怪的事情哩。”白崇禧由于心中忿懑,不吐不快,接着问李宗仁道,“德公,如果你的部下有人侵吞士兵饷项,该作何处置呢?”

李宗仁毫不犹豫地说道:“这还要问吗,查明立即惩办!”

“可蒋总司令还要慰勉有嘉呢!”白崇禧冷笑道。

“啊?”李宗仁瞪着眼睛问道,“竟有这等事?”

“一点不假,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否则说起来是实在难以置信的。”白崇禧愤慨地说道,“有一日我正在蒋总司令的办公室议事,忽有第一军中的一位黄埔军校出身的营长来报告,该营发不出军饷。我听了好生纳闷,第一军的军饷每月皆是足额发放,谁也不敢拖欠和克扣的。只听蒋总司令喝问道:‘你营为何发不出军饷?’那营长立正答道:‘报告校长,小人一时失于检点,把全营本月军饷赌输了,特来向校长请罪!’我一听气得立即命令将这营长扣下,交军法处查明后重办。不想蒋总司令却哼了哼,脸上显出和悦之色,对那营长训戒道:‘你身为革命军官,侵吞军饷,参与赌博,罪该重办,但我念你尚能诚实认罪,将免于处罚。如下次再犯,定严惩不贷!’说罢随即取笔写了个手令,扔给那营长命令道:‘拿上我的手令,到军需处领钱回去发饷吧!’那营长拿着手令,立正敬礼,说道:‘校长恩典,没齿不忘!’说完连看都不看我这个参谋长一眼,扭头便走了。德公,你说我这个参谋长当起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嗯。”李宗仁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老蒋是要以黄埔军校和第一军做为他的本钱,千方百计笼络人心,培植自己的势力。我们不是他的嫡系,将来……”

一说到将来,白崇禧一下激动起来了,这位小诸葛,生逢乱世,才智超群而又野心勃勃,目今之华夏,其战乱程度,有如春秋战国,汉末三分,正是他施展才智的大好时机,他自信、自负而又自恃,因此一听李宗仁说到将来二字,他便现出孔明面目,说出那早已酿在心头的十二字方针来:“乘时而动,逼蒋下台,取而代之。”

“健生!”李宗仁一把紧紧抓住白崇禧的双手,机警地侧耳听了听隔壁蒋介石的包厢里有无动静。整个列车,除了车轮发出的沉重吼叫声之外,四下寂然,李宗仁觉得自己和白崇禧那颗心都在激动地跳荡着,那声音似乎要超出那不断吼叫、不断震撼大地的车轮声。李宗仁待心中略为平静一些后,才继续说道:“我军占领醴陵、长沙之后,湖南之敌大部退守平江,利用汨罗江做屏障,构筑坚固工事,组成汨罗江防线。吴佩孚令宋大霖部及海军守汨罗为正面,董国政、陆沄部守平江为左翼,余荫森部守长乐街,王都庆部守沣州为右翼。摆在汨罗江防线上的守敌约为三万余人,并以平江为支撑点,用重兵防守。湘省之战局,尚不容乐观。我北伐军第一、二、三、六军己抵达湘赣边境,闻说国民政府和总司令部有先图赣浙之意,不知此说确否?”

“确有其说。”白崇禧点头道。

“老蒋意下如何?”李宗仁问道。

“江浙乃天下富庶之地,自辛亥以来,老蒋都在那一带活动,他有很大的潜在势力,当然早想抓在手上。此外,孙总理建立民国时,曾定都南京,国民党内很多人亦想先图赣浙,控制沪杭,再次定都南京,以遂总理之遗愿。还有一点,就是唐孟潇乃是半路出家加入革命的,不仅蒋总司令,便是国民党内的大员们亦对他放心不下。如先图两湖,他们担心唐孟潇尾大不掉,难以控驭,不如让他与吴佩孚对峙,作消耗战。北伐大军先行入赣,平定东南之后,再图两湖,将唐孟潇和吴佩孚一锅端了。”

李宗仁听了不由暗吃一惊,心想他当初让唐生智当北伐军前敌总指挥官倒是让对了,如果由自己来当,无论当好当坏都将成为众矢之的。他深感这年头做人不容易,必得处处留心才是。停了一会,他才说道:“健生,你对此又有何看法呢?”

“德公!”白崇禧看了李宗仁一眼,随手拿过自己面前那只茶杯,摆在北面,说道,“这是我们的敌人吴佩孚,他拥兵二十万,占据湖南、湖北、河南和陕西东部、河北南部、并控制京汉铁路。他的地盘和兵力都比我们大一倍以上。”白崇禧又拿过李宗仁那只茶杯,摆在东南面,说道:“这是孙传芳,他也有二十万人马,占据着江西、浙江、福建、江苏、安微等省。他的地盘和兵力也都比我们大一倍以上。”白崇禧接着把李宗仁那包三炮台香烟摆在西南面,说道:“这是唐继尧,他在云南正盯着我们两广后方,一旦时机对一他有利,他将再次出兵东下,进攻广西。”

李宗仁一时猛省,用拳头在小桌上擂了一拳,说道:“现在的形势很象我们在统一广西之前所面临的形势。”

“对!”白崇禧点头道,“吴佩孚便是当日之陆荣廷,孙传芳便是当日的沈鸿英,唐继尧还扮演他的旧角色。吴佩孚与孙传芳之关系,也正象当时陆、沈之关系,他们之间既有矛盾又可能联合对付我们。因此,从军事观点上看,先图两湖乃是上策。如此时由湘省入赣,我们在两个战场同时作战,不仅犯了分兵之忌,还促使吴、孙联合向我进攻。唐继尧亦必乘机窥粤,于此,我们将陷于三面作战的困境。”

“对!”李宗仁觉得白崇禧之所言乃正是他之所虑。

“为今之计,只有倾全力由湘攻鄂,直取武汉,对赣省暂取守势。待武汉到手之后,即可师洪、杨之壮举,顺流东下,直下南京,再回头收拾孙传芳,则可囊括东南半壁。然后兵分两路,由京汉路和津浦路同时以重兵北伐,西联冯(玉祥)、阎(锡山)攻夺幽燕,扫荡奉张,一统华夏。”白崇禧纸上谈兵,意气风发,大有气吞山河之志,虎踞华夏之心。

“此策虽善,然目下已不是我等联沈倒陆之时矣!”李宗仁深为惋惜地说道,“不知蒋总司令和苏俄军事顾问对战局有何想法?”

白崇禧道:“苏俄军事总顾问加仑将军亦有先鄂后赣之想法。蒋总司令则尚在犹豫之中,准备抵达长沙之后,召开军长以上高级将领出席的军事会议,讨论北伐军占领长沙、醴陵之后的战略问题,到时德公可与唐孟潇力陈先鄂后赣之意见。”

李宗仁点了点头。此时,列车已经减速,缓缓驶入长沙车站。白崇禧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针正指到八月十二日凌晨一点钟。火车刚刚停住,月台上立即响起雄壮的军乐。身材高大,留着一撮傲慢的八字胡子的北伐军前敌总指挥、第八军军长唐生智亲率仪仗前来欢迎。总司令部设于长沙前藩台衙门。下车稍事休息后,蒋总司令即在司令部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北伐第二期作战的战略计划。

经过一天的反复讨论,会议终于作出仍以两湖为主战场的决定,以夺取武汉,消灭吴佩孚为北伐第二期作战的目标。在攻下武汉之前,对江西暂取守势,令第三军军长朱培德率第二、三两军在攸县、醴陵集结,监视江西之敌。第四、七、八军仍由唐生智任总指挥,进攻武汉城。令新附义被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九、十军的黔军由湘西北上,封锁长江上游,以保护第四、七、八军的侧翼。令第六军和第一军刘峙师为总预备队,策应攻夺武汉。会议圆满结束,各军将领,登程出发,各回防区部署军事去了。

总司令蒋介石在散会后,留住李宗仁和唐生智问道:“李军长、唐军长,你们两个军现驻长沙有多少部队?”

李宗仁和唐生智对视了一下,不知蒋介石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宗仁答道:“敝军现驻长沙的部队共有两旅四团,约七千余人。”

“敝军驻长沙部队为两师四旅共八个团,约一万五千余人。”唐生智答道。

“很好,很好。”蒋介石那瘦削严肃的脸上,现出亲切的微笑,“这个,我决定明天检阅你们的部队,你们回去好好准备吧!”

李宗仁和唐生智见蒋总司令要检阅他们的部队,忙立正敬礼,答了声:“是!”便回去做准备去了。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早晨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长沙东门外大校场上,族旗鲜明,部伍严整,国民革命军第七、八两军驻长沙部队两万二千余人列队准备接受总司令蒋介石的检阅。李宗仁与唐生智坐在马上,从两军队前缓缓走过。两军官兵,皆属战胜之师,但是七军部队士兵个头矮小,服装破烂,不堪入目,又无专门的仪仗,与身高个大,服装整齐、队前列着手持璀璨的洋号,洋鼓等仪仗的八军相比,更显几分寒酸萧瑟。唐生智在马上看了,很有些过意不去,对李宗仁道:“德邻兄,你的部队应该改善一下才是。”

李宗仁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广西连年战乱,本来地瘠民贫,目下更为艰难。我们加入国民革命,率先出师北伐,可是国民政府却不发我七军粮饷,我们是自备糇粮,为北伐效力的呀,目下,只管得了肚子,还顾不上门面啊!”

唐生智因李宗仁出兵帮助他取得了湖南地盘,又不顾程潜和谭延闿等人的反对,推让他当了国民革命军前敌总指挥,对李宗仁怀有感激之意,现在听李宗仁如此说,认为正是酬谢对方的时候了,便说道:“目下湘境克复的地区有几个收入颇丰的税局,请德邻兄从七军中推荐数人去担任局长如何?”

李宗仁当然明白唐生智的意图,推荐几个自己的人去当税局局长,不仅可以乘机分肥,以饱私囊,便是部下也可大捞一把。但是,李宗仁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的目标,绝不是荐几个人去当税局局长,以饱一时之私囊。尽管他个人身为军长,却能仍与士兵共甘苦,且能严明纪律,部队刚打出广西,便四处抓钱,大捞一把,这成何体统,如此下去,部队还能打仗吗?他自己宁可穷一点,部队宁可苦一点,也不能让自己和自己的部下去分肥,以懈军中之斗志。他对唐生智道:“孟潇兄,你的盛情我和七军的弟兄们领了。至于说到荐人去当税局局长之事,我们革命军人,是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况且,我七军里的人材已感奇绌,哪里还能荐人出去当局长呢!”

“啊,德邻兄真不愧是一位坚定的革命军人,兄弟敬佩,敬佩!”

唐生智嘴上虽如此说,但心中却感到困惑,俗话说:“哪个螺蜘不吃泥?”这年头,谁不想升官发财呢?除非他是个疯子!可眼前这个打起仗来有如猛虎的广西佬李宗仁,绝不是个疯子,他一身粗布军装,如果摘下领上的上将军衔,你准以为他是个卫弁、士兵、或者一介排长,他平素轻装简从,外出连马也不轻易骑。据第八军的党代表刘文岛说,有次他在长沙街上从轿子里看到李宗仁和几个桂军士兵在街上走着,忙下轿向李宗仁敬礼问候,他这一举动,惊得街上许多市民前来围观,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与士兵差不多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第七军李军长,一时竟成为长沙市民们街谈巷议的新闻。桂军是最先入湘作战的,以李宗仁的地位和战功,他本可以出任北伐军前敌总指挥甚至成为湖南省的主人,但他却坚辞不就,宁可屈居当时身为师长的唐生智之下,现在,唐生智出于内心的感激,请李宗仁从第七军中荐几个人去当税局局长,他又婉言谢绝,李宗仁难道真的是一心革命,不为升官发财么?唐生智用手将了将那两撇八字须,在心里揣摸着这个勇猛而又为人谦和的广西佬李宗仁的心机。这时,副官骑马来报,蒋总司令一行骑马即将到达东校场。唐生智立即把那散漫的思绪收拢,招呼李宗仁一声,策马到大门口迎候。

总司令蒋介石一身戎装,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上着长统马靴,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威仪庄重,颇具大将风度。跟随身后的是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苏联军事总顾问加仑和战地委员会主任陈公博。当蒋总司令一行乘马进入检阅场上时,场内顿时军乐大作,总司令坐的那匹枣红马,双耳立即耸了耸,把头一偏,仿佛身上什么地方被炙了一下似的。当蒋介石一行到达临时搭起的阅兵台下时,唐生智、李宗仁策马而来,分别报告各军参加检阅人数,蒋介石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挥,命令道:“开始!”

李宗仁、唐生智紧随蒋介石身后,按从右到左的序列,先七军后八军,开始检阅。第七军官兵虽然衣履残破不整,但精神抖擞,士气十分旺盛,蒋介石看了倒还满意,他在马上频频举手答礼,显得从容而肃穆,充分显示了总司令的威仪。受阅的第七军官兵虽是第一次瞻仰他们总司令的风采,但却铭下了深刻的印象。军长李宗仁虽然与蒋介石已打过多次交道,对蒋怀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戒备心理,但此对见身为总司令的蒋介石在阅兵场上所表现出的这种统帅风度,不禁心中暗怀敬畏之情。因为蒋介石的姿态不是故作威严,装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总司令的模样给人有的,而是他那特定的统帅气质的自然显露,作为一个军人,在他面前,你只能表示听命和服从。而你所听命于他的,绝不完全是因为他是你的总司令,而是因为他是蒋介石,是蒋介石这个特殊的人!第七军检阅宪毕,蒋介石开始检阅第八军。第八军队伍的前头,排列着一队整齐壮观的军乐队,各种西洋乐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光,乐手们整齐雄壮的吹奏,使人有振聋发聩之感。蒋介石乘坐的那匹枣红马,也许还从未享受过此种殊荣,它在军乐队面前不耐烦地扭动着头,烦躁地摇着脖上的鬃毛,四蹄踯躅,心中不安。骑在马背上的蒋介石,只顾检阅部队,却并不顾及自己坐骑的反常表现。倒是跟在身后的李宗仁看到了这些微妙的动作。李宗仁善骑,对各种乘马的特性也多有了解,他见蒋介石的乘马表现出不大听调度的样子,便知这马未经严格训练,不仅上阵不行,便是这阅兵场上大轰大响的军乐也使它受不了。但此时正在检阅之中,他既不能上去提醒蒋总司令注意自己的坐骑,又不能中途给总司令换马,只好听之任之。但他又不知蒋总司令的骑术如何,他想,身为总司令,能统驭千军万马,难道连自己的一匹坐骑也驾驭不住么?不知怎的,他倒想欣赏一下蒋总司令的骑术了。李宗仁正在胡乱地想着,此时蒋介石已检阅过军乐队,那匹枣红马正好走到号兵队跟前,号兵队长一声令下,几十支金闪闪的洋号倏地一举,只听“嘀……达……”刺耳的军号声大作,李宗仁忽见蒋介石的乘马发出“咴……”的一声惊嘶,两只前蹄猛地腾空往上一提,接着便风驰电掣般向前狂奔而去。骑在马上的蒋介石毫无准备,加上不善骑,身子往前一倾,接着又往后一仰,遂失去重心,被掀下马来,他的那只右腿又被紧紧地挂在马橙里,头朝地脚朝天地被那狂奔不止的枣红马拖摔着。他身后跟随检阅的十几名高级将领和场上受阅的两万余名官兵,见了无不大惊失色,但也无可奈何。所幸蒋介石着的是光滑锃亮的长统马靴,被马拖跑了几十步后,马靴仍卡在马橙里,但他的脚已从马靴中脱出,那马兀自狂奔而去,蒋介石已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李宗仁等人立即跳下自己的坐骑,急奔过去抢救他们的总司令。到得面前,李宗仁忙把蒋介石扶起,急忙说道:“总司令受惊了!”

“受伤了吗?”唐生智关切地慰问。

蒋介石的那只大沿帽已被抛出十几步之外,他光着个秃头,脸色苍白,右脸颊上被擦破一块皮,那一身哗叽戎装被揉擦得皱乱不堪,沾满尘土,一双雪白的手套早已变成泥色。蒋介石喘着粗气,狠狈不堪,在李宗仁和唐生智的搀扶下,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但因右腿上的长统马靴已被马蹬挂去,他光着一只脚,无法行走。此时,他的副官赶上前来,不知从哪儿临时给他找来一双长统马靴和一双白手套,忙给蒋介石重新穿戴好,又为他轻轻拍去身上的尘土,揩去脸上的汗迹,蒋介石这才缓过气来,唐生智忙请示道:“总司令贵体受惊,宜早歇息,今天的阅兵是不是就此结束?”

“不!”蒋介石把手一挥,断然说道:“继续进行!”

“是!”唐生智敬礼,随即向他的部队发出一声严正的口令,刚刚因蒋总司令忽然坠马而有些骚动的官兵们,立即肃静无声,一个个挺胸收腹,站得毕直,重新接受检阅。蒋介石仍在李宗仁和唐生智等人的陪同下,继续阅兵。不过自总司令蒋介石以下,却不再乘马,只是步行从队前走过。也许是蒋总司令的脚刚刚被摔伤了,或者是他的副官临时为他穿上的那双高统马靴不甚合脚的缘故,他走起路来,一拐一跋的,与方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威严神态相比,真是迥然两人。李宗仁看了,对这位坠马的总司令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不过,他对蒋介石不顾一切仍坚持完成阅兵仪式的硬劲,也不得不有所佩服。因为,尽管这位走起路来一拐一破的总司令与眼前的场面不甚协调,但却并不使人感到滑稽可笑,而是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倔强的个性和刚硬不屈的统帅气质。

蒋介石检阅完第八军,接着回到检阅台上,向受阅的第七、八两军官兵发表训词。他身体站得毕直,挺胸昂首,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着,他说的一口浙江国语,象一挺疯狂扫射的马克沁机枪,快得使人只能听懂三分之一。从骑在马上的总司令,到坠下马去的总司令,再到检阅台上发表慷慨激昂演词的总司令,李宗仁觉得,与其说这是蒋介石在阅兵,毋宁说是蒋介石在部下面前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的独特个性。

却说阅兵结束之后,唐生智从东门大校场回他的总指挥部,一路上心情怏怏,垂头丧气地好象失了魂一般。他的情绪不好,并非前线有什么不利的变端,乃是方才蒋总司令阅兵坠马,使他感到诲气。因唐生智平日笃好阴阳谶纬之说,他幕中常养着一批星相、巫师,每逢他在军政上有所行动,必请人扶乩卜卦,以定吉凶行止。昨日刚开过军事会议,定下直取武汉的战略大计,他不日将赴前线督师指挥第四、七、八各军由湘入鄂,进攻武汉。不料大军未发,今日阅兵却发生主帅坠马的不吉利事,使他顿感未来的作战凶多吉少,因此心中闷闷不乐,怅然若失。不想,刚进得家门,便迎面碰到一个胖大和尚,他拱手一揖,口中念念有词道:“贫僧特向总指挥贺喜!”

唐生智一愣,见此僧乃是他幕中养着的一名“高僧”,姓顾名伯叙,自称密宗居士,唐生智尊其为师,潜心向他学佛,并用佛教对部队进行精神教育,令官兵一律摩顶受戒为佛教徒,佩戴大慈大悲救人救世胸章。不过,这个“高僧”平时生活多不检点,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唐府中背地里多呼其为顾和尚,都说这顾和尚也有过人之处,据说他能知人之过去未来,生死祸福,所言之事,无不灵验。因此唐生智也不计较他生活上的问题,把他养在幕中,令部下拜为大师。顾和尚虽无职无衔,但却是唐军中不具名之参谋长。

唐生智正为蒋总司令阅兵坠马之事懊丧不已,不料这顾和尚却偏偏前来道喜,唐生智急切中忙抓住他的手,问道:“顾老师来道何喜?”

“唐总指挥今日大喜特喜,将有齐天之洪福!”顾和尚又是躬腰一揖。

“啊?!”唐生智被顾和尚说得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请入密室细叙!”顾和尚神秘地对唐生智说道。

“好。”

唐生智忙将顾和尚引入那间商议机密的小房间里,随手将门带上,请顾和尚落座后说道:“敬请吾师指教。”

顾和尚眨了眨那双泡眼,慢慢说道:“贫僧今日上午正在佛堂打座,忽闻西南方向腾起一道紫光,接着只听轰然一响,睁眼看时,只见尊府之上,绕着一匝紫光。贫僧掐指一算,知是紫微星君下界来助唐总指挥,那轰然一响,乃是蒋总司令为上星所克,阅兵坠马。”

“啊!”唐生智心中暗地一惊,心想这顾老师真是神人,自己尚未返府,而他已预知今日蒋总司令阅兵坠马之事。

顾和尚不动声色地瞟了唐生智一眼,轻轻说道:“蒋总司令过不了第八军这一关!”

唐生智心中又是一紧,因为蒋介石正检阅完第七军,刚到第八军仪仗队的边缘便坠马了。顾和尚这下不再看唐生智,而是微微闭起他那双泡眼,手拈佛珠,慢慢说道:“贫僧近日夜观星相,唐总指挥星光灿烂,今日又有紫气东来,不久必黄袍加身,洪福齐天,据此特来贺喜!”

唐生智见顾和尚说得有板有眼,更是深信不疑,顿时喜之不胜,也顾不得身上正穿戴着国民革命军上将军服,忙向顾和尚打了个深深的稽首,激动不已地说道:“深谢我师指引之恩!”

“阿弥陀佛!”

顾和尚正襟危坐,双手合十俨然已化成一尊如来佛祖。

其实唐生智哪里知道,久居他幕中的顾和尚,平时暗中收买唐左右之卫弁佣人,为其充当耳目,因此对唐本人的思想行动及周围发生之事,他了若指掌。所以常能言中别人所问之事,故尔能得唐之信赖。今日蒋总司令阅兵坠马,便是唐生智一名卫弁在唐未返府时已向顾和尚暗中通报了,因此唐生智进门伊始,顾和尚便象煞有介事地跑来贺喜。

不说唐生智为将来能“黄袍加身”而大喜过望,却说蒋总司令阅兵后回到旧藩台衙门官邸,心情甚是阴郁,他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室内踱步,回想着今天阅兵场上那可怖的一幕,心犹不住地震颤。长沙阅兵,并非蒋介石一时兴之所致,乃是他在广州接获北伐军在湖南战场大捷,率总司令部机关及幕僚北上督师途中,早已谋划好了的。他的目的是通过大阅兵,大造革命舆论,向北洋军阀施加精神上之打击,以正国内外之视听。另外,此次在湖南战场上获得大捷的第四、七、八三个军,除第四军上年在东征讨伐陈炯明时受过他直接指挥外,第七、八两军官兵中,只有第七军军长李宗仁与他见过面,连那位广州方面认为“半路出家”的前敌总指挥唐生智他都还没见过。因此他到长沙,便想通过检阅第七、八两军驻长沙部队,以加强他这位总司令的影响,进而牢牢掌握住这两支能征善战的部队。蒋介石的谋划,无疑是具有统帅的战略眼光的,不幸的是,他在阅兵时偏偏从马上坠了下来,他这位总司令竟当着数万部下官兵丢人现眼,使他的形象深受损害,计划大受挫折。他越想越气,太阳穴突突直跳。此时,副官进来问安,他正在气头上,便把桌子一拍,大骂道:“娘希匹!我要把你们这些窝囊废统统毙掉!”

那副官吓得浑身发抖,蒋介石紧逼一步,用手指指着副官的眼睛,喝问道:“你们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把我的马调教好?”

“报……报告总司……令,那马……马……马……”

副官被蒋介石的盛怒吓得连话也讲不清楚了,蒋介石用手指戳着那副官的眼眶骨,步步进逼,大声喝斥:“说!说!那马怎么回事?说!”

那副官深怕眼睛被戳伤,连连后退,直退到被墙壁挡住,不能再退了,他本能地伸出双掌,将两眼捂住。蒋介石的手指如雨点般直戳着那副官的手背,疯狂般地叫喊着:“你说你说你说……”

此时,总司令部的副官长张治中尚留在衡阳照料一应事务,没有随蒋到长沙来,因此这位副官的处境也就更加狼狈了。蒋介石大骂一顿之后,正要喝叫来人,将这副官和马弁、马伕以及那匹肇事损主的枣红马统统拉出去“军法从事”,忽报第七军军长李宗仁来见,那愣在墙边的副官仿佛得了大赦令一般,趁机赶快退了出去。

蒋介石听说李宗仁来见,忽地把那双凌厉的眉毛一挑,立即转怒为喜,心中马上转出一个念头来,他放下双手,顺了顺气,便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大红纸,迅速写下一份兰谱。这种兰谱乃是旧时江湖之上或同僚同仁之中,志同道合者结为异姓兄弟时所填写交换的一种谱帖,称“金兰谱”,取古书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之意。填谱换帖,乃是蒋介石的拿手好戏,他不仅按照千百年来这种古老的格式逐一填写了生辰八字和如兄如弟之类的文字,还推陈出新拟了四句时髦的誓词:“谊属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写好之后,蒋介石端详了一遍,认为还算满意,便把它装入抽屉之内。然后命人把李宗仁从客厅请到他的办公室来。你道蒋介石为何听说李宗仁此时来见便转怒为喜,又为何匆匆填写一份兰谱?原来这都是蒋介石的迷信和权术思想所至,他之为人处事常常是包含着三分迷信和七分权术。他虽早年追随孙中山革命,现在又当上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但他的迷信思想,却并不逊于半路出家参加革命的唐生智。当蒋母病故之时,他还奔走于广东、上海之间,与孙中山的革命事业若即若离,孙中山周围有胡汉民、汪精卫,许崇智、廖仲恺等一大批文武干员,蒋介石不过是许崇智手下的一个中校参谋长,他深感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有一次他在上海,听说有位湖北籍的同盟会员肖萱流落于十里洋场,此人精于堪舆之学。蒋介石便慕名前去拜访,恳求为其母卜葬地。肖萱欣然答应,带上罗盘与蒋介石到了奉化。蒋对肖尽情款待,每日随肖外出踏察护肖萱也不辞辛劳,踏遍奉化的山山水水,终于在鱼鳞坳找到一块墓地。蒋葬其母于鱼鳞坳之后,从此仕途竟一帆风顺,不过几年,北伐军兴,蒋介石取得了军政大权,成为煊赫一时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对此,他认为是母亲葬地风水的灵应,每思酬谢那位肖萱,但不知其人之踪迹,后经多方打听,方知肖萱正在武汉。蒋介石在决定先鄂后赣直取武汉的北伐大计后,准备在攻下武汉时,内定肖萱为湖北省政府秘书长,以酬其为蒋母卜葬地之劳。不曾想大军未发,他却阅兵坠马,正应了古时大将出师,被大风吹折纛旗的不祥之兆,蒋介石顿感背皮发麻,心中发怵,只得拿副官和马伕来出气。但他细想之后,又觉此事有些蹊跷,为何检阅第七军之时能平安通过,而刚到第八军之序列便发生坠马?想来想去,他认定必是唐生智其人和第八军对他有相克之因,李宗仁和第七军则能与他和舟共济。想到这里,他便决定与李宗仁结为兄弟,一可进一步抓住拥有实力的李、黄、白集团,使其为己所用,二是因自己的嫡系第一军主力尚由何应钦率领正在入闽,与他北上的仅有刘峙一师,将来打下武汉,唐生智之势力必然膨胀起来,为驾驭局势,只有联李制唐。蒋介石正在盘算着,副官已将李宗仁引进办公室来,蒋介石堆起满脸笑容,招呼李宗仁坐下。

“总司令,我准备明日赴汨罗河前线,发起突破敌军防线的攻势,临行前特来请总司令指示。”李宗仁落座在蒋介石办公桌旁边一张木椅上后,便说明了来意。

“嗯,很好,很好。”蒋介石仔细地端详着李宗仁的脸膛,并不直接给什么指示,却问道:“李军长,你今年多大了?”

李宗仁不知总司令问自己年龄是何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三十五岁。”

“嗯,很好,很好。”蒋介石微笑道:“我今年三十九岁,比你大四岁,我要和你换帖。”

李宗仁实在想不到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要和自己结金兰之交,他是个纯正的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在军中只有上下级关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关系。他与黄绍竑,白崇禧情同手足,但却并没有“桃园结义”,因为黄、白是他的部下,他是他们的上官,黄、白服从他,他也格外尊重他们。因此他一听蒋总司令要和他换帖,便极不自然地说道:“总司令,我是你的部下,换帖之事,实不敢当啊!”

“没关系,没关系。”蒋介石依旧微笑着,他也不管李宗仁答应与否,便拉开抽屉,取出刚才填写好的那份兰谱,递给李宗仁,说道:“这是我的兰谱,请你收下。”

李宗仁慌忙站起来,摇着头,推辞道:“总司令,我惭愧得很,实在不敢当呀!”说着直往后退。

蒋介石见李宗仁不敢接他的兰谱,追上去笑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人好,很能干,应该成为我的兄弟!”

李宗仁仍不接蒋介石递来的兰谱,他步步后退,蒋则步步紧逼,李宗仁一下子便退到了刚才那位副官所退到的位置上,背已靠墙,不能再退了,蒋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将他那份兰谱塞进李宗仁的军服口袋里,并且亲切地嘱咐道:“你也要写一份兰谱给我啊!”

李宗仁满脸尴尬,无心再座谈听蒋总司令的指示了,他向蒋敬礼告辞。出得门来,他感到军服右边那只口袋里好象装着一只老鼠似的,既不敢用手去摸,更不敢把它扔掉。路过庭院里时,只见白崇禧陪着苏联顾问加仑将军在漫步,加仑向他招了招手,用不大熟练的中国话喊了他一声:“李将军。”李宗仁见加仑将军喊他,忙走了过去。

“李将军,在昨天的军事会议上,你是革命军中主张攻鄂直取武汉最力的一位将领,依你之见,我革命军需多少时日才能打到武汉?”加仑将军是一位标准的俄国军人,他腰上束着一条宽皮带,身材魁伟,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深邃机敏的军事战略家的眼光,他通过身旁的翻译,直率地向李宗仁问道。

李宗仁一听加仑将军问他多少天可打下武汉,顿时来了精神,刚才被蒋总司令逼着换帖的尴尬情绪一扫而空,他略一沉思,便果断地答道:“十四天便可打到武汉。”

“噢?”加仑将军那双蓝眼睛睁了睁,便二话不说地拉着李宗仁直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进了办公室,加仑把李宗仁拉到地图面前,用手指着地图说道:“从汨罗河到武汉三镇,有三百余公里。李将军,现在粤汉铁路不能通车,排除使用运输工具之可能,根据我对中国军队的了解,从汨罗河至武汉无战事情况下,用强行军也得八天以上。更何况吴佩孚的司令部便设在武汉查家墩,他是要死守武汉的。湘境之内,汨罗河,岳州、羊楼司皆有敌重兵把守,鄂境之内,有天险汀泗桥、贺胜桥,我革命军北上直取武汉城,需步步攻坚,不知李将军所言十四天可到武汉有何根据?”

李宗仁固执地说道:“我不管他吴佩孚用多少兵沿途设防,十四天我就要打到武汉!”

“哈哈!”加仑将军爽朗地大笑起来,风趣地说道:“我想用你们中国的一个习惯——打赌,好吗?”

李宗仁一本正经地问道:“赌什么?”

加仑将军伸出两个手指,说道:“两打白兰地!”他接着拍拍白崇禧的肩膀,“白将军,就请你当个证人好了。”

白崇禧笑道:“加仑将军,你这两打白兰地是输定了!”

“噢?”加仑将军睁大那双蓝眼睛,望着白崇禧。

“李将军是闻名的猛子将军,依我看来,他用不了十四天便可打到武汉。”白崇禧说道。

“啊……猛子将军,猛子将军!”加仑将军很感兴趣地用中国话反复说着,接着点了点头,又拍拍白崇禧的肩膀爽朗地笑道,“还有你这位革命军中的‘小诸葛’,哈哈……”

李宗仁和白崇禧也都笑了。

正文 第三十四回 孤注一掷吴大帅督师贺胜桥 铁军喋血独立团威震武昌城

贺胜桥屹立在粤汉铁路上,这是由湖南进入湖北的第二个要隘,桥的西南有黄塘湖,东北有梁子湖,形成两道天然屏障,桥以南十华里的范围之内,丘陵起伏,茶树丛生,野草障目,四周河流纵横,此时正是盛夏季节,河水暴涨,湖水四溢,贺胜桥一带,尽成泽国。也许,上天在缔造武汉三镇的地理环境时,便已预知这是个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因此特意在它们的北面,矗立一座鸡公山,山下险峻的地势恰好建造一座武胜关,以拒冀豫南下之敌;同时又在它们的南面,拱起两道险要的隘口,让后人在此依势筑桥,以阻湘粤北上之兵。那两个要隘上的桥,便是粤汉铁路上的汀泗桥和贺胜桥。那汀泗桥素称天险,地势地形与贺胜桥颇相似。它是湖北南部第一个军事要隘,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粤汉铁路由西南往东北,经汀泗桥,再过贺胜桥方抵武汉。六年前,湖南督军赵恒惕率湘军精锐数万,由岳州攻入鄂境,欲取武汉。吴佩孚率鄂军镇守汀泗桥,赵恒锡连攻多日不下,最后损兵折将被迫败回湖南。民国以来,军阀混战,尔攻我夺,战争频仍,然湘粤之兵,始终无法越过这两道要隘而入据武汉,因此这汀泗桥与贺胜桥更是遐迩闻名,莫不使南军生畏。

却说北伐军根据长沙会议制订的战略,在湖南广大民众和中国共产党的有力支持之下,一举突破敌之汨罗江防线,第四、七、八军相继攻入湖北。第四军于八月二十二日占领通城。吴佩孚闻报,立即调兵遣将,坚守汀泗桥,以阻北伐军进入武汉。八月二十七日凌晨,第四军向敌军以重兵把守的汀泗桥发起进攻,叶挺独立团与第十师和十二师各团同时出击,勇猛冲杀,上午九时,便攻占天脸汀泗桥。叶挺独立团对夺路向咸宁溃退之敌猛追不放,乘敌立足未稳,又一举攻占咸宁城。北伐军之兵锋直逼武汉南部的第二个天险贺胜桥。

八月三十日早晨,天刚放亮,贺胜桥一带已为硝烟所笼罩,各种口径大炮的连续轰鸣,轻重机关枪的疯狂扫射,巨浪咆哮似的喊杀声,使大地颤震。浓烟染着隐隐的殷色,晨风带着阵阵的血腥,贺胜桥一带十里之内,正经历着一场特殊的大地震,大海啸,大飓风……一列气势逼人的装甲列车,从武昌方向呼啸而来,距离贺胜桥北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戛然而停。身着大元帅礼服的吴佩孚,从车厢里走出来。秀才出身的吴佩孚,虽然早在一八九八年便到天津投武卫前军当兵,二十多年来,他在北洋军阀部队由参谋而管带、标统、旅长、师长、巡阅使、总司令。但他当到巡阅使之职后,却很少再穿戎装,经常是长袍马褂,再加唇上两撇咄咄逼人的八字须,使他更添威严和倨傲之态。前年九月,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吴佩孚任直军总司令,率军与奉系张作霖在山海关大战。战幕揭开后,直军主力将领冯玉祥突然在北京发动政变,致使直军全线崩溃,吴佩孚立足不住,窜到湖北,后在闽浙巡阅使孙传芳和湖北督军萧耀南等人支持下,在武汉组成十四省讨贼联军,自任总司令,他先是讨奉,后又与张作霖联合,改“讨贼军”为“讨赤军”,与奉军在南口夹击冯玉祥的国民军,将国民军击败。吴佩孚正在北京与张作霖分赃的时候,闻报两广北伐军已攻入湖南,他立命李济臣为湘鄂边防督办,随带董国政等部入鄂,进行防御。不久,又得湘鄂紧急之报,知北伐军已席卷湘境,将次入鄂,他即率直军主力刘玉春等部由长辛店连夜南下,抵武汉后设司令部于汉口之查家墩,即令由湘退入鄂境的宋大霖、董国政收集溃退到汀泗桥的残部万余人,以宋大霖任指挥,据险死守,并令武汉的二十五师师长陈嘉谟率所部万余人前去增援。吴佩孚欲恃险坚守,以便一面调北方精锐来援,对北伐军进行全面反攻,一面等待孙传芳完成军事布置,由江西分袭平江、长沙,以断北伐军的后路,然后将其聚歼于湘鄂边境。不料,天险汀泗桥竟被北伐军一举突破,吴军死伤和被俘的共三千余人,这一仗,使吴佩孚大为震惊,为了守住最后一个要隘——贺胜桥,他决定亲自出马,将他的精锐部队刘玉春师、张占鳌师和他的卫队旅全部投入贺胜桥布防,他自己则亲率宪兵队、执法队乘装甲列车来到贺胜桥北督战。企图在此击败北伐军,以重振他孚威将军之“威名”。

却说吴佩孚下了装甲车,来到车头前边,端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双手握着那把长柄指挥刀,他身后立着两名卫弁,为他撑着两把巨大的凉伞。左边站着他的参谋长蒋雁行,右边立着军法执行官和宪兵队长。在吴佩孚前边五十米处,放列着二十挺轻重机关枪,长长的子弹带直卡在枪膛里,射手们据枪瞄准贺胜桥上,机枪之序,排列着一百名手持大刀的军法执行队的士兵。吴佩孚坐下后,又命令宪兵队长和军法处长道:“本帅昔以汀泗桥一战而定鄂,今以贺胜桥一战而定天下。凡畏葸退却者,杀无赦!”

“是!”宪兵队长和军法处长立正答道。

“你们马上派人在督战队前面的电线杆上拉上一条二十丈长的铁线!”吴佩孚命令道。

“不知大帅要拉铁线何用?”宪兵队长问道。

“将退却者的首级挂到上面,以号令三军!”吴佩孚恶狠狠地说道。

“是!”宪兵队长答道。随即派出数名宪兵,到大刀督战队前面的电线杆上拉上一条二十丈长的铁线。

参谋长蒋雁行用望远镜观察着贺胜桥南的激战,好一会,他放下望远镜,颇为忧虑地对吴佩孚道:“大帅,我军第一道防线桃林铺一带有不稳之迹象。”

吴佩孚忙接过望远镜,朝桃林铺那边一看,只见密集的炮弹不分点地在防御阵地前边爆炸,将无数的茶树掀翻,机枪子弹将丛丛茅草斩断,在弹雨火光之中,北伐军士兵端着闪光的刺刀,前赴后继冲锋,已攻入吴军第一道防线,双方展开肉搏战。吴佩孚问蒋雁行道:“敌军打先锋的是什么部队?”

“据报是叶挺独立团。该团官兵多是共产党员,北伐以来,一路打先锋的便是这个团。”蒋雁行答道。

“共产党!”吴佩孚“嗖”地抽出他的长柄指挥刀,“我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吴佩孚极端仇视共产党,仇恨人民群众。民国十二年二月初,京汉铁路线的长辛店、保定、郑州、信阳、江岸等地区工会代表在郑州举行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吴佩孚对于工人的大团结和工人运动十分惊恐,下令禁止工人集会。二月四日,京汉铁路工人为反对军阀的暴政,举行全线总罢工。大罢工的第二天,武汉各工团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天会,高呼“打倒军阀”、“工人阶级胜利万岁”等口号。二月七日,吴佩孚下令派兵镇压,当场打死工人三十二人,伤二百余人,造成“二·七”惨案。中国共产党中央当即发表《为吴佩孚惨杀京汉铁路工人告工人阶级与国民书》,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打倒一切压迫工人的军阀”。因此,吴佩孚对共产党和工人群众最为仇恨,现在听说北伐打先锋的是共产党领导的独立团,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命令刘玉春师长,以十对一,扑灭共产党的独立团!”

一名传令兵即跨马驰过贺胜桥,直冲桃林铺去向师长刘玉春传达吴大帅的命令去了。吴佩孚把望远镜的视线移向战场左边,看了一阵后问道:“与独立团并肩作战的是什么部队?”

蒋雁行答道:“可能是李宗仁的广西部队。”

“命令张占鳌师长,以有力之一部,猛攻独立团与广西部队之接合部,务必将其斩为两段,然后各个击破!”吴佩孚命令道。

又一名传令兵驰马冲过贺胜桥,向张占鳌师长传达命令去了。此时,吴军第一道防线已被叶挺独立团突破,刘玉春奉命反击,以优势兵力将叶挺独立团的突击营包围。突击营营长许继慎胸部负重伤,形势险恶,叶挺即调第一营和特别大队增援,独立团以一当十,将刘玉春师击溃,接着攻入吴军第二道防线印斗山。与此同时,张占鳌师向第四军和第七军的接合部猛攻。李宗仁急令第七军第二旅之吕演新团向左延伸,稳住阵线。张占鳌再向第七军右翼攻击,并将桂军俞作豫团包围,俞作豫团长率全团奋勇抗击。李宗仁又令杨腾辉团向右翼延伸,张占鳌又以优势兵力将桂军杨腾辉团包围,为击破敌军之包围,稳住阵线,李宗仁急调吕演新团将包围俞作豫、杨腾辉团之敌穿插分割,始将敌军包围击破,迫使敌向贺胜桥溃逃。

数千吴军,从硝烟中钻出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眼前这座贺胜桥,是他们的生命线,他们仿佛是一群从阎罗殿里逃出的鬼魂,只要奔过这座桥,便可转投人世。当他们退到贺胜桥前时,猛抬头见几十挺黑洞洞的机关枪口正对着他们,还有那一百名手持雪亮大刀的督战队员,一个个的眼光和脸神都比阎王殿前的牛头马面还凶狠。而端坐在装甲列车之前手握指挥刀身着大元帅戎装的吴大帅,那阴沉的目光和满脸的杀气,更胜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阎王!溃兵们一时愣住了,真是躲鬼躲进了阎罗殿,他们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求生的希望。

“大帅有令,凡退过贺胜桥者,杀——无——赦!”

桥北的督战队一声吆喝,声震九霄,其威慑之力不亚于北伐军那冲杀声和神出鬼没的刺刀!溃兵们的双腿一下子被定住了,他们不敢再向桥前移动半步,只是向左右黄汤滚滚的黄塘湖和梁子湖中张望。湖水茫茫,一群野鸭,从天上扑落到湖面,大约是那枪炮声惊得它们不敢象往常那样在湖上嬉戏,又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化成无数的小黑点,然后消逝得无影无踪。溃兵们呆呆地着着,觉得自己的命运,还不如那一群自由自在的野鸭子。

“他娘的,打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向北伐军交枪!”一个老兵油子愤愤地说道。

“当官的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不再给他们卖命了。”

士兵们嚷嚷着,既不敢越“雷池”半步,也不敢再冲入那硝烟火海之中。一位缀着少将军衔的旅长,拉着两个上校团长,颤颤巍巍地踏上了铁桥,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哭一般声音哀求铁桥对面的督战队:“请高抬贵手,我们有重要军情向吴大帅禀报!”

督战队见三位是军中的高中级将领,声言要见吴天帅禀报军情,便没有开枪射杀。那三位旅、团长跌跌撞撞地来到杀气腾腾的吴佩孚面前,吓得双腿一软都跪下去了。吴佩孚只是用手捋了捋他那两撇威严无比的八字须。那三位旅、团长深知吴大帅的个性,他捋八字须便是要杀人的表现,旅、团长们见吴大帅的手在嘴唇上慢慢地轻轻地移动着,他们知道,一俟吴大帅的手离开那三寸长的八字须时,他们的脑袋便跟着要落地了,那位少将旅长到底跟随吴大帅的时间长,在这生死关头,他霍地一下站起来,立正报告道:“大帅,我跟随您老人家南征北战二十年,还从……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的军队啊!我……我们不……不能再……再打了,放……放弟兄们一条生……生路吧!”

吴佩孚的手倏地由嘴唇上落下,他挥起一刀,将那少将旅长的头砍了下来,接着又“嚓嚓”两刀,那两个团长的头颅也落了地。吴大帅随即命令宪兵,将这三个旅、团长的头悬挂在前面的铁线上。贺胜桥南那数千溃兵,见吴大帅手刃了他们的旅、团长,便一齐跪下,哀呼一声:“大帅!……”

“机枪队,将他们打回去!”吴佩孚狠狠地一挥手。

二十挺轻重机关枪一齐吼叫起来,跪在贺胜桥南的溃兵立即被打死几十个,但溃兵们却并不向前再投入战斗,而是象一群被赶急了的鸭子似的,不顾一切地扑向波涛滚滚的梁子湖中,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士兵们哀叫着,全部淹没溺死在湖水之中。吴佩孚见了大怒,又命机枪督战队向湖中漂浮的尸体扫射。

“大帅,这几个人企图毁坏路轨,断我后路,被我们抓到了。”宪兵们摔着五个工人模样的人和两个农民模样的人来向吴佩孚报告。

“你们是何人?为何与贼军勾结,毁我路轨?”吴佩孚大喝道。

五个工人模样的人齐声答道:“我们是汉口江岸的铁路工人,为配合北伐军进攻武汉,也是为‘二·七’死难的工友报仇来的。吴佩孚,工人阶级你是杀不绝的!你的末日到了!还不交枪投降!”

那两位农民模样的人答道:“我们是湘鄂边一带的农民,我们组织暗探队、向导队、破坏队,运输队、慰问队、疑兵队、冲锋队,协助北伐军作战,今天奉命前来与武汉的工友联络,在你们北洋军阀的后院放火的,吴佩孚,你残害我湘鄂人民数年,今天是向你算账的时候了!”

“杀——”吴佩孚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宪兵们已将那五位工人和两位农民的头砍了下来。

“大帅,你看!”参谋长蒋雁行将望远镜递与吴佩孚。

吴佩孚接过望远镜一看,只见贺胜桥南的最后一道防线杨柳挡一带阵地已被北伐军突破,刘玉春、张占鳌、陈嘉谟三名师长拼命反扑,但仍不能将已失之阵地恢复,在北伐军的猛攻之下,吴军兵败如山倒,潮水般向贺胜桥溃退,吴佩孚又惊又怒,大吼一声:“你们还有何面目见我!”

宪兵队长和军法处长奔上桥头,大喊道:“大帅有令,退过桥北者,格杀勿论!……”

溃兵们不理会这些,他们逃命要紧,纷纷涌上贺胜桥。

吴佩孚的机枪督战队一齐向铁桥上猛烈开火,败兵们的尸体塞满桥上,但仍不能阻遏溃退过桥的官兵。被阻在桥南的溃兵,竟架起机枪向桥北的督战队还击,溃兵们吆喝着,向桥北的督战队发起反冲击,督战队被击死不少。参谋长蒋雁行见事态急迫,忙向吴佩孚道:“大帅,且回武昌去商议罢!”

吴佩孚见大势已去,在两名卫弁的扶持下,急急忙忙爬上装甲列车,列车逆行向武昌方向逃去。冲过贺胜桥的溃兵,纷纷攀上装甲列车,希望与吴大帅一同逃命,但督战队的大刀从车厢里伸出,将死死抓住车门、车窗的溃兵们的双手斩断,铁轨上数千溃兵被装甲列车辗死,铁路两旁,血流成渠,许多士兵肚子被压破、肠子流出、头碎足断,遗尸数里,惨不忍睹。贺胜桥一役,吴军主力刘玉春师之十五旅及补充团,炮兵连、工兵连、辎重连、卫生连凡五千员兵,伤亡三千余名。团长三员,一死、一伤、一被俘。营长中九员阵亡,不知生死者七员。连长阵亡四十员,不知生死者二十五员。其排长以下不能遍举。陈嘉谟师仅剩残兵三千余人,宋大霖一师余二千人,孙建业旅余四百人,张占鳌一旅剩三百人,吴佩孚精锐的卫队旅亦仅余一千余名。贺胜桥这一仗,直杀得吴军闻风丧胆,丢盔弃甲。叶挺独立团威名远播,获“铁军”之称誉。

北伐军击败了吴佩孚的主力,打开了武汉的最后一道大门,衔尾穷追,八月三十一日黄昏四、七两军兵临武昌城下。武汉三镇,濒临长江的汉水的交汇点,又是横贯中原和华南的京汉铁路、粤汉铁路的衔接处,为华中水陆交通之要冲,左有鄱阳湖、洞庭湖,右有汉水、襄河,是长江中游的一个盆地,适合长期坚守,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吴佩孚由贺胜桥败回武昌之后,即派刘玉春为守备军总司令,陈嘉谟为武汉防御总司令,二人同住武昌城。吴本人则回驻汉口查家墩总司令部,调度由北方南下的增援部队,准备在武汉与北伐军决一死战,同时不断派人到南京催促孙传芳出兵由江西袭击北伐军之后路。

李宗仁骑着他那匹久经战阵的枣红马,裹着硝烟风尘,直冲到武昌城下。他用马鞭指着昏暗中高大的武昌城垣,对第七军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说道:“我们由八月十九日拂晓发起总攻,强渡汨罗江,只用十三天便攻到武昌城下,加仑将军该输给我两打自兰地了。哈哈。”

“猛子将军,还有这个东西你没拿下来啊,白兰地是我请你喝,还是你请我喝,现在还难说呐!”

李宗仁回头一看,见苏联军事顾问加仑将军骑马紧随他之后也抵达武昌城下。他对加仑的指挥艺术和勇敢精神很是敬佩,特别是北伐军攻下汀泗桥、贺胜桥后,加仑赶到火线上来与李宗仁在蒲圻会晤。加仑说道:“李将军,从此我军可以乘胜长驱无阻挡地进抵武汉了!惟宜从此处先派一军从长江上游渡过北岸,以免我军攻击汉口时冒敌前渡江之危险。”

李宗仁深然其说,即电告前敌总指挥唐生智,请他派兵渡江。唐生智即派所部夏斗寅一师由嘉鱼渡江,直拊敌背。

“加仑将军,这个东西我马上拿下来,白兰地你给我准备好两打!”李宗仁用马鞭指着轮廓模糊的武昌城,豪迈地说道。

“李将军,打仗不能意气用事,我们应吸取东征时攻打惠州城的经验教训。”加仑将军以顾问的身份建议道。

“加仑将军,敌军经汀泗桥、贺胜桥两败之后,莫不闻风丧胆,我正拟乘敌军喘息未定之时,一鼓而下武昌城!”李宗仁凭战胜余威,坚持立即发起攻城的主张。

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是湖北人,对武汉情形甚为熟悉,他向李宗仁道:“德公,在武汉三镇中,武昌不仅是湖北的政治中心,而且在军事上也至为重要。武昌城墙坚固二周围长六十华里,城墙高两丈余。有大小城门九座。城内蛇山横贯其中,与汉阳的龟山,隔江对峙。城外有护城壕,水深六尺以上。护城壕以外,地形平坦,易守难攻。武昌背靠长江做屏障,并有汉口、汉阳拱卫,因此,是著名的军事要塞,强攻不易。是否等夏斗寅师攻下汉口之后,我们再攻武昌,或是作长期围困,待敌弹尽粮绝之时,便可不攻自破。”

李宗仁道:“吴佩孚以汀泗桥,贺胜桥之天险尚不能阻挡我军,一座武昌城岂能挡我兵锋。兵贵神速,我们必须在吴佩孚被我杀得惊魂不定之时一举攻破武昌!”

长沙会议时,已决定第四军隶属李宗仁指挥,现在攻到武昌城下的恰是四、七两军,李宗仁当下自任武昌攻城总指挥,指挥四、七两军,准备向武昌城发起猛烈攻击。湖北民众,久受北洋军阀蹂躏,见北伐军来到,皆自动前来效力攻城,短短两个多小时,他们便送来大批竹梯、门板,以备攻城之用。他们自告奋勇为攻城部队充当向导、组织担架队为攻城部队救护伤员。李宗仁见攻城准备就绪,一声令下,四、七两军勇士,扛抬着竹梯、门板,在向导的指引之下,越过护城壕,争先恐后冲向城下。但武昌城高且坚,守城敌军早有准备,北伐军越过护城壕后,城上灯火齐明,照得城下百十米内,如同白昼,北伐军刚接近城垣,便在敌火下暴露无遗,城上机关枪、手榴弹如倾盆大雨,直泻在攻城勇士们的身上,前临坚城,后有深壕,进退不能,越过护城壕的攻城勇士,尚未架梯爬城,已大部壮烈牺牲。李宗仁见状,急令收兵,北伐军第一次攻城只得无功而罢。

第三天,前敌总指挥唐生智召集第七军军长李宗仁、第四军副军长陈可钰及各军师长以上高级将领在武昌城南殷家湾车站开军事会议。决定以李宗仁为攻城总指挥,陈可钰为副总指挥,定于九月三日凌晨三时,再次向武昌城发起总攻。这次攻城,虽经五个小时的激战,但因敌人炮火猛烈,北伐军伤亡重大,只得停止进攻,退回原地与敌对峙。

九月四日,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偕参谋长白崇禧抵达武昌城下。蒋总司令闻知两次攻城受挫,便召开军事会议,听取唐生智,李宗仁和陈可钰的报告。唐、李、陈皆认为,武昌城高且坚,不宜硬攻,通过两次攻城失利的教训,应改为长期围困,使敌不战而降。白崇禧和加仑将军亦同意这一看法。蒋介石听了,立即站了起来,挥了一下他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用眼睛紧盯着唐生智、李宗仁和陈可钰,严厉地命令道:“武昌城限四十八小时内攻下!”

唐、李、陈三位军长心中不由震了一下,但仍端坐不动,只以眼睛望着蒋介石的白手套,他们实在不敢正视蒋总司令那双锋芒逼人的眼睛。

“据我得到的准确情报,孙传芳即将大举西犯,如我们屯兵于坚城之下,便是中了吴、孙之计。目下,吴佩孚在汉口正续调北方精锐高汝梧、靳云鄂部南下驰援武汉,孙传芳已设总司令部于九江,组织了四个方面军,以夺取湖南为目标,截断我军后路,然后夹击我军于湘鄂境内,形势相当严重!我们只有在孙军出动之前,迅速解决吴佩孚,攻占武汉三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蒋总司令的“马克沁机枪”扫得唐生智、李宗仁、陈可钰等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也不看自己的部属一眼,又接着“开枪”扫射起来:“限四十八小时内必须拿下武昌城!我命令:李德邻军长任攻城军官长,以陈可钰为副官长,以第七军为左翼军,第四军及第一军之第二师为右翼军。此次攻城,应以东征时,攻惠州城之经验为鉴,各军组织敢死队,以营长为队长,每队三百至四百人,组成连、排、班。每班十人至十二人,携竹梯一架。每名队员配备驳壳枪、手榴弹、斧头和白布符号。敢死队员登城之后,齐呼‘革命胜利万岁!’,号兵硬冲锋号,各部以有力之轻重火器掩护登城部队扩大战果。攻入城后,第一军之第二师,第四军之第十师肃清蛇山以北之敌,第四军之第十二师、独立团、第七军肃清蛇山及蛇山以南之敌。在李德邻发起攻城之时,唐孟潇应随第八军渡过长江,夺取汉阳,攻占汉口,进出武胜关,截断敌军对武昌之增援。”

李宗仁虽然被蒋介石的“马克沁机枪”扫射得有些昏头昏脑,但见蒋介石决心果断、对形势和战局的分析颇为使人信服,对攻城之部署亦有独到之处,便依令而行。会议结束后,唐生智即受命指挥攻夺汉口的战斗,匆匆驰往长江上游指挥渡江。

当日下午六时,由第四军和第七军编组的九支敢死队约三千人,在中路军指挥部门口的一块草坪上,听蒋总司令训话。蒋介石一身戎装,马靴锃亮,使他那瘦长的身材显得十分精干,气宇轩昂,他站立在临时搭成的司令台上,颇有拿破仑的风度。

“……看到武昌城,就使本总司令想到于惠州城!”总司令的“马克沁机枪”开始扫射了,他那一口浙江国语,在此时此地听起来,使人顿增几分肃穆之感。

“号称天险的惠州要塞,据说在历史上从未被攻破过,我军东征曾受挫于惠州城下。但在第二次东征中,在本军的强攻之下,惠州天险一举而破。那次攻坚战役,本军组织了敢死队,每队前两名士兵,各执党旗和军旗,抬梯子的士兵跟在他们后面,然后,是负有保护任务的三人小组。先导部队以纵队前进。敌人的猛烈炮火使攻城部队失去了很多优秀士兵,他们倒下了,但他们后面的战友立即拿起梯子继续前进。在这里,我要告诉诸位,攻惠州城是我黄埔军校学生军第四团团长刘尧宸率队打先锋,刘团长牺牲在惠州城下,他率领攻城的四十名敢死队员,活着的只有十八人,他的第四团在攻城后竟没有剩下一名军官。面对武昌城,我数万忠于孙总理主义之北伐将士,难道会没有刘尧宸团长这样为革命献身的英雄吗?”

蒋总司令那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在空中有力地挥舞着,劈斩着,象一把闪着白光的利剑。敢死队员们的热血沸腾了。叶挺独立团的敢死队队长,第一营营长曹渊振臂高呼:“打倒军阀!”

“誓死攻下武昌城!”

口号声响彻云霄,攻城军官长李宗仁看着演说完毕的总司令,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但李宗仁觉得,蒋总司令的言行神态,象中国的拿破仑,而不象俄国共产主义的传人,虽然他曾遵奉孙总理之命到俄国共产党那里去取过经。李宗仁感到,跟这位神气十足的总司令共事,既安全又危险,安全的是这位满口革命词藻的总司令,不会在中国推打共产党那一套——尽管他现在依靠共产党人丁或许那是确种策略,一种韬诲之术;危险的是,这位总司令使人难以捉摸,他有点看上去象一匹马戏团里驯善的狮子,尽管他可以和你友善地合作共处,但总使你对他放心不下,不知何时他会回头狠狼地咬你一口,使你防不胜防……

九月五日,这是农历朔日的前两天,临近早晨三点,天空暗无星月,大地上一片漆黑,总司令蒋介石身披一件黑色披风,带着一班卫士,突然出现在李宗仁的攻城司令部,李宗仁感到十分诧异,忙说道:“总司令,我军即将发起攻城战斗,我的司令部在敌炮火的射界之内,非常危险,请总司令还是回到总司令部去坐镇指挥。”

蒋介石从容地说道:“我留健生在总司令部照应后方。这次攻城,关系我军之前途,本总司令决心与攻城部队共存亡!”

李宗仁听了甚为感动,但他考虑到蒋总司令未作过下级军官,无战地经验,他的司令部离攻城部队的距离又是那么近,他担心攻击发起之后总司令受惊或是受伤,都将对全军产生不利影响,因此还是劝道:“攻城牺牲自有我等将士担承,总司令不必亲冒矢石。”

蒋介石拉着李宗仁的手,深情地说道:“德邻同志,我们是换过帖的兄弟呀,情同手足,虽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生死之交,在于今日!”

李宗仁看着蒋介石的眼睛——只有在这时,或许是因为有暗夜的掩护,蒋介石又离他那么近,他才敢认认真真地看着蒋介石那双眼睛,平素那双锐利逼人而又阴森冷酷多疑使人望而生畏的眼睛里,现在竟变得如此诚挚而热切,充满信誓旦旦的手足之情。李宗仁感动了!但他又觉得,蒋介石的话说得似乎有点多余,因为在战争中,军人之间只有官长与部属关系,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下级听命于上级,绝非兄弟关系之可比。对于违抗命令,临阵退却或触犯军纪者,则无论是父子兄弟,皆绳之以军法。他虽然和蒋介石换帖成了把兄弟,但他并不因为蒋是他的把兄才听形于蒋,而是因为蒋是全军的总司令,他才接受他的指挥,听命于他,对他负责,为他流血牺牲攻城夺地。

这时,蒋介石拿起电话筒,命令道:“我是蒋总司令,我要与各敢死队分别通话!”

电话兵一听是蒋总司令要亲自通话,首先便接通了独立团的电话。电话筒中,立即传来一个激昂的声音:“我是独立团敢死队长曹渊,请总司令训示!”

“嗯,曹营长,你们准备得怎么样?”蒋介石关切地问道。

“报告总司令,职营敢死队三百五十人,多是共产党员和革命先进分子。全队官兵皆誓为攻下武昌城而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刚接到一位共产党员班长交来的一封信、一包衣服和五元钱。他对我说:‘三营长,怕死是攻不下武倡城的。我们马上就要攻城了,大家一定要不怕死,才能把武昌城攻下。我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是不怕死的。如果我死了,请把这封信、衣服和钱寄给我母亲。’”

敢死队长曹渊因心情异常激动,一发而不可止,他接着说道:“容我将这封信的一段念给总司令听。‘……我国长期被帝国主义和军阀压迫剥削,民不聊生。帝国主义和军阀不打倒,中国人民是不能生存下去的。为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而战死,虽死犹生。为着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着人类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战死是光荣的。儿的躯体虽死了,但精神是不死的,儿是永生在母亲面前的。’……”

曹渊铿锵有力的声音,连站在旁边的李宗仁都听得清清楚楚,除了那些共产主义之类的词句外,他非常赞赏这位敢死队班长的勇敢精神和视死如归的气魄。蒋介石面色严峻,在话筒中不断重复着“很好,很好!”这句话,最后以:“本总司令在距武昌城五百米达处与你们并肩作战!”结束了和曹渊的通话。随后,他又分别和其他几位敢死队长通了话。李宗仁抬起手腕,在昏黄的烛光下看了看表,离发起总攻的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他和蒋介石步出临时搭起的掩蔽部外,望着黑糊糊的武昌城垣,城上稀稀拉拉的挂着一串灯笼,隐约可闻刁斗之声。武汉素有锅炉之称,九月初旬还酷热难耐。此时约莫四更天,凉爽的夜风吹得使人感到精神一振。李宗仁和蒋介石在外站了一会儿,都默不作声,他们知道,过不多久,攻城的枪炮声将震撼大地,他们企望勇士的躯体和鲜血能够为他们迎来一个光辉灿烂的黎明。他们在外站了一会,又双双反回掩蔽部内,半小时是那么漫长,蒋介石忽然问道:“德邻老弟,你这里可有象棋?”

李宗仁颇感意外地问道:“想不到总司令在战阵之中尚有弈棋之雅趣?”

蒋介石笑道:“民国十一年夏,孙总理被陈炯明围困在永丰舰上凡五十六日,总理在指挥作战之闲暇,除读书外,还要我陪他下棋哩!”

李宗仁对蒋介石的沉着镇静很是钦佩,他命卫士找来一副象棋、蒋介石铺开棋盘,迅速摆上棋子,对李宗仁笑道:“这是我与孙总理在白鹅潭永丰舰上没下完的一盘棋局,我们就此对弈,你就执孙总理的棋子吧。”

李宗仁颇感兴趣地问道:“总司令与孙总理这局棋为何没下完呢?”

蒋介石道:“我们正在对弈之时,忽听表地一声巨响,永丰舰猛地一震,原来是叛军施放的水雷在永丰舰不远处爆炸了,孙总理虽镇静如常,但我为了护卫总理之安全,即率卫士和水兵跳上小艇前去搜捕,后来在一个港汊里抓住了放水雷的叛军。当日又接我军在南雄回救广州的败讯,孙总理决计乘英舰轩摩号出走香港,因此这局棋没下完。”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三人,只有李宗仁没见过孙中山,现在听蒋介石讲起往事,对孙中山更是肃然起敬。但对蒋介石说的这盘残局,却又有些将信将疑,因为在戎马倥偬之中,事过多年又如何还能一只不错地摆得出当时的棋局呢?纵使孙总理仍然健在,怕也难再记得起来了。李宗仁每与蒋介石坐谈,蒋都是以孙总理的嫡传者自居,似乎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是旁门左道,再也没有资格继承孙总理的主义了。一局未了,李宗仁见发起总攻的时间还剩下最后五分钟,便站起来对蒋介石道:“总司令,我准备下攻击令了,打下武昌之后,我们再继续下吧!”

蒋介石非常认真地说道:“很好,很好,不过,你一定要记住这盘棋局。”

李宗仁这下才真正明白蒋介石的意图,他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总司令,我无缘与孙总理对弈,却能从您这里得到孙总理之真传,今后,我便可对人说起在武昌城下与总司令下的这盘难忘的棋啊!”

蒋介石满意地笑道:“啊,德邻同志,你真不愧是孙总理忠实的信徒,是我的好兄弟!”

李宗仁却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为难地说道:“总司令,遗憾的是我的记性太差,这盘棋局,恐怕记不住呀!”

蒋介石用手指着棋盘反复说道:“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离总攻的时间还有三分钟,李宗仁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电话筒,与各师、团通上了电话。当手表的指针指到九月五日凌晨三点正时,他对着电话筒庄严地下达了攻城命令。霎时间,北伐军所有的大炮、机枪一齐怒吼,无数条火蛇呼啸着直扑到武昌城头上。城上城下和那坚实的城墙身上,立即进射出密密麻麻的火花,偌大的武昌城,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大团火红的锻件,一个巨人,正挥舞着万钧大锤,朝那巨型“锻件”上猛烈地锤打着,要把它锤扁、打平。炮击过后,只听一阵阵海啸般的呼喊,九支攻城敢死队,扛抬着数丈长的竹梯,象九支利箭,冲向护城壕。敌军也枪炮齐发,向城下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李宗仁和蒋介石走出指挥部,敌炮在身后身前不分点地爆炸,李宗仁忙道:“总司令请回掩蔽部去,这里危险!”

蒋介石似乎没听到李宗仁的劝说,看了一下,突然说道:“德邻,我们到城下看看去!”

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前两次攻城,别说他这位攻城总指挥没到城下去过,便是师、团长也还没亲自到城墙下指挥的,现在听蒋总司令要到城下去,他如何敢作决定,仍然劝道:“城下太危险,总司令去不得!”

“黑夜攻城,视界不清,你我身为将帅,怎能躲在掩蔽部里指挥,你不去,我也要去了!”

蒋介石坚决得使李宗仁不能再说什么,他们带着十几名卫士,在敌火下跃进、葡伏、翻滚、越过护城壕,来到保安门下。一颗炮弹在蒋介石左侧爆炸,腾起的尘土落下来,直泻到他那披风上。李宗仁看了蒋介石一眼,在敌炮火的闪亮中,蒋介石竟无半点惊慌之色。保安门城垣较别处高,扑攻保安门的乃是第七军的一支敢死队,战士们将数丈高的竹梯架到城墙上,还来不及爬城,便被敌军扔下的手榴弹和密集的枪弹射杀,数具竹梯,皆被炸毁。勇士们随即缘附城郭民房而上,希图登城,敌军乃以火药包、手榴弹、爆炸罐纷纷投到民房上,又倾倒大批煤油,顿时烈焰冲天,登上民房的敢死队员全部葬身火海。第二批敢死队前仆后继,又冲了上去。蒋介石扭头对李宗仁道:“我们马上回指挥部去!”

李宗仁和蒋介石冒着弹雨,急速赶回攻城指挥部,随他们前去的那十几名卫士,竟有一半没有回来。蒋介石那黑色披风上,也被子弹击穿好几个洞。一回到指挥部,蒋介石便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筒,要通了第十二师的电话,师长张发奎报告道:“报告总司令,我师敢死队三百余人,除队长欧震和一名排长外,余皆伤亡,其中负伤未死者仅五、六十人!”

独立团叶挺团长报告道:“独立团敢死队在曹渊营长的率领下,不顾敌人猛烈炮火的射击,冲过城壕,到达城墙下,竖起竹梯登城。一部分官兵登上了城墙,与守敌英勇搏斗,终因敌众我寡,登上城的五十九名官兵,全部牺牲。到达城下的官兵,也遭到重大伤亡。现天已拂晓,进城无望,职团敢死队三百五十人,现仅存十余人,但革命军人有进无退,如何处置,请总司令指示!”

蒋介石紧紧抓着电话筒,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李宗仁知一时无法攻下武昌城,便对蒋介石道:“总司令,部队伤亡太大了,天已拂晓,可否暂停攻城?”

蒋介石将电话筒递给李宗仁、说道:“请你下命令吧!”

李宗仁随即向各军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和蒋介石步出指挥部,这时天已放亮,只见武昌城下,北伐军尸体枕藉,但是那些尸体都是向前倾倒的,勇士们在冲锋时壮烈牺牲的场面,犹历历在目。蒋介石和李宗仁看了,默言良久。这时,只见一骑马如飞而来,直到蒋、李面前,骑者是总司令部的通讯参谋,下马后向蒋介石敬礼报告道:“总司令,朱培德军长急电!”

蒋介石接过电报一看,原来是朱培德在醴陵发来的告急电报,报告孙传芳由江西正向湖南进军,其前锋已与第三军在湘赣边境激战,请总司令急调援军。否则北伐军后路有被截断之危险。

那参谋接着报告道:“白参谋长请总司令速回总司令部去。”

蒋介石盯着朱培德的电报,一言不发……

正文 第三十五回 背水攻坚蒋介石南昌受挫 一鼓作气李宗仁德安克敌

位于南昌西南百余里的高安,是座蕞尔小城。正值深秋时节,天高气爽,枫叶残红,在萧寒钧移色之中,小城却不同寻常地透出一片勃勃生机。街上到处是颈项上佩着红、蓝、白三色布联成领带的北伐军,商绅、市民、学生熙熙舞攘,前来慰问远道而来满身战尘的党军。在城外一条铺满枫叶的石板小径上,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军靴磕地声。总司令蒋介石和参谋长白崇禧,正沿着石板小径漫步,在他们身后不远,两名佩着驳壳枪的卫士在慢慢地跟着。在武昌城下攻城失败时,蒋介石突接朱培德由醴陵发来的告急电报,报告孙传芳兴兵入赣大举西犯。蒋介石见形势紧迫,即令四、七、八军继续留鄂攻打武汉三镇,他则偕白崇禧率刘峙师急赴湘赣边境亲自指挥北伐军入赣作战。入赣初期,作战尚顺利,在江西人民的大力支持下,北伐军第二军和第三军进占萍乡、安源,第六军攻占修水,第一军之第一师占领铜鼓,九月十八日,第六军和第一军第一师攻占高安,溃敌向南昌方向逃窜。次日,第六军第十九师得到南昌城工人、学生及警备队的响应,全歼守敌,占领南昌。蒋介石于九月十九日抵萍乡,二十二日设总司令行营于宣风。二十六日,蒋介石前往新籴督战。孙传芳见江西大败,急谋后攻,亲自挥指三路大军向北伐军反扑。北路由武穴渡江进攻阳新,应援吴佩孚,中路由赣西北的武宁前进,夺取湖北的通山,切断北伐军第四、七、八军之后路;南路反攻南昌,得手后向高安前进。为配合攻夺南昌之战,孙传芳严令卢香亭部和郑俊彦部南下增援,又令邓如琢部回师北上,夹击南昌之北伐军。孙传芳此一着棋,也确是厉害,不仅可解武昌之围,而且能重新夺回南昌和江西被占之地,最后将北伐军逐出湘、鄂、赣各省,他便可称霸东南和华南,长江流域及华南诸省尽可入其彀中。孙传芳正在调兵遣将之时,占领南昌城的北伐军第十九师和第一军第一师,疏于防范。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王柏龄进占南昌后,得意忘形,在孙传芳南北两路大军的进逼之下,竟置军情于不顾,整日在妓院里寻欢作乐,敌军骤至,军中无主,全师被打得溃散,师长王柏龄害怕蒋总司令追究罪责,逃往后方藏匿不出,党代表缪斌亦“下落不明”。在敌军优势兵力的夹击之下,第六军军长程潜被迫率第十九师自南昌突围,全师几至覆灭,急迫之中,程军长“割须弃袍”,在混战中只身逃至奉新。孙传芳遂于九月二十四日重夺南昌城。敌占南昌之后,即分兵追击撤往赣西的各路北伐军,孙传芳洋洋得意,电令北伐军四十八小时内撤回广东。蒋总司令闻报江西战场大败,急令在武昌围城的李宗仁率第七军自鄂城、大冶一线入赣作战。第七军入赣之后,孤军作战,势如破竹,勇挫孙军北路。西路方面,朱培德率第三军在高安至新建间的万寿宫重创孙军精锐郑俊彦部,直逼南昌。此时,第四军和第八军经四十余天围城之战,已将武昌攻破。蒋总司令见湖北和江西两战场大有转机,遂偕参谋长白崇禧到高安,亲自指挥攻夺南昌之战。部署既定,这一日,蒋总司令和白崇禧饭后步出城外散步。

“健生,依你之见,上次我军在南昌战败原因何在?”

白崇禧与蒋介石并肩走着,随口答道:“既有第六军孤军深入之因,又有王柏龄师长疏于防范之故。”

蒋介石一听随即骂道:“茂如这东西,非将才也,坏了我的大事,现今虽失踪,一旦察实下落,我要重办他!”

白崇禧听了不禁心中暗笑道:“你的嫡系部队中,又有几人堪称将才的呢?”但他却不露声色地说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

蒋介石见白崇禧如此说,心中还算满意,便又问道:“这次我军攻打南昌,军事会议上你为何一言不发?”

白崇禧淡淡笑道:“总司令之决心已下,我不便在会上贸然说话。”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在此,有话尽可说吧。”蒋介石望了白崇禧一眼。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也!”白崇禧又重复了自己方才那句话。其实,对于蒋介石这次到高安来亲自指挥再夺南昌,白崇禧心中早已闷着一肚子的意见。还在武昌城下的时候,他就不同意蒋介石采取硬攻的战法,这次老蒋又搬用在武昌城下的那一套来打南昌,而南昌城垣与武昌一样都甚为坚实,且隔着一道苍茫的赣江,经敌前渡江方能发起攻城,我军渡江后即面临屯兵坚城之下,背水攻坚的不利处境,蒋介石此举,实犯兵家之大忌。白崇禧鉴于武昌城攻坚的挫败,实不赞成强攻南昌,再受一次惨败。但他见蒋介石对此次夺攻南昌的心情较之攻武昌更为迫切,态度也异常坚决,且亲自调兵遣将部署进攻,他当参谋长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因此,他是闷着一肚子气,在军事会议上干脆一言不发,让老蒋在南昌城下碰个头破血流再说。毋庸置疑,白崇禧在军事上堪称“小诸葛”,指挥作战,每有卓越的见地,打起仗来,神出鬼没,出奇制胜。不过,若说在政治上,他就称不上“小诸葛”了,他缺乏政治上的远大目光,没有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豁大的胸怀,他的政见,乃脱胎于春秋齐桓、管仲的韬略和向往他们的王霜之业。在这大革命风潮铺夭盖地,工农大众“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要求翻身作主,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站在时代之前列,引导着大革命的潮流滚滚向前之际,他的思想,他的政见,却是格格不入。在他身上,远见卓识的军事才能和大大落后于时代的政治见解,既矛盾又和谐地体现出来。也许,蒋介石正是发现了白崇禧这一不同寻常的特点,才破格摧升他为总参谋长,蒋介石虽在军事上平平,在这方面却有其过人之处。因此,这次进攻南昌,白崇禧只窥见蒋介石军事上必遭失败的结局,而对蒋介石急于攻取南昌的政治意图,却一时察觉不到。原来,蒋介石在武昌城下不顾代价地下令硬攻,一是出于孙传芳在江西即将有所行动,以速攻下武昌再集中兵力打孙传芳,更重要的则是他要把这华中重镇武汉控制在手上,免得让唐生智染指。因此在武昌攻城之前,他已内定刘峙为武昌卫戍司令。不想,攻城失败,孙传芳又大举西犯,他不得不从武昌赶到江西来指挥作战。他忖度,唐生智有第四军、第七军和第八军的力量,武汉三镇迟早必破,到时唐生智坐镇武汉,拥有两湖,如果国民政府再迁到武汉去,那么他将失去很大一部分权力。因此他急于打下南昌,好有个立足点,到时请国民政府迁都南昌,进军江、浙,再捣南京,他尚可执国民政府之牛耳,以总司令身份号令四方。在程潜、王柏龄攻下南昌后,蒋介石曾喜形于色,准备迁总司令部于南昌。不料,程潜、王柏龄旋为敌所败,使他顿失重心,他之大骂王柏龄“非将才也,坏了我的大事”,白崇禧除了王柏龄坏了战局“大事”外,当然不能知道蒋介石的“大事”除战局之外,还有政治上的大事哩。现在,武昌方面,由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亲自担任攻城总指挥,已将围困四十余日的武昌城攻破、俘敌刘玉春、陈嘉谟以下一万二千余人,至此,北伐军基本上实现了消灭吴佩孚主力,占领两湖的战略目标。对于这一重大胜利,蒋介石却是忧多于喜。因为随着武昌的攻破,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的威望不断提高,唐生智的实力迅速扩大,而使他最不放心的乃是正在巴黎蛰居的政敌汪精卫即将启程回国之说,这一点,甚至连蒋的亲信、副官长张治中也预见到了。张治中曾向他说:“我们现在拿下武汉,是不成问题的,但拿下武汉以后,对于这一个复杂严肃的局面,现在应该加以注意与准备。我的意思,最好还是邀请汪精卫回国,帮助总司令来料理这一个拿下了武汉以后的局面,并可促使国共两党的团结合作。”蒋介石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地哼了两声,张治中又道:“假使我们不欢迎他回来,他自己一定也会回来的。”蒋介石一想起这些,便心烦火躁,恨不得马上拿下南昌,到那里去发号施令,不然,他这位总司令将会变成什么角色呢?

蒋介石见白崇禧仍不愿发表意见,知他心内对此次攻打南昌必持有不同看法,但大计已定,也不由白崇禧再来“参谋”了。不过,对于能否攻下南昌城,蒋介石虽然态度比谁都坚决,但把握却并不见得比谁要大,特别是对身边这位长于军事的“小诸葛”参谋长的一言不发,更使他感到悬着一颗心。他们沉默着,在石板小径上走着,只有各自的军靴发出的响声,才透出一种微妙的气氛。蒋介石的军靴显得急躁而沉重,仿佛他要踩碎的是一个非常坚硬的东西,但却无法将其踏碎;白崇禧的军靴声则显得轻重不一,若即若离,似乎他正与一个同路人在山径赶路,也许他们的分手处便是前面不远的加个岔道口……蒋介石与白崇禧这样走了一小段路,忽见路径一转,前面出现一座古庙,蒋介石忽然说道:“进去看看!”

白崇禧不知蒋总司令为何对这古庙感兴趣,便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庙中的住持是位老和尚,看上去有六、七十岁模样,人很精明。他见来的是两位戎装煊赫的北伐军高级将领,忙下阶恭迎。蒋介石笑容可掬,向老和尚点了点头。他见这庙宇虽不大,却也香火旺盛,特别是神完上那只紫铜色的签筒更是引起他的注意。善于察颜观色的老和尚,马上明白了来人的意图,立刻把蒋、白二人请到神完之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蒋介石虔诚地伸出右手,在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仔细看时,只见上边写着:“先主伐东吴,孔明布疑阵”。蒋介石看了,不解其意,老和尚忙问道:“敢问长官所问何事?”

“问战事之胜败。”蒋介石肃立着答道,仿佛他这位总司令之上还有一位主宰生杀大权的总司令似的。

“旗开得胜,谨防后路。”老和尚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长官仍大福大贵之人,身边自有能人襄助,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老和尚这几句话,不但说得迷信很深的蒋介石心地释然,便是连一向主张砸菩萨庙的白崇禧也感到心中舒坦。蒋介石随即令卫士送给老和尚五十元钱,然后和白崇禧走出山门,仍沿石板小径返回。

却说主攻南昌城的部队为北伐军第二军全军和第一军之刘峙师,朱培德则指挥他的第三军由赣江上游进攻南昌以北的牛行车站,以阻孙军沿南得路南下增援。蒋总司令偕白崇禧参谋长亲自指挥第二军和刘峙师,强渡赣江,直扑南昌城下。十月十二日晨四点三十分,北伐军向南昌城发起进攻。

蒋总司令此次攻城,其决心和果敢之气魄,远在攻武昌城之上。他身着黑色披风,冒着敌火,亲临城下指挥。参谋长白崇禧跟随左右,但却一言不发。南昌城垣高大坚实之程度,与武昌城无异,守军又是孙传芳的精锐卢香亭所部,北伐军攻城部队甫抵城下,即遭敌火射杀,伤亡惨重。蒋总司令严令不惜代价强攻,师长刘峙见总司令亲冒矢石直临城下督战,想到王柏龄在南昌的惨败,急得他那圆圆的胖脸上布满汗水,活象个大红柿子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蒋总司令骂王柏龄“非将才”,刘峙比王柏龄也好不了多少,他最突出的特点是服从性好,绝对服从蒋总司令,总司令也最欣赏他这一点,但是,南昌守敌和高耸的城墙却不象刘峙那样绝对服从蒋总司令。守敌抵抗得非常顽强,坚实高大的城墙在北伐军的炮火射击之下,并不崩塌半块墙石。刘峙看见自己的官兵抬着竹梯,在弹雨中纷纷倒下,有的虽已靠近城墙,架上竹梯,但是竹梯过短,拼死爬城的官兵,仅爬到城墙的三分之二,便因竹梯已到尽头,不能登上城垛,上不得,也下不得,象一串串糖葫芦似的眼睁睁地被敌人当活靶射杀。

“总司令,竹梯过短,不能登城,是否让政治部命人重新扎梯子?”刘峙喘着粗气来向蒋总司令报告。

“攻城行动,不能停顿一秒钟,竹梯短也要爬上去,”

蒋总司令以为刘峙怕死,忙严加训戒。刘峙听了,也不再细说,一个立正即跑回去下令要部队继续使用这种不及墙垣三分之二的短竹梯冲锋爬城。白崇禧在旁,听了直皱眉头,但却仍是一言不发。攻城战由拂晓一直打到天色大亮,北伐军牺牲了几百人,攻城仍无半点进展,刘峙又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总司令,天已大亮,职部损失颇大,如再行强攻,恐怕诸多不利!”

蒋总司令以为刘峙怕打硬仗,将眼一瞪,严厉地命令道:“攻城行动,不得停顿一秒钟,绝不可让敌人有半秒钟的喘息机会!”

“是!”刘峙立正,一个向后转又跑回去指挥部队攻城去了。

白崇禧站在一旁,还是一言不发。待刘峙走了之后,他即向自己的一名贴身卫士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那卫士跨上马,倏地消失在硝烟之中。北伐军的攻城行动,一直持续到午后,官兵在大白天冲锋爬城,目标明显,敌军射界开扩,他们据守城上,有恃无恐地以准确而密集的火力射击着北伐军。城下,到处都是北伐军的尸体。攻城部队,虽然斗志旺盛,但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连续攻坚作战,已经疲乏不堪,黄昏前,蒋总司令才不得不下令暂停进攻,全军以干粮充饥,待到拂晓再行攻城。谁知,天黑不久,只听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呐喊声,敌军一支生力军从南昌城下的水闸中潜出,高喊着“杀”声,直突入北伐军中。夜暗天黑,不知敌军多少,只听到处是“杀”声,枪声遍地,火光冲天。北伐军攻了一天坚城,正欲休息,忽闻敌军冲来,只得仓猝应战。敌军以逸待劳,狠勇异常,左冲右突,机枪横扫,大刀猛砍,北伐军在混战之中,抵敌不住,前临坚城,背靠赣水,欲战不能,欲退不得,形势危殆,眼看有全军覆灭的危险。刘峙在慌乱之中,前来报告:“总司令,部队已经乱了,怎么办?”

蒋总司令平日的威风,已被惊惶所取代,他深知当前处境危险,部队既不能作战,则无法掩护他渡过赣江,他结果不是在乱军之中被打死,便是被优势敌军包围当俘虏。他虽然大骂王柏龄“非将才”,但他却没料到自己的结局会比王柏龄都不如。他方寸已乱,耳听四周全是敌军的呐喊声,仿佛那呐喊中有“抓住蒋介石,重赏十万元!”“不能放跑了蒋介石!”等等使他胆颤心惊的话,他心中暗自哀叹着:“完了,完了!”

“总司令,快下命令呀!”一向服从性极好的刘峙,只知道服从命令,在乱军之中却拿不出任何主意。

“经……经扶,你的部队在哪里?”蒋总司令答非所问地说道。

“乱……乱了,乱了,乱了!”刘峙见蒋总司令嘴里发出的不是他所盼望的命令,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在蒋介石面前,他除了说:“是”之外,似乎还没有使用学会别的词汇的习惯。

蒋总司令见刘峙如此说,心中更加惊慌,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乱转,忽然,他发现参谋长白崇禧静静地站立在门边,毫无惊慌之举,眼镜片后面那双深邃沉着的眼睛中,透着睿智灼人的光芒,蒋介石觉得,如果此时给白崇禧一把鹅毛扇,他会一下子变成独坐危城之上,挥退司马懿十万大军的孔明。蒋介石心中顿时一亮,忙过去拉住白崇禧的手,连连问道:“健生,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白崇禧感到蒋介石的手颤抖得厉害,自从他跟蒋总司令离开高安城,挥师强渡赣江以来,关于战局方面的事,他是一言不发,他所等待的正是蒋介石的这句话。现在蒋总司令说话了,他也便一反几天来的沉默,说道:“总司令不必惊慌,我已令工兵营在赣江下游架了两座浮桥。”他随即命令刘峙:“刘师长,你率部沿赣江南下撤退,由浮桥渡江。我亲自带兵一团断后。”

“是!”刘峙听说已搭有浮桥,连忙答应一声,立即出去忙着指挥部队去了。

“黄营长。”白崇禧将自己的卫队营营长黄瑞华唤来,命令道:“你率全营,保护总司令的安全,跟在刘师长的部队后面撤退。”

“是!”黄瑞华即率卫队营,簇拥着蒋介石向赣江下游冲去。

参谋长白崇禧率骑兵卫士十余人,在乱军中冲突,高声叫喊着:“北伐军弟兄们,不要惊慌,白总参谋长在此!”

原来,白崇禧所说“亲带一团断后”的话,乃是给惊慌失措的蒋总司令和刘峙壮胆的,部队已被敌军冲散,他哪里还能掌握得住一个团呢?因此待刘峙和蒋总司令朝赣江下游去了之后,他身边已无兵可调,只带领十余名骑兵卫士,在乱军之中呼叫,希望能临时收容遗散的部队,就地组织抵抗,以迟滞敌军的行动,使总司令和部队能安全渡江。他当然知道,这样呼喊是非常危险的,果然,敌人的枪弹纷纷向他射来,随行的卫士有几人已从马上栽倒下来。但是,在混乱之中,由于白崇禧所表现出的沉着果敢,使军心一振。被冲散了建制的官兵,纷纷向他靠拢,白崇禧骑在马上,将收容得的部队一个排,一个连地指挥投入战斗,黑夜之中,且战且走,直往赣江下游而去。走了十几里路,只见前边人马杂杳,混乱异常,白崇禧驰马赶去,见是北伐军正沿着那座预先搭好的浮桥渡江而撤。人多桥窄,官兵争渡,不少人马竟被挤入滔滔的赣江之中。白崇禧找到自己卫队营,见蒋总司令被阻在江边不能通过,忙问:“刘峙师长何在?”

参谋回答:“不知何往。”有部下报告云:“刘师长已率部先过江了。”

蒋总司令听了当然不好当众骂刘峙“非将才”,却在心里骂道:“娘希匹,你刘峙只管自己过江,把我撇在一边不管,你和王柏龄一样尽给我丢脸!”蒋介石虽然又急又气,但见白崇禧随后赶来,心中这才稍稍安定,忙问道:“健生,桥窄人多,部队混乱,我们怎么过得去呢?”

“总司令放心,再往下走三里,还有浮桥一座可渡。”

白崇禧从容说道。他立即命令卫士,前去传达命令。正在江边争渡的北伐军官兵,一听说下游还有座浮桥,便纷纷向下游跑去了。蒋介石见了,不得不暗暗佩服白崇禧这一手,不把这些拼命争渡的官兵引开,自己便别想过赣江。这时,浮桥的压力已经缓解,蒋介石忙对白崇禧道:“健生,我们可以过江了。”

“不,总司令,敌军很快要沿江追来,我们不能在此渡江。”白崇禧命令黄瑞华:“保护总司令向下游撤退过江。”

黄瑞华指挥卫士们正要保护蒋介石向下游撤退,蒋介石却拒绝再走,因为他疑心白崇禧为了自己能在此过江而不惜甩掉他这位总司令,他根本就不相信下游还会奇迹般地再出现一座浮桥,等待着让他渡江。

“健生,要走我们一起走!”蒋介石固执地说道,他决心不使白崇禧甩掉自己,站在一边死活不肯跟白崇禧的卫队撤往下游。

白崇禧见军情危急,敌军追击将至,而蒋总司令又不肯离去,忙在渡口命令部队就地抵抗、掩护大军过江。布置就绪,白崇禧这才和蒋介石向下游退去。刚走了三里,便听到后面枪声大作,敌军追兵已达第一座浮桥,正与掩护部队发生激战,蒋介石和白崇禧却已到达第二座浮桥头。蒋介石见此处仍有桥可渡,那悬着的心这才变得踏实起来。白崇禧命令卫队营营长黄瑞华保护蒋总司令过桥渡江,蒋介石忙道:“健生,我们一起走吧!”

白崇禧道:“请总司令先过江,我留下指挥最后撤退。”

蒋介石这下才相信白崇禧不会甩掉他,在卫队的护卫下,从浮桥上渡过赣江。白崇禧带着几名卫士,在渡口上指挥部队从容渡江。北伐军反攻南昌虽然失败了,牺牲了团长三人和其他数百官兵的性命,但由于白崇禧有先见之明,命令工兵营预先在赣江下游搭了两座浮桥,在夜遭敌袭的危急情况下,他挺身而出沉着指挥,才使第二军和刘峙师免遭覆灭,北伐军反攻南昌失败,江西战场形势逆转,蒋总司令退回高安,心情焦躁不安,他本想再去古庙中烧注香,向那个道行颇深的老和尚卜问一下自己的前程,但副官报告,古庙中那个老和尚已不知去向了,蒋介石心中怏怏不乐,但也无可奈何。白崇禧见战局不利,李宗仁率第七军入赣后,情况不明,他深怕李宗仁孤军深入吃亏,便向蒋总司令请准,亲率卫队营,携带粮饷辎重,向赣西北寻找李宗仁去了。

却说李宗仁奉命率第七军入赣后,不明友军方向,恐孤军深入陷于死地,遂改道南下,翻过天险羊肠山,到达箬溪,即与守敌谢鸿勋部两万多人遭遇。李宗仁果断指挥,与敌激战一天,一举将谢部歼灭,俘敌万人,敌军主将谢鸿勋身受重伤,由卫士潜抬只身脱逃。第七军获箬溪大捷后,乘胜东进,直迫南得路上的重镇德安城。那德安城位于九江和南昌之间,是南浔路之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孙传芳设司令部于九江,令他的精锐卢香亭部三万余人镇守德安。第七军进至德安城郊十里的抗箬村附近,见屏障德安城的宝岭和九仙岭一带高地,敌军已筑有坚固工事据守。李宗仁毫不犹豫,一声令下,全军两万余人即向敌之左、右两翼展开进攻。守敌居高临下,以山炮、野炮和轻重机枪组成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火墙,阻击第七军的进攻。第七军本是一支劲旅,出师北伐以来,势如破竹,屡建战功。全军官兵,如潮涌般向宝岭和九仙岭奋勇冲击,呐喊之声,惊天动地。然而在敌军密炽的炮火扫射之下,官兵的血肉之躯似雷电交加中的丛林,成片成片地倒在火海狂飘之中。

“德公,德公,右翼攻势受挫,第九团团长陆受祺阵亡,全团健存者仅团附、连长和排长各一员,余皆伤亡!”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在电括中焦急地向李宗仁报告。

李宗仁满头是汗,即驰往右翼督战,来到阵前,只见救护人员抬下几十名负伤的官兵,一个头部负伤,裹着绷带的排长,从担架上翻滚下来,对着负伤的官兵大呼一声:“弟兄们,我们是革命军人,要死死在战场上,跟我冲!”

那些伤兵们听了,也都纷纷从担架上翻滚下来,能走的,都拿上枪跟那位排长重新投入了战场,走不动的,也都咬紧牙关,向阵地前爬去。救护人员也都持枪冲入炮火之中厮杀、李宗仁见了,热血直往上冲,两眼似要冒出火来。要不是担负着指挥全军的重任,他会立即持枪冲上去搏斗。他走进胡宗铎的指挥所,里边只有一个通讯兵在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李宗仁问:“胡指挥官呢?”

“不知道!”那电话兵摇着头说。

李宗仁走出指挥所,见前边几百公尺处,一个军官挥动着小旗正在炮火下指挥作战。他认出那便是指挥官胡宗铎,在第七军中,夏威和胡宗铎两人的地位仅次于军长李宗仁。而在此时,身为指挥官的胡宗铎已置身不顾,在故人炮火枪弹的瞰射之下,指挥官兵冲击,他的位置距第一线官兵仅二百来公尺。使李宗仁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的炮兵阵地上竟毫无动静,他返回胡宗铎的指挥所,打电话询问炮兵营长罗传英:“为何不发炮轰击敌阵,掩护步兵冲锋?”

“报告德公,我还未接到开炮命令。”炮兵营长在电话中答道。

李宗仁这才知道,胡宗铎在激战之中竟忘记使用炮兵了。他随即命令炮兵营长,向敌军阵地和铁路上敌人的装甲车轰击。没想到炮兵刚一开炮,即受到敌炮兵优势炮火的还击,第七军炮兵营被敌炮压制得不能再发挥作用。李宗仁立在一道石坎之下,用望远镜观察敌情,敌军射来的子弹,打得他周围的石头吱吱作响,炸起一片青烟,碎片乱飞,卫士见了也不敢去把李宗仁拉下来。李宗仁在望远镜中,见一支敌军正从右翼作大迂回,如不将其阻扼,则第七军腹背受敌,必将全线动摇。他急令卫士,把胡宗铎召来,命令道:“敌正向我侧后迁回,你马上调预备队阻击!”

“德公,预备队已经没有了!”胡宗铎两眼血红,呼吸急促地说道。

“你把我的卫队和你的卫队组织起来,无论如何要阻住敌军的迂回!”李宗仁命令道。

“是!”胡宗铎应了一声,随即带着两支卫队,向敌军扑去。

正当右翼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第七军的左翼部队也和敌人在激战之中。左翼战场系德安城西北角一带,小山起伏,地形较为荫蔽,于战于守,均各利弊。第七军之主力则置于较为开阔的右翼战场,李宗仁、胡宗铎均在右翼指挥督战,战斗剧烈,打了一天,伤亡惨重,团、营长已伤亡十数员,也未将敌军击破。夏威指挥的李明瑞旅正在左翼作战。黄昏时分,传令兵送来了李宗仁“限定今晚必克德安”的严令。李明瑞正要组织全线出击,忽接第三团团长俞作豫派人送来的报告:“敌似有退却模样,我团拟相机前进。”李明瑞举起望远镜,只见在暮色中敌军阵地上有部队调动,他估计右翼敌军遭到猛烈攻击,正欲从左翼抽调兵力加强右翼,这正是发起进攻的机会。从望远镜中已看到俞作豫团率先向敌阵冲去,李明瑞见了暗暗称赞自己这位智勇双全的表弟。他命令号兵吹冲锋号,亲率陶钧团冲锋,一举突入敌阵,和敌人展开肉搏战。敌军被李明瑞旅狠狠一击,右翼阵线被突破。李明瑞猛打猛追,冲上南浔铁路,占领铁桥,击毁敌装甲车数辆,复自铁桥南下冲击,象一把尖刀直插德安城下,将敌军阵线击破。与此同时,第七军各部亦从正面猛攻,敌军全线崩溃,万余官兵纷纷弃城逃命,李宗仁于下午七时进入德安城。

德安之战,是第七军自北伐以来,战斗最为激烈,牺牲最大的一役,全军伤亡团、营长十员,其余官兵两千余人。德安大捷,使南浔铁路被截断,南昌与九江之交通断绝,敌军陷入恐慌与混乱之中。为了打通南得线,孙传芳被迫急调九江与南昌守军反攻德安。又令进入鄂东南的军队回援南得路,孙军在北路和中路的图谋,被彻底打乱。

李宗仁在德安休整部队两日,闻报敌军由九江和南昌出动,夹击德安。南浔车站,吴城、南康、马回岭各处均发现敌情,而赣西北之瑞昌,白洋方面亦有孙军行动。李宗仁忖度,四面都是敌人,与友军联络不上,如果孤军呆在德安城中,是很危险的。考虑再三,他决定主动放弃德安城,向箬溪背进,以待战机。到了箬溪,忽报白参谋长崇禧率卫队一营携带大批饷械前来,李宗仁大喜,忙跑出司令部迎接,李、白二人在江西战场首次见面,无不欢欣鼓舞。

“健生,你怎的晓得我在这里?”李宗仁急不可待地问道。

“我在途中,闻知德安被我军攻占,料知德公在德安。但德安一失,孙军必从南北两面以强大兵力反攻,德公不会在那里久住,必向箬溪背进。”白崇禧笑道。

“都让你算准了!”李宗仁也笑道,“你此番是来劳军还是来督战?”

“我们第七军还要什么人来督战啰!”白崇禧说着,命随从副官拿出几瓶桂林三花酒来,“这是黄季宽特地命人从广西捎来的,我先李给德公敬一杯!”

李宗仁命副官去炒了几个菜来,便和白崇禧在司令部里对饮。李宗仁十分关切江西战局,一杯酒下肚便向白崇禧询问先期入赣的各军作战情况。白崇禧把他随蒋总司令入赣后经历的几次战役概略地说了说,对北伐军两次进攻南昌的情况讲得较为详细,特别是对第六军军长程潜在南昌城南郊莲塘市一带为敌军重重包围时,“割须弃袍”而逃的情节讲得绘声绘色,连李宗仁听了也大笑不止。白崇禧又讲了蒋总司令不听其劝阻,硬攻南昌受挫,黑夜之中惊慌失措的狼狈情况。李宗仁听了,这才对江西战局明了,他也把第七军入赣以来的战况和目下的处境向白崇禧谈了。末了,李宗仁问道:“总司令部对下一步赣省战事如何布署?”

白崇禧道:“蒋总司令在南昌受挫后,召我与俄顾问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已拟订了《肃清江西计划》,蒋总司令已电令张发奎率第四军由武昌入赣参战。按计划,江西战场我军分为左中右三路。左翼军由德公指挥第四、七两军和贺耀祖的独立第二师;右翼军由朱培德指挥第二、三军和第十四军及第五军之第四十六团;中央军由程潜指挥第六军。总预备队为第一军之第一、二两师,由刘峙任指挥官。”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问道:“各军作战地域及攻击目标如何区分?”

“左翼军以一部牵制建昌、涂家埠之敌,以主力攻击德安,截断南浔铁路之交通。占领德安后,主力即转向对建昌、涂家埠之敌进攻。同时,以一部警戒九江方面,阻止敌方援兵,并相机攻占马回岭,使主力容易进攻。”白崇禧一边说,一边从图囊中取出地图,铺在菜桌上。李宗仁拿着酒杯,把头凑在地图前,一边喝酒,一边听白崇禧说。

“右翼军以左纵队之一部,牵制牛行车站之敌,以主力进攻蛟桥,然后占领牛行车站。同时以右纵队主力军第二军之一部牵制南昌之敌,以主力协同第十四军攻占抚州。然后以全力包围南昌。”白崇禧指着地图说道,“中央军以占领乐化车站为攻击目标,得手后与左翼军夹攻涂家埠之敌。总预备队则置于奉新、安义地区,随作战进程投入决战。”

“好。”李宗仁又喝了一口酒,说道:“入赣一个月了,心里这才算有个底!”

白崇禧将地图卷起,装入图囊中,对李宗仁道:“文字计划,由参谋送达。”

李宗仁为白崇禧斟了一杯酒,说道:“从湖南到湖北,又到江西,走了几千里,还是老家的酒好喝啊!季宽倒也想的周到,别的不捎,给我们捎几瓶桂林三花来。”

“由广西输送的两千名徒手新兵,已到达武汉,不日将由兵站转送到江西来。”白崇禧喝了一口酒,说道。

“我第七军经箬溪和德安两战之后,伤亡数千人,也觅待整补,季宽真是雪中送炭啊!”李宗仁道。

“季宽还捎来几句私房话哩。”白崇禧皱着眉头说道。

“两广有什么动向?”李宗仁不安地问道,他在前方浴血奋战,无所顾忌,但最挂心的却是两广后方有什么风吹草动。

“大事倒没有。”白崇禧说到这里,放低声音道:“季宽说俞健侯在广西越来越不象话了,办什么农民讲习所,训练农民干部。广西各地农民,纷纷叫喊打倒土豪劣绅,如东兰、凤山各县以韦拔群为首在共产党的领导下,闹得一塌糊涂。俞健侯又拨给韦拔群数百支步枪,配以弹药,组织农军,他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看来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季宽提醒我们,在前方要特别留意李明瑞和俞作豫这表兄弟两个,因为他们有兵权。”

“啊!”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不能让他们在广西这么搞,闹出乱子来,我们在前方有个风吹草动,连后方都没有了。李明瑞和俞作豫,北伐以来屡有战功,现时正是用人之际,他们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能动摇了军心。”

“也得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使他们在军中不敢有生贰心。明天我要召集俞作豫的第三团全体官兵训话!”白崇禧无论是于公于私都最恨俞作柏,对俞的这两位胞弟和表弟也就绝无好感。照他的意见,对李明瑞和俞作豫不但不可委以兵权,还应该械夺他们的军职,似乎不把俞、李三兄弟逐出广西和桂军,他就一天不舒服。

天上没有星月,初冬的寒夜北风淹爬,竹丛树影乱摇,落叶飘在地上,发出一片萧萧之声。路上有军靴响。远处,走来四个人,四匹马。那四个人中,有两个身穿北伐军官兵的服装,另外两个则穿便装。军官和那位穿长衫的人走在前头,士兵和那位一身短打随从模样的人,各自牵着两匹马,走在后面。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看样子,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无言中等待着的是“保重!”这句从古至今惜别时的话。但是,似乎谁也不愿开口说这句话。他们的心情太沉重,太压抑,太愤愈了,使他们感到无法解脱。

那位军官乃是国民革命军第七军的旅长李明瑞,那穿长衫的便是第三团团长俞作豫,牵马的两位则是他们各自的卫弁。原来,今天上午,白崇禧以总司令部副总参谋长的身份,召集俞作豫第三团全体官兵训话,当讲到德安战役时,他不是褒奖机智果敢率队首先冲到铁路上和敌军拼刺刀的团长俞作豫和全团官兵,而是命令俞作豫团长出列,气势汹汹地责问道:“你给李明瑞旅长的报告是怎么样写的?”

俞作豫冷静地问道:“不知参谋长问的是哪一个报告?”

“我说的是德安之战,你没听到吗?”白崇禧狠狠地反问道。

“我的报告是:‘敌似有退却模样,我团拟相机前进。’”

俞作豫仍很冷静地回答道。

“这是什么话!”白崇禧把桌子一拍,无边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射出两道冷酷的光来,直逼着俞作豫。“军人作战,要前进就前进,没有什么相机不相机的!你身为团长,连个战地报告都写不通,你根本就没有军人资格,更没有团长资格,第七军没有这样无能的团长,这是第七军的耻辱!……”白崇禧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站在俞作豫旁边的旅长李明瑞,热血直冲顶门,他明白,白崇禧斥骂的虽然是他的表弟俞作豫,但矛头所指的却是冲着他和远在广西的俞作柏表兄来的,李明瑞知道,白崇禧恨他们兄弟三个,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闭着眼睛,忍受着屈辱,强压着仇恨和怒火……

训话完毕,俞作豫默默地走进表兄李明瑞的房间里,解下武装带,脱下军装,忿忿地说道:“表哥,我不干了,你让我走吧!”

李明瑞长叹一声:“你我兄弟,从戎有年,实指望报效国家,献身孙总理之三民主义。没想到天地之大,却难容我五尺之躯!”

“我们为的是国民革命,绝不为李、黄、白他们卖命!”俞作豫眼中闪着怒火。

“你准备到何处去呢?”李明瑞见表弟去意已决,也不愿阻他,因为继续留在军中,恐怕早晚会被白崇禧陷害。但表弟一去,自己顿失臂膀,心中十分忧愤。

“我要去找那些真正革命的人!”俞作豫抬起头来,看着迷蒙的远山说道。在北伐前,俞作柏从广州观光回来,在苏联顾问鲍罗廷那里带回了不少革命书籍,俞作豫在其兄处读过这些书。北伐以来,大革命风起云涌,从湖南到湖北而江西,俞作豫随军所至,耳濡目染,对共产党人渐有认识,他崇敬他们的人格,渐而向往他们的主义。作战中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舍身忘死,为的不是自己升官发财,而是要打倒军阀,救国救民,面对白崇禧的专横跋扈,他感到不仅是个人的屈辱,而是一种军阀的横暴蹂躏。他气愤,他失望,他扪心自问:难道北伐军成千上万的英勇将士,他们的头颅和热血所换来的还是一个暴决的军阀统治么?!白崇禧骂他没有军人资格,没有团长资格,他心里倒反而十分坦然,因为他本来就不准备当军阀部队的团长,更不想当一个小的或大的军阀!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表兄,请回吧,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俞作豫停下步子,终于说出了他们都不愿并口说的道别话。

“再走走吧!”李明瑞不忍就此分别。

俞作豫站住了,再也不肯让表兄陪自己默默地走下去。后面的两名卫弁牵着马走过来了,俞作豫从自己随从的手上接过皮箱,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皮背心来,递给李明瑞,说道:“这件皮背心请表兄收下,冬天打仗,穿上很方便。”

李明瑞接过皮背心,随即从自己腰上解下配带的一支小手枪,送给俞作豫道:“表弟,你孤身一人去武汉,路上兵荒马乱的,带上它护身用吧!”

俞作豫把表兄送的手枪揣在长衫里,然后和表兄握手互道:“保重”,依依惜别而去。李明瑞和卫弁站在路旁,目送着表弟,直到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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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六回 风卷残云东路军扫荡浙江 坐收渔利白崇禧单骑入沪

总司令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转着,军靴磕碰着花阶砖地板咚咚直响,他的火气,在胸腔中凝聚着,象一个被扣得紧紧的盛满水的罐子,被猛火烤着,那气找不到地方出,眼看就要爆炸了。

“娘希匹!”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仍然找不到可以出气的对象。他的办公室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那罗马式的壁炉中,火烧得正旺,整个房间里,象个密不透风的大锅炉。蒋介石感到里里外外都是火。他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玻璃窗,凛冽的北风扑入室内,他这才感到一阵清爽。外面,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院子里的几株松柏树,被白雪重压,枝垂得很低,但树干却依然挺拔,显得更加傲岸。蒋总司令不是文人,自然不会吟诗赋词,但这大雪中挺俊不屈的松柏,却也触动了他的一种政治上的灵感。

“娘希匹,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大雪是压不弯松柏树的吗?”

他颇得意地骂了一声,心中的火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他忽儿感到有些遗憾,过去为什么不学做诗,如果能做一首赋雪的诗登在明天的《南昌日报》上,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便是连那“娘希匹”也会带有某种特殊诗意的了。可惜他不会作诗!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部杰作,乃是他的登龙术《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这部书,他还请人作了很大的“润色”呢。他一边赏雪,一边回想着进入南昌以来所发生的使他恼火的一连串事情。

参谋长白崇禧所拟订的《肃清江西计划》,执行得十分顺利,十一月八日,北伐军即再度攻占南昌,九江亦被克复,至此,江西之敌均被肃清,孙传芳的主力丧失殆尽。蒋总司令即迁总司令部于南昌城内。入城不久,就接到唐生智由武汉发来的电报,呈请将所部扩编为四个军,由该部原有师长李品仙、叶琪、何健、刘兴升任军长。蒋总司令拿着那电报,真象握着一团炭火似的。唐生智占领武汉之后,拥兵自重,俨然与总司令部分庭抗礼,其势已难驾驭。蒋总司令捏着电报,正在发愣,军长李宗仁恰来司令部叙谈,见了唐生智那电报,便不以为然地说道:“国民革命军的扩编,应由总司令部统筹办理,决不可由各军长恣意自为。唐孟潇的电报总司令应予批驳,以儆效尤!”

李宗仁的话当然是对的,但是蒋介石却沉默不语,武汉方面的党政军首脑,邓演达、唐生智、张发奎等,皆不是他的心腹。他如果拒绝唐生智扩军,很可能激成事变,这对他这位地位还不稳的总司令将是很不利的。他不听从李宗仁的劝告,批准了唐生智扩军的请求。此时,苏联援助的一批武器装备已运抵广州,蒋介石把它全部拨给了他的第一军,令第一军在湘、粤两省同时扩编,反正“水涨船高”,你唐生智扩军,我蒋某人也扩军。李宗仁、程潜、朱培德等几位军长见了只能干瞪眼,气得在背地里直骂娘。

使蒋总司令恼火的最大一件事,便是关于国民政府的北迁问题。原来,自北伐军肃清鄂、赣之敌后,广州国民政府便决定北迁,以配合迅速向北发展的军事形势。就地理位置来说,国民政府迁武汉最为适宜。但是,蒋介石却坚持要国民政府和党的中枢迁往总司令部所在地的南昌。不久,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要人宋庆龄、徐谦、陈友仁、吴玉章及苏联顾问鲍罗廷等一行十余人,由广州抵达南昌。他们并不是到南昌来与蒋总司令合署办公的,他们的目的是要说服这位个性倔强而又挟持私心的总司令,要他接受国民政府和党的中枢只能迁往武汉的决定。蒋总司令亲自出面招待这批党国要人,为了便于会谈,第二天便邀请他们上庐山开会。蒋介石首先说道:“诸位由粤到赣,长途跋涉,十分辛苦,唯在此军事时期,本总司令招待难周,望多见谅。”

蒋总司令说过这几句客套话之后,“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关于国民政府和本党中枢的北迁向题,依鄙人之见是政治应与军事配合,党政中央应与总司令部在一起,方能提高党政军之职权威望及工作效率,以促进北伐之最后成功……”

蒋介石刚说完,宋庆龄便质问道:“依蒋总司令见,政治应与军事配合,党政中央应与总司令部在一起。请问蒋总司令奋你为何不把你的总司令部迁往武汉呢?”

“嗯,这个嘛,这个,”蒋介石不敢正视宋庆龄,但又不能不回答她这个一针见血的间题,“这个,总司令部设在南昌,南昌是前方,便于指挥作战,目下当务之急,乃是军事问题。”

蒋介石说完之后,颇为得意地瞥了娴静而端庄的宋庆龄一眼,因为宋庆龄是不懂军事的,他这句话便可足以封住她的口。

“请问蒋总司令,总司令部如设在武汉,不是更接近前方吗?目下,张宗昌率直鲁联军进兵东南援助孙传芳,奉军张学良部由河北进入河南,督促吴佩孚反攻湖北。总司令部迁往武汉,北上可指挥平汉线,东下可指挥长江下游。南昌之地理位置和交通,皆不具备以上条件。蒋总司令之意见,实在令人费解!”

想不到蒋介石认为不懂军事的宋庆龄,竟说得他这位懂军事的总司令瞠目结舌,他“嗯”了几声,胸中的怒火却无法吐出来,要是换上别的什么人当面这样使他难堪,他不掴对方两记耳光才怪呢,然而对方是宋庆龄——神圣而庄严的孙夫人。蒋总司令一向自称是孙总理最为虔诚的信徒,他怎敢对她发火呢?蒋介石“嗯”了几声,便不再说话了。

“蒋总司令,这次我们从广东走到江西认一共走了十六天呐!”善长演说而又精明的总顾问鲍罗廷,见蒋总司令被问得无辞以对,便想缓和一下气氛,他说道:“我们走了旱路,也走了水路,看见许多做买卖的人,把江西的纸担到广东去,把广东的盐又担到江西来,这就是中国现在的交通与贸易的方法,比之欧美各文明先进国工业至少落后一百年!所以诸位要知道国民党及革命政府的环境是如何困难,及其责任是如何重大,应如何的赞助国民党国民政府与国民革命军之合作。同志们,我们要努力向前去解决种种问题,大家要赶快下决心团结起来,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鲍罗廷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一通后,会上却出现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国府委员徐谦为了打破沉默,说道:“既然绝大多数同志都主张国民政府和党的中枢北迁武汉,蒋同志之意见是少数,理应少数服从多数……”

“本总司令坚决反对党政军领导机构迁往武汉,因为唐生智很不可靠,要去你们去好了,反正我不去!”蒋介石固执地打断了徐谦的话,会谈至此便不欢而散。

第二天,宋庆龄、鲍罗廷等人便不辞而别,下山径往武汉去了。他们到了武汉不久,便开会组织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联席会议”,公推徐谦为主席,叶楚伧为秘书长。唐生智、邓演达、张发奎等实力派都表示服从“联席会议”,身在南昌的蒋总司令,不觉有顾影自怜之感。

“娘希匹!看谁斗过谁吧!”蒋总司令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别看你们现在闹得凶,将来看我一个个收拾你们!”他看着那在大雪重压下的松柏,抒发着他那具有鲜明个性的壮志,仍在懊恼自己不会做诗。

“报告总司令,王师长回来了!”副官进来报告道。

“嗯,是哪位王师长?”蒋总司令麾下有好几位姓王的师长,他不知副官说的是哪一位。

“是王柏龄师长。”副官答道。

蒋总司令一听这位在南昌妓院中失踪了多时的王柏龄,现在居然回来了,他不禁勃然大怒:“他还有脸来见我吗?叫他到日本去,娘希匹!”

“是!”副官正要退出,蒋总司令却又唤住了他。

“总司令还有何吩咐?”副官问道。

蒋总司令却不言语,他走到办公桌前,用毛笔写了一个手令,交给副官道:“你去找俞飞鹏,给王柏龄五千块钱,叫他到日本去,不要再来见我了!”

副官拿着手令去了。蒋总司令心中的无名业火又升了起来:这王柏龄也太不知趣了,你这时候来,叫我蒋某人如何下台?按军法办了你吧,彼此又都是老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又何能服众?想来想去,蒋总司令只好以五千元打发走这位老关系,让他到日本去暂避一下。果然,后来王柏龄从日本一回来,他就委王当了江苏省主席,这是后话。

“报告!”

副官刚走,又来了一位作战参谋,递给他一份电报。蒋总司令接过电报一看,那两条又短又黑的眉毛倏地拧成两小团,似乎谁在他那高耸的眉骨上放了两小撮火药似的。他的火气已从胸膛冲到喉咙了——近来不顺心的事实在太多!这电报是刘峙从浙江衢州发来的。原来,江西全省平定之后,北伐军兵分三路,指向东南,以何应钦指挥东路军从福建进攻浙江;以程潜为江右军总指挥,沿长江南路,直取南京;以李宗仁为江左军总指挥,由长江北岸进出皖北,截断津浦铁路。蒋总司令的战略重点是占领江、浙和上海,这是东南富庶之地,那十里洋场的上海,又是他早年闯荡过的地方,有很大的潜势力,只要把这大片地区掌握在手,他便可以在南京建立政权。南京是中华民国发祥之地,孙总理在那里宣布建立中华民国,并当选为民国临时大总统。他蒋总司令既是孙总理独一无二之信徒,自己到了南京一挂上中华民国的旗帜,友邦一承认,便不怕武汉的那些人再唱对台戏。论军事实力,唐生智、张发奎虽然能打两下子,但他只要抓住李宗仁这位猛将和白崇禧这位“小诸葛”,再以黄埔学生为基干扩大嫡系部队,便西可敌唐生智、张发奎,北可拒张宗昌、孙传芳。到那时便无敌于天下了。当然,对李、白二人,他并不相信他们,但目下得利用他们为自己打江山,而李、白与共产党格格不入,却又和他气味相投。为了配合伺应钦的东路军在浙江作战,蒋总司令命令他的嫡系第一军之第一师薛岳部和第二师刘峙部,沿浙赣路东进。孙传芳令他的精锐孟昭月部迎击,两军在衢州激战,薛岳和刘峙受挫,薛、刘急电蒋总司令派兵增援。蒋总司令拿着电报,心中凉了半截,如果他不能尽快地占领浙江,进入上海,军事上失败,他便斗不过武汉方面,到那时一切都不会有他的份了。眼下必须尽快地扭转战局,这件事,非靠白崇禧不行。

“你马上把白参谋长请来!”蒋总司令命令作故参谋。

“白参谋长说有病,这电报他命我送总司令处理。”作战参谋说道。

“娘希匹!”蒋总司令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知道准是这“小诸葛”拿架子,但他也没办法,眼下只有白崇禧才能扭转被动的战局,他不得不依靠他;蒋总司令只好忍气吞声去“三顾茅庐”。

“健生,哪里不舒服,唵?”蒋总司令进了白崇禧的房间,很关切地问道。

“我这腿在贵州时受过伤,一到冷天就疼,哎哟!”白崇禧从床上坐起来,捶了几下大腿骨,皱着眉头说。

“嗯,这个,”蒋总司令在房子里踱着步,“这个,浙江战事不利。这个,并非兵力不足,而是指挥不当,你我两人必须有一个前往前线指挥。”

白崇禧一听,蒋总司令把他们两人的位置摆在一个水平上了,心里又喜又恼,喜的是一向唯我独尊,刚愎自用的蒋介石现在不得不移樽就教了,恼的是不善长指挥作战的蒋介石,却还硬要在他面前说大话。白崇禧又把他那条大腿骨捶了几下,这才说道:“总司令乃全军统帅,岂宜指挥局部战争,不如由我去吧。”

蒋介石见白崇禧愿去指挥,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说道:“那就辛苦你了,腿脚不便,我命人用绿呢大轿抬着你去指挥好了。”

“不必。”白崇禧摇头道,“战将岂有坐轿上战场的,我还是骑我那匹白马去吧。”

“嗯,很好,很好,我马上任命你为东路军前敌总指挥!”蒋介石说道。

白崇禧一听蒋介石授与他前线指挥权,心里十分高兴。

因为自北伐以来,他只能当总司令的幕僚,不能指挥军队,而蒋总司令又对司令部的工作干预过多,身为参谋长的白崇禧常常闲得无聊,他虽对战局作过一些具有战略意义的计划,但对具体的战事,他无权指挥,向总司令建议策略和战计,又不大被采纳,如武昌攻城、南昌攻坚等重大战役的挫折,都是蒋总司令不采纳他的建议所遭到的失败。对蒋总司令的为人作风,他亦多有看不愤的地方,在蒋介石身边,地位虽然高高在上,但他却感到受人冷落,郁郁不得志。不久前在肃清江西战事中,蒋总司令命白崇禧追歼逃敌,白崇禧追到马口,正值河内水涨,孙军不能渡河,遂俘敌三万余人,缴获步枪三万余文,其他器械、弹药不计其数。这是北伐以来北伐军俘敌缴获最多的一次。白崇禧将所获战利品命人运返牛行车站,堆积如山,蒋总司令及各军长均往视察。白崇禧便面请蒋总司令将这些战利品酌量分发补充北伐军在赣作战的各军。蒋总司令只“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白崇禧以为蒋总司令已经默许,便通知全军前来领取。谁知蒋总司令竟大发雷霆,弄得白崇禧十分尴尬,便称病不出。总司令部副官长张治中见了,忙向蒋总司令进言:“健生这人很硬,也很能干,我希望总司令对他要特别看待,结以感情,并且使他安心才好。此外,健生的态度,还会直接影响到第七军军长李德邻,因此,请总司令从长计议。”

蒋总司令之任命白崇禧为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将自己的嫡系部队薛岳、刘峙、严重等三师统统交与白崇禧指挥,便是他“从长计议”的一种表现。

“健生,你看浙江战事要多久才能结束?”蒋总司令问道。

“总司令是说我们退出浙江,还是占领浙江?”白崇禧反问道。

蒋总司令最讨厌别人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进行反诘,在庐山会议上,他被宋庆龄质问得瞪目结舌,现在白崇禧又明知故问,弄得他心中老大不高兴,说实在的,在这方面他太喜欢刘峙了,因为刘峙在他面前只会说“是”。

“我派你去的目的,难道是让你退出浙江吗!”蒋总司令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反问白崇禧,话说得又冷又硬,要换上别人也许不敢再多言了,偏偏白崇禧也硬,他摇了摇头:“难说呀,总司令!”

“嗯?”蒋介石两眼盯着白崇禧。

“我到前线去,如果总司令在南昌又直接用电报指挥薛岳、刘峙和严重,则浙江我们非退出不可。”白崇禧竟明目张胆地警告蒋介石不要干预他指挥作战,蒋介石心里尽管气得直骂“娘希匹”,但脸上还得堆起干笑,说道:“有你去,我就不用管了。你放心指挥吧!”

“好,我一个月内给总司令拿下浙江全省!”白崇禧霍然而起,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戎装,叫副官通知卫队、马弁备好坐骑,不到一个小时,便向蒋总司令辞行,奔赴前线去了。蒋总司令看着白崇禧和他骑的白马消失在风雪中,不由慨叹一声:“胫大于股者难以步,指大于臂者难以把!”

却说白崇禧受命于败军之际,匆匆奔赴前线,他在组织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时,调总司令部参谋处长张定璠为参谋长,总司令部机要秘书潘宜之为政治部主任。张定璠是江西人,潘宜之是湖北人,他们与白崇禧都是保定军校同学,私谊颇深。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匆匆组成,白崇禧便由衢州督率各军反攻。他亲率薛岳、刘峙、严重三个师为中央军,由衢江指向兰溪,以周凤歧之第二十六军为右翼军攻金华,以薛岳指挥的第二军为左翼军攻开化、遂安,并电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请其令在闽各部兼程入浙,分攻合击孙军。激战半月,北伐军克复游埠、洋埠、汤溪。孙军主力退往桐庐、诸暨,一部退入安徽。东路军又收复金华、兰溪,追敌至桐庐。白崇禧的前敌总指挥部进驻兰溪。

蒋总司令果然恪守诺言,并不插手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的指挥工作,到了兰溪,白崇禧召开各军、师长军事会议,讨论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参谋长张定璠在一张很大的浙江省地图前,介绍敌情:“敌军在游埠被我击败后,主力退往桐庐、诸暨,孙传芳严令浙军总司令孟昭月向我反攻,孟昭月现已到富阳、桐庐指挥。为了增强孟昭月反攻的力量,孙传芳又派自己精锐的卫队旅和段承泽旅前来增援。目下敌军主力齐集桐庐,而桐庐北临子水河,东枕富春江,山水相连,形势十分险要,易守难攻……”

张定璠介绍完情况后,白崇禧说道:“这一战关系全局,如我们不能克敌制胜,则浙江战事必旷日持久,势必影响到江左军和江右军向长江下游用兵,请诸位发表高见。”

第二师师长刘峙在军事会议上一向不发言,过去蒋总司令召开军事会议,一切由蒋总司令说了算,大家不过是带着耳朵来听罢了,嘴巴的作用,就是在总司令说完之后,说一个表示绝对服从的“是”字。白崇禧召开的军事会议,他能发表什么“高见”呢?南昌城下白崇禧那一手挽救全军的高招,使他感到敬畏,进军浙江以来,他和薛岳、严重一开始吃了败仗,白崇禧一到,便扭转了战局,他相信,白崇禧这“小诸葛”一定有出奇制胜的妙计,自己何必动脑筋?他虽然知道白崇禧这位广西佬不是总司令的嫡系,但总司令把他倚为股肱,委以重任,他刘峙还能说什么呢?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双嘴唇紧闭,只待说一个“是”字。会议上沉默了一下,薛岳开始发言:“武昌、南昌这样高城坚垒,尚不能阻挡我军,小小桐庐何足挂齿,我愿率本师攻打桐庐。”

白崇禧问道:“不知伯陵兄准备如何攻城?”

“亲麾死士,奋勇攻坚!”薛岳答道。

白崇禧听了皱着眉头,他深怕远在南昌的蒋总司令用电报给嫡系将领传授机宜,干预他的指挥,因为薛岳这个意见,是蒋总司令在武昌和南昌攻坚战的翻版,如果照搬到桐庐来,还得再遭一次惨败。他为了察明虚实,便不动声色地说道:“伯陵兄精神可嘉,不知此意图是否得蒋总司令首肯?”

薛岳本是一勇之夫,打仗肯卖命,所部官兵颇受革命思想影响,因此作战勇敢,全师尚称善战。他听白崇禧如此说,深怕白追究他越级上报作战计划,因在此之前蒋总司令曾分别电他和刘峙、严重三位师长,浙江战事,要绝对服从白崇禧指挥,否则军法从事。薛岳忙说道:“此乃个人鄙见,请总指挥训示。”

白崇禧这才微微笑道:“好,请诸位继续发表高见。”

军长,师长们纷纷发言,有赞成薛岳强攻意见的,有正面佯攻,侧面偷袭的,有引敌出城歼灭的。只有刘峙仍一言不发。白崇禧又问道:“经扶兄,你对攻桐庐有何高见?”

“我以总指挥之意见为意见!”刘峙一句话,说得白崇禧和各军、师长都笑了起来。

“经扶兄,我准备把攻取桐庐的任务交给你的第二师。”

白崇禧看着刘峙说道。

“是!”刘峙从座位站了起来,转而又不放心地问道:“不知总指挥将我师置于正面还是左、右一翼?”

原来北伐以来,刘峙师多次担任预备队,没有单独打过硬仗。在武昌城下第三次攻坚时,蒋总司令以为吴佩孚的主力已被消灭,武昌城唾手可得,遂命令刘峙率部从后面赶到武昌城下参与攻城。准备在得手之后,任命刘峙为武汉卫戍司令,以发展自己的势力。谁知刘峙在攻城中并不卖力,却又异想天开要抢头功,他发现叶挺独立团进攻的地方战斗最激烈,估计独立团已攻进武昌城内,他便打电话向右翼攻城军司令陈可钰报告,慌称自己师的敢死队在鸡叫前就已攻入武昌城内。陈可钰正为攻城受挫而焦虑,一听刘峙报告第二师已攻入城,他不禁为之一喜,即令第十师和军总预备队第三十五团,随第二师进城扩大战果。谁知第三十五团行至长春观附近,即遭敌火猛烈轰击,损失惨重。陈可钰派人察明,方知刘峙师并没有攻入武昌城,只是为了争功图赏,竟大胆慌报军情。四、七两军官兵,听了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严惩刘峙。一向治军严谨的副总参谋长白崇禧,闻知此事气得发指,他命人将刘峙押到总司令部来,问蒋总司令怎么办?没想到蒋总司令只是哼了几声。便没了下文,为了平息众怒,他把刘峙由武昌带到江西来,白崇禧对蒋总司令如此庇护嫡系将领,一直耿耿于怀。刘峙因有蒋总司令做靠山,自然不把这位广西佬白崇禧放在眼里。但是,现在蒋总司令远在南昌,面对足智多谋的白崇禧,刘峙深怕有杀身之祸,因此不得不多问一句。

“正面和左、右翼都是你这一个师负责。”白崇禧说道。

“总指挥,敌军可是五个精锐旅近两万人呀,我一个师怎玄对付得了呢?”刘峙一下慌了神,那声音简直比哭还要难听。

“经扶兄,这可是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啊,在武昌城下你不是想立首功吗?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了。”白崇禧脸上带着微笑,那笑容使人很难看出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

“总指挥,那……那……伯隆兄他们干什么啊?”刘峙越想越不对头,准是白崇禧要出在武昌城下那一口气了,他要借孙传芳的刀来杀人,刘峙心里害怕极了,他希望薛岳出来帮他说说情。

“经扶兄,你不要担心,我只要你在桐庐城外牵制敌军,并非要你攻城夺地。”白崇禧见刘峙那模样,不由得感到好笑,但为了战局,他又不得不安抚刘峙,“我亲率薛、严两师和第二军之谭道源师,从敌军左翼向新登进行大迂回包抄。”白崇禧指着地图说道。“敌军总司令孟昭月的司令部在新登,我军直捣敌之总司令部,敌必不敢恋战而逃,桐庐无需攻坚,而孙传芳精锐的卫队旅和段承泽旅都将变成瓮中之鳖!”

军、师长们见白崇禧提出这一异常大胆的军事行动,无不感到惊骇,但又觉得这是一个冒险出奇制胜的好办法,薛岳首先表示赞成这个办法,但却颇感忧虑地说道:“用远距离迂回包抄战术,需要有良好的向导带路方能有成功的把握。”

政治部主任潘宜之当即说道:“伯陵兄放心,浙江民众非常支持我北伐军,政治部已为各师各团物色了可靠的向导。”

会议结束,各师即按区分的任务行动,刘峙师在桐庐牵制敌军主力,白崇禧率薛岳、严重和谭道源三个师从敌左翼秘密迁回。四天后,严重师顺利占领新登,白崇禧随后亦到达,不久,电台即收到刘峙由桐庐发来的电报,报告敌军于昨夜弃城逃离桐庐,他已率师进城。从桐庐退下来的大批敌军,因后路突然被断,皆逃跑不及,全部作了北伐军的俘虏。

孙传芳派来增援孟昭月的那个精锐卫队旅,亦被包围缴械,自旅长武铭以下无一漏网。白崇禧这一大迂回战术非常成功,浙军司令孟昭月无法抵挡北伐军的攻势率残部退往嘉兴、松江去了。白崇禧占领杭州,浙江战事全部结束,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率部由闽入浙,荡平浙东,与白崇禧在杭州胜利会师。

“健生兄,杭州的雪景甚为奇美,我们何不去踏雪赏景,饱览西湖风光?”

浙江省署,现在成了北伐军东路军的总指挥部,何应钦与白崇禧在室内围着火炉谈兴正浓。北伐军兴,何应钦奉命率第一军由粤入闽,独当一面,倒也自由自在,白崇禧则在蒋总司令身边当参谋长,每日不离左右,现在他率军到了杭州,才觉得手脚松开些。何应钦邀白崇禧去西湖赏霓景,白崇禧却摇着头,说道:“天下未靖,哪有心思游玩!”

“到外面好说话,走!”何应钦也不管白崇禧愿不愿,拉着他便往外走。卫士们马上从衣架上取下这两位“老总”的黄呢军大衣,跟着出了大门。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偌大的西湖,冷冷清清,湖岸旁的古柳,长长的枝条根根银白,大地风雪弥漫,平地雪深半尺,只有那古老的断桥,一边积满白雪,一边却能看到桥上光秃的石板。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湖水里,悄然无声。湖边的雪地上,不时可见冻僵了的饿殍。卫士们忙上前,将黄呢军大衣披在何、白二位总指挥身走,然后远远地跟着。

“健生兄,你在总司令身边这些日子,有何观感?”何应钦冻得红红的脸上,挂着那种好心肠老婆婆才特有的慈祥微笑,一边走,一边向低头沉思的白崇禧问道。

“敬之兄,总司令的为人脾气,你比我更清楚!”白崇禧淡淡笑道。

何应钦听出白崇禧话中有不平之意,便叹了一声:“总司令这个人,唉!”

何应钦在蒋介石手下受的气其实比白崇禧还要多得多,但何平素能忍耐,他的耐性,象黔桂一带圩场上的老太婆,蹲在人群最为闹热的地方,厮守着一小筐鸡蛋和菜蔬,默默地等着主顾,一直等到天黑,圩场上散尽最后一个人。何应钦内心对蒋介石亦不满,但他胆小涵养也好,轻易不敢有所表露。何应钦也象一切握有枪杆实力的军人一样暗藏野心。他掌握着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又当过黄埔军校潮州分校校长,在军队中颇有影响,他很早就注意上了白崇禧这位“小诸葛”,因此,在远离总司令部的杭州,他决心拉拢一下同是大西南邻省的这位“小诸葛”。

“敬之兄,我宁愿当你的前敌总指挥,也不愿当总司令的参谋长!”

白崇禧的想法,正与何应钦的心思合拍,何是想拉白为己用,以增强他在蒋系中的实力和地位,有朝一日取蒋而代之;白则是想把何从蒋系中挖出来,使蒋介石失去臂膀,削弱力量,待时机成熟,由李宗仁取而代之。他们之间虽然最终目的各异,但在取代蒋介石这一点上,乃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何之白一拍即合,他们的勾结实自东路军占领杭州始。蒋总司令那时在南昌忙于应付武汉方面的麻烦事,又还没有戴笠一类的角色通风报信,因此何、白二人在杭州打得火热,他竟还蒙在鼓里。

雪越下越大,大地一片银白,何、白二人,在湖边漫步,军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印迹,很快,大雪又把这些脚印掩没了,他们的秘密勾结,也象落在雪地上的印迹一般,无人能够知晓。

东路军在杭州一带稍作休整,全军编为六个纵队,兵分两路向上海攻击前进。白崇禧率第一、二、三纵队为右翼,自嘉兴向淞沪推进;何应钦率第四、五、六纵队为左翼,攻取常州、丹阳。白崇禧以风卷残云之势向上海前进,攻松江,克青浦,下昆山,接连消灭敌军两个混成旅,白崇禧一马当先,亲率薛岳师攻占龙华。何应钦带领的东路军左翼则占领苏州。中国最大的都市——上海,已经在望。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海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革命暴风雨。

中共中央派党的中央军事委员会书记兼浙江区委军事委员会书记周恩来,到上海组织武装起义。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二时,上海八十万工人总同盟罢工开始,同时举行武装起义。白崇禧是三月二十二日上午抵达龙华的,上海市区,枪炮连天,火焰腾空,英雄的上海工人纠察队正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阀毕庶澄部在浴血奋战中。恰在这时,蒋总司令派人给白崇禧送来一道密令和一封密函。那密令写道:“我军如攻上海,至龙华、南翔、吴淞之线为止,不得越过此线为要。”关于北伐军的口号,蒋总司令亦下令取消“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改为“和平奋斗救中国”。那封密函乃是蒋总司令致他的一位老友——上海商界联合会会长虞洽卿的,要白崇禧亲自送达,并与虞密谈有关北伐军进入上海的行动。白崇禧看了那密令,不得不佩服蒋总司令手腕的高明,北伐军在龙华、南翔一线按兵不动,让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去和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北洋军阀拼搏,待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北伐军便可不战而得上海。白崇禧虽然和蒋介石有矛盾,但在对待共产党和工农运动方面,却又有着共同的观点。在北伐的进军途中,共产党和工农群众以最大的热情支持了北伐战争,无论是蒋介石和白崇禧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又与共产党和工农群众格格不入。他们要打倒北洋军阀,只不过是为了要取其而代之,他们不主张触动旧制度的基础,他们要在那基础上盖自己的楼房。还在南昌的时候,在一次总理纪念周上,白崇禧就指责政治部的一些革命做法:“北伐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而政治部所到之地,则鸡犬不宁。北洋军阀统治多年,地方上当然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有许多关系,不应对地方士绅多所打击。”政治部主任气不过,便和白崇禧针锋相对地顶撞起来:“政治部不过采取了一些打草惊蛇的办法,使一些土豪劣绅,封建势力销声匿迹,再不敢出头露面,张牙舞爪罢了。如果要使这些封建势力原封不动的话,那还叫什么国民革命军呢?我们干脆改换口号旗帜,叫‘南洋军阀’好!”白崇禧又气又恨,呈请蒋总司令,把那位政治部主任一脚踢开了。现在,面对数十里之外上海市区的枪炮声,他无动于衷,坚决执行蒋总司令的命令,让那些共产党人流血牺牲吧,上海的果实,只能由蒋总司令和他白崇禧来消受!

“报告总指挥,上海工人纠察队派了十几名代表携带慰问品前来劳军,并请我军迅速进军上海,支持工人纠察队作战!”

薛岳师前哨连的一位连长,带着十几位上海工人纠察队的代表来见白崇禧总指挥。工人代表放下肩上担着的香烟、酒和果品,其中一人将一封信递交白崇禧,说道:“白总指挥,这是上海工人纠察队致北伐军的慰问信。周恩来先生在上海,他希望东路军立即进军上海市区,与工人纠察队并肩战斗,彻底消灭北洋军阀!”

白崇禧一听周恩来在上海,心里不禁一怔,因为他知道周恩来曾在第一军和黄埔军校当过政治部主任,东路军中有周恩来不少学生和旧部。虽然心中不安,但他脸上装得十分热情友好,他过去与那十几位工人代表一一握手,笑容可掬地感谢他们对东路军的慰问,最后才说道:“敝军甫抵龙华,情况尚不明了,待查明敌情之后,一定立即进军上海市区!”那些工人代表见白崇禧态度颇诚恳,留下慰问品便走了,白崇禧看着他们离去,脸上浮起几条狡黠的笑纹。不久,师长薛岳打来电话:“总指挥,我师官兵纷纷要求向上海市区进击,支持工人纠察队作战,你看,是否可以先派两个团打进去?”

“嘿嘿,”白崇禧对着话筒冷笑了两声,“伯陵兄,一定要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官兵们都沉不住气了,为什么放着北洋军阀不打呢?”薛岳还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伯陵兄。不管官兵们怎么沉不住气,你是师长,一定要沉住气,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准向上海市区前进!”白崇禧说话口气很硬。

“为什么?”薛岳问道。

“这不是我现在所能告诉你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执行就是了。此外,从现在起,全军一律取消‘打倒帝国主义’这个口号,换上‘和平奋斗救中国’的口号。”白崇禧以命令的口吻对薛岳说道。

“啊?是……”

电话中传来薛岳惶惑不解的声音,白崇禧又“嘿嘿”笑了两声,这才把电话放下。这时,苏联军事顾问尼基京拿着一份限一小时到的急电来见白崇禧,尼基京说道:“白将军,这是总军事顾问加仑将军发来的急电,我们应该立即向上海市区进军。否则上海工人将被军阀屠杀。”

白崇禧接过电报一看,这是加仑将军致东路军苏联军事顾问尼基京及其他军事顾问的电报:我们如不及时进军上海,罢工工人有被镇压的危险,务必说服白崇禧将军趁敌人混乱之际开展对上海的攻势。总司令的进军令随后下达。

“好,只要总司令向上海进军的命令一到,我立即下令向上海前进!”白崇禧因已得到蒋总司令停止前进的密令,心里不由暗暗好笑:你们连蒋总司令和我白崇禧的脾气都摸不准,还当什么顾问啰!

到了下午六点多钟,上海市区的枪炮声已渐呈稀疏,白崇禧估计上海工人被杀得差不多了,脸上颇有几分得意之色。

谁知总指挥部派出的侦察人员回来报告:“上海工人纠察队经过三十个小时的血战,已将上海市区全部攻占,现时,仅有上海北站尚被北洋军阀毕庶澄和他的卫队占据着,工人纠察队正在攻打这最后一个据点。”

“啊!”

白崇禧那双眼睛一下睁得老大,他那一向以“小诸葛”自居,总是显得自负而又沉着不慌的白净脸孔上,顿时被惊慌和惶然之色所取代。他实在没料到那些“乌合之众”的上海工人纠察队,竟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一昼夜之间竟将中国最大的都市夺到手中。他想到北伐军全力以赴用了四十多天才将武昌攻克,而打南昌则打了三次,前后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上海比武昌和南昌要大得多,外国租界林立,各种问题都非常复杂,以何应钦和他所指挥的东路军这两支部队,要攻占上海最快也得用一个月的时间。而临时组织起来的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和毫无作战经验的上海工人纠察队,仅用三十个小时便取得了全局性的胜利。白崇禧对此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但事实又使他不得不信。对于上海工人的巨大胜利,白崇禧感到的不是欢欣鼓舞,而是沮丧和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想了一会,局势发展如此之快,蒋总司令那密令已经没有必要再执行了,现在应当机立断,迅速向上海进军,把上海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他马上拿起电话,向薛岳下达命令:“伯陵兄,请立即派两团部队进攻上海北站!”

“是!我亲自前去督战!”薛岳正为部下急切要求参战,白崇禧不准而在发脾气,现在一听要马上进攻上海北站,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立刻下令出发。

第二天早晨,白崇禧得知薛岳率部到上海北站后,上海市民和工人纠察队欢声如雷,北伐军一个冲锋便将上海北站攻克,毕庶澄只身逃到法国租界里去了,白崇禧坐收渔利,不战而得上海。他想起蒋总司令托他转交虞洽卿的那封密函,事不宜迟,他决定化妆只身进入上海,去拜访蒋总司令的这位老友,以求得他的支持。关于这位闻名遐迩的虞洽卿,白崇禧亦略知其人。据说蒋总司令当年在上海交易所鬼混时,曾得虞洽卿之介绍,拜黄金荣为师。后来蒋介石投机失败,在上海无法立足,曾以敲诈手段索取虞的资助,去广东投奔孙总理。临行时,虞洽卿怒气冲冲地命人前去码头,警告蒋不准再来上海捣乱。蒋在广东发迹后,当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虞洽卿听了且喜且忧,乃派其女婿去广州探明蒋的态度。后得知蒋颇重乡谊,并未忘记过去的旧情,这才使虞感到放心。白崇禧知道,这位虞洽卿在上海有很大的势力,蒋总司令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在上海都得依靠他。白崇禧虽然瞧不起流氓帮会一类人物,但他要想在上海立足,控制住中国这个最大的国际观瞻的大城市,没有虞洽卿之类的人合作帮助是不行的。

白崇禧脱下戎装,换上西装革履,头戴一顶巴拿马呢帽,显得风度翩翩,仪表不俗。他跨上坐骑,只身进入上海市区,到坐落在霞飞路上的三北公司秘密拜访虞洽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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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七回 密谋反共上海滩蒋桂勾结 磨刀霍霍四一二屠夫清党

美国邮船比士亚总统号驶进黄浦江后,船上鸣笛准备进入码头泊岸。这时,一艘海关小火轮,直向这艘插着星条旗的美国邮船开来,两船相近,小火轮上一位西装革履,绅士打扮的人从舷梯爬上了比士亚总统号。邮船上的乘客,有不少人要在上海下船,因此都提着行李皮箱,鹄立在甲板上等候下船。那从小火轮攀上邮船的绅士模样的人,在人群中寻找着他急于要寻找的人。

“任公、季公,你们好!”他终于发现了要寻找的两位贵客,一下过去紧紧拉住那两位的手。

“啊?健生呢?”那两位客人见来接他们的竟是身穿西装的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的参谋长张定璠,心中感到十分诧异。

张定璠将两位客人拉到一旁,悄悄说道:“二公不可在此上岸,请即和我转登海关的小火轮,到高昌庙下船,德公和健公均在那里等候。”

两位客人闻知李宗仁和白崇禧在前边等候,便命随从提上行李,跟张定璠鱼贯走下舷梯,上了海关的小火轮。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别人,乃是北伐军留守广州大后方的李济深和广西省主席黄绍竑,他们是奉蒋总司令的电令,秘密从广州乘船到上海来开会的,因此不便在码头公开露面。

“上海情况怎样?”黄绍竑一上了小火轮,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情况相当严重!”张定璠请李济深和黄绍竑到舱内坐下后,这才说道:“自从我军克复上海之后,租界的周围都被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严密封锁,与租界内的外国军警隔着铁丝网对峙着。不但出入不方便,而且很危险。连白总指挥的汽车底下也发现过炸弹。因此租界里万不能住,白总指挥特命我迎接二公到总指挥部去住,一者安全可靠,二者可随时磋商机密。”

李济深和黄绍竑听了,心里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从舱内的小圆形窗口望去,只见黄浦江内,布满外国兵舰,那些不可一世的炮舰上,大炮全都褪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全部指向上海市区。李济深和黄绍竑看了,觉得情况的确相当严重,一时忧心忡仲,沉默不语。小火轮开到高昌庙码头,李宗仁和白崇禧带着卫队早已在码头上迎候。他们四个人分别差不多快一年了,李宗仁、白崇禧在前方,李济深、黄绍竑在后方,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四位广西老乡的情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的地位和权力都随着向前推进的北伐战争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和增强。但是,在政治思想上,他们却几乎是在同时倒退,与滚滚向前的大革命潮流背道而驰。李济深是李、黄、白的老大哥,是他们的恩人,由于李济深的支持和帮助,才使他们走上与广州革命阵营相结合的道路,得到了发展和壮大的机会。不过,李济深也罢,李、黄、白也罢,他们都是被卷进时代洪流中的革命同路丈,随着革命阵营的分化,他们与革命也就走到了三岔路口,准备分道扬镳了。他们四个人,在中国革命的关键时刻,在上海相见,决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辛苦了!”李济深和黄绍竑一踏上码头石级,李宗仁和白崇禧便急忙迎上前去,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四个人嘴里几乎是同时说出同一句话来。他们一齐上了白崇禧的小汽车,李济深那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似笑非笑地对着李、白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汽车底下被人放了炸弹没有呀?”

李、黄、白都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笑了起来,白崇禧捞了捞袖子,狠狠地说道:“他们有几个脑袋!”

“这些共党分子,太可恨了!”黄绍竑也气愤地说道。

“哎呀,季宽,你的胡子呢?”李宗仁乍一见到黄绍竑,就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但四人彼此一寒喧,在码头上还来不及细想,现在到了汽车上,这才想起黄绍竑那一腮剽悍的大胡须没有了,使李宗仁感到十分奇怪。因为黄绍竑和白崇禧在百色被刘日福的自治军打败后,黄绍竑觉得是他从军以来的一大耻辱,便从此蓄须以明志。多少年来,他那一腮大胡须都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部下的团长们背地便常以“胡须佬”呼之。在李宗仁的撮合下,黄绍竑在与南宁的一枝花蔡凤珍小姐的结合中,曾有两个问题颇为棘手,一个是蔡凤珍的地位问题,一个是黄绍竑的胡子问题。经过多次协商,用平妻制的办法,解决了蔡凤珍与黄绍竑结合后的地位问题。那两房夫人并不同居,彼此在名位上毫无轩轾。但是,想不到最后问题却出在黄绍竑那一大把胡须上,几乎使他们的美满婚姻破裂。因为蔡小姐坚持要黄绍竑剃去那一大把吓人的胡须才答应结婚,而黄绍竑却坚决不干,说要剃胡须,除非要他不做军人。一个要剃,一个不肯剃,于是这一大把胡须便成了他们结合的唯一障碍,看到事情要破裂,急得李宗仁两边奔走,说得口干唇燥,还是无济于事。

李宗仁无奈,只得向白崇禧讨计,白崇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去找蔡小姐的父亲——那位在南宁东门街开照相馆的蔡老板,当时蔡小姐和他父、母皆在家中,蔡小姐给白崇禧沏了杯茶,蔡老板问道:“白参谋长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特为黄民政长那一大把胡须作说客而来!”白崇禧呷了口茶,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不愿听!他要不剃去那令人恶心的胡子,就别想办喜事!”蔡小姐高傲得象一位公主。说话毫无商量的余地。

“啊,蔡小姐,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白崇禧“摇起鹅毛扇”来了,“民政长那胡须,乃不同于常人之胡须也。当年,我和他在百色驻防时,他是第一营营长,我是第二营营长。因我们的司令马晓军不听我言,疏于防范,全军被自治军刘日福部包围缴械。我和民政长在乱军中逃出百色,夜宿在一个土地庙中,好生凄凉!半夜里,民政长突然醒来,催我快走,说他刚才在梦中见一长着胡须的仙人,告诉他赶快离开土地庙,说追兵将至,要他向西北方向走。我们将信将疑,走出土地庙,黑夜中踉踉跄跄向西北方向走去,没想到我们走不到半里路,追兵就到了那座土地庙前,好险!我们朝西北方向走,民政长到凌云一带去拉武装,我则到贵州去搬兵,不久我们就打回百色,经过三、四年的苦战,我们就统一了广西。黄民政长那胡须,便是在土地庙遇神仙之后蓄起的,从那之后,事事如意,一帆风顺。如今蔡小姐执意要他剃去,他如何下得手?”白崇禧能言善辩,硬是把一个杜撰的荒唐故事,说得出神入化,蔡小姐和他的父母听得津津有味。遂不再坚持要剃须方才办喜事的条件了。但蔡小姐毕竟是个受过中学教育的女子,日子一久,便不再信那胡须的神话,只觉得丈夫腮下爬着个大刺猾一般,生活上不方便,看上去也总不顺眼,时常有烦言。李宗仁在北伐前,也曾听到过,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只是笑笑而已。现在见黄绍竑腮上的大胡须剃得溜光,李宗仁猜想,一定是黄绍竑屈从于夫人蔡凤珍施加的压力,最后不得不把胡须剃掉、他见黄绍竑不说话,便笑道:“季宽,还是你夫人有魄力啊,这胡须问题,到底你斗不过他哩!”

“我老婆管不了我的胡须!”黄绍竑冷冷地说道。李宗仁不提这胡须问题则可,一提起来,黄绍竑怒火骤起,牙齿咬得嘎巴直响,没头没脑地说道:“刘日福缴过我的械,这是我作为军人的第一次耻辱;他们逼我剃掉了胡须,这是我作为军人和省长的第二次奇耻大辱!这仇不报,我的恨永远难消!”

“啊?这是怎么回事?”李宗仁和白崇禧听了大惊,他们在前方,曾听到过第六军军长程潜在南昌郊外突围时“剃须弃袍”的笑话,没想到黄绍竑在后方也演出过这么一出滑稽戏,李、白二人见绍竑正在怒发冲冠之中,不便细问。李济深却早憋不住,狠狠地说道:“季宽那胡须,是被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人纠察队逼得剃掉的!”

“啊!”李、白二人听了,又是一惊,他们实在没想到,他们正为上海的工人纠察队的革命行动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远在大后方的广州,工人纠察队竟也闹得这么凶。他们觉得,蒋总司令的决心下得太及时了,不把这些闹事的共产党人和工人坚决地镇压下去,他们想在北洋军阀的基础上重建旧秩序的计划是无法实现的,在这一点上,不仅李济深与李、黄、白是一致的,便是与那位他们多有反感的蒋总司令也是一致的。

“任公与季宽这次由粤到沪、难道路途不顺?”李宗仁不但关心黄绍竑的胡须,而且更关心两广的动态。因为现在局势混乱,他在前方,不能不时刻想到后方的事,也许因为他是军人,而军人的眼光在盯着前敌时,同时也看着自己的后路。他听李济深这话,便感到两广问题也很严重,忙问起来。

“真是一言难尽,我与季宽虽是两广的党政军负责人,但行动却不能自由!”李济深也是满腔怒气,把他和黄绍竑这次由粤赴沪的经过情形,向李、白二人说了。

原来,蒋介石见白崇禧已占领上海,便从南昌给在广州的李济深发电,要他偕广西省主席黄绍竑到上海开秘密会议。李济深急电南宁,要黄绍竑立刻秘密到广州来。黄绍竑接电,不知李济深要他去广州商量什么机密大事。他的夫人蔡风珍长住珠江颐养园,几乎每月他都要去广州一、二次,接到李济深的急电,黄绍竑即登上他的专轮,到广州去了。李济深向黄绍竑出示了蒋总司令的电报,那电报虽不说要他们到上海去商量什么重大问题,但李、黄二人都已估计到必是为了反共大事。他们交换了一下两广最近发生的问题,一致认为反共势在必行,当即决定联袂赴沪。临行前,李济深告戒黄绍竑道:“到香港和上海的船票都准备好了,下午就要动身,但是现在码头上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人纠察队监视得很严密,我们的行动一定要秘密。”

黄绍竑回到珠江颐养园,对夫人蔡凤珍说道:“蒋总司令来电邀任公和我秘密到上海去商量军机大事,今天下午就要登船。任公说码头上工人纠察队监视得十分严密,要我们行动秘密切不可暴露身份。”

蔡凤珍看着丈夫那满腮大胡子,说道:“你那满面落腮长胡子就象挂了一个大招牌,哪一个不认得你?要秘密就首先得把胡子剃去,不然你怎么去得?”

黄绍竑捋着长须,觉得夫人的话很有道理,在两广的军政要人,只有他有这么一腮大胡子,特征的确十分明显。原来,自从民国十四年六月,香港工人阶级为反对英帝国主义的压迫剥削,举行了罢工。六月二十三日广州工人在东较场集会,声援香港工人的罢工行动,当游行队伍从沙面租界旁经过时,突遭英法军队开枪屠杀。省港工人愤怒罢工,十数万工人离开香港和沙面租界,离开了英国轮船。省港罢工委员会组织工人纠察队,对香港进行封锁。省港罢工持续了一年多,沉重地打击了英帝国主义的威风,到民国十五年底,工人纠察队虽然停止了对香港的封锁,但码头交通要道仍有工人纠察队严密监视。李济深和黄绍竑对此十分不满,因此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由广州北迁武汉时,曾由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颁布了关于限制罢工及处置工会纠纷的布告。根据这个布告,禁止工人罢工和持械游行,对工人的罢工行动,一律以“危害公安”罪惩处。当时国共合作尚未最后破裂,这个布告只是在天空卷起一阵乌云,使人感到形势将变,工人们的革命行动仍在继续着。身为两广最高统治者的李济深和黄绍竑前往上海参加反共会议的行动,深怕被革命的工人纠察队察觉,因此不得不采取秘密行动。

“我这胡须留了六、七年,岂能轻易剃掉?”黄绍竑不断抚摸着腮上的长须,明知夫人的话说得有理,却仍舍不得这一大把胡须。

“当年为了你的面子,我给你的胡须让了步,难道码头上的工人纠察队也会看在这胡须的份上,给你让路吗?”蔡凤珍已经把剪刀和刮脸刀拿到黄绍竑面前了。

“嘭”地一声,黄绍竑一拳打在桌子上,那双冷峻的叩睛中射出两道仇恨的冷光,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颊下的书须,狠狠地说道:“当年蓄须是为了不忘被缴械的耻辱,今天我身为党国要人,却连须下一把胡须都保不住,这比在百色被缴械还要耻辱几倍!”

被迫剃须,黄绍竑认为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二次被缴械,他的气愤可想而知。但他到底是个果断之人,说完便拿起剪刀,将长须“嚓嚓”剪下,然后把下巴和嘴唇上下剃得溜光。他把那剪下的胡须用布包好,交给夫人蔡凤珍道:“好好替我保存起来,我看到这胡须,便会不忘这两次耻辱!”

“这还值得什么保留的东西,把它丢到江里去就永远千净了!”蔡凤珍口里虽这么说,但还是遵从丈夫的意志,把那一大把胡须放到柜子里给他保存了起来。

黄绍竑剃须易服,怀着一腔对共产党人的仇恨,偷偷地登上一般小艇,驶出码头,然后爬上省港轮船“泰山号”,在船上与李济深会见,一齐往香港去了。到香港后,转乘美国邮船比士亚总统号赴上海。

李宗仁和白崇禧听了黄绍竑剃须易服的事,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李宗仁说道:“程烦云割须弃袍于前,黄季宽剃须易服于后,现在无沦前方还是后方,都布满了敌人!”

“刀可剃须,亦可杀人!”黄绍竑冷冷地说了一句。

汽车开到龙华白崇禧的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内,白崇禧把李济深、李宗仁和黄绍竑请到他的办公室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座谈,他们分别的时间很长了,有很多情况要交换,当然,他们都是广西人,异地相逢,又有一种乡谊的亲切感。刚坐下喝了两口茶,参谋长张定璠便来报告:“蒋总司令与何总指挥到。”

白崇禧把眼睛眨了眨,说道:“把他们请到这里来吧。”

当脸色苍白的蒋介石和何应钦出现在门口时,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一齐起立。

蒋介石瞥了这四个握有实力和地盘的广西人一眼,心头不禁一阵颤栗,这四个广西人,都好生厉害,李、白在前方统兵作战,抢地盘;李、黄在两广后方看家、守地盘,一前一后,一张一驰,这盘棋使蒋介石感到气势咄咄逼人。如今武汉政府和共产党在逼他,唐生智、张发奎、程潜、朱培德都在反他,还有上海的工人阶级也在与他作对,而面前的这四个广西人,则象四只猛虎似的,朝他虎视眈眈,在这里,他甚至觉得连这个“何婆婆”的眼光也不象往常那么温顺了。蒋介石不久前曾从南昌去过武汉一次,武汉方面,特地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但蒋介石并不是去武汉投奔他的政敌们的,他在会上与鲍罗廷等人吵了几架,窝着一肚子气,跑到九江,他恨共产党,也恨国民党左派,恨苏联顾问鲍罗廷。他要向共产掌和国民党左派开刀,向工农大众开刀,他要以血腥的屠杀和镇压来巩固他总司令的地位和攫取更大的权力。他从赣州杀起,一路杀下来,在南昌、九江、安庆、芜湖残杀了很多共产党员和革命人民。当他得知白崇禧率军已到达上海时,便乘军舰到安庆要李宗仁随他去上海。蒋介石是三月二十六日到上海的,在高昌庙码头上岸后,即由法帝国主义的汽车护送到法租界祈齐路交涉署。蒋介石刚坐下,他的师父黄金荣、老友虞洽卿便接踵来访,然后是租界“政事处长”法国人吉文斯来见,吉文斯特地送给蒋介石一张特种通行证,允许他可以带着卫兵自由进出租界。蒋介石收下特种通行证,满脸笑容地对吉文斯道谢后说道:“保证和租界当局及外国捕房取得密切合作,以建立上海的法律和秩序。”为了奖励蒋介石的“密切合作”和建立新“秩序”的贡献,上海的大买办、大地主、青红帮头目和帝国主义分子,慷慨地送给蒋介石一千五百万元的备用金。并且还预约在恢复上海的“秩序”之后,将赠以三千万元的巨额款项作为蒋介石在南京建立政府的资本。看着这些白花花的银钱,蒋介石心花怒放,他决定从上海开始实行“清党”。但是当他召集他的嫡系部队第一军第一师和第二师的各级军官训话,强调唯有“清党”才能继续北伐时,第一师中的军官便挺身而出向他质问道:

“总司令要清党,实际上便是反共,这岂不是公然违反了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吗?”

“我们北伐军从广东出发,一直高呼的‘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势力’、‘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这些口号,总司令已下令不准再喊了,请问总司令,你是带领我们革命,还是带领我们去反革命?”

“……”

第一师中的军官,多受革命思想的影响,他们无视蒋总司令的淫威,一个个当场把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司令和昔日的校长质问得哑口无言。蒋介石被气得火冒三丈,他拍打着桑子,大声叱喝着:“这个是……这个是岂有此理!”

蒋总司令带着一肚子火气,刚回到交涉署,门外便有许多黄埔学生出身的军官在等候着他。

“请问总司令,为什么要实行清党?这是根据孙总理哪一条遗训?”

“校长昔日在黄埔曾一再强调‘反共便是反革命’‘反农工便是替帝国主义服务’等等。校长今日对‘清党’将作何解释?”

“校长对帝国主义者在南京屠杀国人,有何看法?”

“……”

蒋介石见他这些平日服从性一向很好的学生,现在一个个竟变得桀骜不驯,一齐包围着他,憎视着他,他气得肚子差点要爆炸了。他背着双手,在客厅中怒气冲冲地转着圈,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责骂道:“这个,唵,这个,你们都是中了共产党的毒!共产党正在暗中积极活动,欲取国民党而代之,如不及时清党,前途不堪设想!”

蒋介石用那双红得快要冒火的眼睛,瞪着他的学生们,一下由责骂转为劝慰:“吾人当初容共的目的,是希望共产党协助吾人实行三民主义,岂料北伐打到长江,共产党坚决要搞苏俄的共产主义,这是不适合中国国情的,共产党在各地组织工农暴动,企图用武装夺取政权,吾人是黄帝子孙,不能亡于俄人之手!吾人为了实现孙中山总理的三民主义,所以要坚决反对共产主义。过去,本总司令容共,今天,本总司令要为全国民众清党。你们都是黄埔精华,一定要相信本总司令清党决策之正确和必要……”

蒋介石为了说服这批黄埔学生跟他进行清党,终日舌敝唇焦地责骂着,谆谆善诱地劝慰着,严词厉语地训戒着,信誓旦旦地剖白着,没有片刻停歇,弄得他声音暗哑,面色苍白,肝火上冒。由于他的嫡系部队已经不稳,因此清党的行动,一直迟迟不敢动手,一时急坏了他的后台老板——帝国主义者。美国国务卿凯洛格立即指示美国驻华公使说:“告诉蒋介石,除非他能够表示可以满足我们要求的行动,否则列强各国将采取认为适当的措施。”蒋介石得知这个消息,急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没有列强的支持,他还能干什么呢?

但是,他现在实在没有举起屠刀的勇气,他的部队太不可靠了,何应钦看出蒋介石的心思,便慢慢地说道:“这事体看来得请李德邻和白健生他们帮忙才行啊!”

何应钦一句话,顿时提醒了蒋介石,要清党反共,不但得靠前方的李、白,而且还离不开后方的李、黄。于是,他命人给李济深发急电,令其邀黄绍竑赴沪商议大事。这时,他估计李济深和黄绍竑要到上海了,便与何应钦驱车到龙华白崇禧的指挥部来一探虚实,恰好李济深和黄绍竑也同时到达。蒋介石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四个不同寻常的广西人聚在一起,他那颗一向多疑的心立即裹上一层厚厚的迷雾疑云。目今,从两广出发的北伐军七个军长,除了何应钦算他的人之外,其余几乎全部反对他,现在,剩下的便是这四个令他捉摸不定的广西人了,他们与他毫无历史渊源关系,他们会支持他清党反共吗?蒋介石不但怀疑这四个广西人,而且也怀疑来自与广西相邻的贵州省的这个何应钦,他怀疑何应钦是不是与他们有什么勾结,不然,何应钦为什么提议要他来找广西人商量此事呢?难道广西人比他的嫡系部队还可靠?疑虑重重的蒋介石,和李济深、黄绍竑握了握手后,便无精打采地坐下了。

“任潮,季宽,我请你们来,是要商童一件大事,在此之前,请你们先谈谈两广的情况吧!”蒋介石用那双狐疑的眼光,审视着李济深和黄绍竑。

“糟透了!”李济深摇着头,说道,“广州工人连续罢工游行,动辄数十万人涌上街头。国民政府北迁前曾颁布了关于限制罢工及处置工会纠纷的布告,但是全国总工会、省港罢工委员会和广州工人代表会联名发表声明,强烈反对这一措施,并组织各工人团体代表团向国民政府请愿,提出所谓纠正错误措施的意见书。政府怕闹出乱子,只得把这个布告搁置起来,暂不施行。农村里,也是一团糟,海、陆丰、普宁、高要一带的农民协会,打土豪,闹得更是不象话,如果不早日镇压,则其他各县农民都要起来效尤,广东的局面就无法维持了。”

“广西的情况也差不多。”黄绍竑说道,“最为严重的是共产党人韦拨群在东兰县一带组织农民协会,拥有武装,他们抗税抗租,不还债,焚烧契约,公开抗拒政府,赶走了该县县长,这股风潮正在日益扩大,闹得各地人心惶惶。不过现在要进行镇压还是很容易的,所以不敢镇压,是碍于中央党部省党部里那些共产党人和他的同路人用党部的名义维护着。”

蒋介石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用沙哑的声音对何应钦道:“敬之,你谈谈南京的情况吧。”

何应钦用手指扶了扶眼镜框,慢慢说道:“第六军于三月二十四日攻占南京,由于共产党鼓动士兵和地痞流氓抢劫外国领事馆和殴打外国侨民,列强为了保护侨民,因而英舰‘翡翠号’和美国驱逐舰‘诺亚号’、‘普莱斯顿号’用大炮轰击南京达半小时之久。我军民死伤二千余人,被毁房屋无数。南京的情况是非常严重的,如果不清党反共,北伐就再无法进行。”

蒋介石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何应钦不止赞成他清党反共,而且把由于帝国主义利用北洋军阀直鲁联军在撤离南京前夕所制造的骚扰,在保护侨民的借口下对北伐军和南京市民所进行的血腥屠杀,巧妙地转嫁到共产党人的身上,为蒋介石的清党反共制造借口。

接着是白崇禧发言:“上海情况,也极为复杂混乱。共产党领袖陈独秀、周恩来、汪寿华等均在上海大肆活动。上海工会气焰熏天,工人纠察队封锁租界,他们有自己的武器,有自己的指挥系统,根本不服从军事长官的指挥。他们声言要冲入租界,占领租界。对此外国领事团已发出严重警告,据称美国驻华海军司令威廉斯已发出命令,从马尼拉调四千名海军陆战队到上海。日本驻沪海军司令加滕,命令将第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各驱逐舰队集中上海。法国也调来安南兵二千四百名。现在集中在上海的外国军队约三万余人,军舰四十五艘。如果发生冲突,不但全国精华的上海完了,北伐事业也要完了。清党反共势在必行,望总司令速下决心。”

蒋介石没想到这四位广西人如此拥护他,他振作了一下,喝了一口白开水,这才说道:“民国十三年国共合作,共产党加入国民党就不怀好意,它的组织仍然保存,并在我们党内发展组织,自去年三月二十日中山舰事变之后,这种阴谋日益暴露。北伐军占领武汉后,本党中央某些机关和负责人受了共产党分化,受了劫持,把武汉同南昌对立起来,革命阵营出现了分裂。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阴谋造成的,如果不清党,不把中央移到南京,建都南京,国民党领导权就要被共产党篡夺,国民革命军就不能继续北伐,国民革命就不能完成。因此清党就是忠于孙总理的革命事业,是坚持三民主义的具体表现。”

蒋介石说得声嘶力竭,忙又喝了一口白开水,看了一眼这四位广西军人,有点神不守舍地问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清党,你们看怎么办好呢?”

李宗仁毫不犹豫地把他在战场上的那一套速战速决的战术亮了出来:“我看只有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清党,把越轨的左倾幼稚分子镇压下去!”

蒋介石愁眉苦脸地摇着头说:“我的军队已经靠不住了,特别是各级官佐思想动荡,连薛岳和严重这两位师长也都公然反对清党,你们看怎么办呢?”

“总司令不必担心,我可把我第七军由芜湖调一部到南京附近,监视沪宁路上不稳的部队,使其不敢异动。”李宗仁满有把握地说道,“总司令此时可大刀阔斧地把刘峙师中不稳的军官全部调职。等第二师整理就绪,可用第二师监视其他各师,必要时将薛岳、严重两师长撤换,以固军心。等军事部署就绪,共产党只是釜底游魂而已。”

蒋介石听了李宗仁这番话,心里更是又惊又怕,惊的是想不到李宗仁对清党的决心如此之果断;怕的是李宗仁利用清党之机解决他的部队。但是,眼下可供他选择的只有清党反共这一条路可走,他相信在上海这十里洋场,有列强为后盾,有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的帮会势力做打手,李宗仁他们是不敢轻易动他这位总司令的,何况他的部队也并未完全不可靠。

“我看暂时只有这样做了,你先把第七军调到南京再说。”蒋介石同意李宗仁的意见,他又问白崇禧:“要在上海清党,需要多少部队?”

白崇禧比李宗仁回答得更加干脆:“把薛岳和严重两师调离上海,留下刘峙师和周凤歧的第二十六军便够了。”

“健生兄,上海工人有数十万之多,一军一师留沪实力是否单薄了点?”何应钦提醒白崇禧道。

“周凤歧的二十六军是刚在浙江时收编的,目下军中尚未有政工人员,全军没有受共产党影响,它能忠实地执行清党反共的命令。刘峙服从性一向很好,因此有这两支部队也就够了。上海的帮会很有力量,什么阶层都有他们的组织,还有他们的武装。帮会头子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张啸林、杨虎等都是坚决反共的,皆可以为我所用。还有列强在租界上的力量,也可协助我们。”白崇禧说道。

“好,”蒋介石见白崇禧已有周密计划,当即下令道,“我现在就任命你为上海戒严司令,周凤歧为副司令,清党军事上由你全权负责!”

蒋介石接着又对李济深和黄绍竑说道:“两广的清党工作,亦照此办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走一个共产党!”

蒋介石对清党做了军事上的部署之后,知道实力雄厚的广西军人坚决支持他,胆子更加壮了起来。接着他授意在上海莫利爱路孙中山故居召开留沪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议。蔡元培、李宗仁、古应芬、黄绍竑、张静江、吴稚晖、李石曾、陈果夫等出席。会议根据吴稚晖提出的“共产党连结容纳于国民党内之共产党员同有谋叛证据”二案,进行讨论,最后一致议决,咨请中央执行委员会作非常紧急处置,即对“目前在各地公开活动之共产党危险分子,经党部检举者,即通知各该地军警当局,暂予监视。一面制止其活动,以防阻叛乱为于未然,并须和平对付,一面静候贵委员等召集全体会议,公决处分之方。”

吴稚晖的这个提案一出,蒋介石便办好了清党反共的党内手续。四日九日,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邓泽如、黄绍竑、吴稚晖、李石曾、蔡元培、古应芬、张静江、陈果夫等人联名发出一通长达三千余言的“护党救国”通电,至此,蒋介石清党反共的政治准备就完成了最后一道手续,下手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了。

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凌晨,上海戒严司令白崇禧,戎装毕挺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阅读《战国策》。这是白崇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愈是在戎马倥偬之中,大战即将展开之际,他愈是镇静异常,能读一些他认为要常读而平日又为军政事务所干扰不能潜心研读的书籍。他喜欢读《孙子》《春秋》《战国策》《史记》等古书,还喜欢研究拿破仑和华盛顿。今晚,从天黑之后,他便坐在司令部里读书。他生活颇俭朴,办事严谨,办公室有一部老式电话机和一台古老的挂钟,没有皮沙发之类的奢侈品,只放着几张没有什么特色的木椅。办公桌也是旧的,黑亮的油漆已经斑剥,桌面上摆着文房四宝、卷宗,除写字的位置外,几乎被许多线装书占满。四壁墙上,全是军用地图,这些地图中最显眼的要算是那幅上海市区的地图了,那上边画着许多红蓝色的圆圈、三角形和一支支令人触且惊心的红色箭头。白崇禧在埋头读书,墨绿色的宝塔式台灯,散发着桔黄色的光,将他俊俏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他象一个勤学苦读的高级军校学生,正利用午夜的宁静孜孜不倦地攻读着功课。整个司令部,也都十分安静,除了必要的警卫、通讯和作战参谋执行必要的勤务外,其余人员都已睡去。司令部只有白崇禧办公室那台古老的挂钟,在发出嘀达嘀达的走动声,它那急促的声音。仿佛要向已经沉睡了的上海市民乃至全中国的所有国民宣告一件异乎寻常严重的事件……

这是江南的春天,正是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节。春夜里,一轮明月幽幽地照着沉睡了的大地。地处上海市郊的龙华,静得出奇,连田野上的虫子叫声都听得见,湿润的春风,正拂动着长长的柳丝,把油菜花的清香送到每一个角落。

“当、当、当、当”那古老的挂钟敲了四响,拂晓前的大地,还没有醒来,远处的村庄里,有隐隐可闻的鸡啼声,白崇禧毫无倦意,仍在灯下攻读着。

“嘀铃铃……”

那台老式电话机响了,白崇禧伸手拿过话筒,送话器中传来蒋介石那一口蹩脚的浙江国语:“唵,健生吗?有什么情况?”

白崇禧淡淡一笑,心里说道,“他倒沉不住气了。”他平静地对蒋介石道:“总司令还没睡吗?再有一个多小时天就要亮啰!”

“我问你,有什么情况没有?”蒋介石不耐烦地问道,他声音干涩,大概也是一夜没睡。

“动手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啊,总司令打打盹,就可以听到好消息了。”白崇禧说话的声音平静而亲昵,仿佛他正和一位老朋友闲聊什么事一般。

“嗯,嗯,这个,我没法睡……”蒋介石放下了电话。

白崇禧被蒋介石这一扰,看书的兴趣顿时索然,他离开坐椅,在室内缓缓踱步,饶有兴味地回味着几天来,他和蒋介石两人所导演的这一幕即将以鲜血和尸首作为开场的戏剧。

蒋介石来龙华与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等人并过清党反共会议之后,过了两天,上海总工会大概觉得形势有点不对头,便派代表到齐祈路交涉使署去见蒋介石。工会代表陈述了上海总同盟罢工响应北伐军之经过。蒋介石微笑着连说道:“这个,很好,是很好的!”

“传说蒋总司令有将驻闸北的薛岳师长调走,由第二师师长刘峙驻防,并将敝会纠察队缴械消息,请总司令一言以释群疑。”工会代表说道。

“这个,纯属子虚。纠察队本应武装,断无缴械之理,如有人意欲缴械,本总司令可担保不缴一枪一械!”蒋介石答道。

“如有流氓乘机捣乱纠察队及敝会怎么办?”工会代表又问道。

“本总司令当严厉制止!”蒋介石毫不含糊地答道。

工会代表见蒋总司令如此维护工会及工人纠察队,便放心地走了。

第二天,薛岳师被从闸北调往镇江,刘峙师前来接防。

上海市各界人民举派代表到龙华来见白崇禧,要求挽留薛岳师,拒绝刘峙师,白崇禧无可奈何地答道:“此乃蒋总司令之决定,本人无权过问此事,请诸位去找蒋总司令陈述。”

那些代表见白崇禧说得如此诚恳,想来他是无权过问这件事的,便到交涉使署去找蒋总司令。但他们哪里知道,此时蒋总司令已到了美国海军的旗舰“匹茨堡号”上,正和美国海军上将威廉斯商谈关于“维持”上海秩序的办法呢。共产党实在老实得可笑!白崇禧看着那些离去的工人代表,发出一声嘲弄的冷笑。

四月八日,白崇禧颁布了戒严令。布告上海全市民众团体:“一切武装纠察队与工会,一律在总司令部的管辖之下。否则以违法叛变论,决不容许存在。”接着在白崇禧授意与纵容下,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等帮会头子组织大批流氓打手冒充工人纠察队,四出抢掠,为非作歹。自崇禧随即发出通令,警告工人纠察队如再“扰乱社会秩序”,定将“严惩不贷”。蒋介石见白崇禧干得十分卖力,遂从那一千五百万元作为清党用的备用金中,分给白崇禧一百五十万元。白崇禧将这笔巨款毫不客气地转存入外国银行之中。他的荷包装满了金钱。这个自幼曾遭失学痛苦的人,如今有了大把的钱,他感到某种满足,但又不满足。

四月十一日晚上,白崇禧决定对上海工人的大本营——商务印书馆采取行动。这里住着共产党的领导人周恩来和汪寿华,住着上海总工会武装纠察队。攻破商务印书馆,不但可打掉共产党在上海的指挥机关,而且还可同时消灭工人武装纠察队——解除共产党的武装。其余各处则由军队和租界及帮会势力负责肃清。对攻打商务印书馆,白崇禧进行了精心策划。他命人向黄金荣和杜月笙秘密借了工会符号和工人服装,由突击队打扮成工人混入商务印书馆的工厂,策应由外面进攻的部队,以便里应外合一举突破。

“当、当、当、当、当”,那古老的挂钟发出五响,向国人和世界宣告一个血腥的日子的来临。停泊在高昌庙的军舰上空立刻升起一串白色信号,在租界内早已准备就绪的青红帮打手立即分散四出,配合军队扑向南市、沪西、吴淞、虹口、闸北的工人纠察队驻地。租界内的美、英、法、日各帝国主义的侵略军也同时采取行动。

上海工人的大本营——商务印书馆被突破了,工人武装纠察队死伤三百余人。

上海街头,捕人的警车在狂叫,杀人的枪声不绝,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鲜血满地流淌,全上海被杀人魔王投入了无边的血海……

白崇禧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觉得此时似乎已无事可做了,他踱进办公室旁的一个耳房里,在行军床上躺下,不久便静静地睡丢了。

太阳从血海中升起,温润的晨风带着浓郁的血腥味——这是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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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八回 内外交困总司令被迫下野 龙蟠虎踞“白孤狸”屡战石城

南京煦园有个荷花池,池中永远停泊着一艘石舫。这石舫为清代建筑,长五丈,全是青石砌制,分前后两舱,卷棚屋顶,造型精巧,形象逼真。石舫旁边有左右跳板,可供游人登舟。登上石舫前舱船头,迎面可见匾领上有“不系舟”三个气势俊逸的大字,舱门上面刻有猴鹿图案和万年青等装饰,红漆的门柱上雕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狮子。池中荷花盛开,几只羽毛晶蓝的翠鸟,歇在荷叶梗上,眼睛盯着池中的小鱼。素有火炉之称的南京,时值八月初旬,正是酷暑之时,连风也是炙人的。而这石舫上,却是清风徐徐,凉爽宜人。

石舫前舱船头有颇为开阔的台面,卷棚延伸出来,象个别致的小凉亭。上面放着四把藤椅和一张长条栗色的茶几。李宗仁、何应钦、白崇禧三人正坐在藤椅上闲聊。

“何敬公,这石头大船到底是何人所造?”李宗仁嘴上叼着支香烟,饶有兴味地向何应钦问道。

“这石舫乃前清乾隆年间两江总督尹继善所造之不系舟,乾隆皇帝游江南时曾在此临憩,现今舱门上那匾额‘不系舟’三字,就是乾隆皇帝御笔亲书。”何应钦指着那匾额,慢条斯理地说道。

“敬公,我怎么听说这石舫是太平夫国天王洪秀全的座驾船呢?”白崇禧偏着头,望着何应钦,是信非信地问道。

“啊?”何应钦不慌不忙地把视线从匾额上移过来,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是从一本外国人著的什么书上看到的。”白崇禧眨了眨那双狡黠的眼睛,说道,“太平军由广西出发北上,势如破竹,横扫两湖,攻占武汉三镇之后,全军浩浩荡荡顺江而下。洪秀全所乘坐之龙船,船首雕一龙头,饰以金彩,舵间装一龙尾;遍插黄旗,两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镇鼓各一,朱漆盘龙棍大小各二。船上点灯三十六盏。进入天京之后,此船置入天王府内作为纪念品,许多来天京参观的外国人都曾看到过。”

“啊?”何应钦慢慢地取下他那黑边眼镜,又认真地瞧了瞧“不系舟”三字。他因平素不喜读书看报,新旧学识都缺乏修养,除了阅判公文时写几个简单的批语和签名之外,对于僚友从没有写过亲笔信,更不要说写文章了。他对石舫的来历,仅是听他的秘书长说的,因此现在听白崇禧这么一说,他一时无法辨明谁是谁非。李宗仁因忙于统兵作战,这次他是奉蒋总司令的电令由芜湖匆匆赶来南京的,对这“不系舟”的来历,他无暇考据,自然也就不可能比何应钦知道得更多了。

“二公请看。”白崇禧指着石舫门柱上端那两只木雕的狮子说道:“这两只狮子额部皆有‘王’字,具有太平天国建筑装饰的特点。因为按照太平天国观念,‘王乃天日也。’太平天国工艺品中,龙、虎、狮子头上都出现‘王’字,据此说来,这石舫乃是洪秀全的座驾龙船了。”

“啊!”何应钦信服地点了点头。李宗仁对白崇禧的考证,十分感兴趣,因为他和白崇禧纵谈天下大事时,便不止一次地提出过师洪、杨之举,而北伐军兴仅仅才一年,他们便从广西打到武汉,席卷东南,占据了半壁河山,已经取得了当年太平天国所据有的地盘,李宗仁不免有些踌躇满志,而此次蒋总司令急电召他返南京,他已预感到老蒋的地位不稳了,因此,现在听白崇禧说到这石舫乃是洪秀全的座驾龙船,便借题发挥道:“这里是当年洪秀全的天王府,辛亥年间孙总理在此宣告中华民国成立,成为中华民国总统府所在地,现在,我们又在这里重建中华民国政府,实乃天意。这艘石舫,系洪秀全、孙总理先后登临,憩息过的历史文物,如今,我们又坐上来了!”

“哈哈!”白崇禧仰头大笑起来,他为自已把洪秀全的龙船与乾隆年间两江总督尹继善在总督署内“构屋如舫”所造的这石舫巧妙地捏合在一起而感到高兴。因为现在,形势正需要他把这位缺乏学识而又暗藏野心的“何婆婆”与毫无历史渊源的李宗仁捏合起来。

“何敬公,蒋总司令召我回来有什么事?”李宗仁问道。

“有大事相商。”何应钦慢吞吞地说道。

原来,蒋介石在“四·一二”清党反共之后,武汉国民党中央随即通电予以申饬,并宣布撤去蒋介石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蒋介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于“四·一二”上海大屠杀之后六天,便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及中央政治会议,并选胡汉民为主席,公开否认武汉中央的合法地位,遂形成宁、汉分立的局面。武汉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突于七月十五日举行“分共”会议,汪精卫的口号是“在夹攻中备斗”,既反共,又反蒋。他以国民党正统自居,欲取得国民党最高统治权,依靠在武汉的第四集团军唐生智和张发奎两部,顺江而下,东征讨蒋。南京方面亦不示弱,也调兵遣将准备迎击。雄视中原的冯玉祥看到宁汉双方即将刀兵相见,急电武汉和南京,建议在他所控制的河南开封举行会议,寻求和平解决党内纠纷的途径。此时,已败退到淮北一带的孙传芳,见北伐军发生内讧,五即组织强有力的反攻,从北伐军手中重新夺回了军事重镇徐州,兵锋直指南京,市面震动,人心惶惶。蒋介石不想在丧师失地的不利条件下出席和议,乃亲率贺耀祖军赴前线指挥,声称“此次不打下徐州,便不回南京!”蒋介石率军直抵徐州城下,将所有预备队俱调入第一线作战,实指望一举再夺徐州,打个胜仗,以提高与武汉方面讨价还价的能力。谁知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时,敌军突由右翼冲出一支精锐部队,向蒋军侧后包抄袭击,徐州城内敌军也由正面乘势出击,蒋军首尾难顾,顿时大乱,形势和第二次攻南昌极为相似。不过此时白崇禧并不在蒋介石身边,他正指挥第三十七军、第四十四军等部队,与孙传芳、徐源泉部鏖战于淮河、徐、蚌之间,因此不能及时赶来救驾。蒋介石惊惶失措,在乱军中侥幸脱险,气喘喘地逃回南京,将前敌总指挥王天培扣押枪决。这时,孙传芳已逼近南京,武汉东征讨蒋的大军也从长江东下,气势逼人,南京两面受敌,形势非常危险。蒋介石打了败仗,既羞且愤,虽然杀了王天培以推脱战败之责,但却并不能扭转岌岌可危的战局,他蓦地想起在上海实行清党前,曾得到李宗仁、白崇禧的有力支持,为了应付现在这危险局面,他不得不把正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李宗仁召来南京,商量对策。

“他不是说,不打下徐州就不回南京吗?”李宗仁口气很硬地说道。他知道,老蒋新败之后,已士无斗志,要挽救南京危局,目下就只有靠广西部队了。

“敬公,假如此次不是王天培而是你任蒋总司令的前敌总指挥,情况又如何呢?”白崇禧看着何应钦,给何提了一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我?”何应钦慢慢地笑了笑,“不至于打败仗罢!”何应钦与第十军军长王天培虽然都是贵州人,但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好,因此他对王天培的遭遇不但不抱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其实此次溃败,完全由于蒋总司令自己估计错误,指挥失当所致,王天培不过是替罪的羔羊而已!”白崇禧一针见血地说道。

“啊?!”一向不急的何应钦,现在也被白崇禧这句话逼得有些急了。

“目下南京两面受敌,形势危殆,我们难道还要当第二个王天培吗?”白崇禧这话说得好生厉害,李宗仁与何应钦不得不面面相觑,都一时说不出话来。李宗仁与白崇禧对于逼蒋下台,取而代之,早有谋划,现在蒋介石内外交困,正是下手的极好机会。何应钦偏偏也是个暗藏野心之人,他自杭州会师与白崇禧秘密勾结后,也萌发取蒋而代之心,以现在蒋介石的处境,逼其交权,可望成功。他只要把老蒋的嫡系部队抓在手上,虽不能独霸天下,至少也可与李、白平分秋色。如再跟着老蒋卖命,说不定会真的做第二个王天培呢,那才蚀了老本!

“健生兄,依你之见,眼下有何良策可解南京之危?”

何应钦知道这“小诸葛”胸中必有妙计,不但可解南京之危,而且还可使自己不至于做第二个王天培。

“武汉之兵,对谁而来?”白崇禧没有直接回答何应钦的话,而是反问道。

“当然是为反蒋而来。”李宗仁和何应钦一下悟出了白崇禧这话中的含义,几乎同时说道。

“如果此时我们请蒋总司令暂时离开一下,武汉方面对南京用兵便没有了目标,则宁汉合作可望实现,不但可解决目下党内的纠纷和裂痕,而且可继续北伐,实现会师幽燕的最终目的。”白崇禧望着李、何两人,问道:“不知二公以为如何?”

李宗仁立即说道:“何敬公,健生此计实乃解南京之危的上策,否则,便一切都完了,武汉与南京在自相残杀中灭亡,我辈便要重蹈洪、杨之覆辙啊!”

何应钦取下他那黑边眼镜,放在手里掂了掂,似乎要求助于眼镜的魔力,看清这一步他走得稳不稳。他虽然暗藏野心,但是胆子实在太小,他在贵州时投靠王文华,数年之间便发迹位至旅长兼省警务处处长和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不想王文华被刺身死,袁祖铭回黔篡夺了黔军指挥权,何应钦连夜逃往昆明。曾被何应钦逼走的刘显世派人追到昆明,欲将其暗杀。何应钦被刺客枪手击中一枪,伤及肺部,幸而未致死。何应钦饱受惊吓,远避上海与其内兄王伯群度了数年的亡命寓公生活。一想起这一段经历,他就感到害怕。但是,白崇禧的话又把南京的前途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眼看老蒋是混不下去了的,只要自己不落个“逼宫”的罪名就仍可统率黄埔军队。他想了想,说道:“蒋总司令同意走开吗?”

“敬公,这就要看你的啦!”白崇禧笑道。

“我?”何应钦又觉得白崇禧是把他往火里推,忙说道:“还是看德公的吧,我……我不好说话啊!”

“敬公如果做到不说话,那就是解了南京之危啊!”白崇禧也着实厉害,他早已窥透何应钦的心理,此公个性懦弱,优柔寡断,缺乏勇气毅力,即隐藏着“篡位”的野心,也只是想巧取而不敢豪夺。白崇禧知道,到和蒋介石摊牌的时候,只要何应钦缄口不语,老蒋便恋栈不成了。

“总司令到!”

白崇禧的副官在石舫外边的水池上通报。李、何、白三人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把蒋介石迎上石舫。何应钦的怀中象揣着只小兔子一般,只管怦怦乱跳,不敢正眼看蒋介石。

“嗯,诸位久候了。”蒋介石一见李、何、白三人聚在一起,那疑虑的目光中便蒙上一层阴云,他怀疑他们正在讨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他今天一反常态,身穿没色夏布长衫,光着个秃头,脚下一双圆口布鞋,这一身打扮,使他那本来就又高又瘦的身材,又被渲染了几分。当他踱上石舫时,使人竟有弱柳迎风之感。蒋介石落座之后,望了望李、何、白,随便问道:“诸位刚刚在谈些什么?”

“我们在谈这石舫的来历。”白崇禧诡谲地答道。

“嗯,很好。”蒋介石点了下他那秃头,似乎在首肯李、何、白三人谈这石舫的意义。“想当年,孙总理当临时大总统时,曾在这里召开过关于对清廷进行和、战的会议,吾人是先总理最忠诚之信徒,当此多艰之时,自应步总理之后尘,前仆两后继之。”

“总司令,我曾听展堂先生说过,孙总理在此石舫上召开会议时,力主对清廷以战,然而陆军总长黄公克强以军饷无着,弹械俱缺,无以为战,乃力主和议,继而南北和议乃成。”白崇禧立即抓住蒋介石这句话巧妙地做起文章来了。

“嗯,这个,这个嘛,”蒋介石听到白崇禧这话,不啻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因为他今天通知李、何、白到这石舫上来开会,乃是以他的对付武汉方面的军事部署的腹案就商于他们的,他希望他们支持对武汉方面作战。谁知还没扯到正题之上,白崇禧便一瓢冷水迎面泼来,使他尴尬不已,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当时议和,乃是以战为后遁的。目下,武汉方面欺人太盛,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止北伐,给予迎头痛击。”

“总司令,北洋军阀乃是我们一定要打倒的敌人,武汉方面则是兄弟间的意气之争,总有一天会得到解决的。放弃一定要打倒的敌人,从事兄弟阋墙之斗,恐怕国人也不会谅解吧!”白崇禧又是一大瓢冷水泼来,直泼得蒋介石从头到脚一阵发凉,虽是南京这火炉般的酷暑天气,蒋介石心中也难免打起寒嚓来。

“总司令,去年我到广州去促成北伐,大家都是一致要对付北洋军阀的啊,后来虽然冒出了共产党的问题,我们毫不手软地作了清党之举,而武汉方面也已经分共,共产党的问题宁汉双方都已解决,正可同仇敌忾,直捣幽燕,何以要刀兵相见,断送北伐大业?”李宗仁与白崇禧一唱一和,冷水一瓢接一瓢地泼向蒋介石。

“德邻兄与健生兄的意见是,这个,这个,这个……”蒋介石心里陡地一阵紧张,他已预感到情况不妙。

“为解南京之危和继续北伐,我们希望总司令对冯焕章所提召开宁汉和会的建议作出积极的反应,以和缓唐生智部东征的行动。”李宗仁说道。

蒋介石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石舫上踱了几步,他知道李、白是在向他施加压力,向他作最后的摊牌。目下,南京方面主要靠广西部队作战,李、白如果作壁上观,按兵不动,则唐生智和孙传芳便要直捣南京,到那时,局势便不可收拾了。但蒋介石并不就此罢休,他还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何应钦定会毫无疑问地支持他的,只要何应钦坚决站出来说话,便成了二对二,李、白的意见不可能占上风,他们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咄咄逼人了。蒋介石与何应钦有生死之交。那是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东征棉湖之役,林虎叛军直扑蒋介石的指挥部,何应钦率黄埔学生军第一教导团拼死抵抗,伤亡惨重,全团已近覆没的边缘。蒋介石在指挥部里急得团团转,不断用哀求的口吻对何应钦道:“敬之,敬之,你必须设法坚持住,挽回颓势,否则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敬之,敬之!”何应钦见蒋介石声泪俱下,一时激于义气,同时也感到不拼即死,遂挺身督队冲锋,终于击溃了林虎叛军,解了指挥部之围。从此,蒋介石便把三月十二日这天作为他与何应钦同生死,共患难的纪念日。今日蒋介石外被唐生智和孙传苦包围,内受李宗仁、白崇禧掣肘,其危急之程度,真不亚于棉彻战役被林军包围,他又一次寄希望于曾挽救过他的何应钦了。

“敬之兄,你的意见呢?”蒋介石回过头来,停下脚步,眼定定地望着何应钦。

何应钦垂着头,用双手掌托着他那丰腴的沉重的下巴,似乎没有听到蒋介石的话。石舫上静得出奇,微风吹得池中荷叶窸窣作响,不远的古柳上有一只使人心烦意乱的蝉正在没完没了地噪鸣。蒋介石的太阳穴在突突地猛跳,他死死地瞅着一动不动象尊垂首低眉的菩萨似的何应钦。李宗仁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大抽其烟,白崇禧竟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在悠闲地摇晃着,蒋介石再也抑制不住心头那冲撞的怒火,他大喝一声:“何敬之!”

“啊,总司令!”何应钦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来,那模样简直象个大梦初醒之人,根本不知眼前曾发生过什么事似的。

“你是主和还是主战?”蒋介石恶声狠气地向何应钦问道。

“我?”何应钦慢吞吞地说道:“这事体还得和师长们商量商量啊!”

蒋介石一听何应钦竟说出这种话来,心中不由一阵震颤,眼前发黑,差点栽倒荷花池中。他不得不坐下来,好一会,才忿然而道:“这样,我就走开,让你们去和好了!”

白崇禧马上说道:“我看此时为团结本党,顾全大局计,总司令离开一下也好,否则陡然在政治上掀起一个大风浪,那就大可不必了!”

“好,好,我就走吧!”

蒋介石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下石舫,踉踉跄跄地去了。何应钦呆呆地望着蒋介石那瘦长的身影,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德公,健生兄,我……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去了也好,让我们来试试吧!”李宗仁把半截烟头扔到水池中,将衣袖往上一撸,显得雄心勃勃。

石舫仍在静静地泊着,那只令人厌烦的蝉还在噪鸣,西花园中一切依旧。可是,两天之后,沪宁一带的报纸在头版头条上刊出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白狐狸’集团窃居南京党、政中枢,蒋总司令被迫下野!”

有的报纸还将“白狐狸”——白、何、李三人绘成生动的漫画刊出,“白狐狸”集团之名遂不胫而走。

八月十二日,蒋介石黯然离开南京,前往上海。抵沪后,发出下野通电,旋即往老家奉化去了。

激烈的枪炮声震撼着古老的石头城,这六朝金粉之地,不知曾抛洒过多少鲜血和尸骨!现在又一场空前的血战正在城外展开,谁胜谁负,尚难预料。

李宗仁又是一夜没有合眼,火线上似乎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第七军军长夏威指挥反攻龙潭车站,已激战两天两夜,尚未将孙传芳的部队击败,南京前途极为险恶,李除仁心情非常沉重,在司令部里踱来踱去,回想着蒋介石下野后的纷乱局面……

蒋介石于八月十二日下野离开南京后,武汉方面东征讨蒋果然失去口实,加上张发奎部东下进入江西后,所部第二十军军长贺龙和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师长叶挺,率部于八月一日在南昌举行暴动。贺、叶此举,使张发奎的第二方面军支离破碎,张见东征不成,遂率残部返回广东去了。唐生智见张发奎既去,实力受损,又在重组东征阵营,此时蒋介石虽已下野,但唐生智的野心却正在膨胀,他哪里便肯罢兵。南京方面,自蒋介石下野后,李宗仁便成了南京政府的代表人物,军事方面,由李宗仁、何应钦和白崇禧三人以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统一指挥部队。白崇禧出任淞沪卫戍司令,他以参谋长张定璠为上海市市长,将上海的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李、何、白逼走了蒋介石,控制了南京政府,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特别是李宗仁和白崇禧,更是满心欢喜,因为他们打出广西才一年多的时间,便成了南京的主人,他们置酒庆贺,以“洪、杨”自比,坐镇广东和广西的李济深、黄绍竑,当然也感到心花怒放。不过,老蒋虽去,而南京所受到的压力却并不减轻,唐生智东下各军仍步步向南京紧逼。孙传芳则设司令部于蚌埠,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渡江。为了避免两面受敌的不利局面,李、何、白联电武汉政府汪精卫和谭延闿,谓蒋已下野,东征实无必要,请唐孟潇饬令各军停止东下。李宗仁旋即乘舰亲赴九江,与汪、谭及唐生智等人就宁汉合作问题协商办法。随后,李宗仁又邀请谭延闿、孙科来南京,继续会谈,以促成宁汉团结。不料,李宗仁偕谭、孙乘舰返宁途中,在大胜关附近,即遇孙传芳之兵大举渡江,他们在江上与孙军渡江部队鏖战一番,将其击退,回到南京时,城外已是枪炮连天了。原来,被北伐军从江浙一直赶到山东的直系军阀孙传芳,见宁、汉对立,国民党内纷争不已,蒋介石下野,南京局势不稳,认为正是他重整旗鼓,再下江南的极好时机。为了抢在武汉方面的唐生智前头入据南京,孙传芳决定发动六万大军进行敌前抢渡长江的军事冒险计划。渡江计分三路:第一路,以郑俊彦为总指挥,以郑的第十师为主力,由浦口附近自选有利地点,抢渡长江,进攻下关,占领南京;第二路,以刘士林为总指挥、以刘的第十三师,马葆珩的第十一师、上官云相的第四师、段承泽的第九师、崔锦柱的第八师、陆殿臣的第十二师为主力军,集中六合、大河口等处,由大河口附近自选有利地点,抢渡长江,占领龙潭车站附近高地,掩护大军渡江,会攻南京;第三路,以马玉仁为总指挥,以马师张定奎旅为主力,由扬州攻镇江,主要任务牵制上海敌军。孙传芳率总部由蚌埠移驻六合,以便统一指挥大军抢渡。孙传芳此次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渡江,官兵仅带数日干粮,船只在部队渡河后悉数开往北岸,以示全军有进无退的决心。孙传芳乘坐小火轮,携带他那顶装饰华丽的大轿,亦随后渡江驻节龙潭车站附近的水泥厂,亲自督战。为了鼓舞士气,孙大帅传令三军:“我军有外国舰队掩护,渡江是很安全的,南京老百姓也欢迎我们,本帅先赏官兵每人大洋一元,到南京过中秋节!”孙传芳还特地派人携带大批银钱,潜入南京城内,将全城市面上的月饼统统买了下来,预备入城时犒赏部下官兵。

却说李宗仁入城后,知军情紧迫,将谭延闿和孙科安顿之后,即打电话命令第十九军军长胡宗铎和第七军军长夏威,派兵迎击渡江之敌。此时,白崇禧已往上海筹集军饷去了,李宗仁只得给何应钦打电话,请他指挥第一军王俊、顾祝同、陈诚三师向龙潭方向出击。不久,白崇禧从镇江发来电报,说他由沪返宁,专车被阻于镇江,闻报孙军渡江已占龙潭车站,他正檄调东路军刘峙师和卫立煌师向龙潭车站反攻。孙传芳以大军三路渡江,李、何、白也以三路大军迎击,争夺的重点在栖霞山和龙潭车站,鏖战两日两夜,直杀得天昏地暗,横尸遍野,胜负未分。

李宗仁在司令部里踱着,他的预备队已经全部用光了,对于战局的结果,他不敢预测,也不愿预测。他已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房子里到处都是烟头,他嘴里苦涩得吃什么也没有味道。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忙抓起话筒,一听是孙科打来的电话:“德邻先生,你千万不能让组庵先生和我到南京来当孙传芳的俘虏啊!”

李宗仁知道孙科一向胆子小,便用十分轻松的口吻对着电话筒说道:“哲生兄,我准备请你和组庵先生喝庆功酒啰!”

“听说孙传芳此番以六万大军倾巢来犯,恐怕……”孙科大概以为李宗仁在扯大炮,忙又补了一句,似图提醒对方局势不容乐观。

“我准备抓三万俘虏,其余的,让他们到长江喂鱼去!”李宗仁哈哈大笑,然后很有礼貌地放下了电话筒。

“长官,再过几天便是中秋节了,你原来说过,要犒赏部下官兵每人两个月饼,以欢度佳节,现在战况正炽,不知此事是否还要办理?”副官进来向李宗仁报告道。

“啊——”李宗仁这才想起,他去九江之前,曾向第七军军长夏威和第十九军军长胡宗铎交代过,要他们向两军官兵传达他的命令,为了共庆出广西以来的第二个中秋佳节,他决定犒赏官兵们每人两个月饼,并命令副官具体办理此事,他曾特地交待副官,一定要“冠生园”的广式月饼,使广西子弟更能体味乡情之浓,官长之亲,团体之爱。这“冠生园”乃是南京城内专门经营自己制作的粤菜名点,其中出类拔萃的糕点叫“广式月饼”,很对李宗仁的口味。“广式月饼”又分“椰蓉蛋黄月饼”和“椰蓉素月饼”数种,是用金钩、火腿、叉烧、蛋黄、白果等细料配制而成的。既要求重糖重油,又防止过甜过腻,经精心炉焙,其色、香、味、形均为上乘。眼下中秋节临近,而大战突发,第七军和由第七军扩编的第十九军正与孙军浴血苦战,李宗仁为指挥战事也忙得席不暇暖,形容憔悴,副官也知道局势险恶到了极点,恐怕不一定能在南京城里度中秋了,因此买广式月饼之事,便一时不敢着手,特地来向李宗仁请示。

“仗要打,节也要过啊,快去办吧!”李宗仁大概看出副官对战胜孙军信心不足,吃月饼事小,而在此关键时刻,维系军心是件大事啊。他命副官快去办理。

副官走不久,第七军军长夏威打电话来报告:“第三团加强营在攻击黄龙山顶时,为敌人火力压制,不能进展一步,营长罗元勋阵亡,其余部已退回原地。据报,梭巡于长江江面之英国兵舰曾炮击我军阵地……”

李宗仁紧紧地抓着电话筒,汗水顺着手心直浸到电话筒的下端,继而滴到地上,对于英舰的暴行,他犹心存余悸,如果演成第二次南京事件,那可就糟了,他决心忍耐。

“德公,能给我再增援一个团吗?”夏威见李宗仁没有说话,电话筒中却似乎听到他那既粗又急的呼吸之声,夏威忙要求道:“各团伤亡均重,没有生力军,已无力再发起反攻了,德公,德公!”夏威在哀求着。

“把你的和我的卫队统统调上去,我身边一个卫士也不留,必要时,把副官、参谋也全部调上去打!”李宗仁喘了一阵气,强压着复杂的情绪,仍象平日指挥作战那样,沉着地对夏威道:“告诉弟兄们,我已命副官到冠生园订购广式月饼去了,我一定让大家在南京过一个愉快的中秋节!”

“是!德公。”夏威也许被电话筒中传过来的那镇静的有条不紊的情绪感染了,他轻轻地放下了电话筒,然后把自己军部的警卫团调上了火线。

“德公,你让我带几个弟兄去,把冠生园剿了!”副官气冲冲地跑回来向李宗仁说道。

“月饼都订好了吗?”李宗仁见副官的气色不对,忙问道。

“真气死人了!”那副官顿足说道:“冠生园的老板真混账!我向他订购广式月饼,一个钱也不短他的,他硬是不干。”

“为什么?”李宗仁诧异地问道:“你说话太撞,得罪人家了吧?”

“没有!”副官肯定地答道。

“冠生园的老板怎么对你讲呢?”李宗仁问道。

“莫讲了,气死人!”副官气愤地摇着头。

“不要紧,讲吧!”副官越不肯讲,李宗仁却偏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说孙传芳已派人来将他店铺中所有的月饼全部订购一空,但还缺两万多个,他正要伙计们日夜加班赶做。因此,一个也不能卖给我们了。”

副官说得既气愤又可怜,李宗仁听了却心中不觉一震,这冠生园老板的话,简直和英国兵舰上的大炮一样令他生畏。因他进军江南以来曾不断听人说过,孙传芳的部队无论在组织上、军纪上、风纪上,都比其他军阀部队好,苛捐杂税也轻,据说江苏督军季纯、齐燮元在任上曾拖欠省债四千万元,孙传芳来江苏后硬是把这笔与他本人毫不相干的债款如数还清了。因此江浙一带的士绅对孙传芳皆有好感。相反,蒋介石发动清党反共后,已失去广大民众的支持。他既要扩充军队,筹措装备,又要建立各级政府机构,发展组织,处处需钱,事事需钱,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一般江浙人士没有得到蒋介石军队的好处,反而先尝到许多捐派之苦,无形中社会士绅和民众也就自然想及孙联军时代,社会安定,捐派也轻的好处。于是便酝酿反蒋迎孙运动。对此,李宗仁也时有所闻,甚至连他的部将李师长明瑞也感慨地说:“自从清党政治部解散之后,部队的士气和军风纪涣散了许多,是很大的损失!”实行清党反共以来,民众对他们已另眼看待,不再象入湘、抵鄂到赣那时节,民众箪食壶浆以迎党军。那时候,担架、向导、军食、攻城器械,广大工农跃踊送到部队。可现在,打的是同一个孙传芳,冷漠的南京市民宁肯把月饼留给国民党的敌人,也不肯给国民党的军队。李宗仁怎不感到忧心忡忡,但又无可奈何。他为人厚道,治军也严,所部军纪尚好,但他实在不明白,近来民众为什么对他的部队会另眼看待,如此反感呢?他一时想不清,只好对副官道:“你再到冠生园去,对老板说,希望他把月饼卖给我第七军和第十九军官兵,如果他硬不卖的话,也不必勉强。不过你要告诉他:既然这批月饼孙传芳已派人用钱买下了,我们也不干涉你做买卖,但我们打败孙传芳之后,要将这批月饼作为战利品犒赏我的部队!”

那副官虽听李宗仁说得很硬,但胸中之气却并没消,因为照他的想法,应该带上一个手枪班,以通敌罪名,把那冠生园剿了,方才消得胸中之气。但现在,他还得单枪匹马去和那老板打交道,因此嘴巴上那个“是”字答得很是不大痛快。

副官走了后,李宗仁又在室内踱步,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便扔在地上,用脚踏灭了。香烟是苦涩的,他的嘴也是苦涩的,连他鼻中呼吸到的空气,也是苦涩的。他忽然想出去走走,因为现在手头上一个兵也调不出,战局至此,只有待战场上厮杀的结果了,作为最高指挥官,他感到清醒而平静,似乎除了那种苦涩感之外,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交待了参谋长几句,便决定到何应钦的总指挥部去看看。

却说何应钦也是几天几夜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他感到很疲乏,口干唇燥,他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指挥的第一军,都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与其陪着李、白在南京把本钱打光,不如先撤出来,喘上一口气,保存实力待机而动。因此在战局的最后关头,他决定将他的第一路总指挥部撤出城去,把南京这个烂摊子撂给李、白收拾。他们弄好了,他可以再回来,他们倒霉了,他的本钱还在,总之无论是在老蒋面前还是友李、白面前,他都不会吃亏的。主意打定,便命副官作好撤离准备,上午便走。但是,临走之前,他还得办一件事:将第二十一师师长陈诚撤职。何应钦对陈诚最看不惯,因为陈诚自从在黄埔军校被蒋介石夜巡赏识之后,便以蒋为靠山,什么事都不把何应钦放在眼里。上海清党前,原二十一师师长严重对清党不满,提出辞职,蒋介石即任命陈诚为二十一师师长。此次蒋介石被迫下野,陈诚如丧考妣,他看出这是李、白勾结何应钦干的,因此深恨何应钦,公开痛骂何是个“贰臣”!何应钦当然容不得陈诚这个眼中钉,当日蒋介石在台上,他奈何陈诚不得,现在蒋既下台,正是拔出这个眼中钉的时候。他已命人去将陈诚传到总指挥部来。

“总座,有何训示?”陈诚来了,他脸色蜡黄,一副病容,但身子仍站得毕挺。

“你来了。”何应钦点了点头,那声音很平和,仿佛是在招呼一位前来拜访的老友。他的修养在国民党高级上层人物中,也许算得上是最好的,他从不大声喝叱部下,即使对方是他认为最痛恨要重办的人,他也能做到和颜悦色地打招呼。

陈诚仍然站得毕挺,等待何的训示。

“你前天是坐轿子到火线上去指挥的吗?”何应钦的话还是那么平和,脸上毫无半点愠色。

“是的。”陈诚的话倒是含有几分火气,那意思分明是你知道了还问什么呢?

“你不知道蒋总司令不准师长以下军官乘坐轿子的规定吗?”何应钦慢字慢句地说着。

“总指挥,难道你不晓得我正患严重胃病吗?为了冲锋杀敌,便是蒋总司令在场也断然不会有所指责的!”陈诚的脾气又硬又暴,但打起仗来常能身先士卒,这次在抵抗孙军渡江的作战中,他率部一直在火线上打硬仗,他不象何应钦那样患得患失,胆小害怕,他认为只有不惜代价击退渡江的孙军,保住南京,才能使蒋总司令重返中枢复职,否则,南京一失,沪浙不保,部队溃散,地盘和军队全部丢光,蒋总司令要复职便无资本可恃了。他正是基于这种想法,才死打硬拼,虽胃溃疡病发作胃出血,仍要部下用轿子抬着到火线上去指挥作战的。

“辞修兄既是贵体欠安,就请辞师长职,回去好好养病吧!”何应钦平平静静地宣布了要陈诚辞去军职的命令,他的态度是那么安详,不知底细的人,准会为他体恤部下而称道呢。

“辞职就辞职,我走!”陈诚火爆爆地扭头便走,也顾不得上下级之间的礼仪了。

陈诚刚走,副官进来报告,撤退工作已准备好,行李担子全部搬到了院子内,卫队已集合巷里,听命开拔。何应钦看了看手表,对副官道:“再把房子里的东西检查一遍,看看有什么该带走的还没有带走。”

副官知道何应钦是个慢性子,但又是个细心之人,因此随即带人逐屋检查那些扔下带不走的物品。

“何敬公,你准备到哪里去?”

何应钦一抬头,见是李宗仁来了,那不慌不忙总是那么四平八稳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忙说道:“德公你来得正好,我要出城去收容部队,就此向你辞行。”

李宗仁皱着眉头,那副国字脸上冷冰冰的,他在何应钦面前踱了几步,用严厉的目光逼着对方,说道:“何敬公,你要弃城而走,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我?”一向胆小的何应钦,被李宗仁那锐利的目光逼得心里直发怵,他知道这位李猛子虽平素为人厚重,但在紧急关头,却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以前怕蒋介石,现在开始怕李宗仁和白崇禧了。

“首都存亡,在此一举,你我一定要生死与共!”李宗仁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何应钦却感到头上有万钧压力。

“德公你不让我走,我不走就是了,但我的第二军自总司令下野之后,军心涣散,士无斗志,已不能再打了,你看怎么办?”何应钦这回是发急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象一只被猎人迫得乱窜的狍子。

“敬公,这个小电风扇要带走吗?”副官捧着一台刚从美国进口的高级小电扇来问何应钦。

“不走了,不走了。”何应钦虽然急得乱转,但涵养尚好,他并不对这位不识时务的副官发火。

“请敬公即派员持军委会命令到城郊,制止第一军退却的部队。”李宗仁见何应钦不走了,态度也缓和了下来。

何应钦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他在蒋介石麾下,因为蒋是个个性很强的人,手腕很硬,处事严厉,无形中便给何撑了腰,对此,何则认为他与蒋共事是相辅相成,刚柔相济,恰到好处。现在南京已到了危急关头,李宗仁的硬劲正给何应钦壮胆,他知道,此时如要走也是走不脱了,不如象在东征棉湖之战中拼个你死我活,尚可扭转危局,保住实力和地位。他即命参谋数人持军委会命令驰马出城,严令第一军各师,凡退下官兵已到麒麟门的,即在该地待命不得入城,其尚在陆续退却中的均各就地停止。发布完命令,何应钦道:“德公,我要亲赴前线督师,否则部队混乱,难以协同作战。”

李宗仁见何应钦瞬间态度判若两人,感到真是不可思议,但他见何变得坚决起来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只要何应钦不走,南京的军心就不会动摇,哪怕与孙传芳打到剩下最后一个人,李宗仁也还要夺取胜利!

又是两天两夜的血战,八月三十日黄昏,李、何、白从东西两方反攻龙潭,歼灭孙军四万余人,不可一世的孙传芳全军覆没,他仓皇窜上小火轮逃往北岸,他的那乘装饰华丽的轿子和在冠生园订下度中秋的月饼,全部被李宗仁缴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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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十九回 倒蒋去汪“白狐狸”大权独揽 计穷力竭唐生智逃离武汉

四十岁的蒋介石穿着一身制作考究的英国式套服,显得潇洒俊逸,象个充满洋味的绅士。此时,他正在上海祁齐路黄郛家中的客厅里,与前来送行的亲信朋友话别。

这是民国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的时候。

“祝你一帆风顺!”坐在特制轮椅上的张静江,过来拉着蒋介石的手,表情阴郁地说道。

蒋介石紧紧地握着张静江那冰凉的手,深沉地点了点头。

“不要怕花钱!”张静江仍阴郁地说道。他脸色苍白清癯,大约是行走不便长期坐在轮椅上的缘故吧,脸上总是显得很阴郁,连微笑也给人一种阴冷压抑之感。他对蒋介石谆谆告诫道:“无论是日本政府还是宋老太太,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可以答应!”

蒋介石心头一热,又紧紧地握了握张静江那冰凉的手,又一次深沉地点了点头,脸上充满感激之情。张静江是个特殊的人物,他既是个富有的古董商和银行家,又曾是孙中山革命事业的支持者,他同时又是一个瘸腿的残废者。早年,他曾劝蒋介石到广东投奔孙中山效力。蒋介石在孙中山处不得志,常常从广州跑回上海或奉化以示消极,张静江便每每把他劝回去。特别是蒋母过世时,蒋介石正虔诚地为母守灵,恰在此时,孙中山急需蒋介石谋划军事、张静江闻知,毫不犹豫地直赴奉化溪口,到蒋母墓前劝说蒋介石立即回到孙中山那里,他毅然代蒋居丧守灵。张静江此举,使孙中山和蒋介石都深受感动。如今,蒋介石正面临着政治上最大的挫折,在亟需帮助的时候,张静江又坐着他那只轮椅,表情阴郁地出现在蒋介石面前,在政治上为蒋卷土重来而出谋划策,蒋介石怎不感恩戴德呢?

一个多月前,蒋介石在白、何、李——京沪报纸上说的“白狐狸”的逼迫之下,忿然离京下野,返回老家溪口。此对的蒋介石,正值盛年,政治上的抱负,统一中国的雄心壮志,在他的同辈人中简直无人可比。他怎能在憩静秀丽的溪口老家住得下去?他人在溪口,心在南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当孙传芳倾其精锐渡江猛攻南京时,他在溪口也是昼夜不眠,他知道,无论孙军渡江成功与否,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孙传芳胜利了,京沪杭仍是孙的地盘,“白狐狸”胜利了,南京一带也无他立足之地,孙传芳与“白狐狸”在血战中双方伤亡殆尽,也照样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因为野心勃勃的唐生智正陈兵长江上游,等待着坐收渔人之利,入据六朝故都。蒋介石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这一盘棋,全被封死了。他每日在母亲的墓前垂首沉思,徘徊踯躅,一筹莫展。不久,龙潭大捷的消息传来,更是使他震惊,他没料到白、何、李三人竟以劣势兵力,在十分艰难的局面下,把猖狂的孙传芳数万大军一举歼灭。然而更使他惊悸不安的是,在他离开军队后,何应钦和白崇禧竟得心应手地指挥他的黄埔军队,特别是白崇禧闻知孙军渡江,即从上海驱车返宁,途中被阻于镇江,白氏当机立断在镇江组织指挥所,就地调动沪宁线上的东路军刘峙、卫立煌两师驰援龙潭,与李宗仁、何应钦两路人马围歼龙潭孙军。虽然白崇禧处事的机智果决,他是深知的,但刘峙、卫立煌奉令行动的迅速,官兵作战的勇猛,却远出他意料之外。他心头隐隐作痛,差点呕出血来。自民国十三年黄埔建军以来,他即处心积虑地培育自己的嫡系部队,对于孙中山革命屡遭失败的原因,蒋介石看得很清楚,那是孙中山没有自己的本钱——军队。他要继承孙中山的事业,就非要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嫡系部队不可。经过几年的刻苦努力,蒋介石总算亲手培育出了自己的部队。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嫡系部队竟那么轻易地为别人所指挥,替桂系火中取栗。蒋介石深深知道,他如果在近期之内,政治上无所作为的话,他赖以生存起家的本钱——黄埔军队将被何、白攫为己有,到那时便什么都完了!他正在溪口忧心忡忡地徘徊,忽接他的盟兄、上海市长黄郛差人送来的急信,请他即到沪商量要事。恰在这时,他看到报纸上登出几则赫然的消息——“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命白崇禧为淞沪卫戍司令,白氏推荐其参谋长张定璠继黄郛为上海市长。”“白崇禧集上海军政大权于一身,以防蒋总司令东山再起。”“何应钦总指挥扩军——刘峙升任第一军军长;顾祝同升任第九军军长;钱大钧升任第三十二军军长,凡黄埔子弟,均有升迁。”“何应钦稳掌黄埔系,蒋介石难以再登台!”

“娘希匹!”蒋介石再也无法抑制暴怒的情绪,将那些报纸一把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磋着,仿佛他蹉碎的不是几张白纸黑字的报纸,而是逼他下台,取他而代的李宗仁、何应钦和白崇禧。

蒋介石怀着愤懑沉郁的心情,来到上海祁齐路黄郛的家中。黄郛字膺白,浙江上虞人,与陈其美、蒋介石结拜为兄弟。陈为老大,黄为老二,蒋为老三。辛亥革命,陈其美任上海都督,黄郛任参谋长兼第二师师长,蒋介石在黄郛手下当第五团团长。当北伐军席卷江浙之时,为了控制上海,蒋介石即任命黄郛为上海市市长,要黄替他好好经营上海这块特殊的根据地。不想,还不到一年光景,黄郛这上海市长的位置,就被白崇禧夺去了。黄郛惊恐,蒋介石恼怒,兄弟俩正在座谈中,忽见随从来报告:“张静老到!”

黄、蒋二人忙起立,走到客厅门口,坐在轮椅上的张静江在随从的扶持下,已经登堂入室了。张静江的脸上仍是那么阴郁,不愠不怒,不躁不急,他那残废之躯,却使人想到默立在海岸边的一块冷冷的峭石。

“介石呀,我要膺白写信叫你到上海来,是要你赶快行动起来。”张静江慢慢地说道。

“唉!”蒋介石未曾说话,先叹了口气,“静老,棋子都陷死了,怎么动呀!”

“下棋的功夫,在棋盘之外!”张静江脸上浮现一丝冷峻的微笑,仿佛那饱经风霜的硝石上刻下的几条粗硬的沟纹。

“总司令的官衔,他们可以拿走你的,黄埔系的军队,他们也可以拿走你的。但是有一样东西,他们谁也拿不走,那就是孙总理的旗帜!”

蒋介石心里一亮,暗暗佩服张静江的独到眼光。汪精卫、唐生智可以抵夺他总司令之职,李、何、白可以勾结逼他下野,何应钦可以篡军,白崇禧可以夺地,但是,在国民党内,谁也不能和他争夺孙中山这面旗帜,汪、唐、李、何、白虽然神通广大,却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孙中山主义的传人;不能得到孙中山这面所向无敌的伟大旗帜,在这方面,蒋介石比任何人都占有优势!

“去吧,孔夫人霭龄在西爱咸斯路的寓所等你,还有她的小妹美龄!”张静江仍是那么阴郁,说话显得有气无力。

但是,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却给在困顿中挣扎的蒋介石以巨大的鼓舞和勇气,他迫不及待问道:“美龄从日本回来了?”

张静江点了点头,仍是有气无力地说道:“宋家需要你,美、英、日列强也需要你,去吧!”

蒋介石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沸腾起来了,他立即命人找到一家英国人开的裁缝店,以高价迅速购置了一套质地和手工都非常精良的英国式套服。第二天,蒋介石独自一人,乘车前往西爱咸斯路孔祥熙寓所拜会霭龄和她的小妹美龄去了。却说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关系由来已久,早在广东革命的时候,据说蒋就曾向孙中山提出希望能与宋家小妹美龄结婚,孙中山微笑着,不置可否地答道:“这件事,需妥商量商量。”没想到孙夫人宋庆龄却断然说道:“我宁可看到美龄死去,也不愿看到她和蒋结婚!”蒋介石的求婚虽然没有成功,但他和宋美龄从此却建立了长期的通信关系。自从七月十五日,汪精卫在武汉“分共”以后,宋庆龄在武汉无法立足,八月一日,由她领衔的二十二名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员发表宣言,揭露和谴责了蒋介石、汪精卫的叛变行为。宋庆龄到达上海,随后秘密乘船前往莫斯科,行前发表声明,说“国民党冒牌领袖们所领导的反动势力危害了三大政策”,“他们必然失败,走向以前企图以同样方式来统治人民的那些人的道路。”当时,蒋介石已下野在溪口老家。由于宋庆龄的出走,在宋家,除了那位虔诚的基督徒宋老太太外,大概再也不会有人出面反对蒋、宋联姻了。

蒋介石来到西爱咸斯路孔家寓所,使他吃惊的是,偌大的客厅里不但有孔家夫妇和宋子文、宋美龄宋家兄妹,还有一大群陌生的中外记者。漂亮得神采飞扬的宋美龄,热情大方地过来一把挎着潇洒俊逸而略带窘态矜持的蒋介石的胳膊,精明干练的孔夫人霭龄随即笑哈哈地用英语向在场的中外记者介绍道:“我向诸位披露一个感兴趣的消息:蒋介石将军要同我的小妹结婚了!”

霭龄的话音刚落,敏捷的记者们立即按动手中照相机的快门,为蒋介石和宋美龄拍下了一张张伉俪般的照片。接着一名美国记者问道:“尊敬的夫人,请问蒋将军与宋小姐的婚姻,是否含有某种政治上的结合?”

“哈哈!”宋霭龄很有风度地笑了笑,说道:“他们之间的婚姻,完全是以双方的爱情为基础的。若说含有某种政治上的结合的话,这种政治,便是忠于和继承孙逸仙博士开创的戴命事业。诸位知道,我二妹庆龄是在孙先生流亡日本时,与之结婚的。如今,我的三妹美龄,正是在孙先生革命事业的继承人蒋介石将军失去军政权力的情况下,与之结婚的。蒋、宋的婚姻与孙、宋的婚姻,又是何等的相似。”

宋霭龄的话,说得巧妙极了,她把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结合的全部意义,说得既透彻又崇高,连那些最善于钻牛角尖的外国记者,也无懈可击。蒋介石却欣喜若狂,要不是有众多的人士在场,他简直要向宋霭龄高呼“万岁”了。可是,偏偏那提问的美国记者却又是一位新闻界的老手,正当蒋介石踌躇满志的时候,他突然问道:“请问将军,您将怎样处理您和您原来的夫人——听说她至今仍住在您的家乡溪口——的关系呢?您是准备和她离婚,然后再和宋小姐结婚,还是……”

蒋介石一愣,脸上顿时一阵热辣,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宋霭龄又是“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诸位大概知道,孙先生和庆龄结婚前,是怎样处理好他和原配卢夫人的关系的。蒋将军是孙先生事业的继承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遵循孙先生之遗教,以孙先生之品德精神为楷模!”

……

“大姐!”在送走那一大群中外记者之后,蒋介石向宋霭龄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简直对宋家姐妹佩服得五体投地。伟大的孙中山尚且离不开宋家的帮助,羽毛尚未丰满的蒋介石更需要宋家的鼎力支持啊!

九月十七日,大名鼎鼎的《纽约时报》率先刊登了蒋介石与宋美龄合影的照片,并配发一则消息:“蒋介石将军将同孙夫人的妹妹结婚”。接着日本、英国、法国的许多报纸和杂志,都刊登了这幅照片,发表了同样的消息。帝国主义列强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重新发现了蒋介石。

有了宋家的支持,有了列强作靠山,一筹莫展的蒋介石,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在黄郛的家里频频接待各方要人——各种势力的代表,列强的使者。又与张静江、陈立夫、陈果夫、黄郛等人日夜密谋。他派人找到汪精卫,与汪密商,在政治上促成蒋汪合作,他劝说汪精卫策动已率第四军回到广东的张发奎,驱逐李济深,重建广东根据地,他准备重返广东,再办黄埔军校,从根本上做起。党、政由汪负责,蒋专管军事。在宁、汉两方均已陷入困境的汪精卫,对蒋介石的建议颇为重视,即派陈公博赴广东找张发奎、黄琪翔密商驱逐李济深的办法。蒋介石见汪精卫已有所动,又派戴季陶和二陈兄弟抓党务,在上海成立“中央俱乐部”,策动江浙两省国民党党部,反对由桂系和“西山会议派”所把持的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会,为蒋介石复出作政治上和组织上的准备。对于军队,蒋介石更是念念不忘,他命参谋长朱绍良在上海秘密设置机构,以重金收买宁沪驻军将领,并暗中联络黄埔学生,为东山再起积蓄本钱。当这一切都基本就绪之后,蒋介石接到了已先抵日本长崎的宋美龄的来信,她说她和母亲正在风景秀丽的镰仓洗温泉澡,他可以到这里来与她们相聚。蒋与宋的婚姻及蒋的事业,都已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阶段,他决定东渡日本,寻求宋老太太和日本政府的有力支持。

九月二十八日,西装革履、器宇轩昂的蒋介石,在十六浦金利源码头登上一艘日本轮船东渡。他望着宽阔的大海,翱翔的鸥鸟,不由想起溪口乡下的一句民谚来:“家鸡有食汤镬近,野鸡无粮天地宽”。他暗笑唐生智、李宗仁、何应钦、白崇禧等人,“哼,你们不过是一群争斗逐食的家鸡,等我回来便要全部收拾你们!”

“老蒋出洋了!”

李宗仁说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美丽牌”香烟,头往藤椅后一靠,很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何应钦取下他那黑框宽边眼镜,宽慰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他是去办喜事的。”

“听说蒋和原配夫人毛氏办离婚手续时。奉化的那位县太爷见蒋已下台了,便要拿一拿架子,他看过蒋派人送来的离婚字据后,把惊堂木一拍,喝令传蒋亲自到县衙来办手续。蒋听了大怒,忙命人将一支子弹上了膛的驳壳枪往那县太爷的面前一放,说:‘总司令叫它来办手续!’那县太爷即时吓得筛糠打抖,不敢再多言,便给蒋办了离婚手续。”白崇禧绘声绘色地说着,仿佛他曾亲自代替蒋介石去县衙门办过那道不太光彩的离婚手续一般。

“哼哼。”李宗仁闭着嘴笑了笑,说道:“他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

只有何应钦不言语,他不知道白崇禧为什么知道的东西那样多,他和李宗仁的看法一样,蒋介石是使得出这种手段的,但何应钦却不敢象李宗仁那样晒笑,他胆子太小,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与奉化的那位县太爷颇为相似,说不定哪一天,蒋介石也会派人将那支可怕的驳壳枪往他面前一放,说:“总司令派它来办手续,要你把部队交出来!”自从蒋介石下野离去之后,何应钦与李、白合伙,击败了孙传芳渡江的数万大军,取得了震惊中外的龙潭大捷。李、白扬眉吐气,何应钦也感到踌躇满志,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为了牢靠地掌握部队,防蒋复起,何应钦将第一军扩编为三个军,以刘峙、顾祝同、钱大钧分任军长,各级军官均提升一级,藉以收买军心。何应钦虽然把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抓到了手里,但却匹夫怀璧,做贼心虚,他深知蒋介石绝不肯善罢甘休,因此日夜提防,连上厕所都要两名亲信护兵跟着。他每日总要默默地诅咒一番,巴不得蒋介石突然暴病而死,以除心头之患。但是,蒋介石不但不死,反而进行积极的活动,为东山再起铺平道路。何应钦惊恐之余,只得更加紧紧地和李、白勾结在一起。其实,李宗仁、白崇禧和何应钦的心情颇为相似,何篡蒋之军,李、白夺蒋之权,他们在对蒋戒备,防蒋再起这一点上,利害关系完全一致。只不过,由于蒋介石治军恩威并重,原第一军中蒋的亲信颇多,何应钦只赶走了一个陈诚,其余的人尚来不及调整,因此他对这支部队还不能完全地控制,他全部心思,都盯在如何控制这三个军上面了,其他的方针大计,悉听李、白安排,横竖李、白有好处,他也能分一杯羹。李宗仁和白崇禧不存在控制部队之忧,他们的第七军和第十九军,全是广西子弟,勇敢善战,指挥自如。因此他们能全力以赴蒋介石下野后全国纷乱的政局,他们利用手中操纵的南京政府的军政大权,纵横捭阖,或打或拉,分化瓦解敌手,成效卓著。当然,白崇禧以其才智,在“白狐狸集团”中,成了特殊的核心人物。四分五裂,战乱频仍的中国,似乎又回到了千百年前的春秋战国、汉末三分的时代。白崇禧所学,全部派上了用场。他首先策划了“倒蒋去汪”的战略大计。在利用武汉政府东征和孙传芳南下的逼人形势,逼迫蒋介石下野之后,武汉方面的汪精卫和唐生智顿时成了李、何、白的劲敌。李宗仁、白崇禧成功地利用了九江会议,将武汉方面的重要角色和一部分实力谭延闿、孙科、程潜及程的第六军和杨杰的第十八军拉到了南京方面。在李、何、白的一手操纵下,九月十六日,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会正式成立,以谭延闿任主席,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等三十二人为特委会委员。次日,特委会继续开会,推定国民政府委员四十六人,以汪精卫、胡汉民、谭延闿、蔡元培、李烈钧为常务委员。关于军事指挥权方面,李宗仁、白崇禧早有打算,为了不让蒋介石东山再起,同时预防野心勃勃的唐生智以第二个蒋介石的面目出现,李、白提出全军指挥权归军事委员会,国民革命军不设总司令。因此推定军事委员会委员六十七人,以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谭延闿、程潜、李宗仁、何应钦、白崇禧等十四人为主席团,又以程潜、何应钦、白崇禧三人为主席团常委,军事指挥权实质上操在李、何、白手里。九月二十日,南京国民党中央特别委员会所产生的国民政府及军事委员会同时举行就职典礼。李、何、白巧妙地将国民党宁、汉、沪共冶一炉,以蒋、汪、胡合作,国民党大团结做幌子,成功地瓜分了国民党中央统治权,使汪精卫企图利用宁汉合作来取得国民党中央政权的政治野心完全失败,白崇禧策划的“倒蒋去汪”大计,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奇迹般地实现了。从此,“白狐狸集团”的声势,更为显赫逼人。但是,“白狐狸”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好过,国民党内各派势力表面上团结合作,实际上仍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被赶下台的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三巨头,正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窥伺方向,积极活动,寻找卷土重来,再度上台的机会。唐生智在武汉成立武汉政治分会,割据湘鄂皖三省,通电否认南京特委会代行中央职权,唐生智迅速扩军,将原来的第八军一下扩编为三个军,近百个团,准备继续东下,直逼南京。张发奎率部回到广东后,受汪精卫的策动,反对南京政府,不断与李济深发生摩擦。长江北岸,被击败的孙传芳得到山东军阀张宗昌的支持,正在整编部队,妄图再下江南,以报龙潭战败之仇。李、何、白三面应敌,手忙脚乱。

“健生,这盘棋好生逼人呀!”

李宗仁在他的指挥部里,嘴上叼着香烟,两眼盯着地图,对白崇禧说道:“我最担心的是张发奎这小子在广东动起手来,如果广州局势发生变化,势必影响到广西的地位。我第七军和第十九军远戍江南,一旦后方出事,既不能应援,又无退路,前途实不堪设想!”

北伐以来,李宗仁率第七军在前方攻城夺地,所向披靡,但他却时刻不忘两广的安危。本来,李济深、黄绍竑坐镇两广,是可信赖的,但是,现在突然冒出了个张发奎,两广再也不会平静了,李宗仁总感到身后有一把刀对着自已,日夜坐卧不安。这天,他不得不把白崇禧请来商议。

“德公放心。”白崇禧指点着地图说道:“我看任公和季宽足可对付张发奎的,两广一时不会出事。孙传芳虽得到张作霖和张宗昌的接济补充,死灰复燃重新占领了津浦路南线。但孙军新败之余,闻我军之名已胆寒,近时不会对我造成大的威胁。我看,可先置张发奎和孙传芳不顾,集中兵力,消灭唐生智!”

“对!”李宗仁迅速扔掉香烟头,用手在地图上指着武汉,说道:“消灭唐生智,我们控制两湖,与两广后方联成一气,在战略上既可进退自如,又可北攻孙传芳,南逼张发奎,一举三得,这步棋就活了。”

白崇禧十分佩服李宗仁反应的快捷,能迅速将他的建议发挥成周密的战略方针。他点头道:“对!这事,还要从速与敬之商议,我们务必要抢在张发奎动手之前占领两湖,到那时,他想动也不敢动了。我们即可整顿后方,编组军队,继续北伐,问鼎中原。”

李宗仁即命参谋:“你马上去把何总指挥请到指挥部来。”

何应钦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宗仁的指挥部。

李、何、白三人在藤椅上坐定,先扯了一阵蒋介石出洋及与原配夫人办离婚手续的闲话之后,李宗仁言归正传,说起目下南京所面临的困境,提请何、白商量如何打开新局面的办法。

何应钦因心中仍被那支可怕的驳壳枪威胁着,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沉吟了好一会,他才看着白崇禧,有点提心吊胆地问道:“健生兄已经有办法了吗?”

这段时间,何应钦都遵循这样一个准则,遇大事请白崇禧拿主意,由李宗仁下决心,他跟着干,只有这样,蒋介石才回不来,也拿不走他的部队。眼下,其他的事他还顾不上考虑,张发奎远在广东,与何应钦一时不相干,除了提防蒋介石外,何应钦当然也对咄咄逼人的唐生智和孙传芳感到是一种威胁。白崇禧早已摸透了何应钦的秉性,他毫不迟疑地说道:“只有消灭唐生智,南京的局面才能有转机。”

“要和唐孟潇打仗?”何应钦微微感到有些吃惊,也许他认为大家都是国民革命军,怎么好以兵戎相见呢?唐生智毕竟不是共产党呀。

“唐孟潇割据湘鄂皖,对抗中共,视党部为传舍,以主义为玩物。一月之中,竟扩充军队四十余团之多,垄断汉阳兵工厂,分割湘鄂财政,先后搜罗数千万现金,自肥其私属军队,以货币搪塞友军。一面以重兵屯扎安庆芜湖,威逼首都,一面勾结孙传芳,准备入侵南京。唐孟潇之所作所为,与北洋军阀何异!”

白崇禧出口成章,言之凿凿,如录之笔端,便是一篇讨唐檄文。只是,他把刚刚和李宗仁商量的占领两湖,沟通两广后方,以镇慑张发奎之异动,巩固桂军后方的战略意图只字未向何应钦提起。李宗仁对此自然心照不宣,待白崇禧说完之后,他拍案而起,说道:“如唐生智的阴谋得逞,革命事业将付诸东流,不但我北伐军数万将士的鲜血白流,而且无以对孙总理在夫之灵!”何应钦见李、白决心要打,他也没有反对的必要,便问道:“怎么打?”

“四面包围,声东击西。”白崇禧那脑子快极了,战略方针决定之后,一个周密的作战大计划便随之而出。他说罢,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用根小棒指着地图,阐述作战计划:“立即组织强有力之西征军。以德公为总指挥,分两路出击:德公亲自指挥江右军之第七、第十九及陈调元之第三十七军共三个军,沿江北西进,江左军以程颂云为总指挥,下辖第六军、陈嘉祐的第十三军和叶开鑫的第四十四军,也是三个军,沿江南西进。”

白崇禧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再令冯焕章就近派樊钟秀、方振武、吴新田向鄂北挺进;令驻宜昌的鲁涤平之第二军自长江上游向东夹击唐军。此外,再令驻湘粤边境之桂军,范石生之滇军及方鼎英、李福林各军北上出击,直捣唐军后方,东南西北,四路大军齐发,唐胡子就吃不消了。”

李宗仁和何应钦皆点头赞同这一计划,何应钦因见白崇禧未动用到他的三个军,便问道:“津浦线南段的孙传芳蠢蠢欲动,不可不防。”

“敬公率第一军、第九军、周凤歧的第二十六军,贺耀祖的第四十军及夏斗寅的第二十七军共五个军渡江直抵明光一带,孙传芳必不敢蠢动。”

“嗯。”何应钦又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健生刚才说的是四面包围,还有声东击西一策呢?”李宗仁问道。

白崇禧继续指着地图说道:“常言道:‘兵行诡道’。此次西征讨唐之役,我军行动需十分诡秘,方能速战速决,打唐生智一个措手不及,在张发奎发难之前全部结束西征军事,方能收举一反三之效。”

李宗仁和何应钦又点了点头,他们都担心西征战事旷日持久,沪宁空虚,给蒋介石造成可乘之机,因此都赞成速战速决。

“此次军队调动,皆以继续北伐打倒孙传芳为公开之口号,以掩唐军之耳目。”白崇禧接着说道:“德公亲率第七军、第十九两军,也从下关渡江过浦口,沿津浦铁路北进,号称北伐。但一到浦镇后,即挥戈西指,向安徽之合县、含山进发,秘密绕道出芜湖唐军刘兴的第三十六军侧后,此时国民政府可公开下令讨伐唐生智,宣布他割据地方,反抗中央,免其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治罪。然后由程颂云率江左军协同陈绍宽的海军舰队溯江西上,左、右两路大军,水陆并进。唐军的主要将领李品仙、叶琪、廖磊皆是广西人,何键与程颂云有旧,从中运动,我们便可不战而下武汉。”

白崇禧这一席话,直说得李宗仁和何应钦眉开眼笑,何应钦取下眼镜,在手上掂了掂,慢吞吞地笑道:“大军未发,孟潇休矣!”

李宗仁却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道:“叶琪刚由武汉来南京,住在夏苍煦家中,他必是受唐孟潇之命,前来窥探我军虚实的,此事还得嘱咐苍煦,休得泄漏了消息。”

白崇禧从容笑道:“叶琪来得正好,我们就请他再充当一次蒋干的角色。德公当然还会记得北伐之前,叶琪受唐孟潇之命来南宁和我们周旋,我把他带到广州去的事。”

李宗仁一想起这事,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对白崇禧道:“什么样的材料只要到了你的手上,就能做出漂亮的文章来!”

次日,白崇禧设宴招待叶琪,夏威作陪。白、夏、叶三人都是保定军校第三期同学,又都是广西老乡,叶琪与夏威不但是广西容县小同乡,而且还是亲戚,席间大家畅所欲言,亲密无间。酒至三巡,忽报第六军军长程潜派参谋来见白崇禧,传报机密要件。白崇禧正在兴头上,把手一挥,说道:“让他到这里来!”

程潜的参谋腋下夹着只小公文包,来到白崇禧面前,敬礼后,瞥见白正在宴请客人,嘴里只说了一句:“颂公……”便欲言又止了。白崇禧猛省过来,忙向叶琪歉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翠微兄稍候。”

白崇禧把程潜的参谋引到旁边的一间小房里说话去了。夏威款待叶琪继续喝酒。叶琪个子矮小,却长得非常精干,在湘军中以为人机警著称,人称“叶矮子”。此次他奉唐生智之命,到南京来探听宁方政治、军事上的动向,因他与李、白及第七军、第十九军中将领皆有同乡、同学之关系,和第七军军长夏威又是亲戚,他住在夏威家中,活动极为方便。今天,在白崇禧的宴席上,突然碰到程潜派参谋来见白崇禧,因程潜的第六军也是湘军,叶琪对那位参谋很有几分面熟,他又见白崇禧猛省的样子,和回避他的动作,便揣度白、程之间必有军事机密相商。因此他表面上仍和夏威应酬,那两只机警的耳朵,却愣愣地竖着,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声息。但是,除了模糊不清地似乎听到“何键、张国威”两个名字外,其他一点也听不出来。不一会,白崇禧和那参谋从小房里出来,参谋敬礼辞出,白崇禧重新入席,与叶、夏喝酒叙谈。他们一直吃喝到天黑分才散席,白、夏、叶三人皆有七、八分醉意了。夏威、叶琪向白崇禧告辞,乘车同回夏威家中。

在车上,叶琪借着酒意问道:“程颂云派人来向老白说什么?”

夏威半睁着眼睛,一边剔牙,一边说道:“听说何键和张国威要投程颂云,他们都是醴陵小同乡,又都有些旧关系。喂,你和李鹤龄这三位广西老乡,为何不投到李、白二公的摩下来呢?我们的势力,大……大得很哩;天……天下,都是我……我们的!”

叶琪见夏威酒后吐真言,不由暗吃一惊,把那七、八分醉意一时都惊散了。因为何键是唐生智部第三十五军军长,叶琪是副军长,张国威则是李品仙的第八军中的第一师师长,何、张皆是唐军中的统兵大将,如果他们反唐投程,武汉的局面便不可收拾了。叶琪心里着急,嘴上却敷衍半醉中的夏威:“嗯嗯,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汉口唐生智的公馆里,大厅之后,是一间肃穆的佛堂,神台上供奉着一尊大慈大悲普救众生的观音佛象。神台下几丈宽敞的地面上,却临时铺上了一巨大沙盘做的中国地图。长江、黄河,横贯中原大地,江河之中,竟涓滑涓细流,全国行省,历历在目。顷刻间,唐生智和他的那位老师——顾和尚,进了佛堂。二人进得门来,顾和尚便将门窗严严实实地关闭,室内一灯荧荧,神台上,几支大红蜡烛冉冉生辉,给人以阴森恐怖之感。顾和尚手中提着一只竹笼,笼中蛰伏着一龟一蛇。来到神台前,顾和尚将竹笼虔诚地放到神台上,然后与唐生智一齐对着观音佛像顶礼膜拜。拜过之后,顾和尚从神台上取下那装着龟蛇的竹笼,与唐生智一道来到那用沙盘筑起的巨形中国地图前。顾和尚对着竹笼中的龟、蛇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地拔去竹笼上的一只插销,将竹笼的门缓缓打开后,口中念念有词道:“龟将军,蛇将军,请你们大显神威,助唐总司令击退西征贼军,统一华夏,黄袍加身!”

顾和尚把那只竹笼放在地图上的武汉三镇位置上,他口中念叨过一番之后,首先是那条两尺来长的乌梢蛇从笼门口慢慢地爬了出来,那只小碗大的金钱龟,伸头探脑地迟疑了一阵,也摇摇摆摆地爬到了竹笼门口,停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被灯火烛光映照着的那坑坑洼洼的地面。顾和尚与唐生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把眼睛瞪得老大,屏息静气地盯着那一龟一蛇的举动,仿佛他们的生死祸福,发迹沉沦,全都维系在这两只不同寻常而又普普通通的动物身上了。

原来,自从南京方面发动西征之役以来,唐生智所部节节败退,十月二十五日,西征军兵不血刃而占安庆,何键、刘兴两军被迫退出安微。唐生智即令何键之第三十五军守黄梅,刘兴之第三十六军守武穴。另调李品仙的第八军于武昌东南新设三道防线,集中八万兵力,准备与宁军决一死战。唐生智宣称:“放弃安徽,缩短战线,乃为预定之计划。宁汉之决战不在皖,不到武穴不决战。”却说西征军占领安徽之后,李宗仁、白崇禧、程潜等亲到前线督师,江右军攻黄梅,下广济势如破竹;江左军则由南得路之德安,经江西武宁、修水,向湖北之咸宁袭击,出奇兵以断唐军之后。由宜昌奉令东下之鲁涤平第二军,亦向岳州方向紧逼。李宗仁指挥夏威、胡宗铎两军于十一月八日攻下武穴,次日,又攻下田家镇、蕲春,兵锋直逼武汉。唐生智见鄂东形势紧急,恐武长路被切断,首尾难顾,乃决定放弃鄂东防地,再次缩短战线,令何键、刘兴两军退守黄州,以第八军主力配置于武昌至岳州铁路两侧,使武昌、咸宁互相呼应,第八军军长李品仙坐镇鄂城指挥。部署就绪,唐生智亲率卫队二千余人,奔赴黄州督战。正当宁、汉两军准备在鄂城、黄州一带决一雌雄之时,唐生智部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为了保存实力,刚和宁军一接触便向武汉方面溃退。唐生智急令第八军第一师师长张国威率部应援,以稳定战线。张国威见何键不战而溃,知大势已去,为了保存实力,竟抗不奉命、也率部跟着后撤。由于何键不战而溃,张国威又抗命后撤,使唐生智预定集中兵力,在黄州和鄂城一带一举击破李宗仁、程潜西征军的作战计划,遂成泡影。唐生智见事态危迫,气急败坏地率领卫队,从黄州奔回武汉,在四面楚歌之中,只得向他的那位顾老师询问退敌之计了。

“阿弥陀佛!这要看龟、蛇二将军能否帮忙了!”

顾和尚听了唐生智叙说前线战况之后,双目微闭,立即献计。唐生智忙问:“何谓龟、蛇二将军?”

“武汉三镇,有龟、蛇二山,此乃上天派龟将军和蛇将军镇守此地,如龟、蛇二将显圣,不但武汉三镇无虞,而且唐总司令可乘时一统华夏。”顾和尚微睁双目,款款而说。

“啊?!”唐生智在兵败之余,别无良策,只好临时抱佛脚了。

顾和尚即令人准备三牲大礼,他和唐生智皆沐浴更衣,乘上两抬小轿,前去龟山、蛇山祭拜龟、蛇“二将”去了。祭拜回来,顾和尚又命人去弄来一龟一蛇,在佛堂内用沙盘摆设一幅巨形中国地图。他告诉唐生智:“如果龟、蛇二将显圣,它们便在武汉三镇周围不断盘绕,如此则武汉可保。如果盘绕的圈子幅度越大,总司令的地盘便越大,如果将全国各省皆盘绕完,则总司令便可一统华夏了。”

顾和尚这话,说得唐生智心里好生紧张,使他不得不将从紧紧盯着鄂东一带的视线拉回到这两只爬行动物的身上来。

却说那一蛇一龟,从竹笼里慢慢爬将出来之后,在武汉旁边先呆了一会儿,顾和尚和唐生智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且看它们如何“显圣”。那蛇慢慢抬起头来,却并不在武汉旁边盘绕,径向湖南地面爬去,爬到湖南后便盘成一团,再也不动了。那只龟也许在笼子里被关得发闷,一见前面有涓涓细流,便缓缓地爬进“长江”里,伏在湿润的沙沟里也不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唐生智问道。

“阿弥陀佛!”顾和尚长叹一声,摇头说道:“总司令,事不可为矣!”

“这……”唐生智那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

“蛇归湘,龟下江……”顾和尚又凄凉地摇了一番头。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深夜,唐生智在汉口他的公馆里召开下野前的最后一次会议。第八军军长李品仙,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第三十六军军长刘兴及师长张国威、李云杰、吴尚、廖磊等出席会议。唐生智说道:“目下各方队伍都向我们进攻,我们不能对付,我只好暂时离开部队到日本去,但这只是短时间的,不久我还要回来的。从形势上看,蒋、桂之间的冲突,迟早要发生的,我们必须保存实力,以待时机。我决定,将部队全数撤回湖南,将湖南搞好。我走之后,军中及湖南地方,由李、何、刘三位军长共同负责,望诸位精诚团结,共渡时艰。”

唐生智吩咐完毕,便宣布散会,命第八军第一师师长张国威单独留下,张国威有些惶恐地问道:“总司令有何训示?”唐生智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冷冷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张国威刚走到楼梯半中间,冷不防从黑暗处窜出几条彪形大汉,一根绳子已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口中只喊了一句:“总司令饶命!”便被勒毙于地。李品仙、何键、刘兴等听到张国威的惨叫,皆不约而同地回首张望,见张国威已被勒死,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特别是不战而溃的何键,更是冒出一身冷汗,深恐第二恨要命的绳子会突然飞到他的脖子上来……

原来,叶琪在李宗仁、程潜率西征军出发后,便由南京回到汉口,他当即向唐生智密报了何键、张国威欲弃唐投程的情况,并建议唐将何、张二人一同干掉,以除后患。唐生智倒沉得住气,说道:“不要把队伍搞散了,目前不必操之过急,待我找他们来问问再说。”因军情急迫,唐生智也来不及找何键、张国威来问。及待何键不战而溃,张国威抗不从命,武汉不保之时,唐生智方信何、张确有不轨之图,本待将他们一同绞死,但唐生智虑及部队溃败,如此时再杀掉两员大将,必使军心涣散,因此决定杀张留何,以收杀一儆百,维系军心之效。

十一月十二日凌晨,唐生智通电下野,在日本“浦风”号驱逐舰的护卫下,乘日轮御目丸离武汉顺江东下,出亡日本。这便是“蛇归湘,龟下江”的全部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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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回 送李迎黄汪精卫苦心设圈套 剃须易服黄绍竑漏网出广州

却说正当李宗仁、程潜指挥西征军向武汉逼近的时候,汪精卫在广州葵园他的公馆里急得坐卧不安。他倒并不是对唐生智特别厚爱,汪、唐之间,不过互相利用,貌合神离,汪精卫是无法驾驭拥兵自重的唐生智的,他的希望寄托在张发奎身上。张发奎与他的关系,远非唐生智和其他统兵将领之可比。在蒋介石未下台前,汪精卫曾策动张发奎率第二方面军东征讨蒋,进攻南京。不想,当第二方面军进至九江、南昌后,第二十军军长贺龙、第十一军副军长兼第二十四师师长叶挺率部在南昌暴动。第十一军的残余部队则由师长蔡廷锴率领,离开张发奎,跑到福建重新投靠他的老上司陈铭枢去了。第二方面军共有三个军,一下走掉了两个军,余下黄琪翔的第四军,势孤力单,东征既无力,退回武汉又不容于唐生智,张发奎急得直问汪精卫:“怎么办?怎么办?”汪精卫到底老谋深算,他不但要为张发奎今后着想,也得为自己打算,他想了半天,终于把那两条清秀的眉毛往上一挑,说道:“回广东老家继续革命!”汪精卫此计是从政治上考虑的,他估计自己在武汉无所作为,迟早要离开,南京那边他无法插足,如今东征讨蒋又告失败,如果张发奎率部回广东,以实力控制两广,开府广州,号召四方,汪则大有可为。张发奎却从军事上领会汪的意图,他一拳打在大腿上,奋然而道:“对,我们回粤,李任公出于道义是不能阻挡的。目下,贺、叶军已放弃南昌,取道赣江以东地区南下,向广东潮梅进发。李住公必倾粤省兵力,前往阻击,因此我等回粤正是千载一时之机。两虎相斗必有死伤,无论是李胜还是贺、叶胜,我们都可轻取对方,掌握广东政权。”

汪精卫听了仰头哈哈大笑,拍着张发奎的肩膀说道:“向华,你的军事策略与我的政治路线真是不谋而合。去吧,广东是属于我们的!”

张发奎见贺龙、叶挺以破竹之势直趋广东,先后在赣南会昌一带击败钱大钧的两个师和桂军韦云淞部六个团,李济深急调陈济棠、徐景唐、薛岳等师驰赴潮汕阻击。这时广州驻军已抽调一空,毫无防守力量了。张发奎遂令黄琪翔率第四军沿赣江南下,进入粤北的南雄、韶关,随后毫无阻拦地进入了广州。

十月七日,张发奎由广州来电,请汪精卫回粤主持党国大计。汪精卫见武汉西征军溯江而上,唐生智部已处于四面包围之中且难免一败,当即应张发奎之请,由汉口乘船到上海后,发表谈话,指责南京方面进行西征乃背信弃义之举,然后径赴广州。汪精卫到广州后,欲依靠张发奎、黄琪翔的实力,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的名义,召开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在广州成立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与李、何、白把持的南京政府相对抗。张、黄一向是拥汪的,对此极表赞成。但是,广东党政军的首脑是李济深,广西党政军的首脑是黄绍竑,李与桂系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黄则是桂系中第二号人物,有此二人在两广坐镇,汪精卫和张、黄的阴谋如何能得逞呢?

汪精卫每日在葵园运筹苦思,任凭他把自己一生的聪明才智都倒出来,扒拉半天,也拣不出一件足可对付李、黄的妙计。张发奎与黄琪翔到底是两员虎将,一向喜欢来硬的。他们手下有三个主力师和两个直属团,全是能征惯战的官兵,向有“铁军”之称号,很是瞧不起李济深留在广东的陈济棠、徐景唐和新编的薛岳、黄镇球等四个师。到广州不久,张发奎和黄琪翔便不顾老长官的面子,硬逼着李济深改组广东省政府。李济深虽然内心气愤,但为了不致发生火并,忍气吞声将省政府中的财政厅长冯祝万、建设厅长曾养甫、教育厅长朱家骅、农工厅长马超俊、军事厅长徐景唐、广州市公安局长邓彦华等均予撤免,换上了汪精卫、张发奎的亲信接任,张发奎亲自兼任军事厅厅长一职。张、黄得寸进尺,向老长官李济深步步进逼,在两军调整番号的会议上,弄得李济深几乎下不了台。原来,张、黄的部队与李济深的部队番号都是第四军,官兵又多是广东人,因而经常发生误会。双方便开会商议调整部队番号。会上有某中立人士出来讲公道话,他说:“李任公原是第四军军长,张、黄都是任公的部属,建议以任公现在的部队为第四军,张、黄军为新编第四军。”话音未落,张发奎便敲着桌子,斥责道:“你懂个屁!第四军是由第一师扩编的,论资格,我比李任公先到第一师当差,历史比李久,我军应该为第四军。李军为新编第四军。”

李济深见张发奎气焰嚣张逼人,早想以老长官的资格,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但他咬了咬牙,把气忍下去了。他是个很有涵养的人,喜怒皆不形之于色,能含耻忍辱,以柔克刚。因此,对于张、黄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以长者姿态待之,表面上不气不怒,显得宽宏大度。他知道,目下李、白正对两湖用兵,只要桂军进入湖南,张、黄便将三面受敌,不敢轻举妄动,到时候,前方四军这支劲旅,将仍回到他的麾下来,张、黄除了重新听他驱使之外,便只有放洋出国一途了。李济深从开会时起,一直是微微闭着双眼的,仿佛是在佛堂打坐参禅一般。张发奎说出那番蛮横无礼之话后,他才慢慢睁开双眼,平平静静地说:“向华的部队,就要第四军的番号吧,我的部队改称新四军好了!”

对于李济深忍辱负重的做法,与会者无不惊异。李济深说完话,又微微地闭上了双眼,好象重新“入定”一般,直到散会,始终未再发一言。张发奎、黄琪翔本想以种种手段刺激李济深,使其发怒,以刀兵相见,从而用武力统一广东,使汪精卫得以在广东开府。他们当然知道,李、白的桂军和程潜的湘军正向武汉进发,一旦他们占领两湖,便使李济深和黄绍竑有了坚强的后盾,到那时,张、黄不但抓不到广东大权,恐怕还得听从李济深的摆布。汪精卫既不能在广州开府,则张、黄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将毫无出路。可是,任凭张、黄如何采取过激行动,李济深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干脆闭上双眼,总之,李济深一味退让回避,使张、黄无从下手。张、黄二人虽对广东垂涎三尺,但又碍着李济深这位老长官的面子,不敢公开动武。事情便一直这样僵持了下去,广州上空笼罩着一片令人沉闷的密云不雨的政治气氛。到了十一月十二日,张发奎、黄琪翔看到了唐生智下野的通电,急得忙去葵园找汪精卫。

“汪主席,唐孟潇从武汉跑了,我们怎么办?”

汪精卫在客厅里乱转着,一时抓耳挠腮,一时左顾右盼。他和张、黄一样,对此毫无办法可想。难道老天爷对他竟这般苛刻么?武汉他站不住,南京他进不去,广州他得不到!他用手紧紧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能奇迹般地想出一个办法,碰上一个机会,改变眼前这进退维谷的尴尬局面。

“我们不能再白白地等下去了!”汪精卫的亲信陈公博见汪一筹莫展,赶忙过来献计道:“必须用暗杀手段,除掉李济深,使李军群龙无首,然后将其各个击破,并从而收编他们的队伍,这样便可在李、白的西征军进入湖南之前,控制广东。”

“不可!不可!”张发奎、黄琪翔忙摇头摆手反对,“李是我们多年的上司,道义上不能加以杀害。若下此毒手,杀戮上官,我们还有何面目以对同袍?这种事无论如何干不得!”

汪精卫也摇了摇头说道:“这样做,会丧失人心的,政治上的损失太大,划不来!”

对李济深既不能硬打,又不能暗杀,怎么办呢全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陈公博四人,在客厅里坐立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汪精卫的机要秘书陈春圃忽然进来,把一封电报交给汪精卫。汪接过电报一看,见这份电报乃是刚从日本回国的蒋介石,在上海给他打来的,蒋请汪于近日偕李济深来上海出席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汪精卫看了这个电报,竟立时喜得手舞足蹈起来,连连对张发奎等说:“办法有了!办法有了!”

“汪主席有何好办法?”张、黄忙问。

汪精卫颇为得意地扬着手里的电报说:“中正从日本回来了,来电请我赴沪商谈合作问题,并准备在沪召开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他要我偕任潮一同前往。我与任潮走后,你们即可在广州发动大举!”

“对对对!”张、黄二人摩拳擦掌,“只有待李任公走后,我们才放得开手脚来干!”

“广西的那个黄季宽呢?他要是见我们在广州操了李任公的家,岂肯罢休?”陈公博望着汪精卫和张、黄说道。

“溯西江而上,步中山先生之后尘,直捣桂系老巢!”

张发奎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

“此乃下策!”汪精卫摆了摆手,“我们在广东尚未坐稳,便挥师入桂,战争如旷日持久,到头来落个鸡飞蛋打那就划不来了。”

“还是汪主席看得远!”陈公博郑重地点头说道。

汪精卫把两只手插在西等口袋里,在客厅内踱来踱去,好一会,才说道:“送李迎黄,一石两鸟!”

“汪主席能把黄季宽请到广州来吗?”张发奎信心不足地说道,“桂系三巨头,除李德邻为人忠厚一些外,白健生比狐狸还精,黄季宽比泥鳅还滑,只怕他不肯上当前来送死。”

汪精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黄季宽肯定会自投罗网!”

“啊?”张发奎、黄琪翔和陈公博对汪精卫如此断言,都不免有些惊诧不解。

汪精卫踱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壁橱前,从里边拿出一只精致的花瓶,用欣赏的眼光瞧了瞧,然后哈哈笑道:“曾听先祖说过,从前有位颇有眼力的古董商,与我家有世仇,当他打探得我家有一只极有收藏价值的梅瓶时,竟不顾危险化装到我家来一观这只梅瓶。”

汪精卫放好那只花瓶,接着说道:“诸位知道,民国以来十余年的历史,新、老桂系,何时不用馋眼盯着广东这块肥肉。老桂系陆荣廷在广东收刮了好多年,连中山先生都受尽了他们的气。如今,新桂系又将手脚伸进广东,他们驻军韶关,陈兵西江,每月由广东攫取四十万元的银饷,对广东的事情,他们和广西一样关心。根据这个特点,我们投其所好,只要略施小计,不怕那只狡猾的泥鳅不上钩。”

汪精卫接着便把他的“送李迎黄,一石两鸟”的妙计,具体向张发奎、黄琪翔和陈公博说了。汪精卫的口才本来就极好,政治上又善谋划,当下便把这个政治阴谋说得天衣无缝,使张、黄、陈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一月十六日,汪精卫在葵园他的公馆里和陈公博、张发奎、黄琪翔等密商大计。汪精卫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一般,他一会儿看看腕上的表,一会儿左顾右盼,一会儿又起立毫无目的地踱一小阵步,还不时走到那壁橱前瞅一瞅那只古老的梅瓶。临大事沉不住气,这是汪精卫最大的毛病。当年,他和俞培伦、黄复生等入京谋刺清廷摄政王载沣,在北京海鸦儿胡同的银旋桥下埋设炸弹,附近人家的狗叫了几声,汪便沉不住气了,以致事败被捕,一个策划得很好的壮举可惜没有能够成功。每次重大事件,他虽然都能很好地进行策划,但事到临头,他不是心虚,便是急躁,总是神魂不定的样子。也许,这正是他不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政治家的缘故吧,在这一点上,蒋介石比他强多了。张、黄二将,到底是“铁军”将领,他们的气质与汪精卫、陈公博截然不同,他们把诱捕黄绍竑看作是一项秘密的军事行动,在敌手还没有上钩前,他们毫不气馁,信心十足而又稳稳当当地等待着,直到逮住对方为止。

“再过两小时,汪主席便要和李任潮上船到香港转往上海去了。看来,那条狡猾的泥鳅,不会到广州来送死了!”

陈公博把怀表摸出来看了看,泄气地说道。

汪、陈二人的举动,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张、黄的情绪,毕竟时间只剩下两小时了,而黄绍竑给汪精卫的电报,只是说:“来电奉悉,即前往聆教。”他没有说明动身花时间,很可能这只“泥鳅”在玩什么花招。但张、黄二人对黄绍竑现时是否来广州,倒并不怎么介意,他们只要求汪精卫把李济深骗往上海就行了,李济深一走,他们便可放开手脚大干,陈济棠和徐景唐那两师人马,根本不是张、黄“铁军”的对手。李济深新编的薛岳、黄镇球两师,经过张、黄的暗中拉拢,已决定弃李投张,李济深一走,他们便能毫不费劲地把广东党政军大权一把抓过来。黄绍竑如果来广州,他们逮住他,作为人质,可以此收编驻韶关的黄旭初那一师桂军,广西便可传檄西定,囊括两广易如反掌。如果黄绍竑不来广州,那也不要紧,他那三个师根本不是张、黄军的对手。张、黄部队回粤之时,恰遇桂军韦云淞部在会昌一带被贺、叶军打得大败,他们便讥讽道:“前方第七军还可以同我们踢两下子,后方第七军就是豆泥!”

张发奎与黄琪翔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们关心的是汪精卫快一点儿把李济深带走,倒并不怎么盼黄绍竑快一点儿来。汪精卫又看了一下手表,往香港的船再过一个多小时便要开了,看来,他是看不到黄绍竑自投罗网的这一幕好戏了。他心里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的,无法宁静。他考虑问题当然不同于张、黄的纯军事观点,目下对广西用兵,他没有孙中山当年那种有利的政治条件,即使军事上能击败黄绍竑的桂军,但即将占领两湖的李、白岂能坐视张、黄到广西去操他们的家?汪精卫烦躁地摇着头。本来,他对于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个“一石两鸟”的行动是相当满意的。当他拿着蒋介石的电报去和李济深商量时,忧心忡忡地说道:“任潮先生,蒋先生刚从日本回到上海,打电来邀约我俩赴沪商谈解决党内纠纷问题。我看,他在电文中所说:‘欲使中国国民党复归完整,非相互谅解,从速恢复中央执行委员会不可。’此话,是有道理的。”

李济深看了电报,他从全国和广东的形势来看,认为自己往上海一行,一可提高个人的政治地位和声望,二可利用蒋介石的影响说服汪精卫顾全大局,不要在广东开府。如果能达到这一目的,便可把自己由目下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善于观风测向,又能揣摸对方心态的汪精卫,马上判断出李济深对此并无反对之意,便仍忧心忡忡地叹道:“任潮先生,目下广东各种矛盾百出,党政军各方都不平静,亟需有人镇慑,我看,你还是留在广州照应大局为好,由我去上海与蒋先生会商好了。”

李济深最担心的便是蒋、汪合谋,在广东开府,另搞一个局面与南京特委会抗衡。如果让汪精卫一个人去上海,汪与蒋勾结起来,将对他更为不利。同时,李、白和程潜正对两湖用兵。桂军精锐和湘军悉数西调,沪宁一带空虚,蒋介石突然于此时由日本回国,恐怕会有更大阴谋,对此,作为李、白的盟友和南京特委会的积极支持者,李济深不得不洞察。他当然知道,对广东大权虎视眈眈的张、黄,极有可能利用他离粤之机夺权。但李济深判断,张、黄向唯汪精卫的马首是瞻,他既与汪同行赴沪,正可利用蒋介石说服汪不在广东开府,如此,则张、黄不至发生异动。而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蒋极可能是盯着空虚的南京,而不是桂系势力范围之内的广东。汪如坚持在广东开府,必然要打乱蒋的全国计划,因此蒋不会同意张、黄在粤之举。再者,李济深手上握有相当实力,如果张、黄趁他赴沪之机在广州叛乱,他即可令在潮汕的陈济棠和闽西南的陈铭枢两师与在两阳的徐景唐师会同黄绍竑的桂军从东西两面夹击张、黄部队,就象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指挥东、西两路讨贼军讨伐叛徒陈炯明一样。他估计张、黄囿于利害后果,绝不敢轻举妄动。李济深经过深思熟虑后,便对汪精卫道:“为了调和党内之纠纷,使孙总理手创之中国国民党得以复归完整,我就与汪先生同往上海一行罢。”

李济深并告诉汪精卫,他将电黄绍竑由南宁到广州来代理他的第八路军总指挥职务。汪精卫听了不禁大喜过望,真是“天下事无独必有对”,汪精卫正怕黄绍竑不到广州投罗网,李济深却下一道命令要黄绍竑来代职,你说这事巧也不巧。原来,北伐后期,两广部队统一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系统,统辖李济深的后方第四军和黄绍竑的后方第七军,由李济深任总指挥,黄绍竑任副总指挥。李济深既要到上海去,又对张、黄二人不放心,自然要请黄绍竑来广州坐镇了,不想,这正合汪精卫诱捕黄绍竑,篡夺两广政权之意。为了促黄来粤,汪精卫也以自己个人名义,给黄绍竑发了一个电报,说有要事相商,请黄立即到广州晤面。汪精卫断定,有李济深和他这两个电报,黄绍竑一定会到广州来的。果然不久,便接到黄的复电,告以即来“聆教”,汪精卫又为自己“一石两鸟”的计划顺利进展而与陈公博、张发奎等高兴了一阵子。可是,左等右等,却并不见黄绍竑的踪影;汪精卫不由疑虑丛生,无论白天黑夜都派人守候在广州的几个码头,只要黄绍竑一到,便将他直接请到葵园来。可是,汪精卫派在码头守候的人由十四日守到十六日,既不见黄绍竑到来,又不见黄或因故而发来的电报。现在,离他与李济深上船往香港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汪精卫已经失去信心,他最后一次看了一下表,便对张、黄吩咐道:“密切注意黄季宽的动向,他如来广州,即行捕杀,军事上最好诱桂军入粤决战。”

汪精卫说罢,即命机要秘书陈春圃收拾行装,准备到码头上与李济深乘船同往香港,现在,他必须设法稳住李济深,使李能顺利与他一道离粤。机要秘书陈春圃是汪精卫的内侄,办事倒也利索,他带着二名随从,不一会儿便将两只大皮箱放到停在院中的小汽车上,他拎着汪精卫那只黑皮公文包,和司机、随从一道坐到车上,只等汪上车往码头。正在这时,只见一辆小汽车进入葵园,在洋房前停车后,汪精卫派往码头专为迎候黄绍竑的那两名人员,陪着一位身着军装,挂上将军衔,腮上留着长须的魁梧军人下车,他们一直走进洋房的客厅里去了。正在另一辆小汽车上等候汪精卫的那位机要秘书陈春圃,自然知道汪与张、黄等的预谋,他见那刚下车的大胡子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汪和张、黄所望眼欲穿,准备捕杀的广西省主席黄绍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嘴上只说了句:“有好戏睇!”便两眼紧紧地盯着洋房客厅的门口,因为黄绍竑一个随从卫士也没有带,要捕要杀,可以毫不费劲地解决问题。

黄绍竑的突然出现,使汪精卫、陈公博、张发奎、黄琪翔等人都愣住了。黄绍竑因初来乍到,毫无思想准备,他对汪精卫原来的印象就很好,且与张、黄是保定军校同学,在统一广西的战斗中,又得到过他们的帮助。因此,黄绍竑自接到李济深和汪精卫的电报后,便到广州来了,因他候船误了一天时间,途中轮船又出了一次故障,故到广州的时间推迟了。广东各派政治势力的斗争很复杂,黄绍竑倒是很清楚的,北伐后,蒋介石以黄埔军校为基础,又留下他的嫡系钱大钧部驻扎广东,目的在于监视李济深。张、黄率前方第四军。回粤后,汪精卫又到了广州,从而进一步加深了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为了避免被卷入,黄绍竑早在八月底指挥桂军黄旭初、伍廷飏、吕焕炎三师在潮汕打垮共产党的贺、叶起义军后,立即将桂军伍廷飏、吕焕炎两师撤回广西,仍留黄旭初驻扎韶关、南雄一带,由广东补贴四十万元军饷。黄绍竑占着广东地盘,吃着广东的补贴,又想脱身事外,在鹬蚌相争中扮演那得利的渔翁角色。对于李济深和张、黄的矛盾,他表面上不介入。他劝李济深道:“任公,他们(张、黄)要求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横直广东的事由广东人自去搞,你是他们的老长官,你虽然是广西人,但你不是桂系,他们不会对你有什么恶意的。”在打垮贺、叶起义军后,黄绍竑回到广州,在吉样路他的公馆宴请张发奎、黄琪翔、缪培南、李汉魂等前方四军将领,黄绍竑对张发奎道:“向华兄,我的部队正开拨回广西,我明天也要回广西去了,往后,我要在广西从事建设。你们都是广东人,希望大家都把各自的家乡搞好!”张发奎当即表示不负厚望,此番回粤乃是为了革命,绝不糜烂桑梓。席间气氛极为融洽。第二天,黄绍竑便乘船回广西去了,临行前张发奎等还到码头送行。因此,黄绍竑接到李济深和汪精卫的电报,自认自己没有得罪广东人,他对汪精卫的印象又不错,对于汪之回粤,黄也认为汪可能想在广东搞局面,既如此就必然要取得广西实力派的支持,如果先得罪了黄,汪的局面就凑不成。黄绍竑经过了一番周密考虑,认为赴粤断无危险,便带着他的秘书石楚深和一连卫队,登轮直下广州来了。到了广州天字码头,黄绍竑见汪精卫派人在此迎候,便命秘书石楚深和那一连卫队先到吉祥路他的公馆,他则单身一人,随汪精卫的人乘车径自到葵园来拜会汪精卫。黄绍竑见汪、陈、张、黄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诧,便上去和他们一边握手,一边说道:“候船耽搁了一天,途中轮船又出了点故障,因此来迟了。”

汪精卫见黄绍竑单身一人到葵园来,说话轻松坦然,他估计黄对此次广州之行,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的情态来,便堆下一脸亲切的笑容,拉着黄的手,说道:“季宽先生,你初到,一路辛苦了,请你先休息一下,我们改天再谈吧!”

汪精卫那一脸笑容,使人感到亲切而又可敬,即使象黄绍竑这种老练精明的军政人员,也不会相信在那种笑容背后隐藏着自己的杀身大祸。黄绍竑也知道汪精卫是个忙人,或许他们正在开会商讨什么,或者还有别的公务,也可能是为了照顾他休息。黄绍竑正准备告辞,忽然想到还没有看到李济深,便问道:“李任潮主席呢?”

“任潮先生于今日上午已乘轮到香港,转赴上海出席重要会议去了。因等你不及,他嘱我转告,政治分会、临时军委会和第八路总指挥全由你暂代,他十天之内便要回来的。”

汪精卫灵机一动,决定不让黄绍竑与李济深见面,因为他马上就要到码头去,与李济深上船去香港,如果李、黄此时会面,来个节外生枝,那么一切计划都将付诸东流。反正他和李济深一走,黄绍竑在广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黄绍竑心里一征,他想李济深为什么连等他一下都来不及就匆匆到上海去了呢?既然要他来广州代职,理应当面交代一番,特别是李与黄之关系,又不同于一般,在此非常时期,他更应与黄作推心置腹的长谈,怎么竟匆匆而去了呢?

再看张、黄二人,脸色颇为尴尬,也没有什么话说,黄绍竑感到好生纳闷。

“季宽先生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们再深入长谈。上午九点,我和壁君到府上去拜访。也看看你的夫人蔡女士,听说她很能干。”

汪精卫见黄绍竑的情绪有些不稳,忙笑着把那一串假话说得比真的还动听,汪夫人陈壁君也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她在客厅后面的房子里,听到汪和黄说话,忙出来笑盈盈地说道:“请季宽先生回去转告夫人,我们明日上午到府上做客!”

“欢迎!欢迎!”黄绍竑不但对汪精卫怀有敬佩之感,对汪夫人也怀有几分敬意,因当年汪精卫谋刺摄政王未遂被捕关在北京时,陈壁君曾挺身而出参与救汪活动,她敢作敢为,颇有不让须眉的精神。黄绍竑哪里想到,他所敬佩的这一对“革命”夫妻,竟会来算计他,要他的脑袋呢!他见汪精卫夫妇明天上午要到他的公馆来作客,今天时间不早了,他得先回去与夫人蔡凤珍打个招呼,早一点作好准备。反正李济深已经走了,黄绍竑此来不过帮李临时看看家而已,好在时间不长,只十天左右,大概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他临离开南宁时,曾给驻韶关的黄旭初师长发过一个电报,告知他将赴粤,要黄旭初加强戒备,他觉得自已既有准备,也就不怕突然事变发生。他向汪精卫夫妇及张、黄等人告辞,准备回吉祥路他的公馆。

陈公博见黄绍竑离去,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何不就此把他扣留起来?”

“对!”张发奎霍地站起,正要吩咐他的卫士去抓捕黄绍竑,汪精卫却“嘿嘿”冷笑两声,说道:“在我的公馆里干这种事,你们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得马上走了,你们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李任潮闻出点味道来,拒不上船,那就糟了。黄季宽已成笼中之鸟,你们就高抬贵手,让他回家与夫人会会面吧,到九泉之下,他也怨不得我们了!”

汪精卫慢慢呷了一口茶,把他那领带整了整,便走出客厅,上了他的机要秘书陈春圃坐在上边的那辆小汽车。陈公博、张发奎、黄琪翔直送到车门边,汪精卫又伸出头来,对张、黄二人吩咐道:“你们马上派人将李任潮和黄季宽的公馆严密监视起来,半夜后即派兵去拿黄季宽,如他的卫队抵抗,就彻底予以消灭!”

他又对陈公博道:“事情发动后,在政治上注意宣传,斗争之矛头要指向桂系,西山会议派及南京特委会,可多贴这方面的标语口号,多写这方面的文章和消息,大造舆论,争取省内外各派政治势力之同情和拥护。”

汪精卫吩咐完毕,便乘车直往码头,恰好李济深也带着随从来到。汪精卫脸上马上露出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感,他走过去,亲切而郑重地拉起李济深的手,颇有些激动地说道:“任潮先生,我这次离粤,不知何日才能再返故里!”

李济深一时不知汪精卫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汪精卫此番在张、黄的拥戴下回粤,本来就存有戒心,便徐言道:“汪主席乃党国之重心,对广东还应多加关照……”

“惭愧呀,惭愧!”汪精卫掏出手帕,抹了抹眼睛——他的眼眶里似乎已聚集了泪水,“兆铭追随孙总理革命几十年,虽薄有勋劳,但总理逝世之后,未能使国家统一,走上民主政治之正轨,不但对不起家乡父老,也无颜以对国人!此番赴沪,欲尽力调解各方之冲突,务使党政军尽快臻于统一,如无收效,即乘轮远涉重洋,遨游苍海,以了此生!”

汪精卫的语言情感及面部表情是结合得相当成功的,这一点不仅那位严肃的党国元老胡汉民无法可比,便是善于此道的蒋介石,也还略逊一筹。如果汪精卫在政治上确也获得过某种成功的话,他的这种善于在各种场合使用感情的政治手腕,便是他的成功的基础。果然,汪精卫这番唏嘘之感慨言语,正隐隐地冲击着李济深的那颗心。李济深虽然有着强烈的反共情绪,但在为人处事上,倒还算得上是个颇为正直之人。他不希望广东发生战乱——这除了危及他的统治之外,也将使生灵涂炭,他希望国家尽快统一,以便从事建设,走上富强之道路。但是,天下纷争,战乱频仍,军阀政客象走马灯一般在政治舞台上转着,他们互相攻讦,频频厮杀,他实在看不出谁是安邦定国的人物。他每每惋惜长叹:“可惜孙总理去得太早了!”对此次与汪精卫去上海洽谈解决各方矛盾冲突,使分裂的国民党复归统一完整,他虽然感到没有多大把握,但他却是出于至诚的。因此对汪精卫的阴谋他不仅不怀疑,反而与汪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

“只要我们出于诚心和谅解,就一定可以找到一条团结之路,分裂的状况可望早日结束。”李济深倒来安慰汪精卫了。

“对对对,如果我们党内象任潮先生这样的同志有十个的话,中国国民党的复兴即不成问题!”汪精卫拉着李济深的手,徐徐步上轮船,仿佛他们是一对久经患难的兄弟一般。在码头上的几位中、外记者,忙举起照相机,迅速拍下了这一十分耐人寻味的镜头。

却说黄绍竑回到吉祥路他的公馆后,时候已经不早了,晚饭后,他和夫人蔡凤珍到卧室外的小阳台上坐着闲谈。黄绍竑的公馆,是一座颇有气派的洋楼、楼下前院和后院均有数间平房,由警卫的士兵驻扎。十一月中旬的广州,气候不冷不热,甚是宜人。黄绍竑的卧室外,是一个用铁条围成的呈腰子形的小阳台,他和夫人蔡凤珍坐在一张长形的藤沙发上,正在说话。

“明天上午九点,汪主席偕夫人到我们家来作客,你要好好准备一下。”黄绍竑一边仰头漫无边际地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一边对夫人说道。

“嗯,还请什么人作陪吗?”蔡凤珍常住广州,平时没事,喜欢交游应酬,她对大名鼎鼎的汪精卫夫妇,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她是很愿意接待他们的。

“八月底,我在潮汕打垮贺龙、叶挺的部队后,回师时路过兴宁,听说那里有座石古大王庙很灵验,我曾去庙中求签。第一签说我今年必有一难,我马上又抽了一签,你猜那签上写的什么内容?”黄绍竑望着夫人,看她如何来猜。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蔡凤珍轻挥着手中那把小巧的绸扇,驱赶着偶尔飞来的一、两只蚊虫,笑着答道。

“哈哈,”黄绍竑用手将着腮下的胡须,笑道:“朝这胡须上猜!”

蔡凤珍伸手过来揪了揪丈夫那长长的胡须,嘟哝着:“又是这胡须,讨厌死了。你不要学白健生,为了要我嫁你,胡乱编出个在庙里梦见什么胡须神仙的荒唐故事来诓我!”

黄绍竑笑道:“这回是真的,你猜嘛!”

蔡风珍摇着头:“我又不是庙中摇签筒的和尚,猜不着。”

黄绍竑把腮下的长须捋了捋,这才谬道:“那签上写道:‘曹孟德割须弃袍。’那老和尚看了我腮上的胡须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虽有大难,却不碍事也,事急可剃须易服。’”

蔡凤珍只求丈夫平安无事,却并不管那签上的内容如何,她听黄绍竑如此说,便道:“灵验的话,将来派个人去那庙中还愿。”

他们又闲扯了些别的琐事,正准备回房去安歇,蔡凤珍却发现楼下的马路上,有几辆敞篷汽车缓缓开过,坐在车上的人,不时向他们的洋楼张望。她不解地说道:“天气已经很凉了,为什么还有这多人游车河?”

黄绍竑伸头向下望了望,只见那几辆敞篷汽车开到前边转弯处,又缓缓地向他的公馆门前游过来,坐在车上的人,还是不时向他的楼上张望着,他想了想,对夫人说道:“可能是李任公离粤时没有会着我,他担心我这次来没带警卫部队,要总指挥部的人多关照,明天,我去问何邓参谋长就知道了。”

“是不是有人暗中打我们的主意?”蔡凤珍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在广东既无权,又无钱,此来只不过帮李任公看看家而已,他们打我的主意有什么用呢?”黄绍竑笑着,把妻子拉向房间,说道:“早点休息,明夫你还得为接待汪主席夫妇忙碌呢。”

半夜里,忽然有人来敲卧室的门,蔡凤珍披衣起来问道:“谁?”

“我——梁副官。冯祝万先生有要事见黄主席。我告诉他,黄主席已睡了,可否明天再见。他说无论如何要叫醒黄主席一见。”

蔡凤珍寻思,冯祝万原是广东省财政厅长,李任公的亲信,又是黄绍竑的挚友,他深更半夜来,必有大事,因此她当即唤醒黄绍竑。黄绍竑急忙披件衣服,服拉着拖鞋下楼,在扶梯上与冯祝万相值,冯拉着黄的手,匆匆而言:“我已得到确实消息,他们今夜将有举动,目标完全在你的身上,我深夜冒险到来,就是为了通知你,你无论如何今晚必须避开为妥。”

“啊?”黄绍竑一下愣住了。

“看来汪兆铭陪李任公去上海,是他们的一场阴谋。”冯祝万说道。

“汪主席怎么陪李任公走了呢?我下午还在葵园见着他,他说明天上午九点,偕夫人来我家作客呢?”黄绍竑以为冯祝万这消息不准确,忙纠正他。

“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冯祝万气愤地说道,“你离开葵园不久,汪就乘车到码头,与李任公一道上船到香港去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啊!”黄绍竑这一惊非同小可。

“我走了!”冯祝万与黄绍竑紧紧握了握手,“你也要马上离开!”

送走冯祝万后,黄绍竑急忙奔回房间,蔡凤珍因已听到冯与黄的谈话,立即从柜子里给黄绍竑找出一件香云纱长衫和一只黄色的夏威夷铜盆帽。黄绍竑急忙穿上长衫,戴上帽子,正要离去,蔡凤珍一把拉住他,提醒道:“你那腮上的胡须还留着干什么?人家不认识你也认识你这胡须呀!”黄绍竑猛省过来,急忙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地一阵猛剪,接着用热水抹脸,再涂上些皂沫,用刮脸刀将腮帮和下巴刮得溜光。蔡凤珍问道:“这胡须还要我替你保管起来吗?”

“不必了,这是第二次被迫剃胡子啦,我从此不再蓄须了!?”黄绍竑忿忿而言。

剃过胡须,蔡凤珍又给黄绍竑鼻梁上架一副墨晶眼镜,再递给他一支手杖,黄绍竑立刻变成了一名有地位的广州绅士。蔡凤珍把黄绍竑送到后院的小门边,她轻轻打开门,待一辆巡逻的敞篷汽车拐弯后,才悄声对黄绍竑道:“你可以走了,出门后先到西关石秘书家里避一避。”

黄绍竑点了点头。蔡凤珍不放心地问道:“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黄绍竑把他那剃得光溜溜的下巴,凑到蔡凤珍的耳根,悄悄说道:“那石古大王庙的签还真灵验!”说罢便往黑暗处一闪,倏地拐进一条小巷。

蔡凤珍见黄绍竑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忙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并无动静,才轻轻关上门,走回楼上。不到半小时,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和吆喝声,守卫公馆的卫队长知道情况有变,他还不知道黄绍竑已出走,当即下令开枪抵抗,在对方猛烈的火力还击下,卫士们一下被打死好几个,公馆的大门被砸开,立即拥进来一大群气势汹汹的士兵,他们将公馆卫队缴械,高声叫骂着:(原书缺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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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一回 两路齐出兵李济深讨伐张黄 诽谤满天下汪精卫无地自容

却说黄绍竑半夜仓猝逃出公馆后,摸黑跑到西关他的秘书石楚深家里。石秘书骤然间见黄如此打扮,忙惊问道:“主席怎么啦?”

黄绍竑取下头上的夏威夷铜盆帽,摘下墨晶眼镜,喝下一杯凉茶后,正要叙说冯祝万半夜报警之事,却听得枪声骤起,他忙命石秘书:“快给我公馆打电话!”

石秘书拨通吉样路黄公馆的电话后,通报了姓名,只听黄绍竑的卫队长莫宏说:“公馆遭受大批张、黄军队围攻?”

说未说完,电话便中断了,石秘书向黄绍竑报告:“公馆出事了!”

“哼——”黄绍竑出了一口粗气,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乱转,仿佛一位行将破产的大老板似的。他身材魁梧,那一身文雅的香云纱衫与他的气质极不协调,腮上刮过的胡须露出一片微微的青光,下巴与脖子之间,仍有儿根长须没有剃去,他那双平素冷峻的眼睛里,在气愤和惊急中燃成两团怒火,更是锐利灼人。石秘书看黄绍竑急得这般模样,吓得心头乱跳,连连问道:“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黄绍竑什么场面都见过,对这样的出逃比当年在东亚酒店被陈大麻子包围攻击要轻松多了。既然已从公馆逃出,广州那么大,人那么多,凭张发奎、黄琪翔那几师人马,是不容易搜捕到他的。他对自己的安全并未过分担心,他担心的是两广的局势。李任公远在上海,他则身陷囹圄,两广群龙无首,而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等人图粤又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密,目下两广之局势危险极了,他如果不能迅速逃出广州,奔回广西,则局势便无法收拾了。

“主席是否先休息一下?”石秘书即吩咐他的太太,“给黄主席收拾一下房间。”

“不必!”黄绍竑摆了一下手,“你这里也很危险。他们既然在公馆里搜不到我,必会派兵到与我有关系的人家里来搜查的,你这里他们绝不会放过。”

“是的,是的!”石秘书这才恍然大悟,他只顾照料黄绍竑的安歇,却忘了他们仍处在危险之中。

“我们必须马上出走!”黄绍竑命令石秘书,“给我找一套普通的衣服来,这一身衣服目标太大,不易混迹百姓之中,你也要换装。”

石秘书即回房间里翻箱倒柜,给黄绍竑找出一顶翻边咖啡色毡帽和一件深灰色长袍。黄扮成普通商人模样,石一身短打,扮成黄的伙计随行。他们趁天色未亮,摸出西关,一路走到郊外的西村火车站,还好,路上并未碰上盘查。黄绍竑道:“我记得天亮前有一班广州至韶关的火车,你到站里看,看,买两张票,我们到韶关去找黄旭初的部队。”

“是。”石秘书答应一声,便走进了西村火车站,只见售票处窗前新贴着一张通告:“奉省府令,广韶火车暂时停开。”石秘书见车站里的军警比旅客还多,且对来往进站的人进行盘查。他不敢逗留,马上走出车站,在站外找到黄绍竑,报告道:“广韶火车不开了!站内军警林立,气氛森严,我们快走吧,去石围塘赶广三火车,由肇庆坐船回梧州去。”

黄绍竑边走边说:“现在看来,除了往香港的省港轮有可能继续开外,恐怕其余的车站码头都被封锁了,石围塘去不得。”

“省港轮到下午才有开,这段时间我们到哪里去呢?”真是有家归不得,有路走不得,石秘书迷惘地问道。

“市区不安全,要往郊外走,此地离南澳镇不远,我们可到那里暂避半日,然后回长堤看看动静再说。”黄绍竑抬头看了看天,天已亮了,便和石秘书往南澳镇方向走去?边走边嘱咐道:“如果路上有人问起,我们就说是捂州客商、到广州来做杂货生意的。”

“嗯。”石秘书见黄绍竑如此冷静沉着,他那急跳的心,才慢慢和缓下来。主仆二人,扮作客商模样,踏着曙色晨光,不紧不慢地走着。约摸行了两个小时,便到了广州西南方向的南澳小镇,他们走进一家普通的小茶馆,要了一壶热茶,一盘点心,慢慢孤吃喝起来。在这小茶馆里,一直盘桓到下午,他们才又提心吊胆地往广州城里走去。来到长堤码头,只见许多军警在巡查,墙壁上,电线杆上,到处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打倒侵略广东的黄绍竑!”、“打倒桂系军阀!”、“打倒南京特别委员会!”这些标语,在平常人看来,却并不感到怎的,只要不在广州城里打仗,老百姓们便不会留意打倒谁,那横竖是有兵掌权的人的事,他们想打倒谁,关老百姓们什么事呢?因此,街上照样行人熙攘,人们仍在忙着自己的营生。只有黄绍竑和石楚深看了这些赫然醒目的标语,仿佛有一把火在他们背上烤着一般,炙肌灼肤,心焦神恐。石秘书到码头售票处打听省港轮开出的情况去了,黄绍竑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堵墙壁前指手划脚议论着什么,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一边不自在,便也凑了上去。

“丢他妈,这契弟唔知在哒处?哒个要逮着,可就发一笔大财啦!”

一个码头工人模样的人,用一根粗大的竹杠一边敲打着一张告示的上头,一边用白话大声说着。

黄绍竑忙朝那竹杠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一份刚刚贴出的“广东省主席”张发奎亲自签署的关于捕捉黄绍竑的通缉令。略谓:桂系军阀第二号头子黄绍竑,欲称霸两广,经年侵略广东,收刮粤省民脂民膏,以供其反动团体扩军危害全国。我粤省民众乃是有光荣革命传统之民众,不值桂系之荼毒,张主席发奎、黄军长琪翔顺应舆情,特于昨日晚发动倒桂之举。查桂系反动头子黄绍竑于昨日抵穗后,因畏我粤省军民之讨伐,已秘行藏匿,今特布告全市军民人等,有发现其踪迹到省府报告者,即赏花红银一千。有就地拿获解送省府者,赏花红银五万云云。通缉令上方,贴着黄绍竑的放大照片。黄绍竑仔细辨认,原来竟是三年前他和妻子蔡凤珍结婚时,由蔡父为他们精心拍摄的结婚照。中间被剪刀剪开,有蔡凤珍头像的那一半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张结婚照一直挂在他们卧室的墙壁正中,是由吴奇伟动手取下来的——他拿不着黄绍竑,便拿上这照片回去向张发奎交差。黄绍竑心里又气又恨,但却丝毫不敢发作,只是把那顶毡帽往眉骨下拉了拉,低头走了。这时石楚深已由码头那边走过来,他面带喜色悄声说道:“这班省港轮是英国皇家公司的船,五点钟开船,我已买好票了,现在即可登船。”

“不要急!”黄绍竑冷冷地说道:“必须等到临开船人最多最拥挤的时候方可混上去。”

“还有半小时,我们到哪里去呢?码头内外到处都是军警。”石秘书恨不得那英国轮力即时便开。

“再到茶馆里泡二十分钟!”黄绍竑看了看表说。

他们走进了码头附近一家下等小茶馆,心不在焉地喝着那苦涩的粗茶,闻着那气味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度过了那极难握的二十来分钟。“嘟——嘟——”轮船鸣笛了,黄绍竑和石秘书这才匆匆走出茶馆,跑下码头石级,果然,码头上临开船时最为拥挤不堪。因为昨天晚上吴奇伟围攻黄绍竑公馆,今天张发奎又自封了广东省主席,那些饱经忧患的广州市民,特别是中产阶级,便敏锐地预感到战乱又将发生了,他们临时决定带上金银细软和家眷,避往香港观风向。这些年来,他们几乎都是这样应付过来的,只要跑得及时,便能保全身家性命。因此,这班英国人开的省港轮船,比平常更是拥挤几倍,绝大多数乘客都是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的广州市民和一些中等商家及伙计店员。码头入口处虽有数十名军警戒备盘查,但无亲乘客太多,拥挤不堪,闹闹攘攘,骂骂咧咧,争先恐后,倒把那些持枪的军警挤到一边去了,任凭他们高声喝叫弹压也无济于事。黄绍竑和石楚深便乘这混乱劲,杂在人群中,挤上了轮船。

“嘟——”那英国轮船一声长鸣,徐徐驶离码头,在珠江省河破浪前进。黄绍竑和石楚深只敢松半口气,因为出海前还要经过虎门要塞,仍怕碰上盘查。黄、石二人杂处在乘客之中,既要不断观察岸上的变化,又要不断注视船上的乘客,深怕碰上张、黄派在船上的刺客暗探。黄绍竑仍把那毡帽拉得很低,他的两只眼睛藏在帽檐下,警觉地又不为人注意地留神着周围的一切。石楚深是黄绍竑的秘书,身份低目标小,加上又上了英国轮船胆子也就变得大了,他抬头四顾,干脆把那只表明伙计身份的绒线帽取了下来。忽然,他在船舱的那一头发现了两个人,心头立即猛地一震,他忙低声对黄绍竑道:“老板,你看那两个人是谁?”

黄绍竑把那毡帽略略往上推了推,朝石秘书指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大吃一惊,他看见坐在船舱那一头的两个人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夫人蔡凤珍和岳母,蔡凤珍膝上抱着他们那才两岁的孩子。

“我去告诉夫人一声,说你在船上。”石秘书兴冲冲地说道。

“千万不可惊动她们!”黄绍竑使劲在石秘书的肩上一按。

“为什么?”石秘书实在不明白,在一场大难解脱之后,能与家人在平安中巧遇,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是,他的这位“老板”竟不愿与娇妻幼子见面。

黄绍竑不再说话,只是做了个垂钓的手势,石秘书这才猛省——张、黄没逮着黄绍竑,很可能会以他眷属作为诱饵放长线钓大鱼,谁敢保证蔡凤珍身旁不会隐藏着秘密刺客呢?黄绍竑和石楚深在没发现蔡凤珍之前,心情尚显得轻松一些,现在,他们那刚刚松弛些的神经又紧紧地绷了起来。

黄绍竑最怕妻子此时突然认出自己,或者那宝贝孩子雀跃地向他奔来,他把帽檐拉得更低,连看也不敢再朝妻子那边看了。轮船又发出一声轻快的长鸣,石楚深有些按捺不住地扯了扯他的“老板”的衣服,用下巴朝江面上示意:“出虎门啦!”

“啊!”黄绍竑抬头一看,只见那大虎和小虎两座石山,犹如一大一小的两只猛虎,威风凛凛地蹲在奔腾咆哮的江水中,守护着广州的大门。至此,黄绍竑才松了一口气,感到真正地逃出了虎口。他把那毡帽往上一推,朝妻子那边深情地看着,蔡凤珍双眉紧锁,愁容满面,只顾搂着膝上的孩子,好久,才将那双布满愁云的双眼略抬一抬,她心中蓦地一惊——一个戴毡帽的商人,正不断地盯着她。忽然,那商人用手捋着光溜溜的下巴。蔡凤珍又是一惊——她奇迹般地发现那戴毡帽的光下巴商人正是她的丈夫。她愣了一阵子,既没有惊喜地站起来打招呼,也没叫母亲和孩子,却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抹起那两行如涌泉般的泪水来……

黄绍竑逃到香港后,临时借住在前广州市公安局局长邓彦华的家里。不久,前广东省财政厅长冯祝万、第八路军总部参谋长邓世增、副参谋长张文,后方四军的第十三师师长徐景唐和一批文官戴传贤、朱家骅、邵元冲、曾养甫等也陆续逃到香港。忠于李济深的海军处长舒宗鉴,率领能出海的飞鹰军舰,从黄埔一路开火,打出虎门,也到了香港。他们闻知黄绍竑已安全抵港,便齐集邓彦华家,商量讨伐张、黄的计划。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黄绍竑还未开言,便一掌狠狠地击在桌上。

“黄副总指挥,下令吧!”总部的几位高级将领和师长徐景唐,心里也都揣着一团怒火,他们摩拳擦掌,高声叫喊着准备打仗。

经过一番周密商量,黄绍竑随即发出两封电报,一封发到上海向李济深报告事变经过,一封发往韶关,令桂军师长黄旭初备战亦相机向桂境撤退。另派冯祝万、邓世增乘飞鹰舰到汕头向陈济棠师长通报情况,要他严加戒备。飞鹰舰由汕头返港后,黄绍竑又令送徐景唐师长回阳江,掌握他的部队。同时请戴传贤、朱家骅、邵元冲、曾养甫等搭轮船往上海,把情况详报李济深并转知蒋介石和各方人士,揭露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等的阴谋,在政治上进行声讨。黄绍竑部署就绪,便乘船由香港赴越南海防,然后经河内由陆路回到广西龙州,即再乘小汽轮厂由左江而西江,沿途不停,直奔梧州,调兵遣将,准备讨伐张、黄。

再说李济深随汪精卫由香港乘船赴上海,抵沪即收到黄绍竑等自香港发来报告张、黄于李离穗次日凌晨即举兵作乱的电报,并报已请戴传贤等赴沪详述事变之经过和军事上的部署。李济深阅过电报,并不声言,只是将电文折好装进衣袋里。他心里明白,只要黄绍竑不被谋害,便会有人指挥军事作平叛之举,他远在上海,急也无法,待戴传贤等来之后明了详细经过及事态之发展,再作举动。汪精卫因对张、黄之举早有准备,他之偕李济深到上海,又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事发后,他还得施展手腕抑制和羁糜李济深,因此到上海后,他和李济深同住法租界内的一家大旅馆内。下船伊始,汪精卫便见来接的人神色惊惶地急忙将一封电报送给李济深,他心里一动,便断定这是李的亲信自广州或香港发来的急电,必与张、黄之举有关,他估计李济深定会怒发冲冠,甚至当面给他难堪。可是,李济深不但不怒,反而从容不迫地将电报折好装入口袋内,什么也没说,然后与他一道上了汽车。这下,汪精卫倒沉不住气了,他心里反复自问,难道张、黄没有按计划发动?难道李济深早有准备,已派人将张、黄拿住了?他那双善于观风测向,又善于揣度心理的眼睛,用余光在李济深那严肃得略显刻板的脸膛上睦来胶去,但什么破绽也找不到,他只好怀着做贼心虚的心情,装得颇为关切地说道:“任潮先生,广州共产党的势力不容轻视。离粤前不久,广三、广九和粤汉铁路的一千多工人及火柴工人五千多人包围了葵园,高呼打倒我的口号。为了打击他们的气焰,我当即要市公安局长朱晖日拘捕工人首领周文雍等三十余人,工潮方才平息。我最担心的便是共产党乘我们离粤之机,煽动更大的工潮,使广州受到赤化之威胁。”

李济深那严肃刻板的脸上,仍无任何使汪精卫需要的一丝表情,待汪精卫说完之后,沉默了一小会,李济深才平平静静地说道:“赤手空拳的工人不足虑,要紧的是拿枪的共产党。张、黄的部队里,以共产党多而出名,在南昌暴动的贺龙、叶挺,不都是出自他们的部下吗?上月,张、黄将他们的军官教导团由北江调入广州北较场四标营后,上海《申报》即说:‘该团既驻防广州,市内赤色空气,乃愈浓厚矣!’”

李济深既能以柔克刚,又能以柔克“猾”,他平平静静的几句话,竟使心怀鬼胎的汪精卫心头擂起了小鼓。汪精卫此次赴沪,除了为羁糜李济深,让张、黄在后方大干一场之外,他还为即将举行的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进行活动,争取在会议上抢到党政首脑两把交椅。张、黄部队里确有许多共产党,为此,他与张、黄多次密议解决这些“赤子赤孙”的办法。黄琪翔因军官教导团是由军参谋长叶剑英将原武汉军校学生改编过来的,官兵素质和部队作战能力都很强,他既想利用又有恐惧。这个军官教导团好似一颗拉了导火索的手榴弹,握在张、黄手里,当然会炸自己,但如果在适当时机扔出去,又可狠狠地炸倒别人。他们决定因势利导,将这颗手榴弹用来炸李济深,炸黄绍竑。为了笼络和控制该团,黄琪翔曾多次到团里向官兵演讲,极力宣传汪精卫那套“在夹攻中奋斗”的理论,还别出心裁地提出:“不使广东为灰色,打倒腐化投机分子,不恶化,不右倾,奋斗到底呈”等口号,并派其亲信朱勉芳任该团参谋长。汪精卫最怕的便是张、黄在发动倒李济深的同时,共产党乘机组织暴动,使李济深和各方据以攻击汪精卫和张、黄,那么,汪精卫企图抢夺的那两把最高交椅,不仅无法到手,还将引火烧身谤满天下,逼得再次避到国外去。现在,他见李济深不说张、黄而说共产党,真是有些谈虎色变了。李济深说过这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脸色仍是那么平静而严肃,仿佛他治下的广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汪精卫灵机一动,为了避免李济深可能在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议上对他的攻击,他决定采取先发制人的手腕。

“春圃,你以我的名义给向华发个电报!”汪精卫突然扭头向坐在后座上的机要秘书陈春圃命令道。

“是。”陈春圃马上从皮包里取出纸笔,准备记录电文。

汪精卫象煞有介事地向他的机要秘书口述电文:“黄琪翔兄之容共,已为不可讳之事实,如此不但各方反对,弟等从党义及人格计,亦难隐忍。拟恳向华兄英断,请琪翔兄暂时退休、认真清共……”

“琪翔不必走,他干得不错嘛,汪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李济深那不苟言笑的脸上,竟意外地露出几丝笑纹来,更使汪精卫捉摸不透,李究竟是以老长官的资格表面上为黄琪翔开脱,还是旁敲侧击汪精卫支持张、黄在广州的举动?

“嘿嘿,”汪精卫只得把他那惯常的微笑,非常自然地换变成一种爽朗的笑声,轻松地说道:“任潮先生,怪不得人家说你有一副菩萨的心肠呀!”

“害人之心不可有,菩萨之心不可无。”

李济深的话仍是那么令人难以捉摸。汪精卫用了一切手段,也摸不透广州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到了下榻处,他即索阅当日的报纸,只见各报均以“广州军变”为题,报道了十一月十七日凌晨,张、黄的举动,并未提到共产党的有关行动,汪精卫这才松了口气,但对于黄绍竑的脱逃潜返广西,却甚为痛惜不安,他暗骂张、黄太大意,到手的一条“大鱼”,竟让他活脱脱地从珠江漏网而去,以致造成难以估量的隐患。汪精卫见李济深一直未提广州的事,他也就装着不知。因为蒋介石在十月初曾派宋子文到广州活动,暗中鼓动张、黄在广州倒李济深,蒋对汪已达成默契,只要不卷入共产党事件,纵使李济深有一百张嘴也攻击不倒他汪精卫。过了几天,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议在上海法租界召开,会议开始,李济深突然起立,向预备会提出紧急动议:“各位代表,张发奎、黄琪翔于十七日公然在广州称兵作乱,擅行围捕黄绍竑同志,事后乃加黄同志以拥护特别委员会之罪名。此次济深与汪精卫同志被推来沪出席会议,济深才离粤境,而住宅被搜劫,卫队枪械被围缴,此外临时军事委员会、黄埔军校等,均为逆军所袭击,强制缴械,死伤数十名,失踪百余名。似此逆迹昭著,罪大恶极,于军纪国法,岂复有丝毫容赦之余地?在广州之中央委员顾孟余、陈公博、甘乃光、陈树人、王法勤、王乐平、潘云超、李福林等,或参预同谋,或甘心附逆,应请先将附逆委员甘乃光、陈树人、王法勤、王乐平、潘云超等饬令退席,亦一面交付监察委员会查办严惩,以肃党纪,而维国法。”

李济深声色俱厉,痛斥了汪派的文武干员,实则是不指名道姓地鞭笞了汪精卫。对李济深在会上发难,汪精卫早有思想准备,会前他曾与蒋介石密谈过几次,对于张、黄在广州的举动,蒋表示欣赏,并称赞汪“不食其言”。汪精卫得了蒋介石这句话,真如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更不怕李济深的攻击了。却说李济深在开会之前,也找蒋介石谈过“广州事变”的问题,蒋一听便冒起火来,慷慨激昂地说道:“张、黄为将多年,竟恃武力称兵作乱,实为国法军纪所不容,如不讨伐,则党义难伸,纲纪不张,孙总理手创之主义无法贯彻,我们如何对国人交待?”

李济深见蒋介石毫无保留地站在自己一边,坚决要讨伐张、黄,顿时也似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便说道:“我将仿效孙总理讨伐叛逆陈炯明之方法,组织东、西两路讨贼军,东路以陈真如为总指挥,指挥蔡廷锴和陈济棠两师,西路讨贼军以黄季宽为总指挥,指挥徐景唐师和桂军黄旭初、吕焕炎、伍廷飏三个师,会攻广州,讨平张、黄。”

“这个,很好!”蒋介石放心地笑了,他十分慷慨地说道:“张、黄部队素有铁军之称号,富有作战经验,切不可轻视,为了加强东路之兵力,我要驻梅县附近的钱大钧拨一个师给陈真如指挥。”

李济深这下又吃了蒋介石给的一颗更大的定心丸——蒋不但在道义上支持他,而且还命令自己的嫡系部队钱大钧的第三十二军拨一个师直接投入讨伐张、黄的作战。李济深一边暗地里调兵遣将,准备讨伐张、黄,一边积极准备在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上发难,声讨汪精卫,企图一举将汪派在广东的势力连根拔去。

“嘿嘿嘿!”汪精卫在李济深宣读完他的紧急动议后,接连发出一串蔑视的笑声,说道:“诸位,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做‘瞒天过海’,你们看看李任潮先生是多么娴熟地运用了这条计策。张、黄是广东人,鄙人也是广东人,但是,如今广东人却不能过问广东之事。李任潮先生是广西人,黄季宽先生也是广西人,他们继承老桂系陆荣廷的衣钵,专事侵略广东,收刮粤省民脂民膏,为他们的桂系团体扩充实力,攫夺党政中央之实权。因此,张、黄此次在粤发起之倒桂运动,乃是继承孙总理讨伐旧桂系之旗帜,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党伐敌,张、黄之举,孙总理在天之灵,亦感欣慰!”

“住嘴!不许你在此诬蔑孙总理!”李济深的亲家吴稚晖早被汪精卫的狡辩激怒了,他抖动着下巴上那长长的一大把胡须,连连击桌喝斥汪精卫:“你汪精卫与陈公博、张发奎、黄琪翔等实乃一丘之貉,你们都是一些准共产党,广州事变,名为倒李,实为共产党的贺、叶部队潮、梅战败报仇,否则,屋檐上一滴水怎么会恰好滴入油瓶口里呢?”

“吴老狗,你不要血口喷人!”汪精卫本来最怕人家说张、黄之举是受共产党的影响,不想吴稚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竟把他和陈公博、张发奎、黄琪翔等诬指为准共产党,他当即气得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撕下了那平常一脸富有魅力的微笑,丢下了那亲切动听迷人的言辞,显出骂街的泼妇面目来。

“诸位,请不要感情用事。”笑容可掬而又显得雍容大度的蒋介石站出来说话了。“记得中正在联系各方,筹备此次会议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欲使中国国民党复归完整,非相互谅解,从速恢复中央执行委员会不可。’今日这次会议,便是为从速恢复中央执委会作准备的,中正衷心希望吾人能相互谅解,把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开好。为了造成相互谅解的气氛,中正提议,将广州事变问题,交四中全会解决。”

李济深和汪精卫听了,都不由暗吃一惊,为什么原先口口声声表示坚决支持自己一方的蒋介石,现在竟变得如此不偏不倚的,貌似公允了呢?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蒋介石的用心。汪精卫虽然狡猾善变,李济深虽然老谋深算,但他们如何是蒋介石的对手?李济深也罢,汪精卫也罢,他们争来斗去,只不过是在扮演一只蚌或者一只鹬的角色,而蒋介石却在成功地扮演着那得利的渔翁!蒋介石支持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在广州反李倒黄,除了利用汪精卫为他政治上捧场之外,其目的在子对付咄咄逼人的主要对手——桂系。张、黄在粤起事,打倒了李济深,赶跑了黄绍竑,便等于砍了桂系一条臂膀,使他们陡增后顾之忧而不敢在京沪和中原为所欲为,这是牵制桂系的一着妙棋,将对蒋介石的复起有着决定性的作用。但蒋介石同时又支持李济深讨伐张、黄,因为张、黄统率的第四军自北伐以来便所向披靡,在出师北伐的八个军中,第四军的共产党员最多,战斗力最强,世人皆以“张、黄铁军”称之,因此蒋介石最怕第四军,其次是李宗仁的第七军。“八·一”南昌暴动,原第四军所属的独立团团长叶挺,带一个师和贺龙的第二十军参加了暴动。原第四军第十师团长蔡廷锴带一个师远走福建,脱离了张发奎的指挥。但是由原第四军第十二师团长黄琪翔升充军长的第四军,仍拥有三个师和包括由军参谋长叶剑英兼任团长的军官教导团和梁秉枢为团长的警卫团,实力仍然很强。第四军向有反蒋的传统,蒋介石一直把它视为眼中钉,既无法控制,又无法消灭它,蒋要重登总司令的宝座,李、白的桂系部队固然是最大的障碍,但第四军也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如果能让张、黄的第四军和李济深的第四军以及桂系的第七军自相残杀,使这两支实力最强的军队消耗灭亡,蒋介石的总司令位置便可稳稳当当地重新回到手上来。因此,在张、黄事起之前,他曾派宋子文赴粤,鼓动汪精卫和张、黄在广东驱逐李济深和黄绍竑,使他们尽快发生火并。及待张、黄事发,他又暗中支持李济深出兵讨伐,促使张、黄和李(济深)、黄(绍竑)马上打起来。因蒋介石和汪精卫原订有蒋、汪合作的密约,战端一开,汪精卫必然要求蒋介石积极支持张、黄,于此蒋便可挟汪为自己复任总司令摇旗呐喊。

总之,这一仗无论是李济深胜还是张、黄胜,得利的都是蒋介石。

李济深见蒋介石态度变得暖昧起来,会后即去找蒋密谈,蒋介石“嘿嘿”一笑,拍着李的肩膀说:“任潮兄,在会上我不给你们调解一下能行吗?仗你还是放手去打,钱大钧的部队我还是交给你指挥。只是……”

蒋介石瞟了李济深一眼,把话顿住了。季济深实在无法揣测变化多端的蒋介石下边要说什么话,但为了求得蒋的支持,他只得客气而又大方地说道:“一切好说!”

“钱大钧部在和贺、叶逆军作战中,损失颇重,此次我令该部讨伐张、黄,钱军长给我一电,说官兵皆言生活太苦,总司令能否补贴补贴?嗨,任潮兄,我下台后,两袖清风……”蒋介石又瞟了李济深一眼。

李济深当然明白蒋介石想要什么,只要能打垮张、黄,恢复广东地盘,李济深自然是不吝惜代价的,他把手往下一甩,说道:“我给钱部行军费十五万元!”

蒋介石心中暗喜,表面上李济深是出钱出兵为自己夺回广东,实质是蒋利用李的钱和兵去打天下。

李济深前脚刚走,汪精卫后脚又迈进了蒋介石的房间,蒋当然明白汪的来意,便故意激汪道:“汪先生呐,这事很不好办哟,李任潮硬是要对张、黄实行讨伐,我刚才说服他,可说干了嘴,他还是一个劲地吵着非打不可。如果他硬要打,我看张、黄一定要吃亏的。”

蒋介石皱着眉头,点着手指头对汪精卫说道:“张、黄部队虽有铁军之誉,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李任潮在广东原有四个师,陈济棠师驻汕头,徐景唐师驻阳江,新编的薛岳、黄镇球两师驻广州,桂军黄绍竑部有三个师可用,闻说陈铭枢、蔡廷锴也表示要听李任潮指挥,由闽回师入粤,从兵力上看李任潮占绝对优势,战端一开,嗨!”

蒋介石忧心忡忡,莫可奈何,只得摇头叹息,以示自己对张、黄爱莫能助。汪精卫也最怕张、黄在李济深、黄绍竑优势兵力的进攻下失败,张、黄一败,汪精卫势必失去实力作支撑,他在政治舞合上不但唱不成举足轻重的主角,恐怕到时连想跑龙套都没有人要了。他的如意算盘原是想把李济深骗到上海挂起来,将黄绍竑再骗到广州杀掉,使李、黄所部群龙无首,进而以张、黄所部不费力地控制两广,开府广州,唯我独尊。不想黄绍竑命不该亡,竟能脱钩而去,实出汪之意外。事既至此,当然最好是不要使张、黄部队受损,而唯一有能力进行斡旋,作袒护张、黄的便只有蒋介石了。

汪精卫只得向蒋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唉!”蒋介石又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说道:“汪先生,你不是不知道啊,如果此事放在三个多月以前,我以总司令名义下道命令,自己内部总不至于会自相残杀的。可如今,谁还听我的呢?天下大乱,你争我夺,互相攻杀,简直胜过春秋战国汉末三分……”

蒋介石说得痛心矢首,干脆把手一摆,说道:“全党如果在军事上不听我的指挥,我就只好再次出国,让他们乱去吧,让国家亡去吧!”

汪精卫也象李济深那样明白,蒋介石是有条件地帮忙,李济深能拿出十五万块钱送给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汪精卫自然也能拿出东西来与蒋介石交换,他知道蒋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本来,这是汪精卫拥有的一个镇家之宝,他轻易是不肯拿出来的,但为了保全张、黄部队的实力,他如今不得不拿出来送给蒋介石了。

“你必须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汪精卫郑重地说道,“我将在此次预备会议及二届四中全会上向全党呼吁,使你能尽快复职!”

“只有我主军,你主党、主政,才能结束这种毫无希望的分裂局面!”蒋介石也非常清楚汪精卫最终想得到什么。

正当蒋、汪、李卷入一场新的权力之争时,十二月十一日,广州爆发了震惊世界的革命运动。蒋介石、汪精卫、李济深以及国民党内的各派政治势力,无不惊骇栗然。原来,当李济深、黄绍竑调兵遣将由东、西两路准备进击张、黄部队之时,张发奎决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略,令黄琪翔为前敌总指挥,统率第四军的吴奇伟、李汉魂、许志锐三个师及新近由李济深那边投过来的薛岳、黄镇球两部改编的教导一、二两师,李福林的六个步兵团,悉数进军西江肇庆,欲消灭桂军黄绍竑部的三个师,把桂系老巢广西也一起端了。张发奎坐镇广州,只留下教导团、警卫团、炮兵团、李福林军一省及省保安队守卫广州。十二月十一日凌晨三时,广州工人和教导团、警卫团的革命士兵,在中国共产党人张太雷、叶挺、叶剑英等的领导下,举行了举世瞻目的广州公社起义,仅经两小时战斗,拂晓时便占领广州市区的大部分,攻克了公安局,公安局长朱晖日仓猝越墙而逃,起义部队占领了观音山、省长公署等城北制高点。第四军军部设在珠江边的一座坚固的大洋楼里,起义军的军官教导团和工人赤卫队第一联队攻打第四军军部,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把张发奎和刚从西江前线督师回来的黄琪翔从梦中惊醒。当他们得知教导团和警卫团已经叛变投共,正在前来围捕他们时,立即惊得从床上跳起,连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仅着内衣短裤、打赤脚从后门溜出军部。此时广州市区遍地枪声,“打倒张发奎!打倒李济深!”、“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的口号声,宛如珠江口外的怒潮,铺天盖地而来,张、黄二人,惊惶失措,不断哀叫着:“怎的好?怎的好?”

他们那狼狈的模样,远远胜过半个多月前被他们围捕而逃出广州的黄绍竑,因为黄绍竑虽然跑得仓猝,但尚可剃须易服而走,而张、黄连穿鞋都来不及。他们这样胡乱转了一阵,才略为清醒些,想起第五军军长李福林的军部在河南的海幢寺内,此时只有到那里才有办法。张、黄二人急忙逃窜,一口气跑到李福林的军部。李福林尚未起床,及待他见了不可一世的张、黄二人这两副狼狈相时,也吓得那握水烟壶的手一松,那把锃亮的银烟壶“叭”地一声跌到了地上。不久,公安局长朱晖日也跑来了。张、黄、朱、李四人急喘喘地一碰头,当即下令檄调已开赴西江的薛岳师、吴奇伟师,和在韶关的第五军陆满、周定宽两团及驻佛山的两个营,火速回师广州,镇压起义。张发奎在李福林处借了套军服穿在身上,即奔赴珠江边乘江大舰,指挥海军粤海舰队向长堤的起义军轰击。广州城硝烟滚滚,顿时被血与火吞没。

起义军在张、黄部队的优势兵力进攻下,血战三昼夜,失败后退出广州。张、黄部队进入广州后,见人便杀,见房便烧,演出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创了广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全国舆论大哗,群情激愤,广州市民对张、黄部队的屠戮更是恨之入骨,连国民党右派也不值张、黄之所为,纷纷指责他们怂恿共产党暴动。李济深当即发出讨伐张、黄之通电,电云:“张发奎唆使黄琪翔叛变作乱已为世人周知之事实。今专就军人谈军事如果军民稍存法纪,张发奎亦属罪不容诛。此而可赦,则恶风助长,天下必然大乱。济深前以妇人之仁,致酿巨变,实已悔恨莫及,今日为军纪党纪与国法计,对于无法无天之张逆,除临之以兵外,别无他策也。”

李宗仁、白崇禧把持的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也随之下令讨伐张发奎、黄琪翔,令李济深指挥海军,陈铭枢任左路、白崇禧率西征军为右路,进兵征讨,务需荡平广州,将张、黄褫职拿京究办。

接着南京国民政府派邓泽如、古应芬两名大员,到沪查办汪精卫、陈公博等人。

汪精卫终于喝到了他自己酿就的苦酒。

“蒋先生,你看怎么办?该怎么办呀?”汪精卫如一只丧家之犬,过街之鼠,抱头鼠窜,径直找蒋介石来求救了。

“汪先生,实出于意料之外,问题严重,相当严重!”蒋介石摊开双手,那样子真象个站在岸上的人,眼见有人不幸落入洪波恶浪之中,急得又无法救助似的。

“你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让我和张、黄渡过这道难关!”汪精卫眼巴巴地望着蒋介石,象落水者哀求别人快拉他一把,以便逃出那灭顶之灾。

蒋介石把双手抱在胸前,慢慢踱步,尽管脸色显得严峻,心中却在暗笑,庆幸自己走运。凡天下事,只要有人倒霉,便会使另外的人走运,你如果要走运,就必须千方百计使别人倒霉,这是蒋介石早年在上海金融交易所里学来的本事。后来他把这套本事运用于政治斗争中,竟灵验无比,累试不爽。他成功地运用廖仲恺被刺一案,使手握兵权的许崇智和主持国民政府大权的胡汉民倒霉,他走了一场大运;他利用“中山舰事件”使汪精卫倒霉,又得以走了一场大运。在孙中山逝世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脱颖而出,排除汪、胡、许这些元老,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现在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等倒了大霉,蒋介石又要重交好运了。在已结束的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的预备会议上,蒋介石成功地利用了“张、黄事变”,在汪精卫等的呼吁奔走之下,趁李、白赶走唐生智,唐部退入湖南节节抵抗,李、白正为两湖的军事和广州事变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蒋介石已经得到会议通过,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而且远在西北和雄视中原的两大实力派阎锡山、冯玉样已发来拥戴电,蒋介石重新上台掌权已是指日可待的了。现在,汪精卫也罢,张、黄也罢,蒋介石已不再需要他们了,他所需要的只是设法收编张、黄残部,将这支铁军劲旅抓到手上来,变成他自己的部队。

“我看,目下只有请汪先生和张、黄出国暂避一下为好。”蒋介石显得十分心焦地说道。

“出国?”汪精卫把那眼珠都差点睁到眼眶骨外了。

“我也不是刚从日本回来嘛!”蒋介石狡黠地笑了笑,“汪先生和张、黄先出国避一下风头,张、黄的部队可暂交他们的副军长缪培南带,我则从中极力斡旋,化干戈为玉帛,万一调解不成,缪培南部队在作战中失利,即可退入江西整补,这样张、黄的本钱还在,时机一到,不是又可以回来么?”

汪精卫还有什么可说呢?只得大叹倒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十二月十七日,汪精卫悄然离沪,由他的机要秘书陈春圃提着那只皮箱相伴,乘轮前往法国,又到巴黎呼吸那香水味十足的空气去了。接着张发奎、黄琪翔也由广州避往香港,将军队交由缪培南指挥。李济深带着深仇大恨,指挥陈铭枢、蔡廷锴、陈济棠、徐景唐等粤军和黄绍竑的桂军,东、西两路夹攻缪培南军,李、黄、缪三支劲旅会战东江,经紫金、双头歧岭、潭下墟三场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草木殷红,江水变赤,双方死伤两万余人,最后缪培南军战败,果然按蒋介石的指示,退入赣南投蒋去了。

蒋介石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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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二回 权衡利弊何应钦通电拥蒋 坐镇南京李宗仁防不胜防

蒋介石在黄郛家中,正与黄郛、朱绍良、陈立夫、陈果夫等人商议如何到南京复职问题。看来,他们已经商谈很久了,似乎仍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蒋介石憋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室内急促地走了几步,骂道:“何敬之真不是个东西!”

在蒋介石复职的障碍中,何应钦是个关键人物。自从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议开过之后,蒋介石已为自己复职扫清了政治上的障碍,特别是预备会议上通过一系列关于蒋复职和反对南京特委会的重要议案,其中关于特委会决定重大案件时须取得四中全会预备会同意的决议案,更是对桂系权力一种明显的限制。通过孔祥熙的拉拢,冯玉祥和阎锡山两大实力派均表示拥护四中全会预备会所通过的议案,赞成蒋介石尽快复职,并发来了拥戴电。蒋介石重返中枢,已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但是,与此同时,李宗仁极其重视蒋汪勾结及其复辟活动。在西征军占领武汉之后,唐生智部队已悉数退回湖南,解决湖南问题和广州张、黄问题,正迫在眉睫。为了对付蒋介石的复辟活动,李宗仁只得把征湘军事交给白崇禧主持,他和程潜急忙赶回南京坐镇。李宗仁一回到南京,即明确表示各中央机关继续行使职权,政治军事继续进行。紧接着南京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对张、黄下达讨伐令,南京国民政府下令查办汪精卫、陈公博等,这一举动,把汪精卫吓得不敢在上海立足,被迫远走欧洲。李宗仁为了从政治上摧毁蒋介石的复辟,接着发表严正声明,否认蒋、汪在上海法租界内召开的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的合法性,他强硬地指出:“四中全会必须到首都召开,在上海租界内所召开的预备会议,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价值。”

李宗仁这一拳,正打着了蒋介石的要害处,目下,南京仍被那可恨又可怖的“白狐狸”集团控制着,沪宁线上和津浦线上的部队虽原是蒋的嫡系,但现时由何应钦掌管着,何应钦不说话,蒋介石如何敢冒险进京?再说,南京卫戍司令贺耀祖现时正在津浦线上指挥战事,贺与蒋原无渊源。而此时坐镇南京的卫戍副司令周凤歧,又与蒋矛盾很大,绝不会欢迎蒋到南京去。如果蒋介石不能进南京,又控制不了军队,他复辟的企图只能是黄粱一梦。现在,何应钦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联想到何与李、白迫他下野,及他下野后,何又千方百计攫夺他的军队的事,更使蒋介石感到恼怒万分,他真恨不得把何应钦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到黄浦江里去。蒋介石正在愤恨不止,忽报何应钦的秘书长李仲公来见。

“他来干什么?”

蒋介石把那双被怒气填得满满的眼睛转了一下,立即对黄郛等示意暂时回避,他要和李仲公单独在此会谈。黄郛等避入他屋后,西装革履打扮的李仲公进来谒见蒋介石,一见面,他向蒋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躬,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

蒋介石眨了眨眼,似乎从李的身上发现了某种他所需要的东西,他当即转嗔为喜,拉李和他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下,第一句话便是:“嗯嗯,你来得正好,四中全会预备会开过了,我准备请你出任未来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书记长之职。”

李仲公一怔,没想到蒋介石会如此重用他这位属于何应钦的人,忙起立致谢。蒋介石停了片刻,突然问道:“敬之近来怎么样?”

李仲公知道,谈话进入正题了,忙谨慎地答道:“敬之很忙,他最近到上海来了。”

蒋介石勃然变色道:“现在冯焕章、阎百川对我的拥戴电已经发出,我准备即日入京复职,为什么他何敬之还不发拥戴电?你去问问他,他到底想打什么鬼主意?唵!”

李仲公此来见蒋,本是欲效总于蒋、何之间的,他见蒋发怒,知事不妙,先笑了笑,才解释道:“介公对此不必过分介意。这正证明敬之对于政治感觉之迟钝,我就去催他立刻发出好了。”

“嗯嗯,”蒋介石脸色仍是那么愠怒,说话更趋严厉,“你去告诉敬之,不要打错主意。上次白健生逼我,如果他说一句话,我何至于下台!他要知道,而且必须知道:没有我蒋中正,决不会有何应钦。他怕白崇禧,难道就不怕我蒋中正吗?这次的拥戴电,他竟迟迟不发,是何居心?”

蒋介石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用拳头擂着茶几,大叱一声:“叫他滚出洋去罢,看我离了他行不行!”

蒋介石一顿臭骂,直把个李仲公弄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好在他与蒋、何都有些历史关系,而且蒋又要提他为未来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书记长,因此尽管蒋介石暴怒不已,但他心里倒还冷静,他瞅准蒋发过一顿脾气之后,火气刚有所收敛,而第二次高潮尚未酿起之前,忙点头哈腰向蒋笑了笑,用既痛心,又诚恳的口吻说道:“请介公息怒,敬之这个人不懂政治,不认识革命环境,头脑简单,行动迟缓。但据我看来,他不但没有异心,也是不敢有异心的。”

“何敬之既有魏延的反骨,又存司马昭之心!”蒋介石仍不放过何应钦,他对何不止猜疑而且痛恨已达极点。

“啊啊,介公,介公,”李仲公的头脑反应倒很敏捷,忙打了个生动的比喻,“敬之跟随你多年,他的个性你当然知道,他对你确是忠诚不贰的呀。不过,由于才庸性缓,就象他是你的两臂,一举一动,本来是应听头脑指挥的,而也确实是听你的命令的。但由于受了才力的限制,你命令他两臂同时动,并在一定的时间内向着一定的方向达到一定的距离,他动是动了,却只动了一臂或则两臂都动而动得极慢,甚至有时迷失了方向乱动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他以为是听命的了,而在你则看他不听指挥,甚至认为他是有异动的嫌疑了,然而他确是对你忠诚的,这就是敬之近来行动失当和犯错误的病根所在。所以,我敢保证他是不会有异心,更不敢有异心。”

“嗯,嗯,这个这个,那就好。”蒋介石那冷若冰霜的脸上,这下总算有了笑容,“那我就等他的拥戴电了,你回去告诉他,今天就发,立刻就发!”

“介公放心,这个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李仲公见蒋已转圜,忙站起来告辞。

李仲公不敢怠慢,从黄郛家里出来,便径直奔环龙路何应钦的寓所,见何去了。

却说何应钦本在津浦路南段指挥作战,已把孙传芳军队的攻势扼制住了,正缓慢地向津浦线北段推进。但他近日来却总感到精神恍惚,如坐针毡,半夜里不断为噩梦惊醒。有一日,他在总指挥部里闷坐,忽听得一声枪响,仿佛子弹已穿过他的胸膛,他仆地而倒,双眼一闭,以为这下死定了。但当卫士把他扶起时,他从头摸索到脚,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无伤无血,他忽地猛叫一声:“有刺客!”

何总指挥这一惊叫,吓得卫士们立即四下搜索,但连刺客的影子也没发现。原来,刚才那一声枪响,是大门外的一个岗哨不慎走火,子弹是朝天上飞去的,什么损失也没有。何应钦因怕蒋介石派人来行刺,想得多了,也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随着蒋介石在上海与汪精卫勾结,蒋、汪合谋成功地召开了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预备会,蒋介石复出的呼声更是甚嚣尘上。何应钦惊恐的程度,更是日胜一日,简直弄得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了。好在他手下的两个军长刘峙、顾祝同对他还很服从,刘峙虽然北伐时跟随蒋介石打到武昌城下,后又转战赣浙沪宁,但一直很听何应钦的话,他在何的面前和在蒋的面前一样,只会说一个“是”字。顾祝同因在北伐时跟何应钦由粤入闽,进攻北洋军阀周荫人部,打到福州时,何将顾提升为第三师师长,后来打到南克,蒋介石下野,何应钦与李宗仁、白崇禧联合抗击孙传芳渡江大军,何应钦指挥顾祝同的第三师参与龙潭之战,顾祝同作战颇为卖力,何与顾之间关系更为密切。何应钦深知蒋介石不甘失败,必将卷土重来,欲从他手中夺走这支部队,因此在蒋下野后,何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乃将刘峙、顾祝同分别提升为第一军和第九军军长。由于何应钦为人随和,涵养又好,部下也多愿意跟他。何应钦正以顾祝同的第九军为核心,拉拢刘峙,暗中建立“何应钦派”的时候,蒋介石亦通过朱绍良,频频活动,也在拉拢刘、顾及其部下将领,何应钦预感到来自上下的两股压力,弄不好,不仅部队抓不住,而且脑袋还得搬家。他除了整日喊:“墨三,墨三”外,便是“经扶,经扶”了,那模样儿,颇象黔桂一带乡下的老婆婆,听说孙儿在外受惊吓掉了魂儿,便在黄昏时分,一只手挽孙儿,一只手持捞绞,一边不断呼着孙儿的名,一边不断向路旁捞着,欲将孙儿之魂“捞”回。墨三和经扶虽仍象过去一样听话,但何应钦总感到自己的脊梁骨软塌塌的,那失掉的“魂儿”似乎总难附体。他这才想起,强硬的李宗仁和多智的白崇禧不在身边,无人替他出主意下决心。此时,李、白远在武汉,虽然已将唐生智打垮了,但恐怕两湖善后和广东张发奎的问题,也够他们伤脑筋的了,李、白自顾不暇,又怎么还管得了何应钦呢?何应钦这下更慌了神,虽有听话的墨三和经扶跟着,但无奈他生来就胆小,总依赖别人为他撑腰壮胆。墨三、经扶虽壮胆有余,但撑腰不足,放眼当今中国的军、政界,能给何应钦撑腰的只有蒋介石和李、白三人。如今李、白远征鄂湘,蒋介石在上海对他虎视眈眈。何应钦一时没了主心骨。他的秘书长李仲公是个颇具政治眼光的人,他看准了蒋介石将很快重新上台,何应钦如果再徘徊观望或有阻蒋复职的举动,必将吃大亏,甚或把命也要送掉。他便趁机劝何,到上海去住几天,看看风向,由他去跟蒋打打交道,观察蒋的态度,再作决定。李仲公此举,实质上是把何应钦往蒋介石这头拉,促成蒋、何再度合作,使蒋顺利复职。何应钦正在四顾茫茫之中,又拿不出一个象样的主意来应付时局,便只好同意到上海去看看再说。到了上海,何回环龙路寓所,李则去黄郭家渴蒋。正当何应钦那心中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李仲公回来了。何应钦忙问道:

“蒋的态度怎样?”

李仲公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辞,坐下后便说道:“介公仍象过去一样信赖你。他在与我谈话中,历述了从平定商团叛乱、讨伐刘、杨和两次东征特别是淡水、河婆、惠州诸战役中他与你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景。”

“哦,难道他对我一点疑心也没有?”何应钦知道,蒋介石平时总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嘴上那一套是专讲给别人听的,内心那一套才是他要真正做的。

李仲公既然能说得蒋介石转怒为喜,也更能说得何应钦转忧为喜,他说道:“即使他对你有些疑心,我看也不要紧,你同他毕竟有一段深厚的历史,而他又是一个重感情利害的人。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爱之加膝,恶之坠渊,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既然他存在一天,你没有把黄埔军队拿过来的把握,那么,你要同他斗,是斗不赢他的。还有,他对你猜嫉最不放心的是你与桂系的关系,我看,对此事你今后必须善处……”

李仲公的话,软中带硬,硬中有软,软硬兼施,他忽儿站在何的立场说话,忽儿又站在蒋的立场发言,把何应钦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利害析得透透彻彻。何应钦又偏是个遇事缺主心骨之人,听了这番话,那平平的额头一时皱得把那副宽边黑框眼镜顶起老高,沉吟半晌,他才很费踌躇地问道:“蒋想要我做什么?”

“他专等第一军将领们的拥戴电,冯、阎都发了,你何以还未发?”李仲公看着何应钦那窘态,仿佛是一个才智平庸的学生,被一道普通的考题难住了似的。

何应钦挺了挺身子,那皱得高耸的眉头立即消下去一大半,他和汪精卫、李济深一样,很知道蒋介石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何应钦又和汪、李不同,汪、李有求于蒋,而现在何应钦不求蒋,而是蒋有求于他,只要原第一军的拥戴电不发,蒋便进不了京,复不了位。想到这里,何应钦便有些不满地说道:“我就不象他那一套独裁专制的作风,第一军发拥戴电,我得先问一问墨三、经扶等前方将领,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表示,故而未发。”

李仲公明白何应钦想在这个问题上拿一把,但是,如果第一军的拥戴电再不发出,不但他无法向蒋交待,而且何应饮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他只得把话进一步挑明了:“上次因为白健生逼他走时你未曾支持他,他已经对你有所不满了,现在你的拥戴电如果再迟迟不发,岂不更增加了他对你的疑心?黄埔军和你都是他的灵魂,你发电还要征求将领们的意见,这个理由,怎好拿去回复他?”

“唔——”何应钦既不愿马上发拥戴电,一时又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

“我看,你今天必须把电发出才好,否则就……”李仲公盯了何应钦一分钟之久,才悄声说道:“上海这个地方,你当然明白,帮会势力无孔不入,杀人绑票,打黑枪,蒋在上海有很大的潜势力,黄金荣、杜月笙、虞洽卿、杨虎、陈群……几乎都是蒋的师兄师弟,只要蒋给他们一个眼色,你就不好办啦!”

何应钦马上慌了神,他对这十里洋场上的帮会流氓势力,本就怀有几分恐惧,现在孤身一人进入这虎口狼窟,老蒋如果真要他的命的话,简直比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他后悔此时真不该来上海,如果仍坐在徐州他的总指挥部里或者在南京,便一切都保险点,有事时,叫声“墨三”或“经扶”,也可壮一壮胆。可现在……他感到失策了!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保全生命安全,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何应钦本也没有什么是非原则,更何况他也确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来撑腰,就象一个生性懦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得力的丈夫来主持家政一样。但是,何应钦毕竟是何应钦,这些年来,他的地位提高了,面子也越来越大了,要马上发一个这样的拥戴电,他觉得面子上总有些不光彩。李仲公对何应钦的心思,可谓了若指掌,他见何一时不开口,便说道:“总指挥,你还是和介公重新合作吧,他掌舵,你划船,谁也离不开谁。”

“唔。”何应钦点了一下头,接着便慢慢地取下眼镜,习惯性地放在巴掌心掂了掂,他认为如果作为蒋、何合作的前提发个电报,欢迎蒋回来,自己面子上也还过得去。同时,他对政治问题也颇感棘手,目下全国混乱,政治斗争十分复杂,他确也难以应付,如果由蒋介石回来主持大局,他只负责统率黄埔军,则大权既不会旁落,他又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事。至于他发了拥戴电,李、白会怎么对待他,这一点他倒想得颇为周到,无论蒋在台上还是台下,作为地方实力派的李、白都离不开何应钦,随着蒋介石的重新上台,蒋和李、白的斗争会更趋激烈,在蒋、桂的斗争中,何应钦将作为一个特殊的角色受到双方的拉拢和重视。想到这里,何应钦对李仲公道:“好嘛,就请你代我拟一电好了。”

李仲公见何应钦同意发电,当下便将拥蒋电文拟好,交何审阅签发。

以何应钦为首的原第一军将领的拥戴电发出后,蒋介石复职道路上的障碍又扫清了一个。但是,蒋介石还是不敢进南京去主持召开对他有决定意义的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因为李宗仁、程潜、谭延闿这些强硬的反蒋人物都坐镇南京,桂系主力虽然远征鄂湘,但尚留有少量部队驻扎京中,而卫戍司令贺耀祖的第四十军原是湘军,与程潜、谭延闿等皆有关系,和蒋则无渊源,卫戍副司令周凤歧更不会欢迎蒋到南京去。何应钦在上海发过拥戴电之后,与蒋介石匆匆见过一面,便说值此非常时期,需回徐州去掌握部队,第二天便离沪乘车径奔徐州去了。刘峙、顾祝同的部队,全摆在徐州一带,沪宁线上没有蒋的部队。他也知道,目下何应钦最多只能做到发拥戴电这件事,绝不可能回师南京迎蒋上台。即使蒋介石能把刘峙、顾祝同的部队硬拉回南京实行兵变拥蒋,这也是下策,到时刘、顾的部队必将受到其他各军的攻击,胜败尚难逆料。即使侥幸得胜,李宗仁、程潜、谭延闿、李烈钧等会象对付张发奎、黄琪翔那样,发兵讨伐,南京必将演变成第二个广州。到了那时,蒋介石别说重新上台,恐怕只能步汪精卫的后尘了。但蒋介石的雄才大略和灵活多变的手腕,又绝非只会在面部表情和言辞上超人一等的汪精卫可比。他不相信自己会落到汪精卫那般地步。

蒋介石只能通过和平的手段进入南京——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是,谁有能耐把他请到南京去呢?眼下连一点希望的影子也捉摸不到,真把蒋介石和他的谋臣策士们愁死了!

李宗仁偕程潜由武汉返抵南京后,摇摇欲坠的南京政府因多了两条巨大的支柱,又稳定了下来。李宗仁每日都到特委会、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去拜访谭延闿、李烈钧和程潜。他对这三位追随孙中山革命多年的国民党元老,是非常尊重的。桂军宿将林虎,曾是李宗仁的总司令,而林虎又曾是李烈钧旧部,他们都曾是讨袁时代的风云人物。特委会中的张继、邹鲁、谢持、居正等人,时人称之为“西山会议派”,但他们也都是追随孙中山革命多年的国民党元老,孙中山讨伐袁世凯篡国时,曾命居正为山东讨袁军总司令,蒋介石不过是居正手下的一名参谋长而已。他们的资格都比蒋介石老,除了汪精卫和胡汉民,没有谁能和他们比。蒋介石要高举孙中山主义的旗帜,然而李宗仁却能成功地把追随孙中山革命的一大批元老笼络到南京来,尊之以高位,待之以上宾,孙中山这面大旗,似乎并不握在蒋介石一个人手上,而是在石头城上飘扬。元老们高高在上,李宗仁老远见到他们,便立正敬礼,那谦恭的程度,仿佛他是他们的参军或属下的一位将领。然而,李宗仁是南京的灵魂,是党政军的最高发号施令者。为此,白崇禧曾私下里向李宗仁打过一个颇为生动滑稽的比喻:“德公,下军棋的时候,军旗乃是最大的一个棋子,连总司令都要受它管,但是总司令却可以命令工兵去把它随意扛走!”李宗仁听了哈哈直笑。自从李宗仁回到南京坐镇后,特委会、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这三部大机器又正常地运转了起来。接着分别于十二月十四日和十六日,发出讨伐张发奎、黄琪翔的命令和查办汪精卫、陈公博的命令。使汪精卫陷于四面楚歌之中,不得不逃往国外,张、黄也丢下部队逃往香港。这两道命令的效果,更使国人对南京政府不得不刮目相看,众多的元老们无不惊奇,这位逢人面带三分笑,谦恭得象位大副官的李宗仁竟有如此的神威。他们不禁一时想入非非,打起自己的如意算盘来,如果能用李、白实力统一天下,使其为我所用,就象那驯兽师用一根盈尺小鞭便可驱使一头头猛狮、恶虎为自己献技赚钱一般,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买卖啊!可惜,李、白的桂系军队虽猛于狮、虎,但是他们本人并不是可供人随便驯训驱使的猛兽,而白崇禧那个脑袋里又偏偏装着管仲、孔明的经纶和诡计,这使元老们在惊叹得想入非非之余,又不免产生一片迷惘之感和不可名状的恐惧。

何应钦迈着八字步,小心翼翼地来见李宗仁。进得大门,那两名岗兵即致持枪礼和注目礼。这普通礼节,何应钦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当哨兵“咔嚓”一声立正时,竟吓得他心头一阵打忐:“李德邻会不会扣留我?”他来南京见李宗仁,本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及待进了李的总指挥部,又后悔不该自投罗网。他这次听李仲公的话,只身到上海,结果受了蒋介石的挟持,勉强发了那份心不由己的拥戴电。他离开上海,经南京回徐州去,本可不惊动李宗仁的,但在车上,他一直矛盾重重。鉴于他与李、白现在和将来的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宗仁打个招呼,诉诉苦衷,表表心迹,他的那个拥戴电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请李、白谅解,今后仍可继续合作,以便为自己留下条后路。特别是在蒋介石入京复职之前,他必须这么做,才能得李、白的谅解。但是,他又疑虑重重,心神不定,李宗仁会不会指责他背叛他们之间的盟约,单独拥蒋自重,破坏南京的局面,并以此为由扣留他?他思来想去,认为大概不会,一是因为李宗仁为人较为宽厚;二是在对付蒋的复职斗争中,李、白仍会抓住何不放;三是如李宗仁真的扣了他,墨三和经扶也不会罢休的,目下李、白正为湘鄂粤及蒋复职之事而焦头烂额,岂可在南京扣何而为自己添麻烦。他在火车上,曾几次象卜卦似的把鼻梁上那黑框宽边眼镜取下来,放在巴掌心里掂了又掂,反复权衡,才决定来见李宗仁的。

李宗仁的客厅里摆着几盆生机勃勃各具特色的梅花,飘逸着淡淡的幽香。李宗仁拉着何应钦,不谈党争国事,却先看梅花。“何敬公,这株是绿萼,开花时花的萼片为绿色,花瓣雪白重瓣,极香,为珍品,可惜你来得早了几天,还赶不上开花。”

“唔唔,好花好花!”何应钦有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他不知李宗仁为何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竟还有此闲情逸致。

李宗仁接着又向何应钦介绍了“骨红”、“照水”、“龙游”等几种高级品种,最后,他指着一株花蕾初绽的梅枝,对何应钦道:“何敬公,刚才你看到的几种都是花梅,只有这一株与众不同,它是果梅。”

“唔唔,还能结果呀?”何应钦虽然心不在焉,但在李宗仁饶有兴味的介绍下,倒也有了几分意趣。

“果梅花多单瓣,花后结果,‘望梅止渴’,就是这种果梅。”李宗仁笑道,“你在上海一定见到老蒋了吧,他想来南京复职,就如‘望梅止渴’一般,如果有人再去上海,我准备托他送这盆果梅给老蒋。”

何应钦听得此话,竟象当场被雷击了一般,浑身麻颤,他真后悔,不该来见李宗仁,想来此番是凶多吉少了。他定了定神才象个失了贞操的女人似的,巍巍颤颤地向李宗仁讲述起到上海如何委身于人的经过。没想到,李宗仁倒颇有大丈夫的气概,他不但不指责何应钦“失身”,反而哈哈笑道:“北方冯、阎都已发了拥戴电,你和经扶、墨三都是他的旧部,不发,面子上也说不过去的。”

“德公,是的,是的!”何应钦见李宗仁不但不诘究他的“失身”问题,反而宽容大度地为他设身处地着想,心中顿觉如释重负,对李宗仁颇怀感激之情,赶忙声明道:“德公,过去我们怎么干,今后还要怎么干,我何应钦的为人,你和健生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李宗仁又是爽朗地一笑,随即用眼盯着何应钦,说道:“你回去后,务必向墨三、经扶说清楚,南京绝不会变成第二个广州,凡存有张、黄妄想,汪兆铭复辟欲望之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宗仁虽然话说得轻松,但那话中的分量却不啻于十只沉重的铁拳,他明白无误地告诉何应钦:你“失身”于人可以,但要“再嫁”却不行。何应钦自然明白李宗仁之言的底蕴,连连点头说道:“德公只管在南京发号施令,徐州方面断不会有事。”

何应钦辞别李宗仁后,不敢在南京稍作停留,即时乘车赶回徐州去了。他的总指挥部设在徐州旧藩台衙门,刘峙、顾祝同听说何总指挥由上海、经南京回来,知必有大事相告,便急匆匆赶到总指挥部来见何。

“蒋总司令何日将返京视事?”顾祝同的脑袋到底比刘峙的脑袋灵活一些,他观察何总指挥的气色有些不对,那平日红光满面保养得极好的丰腴的脸膛上,似乎存有隐隐的一层晦色,便问道。

“我在李德邻那里看到一盆名叫‘望梅止渴’的花!”

何应钦由于对花卉毫无知识,又加心事重重,竟把李宗仁客厅中那盆果梅说成“‘望梅止渴’的花”了。刘峙、顾祝同一听“望梅止渴”四字,一时面面相觑。

却说李宗仁自返京坐镇以来,不但全力以赴阻扼蒋介石的复辟活动,而且调兵遣将,同时发起讨粤征湘两大战事。广州方面,虽然汪精卫、张发奎、黄琪翔等核心人物的先后出走,政治上受到重大打击,但是新接事的第四军军长缪培南却并未气馁,他是张发奎的亲信,曾接替张任第十二师师长,是一员出色的战将。面对李济深的两路进攻,缪培南采取内线作战原则,退出广州,麾军西指潮梅,在五华县双头墟一带将陈铭枢、陈济棠的部队打得溃不成军,后来幸亏黄绍竑指挥桂军三个师和徐景唐师赶到,才扭转了战局。李宗仁见粤中战事已操胜券,而湘局却并不乐观,已退入湖南的唐生智部队,除原来的第八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六军外,又扩充了周斓部为第十七军,叶琪部为第十八军,总兵力约十二万人,由李品仙、何键、刘兴分别以第一、三、四方面军总指挥名义统率,宣称防止外军入侵,维持地方治安。对这支实力颇为雄厚的部队,李、白想收编,蒋介石欲染指,程潜、谭延闿也想凭借湖南人的关系拿过来。因唐部五个军中李品仙、叶琪两军长和刘兴军的师长廖磊都是广西人,为此,李、白曾派人入湘,与李品仙、何键、刘兴等洽商和平改编唐军,使不战而得湖南地盘。但是蒋介石却在此关键时刻投下一著棋子。蒋看到缪培南军战败后,桂系已重新控制了广东,如果湖南再被桂系夺取,则两广、两湖大片地盘都将归桂系所有,李、白兵多地广,将更难对付。因此,蒋介石为了抵制桂军入湘,切断湖北与两广的联系,频频派员赴湘拉拢唐部将领,对唐部将领提出的外省军队不入湘境,湘人治湘,湖南省主席由湘人担任及唐军部队改编为四个军,军饷由中央接济,并即拨五十万元等条件概予承认。李品仙、何键、刘兴等见蒋介石允诺的条件优于桂系的条件,便通电静候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解决,如有侵入湘境者,决以武力抵抗到底。李、白派去的代表,遂不得要领而返。对于蒋介石在湖南所做的手脚,李宗仁自然看得十分明白,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李、白决定诉诸武力,以程潜为征湘军总指挥兼第四路总指挥,白崇禧为前敌总指挥,代李宗仁指挥第三路军,程、白奉令后,即由武汉督师南下分两路入湘。程潜率第六、第十三、第四十四军沿武长路攻略临溯、岳州,白崇禧率夏威的第七军,胡宗铎的第十九军,由通城指向平江,然后与程潜部会攻长沙。

蒋介石见桂系以强硬手段攻取湖南,打破了他控制湖南、争取唐军的计划,他无可奈何,只好把眼睛瞪大死死地盯着南京,随着缪培南的失败,广东重归桂系,唐生智部也绝非桂系对手,湖南落入桂系手中也是早晚问题。蒋介石由日本回来,即勾结汪精卫成功地在上海租界里召开了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通过孔祥熙拉拢了冯、阎,又通过李仲公拉拢了何应钦,获得了几个关键性的拥戴电,在与桂系的斗争中,旗开得胜。但是,在广东和湖南,他又先后败在桂系手下,时至今日,他仍然只能在上海的租界里对南京翘首遥望,迟迟而不能入京复职。有那好事的文人,竟在沪宁的小报上以《李宗仁坐镇京都,蒋介石望梅止揭》为题撰文刺蒋,蒋介石心烦火躁,按照以往的脾气,他一天不知要骂几次“娘希匹”了。但是,自从娶了宋家小妹之后,蒋的脾气个性有了很大的收敛,他生气时,只是在房间里乱转:再也不口不择言了。晚上他常常睡不着觉,宋美龄便给他读《圣经》,美龄那抑扬顿挫悠美的声音,使他很快入睡。但是,他常在梦里喊叫着:“南京!南京!”半夜里醒来,他两手抱着脑袋,双眼呆呆地望着夭花板出神……

李宗仁在南京坐镇中枢,虽然极为忙碌,但事情做得颇为顺手。元老们见他年轻有为,不到四十岁年纪,应付军国大事颇能自如,对他倒也格外看重。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间,便送走了那个多事之秋的民国十六年。民国十七年元旦到来了,南京各党政机关团体,纷纷集会,发起纪念孙中山先生十七年前推翻清帝、建立民国的各种活动。李宗仁比平时更为忙碌,不断应邀到各处去演讲报告他坚持孙总理之三民主义,实行两广合作,推动北伐,将革命事业推进到长江流域的经过。因李宗仁北伐以来,功勋卓著,特别是在保卫南京的龙潭血战中,表现得非常出色,各方对他印象不错,因此,他的演讲也颇受人们欢迎。

这天上午,李宗仁应邀正要到某机关去演讲,忽接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打来的电话:“德邻兄,听说蒋介石今天上午将乘车抵达南京,你听说了吗?”

“啊?”李宗仁倏地一惊,但随即一想,这恐怕是些别有用心之人散布的谣言,或者是老蒋故意叫人放出的空气。

记得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南京各界举行庆祝讨唐胜利大会,游行群众到复成桥地段时,游行队伍中忽有人与维持秩序人员发生冲突,接着双方开枪射击,以致死伤多人,世称“一一·二二复成桥惨案。”经调查,始知这一惨案是由蒋、汪合谋,由南京市党部的谷正纲和中央党务学校的康泽亲自策划和指挥的,其目的在打倒中央特委会,为蒋介石返京复职铺平道路。“一一·二二”事件发生后,南京一片混乱,汪精卫正在上海看热闹,蒋介石则已准备好军装,宋美龄也已梳妆打扮一番,准备陪蒋进京复职。谁知此时李宗仁由武汉赶回南京坐镇,迅速平息了混乱,汪精卫只得沮丧地把脑袋缩回来,宋美龄也只好把衣装收起,蒋介石进京复辟的计划又一次受挫。因此,李宗仁估计,谭延闿所说很可能又是蒋介石指使人在南京制造新的混乱所致。

“谭主席,谣传绝不可信,这必是奸人妄图扰乱政府的活动,一旦察明,我即予狠狠打击!”李宗仁毫不含糊地说道。

“德邻兄,据我得到确实消息,首都戒严司令贺耀祖已于今日拂晓率第四十军第二师由陇海线上的许家集回到南京。车站码头已实行戒严,并已占领狮子山、雨花台等战略要地……”谭延闿忧心忡忡地说道。

“啊!”李宗仁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他放下电话后,当即给贺耀祖打电话:“贺司令,你由前线带部队回京,奉谁的命令行事?”

李宗仁厉声质问道。

“德公不是曾发表过声明,说四中全会必须到首都召开吗?我是带部队回京维持秩序,以便给四中全会的召开创造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贺耀祖有恃无恐地答道。

李宗仁仿佛听到头上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他实在没想到与蒋介石毫无渊源的贺耀祖会投蒋反对特委会,并利用其南京戒严司令的职权,突然由前线回师,控制南京,迎蒋入京复职。他抑制着满腔怒火,问道:“是你打电报请蒋介石回来的吗?”

“是的,蒋总司令于今日上午将乘沪宁专车到达,唔,再过半小时就到啦,请德公与各位元老到车站迎接,我将保证各位的安全!”贺耀祖说完便很有礼貌地放下了电话。

李宗仁霎时间象跌进了深渊黑谷,卷入旋流恶浪,他感到身体失去重心,在下沉,下沉,在旋转中下坠,眼前一片漆黑。好久好久,才定下神来,他抬眼看到的,竟是那一盆被何应钦称为“‘望梅止渴’的花”的果梅,他感到嘴中沁出一片酸溜溜的味道来。他奔过去,抱起那盆果梅,狠狠地往地下砸去,“嘭”地一声,那泥褐色古色古香的花盆,立刻破碎,梅枝残断,刚绽的花蕾裁倒在地上,象在抱怨主人的残暴无情,哀叹自己的身世不幸。李宗仁气味琳地掏出一支香烟,尚未点燃,便一把拧碎扔在地上,接着掏出一支烟,照样拧碎……他虽然是位身经百战的出色将领,一位德智超群的统帅,在险恶的战争环境里,他以冷静沉着刚强不屈著称。但是,在政治斗争中,他还没有经受过严酷的考验,在失败和挫折面前,他显得太简单和幼稚……

李宗仁已经点燃了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心情开始缓和下来,他蹲到地上,拾起破碎了的花盆,随即命副官另找来一只花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株被摔伤的果梅,连土一起捧到那新盆中,动手栽好,又浇了水,一边抽烟,一边端详着带伤的梅枝。副官忙谨慎地说道:“德公,这梅枝已经残了,没有观赏价值啦!”

“哼哼!”李宗仁狠声狠气地说道,“现在和将来,它的作用是让我永远记住‘望梅止渴’那神酸溜溜的味道,这便是它的全部价值——比观赏价值更有价值的价值!”

“是,是。”那副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我一定要花工多加照料。”

不一会,国民政府主席谭延闿又打电话来:“德邻兄,我们要不要到火车站去迎接蒋介石呢?”

“当然应该去,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准备欢迎蒋、汪、胡到京来开二届四中全会的么?”李宗仁轻松地说道。

当李宗仁和众元老驱车到达车站时,蒋介石的专车也进了站,贺耀祖除了布置严密的警戒线外,还派来了一支军乐队和仪仗队,蒋介石的专车刚停稳,那军乐队便吹吹打打高奏起迎宾曲来。车门开处,戎装毕挺,挂黑色披风,着高统军靴的蒋介石,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车门口,在他身后,是他新婚的妻子宋美龄。宋美龄一身旗袍显得珠光宝气,她目光闪烁,神采飞扬,使人有顾盼自雄之感。蒋介石偕宋美龄下车,南京戒严司令贺耀祖首先过来敬礼。蒋介石庄重地答礼,然后和贺耀祖紧紧握手。蒋介石是通过朱绍良以日本士官学校同期同学的关系,出其不意地把贺拉过来的。蒋介石与前来欢迎的元老们一一握手问候。他那副模样,仿佛是代表政府到国外访问回来似的,对元老们既亲切又敬重,压根儿没有使人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的敌对关系。接着,他和宋美龄双双来到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面前,宋美龄抢上前几步,首先挎住了李宗仁和郭德洁的一条胳膊,蒋介石微笑着,拍了拍李宗仁的肩膀:“德邻兄,你辛苦啦!”

“你发福啰,哈哈!”李宗仁拉着蒋介石的手,爽朗地一笑。在这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他政治上有了惊人的长进,对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这一套高深莫测的政治斗争技巧,象儿时玩陀螺一样玩得团团转了。

沪宁一带的报纸纷纷发表号外:“民国十七年元月四日,蒋介石偕其新婚夫人宋美龄从上海进入南京。”

五天后,蒋介石在南京发出通电,宣布继续行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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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三回 当机立断白崇禧直捣长沙 效法关公廖燕农率部投降

民国十七年一月二十一日凌晨,地处鄂南的通城,半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北风卷着雪花,直扑瓦屋,叩击窗棂,使这偏僻的小城更显得寒气逼人。

“总指挥,总指挥,岳州急电!岳州急电!”

白崇禧在他总指挥部的行军床上,被作战参谋急促地唤醒。他欠起身子,随手取下盖在被子上的黄呢军大衣,披到肩上,这才问道:“什么事?”

“程总指挥由岳州发来急电。”参谋说完,便将第四路军总指挥程潜的急电送到白崇禧手上。

白崇禧在烛光之下,将程潜的电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命令作战参谋:“你马上把夏军长和胡军长请到指挥部来。”

“是。”

第七军军长夏威和第十九军军长胡宗铎,在熟睡中被唤醒。夏、胡二人,睡眼惺松,从被窝里爬起来,在袭人的寒气中穿衣起床,皆不知自崇禧连夜召他们去指挥部有什么大事。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大战之前,白崇禧皆有周密之计划,作战命令一经下达,他不是在指挥部里潜心静气地读书,便是和副官下棋,或者是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有板有眼地哼着京戏段子,那神态,幽雅极了。这个时候,他不会找任何人谈军事方面的问题。白崇禧是头天才由武汉到通城来的。根据西征第二期作战计划,程潜率第六、第十四、第四十四军沿武长铁路两侧前进,白崇禧率第七、第十九军由通城向平江前进,与程潜部会攻长沙,彻底解决已退入湖南的唐生智部。一月十五日程潜的第四路军在陈绍宽指挥的海军内河舰艇的配合下,向长岳线上的敌军发起攻击,正面敌军刘兴的第三十六军被迫放弃城陵矶、岳州,向汨罗江一带溃退。一月二十日程潜到岳州督战,白崇禧到通城指挥,白、程商定,第三、第四路军于二十一日拂晓,发起全线总攻击,决心一举攻下长沙,结束征湘军事。白崇禧到通城后,即与夏威、胡宗铎作了攻击前后的周密部署。令夏威率第七军由通城,胡宗铎率第十九军由平江,于二十一日拂晓强渡汨罗江,突破李品仙第八军的平江、浏阳防线,不顾一切猛扑长沙。白崇禧率警卫团随后跟进,桂军务必于四天之内进占长沙。部署既定,时已黄昏,夏、胡二军长即电所部,连夜向汨罗江秘密急进。白崇禧留夏、胡二人在指挥部里吃饭,天黑后,北风呼啸,雪花纷扬,寒气逼人,夏、胡告辞回去歇息,准备拂晓时分驰赴前线督战。可是,他们没想到夜里三点多钟竟被白崇禧派参谋来叫醒。

“苍煦兄,白老总真好精神,此时还不睡,大概又是要我们去陪他杀两盘吧!”胡宗铎边走边对夏威道。

“好冷!”夏威将脖子和脑袋缩在军大衣的领子里,两只手插在衣袋中,嘟哝着,“我可没那好神气下棋。”

“是否敌情有变?”胡宗铎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又摇了摇头,“绝不会,每次攻击发起之前,他都没再找过我们啊!”

“难道南京方面有事,德公要他赶回南京去?”夏威也觉不可理解。

“嗯,似有可能。”胡宗铎点了点头,说道:“自从老蒋回京复职之后,南京方面恐怕德公一时应付不过来,需白老总回去磋商。”

夏、胡来到白崇禧的房中,白崇禧正在那盏明亮的风灯下读书,胡宗铎见了不由埋怨起来:“总指挥,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多睡两个钟头呢?”

夏威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嘴里嘟嘟哝哝地声明:“我可没精神下棋哦!”

白崇禧笑了笑,招呼这两位仍被磕睡虫纠缠不清的军长坐下,说道:“程颂云刚发来一份急电,请你们二位来看看。”

胡宗铎手快,接过电文刚看了一眼,便惊呼:“不好!”

夏威的磕睡早已被胡宗铎这一惊呼赶跑了,他忙从胡手中抢过电报,看了起来,也跟着喊道:“不妙!不妙!”

原来,这是昨天抵达岳州的第四路军总指挥程潜半夜里给第三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发来的急电,告知第四路军的叶开鑫第四十四军,于今夜突然叛变,由岳州、汨罗江间的黄沙街车站袭击第六军的侧背,第六军猝不及防,损失重大,敌刘兴军亦发起反攻,第六军立足不住,已经连夜后撤,总指挥程潜已乘铁甲车退回武昌。程电请白军速退蒲圻,徐图挽救。夏威忙道:“需立即派人将已出发的第七军和第十九军追回,否则孤军深入,后果不堪设想!”

“正面程军失利,正在溃退,我军需回师确保武汉。”胡宗铎也说道。

白崇禧将一本线装书合上,转过身来对夏威、胡宗铎二人道:“孙子曰:‘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杂于利,而务可信也;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他扬起头,象一位权威的军事教官,谆谆教导学生似地说道:“为将者必须兼顾到利害两方面之条件,在不利情况下要同时看到有利条件,才能提高战胜之信心;在顺利情况下,要同时看到危害之可能,才能解除可能发生之祸患。”

夏、胡二人虽与白崇禧年龄相仿,又同是保定军校第三期的毕业生,但是他们二人在白的面前,一向自居关、张地位,而把白尊之为孔明。今程潜在武长铁路上突然溃败,此确是西征军的重大挫折,如不回师退保武汉,断无良策以解后顾之忧。现听白崇禧从容论战,又见他毫不惊慌,他们不知这位“孔明”到底作何打算,因此一时不知如何插话。白崇禧似乎仍在上课一般,侃侃而谈道:“洪武元年,明太祖令大将徐达攻占大都之后,令都督孙兴祖留守之,改大都为北平,而令徐达与常遇春攻略山西。北逃的元顺帝不甘心失败,乃令大将扩廓帖木儿自太原北上,出雁门关,入居庸关反攻北平。徐达闻之,对诸将道:‘扩廓远出,太原必虚。北平有孙都督在,足以御之。今乘敌不备,直捣太原,使进不得战,退无所守,所谓批亢捣虚者也。彼若西还自救,此成擒耳。’今程颂云之第四路军在武长路上败退,敌以为我第三路军回师蒲圻救援,必倾全力衔尾追击程军,欲乘程军新败,我军匆忙回师之际,一举将西征军击败,直捣武汉。我若回师,则失主动权矣!”

“对对对!”胡宗铎那脑子也颇为灵活,他马上领会了白崇禧的意图,说道:“我第七军和第十九军不顾一切,奋力击破平、浏之敌。迅速向长沙推进。长沙如克,武长路上之敌军自然不战而溃,此即古人‘围魏救赵’之战略也。”

“不可,不可!”夏威的头脑虽比不得胡宗铎的灵,但却处事稳重,一向不敢冒险,他连连摇头说道:“若我军攻长沙失利,武长路上的敌军势必乘虚直取武汉,程军新败之余,无力抵挡,如此则魏赵俱失,前途不堪设想的了!”

白崇禧笑道:“苍煦兄之言虽然有理,却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他扳着手指头,继续说道:“敌军统帅唐生智已通电下野,唐军在湖北屡被我军挫败,虽有五军之众,但军心涣散,且对我军敢于孤军突袭长沙的战法估计不足,敌之主力必沿武长路推进,平、浏一线必薄弱,以我第七、第十九两军勇锐之师,足可直下长沙,打他个措手不及。”

白崇禧又扳动一个手指,说道:“从全国局势来看,老蒋回来复职,必控制中枢,巩固沪宁浙地盘,我们若不迅速打下湖南,控制两湖,使两广两湖联成一片,我军主力便将局处湖北一省,有被老蒋分割各个击破的危险。”

夏、胡二人见白崇禧说得如此深刻,便不再持异议,白崇禧拍了拍他们二位的肩膀,站起来说道:“那两个小时的好觉,我们还是留到长沙再睡吧,现在必须出发,我们三人亲赴前线督战,务必在天亮前将部队突过汨罗江,不惜任何代价,将李品仙的平、浏防线撕破!”

白崇禧随即命令参谋道:“给程总指挥发电,请他迅速收容第四路军,逐步抵抗,迟滞武长路敌军北进,我第三路军不顾一切,直捣长沙。”

给程潜总指挥的电报发出后,白崇禧即走出屋外,风雪之中,卫弁已将他那匹白马牵到面前。白崇禧翻身上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顶风冒雪,率总指挥部人马急急奔赴平江前线,亲自指挥桂军渡江去了。

拂晓时分,汨罗江在风雪中静悄悄地流淌着。这正是农历丁卯年岁尾的前一天,明天,便是除夕了。天地之间,黑得象被一口巨大的铁锅倒扣着,伸手不见五指,风雪茫茫,大地死一般沉寂。桂军第七军和第十九军利用漆黑的寒夜掩护,分两路徒涉汨罗江。人马在刺骨的江水中走过,官兵们咬着牙关,颤抖着身体,江水由膝部直浸到腹部而胸部,开始,还听到“嗖嗖”的打抖声和牙齿的咯咯挫动声,最后,便只听到一片粗粗的喘息声。有人哧溜一声沉下江水里去了,只见那墨黑得闪亮的江水上,漂浮着一只只用细竹蔑编织经淡黄色桐油涂过的尖顶“桂造帽”。大家谁也不作声,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那漂浮而去的同袍的竹帽,只顾紧紧地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涉过去。他们再也不知道寒冷为何物,只有一个唯一的意念在头脑里简单地跳动着,那便是涉过河去!他们活着的此刻不是身体,而是头脑中那个意念,那个在所有感觉器官都已麻木不仁了而独立存在着的简单意念。桂军士兵虽然勇敢善战,但是由于白崇禧贯彻的乃是孙子那“愚士卒之耳目”,把兵卒看成羊群一般,供其“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的指导思想,故桂军士兵虽在战斗中迭克强敌,但却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们的头脑简单得除了服从长官命令之外,便没有任何其他的活力,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一年半之前,他们也曾由夏威和胡宗铎指挥,在军山和滑石滩两处,也是拂晓时分,徒涉强渡汨罗江,他们在深及胸腹的江水中向对岸守敌北洋军孙建业旅的防线猛攻,激战数小时,乃占领浯口市和张家碑。那时节,他们打的是谁,而今打的又是谁,他们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他们是为吃粮而来的,打谁,打哪里,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勇敢不怕死,因为他们在战火中吸取了血的教训,要想不被打死,就只有不怕死,将敌人打死。

黎明,风雪稍敛,第七、第十九军已全部徒涉过汨罗江,官兵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被北风一吹,结成一层薄冰,窸窣作响,他们的意识,仍是那么简单,生命的感官仍被紧紧地冻凝着。但是,那凛冽的冲锋号声,敌军阻击的枪炮声,仿佛一把烈火,倏地包裹了他们的全身,血液开始流动,越流越快,心脏在有力地搏动着,于是,热血沸腾,周身有一股热力奔涌,脚步加快了,耳边闪动着叱咤的风声,僵硬的食指,竟变得象报务员掀动电键的手指那样灵活,一下一下地扣动扳机,枪口喷出一条条火蛇。那麻木紧闭的口腔,被心头鼓动的热浪冲开,迸出一声声壮烈的“杀——”。他们从冰窟中跃入火海,僵硬的身体被焦灼的战火焙热,但是,那生命的活力仍是那么简单,仍是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那便是冲上前去!他们的两条腿象机械运动一般,飞速地抽动着,奔驰着,象两只从高山上飞滚而下的石轮。旁边的弟兄倒下了,那竹编尖顶子“桂造帽”在地上翻滚着,打了几个旋旋,便无声无息地倒扣下去,再也不见起来,也没有人怜悯地去把它拾起,也没有人关注地看上几眼。这仍是一群不知生命为何物,身体为何物,死亡为何物的吃粮者。但是,他们却是一支克敌制胜的劲旅,是一支令敌胆寒的军队。当桂军强渡汨罗江,攻入南岸之后,即与敌第八军李品仙部主力发生激战,桂军一鼓作气,将李品仙部防线击破,向长沙猛打猛冲,敌军立足不住,纷纷溃逃,仅两天时间——即农历戊辰年年初一便攻入了湖南省会长沙城。李品仙部及在武长路上追袭程潜部的刘兴、周斓两军即向衡阳败退,何键的第三十五军和叶琪的第十八军也相继退入常德。进入长沙的桂军官兵,虽然被市民冷落,但他们一旦脱离战场,却获得了生命的真正活力,那在街中和屋檐下出入的女人,活蹦乱跳,放炮仗的孩童,慢悠悠吸着长竹竿烟袋的老者,使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大年初一,啊,更使他们回忆起家乡那令人辛酸的节日。于是,队伍中有人在暗暗抽泣,有人长叹,有人凄楚地哼起家乡的山歌调子:二月茶树开白花,想起家乡该摘茶,

清明时节思忆起,又是插秧种芒麻。

有人在娓娓地叙着家常:“过年,我老婆做得最好吃的菜是扣肉,只可惜一年到头才能做一次这样的菜!”说话的人啧着嘴,在不住地吞咽口水,仿佛他已闻到了那扣肉的香味。

“我准备给仔女做套新衣,他们打出世以来,还没穿过新衣哩,只可惜年前没关饷!”

“老弟,你看那女人的白脸子,啊嘿真白嫩呀!老子走了天下那么多地方,看来除了苏杭女子就数湖南女子美了!”

“嘿嘿,老兄莫大惊小怪,他妈的什么苏杭、湖南女子,只要把灯一吹,连猪八戒的妈也难分高下!”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目光碌碌地转动着,鼻子贪婪地抽动着,喉咙本能地吞咽着,但是,谁也不敢去动手。因为白老总早有约法三章,女子也罢,房子也罢,银子也罢,谁敢随便去动一动,摸一摸,谁那脑袋便要落个碗口大的疤。不过,这些刚刚在战场上还麻木不仁的士兵,这会儿总算回归了人的本性,七情六欲,一样儿都不少!如果不是残酷的战争扭曲了他们的人性,如果不是苦难的日子逼迫他们出来“吃粮”,如果不是囚徒般的军旅生涯桎梏了他们生命的活力,他们原本都是一些最忠厚善良勤劳的人啊!

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农历戊辰年的大年初三,白总指挥崇禧率第三路军总部进驻长沙。二十七日,程潜、白崇禧在长沙召开军事会议,气决定以夏威的第七军,胡宗铎的第十九军向衡阳追击,以陈嘉祐的第十四军向湘西追击。夏、胡两军,势如破竹,二十八日占株州,二月七日占衡山,八日占衡阳,穷途末路的李品仙,周斓、刘兴、叶琪等人只得将残部退往宝庆、新化、椒浦一带。第三十六军军长刘兴,见事不可为,乃将所部第一师师长廖磊调升军长,由廖接掌第三十六军,刘兴经邵阳、祁阳北上汉口,乘轮东下,到上海去找刚由日本回来的老长官唐生智去了。

这天,白崇禧正在指挥部里和夏威、胡宗铎商议军事,忽报敌军第十二军军长叶琪来见。白崇禧闻报,即以手抚额,笑道:“好了,仗可以不要打了。”

夏威也笑道:“难道翠微还要来探听什么虚实吗?”

“我们到门口迎接他去。”白崇禧即偕夏、胡出到门口,只见叶琪单身一人前来,见了白、夏、胡,他满脸愧色,白崇禧却迎上前,紧握叶琪的手,深情地说道:“你们不要跑了,都是同学、老乡,我们还是结束战争,重归于好吧里”

“李鹤龄派我来,也就是为商议停战之事的。”叶琪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健生兄,你这次害得我好苦哟,张国威被孟公绞死了,何芸樵也差点丢了脑袋!”

“唐孟潇不是个糊涂人。”白崇禧拉着叶琪的手,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说道,“其实,我和煦苍在南京对你讲的,倒是真话,程颂公那时的确正在派人给何芸樵和张国威送委任状哩。”

叶琪慨叹地摇了摇头,说道:“已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还是谈现在的吧!”

“你和李鹤龄有些什么打算?”白崇禧见叶琪一下子扯上了正题,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希望能维持部队的编制现状。”叶琪道。

“好!”白崇禧一口应允了下来,“我看你们编四个军就行了,李鹤龄、何芸樵、廖燕农和你,各带一个军,这样德公、颂公和军委会都会同意的。”

叶琪道:“李、何和我三人,当然不会有问题,恐怕廖燕农就不愿接受收编了。”

“为什么呢?难道他还不晓得眼下已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了吗?”白崇禧皱着眉头问道。

“嗨!”叶琪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人有个怪毛病,最认死理,平时又最崇拜关公,特别欣赏中关云长挂印封金和美髯公千里走单骑这些故事,他身旁总不离手持青龙僵月刀的关公木雕像,无论行军作战或遇大事,他都要对关公像顶礼膜拜一番。因此,要劝他率部投降,绝非易事。”

白崇禧那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第三十六军是唐生智的基本部队,装备和战斗力都较强,而廖磊又是唐军中的一员猛将,非常骁勇善战,曾参加北伐战争中的汀泗桥、武胜关诸役,在这两次战役中,廖磊均身先士卒,迭建殊勋,白崇禧早闻其名。此次西征,当李宗仁率第七军和第十九军进抵湖北兰溪时,正是何键望风而走,张国威抗不奉命之时,唐军节节败退,主帅唐生智一筹莫展。独廖磊的第一师在友军尽溃之下,竟巍然不动。廖磊以少击众,与李宗仁在兰溪血战,虽被击败,但廖磊作战骁勇,受到李宗仁的高度重视。西征军打下武汉后,李宗仁曾对白崇禧道:“廖磊是广西人,又和你们是先后同学,如能把他拉过来,则我军将如虎添翼!”白崇禧笑道:“德公放心,李品仙、叶琪、廖磊三人,必为我们所用。”现在,李品仙派叶琪主动前来联系投降,而廖磊拒不投降,白崇禧怎么不皱眉头呢?因为唐生智的部队是一支庞大的军事力量,唐军因控制汉阳兵工厂,装备也较精良,这支部队,在主帅唐生智下野出走后,不但蒋介石欲处心积虑设法收编,便是程潜、谭延闿等人也各在打主意,李、白自然不会松手让别人把到口的肥肉拿去。对此,李、白较蒋、程、谭居于有利地位。一是桂军正入湖南追击唐生智残部,无论蒋、程、谭怎样想收编唐部,如果李、白不答应,唐部便将被桂军消灭;二是唐部五个军长中有三个是广西人,李、白可以通过他们将部队拉过来,而使别人无法染指。如能将唐军收编为己用,李、白在地盘上占据两湖,又有庞大的军事实力作后盾,便可东下南京攻略沪杭,重掌中央大权,这样半个中国便到手了。

“翠微兄,烦劳你到宝庆走一趟,告诉廖燕农,我们都是老乡和同学,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条件,尽管由他提,我和德公绝不对他讨价还价。”白崇禧对叶琪道。

“嗯,”叶琪点点头,信心不足地说道:“那就让我去试试吧!”

三天后,叶琪回来见白崇禧,摇头道:“廖磊绝不肯降!”

“他怎么说?”白崇禧问道。

“我见廖磊后,将德、健二公之厚望转达,没想到他把那红脸一沉,厉声道:‘翠微兄,要不是看在你我同学、同乡又同在唐孟公手下当差的份上,今天就要对你不起了!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信义有加,封金挂印,视富贵如浮云。我廖磊只有对孟公尽忠节义方于人道无愧!’”叶琪把廖磊的话学说了一遍,接着又道:“我把眼下的形势和部队不能再战的困境都向他说了,他仍不为之所动,只说决心战至最后一人,只要对得起孟公云云。”

白崇禧皱着眉头,在房子里踱起步来。胡宗铎早已按捺不住,高声说道:“唐孟潇十几万大军都完了,李鹤龄、叶翠微二兄不愧识时务之俊杰,廖磊冥顽不化,只有自取灭亡!总指挥,待我率第十九军前去,将宝庆团团围住,把这个‘廖关公’捉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降也不降!”

夏威笑了笑,说道:“到那时,不是‘屯土山关公约三事’,而是‘走麦城’啰!”

白崇禧踱步沉思了一阵,那紧皱着的眉头便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知道,把廖磊捉过来并不难,但是血战一场,双方都少不了损兵折将,廖磊被俘,也未必肯降,既白白地耗损了人马,又失掉了廖磊这员难得的战将,那简直是一笔巨大的蚀本生意,只可智取,不可力敌。他对夏威和胡宗铎问道:“当年曹公指挥大军,将关云长团团围困在那座光秃秃的土山之上,为何不挥兵攻打,将关公生擒,却派张辽前去说降呢?”

“啊——”还是胡宗铎的脑子来得快,“不战而屈人之兵,使之为我所用!”

夏威却摇头道:“孙子之言,善则善矣,可翠微已扮过张辽角色,廖磊又不为之所动,怎么办呢?”

白崇禧笑道:“只好请翠微兄再走一趟了。”

叶琪毫无信心地摇头道:“我再走十趟宝庆,廖磊也断然不会投降!”

“不,”白崇禧摆手道,“不必再走宝庆去找廖磊,我想请你持我亲笔函件到上海去见唐孟潇。”

“孟公已离开部队,找他何用?”叶琪不解地问道。

“请他以长官身份,命令廖磊向我投降!”白崇禧道。

叶琪、夏威、胡宗铎三人听了都不约而同地摇起头来,胡宗铎道:“岂不是与虎谋皮么?”

“孟公绝不会命令廖磊投降!”叶琪也肯定地说道。

白崇禧不再向他们三位解释,只管坐到办公桌前,提笔给唐生智写信,不一会,信便写好了,他对叶琪道:“翠微兄,你看如何?”

叶琪接信一看,立即惊诧道:“这是一纸敦促廖磊投降书,唐孟公见了,不大骂你挖他的墙脚才怪呢,如何肯将廖磊这笔本钱白白地送给你?”

夏威也插言道:“唐孟潇若想和我们一起做买卖,他在武汉便不会跑了。”

白崇禧也不管他们怎么说,只是把信从叶琪手中拿过来,装入一个信封中,写好封皮,交与叶琪,说道:“你只管去,唐孟潇不但不会拿绳子勒你,还得对你慰勉有嘉一番,末了一定会写封亲笔信,要廖磊放弃抵抗,立即率部向我投降。”

夏威和胡宗铎因见白崇禧说得如此肯定,也只是将信将疑,那叶琪如何肯信了但他新投奔过来,尚无战功,目下白崇禧命他持函到上海去见唐生智争取廖磊投降,他虽知这是徒劳无功之举,但又不好拒绝,只得苦笑道:“那我就去一趟罢!若谈不成,你们不要怨我!”

叶琪收抬行装,不日即北上汉口,乘轮东下,到上海找唐生智去了。

却说白崇禧自叶琪去了之后,即命部队休整,只是对宝庆方面派些小部队警戒,他在指挥部里,每日和夏威、胡宗铎谈古论今或下棋消遣,虽然李宗仁、程潜每有电报来催其从速进兵,解决拒不投降的廖磊所部,但他只以一笑置之,复电云:“正在部署,容候捷报”。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过了十来天,这天,叶琪兴冲冲地直奔指挥部而回,刚进门,便叫道:“总指挥,你真是诸葛亮啊!”

白崇禧徐徐放下手中的一枚棋子,笑道:“翠微兄远道而回,辛苦了!”

叶琪也不落座应酬,而是马上由衣袋里取出两封信来,交给白崇禧道:“这一封是唐孟公给你的复信,这一封是唐孟公致廖磊的信。”

白崇禧接过一一看了,唐生智给他的信,大多是客套话,如七、八两军本是兄弟部队,多次并肩作战啦,希望白收编后当作自己的子弟兵看待啦等等。给廖磊的信则写得颇长,从他们知遇的那一天谈起,谈到廖在参加湘军的护法战争和围剿土匪等活动中的战功,又谈到廖支持唐反对赵恒惕及投奔广州革命政府参加北伐和廖在北伐中的功勋,最后谈到自己出走后对廖的依依惜别之情和想念之意。末了对廖目下的境遇极表同情“战守皆无所凭藉,为避免桑梓糜烂同袍流血,请兄即接受白健生收编。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

叶琪敬服地问道:“总指挥,你怎么知道唐孟公会写信要廖磊率部投降的?”

白崇禧指着唐生智信中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的话,笑道:“唐孟潇不是明白地告诉你了么?”

“啊!”叶琪不禁猛省,他此次到上海,唐生智不但不因他已和李品仙、何键率部向程潜和白崇禧投降而责难他,反而亲切地和他叙谈,详细地问起军中的近况,又大骂自己亲委的湖北榷运局局长周老四侵吞公款,使弟兄们回湖南连饷也发不了。叶琪见唐生智虽心怀忧虑之情,但似乎对目下的局势倒还想得开,便大胆地将白崇禧的信呈上,唐生智看后,沉吟良久,说道:“好罢,既如此,就叫燕农接受白的收编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说罢便提笔给廖磊写信。那叶琪虽然在智谋上不及白崇禧,但也是个极机警乖觉之人,他这下已看出白崇禧完全揣摸准了唐生智此时的心思。原来,唐虽下野,但和蒋介石一样,无时不在寻找卷土重来之机。蒋介石到日本,得知李宗仁、程潜的西征军已将打到武汉,南京空虚,正是他重新上台极好的机会,因此唐生智正将离开武汉之际,蒋介石却突然回到了上海,不久果然东山再起,入京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唐生智在日本住了个把月,见蒋介石重新上台,而桂系军队正在入湘穷追他的部队,便急忙返回上海,想利用蒋、桂矛盾重新夺回两湖地盘。他与蒋介石暗通款曲,蒋介石为了对付桂系,也拉着唐生智不放。蒋、唐这一对半年前势不两立的敌人,如今又携起手来了。为了对付西征军入湘,蒋介石通过唐生智派人收买程潜第四路军中的叶开鑫部在黄沙街倒戈,袭击第六军。如果不是白崇禧当机立断,置正面武长路上的溃败不顾,挥师平、浏,直捣长沙,则唐生智部不但可在湖南喘息下去,而且尚可进窥武汉。不想,蒋介石和唐生智这一着妙棋,被白崇禧果断地“将”死了,唐生智懊恼不已。随着桂军入湘,唐部望风披靡,唐生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因为照此下去,他的部队便会被桂系和程潜消灭殆尽,本钱蚀光,便无再起之日。唐生智正在着急的时候,他的部将叶琪来了,叶告知在山穷水尽的情势下,为了保全部队,只好暂时接受白崇禧的收编以待时机。果然,唐生智不但不责怪叶琪、李品仙、何键等人的行动,反而勉慰他们一番。及待说到廖磊拒绝收编之事,叶琪见唐生智沉吟一阵后说道:“我致书燕农,要他效法你们,接受白的收编。”叶琪明白,第三十六军是唐的亲信部队,军长刘兴、廖磊都是坚决忠于唐的,只要这支部队能完整地保存下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唐老总一声令下,廖磊便会率部重归靡下,为其攻城夺地。身为敌方主帅的白崇禧,对个中奥妙竟能窥得如此明白,看得如此透彻,叶琪对此,怎不惊服呢?!

夏威、胡宗铎是局外人,自然不能象叶琪那样体察唐生智的心意,但见叶琪从唐生智那里果然取得了令廖磊投降的亲笔书信,对这位“小诸葛”之谋更为佩服。

“翠微兄,还得再劳烦你跑一趟宝庆,去把那位‘关公’请来吧!”白崇禧笑道。

“我明日便去。”叶琪再也不敢迟疑了。

不数日,叶琪陪着廖磊来见白崇禧。白崇禧闻报,即偕夏威、胡宗铎到门外迎接。那廖磊果然一表人材,生就一副关公似的紫红脸膛,两条卧蚕眉下,一双军人特有的眼睛灼灼生辉,直鼻方口,英武非常,只可惜腮下缺少那三举飘然的美髯,他身材魁梧壮实,走路两脚生风,军靴踏得地皮咚咚直响。他身后跟着一名黑脸大汉卫士,却不是象周仓那样持青龙堰月刀,而是在腰上挂两支德造一号驳壳枪,象金刚神一般凛不可犯。

“燕农兄久仰久仰!”

白崇禧一反往常接见各军高级将领那样讲究军礼,而是把双手往胸前一抱,向廖磊躬了躬身子,行起古时豪杰们相见的礼仪来,那模样虽与他那一身军装相衬有点滑稽和不伦不类,却倒也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白总指挥久仰!”廖磊说话声若洪钟,也抱拳躬身还礼。

夏威与胡宗铎也学着白崇禧的模样,以同学身份与廖磊相见。白、夏、胡三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三期,廖磊毕业于第二期,比他们三人高一届。廖磊是广西陆川县清湖乡上坡村人,与夏威老家容县相距不远,说的又同是一种白话,因此,夏威即与廖磊用家乡话交谈,彼此颇感亲近。白崇禧把叶琪、廖磊迎到后面一间宽敞的房子里,桌子上已备下丰盛的酒席,白崇禧邀叶、廖入座,夏、胡作陪。

“过几天李鹤龄来,我们再办一桌。”白崇禧擎杯在手,环顾叶、廖、夏、胡四人,说道,“今天特备此席,为燕农兄接风,来,干杯!”

“且慢!”廖磊霍地站起来,朗声说道:“先说完话再喝不迟!”

“啊呀!”白崇禧故作惊讶地说道:“我倒忘了,这祝酒辞还未说哩!”

“军人喝酒,不必客套!”廖磊用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眼,盯着白崇禧,话音震得屋子嗡嗡作响,“我虽奉孟公之命,率部接受收编,但我有一个条件,白总指挥如能接受,我即把部队带过来,如不能接受,便只有决一死战!”

白崇禧爽朗地笑道:“屯土山关公约三事,燕农兄一生崇拜关公,为何才以一事相约呢?”

“只怕连这一事你也受不了啊!”廖磊扬了扬那两条威武的卧蚕眉,颇自负地说道。

“曹公能依云长三件事,我白崇禧虽不及曹公那宰相风度,但对燕农兄所提的一件事则无论如何是能应允的。”白崇禧从容笑道。

“好吧,请听!”廖磊也不客气,双手往腰上一叉,说道:“我今奉唐孟公之命接受改编,日后孟公有令要我把部队拉走,我便要将部队重新带到孟公那边去,我廖磊生是唐孟公的人,死了做鬼也要跟着孟公。因此,今天不是率部向你们投降,而是奉孟公之命行事。这,你白总指挥可依得吗?”

叶琪听廖磊竞说出这般话来,尴尬得头上直冒冷汗,心中连呼“糟糕”,但又莫可奈何。夏威、胡宗铎心中大为不满,要不是碍着白崇禧的面子,他们定会大呼来人,将这个倔硬狂傲的“关公”押下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进军宝庆,将廖部一举歼灭干净。叶、夏、胡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白崇禧,看他作何处置。没想到白崇禧竟仰头哈哈一笑,豪爽地赞叹道:“燕农兄真关公也!”

他诚挚地看着廖磊,对天发誓道:“如日后唐孟公有令召你去时,你只管把部队拉走无妨,愿意打招呼,就告诉我一声,我好提前给弟兄们发饷,如不愿打招呼,则随时可云。若我自食其言,派兵追赶,便天诛地灭。耿耿此心,日月可鉴!”

廖磊听罢,激动地过来一把夺过白崇禧手中那盛满酒的杯子,仰脖一饮而尽。白崇禧连敬廖磊三杯,夏威、胡宗铎也相继来敬酒,廖磊都接过一一干了。自此,白崇禧不战而收降了唐生智的最后一支部队,得了李品仙、叶琪、廖磊三员智勇双全的战将,仍将李品仙任第八军军长,叶琪任第十二军军长,廖磊任第三十六军军长,李、叶、廖三军悉数调往湖北整训,只留何键的第三十五军在湖南。李宗仁、白崇禧终于实现了把两湖、两广联成一片的战略计划,桂军实力空前膨胀,由北伐初期的一个第七军发展到了第七、第八、第十二、第十三、第十五、第十八、第十九、第三十六等八个正规军,直搅得那重新登台的蒋介石更加惶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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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四回 牢骚满腹三师长饮酒添恨 大闹总部钟祖培愤怒解甲

汉口,第七军军部。

一阵阵浓烈的酒香味,从大门和窗户直飘逸出来,令人熏熏欲醉。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李明瑞、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钟祖培和第三师师长尹承纲,正在军部里喝酒。看来,他们已经喝了老半天了,脸膛上和眼睛里都被酒精刺激得红红的,眉梢上凝聚着被酒力从胸膛里驱出的愤怒怨恨之色。

“裕生兄,你怎么不说话呀?”

钟祖培望着只管在喝闷酒的李明瑞,瓮声瓮气地问道。

李明瑞抬起头来,那红红的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深沉的苦笑,那笑容令人联想到压抑而又模糊的曙色——一种被铅色的浓云和殷殷的朝霞而混檬了的曙色。

“植轩兄,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向为人深沉的李明瑞,即使在愤怒和烈酒的刺激之下,也不会丝毫向人吐露内心的真谛。不久前,他接到表弟俞作豫由家乡广西北流县寄来的一封长函。作豫在信中谈了他自江西德安遭白崇禧无故辱骂而愤然离军出走之后的情况。那年七月,作豫在漆黑的夜色中,和表兄李明瑞惜别之后,先由江西到了武汉,又由武汉到了上海。经过反革命屠杀和清党后的上海,到处是白色恐怖,正在寻找出路的他,倍觉苦闷。这时,他遇到了当年熟悉的共产党员谭寿林,他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和苦闷,得到谭寿林的同情和指点,使他在苦闷徬徨中增添了信心和勇气,便从上海直奔香港,去寻找共产党的组织。作豫到香港后,果然找到了共产党员陈勉恕和朱锡昂,又结识了一批著名的共产党人浑代英、李立三、杨殷和聂根等人。在共产党的帮助和教育下,这年十月,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去年十二月十一日,著名的共产党人张太雷、叶挺等人领导了震惊中外的广州起义,作豫参加了这一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革命行动。他与武装工人赤卫队一起配合起义的主力部队教导团和警卫团,向市区内张、黄部队的据点发起进攻。当张、黄部队向市区内反扑时,作豫在同兴街与敌巷战,掩护同志安全转移,广州起义失败后,作豫奉党组织之命,回到广西北流原籍继续进行革命活动。他把自己多年积蓄下来的一点点钱,利用自家房屋,开了一间“华丰”字号的店铺作掩护,当了一名革命的“老板”,脚踏实地地进行革命工作,在家乡一带发动农民群众,建立了劳农会……。作豫在信中,虽然没有向表兄透露党的机密,但是,机敏的李明瑞已经明白,表弟已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另外一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自从在江西别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表弟的下落。第七军在李宗仁的率领下,由江西重返武汉,顺流东下,直抵安庆、芜湖,嗣后入据南京,又由南京沿江西上,西征两湖。一年多的时间里,第七军转战数省,历经梁园、龙潭等大小恶战数十次,虽伤亡重大,却迭克名城,屡挫强敌。在这些为李、白增威加勋进爵的血战中,李明瑞无役不与,在北伐的桂军诸将中,他战功卓著,名列前茅,是一员摧坚克敌的虎将。在每一场恶战之后,他生存了下来,便思念起表弟作豫,如果表弟还在部下任职,仗一定能打得更好一些。但是,戎马倥偬,战火不停地闪烁,军号频频地啸叫,他连表弟的下落都无法打听。直到在衡阳、宝庆一带彻底解决唐生智的五个军,第七军和第十九军班师回武汉休整后,他才有时间打听作豫的下落。不想,一封信寄回北流老家,便很快接到了表弟的复函,李明瑞看着这封“抵万金”的家书,高兴得一夜睡不着。恰在此时,李宗仁、白崇禧决定进一步扩充他们的桂系军队,在第七、第十九两军的基础上,再扩建一个第十八军。第十八军军长的人选,论德论才论战功都非李明瑞莫属。李明瑞也很想当军长,希望直接指挥一支强大的军队,为统一中国作出贡献。他正在暗中盘算着搭军部的班子,便给俞作豫去信,希望表弟能重返部队,接替自己师长的职位。作豫的信还没到,白崇禧却突然下一道命令,破格提拔李明瑞手下的团长陶钧为新组建的第十八军军长。李明瑞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明白,这是白崇禧有意排斥他。桂军中有名的俞李三兄弟,如今已被白排挤去了俞家两兄弟,剩下个李家兄弟,更成了白的眼中钉。李明瑞正在气头上,李宗仁为安抚李明瑞和钟祖培这两位最初跟自己上六万大山的将领,便任命李、钟二人为第七军副军长仍兼第一、二师长。李明瑞那股火气,哪里消得了,但他是个极深沉之人,尽管气炸了肺腑,他也仅仅是“内部爆炸”,表面上竟毫无发作抗命之意。这时,作豫又寄来一封长函,表明自己无意重返桂军任职,他在信中说:“在军阀控制下的军队里,你我只不过是充当军阀的工具而已,个人的理想和抱负,是无法实现的。要靠这些军阀来进行国民革命,也是不可能的。”李明瑞沉思良久良久,似有所悟,那口怒气,也藏得更深沉了。桂军返驻武汉之后,第七军军长夏威一时酒色财气俱来,整日里不在军部理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副军长李明瑞和钟祖培轮流主持。再说那钟祖培想当军长也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日里吃不香饭。他一听说李、白决定扩建一个第十八军,心里便盘算开了,论资格,第七军的三个师长、他和尹承纲最老,民国十年,李宗仁避走六万大山,钟祖培、俞作柏、尹承纲都是营长,李明瑞不过是俞作柏手下的连长。其后,黄绍竑率部来投,李宗仁部编为广西自治军第二路时,俞作柏、钟祖培、何武、陆超分任统领,李明瑞、尹承纲当营长,广西统一后,两广合作,广西军队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下辖九旅十八团,钟祖培与夏威、胡宗铎等皆为旅长,李明瑞、尹承纲为团长。论战功,钟祖培也打过几场硬仗,自认不比夏、胡二人差。可是,夏威和胡宗铎都已先后升任了第七军和第十九军的军长,现在要扩建第十八军了,军长人选论资排辈首推钟祖培。可是,白崇禧一道命令,顿时击碎了钟祖培当军长的欲望。钟祖培的个性与李明瑞成鲜明对比下钟脾气火爆,李为人深沉。白崇禧破格提拔李明瑞师的第一团团长陶钧为第十八军军长,李明瑞竟无半句怨言,而钟祖培却拍桌子打板凳骂了几天娘,及待李宗仁将钟祖培和李明瑞双双提升为有名无实的第七军副军长时,李明瑞仍不言语,钟祖培却还在大骂不休。这天,恰好轮到钟祖培到军部执政,他越想越气,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干脆命卫士找来烟枪烟灯,在军部里过起直竹横床的瘾来。抽了几口,仍无法排遣胸中的怨愤,他便躺在烟榻上,抓起电话筒,请李明瑞和尹承纲到军部来“开会议事”。李、尹两人来到军部,见钟祖培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李明瑞照旧不言语,默默地坐到沙发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不声不响地抽起烟来,尹承纲却说道:“副军长,李、白两位老总,是不准在军中抽鸦片烟的呀!”

“怕个卵!”钟祖培从口中喷出一口烟来,随手把烟枪扔在烟榻上,“大不了他把老子撤了,回恭城老家去种田也比在这受气强一万倍!”

钟祖培下了烟榻,见他的两名勤务兵侍立在一旁,又喝骂道:“你们瞎了眼啦,不看见李副军长和尹师长来吗?快去拿酒上菜!”

那两名勤务兵忙答一声:“是!”便去张罗宴席去了。因钟祖培喜欢吃喝,他在军部执政期间,厨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预备着十几个生、熟大菜,只要钟副军长一声令下,便随时端上桌去应付。近来钟祖培情绪恶劣、军部里无论秘书、参谋、副官、卫士、勤杂都怕他三分,生怕照顾不周,挨骂遭打。那两名勤务兵奉令后,不到几分钟,便一盘接一盘,一碗接一碗地捧上十几个制作精美可口的菜来。钟祖培把李明瑞和尹承纲一同拉到那张黑漆发亮的八仙桌前坐下,那两名勤务兵赶快往杯里小心翼翼地斟酒。钟祖培举起酒杯,大声地说道:“今天请你们二位老兄到军部来开个重要会!”

李明瑞和尹承纲不知钟祖培请他们来开什么重要会,一边举起酒杯,一边问道:“开什么会?”

“二位老兄先陪我干三大杯,然后我再说开会内容。”钟祖培没好气地说道。

李、尹二人见钟祖培不肯即说内容,只得先陪他喝了三大杯酒。三杯烈酒下肚后,钟祖培将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高声说道:“今天开个骂娘会!”

李明瑞与尹承纲对视了一下,没有作声,钟祖培把桌子一拍,骂道:“他妈的胡宗铎、陶钧这两个湖北佬不是人!他妈的白健生瞎了狗眼!”

李明瑞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尹承纲怕钟祖培闹出乱子来,连累自己,忙劝道:“副军长,我们说点别的不好吗?”

钟祖培又喝了一口酒,那杯子又往桌上重重一放,仍是大声说道:“老尹你的胆子太小,没出息。论资格,你是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比老白、老夏、老胡、老陶都资格老,你怕个卵!”

钟祖培一气把杯中的酒喝光,扭脸望着李明瑞,忿忿问道:“陶钧是个什么东西?统一广西和北伐中,他有什么战功?他不过是你裕生兄手下一介小小团长,凭什么逾格超升?”

李明瑞却只是苦笑不言,他明白钟祖培的心思,乃是白崇禧看上陶钧而没有看上钟祖培,如今陶钧破格当上了军长,钟祖培没份,因此钟既恨白又恨陶。李明瑞暗想,如果是我当上了第十八军军长,你钟祖培不也一样骂我吗?当然,钟祖培和李明瑞一样,对白崇禧都抱有极深的成见,甚至仇恨。白崇禧排挤俞李兄弟,也排挤李宗仁原来的部下,因为李宗仁定桂军中的将领以李石愚为首,何武、陆超、钟祖培等人,都是反对白崇禧的。李石愚在抗击唐继尧入桂滇军的战斗中,早已在柳州战死;何武在柳城与陆荣廷部将韩彩凤作战中,因不听白崇禧调遣,战后被李宗仁撤职,已回昭平家乡务农;陆超在北伐前的部队整编中,因无学历,已被白崇禧裁汰了,如今跟李宗仁起家的将领中,只剩下了钟祖培和尹承纲二人,尹承纲生性孤僻,平日谨慎从事,不敢造次。只有钟祖培脾气火爆,不时和白崇禧有顶撞,因此,他早已成为白的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在这一点上,钟祖培和李明瑞的处境颇为相似。白崇禧之所以不敢放手整他们,一是因为钟、李乃李宗仁起家旧部,二是钟、李在统一广西和北伐中,都立下赫赫战功,要整他们,一时也不好下手。李明瑞和钟祖培都深知这一点,因此,李明瑞变得愈加深沉,而钟祖培则变得愈加火爆。

“植轩兄,喝酒吧!”李明瑞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几下,他强压住怒火,举起酒杯来。

钟、李、尹又各喝了一杯,钟祖培又说道:“陶钧是个杀人魔王,在作战行军中,遇有士兵落伍,他竟开枪射杀以示儆。为此,裕生兄曾对其责罚,但是老白却偏袒他,反责诘裕生兄治军之不严。天下竟有这等不平之事!”

李明瑞愈想把怒火压得更深沉,钟祖培则愈想将他那火引出来。李明瑞当然记得,白崇禧在全军团长以上会议上,奖褒陶钧之事,白当众把陶誉为“难得的人才”。钟祖培曾不平地讥讽道:“这算什么卵人才,不过下手屠杀了几个落伍士兵!”现在,李明瑞听钟祖培又提起这档事,也只是愤懑地苦笑了一下。

“我师里弟兄们的饷,都欠两个多月没发了,他们十八、十九两军都是月月足饷,军官又都有特别费,弟兄们见了常有烦言,也益发变得不安分了,以此下去,于团体是不利的。”尹承纲喝了几大杯酒后,心情变得更为阴郁,他忧心冲仲地说道。

“胡、陶是两个忘本的王八旦!”钟祖培一直贯彻他那“骂娘会”的宗旨,仍在破口大骂着:“第十八军和第十九军是第七军生下的两个败家崽!胡、陶当权,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这事,德公为什么不管呢?”尹承纲脸色更阴郁了,仿佛暴雨前的天色,“让他们胡作非为下去少前途实不堪设想。”

“我们一起找德公讲理去!”钟祖培又仰脖喝下一杯酒,“要他罢免胡、陶,否则,我们三人便集体辞职!”

尹承纲虽然心怀不满,但也只是借酒发发牢骚而已,要他去干要挟李宗仁的勾当,他可没有这个胆量,他只是想在桂系团体里平安地呆着,犯不着去惹麻烦砸饭碗。他沉吟一阵,不置可否地说道:“这事妥当吗?我看要三思而后行之。”

钟祖培对尹承纲的回答,甚不满意,忙扭头向李明瑞道:“裕生兄,你怎么总不说话呢?难道就让他们踏在我们头上拉屎厨尿吗?你这虎将的虎威也该显一显啦,俞家两兄弟让白健生给撵走了,你这位老表就能这样忍气吞声吗?”

钟祖培这句话,简直象一根无形的导火索,一下子直插进李明瑞那藏着一团烈性炸药的心灵深处,似乎马上就要引爆了那团久久积聚起来的炸药包。李明瑞只觉得心脏在急剧地跳动着,热血直往顶门上冲,他如果把桌头一拍,大吼一声:“走,找他们算帐去!”不但钟祖培会和他一道冲进李宗仁的第四集团军总部,甚至连慎重不敢造次的尹承纲也会不得不跟着他们走。但是,他始终没有动,他那脑子清晰和冷静得很。他明白,钟祖培要挑起这一场冲突,目的是要李宗仁挟制专横跋扈的白崇禧,罢免胡作非为的胡宗铎、陶钧,从而达到钟、李两人擢升军长的目的。但是,李明瑞看得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到头来只是引火烧身,吃亏的还是自己。因为李宗仁无论如何离不开白崇禧,而白崇禧又最欣赏胡宗铎和陶钧的为人作风,胡、陶都是湖北人,目下李宗仁坐拥两湖,“鄂人治鄂”的呼声正炽烈,李、白如何肯罢免胡、陶!

“植轩兄,喝酒吧!”李明瑞迅速掐灭了钟祖培插入他心中的那根导火索,把头轻轻地摇晃着,向钟祖培举起酒杯,那杯里的酒,却晃荡得厉害,仿佛那是个蕴蓄着激荡漩流的深潭。

“嘭!”地一声,钟祖培将拳头擂在那黑漆发亮的八仙桌上,盘盘碗碗一齐震颤起来,“你们怕,我不怕,几大不过芭蕉叶,妈的,老子豁出去了!”

钟祖培又仰脖饮了满满一杯酒,然后把他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砸,斜眼瞪着李明瑞和尹承刚,火爆爆地吼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到总部去找德公,问他还要不要自己的子弟兵?”

尹承纲见钟祖培借着酒性要去总部找李宗仁,忙劝阻道:“副军长,要三思而后行啊!”

“怕个卵!”钟祖培把手一甩,趟赵着步子,朝门外去了。那两名侍候的勤务兵,忙跟随而去。

“副军长,这要出事的啊!怎么办?”尹承纲看着钟祖培的背影,那脸色阴沉得简直要黑了天,他忧心如焚,但又毫无办法。

“人之气也,能忍则忍,不能忍则发。”李明瑞把身子挺了挺,对尹承纲说道:“喝酒吧!”

在第四集团军总部里,李宗仁和白崇禧也在争论着同一个问题。原来,自从蒋介石复职后,为了缓和各方面的矛盾,蒋通过中央政治会议决定在广州、武汉、开封、太原设立政治分会,分别由李济深、李宗仁、冯玉样、阎锡山担任主席。

又决定把全国军队划分为四个集团军,以蒋介石兼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任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阎锡山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任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坐镇武汉,控制两湖,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

“健生,你逾格提拔陶钧为军长,已引起第七军中的将领不满。这次陶钧率部到鄂西一带清乡,又擅委其军需处长为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此种做法不特有违体制,而军人干政之风尤不可长。我已请财政部门另行委员接长宜昌禁烟督察局。”李宗仁十分严肃地向白崇禧说道。看来,他在这个问题上,不准备再作退让了。

白崇禧皱着眉头,说道:“德公,难道你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吗?”

“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之人选,难道算小事?”李宗仁仍很严肃地说道,以表明他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非亲自过问不可。

“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比起湖北省主席来,到底哪个大、哪个小呢?”白崇禧说话最喜用连续的提问或反诘,就象他指挥打仗爱用声东击西或大迁回的战术一般。

果然,白崇禧这句话一出,顿时使李宗仁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西征军打下武汉之时,原湖北省政府便因唐生智的下台而解体。第十九军军长胡宗铎率部进占武汉后,因他是鄂人,又身为军长,便很想兼摄湖北省省长一职,他曾当面向李宗仁毛遂自荐,要求当省长。李宗仁很严肃地说道:“胡军长,你是一位现役军人,为什么要分心去搞省政呢?你知道我是一向主张军民分治的,我曾有机会一手掌握全省军民两政大权,而我还预先表示不干,竭力婉辞呢?你应该向我学习。”

李宗仁接着便举当年统一广西之初,他邀约黄绍竑、白崇禧二人均不作省长及北伐军底定安徽时,他又力辞兼任安徽省主席的前例,谆谆劝导胡宗铎,不要以现役军官兼任省府首长。胡宗铎在李宗仁面前碰了钉子,却并不死心,他又忙去找白崇禧,要求白崇禧帮忙,去说服李宗仁,让他当湖北省主席。照胡宗铎想来,白崇禧是一定会帮忙的。因为在去年组建第十九军时,白崇禧便推荐胡宗铎当了军长。当第十九军成立之初,胡宗铎曾要求李宗仁将第七军精锐分出一部编入第十九军。可是李宗仁却说道:“此事可以考虑,待与夏军长商量后再作决定。”胡宗铎见李宗仁似有意推宕,不想把第七军的精锐拨给他,便一怒之下,携带家眷跑到上海去了,扬言如不同意他的要求,便不再回部队任职。白崇禧见事情闹僵了,赶忙跑到上海,将胡宗铎找回来,并立将第七军中一部精锐,拨归第十九军,胡宗铎这才无话可说。李宗仁对此却怏怏不悦,白崇禧忙解释道:、“德公,你身上衣服的袋子有几个,从这个袋里掏出放到那个袋里,这本钱还不是你的吗?”李宗仁想想也对,便不再多言,只饬令胡宗铎精心整训部队。胡宗铎果然尽心尽力进行,嗣第十九军经过严格整训之后,其战斗力竟与第七军不相上下。李宗仁见了很是满意,举凡重要战役,均令该两军当其要冲,而以其他作战能力较差的部队作为辅助,故颇能收相辅相成之效。有了这个例子在前,胡宗铎便事无巨细,悉听白崇禧的了。这次,他想当湖北省主席,李宗仁不同意,他只得再次求助于白崇禧。不想,他刚一踏进白崇禧办公室的门槛,话还没说,白崇禧便摇头道:“既然德公不让你做省主席,你就不要做罢!”胡宗铎一听顿时愣住了,他实在不明白这小诸葛的神通如何这般广大,他刚一登门,口未开言,白便一语道破了他的来意,且先发制人,使你不好再申述自己的要求。

“那……那湖北的事情,我今后就不管了。”胡宗铎负气地说道,亦暗示他将再一次当“甩手派”。

白崇禧自有一套敷衍李宗仁和笼络部下的手腕,他知道如果不满足胡宗铎的欲望,胡的脾气一来,丢下部队又跑到上海去就麻烦了,上海那地方,如今成了老蒋的势力范围,他怕蒋把胡勾去。但是,他又不能不尊重李宗仁的意见,因为在组建第十九军的问题上,李宗仁迁就了白崇禧,由他将第七军的一部精锐拨入第十九军。现在,在湖北省主席人选这样重大的问题上,李宗仁坚持不让胡宗铎当省主席,白崇禧当然不好明目张胆支持胡与李对抗。但他既要笼络胡宗铎,又不能违背李宗仁的意志,便只有变通办法。他对胡宗铎道:“你不当省主席,可当湖北省清乡督办,陶钧当会办,这样湖北省的实权还不是操在你的手上吗?”

胡宗铎一想也对,便照白崇禧的安排,当了湖北省清乡督办,陶钧当了清乡会办。未几,李宗仁推荐湖北籍第一届中委,法学界人士张知本当了湖北省主席,以严重、石瑛、张难先分任省府民政、建设、财政等厅厅长。胡、陶大权在身,以鄂省主人翁自居,全不把省府放在眼里,他们自行任命各级官吏,在督办公署发号施令,省主席张知本只有画诺而已。这些事,自然传到了李宗仁耳里。因此,对陶钧擅自委其军需处长为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一事,他要亲自出面干预了。陶钧闻讯大惊,因宜昌禁烟督察局特税收入甚丰,而无规定比额,任由局长自行填报,解款多少,无法稽查,故大部收入,除一部分用作第十八、第十九两军公积金外,其余尽入陶钧私囊。今闻李宗仁出面干预,陶钧深怕事情败露受罚,丢了这个金饭碗,特来找白崇禧,请求庇护向李宗仁说项。这天,陶钧一踏进白崇禧办公室的门槛,白崇禧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未待陶钧开口,白便说道:“陶军长,听说你发了大财,成了我们团体中唯一的富翁啦!”

陶钧更慌了,忙说道:“德公要抓我的‘辫子’,你看怎么办?”

白崇禧道:“你回去拿出一笔款来,给第七军的弟兄作服装和饷项补贴,这事便好办多了。”

陶钧回去照办,白崇禧便找李宗仁说话去了。不料李宗仁对此深不以为然,仍坚持要由财政部门委派人员去接收宜昌和其他各地税收机关。白崇禧见李宗仁不松口,便提出了“省主席和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哪个大?哪个小?”的问题。李宗仁竟一时无话可答。李、白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把他们维系着,李拉紧一点,白就放松一点,白拉紧一点,李就放松一点,一张一弛,配合默契扩恰到好处,形成了李、白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他们为着共同的利害关系,谁也不愿让这纽带总是紧绷着或者断裂开,他们之间,有一种自我调节的因素。构成这种因素的是自知之明和团体的利益。李宗仁知道,他不准胡宗铎当湖北省主席,白崇禧便不支持胡的要求,从而维护了李宗仁的威望。现在,李宗仁要撤换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白崇禧出来祖护陶钧,对此,李宗仁不得不作出让步。白崇禧见李宗仁不说话,便劝道:“德公,陶钧已拿出一大笔款子给第七军作服装和饷项补贴。这事,大可不必深究,反正肉烂在锅里和烂在碗里还不是一回事吗?”

李宗仁正要说话,只见第七军副军长钟祖培怒气冲冲,浑身带着一股酒味,闯了进来。李、白见钟祖培这副模样,都不由大吃一惊。

“德公!”钟祖培摇摇晃晃地站住,大叫一声,吓了李、白一大跳。

“植轩,你今天怎么了?”李宗仁虽然声音不高,那口气却相当严厉。

钟祖培用那双半醉的眼睛院视着白崇禧,叫喊道:“德公,当初我们跟你上六万大山的人,现在你身边的,还有几个?”

白崇禧见钟祖培带着一副打上门来的醉态,便知来者不善,他忙趁李宗仁过去拉钟祖培落座之机,回避到后面的一间小房里去了,但那双机警的耳朵,却在监听着李宗仁和钟祖培的谈话。李宗仁给钟祖培沏了一杯茶,态度和缓地说道:“植轩,你为人一向稳重,治事也从无陨越,今天为何这般模样?酒可乱性,军人绝不可纵酒,希望你听从我的劝戒。”

“德公,你也要听听我的呀!我心里闷得发慌,照此下去,我不但要纵酒,还要大抽鸦片烟,连烟花女子也要包十个八个的!”钟祖培将军帽往桌上一摔,忿忿而言。

“有话你只管向我说。”李宗仁将钟祖培那大沿帽挂到衣帽钩上去,亲切地说道。

“打仗冲锋是我们广西人,升官捞钱是他们湖北人!”

钟祖培凭他跟李宗仁起家的老本钱,说话锋芒毕露,直言不讳。“为什么把陶钧由一个团长超升为第十八军军长?在统一广西和北伐中,他有何显著战功?论资格,他位在我和李明瑞之下,这是为什么?就是有人要压我们,要培植他自己的亲信势力,架空你德公,好取而代之!”

白崇禧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钟祖培毫无忌讳地说出这些话来,心中又气又恨又怕。李宗仁在六万大山起家的原班人马,几乎都反对他,幸亏那个有谋有勇的李石愚死得早,否则,以李石愚为核心,必然要形成一个反白的团体。李石愚既死,何武、陆超已被白挤走,伍廷飏跟了黄绍竑,俞作柏、俞作豫也被撵走了,如今跟随李宗仁的便只剩下钟祖培、李明瑞和尹承纲三人,这三人都是统兵大将,掌握着第七军最精锐的三个师,成为白崇禧的心腹之患。因此,白崇禧处心积虑扶持桂系中的外江帮湖北籍的胡宗铎、陶钧以自重,同时又将赣军赖世瑛的部队抓过来,枪毙军长赖世瑛,建立第十三军,白自己担任军长,从此,白崇禧总算有了自己的基本部队。但是,白崇禧鉴于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把李明瑞、钟祖培视作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但李、钟二人,均能征惯战,功勋赫赫,又与李宗仁有历史渊源,因此一时不好下手。今天,钟祖培竟打上门来,针锋相对,白崇禧如何肯放过他,且听李宗仁怎么说吧:“鄂人治鄂,这是顺应舆情所致。”李宗仁开导钟祖培,“胡宗铎要当湖北省主席,我没有答应他,对陶钧以军人干政的做法,我是一向不赞成的。”

李宗仁说的是实话,这些事,钟祖培很清楚,他一时不好说什么,李宗仁又道:“植轩兄,现在我们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呐。昔日洪、杨内讧之鉴,应引以为戒,你应该多为团体着想,也要为我着想,不利于团体的话,一句也不要说;有损于团体的事,一件也不要做,这样,就是看得起我李某人啦!”李宗仁语重心长,披心沥胆地说着。

钟祖培那气,也非一日所积,虽经李宗仁谆谆劝导,但仍无法消弭,他知道,白崇禧虽然回避了,但自必定在窃听他和李宗仁的谈话。便仍高声说道:“德公,我们跟你上六万大山的人,打出天下,如今吃不开了,与其在你身旁作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解甲归田的好,也省去你许多是非口舌的麻烦!”

正在隔壁房间里的白崇禧,听到钟祖培这句话,不禁嘿嘿冷笑一声,他终于抓到了炮制钟祖培的机会。只听李宗仁道:“植轩兄,你今天为何这般执拗呢?我的话,你半句也听不进去吗?职务上的问题,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日后升迁的机会多得很,只要再编一个军,我就任命你当军长。”

“德公,只怕再编十个军,也轮不到我钟祖培当军长。”

钟祖培还是高声说着,有意让在附近房子里的白崇禧听到。

“为什么?”李宗仁问道。

“第七军里光团长就有十几个呢!有人不就是把陶钧由团长直接提升到军长的高位上去的吗?以此看来,我钟祖培当军长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

“植轩兄,植轩兄……”李宗仁仍在苦苦地劝导着,但已讲不出更令人信服的道理来了。

“德公,李石愚死了,何武、陆超走了,如今在你身旁敢讲话的人,就剩我钟祖培一个啦!”钟祖培拍着胸膛,仿佛要把胸中积蓄多时的忿懑一股脑儿倾倒出来似的。

“植轩兄,植轩兄,请你冷静一点?”李宗仁明白钟祖培要讲什么,但他不希望对方象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中的话全倒出来。

钟祖培一不做二不休,把手枪从腰上抽出来,咔嚓一声顶上子弹,往桌上一放,大叫一声:“德公,你让我把话讲完,然后枪毙我吧!”

李宗仁愣住了,心头一阵颤栗!

隔壁房间里的白崇禧恨得直咬牙!

“德公,你身边有奸臣!他不是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他是要篡位夺权的司马懿!”钟祖培那粗大的嗓门,叫喊得几乎震塌了房梁。

“植轩,你不要胡说八道……”李宗仁喝斥着。

“德公,我知道,你是听不进我的话的。”钟祖培怆然而道,“我之所以敢于不避斧钺讲这番话,是出于我对你的一片忠心。”

“如果你真对我鼎力相助,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讲,否则我将对你以扰乱军心罪严惩不贷!”李宗仁厉声说道。

“这样的话,今后没人再会向你讲啦!”钟祖培怒不可遏地脱下身上的斜皮带和充满酒气的哗叽军服,将它们——一个高级将领的标志,一把扔到桌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德公,钟祖培就此告辞!”

“你要干什么?”李宗仁喝道。

“何武回昭平老家种田,我回恭城乡下开荒!”钟祖培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宗仁那颗心,象被一根锋利的钢针一针针扎着似的疼痛,他看着钟祖培扔在桌上的手枪、军服,不由想起李石愚、何武、陆超来,最初跟他起家的旧部,如今一个个地离去了,他们都是一些能出生入死,能与之共患难的人,但都不容于白崇禧。呜呼,白氏之智虽可与诸葛媲美,但胸襟却远不如孔明矣!李宗仁摇头唏嘘起来,心中象嚼着一枚酸果似的。

“德公,钟植轩是最初跟你上六万大山的旧部呀,又是第七军中的一员得力战将,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挽留他,目今正是用人之际,怎能让他无故解甲归田呢?”白崇禧不知什么时候已从那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以满怀同情的口吻说道。

李宗仁那国字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说道:“让他去罢,军中服役的辛劳,转不若优游泉林的自若。”

白崇禧也笑道:“德公真能体恤部下,我也想归返原籍休憩,不知德公肯点头否?”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是明知故问,便正色道:“我们是临桂老乡,要走得一起走!”

却说钟祖培带着副官、卫士和家眷,在汉口码头上候船。这是一艘由汉口开往上海的法国内河轮船,登船的汽笛已经鸣过,乘客们绝大多数都已登船了,唯独钟祖培还在码头上踯躅徘徊,不愿登船。看来,他是在最后等候什么人。

钟祖培在等待李宗仁。他盼望李宗仁能亲自到码头来挽留他,就象白崇禧亲自跑到上海去把胡宗铎找回来一样。但是,他等了很久,连李宗仁的影子也没见到。早晨,他离开军部时,曾命秘书给李宗仁打电话,报告他已到码头乘船经上海返回广西。他的目的一是避免不辞而别的不礼貌行为,二是希望李宗仁到码头来挽留——说实在话,钟祖培并非真的要挂冠而去,他不过是要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已。可是,令他愤懑和痛楚的是,直到此时,还不见李宗仁来——他忐忑不安,懊恼参半,既怪李宗仁不计旧谊,又怪自己此番鲁莽行事,不如李明瑞来得深沉。到了这个时候,难道还能厚着脸皮回去坐副军长那张冷板凳么?

“嘟——”

轮船又鸣了一声长笛,栈桥上已空无一人,如再不登船,便只得提行李回军部去了。他的副官一会儿望望那行将启锚远航的法国轮船,一会儿看看心事重重怒容满面的钟长官,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等个卵,上船吧!”钟祖培大骂一声,副官、卫士们赶忙提上行李,蹭蹭蹭地向那连接码头和轮船的栈桥跑去……

钟祖培从此脱离了李宗仁和桂系军队,回到广西恭城老家,自营一农场,过着郁郁不得志的生活,一九五零年,钟祖培组织土匪暴动,反对共产党政权,旋被镇压。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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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五回 入据平津总司令哭灵碧云寺 觊觎西北白崇禧请缨屯新疆

民国十七年七月六日。

寂寞的西山碧云寺,一夜之间变得肃穆而森严。由山下通往北京的公路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商震部、第四集团军白崇禧部,由西直门一直戒备到海淀、玉泉山、西山东麓的碧云寺。上午十时许,一串长长的小汽车队伍,直抵碧云寺门口。汽车在门口缓缓停下后,卫士们下车打开车门,戎装笔挺,胸缀白花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由车里钻出来,在他后面的几辆小车里,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总指挥鹿钟麟;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阎锡山、总指挥商震;第四集团军总司令李宗仁、总指挥白崇禧也都一一下了车。这四位名震华夏的总司令蒋、冯、阎、李第一次碰在一起,他们春秋正富,雄心勃勃,一个个气宇轩昂,又都是一色的戎装,胸缀一色的白花,十分引人注目。不过,仔细看来,他们的气质、面相乃至服装,都又各不相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兼第一集团军总司令蒋介石,身材瘦长,经那斜皮带一勒,长统马靴一套,显得又高又瘦。他两眼微陷,颧骨微突,唇上一抹短须,头上戴顶大沿军帽,浑身上下透着严厉和凛不可犯的气概。他的军帽、军服和军靴,眼睛、颧骨和胡须,都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他重新上台后那志满意得的情绪。蒋介石是一月四日由上海进入南京的,一月九日宣布复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职,当天他驰往徐州,召集第一军将领开会,撤掉何应钦第一路总指挥之职,解除何的兵权,以报去年何应钦伙同李、白逼他下野之仇。那天,何应钦在南京郊外打猎方回,总部秘书长李仲公将蒋介石强迫何应钦调任总司令部参谋长的命令送到何的手上,何应钦气得直发抖,开口便说:“老蒋对我究竟是何意思?他到徐州去也不通知我,调我为总司令部参谋长,把我的面子丢尽。不管怎样,我决不就,听候他发落好了!”李仲公把利害向何陈述,何应钦这才不敢再发牢骚,乃于二十二日就职,当了毫无实权的参谋长。何应钦虽然好整,但蒋介石要整李、白可就不容易了。这时候,白崇禧指挥桂军扫荡湖南,全部收编了唐生智的湘军,李、白控制两湖,以两广为大后方,雄踞中南、虎视华东,大非昔比。蒋介石想了半天,决定先从削弱李、白在两湖的势力下手,因此在第二期北伐开始时,命令白崇禧统率唐生智旧部北上,以分李、白之兵。白崇禧当然也乐意到北方去。这正是蒋有蒋之谋,白有白之计。白崇禧统率李品仙、叶琪、廖磊等军,由京汉路正面直攻保定,与第一、二、三集团军呼应北上,攻击盘踞北京的奉系张作霖。奉军节节败退,张作霖内外交困,乃于六月二日发出“出关通电”,六月三日夜间,张乘慈禧太后所乘的花车仓皇离京,车至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满铁路交叉处的桥闸时,被日本人预先埋设的地雷炸死。六月十一日,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阎锡山,第四集团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联袂进入北京,北洋军阀把持十几年的北京政权,至此结束。蒋介石见北伐军已打下北京,乃于六月十四日授意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派他赴北京祭告国父并视察一切。蒋介石是带着特殊使命和意图到北京来的。

与蒋介石并肩走着的是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冯玉祥,冯、蒋两人摆在一起,恰成鲜明对照。冯玉样体魄魁伟,两道粗黑的浓眉,一副圆胖的脸膛,着一身士兵一样的粗布军装,腰上扎条宽大的皮带,脚穿河南土布鞋。一身粗犷的线条,敦厚的气质,象座巍巍泰山。

“大哥,请!”蒋介石向冯玉祥谦恭地笑着,把右手向前一伸,请冯玉祥先行。

“你是北伐军总司令,理应走在前头。”冯玉祥不肯先走。

原来,蒋介石不但和李宗仁结为把兄弟,也和冯玉样换过帖。那是去年八月在郑州的事。冯玉祥年长蒋介石五岁,因此为谱兄,蒋呼冯为“大哥”。不过,这一对把兄弟近来心里正在发生摩擦,情绪不太愉快。在北伐军即将打下北京之前,冯玉祥、阎锡山、白崇禧都督率所部向北京推进,企图先“入关中而为王”。但蒋介石的第一集团军自从五月初进入济南被日本军队阻击之后,毫无人性的日本侵略军惨杀了北伐军交涉员蔡公时和战地政务委员会外交人员,造成了震动中外的“济南惨案”。蒋介石害怕日本人,只得命令北伐军退让,至此第一集团军在津浦线上的进展迟缓。蒋介石见他的嫡系部队不能马上进入北京,冯、阎、白三人都有可能成为北京的主人,桂系已控制两广、两湖,如再让其占据京、津,后果不堪设想,蒋无论如何不能让白崇禧成为京、津的主人。而冯玉祥的力量在四个集团军中又最为雄厚,民国十三年冯曾发动北京政变,搞垮了不可一世的曹、吴,驱逐溥仪出宫,电邀孙中山北上主持时局,军事上和政治上都搞得有声有色,蒋介石深怕冯玉祥入据北京,又发出什么通电,与他的南京政府相抗衡,因此不敢把京、津地盘交给冯。相比之下,阎锡山的第三集团军最弱,阎的野心也没有李、白那么大,把北京地盘交给阎锡山较之交给冯、白为稳妥。经过一番谋划之后,蒋介石于六月一日,任命阎锡山为京津卫戍总司令,冯玉祥一闻此项任命,即气得跑到河南卫辉县百泉村“养病”去了,不再理会蒋介石。蒋介石自然知道冯玉祥的心思,因此到碧云寺门口,他忙推冯以大哥身份前行,冯不肯,蒋便挽着冯的手,一同并肩登山。

蒋、冯之后,是阎锡山和李宗仁。那阎锡山的身材和气质,与蒋、冯、李又更不相同。他中等身材,脸膛黧黑,唇上留着两撇老气横秋的八字须,额上和脸颊上已刻有深浅不同的皱纹,才四十五岁年纪,便已显得苍老。他比李宗仁大八岁,与虎气生生、壮实敦厚的李宗仁并排在一起,一个象老谋深算的师爷,一个象叱咤风云的虎将。前边的蒋介石和冯玉样心存芥蒂,后边的阎锡山和季宗仁也心怀隔阂。原来,正当白崇禧统率大军北上时,张作霖为了缩短战线,欲乘白崇禧部尚未到达正定,而以优势兵力一举包围歼灭突出的阎锡山第三集团军。阎锡山见事态危迫,急电请冯玉祥北上增援。冯玉祥因民国十四年冬在北京南口与吴佩孚血战,阎锡山不但不帮冯玉样的忙,却出兵晋北,企图腰击冯军,冯玉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此次他见阎锡山危急,不仅不及时出兵增援,反而尽撤博野、安国之兵,奉军乘机由康关、任邱进袭定县,眼看京汉铁路有被切断的危险,急得阎锡山只好向远在豫南的白崇禧求救。白崇禧急令叶琪的第十二军火速向走县、新乐一带增援,才使阎锡山转危为安。可是,到了北京,阎锡山因抓到了京、津地盘,对在危难之中救他的白崇禧毫无酬谢之意,阎霸占了京、津一带所有党政和税收机关,对白荐去的人,一个也不任用,自是白崇禧在京、津一带毫无根基,连部队的饷项也无着落。白崇禧气得大骂阎锡山不够朋友,懊悔当初真不该去救他。李宗仁此次到北京,听白崇禧报告阎锡山的所为,心中也窝着一团怨气。蒋、冯不和,阎、李不睦,冯、阎怀怨,蒋、李之间的关系则更加微妙。蒋介石对李、白伙同何应钦去年八月逼他下野,心中那口气如何咽得下去?他已经整治了一个何应钦,又想炮制一番李宗仁。此次北上祭告国父,蒋介石原已授意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只邀请冯、阎北上,而故意不邀李宗仁,从而把李排斥于三个集团军总司令之外,使李在政治上受孤立打击。不料,冯玉祥因蒋介石把京、津给了阎锡山,心怀不满,便欲拉李宗仁以共同对付蒋、阎,冯玉祥见蒋介石不邀李宗仁北上,他忙从郑州发给在武汉的李宗仁一电,以个人名义邀李北上。李宗仁正为蒋介石不邀他北上祭告国父之事而不平,今见冯玉祥来电邀请,即欣然复电应邀。此事传到蒋介石耳里,他深怕冯、李联合将对他不利,忙从南京乘决川舰溯江而上,亲到武汉邀请李宗仁一道北上。李宗仁见蒋介石作了让步,心中的气也消了一半,便半推半就地和蒋介石同乘专车北上,到郑州共邀冯玉祥。冯玉祥见李宗仁跟蒋介石同来,心中对李不诺前言很有反感,遂称病不与蒋、李同车北上。蒋、冯、阎、李四大派,勾心斗角,他们到北京来演出了现代史上最富有戏剧色彩的一幕——然而这只是一出精彩的序幕,好戏还在后头哩!

庄严雄伟的碧云寺,重重殿宇,层层绿树,依山顺势,向上排开,直达山巅。碧云寺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原称碧云庵。明正德年间扩建后改名碧云寺,是北京有名的寺庙。寺中的金刚宝座塔、天王殿、罗汉堂等建筑,皆极有特色。民国初年,因军阀混战,天下大乱,这名寺古刹残破寥落,寺内建筑也倾颓益甚。民国六年,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发起劝募,对寺内建筑群进行重新增饰修治,并在西山东麓一带建立了中法大学、西山学院等院校,使该地成为名胜之地。但是,使碧云寺名播海内外的,并非由于它是名刹古寺和后人的修葺整治,乃是因为国父孙中山先生的灵榇移膺于碧云寺的石室,才使碧云寺闻者遐迩,载入史册。民国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中山先生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逝世,弥留之际,遗嘱归葬南京紫金山麓。广州国民政府及北京孙中山先生治丧处,遂决定于四月二日先权厝灵榇于北京碧云寺石室,一俟南京紫金山之陵寝落成,再行奉安南下。民国十四年四月二日,举行了隆重的移灵式,数十万北京市民,自动站立街头,向孙中山灵榇默哀。孙中山灵榇在其亲属和同志的护送下,奉安于碧云寺最高的金刚宝座塔内的石龛中,至今已安息了三年有余矣。这三年多来,是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激荡的时期,是最多事的年今也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中国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坚决执行孙中山的三大政策,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领导并推进了著名的北伐战争。可是,以蒋介石、汪精卫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却篡夺了革命的领导权,他们发动了“四·一二”政变,“七·一五”分共,对曾经为孙中山先生开创的革命事业立下了丰功伟绩的中国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广大工农群众,施以血腥的屠杀和镇压,中华大地,血雨腥风,人民被驱进了一个更为黑暗恐怖的时代。但是中国共产党人没有被杀绝,没有被吓倒,他们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了同伴的尸体,又投入了新的战斗。“八一”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秋收起义,革命的种子正在血污的大地上萌发。国民党左派领袖宋庆龄、邓演达等人对破坏孙中山三大政策,叛变革命的蒋介石、汪精卫进行了坚决的谴责,无情的揭露,为了导求革命道路,他们被迫离开祖国,远走莫斯科。不久前,宋庆龄由莫斯科给蒋介石发来一封电报,谴责蒋介石背叛孙中山联俄政策,与苏联绝交之举动。电云:上海蒋介石先生大鉴:余正拟由俄返国,适闻先生提议与俄绝交,驱逐苏俄领事,此举如果实行,非惟自杀,实使党国孤立无援,后世历史上,将以君等为误党误国之罪人,果使君等尚具有几分先总理之远大眼光,或犹记忆先总理临终遗嘱与苏俄合作之命,何以似此瞑目自投陷阱,致自误而误国?望君等静心三思,翻然觉悟,缓行前议,否则余因不得已,只得暂留此间,以表示反对此种无道义之自杀政策。至于君等,以为疑难纠纷者,余深信俄国可与我国和平商洽解决,使革命成功也。

此次,蒋介石北上祭告国父孙中山之灵,并非出自“翻然觉悟”之举,而是在误党误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本来,与他同来的这些将军们,手上都不同程度地沾过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工农大众的鲜血,不久前蒋介石又断然决定与苏联绝交,孙中山手创的三大政策,已被蒋介石们践踏无遗,现在他们又有何面目来瞻仰总理之遗容,又用什么话来向长眠于金刚宝座塔内的国父相告呢?

蒋介石自有蒋介石的打算。

蒋介石一行进入碧云寺山门,住持释静法师率几名僧人早已在阶下迎候。因寺中已事前得知蒋介石等要来寺中祭灵,对各项事务皆早有准备,寺中的一切布置,皆如当时移灵一般。山门后塔有牌楼一座,上书横额为“天下为公”四个恢宏大字,左右为一长联,左联“赤手创共和生死不渝三主义”;右联“大名垂字宙英灵常耀两香山”。蒋介石在牌楼下默立了一分钟,不知是对这幅对联有所感,还是专门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就象那经验丰富的演员,在一场盛况空前的演出开始之前,也会发生短暂的怯场一样,需要调整好情绪,以便尽快进入角色,使之一上台便征服观众。

过了第五重山门,便是碧云寺的巅顶处金刚宝塔院。院中矗立一座印度式的古塔,塔高三十余米,全用汉白玉石砌成,四周饰以佛像浮雕,孙中山的灵榇,便安放在塔内的石龛之中。

蒋介石等来到孙中山灵堂。孙中山生前副官马湘、吴稚觉二人率武装卫士七人,肃立两旁为孙中山守灵,他们自民国十四年四月二日孙中山灵榇移厝碧云寺后,便一直守护在这里。灵堂四周布满鲜花和花圈,灵堂正中悬一长联:“功高华盛顿,识迈马克思,行易知难,并有名言传海内;骨瘗紫金山,灵栖碧云寺,天维地柱,永留浩气在人间。”孙中山灵榇四周,护以蓝色铁栏杆。祭告仪式颇为隆重,由蒋介石任主祭,冯玉样、阎锡山、李宗仁为襄祭,文武官员,皆胸缀白花,在灵堂肃立。按照祭告仪式,先奏乐,读祭文,诸人向孙中山灵榇三鞠躬,再奏乐,礼成乃退。谁知蒋介石进入灵堂之后,一眼看见那蓝色铁栏杆内的楠木棺材,便禁不住一头扑上前去,抚棺怮哭起来,哭声悲切,如丧考妣。也许,此时此地确是触动了蒋介石的感情。孙中山在北京逝世时,蒋介石没有随侍在旁,他正率领黄埔学生军在潮梅东征陈炯明。当孙中山逝世的翌日,蒋介石正在棉湖指挥东征军出击,取得了棉湖战役的重大胜利。作为孙中山的亲信干部,国民党内“四大柱”的胡汉民、廖仲恺、汪精卫、蒋介石在孙中山逝世之际,皆各有贡献。胡汉民代行孙中山大元帅职,与廖仲恺坐镇广州,主持广州国民政府的一切,汪精卫随侍孙中山身旁,笔录了孙中山的遗嘱,在治丧处主持秘书股工作,为孙中山的饰终典礼安排奔忙;蒋介石则执行孙中山肃清陈炯明叛军,统一广东的指示,指挥黄埔学生军东征潮梅,以棉湖战役的重大胜利来悼念孙中山。如果那时蒋介石披着满身战尘跑到北京来,向孙中山的灵榇祭告,他将是国人公认的一位英雄,孙中山的忠实信徒。可是,三年之后,他以比棉湖战役更大得多的胜利——夺取了北洋军阀盘踞的北京,来到孙中山的灵榇前,却是百感交集,有口难言。孙中山亲手制订的复兴国民党的三大政策,第一项“联俄”,孙中山号召“以俄为师”,聘鲍罗廷为国民党组织教练员。可是孙中山死后两年多,首席顾问鲍罗廷,军事顾问加仑,都已被赶出中国,他们落荒而逃,从西北的大戈璧跑回苏联去了。

如今,蒋介石又要和苏联断绝邦交——他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孙中山交代?第二项“联共”,孙中山把共产党人请到国民党内来,在共产党人的帮助下,改组了国民党,使涣散消沉、毫无生气的国民党获得了新生。孙中山经常劝告国民党要员“以共产党人为榜样,象共产党人一样地为革命辛勤工作,不怕牺牲”。蒋介石却以血腥手段“清党”,屠杀了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如今,他两手沾满共产党人的鲜血来到孙中山的灵榇之前,又何以向视共产党人为挣友的孙中山交代呢?第三项“扶助农工”,孙中山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中明确指出:“国民革命之运动,必恃全国农夫、工人之参加,然后可以决胜”,确认国民党的历史使命必须是“谋农夫、工人之解放”,“质言之,即为农夫、工人而奋斗,亦即农夫、工人为自身而奋斗也”。可是,蒋介石却视工、农为草芥,他率北伐军进入上海之后,竟向工人群众开刀,在宝山路屠杀徒手工人群众百余人,他下令封闭上海总工会,收缴工人纠察队枪械,在苏、皖、浙、沪一带屠杀了无数的工人群众,摧残了所有的工会组织。现在,他两手同样沾满工、农的鲜血,面对倡导“扶助农工”,以“为农夫、工人而奋斗”为使命的孙中山,他又作何交代呢?当孙中山逝世时,治丧处内尚有共产党人参加工作,著名的共产党领导人李大钊为秘书股股员,共产党员邓颖超为招待股妇女第三组成员,与孙中山关系极为密切的共产党人林祖涵(伯渠)和李大钊均为孙中山抬榇执拂。如今北伐“功成”,蒋介石率各路将领和大员来碧云寺“告庙”,不但和孙中山生前关系极为密切而又为北伐战争的胜利,无私无畏抛洒鲜血的共产党人不被邀参加,便是孙中山的亲密战友和夫人、国民党左派领袖宋庆龄也被拒之于国门之外,那两位已被赶回苏联去的,为中国革命作出重大贡献的孙中山的政治顾问鲍罗廷、军事顾问加仑将军,则更不用说了。如果,世界上将要发生最大的奇迹的话,此时此地,孙中山先生突然从那长眠的楠木棺里站起来,他对放声怮哭的蒋介石必然会大喝一声:“你还有脸对我哭?你已经堕落成第二个陈炯明啦!”

然而,蒋介石庆幸的是,世界上绝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孙中山的身体永远不会再站起来了,他憎恨的共产党人已被他杀败了,他害怕的孙夫人、他讨厌的苏联顾问都已被撵跑了,他手上握着生杀大权,一切进步的和民主的人士,都不可能再面对面地谴贵他了。但是,蒋介石对此并不满足,他那双血淋淋的手还异想天开地仍要擎起孙中山的革命大旗,以国民革命的正统领袖自居,以此号令四方,巩固他在国民党内的地位。他此番北上演出“功成告庙”一幕,便是借此来扛孙中山这面大旗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悲切,这么如丧考妣!

蒋介石的哭声在灵堂内回荡,惊得栖息在塔顶的几只乌鸦哇哇地叫唤几声,慌忙向西山深处的枫林飞去。

蒋介石仍在没完没了地痛哭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肃立在灵堂内吊唁的文武大员们,开始倒还严肃鹄立,有的人甚至也跟着唏嘘流涕起来。但是,时间一长,各路将军们开始变得不耐烦了,他们虽然也十分崇敬孙中山,也想扛起孙中山这面大旗,就象举着钟馗那把宝剑去讨伐各种鬼魅一样。但是,今见蒋介石独自一人趴在那楠木棺上怮哭,就象孙中山只是他蒋介石一人的先考一般,将军们连庶出的边都沾不上,他们站在一旁,心里是何滋味呢?本来他们和蒋介石就同床异梦,只不过为了对付那位把持北京政权的奉系“胡帅”张作霖,才临时团结起来,呼应北上。今张大帅既已倒台身亡,各路将军们都正在酝酿着为彼此的利害而展开新的角逐,他们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听任蒋介石在此独自表演昵?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哭呀!”将军中有人不客气地发话了。

“真象个娘们,只会哭鼻子!”这是北方的将军在说话。

“这样才显出他是嫡系呢,我们都不是嫡系,叫他哭吧!”南方的将军也说话了。

蒋介石虽然趴在那楠木棺上声泪俱下,但一双耳朵却并没有沉浸在悲怮之中,将军们那些讥讽之言,自然一句不漏地都传入了他的耳内,但他却并不理会,仍在高一声低一声地痛哭不止,那模样,似乎是在告诉祭灵的人们:我哭我父,关你甚事!冯、阎、李三位襄祭,尴尬地站在灵堂前,互相对视了一番,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冯玉祥便走到孙中山的灵榇旁,对蒋介石劝道:“总司令,这么多人都站在一旁等着行祭告典礼呢,你还是不要再哭下去了吧,快站过来主持典礼仪式吧!”

谁知,冯玉祥这句话不说还好,这话一说,蒋介石哭得更加厉害了,仿佛是冯玉祥的这句话亵渎了蒋介石那对孙中山极为虔诚的心灵一般。

“呜呜呜……”蒋介石顿时大怮不已,似乎要以更高的哭声来表达对孙中山的忠诚,同时又对包括冯玉祥在内的各路将领们的厉声抗议似的。

“叫他一个人在这里独自哭下去吧,我们都走了!”这回,北方和南方的将军们都同时说话了,而且还有军靴的移动声。

蒋介石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深怕各路将军们真的发一声喊轰然散去,丢下他独自一人在此,岂非弄巧成拙?蒋介石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掏出一方白手绢,擦擦眼睛,扣扣鼻子,收好白手绢,正了正那顶被哭歪了的大沿帽,然后肃立在灵堂前,用带着哭音的嗓门,宣布祭告典礼开始。

一曲哀乐骤起,无论是南方或者北方的将军们,也无论是庸庸碌碌和精明干练的官僚政客,还是依附某一派系的谋臣策士,都笔挺地肃立着,然后取下头上戴着的大沿帽或礼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向孙中山的灵柩行九十度的三鞠躬大礼。只有这时候,已成圣哲的孙中山才真正地从那口楠木棺材里倏地“站”了起来……

却说蒋介石在碧云寺祭灵之后,即电召总参谋长李济深来北京,与冯、阎、李、白及几位中央委员吴稚晖、戴传贤、蔡元培等到北京西北的小汤山温泉开“裁兵善后会议”。小汤山是个风景秀丽的休养胜地,热泉喷突,一层薄雾似的水蒸气,早晚缭绕于林泉之间。那热气腾腾的小河,从山里流出,带着大地的体温,一路奔下山去。汤山林木菊葱,一幢幢建筑精致的小洋房,鳞次栉比,掩映在绿树丛中。据说这些洋楼原是北洋军阀官僚王揖唐、曹汝霖等人,用从日本西原大借款中得到的巨额“回扣”,为自己修建的。如今北洋军阀已彻底倒台,洋楼的主人们也早已避往天津的外国租界里去了,这些洋楼和他们曾把持的北京政权,也都统统归了蒋、冯、阎、李们。

在一座大洋楼的会议厅里,蒋介石正在主持会议。他今天精神甚好,与前几天在碧云寺哭灵那悲切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全国共有国民革命军八十四个军,约三百师,兵员二百二十余万人,每月军费至少需六千余万元。这样浩大的开支,中央是无法承担得了的。”蒋介石用那双带笑的眼睛,望着北方的和南方的将军们,接着说道:“目下北伐大功告成,我们要按照先总理的建国大纲,从事实业和各项建设。为此,就必须裁减军队,以原来用作战争的军费转用到建设方面去。在这次会议之前,我曾和几位关心国事的同志商议过,认为全国军队由现在的三百师减少到八十师,兵员保持一百二十万人为宜,这样军费便可减少百分之六十。诸位对此有何高见?”

蒋介石又用那双带笑的眼睛,十分诚恳地望着各路将军们,以示他的裁兵主张乃是从国家建设大局出发的,希望大家拥护。将军们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低头喝茶,有的窃窃私语,有的频频抽烟,那些无兵无枪的文职中委们,也只是在洗耳恭听。蒋介石见大家在沉默中,便又接着说道:“关于裁兵的具体步骤,中正认为最迟于明年一月召开国军编遣会议,在会上成立国军编遣委员会,届时一、二、三、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即应同时取消。军队的编制以师为单位,留国防军五十个师左右、另编宪兵部队二十余万人,直辖中央……”

将军们的脸色,又一次变得和碧云寺面对蒋总司令哭灵时那般难看了。有人在叮当敲打茶杯,有人干脆把才抽了几口的香烟扔在那雍容华贵的绿色黑边地毯上,用军靴使劲地蹉着。一副脸膛便是一块沉重的乌云,一块块乌云瞬间联接成一大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座中的将军,要数白崇禧古书读得最多,对历史研究得最透,他心里明白,这是蒋介石开始实行“削藩”计划了。蒋的裁兵方案乃是一种强干弱枝的作法,他要通过裁兵来瓦解第二、三、四集团军,以达到建立其个人军事独裁体制之目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白崇禧从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的手腕中,把蒋介石的一套计划内涵窥得明明白白,蒋与历代王朝的开国帝王一脉相承,便是欲将北京改名为北平,也是完全从朱元璋那里学来的。蒋的这一套,瞒得了别人,如何瞒得了小诸葛白崇禧?白崇禧早已感觉到各路将军这种“黑云压城”的气势,便抓住契机,率先发难。他扶了扶那无边近视眼镜后,从容说道:“兵是要裁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蒋介石见白崇禧最先说话,心里不由一愣。这是蒋介石自去年八月被李、何、白逼下野后,第一次与李、白共同坐在一个会议厅里,个中滋味,大家彼此不同。而今蒋介石见白崇禧一上来便反对他的裁兵计划,心中既恨又怕,目下桂系实力空前膨胀,桂军由两广、两湘直达平、津,蔚然已成常山之蛇。白崇禧六月十一日进占北京,北方有影响的天津《大公报》,便于六月十四日发表二篇题为《珠江流域之思想与武力》的重要社评,文章指出:“广西军队之打到北京乃中国历史上破天荒之事”。广西地处南疆,为历史上的南蛮之地,向不为人所重视。只是到了太平天国洪、杨举事,才使世人刮目相看。当年,奉命率太平军北伐的两位广西将领林凤翔、李开芳,虽然晓勇善战,但也只是打到天津附近的静海县,便成穷弩之未,未几即全军覆灭,从此太平军再无北伐之力。这样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率广西军队北伐打到北京的广西人,便只有白崇禧了。白崇禧开创了一个新的历史纪录!蒋介石看到天津《大公报》那篇带有颂扬白崇禧成份的社评,几乎整整一个晚上睡不着觉。据说,那天晚上,宋美龄为了使蒋介石入眠,读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圣经》,仍无济于事。现在,李、白在军事实力上,已超过蒋介石,如果蒋不能顺利地执行他的裁兵计划,削弱李、白及冯、阎实力,他便有再一次下野的危险。

“民国十五年七月,我们誓师北伐,只两年便打到了北京、天津,翻开中国厉史,古往今来用兵之速,未有逾于此的。”白崇禧傲慢地看了蒋介石一眼,接着说道,“我们绝不可因为胜利得来容易,便忽视长治久安之措置。目下京、津虽定,而边境未靖,不说关外尚在奉军之手,便是唐山一带也还有直鲁军数万人未解决。而新疆七月七日发生政变,省长杨增新被军事厅长樊耀南刺死,樊自称总司令和省长,逾日民政厅长金树仁又以卫队攻击省政府,捕樊耀南处死,金被推为新疆省政府主席兼总司令。此一事件表示出新疆将从此多事。边疆未固,关外未定,直鲁军未灭,何能轻言裁兵呢?!”白崇禧这一席话,直说得各路将军们不断领首表示赞同,蒋介石既无法驳斥,又不便当面指责,急得唇上那一抹日本式短须直抖动着,仿佛那一处神经已经失去中枢的控制。好一会,蒋介石才说道:“这个,健生兄这个是……”

“总司令,”白崇禧赶快抓住机会说道,“我是一个回民,对西北人地相宜。早在十二年前,我在保定军校毕业的时候,就向往张骞、班超的事业,自愿要求分发到新疆工作,想在那里训练一支新军,以巩固祖国的西北边防。不料到迪化的交通中断,夙愿未偿。我今愿率领第四集团军五万人赴新疆从事殖边工作,如总司令准我所请,今后中央将永无西顾之忧。”

蒋介石听了,这才明白白崇禧请缨屯新疆的目的,乃是为了逃避他的裁兵计划的束缚,跑到大西北去占块地盘,养精蓄锐,待机而动,然后利用西北这块新根据地,通过鄂西,沿汉水顺流而下,仍可与武汉联成一气,挟西北囊括西南,保持浩大的声势,以便进可攻,退可守。蒋介石看破了白崇禧的手段,心中暗自冷笑,嘴上哼了哼,只是说道:“健生兄之志可嘉!不过,鄙人认为兵工计划,应照孙总理之意,从导淮做起,舍近就远,所费太多,于国于民皆利少弊多。焕章兄,你以为如何?”

蒋介石这句话,也着实厉害,他不仅从孙中山那里找到了拒绝白崇禧统兵去新疆的理由,而且挑拨冯玉祥出来反对白崇禧。因为西北本是冯玉祥的地盘,冯岂能容白插手进去?

果然,冯玉祥马上说道:“我同意蒋总司令的意见,兵工计划,应从导淮做起,不可舍近求远。”

蒋介石随即用手捋了捋唇上的短须,脸上浮起一丝冷冷的笑容。白崇禧的计划受挫于蒋、冯,便不再言语,一双机诈的眼睛只管朝天花板上溜来溜去,他不甘心失败,准备随时寻找机会,打进一个楔子。冯玉祥虽然反对白崇禧插手西北,但对蒋介石的裁兵计划,却并不赞同,他接下来说道:“关于蒋总司令的裁兵计划,我看应逐步实施,不宜急于求成。对于撤消各集团军总司令、总指挥一事,本人认为应暂缓进行,否则,对于北伐作战有功的将领,我们拿什么去酬庸人家呢?”

李宗仁说道:“裁兵本是件好事,于国于民都有利,我看哪个也会赞成的。但是,绝不能利用裁兵来消灭异己。我现在听说,有人一边要别人裁兵,他自己却千方百计地去收编各种溃兵败将,以充实自己的实力,不知在座的诸位听说没有?”

阎锡山用手将着唇上的两撇八字须,用他那浓重的山西口音说道:“四个集团军中,我的兵最少,目下卫戍平、津一带,尚感兵力不足,要裁你们可以先裁一部分,我维护好京、津一带的治安秩序后再裁吧!”

阎锡山说罢,忙把他的总指挥商震睃了一眼,商震立刻站起来,说道:“报告蒋总司令,职部巡逻队昨晚在王府并大街一带捕获直鲁军派遣潜入城内的便衣队数名。据称,此种骚扰性的便衣队和专行刺我方高级将领的暗探刺客亦有不少潜入城内,六国饭店附近今晨发现两具不明身份的死尸。为了维护京、津一带秩序,目下亟需加强戒备力量。否则,本人对蒋总司令和各位的安全均不敢负责!”

蒋介石听了,不禁暗吃一惊,他的嫡系部队尚远在沧州和德州一带,北平除南苑驻有白崇禧一师军队外,尽为阎锡山的晋军所控制。他突然想起民国元年二月十八日,孙中山为了坚持要袁世凯南下就职,特派蔡元培、宋教仁等八人为迎袁专使,北上迎袁。袁世凯为了拒绝南下,特暗中密令他的亲信部队发动兵变。二月二十九日晚八时,袁世凯的亲信部队第三镇在北京东安门一带放起火来,枪声骤起,将八专使住的招待所掳掠一空,吓得蔡元培、宋教仁等忙避入隔壁的外国教堂,才仅以身免。蒋介石本来就很有迷信思想,他今见商震站起来说出此种威胁之语,而当年的蔡元培这次又偏偏和他一道北上,又同在汤山出席裁兵善后会议。蒋介石想到这里,那左眼皮兀自跳个不停,这更使他担心阎锡山、商震暗中串通白崇禧,效法袁世凯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来。蒋介石见各路将军都反对他的裁兵计划,只有坐在他身旁的北伐军总参谋长、国民党广州政治分会主席李济深尚未说话。蒋介石心里一动,估计李济深可能力排众议,拥护他的裁兵主张,如能把李济深拉过来,便是对李、白一种极大的牵制。他朝坐在自己左边的李济深期待地笑了笑,说道:“任潮先生,你的意见呢?”

李济深那严肃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这次应蒋之电召北上出席裁乒善后会议,心情怏怏不悦。自从那次上了汪精卫的当之后,李济深再也不敢轻易离开广州了。他虽然和黄绍竑一道平息了张、黄事变,重回广州主持党政军大权,但是,经过此番变乱之后,他的地位再也不象从前那般牢靠了。他的两位部下陈铭枢、陈济棠正在暗中争斗,企图架空他这位老长官,从而象张、黄一样攫夺广东大权。陈铭枢得到蒋介石的支持,有恃无恐,迫使李济深不得不把自己兼的广东省主席一职让纷陈铭枢。这次,李济深接到蒋介石电邀北上,心里不得不反复琢磨,此次离粤会不会重蹈覆辙?但他见蒋、冯、阎、李四个集团军总司令和冯、阎、李三个政治分会主席都在北京,若自己不去,地位上便有逊人一等的印象。他和黄绍竑等人商议作了安排后,才忐忑不安地北上赴平。李济深到了北京,心却挂在广州,因此在汤山开会,尽管别人言之谆谆,他却听之藐藐,对于裁兵,他也自有一套看法,今见蒋介石的计划四处碰壁,不得不向他求援,李济深这才很严肃地说道:“裁兵嘛,这是很好的事,我非常拥护!”

蒋介石见李济深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的裁兵主张,高兴得迫不及待地说道:“任潮先生胸怀大局,令人钦佩,令人钦佩!”

“当然,”李济深似乎没有听到蒋介石刚才讲的话,仍很严肃地说道:“若是天下为公,没有一个人会反对的;若是天下为私,一定有人反对。把别人全都消灭,留着自己的军队,这种不公平的办法,万万要不得。象现在北伐的军队没有饷,反而派了许多人暗中去收编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等反革命的军队,这是顶不妥当的事,将来的祸害,就出在这上面!请诸位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蒋介石实在没想到李济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那热辣辣的脸上顿时一块青,一块红,一块白,狼狈相更不下于前几天在碧云寺哭灵那模样。会开到这里,已经僵得不能继续开下去了,谁出来收场呢?还是李济深的亲家吴稚晖有办法,他诙谐地摇动着嘴唇下那一大把胡须,先哈哈笑了两声,才说道:“诸位,我们国民党有个好传统,便是会而不议,议而不决,今天的会议当然无伤大雅。我看,我们不妨先到池子里去泡一泡温泉吧,待把身子骨都泡得畅通无阻了,再议裁兵不迟。哈哈,哈哈哈……”

随着吴稚晖那圆滑的笑声,各路将军们都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跟着有皮带的响声,有军靴掉下地的磕碰声,将军们脱光身子,只穿条裤权,象一只只肥胖可爱的北京鸭一样,扑向那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中去了。

正文 第四十六回 平定关内白崇禧挂帅征滦东 徘徊平津小诸葛定计夺幽燕

却说蒋介石在小汤山开过那“议而不决”的善后裁兵会议后,见冯、阎、李、李诸人各持异议,知他的“削藩”计划一时难以执行,又不敢在北京久住,便决定近日乘车返回南京再作计议。行前,他决定单独去找白崇禧谈一谈。

“哟,总司令你来得正好,我也正要去找你哩!”白崇禧在他的指挥部里迎接蒋介石,刚坐下,还未待蒋开口,白便先抢着说道。

“这个,这个,健生兄,嘿嘿……”蒋介石实在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小诸葛要说什么,只得讪笑两下。

“我与第四集团军的官兵,都是南方人,自到北方来月余,深感水土不服,近来身体不适,官兵也多有疾病。目下北伐功成,我希望总司令能让我们回南方解甲归田,也省去裁兵的诸多麻烦。”白崇禧一边说话,一边咳嗽,副官忙把药送进来。白崇禧斥责道:“你不看我和蒋总司令在谈话吗?咳咳咳!”白崇禧皱着眉头,一连串地咳嗽,那副官只得把药放下,退出去了。

“健生兄既是贵体不适,请先服药吧,这个,唵?”

蒋介石见白崇禧前几天在汤山开会时,反对他的裁兵计划,说话精神抖擞,今天怎的就病成这个样子了?再细看白的气色,却并不象有什么要紧的病。蒋介石心里暗骂了一句“娘希匹!你白健生和冯焕章一样,都在糊弄我?”原来,蒋介石这次北上,到武汉邀李宗仁同车到郑州,再邀冯玉祥一起去北京。冯因不愿与蒋、李同行,便在郑州装病,大热的六月天,身上盖着两条厚棉被,一边冒汗,一边呻吟不止。蒋、李二人看见冯玉祥红光满面,全然不象大病的样子,只是对视一笑,也假装安慰冯一番,便乘车北上了。三天后,冯玉祥独自挂一专车到北京。现在,蒋介石见白崇禧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装的,但也只得假惺惺地安慰几句。白崇禧便顺水推船,把副官送来的什么药片,放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皱着眉头,往张开的嘴上一拍,然后喝口水,一仰脖吞了下去,苦笑着,啧了一下嘴。蒋介石见了,心里又骂了一句“娘希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健生兄既然这样不适应北方环境,如何还请缨赴新疆殖边呢?”

白崇禧又咳了一声,巧妙地答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新疆,身负戍边之重任,不管环境如何恶劣,不死也得设法生存下去呀。光绪元年,六十三岁的左文襄公率军督办新疆,不是令士兵给他抬着棺材一路走的么?”

“嗯嗯,这个,左文襄公精神可嘉,我是很佩服他的!”蒋介石对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三人一向是很崇敬的,他常读《曾文正公集》《左文襄公集》和《胡文忠公遗集》等三都书,每有心得,便录之笔端,今听白崇禧说起左宗棠,也少不得要称赞几句的了。

“健生兄以左文襄公之精神,去经略关外如何?”蒋介石接下来问道。

白崇禧听了暗吃一惊,心想老蒋连新疆都不让他去,怎么会让他去东北呢?关于东北问题,白曾与李宗仁暗中商量过,李、白对于东北不是不想抓到手,而是眼下无法马上抓到手,正象诸葛亮说的东吴“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张作霖虽死,但奉军已全部退入关内,由少帅张学良统率,实力仍在,而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东北已久,北伐军如出关,必引起外交问题,不久前发生的“济南惨案”,更使李、白触目惊心。因此,对于东北问题,李、白早有腹案,便是和平解决,力争把张学良拉到自己这一边来。因为奉系与冯玉祥、阎扬山皆为争夺北方地盘连年开战,结下宿怨。而奉张与李、白则无仇无怨,自然较之冯、阎好说话。如能把张学良拉过来,白崇禧便可借奉张之力在京、津一带立足,钳制阎锡山,与南京的蒋介石分庭抗礼。现在,蒋介石说要白崇禧去经略关外,白忖度,这必是蒋对李、白的一种试探抑或是一种借刀杀人的阴谋。白崇禧又咳了咳,接着说道:“总司令,连京、津一带的环境我都难以适应,何能出关?冯、阎想去,就让他们去吧!”

其实蒋介石最怕冯、阎出关,一是冯、阎所部皆北方人,适应关外环境,如让其出关,则白山黑水之间,沃野千里,必系他二人之天下,到时岂不又冒出两个“张作霖”来?再者,蒋介石吃过日本人制造的“济南惨案”的大亏,深怕冯、阎、白出关引起外交问题,日本人上门找他的麻烦,因此,他是主张和平解决东北问题的,今见白崇禧无意去东北,这才略为放下些心,便问道:“依健生兄之意,东北问题怎么解决好?乞望赐教。”

那白崇禧虽与蒋介石矛盾百出,但却又是个重感情的人,蒋介石这句话,一时引发了他当蒋的参谋长的那一段旧情,且东北问题又和白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便说道:“全国统一大势已定,张作霖已死,张学良内外交困断不敢作负隅顽抗之想,这就为中央以政治方式和平解决东北奠定了基础。这是我军不必出关的根据之一。”

白崇禧见蒋介石郑重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张作霖之死,据说系日本关东军所为,可见日本侵略东北的计划已如箭在弦上,我军如出关,日军若加阻挠,则后果将远远超出济南惨案之范围,故尔我军出关更应特别慎重。”

蒋介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直鲁军张宗昌、褚玉璞部数万人目下驻扎滦河以东的唐山、昌黎一带,闻说张已与日本人有勾结,日本人支持张部出关,有说日本人要张部攻到秦皇岛,便可出兵接应其出关。为此,若要和平解决东北问题,便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首先解决张宗昌部。”

“很好!很好!”蒋介石激动地抓着白崇禧的手,当即果断地说道:“我决定由你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权,统一指挥第二、第三、第四集团军各部,歼灭滦东一带的张宗昌直鲁联军,为中央和平解决东北问题打开一个局面。”

白崇禧见蒋介石不仅完全采纳他的建议,而且决定授予他全军最高指挥权,也激动地站起来,向蒋立正敬礼——欣然受命。这一对充满敌对情绪的派系首领,在不到一小时的谈话后,又携手合作了——民国史上有许许多多这种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又时而为敌的怪现象,除了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外,恐怕也还得有一种大丈夫的胸怀和韬略,否则刚刚还打得鼻青脸肿的双方,倏忽间怎的又能握手言欢呢?

白崇禧受命挂帅之后,即令李品仙、魏益三、刘春荣等部集中备战,但却并不急于向滦东进军,而是派何千里为代表到沈阳去见张学良,请张派奉军与白军南北夹击张宗昌部,以便将直鲁军包围歼灭。张学良当即派总参谋长杨宇霆为代表,与白崇禧商谈。白、杨双方均带卫队,乘车在一小站见面。关外与广西一北一南相隔万水千山,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不过在民国年间却出现过两对颇为相似的人物,这便是时人称之为南北两少帅的张学良和陆裕光及南北小诸葛的白崇禧和杨宇霆。那陆裕光乃老桂系首领陆荣廷之子,自从陆被李、黄、白逐出广西之后,目下流寓苏州作寓公,那“南少帅”由于失去父荫,早已没有当年的少帅气派,不得已投入了直鲁军张宗昌部下,任第七十四师师长之职,已不为人所知。如今,显赫的便只有北少帅张学良和南北两诸葛了。现在,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小诸葛代表不同派系的利益,在此时相见,更是不同寻常。那北诸葛杨宇霆乃辽宁法库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从长相到动作、语言,无一不显得非常精明干练,才气横溢。白崇禧一见谈判的对手气概不凡,心中暗道,和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他迎上前去,主动和杨宇霆握手寒暄,然后诙谐地笑道:“邻葛兄,人称你我为小诸葛,未知这小诸葛中还能再分大小否?”

杨宇霆却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能分大小。”

“谁大谁小呢?”白崇禧依然诙谐地笑着,把两张手掌一样摊开,问道。

“我大,你小。”杨宇霆毫不含糊地答道。

“哈哈,”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如此当仁不让,不知有何根据?”

杨宇霆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生于光绪十三年,你生于光绪二十年,我今年四十二岁,你今年才三十五岁,我大,你小。”

白崇禧心里暗吃一惊,不想从未谋面的杨宇霆竟对自己的生辰年龄了解得这么具体。杨宇霆见白崇禧一时答不上话来,又接着说道:“我名宇霆,表字邻葛,乃邻近诸葛之意,称小诸葛乃有根有据。因此我是正宗的小诸葛,你只能算小小诸葛啦!”

白崇禧机智超群,能言善辩,在任何场合都能应付自如,从未被难诘过,今天竟被这北方小诸葛说得无言以对。他那白皙的脸庞上顿时感到一阵热辣,忙用几声轻松的笑声掩饰住心中的窘态,他一边笑,一边说道:“邻葛兄之言果然有根有据,但孔明一生,除了舌战群儒之外,还上有安邦定国之计,下有棋琴诗书之雅。我们不必为此多费口舌,还是来比试比试一番吧!”

“健生兄要比什么呢?”杨宇霆揶揄地笑道。

白崇禧忙唤自己的副官把围棋拿过来,对杨宇霆道:“邻葛兄如能胜我一子,崇禧则甘拜下风,当小小诸葛矣!”

“请吧!”杨宇霆从容地在白崇禧对面坐下。

顷刻间,棋盘上那纵横十九条线,化作了一片山岳丛林,江河阡陌,田野村落,城池要塞。那三百六十一个位,变成了堑壕掩体,电网碉群,大炮战车,艨冲战舰。棋盘上战云密布,战阵森严,白崇禧执白子,杨宇霆执黑子,双方开始行军布阵,运筹帷幄,麾兵攻杀,一场大战,终于爆发。白、杨二人,你来我往,你攻我守,你围我堵,双方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时围魏救赵,一时上楼抽梯,一时借刀杀人,一时天女散花,真是险象频生,绝招频出,侍立在一旁的两名副官直看得惊心动魄,瞠目结舌。战至最后,竟成和局。白崇禧笑道:“邻葛兄好手段!”

杨宇霆也忙道:“健生兄不简单!”

他们又连下两盘,皆成和局,白崇禧令副官收拾棋子,随即挥退左右,对杨宇霆笑道:“邻葛兄,这回小诸葛难分上下啦!”

杨宇霆见白崇禧挥退左右,知要谈军国大事了,便也笑道:“弈之为数,小数也,不足论道。今健生兄代行总司令职权,挂帅征东,带甲数十万,有否假道灭虢,借消灭张宗昌部之机而出兵关外之意?”

白崇禧心想这北诸葛也好生厉害,一下子便抓住了会谈的实质,他认真地说道:“邻葛兄可曾得到这方面的情报:张宗昌企图乘张大帅死后张汉卿地位尚未巩固之时,猛冲出关,取张汉卿地位而代之?”

杨宇霆点了点头,白崇禧又道:“因此,急于要出关图东三省的是张宗昌,而不是我们北伐军。张宗昌本是由张大帅扶植起来的,也算得上是奉系的一支。他在山东被我们打败,与褚玉璞退据滦东一带,他不出关又到哪里去就食呢?”

“难道你们真的不想出关吗?”杨宇霆用他那双东北人特有的被风雪擦得晶亮的眼睛通视着白崇禧。

“如果我们要出关,就应支持张宗昌,让他打头阵,到了关外再解决张部不是更好吗?”白崇禧用他那双南方人犀利的眼睛正视着杨宇霆的目光。

“你们不是要统一中国吗?”杨宇霆又问道。

“北伐统一中国乃孙总理之遗志,除了武力统一,当然也还可以有和平的统一,我们希望的是后者。”白崇禧恳切地说道。

“统一自然是好事。可是,蒋、冯、阎、李之间能实现真正的统一吗?健生兄与蒋总司令之间能够统一吗!”

杨宇霆小诸葛之名果不虚传,杨、白两位小诸葛之间的谈话,也象他们弈棋一般,是一场绝妙的斗智。眼看北方的小诸葛已经把南方的小诸葛逼得不能动弹了。白崇禧沉思片刻,他要是不能打破僵局,别说对东北问题他插不进手,便是在京、津也无法立足。但是,对于杨宇霆所提的这些问题,他怎么能圆满地回答呢?且不说去年他和李宗仁、何应钦逼蒋介石下野的那一幕,便是碧云寺祭灵、小汤山开会,蒋、冯、阎、李互相的斗争,他与蒋、阎的矛盾,不是预示着国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无法实现真正的统一吗?这些事不说,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就象那和尚头上的虱子一般——明摆着的。作为张李良本人和张的代表,又有小诸葛之称的杨宇霆,为了东北未来的地位及他们自己的利益,当然更是关注这些问题的了。白崇禧本人由于地理上的原因,过去无暇顾及关外之事,这次他率军北上京、津,不得不对东北问题及奉系下一番功夫研究。兵法云:“知彼知己”,杨宇霆了解国民党内各派系之间的矛盾,白崇禧当然也知道奉系各派勾心斗角的内幕。奉系中有老派和新派之争,新派中又分“洋派”和“土派”。老派以张作相、张景惠、吴俊隆等为骨干,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杨宇霆、姜登选则为“洋派”,出身于国内陆军大学的郭松龄、李景林为“土派”。郭松龄与杨宇霆矛盾最深。民国十四年冬郭松龄率奉军精锐第三军揭起反奉旗帜,通电历数“张作霖失政”和杨宇霆祸奉罪状,郭军由山海关直打到锦州、营口,在辽西巨流河西岸与日军和奉军决战。由于三面受敌,郭松龄战败被俘,旋被张作霖枪杀。这次日本人炸死张作霖,据说有在奉系内部寻找新的代理人的因素,据说日方有扶持杨宇霆取代张学良之意。白崇禧便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不正面回答杨宇霆的提问,却反问道:“邻葛兄难道愿甘居张汉卿之下么?”

白崇禧到底不愧是小诸葛,一脚便将对方踢来的球成功地踢了回去。杨宇霆只得悻悻地说道:“老帅临终之前,没有向我托孤!”

原来,张作霖的专车在皇姑屯被炸,张所乘坐的那节包车被炸得粉碎,车身抛出三、四丈远,只剩下两个车轮。那个老派怪杰吴俊隆被当场炸死,张作霖身受重伤,随侍的六姨太也当即死去。张作霖被前来援救的奉天宪兵司令齐恩铭护送回帅府,已奄奄一息,只对他的大老婆卢夫人说:“我受伤太重……恐怕不行啦,……叫小六子(张学良)快回沈阳……”话未说完便死去了,因此没有向小诸葛杨宇霆“托孤”,大概杨也认为自己没有扶持“后主”的义务吧。

白崇禧见杨宇霆竟说出这般话来,便也毫无忌讳地说道:“我们的蒋总司令也不是刘备!”

“健生兄!”

“邻葛兄!”

这一对深感生逢其时,而又不遇“英主”的南、北小诸葛,两双手一下子紧紧地握在一起了,他们顷刻间似乎成了患难与共的知音。他们又继续密谈,还谈了些什么,已不为外人所知。临别时,杨宇霆送给白崇禧一支特大的高丽参,还答应供给白部二十万件过冬的皮背心。

九月四日,白崇禧下达总攻击令,左、中、右三路大军齐发,克丰润,下开平,占宁河,直向唐山推进。直鲁军向昌黎、秦皇岛东窜。九月十四日,杨宇霆亲到山海关指挥,奉军与直鲁军血战于牛角庄、魏家店。白崇禧挥军渡过滦河,与奉军前后夹击,将直鲁军围歼于石门常山子一带。直鲁军首领张宗昌、褚玉璞见大势已去,乃化装弃军潜逃,他二人乘小渔船由滦河口荡出,先逃大连,然后转往日本,作亡命客去了。

白崇禧通电全国,报告肃清关内残敌,由民国十五年七月开始的北伐军事,至此胜利结束。京、津一带的报纸,包括那份曾率先载文颂扬白崇禧的天津《大公报》,纷纷发表战报时评,把白崇禧誉之为最后完成北伐的功臣儒将,至此小诸葛之名在北方雀起。

这一日,白崇禧和几员广西将领兴致勃勃地游览清故宫。他平时治事严谨,不喜游玩,这两年多来,南征北战,足迹踏遍大江南北,所过之处,名山胜水多得很,可他从无游览之兴。如今,关内底定,关外问题解决有望,对这风光壮丽的北国古都,是应该很好地游览一番的了。他们一行从天安门往里走,过端门,越武门,走进太和门,来到紫禁城的中心。迎面只见三座雄伟森严的大殿屹立在一座白石台基之上。

李品仙指着太和殿笑道:“诸位,皇上正在金蛮殿上等着召见我们哩!”

叶琪即学着御前太监“叫军机”的口吻喊道:“奉上谕:第八军军长李品仙见驾!”

李品仙没见过皇上,可在京戏里看过演员做戏,他把两只袖子一甩,诚惶诚恐地登上大殿,向那空荡荡的宝座行起三跪九叩大礼来,那滑稽摸样直引得大家捧腹大笑不止。白崇禧指着那金蛮宝座说道:“此地是皇上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但凡皇帝即位、生日和元旦、冬至等都在这里举行仪式。鹤龄你拜错了地方,这回脑袋得搬家的啦!”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他们从太和殿过中和殿,由保和殿出来,沿着石级下行,辗转来到养心殿。白崇禧指着东间一前一后两个宝座,对大家说道:“这里才是皇帝召见大臣,发号施令的地方。那两个宝座中间挂的黄色帘子,便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的。辛亥年,孙总理领导革命党人,推翻了清王朝,清帝的退位诏书,就是在这里颁布的。那时,我们都是学生军北伐敢死队,正在武昌驻防哩,想不到,十七年后我们才打到北京来!”

白崇禧说话间那种踌躇满志的神态,溢于言表。他从十八岁起便投身革命,参加学生军敢死队,由桂林徒步行军北上,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行军三千多里,驰援武昌。后来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十七年的时间里,他与清王朝和北洋军阀作战,迭建殊勋,为推翻中国的封建统治作出了责献。假如孙中山不死,白崇禧或有可能成为中国历史上被人尊敬的第二个诸葛亮也未可知!然而历史长河的流向实难逆料,人的命运归宿皆离不开历史的安排。三十五岁的白崇禧,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历史转折点上。他盯着养心殿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宝座,思绪奔腾,浮想联翩——清朝皇帝倒了,继之而起的北洋军阀也倒了,到底谁将成为民国的主人呢?

他们离开养心殿,串门过殿入宫,来到一座门前,白崇禧忽然停住步子,惊喜地叫喊起来:“你们看!”

李品仙、叶琪、廖磊见一向沉着冷静很注意自己官行举止的白崇禧突然举止失态,惊得忙从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李、叶、廖三人不看则可,一看也都惊得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顿时站住不动了。你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奇迹?原来,宫中前面那座高耸的大门上,黄底蓝漆书着三个赫然大字——“崇禧门”。白崇禧虽然博学多才,但是故宫中重重殿宇,层层楼阁,道道宫墙,座座大门,大小宫殿七十二座,房屋九千多间,他初来乍到,根本不知尚有这座与他同名的“崇禧门”,今天一见,真是惊喜齐集,惶恐参半,直把他那藏在心灵深处的管仲、韩信、孔明的雄心壮志倏地升华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准之上。还是李品仙最能揣度白崇禧的心意,他惊了一下之后,随即把白崇禧往“崇禧门”下拉,又将叶琪、廖磊和随行的副官卫士一个个推上去,簇拥在白的周围,他象一个出色的导演似的,命令跟随的总部秘书将刚从德国买来的那台新式莱卡照相机,镜头对准白崇禧一行,李品仙指挥就绪,才跑到白的左侧站定,下令:“照吧!”

秘书欺动快门,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又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几张。李品仙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日起,我们都出自‘崇禧门’下!”

白崇禧听了这句话,真比饮下一杯纯香的桂林三花酒还畅意百倍,他激动地说道:“崇禧虽不敢作非分之想,但故宫的历史迄今已有五百年,这是五百年前之天意啊!”

叶琪、廖磊对白崇禧本来就崇拜备至,今见故宫中竟有这座“崇禧门”,而白崇禧又指挥他们一路北上,打下北京、天津,顺利地消灭了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军,底定关内,白的名声在中国南北大振,这更使他们想入非非。特别是那位崇尚关公的廖磊,从此竟把对白崇禧的崇拜放在关公之上,但他又怕为人倨傲的关公见怪,便在那尊木雕像前焚香,祝告道:“既然我公与翼德公皆崇敬军师孔明,廖磊亦效法我公与翼德公之举,崇敬当今之孔明矣!”

白崇禧游过故宫回来,精神更加焕发,他随即把李品仙升为第十二路指挥官,指挥第八、第十二、第三十六三个军。又连日在他的总部里置酒庆贺,静候关外消息。不料这天,他派往东北张学良处活动的代表何千里突然回来,何惊惶失措地报告道:“总指挥,张学良已宣布东北易帜,杨宇霆总参谋长被张学良杀了!”

“啊——这……这是真的?”一向料事如神的白崇禧,这回实在没料到那位机敏过人的北方小诸葛杨宇霆会突然死于非命。他怔怔地愣了好久,仿佛被人猛地从故宫那宝座上给推下来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蒋介石自离开北京前与白崇禧谈过那次话之后,深怕白崇禧运用纵横捭阖之术夺取东北,便明里由白代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之职,指挥北伐军歼灭盘踞滦东一带的直鲁军,暗中却派总参议何成濬携带十万银元出使东北,并指示何“一切活动费用不受限制”。何成濬早年浪迹上海十里洋场,与陈其美、蒋介石混得稔熟,其人对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在行,又善交际逢迎,他要拉拢谁,几乎是一拍即成,手腕甚是厉害,因此深得蒋介石的信任,把他放在身边当块王牌使用。这次何奉命出使东北,便使出浑身解数,拉拢张学良及其身边亲信。那张学良虽然才二十余岁,但却不是花花公子等闲之辈。他在蒋、白和日本人的使者包围之下,虽穷于应付,但他首先斥责日本首相田中义一派来拉拢他的使者林权助:“关于易帜一事,是我们家里人的事,外人对此不应感到兴趣!”张学良盱衡全局,终于选择了蒋介石。中华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通电全国,宣布东北易帜,服从国民党中央。蒋介石欣喜万分,即电张学良,任命他为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蒋介石为总司令)。

在举国欢庆统一的呼声中,白崇禧内心矛盾极了,对于张学良易帜归顺中央,使情况十分复杂的东北问题,终于不费一枪一弹,不损一兵一卒得到顺利解决,他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他在与蒋介石谈论解决东北问题时,便提出了和平统一的建议。虽然成果最终归了蒋介石,他是从历史上看东北还是统一到了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之中,对于企图攫夺东北主权的日本帝国主义不能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张学良也好,他们虽出自各自的派系利益,但总算是为国家做了一件好事。这一点,白崇禧内心是明白的,因此他对东北易帜感到欣慰。但是,环顾关内外,他感到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张学良以杨宇霆反对换旗为由,杀了杨之后,派人来向白崇禧传话:“我们可以做个朋友!”白崇禧因见杨宇霆已死,张学良投了蒋介石,而关内一带阎锡山又视为禁脔,不容白染指,白崇禧深感在平、津有寄人篱下之感,下一步怎么办?便颇费踌躇了。他是个出色的军事家,一个优秀的统帅,考虑问题一向着眼于军事,即使是对复杂的政治问题,也习惯于用军事的眼光去观察,用军事的手段去处理。他徘徊京、津,自然也少不了考虑进退问题。进,关外不能去,便欲图京、津、河北地盘,取阎锡山而代之。从军事上看,阎锡山的晋军不是桂军对手,要打仗,白崇禧不怕阎锡山,而冯玉祥也不见得会帮阎锡山的忙;蒋介石虽然支持阎,但蒋军远在山东境内,对蒋军的实力,白崇禧清楚得很,他不怕蒋的嫡系部队。可是,白虽然着眼于军事,但是目下中国刚刚实现统一,他在京、津战端一开,恐怕道义上将受到国人的谴责,纵使从阎锡山手里夺得幽燕之地盘,也将为千夫所指。孙子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目下白崇禧不敢轻易向阎锡山动手,进,他无路可走。既不能进,就退吧。白崇禧想率师退回武汉,以固华中之大门,再观天下之变。但回师武汉无论走平汉路还是由津浦路转陇海路再转平汉路,都得经过河南或山东。这两省地盘,是属于冯玉样的,白要回武汉,必须向冯借路。为此,白崇禧派人去找冯玉祥商量假道问题。没想到冯敷衍道:“平、津一带很好嘛,叫健生兄就安心驻下去好了,何必回去。”

白崇禧见冯玉祥态度模棱两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当然,如果决心回师武汉,白崇禧不是做不到,他所统率的三个军和一个独立师,官兵几乎都是广西、湖南和湖北人,南方人久戍幽燕,归心似箭,只要他一声令下南归,冯玉祥部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的。但是,全军冲过河南,与冯军血战一场,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他此番北来更是空跑一场,只为蒋介石和阎锡山打了天下,自己毫无所得,这样的蚀本生意,小诸葛白崇禧如何肯干?进既不能,退又不甘,又作何打算呢?白崇禧每日在他的总指挥部里徘徊,冥思苦索,终未思得一计。北平的隆冬季节已经降临,朔风怒吼,大雪纷扬,天地一片灰暗,白崇禧在那座罗马式壁炉前踱步,心情也象那铅色的天空一般沉重晦暗。因杨宇霆已死,那二十万件皮背心没有到手,白军冬衣得不到及时解决,许多士兵仍着单衣,抖缩在营区里靠烤火取暖,每有被冻死者。连老天爷也跟白崇禧作难了。恰在这时,蒋介石由南京发来一电,要白崇禧去南京出席国军编遣会议,由李品仙代白在北平主持一切。白崇禧知李宗仁、李济深已赴南京,蒋介石居心叵测,白怕被蒋算计,同时此时此地也不便贸然离开北平,担心一旦有变,无法应付平、津局面。他考虑再三,便给蒋介石复电,以“旧疾复发、医嘱静养”为由,拒绝南下。白崇禧虽然不去南京开会,但徘徊平、津仍无良策,正在苦闷之中,忽想起他的老师李任仁先生来。原来,李任仁早年在临桂会仙一所小学任教,白崇禧是他教过的学生。少年时代的白崇禧家道贫寒,曾受过李任仁先生的资助。李任仁思想进步,在“四·一二”清党时被迫离开广西,流浪在外。白崇禧虽然是“四·一二”清党的得力干将,但对他的恩师却一往情深,他率军北上平、津消灭张宗昌部后,驻节唐山,便邀李先生到唐山交通大学小住,师生间过从甚密。白回北平后,又邀李先生同行,目下李先生住在灯市口瀛寰饭店。白崇禧想到这里,便命副官乘车去请李先生来赐教。

李任仁穿一件皮袍,头戴一顶深色的狐皮帽,随副官来见白崇禧。师生二人,在壁炉旁品茗,促膝长谈。白崇禧心情沉重地说道:“老蒋是容不下我们的,他想在南京开三中全会,当国府主席。现在,他又急着要召开国军编遣会议,他消灭异己,实行独裁之心,已暴露无遗,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搞出一个局面,便只有被动挨打,被他吃掉。目下,平、津一带我们又难以立足,崇禧深感进退失据,乞望先生以良策赐教。”

李任仁两只手捧着那热腾腾的茶杯,沉思片刻,说道:“要想搞出一个局面,就必须倒蒋。要倒蒋不但要和东北联合,还要和冯、阎联合。但联合必须有共同的目标才行。我以为,我们应该明白表示态度,主张根据总理遗嘱,召开国民会议于北平,而且根据总理北上宣言所说的,由九个人民团体来召开国民会议,再由国民会议产生合法政府。把北平再改成北京,中央政府设于北京。这样做,东北和冯、阎一定赞成,因为北方人怨恨把首都迁到南京去,他们要争取北方人心一定赞成这样做。同时,这样做对他们都有好处,他们可以成为新政府的主人之一,不会受制于蒋介石,何乐而不为!特别是阎锡山,不再担心你来夺取他的平、津地盘,他就不一定非跟蒋走不可了,这样就有了联合的共同目标和基础,再说,召开国民会议是总理遗嘱明明白白说了的,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的人们,他们个个星期开纪念周,念总理遗嘱,难道还能提出反对?这点,老蒋是无法与你争的。因此,要解脱目前的困境,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白崇禧听了心中一亮,忙说道:“这个方案要得,我就照先生说的去做。但是要告诉德邻、季宽和任潮,需得他们的同意方可进行。”

白崇禧送走李任仁后,便闭门给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三人各修一长书,以李任仁的方案相告,请他们在两广和两湖活动,以促成国民会议在北平召开。写罢,白崇禧派出亲信将此一机密分送李宗仁、黄绍竑和李济深。

可是,白崇禧万没料到,他这个方案开场锣鼓未响,武汉却出了事,顿使他在北平筹备召开国民会议的打算胎死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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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七回 三箭齐发汪精卫灭桂有术 入湘驱鲁夏胡陶鲁莽生灾

汪精卫又回来了。

他在南京蒋介石的官邸门前下车,仍是那么风度翩翩。他头戴一顶黑色呢帽,身着到膝的呢大衣,脖子上搭一条深灰色高级细羊毛织的围巾,手上仍是不离那只黑色皮包。蒋介石在门口迎接他。

“汪先生,整个党国都欢迎你回来!”蒋介石过去紧紧地握住汪精卫那刚从皮手套里抽出来的,细皮白肉的手。

“我是炎黄子孙,孙总理之忠实信徒,应该为党国贡献一切!”汪精卫那脸上很有魅力地笑着,同时现出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蒋介石把汪精卫迎进客厅后,侍者即送上来热腾腾的法国咖啡,蒋介石随即摒退左右,与汪密谈。汪精卫这次去巴黎,其实只住了半年多点的时间,便回到香港蛰居,静观国内局势,与一班失意的军政要人结交。其中,他与唐生智和俞作柏来往最为密切。汪精卫见国内虽已统一,但蒋、冯、阎、李四大派之间的矛盾更为突出,蒋介石要在南京开三全大会,白崇禧在北平酝酿国民大会。“统一”的中华民国,恐怕不久又要战火逾地,蒋、冯、阎、李之间,除了诉诸侧力之外,别无调和余地。汪精卫是个搞政治的人,对政治颇为敏感,他估计,蒋、冯、阎、李四人,必有人要请他回去主持时局。他潜心研究各派情况,暗定各种政治方案,以便待价而沽。果然,不久蒋介石欢迎他回去主政的电报到了香港。他接了电报,便复蒋一电,告之正在候船北上。但他并不急于启程,而是想再等待几天,看冯、阎、李那边有否电报来请他。一直等了三、四天,其他各派并无电报来,他嘿嘿冷笑几声,心里暗自骂道:“我到了老蒋那里,你们就等着挨吧!”

他把自己的亲信陈公博找来,嘱他在港加紧拉拢唐生智和俞作柏,只等他的电报行事。吩咐完毕,他便带着机要秘书陈春圃,挟着他那只从不离身的黑色皮包,登上一艘法国轮船,到上海去了。在上海码头,蒋介石早已派人在迎候汪精卫,他没在上海停留,便搭车直奔南京。

蒋介石把两只手安放在膝盖上,头半垂着,一改平日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还未说话,脸上先谦逊地笑了笑,连惯常那先嗯嗯的声音也不出了。汪精卫一见,知道蒋介石遇着了大难题,又有求于他了。他那两条俊秀的黑眉轻轻挑了挑,他要赶紧把握时机,争取重新上台。

“汪先生,总理手创民国,我们北伐统一全国,确是来得不易。方今北方灾荒,大兵过后,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几位总司令又各不相谋,他们反对裁兵,向中央闹独立。我自知资望不孚,党国重任,必得由汪先生来担负才行。”

蒋介石的表情、言语,谦虚极了,似乎他马上就要把汪精卫推上党国的第一把交椅,然后息影奉化武岭山林。汪精卫自然对蒋介石深有了解,他知道,宁汉对立时,自己在武汉主政,逼得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摇摇欲坠。目下,蒋介石最怕冯、阎、李、白把他请去,又搞出一个什么类似武汉政府的政府来,与他的南京政府抗衡。特别是白崇禧正在北平酝酿什么国民会议,当年孙总理在北京逝世,汪精卫主持治丧处秘书股工作,与北方人士多有来往,孙总理关于“主张召开国民会议”的遗嘱又是汪精卫笔记的,汪如到北平带头发动召开国民会议,蒋介石简直没法应付。注精卫深知自己目前在蒋介石政权中的政治分量,因此他并不急于去迎合蒋的胃口,而是笑道:“既然全国的统一得来不易,我想大家都会珍惜这个大好局面的。那样混乱的局面你都收拾过来了,何况今日?党、政、军还是由你主持,我就在党内和政府里当个闲差,跑跑腿吧!”

蒋介石心里骂了一句,“娘希匹!你汪精卫的狐狸尾巴还想藏起来,你若不想主党当政,你还跑来南京见我干什么!”但他那脸上,却现出无限的忧虑——也许历史上一切忧国忧民的人,包括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老先生,也无不是这种表情,祝痛地说道:“汪先生,去年七月间,我自平返京道上,曾在蚌埠稍事逗留,并召集驻津浦沿线的第一集团军中黄埔军校出身上尉以上军官讲话。为了考察他们的政治思想,我在讲话之前,命人发给他们各一小方白纸。我问他们:‘北伐完成之后,军阀是否已经打倒?’我要他们在那小方白纸上写出答案,认为已经打倒的,在纸上写:‘打倒了’三字,若认为尚未打倒的,则写‘未打倒’三字。唉!结果这些学生们都写:‘打倒了’三字。我看后大不以为然,遂再度训话说,你们认为军阀已经打倒了,其实不然。旧的军阀固然被打倒了,但是新的军阀又产生了。我们若要完成国民革命,非将新军阀一齐打倒不可。训完话,那些黄埔学生竟来问我:‘校长,你说新的军阀又产生了,到底谁是新的军阀呢?’唉,真是可笑极了!”

蒋介石连连摇头叹息。汪精卫却笑道:“假若当时我也在场的话,我就要告诉你的学生们:‘蒋校长要你们去打倒谁,谁便是新的军阀。你们只管去打就是了。’”

蒋介石明知汪精卫此话不无讽刺之意,但却勃然而道:“桂系企图篡党篡国,祸乱天下,实令人忍无可忍,我们一定要打倒桂系新军阀!大局平定后,我下野,一切由汪先生主持!”

汪精卫见蒋介石急成这个样子,知道蒋、桂之间已无调和之余地。蒋介石要他在解决桂系中发挥什么作用,扮演什么角色,汪精卫清楚得很。蒋介石当然也明白,汪精卫想从这宗买卖中得到什么。于是,他们便开始讲价钱,谈条件。

“桂系的问题,可以圆满解决。不过,你不必再下野,我也不必再出国,我们合作吧,你主军,我主党。”

“好好好,”蒋介石连连点头,只要汪精卫不跑到冯、阎、李、白那边去和他捣乱,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们很快就要召开党的三全大会了,在此之前,必须恢复汪先生的党籍。”

汪精卫的党籍是被李、白曾把持的国民党中央特委会开除的。蒋介石提起这事,一则是挑起汪对桂系的旧恨,二则是提醒汪你如不跟我走,连党籍都恢复不了,还谈得上什么主党呢?不料汪精卫听了却冷笑一声,说道:“难道你还承认特委会的决定么?他们开除我的党籍是非法的!我还是国民党的党员,也用不着谁来恢复!”

蒋介石见汪精卫一下子变得强硬起来,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对对对,这事我倒忘了。不过,在党的三全大会上,应该重申,他们开除汪先生的党籍是非法的!”

“重申不重申都一样,说明一下嘛也可以。”汪精卫仍是冷冷地说道。

“好的,好的,汪先生想怎样做就怎样去做,党内的事情,今后就由你来管啦!”蒋介石十分谦逊地说道,似乎国民党的事,是由蒋交给汪来管似的,汪精卫听了感到很不是滋味。他为了进一步提高在蒋介石面前说话的分量,便问道:“你准备怎么解决桂系!要打仗吗?”

“不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蒋介石皱着眉头说道。

“打就能解决问题吗?”汪精卫胸有成竹,带着几分教训的口吻说道,“全国才实现统一,战端一开,舆论大哗,国人必不谅解!”

“嗯嗯,是的,是的。”蒋介石点了点头,他倒并不怕什么舆论和国人,只怕师出无名,逼得冯、阎也站到李、白一边去反对他,那就麻烦了。

“最好不动刀兵,不燃战火,象孙子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汪精卫知道,如果兵不血刃又能速战速决地解决桂系,不但对蒋介石最为有利,而且自己也将能捞到更大的好处。

“汪先生有何良策?”蒋介石见汪精卫出语不凡,忙问道。

“桂系的态势,由两广、两湖直达平津,可用三箭齐发,一举而收之计。”汪精卫在香港对蒋、冯、阎、李都下过一番功夫研究,他估计,蒋与冯、阎、李都处于对立状态,对付冯、阎、李的各种方案,他都考虑过。反之,冯、阎、李怎样对付蒋介石,他也考虑过,就看谁来请他去了。现在,既然蒋介石先把他请来了,可见蒋的眼光比冯、阎、李高出一筹,他为了重新上台,也就积极地为蒋谋划了。

“两广、两湖、平津同时下手?”蒋介石吃惊地看着汪精卫,仿佛对方正向他兜售无本生意似的,“力量恐怕不够,汪先生……”

“只要你肯拿出一笔巨款和给几个官,我保你事情办得又好又利索。”汪精卫那皮包里早已装着解决桂系的办法,当然也同时装着桂系对付蒋介石的办法,以及蒋介石解决冯、阎的办法和冯、阎对付蒋的办法。总之,这次汪精卫货色齐全,既可配套出售,又可单卖一种或数种,他屯积居奇,待价而沽,只看买主肯出什么价。

“这个,这个嘛,是不成问题的。”蒋介石只要能解决可恶的桂系,出点钱,给几个官又算得了什么呢?俗话说“官能役鬼,钱可通神”,蒋介石在交易所里那阵,早已精通此道。他对东北问题不就是用官和钱解决的么?他望着汪精卫,说道:“请汪先生说说具体方案!”

汪精卫虽然居有奇货,但他没有政治权力,不能以爵禄动人,要成事,还得靠蒋介石。因此,他只得向蒋和盘托出自己那早已策划好了的“灭桂策”:“只要三个人就行了!”汪精卫向蒋介石伸出三个手指。

“只要三个人?”蒋介石那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他不得不再一次怀疑汪精卫在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因为桂系仅在武汉一地,便有十四万大军。他要吃掉李宗仁在武汉的第四集团军,即使倾其实力,亦不见得能操左券,而汪精卫才要三个人!但是,蒋介石联想到他派一个何成濬去东北,便不费一枪一弹地把张学良拉了过来,从这一点上,他相信官和钱有时要胜过百万大军的作用。

“三个人足够了。”汪精卫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当年我到北京谋刺摄政王,不就是三个人嘛。”

“用哪三个人?”蒋介石实在想不出这三个人是谁。

“解决平、津方面的白崇禧部,可用唐生智。”汪精卫不慌不忙地伸出一个指头。“这方面的桂系部队,如李品仙、廖磊等军,都是白崇禧吞并唐生智的部队,由于被吞并的时间不长,还没有被消化掉,只要请唐到秦皇岛登高一呼,其旧部无不闻风景从,受命归降。”

蒋介石那微陷的眼睛又是一睁,嘴里几乎同时说出一个“好”字,忙问道:“唐孟潇要什么条件?”

“条件嘛,好说。”汪精卫那脸上现出几分慷慨之色,象一个精明的买卖人,在售货时,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放心,买我的东西,不会让你吃亏的!“钱,你不用多花一个,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可暗中通知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即日起停发白崇禧在平、津部队的军饷,即以此几十万元的饷项交给唐生智作活动费用。”

“是的是的是的!”蒋介石连连点头,为自己买到了一件便宜好货而心花怒放。

“为了使唐生智有号召力,明确地告诉他,提出‘打倒桂系新军阀回湖南去’的口号,事成之后,让唐生智率部回湖南。”汪精卫道。

“嗯,好。”蒋介石点了一下头,“那么武汉方面呢?”

“武汉方面可请俞作柏出马。”汪精卫又伸出一个手指头来。

“俞作柏?”蒋介石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感。

“就是北伐前自称‘广西蒋介石’的俞健侯呀!”汪精卫见蒋介石那贵人健忘的样子,便毫无忌讳地说道。

“啊,啊!”蒋介石想起来了,他在民国十五年夏,在广州也曾见过这个桀骜不驯,与李、黄、白势同水火的人物,忙问:“他现在哪里?”

“流落香港已经好几年了。前年冬张向华、黄琪翔在广州驱李,曾聘俞为军事委员,兼第六军指挥官,拟请他回广西主政,后来事败,他仍寓居香港。”汪精卫道。

“俞作柏有何能耐?”蒋介石对启用唐生智去解决白崇禧这一着很抱希望,但对用俞作柏去对付李宗仁的武汉部队,却颇有疑虑。

“你有所不知。”汪精卫又得意起来了:“那俞作柏有勇有谋,能征惯战,在统一广西对陆荣廷、沈鸿英的作战中,及在击退唐继尧滇军侵桂的战斗中,无役不与,战功赫赫,又曾率军肃清广东南路邓本殷叛军,在桂军将领中,他功居首位,但却不见容于李、黄、白。在桂军改编时,他仅得一旅长之职。俞愤而不就,乃以其姑表弟李明瑞接任。俞作柏到广州时,曾来访我,由我引见俄顾问鲍罗廷,后得我与鲍罗廷在穗居间建议,以俞为南宁黄埔军校第一分校校长,俞虽屈就,但心怀不满。俞的胞弟作豫在江西德安之役后被白崇禧排斥,辞职赴港,尤为俞所不甘。俞的表弟李明瑞现在武汉任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对李宗仁提出‘鄂人治鄂’,白崇禧重用胡宗铎,逾格升迁陶钧为第十八军军长,均非常不满。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二师师长钟祖培已挂冠而去,目下桂系嫡派将领李明瑞、杨腾辉、黄权等对胡、陶明争暗斗,并不合作,此时李宗仁又以军事参议院院长身份居留南京,武汉军中无主,这些都是可乘之机。”

“嗯。”蒋介石这才听得入巷。

“请俞作柏到武汉进行活动,拉拢桂系将领李明瑞等。京方面可以大军溯江西上,向武汉进逼,时机成熟,由李明瑞等在阵前倒戈反桂,桂军必不战而溃。然后将李明瑞部船运南京,经上海由海道运至西江,再溯江而上直捣广西桂系老巢。唐生智那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俞作柏这里是广西人打广西人,这宗买卖还做不得么?”汪精卫津津乐道,硬是把他那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吹得神乎其神。

“要得要得:”蒋介石连连点头,又问道:“俞作柏要什么条件?”

“俞作柏那里钱要肯多花一些,官也要给得大一些。”

汪精卫既为俞作柏要价,其实也为自己捞取庸金。“钱用多少,由你定,但事成之后,要给俞作柏当广西省主席。”

“好吧,”蒋介石拍板了,“你告诉俞作柏,用款在三百万元以下,可随用随支,不受限制。只要他能回到广西,我就任命他当省主席。”

“至于广东方面,事情就更好办一些了。”汪精卫见蒋介石完全采纳了他的两个方案,又伸出第三个手指头,说道:“解决广东问题的这个人,就是李任潮。”

“他和桂系一个鼻孔出气,怎么能帮忙呢?”蒋介石对汪精卫利用李济深来倒桂,很不以为然。

“可再用一次调虎离山之计。”汪精卫见他的八卦阵把诡计多端的蒋介石也弄糊涂了,心里更加得意起来。“三全大会不是快要在南京召开了么?到时你把李任潮请到南京来开会,顺手牵羊把他软禁起来,然后再以张向华由江西率缪培南第四军回粤,可给张军几十万元行军开拔费,给张向华以广东省主席之职,这样,桂系便可被连根拔去!”

“嗯……也好。”蒋介石虽然表面上赞成,但却在心里骂道:“娘希匹,你这回总算露出了狐狸尾巴!”汪精卫手腕虽然高明,但蒋介石的目光却很锐利。他见汪精卫启用的这三个人都是和汪关系极为密切的人物,而汪要蒋把湖南地盘给唐生智,广西地盘给俞作柏,广东地盘给张发奎,这岂不是汪用蒋的官和钱去为自己夺地盘么?桂系垮了,两广和湖南却落入汪精卫之手,到时汪跑回广州另树一帜,组织一个政府和蒋介石对抗,到头来吃亏蚀本的还是蒋介石,好处都让汪精卫捞走了。蒋介石如何肯干这等事。他沉吟片刻,说道:“张发奎那边也很重要,汪先生能使张从江西出兵,与唐生智两路攻取湖北,由俞作柏在内部策应,桂系军阀垮台是可以断言的。那时我也能早卸仔肩,由汪先生来负党国的重责。只要桂系垮台,全国统一,我心愿已足。”

“两广唇齿相依,如果张向华不进入广东,桂系老巢是无法摧毁的。”汪精卫坚持道。

蒋介石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但却决不能让张发奎率第四军再次入粤。因为广东问题,他正在策划陈铭枢、陈济棠、陈策等“三陈倒李(济深)”他准备采纳汪精卫把李济深诱骗至南京软禁的建议,然后以和他早有关系的陈铭枢及刚暗中拉过来的陈济棠取代李济深,这样广东便可在他控制之中,如果把张发奎放回广东,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但他又不能明白跟汪精卫说,只是说道:“汪先生有所不知,冯玉样屯兵信阳和徐州一带,在我们和桂系发生冲突时,他必持中立态度,坐观成败。如我们胜了,他直取武汉,比我们快,如我们败了,他直下南京,又比桂系快。因此,只有要张发奎率军进逼武汉,才有速胜的把握。”

蒋介石还价至此,汪精卫也不好再坚持要价,交易便这样定下了。汪精卫亲自写好三封信,派人到香港送交陈公博、唐生智和俞作柏处,告诉他们“大有可为”。不久,唐生智秘密到了天津。俞作柏也由香港到南京晋见蒋介石,蒋即委任俞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将总参议,要俞即赴武汉策动李明瑞等桂军将领倒戈反李、白,为了帮助俞作柏进行活动,蒋介石又派侍从副官郑介民、李国基前去武汉暗中协助。

蒋介石自从得了汪精卫献的“灭桂策”之后,心里喜之不胜,每日都在听候唐生智和俞作柏的消息,又在暗中指使陈铭枢等“三陈”加紧在广东进行“倒李”的各种准备活动。各方进展都较为顺利,似乎那可恶的桂系灾亡只是弹指间事了,蒋介石心里更为兴奋。每天,他都要驱车去紫金山下,视察孙总理陵墓工程,只待桂系灭亡,冯、阎俯首,他便要亲自北上,到西山碧云寺去恭迎孙中山的灵榇南下,奉安于紫金山麓的中山陵。原来,自孙中山灵榇移厝于碧云寺后,国民党中央即遵照总理遗嘱加紧在南京紫金山麓营造中山陵,工程设计及施工均由年轻的建筑工程师吕彦直主持。

国民十五年一月十五日开始炸山填土,三月十二日在孙中山逝世一周年之际举行了陵墓奠墓典礼。第一期主体工程完成之后不久,工程师吕彦直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陵墓工程主持人只得由另一工程师范文照继任。这天,蒋介石来到工地,由墓道拾级而上,只见孙中山的陵墓位于紫金山第二峰中茅山之麓,左临明孝陵,右临灵谷寺,墓室在五百四十公尺的高坡上,自下仰望,极为崇高,整个陵墓呈一大钟形。吕彦直的设计图寓义深远,他把整个中山陵设计成一个象征警世的木铎。木铎乃是我国古代施行政教传布命令时用的木铃,又用以比喻宣扬教化之人。日:“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子是古代的“木铎”,孙中山是近代的“木铎”。中山陵以木铎为象征,表示“天下皆达道”之意。

“天下皆达道!”

蒋介石一边端详雄伟无比的中山陵,一边琢磨着这句话,他很欣赏吕彦直的才干,只可惜这位天才的建筑师死得太早,不然,蒋介石也要请他为自己百年之后设计一座“中正陵”的。虽然蒋介石才四十出头年纪,就心存为自己修陵墓的打算,看来似乎荒唐。但是,历史上的哪一位皇帝,不是在一登上皇位之后,不管年纪大小都开始为自己修建陵寝了吗?这有什么奇怪的!

“使天下皆达道!”

蒋介石又嘀咕了一句,他仍然十分赞赏吕彦直的天才,把中山陵修建成一只巨大的木铎。而这只“木铎”,如今正好握在蒋介石的手里,他只要一摇动,那警世的铃声便声震天下,他要用这只“木铎”,去教化世人,去施行政令,去收降冯、阎、李、白。这只木铎真是太伟大了,太神奇了,太神圣了,简直象观音菩萨手中拿着的那只净瓶儿。蒋介石越想越高兴,忙命待从副官去把工程师范文照请来。

“范工程师。”蒋介石亲切地笑道,“陵墓工程何时才能全部竣工?”

“全部工程已完成,目前正在清理施工现场。”范文照答道。

“嗯,很好,很好!”蒋介石点头道:“一俟准备就绪,党和政府便要为孙总理举行隆重的奉安大典!”

早在去年六月十八日,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一百四十七次常务会议,便决定派蒋介石到北京碧云寺祭灵,并由蒋斟酌情形,决定移灵事宜。随后又派孔祥熙去碧云寺灵前谨敬省视。年底,国民政府派出林森、吴铁城、郑洪年三人为迎榇专员,并从德国专门购买了价值两万元的紫铜棺作正式下葬之用。本来决定民国十八年一月一日为奉安大典之日的,随后又改定为三月十二日,孙中山逝世四周年纪念日进行。蒋介石对此,作了一番精心安排,他对在碧云寺哭灵时受到冯、阎、李、白等人嘲弄奚落一直耿耿于怀,为了不再受他们的气,他决定在这次隆重盛大的奉安典礼上,将冯、阎、李、白拒之于外。同时,为了巩固他的地位,实现真正的统一,他正在实施消灭桂系的计划,他要在消灭桂系,慑服冯、阎之后,再到北平恭迎孙中山灵榇南下,安葬中山陵。因此,他授意国民党中央常务会议,以总理奉安大典,国家体制攸关,而原定日期嫌促,筹备虞有未周,未可简略从事为由,将奉安大典展期到六月一日。

“到了那时,嘿嘿!”蒋介石十分得意地冷笑几声,到那时李、白不成阶下囚,也变亡命客了。冯玉祥和阎锡山桂系土崩瓦解,还敢再乱动么?他们只得老老实实地服从中央,否则便步李、白之后尘!

蒋介石由中山陵巡视归来,便接到俞作柏派人由武汉送来的情报。据俞报告,桂军嫡派将领李明瑞、杨腾辉、黄权等有服从中央的意思,但如中央大军不向武汉进逼,便无法举事了。蒋介石看了报告,这才着急起来。原来,蒋介石虽已命令刘峙、顾祝同暗中做好西征准备,但如明火执杖向武汉进军,师出无名,很有可能激成事变,不但桂系坚决反对抵抗,亦将使冯、阎恐惧而倒向桂系一边,再则李济深尚未上勾,此时便大军压境,也将有打草惊蛇之虞。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讨伐桂系呢?蒋介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他忽然猛省,汪精卫献的“灭桂策”,象一只封闭严密的炸药包,汪精卫只向他出售炸药包,而没有出售导火索,如果没有导火索,不管你扔出去威力多大的炸药包,也伤不着桂系一根毫毛。想到这里,他即命副官长去把汪精卫请来。可是,副官长回报:“汪先生已于上周末到上海法租界渡假去了,至今未回。”

“娘希匹!”蒋介石骂了一声,他气得真想派人去把汪精卫杀了。但是,现在杀汪精卫一点好处也没有,他不仅拿不到那关键的“导火索”,而且还会引出一系列麻烦来。汪精卫既然已到上海不回,必然是想以这根“导火索”向他索取更高的价钱。蒋介石曾听宋美龄说过诺贝尔的故事。诺贝尔发明炸药,但却让其他厂家仿制,他则专事垄断导火索的生产,以此获得高额的专利。现在,汪精卫居然把诺贝尔的手段用到政治上来了,可见其用心之深,设计之巧矣!蒋介石毕竟是个精明的买主,他立即乘上专车,到上海法租界找汪精卫去了。

却说汪精卫自从向蒋介石献了“灭桂策”之后,见蒋对他虽然谦逊推崇备至,但却并没有把党权实际交给他,而蒋拒绝张发奎率部图粤,更使汪怏怏不悦。他知道蒋介石是个言而无信之人,这一回,蒋照例也是把他当作一个临时工具用用而已。因此他献过“灭桂策”之后,在南京住了几天,觉得百无聊赖,便托病到上海住到法租界里去了。他仍在观风测向,因为他手里握着那根关键的“导火索”,没有它,那套威力无比的“灭桂策”便无法爆炸,良策再好,废纸一堆,蒋介石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他断定蒋会来移樽就教,即使蒋介石不来,他在上海既可牵制唐生智、俞作柏的活动,又可与冯、阎、李、白拉关系。总之,他目下正是左右逢源的时候,他的“货”不怕没人青睐。

“先生,蒋介石来访。”机要秘书陈春圃进来报告。

汪精卫正对着那只椭圆形的穿衣镜梳头,他在打扮和修饰仪表方面的功夫,恐怕要胜过中国的绝大多数女人。他对自己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下的功夫最多,除了常服首乌等中药外,还使用法国化妆品。前些年,他曾从一个老中医那里得到过一个保发秘方,每日以上等蜂蜜调和核桃仁服之,可保头发不衰不谢。汪精卫依法炮制服食,果然效果甚好。如今他已四十六岁,一般的男子,到了这个年龄便开始谢顶了,而汪精卫满头乌发,方兴未艾,更使他那美男子的称号长胜不衰。

“等一等再叫他进来,就说我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

汪精卫一边命令陈春圃,一边仍在专心致志梳头,梳好头,他慢慢戴上那只在法国订购的专为贵妇人设计的一种护发头罩,然后才躺到席梦思床上去,搭上被子,象煞有介事地哼哼卿卿起来。

蒋介石登堂入室,见汪精卫“病”在床上,心里暗骂一句“娘希匹”,他见过冯玉祥“病”,也见过白崇禧“病”,现在又见汪精卫“病”,在这方面,蒋介石可谓见多识广了。

“汪先生得的什么病?”蒋介石来到床边,恭恭敬敬地探“病”了。

“哎哟!”汪精卫两手抚额,“头痛病,这头一痛就要炸似的。”

蒋介石一听那个“炸”字,心里就反感。但却装得极为关切地说道:“三全大会就要召开,汪先生贵体不适,看来难以主持大会了,会议是否展期?请汪先生决定。”

汪精卫想了想,如果他真赖在上海不去南京,蒋介石要真的开了三全大会,他不去主持,这对他重新登台将是极为不利的。他哼了几声,这才说道:“兆铭为党的一分子,为党国奋斗半生,出生入死尚不惧,既是为党的工作,可扶病入京不妨。”

蒋介石对汪精卫居留上海最不放心,一是那支“导火索”握在汪的手里,二是担心汪与冯、阎、李、白勾结反对中央。今见汪答应入京,便说道:“如汪先生身体允许,就请今日和中正一同入京如何?”

汪精卫又哼哼几声,这才从床上爬起来,奋然而道:“为了党国利益,纵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今天就和你一道进京吧!”

蒋介石又在心里暗骂一句“娘希匹”,但却装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道:“汪先生不愧党国之元老,中正敬佩,敬佩!”

蒋介石偕汪精卫入京后,陈立夫、戴季陶即来向汪汇报三全大会的筹备情况,并请示有关会议日程、政治报告及决议案等事项。汪精卫皆以党的领袖身份,一一指示,并在几分报告上签字。他终于又尝到了一个当权领袖的甜头,那“头痛病”也不治自愈了。这天,蒋介石来访,他把俞作柏的密报送给汪精卫过目,然后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已令刘峙、顾祝同率军西上,讨伐桂系,只是,战端一开,师出无名,恐遭国人和冯、阎、李、白的指责反对,这对中央召开三全大会,似有不利因素。我看,要么对桂系的讨伐暂缓进行,要么三全大会展期召开,打完仗再说。汪先生看怎的好?”

汪精卫那脑子迅速转动了一阵子,他对暂缓讨伐桂系或三全大会展期都不感兴趣,因为暂缓讨伐桂系,唐生智、俞作柏便不能得到湖南、广西地盘,汪精卫仍是两手空空,他在三全大会上很可能抓不到党权;打完桂系之后再开三全大会,他又怕一向不守信用的蒋介石食言而肥。对于一个皮包公司的老板来说,希望的是马上成交兑现,最怕人家窥破他的买空卖空的手腕,从而单方面撕毁合同,使他一无所获。汪精卫眼下正是这种心理状态。

“讨伐桂系与三全大会同时进行。”汪精卫毫不犹豫地说道,“办法总是有的。”

蒋介石暗道:“这回看你还不把‘导火索’给我交出来!”但他却摇头说道:“桂系是不好对付的!”

汪精卫咬了咬牙,狠了狠心,不得不把那张最后的空头支票交了出来。他诡谲地一笑,说道:“湖南是桂系最敏感的地方。李、白西征两湖,程潜曾任湘省主席。后来,桂系在武汉扣留程潜,本意欲以桂人治湘,以便确保湖北与两广的联系。但桂系在连驱两员湘籍大将唐生智、程潜之后,怕湘人反对,故尔不敢直接以桂人主湘,乃用湘人鲁涤平为省主席,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过渡办法。鲁涤平的防地处于武汉和两广中间,一旦有事,鲁即可协断桂系的交通孔道,使其首尾难顾。中央讨伐桂系师出有名,可半秘密半公开地以大批弹械,取道江西,接济鲁涤平,并放出空气,鲁氏将与中央配合,两面夹击桂系第四集团军。在武汉的桂系将领闻知必然愤怒,他们定会出兵湖南驱鲁。此时,中央可以‘违法乱纪’之罪状为口实,以大军西上讨伐桂系,再令俞作柏、李明瑞在武汉配合,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蒋介石听了连说:“好好好!”即命人照此办理,将大批弹械,由江西运往湖南,接济鲁涤平,以激人成变的手段,引诱桂系上钩。

民国十八年二月二十一日清晨。

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树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寒风凛冽,那细雨落在屋瓦、树梢和泥泞的路面上,慢慢地凝结成溜滑的薄冰。南京的清晨,寒气袭人。成贤街一带,有卖梅豆、甑儿糕的小贩穿过,叫卖声和着北风在街巷飘荡,显得箫索而冷寂。李宗仁过惯了军旅生活,每晨必早起。他披着件黄呢军大衣,在成贤街寓所里的小花园内散步,一边吸烟,一边仰头看着彤云密布、细雨靡靡的天空。天色阴暗而沉重,和他的心情极为相似。编遣会议,白崇禧托病不出,蒋介石疑忌而不满。会上,蒋、冯、阎、李,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嗣后,冯、阎不辞而别。李宗仁在南京住了些日子,常听到武汉与中央不协的传闻,他深感忧虑,为了免使蒋介石多疑,他干脆把夫人郭德洁由武汉接到南京成贤街寓所居住,以示无他。但是,蒋、桂之间的矛盾,不但不见缓和,反而更趋尖锐激烈。李宗仁最担心白崇禧在平、津一带的处境。虽然白崇禧才智过人,独当一面绝无问题,但白部局趣平、津,没有实际地盘,而又处于张学良、阎锡山、冯玉祥和蒋介石军队的四面围堵之中,隆冬之际,军中缺衣御寒,饷项无着,其苦倍加。对于白部的去向,李宗仁也苦无良策。他接到白崇禧差人送来的密信,欲在北平倡导召升国民会议之举,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这确实是个使白部摆脱困境的好办法;忧的是对于筹备召开这样的大会,以他和白崇禧的资望,尚缺号召之力,而这些年来,他们都忙于军事,深感对政治驾驭缺乏能力。他们虽在南京把持特委会期间网络了一些国民党元老来撑门面,但蒋介石复出之后,这些元老们又都被蒋介石羁系南京,白崇禧要在北平召开国民会议与蒋介石的三全大会抗衡,如果不能把有威望的元老们请到北平去,开台锣鼓便敲不起来。前不久,流亡海外的汪精卫突然回到南京,蒋派中人便以蒋、汪合作大做文章,这使李宗仁更感不安。

细雨飘落到李宗仁的呢大衣上,被北风吹成薄冰,随着他缓慢的踱步,衣袖和下摆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沉浸在沉重的思绪之中,对寒冷全不觉察。小花园的花阶小径上,留下他军靴的一串印迹,一只烟头,躺在雪地上,冒出一缕残烟。

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打断了李宗仁的思绪,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才七点多钟,冬日的清晨,仍是那么晦暗,他不知这不速之客是谁,这么早便来访他。

“报告总司令,海军署长陈绍宽将军来访。”副官跑到小花园来,向李宗仁通报来访者的姓名。

“啊——”李宗仁皱着眉头,把嘴唇微微朝前一努,他实在想不到陈绍宽这么早来找他干什么。李宗仁率军西征两湖之时,陈绍宽曾率海军内河舰队配合桂军溯江西上武汉,李、陈之间合作颇为默契。李宗仁估计,陈绍宽清晨来访,必有要事,便把披着的黄呢军大衣随手扔给副官,到客厅会见陈绍宽。

“德公,我刚接到长沙海军办事处急电,谓武汉派兵到长沙将湖南省府卫队缴械,湘省主席鲁涤平已仓促乘船逃往九江,不知德公收到此项报告没有?”

李宗仁一听,不禁暗吃一惊,但却镇静地答道:“绝无此事,我对此也毫无所闻。”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陈绍宽看着李宗仁那茫无所知的脸色,感到甚为奇怪,但又不好妄加推测。和李宗仁谈了几句,不得要领,陈绍宽便起身告辞了。

陈绍宽一走,李宗仁急忙到机要室查询有无武汉方面的电报,当即发现有武汉急电一封,译电员正在翻译。李宗仁便译出一节看一节,及待译电员把全文译完,李宗仁头上已冒出一层汗来。原来,蒋介石秘密向湖南运送弹械接济鲁涤平的事被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发觉,何即赴武汉告密,说中央部署已定,对武汉用兵已箭在弦上,第四集团军似应采取自卫行动。何键对湖南如此关切,并非一心为了桂系的安危,而是自有他的一套打算。何键与鲁涤平有矛盾,鲁涤平为了独霸湖南,电请南京当局,调何键到江西、湖南边境上任“会剿”总指挥,协助江西省主席朱培德“会剿”朱、毛红军。随后鲁涤平又向省务会议提议撤裁由何键担任督办的湖南省清乡督办公署机构。鲁不仅把何所掌握的湖南地方武装的实权夺了,并且把他赶出了湖南,连他的基本部队也被调往江西去“剿共”了。何键为人深沉,虽心怀不满,但口头上表示遵命,将部队集中,声言将赴江西“剿共”,但请求预筹出发部队的给养两个月,补充弹药,并要求湖南省府发给三十万元“剿匪”经费。湖南省财政厅的省库支细,无法应付,拖延很久,迄无着落。何键乘机赖着不走,秘密往武汉,与桂系将领夏威、胡宗铎、陶钧等密商倒鲁,以取鲁而代之。夏、胡、陶认为湖南当桂、鄂之间,地位非常重要,因而极力拉拢何键,以策应时局的变化。当何再次潜往武汉报告鲁涤平得到中央大批弹械接济,将对桂系不利的消息时,夏、胡、陶按捺不住,即用武汉政治分会决议,以湖南省主席鲁涤平犯有“把持税收、剿匪不力、重征盐厘、有渎军纪”之罪,下令撤去鲁涤平的湖南省主席兼第十八师师长的职务。同时任命何键为湖南省主席。桂军李明瑞、杨腾辉两部为驱鲁先锋,即乘兵车四列直放长沙,鲁涤平吓得逃上一艘外国轮船往九江去了。夏、胡、陶对湖南采取军事行动,本有投鼠忌器之感,恐怕李宗仁在南京受到羁押,因此即以急电通知李宗仁立刻离开南京,以策安全。李宗仁虽然对鲁涤平亦不满意,撤换鲁涤平的湖南省主席也是早晚间的事,但眼下时机不到,夏、胡、陶鲁莽从事,给蒋介石抓住把柄,使武汉方面处于被动的地位。李宗仁正为白崇禧在平、津陷入困境而忧心如焚,现在夏、胡、陶又在武汉闯下大祸,他如何不大惊失色呢?李宗仁冷静地想了想,深恐在南京遭蒋介石的暗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他即命侍卫队长季雨农收拾行装,自己化装成一商人模样,向夫人郭德洁匆匆交代几句,即与季雨农从后门而出,急忙躲往下关的一个小旅馆中,在那臭虫出没的床铺上呆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才潜往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乘上杂乱的三等火车,逃到上海,住入法租界海格路融园。

正文 第四十八回 倒桂反蒋俞作柏游说李明瑞 暗布陷阱蒋介石扣留李济深

汉口法租界的一座洋楼里。

俞作柏、李明瑞、俞作豫正在低斟密酌。自从民国十五年夏,桂军出师北伐前夕,俞、李三兄弟在南宁喝过那次悲忿的告别酒之后,他们三人三年来还是第一次相聚在一起。这些年来,俞作柏郁郁不得志。为了反抗李、黄、白对他的压制,俞作柏以农工厅长身份,大力支持广西的工农运动,“四·一二”清党时,受到黄绍竑的打击迫害,被开除国民党党籍。他在广西无法立足,只得避走香港寓居。俞作柏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加上对李、黄、白的深仇大恨,每每伺机东山再起,报仇雪恨,只要能报仇,他不惜以任何手段对付桂系。他在香港闲居,与共产党人恽代英、李立三有来往,与汪精卫、陈公博亦多有接触。民国十六年夏,叶挺、贺龙率八一南昌起义军回师广东,俞作柏曾出任东江军事特派员,到汕头协同共产党人策动东江军事,响应叶、贺起义军南下。后来叶、贺战败,俞作柏乃无功而返港。同年底,张发奎、黄琪翔在汪精卫、陈公博的策动下,在广州发动驱李(济深)、倒黄(绍竑)之役,俞作柏应邀到广州,就任广东军事委员会委员兼第六军指挥官,准备回桂夺取黄绍竑的广西省主席地位。未几,张、黄事败,俞作柏空喜一场,只得再次回到香港闲居。后来,汪精卫从法国回到香港,观察国内局势,暗定下一套“灭桂策”,俞作柏虽未闻其详,但对李、黄、白下手,他无不表示愿效前驱。随后,汪精卫应蒋介石之邀到了南京,蒋、汪密谋,对付桂系,一拍即合。汪精卫函告俞作柏,倒桂大有可为。果然,蒋介石的谋士杨永泰即来香港,把俞请到了南京。蒋介石马上给俞加官晋爵,并亲自交给他一本三百万元的支票,要他到武汉活动拉拢桂系将领倒戈反李、白。有官、有钱,俞作柏何乐而不为。不过,尽管俞对李、黄、白有仇恨,但对蒋介石也无好感。也许,在中国除了孙中山之外,谁也不能使俞作柏服从他们。当年,他曾以“广西蒋介石”自居,那是因为蒋介石是孙中山的得力亲信,两广统一,广东方面出了个蒋介石,广西又为什么不能出个蒋介石呢?后来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清党,杀戮了无数的共产党人和工农大众,连这位自称“广西蒋介石”的俞作柏,也险遭“清党”的屠刀。俞作柏自此对蒋介石的憎恨,亦不亚于李、黄、白。这点,只有汪精卫清楚了,而蒋介石则全然不知,否则,那三百万元的支票,蒋介石还不见得放心交给俞作柏哩。俞作柏拿了蒋介石的钱,挂着显赫的上将军衔,由南京乘船西上武汉。到了武汉,他把弟弟俞作豫由老家北流召来,共同密谋倒桂。俞作柏知道弟弟是共产党员,他对共产党亦无恶意。自从民国十五年秋,他在广西任农工厅长和国民党的农民部长后,与共产党人多有来往,相处密切。亡命香港后,他仍与共产党人有接触。作豫被白崇禧排挤,愤而弃军出走到香港后,作豫要找共产党,作柏还为此做了穿针引线的工作。俞作柏读过共产党的许多书,与许多共产党人共过事,但他不信共产党的主义。

“表弟,这两天来,除了聊家常,我还没听到过你说一句别的话啊!”

俞作柏那双大眼睛里,浮现着几根血丝,看得出那是饮酒过多而又心情焦躁的缘故。他和俞作豫与李明瑞交谈两天了,而李明瑞对倒戈反李、白之事,竟不露一句话,这对于身负重任的俞作柏和俞作豫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沉重的压力。俞作柏受汪精卫策划,奉蒋介石之命,怀着自己的一番打算来拉李明瑞;俞作豫则肩负党组织之托,利用他在表兄李明瑞部下任职时间较久,人事甚熟的关系,到李部来做兵运工作。他希望李明瑞在蒋、桂斗争中倒戈,回师夺取李、黄、白的广西老巢,使党组织能在广西发展壮大。俞、李三兄弟,虽然彼此感情密切,但是在政治思想上,却各不相同,而倒桂却又是他们一致的目标。

“表哥,记得前年我离开军队时,黑夜里你送我那么远,又说了那么多的话。今天,你为何一言不发呢?”俞作豫望着李明瑞,希望他尽快下决心倒桂。

“表哥,表弟,请喝酒!”李明瑞举起杯子,看了着俞作柏和俞作豫。

“不喝了!”俞作柏将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我也不喝了!”俞作豫也象哥哥那样,放下了杯子。

李明瑞独自将杯子送到唇边,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

沉默。

李明瑞为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他举起杯子,邀作柏、作像:“表哥,表弟,请喝酒!”

俞作豫举手将李明瑞的酒杯夺下,气恼地说道:“表哥,李、黄、白都已变成了大军阀,夏、胡、陶也成了小军阀。记得在德安时,你对我说:‘你我兄弟,从戎有年,实指望报效国家,献身孙总理之三民主义,没想到天地之大,却难容我五尺之躯!’如今我们倒桂,便是打倒军阀,回到广西,可以实践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啊!”

“我和作豫都吃了他们的大亏,你跟着他们走下去,难道还会有好结果吗?目今,老蒋要倒桂,正暗中调动大军合围武汉,此乃天假我等良机,如错过此番机会,那只有悔恨莫及了!”俞作柏急切地说道。

李明瑞站起来,把欢手背在身后,在室内慢慢地踱着。

俞作柏和俞作豫两双眼睛,只盯着李明瑞的背影。忽然,李明瑞停下步子,猛地回过头来,望着俞作柏:“表哥,你老实告诉我,蒋介石给了你多少钱?”

“钱?”俞作柏一愣,那双诡谲的大眼眨了眨,随即从衣袋里掏出那本蒋介石亲自送给他的支票,递到李明瑞面前:“三百万元,其中有一百二十万元是给你的,钱不够,可随时向老蒋要!”

李明瑞连看也不看那本支票,只把头摇了摇,说:“我不要蒋介石的钱!”

“那你想要什么?”俞作柏似乎并不感诧异,因为他对这位表弟的了解,要远远胜过蒋介石。

李明瑞又低头踱起步来,俞作柏收好那本支票,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向老蒋要官、要钱,要什么他都得给,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给南京发电报。”

“表哥,我想要的东西,恰恰是蒋介石没有的啊!”李明瑞心事重重,悲愤交集,象一个在如磐的暗夜中徘徊的壮士,他看到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似乎连人的心也是黑的,他盼望光明,但不知光明在哪里。

“老蒋有权有势有钱,他什么没有啊?他要解决李、白,没有我们不行,他要靠我们,我们就可以反过来压一压他,挤一挤他,他那不义之财,不义之官,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拿过来呢?”俞作柏实在不明白表弟想要什么。

“我要孙总理的三大政策,我要一个独立富强不受外人欺侮的新中国!”李明瑞站定,向苍天呼唤,那声音在房子里回荡、振撼。窗子是紧紧闭着的,窗帘是严严遮着的,他那悲怆的呼声,只能在室内激荡,就象一头醒来的巨狮,被关在笼中,发出愤怒的叫喊和抗议一般。

李明瑞这突然的呼号,惊得俞作柏目瞪口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明瑞见表哥答不出话来,他又激动地伸出双手,怒愤地大叫着:“表哥,我要的这些东西,他蒋介石能有吗?有吗?一百二十万块钱,他能买动我李明瑞这颗中国人的良心吗?”

俞作柏呆呆地站着,似乎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李明瑞仍在大呼:“孙总理!你为什么死得那样早呀!孙总理!孙总理啊!”李明瑞嚎啕大哭起来!

俞家两兄弟,第一次见这员深沉猛勇的虎将痛哭流涕。这是一种壮士在黑暗中摸索,碰壁之后所发出的悲壮呼啸。他要向前走,没有路,但又不甘心退回到那肮脏的污泥的沼泽地里去与蠡贼们为伍。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几年前,天上还闪耀着那颗巨星,他满怀信心,朝着那灿烂的星光指示的方向走。而今,巨星已经埙落,大地一片黑暗,世界充满混沌,人间尽是污泥浊水。他徘徊、绝望、愤懑……

俞作豫那颗共产党员的心,被李明瑞的呐喊震动得咚咚直跳,他觉得,表哥眼前这种精神状态,和自己下决心脱离桂系军队,寻找革命出路前的精神状态,又是何等之相似。这是一个处于新、旧交替临界点上的志士的心声,是一种宝贵的觉醒前的痛苦挣扎,就象那临分娩前的妇女所经历的苦痛一般。俞作豫有这番亲身的感受,他从一个军阀部队的团长,转向新的道路,到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一个为派系集团利益攻城夺地的军官,到一个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共产党员,他经历过这种痛苦的探索和追求。正因为如此,他才深切地理解李明瑞的内心痛苦。他过来,亲切地拉着表哥的双手,说道:“表哥,孙总理已经逝世快四年了,他留给我们的遗嘱,留给我们的主义,都是要我们继续革命啊!总理的三大政策,被蒋介石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阀们践踏了。然而,真正忠于孙总理主义的中国人,还是要革命的,不革命,中国没有希望!”

“要我跟蒋介石走,我不干!”李明瑞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那么,你还要跟李、黄、白走下去么?”俞作豫问道。

“连钟祖培这样的人,都不愿再跟他们走下去,何况我李明瑞!”李明瑞拍着胸膛,不屑地说道。

“跟共产党走,怎么样?”俞作豫觉得,李明瑞的思想发展,最终将接受共产党的主张。他在广州参加过叶挺、张太雷领导的广州公社起义,亲眼看到过第四军军官教导团和警卫团起义的壮举,并和他们并肩作战,他希望能继续参加一次更大的起义。他把这种希望寄托在正在觉醒的表兄李明瑞身上。

李明瑞没有说话,又在室内慢慢地踱起步来,脸上充满痛苦绝望之色。俞作豫看着表兄那沉重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悄然地坐到沙发上去了。俞作柏从刚才的一场“雷击”中清醒过来,他眨了眨那双大眼,对李明瑞说道:“我们也不要跟谁走好了,就拿着蒋介石的钱,当着蒋介石的官,先把李、白搞垮,然后把部队拉回广西,撵走黄绍竑,有了自己的本钱和地盘,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李明瑞仍在慢慢地踱着,走了一阵,他忽然回过头来,对俞作柏和俞作豫说道:“你们在这里坐一坐,让我独自到房里去想一想。”

说罢,便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里,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俞作柏和俞作豫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俞作柏掏出烟盒,叼上一支“皇后”牌香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哥,给我一支!”俞作豫伸手向俞作柏要烟。

俞作柏瞟了弟弟一眼,从烟盒里扔过一支烟。作豫接在手上,又从作柏手里要过烟火,笨拙地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

两兄弟在默默地抽烟,两双焦急的眼睛都盯着李明瑞关上的那扇门。他们听得见房中那沉重的痛苦的脚步声——李明瑞正在踱步。脚步声时而蹒跚踯躅,象踯躅的征马,时而徘徊惶惑,象迷途的旅人,时而急促焦躁,象陷入重围的猛士……

“哥,你说表哥他会干吗?”俞作豫有些担心地对俞作柏道。

“放心,我们俞李三兄弟,在关键时刻,还从来没有过分歧。”俞作柏一边抽烟,一边用教训的口吻对弟弟说道,“裕生他为人处事一向稳重深沉,对此重大问题,还不要三思而后行之么?你就有些毛躁,遇事有时沉不住气,在这方面,你要好好向裕生学习。”

俞作豫是共产党员,在政治上与哥哥和表哥有着不同的观点,但他对哥哥,特别是表哥李明瑞一向很敬重。因此听俞作柏这样一说,便不再言语了。兄弟俩又默默地抽起烟来。

“笃笃笃”。有人敲门。

俞作豫望了哥哥一眼,俞作柏道:“是南京方面的人,去开门吧。”

俞作豫过去拉开小客厅的门,进来两位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俞作柏向他们点了点头,随后对作豫道:“这是郑先生和李先生。”

“请!”俞作豫机灵地做了个手势,把他们请到沙发上坐下。

“这是舍弟作豫。”俞作柏向那两位介绍道。

“啊,久仰,久仰!”那位面孔黝黑,体格魁梧的郑先生,挂着一脸笑容,忙过来和作豫握手,“桂军名将,德安大捷的有功之臣,可惜不见容于李、白!”俞作豫很有些诧异,这位从未谋面的郑先生如何对自己如此了解?俞作柏忙笑道:“俞李三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郑、李两人连连笑着点头称赞。

原来,这两位不速之客便是蒋介石派来武汉协助俞作柏举事的侍从副官郑介民和李国基。那郑介民搞分化瓦解对手的手段,与在东北大显身手的何成濬又有不同。郑介民是海南岛人,却长着一副北方人的相貌。他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二期,随后又考入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回国后,担任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当郑介民得知蒋介石已下决心解决桂系,便自告奋勇愿去武汉活动,从中协助俞作柏工作。俞作柏在武汉的工作对象是表弟李明瑞,郑介民的工作对象则是李宗仁的弟弟李宗义。因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时,与李宗义同学,私交很深。郑介民到了武汉,以一个失业青年的身分,住到一家小客栈中。他衣履不整,一副穷途撩倒的模样,在武汉街头流浪了几天,才去汉口总商会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去找李宗义。李宗义一见这位在校的高材生如今竟潦倒到这般地步,便非常同情,立即把郑请到总部居住,又给他做了衣服,还陪他到处游玩。第四集团军总部里、一般人都称李宗仁为“老总”,称李宗义为“二总”。“二总”在总部里自然受到各方面的尊重,谁也没想到他会把一个蒋介石的密探带进总部来。郑介民借着李宗义的特殊关系,千方百计拉拢总部的机要人员,把第四集团军各部队联络的密电码盗出,拍成照片,又陆续把李部兵力驻地、人数、装备、主官姓名等表册抄出,秘密送给蒋介石。因此蒋军未发,蒋介石对第四集团军的内部情况已了若指掌。郑介民的特务工作进展得极为顺利,他来找俞作柏,想了解俞对李明瑞工作的情况,因为他同时也负有监督俞作柏的使命。

“俞总参议对李师长的工作进行得怎样了?蒋主席对此甚为关切,目下大军正在集结,一俟武汉各项工作就绪,大军便向武汉进逼。”

俞作柏对郑介民的询问,心存反感,心想,你一个小小侍从副官,有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工作?他吸了几口烟才徐徐答道:“这是我们家里兄弟之间的事,别人最好不要来过问。”

郑介民见俞作柏不把他放在眼里,心里虽然愤恨,但脸上却从容地笑着,嘴上连说:“不敢,不敢。”

侍从副官李国基见郑介民碰了钉子,便想缓和一下气氛。他见那桌上明明摆着三只酒杯,桌旁又是三张软椅,说明是三人刚刚还在此喝酒。但他和郑介民一进来,小客厅里却只见俞作柏兄弟俩,那一个人是谁?为何要回避他们呢?

李国基一想,那第三者必是李明瑞无疑。便问道:“李师长呢?”

俞作柏一听更火了,他指着李明瑞进去的那间房,气冲冲地说道:“我表弟正在那里考虑大事,请你们两人出去,马上出去!”

郑介民和李国基自讨没趣,只得站起来,躬了躬身子,尴尬地说道:“是是是,我们马上走!”

郑、李两人悻悻而去。俞作豫机警地走出小客厅,侧身站在那螺旋形的楼梯口,见郑、李二人已下楼去了,这才回身进屋,把小客厅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兄弟俩坐在沙发上,又开始默默地抽烟。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两个小时后,那房门被拉开了,李明瑞出现在门口。

他神情激动,两眼闪烁着坚毅不屈的光芒,俞作柏和俞作豫对李明瑞这种表情甚为熟悉,那是他即将投入战斗指挥冲锋陷阵前的一种表情,是一种刚毅果断无所畏惧的表情。

“表哥,表弟,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意见,我就干!”李明瑞对俞作柏和俞作豫说道。

“说吧!”俞作柏将半截香烟掐灭,望了李明瑞一眼。

“先倒桂,后反蒋!”李明瑞咬牙切齿,把满腔的愤怒化成六个字从口腔里进发而出。他象一个被迷信和鬼神愚弄了的人,一旦觉醒过来,便奋不顾身地冲入那香火缭绕的山神土地庙中,对一切偶像挥拳脚踢,不将那些害民的泥胎击个粉碎不肯罢休。

俞作柏对桂系有仇恨,对蒋介石无好感,倒桂、反蒋正中下怀;俞作豫从党组织的利益出发,只要俞作柏、李明瑞倒桂、反蒋,他们便有可能和共产党重新合作。俞作柏、俞作豫从不同的立场出发,一齐奔过去,紧紧地握着李明瑞的手,三人发出共同的誓言:“先倒桂、后反蒋!”

上海法租界海格路融园,李宗仁和李济深正在闭门密谈。李济深在广州接到蒋介石邀请到南京出席国民党三全大会的电报,同时听到武汉方面出兵湖南驱鲁的消息,深感事态严重,便将第八路军总指挥职务交给他的亲信参谋长邓世增代理,又命他的另一亲信徐景唐率军卫戍广州,后方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他即乘船抵上海。到沪后,得知李宗仁避居海格路融园,便来找李宗仁密谈。

“德邻兄,武汉出兵湖南驱鲁,这事太糟糕了!”李济深很严肃地指责道,“武汉政治分会免鲁任何,违背了修正政治会议分会暂行条例第四条:‘各地政治分会不得任免该特定区域内之人员’的规定;武汉方面出兵湖南,撤免鲁涤平之军职,违背了编遣委员会的关于‘各部队应静候检阅,非得编遣委员会命令,不得擅自调动’的决议。这事,你怎么向中央交代呢?”

“任潮先生,唉!”李宗仁叹了口气,说道:“这是蒋总司令做下的圈套,夏、胡、陶不识时务,钻了进去,授人以讨伐的口实啊!我本人虽不在军中,然我既为一军之主帅,部曲违法,我也责无旁贷,现在我束身待罪,只要不打仗,我任何条件都可以接受。”

“这……为了不使事态向坏的方面发展,你应向中央请求处分。我抵京之后,再向蒋总司令及中央委员会转圜。”李济深想了想,说道。

“我当然应向中央请予处分。但是,你千万不可去南京!”李宗仁道。

“为什么呢?”李济深不解地望着李宗仁。

“任潮先生,虽然你未在广西做过事,但和我李、黄、白三人有特殊友谊。你在粤任军政要职多年,广东将领多为你旧部,你如在护担任调人,以你在两广的德望和实力,蒋总司令投鼠忌器,必不敢贸然对武汉用兵。如你进入南京而为蒋所拘押,蒋氏又以甘辞厚禄引诱你的部下陈铭枢、陈济棠等背叛你,到时广西失去粤援,武汉更加孤立,事态严重的程度,恐怕将不可收拾。”

李济深默想一阵,觉得李宗仁之言不无道理,他曾受过汪精卫的骗,吃过离开广州的大亏。目下,汪精卫又回到了南京,与蒋介石勾结得甚紧,他如贸然进京,难免有不测之祸。他对广东内部的事情,也越来越感到不如意了,陈济棠、陈铭枢、陈策这些老部下,也变得越来越难以驾驭。蒋介石如果要解决桂系,也绝不会放过广东。他虽然不是桂系,但与李、黄、白的关系和利益是截然不能分开的。他便说道:“如此说来,我还是暂时留在上海为好。”

两李正在密谈,李宗仁的副官来报:“四位元老来访。”

李宗仁与李济深对视了一下,即命副官准备接待,他和李济深起身,到客厅门口迎接四元老去了。国民党中央监察院院长察元培和中央监察委员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来到,张静江坐在轮椅上,是被随从抬进客厅里来的。两李与四元老寒暄,彼此坐定后,蔡元培即说道:“中央政治会议第一百七十七次会议决议,对武汉政治分会擅自免鲁任何改组湖南省府一案,由我与李德邻同志查明,以凭核办,并派编遣委员会总务部主任李任潮同志协同调查。为此,请德邻和任潮同志一道进京,以便洽商办理。”

李宗仁又与李济深对视了一下,然后说道:“宗仁对部曲教导无方,以致武汉方面肇祸,责无可逭。今天,蔡院长与几位元老都在此,宗仁即向中央辞国府委员职,俾得闭门思过,殊图展效。至于进京一事,本应召之即往,无奈宗仁近患目疾,需到医院手术治疗,愈后即以待罪之身进京候办。”

李济深也说道:“济深近日身体欠佳,又因乘座轮船,在舟山附近适遇大风浪,船只颠簸,呕吐不止,需在沪静养一段时间方可进京效力。”

监察院长蔡元培深知此事棘手,今见两李托疾拒不赴京,也乐得闲事少管,并不强求两李马上跟他进京。李石曾本是被拉来凑热闹的,也未便多说话。那张静江因近来与蒋介石发生龃龉,对蒋之所为,甚不满意,这次蒋介石要他和蔡元培等来沪劝两李进京,他也只是前来应卯的,坐在轮椅上亦不多话。那吴稚晖大约因为与李济深是亲家,离南京前蒋介石又特地个别召见了他,多有嘱托。吴稚晖因身负重任,现在见两李均托病不愿赴京,他便急了,从沙发上一下子站起来,抖动着腮下的长须,忙说道:“你们两位为什么不去南京呢?难道怕蒋先生扣留你们不成?我们几位来沪之前,便曾和蒋先生谈到你们入京后的安全问题。蒋先生已明确表示过,以人格担保你们的安全,你们只管进京无妨。”

李宗仁笑道:“稚老,我和任潮均是军人,对个人生死问题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中央如有诚意和平解决武汉问题,则在上海谈判和去南京谈判,究有何区别呢?必要时,蒋先生也可以来上海与我们交换意见嘛。”

李济深也点了点头。吴稚晖见两李仍不愿进京,乃又力劝道:“蒋先生日理万机,没时间到上海来,况且武汉之事,是德邻兄部下闯的祸,你们不愿进京,便是没有诚意解决问题。蒋先生为了息事宁人,且以人格担保你们的安全,你们还要他怎样做呢?”

李宗仁听了不由冷笑起来,说道:“稚老,前不久,我在上海曾听你说过:‘蒋先生是个流氓底子出身。今已黄袍加身,一跃而为国府主席,自然目空一切。’象蒋先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格可言,你又何必逢君之好,长君之恶,骗我和任潮去上当呢?”

吴稚晖一听,气得又从那沙发上蹦了起来,他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拍着胸膛,大声说道:“德邻你说哪里话来,如蒋先生不顾人格,自食其言,敢于扣留你们,我便当着他的面,撞死在南墙上!”

“嘿嘿嘿……”李宗仁又是一阵冷笑,“稚老,我李某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之人,而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恐怕还没遇上过生命危险呢。慢说你没有撞墙而死的勇气,便是你大义凛然,真的在蒋先生面前自杀了,又有何益于国事呢?”

吴稚晖被李宗仁说得脸上一阵热辣,顿时暴跳如雷,竟拍案咆哮起来:“好呀,好呀,我们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你们手上有的是枪杆子,你们去打吧,去杀吧!”吴稚晖踉踉跄跄地奔出客厅,到门口的小院庭中,捶胸顿足,向苍天大呼:“孙总理,你叫我怎么办呀?军阀!军阀!他们全都是些昧良心的军阀呀!”

会谈至此,遂不欢而散。当晚,李济深留住融园,与李宗仁促膝长谈。第二夫上午,蔡元培、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四位元老又登门来访。吴稚晖仍喋喋不休,力劝李宗仁和李济深进京。蒋元培、李石曾、张静江也各劝了一阵,他们从上午十一点直谈到午夜十二点,仍无结果。最后吴稚晖干脆拉上李济深便走,一边拉,一边说:“任潮,你我是儿女亲家,我们应以党国利益为重,李德邻不肯进京,你就跟我进京好了,天塌下来,我顶着!”

李宗仁见吴稚晖使出这种手段来,也赶忙过来紧紧地拉住李济深不放,恳切地说道:“稚老,如果任潮去南京,牺牲了个人而能消弭了内战,使十余万抱泽不受屠戮,地方不致糜烂,则此项牺牲才有价值。如果牺牲了个人而结果适得其反,则个人即不应作无谓的牺牲!”

“只要任潮一到南京,我保证一切都有好的结果!”吴稚晖死死拉着李济深不放。

“任潮一到南京,必作阶下囚。稚老你何必为虎作怅?”李宗仁也死死拉住李济深不放。

两边僵持不下,蔡元培、李石曾本是文人,不便动手动脚,只是站在一旁发愣。对于素有“斯文扫地,无耻(齿)之徒”称号的吴稚晖,蔡、李两人可谓望尘莫及,因此除了发愣之外,别无良策打破僵局。最后还是张静江摇着那特制轮椅过来,说了句公道话:“敬恒,你不要扯;德邻,你也不要拉。我们还是都听听任潮的主意吧,他说进京,我们今晚搭夜车便走;他说不进京,我们也不必强求。”

“好吧!”李宗仁因与李济深早就谈好,决不去南京的,因此不怕吴稚晖硬拉,便松开了紧紧抓着的李济深的手。

吴稚晖却仍抓着李济深的手不放,他不管李济深答应与否,都要死拉活拽地把李弄到南京去,否则他无法向蒋介石交差。

李济深站在吴稚晖和李宗仁之间,面对着坐在轮椅上的面色阴郁的张静江,他觉得自己象一个被贩卖的人质,吴稚晖要强买,李宗仁抓着不放,张静江则象个公证人,只等李济深张口说话,愿跟谁走,张静江便把他判给谁。蔡元培、李石曾则象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一向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李济深,有生以来,第一次处于这般尴尬而狼狈的境地。但是,他毕竟不是可以随便被人愚弄贩卖的奴婢。他是国民党广州政治分会主席、第八路军总指挥、国民革命军总参谋长、国军编遣委员会总务部主任、黄埔军校副校长。他集党政军五种重要职务于一身,在国民党军界、政界、党部是个举足轻重之人。无论吴稚晖也好,李宗仁也好,是拉不住他的。李济深在前年跟汪精卫到上海,吃了那次大亏后,他每次离粤都格外谨慎。这次他离粤到沪,本来就准备到南京说服蒋介石的,不要和武汉方面发生冲突。他自认凭着自己的特殊地位,拥有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蒋、桂双方充当一名权威的调人,化干戈为玉帛。他对于进京,早有思想准备,虽然蒋、汪勾结,形势复杂多变,在广州时一些亲信就劝他此行慎重,到上海后适可而止,不要急于到南京去。抵沪后,又听一向稳重的李宗仁劝他千万不可去南京,他便决定在沪看看风向再说。但是,对于充当蒋、桂之间的调人,他认为是义不容辞的。因为无论是蒋介石还是桂方,都不能不考虑他可以发挥的左右双方局势的作用。桂方的李、黄、白和他是同乡挚友,绝不会为难他。蒋介石目下与汪精卫勾结在一起,难免会暗算他而打广东的主意,特别是诡计多端的汪精卫,对广东贼心不死,李济深对他们不得不严加提防。但是,现在早已不是张、黄事变那时的形势了。对于李济深来说,外有冯、阎、李、白、黄的有力支持,内有粤军将领拥护,临近的滇、闽两省当局也倾向广东方面,蒋介石格于形势,绝不敢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再者,使他有顾虑的旧部陈铭枢、陈济棠也奉召入京开会。广州由李的亲信将领徐景唐的部队卫戍,可谓万无一失。本来李济深并不急于进京的,但经吴稚晖这一扯,李宗仁这一拉,张静江又出来讲“公道话”,他更感到应义不容辞地到南京去,充当蒋、桂调人,制止干戈再起。

“我就和诸位到南京去走一趟吧!”李济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发话了。

吴稚晖闻言喜之不胜,连忙说道:“还是我们任潮胸怀大局,好了,好了,谢天谢地!”

吴稚晖说罢拉起李济深便走,李宗仁急得大叫:“任潮,任潮,前有陷阱,你万不可去,万不可去!”

李济深已被吴稚晖拉到门外,钻进了小汽车里,蔡元培、李石曾、张静江也都分别上了车,李宗仁看着那几辆消失在霓虹灯下的小汽车,仿佛被人斩去一臂似的,连连痛呼:“任潮凶多吉少,两广危矣!”

季济深与四位元老乘上沪宁夜班车,直奔南京。到了南京,天已大亮,他们即去见蒋介石。蔡元培走在前头,吴稚晖拉着李济深,紧随其后。到这时,李济深才有些不祥之感,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们四人捉来的一名案犯似的。蒋介石出来接见,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令人畏惧的笑容,他先说话了:“任潮先生来了,很好,这个,是很好的。”

李济深便抓住时机,以调人身份说道:“总司令,请你以长治久安的大局为重,千万不要向武汉用兵,以免与第四集团军发生冲突。济深恳切希望一切问题通过谈判解决。”

“很好,很好,这个,就请任潮先生帮助解决好了。”蒋介石依然是那么令人畏惧地笑着说道,“各位老先生都辛苦了,请回去歇息,任潮也先回去休息吧!”

李济深在南京鼓楼五号有一座私宅,当下便回家去住宿。他因见蒋介石口头上愿意和平解决问题,又同意他出面调停,认为局势不至于恶化。回家后,便给李宗仁和白崇禧分别发出两电,告知李、白,和平有望,要他们有所抑制,静待中央解决。李济深到南京一住便是几天,他因急于和平解决蒋、桂冲突,便每天都去找蒋介石,但每次都是扑空,连蒋的影子都没见着。李济深疑虑重重,正不知老蒋搞什么鬼。忽一日,有一名和李济深关系非常密切的黄埔学生来访,李济深即问他,近日见着校长没有?那黄埔学生好生奇怪说道:“任公,校长已亲到九江督师,指挥刘峙、顾祝同、缪培南、朱绍良、蒋鼎文、方鼎英、曹万顺、夏斗寅、朱培德等部,正向武汉大举进军。”

李济深听了仿佛如梦初酿一般,便大声问道:“这是真的?”

“我的一位同学在校长身边充当侍从副官,他前日亲自对我说的,还嘱咐我不可对别人说呢。这次校长亲自挂帅西征,以何敬公为总参谋长,以朱培德为前敌总指挥,共调动三个军,十七个师的兵力。”那位黄埔学生因李济深是他们的副校长,自然不属“别人”之列,因此畅所欲言。

李济深听得:方知上了蒋介石的大当,顿时气得眉毛倒竖,那严肃而刻板的脸上,铁青得怕人,他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吼一声:“这个流氓!”

那位黄埔学生见一向涵养极好的李副校长竟暴怒得口不择言,立时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呆了一会儿,便惶然告辞而去。李济深气得立即奔进书房,给李宗仁、白崇禧拟就一份急电,略谓:老蒋毫无诚意,目下正以重兵临境,如蒋军继续迫近鄂东,可予迎头痛击,以战止战可也!李济深拟好电文,即交机要秘书拿去拍发。他哪里知道,他自从一入南京,一切便在特务的严密监视之中,这封急电尚未拍发,便已被特务截获。第二天早晨,一排全副武装的宪兵闯入鼓楼五号李济深的住宅,为首的一名上校军官,出示蒋介石的电令:查李济深蓄意勾结李、白,祸乱国家,反抗中央,着即予以扣留查办。

吴稚晖随后也走了进来,他亲自背着一副行李卷,对着李济深痛哭流涕,说:“任潮啊,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给李、白发那封引火烧身的电报呀!”

“哼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济深愤怒地将身子转到一边去。

吴稚晖忙也跟着转过身子,面对李济深道:“我为你的事,曾和蒋先生吵过架,我非常不同意他这种做法,随意扣留中央大员,怎么向党内和国人交代呢?”

李济深气愤地指着前面的墙壁,忿忿而道:“吴先生,这四面都是墙壁啊,蒋先生可以食言而肥,难道你也要象他那样吗?”

吴稚晖那脸皮本来就又老又厚,他见李济深奚落他,也毫不赧颜,反而破涕为笑,又说道:“任潮,我要是在这里一头撞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要陪着你,蒋先生不放你,我就不走,我要以此向他抗议,他不恢复你的自由,我就和他拼老命!”他指着背在背上的行李卷,说道,“我陪你坐班房,寂寞时,你也好有个人说话呀!”

那一排宪兵,在那上校军官的指挥下,随即将李济深和吴稚晖押上汽车,送往南京的汤山看押起来。李济深自此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一直被蒋介石软禁了两年多。吴稚晖虽每日不离左右,陪着李济深下棋、读书、写字、做诗,但李济深哪里知道,吴稚晖是在充当蒋介石的耳目和传声筒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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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十九回 一龙一蛇李品仙暗迎唐生智 两肋插刀廖燕农义释小诸葛

时令已是三月,北平的风雪仍在肆虐,天地苍茫,一片银白,举目所见,除了毫无生气的灰暗的墙壁,便是在寒风中颤栗的光秃秃的杨树。坑洼不平的马路上,有古色古香的马车奔驰,有披风戴雪不停地奔跑的洋车夫,那风驰电掣般的小轿车,则神气十足地将乌黑的雪水泥泞喷射在路旁的行人身上。北平的街道,除了前门大街、香厂、西交民巷及东西城两条大街稍为整洁些外,其余的则晴天尘土飞扬,雨雪天则泥淖没胫,街道上那令人恶心的一堆堆马粪,象散落在一张长长的棋盘上的圆滑发亮的棋子一般。

白崇禧神情颓然地靠在小轿车的靠背上,闭目沉思。他脸色苍白、瘦削,面容憔悴,那副秀气极有风度的无边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略往下坠,使人感到缺少了昔日的风采和魅力。上个月,他在北平度过了第一个新春佳节。北平这地方,正月初二有祭财神的风俗。白崇禧虽不信鬼神,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却从彰仪门外的财神庙中迎来一只“财神爷”,放在总部正厅的台几上,以一只活鸡和一条活的大红鲤鱼,虔诚供奉,终日祭祀。白崇禧见了,也不见怪,俗话说“入乡随俗”,弟兄们从广西、湖南到了这大都市中,随俗祭神,倒也别有一番情趣。而目下最要紧的,白崇禧深感饷项缺乏,他率领的两个军和一个独立师,自编遣会议下令缩编为两师一旅之后,一直没领到军饷,甚至连除夕都揭不开锅了。他急得多次去找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交涉,何仅以电呈南京方面办理,但却毫无下文。因此不但总部的副官卫士们把希望寄托在“财神爷”身上,连不信鬼神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中祈求“财神爷”保佑了。可是,祭过“财神爷”后,白崇禧仍领不到分文军饷,李品仙、廖磊两师官兵冻饿交加,李、廖两师长函电告急,但白崇禧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给部下弄到应急的粮饷。正月初八,北平又有请顺星之俗。此地的星相家预言,各人每岁皆有一位星宿主宰一年之吉凶祸福,本年命运如何,要看此星宿之优劣。副官们暗中商议,要为白老总请一位顺星,以开本年吉运之举。

白崇禧闻之,照例不言语,由副官们兀自忙去。其实他的内心,也正盼着交一个好运。一年之计在于春,他在平、津的命运如何,将取决于开年之春。副官们请来了一位自称精通中外星相学的高级星相家,又照北平的习俗,用灯花纸作成纸捻子,扎了三十七朵灯花,因北平人请顺星所扎之灯花数目,要比自己本年岁数多一个。白崇禧开年进入三十六岁,因此灯花数目要扎三十七朵。扎好灯花,用油浸透,再一个个地点燃起来,堂中明灿灿的,倒也使人有交好运之感。那位星相家手捧罗盘,给白崇禧推算寻找他的那颗星宿。这位星相家用的是印度式的方法,他把罗盘摆弄了一阵子,口中念念有词,好久不说话。侍立在旁边的白崇禧的那位副官,急得忙问:“找到了吗?”那星相家惶然道:“罗睺正当黄道和白道降交之间……”副官又问:“好吗?”“食神今岁不吉!”那星相家摇了摇头,赶快又拨弄起罗盘:“我刚才用的是印度式算法,我再用中国传统方法推算一下。”

白崇禧站在屏风后面,把那星相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虽不信鬼神,但心头却咚咚乱跳起来。那星相家又开言了:“根据中国传统式的推算,白将军今岁星主太阴,可是……今岁太阴不明……”不信鬼神的白崇禧,双足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了。他忙暗中吩咐另一副官:“此人必是奸细,借星相之邪说而蛊惑军心,给我把他软禁起来,免得他造谣惑众!”不想,那星相家几日后趁看守喝酒醉,竟潜逃出去了。副官们正月初八日为白崇禧请“顺星”,到了正月十三日,武汉方面夏、胡、陶出兵湖南,驱鲁任何的消息便传到北平,白崇禧闻之大惊失色,随后又接到蒋介石准备以大军进逼武汉,讨伐夏、胡、陶的消息,白崇禧这才对那位星相家的预言半信半疑。为了渡过难关,他即电蒋介石道:“武汉政治分会处置不对,夏、胡、陶操切无理,罪有应得,应当如何处分,听候中央指示,但千万不可动兵,因一、四集团从两广出发到现在,是国家安定的力量,一旦破裂,以后内战无已时”。不久接到蒋介石的复电:“武汉之事,已由监察院蔡院长同李任潮核办。”蒋介石虽表面上否认向武汉用兵,但白崇禧不断接到蒋军集结溯江西上的消息,他考虑李宗仁此时不在武汉,第四集团军军中无主,夏、胡、陶难以应付局面,即致电武汉,要夏威、胡宗铎、陶钧相机放弃武汉,将主力撤到湖南,背靠广西,争取主动。但是,胡宗铎、陶钧却舍不得湖北地盘,不肯放弃武汉。他们复电白崇禧,告知已在武汉外围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准备诱敌深入攻坚,然后伺机歼灭其主力。桂军分为三个纵队,每个纵队四个旅,以胡宗铎、陶钧、夏威分任指挥官。第七军在武汉东北方向的青山、阳逻、黄陂一带布防,准备决战。白崇禧见胡、陶不肯撤离湖北,向广西背进,而蒋介石讨伐大军已经发动,蒋本人已亲抵九江督战,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又传来李济深在南京被蒋扣留于汤山的消息,整个形势对桂系更为不利。白崇禧为了解武汉之危,除命人到河南向冯玉祥求助外,又准备以他在平、津统率的两师一旅,用破釜沉舟之法,由津浦线直取南京,以捣蒋介石的老巢。为此,他专门去唐山找第十二路指挥官李品仙商量。

却说第十二路指挥官兼第五十一师(由第八军缩编为师)师长李品仙,正在指挥部里与蒋介石和唐生智派来的代表刘文岛密谈。刘文岛原是唐生智任第八军时的党代表,后来去了日本。这次,他奉蒋、唐之命,专程由日本回来,协助唐生智运动白崇禧在平、津的部队。唐生智在蒋介石那里拿了一笔巨款,然后在天津日租界内秘密设置机构,派刘文岛携款到唐山收买李品仙和廖磊。原来,白崇禧率领北上的三支湘军,叶琪北上不久回武汉去了,目前驻在唐山一带的只有李品仙和廖磊两部。李品仙见白崇禧在平、津不能打开局面,部队饷项无着,官兵冻馁交加,正在暗自寻求出路。今见刘文岛携带巨款前来,怎不动心呢?因此一拍即合,李品仙答应将部队再投老长官唐生智靡下,刘文岛当即给了李品仙五十万元,其中二十万元是给廖磊的。事成之后,两师官佐官升一级,再以巨款奖赏。李品仙收下了钱,即电第五十三师(由原第三十六军缩编)师长廖磊由开平到唐山来商议。

“燕农兄,我们的部队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李品仙见了廖磊,没头没脑地说道。

“指挥官,新年刚过,你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呢?”廖磊见李品仙说话不同寻常,很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那双藏在黑边眼镜后的冷酷的眼睛。

“吉利不吉利我不管。”李品仙还是冷冷地说道,“部队已经两个月没关饷了,连年都没法过,我们在唐孟公靡下时,哪时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今跟白老总到北方来,只有喝西北风,照此下去,还能活吗?”

李品仙说的是实话,廖磊低头无言以对,他正为不能给官兵关饷而急得度日如年。但他对白崇禧的崇拜毕竟超过了关公,便说道:“我看,白老总是会拿出办法来的。”

“现在是水干鱼跳的时候了,有办法,他还不早拿,何至于今日?”李品仙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廖磊也觉得前途渺茫。

李品仙从军服袋子里摸出两张十万元的支票,交给廖磊,说道:“这是唐孟公派人送给你的一笔款子,他得到蒋介石的支持,准备重返部队主事,我们还是回到孟公手下吧!”

“这……”廖磊那副关公脸红得顿时象火烧一般,他将那二十万元支票往地下一扔:“朝秦暮楚的事,我廖磊不干!”

“哈哈,老弟啊,你平时只看《三国》,只拜关公,脑子不开窍呀!”李品仙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博学的长者风度来,以教训的口吻对廖磊说道。

“能读懂《三国》,以关公为楷模,对于为将者已经很不错啦!”廖磊不以为然地说道。

李品仙笑着直摇头,随即走到他的那只大书橱前,从里边捡出一本线装书来,翻了翻,对廖磊道:“管子有言:‘一龙二蛇,一日五化之谓周’。”

他放下那本《管子》,又抽出一本《后汉书》来,翻开一页,指点着对廖磊道:“这是《马衍传》中的一段话,马公日:‘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古今凡成大事之人,其行动出处,或显或隐,或进或退,皆应随情况不同而变化,岂可只认一个死理?”

廖磊只读《三国》,只拜关公,他为人处事,讲究忠孝信义四字。他踉唐生智,便只认得上头有个唐孟公,他对上司忠贞不贰,即使被白崇禧的桂军逼得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之时,也绝不投降。后来得叶琪从唐生智那里取了准予向白崇禧洽商改编的命令,他才改投白部,跟了白崇禧。廖磊对白崇禧的崇拜已远远超过了唐生智,如今要他改弦易辙,又谈何容易?

“我宁可饿死、冻死,也不干这种不义之事!”廖磊固执地摇着头。

李品仙深知廖磊的秉性难移,他灵机一动,说道:“老弟,你我同学,同事多年,我知道你的为人,因此,不勉强你。但我想,当时你投白老总时,不是说过一句话么?你是怎么说的,他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吧?”

廖磊心中猛地一震,他当然记得在衡阳见白崇禧时,说过的“我今奉唐孟公之命接受改编,日后孟公有令要我把部队拉走,我便要将部队重新带到孟公那边去”的话,白崇禧也说过“如日后唐孟公有令召你去时,你只管把部队拉走无妨”。如今,唐孟公果真有令来召他回去了,这下倒把廖磊难住了。去吧?对不住白崇禧,不去吧,又自食其言,岂不成了不讲信义之人么?

“老弟,关云长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你呢?戏怎么唱,由你来定好了。这二十万元钱,你不要,我不勉强你,但你把它拿回去给弟兄发饷,总可以吧!”李品仙从地上拾起那两张十万元的支票,把它塞到廖磊的军服口袋里。

廖磊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离开了李品仙的指挥部,由唐山回到了开平。

再说白崇禧由北平到达唐山,准备找李品仙商议回军援救武汉之事,李品仙闻白到来,心里暗自惊慌,深怕他与刘文岛的活动被白侦知,将他军法从事。但他转念一想,如果白崇禧要为难他,便可随时召他去北平,而不必亲临唐山。

他忖度白此来必是商议部队的行动问题,便到大门外迎接。

白崇禧见李品仙仍象过去一样对他谦恭,但他总觉得,李品仙那双眼睛,似乎总在回避他的目光。白崇禧本是个极细心机警之人,又善于察颜观色,李品仙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已使白崇禧生疑,及待进了客厅,更使白崇禧感到大势不妙。他坐下后,一双火灼灼焦虑的眼睛,直望着客厅正中那墙壁空档位置发愣,似乎那上边写着一行大字:李品仙已不可靠!

李品仙喜欢附庸风雅,除客厅西面靠墙壁处放着一只装满线装书的大书橱外,沙发两侧的后面还各放着一陈列工艺品和古董的格橱,对面的墙壁上,则挂着几幅典雅的书画,只有正面的墙壁上,除了挂着嵌在玻璃框内的一幅放大盈尺的照片外,什么也没有挂,那大约是为了突出那张大照片的缘故。那张大照片,乃是李品仙、廖磊、叶琪等人陪同白崇禧游览故宫时,在崇禧门下,由李品仙亲自导演拍摄的。李品仙自认为这是他的得意杰作,因此特地要秘书找北平最好的一家照相馆,放大了数十张,他除了挂在自己客厅的正面位置外,还在他的办公室、卧室里分别张挂。又特意赠送给他的部属及廖磊、叶琪两军团长以上官佐,并大肆宣传,他们都是出自“崇禧门下”。白崇禧因为自己带的这三个军都是唐生智旧部,正为控制部队煞费苦心,今见李品仙别出心裁,为他抓拢这支部队效力,因此对李品仙更加信赖。每次,他到李品仙的指挥部来,迎面看到的是李品仙笑容可掬、恭恭敬敬的面部表情和这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甜美滋味。可是,今天令白崇禧吃惊的是,客厅中那幅醒目引人的照片不见了!

“健公。”李品仙虽然年纪比白崇禧大,学历比白崇禧老,但投奔白后,一直呼白为“公,”他见白崇禧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原来挂照片的地方,心里不禁有些慌张起来,因为那帧引人注目的照片,是前天为了接待蒋介石、唐生智的代表刘文岛而特地取下来的。前些时,李品仙自称出自“崇禧门下”,而今他要改换门庭,重入唐生智门下了,那帧照片,怎么还能大模大样地再挂在客厅里呢?今见引起白崇禧的注意,他只得扯起谎来:“健公,”他又向白点了点头,态度谦恭极了,“昨天副官收拾房间,不小心,将照片镜框的玻璃打碎了,一时还没有装好。”

“啊?啊——”白崇禧将视线从那空档位置收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看还是不要再挂了吧!”

李品仙听了心中暗吃一惊,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象煞有介事地把副官唤来,当着白崇禧的面将那副官狠狠地痛斥了一顿,严令他马上设法去购买玻璃,装好镜框,务必于今日下午将照片挂上。那副官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又不敢问,只得唯诺而退。这样的戏,演给别人看还可以,怎么能瞒得了小诸葛白崇禧呢?他见那副官满脸委屈和莫明其妙的表情,便知李品仙是在“导演”一出戏给他看。

“健公,李老师建议在北平召开国民会议,是一个很英明的主见,不知眼下筹备工作进行得怎样了?”李品仙挥退副官后,便主动和白攀谈。白称李任仁为老师,李品仙自然也得尊呼其为师的了。

“时机尚未成熟。”白崇禧不想和李品仙周旋,他要进一步考察李的态度,以便决定方针大计。便说道:“目下武汉局势危急,夏、胡、陶请求我们回师援救,你的意见怎样?”李品仙此时最怕白崇禧将部队拉回南方去,因为无论走河南还是山东,都冤不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战,损兵折将,实力受损,他什么好处都没有。而留驻唐山,既可不打仗,又可从老长官唐生智处获得大批款项,还有官升,何必跟白去拼命?他摇着头,说道:“健公,目下兵无饷,马无草,士无斗志,如何能冲过黄河、长江?要回救武汉,我看起码得要胡、陶汇寄五十万元行军开拔费来,不然,我无法指挥部队。”

白崇禧听出这是李品仙在要挟,他估计,蒋介石为了困死第四集团军在平、津的部队,很可能命令北平行营主任何成濬扣发白部的军饷,暗中以爵禄拉拢白的部下,彼其崩溃。李品仙这番态度,白崇禧已看出端倪,但他目下泥菩萨过河,自己既无地盘和爵禄拉拢部下官佐,又无军饷以维系军心,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对于已生贰心的李品仙,更无能力以制裁,只得佯作不知,以免酿成激变,连身都脱不了。他在李品仙处坐谈了一阵子,便说要赶回北平去,与李任仁商谈要事。李品仙执意留他吃饭,但他婉辞以总部参谋长王泽民今晚在北平要宴请军政要人,非得赶回去不可。李品仙也怕白崇禧在这里逗留,碰上唐生智派来的人,不好说话,便送白上车。

白崇禧回到北平,不断接到蒋军逼近武汉的消息,而冯玉祥却按兵不动,在坐山观虎斗。李宗仁此时已逃离上海,取道广州,准备由广州乘飞机飞抵武汉,亲自指挥第四集团军抗击蒋军的进逼。白崇禧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地图,如果李宗仁能及时赶到武汉指挥,恐怕还有希望。但是,李宗仁在广州因连日大雨,阴云低垂,飞机无法启飞。此时,武汉形势已危如累卵。

这天,阎锡山突然来访,白崇禧闻报甚感诧异,因为阎锡山常住太原,河北、平、津一带只由河北省主席商震代为看管。阎、白之间因心存芥蒂,互相戒备,白对阎之为人,也多看不起,故平时少来往。

“健生兄恐怕应该回南方去看一看吧!”阎锡山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金星牌香烟,一边点烟,一边院视着白崇禧。白崇禧不抽烟,但看出那种牌子的香烟不过是一般北平上层人士抽的烟,而上海稍有地位的人,抽的是三炮台——“这吝啬鬼,土包子!”白崇禧暗自嘲笑着。

“伯公应该出来讲句公道话啦,蒋总司令不惜开内战之先,向武汉用兵,第四集团军如果垮了,蒋总司令下一个目标不是会向第二、第三集团军开刀么?”白崇禧虽看不起阎锡山,但还想拉阎锡山出来抑制蒋介石,以缓解武汉之危。

阎锡山与冯玉祥一样,一向认为南方来的第一、第四集团军是一家人,今日自相火并,自然乐于坐山观虎斗。况且,蒋介石早已派了孔样熙到太原疏通阎锡山,派黄郛、邵力子到郑州拉拢冯玉祥,要冯、阎服从中央讨伐桂系的决定。当然,冯、阎也不是不怕蒋介石,但两虎相斗,必有死伤,冯、阎岂不正好坐大?阎锡山当然不会向李、白伸出援助之手,但他既要提防蒋介石,又要提防白崇禧,还要在蒋、桂争斗之间拣个便宜。他把那满是皱纹的额头皱成一只核桃壳似的,尽管旁边没有别人,却故意悄声对白崇禧道:“健生兄,我正是为你而来的,别的事情咱帮不上忙,但我已获准消息,老蒋己起用唐孟潇来运动你的部队了,且在北平布下大批暗探刺客,将对你不利,我看,你还是快想办法,脱离虎口吧!”

白崇禧心里征了一怔,他原先以为李品仙可能受蒋介石拉拢,态度暖昧,但听阎锡山一说,这才想到唐生智的威胁。蒋介石以巨额金钱,虽可拉拢李品仙,但却无法拉拢廖磊,纵使李品仙动摇,而廖磊不为所动,李品仙也不敢乱动。但如由唐生智出马,则不但李品仙,便是廖磊也将被其拉走无疑。李、廖一走,白在北平南苑只有一旅人马,势单力薄,到时只有束手待毙!白崇禧怔了怔,忙用一阵轻松的笑声来掩饰内心的惶恐,他说道:“谢谢伯公的关照,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唐孟潇要回来,我极欢迎。据说,蒋总司令已决定将平、津地盘交给孟潇,此事,不知伯公听说了没有?”

阎锡山此来,并不是关照白崇禧的,而是想用唐生智来吓走白崇禧,免得白与他争夺这平、津地盘,但阎锡山也同时怕蒋介石派唐生智来插足这块禁脔之地,白走唐来,阎锡山仍然面临一个咄咄逼人的竞争者。白崇禧这句话,在阎锡山的心头上打下了一颗钉子。阎锡山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阎锡山的话,果然不错,白崇禧总部的警卫团团长黄瑞华不断向他报告,总部周围时有可疑之人出没,白乘汽车外出,常有不明身份的车辆在后跟踪盯梢。有一天,白崇禧乘汽车经一个拐弯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枪,子弹头擦着前面挡风玻璃而过,司机惊得脸都白煞了。武汉危急,白崇禧束手无策,平、津危急,白崇禧不能自救,而李济深被蒋介石扣留后,广东危急,白崇禧更是计穷力竭。他整夜整夜地守在机要室里,收接各方电报,批阅,口授电文,昼夜不眠。他累得面色憔悴不堪,眼中布满血丝,一连几天,局势皆呈急转直下之势,他也深感精疲力竭了。这天,他对参谋长王泽民说道:“王参谋长,我准备秘密到开平去亲自掌握廖磊的部队,总部的一切工作,由你代行。”

“总指挥何时重返北平?”王参谋长深感肩上重担难以负荷。

白崇禧想了想,说道:“要看局势的变化。”

“总指挥如不返平,南苑的一旅部队和总部警卫团如何处置?”王参谋长最感棘手的是部队问题。因南苑的一旅原是由白自兼军长的第十三军缩编下来的,王泽民曾代白任过军长,总部警卫团,是白由广西北伐时带出来的卫队,这两支部队,装备精良,但人数不多,一旦有变,打与走都难。

“一切问题,皆由你处置。”白崇禧因无良策,只好把这个棘手问题扔给他的参谋长了。“我今日即以治病为名,住入德国医院,对外,只说我住院治病,一切皆守口如瓶,到开平后再听我的消息。”

王泽民沉重地点了点头,遂与白崇禧握别。

……

铺着马粪的棋盘路,被小轿车的轮子碾着,被洋车夫的双脚踏着,各色马车、骡车,在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害铃声中,象撒种一样,把一串串滚圆发亮热气腾腾的马粪团,丢撒在马路上,白雪、污泥、马粪,构成一幅古都北平的风光图。

白崇禧仍靠在小轿车的靠背上,没有睁开眼睛,好象睡去了一般。

“总指挥,后面有一辆黑车一直紧盯着我们!”随行的卫士,有些紧张地向白崇禧报告道。

白崇禧扭过头,从汽车玻璃后面,果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在跟着。他冷笑一声,仍把头靠在车座后,说道:“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瘸腿黑狗!”

车抵医院大门口,白崇禧由卫士们搀扶下了车。后面那辆黑车也在医院对面的道旁停了下来,随后又来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也停在医院门口的老杨树下,看样子也是送病人来的。

“总指挥,好象有人跟踪我们。”卫士在白崇禧的耳旁悄悄说道。

“不管他,走!”

卫士们扶着白崇禧,直进入一间高级病房。戴着白帽、白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了。白索禧迅速穿上事先准备好的白大褂,戴上白帽、白口罩混在医生、护士之中,走出了病房。一名与白崇禧相貌相似的卫士,躺到病床上。

白崇禧在人带领下,乘上医院的一辆红十字救护车,直开北平火车站,他的四名着便装的卫士早在车站等着他了。白崇禧在救护车上再次易服,穿上长袍,戴顶宽边礼帽,戴副墨镜,拄根黑亮的手杖,走进了火车站。

白崇禧在唐山附近的小镇开平车站下车,这是北宁线上的一个小站,以产煤出名,车站两侧,堆着小山一般的煤堆。白崇禧和他的四名化了装的卫士,从车站径直到了廖磊的第五十三师师部,门岗挡住了他们。

“这位是由北平来的诸葛先生,是廖师长的挚友,特来拜访。”一卫士向门岗说道。

从卫兵室走出一名值星排长,见这位客人架子很大,不敢怠慢,忙把客人领到客厅坐下,立即进去通报去了,白崇禧一进客厅,抬头见正面墙壁上那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仍挂着不动,心中不觉暗喜。一会儿,身材壮实,腰扎宽皮带,脚上打着人字绑腿的廖磊来了。他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陌生客人,心里顿生疑团,那双卧蚕眉低低地压着眉眶骨。白崇禧迎上前去,把墨晶眼镜轻轻摘下,唤了声:“燕农兄!”

“啊——”廖磊正要叫“总指挥”,但见白崇禧的这一身打扮,知道来的不同寻常,忙挽着白的手,一直走进办公室里去了。廖磊把门关上,急忙问道:“怎的这般打扮?”

“一言难尽!”白崇禧取下头上的宽边礼帽,救歇一声,随即由一只皮匣子里取出几根黄灿灿的金条,放到桌上,对廖磊道:“我此来特地是给你送别的。惭愧得很,两个月来,也没法给你的弟兄们发饷,不是我白崇禧克扣侵吞,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这几根条子,是我向北平商会的一位朋友暂借的,你把它们兑换权且给官佐们分几个钱吧!”廖磊那红脸顿时激动起来,抓着白崇禧的手,叫道:“总指挥,你这是干什么?”

“唐孟潇要回来,已派人给李鹤龄打了招呼。当初我曾对你说过,只要唐孟公召你去,你便随时可去。今天我特地由北平来给你送别,恕不能和弟兄们一一见面了!”白崇禧深情地说道。

廖磊抓着白崇禧的手,使劲地摇着,那脸变得更加红了,激动地说道:“总指挥,我廖磊一生崇拜关公,重信义,轻生死,只愿投效刘玄德、诸葛亮,干一番大事业。可惜我在湘军中棍了十几年,满目所见,除了争权夺利,贪财渔色外,不知何人为刘备、孔明。我自投入桂军,见德公厚重宽宏,你则智如孔明,义及关、张,我总算找到了当今的刘玄德和诸葛亮啦!谁就是拿枪打我,用刀逼我,我死也不再走了!”

白崇禧本是个重感情之人,今听廖磊这一番话,竟籁籁流下眼泪来,他说道:“燕农兄,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可是,目下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呀!”

“关公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连拔三城,可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总指挥,你放心,死,我听你的命令,活,我听你的指挥!”廖磊拍着胸膛,关公义气,溢于言表。

“李鹤龄的态度如何?”白崇禧估计,李品仙一定把唐生智要回来的事对廖磊说了。

“他要变龙变蛇,一天变化五次,既可上天,又可入地,神通大得很哩!”廖磊忿然说道。

“嗯……”白崇禧点了点头,坦然说道:“人各有志。”

“只要我按兵不动,我看他什么都变不了!”廖磊又拍了一下那宽厚的胸膛。

白崇禧当然希望廖磊能左右形势,使李品仙不能变“龙”变“蛇”。李、廖两师若不动,唐生智便是手捧着老蒋的钱库,也断然不敢回到军中来。只要能顶住这一阵,如果武汉形势有好转,白崇禧在平、津仍可立足。过了这道难关,他便能在北平发起国民会议的倡议,在政治上转守为攻,军事上也就活了。不过,白崇禧并不盲目乐观,他知道廖磊虽忠于自己,但是,廖磊统率的五十三师的官兵几乎是清一色的湖南人。改编的时间太短,唐生智对部属仍有相当大的影响,纵使廖磊要跟白干到底,如果他的部下要跟唐生智走,那也毫无办法。加上李品仙正在变化“龙、蛇”,这对廖部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动摇作用。白崇禧想了想,说道:“燕农兄,我知道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但你部下情况如何?你的参谋长周武彝据说最近到了南京,又去了上海,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周参谋长以军队代表名义被邀到南京准备出席三中全会。他不会另有目的吧?”廖磊道。

“我看必是老蒋邀他去有所布置,很可能他与唐孟潇在南京或者上海见面密商回部队的事。”白崇禧道。

“啊……”廖磊也觉这事有些蹊跷,因周武彝也是湖南人,与唐生智关系密切。

“我看这样吧。”白崇禧又想了想,说道:“为了切实掌握部队的思想动态,你明天在师部召集一次营长以上军事会议,摸摸他们的底,然后再作决定。”

“好。”廖磊也觉这样做比较稳妥。

“此外,我在你这里的一切行动,必须严守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住在这里。”白崇禧道。

“是。”廖磊对白崇禧言听计从,就象关公站在孔明帐下听令一般。

第二天上午,廖磊按照白崇禧的盼咐,在师部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廖磊的第五十三师本是由第三十六军缩编的,师以下设旅,全师三旅九团,加上师直属部队,共三十余个营,约一万五千人。全师旅、团、营长四十余人,齐集在师司令部的会议室,会议由师长廖磊亲自主持。白崇禧则象正月初八那天,总部的副官卫士们给他请“顺星”那样,躲在幕后窃听。

“今天把诸位请来开会,要商量一件大事。”廖磊说完,把目光扫了扫这四十几位部下。廖磊作战晓勇,能身先士卒,吃苦耐劳,在军饷上亦不克扣官兵,因此颇受部下拥戴。但他执法森严,不讲情面,对违纪官兵,常予重罚,部下又多畏惧,官兵每不敢正眼看他那副关公似的红脸。由于廖磊对军风纪要求很严,开会时,部下们都正襟危坐,腰板挺直,大沿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桌上,开会时不准抽烟、喝水,更不准窃窃私语。廖磊说过开场白之后,坐在前面的三位旅长颜仁毅、凌兆尧、张节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廖磊接着说道:“我们跟随白总指挥已经一年多了,李、白二公,都把我们当作子弟兵对待。李德公为人宽厚,沉着果断,胸有雄才大略,堪称当今刘备;白总指挥机智超群,上晓天文,下识地理,博古通今,指挥战事,所向无敌,不愧当今孔明。”廖磊又指着会议室墙壁上挂的那帧“崇禧门下”的巨幅照片,接着说道:“故宫里有座崇禧门,我们跟着白总指挥打天下,实乃天意。目下,我们虽面临一些困难,但只要我们一心一德,精诚团结,坚定不移跟随白总指挥走下去,至少可以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前途是非常乐观的!”

廖磊开会,很少让部下有发言的机会,说的是开会,其实每次都是听他训话。而他训话的内容,又几乎离不开《三国》里的故事,不过每次都能推陈出新,翻出些新鲜花样来。廖磊讲完话后,与会者沉默了一小会,第二十七旅旅长凌兆尧站起来说道:“报告师长,你带我们投奔刘备也罢,曹操也罢,孙权也罢,但无论投奔谁,都要使弟兄们有饭吃,有饷发呀!两个月了没发饷,连年都没法过,你叫我们怎么向弟兄们交代呢?”

第二十八旅旅长张节也站起来说:“再不给弟兄们发饷,这个队伍我没法带了!”

第二十六旅旅长颜仁毅,原是廖磊当第三十六军第一师师长时的团长,他见凌、张二旅长均大胆站起来说话,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说道:“报告师长,听说第五十一师刚刚发了饷,他们哪里来的钱?”

“报告师长,我的一个小同乡在五十一师当团附,听他说,唐孟公已经回来了,唐孟公带了很多钱来给我们发饷,这事不知是否是真的?”一个团长站起来说道。

“唐孟公给我们发饷,我们就跟唐孟公!”座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跟唐孟公回湖南去!”早已暗中与唐生智的代表串通好了的营、团长们,一齐高喊起来,再也不愿听廖磊的《三国》故事了。

站在幕后窃听的白崇禧。宛如再一次听到那位星相家“食神不利”“太阴不明”的可怕预言一般,他双膝一软,跌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过了几天,蒋介石一封电报打到廖磊师都,着廖磊将反抗中央、阴谋叛乱的白崇禧“解京究办”。廖磊将蒋介石打来的电报默默地交给白崇禧,然后说道:“总指挥,你先走一步吧,我把部队交待好就去!”

“你要去哪里?”白崇禧问道。

“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廖磊泰然地说道。

“你不跟唐孟公了?”

廖磊摇了摇头,说道:“湘军中没有刘玄德和诸葛亮!”

民国十八年三月二十日清晨,廖磊腰插双枪,亲率师部警卫连,将身穿长袍,头戴宽边礼帽,戴墨晶眼镜,拄着手杖的“诸葛先生”,由开平小镇护送到塘沽港码头。一艘日本轮船满载乘客,即将启航。廖磊把白崇禧一直送到船长室藏好,然后和白紧紧握手告别。刚到门外,他又返回室内,嘱咐道:“此轮由塘沽驶往日本门司,再经上海抵香港。到上海港时,望总指挥多加小心为妥!”

白崇禧感激地点了点头,又和廖磊紧紧地握了握手:“请燕农兄多加保重,后会有期!”那日本轮船鸣了一声长笛,徐徐驶离了码头。李品仙带着几名卫士,匆匆奔到码头,正遇廖磊下船,从码头石级往上走。他们在半中相遇。

“总指挥走了?”李品仙气喘吁吁地问道。

“嗯。”廖磊看着李品仙那着急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一步。

“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李品仙两只眼睛只顾盯着徐徐出港的日轮。

“来不及了。”廖磊一边往上走一边说。

“他走了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品仙喘了一口粗气,也往回走,他那话音中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遗憾。

李品仙回到唐山,即向蒋介石发出“号”电,这一封电报,差点要了白崇禧的命!

正文 第五十回 兵不血刃蒋介石轻取武汉 黄梁一梦李黄白重归故土

蒋介石站在汉口江汉关对面的一幢大洋楼的阳合上,凭栏远眺,只见长江浩浩,汉水苍苍,隔江相向的龟蛇二山,仿佛两员神将,随侍在他左右。十八年前,革命党人曾在武昌打响推翻清王朝的第一枪,辛亥武昌首义与革命元勋黄兴先生所指挥的武汉保卫战,均已彪炳史册,与日月相辉映。蒋介石觉得,他此时屹立在这座大楼上,他的功勋名望,已与黄兴先生并驾齐驱。何况,黄兴先生亲自指挥的阳、夏之战,虽力挫清军的反扑,但最后仍以失利告终。革命军占据的汉口、汉阳均被清军夺去,若不是徐绍桢指挥江浙联军及时攻下了南京,中华民国还不知哪一天开国呢。蒋介石那时正在上海,跟陈其美攻打上海制造局。在同盟会里,陈其美与黄兴不怎么融洽,黄兴在武汉保卫战失利后,来到上海,准备策划江苏一带的作战,但是江浙联军中一些军官都嘲讽他为“败军之将”,拒绝接受他的指挥。这些事,蒋介石记忆犹新,他此刻站在高楼之上,有一种远胜黄兴先生的优越感。陪着蒋介石登楼远眺的杨永泰,最善于揣测人主之意,他见蒋介石一副踌躇满志之态,便笑道:“介公,自辛亥革命以来,武汉三镇可载入史册者有兰件事。”

“哪三件事呀?”蒋介石笑眯眯地问。他此刻的表情很象一位热衷于功名的举子,本来知道自己考中了,却又装作不知,听任别人来传报。

“辛亥年武昌首义,民国十五年北伐军攻下武昌,再就是介公这次兵不血刃腰斩桂系,轻取武汉了。”杨永泰摇头晃脑地说道。

“嗯,这个,情况各有不同。”蒋介石似乎不大满意这种相提并论的说法。

“当然不同,当然不同!”杨永泰那脑子本来就特别灵,忙接着说道:“前两次是壮,流了许多血,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房;而后一次是巧,不费一枪一弹,不流一滴血,介公就拿下了武汉。当代与后世的历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感兴趣和惊叹的莫不是这个‘巧’字,虽孙武之谋,诸葛之智,亦相形见细矣!”

杨永泰这个“巧”字,用得实在是太妙了,它不仅使孙武、诸葛相形见细,更使武昌首义和北伐军攻下武昌这两件事等而下之。这正符合蒋介石的心意,但蒋介石此时还不想有贪天之功的表现,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摇了摇头:“李、白背叛中央,称兵作乱,招致众叛亲离,土崩瓦解,这是他们自食恶果。我不过顺应舆情民意,为实现国家真正的统一,走了这一步罢了。”

正说着,副官来报:“第一军军长刘峙来见。”

“叫他来吧!”蒋介石点了点头,因为这次刘峙进军武汉颇卖力,深得蒋介石的嘉许。三年前,北伐军围攻武昌城,刘峙假报战功,引起四、七两军将领的愤恨,要不是蒋介石袒护,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早把他军法从事了。这次进军武汉,蒋介石估计不会有大战,特地把刘峙的第一军摆在前头。刘峙果然是一员福将,他刚抵武汉外围,桂军将领李明瑞、杨腾辉便倒戈反李、白,胡、陶、夏见前线倒戈,吓得放弃武汉,西撤到宜昌一带。刘峙轻轻松松地占领了武汉,蒋介石心里高兴,少不得褒奖了刘峙一番。

“报告总司令,我军搜查叛军设在汉口的总部时,缴获了一件东西。”刘峙进来,向蒋介石报告道。

“这个,经扶兄,你这个军长是怎么当的?唵?”蒋介石那眼珠转了转,显得有些不高兴,“你的部队缴获一件东西,也来向我报告?全军几十万人,打一次仗不知要缴获敌方多少东西,如果都来向我报告,我这个总司令能应付得过来吗?”

“是!”刘峙挺了挺身子,说道:“这件东西很重要,不是一般的东西,我处理不了,特来请示总司令。”

“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蒋介石一见刘峙那严肃认真脸带几分憨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不是。”刘峙摇着头,腮下的一堆沉甸甸的肉不住地抖动着,使他更富于福将的姿态。

“到底是什么东西?”蒋介石看着刘峙那模样,感到既好笑又好气。

“是总司令您的东西,被我们缴获了!”刘峙老老实实地说道。

“胡说,你敢缴我的东西!”蒋介石气得把桌子一拍。

“是,胡说,不,不是,我们缴获的这件东西,真的是总司令您的,我要胡说,你砍了我的脑袋!”刘峙见蒋介石发火了,吓得战战兢兢的,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

“拿来我看!”蒋介石命令道。

“是。”刘峙忙命自己的副官拉开那只皮包,取出一小圈纸圈来。

蒋介石两眼紧盯着那匝发黄的纸圈,实在想不到它和自己到底有何关系。刘峙双手捧着那纸圈,恭恭敬敬地呈到蒋介石的面前,仿佛他捧着的是一纸圣旨似的。蒋介石好奇地拿过那匝纸圈,急忙打开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份兰谱

<small>谊属同志情切同胞同心一德生死系之</small>

蒋介石一下愣住了,这是三年前,在长沙阅兵不幸坠马后,他觉得自己在唐生智的第八军面前坠马,唐与第八军必是他的克星,而李宗仁和第七军则有可能与他同舟共济,因此他迫不及待地要和李宗仁换兰谱,结为异姓兄弟。可是,如今恰恰相反,把兄弟李宗仁成了他讨伐的敌人,而克星唐生智却反而成了他的盟友,解决平、津白崇禧的部队唐生智出了大力,从而使武汉和平、津两处都是兵不血刃消灭了桂系部队。

对此,蒋介石既庆幸又惶然,这是他第二次向自己的把兄弟开刀了。

第一个被蒋介石开刀的乃是他的把兄二哥许崇智。许崇智是国民党的一位军事将领,深得孙中山的信赖。

民国五年夏,许崇智跟孙中山由日本回到上海后,任中华革命党军事部长。那时候,蒋介石在上海交易所投机失败,正无处容身,后多得张静江的介绍,与许崇智结为把兄弟。

蒋每日侍在许的身旁,跑个腿参个谋倒也勤快。但他总觉得有些顾影自怜,深怕许崇智有朝一日把他一脚瑞了。为了加深与许的关系,蒋介石又特地请吴忠信帮忙,与许崇智、吴忠信再一次结拜为三兄弟,蒋称吴忠信为大哥,许崇智为二哥,他自居老三,对许百依百顺。

孙中山回粤组织军政府,许崇智出任粤军第二军军长,蒋介石托张静江说情,一许遂提拔蒋介石为参谋长。

虽说水涨船高,许、蒋二人都升了大官,但是蒋介石对二哥更为崇敬,每次晋见,都是立正敬礼,执礼甚恭。许老总对自己的把兄弟蒋老三也更加信任,他专门召集粤军将领们训话,命令他们:“服从我许总司令,就得服从蒋参谋长。凡是总司令部的命令,无论盖我许崇智的或盖蒋介石的章,都应同样有效,都要绝对服从!”

可是,许崇智哪里知道,蒋介石当了黄埔军校校长,羽毛丰满之后,突然在一天凌晨命令黄埔学生军将许崇智的东山公馆包围了起来。几挺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公馆的大门。许崇智闻报,并不惊慌,反而命令卫兵将大门敞开,他打电话去找蒋介石,蒋介石却躲着不接电话。许崇智无奈,只得命令卫兵给他搬了张藤椅放到公馆大门口,又置茶几一张,放上香烟和茶杯,许老总面对部下的枪口,从容抽烟品茗,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不失大将之风度。

蒋介石闻报,深恐夜长梦多,影响他夺军权。于是下令将粤军中忠于许崇智的许济、莫雄两部缴械。又以召开广东省政府全省财政会议为名,拘捕了许崇智的所有亲信。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日晨两点钟,蒋介石又派一名亲信参谋持自己一封亲笔信给许崇智。信中,蒋对自己的二哥许老总仍是恭维备至,信誓旦旦。蒋在信里写道:“粤军中有不利于总司令的行动,为了保护总座的安全,请让职收拾险局。六个月后,政局稳定了,再迎总座回粤主持大局,共主北伐。”

为了表示自己对把兄的情义,蒋介石在信末特地发誓赌咒,写了江湖上常用的那几句话:“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如有食言,天诛地灭!”许崇智看到此,只得长叹一声,令人收拾行装歹悄然离粤赴沪。

六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许老总左盼右等,却不见他的蒋老主来请他回去主持大局。到了第二年七月,北伐军兴,蒋介石亲自出任北伐军总司令,在广州东较场誓师北伐。直到这时,许老总才明白被他的把兄弟蒋老三一脚踢开了。

许崇智又气又恨,遂将蒋介石致他的那封写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自食其言,天诛地灭”的亲笔信影却多份、分地保存,必要时,他要揭破蒋老三的阴谋诡计和卑鄙手段,使蒋威信扫地,以出胸中这口怨气。民国十六年夏,蒋介石率北伐军攻占南京。他得知许崇智仍保留他那封亲笔信,心中甚为不安。他特地请张静江去向许崇智要回那封有损他领袖形象的亲笔信,但许崇智以婉言拒绝。

蒋介石闻报,心中更加惶恐,当今天下未定,他正以孙中山主义的嫡传之人塑造自己的领袖形象,如果许崇智将这封信公之于世,岂不令世人侧目?亦将成为他众多的政敌用来攻击诋毁他领袖形象的有力炮弹。蒋介石深怕此时闹出丑闻来,因此不得不亲自到上海去找许崇智,以便使那封亲笔信完璧归赵。可是,许崇智却拒绝会见蒋介石。

蒋介石虽然心中气恼,但却没有办法,只得去向张静江问计。张静江如此这般说了一阵,蒋介石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张静江去见许崇智,许崇智正躺在烟榻上抽烟,刚要起来迎接,张静江坐的轮椅便由人推进来了,许崇智看时,却见身着戎装的蒋介石站在轮椅后面,他立即又躺到烟榻上去,烧起烟来。

蒋介石见许崇智不理睬自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啪地一声立正,敬礼,喊了声:“二哥……”

许崇智象被电击似的,一下从烟榻上跳起来,用烟枪指着蒋介石喝道:“你还有脸来见我?还好意思叫我二哥?哼!”

蒋介石讪笑着,说道:“二哥,过去的事,小弟实有对不住之处,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不要计较了吧,我们还是兄弟,二哥有什么需要只管向小弟吩咐……”

许崇智重又躺到烟榻上去,没好气地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蒋介石忙蹲到烟榻旁边,象十年前他刚跟许崇智跑腿那阵似的,为许装上一只烟泡,熟练地把火点上,笑了笑,说道:“二哥,民国十四年你离粤时,我给你的那封信,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许崇智一听蒋介石提起那封使他失掉军权的信,就气得牙痒痒的,要是换上另一个人,许崇智会一脚将他踢翻。但他忍住了,只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早已遗失!”

蒋介石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索回那封有失他领袖形象的亲笔信,简直要气炸了肺。

最后,由居正、戴季陶、吴稚晖出面疏通,蒋介石送了二十万元给许崇智出洋“考察”,又请许出任监察院副院长之职,此事才算了结。从此后,蒋介石不轻易写亲笔信,非写不可时也得反复斟酌一番。

去年初,他入京复职不久;即以视察军队为名瞒过何应钦驰往徐州,召开第一军将领会议,撤了何应钦的第一路总指挥之职。为了羁系何应钦,他写了一封长达二十余页的亲笔信,交由总部秘书长李仲公送达在南京的何应钦。

李仲公由徐州上车之后,把蒋的这封长长的亲笔信从头细细看了起来。蒋在信中历述从平定商团叛变,讨伐刘、杨和两次东征特别是淡水、河婆、惠州诸战役中同生死共患难以至“我是准备以总理交付我的责任交付你的……”这一切最亲切而动人的话后,接着用极严肃的语气告戒何:“现在政治情况复杂,革命环境险恶,应付之道,须小心审慎,桂系野心甚炽,不惜破坏党国团结,在各派系间进行挑拨离间,妄图收渔人之利。‘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革命必难成功。我不能常在前方,待我将部队整理就绪,仍然请你回来统率。未尽之意,由仲公代达。……”等语。

没想到刚过了三个小站,火车忽然停止,蒋介石的一位侍从副官急忙奔上车来,对李仲公道:“总司令叫我来把信取回去。”李仲公只得把蒋的这封亲笔长函交给了那副官。

后来,第一集团军成立,蒋介石仍自兼总司令不履行前言,占领北京后,蒋介石召开编遣委员会,也只给何一个主任委员和训练总监部总监的空衔,一直不把军权给何。大概蒋介石派副官收回那封亲笔信乃是从许崇智那儿得到的教训,不然,他要从何应钦手里赎回那封亲笔信,怕也得掏一笔腰包哩!这回,刘峙郑重其事地将这份兰谱给他“缴获”回来了,蒋介石怎不感到是一种意外收获呢?如果这份兰谱失落到外人手中,公诸于报刊,人们对他这次向武汉用兵,又将持何种看法呢?这不但有损于他的领袖形象,而且还同时会逼得他的另一位把兄冯玉祥站到李宗仁方面去。

“经扶兄,这个东西你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蒋介石向刘峙问道。

“在汉口叛军总部李宗仁的公馆里搜查出来的。”刘峙答道。

原来,李宗仁为了应付时局,虽把夫人郭德洁接到南京成资街住,但他的重要物品仍存放汉口家中。不想这次第四集团军失败如此之速,他的一切物品,包括与蒋介石互换的兰谱,都统统被刘峙缴获了。

“很好,经扶兄,你很有眼光,我要奖励你。”蒋介石随手写了个手令,奖给刘峙五千元。

刘峙想不到这事还能获奖,高兴得忙立正敬礼,说道:“谢总司令恩赐!”

刘峙走后,机要参谋送来了唐生智由北平发来的告捷电:“已抵北平顺平王府就第五路职。”蒋介石知唐生智已顺利地从白崇禧的手中夺回了军队,就任了蒋任命的第五路总指挥之职。但是,白崇禧却下落不明,蒋介石对此甚为关切,他深怕随机应变又善冒险的白崇禧藏匿军中,用什么计策瞒了唐生智,使平、津局面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务必查实白崇禧的下落去向!”蒋介石狠狠地命令道。

“是!”

那机要参谋正要退出,另一参谋急忙来报:“唐山第五十一师师长李品仙急电。”

蒋介石一听李品仙来电,估计白崇禧的去向已经明确,忙抢过电报一看,李品仙在电文中除控告白崇禧“阴主武汉,蓄意破坏中央威信,强令职军撤退,袭击平、津,占领徐海,进逼首都”的罪行外,还透露了白已于二十日乘日轮南下。

蒋介石那透着杀气的眼珠一转,急令机要参谋:“给天津发急电,查实二十日有何日本轮船开航南下及行驶路线。”

两个小时后,机要参谋来报:“天津急电,已查实二十日离津南下的是一艘名叫‘日清’的日本轮船,该轮由塘沽启航,经天津驶往日本门司,再经上海抵达香港。”

蒋介石那充满杀气的眼珠又骨碌一转,立即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抽出毛笔,亲手拟了一份“中正手启”电报,这是发给上海警备司令熊式辉的电令:“据报白崇禧三月二十日乘‘日清’轮从天津南下经沪,着即派一快轮到吴淞口外截留,务将该逆搜出,解京究办。如该日轮拒绝搜查,则令海军炮艇将其击沉,国际交涉,以后再办。”

蒋介石本来是最怕日本人找麻烦的,但是为了捉拿白崇禧,他也顾不得引起国际纠纷了。至于日本人嘛,不过是割地赔款罢了,只要消灭了可恶的桂系,蒋介石甘愿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

广西容县山嘴村,是黄绍竑的老家。这是具有桂东南农村特色的一个村子,村前屋后,有婆娑的荔枝树和龙眼树。这是四月初边的日子,清香的荔枝花刚刚开过,地上铺着淡黄淡黄的小花瓣,枝头上已打起密密麻麻黄豆般大小的青果。村前有几株合抱的古榕,树干垂着长须,枝蔓仍在长着嫩绿的新叶。有人曾为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三人看过老家的风水,李宗仁家住临桂县树头,黄绍竑家住容县山嘴,白崇禧家住临桂县山尾,李、黄、白三人,李为头,黄为嘴,白为尾,他们三人在桂系团体中融为一体,而三人的地位又摆得明白,自然可以配合默契,运用自如。

现在,这“头”、“嘴”、“尾”都聚在黄绍竑的老家,三人坐在那间小巧的木楼书房里,谁也没有说话。楼下左边那中堂里,壁上挂着一只古老的时钟,喊嚓喊嚓地摆动着。天井旁的屋檐下,一个精致的竹编鸟笼里,一只羽毛乌黑发亮,黄嘴红脚的八哥,正在反复鸣叫着,那声音似乎是在告诉人们:“李黄白,打败仗,归老巢。”

黄绍竑那一肚子气正没处出,他把桌子一拍,吼一声:“六仔,快把那鸟给我砸死!”

六仔是家中的佣人,二十岁左右,人很精明,跟黄绍竑在外面走过。这只八哥鸟,是前年他跟黄绍竑在广州鸟市上买来的,灵巧极了。黄绍竑一回家,他便会对黄叫着:“季公,季公,您好,您好!”黄绍竑每次回家,总少不了要站到鸟笼前,吹吹口哨,和它亲热一番。“张、黄事变”,黄绍竑死里逃生,从香港经越南逃到广西龙州,乘船直下梧州,准备进攻广东。部署既定,李济深的命令尚未下达,黄绍竑便驱车临时回容县老家住几天。他一进屋,那只八哥鸟便欢快地叫唤起来:“季公平安归来!季公平安归来!”

六仔忙对黄绍竑道:“前几天,它一直烦躁不安,不吃不喝,忧愁地叫着,听那声音,好象是在说:‘季公有难,季公有难。’都把我们吓坏了。主人今天回来,它才变得这么高兴呢!”

黄绍竑满心欢喜,赏了六仔十几枚东毫,又和笼中的鸟儿亲热了好一阵子。想不到,这次黄绍竑带着李、白一同来到老家,这八哥鸟竟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来,黄绍竑一气之下便要处死它。六仔当然不忍心下手,但又不敢违抗主人命令,只得把鸟笼取下来,连笼带鸟寄放在村中一个亲戚家里,经常偷偷跑来,悄悄地教那八哥鸟说“话”:“李黄白,打胜仗!李黄白,打胜仗!……”

黄绍竑心里烦到了极点,他见六仔出去执行命令去了,大约那只八哥鸟已被掐死了吧。他想着,心里更烦了,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在椅子上蹲着,他说这是跟陈济棠学的,不过他可没陈济棠那份抽水烟的耐性,一下子又跳起来,在室内乱转。白崇禧伸开双腿,两掌手指交叉,托着后脑勺,半坐半躺在一张发红的竹椅上,一双疲惫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说他睡去了吧,那双眼分明又开着,说他正在沉思大事吧,那双眼却又丝纹不动,象一双石雕像的眼睛。

白崇禧仍然沉浸在惊涛骇浪之中……

从塘沽登轮,风浪滔滔,“日清”轮驶往日本门司。白崇禧心情格外沉重,加上风浪的折腾,抵日本门司时,他已憔悴不堪了。船长通知他:“白将军,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已派代表在码头迎接您!”白崇禧听了大吃一惊,这船长怎么知道他是白将军,而田中首相又怎么知道他今日抵门司呢?那船长笑道:“在塘沽时,廖磊将军把您带到船长室来,说你是诸葛先生,要我一路好心照顾。后来,我又接到日本国驻上海领事馆发来的密电,查询大名鼎鼎的白崇禧将军是否在旧清,轮上,我就估计您是小诸葛白崇禧将军了。”

白崇禧又是一惊,他在船长面前暴露了身份不算,而且还惊动了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想来,蒋介石已得知他乘轮南下经沪的消息了,蒋必派遣特务及武装人员,不惜以任何手段对付他,他要照原计划安全通过上海,已经不可能了。在日本,他又没有落脚之处,而更重要的,他所携带的金钱不多,别说他要在日本过寓公生活,便是流浪亦不可能。他知道蒋介石与日本人关系密切,前年蒋下野时,曾东渡日本,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有过接触,蒋介石得到日本政府的支持才返回国内的。现在,田中义一特派使者到门司来迎接他,这意味着什么呢?“把我抓起来,引渡给蒋介石?”白崇禧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仍在呆呆地站着不动。他不愿意上岸去。一会儿,一个日本官员来到了船长室,他自称是田中首相派来的代表,已在城里为白崇禧安排好了住宿的旅馆,请白立即登岸好好休息,并有要事商量。那官员道:“白将军,我们田中首相很赞赏您的军事天才,他很愿意和您交个朋友,特派我来帮助您安全回抵广西。”

白崇禧见那官员说得如此诚恳,便跟他下船,到城里一家旅馆住宿。第二天,白崇禧登船,直向上海进发。蒋介石派出大批人员,等候在吴淞口外,只待张网捕“鱼”。好不容易等到了那艘“日清”轮的到来,船长见状,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让他们上船搜查。俗话说捕风捉影,说的是某人说话或做事时用似是而非的迹象做根据,李品仙在塘沽码头亲眼看见白崇禧上的“日清”轮,蒋介石经过查实,也得知白崇禧上了这条船,蒋介石这时对白崇禧是志在必得,绝不会干捕风捉影之事。可是奉令上船搜查的那些人,查了半天,连白崇禧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你说怪也不怪?事后,上海一些报纸对此曾作过种种揣测,有的说白崇禧藏在“日清”轮船长室的一只衣橱内,躲过了蒋介石特务的搜查,有的说白崇禧化装成一只大胡子日本大佐,混过了搜查;还有的说白崇禧临时在海上换船,根本就没进吴淞口……因白崇禧曾任上海警备司令,在四·一二清党时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上海人又特别爱新鲜,因此白崇禧自清党后再一次成了上海人感兴趣的人物。一时街谈巷议,报纸上更是投读者之所好,象赌彩票一般,作出种种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和毫无根据的预测。白崇禧则在蒋介石和上海的人们都捉摸不透的迷雾下,早已到了香港。到香港后,为了探听广州的情况,他曾秘密到广州会见第八路军总参谋长邓世增。得知李济深被囚汤山后,蒋介石已任命陈济棠为广东编遣区主任,以取李之军权。陈济棠已在海虎军舰上就职。徐景唐则警告陈济棠不要开军队进广州,否则冲突就不可避免。此时,黄绍竑已亲率桂军进抵三水、肇庆一带布防,准备做拥李派的后盾。但是李济深的参谋长邓世增却徘徊犹豫,举棋不定。白崇禧见粤军中拥李将领群龙无首,知广东事不可为,乃重返港乘“大明”轮溯西江上梧州。船抵三水,忽见黄绍竑上船,白崇禧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拉住黄绍竑的手,喊了声:“季宽!”

“健生!”黄绍竑对此时此地见到白崇禧,真是又惊又喜。

白崇禧把黄绍竑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后,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上船?”

“我在梧州接邓世增电,去粤商谈李任公被囚后粤局之善后。到三水时,邓的副官长在码头等我,说陈济棠已就新职,广州不可去了。我见‘大明’轮恰于此时入口,就立刻上船准备回梧州。”黄绍竑道。

“德公呢?”白崇禧又问道。

“德公于三月二十五日由沪抵粤,准备乘飞机直飞武汉指挥,不想春雨连霄,飞机无法起飞。只得暂时回桂,目下正在梧州等我赴粤的消息。我们时时都在为你的处境担心,这下,你总算回来了!”黄绍竑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白崇禧也喘了一口长长的粗气,沉默了好一阵,他忽然向黄绍竑问道:“季宽,九年前,我们在广东战败,狼狈逃回广西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黄绍竑又叹了一口气,九年前,他和白崇禧都还是马晓军部的一名小小连长,旧桂系在广东被孙中山号令粤军击败,沿西江退回广西。

“前面那道河堤,就是我们夜里宿过营的地方。”白崇禧用手指着江岸上,说道,“那夜下大雨,我们没找到饭吃,又无处安身,只得率领弟兄们瑟缩在河堤上露营,饥肠辘辘,衣衫湿透,真是苦不堪言啊!”

黄绍竑不再言语,他知道下一站是莲塘峡,当年当营长的李宗仁和当连长的他与白崇禧率部拼命冲锋,为几万溃不成军的部队杀开了一条退回广西的血路。从那以后,回到广西,部队还是垮了。黄绍竑和白崇禧此时想的大不一样。黄绍竑想,他们会不会变成陆荣廷第二?白崇禧则想,只要回得来广西,就有办法。他们默默地想着,回到梧州,与李宗仁会面,大家又唏嘘了一阵子。接着,他们三人便由梧州乘车回容县黄绍竑的老家,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时局。桂军由李宗仁率领北伐后,留下在广西的一部分队伍归黄绍竑统率,编为第十五军,黄绍竑任军长,下辖三个师,第一师师长伍廷飏,第二师师长黄旭初,第三师师长吕焕炎。如今,所向无敌的第七军和显赫一时的第四集团军及在平、津一带的第十三军、第十二路军,皆已灰飞烟灭,武汉已失,平、津易丰,李宗仁、白崇禧这两位叱咤风云的总司令和总指挥,成了两名光杆司令,连卫士都没有多带一人,狼狈逃回广西,故人相见,皆面面相觑,唏嘘不已,真如黄粱一梦,令人说不出个中滋味!李宗仁和白崇禧分别向大家介绍了平、津和武汉失败的经过,黄绍竑却一言不发,一双冷峻的眼睛,只盯着园子里一丛荔枝树出神,几只忙碌的蜜蜂,围绕着那黄豆粒般大小的荔枝青果,飞来飞去。他心里冷笑道:“花都落了,你们还来采蜜!”对李、白这次在武汉,平、津的失败,黄绍竑本来就有看法。当平、津打下后,东北易帜,张学良投了蒋介石,白崇禧深感在北方无立足之地,黄绍竑就极力主张要白将部队撤回湖南,控制湘局。但白崇禧却迟迟观望,不肯离开平、津。及待武汉方面发生驱鲁任何事件后,黄绍竑非常担心湖南被切断,又电夏,胡,、陶,力主他们放弃武汉,将部队主力控置于粤汉铁路两侧,桂系集中力量经营两广和湖南。可是胡宗铎、陶钧硬是舍不得湖北地盘,不肯将部队南撤。蒋介石突然囚禁李济深后,广东局势变得对桂系十分不利,黄绍竑有兼管广东的任务,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李、白在外同时垮台,陈济棠又把广东抢了过去。如今,李、黄、白只剩下广西一省地盘和一个第十五军,黄绍竑既痛心又伤心,对李、白没有接受他的意见,心里十分不满,因此会上一言不发。第十五军的三位师长伍廷飏、黄旭初、吕焕炎,见军长黄绍竑不说话,心中对前途感到渺茫,便也缄默不语。李宗仁见他们不说资,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于是宣布散会。伍廷样、黄旭初、吕焕炎三位师长各回原防,李、黄、白三人则在容县暂住,观察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变化,以冷静地磋商对策。

李、黄、白三人呆在一起,整日里无所事事,真是育光聊赖。黄绍竑是主人,虽然心里不痛快,但也得整日与他们厮守在一处,除了每日三餐,喝上几杯酒外,便是呆在小楼上下棋。李宗仁对于棋、牌全都外行,黄、白对弈时,他嘴上叼支烟,坐在旁边看着,或者在桌边走走,有时便独自躺到那竹躺椅上去,在缭缭的烟雾中,发一阵呆。这天,黄绍竑的秘书送来几份港粤的报纸,李宗仁接过便看了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对正在下围棋的黄、白说道:“报上有好消息!”

黄绍竑头也不抬地说道:“念来听听。”

“‘本党三全大会作出决议:开除李宗仁、李济深、白崇禧的党籍’。”李宗仁念完一句,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看了黄、白一眼。

“他妈的,等我当了国民党的总理,我就先开除老蒋的党籍!”白崇禧在棋盘上重重地落下一只,忿忿而言。

“‘蒋主席正式对李宗仁等下达讨伐令: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三月二十七日发表为讨伐李宗仁等布告将士书。’”李宗仁接着吸了一口烟。又念道:“……‘该逆等竟敢主使部队,抗命称兵,分头发难,谋叛党国。李宗仁、李济深、白崇禧等着即免去本兼各职,听候查办。所有附逆军队,如有执迷不悟,仍行侵犯,仰前方各军,痛加讨伐,以遏乱萌,而彰法纪。此令。’”

“我们也可以下令讨伐老蒋!”白崇禧又布下一颗棋子,无所谓地说道。

李宗仁见黄绍竑仍不说话,便道:“季宽,看来老蒋对你是蛮客气的啦!”

“嘿嘿。”黄绍竑只冷笑了两声。

“‘本报四月八日武汉专电: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在汉口发出通电,表示愿意下野出洋,以息内事。电云:“中正半生戎马,为党驰驱,今后甚愿得卸仔肩,出洋考察,以个人资格追随本党同志之后,以完成总理未竟之遗志”。’”李宗仁念完这段报纸的最新消息,马上从竹躺椅上跳了起来。

黄、白执棋子的手,也停止了布阵,他们忙从李宗仁手中抢过那份报纸,仔细研究起来。李宗仁心中很感纳闷,自、言自语道:“老蒋正在‘六合统一,千军解甲’的得意时刻,为什么要下台呢?”

白崇禧把那报纸一推,说道:“这是老蒋针对我和德公来的,他怕我们回广西发动反蒋,示意要我们李、白出洋,李任公最近很可能有信来,向我们传达蒋的意旨。”

“啊?”李宗仁见白崇禧从反面推厕蒋介石的意图,很是令人信服。

过了几天,忽报陈济棠差香翰屏带来李济深致李宗仁、白崇禧的信。黄绍竑出面接待香翰屏,香翰屏转交了信件后,对黄绍竑道:“伯公想听一听你们几位的意见。”

黄绍竑安顿香翰屏住下,随即上楼来,把李济深的亲笔信交给李宗仁和白崇禧,李、白看时,只见李济深写道:“德邻、健生两兄惠鉴:弟于形势严重之顷,束身来都,蒙主席优厚,指示正轨,使不致误蹈漩涡。……”

李济深接着指责李、白“屡抗中央”,要他们介严斥旧部,绝对停止蠢抗,以求末减,自己则早日行赴海外,得知识之加增,亦可有益于社会。

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果然如此,想不到李任公还助纷为虐!”

白崇禧却摇了摇头,说道:“李任公已失人身之自由,这封信未必是其真心所吐,但他传达老蒋要我们二人出洋却是事实。”

李宗仁见黄绍竑坐在一旁不说话,便问道:“季宽,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没有用,香翰屏还在等着你们的意见回报陈伯南呢,李任公是个传声筒,陈伯南又何尝不是个传声筒。”

黄绍竑冷冷地说道。他见李、白在外输光了本钱,跑回广西,深怕他们将他这点血本再拿去拼搏,最后桂系输个净大光,连广西立足之地都丢掉。从形势上看,蒋介石逼李、白出洋,而对黄绍竑则较宽大为怀,他希望李、白此时暂避一下,由他维持广西局面,渡过这道难关再请他们回来。但是,这话他不能明说,他担心受李、白的误解,得个落井下石,卖友求荣的罪名。

蒋介石不愿出洋,李、白又何尝想出洋呢?民国年间,但凡出洋考察的军政要人,无不是失意下台者回避国内矛盾,到外转一圈寻求卷土重来之机。蒋要李、白出洋,就是要李、白下台,他们此次从华北和上海脱离虎口,九死一生归来,难道是愿意出国放洋的么?白崇禧更不愿出洋,他要反蒋复仇,要恢复已失去的军队和地盘。但他是个非常机灵之人,他见黄绍竑态度暖昧,似乎对他和李宗仁存有某种隔阂和戒心,便知黄舍不得手中这点本钱,目下李、白的本钱输光了,就剩下黄的这点本钱,如果黄暗中掣肘,李、白纵有天大的野心,也无能为力,白崇禧深知这一点,因此他说道:“何去何从,由德公拿主意。”

李宗仁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起来,在室内踱步。他和白崇禧拒绝出洋,蒋介石便要向广西用兵讨伐,以广西这一军人马,是很难挡住敌方数十万大军的。况且黄绍竑也不见得愿打,如此内外交困,只有最后崩溃,连广西老象也保不住。李宗仁想了想,觉得他和白出洋,由黄与蒋介石周旋,保住广西这点军队和最后一块地盘,将来时局变化,北方冯、阎反蒋,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我和健生出洋吧!”李宗仁呼出一口浓烟,象吐出压抑在胸中的一块无形的石头。

“好,我们走!”白崇禧特地望了一眼黄绍竑,看他对此有何表示。

“你们真的要走吗?”黄绍竑赶忙站了起来。说真的,他既想他们走,又有些舍不得他们走,心情复杂极了。

“我和健生非走不可!”李宗仁已下了最后决心。

“那……你们对目下局势还有些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对我嘱咐!”黄绍竑垅见李宗仁坚决要走,顿时对李产生一种崇高的敬意,他觉得李宗仁的胸怀简直大得惊人。但是,李、白一走,黄绍竑便感到肩上压下了千钧之重担,桂系这最后一点军队,最后一块地方,李宗仁都交给他了,他如果不慎失手,输了这最后一盘棋,那么一切都完了,他作为桂系的一员便将永远对不住李、白!

“健生谈一谈吧!”李宗仁善于下决心,白崇禧善于出主意,他们各有所长。

“可从四个方面向老蒋交涉。”白崇禧那脑子来得快极了,李宗仁刚说罢,他便提出了四条:“第一;立刻恢复李济深的自由;第二,撤消对李宗仁、李济深、白崇禧的查办案;第三,给李宗仁、白崇禧出洋考察名义及旅费;第四,广西部队的编遣,由黄绍竑全权处理。”

“好!”

李宗仁、黄绍竑都赞成这么办,这四条,对于桂系来说,有理——李、白出洋;有利——恢复李济深的自由和广西军队,地盘由黄绍竑抓着不放。黄绍竑用笔记下,马上去找香翰屏,请他带回广州,由陈济棠和陈铭枢向蒋介石转达。

香翰屏去后,李、黄、白在容县等候蒋介石的答复,三人仍无所事事,黄、白每日以弈棋为消遣,李宗仁照旧以抽烟打发时日。忽一日,接夏威由香港来电歹报告第四集团军退往宜昌、沙市一带后,全部被蒋军包围缴械。李明瑞、杨腾辉倒戈后,被蒋任命为第十五师师长和第五十七师师长,李、杨有回师广西之举。另据报,何健受蒋之命亦有侵桂之图。黄绍竑看了夏威的电报,冷冷说道:“德公犷看来老蒋不是要你和健生出国,而大约是想要你俩到汤山去陪伴李任公哩!”

白崇禧对于第四集团军在武汉失败之速,气得顿足捶胸,大骂胡、陶、夏:“一堆糊涂蛋!”他当着李、黄的面,宣布道:“对胡、陶要永不录用!”

胡宗铎、陶钧本来是由白崇禧一手提拔的,如今坏了大事,白崇禧也只得事后诸葛亮了。武汉的事,已经没有希望了,李、黄、白便一心只想着南京的事了。但是,他们那四条迟迟不见蒋介石答复,却不断风闻蒋军要从湖南、广东入桂的消息。李宗仁皱着眉头,对黄、白道:“你们还有心下棋么?”

“再等一等吧!”黄绍竑对蒋介石还抱有一线希望,因此总想等那四条有个水落石出的答复。

李宗仁见黄、白无动于衷,也只得陪着他们下棋。又过了几天,黄绍竑机要室的译电员匆匆上楼来送一份急电,李宗仁接过来一看,顿时气得发抖,他将电文扔到黄、白对弈的棋盘上:“老蒋欺人太甚!”

黄绍竑的棋局正入高潮,再有两只,便困死白崇禧了,他将那电文捡起来扔到一边,继续围攻白崇禧心白崇禧早已瞟见那电文的内容,不觉方寸已乱,倏忽间便失去挽危之力。

黄绍竑获胜后,笑道:“健生,你弈棋之意志甚为顽强,往往能转危为安,反败为胜,今天却一败徐地呢?”

白崇禧把那份急电推到黄绍竑的面前,说道:“你还没看呢!”

黄绍竑这才接看那电文,这是广东省主席陈铭枢打来的,电报转达了南京政府的四项指示,亦即是对李、黄、白那四条的正式答复,内容为:第一,着黄绍竑将李宗仁、白崇禧拿解来京,听候查办;第二,广西不准收容从武汉退回的部队;第三,广西境内的部队缩编为一师一旅,剩余武器解中央;第四,黄绍竑将以上三项办妥后,得任为两广编遣区副主任。

黄绍竑不看则已,一看气得大叫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白崇禧皱着眉头,对黄绍竑道:“这样的条件,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算了吧,准备打仗!”李宗仁使劲扔掉一只烟头,立即下定了决心。

“打就打吧!”黄绍竑无所谓地说道,“我们的大本钱在前方输光了。后方留下这一点也没有多大用处,干脆都拼了吧?”

李、黄、白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三人正摩拳擦掌,准备与蒋介石厮杀。忽然,楼下那天井里传来了令人悦耳的鸟鸣,黄绍竑大喜,忙对李、白道:“你们听,好兆头!”

楼下的天井里,六仔把那只曾被黄绍竑下令处死的黄嘴八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后,又悄悄拿回来了,此刻,它正在欢快地叫唤着:“李黄白,打胜仗!李黄白,打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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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一回 铤而走险白崇禧全师攻粤 四面楚歌黄绍竑残局难收

广东花县白泥圩。离此不远便是新街火车站,乘火车到广州市区,大约一个钟头。

民国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拂晓,密密麻麻的枪炮声骤然响起,夹杂着暴雨的哗哗声和军号的呜呜声,白泥圩西边的制高点大岭、中东岭、小岭,桂军黄旭初师正与粤军余汉谋旅、陈章甫旅、戴戟旅血战。当李、黄、白在容县黄绍竑老家决定反蒋时,他们三人作了如下分工:李宗仁到梧州就任“护党救国军”总司令,发表讨蒋檄文,然后到香港,在乡便臣道九十二号居住,积极联络北方冯、阎共同反蒋。此时,冯玉祥与蒋介石的矛盾已成水火,冯军主力开出憧关,蒋军则在偃师、登封、南阳一带布防。李宗仁欲与冯玉祥遥相呼应,以壮声势。军事上由白崇禧负责,以闪电战术奔袭广州,夺取广东,以军事上的胜利挽救政治上的失利。黄绍竑则遗返南宁,坐镇后方,筹措军费。

却说白崇禧秘密集结桂军三个师,分左右两路入粤,暗中又与退居石龙一带的仍忠于李济深的军长徐景唐联络,欲师孙中山、李济深多次以东、西两路攻击广州之敌的战略,桂、徐两军同时夹击两陈。白崇禧到底是小诸葛,深谙孙子攻城与攻心之术。大军未发,他先派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去广州拜访二陈,声明湖南何键有侵桂之举,桂军将北上防堵何键的湘军,粤桂原是盟友,都应为援救李任公而联合,切不可以兵戎相见云云,以此松弛粤军的戒备。白崇禧对二陈的兵力部署作了精确的估计,陈济棠有三旅九团,加上一个独立团,共十个团。陈铭枢辖三旅九团。二陈总共不到二十个团,且分布东西两线,能直接用于和桂军作战的仅十个团。陈济棠把所部第一旅旅长余汉谋的部队摆在清远县,第二旅香翰屏部守芦苞三水,第三旅陈章甫部驻广州北郊。很明显,陈济棠这三个旅是专门用来对付桂军的。陈济棠有三个旅十个团,白崇禧有三个师一个旅,十六个团,自认有把握击溃陈济棠部,一举夺取广州。为了制造敌方将帅不和,白再施以攻心之计,秘密令人向陈济棠告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因与李、白是同学,正暗中与桂军联络倒陈……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白崇禧正要下达总攻击令,忽接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急电报告,湖南省主席何键已就任蒋介石委的第四路讨逆军总指挥,以周斓为第一纵队司令;由邵阳经武冈、龙胜直趋桂林。刘建绪为第二纵队司令;由衡阳经零陵、全州、兴安直取桂林。吴尚为第三纵队司令;由郴县经嘉禾、道县入桂趋阳朔。何键已到衡阳督师,湘军先遣支队司令陈光中已挺进至桂境黄沙河附近。桂北守军仅有何次三一团,众寡悬殊实难拒敌。白崇禧闻报,即复电张任民“诱敌深入”四字,随派参谋赴桂林,向张面授“诱敌深入”之战法。白崇禧不怕陈济棠的粤军,也不怕何键的湘军,他最怕李明瑞率领的原第七军的两个师,这是桂军的精华。李明瑞、杨腾辉倒戈反桂后,第七军师长李朝芳、尹承纲两部已在宜昌一带被蒋军包围缴械。如李、杨回师广西,其兵力与黄绍竑的第十五军不相上下,两支桂军自相残杀,必将重演去年粤军李济深部与张发奎部在东江火并的悲惨局面。当白崇禧从上海方面的消息得知,蒋介石已任李明瑞为广西编遣特派员,率第十五师和第五十七师由汉口分乘海轮十四艘东下,到南京补充弹药装备,然后经上海到广州,溯西江回广西夺取桂系的根据地。白崇禧必须在李、杨两师抵达广州之前,攻占广州,控制虎门,堵死李、杨进入珠江之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白崇禧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总攻击令,着黄旭初师长率本师及石化龙的独立团,韦造时独立营从梧州西江向三水直攻广州,白率伍廷飏、吕焕炎两师经怀集、广宁、四会、三水攻广州。白崇禧深知兵贵神速,以闪电战术奔袭入粤,短短几天时间,两路桂军便攻瓢广州北边的四会、清远两县,并在花县西扎的芦苞上游十余里处的大塘强渡北江,击溃香翰屏旅的巫剑雄、张枚新两团,第三旅旅长陈章甫即调该旅黄质文团驰援,旋被桂军打垮,白崇禧左右开弓,将粤军各个击破,进占芦苞。白崇禧进军广东以来,连连获胜,粤军简直不堪一击。他倒有些纳闷起来,这些粤军本是第一师时代由邓铿和李济深一手训练出来的,向称能战,张发奎、黄琪翔的部队均很有战力斗,东江大战时,这些部队都曾与张、黄军血战过,为何今日这般不济?他忙命部下押来一被俘的粤军连长,一询问,才知道陈济棠中了白崇禧的离间之计,己将第一旅旅长余汉谋以通敌罪从琶江口押到广州软禁,任命李扬敬代理第一旅旅长之职。李扬敬不如余汉谋善战,余被拘走后,第一旅官兵多有不平,副旅长李振球,团长黄涛、叶肇、张达、赵赚都不服,黄涛公开抵制,说:“如果幄奇死,大家就一齐死!”因此粤军无心恋战。白崇禧听了大喜,即挥军大进,连续击败李扬敬指挥的第一旅,迫使粤军纷纷向花县的国泰、赤泥、白泥退却,一部已退到军田车站。白崇禧率军追击,将达白泥圩时,他站在路旁一个土坡上,对着正冒雨疾进的桂军官兵大呼:

“弟兄们,过了白泥圩,前边不远就是新街车站了,到广州还有个把钟头的路程,加把劲,今天到广州开晚饭,我掏钱在陈塘南酒家请大家喝庆功酒,然后放假三天!”

桂军官兵谁不想到广州发财享受,今听白老总许下此愿,奔跑的双腿,快得如加了两只风火轮一般,自进入广东以来,粤军连吃败仗,几更助长了他们今日必进广州之愿。曾国藩治兵曾有令部下“大索三日”之举,白老总虽治军素严,但今日也不得不把曾国藩的“旧饭”炒一炒以飨桂军官兵。

“旭初兄,你师先占据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白崇禧虽然急于要进广州,但他并不轻敌盲进,向桂军官兵鼓了一番士气之后,他即对骑着一匹大黑马奔驰而来的第二师师长黄旭初命令道。

“是!”黄旭初立即勒住马缰,用马鞭指着西边那三座高地,对部下的三位团长命令道:“一团抢占大岭,二团抢占中东岭,三团抢占小岭,独立团与独立营随师部在大岭与中东岭之间的小村庄。”

黄旭初这些年奉命率他的桂军第二师长驻广东,在潮汕对贺龙、叶挺起义军作战和与张发奎、黄琪翔的第四军在东江、五华一带大战,随后移军粤北韶关。他本是个事事留心之人,长驻广东,他对广东的事便格外留心研究,每一处战略要地的地形、山川、河流、道路、村庄他都默记在心,因此他在广东行军作战从不用地图而可得心应手。现在白崇禧命令他抢占白泥圩西侧一带高地,他便能一口道出那三处高地的名字来,连善于用兵,精于地形研究的白崇禧也不得不暗暗称奇。

白泥虽是一个小圩镇,但地形上却是一个理想的战场,它西有大岭、中东岭和小岭三座高地,南有白泥河,易守难攻。白崇禧在追击粤军时,便注意到了这一地形特点,因此首先令黄旭初师抢占两侧高地,以便攻守自如。在令黄旭初师抢占高地后,白崇禧再以吕焕炎师抢占小岭至国泰好西侧高地,这才命令第一师师长伍廷飏率部向白泥圩进击。桂军将达白泥圩之时,粤军两路亦进抵白泥圩内,第一旅正在渡白泥河。桂军伍廷飏师与粤军在白泥圩展开激战,由午至暮,两军伤亡惨重,桂军副师长梁朝现负伤。白崇禧闻报,皱着眉头,急令伍廷飏师撤下战场休整。任廷飏一见白崇禧,便道:“我军此次入粤以来,尚未见敌军如此顽强抵抗!”

白崇禧也感诧异,忙命伍师长:“你马上给我找一俘虏军官来。”

不多久,伍师长的参谋押着一名粤军俘虏进来,俘虏伤了左臂,一条手膀被撕破的军服作临时绷带吊着。白崇禧令参谋给俘虏倒了一碗水,递了一支香烟。俘虏把水一口饮尽,然后贪婪地吸着香烟,那惶恐痛楚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这位兄弟在粤军中的哪一部分?任何职务!”白崇禧很和蔼地问道。

“第一旅第一团第一营第一连连附!”那俘虏站起来,一边躬身点头,一边说。

“你们团长是黄涛吧?”

“是的,是的。”

“你们旅长余幄奇现在何处?”白崇禧紧盯着那俘虏的双眼,逼视着他,不让他有说谎的胆量。

“余旅长已到白泥圩内指挥。”俘虏答道。

“来人,将他拉下去毙了!”白崇禧把桌子狠狠一拍,站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即奔进来,架起那俘虏便走。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那俘虏跪下求饶。

“你敢骗我?余汉谋在五月十三日被陈济棠扣留于琶江口,当日即被押往广州软禁,他现在何能到白泥来指挥!”白崇禧面带杀机,大声斥喝,直吓得那俘虏跪在地上不敢起立。

“长官,长官,”俘虏用双膝在地上挪动膝行,来到白崇禧面前,发誓道:“长官,我要说半句谎,你马上毙了我!余旅长被扣之后,我旅连吃败仗,官兵们都盼余旅长回来指挥,据说团长们还为此上书陈老总。老总见事态急迫,昨天才将余旅长放回来。昨天下午,我们全旅官兵在军田车站欢迎余旅长,他还向我们训了话。”

“余旅长怎么对你们说!”白崇禧厉声问道。

“他……他说:桂军此次兴兵东犯,蹂躏吾粤,此种罪行令人不可容忍。希望全体官兵发扬第一师邓仲元的忠勇革命精神,保卫桑梓,勿以小挫即气馁,让桂军阴谋得逞。”那俘虏见白崇禧十分注意听,又接着说道:“余旅长还说:我与各级袍泽久共患难,保卫桑梓,责无旁贷,万望我全体将士跟我来,勇往直前,拼力反攻,克敌制胜,以保持我军荣誉,保障广东安宁。接着余旅长高声问大家:‘大家打不打?’全场高呼:‘打!’‘跟旅长去打!’旅长又说:好!我即刻出发前线。我知道你们几夜没休息了,先赶快去休息几小时,今夜由李副旅长率领全旅向白泥急进!”

白崇禧听罢,知道陈济棠在部下的压力下,不得不重新起用余汉谋。他的离间计,只成功了一小半,就象当年诸葛亮出师北伐前,密派人往洛阳、邺郡等处,布散司马懿谋反的流言,使魏主曹睿将司马懿削职回乡。撼于诸葛亮北伐大军进兵的威胁,魏主不得不重新起用司马懿统兵。几经较量诸葛亮北伐无功而返。白崇禧觉得,自己目下与孔明有相似之处境,不过白崇禧即今日之诸葛亮,而余汉谋并无司马彭之称誉。虽然余汉谋远非白崇禧的对手,但是余既重返军中,又得军心,并拼死抵抗,桂军要想明天进广州,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白崇禧鉴于桂系四面受敌的不利形势,只求速战速决,最怕战事胶着,旷日持久。当夜,他命伍廷飏组织几支精悍的小部队,向白泥圩发起夜袭。但粤军早有准备,夜雨中双方混战一场,桂军伤亡数十人,没有占到一点便宜。第二天拂晓,粤军主动出击,向桂军占据的大岭、中东岭、小岭等处制高点,发起猛烈冲击。粤军的炮弹四处爆炸,白崇禧的指挥部周围也落下好几发迫击炮弹。白崇禧又是一阵纳闷,粤军昨晚被袭扰一阵,不见慌乱,今晨又能向桂军阵地发起猛攻,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了察明敌情,白崇禧即驰往第二师黄旭初的指挥所,白、黄相偕,冒雨登上大岭视察,只见满山遍野尽是呐喊冲锋的粤军士兵,大岭、中,东岭、小岭三处阵地皆在激战中,国泰好西边一带高地,枪炮声也十分激烈,黄旭初颇忧虑地说道:“粤军展开全线出击了!”

“不必担心!”白崇禧轻松地说道,“余汉谋为了戴罪立功,他不狠命拼一下怎么行呢?你只要顶住半天,粤军必成穷弩之末,到时候我们便可顺利进入广州。”

“余汉谋乃一介旅长,他怎么能有全线出击之力?”黄旭初并不感到轻松,那双深沉的眼睛,只顾盯着被桂军士兵的枪弹击打得东倒西歪的粤军士兵,粤军虽伤亡惨重,但却并不停止攻击,斗志十分顽强。

“在大塘、芦苞被我们打垮的香翰屏旅及陈章甫旅,可能也集结到这里来了。”白崇禧说道。

黄旭初不说话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但凡他不满意或不赞成的意见,只要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三人中不论是谁说出来,他都不但不反对,反而点头表示赞同,并不遗余力地予以实施,成功了,他说是李、黄、白指挥有方,失败了,他说是自己执行不力。他智勇双全,为人深沉,论学历,他毕业于中国陆军最高学府——陆军大学,比出身保定和陆军速成中学的李、黄、白都高一等;论战功和对桂系团体的贡献,他最先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对李宗仁部早期的成长发展贡献最大,论战功,在统一广西的各役中,他不比白崇禧、俞作柏低。但是,黄旭初不争功,不居功。广西统一后,桂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全军九旅十八团,黄旭初仅得任第四旅旅长之职。任第二旅旅长的俞作柏嫌官小,怒气冲冲,声言绝不上任。黄旭初却最先跑到李宗仁、黄绍竑和白崇禧那里去“谢恩”,感谢李、黄、白诸公对自己的提携。李宗仁倒很有些过意不去,因为第七军是由原李宗仁的定桂军和黄绍竑的讨贼军两军合编的,黄旭初是定桂军的参谋长,白崇禧是讨贼军的参谋长,黄、白地位相等。但是两军合编之后,李宗仁任军长,黄绍竑任党代表,白崇禧任参谋长,而黄旭初仅得一旅长之职,地位比白崇禧差远了。别人升官,他却被降格使用,俞作柏为自己打抱不平,黄旭初却毫无不平之色。李宗仁感到有些对不住黄,徐徐说道:“我们这个军,应该设个副参谋长……”黄旭初忙道:“白参谋长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必再设副职,德公还是让我在下边带兵吧!”后来,与黄旭初同任旅长的夏威、胡宗铎都当了军长,甚至连资历甚浅战功平常的陶钧都逾格升迁当了军长,当年九位旅长之一的钟祖培,为此大闹一场,挂冠而去,而在后方任师长的黄旭初对此却从无表示。他兢兢业业服从黄绍竑指挥,虽然他率军长驻广东,作为桂系的一颗钉子打在粤军这块地盘上,他处事有很大的独立性,但他从不自作主张,凡遇大事,均事先请示黄绍竑。这次李、黄、白公开反蒋,白崇禧全师攻粤,黄旭初从战略上看,认为这是极不明智的举动。他知道,并不是白崇禧见不及此,而是他们三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作出的一种缺乏冷静思考不计后果的行动。他们把赌场上孤注一掷的一套用到了方针政策上来,即使打下了广州,桂系也绝不能摆脱被动危险的局面。黄旭初看到了这一切,预计到了最后的恶果,但他始终不表示反对攻粤之举,他奉白崇禧之命,率第二师及一个独立团又一个独立营,由梧州出发,沿西江东下,进军神速,抵三水受粤军海军阻挡,无法渡江,黄即率部转到白崇禧这一路来,直接听白指挥。

激战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粤军并不象白崇禧预计的那样,将成穷弩之末,而是越战越勇,越战人越多,攻势持续进行,并无间歇,桂军虽不断反击,但终不能扼制粤军的进攻,战况已呈胶着状态。白崇禧有些着急了。黄旭初深知白崇禧此时心里想什么。白要速胜,白最爱使用迂回战术,但此时敌军全线出击,桂军应接不暇,抽不出有力部队对敌迂回,他忙对白崇禧道:“健公,由我率独立团出木广塘迂回敌军侧背,你看怎样!”

黄旭初这一句话,正象给白崇禧搔痒一般,舒服极了,他正需要派得力将领率部队迂回敌后,但正苦于兵力不够用,现见黄旭初请缨出击,他激动得一把握住黄的手,说道:“旭初兄,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正面高地由我代替你指挥,你快去吧!”黄旭初见敌军正面兵力雄厚,攻势凶猛,后方兵力必然相当充裕,况且又隔着一条白泥河,连日大雨,河水猛涨,渡河不易,从木广塘一带迁回敌后,困难甚多,对全线亦奏效不易。但他知道,白崇禧喜欢这样打,即使失败了,白对他也会倍加赞赏。李、黄、白全师攻粤的决定本来就是错误的,最后必败无疑。他们可以在大局上冒险失败,黄旭初为什么不可以在局部上冒险失败呢?他失败了,换来的不是惩处,而是一种无形的褒奖,他觉得这样做值得!

黄旭初率独立团迁回出击后,粤军正面攻势并无动摇之势,满山遍野的士兵,端枪呐喊冲锋,与桂军士兵展开白刃格斗,战况相当惨烈,白崇禧不得已,只好将预备队调上去,才暂时稳定了战局。他此时希望的,不是援兵——桂军劳师远征,无援兵后继。他希望黄旭初在敌后创造奇迹,扭转战局。但黄旭初去了两个多小时仍无消息,白崇禧正在挂念,忽见卫士来报:“黄师长回来了!”

“在哪里!”白崇禧心里一愣,预感到有些不妙,因为黄旭初此时只应当出现在敌后,而不应该回到他这里来。

白崇禧看时,只见四名卫士,用担架抬着黄旭初到他面前。黄的脸色白得象棉纸一般,胸前的白色绷带上一片血迹,看来伤势不轻。白崇禧皱着眉头,问跟担架一同来的师部少校医官:“黄师长怎么了?”

“黄师长率部进抵敌右侧木广塘高地时,与敌发生激战,不幸负伤。经检查,一颗子弹中胸穿背,伤势严重。部队因师长负伤,士气大挫,已全部由木广塘撤回。”那少校医官报告道。

白崇禧的胸口仿佛也被重重地击中了一枪似的,他本能地用手抚着胸膛,那心在急促地跳动着。进攻受挫,迂回无效,又伤了一员大将,战局已呈胶着状态,他脑海里时而出现俞作柏、李明瑞站立在大海轮上,率领那十四艘大型运输船乘风破浪,急速向虎门疾驶;时而出现何键指挥三路湘军直扑桂林,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正仓惶向永福、柳州退却……白崇禧觉得,桂系的命脉现时正抓在他的手上,决策只在一念之瞬,进退只在一步之间,而胜败则取决于这一念之瞬和一步之间了。白崇禧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他有一种坚韧不拔的将帅气质,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动摇决心的时候。他两眼望着正在跃出临时掩体,与敌军奋勇拼搏的桂军士兵,他深信自己的子弟兵的勇敢善战。他必须击破粤军的抵抗,最迟在明天上午占领广州,封锁虎门,把俞作柏、李明瑞困在海上,再以舰艇出击,到时走投无路的俞、李兄弟,只得树起白旗,白崇禧便可将第七军这两师精锐重新抓过来。至于何键的湘军入桂,白崇禧是一种诱敌深入的战略,他的着眼点不仅是消灭入桂的湘军,保卫桂北,而是要湖南这块地盘。占领广州后,收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占领广东地盘,乘何键部入桂后方空虚之机,派一师桂军由韶关北上入湘,控制衡阳,切断入桂湘军之后路,前后夹击,重演当年他收编唐生智部于湘南的故伎。广东、湖南,弹指间重入桂系彀中,这便是白崇禧全师攻粤,铤而走险,不顾一切的战略目的。

“报告总指挥,我师正面发现粤军蔡廷锴、蒋光鼐部增援。”吕焕炎师长派参谋来向白崇禧告急。

“大岭发现粤军第八旅戴戟部增援,在我军反击中,该旅副旅长方伟被击毙!”黄旭初的作战参谋从大岭跑过来报告。

粤军的旅相当于桂军的师,现在白泥圩一带有陈济棠的余汉谋旅、香翰屏旅、陈章甫旅和骆凤翔的补充团共干个团,陈铭枢的三个旅原先是在石龙、石滩一带监视徐景唐的第二师的,现在源源开到白泥增援,说明粤军已无后顾之忧,能集结全部兵力对付桂军。论兵力,粤军占优势,论作战能力,陈铭枢的蒋、蔡两旅及陈济棠的余汉谋旅堪称粤军之精锐,皆有较强的战斗力。但是,桂军去年入粤追击号称铁军的张、黄部队,曾与张、黄的第四军在兴宁、五华血战,有击败铁军的历史。桂军并不把曾被张、黄铁军打得大败的二陈粤军放在眼里。白崇禧决定不顾一切地打下去,不进占广州誓不罢休。

“各师、各团务必坚守阵地,天黑后全线出击,先进入广州者,赏银十万,放假六天!”白崇禧向部属发出了严令。

风雨稍住,战火更炽,在白崇禧的严令下,桂军各师、团皆不顾代价拼命反击粤军的冲锋,战斗打得难分难解,阵地前沿,横尸遍野,雨水将粤、桂两军官兵的鲜血,冲入白泥河中,混浊的河水透出一层血腥的紫色,令人触目惊心。

“报告总指挥,伍师、吕师各团预备队已用尽!”白崇禧派出的作战参谋回来报告。

“要他们将自己的卫队统统加入上去,伙伕杂役、参谋、副官,全部投入战斗!”白崇禧命令道。他经历多次恶战,几乎每一次坚持到最后都能克敌制胜。他进占广州的信念毫不动摇。

“报告总指挥,旅长王应榆被粤军俘去,团长叶丛华弃队逃亡!”又一参谋来报。

白崇禧这下没再说话。旅长王应榆是广东东莞人,原任广东北区善后委员,统领一旅粤军与桂军黄旭初部同住韶关、南雄、连州一带,蒋介石扣留李济深后,王应榆仍忠于李,造至陈济棠回粤就新职后,王应榆即率自己的一旅人马,与桂军黄旭初师由龙虎关退到广西。这次桂军图粤,王应榆也带他的一旅人马随白崇禧行动,不想竟在白泥被俘。叶丛华是黄旭初师的一名团长,颇善战,现在却临阵逃亡。入粤以来,桂军已伤师长、副师长各一名,旅长被俘,团长逃亡,官兵伤亡千余,仍无法突破粤军白泥圩防线。白崇禧的胸部,仿佛又被重重地击了一枪,那子弹,似乎正打在他那顽强不屈的心脏中间,弹头嵌在心尖上,他一呼一吸都感到钻心般疼痛。进,他进不了广州;退,他无脸回广西——要知道他是从唐山逃回来的一条光杆啊,这点本钱是黄绍竑的呀!在此地多呆上一小时,桂系这点命脉便会弱下去一分,纠缠苦补下去,最后只有脉散命绝。他犹豫了——表现出将帅处于进退维谷的那种痛苦,这与他年初在北平时的心境多么相似——他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位星相家来,难道自己今年的命运就是如此?

“啪啪啪!”不知谁在敲打着什么,白崇禧抬头看时,只见躺在担架上的黄旭初正用左轮手枪的枪柄击打着担架的扶手。

“快……快把我……抬……抬到……火线上去!”黄旭初对卫士发出十分吃力的然而却是异常严厉的命令。

“旭初兄,你要干什么?”白崇禧忙走过去。

“健公……”黄旭初那棉纸一样的脸上。露出一片愧色,“我军入粤,乃是英明的战略决策,您的指挥艺术,胜过拿……破仑……”他吃力地说着,每说一句话,缠在胸部上的绷带便渗出一层血水——他是在用血来说话!

“旭初兄!旭初兄!”白崇禧示意黄旭初不要再说下去。

“只可恨我……我们当……当部属的,不争……气,连……连一个……小小的……白……白泥圩,都……拿不下来!”黄旭初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枪一挥,“我要上去,率队冲锋!”

“把黄师长抬下去!”白崇禧命令卫士。他从黄旭初那表情话语中,已经明白了一切,仗不能再打了,必须撤退,黄旭初体谅他的苦衷,明白他负荷的沉重压力,这次攻粤失败,部下们愿为白崇禧承担一切责任——作战不力。此时,如果白崇禧还要硬打下去,黄初旭战死,谁还出来为他分忧担险呢?

“命令各师、团,集结兵力,天黑之前全线出击,猛打一阵,然后乘黑夜撤离战场!”白崇禧终于从困境中解脱,下达了撤退命令。

桂军突然撤退后,粤军慑于白崇禧的声名,不敢追击,只派出小部队谨慎搜索,当各路粤军搜索到大小北江一带时,才侦知桂军已全部撤回广西,遂停止前进,向二陈报告战果。

白崇禧率桂军退回梧州后,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来报:“俞作柏率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抵广州,在陈济棠的协助下,正改乘江轮从水道沿西江西上,如何御敌,请健公指示。”

“柳州急电!”参谋呈上一纸电文,白崇禧看时,这是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从柳州发来的急电,报告湘军于五月二十三曰占领桂林后,步步紧逼,已接近柳州,请派部队增援反攻。

白崇禧攻粤失败,部队残破,官兵疲惫,无法两面应敌,遂决定集中兵力,先击退入桂的湘军。他命吕焕炎师驻防梧州,监视俞、李,自己则亲率伍廷飏师和黄旭初师,秘密进抵柳州。白崇禧知湘军大队南下,目标是攻夺柳州,遂将伍、黄两师编为三个纵队,以徐启明、覃连芳、雷飚分任纵队司令官,以伍廷飏为战线指挥官,在柳江两岸布下袋形阵地,又以小部兵力和湘军接触,节节抗击向柳州背进。湘军见桂军不堪一击,即挥师大进拼中路刘建绪师的戴斗恒旅为抢攻占柳州的头功,全旅官兵强渡柳江,但刚渡过一半,即遭桂军猛击,湘军混乱不堪,大半溺死江中。刘建绪师主力见戴斗恒旅瞬息覆没,吓得不战而走。白崇禧下令全线反击,刘师大败,右翼的周斓师和左翼的吴尚师,闻中路大败亦各反旗疾走,互不相救。白崇禧在湘军败退的道路上,早已令人布下竹签、陷阱,湘军逃命则伤足,护足则丢命。桂军伏兵四出,追兵猛击,湘军损失惨重。总指挥何键坐镇桂林,每日游山玩水,只等柳州捷报。他是个处事深沉之人,此次深入桂系老巢夺关斩将,一路顺利,他心中暗喜,欲效法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后,置广西于湖南管辖之下,一则扩大了地盘,二则亦可出一口湖南人的气、因为自民国以来,湖南常受桂系的压迫,谭延闿、程潜、唐生智都败在桂系手下,白崇禧公然说:“他们那三个湖南人,比不上我们这三个广西人!”今天,何键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但是,他怕引起蒋介石的猜忌,因此在桂林游山玩水时,不时填词赋诗或作楹联,表示无心功名利禄。他游月牙山观音寺时,曾题楹联一首,颇耐人寻味:觉来事事皆非,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看破了这关,军阀谁做?贪官谁做?

空处头头是道,喜怒也,好恶也,自然悉具中和;基原乎此理,人心以平,世界以平。

何键正在为自己作政治上的打扮,既温文尔雅,又看破红尘,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忽闻败军涌入桂林,一个个焦头烂额,一个个断手伤足,叫唤声、呻吟声、号哭声,吓得何键心惊胆跳,忙由卫士扶上坐骑,率领残兵败将退回湖南去了。六月二十三日,何键逃到零陵,忙电蒋介石报告战况,他将一场损兵折将的大溃败名之曰“缩短战线”。

白崇禧击败入桂湘军后,收复桂林,但局部的军事胜利,却不能扭转桂系整个的败局。正当白崇禧在桂、柳追击湘军的时候,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逼梧州,吕焕炎师寡不敌众,双方官兵都是原来第七军的袍泽,也不忍自相残杀,吕焕炎只得率部移驻玉林,李明瑞、杨腾辉遂于六月二日进占梧州。蒋介石允诺前言,即发表俞作柏为广西省主席,李明瑞为广西编遣区特派员。俞、李率军继续溯江西上,经藤县、平南向桂平推进。桂平守将韦云淞,见内无粮弹接济,外无援兵,无法守城,遂派员出城商谈,愿意接受编配调遣。韦云淞与李明瑞会见后,即率队西开,经蒙圩、贵县渡过玉江南岸前往兴业集中听候编遣。俞作柏、李明瑞占领桂平后,休整两日,留置第四十四旅旅长黄权守桂平,其余各部分别沿桂、贵大道,贵、宾和邕宾公路向南宁疾进。坐镇南宁的黄绍竑,手头无兵可调,急得如坐针毯。战亦不能,和亦不能,退亦不能,最后只剩下三十六计那最后一着——走!黄绍竑急电白崇禧,要他到南宁会商出走之计。

白崇禧将湘军赶出桂境后,本欲乘胜追击,直捣长沙。但桂军经粤、桂和湘、桂两战之后,元气大损,已无力再入湘追击何键部。此时,蒋介石正一心解决冯玉祥部,蒋军大部集结于陇海线上,武汉空虚。白崇禧到了桂林,此正是乘虚直捣长、岳,再下武汉的时机,无奈他手头兵微将寡,部伍残破,无力再展宏图,只是面北长叹数声。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来报:“湘军总指挥何键败逃桂林前,曾在月牙山观音寺留下一长联,地方人士问及,是否将其铲除?”

白崇禧笑道:“是骂我们的吗!”

张任民摇了摇头,但又记不得那长联的全文,只得陪白崇禧去看。白崇禧到观音寺,看了那写得颇有气势的长联,似有所悟,叹道:“湘省军人,皆胸有文墨,谭延闿、程潜,诗词书画皆有造诣,便是芸樵文笔也来得几下,这方面,我们不及他们!”

“那么这对联……”张任民不忘地方人士之嘱托。

“不必铲掉,这是芸樵留给我们的墨宝。”白崇禧笑道,“我将来见到芸樵,我倒要问一问他还做军阀不做?”

白崇禧从观音寺回来,便接到黄绍竑斌的急电,要他赴南宁会商出走事宜。白崇禧看了电报,默不作声,一时间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离别桂林已经三年多了。北伐前夕,他回过桂林,从那以后,他整整经历了中国现代史上那最激动人心,而又最混乱不堪,复杂多变的三年。那是风云变幻的年代,他顺风腾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跌落在下,经过一番大起大落,他重又回到了广西,刚以战胜者的姿态回到故乡桂林,还来不及好好地喝上一口故乡的水,饮一杯故乡的酒,又要被迫出走。春天时候,他由唐山出走,尚有广西故土可回,这次出走,纯是亡命海外,无依无靠,不知所终!他不得不再一次想到在北平时那星相家的预言是何等之正确,只可惜自己慢待了他,如将来能再见到他时,还得再请他推算一下前程!白崇禧本想回故里三尾村去看一看的,但时间已不允许了,他偕覃连芳、徐启明由桂林到柳州,召集伍廷飏、梁朝现、徐启明、覃连芳、雷飚等人开会。黄旭初因在白泥受重伤,抬回梧州后,白崇禧已派专人将黄旭初送往香港治疗。伍廷飏师的副师长梁朝现,伤势较轻,将息了一个多月,已回到了部队。白崇禧看了看这些老部下,一个个都面色沮丧,惶惶然不知所从。顿使他想起春天在开平时住在廖磊师部里那番情景。

“诸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抵贵县,我们已无力再打了!”白崇禧沉痛地说道:“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能再打,要打也还是有力量再打一下的。但即使把李、杨打垮了,我们的实力也拼光了,最终息老蒋拣了便宜!我们不愿意自杀,不愿意演出象粤军在东江火并那样的惨剧。因此,我和季宽不得不离开广西,你们只好接受改编,无论用什么法子,把力量保住都是好的。保全实力,时局变迁,以后还有机会,望多多忍耐!”将领们听了,一个个欷歔不已,有的竟失声痛哭起来,抓着白崇禧的手喊道:“总指挥,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我们跟你一起走!”

白崇禧只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胀,他真想大哭一场。

但是,在部下面前,他还得表现镇静如常,不失将帅风度。

他背着双手,在室内踱步,踱来踱去,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这时,参谋送来一份电报:“南宁急电!”

白崇禧接过看时,又是黄绍竑催他速去南宁,那电文写得颇为焦躁:“一走百了,不走不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白崇禧仰头长叹一声,把手里的电报向将领们扬了扬,说道:“季宽要我即去南宁,望各位好自为之,千万要保住实力,我不久就会回来!”

白崇禧说罢,即与垂头丧气的将领们一一握别,奔赴南宁。

到了南宁省府大院,黄绍竑正在院子的花圃前焦急地转着,他见白崇禧来了,说道:“龚元杰已备好船只在邕江码头上等着了,快上船吧!”

“去哪里!”白崇禧问。

“还有哪里可以去?这回走陆老帅的老路哆!”黄绍竑没好气地说道。

“俞作柏、李明瑞到宾阳了吗?”白崇禧问。

黄绍竑点了点头,仍在焦急地走动着。白崇禧到了这般地步,倒无所谓了,他笑道:“季宽,你忙什么啊,反正俞作柏、李明瑞、杨腾辉都是你的部下,难道他们还敢动你这位老长官一根毫毛不成!”

“哼!”黄绍竑冷笑一声,“俞、李兄弟,与你我皆有仇,难道你不知道!”

白崇禧笑道:“纵使有再大的仇,我们把广西拱手让与他们,不跟他们拼命,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白崇禧说罢,跑进省府办公室里,只见民政厅长粟威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白崇禧感到有些奇怪,忙问道:“粟厅长,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季公让我留在省府向俞作柏这位新的省主席办理移交,以示清白。”粟威道。

“嘿嘿……”白崇禧笑道,“他还想得挺周到的。粟厅长,你给找副象棋来吧。”

粟厅长在几个抽屉里翻了一阵,摸出一副象棋来,交给白崇禧。白崇禧来到院子里,把棋盘摆在一个圆石桌上,把黄绍竑拉过来,说道:“季宽,不要难过,我这次在桂林看了何键写的一副对联,说得颇有些道理:‘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来,下盘棋吧!”

黄绍竑心事重重,与白崇禧对弈,下了一盘,输了,把棋子一推,说:“到船上再来!”

黄、白一同走出省府,只带少数几个随员,到邕江码头,登上一艘小汽轮,溯江直上,由邕江驶入左江。途中无聊,黄、白除了弈棋,便是闲聊。船经扶绥,白崇禧谈他民国六年在扶绥渠黎一带剿匪的故事,黄绍竑则多数时间望着那奔腾的江水沉思。白崇禧问道:“季宽,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终于走上了陆荣廷败亡出逃的老路!”黄绍竑那双眼睛,仍在盯着墨绿色的江水出神,仿佛已去世的陆荣廷,这时正从那江水里钻出来,嘲笑他们一般。

“啊!”白崇禧感慨地点了点头,问黄绍竑,“季宽,你相信不相信命运?”

“信!”黄绍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也信神、信卦、信签!”

“灵验过吗!”白崇禧这时对这一切都极感兴趣,他觉得人生的荣辱盛衰,国家的兴盛沉沦必然是由命运安排主宰的,否则,他这几个月来的大起大落又作何解释呢?

“灵验过呀!”黄绍竑似乎也有同感,近年来,他也和白崇禧一样出没在惊涛骇浪之中,在广州遇险的那一幕,便胜过一切惊险小说的描写。他自在广东兴宁石鼓大王庙得那一签,在广州脱险应验之后,他率军追击张、黄军队到兴宁时,又曾到那石鼓大王庙中去还过愿,再一次抽过签,问到近年之事时,签上竟是:“似水流年”四字。他问时,那老和尚笑了笑,只说了句:“水可载舟也!”现在想来,他和白崇禧乘船出逃,不正应了“水可载舟也”这句话么?因此,他自登船后,心情更为沉重阴郁。

“今年正月初八那天,北平一位星相家为我推算了今年的星运。第一次用印度式推算,说我今年‘食神不利’,第二次用中国传统式推算,说我今岁‘太阴不明’。你看,今年之内,我已逃亡两次了,两次都是乘船出走的!”白崇禧的眼睛,也看着那一片沉郁的江水在发愣。

“啊!”黄绍竑再一次想起“水可载舟也”那句偈语,心中更加惶恐起来。

黄、白都不再说话了,大概认为时乖运戾,没有什么好说的罢。

汽轮在孤寂地吼叫着,两岸青山兀立,悬崖峭壁,把江岸挤得小了,把江水挤得急了。江两岸高高的灰褐峭壁上,影影绰绰可见许多赭色人像,多是双手上举,两脚叉开,腰间佩剑,间或有似兽类、铜鼓、铜锣等形象……黄绍竑和白崇禧觉得,历史已把他们紧紧地粘贴在那古朴粗犷的左江原始壁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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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二回 通电反蒋俞作柏自封总司令 参加红军李明瑞出任总指挥

民国十八年九月三十日。

南宁的天气,仍是那么炎热,一阵暴雨,一阵烈日,一阵乌云,一阵雷声,翻云覆雨,覆雨翻云,连那最老练的贩夫走卒,最善测风观天的老农船民,无不摇头慨叹,不知老天爷一天要变莎回脸。

南宁的政治空气与时下的天气一样,也到了一个多变的季节,变得使人无法捉摸到它的征候。南宁街头,有游行呼口号的工农队伍,有神情惶然的商贩市民,有各派军阀势力派来当坐探收集情报的鹰犬鼠辈,有从江上江下窜入的匪伙歹徒。各路口的街墙上,骑楼下,贴着各色标语,“打倒军阀!”“实行三大政策!”“拥护李、黄、白诸公返省主事!”,“服从中央!”……形形色色的政治标语,也和那天气一样,变化多端,令人莫测。

广西省府楼上的一间房子里,俞、李三兄弟正在为重大的决策展开争论。天气炎热,一只知了在不停地噪叫着,窗口外,有一株高大的木棉和几丛碧绿的棕搁。树叶与棕叶上,都湿润润地挂着水珠,炽烈的阳光,把那些垂在叶子边缘上的水珠,映射得翡翠晶莹,仿佛树上倏忽间长出的无数珠宝,或是天女随倒撒下的花簇,是那样迷人,是那样令人眼花缭乱。

“哥,你就听我这一次话吧,而且,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也不仅仅是我作为你的兄弟的意见!”

俞作豫殷切地向俞作柏劝说着,他两眼闪着真诚的热切的光芒,象一名医术高超的医生,奉劝病人按他的要求服药似的。房子里很热,身着军装的俞作豫,额上挂着汗珠,背上已经透湿。俞作柏身着纺绸衣衫,摇一柄没骨花卉大折扇,转过身来,看了弟弟一眼,慢慢替他解开军服的风纪扣,把手中的折扇塞到他的手里,然后双手背着踱步,踱了一阵,他回过头来,望着作豫,说道:“兄弟,我自进入广西以来,哪一次不听你的?到梧州时,你对我说:‘牢里的犯人都是黄绍竑关的,现在还关他们干什么?’我把这些共产党政治犯都释放了,到了南宁,又继续释放。我不但放,还委以重任。现在,行政方面上至省府机关,下至左、右两江的县长,军队方面,上至教导总队的教官,下至连排级军官,我用了多少共产党人,你会比我更加清楚!”

俞作豫诚恳地点了点头。俞作柏又道:“关于依靠工农群众,开放群众运动方面,你说:‘开放群众运动,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应该有钱给钱,有枪给枪。’我听了你的,回到南宁不久,我会见了共产党人韦拔群,请他以护商大队的名义调东兰农军三百人到南宁,我送了韦拔群三百条枪,两万发子弹,还给他们开饭、留在南宁训练了两星期,然后送他们回东兰。为此,李、黄、白的走狗骂我和你裕生表哥回广西捣乱,致使左、右江的赤焰滔天。”

俞作柏说的都是实话,俞、李回师广西,确是为广西革命运动的开展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他们向往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在以蒋介石、汪精卫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将“三大政策”践踏无遗,以宋庆龄、邓演达为首的国民党左派被迫害,远居国外的时候,俞、李在广西联共、扶助农工,他们希望在满途荆棘中走出一条路来。可是,历史给他们的机会竟是那样短促,现在,他们与共产党的合作,已走到了一个岔道口,作为共产党员,作为共产党组织与俞作柏、李明瑞直接打交道的代表,作为俞、李的胞弟、表弟,俞作豫怎么不着急呢?

李明瑞坐着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只盯着遥远的天际出神,那灰濛濛的远山顶上,有一团乌云在缓缓地移动,闪电象迸射的野火,时明时灭。

“我们回广西执政才三个月,脚跟尚未站牢,政局尚未稳定,各方面都未准备好,现在公开反蒋,行动草率,失败了怎么办?”俞作豫激动地对哥哥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俞作柏从俞作豫手里拿过那把大折扇,有些烦乱地摇动着。继续说道:“回广西这几个月,老蒋把我们卡得死死的,梧州海关、禁烟督办,都派他的人来抓,经济上我们一筹莫展。与其让老蒋活活困死,还不如到外面闯一条活路!”

原来,俞、李回桂后,蒋介石对他们也并不相信,为了对其监督,特派郑介民为广西省府委员兼李明瑞的第十五师政治部主任,又委姚毓琛为梧州海关监督。郑介民因在武汉搞垮桂系有功,甚得蒋介石的信任,到广西后他知蒋要在经济上卡俞、李的脖子,便进而逼迫俞作柏委任同在武汉活动的现时正任杨腾辉第四十五师政治部主任的李国基兼任柳州禁烟分局局长。俞、李知道郑、姚、李三人皆是黄埔学生,他们拿着“尚方宝剑”到广西来,不好惹,只得忍耐。但是,广西财政,历来靠梧州海关及“禁烟”收入维持,今此两大项已被蒋介石亲信把持,俞作柏、李明瑞两袖清风,不得已,俞作柏只得硬着头皮发行起一种无基金的金库券,以济燃眉之急。这饮鸠止渴的办法,使民众产生恐慌,继而影响到部队的稳定。郑介民又以俞、李执政以来大量任用共产党人和开放工农运动,不断向蒋介石密报。蒋介石即电俞作柏,要俞去南京述职,同时命吴铁城入桂调查。俞作柏知蒋对自己不信任,去京恐被其拘押,复电蒋介石,拒绝入京述职和派吴铁城入桂调查。郑介民闻到风声,忙跑到柳州去与第五十七师师长杨腾辉勾结,欲重演在武汉分化李宗仁第四集团军的故伎。姚毓琛则逃往广州,向报界宣传俞作柏与共为伍,集共党,组农军,并捕忠实向悉云去、俞作柏与蒋介石的矛盾,象绷着的弦,越拉越紧。在解决桂系中同样为蒋介石卖力,火中取栗的那位唐生智,虽然从白崇禧手中收回了在唐山的旧部,但他的日子,也和俞作柏一样难过,他不但回不了湖南,而且被派往河南防堵冯玉祥部,蒋介石企图使唐部在与冯军的对战中,同归于尽,以收消灭异己之功。张发奎在蒋桂战争中,助蒋消灭桂系驻武汉的部队也出了大力,战后,张发奎收编了桂系退到宜昌的部队,所部实力增至二万余人,蒋介石对此极不放心,欲密谋将其消灭。乃令张发奎率部开拔陇海路,并指定乘船到浦口北上,企图在张军移防中将其包围缴械。张发奎及第四师官兵闻讯,无不愤怒,乃决定在鄂西揭橥倒蒋。蒋介石即下令讨伐“张逆”。原来助蒋伐桂有功的张发奎,转眼间又被蒋视为“张逆”了。在蒋桂战争中按兵不动,欲收渔人之利的冯玉祥,不料桂系在平、津、武汉、两广败亡得如此迅速。蒋桂战争刚一结束,蒋介石即调动大军向冯玉祥扑过来,冯部健将韩复榘、石友三被蒋收买,冯玉祥失败得和桂系一样快。六月二十一日,冯玉祥不得不携带妻子儿女,秘密往山西投靠阎锡山,旋被阎软禁于五台县建安村,余部由宋哲元统率。暗献“灭桂策”,欲在蒋桂战争中大捞一把的汪精卫和陈公博,虽然蒋介石一再声称要下野“卸仔肩”,但却没有把“党国重任”交给他们,汪精卫买空卖空,到头来手里仍是那只空空如也的皮包,他的“皮包公司”买卖做得实在不顺手。三月,蒋介石在南京主持召开了国民党三全大会,此时李济深正在汤山“休养”,白崇禧正在海上亡命,李明瑞、杨腾辉正在武汉倒戈,灭桂部署一帆风顺,蒋介石已不再需要汪精卫了。戴季陶、陈立夫也不再登门去请示汪了。汪精卫见蒋介石过河拆桥,一怒之下召集陈公博、顾孟余等十三人发表宣言,反对违法乱纪的三全大会。蒋介石也一不做、二不休,以三全大会决议警告汪精卫,并开除陈公博、甘乃光等汪派中人的党籍。汪精卫带领党徒跑到香港以“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监委员会议”名义掀起反蒋运动。汪精卫要反蒋,光靠他那个“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监委员会议”的名义是不行的,他必须从蒋介石手中拿回那三张牌。因此派人向唐生智、张发奎、俞作柏联系,共同反蒋。由张发奎率所部从鄂西下湘西进入桂北,与俞作柏、李明瑞联合进攻广东,以便在广州开府与南京抗衡。俞作柏本来与汪精卫接近,为了拉拢俞、李,汪精卫特派薛岳携带八十万元港币到南宁作诱饵,俞作柏对于与张发奎合股夺取广东和薛岳手头那八十万港币都很感兴趣,无疑这是使他的政权得以转机的一着棋。俞作柏动心了,决定在南宁树起反蒋的旗帜,与唐生智、张发奎一起行动。但是,俞作豫坚决反对。他从共产党组织的立场和俞作柏兄弟的立场出发,不同意马上反蒋。俞、李回桂主政实行联共和扶助农工的进步政策,主动要求中共派干部到广西军政机关工作。中共中央即派邓斌(邓小平)和张云逸等到南宁,邓斌以广西省政府秘书的身份,到省府办公。在中共的领导和积极推动下,南宁、百色、龙州等地的工农运动,特别是左、右江地区的农民运动,得到了迅速恢复和发展。八月中旬,广西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在南宁公开举行,这是黑暗的中国大地上绽开的一片红色曙光。军队方面,在中共的提议和帮助下,俞、李开办了军官教导总队,由张云逸担任副主任兼广西警备第四大队的大队长,俞作豫任第五大队的大队长。正当广西各地工农革命运动蓬勃发展之际,左、右江革命根据地渐趋雏形之时,俞作柏突然宣布公开反蒋,这使包括俞作豫在内的共产党人,无不感到震惊。共产党在广西的形势,和俞、李的情况有某些相似之处——时间太短,力量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和巩固。俞作豫站在中共的立场上,不同意马上公开反蒋;作为俞、李的胞弟和表弟,他也不愿他们仓猝反蒋而遭到失败,于公于私,俞作豫都反对哥哥的决定;桂系的事,素来由李、黄、白三人商量决定;俞、李两家的事,则由俞、李三兄弟商量决定。作柏见作豫不同意他的意见,而握有军权的李明瑞又一言不发,这事一下成了僵局。

“裕生,该你说话了。”俞作柏踱到李明瑞面前,用扇柄戮了戮桌面。

李明瑞一身戎装,虽是这大热天,那斜皮带也扎的那么紧,风纪扣扣得一丝不漏,但他脸上和身上却不见汗水。这是他的硬功夫,在烈日下行车竟日,别人象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而他仅透微汗。据说这是早年他在韶关滇军讲武堂炮科学习时,跟一位出身绿林的老军官学来的。他处事不急不怒,给人有稳如泰山之感。关于联合张发奎、唐生智等公开反蒋之事,作柏、作豫已争论好几天了,他却终未发一言。关于军队的难处,政权的不稳,他也是很清楚的,他常为目下的窘境忧愁。在桂系军队里,他常感难有容身之处,而今脱离了桂系,他仍感无立足之所,每有形影相吊之感。

“倒桂反蒋,本是我们的初衷。”李明瑞将视线由遥远的天际收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呀,桂系已倒,如今该是反蒋的时候了!”俞作柏见李明瑞终于说话了,忙抓住时机,促成反蒋壮举。

“可是,要我接受汪精卫改组派的领导,却又心有不甘!”李明瑞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反蒋反他什么呢?无非是反他独裁,反他践踏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可是,汪精卫就能在中国实践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吗?他在武汉分共时是个什么模样啊!”

俞作柏心里一愣,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受谁人领导?”

李明瑞痛苦地摇了摇头,这两年来,他对国民党内众多的派系,早已感到厌倦和绝望。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走,倒桂后,他原来希望回到广西实行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干一番革命事业。但是,回到广西三个月,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反蒋后,就能扭转这种局面吗?他实在没有把握,他是在暗夜中摸索走的,从武汉走回广西,并不见光明,路,仍是那么黑暗崎岖。他的勇气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一个人如果仅凭勇气去闯,也同样是危险的。

“那么,我们就自己打出旗号反蒋!”俞作柏做事喜欢痛快,他和汪精卫、蒋介石及国民党内众多派系都有些瓜葛,回桂后,又与共产党合作,但是,一旦取得政权,他却并不感兴趣接受谁的领导,在当今的中国,谁有能耐领导俞作柏这样的人?!

李明瑞又不说话了,室内只有俞作柏踱步的声音和烟卷的烟雾飘忽,那知了的噪叫声和远方沉闷的雷声,钻空子似的忙从窗口钻进来占领这空寂沉郁的房子空间。

“报告特派员,南京蒋主席急电!”李明瑞的机要室主任,拿着一纸长长的电文,匆匆进来报告。

李明瑞接过电文看了起来。

<small>前奉数电,谅已接悉。顷接杨师长来电称,健侯受反动派挑拨,将挟兄反抗中央,并已有切实准备。中正固不信也。以兄之忠诚,在上年险恶环境之时尚能明是非,别顺逆,服从中央,拥护统一,自动效顺,乃有今日,而且将建立稀有之奇勋,况至今公私更切,信义益督,岂忍尽弃前功,效尤李、白,重蹈张逆,自绝党国之覆辙;况改组派买空卖空,专以栖牲他人为贯伎,事败固于彼而无与,事成则归功于己,而况早为总理之叛徒,本党之败类陈炯明之余孽共产党之走狗,近且为苏俄之汉奸如陈公博,顾孟余等,毫无气节为世人所不齿之徒乃能成事乎?今张发奎已尽受湘西各军之打击,早陷于进退维谷之势。以吾人患难之交,公私之理测之,乃知吾兄决无附逆之道,唯前电未变,以明真相,并劝健侯即离桂来京,以息谣诼,而塞悠悠之口,否则吾为党国计,不能不以公忘私,以尽吾革命天职也。今为兄之历史与事业计,故不得不推心直言而特告知,是非顺逆,成致祸福,尚希熟筹之焉。</small>

李明瑞的手在颤抖着,牙齿在紧紧地咬着,多时的怒愤迅速塞满胸中,如今被蒋介石这纸最后通牒式的电文突然引爆了,他一拳狠狠打在桌上,大吼一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俞作柏、俞作豫见李明瑞情绪骤变,忙把那纸电文迅速看了一遍,俞作柏也气得发指,大叫道:“反了!反了!”

俞作豫虽然气愤,但却强压着怒火,劝道:“哥、表哥、要冷静……”

俞、李正在气头上,如何能冷静得下来?他们决定公开反蒋后,于十月一日上午在南宁运动场召开讨蒋誓师大会,宣布俞作柏就任讨蒋军总司令,李明瑞任副总司令,吕鉴周为参谋长。同时发出“反对独裁,实现民主,释放政治犯,贯彻三大政策”的通电。俞、李就任讨蒋军正、副总司令后,即编组部队,计讨蒋军有三师、两旅、一个教导总队和五个警备大队及直属总部的炮、工、通讯、特务等四个营。吕焕炎师驻梧州、平乐;李明瑞第十五师驻平南、桂平;杨腾辉第四十五师驻桂北、柳州一带;其余各旅及教导、警备大队等则分驻南宁、贵县、玉林一带。

十月二日,蒋介石下令免俞作柏、李明瑞本兼各职。同日,南京国民政府第四十五次会议决议:广西省政府委员兼主席俞作柏着即免职来京另候任用;任命吕焕炎为广西省政府委员,并指定吕焕炎为广西省政府主席。蒋介石命陈济棠派香翰屏、余汉谋、蔡廷锴部西征,沿西江进入广西,又以其嫡系顾祝同、毛炳文、朱绍良三个师配合粤军进攻广西。

俞作柏、李明瑞以破釜沉舟之势,率卫队出发前线督战。俞、李离南宁前,任命广西警备大队第四大队队长张云逸兼任南宁警备司令,由张率第四大队和俞作豫的第五大队警备后方,卫戍南宁省会。

俞、李到达贵县,所部第十六师师长吕焕炎被蒋介石以广西省政府主席和二百万块光洋巨款所收买,已倒戈拥蒋;第四十五师师长杨腾辉亦受蒋介石收买,在桂北发出“清讨俞作柏电”,电云:桂省自俞作柏主政,引用共党,庇护反动,一切设施多主戾咎,且复阻挠编遣会决议案,将编遣会所派委员逮捕,如此妄动,其背叛中央,逆迹昭著,腾辉许身党国,只知拥护中央,服从命令,刻正联合友军,整戈待命,誓歼叛道,尚望中央毅然处置,明令讨伐……

仗还没打,俞、李已失去两师主力,急得不知所措。刚到贵县,李明瑞师第四十三旅团长张文鸿慌忙来报:“裕公,第四十四旅长黄权已打数次电话来,有逼你离开部队之意!”

“啊!”

李明瑞一听自己的亲信旅长黄权也要叛变,这一惊非同小可。黄权原在粤军中任职,四年前俞作柏把他请到广西自己部队中任营长,后随李明瑞北伐,到武汉升团长。黄权随李、杨在武汉倒戈反李、白,即升任旅长。李明瑞以黄权系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向把他当作心腹看待,不想在此关键时刻,他竟忘恩负义背叛自己。李明瑞虽然又急又气,但为了最后争取黄权、仍强忍着愤怒,给黄打电话。

“黄权兄,我尽多年袍泽之情,衷心对你讲,”李明瑞紧紧地握着电话筒,似乎紧紧地握着黄权的手,希冀他悬崖勒马。“革命军人之职责,是保国卫民,现在国家给蒋介石弄到这样地步,孙总理之三大政策,被他践踏无遗,我们追随孙总理革命之军人,怎能置之不理!我们倒桂成功后,继续倒蒋,原是早经决定的计划,目前虽然时间短促,准备不够,为了革命前途,为了拯救国家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个人利害得失,是所不计的。我们一定要适应形势的要求,仍如往日一样团结,继续努力,完成我们的职责!”

“裕公,裕公,”黄权在电话中急不可耐地说道:“吕焕炎、杨腾辉都不干了,我们一个师的力量太薄弱啦,怎能以卵击石!我看,还是请你暂时避开一下,我们假作服从中央命令,保存十五师的实力,一俟将来有机会时再请你回来领导我们反蒋。”

李明瑞仍紧紧地握着电话筒,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那颗倔强的心,几乎要碎了一般,他对着送话器,以无限悲怆的声调最后呼唤着自己的这位亲信部属:“黄权兄!黄权兄!黄权兄……”

电话筒里静悄悄的。李明瑞哪里知道,吕焕炎得了蒋介石二百万元贿款,又以三十万元和师长的职位来收买李明瑞的心腹大将黄权,黄权见利忘义,早已跟着吕焕攀炎拥蒋去了。李明瑞失望地放下电话筒,悲愤地对张文鸿道:“黄权背叛了我,但十五师的建制,我无意破坏,你和封赫鲁,一概留在这里,归他节制。我将暂退到左、右两江方面去,等到有机会时,我再派人来同你联系。”

俞作柏、李明瑞带着卫队,情绪沮丧地奔回南宁。由于俞、李所部在前线倒戈拥蒋,陈济棠部粤军已进迫桂平,南宁风声鹤唳,骚动不安,俞、李回到南宁即召开军政联席会议,决定接受中共建议,将所有未附逆部队及总部直属各营,省辖警备第三、第四、第五大队,教导总队,统归南宁警备司令张云逸调遣,所有枪枝弹药,军用物资,悉数运往左、右两江的龙州、百色等地。十月十三日,由张云逸、俞作豫率领五、六千人全副武装的革命队伍,在南宁街头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武装示威游行。在激动人心的进军号声中,张云逸率警备第四大队奔赴百色,与两天前已率中共党委机关及十几艘军械船抵百色的邓斌会合。俞作豫率警备第五大队溯左江直达龙州,俞作柏、李明瑞随俞作豫部行动。

边睡重镇龙州,环城皆山,中间是块小平原,地势雄伟壮丽。龙州有八景,大多以山或洞名之:篑山、仙岩、龙云洞、紫霞洞、白玉洞等。其中尤以龙云洞出名,该洞又名保元宫,亦称小连城,在保障山之腰,离城八里许,系清朝年间边帅苏元春用五载之时经营而成,山巅筑垒置炮,为一军事要塞。除了这些山岩古洞,龙州引以为豪的,便只有屹立在龙江上的那座雄伟的大铁桥了。这大铁桥长二百三十尺,宽十尺,就龙州两岸石壁作冤构筑,设计与承建者均为广东南海县的黄英工程师。铁桥建于民国二年,越年完成,用了六万元,为广西雄伟建筑之一。每当夕阳西下,龙江波光粼粼,铁桥上凉风习习,夏日纳凉桥上者,络绎不绝,黄昏后凭栏望江,仰首观月;更是别饶清兴。

李明瑞站在窗口,望着那横垮龙江的大铁桥发愣。桥那边,有座法国式的岗楼,岗楼顶上,飘着一面傲慢的法国国旗。俞作柏到达龙州的第二天,便由这座铁桥上进入越南,经海防往香港去了。他准备在香港对外联络各方反蒋势力,为李明瑞部筹措经费,以便东山再起。李明瑞在龙州住了几天,对前途甚感悲观失望,他本来准备也从这座铁桥上出走,到香港去另谋出路。但是,法方的对汛督办以民国十四年秋,李明瑞进军广东南路,扫荡邓本殷残余反动势力时,在钦州防城县中越边境与法方发生冲突,所部毙伤法军官兵数名,因此禁止他过境。李明瑞去香港不成,在广西又无法立足,他困居龙州一隅,一筹莫展,真象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猛虎一般。几天来,他饮食甚少,整夜不睡,那圆胖的脸庞,迅速消瘦,颧骨突出,一双疲惫不堪的带血丝的眼睛,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不过,他一身军服仍是那么严整,大沿帽戴得端正,武装带与军靴,领口上的中将梅花金星,仍威严地闪烁着国民党军高级将领的光彩。他住房的外面,一排岗兵持枪侍立。这一切,象征着他作为师长,副总司令的地位仍在。

“表哥,你还望着那大铁桥干什么?难道从龙州出走才是唯一的出路吗?陆荣廷失败,从那座大铁桥上出亡;黄绍竑、白崇禧被我们赶下台,也从那座大铁桥上逃跑。我看,那座大铁桥是专为下台的军阀头子们架设的。你还要步他们的后尘,也从那桥上走一趟才算名正言顺么?”

俞作豫的话,说得李明瑞脸上热辣辣的,他痛恨祸国殃民的军阀。正因为如此,他才参加推翻陆荣廷、沈鸿英的战斗,参加打倒吴佩孚,孙传芳的战斗,他才奋起倒桂反蒋。他如果要做一个小军阀,在桂系里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如果要做一个割据一方的大军阀,在蒋介石麾下也可得到满足。可是,他不愿做军阀,他只想为国为民做一个正直的有骨气的军人。这个时代,却偏偏不成全他的愿望,他不想做军阀,却时刻都有做军阀的机会,他想做一个为国为民的正直军人,却无路可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啊!他不再朝那大铁桥眺望了,那里没有他的希望——龙江上映照着半江血一般的夕阳,大铁桥在夕照中发出斑斓暗红的光泽,象一座锈蚀的危桥,桥上空无一人,对面岗楼里闪出一把番鬼佬的刺刀。那不是象征中华民族脊梁的大铁桥,是一只充满屈辱肮脏的专给中国人通过的狗洞。他堂堂的虎将李明瑞,岂可从那里通过?

“趁着我们还有点本钱,我到百色去找邓斌和张云逸,拉上第四、第五大队进攻南宁,与李、黄、白拼了!”李明瑞那布满血丝的眼里,燃烧着怒火,跳动着与黑暗社会同归于尽的光芒,象一颗划破夜空埙落大地的流星。

“表哥!”俞作豫坚决地摇了摇头,“共产党是反对军阀战争的,我们主张建立革命根据地,用革命战争消灭军阀和一切反革命。左、右两江,山高林密,有险要的崇山峻岭,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开展游击战争的好地方。这里距中心城市较远,反动统治势力比较薄弱,敌人没有正规军,只有一些民团和土匪队伍。特别是右江一带,早有共产党的组织,有工会,农会和农民自卫军,又有韦拔群那样优秀的,很有威望的农民运动的杰出领袖,在那一带建立革命根据地,是具备多种有利条件的。”俞作豫恳切地说道:“表哥,你与蒋、桂决裂,不愿跟汪精卫走,自己单枪匹马,立足不住,要革命,就只有跟共产党走啊!”

李明瑞没有说话,他那双快要燃烧的眼睛,只盯着挂在墙壁上的一支驳壳枪。他突然奔过去,从枪套里抽出手枪,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猛击一梭子弹。大地与天空是那样漆黑,那样浩莽深沉,他象被扣压在一只巨大的又黑又闷的铁锅里,他通过那一梭子弹发出的愤怒呼喊,是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

十月底的龙州,夜幕把一切裹得紧紧的,那有名的龙州八景,秀丽的龙江,雄伟的大铁桥,桥那头的法国岗楼,全被覆盖了。远处,有人在送“鸡鬼”,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嘤嘤的哭声,这里瘴疡横行,人多畏疟疾,寻常医药,不能效也,故常有死于疟疾者,人谓之遭“鸡鬼”。

龙州的夜,令人窒息而恐怖!

李明瑞又是一夜未眠。早晨,他只喝了副官送来的一小碗鸡肉稀饭,照旧在房子里发愣。

“报告师长,有几位客人要见你。”副官小心翼翼地进来报告道。

李明瑞沉默不语,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那副官只得悄悄地抬头,看了看近来情绪极端恶劣的长官一眼,等了好一会,仍未得到吩咐,便谨慎地说道:“我打发他们走。”

那副官正要退出,冷不防李明瑞喝一声:“慢!”他立即站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李明瑞问道。

“两个从香港来,一个从南宁来。”副官更加小心地回答。

“是一伙的么?”

“不是。”副官答道,“南宁那位是前天到的,香港来的是昨夫到的,他们都不住在一处。”

李明瑞正感纳闷,不知是什么人来龙州找他,如是俞作柏派人来扩便会径直来见他的,而这三位却先住了一阵子才来见他,莫非……他正想着,俞作豫却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说:“表哥,邓斌从百色来找你了!”

“啊!”李明瑞心里一振,“他在哪?”

“刚到,在我那里等你。”俞作豫说道。

“从香港和南宁来了几位客人也要见我,你晓得他们都是谁吗?”李明瑞问道。

“见过了。”俞作豫冷冷一笑,说道:“香港来的一位叫唐海安,蒋介石新任命的梧州海关监督;另一位傅先生,是汪精卫派来的,南宁来的这位是你我的熟人,李宗仁派来的。”

“啊!”李明瑞心里一震,似乎明白了一切。忙问道:“他们都和你接触过了?”

俞作豫笑道:“岂止接触,连条件都谈过了,可笑他们只晓得我原是桂系的团长,你的表弟和警备第五大队长,要是他们晓得我是蒋介石、汪精卫和桂系都要抓要杀的共产党员,那他们是绝不敢先来找我的呀!”

“他们说了些什么?”李明瑞颇感兴趣地问道,他觉得自己现时并未穷途末路,他在蒋、汪、桂系方面,仍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要东山再起,就要抓住时机,乘时而动。

“官和钱!”俞作豫冷冷地说道。

李明瑞象被蛇突然咬了一口似的,刚刚升起的那一线希望,又倏地熄灭了。蒋介石要他在武汉倒桂,曾许他一百二十万元,升他为相当于军长的整编师师长,又封他广西编遣区主任之职,利,不可谓不重;官,不可谓不高。汪精卫要拉他反蒋,许以八十万元的港币和副总司令之官职,亦很可观。在中国,李明瑞要官有官,要钱有钱。可是,这些对于千千万万的人具有无尚诱惑力的东西,李明瑞却偏偏不撼洪趣。他要孙中山的“三大政策”,他要一个民主富强的中国。这一切,他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满目所见,只是列强的欺压,军阀的屠戮,贫穷、落后、愚昧的社会,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一桩桩卑鄙的交易,一件件无耻的勾当,人世间最黑暗、最可恶、最可耻、最可憎的人和事。

“我要见他们!”李明瑞向副官命令道。

“表哥,你——”俞作豫想制止李明瑞会见蒋、汪、李的代表,因为共产党已决定在左、右两江建立红军和革命根据地,以现在的警备第四大队和第五大队及韦拔群的农军州基干,成立工农红军第七军和第八军。鉴于李明瑞思想倾向进步,在军队中的威望和军事才能,共产党准备请他出任红七、八军两军的总指挥。俞作豫生怕此时李明瑞会见蒋、汪、李的代表,被他们甜言蜜语和高官厚禄拉拢。加上俞作柏正在香港活动筹款,李明瑞又时时不忘东山再起,此时此刻,俞作豫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如果李明瑞被蒋、汪、李任何一方拉走,共产党在左、右两江建立工农红军和革命根据地的计划,必将受到严重的挫折。

“慢!”俞作豫忙喝住那正要去为李明瑞安排会见客人的副官。

“我们干的是革命事业,岂可与背叛孙先生三大政策的军阀、叛徒同流合污!”俞作豫严正地对李明瑞说道。

“把他们都请到会客室,我要亲自和他们会谈。”李明瑞并不理会俞作豫的话,仍命令副官去安排。

“邓斌正在等着要见你!”俞作豫见李明瑞执意要与蒋、汪、李的代表会谈,心里又急又气,因他知道李明瑞素来重视邓斌的意见,想请他先会见邓斌。

“待我和他们谈了再说吧!”李明瑞平静地说道,他这样从容不迫的态度,与到龙州来这段时间苦闷、徬徨、愤懑的情绪极不相同,俞作豫见了很感诧异。

“我要和你一起会见他们!”俞作豫生怕事情有变,忙说道。

“很好。”李明瑞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李、俞到客厅坐下后,副官把那三位来自香港和南宁的客人也带了进来。他们三人互不相识,但却与李明瑞很熟悉,特别是李宗仁派来的那位代表,曾是李明瑞在韶关滇军讲武堂时的同学,彼此又都在桂系军队里当过差,关系一向很好。

他们三个人,皆西装革履打扮,手里都提着一只小皮包,一进客厅的门,见李明瑞和俞作豫坐在当中的两把木椅上,心中感到好生奇怪,他们各自肩负的都是秘密使命,为什么李明瑞要集体会见他们?

“李师长!”

“李将军!”

“裕生兄!”

三人进得门来,都有些尴尬地向李明瑞打了招呼。李明瑞并不起身迎接,坐在椅子上,把手严肃地一挥:“诸位请坐!”

那三位不速之客又是暗自一惊,他们跟李明瑞打过多次交道,从未见他象这个样子。也许,他正经历众叛亲离的打击,精神上已经支持不住了,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啦。他们三人都这样想着,因为他们都在龙州住了一、二天,对李明瑞的精神状态已甚为了解,他们觉得,来得正是时候,李明瑞正需要人给予支持——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从官到钱,从兵到枪!

落座后,副官送上茶水和香烟,便退出去了。李明瑞望了他们三人一眼,他们表情虽不同,但却有一种自鸣得意的情绪。颇象握有大批救济款项和物资的贩灾大员对极需救助的灾民的那种态度一样。李明瑞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对他们说道:“从私交而言,三位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也许你们都还没认识吧?”

那三位来客面面相觑,实在摸不透李明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又不好说什么,那刚刚缓和的气氛又趋紧张了。

李明瑞笑道:“难得我交了你们这三位朋友,今天,我就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吧!”

李明瑞指着那戴眼镜的胖子:“这位唐先生是南京政府蒋主席的代表。”

那胖子象被火灼了一下似的,忙尴尬地从座位上躬了躬身子,发出几声极不自然的干笑。

“这位傅先生是大名鼎鼎的汪先生派来的代表。”

汪精卫的代表是位精瘦的文人学士一般的人物,他站起来,扶了扶金丝边眼镜,象唱戏一样,向左、右大模大样地拱了拱手。

“这位覃先生是桂系李德公的代表。”

李宗仁的代表连屁股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对着蒋、汪的代表点了点头,说了声:“久仰,久仰。”

“诸位,我李明瑞一生喜欢痛快,我们既然都是朋友,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诸位有什么话,尽可在此一吐为快!”

李明瑞介绍过那三位客人后,爽朗地一笑,又做了个手势:“请吧!”

那三位来客见李明瑞如此说,一时都不知所措,连坐在一边的俞作豫也不晓得表哥今天在搞什么名堂。

“诸位怎么不说话了呢?”李明瑞看了看手表,说道:“共产党的代表还在等着我呢!”

那三位代表好象都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又沉默了一下,蒋介石的代表唐海安站起来说道:“李师长,蒋主席对你一向寄予厚望。他命我给你带来两样东西。”

唐海安说完拉开手中的皮包,取出一本支票和一张委任状来,送到李明瑞面前:“这是二百万元款项,这是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的委任状。”

汪精卫的代表也不示弱,当即嚓地一声拉开皮包,取出支票和委任状来:“李将军,汪先生说你是国民党内的一根擎天柱。这是八十万元港币的支票——当然啦,这是外汇,比国币好用!这是第一路总指挥的委任状。”

李宗仁的代表见他们都亮出了手中的“奇货”,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也拉开手中的皮包,掏出一封信来,送给李明瑞,说道。

“裕生兄,这是德公给你的亲笔信,他说,只要你不跟共产党走,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哈哈哈……”

李明瑞站起身来,发出一阵朗朗笑声,说道:“诸位,难得你们肩负使命,到龙州这边睡小镇来与我打交道。这些年来,国民党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国民党的前途,我也看穿了。蒋主席也罢,汪先生也罢,李德公也罢,他们不过是打着孙总理的旗号谋自己一派之私。请诸位回去代为转告,我李明瑞不愿再做军阀混战的工具了,也不愿再为某一派系卖命了,从今后,我要切切实实地为国为民做点事情!”

蒋、汪、李的代表,呆呆地坐着,象三只木鸡一般。李明瑞回头对俞作豫道:“请你带我去见邓斌!”

民国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至民国十九年二月一日,中国共产党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和广州起义后,又在广西发动了著名的百色起义和龙州起义,创建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和第八军,建立了左、右江革命根据地。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任命邓斌(邓小平)为红七军、红八军的前委书记和这两个军的总政治委员;任命李明瑞为红七军、红八军总指挥;任命张云逸为红七军军长,俞作豫为红八军军长。从桂系团体分裂出来的俞、李三兄弟,如今再一次分裂,终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正文 第五十三回 看风转舵杨腾辉脚踏五条船 眼明手快李宗仁扣押两师长

正当李明瑞在龙州为前途苦苦思索的时候,与李同时在武汉倒戈拥蒋回桂的第五十七师师长杨腾辉,在柳州河北他的师部里,也为自己的前途而绞尽脑汁。

三炮台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燃着,一屋子的烟雾,一地的烟蒂,杨腾辉象陷于四面包围之中。这是种没有重兵的包围,没有被猛烈火力压制的囿困,没有血与火的决战。然而,这同样会导致他全军覆没!杨腾辉用牙齿咬着烟卷,他个子高大,晃眼一看,很有将军的气派,但仔细看时,那双三角眼里却闪射着狡黠与贪婪的目光。他不看地图,也从没有看地图指挥作战的习惯。他不做作战计划,也从没有做作战计划的习惯。但是,杨腾辉却也常能打胜仗,屡立战功。一到仗打得激烈的时候,部下便会看到他用牙齿狠狠地咬着烟卷,屹立在敌人炮火轰击最猛烈的前沿,亲自率队冲锋。他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卫土,冲锋时,卫土并不持枪,而是握着几包香烟,拿一束粗大的燃着的香,只要杨腾辉咬着的烟卷没有了,卫士便及时将一支点着火的烟卷塞进他上下牙缝里,杨腾辉牙齿咬着烟卷,冲进敌群里拼杀。有一次,他的那两名卫士被打死了,不知倒在什么地方。杨腾辉牙齿上咬着的烟卷也没有了,他见没人递烟上来,回头大骂:“妈的,你们都死光了!”他不顾一切地从腰上抽出短剑,把被炮火轰击正燃烧着的一根手指粗的树枝祈断,紧紧地咬在牙齿上。虽然杨腾辉屡立战功,但是白崇禧却很瞧不起他。李宗仁、白崇禧西征两湖,桂军占领武汉后,论功行赏,杨腾辉本应由旅长升为师长。但白崇禧却轻蔑地说道:“叫他做个作战计划来让我看看,他这种人也能当师长吗?”结果只给杨腾辉当个没有实权的副师长。这话传到杨的耳朵里,他一口气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后来蒋介石派郑介民到武汉运动李明瑞倒戈,郑得知杨对白崇禧怀恨在心,便从蒋介石那里搞来一张师长的委任状,又送了三十万元大洋,杨腾辉便倒戈拥蒋了。蒋介石兵不血刃进占武汉后,当即明令发表杨腾辉为陆军第五十七师师长。上任那天,他集合全师进行“布达式”,牙齿上咬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惬意极了。随后,他和李明瑞回师广西,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原来的老上司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赶下了台。他率军进入柳州的时候,白崇禧逃往南宁。杨的参谋长拿着刚缴获的一份白崇禧亲自拟订的作战计划来报告。杨腾辉闻报把那双三角眼笑得一下子圆了,牙齿上轻松地衔着一支烟卷,十分得意地向参谋长问道:“嘿嘿,老白的作战计划做得怎么样呀?”

“不做作战计划的把做作战计划的打败了!”参谋长自然知道杨腾辉问话的意思,因此也答得十分诙谐。

“哈哈哈……”杨腾辉仰头放声大笑,牙齿上衔着的那支烟卷一下掉到了地仁。

杨腾辉师驻防桂林、柳州、庆远。柳、庆乃是贵州鸦片烟向外运销的通道,是广西一大财路。蒋介石派自己的侍从副官李国基任杨师的政治部主任兼柳州禁烟督察局局长,控制了这条经济命脉。李国基为了拉拢杨腾辉,由杨收取鸦片烟保护费,每百斤鸦片过境收保护费一百二十两,然后贴上第五十七师师部的封条,可以通行无阻。正当俞作柏、李明瑞为经济枯竭而急得油煎火燎的时候、杨腾辉生财有道,囊橐暴满。他把在武汉倒戈时得到的三十万元在香港实了两幢楼房,由他的三姨太替他经营。在庆远、柳州收取的鸦片保护费也源源不断送到香港银行存放。杨腾辉的财富增长,有如暴发的山洪,滚滚而来。当他得知李、黄、白在香港,海防穷极潦倒窘态百出的时候,不禁咬着烟卷,对参谋长笑道:“叫老白做个作战计划来看看!”

这样的日子,可惜只过了几个月,俞、李便匆忙通电反蒋,杨腾辉只得自谋出路了。本来,他对自己月下的境况是很满意的,几乎每天都能捞大把大把的银钱。他平生最感兴趣的是钱,他一切都是为了钱,为钱而生,为钱而死,他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故旧知己,如果那大把白花花响当当的银洋也会说话的话,杨腾辉和它们可能是最亲密的知心朋友。他在桂系里受白崇禧歧视,只能看着胡宗铎、陶钧贪婪地敛聚钱财,他手发痒,心更发痒。自投了蒋介石,跟俞、李兄弟回到广西来,他升了官,又发了大财,觉得这才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俞、李联共也罢,扶助农工也罢,反正只要不侵犯杨腾辉捞钱的利益,他是可以不管的,他那双三角眼,反正是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俞、李决定通电反蒋的时候,曾和杨腾辉商量过。初时,杨腾辉倒并不反对,因为俞、李反蒋是要出兵去广东打陈济棠,如能打下广东,自然可以捞到比现在更多的银钱,只要有钱捞,杨腾辉何乐而不为。不想,俞、李反蒋通电一发,驻梧州、玉林一带的第十六师师长吕焕炎,即派人送来三十万元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吕焕炎明白地告诉杨腾辉,已受蒋任命为广西省主席,那三十万块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是蒋介石送给杨的,要他与吕一起服从中央,讨伐俞、李。恰在此时,杨部的政治部主任李国基和李明瑞师的政治部主任郑介民也向杨传达了同样的指示。接着,李明瑞的旅长黄权还特地由桂平跑到柳州来,向杨腾辉说明,已决定服从中央。杨腾辉见吕焕炎和黄权都背叛了俞、李,知俞、李反蒋必无所作为。到了十月四日,他也跟着发出“请讨俞作柏电”,但对李明瑞,他却留下一条线索,杨腾辉只讨俞,而不反李,他在电文中说:“至李师长(明瑞)奋斗多年,素明大义,正在劝谏,晓以顺逆,迷途知返,不致供俞牺牲,此间一切,由国基来京面详。”

杨腾辉知形势多变,万一俞、李有了转机,他仍可与他们共事,为了向蒋介石表示效忠,同时也为了摆脱监视,他请政治部主任李国基到南京替他向蒋陈述拥护中央的忠心。杨腾辉收下蒋介石的三十万元大洋和广西编遣区主任的委任状后,俞作柏、李明瑞已从南宁退到龙州去了,南宁成了一座空城。杨腾辉即派人去南宁设立编遣区主任公署,吕焕炎也派人去南宁接收广西省政府的办公机构。但是,吕、杨都不敢到南宁去就职。杨腾辉在柳州电吕焕炎,请吕“到南宁主持全省大计”;吕焕炎则在梧州电杨腾辉,请杨“到南宁主持军事和编遣事宜”。两人推来请去,都心怀鬼胎,深怕对方暗算自己,都各自在自己的防区里发号施令,不敢进省城去。经过这一场动乱,贵州的鸦片烟商们也不敢将大批烟土运进广西,有的烟帮由黔湘边境绕道到衡阳再下广州,杨腾辉的财源一时由滚滚山洪变成了涓涓细流,这可把他急坏了。他每日咬着烟卷,手里抓着一把银元,在师部里乱转,真象掉了魂一般。李明瑞的第十五师主力被四十四旅旅长黄权抓走后,蒋介石即发表黄权为师长,黄权又和吕焕炎紧紧勾结在一起。杨腾辉觉得,吕、黄实力大大超过他的第五十七师,自己要收拾广西残局,殊感棘手,这样下去,到手的官和钱都将得而复失。这时,梁朝玑等人又暗中酝酿欢迎李、黄、白回广西主持一切。杨腾辉知道后,更加感到惶惊,他在武汉倒戈,使桂系垮台,又与李明瑞回师广西,捣毁李、黄、白老巢,迫使他们亡命海外,李、黄、白回来,能放过他吗?杨腾辉几天来,不知咬碎了多少包三炮台烟卷,仍想不出个万全之策,便只得把他手下的两员旅长谢东山和梁重熙请到师部来商议。谢旅长认为吕焕炎的实力和资望都不足以主持广西政局,李、黄、白很可能乘虚而入,东山再起,我们既不见重于桂系,何不乘此时东下投靠陈济棠?况目下粤军正奉蒋介石之命入桂,我正可利用蒋介石和陈济棠的力量收拾广西残局;梁旅长却说,这十多年来,粤、桂交恶,多次以兵戎相见,双方成见和仇恨甚深,我们投粤必受陈济棠猜忌,很可能被粤军吃掉,还不如派人去欢迎李、黄、白回来为好,李、黄、白为了收拾广西残局,必会捐弃前嫌,同样信任我们。杨腾辉见两位旅长意见相佐,更加决定不下来,急得只好整日在师部里咬烟卷。这天,参谋长王文熙对他说道:“师长,局势发展很快,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

“你说怎么办?”杨腾辉用那双急红了的三角眼瞪着参谋长,没好气地说道。

“师长,民国十三年,我们在林蒲田手下的处境,比今日还难哩,你不是巧妙地应付过来了吗?”参谋长说道。

参谋长这句话,顿时提醒了杨腾辉。民国十三年六月,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定桂、讨贼军,由水陆两路进攻南宁。当时在南宁兼任广西省省长的林俊廷被迫率残部退往钦州、廉州一带。杨腾辉当时在林俊廷手下当团长,带着一千余人。杨见林势单力薄,便自谋出路。他首先和盘踞广东南路的军阀邓本殷联系,请求收编。继而又和李宗仁、黄绍竑联系,表示愿意归顺。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却谎称为一旅之众,这天,邓本殷派人来点验杨腾辉的部队。杨腾辉探知那位点验军官喜好酒色,便投其所好,以酒色尽情款待。点验部队那天,邓本殷派来的点验军官被几名妓女轮流灌醉。杨腾辉则将他的一团人马安排在一片树林前面,士兵们在东面点验后,又从树林背后绕到西面点验,一团人象走马灯一样点验了三次。那点验军官在醉眼朦胧中,果然见从树林背后有三团人马走出来,便信以为真。杨腾辉终于从邓本殷那里骗到了旅长的委任状。当李宗仁、黄绍竑派胡宗铎来收编杨腾辉的部队时,杨向胡出示了邓本殷给的委任状,并说道:“请转报李、黄二位总指挥,我还是想回广西效力。”李、黄担心杨腾辉被邓本殷拉走,广西南部受到威胁,只得委杨腾辉为少将旅长。杨腾辉脚踏两只船,见风转舵,时而粤,时而桂,左右逢源。到后来,两广统一,广西加入广州革命政府,杨腾辉见邓本殷在广东南路无以发展,这才死心踏地转到李宗仁和黄绍竑这方面。把队伍由饮、廉一带开到广西佳平整训。杨腾辉本来只有一团人马,却冒称一旅之众,他怕李宗仁、黄绍竑迫究,遂自动将少将旅长的金牌领花取下,请降为团长。李、黄对杨腾辉此举颇为嘉许,从此他正式加入新桂系团体。杨腾辉经参谋长这一提醒,立刻计上心来。

“妈的,当初老子脚踏两条船,今天要踏五条船啦!”他用牙咬着烟卷,狡黯地笑着。

“师长才两只脚,如何能同时踏五条船呢?”王参谋长虽然精灵,但却没有杨腾辉想的那么周到。

“哼!”杨腾辉重新将支点燃的烟卷放到牙齿上,说道:“老蒋那里的关系不能断,他财粗气壮,又是中央,你马上以我的名义往南京发一电,向蒋表忠,请他把李国基重新派回来。”

“是!”参谋长点了一下头,觉得蒋家这条大船是要非踏不可的。

“给龙州的李明瑞发一电,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和谅解。说我不准备到南宁去就广西编遣区主任之职,绝无对他落井下石之心。”

“这?”参谋长睁大眼睛,不解地问道,“李明瑞已经穷途末路,退守龙州一隅之地,他这条‘船’已处于半沉没状态,师长踏上去不危险么?”

“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杨腾辉将一支烟卷咬碎,用牙狠狠地咀嚼着烟丝,说道:“李明瑞虽败退龙州,但他手上还有些本钱,目下左、右两江都是他的地盘,他又是一员勇冠三军的虎将,我估计,蒋介石、汪精卫都可能要拉他。如果他投靠那汪,励精图治,在左、右江一带站栩了脚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如果我们混不下去了时,仍可与他搭伙嘛!”

“听说李明瑞要跟共产党走?”参谋长对这条“船”仍很不放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腾辉摇着头,“共产党是一批穷光蛋,俞、李联共,不过是欲借助工农之力,在广西立足而已,李明瑞怎会跟他们走!”

“嗯!”参谋长总算领悟了杨腾辉的意图。

“再给吕光奎发一拥戴电,请他速到南宁就职,无论军、政方面我都愿听他调度,绝无猜忌回避之心。”

“师长,你怎么可以屈居吕光奎之下?”

“你又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了!”杨腾辉将咀嚼的烟丝一口吐到窗外,重新又咬上一支,继续说道:“吕光奎有老蒋的委任状,有黄权等人的支持,有陈济棠作后盾,他目下是广西最大的实力派,他如果弄得好,也有收拾广西残局的可能。”

“唔唔。”参谋长连连点头,“这条‘船’不可忽视。”

“还有两方面,必须派得力之人去联络。”杨腾辉道。

“啊?”参谋长实在不明白到底还有哪两条“船”可以供杨腾辉踏上去的。

“陈济棠那边,必须派个人去。”杨腾辉迅速将咬着的卷烟一下子转到左边嘴角,又说道:“李宗仁在香港,无时不想回来,也得派个人去,表示欢迎他回广西主持一切。”

“陈济棠对我们来说,是很有用的人物,李宗仁……我们怎么可以去欢迎他们回来呢?要知道,我们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把他们赶下台,他们恨我们,恐怕比恨蒋介石还有过之!”参谋长忙提醒杨腾辉,李、黄、白那已沉没的“破船”,是绝对不可沾边的。

“眼光要看得远一点嘛!”杨腾辉象耍把戏一样,又倏地将那烟卷转到右边嘴角,“广西这个地方,将来到底由谁来控制,现在还很难说。广西部队中的所有带兵官都是李、黄、白一手提拔的,这些部队,他们指挥了多年,而他们下台才几个月,如此时他们乘机回广西登高一呼,利用昔日的威望,大可有卷土重来之势呀!我们虽然在武汉倒戈,又回师广西,但如此时去表示欢迎他们回来,而他们真的又有本事回得来的话,到时我们不是也有一份功劳吗?”

参谋长这下真是佩服杨腾辉的远见卓识了,这五条“船”都踏上去,将来便可万无一失。可是,杨腾辉的脚还没有伸出去,便接到黄绍竑由容县发来的电报,请杨腾辉到宾阳县去面商收拾广西残局的事宜。杨腾辉拿着那份电报,不知一时又咬碎了多少支烟卷,他狠狠地骂道:“妈的,他们的手脚比老子的电报还快!”

黄绍竑既然敢单枪匹马由香港闯回来,必定早已布置好了,说不定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人都串通欢迎李、黄、白回来。杨腾辉与吕焕炎等不同,他们没有武汉倒戈和迫李、黄、白下台之举,杨腾辉与俞、李都是桂系的罪魁祸首,李、黄、白回来,能饶过他吗?现在,蒋介石远水救不了杨腾辉的近火;而李明瑞在龙州又渺无消息,也有传说李与俞作柏皆避往香港,其残部已被共产党所掌握。杨腾辉面前虽有五条“船”,却不知该踏上哪一条才稳妥。不久,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又分别电杨腾辉,告知将去宾阳县与黄绍竑会见。杨腾辉见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再也容不得他裹足不前了。

他忙命旅长梁重熙和谢东山将部队由桂北和庆远向柳州集结,留参谋长在师部主持一切,如他宾阳之行发生不测,可举兵抵抗或东下投粤皆可。吩咐完毕,他即命亲信团长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来见,面授机宜:“你们两人代表我去广州见陈济棠,就说我将率部东下投粤,请他拨发开拔费二十万元。领得款后,你们马上设法将其存入香港汇丰银行,然后火速返桂。”

“陈济棠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莫树杰对此感到没有把握。

“放心,”杨腾辉诡谲地笑道,“我和李明瑞在广州下船的时候,陈济棠曾单独请我吃饭,席间他拉我叛俞、李投粤,并答应给予兵力和款项支援,我说时机尚未成熟,待适当时候我一定如约进行。现在,广西俞、李垮台,局面四分五裂,陈济棠图桂正是时候,他正想要我为他火中取栗,你们去找他要钱,那还不是瓮中捉王八——稳拿到手。”

经杨腾辉这么一说,莫树杰和郑兰保才放心地去了。其实,杨腾辉此时并非不想投粤,只不过他部下两名旅长,只有谢东山想去投靠粤方,而梁重熙却坚持要欢迎李、黄、白回来,重新投入桂系怀抱。如果杨腾辉要投粤,也只能拉走谢东山旅的两个团,凭这点本钱投粤,如何能受陈济棠重视?因此不如趁机捞他一把,在广西看看再说。

却说杨腾辉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准备应黄绍竑之邀前往宾阳县会面。此次宾阳之行,杨腾辉是被迫的,一想起他将见到目透冷光,腮上留着大胡子的黄绍竑,便浑身颤栗起来,大有赴鸿门宴之感,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走一趟。为了壮胆,他临行前给黄权发了封电报,请黄由桂平乘船来柳州,一道去宾阳。杨腾辉考虑,李明瑞反蒋失败后,第十五师的主力已由黄权统率,第十五师与第五十七师都是在武汉倒戈回桂的部队,杨腾辉与黄权一道同行,自然可以互相壮胆。谁知黄的参谋长复电,黄已于头天乘船到贵县去了,经贵县赴宾阳。杨腾辉一看事不宜迟,忙带着一团人马,从柳州经来宾、迁江去宾阳。

黄绍竑住在来宾县府,戒备森严,卫队全是梁朝玑的部队。杨腾辉心里象揣着只兔子似的,蹦蹦乱跳,心里暗暗骂道:“妈的,这回是被硬拽着上贼船啦!”

他一连咬碎几支烟卷,这才决定将卫队放在城外,自己“单刀赴会”,以示诚恳“上船”。

到了县衙门,杨腾辉被梁朝玑的参谋处长引到一间颇宽敞的房子里,桂军各路将领吕焕炎、梁朝玑、黄权、吕竞存、蒙志、杨义、黄鹤龄等俱已在座。论地位,杨腾辉当然要坐到前排吕焕炎旁边,此时不知为什么,杨腾辉倒愿意奉陪末座,就象当年他把部队由钦、廉开到桂平时那样,把领花上的少将金牌自动取下来。桂军将领,除已退往百色、龙州的李明瑞、俞作豫外,旅长以上,都已到齐——杨腾辉别无选择,只有再一次踏上李、黄、白这条危机四伏的“船”了。

黄绍竑在一班全副武装的卫士簇拥下,身着戎装,表情严峻地出现在门口,各位将领唰地一声起立,双脚象安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嚓地一声立正。

“诸位,你们都辛苦了!”

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脸上带着令人畏惧的微笑,过来和将领们一一握手。他在香港被陈济棠派人监视着,先行抵港的李宗仁已被香港政府勒令出境,不久前潜往越南海防蛰居,白崇禧也住在那里。当汪精卫鼓动唐生智、张发奎、俞作柏三人揭橥反蒋时,张发奎动作十分迅速,从鄂西假道湘西,强渡澄水、玩江冲破湘军阻击,直向桂边挺进。这时俞作柏、李明瑞因部下叛变,已退出南宁。汪精卫见俞、李垮台,担心张发奎部入桂后受到吕焕炎、杨腾辉阻击,无法立足,遂派人与黄绍竑商议,愿意捐弃前嫌,联合共同反蒋。黄绍竑曾被汪精卫的圈套差点要了命,桂系在华北、华中和两广又曾被汪精卫的“灭桂策”搞垮,汪精卫是李、黄、白桂系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善于抓住机会的黄绍竑见东山再起有望,早把那仇恨抛到九霄云外,他毫不迟疑地对汪精卫的代表说道:“我们愿接受汪先生的领导,共同反蒋!”他即命人将情况通知远在海防的李、白。自己决定潜回广西活动。但是,他被陈济棠派人严密地监视着,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的耳目。如他潜返广西的计划暴露必有生命危险。黄绍竑派人秘密买好由香港到广州湾的船票,为了避开陈济棠的耳目,临行前,他特地和夫人蔡凤珍到球场去观看法国“网球四球士”的精彩表演。那网球正打到高潮时,他乘人不注意溜出球场,立刻搭上开往广州湾的法国轮船。下船后,即乘汽车奔回他的老家容县。容县县长封镇南见这位老长官风尘仆仆突然归来,知道事不寻常,他预见到李、黄、白必将重新登台,即把自己的兄弟封赫鲁带来谒黄。那封赫鲁原是李明瑞手下的团长,驻军戎圩,李明瑞垮台后,受黄权节制。封赫鲁表示愿意听从黄绍竑调度。黄绍竑此时手上虽然只掌握着封赫鲁一团人马,但他决定利用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等人互相猜忌,各不相能的矛盾,出其不意地把军队重新抓回来。他令封赫鲁分电吕焕炎、杨腾辉、梁朝玑、黄权、蒙志、杨义、黄鹤龄等桂军将领于十一月八日到宾阳开会。黄绍竑之所以选择宾阳为开会地点,是因为宾阳离省会南宁很近,开完会他便可赶到南宁去以省主席的名义重新发号施令。果然,心怀鬼胎的桂军各路将领,除梁朝玑是真心实意拥护黄绍竑回来的外,其余都因互相猜忌不明底蕴,吕焕炎、黄权以为杨腾辉、梁朝玑、蒙志、杨义等拥护黄绍竑回来,拥黄派实力占优势,不敢轻举妄动;杨腾辉则以为吕焕炎、黄权、梁朝玑等已经拥黄,自己居于劣势,只得依令到宾阳来开会。到了宾阳,他们还是谁也摸不透谁的底,现在一见到黄绍竑那双发着冷光的眼睛,心里已先怀三分畏惧之情。蓦地,会场上响起了嚎陶的哭声——杨腾辉哭了;站在后面的黄权,也跟着放声痛哭起来——他们在忏悔自己!

“哼!”梁朝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道,“撒泡尿来照一照自己的脸吧!”

吕焕炎默默地低垂着头,不敢看黄绍竑那冷森森的眼睛。他虽然没有象杨腾辉、黄权那样“罪孽深重”,但对蒋介石任命他取代黄绍竑的广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军军长这件事情,他是正式接受了的,他也没有表示要欢迎黄绍竑重返广西主政的意思,这,难道不也象杨腾辉、黄权一样,是一种叛逆行为吗?

“都是广西老乡,都是多年袍泽,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吧!”

黄绍竑显得非常豁达大度,那双冷凝的眼睛里,闪射着柔和的温暖的光芒,仿佛一块冷冰冰的钢板,折射出一片融融的阳光。他连置他于死地的汪精卫都能捐弃前嫌,携手合作,何况对部下们的过失!这个时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系与派系之间的关系,都不能以中国的传统道德来衡量。中国人几千年来建立的一种人际关系,上、下关系,似乎在打倒皇帝之后,已荡然无存,欧美的东西又学不来。于是,一切最丑恶的东西便跟着这动乱的年代应运而生,武人乱国,文人乱政,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这是一个比春秋战国更为混乱的时代。春秋战国,尚产生过孔孟之道,黄老之学,产生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出现过群星灿烂的文才武将。民国年间的军阀混战,产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反复无常的军阀,许许多多卑鄙无耻的官僚政客,中国大地,到处是战火尸骨,污泥浊水。这一切,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他本人也是个在泥掉中翻来滚去的人物。他没有必要责怪部下们倒戈换旗之事。

“目下广西四分五裂,有亡省之虞,我们必须紧密团结起来,保卫桑梓,使父老兄弟姐妹免受敌人之蹂躏。”黄绍竑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接着说道:“我们已决定与汪精卫合作,恢复两广秩序,张发奎已率部进入桂北龙胜一带,我们联合张发奎,同下广东,赶跑陈济棠,广西才能站得住。李德公与白健生很快就会回来,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前途是很乐观的。我明天准备到南宁去,重新整顿省治,各位返回原防,听候命令,值此非常之时期,各位务要执行命令,约束部曲,如有违抗军纪者,必将严惩不贷!”

黄绍竑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一种冷酷无情凛不可犯的威严,将领们赶快恐惧地低下头去。杨腾辉由于不能咬烟卷,上下牙齿难受得胡乱直挫动。他军服口袋里本来装着两盒三炮台香烟,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插进军服口袋里,两只手指狠狠地将烟盒中的烟卷一支支地捏碎。黄绍竑的卫士早已注意到了杨腾辉的这个动作——他插进衣服口袋里的手指在一下一下地按动着什么,很象往藏在衣袋里的小手枪里压子弹一样!机警的卫士忙走到黄绍竑身边,轻轻地耳语了几句什么。黄绍竑随即扑哧一笑,说道:“杨师长,你可以抽烟的啊!”

“啊?!”杨腾辉蓦地一惊,那正在捏碎烟卷的手竟极快地将一支捏碎了一半的烟卷塞到牙齿之间,但他马上又将那半节烟卷拿下扔到地上,神情惶惊地说道:“不不不,不能抽!”

“自家人,何必讲究礼节,抽吧!”黄绍竑笑道。

“不不不,不能抽!”杨腾辉仍然不敢。

黄绍竑走到杨腾辉面前,伸手进他军服口袋里,摸了一下,摸出一大团捏碎的烟卷,一支完整的烟卷也找不到,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忙命卫士去拿烟来。他自己嘴上叼一支,又递一支给杨腾辉,杨腾辉显得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接过烟卷放在牙齿上咬着,黄绍竑又将火送到杨腾辉的烟卷前,杨腾辉因由卫士点烟惯了,竟大模大样地对着火吸起烟来。刚吸了一口,才想起不对,赶忙立正敬礼。黄绍竑将火柴吹熄,扔到地上,笑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这一下,顿使场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一种上下亲密无间的感情,象烟卷上的青烟一样,在室内慢慢地升腾弥漫。

不过,杨腾辉心中却更加惶惊不安——黄绍竑这位老长官对部下的嗜好举动是多么熟悉,连这一点小小的习惯动作都瞒不过他,如果杨腾辉心怀异志,轻举妄动岂可得逞?他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双脚这回上了这条“船”,就不能随便挪动啦!

会后,黄绍竑准备去南宁,各路将领仍回原防待命。杨腾辉回到柳州,过了两天,莫树杰和副官郑兰保也从广州回来了。莫树杰向杨腾辉报告了广州之行的经过,他先把舌头伸了伸,这才说道:“师长,这回是菜刀剃头——好险呀!”

“钱到手了吗?”杨腾辉可不管你菜刀剃头险不险,他最关心的是钱。

“我们到广州,见了陈济棠,把师长的打算和要求向他说了,他倒痛快,立即拨给二十万元,并嘱要你赶快把队伍开到广东去。”莫树杰道。

“钱呢?”杨腾辉追问。

“我一领到钱,即把这二十万元以九折汇到香港,由郑副官以师长太太的名义存入香港汇丰银行。陈济棠的耳目也真灵,他一发现上当受骗当即下令通缉我……”

“拿去吧!”杨腾辉见二十万元巨款已经到手,便从军服口袋里摸出两包三炮台香烟,一包给莫树杰,一包给副官郑兰保,算是对他们两人的酬庸和褒奖。杨腾辉的贪婪和吝音是桂军将领中有名的,每逢举行旅长、团长会议,他自己大抽其三炮台香烟,从来也不给与会者一支。这次对莫、郑二人为他搞到二十万元巨款,也仅各赠三炮台香烟一包。在别人看来,实在微不足道,而杨腾辉却认为这是对部下的莫大奖赏了。

黄绍竑到南宁后,李宗仁、白崇禧也从海防回到南宁。李、黄、白正式通电接受曾置他们于死地的汪精卫的任命,以李宗仁为护党救国军第八路总司令兼中央命令传达所所长,黄绍竑为副总司令,白崇禧为前敌总指挥。已率部进入广西的张发奎,宣布就护党救国军第三路总司令。桂、张两军相与一致讨蒋靖粤。桂军编为两个纵队,第一纵队总指挥昌焕炎,辖许崇武、梁朝玑、杨义三师和封赫鲁独立旅;第二纵队总指挥杨腾辉,辖梁重熙、黄权、蒙志三师。桂军除留吕焕炎率杨义一师留守广西外,余皆与张发奎部东下进攻广东。

桂、张两军号称五万之众,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张发奎亲自指挥攻粤。李、白、张都是北伐名将,指挥的又都是当年曾有钢军和铁军之称誉的部下,因此初期作战,甚为顺利。从十一月二十四到十二月九日,仅半个月的时间,张发奎部的邓龙光旅便攻到广州北面的人和墟,俘获粤军械弹辎重无数。粤军被迫退到广州市郊白云山,珠江上舰艇云集,陈济棠、陈铭枢已作好逃离广州的准备。广州市民听到炮声隆隆,又闻说两年前在广州屠城的张发奎军队回来了,吓得携儿拖女,不断向香港和四郊外县逃去。

汪精卫在香港置酒庆贺,已盼咐陈公博等准备入穗开府。

蒋介石在南京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华南方面,桂、张军入粤猛攻,广东二陈形势危急,蒋介石急调嫡系朱绍良率毛炳文、谭道源、陈继承三师入粤助战,再令何键由湖南重新入桂,以捣桂系老巢,为了统一指挥蒋军和粤军、湘军对桂、张军作战,蒋介石令何应钦为广州行营主任,指挥调度军事。中原方面,唐生智也配合桂、张军行动在郑州通电反蒋。唐生智将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的部队恢复第八军番号,仍辖第五十一、五十三两个师。唯此时李品仙、廖磊两师长已经离队他去,唐生智乃令龚浩为第五十一师师长,刘兴兼第五十三师师长,将部队由驻马店向确山推进。蒋介石见唐生智在中原树起叛旗,即调陈诚、夏斗寅、徐源泉、杨虎城数路大军围攻。蒋、唐两军,在南阳一带,冒着漫天风雪血战一场,中原大地,白雪皑皑,鲜血殷殷,惨不忍睹。唐生智势单力薄,终成败局。他化装成豫南老农,坐上一辆牛车,在风雪中秘密逃到开封,转搭火车去了天津。唐军两师被蒋军包围缴械。唐生智由三月间在唐山从白崇禧手中收回本钱复起,到这年底反蒋失败,仅十个月时间,真是昙花一现。他的作用与其说帮了汪精卫的忙,毋宁说成全了蒋介石。因为蒋介石利用唐生智搞垮了白崇禧,又用唐生智打败了称雄一方的冯玉祥,最后又将唐生智部消灭。民国十五年夏由广东、湖南出师的北伐军八个军,除蒋介石的第一军已扩展到数十万人外,其余的军已不复存在了!

却说桂、张军这次入粤,虽然攻势凌厉,进军神速,但是新组编的桂军两个纵队因士气低落,刚打到上次失利的芦苞、白泥一带时,又成了强弩之末,白崇禧虽然亲临火线督战,但战况毫无进展,他不禁又想起春天时在北平那位星相家的预言:“食神不利”、“太阴不明”。他一年之中已经逃亡两次,或许在白泥圩还要连打两次败仗哩!果然,当白崇禧命令向粤军阵地发起第三次强攻时,即接张发奎部已在两龙好被粤军蔡廷锴、蒋光鼐击败的消息,白崇禧叹息数声,终于相信了自己的命运,急令所部撤退。

正当唐生智坐牛车逃往开封的时候,李、黄、白和张发奎也带着他们残破的队伍仓猝逃回广西。但军次信都、梧州已被陈济棠的海陆军袭占,桂、张军只得退到平乐整理。李黄、白、张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陈济棠又令粤军兵分两路向平乐、荔浦进击。蒋介石亦令嫡系朱绍良指挥毛炳文、谭道源、张辉瓒三师向平乐进攻。留守后方的吕焕炎见桂、张军已处于蒋军和粤军的四面包围之中,他便在玉林再次通电拥蒋,宣布就任蒋介石委任的广西省主席之职。随即派兵占领贵县、桂平、宾阳和南宁。前有追兵,后有叛敌,李、黄、白再次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张发奎四巨头在平乐县城的一家祠堂内坐着,刚刚商量完整编部队的方案,忽见桂军副师长梁瀚嵩神色惊惶地进来报告:“职团哨兵捕获一名奸细,从其身上搜出吕焕炎致黄权、蒙志两位师长的亲笔信。”

白崇禧接信看过,便交给李宗仁,李宗仁看罢,那两条粗眉一耸,即令梁瀚嵩去把黄权、蒙志请来开会。张发奎明白李宗仁要拘押黄、蒙两位师长,忙说道:“德公,此举恐怕要引起该两师官兵的哗变呀,如此,则大事危矣!”

李宗仁断然地摇了摇头,说:“在此紧要关头,只有用非常手段,将黄、蒙两师长扣留,才可消弭乱源!”

李宗仁即命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去布置,待黄、蒙二人一到,即将其随从卫士缴械,然后将他俩押进屋来。

“德公、季公、健公,冤枉呀!冤枉!”黄权和蒙志被押进屋内,不断鸣冤叫屈。

李宗仁将吕焕炎的信一把扔到地上,喝令黄、蒙二人过目,黄权、蒙志看过后,仍然叫冤枉!

“德公,吕焕炎虽派人来接洽,但我二人根本没有接受呀,望你念我们跟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

“现在吕焕炎已经叛变,外边谣言很多,都说你二人和他有勾结。此事影响军心甚大,现在我为大局计,只好请你两位受点委屈,暂时解除职务,去桂林休息。外面已预备好了汽车,就请你二人各指定一名随从,即刻乘车赴桂林休息。”

说罢即命黄瑞华将黄权、蒙志押上汽车。上了汽车,黄权不禁嚎陶大哭,不知是他内心悔恨还是晦气所致。如果他跟随李明瑞或许不致于此罢,黄权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倒戈三次,由团长升旅长直升到师长之职,也弄了几十万块钱,他的发迹迁升,全赖叛变所得,而他的灭亡告终,也由叛变所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矣!

却说李宗仁以断然处置扣押了黄权,蒙志后,杨腾辉直感到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目下,吕焕炎已公开通电叛桂投蒋,就任了广西省主席之职,黄、蒙二师长又被扣押,当初欢迎李、黄、白回桂的将领,看来都没有好下场,特别是黄权,与杨腾辉在武汉倒戈回桂,李、黄、白复起后,整编桂军时,升黄为师长,归杨腾辉节制,如今黄权一倒,杨腾辉怎不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李、黄、白的下一个打击目标,很可能要放到他头上了。他不知又咬碎了多少包三炮台香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他忽然灵机一动,赶忙坐到桌子前,命副官郑兰保给他找来纸笔墨砚。郑副官跟杨多年,从未见他舞文弄墨,一切电文或作战命令全是由参谋长办理。今见他索要纸笔,便好奇地问道:“长官,要写什么可命参谋长写呀,何必亲自动手?”

“你懂个屁!”杨腾辉啤了郑副官一口,一片嚼烂的烟丝雨点般飞到他脸上来,“老子要做作战计划,你快给我滚远点!”

杨腾辉从军以前,曾在家乡上林县的一所中学肄业。从军后跟广西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林俊廷当差,民国八年由林保送入广西陆军讲武堂受训。论文化,杨腾辉不低。但是,他自从军以来却从未做过作战计划,一时提笔在手,不知如何进行。但他深知白崇禧瞧不起他,如不做个象样的作战计划,怎能讨得白的欢心?他真悔恨当初俞、李匆忙反蒋,又悔恨当初不能诚恳地联合吕焕炎抗拒李、黄、白回桂,致使今日落到别人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从军十六年,从没做个作战计划,今天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写了。他又咬碎了不知多少支三炮合烟卷,一个在平乐、荔浦间与蒋军、粤军作战的详细计划总算做出来了,他刚收下笔,冷不防白崇禧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下愣住了,只见白带着总部警卫团团长黄瑞华和一排全副武装的卫士,杨腾辉暗自叫苦,心想果然现在轮到自己头上了。他无力地站起来,把头垂下去,任凭白崇禧处置。

白崇禧背着双手,走到桌前,看了看杨腾辉写的作战计划,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腾辉兄这作战计划还做得真不错,唵!”

杨腾辉颓然地垂着头,更不敢看白崇禧一眼,只是嗫嚅道:“腾辉愿跟健公效力,万死不辞!”

“哈哈,腾辉兄!”白崇禧见杨腾辉吓成这般模样,鄙夷地扫视了他一眼,说道,“不错,我过去曾经说过这句话:杨腾辉也能当师长吗?叫他做个作战计划来看看。现在,你既然能做作战计划了,就不仅是当师长,而且要当军长啦!”

杨腾辉觉得,自己的厄运已经到了,杀也罢,关也罢,只得任人宰割了,他干脆把双眼一闭,什么话也不说,任凭白崇禧发落。白崇禧见杨腾辉这副模样,心里感到既好气又好笑,他过来拍了拍杨的肩膀,说道:“恭喜你高升了!”

杨腾辉象个稻草人一般,被白崇禧轻轻一拍,竟扑地一声跪下地去,哀呼一声:“我有钱,我愿出钱呀,请健公饶我一命!”

白崇禧冷冷地笑了几声,忙将杨腾辉扶起,说道:“腾辉兄,你想到哪里去了,德公已任命你为第七军军长啦,喏,这是给你的委任状。”

白崇禧象变戏法似的,立刻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委任状来,递给杨腾辉。杨腾辉头脑里轰地一声响,仿佛看到那是一纸由总司令李宗仁亲自签署的逮捕令。他又一次扑地一声跪了下去,口里喃喃道:“我……我……我有钱,我愿出钱,请健公……向德公进……进一言,放……放我去……去香……香港……”

白崇禧只得将那纸委任状放到杨腾辉面前的地上,杨腾辉仿佛看到那纸逮捕令又突然变成了一张堂皇的委任状,似乎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第七军军长”几个大字,下款有李宗仁的签名。杨腾辉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跪着的双腿一软,全身瘫倒在地上。副官郑兰保赶忙跑来将杨腾辉扶到椅子上,又找来一支筷子,慢慢将他的牙齿撬开一条缝,将一支点燃的三炮台烟卷塞进齿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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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四回 诛锄内患白崇禧借刀杀人 策应冯阎桂张军倾巢入湘

副官郑兰保这一手也真灵验,他把一支三炮台烟卷塞进杨腾辉的牙缝后,杨腾辉便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那双三角眼渐渐地睁开来,首先看到的,自然是地上的那份委任状。他定睛细看,那委任状上确是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第七军军长。”下款也明明有李宗仁总司令的署名。他又把眼睛倏地闭上,然后猛地睁开,再一次定睛细看,那委任状上的字仍然如故。他把牙齿上咬着的烟卷迅速转到另一边嘴角,用牙齿把舌头尖咬了一下,那舌尖上的神经立即把又麻又疼的感觉传导到大脑,这时,杨腾辉终于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和那份委任状都明白无误地存在着——一切都是真的,他升官了。他扑上去,把那份委任状一把捧在手上,看了又看,仿佛捧着的是一堆白花花的数也数不清的大洋。他感到心花怒放!

“嘿嘿!杨军长,这回该你请客哆!”

杨腾辉这才发现,屋里除了他和那张委任状之外,竟还坐着一个人——白崇禧脸上露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更使杨腾辉感到冷冽刺骨。他啪地一声立正,心头咚咚地跳着,咬在牙齿上的烟卷跌落在地,有些结巴地说道:“是……是……请……请客!”

接着,杨腾辉命令他的副官郑兰保,马上去备办酒席。

杨腾辉继李宗仁、夏威之后,当了第七军军长,下辖两师,第五师师长黄权被李宗仁扣押后,由杨自兼师长;第八师师长梁重熙原为杨部旅长。这一支部队,倒原来是第七军的种子,第五师是李明瑞的旧部,第八师是杨腾辉的部队,李、黄、白为了重新控制这支曾将他们撵下台的旧部,不得不以杨腾辉为军长。但是,杨腾辉得到的只是一纸委任状,而新组建的第七军,实权则紧紧操在白崇禧手里。白带着一支精干的警卫部队,住在杨腾辉的军部,凡下达行军作战命令,都由白崇禧以手令谕军司令部参谋处办理,没有白的手令,谁也不能调动部队。杨腾辉虽为一军之长,但整日除了咬着三炮台烟卷外,无所事事。

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张发奎在平乐那家祠堂里开过军事会议后,白崇禧率第七军在平乐、荔浦一带与蒋军朱绍良部的毛炳文、谭道源、张辉瓒三师作战;黄绍竑则率他的第十五军及张发奎的第四军远征桂南,解决吕焕炎叛军,以巩固广西后方。白崇禧在漓江两岸布下疑阵,诱敌深入,接连败敌于马岭、栗木、龙窝,将朱绍良部追至八步,蒋军被迫由信都、开建退往梧州与陈济棠的粤军会合。白崇禧发出桂北大捷电,正率第七军南下准备与黄绍竑、张发奎合击吕焕炎叛军及陈济棠的粤军。不料,白率军刚抵柳州,即接到陈济棠急电粤军主力余汉谋、香翰屏、蒋光鼐三师由梧州进占藤县,向北流猛攻黄绍竑部以解吕焕炎之围的消息。白崇禧恐黄绍竑孤军作战吃亏,立电黄不可与粤军决战,待他率第七军到达后再行破敌。但黄绍竑并不采纳白的建议,一面檄调张发奎部驰援北流,一面在三和墟展开部队,与粤军决战。张发奎率第四师及第十二师以急行军经陆川奔赴北流,次夜抵达三和墟附近,未及休息便星夜出击,与粤军展开激战。黄绍竑的第十五军在粤军的猛攻下,只剩下三和墟左翼南山阵地。张发奎令第十二师在桂军右翼仰攻北面高地。桂、张军与粤军在三和墟进行了四昼夜血战,最后桂、张军全线崩溃,损失惨重,张发奎的第四军两师人马,剩下不足一师,最后被迫撤到贵县防守。北流一战,粤军由梧州至桂平控制了西江下游及玉林五属,既解了吕焕炎之围,又占领了广西最富庶之地区。左、右江一带,共产党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农民运动风起云涌,革命之势如野火燎原,李明瑞指挥的红七军和红八军不断发展壮大,左、右江红色区域已有二十个县,一百多万人口。李、黄、白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竖子不足与谋!”

白崇禧见黄绍竑不采纳他的建议,遭致北流之败,丧师失地,气得把黄绍竑大骂了一顿。白崇禧在柳州,盱衡全局,他不怕粤军入境,也不怕蒋军和湘军来打,这些客军都好对付,他最怕的是吕焕炎和李明瑞这两个人。吕焕炎和李明瑞虽然走的道路不同,但他们都是从桂系团体中分裂出去的叛逆者,对桂军都有一种可怕的离心作用。吕焕炎占据玉林,有强大的粤军作后盾,有蒋介石任命的广西省主席的头衔,统一广西名正言顺;李明瑞是桂系的一员虎将,如今为共产党所用,更是如虎添翼。共产党在左、右江有政府,有根据地,有两军人马,远不是上海清党时白崇禧可以任意屠杀的那些工人武装纠察队了。吕焕炎和李明瑞,是桂系的心腹大患,不除掉此二人,李、黄、白便无法在广西立足。

白崇禧盯着地图,不断地谋划着,以目前桂军和张发奎这点兵力,是无法两面应敌的。左、右江一带是贫瘠之地,而大河下游及玉林五属则是米粮之乡,如能夺回吕焕炎这地盘,既可解决军食,又可收拾广西残局,到时再对付李明瑞的红军就不难了。

白崇禧用铅笔在地图上把桂平、玉林、梧州画了三个大圆圈。他把笔掷在桌上,背着手在地图前踱步,一时又立在地图前,用左手托着下巴,望着那三个红红的圆圈出神。那三个圆圈慢慢地变成了三只梅子,白崇禧只觉得舌根底下渗出一丝丝酸味——望梅止渴!他气愤地奔过去,用铅笔在那三只“酸梅”上各打了三个大“X”。桂、张军刚刚在广东战败逃回广西,黄绍竑、张发奎又在北流惨败,目下兵力单薄,士气消沉,粮饷缺乏,如何能从粤军和吕焕炎手中收回那一大片失地?白崇禧皱着眉头,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个办法来。

那三只“酸梅”,每只象被划了两个刀痕似的,酸榴溜的滋味,从白崇禧的鼻腔、舌根直往心窝里钻去。现在的处境,比去年夏天时更为严重。那时候,俞作柏、李明瑞率两师人马溯西江直上,向南宁压来,他和黄绍竑尚可由南宁下船从容往龙州退去,从越南转道出走。而今龙州、百色皆已被李明瑞的红军占据,梧州又被粤军封锁,湘桂边境何键陈兵,白崇禧和李宗仁、黄绍竑想逃也无法逃出广西。

“必须除掉吕焕炎!”

白崇禧用铅笔在地图上的玉林又重重地打了几个“X”,那只“酸梅”象被无数支箭插在上边似的,白崇禧那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象一只神奇的万花筒,一转又是一计,一转又是一谋,一转又是一策:远交计、说秦计、数罪计、谋和计、贿将计、反间计、诈降计、擒信计、夺印计、疑兵计、招降计、奇兵计、感化计、美人计、离间计、退兵计、赚城计、潜攻计、伪书计、诱敌计、缓师计……白崇禧把他那无形的智囊,翻了又翻,倒了又倒,都找不出一件可以立致吕焕炎于死地的妙计来。正在这时,副官来报:“廖磊、夏成求见。”

白崇禧闻报,心里一亮,就象诗人突然获得了某种灵感似的,忙命副官:“请!”

白崇禧来到门口,亲自迎接廖、夏二人。廖磊穿套黄军服,没有肩章和皮带,那从不离腰的左轮小手枪也不见了,他没有戴帽子,理了一个士兵样的光头,脚上穿双青布鞋。脸还是象关公一样红,眉还是象关公一样黑,一身军人的英武气概尤存。他那模样,极象一匹久经战阵的骏马,眼下缺的就是一副漂亮的鞍辔。夏威又是另一个模样,他西装革履,头戴礼帽,一副香港士绅打扮。白崇禧紧紧地握着廖磊、夏威的手,非常激动地说道:“我们终于在家乡见面了!”

未曾开言,夏威却先失声痛哭起来。他和白崇禧已分别一年多了,他知道,李、黄、白对他在武汉的失败是非常不满的。一支所向无敌的第七军,被夏威窝窝囊囊地断送了,如今故人相见,故乡山河残破,桂系团体虽死而复生,但依然处于朝不保夕的险境。胡宗铎、陶钧也住在香港,却不敢来广西见李、白。不过,胡、陶二人,在湖北发了大财,腰缠万贯,在香港虽感寂寞,倒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度其一生。夏威在武汉没有财权,金钱的敛聚远不及胡、陶,他根本没有在香港过寓公生活的资格。而蒋军向武汉进逼,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倒戈时,他又恰因患扁桃腺炎住院治疗,不能直接掌握部队,因此,桂系在武汉的失败,在直接责任上,他没有胡、陶大。但是,他住院治疗期间,却又偏偏将第七军的指挥权交给李明瑞代理,李明瑞趁机下令倒戈,扣押了一部分桂军高、中级将领,遂使第四集团军不战而逃,夏威之过失,也是难以宽恕的。他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见李、黄、白重新登台,本想回来为团体效力,以便将功抵罪,求得李、黄、白的谅解宽恕。他托人捎过信,但见李、黄、白无表示,又不敢轻易返桂。桂系的二类角色夏威、胡宗铎、陶钧、李品仙、叶琪、廖磊六员大将此时皆闲居香港,夏、胡、陶是武汉系统的,李、叶、廖则是平、津系统的,都是清一色的保定军校出身,又都是在北方和华中遭致全军覆灭的,六人聚在一起,皆有无限感慨。他们见李、黄、白复起后,在广东战败,退回广西处境又极为险恶,此时回桂,正可同生死共患难,因此便推夏威、廖磊二人回桂来见白崇禧。他们深知自一向重感情,况且,无论是平、津,还是武汉的失败,李、白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

“健公,廖磊来您帐下当兵效力!”

正当夏威掩面痛哭的时候,廖磊把双拳在胸前一抱,发出他那洪钟一般的声音。

“哈哈!”白崇禧亲切一笑,“关云长力堂堂汉寿亭侯,五虎大将之首,岂有为部卒之理?来人呐!”

副官听得白崇禧的召唤,忙进来听候吩咐。

“为廖军长取戎装来!”白崇禧命令道。

“是!”副官答道。

不多久,副官手捧一套精致的军服和一双程亮的军靴进来。白崇禧亲自在军服领口缀上一副中将金牌,然后又亲自为廖磊穿上。廖磊扎上武装带,套上闪亮的军靴,戴上大沿帽,白崇禧又将自己腰上佩带的那支自朗宁手枪挂到廖磊的皮带上。本来就仪表堂堂的廖磊,此时更显威武超群之态。

“健公,廖磊乃败军之将,到您帐下当一名兵卒已感有愧,何敢再为将统兵!”廖磊见白崇禧如此看重他,心里反而感到不安。

“没有廖燕农,便没有白崇禧!”白崇禧这句话,简直落地有声,他拍了拍廖磊的肩膀,恳切地说道:“目下,我们处境较为困难,部队也不多,我请你暂时屈居副军长之职,出任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五师师长,兼第一团团长。待局面改观后,再为你调整职务。这事,我即电报德、季二公,他们是不会有异议的。”

“是!”

廖磊向白崇禧立正、敬礼,那副关公脸激动得更加发红了。白崇禧对廖磊委以重任,一是因廖磊对他忠心耿耿,二是欲以廖磊取代他所憎恨的杨腾辉。因杨腾辉是老七军的人,目下不得不用,但白对杨是极不信任的,他以廖磊为副军长兼师长再兼一团长,使廖磊能从上到下彻底掌握这支部队,以便时机成熟将杨腾辉一脚踢开。

“健公对李鹤龄和叶翠微将作何安置呢?”廖磊见白对他委以重任,除了感激之外,还是十分关心李品仙和叶琪的出处,因他们三人都是由湘军投奔桂系的,与夏、胡、陶三人跟李、黄、白起家不同。廖磊对李、叶二人自然特别关注。自从唐生智复起,在唐山收回李品仙、廖磊两师后,廖磊向来接收部队的唐生智办好移交,即乘船去了香港,他决心追随他心目中的刘备和诸葛亮。唐生智因廖磊与白崇禧的私人感情太深,也不挽留,遂委任刘兴兼第五十三师师长。李品仙虽然暗迎唐生智有功,但也没有取得唐的信任,最后不得不怏怏离去。李品仙没有去香港,而是到上海暂住观风向。唐生智在河南反蒋失败,由开封出走后,阎锡山恐唐军被蒋介石收编,遂急电李品仙由上海去北平,商量收编唐部。李品仙正巴望将唐生智旧部抓到手上,即派郭铮为代表乘专车赴深河收编第五十一、五十三师。可是,李品仙晚了一步,第五十一、五十三师已被陈诚强行缴械编散。李品仙、廖磊这两师烟消云散,唐生智的基本部队也从此彻底毁灭,他们一个个都成了光杆司令。李品仙这时才死心塌地跑到香港,与廖磊商议另谋出路。叶琪率湘军第十二军曾随白崇禧北伐,充当先锋。到北京不久,叶琪即奉令率部南归,驻防武汉。当李明瑞、杨腾辉倒戈时,叶琪猝不及防,被蒋军和何键的湘军夹在当中,只得将所部门炳岳和危宿钟两旅交何键收编,匆匆出走。李品仙、廖磊、叶琪展望全局,除了重新回到李、黄、白怀抱,已别无出路。廖磊、叶琪与白崇禧私交皆厚。当年白崇禧落魄,在贵州坡脚跌断胯骨,到广州治伤年余,曾得叶琪的哥子叶钧国的资助,廖磊又有在塘沽掩护白崇禧逃亡一段历史,叶、廖两人回桂,当然不成问题。成问题的只有李品仙!

“目下,我们部队太少,原来的带兵将领,一时难以全部安置。翠微兄为人机警随和,与各方皆有些关系,我想请他代表我们到北方走一走,探听冯、阎情况,如果北方有所行动的话,便可解除我们的困境。至于李鹤龄嘛……”白崇禧严厉地望了廖磊一眼,气愤地说道,“哼!如果不是燕农兄你掩护我及时出走,他不把我交给老蒋邀功请赏才怪呢里还有,他给老蒋发的那封‘号’电,真是鬼话连篇,信口胡扯,为了取媚于蒋,不惜破坏团体,卖友以求荣……”

白崇禧越说越气,如果此时李品仙在跟前,他真要喝令将其推出“军法从事”了。廖磊却不言语,只默默地把头上的大沿帽取下,将腰上的手枪及皮带解下,然后把刚穿上的缀着中将领花的军服脱下,不声不响地放到桌子上,对白崇禧说道:“廖磊就此告辞!”

“燕农兄,你要去哪里?”白崇禧诧异地间道。

“去香港闲居或者回陆川老家务农!”廖磊掉头就走。

白崇禧忙将他拉住:“为什么要走?”

“诸葛亮明知魏延脑后有块反骨,还用他为帐下大将;李鹤龄在唐山虽有不是之处,但岂可将他拒之门外,为他人所用?廖磊与鹤龄在湘军中共事多年,虽不能说有手足之情,但还有朋友之义,况他又曾是我的长官,在他落魄之时,我怎能置之不顾!”

白崇禧闻廖磊之言,乃慨叹一声:“燕农兄真关公也!”他即命秘书道:“给香港李鹤龄发电,请他即回桂任军职!”

廖磊闻言,即返身握住白的双手,摇了摇:“健公,廖磊虽一介武夫,但一生不羡荣华富贵,只求能在刘备、孔明帐下听令,今日总算再次遂了心愿!”

“你的那位周仓呢?”白崇禧忽然想起与廖磊形影不离的那位黑脸彪形大汉来。

“卫士周良乃湖南常德人,我离开平前,已令他回籍省亲去了。”廖磊道。

“请燕农兄即捎信让他回来,没有周仓,关公那把青龙僵月刀由谁来扛呀!”白崇禧笑道。

白崇禧和廖磊又说了些话,才命副官带廖去歇息。他把廖磊直送到门外,又说道:“请燕农兄好好休息,明日由我亲自为你举行布达式,向第七军官兵宣布你的职务。”

白崇禧与廖磊说了许多话,夏威在一旁颇受冷落。他见白对廖如此器重,又关怀备至,心中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论和白崇禧的历史关系,夏威要比廖磊深得多,可是同是遭到全军覆没的将军,廖磊了回来就得任要职,甚至连他的卫士,白崇禧也关照到了,廖磊一句话,李品仙、叶琪都有了出处,真是一言九鼎!而夏威却被丢在一旁,连一句体贴的话都听不到。使夏威更感伤心的是,他原是第七军的军长,李、黄、白现在恢复了第七军的建制,正、副军长都委任了别人,他在桂军中已没有任何职务了,想起这些,他禁不住又痛心地哭了起来。

“煦苍兄,哭是没有用的啊!这句话,我是第二次对你讲啦!”白崇禧过来拍了拍夏威的肩膀。

白崇禧这句话也真管用,夏威不但立刻止住了哭声,而且还从白的这句似乎平常的话中,悟出了某种新的希望。民国七年秋,中国陆军大学在全国招考学员,夏威报名前往应试。临行前,他特地来向白崇禧征询应试的得失,白坦率地说道:“煦兄国文、数、理、化都能顺利通过,唯短于辞令,外语恐难及格。”夏威到北京考试结果,完全如白之所料。他返回广西后,见着白崇禧,诉说着“此番北上应试,夙愿落空,仆仆风尘,类似苦行头陀,殊不值得……”说着说着,便失声痛哭起来。白崇禧安慰他道:“煦苍兄,哭是没有用的啊!”从那以后,夏威刻苦练兵,成绩卓著,与黄绍竑、白崇禧同为马晓军部下营长,军中称为“三宝”。其后几年,北伐军兴,夏威便扶摇直上,升为军长。而广西籍的几位陆军大学毕业生,黄旭初位不过师长,而朱为珍、曾志沂、龙振瞵等已默默无闻了。白崇禧曾感慨地对夏威道:“煦兄,假若当初你考上陆大,现在最多不过一高级幕僚耳,何能位至军长!到了太平盛世之时,我们不妨再教子孙去读大学,谋个学历、一张文凭,亦可安身立业。”

夏威想起这些,心中自然升起了新的希望,他抹了抹眼睛,向白崇禧道:“请健公教我立功补过之策。”

“现在有个好机会,不知你愿不愿干?”白崇禧望着夏威,有些神秘地说道。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夏威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除掉吕焕炎这个叛贼!”白崇禧将手往下狠狠一劈。

“请健公给我一师人马,我将不顾一切杀入玉林城,将吕光奎的头提来交给你!”夏威拍着胸膛,立下军令状:“如果拿不到吕光奎的头,就把我的头割下交给你!”

“黄季宽、张向华在北流新败之后,部队损失很大,我不想再叫你去拼实力。”白崇禧摇了摇头,说道:“我教你一个借刀杀人之计,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取吕焕炎之头。”

夏威素知白崇禧有神出鬼没之计,如果既不用带兵厮杀,冒流血牺牲甚至战败之险,又可立功抵过,岂不更好。夏威忙道:“请健公赐教。”

“目下,吕焕炎与陈济棠勾结得甚紧,西江水域又为吕、陈所控制,因此吕焕炎去广州是很方便的。你回香港后,即可探听吕到广州后的行踪。如吕到穗,你可设法与他会见,诈称因受我和德公的冷落,不能回桂,愿投吕效力,吕对你必另眼看待。你趁与他接近之机,可暗中以巨金收买其贴身卫士,将吕刺死。”

“健公,这……这……”夏威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虽复职心切,但为人还算正直,一向只在枪林弹雨中冲杀,却从没干过暗害人的勾当。如果白崇禧给他一师人马,他会毫不犹豫地猛攻玉林,与吕焕炎拼个你死我括,但是,却不愿施暗箭,他觉得这是作为一个光明正大的军人的最大耻辱。

“有什么问题吗了”白崇禧皱着眉头问道。

“吕光奎背叛团体,为虎作怅,罪不容诛。但他与我们都是同学,又曾为团体的发展壮大出过力,以这样的手段去对付他,恐怕难免不引起世人之非议……”夏威鼓起勇气说道。

“嘿嘿!”白崇禧冷笑一声,说道:“煦苍兄何出此儒生阘茸之言。俞作柏、吕焕炎都是我同学之辈,亦都曾为团体出过力,可是他们对团体危害之大,胜过任何人!叛逆不除,团体不固,事业无存,对此,我们绝不可心慈手软,掉以轻心!”

夏威不敢再说话了。白崇禧却怕他碍于情面,不忍对吕焕炎下手,忙又教他一计:“只要事情做得填密,外人是绝不会知道内情的,历史上尚有烛影斧声,千古之谜嘛!你以巨金收买吕的卫士,让卫士行刺吕,事成之后,让那卫士对人说,吕焕炎因奸污其参谋长之女,其参谋长怀恨在心,遂贿使他将吕刺死。然后,你再命别人将那个卫士秘密处死,这事岂不做得天衣无缝?你为团体除害,厥功甚伟,德、季二公必对你另眼看待,往后一切都好说啦!”

夏威听得,浑身竟不自主地发起抖来,他觉得白崇禧正拿着一块血淋淋的人肉往他嘴里硬塞,一边塞,一边还喝令他津津有味地吞下去,再要他说:“味道好极了!好极了!”白崇禧见夏威不说话,又冷笑一声:“嘿嘿,煦苍兄,我是看在你我的情面上,才让你去立这一大功啊,若你不便去时,这功便是自愿让给别人啦!”

夏威赶快把双眼一闭,狠了狠心,将那块血淋淋的“人肉”一口吞了下去,说道:“我去!”

一个月后,吕焕炎便被刺死于广州新亚酒店三楼。港、粤报纸纷纷发表捕风捉影的消息:“广西省主席吕焕炎昨日在新亚酒店被刺身亡。据说刺客为吕之贴身卫士冯名声。据凶手供称系受其参谋长伍蕃之贿,为报私仇云云……”

却说白崇禧使用借刀杀人之计,除掉心腹大患吕焕炎之后,吕氏余部皆复归了李、黄、白,但大河以下,仍为陈济棠的粤军所据。黄绍竑因在北流县三和墟指挥失当,吃了一场大败仗,受白崇禧和张发奎的指责,心中怒愧参半,又见白力挽危局,在桂北以劣势兵力挫败入桂蒋军,接着又用计除掉了吕焕炎,使白的声望在桂系团体中有凌驾于己上之势,黄绍竑寻思,如不打一个胜仗,便有动摇地位的危险。占据大河一带的粤军,因一再击败桂军,士气正旺,目下无可与之战。黄绍竑认为,李明瑞的红军成立不久,实力有限,如能将左、右江一带的红军肃清,不仅去掉心腹之患,亦可打通后路。黄绍竑便率他的第十五军由南宁进击右江,在恩隆、平马、亭泅一带与红七军激战月余,各有胜负。

转眼间,时令已到了民国十九年的暮春时节,广西境内的战事,已呈胶着状态,无论对粤军或红军,李、黄、白、张(发奎)皆无力将其消灭,桂、张军只能据守北到桂林,中到柳州,南到南宁,东到贵县这一片地区,象一盘没完没了,又毫无希望的象棋残局。桂、张军四面受敌,粮晌、兵员及武器弹药皆奇缺,又无法得到及时补充。桂、张军苟延残喘,度日益艰。蒋介石为了掐死李、黄、白、张(发奎)这几个反蒋头目,又令云南省主席龙云派卢汉为总指挥,率领三个师的滇军,准务迸入桂境,直捣南宁。

李、黄、白、张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要不是冯玉祥、阎锡山在北方再掀反蒋波涛,汪精卫南、北撮合有术,则李、黄、白、张和他们那两三万残兵败将,早已成了塘干水涸之鱼虾。

这天,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在贵县黄练圩第四军军部开会。此时,贵县已被粤军占去大半,黄练圩离贵县县城九十余里,距此不远的桥圩,便在粤军手里。

“冯焕章、阎百川已决定反蒋,并已派大到香港请汪先生北上共商大计,拟开扩大会议于北平,冯、阎和汪先生都己有电报来,要我们在南宁响应。鉴于我们目下所处之困境,到底是继续死守广西,还是乘冯、阎在北方发动反蒋,老蒋无暇顾及南方,我们打出广西,再下广州或是乘虚直取武汉?”

李宗仁说完,猛吸了几口香烟,然后将一口浓烟缓缓吐出。在桂军中,李宗仁与杨腾辉抽烟是出了名的,张发奎曾笑道:“德公,你与杨腾辉可一决雌雄!”李宗仁也笑道:“已较量过了,各有胜负。”张发奎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何时较量过?”李宗仁道:“他和李明瑞回师广西,将我撵下台,后来我回桂,他又投奔到我麾下。再次为我所用。”这话,张发奎听了哈哈大笑,杨腾辉听了却心中发怵,真恨不得把那烟瘾给戒了。但对杨腾辉来说,戒烟即等于戒食,他根本无法做到,只是此后便特别留心,只要李宗仁在场,他便不敢抽烟,如烟瘾发作时,他便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支牙签,用牙狠狠地咬着,将其一节一节地咬断,同僚问起,他只说患了牙疾,以此镇痛。这天,因商量的是全军的方针大计,关系到今后的死活问题,事关重大,杨腾辉身为第七军军长,自然要参加开会。而第十五军军长黄绍竑此时正在右江一带“剿共”,来不及赶回参加会议。第四军除张发奎外,尚有薛岳和吴奇伟出席。李宗仁大抽其烟,杨腾辉却可怜巴巴地咬着牙签打熬着烟瘾的折磨。

“死守广西,即死在广西!”张发奎本是个性急之人,自入桂与李、黄、白暂时合伙后,在广东花县和广西北流县接连打了两场大伤元气的败仗,第四军在贵县整编,已不足三个团的兵力,师长吴奇伟、薛岳都只好当了团长。是时军心动摇,各将领亦张皇不知所措,此后命运寄托于何方,亦不自知。张发奎对死守广西毫无信心,因此极力主张响应冯、阎,向外发展,以求生路。“只要一打出去,棋就活了!”张发奎那大嗓门震得室内嗡嗡作响。薛岳、吴奇伟也跟着表示,要打出广西去。

“杨军长,请你发表高见!”李宗仁嘴上叼着烟卷,望着杨腾辉说道。

杨腾辉见李宗仁点了他的名,忙将咬着的小半截牙签压到舌根底下,立刻站起来,说道:“德公指到那里,我就打到哪里!”

白崇禧瞵了杨腾辉一眼,决断地说道:“向华兄的意见甚好,要想活就不顾一切地打出去。目下,北方冯、阎正在部署反蒋大战,平汉、陇海战云密布,武汉、湖南相对空虚,何键的湘军,战斗力脆弱,可以一击而败,我们入湘后一鼓而下长沙,实意中之事。由湘而鄂,底定武汉,与冯、阎遥相呼应,溯江而下,直逼南京,让老蒋再尝一尝下野出洋的滋味!”

“既要入湘,义要留守广西,这点兵力如何分配得过来?”李宗仁面有难色。

“龙云想要广西,陈济棠想要广西,李明瑞也想要广西,我们走开,留这块骨头让他们争着啃吧!”白崇禧说道,“第四军、第七军和第十五军全部入湘,只留些小部队象征性地看家和掩护北上大军的后背。”

张发奎见白崇禧决心如此之大,激动得大声叫喊起来:“健生兄,你舍得老家,我张发奎和第四军的弟兄们,也舍得老命!”

李宗仁知道,张发奎和第四军的将领,无论用兵布阵,乃至平时训练,皆有一股猛张气的作风,此种作风,最为白崇禧所欣赏。当张发奎率军入桂时,黄绍竑曾亲到贺县石桥与张会晤,张发奎与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见黄绍竑来,立即滚鞍下马,张发奎向黄绍竑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季宽兄,还恨我老张么?”

黄绍竑过来拍了拍张发奎的肩膀,笑道:“向华兄,你是条好汉!”

张发奎指着吴奇伟对黄绍竑道:“那天晚上,为了拿到你,我特地派梧生兄率一连人去吉祥路包围你的公馆,不想却让你半夜里走脱了,哈哈!”

黄绍竑问吴奇伟:“梧生兄,假若那天晚上我被你拿着了,你准备怎么办呢?”

吴奇伟笑了笑,说:“那就对不住了,唔唔,恐怕我们今天就不能在这里说话啦!”

黄绍竑又拍拍吴奇伟的肩膀:“梧生兄也是条好汉!”

以前的朋友,后来成了敌人,如今又成了朋友。除了利害相关,张发奎那猛张飞的性格和作风也是他能与桂系友好相处的一个重要因素。当张发奎和廖磊来归后,白崇禧曾对李宗仁笑道:“德公,我们现在关公和张飞都有了啊!”

李宗仁也笑道:“那就看你这个诸葛亮的啦!”

现在,张发奎的猛张飞作风,与白崇禧的空城计冒险精神结合在一起,使李宗仁又喜又忧。喜的是,以白、张的决心必能迅速占领湖南,攻下长沙、岳阳,甚至直取武汉,使桂、张军困境立解;忧的是,白、张义无反顾一股劲猛打猛冲,如果不幸失败,连条退路也没有。李宗仁处事一向稳重,身为主帅,他不能不作全面打算。

“万一失败,我们怎么办呢?”李宗仁看了看白崇禧和张发奎。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白崇禧从容笑道,“如果万一失败,回不了广西,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去的。”

“什么地方?”李宗仁问。

“向江西的朱、毛红军靠拢,到了那时,恐慌的不是我们,而是老蒋!”白崇禧真是神出鬼没,他这一着棋,李宗仁、张发奎连做梦也想不到。

“好哇,逼急了老子就上井岗山!横直共产党里有红四军也有红七军,与我们四、七两军还多少有点血缘关系!”张发奎把胸膛拍得山响,就象猛张飞要为关公复仇似的,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李宗仁见自、张入湘态度非常坚决,大有破釜沉舟之势,便说道:“入湘就入湘,反正是轻车熟道,拼了吧!不过,这事还得和季宽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说走就走,德公给季宽发个电报,让他率第十五军在后跟进,一切在打下武汉之后再说!”张发奎把衣袖往上一撸,风急火燎般的说道。

“向华兄,入湘作战是件大事,要走也得作好周密的安排。”李宗仁说道。

“有什么安排的,说走就走,说打就打,我们第四军在宜昌把反蒋通电一发,接连几个冲锋就到广西来了,何键那点兵,放火还不够你李德公抽顿烟呢!”张发奎仍在拍胸叫喊着。

张发奎是猛张飞,白崇禧到底是小诸葛,他过来把张发奎按到椅子上坐好,命参谋张挂地图,说道:“德公的话,非常重要。我们两次入粤失利,又在北流战败,检讨得失,在于轻敌妄进,草率决战,遂遭致再三失败,教训不可谓不深,此次入湘,进窥中原,与冯、阎会师,是关系到我军生死存亡之大事,必须胆大心细,务必作好一切准备,切忌轻举妄动,再蹈覆辙。”

白崇禧走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我军北上后,龙云部滇军必将入桂攻占南宁,他们走的仍然是当年唐继尧滇军入桂的老路。南宁乃广西省会,我们不可轻易放弃,我意派师长韦云淞率凌压西、覃兴等零星部队二千余人坚守南宁。我们入湘获胜,再与龙云谈判,请滇军退回云南,否则便封锁滇省鸦片烟出境的通道。”

李宗仁和张发奎点了点头,白崇禧又说道:“粤军占据大河下游,与我军隔河对峙。我军入湘,他们必衔尾追击,使我陷入背腹受敌的处境。为了顺利入湘,必须摆脱粤军的袭扰。为此,我军应以精悍的小部队进击平南,向粤军发起猛攻,并制造再次攻粤的声势。我军主力则迅速北上,粤军见我军突然北调,必然以为我声东击西,将由北江攻袭广州,陈济棠定然将梧州、桂平、玉林一带的粤军抽回广州及北江一带布防。待粤军发觉我军意图时,我们已攻占衡阳,进军长沙了。”

“妙!”张发奎兴奋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入湘序列,拟请向华兄率第四军为前锋,请德公另拨梁朝玑师归向华兄指挥。”白崇禧看了看张发奎和李宗仁。

“好!”李、张二人同时颔首。他们不得不佩服白崇禧考虑的周密,因为第四军经入粤和北流两次战败,只剩一师人马,再拨桂军精锐梁朝玑师归张发奎指挥,即体现桂、张两军的团结合作,又壮先锋部队的声势。

“向华兄率前锋部队取道柳州、桂林,出全州,直向永州、衡阳前进;德公和我率第七军全部及第十五军之许崇武师出平乐,经永明、道州,亦向永州、衡阳推进;黄季宽率第十五军余部及梁瀚嵩之教导第一师和黄旭初之教导第二师,由右江回师南宁,布置于迁江一带,掩护各军集中,俟各军入湘,才随后跟进。”

白崇禧又看了看李宗仁和张发奎,李、张二人欣然赞同。白崇禧又道:“各军推进计划如下:先头部队到达桂林、全州,后续部队应到迁江、柳州之线;先头部队入衡阳,后续部队应到达桂林,先头部队占领长沙,后续部队应进占衡阳;先头部队进入湖北通城、咸宁,后续部队应接住长沙、岳阳。”

“好,我们都分头回去准备吧!”张发奎又霍地站了起来。

“不忙!”白崇禧把右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请张发奎坐下。

“不就是打了嘛!”张发奎两手往腰上一叉,没有再坐下去。

“打是要打,可是官兵要吃饭,要关饷啊!”白崇禧笑道,“没有粮饷,谁踉我们去拼命呀?”

张发奎狠狠地拍了拍脑袋,说道:“丢那妈,我们两个月都发不出饷了!”

李宗仁皱着眉头,仿佛那国字脸上挂着一层浓霜,连抽了几口烟后,才啧了啧嘴,说:“这是个最大的问题,没有粮饷何以维系军心和军纪,我们总不能纵容官兵去劫掠乡民商绅啊!”

白崇禧却早已胸有成竹,他见李、张为此犯愁,便说道:“冯、阎不是许德公为中华民国陆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么?德公可即派人到香港,以中华民国陆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部之名义,秘密印刷‘国民银行’钞票五十大箱,我军打到哪里,钞票便发到哪里,粮饷不是都有了吗?”

张发奎高兴得大叫道:“还是你这小诸葛有办法,怪不得北伐的时候,老蒋那样喜欢你!”

“哈哈!”白崇禧很得意地仰头一笑,说道:“这回呀!老蒋就更喜欢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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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五回 穷追猛打白崇禧进军岳阳 后路被断李宗仁回师衡州

民国十九年六月。

湖南的土地,正被两场猛烈的大火烧灼。村庄的瓦屋茅舍,冒着浓烟,堆着灰烬;田野里,尽是手指宽的龟裂,褐色的,灰色的土地,被烈日长时间地炙烤着,冒着淡淡的灼人的紫烟,划一根火柴,似乎便会把整个大地燃烧起来。田中的稻谷,稀稀拉拉,枯黄憔悴,干瘪的穗子竖得笔直。河塘干涸,偶而可见几只瘦得皮包骨的野狗,在原野上惊惶疲惫地张望,寻觅食物和水。路旁有倒毙的饿殍,枪伤的兵卒。天上万里无云,太阳比平时大了几十倍,站在地上仰头望去,天空里一片流火泻金,太阳正在不断地膨胀着,似乎要吞噬整个无垠的天宇。

天上是火,地上是火,天灾兵祸,富饶的湘江两岸,赤地千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已奄奄一息。

从长沙至衡阳的大道上,疲惫不堪的桂、张军正在烈日下急行军。走着走着,便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倒下去,有的脸色铁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的用手指挖着干裂的地皮,用快要冒火的舌头去舔着发烫的泥土,有的向同伴哀求着,讨一口尿喝。倒下去的,没有几个能再爬起来,酷暑无情地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班……班长,你给我一枪吧,我……我实在不能再走了!”

一个中暑的士兵,跪在地上向他的班长请求开枪杀死他。班长不干,那士兵竟把枪口对着自己满是火泡的喉咙,用脚拇指按动扳机,“叭”地一枪自杀了。这是一个还有些理智的士兵,而绝大多数士兵,早已麻木不仁,他们象一大堆被人摞入炭窑中的木头,被窑火熏烤着、燃烧着,他们现在到底还是木头,或者已经被烧焦烤化了的木炭,还是一堆灼人的木灰,他们根本无从知道,他们仅存留的一丝意念,便是此时正被人投入密不透风灼热难熬的炭窑之中,正被化成灰烬。

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也和官兵一样,徒步走着。从长沙后撤的时候,他们都是坐着轿子的,但是走着走着,那抬轿兵便有不时中暑倒下去的,他们都被从轿子中摔出来好几次。张发奎解下皮带,怒不可遏地抽打那倒地的抬轿兵,后来发觉,士兵早已倒毙,他骂了几声“丢那妈!”便弃轿乘马。他又是个急性子,平时不管有事没事,一骑马就喜欢猛跑,他那匹黑得发亮的战马,从宜昌南下时,一天曾跑过三百多里。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也是一员猛将,他集合全师军官三百余人,乘马充作开路先锋,简直所向披靡,张发奎便跟着吴奇伟的开路先锋队猛打猛冲,何键的湘军一见第四军的马队,便赶忙避开让路。可是现在,张发奎的那匹久经战阵的大黑马也不行了,在烈日下跑着跑着,突然前蹄闪失,把张发奎摔出老远。他从地上爬起来,用马鞭将战马狠狠地抽了几鞭,那大黑马竟跪在地上直喘粗气,好久也爬不起来。“丢那妈!”张发奎驾了几声娘,把手中的马鞭吱地一声扔出十几丈远。李、白、张三巨头,只得和他们的士卒们同甘共苦了!

“德公,你莫怪我老张发脾气,武汉眼看就要到手,你却丢下到口的肥肉不吃,去啃骨头,这鬼天气,都快把人烤焦了,还回师衡阳,到时把弟兄们都热死了,谁去拼命呀!”张发奎头上戴顶白色凉帽,身着白府绸短褂,穿着黄军裤,汗流满面,一边走,一边向李宗仁发着牢骚。

李宗仁头戴大沿军帽,一身军装毫不松懈,虽然没有骑马,却习惯地握着那条光溜溜的皮制马鞭。他的那匹枣红马,到底比张发奎的大黑马有劲,在烈日下也能奔驰不停,但他见白、张的坐骑都已不济,自己不便独自乘马,也下马和他们一道步行。他的马弁牵着马,跟在后面走着。他似乎没有听到张发奎的埋怨,两片嘴唇紧紧地闭着,嘴唇两边拉起两条凛不可犯的棱线。张发奎很熟悉李宗仁这种表情,只得摇了摇头,说:“好吧!一切听天由命!”

白崇禧的装束又与李、张二人不同,他那大沿帽上扎着儿枝被晒蔫了的小树枝,既可遮些阳光,又可作防空伪装。他领口敞开着,只是默默地走路,他虽然不象张发奎那样发火埋怨,但那副被太阳晒得焦红焦红的脸膛上,也似乎挂着一层由内心透出的火气。他的胯骨以前受过伤,不良于行,加上天气酷热,更显得有些吃力。

“健生,你骑上我的马吧!”李宗仁已经几次命马弁将他那匹枣红马牵到白崇禧面前来,但白崇禧却倔硬地推开缰绳:“我还能走到衡阳!辛亥年我是由桂林徒步走到武昌的!”

论体力,白崇禧确实不及李宗仁和张发奎,但由于胸中窝着一腔怒火,他对李宗仁不满,对黄绍竑更不浅,对张发奎也不满,因此硬是赌气跟李、张一道步行。

李、白、张三巨头刚刚在长沙吵了一架,三个人的气头都还没有消,因此彼此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在赶路。

五月下旬,桂、张军分两路倾巢入湘。五月二十七日,唐生智之弟唐生明率湘军一团来投。李宗仁即编为第八军,令李品仙为军长。桂、张军以破釜沉舟的气概,一打出广西便顺利地占领衡阳重镇。前敌总指挥白崇禧在衡阳征集船只,经过一天一夜,全军渡过湘扛,到达对岸的朱亭,然后马不停蹄即由朱亭大举推进。张发查部抢渡渌水,强攻承天桥,一举而破醴陵,俘获湘军人马辎重无数。白崇禧一马当先,率左、右两路大军由株洲和醴陵昼夜穷追猛打,经过三天三夜的时间桂张军便进占长沙。李宗仁即委任李品仙以第八军军长兼任湖南省绥靖督办之职。六月八日,即攻占长沙后第三天,白崇禧指挥第七军攻占岳阳,张发奎在平江击破鲁涤平部,第四军由平江进入湖北省境的通城九狮山。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桂、张军便席卷湖南,扫荡何键、鲁涤平的湘军,打得蒋介石的嫡系朱绍良、夏斗寅和钱大钧各部仓皇北逃。武汉之敌,已纷纷搭乘车、船或东窜或北逃,桂、张军夺取武汉,占领两湖已如囊中探物。第四军和第七军北伐后曾先后在武汉驻过较长时间,如今眼看重返旧地,无不欢呼雀跃。

正在北平筹备扩大会议的汪精卫,喜得眉开眼笑。

正在陇海线上乘坐专车来回指挥决战的蒋介石,急得手忙脚乱,他正以全力对付冯、阎,无力南顾,华中和东南一带都非常空虚,桂张军入武汉,下南京,正可操他的老家。为了应付南方的战事,他派何应钦到武汉坐镇,以船舰火速调运正在广东的蒋军由长江口直入武汉布防,再令陈济棠派蔡廷错、蒋光鼐、李扬敬三师,迅速在粤北集结,利用粤汉铁路输送之便,乘虚抢占衡阳,以拊桂、张军之背。

正在中原指挥作战的冯玉祥、阎锡山,这回投入血本与蒋介石拼搏。冯、阎以攻下徐州和武汉为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分由津浦、陇海、平汉三路发起猛攻。阎军负责津浦线,冯军负责平汉线,陇海线由冯、阎两军共同负责,大军云集,战云低垂,中原大地,战火烛天。正与蒋介石血战方酣的冯、阎,忽见桂、张军由广西以风卷残云之势,弹指间便夺了长沙、岳阳,且进占武汉已是指顾间事。他们两人的目标,一个是徐州,一个是武汉,现在见李、黄、白、张乘虚拣了便宜,岂肯干休?况且冯、阎大军正与蒋军大战于鄂北花园、武胜关一线,冯、阎军占着优势,亦行将取得武汉之地。到口的肥肉岂能让别人轻易抢去,冯、阎于是联电第一方面军总司令李宗仁,略谓:本军与蒋军血战数月,行将获得胜利,武汉乃是本军给养之地,如贵军先到,请即向下游发展,共同会师南京,驱逐蒋介石等语。

李宗仁这时已经到达岳阳,突接冯、阎这封预先“号”下武汉地盘的电报,心中且忧且忿。如果马上抢占武汉,也要让给冯、阎,牺牲自己的兵力替别人打天下,未免太不上算了。如果占领武汉,硬是赖着不走,强要这块地盘,冯、阎一旦讨蒋获胜,必然兴兵来索要武汉,桂、张军兵力单薄,实非冯、阎联军的对手,到时候打也不能,赖也不能,只能被迫走开。向长江下游发展,战线太远,李宗仁感到没有多大把握。他感到踌躇不决,于是由岳阳返回长沙,请白崇禧、张发奎一同商议。白、张已经率军冲进了湖北地境,忽接李宗仁急电回长沙议事,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二人风尘仆仆赶到长沙,看到冯、阎那封电报,张发奎气得捶着桌子大叫起来:“丢那妈,先入关中而王天下,他们如果先到武汉,我们当然可以另到别处找地盘。而今他们被老蒋阻于鄂北,我们则垂手可得武汉,为什么要让给他们?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一切待打到武汉再说!”

张发奎早已得到汪精卫的电报,汪要张不顾一切抢占武汉。因为汪精卫虽然正在北平为召开扩大会议而奔走,但他忖度,如果冯、阎讨蒋得胜,他在权力分配中,不见得能获得多少好处,因为冯、阎与他没有深厚关系可言。而汪精卫在国民党内,这些年来,一直开着“皮包公司”,他手下除陈公博、顾孟余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策士外,统兵将领中,只有唐生智、俞作柏、张发奎与他接近。特别是张发奎,政治上一向以汪精卫为靠山,汪精卫则凭借张的实力与各方进行政治交易,而今,唐生智、俞作柏的军事实力已经毁灭,张发奎又一败再败,如果不取得武汉地盘给张军休养生息繁衍,那么汪精卫仍将被冯、阎玩弄于股上。张发奎也知道,取得武汉地盘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因此,他当然不顾冯、阎那封预先“号”地盘的电报了。

白崇禧又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是不想跟冯、阎争夺武汉地盘,而是想把南京夺到手上。他念念不忘的是民国十六年九月以后的那几个月,桂系把持南京特委会,号令全国,那是多么令人舒心畅气的日子呀!时间虽然短暂得有如昙花一现,但却使白崇禧永远难忘。现时老蒋竭尽全力正在鲁西、豫东、皖北的广袤大地上与冯、阎拼搏,京沪一带后方必然空虚。如果桂张军数日之内进占武汉,便可师洪、杨故伎,顺流东下夺取南京。他知道,张发奎与桂系的合作,仅是权宜之计,如果张要武汉地盘,尽可留他在武汉牵制蒋、冯、阎,桂军则可东下攻取南京,然后囊括东南半壁,与冯、阎三分夭下。

“德公可复电冯、阎,就说我们北上只是策应友军作战,无意于武汉地盘,只要打倒蒋介石,各方在扩大会议上再商量一切善后事宜。”白崇禧说道。

“对!”张发奎一拍大腿,立即赞同白崇禧的意见。因为这样既可不马上触怒冯、阎,又可迅速夺取武汉歹将来开扩大会议时,有汪精卫帮忙说话,张发奎便可理直气壮地要武汉地盘。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使用的乃是障眼法,想一时蒙住蒋、冯、阎而取武汉和南京,白的胃口比张发奎更大。对于武汉和南京,李宗仁皆有颇深的感情。龙潭战后,桂系把持南京政权,李宗仁是发号施令的核心人物,可是后来料想不到蒋介石在南京戒严司令贺耀祖的支持下,突然进入南京复职,桂系在中央的权力,一下子被蒋夺了去。李、白只得一心经营两湖和两广。李宗仁又以武汉为中心,在华中和华南发号施令。然而,他在武汉也没有坐多久,又垮台逃回广西。现在,夺取武汉和南京正是千载一时之机会,李宗仁怎能不动心呢?可是,他的性格与白、张迥然不同,他总觉得这样干风险太大。对于蒋、冯、阎中原大战,到底鹿死谁手,现在还很难说。蒋介石把持中央政府,蒋军装备优良,指挥统一,且有空军助战;冯、阎军虽数量上胜过蒋军,但各怀异志,步调不一,而关外的张学良又抱着观望态度,如张倒向蒋一边,则冯、阎必败无疑。此时与冯、阎争武汉,与蒋介石争南京,都是很危险的,不如占领湖南,夺取广东,建立两广基地,再图中原,“应该冷静地分析局势,检讨这两年来我们发展太快而迅遭失败的原因。”李宗仁一边抽烟,一边低头踱步,看来他不想采纳白、张的意见了。

“德公,我军已进入湖北地界,不数日即可占武汉,你怎么犹豫徘徊起来了呢!冯、阎的电报,我们只当他们放了个屁,进了武汉再说!”张发奎再也按捺不住了。

“德公,攻占武汉是我们的既定方针,你怎么能中途幡然变计呢?”白崇禧也急了。

“我不想胜利得太快,也不想失败得太快!”李宗仁固执地摇着头。

李、白、张正在激烈地争论着,忽然机要室主任慌忙来报:“德公,黄副总司令急电!”

李宗仁接电一看,心头骤然一紧,象在这六月暑天,又突然被人推入一个大火炕中,浑身被烤得皮焦肉烂一般。这是黄绍竑在湖南常宁发来的急电:“十日敌已先我占衡阳。在常宁附近拾到敌方飞机掉下的一张作战计划图,图中标明蒋军主力配备于鄂南,粤军攻击目标指向长沙,照目前之态势,我军已处于腹背受敌,有被包围歼灭的危险,前方部队应即刻回师。”

“黄季宽又坏了大事!”白崇禧倍连连顿足,气得大骂:“他为什么不按照我们的计划推进?我们占领长沙,他就应该进入衡阳,为何延宕不进,致使后路被断!我看他简直患了热昏病了,敌人飞机上掉下一份作战计划图,明明是为了迷惑我们,他却信以为真,天下怎么有这般蠢愚之人!”

张发奎在北流三和墟吃的那一次惨败,对黄绍竑的盲目指挥,早就心存不满,今见黄又延宕不进,贻误戎机,也气得拍桌大叫起来:“打到武汉后再回头找他算总账!”

“二位不必激动,更不要伤了和气。”李宗仁倒沉得住气,劝了白、张一番,然后说道:“根据冯、阎和黄的电报,我们不得不回师了。但回师后,是不是去打衡阳,应慎重考虑。我的意见,粤军主力已北上衡阳,我们不如乘广东内部空虚,由粤北挥军直取广州,占领两广地盘,再图发展,这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总比北上武汉替别人打天下合算。”

张发奎本来有回广东的心愿,但武汉对他又很有吸引力,特别又有汪精卫的支持,对于回师广东还是继续北上武汉,他一时犹豫不决。白崇禧却陡地一下跳了起来,一反他那沉着冷静的作风,急得连连叫道:“不可!不可!回师衡阳,乃是自取灭亡之途。目下湖南大旱,赤地千里,我军南返,征粮无着,以溽暑遄征,兵力疲惫;粤军已据衡阳,正可以逸待劳,我军屯兵坚城之下,斯时进退维谷,必为敌所乘。为今之计,只有电令黄季宽,不惜代价夺取衡阳附近的熊飞岭,钳制粤军主力;我军仍按计划,迅速北上,直指武汉,方可转危为安。”

李宗仁摇了摇头,说道:“我军辎重给养皆滞留于湘、桂边界,无给养则我军便势难久持,我决定回师衡阳!”他决断地将刚抽了几口的一支烟卷掐灭,又重新点上一支,看了一眼表情颓然的白崇禧,接着问张发奎道:“向华兄,你如果坚持进军武汉,我也不勉强你!”

张发奎被李宗仁那固执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他率第四军入桂时,有两万多人马,又刚冲破何键的层层阻击,士气正旺,在贺县石桥与黄绍竑会晤时,张便明确表示要兼程东下入粤,夺取广州。黄说与李、白商量的结果,认为广西局面恢复不满一月,军队亟需整顿,请张军在广西休整一段时间,再会同东下。但张发奎哪里肯听,他两手往腰上一叉,说道:“季宽兄,吾人对粤应乘其不备,一举东下,占领广州,如果等对方部署完成,必难获胜。你们要休息,尽管在广西休息,我老张想马上回家乡去看看。”黄绍竑见张发奎已暗示如广西不协助,也要单独行动东下广州,他不忍听其自败,乃同意与张军一道攻粤。后来桂、张军在广东战败,又在北流战败,两万多人的张军,只剩下三千多人了。张发奎虽有问鼎中原之意,却是力不从心,岂敢离开桂系单独行动?他狠狠地吐了一口粗气,将那芭蕉似的粗大手掌在腿上一拍,说道:“德公,我老张绝无二心,你说上哪里,我们就上哪里,横竖是占地盘找饭吃嘛!”事已至此,白崇禧便是有满脑袋的奇谋妙计,也无济于事了。李宗仁命李品仙以少量兵力驻守长沙,于六月十八日令全军向衡阳疾进。

桂、张军在那个大“炭窑”里窜来奔去,被烤得昏头昏脑,总算到了衡阳附近。黄昏时分,西边山头的太阳熔化成一大片赤色的烈焰,天在燃烧,山头也在燃烧,连那赢瘦的湘江,也象流动着的一条火带。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站在湘江岸边,三人齐用望远镜观察着对岸。衡阳东岸的地形崎岖险峻,右翼紧靠湘江,左翼则是一个大湖沼,中间地带狭窄,易守难攻。衡阳外围,粤军修筑的防御工事历历在目,铁丝网、散兵壕、机关枪阵地、炮兵阵地,都采用纵深配备。

“德公,敌人工事完备,以逸待劳,若要攻占衡阳,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看不如转回长沙前方去拼,倒还有个出路。”张发奎放下望远镜,望着火一般的湘江发呆,他对回广东的念头也动摇了。

白崇禧没有说话,也许张发奎的话,正是他内心所想的,也许他要比张想得更复杂一些,也许他已看到了全军将在衡阳覆灭的命运,也许他看到了湘江又想到了长江,想到了当年洪、杨东下夺取南京的壮举,想到了天王府中西花园那条石舫的来历……

“向华兄,请你令韩汉英团在衡阳东岸的水田沼泽地段展开,向衡阳发起佯攻,掩护全军渡过湘江。”李宗仁两只眼睛被赤霞映得火红,他不管白、张二人抱什么态度,便下达了命令。

“渡江?”张发奎也把那双红红的眼睛睁得老大,“要上哪里去?”

“衡阳敌军已有准备,工事坚固,强攻不易,我们先到祁阳、宝庆、零陵一带休整,再作决定。”李宗仁对攻占衡阳,也不抱信心,下一步怎么办,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了。

张发奎以第四军的韩汉英团向衡阳东岸发起佯攻,掩护大军渡过湘江,直到晚上八点多钟才趁暗夜撤出战斗渡过湘江。第二天,桂、张军到达洪桥,碰到黄绍竑,李宗仁决定在洪桥召开军事会议。

李、黄、白、张及桂、张军师长以上将领出席会议。会场上,一双双冒火的眼睛,一阵阵扇子的胡乱摇动声,一片片的咕碌喝水声,会议室里也象一座炙人肌肤、灼人肺腑的炭窑。李宗仁嘴上叼一支香烟,杨腾辉牙齿上咬一节牙签。

“诸位,此次的撤退,是一件大事,命中注定,我们到不了武汉!”李宗仁说话时,尽量装得豁达大度,很有不违“天命”的自知之明。“下一步怎么办?”李宗仁扫视了大家一眼,扇子声、喝水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双双正在燃烧的眼睛,“炭窑”中的温度无形中又上升了几度。

谁也没有说话。

“报告德公,长沙已经失守,部队都跑散了,无法收集!”第八军军长兼湖南省绥靖督办李品仙,脖子上缠着裹伤的绷带,气急败坏地闯进了会议室,“炭窑”中的温度又骤然升高了几度,一双双眼睛象一颗颗烧得发红的煤球。李品仙统率的第八军,除少数卫队是由廖磊从第七军中调拨的桂军外,全是一路招抚而来的湘军。李品仙在湘军中任职多年,颇有威望,他一路招兵买马,收降纳叛,除唐生明一团外,又收编了刘建绪、周斓的一些部队,进占长沙时,也有几千人马,已初具一个军的架子了。

不料,桂、张军突然南撤,这些临时招抚的部众便跟着哗变,李品仙的军部被叛军袭击,颈脖旁边被一颗子弹划去一块皮肉,他吓得连忙带领卫队逃出长沙,在洪桥才追上南撤的大部队。

“鹤龄兄,怎么回事?”李宗仁问道。

“好险里好险……”李品仙喘着气,用手指着负伤的颈脖,再也说不出话来。

长沙易手,衡阳陷敌,桂、张军被夹在中间,已失去进退的主动,李、黄、白、张及军长、师长们,心怀愤懑和恐惧,军、师长都不约而同地紧张地望着决定全军命运的四位巨头。

“既然北上不能,我们就攻取两广作为基地,也不失为上策。”李宗仁又点上一支烟,从容说道,“两广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我们拿到手,对尔后的发展十分有利。粤军主力已北调衡阳,广东空虚,我们可先派一小部向广东北江前进,大部留在后面,选择有利于我的地形,布置阵地,待衡阳之敌出来一鼓而歼灭,这也是一个诱敌聚歼的策略。”

“不可!不可!”白崇禧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对李宗仁盲目由长沙回救衡阳,致使全军失去非常有利的北上时机,早已心怀不满,现在见李宗仁幡然变计,丢下衡阳不管,要去袭取广东,连忙站起来抢着发言。“去广东是可以的,不过衡阳之敌始终是我们一大后患。我们向广东前进的当中,广东境内的敌人必然固守韶关一线,衡阳之敌从我军背后掩杀过来,我们岂不腹背受敌。要打广东必须先消灭衡阳之敌,免除后患,我们便可开着正步进入广州。”

“我不主张去广东,也不主张在衡阳攻坚!”黄绍竑把桌子一拍,陡地站了起来,他的话和说话的口气,立刻使“炭窑”中的温度又上升了好几度。

李、白、张和军、师长都紧张地看着黄绍竑。黄绍竑那双冷峻的眼睛也在冒火,象两颗被烧红的钢球,灼灼逼人,腮上的胡子,也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我要退回广西去,你们不要广西,我要!”黄绍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炭窑”中的温度又上升了好几度,人们感到连喘气都困难了。

“黄副总指挥,请你冷静一点,如果你按照计划前进,我们占领长沙时,你占领衡阳,则现在我们已经在武汉喝庆功酒了,何需还在这里呕气?”白崇禧因这次进军武汉的宏伟计划被黄绍竑一手破坏了,致全军陷于进退维谷的困境,对黄已产生愤恨之情,今见黄不但不表示歉意,反而拍桌叫喊,不禁出来指责他几句。

“哼!到武汉,到了北平又怎么样?你白健生不是到了北平的吗?你在北平混得怎么样啊?”黄绍竑针锋相对,毫不让步,“你回到广西来,就吵着要去打广东,又损兵折将,连老家这块地盘都让你断送了,现在又不自量力,要去打武汉,打南京,你是什么小诸葛,我看你是欲吞大象之蛇!”

白崇禧也火了,他指着黄绍竑:“你想要广西地盘,北流那一仗,你是怎么打的?你说我是欲吞大象之蛇,我看你是井底之蛙!”

“好了,好了!”李宗仁摇摆着手,制止黄、白的争吵,“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责任间题,都在我的身上。季宽,请你把意见说完吧!”

“我对攻坚,素来是不主张的!”黄绍竑严厉地盯了白崇禧一眼,重申他的主张。“我主张将前后方的部队集中在祁、宝之线,先行占领有利地形,以逸待劳,采取攻势防御,如果衡阳的敌人向我出击,即可将其聚歼于衡阳外围,如果他们不出来,我们就逐步撤回广西去。”

白崇禧不作声了,李宗仁也只管低头抽烟,他们心里明白,目下自己到底有多大发言权。李、白的本钱,早已在武汉和平、津输光了,现在广西的这点部队,都是黄绍竑的。

第十五军是黄的基本部队,俞作柏、李明瑞垮台时,黄绍竑即大胆只身潜回广西,不但抓回了他的基本部队,而且把杨腾辉、黄权等随俞、李倒戈回桂的部队也抓到了手上。随后,黄又从他的第十五军拨出一部分本钱,扩建部队,新成立了教导第一、二师,两个教导师的师长梁瀚嵩、黄旭初都原是第十五军的正、副师长。当初决定倾巢入湘策应冯、阎,开会时正好黄绍竑不在场,李宗仁一声令下,大军便浩浩荡荡向北出发了。黄绍竑在右江与李明瑞对峙,接到电报,心里虽不满意,但部队已被李、白、张拉走了,他不得不率梁瀚嵩、黄旭初两个教导师随后跟进。他由右江回到南宁,经迁江、柳州而桂林,一路走,一路恋恋不舍地观望。他见粤军主力已从贵县、桂平、玉林一带撤走,便很想乘机恢复大河一带地盘,把广西重新整顿好。李、白要到外面去发展,尽管让他们去好了,广西这块地盘黄绍竑是舍不得丢的。他走到全州,到湘山寺住了两天,和住持高僧虚云和尚谈了一些佛法经典。后来接到李、白催他速进的电报,才不得不进入湘桂边界的黄沙河。由于他退巡不前,当他率梁瀚嵩、黄旭初两师进入湖南常宁时,在火车输送下的粤军蔡廷锴、蒋光鼐、李扬敬三师,已于六月十日由粤汉铁路进占衡阳,将北进的桂、张军切为两段。黄绍竑垅本来就不愿丢下广西跟李、白、张北上,急电李宗仁,以兵力单薄,难将衡阳敌军击破,请前方部队立即回师破敌,以免后路被断。李、白、张把部队南撤到了衡阳,李宗仁要去打广东,白崇禧要攻衡阳,黄绍竑吵着要回广西,只有张发奎黑着他那张飞脸,一言不发,任凭李、白、黄争吵。

“向华兄,你的意见呢?”李宗仁扭头问张发奎。

“我看不如再回到长沙去,拿到了武汉再讲道理,横直我们是不会饿死的!”张发奎冷冷地说道。

李、黄、白、张四巨头,四种截然不同的主张,军、师长们听了不禁面面相舰,谁也不敢站起来说话。“炭窑”里在默默地愤怒地燃烧着,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团灰烬。黄绍竑更加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要走,李宗仁忙拉住他:“季宽,你的意见是……”

“敌人出击,就打;他们不出来,我们回广西去。我的意见是绝不更改的了,你们不走,我走!”黄绍竑用那火灼灼的目光,逐个地看着他的部下。部下们会意,第一师师长梁朝玑站了起来,接着第三师师长许宗武也站了起来,教导第一师师长梁瀚嵩、教导第二师师长黄旭初,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第七军军长杨腾辉嘴里嚼着牙签,被黄绍竑的目光盯得心头咚咚乱跳,他正想站起来,蓦地他见白崇禧那凌厉似箭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他,刚离座的身子又颓然地沉了下去。第七军的师长梁重熙,见他的军长不敢站起来,便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第七军副军长廖磊、第八军军长李品仙,都是白崇禧手下大将,当然不会跟黄绍竑走。廖、李两人,虽心急如焚,但却正襟危坐,等待结局。

李宗仁见会议上不但各人意见相佐,而且将要发生分裂的危险,如果黄绍竑把他的第十五军的两个师另加新编的两个教导师全部拉走,桂、张军在衡阳一带势必被粤军各个击破,到时候,则无论去广东、回广西还是北上武汉,都将化成泡影,李、黄、白、张四人不当粤军的俘虏,也将再作亡命客。他急得大喝一声:“坐下,郁给我坐下去!”

梁朝玑、许宗武、梁瀚嵩、黄旭初见李宗仁脸色铁青,那目光凶得怕人,正想坐下去,却见黄绍竑那目光和胡须仿佛化作了无数文刀矛在死死地逼着他们,四位师长吓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垂首恭立,既不敢抬头看李,又不敢抬头见黄。

“我是总司令,谁敢违抗军令,我就先毙了他!”李宗仁说着把腰上的小手枪哩地拔出来,“啪”地一声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站着的那四位师长双脚一齐颤抖起来。杨腾辉死死地咬着牙签,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跟着站起来。

黄绍竑把头扭到一边,用手扯着军服的下摆,在疯狂地抖动着,也不知他是在扯着衣服扇风还是在发泄着胸中的愤懑。

李宗仁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室内来回地走动着。“炭窑”中的温度,已升到了爆炸的程度。

李宗仁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却给白崇禧和张发奎带来了一线新的希望。他们估计李宗仁的强硬手段,镇住了黄绍竑及其所部将领,这时很有可能下令全军联镳北上,再下长沙,直捣武汉。

李宗仁在室内踱了几圈,慢慢站住了,那火一样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唇边那两道紧绷着的凛不可犯的棱线也松弛下来,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但终于下达了使全军生死攸关的命令:“我们就照着黄副总指挥的意见布置军事罢,我想也不会大错的!”

白崇禧和张友奎听了简直如五雷轰顶,但却不敢再争执,只把双眼一闭,象临刑的囚犯只等着脖子上挨一刀似的。杨腾辉却倏地站了起来——他又后悔动作迟了一步,当初为什么不跟着黄绍竑站起来呢?

“请向华兄即率部向宝庆方向开动,命令后补。”李宗仁接着继续下达命令,“第七军以有力之一部,迅速抢占探山,其余部队,于明晨到达熊飞岭,固守祁宝之线以待敌。”

正文 第五十六回 暮鼓晨钟李黄白心酸湘山寺 心灰意冷黄绍竑息影良丰园

一阵阵寺院的钟声,震撼着动乱中的全州古城,城厢的街道上,扎满了惶乱的士兵。全州是桂北的重镇,入湘入桂乃必经之路。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全州的闻名于世,除了它的重要地理位置,便是城西那座遐迩闻名的湘山寺。

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似乎给人以某种安祥的慰藉,在连年兵灾匪患之中,它仍是那样不紧不慢,安安稳稳地响荡着,依然吸引着形形色色的八方善男信女,二月初八的松花会,七月七日的晒衣会,八月九日的朝山会,更是香客云集,热闹非凡。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雄伟的湘山七十二峰,映着夕照,簇拥着壮丽的湘山古寺。钟声把人带到了遥远的年代……那是唐朝至德元年(公元七五六年)四月的一天,全州县(古为湘源县)湘山之巅的笋布台上,立着一位面色黧黑,身着袈裟,手持锡杖的高僧。他凭高远眺,只见五华围绕,三水汇流,左有钵盂山,右有圣禅岭,湘山七十二峰耸立,若金刚,若观音,若哪叱,群峰各见其形,皆献花供果,执磐捧盂,竟似朝他围绕顶礼。这位高僧见了,立时双手合什,念声:“阿弥陀佛!”遂在山剪荆结茅,躬畲自给,于是当地人民便筑净士院一所让其居住,请他开演大乘佛法。开演之日,从者甚众,连湘山上的一种羽有五彩、大如竹鸡的山鸟,也成群翔集其上,跟着呼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时人遂将此鸟称为念佛鸟。从此,世人皆知湘山有圣僧,一时禅林之盛,遂为楚南第一。这位高僧,乃湖南郴州资兴县人,俗姓周,生于唐开元十六年(公元七二九年)十六岁时即出家受戒,因一心要当个最上乘的和尚,曾远行淮南参礼道钦禅师,自是得道。后随禅师至京见唐玄宗,因见朝政衰败,安禄山将谋反,遂告别禅师,南返郴州省母,后由衡阳南下,到达全州县湘山。在此创立湘山寺。这位高僧,每逢开讲佛经,对前来听讲的善男信女等信徒及十方来者,常告戒道:“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对士大夫说:“忠孝是佛”,对农工说:“勤俭是佛”;对商贾说:“公平是佛”。高僧的说教化下,全州一带的社会风气为之一变。有一次永州太守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延年益寿?”高僧答道:“忠于国家,对民勤于职守,为子孙后代造福,这就是使你获得长寿的方法啊!”高僧自来湘山寺,所说歌偈有数十万言,由他的弟子抄录下来,名为《遗教经》,影响很大。唐咸通八年(公元八六八年)高僧无疾而终,活了一百四十岁,人呼为无量寿佛。他的弟子们在寺中为他造了一座高达十一丈的七层宝塔,将其真身迎入塔中。宋绍兴五年(公元一一三二年)皇帝敕赐该塔为妙明塔。宋徽宗游南岳时,曾来湘山寺向妙明塔致礼,敕封这位圆寂已两百余年的高僧为慈佑寂照妙应普惠大师,赐湘山寺钞田三十六石。从此四方钦敬,莫不进香朝拜,年年香客云集,其香火之鼎盛更是岭南第一。

钟声在暮色中震荡着,寂落的湘山古道上来了三位不同导常的香客——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一色的戎装打扮,他们面色沮丧,默默无言地走着,后面是他们的三名副官,各人手里皆提着沉甸甸的香袋。一路苍松翠柏,山深径阔,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一层又一层的石阶,不知留下多少香客的足迹,路旁的千年古柏,不知萦回多少美妙的幻梦。来到壮严的龙凤山门,湘山寺的住持虚云禅师已带着两名年轻的和尚,在阶下相迎。李、黄、白看时,只见那虚云童颜鹤发,着一领玄色翅装,胸前挂一串黑色珠子,着青布圆口鞋,显得朴实庄重,给人以得道高僧之感。那龙凤山门两侧,一副气势宏恢的对联,更使人刮目相看:锡杖飞空选得块袈裟片地试观七十诸峰总不如湘山宝藏;

金身觉化镇住个海口幽岩谛言五百余年转甚么衡阳回雁。

李、黄、白连忙向虚云双手合什,口中念声“阿弥陀佛。”

虚云笑脸相迎,说声:“诸位将军有请!”

湘山寺的龙凤山门,也颇为壮观,中间的一座盖成殿堂式,有两尊镇守山门的金刚力士像,他们皆面貌雄伟,面目怒忿,头戴宝冠,上半身裸体,手扒金刚杵,两脚张开,似有万钧之力。左像怒颜张口,以金刚杵作击打之势;右像忿颜闭口,平托金刚杵,怒目睁视。进了龙凤山门,迎阶而上,便是湘山寺的主体建筑——大雄宝殿。

“敢问禅师,何谓大雄!”李宗仁是第一次到这祥雄伟壮丽的名寺古刹来进香的,他见这大雄宝殿极有气派,便住足问道。

“大雄者,即是对佛的道德法力之尊称,具体指的乃是佛有大力,能伏‘五阴魔’、‘烦恼魔’、‘死魔’、‘天子魔’等四魔。大雄宝殿是供奉佛教缔造者和最高领导者——‘佛’的大殿。”虚云禅师是位学者型的僧人,对佛学、哲学、文学及书画皆有很深的造诣,他把一个深奥神秘的佛学名词,解释得十分通俗易懂,使这三位驰骋沙场,曾屠戮无数生灵的铁将军不住点头。

大雄宝殿的殿联更是气势不凡,左、右联共一百一十二字,那楷书写的极有神韵:那边消息见半点儿有甚巴鼻莫非千幻万幻说不尽百样即当因此的雪山中忙倒我释迦吃麻吃麦辛苦操持生怕放逸魔花费了眼前日子;

这些事情到十全处还未称心忽然七甸八甸叹原来一场扯淡不觉得漆园里笑杀彼庄周应牛应马闲散逍遥都将顺逆境交付与头上天公。

李、黄、白三人在这幅巨联前住足良久,似各有深思。

虚云禅师又道:“大雄宝殿供奉的主要佛像称为‘本尊’,本寺是属于净土宗的寺院,殿上供奉的本尊是阿弥陀佛。”

“何谓阿弥陀佛?”李宗仁虽然刚抵山门便念了“阿弥陀佛”,但却不知何意,他见虚云学识渊博,便又问道。

“‘阿弥陀佛’是梵文Amitabba的音译。意译是‘无量寿佛’。他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能接引念佛的人往生西方净土,所以又名为‘接引佛’。”虚云禅师解释道。

“啊。”李、黄、白同时虔诚地点着头。他们向大殿上看时,果见坐在蒲台上的阿弥陀佛作接引众生的姿势,右手垂下,作与愿印;左手当胸,掌中有金莲台,台分九品。阿弥陀佛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名年轻侍者。大殿上烛光炽亮,香烟袅袅,异常肃穆,虚云道:“那是佛祖的两名侍者,左名阿镜,右名阿鉴。”

李、黄、白的副官已从香袋中取出香束燃点,他们接过香束,虔诚地插入紫铜香炉之中,侍立在殿前的两名和尚,已铺好三块杏黄色的布垫。李、黄、白三人,跪在垫子上向佛祖顶礼膜拜。拜过佛祖,虚云禅师又引着李、黄、白,由大殿出来,继续拾阶而上,到了伽蓝殿。伽蓝殿前,又一幅对联吸引了他们:三千世界掌中收任伊孙行者会翻筋斗何曾跳出,

十八伽蓝鼻孔啸饶他韩昌黎极磨牙根也索来皈。

黄绍竑站在阶前,凝视这殿联,只感到身子轻飘无力,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悟出了些什么道理。禅师见这三位显赫的将军意态虔诚,又对湘山寺颇感兴趣,便指着伽蓝殿说道:“‘伽蓝’是‘僧加蓝摩’的简称,是梵文Samgharama的音译,意译为‘众园’,音兼意译为‘僧园’。殿中供的是三位最早护持佛法建立伽蓝的善士。正中的是波斯匿王,左方是祗陀太子,右方是给孤独者。两侧是十八位伽蓝神,他们是寺院的守护神。”

白崇禧问道:“十八位伽蓝神可有姓名?”

“有。”虚云禅师答道,他从左而右一一说道:“美音、梵音、夫鼓、叹妙、叹美、摩妙、雷音、师子、妙叹、梵响、人音、佛奴、颂德、广目、妙眼、彻听、彻视、遍视。”

李、黄、白又对着众多的神佛顶礼膜拜了一回。从伽蓝殿直上,便到了湘山寺的最顶端,那座雄伟的妙明塔屹立在神龟石前,塔前是护塔天龙堂,塔门额横书:西来真印主人常在

那妙明塔七层高十一丈,呈八角形,八面皆窗、中空,人能行走。湘山寺的开山祖师无量寿佛真身由其弟子迎入塔中,佛座下皆用铜锭铺地。李、黄、白对着妙明塔顶礼膜拜,然后绕塔观看四周的石刻。那神龟石又名飞来石,硕大无比,极象一只静伏的巨龟,旁有无量寿佛真身碑,金字华严经和明朝嘉靖年间重修妙明塔碑,神龟石上端,有清初大画家石涛画的几枝兰花。石涛曾是明朝桂林靖江王后裔,清兵入桂时逃到湘山寺出家,并在此住锡。而最令李、黄、白三人注目的,却是石涛那兰花石刻下不远处,镌刻的一行大字:“广西总司令沈鸿英捐银五百元”。湘山寺与老桂系陆荣廷、沈鸿英都有着密切的关系。陆荣廷复起不久,到桂林巡视,观看那场绘林林民众带来巨大灾难的龙灯后,被沈鸿英的参谋长邓瑞征围困了几个月,李、黄、白趁机袭取南宁和左、右两江,彻底挖倒了陆荣廷在广西的根基。最后陆氏被迫由桂林出走,北上全州,在湘山寺住了一段时间,接到部将韩彩凤在柳、庆一带全军覆灭的消息,才凄然离开湘山寺,由湖南北上转水路东下上海,到苏州寓居。沈鸿英后来被白崇禧赶出桂林后,也辗转桂北一带,据说也曾来过湘山寺参拜含泪离去,潜入钟山、梧州,藏匿于一条港梧轮船上只身去香港当寓公。湘山寺是老桂系失败的见证人。无论他们给湘山寺捐款也男,在佛祖面前忏悔祈求保佑也罢,但他们终究无法逃脱失败的厄运。现在,李、黄、白三人站在神龟石前,看着沈鸿英的那一行题字,不禁浮想联翩,心酸满腹。

山风拂动,林涛浩叹,钟声渺渺,暮色深沉。蓦地,陆荣廷、沈鸿英从那神龟石下钻了出来,对着李、黄、白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他们一边笑,一边斥责道:“你们这几个小连长,想不到也有今天吧!”

沈鸿英还拍着胸膛:“老子在香港置有房屋、地产,每星期六到澳门去赌钱,后半世过得神仙似的快活。你们三个穷光蛋,到海外去卖苦力过日子吧!哈哈!”

陆、沈二人一边说笑,一边渐渐在那神龟石后隐去,却又不住伸出手来,要拉这三位曾将他们赶下台去的“小连长”:“快跟我们来吧,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你们还想称王称霸?”

黄绍竑只感到一阵冷风袭身,背脊发凉,他忽见李宗仁和白崇禧被陆荣廷、沈鸿英一边一个拉进那神龟石里去了,他惊惧得只管后退——他不愿跟他们去!他退了几步,退到妙明塔后,被塔身挡住,定睛看时,神龟石依旧屹立,沈鸿英的那一行刻在石上的字依稀尤在,不过,李宗仁、白崇禧真的不见了。黄绍竑更慌了,心想莫非李、白二人真的被陆、沈拉进石头里去了?他忙问站在石前的虚云禅师:“他们哪里去了?”

“李、白二将军已经下去了,喏。”虚云禅师向妙明塔下的石级指着。

黄绍竑看时,果然李宗仁和白崇禧沿石级慢慢地下行,他们步履沉重,心事浩茫,低首默行。黄绍竑只感到肩上沉戮的压力使他抬不起头来,犹豫了一下,他也只得举步而下。他深深感到李、白二人对他的极端不满。在衡阳刚刚结束的那一场几致全军覆灭的惨败,又可怖地展现在他脑海之际……

洪桥会议在下午四点钟结束,李宗仁根据黄绍竑的意见,下令桂、张军向祁、宝后撤。两个小时后,第七军军长杨腾辉以电话紧急报告:“衡阳城里的敌人已出击,正向我军压迫,师长梁伯霭率一营坚守探山,被敌优势兵力猛攻,梁师长不幸中弹身亡,探山已失,梁的尸体侥幸夺回!”

“季宽,衡阳的敌人已向我军出击,你看怎么办?”李宗仁忙问道。

黄绍竑把拳头一挥说了声:“反击!”

李宗仁当即下达全线反攻的命令,以白崇禧指挥第七军和第四军为左翼,沿祁衡公路两侧向粤军进攻;以黄绍竑指挥第十五军及教导第一、二师为右翼,从洪桥之南反击。七月一日凌晨,桂、张军与粤军蔡廷锴、蒋光鼐、李扬敬三师和新增加上来的蒋军李抱冰师在衡阳七塘展开血战。经过两天一夜的肉搏冲杀,桂、张军因从长沙南撤,本已疲惫不支,在粤军的空军和地面部队的猛攻下,终于全线崩溃。左翼战场的白崇禧见败象已露立即下令向全州撤退,在粤军飞机的扫射下,桂、张军夺路而逃,状极狼狈。张发奎的第四军伤亡惨重,营长以下军官几乎全部阵亡,张发奎逃到熊飞岭,见第四军已溃不成军,急得站到一个土坡上张大嗓门猛喊:“老张在此,官兵有心者随来!”

可是,所向无敌的第四军经此一战,仅剩得五百人枪,张发奎和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不禁伤心大哭,第四师师长薛岳则愤慨高呼:“弟兄们,散伙吧!”

当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在乱军之中狼狈逃遁之后,右翼战场的黄绍竑仍在垂死挣扎,敌人越打越多,桂军则越打越少,黄绍竑已陷于灭顶之灾。忽然教导第二师师长黄旭初仓皇来报:“左翼战场已听不到枪声!”黄绍竑骂道:“难道李、白、张都已死光了!”他忙派人去探查,才知左翼李、白、张已溃逃一天了,他急得又骂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他们丢下老子不管啦!”他急下令向全州后撤,一天一夜跑出一百八十余里,到全州才追上残破不堪的四、七两军和焦头烂额的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粤军见桂、张军彻底崩溃,已失去再战能力,正欲挥军大进,在湘桂边境追歼李、黄、白、张残部。不料,正在陇海线上督师的蒋介石,见津浦线上阎军攻势凌厉,蒋军陈调元、万耀煌部支持不住,急电陈铭枢将正在衡阳的蔡廷锴、蒋光鼐两师星夜调赴津浦线参战。只留下李扬敬师追击桂、张军,李扬敬不敢孤军深入,追入龙虎关后便绕道贺县、八步转到梧州与另一支粤军余汉谋部汇合去了。假若蒋介石不抽走蔡、蒋两师,以蔡、蒋、李三师及李抱冰一师穷追桂、张军,则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和张发奎,即使不当俘虏也成了光杆司令。事后,蒋介石曾为此懊悔不已。

黄绍竑率残部逃回全州,迎面碰到张发奎和薛岳、吴奇伟,张发奎虎着他那张飞脸,大叫着:“季宽,我老张跟着你,真是倒大霉呀!你看看我的部队吧!”

第四军残余的几百人,东倒西歪地坐卧在全州城外的岭坡上,黄绍竑想起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在贺县石桥与张发奎会见时,第四军有两万余人,装备整齐,士飞旺盛,经花县、北流、衡阳三战三北,如今只剩得这点残兵,心中也不禁一阵心酸。白崇禧也冷冷地说道:“第七军也差不多打光了!”

黄绍竑扭头看了看他的第十五军和两个教导师,也伤亡大半,溃不成军。李宗仁在狠狠地抽烟,一言不发。黄绍竑忽见白崇禧、张发奎、薛岳、吴奇伟、廖磊、李品仙等人都用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那目光中似有要李宗仁“挥泪斩马谡”之意。黄绍竑不由一阵惊悸,右手死死地握着那条皮制马鞭,以便随时应付不测。

“大家都辛苦了,请各自回去休息吧!”李宗仁向张发奎等挥了挥手,对黄绍竑和白崇禧道:“我们三人到湘山寺去看看。”

李、黄、白换了身干净衣服,命副官到城里的香铺去买了几束上等好香,便往湘山寺进香来了。

黄绍竑和虚云禅师一同往下走,到大雄宝殿前才跟上李宗仁、白崇禧。虚云见天色已晚,向李、黄、白道:“香积厨已为诸位将军准备了晚餐,用过晚餐,就请在云会堂歇息吧?”

“不敢烦劳禅师!”李宗仁谦恭地微笑着,“我们已吃过晚饭了,此行只是前来进香。”

“素闻禅师德高望重,道弘法深,今日请为我们三人指点前程如何?”白崇禧向虚云禅师祈求道。

“这……”虚云禅师迟疑地说道,“诸位将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久闻白将军有小诸葛之名,上晓天文,下识地理,有神出鬼没之计,经天纬地之才,老僧久居深山,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何敢信口开河,妄说前程!”

这一仗败下来,连李、白都丧失了信心,更何况心怀疚愧的黄绍竑,他见平时自命不凡的小诸葛白崇禧也不得不祈求虚云禅师指点迷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便也说道:“禅师。入湘之前,我曾在宝刹投宿,请你推算战事之胜败,当时你缄口不言。规在,我们打了败仗,弄得家园残破,桑梓不宁,心中愧对父老,就请你为我们祷告佛祖,指点迷津吧!”

那虚云禅师本是个做学问的严肃僧人,他一生秉承开山祖师的衣钵,行善积德,诵经念佛,湘山寺自清初石涛住锡,以书画名闻天下,后又有楼月禅师,亦以佛学经典的研究闻名于世。因此虚云更是潜心研究佛学,哲学,亦善工诗画,他主持的湘山寺不象别的寺院,专以抽签问卜为人求财求子求福求官等手段招睐信徒香客,虚云从不为此道,否则,那便是亵渎了佛祖的神灵。但是,现在这三位显赫的广西统治者,却要他“指点”前程,一时倒难为了他这位博学的高僧。

“请禅师看在乡土之谊的份上,帮个忙吧!”李、黄、白一齐说道。

虚云禅师明白,凡来寺院烧香膜拜之人,十之八九都是逢灾遇难的落魄人,他们都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在浑浑沌饨的红尘之中,他们或受苦受难,受压受害,或失意丢官,遭灾退财,或兵败落魄,穷戚无归……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跑到这里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千百年来,那些失意的官僚,破产的商贾,败战落荒的将军,不也是夹杂在络绎不绝的来朝山进香的平民百姓的香客之中么?这便是历史,一部畸型的不曾受人重视的传统文化史!虚云是个有学问的高僧,他高就高在不是对佛祖的迷信,而是对佛学经典的造诣。他对香客们的心理,了若指掌,但又不能点破,他虽身为高僧,却又不能请佛祖将他们引向西方的极乐世界。对眼前的这三位将军,虚云知道,自己没有使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法术,他们所祈求的前途,无非是东山再起,争城夺地,他们问鼎中原的野心,是绝不会因战败而泯灭的,虚云能为他们指什么样的迷津呢?但,他又不能不说,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三位铁将军啊,他想了想,终于开言了:“清顺治丁亥冬,恭顺王兵入境,明十三镇将领据守全州,形势危殆。一日,十三镇将领入湘山寺同祷于佛祖前,各书‘顺’‘守’二字拈阄,祝视毕,各拈‘顺’字,遂皆投诚,兵不血刃,而民得安居。”

李、黄、白三人听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目下所处的境地,与南明小朝廷那残山剩水的局面何乃尔相似,当年,孔有德率清兵大举入桂,南明十三将在全州降清,桂林城破,南明覆亡。他们今日入湘山寺进香,难道竟得一个重蹈南明覆辙的结果么?李宗仁、白崇禧心头咚咚乱跳,一时口不能言。只有黄绍竑硬着头皮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人也不妨拈一次阄,一切皆听天由命好了!”

虚云忙命小和尚去取纸笔墨砚来,放在大雄宝殿左侧的一只台几上。黄绍竑将纸裁成六小片,自己率先动笔写了“和”、“战”二字,然后把笔交给李宗仁,李宗仁到了此时,已别无主意,也只得照写了“和”、“战”二字。桂系内部的事情,向来是少数服从多数,白崇禧见李、黄都已写了,他虽然心存犹豫,但也不得不写。李、黄、白写了三个“和”字三个“战”字,黄绍竑将那六个字放在掌心搓成六个小纸团,一齐交给虚云禅师,然后来到佛祖像前,再一次进香,又一次跪在那三方杏黄布垫上对佛祖顶礼膜拜。拜毕,由李宗仁领衔向佛祖祷告:“佛祖在上,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再拜于下,我等追随孙总理革命,率师北伐,底定中原,克复平、津,为重建民国薄有勋劳。然北伐之后,天下未靖,兵连祸结,内战不断。此种内战接踵而至,纯然是由于蒋介石的独裁乱纪,以不正当之手段图谋消灭异已所引起。蒋氏此种作风,已引起全国的公愤,广西军民对蒋氏,无不痛心疾首。我等纵想解甲归田,也不愿在蒋氏的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其所以陈兵抗拒,实是逼上梁山,不得已而为之。故而有冯、阎反蒋于北,我等入湘策应于南之举。今不幸兵败衡阳,退回广西,形格势禁,尔后是战是和,不能定夺,祈请佛祖决之。”

祷罢,李、黄、白又跪下再拜。拜毕,他们一齐来到佛座前,虚云禅师便将那六个小纸团放在掌中摇了摇,然后开掌任其落在神龛上。李、黄、白抬头看时,只见那佛祖正对他们微笑着,它手中托着的表示众生往生极乐世界后的座位的九品莲台,似乎离他们很近,但又很远,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黄绍竑犹豫了一下,这才鼓起勇气去拈阄,他将拈到的那只小纸团慢慢展开——一个“和”字赫然入目。李宗仁、白崇禧心中一阵猛烈颤栗,似乎看到黄绍竑手中写着“和”字的那皱巴巴的小纸片突然变成了一面迎风飘动的大白旗,残破不堪的桂系军队正在接受蒋介石的改编……

“完了!”白崇禧连忙把双眼闭上。

李宗仁狠了狠心,象伸手去捉一条毒蛇似的,战战兢兢地将散落在神完上的五只小纸团中的一只捏了起来,诚惶诚恐缓缓展开——一个“战”字倏地跳了出来。李、黄二人,一战一和,相持不下,这回全靠白崇禧一字定乾坤了。白崇禧冥神静气,在心里又独自向佛祖祈祷了一回。他不愿意拈到那个“和”字,这倒并不是他好战,而是不愿当降将军。从太史公笔下,从孙武、孔明的兵书中,他没有找到降将军的楷模,他自从军之日起,他发誓宁做断头将军而不做降将军,这宗旨,主宰了他作为军人的一生。内战中,他屡仆屡起,但不曾向蒋介石投降;抗战中,他指挥国军与日寇数度血战,虽艰难困苦,但坚决反对向日本投降;在国、共战争中,打到最后全军覆没,他也没向共产党议和投降。这功过是非,任由历史去评说!但是,目下白崇禧千祈万求的是拈一个“战”字,以便重振军威,与蒋介石再决雌雄,如果他拈到那个忌讳的”和“字”恐怕今生只有做“断头将军”的资格了!这时,白崇禧发现不但李宗仁和黄绍竑紧张地注视着他,便是修炼有素的虚云禅师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白崇禧咬了咬牙,倏地从腰上抽出手枪,咔嚓一声推上子弹,然后双手捧着,将手枪恭恭敬敬地置于神龛之上,他向佛祖深深一拜,接着祷告道:“佛祖在上,白崇禧一生不做降将军,请佛祖成全我之志!”

“健生!”李宗仁和黄绍竑一齐惊呼起来。

“白将军不必如此!”虚云见状也惊愕相劝,他深恐白崇禧拈到个“和”字在佛祖面前“杀身成仁”,坏了湘山寺的名声。

白崇禧也不管他们怎么说,便径自在神龛上那剩下的四个小纸团中任意拈了一个——他一旦下了决心,行动总是非常果断的。他并不急于打开那小纸团,而是将其放在掌心之内,滚了几滚,然后送到李、黄面前,悲壮地笑道:“你们看,这多象一颗手枪子弹!”

李宗仁和黄绍竑看着那来回滚动的小纸团,提心吊胆,不知所然;虚云禅师则骇然地瞪着他那双修炼有素的慧眼,惊呆得无动于衷!

白崇禧慢慢将小纸团展开,三双凡眼加上虚云禅师那双慧眼,一齐盯着——“战!”他们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白崇禧终于拈到了他所盼望的“战”字!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包括那几个小和尚和李、黄、白的副官,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有黄绍竑那气刚舒了一半便在喉咙中给噎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拈到的是个“和”字!白崇禧欣喜欲狂,又对佛祖拜了一拜,才收起他那支小手枪——其实,即使他拈到了个“和”字,他也不会在佛祖面前开枪自杀的,这点己从他的祷辞中得到了证明。他之所以要当着李、黄的面演出这悲壮的一幕,无非是要表明他反蒋的决心,因为无论是从长沙撤退还是从衡阳的仓猝决战,李宗仁在抉策中皆受黄绍竑的制约,为了加强自己在团体中的发言权和力促李、黄反蒋的决心,他才这么做的。对小诸葛的心计,李、黄如何得知?只不过大家都虚惊了一场而已!

拈阄完毕,夜已深沉,山风送爽,钟声幽幽,李、黄、白仿佛刚退出战场一般,刚才拈阄时的紧张心情,顿时松弛下来。他们步出大殿,只见月明星稀,山风拂动着古老的松柏树梢,发出嘘嘘之声,钟声响过之后,更显山寺的寂静深远。几只栖息在大殿屋顶的“念佛鸟”,却不一甘寂寞地发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叫声,更使山寺显得穆静超脱,远离凡尘。李宗仁因见寺里安静,便决定在此借宿一晚,以便和黄、白研讨尔后的方针大计。虚云禅师将他们引到云会堂的精舍,又命小和尚端来湘山寺的特产素豆腐给他们三位宵夜。吃过夜餐,虚云禅师说了声:“请安歇。”便辞去了。

李、黄、白三人躺在舒适的竹榻上,房中青灯幽幽,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静静地铺在房中地上,不知从哪里飘来淡淡的伽南香味,更使人飘然欲梦。李宗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从长沙南撤以来,他还从没睡过一个好觉,现在倒是真有点想睡了。他看着躺在右边的白崇禧,白崇禧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仰面躺着,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成个大大的“人”字,那双眼睛却半闭半合,似仍在“运筹帷幄之中”。李宗仁又看看躺在左边竹榻上的黄绍竑,黄绍竑却翻来覆去,弄得那精致的竹榻吱吱直响。

“季宽,睡不好吗?”李宗仁关切地问。

“唔,德公,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黄绍竑答非所问。

“没有啊。”李宗仁说。

“唔,你是应该做个好梦才对!”黄绍竑翻了个身,“我反正是睡不着。”

“你说我为什么要做个好梦才对呢!”李宗仁欠起身子,打火点着了一支香烟。

“这次入湘之前,我曾在寺内投宿,与虚云禅师闲谈,他曾给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黄绍竑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慢慢摇着,继续说,“崇祯癸末张献忠破永州,永明王在逃难中梦一黛面僧送金刚子三枚,吞之,绝食半月不饥。逃到全州后,他来湘山寺拜谒佛祖,觉得在梦中送他金刚子的那僧人正是殿上佛祖。是夜,他宿于寺中,又梦一黄衣人,压在他的身上。醒来,即去拜问寺中住持高僧,高僧解日‘此乃黄袍加身之兆也!’五年后,永明王果然在全州即帝位,建立南明小朝廷,这才知道‘人’加在‘王’之上,即全字也。”

白崇禧听了哈哈直笑,李宗仁却正色道:“季宽不要乱说!”

黄绍竑又翻了个身,叹口气,说:“唉!如果你不做这样的梦,我们还真要完蛋了!”

“季宽,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李宗仁问。

黄绍竑又翻来覆去了一阵,忽然从竹榻上坐起来,颓然而道:“我们搞了十几年,结果弄得这个样子,同蒋介石争天下,肯定是争不过的了,不如乘早认输吧!”

“认输!”白崇禧从竹榻上跳起来,“季宽你不要悲观,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蒋介石是统一不了中国的,我们发展的机会多得很呢!”

“但我不想干了!”黄绍竑摇了摇头。

“为什么?就为在洪桥吵了架!”李宗仁宽厚地说道,“唉,一个盆里的碗筷,哪能不碰撞的呢?我和健生如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千万别计较!”

黄绍竑又摇了摇头,说:“上次北流之败,这次衡阳的挫折,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似应急流引退以谢全军袍泽。再说,我对军事也实在感到厌烦了。”

白崇禧忙道:“这样的话,你现在千万不要对大家说出来,否则我们的军心就要瓦解了。你心情不好,我很知道,你就休息休息,专理行政的事,军事由我们负责好了。”

“我想离开广西!”黄绍竑似乎没有听到白崇禧的话,仍在沉重地说道。

“你想到哪里去!”白崇禧愈来愈感到事态的严重。

“去南京,投蒋介石!”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你要投蒋?!”白崇禧几乎要叫喊起来了。

“下围棋,你是个老手了!”黄绍竑仍是冷冷地说道,“你不晓得,当局道相逼,没有活路可走的时候,不是很需要一子去做眼吗?”

白崇禧似乎明白黄绍竑的意图,又很不放心地说道:“你如果坚决不干,要离开广西,也要等军事局面稍为安定,才好提出来。”

“这事需要从长计议,还是以后再说吧!”李宗仁一边吸烟,一边沉思,心想,这回拈阄可真拈出麻烦来了!

他们三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寺院里的夜半钟声在悠悠地鸣响着;几只念佛鸟,仍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断鸣叫着,似乎在表示着它们对佛祖的无限虔诚。

“这山里,连鸟都想成佛啊!”李宗仁慨叹道。

“鸟或可成佛,而人却不能!”白崇禧道。

“为什么?”

“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没有这些东西,人世间的一切便不存在了!”

“难道人还不如鸟兽么?”

“也许……”

听着他们的议论,黄绍竑更加辗转难眠……

第二天,李、黄、白由全州往桂林进发。到了桂林,李宗仁在风洞山的迎风楼上设宴招待桂、张军各位将领。他们出师北上之时,曾发誓要在武汉的黄鹤楼上喝庆功酒,可是,现在却败回桂林,在风洞山喝酒,个个心里都感到不是滋味,一想到尔后的前途,更加感到愤懑悲凉,一入座,薛岳便骂起来:“丢那妈!这个账一定要算!”

“北流一败,衡阳又败,这是谁的责任?”吴奇伟也骂道。

“今天有酒尽管喝,有话尽管说!”张发奎也大声说着。

李宗仁、白崇禧来了,张发奎以目示大家,薛、吴即不作声。及至黄绍竑一到,薛岳又叫骂起来:“丢那妈,这哪里是饮酒,是喝血,是喝我们在衡阳战死的官兵的血呀!”

黄绍竑猛地一惊,抬头看时,只见张发奎、薛岳、吴奇伟、李品仙、廖磊等一班桂、张军将领,一个个都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便知他们要借酒发难,欲清算他失误军机的责任。黄绍竑见责任难卸,又不好退场,一入座便举杯猛饮其酒,一杯接一杯地不断喝。他一边喝,一边借着酒发着牢骚:“入湘?为什么要入湘,入湘得了什么好处?你们说!”

他一口气连干了几杯,把杯子往地上一扔,仍在叫喊着:“你们为什么事前不同我商量?就倾巢出兵湖南?我根本不同意这种战略主张!你们……你们……到湖南去……干……干什么?”

黄绍竑已经醉了:“我……我知道……了,湖南有……有个……桃……桃花……江,那里的……女人……哈哈哈……”

张发奎谋着拳头,白崇禧皱着眉头,李宗仁摇着头,见这样闹下去不象话,忙命副官把黄绍竑扶下山去。

第二天,李宗仁召开会议,请白崇禧、张发奎、黄绍竑出席,商量如何驱逐滇军以解南宁之围。白崇禧、张发奎都到了,等了好久,还不见黄绍竑来,李宗仁忙派副官去催。副官回报:“黄副总司令已带卫队到良丰花园休息去了,这是他留给总司令的一封信。”

黄绍竑在信中表示他不再参与军政事务,请求辞去所兼第十五军军长一职,他要在良丰花园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啊!”李宗仁觉得,事态的发展,远比他在湘山寺里估计的要迅速而严重得多,军事上一败再败,广西残破,军队残破,而现在连李、黄、白这三根台柱也开始残破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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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七回 聊以慰藉黄绍竑种树寄情怀 神出鬼没白崇禧飞兵银屏山

却说李宗仁正为黄绍竑心灰意冷,撇下他和白崇禧不顾,独自跑到良丰花园隐居而犯愁的时候,张发奎也找上门来说:“德公,我们还是散伙吧!我准备取销第四军的番号,把军中现有公积金分发官兵,作为薪饷,以便回籍,自寻生路。”

“向华兄,”李宗仁心头又涌起一潭苦水,打败仗不可怕,最怕内部军心涣散,将领萌生异志。黄绍竑不干了,张发奎也闹着要走,这个局面,他和白崇禧如何顶得住?李宗仁只得强打精神,安慰张发奎,“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不要消极,目下蒋、冯、阎中原大战胜负未分,我们只要解了南宁之围,便可重振旗鼓。”

张发奎摇着头,说:“德公,你叫我不要消极,可是我的第四军只剩下了几百条枪,我现在毫无凭藉,拿什么去重振旗鼓呢?我想把他们解散了,不想回家,仍愿当兵吃粮的,你就把他们收下吧!”

“不!”李宗仁断然地挥着手,“向华兄,我们虽然不是一个系统,但同站在一条反蒋的堑壕里,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第四军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绝不能取销番号解散,你没有兵,我给你兵,你没有枪,我给你枪!”

“德公!”张发奎听了李宗仁这番话,虽颇为动容,但他知道,李宗仁的桂军也和第四军一样,经过花县、北流、衡阳三战三北之后,也是损失惨重,目下粮饷、兵源和武器装备也都甚为缺乏,桂军的日子也极为艰难,李宗仁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兵和枪送给他张发奎来维持第四军的命脉呢?

“德公,还是算了吧!”张发奎毫无信心地摇着头,“你手中只有半碗饭,你也饿,我也饿,我怎么忍心吃掉你那半碗饭呢!”

“不!”李宗仁一把抓住张发奎的手,“向华兄,我们患难与共,我这半碗饭,也要分你一半,虽然大家都吃不饱,也总不至于饿死罢!”

“德公,你……唉!”张发奎只感到心酸。

“向华兄,我决定马上整编部队,将第七军梁重熙师和第十五军许宗武师这两个师的番号取销,将该两师的装备和少校级以下官兵五千余人,统统拨归你补充第四军,以恢复其战斗力!”

“德公!”张发奎激动得眼泪直流。

第七军师长梁重熙在衡阳外围的探山战死,第十五军师长许宗武由于在衡阳之战中擅自撤退,张发奎曾请李、白将许枪决,以谢三军,许闻讯后即仓皇逃遁。为慰留张发奎,李宗仁便将这两师官兵拨给第四军。请张开往柳城整编。随后,李宗仁也将他的总司令部由桂林移往柳州,只留梁朝玑师守桂林。不料,李宗仁刚抵柳州,拨给张发奎的那两师桂军的官佐,全部跑到总司令部来向李宗仁告状诉苦。原来,张发奎对李宗仁拨补的桂军,只收下士兵和枪支,将各级官佐悉数退回,交司令部另行安置,而易以他的第四军原有的心腹股肱。十分明显,张发奎因怕李宗仁以“输血”的手腕将他的第四军变成桂系部队,因此将这两师的军官全部退回,用自己的心腹统率桂军士兵,以便易于“消化”,将获得补充后的第四军仍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总司令,张发奎是条吃人不吐骨的恶狼,我们这样帮助他,他却反咬一口,将我们的部队夺去。对这样的人,必须赶快除掉,否则,日后他羽毛丰满,将对我们团体大大不利!”一位有些见识的营长忙向李宗仁陈述利害。

“对!请总司令立即下令,把我们的弟兄们召回来!”

“在宜昌时,他就吃了我们一个整编师,现在,他又吞了我们三个团!”

……

被张发奎解除职务的这些营、连长们,心中愤慨异常,群情鼎沸,说得又颇有道理。李宗仁深恐事情闹大,把张发奎逼走,只得以好言相劝:“弟兄们,你们受点委屈不要紧,现在没有兵带,先到军校去深造。到时,有了部队,我给你们每人提升一级:现在当营长的,升为团长,当连长的升营长,当排长的升连长,我李某人是绝不会忘记你们的!”

“总司令,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个人吃点亏吗?我担心的是张发奎这个人,他必不肯死心塌地为我们团体效力,一旦羽毛丰满,他不咬我们一口,也会飞去。”那个颇有见识的营长仍在陈述他的意见,“总司令,我们现在这样困难,只能养猪,不能养狼呀!”

“这位弟兄的意思我明白。”李宗仁拍拍那位营长的肩膀,“就请你留在我身边当个参谋如何?”

“报告总司令,我想带兵!”那营长立正答道。

“好,只要有了部队,我第一个升你为团长!”李宗仁又在那营长肩头上拍了拍。

张发奎的情绪,总算稳定住了。第四军得到这几千人的补充,仍编为两个师。薛岳任第十师师长,吴奇伟任第十二师师长。李宗仁刚喘一口气,可是,黄绍竑在桂林又出了问题。这天,机要室主任慌忙拿着两份电文来给李宗仁,李宗仁看时,这是黄绍竑在桂林发出的《马电》,一份给李宗仁,要求辞去副总司令及所兼的广西省政府主席、第十五军军长三职;另一电给蒋介石,呼吁和平息兵。黄绍竑此举,真是在桂系的后院放起火来,把个李宗仁烧得团团乱转。他即令总部政务处长朱朝森和军法处长张君度到桂林,把黄绍竑由良丰花园立即接到柳州来。黄绍竑见李宗仁派军法处长来接他去,心想这回到柳州少不了要受“军法从事”了。到了柳州总部,他径直去见李宗仁,把身上的军服脱下放到李的面前,然后默默坐下。

“季宽呀!”李宗仁几乎要落泪了,“我现在撑着这条破船,已经够苦的啦,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要再顺风放火啦!”

黄绍竑抬头,看着李宗仁那凄苦的神色,又忙把头垂了一下去:“你,枪毙我吧!”

“你说哪里话来!”李宗仁啼嘘了一声,“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想当初,你在玉林拔队而去,要打要杀,那时就不会放过你,何至于今日!”

黄绍竑怔怔地坐着,他相信李宗仁说的是实话。但他又不得不问一句:“既如此,为什么要派军法处长去把我叫来?”

“我又没有时间去请你,而别人又绝对请你不动,只好派军法处长去了!”李宗仁凄然一笑。

“但我是决不再干了的!”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干不干由你,但是我们总归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呀,你不应该公开表示决裂,授人以柄!”李宗仁坦开肺腑,真诚地说道,“如果我和健生在广西站不住,团体垮了,你去投老蒋,他会重用你吗?你出去,是作为我们团体的一只棋子出去的,而老蒋也会将你作为一只棋子来对付我们,只有我们与老蒋仍在棋盘上厮杀,你出去才会有作为,在老蒋面前才会有一种别人无法替代的特殊地位!”

“德公!”黄绍竑激动得热泪盈眶,李宗仁虽处在自顾不暇的危难之境,但对他闹分裂给团体找麻烦的做法不仅不计较,反而为他的前途分析得那么深刻而周密,黄绍竑怎不感到愧疚和激动呢?

“你就先在柳州休息一段时间吧,待我们把围攻南宁的滇军赶走,道路通了,我再送你由龙州出去。”李宗仁说道。

黄绍竑辞别李宗仁,几天后,他带了几名随从,到柳州城外十几里路的沙墉勘察地形,在那里开辟了个林场,取名“茂森公司”,以种桐油树为主。有人问他,这种桐油树,名叫三年桐,要三年才能开花结果,现在种,还能收获吗?黄绍竑答:“我把树种在广西这块土地上,即使我不能收,也可让他们收啊!”

“他们”是谁?黄绍竑不说,别人也不再问,但黄绍竑心里是明白的。他离开广西之后的十几年,他的言行,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他这句话下了最好的注脚!

黄绍竑既然甘愿去种桐油树了,李宗仁便任命白崇禧为副总司令兼前敌总指挥,任命黄旭初为第十五军军长,以白、黄两人取代黄绍竑之职权,将李、黄、白三位一体的领导体制调整为李、白、黄的领导体制,三人姓氏仍相同,只不过白、黄调整了一下位置。

人心稍定,内部粗安,李、白、黄席不暇暖,夜以继日地抢修着他们那条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掀沉的“破船”。接连两封电报,又把他们那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拉到了欲断将裂的边缘。叶琪奉命北上观察局势,与冯、阎、汪精卫等多有来往。这天,他从北平给李宗仁发来一封急电,报告张学良发出和平通电,派东北军入关,直捬冯、阎之背。冯、阎猝不及防,鏖战了数月的蒋、冯、阎中原大战至此结束。汪精卫的扩大会议已经散伙,冯、阎已通电下野。

南宁守将韦云淞急电报告:滇军以数师优势兵力,围攻南宁两月有余,南宁守军兵单力薄,粮弹告罄,难以久持,望速派兵解围。

李宗仁刚阅过这两封要命的电报,参谋处长又呈上一电:“德公,粤军余汉谋部已由贵县进至宾阳,邕柳交通已被切断!”

李宗仁觉得,自己的咽喉部被卡得连气都快不能出了!

“请白副总司令、黄、张、杨三位军长前来开会!”李宗仁即命参谋处长通知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白崇禧、黄旭初、张发奎和杨腾辉应召来见李宗仁,李宗仁将那三封电报交他们传阅。白崇禧看得最快,马上仰头长叹一声:“东北危矣!”

张发奎却奇怪地问道:“健生兄,冯、阎垮台了,老蒋即将腾出手来对付我们,我看是广西危矣!”

白崇禧摇了摇头,颇痛心地说道:“广西亡省,不过亡给蒋介石或者陈济棠、龙云之辈,总算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我们失败了也没有历史责任,子孙后代不会责骂我们;日本觊觎东北久矣,蒋介石命张学良率兵入关,虽则打败了冯、阎,却给日本以可乘之机,东北亡省,必亡于日本之手,老蒋和小张将何以向国人交代?他们这一笔账,将来的太史公是要记下来的!”

李宗仁因白崇禧曾在平、津住过,对东北问题又下过一番苦心研究,知他说的颇有根据,遂也点头道:“东北从此恐怕要多事了!但是,那边的事情我们管不到,我们必须在老蒋腾出手来对付广西之前,击退宾阳、南宁之敌,才有回旋之余地。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大任务:一是打粤军,一是打滇军,孰先孰后,请诸位认真考虑。”

张发奎因李宗仁在艰难之中尽力补充装备了第四军,他把那些桂军官佐退还李宗仁后,李宗仁又不计较此事,张发奎为此颇受感动,当下便拍着胸膛请缨:“德公,第四军自进入广西以来,与粤军三战三北,我们四军将士经过这些挫折,再不能在战场上听到‘丢那妈,契弟!’的喊叫声了,如打滇军,四军愿当先锋!”

白崇禧也考虑到桂、张军被粤军三败之后,官兵对与粤军作战皆有所畏惧,余汉谋部是陈济棠的精锐,又有李扬敬师助战,一时啃不动这块骨头,而援救南宁又是当务之急,便说道:“拟避开宾阳之粤军,绕道上林、武鸣,去解南宁之围。”

李宗仁道:“此策虽善,不过大军绕道于丛山峻岭之间,颇费时间,南宁守军兵力单薄,恐难久持,如在援军到达之前城破,我军必陷于滇、粤两军的夹击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白崇禧道:“可即派一高级将领率一支精干的小部队,携带现金、弹药等先进入南宁,以稳定军心,并加固城防工事,固守待援。”

白崇禧刚说完,黄旭初便道:“这是个好办法,我愿率兵一营先行突入南宁,与世栋共守危城!”

“旭初兄,你是军长,责任重大,怎可去冒此风险?我看派一员师长去即可!”李宗仁忙制止道。

“旭初兄去最好!”白崇禧对黄旭初的胆识十分赞赏,说道:“以旭初兄之地位及威望进入南宁城内方能稳定军心。”

“可否带一个师进去?”李宗仁觉得黄旭初率一营兵力太少。

“城内粮食将尽,不能多带部队,一营足矣!”黄旭初道。

“滇军围城部队约两万人,旭初兄只一营兵力,如何能进入南宁城内?”张发奎也感到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黄旭初早有入城之计,却显得有些踌躇的样子,向白崇禧道:“请健公教我入城之计。”

白崇禧笑道:“这有何难!我即密电南宁韦世栋,教他施用骗敌计,派数名南宁籍之士兵,穿便服潜出城外,向城外一带乡民放风,只说黄旭初军长日内即由柳州率领大队人马回来,扫荡滇军,解围南宁。韦世栋在城内则故意大造准备开城与黄军里应外合之声势。滇军不知虚实,恐受内外夹击的危险,必网开一面,将围城部队撤向西乡塘和心圩一带,旭初兄可从容不迫,就近筹集部分粮食,一同运入城内。城内添兵加粮,军心尹振,不出十日,我即率大军攻抵城下,那时旭初兄可与我里应外合,率军冲围夹击滇军。”

黄旭初的入城计其实与白崇禧说的完全相同,甚至如何虚,如何实,如何筹粮、运粮他都设想到了,他却在众人面前要白崇禧给他耳提面命一番。白说罢,他即装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说:“虽孙武、孔明之谋亦不出健公之右矣!”

白崇禧接着又命参谋挂起军用地图,他指着地图说道:“余汉谋部粤军已占宾阳、芦圩,与卢汉的围城滇军前后呼应,我军解南宁之围,有如虎口拔牙,稍有闪失,便有被困围于武鸣、上林一带山地的危险。我们避开宾阳之敌,进入上林、武鸣后,为防粤军拊我之背,需置疑兵之计。”

白崇禧对杨腾辉道:“杨军长,你也率兵一营,随黄军长那一营之后开进,进入宾阳境后,黄军长向南宁开进,你则转于上林、隆山、武鸣之间,来回活动作疑兵。”

“是。”杨腾辉牙齿上咬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站起来答道。

白崇禧是个细心之人,他见杨腾辉自升军长之后,但凡开高级军事会议,有李宗仁在场,杨必不敢抽烟,今天却大模大样地叼起一支雪茄来,自然引起了白崇禧的注意。他皱着眉头,盯了杨腾辉一眼,杨却若无其事,仍在吞云吐雾。

白崇禧扭头对参谋处长道:“令副军长廖磊派第二十一师罗活团进入宾阳以南之思陇附近,对宾阳之敌布置防御,固守阵地,没有命令,不得撤退。”

“是!”

“令梁瀚嵩到宾阳、上林、迁江一带发动民团,持用第四、七、八、十五各军、师、团之番号旗帜,到处活动,广造声势,迷惑敌人。”

“是!”

“令梁朝玑师由迁江方面向宾阳之敌取佯攻态势,与梁瀚嵩虚实配合,牵制余汉谋的粤军。”白崇禧在地图上沿宾阳一带画了许多支虚虚实实的箭头,然后说道,“余汉谋不知我底细,必不敢抽兵袭扰我南宁援军之后。”

“健生兄,他们都去厮杀,我老张干什么啊?”张发奎见白崇禧调兵遣将,却没有分配他第四军的任务,急得大叫起来。

白崇禧笑道:“我们一同上南宁去!”他回头对李宗仁道:“德公坐镇柳州,安顿桂、柳后方。”

“好!”李宗仁见白崇禧布置得极为周密有方,忙点头赞同。

“请德公多关照季宽,叫他只管在沙塘种桐油树,不要再发什么通电啦!”白崇禧最不放心黄绍竑,生怕他又在后方生出乱子来,因此特地说道。

李宗仁笑道:“放心,季宽是说话算数的人!”

布置就绪后,各路部队开始行动,黄旭初军长率兵一营,已顺利通过宾阳,并冲破滇军之防线,进入南宁城内与韦去淞会合,即由黄担任守城总指挥官。杨腾辉军长率军部特务营插入思陇后,即转向武鸣境内之天马、陆斡、两江、雷圩、杨圩、隆山、金钗、渡口,一路行踪诡秘。在武鸣转了一阵,杨腾辉又折向上林之思吉、古篷、三里、白圩,最后回到他的老家青泰。他骑着高头大马,缓缓登上一座山坳,山坳下边,便是他的老家。到了坳顶上,杨腾辉举着马鞭极目四望,牙齿上咬着支烟卷,真有飘飘然如腾云架雾之感。想当年,他还是个穷学生的时候,和几个同学从家里背米到县城上学,当他们爬到这个山坳顶上的时候,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几个同学愁眉苦脸,哀叹着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杨腾辉却口出豪言壮语:“现在我背米上学,将来我要骑马回家!”如今,当年的豪言壮语竟奇迹般地变成了现实,他荣升军长,果然骑着高头大马回家了!他激动得张口对群山大叫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

群山也跟着呼应着,高喊:“我回来了!”

杨腾辉惬意极了,又抽出手枪,朝天连放三枪,亦令部下放一阵排枪助威。这一阵骤然的枪声,直吓得山下的人家惊惶四逃,以为土匪来打劫了。杨腾辉看了哈哈直笑,他骑在马上,在这个山坳上又发出了豪言壮语:“现在我当军长,骑马回家;将来我当了省主席,当了总司令,我要坐着小汽车回家!”

杨腾辉觉得,他骑着的马似乎已经变成一辆神气十足的小汽车了。刚败回桂林的时候,杨腾辉见李、黄、白、张一个个垂头丧气,黄绍竑公开表示消极不干了,张发奎闹着要散伙,军心动荡,官兵惶然。广西又处于粤军和滇军的分割包围之中,满目疮痰,破败不堪。杨腾辉暗自忖度,估计李、白必将垮台。他是个惯于看风转舵之人,又见吕焕炎死于非命,黄权、蒙志已被扣押,他部下原来的两名旅长,梁重熙在衡阳战死,谢东山在部队整编时又被白崇禧裁汰,而他本人虽被李、白提升为军长,但却不被信任,白崇禧派廖磊来当副军长,实质上是为了取代他。杨腾辉感到跟着李、白绝无前途,因此暗中派他的副官处长李彦和亲信钟子洪到广州去找陈济棠,要投粤靠蒋。到柳州后,钟子洪即由广州潜回,向杨腾辉报告,陈济棠已将他的要求电达蒋介石,蒋已决定任命杨为广西善后督办,要杨倒戈反李、白,然后收拾广西残局。并说委任状随后由李副官长带回来。杨腾辉暗中欢喜了一阵,因此在柳州出席军事会议时,他也敢当着李宗仁的面咬烟卷了,因为过不了多久,广西这块地盘就是他姓杨的啦,他也该神气一下了!当李、白决定向南宁进军的时候,杨腾辉觉得机会来了,他决定把部队拉到宾阳去,与粤军余汉谋部联合行动,从后面猛击白崇禧,将白部围歼于宾限、武鸣之间,经这致命的一击,李、白必将彻底完蛋。可是,杨腾辉终于没有动手。一是蒋介石的委任状还没有到手,他怕陈济棠为了报复他骗那二十万块钱的事,从中捉弄他,他要亲自拿到蒋介石签发的委任状才放心;二是这次军事行动,白崇禧突然令他只带一营兵力去布疑兵,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指挥权,他不得不服从命令,心情怏怏率队出发。直到转回家来,上了这座山坳时,心中才豁然开朗。他相信,自己的命好,命运是不会捉弄他的,因此他又一次在这山坳上发出了豪言壮语,只待副官长李彦把蒋介石的委任状一带回来,他就立刻率部跟余汉谋一齐行动。将白崇禧打个措手不及,然后收编桂系部队。

杨腾辉下得山来,骑马进入村子,回到老家住下,每日摆酒设宴,款待亲朋故友。他住在家里,等李彦将蒋介石的委任状带回来。青泰距宾阳不远,若要与粤军联系,只要翻过几座山便可。杨腾辉暗想,你白崇禧诡计多端,对我使用调虎离山之计,这下倒成了放虎归山啦!杨腾辉越想越得意,住在家中只是喝酒打牌,早把布疑兵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杨腾辉只是得意了大约七、八天。这天,前敌总指挥部的一名参谋,带着总部的十几名卫兵,突然出现在杨腾辉家里的大厅上,那参谋将白崇禧总指挥的一份手令交给正在打牌的杨腾辉。杨腾辉接过一看,脸色顿时煞地白了。白崇禧命令他即率部由上林进入武鸣的马头,到苞桥与白汇合,不得有误。杨腾辉把那双三角眼又眨又转了好一阵子,心头仍在咚咚乱跳着:白崇禧已经侦知我的行动计划了?从广州带回委任演的副官长李彦被李、白扣押了?陈济棠把我出卖了?杨腾辉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也猜不透白崇禧这个手令的秘密!那么,是否奉令去武鸣与白汇合呢?如果行动计划已被白侦知,去苞桥则必被扣留无疑,吕焕炎、黄权、蒙志等人的下场,更使杨腾辉怵目心惊,白崇禧是个精明的铁腕人物,对一切叛逆者的处置都从不心慈手软!投粤?带着特务营翻过山去宾阳找余汉谋,带粤军追袭白崇禧之后。杨腾辉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他手上的本钱太少,带一个特务营投奔粤方,岂能受陈济棠和蒋介石的重视?同时,白崇禧行踪飘忽诡谲,白的主力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杨腾辉根本不知道。他又咬碎了一包三炮台烟卷,也不知何去何从?托病?赖着不走!这是违抗军令的事,正好授人以柄,白崇禧可以据此严厉制裁他。一切的一切都想过了,三炮台烟卷咬了一地,杨腾辉没有一条可走的路!忽然,一抬头他看到了对面那条崎耸端延的山坳,心里不由一振。他是相信命运和风水的,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曾在几十年前作下预言,那条坳是个龙脊,杨家村里将来要出将军和封疆大吏。这事不正是应验在他身上了么?将军他已经当上了,封疆大吏不就是省主席、督办么?蒋介石的委任状一到,他就是堂堂的广西善后督办了,啊!命中注定,他还要升官的。杨腾辉释然了,牙齿上咬着根烟卷,望着那蜿蜒如龙的山坳,嘿嘿直笑。当他带着特务营重又登上那山坳时,又再一次有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之感。他笑眯眯地丢给前来送行的乡长一根三炮台香烟和一句话:“这里要修公路啰,当然,风水和龙脉是不能破坏的!”

促使杨腾辉奉命去武鸣苞桥与白崇禧汇合的因素,除了山坳的风水龙脉之外,便是他想要尽快返回部队,以便能抓到指挥权,一旦蒋介石的委任状到来,他好能及时率部倒戈投粤靠蒋,否则两手空空,何能成事。杨腾辉按照白崇禧手令规定的路线,由上林出武鸣、经马头到达苞桥后,果然与白崇禧、张发奎、廖磊等人相会,桂、张军的主力都集结在这一带。杨腾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一座大院来见总指挥白崇禧。

“杨军长,你和浩川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白崇禧微笑着,一见面便褒奖杨腾辉。

“全靠健公英明指挥!”杨腾辉见白崇禧不但不逮捕他,反而给予褒奖,那颗七上八下如打水吊桶一般的心,才略略平静一些。随后,杨腾辉得知,白崇禧这次对粤军余汉谋部所采取的迷惑困扰计非常成功,余汉谋呆在宾阳始终不敢乱动,白崇禧率领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进了武鸣苞桥。白令杨率部来此,乃是为了集中力量突破滇军对南宁的包围圈,达成解围之目的。杨腾辉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他见白崇禧对自己投粤靠蒋的计划尚无所知,便又秘密派亲信钟子洪潜往广州,找副官长李彦通过陈济棠向蒋介石催讨那份使他尽快发迹为“封疆大吏”的委任状。

白崇禧率四、七两军主力到达苞桥后,侦知滇军以四个团的雄厚兵力封锁着由武鸣进入南宁的孔道高峰坳,心里不禁焦急起来。原来,由武鸣至南宁虽然只有四十余公里,但是却被大明山由东北方向蜿蜒的一支脉银屏山从中隔断,从武鸣至南宁或从南宁至武鸣,必须翻过高峰坳才能到达。陆荣廷为了来往便利,曾于民国三年从武鸣修了一条公路直达南宁,这条公路便是穿过高峰坳,在险峻的峰谷之间回旋二十余公里。而高峰坳雄踞群峰之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历来守南宁者,必守东北方向的昆仑关和西北方向的高峰坳。民国十四年初夏龙云率滇军入桂,占领南宁后,曾派兵固守高峰坳和昆仑关。李宗仁、范石生进攻南宁是由宾阳南下攻昆仑关进入南宁外围的。这次白崇禧因宾阳驻有粤军,乃避往武鸣,欲出高峰坳而攻南宁。可是高峰坳早被滇军封锁,白崇禧如强攻高峰坳,必损兵折将,即使到得南宁城外,也成穷弩之末了,不但不能解南宁之围,且有被歼于坚城之下的危险。白崇禧正在踌躇之中,忽接黄旭初由南宁城内发来的急电,告知城内粮食已全部食光,如大军近日内不至,全部守军即成饿殍!

白崇禧平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报告总指挥,据张团董称,由苞桥经邓广、罗涪至葛圩,在葛圩之南有小路,土人叫做祁齐路,穿过银屏山,可到达邕宾路之四、五塘。”第七军副军长兼第二十一师师长廖磊来报。

“啊?”白崇禧心中一喜,即命廖磊将张团董请来问话。

“总指挥,路是有一条啊!”胖胖的张团董小心翼翼地摇着头,“但山路崎岖,不仅炮兵马匹和笨重器械无法通过,便是徒手攀越亦殊艰准!”

“为什么?”白崇禧皱着眉头问。

“这条小径,平时乡人防匪由南宁方面侵入,打家劫舍,除在路上和路旁布满竹钉外,但凡山涧深壑中可通行的独木桥皆已毁掉,平常人是无法通过的。”张团董道。

“你亲自走过这条山路吗?”白崇禧问。

“没有!”张团董又谨慎地摇起头来,“不过,只要到了葛圩,是能找到向导的。”

“就请你跟我们到葛圩去物色向导如何?”白崇禧道。

张团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到葛圩去找向导可以,可是,我……难以奉陪过银屏山呀!”

白崇禧道:“只要你能为我们找到向导就行了,不要你过山。”

白崇禧随即传下命令,大军由苞桥经邓广、罗涪转向葛圩。到了葛圩,张团董果然找到了一名六十余岁的壮族老猎人。白崇禧问那老猎人:“老伯,从银屏山去南宁的小路,你识得吗?”

“走过百几十遍啰,脚毛都掉了一大把,怎么不识得!”那壮族老猎人豪迈地答道。

“我们要到南宁去打红头军,请你为我们带路,我有重赏!”白崇禧道。

“重赏?”那老猎人把白崇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嘿嘿一笑,“长官,我到哪里去领赏呀?”

白崇禧即命副官取出一包光洋,交给那老猎人。不想老猎人却摇手道:“我们山里人做事实打实,事还未成,怎好要你的金银?”

“也好,到了南宁,我加倍赏你!”白崇禧颇有入乡则俗的意思,也不勉强。

“到了南宁,我找哪个去讨赏呀?”老猎人笑道。

“我就是白崇禧,本人说话从来算数,你要不信,我可先给你写个手令。”白崇禧说罢随即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赏向导光洋壹百块”的手令。

“不必,不必!”那老猎人笑着直摇头并不接那手令,“看见麂子,追到才算数!”

“你……”白崇禧不高兴了,“到底带不带路?”

“白总指挥,”张团董忙道:“他的意思是,即使带路,你们也走不了那条小路!”

“啊,”白崇禧点了点头,对那老猎人道,“老伯,只要你能走,我们就能走,作为本军的最高指挥官,我要亲自跟着你走出银屏山!”

“好!”那老猎人眨着一双精悍的小眼睛,从白崇禧手中拿过那张写着“赏向导光洋壹百块”的字条。

白崇禧在葛圩给南宁黄旭初发出电令,定于两日后(即十月十三日)大军抵南宁城外,要黄率守军冲围而出,内外夹击敌军。白崇禧同时命令四、七两军,将炮兵马匹、无线电台、大行李等笨重东西,全部存放葛圩。命廖磊率第二十一师为前卫,昼夜兼程,通过银屏山,限十月十二日到达邕宾路上之四塘圩,十三日上午到达南宁郊外之林垦区。张发奎和杨腾辉率大队随后跟进。全军在葛圩杀猪宰牛,饱食一餐,只带一天干粮和身上枪支弹药,向银屏山进发。

白崇禧破釜沉舟了!

银屏山坡高崖陡,谷深岩幽,峰峦层叠,险峻异常。廖磊亲率一尖兵连随那壮族老猎人在前探路,白崇禧则带着他的卫队营,紧跟着尖兵连之后前进,他脚穿与士兵同样的草鞋,用一节细小的麻绳,拴着两只眼镜腿,绑在脑后,攀着岩石艰难前行。犬牙似的利石,铁丝网般的刺丛,把他的手和脸,划出一道道血痕;将他的衣服,勾出一个个破洞。他不皱眉,不咬牙,只是不时腾出手来,摸一摸脑后那拴着眼镜腿的麻绳。北伐后这四、五年来,白崇禧一直率军鏖战,东征西杀,驰骋疆场。但他地位显赫,多以舟车代步,还从未象今日这般跋涉之苦。白崇禧是条硬汉子,有百折不挠的毅力。廖磊曾劝他,在葛圩指挥即可,何必以一营长之身份翻山越岭,亲冒矢石?白崇禧笑道:“燕农兄,我在百色时当过营长,败退到贵州不幸在山崖上跌断了腿,那时我才二十八岁。今年我也不过三十七岁,我准备再从营长做起,九年后,也不过四十六岁嘛!”

“健公从营长做起,我廖磊就从连长做起!”廖磊把衣袖往上一卷,亲自带着一连尖兵,跟着向导出发了。

二个副总司令,一个副军长,各带着一个连和一个营走在最前头,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带着两个主力团紧紧跟随在后,一点也不敢怠慢。

“报告总指挥,前边没有路了!”一名参谋从前面返回来报告。

“向导呢?”白崇禧问。

“向导过去了,部队过不去!”

“啊!”白崇禧忙压着焦虑的心情,“到前边去看看!”白崇禧带着两名卫士,超前急行。廖磊的尖兵连被阻在羊肠小道上,士兵们左是绝壁,右是深壑,连路都无法给白老总让,只好趴在一尺余宽的石头路上,任由白崇禧和那两名贴身卫士踩在身上越过。到了前边,只见尖兵连前面是道一丈余宽的天沟,两面都是悬崖峭壁,山风被压迫在天沟之内,发出愤怒的呼啸声,令人头晕目眩,心惊胆战。那壮族老猎人却坐在对面,神情悠闲地抽着旱烟,不时用竹烟斗磕一磕石崖,湍急的山风将冒着烟的旱烟团卷到天沟下,老猎人又慢慢地从那烟荷包中掏出烟丝塞进竹烟斗。在他头上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细的绳索。强劲的山风一会儿将那空荡荡的粗绳索送过来,又拉过去,象在荡秋千一般,接连五名士兵,都因心怯手软已从那粗绳索上失落深渊,身葬山谷。白崇禧到时,只见廖磊抽出手枪,逼着前卫连的连长:“你上!”

“我……”那连长早被吓得两腿发软,望着天沟只管往后退。

“又!”廖磊一枪击在连长后脑上,那连长打了个趔趄,一头栽下深谷去了。廖磊将手枪往腰上一插,紧一紧腰上的宽皮带,眼明手快地抓住由山风荡过来的粗绳索,两腿一纵,口中“嗨”地一声,飞过天沟,稳稳地落在那老猎人身旁,白崇禧和尖兵连的士兵们,不禁大声喝起彩来。接着又荡过去几名士兵,他们在对面砍了两根小碗粗的树干,用山藤扎着,架起一座不到一尺宽的小桥,尖兵连终于顺利通过。当白崇禧踏上那颤悠悠的小桥时,他本能地用手又摸了摸脑后那拴着眼镜腿的麻绳,想起在保定军校受训时通过两丈来高的独木桥的情景,没想到十几年前学生时代学的课目,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场!

十月十三日晨,白崇禧和廖磊率前卫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南宁东北方向的林垦区。此地驻守着滇军一个团。初时,滇军见来的队伍衣衫破烂,士兵们只有步枪,人数不过数百,便以为是土匪来偷袭,那滇军团长只派一连士兵,去将“土匪”赶跑了事。谁知刚一接触,那一连滇军便被消灭大半,那滇军团长大惊失色,方知是桂军的援兵到达,即命部下抢占长堽岭和烟墩岭两处高地,一边进行堵击,一边请求上司多派援军从两翼包抄,欲一举围歼前来解围之桂军。此时,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正好也率两团主力赶到,白崇禧和廖磊当即指挥桂军向长堽岭发起猛攻。滇军占据有利地形,且早已在长堽岭和烟墩岭上预先构筑了工事,桂军缺乏炮兵和轻重机枪,仅以步枪进攻阵地,火力薄弱,猛攻了两个多小时,毫无进展。廖磊急忙跑来报告:“健公,第二十一师参谋长覃广亮,副团长孔繁权相继阵亡,官兵已伤亡大半,怎么办了”

“攻势绝不可停顿片刻!”白崇禧紧握着拳头,给廖磊打气,“旭初和世栋他们很快就会从城内冲出策应我们,我们的后续部队不久亦将到达,成败之机,在此一举!”

“预备队已经打光,如何组织进攻?”廖磊那关公脸急得都发紫了。

“把我的卫队营拉上去!”白崇禧说着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支手提式机关枪,大呼一声:“卫队营,跟我上!”

“健公你……”廖磊伸手拦住欲亲率卫队冲锋的白老总。

“燕农兄,我今天是当营长!”他用那双激动而锐利的目光盯着廖磊,“如我此役阵亡,请记住在长堽岭为我立一块小石碑,上书:‘桂军营长白崇禧战死于此’即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廖磊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过一支汉阳造步枪,咔嚓一声装上雪亮的刺刀,大吼一声:“冲!”他的那名彪形黑脸大汉卫士周良,两手各持一支大号驳壳枪,紧随其后,杀入敌阵之中。

白、廖两人率前卫部队仅存的千余士兵,奋勇冲杀,猛扑敌阵,从长堽岭一直攻到金牛桥,士兵又伤亡过半,子弹亦将用尽,攻势已成穷弩之末,可是城内策应部队和后续部队,还是不见动静,廖磊急得大叫:“难道他们都被饿死在城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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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八回 分道扬镳李宗仁送别黄绍竑 欲擒故纵白崇禧惩处杨腾辉

却说南宁城内军民,被滇军围困了近三个月,到十月初边,所有大米、面粉、杂粮都已食光,最后被迫以黑豆充饥,黑豆无多,到十月十日左右,黑豆皆已食尽,城内绝粮,军民恐慌。守城总指挥黄旭初急电白崇禧告急,白复电约以十月十三日援军到时,城内部队冲围而出里应外合夹击滇军。

黄旭初接电后,即与守备司令韦云淞和参谋长陈济桓商议。

韦云淞将信将疑,说道:“滇军以重兵防守高峰坳,我援军如何能通过,恐怕白老总是要我们望梅止渴吧!”

陈济桓也摇头不语。黄旭初想了想,这才说道:“银屏山有条秘密小路,是土匪往来于邕武之间的必经之路,我料定健公必率轻装健儿偷渡此径,以奇兵突出城下。十三日城外定会听到枪声。”

“你怎么知道有这条小路?”韦云淞和陈济桓虽久驻南宁,但对此却一无所知,今听黄旭初这一说,感到好生诧异。

“马君武先生当省长的时候,我在省府做军务科长,马省长要我做卫戍南宁的军事计划,我到牢里提审了几名惯匪首领,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黄旭初道。

“啊!”韦、陈二人对此不得不佩服黄旭初的细心周到。

“这事,请你们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黄旭初最怕说破白崇禧的奇谋妙计,招来猜忌之祸。但他见韦、陈二人对里应外合信心不足,到时影响作战,事关重大,这才不得不将那条小路披露出来。

“嗯。”韦、陈二人并不知黄的心计,只以为这是军事秘密不可告人,遂点头应允。

“今夜,你们派人将城东北方向的城墙秘密挖开几处缺口。但城墙的外面仍以单层砖砌好,免为敌人察知。”黄旭初命令道。

“是。”韦、陈二人齐答。

十月十三日上午九点钟左右,只听邕宾路二塘、三塘一带,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韦云淞和陈济桓惊喜地跑来向黄旭初报告道:“援兵到了!”

“除留一连部队和警察队守城外,所有部队在东门城墙下集合,听我训话!”黄旭初下达命令。

城内守军都听到了邕宾路上的枪声,一时振作起来,都奉令到东门城下集合。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一点食物了,饥肠辘辘,两眼发花,两膝发软,许多人只得将手中的步枪当拐杖用。来到东门下,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黑豆香味,一双双眼睛都贪婪地睁得老大。

“弟兄们!”守城总指挥官黄旭初站在石阶上,他脸色黄瘦,那本来就有些下陷的双眼,现在象快干涸现底的两眼老井一般。“我们的援军已经打到长堽岭一带了。而我们城中的军粮,两天前就已食尽,这一担黑豆,是我们最后一把粮,我们两干多人,每人分摊一口。今晚的粮食,是在城外的浪边村筹集,大家冲得出去就生,冲不出去即不战死亦必饿死!”

说罢,黄旭初、韦云淞、陈济桓与士兵一样,都到锅边用碗领了一小勺煮熟的黑豆。两千余人的队伍,象一大片干涸龟裂的禾田,洒下去几小勺清水,虽不能滋润禾苗,但却刺激出来一股无比旺盛的求生的欲望。随着一声炮响,经预先挖开又伪装了的城墙缺口,被轰然推开,两千余守军夺门而出,如汹涌的潮水,滚滚而来。滇军在长期围城中,早已在城外筑有坚固的环形工事,今见城内守军倾城而出,呐喊呼啸,凶猛异常,即进入工事堵击。在滇军的轻重机枪的猛烈扫射下,桂军一片片倒下,率队冲锋的守城指挥官韦云淞也被枪弹击伤倒地。黄旭初和守备司令部参谋长陈济桓皆抱必死之决心,督队冲锋。士兵们见指挥官们与自己吃同样一份黑豆,一样冒死冲锋,韦司令且已在弹雨中倒下,更把生死置之度外,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冲击前进,遂一举突破滇军的外围工事。黄旭初率军冲出城后,正是白崇禧和廖磊在长堽岭处于极端困境之时,白、廖正在组织残部作孤注一掷之举,因此战场上枪声沉寂。黄旭初大吃一惊,暗叫不妙,除派人去探听情况外,临时决定将部队拉到青山塔一带,待与援军联系上再作决定。走不到半小时,忽闻长堽岭和金牛桥一带枪声复又大作,探听情况的人回报,援军正与敌激战于金牛桥。黄旭初即将后队改作前队,向金牛桥急进,抵达纱帽岭时,即与敌接战,黄率队一路猛打,将滇军压到葛麻岭和官棠村一带。恰在此时,张发奎和杨腾辉率后续部队亦已到达,三面夹击,滇军不支,仓皇向横塘方向退却。黄旭初在官棠见到白崇禧,惊问道:“健公,你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吧!”

“哈哈!”白崇禧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

由于滇军只盯着高峰坳,围城部队被桂军里应外合击破,援救不及,全线崩溃。白崇禧也不入城,令杨腾辉率第十九师衔尾追击,他亲率廖磊师和杨俊昌、覃兴两团分乘电轮,溯江西上,抢占百色,前后夹击滇军。滇军见前后受敌,不敢恋战,慌忙由平马绕道七里,径向罗里逃窜,退回云南去了。滇军围城三月,反被桂军击败,损失惨重,计死伤和逃亡者达三分之二,毫无所获,与入湘的桂、张军情形极为相似,彼此混战一场,损兵折将,涂炭生灵,只便宜了蒋介石。

滇军既已败退,占据宾阳芦抒一带的粤军余汉谋部,顿感陷入孤立无援之中,只得撒出宾阳,经贵县、桂平退到梧州去了。整个广西,除梧州一城及百色少数山区外,又奇迹般地重新回到李、白手中。

这天,李宗仁偕黄绍竑由柳州到达南宁,解围后的南宁,虽然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但军民人等皆面带喜色,居民们又在忙着重建家园。李宗仁对黄绍竑道:“我们广西人,真有蚂蚁那种精神,不管你把它们的窝捅得多么烂,它们照旧又能很快地修复过来!”

黄绍竑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到东门外看了看他岳父蔡老板从前开的照相馆,见房屋依旧,却是门面紧锁,无人光顾,黄绍竑叹了一口气,仍回到南门外他的旧寓竹园闲居。李、白很忙,几乎整天都在开会,只有晚上才抽点时间来竹园着望黄绍竑。竹园是一大片果园,遍种荔树、龙眼、杨桃、柑、橙和香蕉,秋末冬初,南国依然一片葱绿,竹园里的果木,绿色中缀着点点金黄,橙树硕果累累。园中一棵碧绿的相思树,树上的果夹里露出红褐色的种子,这是唐代大诗人王维曾在诗中写过的生在南国的红豆。黄绍竑看见这相思子,不禁蓦地思念起远在香港的娇妻爱子来。他当省主席住在南宁的时候,常和夫人蔡凤珍在这果园中漫步闲谈。如今他个人在园中蹈蹈独行,真是感慨万端。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广西,到外头去混。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回来时,不知这果园是否还是属于他的!到南宁的第二天,李、白曾来竹园,与黄绍竑在园中的一张石桌上饮酒漫谈。他们劝黄绍竑,广西政权已经恢复,他不愿干军事,可以专当省主席,从事省政建设,何必一定要走?黄绍竑只是苦笑摇头,他早已思考过了,目下李、白虽然从粤军和滇军手中夺回了广西,但是,冯、阎在中原战败,反蒋阵线已作鸟兽散,李、白局处广西一隅之地,蒋介石要解决李、白,易于反掌。自己不如趁此借着桂系的影响,凭着自己的手段,到外头去混,一定可以混出一个名堂来。他与李、白虽然政见不合,但彼此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外面混,倒可能间接地帮他们一些忙,如果李、白有个闪失,他还可以出来收拾广西残局,使他们也有条后路。总之,黄绍竑与李、白之间是斩不断的水,抽不断的丝,这个社会造就了他们的特殊关系,只要这个社会不变,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也不会有根本的改变。

“季宽!”李宗仁不知何时进了果园里,正向黄绍竑走来。

“德公,我想走了!”黄绍竑望着李宗仁,又提出了这个老问题。

“不要急嘛!”李宗仁抽着烟,似有所思。

“你不是说过待龙州到安南的路通了之后,我就可以走了吗?”黄绍竑说。

“嗯,你大概是想嫂夫人了吧?”李宗仁笑了笑,“我派人到香港去帮你接回来,让你们在这果园里团聚团聚。”

“你不同意,我也要走了!”黄绍竑冷冷地说道。

“啊?”李宗仁把黄绍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

“我明天就走!”黄绍竑把头一扭,“没有汽船我雇条木船!”

“季宽兄,你现在不是我的副司令了,作为老朋友,难道不是更好商量一些吗?”李宗仁耐心地说道。

“假如我还是你的副司令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宗仁虽面带微愠,但脸色严峻,“在洪桥那一次会议上,你以为我把手枪拿出来是吓唬人的吗?”

黄绍竑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却很来是吓唬不由暗暗叫起苦来,这个李猛子虽然平素为人厚道,但是若真正地惹恼了他,那是很不好办的。黄绍竑只得说道:“我已心灰意冷,留在广西于团体无益,你不如放我走吧!到了外面我是绝不出卖团体的,可能还对团体作些间接的帮助,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些,不必多说了,到十二月一日那天,我送你走!”李宗仁这话,说得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嗨,德公,我现在感到度日如年,你为什么还要留我在南宁住上半个多月呢?”黄绍竑不解地摇着头,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他整日无所事事,确也感到厌倦。

“你不要问,到时我送你走,一天也不会多留难你的!”李宗仁除了有李猛子的称号外,还有李铁牛的外号,看来,“铁牛”的倔脾气使出来了,谁也别想顶住他,黄绍竑只得说道:“嗨,那就十二月一日走罢!”转眼间,半个多月过去了。这天,是民国十九年十二月一日。一大早,李宗仁、白崇禧便率领张发奎、杨腾辉、黄旭初、李品仙、廖磊等军、师长及其他高级干部二十余人,来到了竹园。黄绍竑只道他们是前来送行的,忙迎入客厅请坐。李宗仁一入客厅,便指挥几名副官,搬桌摆凳,忙得不亦乐乎。

“德公,你这是干什么?”黄绍竑忙问道。

“你莫管!”李宗仁摆了摆手。

桌凳摆好之后,李宗仁从一只盒子中捧出一个大寿糕,随后命副官们点上过生日的红蜡烛,三十七支明晃晃的蜡烛燃了起来。李宗仁又令上菜,副官们从卫士手里接过一只只大食盒,将已制作好的菜肴和名酒,摆满四张大八仙桌。

“德公,你……”黄绍竑看着那个大寿糕和三十七支光亮的蜡烛,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三十七岁生日!北伐前,大家都在广西,黄绍竑过生日,李、白必来祝贺。北伐后,李、白在外,黄绍竑过生日,他们除发来贺电外,还特地派人前来送礼致贺。今年,戎马倥偬,桂、张军又连吃败仗,故乡山河残破,李、黄、白心情焦虑阴郁,彼此又有政见分歧,黄绍竑情绪更为恶劣,他一直吵着要离开广西,因此根本就不准备在广西过三十七岁生日了。谁知李宗仁有心留他却不是为别事,而是要为他庆贺生日——在广西局面初定,百事待举,内政外交都仍陷于困境中的时刻,作为主帅的李宗仁,还念念不忘给黄绍竑庆贺生日——给一个对战败负有试重大责任,而又要脱离桂系团体,很可能要投到他们的敌手蒋介石方面去的人,在离别之时庆贺生日!黄绍竑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今天是季宽兄三十七岁生日,我们祝贺他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前程无量!”

李宗仁举起酒杯,致了简短亲切的祝辞,大家都举杯站起来,表示热烈的祝贺,院子里随即燃响一串长长的鞭炮,李宗仁的财政委员会主任、前清秀才黄钟岳,口占一联为黄绍竑祝寿:

接着是白崇禧致祝酒辞,他擎杯在手,看着黄绍竑,情绪激昂地说道:“季宽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都祝贺你交上好运,从此飞黄腾达!今后广西的局面,也许你不能不关心,我们都是广西人,广西人是不会向蒋介石投降的。不但现在不投降,即使将来环境再坏一些,也是不会投降的。我们要争取生存,要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精神,拼此一生!”

白崇禧说得慷慨激昂,廖磊、李品仙率先鼓起掌来,座中诸人,亦热烈鼓掌祝贺。黄绍竑举杯站起来致答辞,他面色激动,却并不看座上客,一双冷峻的眼睛,只盯着杯中微微颤动的酒。

“今天是绍竑生日,承蒙诸位光临寒舍致贺,感激之情,铭于肺腑!诸位对绍竑今后的行止也许不能不关心,我坦率地告诉诸位,我今后行动的准则有两条:第一是不再破坏国家;第二是不再破坏广西。”

黄绍竑说罢,张发奎率薛岳、吴奇伟举着酒杯走过来,代表第四军袍泽向黄祝酒,张发奎说道:“季宽兄,民国十四年,李任公率领我们上西江帮你打沈鸿英。嗨呀到了民国十七年,我们在广东又与你和李任公打了起来,民国十八年,我们到广西,又和你去打广东。彼此都是袍泽、朋友,几年来你打我,我打你,好处都让老蒋拿去了。你今离开广西,莫不是要到老蒋那里搬兵来打我们么?这一点,你能否对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但愿我们今后不要再兵戎相见!”薛岳和吴奇伟也说道。

“关云长挂印封金,千里走单骑,降汉不降曹,堪称吾人之楷模!”廖磊也站起来说道。

李品仙见他们说得辛辣,遂也站起来说道:“汉之李陵投降匈奴后,受封为右校王,单于派他去劝被流放于北海的汉使节苏武投降。李陵对苏武说:‘我出征前,令母已经病故,是我把她老人家送到阳陵安葬的;令夫人年少,听说已经改嫁了。令兄为天子奉车,因为碰坏了御辇,伏剑自刎;令弟奉诏追捕钦犯,因无法复命,也畏罪而死;陛下对你家亦不厚。人生如朝露,何必这样自苦呢?’苏武大义凛然,说:‘我甘心为陛下而死,请你不必多说!’李陵降后,故旧门下,以及老家陇西的士大夫们都以李氏为耻,李家这个自飞将军李广起延续了一百余年名将辈出的军人世家,从此衰败湮没无闻,而苏武这位保持了气节的堂堂使臣,却流芳千古。这些,又是多么值得我们深思的呀!”

“哈哈!”黄绍竑冷笑一声,说道:“多谢燕农兄和鹤龄兄不吝赐教,只是有一点,我还不甚明白:燕农兄崇尚关公之义,鹤龄兄敬仰苏武之节,而你们两人原为湘军唐孟潇之旧部,为何不保持节义,跟唐孟潇去过寂寞的寓公生活,却跑到桂军中来混饭吃呢?”

廖磊与李品仙被黄绍斌说得满脸通红,尴尬极了。李宗仁见他苦心孤诣安排的节日酒宴,却被演成一场唇枪舌剑的群英会,照此发展下去,黄绍竑脾气上来,拂袖而去,不但要蛋打鸡飞,黄必怀疑李是借此来给他难堪,今后如何相见再度合作?李宗仁急忙站起来斥责廖磊和李品仙:“有你们这样去吃生日酒的吗?坐下!都给我坐下!”

李、廖两人看了看白崇禧,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张发奎、薛岳、吴奇伟也随之落座。李宗仁又道:“季宽兄已辞去军、政职务,今天我们聚会祝贺他的生日,不谈论军政事务,彼此只以朋友身份喝酒叙谈,来,干杯!”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还是没有明显地缓和,大家只是低头吃喝,谁也不敢轻易说话。一场舌战不休的“群英会”,又变成了危机四伏的“鸿门宴”,仿佛酒肉藏兵,人们都在警觉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幕——掷杯为号,将某人突然擒下。李宗仁不安地望了望座上诸人,忽地哈哈一笑,说:“诸位,你们都莫疑鬼疑神的,实话对你们说了吧,季宽此去,乃是由香港到南洋,去做橡胶和锡矿大生意的。这段时间,伍展空都在香港为他奔走,事情已经有头绪了,就等季宽去开张啦!”

“啊,原来你老兄瞒着我们要去当大老板!”张发奎把他那芭蕉似的大手掌在腿上一拍,举着酒杯向黄绍竑走来,“季宽兄成了百万富翁后,切莫忘了弟兄们啊,如果我们再遭一次衡阳那样的损失,我就脱下这身老虎皮,跟你去当一名小伙计了。来,为季宽兄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干杯!”

“干杯!”

座上空气,顿时活跃热烈起来,大家一个个过来向黄绍竑——这位昔日的上官,今日负有战败责任且有投敌叛变之嫌的可疑人物,日后财粗气壮的大老板——敬酒、祝贺!一时间,席上杯盏交错,谈笑风生,李品仙又拉开嗓门,清唱起京剧《将相和》的段子来。一堂生日酒宴,直吃得喜气洋洋,意畅开怀。

其实,李宗仁的话,只瞒得了张发奎等人,如何瞒得了白崇禧和黄绍竑。在桂系团体中,白崇禧以其小诸葛的精明预测时局和战况,又以神出鬼没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标,故尔颇能赢得全军将士的信赖。李宗仁为人厚道,操持稳重,说话实事求是,从不讴人,因此,虽无白崇禧之机巧精明,但却更能赢得将士的信赖,但凡李老总说的话,大家都信得过。现在,见李宗仁说黄绍竑要去做大生意,当大老板,且已有伍廷飏为其安排一切,更是深信不疑。因去年俞、李回桂,黄、白由龙州出走时,伍廷飏亦随行,其后,伍廷飏却没有再回来,他在香港干什么,大家都不清楚,自然以为他是为黄奔走,打开进入商界的门路了。白崇禧却只笑不言,他深知李宗仁的一番苦心。中原战后,冯、阎垮台,偌大中国,原来林立的反蒋派系,如今只剩下个破碎的广西和桂、张军这点残兵。他们虽然击败了滇军,但形势对李、白仍然很不利。黄绍竑既然要走,不妨让他去香港看看形势,施加影响,发挥缓冲作用,好让他们喘一口气,以待时机。但只有一条,不能让黄绍竑为蒋介石所用,为蒋出谋划策,置李、白于死地,或效法俞作柏,带兵回广西另立政权。黄绍竑见李宗仁为他解脱窘境,心里甚为感动,又甚为内疚。其实,黄绍竑早已令他的心腹伍廷飏暗中向蒋介石拉关系,这点,李、白根本不知道。刚才李宗仁说的伍为黄去南洋做生意而奔走,只不过是李信手拈来,糊弄大家而已。伍廷飏已为黄绍竑敲开了蒋介石那扇大门,目下,蒋已派高参,黄绍竑的保定军校同学陈适到香港,迎接黄到南京谒蒋,这个中内幕,李、白毫无所知。黄绍竑见座中气氛为之一变,便也顺阶下台,他举着酒杯,回敬李、白、张及座中诸人,除了请大家喝酒,表示谢意之外,亦不谈他的“生意”及“生意”以外的事业。

生日酒宴在颇为融洽亲切的气氛中结束,最后,便是等着为黄绍竑送行了。李宗仁单独把黄绍竑拉到一间房子里,命自己的副官拿上一只皮箱来,取出一包金条,双手捧到桌上,对黄绍竑道:“出去是要花钱的,目下广西民穷财尽,省库早空,这些,你都知道的,我只能给你批这点特别费。待我们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再派人给你送钱。”

李宗仁又从皮箱中取出一包东西,说:“这是五百块光洋,算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实在拿不出手,请你权充路费罢!”

“德公,你们的日子很困难,这些钱,你还是留下罢!”黄绍竑看着这点钱,只感到一阵心酸,桂、张军粮饷两缺,从衡阳败回广西,已经几个月没发饷了,他怎好再要李宗仁的钱。黄绍竑虽然没有腰缠万贯,但是,他肯定蒋介石会给他一大笔钱的,他今后的日子,会过得比李、白舒服得多。

“嗨!”李宗仁惭愧地叹了口气,“要说花钱的气量,我们都不如蒋介石呀,他给俞作柏、李明瑞一叠支票便是上百万,给吕焕炎三十万,给黄权、蒙志都是十万二十万的,他的钱比他的军队厉害得多,与其说我们是被蒋介石的军队打败的,不如说是被他的巨款打败的。”

李宗仁在室内踱了几步,又说道:“古人云:‘智者不为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是以害远而名彰也。’俞、李、吕焕炎、黄权、蒙志他们得了蒋介石的巨款,背叛团体,而今下场如何?”

黄绍竑虽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但心里却说道:“他们不会花蒋介石的钱,而我却会花。总不致吃猪肉厨出猪屎来的。”他怕引起李宗仁的怀疑,便伸手接过那包光洋,说道:“既然作为朋友,德公送我的钱,我当然收下,特别费实不敢拿!”

“好罢,一切由你。”李宗仁说道,“我已派人为你包了一艘汽艇,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可以走了。”

“嗯!”黄绍竑点了点头。

“不如意时,随时可以回来,仍当你的广西省主席。”李宗仁叮嘱道。

黄绍竑迟疑了一下,也点点头。

“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政界的斗争,比战场要复杂得多,手段之残酷亦不亚于刀枪拼杀,要多多留意呀!”李宗仁紧紧地握了握黄绍竑的手,“走吧!”

黄绍竑登上泊在南宁民生码头的汽艇,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黄旭初、杨腾辉、李品仙、廖磊、薛岳、吴奇伟等一并到码头上送行。黄绍竑回头看时,只见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那眼色各不相同,深情的、凝重的、狐疑的、羡慕的、愤恨的、鄙薄的……黄绍竑没有挥手道别,也没有依依不舍之情,只是冷冷地命令船长:“开船!”

送走黄绍竑后,李宗仁回到总部,机要室主任来报:“总司令,我们截抄到一份由广东方向发过来的电报,电文翻译不出来。”

“啊?”李宗仁看了机要室主任送来的那纸尽是数码的电文,大为疑惑。忙命副官去把白崇禧请来商议。

白崇禧看了后,皱着眉头,将那“天书”一般的电文仍交给机要室主任,命令道:“组织所有译电员,无论如何都要将电文给我破译出来!”李宗仁抽着烟,紧拧着双眉,向白崇禧道:“叶琪和潘宜之已从北方回来了,张定璠不会发这样的电报,这……”

“无风不起浪。”白崇禧想了想,说道:“这份密电,必有特殊来历,接电人不会超出这三个人的范围。”

“哪三个人?”李宗仁惊问道。

“黄季宽、张向华、杨腾辉!”白崇禧道。

“嗯——”李宗仁省悟地点了点头。

“只怕机要室破译不出!”白崇禧颇为忧虑地说道,“可惜我在北平时的译电员没有跟回来,他在德国专门学过破译密码的技术!”

李宗仁也深深感到这份密电事关重大,他对黄绍竑、张发奎虽然做到了仁至义尽,但是,这几年来,他吃亏均吃在内部问题上。他对黄绍竑的去向实际上是不放心的,黄既然连副总司令和省主席都不感兴趣,那么除了蒋介石之外,谁还能满足他的欲望呢?张发奎是属于汪精卫系统的,北伐后,汪一直是桂系的死敌,只不过现在是为了反蒋图生存彼此利用罢了,倘或有个风吹草动,诡计多端的汪精卫难道不会暗示张发奎做桂系的手脚么?李宗仁又联想到张发奎退回桂军下级官佐之事,心里更为不安。至于杨腾辉,虽是个“贰臣”,但看他那卑恭屈膝的样子,倒不见得敢再有异心,不过,人心隔肚皮,他既然敢在武汉倒戈,又跟俞、李回桂……

“来人呐!”李宗仁不再想下去了,忙唤他的副官。

“总司令有何吩咐?”副官道。

李宗仁从腰上抽出手枪,交给副官,命令道:“你告诉机要室主任,如果破译不出那份密电,即叫他吞枪自裁!”

“是!”副官拿着手枪去了。

两个多小时后,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的机要室主任拿着电文来见李、白,战战兢兢地报告道:“总……副……司令,我们使尽全力,只破译出六个字,其余的一时难以译出!”

李、白忙把头凑在一起,只见电文上破译出六个字亦不连贯:“粤陈”“南京”“七杨”。李宗仁把桌子一拍,对机要室主任道:“再给你们一天时间,如果破译不出,你就不必来见我了!”

“是……”机要室主任的胸口仿佛正被那支手枪顶着。

“嘿嘿,不必再费心机,这密电其余的字,我已经破译出来了!”白崇禧不慌不忙地笑道。

“啊?!”李宗仁和那机要室主任都把双眼瞪着白崇禧,不知他有何破译之术,竟能识破连专业人员都难以认得的这纸“天书”。

“这封密电是粤方的陈济棠或陈铭枢发给第七军军长杨腾辉的。”白崇禧说道:“内容为:要杨腾辉起义,就近解决李、白,南京当委杨以收拾广西局面的重任。”

“好家伙!”李宗仁恨得咬牙切齿,“把杨腾辉抓起来,毙了!”

“不要打草惊蛇!”白崇禧摇了摇头,命令机要室主任:“要电台日夜监听广东方向,注意截获各种电讯,此事要极端保密,若漏露风声,军法严惩不贷!”

“是!”机要室主任急忙退出。

“杨腾辉自奉令追击滇军后,便驻军百色,今日送走黄季宽后,他又乘船回百色去了。若以武力解决,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亦将造成军心动摇,内部不稳,此事不必操之过急。”白崇禧道。

“耽搁时日,必生内乱。目下除广西而外,一切反蒋力量皆被老蒋收拾殆尽,广西经这几年的战乱,已山穷水尽,如果杨腾辉再来一次倒戈,我们的前途实不堪设想!”李宗仁急得如芒刺在背。

“德公不必着急,我有欲擒故纵之计,不需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不会影响军心。”白崇禧接着便将他的妙计对李宗仁如此这般地说了。

李宗仁虽然点头赞同,但仍催促道:“只恐夜长梦多,还是尽快为好。”

白崇禧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的“欲擒故纵”之计,这天,忽然李宗仁打电话来找他:“健生,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什么事?”白崇禧听出李宗仁说话急促,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忙在电话里向道。

“杨腾辉派人来了,你快点到我这里来!”李宗仁压低声音说道。

“好,我马上来!”白崇禧急忙赶到总司令部见李宗仁。李宗仁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委任状来,说:“这是老蒋派人送给杨腾辉的委任状,杨腾辉又派人把它送到我这里来了。”

白崇禧看时,只见那委任状上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广西善后督办。”下款有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的署名。白崇禧将委任状交还李宗仁,说道:“请德公命人拟一张委杨腾辉兼广西财政委员会主任的委任状。”

李宗仁问道:“要它何用?”

“欲擒故纵也!”白崇禧笑道。

“官太小了,只怕杨腾辉看不上呀!”李宗仁道。

“官虽小,财可粗,杨腾辉是个贪财敛聚之人,岂有看不上之理。”白崇禧道。

李宗仁即命人填写了一张“兹委任第七军军长杨腾辉兼广西省财政委员会主任”的委任状。白崇禧收下那委任状,对李宗仁道:“我们一同接见杨腾辉派来的人,无论我说什么,德公只管点头答应。”

“好。”李宗仁道。

“把他们请到这里来吧。”白崇禧吩咐副官,“再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席。”

杨腾辉派来送交蒋介石给的委任状的人,不是别人,乃是杨的亲信副官长李彦和心腹钟子洪。李、钟两人被引到李宗仁的办公室来,见李、白皆在座,心里顿时忐忑不安。他们给李、白敬过礼之后,白崇禧即过来和他们亲切握手,邀请入座。

“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崇禧笑道,“杨军长即是桂军中之俊杰。他把蒋介石的委任状上交,表明了他对团体的忠心,我们要明令褒奖他。为此,李总司令已正式任命杨军长兼广西省财政委员会主任之职。”

白崇禧说着,便从李宗仁面前拿过那张刚填好的委任状,交给李彦。李彦和钟子洪原来以为李、白会严厉追查蒋介石给的委任状的来历,现在不但不追查,而且还奖给杨腾辉一个肥缺,李、钟二人顿时眉开眼笑,忙向李、白不迭地敬礼鞠躬,然后接过委任状。白崇禧又说道:“目下,省境战事已靖,经济急待恢复,军队亦需整顿。你们回去可转告杨军长两事:一是请他派军部参谋长王哲渔为代表,赴贵阳与贵州省主席毛光翔洽商鸦片烟进入广西的过境税事宜。二是四、七、十五各军不久将要进行校阅,总司令部已决定四军张军长和七军杨军长两人为校阅委员会副主任。你们回去嘱告杨军长,请他务必做好准备,使部队到时能顺利通过校阅的各项科目。”

“是。”李彦和钟子洪起立答道。

李宗仁补充道:“白副总司令,他们回去,恐怕说不太清楚,你还是写个手函让他们带回去交杨军长吧。”

“好。”白崇禧即抽笔写了函件,交给李彦。这时,副官来报,酒席已备好。

李宗仁站起,邀李、钟二人道:“二位从百色来,一路辛苦了,总司令部备了便饭一桌,请即入席。”

“请!”白崇禧也邀道。

“总司令、副总司令请!”李彦和钟子洪见李、白把他们待若上宾,不禁受宠若惊。

李彦和钟子洪由南宁乘船返回百色后,将李、白给的委任状和信函一并交给杨腾辉,并将受到热情款待的情况一一作了报告。杨腾辉不由又咬碎了几包三炮合烟卷。原来,杨腾辉率部进驻百色后不久,副官长李彦即由广州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蒋介石派来送委任状的两名使者。那两名使者住在军部,坐催杨尽快举事,率部由百色进攻南宁。陈济棠亦有密电来约杨一致行动,以便命余汉谋率军由梧州东下会攻南宁。杨腾辉对此颇为踌躇,他驻军百色,虽然可以从过境鸦片烟税上大发横财,但是这里是广西西部边陲之地,离广东甚远,进攻南宁,路程亦不近,对李、白无法突然袭击,胜算难操,失败了,连条退路都没有。而余汉谋的粤军此时又远在梧州,东下亦不易。李、白自击败滇军,解了南宁之围后,军心复振,第七军的副军长廖磊是白崇禧的亲信,杨腾辉对第七军是不能完全控制的,打,他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拖吧,蒋介石的使者又每日上门来催,时间长了,难免不露端倪。杨腾辉无计可施,只得请他的参谋长王文熙前来密商。

“哲渔兄,这事怎么办?”杨腾辉牙齿上咬着烟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王文熙也是上林青泰乡人,与杨腾辉是小同乡,从林俊廷时代起便跟着杨腾辉,颇善谋。他见杨腾辉一筹莫展的样子,忙献计道:“军座,我们是一贯脚踏两边船的,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今日这事,我看也不难。老蒋的使者,可把他们支走。军座只说他们长住军部,目标太大,如有个三长两短,百色这里又无退路,可请他们暂往梧州,联络余汉谋的粤军东下会攻南宁。”

“嗯。”杨腾辉点了点头。

“老蒋的委任状,目下看来是用不上了,不如把它送交李、白,以示忠诚。他们即使存疑,也查无对证,总不能开罪于军座,过了这一关,看形势再说。这样,我们在南京方面、粤陈方面,李、白方面均能踏上一只脚。”王文熙说道。

杨腾辉一生恪守“看风转舵,脚踏两边船”这一原则,王参谋长既然从这一原则出发献计,杨腾辉自然采纳。当下他便向蒋介石的那两名使者说明,为协调与余汉谋部的行动,请他们到梧州一行,又分别送了他们很多金银礼品,那两名使者也在百色小城呆腻了,亦怕一旦事发走不出去,因此也很乐意到梧州去住一段时间。打发了两使者后,杨腾辉即派副官长李彦和亲信钟子洪拿着那委任状到南宁找李、白去了。杨腾辉为了应付不测,早已在百色下游的江边秘密备下一艘快艇,一旦事发,他在百色不能立足时,便下船潜往梧州去。同时,他令王参谋长紧紧控制军部特务营和莫树杰的一团部队,必要时,可以拉上山去。可是,李、钟二人由南宁回来后,杨腾辉更加踌躇了,因为李、白不但不追究那张委任状的来历,反而热情接待他的代表,又为他加官晋爵,甚至把广西的经济命脉也交给他掌管。杨腾辉不知是祸是福,变得更加谨慎起来。李、白要他派王文熙去贵阳谈判鸦片烟过境税问题,他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能抓住这个源源不断的财源,忧的是王文熙一去,使他失去一臂。当然,他也可以电呈李、白,另委员去贵阳,可是,在杨腾辉眼中,“肥水”是不能流入外人田的,他咬了咬牙,还是把王文熙派往贵阳去了。正当杨腾辉五心不定的时候,这天,副官长李彦来报:“白副总司令偕第四军张军长到!”杨腾辉一惊,忙问:“他们带多少人来?”

“随船卫士一个班。”李彦答。

“你立即通知特务营加强警戒!”杨腾辉命令道,“从码头至军部,沿途多置步哨。”

“是!”李副官长奉命去了。

杨腾辉这才偕副军长廖磊到码头迎接白、张。到了军部,白崇禧道:“杨军长,我和张军长到此和你一同校阅第七军,时间颇为紧迫,今日便开始,三天结束,你看如何?”

杨腾辉最怕白崇禧在他的军部久留,他当然希望校阅时间越快越好,便说道:“好,吃罢午饭便开始。”

三天后,校阅结束,白崇禧对第七军的整训甚为满意,对杨腾辉道:“杨军长,德公和我考虑到你身兼军、财两重任,难以分身,其他地区的部队,你就不必和我们一道去校阅了,只是左、右两江同属一个校阅区,龙州尚驻有四军的吴师,校阅完吴师,你即返回百色如何?”

杨腾辉正想推脱,张发奎却说道:“腾辉兄、四、七两军同是北伐时的铁军,如今又是同舟共济的兄弟,你一定要去龙州督导。”

杨腾辉想了想,如硬推脱不去,反使白、张生疑,龙州是张发奎的部队,张发奎与杨的私人交易又很密切,纵使白要为难他,张亦会出面袒护。另外,杨腾辉早年在林俊廷手下驻军南路时,与中越边境上的法国边防军警常有来往,目下驻龙州的法国领事及法方的对汛督办与杨腾辉均熟识,他去龙州,如看风向不对,即可避往越南转赴香港。杨腾辉带着一连精干的卫队,乘船在后,与白、张一同往龙州去了。船行至果德,张发奎过船来拉杨腾辉去打牌,杨腾辉不好拒绝,只得去应付。船由右江进入左江,时置冬季水浅,行速甚慢,第三天才到龙州。泊岸时,正置黑夜,白崇禧、张发奎、杨腾辉相继下船,当地驻军已派了三乘小轿来接,张发奎把白崇禧请上轿后,接着请杨腾辉上轿,杨犹像了一下,但见他的卫队已开始下船,又见来接的部队确是张发奎的部队,便上了轿。那抬轿兵两腿如飞,在黑夜中也跑得极快,走了约莫十几分钟,杨腾辉伸头向外看时,才发现他的卫队没有跟上来,他忙拍着轿杆喊:“停下!停下!”那抬轿兵似乎没有听见,仍然飞快地跑着,直到一座楼房前才将轿子停下。杨腾辉慌忙下轿,只见两支手枪已经一前一后顶住了他。他大呼:“来人呐!来人呐!”

“杨腾辉,你勾结粤陈,投靠南京,背叛团体,罪恶昭了著,死有余辜!”白崇禧厉声喝令:“把杨腾辉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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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十九回 地上神仙黄绍竑逍遥香港岛 笼中黄雀胡汉民被囚双龙巷

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在南京黄埔路中央军校他的官邸接见刚刚抵宁的黄绍竑。

“季宽兄脱离李、白,拥护中央,很好!这个,是很好的!”蒋介石对黄绍竑前来归顺大加赞许。

“主席,我是再也不愿打内战了。”黄绍竑摇着头,似乎很有些惭愧的样子,说:“今后我愿在主席的领导之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利于国家的事情。”

“嗯,很好,这个,是很好的!”蒋介石又赞许道,“要是李、白都象你这样深明大义,事情就好办了。目下,国家既有内忧又有外患,欲使国家实现真正的统一,必须首先清除反对中央的军阀势力和扛西的共匪。季宽兄到中央来,一定会有所建树的。”

黄绍竑明白,蒋介石会让他去干什么,却装得极为诚恳地说道:“绍竑乃一介武夫,在军阀混战中,破坏了国家,今后希望为国家的建设尽力。”

“嗯,很好!”蒋介石点了点头,“目下,北方冯、阎的反动势力已被彻底消灭,环顾中国,只有你们大半个广西和小半个江西尚与中央对抗。江西共匪,占领赣南为根据地,企图武装夺取政权,吾人是黄帝子孙,与共党势不两立,中央有把握消灭赤祸!”

蒋介石盯了黄绍竑一眼,严厉地说道:“广西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一定要将李、白捉拿解京究办,犁庭扫穴,使桂系势力永不能滋生!”黄绍竑面色惶恐,不敢说话。

蒋介石又盯了黄绍竑一眼,接着说道:“季宽兄应当为中央解决广西问题贡献力量。我准备提请国民政府,任命你为广西善后督办。”

“主席……”黄绍竑内心暗喜,面色仍带惶恐,正要推辞一番,蒋介石却不让他说下去。

“放心,我即命陈济棠来京,着陈转令余汉谋部,予你以必要的助力,使你能顺利返桂办理广西善后事宜。”

谈话到此结束,黄绍竑怀着且喜且忧的心情,回到下榻处的安乐酒店。这安乐酒店在南京也算得上流酒店,酒店的老板不是别人,正是黄绍竑从前的上司——当年的模范营营长马晓军。自从黄绍竑夺了马晓军的“本钱”,将马部几百残兵率领投奔李宗仁后,马晓军曾到容县陈家祠堂来找黄索还老本,黄绍竑把他吓跑之后,他一直怀恨在心。今见黄绍竑宣布脱离李、自,只身来京归顺中央,马老板认为正是报仇雪恨的时候,便纠集一小撮人,包围黄绍竑住的房间,大贴标语。一时间,南京街上和安乐酒店旅馆部即出现了许多“打倒破坏国家统一的罪魁祸首黄绍竑!”、“打倒替桂系实行苦肉计的奸贼黄绍竑!”、“打倒欺骗中央的黄绍竑!”的标语。马晓军又上书国民政府,要中央惩办黄绍竑,不要为其“苦肉计”和“缓兵计”所蒙蔽。

黄绍竑躲在旅馆房间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既怕马晓军派人冲进来将他毒打一顿以解当年被夺权之恨,又怕这一阵风波搅乱了他的计划,使蒋介石怀疑他是与李、白密谋打入中央的认因为他在香港的时候,港粤报纸便曾揣测他是假投降,用孙行者钻入铁扇公主腹中翻跟斗的办法,替桂系解脱困境。黄绍竑一边命他的两名随从把守房门,一边在房中急切走动谋思对策。他忽然发现桌上有一部电话机,便抓起话筒,给蒋介石的侍从室打电话,不一会,话筒中便响起蒋介石那宁波腔:“季宽兄放心,我即命人前去弹压,这个,中央是绝对相信你的,不要顾虑,唵,不要顾虑。”

黄绍竑明知,蒋介石是不会绝对相信他的,只不过欲利用他在桂系中的影响,来收拾李、白罢了。而黄对蒋,也是出于一种利用,他要利用蒋介石消灭桂系的迫切心理来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现在,既然蒋介石要利用他,就不会让马晓军捣乱。果然,蒋介石放下电话筒不久,几辆警车和一队警察,便开到了安乐酒店门前,首都警察厅厅长吴思豫亲自前来替黄绍竑解围,警察们一顿棍棒,将闹事者驱散了。马晓军本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经这一弹压,吓得再不敢乱说乱动,每日只以好酒好菜招待黄绍竑。一个星期后,陈济棠奉召到京,蒋介石在官邸同时召见黄绍竑和陈济棠。蒋介石命令陈济棠以军事力量帮助黄绍竑上台行使职权,着陈回去即在梧州设立前线指挥所,命余汉谋部溯江而上,进攻广西。又命黄绍竑随陈返回梧州,设立广西善后督办公署,收拾广西局面。陈济棠领命,唯唯而退。蒋介石留下黄绍竑,将一张面额二十万银元的支票交给黄,嘱道:“这是给季宽兄筹备就职用的,请先收下,如果以后有更多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打电报来要。”

黄绍竑收下那二十万元支票,说道:“广西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近年来,中央军、湘军、粤军、滇军数次入桂,皆遭失败,中央如用武力解决李、白,恐怕旷日持久,不仅地方糜烂,还将影响江西的剿共战争。”

黄绍竑正是不想打仗才从广西跑出来混的,如果他再回梧州去,跟在余汉谋的粤军屁股后面与李、白打仗,不见得能将李、白消灭,如果失败,既不能见容于李、白,也不能见容于蒋介石,结局不堪设想。即使消灭了李、白,桂系彻底覆灭,蒋介石也不见得会重用黄绍竑。黄绍竑希望在蒋介石和桂系之间有一种平衡,一种可以走钢丝的平衡,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手段,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去,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来,两头的好处他都可以分享。既然中国这块土地上能造出那么多的派系来,为什么不可以造出一些专吃派系摩擦饭的人来呢?打,需要人煽风点火;和,需要人奔走牵线,黄绍竑是个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人,这个时代也正好成全了他。

“嗯,季宽兄到底认为怎么好呢?”蒋介石也觉得黄绍竑的话不无道理,两个月前,他命前敌总指挥张辉瓒率十万人进入江西剿共,他亲自指示张辉瓒采取“并进长追”的战略,以主力五个半师由南昌西南的上高、高安、万寿宫、樟树等地分路向吉安、吉水、永丰、乐安、宜黄等地进攻。国军进至龙冈,受敌包围,前敌总指挥张辉瓒以下九千余人被俘。蒋介石的围剿以损兵折将惨败告终,他又气又惊,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对江西红军实行第二次更大规模的围剿。在此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拿出更多兵力来对付广西李、白。

“介公前年解决武汉问题,兵不血刃而收奇效,其后又有吕焕炎、黄权、蒙志、杨腾辉等人举事,李、白最怕介公这一着啊!”黄绍竑简直摸透了蒋介石的手腕,忙顺膝摸瓜献计。

“嗯,这个,这个,好,就这么办,需要款项你随时打电报来,钱要舍得花,不必计较,钱是不必计较的,唵。”蒋介石对用金钱收买分化敌方,从不吝啬,因为这个胜利来得容易。若论军事才能,蒋介石本在李、白之下,但是,蒋介石用金钱收买、分化、瓦解敌方将领的本事,在中国军事史上,他则是个特殊的天才。李、白之败,冯、阎之败,唐生智、李济深之败,莫不是败于此。蒋介石以十万之众,打不过四万红军,那是他的金钱花不到共产党那里去,这个看家本领使不上,蒋家军便只有一败涂地了。因此,对黄绍竑的建议,蒋介石很快便决定了下来。

黄绍竑从蒋介石的官邸出来,找着陈济棠,与陈合计了一番,他请陈先回西江去布置,他在上海还要逗留数日。陈济棠外号“陈瘟猪”,又名“陈福将”,才干平平,这几年来却扶摇直上,取代了李济深在广东的地位。不过,他对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的声望却总有几分畏惧。民国十七年东江大战,陈济棠和陈铭枢率部在五华与张发奎的第四军相遇,陈济棠的部队刚一接战便吃了“头唤汤”,首先败阵,影响了陈铭枢的蒋光鼐、蔡廷锴两师的军心,动摇了全线阵脚,陈铭枢无法支持。迫得向兴宁败走。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令部下打出两面黄旗,一面上书“活擒陈和尚”;另一面上书“生削陈瘟猪”,衔尾穷追两陈。若不是黄绍竑率大军赶到相助,二陈说不定真的被“活擒”和“生削”了。二陈主持广东军政大权后,桂、张军先后两次侵粤,虽遭失败,但目下他们驱逐了滇军,军威复振说不准有再次图粤的打算。

因此,陈济棠受命后,不敢怠慢,便急于赶回广东到梧州布置。他对黄绍竑道:“请季宽兄在上海办完事,即回梧州去坐镇。”

“一定,一定。”黄绍竑连连点头。

其实,黄绍竑在上海哪里有什么事办,他头上戴着蒋介石封的广西善后督办的桂冠,手里抓着蒋介石送的二十万块钱,心里痒痒的,他要在上海这花花世界里声色狗马尽情地玩乐一阵。玩够了,他才回到香港。陈济棠听说他回到香港,即派人去催他快到梧州坐镇,黄对来人说:“告诉伯南兄,我在上海办事累了,需暇整几日。”黄绍竑在香港“暇整”,他把蒋介石给的那二十万元就职筹备费在九龙窝打老道买了三幢洋房,舒舒服服地住了起来。进新房的那天,他邀请一班故旧老友来吃酒庆贺。夜深人静,客人散尽,黄绍竑醉意朦朦,翘着腿,惬意地摇晃着,对夫人蔡凤珍道:“我们在香港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啦!”

蔡凤珍在欣喜之余,又有些忧虑之情,他看着这装饰华丽漂亮的洋楼和志得意满的丈夫,轻声说道:“这二十万块钱,是蒋介石给你到梧州就职的用款,你不到梧州去就职,却用来买了洋房,蒋介石追究起来怎么办呢?”

“哈哈,你真是妇人之见了!”黄绍竑一边摇晃看腿,一边十分得意地说道,“只要广西问题一日不解决,蒋介石就一日不会放弃我的,一个督办名义和二十万块钱,在蒋介石手里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有本事还要再骗骗他!”

“你还要找他要钱?”蔡凤珍有些担心地说道,“我看,现在房子也有了,我们也还有些积蓄……”

“你又妇人之见了!”黄绍竑摇着脑袋直笑:“果我不再向老蒋伸手要钱了,他可不高兴啦!”

“为什么?”蔡凤珍实在闹不清楚黄绍竑到底玩的什么鬼把戏。

“老蒋要我用巨款收买李、白部下的将领,如果我不再问他要钱,岂不是说明我不为他出力吗?向他要钱越多,说明我越卖力啊!”黄绍竑得意洋洋地说着,“有钱,有官,有房,有玩,这真是神仙也羡慕的生活啊,过几个月,我再带你到南洋、美国、法国去玩一玩,开开眼界。”黄绍竑说得更加兴奋起来,顺手将夫人一把搂在怀中,喃喃自语着:“人生,人生不就是应该这样嘛……”

却说蒋介石遣黄绍竑、陈济棠分别以金钱和武力双管齐下,去对付李、白后,心情甚为兴奋,他每日都在中山陵的陵园官邸住宿,徜徉于秀丽的陵园风光之间。国内最大的反蒋势力,冯、阎的庞大军队,终于被他彻底打垮了,以“扩大会议”为反蒋势力推波助澜的汪精卫,又成了亡命客。放眼中国,只剩下势孤力单的李、白尚在负隅顽抗。李、白经过几次惨败之后,如今兵微将寡,饷械两缺,内部分裂,一向自吹牢不可破的李、黄、白体制,已经被抽去一根柱子,黄绍竑不愿跟李、白为桂系殉葬,也不得不投向南京。蒋介石深信,凭着陈济棠粤军的压力,黄绍竑以巨款收买,要不多久,李、白就得步冯、阎后尘。广西问题一解决,国民党内的反蒋势力便寿终正寝,今后便是清一色的蒋家天下了。至于江西的“共匪”,蒋介石并不看得十分严重,他正在调集二十万大军,准备于四月一日开始进行第二次“围剿”。现在是二月二十八日,明天是三月一日,离第二次“围剿”的时间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头,黄绍竑、陈济棠对李、白的布置也差不多了,到四月底,最迟五月初,必须同时解决江西的“共匪”和广西的李、白。到那时,中国的统一便实现了,真是“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蒋介石越想越高兴,命令侍从参谋:“通知何总长,江西剿共战事要他加紧准备,务必按计划发动,按计划结束。”

“是!”

“电令黄绍竑和陈济棠,务必于五月初进占南宁。”蒋介石又命令道。

“是!”侍从参谋忙去传达命令去了。

蒋介石一抬头,看见冬日中巍峨的中山陵,竟象诗人忽然获得了某种灵感似的,表现得欣喜欲狂。他心中长期留存的一个梦想,很快就要变成现实了——他要当中华民国的大总统,继孙中山之后,成为名垂青史的大总统,孙中山推翻清朝,蒋介石统一中国,这将是民国史上的两座丰碑!何时就职呢?孙中山先生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在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不,不,不,到明年元旦,时间太久了!”蒋介石摇着头。民国十年五月五日,孙中山先生在广州就非常大总统职——“嗯,好,这个,很好!”蒋介石自言自语,终于找到了他当总统的最好时机。五月五日,无论是江西的“共匪”还是广西的李、白,都将被一鼓荡平,到了那时,六合统一,天下归宁,正是他登上大总统宝座的绝好时刻。

“介公,致胡展堂先生的信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秘书长杨永泰拿着十几页信笺进来呈蒋介石阅示。

蒋介石一看到杨永泰奉命草拟致立法院长胡汉民的信,仿佛那大总统的宝座被胡汉民一把推倒了似的,一片愤怒之火顿从心头窜起,一下直冲顶门。原来,胡汉民自民国十七年八月底从欧洲回国后,接着就到上海、南京,倡议试行五院制。到了十月,胡汉民把蒋介石捧上国民政府主席的高位。时人讥胡为叔孙通。因为根据孙中山先生手订的建国大纲,当时实行五院制条件并不具备,南京国民政府所控制的地方,只不过长江下游几省,中国处在四分五裂的战争状态之下,胡汉民不顾仍处于军政时期的事实,硬说是训政,又来一套宪政的制度,蒋介石明白得很,这是胡为了抵制政敌汪精卫的一套手法。蒋介石对汪、胡,一向玩弄于股上,也就欣然接受胡的建议。由谭延闿、王宠惠、戴传贤、于右任分任行政、司法、考试、监察等院院长,立法院院长,由胡汉民充当,蒋则任国民政府主席兼陆、海、空三军总司令。胡汉民当了立法院长,给蒋介石帮了大忙。蒋介石讨桂、讨唐、讨冯、阎,胡汉民都竭尽全力,出谋划策,为蒋介石削除异己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随着军事上的胜利,蒋介石与胡汉民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变得尖锐起来。在去年九月十八日,张学良奉命入关“勤王”,对冯、阎战事已稳操胜券之后,十月,蒋介石即由开封致电南京国民党中央,建议提前召开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以确立召开国民会议颁布宪法的日期。这封电报到了中央政治会议主席胡汉民之手,他琢磨蒋介石要召集国民会议,制定训政时期的约法,是要当五院之上的总统了,因为孙中山先生手订的《建国大纲》规定:“由总统任命五院院长而统率之。”胡汉民怎肯受蒋介石的统率?他之出任立法院长,出于为了抵制汪精卫外,还有一种政治上的幻想,他这次游历欧洲,对当年土耳其总统凯末尔的事迹颇感兴趣,凯末尔打败希腊统一全国后,便经常在风景区幽居,过着美酒妇人的生活,把国家交给独眼龙伊斯默治理。胡汉民很想当中国的伊斯默。可是,蒋介石却不愿当中国的凯末尔。为了反对蒋介石当总统,胡汉民将蒋的电报压下不发。蒋介石得知胡汉民竟敢扣压他的电报,一气之下,即将电文发往上海见报。胡汉民见蒋介石不把他放在眼里,气得对属下大发牢骚:“我这个立法院长,变成他(蒋介石)的一架开会机器了!”蒋介石也不管胡汉民反对,硬是要召开国民大会,制订宪法,以便登上大总统的宝座。四天前,他约请胡汉民、戴季陶、吴稚辉、张群等人到中央军校他的官邸开会,专谈约法问题。众人都知道蒋介石想制订约法当总统,便都纷纷发言,阐述制订约法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张群是蒋介石的亲信,有蒋之走狗的称号,他更是大谈特谈“立宪救国论”,以逢迎蒋介石。胡汉民听了很不耐烦,用手敲着桌子以元老资格教训道:“我亦不是不主张约法和宪法,并且我深信是为约法和宪法而奋斗的。实在说一句,当我开始反对清朝,提倡民权主义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在哪里?我在立法院,未尝不可制订一个约法、宪法来,但立出一个约法、宪法来,是不是就算实行民权主义了呢?现在各项法律案还没有完备,就是有了一些,又因军权高于一切,无从发挥其效用。所以,我不主张马上有约法和宪法。”胡汉民驳的是张群,其实是指着鼻子在骂蒋介石,特别是“军权高于一切”那一句,蒋介石更是耿耿于怀,他干笑了两声,压着满腔火气,说道:“这个,胡先生的意见,这个,嗯,关于约法和宪法之事,这个,下一次再议吧!”蒋介石想来想去,胡汉民为什么坚决反对立宪,准是他要凭借自己的元老资格想当总统。“娘希匹!”蒋介石狠狠地咒骂着,“你也想当总统?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忙把秘书长杨永泰唤来,命杨以他的名义草拟一封致胡汉民的信函,他非要把这个拦路石搬掉不可。那杨永泰虽然是广东南路人,但却有着十足的绍兴师爷手腕和政治野心,他想当立法委员,请蒋介石推荐,可是立法院长胡汉民却不买账,以杨当年做广东省长时投靠旧桂系岑春煊、陆荣廷,大骂中山先生为孙大炮做理由,不让杨永泰进立法院。一报还一报,这下,杨永泰总算找到了报仇的时机。他代蒋拟的致胡的信函,简直是一颗要命的炸弹,胡汉民看了,不被炸昏,也被击懵……

却说蒋介石接过杨永泰拟的信函,便坐到办公桌前披阅起来,因杨永泰一向善于揣测人主之意,对蒋、胡之争,也知之甚详,他起草的信函,很对蒋介石的胃口。蒋介石一边看,一边用笔在旁边加注,然后在信末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把信交给杨永泰:“今晚在军校我的住宅开会,到时由秘书把信交给他看,看后一定要收回!”

“是。”杨永泰点头,忙着回去准备晚上的会议去了,他知道,晚上准有一场好戏看。

这天晚上八点钟,胡汉民乘汽车到中央军校蒋介石的官邸开会。汽车在蒋的官邸门口停下后,蒋介石的侍卫长王世和便带着十几名侍卫围上来,王世和对胡汉民道:“今晚商谈军国大事,总司令吩咐所有卫士随从均不得入内。”

胡汉民撇了撇嘴,正要发脾气,他瞅见卫兵室里果然呆着几十名卫士随从,似乎吴稚晖、王宠惠的秘书也在里头,他想了想,这才对他的八名卫士挥了挥手,说了声:“你们就在那里等我吧!”

胡汉民没有随从卫士跟着,那威风顿时减了一半,他自己提着手杖,拿着黑呢礼帽,孤零零地步入客厅。客厅中坐着戴季陶、朱培德、吴稚晖、王宠惠、何应钦、叶楚伧、刘芦隐、陈果夫、陈立夫,除了张群,仍是那天讨论约法和宪法的那些人。胡汉民到哪里,一向有人跟随,他今天独自一人进入客厅,手中拿着的手杖和礼帽,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座中人都向他点头招呼,请他入座,但他却捧着手杖和礼帽,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感到自己受着某种预先安排的冷落和捉弄,正要发脾气,只见国府秘书高凌百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进来,他来到胡汉民跟前,躬了躬身子,将胡的手杖、礼帽、大衣接了过来,然后说道:“胡先生请里边坐。”

胡汉民以为蒋介石在里边的房间等着他商谈军国大计,便跟着高凌百往里走。走过几间房子,便进入一间餐室,胡汉民看时,里边果然坐着一个人,但却不是蒋介石,而是首都警察厅厅长吴思豫。胡汉民愣了一下,正要掉头往外走,高凌百却拦住道:“胡先生请坐,这里有你一封信。”

高凌百说着,便从西装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函,双手呈交胡汉民,说道:“请胡先生坐下看。”

胡汉民接过信,便在餐桌旁拣个座位坐下,从信封中把信抽出,看了起来。这时,警察厅长吴思豫和国府秘书高凌百,一左一右站立在胡汉民身旁,那神气和模样竟似传讯罪犯一般。胡汉民因急于看信,一时倒也不曾在意。他展开那信看时,马上便气得发抖,这哪里是什么信函,简直是一份问罪书,信中罗列了胡汉民十大罪状:反对政府、反对国府主席蒋介石,党务方面,胡专权,政治方面,胡误国,经济方面,胡害民,其他如反对约法,破坏行政,阻挠法治,勾结许崇智运动军队图谋不轨等等。

“荒唐!荒唐!”胡汉民用手擂着餐桌,大叫道:“无耻!无耻!”

高凌百乘胡汉民大发脾气之机,忙从餐桌上把那封信一把抓到手中,向胡躬了躬身子,说道:“总司令吩咐,这封信要收回。”

“你把介石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说!”胡汉民气呼呼地命令高凌百马上去找蒋介石。

“总司令正在开会,请胡先生先吃饭!”警察厅长吴思豫忙说道。他领口上那两块金色的盾牌领花,在灯光下发出灿烂夺目的光亮。

“你是什么东西!”胡汉民的脾气大得很,在国民党内,除了孙中山先生,谁也不在他眼里,对显赫跋扈的蒋介石,他从来就是直呼其名,更何况一区区警察厅长。“住嘴!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胡汉民大声叱喝着,吴思豫只得老老实实地侍立,不敢再多嘴。

胡汉民虽然脾气很大,但个人操守却极好,他不贪财,不渔色,学问好,忠于职守。南京政府的大小官员们,每周末都要到上海去花天酒地,挟妓取乐,胡汉民却在南京不出都门一步,除了忙于政务,闲暇时便吟诗赋词。他虽然政治上有抱负,可是时代却偏偏把他造就成“帝王师”的角色。他从欧洲返国时,途经香港,他的老友邓泽如便劝他不要到南京去供蒋介石利用,他却说:“自古武人只能马上得天下,没有文人就不能马上治天下。汉高祖还要有个叔孙通帮他订朝仪。现在只要做到不打仗,就可以用法治的力量来约束枪杆子。我即使不去南京,也自会有人去受他利用。”邓泽如见胡执意入京,便以竹笼内装小黄雀相赠,预示胡入京之下场。

今日,此事果然应验,胡汉民气得在餐室内狂奔乱走,真如一只被禁锢在笼中的小黄雀一般。

直到半夜十二点钟,身着戎装的蒋介石才姗姗迟来,他身后,跟着挂盒子枪的侍卫长王世和。胡汉民见蒋介石来了,也不打招呼,只是急忙走上去,歪着头,几乎把他那金丝细边眼镜凑到蒋介石的脸上去了。他在蒋介石的脸上仔细瞧了一番,这才说道:“介石呀,我看你的气色不对,你一定是得病了吧?”

蒋介石一进门,便估计胡汉民会对他大发脾气,甚至动起手脚来,因此他特地带着侍卫长王世和,以防不测。可是,胡汉民不但不发脾气,却平平静静地问起这没头没脑的话来,使蒋介石好生纳闷,他只得说道:“我没有病。”

“那很好,我以为你发了神经病了!”胡汉民尖刻地笑道,“你给我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你在信中胡说八道,颠三倒四,全不象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所言,我建议你还是慎重一些,不妨先到中央医院去检查一下神经系统有无失常。”

蒋介石被胡汉民说得脸上一阵热辣,真比挨打了几个耳光还要难受,他强忍着火气,正色道:“胡先生,我那信中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事实,哼,那我就给你讲事实吧!”胡汉民把袖子一甩,说道,“你要讨伐桂系,我就把陈伯南从李任潮手下拉给你;阎伯川要挟你出国,我就电责他,党国有纲纪,个人进退不能自由,今欲挟介公以俱去,窃为不可。况部属要挟,更不足为训也。”阎伯川这才不敢妄为:“你要讨伐唐孟潇,我在中央政治会议上极力倡导开除唐的后台汪精卫及其陈公博、甘乃光的党籍,使唐政治上孤立无靠;你要讨伐冯、阎,我坐镇南京,为你撑腰壮胆,以党统身份,从政治上摧毁冯、阎的扩大会议,使你军事上得以顺利进行……如此等等,难道都是我反对你的事实么?”

“这个,这个,这个……”蒋介石被胡汉民说得面红耳赤,胡摆的这些事实,从反面给了蒋介石几记狠狠的耳光,没有胡汉民在政治上的帮忙,蒋介石绝不能为所欲为。他虽然理屈词穷,但却并不认输,“这个”了一阵后,才找到理由:“胡先生反对张汉卿,就是反对我蒋中正!”

胡汉民把眼睛一瞪:“我反对张汉卿什么啦?”

“胡先生不赞成张汉卿做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

“不错,我的确不赞成这种肮脏的交易。我不赞成,为的是顾惜国家名器。领导政府,不应当自己为郑庄公,把别人当公叔段。你这一套把戏,并不新鲜,对冯焕章、对阎伯川都用过,现在又施之于张汉卿。我以行政治军,用不着这种卑鄙手段!”胡汉民气咻咻地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地教训着蒋介石。

从上海十里洋场出来的蒋介石,如何受得了这种喝斥,胡汉民虽然是党国元老,孙中山先生的重臣,但他除了发脾气之外,手中毫无实权,蒋介石现在眼看已扫清了统一的道路,他要当大总统了,是到把这个精瘦刻薄的老头子象敝屣一样扔掉的时候了,免得他在面前碍手碍脚。蒋介石也把桌子一拍,大叫道:“住口!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抓起来!”

“嘿嘿,抓我?”胡汉民走过去,用手指点着蒋介石的鼻子,“介石老弟,你敢抓我胡汉民,你摸摸你那肝脏旁边,到底生了几个胆啊?”

“王侍卫长!”蒋介石大叫一声。

“到!”一直跟在蒋介石屁股后面的侍卫长王世和应声走到前面来。

“给我把他押下去!”蒋介石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你……你……你敢!”胡汉民连肺都要气炸了。

王世和从腰上拔出手枪,把胡汉民一推:“走!”

“反了!反了!反了!”胡汉民踉跟跄跄,被门槛一绊,噗地一声跌倒。

蒋介石扭头便走。首都警察厅长吴思豫忙把胡汉民扶起来。天还没亮,胡汉民便被押往汤山,和正在软禁中的李济深做伴去了。

胡汉民本患有高血压,经这一激、一怒、一跌,那血压一下子往上窜到一百九十度。他在汤山不吃不喝,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人事不省,急得前来为他治疗的国府卫生署署长刘瑞恒大惊失色,不知所措,赶忙回去察报蒋介石去了。胡汉民在昏迷中,忽听耳畔有人在急切地呼唤他:“先生,先生,你醒醒,?你醒一醒!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胡汉民双眼慢慢睁开一条缝,当他看见趴在他身旁呼唤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信,国府文官长古应芬时,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倏地睁得老大。

“先生,先生……”古应芬见胡汉民终于延醒过来,忙惊喜地看着他,舒了一口气。

胡汉民欠起身子,向周围望了望,见只有古应芬一人在旁,便轻声吩咐道:“不要管我,你马上赶回广东去,要伯南联合广西李、白,树起反蒋旗帜,跟蒋介石算账!”

“好!”古应芬点了点头,紧紧地抓着胡汉民那冰冷的双手,“先生……”

“快去!迟了你就走不脱啦,今晚是周末,你杂在那些去上海鬼混的政府官员们之中,谁也不会怀疑你的。”胡汉民无力地推搡着古应芬。

古应芬匆匆下了汤山,当夜即离开南京,经上海乘轮船到广东策动陈济棠反蒋去了。

过了几天,经过司法院长王宠惠的关说,蒋介石才批准将胡汉民由汤山押到南京双龙巷胡的私宅休养。但是不准胡接见任何人,不准打电话,不准与外界通信。蒋介石派了一连宪兵,将双龙巷里里外外围个水泄不通。胡汉民身旁,只有他的女儿胡木兰和一名年老的女佣随侍。堂上,挂着一只小巧的鸟笼,那只黄雀在笼中飞来飞去,不时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病歪歪的在院子里踱步的精瘦老头。胡汉民看着笼中的黄雀,不禁忆起过香港时老友邓泽如的劝说,这才想起邓的一片用心良苦。想不到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堂堂的党国元老、立法院长,竟落到笼中黄雀一般的地步,他又气又恨又心酸,巍颤颤地唤过女儿:“木兰,把笼中的黄雀放了吧!”

胡木兰十分理解父亲的心事,她拿过鸟笼,对着黄雀道:“你飞到广东去吧,给我们带一个信!”她打开鸟笼的门,那黄雀呼地一下飞出去了,展翅上了蓝天。胡汉民扶着手杖,呆呆地望着远去的黄雀,口中喃喃道:“广东,广东那边不知进行得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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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回 顽石点头古应芬诡说陈济棠 受骗上当张发奎绝情汪精卫

在广州的东堤和东山之间,有个小小的岛屿,名叫二沙岛。岛上有座建筑别致秀丽的颐养园,它的全称是“珠江颐养园留医院”,人们通常只称它颐养园。园中曲径回廊,楼台亭阁,翠竹绿树,水榭荷花,景色如画,它象露出珠江水面的一颗宝石,日夜闪烁着迷人的光彩。园中最豪华的建筑名叫红楼,楼前有一方很大的池塘,塘中栽荷花,成群的红鲤,在悠闲地结伴嬉戏。坐在楼上的栏杆旁,可以飞钓自乐。夏夜里,凭栏远眺,可见珠江上小艇悠然,几点萤火与江上渔火相映,闪闪忽忽,耳畔蛙声虫鸣,更使人心旷神怡,陶醉在这诗情画意之中。

陈济棠毫无闲情逸志。他身着长袍,左手端把银制的水烟壶,右手指夹着一支长长的纸媒,正在这宽大幽静的附台上转着,转着。他忽而跳上一张紫檀木太师椅,双脚蹲在椅面上,“呼哧呼哧”地吹燃手中的纸媒,点着水烟壶烟斗上的烟丝,嚯嚯嚯地抽起烟来。抽了几口,他又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跳下,在阳台上独自转着。他从内阳台转到露天阳台,将身子背靠在栏杆上,这里看得见颐养园的正门,那古典园林式的门楼,正中上方镶有“珠江第一岛”的横额。不过,从红楼上看去,只能看得见门楼后上方的“云山在望”几个飘逸的大字。远远望去,可见雄伟的白云山。门楼后是座小院,有几丛俊逸潇洒的紫竹,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那座“点头石”的假山。此乃岭南名画家高剑父用士敏土仿姑苏城有名的点头石形状制成,上刻一尺见方的“点头”两个大字,其下碑石刻有“姑苏城外,有点头石,相传生公说法,顽石点头,高仑剑父,仿制成此,虽非顽石,亦号点头……”

“我点不点头呢?”陈济棠两眼盯着院子中那座“顽石”,愣愣地出神。

陈济棠自从到南京奉蒋介石以军力相助黄绍竑打回广西,收拾桂局的指令后,回到广州即乘海虎舰上溯梧州,与他手下大将余汉谋密商。那余汉谋颇有谋略,他对陈济棠道:“伯公,我们怎可为人火中取栗?”

“可这是老蒋的意旨,怎好违抗呢?”陈济棠当然不愿为黄绍竑火中取栗,这除了牺牲自己的兵力和粮弹外,他还有着一种最大的顾虑,那就是对黄绍竑从广西跑到南京的意图,他甚感怀疑,或许这是李、黄、白对蒋对粤实行的一种缓兵计,特别是那个小诸葛白崇禧,诡计多端,陈济棠生怕黄绍竑与李、白预谋,从中算计他。目下他心里很不愿意命余汉谋再沿江而上,冒孤军深入之险,但又怕蒋介石追究他抗不从命,因此左右为难。余汉谋探知陈济棠的心意,便建议道:“白公可在梧州设立总部前线指挥所,表面上虚张声势,实际上却按兵不动,如果老蒋追究起来,伯公就推说需里应外合方能成事,把责任全部推到黄季宽的身上。”

“好,就这么办!”陈济棠便在梧州设立前线指挥所,表面上张扬一番,此举颇弄得梧州沿江上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以为粤桂之间又要开战了。

陈济棠正在梧州虚张声势,这一日,忽见他的盟兄古应芬匆匆来访,陈济棠甚感诧异,忙问道:“勷勤兄身为国府文官长,从南京千里迢迢到此,不知有何贵于?”

古应芬忙把陈济棠拉到一旁,悄悄说道:“展堂先生被老蒋扣留了!”

“啊!”陈济棠眨巴着他那双有些混浊的眼睛,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古应芬便将蒋介石打垮冯、阎、桂系之后,野心膨胀,要提前召开国民大会,制订约法、宪法,以便登上总统宝座,实行更大的独裁,说到胡先生如何维护党统、法统,反对蒋的做法,胡、蒋两人如何争吵,蒋如何扣胡,他如何上汤山探望胡,胡如何暗中嘱他南返,请陈树起反蒋旗帜,开府广州等等情况,详细向陈济棠说了。陈济棠觉得此举事关重大,忙问古应芬道:“我们今后怎么办?”

“梧州不是商量大事的地方,请伯南兄立即返回广州去,以便确定方针大计。”古应芬道。

陈济棠向余汉谋匆匆交代过后,便和古应芬乘海虎舰急忙返回广州。一路上,古、陈二人相对而坐,古应芬对开府广州,早有腹案,他对陈济棠道:“要救胡先生,必须尽快揭橥反蒋,开府广州。我已酝酿得甲、乙两案:甲案是与陈真如合作一同反蒋;乙案是联合广西的李、白,两广合作,共同反蒋。”

“嗯。”陈济棠点了点头,不知他是赞成甲案,还是乙案,或者甲、乙两案都赞同。

“伯南老弟,你是主将,主意怎么拿,你明白对我讲吧。”

“嗯。”陈济棠又点了点头,说道:“盟兄的事,就是我的事,盟兄要救胡先生,小弟甘愿两肋插刀。”

“我说的这两案,你看哪一案合适?”古应芬见陈济棠迟迟不肯表态,忙催促道。以他之意,陈济棠一返回广州,就必须发出讨蒋通电。

“陈真如嘛,”陈济棠一边嚯嚯嚯地抽着水烟,一边说:“他是个阴险的军人政客,和老蒋一个鼻孔出气,如果把这一计划告诉他,老蒋岂不很快就摸准了我们的底?”

“唔,”古应芬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看来老弟是要实行乙案了。”

“广西李、白,虽然反蒋,但他们与老桂系陆荣廷一脉相承,对广东贼心不死,白崇禧诡计多端,跟他们联合,是与虎狼同居呀!”陈济棠又嚯嚯嚯地吸了几口烟,讪笑着,“盟兄,人们不是在背后说我是猪么,李、白见了我,他们那口水不要流三尺长才怪哩!”

“真如不可靠,李、白不能联,老弟,你自己的资望和力量都不足以号召呀!”古应芬有些急了。

“这事情重大,我回去必须和部下好好商量。”

“老弟,”古应芬更急了,“我们要不快点动手,胡先生即使不被老蒋害死,也会气死,病死的!对此,你怎能无动于衷。你想想,当年我是怎样帮助你的?”

古应芬对陈济棠的扶植,据说颇似张静江对蒋介石一般,恩重如山。早在民国十年的时候,陈济棠还是粤军第一师第二旅的一名团长,古应芬任孙中山大本营的秘书长,古向中山先生保荐了陈济棠当旅长。后来,又经古的活动,陈济棠得赴苏联考察。陈回国后,古应芬请第四军军长陈济深升陈为第十一师师长。古应芬时任广东财政厅厅长,利用职权,以大量金钱支持陈济棠扩军,培植羽翼,企图称霸广东。古、陈又结为“金兰”之交,陈拜古为盟兄,言听计从。当蒋介石扣留李济深于汤山后,古应芬又支持陈济棠在广东篡夺了李济深的军权。不到十年的时间,古应芬把陈济棠由一名小小的团长推上了称霸一方的军阀。陈济棠对古应芬之恩,自然不能忘怀。但是,陈济棠对于反蒋,又颇多顾虑。蒋军大量集结赣南“剿共”,陈铭枢的蒋、蔡两师又驻在福建,陈济棠即使联合广西李、白反蒋,蒋介石要收拾他也易于反掌。地盘、军队、权力在陈济棠眼中,比一百个胡汉民都还重要得多。

“盟兄之恩,重于泰山,济棠怎敢淡忘。但反蒋大事,在内部统一决心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陈济棠一边吸烟,一边看着手中心爱的银烟壶,仿佛那水烟壶也发出“不不不”的声音似的。

“你不反蒋,你以为老蒋就会放过你吗?”古应芬对自己这位视地盘如性命的盟弟,比谁都更了解,他知道,对陈晓之以“理”或“义”是难以说动的,只能以“利”、“害”相告,“老蒋把陈真如放在广东,是何意图?你的部队在西江一带与桂系作战,陈真如趁机在省内扩充了四个保安团。他上有老蒋的支持,外有蒋光鼐、蔡廷锴两师驻在福建窥粤,内有四个保安团在身边相助,老蒋要把你一脚踢开,简直比踢一只皮球还容易。”

陈济棠两手紧紧地抓着水烟壶,好象那是他手里的广东地盘一般。

“老蒋对你是很不放心的,他不是要你裁减军队,削减军费吗?”古应芬进一步攻心。

陈济棠当然知道,蒋介石不久前指责他每月在广东开支军费四百三十万元过巨,一定要他将军费核减为每月二百五十万元。如果照老蒋的指令办,陈济棠的军队就差不多要缩减一半。地盘是陈济棠的性命,军队则是陈济棠的命根子,老蒋要他裁军,等于要他的命!“哼!你准陈和尚扩军,却要我裁军,我才不上你的当。”陈济棠咬着牙,不但拒不裁减军费开支,还偷偷地把在梧州每月搜刮广西正什税八十万元用来增加军费开支。蒋介石知道了,又下令要陈济棠派其所属部队入赣“剿共”,以分陈之军力和财力。陈济棠又以需陈兵西江,防堵李、白、张为由,拒不派兵入赣。现在,古应芬把话说到刀口上,陈济棠深感反蒋难,而跟蒋亦难。

古应芬说了“害”,又接着说“利”:“老弟,不是为兄来拖你下水。这些年,我是一步一步把你往上推呀。你跟着老蒋,是绝无好结果的。象胡先生这样的人,为老蒋帮了多大的忙,可是老蒋他一夜之间就翻脸不认人,说扣就扣。老弟你的资历、名望、地位,对蒋的作用,比胡先生差夭远,老蒋整你,简直象踩一只蚂蚁!”陈济棠被古应芬说得心里发凉,猛地吸了一口水烟,因用力过猛,把烟壶里的凉水也吸了一口上来,嘴里顿时一阵麻辣,他连忙张开嘴,几乎要呕吐了。

“我这次来,还是为你好。”古应芬见陈济棠吃了烟壶水,心里暗道,不刺你一下,你是尝不到味道的,“这次,还是想把你再往上推一把。你只要树起反蒋旗帜,陈真如不干,他就得走。到时广东军政大权不就操之你一人手上了吗?广西的李、白、张,正在穷途末路之中,你邀他们反蒋,使之摆脱困境,他们何乐而不为?从军力和财力上,他们都不及你,第一把交椅自然是你坐。我们开府广州,拥戴胡先生,有我在政府中奔走,包你事事如意。”

陈济棠对此颇为动心,因为既能独霸广东地盘,又可当西南反蒋之领袖。但是,他总感到事情太重大,害怕较量不过蒋介石,到时是打虎不成,反受其害,连目下的地位和军队都保不住,他一时还不敢冒这个风险。他对蒋介石一向采取敷衍和拖的办法,他认为江西红军牵制了蒋的主力,可以遮断蒋军攻粤的途径,对自己的偏安割据有利。只要红军一日不被消灭,蒋介石就腾不出手来找他的麻烦,他在这样的形势下可以站稳脚跟,苟且偷安,何必反蒋冒将虎须之险?他一时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那银制水烟壶象一个患感冒的病人说话一般,发出一串“拖拖拖……”的声音。

回到广州,陈济棠和他的一班谋士们密谈了两天,大家都劝他采取慎重态度,先拖一段时间看看。陈济棠的谋士们,其实大都是些阴阳术士,风水地理先生,以其胞兄陈维周为首,以看相、算命、占卦、扶乩、问米、睇风水为手段,卜吉凶祸福,验符瑞谶纬。陈的谋士们推算了两天,皆找不出陈在此时反蒋有何预兆可作根据。陈济棠本来对反蒋就不甚热心,又听谋士们如此说,便不想急于发动,决定无论是对蒋方或胡、古一方都采取拖的办法。他怕古应芬上门纠缠,便托病住入了珠江颐养园留医院。但是,他人虽然住入了幽静的红楼,心却仍在不断翻腾着反蒋的利弊,因为他相信,他的那位盟兄是绝不会让他在这里躲过去的。

果然,古应芬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人,他们已经进入颐养园正门的门楼,匆匆通过小院,从那“顽石”旁边进入通道,上楼来了。陈济棠皱着眉头,口里衔着水烟壶嘴,那银烟壶似乎很体会主人此时的心意,跟着发出一串闷声闷气非常别恤的“呼噜”声。

“嗨,老弟,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古应芬上得楼来,不断呼呼喘气。

“嘿嘿,盟兄,我……我病了。”陈济棠咳了两声。

“老弟,我给你献宝来了,只要你一见这宝贝呀,保你立刻消灾除难,百病不治而愈!”古应芬诡谲地笑道。

“盟兄得了什么好东西?”陈济棠见古应芬亦不提及反蒋之事,便很感兴趣地问道。

“这东西是你的,别人无福消受呀!”古应芬笑得更神秘了,“老天有眼,让我结交了你这个兄弟,又让我发现了这个宝贝,神呀,神呀!”

陈济棠见他说得更加玄乎,忙问道:“盟兄,到底是什么好东西,你快让我见识见识吧!”

“曾秘书,快把宝物献给主人吧!”古应芬随唤那陌生人。

陈济棠这才发现,那被古应芬唤作“曾秘书”的人,手里抱着一个用黄缎裹着的长方形的包。那人将包轻轻放在桌上,又把双手搓了搓,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黄缎包一层一层地揭开。陈济棠象看魔术师表演似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黄缎包,说不定倏地会飞出一只神奇的鸽子来呢!黄缎包的最后一层终于揭开了,出现了两块古老的方砖,陈济棠呼了一口气,说道:“盟兄,这可不是金砖呀!”

“两块金砖能值多少钱?为兄当财政厅长时,经手送你的金银,怕也不止一、二百块金砖罢!”古应芬指着那两块古砖,“你仔细看看,砖上边写的是什么?”陈济棠把头低下去,仔细看了看,发现砖的两旁有汉隶字体若干字。其中一块左旁的是:永嘉世、天下凶、余广州、盛且丰;

右旁的是:岁次辛未宜公王侯陈。

另一块砖的左旁则是:永嘉世、天下荒、余广州、平且康;

右旁的是:岁次辛未宜公王侯陈。

“这是什么意思?”陈济棠瞪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向古应芬问道。

“曾秘书,你把此砖的发现经过及考据结果向陈老总报告吧。”若说那被唤作“曾秘书”的象个魔术师的话,古应芬此时则象个老谋深算的导演。

“报告伯公总司令!”曾秘书忙向陈济棠深深一躬行礼,“小人是省教育厅秘书室秘书,小姓曾,名传诏,因生下时,母亲夜梦小人入宫供职,为皇上传送诏书,故名传诏。”

“啊?!”陈济棠这才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不起眼的小职员来,此人年约四十,眉眼有神,鼻直方口,身材魁梧,倒也有几分黄衣使者或御前行走的气派。

“教育厅后座地方广阔荒芜,古树丛生,人迹罕至。厅长决定在此建筑省立民众教育馆,动工之日,在地下挖出许多旧砖,我闻讯前往,见那些旧砖皆已破碎,唯有两块较为完整。我乃将此两砖捧回,擦洗干净,发现砖的两旁有汉隶字体若干,甚感惊异。于是闭门考据,方知这是距今一千六百余年的晋砖。”曾传诏娓娓而言。

“啊!”陈济棠点了点为,“怪不得勷勤盟兄说这是宝物!”

“这两砖的价值,全在这四十二个字上。”曾传诏指着砖上的字,说道,“据小人考证,‘永嘉世’,即晋怀帝司马炽年号,永嘉五年即公元三一一年,怀帝为刘聪掳去,天下大乱,国中无主,即‘天下凶’也。其时琅琊王司马睿都督扬、江、湘、交、广州诸军事,陈勰为广州刺史,广州僻处南隅,故得安宁,这便是‘余广州、平且康’和‘余广州、盛且丰’之意。因此,小人断定,这两砖必是陈勰所刻。”

“啊!”陈济棠见曾秘书引经据典,说得有声有色,深深地点了点头,眼角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纹。

“老弟,这两砖的全部价值,都在这几个字的上面。”古应芬在曾传诏画完“龙”之后,赶忙出来“点睛”,他指着砖工那“宜公王侯陈”几个字,说道,“这不是应验在你的身上吗?”

古应芬“点”完“睛”之后,曾传诏立刻又在那“龙”周围画上几笔“祥云”,他说道:“此砖是一千六百二十年前所刻,时年辛未,而今出土,又正好是辛未年的民国二十年,可谓巧合之极!砖文的‘平、康、盛、丰’和‘宜公王侯陈’,可称千载一时之瑞应!”

“恭贺恭贺,老弟大喜大吉!”古应芬连忙向陈济棠作揖称贺。

陈济棠顿时眉开眼笑,喜气洋洋地说道:“曾秘书,我要提拔你当我的秘书长!”

“谢伯公总司令栽培!”曾传诏立刻跪拜行起前清大礼来。

“传诏之名,今日果应验也!”古应芬得意地笑道。

“哈哈哈!”陈济棠往太师椅上一靠,发出一串颇似帝王般笑声。

古应芬把头凑在陈济棠的耳边,问道:“老弟,反蒋开府之事?”

陈济棠在得意之中,仿佛见院中那“顽石”在轻风竹影之下也在频频点头一般,他响出一拳“台炮”:

“干!”

五月三日,陈济棠通电反蒋,接着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通电响应。陈济棠挤走了拥蒋的广东省主席陈铭枢,以武力解决了陈铭枢的四个保安团,同时接收了广东省政府。五月二十八日,广州国民政府宣告成立,以两广为基地与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抗衡。蒋介石在江西对红军的第二次“大围剿”方告惨败,紧接着陈济棠又从广州给了他狠狠的两“砖头”,蒋介石被打得惜头转向。紧接着“九·一八”一声炮响,强敌入寇,内忧外患,一齐俱来,蒋介石不但当大总统的迷梦被击破,而且连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的地位也保不住,这年十二月十五日,他被迫发出下野通电,宣告第二次下台。

却说陈济棠打出那两块“砖头”之后,广西的局面也为之一变。粤、桂之间化敌为友,粤军余汉谋部奉令撤出梧州一带,由桂军黄鹤龄师接防,至此,残破的广西复归完璧。

李宗仁在广州国民政府中,得任国府委员。蒋介石下野后,南京政府以林森为国府主席,孙科为行政院长,蒋介石、胡汉民、汪精卫均退居幕后角逐,宁、粤两个政府,在一片国难声中对峙,时而攻讦,时而议和,政局如走马灯一般变幻。国民党左派领袖宋庆龄发表宣言,严正指出,宁、粤两个政权“皆依赖军阀,谄媚帝国主义,背叛民众,同为革命罪人”,真可谓入木三分,一针见血之论!

这天,李宗仁、白崇禧去广州开会,到广州后,他们顺便去香港窝打老道看望黄绍竑。黄绍竑穿着一身蓝条格子的睡衣到客厅接待他们。白崇禧笑道:“季宽,你这一身打扮,怎么象个广西善后督办的样子啊?”

李宗仁道:“我看,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当你的广西省主席吧!”

黄绍竑摇着头,说:“我这神仙似的日子,你拿个省主席来也不换!”

“那你想怎么办啊?”李宗仁问道。

“还不是和唱戏一样嘛。”黄绍竑耸了耸肩膀,“有人在台上唱啊蹦啊的,到时候得下来歇一歇,又有人跳上去接着唱啊蹦啊的。”

白崇禧见黄绍竑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便问道:“你还盼老蒋上台么?”

“你以为老蒋是真的下台么?”黄绍竑反问道。

“老蒋上台后你准备怎么办?”白崇禧最怕黄绍竑投蒋后来拆广西的台。

“以前是怎么办,今后还是那么办。”黄绍竑垅的话仍然是那么模棱两可。

李宗仁忙将黄、白的话题引开,问黄绍竑道:“你在香港生活、经济上有困难尽可跟我们说一声啊。”

“困难?嘿嘿!”黄绍竑冷笑道,“不瞒你二位说,我这三幢洋房,用的是老蒋给我到梧州就职的二十万块钱买下的。”

“啊?”李、白二人恍然大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黄绍竑的心意,却又似乎一下子更加糊涂了,在这个多变的世界上,人也变得更难以捉摸了,真是“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

李、白二人劝黄无效,只得怏怏而返。他们回到广州,开了几天会,又和陈济棠在颐养园密谈了几次,无非是为了巩固自身地盘,攫取更大的权益,进行多方活动。忽一日,张发奎突然由上海南返,到广州来找李、白。原来,当粤、桂合作,准备开府广州时,白崇禧、张发奎由南宁到广州,劝陈济棠和古应芬,应请汪精卫来粤主持大计,白说:“目前和蒋对抗,胡先生还未回来,汪先生正在香港,唯有争取汪的合作,才能增大我们的号召力。”张发奎在政治上本来是依靠汪精卫的,汪能到广州来主持大计,自然对己有利,因此要求亦更为迫切。古应芬是胡汉民的心腹,深知胡、汪之间明争暗斗,势难合作。而汪在胡被扣之后,又在香港发表了一番对蒋、胡各打五十大板的谈话,为此以古应芬为首的胡派对汪更为不满,本不拟请汪来广州合作,但见白崇禧、张发奎力主请汪,古应芬生怕拒汪而引起粤、桂联盟的破裂,因此只得请白、张赴港迎汪来粤。

却说汪精卫自从北平扩大会议被迫散伙之后,跑到山西太原依附阎锡山,备尝“雁门关外度重阳”的萧条与苦闷。后来阎锡山下野,他只得又跑到香港来等待机会。蒋介石扣押胡汉民后,两广正在酝酿反蒋,汪精卫心里暗喜,他估计此时蒋介石不来请他,两广实力派也会派人来请他的。只要天下大乱,对汪精卫才会有好处,他盼乱,就象久困池塘的鱼,盼望暴风雨一样。汪精卫之才,实是乱国之才。有人将“国家不幸诗家幸”一句戏改为“国家不幸汪家幸”赠汪。

这天,果然他见白崇禧和张发奎联袂来请,便惺惺作态说道:“健生兄,向华兄,你们还是让我好好休息吧,我正准备赴巴黎住尽年,这些年也实在疲乏厌倦了。你们要反蒋救胡,你们干去吧,展堂先生这个人啊,他是自食恶果,假若当初他不到南京去倡导什么五院制,又何至于今日为蒋之阶下囚呢?”

汪精卫唏嘘一番,很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张发奎见他的后台老板不肯出山,便急得叫喊起来:“汪先生不到广州,我们根本就没有出路,因为我们不需要跟陈伯南搞什么合作!”

白崇禧也说道:“汪先生到广州,我们将予以全力合作,希望汪先生领导我们进行第二次北伐。”

汪精卫见白、张手上握有实力,请他赴粤又出于至诚,便叹道:“古人云:‘同明相见,同音相闻,同志相从’,二位都是北伐名将,欲为国家建功立业,兆铭虽然无拳无勇,但孙总理在病榻前留下的遗言犹在耳畔,好罢,我就跟你们走一趟。”

白、张请注固然出于至诚,岂料广州实权是操在陈济棠和古应芬手上,汪精卫到了广州,虽然没有吃闭门羹,但却被扒掉“皮肉”,只剩得一身“骨头”,陈济棠和古应芬只欢迎汪精卫一人入粤,对汪手下的大将顾孟余,陈公博、甘乃光等却拒之门外。汪精卫心里明白,也不计较,一到广州,逢人便说:“过去我和胡先生政见不合,都是上了蒋介石的大当。蒋之所以能专横跋扈,就是因为我们不能团结。这回反蒋,一定要合作到底,即使万一失败了去跳海,也要大家抱在一起!”汪精卫虽然说得慷慨堂皇,但背地里却命陈公博、顾孟余到上海活动,与蒋介石暗拉关系,看看哪头肯出高价,他便往哪头跑。汪到粤不久,粤方反蒋非常会议召开,产生了党、政、军领导机构。由于胡汉民还被囚于双龙巷,论在国民党中个人的资历,应该以汪为首席,但陈济棠、古应芬等胡派人物不愿为汪抬轿,也考虑到胡汉民有一天会回来,因此就决定各领导机构采用常委制,不设主席,由各常委轮流主持工作。汪精卫在广州国民党非常会议和广州国民政府两个机构中均为常委,与孙科、邓泽如、邹鲁、李文范、古应芬、唐绍仪、许崇智等七人平起平坐。汪精卫在孙中山逝世后,心里总想当党国第一人,绝不愿甘居任何人之下,也绝不愿与任何人平起平坐。民国二十八年他投降日本当汉奸,他的夫人陈璧君曾大言不惭地说:“投敌也要当第一人!”这是后话。汪精卫见粤方胡派有意排斥他,口中虽不言,心里早有打算。这次入粤,他本来以为胡汉民身陷囹圄,反蒋这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谁知仅得一常委,愤恨之余,便决定以在粤作政治资本,为以后与蒋合作讲价钱作准备。他命陈公博、顾孟余抓紧与蒋介石勾结。果然不久,陈公博便从上海传来信息,蒋介石通过宋子文说:“广东要汪先生只是要骨头,不要皮,我们南京要汪先生是连骨带皮尸起要。介公辞去国府主席后,党、政两方面均由汪先生主持,介公专任陆、海、空三军总司令。”接着顾孟余也来广州对汪精卫说:“我们与其受地方小军阀的气,不如投降中央大军阀!”汪精卫见老蒋来请,且价钱远比粤方优厚,便趁北上与宁方谈判之机,带着张发奎由广州去了上海。嗣后宁粤合作,蒋介石下野,南京政府由孙科组阁,汪精卫还是没有捞到什么实权,便托塘尿病为名住院,闭不见客,实则加紧与蒋介石勾结,他深知如蒋不复出,他的“皮包公司”仍将空空如也。孙科以行政院长统率内阁,蒋介石命财政部长宋子文辞职,宋子文将国库金银及科长以上部员全部搬走,孙科上台后,发现国库现金空无分文,新政府无法开张,蒋介石又指使流氓特务扬言要焚烧日本使馆,日本在下关江面上的炮舰全部卸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南京政府,孙科吓得逃往上海,再也不敢回南京来主持政府了。孙内阁不满一月,便告夭亡。汪精卫潜往杭州,在烟霞洞和蒋介石开秘密会议。不久,汪精卫以行政院长组阁,蒋介石重新上台,任军事委员会委员戈至此,蒋、汪合作告成。

张岑奎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回到广州来的。

“德公,我准备率第四军北上黑龙江,援助马占山部抗日。”张发奎一坐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啊?!”李宗仁、白崇禧见张发奎突然要把第四军由广西拉走,不由暗吃一惊。李宗仁想了想,说道:“九·一八东北事变,日本占我疆土,杀我同胞,马秀芳率部奋勇抵抗,为国家保疆土,为民族争荣光,实为将吏之楷模。不过,广西至黑龙江间关万里,向华兄孤军援黑,虽精神可嘉,但又谈何容易?此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

张发奎见李宗仁不放他去,急得大叫道:“马占山以一旅之众,首赴国难,我第四军乃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为何不北上援黑参战呢?”

白崇禧忙劝道:“向华兄,抗日救国乃炎黄子孙之责,不仅你要去,便是德公和我也要去的,但是,此事需要慢慢商议。”

张发奎更急了,嗓门也越来越大,感情也愈来愈冲动,还不断地响着“台炮”,最后说道:“你们要不准时,我只有迫得将第四军解散了事!”

张发奎说完扭头便走,李宗仁“向华兄、向华兄”地呼喊了一阵,也挽留不住他。

“这个张飞!”白崇禧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恐怕背后有人在拉线。”

李宗仁猛省,说道:“汪精卫北上谈和,把向华带上,我就感到有些奇怪。”

白崇禧道:“这个拉线人便是汪精卫,张向华北上援黑是假,率部投蒋是真,这必是蒋、汪合作的一笔交易!”

“对!”李宗仁点头道,“汪精卫和老蒋都想发一笔国难财!”

“事不宜迟,请德公即电吴梧生率第四军驻防百色,以免张向华令第四军离桂得逞。”白崇禧忙献计道。

“嗯!”李宗仁沉重地吐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能用对杨腾辉的手段来对付张向华。”

“德公让他把部队拉走?”白崇禧不以为然地说道:“养猪要肉,养狗看门,我们节衣缩食养第四军何用?”

“不要急,此事我们可请广州国民政府出面予以挽留。”李宗仁道。

“这样也好,张向华走不成也怨不得我们了。”

此时古应芬因拔牙突然死去,胡汉民刚获释回到广州,广州国民政府的大权,实际上操在陈济棠手里,胡汉民、陈济棠当然不愿让张发奎把第四军拉到蒋介石那边去,以削弱两广反蒋的军事力量,因此一致极力慰留张发奎。那张发奎虽有张飞之猛,却也有张飞之谋,他见李、白和粤方不让他走,便使出一着“杀手锏”来,带着他的亲信、桂张军经理处长陈劲节离穗去港,陈劲节留下亲笔函给李、白,略谓:四军北上抗日,奔赴国难,所求不遂,群情激愤,兹特提出最后呼吁,如德、健二公不准四军所请,劲节将扣存在香港所掌握之外汇,何去何从,请两公择之。原来,粤桂合作反蒋后,陈济棠的粤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一集团军,李宗仁、张发奎的桂、张军则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广州国民政府在财政方面截留关余,每月拨发第四集团军军费三十万元。李宗仁为了拢络张发奎,特任命张的亲信陈劲节为第四集团军经理处长兼驻粤办事处主任,以便按月领取军费,购买军械、军需品补给军用,陈劲节几月来共领得军费一百八十万元,除向广州沙面德商保庇洋行订购枪械,通讯器材用去百余万元外,尚余数十万元存在香港银行。张发奎一翻脸,命陈劲节将余额存单及与德商订购的军火百余万元合同带往香港作为要挟,李、白没了这份合同及在香港的银行存单,既领不到进口的军火,也取不出在港的存款。

“好呀,他张发奎做得出,我白崇禧也下得手!”白崇禧愤怒至极,对李宗仁道,“我们不过丢一百多万现款,我却要他张发奎把老本丢光!”

事已至此,李宗仁倒反而不急不怒了,他摇了摇头说:“古人云:‘得鸟者,罗之一目也;今为一罗之目,即无以得鸟也。’黄季宽要走,我不但放他走,还为他置酒饯行;今张向华要走,我还要请南宁民众欢送。”

“张发奎要带第四军去投蒋靠汪,德公怎可把薪助火,与虎添翼?”白崇禧对李宗仁如此宽待黄绍竑,心虽不满,但黄毕竟是他们的多年伙伴,而又只身出走,倒还想得通;今见张发奎要把部队拉走,又指使陈劲节扣留军火合同和存款,李宗仁还要放他走,心里如何想得通?

“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让他走吧!”李宗仁早已打定了主意,对白崇禧道,“我们要个两全其美,不必要个两败俱伤,第四军走了,目下可减轻广西负担,日后仍可相见合作。你叫张定璠到香港走一趟,告诉张向华和陈劲节两事:一我们同意吴奇伟率第四军北上;二,陈劲节必须回广西交代清楚。”

白崇禧见李宗仁已作决定,便不再多言,即命他在北伐时期任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时的参谋长张定璠由广州去香港,与张发奎谈判。那张发奎虽然处事鲁莽,但却是个痛快之人,也即命陈劲节返桂办好经济上的移交。

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一日,第四军第十二师师长吴奇伟,率部集中南宁体育场,举行了隆重的北上援黑誓师大会。南宁民众和各界人士,前来热烈欢送,四军将士,颇为动容。誓师毕,吴师长奇伟即率第四军登程北上,途经柳州,桂林,广西省主席黄旭初早奉李宗仁之命,除给第四军发了若干饷项和开拔费外,还沿途组织人员招待。广西民众,深恨日本侵略东北,见四军将士请缨北上抗日,更是热情洋溢,箪食壶浆夹道欢送。李宗仁尽了义,广西民众尽了情,多年之后,张发奎、吴奇伟仍不忘这一幕动人而又苦涩的悲剧。

第四军由桂林进至全州,不料湖南省主席何键怀疑第四军将进攻湖南,云集大军于衡阳抗拒,封锁北上之路,扬言若无中央命令,便不准第四军进入湖南。第四军北上援黑,其实是汪精卫指使张发奎做下的一个骗局。汪精卫为了在汪、蒋合作中攫取更大的实权,当然要使他那“皮包公司”有一点硬货撑门面,因此便要张发奎以北上援黑的名义将第四军由广西拉出来,一可削弱桂系的实力,二可使自己在与蒋介石打交道时有实力可恃。张发奎在政治上一向听汪精卫摆布,因此便从上海赶回广州,向广州国民政府和李、白提出准第四军北上援黑。经过一番波折,第四军终于成行了。但是,到了全州,一被何键所阻,二因军费无着,致使全军寸步难行,滞留全州。恰在此时,由粤军蒋光鼐、蔡廷锴两师所组成的第十九路军,于一月二十八日,在上海抗击日本海军陆战队的挑衅,揭开了民族抗战的序幕。全国民众,抗日热情鼎沸,李宗仁也在广州电张发奎云:“此时沪战正急,热词危殆,若四军停兵不进,殊难自解。故无论北上或东进,弟当力为赞助成行。如何请早作决定。”张发奎窘困万分,急得无路可走,只好跑到南京去找他的后台老板汪精卫请示办法。

却说汪精卫自从与蒋介石合谋挤走了孙科后,便当上了行政院长。国府主席林森为人淡泊,他平日除了鉴赏古董外,并不介入党争,因此国家权力均由蒋介石和汪精卫把持。汪精卫坐上行政院长这把交椅后,正颇为得意,忽听秘书陈春圃报告,张发奎求见。汪精卫眼珠转了转,忙问道:“他来干什么?”

“请求中央给第四军颁发北上命令和饷项。”陈春圃答。

汪精卫怔了一怔,他虽身为行政院长,但这军队调动之事他无权过问,也没有钱给张发奎发饷,他更怕此时与张发奎拉得太紧,引起蒋介石的疑忌,这行政院长的交椅坐不下去,因此便不管与张发奎多年的交易和张军目下的窘境,对陈春圃道:“你告诉他,就说我病了,不能见客!”

陈春圃来到客厅,对张发奎道:“汪先生病了,不能见客。”

张发奎此时正急得火烫眉毛,他也不管汪精卫病与不病,径往室内冲去,一边走一边大叫:“这事非找汪先生解决不可!”

汪精卫正躺在床上装病,听得张发奎冲进内室,急得即从床上逃入卫生间躲避。张发奎奔进室内,汪夫人陈璧君阻挡不及,只得以好言哄骗张发奎:“汪先生的糖尿病又犯了,已经几天不见客不出席会议了,向华,有事改日再说吧。”

张发奎虽然粗莽,但却粗中有细,他到南京时曾先见过陈公博,陈说上午与汪先生开会商议迁都洛阳之事,并无说汪生病,又见汪的呢帽大衣均挂在衣架上,证明汪必在家中,便说道:“汪先生既是病了,我就来探探病吧。四军的行动,乃是奉汪先生之命而北上的,到了这进退维谷之地,必得汪先生出来说话才行。”

“汪先生到中央医院住院去了。”陈璧君说道。她知道,如不把这猛张飞哄走,准会闹出事来。

此时,汪精卫躲在卫生间里,心情甚为紧张,他生怕张发奎闯进来把他拖出去,问他要钱、要官、要开拔命令。又因他躲得太急,没有穿多少衣服,卫生间又无暖气,一时又惊又冷,两排牙齿兀自发起抖来。张发奎听得卫生间里有人牙齿打架,便知是汪精卫有意回避他,一时气得目眦皆裂,高声叫骂起来:“丢那妈,只恨我老张瞎了眼,跟错了人,姓汪的,你听着,我们后会有期!”

张发奎说罢扭头便走。汪、张多年的政治关系,至此彻底破裂。抗战时期,张发奎在柳州当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仍能与李、白再度合作,而抗战胜利后,张发奎负责接收广州时,对陈璧君一家则进行严酷搜捕,丝毫不客气,除了对汉奸汪精卫夫妇的投敌叛国出于清算外,也含有报当年被骗之仇的意思,这是后话。

却说蒋介石得知汪、张关系破裂,不禁心中暗喜,为了收买张发奎和第四军为己所用,他即命宋子文给张发奎送了十万块钱,请张暂时出洋考察。蒋介石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电令吴奇伟率第四军由衡阳、经醴陵进入江西剿共,由军政部长何应钦拨发该军的开拔费,蒋介石再一次把第四军抓到了他的手上。第四军将士和广西民众的抗日热望,遂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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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一回 机不可失陈济棠仓猝反蒋 左右为难黄绍竑奉命“再嫁”

却说张发奎和第四军离桂后,李、白仍与陈济棠合作,借重胡汉民的声望,以两广联盟反蒋。自非常会议后,广州国民政府取消,成立了国民党中央西南执行部和国民政府西南政务委员会两个党政机构,两广仍呈半割据的独立状态。此时,蒋介石正有事于江西,在对红军一、二次围剿失败后,又接着调集了数十万,乃至百万大军,加紧对红军进行围剿。蒋介石既忙于“剿共”,对两广一时无力过问,只好听之任之。李、白在多次反蒋失败后,总结经验教训,也不敢再轻举问鼎中原。他们决定在这暂时的和平共处局面之下,抓紧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恢复元气。鉴于几年来的粤桂战争、滇桂战争、湘桂战争,桂系与广东、云南、湖南都交过战,为了求得一个喘息的机会,李、白提出了“亲仁邻善”的口号,除与广东联盟外,还派代表到湖南、云南、贵州与何键、王家烈、龙云等联系,希望勿再兵戎相见,彼此保持友好安宁。云、贵、湘、粤这几个邻省,都不同程度地害怕桂系,今见粤桂结盟,云、贵、湘更怕受其侵害,因此都愿与广西和好。省境安宁后,李、白便以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的精神,励精图治,他们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建设广西,复兴中国”。因李宗仁为了巩固粤桂联盟,此时不得不长住广州,建设广西的任务,便落到了小诸葛白崇禧的肩上。李之对白,一向是专任不疑,由白崇禧放手搞去。白崇禧虽然足智多谋,但在他的思想武库里,治世之道除了管仲、孔明的谋略外,并没有什么新式武器可供使用,他的理想,仍不离王霸之业。李宗仁把广西的军政大权交给了他,他便以管仲“作内政、寄军令”的一套政策,搬到他治下的广西来,提出了“三自”,“三寓”政策,作为建设广西的纲领。“三自”政策是:自卫、自治、自给;“三寓”政策是:寓兵于团、寓将于学、寓征于募。白崇禧也知道,当今的中国,虽然也象春秋战国时代那样群雄割据,混战不已,但治世之道,也不能赤裸裸地摆出管仲那一套来,因此,他不得不给他的“三自”政策贴上一张孙中山三民主义的标签,以便号召。有一天,他到广西大学去演讲,向教职员工阐述他的“三自”政策,他说:“三自政策就是自治、自卫、自给,是根据孙总理的三民主义制定出来的。以为要能自卫,民族才能自由;要能自治,民权才能实行;要能自给,民生问题才能解决。因此,三民主义可以说是三自政策的理想,三自政策可以说是三民主义的实行……”

恰好此时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在座,马君武是个老同盟会员,三十年前,白崇禧还在老家会仙高等小学,跟李任仁先生念“人之初”的时候,马君武便在日本东京与黄兴、陈天华等人起草了同盟会章程,并在《民报》上撰文倡导民主共和。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的时候,马君武任实业部次长代理部务。民国十年,孙中山开府广州,任非常大总统,马君武任总统府秘书长。一个月后,孙中山派马君武回广西任省长,那时,白崇禧和黄绍竑还在百色当营长。马君武自从在贵县罗泊湾遭俞作柏部袭击后,到广州不久即去上海,直到民国十六年黄绍竑当了广西省长才请马君武回桂创办广西大学并任校长。马君武一心办学,短短几年间,便把广西大学办得颇有名望。但是,马君武对白崇禧的“三自”“三寓”政策甚为不满,因为“寓将于学”一项,必须在学生中实行军事训练。马君武抨击此项最力,指责白崇禧军人不懂教育,蹂躏学界。只顾军事,不顾其他,有如头重脚轻,欲行不得。白崇禧听了虽然气愤,但因马君武资格太老,名望太高,一时也不敢动他。这次,马君武见白崇禧滔滔不绝地讲着“三自”政策,还把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也扯上了,心中一时火起,遂插话道:“白副总司令,‘三自’政策好是好,我看如果再加一‘自’,那就更好了。”

白崇禧一愣,心想这马老夫子一向和他唱对台戏,何以今天倒贡献起建议来了?只得把话打住,问道:“不知马先生有何高见?”

“这一‘自’,就是‘自杀’!”马君武站起来,用手杖使劲戮着地板,大声说道:“自治、自卫、自给——自杀!”

白崇禧气得脸都发青了,他是个铁腕人物,岂容别人反对他的政策,因此马君武只得辞职走开。白崇禧即令广西省主席黄旭初兼任西大校长。白崇禧在贯彻他的“三自”“三寓”政策中,虽然专横跋扈,雷厉风行,但却颇能以身作则。他提倡廉洁苦干的精神,自己平日身穿一套粗布灰军装,腰上扎条皮带,戴只灰布军帽,脚穿青布鞋,象士兵一样打着人字裹脚。只因他戴着一副无边近视眼镜,才象一个参谋军官,不然便是一个十足的桂军士兵了。他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无倦意。不但衣着朴实,吃的饭食也甚为简单,不招待来宾贵客,不设宴会。白崇禧精明能干,艰苦奋斗,手段强硬,在他督率之下,广西从上而下,刻苦奋斗,蔚然成风,赌博、贪污之事极少,社会风气为之一变。经过几年的生聚,无论财力、军力、民力皆得到较大的恢复和增长。在全国一派混乱破败的形势下,广西俨然已成模范之省焉!

有国联远东调查团团长李顿者赞曰:“假如中国有两省这样干去,日本就不敢侵略满洲了。”

德国驻粤总领事官阿登伯博士到桂视察商务,亦赞曰:“由梧到岂沿途所见,觉广西秩序甚佳,各项建设已有显著之进步。”

日本记者和田济叹曰:“广西有着险峻的地形,慓悍的军队,名战的将领,和大广西主义的精神,谁想把他蹂躏,我敢说是徒然空想。”

国立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评论曰:“广西给我的第一个好印象,是全省没有迷信的恋古的反动空气;广西给我的第二个好印象,是俭朴的风气,一进了广西境内,到处都是所谓‘灰布化’;广西给我的第三个好印象,是治安。广西全省只有十七团兵,连官兵共有二万人,可算是能裁兵了,但全省无盗匪,人民能享受治安的幸福。”

抗日名将蔡廷锴将军在他的回忆录中对当时经过广西的情形,亦有记述:“由我这几天旅行,我得到了一个感觉,从公路我们可以看到,或者说可以推断广西、广东、湖南的政治的成就。在广西、湖南的公路,都平坦良好,可是一过宜章,踏上广东地,那就不同了,简直是初筑的路胚,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行车时,常把我们抛起与车顶相撞,讨厌极了。广东亦不比广西、湖南穷,正相反,广东是南方最富的省,器具、材料并不比别省缺乏,这种破烂的公路,实显现了过去政治的腐败。”

时任上海《新闻报》记者,后任《大公报》和《新华日报》记者,在抗战中成为名记者的陆治先生,在三十余年之后,撰文回忆他当年到广西采访的情景时,这样写道:“初次到广西给我的印象是办民团,实行军训,走向全省皆兵,这对当时许多人主张抗日救亡也起鼓舞作用。尤其重要的,八年抗战中,广西出兵员之多,仅次于四川,而桂林与柳州两地也曾在战时发挥过基地的作用。”

白崇禧不愧是统兵的强将,治世的强人。三国时代,给诸葛亮几十年的偏安局面;然而民国年间,对小诸葛却颇为吝啬,只给他几年时间。正当白崇禧醉心于实施他的“三自”,“三寓”政策的时候,统治广东的“南粤王”陈济棠也正醉心于他的“事业”之中。

“大哥此次进京,有何观感?”

陈济棠在广州梅花村三十二号他的公馆里,手托水烟壶,向刚从南京回来的胞兄陈维周关切地问道。

“好!好!好!”陈维周点着头,连说了三个好字。他身着绸长衫,摇一把大折扇,留两撇八字须,把乡村学究、师爷、道公和风水先生的特点集之于一身,看起来很有点不伦不类的模样。

“如何好法?”陈济棠问道。

“据我此次进京观察蒋介石的相格运气,和到奉化看蒋家的祖坟风水,蒋介石气运将终,明年便要垮台,且将一蹶不振,而伯南你的相格高贵,大运已到,风水又好,必有很大作为,不应坐失时机。”

“好!好!好!”陈济棠掂着手中的银制水烟壶,也连说了三个“好”字,仿佛他手上已经托着蒋介石的江山了。

原来,陈济棠在古应芬的撮合下,联合桂系和国民党内的反蒋派开府广州,割据岭南后,他乘时趋势,完全控制了广东的军政大权,成了名符其实的“南粤王”。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古应芬因拔牙死去,之后撑着西南反蒋局面的党国元老胡汉民也因脑溢血去世,陈济棠政治上顿失依靠。军事上,蒋介石集中了一百万大军,在第五次围剿中,摧毁了江西红军的根据地,红军被迫长征,远走陕北。陈济棠与蒋介石在军事上的缓冲区顿告消失,陈、蒋两军短兵相接,冲突在即。而蒋介石在解决江西苏区后,正在酝酿解决广东问题。

蒋介石乘胡汉民去世之机,派司法院长王宠惠来粤吊丧,向陈济棠提出取消西南执行部和西南政务委员会,改组广东省政府,改组陈济棠的第一集团军,各军、师长由蒋介石的军委会重新任命,以中央银行的法币替代广东省银行的毫洋等要求。陈济棠感到,蒋介石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惊惶不安,寝食不宁,正徘徊踯躅的时候,他的胞兄陈维周忙献计道:“伯南弟不要愁,翁先生已为我们觅到了祖坟福地。”

“在哪?”陈济棠忙惊喜地问道。

“在花县芙蓉嶂。”陈维周慢摇折扇,神秘地说道。

“好,去看看。”陈济棠几天来的烦恼,顿时被陈维周一句话驱得烟消云散。

第二天,陈济棠兄弟俩便在闻名岭南的风水先生翁半玄的陪同下,到花县芙蓉嶂察看祖坟福地去了。这翁半玄又名翁半仙,他初见陈济棠时,便夸赞陈有“九五之尊”的相格,“行动甚似狮毽形”。陈济棠大喜,即托翁到原籍防城县八宝顶去看祖坟风水。翁半仙到了防城县八宝顶察看了陈家祖坟风水之后,惋惜地叹道:“宝顶风水虽好,然只能发出广东第一人,如要发中国第一人,必须另寻福地。”陈济棠信翁之说,乃命其挟巨资遍历广东名山大川,寻求“福地”。现在,正当陈济棠为蒋介石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翁半仙竟寻着了“福地”,陈济棠怎不为之一振呢?二陈兄弟和翁半仙一行很快便到了花县芙蓉嶂,那芙蓉嶂地势如龙蜿蜒,果不寻常,翁半仙指点风水,振振有词道:“头顶芙蓉嶂,脚踏土地坛,右边覆船岗,左边莺蜂窦,狮象守大门,鲤鱼把水口,谁人葬得正,家有帝王侯。”

陈济棠站在芙蓉嶂上,只见眼前之地势如龙飞凤舞一般,一个个山岗乱石俨如文武百官,手捧朝笏向他跪拜,陈济棠欣喜若狂,当即对翁半仙道:“我出三万块钱买这贯地!”

“值得!值得!”陈维周也忙说道。

翁半仙忽然“扑通”一声朝陈济棠跪下,浑身不住地打抖,陈济棠感到好生奇怪,忙问道:“翁先生,你怎么啦?”

“我……我……好象看到总司令已经黄袍加身,坐到金銮殿上了!”

“哈哈,翁先生请起,请起。”陈济棠象皇帝接见臣下一般,令翁半仙起来。只差没有平身赐坐这一道礼仪了。

二陈兄弟回到广州,陈济棠命陈维周和翁半仙带人到芙蓉嶂兴工破土,拨巨款以营阴宅,以便把其母骸骨移葬于此。

不久,工程告竣,陈济棠亲往视察,甚为满意,他问翁半仙:“翁先生,听说得了真穴,还要葬得正。才能及身而发,这事翁先生不知有何高见?”

“这事很有讲究。”翁半仙摇头晃脑地说道:“到安葬之日,需先用糯米饭和草鞋垫底,然后安葬骨骸,自然及身而发。”

“好!好!好!”陈济棠连说了三个好字,便命陈维周和翁半仙到防城县八宝顶去起祖。

当陈济棠将其母骸骨移葬芙蓉嶂“真穴”后,心里好不喜欢。为了探察蒋介石的虚实,他又命陈维周以述职为名,带着翁半仙到南京去见蒋介石,以便观看蒋介石的相格,临行时,他又密嘱陈维周,一定要到奉化去看看蒋介石的祖坟风水,与芙蓉嶂的陈家祖坟风水作一番比较,孰高孰低。陈维周奉命后,将翁半仙化装为陈的秘书长,由广州乘轮经上海去南京,一路甚为顺利,既看了蒋介石的相格,又探了奉化蒋母墓的风水,据翁半仙断定,从相格和祖坟风水上,陈济棠必取代蒋介石无疑。经陈维周如此这般一说,陈济棠更是欢天喜地。正在这时,蒋介石又电陈济棠,要陈到京商谈要事。不久,忽见港粤报纸登出,南京已发表李、白为广西正、副绥靖主任,有要广西出兵同中央一起解决粤陈之迹象。陈济棠的神经忽又紧张起来,他忙请李宗仁来询问有无其事,李宗仁摇头说:“绝无此事,此乃老蒋使的离间计,我们千万不要上当!”

李宗仁去后,陈济棠更加惴惴不安,深觉两广的局面,随着古应芬、胡汉民的去世,决难长久维持,与其坐待蒋介石部署妥当,对两广各个击破,不如抢先一步,采取主动呢?这样至少可以转移视线,保住他的“南粤王”地位。可是,现在国难当头,国人反对内战之呼声,远胜任何时候,此时若冒然打出反蒋的旗帜,必难得到内外的支持和谅解,怎么办?陈济棠急得只把那手中的水烟壶吸得咕咕直响,愁眉苦脸,无计可施。陈维周进屋,见乃弟如此状,便问何故如此?陈济棠不得不将胸中之苦闷吐出,维周笑道:“这有何难,既然国人呼吁抗日,我们不妨向中央作兵谏,要蒋介石拍起抗日大纛,领导全国军民抗日,这样,谁还敢反对你的所作所为呢?”

“好好好!”陈济棠舒了一口大气。只要提出抗日的口号,蒋介石便不敢向广东用兵了,即使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向广东用兵,那么打内战,反对抗日,卖国贼、汉奸之类的大帽子,便可一股脑儿地压到老蒋的头上,他陈济棠既得名,又得利,还可保住广东地盘。蒋介石经此一折,恐怕真要一蹶不振了,到时取蒋而代岂不正是天意?陈济棠正想得高兴,忽又觉得此事重大,未见瑞微吉兆,不可轻举妄动,他忙对陈维周道:“请翁先生为我扶乩。”

“对!”陈维周点头道。

不一会儿,陈维周便偕翁半仙来,翁半仙携两名徒弟,徒弟一人手捧沙盘,一人手捧木架。翁半仙将那沙盘置于几案上,将木制的丁字架置于沙盘上,命两徒各扶一端,他焚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请神降临,指示凶吉,翁半仙念过之后,跪下拜神。须臾间,那丁字架下垂的小木棍,竟神奇地慢慢摇动起来。陈维周和陈济棠都知道,这是神应降临了,他们两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平整的沙盘,只见上边出现四个大字:“机不可失”。

陈济棠心头猛跳,赶忙跪下磕拜。由于有了这四个字,陈济棠反蒋的决心顿时坚如磐石。第二天,他再请李宗仁前来议事,一见面便说道:“德邻兄,我们应该立即通电全国,出兵逼蒋抗日!”

“啊?”李宗仁惊愕地说道,“抗日是好事,若贸然出兵逼蒋,酿成内战,岂不适得其反?”

“德邻兄,目下全国抗战呼声甚高,我们应在民众抗日高潮之下,要求中央立刻抗日,切不可畏首畏尾!”

陈济棠胆气十足,今日也一反那平日只穿鸽蓝色长衫、手托水烟壶之态,而是身着戎装,足登军靴,大有军人抗日,血战沙场之气概。

“这事要从长计议。”李宗仁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他实在不明白,陈济棠何以一时心血来潮,急于要发动抗日呢?

“我们无意于内战。”陈济棠神秘地说道,“这叫乘时应势,顺乎国情民舆,只要我们两广作出抗日的姿态,登高一呼,全国必定响应,老蒋如不顺从民意,则必然垮台无疑。”

“啊!”李宗仁微微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陈济棠的意思,但他觉得,此举过分冒险,一是不慎会酿成内战,受国人谴责,二是可能被蒋介石抓住把柄,乘机解决两广。经过多次反蒋失败后,李宗仁已经变得更稳重了,他除了命白崇禧经营广西,整军经武,从事建设外,还在桂系内部成立了一个“中国国民党革命同志会”的秘密政治组织,以便进一步严密控制内部,使不再出现俞作柏、李明瑞、杨腾辉、吕焕炎、黄权、蒙志等被蒋介石收买叛变的事件。他要积蓄力量,巩固很据地,牢牢控制内部,以待时机,迫不得已他是不捋虎须的。他想了想,对陈济棠道:“还是请健生来磋商一下吧。”

“好,你马上打电报,要白健生坐飞机来,时机紧迫,切不可坐失良机!”陈济棠急不可耐地说道。

白崇禧奉命飞穗后,陈、李、白三巨头立即举行会谈。李、白皆劝陈持慎重之态度,不要轻于发动,因为同室操戈,罔顾外患,自难获国人之同情,不如待机而动。陈济棠见李、白反复劝他“待机而动”,心里不禁暗笑:你们怎知“机不可失”呢?谈得不耐烦了,他干脆将手中的水烟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两脚一收,蹲到椅子上,颇有“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局”之态,干脆问道:“你们广西到底干不干?”

李、白互相对视了一下,没有回答。陈济某又道:“你们广西不干,我们广东就单独干!”

会谈至此,已无转圜余地,李、白考虑,两广原属一体,广东一旦发动,广西方面不论愿与不愿,也必被拖下水,因此只好勉为其难,但白崇禧提出既然要打出抗日旗帜,就应在广州成立抗日政府,组织抗日救国军,以广号召。陈济棠感到成立抗日政府,颇费时日,他心中老想着“机不可失”那四个字,因此只同意将两广军队改编为抗日救国军,粤军为第一集团军,桂军为第四集团军,只是名称上稍作变动,刻几枚关防印信即可,不须费时日。白崇禧又提出广西仅有十七团常备军,要发动大举势必要扩军,但广西经费难以保证,望陈济棠予以支持。陈济棠对此十分爽快,一开口便答应给广西补助军费东毫四百万元及枪械一批。事情至此便定了下来,白崇禧飞回广西准备一切。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六月一日,在广州的西南执行部和西南政务委员会,通电全国,吁请国民政府领导抗日。接着西南将领数十人,由陈济棠和李宗仁领衔,发出“支电”表示拥护,两电一发,果然全国震动,中外人士皆刮目相看,这便是史称的“六一运动”。

却说蒋介石正日夜盘算着端陈济棠的老窝,但正苦于师出无名,现在见陈济棠这只出头鸟自己飞了出来,他便有了下手的机会。蒋介石此时其实和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的心情颇为相似,鉴于内忧外患,不敢轻启战端,因此便又放出他那件专门收降反蒋将领的“秘密武器”,用“银弹”对付陈济棠。蒋介石首先从陈济棠的空军下手,因为广东的空军实力仅次于蒋的空军,是陈济棠手中的一块王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蒋介石得知收买陈系空军要花比买陈济棠全部飞机多五倍以上的价钱,蒋介石感到有些不合算,正在权衡利弊之中,经纪这项买卖的人连忙进言道:“委座,我们把陈济棠的空军收买过来,不光是买飞机的问题,而是搞垮陈济棠在广东的全部实力问题,在军事上、政治上的价值,是不能以金钱的数量来衡量的呀!”

蒋介石猛省,这才狠心拍板定夺,骂一句:“娘希匹,阿拉买下了!”那模样真似他当年在上海交易所的架势。

六月十八日,陈济棠的空军司令黄光锐,参谋长陈卓林,率领广东空军各种飞机一百三十余架突然飞离广州,经南雄,转飞南昌和南京,投奔蒋介石去了。

七月十四日,陈济棠的第一军军长余汉谋在赣南大庚通电逼陈济棠释兵下野,并宣布就蒋介石委任的广东绥靖主任兼第四路军总司令职,并率部回粤驱陈。

七月十五日,陈济棠的第二军军长张达在韶关发出通电,服从中央,欢迎余汉谋回粤主持一切。

陈济棠的第三军军长李扬敬表示消极,副军长李汉魂挂印而去,虎门要塞司令李洁之避往香港。陈济棠一共有三个军,被蒋介石的“银弹”一击,便叛的叛,走的走,陈济棠又急又气,忙召翁半仙来责问:“你说机不可失,现在可好,这局面叫我怎么收拾?”

那翁半仙并不惊慌,只是摇头叹息,仿佛是到手的金子转瞬间变成了一堆黄泥似的,说道:“总司令,可惜呀,真可惜!”

“你还想来诓我?有什么好可惜的?”陈济棠竟拍桌子,响台炮,再也不象原来那般对翁半仙尊如上宾,言听计从了。

“总司令,纵使我要诓你,神明亦不见容呀!”翁半仙仍在摇着头,说:“那天是在吕祖面前扶乩,昌祖降下四字真言:‘机不可失’,机者,飞机也,乃是指陈总司令的飞机不可失也,今飞机既失,大势去矣!”陈济棠听翁半仙一说,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讷讷道:“你既然知道,飞机不可失,为何不早告诉我呢?”

翁半仙又摇了摇头,说:“吕祖真言,何敢轻易泄露了可惜呀!真可惜!”

陈济棠颓然地站着,手中的银制水烟壶,“叭达”一声跌到了地上。蒋介石的江山,他不但拿不到手,眼看连自己的江山也失掉了。这时,机要参谋拿来一份急电,陈济棠接看,原来是白崇禧从南宁发来的。白鉴于陈之处境垂危,从两广唇亡齿寒的立场出发,请陈将可靠部队集中广州周围,采用内线作战方针,节节抵抗,同时将军需装备全部运往西江上游,紧靠广西,作背城借一之举。陈济棠看后,默然良久,仰头叹道:“吕祖真言不可违,命中注定如此,罢罢罢!”

他即命人去把李宗仁请来,神色沮丧地说道:“德邻兄,我们散伙吧!”他一边说一边从长衫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来,递给李宗仁:“德邻兄,难为你跟着我辛苦这一场,我送你二十万元,算是给你的辛苦钱,也算是散伙费吧,望你好自为之!”

李宗仁只感到一种兔死狐悲的不祥之兆和说不出的苦衷,他接过那二十万元支票,和陈济棠握了握手,说了声:“多保重!”便告辞而去。

七月十八日晚,陈济棠向广东省银行提取了白银二千六百万元,率家人匆匆登上一艘名叫“蛾”的英国军舰,悄然去港,作寓公去了。

七月二十三日,余汉谋由韶关飞抵广州,接管了广东军政大权。蒋介石不费一枪一弹,不流一滴血,便轻易将陈济棠盘踞五年的广东夺到了手上,再一次显示了他手中“银弹”的威力。

正当余汉谋顺利接管广东军政大权的时候,蒋介石忽然电召浙江省主席黄绍竑上庐山面授机宜。黄绍竑接电,心里不禁一沉,他明自蒋介石必然要命令他去收拾广西李、白。

因为陈济棠既倒,李、白孤立无援,正是下手解决广西问题的极好机会。黄绍竑当然不愿为蒋介石解决李、白充当打手,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躲过去了。他在南京政府里当过内政部长,又兼任过交通部长,部长的冷板凳坐久了,他感到有些厌倦,他明白,蒋介石之所以养着他,迟早总要他去收拾李、白,他觉得与其这样混下去,还不如自己去打出一块地盘来。中国之大,处处都有人占着,他无兵无饷,如何去打地盘呢?这时,恰好新疆的马仲英与盛世才打得不可开交,没有人管。黄绍竑灵机一动,便想“取人之所弃”,提出以武装去统一新疆的建议,他的建议首先得到行政院长汪精卫的支持,汪答应拨一千五百万元作为筹备经费。钱有了,兵呢?黄绍竑首先想到了在东北军任骑兵军军长的何柱国,因为何是广西容县人,与黄是小同乡,东北军退入关内后,正四顾茫茫无所依靠,张学良又下野出洋去了。黄绍竑认为此时正是拉拢何柱国的好机会,他便劝何以巩固西北边防为名用骑兵长驱直入搞掉盛世才,把新疆夺到手上。何柱国不愿脱离东北军系统,也不愿为黄绍竑火中取栗,没有答应去新疆。黄绍竑只得去找蒋介石了,他向蒋建议,请调胡宗南驻甘肃部队的一部和胡的一队飞机入新疆,计划军队完全用汽车长途输送,乘盛世才、马仲英相恃的时候突然打过去,把盛、马两方一齐解决。同时,在迪化还有两支由东北退出的义勇军残部,也答应帮忙。此举必然马到成功。蒋介石见黄绍竑用胡宗南的部队去解决新疆问题,也就答应了,因为胡宗南是蒋介石的嫡系,这无异于为蒋开拓地盘。黄绍竑有钱有兵,雄心勃勃,他即驰往归绥筹备。待筹备工作大致就绪后,他便赴兰州同甘肃省主席朱绍良和第一军军长胡宗南商量出发。不料,正在这时蒋介石一个电报打来,要黄绍竑停止进行,并立即回庐山去见他。黄绍竑知道蒋介石变卦了,必是对他此去新疆不放心。蒋介石不同意,胡宗南便不能出兵相助,黄绍竑辛苦奔波一场,雄心壮志顿成画饼,他气得倒在兰州,病了一场,回到庐山,见了蒋介石,便递上请辞内政部长一职的报告。蒋介石忙安慰他,说之所以要他停止迸行,是因为新疆情况复杂,顾虑会引起棘手的外交问题,希望内政部长一职还是请他继续做下去。黄绍竑在南京多方了解,才知道戴季陶和朱绍良等人都向蒋介石进言,说黄绍竑去新疆必有野心,不能让他去。蒋介石联想民国十七年北伐军打到北京时,白崇禧就曾请缨去经略新疆,如今黄绍竑旧事重提,且又得汪精卫支持,蒋介石对此更不放心,因此命令他停止进行,以免生事。黄绍竑知道内幕后,一气之下从南京奔到香港,在港住了些日子,就回广西去了。李、白与黄绍竑本来就藕断丝连,这些年来,黄虽离开广西投蒋,但并没有给广西和李、白造下什么麻烦,相反,黄利用他在中枢的便利,不时给李、白通通风、报报信,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李、白今见黄绍竑突然从南京跑回广西,便知他和老蒋不睦,因此更是热情招待。黄绍竑跑到柳州沙塘,看他的“森茂公司”,只见他离广西时种下的那些桐油树,已经开花结果,长势甚好,他又指示经理,再多种一些。李、白请他到广西各地参观视察,他见广西的民团组织和乡村基层政权建设颇有特色,各项建设比他当省主席时还要搞得好,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白崇禧想利用他反蒋,便请他给军政人员演讲。黄绍竑明白,自己是要走开钢丝的,岂可开口反蒋?因此,闭口不谈军政,只是大肆宣传种树的好处,特别是种桐油树的经济价值。白崇禧笑道:“季宽回广西当经济督办如何?”黄绍竑便笑答:“当种树督办岂不更好!”李宗仁明白他的心思,只是任由他讲去。黄绍竑虽然在广西大谈种树的好处,但是还是惊动了蒋介石。当时两广正在联合反蒋,他生怕黄绍竑又和李、白搞在一起,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对他不利,马上又一个电报打过来,要黄立即到庐山去见他。黄绍竑上了庐山,蒋介石对他说:“你既然对内政部长不感兴趣,我就请你去当浙江省主席吧,省府的民政、财政、教育各厅厅长和保安处长人选,已经定下了,秘书长和建设厅长由你带人去。”黄绍竑明白,蒋介石要他出任浙江省主席,是为了羁麋他,因浙江近在畿辅,在蒋介石的直接控制下,他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黄绍竑也正闲得无聊,便在“慰情聊胜于无”的情况下,也就只好将就了。他把自己从广西带出来的亲信黄华表和伍廷飏分别安插为秘书长和建设厅长,便到杭州赴任去了。那时,正是“一·二八”上海抗战不久,黄绍竑到了浙江,也照广西的做法,搞民众组织训练,在城市搞义勇警察,在乡下则搞保甲和民团。他又弄了几百万元款子,在平湖县海边的乍浦镇至嘉兴一线筑了一条颇为牢固的防御工事,叫乍嘉防线。蒋介石又调了三个师驻在杭州、嘉兴、平湖一带,归黄绍竑指挥。这下,他这省主席总算不寂寞了。他正在很有兴趣地做着浙江省主席的时候,不想,蒋介石一封电报,又把他召上了庐山。

黄绍竑由杭州乘火车到了南昌,上庐山后,先去见蒋介石的南昌行营秘书长兼侍从室主任杨永泰。

“畅卿兄,委座召我上山有何事?”黄绍竑问杨永泰。

“喜事,喜事。”杨永泰既风趣又诡秘地笑着说,“委座要把你嫁出去。”

“嫁出去?”黄绍竑愣了愣,“上哪?”

“嫁到广西去啊?”杨永泰仍然笑着说,“委座已作决定,调李德邻到京任军事委员会常委,调自健生为浙江省主席,调你为广西绥靖主任。”

黄绍竑明白自己又一次被人当枪使,便发起火来,说:“好家伙,你们这回硬要把媒人婆拉上轿,当小姐出嫁了。也不问一问他本人愿不愿意,也不问一问男家要不要,这是谁的好主意?”

“嘿嘿,”杨永泰还是笑着,说:“季宽兄不要急,横竖你已经嫁过一次了,再嫁一次有什么害羞呢?你还是准备上轿吧,委座过几天就要带着我们去广州,要亲自为你操办喜事哩。嘿嘿!到时我们为你吹吹打打,由陈辞修的军队抬轿子,把你送到南宁去。”

黄绍竑一听更急了,说:“男家不要怎么办?”

“自古皇帝女不愁嫁,他们敢不要吗?何况我们这里嫁一个到他家里,又从他家里讨一个过来,岂不是拉直,两不吃亏,他们一定会肯的。”杨永泰还是笑着。

“不行!不行!”黄绍竑直摇着手,“他们一定不会肯的,如呆硬要这样徽,那就一定要打仗了!”

“打就打好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有把握。”杨永泰称心十足地说道:“解决广东不费一枪一弹,解决广西打几枪要什么紧!”

“畅卿兄,”黄绍竑苦笑着,说,“外敌当前,现在打内战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呀!”

原来,要黄绍竑“再嫁”广西,乃是杨永泰出的诡主意,因为自黄脱离李、白,投效中央后,对于解决广西问题,黄不是躲闪,便是设法推或拖,每次蒋、桂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眼看黄绍竑就要被拖下水了,但他总能巧妙地化险为夷,脱身事外。这次,蒋介石在兵不血刃解决陈济棠后,便决心顺手牵羊,把李、白的广西老巢也端了。这自然又得要黄绍竑赤膊上阵啦!杨永泰鉴于几年来没有摸清黄的老底子,这次便向蒋介石献计,用“再嫁”的办法,借着这个机会,使黄与李、白破脸。杨永泰见黄绍竑果然急得不得了,心里不禁暗暗好笑,心想,看你这只泥鳅这回还能溜过去!但他却又装得此事与己无关的样子,推着黄绍竑道:“这都是委座的一番美意,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你去见委座说吧!”

黄绍竑进入蒋介石的办公室,蒋介石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了。这时期因蒋介石正提倡“新生活运动”,因此他的居室也布置得十分简朴,办公室里除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两张沙发外,别无他物,甚至地板上连地毯都没有铺。蒋介石见黄绍竑进来,脸上先微笑,然后招手请入座,接着说道:“嗯嗯,季宽兄你来了,很好,这个,这个,中央对你的职务,已另有安排。”

“委库……”黄绍竑正总带述不要“再嫁”的理由。

“嗯嗯,”蒋介石不让黄绍竑有插话的机会,他接着说道:“中央对解决广西问题,真是煞费苦心,为了不损伤国家元气,决定把李德邻调中央军委会任职,你和白健生对调,到广西任绥靖主任,以上任命,已于今日正式发表。”

黄绍竑心里不断叫苦,心想这样做不打内战才怪哩。蒋介石从抽屉里亲自拿出一份委任状和一块四方铜制的大印,交给黄绍竑,说:“这是委任状和印信,你收下。浙江的事情,你也不必回去交代了,就在山上住几天,我们由南昌飞广州,你就跟我到广川去,准备到广西接事吧!”

黄绍竑双手捧着那委任状和大印,心里叫苦不迭,真象乔老爷上轿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出来时,杨永泰、张群、熊式辉又围上来取笑要喝“喜酒”,黄绍竑被他们闹得昏头昏脑的了,一不小心,手中那铜铸大印“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杨、张、熊三人不由大吃一惊,杨永泰连忙拾起大印看时,竟摔缺了一个角,张群、熊式辉忙说:“怎的好,怎的好?我们撞了季宽兄的喜事啦!”

杨永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横竖季宽兄是‘再嫁’的人了,我找人用银将这角焊上行啦!”

几天后,黄绍竑便带着这块用银修焊过的铜铸大印,心事重重地跟着蒋介石,由南昌飞到广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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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二回 苦撑危局白崇禧预拟讣文 国难当头蒋李白再度合作

却说陈济棠逃港的当日,李宗仁也乘西南航空公司专机飞回南宁。接着,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发布明令:特派李宗仁为军事委员会常委,特任白崇禧为浙江省政府主席,特任黄绍竑、李品仙为广西绥靖正、副主任。李宗仁见蒋介石下决心捅他的老窝,急忙召开军政联席会议,商讨对策。白崇禧、黄旭初、廖磊、夏威、李品仙、韦云淞、李任仁、潘宜之、刘斐、王公度等军政高级人员出席会议。李宗仁说道:“陈伯南垮台后,蒋介石已集中四十万大军包围广西。蒋的嫡系陈诚,卫立煌两军和余汉谋部由广东进逼梧州、贺县;顾祝同部由贵州压来;蒋的另一支嫡系部队甘丽初部则会同湖南何键的湘军,向桂北黄沙河、龙虎关一带推进。蒋介石向我大军压境的同时,又以调虎离山之计,要将我和健生调出广西,他双管齐下,欲置我们于死地。目下,形势非常严重,如何战守御敌,请诸位发表高见。”

桂系集团的这十几位最高军政人员,齐集一堂,在李宗仁说完话后,沉默了一阵,李品仙用手扶了扶他那黑边眼镜,站起来说道:“怕什么,想当年曹操八十万大军下江南,诸葛亮还不是一把火将他烧了嘛,我们己组编了四十四个团近十余万正规军,又编练了一百余万民团,兵精粮足,士气旺盛,养精蓄锐这么多年,还不该乘势打出去么?请德、健二公下令,我愿率第八军为先锋,再下长沙,直捣武汉!”

李品仙回桂后,白崇禧鉴于他在唐山的那一段“一龙一蛇”的表演,对他不甚信任。桂军在解了南宁之围,白崇禧擒拿了欲叛的杨腾辉后,即升廖磊为第七军军长,却把李品仙放到龙州去当没有兵权的边防督办。当陈济棠发动“六一”运动时,白崇禧回桂布置响应,除原有的第七军外,又扩充了第八、十五两个军,廖磊仍任第七军军长,李品仙、夏威回任第八军和第十五军军长,直到这时,李品仙才算有了军权。也许,蒋介石知道桂系内部的人事关系,因此又从中插了一杠,在调出李、白的同时,又任命黄绍竑、李品仙为正副绥靖主任。李品仙虽然想升官,但此时却不敢要这副主任的职位,他生怕李、白怀疑他与蒋介石、黄绍竑有什么勾搭,欲取李、白而代之,因此在南京国民政府发出明令后,他除去向李、白表明心迹外,又在今天的军政联席会议上再一次表态,以免受猜忌,因为目下除了死心塌地跟着李、白,他是别无前途的。

“情况不大一样!”李品仙说完后,廖磊跟着发言,“曹操率八十万大军下江南,那时孙、刘联合,诸葛亮在赤壁一把火烧了曹兵。而今广东已失,陈济棠已走,我们没了江东孙权,如何是好?”

“我看还是不要说曹操和孙权吧,目下国难当头,日本对我虎视眈眈,我们只有抓住抗日的牌子不放,死了才有板子埋!”刘斐站起来说道。他和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韦云淞都是出自百色马晓军旧部,统一广西作战时,他出任过白崇禧的参谋长,北伐军进到南昌以后,他便到日本留学去了,一去七年,直到不久前才回到广西。

大家又扯了一阵,仍无头绪,正是百鸟嘈嘈,鸡啼为定,白副老总还未发言哩。白崇禧低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什么,情绪颇为激动,李宗仁忙问道:“健生,快说说你的妙计吧,到底是火烧赤壁,还是三气周瑜?”

白崇禧这才收起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宗仁,将那张写了几行字的纸片递给李宗仁说:“妙计都写在这张纸上,请德公和诸位过目!”

李宗仁接过那张纸片一看,蓦地一惊,但紧接着便把牙齿一咬,唇边拉起两道凛不可犯的梭线,他一拳擂在桌上,说道:“对,就这么办,拼了!”说罢,从白崇禧面前拿过笔来,很、快在那纸片下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纸片递给黄旭初,黄旭初很快地也在那纸片下端签了名。顺着轮下去,每个人都签了名,最后由王公度签名后交给了李宗仁。你道白崇禧在那纸片上写了什么奇谋妙计,把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起来了?其实,那纸片上写的既无奇谋,也无妙计,而是白崇禧预先为桂系领袖们拟下的一纸讣文!白崇禧见大家都在那上边签了名,便说道:“蒋介石不以国脉民命为重,以大军压向广西,用武力胁迫我辈离境。我们只有以破釜沉舟之计,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算,抓住抗日救国的旗帜不放,用持久战和蒋介石纠缠到底,即使失败,也是为了抗日救国,虽败尤荣,发得出讣文,在历史上仍将有一定的意义,将来的太史公,是会公正地记下这一笔的!目下,国人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呼声,响彻华夏,正所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蒋介石对广西用兵,势必会激起各方面的反对。政治上,我们有利,蒋介石不利。”

白崇禧接着说道:“军事上,我们有十几万正规军,一百余万民团后备军,粮弹充足。广西处在内线作战地位,容易集中优势兵力,灵活运用。我们可把主力集结于桂林、梧州方面,利用有利地形,进行旷日持久的战争。蒋介石这时正有事于华北和西北,特别由于张(学良)、杨(虎城)不稳,是他的最大心病。蒋介石解决广西必用速战速决的方针,好腾出手来去应付西北和华北问题。若我们和他拖到底,他是吃不消的。因此,军事上,以持久战对付速决战,我们有利,蒋介石不利。”

白崇禧分析完形势后,按着又说道:“政治上我们要获得各方同情,就必须大造抗日救国的声势。要马上去把李任公请来南宁,准备成立‘中华民国抗日救国会’和‘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以资号召;再派人去香港把抗日名将蔡贤初请来,由他在广西重建有抗日声望的第十九路军。此外,西安张、杨方面,四川刘湘方面,延安中共方面,上海的抗日救国会,等等,都要派专人去联络。”白崇禧最后说道:“刚才为章兄说得好,我们只有抓住抗日的牌子不放手,死了才有板子埋。但是若和蒋介石作找死了,我们虽有板子埋,虽发得出讣文,开得出追悼会,但是,又不能不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我们毕竟是死在蒋介石手上,而不是死在日本的枪弹下。为此,我们和蒋介石纠缠到一定程度,到他有知难而退时,万一有和的可能,就应适可而止,因为只有广西一省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就请为章兄到广东去看看情况如何?”

“好。”刘斐答道,“程颂公也刚有电给我,他说中国要抗战,就不应该再打内战,自毁抗战力量,应敦劝双方和解,问我的意见如何,看广西方面有无和的可能。此时我正好到广州一行,往访程颂公。”

抗日反蒋的方针大计决定之后,李、白即在广西大造声势,广为发动,株马厉兵。蒋、桂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决雌雄之势。

正当此“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蒋介石率领一批文武大员,由南昌飞抵广州。蒋军空军不断出动,在梧州、桂林上空盘旋轰炸,广西上空,战云低垂,黑云压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广州行营主任陈诚,一日数次向蒋介石要求发布总攻击令。

八月十七日,广西空军飞行员郑梓湘等三人驾机三架飞粤投蒋;次日广西空军司令林伟成偕飞行中队长宁明阶驾机两架飞粤投蒋。似乎广西又将变成第二个广东了。

蒋介石在黄埔召见黄绍竑。

“季宽兄,我任命你为讨伐军总司令,指挥集结在广西四周的中央军和湘、粤、黔三省地方部队,以军力平定广西,使你能尽快回桂就职。”

黄绍竑站着,没有说话。蒋介石从座位上站起来,看了黄绍竑一眼,进一步说道:“总攻击令,由你亲自下达!”

黄绍竑仍然默不作声,似乎他没有听到蒋介石说的话。

“你——这个,是怎么啦?”蒋介石见黄绍竑默然不语,便踱到他面前,问道:“是指挥上不如意了这个,你尽可放心,谁不听你指挥,作战不力,我一定严惩不贷!”

“委座,请你先严惩我吧!”黄绍竑说话了,那声音冷得象是从冰窟中透出的。

蒋介石愣了一下,道:“季宽兄,你这是,唵?”

“我黄绍竑六年前脱离李、白,投效中央,这些年来,为国家总算做了点事情。想不到,有人还怀疑我是桂系,一定要我破坏广西,破坏国家,才能说明我投效中央的诚意。”黄绍竑激动起来,“可我是个中国人,不能干这种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国难当头,我既不能为国出力,我总不能干破坏国家之事。广西绥靖主任和讨伐军总司令两职,我不能接受,对我如何处置,是关是杀,悉听尊便好了!”

蒋介石吃了一惊,忙说道:“季宽兄,这些年来,我对你不是一直很信任的吗?我们之间的合作,不也是很成功的吗?请你不要多心,别人怎么说,我是不会听他们的。”

黄绍竑又不说话了。蒋介石在室内踱步,一边走,一边说:“广西要抗日,难道中央就不要抗日么?李、白不服从中央,他们假抗日之名反对中央,居心叵测!”

蒋介石看了黄绍竑一眼,又说道:“至于中央电调李、白任新职,乃是为了摆脱他们自六月一日以来所处的困难处境,并彻底实现国家统一,以便一致对外。任命地方官吏,本是政府韵职权,他们分属军人,只有依照执行。现在,新的任命已经发表半月有余,还没有见他们有接受的表示,还听说他们有攻粤犯湘的决心,这就要他似晓得,固然中央爱惜国力,企望和平,也决不容对内有用兵自残的举动。李、白只有顺应时势潮流,接受新命,表示就职,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黄绍竑还是一言不发,蒋介石有些急了,问道:“季宽兄,难道你对中央的政策也还不理解吗?”

黄绍竑摇了摇头,说:“我愿为委座效力,但是,目下我不能说,也不能做,否则我又将背上桂系的黑锅了!”

“有什么话,你在我面前尽可畅所欲言。”蒋介石道。

“中央现在要调李、白出广西,他们绝不会从命。若中央要对广西用兵,三个月内也未必即能解次问题,只怕军事上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到时必将适得其反。目下国难深重,日军集中多伦,绥东吃紧;西北国共两军对抗,形势亦未可乐观,而中央大军又深陷于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难以自拔,中央自顾不暇,如何应付时局?”黄绍竑道。

“李、白的空军司令不是也驾机投顺中央了么?他们不会象陈济棠那样的结果吗?”蒋介石对他不费一枪一弹解决广东问题甚为得意,广西空军司令林伟成驾机来归,不仅蒋的左右人等感到解决广西指日可待,就是连蒋介石本人也对此较为乐观,因此,才任命黄绍竑为讨伐军总司令,以便军事上速战速决,尽快压垮李、白。

“委座,广西的空军我知道,他们哪里比得上陈济棠?广西的空军飞机只有教练机十几架和从日本人那里买来的几架破战斗机,毫无作战能力,李、白不过用来装饰门面,假此声咸而已,就是全部跑光了,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实力。”

“嗯嗯。”这回轮到蒋介石沉默了。

“李、白在广西休养生息五年,自上而下,控制得都非常严密,内部团结,抱成一体,若要以对付陈济棠的那种分化瓦解手段来进行,我敢说这是徒劳。”黄绍竑冒着被视为桂系的风险犯颜进谏了,“广西有十几万正规军,有一百多万训练有素的民团,且民风强悍,一向仇视客军,民国以来立十余年,从未被外力征服过。中央军虽有数十万之众,可是一旦开进广西,必将陷入泥潭之中,难以自拔,是以速战速决根本不可能。因此,请委座三思而后行之。”

“唔唔。”蒋介石仍在踱步。

“若论对广西情况的了解,我敢说在委座身边,还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过我的。”黄绍竑说道,“目下,李、白大造抗日声势,李任潮已到南宁,正在酝酿组织抗日救国政府;蔡廷锴也已入桂,重建了第十九路军,所部翁照垣师已奉令开入钦廉北海一带,中央若逼得紧了,李、白只有铤而走险,到时则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将使局势更为复杂棘手,甚至失去控制。”

“这个,这个,季宽兄的意见是怎的好呢?”蒋介石踱过来,不但不发火,反而很有兴趣地听着。

“愚见似宜经由政治途径解决,以保全国家元气为上策。”黄绍竑坦诚地说道。

“嗯嗯,这个,我考虑考虑,季宽兄回去也考虑考虑。”蒋介石虽然对此不置可否,但却没有否定黄绍竑所提建议的意思。

黄绍竑从蒋介石那里出来,登上小艇,只觉背上有些湿糊糊的,他用手一摸,原来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粘住了,他喘了一口气,象一名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经过一场十分紧张自认没有多大把握的表演,刚从那颤悠悠令人目眩的凌空钢丝上跳下来一般。但是,令他有些欣慰的是,他总算在表演中没有失去平衡掉下地——好险哟,竟惊出一身汗来!

黄绍竑刚上了小艇,忽见另一艘小艇拢岸,只见参谋总长程潜陪着一个穿西装的人下船,那人好生面熟,黄绍竑心里一动,急忙喊了一声:“为章兄!”

“啊——季公!”刘斐回头一看见是黄绍竑,便赶忙打招呼。当年在马晓军部下,黄绍竑、白崇禧、夏威这三位营长被称为军中“三宝”,刘斐在“三宝”之下的夏威营当排长,他与黄绍竑已多年不见了。对斐灵机一动,即跳上艇来与黄握手,耳语道:“季公千万不可下水!”

黄绍竑也悄悄问道:“李、白二公派你来下战书的?”

刘斐小声道:“嗨,这次是一块钱小赌本,只拿出六毫子在桌上赌,还有四毫子留在口袋里。”

“我还以为他们孤注一掷了呢。”黄绍竑松了口气,悄声道:“我不会下水,蒋要我当广西绥靖主任和讨伐军总司令,我都推掉了,你回去转告德公,叫他们也适可而止吧!”

“你刚从委员长那里出来吗?”刘斐问。

“对,”黄绍竑点了下头,把嘴凑在刘斐耳边,说:“蒋也顾虑被广西拖住,影响大局,你去见他,可多从这方面陈述利害,最好双方都不要打,走政治解决的途径。”

“好!”刘斐点头会意,便从黄的小艇上跳下来,与程潜一道晋谒蒋介石去了。

蒋介石在黄绍竑走后,仍在他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这次到广州来,主要是吓唬李、白的,在大军四面围困之下,他要压李、白就范,而对于用武力解决广西问题,他是颇费踌躇的,虽然杨永泰、熊式辉、陈诚等坚决主张要打,但参谋总长程潜却要和,主战与主和,皆各有道理。蒋介石对于进军广西,与李、白直接交手,心中也怀三分畏惧,因为他的大部兵力如果被广西拖住了,旷日持久不决,其他问题就会更多。即使他用武力最后平定了广西,西北问题将会更难解决,甚至还会有许多类似广西的问题暴露出来。他正在踌躇不决之时,熊式辉前来献计,熊说:“日本人虽猖獗,但还有缓冲的余地,即使对日本人让出华北,将来还可以利用美、英的力量再算账,并且如果真让出华北,则还可以借刀杀人,让日本人去消灭共产党,我们反而可以丢掉这副对中共的沉重担子。唯有李、白却是党国心腹之患,不于这样有利的时机去消灭他们,更待何时呢?”熊式辉刚走,程潜又来进谏,力言战之害,和之利,劝他不要伤了国家之气,留下力量来抗日。程潜走后,蒋即召黄绍竑来,要黄任讨伐军总司令,以便在军事上不利时,将责任推到黄的头上,岂料黄不但坚决不干,反而说得他内心更加左右不定。蒋介石正在权衡利弊,难下决心的时候,侍从副官来报:“程总长偕李、白部下的刘为章来求见。”

“嗯——”蒋介石把眼珠转了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动向一般,即令侍从副官,“马上请他们到我这里来。”

刘斐见到蒋介石,行过礼之后,蒋即问:“广西情况如何?一定要打吗?”

刘斐从容而道:“委座,广西问题,据我看来,既好办,也不好办。间题说来也很简单,广西安抗日,也不能包办抗日,要全国一起来抗日,并且要你领导来抗日,那不很简单吗?”

蒋介石听了,心里不由骂道:“娘希匹!你们打着抗日的旗号来反对我,这不是要挟吗?”他严肃地说道:“我是一定要抗日的,这个,这个,现在内里不安,主要是地方上闹事,共产党闹事,国内不统一,这个,共产党不消灭,能够抗日吗?唵!”

那刘斐颇有胆略和辩才,他轻轻一笑,说道:“委座,你说要先安内才能抗日;广西说,你先抗日,把中央大军调到抗日前线去,则内自然安。如果为了要安内,自己打来打去,这只有替日本人造机会啊,到时内还没安,国已先亡,岂不贻笑大方!”

“唔唔,这个,这个嘛,”蒋介石象被人突然逼入了死胡同一般,转攻为守,口气却变得严厉起来,“如果在军事上,国防上一点准备也没有,也不听中央的命令行事,喂这个,就象李德邻和白健生那样,连中央调动的命令都公然抗拒,还谈得上抗日吗?”

参谋总长程潜和刘斐都是湖南醴陵小同乡,关系密切,他见刘斐年轻气盛,竟与蒋介石交起锋来,心里颇为担心,但又觉得刘的言辞犀利,剖析问题,能中要害,说出了他这位无实权的参谋总长不便说的话,因此,既感到紧张,又觉得痛快,干脆让他们辩论下去。

“安内和准备抗战条件是两回事,安内是自己打自己,消灭抗战力量,准备抗战,就不应该再打内战。如果委座发出全面抗战的宣言,我敢保证广西会服从中央的命令。”刘斐说道。

“我之安内,就是为了准备抗战!”蒋介石也针锋相对地说道:“抗战是全民族的大事,这个,也自然是党国的大事,必须从外交、国防、军事、内政等方面作好充分的准备,否则,轻举妄动,只有自取灭亡!”

“日本人贪得无厌,永无止境,他们是要灭亡中国,征服我们民族,若茫茫无尽期地准备下去,究竟要准备到何时才算准备好呢?古人云:‘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以为功,下愚安于危以自亡。’请委座深思。”

蒋介石急了:“只要地方能服从中央命令,不发生内战,我们就可积极进行准备抗日。”他握拳挥了挥,“从现在起,日本人不前进,我们就积极准备;若他再前进一步,几时前进,几时就打;否则准备好了再打!”

“委座之言,重于九鼎!”刘斐钦佩地点了点头,说:“只要不自己打自己,只要不是无尽期地准备下去,而是积极各战,团结各方力量,事情就好商量了,我可以劝说广西当局,服从中央,一致抗日!”

“好!”蒋介石仿佛从那死胡同中一下子跳了出来,心中豁然开朗,“就照为章兄的意见去办,看他们还有甚么要求,你可以随时来和我谈。”

从蒋介石那里出来,程潜握着刘斐的手,说:“真是后生可畏呀!”

刘斐在广州住了两日,与陈诚、钱大钧、卫立煌、熊式辉、朱培德、居正、黄绍竑等中央大员和高级将领皆一一会晤,摸清了实情,便飞回广西与李、白磋商去了。

李、白听刘斐说蒋介石有和的希望,心里自然高兴,因为“六一”运动,他们是被陈济棠拖上台的,陈济棠垮后,他们是被蒋介石逼上台的,从内心说,他们不希望再打内战,因为这样对国家不利,对他们自己也很不利。只要能和,既可保住地位,地盘和实力,又可实行抗战,于国于己,皆两全其美。当下,他们便开会议定下和的条件。接着,刘斐便携带李、白的条件,再飞广州谒蒋议和。

“嗯,你来了,很好,很好!”蒋介石仍在黄埔接见刘斐,他很热切地问道:“他们提了些什么条件?”

刘斐见蒋介石对自己的到来表示热切的欢迎,便揣度对方对他从中转圆,以和平方式了结这场冲突,是喜出望外的,便和盘托出了李、白谋和的条件:“一、中央收回以前调李、白出省任职的成命,重新协调职务。”

蒋介石点了下头,颇有大丈夫的气概说:“好,叫我吃亏我是愿意的,我的地位可以吃得起亏,就是对国民失点信用,也没什么。他们是吃不起亏的,为了他们的政治生命,我也不能叫他们吃亏。”

刘斐心里也暗叫一声“好”,心想蒋介石还真不失为统帅的风度,又说道:“二、中央补助广西自事变以来的财政开支及部队复员费用。”

“这个,这个,”蒋介石一听李、白闹了事倒来伸手问他要钱。便把脸一沉,说:“谁叫他们造反的?他们既造反,还要给他们钱,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事,不行!”

刘斐却不急不忙地笑道:“委座,广西地方穷,这次动用确实太大了,实在收不了场啦。国家要抗战嘛,他们既是拥护中央,他们的问题也就是中央的问题了嘛,就象讨亲娶媳妇,你把聘礼送过去,结果还不是连人带礼一起收回来了吗?碗里倒在锅里,有甚么不好咧,还是给了吧!”

“嘿嘿!”刘斐的话,把蒋介石说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好罢,那就多少给一点,但不能太多。这事,你去找子文具体商量。”

刘斐见蒋介石有谋和诚意,便把余下的几条一起说了,那几条是:三、复员后,广西保存部队的编制员额及经常费用;四、中央特派大员入桂和谈,公开昭示信用;五、和议告成后,李、白通电表示服从中央领导。蒋介石听了,说:“好,大体就照这样办罢,你回去再同他们好好说说,要他们体会中央的苦心,今后,务必切实服从中央,不可再闹事了。”

一场即将使生灵涂炭,国家大伤元气的大规模内战冲突,就这样和解了。九月六日,蒋介石以国民政府名义改任李宗仁为广西绥靖主任,白崇禧为军事委员会常委,黄旭初为广西省主席,黄绍竑仍回任浙江省主席,其他条款也都逐一落实有绪,李、白电程潜等表示接受新命,并请中央派员入桂监誓就职。

“季宽兄,这回你该去广西了吧!”蒋介石见谋和成功,心里很是高兴,再召黄绍竑到黄埔授命,“我决定派你和程颂云一同赴桂,为李、白监誓就职。”

黄绍竑笑道:“这样的美差好事,绍斌愿效犬马之劳,乐于为委座奔走。”

九月十三日,中央大员程潜、黄绍竑由广州飞南宁,为李、白就任新职监誓。黄绍竑随身携带那枚用银修焊过的“广西绥靖主任”铜印,准备送交李宗仁。程、黄抵邕,李、白亲到机场迎近,相见甚欢。白崇禧抓着黄绍竑的手,笑着说:“季宽,前些时听说委员长要派你为讨伐军总司令,要你率军讨伐我和德公,我还真担心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哩。”

黄绍竑正色道:“王八蛋才打内战!”

程潜笑道:“我们那三个湖南人,我和唐孟潇是交过手的,你们这三个广西佬,还没有较量过呢!”

李宗仁也笑道:“颂公和孟潇就是我们西征两湖时,打过一次仗。他们两人交手的次数却是谁也说不清啊。”

“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程潜忙问道。

“黄、白交手,在围棋的棋盘上,每次都杀得难分难解呀!”李宗仁这句话,说得大家哈哈直笑。

程潜道:“但愿我们今后永远都在棋盘上较量好了!”

李宗仁道:“若蒋委员长今后都以国脉民生为重,有解决广西问题这样的胸怀,我敢保证,除了抗日战争,便不会有内战再起。”

程、黄、白三人都点头,这些打了多年内战的老伙计们,在日本人武力的步步进逼之下,爱国的良知并未泯灭!黄绍竑将随身带着的那颗四方大铜印,交给李宗仁,深有感慨地说道:“德公,这个东西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程潜道:“这叫物归新主啊!”

白崇禧见那大铜印上一角已用银修焊过,端详了一下,笑道:“我知道这角为何修补过?”

程潜和李宗仁倒不曾留意这个细节,今见白崇禧说起,忙细看,果见这铜印的右下角有修补过的痕迹,便都“啊”了一声,黄绍竑不便说话,也不作声,白崇禧又笑了笑,说:“这颗铜印啊,本是蒋委员长授与季宽的,但他不能上任,只好由侍从背来背去,背到广州之后,季宽又要把它转交德公,他的侍从极大的不高兴,但又不敢发作,只得拿这印信出气,背地里摔掉了这个角,必是昨天晚上才临时用银修焊过的。”

黄绍竑又好气又好笑,在白崇禧的肩头上擂了一拳,说:“真是天方夜谭!”

李、白在宣誓就职的当日,即发出和平通电,表明服从中央,电云:“宗仁等痛念国家危亡,激于良心职责驱使,爰有前次请缨出兵抗战救亡之举动,唯一目的,即欲以行动热忱,吁请中央领导,俾能举国同仇,共御外侮,……无如抗敌之志未伸,而阅墙之祸将起,内战危机,如箭在弦,群情惶惑,中外咸俱。所幸中央当局,鉴于民众爱国情绪之不忍过拂,以及仅有国力不可重伤,特一再派大员入桂观察,对桂省一切爱国之真相,已彻底明了,同时对宗仁等救亡等项意见,并全部俯于接纳,今后一切救国工作,自当在中央整个策略领导之下,相与为一致之努力”,云云。

和议告成,就职过后,九月十七日,李宗仁应蒋介石之邀,飞赴广州与蒋会晤。李宗仁下榻于陈维周在东山的公馆继园。陈维周一见李宗仁来了,连说:“德公,你真好福相,好福相,空军司令走了,飞机失了,也还站得稳稳当当的!”

李宗仁只笑不言,陈维周概叹着,说:“我们伯南比不上你呀!”

李宗仁忙宽慰道:“维周兄不要叹息啊,伯南有很多的钱,他将来还有所作为的,现在享享清福也是好事嘛。政治这个东西,好比赌场上的勾当,岂能次次顺手?”

“嗯,”陈维周想了想,说:“据翁先生预言,我们芙蓉嶂的祖坟要过三年后才大发。”

“好啊。”李宗仁随口应道。

“德公,”陈维周走到李宗仁面前,很诚恳地说道:“我想带翁先生去为你看看家山祖坟风水。”

李宗仁淡淡一笑,婉拒道:“不敢烦劳维周兄!”

陈维周因见乃弟陈济棠失势,便很想攀着李宗仁,以便有朝一日陈济棠有复起的机会,好得桂系的帮助,今见李宗仁对此道没有多大兴趣,便只好作罢,只是尽地主之谊,殷勤招待。李宗仁在陈维周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便准备前往黄埔拜会蒋介石。自民国十八年二月,武汉事发,李宗仁仓猝逃出南京后,至今已七个年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和蒋介石见过面,彼此之间,虽然没有直接发生军事冲突,但电报冷战却一直没有停顿过。这一次两广事变,李宗仁原本以为少不了要厮杀一场的,岂料得个皆大欢喜的和局。和议告成后,蒋介石曾在报纸上发表谈话,希望白崇禧到广州一晤,白崇禧也公开答应去和蒋晤面,谁知此时正在上海观察局势的张定璠给白来电云:“时无齐桓,内无鲍子,难乎其为管仲,东行宜细酌。”白崇禧一向倾心于管仲事齐桓建立王霸之业,今见张定璠这一电,生怕到广州后,蒋介石要暗算他,便裹足不前了。白夫人又来向李宗仁哭诉,力阻白崇禧赴穗。李宗仁道:“好吧,健生既不便去时,由我代替他去好了!”白夫人见李宗仁答应代自去广州见蒋,这才欢天喜地走了。这下,李宗仁的夫人郭德洁又不干了,因为蒋介石如果要报复白崇禧的话,对李宗仁自然也不会放过的。郭德洁道:“老蒋又不喊你,你为什么要送上门去?”李宗仁把手一摆,说:“丈夫一言,重于千金,李、白,李、白,实属一体,白氏既不能去,我当代其一行,虽然我本人并未作出此诺言,但白之诺言,即我之诺言。目下和议方成,如不践约赴穗,蒋岂不疑我等之诚意吗?”李宗仁便慨然飞穗。但是,对蒋介石这个人,李宗仁毕竟是太了解了,在他临上飞机前,特地交代白崇禧:“若我东行不测,亦不可轻启战端,还是设法和下去为好!”白崇禧本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今见李宗仁代他赴粤,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拉住李宗仁道:“德公,你留下,让我去!”李宗仁一个箭步登上舷梯,笑道:“你不过是老蒋的参谋长,我却和他是把兄弟啊,有事好说话!”李宗仁进了机舱,便命飞机起飞,直飞广州而去。李宗仁正在想着,见了蒋介石该是个什么样的场面。蒋介石也许会严厉指责他反对中央,以抗日之名行反蒋之实,他当然要据理力争,双方或许会发生争吵,会动感情,说不定蒋介石还会拍着桌子,命令侍卫长王世和象扣押胡汉民那样扣押他……

“德公,你如果要去香港的话,我可以为你代为安排。”

陈维周见李宗仁面色沉郁,便很敏感地联想到李的广州之行的维妙处境,他忙提醒对方不要忘了脱身之计。

“不去香港了。”李宗仁摇摇头,平静地说:“我马上要去黄埔见蒋委员长,然后回广西。”

“蒋委员长到!”陈维周家的门人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报告。

“啊,他来了!”李宗仁和陈维周都吃了一惊,他们不知这位显赫的委员长不惜降尊纡贵前来,到底是福是祸。

“德公,你在此等着,我马上去请翁先生为你扶乩。”陈维周说着忙向后堂跑去。

李宗仁正在忐忑不安,蒋介石已经独自走进客厅了,他身穿一件府绸长褂,手上拿着一把白色折扇,足蹬黑色皮凉鞋,一见李宗仁便歉疚地说道:“德邻贤弟,这几年来,为兄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望你海涵!”

李宗仁见蒋介石这般表情,颇受感动,忙过去和他握手,说:“委员长,这些年来,我们打来打去,都是给日本人和共产党造了机会,今后我一定服从你的领导,精诚团结,抗日救国!”

“很好!很好!这个,是很好的。我们不愧是兄弟,今后不要再作阋墙之争啦!”十分真诚动人。

蒋、李握手言和,结束了他们之间长达七年之久的战争状态。次年“七七”芦沟桥事变,李、白先后飞往南京,广西军队开赴上海,在蒋介石的领导下,投入了悲壮的“八·一三”淞沪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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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三回 白日做梦冯玉祥怒斥汪精卫 杀一儆百蒋介石处决韩复榘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华民国首都南京陷落,国民政府迁至武昌。蒋委员长召开最高国防会议,研讨抗战方略。

“此次抗战开始迄今,我前线将士伤亡总数已达三十万以上,人民生命财产之损失,更不可以数计,牺牲之重,实为中国有史以来抵御外侮所罕觏……”

蒋介石说话声音沙哑,自得到南京失陷,日军屠杀我南京军民数十万众,敌酋松井石根大将在我南京国民政府前,举行规模空前的入城式的消息,惊惶愤慨、恼怒之情,一时俱来,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深感作为国民领袖和国军统帅的极大耻辱。南京陷落的第二日,日本成立了以汉奸王克敏为首的华北临时政府。就在同一天,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声明,十分骄狂地指出: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已经不成其为一个政府了”。日本灭亡中国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蒋介石被逼得再也没有退路了。

“敌人之侵略中国,本有两途,一曰鲸吞,一日蚕食,今逞其暴力陷我南京,继此必益张凶焰,遂行其整个征服中国之野心,对于中国之为鲸吞,而非蚕食,己由事实证明。今大祸当前,不容反顾,唯有向前迈进,如果中途屈服,即是自趋灭亡,永无复兴之望,毋宁抗战到底,终必有转败为胜之时……”

蒋介石义愤填膺,声音十分悲壮,大有与日本一拼到底的气概。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接着发言:“首都陷落,我野战军损失颇重,举国震惊。但是,中国地大物博,绝非日本所能鲸吞,而抗日之胜负,不决定在南京一地之失守,或任何一乡镇之失守,只有我们全民之心理为抗日,日本无力量,也不能枪杀我所有同胞,占据我所有领土,由此可见,委座所言之‘抗战到底’,实乃一至理名言!”

自抗战以来,才半年多的时间,便有平津沦陷,淞沪失守,南京陷落等一连串的挫败,国军损失惨重,民心惶惑,士气消沉。出席会议的党国要人和高级将领,无不心情沉痛、沮丧,会议厅内,气氛低沉,人人都感到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蒋介石和白崇禧发言之后,会场出现了暂时的沉默。

“嘿嘿……”

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声,打破了那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暮色苍茫之中的古寺里,突然传来几声猫头鹰似的鸣声,使人惶然发休,而不知所措。大家不约而同地寻声张望,却发现坐在蒋委员长身旁的国民党副总裁、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汪精卫脸上挂着一副嘲弄的表情,不由暗自大吃一惊。

“健生兄,适才听你发表高见,我实在弄不明白,说抗战就可以了嘛,还要说抗战到底,这怎么讲啊?请你说说,你的这个‘底’是什么意思。”汪精卫的脸由嘲弄变成了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一种先生考学生的高傲微笑,一种教师爷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奚落卖艺者破绽的微笑。

白崇禧想不到汪精卫会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他,顿时心里冒出一股火气。但转而一想,汪氏矛头所指,必是蒋介石。蒋、汪从来不合,过去打内战,彼此利用,互相拆台,倒也无可指责,但是现在国难当头,汪氏非但不挺身而出,襄赞蒋委员长领导抗日,却在“抗战到底”这四个字上大做消极文章,实为不该。白崇禧便严正地答道:“汪主席,依本人之愚见,把日本打败,赶出中国去,就是抗战到底!”

“嗯——”汪精卫紧皱眉头,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对白崇禧的回答表示赞成、反对或者怀疑。“嗯”过这一长声之后,他突然转过头来,向坐在旁边的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问道:“焕章先生,什么叫抗战到底的‘底’呢?”

冯玉祥把那两条粗黑的浓眉耸了耸,也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抗战到底么?就是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北四省,就是台湾和琉球各岛,都要收回来,并且要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这就是抗战到底的‘底’!”

“嗯——”汪精卫又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他对冯玉样的回答到底是赞成、反对或怀疑,那富于表情的脸上,挂着一种令人莫名其妙的冷漠的微笑。

“请问汪主席,你喜欢抗战到底这个‘底’吗?”冯玉祥那胖胖的脸上,呈现出一副辛辣的微笑,用反唇相讥的口吻向汪精卫问道。

“做梦飞做梦!白日做梦!”想不到汪精卫勃然大怒,那平素保养得很好的、白白净净的脸上,唰的一下子红得发紫,他用手指着冯玉祥和白崇禧,向蒋介石问道:“委员长,他们两位是做梦不是?”

“嘭”地一声,冯玉祥拍案而起,厉声斥责道:“做梦?嘿嘿!汪主席,我们都是在做梦。可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人做梦是当奴才!”

冯玉祥对汪精卫的回击,干脆利索,辛辣诙谐,机智幽默,白崇禧感到心里舒服极了。蒋介石见能言善辩的汪精卫竟被冯玉祥这个大老粗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不断地用手帕抹着嘴唇和鼻子,状极狼狈,他会心地笑了笑,说道:“这个,这个,健生兄与焕章兄所说的,这个抗战到底的‘底’,就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我们要靠这种精神,去战胜倭寇,光复国土!”

汪精卫不耐烦地站起来,夹上他的那只黑亮的皮包,垂头丧气地退出了会场。白崇禧望着汪精卫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天空出现的一片不祥的黑云。

散会后,蒋委员长把何应钦、白崇禧和陈诚请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拿出一封长长的密电让他们三人传阅。何、白、陈把电报传阅过后,都用眼睛紧盯着蒋介石。原来,这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刚由徐州发来的密电。报告敌第二军之矶谷廉介师团,在青城、济阳间南渡黄河,已进占济南。

身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为保全实力,竟令所部放弃济南,擅离作战地域,已退至鲁酉单县、城武、曹县一带,仅留少数部队于黄河沿岸与敌相峙。李宗仁见津浦路北段大门洞开,徐州受到威胁,遂严令韩复榘将所部开入泰安,以泰山为根据地指挥地方团队打游击战,牵掣矶谷师团南下。不料,韩复榘竟复了李宗仁一个拒绝执行命令的电报:“南京已失,何有于泰安?”李宗仁气得两眼冒火,但却拿韩复榘毫无办法。韩复榘不仅不愿回泰安去打游击,连山东也不愿要了,他将所有公私贵重财物悉数装上火车皮,由津浦路经陇海路转入平汉路,一直退到第一战区的课河一带。李宗仁见韩复榘竟由山东跑到河南去了,再次严令韩执行军委会关于“各战区守土有责,不得退入其他战区”的命令,不得违令擅自退入第一战区防地。韩复榘同样复了李宗仁一个马马虎虎,满不在乎的电报:“全面抗战,何分彼此?”李宗仁见了气得大叫一声:“我看你韩复榘不要命了!”遂将韩的所作所为密电报告军委会。蒋介石对李宗仁的报告非常重视,当即召何应钦、白崇禧、陈诚到办公室开会。

“这个,这个,你们看怎么办好?”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回头向何、白、陈三人问道。

“怎么办?我看就是一个字,”政治部部长陈诚火爆爆地将手往下一劈,嘴里蹦出一个字来:“杀!”

“对!”白崇禧与陈诚在公开的会议上,几乎从来就没有过一致的意见,可是这次竟不谋而合。白崇禧说道:“若让韩复榘自由进退而不加以制裁,军纪荡然,民心丧失,为此不独参加抗战的一百八十余师及四十余旅丧失信心,全面战事亦无法指挥,则何以贯彻委座抗战到底之决心!”白崇禧马上从韩复榘的言行联想到汪精卫刚才在会上的态度。

何应钦对此没有立即表态,他是个慢性子,一向对重大事情不急于表态,囚此很少出岔子。可是,偏偏在不久前发生的“西安事变”中,他因过急行动,欲取蒋而代之,结果差点下不了台。原来,当何应钦得知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杨虎城扣留后,不禁欣喜欲狂,他认为这是取蒋而代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反过去那种慢吞吞的脾气,立即采取积极行动,力主派大军讨伐张、杨,力主派轰炸机群夷平西安,以置蒋于死地,力主迎接尚在国外的汪精卫回国主持大计。他并且已准备好了一套上台后“统一党国,革新政治”的方案,党务方面,推汪精卫为国民党总裁,领导全党;政府方面,保留林森国府主席职位,以汪精卫任行政院长,孙科任立法院长,于佑任仍任监察院长,宋子文仍任财政部长,白崇禧为军政部长。军事方面,何应钦取代蒋介石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以李宗仁、冯玉徉、阎锡山为副委员长。

何应钦正做着“登基”的美梦,谁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把蒋介石平安地送回南京。何应钦做贼心虚,惊惶万状,只好硬着头皮向蒋介石报告道:“应钦闻委座在西安蒙难,欲仗大义,伸国法而不得已,乃主张以军事讨逆……”

“嘿嘿!”蒋介石冷笑一声,说道:“敬之兄,难得你一片好心!”

何应钦闻言,背皮发凉,心中发颤,只等蒋介石的宰割。谁知事后蒋仍重用他,并不追究他的责任,何应钦既感恩戴德,又惶惶不安,从此更加谨小慎微,不敢造次。在最高国防会议上,他见汪精卫摆出一副挑战者的架势,责难白崇禧和冯玉祥,他深怕汪精卫也会问他什么叫“抗战到底”,因此只管把头垂到胸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有些微微突起的富态的肚皮。还好,汪精卫的挑战终于被冯玉祥击败了,汪负气地退出了会场,何应钦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可是,想不到散会后蒋介石又把他和白崇禧、陈诚留下讨论韩复榘的问题,这次大概又离不开表态。

他待陈、白二人都毫不含糊地表示要严办违犯军法的韩复榘之后,才慢慢地谨慎地说道:“我同意辞修和健生的意见。”

“这个,很好。”蒋介石见何、白、陈三人意见一致,便说道,“自七·七事变以来,华北敌军已侵占北平、天津、太原、张家口,国军已退至黄河南岸;南线敌军则占据了上海、南京、杭州。目下,南北敌军正调集重兵,欲攻占徐州,打通津浦线,贯通南北战场,进击中原。若徐州失守,则武汉将处于敌之半圆形包围。因此,惩处违抗军令的韩复榘,杀一做百,藉此树立纲纪,使士气振作,民心奋发,方能守住战略要地徐州。”

“韩复榘拥兵八万,不遵军令,胆大妄为,如处理不善,激成事变,既损实力,又糜烂地方,望委座深思善策。”

陈诚虽然力主杀韩,但在行动上希望蒋介石妥善处理,不至发生变故。

何应钦也最怕韩复榘据兵反抗,或者率部投敌,因此,他只是简单地附和陈诚和白崇禧的意见,而不敢单独提出自己的意见,深怕一旦事变发生而担当责任。现在他听陈诚如此说,也跟着说道:“辞修这个意见值得考虑,制裁韩复榘必须慎之又慎。”

“嗯,这个,是这个,”蒋介石点了点头,忙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怎样办了”

白崇禧对此已成竹在胸,他只是等蒋介石前来问计了。

“这有何难?”白崇禧神秘地一笑,便把如何诱捕韩复榘,如何安抚韩部的计划,详尽地向蒋介石作了报告。

“这个,很好!”蒋介石见白崇禧的计划非常填密,当即表示采纳。

何应钦会心地笑了笑,他是一向推重白崇禧的。只有陈诚在心里嘀咕着:“这白狐狸,也真有手段!”他虽然与白崇禧合不来,但也不得不佩服白的制韩妙计。

三天后,蒋委员长偕白崇禧和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到武汉机场,准备飞往开封,召开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师长以上出席的军事会议。到了机场,那架设备先进机舱豪华舒适的四引擎“美龄”号专机,已经停在跑道上。蒋介石走到飞机旁边,却不肯登机,他回头瞪了钱大钧一眼,责问道:“为何只备一架飞机?”

“报告委座,白副总长与我随委座出发,随员不多,一架专机已够用。”钱大钧忙报告道。

“哼!”蒋介石不满意地又瞪了钱大钧一眼,仍不肯登机。

钱大钧还不明白蒋介石的意图,白崇禧却指着那边跑道上刚刚降落的一架C46运输机对蒋介石说道:“委座,请让我乘那架C46先走吧!”

蒋介石看了看那架运输机,又看了看白崇禧,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你先走一步。”

白崇禧又扭头对钱大钧道:“钱主任,我起飞半小时后,你和委座再登机。”

“好好好。”钱大钧这才明白,蒋委员长要分乘两架飞机的原因,是担心中途碰上敌机的袭击,这白崇禧也真诡谲,竟比他这侍从室主任还能体察委座的意图,他既感到惭愧,又感到害怕,因为白崇禧虽然身为委座的幕僚长,但毕竟他是“桂系”!

却说白崇禧登上那架C46运输机,随即便启飞升空,往开封方向飞去。他心里暗暗好笑,蒋介石虽然有此深谋远虑,但却并不高明,其实,他乘的那架四引擎“美龄”号专机,目标大得很,日本飞机老远便能发现它,而且立即判断出这是中国最高统帅的座机,一旦暴露了目标,日机必定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对其进行攻击,“美龄”号虽有四架战斗机前后保驾,但在激烈的空战中,保险系数就少到不可靠的程度了。蒋介石如果高明,就会让白崇禧乘坐“美龄”号专机,他自己可随便坐一架普通飞机,这样,危险将少得多。蒋介石和钱大钧都见不及此,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如何不暗自好笑呢?他坐在机舱里,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情,慢慢地闭上眼睛养神,他觉得自己单机飞行,要比蒋介石乘坐“美龄”号安全得多,不必担心意外事故。白崇禧工作本来就非常忙碌,由南京撤到武汉后,他很少能睡上一个安稳觉,现在在飞机的引擎声中,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猛烈的振荡和晃动惊醒,睁眼一看,只见飞机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又爬高,他大吃一惊,连喊:“不妙!不妙!”他忙从舷窗口外望,蓝湛湛的天空,只有些碎棉絮般的云朵,视野极好,并无敌机拦截或追袭,他马上想到:是不是飞机发生了故障?他随即喝问机长:“怎么回事?”

“报告总座,我机遭到地面高炮火力袭击!”

白崇禧闻报大惊:是不是飞到日本人控制的地区上空了?他又大声喝问:“我们现在的位置是什么地方?”

“报告总座,我机现正飞临开封机场上空。”机长答道。

“你没弄错吗?”白崇禧将信将疑,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机场的高射炮队会射击他副参谋总长的座机。

“绝对没错!”机长肯定地答道。

白崇禧从舷窗往下看了看,只见大地模糊,而那苍莽的黄河却象条巨大的带子透邀流过平原,他相信这是历史名城开封。在他的座机周围不时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棉花似的东西,他马上判断这是“三七”高炮的炮弹正在天空爆炸。他感到惊骇不已。本来,这次到开封召开高级军事会议,拿办不遵军令的韩复榘,本是他向蒋介石精心策划并得到蒋的嘉许的,可是,现在手握重兵的韩复榘尚未落入法网,而他这位策划者却首先落入了火网。他实在不明白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难道是消息走漏出去,让韩复榘知道了,韩先下手为强,把他的部队由豫鲁边境的曹县、单县进入开封,控制了机场,准备将前来主持军事会议的蒋介石扼杀在天上,弄成“千古之谜”?“不可能!”白崇禧迅速否定了这个判断,如果韩复榘有此大规模行动,身为河南省主席和第二集团军总司令的刘峙不会一点不知道。只要刘峙那里得到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必然要及时呈报蒋委员长,蒋便不会到开封来了。而且,按照白崇禧的策划,昨天李宗仁长官正在徐州召开第五战区军事会议,李正设法羁摩韩,如果韩有异动,李也必会及时报知蒋委员长和白本人。“难道蒋介石也要除掉我白崇禧?”白崇禧脑海里闪过这个不祥的疑问,但池马上又否定了。因为他自从五个多月前应蒋之电召入京就职以来,为筹划抗战救国大事,他与蒋还能象北伐时代一样合作,目下为了抗战,无论是于公于私,蒋介石都非常需要他。当然,他与蒋介石的合作仍可能象十年前那样,有善始而无善终。但是,到分手的那一天毕竟还早得很,因为到抗战胜利不知还有多少漫长的日子呢,蒋介石是能够与他共患难的!

“报告总座,机内油料已经不多,无法返航武汉或到其他机场降落!”机长有些惊惶地向白崇禧报告道。

供白崇禧选择自己命运的道路只有一条:不顾地面高射炮火的射击,强行向开封机场降落!

当这架涂着国军徽记的C46运输机突然俯冲下降到距开封机场只有八百米高度时,那些整脚的高射炮手们这才发现,他们打的竟然是自己的飞机,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立刻停止了射击。那位亲自操纵飞机的机长,趁机将飞机驶入跑道,安全着陆。白崇禧那颗悬着的心,也随着飞机的降落而落到他的心窝里,但还是嘭嘭地猛跳着,他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坐在机舱里那两条腿犹自颤栗不止,由于剧烈的惊吓和巅簸,从精神到肉体,他几乎都垮了。

“总座,刘总司令前来欢迎您了!”机长走到白崇禧身旁,报告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兼河南省主席刘峙正在飞机外边迎候。

白崇禧一向很重视仪表和军容,他知道此时下飞机,自己这副尊容一定是很狼狈的,但他又不能在飞机里久呆不动,便向机长道:“你这里有提神的药吗?”

“有。”机长忙从他的皮茄克里取出一只象打火机似的小瓶,嚓嚓按了几下,送到白崇禧鼻子底下。他顿时感到一股薄荷脑似的清香直透心脾和脑际,精神一振,便站了起来,把军帽和黄呢军大衣整了整,戴上白手套,威严地步出机舱。他站在舷梯上,并没有马上走下来,象检阅部队似的,用眼睛扫了扫前来欢迎的队伍。因为侍从室从武汉打给刘峙的电报告知,蒋委员长将于今日下午三点半左右飞抵开封。刘峙接到电报后,对于保卫委员长的安全,颇费了一番心思,但他那脑袋偏偏又想不出稳妥的办法,于是只得召集他的亲信开会研究,他的秘书长正好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下便献计道:“委员长坐飞机来,他在天上的安全,我们管不着。他到了开封,我们的责任可就重大了。为了保护委员长的安全,今天下午三点钟,可通知防空司令部发放空袭警报,警报一响,一切军民人等自然销声匿迹,委员长下了飞机,便可乘车安抵下榻之处,在那里我们再布置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卫,如此委员长的安全便万无一失了。”

刘峙一听,心里高兴得连说了几个“好”,当下他便拿起电话,亲自通知防空司令部,下午三点钟开始发放空袭警报。可是糊涂的刘峙和那位足智多谋的秘书长,却忘记给开封机场的高射炮部队打招呼了。到了下午三点钟,只闻开封城里警报声骤然而起,果然一切军民人等均纷纷进入防空洞穴里躲避,野外顿时渺无人迹。保卫机场的高射炮部队指挥官,闻警立即命令炮队进入紧急射击状态。恰好这时白崇禧的座机飞临上空,高射炮手们以为是敌机临空,当即纷纷开炮射击,这支高炮部队是抗战以来才组建的,毫无实战经验,炮手们的射击技术亦很低下,打了几十发炮弹,竟没有碰着白崇禧座机的一点皮。那架运输机的机长,又是一位飞行技术高超的老驾驶员,他果断沉着,驾机避开高炮射击,大胆俯冲降低高度,使炮手能用肉眼看见机身微记而停止射击,然后安稳着陆。飞机降落后,无论是机内的白崇禧还是赶到机场来接驾的刘峙,都已吓得大汗淋漓,心惊肉跳。

“健公,委……委……委座呢?”刘峙见下飞机的只有白崇禧一人,忙上前致礼,惊惶失措地问道。

白崇禧见机场上列着一队仪仗队,十几位高级将领戎装笔挺地站在前面,准备迎接蒋委员长驾到。刘峙一人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在飞机的舷梯下边,准备接驾,然后陪同检阅仪仗队。

“经扶兄,按规定礼炮只鸣二十一响的,你怎么鸣了上百响啊!我真是担当不起呀!”白崇禧似笑非笑地望着刘峙两边腮帮子上那颤抖不止的松弛的肌肉,挖苦着说道。

“健公,我要严办高射炮队指挥官!”刘峙尴尬地说道,他实在不敢正视白崇禧,“他们简直是胡闹!”

“不必,不必,”白崇禧摆了摆手,说道,“他们射击的技术太差劲了,要加强训练。”

“是的!是的!”刘峙那胖脑袋不住地点着,两边腮帮上的肌肉也跟着抖着。

“蒋委员长乘‘美龄’号座机,随后就到。”白崇禧说道。

“好!”刘峙这才出了一口长长的粗气,暗想真是老天保佑,到底没有犯“惊驾”之罪。但他又怕白崇禧把刚才那窝囊的一幕禀报蒋委员长,要追究起来,他也是吃不消的,便说道:“健公,您是我的老长官了,请多关照我这个老部下吧,刚才高射炮队失误开炮射击座机之事,请您千万不要报告委座!”

“哈哈!”白崇禧开心地笑了,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见刘峙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便笑道:“幸而高射炮兵射击训练不精,不然我的座机就完了,若是命中,我已不能向委员长报告;既未命中,我也就没有报告的必要了。”

刘峙这才放下心来,仍在机场鹄立迎候。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天空传来一阵沉重的马达轰鸣声,刘峙怕那些惜头惜脑的高射炮兵们再次胡乱开炮闯祸,干脆命人传令将他们带回营房里呆着,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再上炮位。“美龄”号座机在四架战斗机的护卫下,飞临开封机场上空,徐徐降落。刘峙陪蒋委员长乘车进入市区,沿途空无一人,那些商绅市民,贩夫走卒因未听到解除警报的讯号,一个个拖儿带女都还提心吊胆地趴在地沟里和猫儿洞里呢。

第二天上午九点,蒋介石亲自主持召开的一、五两战区师长以上出席的高级军事会议,准时在开封南关袁家大楼的一间大厅里举行。刘峙奉命保卫会场和逮捕前来参加军事会议的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山东省主席、第三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刘峙受命后,感到非常棘手,因为韩复榘为人机警,他来开封出席会议,还特地带了一营精锐的卫队,要逮捕他还真不好下手,同时他的几万人马就驻扎在单县和曹县一带,离开封不远,弄不好,便会激成事变。由于这事是奉蒋的密令办理,除了蒋介石、白崇禧和刘峙本人之外,便是侍从室主任钱大钧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皆不予闻。因此,刘峙也就无法再去找他那位足智多谋的秘书长商量如何进行了。但刘峙毕竟是一员“福将”,三灾六难从不落到他的头上,什么难题也不会把他逼到绝境上去。他马上想到了小诸葛白崇禧,便去找白问计。

白崇禧哈哈笑道:“经扶兄,你为了保护委座不是拉过戒严警报吗?逮捕韩复榘,亦可故伎重演啊!”

“健公,请不要开玩笑啦,昨天那次警报我差点闯下大祸,幸亏是你先到,否则,韩复榘还没办,委座恐怕要把我先办了呢!”刘峙胖脸上红红的,尴尬地说道。

“这回不是开玩笑!”白崇禧认真地说道,“你只要如此进行,便可万无一失。”

白崇禧便将擒拿韩复榘的办法,详细向刘峙说了,刘峙连连头点,说道:“好好好,我就这么办。”

安排停当,刘峙紧张地等着开会捉拿韩复榘。他派出自己的警卫部队,将袁家大楼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戒备起来,会场里外,每一间休息室都放上了可靠的警卫。会议开始前,刘峙亲自站在大厅外,命副官将各位将领带来的贴身卫士邀到另一座楼房里休息。这是惯例,蒋委员长亲自主持会议,无论任何人都不得带警卫入场,因此连心怀鬼胎的韩复榘都不曾怀疑刘峙将有不利于自己的行动。

会议开始,蒋介石训话,然后由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和第五找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报告战况。会议开到一个小时左右,蒋介石宣布休息。这也是惯例,但儿蒋介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时间超过一小时以上的,中间都要休息一次。参加会议的人员便都三三两两,或到楼下院子里散步,或到各个休息室里抽烟、闲聊。韩复榘刚步出会议厅,刘峙便笑嘻嘻地说道:“向方兄,委座请你到后边休息室谈话。”

韩复榘虽是行伍出身,但却生得眉清目秀,脸膛白哲,骤见之下,如果不与之对谈,多以为韩系一介白面书生,绝不会与那位“关公战秦琼”的莽鲁军阀对号入座。韩复榘一听刘峙传话,蒋委员长要单独召见他,心里不由一怔。这次开封会议,他心里本来就疑虑丛生,害怕蒋介石趁机整治他。在与李宗仁接触这段时间,他认为李为人厚道,便派人去请示李宗仁,顺便摸一摸底,李宗仁说:“应该去!”他又派人去打听出席会议的名单,结果看到名单上有他的心腹大将孙桐萱和曹福林。心想,这样大规模的会议,大概不会出问题,他把部队安排好,又带上一支精锐的小部队作卫队,便到开封来了。到达开封,他见一、五两战区师长以上高级将领八、九十人都来了,这才略略放下些心来,但是,却不敢松懈警惕,他的住处由卫队严密警戒。按规定,会议就开一天,因此,他准备硬着头皮顶过这一天去。如果发生问题,他相信自己的卫队可以保护他脱围而去,纵使身陷图图,他的部队离此不远,蒋介石也要投鼠忌器,不敢加害于他。现在,蒋介石找他单独谈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韩复榘本来做贼心虚,一点风吹草动,一片树叶子掉下来,他也要张望一番,何况,蒋介石要单独召见他?这次到开封来,他最怕的便是蒋单独召见,但是,偏偏蒋介石现在要召见他了。他的双脚,象被突然灌满了铅似的,沉重得不能举步。

“走啊,向方兄,委座正在等你呢!”刘峙见韩复榘踟蹰不前,便过来拉他。

“经扶兄,委座找我……有什么事啊?”韩复榘狡黯地问道。

“委座要单独召见集团军总司令以上人员训示,快去吧!”刘峙不由分说,拉着韩复榘便向后面的休息室走去。

刘峙与韩复榘的地位差不多,刘是这里的东道主,负责会议的招待与警卫,韩复榘一想,刘峙的话有道理,便象小鬼见阎王似的,提着心随刘去晋谒蒋介石。到了大厅后面那间休息室,没有看到蒋介石,刘峙道:“委座正和程长官谈话,向方兄可在此稍候。”

韩复榘刚才看见侍从室主任钱大钧过来找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因此估计刘峙说的不错,便坐下和刘闲聊起来。

刚聊了几句,忽听防空警报大作,韩复榘大吃一惊,忙问刘峙:“经扶兄,此处可有防空洞?”

刘峙道:“这里没有。我有一列专车在车站,我们可开往郊外暂避,可保无虞。”

韩复榘是领教过敌机厉害的,因此只顾跟着刘峙,下楼登上了一辆吉普车,直奔开封车站,那里果然停着一辆专列,刘峙邀韩复榘匆匆登上车厢。刘、韩二人正喘息未定,忽听那警报声由断续而变成不停顿的哀嚎之声,久久不绝于耳,这是敌机临空的紧急警报。刘峙道:“向方兄,怕是敌谍已经侦知我们今天要在此开会,敌机跟踪而来了,我们还是到郊外安全。”

韩复榘听说敌机已飞临上空,巴不得快一点儿离开这危险地方,一则可避免被敌机炸死,二则可逃脱蒋介石的暗算。他忙说道:“快走,快走吧!”

那专列奉命启动,直往郑州方向驶去,韩复榘见离开了开封市区,心里总算松了一口大气。他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正想和刘峙闲谈几句,可是刘峙不知何时已不在身旁,他再一看,自己只顾跑警报,贴身卫士竟一个也没来得及带上,他刚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紧地绷了起来,只见列车如飞地奔驰着,早已驶出开封西郊几十公里了,可是毫无减速停车的迹象,他心里暗叫“不妙”,便高声喊着:“经扶兄!经扶兄!经扶兄……”

车厢门开了,进来几名全副武装的军人,一名中校军官将蒋介石委员长亲笔签署的“着将韩复榘免职查办”的命令往韩复榘面前一放,厉声喝道:“韩复榘,你被捕了!”

“啊!”韩复榘只觉五雷轰顶,立时便瘫软在车座上,久久动弹不得。

那专列仍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一直把韩复榘拉到武汉,旋以失地误国,经军法判处死刑。

却说刘峙把韩复榘骗上专车驰出后,开封城里的紧急警报也随着解除,蒋介石继续主持军事会议。当这些高级将领们从各种各样的防空掩休里钻出来,重新回到袁家大楼那大厅里时,顿觉气氛有些不对。杀气腾腾的蒋委员长坐在主席台上叫人见了好生可畏。敏感的将领们不由前后左右地看看,当有人发现韩复榘突然不见了时,不由小声议论起来:“韩复榘糟了!韩复榘糟了!”

座中最紧张的乃是韩复榘的两员大将孙桐萱和曹福林,他们干脆坐着把双眼一闭,只等蒋委员长发话,或关或杀,听天由命。严肃得可怕的蒋委员长终于说话了:“韩复榘,违抗军令,不遵法度,擅自撤退,失地误国,军委会已下令将其逮捕查办!”

蒋委员长严厉的声音,在大厅里震响,那威慑的力量,远远胜过方才的紧急警报给与会者们心理上的压力。将军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连大气也不敢出。委员长接着宣布命令:“任命孙桐萱升代第三集团军总司令。”

孙桐萱起立,向蒋介石致礼,心中由惊而喜,要不是他的上司韩复榘倒霉,他如何能升官呢?!

“目下,敌人为了打通津浦路,威胁我平汉路侧方,以便进攻我武汉心脏地区,正在南北两路集结兵力,作攻略徐州的准备。自南京失守之后,国军损失颇重,士气民心,无不受到影响。为保卫武汉,为显示政府抗战到底的决心,为振作民心士气,统帅部决定进行徐州会战。望诸位督率所部,奋勇作战,以建殊勋。若有违抗军令,临阵退却者,将以韩复榘为例——杀无赦!”蒋介石用手在桌子上狠狠一拍,结束了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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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四回 调兵遣将李宗仁徐州备战 死守孤城王铭章滕县殉国

冬日的徐州城,云层低垂,北风呼啸,黎明时分,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被敌机炸过的房屋、断垣残壁上,堆着白雪,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片银白。这个被战争阴霆紧紧笼罩着的古城,依然充满生气活力。顶着北风,谋生的小贩,开始沿街叫卖,饭馆铺面也都早早地敞开了门面,油锅小炒,米饭面食,鲁味京菜,各种诱人食欲的地方风味,随着被熏暖了的北风,在城中飘逸着,扩散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到处奔走的青年学生,有执行军风纪的官兵,有拖儿带女由山东和苏南沦陷区跑出来的难民,有摆地摊卖故衣的贩子,有说唱京韵大鼓、山东快书的艺人,有开当卖药、耍枪弄棒的江湖拳师,还有测字、看相、算命的、擦皮鞋的,三教九流,应有尽有热闹极了……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街道上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往两边让开,店铺老板们也顾不得铺面上的生意了,一个个竟丢下买卖,站到店铺门口,向街上翘首张望,那些正在进早餐的客人们,有的端着半碗阳春面,有的抓着滚烫的羊肉馅包子,一齐挤到街旁,那些沿街叫卖的小贩,乞食的难民,说书唱曲的艺人,耍枪弄棒的拳师,看相测字的先生……都停止了各自的营生。男女老少,汇集到街道两旁的成千上万的各色人等,似乎都在盼望着那马蹄声快一点儿过来。

一匹精壮雄伟的枣红马,从街的那头轻快地驰了过来,那马相当高大,毛色光亮,顺长的身子上,骑着一位着黄呢军服的英武的将军。枣红马后边,紧跟着一匹慓悍的黑色战马,马上的壮士头戴草绿色钢盔,腰上挂一支匣子枪。

“看到了吗?那枣红马上坐的就是李长官!”

“嗬!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李将军,就象当年威镇徐州的吕布一样!”

“不,我看他更象刘备!”一位穿长袍的相师,啧啧称赞道,“此人天庭开阔,目宇生辉,鼻华丰隆,又有黄、白二将相助,必成大事!”

“有李将军坐镇徐州,我等就放心了!”

“日本鬼子算什么东西!”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鄙夷地说道,“他们不就炮多一点,飞机多一点吗,咱中国人不怕死,又有李将军指挥,鬼子就别想亡中国!”

“听说国军要在徐州打大仗啦!”

“那还用说,徐州乃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楚、汉相争,三国之战,唐宋元明清,但凡天下大乱,徐州都有仗打!”一位学究先生模样的老者说道。

“韩复榘不战而退,把山东丢给了日本人,听说蒋委员长在开封开会,当场就把韩复榘给宰了!”

“该杀!该杀!谁叫他不打鬼子,把俺山东大好的地方让鬼子占了,弄得俺们无家可归,流落他乡!”

正说着,那枣红马已经走过来了,有几位好事的老板,竟燃放起长长的鞭炮来。李宗仁和卫士的乘马皆是久经战阵的,听得鞭炮声,只是骄傲地把头昂了昂,鼻子抽动着,贪婪地呼吸着那火药味儿,发出一声壮烈豪迈的嘶鸣。随着鞭炮声响起,锣鼓喧天,那些街头卖艺的男女艺人,擂鼓敲锣,唢呐齐鸣,吹奏起古时大将得胜回朝的凯旋曲来。一名绸布庄的老板,捧着一匹大红绸布,跑到李宗仁的马前将绸布绕成一个个大圈套到那枣红马的脖子上,那枣红马似乎也感到了无上荣光,兴奋得不断地昂头摆尾。骑在马上的李宗仁,顿时热泪盈眶,忙举手向热情奔放的徐州父老敬礼。

李宗仁遇马回来,便关切地问参谋长徐祖诒:“今天有哪些部队抵达徐州?”

徐祖诒答道:“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和邓锡侯、孙震的第二十二集团军,已开抵本战区。”

“好,很好!”李宗仁点上一支烟,对着那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看了一会儿,说道:“他们来得太好了。我准备调庞军团守临沂,调川军守滕县。”

徐祖诒却皱着眉头,苦笑道:“德公,现在南下的敌军坂垣师团直指临沂,矶谷师团逼近滕县,这两支敌军,都是侵华日军的王牌军,我们以杂牌去对王牌,恐怕……”

“哈哈,”李宗仁放声笑道,“杂牌,不错,连我这个战区司令长官也是杂牌哩!杂牌官指挥杂牌军,川军、滇军、桂军、东北军、西北军,还有共产党的新四军,够杂的啦!”

他扔掉香烟,两手叉在腰上,脑海里不禁又浮现了方才在街上邀马时的那令人难忘的一幕。他激动了起来:“我们打了那么多年的内战,除了北伐,民众热诚地支持我们外,我们什么时候象现在这样得到过老百姓真心的支持和爱戴?一个真正的军人,他一生最崇高的荣誉,不是军阶,也不是地位,更不是勋章,而是老百姓发自内心的真诚爱戴!这样的殊荣,我李宗仁已享受过两次。徐参谋长,如果这次徐州会战,我荣幸战死,请你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样的墓志铭:李宗仁一生曾参加过北伐战争,打过北洋军阀;参加过抗日战争,打过日本侵略者,为国而死!”

“德公!”徐参谋长也为李宗仁悲壮的情怀深深感动。

“我这个杂牌司令长官,有这样的感想,我相信,那些杂牌兵、杂牌官们,也一定都会有这样的感想。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何杂之有?”李宗仁说得声震屋宇气壮山河。

“对!师克在和不在众,两军相逢哀兵胜!”极有军事素养和幕僚经验的徐参谋长,从李宗仁这两句话中深受启迪。

“杂牌是牌,王牌也是牌!这就看打牌的人怎么打了!”

李宗仁两眼闪亮,他指着地图说道,“我料定敌人此时必然骄狂无比,我要掌握住他们这‘骄兵必败’的弱点,以我们可能运用的数万哀兵与之周旋。”

“德公,津浦路南段直至浦口,完全空虚,无兵防守,敌人很快会由南京、镇江、芜湖北进,拊我徐州之背。”徐参谋长忧虑地说道。

“对!”李宗仁说道,“请你立即电令守海州的韦云淞三十一军调至津浦路南段滁州、明光一带,作纵深配备,据险防守。明光以南,多为湖沼和小山交错的地区,易于防守,而不利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发挥威力。”

“这里打阻击战是个理想地区。但是,三十一军是刚新成立不久的部队啊,能否担此重任?”徐祖诒参谋长一向用兵谨慎,忙提醒李宗仁道。

“我看行!”李宗仁果断地把手一挥,说道,“这可以充分发挥广西部队那种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攻击精神。我们广西部队不是有句口头禅吗?”

“几大不过芭蕉叶!”徐参谋长把李宗仁本人和桂军士兵们常说的这句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把三十一军放在南线打硬仗,我是放心的,但为了加强战力,再把东北军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增加上去,南线可保无虞。”李宗仁很有信心地说道。

“东北军飘泊他乡,亲历亡省之痛,国难家仇,时刻不忘,这次能有机会与仇敌相见于津浦南线,他们定能报仇雪恨,奋勇杀敌!”徐参谋长很能领会主官的意图,“德公,你这两张牌打得真厉害啊!”

“哈哈,在武器装备上,敌军是王牌,我军是杂牌,可是在民心士气上,我军难道不是王牌吗?”李宗仁笑道。“徐参谋长,这牌我们一定要打赢!否则,怕是连当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资格也没有了啊!”

徐祖诒看着李宗仁那严肃的国字脸,深沉地点了点头。

一名参谋来报:“庞军团长到。”

“请他到这里来。”徐参谋长嘱咐道。

“不!”李宗仁把手一挥,忙挡住了那位参谋,“我要亲自出迎!”

李宗仁的长官部设在徐州过去的道台衙门,他匆匆跑下大阶,正好在大门口碰上庞炳勋。

“长官!”庞炳勋见李宗仁跑到门口来迎接他,心里颇受感动,忙一并腿,立正敬礼。

“庞军团长,”李宗仁谦逊地还礼,拉着庞的手,说道“你辛苦了!”

李宗仁把庞炳勋迎到办公室坐下,亲自为庞沏茶,敬烟,执礼甚恭。庞炳勋年过花甲,两鬓斑白,历尽风霜的脸膛上,刀刻一般布着几条深深的皱纹,那双眼睛显得特别老练沉着世故。李宗仁把刚沏上的热茶双手递到他面前时,他赶忙从沙发上起立,立正,说一声:“谢长官!”

李宗仁趋前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又起立,立正,说一声:“谢长官!”

“庞军团长,请不必客气。”李宗仁亲切地说道,“论年资,你是老大哥,我是小弟,本不应该指挥你。不过这次抗战,在战斗序列上,我被编列为司令长官,担任一项比较重要的职务而已。所以在公事言,我是司令长官,在私交言,我们是如兄如弟的战友,不应分什么上下。”

庞炳勋那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闪了闪,显然是受感动了,他说道:“长官,这次我能到你麾下效力,深感荣幸!”

“庞将军,我们都是过了大半辈的人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内战的旋涡中打转转,国家残破了,才遭致日本的侵略。今天我们打日本,才是真正的报效国家。因此,我们都不应象过去内战中那样,徘徊观望,保存实力,而应全力以赴,打到一兵一卒,最后把自己也填上去,这样才不愧作一个真正的有良心的军人!”李宗仁诚恳地说着。因为他知道,庞炳勋是个非常圆滑不好对付的人,他与庞素无历史渊源,而庞在历次内战中都以避重就轻,保存实力著称。现在,李宗仁要打这支“杂牌”,不得不把“牌底”摸准。

庞炳勋沉默了。抗战开始,他虽然有打日本的决心,但对蒋委员长借抗日消灭杂牌部队也存有很大的戒心,他奉调到第五战区来,知道有大仗要打,因此更是小心翼翼,深怕吃亏上当,因为他已年过花甲,失去部队,便无处存身,因此他听李宗仁说“不应徘徊观望保存实力”的话时,马上警惕起来,深怕到了第五战区,不被日本人吃掉,便会被桂系收编。他眼珠转了转,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苦笑,未曾说话,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长官!我虽身为军团长,论地位比军长高,但全军团才一共五个步兵团。可是,中央却命令我裁编一个团,将那个团的兵员归并到四个团中去,我们部队兵额都是足的,我把这个团归并到哪里去呢?不能归并,就只有遣散。”

庞炳勋又长叹一声,凄凉与愤懑之情形于言表,“长官,我庞炳勋还说得上保存什么实力呢?仗还没打,我就丢了一个团了!”

李宗仁一怔,忙问:“是真的吗?”

“报告长官,中央的电令还在我这里呢!”庞炳勋从衣袋里掏出一纸军政部的电令,李宗仁看时,只见那电令上写得明白“如不遵令归并,即停发该部粮饷”。李宗仁随即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对庞炳勋道:“中央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我当为你力争此事!”

说完便给武汉统帅部白崇禧挂长途电话。李宗仁在电话中把宠部的情况向白崇禧说了,请他马上找蒋委员长请示,要求军政部收则成命,让庞部维持现状。挂过电话,李宗仁便邀庞炳勋在长官部吃饭,作进一步的交谈。饭后,庞炳勋正要告辞,李宗仁也起身准备送客,一名参谋进来报告:“报告长官,军政部急电!”

李宗仁接电一看,只见那电报上写着:“奉委员长谕,庞部暂时维持现状。”他心中一喜,忙将电报交给庞炳勋,笑道:“庞将军,恭喜你!”

庞炳勋睁大那双老眼,紧紧地盯着电报,捧着电报的双手,竟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他手上捧着的不是一纸轻飘飘的电文,而是他那个心爱的补充团,李宗仁一个电话,使他保留了即将被遣散的这个团,庞炳勋打了几十年内战,还从没碰上李宗仁这样体恤部下的司令官,他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道:“长官,你真是一言九鼎啊!”

李宗仁马上又提笔给第五战区兵站总监石化龙写了个手令,要石总监尽量补充庞军团的弹药和装备。庞炳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来到第五战区,不仅实力没有被李宗仁吃掉,还保留了被编遣的一个补充团,又能领到大批弹械和装备,他的实力比以前大增,可是,他和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在此之前不仅没有历史关系,而且连面都没见过啊!庞炳勋那颗军人的良心,被内战扭曲,又被充满诡谲的人生阅历包得深深的一颗良心,第一次袒露了出来,他发誓一般地说道:“长官德威两重,我虽老朽,能在长官摩下,为国效力,天日在上,万死不辞,长官放心,我这次决不再为一己之私而保存实力,一定和日寇拼到底!”

“庞将军,我想请你率部固守临沂重镇,扼止南下之坂垣师团。可是,那坂垣师团乃是日军中的王牌部队,自侵华以来,先后犯我察、绥两省,在平型关战役中为我郝梦龄军和第十八集团军消灭一部。现该部在临沂以北,集结兵力准备与矶谷师团齐头并进,南犯徐州。敌军自恃装备精良,极为骄横,根本不把我军放在眼里……”

“长官,你不要说了!”庞炳勋忍不住打断李宗仁的话,“我这次到临沂,就是要跟坂垣师团拼老命的,只要第三军团还有人活着,临沂就丢不了!”

“好!”李宗仁紧紧地握住庞炳勋的手,“我准备随时向蒋委员长报告给第三军团请功!”

庞炳勋敬礼,告辞而去,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了。李宗仁忙问道:“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吗?”

“长官,”庞炳勋的双唇抖动着,好久,才说出话来,“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如果为国捐躯,而第三军团又还没有打光的话,请你把剩下的弟兄们留在身边,就当做你的子弟兵吧!”

“庞将军,快别这样说了,我们都是为国效力,必要时,我一定会派兵援助你的!”李宗仁一直把庞炳勋送到大门外,又看着他跨上了战马,消失在雪原上,才返回办公室。

送走了庞炳勋,李宗仁在长官部又迎来了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和副总司令孙震。

“长官,”邓锡侯和孙震坐下后,满脸愧色地说道,“我们是没人要的角色,长官肯要我们到第五战区来,真是恩高德厚!长官有何吩咐只管说,我们是绝对服从命令的。”

原来,这次川军出川参加抗战的部队,共有杨森的第二十军,潘文华的第二十三军,唐式遵的第二十一军,邓锡侯的第四十五军,孙震的第四十一军和李家钰的第四十七军等六个军。四川是出兵抗战最多的一省。杨森部参加了淞沪抗战,目下驻在安庆;潘文华、唐式遵部在汉口;李家钰部在中条山、太行山、云梦山一带作战;邓锡侯、孙震部由陆路步行,出剑阁,经陕西开赴前线。出川抗日的川军,除个别部队装备较好一些外,其余都极为窳劣。邓锡侯和孙震在率军出川之前,曾电蒋委员长要求换发武器装备,蒋复电:“前方紧急,时机迫切,可先出发,途经西安,准予换发。”邓、孙及所部官兵,皆明抗日之大义,便毅然出川北上。步行了两个多月,走到西安时,又奉严令着速东进,过潼关,渡黄河,到太原加入第二战区战斗序列。川军长途跋涉数月,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武器装备的补充,便在晋东南一带投入战斗,与敌周旋了四十多天,损失惨重伤亡过半。为了继续作战,他们曾在沿途破门而入晋军的军械库,擅自补给了一批弹械。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闻报大怒,大骂川军“抗日不足,扰民有余”“与土匪何异”!他即电中央统帅部,要将川军调出第二战区。中央统帅部无奈,便打电话和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商量,程长官一听。连忙拒绝:“我不要这种烂部队,我不要这种烂部队!”蒋委员长正为南京失守而心烦火躁、闻报把桌子一拍,“把他们调回四川,当土匪、土皇帝由他们自便好了!”副参谋总长白崇禧见蒋委员长发脾气,寻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委座,我问问徐州李长官,看他愿不愿要?”没想到李宗仁满口应允:“只要打日本,再烂的部队我也要!”邓锡侯、孙震这两军川军,便是这样由第二战区调到第五战区来的,个中情况,邓、孙两人当然也清楚。因此,他们一见李长官,不由感慨万端。

“部队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经晋东南战斗后,在山西离石、赵城一带进行了整编,现全集团军只有八个团,总兵力不过两万来人。”邓锡侯答。

“你们出川时有多少人?”李宗仁问。

“四万多人。”邓锡侯答。

“啊!”李宗仁点了点头,“你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邓锡侯和孙震听了不由心头一热,出川抗战半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长官对川军的肯定,而这位李长官又与他们过去不曾谋面,第二十二集团军也甫抵第五战区,尚未出过力,邓、孙两人都忙说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这是打日本侵略者,为中华民族而战,为炎黄子孙而战,牺牲了都是光荣的。”李宗仁严肃地说道,“过去,我们打了二十多年的内战,死了那么多的人,那才不值得一提呢!”

邓、孙两人点头,邓锡侯道,“长官说得极是,当年我们川军在成都厮杀混战,仅十天便死伤了两万多人,成都人民对这场浩劫无限悲怆,写了许多愤怒的诗篇谴责我们,我记得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杀掠已曾闻北道,侵凌那复记东倭;诸公私斗真骁勇,笑煞西人也任他。’今天想来真是惭愧至极。”

“今天你们是来对付东倭的啊!”李宗仁笑道,“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枪械太坏,子弹不足。”邓锡侯和孙震异口同声道。

“我立电军委会,请求予以拨发。”李宗仁当即亲自起草电报,然后交参谋拿去拍发,接着又给兵站总监石化龙第二个手令,要其优先补充川军武器装备。

邓锡侯和孙震深为感动,忙道:“请长官下令吧!”

“你们在徐州抓紧补充武器装备,然后开赴滕县以北地区布防,阻止矶谷师团南下。出发之日,我要亲自给官兵训话。”李宗仁道。

“是!”邓锡侯、孙震辞出。

川军在徐州整补完毕,即将北上拒敌,邓锡侯、孙震集合全军,请李宗仁长官前来训话。徐州郊外,白雪皑皑,呼啸的寒风中,人欢马叫,川军第四十一军和第四十五军两万余人,在等待着李宗仁到来训话。李宗仁在邓锡侯和孙震的陪同下,走上临时搭起的司令台,全军肃立致敬。

“弟兄们,我是从广西到徐州的,你们是从四川到徐州的。我是坐飞机来的,你们是靠两条腿,走出剑阁,过黄河,到长城,南下到徐州,你们两条腿,走了上万里。为了抗日,你们流血牺牲吃尽千辛万苦。本长官对你们表示钦佩和慰问!”李宗仁的讲话被官兵们热烈的掌声所打断。

“弟兄们,你们出川的时候,每人只有两件单衣,两条短裤,一顶军帽,二尺宽的草席和一顶竹笠。你们穿着草鞋,徒步行程数千里。你们扛着川造步、机枪,而薪饷仅及中央军的一半。可是你们出于救亡义愤,士气高昂,积极参战,精神可嘉!本战区内绝大多数部队都是人们所说的杂牌军,连本长官也都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杂牌官。但是,在战火中却是没有什么王牌和杂牌之分的。我希望川军的弟兄们,英勇作战,不怕牺牲,杀敌报国,在战火中成为一支威震敌胆的王牌军,写出川军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

李宗仁训话结束,全场欢声雷动,队前的一百名司号兵,吹奏激昂的进军号,精神抖擞,士气旺盛的川军,迎着寒风飞雪,向滕县开拔。一支被目为“烂部队”的杂牌军,俨然变成了一支劲旅。

黎明时分,津浦线上的鲁南重镇滕县,被一阵猛烈的炮声震醒。第二十二集团军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正紧握电话筒,向总司令孙震汇报情况。川军由徐州北上进据滕县不久,因总司令邓锡侯奉命回川接替已死的刘湘任川康绥靖主任,孙震受命升任第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孙的总司令部设在临城。

“报告总司令,敌万余人向我第四十五军正面界河阵地和龙山、普阳山阵地猛烈进攻。滕县东关外附近各村已先后听见机枪、步枪声,冯河、龙阳店方面之敌已开始向我守备东关的警戒部队进攻,滕县之右后侧颜吉山一带亦发现敌军,滕县城已被敌包围。”

“王师长,战区李长官刚刚来过电话,要我们不惜代价,死守滕县,他已调汤恩伯军团前来增援我们。”孙震在电话里说道。

“请总司令转告李长官,王铭章决心死守滕县,不惜任何牺牲,以报国家!”王铭章放下电话,在室内急促踱步。他身材高大,剃着和士兵一样的光头,圆盘脸膛,两道粗眉,使他更显得浑厚朴实。他命令传令兵,立即去把团长张宣武请来。正在东关指挥作战的张团长奉命来到。

“张团长,你立即传谕昭告城内全体官兵,我们决定死守滕县,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你马上派人将南、北两座城门堵死,东、西城门暂留交通道路,也随时准备封闭。可在四门张贴布告,晓喻全体官兵,没有本师长的手令,任何人不准出城,违者就地正法!”

“是!”张团长奉命去了。

又是一个血与火的黎明。滕县城在硝烟中屹立着,那高陡的城垣,被敌军猛烈的炮火炸成无数的锯齿一般,砖石伴着炮弹碎片和守城川军官兵的血肉横飞,每一块墙砖上,都浸染着鲜血,每隔几步的城墙上,都躺着血肉模糊四肢残缺的尸体。城内那原先光洁的石板路,全被炮火犁翻,绝大部分建筑物,都被夷平,或者变成了由一堆堆残砖破瓦组成的象干涸了的巨大河床似的地貌。残酷的战争,使山川变色,大地震颤,日月无光。火山、地震、埙石坠落,都不及人类战争的残酷,不及侵略者对人类文明的毁灭!

天上的飞机象乌鸦一般掠过,啸声震得残缺不堪的城墙摇摇欲坠;密集的炸弹似冰雹一般落在守城川军的阵地上,爆炸声无法分出间隙:浓烟弥漫,十几步外看不见人。飞机一批又一批紧接着俯冲、投弹、掠过,炸弹象山崩地裂一般持续不断地震响。城砖、屋瓦、碎石、烟尘,象被巨大无比的龙卷风从地面卷起,刮到半空,又狠狠地摔将下来,然后又卷起,又摔下来,反复折腾、无休无止。每一秒钟,每一分钟,都有阵亡的士兵;每一刻钟,每一小时,都有整排、整连的官兵流尽最后一滴血……

野炮、榴炮、平射炮,不断地向城中轰鸣,嘎嘎咕咕昨轻重机枪子弹,象漫天漫地的飞蝗,不住地扑落到城墙上,几十辆坦克,嚎叫着,喷射着巨大的火光,密密麻麻的钢盔,贼亮贼亮的枪刺,在坦克后边滚动着,跳跃着,潮水般涌向城墙下……

矶谷廉介发疯了。他的师团在入侵华北以来,还没碰上一个强硬的对手。今番奉命与坂垣师团齐头并进,会攻台儿庄,直下徐州,与沪宁北上之日军会师津浦路,贯通南北战场的计划,首先受到了挫折。开始,他还以为死守滕县的中国军队是一支精锐部队,打了两天硬仗,他的师团在界河、龙山、普阳山一带,在滕县城关等处,连连碰壁,伤亡惨重,猛攻竟日而不能克。中国军队的勇猛顽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是,后来侦知,死守滕县的竟是一支装备低劣,名不见经传的川军时,他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拔出指挥刀,把指挥部所有的桌子椅子劈得粉碎,又把两个旅团长狠狠地揍了几记耳光,大骂他们无能,丢了大日本皇军的脸。矶谷廉介师团长亲自出马,调集第十师团和第一零六师团的一个旅团,共三万多人的兵力,大炮七十多门,战车五十余辆,飞机数十架,杀飞腾腾,直扑滕县城关东、南、北三面。矶谷师团长手持指挥刀,亲自督战。他用望远镜望着被浓烟覆盖的膝县城,狞笑着,对身旁的炮兵大佐说道:“滕县城没有了,川军没有了,步兵可以开路的!”

城墙被日军的平射炮炸开了一个两米多宽的口子,日军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直扑过来,但是,城上城下毫无动静,中国军队没有一点儿影子。矶谷廉介师团长放下望远镜,又是一阵狞笑:“中国军队,统统的没有了!”

可是,端着枪冲锋的日军,刚逼近那道口子,只见城上雨点般落下无数的手榴弹,日军当即倒下一大片,城内的中国守军从那道缺口如神兵天降冲出,以大刀追杀日军步兵,以集束手榴弹摧毁坦克,因敌我短刀相接,日军的飞机、大炮无法发挥作用,几百名冲锋的日军,不得不丢下四辆被击毁的坦克和成百具同伴的尸体,狼狈地逃了回去。川军立即用装食盐和粮食的麻包,将城墙缺口堵塞。

矶谷师团长见他亲自指挥的进攻受挫,气得用指挥刀劈了一名日军指挥官,下令集中全部火炮和飞机,向滕县城作持续轰击。炮兵奉命按照腾县城内的面积,计算弹着点,几个平方米内便要落下一颗炮弹,空军投下探测气球,为炮兵指示目标,轰炸机群与炮兵协同,对城内作卷地毯似的轰炸。

只有几平方公里的滕县县城,顿时被烧成一片火海,浓焰烈火,滚滚而来,这几平方公里的蕞尔之地,象一块被烧红了的巨大的锻件,正被夹在一个铁砧上,遭受巨锤的锻击,一会儿变成长方形,一会儿变成正方形,一会儿变成椭圆形……很难使人想象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猛烈的炮击和轰炸整整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滕县城内已绝无完瓦,四周城墙已被击成东一段,西一段的,支离破碎,据空军飞机侦察报告,城内遍地瓦砾,已无人迹。矶谷师团长正要下令冲锋,他身旁的一名中国翻译忙说道:“太君,让我用广播向城内喊一喊话吧,如果尚残存中国官兵,我劝他们投降。”

“好的,你的马上喊话!”

几名日军通讯兵,立即架设了广播线路,几只高音喇叭象大炮似的对着滕县城内。

“川军弟兄们,如果你们还有人活着的话,请听我讲几句话吧!你们生在天府之国,那里没有战火烽烟,为何要跑到山东来替蒋介石和李宗仁卖命呢?你们的薪饷是那样微薄,武器是那样低劣,你们和皇军打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了我奉劝你们,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皇军对你们大大地优待……”

滕县城内,寂然无声,那壑壑牙牙的城墙,烧焦了的每一寸上地,山丘一般的瓦砾堆,飘逸着的硝烟,狼藉的残肢断臂,象一个经过奋勇搏斗而死去的巨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燃烧着的土地上,留下一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惨烈的遗容。

数千日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冲来,嘎嘎嘎的坦克声震耳欲聋,用钢铁的躯壳摧毁了残存的城垣,为步兵开路,闯入滕县城内。瓦砾中不时冲出几名面目模糊的川军士兵,抱着拉响的手榴弹扑进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残断的墙壁下,被压断腿的机枪手,从砖头堆里拉出川造的轻机枪,把最后一梭子弹射向敌人……

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从地下指挥室里走出来,身后是他的参谋长赵渭宾、副官长罗甲辛、少校参谋谢大埙及随从十余人。王铭章师长的五千守城官兵,经过三天半的血战,现在他还能指挥的就是身边这十几名幕僚和随从了。敌军已经蜂拥入城,与总部的联系已经断绝,汤恩伯的援军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上午,敌军发起猛攻的时候,守城部队急报要求增援,师预备队早已打光,他毅然将自己的警卫连调了上去,一场残酷拼杀之后,警卫连全部壮烈阵亡。在刚刚那一阵持续一个小时的敌炮猛轰之后,他没有见到守城部队派人来报告情况,知道局势危殆到了极点,当即派出四名参谋分头到四个城门去与守城部队联系。可是结果只有一人生还,那名参谋满脸硝烟,使人无法辨认,胳膊上流着血,跌跌撞撞地跑进地下指挥室报告道:“报……报告,师……师座,城,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哈哈!”王铭章放声大笑,“我不是还在吗?你们不是也还在吗?拿起武器,跟我来!”

王铭章师长一声令下,十几名幕僚、随从各人一手提枪,一手握着揭开盖子的手榴弹,紧跟师长冲出地下指挥室。到了外面,他们原来熟识的滕县城,那青砖青瓦的房屋,铺着石板的光洁街道,已经无影无踪。不久前,王铭章师长率部进驻滕县时,老百姓兴高采烈,男女老幼齐出动,出城三里扫雪,敲锣打鼓,燃放爆竹象迎接亲人一样迎接川军。

这一切,王师长尤历历在目。而现在,百姓呢?城呢?部队呢?都消失了,一切都没有了。残砖、败瓦、焦土、硝烟、被烧得焦枯的尸体,破碎的枪支……西城的城角上,有一面红膏药旗在傲慢地飘动着。

“跟我来!”王师长大叫一声,率着这十几名幕僚随从,猛扑城西北角。“咕咕咕……”在一阵密集的机枪声中,王师长和他最后的这一小批部下,全部倒在血泊之中。王师长挣扎了几下,他胸部和腹部中弹多处,他喘了几口气,拼出力气喊道:“还有人吗?”(原书缺1页)

正文 第六十五回 血肉相搏庞炳勋孤军守危城 同仇敌忾张自忠飞兵救临沂

当川军王铭章师五千官兵在滕县壮烈殉国的时候,固守战略要地临沂城的庞炳勋军团,在日军王牌部队坂垣师团的疯狂攻击之下,也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刻。当庞炳勋率部抵临沂时,曾在临沂城北三十里的汤头葛沟之线,与坂垣师团展开主力战,庞军以劣势装备竟将日军王牌坂垣师团一举打退,迫敌后撤三十余里。敌增派援兵,向庞军反扑,敌我两军遂在汤头、太平、白塔一带反复较量。庞军勇猛出击,与强敌缠斗,使坂垣师团攻势再次受挫。庞军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敌人见正面屡攻不克,而守军又是一支人数和装备皆居劣势的杂牌军,不禁恼羞成怒,坂垣征四郎师团长严令田野旅团长率五千精锐,配备大炮三十余门、坦克车二十余辆,十几架飞机助战,直逼临沂,欲强行击破庞军阵地,直扑台儿庄,与矶谷师团会师。敌人来势汹汹,先后突破庞军沂河以东汤头以南沙岭子、白塔、太平、亭子头等阵地,兵临临沂城下正面诸葛城至郁九曲之线。

庞军团长的指挥部设在城内临沂师范里,距沂河对岸的火线不到三里路。战场上的喊杀声,枪炮声,听得清清楚楚,两军厮杀拼斗的情形,更是历历在目。庞炳勋披一件黄呢军大衣,站在窗口,不用望远镜,直接用肉眼观察战况。正在城东沂河对岸的桥头堡阵地据守的部队,便是曾被军政部下令要裁遣归并的那个补充团,补充团的右翼,便是庞炳勋的特务营。战局至此,他不仅将自己的卫队,而且连马夫伙夫担架运输兵都投入了火线,身边仅留几名贴身卫士和几名传令兵。这是他戎马生涯中第一次下这样彻底的决心,为了保卫临沂,他准备把自己的生命连同五个步兵团这点血本,全部拼光,绝不保存实力,似乎只有这样,他军人的良心才得到安宁。否则,无论是活着或者死了,便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中国人!

敌人的飞机,象成群的秃鹫,向庞军阵地疯狂俯冲、扫射、投弹,仿佛要用那火一样的利爪,将庞军的阵地和守兵全部撕碎、吞噬,大炮在持续轰鸣,阵地上一片火海。敌机扫射的子弹,不时飞到司令部的院子里,庞炳勋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尽管防空洞离他只有几十步远。他的几名贴身卫士,谁也不敢劝他进入防空洞躲避,只是颇为紧张地一会儿望着天空,一会儿望着他们那脾气倔强的老总,准备做好几秒钟的紧急应变。

“你们在看着我干什么?”庞炳勋见卫士们在盯着他,把眼一瞪,叱喝道,“都给我过河去,一个也不要跟我呆在这里!”他用手指着硝烟弥漫,炮火横飞的沂河对岸命令道。

这几名贴身卫士都是跟随庞炳勋征战有年的亲信,他们忠心耿耿,身怀绝技,庞炳勋平素把他们当做亲生儿子看待。

现在,无兵可调,只好把这几名贴身卫士也投入战场了。那些卫士们见老总如此说,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不是他们怕死,而是怕他们一走,老总有个三长两短。

“为什么不去?怕死吗?谁要当孬种,我先毙了他!”庞炳勋怒喝道。

“老总!”这几名卫士噗地一声一齐跪了下去。

“我们是为保卫临沂而来的,临沂的安危比我的安危重要!临沂一失,我绝无面目回去见李长官,你们明白吗?”庞炳勋过去把卫士们一个个拖起来,推出门去。

卫士们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出司令部,冲过沂河桥,投入了桥头堡的保卫战。庞炳勋见了,悲壮地一笑,将一把雪亮的大刀放在桌子上,准备最后投入战斗。沂河对岸杀声震天,我军阵地上出现了许多老百姓,庞炳勋大惊,睁眼看时,只见有抬担架的,送饭食的,举刀与敌人搏斗的,根本无法分清哪是他的部队,哪是老百姓。他举起望远镜细看,送饭食的百姓里,竟有六、七十岁的老婆婆,抬担架的人中,还有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一名年过半百的壮士,率领一支大刀队,在敌群中横冲直撞,挥刀砍杀,如入无人之境。一场混战,突入庞军阵地的敌人终于被杀退。庞炳勋忙令传令兵过河去通知守军,劝阻百姓勿到阵地上去,并把那位老壮士请来指挥部一见。不多久,传令兵把那位身背大刀的老壮士请到临沂师范来了,庞炳勋亲自出迎,他把双手一拱,大声说道:“老英雄,庞炳勋有礼了!”

“长官在上,请受我一拜!”那老壮士忙给庞炳勋行起大礼来。

庞炳勋忙将他扶起来,那老壮士紫铜色脸膛,说话声若洪钟,“长官率部到临沂,为民除害,为国争光,临沂百姓,非常敬仰!”

“只因敝军实力有限,未能将敌人彻底打退,反要临沂父老上阵相助,惭愧!惭愧!”庞炳勋直摇头。

“长官怎能如此说,保家卫国,乃是我山东民众之天职。俺山东这个地方,历代出英雄豪杰,梁山泊离此不远,水浒英雄一百零八条好汉,如果生在今天,也会挺身而出与鬼子拼命的!”那老壮士的话,表达了山东民众的豪情壮志,这对从小便爱听三国、水浒英雄故事的庞炳勋来说,其抗敌意志,更是火上加油。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大炮轰鸣,敌机又开始临空俯冲、扫射,那老壮士从背上拔下大刀,朗声说道:“长官,等打完仗,俺们再给你们开庆功宴,唱大戏!”

说罢,一转身,一阵虎步便跑出了指挥部,直奔沂河大桥而去。庞炳勋也操起自己那把大刀来,要不是作为全军的最高指挥官,他也会毅然地提刀跟那老壮士一道儿去了。这次敌人的攻势更为猛烈,伤残士兵被一批又一批地抬下来,敌人的炮弹直打到沂河里,运送伤员的民众不时被击中身亡。庞炳勋开始急了,他几次拿起桌上的电话筒,要给李宗仁长官打电话,请求援兵,但是,他只是把那电话筒紧紧地握了一阵,又默默地放到电话机上去了。他明白,目下滕县川军正与矶谷师团在浴血奋战,津浦线南段的桂军和东北军也正在淮南与北上的敌军厮杀,五战区兵力不够用,李长官此时也难以抽出援兵。而他最怕的则是被人误认为他保存实力,不肯死战。因此,他咬着牙关,苦苦地撑持着,就象一个力不从心的人,却要用肩头硬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他急得心里如火燎油煎一般,在室内乱转。

“嘀铃……”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过话筒,里面传来一个急促紧张的声音:“军座,军座,正面队伍有些顶不住了,你看怎么办?”前线总指挥马法五从东门外打来电话。

“给我顶住!”

庞炳勋大吼一声,正要放下电话,马法五又喊叫了起来:“军座,军座,已经没有人啦!”

“什么,没有人啦?怎么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呢?”庞炳勋一下爆怒起来,把电话筒一下搁列了电话机座上。

可是,不到几分钟,那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庞炳勋本想不接电话,但那铃声却一直不间断地响着,他不耐烦地抓起电话筒,狠狠地吼道:“指挥部里除我之外,还有三名传令兵,没有兵你自己上,丢了阵地就别回来见我!”

“庞将军,庞将军,我是李宗仁……”电话里传来李宗仁长官平稳厚重的声音。

“啊——李长官,我……”庞炳勋深为自己的鲁莽无礼而感到惶恐和歉疚,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前线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庞炳勋本想把“快顶不住了”这句话说出来,但他咬了咬牙,只说了句:“与敌正激战于临沂东门外。”

“滕县一二二师已经失去联络,估计情况十分严重。”李宗仁颇为忧虑地说道,“临沂为台儿庄和徐州之屏障,必须坚决保卫,拒敌前进。为加强力量,除已令张自忠部前往增援外,并派本战区参谋长徐祖诒前往就近指挥。”

“长官,长官,你要派谁来增援临沂?”庞炳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着电话筒大声呼叫着。

“张自忠将率第五十九军增援临沂。庞将军,你,欢迎吗?”李宗仁有些着急地问道。

“……”庞炳勋紧紧地抓着那电话筒,好久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张自忠肯来援助他。

“你说话呀,庞将军。”李宗仁更急了。

“我——欢迎!”庞炳勋巍巍颤颤地放下电话筒,倾刻间那心里象打翻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顿时涌上心头……

却说李宗仁长官调川军和庞军北上固守滕县、临沂后,随调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到徐州的北大门台儿庄布防。川军和庞军在滕县、临沂分别与两支敌王牌军矶谷师团和坂垣师团浴血缠斗,为保卫台儿庄赢得了时间。但是,李宗仁深知川军和庞军装备低劣,实力有限,经不起长期消耗,逐令汤恩伯军团驰援滕县。但是临沂方面的援军,却一时无法抽调。恰在此时,李宗仁得报,津浦路南线之敌,已被迫后撤,局势渐趋缓和。李宗仁忙对参谋长徐祖诒道:“急电固镇张自忠,令其率第五十九军北返增援临沂。”

“德公,”徐参谋长摇了摇头,说道,“张自忠恐怕不会同意去!”

“为什么?”李宗仁问道。

“张自忠奉调到本战区来时,曾私下里对我说过,他在任何战场皆可拼一死,唯独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并肩作战。”徐祖诒当下便向李宗仁陈述了张自忠与庞炳勋之间的一段宿怨。那是民国十九年夏,蒋、冯、阎中原大战之时,庞炳勋与张自忠都是冯玉祥麾下的战将,彼此亲密无间,情同手足。谁知庞炳勋受蒋介石的收买,率军倒戈,袭击张自忠的师部,张本人险遭其害。张自忠当即发誓:“庞炳勋不仁不义,此仇不报,誓不甘休!”从此庞张结怨,成为仇敌。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徐参谋长,请你把张自忠请来,我亲自和他谈谈,我看,他会去临沂的。”

“德公,两军协同作战,将领之间一定要协调,方能运用自如。”徐参谋长道,“我看,庞、张两人,积怨太深,很难共事,大可不必强人之所难吧!”

“本战区机动部队只有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其余皆不能抽调,不调张部驰援临沂,又调谁去呢?临沂一失、大局不堪设想!”李宗仁坚定地说道,“还得调张自忠去!”

徐祖诒见李宗仁如此说,只得急电张自忠令其率部速返徐州,并到长官部来领受命令。

张自忠奉命来到长官部,晋谒长官李宗仁。他身着灰布军装,脚上没穿马靴,只是一双布鞋,剃着士兵一样的光头。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嘴唇上下都留着一抹短须,英气勃勃,慓悍异常,一看便知是一员难得的优秀战将。

“报告长官,张自忠奉命来到!”张自忠声音洪亮,向李宗仁长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荩忱兄,你辛苦了,请坐!”

李宗仁对张自忠从外表到内心,都很欣赏,他认为一个军人应该象这个样子,才不辱没军人的称号。李宗仁与张自忠并不陌生,他刚到南京不久,正碰上张自忠从北平到南京来请罪,他对张的遭遇,非常同情。原来,张自忠乃山东临清县人,早年毕业于天津政法专科学校,却又投入军界,在旅长冯玉祥手下由排长、连长、营长直升到团长、旅长、师长之职。他受冯玉祥影响颇深,治军严谨,无论是训练和作战中都能身先士卒,在军中极有威望。当芦沟桥事变发生时,张自忠在冯玉祥旧部宋哲元的第二十九军任三十八师师长,曾在宛平抵抗日军的侵略。二十九军官兵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举国上下,群情振奋。蒋介石虽然迫于舆论的压力,作出了要抗战的表示,但又指示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与日寇谈判,不要扩大事态。宋哲元随后将二十九军撤出平津,命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代理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北平市长。张自忠奉命行事,与敌周旋,一时间全国舆论大哗,国人不明真相,皆指责张自忠为卖国求荣的汉奸,南京军委会下令对张给予撤职查办处分,张自忠此时真是有口难辩!不久,他化装从北平出走,到天津乘英国轮船抵烟台,经济南去南京。在济南时,他找到老长官冯玉祥,请冯给蒋介石写一封信,辩白他在平、津之事。冯玉祥很了解张自忠的为人,随即提笔给蒋介石写信,信中写道:“张自忠将军很有良心,有血性,只要叫张带着队伍打日本,张一定尽本分。”冯玉祥还引了圣经上的话,希望蒋介石饶恕人能有“七十个七次”就更好了。张自忠带着冯玉祥的亲笔信,到了南京,又得到李宗仁的支持和帮助,这才度过了难关。蒋介石仍命他代理以其旧部三十八师扩编而成的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当即由南京到河南新乡第丘十九军军部,对正在整训备战的部属们训话:“弟兄们,我这次回来,是准备为国家而死的。你们要懂得,无论什么部队都可以打败仗,唯独张自忠的部队不能打败仗。我只有一拼与一死,用真实的成绩,才能为自己洗白干净!”不久,他奉命调到第五战区,因与李宗仁长官有这一层关系,因此他对李长官更为信赖敬仰。这些情况,徐参谋长当然不了解。

“长官要调我去援助庞炳勋吗?”张自忠是个爽快之人,坐下便问道。

“听说你和庞炳勋过去在内战中有宿怨,是吗?”李宗仁问道。

张自忠不作声,只把那两道浓眉往上耸了耸,两只大眼闪了闪,似沉浸在一种难堪与难过的情感之中。李宗仁耐心地说道:“荩忱兄哪,我与冯焕章先生和阎伯川长官三人,过去都和蒋委员长打过仗,我们之间的恩怨,恐怕要比你和庞炳勋之间的恩怨深得多。可是,为了抗日救国,蒋委员长一个电报打到广西,我就到南京来跟他一道抗日了。”

李宗仁看了张自忠一眼,深有所感地说道:“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仇私怨。今大敌当前,庞炳勋在临沂抗战杀敌,我希望你捐弃个人前嫌,去雪国耻,报国仇。”

张自忠霍地站起来,身子笔挺,响亮地说道:“请长官放心,今天我张自忠除了日本侵略者,再没有第二个敌人!”

“好!”李宗仁抚着张自忠那壮实的肩头,“将军真是一个血性军人,”

李宗仁随即下令:“我命令你即率所部,乘火车至峰县,而后以一昼夜,一百八十里之急行军速度,于三月十二日前到达临沂城西郊,投入战斗!”

“是!”张自忠奉命去了。

李宗仁是个稳重之人,他虽然知道张自忠增援临沂作战没有问题,但是庞炳勋又如何呢?庞虽然在电话里表示绝对服从命令,但他仍担心张、庞二人在关键时刻意见相佐,致误戎机。因为临沂实在太重要了,一定要守住,否则让矶谷、坂垣两师团会攻台儿庄,徐州战局将不堪设想。张自忠去后,他又和参谋长徐祖诒商量:“燕谋兄,为了及时掌握临沂战况,同时使第五十九军和第四十军更好地协同作战,我想请你以我的名义与张自忠同赴临沂,就近指挥庞、张两军,保卫临沂。”

“是!”徐祖诒很佩服李宗仁的细致作风。当下便命令作战参谋,带上图囊及参谋作业的一应器材,跟随张自忠的第五十九军,向临沂开拔。

五十九军下辖两师五旅,全军连同军、师直属队共约三万人。由火车紧急输送到峰县下军后,已是黄昏时分。张自忠下令人不歇脚,马不停蹄,直奔临沂。他跟随先头部队第一八零师二十六旅行动,与士兵一样,徒步行进,他那匹高大壮实的大青马,背负着两挺沉重的马克辛式重机枪,由马夫牵着,急急赶路。由峰县至临沂共约一百八十华里,李宗仁限令张自忠部必须一昼夜赶到。军情如火,命令如山,刻不容缓。三月的鲁南,依然是茫茫风雪,天地一片银白,凛冽的北风,如刀似箭。一个个残破的村落,光秃秃的杨树,被白雪裹着,偶见几缕毫无生气的炊烟。雪野上,张自忠的部队冒着风雪向临沂疾进。黄昏在寒风中消逝得极快,眨眼间,天地便已朦胧,雪更大了,风更猛了,五十九军官兵在不停地奔跑着,长长的行军纵队,没有说话声,只听到呼啧呼啧的粗喘声,人马不时在雪地上摔倒的扑啧声,人爬了起来,马站了起来,但谁也没吭一声,又往前急奔。官兵们都看到奔跑在最前边的那高大身影,是他们的军长张自忠!第五十九军经过一昼夜的急行军,终于在三月十二日薄暮按时到达临沂西郊。

张自忠命令部队放好警戒,随即开饭休息,他和战区徐祖诒参谋长带着参谋、卫士,进入临沂师范与庞炳勋军团长会商反攻大计。这时虽近黄昏,但前线上的战斗尚未停止,枪声密集,敌人的炮弹不时在沂河中爆炸,有的炮弹竟落到庞炳勋司令部的周围。庞炳勋已得报张自忠率军到达城西郊,他心里激动得打颤,峰县到临沂,一百八十余里,张自忠部一昼夜即赶到,人困马乏可想而知。没有增援友军的诚意和决心,是做不到的。庞炳勋的部队今天跟敌人拼了一整天,再也无撑持的能力了,明天,他不是与临沂共存亡,便是带着残部败退,受军法制裁——与韩复榘同一下场。开封会议,庞炳勋是出席了的,他深知蒋委员长对于丧师失地的将领,是决不会轻饶的。想不到在他兵临绝境之时,过去的仇敌张自忠竞大义凛然前来解救他,除了激动之外,便是惭愧,良心的颤栗……

庞炳勋带着他那三名传令兵,在临沂师范大门口迎候张自忠。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庞炳勋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与敌人的王牌军坂垣师团血战了十几天,他始终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援军来了,他的心却象要跳出喉咙一般。张自忠打马到得临沂师范门口,飞身下马,将马鞭扔给卫士,奔上前几十步,突然站定,高喊一声:“大哥,我来了!”

“老弟!”庞炳勋一下子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张自忠的肩膀。

“轰隆”一声,敌人一发炮弹落在院子里,把一棵矮苹果树炸得根都翻了出来,溅起的泥土落了庞、张一身。庞炳勋笑道:“荩忱老弟,你来得正好,这炮是特意打来欢迎你的哩!”

“哈哈!”张自忠仰头大笑,“坂垣征四郎还真看得起我啊!”

庞炳勋把张自忠和徐祖诒请到房子里坐下,对张、徐人说道:“下午,李长官曾打电话问我,还有多少预备队;我的部队已在前线伤亡殆尽。从昨天起由补充团担任九曲店附近的作战,连我的警卫都全部增援上去了,再有就是我啦!不过我决心在临沂和敌人拼到底,绝不做第二个韩复榘!”

“好!”张白忠拍着胸膛,对庞炳勋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帮你打赢这一仗!”

“老弟呀,你在北平的时候,有人说你当了汉奸,我很为你担心。但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你我兄弟相处几十年,你那一身硬骨,那一腔热血,绝不是做汉奸的材料!”庞炳勋慨叹道。

“哈哈!”张自忠放声大笑起来,又拍着胸膛说道,“大哥,今天我倒要请他们看一看,我张自忠到底是不是汉奸!”

庞炳勋和张自忠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徐祖诒坐在一旁,也深受感动,但是,就在庞、张两人短短的交谈中,院子里又落了几发炮弹,徐祖诒从徐州长官部带来的几名参谋,显得心神不定,连地图也不敢挂到墙上去。徐祖诒忙对庞炳勋道:“庞将军,你们指挥部离火线太近,应立即搬到临沂城南二十里的傅家庄去,以免影响参谋作业的心情,而且便于指挥。”

“什么,你要我往后撤退?”庞炳勋那双锐利的眼睛逼视着徐参谋长,“如果我庞某临危后退,前方士气动摇,临沂还能保吗?要退你们退,我绝不后退一步!”

“指挥部在这里不便统一指挥作战,万一敌炮击中指挥部,——整个战局不堪设想!”徐祖诒坚持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

“我这么多天都在这里呆着,也没见炮弹拔去一根毫毛!”庞炳勋固执地说道,“我庞某指挥作战,与第一线的距离从不超过五里。现在,仗已打到最后关头,我誓与部属共存亡,与临沂共存亡!”

庞炳勋与徐祖诒为指挥部的后撤问题,争执得不可开交,张自忠觉得双方的话都有道理,因此不好插话。但他又怕庞、徐之争,影响作战时机,他一到临沂,正摩拳擦掌准备厮杀,只是希望快一点定下反攻作战方案,以便率部行动。徐祖诒见庞炳勋硬是不服从命令,便拿起桌上的电话筒,说道:“既然我们不能决,只好请李长官定夺了!”

“便是蒋委员长下令,我庞炳勋也不单独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庞炳勋坚决地说道。

徐祖诒将他与张自忠按时到达临沂的情况向李宗仁作了报告,末了,便将他与庞炳勋关于将指挥部后撤二十里发生争执的事,详细汇道,请李宗仁定夺。李宗仁在电话里沉思了一会儿,便果断地说道:“关于指挥部后撤二十里的问题,请你尊重庞将军的意见!”

“是!”徐祖诒放下电话后,对庞、张说道:“李长官要我尊重庞将军的意见,那么指挥部就不挪动了。”

“还是李长官理解我庞某的心意!”庞炳勋颇有些自鸣得意地说道。

徐祖诒当即命令参谋张挂地图,请庞炳勋介绍敌情和战况,然后研究反攻作战计划。张自忠自告奋勇地说道:“让庞大哥继续守城,牵制敌军。由我亲率五十九军在城外野战,向攻城之敌侧背攻击,一可减轻大哥守城之压力,二可断敌之归路,三可阻敌之援兵,前后夹击,全歼坂垣师团之精锐!”

“不可,不可!”庞炳勋直摇头,“老弟你刚到,又一天一夜连续跑了一百八十里,官兵已经疲乏,应当休息整理。请你率部守城,由我率残部沿沂河西岸戒备,待敌进犯时,我们再与敌决战。”

“不,不!”张自忠忙摆手,“大哥你与敌军苦战半月,兵已不多,应该继续守城,让我率部出击。”

“不行!”庞炳勋固执地说道。

张自忠无奈,只得问徐祖诒:“徐参谋长,你是代表李长官前来协调指挥作战的,我的意见如果可行,就该照我的办!”徐参谋长在行军途中,已经酝酿了临沂反攻作战的腹案,与张自忠的意见不谋而合,但又担心庞炳勋仍象刚才坚持不同意将指挥部后撤一样,固执己见,又与张自忠相持不下,则贻误戎机,李宗仁长官追查起来,如何是好?他想了想,只得说道:“庞将军,我看你还是尊重张军长的意见吧!”

庞炳勋的个性虽然固执,但尚明事理,特别是刚才他从电话中得知李宗仁长官要徐参谋长尊重他的意见,心里颇受感动。李长官如此尊重他,他庞炳勋为何不应该尊重李长官的幕僚长呢?他听徐参谋长如此说,便爽快地说道:“好了,荩忱老弟,我赞成你的意见!”

作战方案定下之后,接着研究攻击开始时间。张自忠又抢着发言:“五十九军急行军一昼夜到此,确已疲劳,按照一般的情况,应该进行休整再战,但以兵贵神速和出奇不意的战术原则,根据五十九军上下求战心切的心情和长于近战、夜战的特点,考虑到我以劣势装备对付现代化之强敌,应该大胆打破常规,提前开始攻击,一鼓作气,方能奏效。”

“你说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徐祖诒参谋长很赞同张自忠的意见。

“明晨四时,我亲率五十九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渡沂河。”张自忠指着地图说道,“一举插入坂垣师团之侧背,在亭子头、大太平、申家太平、徐家太平、沙岭子等处突破敌后方防线,然后再回头狠狠地打!”

“不不不!”这回不仅庞炳勋不同意,连徐参谋长不也同意了,“五十九军太疲劳了,应该好好休整一天。”庞炳勋和徐祖诒同时说道。

“徐参谋长,庞大哥,我军疲劳,难道敌人就不疲劳吗?”张自忠急切地说道,“五十九军的官兵都知道,他们的军长张自忠还背着汉好的黑锅哩!”

“兄弟,我同意你明夭凌晨四点动手,你打胜仗,大哥也好舒一口气!”庞炳勋扭头对徐祖诒道,“徐参谋长,你就让荩忱老弟行动吧!”

到了这个地步,徐祖诒只好尊重庞、张的意见了,况且张自忠的意见也非常好,五十九军全军上下,士气高昂,徐参谋长在随军行动中,早已看得清楚。方案和时间决定之后,徐、庞、张三人会商结束,庞炳勋要留张自忠下来喝两盅。

“老弟,我这瓶杜康留了好些日子了,今天,既为你和徐参谋长到来洗尘,又为你即将反攻壮行色!”庞炳勋不知一下子从哪里摸出一瓶杜康酒来。

“大哥,这酒你先留着,等我打败了坂垣师团后,咱们再来痛饮!”张自忠站了起来,“因部队刚到,明天凌晨四点又要行动,我得回去召开营长以上军事会议,部署作战计划。”

张自忠说完,与徐参谋长和庞炳勋握了握手,便走出门外,跨上他的大青马,带着卫士,乘黑返回临沂西郊五十九军军部。徐祖诒参谋长便留在庞炳勋的指挥部,就近指挥两军作战。

第二天凌震四点钟,第五十九军的第三十八师和第一八零师在张自忠亲自指挥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了沂河。析河宽约百米,岸边结着冰块,水深没膝。两师官兵涉过刺骨的河水,上岸后,裤腿上立即结上了一层薄冰,冻得全身发抖。所幸官兵杀敌心切,士气高昂,过河后,即分作两路纵队,乘着黎明前的黑暗,勇猛地扑向正在酣睡中的敌军。首先接敌的是两营官兵,分别由亭子头西、北两面猛插村中,士兵们手持大刀,一声呐喊,见敌便砍。敌军苦战竟日,非常疲乏,想不到中国军队乘夜来袭,慌乱中进行抵抗,一场血肉横飞的肉搏战展开。张军充分发挥长于夜战、近战的特点,顽强拼杀,逐院逐屋与敌冲杀、争夺,战至天明,守敌七百余人已被歼灭大半,残敌只得向郭太平、徐太平等地逃窜。张自忠麾军大进,左右开弓,与坂垣师团反复冲杀,血战三日,先后将被敌占据的徐太平、郭太平,大太平,汤坊涯等十几个村庄夺回,并就地构筑工事。敌人遭此痛击,龟缩汤头一带待援,双方战线,又形成庞炳勋部刚抵临沂不久的胶着状态。由于敌我双方在沂河两岸附近反复冲杀,白刃格斗,形成犬牙交错的逐村、逐屋之拉据战,血战三日,双方在雪野上反复冲杀达数十次之多,我毙、伤敌人四、五千人,我第五十九军也付出了近万人的惨重代价,第一八零师和第三十八师两师连、排长全部打光、营长伤亡半数。雪地上敌我尸横遍野,满地殷红,百米宽阔的沂河之内,尸体狼藉,河水为之变色。从临沂至新安镇的公路上,自动前来运送五十九军伤兵的群众担架队,日夜兼程,络绎不绝。

张自忠从前线飞马回到临沂师范指挥部,三天三夜,他未曾合眼,脸色被硝烟熏得尊黑,身上的灰布棉军服,绽出许多大大小小的棉絮团来。庞炳勋过去将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坐下,心痛地说道:“老弟呀,要不是看见你那双浓眉大眼,我就不敢认你啦!”

张自忠抓过那茶壶,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个饱,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喘了口气,对庞炳勋道:“大哥,有吃的吗?”

“我马上命人给你搞几个菜,咱们喝两盅,算是给你庆功!”

庞炳勋正要命传令兵去叫人炒菜,张自忠却摇手道:“不必,给我搞四个馒头来就行了,喝酒的时候还早呢!”

那传令兵奉命给张自忠弄来了四个馒头,张自忠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吃完馒头,徐祖诒参谋长正式向张自忠传达李宗仁长官的命令:“张军长,鉴于你部三日来浴血奋战,所部伤亡太大,李长官命令你部即日撤出战斗,到郑城加以整补,以利再战!”

“什么,后撤?”张自忠一下跳了起来,“我们才打了三天呀!”

“五十九军伤亡太重,特别是中下级军官牺牲太多,不整补难以再战!”徐祖诒还特意加了一句:“这是李长官的命令!”

张自忠一把抓过电话筒,要通了徐州的长途电话,他向李宗仁长官大声呼吁和哀求:“报告李长官,职军三日来虽伤亡近万人,但职一息尚存,决与敌奋战到底。恳求长官开恩,让职军明日再战一天,然后遵命赴郊城整补!”张自忠的陈述声震屋宇,扣人心弦,催人泪下。

“明天就让你打最后一天,打胜你要后撤,不胜也要后撤,这是军令,不得违抗!”李宗仁终于同意让张自忠再打一天。

“谢长官!”张自忠双腿一并,激动地放下了电话。

张自忠向徐祖诒参谋长和庞炳勋告辞后,策马回到前线,立即召集两师师长前来军部,张自忠对黄、刘二师长说道:“经三昼夜的拼杀,我军伤亡很大,部队已打得残破疲乏了。但是,敌人伤亡也很大,也很疲乏。现在,敌我双方都在苦撑,战争的胜负,决定于谁能坚持最后五分钟。为了最后击败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坂垣,为中国军队争气,为中华民族争光,我已电话请求李长官,让我们再打一天一夜,李长官已经批准了。你们回去分别到第一线,给官兵们讲清楚。”

“是!”黄、刘两师长答道。

“我命令,营、团长一律到连队指挥,师、旅长到团部指挥。”张自忠随即下达作战命令,“军部仍在原地不动,由副军长担任全军指挥,我的位置,在冲锋的连队里!”

黄、刘两位师长,心里不由猛地一震,知道仗已打到了最后的关头,军长连命都不要了,何况师长、旅长们呢?张自忠军长继续命令道:“将全军所有火炮,全部推进到第一线,带上所有炮弹,于今日黄昏前,听候第一线指挥官命令,将所有炮弹倾射敌阵;入夜后,全军所有官兵,均投入战斗,猛攻盘踞凤仪庄、刘家湖、苗家庄、船流等十几个村庄之敌,全军不留预备队,不存一发弹药,炮弹打光后,炮兵以大刀投入战斗,子弹打光后,步兵以刺刀与敌格斗,攻击时间持续二十四小时!”

“老弟,老弟!”庞炳勋突然闯了进来。

张自忠、刘、黄二师长和正在记录命令的参谋均大吃一惊,他们不知庞炳勋赶到五十九军军部来干什么。

“你……你……要留点种子啊,不能都打光了呀!”庞炳勋说得声泪俱下,“听大哥一句话,留下一个旅作预备队吧!”

“大——哥!”张自忠悲壮地大叫一声,“我要做一颗埋在祖国地下的种子!”

庞炳勋抚着张自忠的肩头,他的手颤抖不止,张自忠豪爽地笑道:“大哥,记得从前冯先生请人给我们讲圣经,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话:‘一粒麦子不落在土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来。’我们中华民族的种子,是永远打不光的!”

…………

黄昏到来,北风怒吼,飞雪满天,天地茫茫。蓦地,枪炮声大作,杀声震天撼地,张自忠率五十九军趁黑出发,向敌猛扑。经一夜激战,打到天色大明时,号称铁军的坂垣师团再无抵抗之能力,遗尸千余具,向汤头、营县方向狼狈逃窜。张自忠乘胜追击,一直打到董官庄、白塔、汤头一带才停下布防。

…………

徐祖诒参谋长和庞炳勋骑马,带着一排卫士,迎风踏雪,赶到五十九军的阵地上,传达中央统帅部和第五战区对第五十九军和张自忠的嘉奖电令。雪野上,遗尸遍地,血战后残存下来的五十九军官兵,已经困乏到了极点,他们三三两两,倒在雪地上,面对纷纷扬扬的雪花,酣然睡去。徐、庞两人钻进一个临时用防雨帐慢搭起的低矮棚子里,只见张自忠斯声大作,正躺在一堆麦秸堆上酣睡,他身上盖着一件刚缴获的日军黄呢军大衣。

“荩忱老弟,荩忱老弟!”庞炳勋蹲下去试图摇醒张自忠。

“让他睡吧!”徐参谋长说道。

他们轻轻走出那低矮的棚子,悬在白茫茫的天空了只见飞雪不断,太阳象一个圆圆的火球,四野里一片沉寂,隐约可闻壮士的鼾声和梦中的喊杀声……

“参谋长、大哥,你们来了!”张自忠身披着那件战利品——日军黄呢大衣,走出他那低矮帐篷。他脸颊瘦削,面容疲乏,只有那双浓眉大眼,仍是那么英武慓悍。

“张军长,这是中央统帅部发给你和第五十九军的嘉奖电令!”徐祖诒取出一纸电文,准备宣读。

张自忠扔下黄呢大衣,啪地一声立正。

“奉蒋委员长谕:……该军长指挥若定,全军将士不怕牺牲,在临沂阻击战中击退了号称铁军之日军坂垣师团,树建奇功。军委会除明令嘉奖外,着该军长升任第二十七军团军团长兼第五十九军军长,并撤销原受之撤职查办处分。此令。……”

“……张自忠军长指挥有方,第五十九军官兵作战有功,特奖该军十万元,以示鼓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

“呜呜呜……”张自忠听罢嘉奖令,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悲壮,在雪野上回荡。

“张军长,张军长……”徐参谋长感到十分诧异。

“兄弟,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庞炳勋明白张自忠的心事,“把胸中的屈辱、怨愤、仇恨,统统倒出来,就好受啦!”

真正的汉奸,他不会痛哭,真正的亡国奴,他也不会痛哭,只有那不甘当汉奸和亡国奴的人,却又偏偏被人误认为当了汉奸和亡国奴,一旦他用自己的鲜血洗尽了屈辱和同胞的误解时,他才会骄傲地放声痛哭!

大雪纷纷扬扬,把大地铺展得一片雪白,她彻底抹掉了一切污泥浊水——这是一个洁白无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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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六回 内外夹攻李白徐州布战阵 勇挫顽敌国军血战台儿庄

“健生,你来得正好!”李宗仁把白崇禧迎进办公室,白崇禧并没有马上落座,而是先把身上的尘土拍了拍,笑道:“这回打的是洋仗,我一下来,就跑警报。”

“敌机天天来,惯了,我可不管它!”李宗仁给白崇禧倒了一杯茶,说道,“武汉恐怕就没那么紧张了。”

“现在还好!”白崇禧说道,“既然到了徐州,就作好不准备回武汉的打算了。”

“你是说,这一仗就能把日本打垮?”李宗仁十分惊诧地问道。

白崇禧没有马上回答,只把头上的军帽取下来,李宗仁这才发现,白崇禧剃了一个光头。这使他又感到惊诧。白崇禧一向很重视仪容,平时那头发上总抹着一层发油,梳得整齐光亮,再配上他那高高的个子和鼻梁上那副无边近视眼镜,更显出他十足的儒将风度。在李宗仁与白崇禧共事二十年的时间里,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白崇禧剃这么一个光溜溜的头。这说明,白崇禧说的不准备回武汉的打算,乃是另一层意思了。

“我离开武汉前,曾请中共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和参谋长叶剑英到寓所叙谈。”白崇禧道。

“啊,他们对徐州会战有何高见?”李宗仁对共产党方面的意见也很重视,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他更想了解中共对徐州会战的看法。

“周恩来的意见值得重视。”白崇禧说道,“他对我说,在津浦线南段,已令新四军张云逸的第四支队协同李品仙、廖磊两集团军行动。在徐州会战的作战方针上,周恩来建议,津浦线南段,应以运动战为主,游击战为辅,国共军队运动于辽阔的淮河流域,使津浦线南段的日军、时刻受到威胁,不敢贸然北上与津浦线北段南下之日军呼应会师。而在徐州以北,则应以运动战和阵地战相结合的方针,守点打援,以达到各个击破的目的。”

“周恩来有眼光!”李宗仁点头道,“津浦线南段的作战,诚为周恩来所言,我三十一军在明光与敌血战逾月,我即令李鹤龄将其西撤,敌人以狮子搏兔之力猛扑明光,结果扑了个空,没有捉住我军主力。此时我军却在敌侧突然出现,将敌之后路切成数段,使敌不能北进。徐州以北的滕县和临沂作战,则以阵地战和运动战相结合,都打得不错。”

“委员长派我到徐州来帮德公的忙,是要我们在这里打一个振奋人心的胜仗。”白崇禧道。

“你刚到,先去休息吧。”李宗仁说道。

“大战迫在眉睫,没有功夫休息了。”白崇禧站起来,拿上一支红蓝铅笔,走到地图前说道,“滕县已失,矶谷师团骄狂无比,我估计敌人很可能不等待攻临沂受挫的坂垣师团会师,也不等津浦线南段的日军北上呼应,便孤军直扑台儿庄,以期一举而下徐州,夺取打通津浦路的首功。”

“对。”李宗仁点头道,“我已严令汤恩伯部进行阻击。”

“我看,与其阻击,还不如放进来打。”白崇禧两手一掐说道。

“你是说,要汤军团让开正面,使矶谷师团孤军深入攻台儿庄,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将其围歼?”李宗仁问道。

“是这样。”白崇禧用红蓝铅笔描着地图,继续说道,“守台儿庄的孙连仲部,原是冯玉祥西北军旧部,该军最善于防守。如果让孙连仲部与矶谷师团在台儿庄缠斗,消耗敌军有生力量,我们把握时机,命汤军团猛扑敌后,断其归路,使敌进退不能,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将其包围而歼灭之。”

“好!”李宗仁很赞同这个意见,当下便作了决定,“为了诱敌深入,我命汤恩伯部在津浦线上只作间断而微弱的抗击,然后让开正面,退入抱犊崮东面山区。敌必以为我军不堪一击,舍汤军团不顾,而直扑台儿庄。”

“德公啊,对这一仗看来你早已成竹在胸啦!”白崇禧见李宗仁的看法与他的观点处处吻合,便非常高兴地说道。

“哪里,哪里。”李宗仁谦逊地说道,“没有你画龙点睛的那一笔,这个作战方案就不会那么完整。这就是李白的妙用啊,缺一不可,蒋委员长在关键时刻把你派来徐州与我搭伙,他算是摸准了我们的特性。”

“我现在就执笔拟订作战计划。”白崇禧办事一向作风干练,雷厉风行,他坐到办公桌旁,抽出钢笔,铺开纸挥笔便写。

“呜——呜——”

徐州城里,突然拉响了防空警报。白崇禧皱着眉头,骂了一声:“讨厌!”仍在伏案疾书。李宗仁忙把他的副官喊来,命令道:“李副官,你马上带白副总长到防空洞里隐蔽。”

白崇禧插上钢笔,将刚写上几行的作战计划,一把塞到衣袋里,跟李副官出了办公室,却不见李宗仁跟着来,他又返回办公室,见李宗仁正在点上一支烟,便问道:“德公,你呢?”

“我就在院子里走一走,从来不钻洞的,你去吧!”李宗仁不在乎地说道。

“李副官,你去吧,我和德公还有事。”白崇禧见李宗仁不进防空洞,他也懒得去了。

李副官见李、白两位长官都不躲飞机,心里虽然着急,却不敢多言,又不敢独自一个人去钻防空洞,只得远远地跟着他们。原来,长官部内防空设施极差,只有一个可容二十人的小型防空洞,而长官部每日接待的中外记者、访客及作家不下数十人,因此,每当敌机临空,警报骤发时,那防空洞便被各种访客和长官部内胆小的官员占用。李宗仁从未到那里去过,警报响了,他只是从容地走出办公室,到大院的草地上散步,观看敌机投弹。那些战地记者,也大多是胆子大的,他们见李宗仁若无其事,便也纷纷钻出防空洞,就在草地上抓紧时间进行采访。有几次,炸弹就落在大院的围墙外边,大胆的记者们也被吓得大惊失色,李宗仁却谈笑风生,处之泰然,使记者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名美国记者连连伸出大拇指说道:“李长官真将军也!”

李宗仁不怕炸弹,李副官是知道的,他没想到刚由武汉后方来的白副总长,也是个不怕炸弹的人。李副官远远地站在一座假山旁边,只见李、白两位长官走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便坐下了。李长官在悠闲地抽着烟,白副总长在膝上铺一张纸,在写着什么。警报声由断续变成了连续,表明敌机已经临空。李宗仁仰头看时,只见两架日本轰炸机,俯冲下来,飞得很低,可见机舱内飞行员狰狞的面目。一阵可怖的呼啸声过后,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大地开始持续几分钟的震颤。老槐树上的枯叶和枯枝,纷纷被震落下来,触在李、白的头上和身上。李宗仁气呼呼地大骂一声:“欺人太甚!”白崇禧却无动于衷,仍在专心致志地书写着他的作战计划。李宗仁忍不住了,伸手在白崇禧的肩头上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忿忿地说道:“我们的飞机都干什么去了?蒋委员长把空军留来干什么?留来打内战吗?”

白崇禧见李宗仁的火气那么大,只好把还未写完的作战计划收到衣袋里去,神秘地苦笑着问李宗仁道:“德公,你说蒋委员长到底有多少架飞机?”

“你是他的参谋长,比我清楚!”李宗仁确实不知国民党空军到底有多少飞机。在两广“六·一”事变前,蒋介石的空军频频飞临柳州、桂林和南宁上空侦察、示威。广西空军虽然是些没有经验的年轻飞行员,都大胆地驾机升空与蒋机周旋。全面抗战开始时,广西空军有航校一所,一个驱逐机大队和一个轰炸机中队,为了抗战,李、白毅然地把自己的空军全部交给了中央。广西空军归中央改编后,飞行和机务人员的级别都比原来降低了一级,但官兵们心中只想到为国杀敌,毫不计较个人名位。李、白对此也甚为满意。但是,李宗仁到徐州快半年了,这几个月来,几乎天天都在空袭警报中度过,日本飞机每天两架,早、中、晚三趟按时飞抵徐州上空俯冲投弹。可是,却没见到国军的飞机迎战,李宗仁直恨得牙痒痒的。

“以前,我总以为委员长有不少飞机,空军强大,可是这次由广西到了南京任职,才真相大白!”白崇禧说道。

“他到底有多少架飞机?”李宗仁追问。

“三百架。”白崇禧伸出三个手指说。

“我不信!”李宗仁摇着头,“他一定打了埋伏,没跟你说实话!”

“真的!”白崇禧还是苦笑着,“我真没想到他的飞机竟少得这样可怜,且又是那样残破和落后!”

白崇禧便把蒋介石空军的内幕详细地向李宗仁说了。那是白崇禧抵京不久蒋介石召开的一次最高国防会议上,蒋介石指定由冯玉祥和白崇禧拟订全面抗战计划。为了弄清国军的实力,一天冯玉祥和白崇禧到蒋介石官邸,专门就空军的实力问题请示蒋介石。

“委员长,我们到底有多少架飞机?”冯玉样一坐下便问道。

“这个……这个……”作为中国航空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也不知道他自己的空军到底有多少架飞机,只得把空军司令周至柔找来查问。想不到周至柔一张嘴便报告道:“报告委员长,空军实有作战飞机三百架。”

“什么?你说什么?”蒋委员长用眼瞪着周至柔,喝问道。

“报告委员长,空军实有作战飞机三百架。”周至柔战战兢兢地又复述了一遍。

“我要枪毙你!”蒋委员长把桌子一拍,大声叱喝,“国家每年都有巨款拨给空军,你把这些钱弄到哪里去了?搞了那么多年,你才搞了三百架飞机,目下抗战急需空军,三百架飞机如何对敌作战!”

“报告委员长,国家拨给空军的钱,全部存在外国银行里,都有账可查。”周至柔委屈地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不用这些钱来买飞机?”蒋委员长一听更加火了。

“报告委员长,这全都是夫人的主张。”周至柔这下算缓过气来了,有恃无恐地说道,“国内不能制造飞机,空军各种飞机均靠从外国购买。但是各飞机生产国这几年来技术发展很快、飞机更新换代也快,我们今年买回的飞机,到了明年就落后了。因此,夫人决定干脆把钱存到外国银行里,什么时候外国飞机生产的技术水平相对稳定了,我们再买。夫人说,这样做,我们不吃亏。我提醒她说:‘空军才三百架旧式飞机,万一打仗急用怎么办?’夫人说:‘放心好了,委员长打了十几年的仗,哪一次用上了空军?不过派几架飞机吓唬吓唬对手罢了。为了迷惑外界,你可在飞机编号和航空地图上做些文章。’我觉得夫人的话不乏远见卓识,就这么办了,谁知道现在要和日本人开战……”

“这个,这个,你不要再说了!”蒋委员长气得脸色发紫,急忙喝住了正在滔滔不绝的周至柔,因为有冯玉样和白崇禧在座,“家丑”不能外扬。

原来,周至柔出身陆军,对空军业务不懂,因他与蒋介石是同乡,所以得委以重任。他上任后,深怕处理不好与蒋介石的关系,于是灵机一动,决定走夫人路线。蒋介石是航空委员会委员长,周至柔便提议宋美龄担任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对空军也很感兴趣,便欣然当上了这个握有实权的秘书长,还挂上了空军中将军衔。周至柔有了靠山,便事事按宋美龄的意旨办事。蒋介石因空军有夫人和亲信掌管,便也不再仔细过问,谁知蒋夫人机关算尽,硬是算不到要和日本开战,偌大的中华民国,竟才这三百架破旧飞机,淞沪抗战,中国空军的英雄飞行员,便驾着过了时、数量又少得可怜的飞机与日军空军作战。虽然屡挫强敌,但是打到后来,三百架飞机很快消耗殆尽。中国的领空,便成了日本空军的世界。轰炸徐州的这两架敌机,是从上海江湾机场起飞的,它们简直象上班一样,每天早、中、晚三趟,一刻不误,准时光临徐州上空投弹。中国的空军在保卫上海、南京时已所剩无几,余下的为了保卫武汉,便无力顾及战略要地徐州了。

李宗仁听罢白崇禧的叙说,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又可恨,他咚地一声站起来,愤慨地说道:“我找蒋委员长要空军支援徐州会战!”

“德公,这比要一个集团军到徐州来还难十倍呀!”白崇禧叹了口气,“目下苏联援助的飞机和志愿人员正陆续抵达,空军正在训练接机,要投入徐州作战恐怕还不可能。”

“广西那两队空军打光了没有?”李宗仁问道。

“这两队驻在孝感和信阳两个机场,他们分别担任武汉三镇和京汉铁路的空防任务。”白崇禧说道,“恐怕也难以调到徐州作战。”

“我找委员长讲话。”此时空袭警报已经解除,李、白急忙返回办公室。

“委员长吗?”李宗仁很快要通了武汉的长途电话。

“嗯,是我,德邻兄。”蒋介石答道。

“我们即将在台儿庄与敌人大战,为了鼓舞士气我请求委员长派空军支援。”李宗仁说道。

“嗯,这个,这个,恐怕技术上的问题不好解决……”

“委员长,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李宗仁说道,“我们打了几个月仗,只看到敌机在头上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轰炸扫射我军阵地。官兵们都盼望我们的空军前来助战呀!我知道空军有困难,但我既不要求你派飞机来保卫我在徐州的指挥中心,也不要求空军长期配合陆军作战,我只请你派几架飞机在前线上空转几圈,在敌人阵地上投下几颗炸弹,然后向我军阵地低飞一趟,使我守军官兵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飞机支援,借以鼓舞士气,就算完成任务了。”

李宗仁恳切的态度,使蒋介石颇受感动,他终于同意把有限的空军派到徐州上空助战。

春雪消融,田野小麦青青,台儿庄被层层翠绿簇拥着,古老的大运河,从她前面静静地流过。明朝万历三十二年,京杭大运河改道,由济宁经微山湖向东经台儿庄南下,南北嘈运往来如梭,南下沪杭,北上京津,台儿庄是必经之地。

这儿原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荒凉小庄子,只有几间用石块垒起来的破石屋和几户穷得逃荒要饭的人家。大运河一通,短短几年间,这荒凉的小庄便发展成为几万人的商业巨镇,并且还获得了“天下第一庄”之美誉。据地方志记载,到了清朝初年,台儿庄已成为东西南北各长三里的商业大镇,“商旅所萃,居民富给,村镇之大,甲于一邑”。民国以来,虽然战乱频仍,但台儿庄以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仍然是苏鲁边上的一个重要商业市镇。除了古老的大运河绕庄而过外,又有陇海铁路支线通过,台儿庄四通八达,在运河上远眺,俨然是一个繁盛的大县城。在码头上下船,只见以砖石砌成的城墙,环绕着庄的四周,城墙开六个城门。城内建筑,均系砖木结构,石块垒起的墙基,非常牢固。街道不宽,仅可通过马车。路面全铺着光溜溜的青石板,居民多经商。由台儿庄过运河往西南三十余公里,便是战略要地徐州。台儿庄是徐州东北的门户。

三月二十二日,孙连仲第二集团军奉命渡过大运河,进驻台儿庄,并将台儿庄以西约七华里之港口村及以东约三华里之官庄同时予以占领。第三十军第三十一师据守台儿庄,全庄居民已疏散一空,只有一位头发如银的老大娘,坐在自己家里,宁死不肯离家。三十一师原是冯玉祥旧部吉鸿昌的部队,不但能攻善守,而且军纪也好。士兵们为老大娘送饭送水,照顾周到,亲如一家。

却说矶谷师团攻占滕县之后,果然骄狂无比,矶谷师团长得知他的兄弟部队坂垣师团在临沂战败,不能南下台儿庄会师时,当即决定挥师南下,攻占台儿庄,然后派兵北上协助坂垣师团作战。矶谷师团长的野心膨胀得简直无法装在他的胸腔内,他不仅要独占台儿庄、徐州,而且要一直打过淮河去,夺取独立贯通中国南北战场的赫赫战功。

“孤军深入,乃兵家之忌呀!”幕僚长提醒矶谷师团长。

“中国军队,不堪一击!”矶谷师团长把手往下一劈,仿佛快刀垛肉一般。

矶谷师团长即率部南下峰县。汤军团第八十五军奉命稍作抵抗后,即秘密向枣庄东北的抱犊崮山区转移,准备从北面拊敌侧背。汤军团的另一支部队——第五十二师也秘密向东过运河绕道北上,到枣庄以东郭里集附近与第八十五军汇合,准备以雄厚的兵力猛击南犯的矶谷师团之背,并切断其后路。矶谷师团占据峰县后,即循津浦路台枣支线,直扑台儿庄。

台儿庄被硝烟炮火吞没了,几百年来,一直静静地流淌着的大运河,也被激怒得掀波腾浪。矶谷师团长对台儿庄是志在必得,打下台儿庄后,进军徐州,便是旅次行军了。他以比攻击滕县时还猛烈几倍的火力,以几十辆战车、坦克、上百门的野山炮和重炮,几十架飞机,猛击台儿庄,欲将其夷为平地,然后再进军大运河以南。台儿庄坚实的城墙,也经不住钢铁的强大攻击,炮火、炸弹、冲击前进的坦克,首先将砖石砌就的古老城垣击破,步兵随后蜂拥而入。守军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在台儿庄内督战。城内的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巷,每道残垣,每一道断壁,每一座石堆,都在燃烧着,每一寸土地上都是血与火。台儿庄巷战开始了。攻进台儿庄的日军,惊骇地发现,面对的竟是一支赤膊面目薰黑的军队,他们手握大刀、身上挂满拧开了盖子的手榴弹,大刀飞舞,手榴弹爆炸,一个排打光,又一个排从瓦砾里钻出来;一个连打光,又一个连从断壁后冲出来。攻入庄内的日军,留下一大批尸首,不得不退了出来。矶谷师团长见皇军竟受挫于一个小小的台儿庄,急命福荣大佐率主力围攻台儿庄。日军在大量援兵的支持下,从东、北、西三面包围了台儿庄。

三十一师形势险恶。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急调重炮营和战车防御炮连赴台儿庄助战。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将总部移驻距台儿庄仅五里的一个小村内,调动第三十师和第二十七师在日军左、右两翼侧击,以牵制日军对台儿庄的攻击。矶谷师团长也倾其所部,由峄县南下,与中国第三十师和第二十七师激战,以保障攻台儿庄日本两翼及后方的安全。

台儿庄被火海淹没了。日军以大量燃烧弹和催泪瓦斯轰击,逐屋逐街地肃清拼死抵抗的中国守军,守台儿庄的第三十一师八千余人已伤亡五千多。在一个残破的屋子里,师长池峰城在不断地咳嗽,一口一口地咯血。他三十多岁,头发蓬乱,上身只穿件咖啡色的绒线衫,下面穿条军裤,裤腿扎在马靴里,腰上挂支小号左轮手枪。

“总座,总座!”池师长紧张地握着电话筒,用沙哑的声音向总司令孙连仲报告,“职师四个团长已伤亡三个,原有十二个营长如今只剩下两个,下级军官已全部换过一轮了。照此下去,全师必将拼光。是否可以将部队撤出台儿庄外,在大运河北岸与敌再战。”

孙连仲总司令的指挥所离台儿庄仅五里,周围敌炮纷纷落下,爆炸声不断震耳欲聋,对庄内的血战,他非常了解。本来,按照统抽部的规定,战时集团军总司令的指挥部可以离火线四十里。但孙连仲总司令为了激励部下,他抱份必死的决心,将总部放在两军殊死搏斗的台儿庄外仅五里之地的一个小村内。他知道池师长的报告全是事实,如此打下去,不但池师要打光,而且三十师和二十七师也难存在。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虽然名义上辖两个军,但因在山西娘子关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只剩下三个师。后虽奉命调许昌整补,但因津浦线战事吃紧,又即奉命调到台儿庄来作战,因此第二集团军可供作战的部队仍然是第二十七、三十,三十一这三个师。这样整连整营地拼掉,孙连仲如何不着急呢。

“你等一等,待我向李长官请示。”孙连仲又拿起另一个电话简,要通了徐州长官部的电话。

却说李宗仁长官与白崇禧副总长坐镇在徐州长官部,紧张地指挥台儿庄大战,几天几夜,都没有睡上觉。作战室旁边有间耳房,那里安放着一张小小的行军床,李、白两人有时轮流到那小床上和衣躺一躺。台儿庄的炮声,在徐州能听到,市面上有些人心惶惶,但市民们见长官部岿然不动,李长官每日仍骑着他那匹枣红马,到街上奔驰。市民们感到战火不会烧到徐州来,除了积极参加劳军支前外,大多数人仍在忙着自己的营生。李宗仁内心是颇为紧张的,矶谷师团虽然掉进了他和白崇禧设计的口袋里,但困兽犹斗,特别是这只凶猛残忍的野兽,绝不甘心死亡,必然要全力反扑挣扎,如台儿庄顶不住的话,不仅要功亏一篑,而且整个局势将难以收拾。

“汤恩伯在什么地方?”

李宗仁不断焦急地询问汤恩伯的下落,但是长官部的几部电台却一直没有和汤军团的电台联系上。汤恩伯自奉命让开津浦线正面,秘密避入枣庄东北方向的抱犊崮山区后,便音讯杳然了。按照李、白的作战计划,第二集团军在台儿庄顶住敌人攻势,并将矶谷师团主力吸引到台儿庄一带后,汤恩伯军团即应在欲人侧背采取果断行动,一可减轻台儿庄守军的压力,二可断敌归路,使台儿庄保卫战顺利进入第二阶段。可是汤恩伯退入抱犊固后,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汤恩伯不动,不但整个计划要落空,而且第二集团军必将覆灭,徐州大门洞开。

“给我马上找到汤军团的位置!”李宗仁严令电台台长道。

“游动哨!游动哨!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请回答!请回答!”电台台长呼叫得口干唇燥,一点回音也没有听到。汤军团的电台没有讯号,长官部又无飞机侦察,如何找到汤恩伯的位置?电台台长正急得抓耳挠腮,还是白崇禧从武汉带来的参谋灵机一动,给武汉统帅部打了个电话,询问汤军团的下落。对方告知,汤军团已向东南转移到兰陵镇去了。李宗仁闻报大怒,要统帅部命令汤恩伯立即和第五战区长官部联系。不久,长官部的电台才又和汤军团的电台勾通。李宗仁忖度,汤恩伯在抱犊崮逡巡不进,又擅自跑到兰陵镇去,必是为了避重就轻,以保存该部实力,如不严令其南下围歼矶谷师团,后果不堪设想。遂即口授电文:

“着该军团长即率所部南下攻击敌之侧背,如敢违令,致误戎机,当照韩复榘的前例予以严办!”

电报发出之后,李宗仁仍不放心,因为汤军团是蒋委员长的嫡系,汤恩伯恃有靠山,如不遵令,李宗仁也办不了他,想到这里他遂给蒋委员长发了一个急电,清委员长训戒汤恩伯遵令行事。

李宗仁估计果然不错,原来汤恩伯退入峰县东北山汉后,可捕捉两个作战时机,一是攻打枣庄、郭里集;一是以主力南下,猛击自峰县南下攻台儿庄的矶谷师团侧背,以解台儿庄之危。可是汤恩伯避重就轻,只在枣庄和峰县一带游动,并不以主力南下。在台儿庄打得紧张的当儿,他干脆把部队拉到东南方向的兰陵镇去了,并且命令电台暂停和战区长官部联系,因此李宗仁无法知道汤军团的位置。在接到李宗仁的严令后,汤恩伯只笑了笑,说:“我汤某决不会步韩复榘的后尘!”汤恩伯仍在兰陵镇按兵不动。

“总座,委员长急谕!”参谋处长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

汤恩伯赶忙起立,立正,接过电报一看,这才吓得有点发抖,蒋委员长电喻:“严令所属作最大之努力,为战略上适切之协同,促成绝对胜利,以利全局。蒋中正”。

“电告委座,恩伯立率全师南下,到台儿庄东北方向夹击矶谷师团。”汤恩伯不敢怠慢,即命参谋处长向蒋委员长报告。又吩咐道,“同时给李长官一电,告知我部已遵命南下。”

“是!”参谋处长去了。

李宗仁得知汤恩伯已全师南下,这才略略放下些心来,可是副参谋长黎行恕来报:“德公,孙连仲请求撤出台儿庄,到运河南布防。”

“不行,汤军团援军已到,孙部必须死守台儿庄,决不许后撤一步!”李宗仁指示道。

黎行恕出去不久又返回来,说道:“孙连仲部伤亡惨重,仍要撤退,孙本人要和德公亲自通话!”李宗仁心头一沉,即匆匆走到作战室,拿起电话筒,孙连仲听到李宗仁来了,即说道:“报告长官,第二集团军已伤亡十之七、八,敌人火力太强,攻势过猛,我们已打退敌人六次攻击,予敌大量杀伤。可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二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啊!”

李宗仁心中一阵悲凉,他明白台儿庄的形势已严重到了怎样的地步,否则,孙连仲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大战爆发前的一天,李宗仁曾到距台儿庄不远的车辐山视察,他亲眼看见孙连仲将总部设在离台儿庄仅五里的一个小村内,便知孙连仲死守台儿庄的决心坚不可摧。现在,他心里虽然同情孙连仲的困境,但是,汤军团已经南下,估计明日中午即可进至台儿庄北部,如同意孙连仲此时放弃台儿庄,岂不功亏一篑。李宗仁严厉地命令孙连仲道:“孙总司令,敌我在台儿庄己血战十余日,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援军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将于明晨来台儿庄督战。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这是我的命令,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严惩不贷!”

孙连仲见李宗仁严令他死守台儿庄,便不再请求撤退,只是悲壮地答道:“好吧!长官,我绝对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打完为止!”

“孙总司令,我命令你不但要坚守到明天拂晓以后,今夜还必须组织敢死队对敌实施夜袭,以打破敌人明晨拂晓攻击的计划,则汤军团明日中午赶到,方可前后夹击敌人。”

李宗仁说完后,心头稍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打了几十年的仗,似乎还是第一次对部下这么苛刻。

“报告长官,我的预备队已全部用光了,夜袭实在抽不出兵力啦!”孙连仲无可奈何地说道。

“孙总司令,我现在悬赏十万元,你将后方凡可拿枪的士兵、伙夫、马夫、担架兵和前线士兵全部集合起来,组织一敢死队,实行夜袭。这十万块钱将来按人平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好自为之。胜负之数,在此一举!”

“是!”孙连仲大声答道。

孙连仲放下这只电话筒,又拿起那只电话筒,给三十一师池峰城师长下达命令:“李长官要我们死守台儿庄,已悬赏十万元,你今晚必须组织敢死队,向敌人发动夜袭!”

“总座,总座,台儿庄城内西北门、北门、东门、东南门都已经落入敌手,我们已被压迫到北站、西关和南门,三十一师全师都快打光了,今天白天已很难支持得住,晚上无法再抽出兵力来夜袭了!”池峰城在电话中不断喘气和咳嗽,“请总座在黄昏前让我们退过运河吧!”

“不行!”孙连仲几乎咆哮起来了,“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

“是,总座!”

池师长放下电话筒,咳嗽不已,一口接一口地咯着鲜血,他的勤务兵用一条被硝烟熏黑了的毛巾,替他擦着嘴唇。他一把推开勤务兵,命令道:“请参谋长来!”

勤务兵在火线上把参谋长找了回来,池师长命令:“你立即派人,给我将运河上的桥梁拆除,晓谕全师官兵,破釜沉舟,死守台儿庄,直到最后一人。有谁敢退过运河,即就地正法!”

“是!”参谋长去了。

池师长又命令传令兵:“你马上给我传令,集合师部所有能拿枪作战的人员,我要训话!”

师部卫士、医生、通讯、伙夫、马夫等勤杂人员四十余人,全部持枪来到池师长面前。

“有怕死的没有?”

池峰城一个个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些后勤官兵。这四十余人紧紧地闭着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现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世界上最耻辱的两个字是“怕死”!

“没有怕死的,那好!”池师长骄傲地一笑,“你们今天就跟我去死!”

池师长说完把他身上那件咖啡色的绒线衫猛地脱下来,扔到地上,又把领子沾满污垢的一件衬衣也脱了下来,光着上身,拿过一支手提机枪,又在腰上挂了几枚手榴弹,大吼一声:“跟我来!”

台儿庄被翻了个儿,被火烧了有十几次,每一寸土都是焦的。台儿庄里中国守军部队建制已经打乱,士兵们手握大刀,腰挂手榴弹,从火海里冲出来,带着一身呼呼的火焰,扑向敌人。每一座残壕里,只要还有人活着,便有步枪的对射,手榴弹的袭击,大刀的砍杀,徒手的搏斗。死去了的,也都一个个怒目圆睁,紧紧地握着大刀,或抓着尚未拉开导火索的手榴弹。在一条小巷子口,一堵断墙下站立着十几名手握大刀的中国士兵,敌人吓得不敢前进,忙放了几梭机枪,但中国士兵们仍未倒下,敌人逼近一看,这些中国士兵早已战死,但却一直站立着没有倒下……

敌人猛攻了大半天,只前进了一百公尺。在那一百公尺的焦土上,摆满了中国军队官兵和日本军队官兵的尸休。矶谷师团长忙把攻击台儿庄的指挥官福荣大佐找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无能!无能!一个小小的台儿庄,你打了十几天,也没打下来,真丢尽了大日本皇军的脸!”

福荣大佐委屈地说道:“中国军队之战斗精神,其决心勇战之气概,实属罕见。他们凭藉散兵壕死守,在皇军猛烈无比的炮火轰击下,全部守军顽强抵抗直到最后。以至于此狭窄的散兵壕内,重叠相枕,力战而死之状,虽为敌人,睹其惨烈之状亦将为之感叹,曾使翻译劝其投降,应者绝无!”

矶谷师团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在滕县时见到中国军队顽强抵抗视死如归的精神,已印象很深,没想到在台儿庄又遇到一个同样强硬的敌手,如果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灭亡中国?他正在发愣,幕僚长来报:“我军侧背发现中国军队,其番号为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

矶谷师团长暗吃一惊,他邀功心切,全师由滕县南下直扑台儿庄,背后空虚,如被中国军队切断后路,便有被前后夹击的危险。他的师团在滕县攻坚已遭到相当程度的伤亡,在台儿庄又苦战了半月,付出了比攻滕县更大的代价,很难再经得注中国军队的包围攻击。他忙向幕涂长命令道:“报告军部,请速派第五师团由临沂南下增援!”

“是!”幕僚长应声而退。

矶谷师团长即对福荣大佐命令道:“在中国军队尚未完成合围之前,你无论如何要在今日黄昏前,结束台儿庄的战斗!”

“是!”福荣大佐领命而去。

徐州长官部作战室里,李宗仁和白崇禧都紧紧地盯着地图出神。副参谋长黎行恕来报:“德公、健公,攻打临沂的坂垣师团突然避城而走,星夜南下,出现在台儿庄西北方向的向城、爱曲附近,袭击汤军团第五十二军之侧背。汤军团长已急调第八十五军一部协助五十二军在爱曲,作字沟一带阻击敌人。”

白崇禧听了,也不说话,只管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划了几个大箭头,然后扭头对李宗仁道:“德公,你看如何?”

“命汤军团再次让开大路,放坂垣师团进入台儿庄以东地区,然后以五十二军在南,八十五军在北,并列向矶谷、坂垣师团背后攻击,吃掉敌人这两张王牌!”李宗仁看了白崇禧在地图上画的箭头,眼睛一亮,他非常赞赏白崇禧这个大胆的应变计划,但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委员长答应给我们调来的第七十五军,何时可以开到?”

黎行恕道:“估计明日上午可到。”

“干!”李宗仁把拳头往下一挥,命令黎副参谋长:“即电令汤恩伯,让开大路,把坂垣师团放进来再打!”

“是。”黎行恕答道。

黎副参谋长刚走,李宗仁对白崇禧道:“我很担心守台儿庄的部队不到明天便全部打光。”

“对!”白崇禧点头道,“敌人援兵到来,必定会拼死猛攻,请德公再次敦促孙连仲总司令,无论如何要顶住。”

李宗仁即时拿起电话筒,要通了孙连仲总部的电话。

“报告长官,池峰城师长已命人将大运河上的桥梁折除了,第二集团军决定破釜沉舟,背水死战。”孙连仲道。

“台儿庄里情况如何?”李宗仁问道。

“敌人除使用重炮持续轰击,数十辆坦克冲击外,还使用大量燃烧弹和毒气弹,台儿庄又一次变成了火海,与第三十一师的电话通讯已断绝,详细情况不明,我决定待火势稍住时,率卫士入庄作战!”孙连仲道。

“孙总司令,你务必坚持到明天早晨,我们的援军已经陆续赶到,我军很快就要反攻!”李宗仁放下电话筒,心情异常沉重。默默地在室内踱着步子,不断地抽烟。

白崇禧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把桌子上的那台收音机的旋扭拨动了一下,想听听音乐。他特别爱好京剧,每当闲暇之时,就开收音机找京剧听。这几天战事紧张,他几乎把这个收音机忘了。现在到了紧张极点,他又突然发现了这台收音机。他刚拨了几下,只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洋洋自得地说着:“同盟社台儿庄消息,……经几天来的奋勇作战,皇军已攻占徐州北大门台儿庄三分之二的地区。今天皇军又以强大火力,再次猛击台儿庄,已将残存的中国守军全部肃清。至发电时,皇军已克复台儿庄全部……”

“什么?”李宗仁一下奔到收音机旁边,挥起那只大拳头,差点要把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砸碎。

白崇禧却焦急地拿起桌上的电话筒,立刻要通了孙连仲总部的电话,可是接电话的却不是孙连仲。

“你是谁?孙总司令呢?”

“我是孙总司令的参谋,奉命留守总部,孙总司令已率卫士冲进台儿庄督战去了。他说,他说……”那留守参谋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孙总司令说什么?”白崇禧喝问道。

“孙总司令说,他不准备再回到总部来!”

“……”白崇禧沉重地放下电话筒。

入夜,台儿庄的大火总算熄灭了,焦脆的土地上,仍到处冒着烟,被烧焦的尸体,东一堆,西一堆,还在吱吱作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和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仍率部坚守在台儿庄的一隅。经过一天恶战,敌人不惜代价,已攻占台儿庄四分之三的地方,中国守军被压迫到台儿庄南关一隅,死拼不退。总司令孙连仲亲自督战,师长池峰城亲率士兵反复冲杀,由晨至暮,战况惨烈。战至黄昏,敌人终不能将中国守军消灭于台儿庄内,最后不得不中止了疯狂的攻击。夜幕降临,集中在南关一隅的中国守军尚浅存八百余人,除三十一师外,尚有三十师和二十七师的部分官兵,统一由池师长指挥。

“弟兄们,李长官悬赏十万元,令我们组织敢死队,夜袭敌阵,愿去的,马上报名!”池师长在暗夜中集合官兵训话。

军需官随即抬来了几箱子叮档作响的规大洋。八百余人全部报名,要求参加敢死队,夜袭敌阵。池师长把这几百人看了又看,最后挑选了三百名身强力壮身上没有负过一点伤的官兵。军需官按人头平均分配,把一块一块的大洋分发到那些敢死队员的手上。

“师长,我不要钱,我要参加杀鬼子!”一个左臂扎着绷带的河北老兵,跑到池师长面前,要求参战。

“你负伤了,不能去!”池师长拒绝了。

“我右手还可以拿刀!”那老兵固执地说道。

“我也不要钱,师长,你让我去吧!”

“俺一家老小都让鬼子杀光了,要钱也没处寄啊,师长,你让我去吧!”

几百人,凡能站起来的,纷纷请求参战。池师长又挑选了两百人,命他们穿上鬼子的衣服,戴上鬼子的帽子,找了几个会日语的人随同出发。

午夜时分,台儿庄内枪声大作,手榴弹爆炸声,喊杀声,惊天动地。几百名敢死队员抱着必死的决心,分组向敌人进袭,冲进敌阵,见敌就砍就炸就杀。敌人乱作一团,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退守一隅的中国残兵,竟还有乘夜出击的作战能力。黑灯瞎火,他们只见雪亮的大刀片飞舞,他们的飞机、大炮、坦克、毒气全部失去了作用。战至天明,中国守军重又夺回了台儿庄内四分之三的地区,把敌人直逼到北门一隅。

拂晓,李宗仁长官带着随员,到达台儿庄前线督战。中国军队开始全而反攻,第二集团里从正面出击,第二十军团由敌侧背猛击,第九十二军第七十五军在台儿庄以东前线投入战斗,由曹福林率领的韩复榘旧部,从鲁西沿津浦路南下,到达临城、枣庄北侧地区,已遮断敌之退路。进攻台儿庄的敌军两万余人被中国军队紧密包围于台儿庄北的三角地带。李宗仁一声令下,台儿庄一带中国军队全线出击,杀声震天。天空九架一批的中国空军机群,第一次出现在徐州战场上,向敌人阵地俯冲投弹扫射,配合陆军攻击敌阵。在台儿庄血战半月的矶谷师团,已成穷弩之末,在中国军队的猛烈围攻之下,进退维谷,损失惨重,不得不烧掉大量物资,枪杀军马,遗弃大量武器和装备,矶谷师团长率残部,突围向北溃逃。

台儿庄大捷的捷报传来,震动中外,举国欢腾,国民政府所在地武汉三镇五万余人高举火炬,用两部大卡车载着李宗仁将军和白崇禧将军的巨幅画像为前导,进行声势浩大的火炬游行,隆重庆祝台儿庄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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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七回 南海报警倭寇登陆龙门港 来桂监军陈诚巡视南天门

民国二十八年十一月下旬的一天,柳州至宾阳的公路上,四辆吉普车在两卡车卫兵的护卫下,飞快地奔驰着。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身披黄呢军大衣,坐在第三辆吉普车上,右手托着下颇,正在闭目沉思……

去年上半年,他在徐州协助李宗仁指挥,取得了震惊中外的台儿庄大捷。可是不久,敌人集中大军围攻徐州。第五战区立足不住,李、白率大军向西突围。不到半年,广州、武汉相继沦陷,蒋介石的国民政府被迫迁往山城重庆。这一年的十二月十八日,汪精卫由重庆跑到昆明,两天后,他突然飞到河内投向日本人,终于当奴才去了。国民党抗战的立场,受到了严酷的考验。蒋委员长为了健全重庆外围的军事守备,使行都重庆得以稳定,决定成立天水和桂林两个行营。天水行营以程潜为主任,指挥第一(豫、陕)、第二(晋、冀)、第五(陕、鄂、皖)等三个战区,即长江以北各省之军事;桂林行营以白崇禧为主任,指挥第三(苏、浙、赣)、第四(粤、桂)、第九(湘、鄂、赣)等三个战区,即长江以南各省之军事。由于武汉和广州相继落入敌手,粤汉、平汉两条大动脉被截断,沿海所有港口,尽入敌手,中国对的国际联络被封死,形势非常严重。所幸广西与越南毗邻,桂越公路通畅,湘桂铁路亦通畅,中国仍可通过越南海防向外取得盟国和海外华侨的接济。由于广西有对外的国际交通联络线,又是重庆行都的屏藩,因此无论政治、军事和经济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蒋委员长命令白崇禧坐镇桂林,指挥长江以南三个战区的军事,等于把半个中国都交给白崇禧了。白崇禧当然明白、他之所以能从蒋介石手上获得如此大的权力,主要是靠广西的地利和在台儿庄打了那次胜仗。台儿庄战役后,李宗仁虽然仍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但是,战区的辖区已经扩大、从苏北、皖南、皖中、皖北到豫北、豫东一带直到陕、鄂,一共指挥二十三个军,已经带甲百万了。他的长官部驻在湖北襄樊附近的老河口。

却说白崇禧被蒋委员长委为桂林行营主任后,怕回到广西引起猜忌,遂向蒋商调侍从室第一处主任林蔚为桂林行营参谋长。林乃是蒋委员长的亲信,蒋自然同意。于是,白崇禧偕林蔚同飞桂林,组织行营。李、白在两年前应蒋介石电召,飞赴南京与蒋合作杭战,离桂前夕,他们曾经过一番密谋。他们根据北伐时与蒋介石合作的教训,估计蒋桂合作很难持久,必须联合进步力量来支持广西局面,只要各党派都有人来广西,团结支持抗战,蒋介石对广西就会有所顾忌,不容易插手控制,那么广西地盘就丢不了。因此,他们便成立了以李宗仁为会长,白崇禧,黄旭初为副会长,李任仁为常务理事的广西建设研究会。以研究会为基础,大量延揽各方进步人士,借此与各党派建立联系,以壮大桂系的政治声势。蒋介石对此,当然看得明白,他除了公开警告白崇禧:“凡是反党反中央的人,希望你不要用他们”之外,为了控翻广西,他下令新成立的机械化部队第五军进驻广西全州。这支部队是蒋嫡系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军长杜聿明是蒋介石的黄埔学生,该军辖戴安澜的第二零零师、郑洞国的荣誉第一师、邱清泉的新编第二十二师。另加两个补充团,两个战车团,一个装甲车搜索团和重炮团、汽车团、工兵团、辎重团。第五军在军事委员会校阅全国各军的教练训练中,名列第一。蒋介石把这样一支装备精良,实力雄厚的机械化部队摆在离桂林北面仅一百余公里的地方,白崇禧简直坐卧不安,真象时刻被人用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背上一般。因为自从民国十四年广西在李、黄、白统一之后,这是蒋介石嫡系军队第一次进驻广西。尽管在朱毛红军长征时,蒋介石的追击部队想进入广西,但都被李、白巧妙地挡住了。想不到抗战中,蒋介石居然将嫡系部队开进了广西。对此,李宗仁和白崇禧当然不好公开反对。因为广州、武汉失守后,广西的地理位置变得相当重要了,而桂系部队的主力正由李品仙和廖磊率<dfn>.99lib.</dfn>领驻在安徽一带,留在广西看家的只有由夏威率领的一个四十六军,后来,韦云淞的第三十一军因在抗战中损失很大,奉命由前方调回广西整补,这样才成立第十六集团军,夏威任总司令。这两个军的实力都很有限,为了看守广西这条唯一的国际交通线和守卫重庆外围,蒋委员长当然有充足的理由把他的嫡系精锐部队开进桂系的禁脔之地。李、白既反对日本军队打进广西,也反对蒋介石的军队进驻广西。目下,日本军队还不可能打到广西,但是蒋委员长的军队却开了进来。对此,李、白有两点特别忧虑。一怕蒋介石向日本投降,牺牲李、白的利益;二怕蒋介石的军队驻在广西不走,抗战胜利后,来个顺手牵羊,把广西地盘拿走。为此,白崇禧特地叮嘱李任仁,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延揽各方进步人士,充实广西建设研究会。他忧心忡忡地说道:“蒋介石原以为日本人不会进攻武汉,因为日本人要讲和,事实证明,蒋介石错了。现在日本人虽然打下了武汉,但蒋求和之心不死,如果他要和,就要牺牲我们,所以必须提防。我们广西人是不会投降的,不管局势如何险恶,我们也不投降。因此,就要多与反蒋和反对谈和的人紧密联系,壮大我们的声势。广西建设研究会是个便于同进步人士往来的适当机构,我们应当积极发挥它的作用。”李任仁是白崇禧的老师,又素来倾向进步,现在得到白崇禧支持,他更放开手来干。在不长的时间内,广西建设研究会便集中和团结了全国很多有名的专家、学者。同时也吸引了大批的文化人士,各党派人士办的报刊、书店纷纷在桂林开设、出版。此外,各种剧团也陆续到桂。桂林由原来的十万人口,猛增至六十多万,文化活动,五光十色,多姿多彩。在革命文化的推动下,抗日救亡的熊熊烈火,在广大人民的心中燃烧起来,使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变成了人文荟萃的文化城。无论白崇禧出于何种动机,盛极一时的桂林文化城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将永远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人们自然也不会忘记白崇禧在这方面的独特贡献!可是,蒋委员长却感到惶恐不安了。他亲自打电话给白崇禧:“健生呐,你怎么用了那么多共产党人,这是很危险的!”白崇禧不慌不忙地答道:“委座,现在是团结抗战,国共合作,一致对敌啊,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抗战,我们就要团结他,我看这不会有危险的。”蒋介石心里不悦,又对白崇禧训戒了一番,但白崇禧仍是我行我素,桂林的抗战文化活动方兴未艾。白崇禧不但对进步文化人士开放绿灯,而且还与共产党友好合作,他命令桂林警备司令王泽民,暗中保护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的工作,又请周恩来和叶剑英到桂林作抗战形势的报告。在此期间,桂林团结进步、一致抗日的气氛十分浓厚,对西南各省有很大的影响,相比之下,连战时首都重庆也相形见绌了。蒋介石对此更不放心,但又一时拿不出制裁白崇禧的办法来。正在这时,南海一声警报传来,敌人于十一月十六日凌晨在钦州湾的龙门港登陆,冲破国军在小董的防线,分向南宁和龙州进击。这时,白崇禧恰巧正在重庆出席国民党五届六中全会。他得到敌人在钦州湾登陆的警报,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日寇竟敢从海上登陆进攻广西,喜的是他又可以打一次台儿庄那样的胜仗,震惊中外,因为在台儿庄大捷中,李宗仁毕竟是唱主角,白崇禧是配角,这次桂南会战,白崇禧是主角,正可大显身手。他喜的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勾当,便是正可借日寇之手,消灭第五军这支机械化部队,拔出蒋介石打在广西的这颗大钉子,以除后患。他拿着桂林行营副参谋长俞星槎的急电,到曾家岩德安里一百零一号去见蒋介石。

“委座,昨日凌晨三时,敌人南支舰队司令官高须四郎中将指挥第五师团和台湾旅团,借海空军的掩护,在我企沙龙门港强行登陆后,击溃国军守备部队,目下正向邕、龙急进,敌人此举显然是为切断我国际交通线,形势严重,我准备马上飞返桂林指挥作战,请委座训示。”

“嗯,这个,我也得到了同样的报告。”蒋介石不满地质问道,“第十六集团军夏总司令苍煦守土有责,在倭寇登陆的时候,难道他事前一点也不知道吗?为何只派一个毫无战斗力的黄固新编十九师在小董?”

白崇禧暗自一惊,心想委员长对广西的事知道得多么清楚。他怕蒋介石再追问下去,便说道:“报告委座,钦州湾一带,系夏威集团防守,总部驻贵县南山寺,韦云淞之三十一军军部驻桂平,所辖一三一师、一八八师驻玉林五属一带,何宣之四十六军军部驻南宁,黄固之新十九师驻钦县防城,向钦州湾方面警戒。冯璜之一七五师驻合浦灵山,北海,向北海方面警戒。黎行恕之一七零师驻南宁及邕宁蒲庙,作第十六集团军总预备队。夏集团对广东南路沿海之防守,实际就是保卫广西的南大门,也即是拱卫越桂之国际交通线。”

白崇禧力图让蒋介石知道,无论是他或夏威对敌人登陆的钦州湾并非疏于防范。最后,为了给夏威也即是给他本人开脱责任,白崇禧又说道:“敌人登陆的前几天,恰值夏煦苍之母逝世,他请假回家料理丧事未归。十一月十五日,夏母李太夫人出殡,行营参谋长林蔚亦到容县吊丧,敌人在当夜后半夜即发起登陆,使我军指挥上措手不及,给敌以乘。”

白崇禧这话简直说得天衣无缝,因为蒋介石对自己的母亲最为孝敬,当蒋母去世时,蒋介石正在雪窦寺为其守灵,孙中山恰在此时需要蒋介石来上海磋商收复广东的军事问题,为此,孙中山特派张静江到溪口代蒋守灵。现在,敌寇在夏威集团军的防区登陆,夏威因料理母亲丧事不在总部,这自然算不得失职之罪了,况且,连蒋的亲信林蔚也在出事的那天去吊丧了呢。果然,蒋介石不再追问了,他只是说退:“敌人此举,一可能是截断我国际交通线。二可能有进疑旗、黔直接威胁重庆之意图。这个,事态是严重的。你有把握将敌人打退吗?”

“报告委座,我绝对有把握将入侵广西之敌歼灭,再打一个台儿庄那样的胜仗。”白崇禧精神抖擞地说道,“广西民风强悍,最恨外来的侵略者,且自民国二十年以来经过严密的组织,民团实力雄厚,召之能来,来之能战,只要委座把第五军拨归我指挥,便能稳操胜算。”

蒋介石听了,心里很是不舒服,特别是白崇禧说的“广西民风强悍,最恨外来侵略者”和广西民团这几句话,因为这些,全是李、白曾经用来对付他的。更使蒋介石不放心的是,白崇禧提出要使用第五军这支部队,他深怕白把第五军调上去和敌寇死打硬拼,借刀杀人,牺牲他的嫡系部队。日寇入侵广西,蒋介石本来想让广西自生自灭,假日寇之手摧毁桂系老巢,但为了维持这条国际交通线,又为避免广西沦陷而危及重庆,动摇大后方,他不得不忍痛为此付出一笔本钱。因此白崇禧向他索要第五军,他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却无法拒绝。因为这支劲旅自成立一年多来,便一直驻扎在广西全州,除了为蒋看守越桂交通线和屏藩重庆外围之外,还有监视桂系的作用。不久前,第五军曾在广西兴安界首一带举行了规模浩大历时一月之久的诸兵种联合攻防追演习,成绩卓著。现在,敌人打进了广西,让第五军按兵不动,恐怕官兵们也是想不通的。再者,蒋介石对于李、白过去搞的三自三寓玫策,大办民团,全省皆兵的厉害,是领教过的。他想,凭这点,对日寇作战可以先声夺人。而广西又是桂系老巢,军心民心都可利用,是具备战胜条件的,白崇禧说要打一个台儿庄那样的胜仗,也并非没有可能。如果不准白崇禧使用第五军对日作战,白使用桂军和民团打败了登陆的日寇,则无论中外舆论对蒋介石都是极为不利的。古语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第五军既不打日本侵略者,那为何要驻在广西呢?白崇禧便可以广西民意和各方舆论向他施加压力,拒绝第五军继续留驻广西,为此他绞尽脑汁在广西插下的这一只脚,便站不住了。在蒋、桂多年的对峙中,中央军进驻广西他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机会,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好吧,我叫敬之给光亭一个命令。”蒋介石狠了狠心,终于答应把第五军的指挥权临时交给白崇禧,少不得又谆谆告戒一番,“此次作战,关系到抗战之前途,你要好自为之,不失党国之厚望!”

十一月十九日,也就是日寇在钦州湾登陆后的第三天,白崇禧由重庆飞抵桂林。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何应饮已电令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归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指挥,参加桂南会战。白崇禧回桂林后,得知日寇在小董击溃新十九师后,沿邕钦公路长驱直入,已越过苏圩、吴圩之线,迫近邕江南岸,南宁告急。白崇禧当即急电驻桂平的韦云淞第三十一军,向苏圩、吴圩方向急进,阻止向南宁北进之敌,同时电令驻灵山一带的四十六军一七五师向邕钦路西进,阻止北上南宁之日军。又电伤第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夏威速回贵县总部负责指挥。接着电令杜聿明,着第五军由全州兼程南下,保卫南宁。

白崇禧在桂林调兵遣将,忙了几天,得知南宁形势不妙,三十一军之苏祖馨师奉命增援南宁,但车辆缺乏,每日只能运兵约两营,时机迫切,无法应敌。二十一日,敌分两路急进,一路窜吴圩,一路窜蒲庙,据报,敌人先头部队距邕城仅三、四十里,大有渡河攻城之势。一七零师不能按计划抵吴圩御敌,乃命改由永谆渡河转往南宁作战。二十二日早,南宁电话,电报不通。白崇禧忖度南宁必将失守,心里甚为着急,因为一度曾作为广西省会的南宁,如果在日寇登陆后不到十天便沦陷,他无论是向最高当局还是广西民众,都无法交待得过去的。好在南宁东北有一座天险昆仑关,如果以有力部队控制昆仑关,日寇纵使占据南宁,也无法立足。因此他严令杜聿明督率第五军星夜兼程南下抢占天险昆仑关,他本人也亲率行营副参谋长俞星槎,高级参谋海竞强(白崇禧外甥)以及作战科长陆学藩等人,组织行营指挥所,乘汽车到迁江指挥作战。

当白崇禧率随员抵达迁江扶济村时,天时已近黄昏,他令将指挥所设在村内一家独立住户内。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他即令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和副军长郑洞国来见。

“报告主任,职军主力已全部开抵邹圩和石陵圩一带待命。”杜军长报告道,“第二零零师之先遣步兵第六零零团,于二十三日经汽车紧急输送至南宁附近的二塘,不意敌已渡过南宁附近邕江下游地段,正向南宁包围攻击。该团即在头塘和二糖间与敌激战,予敌重创,但该团亦受重大损失,团长邵一之、团副吴其升皆阵亡,副团长文模负伤。南宁已失陷,敌人已占领昆仑关。”

副军长郑洞国报告道:“据六零零团在战场上获得的敌方文件表明,与该团激战的敌寇乃是第五师团之第十二旅团,第二十一和四十二联队。”

白崇禧心里一沉,来的又是在台儿庄交过手的那个坂坦师团。但在台儿庄大战前,由于庞炳勋和张自忠死守临沂,使坂垣师团不能及时南下台儿庄策应矶谷师团作战,才使李宗仁和白崇禧赢得时间,调孙连仲集团军守台儿庄,调汤恩伯军团从侧背进击,打了个胜仗。如今,这个第五师团的原师团长坂垣征四郎因侵华作战有功已经升迁入阁当了日本内阁的陆相,据说接充师团长的乃是今村中将。今村比坂垣幸运的是,他在龙门港一登陆,皆未遇到有力的抵抗,不到十天便攻占了广西名城南宁,接着又占领了号称天险的昆仑关,日军已在南宁站稳了脚,处于有利地位。白崇禧则不得不咬紧牙关,冒着敌军的猛烈炮火在不利的地形下攻关了。

“杜军长、郑副军长,昆仑关从古到今都是军事上的必争之地。历史告诉我们,要攻夺南宁,首先必取昆仑关。狄青三鼓下昆仑的典故,想二位早已知道了。”白崇禧告诉杜、郑二位,准备攻关恶战。

杜聿明与郑洞国都是熟读兵书,注重研究战例的优秀将领,他们当然都知道北宋年间广源州壮族首领侬智高,举兵反宋。宋朝名将狄青奉命征讨侬智高,“……青戒诸将,毋妄与战斗。已而申令军中休十日,觇者还,以为军未即进,青明乃振军骑,一昼夜绝昆仑关,出归仁辅为阵。”狄青用计攻下昆仑关后,侬智高无险可守,只得“烧城遁去”。白崇禧的话,自然使杜、郑二人受到鼓舞。杜聿明当即说道:“主任放心,职军将士养息日久,正欲攻坚交锋咬肉饮血,以解战饥!”

蒋介石与白崇禧之间,虽然对这次桂南会战各有打算,但是杜聿明和郑洞国都有杀敌报国之心,因此毫未计较流血牺牲。白崇禧听了心中大喜,当即与杜、郑二将研究攻打昆仑关的作战计划。白崇禧指着地图,对杜聿明和郑洞国说道:“鉴于昆仑关的险要地势和敌人火力强,有飞机助战的优势,我军攻夺昆仑关应采取战略上迂回,战术上包围,形成‘关门打虎’的作战方针。”

杜、郑二将连连点头称是,这不仅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的特点,也不仅是对在台儿庄直接指挥击败日寇“钢军”矶谷、坂垣两师团的白崇禧的景仰,而是他们觉得这一仗确实应该这样打,他们与白崇禧的看法是一致的。白崇禧见杜、郑二将对他的意见十分赞同,便接着说道:“这次会战,我们以克复南宁为目的,先攻下昆仑关,进出南宁,以昆仑关为主攻,高峰坳为助攻,以有力部队突击九塘敌之侧背,对邕江南岸敌之后方联络线,尽力截断之。”

白崇禧看了看杜丰明和郑洞国,见他们仍然点头赞同,便区分作战任务:“以蔡廷锴的第二十六集团军,指挥第六十四军在敌后邕钦公路游击,负责破坏公路、桥梁,阻击敌增援部队及后方输送粮、弹、补给的任务;以夏威的第十六集团军的第三十一军、四十六军与叶肇第三十六集团军的第六十四军担任邕武路高峰坳南的对敌攻击任务。第五军担任邕宾路上对昆仑关攻坚战的主攻部队。”

白崇禧不愧是蒋介石的参谋长,倾刻间便把一个大战役的作战计划,阐述得明明白白,但又不知不觉地把蒋介石借给他的这副本钱放在刀刃上,而把桂军放在次要又次要的位置上。杜聿明与郑洞国倒并不计较这些,论实力和装备,便是把蔡、夏、叶三个地方部队的集团军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一个第五军。如果不让第五军啃硬骨头,杜、郑两人当然会觉得脸上没有光彩的。因此白崇禧一说完,杜聿明与郑洞国两人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杜聿明说道:“职军久驻广西,正该为广西父老效点力。关于攻夺昆仑关的部署,我初步考虑如下方案:一、荣誉第一师、第二零零师,为正面主攻部队,以公路为界,公路线上属二零零师。”

杜聿明指着地图,继续说道:“军重炮团、战车团、装甲搜索团、工兵团,协助主攻部队作战。第二,新编第二十二师为军右翼迂回支队,由原地出发,越过昆仑关,选小路进占五塘、六塘,切断南宁至昆仑关之间公路、桥梁交通要道,堵击敌增援部队北上。第三,令第二零零师副师长彭壁生指挥两个补充团编为军迂回支队。由原地出发,经岭圩、甘棠、长安圩,向八塘大迁回,进占七塘、八塘,策应正面主攻部队对昆仑关的攻击。”

“好!好!”白崇禧见杜聿明不但敢于承担打硬仗的任务,而且指挥部署也十分得法,不禁连连称赞起来。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脸颊有些热辣,也许是一时的良心发现,他觉得站在面前的杜、郑这两位将领一下子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而他自己,无论是职务、军阶或身材,本来都比他们高出一截的,现在却一下子变得矮小了。他想起在临沂保卫战中。张自忠、庞炳勋捐弃前嫌,大义凛然,为了抗战皆不保存一己之私的实力,率部血战的事实。今天,他又看到蒋介石的嫡系将领为国家民族的存亡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精神,一种惭愧之情,油然而生。人非草木,更何况白崇禧又是一个感情丰富力主抗战到底的人呢?他感动了!他过去紧紧地握着杜聿明和郑洞国的双手,激动地说道:“杜军长、郑副军长,打完这一仗,我一定要请人在巍巍昆仑关上,为第五军立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和牌坊,让我们的历史、民族和人民,永远记住英雄的第五军!”

“打击倭寇,抵御侵略者,乃国军将士之神圣天职,聿明、洞国与第五军官兵,定不敢贪天之功!”杜聿明谦逊地说道。

白崇禧见杜聿明如此说,心中更感愧疚,他即命令参谋:“通知宾阳县长,动员县内之民众及物力财力,竭尽全力,支援第五军攻夺昆仑关作战!”

“谢谢主任!谢谢广西父老!”杜聿明、郑洞国向白崇禧敬礼告辞,回军部部署攻关作战去了。

经过周密准备,攻夺昆仑关的战斗定于十二月十七日拂晓打响。十六日下午,白崇禧率作战参谋及随员正准备到前线去督战,忽见两部吉普车卷着烟尘,直奔扶济村而来,那座独立小院的门推开后,走进来两个身穿黄呢军大衣,挂着上将军衔的高级将领。头前的一人,个子矮小精干,后边的那位中等身材,略胖。白崇禧闻报走出来一看,来的不是别人,乃是政治部长陈诚和战地委员会副主任李济深。白崇禧心里一愣,暗想大战在即,李任公和陈小鬼跑来干什么?他忙上前与李、陈二人握手寒暄,把他们引进自己那间卧室兼办公室土屋,然后以东道主的身份说道:“任公、辞修兄,你们看,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简陋,我是没法招待二位啦!”

“健生兄,不必客气!”陈诚拿起一只农家用的粗瓷碗喝条,不在乎地说道。他颇有吃苦精神,当十八军军长时,他奉命在江西剿共,仍能与士兵一样穿草鞋行军。他来此前不久,曾到巴东一带视察。第六战区留守处主任为了巴结他,发动当地县政府组织民众欢迎,大摆宴席,满桌山珍海味。陈诚一看,顿时大发雷霆,用手指着那位留守处主任,喝道:“怪不得老百姓大骂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真是一点也不错。抗战之时,大后方生活那样困难,你们从哪里搞来的海味?一定要彻底追查!”那位留守主任被骂得胆战心惊,又急又怕,一夜之间竟至双目失明。陈小鬼一下子变成了凶狠的阎王,那些贪官污吏和好讲排场之人,每闻陈诚驾到,无不吓得魂飞魄散。

“委座对桂南会战极为关心,特派任公和我到前线来与将士共患难。”陈诚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纸蒋介石的手令,给白崇禧看。

这是蒋介石委员长的亲笔手令,派李济深、陈诚到桂林行营作监军。白崇禧看了,心里极不舒服,认定这是蒋介石对他的不信任。李宗仁在徐州指挥台儿庄大战中,蒋介石曾亲临徐州巡视,又派白崇禧、刘斐、林蔚等协助李宗仁指挥军事,李宗仁都欣然接受,积极发挥他们的作用。白崇禧不同于李宗仁,他只需要兵,不需要什么人来帮忙策划,更反对有人拿着尚方宝剑来掣肘他。现在蒋派李济深和陈诚前来当监军,白崇禧明白,蒋介石是用陈诚来牵制他,之所以叫与白关系极深的李济深也同来,乃是既为敷衍李、又为敷衍白,真正代表蒋介石意旨的是陈诚,那把尚方宝剑握在陈小鬼手里。白崇禧的判断完全正确。原来,蒋介石自从同意把第五军交白崇禧指挥反击入侵桂南的日寇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第五军是他一支王牌军,是几百万国军中的佼佼者,自成立以来,蒋介石便把它视作自己的掌上明珠。现在,他被迫将第五军交白崇禧指挥,很不放心。一怕白崇禧拉拢第五军将领,二怕白崇禧借刀杀人,在会战中牺牲第五军。虽然桂林行营参谋长林蔚是他的亲信,但林的权力有限,对白崇禧之作战指挥和部队之使用,林皆不能干涉。蒋介石想了半天,决定派陈诚到广西来当监军,监督白崇禧对第五军这支王牌部队的使用,如发现白有不轨行为,可立即制止。为了掩人耳目,蒋介石又把桂系的老大哥,无权无勇的李济深拉来作陪衬。李济深虽然明知蒋介石之意,但他愿意到抗战前线去做工作,因此便和陈诚同飞桂林,然后转到迁江,到白崇禧的指挥所里来了。

“欢迎二位钦差大臣前来巡视!”白崇禧冷笑道,“如发现白某有临阵退却或督率不力之现象,当可就地问斩或押送重庆治罪!”

李济深只是意味深长地嘻嘻一笑,陈诚却理直气壮地说道:“健生兄,你说哪里话来,我和任公到此是与前线将士共患难而来的。至于说到有临阵退却或者督率不力的将领,现在是抗战时期,无论是何人,当然都要治罪的,自然也包括我陈诚啰,象韩复榘那样的大员,我们不是也把他查办了嘛!”

陈诚的话,软中有硬,白崇禧听了更是不舒服。想陈诚当年不过是黄埔军校的一名炮兵队长,北伐时一直在副总参谋长白崇禧的指挥之下,打到南京,陈诚才当团长,“四·一二”清党,师长严重失职,才把陈诚推上师长的位置,可是这十年来,陈诚在蒋介石的卵翼下,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一跃而为与白崇禧平起平坐的陆军一级上将,且权力远在白之上。陈诚自恃有蒋介石的支持,对于桂系的白崇禧从不放在眼里,他脾气又暴,性格又硬,在中央经常与白崇禧发生口角冲突。白崇禧在背后总骂陈诚为“陈小鬼”。陈诚则当着部属和同僚大骂白崇禧是“白狐狸”,两人互相攻讦,各不相让,蒋介石正好分而治之。如今蒋委员长把陈诚派来桂林行营当监军,正象在一堆干柴上泼上油,这火烧得可就大了,李济深无法调和,只有无言的苦笑而已。

“陆科长,”白崇禧命令作战科长陆学藩道,“任公和陈部长长途跋涉,辛苦非常,你把他们带到合山煤矿公司休息去吧。”

“是。”陆学藩答道。

“生活上一定要照顾好!”白崇禧当然不能让陈诚住在他的指挥所里指手划脚当监军,特命陆学藩把李、陈二位送到离此地不远生活条件又较为优越的合山煤矿公司去“吊”起来,等打完仗再作理会。没想到陈诚马上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一把拦住陆学藩,说道:“生活上的事不必操心,我们是来与前线将士们共患难的,应当马上到前线去!”

一则陈诚生活上较为简朴,不讲排场和享受,因此每到一地,并不首先考虑住的和吃的;二则他既是奉蒋委员长密令前来监督白崇禧对第五军的指挥和使用,到了这里,他对会战的兵力部署和作战情况还一无所知,如果委座查问起来,他何以交待?更重要的他对第五军的情况至为关切,他必须马上找到杜聿明和郑洞国。李济深虽然无权无勇,但却有一颗爱国的心,他自然在后方坐不住,哪怕是能到火线上给官兵们讲几句鼓励的话也好,因为他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副校长,不仅陈诚是他的学生,第五军的杜聿明、郑洞国、戴安澜、邱清泉这些出身黄埔的军、师长也都与他有师生之谊,虽然这些人现在都成了蒋介石的亲信,但作为他们的副校长,他觉得仍有训勉他们奋勇报国之义务。因此李济深对白崇禧道:“健生兄,还是让我和辞修兄马上到前线一转吧,我们既到此地,怎能不去看望将士们一下呢!”

白崇禧见李济深也执意要到前线去,便不好再阻挡,当即嘱咐他的一位副官到合山煤矿公司为李、陈准备下榻之处,他便和李、陈分别乘车经宾阳,直到昆仑关附近的一条山冲内的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了第五军军部。这个小村庄名叫南天门——听到这个名字便可知其地之险要。军部的一名参谋报告,杜军长的前方指挥所,设在正面主攻部队第二零零师和荣一师分界线的公路边一个高山的地洞里,山顶地势很高,上去不便。白崇禧便拿起电话简给杜聿明打电话:“杜军长,蒋委员长派李任公和陈辞修部长到前线来看望我们,请你即回南天门军部。”

接着白崇禧又给正在阵地上的副军长兼荣一师师长郑洞国打电话,也请他马上回军部。陈诚站在一旁,见白崇禧和杜、郑二将说话的口气,简直象对白的桂系将领说话一般,心里很不舒服。记得台儿庄大捷后的一天,蒋委员长也的确高兴了一阵子,但随即忧心忡忡地对陈诚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想不到李德邻指挥杂牌部队还如此得心应手!北伐时,白健生指挥我的黄埔部队,打浙江、攻上海,势如破竹。就是在我下野之后,他也还能指挥你们在龙潭击败孙传芳。李、白这两个人……”陈诚自然明白蒋介石的心病:李宗仁能指挥杂牌军打胜仗,白崇禧则能指挥蒋的嫡系部队打胜仗,李、白这两个人不可不防。陈诚此次之充当监军,便是来提防白崇禧的。杜聿明和郑洞国还未到军部,陈诚从参谋手里拿过一架望远镜,站到一个高耸的山坡上,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昆仑关的地形和敌我两军的态势。陈诚放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昆仑关在丛山叠漳之间,邕柳公路在关下一条冲沟北侧经过,形成一条险要的隘路,冲沟两侧,日寇的防御工事隐约可见,这是一个天然的极好的防御沟谷,攻关部队一进入这道沟谷,便等于落入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网,除了把尸体填满深沟幽谷之外,别无出路。更险要的,要算这条冲沟对面的那个四四一高地,高地象一个天然的巨堡,仿佛天公造下昆仑关之时,便已预知此地是兵家必争之地,特意在关前又造了这座高地。高地上的枪炮火力,正好完全瞰制和封锁昆仑关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难越雷池一步之概。陈诚清楚地看到,占据四四一高地的日寇,已构筑了一层层牢固的工事,可以浓密的火网,控制关口和关前几公里之公路,攻关部队,兵力和火力都无从展开,只有硬着头皮挨打。陈诚从部队的态势上已看出白崇禧把第五军作攻夺昆仑关的主攻部队使用,心想这白狐狸真是居心叵测,借刀杀人!第五军纵使将昆仑关夺到手,这支王牌军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到时他这位监军如何向蒋委员长交待?

“健生兄,这一仗你准备怎么打?”陈诚放下望远镜,向白崇禧问道。

“嘿嘿,一打起来你就知道了。”白崇禧狡黠地说道。

“你准备要第五军强攻昆仑关吗?”陈诚几乎用责问的口气说话了,他要拿出自己监军的身份来,警告白崇禧。

“嘿嘿,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白崇禧又是一声冷笑,心想,便是蒋委员长亲自来,也不能改变我的计划了,何况你这个“小鬼”!

“在如此不利的地形下强攻昆仑关,部队可能要付出极大的伤亡,你有胜利的把握吗?”陈诚终于现出了他钦差大臣的面目来。

“嘿嘿,辞修兄,你知道当面之敌是什么部队吗?”白崇禧最恨别人以提问的方式对他说话;而陈诚又偏偏摆出一副钦差大臣的架子,不断用质问的口吻向白崇禧提问,白崇禧当即以反问来回击陈诚。

“日军第五师团,号称钢军的王牌部队。”陈诚在来迁江之前,已从敌情通报中了解了有关情况,白崇禧自然难不倒他。

“台儿庄大战的时候,这个第五师团曾先后被我们的杂牌部队庞炳勋和张自忠部击败,这次碰上国军的王牌部队第五军,我谅他也逃不脱失败的命运!”白崇禧这句话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了陈诚,连庞炳勋和张自忠的杂牌军都不怕打硬仗,难道国军的精锐部队,蒋委员长的嫡系王牌军还怕吗?

“哼哼!”陈诚被白崇禧顶得无话可说,只是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两声。对台儿庄大捷,他打心眼里是高兴的,因为国军毕竟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可是由于各地群众的狂欢,特别是临时首都武汉三镇数万市民和学生举行了规模盛大的火炬游行,他们竟公然以两部大卡车饰以鲜花将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巨幅画像载在车上,以庞大的军乐队为前导,打打吹吹大肆宣扬李、白的战功。陈诚对此十分恼火。不几天,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为了配合宣传台儿庄大捷,赶印了著名作家老舍写作的歌颂台儿庄大捷的一本小册子——《抗战将军李宗仁》。政治部长陈诚看到这个小册子后,怒气冲冲地指责第三厅厅长郭沫若道:“这个小册子很不妥当!台儿庄大捷是在蒋委员长和中央统帅部亲自领导和指挥之下,经过各级将领和二十几万国军的浴血奋战才取得的,因此,绝不能替任何的将领作个人宣传!”

不管郭沫若怎么解释和抗议,陈诚把眼一瞪,蛮横地下令:“这些小册子我要全部扣留,一本也不准发行!”

陈诚当然希望能打胜仗,尽快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但是,无论八路军也好,新四军也好,桂军、川军、粤军、东北军、西北军等等只能为蒋委员长打仗,战胜的功劳,统统都记在蒋委员长的功劳簿上。去年,李、白取得了台儿庄大捷,如果今年白崇禧又取得昆仑关大捷,桂系一年打一个震动中外的胜仗,岂不要功高震主!蒋委员长和陈诚都是抱着同样矛盾的心理来看待白崇禧亲自指挥的桂南会战的。

“报告,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副军长郑洞国来到!”杜、郑二将向李济深、白崇禧、陈诚敬礼,他们两人身上都还挂着伪装的小树枝,呈现一副临战前的紧张而又兴奋的精神状态。

李、白、陈三人,论资格,当然首先得由李济深训话。

“来犯之敌是第五师团,是一支王牌军;我军迎战的是第五军,是国军的一支王牌军,敌我双方都是有个‘第五’,又都是王牌军,真是巧得很啊!”李济深的训话虽然没有一点“训”的意思,但却寓意深刻,他用的是激将法。

“报告任公,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杜、郑二将朗声回答,气壮山河,李济深很感满意。

轮到白崇禧训话了,他因是桂南会战的总指挥官,只是关切地问道:“攻击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

“部队已遵令进入攻击出发阵地,团长以上军官皆举行宣誓,誓死完成这次对昆仑关的攻坚任务!”杜聿明军长答道。

“很好!”白崇禧和杜、郑二将亲热地握了握手,满有信心地说道,“我们一定要使昆仑关变成第二个台儿庄!”

陈诚深感来迟了一步,第五军攻关作战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他知道自己深负委座监军的重任,不得不提醒杜、郑二将在作战中要“机动灵活”。他板着面孔,用那双威严锐利的眼睛,先把杜聿明和郑洞国狠狠地盯了足足分把钟之久,才开始用凌厉的口吻训话:“此次敌寇攻占南宁之战略企图不外乎有三:一切断我西南国际交通线;二侵占广西,威胁云、贵,扰乱我抗战大后方;三威胁英、法盟国,使它感到越南、缅甸危险,从而巩团和加强日本在亚洲的地位。”

陈诚把日寇之战略企图作了透彻分析后,接着话锋一转,“此次桂南会战,关系到抗日战争的前途。第五军是抗日战争中建立的第一支机械化部队,我相信全军将士一定能机智勇敢地完成作战任务。但是,你们都要明白,抗战是长期的,第五军是一支高度机械化的部队,它不但要在这次桂南会战中发挥主力兵团的作用,而且还要在今后的作战中发挥重要作用!”陈诚惟恐杜、郑二将不明白委座的苦心孤旨,死打硬拼将这支心爱的王牌部队打光了,最后特别强调一句:“委座派李任公和我到前线作监军,你们要随时将第五军的战况向任公和我报告!”

“是!”杜、郑二将立正答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明白蒋委员长和陈诚的意图了没有。

李济深、白崇禧、陈诚三位大员离开南天门的时候,已经暮霭四合,冷嗖嗖的晚风,拂动着山野里灰白的芭芒和褐色的茅草,桂南的冬天,竟也阴冷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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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十八回 气壮山河第五军攻夺昆仑关 功亏一篑白崇禧众将被降级

却说陈诚和李济深从第五军军部巡视回到迁江,白崇禧招待他们住到合山煤矿公司一间小洋楼里,副官已把房子布置得妥帖。陈诚见此地离白崇禧的指挥所不远,不会有误他的监军职责,因此倒还满意。李、陈二人因奉蒋委员长之命来桂监军,今天由重庆飞柳州,一下飞机便驱车直奔迁江,又到昆仑关下的南天门巡视,一日奔波,颇感疲乏,因此饭后便早早睡去。李济深知道自己这次来前线能起多大作用,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到前线看望第五军将士,他该说的,已经说了——勉励杜聿明等英勇杀敌。其他的事,他知道自己不能够过问,因此睡得倒也安稳。独有陈诚睡不着,他有严重的胃病,又患失眠症。上床后刚迷糊了个把钟头,胃部便一阵阵灼痛,头脑虽然昏昏欲睡,但又无法入眠。他在床上辗转良久,只听得窗外北风呼呼,房中的那只壁炉,已经停止燃烧,但仍感温暖如故。他虽躺在这舒适的房间里,但心却一直在昆仑关下挂着。耳畔似乎听到一阵阵机枪的密集扫射声,第五军官兵呐喊冲锋,前仆后继,一片一片地似割高粱一般倒在关下那条冲沟里,尸填沟壑。被击毁的坦克、袋甲车、汽车、大炮摆满关下的公路,足有几公里!陈诚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披上黄呢大衣,一手按压着胃部,跑出房间去敲李济深的房门:“任公,任公!”李济深揉着眼睛,开门见是陈诚,忙问:“怎么回事,辞修兄?”

“我们应该马上到前线去!”陈诚迫不及待地说道。

“有新情况吗?”李济深问道。

陈诚摇了摇头,说道:“我总放心不下!”李济深看了看腕上的表,说道:“才半夜一点多钟呢,前线有杜军长指挥,后方有白健生坐镇,我们大可放心,到前线去也要等到天亮以后啊!”陈诚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到房间里,服下两片止痛药和安眠药,重又躺到床上去。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急得匆匆漱洗,连早餐也顾不上吃,便拉着李济深坐车到扶济村白崇禧的指挥所。进入村内,陈诚忽然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村里冷冷清清的。当他和李济深来到白崇禧住的那间独立小院时,门口一辆小车也没有,他急忙推开小院的门,既不闻电台的嘀嘀达达声,也听不到电话的频繁铃声,这里根本不象大战中的总指挥部,他心里一怔,忙大叫一声!

“有人吗?”

“报告长官,白主任昨天夜里把指挥所迁到前线去了,命我在此看守房屋和指挥所留下的器具。”白崇禧的一位副官小心翼翼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向陈诚和李济深报告道。

“他把指挥所迁到什么地方去了?”陈诚毫不客气地喝问道。

“不……不知道!”副官惶恐地答道。

“这里有电话吗?”陈诚又喝问道。

“电台和电话已在昨天夜里全部拆除。”副官答道。

“你知道前线的情况吗?”陈诚压着火气问那副官。

“不知道。”副官谨慎地摇着头。

“好呀,白健生!”陈诚咬牙切齿地叫喊着,“你要抛开我们,对抗委座命令,真是胆大包天!”

李济深没有说话,但他对白崇禧的这种做法,似乎抱着某种理解之情。陈诚却转身钻进车里,对李济深道:“任公,我们马上到前线去!”李济深也只得上了车,没想到刚走不到十公里,那公路中间却被挖去丈余宽的土,成了足有几尺深的大沟,汽车无法通过。陈诚跳下车来,只见在路旁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奉桂林行营命令破路阻敌!”陈诚看了大怒,大骂白崇禧:“我们成了白健生的敌人啦!”

李济深道:“据我所知,我们来桂之前,破路阻敌的命令已经下达了。”

“为什么昨天不破这段路,今天偏偏破坏了呢?”陈诚不能同意李济深的看法。

“昨天还设打仗,今天已经接火,大约是从战局需要出发才破坏这段路的。”李济深仍平静地说道。

“汽车走不了,我就步行到昆仑关前线去!”陈诚倔硬地说道,“在江西剿共,我穿草鞋一天一夜走过一百六十里!我不怕走路!”

此地到昆仑关步行路途遥远,陈诚身体有病,恐怕走不到一半就得倒下,照陈诚的脾气,倒下了也要人抬到前线去的。李济深最担心的是陈诚到了前线之后,必然要干预第五军的作战指挥,势必与白崇禧发生冲突,攻夺昆仑关本就是一场恶战,如果在大战之中,我军最高指挥官因意见不合而发生冲突分裂,则局势不堪设想。因此李济深此时不主张陈诚马上到前线去,他对白崇禧指挥作战颇为放心,待白将战局稳定之后,他再和陈诚去也不迟,便说道:“辞修兄,前线战况紧张,我们此时去必然要给前方将士增加麻烦,不如还回迁江,等白健生派人送来战报再作理会。”

陈诚见李济深不肯陪他去,而他的随从卫士只有两人,道路不熟,语言不通,战争环境里,什么样意料不到的情况都可能发生,他不敢再坚持一个人步行到前线去了,只得窝着一肚子的火气,钻进吉普车里,掉头回合山煤矿公司呆着。回到那座清静的洋楼里,陈诚简直成了软禁中的囚犯,没有电话、电报,也没有人来请示、报告,他不能批阅公文,不能下达命令,不能贬褒下属,对于权欲极强的陈诚,真是度日如年!记得当年在江西剿共,陈诚的胃溃疡病发作,病情颇重。蒋介石命陈诚到上海治病休养,为了使他尽快康复,蒋介石让他静养,不准过问军政方面事务。这可把陈诚害苦了,在百无聊赖中,他只得每日指挥他身边的十几名随从卫士,一会儿让他们把房间里的床铺搬到这边,一会儿又把柜子挪到那边,一会儿把地毯撤掉,一会儿把电扇搬走,当他看到随从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忙得不亦乐乎时,心里才感到舒服些。随从们还没喘上一口气,陈诚便又戴上雪白的手套,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碰碰,他终于找到了训斥部属的机会——壁灯后有一处地方擦拭得不干净,他那雪白的手套沾上了一点淡淡的灰尘。他当即大发雷霆,那口气严厉得似乎要把随从们全部枪毙!发完脾气骂完人,陈诚就舒服了。他对部属并不时刻都是那么严厉,有时倒还体贴人,一次他得知军需官的父亲病危,马上命人把对方找来大骂一顿,为何不向他报告。军需官说这是家中小事,不敢打扰军座。陈诚把桌子一拍,大骂道,父亲大人病重,何谓小事,你这人对父母想必一向都是不孝不敬的。军需官正在惶恐之中,陈诚却已写好个手令,要军需官支领五百元,给假一月,回去侍奉病父。有一次陈诚召开军事会议,在会上他责驾了一位团长,那团长觉得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便在团部以生病为由,向陈诚请病假。陈诚闻报便派了医生去看望,想不到那团长躺在床上大发脾气,说:“陈老总不尊重我的人格,我不干了,你不用来给我看病,我没病,要我起来,除非他亲自来向我赔礼道歉!”那医生不敢隐瞒,只得把那团长的话如实向陈诚报告。陈诚沉思了一下,即刻乘车跑到那位团长的团部,登门向对方承认错误,赔礼道歉。那团长感动得泪如雨下,霍然而起,“病”一下子便好了。现在,他被白崇禧抛在合山煤矿公司,与前线和后方都隔绝了,他既不能监督白崇禧,也不能指挥杜聿明、更不能朝老上司李济深发脾气。他身边只有两名卫士,也不能无限制地使唤他们。他只能在那间颇为宽敞的房子里来回踱步,真是有气无处出、有火没处发。隔壁房间里,李济深正和合山煤矿公司的几位高级职员谈话,出于礼貌上的原因,陈诚连脚步也不好走得太重。他就这样在房子里乱转,一刻也不停。那两名卫士侍立在门外,深怕陈诚气愤至极一头撞在墙壁上!

白崇禧对第五军使用的是“借刀杀人”,对陈诚则用的是“上楼抽梯”,这两条妙计,在那部秘传的兵书《三十六计》里,都有记载。

却说白崇禧为了摆脱手握尚方宝剑的陈诚的掣肘,连夜将行营指挥所由迁江扶济村向前推进到离火线很近的宾阳白岩村,他将指挥所设在白岩村的白氏宗祠小学校里。拂晓时分,杜聿明向他电话报告,第五军准时向昆仑关发起攻坚作战。白崇禧说了声“好”,他告知杜聿明,天亮后他将到昆仑关前督战。不一会,只听得一阵阵春雷般的震响,第五军重炮团开始以强大的炮火,猛叩昆仑关。重炮轰击过后,便是密集的机枪扫射声,步兵小炮的炸响声,嘎嘎嘎的战车奔驰声,大地震撼,山鸣谷应。头上,黎明后的天空亮得耀眼,十八架由苏联自愿人员驾驶的轰炸机从柳州机场起飞,猛袭昆仑关上日军阵地。昆仑关天险,自古以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血战,但这是它第一次经受现代化战火的洗礼!白崇禧心情颇为激动,因为这是他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破天荒第一次直接指挥现代战争的机械化兵团作战。

白崇禧登上昆仑关对面一座高山的半山腰,来到杜聿明的指挥所。这里怪石嶙峋,野草丛生,稀稀拉拉的灌木丛里,有一个地洞,洞口和山顶上都架设着电话通讯网,山顶还架设炮兵专用的远程观测镜。军长杜聿明身披伪装网,身上插着小树枝,象一段魁伟的树干矗立在洞口的一丛灌木里,一只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敌阵,一只手握着电话筒,指挥重炮团团长朱茂真:“请规定各目标的距离,准确射击,将敌火力点逐一击毁!”白崇禧也弄了几枝树枝插在身上,举着望远镜观战。杜聿明见总指挥白崇禧竟爬到他的前方指挥所来了,大为诧异,忙道:“这里危险,请主任到掩蔽部里去!”

正说着,几发敌人射来的炮弹纷纷落在周围炸得树枝乱飞,几名卫士正要把白崇禧拉到洞里去,白崇禧低声喝道:“不要管我,怕炮弹我就不到这里来了!”

他用望远镜观察着敌我双方猛烈的炮战。在我远射程重炮的火力压制下,昆仑关守敌的炮兵被迫中断向我方射击。

杜聿明随即电话命令战车团团长胡献群,以战车掩护步兵第二零零师和荣一师攻关。战车部队沿公路直扑昆仑关下,敌人从两侧和正面的工事里,以战防炮和步兵炮向战车猛袭,只见一辆辆战车中弹起火,倾斜、翻倒、爆炸,关下约一公里长的公路上被烈火浓烟封死。杜聿明见了又急又心痛,不断命令炮兵支援。步兵在失去战车掩护下,被迫向关两侧的高地冲击。敌人在阵前布的电网,有的被炮火击毁,象无数条巨蛇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坡上。步兵以大刀开路,劈斩电网、鹿砦。荣一师和第二零零师官兵在山坡上葡伏仰攻,山坡上野草树木、被炮弹打得燃起熊熊烈火,陡又被炮弹的爆炸击灭,山野浓烟弥漫。在炮击间隙的几秒钟里,草木又倏地燃烧起来,山野变成一片火海,当炮弹落下时,烈火熄灭,又是一片滚滚浓烟。整个昆仑关,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灶,烧的是一膛湿柴,用力一扇风,灶膛里窜起一道火苗,风一停,又吱吱冒着浓烟。敌我双方,都在这个巨大的灶台上经受烈火浓烟的烧、煮、蒸、炸、煎、烤……

公路中间,是几十辆波击毁的战车残骸,公路两边,荣一师和第二零零师官兵的尸体,几乎填平了那道冲沟,沟谷里有一条奔腾的小溪、被尸体堵塞、慢慢形成一片殷红色的湖水。

军长杜聿明镇静如常,一边观察,一边通过电话下达一道又一道非常严厉的攻击命令。白崇禧身上的血在急剧地奔流着,他的眼睛通过那架望远镜一直在死死地盯着昆仑关下那一片愈积愈高起来的“血湖”,他的心猛烈地震颤着。突然,他一下紧紧地抓住杜聿明握着电话筒的手,叫着:“光亭兄!光亭兄!”

“主任,有什么情况吗?”杜聿明忙放下望远镜,望着激动不安的白崇禧。

“牺牲太大了,是不是暂时停止攻击?”白崇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打了几十年仗,还从没有手软过,他恪守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信条,名将之所以成为名将,那是他踏着敌人和自己士兵的尸骨走过来的,当然,名将也随时准备和自己的士兵一道战死,白崇禧本人也是从子弹的间隙里钻出来的!

“什么?暂停攻击?”杜聿明忙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深怕听错了。

“嗯,”白崇禧脸上显出歉疚而又痛苦的表情!“牺牲太大了,第五军是国军第一支机械化部队啊!”

杜聿明似乎明白了白崇禧的心意,激动地说道:“主任,正因为第五军是国军的第一支机械化部队,这也是第五军成立以来打的第一仗,不攻下昆仑关,第五军将士不但丢尽国军的脸,也无颜见委座和四万万同胞啊!”

杜聿明指着掩蔽部的那个地洞,对白崇禧道:“不攻下昆仑关,那里便将是我成仁的归宿之地!”

白崇禧的心又是一阵猛震。他脑海里倏地出现了死守滕县的王铭章,临沂苦战中的庞炳勋,张自忠,台儿庄大战中孙连仲等人那视死如归的悲壮形象,在昆仑关,他又有到了杜聿明杀敌报国的壮志雄心,他的激情象火一般燃烧着,他紧紧地抓着杜聿明的手说道:“光亭兄,让我们同生死,共进退吧!”

昆仑关下那一大片“血湖”每一分钟都在上涨,“湖”中飘浮着树枝残叶,战死的士兵倒在“湖”边,有的象正在趴下把头伸向“湖”里饮水,有的象坐在“湖”边的青石上洗涤身上的征尘。冲沟两侧陡硝的山坡上,象滚动被伐倒的树术一般,被击死的国军士兵,纷纷滚落沟谷。昆仑关右侧的仙女山经血战被郑洞国的荣一师攻占。杜聿明用电话命令第二零零师团长高吉人,不惜代价,拿下关键的六零零高地。接着命令重炮团长朱茂真以猛烈而准确的火力支援高团进攻六零零高地,并规定步、炮协同讯号——高吉人团攻占六零零高地后,即举火为号,重团炮火力进行超越射击,压制敌人之侧射火力。六零零高地被火海淹没了一个多钟头,第五军的远射程重炮和师属榴弹炮把敌人据守的山头连续捶击,象一名巨大的拳击运动员,在对手头上,身上不分点地猛击狠打。白崇禧和杜聿明的望远镜里,除了弥漫的浓烟和闪腾的火光之外,什么也没有了。炮击停止后,高吉人团已冲上六零零高地,工事里残存的敌人挺着三八枪刺与冲上高地的国军步乓肉搏。敌我两军官兵抱成一团,拳击、扭打,从高地上不断滚落下来,纷纷溅落在郊已变得颇为壮观的“血湖”里。等工事里的最后一个敌寇被肃清时,六零零高地上早已烟散火消,攻占高地的国军士兵燃起三堆熊熊篝火,指示重炮团火力作超越射击。

接着,敌人的核心据点四四一高地被荣一师突破。白崇禧和杜聿明不禁一跃而起欢呼起来:“昆仑关的大门被叩开了!”

第二零零师第五九九团沿蜿蜒冲沟的公路,踏着战友的尸体,越过战车的残骸,穿过那骇人的“血湖”,把第五军的军旗插上了巍巍昆仑关。

可是,白崇禧和杜聿明都还来不及享受到胜利的欢乐,昆仑关又被日寇在大批飞机的掩护下反攻夺去了。杜聿明毫不气馁,组织反攻,又把昆仑关从敌人手里夺了回来。接着,占据周围山头的敌人以火力侧击昆仑关,在大批飞机的掩护下,又一次从第五军手里把昆仑关夺了过去。敌我两支王牌军,经过一星期的血战厮杀,打成二比二平局,昆仑关下,已成尸山血海。白崇禧和杜聿明从十七日开战以来,还没有象样地睡上一觉,他们脸色憔悴,两眼深陷,嗓音嘶哑。昆仑关大战虽然比不上台儿庄大战那么大的场面,但由于地势险恶,敌我两军顽强拚搏,阵地反复易手,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由攻变守,由守变攻,几上几下,其惨烈之状则在台儿庄大战之上。

“光亭兄,你准备怎么办?”白崇禧又爬上了杜聿明在半山腰的指挥所,他说话的声音显得严厉。经过一周的战争患难与共,他和杜聿明已有了融洽的感情。

“如果不全部消灭关口四周的敌火力点,仅占领关隘,是无法立足的。”杜聿明在掩蔽部里,用蜡烛照着地图,对白崇禧说道,“我准备采用要塞式攻击法,将敌各据点分配给第一线师的各个团负责,同时攻击,逐点解决,缩小包围圈,象吃饭一样,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好!”白崇禧很赞成杜聿明的要塞式攻击法的战术,他指着地图,说道,“我将派其他部队进占七塘、八塘,截断昆仑关守敌与南宁的补给线,要他们饿死、困死在山头上!”

又是一星期的血战,昆仑关之敌已成瓮中之鳖,关日周围山头的敌据点,被国军一个一个地铲除,余下的几个孤立据点,敌人仍在顽强死守,他们粮弹两缺,补给全赖飞机空投,在国军的高射炮猛烈射击下,敌人空投粮弹的飞机不敢低飞,扔下的粮食和弹药,不断落到国军阵地上。十二月二十九日,荣一师第三团攻占敌人的主要据点界首,至此敌人主要火力点全被国军消灭。三十日和三十一日,第五军连续发起猛攻,终于将昆仑关守敌全部歼灭,继台儿庄大捷之后,取得了震惊中外的“昆仑关大捷”。计昆仑关一役,共击毙敌第五师团第十二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以下官兵五千余人;生俘士兵一百零二人;缴获的山炮、野炮、轻重机枪、步枪及其他军用品和弹药堆积如山。

大后方桂林、重庆的群众又一次狂欢游行,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再一次成了抗战的民族英雄。

昆仑关大战,第五军拼搏半月,各师官兵,残存无几。损失最重的要算郑洞国的荣誉第一师。这个一万三千余人的主力师,撤离前线时,仅残余官兵七百多人,中下级军官几乎全部战死。师长郑洞国痛心疾首,如丧考妣,他亲率这七百余人的残部,来到宾阳白岩村请白崇禧检查。部队排成七行纵队,每行一百余人,官兵的脸色黧黑,消瘦,服装残破,衣不掩体,疲惫不堪,这哪象秋季演习问白崇禧在兴安界首检阅过的那个英雄的荣誉第一师?与其说他们是兵,还不如说他们是一群被坑道塌方堵在矿井里困了半个月的一群垂死矿工!白崇禧默默地和前排几名官兵一一握手,即命郑洞国率归后方整理补充。

天险昆仑关被攻下了,敌军的王牌部队第五师团被打败了,蒋介石的王牌部队第五军被打光了,只有小诸葛白崇禧才是唯一的胜利者:但是狂妄凶暴的日寇会甘心吗?睚眦必报的蒋介石会让步吗?白崇禧望着郑洞国和他远去的几百残兵,心里顿时产生一种凄凉的失落感和沉重的孤独感!

民国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一日,蒋委员长由重庆飞抵桂林,当夜乘火车下柳州,于清晨八时到柳州羊角山机械化兵学校,准备主持桂南会战检讨会。桂南会战乃是一个局部的战役,何以用得着最高统帅莅临出席?原来这是蒋委员长自两年前在开封召开军事会议惩处韩复榘以来,第二次召开惩处高级将领的军事会议。在昆仑关大战前夕,他因不放心白崇禧指挥第五军,便派陈诚,李济深前来监军。可是,在整个大战中,他始终没有收到陈诚的报告。开始,他倒不着急,因为陈诚是他的最为可靠的亲信,对于执行他的命令非常坚决,丝毫不会走样。大的不说,只以一件小事为例,便足以说明问题。蒋介石自从提倡新生活运动之后,曾有一个命令,高级将领,家中皆不得雇用女佣。陈诚闻风而动,当即把家中的女佣辞了。陈诚的夫人谭祥原是宋美龄的干女儿,见家中没有女佣,生活诸多不便,曾向陈诚一再要求,雇请女佣,陈诚皆不允。后来陈诚听说他的一个副官家里偷偷雇有一名女佣,他一听大怒,喝叫那副写立即滚蛋。陈诚之忠于蒋介石,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自然无人可比。有陈诚在白崇禧身边当监军,他当然是可以放心的。不久,蒋介石便接白崇禧发来“昆仑关大捷”的电报,心里颇喜。因为昆仑关大战虽然白崇禧是总指挥,但蒋的嫡系第五军是主力。这一仗既解除了日寇对重庆和西南国际交通线的威胁,又便第五军以战胜余威能长驻桂系老其,正可谓“一石两鸟”。谁知重庆民众热烈庆祝“昆仑关大捷”不久,蒋介石突接陈诚急电报告,谓白崇禧居心叵测,严令第五军与敌寇在昆仑关死打硬拼半个多月,致使该军损失殆尽,各师官兵残存无几,最后被敌寇迁回包围,昆仑关得而复失,各军溃败,整个桂南会战彻底失败。蒋介石闻报又急又气,即电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他将赴柳州亲自主持召开桂南会战检讨会。二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偕侍从室主任张治中,由重庆飞抵桂林,即赴柳州羊角山。

却说蒋介石抵羊角山后,略进早餐,然后在一座两层的小楼里休息,准务出席会议。也许蒋介石一行的行踪被日本人发现了,当他刚上楼脱下衣服躺到床上去,只听得一阵“工工工”的声音传来,他开始还不知道这是柳州防空司令部发出的空袭警报,因为武汉和重庆等地的警报,都是“呜呜鸣”叫的,唯有柳州的警报是敲钟为号。侍从室主任张治中闻警,即由楼下奔上楼去,与侍从副官一起把蒋委员长从床上唤起来,然后迅速护卫到附近一个小小的岩洞里躲避。这个岩洞略经改建过,高一丈许,深也是一丈许,张治中和蒋介石躲在最里边,十几名侍从副官一齐趴在洞口的地下,为蒋委员长筑起一道“人墙”。敌机已经飞临柳州上空,黑鸦鸦的一大片,它们盘旋一圈,却不轰炸柳州市区,径直飞到羊角山蒋委员长的住所附近,以九架一批,一批接一批地俯冲扫射、投弹。蒋介石蹲在那小小的岩洞里,才喘了几口气,便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烈的气浪带着令人窒息的硝烟直扑洞里。洞口贬溅的尘土碎石,把那十几名趴在地上的侍从副官全部掩埋了。蒋介石感到呼吸困难,他觉得自己象被装在一个大的闷罐子里,正被人从外面摔打着,一会儿有人把这只闷罐子高高举起,狠狠摔在一个斜坡上,闷罐子在飞快地滚动着,撞击着、摇荡着……空袭进行了约莫半个多钟头,轰炸停止,敌机遁去,趴在洞口的那十几名侍从副官,一个个地抬起头来,直抠着耳朵里的尘土。又过了二十来分钟,那解除警报的“工——工——”声音传来,侍从副官们才把被折腾得头昏脑胀的蒋委员长从洞里边搀扶出来。

回到那座小楼上,蒋介石洗手、揩脸、喝水、喘气,张治中上来请示:“委座,今天的会议是否准时召开?”

“准时开会!”蒋介石毫不犹豫地答道。

桂南会战检讨会,在羊角山下一个大地洞里举行。十几盏雪亮的汽灯吊在洞顶,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使地洞里显得青亮而阴森。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军委会政治部部长陈诚、战地委员会副主任李济深、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奉命参加桂南会战的各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及桂林行营主管人员百余人,已经静悄悄地在地洞里正襟危坐,等着蒋委员长前来主持会议。

白崇禧心情沉重地坐在前排的位置上,那副架在鼻梁上的无边近视眼镜的镜片,被头上汽灯的冷光照得折射出两片微微摇曳的光圈,使人无法看清他那双平素自负而又锐利的眼睛。当他接到蒋介石要来柳州主持召开桂南会战检讨会的电报时,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两年前开封会议惩处韩复榘的场面来。不幸得很,桂南会战白崇禧先以昆仑关大捷开始,最后日寇南支派遣军增派援军在钦州湾登陆,以一个师团和一个旅团从南宁向邕宾公路推进;另以一个师团和一个旅团经蒲庙、刘圩向永淳方向推进,先头部队以一个骑兵联队开路,击破国军在邕江南岸的警戒线后,随即在永淳渡河,经伶俐,向宾阳急进,实行大包抄迂回。白崇禧总指挥在宾阳白岩村闻报大惊,急调叶肇的第二十七集团军由高田向甘棠截击永淳北岸之敌,但是叶肇临危不进,高田距甘棠仅五十华里,日寇迂回部队竟得通过。日寇迂回部队的骑兵,行动极为迅速,很快逼近宾阳。杜聿明的第五军与敌第五师团在昆仑关反复较量后,显然将强敌击败,夺回了昆仑关,但是该军已消耗殆尽,连预备队都早已打光了。白崇禧此时手头无兵可调,只得命令杜聿明负责收容前方溃退下来的部队后撤。日寇袭占宾阳之后,回攻昆仑关,重又夺回天险,国军兵败如山倒,桂南会战终于失败了。

白崇禧带着幕僚随从,狼狈奔回迁江扶济村,手握尚方宝剑的陈诚早已在村口等着他了。

“哈哈,健生兄,你终于凯旋归来了,我和任公在此等得好苦啊!欢迎!欢迎!”被困得度日如年的陈诚,这下总算找到了出气的机会,他用讥笑、嘲讽、奚落,向白崇禧发起进攻。

白崇禧此时前后受敌,脸色难看极了,但小诸葛也不好惹,他不理睬趾高气扬的陈诚,径直回到他那所独立小院,命令参谋和通讯兵快速架设电台和电话,以便及时掌握前方情况。陈诚岂肯罢休,直追到独立小院里来,大声叫道:“健生兄,你看不起我陈某人也就罢了,但我是委座派来前方监军的,我们公事公办,快把前方作战情况、部队调动情况告诉我!”

白崇禧因为打了败仗,心里本就有火,又见陈诚来此大吵大闹,他气得把桌子一拍,叫道:“要情况,你找参谋要去,不要向我罗嗦!”

陈诚那火爆脾气也上来了,他把眼一瞪,也大叫道:“把你的参谋给我叫来!”

“你自己去找!”白崇禧喝道。

作战科长陆学藩本来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他听得白、陈正在大吵大叫,知道陈诚素要作战情况,他不敢怠慢,便喊了一声:“报告!”主动走了进来,向白崇禧递上一份电报。白崇禧见陆学藩来了,便说道:“陈部长想知道前方情况,你给他抄一份吧。”

“是。”陆学藩答道。

陈诚走过来,拍着陆学藩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科长,我知道你很能干,帮白主任做了很多事。嗯,你是陆大第几期毕业的?”

“报告部座,找是陆大第十五期毕业的。”陆学藩立正答道。

“好,好!”陈诚又在陆的肩膀上拍了拍,喊道,“假如白主任肯割爱的话,你愿意跟我做事吗?”

陈诚说完特地瞥了白崇禧一眼。陆学藩知道陈诚是拿他来向白崇禧出气的,便小心地答道:“白主任跟委座做事,陈部长也跟委座做事,我跟白主任饿事,还不是等于跟陈部长做事吗?部长有命,我绝对服从。”

“哈哈!”陈诚一阵仰头大笑,“强将手下无弱兵,说得真是太好了,哈哈,陆科长,我欢迎你跟我做事!”

陆学藩不敢在这里久呆下去,忙跑回房间取出一份早已抄好的战报,毕恭毕敬地交给陈诚,陈诚得了战报,这才离去。

白崇禧打了败仗,陈诚当然不会放过他,第五军打光了,丧师失地,蒋介石当然也不会放过他。白崇禧垂头丧气,在扶济村那间独立小院里来回踱步,长叹短吁。如果叶肇集团军坚决执行他的命令,由高田到甘棠阻击,如果精锐的第五军还有一个完整的师作预备队的话,白崇禧是不会打败仗的,桂南局势,亦不会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时乖命蹇,白崇禧命运不济,以胜开始,以败告终。若论兵力,白崇禧指挥四个集团军,其兵力超过敌寇三倍以上;论武器装备,除空军外,第五军的装备并不比敌人差,论指挥官的才干,白崇禧、杜聿明、郑洞国皆为国军中最优秀杰出的将领;若论民心,宾阳民众以极大之热情支援昆仑关作战,仅宾阳一县便出动壮丁六万余人为国军运送弹药粮草和抬运伤员,赠送慰劳品堆积如山,民众为抗战作出了无私的奉献。有这样好的条件,为什么最后还打了败仗呢?可惜,白崇禧再也不敢往深处去想。不说白崇禧不敢往下想,便是蒋委员长也不敢往深处想,否则,那个小小的倭寇,纵然凶狂横暴,又怎敢到中国来横冲直闯,杀人掠地呢?蒋委员长虽然要到柳州来亲自主持召开桂南会战检讨会,白崇禧知道,这次会议,蒋介石和陈诚必然要算他的账,但是白崇禧不怕,既是检讨会,检讨来检讨去,检讨出一万条教训来也好,蒋介石和白崇禧也不会检讨出他们各自心中的哪个秘密来的。

“我白崇禧不是韩复榘,柳州也不是开封府!”白崇禧冷笑一声,有恃无恐地到柳州来开会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口传过来,象一把重锤,重重地敲打着正襟危坐的将领们的心头。蒋委员长和侍从室主任张治中出现在讲台前。坐着的将领们刷地一声起立,立正。蒋介石站在讲台前,严厉地望了一遍出席会议的将领,然后把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往下一按,说了声:“坐下!”

蒋委员长也在特地为他准备好的那张高背皮靠椅上落座。会场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头上的汽灯在吱吱作响,蒋委员长开始训话:“桂南会战,我们打了一个什么样的仗?你们都清楚!”蒋委员长狠狠地扫了他的部属们一眼,很多人都愧疚地低下头云。他接着说道:“我们失败是由于兵力不足?士气不足?民气不足?我看都不是!”蒋介石这句话说得重极了,白崇禧、陈诚以下都抬不起头来。

“由于有人畏缩怕死,临危不进,由于各方缺乏协作,丧失战机;也由于军事机关事前准备不足,临事优柔寡断,才招致此次痛心的失败!”蒋委员长训完话,由桂林行营参谋长林蔚报告桂南会战作活经过,然后,由桂林行营主任,桂南会战的总指挥官白崇禧开始检讨。

“此次桂南会战,先胜后败,崇禧实有负委座和国人之厚望。”

白崇禧面对蒋介石,身子站得笔挺,从容检讨,“……关于会战失败之原因,委座已有训示,作为会战之总指挥官,崇禧犯有督率不力之过,实感痛心疾首,愧对国人,请委座惩处,以昭尤儆!”

接着轮到监军陈诚检讨。本来,陈诚早就窝着一肚子火气,准备在检讨会上狠狠地轰白崇禧几炮,以除怒气。但他见蒋委员长定的调子似另有所指,乃临时改弦更张,沉痛地说道:“此次桂南会战之惨败,我监军不力,督导无方,有负委座之重托,呈请委座处分。”

但陈诚也不肯轻易放过白崇禧,他非要踢白几脚不可。

他把话锋一转,指责道:“通观全局,桂林行营对此次会战实犯有以下三大错误:(1)没有在宾阳、甘棠一带配备足够之兵力,以致为敌所乘,使我昆仑关正面守军陷于不利之地位;(2)就战术而言,本应能攻则攻,不能攻则守,可是竟以国军之精锐在极不利的地形下与敌在昆仑关血战半月有余,使我方主力兵团消耗殆尽,失去再战之力,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仗?(3)各高级司令部之间,联系极不密切,以邻为壑,毫无协同之精神可言。”

对于陈诚的指责,白崇禧并不在乎。心想,你提一万条也提不出要害问题,何况才三条呢?陈诚发言后,各集团军总司令相继发言,由于有了蒋委员长定的那个调子,又有了白、陈几人之示范,因此皆侃侃而谈,避重就轻,避近就远,舍本求末。只有在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叶肇检讨时,蒋委员长突然插话:“叶总司令,敌寇渡永淳河时,当时你在什么地方?”

叶肇一惊,没想到蒋委员长会突然发话。当时他正躲在高田圩一家祠堂里,接到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令他即率所部奔赴甘棠截击永淳北岸之敌,与已正兼程急进甘棠古辣的蔡廷锴集团军之第四十六军夹击敌之迁回部队。可是叶肇为了保存实力,临危不进,呆在高田不动,虽然甘棠距高田仅五十华里,他完全来得及将敌寇阻住。可是,他看到白崇禧这样使用第五军猛攻昆仑关,将实力雄厚的第五军毫无保留地打光拼尽,他害怕白崇禧也会以同样手段对待他的部队,因此干脆躲了起来。换上别的人,恐怕不敢为此明目张胆地抗命。但偏偏叶肇自恃南京突围有功,在南岳军事检讨会上被蒋委员长誉为“标准军人”,因有这块硬招牌护身,他当然不怕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追究责任。想不到现在蒋委员长要亲自过问这件事了,叶肇心里顿时乱了谱,他结结巴巴地答道:“报告委座,当时,当时……我在……在高田。”

“为何临危不进?放敌寇迂回部队包抄昆仑关?”蒋介石勃然大怒,一双凌厉的眼睛盯着叶肇。

“我……我……”叶肇吓得连舌头都不会动了。

“查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叶肇,临危不进,贪生怕死,为保存实力,不顾大局,实属罪大恶极,着即交军法讯办!”蒋委员长用手指着叶肇,当即上来两名军法执行官,将叶肇从位置上拖出来。

叶肇实在没想到蒋介石会杀他这位“标准军人”,他实不甘心当替罪羊,猛地一下挣脱那两名军法执行官的手,跑到蒋委员长面前跪下大呼:“冤枉呀冤枉!请委座明察,在此次会战中,保存自己,牺牲友军,胜败置诸度外者,大有人在。有人利用职权,尽量使用别的部队,不动用自己的部队。有人在武鸣和邕钦路两侧方面,打些风流仗,看着敌人,可打可不打,因而不受到丝毫损失。而争夺激烈,死伤惨重之昆仑关攻坚战,始终是第五军和其他部队,对这样保存实力,不顾国家利益之人,委座如何不办他?!”

白崇禧和夏威听得叶肇如此说,都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但蒋介石却喝令那两名军法执行官把叶肇拉下去。蒋介石不是不想惩办白崇禧和夏威,特别是对于第五军的牺牲,他简直如被剐去块心头肉一般(而陈诚又不争气,没有完成监军之使命)但是,日寇已窜入桂南,大半个广西又还在桂系势力控制之下,为了重庆的安危,他只得忍下这口气。而对于白崇禧之所作所为,延揽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方人士到桂林活动,桂南会战中极力牺牲第五军等等做法,蒋介石是不能再容忍的,他要借此打击白崇禧的威望,扼杀桂林的进步文化活动,使桂系不能与他分庭抗礼。

那两名军法执行官将骂骂咧咧的叶肇提下去后,会场里显得出奇地静,那十几盏吊着的汽灯在大声唏嘘不止。蒋介石突然霍地一声站起来,极其严厉地说道:“我现在要宣布命令,你们起立!”

将军们刷地一声起立,立正,许多人的双腿在偷偷地打颤,他们不知道,蒋委员长还要把谁拖下去“军法从事”。蒋介石用眼睛把大家盯了差不多一分钟之久,然后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逐字逐句地宣布:“此次桂南会战,国军蒙受惨败,丧师失地,我们皆愧对国人。为整伤军纪,挽回局势,重震军威,应按个人罪责之大小,分别予以严厉处分!”

蒋介石又把大家盯了一阵子,才接着点名:“桂林行营主任白崇禧督率不力,予以降级处分,由陆军一级上将降为二级上将;政治部长陈诚指导无方,给予降级处分,由闲陆军一级上将降为二级上将;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叶肇扣留交军法会审;第三十八集团军总司令徐庭瑶撤职查办;第三十六军军长姚纯撤职查办;第六十六军军长陈骥撤职查办;第九十九军军长傅仲芳撤职查办;第三十九军参谋长郭肃撤职查办;第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撤职查办;第三零三师师长宋士台撤职查办……”

一次惩处如此多的高级将领,无论是在内战时代还是抗战四年来,都是史无前例的。几十员高级将领,垂手恭立,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个偌大的地下室,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地下陵墓,那些站着一动不动的高级将领,好似一群甲胄鲜明的殉葬武士俑一般……

柳州会议后,蒋介石下令撤销桂林行营,免去白崇禧桂林行营主任之职,调回中央任用,蒋介石再也不将白崇禧外放了。到了这年的十月,蒋介石通过何应钦对白崇禧施加压力,迫其积极反共,何、白“皓电”一发,顾祝同便对新四军大开杀戒,遂有“皖南事变”发生……

正文 第六十九回 消灭异己蒋介石道高一尺 保存实力白崇禧魔高一丈

重庆西郊的歌乐山下,蒋介石有一座“林园”别墅。这里翠竹掩映,绿树葱笼,泉水潺潺,山鸟幽鸣,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这座别墅建于民国二十七年,为的是国都西迁之后,蒋委员长作官邸用的。不料国府主席林森见了,大为赞赏,蒋委员长便慷慨地把这座刚落成的别墅送给了林主席,从此别墅得名“林园”。民国三十二年八月,林森去世,蒋介石重修了“林园”,扩建了部分建筑,他和夫人宋美龄双双搬入“林园”居住,蒋住一号楼,宋住二号楼。抗战以来,神州烽火遍地,人民颠沛流离,蒋委员长虽然居住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心里却并不安宁。他的办公室里有两幅特别大的地图,一幅是中国地图,一幅是世界地图。每天,除了开会、会客和睡觉之外,他几乎都要伫立在这两幅大地图前思考抗战大计。因为中国的抗日战争,乃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民国三十年十二月八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正式宣战后,翌年元旦,中美英苏等二十六同盟国,在华盛顿签订共同宣言,表示一致联合对日作战。为了指挥东亚大陆的对日作战,成立了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以蒋介石为最高统帅,除指挥中国本国之抗战外、尚负责指挥越南、泰国、印度、缅甸等国的对日作战。美国政府派史迪威将军来华当最高统帅蒋介石的参谋长。中国本来就幅员辽阔,蒋委员长已自顾不暇,现在又担起了指挥越、泰、印、缅等国的对日作战,肩头之担子,更为沉重了。好在史迪威将军步明能干,襄赞有方,确也减轻了蒋委员长肩上的压力。但是,史迪威将军在许多问题上却与蒋委员长有矛盾,特别是在美式装各的分配上,史迪威坚持应包括共产党的八路军在内,蒋委员长对此心里大为不满,必欲去之而后快。随着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的扩大,力量的对比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蒋委员长在地图前伫立的时间也就更长了。民国三十二年,是整个世界大战发生根本转折的一年。二月初,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全歼德军三十三万人。七月十日,英、美盟军在西西里登陆,七月二十五日,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倒台,随后,意大利向盟国投降。在太平洋战场上,日军不断受挫,当德军二十二个师在斯大林格勒城下覆灭之时,日军在澳洲东北角的瓜达尔卡纳岛争夺战中遭到惨败。四月十八日,日本联合舰队总司令、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座机在所罗门群岛北部的布因城上空被美军远程战斗机击毁,山本大将葬身丛林之中。此后,日军在太平洋战场完全丧失了战略主动权。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蒋委员长偕夫人宋美龄前往开罗出席中、美、英三国首脑会议,十二月一日发表《开罗宣言》,决定以三国陆海空军最大之压力,加诸残暴之敌人,直至使其无条件投降;并规定对日本所窃取中国之领土如东北、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蒋委员长从开罗出席三巨头会议归来,心里且喜且忧。喜的是世界形势确实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中国似乎也已跻身世界三大强国之列。特别是那幅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简直使蒋委员长欣喜若狂。他身穿那套特制的紧身军装,高领上缀着比任何国民党高级将领领章上的星都大的三颗梅花金星,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上捧着一顶也是特制的缀着一颗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挨着他的是面带微笑的罗斯福总统,然后是邱吉尔首相,最后是身穿旗袍,外罩一件自色短外套的蒋夫人宋美龄。世界上许多有影响的报纸和杂志,都把这幅历史性的照片刊登在最显要的位置上。这是委员长和夫人一生的殊荣。但是,中国战场上国军望风披靡,连吃败仗,动辄失地千里,实在令人沮丧。原来,穷途末路的日本侵略者,为了挽救它在南太平洋被困的孤军,企图打通从中国东北到越南以及马来亚的大陆交通线,集中了十三个师团约五十万人的兵力,于民国三十三年四月开始对平汉线南段发动攻势,蒋鼎文、汤恩伯、胡宗南等数十万大军不战而溃,仅一个多月,郑州、洛阳等地相继失陷。接着,敌人继续南下,六月十八日,敌陷长沙,兵锋直逼粤汉、湘桂两铁路的交汇点——衡阳。重庆震动,蒋委员长焦灼不安地在那幅中国大地图前走来走去,不时看着那象一条赤练蛇一般的日寇进军路线,心里惊惶不已。日寇进攻衡阳,得手后,下一个目标将是桂林、柳州、南宁,最后入越,贯通大陆交通线。很可能以一部兵力同时进入贵州,扫荡大西南,进攻重庆。到那时,蒋委员长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他这位堂皇的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怎么有脸见人呢?这是关于军事方面的事。还有一件使委员长恼怒而又棘手的事情,便是国内外关于他与他早年的那位妻子陈洁如女士在“林园”同居的传说。那时节宋美龄正在美国访问,据说宋一回到“林园”,便从委员长的床底下翻出一双高跟鞋,她气得一把将它扔到窗外,当即狠狠地揍了侍卫官两记响亮的耳光。有的传说还神乎其神地说委员长被夫人用花瓶砸破了头,足有一星期不能会客。这些消息不仅被那些捕风捉影的外国记者大肆渲染,还从有关消息灵通人士那里用密电发往白宫。无论是蒋委员长和夫人都气坏了,不得已,委员长和夫人只好在“林园”官邸会议室召开党政军高级官员茶会,由蒋委员长公开发表声明辟谣,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此刻,蒋委员长正在地图前烦恼地踱步,苦苦思虑着如何度过日本人大军进逼西南这一关,侍卫官来报:“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求见委座。”

“唔。”蒋委员长用鼻子哼了一声,马上想到白崇禧必是为日军逼近广西之事而来的。自从桂南会战,他处分了白崇禧之后,接着便撤销了桂林行营,白仍回重庆复任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长之职。入侵桂南的日寇因已达到摧毁中国对外联络线的目的,不久便从广西南部撤入越南,从法国人手里夺过了越南这块殖民地。自日寇撤出桂南后,广西一直三年无事。白崇禧回到重庆,虽然被迫与何应钦发了那个导致“皖南事变”的何、白“皓电”,但在实际上,他和李宗仁并没有把桂军拿出去反共,对于蒋介石下令指名要在桂林抓的文化人,要查封的报刊书店,广西当局采取拖的办法,对重要的进步文化人士,还提供飞机票,掩护他们撤退。因此中共中央就皖南事变发表声明,要求惩办制造事变的罪魁祸首时,并没有点白崇禧的名。蒋介石见白崇禧不肯与共产党斩断联系,心中虽然极为不满,但一时又无可奈何,只好等待机会。现在,日寇逼近衡阳,看来必定要进广西,蒋介石觉得,炮制白崇禧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他忙命侍卫官:“把白健生请到这里来!”

白崇禧来到,向委座行过礼之后,蒋介石也不招呼他落座,却将他拉到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敌人很快就要进攻衡阳,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广西,我准备派你回广西去,指挥桂柳会战,歼灭入侵之敌!”

白崇禧一听不禁吓了一跳,仿佛蒋介石在他心里装了一只精密的窃听器一般,他白崇禧那颗诡谲多变的心是怎么跳的,蒋介石都能清楚地测听出来。早在日寇大举进攻湘北的时候,黄绍竑、黄旭初正在重庆出席国民党五届十二中全会,白崇禧将二黄请到家中,密商时局,大家一致认为,日寇此次行动是为打通大陆交通线,支援南太平洋的作战,桂林、柳州是必经之地。如国军在湖南衡阳顶不住日寇攻势,则战火必将烧到广西。白崇禧即劝黄旭初早点回去,做好应变准备。黄旭初回桂数日后,便电告白崇禧:“桂林市面人心浮动。由于中原会战我军不战而溃,对于此次湘北会战也不敢过于乐观。省府召集有关机关会商两次,决定:如敌情紧急,省府必须迁移时,应以百色为宜。”白崇禧接到黄旭初的电报后,心里颇为着急。日寇要进广西,不一打是不行的,但广西实力有限,目下仍是夏威的第十六集团军下辖的第三十一和四十六两个军,且装备落后,难以抵抗敌军的攻势,硬着头皮打,最后必将全军覆没。夏威集团如打光了,广西老家也就等于丢了,不但要丢给日本人,而且也要丢给蒋介石。白崇禧纵观世界形势,他已料定日本这次采取挖肉补疮的办法集中十几个师团打通大陆交通线,无论打通与杏,都离灭亡的命运不远了。欧洲战场上,苏联红军不但已将入侵的德军驱逐出境,而且已攻入德国境内,美、英盟军已在法国诺曼底登陆。太平洋上,美军正在越岛进攻,继攻下马绍尔群岛后,又猛攻塞班岛和关岛,南太平洋上的日本侵略军正成强弩之末,中国大陆交通线即使打通,也挽救不了其失败的结局。白崇禧已预感到抗战即将面临胜利的局面,此时此刻,他倒很想在广西再打一个超过台儿庄和昆仑关的大胜仗。但是鉴于四年前他亲自指挥的桂南会战先胜后败,最后竟被蒋介石降级撤职处分的教训,使他又不得不特别小心谨慎。因此他接到黄旭初告急的电报后,便来“林园”求见蒋介石,想先摸一摸蒋的底,不想还未坐下,蒋委员长便命他回广西去指挥桂柳会战,怎不使神出鬼没的小诸葛吃惊呢?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摇了摇头,说道:“委座,湖南有第九战区薛伯陵指挥,广西有第四战区张向华指挥,足可以应付战局。我就担任奔走渝桂湘之间传达最高统帅意旨的任务吧!”

“嘿嘿!”蒋委员长不由笑道:“你乃堂堂之副参谋总长,怎么能当我的传令兵呢了不行,不行,你一定要负起指挥桂柳会战之责任,薛岳和张发奎统统归你指挥。”

白崇禧见蒋介石非要他亲自回广西指挥不可,正中下怀,因为如果把日寇的兵力吸引在桂北和桂林一带,再调集生力军予以围歼,打一个大胜仗并非没有可能。同时还可从美国人和蒋介石手上得到大量美式装备和扩充桂系军队的机会,又能保住广西地盘,正可谓一举数得,白崇禧何乐而不为。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依旧摇着头,说道:“委座派我回去保卫桑梓,本应义不容辞,但目下广西境内只有夏威第十六集团军的两个军,装备窳劣,兵员不足。而敌军则是冈村宁次指挥的第十一军横山勇的六个师团和田中久一的两个师团外加两个独立旅团,还有第五航空军,共约十八万余人。敌人除由桂北正面入侵外,很可能还从西江及钦廉方向同时向桂、柳、邕进攻,夏威集团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

“这个,这个,你不用担心好了!”蒋委员长用一根小棒指着地图说道,“我要薛岳在将来万一衡阳失守时,将第九战区的主力部队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以利于随时侧击敌军,切断敌人的交通,使其不敢深入我西南后方;西江方面,我要第七战区余汉谋在高要、四会及高雷布置有力防线,不使敌有溯江而上之虞,必要时,以第七战区之邓龙光集团军入桂助战。桂北方面,我将先派陈牧农率第九十三军由川赴桂,坚守湘桂边界黄沙河及全州一线,令其在全州必须死守三个月,然后夏威集团在桂林再守三个月,由川、黔入桂的生力军即可源源投入战场。柳州驻有美军强大的轰炸机群,有盟军飞机配合作战。健生兄,你是大有可为的啦!”

蒋介石这一席话,说得白崇禧颇为动心。九十三军是蒋的嫡系部队,原由刘戡任军长,因刘斟在晋东南被日寇扫荡无法立足,乃逃过黄河西窜,直跑到陕西的韩城,人们便以“长腿将军”呼之。蒋委员长盛怒之下便将刘勘调职,而以该军第十师师长陈牧农升任军长。白崇禧见蒋委员长要把嫡系部队开入广西作战,他不敢再推辞了。说道:“委座如此重祝桂柳会战,崇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了加强夏威集团之战力,可否以美械装备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

“可以!”蒋介石点了一下头,“不过,目下时间急迫,自民国三十一年三月日军突入缅甸后,滇缅路已被截断,现在仅有经喜马拉雅山驼峰之一条极薄弱之空运补给线,且时遭暴风雪之袭击,运输缓不济急。但为了抵抗日寇攻势,我决定将库存不多的美械装备第三十一军之一八八师和第四十六军之一七五师两个师。”

白崇禧一听,又是暗吃一惊,因为第一八八师师长海竞强是他的外甥;第一七五师师长甘成城则是夏威的外甥,蒋委员长对这两位师长的部队另眼看待,白崇禧不但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倒却是疑团满腹。他暗想,蒋委员长一向对杂牌部队歧视,这回何以慷慨拿出两师美械来装备桂军?必然是害怕日寇倾其全力进攻重庆,目下抗战胜利在望,如果日寇深入大西南,中国最高统帅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到时如何收拾残局呢?想到这里,白崇禧暗道:既是牙膏可挤,为何不再挤他一挤呢?便又说道:“委座,这次我回广西去要动员全省力量,与敌周旋。广西民气昂强,向有组织基础,可以动员五十万人参加战斗,其中又可以编组五万人的基干力量。可否由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两军各扩编一个补充师,另由广西绥署的四个独立团扩编为两个独立纵队。只要中央拨给两师和两纵队的武器装备和饷项,部队可以在两星期内编成,将来即使后续兵团不能如期到达,这些部队也可以立即参加战斗。”

“这个,这个,”蒋委员长明知白崇禧是借机扩充桂军实力,但他紧紧咬了咬那副假牙之后,仍点头道,“好的,好的,所需装备粮饷,我要后勤总司令部参谋长汤世如数交拨。”

到此,白崇禧已是万事俱备,只有披挂一番上南屏山了。白崇禧走后,蒋委员长便在“林园”召见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

“陈军长,我命令你率部即日开拔,到广西全州一带据守御敌。”蒋委员长命令道。

“是!”陈牧农站得笔挺地答道。

“在桂作战,应相机行动,切不可以全力投入决战,一切战斗行动,可直接报告我,以我的命令为行动之依据!”蒋委员长厉声说道。

“是!”

蒋介石鉴于在四年前的桂南会战中,他将第五军交给白崇禧指挥的教训,这回,他命第九十三军入桂作战,指挥权再也不放给白崇禧了,他要陈牧农亲自听他指挥。对于第九十三军的运用,蒋介石是作了一番深谋远虑的,他之所以把这支嫡系部队放在全州扼守广西的北大门,乃是继续杜聿明的第五军未竟的使命。原来,第五军经昆仑关一战,虽然战功显赫,但已伤亡殆尽,元气难复,已不能驻在广西牵制桂系了,蒋介石遂将杜聿明派往远征军入缅作战。广西又成了清一色的桂系天下,对此蒋介石一直耿耿于怀。但桂南会战之后,广西三、四年间无敌踪,他想派兵进来也找不到理由。现在,日寇深入湘境,直逼广西,总算给蒋介石制造了一个以嫡系部队进入广西的有利条件,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命令陈牧农率第九十三军即日开拔赴桂。但他又怕九十三军重蹈第五军的覆辙,为此他除了亲自指挥之外,特地命令陈牧农注意保存实力,不得以全力展开与敌决战。这些,他不但瞒着白崇禧,而且也瞒着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

陈牧农奉了最高统帅之命,不敢怠慢,即命九十三军由四川綦江出发。他因恃委座面授机宜的特殊待遇,又仗着自己是中央军更是飞扬跋扈,沿途横行霸道,拉夫扰民,殴打百姓,抢掠财物,无所不为。进抵贵阳市区时,竟架起机关枪,与贵州保安部队大打出手。沿途百姓不堪其扰,怨声载道,有那大胆的竟骂道:“你们这是什么中央军,日本人来了,也不过如此而已!”陈牧农哪管这些,依然胡作非为,大摇大摆地向广西进发,走了两个月,方才抵达广西全州,此时湘桂境上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却说白崇禧奉蒋委员长之命,由重庆飞抵桂林,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早已到桂林迎候。白崇禧因得蒋介石批准桂军换装和扩编的命令,一回来首先便指定专人研究发动民众协助军事的办法,后勤总司令部参谋长汤世和军令部第三厅厅长张秉钧两人与白一道来广西指导会战,因此换装和扩编的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桂军一八八师和一七五师皆换上了一色美械装备。白崇禧又与张发奎召集广西党政军负责人开会,反复讨论备战事宜,决定桂林开始疏散。战备工作已初具头绪之后,白崇禧便偕张发奎一道北上湘境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会晤。因为衡阳保卫战正激烈进行中,白崇禧最关切的乃是下一步薛岳的动向。蒋委员长关于要第九战区在万一衡阳失守时,将其主力部队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侧击南进之敌的计划,使桂柳会战得以从容部署,白崇禧和张发奎都认为这是一个关键措施,必须尽快和薛岳取得一致意见。白、张在衡阳东郊找到了薛岳,还未发话,薛岳便哇哇大叫起来:“你们二位来得好,再晚一点我就走了,这仗没法打,老头子太糊涂了!”

“伯陵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白崇禧看着薛岳那副红火爆怒的样子,便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这仗没法打,真气死人了!”薛岳仍在大叫着,那粗得象大炮筒一般的脖子,似乎连出气也嫌小了。

原来,这次湘北会战一开始薛岳还打得不错,特别是衡阳防御战,国军奋勇抵抗,重创敌寇,敌军攻势受挫,不得不等待后续部队增援。敌得援兵,再次向衡阳发起猛攻,又被国军击退,敌人一名旅团长被击毙。谁知仗正打得紧张的时候,蒋委员长一个电话把部队调乱,薛岳补救不及,目下敌人大批援军赶到,我方增援部队第六十二军和第七十九军难以赶来解围,衡阳危急,薛岳简直气坏了。这电话要换上是别人打的,恐怕薛岳早已拔枪和他拼命了,但这是委座口谕,他莫可奈何,只得干瞪眼发脾气:“老头子用电话指挥到师一级还不放心,连团长他也要亲自指挥,弄得军长找不到师长,师长找不到团长,我这战区司令长官部简直如同瘫痪了一般。你们说,这仗还能打吗?”

白、张二人听了只得苦笑,白崇禧忧心仲忡地问道:“伯陵兄,你下步准备怎么办?”

“跑远一点,他电话就打不通了!”薛岳忿忿然道,“我准备把部队撤往湘东一带,必要时拉到江西去。”

白崇禧和张发奎听了不由大吃一惊,白崇禧忙劝道:“伯陵兄,我由重庆回广西之前,委座曾面谕,万一衡阳不守时,第九战区主力部队应部署在湘桂铁路两侧,以利于随时侧击敌军,切断敌人的交通,使其不敢深入我西南后方,以利桂柳会战的进行。”

“健公!”薛岳不断地摆着头,“我这十几万人开到桂北去,啃山上的石头吗?不行!我必须到粤汉铁路以东地区去,以利于就地给养!”

不管白、张这两位昔日的老上司怎么劝说,薛岳还是坚持往东“跑远一点”。白崇禧与张发奎无奈,只得怀着郁抑的心情离开衡阳回返广西。

“桂林危矣!”张发奎在火车上不禁长叹一声。

“向华兄,我俩都曾是伯陵的老上官,说不动他,倒也罢了,但他为何连委座的命令也敢违抗呢?”白崇禧皱着眉头,向张发奎问道。

“不知道!”张发奎把身子往后一仰,不愿意再想下去。自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十日张发奎率第四军离开广西全州,结束他两年多来与李、白并肩战斗的历史后,便是张发奎失去实力的开始。他的部队被蒋介石调去江西剿共,蒋送了张出洋费十万元,命张赴欧考察,张部下的两名健将薛岳、吴奇伟从此成了蒋介石的嫡系将领。张发奎从此则成了一名光杆司令。抗战爆发,蒋介石命张发奎为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长官部先驻韶关,后来,蒋介石升余汉谋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负责指挥广东军事,将张发奎的第四长官移驻广西柳州。张发奎虽然当了战区司令长官,但仍是一名光杆司令。广西是桂系老巢,部队全是桂军,一切军政大权皆操在白崇禧手上,所以有人讽刺张发奎的第四战区为“替死战区”,张发奎只是喟然长叹说道:“以我过去历史,安敢再作过分之想,这个残杯冷羹,实已受赐多多矣!”他在柳州盐埠街临河处命人筑一座精致小楼,每日携酒上楼,过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消极生活,伴酒遣闷,大有与世无争之概。对于长官部的一应大小事情,他从不过问,任凭蒋、白作主。现在,白崇禧问到薛岳的事,他既不愿说这位投蒋后飞黄腾达的旧部的闲话,也不愿多管闲事——他连第四战区的事都不愿过问,何况第九战区的事!白崇禧见张发奎不想谈论此事,便也不再问起,二人只是默默地在车厢里坐着,各自想着不同的心事。车抵黄沙河,这是由湘入桂的门户。黄沙河正面是一片开阔地,背靠山峦,是一理想的防御阵地。按作战计划,陈牧农的第九十三军在黄沙河以主力占领阵地,另以一个加强团进至庙头占领前沿据点,进行持久防御,在时间上滞敌之前进,以掩护桂林之防御准备。白崇禧和张发奎在黄沙河下车,巡视第九十三军的防御阵地。

只见稀稀拉拉的一些士兵,或在挖工事,或在树荫下睡大觉,全无临战的紧张状态。这个样子,不说白崇禧见了发火,便是不愿管闲事的张发奎也看不过去了,他喝令副官:“把陈军长找来!”

副官去了半晌,回来报告:“陈军长尚在全州城里,现在黄沙河布防的仅是第九十三军的一个营。”

白崇禧与张发奎听了,不禁大怒,二人连忙登车前往全州,到第九十三军军部找着军长陈牧农,白崇禧厉声喝道:“陈军长,委座把你派到全州,加入第四战区序列,为何不执行长官部的作战计划,将军之主力推进至黄沙河构筑工事作持久防御?”

陈牧农甫抵全州,当即便向蒋委员长打电报报告了情况,蒋复电指示陈牧农,以一营兵力守黄沙河,军之主力皆驻全州县城。陈牧农既得委座之电报指示,当然置第四战区长官部之命令于不顾了。现在听到白崇禧厉声责问,他不慌不忙地向白、张出示蒋委员长的电令,说道:“这是委座所规定,如果一定要贯彻战区之命令,请再补发一个命令,当遵照执行。”

白崇禧和张发奎看了蒋委员长的电令,一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许久,白崇禧才对张发奎道:“向华兄,从地形上看,全州城是一盆地,受西北郊高地群之瞰制,且无预设工事,不利于守,故九十三军必须将主力推迸黄沙河。委座远在重庆,不了解实际情况,你就给陈军长再补发一个命令吧!”

张发奎想了想,说道:“既然委座已有指示,我看就按现在的部署算了,不必再动了吧!”他接着对陈牧农道,“陈军长,你必须加紧督率全军构筑城防工事,并确实控制全州城西侧高地,才能掩护城内和保障后方交通线之安全。”

“是。”陈牧农答道。

张发奎本不愿管闲事,他又不能象薛岳那样“跑远一点”,现在既然有蒋委员长的电令,他又何必站出来担当负责的风险呢?白崇禧见张发奎拒绝坚持战区的作战计划,心里直感到一阵阵发凉。薛岳跑远了,衡阳城破之日,已屈指可数;第九十三军不守黄沙河,广西北大门门户洞开,桂林、柳州还有什么希望?他一言不发,和张发奎登车回返桂林。到得桂林火车站,一幅世纪末日的悲惨恐怖景象,直吓得白崇禧和张发奎心惊肉跳。只见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山人海,大吵大闹,大哭大叫,一片呼天号地之声,令人撕心裂肺!月台上是黑鸦鸦的人群,铁路上也是黑鸦鸦的人群,停在站里的一列火车,象蚂蚁一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整列火车,除了车头上那个大烟囱口和一个个车轮之外,全被逃难的人群覆盖了。车上的人哭着喊着骂着,车下的人也哭着喊着骂着。有些人刚要爬上去,就掉了下来,有些人爬了上去,又给人推了下来,丈夫顾不了妻子,母亲顾不了儿女,人们都疯狂了,一切做人的准则,几千年的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忠孝人伦,在这里泯灭殆尽,荡然无存。

“呜——”地一声,被人群紧紧覆盖的火车终于开动了,车轮滚动着,振荡着车厢,爬在车顶上的,纷纷滚落下来,挤在轮轴旁边的、不断跌倒下来、车轮上挂着大腿、胳膊,铁轨上一片血肉模糊的躯体在颤动。丧失理智的人群、仍拼命地追赶着火车奔跑不停……

白崇禧和张发奎不敢久停,在卫队的严密护卫之下,匆匆离开桂林火车站,但那幅世纪末日的惨景,却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人的本能在提醒他们,此地不可久留!他们乘汽车回到桂林绥署,参谋赶忙呈上一份重庆急电,白、张一看,是蒋委员长给他们两人的电令:“着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三个月。”白、张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倾刻间仿佛成了被人推下火车,被无情的车轮辗碎了一般。白崇禧愣了一阵,把双手抱在胸前,在室内默默地踱起步来。衡阳不保,全州不守,蒋委员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白崇禧这下子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薛岳叫嚷着要“跑远一点”,如果没有最高统帅的默许,他敢吗?陈牧农全军驻在全州城里,只以一营兵力象征性地进据战略要地黄沙河,日寇一攻黄沙河,陈牧农必然要弃城逃跑。因此,那一营部队与其说是守黄沙河,还不如说是掩护第九十三军主力逃跑。蒋的嫡系部队薛岳可以拒不参加桂柳战场正面作战,第九十三军则随时可以脱离战场,而桂军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却要在桂林死守三个月,蒋委员长岂不是要保存自己的实力,而又要借日寇之刀来除掉在广西看家的这两军桂军吗?从蒋委员长的意图来看,一旦桂军被困在桂林城内,他在川、黔的生力军是断不会前来援救的。现在,离抗战胜利的时间,已经不太遥远了。还在重庆的时候,白崇禧曾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晤谈,据华莱士谈,在盟国的大力攻击下,德、意、日三轴心国,意大利已完蛋,盟国军队已攻入德国领土,日本也挣扎不了一年半载。特别是最近日本东条英机内阁的倒台,更使白崇禧看到日军虽然气势汹汹,但已成强弩之末。白崇禧是一员优秀的战将,在对日作战的态度上,他是国民党中主张抵抗到底的高级将领,面对这样的形势,白崇禧倒是真心想在桂北一带和日寇再打一次硬仗,这对中国战场的抗战和桂系的政治地位都将有着巨大的意义。但是,桂军实力有限,蒋委员长这些年来,都不忘有意识地利用机会,消灭杂牌部队。其实,白崇禧从不承认桂军是杂牌部队,他常对人说起:“若论正统,国民革命军北伐之时四、七两军便己是正统。”但是,后来由于桂系失去了在中央的权力,也许从那时起,便沦为杂牌了。从北伐到抗日,白崇禧两度与蒋介石合作,无论他们的动机如何,都在一定程度上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贡献,这也是白崇禧一生最光辉的两个时期。抗战已进入最后阶段,蒋、白之间的合作到底还能维持多久?这是白崇禧近来想得颇多的一个问题。从杜聿明的第五军到陈牧农的第九十三军先后入桂,白崇禧已感到了蒋介石对广西的特别关注。若说完全是为了抗日,又为何专派陈诚前来监军,又为何电令陈牧农拒不执行第四战区的作战计划?作为中央军的第九十三军死守全州是假,而作为杂牌军的第三十一军、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才是蒋委员长的真正意图。但是,蒋委员长道高一尺,白崇禧却魔高一丈,昆仑关一役拼光了装备精良实力雄厚的第五军,蒋委员长虽然心痛,但却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说,白崇禧虽然受降级和撤职处分,但广西地盘和桂军实力并未受损,也算得上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了。但是,这次桂柳会战却非同小可,蒋委员长严令桂军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死守桂林,等于捆住了白崇禧的手脚,使白动弹不得。第三十一军和第四十六军官兵全是广西子弟,守土有责,为保卫桑梓而战,义不容辞,白崇禧想推无法推,想退没处退,如果两军官兵不与桂林共存亡,白崇禧如何向广西父老交待?再者,从装备和兵员上,蒋委员长又对桂军优礼有加,白崇禧不死守桂林,不仅无面目见国人,也无面目见最高统帅。而死守桂林,其结果只有让这两军桂军全部覆没,最后白崇禧丧师失地,得利的还是蒋委员长本人!张发奎在蒋、桂之间,时而为敌,时而为友,对白、蒋的用心都洞烛其奸。现在,蒋委员长这份严厉的电令,把个小诸葛弄得进退两难,张发奎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看看白崇禧如何度过这道难关,横竖他是不介入的。

“向华兄,明天必须开会,再次研究桂林的防守问题。”

白崇禧独自踱步想了一阵后,转身对张发奎道。

“不是已经研究过了么?”张发奎含糊地问道。

“我们原先的计划,是以第三十一军守桂林、第四十六军守柳州,现在委座有令,要三十一和四十六两军死守桂林,有调整部署的必要。”白崇禧说道。

张发奎一听心里不由暗暗叫声:“奇怪!”这一向长于算计的小诸葛这回为何做起蚀本生意来了呢?但他不好细问,便答道:“那就开吧!”

张发奎正要命令参谋出发通知,却不知白崇禧要几点开会,要何人出席,——连这点小事,他也不愿负责,忙问道:“明天几点开会?何人出席?”

“早晨九点,军长和军参谋长以上幕僚人员出席。”白崇禧说道。

次日上午九点,白崇禧、张发奎在绥署会议室召开桂林防守作战会议。白崇禧首先在会上宣读蒋委员长要第十六集团军的两个军“死守桂林三个月”的电令。司令官夏威、副司令官韦云淞、第三十一军军长贺维珍、第四十六军军长黎行恕等人听了,顿时脸上变色。白崇禧接着说道:“死守桂林三个月,这是委座的命令,我们必须坚决贯彻执行!有临阵退缩,执行此令不坚决者,自本人以下,皆受军法之严处!”

白崇禧声色俱厉,他那坚决的态度,不仅使夏、韦、贺、黎四位桂军将领胆寒,便是连一向不愿管闲事的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一也受到镇慑。白崇禧说过这番话之后,又说道:“孙子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因此,我们死守桂林,不能被动挨打,应根据敌情采取内线作战各个击破敌人的攻势手段,来达成确保桂柳之目的,这就要乘敌人沿湘桂铁路正面和沿湘桂公路侧面前进之分离,于桂林以北和平乐附近地区集中主力与敌决战而各个击破之。关于桂林之防守,应用依城野战之手段,把主力控置于城外实施决战防御。”

对于白崇禧战略防御基础上的战术进攻原则,夏、韦、贺、黎听了,顿感由“山穷水尽”之中解脱出来,夏威待白崇禧说完之后,立即附和道:“健公之言极是!守城必须有城外机动部队之策应,方能攻守自如,因此吾人贯彻委座‘死守桂林三月’之命令,应以部分兵力坚守城内核心工事,以主力调出去机动的策应桂林的防守,方能达成使命。”

韦云淞、贺维珍、黎行恕也都先后发表意见,拥护白、夏的防御作战方针。张发奎这下才明白白崇禧贯彻蒋委员长“死守桂林三个月”的命令上所玩的花招,心里不由暗道:“蒋、白之间,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此,作为战区司令长官,他能说什么呢?要打,他手上没有兵,要守,他手中没有权,他更没有必要为此去得罪蒋、白任何一方。“张公百忍为上策”他干脆把眼一闭,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索性舒适地小憩起来。

“向华兄,你有何高见?”白崇禧知道,他这个计划再妙,如果张发奎反对,蒋介石察觉,也是要吹泡的,因此他以非常恳切的态度征询张的意见。

“没有,没有,很好!很好!”张发奎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含糊其辞地敷衍着。

白崇禧只要张发奎不作反对便可以了,他见目的已达,便宣布散会。指定军司令部第三厅厅长张秉钧、第十六集团军参谋长韩练成和第四战区参谋处长李汉钟三人按照他上述指示原则,起草防守桂林的书面计划,制成命令,交张发奎签署下发,以示共同负责。散会后,张发奎的参谋处长提醒道:“长官,白的计划表面上似乎很积极,但我看很危险,以战区现有之兵力和贺、黎两军之素质,对优势敌人采取攻势决战,难期有胜券把握。依我之见,不如以贺、黎两军集中桂林城区,依坚固之设堡阵地和优势之制空权,进行持久防御,然后依后续兵团情况,再策以行动,比较稳当。”

张发奎摆了摆手,说道:“或许你的意见是对的。但是,白是对最高统帅部负责的,自有其智虑之处,我们何必另出主意,将来作战不利,把责任归咎于我,岂不麻烦,还是由白一手布置吧!我们明天回柳州去。”

参谋处长见张发奎不愿管事,当然体谅到他的苦衷,但仍提醒道:“长官坐镇桂柳,负有整个会战胜败的责任,将来桂林不保,恐长官也难脱责任啊!”

“嗨!”张发奎哨然叹道,“横竖是广西的事,广西的人,我何必得罪他们。即令桂林失守,究竟谁负责任,自有公论断之!”

参谋处长见张长官如此消极,便不再多说。第二天,张发奎例行公事在那文件上签了字,便带着随从回柳州去了。每日仍是在盐埠街那小楼上以酒遣闷,对着江上烟波,长叹短吁,不时哼几句粤曲。

八月四日,日寇集中兵力,总攻衡阳。国民党守军军长方先觉率部投降,八月七日,衡阳陷落。广西震动!重庆震动!告急的电报,如雪片般飞到张发奎的酒桌上来。

“老白现在何处?”张长官醉眼朦胧地问参谋处长。

“白副总长现时正在桂林陪同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视察桂军防御阵地。白对华莱士说,桂林乃是东方之凡尔登,固若金汤,可以据守半年以上。华莱士对此颇为赏识,已答应拨给桂军一批火箭筒和无线电话报两用机等武器装备。”参谋处长报告道。

“桂林能守半年以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张发奎大叫一声:“副官,给我再拿酒来,为老白固若金汤的东方凡尔登,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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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回 不忘国耻瘸将军请缨守土 血洒叠彩阚师长杀身成仁

一名陆军中将,艰难地步上石级,正朝鹦鹉山卧佛寺第十六集团军桂林防守司令部走来。他身材魁梧,嘴唇上蓄着一抹威严的短须,眼睛锐利有神。他穿一身崭新的将校呢军服,手上拄着一根黑漆发亮的手杖。如果只看他的上半身,你会感到他是一位颇具威仪的高级将领。但是,他的下半身却完全破坏了他那军人的英武形象——他只有一条左腿,那条笨拙的右腿,竟是一条用木头制成的假腿,走起路来,稍微用力,那木腿便会发出轻轻的吱吱叽叽的声音。他靠着那手杖的支撑,一步一步地迈上石级,终于走进了桂林防守司令韦云淞的办公室。正对着地图一筹莫展的韦司令,蓦地看见这位瘤腿中将击迸他的办公室来不禁睁大眼睛,十分诧异地说道:“老弟,这是什么时候了,兵荒马乱的,人们逃走犹恐不及,你瘸着一条腿跑来干什么?”

“来桂林和你共患难呀!”那瘸腿中将泰然地笑了笑说。

“啊!”韦云淞惊愕不已,忙将瘸腿中将扶到沙发上坐下。

这瘸腿中将姓陈,名济桓,号昆山,广西岑溪县人。与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韦云淞等人同出白百色时代的马晓军部下。民国十九年夏,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同率桂、张军入湘,策应冯、阎反蒋作战。以卢汉为首的滇军乘广西后方空虚,乃第二次侵入广西,围攻南宁。当时韦云淞奉令防守南宁任防守司令,陈济桓任副司令。韦、陈二人互相配合,以我寡敌众,竟坚守危城达三个月之久。在滇军长期围困下,南宁城内军民粮食罗掘俱穷,官兵被迫以黑豆当餐,仍然坚决抗击不退,直坚持到白崇禧率军解围。从此,在桂军之内,韦云淞、陈济桓以能守著称。南宁解围后,陈济桓以守城有功,升任副师长。民国二十二年春,陈济桓因参观军事演习坠马伤足,被截去右腿,成了一名瘸腿将军。由于他战功赫赫,李、白仍予重用,并升他为中将参军。抗战军兴,陈济桓请缨杀敌,但李、白考虑他身残行动不便,乃把他留在广西,任金矿主任。陈济桓见李、白率大军北上抗日,同袍们一批又一批地斑发到抗日前线杀敌卫国,心中羡慕不已。但他无奈身残,行动不便,只得到八步去当金矿主任。一晃七、八个年头过去了,陈济桓默默无闻地当着他的金矿主任,但他的内心却未平静过,杀敌报国的热血始终在身上奔腾不息。当衡阳陷落,日寇铁蹄即将闯进广西时,陈济桓在金矿上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得知从前的老搭档韦云淞出任桂林防守司令,奉命死守桂林的消息时,激动地对夫人说道:“我要到桂林去帮韦司令守城!”

正怀着身孕的夫人,吃惊地说道:“你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军人,已多年不上阵了,行动诸多不便,如何去得?”

“全国抗战八个年头,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大多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尽国民之天职。我份属军人,虽然残废,然报国之心,义无反顾,日寇逼近家门,岂有不舍身杀敌之理,我决心赴桂林辅佐韦司令守城!”陈济桓慷慨陈辞,气壮山河,夫人为之动容。

“你什么时候走呢?”夫人问道。

“明日便走!”陈济桓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知他报国心切,不再劝阻,回到房间里,从柜子中取出他那套久不穿用、领上缀有中将军阶的将校呢军装,亲自给他穿上。然后,低声说道:“我腹中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你走之前,最好能给取个名字,我也就放心了!”

陈济桓略思片刻,便说道:“生下之儿,不论男女,若我助韦司令守城胜利,取名‘可卫’;如我战败牺牲,则取名‘可伟’。盖前者表示城可保卫,后者表示人虽死而精神伟大也!”

第二天,陈济桓便和怀孕的妻子依依惜别,带着一名随从,急急奔桂林而来,到桂林后也不待歇息,便径直到桂林防守司令部来向韦云淞报到。韦云淞见这位只有一条腿的老伙计自动前来请战,心中且惊且喜。原来,自从白崇禧召开桂林防御作战会议后,决定了采取内线作战,依城野战之手段,把主力控置于城外实施决战防御的方针。白的这个方针,并非从贯彻蒋委员长“死守桂林三个月”的电令出发,而是为了保存桂军实力,避免被敌围歼于城内。蒋介石为了压白崇禧以桂军死守桂林,除了派他的嫡系部队进入广西全州作前敌防御外,还慷慨地拨给了桂军两师美械装备,又允许白崇禧扩编军队,蒋忍痛不惜付出一笔本钱。白崇禧权衡利弊,深知有得必有失,他如果不付出一笔相应的本钱,不但在最高统帅面前无法交差,而且在广西民众乃至全国人民面前也无法交代。因此他处心积虑确定的这个作战方针,既巧妙地达到了保存桂军实力,应付蒋介石“死守桂林三个月”的命令的目的,又可在国人面前摆出一副坚决抗战的姿态。根据这个作战方针,白崇禧把第三十一军较强的第一八八师和第四十六军中较强的第一七五师抽出城外机动。这两个师刚换上美械装备、实力较前更强,师长海竞强和甘成城又分别是白崇禧和夏威的外甥,白崇禧当然是不愿意牺牲这两个师的。他准备一旦留在城内死守的部队打光了,便由这两个师立即扩编成两个军。奉命留在城内死守的是桂林防守司令部,司令韦云淞;第三十一军军部,军长贺维珍及所属的第一三一师;第四十六军军部,军长黎行恕及所属的一七零师;另外配属了若干炮兵部队。守城部队不足两万人。第四十六军军长黎行恕见白崇禧抽走了实力较强的海、甘两师,守城部队名为两军,但只有两师,而且一七零师是后调师,绝大部分是刚补充进来的新兵,守城部队兵单力薄,凶多吉少。他凭着多年在李、白身旁任高级幕僚的关系,经过一番活动,白崇禧批准黎率第四十六军军部离开桂林。任桂林防守司令的韦云淞也想走,他向白崇禧推荐以第三十一军军长贺维珍为桂林防守司令。白摇着头说:“世栋,你不能走,你要以吃黑豆的精神来守桂林,你的防守司令职务,是我向委座保荐的,你一定要保持光荣!”韦云淞见白崇禧不放他走,便说道:“健公,吃黑豆的精神固然要发扬,但桂林市区这样大,兵力这样少,一七零师又多是新兵,我的防守司令部目下连卫兵都没有一个来守,你叫我如何守桂林呢?请再给我增加一个师吧!”白崇禧初时不允,经韦云淞再三请求,白才狠了狠心,把已调出城去的海师和甘师各抽了一个步兵营给韦云淞作守城预备队。

却说蒋委员长闻报白崇禧从桂林城中抽出第一八八师和一七五师作城外机动部队,心中疑虑顿生,他从重庆打电话到桂林询问:“健生兄,你怎么把守城部队拉到外面去呢!”

“报告委座,这是根据总结衡阳防守战的经验教训作出的安排。”白崇禧从容不迫地说道,“衡阳防守战,由于我方缺乏外围部队的部署,致使孤守城池,被敌合围受歼,这次防守桂林,不能重蹈衡阳防守战之覆辙,宜依城野战,采取攻势防御。因此第一八八师和第一七五师与城内的第一三一师和一七零师乃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攻守防御总体系。”

“嗯,这个,这个,”蒋委员长一时找不出白崇禧的破绽,只得说道,“桂林一定要死守三个月,你转告韦司令云淞,我不日将派人到桂林去,为他授勋!”

白崇禧心想,仗还没打,你怎么就派人来授勋呢?我现在要的是兵,而不是韦云淞的勋章。他说道:“桂林守军兵力单薄,虽然将士有死守之决心,惟恐全军壮烈殉国后城破,请委座尽快派生力军前来增援。”

“这个,这个,你放心好了。”蒋委员长安慰白崇禧道,“我己决定从印缅战场抽调两个美械装备的远征军回来增援你。”

“委座,远水难解近渴呀!”白崇禧说道,“汤恩伯的几个军不是驻在贵州吗?”

“汤恩伯的部队需要整训,目下不能动用。”蒋委员长说完便放下了电话筒。

白崇禧冷笑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干!”

过了几天,蒋委员长果然派人给韦云淞送来一枚胜利勋章,韦云淞本是中将,奇怪的是,授勋的命令上竟将韦的军阶写成了“上将”。韦云淞惶惑不敢受,使者笑道:“这是委座的意思,打完仗即正式发表。”

韦云淞暗道:“只怕打完仗要变成追认了!”他感到守也无法守,走也无法走,只得硬着头皮先成立他的防守司令部。可是,谁都知道守桂林必死,能活动出去的,都离开了桂林,这个时候,谁愿意往火坑里头跳呢?韦云淞竟找不到人当他的参谋长。没有参谋长,便等于没有司令部,指挥机构成立不起来,还能打什么仗呢?韦云淞急得直骂娘,他找白崇禧要参谋长,白叫他自己找。本来,第四十六军军长黎行恕就是一个颇为理想的参谋长,但他已从火坑里跳了出来,岂有再跳下去。眼看日寇在衡阳励兵秣马,已经整补就绪,很快就要进军广西了,而桂林防守司令部连参谋长都还没有物色到。正当韦云淞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时,这位只有一条腿的陆军中将陈济桓却毛遂自荐,一瘸一瘸地送上门来了。

“让我来干参谋长吧!”他拍着胸膛,当仁不让地说道。

韦云淞看着陈济桓那条假腿——因是木制的,坐着时不能弯曲,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本来,他和陈济桓自从守南宁出名后,人们便将他们呼之为“危城(韦、陈)能守”,韦云淞内心里当然愿意陈再一次来作他的副手,重演一次“黑豆节”的壮剧,但是时势不同了,人也不同了。当年打的是滇军,其战力根本不能与日军相比;而当年的猛将陈济桓,如今已成残废,韦云淞懊恼不已。但他又有些迷信思想,因为当年他和陈济桓守南宁,也是守三个月,而今蒋委员长要他守桂林,也正好是三个月,特别是在他正为找不到参谋长而发愁的时候,当年的老搭档陈济桓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自告奋勇,要求出任参谋长,这真是天巧地合,韦云淞不由产生了几分侥幸的心理。但是,他并不急于接受陈济桓的要求,他还不知道陈的真正目的——也许,陈是在矿山里呆得久了,感到寂寞难耐,静极思动,想出来出出风头,或者捞上点什么好处。他告戒陈济桓道:“老弟,目今守桂林不同于当年守南宁啊,兵凶战险,我看守桂林是九死一生。你是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军人,没有作战任务,何必跑来冒险?”

想不到陈济桓陡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司令,我当了这大半辈子军人,仗虽然打了不少,功也立了不少,可打来打去,都是中国人打中国,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抗日战争,关系中国国家和民族的存亡,真是匹夫有责。我一定要参加守城,与桂林共存亡。我是跋子不能逃跑,胜则生,败则死。”

陈济桓接着把胸膛一拍:“誓把我这一百多斤水和鬼子拼了,衰仔才做方先觉第二!”

陈济桓这番热血之话,使韦云淞既感动又惭愧,他想了想,说道:“老弟,我是真心实意盼你来帮忙,可是,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你是个‘黑官’呀,军委令没有备案,统帅部是不会给你任何待遇,更不会承认你的中将军阶的,因此你的职务便成了问题,不仅我不能为你出力解决这个问题,恐怕连白健公也插不上手帮你的忙啊!”

原来,陈济桓的中将军阶,是在民国二十五年两广联合反蒋时,由李、白授予的。广西部队出发抗日前夕,陈济桓已出任广西第二金矿主任,已不带军职,因此国民党的军事委员会,在桂军整编时,没有给陈济桓备案,陈的陆军中将军阶不能得到国民党中央军委会承认,他本人从此便成了一名“黑官”。韦云淞以为陈济桓想来桂林与他搭伙守城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能在军委会正式列名,抹掉那个“黑官”,以便当个光明正大的中将。因此他不得不提醒陈济桓,这个想法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黑官’就‘黑官’只要打日本鬼子,不管是‘白’的还是‘黑’的,我都无所谓!”陈济桓笑道,“司令,如果因为我是‘黑官’,当不了你的参谋长的话,就发给我一挺轻机关枪,让我给你守司令部好了,反正我是不走了的!”

韦云淞对这个一心报国的人,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命副官带陈济桓下去歇息,对陈说道:“老弟,你先休息,我一定将你报国之心转报白健公,请他与军委会打交道,力争给你正式任命。”

却说韦云淞将陈济桓要求参加守城的决心转报白崇禧之后,白崇禧非常高兴,当即上报军委会请正式任命陈济桓为桂林防守司令部参谋长。可是旋接批复不准,原因是查陈之军阶未经军委会核准备案,且无学历和文凭——师以上参谋长必须有陆军大学之学历。韦云淞怀着懊丧不平的心情,把上报经过告诉了陈济桓,叹道:“老弟,我说的没错,你一无户口,二无学历,三无文凭,还是回去当你的金矿主任吧,也好留得条命!”

陈济桓却坦然地笑道:“司令,我来参加守城,一不图升官,二不为发财,三不为扬名。没有户口也罢,没有学历文凭也罢,但我有一颗中国人的良心,有一股与日寇拼命的勇气,我什么官也不要当,你就发我一挺轻机关枪好了!”

韦云淞见陈济桓参战之意志坚决,无法将他劝走,不得已乃将情况再报白崇禧,白一听颇受感动,也不再请示军委会,便对韦云淞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行使点自主权吧,你即以桂林防守司令部的名义,发表陈济椒为中将参谋长。”

韦云淞无奈,只得照办,但他告诉陈济桓:“老弟,你还是个黑官,如果万一不幸牺牲,军委会非但不追认你的军职,恐怕连抚恤金也不能发的啊!”

“司令,”陈济桓激动地说道,“如果我守城战死,你把我埋在桂林随便那一座山下就行了,我死而无憾,其他皆身外之物,一概不要你为我操心!”

陈济桓便这样以一个“黑官”的身份,当了桂林防守司令的参谋长。他虽然身为“黑官”,但在桂军中战功累累,指挥勇敢沉着,以善守著称,此次又以残废之躯请缨守城,因此守城官兵无不敬服。他每日拄着手杖,拖着那条走起路来有些吱吱作响的木制假腿,四出巡视,检查防御工事,鼓励守城官兵为国杀敌。他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每一个山洞,每一个火力点,他都要亲自去看过。回到司令部时,他已累得大汗淋漓,那木制的假腿把肌肉摩擦得生疼。他倒在司令部的行军小床上直喘气。司令韦云淞见他累成这个样子,便劝道:“老弟,还是留点力气来在突围的时候走路吧!”

“司令,委座不是要我们死守桂林三个月吗?”陈济桓见韦云淞在打仗之前就想到要突围,便很诧异地问道。

韦云淞没有回答陈济桓的问话,他对“死守三个月”的任务从一开始便毫无信心。但是,白崇禧要他守,蒋委员长也要他守,并且事先送来了勋章。他如果不战而逃,不被枪毙也得坐牢,而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又没有陈济桓那种为国捐躯的勇气。因此他暗自盘算着,准备打到一定程度再向白崇禧请求准予“突围”,白为保存实力,也一定会向蒋委员长力争批准“突围”出去的。韦云淞自此无心守城,只是处处留意“突围”办法。他命人将库房中一辆破烂的战车弄出来修理,以便“突围”时乘坐。但那辆战车早已破烂不堪,无法修复。他又命人去弄来一只橡皮艇,以便在混乱之时乘橡皮艇渡漓江向临桂东乡方向逃命。对于“突围”方向,韦云淞确定以西北方向为宜,采用与日寇南进相左的方向,敌就不会远追。为此,他命人保留阳江上的德智桥,以便“突围”时得以利用。不想,参谋长陈济桓根本不体会到韦云淞“突围”的良苦用心,在他视察督导城防工事时,竟命人放一把火,将那座预备作后路的德智桥的桥面、桥析统统都烧掉了。韦云淞闻知,只得暗暗叫苦,却又不好指责陈济桓。因有陈济桓督率防守作掩护,韦云淞正好悄悄安排他的“突围”计划。他命人到桂林郊外四乡,搜罗了一批熟悉周围大小路径、山隘岩洞的乡人,准备在“突围”时由他们带路乘隙逃出城去,也甚至连逃跑时的便衣都已准备好了。陈济桓守城是忠心耿耿;韦云淞谋求逃生则用心良苦。这一对当年死守南宁,开创“黑豆节”的桂军宿将,如今重又搭配在一起死守桂林,真可谓相得益彰,充满戏剧色彩。

九月十二日,敌第十三师团进抵桂北大门黄沙河。第九十三军那一营部队,刚一接触,便溃退了下来。十三日早晨,敌前锋部队直逼全州县城。韦云淞闻报,慌惊不已。他在自己房间里转来转去,不时打开那只黑色皮箱,把里边的东西翻检一番。皮箱里放着一件皮袍和一套毛蓝官布衫裤,前者是有地位的人穿的,后者乃是一般百姓乡民的服装。这两套便衣旁边放着一支小号左轮手枪、几根金条、一摞光洋和几盒美国罐头。这是他准备“突围”的全部装备,行动时,他要亲自把小皮箱提在手里。

“司令,你那小皮箱里有些什么宝贝,可否让我见识见识?”参谋长陈济桓一瘸一瘸地走了进来。

韦云淞忙把小皮箱迅速锁上,尴尬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是几件洗换衣服,内人临走时为我准备的,他怕我一打起仗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嫂夫人想得还挺周到!”陈济桓夸赞着。随即又对韦云淞道,“司令,敌已逼近全州,恐怕不久就要到桂林了。从历史上看,攻桂林必从东江入手,强渡漓江,攻夺象鼻山为支撑点,进窥市区。”

陈济桓虽然没有文凭和学历,但他从秦兵入据岭南直谈到定南王孔有德率清兵南下攻陷桂林,抗清将领李定国回师袭占桂林击败孔有德,再谈到太平天国由永安北上围攻桂林,在象鼻山上架设炮台,以大炮猛轰桂林城的战例为鉴,建议韦云淞加强东江的防御力量。韦云淞的心思都扑在“突围”上了——蒋委员长战前授勋,韦云淞战前想“突围”,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哪有心再听陈济桓的精心策划。但又不好推诿,只管点头道:“好好好,你可以进行安排!”他们正说着,忽听一阵汽车响声,只见一辆美式吉普车开到司令部石阶下的院子里,从车上下来一位中校军法执行官,径直走到房子里来,向韦云淞敬礼,报告:“我是战区长官部军法执行官,奉委座和张长官之命令,前往兴安大榕江拘捕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现陈犯已押在车上,张长官命令将其交给桂林防守司令部扣留法办。”

韦云淞听了不禁大吃一惊,他这桂林防守司令,如何管得着全州的事呢?他是桂军第十六集团军的副总司令,如何管得着中央军第九十三军的事呢?论军阶,他是中将,陈牧农也是中将,一个杂牌军的中将又如何能扣留法办一个中央军的中将呢?那中校军法官见韦司令还在发愣,便向他出示张发奎长官的命令,那命令略谓:奉委座令,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擅自撤退,动摇军心,着即将其扣留查办云云。在扣留查办后,有交桂林防守司令部执行等语。韦云淞看了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的命令,推断大约是陈牧农在敌军压境之下,惊慌失措,丢了全州,蒋委员长要迫究责任,而张发奎长官又不愿多管事,遂将扣留法办之事交给桂林防守司令部执行,这样做一则将矛盾推出去,可不负责任,二则也即以陈牧农之事压一压韦云淞,韦如不死守桂林、便将步陈之后尘。韦云淞感到此事好生棘手,但既是张长官有令,他又不敢不办,遂和那中校军法执行官一同到吉普车前。陈牧农由两名宪兵押下汽车、军阶和帽微皆已被摘去,昔日那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气派,随着变成阶下囚而消失殆尽。刚到广西全州的时候,他曾专程到桂林来会见第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夏威、副总司令韦云淞。陈牧农摆着一副老大的架子,不但不把总司令夏威放在眼里,对韦云淞则更不屑一顾。他两眼望着天花板说话:“兄弟今奉委座之命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望二位仁兄多多照应!”

他做梦也没想到,今天竟会落到这位杂牌中将司令手里。但已沦为阶下囚,不得不低头,他忙“啪”地一声,双腿一并,立正,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把头往下一垂,两眼望着自己的脚面脸上充满惶惊愧疚之情。韦云淞虽然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但他并未感到自豪,也未感到幸灾乐祸,相反,他倒产生一种怜悯同情之心。这绝不是韦云淞有菩萨的心肠,而是看着这位昔日骄横的中央军军长陈牧农突然沦为阶下囚,使他顿时产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陈牧农身为蒋委员长的嫡系将领,尚且如此,自已是杂牌守城官、桂林一旦失守,蒋委员长会轻饶他吗?他心中一阵颤栗,竟忘记了自己受命要法办陈牧农的事,却满怀同情地询问道:“陈军长,全州乃战略要地,又是国军囤积粮弹的处所,你无论如何都应该多守几天呀,为何才打一夜就放弃了?”

陈牧农见韦云淞仍称呼他为“陈军长”,且口气满怀同情之心,心中不觉萌生了一线希望,便委屈地说道:“十三日夜十一时,全州城西侧高地被敌袭击,左侧背与后方连络线均已受威胁,为便撤退安全和便于尔后战斗起见,不得不放弃全州。又因情况紧迫,弹药粮秣无法全数撤走,乃作了焚毁之处置。”

“你为何不事先向战区长官部报告呢?”韦云淞觉得陈牧农不够灵活,他守桂林便早已想好了,一旦“突围”即事先报告白崇禧和夏威,由他们向蒋委员长力争批准“突围”,到时便没了责任,他觉得陈牧农也许高傲,不把战区长官部放在眼里,因此吃了大亏。

陈牧农道:“当时因电话中断,来不及请示了。”

“噢!”韦云淞惋惜地摇了摇头。

“但我在撤退之前曾用电报向重庆委座报告过,并得委座批准撤退,我才行动的。如今委座却责我擅自行动、将我扣留法办,实在是天大的冤枉!”陈牧农那一直垂着的头倏地昂了起来,眼中充满冤屈之色。

“委座的电令还在吗?”韦云淞心里一振,忽然异想天开地要当起“青天大人”来了,只要能让陈牧农获得免予追究,他这位桂林防守司令的日子便宽松得多了,因为“死守全州”的陈牧农才打了一夜便放弃阵地后撤,尚可免予追究责任;韦云淞“死守桂林三个月”只要打上三天,便不但无罪,而且简直可以立功了——他一直念念不忘蒋委员长战后要晋升他为上将军阶的许诺。

陈牧农见韦云淞要为他伸张正义,感激得又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解开军服胸前那只口袋的纽扣,从里边摸出一纸电文,双手呈到韦云淞手里。韦接过一看,果然陈牧农撤退得到了委座的电令。

“陈军长,你既然有委座电令作依据,当时来不及报告战区长官部也不为过。”韦云淞松了一口气,这不仅是陈牧农有救了,而且也为他日后“突围”埋下了前有车、后有辙的充分理由。

“多谢韦司令之关照,牧农如能重任军职,必重报今日之恩!”陈牧农见韦云淞有心开脱他,忙感恩戴德地说起好话来。

韦云淞即把陈牧农和战区长官部那军法官带到办公室,要陈牧农把委座仅以一营兵力守黄沙河的命令与战区长官部的作战计划相违背,张长官不同意补发命令,及奉委座电令放弃全州的详细经过口述一番,由那军法官逐一记录下来,然后由陈牧农看过签字盖章。韦云淞对长官部那军法官说道:“你把陈军长的申诉带回柳州面呈张长官,请长官转报委座,免予追究陈军长放弃全州的责任。”

那军法官也觉得陈牧农是代人受过,理应向最高当局申诉,便带上陈的申诉材料,仍乘吉普车返回柳州,向张长官报告去了石韦云淞只令人陪着陈牧农喝酒下棋,只等免于追究的命令一下,便恢复陈的自由。

谁知三天过后,张发奎一纸电令发来直吓得韦云淞目瞪口呆,那电令写道:“查第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未奉命令,擅自放弃全州,焚毁大批军需物品,奉上谕着桂林防守司令部将其就地正法,以昭炯戒!”韦云淞不敢怠慢,即命桂林防守司令部总务处长韦士鸿持电令向陈牧农宣读,并问他对部队有什么话交代,对家属有何遗嘱?陈牧农听罢痛苦万状,长叹一声,只说了一句话:“早知今日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在战场一拼而死!”

陈牧农被枪毙后,蒋介石即令军校第六分校主任甘丽初接第九十三军长。甘丽初率该军主力在大榕江附近占领阵地,对沿湘桂路进犯之敌先头部队予以痛击,日寇由兴安出高尚田,迁回第九十三军的右翼,该军且战且走。十月上旬,日寇先头部队逼近桂林。

却说韦云淞奉令将陈牧农枪决之后,一直心惊肉跳,神不守舍。他支持陈牧农上诉之事,被白崇禧察知,白来电话指责韦“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脑壳一点也不醒水”。韦云淞吓得魂飞魄散,心里直叨咕:“好险!差一点把我陪进去了!”陈牧农致死的原因虽然扑朔迷离,但是韦云淞琢磨了半天,总算理出了一些令人骇然的头绪来。陈牧农是蒋委员长的嫡系,又是处处奉蒋之命行事,蒋为什么要杀他?陈牧农先被扣留,为何蒋委员长不命将陈押到重庆交军法审判而交桂林防守司令部执行枪决?为何陈牧农的上诉材料报上去三天后,蒋委员长便匆匆忙忙要杀陈?韦云淞恍然大悟:“陈牧农如不上诉,便断然不会死!”

韦云淞不禁吓出冷汗来。陈牧农泄露了蒋委员长的天机,才遭杀身之祸。否则,丢了一个小小的全州县城,何致会掉脑袋?日寇这次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攻势,蒋的嫡系汤恩伯、蒋鼎文、陈诚、薛岳,望风披靡,动辄失地千里,蒋委员长追究了谁呢?杀了谁的头呢?现在杀一个陈牧农不但可以掩盖蒋委员长保存实力的阴谋,而且可以向军民炫耀其大公无私、执法严明,同时更可警告韦云淞及桂系防守桂林的部队,只能死守,不能逃跑。这是多么奥妙的棋著,多么阴险的手段!怪不得白崇禧责骂韦云淞“脑壳一点也不醒水!”韦云淞越想越害怕,尽管敌军先头部队已逼近桂林,在甘棠渡击溃了桂军派出的警戒部队,大战一触即发,但韦云淞的心思还是没有放在守城上,他现在迫切需要想出一个既不蹈陈牧农的覆辙,又不在桂林城内战死的两全其美之计。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蒋委员长之杀陈牧农智则智矣,但在韦云淞“千虑”之后,不但被其窥破、而且欲如法炮制,以便脱身。到底牺牲谁最合适?韦云淞只能在担任守城的两位师长之间选择。第四十六军第一七零师师长许高扬,本也是白健公的亲信,但其所率系后调师,绝大部分是刚征集来的新兵,自然不能跟海师、甘师相比,为保存实力计只得留许师在城内冒险。韦云淞当然明白不能拿许师来牺牲,他只能打第三十一军第一三一师的主意了。该师装备实力虽逊于海师和甘师,但师长阚维雍是个将才,指挥有方,带兵得法,因此所部战斗力也不差。在两军四个师长中阚维雍不象海、甘、许三师长,与白崇禧关系密切,阚师长为人忠厚,军事学识渊博,曾在南京陆军工兵学校深造七年之久,毕业后再入中央陆军大学乙级将官班第一期继续深造,对于军事学、筑城学,工、交、通讯等特种兵种造诣很深,并精通两门外语,他是桂军中难得的专门人才,他靠自己的学识才干,由参谋而营长、团长、副师长、军参谋长直升到少将师长。阚师长虽然学识过人,但在军中没有大人物做靠山,因此韦云淞认为,牺牲一三一师及其师长阚维雍,自己“突围”出去之后,蒋委员长和白健公是抓不住把柄的,可免蹈陈牧农之覆辙。韦云淞计谋已定,便传令在防守司令部召开守城部队团长以上军事会议。会上、韦云淞首先宣读张长官“奉上谕”要桂林防守司令部枪毙陈牧农的电令,然后杀气腾腾地说道:“陈牧农临阵退却,放弃全州,被处极刑。本司令执法如山,有守城不力,临阵退却者,当照陈牧农之例严办!”

说完,韦云淞用那双色厉内茬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第一三一师师长阚维雍身上。阚师长戴一副金边细腿眼镜,一头乌亮的头发往后疏得十分整齐,他个子高挑,服装整洁,举止文雅,象个庄重的学者,在这群武将之中,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

“阚师长,你师担任中正桥以北沿河,北门至甲山口地区及漓江东岸,沿猫儿山屏风山至七星岩地区一带之防务,任务艰巨,你必须督饬本部,死守到底!”韦云淞训令道,“阚师长你虽然饱读兵书,在军校和陆大深造多年,但你没有吃过黑豆,不可能知道黑豆精神是怎么一回事。这回守桂林,我要看一看哪一个部队,哪一个将领,发扬了黑豆精神的传统!”

阚维雍只是淡淡地一笑,平平静静地说道:“司令,我没有吃过黑豆,今后也不想再吃黑豆,但我的司令部就设在叠彩山瞿、张二公成仁之处,我知道一个军人在外族入侵,国土沦丧之时,应该怎么去做!”

韦云淞见阚维雍并不推崇他所创举的“黑豆精神”,心中甚为不满,告戒道:“‘黑豆精神’乃德、健二公所倡导,此次死守桂林,自本司令以下,有不与城共存亡者,格杀无论!”

散会后,各位将领回到各自部队的防区,传达韦司令的命令,检查工事构筑及火力配备情况,严阵以待,准备厮杀。

韦云淞也在加紧作好“突围”的准备,他命令亲信到临桂东乡、西乡一带察看地形,物色向导。又命一七零师工兵营在被参谋长陈济桓烧了的德智桥桥头,准备搭架临时浮桥的器材,以便逃跑时使用。

白崇禧跑回重庆去了。

张发奎仍在柳州盐埠街那小楼上喝酒遣闷。

第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夏威,带着第四十六军军部和在桂林城外“机动”的第一七五师和第一八八师这两个主力师,不知“机动”到什么地方去了。

桂林已成孤城,桂林守军已成孤军。十月三十一日,敌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第五十八师团,乃将桂林合围。战斗最先在一三一师防区北门和东江一带打响。敌以重炮和战车掩护,向猫儿山、屏风山等处猛攻。一三一师三九一团坚守东江七星岩一线,与敌反复争夺,阵地数度易手,山头上的守军直打到最后一人仍坚守不退。桂林秀丽的山头,第一次为鲜血浸染,那一座座峻岩奇石千姿百态的山头,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折射出一片片骇人的殷红血光。十一月五日,敌以密集的燃烧弹轰击象鼻山桂军阵地,烈焰如炽,把那头静静地立在漓江之中汲水的“神象”,烧得浑身发赤,敌军乘橡皮艇强渡漓江。次日,第一三一师三九一团在东江一带的阵地,普陀山、月牙山、穿山、猫儿山、屏风山皆被敌攻占,残存的守军数百人由团长覃泽文率领,进入那个美丽迷人充满神话传奇色彩的七星岩内坚守,可是该团与师部的通讯联络已断绝。

十一月八日,敌以重炮百余门,战车三十余辆,在大批飞机的助战下,猛攻一三一师三九二团阵地中正桥以及伏波山沿河一带阵地。师长阚维雍带卫士数人,不畏枪林弹雨,亲临中正桥指挥反击战,屡挫敌锋。三九二团团长吴展在激战中牺牲,全团官兵伤亡殆尽,中正桥阵地终陷敌手。阚维雍将该团残余官兵撤入靖江王城之内坚守。敌军已攻入桂林市内,中南路一带守军与敌发生巷战。阚维雍奔回师部,打电话向韦云淞要预备队增援,向敌作最后反击。

防守司令部里无人接电话。阚师长再打电话到军部,军部也无人接电话。他正感诧异,忽见他师部的一名参谋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报告,师……师座,三九三团在北门与敌血战,伤亡殆尽,总部和军部都……都……跑了!”

“啊!”

阚维雍脑子里轰地一声,全身的热血都汇集到胸膛里来,他的师三个团经过十天血战,重创顽敌之后,己经所剩无几。如今,口口声声高喊发扬“黑豆精神”与桂林共存亡的韦云淞已经弃城而逃,他阚维雍乃一个爱国的热血军人,能做出这样可耻的事来吗?他不能!与敌寇拼下去吗?他的部队已经打光了,拿什么去拼?他昂头看见了叠彩山上那块巨大的瞿、张二公成仁碑,刻在碑上的瞿式耜和张同敞的画像,他们衣袂飘飘,横眉冷对屠刀。阚维雍似乎受到了某种启迪,他从腰间毫不犹豫地拨出手枪,大叫一声:“桂林啊!”枪响身亡。

在瞿、张二公成仁碑下边,又矗立起一块不屈的丰碑,阚维雍以他的满腔热血,书写了自己的碑文!

入夜,桂林城里大火烛天,城池屋宇尽成瓦烁。防守司令部参谋长陈济桓在两名贴身卫士的搀扶下,拄着手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桂林西郊侯山坳奔去。四野漆黑,人马杂沓,遍地枪声,陈济桓边走边骂:“丢那妈!到底往哪里走!”

“韦司令不是命令向西突围吗?”一卫士答道。

当中正桥阵地危急之时,陈济桓曾要求韦云淞派司令部的两营预备队增援。但韦云淞决定用这两营精锐的部队保护自己“突围”,他横竖要牺牲一三一师,丢将保帅,此时哪还有心思想到阵地。黄昏后,他向远在重庆的白崇禧和不知在什么地方的夏威发出了请求准予突围的请示电报,也不待白、夏回电,便率总部向城西方向逃窜。

“丢那妈,突围了怎么有脸见人!”

陈济桓巍巍颤颤地站住了,一边叫骂着,一边猛地推开一直搀扶着他的那两名卫士:“你们都给我滚开!”

那两名卫士惊悸地忙松开了搀着陈济桓身躯的双手,不知他要干什么?两人只是在黑暗中愣愣地站着,他们似乎听到了参谋长心脏急剧的跳动声。陈济桓从腰上拔出手枪,向那两名愣立的卫士大吼道:“给我滚远点!”

待那两名卫士走出几十步外之后,陈济桓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一张名片,那名片上端端正正地印着:“广西绥靖公署陆军中将第二金矿主任陈济桓。”

他咬破手指,在“陈济桓”三字下边,重重地盖上了一个鲜血指模,嘴里仍在叫骂着:“丢那妈,去你妈的‘黑豆精神’吧,老子今日要吃‘红豆’!”

说罢,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叭”地开了一枪,旋即倒在侯山坳下。那两名卫士听到枪响,急忙跑过来,见陈济桓已倒在血泊之中,除了那条木制的假腿外,浑身仍在痉挛着,他是在极度愤懑之中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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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一回 韬光养晦李宗仁北平窥方向 礼贤下士封疆吏得名擎天柱

故都北平有个南池子,南池子北端有条北长街,北长街有个李公馆,李公馆的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这北平行辕可不同寻常,它的全称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北平行辕,其职权是统辖华北五省(河北、山东、热河、察哈尔和绥远)、三市(北平、天津、青岛三个特别市)的党务、行政和军事,同时指挥第十一和第十二两个战区。行辕主任李宗仁的办公地点设在中南海勤政殿,这是当年袁世凯身着陆海军大元帅大礼服,站在龙椅旁边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偕号称帝的地方。北平沦陷之后,此地成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的所在地。李宗仁身居要津,总领华北,官高位显,可是,却终日无所事事,李公馆门前冷落车马稀,他这位驰名天下的抗日名将,如今也象故宫的殿宇一样,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故都的秋末,强劲的西北风裹着尘沙,从荒凉的塞外闯进来,刮得地上的杨树枯叶飞舞,使人睁不开限睛。在昏嚎的日色中,有洋车夫沉重的身影,小贩无力的叫卖声,踟蹰在暗灰色胡同里的乞丐的抽泣,军警的喝斥声,追捕行人的脚步声……更使毫无生气的北平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上午九点钟,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便来到公馆门前准备迎候客人。李宗仁一身西装革履,一改他那“猛子”将军的军人气质,而带七几分政治家睿智豁达的风采了。他的夫人郭德洁梳着庄重的发髻,身着黑色紧身旗袍,穿长统丝袜和高跟鞋,一身打扮与她的地位极为相称。北平的风沙无休无止地在天空回旋,在地上翻腾,李公馆门前那株大杨树上,还有几片褐色的叶子眷恋着光秃秃的的树枝,西北风摇撼着枝干,刮得那几片残叶不住地抖动着,仿佛是被麻绳拴在树上几只可怜的鸟雀,正抖动着疲惫不堪的翅膀,欲飞不能,等待着的是垂死的命运。李宗仁抬头看了一眼这古老的杨树,不觉一阵心酸袭来,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有点儿象杨树上那残叶中的一片。蒋介石的几百万大军,正在变成地上翻滚的枯叶。华北遍地枪声,而东北败局已定,陈诚在沈阳是挣扎不了几天的了,也许要不了一年半载,共军便会以百万之众,兵临故都城下,到那时,他这片枯萎的杨树叶便不得不凋落了。

他是民国三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日本宣布投降两个多月后,由汉中飞到北平的。早在日本宣布投降前的几天,他在汉中便接到白崇禧由重庆统帅部打来的电话,告知日本已经投降,俟盟国表态后,即由日皇颁布诏书。此消息一出,市面上即陆续传来欢呼声和热烈的鞭炮声。李宗仁命副官去备办几桌酒席,与部下共庆胜利。那些军官们为八年抗战的胜利简直冲昏了头脑,他们一边痛饮,一边放着留声机,一边欢呼,一边围着餐桌舞蹈起来。李宗仁却离席坐到沙发上,面容显得沉郁,似乎胜利的欢乐没有感染他那沉重的心灵。八年,啊!这使中华民族国家破碎,人民流离失所、失去数以子万计生命的空前大浩劫,终于结束了,作为抗战名将有功于中华民族的李宗仁,他内心当然感到欣慰。可是,这种欢乐马上就为忧虑所替代,就象刚一露晴的天空,即布上了浓重的阴云一般。他首先想到的是个人的出处问题。他与蒋介石的对峙是因为抗战爆发才结束的,以他的经验看来,北伐成功后,蒋介石便要消灭异己,现在,抗战大功告成,蒋介石很可能又要下手消灭地方势力了。他和白崇禧是国民党内有名的反蒋实力派,抗战八年,桂系的势力由广西延伸到安徽,白崇禧身为副总参谋长,在统帅部调度指挥全国军事,他则坐镇前方,打了台儿庄之战,名震中外,对此,老蒋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无奈八年抗战,年年用兵,蒋介石为了抗战也不得不重用李、白等一大批曾经反对过他的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宗仁对此不得不防。再者,抗战八年,共产党深入敌后,滋生蔓长,拥有几十万武装部队和大片根据地,现在的共产党早已不同于北伐时代了,那时节,他和蒋介石一声“清党”令下,成千上万人头落地,短短几天时间,便杀得他们懵头转向,落荒而逃,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的冲突将无法避免,斯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李宗仁在沉思着,耳畔不断震响的欢庆胜利的鞭炮声,仿佛是响彻中华大地的枪炮声,共产党与国民党在厮杀,蒋介石与李宗仁、白崇禧在火并……

“德公,您也来跳跳舞吧!”参谋长王鸿韶引着机要处的一位俊俏的女译电员来到李宗仁面前。

李宗仁摇了摇头,脸上毫无表情,王参谋长见时已夜阑,想必李宗仁疲倦了,于是便命部属们向李宗仁告辞而散。李宗仁却把秘书主任黄雪邨叫到办公室来,吩咐道:“你以我的名义,给蒋委员长拍份电报。”

黄雪邨马上抽出钢笔,掏出小本子,看着李宗仁道:“请德公指示纲要。”

“首先,向蒋委员长致敬,致以领导抗战赢得胜利的祝贺。”李宗仁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托着下巴,慢慢地说道。

黄雪邨在小本子上迅速地记录着。

“宗仁追随委座完成国民革命北伐大业后,现在又在委座的领导之下,取得了抗战的胜利。”李宗仁字斟句酌地说着,“然宗仁在前方担任方面军事统帅八年之久,心力交瘁,请求予以名义出国考察,藉资休养;至于战后对共党问题以及如何实现国家军事与政治之统一问题,中央自能妥善处理,庶不至战乱再作,重陷斯民于水火之中……”

黄雪邨听了大吃一惊,忙说道:“主任坐镇前方抗战八年,有功于国,有德于民,战后国家重建需人,中央是不会允主任遮萌退志的!”

李宗仁淡淡一笑,说道:“蒋委员长身为最高统帅,抗战这笔总账,在功劳簿上一定又记在他的户头上了。我和他相处多年,深知在患难时期还可以勉强相处,说到共安乐就难乎其难了。我不如趁此机会,出国考察,好好休息,至于将来如何,看形势变化情况再说。”

黄雪邨到底是李宗仁的心腹之人,他眨了眨眼睛,马上便领会了李宗仁给蒋介石这个电报的真正意图,这是李对蒋斗争的一种策略。李宗仁以退为进,企图以出国考察为要挟,摸一摸战后老蒋的底牌。黄雪邨看得明白,却装得胡涂,笑道:“主任要出国的话,可得把我也带上啊!”

“嘿嘿!”李宗仁发出几声干笑,没再说什么。

电报发出三天后,日本正式宣布投降了。街上又是一阵阵鞭炮声响,学校的师生们拥上街头游行祝捷。李宗仁案头的电话机也欢快地跟着响了起来。

“德邻兄,你好!”电话机把蒋介石那浓重的奉化口音由重庆输送过千山万水,直达汉中行营李宗仁的耳畔,蒋介石也掩饰不住自己那兴奋和激动的声音。

“委座,你好!”李宗仁声调平静,他估计蒋介石此时打来长途电话,必和那封电报有关。

“嗯,这个,你的电报我早就收到了。”蒋介石用充满情感的声音说道:“这八年,你辛苦啦!”

“委座领导抗战,劳苦功高!”李宗仁也敷衍了一句。

“这个,战后建国的任务重大。这个,国家遭遇严重破坏之后的重建工作,还需付出极大的努力,因此你还要出任艰巨,出国休养,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将来可以放手的那一天,嗯嗯,我们兄弟再一道下来休息……”蒋介石在电话中与李宗仁称兄道弟,叙起手足之情,“德邻弟,汉中行营乃是抗战的组织机构,胜利了,这机构便要撤销了,至于将来你的出处问题,中央方面正在研究之中,请你放心好了。总之,成后建国,任重道远,你还得象北伐和抗战一样,助为兄一臂之力啊!”

半个月后,白崇禧由重庆打电话来告诉李宗仁,中央已决定要李到北平担任总领华北的行辕主任。白崇禧在电话中喜滋滋地说道:“德公,北伐时我们在北平坐不住,这回可要坐稳啊!”

“怎样才能坐得稳呢?”李宗仁一听蒋介石决定派他到北平去总领华北五省、三市的党政军,心里自然兴奋,忙向白崇禧问计道。

“当年我们坐不住是因为东北问题没有解决。”白祟禧只一句话便把问题点清楚了。

“噢!”李宗仁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因怕电话受到监听,不敢多说,只讲了一句:“这个问题,我要向委员长提出。”便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蒋介石亲自打电话来征询李宗仁对出任北平行营主任的意见,李宗仁欣然受命,并关切说道:“东北为最重要之地区,负责接收的人,尤应慎重遴选。”

“你看接收东北谁最适当呢?”蒋介石灵机一动,忙问道。

李宗仁没想到蒋介石会直截了当地向他询问接收东北的人选,他内心认为最合适的人物,当然是白崇禧了,如白氏出关总领东北,他坐镇故都,便等于控制了大半个中国。但是,他深知蒋介石是绝不会让李、白同时去东北和华北的,因此稍一思索,便说道:“我看黄绍竑还可以。”

“啊?嗯嗯,这个,这个,中央还要考虑。”蒋介石仿佛被马蜂蚕了一下似的,“哼”了几声。便撂了电话筒。

李宗仁忖度,黄绍竑在民国十九年便离开了李、白,投入蒋氏幕中,而且颇得蒋的信赖。为了收拾广西,蒋曾命黄绍竑做广西军务督办,并送了黄二十万块钱。因李、白一直在广西硬撑着,黄绍竑也不忍和李、白刀兵相见,便拿着蒋介石的钱在上海吃喝取乐,又到香港买了一幢洋房,还到菲律宾走了一趟。蒋介石见黄绍竑回不了广西,便让他当内政部长,后来又任命为浙江省主席和湖北省主席。抗战爆发,蒋介石组织作战机构,任命黄绍竑为作战部部长,后来又调他去当阎锡山的副手——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长城抗战失败,黄绍竑回到南京,日军已攻占苏州、嘉兴,正向南京、杭州进迫,南京已开始最后的撤退,蒋介石又命黄绍竑重回浙江省任省主席。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底黄绍竑到达浙江的时候,杭州已快要沦陷了,不久他率省政府退到金华。抗战这些年,李、黄、白绝大部分时间不在一起,他们大概也知道,这是蒋介石对他们分而治之的一种策略,只要这三个广西人不搞在一起,蒋介石的内部便不会大乱。偶尔黄绍竑也到重庆去开会,可以碰到白崇禧,但和李宗仁会面,可就不容易了,因为李一直在前线指挥作战,徐州会战后,李宗仁到武昌东湖疗养院治病,曾与李济深、黄绍竑有过短暂的聚会。那时,黄绍竑已在浙江省主席任上,很想做些抗日工作,不想刚到任半年,便突然接到蒋介石的电报,斥责黄的省政府“声名狼藉”。黄绍竑一气之下,便去电要求辞职,蒋介石不准。黄绍竑便到武昌向蒋面陈衷曲,正好也住在东湖疗养院。李宗仁、李济深、黄绍竑好不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他们每日闲谈,或论国事,或下围棋,有时雇上一叶扁舟泛舟荷花丛中,垂钓消遣。白崇禧也时常抽暇前来谈话。这四个不同寻常的广西人聚在一起,马上引起了蒋介石的注意,他不但命军统、中统暗中派人监视他们的行动,而且要陈诚前来打招呼。某日,正当李、黄、白和李济深在聚首畅谈的时候,陈诚突然闯了进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笑道:“你们这几个广西佬住在一起,外面惹出很多闲话,十分刺耳,我奉委员长之命今夭特来赶你们出院!”

不几天,李宗仁即小院赶往黄陂县内的小镇宋埠,回到第五战区长官部去了。黄绍竑亦回浙江。直到这年年底,李、黄到重庆开会时,李济深约了冯玉样、周恩来、秦邦宪、陈绍禹、叶剑英,李宗仁、白禧崇等人到神仙洞他家里茶会,他们才又聚了几天。李宗仁知道,黄绍竑在浙江过得并不痛快,虽然山高皇帝远,但蒋对黄仍盯得很紧,黄绍竑组织青年政工队、团队、办的兵工厂,全都被蒋介石派人接收了,黄绍竑气得只好跑到福州去养病。照李宗仁的估计,抗战胜利后,不但他和蒋介石共“安乐”不易,便是已投蒋多年的黄绍竑,恐怕在蒋身边也不好混下去。因此李宗仁便向蒋介石推荐黄绍竑到东北去,如李、黄两人分掌东北和华北大权,白崇禧在中央活动,黄旭初坐镇广西,李品仙坐镇安徽,这盘棋局就要胜过北伐的风云时代了。殊不知猫精老鼠更精,蒋介石如何能让李宗仁下这盘棋呢?在发表李宗仁任北平行营主任后不久,蒋介石便命亲信熊式辉出任东北行营主任。李宗仁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但白崇禧由重庆打来电话,仍颇为乐观,他告诉李宗仁,已任命何柱国去东北当行营参谋长。李宗仁听了,心里这才由凉变热。原来,何柱国也是广西人,与黄绍竑、黄旭初同为容县老乡。他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在东北军中任职,曾任东北骑兵军军长,颇受张学良信任。抗战中,何柱国任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当过李宗仁的部下,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后来,李品仙当第十战区司令官,何柱国任副司令官。因此,何柱国虽属东北军系统,但李、白却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黄绍竑与白崇禧既不能去东北作总管,现在派何柱国去东北行辕当参谋长,何是东北军的著名将领,与东北各界人士均有联系,他去当东北行营的参谋长,也就等于桂系在东北插进去一只脚了。李宗仁正在暗自高兴。不想,过了几天,白崇禧又打来电话,神情沮丧地说道:“何往国在熊式辉家的一次宴会上,被人暗中下毒,毒瞎了双眼,不能到东北赴任了!”李宗仁大吃一惊,这才对东北死了心,怀着一肚子闷气,由汉中飞往北平赴任去了。

李宗仁到了北平,这才发现自己被把兄蒋介石高高地挂在故都的半空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令不出勤政殿。他辖下的五省、三市和两大战区,什么也管不了,就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要成立个十几人的武装班,需领取十几支枪,李宗仁签字批准了,后勤补给机关居然敢拒绝发放,气得李宗仁差点拍烂了桌子,但也无用。他幽居北平,终日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解闷外,便是寻幽访胜,凭览古迹。遥听着关外国、共两军殊死决战的枪声,接到的却是国军不断惨败的消息。到了民国三十五年底,东北战局日蹙,在北满,国军完全孤立在长春和永吉两点上,主力则局限于四平、沈阳、营口、锦州一带,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一筹莫展,连电向蒋介石告急。蒋介石这才想起李宗仁曾向他推荐黄绍竑出长东北之事,败局日露,他只好请李宗仁出关去收拾东北残局。

李宗仁把白崇禧请到北平密谋一番,向蒋介石提出了缩短战线的作战方案,蒋没有采用,李宗仁也就趁机不去东北当替死鬼。蒋介石无奈,只得把手中最后一张王牌陈诚打到东北去,将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和保安司令杜聿明撤回来。陈诚初到东北,倒也抱着一番雄心壮志,大吹要“建设三民主义新东北”。他锐意整军,扩充军队。同时又重演其排除异己之故技。大概东北共军已窥知蒋介石中途易帅之企图,正当陈诚在大吹大擂的时候,共军一场凌厉的秋季攻势,便消灭陈诚部队十万人,吓得陈诚胆战心惊,无所适从。

…………

又一片枯叶被风刮落到地上,伴随着尘埃,不住地翻滚旋转,然后一头栽进那条臭水沟里去了。李宗仁背皮有些发凉,他觉得坐困北平的结局,很可能象那片枯落的杨树叶一般。此时的华北平原,已大半落入共军之手,毫无斗志的国军仅占据着少数几座大城市,东北、华北都面临着相同的命运。李宗仁手头无兵可用,但又不甘心失败,他曾和白崇禧私下商量,请白向蒋介石建议,把桂军精锐第七军和第三十一军调到北平,以挽回华北败局,但白崇禧却叹道:“德公,你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为事势所不许。”

李宗仁无可奈何地抬头望着光秃秃的杨树。那上面尚有屈指可数的几片残叶,在风中悲凉地挣扎着,他不知哪一片是蒋介石,哪一片是白崇禧、黄绍竑,哪一片又是他自己!那几片叶子,又很象中国一个个地区,他不知哪一片属于东北、华北、西北、华东……但不管怎样,都会随着秋天的过去而凋落,先落下的那一片必然是东北,然后是华北……整个国民党政权和蒋介石的势力,已经面临到了严冬的威胁。李宗仁认为,蒋介石是挣扎不下去的,要使国民党起死回生,就得来一番改造,就象这杨树一样,只有到了春天,才能长出满树的绿叶,他盼望的正是这一天。

“这鬼天气,把脸都吹裂了!”

郭德洁站立在风中,不时用手绢轻轻地扪着她那擦过高级脂粉的脸,皱着眉头,向李宗仁发牢骚:“几个穷教授,也费得着出大门外来迎接,风沙都钻进眼里来了!”

她用手绢擦着眼角,也不知是真有沙粒飞进了眼里,还是故作姿态。李宗仁倒很有耐心,他笑道:“老蒋要的,我们要不到;老蒋不要的,我们才能拣起来。这故都北平,老蒋不要的只有这些穷教授和血气方刚的学生啊!”

“啊了”郭德洁不解地问道:“这些教授、学生,他们既不当权,又不能吃粮当兵为你打天下,为何要如此重视他们?”

“德洁,你有所不知。”李宗仁耐心地开导他的夫人,“这故都北平,乃是近代中国学生运动的圣地,五四运动以后,所有学潮无不以北平为马首是瞻。‘三·一八’‘一·二九’曾闹得轰轰烈烈。目下,内战频仍,通货膨胀,人民生活的痛苦日甚一日,感觉敏锐的青年学生不断集会游行,学潮势如野火,这股势力,绝不可小视。”

郭德洁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很能领会李宗仁的意图,她点了点头,说道:“你将兵几十年,想不到还能掌握这些秀才呢!”

李宗仁又轻轻说道:“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在北平燕京大学数十年,他是中国通,向来重视知识界的舆论……”

郭德洁又点了点头,这时,几辆轿车驶进北长街,李宗仁说道:“我的客人来了,你得好好招待哩!”

“放心吧,我会使他们满意的。”郭德洁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那刚刚还吹得皮肤欲裂的西北风,这会儿突然变得象春风一般温柔了。那几辆小轿车在李公馆门前停下后,李宗仁夫妇便从大门口的阶下走向车子前,笑容可掬地和从车里出来的教授们一一握手。这十几位教授,全是北平有名的大学教授,个子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有的鬓发苍苍,有的英俊潇洒,有的穿着风衣,有的持着手杖。李宗仁夫妇热诚地把他们迎进公馆内的大客厅,在两张大圆桌前坐下。大客厅陈设朴素,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墙上那副寿桃横幅,这副杰作,乃是齐白石老先生的笔墨。原来,北平光复之初,因交通尚未灰复,城内发生粮荒,燃料也严重缺乏,简直到了众口嗷嗷,无以为炊的惨境。一天,白石老人拄着手杖,径到行营来见李宗仁,告之无法买到米和煤,请求接济。李宗仁没有办法,只得在行营人员配额中酌量拨出部分米、煤,令副官给老画家送去。白石老人见身为北平行辕主任的李宗仁没有官架子,很是感动,特地挥笔绘了这副寿桃横幅相赠。

“今天请诸位先生前来便餐,请随便坐,随便坐!”

李宗仁亲自招呼教授们在桌旁落座,他又命行辕的几位处长前来作陪,宾主坐下后,郭德洁手捧一只黑漆托盘,亲自上菜来了。她在旗袍外扎上一块洁白的小围裙,既体现出行辕主任夫人的身份,又不失一个精明主妇的气质,她一出场,便给客人一种好感,使人感到在李公馆作客,既有待如上宾之感,又有亲切融洽之气氛。

“先生们,诸位在北方,难得吃到正宗的南方菜,今天请品尝我们广西特声风味。”郭德洁笑盈盈地将一盘红扣果子狸径轻摆到桌上,立时,一股诱人的香味从盘中逸散出来,李宗仁拿着一瓶挂林三花酒,一一给教授们斟酒,斟完酒,他才摇晃着手中的空酒瓶,说道:“桂林三花酒,古称瑞露,已有千年以上历史,宋代文人范成大说‘来桂林而饮瑞露,乃尽酒之妙,声震湖广,则虽金兰之胜未必能颉颃。’据说金兰是当时北方的名酒,范成大本来是很赏识它的,但一当喝到桂林三花酒的前身——瑞露之后,才觉得有名的金兰酒也未必能比得上。桂林三花酒经他这么一宣扬就更加出名了。今天我以此酒款待诸位,来日桂林三花酒必将誉满中国。来,为范成大老先生干杯!”

李宗仁这一篇祝酒辞说得妙极了。正当大家都把酒杯高高举起来的时候,座中一位带有几份傲气的北大教授却说道:“且慢!李主任,你洗广西的东西这也好,那也好,我看广西的人就不见得都是那么好,大家一听到‘桂系’这两个字,就头疼,就反感,请问,你是否准备把华北也纳入佳系的势力范围?”

这位教授的话,简直说得近乎胆大包天,不但他的同行们感到惴惴不安,而且来作陪的行辕中的那些处长们几乎都快要发作起来了,但是李宗仁却哈哈大笑道:“先生们都是做大学问的,你们可曾在什么辞典上看过‘桂系’这个词吗?广西人是不大行,特别是文化上落后,我这次到北平来,既不敢带广西的兵,也不敢带广西籍的官。”

李宗仁的话,马上把气氛缓和了下来,但那位教授却并不罢休,一针见血地说道:“国民党都是些腐败的官僚当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准道你李主任能例外吗?”

李宗仁明白,他今天请的这些教授中,不乏思想激进分子,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平素待人本来就比较宽厚,今天又有思想准备,因此更显得豁达大度,他要在这些享有盛名的知识者中树立自己的民主进步形象,他要把自己打扮成在国人认为腐败的国民党政权中的佼佼者,他要使国人和友邦从独裁的蒋介石身上反衬出他的自由民主改革者的光辉品质,让他们发现国民党内仍有复兴的领袖存在。他要和蒋介石争夺人心,从而挽救正在分崩离析的国民党政权。因此,他什么话都能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本党内是大有人在啊!”李宗仁忧心忡仲地说道。“诸位也许对我的北平行辕班子还不甚了解,好在今天行辕中的处长们都在这里,我想请他们向诸位自报家门,介绍一下自己的籍贯。”

李宗仁说着便指着身旁的秘书长肖一山说道:“肖秘书长是江苏铜山人,也是一位教授,与诸位早已相熟。”他又指着政务处长王捷三说道:“王处长是陕西人,曾任过北洋大学工学院西安分院教授。”

李宗仁介绍完这两位教授出身的中将处长后,参谋处长梁述哉站起来说道:“我是河北人,在行辕任参谋处长。”

“我是安徽人,在行辕任军务处长。”军务处长方克猷说道。

“我是河北人,在行辕任总务处长。”总务处长张寿龄接着说道。

“俺是山东人,在行辕任处理处长。”处理处长张寰超说道。

“我是辽宁人,在行辕任副官主任。”副官主任李宇清最后说道。

李宗仁笑道:“诸位,你们都看到了,我行辕的处长中别说没有广西人,连南方人也没有啊!”李宗仁把他的表弟、军务处长黄敬修打了埋伏,但是,经这几位北方口音的处长们一自我介绍,倒使那位言辞尖锐的教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李宗仁为了不使对方感到难堪,忙再一次举起酒杯,非常恳切地说道:“来,为我众多的北方朋友们干杯!”

正当李宗仁和教授们干杯的的时候,在李公馆的另一间小客厅里,也摆着两桌丰盛的酒席,在座的全都是广西人,而且绝大多数是和李宗仁、郭德洁有亲戚关系的,有些则是李宗仁在玉林起家时候帮了大忙的那些地方绅士的子弟和亲属。他们从广西千里迢迢跑到北平来投奔李宗仁,实指望凭着特殊关系弄个一官半职,可是一住便是几个月,却毫无半点做官的消息,每日郭德洁虽都以好酒好菜招待,但他们一提职务方面的事,郭德洁便“环顾左右而言他”,她也真有能耐,弄得这些人虽心中不畅快,但口中却说不出来。这天,李宗仁要招待教授们,当然对这帮广西老乡亲也不能怠慢,郭德洁一会儿出现在教授们的餐桌旁,一会儿又到广西老乡这边应酬,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九婶娘,我的差事九叔安排了没有?你帮我多催一催呀!”李宗仁的一位颇亲近的族侄见郭德洁进来,忙站起来问道。

“啊,有了,有了。”郭德洁笑道:“你九叔要你去当一个银号的董拳长。”

“银号董事长,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有什么做头呷!”那位族侄一心巴望做个堂堂正正的官,好光宗耀祖,对银号董事长不感兴趣。

“那可是个肥缺哟,好多人想要,你九叔都没舍得给呢!”郭德洁笑道:“这年头做官还不如赚钱保险。”她知道,李宗仁自到北平后,为了拉拢北方人,对广西人的安排控制得很严,连他身边的副官主任都不让自己的亲朋故友做,而把这个重要职位给了一个辽宁人李宇清,这说明他不但重视华北,连东北也都不放过哩。但是,对于一些从广西老家来投的人,他又不能让他们吃闭门羹,因为这些人不是亲戚便是故友及其子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多少也得考虑安置,官场不好放,便只有让他们去搞经济工作,虽然谋不上一官半职,但总可以发点财的。郭德洁对此深有了解,她觉得李宗仁的想法不乏远见卓识,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这个社会里,李宗仁这样做,便可获得清正廉洁的好名声,而又不致得罪了家乡的人。

“嫂夫人,我的差事呢?”一位五十开外的乡绅向郭德洁问道。他在李宗仁起家时,曾出了大力,帮了大忙,大约在乡间久居感到寂寞,也想到北平来开开洋荤。

“德邻想请你老到‘白川号’上去帮忙,你看怎样?”郭德洁知道对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这老头子无非是想出来见识见识世面,因此她已和李宗仁商量了,准备让他去“白川号”货轮上任职。这“白川号”货轮是李宗仁到北平后,有人以二十万美元为他代买的一艘澳大利亚的超龄轮船,目下正航行于长江和沿海一带。

“嫂夫人,船上的风浪我恐怕受不了哟!”那老乡缔一心只想在北平混个差事,因为这是元、明、清三朝故都,广西人很少有在这里为宫的。他又迷信很深,认为李宗仁坐镇北平,必有黄袍加身之日,因此他执意留在北平,要做个“京官”。

“‘白川号’上有专人服侍你老,又可饱览长江名胜风光,这可是个美差呀!”郭德洁耐心地劝导着那老乡绅。

“你们是要我葬身鱼腹呀!呜呜!”大约是心情不畅快,而又多喝了几杯,那老乡绅竞嚎陶大哭起来,引得满座唏嘘,郭德洁忙命人把他扶下去。

在大客厅这边,又是一种气氛,大学教授们正在评论时弊,有些言辞竟尖锐得胜过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抨击。

“李主任,你身为党国要人,又为华北党、政、军最高长官,可是北平城中军警宪特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捕杀进步学生,法西斯恐怖已达极点,我们教授无法教书,学生也无法上课了!”一位老教授当面对李宗仁指责道。

“先生说的全是一片真情!”李宗仁不但不怒,反而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恨我李某人管束不住那些可级通天的人!”他既自责,但又表露出能让人理解的某种苦衷。

“蒋介石独裁,祸国殃民!”一位教授拍案而起,竟对着李宗仁和他的下属公开指责起蒋介石来了。“八年抗战,国家残破,元气大伤,蒋介石不从事国家建设,却热心于打内战,他要把人民推向死亡的深渊,国家危矣!民族危矣!”老教授说得慷慨激昂了。

李宗仁洗耳恭听,不时沉重地点一点头,脸上露出一副内疚的但又似不甘心的表情。教授们见李宗仁不但不干涉他们抨击时事的言谈,反而专心静听若有所思,情绪更加活跃起来,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发出震撼人心的疾呼和呐喊:“中国需要民主!需要懂得民主的领袖!”

“魏德迈将军说得好,‘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有感召力的领袖’!”

“中国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空前的自杀!”

“东北亡给日本人十四年,如今又要丢给共产党,熊式辉混蛋,杜聿明无能,陈诚是个窝囊废!”

“李主任,你是北伐名将,抗日英雄,你应该挺身而出,领导中国的民主改革!”

李宗仁的心在翻滚着,他从这些不满现状,憧憬西方民主自由的名教授的言谈中,终于发现了一种新的希望。一种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憎恨,对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绝望,而又对共产党恐惧的情绪,正在各阶层蔓延,如能掌握住这种情绪,便可在知识阶层和中产阶级中获得巨大的支持。李宗仁利用他军人善于抓住战机的敏锐,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相信,搞政治也和打仗一样,看准机会,果断突破,便能扭转战局。对于他来说,要摆脱目下的困境,就必须抓住这个突破口,大造声势。两个月前,杜鲁门总统的特使魏德迈来华调查,曾到北平与他会晤,李宗仁向魏德迈阐述了自己对中国局势的见解,受到魏德迈的重视。他想,如果能抓住国内这股情绪,又能抓住美援,他是可以干一番更大的事业的,绝不至于在这里长坐冷板凳。李宗仁正在想着心事,谋划自己的前程,忽然副官来报:“北平市何市长来见!”

李宗仁一听说北平市市长何思源来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为了表示他与教授们亲密无间的作风,他便命令副官:“请何市长来这里一同用餐。”

何思源跟着副官急匆匆到大厅来见李宗仁,他见在座的全是北平有名的教授,心中更加着急了,他向李宗仁说道:“李主任,据我得到的消息,全市大、中学生今天又要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你看怎么办?”

李宗仁笑道:“看你急的,我还以为发生火警把故宫烧了哩,学生们要游行,让他们游不就是了。”

何思源一怔,忙说道:“有人已经向我报告,说驻北平的特务机关这次可忍不住了,他们正在准备行动!”

李宗仁问道:“他们如何行动法?”

“各重要街口现已埋伏大批便衣特务,他们准备以手提机关枪来对付游行的学生。”何思源说道。

一众教授一听特务机关要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既愤怒又担心,齐声向李宗仁要求道:“李主任,你一定要制止他们,绝不能重演‘三·一八’惨案呀!”

李宗仁霍地一声站起来,斩钉截铁般地说道:“诸位放心,只要我李某人还在北平,谁也别想向青年学生开刀!”他走过去,一把抓起电话筒,给北平行辕第二处处长马汉三打电话:“马处长,你立即到公馆来见我!”

不久,马汉三来到。他长得横眉竖眼,一脸横肉,北平人都知道马汉三是吃什么饭的。他虽在李宗仁的行辕任第二处处长,但却直接听命于军统局长戴笠,他的第二处在行辕中是个独立王国,人事经理,都单起炉灶,工作对象更是李宗仁所不能过问的。因此马汉三平日胡作非为,根本不把李宗仁这位大主任放在眼里。今天,在电话中得知李宗仁要召他去公馆,便大模大样地乘车来到了李公馆。

“听说你们今天要制造血案,是不是?”李宗仁两眼逼视着马汉三,厉声问道。

马汉三早已奉到南京的命令,因此根本不把李宗仁的话放在耳里,特别是当着这么多大学教授,马汉三的威风如何肯收敛,他大大咧咧地答道:“学潮愈闹愈不象话了,不牺牲几个人如何维持得了秩序,李主任,这事你就放心让我们去办吧!”

“胡说!”李宗仁怒喝道:“‘五四’运动以来,哪一次学潮是镇压得下去的呢?只有北洋军阀才屠杀学生、教授。民国十六年北伐,我打的就是北洋军阀,难道现在还有人要当北洋军阀不成!”

李宗仁这话,直说到教授们的心坎上去了,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共鸣,他们感到这位李主任确是不同寻常。但马汉三却顶了李宗仁一句:“他们是受共产党煽动的,我要执行委座‘勘乱救国’的指示!”

“你打死了学生,不是更替共产党制造反政府的借口吗?”李宗仁用手指着马汉三的鼻尖,大声喝斥道,“我命令你,马上将便衣队撤回去!”

马汉三因有南京的指示壮胆,对李宗仁的命令无动子衷,他站着,一言不发,硬顶着不办。李宗仁勃然大怒,一拳头擂在桌子上,大喝一声:“来人!”

几名卫士和副官应声而来,李宗仁命令道:“给我把马汉通三扣押起来!”

“是!”卫士们拔出手枪逼住马汉三,搜缴了他的手枪。

“命令行辕警卫团,立即将特务便衣队全部缴械!”李宗仁把眼睛一瞪,向军务处长方克猷命令道。

马汉三虽然一向不把职大权小的李宗仁放在眼里,但他知道李宗仁轻易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可就不得了,他虽然有戴笠做靠山,但眼下名义上受李宗仁管辖,如果李宗仁暴怒之下,真的缴了符务便衣队的械,那他马汉三也下不了台。他忘不了戴笠那次来北平临回南京去时,到北长街向李宗仁辞行,戴笠亲自打电话把他叫到李宗仁的客厅,当着李宗仁的面教训他道:“你要好好听话,不许你自由行动;不然,我就枪毙你!”那次简直吓得他灵魂出窍,他疑心李宗仁对戴笠说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话,不然戴笠怎么会发那样大的脾气?如果这次和李宗仁冲突起来,说不定真的会被戴笠枪毙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出事反正有李宗仁承担责任,他犯不着两头受气。因此,忙一个立正向李宗仁说道:“我听李主任的命令就是。”

李宗仁见镇住了马汉三,这才把他喝退:“去吧!”

“是!”马汉三唯唯而退,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刚进门时的神气对比,很是有点戏剧味道。

一位老教授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到李宗仁面前敬酒:“一柱擎天,唯公是焉!李主任,让我权且代表北平的学生们向你敬酒致意!”

“对!”众长授齐声附和道,纷纷向李宗仁举起酒杯。

“惭愧!惭愧!”李宗仁摇着头,感慨道:“我身为封疆大吏,既不能守士,又不能卫民,已经很对不住华北的父老兄弟姐妹啦!但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心和诸位一道,为实现中国的民主政治而奋斗到底!”

“啪啪啪!”教授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仿佛他们已经看见了民主自由的曙光在阴霾沉沉的中华大地上闪亮。

正文 第七十二回 云谲波诡美大使故都觅知音 疑团满腹白崇禧南京测风向

却说李宗仁为了改变自己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窘境,便利用北平的特殊地位,经常与大学教授、文化界的闻人以及在野的军政耆宿等社会名流来往,除每周在家中设宴招待这些人外,还常到大学里去向师生们演讲,开座谈会,倾听各方的呼声。在北方,他正在默默地然而却是颇为成功地开辟着另外一个不为人注视的战场。在一阵阵掌声和慷慨激昂的呼声中,他在不断地塑造自己的形象。李宗仁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该怎样把自己军人的粗鲁、地方军阀集团首领的狭隘自私等等不利形象磨光、修整、消敛,代之以开明、礼贤下士、甚至涂上一层有些激进的色彩,使他作为一位众望所归的民主改革的政治家的形象树立在华北的大地上,铭刻在各阶层人士的心目中。他不但要和共产党争夺人心,还要和蒋介石争夺人心。他相信,只要在自己北伐、抗日的功勋簿上,再插上一面民主改革的旗帜,便能无敌于天下了。他认为当今的中国,人们不是害怕共产党便是厌恶蒋介石,为了寻找他的政治地位,只有另辟蹊径,塑造一个连他自己也感到还十分模糊的理想王国。这个王国,也许是放大了二十几倍的厂西,也许是象征民主自由的美国的影子,总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在他的王国里,决没有可怖的共产党和可恨的蒋介石,至于其他的党派和个人,他的胸怀是可以容纳得下的。

他的计划在逐步成功,首先是在知识阶层,他的威望正在不断提高,甚至连北平的青年学生,对他也怀有某种好感。关外的东北,炮火连天,东北的一些上层人士,在绝望之中,竟也有寄厚望于李宗仁的。在一阵阵的颂扬声中,他有些飘飘然了。诚然,他作为一个南方人,一个被蒋介石吊在北平空中的南方人,却赢得了众多北方人士的好评;他作为一个统乓数十年,在血与火中厮杀的武人,却赢得了众多文人的支持。他展望未来,感到在夹缝中有了转机。但是,他又觉得这一次还很不踏实,就象踏着薄冰前进似的,时刻有摇摇欲坠或掉入深渊之感。这一天,一辆神气十足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直驶进中南海的大门,在行辕主任办公大楼前停了下来,小轿车里,钻出来一个一头银发,面目慈样的美国人,李宗仁一见,那颗长时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来者乃是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司徒雷登何许人也?为何到北平来寻访李宗仁呢?说起来其中颇有一番奥妙,但他之欲见李宗仁,李宗仁之欲见司徒氏正可谓不谋而合,是一种互相的需要。却说这司徒雷登倒有些来头,他于一八七六年六月二十四日出生在中国杭州的武陵门内美国南长老会的传教士住宅里。他的父亲司徒约翰是美国南长老会传教士,一八六九年被派来中国传教。司徒雷登从小便能说一口杭州话,十二岁时回美国读书,直到二十九岁才重新回到中国,这时他已成为一名传教士了。司徒雷登在中国几十年,他最有名的业绩,乃是创办了燕京大学,并出任燕大校长。抗战时,他在北平被日军拘禁三年零八个月,在幽禁期中,曾有译著多种问世。民国三十五年七月,美国政府正式任命长期在华从事传教和办燕京大学的“中国通”司徒雷登出任驻华大使。

“李先生,久仰,久仰!”司徒雷登用带杭州口音的国语与李宗仁寒暄,除了他的外貌,没有一点不是表现出一个道地中国人的口吻和动作。

“大使先生,我能在北平见到您,感到十分荣幸!”李宗仁与司徒雷登握手,表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随后将夫人郭德洁向对方作了介绍。

“请不要叫我大使好了,我的姓名,不就是中国的么。我是以朋友身份来看望一位朋友的呀!”七十二岁的司徒雷登既有长者的风度,更有学者的风度,总之在他身上使你看不到那种美国人的傲慢和中国人的官僚气习,他是一位慈祥的上帝。

李宗仁夫妇引着司徒雷登上了中南海的办公大楼,进入客厅,郭德洁亲自为司徒雷登沏茶,她笑盈盈地说道:“大使先生,这是广西桂平县的西山茶,是绿茶中的名品,请您品尝。”

这些年来,李宗仁夫妇不论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些广西的土产,他们每次飨客,座上无不以广西的特产为主,他们力图让人们知道,广西出产的东西好,而从广西出来的人,一个个也是好样的。司徒雷登本是个中国通,他喝茶的功夫,简直胜过李宗仁。他接过那青花瓷的小盖碗,用小盖轻轻拂动着茶水,只见碗中茶叶条索紧细匀称,色泽青翠,茶汤颜色碧绿清澈,清香扑鼻,他呷了一口,连忙称赞道:“好茶,好茶,我要向我的美国朋友们介绍西山茶!”

李宗仁夫妇见司徒雷登如此称赞西山茶,欢喜得象饮了一大杯甜茶似的,从口一直甜到了心。郭德洁忙又送上来几只硕大的沙田抽、一小篮桂林马蹄和一盘金灿灿的融安金桔。这些广西土产,不但色泽鲜艳,而且味道别具一格,司徒雷登虽生长在中国,但也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鲜美的广西水果,他一边嚼着一颗香味四溢的融安金桔,一边笑道:“上帝也没法吃到这样好的水果哩!”

“大使先生,您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便是活着的上帝呢!”郭德洁极会说话,她这话一出口,立刻引得司徒雷登和李宗仁都笑了起来。

“夫人过誉了,如果我们不能有效地扼制共产党势力的发展,恐怕将来我们都要下地狱啊!”司徒雷登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宗仁知道,司徒雷登要谈正题了,便说道:“大使先生由南京来,对时局必有高见。”

“中国的局势,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司徒雷登做了一个手势,面色变得沉郁起来,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象一个职业外交官,而是象一位学识渊博的教授。李宗仁有过与教授们谈话的经验,他忙点了点头,很明智地使自己不要急于插话。

“从今年七月至九月,在全国战场上,共军已转入反攻。刘伯承、邓小平进行了鲁西南战役后,于八月上旬,越过陇海线,挺进大别山。陈赓的太岳兵团,于八月上旬由晋南强渡黄河,进入豫西地区。陈毅的华东野战军打破国军在山东的重点进攻后,于九月初挺进鲁西南地区。其许世友纵队,从九月起向胶东地区发起攻势作战。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于八月下旬在陕北地区转入反攻。关内的军事形势如此严重,关外的情况,李先生也一定清楚,毫无使人感到乐观!”

司徒雷登是位博士,曾在大学任教多年,他叙述起军事形势来,语言简洁明澈,象位极有造诣的学者在讲课一般。对这些情况,李宗仁当然也明白,但他不知道这位美国大使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他正在琢磨对方的话,郭德洁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大使先生能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夫人放心,美国政府是绝不会让共产党获得成功的。”司徒雷登说道。

“不,”郭德洁摇了头,说道:“我是想请大使先生回南京后向蒋委员长美言几句,放我们回广西去!”

“啊?”司徒雷登以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位善于交际应酬而又精明能干的李夫人,仿佛对于自己了解中国人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李宗仁对妻子的这句话却非常赞赏,他立刻抓住契机,向司徒雷登苦笑着,说道:“大使先生,照这样下去,我坐困北平也终非了局。因东北一旦失守,华北便首当其冲,共军必自四面向北平合围。我属下的这些将领,没有一个可以听我指挥的,到时候,难道要我向共军开城投降吗?”

司徒雷登终于明白了这夫妇俩唱的原来是一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双簧戏,便说道:“李先生,你何必这样悲观呢?”

“我既无补时艰,何不洁身而退,现在走还不算晚啊!”李宗仁叹道。

司徒雷登脸上挂着慈样的微笑,显着一团慈母对于儿女的爱意,他对他的工作对象,一向都是这样的。在燕京大学当校长的时候,他每聘请到一位新教师,总是把对方先请到家里款待一番,体贴入微,使新教师一进校就感到校长的亲切和温暖,从而为“燕大”尽心竭力地工作。偌大的燕京大学,教职员工总也有成千上万,司徒雷登校长的工作,直接做到这成千上万人的生、婚、病、死四件大事上。为婴孩施洗礼的是他,证婚的是他,丧礼主仪的也是他。你添了一个孩子,害一场病,过一次生日,死一个亲人,第一封短简是他寄的,第一盆鲜花是他送的,第一个欢迎的微笑、第一句真挚的慰语,都是从他来的……现在,他当了美国驻华大使,他觉得整个中国便是他的燕京大学,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当然相当于这所大学的一个系主任了。因此,对于李宗仁的苦衷,他自然要大加抚慰。特别是他这次到北平“旅行”的目的,便是针对李宗仁来的。由于美国出面调停国、共冲突的失败,短短一年多来,蒋介石便送掉了一百多万美械装备的军队。国民党政权腐败无能,通货膨胀,人心厌乱,学潮蜂起,整个中国大地象征着一场灾难大地震的前奏。美国政府对继续支持蒋介石“勘乱”,已经信心不足,美国朝野已经发出信号,要司徒雷登大使注意在国民党内寻找能领导民主改革的领袖人物,准备取代那位被魏德迈当面指责为“麻木不仁”的蒋介石。本来,论交情,司徒雷登和蒋介石的关系可以追溯到民国十六年的北伐时代。那一年,经孔祥熙介绍,他第一次与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在上海相识。过后,他逢人都说蒋介石的“领袖式的人品和有吸引力的魅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他便公开宣称:“I am thhLy g man.”蒋介石对于司徒雷登,更是另眼相看。因为蒋介石用人有一个准则,凡是浙江籍的皆予以重用,司徒雷登生于杭州,与蒋同籍,他们见面都说着带浙江口音的国语,更是倍觉亲切。更重要的司徒雷登既是浙江人,又是一个美国人,这对于蒋介石来说,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人啊!蒋介石把司徒雷登尊为心腹顾问,司徒雷登则为蒋介石奔走于中、美之间,与美国宗教界、财团及政界人士频繁交往,发动他们大力支持蒋介石政权。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曾吹嘘半年之内消灭共产党,司徒雷登当上美国驻华大使后,也竭尽全力帮助蒋介石打内战。谁知蒋介石太不争气,才一年多的时间,便被共产党打入了国统区,对于蒋介石政权的无能引起了美国朝野人士的普遍关注。杜鲁门总统特派魏德迈来华调查,发现问题更为严重。为了不使共产党席卷中国,他们只好临时决定,忍痛中途换马,从国民党内寻找他们认为比较开明的人来替代蒋介石,使国民党政权能够延续下去。这便是作为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第一件重要大事。找谁呢?正当美国人环顾华夏的时候,李宗仁在北平礼贤下士,声望日隆,引起了司徒雷登的注意。但是,几乎是在同时,美国国务院又收到了来自中国的关于李宗仁对国民政府没有好感的报告。为此,司徒雷登决定在北平作一次私下旅行,一则作民意测验,二则与李宗仁进一步接触,作一番具有决定性的考察工作。对于希望从军界跻身政界的李宗仁来说,这几年在北平,通过与各方人士的交往,政治上也变得敏锐了。早在七月间,便曾和美国特使魏德迈晤谈。魏德迈问李宗仁关于挽回目前危局的意见和如何运用美援的问题。李宗仁坦率地答道:“目前问题的中心是经济问题。我希望贵国政府能贷款助我政府稳定币制、安定人心,至于军火倒是次要的。”魏德迈点了点头,对李宗仁的建议颇为重视。这次,司徒雷登到北平“旅行”,并没有象魏德迈那样先去找李宗仁。他既是私下旅行,当然先去燕京大学,然后在北平的几所大学走了一圈,找了些有关人士座谈。想不到许多人竟当着他的面称赞起行辕主任李宗仁来,而对于蒋介石,却无多大好感,司徒雷登暗自一惊,这才决定去中南海与李宗仁晤谈。

“李先生,我想我们之间一定会有很多共同之处的,作为朋友,我可以帮助您。”司徒雷登微笑着,即使是对最憎恶的人,他也会报以真诚而慈祥的微笑,也许这便是上帝的胸怀。

“大使先生,我目下最需要您帮助的大概只有两件事。”李宗仁用政治家的微笑回答司徒雷登那上帝般的微笑。

“愿闻其详。”司徒雷登脸上的微笑依然是那么亲切真诚,但他内心却在嘀咕着,感到某种失望,因为李宗仁如此迫不及待地有求于他,可想而知,这是个比蒋介石更没骨气的人。

“大使先生回南京后,请向蒋委员长进言,一是让我李某人回广西解甲归田;一是对于各地学潮切勿施以镇压。这两点如能完全实现,对大使先生我真要感恩戴德了!”李宗仁说道。

司徒雷登心中一愣,他实在没料到李宗仁会向他提出这两点要求,他开始对李感起兴趣来了。但是多年在中国政界和知识界获得的经验提醒他,一些精明的中国人往往会使用以退为进的手段。他也怀疑李宗仁会向他使用这种中国传统的计谋,但这却并不降低他对李宗仁的兴趣。

“李先生,说到学潮问题,我自认颇有发言权。记得蒋委员长去年曾在南京问过我:有什么办法应付国内的时局?我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为了应付中共的挑战,除了加强军事攻势之外,你本人应当领导一次新的革命运动。这样做,就可以把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集合到你的周围,有他们作你的义务宣传员,你就可以挽回正在衰败中的公众威信,再一次成为民族意识的象征。我特地提醒他:‘这是战胜共产党威胁的唯一途径!’可是后来……嗯!”

司徒雷登做了个表示遗憾的手势,但脸上的微笑还是那么富有魅力。他又说道:“蒋委员长们不知道,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主要是由于生活上困难和精神上失望才变得激烈和想要革命的。把这一切都归之子共产党的策划而试图用野蛮的武力来消灭它,这只能是火上加油!”

李宗仁听了,心中隐隐一动,他觉得他与司徒雷登之间也许要比和魏德迈之间的共同语言更多一些。这些年来,他呆在北平,和教授们来往多了,对于各个大学的事,耳闻目睹的自然不少,他听司徒雷登说到这里,忙说道:“大使先生对待青年学生,诚如父母,对待学潮一向宽容。我曾听‘燕大’的教授说过先生对待学潮的态度和做法,给我以极大的启迪。”

“啊!”司徒雷登那慈祥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激动之情。五·四运动时,席卷故都的大学潮也涉及到了刚建校不久的燕京大学,别的传教士都主张对教会学校参加学潮的学生进行镇压,司徒雷登则力排众议,表示对参加学潮的学生要同情,爱护。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耶稣率领门徒渡海来到格拉森人的地方,治愈一个白天黑夜在山中和坟茔里嚎叫的病人。这人病好之后,便将这事在低加波利传扬开来……”

几十年来,故都北平的学潮风起云涌,中国的当权者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刺刀、警棍、机关枪将其镇压下去,北平的街头,一次又一次地洒下青年的热血,那愤怒的呐喊震撼着古老衰弱的中华大地,激起多少仁人志士的觉醒和抗争。然而,几十年来,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学在迭起的学潮中,却大都能循规蹈矩,这便是司徒雷登运用那句《圣经》中的格言所获得的奇妙结果。“九·一八”事变时,举国沸腾,北平的学生自然又涌上街头,游行示威罢课,弄得当局焦头烂额。在此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燕京大学的青年学生也不甘沉默,他们奋起集会,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眼看学生们将变成失去控驭的辕马,校长司徒雷登却不慌不忙地加入到集会的学生队伍中,他在会上慷慨陈词,大骂日本帝国主义,仿佛日本侵略的不是中国,而是美国。然后,他亲白带领学生上街游行,和学生一起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他带着学生在街上转了一圈,又把他们带回燕京大学课堂,秩序井然的教学又开始了。可是,别的大学却正在大闹着罢课呢!民国二十二年初,日寇入侵华北,热河战事告急。北平的学潮又爆发了,燕京大学的爱国学生一致决定罢课参加斗争。恰巧校长司徒雷登因事不在校内,代理校长职务的是一位传教士,他当即开会,决定对学生采取强硬手段进行镇压。爱国学生被激怒了,学生与校方的一场冲突眼看就要发生。司徒雷登闻讯急忙从外地赶回学校,代理校长气急败坏地报告说准备抓人,他却微笑着说:“不,我要请人!”他当即向学生代表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到校内清静宜人的临湖轩来喝茶。他站在门口,用上帝的慈祥微笑迎接怒气冲冲的学生代表,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亲切地间起学生代表们要求停考罢课的理由,和办理爱国运动的一切经过。最后,司徒雷登虔诚地说道:“我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与其说找是一个美国人,还不如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爱美国,更爱中国。理所当然的,我和你们一样反对日本侵略中国。”他做着手势,仿佛要把自己那颗心也掏出来让学生代表们看一看,证明它确实是属于中国的啊!

“让我们大家都想一想,怎么办对于中国有好处罢。日本为什么敢于侵略中国呢?是因为中国落后啊!诸位如果要反日就荒疏了学业,那是帮了谁的忙呢?”司徒雷登诚恳极了,显若一团慈母对于儿女的爱意,继续说道:“让我们大家想想,只要想得出来,对于中国有益,我去请教职员和你们一道来做,好吗?”

果然,一场风波被上帝的微笑平息下去了。事后,一位学生代表感慨地说:“老实说,我为了国事,也流过泪,贴过标语;喊过口号。经过校长的劝说,这种感情遂为理智所克服,平静下去了。……”

上帝的微笑胜过刺刀、警棍、机关枪的威力!

李宗仁在北平几年,对司徒雷登的这套手法作过深入的研究,所下的功夫,简直比他当年研究孙子兵法还要大。在国民党军界,李宗仁是能征惯战的铁将军,方面军的得力统帅。他从司徒雷登身上,终于找到了进入政界的突破口,真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使先生,我在北平这几年,真可谓碌碌无为,实在对不起华北父老!但有一点,却颇能使我得到莫大的慰藉,然而又使我感到莫大的不安。我是一个南方人,却能获得众多北方人的尊重;我是一个武夫,却获得学术界的尊重,究其原因,我是从大使先生您治校的经验中得到不少的教益啊!”李宗仁终于道出了肺腑之言。

李宗仁的话,感动了“上帝”,司徒雷登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手,久久不放,他觉得在中国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圣经》说:“上帝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受造之物岂能对造他的说:‘你为什么这样造我呢?’窑匠难道没有权柄,从一团泥里拿出一块做成贵重的器皿,又拿出一块做成卑贱的器皿么?这器皿就是我们被上帝所召之人,不但从犹太人中,也从外邦人中,这有什么不可呢?”

司徒雷登以一个“窑匠”的权柄,给美国国务院写下了颇能使人受到鼓舞的报告:“象征国民党统治的蒋介石,其资望已日趋式微,甚至被目为过去的人物……李宗仁的资望日高,说他对国民政府没有好感的谣传,不足置信。”

与此同时,李宗仁给他在南京的老友白崇禧和吴忠信分别发出了两封长电,正式通知他们,他决定在明年春天国民大会召开时竞选副总统,请他们便中转报蒋委员长。

却说白崇禧接到李宗仁决定竞选副总统的电报,不由暗吃一惊,他实在想不到李宗仁怎么作出这项极不明智的决定。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任命白崇禧为国防部长,但实权却操在参谋总长陈诚手里,白崇禧连出席蒋介石每天在黄埔路官邸召开的“作战会报”会议的资格也没有,更不用说指挥部队作战了。他的境遇,其实和被蒋介石吊在北平半空的李宗仁极为相似。烦闷极了,他只能带上卫士驱车到龙潭一带打猎解闷。这年春天,台湾发生“二·二八”暴动,其势如火燎原,席卷全岛。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司令陈仪,吓得手忙脚乱,给蒋介石打电报,“祈即派大军,以平匪氛”。蒋介石的大军这时正被华北、东北的共军拖住,动弹不得,不得已他才召见“小诸葛”白崇禧问计。白崇禧当即提出“明施宽大、暗加镇压”的八字方针,蒋介石决定照办,任命白崇禧为宣慰使赴台。白崇禧受命后,便躲在福州没有马上去台湾,他向蒋介石请调第二十一军和宪兵一团赶往台湾,首先以血腥手段,从军事上控制台湾局势后,才于三月十五日以国防部长名义向台湾人民广播,宣布实施四项对台湾善后的宽大方法。三月十七日,白崇禧飞往台湾“宣慰”。他宣布“凡参与此次事变或与此次事变有关人员,除查有实据系煽动暴乱之共产党外,一律从宽免究”。为了平息民愤,他向蒋介石建议解除台湾紧急戒严令,停止军事镇压,由国民政府对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总司令、直接公开屠杀台湾人民的刽子手陈仪明令撤职查办。蒋介石也同意照办,一场浩然大火,便被小诸葛巧妙地扑灭了。蒋介石对此表示欣赏,准备把白崇禧升迁为行政院副院长。白崇禧当然明白,那也同祥是一张冷板凳,便固辞不受。从台湾回来的第二天,便仍到龙潭去打猎消遣。但过了不到一个月,蒋介石又召他到黄埔路官邸去问计。这回是东北的大事把蒋介石急坏了。原来,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和保安司令部长官杜聿明被共军打得一败涂地,东北岌岌可危。蒋介石想请李宗仁去东北代替熊式辉,但李宗仁以胃溃疡病要作手术婉言推辞。蒋介石还是坚持要李宗仁先到东北就职,然后去美国治病,由白崇禧代拆代行。早在北伐时代,白崇禧就曾想经营东北和西北。他对中国历史很有些研究,他认为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元、明、清,都是自北而南统一中国的,诸葛亮的北伐,六出祁山之所以屡次受挫,及至孙中山总理建立的民国之所以不稳固,皆是受“地利”之影响,因此他一听蒋介石要他去东北收拾残局,颇有临危受命之概,他自信不但能把台湾的暴乱平息下去,而且也能把东北的共军歼灭于白山黑水之间,只要有了东北,哼!……他自负地一笑,便答应了。白崇禧答应了,李宗仁也不好再拒绝去东北。其实他在北平这几年,已经把抗战时发作的胃病养得颇为好转了,他不愿去东北乃是以此为他当初荐黄绍竑去东北而遭蒋拒绝出气的。东北比广西大好几倍,而且工业发达物产丰富,更非广西可比。他在北平几年,由于与东北上层人士广为结交,又加上他在北平礼贤下士的作风颇为东北上下所称道,他见白崇禧决意去东北,便请白来北平磋商方针大计。他们拟订了一个缩短战线的调整方案,但却被蒋介石一口否定,李、白一气之下,便不再提到东北之事。李宗仁仍在北平与教授们交往,白崇禧回南京去照样到龙潭去打猎。这样又过了半年,陈诚在东北吃了败仗,共军一次秋季攻势,便吃掉陈诚十万精锐,东北局势已绝无挽回之希望。正在这时,中原共军刘伯承、邓小平部象把锐利的尖刀,冲破国军的重重阻力,越过人迹罕见的黄泛区,进入大别山山麓一带,直接威胁到蒋介石长江中下游这一心脏地区。蒋介石慌了,又急召白崇禧前来问计。

“委座,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嘛。”白崇禧胸有成竹地答道。

“嗯,很好,很好。”蒋介石见白崇禧有办法,便说道:“我准备让你去九江设立指挥所,指挥中原大军,对付共产党的刘、邓大军。”

白崇禧心里暗笑,你让我当了这些年有职无权的国防部长,这回才不得不让我直接掌握兵权,他于是问道:“委座准备给我多少兵呢?”

蒋介石伸出三个手指,颇为慷慨地说道:“给你三十个师。”

指挥三十个师自然不算少了,但白崇禧明白,蒋介石这回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时局太严重了,既是如此,为何不可再敲他一笔竹杠呢?白崇禧想了想,说道:“委座,刘、邓共军如在大别山站稳了脚跟,武汉和整个长江中下游都不会安宁,为了指挥便利,可将武汉行营和徐州绥署一并划归九江指挥所统一指挥。”

蒋介石心里一愣,白崇禧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现在东北国军的精锐消耗殆尽,如被白崇禧控制江淮河汉和京畿一带的地盘和兵力,那将是十分危险的。蒋介石一向认为,共产党只要他的命,而桂系却既要他的命,也要他的钱和兵,他深恐白崇禧兵权太重,尾大不掉,难以控驭——蒋介石费了好大的心才把李、白两个分别“吊”在北平和南京的半空中呢!

“你先到九江去,武汉和徐州的事待我和程颂云商量后再说。”蒋介石对白的建议不置可否。

白崇禧深知蒋介石的心事,只好说道:“委座,现代战争,机动性极大,况共军又善于流窜,如果堵击不力,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呀!”

“你不用担心,我一定支持你!”蒋介石拍着白崇禧的肩膀,亲切地说道:“我相信你是会象民国十五年带兵打浙江那祥,不负我之厚望的!”

白崇禧虽然没有抓到武汉和徐州两大地盘,但却抓到了三十个师,又得了蒋介石这几句体己话,心里倒也暂时满足了。他便调兵遣将,赶赴九江组织国防部长九江指挥所去了。

他是在九江接到李宗仁的电报的,他觉得事关重大,忙赶回南京与担任国府委员的黄绍竑商量对策。

“德公也真是的,既吃不着羊肉,何必惹一身膻呀?”

黄绍竑一见白崇禧,便用这句颇为流行的广西话埋怨起李宗仁来了。他头戴黑呢礼帽,着呢子短大衣,拄根黑亮的手杖,身材魁梧,脸膛和手指都是白皮细肉的,一看便知是位长期养尊处优的精明官僚。民国三十五年夏天,黄绍竑飞到重庆见蒋介石,请求辞去浙江省主席职务,蒋介石一再慰留,可是当黄绍竑由重庆到上海一下飞机,便接到蒋介石的免职电报,他觉得蒋介石如此捉弄他,是不把他当人看,因此一直呆在上海作寓公,同一些“白相人”或“闻人”来往,吃喝玩乐尽情享受,后来蒋介石虽然给了他一个国府委员的头衔,但除了开会,他平常是不到南京来的。刘于李宗仁要竞选副总统,他颇不以为然,当上了不外乎到南京来坐张冷板凳,在老蒋的鼻子底下更加动弹不得,当不上将有失面子。他说的“羊肉”,当然不是副总统那张冷板凳,而是指蒋介石的政权,目下,李宗仁是没有取代老蒋的条件的,因此这“羊肉”是吃不上的,那又何必自惹一身“膻”呢?白崇禧很明白黄绍竑的话的内涵,也觉得言之有理,便说道:“我们德公一向沉默持重,凡事不为天下先,他这回为何如此争着参加副总统竞选?实在令人费解。”

黄绍竑笑道:“连你这小诸葛都摸不透德公葫芦里卖什么药,别人就更说不上了。我看呀,他在北平呆了这几年,怕是沾上了点帝王的灵气啦!”

“恐怕不会。”白崇禧摇头道,“德公还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也许,他是想趁竞选之机离开北平,因为东北很快就要完蛋,陈小鬼挟皮包一走,共军便要入关,北平当然首当其冲了。德公处于既不能战,又不能守的尴尬处境,那只有走三十六计的最后一着了。”

“有道理。”黄绍竑点头道,“但是,德公走竞选副总统这一着太危险。到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一定会是老蒋,这时和老蒋干起来,我们是拣不到什么便宜的。依我之见,德公既然在北平呆不下去了,要找退路可以竞选监察院长。这监察院长位至尊而又无所事事,目下于院长年事已高,可能要退休了,德公去竞选,既不会遭蒋之疑忌,又可轻而易举地当选,岂不两全其美?”

“这倒不失为一着稳妥的棋。”白崇禧对黄绍竑道,“现在趁德公尚未作竞选副总统的安排,我们要劝他趁早打消此意。我现在很忙,老蒋给了我三十个师,在九江组织指挥所,围堵大别山的刘邓共军。你空闲,还是到北平跑一趟吧,把我们的意见和德公商量。”

“好吧,我去跑一趟!”黄绍竑也觉得这事迫在眉睫,不可推卸,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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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三回 密锣紧鼓李宗仁竞选副总统 气势逼人蒋介石暗中驱“黑马”

南京的春天,阴雨濛濛,一层薄雾,整日里笼罩着石头城,使人感到压抑而郁闷。熙攘喧闹的金陵、安乐两大酒家,香槟、威士忌和白兰地的酒味,日夜不停地向外逸散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流水席,侍者把一个个醉客送上小轿车,又迎来一批批高谈阔论闹闹嚷嚷的国大代表。酒家老板马晓军,乃是当年在百色当过司令被刘日福缴过械的马司令,他的部队被黄绍竑拉去投奔李宗仁后,马晓军从此遂失去枪杆子,只好跑到南京来开酒家了。他领兵打仗不行,干买卖倒拿手,加上黄绍竑、白崇禧、夏威等人都是他的老部下,如今黄、白、夏都发迹当了大官,他酒家的牌子,自然也生色不少。李宗仁在北平决定竞选副总统后,虽然黄绍竑、白崇禧初时不同意,但经李宗仁暗示他背后有“上帝”的支持后,黄、白这才铁下心来,坚决支持李宗仁竞选。他们作了一番精心的分工和安排,因白崇禧在九江有军务缠身,且和蒋介石关系较为密切,白在暗处活动,以回教协会会长的身份,拉拢青海及西北的马鸿逵、马鸿宾等地方实力派支持李宗仁竞选。黄绍竑则担任李宗仁的竟选参谋长,以张任民、张岳灵、韦贽唐、程思远等人为高级参谋。大本营设在大方巷二十一号白崇禧的公馆里。马晓军闻讯,主动提出将金陵、安乐两酒家提供为招待国大代表会餐的场所。马老板因与李、白、黄皆故旧,因此工作十分卖力,对国大代表们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每日三餐,早餐茶点,午、晚两餐宴会,筵席之丰盛自不必说。为了方便代表们就餐,每餐就餐前,由代表们先看菜牌,如认为某个菜不合胃口,可随时调换满意的菜。

如不喜欢筵宴,可三、五人另点菜单,或个人独桌便酌。马老板善经营,也善待客,更善揣摸李、黄、白的政治胃口,因此不但深得李、黄、白的欢心,也甚得各位国大代表的满意,总之,金陵、安乐两大酒家,对全国各地的国大代表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当时京中有句顺口溜,说“安乐、金陵代表最盘桓”,可见盛况之空前。

李宗仁于三月二十二日由北平专机飞上海,在上海发表过竞选演说之后,第二天即赴南京,在一阵阵密锣紧技声中,副总统竟选终于开台了。李宗仁入京后,在大方巷二十一号白公馆歇足方定,便到安乐酒家会晤各地国大代表,发表竞选演说,进行拉票活动。他的夫人郭德洁紧随左右,她手上的那只小巧玲珑的拎包里,装着李宗仁和她的名片,也装着给人以好感的微笑和诚意。她打开小拎包掏出名片时,那彬彬有礼的微笑似乎是从包里迅速飞上她那俊美的脸颊上的。那手,那拉开的拎包,那微微前倾的被旗袍紧裹着的腰肢,那脸上的微笑,这一切,配合得是那么默契,恰到好处,使人感到亲切而又真诚可信。

“诸位先生,诸位代表,余自谓非乡下姑娘,想结婚而又不敢说出结婚。余愿自比为都市之摩登女郎,宣布公开找最合理之对象。”

李宗仁的竞选演说辞,以别开生面的比喻为开场白,使人既感到诙谐,又感到诚挚,这开场白与李宗仁的气质、个性和经历又十分吻合。在大厅里聚集的几百名国大代表,都忍俊不禁地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有人竟高呼起来:“拥护乡下姑娘!”

“乡下姑娘万岁!”

有一位国大代表站起来,也十分风趣趁向李宗仁问道:“请问乡下姑娘,你的最合理的对象是什么?”

李宗仁虽然身为北平行辕主任这样的封疆大吏,又是战功卓著的高级将领,但他没有官架子,除了那一身西装衬托出他的干练之外,他的表现无不处处显出一个忠厚开明与人平等的竞选者的风度。他见自己的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热烈反应和高度兴趣,便用微笑和坦率的口吻答道:“中国需要民主,需要自由,需要和平,需要从上到下实行改革!”

“哗”地一阵热烈鼓掌声,打断了李宗仁的话。郭德洁趁机忙把刚才高呼拥护李宗仁的口号的那几位国大代表的籍贯、姓名迅速打听了出来。李宗仁则双手拱起,象一个走江湖的拳师在当众开演武艺一般,前前后后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身子,然后接着说:“余有幸当选副总统加入中央政府的话,当实行民主主义,清算豪门资本,征用外国存款,实施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士兵有其田。使举国上下充分享有民主,保障人民有出版、结了注、集会、言论四大自由……”

“哗——”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先生,你提出这样的主张,难道不怕引起麻烦吗?”一位国大代表慎谨地问道。

“我李某人从来不怕戴红帽子!”李宗仁把右手往下狠狠一挥,那毫不含糊的话语和那果断有力的手势,又博得了一阵更为热烈的掌声。

李宗仁发表完竞选演说,便走到代表群中,与大家一一握手。郭德洁拎着小包,跟在李宗仁后面,李宗仁与一位代表握手,她便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笑盈盈地说上一句:“请您帮忙!”

几百位代表,也都争着和李宗仁握手,他们竟以能和这位诚实朴质的“乡下姑娘”握手为荣。李宗仁十分高兴,在和大家握手言笑中,留给了新闻记者一个个精彩的镜头。但他毕竟已经五十七岁了,从安乐酒家驱车回大方巷时,忽感右手手掌和手臂一阵酸疼,也许是他演讲时的手势和与代表们握手时用力过重所造成的。但郭德洁却轻松自如,一回到白公馆,她便命副官带上几大叠钞票,按她条子上记下的姓名和住址,给那几位带头呼喊拥李口号的国大代表送去酬金。

李宗仁在小花园中散步,不时活动一下那酸痛的手臂,他情绪极好,国字脸上显得神舒气爽。他在一丛梅枝旁停留,欣赏着那一个个发育得十分饱满的花蕾,再过十天半月,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花蕾,便会放出此紫嫣红的花来。南京的梅花是有名的,可惜这些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都不太长,民国十六年,他主持南京军委会,虽住了几个月,但精力都放在打仗上面,后来他去了武汉,不久就退守广西,一直到抗战,蒋介石任命他为徐州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长官,他才到南京来见蒋介石。徐州会战后,他退到武汉、老河口,后来又到汉中,抗战胜利,他去了北平,总之,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在南京赏过梅。

“这回可要在南京好好地看看梅花啰谬!”

李宗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觉得梅花开放之日,便会预示着他的好前程。说到竞选副总统,他自信有很大的把握。据他了解,提出竞选副总统的人除他之外,还有程潜、于佑任及莫德惠、徐傅霖等,这四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只有蒋介石才够资格,但眼下他还只能走副总统竞选这一步,还不到向蒋问鼎的时机,但这个时机,是会到来的。李宗仁到南京后,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书傅泾波已向李宗仁透露了一些情况,司徒雷登对蒋介石已经越来越不满了,曾抱怨蒋介石“当他应当是全国的领袖的时候,他太多地只是一党之长。”司徒雷登还说:“国民党,在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已是尽人皆知无须再说了。然而,必须记得的是,一党统治永远会导致腐化。在这个党当权的整个时期中内部分歧从来没有停止过,生活费用的日益高涨大大加剧了中国的局势。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即使如此,最高领导层中具有高度正直品质的人物,仍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据傅秘书说,司徒登雷大使所指的“具有高度正直品质,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的最高领导层中的人物便是李宗仁。有了这句话,便等于坐上了副总统的宝座。再者,李宗仁也私下扒拉了一番小算盘:广西、安徽是他的基本力量。华北方面,阎锡山已经表示不参加竞选,而且答应可尽力帮忙,晋绥两省的选票可望投到自己名下。北平是文化中心,李宗仁经过几年活动,基础不错,连胡适这样的人都愿意帮忙。东北、西北、四川都可以拉到选票。湖北方面,胡宗铎、陶钧还有一些潜势力可以利用。广东方而张发奎系统的薛岳、黄镇球、李汉魂等人都是李宗仁旧部,请他们帮忙,他们是不好拒绝的。白崇禧长期供职中央,在军界、宗教界都有不少关系。有这样的基础,再加上李宗仁个人的声望和司徒雷登的支持,不仅当上副总统绰绰有余,而且还可以拿出一些来,将来向老蒋问鼎哩!李宗仁正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自己的前程计划,不觉副官来到跟前报告道:“侍从室来电话,蒋主席请德公到黄埔路官邸议事。”

“嗯?”李宗仁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蒋介石召他去官邸要议何事,但他估计,可能与竞选之事有关。不过,他到京后事已经见过蒋介石了,那是他就关于参加副总统竞选的事,特地去摸老蒋的底的。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国府秘书长吴忠信和国防部长白崇禧发过两封电报,告知吴、白两位,他决心参加副总统竞选,请他们将此意向蒋转达。吴忠信是贵州人,既与李宗仁有私交,又与蒋介石有厚谊,颇能当蒋、李之间的可靠传话人,白崇禧那就更不用说了。蒋介石得吴、白转报后,并无反对之意。李宗仁到京后,仍不放心,他与老蒋打交道多年,经验告诉他,任何事情都得提防一手,何况竞选副总统这样的大事,老蒋岂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李宗仁顺利当选?因此他必须亲自去问问蒋介石。老蒋的态度,仍和吴忠信、白崇禧转告的一个样。鼻子里哼了哼,眼角挂几丝严肃的笑纹,说道:“很好,很好的!这次选举正、副总统是民主政治的开端,党内外人士皆可自由竞选,德邻兄放心,我将对任何竞选人都一视同仁。”

有了蒋介石这句话,李宗仁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因为照他想来,根据宪法规定,副总统简直是个吃闲饭的角色,为了粉饰民主,老蒋大概不会出来反对他。但是,为什么又突然要召他去“议事”呢?东北的事不需要他去“议”,华北有傅作义坐镇,也不要他管,中原的事有白崇禧指挥,以上人事皆与李宗仁无关,唯一有关的便是目下正在南京进行的正、副总统选举。想到这里,李宗仁立刻警觉起来。“难道老蒋要玩什么花招?”李宗仁觉得这并非没有可能。因入京以来,李宗仁和郭德洁四出活动,到处演讲,李宗仁每日都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度过,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他捧场、抬轿,甚至有人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呼他“万岁”的,人心所向十分明显。这些对于一向忌贤妒能的蒋介石来说,无不是刺向心中的钢针,扑进眼里的砂粒,他很可能不乐意让一位既有实力又得人心的人来担任副总统,更何况李宗仁在国民党内有着漫长的反蒋历史。

李宗仁就是带着这种复杂而戒备的心理,迈步走进了蒋介石的客厅。这客厅的布置,也和蒋介石本人的脸色一样严肃,正中挂着于佑任题写的“登高望远海;立马定中原”的对联条幅。据说,这是蒋介石当黄埔军校校长时,于佑任题赠的对联,这副对联体现了黄埔军校的地理特点,又抒发了黄埔军校的革命精神,而且笔墨犀利、气势宏博,达到了形神兼备的高深意境。蒋介石很喜欢这副对联,他离开黄埔岛后,把它带到了南京,带到了重庆,又由重庆带回了南京。客厅里除了这副对联条幅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引人注目的东西了,正因为这样,被蒋介石召见的人,在客厅中才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蒋介石一旦出现在客厅,他便能成为主宰一切的领袖。许多黄埔学生来到这里,几乎都是战战兢兢地等待,战战兢兢地被召见,战战兢兢地离开,除了蒋介石本人威仪棣棣的形象之外,他们离开客厅时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记忆。

李宗仁当然不同于黄埔学生,他和蒋介石有金兰之交。他到客厅刚落座,蒋介石便来了,彼此之间道过几句寒暄后,蒋介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德邻兄,为了避免党内分裂之虞,我希望你不要参加副总统竞选了,副总统候选人,拟由党提名。”

蒋介石这一瓢冷水,不仅没有扑灭李宗仁当副总统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加油的作用,他恨蒋介石拆台,他恨蒋介石处心积虑打击他的威望,这怒火和怨忿更汇成一股不顾一切硬拼到底的决心。他咬了咬牙,把火气强压下去,这才说道:“委员长,为竞选之事,我曾托礼卿、健生两兄向你请示过,你没有反对,我才决定参加副总统竞选;到京后,我又当面来向你汇报过竞选情况,你说对一切参加竞选的人都一视同仁。因此我才大力发动,现在锣鼓敲响,我已登台了,你却要我偃旗息鼓,中途退出,你叫我面子往哪放呀?”

“这个,这个嘛,”蒋介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严肃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弟兄之间的关系,我才劝你立即退出,这是不失你的面子的最好办法,你如果一味蛮干下去,到头来就大失面子了,又何必呢?”

李宗仁见蒋介石如此小觑他,气得眼睛要冒火,硬铮铮地说道:“这个不好办!”

蒋介石当然也知道李宗仁的“铁牛”脾气,他要硬走一头出,你是怎么也拉他不住的,蒋介石干脆把话挑明了:“你以为选举就是打仗那样吗?一个冲锋就可以夺到胜利?这事体复杂得很,我要是不支持你,你还能选得上?”

李宗仁知道蒋介石以势压人,心中更加气愤,他冷笑一声,说道:“委员长,这竞选和打仗我看也差不多,都存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方面的因素。我李某人自知在‘天时’、‘地利’方面于我不太有利。但是我是个诚实人,能与各方面的人相处,所以我得一‘人和’。竞选是要靠人投票的,‘人和’起决定作用,纵使委员长你不支持我,我也有希望当选。”

蒋介石见李宗仁如此不听劝告,心想你还没当上副总统呢,要当上了还了得?他原是与李宗仁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竟一下跳起来走开,连连说道:“我不支持你,你是选不上的,一定选不上的!”

李宗仁脚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他见蒋介石气得跳了起来,身子也跟着从沙发上弹起来,针锋相对地说道:“委员长,我一定选得上!”

蒋介石扭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李宗仁一眼,象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你一定选不上!”

“我一定选得上!”李宗仁以短兵相接的口吻说话,硬是寸步不让。

“你选不上!”

“我选得上!”

“选不上!”

“选得上!”

…………

这一对已经五、六十岁的大人物,他们之间争斗了大半辈子,现在为了竞选的事,竟象小孩子一般发脾气吵了起来。他们这场颇为滑稽的争吵斗气,到底是怎么收场的?因作书人迄今尚未查阅到确实的资料,不敢妄加揣测牵强附会,便只得就此打住。

却说李宗仁气呼呼地回到白公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首先将脖子上的黑条纹领带一把拉下来,扔到一边,那颈脖象个抽风机一般蠢动着。一帮谋臣策士立刻围拢过来,探问事情的原委,当他们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脸上无不蒙上一层阴影。因为他们知道,蒋介石为了从美国那边获得强有力的支持,便不得不给他本人和他的政府涂上层民主政治的色彩,这届“国大”会议的召开,选举正、副总统的做法,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是做给中国人和美国人看的,骨子里他还是要独裁。这正、副总统的选举,蒋介石肯定要进行统制的,他既然发话不支持李宗仁,便会从各个方面进行拆台和打击,李宗仁即使不顾一切硬拼到底,当选的希望也是渺茫的。郭德洁听了竟当众哭了起来,已经花了不少钱,而且很希望成为副总统夫人并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总统夫人。司徒雷登在北平与李宗仁晤谈,她是唯一在场的一个人,因此她的信心是很大的。如果蒋介石从中打上一闷棒,这事不但白花了钱,还失了李宗仁和她的面子,这如何不使她伤心痛哭?

“嫂夫人,不要伤心,这和下棋一个样。”参谋长黄绍竑不慌不忙地说道。“下围棋时,遇着局道相逼,便要从外边找眼才能活。你明天专门飞到香港去,见李任公一面……”

“对!”郭德洁立刻止住了哭声,“我就对李任公说:德邻和我准备到你这里来革命!”

黄绍竑笑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对郭德洁的聪敏和反应的迅速,很是满意,心想这个女人真不寻常,比他的夫人蔡凤珍和白崇禧的夫人马佩璋都要高出一筹,看来做个副总统夫人倒是合适的。黄绍竑之所以要郭德洁去香港找李济深,是做给蒋介石看的。因为北伐时代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这四个广西人都曾显赫一时,对蒋介石威胁很大。后来在蒋介石的分化、瓦解、军事打击之卞,李济深和黄绍竑先后离开两广,但他对这四个广西人总是时刻提防着,怕他们搞到一起来反对他。李济深自抗战胜利后,见蒋介石热衷于打内战,便在庐山写了一封长信批评他,说他的政策,是违背中山先生的政策的,所谓训政,就是训练特务。并赋诗一首:“万方多难上庐山,为报隆情一往还,纵是上清无限好,难忘忧患满人间。”便悄然离开庐山,在中共的影响和帮助下,出走香港。民国三十六年春在香港发表了反对蒋介石发动内战的“七项意见”的声明,与蒋介石彻底决裂。在“国大”召开前夕,李济深联合“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及其他国民党爱国民主人士何香凝、柳亚子、陈铭枢等人,成立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李济深当选为主席,他领导“民革”高高地树起了反蒋旗帜。蒋介石对此虽然又气又恨,但李济深手上无兵无钱,又没有地盘,倒并不怎么可怕。如果再把一个广西人李宗仁逼到那边去,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李宗仁到底是个有实力有地盘的人,蒋介石不得不考虑后果,事情不能做绝了。黄绍竑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才叫郭德洁到香港去放放风的。郭德洁到底是个聪敏之人,对黄绍竑的这番意图一点就破,当下便去收拾东西,准备飞香港活动。

“德公,我们不妨再来给他拆个大烂污!”一位姓陈的谋士接着出谋献计,他是江苏崇明人,讲话带上海口音。

“请讲。”李宗仁点头道。

“我这里已给你准备好一件蓝布大褂作化装用,如老蒋逼人太甚,德公竞选形势不利时,可穿上这件蓝布大褂,扮成普通商人模样,夜间由我陪同从后门秘密出走,到下关搭四等慢车,中途下车到铁路边我的一个亲戚家里隐藏起来,弄成一个德公突然失踪的案子,使外间认为老蒋下毒手暗害了德公,必能引起中外舆论大哗,老蒋纵有一手遮天的本领,也下不了这个台,到时要他不得不让步。”

熟读孙子兵法的李宗仁当然知道这属于“金蝉蜕壳”之类的计策,他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忙问黄绍竑道:“季宽,你看怎么样?”

黄绍竑却笑道:“不必开那么大的玩笑吧!”正当李宗仁与谋士们在密谋策划的时候,蒋介石也在“调兵遣将”,作出对付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安排。因为在他看来,李宗仁是个对他威胁最大的危险人物。除了李宗仁的反蒋历史外,这几年李宗仁在北平的言论行动,他似乎已嗅出某种政治上的味道来了。李宗仁的身边,有戴笠暗中布置的“钉子”,他们按时向戴老板密报李宗仁的言论行动。特别是司徒雷登与李宗仁的接触,更使蒋介石放心不下。因为自从魏德迈在返美前夕,在蒋介石官邸所设的欢送茶会上,宣读过那篇公开指责国民党政府“贪污无能”、“麻木不仁”的访华声明后,蒋介石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对于“贪污无能”、“麻木不仁”这样带侮辱性的字眼,尚能忍受,而最使他受不了的则是魏德迈声明中那最后的一句话“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有感召力的领袖”。他已预感到美国人对他的不满已到了极点。很可能他们要另找一个认为满意的人来代替他。而这个人,必定是个有实力又有威望的人。他自然首先想到了李宗仁!从李宗仁参加副总统竞选的决心、魄力、手腕来看,蒋介石已感到此举不同寻常。再从李宗仁发表的竞选演说中表露的施政纲领,和得到各阶层人士的积极反应来看,蒋介石更觉得那其中包含着一颗要篡位的野心。李宗仁之竞选副总统,绝不是看上这个有名无实的虚位,他是把此举当作取蒋而代之的第一个台阶。当他在这个台阶上站稳之后,便会向上再迈一步,夺取总统这个最高位置。蒋介石自认对他的这位换过兰谱的把兄弟的心思摸得很透,因此他才出其不意地硬逼李宗仁中途退出竞选,由他以国民党总裁的名义指定他认为安全对他无威胁的人为副总统候选人,民主选举无非是走走过场,履行一下手续而已,一切还得按他的意旨来办。谁知,李宗仁不但不听话,反而针锋相对地和他顶撞起来,要不是他们之间有把兄弟的关系,他肯定要把那句“娘希匹”的驾人话抛出来,再狠狠地唾对方的脸,以泄胸中之愤。李宗仁走后,蒋介石在客厅中仍气得乱转,他把桌子一拍,喝一声:“来人!”

一名长得十分英俊的侍从副官象从墙缝里突然钻出来似的,眨眼间便笔挺地肃立在蒋介石面前,他知道正在气头上的蒋介石,是非常不好侍候的,稍有差迟便少不了挨一顿嘴巴子。

“把贺衷寒、袁守谦给我叫来!”

还好,侍从副官感到身上任何部位的皮肉都没有受到触动,他忙答一声:“是!”然后一个非常漂亮的向后转,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子出了客厅。

不久,黄埔系中的头面人物贺衷寒和袁守谦应召来到。

“报告校长,学生贺衷寒、哀守谦奉命谒见!”

因蒋介石还在客厅中乱转,贺、袁两人报告过后,仍然立正站着,屏息静候。他们虽然军阶不低,但在蒋介石面前,一举一动都和那些侍从副官相似。他们根本不知道校长召见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见他怒气冲冲地在客厅中走着,两只手臂一会儿搭在胸前,一会儿又背在身后。贺、袁两人,心中都象揣着只兔子似的,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过失,惹得校长如此发怒。蒋介石蹭蹭蹭地走到他的这两位学生面前,一双眼睛瞪得使贺、哀两人背皮发怵,他们的心简直要蹦出喉咙眼了。但表面却都装得平静如常。他们是黄埔第一期学生,都受到蒋介石的重用,与校长见面的机会多,经验也多。他们知道,校长最讨厌那些在他面前表现得怯弱慌乱的人。记得有次一位立了战功的黄埔同学应召谒蒋,按照惯例,校长召见有功之臣是妥给予升迁的。谁知这位同学第一次被校长单独召见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蒋校长过来摸摸他的身上,不知是出于关怀还是出于嘲弄地说道:“嗯,这个,这个,你这位同学的衣服是不是穿少了?”那学生不知所措,竟放声大哭起来,结果升迁落了空。因此,黄埔学生们但凡遇着蒋校长的召见,必先从侍从副官那里摸清校长的情绪和好恶,迅速作出应对之辞,避免临时“砸锅”丢官。贺衷寒、袁守谦虽然见蒋校长已很有经验,但仍不敢疏忽,接到侍从副官的电话后,就认真地摸了情况。当他们得知校长刚见过李宗仁时,便敏感地预见到蒋的召见或与竞选有关。及待进了客厅,见校长余怒未息,便知蒋、李刚才必有龃龉。经过这一番迅速反应之后,贺、袁两人从刚才被动而惊慌的心理状态中,马上变得沉着镇静,他们估计,校长此时召见,很可能是要他们去对付李宗仁。

“你们是我的学生吗?”

蒋介石用阴冷的目光逼视着贺衷寒和袁守谦,突然发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喝问。要是换上别的人,或许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但贺、袁二人被校长这样劈头喝问的事也不知经厉过多少次了,他们明白,这是校长要他们效忠尽力的特殊表示。因此贺、袁二人站得直挺挺地答道:“学生从入黄埔军校之日起,便忠心不贰地追随校长革命!”

“唔。”蒋介石哼了哼,似乎对贺、袁二人的回答还算满意,但他又把眼睛一瞪,用手指着胸膛,仍是没头没脑地喝问道:“现在,有人要朝我这里扎上一把刀,你们说说怎么办?”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贺、袁二人好象早已对过了答案的考生似的,一齐回答道。

“唔唔唔。”蒋介石点了点头,很明显地表示他赞赏这两位学生的回答。“唔”过这几声之后,他又背起双手,在客厅内走了几步,这才说道:“你们要知道,自从李德邻决定要竞选副总统之后,这件事简直就象一把尖刀插在胸膛那样令校长我难受,你们是忠于校长的学生,就一定要明白校长的苦心啊!”

“明白!”贺、袁二人齐声答道,弄了半天,他们总算明白校长召见他们的意图了。

“二位都是湖南人,回去要好好帮程颂云的忙,我宁可让程颂云选上,也不能让李德邻选上!”

“是!”贺衷寒、袁守谦答道。

贺、袁二人辞出后,蒋介石仍在客厅中踱步,他的火气已经慢慢消下去了,冷静一想,命令黄埔系去帮助程潜竞选以对付李宗仁又似觉不妥:一是程潜的政治资本不及李宗仁雄厚,竞选中很可能程不是李的对手;二是李宗仁有反蒋的历史,程潜亦有反蒋的历史,因此无论是李或程蒋介石都不喜欢,自然也就不愿让他们当选副总统了。现在,只有找一位在各方面都能与李宗仁抗衡的人物出来充“黑马”,他再命令黄埔系和CC系大力支持,这才可望彻底将李宗仁击败。谁能有这样大的资本而又令他喜欢呢?蒋介石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把他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地扒拉了一番,最后,他认为孙科是个足以击败李宗仁而又令他还满意的人物。孙科,有两大优势无人可比:第一,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哲嗣;第二,他现任国民政府副主席,他如出来竞选副总统,是很容易获得各方支持的。此外,孙科是广东人,粤人当然会支持他。蒋介石在对付桂系的策略中,一向把拆散两广联合放在首位,他既然要阻止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就得把广东拉开,李失粤援,如失一臂。而只有孙科才可砍掉李宗仁这条有力的臂膀。再从总统和副总统人选上的搭档来看,孙科也比李宗仁较为合适。总统一职,当然是非蒋莫属。记得在中央党部召开的讨论总统候选人的会议上,蒋介石出人意料地提出了总统候选人必须具备的四个条件:文人;学者专家;国际知名人士;不一定是国民党党员。蒋介石说完这四点后,便推说有事走了。与会者虽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蒋总裁把条件提出来了,大家还得按这四条来议论。议来议去,觉得只有胡适最合适。后来,大家又在胡适之后提了吴稚辉和居正。总之,没有把蒋介石提为总统候选人。戴季陶、孔祥熙、张群、陈布雷、陈诚等坐在前排的人却一言不发,令人好生纳闷。谁知下午一开会,蒋介石怒气冲冲首先把提胡适为总统候选人的人大骂了一顿,一连说了三个“不象话!”待大家都被他骂得把头低下去之后,他才接着说道:“吾人追随总理革命,历经黄埔建军,东征北伐,削平内乱,领导抗战,打败日本,光复祖国……”

蒋介石象快捷地朗诵一篇骈体文似的,把自己的功勋一一摆了出来,然后用手擂着讲台说道:“我是国民党党员,以身许国,不计生死。要完成总理遗志,对国民革命负责到底。”他停顿了一下,用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这才以高八度的嗓音宣称道:“我不做总统,谁做总统!”

坐在前排的张群等人,率先鼓起掌来,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极不协调的掌声,算是正式通过了把蒋介石提名为总统候选人。散会时,有人悄悄问张群:“岳军兄,蒋总裁既然要做总统,为何又提出那四个条件影射胡适呢?”

张群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教训对方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民意测验吗?”

“行宪”后的第一届总统,肯定是由蒋介石来做的。蒋是军人,按照一般意向,副总统应当是文人,才能起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协调作用。李宗仁也是军人,而孙科则是文人,作副总统孙较李为合适。蒋介石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才想到在对付李宗仁上孙科是一位难得的人选。他决定把孙科当作“黑马”放出去,击败李宗仁。想到这里,他忙命侍从副官去府上把孙科请来。

“介公,我宁愿做有实权的立法院长,也不愿做这空头的副总统。再说,竞选是要花很多钱的呀,你叫我到哪里去筹这一大笔钱呢?”孙科来到黄埔路官邸见蒋介石,听蒋说了一大套副总统的重要作用以及要孙科作副总统的候选人后,孙科苦笑着直摇头,坦率地一口回绝了蒋介石的要求。

“哲生兄,这是关系到党国兴旺发达的大事,你一定不妙推辞。”蒋介石很严肃地说道。“你想做立法院长有何难,当了副总统不是照样可以兼长立法院吗?至于说到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叫人给你马上筹足一大笔竞选款子,钱,你是可以随心所欲花的啊!”蒋介石对李宗仁非常苛刻,对孙科却宽厚极了。

“介公,好象……宪法上规定,副总统是不能兼立法院长的,不知……是不是这样……”孙科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个,这个嘛,”蒋介石把两只眼珠转了,说道:“我要他们再加个临时条款:副总统在特殊情况下可兼立法院长。”

孙科知道,蒋介石一句话就是宪法,他说要你当副总统兼立法院长,你就可以当上。钱也有了,官也有了,照理,孙科该满足了。可是,他又想了想,觉得这事做起来非常麻烦,当副总统是要竞选的,蒋介石把他推出去和李宗仁对抗,他感到有点心虚,因为李宗仁这个人是很不好对付的。如果败在他的手下,将使孙科大失面子,他犹豫起来了。

“介公,李德邻这个人……”

蒋介石知道孙科怕斗不过李宗仁,忙打气道:“哲生兄,李德邻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只管参加竞选,我让各级党部和黄埔同学会大力支持你。再派人直接和各位代表分头接洽,使他们懂得,凡投孙哲生同志票的,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其不愿合作的,绝不会有好结果!”

孙科听了蒋介石这话,不觉头皮一阵阵发麻,与其说这话是讲给哪些国大代表们听的,还不如说是讲给孙科听的:你只要听我的,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否则绝无好结果!孙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我参加副总统竞选!”

“哲生兄,祝你旗开得胜!”蒋介石满意地握了握孙科那只胖胖的手,孙科作为蒋介石用来对付李宗仁的“黑马”,匆匆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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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四回 出其不意龚大炮当头一炮 攻其不备黄绍竑以退为进

却说孙科在蒋介石的强有力支持下,遂公开宣布参加副总统竞选。他以南京最豪华的龙门酒家为大本营,以CC系所控制的各级党部和黄埔系为基础,布起了一个声势浩大的竞选阵营,果然给李宗仁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离正式开选的日子还有两天,李宗仁带着他的助手,象盘点库房存货一样,到各助选人那里去核实一下能掌握到手的选票。他驱车首先到考试院院长戴传贤那里。因为李宗仁为了取得戴传贤的支持,曾专门派人给戴送去一尊金佛。据说这金佛非常名贵,是日本人由东京的本原寺移到北平,预备在北长街建寺供飨的。谁知寺还没建,日本已宣布投降,身为北平行辕主任的李宗仁遂把这尊金佛和众多的敌伪资产一并“接收”了过来。他知道这位戴院长平素喜欢拜佛,便差人把这金佛送到了戴府。果然戴传贤一见这金光灿灿的金佛,便合什膜拜,意态虔诚极了。使者说明来意,戴院长一声:“阿弥陀佛”过后,便说道:“德邻先生配合蒋公,真乃党国之福也!”又接着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便慨然亲笔作复,答应一定帮忙到底。不想,自从孙科上阵以后,戴院长便噤若寒蝉,在李宗仁面前再也不提帮忙之事了。及待李宗仁驱车到戴府,见过戴院长之后,又提到帮忙之事,戴传贤却不断地摇着头,再也不念“阿弥陀佛”了。李宗仁说得恳切,戴传贤见推辞不过,便无可奈何地叹道:“德邻先生呀,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哟,时局已弄到这般地步,我是爱莫能助啦,现在,我只能一切听命于蒋公,他要我上天,我便上天,他要我入地,我便入地!”

李宗仁见戴传贤白吞了他那只金佛不算,还当面装疯耍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何应钦来访,才算打破了这尴尬场面。原来,何应钦在西安事变时,得罪了蒋介介石和宋美龄,抗战胜利后,蒋介石把他派到联合国去当军事代表团团长,由陈诚接任参谋总长一职。他刚由美国回来述职,正碰上“国大”会议将要召开,他的许多朋友熟人都到了南京,因此他乘机四出访友,很想活动一番弄个院长之类的官儿当当。他与李宗仁、白崇禧一向友好,今见李在戴府面带愠色,想必是为竞选之事弄成了僵局,便说道:“德公,我要喝了你当副总统的喜酒之后,才到美国去啊!”

“敬之兄,多谢你关照。”李宗仁知何应钦这话是出于诚意的,当即表示感谢。

从戴府出来李宗仁便到山西省驻京办事处去,因为阎锡山曾满口答应将晋绥两省的选票支持他。

“德公,关于选举方面的事,我刚接到阎伯公的电报指示,情况……有些变化。”山西省国大代表领队人梁化之吞吞吐吐地说着,向李宗仁出示了阎锡山的电报。

阎锡山的电报倒也写得简单明了:“晋绥两省饷械悉仰给政府,选举事项须听命于蒋主席。”

李宗仁看了这个电报,心中不觉凉了半截。想当初,李宗仁派人到太原去见阎锡山,请求帮忙,阎锡山一口应允道:“我吩咐他们一声,一致选举德公。”并让秘书写了他的谈话记录交人带回去给李宗仁阅。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想转背之间就变卦了。李宗仁只得向梁化之苦笑了一下,告辞出来,又去找张发奎。张发奎曾在李宗仁部下当过军长,是北伐时代的风云人物,曾与李宗仁在广西共患难反蒋数年,彼此之间很有些感情。李宗仁曾派人去找过张发奎,请他帮忙,拉拢广东代表为其助选。因张发奎在北伐时当过第四军军长,目下不少粤系将领是属于四军系统的,通过张发奎活动,李宗仁是很可能拿到广东一大部分选票的。张发奎也满口答应帮忙。李宗仁带着助手,从山西代表的住处径奔广东代表的住处。见了张发奎,李宗仁还没说明来意,张发奎那粗大的嗓门便震得屋子嗡嗡作响:“德公,论关系我应该帮你的忙,但我有一个地方的责任,我是广东人,不投广东人的票说不过去啊。薛伯陵和李伯豪他们也都是一样的,请德公不要找他们说了。”

李宗仁一脸尴尬之色,只得向张发奎说道:“啊啊,向华,不要紧的,以后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戴传贤作用已失,阎锡山、张发奎中途变卦,李宗仁又硬着头发走访了几处原曾答应帮忙的地方,但情况与山西、广东相似。他心中惶然不安,急忙赶回自公馆来,又遇金城银行经理来报告,说刚才有人奉命来秘密立帐,要弄清北平给李宗仁汇来多少竞选经费。

形势对李宗仁越来越不利,他不得不专门召集他的谋臣策士们商讨紧急对策。

“诸位,自竞选活动开展以来,形势对我们一直是很有利的,无奈老蒋嫉恨,中间放出孙哲生这匹‘黑马’来冲阵,事态已颇为严重,诸位看有何良策可以出奇制胜,挽此危局?”李宗仁焦急地看着他的一班高级谋士,请他们快献妙计。

这些谋士们对于孙科出马后竞选形势的急转直下,了解的比李宗仁还要多,而且他们还不同程度地受到军统和中统人员的威胁利诱,整日里提心吊胆,深怕什么时候突然不明不白地“失踪”。因此,李宗仁要他们出谋献策,无不一个个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连那位足智多谋的小诸葛白崇禧也感到束手无策,颇为悲观地说道:“德公啊,我们只好力尽人事罢了,选上选不上,只得听天由命啦!”其实,白崇禧并非力尽智竭,他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为蒋介石刚在不久前才把三十个师的指挥权授与他,他深怕把李宗仁抬得太高触怒了蒋介石,而收回那三十个师的兵权,到时他又成了光杆司令,即使把李宗仁捧上那有名无实的副总统高位上,对团体又有什么好处呢?因此,孙科一上阵,白崇禧便感到形势不妙,在他的眼中,三十个师的兵权远远胜过李宗仁去竞争那无权的副总统的作用。白崇禧对力挽危局不那么热心,更直接影响了其他谋士们的信心,沉默了半天,竟无人说话,更无人献计献策,李宗仁见了好不着急,他忙向参谋长黄绍竑说道:“季宽,事已至此,总不能吃夹生饭呀,你这参谋长是怎么当的啊!”

黄绍竑两眼一直盯着天花板出神,他听李宗仁急得责备他,便笑道:“德公,心急吃不得热粥啊,这事我心里有数,你想一次就当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也总得跟他们拼一场,反正我不会认输!”李宗仁倔强地说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黄绍竑还是笑道。他离开李宗仁麾下已经十多年了,性格和脾气都已有了很大的改变,在蒋介石倾轧的官场中,他变得更加老练和圆滑了。但是,有两点他始终没有变,就是与李宗仁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私人感情和在多变的时局中颠来倒去。在蒋、桂双方多年的角逐争斗中,哪一方形势有利,他就往哪一方倒。由于他为人机警又善于周旋,在蒋、桂两方营垒中他都有良好的人事关系,遇事容易转圜,两方都需要他。可以说,他是个在蒋介石政权林立的派系斗争中的特殊产物。他不认定一个死理,他也不忠于某一个人或某一派系——尽管他和他们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曾是他们派系的一个重要成员。在中国,只要派系斗争存在着,便会有黄绍竑式的人物存在。本来,蒋介石免去他的浙江省主席后,他一直在上海呆着表示消极,其实是在看政治行情,看着该往哪一边倒。国民党与共产党在国内是两大派,目下国、共双方以军事斗争为主,国民党到处吃败仗,形势很不妙。李济深已经与共产党拉上了关系,黄绍竑是李济深扶植起来的,两人关系一直也很好,黄绍竑在国、共双方掂量了一下,感到共产党的分量越来越重,他是绝不会顽固地做国民党政权的殉葬品的,因此暗中与李济深紧紧地拉着关系,以便在国民党政权最后崩溃的时候,及时投到共产党方面去。在国民党内,蒋介石与李、白的桂系是最大的两派,他既是桂系的人,也是蒋介石的人,他既帮李、白的忙,也帮老蒋的忙,哪一方有利他帮哪一方,但从不把事情做绝,总留有很大的余地。当他正在上海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的时候,忽听李宗仁要竞选副总统,开始他对这事并不重视,可后来他和李宗仁密谈时,得知美国政府有倾向于支持李宗仁的意图。他眼睛一亮,似乎在纷纭复杂的局面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当然,从他内心来说,并不希望国民党政权崩溃,他希望这个政权能有所改革,能为国人所接受,蒋介石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觉得李宗仁则有可能做到。如果李宗仁能够选上副总统,在美国的支持下逐渐过渡取代蒋介石,在国内创立一个开明的国民党政权,那么这对挽救行将崩溃的国民党政权将是有积极意义的,对桂系,对他本人也都将有利,所不利的只能是蒋介石。因此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欣然接受李宗仁的邀请,出任李的竞选参谋长,在离开李宗仁十七年后又重新回到了李的麾下——李宗仁那句话说得真准:“我相信季宽还会回来的!”李宗仁竞选副总统,是蒋、桂之间一场新的斗争,随着孙科的上阵,这斗争变得更加尖锐复杂了,对此,黄绍竑早有思想准备。反正他政治上的这一宝这回是压在李宗仁这边了,他既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莽鲁从事,当然也不能象白崇禧那样表示某种消极情绪——白崇禧有蒋介石给的三十个师啊,可他黄绍竑连三个卫兵都没有!对于李宗仁所面临的困境,他比谁都清楚,也比淮都更有办法。他这些年来在蒋介石的官场中生活,对争权夺利、挖人墙脚、明哲保身、嫁祸于人、夤缘时会、逢场作戏等等这一大套高深莫测的做人和做官的决窍,已经玩得滚瓜烂熟,远非李宗仁和白崇禧可比。民国二十六年一月,黄绍竑奉蒋介石之命去当湖北省主席。他的前任杨永泰是在任上被人刺死的,因杨永泰当湖北省主席,不但湖北人反刘,CC和黄埔系也极力反对。杨永泰虽然才智超群,但仍不免一死,据说这事与CC系有关。黄绍竑知道,蒋介石调他去当湖北省主席,是要用他来抑制湖北人,还有一个想当湖北省主席的何成濬,以及CC系和黄埔系。他要在这众多的矛盾纠葛中,不但要生存下去,而且还要把省主席做下去,做得使蒋介石满意,使湖北人、CC系和黄埔系都满意。他象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样,只身一人到武昌上任,一个自己的人也不带去,用的全是杨永泰那个班底的人马。后来,建设厅长李范一提出辞职,他才把自己的老部下伍廷飏补上去。他虽然在湖北省主席任上时间不长,但蒋介石及各方面对他反应还算不错,别人问起其中的奥秘,他笑哈哈地答道:“这是我在蒋委员长那里摸出来的做官诀窍,只要不到处打破人家的饭碗,就到处都受人家欢迎,自己也免去下台后的许多累赘。”总之,现在的黄绍竑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留着一腮剽悍的大胡子、目光冷峻的黄绍竑了。他练出了一手好字,练就了赋诗填词的功夫,他出入舞场,风度翩翩,无论在宴席上或牌袋上都堪称应酬好手。他能纵横捭闽,随机应变,练就一身适应性很强的保护层。在蒋介石的各级政权中,有着形形色色的干练官僚,黄绍竑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典型人物。李宗仁请黄绍竑出任他的竞选参谋长,真可谓甚得其人矣。

“德公,必须马上与程颂云、于佑任建立攻守同盟。”

果然,黄绍竑望了一阵天花板之后,主意便出来了。虽然打着的是民主选举的旗号,但这仍是一种官场斗争,怎么应付,黄绍竑是很有经验的,总离不开纵横捭阖、随机应变八个字。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眼望着黄绍竑,想详细听他到底如何攻、如何守法。

“德公与程、于相约,三位竞选人无论是谁在初选中得票较少时,都要以所拥有的选票支持得票较多的人。”黄绍竑说道。

“行,好!”李宗仁满口答应,他很欣赏黄绍竑这套既不失朋友义气,又能吃掉对方的选票的高明手法。因为照他看来,程潜、于佑任初选得票是决不会比他多的,只要把程、于二人的选票拿过来,便可打垮孙科。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得马上去拜访他。”黄绍竑神秘地说道。

“哪个?”李宗仁问道。

黄绍竑忙将嘴对着李宗仁的耳朵,悄悄说道:“《救国日报》的社长兼主笔龚柏德——就是那个有名的龚大炮。”

“啊?”李宗仁开始疑惑不解,听黄绍竑如此这般一说,才明白其意,但他感到有些难为情,“这……这……恐怕……”他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黄绍竑所说的确是一着妙棋,只是觉得实行起来不怎么光明正大。

“德公,想吃羊肉就不怕膻啊!你以为竞选就是那么民主、自由?那么光明正大?这不过是老蒋从美国人哪里借过来的一块遮羞布,其实,就是在号称民主进步的美国,竞选场中的龃龉事情难道还少吗?”黄绍竑似乎对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的话象一根棍子,掀开了那藏污纳垢的社会的一角。但是,他并不是告诉人们朝那泼去涌捅清水进行冲汾打扫,而是诱使人站进去同流合污。

“那……就这么办吧!”李宗仁只得点头表示同意。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上午,世人瞻目的国民大会选举副总统的帷幕拉开了。四月十九日,蒋介石在没有竞选对手的情况下,己当选为“行宪”后第一任总统。副总统的竞选,之所以引人瞻目,是因为四天前——即蒋介石当选为总统的当日,国民大会第十三次大会公告第一届副总统候选人为六位:孙科、于佑任、李宗仁、程潜、莫德惠、徐溥霖。这六位候选人中,除民社党的徐溥霖和社会贤达莫德惠外,孙、于、李、程四人均各有自己的优势和基本力量,因此副总统无沉书争众这四个入中产生,然而到底谁能当选,却谁也说不准了。民主选举国家领导人,这是资产阶级共和国民主的象征。中国在皇帝的长期封建统治之下,当然没有民主之可言,直刊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孙中山先生领导革命党人推翻了污朝皇帝的统治,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中华民国,才在他制订的长时约法中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阐述了他和他的同志们从西方学来的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可是,中华民国开国至今已三十七年,不仅伟大的孙中山先生没能给中国人民争到真正的民主,便是整个的中国资产阶级也没能使多灾多难的中国走七民主政治的轨道。而北洋军阀曹锟以五千元一票贿选来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却给中国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创造了空前的丑闻。仁人志士们并没有绝望,孙中山改组了国民党,实行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民主的曙光在珠江之滨闪亮,大革命的洪流波涛滚滚,民主政治的希望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又燃烧了起来,可是,曾几何时,“四·一二”的腥风血雨,又把这一线希望毁灭了,大地仍是那么黑暗。世界上正是因为有黑暗的笼罩,所以才有人去奋斗追求光明;哪里有独裁的统治,便有追求民主自由的斗士的抗争。中国的民主在哪里?中国的希望在哪里?延安城头的嘿光吸引了无数为民主自由而奔走的人们。然而,许多的人却仍把目光投向美国,投向国民党内,他们希冀美国帮一把忙,国民党争一口气,在中国建立真正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也许,对于国民党来说,这是它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便是国民大会选举副总统成为全国各界、乃至外国新闻机构所瞻目的原因。

上午八时,国民政产大礼堂门口,挂着庄严的国旗,数名卫兵持枪站岗,二千七百六十名国大代表,步入会场,行使选举权。会场正中,挂着孙中山总理的遗像,孙总理像两旁各挂一而国旗。孙中山仍象过去那样,用那神采奕奕饱含希望的目光,在看着每一位入场的国大代表,似乎要叮咛他们一番,训导他们一番,告诫他们一番。整个会场,显得庄严而肃穆。蒋介石及国民党约要人们,对竞选副总统这一幕是十分重视的,他们要制造一个民主政治的局面给美国人和中国人着,使他们相信,中国确已走上民主政治的轨道,中国共产党反对国民大会的召开,便成了十恶不赦,应该举国讨伐的对象了。蒋介石已当选为总统,他没有出席今夭的选举会议,会议由国民大会主席团临时推选的执行主席主持。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象征民主令世人瞻目的庄严大会,帷幕刚刚拉开,便发生了乱子。

“丢那妈,系吔个搞的鬼?”

在广东省代表的座位上,陆军上将、国民政府参军长薛岳拍着桌子,用白话大声叫骂了起来。

“这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

“他们这样攻击孙哲老,手段太卑鄙了!”

“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向人泼污水,可恶了”

“……”

随着广东代表们的怒骂、抗议,广西、安微和其他一些省的代表却在嘻嘻哈哈,摇头摆脑,有人甚至大声叫喊着:“兰妮!兰妮!”整个会场,叫骂声、拍案声、顿足声、嘻笑声、朗读声,汇成一股奇怪异样的气氛,象被捅了巢的蜂群一样,乱轰轰的,与这庄严肃穆、标榜民主自由的副总统竞选极不协调。大会主席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执行主席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严肃地呼叫着,维持秩序:“代表们,请安静!请安静!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

但是,底下依然一片混乱,执行主席的威望无法压得住阵脚,咳喊了几声,见不起作用,便只得任其闹嚷下去。也许,他早已有经验了,因为这一届国民大会自开幕以来,便没有平静的日子。开幕的那一天,就有数十人抬着棺材到大会场前面大闹大嚷,要冲入会场参加会议,弄得上上下下,好不紧张。原来,这些闹事的人本是已当选的国大代表,因蒋介石为了标榜民主,临时把青年党和民社党两个党拉来作陪衬,以表示已经结束一党专政,总统、副总统是由多党共同选举出来的。可是,这事办得晚了一步,各省代表早经选出,并且各代表已经领取了当选证。蒋介石无奈,只得用国民党中央的命今,要各省由国民党代表名额中,让出若干名额给青年、民社两个党的代表。殊不知,这些已当选的各地代表中,都已在竞选中花费了大量人力和金钱,他们如何肯让,便如期到京,向大会报到。国民大会秘书处当然拒绝他们登记。这些“代表”便联合起来,在国民大会堂门口大吵大闹,有的声言绝食,有的抬出棺材,他们大声叫喊着:“如不认可我们是正式代表,今天就在这里自杀!”因为要“行宪”,蒋介石不敢下令镇压,只得默认他们为“额外代表”,让其参加大会。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抬棺抗议的事件刚平息,临时提请斩陈诚的闹剧又发生了。这天,国防部长白崇禧向国大代表们作军事报告,他本善辞令,又最痛恨身为参谋总长的陈诚处处以蒋介石之势压人。现在正值陈诚在东北吃了大败仗,于一个多月前托病悄然从沈阳飞回南京,为了平息东北人士之愤,陈诚奉蒋介石之命,曾电邀东北籍的将领和官绅会商。陈诚在会上力为自己的战败责任辩护,以期得到东北人士的谅解。谁知,东北人士不但不买陈诚的帐,还声色俱厉地妥追究陈诚丢失东北的罪责。陈诚无奈,只得跑到上海去躲起来,对外声言准备到美国去“治病”。陈诚的这一招如何瞒得了白崇禧?白知道陈诚此时绝不会出国,他之躲在上海只不过为了逃避社会舆论的指责而已。白崇禧觉得此时乃是治一治这个飞扬跋扈的陈小鬼的最好时机。因此,他在以国防部长身份作军事报告时,重点放在东北战局,力言陈诚以参谋总长身份驰往东北剿共,无端撤换辽宁省主席、四平街守将、东北保安支队司令多人,造成人人自危,军心不稳。那些保安支队司令被撤裁之后,便率部投向共军,乃使共军实力大增,东北战局急转直下,无可挽回……

那些东北籍的国大代表,见东北易帜己成定论,他们无家可归,本就痛恨陈诚,现经白崇禧如此一说,更是火上加油。东北代表和山东代表首先发难,他们振臂高呼:“杀陈诚以谢国人!”“不让陈诚逃到美国去!”接着便是几百名代表起而响应,立刻签署了一项临时提案,要求蒋介石效法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斩参谋总长陈诚,借陈诚之头以谢天下,以平民愤。恰巧这天蒋介石出席会议,他端坐主席台上,任凭代表们叫骂呼喊,只是一言不发。也许,这种场面也可作为一种民主自由的点缀罢。但蒋介石是决不会向陈诚开刀的,他怕代表们跑到上海去找陈诚的麻烦,便下令要陈诚到台湾草山“养病”去了。一位七十余岁的东北籍代表汤某,闻讯竟愤而溢死旅邸,以示尸谏。总之,这届国民代表大会自开幕以来,便波涛迭起。险象频生,它不仅没能给腐败的国民党注入民主政治的生机,却给四分五裂的蒋家王朝敲响了没落的丧钟!

却说大会执行主席见代表席位上一片混乱,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心中惶惶不安,忙派秘书下去查询。不一会秘书从代表席上拿回一份当天南京出版的《救国日报》,呈到执行主席面前,并报告说事情全是因为这份报纸引起的。原来,今天代表们一进入会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便发现座面上摆着一张《救国日报》,开始谁也不在意。广东代表薛岳却把报纸瞧了瞧,他不看则已,一看立即气得眉毛倒竖,拍案大骂起来。薛岳这一叫骂,等于给大家报了个信,于是代表们便不约而同地看起这份来历不明的《救国日报》来。只见报纸头版的通栏大标题印着“敝眷兰妮”四个大字,甚是引人注目。这兰妮何许人也?为何竟引得薛上将暴怒起来?倾刻间便能在代表中掀起一阵动荡的波澜?这兰妮乃是孙科的情妇,抗战时与孙科在重庆两浮支路旁的园庐同居。后来不知何故,她由重庆龙到仁海、南京,与大汉好陈公溥、周佛海往来,私下里却又做着颜料买卖,这是一个使人感到神秘莫测的女人。抗战胜利后,中央信托局在上海没收了一批由德国进口的颜料,德、意、日是战败国,因此该批颜料便作为敌伪财产处理。立法院长孙科却声称此批颜料乃“敝眷兰妮所有”,要中央信托局发还给她……此事当时曾作为一段丑闻,在京、沪的小报上登载过。不想,正值今天要选举副总统的当儿,《救国日报》却把这件事登在显要的版面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份报纸人手一份预先送到了各位代表的座面上,这对作为副总统候选人的孙科来说,不啻于挨了一个当头闷棒,这如何不使全力以赴支持孙科的广东代表们气得七窍生烟?这件事不仅使李宗仁的支持者感到扬眉吐气,便是一切对于蒋介石政权不满的代表们,以及属于于佑任、程潜圈子里的人也无不感到幸灾乐祸。这些人一哄闹起来,这大会堂里如何还能安静得了了不说大会执行主席压不住阵,便是蒋介石亲自在场,也只能干着急,生闷气,无计可施。因为这是“行宪”的年头,新闻是有自由的,前些日子,京、沪的报纸上曾以大量事实揭露孔宋两家的丑闻,蒋介石也只得硬着头皮,不予干涉。因为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正催促他发布一个有关新闻自由的新规定。这个新规定虽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发布,但对于《救国日报》此时发表的这篇揭露孙科丑闻的文章,政府是不敢轻易动它的。

“各位代表,请安静!请安静!”大会执行主席弄明白了代表们暄闹的原因后,怕影响当日的选举,便用新装上的美国麦克风喊着,按着宣布副总统选举开始。还算好,会堂里虽然闹嚷不停,但选举秩序尚能正常进行,代表们按要求填好了选票,并一一投入票柜。投票完毕便由检票员开柜检票。在五名监票员的监督之下,检票毕,即由唱票员手持选票,站在麦克风前逐张报票。在检票和唱票中,麋集在台前的中外记者不断拍照,镁光灯不停地闪动,令人眼花缭乱。选举结果,李宗仁得七百五十四票;孙科得五百五十九票;程潜得五百二十二票;于佑任得四百九十三票;莫德惠得二百一十八票;徐傅霖得二百十四票。由于无人得到法定票数——超过代表总额一半票数,依照选举法规定,次日将由李宗仁、孙科、程潜三名票数比较多的候选人,进行第二轮选举。于佑任、莫德惠、徐傅霖三人均被淘汰。

在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中,实力雄厚,又有蒋介石作靠山的孙科,竟被“乡下姑娘”李宗仁击败,广东代表们一个个气得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他们转而迁怒于那份《救国日报》的恶作剧上,代表们叫喊着,要去找《救国日报》社算帐。薛岳的地方观念本来就特别重,孙科是广东人,在竞选中吃了败仗,广东代表无不感到丢脸,他挥舞着手杖,在大会堂门口拦住散会后返回旅邸的广东籍代表,用白话大声叫喊着:“我地广东人是唔好欺辱的,马上去找《救国日报》算帐,边个晤去就系衰仔!”

另外两位陆军上将张发奎、余汉谋也挥舞手杖,起而响应,在三位勇武过人的上将军的带领下,广东代表们纷纷挥起手杖,一支揭竿而起勇不可当的十字军团遂怒气冲冲地向《救国日报》大兴问罪之师。他们来到花牌楼《救国日报》社门前,“噼噼啪啪”一阵手杖猛击,首先把《救国日报》的招牌击个粉碎,接着便冲入报馆,油光闪亮的各式手杖顿时成了讨伐舆论界最有力的武器。他们以战场上冲锋陷阵,肉搏拼刺刀,短兵相接的战术,横扫报馆的一切。乒乒乓乓、击打声、粉碎声、叫骂声,汇成一股讨伐的怒潮,他们捣毁了排字房,把架子上的铅字到处乱砸乱扔,在新闻纸上践踏,连门口那两株正在盛开的梅花也不能幸免,两个古色古香的花盆被砸碎,梅枝被折断,花瓣零落。

却说救国日报社社长兼主笔龚德柏,对广东代表的讨伐早有准备。他不知从什么人那里搞来一支小号左轮手枪,在广东代表离开国民大会堂门口时,他已得到电话通报,立即下令将报馆的印刷员工搬到楼上的编辑部去,与编辑记者们在楼上呆着。他独自一人,手持那支上了子弹的小号左轮枪,守候在那螺旋形的楼梯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

在薛上将的得力指挥下,广东代表们奋勇攻击,一时间便将楼下的排字房和印刷机器,以及桌椅门窗、盆花打得落花流水,但他们觉得仍不解恨,因为打了半天尚未和《救国日报》的人员交手,薛上将举着手杖,大呼一声:“跟我来,杀上楼去,剥他们的皮!”

说罢,一马当先,挺着那支黑亮的手杖,直奔那螺旋形的楼梯口,张发奎、余汉谋等人也都握着手杖紧随登梯,呐喊之声直震得楼板颤动。

“滚出去!谁敢上楼,我就开枪打死他!”

那龚德柏虽是个摇笔杆子的文人,却也胆气过人,他手握左轮枪,居高临下挺立在那螺旋形的楼梯口上端,两只眼睛睁得和那眼镜片一般大小,一身硬气,凛不可犯,大有一拼而死的气概。军人拼命固然可怕,文人拼死则更为可畏。尽管薛、张、余三位陆军上将曾将兵十余万,身经百战,名震华夏,但在龚大炮的一支左轮手枪的对峙下,也不敢玩命冲上楼去。

“丢那妈,不怕死你就下楼来!”薛岳朝螺旋形楼梯口上端大骂,企图用激将法将龚大炮引下楼来揍一顿。

“薛岳,听说你的外号叫老虎仔,你要真是员虎将,就冲上楼来试试我的手枪。否则,你就是狗熊!”龚德柏本是新闻界有名的大炮,以舌战群儒著称,打起嘴仗来,将军们如何是他的对手。因此薛岳、张发奎除了重复那几句粤语中的骂人话之外,再也拿不出有力的武器与龚大炮交锋。双方在上、下楼梯口之间对峙着,隔着楚河汉界,互相谩骂了一阵之后,薛上将只得撤兵而去。

真是民主世界,无奇不有,这一场武人与文人的对战,立刻传遍京城,成为街谈巷议各种报刊的头号新闻。其中,要算京、沪间两家小报描写得录为生动,只看它那章回体的标题便引人入胜:“揭竿而起,三上将大闹报馆;一夫当关,龚大炮单枪御敌”“三帅夺大炮、表演全武行”。却说这一场混战,《救国日报》虽然损失了若干设备物质,但却提高了它的身价。而最得好处的,自然是李宗仁了。因为此事一出,《救国日报》更振振有词地大骂孙科,对于欲争得新闻自由的新闻界同仁,也都著文抨击孙科,国大代表们则认为薛岳等人之行动,系孙科所指使,因此更不以孙科的行为为然,而把选票投向李宗仁一边。李宗仁到底是个厚道之人,对于《救国日报》蒙受损失,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从保险柜中拿出四根金条,交给程思远,吩咐道:“请把这四根金条转交给龚德柏先生,作为《救国日报》的一点补偿吧!”

次日的再选,得票排列的次序结果依然是李宗仁、孙科、程潜。虽然于佑任、莫德惠、徐溥霖三人的选票为李、孙、程三方所极力争夺,但这些选票还是分到三个方面去了,因此谁也无法达到法定票数而当选,不得不进行三选。三选结果,仍然没有人达到法定票数。最后,按选举法之规定,只得由李宗仁和孙科两人进行决选,以票数比较多者为当选。这是最后的决战,谁胜谁负,很快就要见分晓。蒋、桂双方,无不励兵秣马全力以赴。蒋介石见李宗仁在几次选举中,不但没有被击败,反而夺关斩将,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心中更加嫉恨。他在黄埔路官邸昼夜不停地召见能够影响投票的文武官员,亲自发号施令,面授机宜,为孙科拉票。宋美龄则在太太们之间游说。蒋经国则在中央饭店设置机关,为孙科竞选部署一切。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黄旭初、李品仙、夏威等桂系首脑人物,则齐集白公馆,运筹帷幄,准备决战。他们都曾经是统兵作战的将帅,在战火中驰骋了大半个中国,在国民党军界,他们都称得上是第一流的战将。可是,若说到在竞选中角逐,他们都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哩。这些天,他们都绞尽脑汁,或策划于密室,定计定策,或奔波于茶楼酒肆,到处拉票。他们都已感到精疲力竭,所付出的心血,简直不亚于指挥一场龙潭大战或台儿庄之战。

“德公,你看!”

一位正从外面活动回来的谋士,急忙把几张传单递到李宗仁面前,他的神色有些惊惶失措。

李宗仁接过传单,看了几眼,立刻便扔到地上,大声叫骂起来:“混帐!混帐!混帐!”

黄绍竑却从地上拾起那些还散发着油墨气味的传单,仔细看了起来,原来全是攻击李宗仁和郭德洁的。“台儿庄大捷的真相”——一份传单煞有介事地揭穿李宗仁所指挥的台儿庄大捷是假的,蒙骗了国人耳目。“造谣不择手段!”黄绍竑心里骂了一句,因为抗战中轰动中外的台儿庄大捷,不仅国民党认为是自己的一次大胜利,便是中国共产党和苏、美等盟国也认为国军在台儿庄打了胜仗,即使是交战的日本军方也供认了在台儿庄所受到的挫败。“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勘乱不力”——另一份传单指责李宗仁在北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老蒋不给他兵权,他赤手空拳去勘乱呀!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黄绍竑在心里又骂了一句。“李宗仁老婆郭德洁在北平大量侵吞敌伪资产,此次李氏竞选副总统之经费,多由此而来。”——又一份传单详细地罗列了李宗仁纵容其妻郭德洁在北平收刮敌伪财产的清单。“或有其事。但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螺蛳不吃泥?”黄绍竑心里嘀咕着。又看了几份大同小异的传单,便判断出这些攻击李宗仁和郭德洁的宣传品系由同一个部门制造出来的。他不露声色地问那位谋士:“这些传单,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在大街上捡来的。”那位谋士答道,“有人开着小汽车,沿街散发,新街口那一带到处都是。”

正说着,李宗仁一位策士韦永成急忙来报告:“他们决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攻击和迫害德公,什么勘乱不力,通共等等大帽子都用上了。还说,如果德公当选副总统,必将实行逼宫篡权。他们还以高压和利诱的办法对付其他国大代表,谁投孙科的票,要官有官,要钱有钱;谁投德公的票,便要他死在回家的途中,有的国大代表被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是听谁说的?”黄绍竑问道。

“华秀的二哥纬国对我们讲的。”

韦永成这话,使举座皆惊,黄绍竑皱着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李宗仁绷着脸,紧紧地咬着牙,仿佛战事呈胶着状态时,一支装备精良的敌军突然从后方包抄过来,而他手头已无兵可调了。白崇禧则用右手不断地摸着下巴,使人揣测不透他此时到底在想些什么。黄旭初、李品仙、夏威皆面带惊惶之色,因为桂系的首脑人物此时都齐集京师,如果蒋介石恼怒起来,把那民主政治的面具拉下,尽可把他们一网打尽,老蒋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的。原来,韦永成刚才说的那位华秀,便是他的妻子蒋华秀,纬国便是蒋介石的小儿子蒋纬国。蒋华秀为蒋介石之兄蒋介卿之女,韦永成则是李宗仁的弟弟李宗义的内弟,是蒋介石的侄女婿。蒋、桂双方势不两立,文争武斗几十年,却又结下了这门亲事,说来也煞是有趣。据说韦永成长得一表人材,与蒋华秀在德国留学时相爱。蒋介卿本不愿将女儿许配给一位广西佬,无奈蒋小姐执意要嫁。抗战时,韦永成正在安徽省政府当厅长,蒋小姐竟千里迢迢,冒险穿越敌占区,潜入安徽与韦永成结婚。蒋介石在国民党内,虽被人指责为“中正不正,总裁独裁”,但对哥哥却非常敬重,自然,对这位颇有来历的侄女婿也是爱屋及乌的了。由于韦永成有着这一层特殊关系,李、白、黄等首脑人物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非常重视,事态确已严重到了极点。

“蒋他们这样出力为孙科捧场,是志在必得,什么手段都能做出来的。我们同他们硬碰下去,不但副总统选不上,还会弄得一身脏。”黄绍竑忧心忡忡地说道。

“什么?季宽你说什么?”李宗仁见黄绍竑好象有点泄气的样子,急得差点跳了起来。郭德洁则更加着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的,一会儿看看李宗仁,一会儿又看看黄绍竑。她虽然聪明伶俐,善于应酬交际,但是到底是女流之辈,在如此重大的决策面前,一时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而传单上列举她在北平贪污的事,虽不尽确凿,却倒也有些事实根据,她又气又急又恨,象一只掉进陷阱的小鹿似的,简直不知所措了。

“德公,”黄绍竑喘了一口气,仿佛肩上沉重的负荷压得他直不起腰似的。“你请我来主持竞选工作时,我曾对你讲过两句话:要末成功的失败;要末失败的成功。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最后是要失败的。但切不可等到最后失败了才收场。好在四个回合的战斗,我们已经胜了三个回合,我看,该适可而止啦!”

“什么?你不想干了?”李宗仁那双眼睛一向是很温和的,很少闪烁逼人的光芒,今天却似对待临阵退却的部下一样,他瞪着眼,握着拳头,紧紧地逼视着黄绍竑,似乎要把对方“军法从事”。

黄绍竑心里一愣,暗想这“李猛仔”又要拼命了,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他知道,李宗仁轻易不使性子,但倔脾气一来,任你九条牛也拉不转他,但是,这样硬碰下去绝不会有好处。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李宗仁的话,却说道:“德公,我们不妨先来打几圈牌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牌?”李宗仁没好气地说道。

“这牌,还非打不可哩!”黄绍竑笑道,“听说,德公在北伐的时候,指挥总攻武昌城的战斗,攻击发起之前十几分钟,不是还与老蒋在前沿指挥所对弈吗?”

黄绍竑也不管李宗仁答应不答应,忙命副官取来一副麻将牌,李、白、二黄各占一方,李品仙,夏威,郭德洁及一班谋臣策士,不知黄绍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都好奇地凑到牌桌前看热闹。李宗仁本无心打牌,连打三圈,都被黄绍竑赢了。打完第三圈,黄绍竑却站起来说道:“诸位,我不打了。”

李宗仁将牌往前一推,不满地说道:“成也肖何,败也肖何,你要打牌,刚打三圈又不干了!”

“嘿嘿!”黄绍竑笑道:“德公,论打牌,我是袭手了,往往前三圈赢了,打到第四圈却输个精光。我第三圈站起来不打了,也不收人家的钱,我岂不是赢家吗?何必打完四圈又变成输家呢?”

李宗仁明白黄绍竑说的是竞选的事,但他却忿然说道:“打牌为了赢钱,竞选为了当选,为什么要在胜利的中途退出呢?你打牌的时候肯这样做吗?”

“打牌的时候,我当然不能这样做,因为四家是约定要打四圈或打八圈、十二圈的。中途退出,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故,否则其他三家就不答应。竞选是没有约定的呢!你退出了,我们的代表郁不入场参加决选,国民代表大会怎样收场呢了老蒋、孙科怎样收场呢?这就是我侧一着妙棋老弃积孙科是绝对料不到我们会这祥干的,这叫攻其不备。”黄绍竑这才将他的妙计和盘托出。

“对!”一直不说话的白崇禧眼睛一亮,果断地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好似下棋一样,将他们几军,缓和一下局势,虽然将不死,打乱了他们的阵脚,办法就好想了。我同意德公宣布退出决选!”

“那就这么办吧!”李宗仁一拳打在牌桌上,好象一位正在挥师决战的将军,突然接到了撤退命令一样,一腔怒气无所发泄。

“呜呜……”郭德洁忍不住掩面伤心痛哭,充分暴露了她女流之辈的弱点。

白公馆里正在连夜部署一场扣人心弦的大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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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五回 假戏真唱李宗仁发表声明 长袍马街蒋介石突然袭击

“娘希匹!”蒋介石狠狠地骂着,“要不是‘行宪’期间,我非枪毙他李宗仁不可!”

蒋介石得知李宗仁宣布退出副总统竞选后,气得火冒三丈,在黄埔路官邸的客厅中大发雷霆。今天——四月二十五日,按计划要进行副总统的决选。根据蒋介石的部署,最后击败李宗仁,已是不成问题的了。谁知,一早便传来李宗仁宣布退出竞选的消息,京、沪一带广播电台和新闻快报,竞相广播和登载,特别是李宗仁在报上发表声明说:“选举有某种压力存在,国大代表不能自由投票。……最近有人制造谣言,谓宗仁此次竞选,志在‘逼宫’谣琢纷兴,人心震撼。为肃清流言,消除误会,不得不放弃竞选,以免影响大会之进行”云云。接着报载《八百二十五名国大代表联名提案请保障投票自由》《试场舞弊,举子罢考,国民党监委酝酿弹劾案》《李宗仁先生已购二十七日机票飞平》……这简直象一座爆发的火山,炽烈的岩浆四处迸射,群情激愤,怒涛汹涌。蒋介石愤怒、惶恐、束手无策。国民大会中断了,国家机构瘫疾了,东北、华北枪声遍地,共产党正从外部杀来,国民竟内都却在自相残杀火并,这怎么得了哟!蒋介石焦头烂颧,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收场!

“娘希匹!这就是你们要的民主自由呀!”蒋介石在咒骂着,骂完中国要民主自由的人,跟着又骂逼他效仿美国民主政治的美国人:“你们是在逼我饮鸠止渴,中国不是美国的一个州!你们懂吗?”

发脾气也罢,咒骂也罢,但不管怎样,总得圆场,否则,他这“行宪”后的第一届总统又如何做下去呢?眼下军事形势危急,通货膨胀,财政枯竭,要“勘乱”,要“剿共”,要安定大后方的人心。这一切都离不开美援,离不开国民党内部的统一。偏偏这时司徒雷登大使的那位私人秘书,又及时向蒋介石传达了美国政府和司徒大使对国民大会中断表示“关注”和“遗憾”的意向,更使蒋介石焦灼不安。现在,舆论大哗,弄得中外皆知,如不能及时收场,便“国将不国”了。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蒋介石集数十年从政经验之大成,他咬了咬牙,为了不使局势失去控制,他忍让了,急召白崇禧到官邸来见。

“崇禧奉召谒见总统!”

一身戎装的白崇禧,在侍从副官的引导下,步入客厅,向已当选总统的蒋介石致礼。蒋介石那脸部的表现,变化得真快,刚才还是一副红火暴怒的样子,当白崇禧一脚跨过客厅时,倏地便变得从容镇静,慈祥温和,他这一手功夫也许连那最有素养的演员,也甘拜下风。因为那演员扮的毕竟是剧中的角色,他的感情的获得,乃是靠体验和分析;而蒋介石的表演却是真情实感——瞬间由暴怒到亲切,把怒火熄灭,把怒容拂去,换上温和慈样的微笑——官场中的斗争,不也是一幕幕精彩的戏剧么?每个阶级、阶层的代表人物都在表演着历史赋与他的那一个特殊的角色!

“嗯,健生,你来了,很好,很好,嗯,这边坐,这边坐,请!”

蒋介石虽然当了总统,但与白崇禧相见仍是那么亲切,他微笑着,过来拉住白崇禧的手,让白与他并排坐在那双人沙发上。白崇禧心里感到甜滋滋的——黄绍竑这步棋下得真不错,把老蒋将得既乱了阵脚,又有口难言。白崇禧心里嘀咕着。他已从表情上估计到老蒋是召他来转圜的,既是这样,棋就活了。

“健生呐,北伐和抗战这两大关,我们是怎样闯过来的呢?”

蒋介石看着白崇禧,颇有感慨地说道。聪明绝顶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老蒋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偏装糊涂,把眼睛眨了眨,说道:“总统,这还用问吗?历史已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北伐和抗战的胜利,是您英明领导的结果啊!”

“嗯嗯嗯,”蒋介石从语气上和脸部表情上,似乎对白崇禧的回答不完全满意,他“嗯”了几声后,才说道:“北伐和抗战这两个时期,因有你和德邻同志的帮助,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对此,凡本党同志与国人,无不知晓。”蒋介石象一位权威的裁判,又象一位最公允的史家,把李、白的功劳摆到了国民党的功劳簿最显眼的那一页上——尽管这话过去与现在无法在“正史”上查到,但这句话蒋介石不知对白崇禧当面说过多少次,几乎每次都收到了奇妙的作用。果然,白崇禧受感动了,他站起来,向蒋介石躬了躬身子——他那顶大沿军帽在进入客厅时,已交侍从副官挂到衣帽架上去了。

“总统过誉了!”白崇禧谦恭地说道,“崇禧和德邻追随介公数十年,对党国的贡献微不足道,微不足道,介公是参天大树,我等只能算几棵小草!”

“嗨,树也罢,草也罢,总离不开脚下这块土地啊!”

蒋介石忽儿从权威裁判,公允史家,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诗人,他拍拍白崇禧的肩膀,慨叹道:“健生呐,战局如此危殆,党国之前途尚难逆料,大家千万不要再干‘煮豆燃豆箕’的事啦!希望你劝促德邻,重新参加竞选。我一定全力支持他,以达到合作到底的目的,把国家推上民主政治的轨道,以慰孙总理在天之灵。”

“介公放心,我一定回去劝促德邻参加竞选,不负介公之厚望!”

白崇禧笑嘻嘻地说着,表情虔诚极了。看来,老蒋不得不让步了。如果李宗仁能顺利地通过决选当上副总统,而他手里又抓着三十个师的兵权,则无论是对共产党或蒋介石,都有着讨价还价的筹码,总之,这步棋是下活了。但为了使李宗仁在竞选中造成更有利的声势,白崇禧又不露声色地暗将了蒋介石一“军”:“介公,我相信回去只要对德邻一转达您的厚望,他是会顾全大局,重新宣布参加竞选的。可是,也要设法保障国大代表们的投票自由呀,进行人身攻击的谣言和传单,半夜敲门吓唬代表的事,最好应该及时有力地制止,否则,难免还要出事。”

“这些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和德邻他们都不必介意,这全是一小撮反动分子干的,他们希图破坏本党之团结,破坏国家民主宪政之实施,我一定要严加追究。”蒋介石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他说话的口吻和姿势,使他一下变成了一位民主宪政的伟大捍卫者。

白崇禧从蒋介石宫邸辞出之后,感到意犹未尽,既然已经打开了突破口,何不再放一把火烧他一烧?他没有马上回公馆去向李宗仁、黄绍竑面报蒋介石召见的情况,而是驱车直奔马老板的安乐酒家,请马老板立刻备几桌丰盛的酒席,随后他命秘书给南京所有报馆和通讯社打电话,邀请记者到安乐酒家来开招待会。

却说南京各报馆的记者们,正在到处打听李宗仁退出竞选之后,最高当局如何应付这难堪局面的消息,他们分析形势,估摸情况,捕风捉影,作着种种预测。他们一听白崇禧要在安乐酒家举行记者招待会,职业的敏感使他们感到必有重要新闻采写,加之安乐酒家是桂系竞选的大本营,吃喝招待非常慷慨大方,因此他们一接到电话,无不立即直奔安乐酒家而来。

“先生们,女士们,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关注眼下副总统竞选的情况。”白崇禧开门见山地说道。他坐在一张长方桌边,桌上放着一杯清茶,面对围坐在摆着酒菜的宴席旁的中外新闻记者们,侃侃而谈:“我在一个小时前,才从蒋总统官邸到此……”

记者们知道白崇禧必有重要消息披露,便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筷子或刀叉,忙拔出钢笔,打开笔记本。

“蒋总统亲自对我说,北伐和抗战,因有李德邻同志的帮助而得到最后之胜利。今天这个局面,还得要李德邻出来支持,才能使国家的民主政治走上轨道。他要我劝促李德邻先生重新参加竞选,并保证全力支持他,以达到蒋、李二人合作到底的目的。”

新闻记者们在快速地记录着白崇禧的讲话,白崇禧趁机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我向蒋总统禀报了有人在竞选中,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和以传单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和污蔑之事。对此,蒋总统十分愤慨,他说这是一小撮反动分子希图破坏本党之团结,破坏民主宪政之实施,他一定要严加追究,以保障代表和竞选人之正当权利。”

“部长阁下,请问您是站在何种立场说这番话的呢?”一位外国记者问道。

“本人站在党国之立场说话!”白崇禧严肃地说道。

“白部长,在您转述蒋总统之谈话中,是否渗进了您个人的某种观点!”一位中国记者问道。

“蒋总统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白崇禧巧妙地答道。

“李德邻先生会重新参加副总统竞选吗?”记者问道。

“李德邻先生是位光明正大、顾全大局之人。”白崇禧以十分肯定的口气暗示道。

“部长先生,请问您向报界披露蒋总统之谈话,事前得到过他的同意吗?”一位干瘦的老记者插进来问道。

白崇禧心里一愣,忙狡黠地笑道:“我从民国十五年起便当蒋先生的参谋长,自信能正确理解他的意图。”

白崇禧能言善辩,为人机警,回答问题十分巧妙,他的每句话都使这些善于钻牛角尖的“无冕之王”们无懈可击,无破绽之可钻。他的谈话又是很有分量的新闻,因此记者们也不再追问,连那丰盛的酒席也无暇顾及消受,便纷纷回去向各自的报纸发消息去了。蒋介石的消息也非常灵通,就在白崇禧的记者招待会刚结束,蒋介石便从官邸打电话到安乐酒家找白崇禧质问:“健生呐,你怎么把我的话都向报界公布啦?”

“啊啊!总统,我不知道您的话不能向新闻界披露呀,既然如此,我打电话要他们不要见报好了。”白崇禧歉疚地说道。聪明人之所以比糊涂人聪明,在于他会装糊涂,甚至装得比糊涂人还要糊涂!

“算了吧!我看见见报也好!免得他们到处捕风捉影,弄得人心惶惶。”精明的蒋介石竞也变得糊涂起来了,比聪明的白崇禧更加糊涂。

白崇禧由安乐酒家驱车回公馆,忙向李宗仁和黄绍竑说了蒋介石召见的谈话内容和记者招待会的事,黄绍竑听着听着,不禁“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他在白崇禧肩上擂了一拳:“你这小诸葛,干得实在太妙了!”

“关于取消放弃竞选的行动,总不能与老蒋私相授受,要由主席团出来转圜才行。”李宗仁说道。

“对!”黄绍竑点头道,“老蒋亲自劝德公重新出来竞选,德公在政治上就处于有利地位了,赢得了这几天时间,我们的文章也就好做啦。”

“怎么做法呢?”李宗仁问道。

“还是攻其不备!”黄绍竑说道,“老蒋虽然说不祖护任何一方,但他的话不足信,他必定还要在暗中施加压力,全力支持孙科,德公失去一些票是肯定的,华北和东北方面的票子,有一半要被孙科拿走,广东插不进去,其他地区,CC系和黄埔系把得都很紧,再挖也挖不出多少票子了,我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挖出一大把来。”

“哪里?”李宗仁问道。

“浙江!”黄绍竑答道。

李宗仁和白崇禧不禁失声笑了起来,白崇禧道:“浙江是老蒋的祖坟啊,他能让你去挖吗?”

黄绍竑笑道:“这就叫做攻其不备了。人们一向认为浙江是CC的堡垒,是不易攻破的。现在趁老蒋支持德公重新出来竞选,我不妨去挖挖他们的墙脚。你们知道,我在浙江前后两次共做了十年的省主席,和省里的国大代表们都熟识,彼此相处也不坏,我既然做过两次省主席,难道他们不怕我会做第三次省主席吗?”

“有道理,有道理!”白崇禧点头道。“程颂云那边的票子,由我和德公去拉,两湖方面,我们是有基础的。”

四月二十九日,国大重开,多灾多难的副总统竞选也就进入了最后的决选阶段。也许是因为这场选举旷日持久,中间风云变幻,争斗激烈,蒋、李双方又都全力拼搏,志在必得,因此决选这一天,自然就非常引人注目了。不仅中外记者们非常活跃,就是各个阶层的人们对这天的决选也都非常关注。上海的股票商们,更是把眼睛盯得大大的,他们掌握的公债证券价格,将随着某一个人的当选而确定上涨或下跌。“大世界”里的赌场,竟也有人以孙、李当选为压宝对象。

南京城里,无数的人为这次决选弄得精神非常紧张,据说中央医院里在不断收治高血玉和心脏病人,不少人是从国大会场里被临时匆匆抬来的。而最紧张的除了孙科和李宗仁两人之外,就数这三个人了:蒋介石、司徒雷登、黄绍竑。他们作为幕后的策划和支持者,都没有亲临会场,而是躲在各自的房子里,一大早便拧开了桌上的收音机,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广播电台在现场的转播。除了收音机外,他们身旁都还摆着几部电话机,随时接听他们自己的人从现场打来的电话。

“中央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在国民大会堂播音……”

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蒋介石、黄绍竑、司徒雷登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仿佛那女播音员正通过无形的电波,倏地一下,抓住了他们的神经中枢。

蒋介石屏声静气,坐在一张安乐椅前,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台上那只从美国进口的最新式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装饰得非常漂亮华美,特别是在左上方那只随着声波变化不定碧绿闪烁的“猫眼”,最为别致。宋美龄坐在蒋介石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嘴里不知正嚼着什么东西,两只嘴唇轻轻地灵巧地动着,没有一点声音。她的神经也象蒋介石的神经一样紧张,因为蒋介石要推孙科出来与李宗仁对抗,曾派宋美龄去找孙科,宋美龄用英语和孙科密谈,促孙出马竞选,并保证为孙筹足竞选经费。孙科参加副总统竞选后,宋美龄更是卖力为孙助选,现在,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如何不紧张呢?

黄绍竑躲在白公馆的一间房子里,坐在一张藤椅上,两只眼睛也盯着那台由美国进口的收音机——当然,无论是外壳的装饰或者音质,都是无法与蒋介石官邸那台收音机媲美的,不过在中国拥有收音机的家庭中,那也算是第一流的货色了。他本来就患着高级官僚中的一种通病——高血压,心脏也有点毛病,加上连日来为李宗仁竞选出谋划策,绞尽脑汁,他的血压已极不稳定,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的血压也随着竞选的高潮,正在渐渐升高。李宗仁和白崇禧怕他发生意外,特地为他派来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保健医生和两名助手随侍在旁,医生准备了一切抢救的器械和高级药品,以防不侧。

无独有偶,司徒雷登大使也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坐在自己那台心爱的收音机前,吞下了几片药片后,才敢把收音机打开,并在心里暗暗地为李宗仁祈祷一番:“愿上帝保佑他!”

“投票已经进行完毕,检票员正在打开票柜检票。验票完毕。唱票开始——”收音机里传来了女播音员那紧张得有些走调了的声音。

司徒雷登大使又吞下了两片白色的药片,才镇静地坐下来,倾听唱票。他的右手掌不大自然地贴在左胸部,不知是心脏不适还是正在继续为李宗仁做着祷告。

“孙科,二百五十三票;李宗仁,二百五十票。”

每唱孙科的票,孙派的代表就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唱到李宗仁的票,李派的代表也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收音机里,掌声此起彼伏,颇似西班牙斗牛士乐曲中的疯狂旋律。

“孙科,三百八十四票;李宗仁,三百七十九票……”

司徒雷登大使拿起一个小药瓶,从里边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放在掌心里掂量着,正在考虑是否马上需要吞服下去……

在另一台美国收音机前,黄绍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似乎正在隐隐加快,头也好象在变得越来越大,呼吸的频律变得短而促了。那位经验丰富的保健医生,不声不响地把血压计放到黄绍竑的右手旁,轻轻地卷起他的衣袖,“呼哧呼哧”地为他量起血压来,血压计上,红色的水银柱在慢慢上升,160/100毫米汞柱。保健医生暗暗地吃惊,接着又将听诊器伸到黄绍竑的心窝部,医生听到了一阵阵不规则的擂鼓声。

“黄委员,请您服药。”保健医生轻轻地说道。

黄绍竑也不看,伸手接过药便往嘴里送,又喝了一口水,把药咽下,两只眼睛仍旧紧紧地只顾盯着那台美国收音机,仿佛那是上海跑狗场中正进行奔跑的赛狗——黄绍竑及许许多多的赌客,全把赌注压在它的身上了。

在那台由中国人享用的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跟前,却是另一番模样。蒋介石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条散发着美国香水味的温热毛巾,轻轻地抹了抹唇上的一抹短须,然后轻松地朝安乐椅上一靠,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但耳朵的神经宛如一对高灵敏度的接收天线,正一丝不漏地从收音机中收听一切音响讯号——好在那收音机精度极高,没有点滴杂音,效果好极了,除了唱票声和鼓掌声外,没有任何干扰。宋美龄的两只嘴唇仍在轻轻地动着,显得闲适而悠雅。

“大令,我们这一注押中了!”她眉飞色舞地说道。她不喜欢赌马、赌狗之类玩艺,却在回力球场玩过红蓝大赛的博注。

“嗯——”蒋介石由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到底是军人出身,又在孙中山和许崇智手下当过多年的幕僚,深知两军鏖战,谁胜谁负,往柱在最后几分钟甚至一两分钟里才能决出。记得民国十一年夏,孙中山总理指挥北伐军,由韶关出发,一举攻入江西,直下赣州,大有势如破竹之势。谁知陈炯明在广州一声炮响围攻总统府,胜利在望的北伐攻势,便一败涂地,连孙中山本人也差点葬身鱼腹。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实在太多了!

“孙科,五百六十九票;李宗仁,五百七十票……”

蒋介石的眼睛稍稍动了动,但却并不睁开;宋美龄那动得优美的嘴唇,停了几秒钟,又闲适地运转起来,她很佩服蒋介石那沉得住气的大将风度。

“孙科,哎呀!孙字下加了一走刀,变成逊色的逊了,逊者,让位也,差劲也!请问监票员,这‘逊科’有效吗?”

收音机里,突然冒出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怪里怪气的声音来。原来,有的国大代表有意在孙科的姓下加了一个走刀。监票员是倾向孙派的人,对此采取“打鸟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张本来应作废的选票也放过了,偏偏那唱票员又是倾向李派的人,便临时作了发挥,一来揭揭监票人的老底,二来可嘲弄孙派一番。他这一发挥,弄得整个会场笑的笑,骂的骂,又从麦克风里转播到收音机里,这个笑话倾刻间便传遍千家万户,扬之海外!

那位中国通的司徒雷登,听了不禁嗤声一笑,随手将掌中那两粒红色药丸,慢慢放入瓶中。

“科名已经逊色走腔,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哈哈!快投降吧!”黄绍竑听了直拍手称快,对着那台美国收音机又喊又叫,手舞足蹈。那位保健医生只管盯着他,象提心吊胆地看一个醉汉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蹦跳似的。

“混蛋!”蒋介石倏地从安乐椅上蹦起来,对着收音机喝骂一声,把宋美龄吓了一跳。他抓过电话筒,狠声狠气地下命令:“马上给我查一查那张选票是怎么回事?”

“总统要查……哪一张选票?”对方一时没弄清蒋介石的意图,因为选票有成百上千张。

“混蛋!”蒋介石又喝骂一声,“就是刚才加了笔划的那张!”

“是!”对方终于弄明白了,蒋总统要他查的是“逊科”那一票。

选举会场喧闹了一阵,随即又平静下来,唱票员又接着唱票了:“孙科,八百四十二票;李宗仁,九百二十三票……”

蒋介石再也坐不住了,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宋美龄那嘴唇已经失去闲适优美的姿式,正在上下左右地乱动着。

“啊,我的上帝,您可听到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司徒雷登听着收音机里李宗仁的选票已处于领先地位,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李宗仁是美国政府用来对付蒋介石独裁和共产党恐怖的一张牌,这张牌看来是打赢了,今后,他便可以把中国办成他的燕京大学了。他不需要当这所大学的校长,只需要在校园里骑骑马,打打猎就行了,反正,校长有什么事是会来找他的……

黄绍竑把身子昂靠在藤椅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洋洋得意地吹着口哨,他浑身飘飘然,仿佛已经飘到紫金山顶,这秦淮故都,六朝金粉之地,已尽入彀中。那位保健医生仍不敢放松一点警惕,始终注视着还在薄冰上蹦跳不止的“醉汉”,仿佛耳畔已听到了冰层内部断裂的某种危险讯号……

“孙科,九百八十票;李宗仁,一千二百二十票;孙科,……;李宗仁,……,孙科,……;李宗仁,……”

收音机里,为李宗仁鼓掌的声音越来越热烈,孙科得到的掌声越来越稀拉,最后,有椅子的响动声,有杂沓的脚步声——这一切预示着孙科大势已去,孙派的代表已相率离开会场,收音机里,已完全为李派的鼓掌声所统治。

“孙科,一千二百九十二票;李宗仁,一千四百三十八票。”——又一阵狂热的掌声。

“选举结果,李宗仁先生依法当选为副总统!”

大会执行主席最后宣布了选举结果——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哗啦——砰!”蒋介石飞起一脚,踹翻了桌上那台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宋美龄吓得“呀!”地一声惊叫起来,两片嘴唇象被什么东西突然粘住了似的,再也不会动了。蒋介石一手抓着手杖,一手抓着那件黑色的有拿破仑气派的披风,吼叫一声:“备车!”

几名侍卫官象由墙缝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蒋介石前后,下得楼来,那辆黑色的防弹轿车己停在阶下,侍卫官打开车门,蒋介石一头钻了进去。

“总统要上哪里去?”侍卫官问道。

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侍卫官看了蒋介石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鼻孔和嘴咻咻地吐着气,一声不吭。根据以往的经验,蒋介石凡遇到不顺心的事,烦恼起来时,几乎都要到中山陵去散心。今天,看他气成这副模样,当然又是要到中山陵去了。因此,侍卫官便吩咐司机道:“上陵园。”

汽丰出中山门,穿过浓荫蔽日,如绿色长廊的陵园路,来到了敌墓前的半月形广场。汽车刚刚停住,蒋介石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回去!回去!”

司机忙掉转车头,从陵园道上开回黄埔赂官邸,可蒋介石才下车,却又一头钻了进去,仿佛他的魂方才在陵园里失落了,马上要去拾回来似的。侍卫长见蒋总统情绪如此反常,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深怕他失去理智突然驱车自杀。忙临时又调出四辆小车,带上侍从医官和增加侍卫人员,以两部小车在前开路,两部小车随后紧跟,以防不测。当总统车队鱼贯驶出中山门,再次奔上陵园路时,蒋介石又一次歇斯底理地叫喊起来:“转头,转头,我要上汤山去!”侍从人员听了无不愕然,司机只得再次调转车头,朝城东南,距中山门约三十公里的汤山开去,那里有蒋介石的温泉别墅。

在蒋介石一脚踹翻收音机,怒气冲冲出走的当儿,司徒雷登正举起一杯盛满白兰地酒的高脚玻璃酒杯,与他的那位私人秘书傅泾波干杯呢!

黄绍竑还好,总算没有倒下去,他从那张藤椅上站起来,感到有点头晕,保健医生忙将他扶列旁边一张卧榻上躺下。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象一名体育教练员似的,他虽然没有直接上场拼搏,但长时间的运筹帷幄,精心谋划,可谓呕心沥血。如今,总算打败了对手,他才感到极度成乏。但这是一种满足的疲乏,一种骄傲的疲乏。自从民国十九年他在北流打了败仗,后来又在衡阳打了败仗,便脱离了军事生涯,专攻政治。在民国二十六年蒋介石任介他为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部长,旋又调他到山西去任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辅佐阎锡山指挥长城抗战,但照样是打败仗——当然战败责任也不应由他全负。从此,他对军事已不是那么感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是政治,他成了一名干练的官僚,精明的政客,在官场的激烈角逐中,逐步得心应手。在这次为李宗仁主持竞选工作,争夺副总统的过程中,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妙计频出,攻守自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弄得对手防不胜防,使李宗仁由被动变成主动,由劣势变优势,最后将强有力的敌手击败。虽然打的是孙科,但拳头却落在蒋介石身上。这是一场打得非常漂亮的胜仗,那神出鬼没的手段,无论从政治上,军事上还是棋弈上都堪称奇妙的战术。黄绍竑正陶醉在他的政治棋局之中,白公馆里,已响起喜庆的鞭炮声,人们弹冠相庆,好象在庆祝第二次抗战胜利似约。白公馆门口车水马龙,贺客盈门,李宗仁夫妇春风满面,在堂上堂下奔忙着,接受各方客人的祝贺。聪明好动,极善交际应酬的郭德洁,现在得到了施展她女性才干的最好时机……

黄绍竑忽然感到一阵冷落寥寂,他的兴致早已从紫金山顶降落到地面。他仍躺在那张卧榻上,身旁只有那位尽心尽职的保健医生厮守着他,没有人向他祝贺,也没有人向他慰问,李、白他们都在忙得不亦乐乎,由他们忙去吧!他的思绪仍在驰骋,但却没有飘然而入太空,他想得很远,又想得很近,还想得很怪:李宗仁为首的桂系在这次副总统的竞选中,击败了老蒋支持的孙科,打破了抗战八年来因御外侮蒋、桂之闻达成的妥协,这种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桂系要问鼎,老蒋要护位,美国人第一次把宝押在李宗仁这边,好戏还在后头哩!黄绍竑冷笑一声,蒋介石向桂系反扑,下一个回合的较量很快就会开始。抗战中,有个叫孙殿英的军阀,据说是专吃“摩擦饭”的。在蒋介石政权中,黄绍竑是专吃“派系饭”的。他忽儿倒向桂系,忽儿倒向蒋系,只要桂系存在,蒋介石便得重用他;而只要蒋介石威胁着桂系的生存,李、白就仍会紧紧地拉着黄绍竑不放。他虽然在帮助李宗仁竞选中,狠狠地踢了蒋介石几脚,但蒋介石是绝不会就此扔掉他的。就象主人的手杖,有时用得不对劲,也会戳到白己脚面上的,但主人并不因此就扔掉它,因为他在下一次出门时,还得用它。当然,黄绍竑也感到某种忧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向他袭来。内战之火势如燎原,东北败局已定,华北岌岌可危,国民党似不可能阻挡共产党在军事上的胜利。这次副总统的竞选,再一次把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进一步激化了。“国大”的召开,“宪政”的实施,表面上看似乎是蒋介石在政治上的胜利;而李宗仁在竞选中,桂系使尽混身解数,争到了副总统的宝座,蒋、桂双方在自己的近期目标上都是胜利者,但黄绍竑却感到一种“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崩溃景象已经不远了。他并非祀人忧天,也许是这些年来,他在蒋、桂之间扮演了一种两栖政客的角色,对他们各自的弊病看得比一般人更清楚。此时,他想到了老友李济深,李济深走的路子和他不一样,李一向不满蒋介石的统治,是国民党内的反蒋派。民国二十二年,李济深和陈铬枢在福建树起反蒋旗帜,组织福建人民政府,黄绍竑在暗中也插进去了一只脚,但后来一看风向不对,赶忙缩回去了,他跑到内蒙去躲得远远的,直到福州已陷,李济深、陈铬枢等作鸟兽散,他才回到南京,既没有得罪李、陈,又无把柄被蒋介石抓住,总算没有掉下“水”去。自从今年一月,李济深在香港组织“民革”后,即不断有信来给黄绍竑,晓以大义,劝他到香港去革命。但黄绍竑这时如何肯去?不过,他是不会拒绝李济深的好意的。他要等混到最后的时候才去,什么是最后的时候?黄绍竑心里明白得很,那就是他的“派系饭”吃不成了的时候——老蒋和李、白两方都同归于尽之时。到这一天还有多少时间?他说不清楚,但他感到,自己迟早是会到李济深那里去的。是李济深使他羽毛丰满,又是李济深把他推上中国政治舞台,也许,李济深还要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外面鞭炮声依然密密麻麻地响着,天色已近黄昏,黄绍竑感到百无聊赖。他从卧榻上起来,取下礼帽和风衣,提上手杖,对保健医生说道:“我趁黄昏这班车回上海家里休息去了,德公问到我,你就说我走了。”

总统和副总统已经选出,转眼间便到了正、副总统就职典礼的日子。五月二十日,南京街头张灯结彩,鞭炮喧天,煞是热闹。坐落在国府路上的总统府,早已粉饰一新。这儿早年间曾是清朝的两江总督署,民国元年,孙中山先生在此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为总统府。后来,袁世凯篡夺了辛亥革命的果实,将总统府迁到北京,这里便成为江苏督军署。北伐后,蒋介石定都南京,在此设国民政府,将屋宇翻修一新,大门上那由水泥塑制,字面贴金的“国民政府”四个字,乃是当过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谭延闿所书。现在蒋介石为了赶上总统和副总统就职典礼,临时命人将“国民政府”四字铲去,由监察院副院长周钟岳书写“总统府”三个大字,因仓促换招牌,只好用木板锯出字形,贴上金箔,草率地钉在门楼上。总统、副总统抗职典礼的地点在总统府的大礼堂。当年,孙中山先生也在此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职,时间过去了三十七年,这个礼堂也有些变化,原来的旧花厅屋面已被翻新,延伸到花厅外的天井,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三分之一,室内的柱子包七了装饰板,地面也铺上了花瓷方砖,四围加装了护壁板,礼堂大门改为南向,前面辟出一条过道与中间穿堂相连。过道两边墙上嵌黑色冲大理石护壁和朱漆柱,顶上做有暗花玻璃藻井,还配置了灯光。礼堂门口,悬挂四盏古色古香的大宫灯。

上午九时,礼堂内参加典礼的数百名文武官员和外国来宾身着礼服,济济一堂,等待着总统和副总统登台行就职典礼仪式。赞礼官高声宣布,总统、副总统就职典礼开始后,穿着长袍马褂的监选人吴稚辉首先登台,接着又上去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文官乃是国民代表大会秘书长洪友兰,武的是总统府参军长薛岳。洪友兰穿一套硬领燕尾服,左手捧着一顶黑呢大礼帽,那模样,很有点象个登台表演的洋人魔术师。参军长薛岳着陆军便服,胸前挂着一排勋标,虎头虎脑,有几分金刚气派。文官武将在台上依次站定之后,赞礼官喊声:“恭请总统、副总统就位!”在二十一响礼炮声中,身穿鸽蓝色长袍、罩一领黑色马褂的蒋介石旁若无人地走上台,他胸前挂一枚特制的青天白日勋章,站在总统的位置上,颇具元首风度。在蒋介石挂台站定之后,副总统李宗仁也随之登台,他穿一身陆军便服,胸前挂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勋章,走到总统蒋介石身后站定,活象一名大刑官,台下的文武百官和外国来宾顿时窃窃私语李宗仁尴尬得脸上直发烧,一腔怒火,无处出,只得打从两只眠睛里烧起未。原来,在典礼仪式前几天,李宗仁曾派人向蒋介石的侍从官请示在典礼仪式上穿何种服装,蒋介石说应穿西式大礼服。李宗仁听了将信将疑,因为蒋介石提倡民族精神,他本人也一向除了军装便穿长袍马褂这类民族服装,何以当上总统竟要穿西装?但蒋介石既有指示,李宗仁只好照办,遂连夜命人到上海去请有名的西装店赶制一套高冠硬领的燕尾服。西式大礼服刚刚做回来,侍从室又传来蒋介石的手谕,说典礼仪式上总统、副总统均着军便服,李宗仁又只得照办。这天早晨,李宗仁穿上军便服,佩上半胸勋章,来到总统府大礼堂,见前来参加庆典的文武百官皆着鲜明整齐的礼服,各国来宾也均着最华贵庄严的大礼服,他才感到自己作为副总统穿军便服,其身份与这庆典的庄严气氛极不协调,但他想,总统也穿军便服,我这副总统穿军便服又何妨呢?谁知蒋总统身着长袍马褂昂然登台就位,李宗仁着一身军便服在其后伫立,顿时形成一文一武的配置,李宗仁副总统的形象与参军长薛岳无异。在众目睽睽之中,李宗仁感到难堪极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当副总统的滋味……

正文 第七十六回 蒋桂角逐白崇禧被摘乌纱帽 尔虞我作黄绍竑一计释两嫌

白公馆里冷冷清清的,与李宗仁竞选副总统时的热闹场面相比,现在简直到了门可罗雀的冷落地步。白崇禧看着夫人马佩璋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什么话也不说,只管独自坐在沙发上出神。白夫人精明能干,极善理财,现时正用马国瑞的化名担任正和商业银行董事。说起白夫人投资办银行的事,亦足见其有先见之明。抗战胜利后,白崇禧虽在南京政府中任国防部长要职,但白夫人觉得时局不稳,便对白崇禧说道:“我们有八个儿女,年纪都还幼小,现时局势变幻不定,一旦垮台,全家即成饿殍,我们的年纪都老了,不能不预作后退地步,早为安排。”

夫人这话,倒提醒了白崇禧,这些年来,北伐、倒蒋、抗日,他一直戎马倥偬,现在又忙于剿共,忙忙碌碌几十年,眨眼间便是五十来岁的老人了,对身后之事,他一直无暇考虑,今听夫人一说,便点头说道:“是呀,这个事真的要考虑!”停了一会,便说道:“旭初和鹤龄最近赠送我法币一亿元,我准备将六千万元投资正和商业银行,以四千万元投资‘正和’开设的远洋进出口贸易公司,这事就由你去办好了。”

马佩璋确实能干,她摇身一变,便成了正和商业银行的董事,但为了掩人耳目,她化名马国瑞,正和商业银行总行设在上海,广州、重庆、昆明、梧州、香港设有分行。白崇禧一家的后路,总算有了稳妥的安排。但是,法币价值日日低落,银行头寸吃紧,金融市场也变得象国内政局一般变幻莫测,风险日巨。好在白崇禧财源不绝,安微有李品仙、广西有黄旭初替他顶着。银行头寸紧急的时候,他还可以凭关系打电话到上海请杜月笙、虞洽卿等帮忙。不过,在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时候,由于桂系在财力上全力以赴,安徽、广西的钱几乎都集中运用到竞选中去了。恰在这时,“正和”头寸告急,白崇禧请黄旭初垫款救急,黄旭初一时垫不出这笔巨款,李宗仁竞选钱花的有如流水一般,正和商业银行却处于不生不死,行将倒闭的状态。马佩璋不由又急又气,多次数落白崇禧:“当初我劝你到前方去剿匪,千万不要卷入政治旋涡。你不听,用那么多钱去买一个副总统,不如多办几个银行!”

白崇禧当然不好说什么。起初,他是不赞成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当然那并不是为的白夫人所计较的金钱,他是不想和蒋介石把冲突公开化,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三十个师的兵权,在他的观念中,只要有兵,便都有一切——总统、副总统乃至所有的银行……现在,竞选己到短兵相接的白热化程度,他不坚决支持李宗仁抢到副总座的宝座,不仅李宗仁下不了台,而且整个桂系团可不小将失尽面子——当然也将失去美国人的支持。白崇禧到底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他把支持李宗仁竞选作为一不大战役来打,尽管他把出头露面的事让李宗仁和黄绍竑去干,他在暗中大力活动,使蒋介石少受些刺激,以维持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白夫人虽然精明过人,但她太多的是站在个人的立场来观察和考虑问题,他见白崇禧不说话,便又气愤地说道:“黄旭初和李鹤龄只晓得为德公抬轿,全然不管我们的死活,再不想办法,‘正和’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我马上打电话给杜月笙,请他帮忙。”白崇禧说。杜月笙是上海的闻人,由他任董事长、常务董事的银行就有五家,信托公司三家,轮船航业公司三家,电气公司八家……杜月笙与蒋介石有着特殊关系,在“四·一二”清党中,与白崇禧结识,攻打上海工人武装纠察队大本营——商务印书馆时,白就使用杜月笙的流氓组织打先锋,而收到了奇效。正和商业银行几次头寸扎不平,白崇禧都是半夜由南京打电话到上海请杜月笙帮忙,杜皆立即借款使“正和”度过了难关。

白崇禧的电话打到杜月笙公馆,杜闻人正在烟榻上过瘾,他闭着眼睛,说道:“白部长,难呐!正和银行的远洋公司抵押的货物都属冷门,难于脱手,若再借款,敞人的几家银行都吃不消啊!嗯嗯,实在爱莫能助啊!听说,李德公竞选副总统,筹集了不少款子,可否……”

此时白崇禧怎么好去向李宗仁借钱呢?他咬咬牙,又打电话到上海找中国银行董事长张公权和交通银行董事长钱新之,请求帮忙,不想张、钱皆与杜月笙如同出一辙,不允借款维持。无论白崇禧和马佩璋怎祥挣扎,最后正和商业银行还是倒闭了。其中尤以香港正和银行倒闭为最惨,储户尽属贫穷的劳动人民和小商小贩,有的因该行倒闭,存款无着,生计断绝而举家自杀。内地与香港之报刊,遂纷纷载文揭露南京某部长开设的正和银行倒闭的消息,弄得白崇禧夫妇如坐针毯!

也就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李宗仁以广西、安徽两省的财力为后盾,在黄绍竑的得力谋划下,击败了竞选对手孙科,当上了副总统。在贺喜的鞭炮声中,马佩璋噘着嘴,不高兴地嘀咕着:“德公升官,我们倒霉!”

“有得必有失!”白崇禧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作声了,打仗如此,官场中的角逐又何尝不如此?白崇禧相信,在竞选中桂系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往后的棋局,就更好走了,因为美国人明显地支持李宗仁。他虽然倒闭了一个正和商业银行,但在中国政坛的大“银行”里,他又投资了一笔“巨款”,成了一名屈指可数的大“股东”。正、副总统就职后,蒋介石总统即组阁。现在,轮到他来向李、白算账了。他首先免去白崇禧的国防部长职务,遗缺以何应钦继任;以顾祝同任参谋总长;白崇禧调任华中剿匪总司令部任总司令。白崇禧见蒋介石竟把他降职使用,气得当着蒋总统的面,大喊:“不干!不干!”

孙中山死后,国民党内只有胡汉民敢以元老的资格和蒋介石当面顶撞。胡汉民死后,便再没人敢当面和蒋介石顶撞了。李宗仁和白崇禧与蒋介石有着特殊的历史关系,加上有桂系实力作后盾,他们比国民党内任何一个地方实力派和军政要员腰杆都硬一些,因此有时敢当着蒋介石的面发脾气,蒋对此也莫可奈何。

“健生兄,华中地区乃是一要害之地区,你应顾全党国利益,请自即日起赴任。”蒋介石倒并不生气,耐心地开导着白崇禧。在此之前,蒋已撤掉了安徽省主席李品仙,现在撤白崇禧的国防部长,然后再把李宗仁高高地吊在石头城上,这样便可把桂系制服。蒋介石早已成竹在胸,他象一头狮子猎捕来一只小动物似的,先把猎物玩弄一番,然后再慢慢地消受。不管猎物怎样发怒,狮子总会沉着镇静地将着唇上的胡须,显得特别雍容大度。

蒋总统说得口干唇燥,白崇禧还是无动于衷,拒不到武汉上任。为了避免蒋介石的纠缠,白崇禧回到公馆,便叫夫人马佩璋收拾东西,准备到上海闲居散心。

“这下倒好,李德公升官,我们丢官退财!”马佩璋一听白崇禧被蒋介石摘去了国防部长的乌纱帽,气鼓鼓地埋怨了起来。

白崇禧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确,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这步棋,对桂系来说,是祸是福很难说,而对于白崇禧个人来说,却是很大的损失,他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银行倒闭,失官丢兵——蒋介石原先给他指挥的那三十个师,现在由刘峙接过去了。他怨恨不已,恨蒋介石,怨李宗仁,怨黄绍竑,也怨他自己。如果没有这一次副总统的竞选,他的日子会好过得多。他是个一向重实力,讲策略的人,在对待夺取蒋介石地位的问题上李宗仁想硬夺,白崇禧要智取,黄绍竑讲时机。在竞选副总统这场斗争中,李、黄、白的想法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得到了发挥,因此李宗仁取得了胜利。但是,李宗仁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空位。在正、副总统就职典礼仪式上,白崇禧看得最为清楚——李宗仁一身军便服站在穿长袍马褂的蒋介石身后,活象个侍从副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崇禧慨叹着,象个事后诸葛亮。但现在他得考虑自己该怎么办了,去当华中“剿总”总司令,对他是一种降职使用,别人或许受得了,而对于一向自负的自崇禧来说,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这口怒气无处出,他决定携眷到上海去闲居,看老蒋拿他怎么办!

“到上海去,开销大得很,眼下过得去,可后路无着落,也不是个办法呀!”马佩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叨咕着。也难怪,正和银行没倒闭前,银行每月有几千美元送到上海的家中供家用,再加上其他收入,日子过得很不错,不仅眼下不愁,便是子孙后代也不必担忧。可是,曾几何时,银行倒闭了,白崇禧官也丢了,时局越来越不稳,人心惶惶,叫她如何不着急呢?

“横竖老蒋要派人来清我,没有我他是打不了仗的。北伐、抗日要没有我,他过得了吗?”白崇禧似乎把一切都算准了,他宽慰着夫人,“你不要只看着银行里那几个钱,‘正和’倒了,我没倒嘛!”正说着,李宗仁派程思远给白崇禧夫妇送行来了,马佩璋听着,气又上来了,他冲着程思远说道:“思远!你同邱毅吾做了一桩好事:把德公选为副总统,而把我们健生拉下台了!”

程思远尴尬极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白崇禧到了上海,住在虹口他的大公馆里,沪西也还有他的一座别墅,子女也都在上海读书,亲朋故旧多得很,一切都极便利。到上海第二天,上海市市长吴国祯便亲自到白公馆拜访,请白崇禧夫妇吃饭。接着便是杜月笙请吃饭、看戏。杜闻人见面,少不得先叫一道苦,对于“正和”的倒闭委实爱莫能助,并非见死不救。白崇禧心里明白,向杜闻人打着哈哈,遂不再提此事。白崇禧在紧张的军旅和幕僚生涯中,度过了大半辈子,他平素作事认真负责,事业心很强,无论是指挥作战,还是辅佐李宗仁、蒋介石,他都是把整个精力用在事业上,兢兢业业,公而忘私,李宗仁或蒋介石在这方面都对他无可挑剔。据说,北伐和抗日的时候,他曾多次路过杭州,但都没有兴致游玩。现在,既然无官一身轻,何不趁此到杭州一游?他带上夫人子女,挂上一辆专列,到杭州悠哉游哉去了。这一切,当然有人及时向蒋介石作了报告。

白崇禧算得真准,蒋介石果真派人来请他了。这天,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专程由南京到上海,来请白崇禧回去。吴忠信是贵州人,既是蒋介石的亲信,又是李、白的朋友,他在蒋、桂两方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白崇禧自然明白吴的来意,他不待吴忠信扯上正题,便把吴一把拉到后花园中去,指着有假山装饰的鱼池说道:“礼卿兄,你看我这个鱼池搞得怎么样?”吴忠信一看,这个长条鱼池搞得非常别致,深灰色的石灰岩石在池边垒成一座象鼻山,前面与穿山遥对,清水游鱼,奇峰倒影,很富有桂林山水的诗情画意。

“好极了,好极了!”吴忠信不断地称赞着。

白崇禧邀吴忠信在鱼池旁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接着便大谈起制作桂林山水盆景的手艺来。

“这是一座放大的盆景。”白崇禧指着他的山水鱼池说道,“这些石灰岩石都是托朋友从桂林带来的,通过雕凿、胶合和拼接等手段,制成雄浑幽深、秀丽迷人的山水自然风光。茶余饭后,到此一坐,犹置身于家乡的名山胜水之间,使人神驰意远,浮想联翩……”

吴忠信哪有心思听白崇禧说这些,他正盘算着如何完成蒋总统交给的使命——把白崇禧劝回南京去。

“健生兄,你制作沙盘也是很出色的呀,我倒想听听你制作沙盘的手艺。”

“嘿嘿!”白崇禧笑了笑,摇头叹道:“现在是‘醉里挑灯看剑’,打仗的事,谈不上啰。礼卿兄回去后,请转告蒋总统,就说我白崇禧在沪住些日子,然后解甲归田,息影林泉。”

“哎哎,健生兄,”吴忠信有些急了,“你应以党国利益为重,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蒋总统望眼欲穿,盼你到华中去主持剿共,你千万不能推诿啊!”

“我白崇禧几十年来,为国尽忠,为友尽义。民国十五年,北伐军兴,蒋先生要我出任北伐军总参谋长;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他又要我出任参谋总长,我皆应召而至,竭心尽力,谋划一切。我对得起党国,也对得起蒋先生啦!”白崇禧说话时,而带不平之色。

“目下,党国垂危,健生兄应力挽狂澜,绝不能激流勇退啊!”吴忠信劝道。

“礼卿兄,我们谈点别的什么不好吗?”白崇禧站起来,从一个竹架子上取下一个制作精美的吸水石盆景,送给吴忠信:“礼卿兄把这个盆景带回京去,也不虚此行啦,哈哈!”

吴忠信接过那山水盆景,真是哭笑不得,随即搭车赶回南京,向蒋介石总统复命去了。

白崇禧呆在上海不出来,蒋介石感到不安了,因为这一则会给人留下他睚眦必报的话柄,让党内和美国人说他胸怀狭窄,没有总统风度;二则华中地区也需白崇禧去坐镇,这不仅是华中地区重要,而且也是蒋介石对付桂系的一种策略。抗战八年,他把白崇禧留在中央,将李宗仁调到前线,采取分而治之的隔离政策,蒋桂之间,这才算平安无事。现在,既然李宗仁要到中央,那么白崇禧就必须外放,这是蒋介石的既定政策。但是连吴忠信这样的人都请不动白崇禧,又还有谁能去完成这项使命呢?这个问题难不住蒋介石。蒋、桂之间的关系,很象一盘下得漫长的棋:你进逼一步,我就后退一步,你将一军,我老帅往旁一挪,或者用士相一挡,一有机会,我就吃掉你的车或马,你吃了我的车或马,我就千方百计破你的士或相……蒋介石不愧是棋盘上的老手,他自有办法把白崇禧这匹“卧槽马”逼出来。他命令侍从室:“给我把黄季宽请来!”

却说黄绍竑自从回到上海后,仍是出入舞厅酒馆,吃喝玩乐,有时也到赛狗场去押上一注。竞选副总统,他虽然为李宗仁卖力,打了蒋介石一闷棍,但老蒋仍给他一个位置不小的监察院副院长当,为的是羁糜他。黄绍竑每星期由上海到南京一次出席例会,其余均在上海玩乐。他来南京开会时,住在树德里四号他的一所不算堂皇的官邸里。这天,正好黄绍竑来开会,恰逢端午节,他准备开罢会后赶回上海去过节。但却接到侍从室的电话通知,蒋总统今天中午要请他到家里去吃午饭。

“老蒋要搞什么名堂?”黄绍竑放下电话后,用手搔着后脑勺,在他那间卧室兼会客室的房子里踱起步来。在李宗仁竞选副总统之前,蒋介石召开的一些重要会议或宴会,也常邀请黄绍竑参加,但从那使蒋介石伤心气愤的副总统竞选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理黄绍竑,几乎连面也不见了,这次,为什么又突然要请黄去吃饭呢?黄绍竑根据过去的经验推断:老蒋一定又碰上什么棘手的事了。他又细细一想,八成是为的白崇禧的事。他心里有数了,便如约到蒋的官邸去赴宴。

蒋介石这次宴会,似乎是专门为黄绍竑而设的。蒋介石、宋美龄、蒋经国、张群、吴忠信加上黄绍竑一共六个人。黄绍竑看了这几个人,更加相信老蒋是要他去“三顾茅庐”的了。果然,宴会开始后,连平素不饮酒的蒋介石也居然举起酒杯,非常客气地向黄绍竑祝贺节日快乐。对老蒋这一套笼络人的手段,黄绍竑见得多了,但凡他用得着你的时候,他会非常亲切地请你到家中吃饭,非常慷慨地赐予你金钱,封给你官位,赠送你房子……

“嗯嗯,这个,这个,”酒过三巡,大家都已放下筷子,示意已经吃饱了,蒋介石看着黄绍竑,开始发话了:“想请季宽先生到上海去跑一趟,劝劝健生兄,以党国大计为重,打消辞意,快去武汉就职。”

黄绍竑尚未进蒋介石官邸,已知蒋请他赴宴之意。到上海劝白崇禧去武汉就职,对于象吴忠信之类的人来说,虽是件棘手的事;但尚好交差。对黄绍竑来说,这不但棘手,而且无法交差——除非他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白崇禧这位小诸葛不是一般人所能说得动的。蒋介石这一手也真厉害,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桂系的人去为他攻桂系的人。安徽省主席李品仙本是桂系的一员要角,但贪婪成性,在安徽大刮民脂民膏,还价挖战国古墓,搜取大量文物,在CC系的猛攻之下,声名狼藉。蒋介石趁机撤去李的安徽省主席职务,让佳系的另一员要角夏威去接任。夏威驻军蚌埠,任绥靖区主任,早想当安微省主席,李、夏之间存有矛盾,夏成曾向蒋介石上书,告过李品仙的状,李去夏米,表面看来,好似换汤不换药,都是桂系的人,实则,蒋介石利用夏威这支“矛”,狠狠地刺了李品仙一下,不但李品仙有口难言,便是李宗仁、白崇禧也只得打掉牙齿自己吞下肚去。现在,他命黄绍竑去劝白崇禧,用的也正是这一手。如果白崇禧硬是拒不赴任,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将白免职,斩断李宗仁的一只手臂,谁也说不了闲话和怨言。如果黄绍竑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了,也就等于黄为蒋的“分而治之”的策略卖了力,帮了忙,给李、白之间的关系扎了一刀。总之,蒋介石使用黄绍竑站走这着棋,简直妙极了,不管黄绍竑斌怎么走,横竖蒋介石都要占便宜,而黄绍竑对此又推脱不掉,好歹都得去充当这个既棘手又窝囊的说客。

“不知总统派人去劝过了没有?”黄绍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礼卿先生刚去过回来。”蒋介石皱着眉头说道,“健生仍坚持不去就职。现在是‘戡乱’非常时期,武汉地方最为要紧,所以我才任命他去主持华中‘剿总’,这完全是党国的需要和将士的渴望,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与他历史关系很深,请去劝劝他。”

黄绍竑想了想,这才点头说道:“好吧,让我去试试。我今晚就搭夜车去上海。”

“这个,很好。”蒋介石微笑道,也点头了,关切地说道,“经国有专机飞上海,你就与他同机去好了。”

机灵的蒋经国忙问黄绍竑道:“不知黄先生何时可以启程?”

“要走马上就可以走!”黄绍竑说着便站了起来,“好,我们马上走。”蒋经国也站了起来。

黄绍竑与蒋经国向蒋介石和宋美龄告辞后,即驱车直奔南京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登上专机飞往上海去了。

黄绍竑到上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回到霞飞路一一零五号他的公馆时,夫人蔡凤珍诧异地问道:“不是晚上才有车回上海吗?”

“我是搭小蒋的飞机回来的。”黄绍竑取下帽子和风衣交给侍者,随即盼咐蔡凤珍道,“你准备一下,我今晚请白健生来家里吃饭。”

“还有别的人吗?”蔡凤珍问。

“健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黄绍竑说道,“他在上海的应酬多,我得先打电话和他约好才行。”

“你先歇一下,我来打电话吧。”蔡凤珍道。

“不行,不行,这事非得我来。”黄绍竑说着便抓起书台上的电话筒,拨起号来。

蔡凤珍一想,黄绍竑也说得对,因为自从副总统竞选李宗仁当上了副总统,黄绍竑也当上了监察院副院长,黄两人都升了官,白崇禧也出了不少力,却非但不能升而且还被免了国防部长之职,马佩璋曾对郭德洁发牢骚:“你的老公做了副总统,我的老公却把国防部长丢了!”白氏夫妇这次到上海来已经十多天了,还未到霞飞路来打过照面,想是对黄绍竑支持李宗仁竞选上副总统,黄又能当上监察院副院长这件事耿耿于怀。因此,要请他们来吃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健生吗?”黄绍竑的电话很快打通了,“我和凤珍请你们来家里吃晚饭。”

“啊——谢谢!”白崇禧很客气地答道,“不过,虞洽卿先生已经与我有约了,我们改日再到府上去吧!”

这小诸葛果然不好请。黄绍竑有些急了,他怕对方放下电话,赶忙说道:“我是想约你来好好谈一谈,你一定要来!”

“嘿嘿!”白崇禧冷笑起来了,一下便摸清了黄绍竑的意图,当即一口回绝道:“我知道你是代表谁来的,嘿嘿,吴礼卿来过了,何敬之也来过了,你是第三个啦,你如果是奉那个人的圣旨来劝我,我们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这小诸葛赌起气来,是不好对付的。黄绍竑这才知道,蒋介石不但命吴忠信来劝过,也命何应钦来劝过,吴、何都是贵州人,与白都有交谊,而何应钦与白则关系更深。看来,蒋介石是把他幕中能与白谈得拢的头面人物都请出来了,但却无法说动白崇禧,难道黄绍竑比吴、何更能代表蒋介石?这是黄绍竑一登上蒋经国的专机,便苦苦思索着的问题。但无论如何,黄绍竑都要把白崇禧劝到武汉去就职。他知道,自己是吃“派系饭”的,他的荣耀发迹,升迁沉沦,都离不开派系摩擦斗争,他的才智德行,只有在派系斗争中才能得到显露,派上用场。“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天降生下黄绍竑这个人来,似乎专门为了让他来干这个行当的,这是他的“专业”。在各个派系之间,他都兜得转。牌桌上、舞场上、宴席上都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或策划于密室,或奔走于上下,或游说于双方,他是个怪才,也是个奇才,他把政客与拍客的两种专长巧妙地集之于一身,运用自如,无人可比。别人说不动白崇禧,他相信自己能说动白崇禧,而且要说得白崇禧舒舒服服、愉愉快快地到武汉去当“剿总”总司令,这事,还得也让蒋介石高兴。总之,黄绍竑要把这件事办得既不辱君命,又不伤朋友,而且让大家都有好处可得。

“当然是那个人叫我来的,”黄绍竑知道白崇禧说的“那个人”便是指的蒋介石,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衔蒋之命而来的,但接着把话一转,“但我还有自己的看法要跟你谈,无论如何你必须来!不当面谈,你不会知道。”

白崇禧跑到上海来,为的是和蒋介石赌气,以便伺机以退为进,并非真想脱离军政界。他对蒋介石的意向自然十分关切,黄绍竑此来,必带来一些新的情况,而黄与白之关系,又非吴忠信、何应钦可比,因此,白崇禧一听黄绍竑另有话说,便道:“我马上去。”

不久,白崇禧夫妇和儿个子女便乘车来到黄绍竑公馆,夫人马佩璋和儿个孩子,自有蔡风珍夫人去应酬,黄绍竑拉着白崇禧,径直到家中那间小客厅坐定,侍者献上茶点之后,黄绍竑便开门见山地教训起白崇禧来:“人家都说你是小诸葛,现在我看你这个诸葛亮,实在太不亮了!”

黄绍竑自己也不知道当过多少次说客,总之在国民党内,上自蒋介石、汪精卫,下至一般军政要员,天南地北的地方实力派首领,他都曾去游说过,他很懂得对什么人用什么话去说,才说得动。对白崇禧这样才智超群,又能言善辩之人,如果象一般人那样疏通开导,除了碰钉子之外,那是一无所获的。因此黄绍竑自有他的一套说法来对付这个不好对付的小诸葛。论地位,白崇禧当过黄绍竑的参谋长,曾是黄的僚属,论团体关系,李、白都承认黄绍竑仍是桂系中的头面人物。因此,黄绍竑正是利用这两层特殊关系,一上来便把白崇禧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白崇禧心中一愣,虽然黄绍竑这几句话冲得很,但他感到这正象桂林三花酒一样,越冲越有喝头,他不但不顶撞,反而想听听黄绍竑后边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说。黄绍竑见开头一炮打响了,便“咚咚咚”地连续开起炮来:“我这次来找你,虽然是奉老蒋之命,但我并不是要用老蒋的话劝你去为他好好打仗的,你跟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参谋长,他打过什么好仗呢?东北、华北;仗越打越糟,要不了多久,战火就烧到华东、华中。我劝你赶快到武汉就职,掌握一些队伍,尤其要抓回广西那点军队,不要把本钱陪着人家一起输光了。”

黄绍竑见白崇禧对自己的话还听得入耳,便接着又说道:“你和德公在南京高高在上做副总统和国防部长,不是等于被关在笼中的鸟一样么?现在老蒋把笼门打开,放你出去,还不快快远走高飞?他要整我们,我们就借此机会出去,到了外面,再回过头来整他!”

白崇禧这个人,一向恃才傲物,别说李宗仁不敢这样教训他,便是蒋介石对他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深怕把口气放重了,弄得小诸葛不痛快。黄绍竑可不管这一套,论部属关系,白崇禧最先给他当参谋长,然后才轮到李宗仁,最后才是蒋介石哩。黄绍竑的话虽然说得又重又带刺,但白崇禧听了不但不拂袖而去,反而感到心神舒畅,扬眉吐气,黄绍竑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便顺风收旗地说道:“武汉,是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方。民国十八年,夏、胡、陶在那里没搞好,这次你去,我们就放心了。到了那里,你是有办法的,机会到了,可以和共产党妥协言和,等老蒋到了无法应付的时候,必定要下野,德公就可以出来收拾局面,那时候,哈哈……”

黄绍竑以一串神秘的洋洋得意的笑声,结束了他的说辞——几乎和每次的结果一样,说得对方眉开眼笑,人家虽知他是为蒋介石作说客来的,却不但不杀他,不关他,不轰他,不赶他,不骂他,还得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呢,黄绍竑就是有这种能耐!这是一种超级说客的本领,凡是天下大乱,群雄割据,各派势力纷争不已的时代,黄绍竑式的人物便会应运而生,发挥他们的特殊才干,从春秋战国的历史,到民国年间的军阀混乱,总可以找到他们的影子,追踪到他们活动的足迹。

“哈哈,季宽,你这酒真有劲头!要是今晚我到虞治卿那里去了,就后悔啦!”白崇禧笑着开腔了。

黄绍竑当然明白白崇禧所指的“酒”是什么,但却故意问道:“饭还没开,你怎么就晓得我请你喝什么酒了?”

“你这一席话,简直胜过十瓶桂林三花酒!”白崇禧说道。

“我是对自己人,说自己话啊!”黄绍竑真诚地说道。

“好,我也是对自己人说自己话!”白崇禧豪爽地说道,“你以为我跑到上海来就是表示消极吗?这一步棋,我想的和你一样,就是要抓军队,不但要抓广西那点军队,而且还要抓住老蒋一部分军队,因此,去武汉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

“那你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鬼混?”这下连黄绍竑也搞不清楚小诸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哈哈,你帮德公竞选的时候,不是提出过以退为进的策略吗?我到上海就是向老蒋讨价还价来的啊!”白崇禧说道,“不来这一手。就抓不住那么多军队,我要逼得老蒋答应两条:一是要求扩大华中‘剿总’的职权和区域,二是我到武汉之后,要直接向老蒋负责,不受国防部和参谋总长的节制。有了这两条,戏就好唱了。”

“啊!”黄绍竑点了点头,叼上一支粗大的雪茄,心想,这小诸葛装的倒很象,连我这局内之人都以为他是嫌“剿总”的官小,不愿干呢,原来他早有打算。

“我准备将桂军的张淦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抓到华中,直接掌握。”白崇禧说道,“另外,抓住河南的张较,黄埔系在华中的带兵将领,李默庵、刘嘉树、黄杰等都是湖南人,要抓住他们,必须初色一个信得过的黄埔出身的湖南人,这个人,我已经想好了,就是陈明仁。陈明仁在东北四平街对共军作战时,颇能接受我的意见。后来,陈小鬼对其打击报复,撤了陈明仁的职,陈明仁对此愤恨不已,从此不但对陈小鬼,便对老蒋也心怀不满。到上海前,我曾去看过他,他穿着长袍,说誓不作军人,对蒋、陈愤恨之色,形于言表,对我则极有好感。我准备把陈明仁带到武汉去,让他先当武汉警备司令,同时为他编练部队,升他为兵团司令。然后,把砂他派回湖南去,让他为我们看守湘桂大门,如此,不但抓住了华中的黄埔将领,而且战可进出中原,守可回保广西,这样无论对付共产党和老蒋,我们手头都握有硬通货啦!”

白崇禧真不愧小诸葛的称号,他在躲到上海十多天的时间里,虽然每天游玩看戏,赴宴打牌,暗地里却早已把桂系的下一步棋路想好了。他不但迷糊了蒋介石,也迷糊了吴忠信、何应钦这样老练的党政要员,甚至连桂系内部精明的黄绍竑也摸不透他的老底,真可谓城府之深,机谋之巧矣!

“你这诸葛亮,实在是太亮了!太亮了!”黄绍竑听白崇禧如此这般一说,不得不钦佩地伸出大拇指来,“我这回真的是‘三顾茅庐’了,可惜,这不是为老蒋而顾啊!哈哈!”

第二天,白崇禧便返回南京见蒋介石,答应赴武汉就职,对白崇禧的要求,蒋介石也只得答应,六月十六日,白崇禧怀着诡秘的心机,飞赴汉口就任华中“剿总”总司令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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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七回 统一指挥何应钦借重白崇禧 总裁独裁蒋介石谋杀李宗仁

国防部兵棋室。国防部长何应钦正亲自主持为白崇禧召开作战会报会议。参谋总长顾祝同,次长刘斐,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均出席会议,白崇禧坐在何应钦旁边,听着国防部第三厅第二处处长曹永湘在标明国共两军态势的十万分之一地图上报告华东战况:“共军方面:三野所属十六个纵队,二野所属七个纵队,加上华东、中原军区及冀鲁豢军区的地方武装共约六十余万人;我军方面:徐州、蚌埠一带,有三个绥靖区的五个军,四个兵团的十二个军,加上直属部队,交警总队,炮兵、工兵、通讯、辎重、战车等约七十余万人。”

白崇禧两眼盯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和表示国共两军集结位置的红、黑圆圈,心里在不断地盘算着。他时而算计着共军,时而算计着蒋介石,在这两者之间,他如何攻?怎样防?现在,他的地位已经和诸葛亮差不多了。他坐镇武汉,总领华中军政,颇似三国中的蜀国,南京的蒋介石好比孙权,北方的共军便是曹操。国军在北方的地盘己经丢得差不多了,东北的锦州、长春先后易手,精锐的廖耀湘兵团已经覆灭,只剩下一个孤岛般的沈阳。华北傅作义的几十万大军,龟缩在平、津一带,战乎?守乎?退乎?皆令人感到沮丧。华东和中原的两支共军——陈粟大军、刘邓大军,已经耀武扬威地向南京大门口挑战。蒋介石刚刚在北平指挥东北会战残局,连吃败仗,心慌意乱地电令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即赴蚌埠统一指挥徐州和华东两个“剿总”,进行“徐蚌会战”。白崇禧带着几名幕僚,于十月三十日由汉口飞南京,国防部长何应钦见白崇禧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还真怕请不动你这诸葛亮呢,你再不来,徐埠就要变成第二个东北了。”

白崇禧当着他的老朋友拿了拿架子,说道:“有刘‘福将’坐镇徐州,还怕陈毅和刘伯承吗?”

“快别说了,刘经扶在你手下当过师长,他那两下子你还不清楚?”何应钦慢慢地摇着头,埋怨道:“我不知蒋总统是怎样用人的?他命经扶当徐州‘剿总’总司令时,许多人对我说:‘徐州是南京的大门,应派一员虎将把守;不派一虎,也应派一狗看门,今派一头猪去,大门如何守得住’?”

“嘿嘿,敬公,你这国防部长,为何不向蒋总统建议呢?”白崇禧明知故问地说道。

“嗨!健生兄,你是做过国防部长的,对蒋总统的脾性和国防部长的职权难道不清楚吗?”何应钦摇着头,诉起苦来,他摇头也和常人不同,不管事情怎么令人气急,他摇起头来都象打太极拳似的圆活自然。“这事顾墨三曾对我说过,徐州‘剿总’的人选,曾考虑过蒋铭三和刘经扶,后来蒋总统圈定了刘经扶。可能是蒋铭三夜嫖日赌,不理公事,比较起来还是经扶好些吧!”

“敬公,你要我来统一指挥徐州‘剿总’,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呀!”白崇禧也摇着头,“五个月前,我就提出过,把我的总部放在蚌埠,以重兵运动于江淮河汉之间,确保京俄中枢的防卫。可蒋总统只是哼哼,后来还是划成了两个‘剿总’,如此分兵使用,前途不堪设想。现在,调整态势的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时间还是来得及的,只要你来了就好办。”何应钦从容不迫地说道,“‘徐埠会战’的方针,第三厅已经拟好,蒋总统审阅同意了,就等你来挂帅啦!”

“这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是吧?”白崇禧见何应钦如此推重他,心里自然高兴,看来老蒋这回在东北弄得焦头烂额,“徐蚌会战”这出戏,不得不由他白崇禧来唱主角了。

“是呀,是呀,”何应钦不住地点着头,他点头也和常人不同,仿佛脖颈上装着只不够滑润的轱辘一样,脑袋久久才动一下。“就等你上南屏山啦!”

何应钦虽然是个慢性子,但蒋介石对“徐蚌会战”的事抓得紧,在白崇禧由汉口飞到南京的当天,蒋介石也由北平飞返南京,因此,何应钦不敢怠慢,在白崇禧到京后,立即召开作战会议,由主管作战的第三厅第二处向白汇报情况,以促白尽快走马上任,到蚌埠统一指挥华中、徐州两“剿总”,与共军在徐埠地区决战。

“……以一部分兵力凭借既设的坚固工事防守徐州,以主力置于徐、埠之间,吸引共军陈毅野战军的主力于徐州,消耗其兵力。然后以主力实行大规模的反包围,强迫共军陈毅野战军的主力及可能来参加会战的刘伯承野战军主力或一部进行决战……”

白崇禧听着曹永湘阐述经蒋介石审定了的“徐蚌会战”方针,心中不由想起民国十七年夏北伐时,蒋介石率军攻打徐州,他胡乱指挥,败下阵来,逃回南京后,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前敌总指挥王天培枪决,将战败之责任完全推到王天培身上。“老蒋是做圈套让我来钻!”白崇禧在心里嘀咕着,他一边听曹永湘汇报,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十万分之一的地图:老蒋把徐、埠地区的国军统统摆在陇海路和津浦路上,象一个不样的“死十字”,这两条交叉的长蛇,极易被腰斩。再看共军陈毅的野战军,已在鲁南和鲁西南以整然的态势集中好了,看来战略展开已经完毕,随时可以挥刀斩“蛇”……白崇禧皱着眉头,在他的军事生涯中,还是第一次碰上指挥这样毫无把握的战略决战。侥幸打胜了,桂军的主力兵团(张淦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因为蒋介石审定的这个“徐蚌会战”方针已明确规定,张淦、徐启明兵团均作主力兵团投入决战。打败了,他将作为第二个王天培被推上断头台。他想起四月份在国大代表会上作军事报告时,群情激愤提请“斩陈诚以谢国人”的临时议案。陈诚丢了东北,尚且如此,他白崇禧在首都南京门口指挥“徐埠会战”,一旦战败,首都不保,难道CC系和黄埔系们不会也吁请“斩白崇禧之头以谢天下”么?陈诚是蒋介石的爱将,不怕杀头,他白崇禧是蒋介石的对头,老蒋不拿他当替罪羊才怪呢!但是,徐、蚌地区一带的七十万国军,特别是装备精良的邱清泉、黄百韬兵团,吸引着白崇禧。华中“剿总”指挥下有三十万大军,现在由他统一指挥这支百万大军,正是他有生以来梦寐以求的啊!他虽然从二十多年前的北伐时代就当了国民党军的总参谋长,抗战时期他再度出任这个职务,抗战胜利后又当了国防部长,国民党军队有几百万但蒋介石从来没有给过他指挥这么多军队。这并非是他象蒋介石手下的那些亲信将领一样庸碌,他有韩信将兵“多多而益善”的天才,只不过蒋介石及其左右妒忌他而已!“天生我才必有用”,黄绍竑能在林立的派系之间纵横捭阖,忽儿挟天子以令诸侯,忽儿借地方之势力以自重;白崇禧则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指挥百万大军,进行战略决战,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与孔明、韩信并列,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也是他生命的动力。这一百万精锐的国军,是蒋、桂在国共战争中仅存的硕果。谁能抓住它,谁便能得到半壁江山;谁失掉了他,便将死无葬身之地。白崇禧对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之应老蒋的“酉敬阳挥电”之召来京,并非是为老蒋打天下,而是为了那一百万精锐的国军。他不能让老蒋把最后这点血本赔掉,也不能让共军把他们吃掉,他要千方百计将他们从老蒋手心里抠出来,从共军嘴边拖过来。他知道,他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记得早年驻军百色的时候,他曾亲眼看见一只饿虎闯入一个壮族山寨,叼上个小孩便走,全寨男女老幼吓得手足无措。他连里一个兵提着枪抄近道堵上去,迎面举枪对着那老虎猛喝一声,老虎一愣,立刻扔下小孩,倏地扑向那兵,那兵“砰”地一枪将老虎击毙,除了害救了人。这事,使他很久难忘。听说,这个兵后来跟黄绍竑转战千里,在渡那马河时牺牲了,他很感惋惜。现在,他竟也不得不扮演“虎口夺人”的角色了,因此特别怀念那位智勇双全的壮士!

“健生兄想已成竹在胸,请发表高见吧!”何应钦见白崇禧沉思不语,想必是正在考虑战略战术,因此很想听听他对这个作战方针的意见。

“诸位请先谈吧,我刚到,仅是从曹处长口中知道些情况,对于主阵地的位置,工事的强度,飞机场能否守得住等等,还一无所知。”白崇禧处事严谨,指挥作战胆大心细,虽身为高级将领和统帅幕僚长,但对作战中的许多细小问题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有时甚至比师长、团长们知道阵地上的情况还要多。但是,这次他的注意力并不放在阵地和工事上,而是放在叼着孩子的“老虎”和吓得手足无措的“家长”身上。他刚才的话,不过是敷衍何应钦和顾祝同他们的。

“健生兄,这次非得你去指挥不行了,总统方寸已乱,我看,他是不能再指挥了。”参谋总长顾祝同是个很会看风使舵的角色,当何应钦提出要白崇禧统一指挥华中和徐州两“剿总”,并派国防部第三厅厅长郭汝槐飞北平向蒋介石请示时,顾祝同特地交代郭汝槐:“要报告总统,白健生指挥是暂时的,会战结束后,华中‘剿总’和徐州‘剿总’仍分区负责。”不料,蒋介石却指示:“不要暂时指挥,就叫白健生统一指挥下去好了!”蒋介石既然慷慨地把一百万军队交给了白崇禧指挥,作为参谋总长的顾祝同,当然也不得不捧一捧这位小诸葛了。

“还是让总统亲自指挥好,徐蚌又近在咫尺,总统坐在首都指挥是非常方便的,顾总长和周总司令以为如何?”白崇禧想摸一摸老蒋的老底。因为老蒋最喜欢瞎指挥,而且爱越级指挥,直接指挥到军或师。徐蚌会战是要在南京门口打仗,老蒋岂能不事事插手?再说老蒋是否真的让他统一指挥,他心里没有底,因为蒋的话是不足信的,国大会议选举总统,他明明想当总统,却又偏偏让吴稚辉出来放空气,说他不想当总统,连他的“文胆”陈布雷一时也被迷惑了。这些,都是白崇禧最为关心的。

“我看顾总长说得对极了,总统的方寸已乱,我给诸位讲个笑话,不过,请千万别外传。”空军总司令周至柔本是蒋总统的同乡和亲信,现在见蒋把最后一点本钱交给白崇禧来指挥,而何、顾又如此借重白崇禧,周至柔竟当着大家的面,说起蒋介石指挥作战的笑话来了:“你们不知道,曾泽生的第六十军投共后,长春的飞机场已在共军的炮火射程之内,飞机已不能降落了。蒋总统还命令我派飞机去把郑洞国接出来。我赶忙报告:‘长春机场已不能降落。’他说:‘从飞机上放绳子下去把他拉上来!’我再报告:‘我们没有直升飞机。这样不把人吊死了吗?’他说:‘死的你也得给我拉回来!’……”

周至柔的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是一种被压抑的苦笑,谁能相信,蒋介石今后不会继续这样瞎指挥呢?白崇禧在冥思苦想,如何能从老蒋手里抓到军队,又使他不能再插手指挥?这真比从虎口里夺孩子还难几倍啊!何应钦见白崇禧仍在沉思,便说道:“关于徐州的布防情况,健生兄可以坐飞机去看看。”

“嗯,明天再说吧!”白崇禧不置可否地说道。

何应钦、顾祝同、周至柔等见白崇禧对统一指挥和实施蒋介石审定过的作战方针没有异议,这事便算定下来了,何应钦遂宣布散会。

从国防部出来,白崇禧驱车径直去傅厚岗九号李宗仁副总统的官邸。这是一座连底两层的洋房,占地面积虽不大,但建筑设计却颇为考究。前院有座环形的小花园,分畦艺卉,假山鱼池,别具一格。但官邸门前却冷落得出奇,一名持枪的警卫,象木偶般立着,一个老年勤杂,正在不声不响地收拾院子。

“这哪象什么副总统官邸,简直和深山中的尼庵寺庙一般!”

白崇禧进得门来,看着这寂落的庭院,不禁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他因到武汉之后,忙于组织他的“剿总”班底,又不断调兵遣将,在河南新野、邓县一带寻找刘邓大军的主力。但共军飘忽不定,国军常常扑空。这段时间,白崇禧很忙,没有时间到南京来,这次应蒋介石之召来南京,关于统一指挥的问题,他需要和李宗仁商量,此外,久不相见,他也想来看看老朋友,顺便叙谈叙谈。他走进客厅,只见李宗仁正俯在一张大条案上挥毫写字,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正站在旁边用手轻扶着那大幅宣纸。白崇禧看时,见李宗仁书写的乃是“大仁中学”四个大字。李宗仁署下款后,才与白崇禧相见,他指着那中学教师模样的人,说道:“这位吴先生是大仁中学的国文教师,该校是广西会馆专为在南京的广西子弟开办的,校长要我为学校题额,我就献丑啰!”

李宗仁到南京当副总统之后,比在北平更为寂寞,老蒋不理他,不但开重要会议不要他去,便是一般的国宴也很少请他出席。那班老于官场的人,因怕惹麻烦,也不敢跟李宗仁接触,他虽然在北平喜欢跟教授们交往,但南京的大学,他是插不进手的。这大仁中学因是广西会馆所办,才敢来请李题额,如果是别的什么中学,谁敢来找他呢?倒并不是因为他是副总统,而是人们怕那位正总统。他在南京住得无聊,便请求蒋介石放他往杭州一游,他挂上专列,邀请黄绍竑由上海而杭州,八月十五到钱塘观潮,然后到嘉兴、苏州,游太湖,颇有闲云野鹤之态。他沿途访贫问苦,与老农亲切交谈询问农耕之计,野老村妪倒很愿和他闲聊,并以莲藕、菱角相赠。李宗仁本出身农家,平素没有官架子,为人随和,现在被蒋介石冷落,在南京受尽了气,出来江南呼吸到田园的新鲜空气,又受到农夫贫民的友好接待,心情颇得慰藉,他在湖光山色之间徜徉,竟有留连忘返之意。蒋介石对李宗仁的一举一动,都很不放心。他见李在江南一带活动,又看了报纸上关子李副总统关心民间疾苦的报道,他估计李宗仁是以游览为名,到处收揽人心。便电告李宗仁,他将飞北平督战,请李即日返京坐镇中枢。李宗仁只得中止他的游兴,打道回府,在这冷冷清清的尼庵寺庙般的副总统官邸消磨时日。

李宗仁知白崇禧此来必有要事商量,便请他到二楼的小客厅坐谈。坐下后,白崇禧便把蒋介石关于统一指挥和徐蚌会战的方针向李宗仁说了。李宗仁听后,沉思良久,说道:“统一指挥什么,我看你不如明天赶回武汉去算了!”

“要抓老蒋的兵权,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白崇禧实在舍不得这一百万精锐的大军。

李宗仁摇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昨天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顾问傅泾波来向我透露了一些重要情况,局势可能有变化。”

“啊!”白崇禧忙问道:“美国人那边有些什么情况?”

“他们要老蒋退休,由我们来干!”李宗仁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说道,“司徒大使在给国务卿的报告中多次指责老蒋独裁,是最不为人民爱戴之人,建议要他退休,由我上台干。”

白崇禧眼睛一亮,仿佛他抓住了比一百万大军还要有力量的东西。李宗仁接着说道:“傅泾波说,他仔细地观察了蒋介石两年,觉察出他显著地衰老下去。即使他在谈话中用笔记下别人讲话的要点,也不能象过去一贯那样迅速做出决断来。他越来越健忘了,已经变成一个疲乏的老人,不能有效地应付事物,正在日趋丧失威信,看来离下台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司徒大使同意这一看法,并向国务卿作了报告。”

“对,我明天就飞回汉口去!”白崇禧应变手腕的快捷有如闪电,他听李宗仁这一说,便当即做了决定。“我放弃指挥徐蚌会战,让老蒋再吃一个大败仗,他下台就快了!”

“娘希匹!”

蒋介石气得肺都要炸了。当何应钦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白崇禧不辞而别,突然飞回汉口去了时,蒋介石马上抓过电话筒,要和白崇禧通长途电话。

“健生哎,你不去蚌埠指挥,怎么却跑回汉口去了呢?”蒋介石忍气吞声地责问道。

“啊啊,我想,徐蚌近在咫尺,总统在南京可就近指挥,不必重床叠架,另立指挥机构!”白崇禧不客气地说道。

蒋介石摔下电话,狠狠地骂了一声“娘希匹!”白崇禧出尔反尔,拒绝统一指挥,急得蒋介石火烧眉毛,暴跳如雷。因为徐州的战列部队虽有几十万人,但只能对付共军陈毅的华东野战军。如果刘伯承的中原野战军与陈毅野战军合攻徐州,则非调华中“剿总”的主力兵团黄维、张淦兵团驰援不可,要调华中部队增援徐蚌,则又非要白崇禧来蚌埠统一招挥不可。现在白崇禧突然撂了摊子跑回汉口去,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阴谋!蒋介石对他的这两位老对手李、白,比谁都更了解。

“他们是要拆我的台!”蒋介石狠狠地盯着何应钦,指桑骂槐地吼道,“现在不是民国十七年!”

何应钦低垂着头,头皮发麻,心里发怵,对于白崇禧突然飞汉的行动,他事前一点不知道。只听空军总司令周至柔说,白向他要了一架飞机,没说上什么地方去。何、周都认为白飞到徐州视察防务去了,可刘峙和他的参谋长李树正都说白没有来,后来电话打到汉口去,才知白崇禧已飞返汉口大半天了。白拒绝统一指挥,何应钦只想到白是怕蒋从中插手瞎指挥,打心眼里没有往民国十七年李、何、白三人逼蒋下台那件事上想,现在听蒋介石旧事重提,他吓得心里直发毛,不知道小诸葛在这里使了什么诡计,他深怕把自己赔进去,他何应钦也不是当年的何应钦了,在蒋介石手下这些年他磨得更为圆滑,连肝旁边那只小小的胆都被磨掉了。他不敢沿着蒋介石的话往下说,也不敢抬头正眼看一眼目露凶光的蒋介石,只是诚惶诚恐地说道:“徐蚌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刘经扶恐难以应付大局……”

“我自己去!”蒋介石怒气冲冲背转身子,在室内蹭蹭蹭地乱转着。

“总统亲自指挥,那是最好的啦!”何应钦恭顺地答着,“作战方案,国防部已准备好了。”

蒋介石没有说话,他在客厅内转了一阵子,这才对何应钦命令道:“还是让墨三代替我先到徐州去走一趟,召开作战会议,调整部署。”

“好。”何应钦答道。他实在不明白蒋介石为什么突然又要顾祝同代替去,但他不敢问。

“你立即着人将徐蚌会战计划送到葫芦岛光亭那里,征求意见,他如同意这一方案,请他即到蚌埠指挥。”蒋介石又说道。

“是。”何应钦答道。杜聿明虽然是蒋介石的学生,又是一员出色的战将,但他无论如何是代替不了白崇禧的,到时如何抽调华中“剿总”的主力兵团驰援徐蚌?对此,何应钦还是不敢再问。

何应钦辞出后,蒋介石即命侍从室打电话把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找来。他太恨李宗仁了,不把这颗眼中钉拔掉,他简直没法再活下去了。蒋介石估计,白崇禧突然拒绝指挥徐蚌会战,必和李宗仁有关。李、白在这个时候想干什么?东北丢了,华北吃紧,蒋介石把最后的赌注押在徐蚌与共产党的会战上。这一战如胜,不但中原和长江中下游的心脏地区都能保得住,而且华北形势亦可起死回生。这样,美国政府对他必能刮目相看,他的总统位置就可坐稳。但是,如果徐蚌会战败了,国军的最后精华丧失殆尽,即使共产党还没打到南京来,美国人也要抛弃他的。他的政府,他的几百万军队,离开美援是无法活下去的。倔强的蒋介石绝不愿下台,无论是共产党的打击,美国人的逼迫和桂系的拆台,他都要顶住,狠狠地顶住。他的总统宝座,在他的有生之年是不能让任何人碰一碰的,即便在他百年之后,他也要把它传之子孙。现在,白崇禧拒绝到蚌埠去统一指挥,必是李、白的一种阴谋,徐州吃紧,白崇禧在武汉按兵不动,刘峙便会被共军吃掉,蒋的嫡系部队打光了,白崇禧所掌握的桂系部队却完整无缺广他们武装“逼宫”,易如反掌,而且说不定到时候美国人还会公开支持他们,到那时,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要先发制人!”蒋介石从牙齿缝里迸出这句话来,他的脸色和目光都使人感到恐惧,象正在握笔从生死簿上勾人姓名的阎王一般。

“国防部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到。”一名侍从副官进来报告。

“叫他进来!”

侍从副官把毛人凤引到客厅站定,蒋介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仍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象个正在发作的歇斯底里病人一般。毛人凤中等身材,文质彬彬,一副循规蹈矩的面孔,很象旧时官府中的文案一类角色。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个昔日戴笠手下的主任秘书,在戴笠死后,竟脱颖而出,成了戴笠的继承人,而他凶狠残忍的手段,某些方面竟在戴笠之上。毛人凤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认真地看正处在半疯狂状态中的蒋介石。但他已从蒋介石此时的情绪中得到某种暗示:蒋要开杀戒了。杀谁?蒋介石是不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的,军统曾经奉命替他杀过成千上万的人,但他从来没有开过暗杀名单,没有公开指名道姓要你去杀谁,而戴笠和毛人凤每次都能按照他的意图,除掉他所要除掉的人。自从民国二十二年,戴笠奉命在上海法祖界亚尔培路暗杀国民党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杨杏佛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的配合便开始了。十几年来,无论是戴笠或者毛人凤都没有从蒋介石的眼神和脸色的暗示中出过差错,现在蒋介石要杀谁?毛人凤首先想到了李宗仁,自从李宗仁当上副总统后,蒋介石便暗示毛人凤派得力的特务进行监视。毛即派保密局第二处处长叶翔之亲自负责此项工作。从此,毛人风便把枪口对上了李宗仁,只等蒋介石的脸色和眼神暗示下手。在国民党内,蒋介石曾有所暗示而没有动手的人,毛人凤知道只有这么几个:宋庆龄、冯玉祥、李济深和李宗仁。宋庆龄有特殊的政治地位,轻易不好下手,冯玉祥正在美国,李济深在香港,他们虽然反蒋,但没有实力。李宗仁反蒋又有实力,而且背后可能得到美国人的支持,蒋介石最放不下的便是李宗仁。副总统竞选李宗仁得胜,蒋介石既怕又恨,那几天,毛人凤也特别紧张,随时准备听候蒋介石的召唤,特务们对李宗仁的监视也更为紧密。蒋介石虽然恨得一脚踹翻了那台美国高级收音机,气得坐车在陵园路上窜来窜去,但却始终没把毛人凤召去官邸。现在,毛人凤奉命而来。心里便知道准是为暗杀李宗仁的事了。果然,蒋介石走到毛人凤面前,便没头没脑地问道:“傅厚岗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李宗仁的官邸在傅厚岗,蒋问傅厚岗的事,就是暗指对付李宗仁的事,毛人凤马上答道:“叶翔之他们一直在严密地监视着他。”

“不行,叶翔之是文人,你要换个有经验、枪法准的!”蒋介石两眼盯着毛人凤,那眼光中带着使毛人凤特别熟悉的冷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给我把沈醉叫来!”

“是。”毛人凤知道该对李宗仁下手了。

第二天,毛人凤带着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到官邸来见蒋介石。沈醉是军统中干暗杀勾当的老将,经验丰富,枪法极准,蒋介石用沈醉去对付李宗仁,那是完全可以成功的。而且可以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收拾了李宗仁,白崇禧和黄绍竑是不难对付的。

毛人凤和沈醉在客厅里足足等了两个钟头,一名侍从副官来到客厅,才把毛人凤和沈醉引到蒋介石的办公室。蒋介石正在批阅公文,他见沈醉来了,忙过去亲切地拉着沈醉的手,一同到沙发上坐下,接着又亲自动手打开一盒放在茶几上的宁波式点心,请沈醉吃。他完全不象总统召见地位低微的部属,也不象平日召见他的黄埔学生,而是象和分别多日的老朋友重聚似的,表现得非常轻松随便,亲切自然。

“雨浓出事后,多亏你不避艰险,寻回了他的遗骸,现在看见你,我就象看到了雨浓一般。”蒋介石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沉的感情。戴笠是他的亲信耳目,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两年前,戴笠乘飞机由天津飞上海,飞机失事撞在江苏省江宁县板桥镇南面的戴山上,机毁身亡,因当时情况不明,蒋介石要沈醉带着他亲自签署的手令出发去寻找戴笠。现在,戴笠那被烧得残缺的尸骸已在地下埋了两年多了,蒋介石提起当日情形,还如此动感情,沈醉觉得,蒋总统是真正地看得起他。他一定要为总统尽忠效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毛局长都把任务给你交代清楚了吗?”蒋介石照样没有指明要沈醉去杀谁。

“毛局长已经向找作了指示。”沈醉也同样设有挑明他要去执行暗杀谁的任务。

“嗯,这个,这个很好。”蒋介石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主持的这项工作,关系到党国的大局。共产党并不可怕,我们迟早会打败他们,可是,来自内部的捣乱,比共产党的威胁更难对付。为了使内部统一起来一致对外,我不得已才采取了这个办法。”

蒋介石说这番话时,显得非常痛心,这一切表明,为了党国的安危,他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接着他又说道:“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你们回去后,立即从速布置,只等我作出最后决定,便要不顾一切地完成使命!”

沈醉心里微微一震,蒋介石已作了暗示:为了使暗杀李宗仁的计划成功,要他准备随时牺牲自己的性命。沈醉自投入军统,干的便是杀人绑票的勾当,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站起来,象宣誓一般对蒋介石道:“沈醉决不辜负总统的期望,为了完成此项任务,决心作出一切牺牲!”

蒋介石紧紧地握住沈醉的手,连说:“好同志!好同志!”随后对毛人凤嘱咐道:“毛局长,对这样忠实勇敢的好同志,他工作上和生活上如有困难,你一定要尽力帮助解决!”

“是!”毛人凤答道。

毛人凤和沈醉从蒋介石的办公室辞出后,立即回到保密局密商暗杀李宗仁的具体计划去了。蒋介石在办公室里踱了一阵步,突然拿起桌上的电话筒,直接要通了傅厚岗李宗仁官邸的电话:“德邻兄,你在忙些什么呀?”蒋介石的话说得亲切极了,象一个普通人在打电话问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似的。

“啊,总统,我在读书。”李宗仁声音很平淡。

“我想请你和嫂夫人今天到我这里吃餐便饭。”蒋介石说道。

“总统日理万机,我们去恐怕会打扰……”李宗仁当上副总统后,蒋介石还是第一次邀请他到家里吃饭呢,他显得局促不安。

“你一定来,一定要来!”蒋介石说完便放下了电话筒。

当李宗仁和郭德洁的汽车驶进总统官邸时,蒋介石夫妇已在阶下迎候了。宋美龄迎上去几步,待李宗仁和郭德洁下车后,她伸出一双胳膊,同时挎着李宗仁夫妇的两只胳膊,亲亲热热地往前走。蒋介石以主人身份走在前头,他们一直走进平时专供蒋介石夫妇用餐的那间小餐厅里,宾主落座后。侍者便开始上菜。蒋介石今天的兴致看上去很好,他面前的那只高脚玻璃小酒杯里,竟也斟上了半杯酒。他高兴地举起酒杯:“为德邻兄和嫂夫人的健康,干杯!”四只小巧玲珑的小酒杯“乒”地一声碰在一起。接着便是李宗仁举杯为蒋介石总统和夫人的健康干杯。

“吃菜,吃菜。”蒋介石用手中的筷子热情地向李宗仁夫妇指点着各种菜肴。

宋美龄和郭德洁都是“夫人外交”的能手,蒋介石和李宗仁之间虽然隔膜很深,但由于有这两位善交际应酬的聪明夫人在场,席间的气氛仍然显得亲切融洽。蒋介石和李宗仁两人都故意不提白崇禧拒绝到蚌埠指挥、潜返汉口这段不偷快的事,仿佛它根本就没有发生似的,即便发生过,似乎白崇禧与李宗仁毫无关系,彼此是各走各的路,对蒋介石没有妨碍,此事不值一提。他们天南地北地漫淡着,蒋介石讲奉化有什么特产,李宗仁扯桂林乡间的风俗,郭德洁则变戏法似的从食盒里拿出一只桂平家乡的酱鸭来,请蒋介石夫妇享用。

“德邻兄,你的专机设备如何?”蒋介石忽儿把话题扯到他们各自的飞机上去了。

“是一架专用的普通客机,没有什么先进的设备。”李宗仁答道。

“可否把我们的‘美龄号’专机送给德邻先生呢?”宋美龄向蒋介石建议道。

“啊,对对对!”蒋介石连连点头,笑道,“你不提起,我还忘了。我们已经有一架‘中美号’了,‘美龄号’可以送给德邻兄和嫂夫人用。”

李宗仁正想推辞,宋美龄却头头是道地给郭德洁讲起了“美龄号”内的各种先进设备,这一切,不但见多识广的郭德洁没有见过,而且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哩,她兴奋地点着头,仿佛正坐在舒适而神秘的“美龄号”上,在天空漫游呢。李宗仁终于不好开口推辞,而转口表示衷心的谢意。

当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坐在汽车里,离开总统官邸时,郭德洁仍念念不忘蒋介石夫妇送他们的那架“美龄号”专机,她推推李宗仁说道:“我们过两天就坐‘美龄号’到杭州去玩一玩,怎么样?”

李宗仁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很阴郁,脑子里一会儿想着白崇禧不辞而别跑回汉口的事,一会儿又想蒋介石那殷勤敬酒时的笑脸。马路边上,有几个香烟摊子,擦皮鞋的摊子,摊子上的人不断盯着他的汽车,天边有一堆浓重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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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八回 步步紧逼小诸葛连电倡和平 处处碰壁蒋总统进退费心机

却说白崇禧回到汉口后,正积极准备倒蒋,他的目光,几乎每天都盯着地图上的徐蚌地区,仿佛那里即将发生一场强烈的地震似的。他既感到幸灾乐祸,又感到无限惋惜。因为徐蚌地区的几十万国军,大部是美械装备的部队,他不能抓到手上,只能白白地看着他们灭亡,这些部队灭亡了,老蒋就再也混不下去了,到了那时,他和李宗仁才能出来收拾残局,虽然棋是这么走,却总感到徐蚌地区的部队这样牺牲得可惜。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两全其美的事毕竟太少了。这天,作战处长给他送来一份战报,他拿过一看,心中又惊又喜。原来,华东陈毅的野战军已于十一月六日,由鲁南以雷霆万钧之势南下,在碾庄地区一举截住并包围了正向徐州移动的黄伯韬兵团。中原刘伯承的野战军以有力的一部直插徐蚌间,斩断了交通中枢津浦路,另一部则向陇海路断山地区发起钳形攻势,将商邱刘汝明部和砀山邱清泉兵团的联系割断,使其首尾难顾。徐州以南的共军几个纵队又乘势北上,直逼徐州,迫使邱清泉、孙元良两兵团不敢东援黄泊韬兵团。徐州“剿总”一开始便处于共军的四面包围之中,形势十分不妙。

“幸好当初总司令不到徐蚌去统一指挥,否则……”作战处长深感白崇禧有先见之明,忙恭维起来。

“如果五月份他便照我提出的‘守江必守淮’的方案进行,今日何至落到这个地步!”白崇禧因半年前蒋介石不采用他的“守江必守淮”的作战方案,至今耿耿于怀,徐蚌的不利局面,是蒋介石咎由自取,他搬石头打自己的脚,这又能怪谁呢?

“是呀,他们白白地浪费了半年时间,现在必败之势已无法挽回了!”作战处长慨叹道。

“你马上派人,控制武汉所有船只,没有我的命令,一艘船也不能动。”白崇禧命令道。

“总司令准备派兵东下驰援徐蚌?”作战处长忙问道。

“驰援徐蚌?嘿嘿,那是肉包子打狗!”白崇禧冷笑道,“华中部队,绝不可东下援徐,你把船只给我看管好,一个也不让走!”

作战处长心领神会地点头道:“是。”

这时,一名作战参谋进来报告:“南京急电!”

作战处长接过电报一看,这是蒋介石的一封“限半小时到”的急电,他忙呈送到白崇禧面前,急切地说道:“蒋总统电令第三兵团和第十二兵团立即出发增援徐州。”

白崇禧连看也不看蒋介石的电报,只是命令作战处长道:“以我的名义给他复电,就说中原共军有急犯武汉之势,华中自顾不暇,难以抽兵援徐。”

白崇禧的电报打出去不久,蒋介石又一份“限半小时到”的急电发来,强索张淦的第三兵团和黄维的第十二兵团。白崇禧把蒋介石的电报往桌上一扔,对作战处长吩咐道:“给黄维下令,让第十二兵团走吧!”

“总司令……”作战处长实在舍不得将黄维兵团调走,因为这个兵团有四个军十个师共十余万人,一色美械装备,是国军的五大主力兵团之一,是华中“剿总”的一支“王牌”部队。

“让他们走吧,这是陈小鬼的基本部队,兵团司令黄维、副司令胡琏,他们都是‘天子门生’,我们要留也是留不住的。”白崇禧走到地图前,看了一阵,说道:“让他们到津浦线上打几下也好,拖住刘伯承和陈毅,让我们多赢得些时间编练部队。只是,我担心他们到了半路便会掉进共军既设的口袋里。到时候,老蒋可就教不了他们罗!”

黄维兵团在蒋介石“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延行动”的严令下,于十一月八日由驻马店出发,按指定路线由新蔡入皖,经阜阳、蒙城、宿县向徐州一路东进。二十一日,第十二兵团由蒙城附近渡过涡河,与正面阻击的共军一路激战,二十五日行进到双堆集,便被装进共军的袋形阵地之内,全兵团十几万人马左冲右突,豕突狼奔,无法得脱。

“黄伯韬兵团在碾庄好地区被全歼,黄伯韬战死!”

“黄维兵团第八十五军第一一零师在双堆集投共!”

“蒋总统令杜聿明停止南攻,放弃徐州,向涡阳、蒙城转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徐蚌会战失败的战报,蒋介石左一个“限半小时到”,右一个“限半小时到”的催促援军的电报,如雪片一般飞到白崇禧的办公桌上,他不屑一顾,只是用鼻子哼哼几声,算是回答作战参谋,表示已经知道了,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接着便走到地图前,用那支粗大的红蓝铅笔,象法官在判决书上判处囚犯死刑似的,画一个“√”,或者一个“X”。

“总座,第二军的先头部队第九师,已由沙市抵达汉口,正拟乘轮东运,增援徐州。”作战处长进来报告道。

“什么?他们也要走?”白崇禧简直叫喊起来了。

“不但第二军要走,第二十军、第二十八军蒋总统都要调走,催调电报已来过多次了,总座不让走,蒋总统已直接命令第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执行。”作战处长说道。

“只要我还在汉口,他们就走不了!”白崇禧把桌子一拍,命令作战处长:“你带总部警卫团到码头上去,把所有船只封锁,一兵一卒也不能装运!”

“是!”作战处长立即去了。

三个军运不出去,国防部长何应钦从南京打电话来疏通了:“健生兄,东线的战况是那样紧张,真是盼望救兵如救火啊!”何应钦慢吞吞地说着,那口气简直近乎乞求了:“援兵你一定要调啊,看在你我的面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何敬公,黄维兵团调出去了,结果如何,你比我更明自,现在是拿猪往老虎口里送呀!不行,不能再调了。”白崇禧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何应钦的疏通。

刚放下电话筒,参谋总长顾祝同又从南京打来长途电话:“健生兄,徐州极需生力军,请从全局权衡,集中兵力于主战场进行决战,如果徐蚌会战失败,武汉也保不住。”

“啊啊,墨三兄,你的话对极了,对极了,党国存亡,在此一举,我们都要全力以赴,支持徐蚌会战。不过,部队不愿东进呀!”白崇禧皱着眉头,向顾祝同诉起苦来,“第二十军军长杨干才多次找我,说所部官兵绝大部分都是四川人,驻扎鄂西,大家都很高兴,因为靠四川近,现在又要东调,官兵们都不愿去。杨军长一再请求缓调。第二牢军长陈克非也表示不愿到津浦路方面去,墨三兄,你看怎么办哟!”

顾祝同既不能用命令压服白崇禧,也不能用道理说服白崇禧,只得沮丧地撂下电话筒。最后,蒋介石亲自出马来催调援兵了:“健生兄,东线国军将士正与匪浴血奋战中,此战关系党国之存亡。我已令光亭停止向永城前进,转向滩溪口方向攻击前进,与第六、第八兵团协同解第十二兵团之围。望我兄火速将荫国的第十四兵团输送到东线战区。”

“唉!总统,”白崇禧唉声叹气地叫起苦来,“你调走了第十二兵团,现在又调第十四兵团,武汉是关系大局的战略要地,不能没有一个打得硬的兵团来保卫,武汉一失,南京也就保不住啦!”

“眼下东线进行主力决战,要确保东线战场的兵力使用,武汉暂时不会有问题。”蒋介石力图说服白崇禧。

“据报共军陈赓兵团有向襄樊进攻直下宜昌、沙市之可能,你把第二军调走了,不仅武汉不保,且川东大门也受威胁。”白崇禧以故意夸大鄂西方面的敌情来要挟蒋介石。

“这个,这个,一切由我负责好了,你立刻将部队给我调过来。”蒋介石急了。

“不是我不调,是这些部队的官兵不愿到津浦线上去……”白崇禧又以同样理由推辞。

“胡说!”蒋介石发火了,“你派兵封锁码头,扣留船只,难道我不知道吗?我命令你,马上让部队开拔!”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的命令正确,我就执行,不正确我就不执行!”白崇禧也变得强硬起来,“增援徐州,已经丢了一个第十二兵团,现在又要送掉一个第十四兵团,这种仗叫什么仗?叫自杀!自杀!自杀!”白崇禧对着电话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撤了我吧!你撤了我吧!”

白崇禧的喊声,连着办公室墙壁的回声共鸣,一股脑儿都灌进了电话筒中,传到南京蒋介石的耳鼓里去了。但是,白崇禧感到奇怪的是,对方的电话里除了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皱着眉头,以为是电话的讯号减弱了,将话筒朝耳根贴了贴。可是,猝然间电话里象爆炸了一枚重炮弹似的,响起一个极其粗野的怒吼声:“娘希匹!”

这是白崇禧自任军职以来,第二次被上司辱骂。第一次是民国十四年,他在讨伐唐继尧的战事中,在柳州东北的沙浦血战时,被黄绍竑骂了一句:“他妈的!”这使他一辈子忘不了。现在被蒋介石骂了一句“娘希匹!”他脸上象被烙铁炙了一下似的,热辣辣的滋味直传到心里,又从心里反传到头顶,那一根根头发便立刻竖了起来。他随手搬起整部电话机往地上一砸,又跟着用穿军靴的脚把电话机一脚踢到墙根去,他一边踢,一边咒骂:“他妈的,你想用对待黄埔学生的那一套来对待我,办不到!”

白崇禧气得脸色发青,他一会从办公室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奔到这头,一下猛地坐到沙发上去,一下又从沙发上蹦起来,坐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但是,不管是坐沙发或转椅,他都感到如坐针毡。这样胡乱折腾了一阵之后,他的情绪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想到老蒋象挤牙膏一般从华中“剿总”序列抽调部队,一则固然是徐州的几十万国军被共军围得无法动弹,老蒋要抽兵去解围;二则他也是要趁此时削弱白崇禧的兵权,否则,一旦徐蚌战败,他怕白崇禧在华中以实力逼他下野。白崇禧想了想,这样和老蒋硬顶,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第二军也是一色美械装备,现时掌握在兵团司令宋希濂手中,第二军是蒋的嫡系部队,宋希濂是蒋的得意门生,纵使白崇禧不让第二军由武汉乘船东运增援徐州,蒋介石也会直接命令宋希濂要第二军绕道湘西出长沙,然后再坐火车东运。这样虽然耽误时间,但老蒋照样能把部队由华中抽走。此外,第二十八军是顾祝同的起家部队,军里的基本干部都是顾的人,到时他们也会走掉的。只要老蒋还在台上,这些美械装备的嫡系部队,白崇禧便不能抓住,要抓过来则非要先把老蒋逼下台不可。“公开反蒋?”白崇禧摇了摇头,迅速否定了这个选择,因为老蒋现在手上还有相当实力,如采用军事手段讨蒋,势必造成双方分裂,自相残杀,使力量削弱,与共产党对抗的本钱就更小了,蒋、桂如公开分裂,则桂系也难以代表整个国民党与共产党分庭抗礼。目前还需要维持蒋、桂间的表面团结,用另一种力量促成蒋介石下野,使李德公能取而代之。这样既可把老蒋的残余军事力量统统抓到手上,又可得到美援,与共产党或谈或打,本钱大了腰就硬。到底用什么力量可以不流血逼蒋下野,使李德公能顺利登台?白崇禧绞尽脑汁,从《孙子》《吴子》到《司马法》,由《六韬》到《三略》,搜肠刮肚,他读过的这些兵书、兵法上都找不到妙计。最后,他突然想起前几天,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等几位名人从上海、南京乘轮经汉口入川时,白崇禧曾在汉口他的总部设宴招待过他们。据梅贻琦等人说,宁沪一带要求和谈的呼声甚高,盼望武汉方面有所行动,促成国共和谈,以息刀兵。当时他听了尚不置可否,现在想来,却是一着妙棋。

“对,我把中南几省民意机关首脑邀来汉口,共同发起一项呼吁和平的运动,把老蒋打个措手不及,用这个办法逼他下台!”

白崇禧越想越得意,因为由他发起和平攻势,桂系在政治上便可先得一“人和”,目下沪宁一带既有求和之望,他通电主和,必得广大民众及各阶层的响应。老蒋要打,就失人心;共产党拒和,亦失人望;主动权便操在李、白手中了。老蒋的仗打到这般地步,他必不肯罢战求和,作城下之盟,打又不能打,和又不能和,到时只得被迫下野。德公就可上台与共产党和谈,以长江为界,江北由共产党搞,江南由李、白来搞,弄个南北朝的局面倒也能偏安于一时。这个办法,总比老蒋把本钱输光,把疆土赔尽,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要受到国民党内有识之士的欢迎。白崇禧还认为这个办法,在军事上不但对老蒋是个缓兵之计,而且对共产党也是个缓兵之计。和平的通电一发,便可堵死老蒋向华中抽兵的借口,华中部队便可完整地保留下来;共产党方面,也不得不停止军事行动,如此,江南、西南便可编练二线兵团……总之,小诸葛的妙计妙极了,从古到今,由孙子、韩信而孔明,都不曾用过这条妙计。他一时兴奋起来,站到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前,看着大江东去,用那根小木棒指点着江南各省:“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广西、广东……哈哈,还有十几个省,论疆土面积,在世界上也还够得上大国哩!”

他从地图前走到办公桌旁,洋洋得意地坐到那张转椅上,觉得非常舒服。他提起笔来,当即就给蒋介石拟好一份电稿:“……民心代表军心,民气犹如士气。默察近日民心离散,士气消沉,遂使军事失利,主力兵团损失殆尽。倘无喘息整补之机会,则无论如何牺牲,亦无救于各个之崩溃。言念及此,忧心如焚!崇禧辱承知遇,垂二十余年,当兹危急存亡之秋,不能再有片刻犹豫之时。倘知而不言,或言而不尽,对国家为不忠,对民族为不孝。故敢不避斧钺,披肝沥胆,上渎钧听,并贡刍荛:(一)相机将真正谋和诚意转知美国,请美、英、苏出面调处,共同斡旋和平。(二)由民意机关向双方呼吁和平,恢复和平谈判。(三)双方军队应在原地停止军事行动,听候和平谈判解决。并望乘京沪平津尚在吾人掌握之中,迅作对内对外和谈部署,争取时间。……”

白崇禧这份倡和电报发出后,蒋介石毫无反应,如石沉大海。白崇禧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又坐到那张舒适的转椅上,拟了致蒋介石的第二份倡和电报:“……当今局势,战既不易,和亦困难。顾念时问迫促,稍纵即逝,鄙意似应迅速将谋和诚意,转告友邦,公之国人,使外力支援和平,民众拥护和平。对方如果接受,借此摆脱困境,创造新机,诚一举而两利也。总之,无论和战,必须速谋决定,时不我与,恳请趁早英断……”

白崇禧看着自己拟就的电稿,冷笑两声:“嘿嘿,再将你一军,看你老帅动不动!”

白崇禧的第二封电报发出后,犹恐蒋介石装聋作哑,便授意河南、湖北两省议会,同时以民意机关代表民意,公开呼吁要求实现和平,其中尤以河南省议会议长刘积学致蒋介石总统的电文最为淋漓痛快,电文中的几句话“敢请即日引退,以谢国人;国事听候国人自决”立即不胫而走,在社会上广为传诵。接着,湖南省长、长沙绥靖主任程潜也致电蒋介石,呼吁和平,他的电文的措词,比白崇禧更为激烈。华东地区,战云密布,徐蚌一带,炮火连天,国共两军正进行殊死决战。华中地区,却出现一片世人瞩目的和平呼声,这片呼声,虽然令人捉摸不定,但是毕竟给血火硝烟笼罩的中华大地以一线希望。京沪一带,关心国事的人奔走相告,以为局势将有某种令人鼓舞的转机。一时间,文人学者,商绅市民,无不翘足远望南京,看看蒋总统将作出何种应变之措施。

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接到侍从官电话,蒋总统要即刻召见他。他马上起身,命令秘书:“叫沈醉做好一切准备!”

说罢,便乘车匆匆赶到总统官邸,一名侍从副官立刻将他带到蒋介石的办公室。蒋介石焦灼地在办公室内踱步,他神情沮丧,两眼疲乏,神不守舍。毛人凤一进门,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

毛人凤知道,对李宗仁下手的时候到了,便详细报告了沈醉主持的“特别行动小组”的工作情况:“已给沈醉配备了两名神枪手,李宗仁的汽车进出傅厚岗时拐弯车速较慢,从两面同时都可以进行射击。”

蒋介石只翻眼皮看了毛人凤一眼,也许这个杀法太露骨,容易授人以炳,他没有吭声。毛人凤又说道:“为了防止李宗仁突然离开南京,我们准备在空中将他的座机击落,然后以飞机失事为由对外公布,我已准备好了两架战斗机,随时可以行动。”

“唔,这个,这个,他最近去过机场没有?”看来蒋介石对空中暗杀最感兴趣,他特地问了一句。

“李的夫人郭德洁去过机场,是专门去看总统和夫人送给他们的那架‘美龄号’专机的。”毛人凤简直对李宗仁夫妇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

“唔,这个,这个……”蒋介石半天没有说出“这个”的下文来。也许,这个秘密他不便对毛人凤说。原来,蒋介石自下了除掉李宗仁的决心后,他也谋划过暗杀方法。对于暗杀政敌,他自己就是一名老手。当年,为了杀掉革命党人陶成章,他受陈其美之命,潜入医院,开枪将陶打死,然后逃之夭夭。后来,有了戴笠做帮手,杀人勾当自可不必亲自动手了。戴笠一伙秉承他的意旨,替他排除异己,杀吉鸿昌于天津国民饭店,杀杨杏佛于上海亚尔培路,杀史量才于浙江海宁……但是,对于杀李宗仁这样特殊的大人物——作为桂系首领,李是他的敌手;而作为副总统,李又是他的副手,蒋介石不得不谨慎从事。当然,要杀死李宗仁,对于蒋介石来说,简直和处死笼中的一只鸟雀般容易。他只要一点头,一个暗示,李宗仁便会立刻死于非命。但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因为真相一旦泄漏出去,不仅桂系首领白、黄等人会通电举兵讨伐他,而且国人亦将不容,特别是美国人,对李宗仁颇有好感,他们一定会激烈地反对,为此,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如何收场呢?思来想去,他终于思得一个妙计:在空中干掉李宗仁,以飞机失事为由向外界公布李宗仁的死因,那就谁也抓不住把柄了。但是,李宗仁自游杭州归来之后,便深居简出,连总统府“子超楼”上的副总统办公室也从未去坐过,更不用说坐飞机到外地去了。当蒋介石得知李宗仁的座机设备较旧,而李夫人郭德洁又特别喜欢坐飞机后,他便和宋美龄合谋,将设备先进的“美龄号”飞机赠送给李宗仁夫妇。好动的郭德洁必然会拉着李宗仁坐上“美龄号”享受一番。只要他们一飞上天空,空军的战斗机就会把“美龄号”打得粉身碎骨。李宗仁之死便成了“烛影斧声、千古之谜”了。可是,没想到只是郭德洁去看了看“美龄号”,他们并未坐上去。如果李宗仁一年半载不乘飞机,他空中暗杀李宗仁的计划便无法实现。

毛人凤见蒋介石“这个”了半天,也无下文,便接着说道:“考虑到桂系部队尚驻扎在安徽一带,李宗仁有可能坐火车到安徽去;也考虑到民国十八年桂系将领夏、胡、陶在武汉异动时,李宗仁临时乘火车由南京逃到上海去躲避,我们在火车站附近买了一座木头房子摆设香烟摊,准备在李宗仁乘火车出走时便立即赶去,在沿途火车停留的小站进行狙击。”

“唔。”蒋介石只用鼻子出声,未置可否,因为他估计此时李宗仁哪里也不会去。也许,李宗仁象个野心勃勃的庙祝,忍耐着寂寞厮守着自己的冷庙,相信突然一天这庙前会车水马龙,香客盈门,使昔日门前冷落的寺庙,变成香火鼎盛的天下第一座名寺宝刹。

“考虑到李宗仁有可能坐汽车到杭州去游玩,我们在汤山附近公路上开设了一个饭馆,如果李宗仁乘汽车离京,便立刻用预先准备好的两部高速汽车追上去,在半路上进行狙击。”

“假如他连门都不出,你们怎么办呢?”蒋介石突然问道。

“如李不出门,便到李的住宅去狙击。我已布置预先安排在首都电灯公司的两个成员,借检修变压器为名,站在变压器上用手提机枪从围墙外面向李的寝室、餐厅等处射击,并作好爬墙进入院内狙击的准备。狙击手使用的子弹弹头内都装有最剧烈的毒药,不管射中人身任何地方,都可引起血液中毒而无法救治。”毛人凤简直把这一切安排得如天罗地网一般,使李宗仁连逃生的一丝缝缝也钻不了。

蒋介石没有再说话。毛人凤知道,他是不会再说什么的了,他会用眼睛和手势来一下达命令,毛人凤不知在他面前领受过多少杀人的密令,但从未听到蒋介石亲口说一个“杀”字。因此,毛人凤但凡接受暗杀命令,不是用耳朵来听蒋的指示,而是用眼来看他的眼睛和手势。那双深邃的疑虑重重而又森冷的目光中,透出一种异样的冷酷,闪过流星一般快捷的寒光,两张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抬,两只眼珠迅速定住不动,几秒钟后,两张眼皮再往下一眨。紧接着,右手抬起来,与希特勒下令向莫斯科进军命令时的手势颇为相似。到这时,毛人凤便可告辞而去,进行他的杀人勾当去了。

毛人凤已经看清了蒋介石那熟悉的眼神,可是,他的右手却还没有象希特勒那样抬起来。毛人凤把目光集中在蒋介石的右手上,他的右手这时正背在身后。那只“死神”的右手仍没有抬起来。蒋介石却背过身子,在室内慢慢地步履沉重地踱起步来。毛人凤感到好生奇怪,蒋总统从来不象今天这般优柔寡断。以往,毛人凤应召一到办公室,往往还没开口,蒋介石那眼皮已经一抬一眨,右手接着抬到半空,毛人凤双腿一并,只说了一声:“是!”便辞了出来,几分钟或者几小时之后,便有人在枪口下丧生。“今天,蒋总统是怎么了?难道我安排的暗杀计划不周密?什么地方有漏洞?”毛人凤一时感到恐惧起来,虽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在蒋介石面前,他和戴笠都是卑微的奴才。戴笠曾被蒋介石打掉门牙,毛人凤接替戴笠以来,虽没挨过蒋介石的耳光,但他觉得挨耳光或者被打掉门牙还是好受的哩,也是一种殊荣,蒋介石打戴笠,因为戴笠是他最宠信的红人。毛人凤还没有享受到挨打耳光的殊荣,那是因为他还没达到戴笠那般受宠的地步啊!

其实,蒋介石对毛人凤暗杀李宗仁的这一整套计划是满意的。使他焦灼不安,迟迟下不了杀李宗仁的决心,并不是毛人凤的计划不周密,而是另外的原因。自从白崇禧在武汉发来两封主张和平的电报后,跟着河南、湖北省议会和湖南省长程潜也都来电呼应。蒋介石硬着头皮,不予理睬,一心只管命令杜聿明去救黄维,只要把黄维救出来,徐蚌会战仍有转机的可能。鉴于白崇禧与李宗仁勾结“逼宫”,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李宗仁杀掉,“蛇无头则不行”,到时他再用几句好话羁糜住小诸葛,后院仍不会起火。谁知白崇禧在武汉也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请黄绍竑到武汉,以八万港元的重金包租陈纳德的一架飞机,飞到广州转赴香港请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李济深来武汉主持与中共和谈,李济深本是桂系的老大哥,又与中共有密切联系,若李济深到了武汉,和谈大门一开,他蒋介石将处于何种地位呢?小诸葛这一“军”将得他确实厉害!紧接着,白崇禧又强迫汉口中央银行将由粤汉路运往广州的银元中途截回,扣留重庆兵工厂停泊在汉口江岸码头准备东运徐州战场的械弹。这下,蒋介石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半夜里把毛人凤召到官邸,要下达杀李宗仁的命令。但毛人凤到客厅后,蒋又命侍从副官叫毛人凤回去。毛甫抵家中,侍从室的电话又急召他赴总统官邸,但到客厅坐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到蒋介石,后来侍从副官传达蒋的命令:要毛人凤回去休息。如此折腾了一夜,毛人凤睡不上觉是小事,他心里战战兢兢直打鼓,深怕什么地方出了漏洞。因为暗杀李宗仁的计划如果出了纸漏,他的脑袋便要落地。

蒋介石迟迟下不了杀李宗仁的决心,并非他优柔寡断,而是投鼠忌器。白崇禧在武汉不稳,固然是一个原因,而美国人的态度也使蒋介石没有足够的勇气下决心。十一月,美国进行大选,因共和党候选人、纽约州州长杜威曾发表援华声明,蒋介石便把赌注押在杜威身上,秘密派陈立夫赴美为杜威助选。谁知事与愿违,大选揭晓,杜鲁门连任总统。蒋介石碰了钉子,忙派夫人宋美龄访美,但美国政府只允以私人身份访问。宋美龄抵美后,虽然经多方活动,请求美援,但杜鲁门总统却异常冷淡地答道:“现在局势恶化之程度,除实际调用军队外,均于事无补。”宋美龄的“夫人外交”手腕第一次碰了壁,她失败了,败得很惨,和蒋介石在东北、华北的失败一样惨,她感到无脸回到南京,遂悄然离开纽约,到里弗代尔孔祥熙的别墅里暂时隐居起来,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大陆。

与此同时,司徒雷登大使也利用他的私人秘书傅泾波传达了“蒋总统必须下野,为进行和谈所必需”的意向。蒋介石感到全身发冷,脸上发烧,美国人已经公开表示要抛弃他了。

十二月四日,杜聿明集团开始向滩溪口方向攻击前进。六日,杜聿明集团被共军四面包围,孙元良兵团单独突围,被全歼。

十二月十五日黄昏,黄维兵团突围,全军覆没,兵团司令官黄维、军长吴绍周、覃道善、杨伯涛等被俘。

杜聿明集团被共军重重围困于陈官庄、青龙集附近,连日天降大雪,寒风怒吼,空军无法空投给养,所部饥寒交迫,濒临崩溃。

何应钦辞去国防部长职务,避居上海。

蒋介石的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绝路的终点,前面千仞壁立,万丈深壑。宋美龄不在身边,他和自己那瘦长的身影为伴,整夜整夜无法安眠,连服用多年的烈性安眠药也失效了。他突然想到要喝酒,借酒浇愁,每晚差不多要喝掉一瓶威士忌。侍从副官怕他精神失常,怕他突然自杀……

可是,蒋介石却清醒得很,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提醒他,这时要忍耐,忍耐是一切转机的开始。一个活着的李宗仁比一个死了的李宗仁对他更有利!蒋介石的脑子里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为什么这样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认定这是使他获得转机的唯一希望。也许是民国十六年的经验提醒他,也许是民国二十年的经验再次提醒他:以退为进!他从那两次下野中得到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你回去马上解散‘特别行动小组’,要沈醉还是回到云南去,那个地方很重要,要多下功夫!”

蒋介石回过身来,命令毛人凤。毛人凤在接受蒋介石杀人命令时,因用眼睛看眼神和手势惯了,耳朵是不用的,他只顾盯着蒋介石的右手,现在蒋介石突然说起话来,毛人凤竟一时没听清蒋介石说了些什么,但又不敢问,只愣着一双眼睛,一忽儿看看蒋介石的眼神,一忽儿看看蒋介石的右手,不知如何是好。

“立刻结束那项工作,明白了吗?”蒋介石并不气恼,非常纵和地把话又说了一遍,但为什么不杀李宗仁,他却一字不提。

“是!”毛人凤的耳朵已经派上了用场,终于听清了蒋介石的话,但却百思不得其解,他满腹疑团拌和着重重惶恐,退出了蒋介石宫邸。

蒋介石驱车直奔傅厚岗李宗仁副总统的官邸,吓得门岗警卫、勤杂侍役手忙脚乱。李宗仁正在房里阅读二十四史,闻报立刻和夫人郭德洁出迎,但蒋介石已经登堂入室了。

“总统驾到,有失迎迓!”李宗仁夫妇见蒋介石突然闯进来,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自从李宗仁到南京当副总统后,蒋介石遇事总是把李召到他的黄埔路官邸去。他从不到傅厚岗来找李宗仁,这次“御驾”亲临,弄得副总统官邸上上下下手足无措。但蒋介石却非常随便地说笑着:“你们想不到吧?哈哈!美龄早就要我和她来看你们的,实在忙不过来。她在美国还问到你们哩!”

“谢谢总统和夫人!”李宗仁夫妇对这突如其来的拜访表示感谢,他们把蒋介石迎到楼上的小客厅里坐下,郭德洁忙献上茶点水果,她揣度蒋总统突然来访,必有要事与李宗仁商谈,因此借故退了出来。

“德邻,你看现在这局势怎么办呢?”蒋介石忧心仲忡地看着他的这位把兄弟。

“局势危险!”李宗仁点了点头,但他不明白蒋的来意。因已听到了白崇禧在武汉呼吁和平的行动,为了摸摸老蒋的底,他只得旧事重提:“今日挫败之原因虽多,而最大的毛病是出在指挥不统一上。如果总统及早英断,将武汉与徐州划为一战略单位,我看尚不至有今日之危。”

李宗仁既间接地指责了蒋介石决策上的错误,又直接为白崇禧的先见之明加了按语,因为这个被蒋介石否定了的方案是半年前白崇禧提出来的。蒋介石听了心里当然非常不舒服,甚至怀疑李宗仁有意当面使他难堪,但他并不计较这些,只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贤弟,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徐蚌一败,匪军很快就要逼近长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李宗仁仍然摸不透蒋介石的来意,便慢慢说道:“办法——我相信总统会拿出应付时局危机的办法的。”

“唉!”蒋介石长叹一声,“我本不愿做总统,推脱过多次,中常会却偏要把我推作候选人。今天这局面,我是计竭力穷了,我看我退休,由你出来干,和共产党讲和!”

李宗仁大吃一惊,心想外间传说的白崇禧“逼宫”行动,老蒋一定信以为真,他是来这里探我的虚实的,自己蹲在虎口里,一举一动都得小心,他忙连连摆手道:“眼下这个局面,我怎么应付得了?不行,不行,我还是当你的副手!”

蒋介石十分恳切地说道:“只要你出来,担起这局面,情况马上就不同了。”他微笑着,望着李宗仁那国字脸,暗自庆幸没让沈醉去用汤姆弹撕毁这张宽宽的脸,否则,国民党的历史又将会是另外一种写法了……

“不行,不行,请你不要再提此事,以免传将出去,造成混乱。”李宗仁又摇头又摆手,仿佛蒋介石正在把他往火坑里推一样。

“德邻同志!”蒋介石变得严肃起来,“当初我劝你不要参加竞选,你一定要参加,现在让你出来干,你又极力推托。依据宪法第四十九条‘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之规定,我不干了,应由你代行总统之职权,并非你我之间私相授受!”

蒋介石说罢站了起来,提上他的手杖昂然而去,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真把个李宗仁弄得紧张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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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十九回 被迫下野蒋介石独谒中山陵 风雨飘摇李宗仁出任代总统

巍峨的中山陵,坐落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南麓。陵后峰峦起伏,蜿蜒如龙;陵前林海浩瀚,山河苍茫,气象万千。冬日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辐射出来,东一片西一片的,铺在林梢和草地上。红得发紫的枫叶,被阳光一映,宛如被火点燃了一般,松柏林的一半被阳光照着,显得青葱苍翠,没被照着的那一半,呈现墨绿沉郁,银杏、梧桐一片光秃,在寒风中微微颤栗。宽阔的陵园道上,铺着厚厚的积雪,两行轮辙印迹,鲜明地留在白雪上,象两行长长的别致的印花。那半月形广场上,停着一辆黑色防弹轿车,几名侍卫官散布在附近。

缓缓抬高的墓道,一共有三百七十五米长,两旁的绿化带,象两列长长的仪仗队,挺拔的桧柏,宛如身披甲胄威武肃立的卫士。墓道上,一个孤零零的人正往陵门走来。他头戴宽边礼帽,着黑色披风,拄着手杖,踽踽独行,步履蹒跚。自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的奉安大典,孙中山先生的遗体安葬在陵墓后,蒋介石不知道来过陵园多少次,在他烦恼,为军国大计难决的时候,来陵园的次数居多。秀丽幽静的陵园风光,对于他思考决策应付时局确实是个理想的处所。宋美龄知道蒋介石爱到中山陵漫步,而她也喜欢这里的明媚风光,便把中山陵的守庐扩建成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盖成大屋顶的宫殿式结构,命名“美龄宫”。蒋介石以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自居,无论在生前,或者百年之后,他都要与中山先生在一起,“美龄宫”的建筑,自然使他喜欢。但他还有一个秘密埋在心中,尚未对人说起。孙中山先生现在安葬的地点,是孙先生本人自己选择的。那是民国元年四月一日的早上,孙中山刚解除临时大总统职务,让位于袁世凯,这天显得特别轻松,他对卫士长说:“从今天起,我是自由人民了,你备几匹马,我与展堂出去打一趟猎。”孙中山与胡汉民骑着马出了朝阳门,来到明孝陵,一路转到半山寺。只见一只羽毛美丽的雉鸡扑梭着翅膀从树丛中飞起,中山先生“砰”地一枪,将雉鸡击落。卫士去将猎物拾回,中山先生便与胡汉民下马在旁边的一个土地庙休息。然后,他们步行上山。孙先生登上一个高坡,环顾四野,只见群山逶迤,秦淮如带,他对胡汉民说道:“你看,这里地势比明孝陵还好,有山有水,气象雄伟,我真不懂当初明太祖为什么不葬在这里!”胡汉民懂得阴阳地理之道,他看了也说道:“这里确比明孝陵好。就风水而言,前有照,后有靠,左右有沙环抱,再加上秦淮河象玉带一般环绕,真是一方大好墓地啊!”孙中山激动地对胡汉民说道:“候他日逝世,当向国民乞此一块土来安置我这身躯壳!”十四年后,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铁狮子胡同逝世,临终前,又以归葬南京紫金山麓为嘱。中国国民党人遵照孙中山先生的遗愿,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在建筑雄伟的中山陵举行隆重的奉安大典,将孙中山先生的遗体安葬于中山陵的墓室之内。至今,正好是二十个年头。除了抗战期间住在重庆外,蒋介石在南京的日子,常常到中山陵来。他本是个封建迷信很深,又笃信风水的人,他为自己的母亲寻找墓地,费尽了心机。葬母之后,他果然飞黄腾达,显贵发迹,这更加促使他为自己寻找一方理想墓地,以便使子孙后代继承大业,长久不衰。他经常在中山陵盘桓,又懂得些堪舆之术、阴阳之道,更使他想入非非。戴笠死后,灵枢停在与中山陵相邻的灵谷寺内。一天,蒋介石和宋美龄到灵谷寺看望戴笠灵枢,并亲自在山下为戴笠选定了墓地。他对毛人凤说:“我看这块地方很好,前后左右都不错,将来安葬时要取子午向。”戴笠便葬在蒋介石亲自选定的这块墓地上。蒋介石也为自己选择了一块墓地,地势与建筑规模都要与中山陵相映成辉,方显出他继承孙中山革命大业,功勋彪炳千古的气概。他的墓地选在什么地方?自然是在距中山陵不远的那一处山坡上,但他尚未公开和人说过。朝霞绚丽的清晨,晚霞如织的黄昏,多少次,他徜徉在为自己选好的墓地上,浮想联翩。他当过总司令,委员长,国民政府主席,党的总裁,特别是当了总统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政治地位已经与孙中山相称了,为自己造一座雄伟的“中正陵”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了。更何况,他已年过花甲,渐近耄耋之年,身后之事已有一种紧迫感了。但是,自还都以来,国事不宁,日本打倒了,又冒出来一个咄咄逼人的强硬敌人——共产党,命中注定,他一生多艰!东征、北伐、剿共、抗日,他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国民也和他一样,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抗战胜利曾使他兴奋不已,他想实现事实上的统一,想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但是共产党是他的心腹之患,不剿灭共产党,他便无一日安宁可言。开始,他对剿共是很有把握的,认为三个月,或者一年半载,便可将共产党连根拔出。谁知剿了三年共,他把老本都输光了。东北陷落,徐蚌战败,继黄伯韬兵团、黄维兵团、孙元良兵团覆灭后,被共军重重围困在双堆集和青龙集的杜聿明集团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也于十天前悉数被歼灭,杜聿明被俘,邱清泉战死,李弥只身逃脱。跟着,平津战幕拉开,在杜聿明集团覆灭后的五天,天津城破,守将陈长捷、林伟俦被俘,傅作义困守北平孤城,已成瓮中之鳌。蒋介石在盘点“存货”,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内,再也找不出一个完整而又较有战斗力的军了,仅仅只有几个新兵编练司令部新成立的一些部队和残破得很严重正在整补的几个师,这是完全不能参与战斗的。所剩下的就只有武汉的白崇禧集团和西安的胡宗南集团了。白崇禧正在千方百计地迫他下台,那逼人的气势简直不亚于共产党!徐蚌一战,几十万国军覆没,首都南京已无兵可守,过不了多少日子,共军便要渡江。他无法获得一个安稳的晚年,也许,就是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为巨大的忧患压抑着,苦恼着,挣扎着。他的墓志铭并不难写,只以“一生饱经忧患”六个字便可概述全貌,但是,他在紫金山麓选定的那块墓地——未来营造“中正陵”的地方又怎么办呢?现在,真可谓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蒋介石一步一顿,走完那长长的墓道后,来到了陵门。陵门前是一开阔的水泥平台,蒋介石站在平台上,微微喘息了一下,便走进了由券石砌成的拱门。进入陵门后,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碑亭。亭顶重檐九脊,盖蓝色琉璃瓦,高约十七米。亭正中立着块高达八米的石碑,上镌刻“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蒋介石站在石碑下,缓缓脱掉右手上的皮手套,伸手抚摸着“葬总理孙先生于此”八个大字。他的耳畔,仿佛又鸣响着狮子山上那震撼人心的一百零一响礼炮声。那天早晨四点钟,他扶着孙中山的灵榇,步出设在中央党部的祭堂,越大门,降台阶,登上遍扎白彩球的灵车。灵车之前,是孙科及其亲属,孙科之后便是蒋介石,仪仗队一式白色祭服,戴白色手套,鼓声沉沉,哀乐阵阵,灵车缓缓移动着。自丁家桥国民党中央党部至中山陵二十里路上,数十万南京市民沿街拥立,在灵车经过时,皆肃然脱帽致礼。十时一刻,灵榇停于中山陵祭堂中央,举行奉安典礼,由蒋介石主祭,谭延闿、胡汉民等陪祭,献花圈,读诔文,行礼。中午十二时,灵榇移入墓穴,狮子山炮台再鸣礼炮一百零一响致敬,全国停止工作三分钟静默致哀。那是个多么难忘的隆重的日子啊!虽已过了二十个春秋,但今日想来,犹是昨日之事。自从主持孙中山先生公祭仪式后,蒋介石无时不在心里想着那使他景仰羡慕的奉安大典。他暗暗下决心,要在自己百年之后,也享受到这种至高无上的哀荣。要实现这个愿望,首先,他要确立自己无可争议的领袖地位。胡汉民、汪精卫比蒋介石的资格老,不排除这两个人,他在国民党内便坐不稳领袖的位置;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这三个人都和他一样分任第一、二、三、四集团军总司令,蒋、冯、阎、李四人平起平坐,不除掉冯、阎、李三人,他便无法控制全国军队,不能成为事实上的全国领袖。经过多少次的明争暗斗,金钱收买,分化瓦解,武装吞并,胡汉民、汪精卫失败后都已先后死去,冯玉祥、李济深变成了光杆司令,离开了中国大陆;阎锡山几经浮沉,变成了胸无大志的守财奴,躲在山西那个背旮旯里,再无问鼎中原的雄心;蒋介石的对手,只剩下了桂系集团的李宗仁、白崇禧。经过反复较量,多次交锋,双方各有胜负,但无沦如何,蒋介石无法降服李、白,文的武的,硬的软的,明的暗的,蒋介石全用过了,他的军队就是进不了广西。为了实现他承继孙中山先生大业,在国民党内成为无可争议的领袖,以便在百年之后,实现建一座与中山陵媲美的中正陵的雄心壮志,几十年来,他高举着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金字招牌,东征西杀,南讨北伐。演出了蒋、桂战争,蒋、冯、阎中原大战一幕幕流血惨剧,使国家、民族、人民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九·一八”一声炮响,日本帝国主义利用中国军阀混战之机,入据东北:“七·七”芦沟桥事变,日寇铁蹄踏进华北。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蒋介石才真正成为举国公认的无可争议的领袖。他把自己的政敌白崇禧请到身边委以参谋总长的重任,一切由白谋划;他把李宗仁安排在历代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徐州担任战区司令官;他接受共产党抗日救国的主张,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现出一位领袖所具有的胸怀和气魄,在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中,这是他能博得国人(当然也包括他以前的众多政敌)所爱戴的八年。抗战胜利,他的领袖欲急剧膨胀起来,到了前所未有的独裁程度,他视共产党若草芥,玩弄李、白于掌上,他决心依赖美国的飞机、大炮、坦克实现真正的统一。可是,曾几何时,在共产党和李、白的内外夹攻之下,他垮台了,上百万大军覆灭了,不仅全国领袖当不成,连首都南京也难保。他已决定今阶下野,由副总统李宗仁代行其职权……

蒋介石摸着石碑,抚今追昔,不禁老泪横流。中国国民党人二十年前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他年中国国民党人又将葬他们的总裁蒋中正先生于何地呢?

寒风拂过林梢,林涛阵阵,发出巨大的叹息!

蒋介石拄着手杖,从碑亭后拾级而上,向祭堂走去。从碑亭至祭堂的正道,用一色苏州金山石砌成八座大石阶,共二百九十级。大石阶两侧的斜坡上,白雪皑皑,坡上一株株桧柏、枫树、石楠、海桐和大围墙旁的白皮松,枝叶上披着一层薄雪,象在默默地挂孝举哀。祭堂前两旁立着一对高耸的饰以古代花纹和云彩的石华表,平台前的两个石座上,各放着一尊古色古香的铜鼎。

蒋介石在石华表和古铜鼎前伫立了一刻,不知是为了休息还是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沉思。然后,他由平台步入祭堂。早已恭候在此的两名侍卫官,接过蒋介石的帽子、手杖和披风。他来到祭堂正中孙中山先生身穿长袍马褂的石雕全身坐像前,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肃立了一会儿。祭堂是一座仿古木结构宫殿式的建筑,墙身全部用香港花岗石砌成,地面铺大理石,左、右、前、后排列着青岛花岗石柱十二根,四隐八显,下承大理石柱础。内顶为斗式,上面镶以花磁砖。蒋介石来到了祭堂后壁前,看着他写在壁上的“总理校训”,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蓦然间,他耳畔响起雄壮的黄埔军校校歌,他陪孙总理在台上检阅军校学生的情景历历在目。是孙中山的革命主义和黄埔学生的战斗精神,把他推上了革命军总司令的位置,没有黄埔军校,便没有蒋介石的一切。东征、北伐,他的学生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可是,一到剿共的战场上,一个个都不济了。他的得意门生陈诚、杜聿明在东北战败,杜聿明、黄维在徐蚌被俘,现在的黄埔学生没有一个能为他打胜仗的。

“介石,你怎么把黄埔精神丢光了呢?”一个严厉的声音仿佛在祭堂里回荡。

蒋介石打了个寒噤,忙回头看了看孙中山的坐像,孙中山脸带怒容,似乎在训斥他:“当初,我创办黄埔军校,独一无二的希望,就是创造革命军,将来挽救中国的危亡。你却把它拿来打内战,断送了黄埔精神,也断送了我寄与厚望的黄埔学生,而你也落到了今日这般地步!”

蒋介石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多心了,一尊石雕坐像又如何能说话呢?不过,孙先生若在九泉之下,看到一个个黄埔学生被俘,以黄埔学生为基干组成的嫡系部队的覆灭,又将作何感想呢?蒋介石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了。他今天独个儿来谒陵,本想到此排遣下野后的烦恼,寻求某种精神上的慰藉。不想,却触景生情,生发出一个个不吉样不愉快的念头来。他不敢再在这肃穆过分而使精神上承受巨大压抑的陵墓中久呆。他迅速进入墓室,绕墓穴一圈,对着方形墓穴上的孙中山先生穿中山装的大理石卧像,默哀了几秒钟,赶忙返回祭堂出来,站在外面的平台上。他象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平台上缓缓踱步,在打发着他停留在南京,也是停留在中山陵的最后时刻。他下野后,党政军的各项安排,早已作出并实施。他为了紧紧地控制京沪杭地区,乃将原来的京沪警备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任命汤恩伯为总司令。又分别任命张群、朱绍良、余汉谋为重庆、福州和广州绥靖公署主任,陈诚为台湾省主席兼台湾警备总司令,薛岳为广东省主席。这些安排,以汤恩伯和陈诚的位置最为重要,从而形成了一个进可守东南半壁,退可保台湾孤岛的战略态势。这和他第二次下野时任命他的亲信军人顾祝同、鲁涤平、熊式辉分任苏、浙、赣三省省主席如出一辙,既为后继者设下重重陷阱,又为他日卷土重来作好安排。在发表汤恩伯等重要人事任命后,他命蒋经国持他的亲笔函去上海访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着俞即时将中央银行在去年八月依靠发行金元券强向人民兑换得来的黄金、白银和外汇全部运往台湾。为了在溪口幕后操纵指挥,他已命亲信俞济时、石祖德、石觉民、任世桂等人,先后到溪口布置警卫和设置通讯联络,为他建立指挥中心,他虽然避归老家溪口,但和在南京一样可以发号施令,调兵遣将。总之,无论是回到溪口幕后操纵,还是退到台湾武装割据,他都周密地安排好了。南京这个烂摊子,就留给李宗仁收拾,让李为他去当替死鬼。时局有转机,他便随时可以从溪口回到南京复职,时局不利,他则退守台湾。下野文告,他已拟好装在衣服口袋里了,在那篇堂皇的文告里,他设置了一个巧妙的圈套让李宗仁钻……这一切,似乎都安排就绪,他可以放心地走了。但是,他现在却停留在中山陵碑亭的平台上,象掉了魂似的踱着步,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又翘首眺望,还有什么使他放心不下的呢?就是他早已暗中看好的那一方墓地!老家溪口虽好,但不是他归宿之处;台湾虽可避居一时,却非埋骨之所。他的灵魂,只能安居在紫金山麓!这一走,还能不能重回南京主政,他心里实在没有底,共产党问题,桂系问题,都是几十年的对手,在多次较量中,他们非但不被打垮、剿灭,而且滋生蔓长,到今天将他逼下了台。依他的经验,他一走,无论是共党或桂系,都失去了攻击的目标,他们内部或他们之间便开始冲突,就象民国十六年那样,唐生智东下讨蒋的主力部队张发奎部迅速瓦解,唐生智与桂系厮杀,给他创造了复出的有利时机。但眼下和民国十六年的形势已大不相同了,强盛的共产党野战军不但要吞掉他蒋介石,连桂系恐怕也难幸免,除非李、白投降缴械,而李、白的性格又绝非能接受投降的结局,则最后只有象东北、平津、徐蚌一样覆灭!他失掉了几百万美械装备部队,失掉了中国大陆的地盘,失掉了总统的位置,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不算是最痛心的。他已进入老年,对他来说,这些都行将成为身外之物。而最令他丧魂失魄、惶惶不可终日的,乃是失掉那一方大好墓地,使他死无葬身之所,成为可怕的野鬼游魂,这才是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啊!蒋介石是国民党的领袖,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深的人,对于一个失掉自己墓地的中国老人来说,失掉什么能使他更痛心更懊丧呢?他真想去那块未来的墓地上再走一走,察看那如龙的地势,那些龙脊般的山丘、土坡、繁盛的树木,他眷恋那每一寸土地。此时此刻,他真想躺到那墓地上再也不起来。但是,他不能!他此时躺下去,谁来给他建造雄伟的中正陵呢?更使他害怕的是共军进了南京后,会不会将他拉出来鞭尸!

“我一定要再回到南京来!”

蒋介石举起他的手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匆匆走出了中山陵,直奔他的那块墓地而去。侍卫官们不知他要去干什么,忙前后左右地护卫着。

蒋介石为自己选排泊那块墓地,在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间的正中地带,正当紫金山主峰北高峰下面——中山陵则在紫金山的第二峰小茅山南麓。这里形势雄壮,局面开阔,位置适中,左有中山陵,右有明孝陵,面对朱雀(方山西北侧的一座山名)背靠玄武,形胜天生,比明孝陵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还要好。更妙的是紫金山又名蒋山,那是东吴孙权为避祖讳而将钟山改名为蒋山的,想不到一千七百多年之后,此事应验在中华民国总统蒋中正身上,山姓蒋,地姓蒋,国姓蒋,党姓蒋,真是天巧地合,鬼神难测啊!

蒋介石踏着厚厚的白雪,顶着凛冽的北风,来到了他未来的这块墓地上,他在墓穴位置上转着转着,在雪地上踏出一圈又一圈的足迹。蓦地,他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去,迅速脱掉皮手套,发疯似的用双手死劲挖抠着,扒开积雪,战战兢兢地挖出一杯新鲜的黄土来……

“呜呜……”山野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哭声!

蒋介石从他未来的墓地踏察归来,已近中午时分。在他官邸的会议室中,党政军高级官员正坐着等他前来发表下野讲话。会议室里,黯然无声,空气极为沉重,一个个都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仿佛要开追悼会一般。只有李宗仁在前排正襟危坐,等待着他期待以久的蒋政权更迭,国家权力重新分配的这一时刻。他穿一身藏青色呢子中山装,胸前挂一枚青天白日徽,显得雍容大度,颇有大总统的风采,再也不象去年就职典礼仪式上那窝囊的大副官样了。他内心激动,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如愿以偿的情绪。但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努力在那国字脸上挂着与大多数人相似的沉痛表情。

“让诸位久等了。”蒋介石走进门来,向与会者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沉重的歉疚之色。他换上了一件深色的皮袍子,戴一顶翻毛卷边皮帽,象个有涵养的绅士。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肃穆的气氛有如他刚凭吊过的中山陵。他觉得有些晦气,甚至怀疑选择今天作为下野的日子是否吉利,但不管怎么样,他今天都得演出台前这最后的一幕,从此隐退到幕后去。他开始发表讲话:“诸位,自中正发表元旦文告以来,已二十日,国内之局势,呈急转直下之势……”

蒋介石用微带沙哑的嗓音,将目前的局势作了详细的分析,也许,这是他执政以来,态度最坦率的一次讲话,使听者更感到惊心动魄。

“……军事、政治、财政、外交皆濒于绝境之中,人民所受之痛苦亦已达于顶点。在元旦文告中,我已表明只要和平能早日实现,则个人进退出处,绝不萦怀,而惟国民公意是从。目下,为实现和平,我个人非引退不可,让德邻兄依法执行总统职权,与中共进行和谈,我于五年之内绝不干预政治,但愿从旁协助。希望各同志以后同心合力支持德邻兄,以挽救党国之危机……”

蒋介石象在读一篇沉痛悼词似的,声音低沉,充满无限悲伤。他的这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迅速引起了在座的党政军高级官员们的共鸣。座中不断发出唏嘘之声,有人用手绢抹眼睛扪鼻子,随之是哽咽之声,接着宣传部长张道藩失声痛哭,如丧考妣,社会部长谷正纲边哭边起立大声疾呼:“总裁不应退休,应继续领导,和共产党作战到底!”

李宗仁用眼瞟了一下会场,大部分人都木然地坐着,他感到既悲哀又好笑,心里仍象二十二年前在西花园的石舫上、对何应钦说“让我们来试试”的那番劲头。但那时才三十多岁,血气方刚,现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磨练,早已变成了一块老辣姜了。他虽然没有哽咽抹眼泪,但一副悲伤的样子也颇为动人。

“诸位的心情,我理解,很理解!”蒋介石沉痛地点着头,“这个,这个,事实已不可能,我已作出下野决定了!”

蒋介石说完,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纸前天由陶希圣拟好的文件,放到李宗仁面前,用手指点着,说道:“德邻兄,我今天下午就离开南京,请你立刻就职视事。这里是我替你拟好的文告,你就来签个字罢!”

李宗仁一愣,心里实在没有这个签字画押的思想准备。他环顾会场之上,在一片沉痛的呜咽声中,仿佛有愤怒的声讨和刻骨的咒骂,他担心谷正纲、张道藩他们会突然举起手杖过来讨伐他,责骂他“篡位夺权”。因为,蒋介石在一次讨论他是否下野的会上,曾愤然指责:“我并不要离开,只是你们党员要我退职;我之愿下野,不是因为共产党,而是因为本党中的某一派系!”对此,CC系骨干分子谷正纲、张道藩等人恨死了李、白。

“委员长,我……”李宗仁一向习惯称蒋介石为委员长,现在一急,他又叫蒋介石为委员长了,“这文告,是否先放一放?”

“不必了,我今天就离京,你签了字,我就走啦!一切由你负责了。”蒋介石坦率地说道,他对这个烂摊子,似乎已没有一点信心和感情了。

在蒋介石的一再催促之下,李宗仁也没时间仔细推敲那文告的措辞,当然,从内心说,他也希望蒋介石快点离开,因此,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假思索地提笔在蒋介石替他拟好的文告上签了字。蒋介石仍把那张文告从李宗仁手里收回,放在自己衣袋之中。接着便宣布散会。

“总统!总统!请留步!”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急促地呼喊着,刚走到门边的蒋介石,回头一看,乃是拖着一大把胡须的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正向他奔来,不得已,他只好站住,问道:“于院长有何事?”

于右任喘着气,深怕蒋介石马上走开,便急忙说道:“为和谈方便起见,可否请总统在离京之前,下个手令把张学良、杨虎城放出来?!”

于右任的话,象磁铁般一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因为今天来开会的这些高级官员中,不乏张、杨遭遇的同情者。他们都知道,蒋介石每次下野,都要杀人。第一次下野时,他杀了前敌总指挥王天培;第二次下野时,他杀了第三党领袖邓演达;第三次下野他能不杀一两个人吗?而最有可能被他杀的便是发动“西安事变”,现在仍被囚禁着的张学良和杨虎城。于右任挺身而出,求蒋介石刀下放人,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蒋介石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来了,气恼地双手向后一撒说:“于院长,我已下野了,此事你找德邻办去吧!”

“啊——”

于右任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蒋介石便已经匆匆走出门去了。于右任无可奈何地来到李宗仁面前,急喘喘地说道:“德邻,德邻,你一定要想办法啊!”

李宗仁知道,蒋介石是在当众为难他,便也不示弱地把胸一挺,大声说道:“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一定要放!”

蒋介石下野离开南京,照理李宗仁以下党政军要员需到机场送行。总统府第三局局长俞济时亦向大家打了招呼,告知蒋先生下午在明故宫机场登机。李宗仁回到傅厚岗官邸,用过午餐,便率在京的文武大员,直奔明故宫机场,准备为蒋介石送行。可是,他们在寒风之中鹄立了一个多钟头,才临时接到通知,蒋介石改在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登机。于是,李宗仁等又驱车直奔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到达机场,方知蒋的座机已起飞多时了,文武大员们被蒋介石捉弄了一场,扑了两次空,心中懊恼不已。李宗仁倒无所谓,反正蒋介石走了,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面对这残破的局面,似觉肩头有万钧之压力。他回到傅厚岗官邸,郭德洁早已在门口等着了。

“蒋先生已经走了吗?”她喜滋滋地问道。

“走了!”李宗仁点了一下头。

“这就好了!”郭德洁舒了一口气,因为打从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起,她就盼着有一天能当上中国的第一夫人。现在,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她怎能不特别高兴呢!她忙上去一把挎住李宗仁的胳膊——颇有点宋美龄的风度,边走边说道:“我给你准备了几样酒菜,让我们来好好地庆贺一番!”

郭德洁把李宗仁拉到他们专用的那间小餐室,侍者便应召而至,把酒菜一一端了上来。李宗仁有个特点,平素不大喝酒,要喝也喝威士忌之类,但若有高兴的事,便要喝上一两杯桂林兰花酒助兴。今天,郭德洁照例为他准备了一瓶桂林三花酒。他们刚把酒杯举起,案几上的电话铃却急促地响了起来,郭德洁只得放下酒杯,不高兴地嘀咕着:“真不知趣,早不打晚不打,偏在这时打!”她抓起听筒,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谁知话筒里的声音比她还冲:“你叫德公来接电话!”

郭德洁听出这是白崇禧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因为白崇禧无论在李宗仁还是她面前说话,都一向是彬彬有礼的,今天何以吃了火药?说话又爆又冲?但她知道这电话是白崇禧从武汉打来的长话,知必有大事,忙用手捂住送话器,对李宗仁说道:“白健生找你讲话。”

“噢。”李宗仁接过电话筒,轻松地说道,“健生吗?老蒋今天下午已经走了。”

白崇禧却非常冲动地说道:“蒋介石下野的文告,我们从广播听到了。全文没有‘引退’或‘辞职’这样的词。老蒋既不引退,又不辞职,你李德公凭什么上台呢?这是值得注意的问题,应当设法补救!”

李宗仁刚放下电话筒,侍从来报:“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书傅泾波先生来见。”

李宗仁一想,司徒大使此时派傅径波来,八成又是老蒋的下野文告问题,便匆匆来到会客室,傅泾波见了李宗仁,也不客气地说道:“司徒雷登大使要我来向李先生传达下面的话:据悉,蒋的下野文告中原有‘引退’字句,是被CC系反对而删去的。为此,李先生将不可能充分地行使总统职权。大使特以私人资格提醒李先生注意,并设法补救!”

没想到司徒雷登大使的看法,竟与白崇禧完全一致,李宗仁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太恨蒋介石了,临下台还耍这一连串的权诈之术,不但愚弄他李宗仁,也愚弄国家名器,愚弄国民。他气得一拍桌子:“老子不干了!”

“德邻,你怎么啦?”郭德洁见李宗仁一送走傅泾波便大发脾气,忙过来问道。

“他太不象话了!”李宗仁又拍了一下桌子。

郭德洁忙过来拉着李宗仁,劝慰道:“你已经是大总统了,犯不着再和别人生这么大的气。走吧,走吧,喝我们的酒去!”

“老蒋在下野的文告里搞了鬼,我哪还有心思喝酒!”李宗仁用眼瞪着郭德洁,怒气冲冲地把白崇禧和司徒雷登大使的话跟夫人说了。

“啊!”郭德洁仿佛听到晴天里响起一声霹雳,急得差点象在李宗仁宣布退出副总统竞选那一刻似的,几乎要失声怮哭起来,原来她高兴了半天,李宗仁这总统职位仍是不明不白地被蒋介石在半空悬着,可看而不可即,她发疯一般叫喊起来:“找吴礼卿!找张岳军!要他们改过来,一定要改过来!”

郭德洁这一叫喊,倒提醒了李宗仁:蒋介石走了,蒋的下野文告只有找吴忠信和张群才能处理。李宗仁马上打电话把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找来。

“礼卿兄,蒋先生的文告中并无‘引退’或‘辞职’等字样。如此则一月二十一日以后的蒋先生究系何种身份?我李某人又系何种身份?所以蒋先生的文告必须修改,要在‘于本月二十一日起’一句之前,加‘决身先引退’五字,由中央社重新播发,《中央日报》明日见报。”

吴忠信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苦笑道:“德公,蒋先生的文告,谁敢更改呢?”

“不管谁的文告,都要以宪法为准绳。”李宗仁说道,“根据宪法第四十九条上半段,‘总统缺位时,由副总统继任’,所谓‘缺位’,当系指死亡和自动引退而言……”

“德公,”吴忠信摇着手,打断李宗仁的话,“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愿以老朋友的资格提醒你,你要知道蒋先生的脾气,现在,毛人凤他们的人在南京到处活动,说不定连你身边的侍卫人员也难免有他们的人。我看你还是不要再争了,宪法是约束不了蒋先生的,争得不好,连你的生命安全都难保!”

没想到吴忠信这话不但没吓倒李宗仁,反而使李宗仁心中的愤懑之情象干柴遇火一般,咬地一下燃烧起来,他军人的血性顿起,把两只衣袖往上一捋,然后用握着拳头的手在腰上一叉,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大叫道:“我李某人一生统兵作战,出生入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值此党国存亡之秋,我绝不是斤斤计较名位,倒是他蒋先生处处不忘为自己打算。他在文告中预留伏笔,好把我当作他的一块挡箭牌,他则在幕后事事操纵,必要时又东山再起。我顶起这局面,如名不正,言不顺,则无法执行总统职权,不论为和为战,皆无法贯彻主张。与其不明不白地顶一块空招牌,倒不如让他蒋先生自己干的好!”

李宗仁这一席话,把蒋介石下野的预谋揭露得淋漓尽致,也把他坚持要修改文告的理由说得凿凿有据,他那义愤填膺、绝不屈服的态度,把个吴忠信一下给镇住了。

“德公,”吴忠信见李宗仁吓不倒,也不敢再来硬的了,因为他是奉蒋介石之命,代替吴鼎昌出任总统府秘书长,是专门为抬李宗仁“上轿”而来的,如果逼得太紧,李宗仁不肯上“轿”,岂不适得其反,到时如何向蒋总裁交待呢?因此吴忠信忙把话锋一转,说道:“蒋先生的文告是交给张岳军处理的,不知他有转圜的办法没有?”

李宗仁也正要找张群,见吴忠信一说,便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拉上吴忠信就走:“我和你一起找张岳军去!”

到了张群府上,张正在指挥家人收拾东西。原来三天前,蒋介石已任命他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他准备回四川老家为蒋介石巩固大西南去了。吴忠信和李宗仁说明了来意,张群略一沉思,便说道:“看来,此事只有打电话去向蒋先生请示了。”

李宗仁一听,不由火又上来了,这不是蒋介石躲在幕后,拿他当木偶玩弄吗?他本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待张群和蒋介石通了电话看他怎么说再讲。于是李宗仁说道:“那就请岳军兄给蒋先生打电话吧!”

蒋介石由南京直飞杭州,此时住在杭州笕桥航空学校内,张群的电话一下便打到笕桥航校,电话接通之后,张群便将李宗仁要求修改文告之事向蒋介石报告。因李宗仁也坐在电话机旁边,蒋介石的话,他也能清楚地听到。

“嗯,这个,这个,”蒋介石哼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就照李德邻的意思改吧。”

张群是蒋介石的心腹,又是一个极为圆滑之人,他见蒋介石似有让步之意,忙提醒道:“请问总裁,是按照宪法第四十九条上半段修改,还是按下半段修改?”

“嗯,这个,这个,这个,”蒋介石又哼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就按下半段的意思来改吧。”

张群放下电话后,对李宗仁道:“德公,蒋总裁口谕,他的下野文告按照宪法第四十九条下半段‘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来修改。即改为:爰特依据中华民国宪法第四十九条‘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之规定,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总统代行职权。”

“不行!”李宗仁一口否定这个修改意见,“蒋先生在离职前一再要我‘继任’,绝未提到代行二字。现在蒋先生所引宪法第四十九条下半段,‘总统因故不能视事时,由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所谓‘因故不能视事’当系指被暴力劫持而言。今蒋总统不是‘因故不能视事’,他是‘辞职不再视事’,则副总统便不是‘代行’,而是‘继任’。因此应将‘于本月二十一日起由李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一句,改为‘于本月二十一旧起由李副总统继任执行总统职权。’”

张群为难地说道:“蒋总裁可没有这样说呀!”李宗仁知道,张群一向唯蒋之命是从,有蒋介石走狗之称,对蒋刚才在电话里讲的,他如何敢动一个字?看来此事不找蒋介石是解决不了的。李宗仁便对张群道:“请岳军兄再给蒋先生打电话!”谁知,张群把电话打到笕桥航校后,一侍从副官答曰:“总裁出去了。”再问:“何往?”答曰:“不知何往。”

“德公,蒋总裁下野后,已闻有欲息影林泉向往闲云野鹤之趣,不唯今晚找不到他,恐今后亦难找矣!”张群摇着头,放下电话后,看着李宗仁说道。

“德公,我看蒋先生这样说一也有其法律作依据的。因为他虽辞职,但未经国民大会批准;而德公以副总统继任总统,也尚未得国民大会之追认,故此以代总统称之亦合法统。”吴忠信灵机一动,忙为蒋介石的话找法律依据。

李宗仁冷笑一声:“嘿嘿,礼卿兄,你不是说过,宪法也约束不了蒋先生的吗?现在为何倒替他去寻找法律掩护呢?宪法上并未规定总统辞职要国民大会批准,副总统继任要国民大会追认呀!”

“这,这……”吴忠信一时语塞。对李宗仁既吓不倒,也说不服,蒋介石也不会再让步了,对此,他如何才能把李宗仁拉上“轿”去呢?

“不按我的要求改过来,我绝不就职!蒋先生走,我也走!他回溪口,我往桂林,这个烂摊子,谁要谁就来顶!”李宗仁越来越强硬,事情到此,已成僵局。

“德公,目下局面危急,国家兴亡都寄托在你身上啦,我看你就先就职吧!”吴忠信只有苦苦哀求这最后一手了。

“德公,蒋总裁已说过了,他五年之内不过问政治,你无论是‘代行’,还是‘继任’总统职权,不都是一回事吗?”张群也来劝道。

李宗仁本是个厚道之人,在吴忠信和张群劝驾之下,心里那股火气渐渐熄灭了。他冷静下来,倒不是为吴、张二人所说服,而是产生了一种凄凉之感,国家都快没有了,还闹什么“代”不“代”呢?此时此刻闹得太凶了,人民是不会谅解的呀!不如先上台干起来再说,为和为战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也算对得起国家和人民了。想到这里他哨然长叹一声,说道:“既如此,我就勉为其难,权当这个代总统罢!”

吴忠信见李宗仁最后终于同意“上轿”了,顿时喜形于色,忙说道:“德公有德有仁,真乃党国之福也!”

这便是李宗仁出任“代总统”的由来。由张群府上归来,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郭德洁一直等在门口,见李宗仁拖着沉重的步子归来,忙问道:“文告修改了吗?”

“改了!”李宗仁并无欣喜之色。

“改了就好!改了就好!”郭德洁一听文告改过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因为这样一来她可以成为真正的第一夫人了。她是很看重名位问题的,跟李宗仁结婚时,李宗仁已有元配夫人李秀文了,为了争到正式夫人的地位,她没少费心思,后来果然如愿以偿,李宗仁让她在事实上取代了李秀文的地位。现在,蒋介石下野,李宗仁当了总统,她也就取代宋美龄成为中国的第一夫人了,她怎能不高兴呢?

李宗仁回到家中刚坐下,点上支香烟吸了儿口,白崇禧从汉口又打长途电话来询间文告的补救情况了,看来他简直比李宗仁还着急。

“改过来了,是按宪法第四十九条的下半段来改的……”

李宗仁把他和吴忠信、张群的谈话及蒋介石在电话里讲的,统统对白崇禧说了。

“晦,德公!你呀——”白崇禧听着便大声地埋怨起李宗仁来了,“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平素敬慕韩信,他在电话中讲的这句话,便是《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刘邦对韩信讲的,看来小诸葛对这“代总统”也深为不满,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论代与不代,维持的时间都会是一样的。孙中山以临时大总统开中华民国之先河,轮到他李宗仁以代总统来收场,也许是历史的一种巧合罢,想到这里,他倒反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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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回 府院分裂李宗仁往说孙科 瞻前顾后何应钦勉强组阁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二十九日,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夏历元旦。大年初一早晨,远远近近的人家,照样响起节日的爆竹,换桃符,贴春联,迎接这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年节。虽然时局动荡,政府更迭,货币贬值,市场萧条,但南京的市民们仍在千方百计地操办年货,不忘欢度这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餐桌上并不丰盛,许多人甚至揭不开锅,但是,人们的心中和脸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漾着满怀信心的喜色,对新的一年,寄托着最为虔诚和热烈的希望。大多数人翘望江北,向往那火热的充满勃勃生机的新生活;一部分人则昂首看着总统府上那面飘动的国旗,把最后的一线期望都倾注在它的上面了。总之,在新的一年中,历史必将翻开庄严的新的一页。时逢新春大吉,不同的人们,都在心中默默地祝愿着自己盼望的那个时刻到来。

傅厚岗六十九号李宗仁代总统的官邸,呈现一派节日的气氛,大门顶上,吊着四盏六面垂着黄色流苏的红庆宫灯。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则是门上那副墨迹恢宏的春联:“德门呈燕喜;仁里灿龙光。”这副春联,看起来有些俗气,李宗仁本不让贴,但夫人郭德洁却爱之如珍宝,非让贴到大门上去不可。因这副对联,乃是清凉山上一个高僧所书赠的。据说,在竞选副总统最激烈紧张的日子里,郭德洁曾亲到清凉山的寺庙里求过签,那签上赫然写着“金榜题名、前程无量”八个字,后来李宗仁果然当上了副总统。蒋介石于一月二十一日下野离京后,二十四日李宗仁在总统府宣誓就代总统职。郭德洁心花怒放,忙兴冲冲地备办厚礼,到清凉山去还愿。那高僧收下厚礼后,便挥笔书写一联相赠。据说这对联写得颇有讲究,上下两联头一个字各嵌着李宗仁和郭德洁名字中各一字,“燕”、“龙”皆吉样之属也,有真命天子之意。据那高僧说,紫金山上近日有帝王之灵气,缠绕诸峰,预言天下将改朝换代,必有真命天子出现。又说,昔时秦始皇南巡,远观紫金山,曾言有帝王气,为了镇慑江南,秦始皇乃令将金陵改名秣陵,又着人埋金玉杂宝于紫金山上,以压其天子气;又令挖秦淮河,以泄其王气。但是,无论压也罢,泄也罢,秦始皇之后,仍有孙权在此称帝,后又有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六朝近三百年在此建都。五代十国时这里又成为南唐国都,历三主三十九年,最有名的便是那位写下大量哀怨清丽词曲的末代皇帝李煜。到了明代,这里又曾是朱元璋开国登基之处。太平天国洪秀全和中华民国孙中山,均曾于此建都开国……南京的帝王之气,从秦始皇后两千余年,始终未断过根,它时起时伏,时盛时衰,灵验无比。

“据贫僧观之,近日紫金山紫气出现,正应在李代总统之身上也!”

那老和尚几句话,直说得郭德洁眉飞色舞,仿佛她的身份已由中国的第一夫人上升到了皇后一般。因此春节前夕,在侍从人员布置总统官舍时,她亲自把这副表面上看来俗气,而其中隐藏帝王灵气的对联贴上了门楹。既为迎春大吉,又为李宗仁正位贺喜,一副平庸俗气之对联,想不到其意竟如此高深莫测!

用过早餐之后,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坐在客厅里,准备出发劳军。前日,李宗仁已命令中央银行南京分行,为首都卫戍部队每名士兵准备一元现洋,初一这天,他将亲率政府阁员前往慰问首都卫戍部队官兵,以示体恤前方将士之意。记得民国十六年中秋节,孙传芳兴师渡江大举南犯,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将士正在栖霞、龙潭一带与孙军血战,李宗仁虽在紧张的战斗之中,仍不忘命副官去冠生园为官兵们订购月饼。现在,他已取代蒋介石成为总统,南京的局势,与民国十六年蒋介石下野时一样处于危急状态之中,因此,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劳军了。他今天身穿西服,外披一件黄呢军大衣,有集军政首脑于一身的特点。他在客厅里正缓缓踱步,不时将手中夹着的骆驼牌香烟往几上的烟缸中弹一弹,他风度从容,表情穆静,使人感到他对上台几天来处理的大事是满意的。他在就代总统职的当天,就发布了七大和平措施:即(一)将各地“剿匪总司令部”一律改为“军政长官公署”,(二)取消全国戒严令。接近前线者,俟双方下令停战后再行取消;(三)裁撤“勘乱建国总队”;(四)释放政治犯;(五)启封一切在欲乱期间因抵触勘乱法令被封之报馆、杂志;(六)撤消特种刑事法庭,废止刑事条例;(七)通令停止特务活动,对人民非依法不得逮捕。三天后,李宗仁又致电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承认以毛泽东主席所提八项条件作为和谈基础,请共方迅速指定和谈代表与谈判地点。李宗仁这一系列的谋和举动,无不令世人瞩目,沪宁一带,和平气氛亦随之高涨。他的这些措施,皆是以他的“法统”地位来对抗作为国民党总裁的蒋介石的“党统”地位,以期联合党内外各民主派别,与共产党进行和平谈判,划江而治,从而开创一种新的政治局面,以巩固他的权力,既能阻止共军渡江,又能制止老蒋卷土重来,还可得到美国的大量援助。清凉山寺庙中那位老和尚关于紫金山上帝王灵气的出现及其预言,郭德洁曾向他暗示过,他竟有所信。记得民国十七年在武汉时,李宗仁竭力延揽文人雅士。时适甘介侯交卸了代理外交部长职务,任汉口交涉使和江汉关监督,李宗仁久闻甘博士之大名,乃折节相交,三次往访,李、甘初次晤谈,便十分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甘介侯从此便成了李宗仁重要的谋臣策士和奔走四方的代表。有一次,甘介侯陪李宗仁到武汉一处庙中扶乱,竟得“木子为君,廿二为相”八字偈语。李宗仁见了心中大喜,暗想北伐以来才两年的时间,他的势力范围便由广西、广东、湖北、湖南直达平津,以此发展,将来必能削平群雄,唯我独尊,一统天下。甘介侯更是喜形于色,因为“木子”是“李”字,“廿二”便是“甘”字,他将来自有从龙为相的希望,从此死心踏地为李宗仁效劳。李宗仁与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的关系,便是通过甘介侯的居间奔走而拉上的。在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活动中,甘介侯更为卖力,他充当李宗仁的发言人,以《新民报》为基地,大造舆论,推波助澜。蒋介石闻之恨得咬牙切齿,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毛人凤派人下手暗杀,但甘介侯机警异常,他经常出入美国大使馆,每天变换下榻之所,使特务无法下手。有一次在上海,特务已将寓所包围,但他仍然逃之夭夭。由于多次化险为夷,他更相信自己跟李宗仁是跟对了,将来必能成为一品元勋。现在甘介侯正在上海为李宗仁大造和平舆论,不遗余力拉拢各方人士,甚得李宗仁的信赖。因有这一段机缘,因此,对于清凉山老和尚的预言,李宗仁是相信的。特别对于南京这个地方,从历史来看,常常是统治半壁河山,无论是孙权或其后的六朝、南唐、太平天国乃至孙中山,均无一例外。也许,这和秦始皇当初做的手脚有关,到如今,他李宗仁也最多能做到划江而治罢了。从这点也说明,老和尚的话是有极大的预见性的。但若能做到划江而治,实现南北朝的局面,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都十点钟了,他们怎么还没来呢?”郭德洁看了看腕上那只小手表,急得再也坐不住了。她今天穿件银灰色裘皮大衣,显得雍容华贵,这将是她第一次以总统夫人露面的机会,无论从穿着打扮上,还是言谈举止上,她都做了充分的准备。

“是啊,怎么还没来呢?”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李宗仁,也沉不住气了,不由伸头在窗口朝大院子里望了望。

据李宗仁的吩咐,今天劳军由他亲自率领,到雨花台、狮子山一带看望官兵,发放赏银。规定十点钟以前,内阁各部长并五院院长乘车到总统府门前会齐出发,但赏银必须在九点以前领出运到傅厚岗官邸。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一早便奉命到中央银行南京分行取钱去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刘士毅终于回来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气得两只腮帮子象个吹鼓手一般,报告道:“总统,没……没钱啊!”

郭德洁一听两条眉毛顿时一竖,训斥道:“士毅,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开口就说出这种不吉利的话来!”

“怎么回事?你慢慢讲嘛。”李宗仁皱着眉头,声音倒还平和。

“银行说没钱可支,拿不出这么多现大洋。”刘士毅报告道。

“他们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作为总统要几万元慰劳首都卫戍官兵,他们都开支不了。真是岂有此理!你再去责问他们,叫他们无论如何给我把钱弄来,否则,前线官兵岂不说我言而无信!”李宗仁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没有钱怎么去劳军呢?而且每个官兵发大洋一元这个消息,他已向卫戍司令张耀明和副司令覃异之讲过了,就象当年他把要给每个官兵发两个月饼,在南京度中秋节的消息告诉第七军军长夏威一样,这话是不能收回的呀!

“我都快把嘴皮磨破了,他们开始说没有钱,后来会计科长说,蒋总裁有令,银元全部运往台湾存放,自他下野后,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除非取得总裁的手令,方能支领。”刘士毅唉声叹气地说道。

“岂有此理!”李宗仁大声斥喝道,他那国字脸被忿怒绷得紧紧的。果不出所料,老蒋是要把他当傀儡,连几万元的开支都不肯把权放给他,这代总统还算什么呢?

刘士毅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才好。郭德洁气得嘴噘起老高,看来,她今天为了作为中国第一夫人露面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没有赏银,如何劳军?新年大吉,便是叫花子登门求乞,也得施舍几文呀!何况去慰劳那些看守南京大门的官兵呢?当然,如果硬要她掏腰包的话,几万块钱她也掏得出,竞选副总统时,各种竞选费用便用了一千多根金条,合大洋也有一百多万,劳军这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这两者毕竟是不能划等号的!

“于院长和居院长到!”侍从官进来报告道。

李宗仁一愣,于右任和居正这两位元老怎么来了?他忙说一声:“请!”于、居两位进入客厅后,拱手向李宗仁夫妇拜年,李宗仁和郭德洁忙强打笑容,向于右任和居正施礼,侍从人员跟着上来敬茶。

“听说德公今天邀我们去劳军,我与觉生兄到总统府门前等待多时,不见人来,特到府上拜年,顺便探探消息。”年过七十的监察院长于右任,胸前长须飘飘,是位庄重正直的老者,落座后便问起劳军的事来。

于右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得李宗仁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他才说道:“蒋先生把银元都己运到台湾存放,银行里支领不到现洋,劳军的事,看来……”

看着李宗仁那难堪的表情,于右任早已明白一切,他意味深长地叹道:“德公,只有实现真正的和平才有前途啊!”

司法院长居正说道:“听说孙哲生院长把行政院搬到广州去了,阁员们都悄悄地去了上海,节后便往广州办公,不知德公知否?”

李宗仁听了,简直有如听到总统府崩塌了一般,使他大惊不已。因为孙科把行政院一搬走,在南京便剩下李宗仁这空头代总统了,他如何能代表国民政府呢?与共产党和谈,划江而治,争取美援,制止蒋介石卷土重来,岂不都成了泡影?他估计孙科如无蒋介石暗中指使,是没有这般胆量的,老蒋釜底抽薪,无非是要李宗仁只能做个驯服的傀儡、工具,不能有任何作为。特别是他上台后发表的七大和平措施和致中共主席毛泽东的电报,使他在政治上赢得了一定声望,蒋介石在幕后忌恨,把孙科拉到广州去,造成府院分裂,使李宗仁动弹不得,老蒋才便于从中操纵。

“孙哲生此举,宗仁委实不知!”李宗仁强压愤懑,半天才说出话来。新春大吉,对李宗仁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劳军无钱,府院分裂,这些晦气事全集中在大年初一这天,叫他如何不气!

“我们的政府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居正的资格很老,民国四年春,孙中山任命他为山东讨哀军总司令时,蒋介石才是他手下的参谋长,他说话坦率极了,“说它在南京罢,却只有你李德公这位代总统,说它在广州罢,又只有孙哲生的行政院,说它在溪口罢,但那里只有一个已经宣布‘引退’的蒋先生,这局面,唉!”

李宗仁只感到头脑发胀,心头象被无数条细绳子紧紧勒着似的,连喘气都感到困难,国民党和它的政府已经到了四分五裂的地步,这样的政府,能战吗?能和吗?这一切都是蒋介石造成的啊!但是,李宗仁的性格和他对南、北朝局面的向往及与蒋介石几十年的较量,规定了他不甘心屈服和抗争的意志。他象一位指挥一场已打得无法可赢的战争的统帅,仍在沉着不慌地运筹帷幄,以他不屈的个性去强行扭转自己的逆势。他望着于、居两位元老,说道:“宗仁个人的命运微不足道,只要国脉尚存一息,我就要坚守总统府岗位,誓不后退。孙哲生之去广州,恐是受人暗中指使,过了年,我就去广州把他请回南京,共撑危局!”

于右任将着长须,点头道:“应该这样。”接着他又深为关切地问道:“德公曾说一定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二位,不知近日张、杨可否得释?”

“我已于昨日给参谋总长顾祝同下了个条子,要他负责释放张、杨两人。”李宗仁颇有把握地答道。

“如张、杨能得释,德公上台便是做了一桩大好事!”居正这话,说得简直如同一首回文诗,似乎专门提醒人们从倒转去理解他的意思。

他们又扯了些关于和谈方面的事情,于、居已知今天劳军去不成了,便告辞而去。送罢客人回来,李宗仁无所事事,从花园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卧室、办公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象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乱窜。郭德洁无精打采地坐在房间里,把那身华贵的银灰裘皮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取下穿起来。她象一位打扮得整齐、准备上花轿出嫁的新娘,却又偏偏临时接到男方家中出了变故、不能前来迎亲的通知,只得空欢喜一场,伤心地看着自己那些嫁妆暗自惆怅。

李宗仁和郭德洁便这样度过了他们有生以来气氛最为暗淡低沉的一次年节!

过了节,李宗仁毫不犹豫地直飞广州,要孙科把行政院迁回南京办公。

却说孙科实在没料到李宗仁会亲自飞到广州来请他。因自从副总统竞选被李宗仁击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对竞选中桂系揭他的阴私,更是怀恨在心。蒋介石为了安抚孙科,让他当了行政院长。蒋介石于一月二十一日下野后,李宗仁以代总统上台,孙科心里很不舒服,私下对人发牢骚道:“我与李宗仁这个军阀没法合作!”蒋介石在溪口正欲拆李宗仁的台,让他当傀儡,便给孙科打电话,要他将行政院迁往广州办公。孙科正想摆脱李宗仁的控制,便要他的阁员们于节前一日悉数到上海,节后到广州,及待李宗仁得知时,南京只剩下了他这个没有行政机构的光杆代总统了。孙科到了广州,正在看李宗仁唱独脚戏的笑话。因为民国史上,曾出现过多次府院分裂的状态。手握实权的国务总理每每使总统感到头痛。民国六年,因为对德宣战问题,总统黎元洪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发生冲突,段祺瑞愤然出京,到天津设立各省总参谋部,拉拢各地方实力派脱离中央,弄得总统黎元洪焦头烂额,无法应付。孙科到了广州,也自有他的一套打算,他欲依靠广东军人张发奎、薛岳、余汉谋等人的支持,与中共和谈,争取划江而治。为此,他曾命水利部长钟天心到香港同中共方面“搭线”。正在这时,李宗仁突然飞到广州来了,他不得不出来和李应酬一番。

“哲生兄,中华民国首都还在南京,行政院乃政府的行政机构,应立即回到首都去,以便府院一致,共支危局。”李宗仁与孙科一见面,便诚恳地劝他回去。

“唉,德邻先生,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我回南京去?”孙科直摇头,说道,“听说共军前锋将抵浦镇,南京已在共军大炮射程之内,为使政治重心不受军事上的威胁,行政院才迁到广州来的,现在怎么还能迁回去呢?”

“哲生兄,记得民国十六年八月,你和组庵先生代表武汉方面来宁会谈宁汉合作事宜,时值孙军渡江,南京危急之际,你我之间,是曾共过患难的啊!再说抗战八年,我们哪一天不是在敌人炮火轰鸣下度过的呢了今天党国危急,不亚于抗战时代,此时此际,唯有你我携手共进,坐镇首都,党国前途尚可有一线转机,否则,政府分裂,军心涣散,言和言战都将成为画饼,我等亦将为历史罪人矣!”

李宗仁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却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孙科仍不为之所动,最后干脆以身体不适,需在广州治病为名拒绝重返南京视事。李宗仁急得不知所措,在他来广州之前,已商请颜惠庆、章士钊、江庸和邵力子等四位有声望的人士,组织了“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去北平试探和谈。这四位老先生到了北平后,受到中共北平市长叶剑英将军的热情接待,旋又应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和副主席周恩来之邀赴石家庄晤谈,看来,国共再度和谈之门已经打开了,形势已经有了转机。但是,如果孙科硬不把行政院迁回南京去,到时,李宗仁这代总统又怎么能够与共方和谈呢?共产党不承认他的政治地位,不以他为和谈对手,他一切就完了。正在急切之际,张发奎到宾馆来访,李宗仁忽然灵机一动,喟然长叹,说道:“向华兄,我觉得这个家实在没有办法再当下去了,与中共和谈也实在负责不了,现在老蒋仍在幕后多方掣肘,汤恩伯拥兵沪宁,又不听我指挥。就以我个人现在的名份来说,总统下台后,应由副总统升任总统,这是宪法所规定的,但他们都以老蒋并非永远辞职为理由,只能让我以‘代总统’的地位行使职权,这在法律上就成问题,纵令将来和谈协定讲妥,由我签字和发布命令,他们也可以否定而不执行的。我看这个局势还是大家不理,都撒手好了!”

张发奎一听,急得立即跳了起来,忙说道:“德公,现在我们绝对不可消极,只要你坚持下去,就可以保有和谈的地位与随时觅取和谈成功的机会。老蒋的阻挠不足为虑,法律效果更不成问题,现在老蒋的赌本已多输得差不多了,很难右再起的可能。如果我们与中共和谈成功之后,即便不用总统的地位,亦将会得到更多人的拥护,而为众望所归,那时蒋派中人,也将有一部分站到我们方面来,老蒋也就更加孤立了。至于广东方面,余汉谋、薛岳均表示拥护你,粤桂联盟这个担子,我可以完全担负起来。现在两广总的力量,就已超过了老蒋的力量,何况蒋派中人也未必个个对蒋都是死心塌地的。”

张发奎这些话,正中李宗仁的下怀。原来,张发奎有过三次反蒋的历史,始终不为蒋介石所信任。后来他利用抗日战争的形势,走陈诚路线,并得到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支持,才先后得以出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宫、中国陆军第二方面军司令官和广州行营、广东绥靖公署等要职。可是好景不长,抗战胜利后第二年,蒋介石即以宋子文为广东绥靖主任,张发奎被调为空衔的战略顾问委员会委员,他无兵无权,寂寞难耐,深感蒋介石对他是永远不会信赖的,遂从心内再次萌发了反蒋的念头。从前反蒋,张发奎皆拥兵自重,或与李、白合作,这次反蒋,他两手空空,必得借重广东地方实力和李、白的桂系力量,方能有所作为。目下,薛岳任广东省主席,余汉谋任广东绥署主任,薛、余与张发奎系陆军小学同学,有金兰之交,又做过张的部下,因此他们把张请回广东,尊之为大哥,希望利用他在粤军政界的潜势力,经营广东地盘。张发奎回到广东后,李宗仁亦登台当了代总统,便密谋粤桂联盟,反蒋抗共,划江而治。李宗仁闻讯,大感兴趣,现在见张发奎态度如此坚决,更是感到高兴,他动感情地说道:“向华兄,想当年我们在广西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在老蒋的重重压力之下,不但生存了下来,还站稳了脚跟,现在,重温这段历史真是令人无比感奋啊!”

“德公,”张发奎坦率地说道,“两广人应该大联合,蒋家天下,原是我们两广人打出来的。后来何以这样失败?说到底就是不能团结,两广事变、粤桂问题等等就是不团结闹出来的。现在应该粤桂大团结,以两广为核心,方能实现反蒋抗共的大业!”

李宗仁拉着张发奎的手,激动地说道:“向华兄,让我们再共患难吧!”

“德公,有事你只管下命令就是,我张发奎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张发奎本是军人出身,又是个性格痛快之人,当下便拍起胸膛说话。

“现在,我正争取与共方讲和,做到划江而治。已请颜惠庆、章士钊、江庸和邵力子四老组织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前往北京试探和谈之路,一有结果便派出政府代表团与共方正式和谈。可是,目下政府内部四分五裂,在陈立夫等将中央党部迁穗后,孙哲生又步其后尘将行政院搬了过来,这个烂摊子,如何能够反蒋抗共?”李宗仁用求援的眼光看着张发奎。

“这个不难!”张发奎把拳头一挥,拿出当年铁将军的劲头说道,“中央党部那些家伙,都是蒋的嫡系,到时我把他们来个一网打尽,让老蒋也尝尝我们的厉害!至于孙哲生先生的行政院返京问题,这事德公就包在我的身上好了,你要没别的事了,明天就可返京。”

张发奎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李宗仁便不再多说。第二天,他去看望孙科,告知即日返京,并宽慰他好生养病,关于行政院迁回南京的问题,李宗仁再也没有提起,倒弄得孙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李宗仁由广州飞桂林、长沙、武汉与黄旭初、程潜、白崇禧等晤谈,一路巡视,在他返京后的第三天,孙科和他的阁员们也都全部回到南京,蒋介石妥把行政院移到广州,欲使府院分裂的企图终未得逞。

李宗仁为了酬谢张发奎,特任命张为陆军总司令。

可是,孙科回到南京不久,便向李宗仁递上了辞职书,不管李宗仁怎样挽留,他还是要辞去行政院长职务,李宗仁无法,只得照准。没有行政院长,也就等于没有行政院,费了好大劲,李宗仁还是个没有行政机构的光杆代总统,他主持的南京政府仍是个残缺破烂的摊子,不能发挥政府的职能作用,严格地说,国民党已经没有政府了!恰在这时,颜惠庆、章士钊、江庸和邵力子等四位老先生从北平访问回来了,他们向李宗仁报告了北上半月的情况和结果,表明共方确有诚恳的言和之意,并说共方和平代表人选及双方和谈地点问题,不久亦可决定。他们还带回了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给李宗仁的一封信。“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返回南京之后,沪、宁一带和谈空气一时显得更浓,各界人士都把眼睛盯着代总统李宗仁,看他下一步怎么走。李宗仁正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寻找行政院长的适当人选。桂系集团虽然可以推黄绍竑为行政院长,以绍竑之才,出长行政院是不成问题的,但是,这样做显得派系色彩太浓,会大大地刺激蒋系中人,将使现政府更处于不利的地位。权衡再三,白崇禧提出以何应钦为行政院长,因何与李、白曾经合作过,多年来互相关系友好,且何应钦又是蒋介石系统的重要人物,以何组阁,既可维持府院一致的行动,又可争取蒋系中人,特别是手握重兵的黄埔学生。李宗仁便请白崇禧和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带着他的亲笔信函到上海去邀请何应钦来南京组阁。可是不论白崇禧和吴忠信怎么说,何应钦始终不答应到南京来,最后,只得由代总统李宗仁亲自出马,前往上海劝驾去了。

却说何应钦自辞去国防部长后,便到上海闲居,前不久,又到杭州汤恩伯的别墅中,过了一段闲散的隐居生活。回到上海后,终日在他的公馆里养鸟种花,不闻时事。其实,他的内心却不平静,那颗埋在胸膛城府最深处的野心,并未因蒋介石在东北、华北和徐蚌一败涂地,而有所消沉泯灭。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取蒋而代之的迷梦。眼下,蒋介石下野了,李、白重新登台,何应钦自然想起民国十六年,他与李、白在南京度过的那一段“密月”。只是好景不长,第二年老蒋就回来了,以后蒋、桂交锋,李、白几经浮沉,想不到二十二年后,他们又把老蒋撵下了台,这两个广西佬也真好手段!何应钦正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他估计,李、白必然会来请他出山帮忙,因为老蒋虽然下野,但仍在幕后操纵,那些手握重兵的“天子门生”,李、白是指挥不动的,非得请他发号施令才行。想当年,保卫南京,血战龙潭,第一军就靠他指挥,才与第七军击溃了孙传芳的几万大军。当然,这些年来,他在蒋介石手下也算混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但总觉得不顺心,因为在老蒋面前,他永远象一只老鼠似的提心吊胆过日子,老蒋的那两只眼睛,象鹰眼一般犀利,直盯得他心里发怵。“西安事变”,他心怀叵测,欲出兵讨伐张、杨,实则暗算老蒋,被宋美龄严厉制止。从那以后,他觉得蒋介石的两只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似乎不在他脑后找出两块魏延似的“反骨”来永不罢休。陈诚青云之上,慢慢地取代了他的地位。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干脆把他推到联合国去当有名无实的军事代表团团长。回国后,虽然老蒋任他为国防部长,但毫无实权,徐蚌会战,本来是他极力推荐白崇禧出来统一指挥的,他相信,只要把华中和徐蚌两地区一百多万国军交由白崇禧指挥,老蒋不从中插手,战局便会改观。谁知白崇禧出尔反尔,拒绝指挥,结果徐蚌会战一败涂地,紧接着白崇禧又突倡和平,何应钦到了这时才明白小诸葛的锦囊妙计是逼蒋下野,他深怕受到牵连,便以徐蚌战败引咎辞职,躲到上海去观风向。不久,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以代总统上台,他怕老蒋怀疑他与李、白有勾结,便跑到杭州汤恩伯的别墅里隐居起来,每日只带一名副官,到山上游玩打猎,以示淡泊。等到孙科辞去行政院长职后,他又回到上海来。他估计李宗仁必然会来请他出任行政院长组阁,干还是不干,他心里矛盾极了。从内心来说,他早就想当行政院长,老蒋就是不让他当。现在李宗仁当了代总统,老蒋更不会让他去和李、白搞在一起——老蒋已经被“白狐狸”咬过一口了,是绝不会忘记那个伤疤的。何应钦正在为自己的出处费脑筋的时候,白崇禧和吴忠信终于登门拜访了。白崇禧把李宗仁的亲笔信交给何应钦,接着便说道:“敬公,李德公请你到南京去帮他的忙,我看无论如何你都要去的。”

“酶,健生兄,感谢你和德公看得起我。”何应钦摆出一副隐者的架子,悠悠然地说道,“不过,我现在的兴趣不是做官,而是打猎。来,请你和礼卿兄来看看我的猎枪、猎具和猎犬吧,嘿,全是一色美国货哩!”

何应钦也不等白崇禧和吴忠信说话,便把这两位南京来的使者拉到他后花园的一间房子里,他先命卫士牵出那匹有小牛犊一般高大健壮的黑色猎犬来,说道:“这是一位美国陆军中将送给我的,连老虎见了都怕它三分呢!”

白崇禧本来也酷爱打猎,对这只黑色猎犬亦很感兴趣,便说道:“待有闲暇时,我请敬公到鸡公山去围猎。”

“好,好。”何应钦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到时我们都玩个痛快。”他又命卫士把他从美国带回的双筒猎枪、夜猎用的探照灯、瞄准镜一一拿出来让白崇禧和吴忠信看,白崇禧连连夸赞说:“好货色!好货色!”

吴忠信是文人,对打仗和打猎都毫无兴趣,但对官场中的各种人和各种手腕却是洞若观火。只见他把何应钦那支乌黑发亮的双筒猎枪笨拙地往肩上一扛,笑道:“敬之兄,你就把这支猎枪送给我吧!”

“啊?礼卿兄何时爱上围猎的呢?”何应钦与吴忠信都是贵州人,互相很了解,他不知这位老乡说这话是何意,忙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对方。

“哈哈,记得去年五月,蒋总统命我来上海劝请健生兄出任华中‘剿总’总司令,我到府上,健生兄赠我一只山水盆景回京复命。今天,我奉李代总统之命,与健生兄来请敬之兄到京组阁,难道你不应该送我一件最心爱的东西带回京去么?”

吴忠信这几句话,说得入木三分,不但把个小诸葛的脸说得红了起来,更把这个外表矜持淡泊、实则满脑袋野心的河应钦说得脸上发辣,因为他现在的做法和当时白崇禧拒绝到武汉任职都同出一辙:观风测向,待价而沽。尽管大家心里都明白,但何应钦却偏装糊涂,忙从吴忠信手中夺过猎枪来,说道:“这个送不得,送不得的啰,礼卿兄!你实在思要,待有人从美国回来,我一定叫他们捎上一支给你。”

白崇禧也赶忙附和道:“敬公千万不要忘记给我也捎上一支啊!”

“哈哈,当然!当然!”何应钦笑眯眯地慢慢点着头。

正象吴忠信估计的一样,他和白崇禧的上海之行无功而返。回京复命时,他特意对李宗仁道:“此事非得德公亲自去一趟不可。”

李宗仁焦急地问道:“依礼卿兄之见,我去请,敬之会同意出来组阁吗?”

“行行行,”吴忠信连连点头,“德公去一定能把他请出来的。”

“好吧,我明天就去!”

第二天,李宗仁乘专机直飞上海,到了何应钦公馆,便直接闯了进去,何应钦正在睡午觉,闻报赶忙爬起来,到客厅去见李宗仁。

“敬之老弟,历史正在重演,蒋先生又辞职了,南京再度垂危,当你以前的同事孤独的时候,你能无动于衷吗?”李宗仁也顾不得寒暄和客气了,一见何应钦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何应钦见李宗仁一来便激动地提到二十二年前的往事,不觉一惊,他赶忙先去把客厅的门插上,再把窗帘拉上,然后递给李宗仁一支美国香烟,小声说道:“德公,请你说话把声音放小些,我的秘书、副官、卫士差不多都是保密局的人啊,我们的谈话让蒋先生知道了,那就麻烦啦!”

李宗仁听了又惊又气,他点上烟,在茶几上擂了一拳,愤然说道:“难道我身边就没有蒋先生的人吗?我不怕,他有本事干脆把我们都杀光好了!”

“德公……”何应钦直摇头,示意他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敬之老弟,我此来不为别事,孙哲生已辞行政院长职,我请你出来组阁,以便和共方进行和谈,请你不要再拒绝!”李宗仁的话既急迫又恳切,不说本就想当行政院长且又和李、白有着特殊关系的何应钦不好拒绝,便是其他人在此场合,恐亦难断然拒绝。

何应钦沉吟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道:“德公,这事恐怕要先报告蒋介石先生才行。”

李宗仁见何应钦不拒绝出任行政院长,但却要征得蒋介石的同意才敢表态,心里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真没想到何应钦怕蒋介石竟怕到这种地步,便说道:“蒋先生已经引退了,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请示他呢?”

“不请示他不行啊,德公,蒋先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不开口,我是什么也不好干的呀!”何应钦总算说了真心话——想干,但要蒋介石点头才行。

李宗仁皱着眉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一口气吸掉了半根香烟,好久说不出话来。但是,为了他的政府的生存,他不得不放弃原则,丢掉法统,准备低声下气去向蒋介石请示,让何应钦出来当行政院长。

“敬之老弟,你这里有电话吗?我马上就给蒋先生打电话!”李宗仁用那双充满屈辱和愤撇的眼睛望着何应钦。

何应钦把李宗仁引到楼上一间小房子里,他亲手关上房门,又拉上窗帘,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筒,要通了溪口的长途电话,他把话筒递给李宗仁,小声说道:“德公,请讲吧!”

李宗仁刚接过话筒,蒋介石便说话了:“德邻兄,你怎么在敬之家里打电话呢?”——蒋介石似乎早已揣知李宗仁的意图了。

“啊,是这样的,”李宗仁想解释,但马上觉得这是多余的,便接着说道:“孙哲生已经辞职了,我想请敬之出来组阁……”

“德邻兄,我是退休的人,还能说什么呢!”蒋介石冷冷地说道。

李宗仁紧紧地攥着电话筒,仿佛是攥着一个仇敌在手中,不但不能把他卡死,还得老老实实地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反而给他磕头求饶。他那四平八稳的国字脸简直气得变了形,但他还得向蒋介石说好话:“关于敬之担任行政院长的事,你看……”

“这个,这个,嗯,你为什么一定要提和我有关系的人来做院长呢?到时候,别人又要说我在幕后操纵了,我看,院长还是让别人来做的好!”蒋介石十分认真地说道。

李宗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蒋介石的每一句话,都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噼噼啪啪地打在他那国字脸上。依他的个性,早就要摔电话筒了,但是,为了让何应钦能顺利出来组阁,他只好忍耐着,说出违心的话来:“你就让敬之担任这个职务吧!”

“这个,这个,德邻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代行总统职务,一切都由你安排啊!这个,你千万不要再提了,否则,外边不明真相的人,又指责我退而不休啦!”蒋介石很严肃地说着,仿佛他早已成了局外人一般。

李宗仁无法,只得把话筒交给何应钦,说道:“你跟他讲讲吧!”

何应钦当然想直接听听蒋介石对他出任行政院长的意见,便说道:“总裁,我是敬之……”

“我知道。”蒋介石不耐烦地说道。

“李德公要我担任行政院长,我实在干不了啊!”何应钦转弯抹角地向蒋介石请示着。

“既然德邻想让你担任那个职务,你就接受下来吧!”蒋介石仍然很不耐烦地说着。

何应钦心中暗喜,老蒋终于答应了!他马上诚惶诚恐地说道:“既然总裁要我去干,我不知怎样干才好,请给予训示。”

“嗯,这个,这个,现在是备战求和,仍然以整饬军事为重,不应分心。”

“是!”

“共产党的话是不可信的,谁信共产党的话,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是!”

“现在不是民国十六年的时候,你明白了吗?”

“明白!”

李宗仁在旁边,对蒋介石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感到自己的脸似乎被蒋介石打得正迅速膨胀起来,他已经变得鼻青眼肿,面目全非了……

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何应钦正式就任行政院院长。

三月二十六日,中共正式发表周恩来、林伯渠、林彪、叶剑英、李维汉、聂荣臻为和谈代表,周恩来为首席代表,以元月十四日《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关于时局的声明》所列八条和平条件为基础,自四月一日起在北平与南京政府举行谈判,并通过广播电台通知南京政府,依照上述时间、地点,派遣代表团携带为八项条件准备的必要材料,前往北平。

南京政府亦发表张治中、邵力子、黄绍竑、章士钊、刘斐、李蒸为和谈代表,张治中为首席代表,于四月一日由南京乘坐“空中行宫”号专机,飞往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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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一回 使命艰难黄绍竑黎明赋新词 图穷匕见白崇禧拒绝和平案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凌晨两点多钟,北平六国饭店五楼一间房子里,依然亮着灯,阳台上伫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凭栏而立,眺望着黑沉沉的南方。他,便是南京政府和谈代表黄绍竑。

四月中旬的北平,虽然春寒料峭,但春天的温暖,春天的生命力,已经渗透到大地和花草树木之中,给人一种感奋之情,一种勃然向上的力量。也许,但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需要这种充满活力的初苏和骚动,否则,他(它)们便是一件化石,一具僵尸!黄绍竑此时此刻,心中正在酝酿着这种充满活力的初苏和骚动。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黎明前,天空却是这样黑暗,从塞外越过古长城的漠风,依然冰浸浸的。但黄绍竑已经感到春天和黎明的信息,他站在阳台上,披着件黑呢大衣,翘首遥望南天,胸中如春潮奔涌。尽管他的心脏病正在发作期间,需要静养和安逸的情绪,但是,激情与痛苦正在他脑海中起伏动荡,无论是药物和自我控制都已失去镇静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听之任之,从房间里步入阳台,在黎明前的宁静环境中,让干冷的漠风吹一吹有些发胀的脑袋,他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心身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感。几分钟前,他刚在会客室送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先生。虽然周先生嘱咐他好好休息,但回到房间里,他却无法安睡。周恩来的话一直在他耳畔回荡着,象春雷一般震撼人心,象北平的春风似的使人感到冷冽而又惬意。

“现在是四月十六日凌晨两点钟。”周恩来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神采奕奕地说道,“南京国民政府对于中共代表团所提这一个和乎协定的回答,我们愿意等到二十日。”

黄绍竑郑重地点了点头。周恩来接着又说道:“当然,我们很愿意以双方的努力,促成和平协定的签定,所以在和平商谈开始我们就表示过,希望李德邻先生、何敬之先生、于右任先生,居觉生先生、童冠贤先生五位,到北平来参加签字,使得中国早日变成和平的国度。我们非常热烈地期待这一个日子来到。就在这几天内,给南京方面以千载一时的机会。李任潮先生已经在各党派会议上表示:假使李德邻先生来的话,他愿意保证陪德邻先生回去。意思是有些地方不是德邻先生所能管得到的,但是汉口由白健生管辖。万一的时候,也可以到汉口去。这可以看出他们对和平期待的殷切,我们之所以定出期限到二十日为止,就是为了适应全国人民热切的期待。”

周恩来以期待的目光看着黄绍竑,说道:“以上这些话,我们希望季宽先生回去转达给南京政府。”

“好的。”黄绍竑仍郑重地点着头。

“有许多朋友都知道,中国共产党有的时候是很硬的,不过我们也是根据原则性才这样做的;我们要是从四面八方讲敷衍,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因为我们要替人民做事,就要对反对人民的分子加以打击,使人民的力量生长起来。我相信季宽先生和南京代表团的其他几位先生,在交换意见的十五天中,对我们一定有了相当的了解。我们认为确实只有在这个原则下,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们就不能不有所坚持,以强硬的态度来解决。但是只要原则上解决,其他还是要大家来协商。只要协定签定了,以后一切的事情,还是可以象我们昨天一样,在一个屋子里商量办理。这一点,我们也希望季宽先生给我们转达。”

黄绍竑又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协定是很好的。但是,要南京方面在上面签字,照我看至多是五十对五十的希望,或者还要少一些,我努力去进行就是了!”

“我们认为,这个方案在南京代表团,在南京当局,在南京方面爱好和平的人士中,是一定可以接受的;但是我们也料到,南京的好战分子是一定不会接受的——其实,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接受的。”周恩来的话说得深刻极了,坦率极了。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黄绍竑连连点头,这并不是出于礼貌性质的附和,而是一种真诚的感悟,正象有人告诉他,再过几小时天就要亮的道理一样。

“白健生先生的一位外甥海竞强,在山东莱芜战役被我们俘虏,我们请季宽先生把他带回去。”周恩来说着站了起来,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的手,“季宽先生多加保重,我们在这里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送走周恩来,黄绍竑的心脏跳动又加快了,激动、惭愧、痛楚一齐涌上心头。“四·一二”清党,他从上海一个电报打回广西,有多少共产党和革命青年人头落地;民国十六年八月,周恩来、贺龙、叶挺率“八一”起义军由江西进入广东潮汕,黄绍竑调集桂军黄旭初、伍廷飏部,阻击南下的起义军,他躺在担架上亲自指挥,桂军攻入潮州,将起义军打垮。二十二年前,他打败了共产党,打败了周恩来,二十二年后,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他是代表国民党到北平来向共产党求和的。可是,代表共产党的周恩来,并没有以战胜者自居,更没有要清算黄绍竑反共的历史旧帐。

“共产党人的胸怀,装得下整个世界,他们是注定要胜利的!”

黄绍竑喃喃自语。几天前,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先生,接见了他和刘斐。毛泽东明确地告诉他:如果李宗仁同意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则将来可选为联合政府的副主席。白崇禧所率领的部队可以继续留驻武汉,也可以开到两广去,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军事管制和土地改革。白崇禧喜欢带兵,他的广西部队才十儿万人,将来组织国防军,我们可以让他带三十万兵,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李济深更是谆谆劝导他:“季宽,你回去一定给德邻和健生讲清楚,除了和平再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是最好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李济深应中共的邀请,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乘船离开香港,今年一月七日到达大连,进入共产党的东北解放区,后来到北平。白崇禧为了推动和谈,曾要黄绍竑从武汉到香港去请李济深,可是李已离港北上,黄绍竑扑了个空,他到北平来才见到李济深,两人畅谈时事,抚今追昔,俱有同感。黄绍竑又与前不久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重大贡献的前华北“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将军晤谈,使他更加深了对共产党的认识,坚定了以和平解决国内局势的信念。昨天晚上,国共双方代表团在中南海勤政殿举行了最后一次会谈,产生了《国内和平协定》这一重要历史文献。南京政府代表团决定派黄绍竑代表和屈武顾问,带这个文件回南京去,劝告李宗仁和何应钦签字。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携带《国内和平协定》飞返南京。昨晚的会议由午夜一直开到今天凌晨一点,后来又与周恩来交谈,他虽然疲劳,但却无法躺到床上安睡。他站在阳台上,思虑着回南京后如何说服李宗仁和白崇禧接受《国内和平协定》,他想来想去,感到没有多少把握,因为李、白所要的划江而治的“和平”,在这个协定上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的。周恩来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南京政府在协定上签不签字,解放大军都是要渡江的!

“德公啊德公!”黄绍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在这关键时刻,你可要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呀!”

黄绍竑和李宗仁虽然有过几分几合的历史,但两人却一直保持着很深的感情。若论智谋,李宗仁皆不及白崇禧和黄绍竑,但李宗仁却以他宽厚的秉性赢得了黄、白的拥戴。黄绍竑认为,李宗仁不是个固执的人,有可能说动他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而白崇禧呢?黄绍竑则认为不大可能接受这个协定,因为在坚持划江而治这个观点上,白崇禧要顽固得多。但是,桂系内部的大事,素来是李、黄、白三巨头商量决定的,如果李、黄坚持要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白崇禧大概也不好硬反对。李、黄、白一致了,就不怕蒋介石在幕后再阻挠了。

“这样做,也就对得起国人啦!”

黄绍竑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也许,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真正考虑过“对得起国人”这个重大问题罢,而现在,他不仅在深切地考虑和关注这个问题,并且已经开始做了,他怎么能不兴奋呢?过去,在蒋、桂战争中,桂系打了败仗,在蒋介石的大军把广西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脱离了李、白,投到了蒋介石的怀抱中;今天,国民党战败,他又从国民党营垒中投入共产党阵营。也许,现在和将来,都有人会骂他是个“投机政客”。但是现在他愿捧出自己的那颗心来,让人们看一看,他是对得起国人的啊!感情的洪波在胸中起伏激荡,他忍不住要呼喊,要向世界庄严宣告,他要捧出自己那颗心来——真正的属于正直的中国人的那颗心!

黄绍竑从阳台上急步回到房间里,坐到写字台前,提笔作出一首极好的词来——

<small class="ter">翘首睇长天,人定淡烟笼碧;待满一弦新月,欲问几时圆得。</small>

<small class="ter">昨宵小睡梦江南,野火烧寒食;幸有一帆风送,报燕云消息。</small>

<small class="ter">北国正花开,已是江南花落,剩有墙边红杏,客有漫愁寂寞。</small>

<small class="ter">此时为着这冤家,误了寻春约;但祝东君仔细,莫任多飘泊。</small>

“你们看,你们看,这就是我的一颗心啊!”黄绍竑捧着他的词,双手颤抖着,似乎在向他的同袍,他的朋友,几万万灾难深重的国民诉说着他的激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

迎接他的,与他共鸣的,是北平东方天宇上的一天烂漫的朝霞,是大都市里的几声雄鸡的啼鸣!

“真亏难你,象这样的条件也居然带得回来!”白崇禧把黄绍竑带回的《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怒气冲冲地说道。黄绍竑忍着气,耐心地解释道:“健生,象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的啦。经过多次讨论,共方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见四十余处的过半数。”

黄绍竑扳着手指头说道:“第一,关于中共所提惩办战犯问题,经过多次讨论,已删去‘首要次要’、‘元凶巨恶’等字样,对能认清形势,确有事实表现,有利于和平解决国内问题者,都准予取消战犯罪名;第二,把南京政府和所属部队置于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指挥统辖之下一句也改换了,所以代表团一致的意见,认为尽管条件高些,如果能了然于‘败战求和’、‘天下为公’的道理,不囿于一派一系的私利,以国家元气、人民生命财产为重,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接受……”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白崇禧拍案而起,情绪异常激动。

“请讲吧!”黄绍竑点点头。

“共产党无论如何不能过江!”白崇禧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黄绍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办不到!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把话讲死了:南京当局在这个协定上签不签字,共军都要渡江,而且限定我们在四月二十日前答复!”

“他们一定要过江,那仗就非打下去不可,还谈什么!”白崇禧感情冲动,毫无商量的余地。

黄绍竑的忍耐本来就有限,他见白崇禧摆出一副毫不讲产理的蛮劲,便反唇相讥:“现在要打,只是老蒋才有资格。他暂时下野,你可以亲自到溪口去负荆请罪,请他出来,因为他是一贯主战的。我们以主和起家,只有和平才有出路,再主张战争,就是死路一条!”

“北伐时,我们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今天,也还可以穿草鞋上山,同他们拼到底!广西人是从来不投降的!”白崇禧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那副无边近视眼镜片后面,燃着两团仇恨的火,也不知道他是恨黄绍竑劝他“投降”,还是恨共产党要过江,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嘿嘿!”黄绍竑冷笑两声,“打正规战都已经输了,还打算穿草鞋上山?你不知人家是打游击战的老祖宗?和谈最先是你唱出来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希望和平,可谓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你怎么能在一个月之间出尔反尔呢?难道你连这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都没有了吗?”

白崇禧一听黄绍竑居然指责他没有一点政治家的道德和军人的品质,更是气得火上加油,他用手指着黄绍竑,狠狠地说道:“哼!你黄季宽有道德,有品质!民国十一年,你背着德公拉上部队出走;民国十九年,我们打了败仗,你又从广西出走,投入老蒋怀中;现在,时局不利,你又要背叛团体,甘心投共,你你你,才是一个十足的毫无道德品质的投机政客!”

“你给我住口!”黄绍竑一脚踢翻了沙发前的那只紫檀木茶几,几上的茶杯和点心盘子,咣当一声滚到地上,他也顾不得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了,从沙发上跳将起来,两手叉着腰,冲着白崇禧怒斥道:“好呀,白健生老弟!民国十六年八月,我带兵在潮汕打败了周恩来的起义部队,这次我到北平向中共求和,共产党和周恩来都没有翻我的历史老账。今天,你老弟倒来揭我的老底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算了,算了!”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李宗仁,看见黄、白两人闹得实在不象话了,才站起来,以老大哥的姿态把他们拉开,一个个将他们推到沙发上坐下。

原来,当李宗仁接到黄绍竑将携带《国内和平协定》回南京的消息时,便急电召白崇禧和黄旭初到京,以便和一白二黄商讨对策。因此,黄绍竑一飞到南京,李宗仁便命人将他接到傅厚岗六十九号官邸,立即召开秘密会议。李、白、黄(旭初)都以急切的心情,注视着黄绍竑的面部表情。仿佛他的面部表情便是签筒里的一支签,能预卜桂系团体的兴衰,江南半壁的存亡。只见黄绍竑满面春风,和李、白、黄(旭初)一一握手,他们那紧张的心情这才有所松弛。到了李宗仁的内客厅,黄绍竑把那只黑色皮包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从容不迫地说道:“我看这个协定是很好的。德公签字后可有如下的好处:第一,德公可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第二,广西子弟兵可以保存下来;第三,两广在两年内不实行土改……”

白崇禧忽然觉得黄绍竑的话不对头,因为共产党许下的任何好处他都不感兴趣,他最关切的乃是“过江”问题,而黄绍竑却只字不提这个问题,他便打断黄的话:“季宽,其他的先别说,你快把协议拿出来让我们过目。”

黄绍竑笑了笑,便不慌不忙地打开那只黑皮包,取出《国内和平协定》文件,送到李宗仁面前,继续说道:“这些条件,对我们都是十分有利的。在北平,我和李任公长谈了几次,他一再嘱咐我们,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对得起国人,对得起子孙后代……”

白崇禧对黄绍竑的话已不再关注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宗仁那国字脸,象一位老练的相师,要从对方那眉宇之间看出吉凶祸福来。黄旭初却象刚迈入私塾的学童一般,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只管盯着面前茶几上那微微冒着一丝丝清香气的茶杯口。李宗仁终于从鼻梁上取下那副黑边老花镜,他面色沉郁,拿着《国内和平协定》文件的右手有些颤栗,因为通观全篇,均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就地停战”和“划江而治”的条款,他感到绝望和仿徨,背脊上一阵阵发凉,他把文件递给白崇禧:“健生你看看吧!”

李宗仁开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美丽牌香烟缭绕的烟雾,在他面前回旋、飘逸,但无法遮住他那表情渺茫而痛楚的国字脸。黄绍竑看了李宗仁一眼,不由大吃一惊,他正想跟李宗仁再说些宽慰的带原则性的话,白崇禧却已怒发冲冠,把《国内和平协定》往茶几上一摔,毫不客气地指责起黄绍竑来。于是,便爆发了刚才那场黄、白之间的冲突。

“旭初,你也看一看吧!”李宗仁对默默静坐的黄旭初打了个招呼,用手指了指被白崇禧摔在一旁的那份《国内和平协定》。

“好,我看。”黄旭初站起来,谨慎地拿过文件,不声不响地看了起来。

“刚才,季宽讲了不少,似乎对我的出处甚为关心。”李宗仁又点上一支香烟,接着说道,“这些,不用共方和我的朋友们过虑,我这个代总统,是为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那就应该去职,以谢国人!”

李宗仁那沉重的声音象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黄绍竑那隐隐作痛的心胸,他用手本能地捂着心窝部,也许是想减轻心脏的痉挛,也许是为了防备李宗仁“重锤”的敲击。白崇禧的脸色难看极了,他斜靠在沙发上,叉开双腿,右手使劲地揉搓着沙发扶手,摆起一副要清算黄绍竑的架势。待李宗仁说完后,他接着愤然说道:“政府派出的和谈代表团,理应代表政府立场。政府的立场,已有‘腹案’为据。但是,你们没有坚持我们的基本立场,实有负重托。文白也好,季宽也好,你们这段历史,将来的太史公该怎么为你们写呢?”

“嘿嘿!健生老弟,我和文白这段历史,相信史家和国民自有公论,用不着你来费心啦,我想,倒是应该提醒你,在这关键时刻何去何从?当然,这也关系到你的一生历史该怎么写的问题。我知道,你是特别关心自己的历史的。你用刚才那样的态度对待我,我不会恨你。你骂我是投机政客,我也不恨你,谁叫我们尽不争气,尽打败仗呢?民国十九年,我离开广西投向中央,你和德公设宴为我饯行,我当时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没有:‘我今后行动的准则有两条:第一是不再破坏国家,第二是不再破坏广西。’几十年来,我虽然没有为国家和广西做过多少好事,但我起码没有再进行破坏,如果我还有点做人的道德品质的话,这就是我的一点聊以自慰的地方。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我们桂系团体所面临的形势,既不是民国十四年,你我到广州去谈判加入国民政府;也不是民国二十六年,老蒋请你和德公出来抗日;那样可以讨价还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当前在军事上,我们既不能与共方保持均势,试问在政治上能求得绝对平等的地位吗?”

黄绍竑激动得声泪俱下,他从李宗仁面前,走到白崇禧面前,又走到黄旭初面前,一边走一边说:“德公呀!健生呀!旭初呀!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绝不可与蒋介石同呼吸,共命运!蒋介石最后还可以退保台湾,苟延残喘,我们形格势禁,役有别的道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

李宗仁垂着眼皮,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白崇禧两只手使劲地抓着沙发扶手,那暗红色的平绒沙发套,差点被他撕破;黄旭初已看完《国内和平协定》,只是低头不语。他明白,黄绍竑的话是正确的,是出于真心诚意的,老蒋的几百万装备精良的部队都被打垮了,广西那点部队又如何能挡得住共军过江?但他不能说话,他是以李、白的意旨为意旨,替他们在广西当家的。李、白说打,他就回去征兵征粮,应付战争;李、白说和,他就回去发动广西参议会,大喊和平的口号。总之,他和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此之外,他不再考虑别的路子。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聋了?哑巴了?”沉默,也是一种严重抗议的表示,黄绍竑深切地感觉到了李、白、黄(旭初)对他不满的态度。他提高嗓门,严厉地喝问着。“我们几个人,自投入军校,就是同学,投入军旅,成了同袍。几十年来,出生入死,经历过多少艰难和绝境,我还没有看过你们象今天这个样子的!”

“咚”的一声,白崇禧投袂而起,对黄绍竑厉声喝道:“黄季宽,要不是看在几十年的情面上,我今天就要对你不起了!我从带兵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要敌人向我投降;我从太史公那里,也只懂得有断头将军而无降将军的道理。共产党不过江,就什么都好商量,他们要过江,我就只有打到底!”

白崇禧接着对李宗仁说道:“请德公转告老蒋,要他出国避开,否则他在幕后掣肘,尽出难题。要何敬之命令汤恩伯,立即将所部全力从上海延伸到长江中游,与华中部队紧密联系,以阻共军过江。老蒋把中央银行的金银外币都运到台湾去了,目下军费开支浩繁,请德公命何敬之与蒋交涉,将一部分金钞运回大陆,以备急需。”

白崇禧又对黄旭初吩咐道:“旭初,你马上回广西去,抓紧征兵征粮,务必在两个月之内为我征集到二十个团的兵员。我将命李鹤龄回桂林主持绥署工作,实施总体战,作好上山打游击的准备!”

黄旭初点头受命。白崇禧又对李宗仁道:“德公,我现在就飞回汉口加紧布置江防,准备在华中战场决战!”

白崇禧说完,也不理会黄绍竑,径自走出门去,回白公馆带上随从副官、参谋,驱车到光华门外的军用机场,乘军机直飞汉口去了。

四月二十日,南京国民政府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

黄绍竑匆匆来向李宗仁辞行:“德公,我刚刚和文白通了电话,将政府的态度向他简单报告过了。据说,今天午夜,中共将发出向江南进军的命令。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事了,准备到香港去住些日子。”

“你坐!”李宗仁向黄绍竑打了个手势,他心情极为沉重,眼里布满血丝,眼皮有些浮肿,看来,他为巨大的忧患所迫,已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了。黄绍竑不禁产生一种怜悯之情,他默默地落坐在李宗仁旁边的沙发上。

“你为什么又要离开我?”李宗仁看着黄绍竑,凄然地说道。

黄绍竑听李宗仁这么质问他,心里也很难过,轻轻地说道:“我不走,在这里干什么呢?”

“帮我一把,我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了,我们一起撑一撑这个局面吧!”李宗仁把头仰靠在沙发上,右手轻轻地按压着腹部——黄绍竑知道,李宗仁有胃溃疡病。

黄绍竑还从没看见过李宗仁这么颓唐,这么可怜,这么一副英雄末路的落魄样子!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李猛子,那个骑着一匹枣红马飞驰在战火硝烟中的铁将军,谁能相信会是眼前这个秃了大半个头,浑身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显得奄奄一息的国民党代总统呢?可是,除了同情之外,黄绍竑能帮李宗仁什么忙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德公,有你和健生、敬之等人给党国送葬,料理后事,已经足够啦!我,在你这里没有用了,你放我走吧!”

李宗仁猛地抓住黄绍竑的手,极不甘心地叫喊着:“难道我们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除了送葬,别无他途!”黄绍竑觉得李宗仁的手是那样冷,表情萎顿得象行将就木的人,他只感到一阵心酸。

“那么,你这回离开我,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李宗仁说完这句话,只觉得鼻梁两侧象有两行蚂蚁在爬行一般,他感到鼻腔一阵阵发酸。

黄绍竑看见李宗仁流泪了,他难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宗仁喟然长叹,说道:“民国十一年,你把俞作柏和伍廷飏从我手里拉走,那时,我真恨透了你!”黄绍竑一愣,一向宽宏大量的李宗仁,难道现在也会象小诸葛白崇禧那样来“清算”他吗?

“民国十九年,我们被老蒋打败,退回广西,我在柳州设指挥部,准备从滇军手中夺回南宁,你在桂林突然发出‘马电’,向老蒋呼吁和平息事。我当时气得真想派人去把你关起来!”李宗仁继续说道。

黄绍竑心里一沉,果然,李宗仁和白崇禧都要“清算”他了,他们可能要扣留他,把他当作蒋家王朝和桂系集团的殉葬品。嗨,死也罢,生也罢,看来这一辈子都要和李、白缠在一起了,随他去吧!黄绍竑心事重重,悲愤满腹,他非常坦率地说道:“德公,我黄绍竑前两度离开你,只是可恨而已,这一次,恐怕是可杀啦!”

“老弟,你说哪里话来!这一次你走,我一点也不恨你!”李宗仁出乎意外地说道。

“啊?”黄绍竑不知李宗仁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恨我自己无能,既不能从老蒋手中把党政军财的大权统统拿过来,又不能阻止共产党过江!”李宗仁唏嘘不已,接着又说道,“几十年来,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可是今天,我们却落到这般地步,我对不起你呀!老弟!”

看着李宗仁老泪横流,黄绍竑也潸然泪下,室内久久无言。

“老弟,在你离开我之前,能否教我一个脱身之计?”李宗仁忽然向黄绍竑问起计来。

“啊……”黄绍竑眼睛一亮,他估计李宗仁不签署《国内和平协定》,除了有划江而治的幻想外,还外受蒋介石的牵制,内受白崇禧的压迫,纵使想签字,也毫无办法。他想起李济深有陪李宗仁到汉口去签字的建议,但目下白崇禧的态度如此恶劣顽固,武汉那里如何去得?况且南京特务林立,李宗仁目标太大,行动亦有困难。黄绍竑想了想,便说道:“照我看来,南京很快便将弃守,此后,德公不知何往?”

李宗仁不说话,只是看着黄绍竑,象副总统竞选中碰到难题一样,等着黄替他出主意。黄绍竑见李不回答,想必正为这个急迫的问题踌躇不决,便有的放矢地说道:“国民党中央党部早已搬到广州,孙哲生前些时候也曾把行政院迁到那里过,看来,德公下一步也不得不将政府迁穗啦!”

李宗仁仍不说话,黄绍竑心里一动,知李对去广州似有考虑,便说道:“两广唇齿相依,历史上曾多次合作过,张向华一向有联桂反蒋之意,且广东有出海口,易得外援,德公有开府广州进行反蒋抗共之意否?”

黄绍竑这几句话,使李宗仁象个落水者突然发现前边有根可以抱住的木头向他漂来一般,顿使他从萎顿中振作起来,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并且得到白崇禧的极力支持,想不到黄绍竑临去之前也向他这么建议,他真有点动心,但是,他又觉得黄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便问道:“依你看,我只有到广州去啰?”

“德公去广州,恐怕比在南京的日子还要难过!”黄绍竑已看出李宗仁颇有向往广州之意,遂说道,“老蒋对你这步棋,难道还不明白吗?CC系把持的中央党部,早就搬到广州去了,他们是先下手为强,已经布置好了。况且广东地方实力派情况也很复杂,薛岳是陈诚的人,余汉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张向华是个无兵无钱无权的光杆司令,左右不了广东的形势。从军事上看,白健生的华中部队只能顾得了粤桂正面的大门——衡阳一带,粤东就无法兼顾了。老蒋的嫡系部队可以从赣南入粤,共军也可翻越大庚岭直插粤东。因此据我看来,德公到广州去亦必将重蹈南京之覆辙!”

李宗仁对去广州的利弊,曾反复琢磨过,不想现在竟被黄绍竑几句话说绝了,值此山穷水尽之时,他不由长叹一声:“难道天地之大,竟无我李某人立足之地吗?”

“德公去桂林怎么样?”黄绍竑问道。

“啊?”李宗仁不置可否地望着黄绍竑。

“这也就象竞选副总统时那样,叫做出其不意,以退为进。”黄绍竑说道,“德公在南京虽不能签署和议,但到桂林去尚为时不晚。两广、川、云、贵整个大西南还完整,如此时与共方签署《国内和平协定》,仍大有可为,而且在桂林,也可摆脱老蒋的掣肘,这是最后一步棋了!”

“嗯。”李宗仁不露声色地答了一声,没有说可以采纳,也不表示反对,也许,此时他的内心正象一团乱麻似的,还理不出个头绪来。

“如和议不成,德公不能在中国立足时,可远走海外,漂泊他乡,但切不可到台湾与老蒋为伍,这点,也请德公提醒健生为要!”黄绍竑慨叹道,“这也是我给德公的最后一次谋划啦,望你多加保重,一切好自为之!”

黄绍竑说完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李宗仁鞠了深深一躬,既表示感谢李宗仁对他深厚的情怀,又表示与他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关系从此诀别:“德公,我——告辞了!”

“慢!”李宗仁霍然而起,用手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唤了一声:“来人呐!”

黄绍竑一怔,意外地站住了。小客厅的门马上被推开,进来一位侍从副官。李宗仁命令道:“你马上给我把刘参军长请来!”

“是。”副官马上退了出去。

李宗仁点上一支烟,在室内缓缓地踱着,再也没跟黄绍竑说话。黄绍竑看着李宗仁的背影——那有些微驼的背脊,充分地显示出,它超负荷地挑着一副力所不及的重担。李宗仁踱了过来,只是低头沉思,也不看站在一旁有些发愣的黄绍竑。“难道他真的要扣留我?”黄绍竑摇摇头——李宗仁不是蒋介石那种睚眦必报的人:“难道他要我陪同他直飞桂林,最后签署和议?”黄绍竑看了看李宗仁的神态,除了一脸徬徨之色,再无别的表情——黄绍竑对于下定决心的李宗仁是什么样的表情熟悉得很!“他留住我干什么呢?”黄绍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奉命来到。

“今天有去香港的飞机吗?”李宗仁问道。

“有两趟便机。一是由京经沪飞港的班机,一是吴秘书长直飞广州的专机。”刘士毅答道。

“季宽,班机到上海要停一夜,那里特务太多,嫂夫人已去香港了,我看你不必在上海停留,还是搭吴铁城的专机直飞广州,当夜搭船赴港为好。”李宗仁说道。

“对!”黄绍竑激动地点着头,他对李宗仁在此时还能为他周密考虑安排退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你马上给季宽先生准备一笔款子。”李宗仁命令刘士毅。

“是。”刘士毅立即出去取钱去了。

“德公!”黄绍竑一下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一下来。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使他终生难忘的情景:民国十一年,他带着几百疲惫不堪的残兵在粤桂边境流窜时,他的胞兄黄天泽带着李宗仁的信在廉江城外等候他,夏威受李宗仁之托,带着军饷在陆川县车田等候他;民国十二年,他为了袭取梧州,背着李宗仁把李部的主力部队俞作柏、伍廷飏拉走时,李宗仁不但没有报复他,还及时给他调来了钟祖培部作援兵;民国十九年,他因动作迟缓,遭致进军武汉欲与冯、阎会师中原的桂、张军在衡阳惨败。回桂后,白崇禧、张发奎要清算他,李宗仁挡住了白、张气势汹汹的发难。后来,黄绍竑要投蒋,李宗仁并不为难他,只是说:“来去自由,随时可以回来做我的副手。”李宗仁给他送了一笔钱,派人把他送到龙州,经越南,再送到香港。现在,到了国破之时,李宗仁困苦万状之际,仍不忘无微不至地关照他。黄绍竑怎么不激动得泪如泉涌呢?如果历史按照另一种写法,李宗仁在两广和大西南最后站稳了脚跟,黄绍竑可能会第三次回到李宗仁麾下。然而,历史是不带感情的法官,它按照自己的严峻规律,神圣地迈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一大步。这样,就不是黄绍竑再回到李宗仁麾下,而是在十六年之后,李宗仁从海外风尘仆仆地回归祖国——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七月二十日,李宗仁在北京首都机场走下飞机,黄绍竑感慨万端地迎上前去,与李宗仁紧紧握手——他们终于最后欢聚在一起,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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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二回 你争我夺蒋李白杭州摊牌 满目凄凉李宗仁逃离南京

“大使先生,也许,这是我在南京最后一次向您请求:请你教促美国政府借给中国十亿美元,或者至少五亿,以便让我的政府能够维持下去。”李宗仁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永远脸带微笑的美国大使司徒雷登,请求美援。

因时局紧张,李代总统夫人郭德洁已飞往桂林,今天这个只有李宗仁和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出席的茶会,显得相当冷落、尴尬和毫无生气。没有香气四溢的西山茶,也没有驰名中外的桂林马蹄和融安金橘。两张小小的茶桌上,摆着几样西式点心和两只精致的白瓷茶壶。室内的气氛相当沉重暗淡。司徒雷登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故,但他的内心却又是一番情景:“耶稣拿起饼来,祝谢了,用手掰开,递给门徒,说:‘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你们也当如此行,为的是纪念我。’耶稣又拿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说:‘你们喝这个,这是我立《新约》的血,为多人流出来,使罪得赦。但我告诉你们,从今以后,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到我在我父的国里,同你们喝新的那日子。’”——这是耶稣在逾越节的宴席上,对他的门徒说的话,也就是那著名的《最后晚餐》的一幕!

现在,司徒雷登这位上帝的使者,正与中国的末代总统李宗仁在南京傅厚岗六十九号,共进历史上的“最后晚餐”。

“代总统先生,”司徒雷登措词谨慎地说道,“美国政府借给中国十亿美元,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要知道,我们已经投入了几十亿美元,其效果如何,我想代总统先生恐怕会比我更清楚!”

“美国政府如能提供十亿美援,我向你保证今后将有效地使用这些钱!”李宗仁自上台以来,尚未拿到美国政府一分钱,他对此既不甘心又不满意。

“代总统先生,即使美国政府借钱给中国,这些钱,恐怕还未到您手上,就早已被装进了蒋先生在台湾的钱柜啦!”司徒雷登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由于蒋先生仍在幕后控制着政府,中国的局面根本没有改变,目下美国国会很难通过议案拨付任何对华贷款。”

李宗仁急了,他象一家行将倒闭的大公司的代理人,原来的“老板”在背后不断拆台,而富有的银行家又拒绝兑现原先那美好的诺言,一分钱贷款也不拨给他,硬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偌大的公司倒闭,最后被人接收。他本来幽居北平,郁郁不得志,是司徒雷登一席话,撩拨了他竞选副总统的政治欲望。在竞选中,或在逼蒋下台的较量中,司徒雷登确实发挥了他的“上帝使者”的有力作用,他不但使李宗仁在竞选中以劣势获胜,而且还使他在名义上取代了蒋介石。这一次,没有美国人的支持,仅凭黄绍竑、白崇禧那两颗聪明的脑袋,凭李品仙、黄旭初从安徽、广西送去那一百多根大金条,凭李宗仁礼贤下士的开明作风和郭德洁善于交际活动的才能,都是不可能达到的!而今,美国人不但对蒋介石失望,而且他们对原来认为可能成为中国有效力之领袖的李宗仁所抱的幻想,亦随着国民党政权的腐朽崩溃,而日趋破灭了。“在耶路撒冷,靠近羊门有一个池子,池子旁边有五个廊子,廊下躺着一些病人,有瞎眼的,瘸脚的,血气枯干的……其中有一个人,病得最重,足足病了三十八年。”司徒雷登诵起这段《圣经》,简直不寒而栗,蒋介石也好,李宗仁也好,全是躺在“廊下”的病人,他们不是“瞎眼”,便是“瘸腿”,已经奄奄一息,无法救治。那位“病了三十八年的人”,不就是中国国民党么?今年正是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呀!“哎呀,我的上帝!”司徒雷登绝望地祷告着,无论是他心目中的“主”,或是他自己,已绝无回天之力了!

“大使先生,请允许我不客气地提醒您,”李宗仁用他的手指敲击着茶桌边,“如果美国现在拒绝帮助中国来阻止世界共产主义的扩张,今后他要在远东做同样的事,就要多花一百亿美元,而且不会有什么效果,还将使美国青年不得不流血!”

司徒大使对代总统耸人听闻的提醒,并未引起特别的关注,他那宽宽的前额上和高高的鼻梁下,还是挂着那无法抹掉的动人的微笑,他饮了一口茶,用相当微妙的口吻说道:“代总统先生,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感到惶惑不解:截至目前为止,美国政府到底是在援助国民党,还是在援助共产党?”

“啊——”李宗仁刚刚在敲击茶桌边的手指,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他赶忙将右手收回,以同样微妙的口吻说道:“大使先生,您这句话同样使我感到惶惑不解!”

“代总统先生,据旅居天津的美国人士向我报告:他们目睹共军夺获天津,其装备竟全为美国武器及国军在东北不战而送给共军之其他军器。对此,您将作何解释呢?”司徒雷登那微妙的笑脸,真象一位富有高深学问的大学教授,在启迪一位天资笨拙的孩子回答一个最为简单的问题一样。

“那……那……全都是蒋先生胡乱指挥所造成的!”李宗仁涨红着脸说道。

“对极了,我尊敬的代总统先生!”司徒雷登微笑着,对这位天资笨拙的“孩子”的回答,表示满意。“前此美国政府对华援助,因国民政府之缺乏效能,而全落于共军之手。现在,这种局面仍使人莫明其妙地继续存在着,若美国政府继续加以援助,岂不等于进一步加强中共之力量么?”

司徒雷登说完,便站起来向李代总统告辞:“我还有另一个私人约会,再见——代总统先生!”

李宗仁站在门口,目送司徒雷登钻进汽车,直到那猩红色的轿车在拐弯处消失。他怀着沉重的失落感回到房间里,点上一支美国香烟,默默地抽起烟来。他的强有力的后台——司徒雷登大使,抛弃了他;他的挚友黄绍竑,也离开了他;夫人郭德洁也回老家去了。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偌大的官邸里,连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也找不到——其实,岂止是他的官邸里找不到可说知心话的人,便是在这六朝故都南京,恐怕也难找得到一个愿与他共患难的人——他想到了何应钦,很想去找何聊一聊天,但李宗仁摇了摇头。现在的何应钦已不是二十二年前那个样子了,一片树叶子掉下来,他也会怕砸破自己的头,何应钦刚当上行政院长那天,李宗仁曾亲到府上去与何叙谈,何应钦始终表现得神不守舍的样子,当李宗仁辞出时,何应钦附耳悄悄说道:“德公,今后你最好不要再到我这里来,太引人注目了!”何应钦也不到李宗仁官邸,有事,他们只是通电话。李宗仁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何应钦打个电话:“敬之兄,近日江防情况如何?”因为何应钦以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中共既然已发出向江南进军的命令,李宗仁此时最关切的乃是长江的防备。

“德公,据空军侦察报告,共军在西起九江东北的湖口,东至江阴长达五百余公里的战线上,已开始渡江。”何应钦惊慌失措地说道。

“嗯,南京正面的江防情况如何?”李宗仁又问道。

“共军正向浦镇逼近,我江防岸炮和舰炮已开始密射,以猛烈火力阻止共军进攻。”何应钦说。

“能顶得住吗?”李宗仁问。

“第二十八军八十师是国军精锐,能顶住一阵子……”何应钦毫无把握地说道,“德公,今晚我想到上海去一趟……”

“不行!”李宗仁断然说道,“此非常时期,你我两人均不可离开首都!”

“好,我不去了。”何应钦无力地说了一句,便放下了电话。

李宗仁虽然身经百战,而且打了许多恶仗、硬仗,特别是抗战时指挥的台儿庄大战,在极端不利的条件下,竟将强敌击败,一战威名震天下。但他还从来没有直接指挥和共产党的部队正面作过战,照他估计,共产党消灭了东北、华北和华东一百几十万国民党军队,短时间内占领了大片地区,正要时间消化,想很快渡江南进是不可能的,白崇禧估计共军最多只能抽出六十万人渡江,这六十万共军,国军的江防部队是完全能顶得住的。可是,出乎李、白意料之外,共产党很快就发起渡江作战,战线长达五百余公里,渡江总兵力也在百万左右,这使一向沉着稳重的李宗仁,也不得不感到惊慌起来。

“北平急电!”秘书将一纸电文呈到李宗仁面前。

李宗仁接看电文,方知这是政府派往北平和谈的代表章士钊、邵力子两位联名给他的电报:“协定之限期届满,渡江之大军欻至,硬派已如惊鸟骇鹿,觅路分奔;独公坐镇中枢,左右顾盼,擅为所欲为之势,握千载一时之机;恳公无论如何,莫离南京一步,万一别有良机,艰于株守,亦求公飞往燕京共图转圜突变之方。”

李宗仁感到一阵悲凉,他的和平谈判代表黄绍竑离开他走了,留在北平的这几位,看来在南京城破之时,也要向共方靠拢了。责他们临危变节么?没有必要!现在连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是,应该派飞机去把他们接回来,这是他作为代总统的最后一点责任。他拿起电话筒,给何应钦打电话,要何派专机到北平去把和谈代表接回南京。

他又在室内不断抽烟,走走停停,转来转去,象热锅上的蚂蚁,象陷阱中的困兽,象末日王朝的孤家寡人,象已沉埋地底的中世纪宫室中的幽灵!

“德公!”

李宗仁扭头一看,见是白崇禧来了,这才机械地停下步子,问道:“刚到吗?”

“一下飞机我就奔你这里来。”白崇禧脱下大盖帽,坐到沙发上。

“武汉情况如何?”李宗仁忙问道。

“共军四野的先遣兵团正向武汉地区进逼,其前锋已近孝感和黄安。”白崇禧显得比李宗仁镇静得多,他皱着眉头,说道,“共军已从湖口东段渡江,汤恩伯能支持多久呢?”

李宗仁渺茫地摇了摇头。白崇禧又问道:“老蒋为何把汤部主力放在上海一带?”

李宗仁这回既不摇头,又不说话,白崇禧气愤地说道:“老蒋的目的是要争取时间,抢运物质,然后把汤部精华撤往台湾。”

白崇禧拉着李宗仁到地图前,又说道:“我并不担心武汉正面之敌,忧虑的倒是华中部队的右翼——浙赣线和南得线。共军过江后,必以一部直取上海,另一部直插赣东、浙西,切断浙翰线。这样,我华中部队将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处境。”

李宗仁沉重地点了点头,但仍不说话。白崇禧继续说道:“北伐时,我们在武昌攻吴佩孚,孙传芳出兵江西,对我威胁极大,在此情况下,北伐军不得不分兵入赣,开辟江西战场。目下,为了保全两广和整个大西南,必须放弃京、沪两地,把汤恩伯部的主力迅速移至浙赣线和南得线,与华中部队成为特角之势,固守湘、赣、闽,防止共军侵入两广及西南。以宋希濂部布防于宜昌、沙市一带,以固川东北防线。国民政府即于近日内迁往广州,争取美援,征兵征粮,实施总体战。只要有两广和大西南,我们反共复国就大有希望。”

白崇禧不但是桂系的砥柱,也是党国的栋梁,在城破国亡之时,他绝无悲观失望之举,更无惊慌颓唐之色,他镇静自若,决心保卫两广和大西南。李宗仁对白崇禧防守大西南的战略计划和措施,非常赞赏,他的代总统才当了三个月,共军便渡江了,他极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现在,虽然不能得到划江而治,保守江南半壁的结局,但如能最后割据两广和川、云、贵大西南这大片土地,便仍有可为。李宗仁和白崇禧生于清末,长于民国初年的军阀割据混战的时代里,从普通的下级军官上升为将帅,几经浮沉,在争夺中央政权和割据地盘的混战角逐中戎马倥偬度过了大半辈子。他们的目标和整个的战略,便是乘时问鼎中原,败则割据两广。白崇禧的这个计划,自然与李宗仁的思想吻合。但是,要实现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不是共产党,而是正在溪口退而不休的那位蒋先生。如果蒋介石不同意,胡宗南、宋希濂、汤恩伯等人的部队,李、白是指挥不动的,白崇禧的计划再妙,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望梅止渴。

“这个计划很好!”李宗仁那黯淡的目光里,总算闪出一线亮光来了,但那一线亮光,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阴云遮住。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怕老蒋从中捣鬼……”

“和他摊牌!”白崇禧毫不客气地说道,“一国三公,什么事都办不成,李秀成写了‘天朝十误’,我们有二十误,三十误!”白崇禧目光咄咄逼人,使李宗仁顿时目瞪口呆,他感觉到白崇禧不但对老蒋不满,也对他不满。

“今后局势,老蒋再不放手让我们干,则断无挽回余地。你应乘此机会,向老蒋明白提出,他或你,只能择一负责领导政府,以期统一事权。总之,这个家,只能由一个人来当,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白崇禧说得非常明白干脆,一点不留情面。老蒋下野这几个月来,在幕后事事操纵,李宗仁上台一事无成。白崇禧曾反复要李宗仁命令何应钦将汤恩伯部主力从上海延伸到长江中游,与华中部队紧密联系,以固长江防务。但汤恩伯把眼珠一瞪,只说了句:“我不管,总裁吩咐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他不但不把所部主力向长江中游延伸,而且把第四军、第四十五军、第五十一军、第五十二军和第七十五军等精锐悉数调往上海一隅,征集民财,在四郊筑碉守卫,而南京、镇江、芜湖一带江防要地,则以战斗力极为薄弱的部队防守。白崇禧大怒,硬要李宗仁撤换汤恩伯,但李宗仁只是莫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何敬之、顾墨三都不敢吭一声,汤恩伯手握重兵,我拿他有什么办法呢?”蒋介石将全部金银、美钞、港币全部移存台湾,南京国库空虚,经济崩溃,国军饷糈无着,白崇禧又要李宗仁、何应钦与蒋交涉,将金钞运回一部分以济燃眉之急,但此事如石沉大海。为了争取美援,白崇禧曾要李宗仁撤换驻美大使顾维钧,但李宗仁亦毫无办法。总之,时至今日,李宗仁没有一件事办得让白崇禧满意,他认为,必须逼着李、蒋摊牌,才可使时局出现转机。

“你这话正合我的意思。”李宗仁并不计较白崇禧强硬的态度,觉得自己确实是太软弱了,老蒋既已下野,就应当逼他把人事权、指挥权和财权全部交出来,否则,自己不但要当傀儡,而且还要替老蒋担当误国的罪名。想到这里,他把桌子一拍,忿然说道:“我不是林子超那种角色,要干就干,不干就不干。明天,我们一起去找老蒋摊牌!”

“好!”白崇禧见他的“激将法”立即发生了作用,便决定再激一激,说道:“明天我们去见老蒋,如果德公觉得有些话自己不便说时,就由我代替你跟老蒋谈好了。”

“不!”李宗仁把手一摆,断然说道,“一切由我和他谈,不必由你代疱。”

白崇禧见李宗仁终于下了和蒋介石摊牌的决心,这才收起他的“激将法”。第二天早上,李宗仁给何应钦打电话,邀何一路同行,何应钦在电话中战战兢兢地说道:“德公,不好了,江阴要塞已于昨夜失守。要塞七千余官兵均已附共,利用要塞巨炮反击我江防舰队,舰队或沉或逃,第二十一军和第五十四军的阵地也落下无数炮弹,这两个军也垮了……”

“啊!”李宗仁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江阴要塞地处南京至上海长江防线的中段,地势险要,由山顶居高临下的炮群和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地堡群,组成一个视野开阔的高、低层火力网。江心还有海军第二舰队的威海号、逸仙号和台安号等军舰和一些炮艇,日夜不停地巡逻。由陆、海、空构成了一个严密的立体形防御体系,它是国军千里江防线上最重要的据点。江阴要塞一失,南京城破便是旦夕间的事了,李宗仁怎么不吃惊呢?他告诉何应钦,准备好飞机和列车,将政府阁员分批输送到上海和广州去,并告诉他今天与李、白一道去见蒋,商谈时局。何应钦正要尽快离开南京,他吩咐手下人办理输送政府阁员的任务后,便乘车直奔明孝陵机场,与李、白各自登上专机,直飞杭州笕桥空军航校见蒋介石去了。

李、何、白到达笕桥时,蒋经国、俞济时前来迎近。这笕桥航校是十多年前办的,抗战时曾迁到西南,现在,已经搬到台湾去了,满地是散落的器材和书报,人去楼空,满目凄凉。蒋介石是前两天由奉化飞到笕桥航校的,他知道共军在二十日后可能要渡江,为了给汤恩伯打气,他特地飞到笕桥坐镇。蒋介石现时最关心的不是南京的存亡,而是沪杭的存亡。他下野后第四天,即在溪口召见何应钦、顾祝同、汤恩伯等,指示关于长江的防务问题。蒋介石决定把长江防线划分为两大战区,将九江湖口以西地段划归白崇禧指挥,湖口以东划归汤恩伯指挥,会后,他派专人坐飞机将作战方案送到汉口,命白崇禧执行。但是,对于汤恩伯负责的这一地段的具体作战方针,他却不让李宗仁和白崇禧得知。原来,蒋介石指示汤恩伯,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与台湾相呼应,然后待机反攻。他并给汤恩伯下了一个手令,要其在上海的金银外币尚未抢运完毕之前,集中全部兵力,死守上海。直到金银外币运完之后,准汤率部向舟山群岛撤退,阻止“共匪”海上追击。如该项金银不能安全运到台湾,则惟汤恩伯是问。因此,李宗仁上台后,曾指示南京卫戍总部,作防守南京的计划,并令国防部拨款构筑防御工事。可是,汤恩伯却无心守南京,他命人秘密将江阴要塞上那些德式和美式重炮拆运上海,将所部主力配置于镇江以东地区。蒋介石守沪,抢运金银,伺机卷土重来;李宗仁守江,梦想坐拥半壁河山。正是同床异梦,各打算盘。不想,共产党目光锐利,一下看穿了李、蒋的阴谋,限定南京政府必须在四月二十日前签署和平协定,以免拖延时日,长江汛期水涨,误了渡江的大好时机。及待李宗仁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共军当即发起渡江作战,把李、蒋打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李宗仁与蒋介石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会面的,这是自一月二十一日蒋去李代以来,他们的第一次会见。

这是笕桥航校的一间小型会客厅,摆着十几张洋气十足的美国皮沙发。蒋介石在门口迎接李宗仁。他们首先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几乎立刻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别后才整整三个月,但是李、蒋两人,都消瘦了,憔悴了。李宗仁发现,老蒋那两只颧骨,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突出;蒋介石则看到,李宗仁那平素饱满的国字脸,现在瘦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预示着“国将不国了”。

他们默默地握了手,似乎都觉得对方的手枯稿无力。蒋介石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李宗仁单独邀到会客厅旁边的一间小房里密谈。由俞济时招待何应钦、白崇禧,和跟蒋介石从溪口带来的吴忠信、王世杰等人在会客室座谈。

小房间里拉着窗帘,亮着灯,沉闷得很象座墓室。但李宗仁和蒋介石都觉得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把自己那颗烦乱的心稍许沉静下来。李宗仁牢记他的使命是来找老蒋摊牌的,因此一坐下来,便说道:“你当初要我出来,为的是和谈,现在和谈已经破裂,共军大举渡江,南京马上就要失守,你看怎么办?”

“德邻兄,”蒋介石诚挚地微笑着说道:“你要继续领导下去,不必灰心,我支持你到底,支持你到底!”

蒋介石心里清楚得很,眼下还需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扮演那个滑稽的角色,因为美国人现在虽然对李宗仁不感兴趣了,但也并不见得对蒋介石再感兴趣,现在他还得躲在幕后观风向,等机会,而上海的那些金银财宝也还没有抢运完,因此他还得忍耐着。李宗仁不满地说道:“你如果要我继续领导下去,我是可以万死不辞的。但是现在这种政出多门、一国三公的情形,谁也不能做事,我如何能领导呢?我看,我还是辞职的好,免担误国之罪名!”

“德邻兄,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现在,时局已到了这般地步,只有你继续领导下去才有希望,谁也代替不了你啊!”蒋介石信誓旦旦,简直要对天发誓了,“不论你怎样做,我总归支持你!”

“我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你为什么不支持我?”李宗仁始终不忘记摊牌的使命,“我派程思远到台湾去接张学良,又派专机到重庆去接杨虎城,结果,连张、杨的面都没见到。重庆报纸还特地发了篇文章,题目是《杨虎城将军在哪里?》,我问你,你到底把杨虎城弄到哪里去了?”

蒋介石的脸色尴尬极了,要不是眼下还得要李宗仁在台上替他当挡箭牌,他会把桌子一拍,大喝一声:“给我把李宗仁扣了!”然后用飞机送到台湾新竹,让李宗仁与张学良作伴去。但是,蒋介石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他把那两片干瘪得象老太婆似的嘴唇往上努了努,很快便挤掉了脸上的尴尬之色,立即换上一副恳切极了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道:“嗨,你我之间,是二十几年的弟兄啦!贤弟,你做事也总得给愚兄一点情面呀!”蒋介石以兄长的口吻说道,“释放张、杨,是你职权里的事,我怎么会干涉罗!不过,你也得给我点面子,我准备把杨虎城召去台湾,由我亲自训话,然后把他们两个一起送到国外去,他们愿回国也好,愿在外国定居也好,皆听其自便。”

“在军事上,目下应以确保两广和大西南为主,汤恩伯部应放弃上海,向浙西和赣东转移,与白健生的华中部队成犄角之势,防守浙、赣、闽一带,阻止共军西犯。”李宗仁紧接着便在军事上逼蒋放权。

“关于军事指挥权,皆在敬之的国防部,你完全可以要敬之下命令,按照你的意图进行部署,我绝不会过问。”蒋介石的态度诚挚万分,李宗仁说什么他都答应,仿佛如果李宗仁要他身上的肉,他也会毫不踌躇地用刀割下来。

“顾墨三的总参谋部与何敬之的国防部今后是什么关系呢?”李宗仁对蒋介石的慷慨许诺,似乎仍不放心,因为总参谋部是直接对蒋负责的机构,老蒋一向都是通过参谋长总直接指挥军队的。

“这个,这个,”蒋介石见李宗仁逼得紧,想了一想,说道,“何敬之是国防部长,我看由他统一陆海空军的指挥权,今后,参谋总长直接向国防部长负责。”

说了这么多,李宗仁只对这一句话感兴趣,这表明老蒋愿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何应钦,只要蒋做到不插手军事,李宗仁就能指挥得动何应钦,何应钦也就能指挥得动黄埔将领。李宗仁接着说到要从台湾运出一部分银元,以供军政开支。蒋介石也一口应允,李宗仁要多少钱,只管派人到台湾去取就是,并说这是国家的钱,代总统有权支配。话说到这里,李宗仁还能讲什么呢?要蒋出国的那一句话,尽管已到了嘴边,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他倒是怕逼得太过分,老蒋一翻脸,什么也不给了。蒋介石似乎知道李宗仁还想说什么,他哼哼两声,说道:“文白无能,丧权辱国!”

李宗仁不知道蒋介石为何突然骂起张治中来,他也不好解释,只想听听老蒋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异想大开,要我出国。”蒋介石仍在骂着张治中,但李宗仁已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的了。因为要蒋出国这件事,是李宗仁亲口对甘介侯说的,由甘向外传出去,中外报纸纷纷报导,说据某方可靠消息,国民党内正劝蒋出洋云云。恰好张治中在去北平前曾到溪口,有意劝蒋出洋,后来到了北平,又曾给蒋去信,劝其出洋。现在,张治中滞留北平,蒋介石借骂张治中来骂桂系,李宗仁心里当然明白,他只得装糊涂。

“我是一定不会出国的,我是一定不会亡命的!我可以不做总统,在国内做个普通老百姓住在自己家乡总可以吧!”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宗仁,问道:“德邻兄,你说呢?”

“是的,是的。”李宗仁只得点头。

却说白崇禧坐在会客室里,与何应钦、吴忠信等人在漫无边际地闲聊,只等李宗仁与蒋介石摊牌的结果。可是,李、蒋闭门密谈,谈些什么?谈得怎么样?他一无所知。他急得不时看看腕上的表,显得心不在焉。时间已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而李、蒋尚未从那间小房里出来,白崇禧今天又必须赶回汉口去,因为共军渡江后,军事形势瞬息万变,他一定要尽快回到汉口去坐镇。他对于历史教训,是一向很重视的,常以那句“前事不远,吾属之师”的古训鉴己鉴人。二十年前夏、胡、陶在武汉全军瓦解的教训,促使他处处谨慎,不敢丝毫大意。他乘的飞机不能夜航,要回汉口,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否则那是很危险的。由于时局太坏,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都不愿多说话,会客厅里慢慢地沉寂了下来。白崇禧又看了看手表,他的时间剩下已经不多了,但李、蒋两人的会谈仍不见结果,他急得真有些坐不住了。在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人之间,他选择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无法决定下来。这二十多年来,他时而当李宗仁的参谋长,时而又当蒋介石的参谋长,凭他的才智,他在蒋、桂两个对立的派系集团之间,在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斗争的巨头之间,成功地走着一条无形的钢丝,他演技精湛,时而从“钢丝”的这一头,巧妙地走到那一头,时而又从那一头,追到这一头。走钢丝的技巧是要走,而且要不停地走,要想在中间停下来,与两边取等距离,那是注定要掉下来的。但是,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再表演走“钢丝”了,形势在逼迫他必须迅速作出抉择,他要当诸葛亮的话,就只能有一个刘备,或者一个阿斗。李宗仁和蒋介石这两个人,谁象刘备?他实在无法说得清楚。李宗仁宽厚仁德,礼贤下士,当然与刘玄德的为人有相似之处。而蒋介石的枭雄、虚伪、作战无能却又与刘备颇为相似。民间流传的那一句歇后语:“刘备摔阿斗——假买人心”用来比喻蒋介石的为人,简直是入木三分。蒋介石指挥的东北会战、徐蚌会战所遭致的国军精锐的覆灭,与刘备亲自指挥攻吴作战中的唬亭之战如出一辙——刘备大败,使蜀国多年苦心经营的精锐之师和大批战船、器械及大批军用物资,不是化为灰烬,就是成了东吴的俘虏和战利品;蒋介石在东北、徐蚌、平津三次大战中,送给共产党的东西难道还少吗?但是,白崇禧又不得不承认,蒋介石也确有过人之处,若论“驭将”之道,不仅可比刘备,恐怕也可比刘邦。蒋、李两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白崇禧正是看清了这点,多年来他才成功地表演了走“钢丝”的技艺——他既辅佐李宗仁,也辅佐蒋介石。他给蒋介石当了十年参谋长,给李宗仁当参谋长和副手的时间也恰好是十年。论历史渊源和地域关系,他倾向于李宗仁;若论兼并天下的强硬手段,他倾向于蒋介石。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必须在李、蒋之间选择一个做他的“刘备”,否则,蒋介石的党国(当然也有李、白的一份)就要彻底完了,桂系也要彻底覆灭,到时候,“刘备”连在白帝城“托孤”的地盘都找不到!作为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和谋臣,白崇禧在这一点上,自然要比其他的人高明。

那间小房的门终于开了,蒋介石和李宗仁走了出来,白崇禧非常注意蒋、李的脸色。只见两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一种默契,一种谅解,一种满足。白崇禧忽然觉得不妙,他感到蒋、李之间,不是在摊牌,而是达成某种妥协,照这样下去,两广和大西南就没有指望了。他正待谋划如何补救,但俞济时已上来报告:“请总裁、李代总统和诸公用餐。”

“请!”蒋介石向李宗仁、何、白等人做了个手势。

白崇禧焦急地看了一下手表,他在杭州只有半个小时了,而这半小时恰又被蒋介石用餐占去。他皱着眉头,只得和大家一道步入餐室。

用餐毕,蒋介石招呼各位到会客厅座谈,白崇禧看了一下表,他不敢再在此逗留,只得匆匆向蒋、李和何应钦等告辞,为敦促李宗仁与蒋介石摊牌,他把程思远拉到他的专机旁,郑重地交待程:“我要提前离开,否则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到汉口,你要随时提醒德公,今天不要失掉同老蒋摊牌的机会!”

进入会客厅之后,蒋介石首先说道:“共军已经渡江,党国将处于更为艰难的时期,吾人更要精诚团结,共度患难。目下,和谈已告破裂,政府今后惟有继续作战,任何人不准再倡和议!”

蒋介石严厉地瞪了李宗仁和何应钦一眼,何应钦象被火烧似的,颤抖一下,赶忙低下头去。李宗仁见蒋介石说话的态度突变,心里也暗暗吃惊。蒋介石继续说道:“中正自一月引退,已不问政事,政府工作均由德邻兄主持。目下党国之形势虽窥,但德邻兄还须勉为其难,继续领导下去,我们都妥竭力支持他!”

李宗仁听了,这才略为感到放心。蒋介石又说道:“孙总理在本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曾告诫我们:‘从前本党不能巩固的地方,不是由什么敌人用大力量来打破我们,完全是由于我们自己破坏自己。’他要求我们加以提防、警戒,此后再不可以以无意识的问题来挑拨意见,生出无谓的争论。值此党国存亡之秋,我们必须牢记孙总理之遗训。为加强党政之联系,消除一切隔膜、成见及是非,中正主张成立一个‘非常委员会’作为国民党的最高决策机构,由中正当主席,德邻兄当副主席,今后凡是党的重大决策,先提到‘非常委员会’审定,然后交由政府执行。这也是孙总理用政党的力量去改造国家的具体体现。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总裁决策英明,应钦矢志拥护!”何应钦赶忙表态。

“此乃救国之良策!”

“国脉民命皆维系于此!”

吴忠信、王世杰等人都跟着极力附和。李宗仁对蒋介石用突然的手段,以“非常委员会”的机构来进一步控制他,恨得咬牙切齿。一个钟头前,蒋介石口口声声要把人事权、军事指挥权和财权统统交给他,可是现在却以太上皇的资格坐在他头上发号施令,他摊牌的结果,仍是一个傀儡角色,永远也挣不断蒋介石捆在他身上的绳子……

“德邻兄对此有何高见?”蒋介石有恃无恐地看着李宗仁,那目光象鹰鹫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对此,李宗仁能说什么呢?蒋介石不是已把政府的一切权力都交给他了吗?蒋虽下野不当总统了,但仍是国民党的总裁,蒋总裁根据孙总理的遗训,要成立非常委员会,加强党政联系,作为国民党员的李宗仁有什么理由进行反对呢?

他虽然气得肚皮要破,胸膛要炸,但还得勉勉强强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宗仁对此,并无异议!”

他说完这话,心头顿时涌上一种火辣辣的屈辱感,仿佛他正被一个在台上表演着的小丑当众愚弄了一番似的。

…………

李宗仁由笕桥飞回南京时,已是傍晚时分。飞机在明故宫机场着陆后,便听到一片密集的机枪扫射声和炮击声,激烈的战斗正在首都郊外进行。街上行人绝迹,店铺关门闭户,满目凄凉。本来,在笕桥航校返航时,何应钦曾劝李宗仁与他一道飞上海,明日转飞广州。因政府阁员在十架巨型运输机的输送下,已全部到达上海,南京除卫戍部队外,政府机关已全部撤空了,照理,李代总统已没有必要再返回京城。

但是李宗仁对何应钦道:“我应该回南京去看看,我担心在撤退中有可能发生抢劫现象,我如不在场坐镇,那就更对不起人民了。”

“啊——德公您真是令人敬佩!”何应钦真怕李宗仁会把他也拉到南京去,忙说道,“政府阁员全都到了上海,我要去临时作些安置,明天上午,我们在上海龙华机场见。”

几十年来的戎马生活,使李宗仁把战争中的撤退视作家常便饭,他回南京,除了确有安定人心、维持秩序的义务外,还有他自己的打算。在笕桥航校,他的摊牌不但没有成功,反遭蒋介石一场愚弄,为了不当傀儡,他决心和蒋介石再较量一个回合,他冒着危险回到南京,便是为了摆脱蒋介石对他的控制。但是,一回到空空荡荡的傅厚岗六十九号官邸,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便象见血的苍蝇一样叮了上来。汤的总司令部设在孝陵卫,他已集中了两百辆卡车,正准备逃往上海,但没想到南京即将城破之时,李宗仁突然飞了回来。

“报告李代总统,恩伯已于今日下午四点发出全线撤退的命令。江阴要塞以东的第二十一军、第一二三军,沿铁路及公路径向上海撤退。江阴以西的第五十一军、第五十四军,经常州、溧阳、宜兴、吴兴、嘉兴,绕过太湖亦退往上海,第二十八军掩护南京部队撤退后,沿京杭国道向杭州撤退。”

“汤司令,”李宗仁镇静而严肃地命令汤恩伯,“你立即派人传檄城内军民人等,就说李代总统仍在城内,叫大家不必惊慌。你务必饬令各军,杜绝抢劫虏掠之事发生,如发现有人趁火打劫,立即派兵剿灭!”

“是!”汤恩伯答道,他随即劝李宗仁赶快离开南京,“本晚或可无事,但务必请代总统至迟于明日清晨离京,以策安全。”

天黑以后,南京城外,大炮轰鸣,枪声不绝。李宗仁一夜辗转不眠。天刚亮,汤恩伯即打电话来,催促李宗仁赶快离京。李宗仁洗漱罢,到餐室去进早餐,他看着盘中放着的四只冠生园的广式月饼,不觉一阵心酸,他拿起月饼咬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何时才能再吃到这种月饼了!”

用过早餐,李宗仁带随员驱车直奔明故宫机场,汤恩伯已在机场等着他了。

“请问李代总统,飞上海还是广州?”汤恩伯问道。

“广州。”李宗仁说宾便登上座机。

汤恩伯一直站在机场,目睹李宗仁的专机起飞升空。

“追云”号专机升空后,在南京上空冉冉盘旋两圈,李宗仁从飞机舷窗俯视,只见下关和浦口之间的茫茫江面上,浪花飞溅,炮火如织,舟楫如林,共军正峰拥过江……李宗仁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仿佛飞机正在下坠一般。他的左右不知是谁凄凉地诵起元代诗人萨都拉那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词来,从末代王朝宫殿里逃出的人们,此时,那一颗颗心都停止了跳动,冰冷了,破碎了……

飞机飞行一小时后,李宗仁突然命令机师:“改变航向,直飞桂林!”

“代总统不是要到广州去吗?”机师惶惑地问道。

“先到桂林!”李宗仁严厉地命令道。

“是……”机师虽然有些犹豫,但不敢不执行李代总统的命令。

“追云”号改变了飞往广州的航程,直往桂林而去,李、蒋较量的下一个回合,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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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三回 匀留桂林李宗仁暗施撒手锏 甘当走卒阎锡山赴桂促大驾

桂林文明路一百三十号是李宗仁的私宅。这所建筑秀气的中式楼房,地处闹市,却又十分幽雅静谧,院子里有几株花芽绽开的玉兰,几丛挺拔俊逸的翠竹。院子后面,是微波荡漾的杉湖。这正是农历谷雨刚过的时候,是桂林的多雨季节。密密的雨滴,击打着玉兰树叶,落下一地的乳白花瓣,院子里清香四溢。衫湖上弥漫着一层烟波,浙渐沥沥的雨,没完没了地下着,给人一种沉郁调怅之感——这桂林的四月!

李宗仁到桂林已经三天了,三天都是在这样的雨天中度过的。他很少出门,除了到楼下会客外,便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踱步,或者坐到内阳台上默默地看着雨中朦胧的杉湖。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卷长卷,卷首,《关于时局的建议书》一行毛笔楷书赫然醒目。他背着手,站在书桌前,不知是在欣赏那挥洒俊逸的字体,还是在琢磨建议书中那说理透彻、无懈可击的内容。这份建议书,是由广西极有名望的立法委员李任仁领衔给他上呈的。李任仁早年曾在会仙圩高等小学教过书,白崇禧便是他的学生。李任仁是桂系中的开明人士,思想进步,已加入了李济深领导的民革,并当选为中央委员。昨天,他把这份由在桂林的数十名桂系高中级干部签名的建议书交给李宗仁时,非常郑重地说道:“德公,现在和平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国民党打了这么多年内战,民怨沸腾,人心尽失,失败已成定局,我们应谋自全之道。桂林是蒋介石军警特务势力所不能及的,德公决心和平,在桂签署和平协定,仍不失时机。”

李宗仁沉吟不语,李任仁又道:“德公,你想过没有,蒋介石在大陆失败,尚有一台湾可以负隅,你如在大陆失败,连一条退路也没有啊!广西地瘠民贫,实力有限,想与共军对抗,无异以卵击石。目前应不惜一切,签署和议,方是唯一之出路。”

“重毅先生,”李宗仁颇感动地说道,“我既然回到桂林来了,就不想再下广州,也不想糜烂广西!”

送走了李任仁,又迎来了个风尘仆仆的陈雄。

“杰夫,你从哪里来?”李宗仁把陈雄邀到客厅坐谈。

“从香港来。”陈雄一边说话,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李宗仁,“这是季宽给你的信。”

“啊,季宽在香港干什么?”李宗仁一边拆阅黄绍竑给他的信,一边问道。

“季宽要我来告诉你和在桂的同袍,共产党对和平是有诚意的,决不会说假话。他说老白和一些弟兄们有穿草鞋上山的思想,这是自杀!他说德公你无论如何不能下广州,已经跳出这个火坑,就不该再陷下去,否则就不能自拔。请德公早下决心,季宽正在香港准备组织立法委员们起义!”陈雄说道。

看来,黄绍竑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桂系团体中来了,李宗仁只感到一阵悲哀。他看完黄的信,对陈雄道:“你们不要着急,我是不会轻易下广州去的!”

因有了李宗仁这几句话,桂林那雨雾弥漫的上空,顿时绽开一片光明的和平曙光来。

这一日,李宗仁没有会客,他独自在楼上的房间里踱步,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应付时局的办法。他从南京逃出来,身边只带着那颗“中华民国总统之印”的总统大印。现在,唯有这颗大印才能证明他的确实身份。昨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蒋介石来抢他的大印,他把大印紧紧地抱护在胸前,蒋介石却死劲地要籍开他的双手,他们正抢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不许动,把总统大印交出来!”李宗仁和蒋介石回头一看,只见一队手持美国造汤姆逊式冲锋枪的共军冲了进来,一齐用枪口顶住他们。李宗仁和蒋介石吓得大惊,双方不约而同地把手松开,只听“叭”的一声,那颗总统大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和老蒋都当了共军的俘虏!醒来之后,他觉得身上冷汗微出,惊惶不已,早晨起床之后,那眼皮兀自跳个不住。他在房里踱了几圈,想起夜里那个晦气的噩梦,感到很不放心,忙掏出钥匙,打开保险柜的铁门,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紫檀木盒子,拨开密码锁,取出装在盒中的那颗代表国民党政府权力和他本人身份的大印,象鉴赏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左看看,右瞧瞧,还不断地抚摸着,嘴里喃喃自语道:“你们拿不走的!拿不走的!”

他拿起大印,往印泥上按了按,在一张总统专用笺上一盖,一只硕大的鲜红方印赫然印在了纸上。他端详着,俯视着,脸上显出一副满足的笑容,仿佛国民党政府的疆土,桂系的本钱,仍然完完整整地掌握在他手中。

“老蒋算什么?嘿!他不过还有点兵、有点钱罢了,可他没有这个大印!”

李宗仁冷笑着,把大印放入盒内,重新锁到保险柜里,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作用和价值。这是自逃出南京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还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使他在与中共或老蒋讨价还价的斗争中,有一种特殊的作用。假如把他和老蒋放在一台平秤上掂一掂分量的话,这只总统大印便是他的一个大筹码,是他的全部优势所在。目下,国民政府的行政机构——行政院在广州,但他作为代总统却勾留桂林,广州等于没有政府。记得黄绍竑从北平回来时,曾悄悄对他说过:“德公,你只要把总统大印佩在身边,离开南京后,在国内什么地方都仍可与中共签署和谈协议。”黄绍竑在信中也谆谆劝他:“……在南京签字确有困难,在桂林则可重开和议,此乃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也!”

“和议,和议……”李宗仁反复念叨着,仿佛要悟出它的真谛,掂出它的分量,析出它的利弊。他是靠借助和平力量夤缘时会上台的,和平的含义,便是国共双方就地停战,共军不得过江,划江而治。可是,如今长江天堑已失,共军已逼近沪杭,他和白崇禧划江而治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现在,“和平”的含义又是什么呢?他走到地图前,视线从湖南、广东、广西逐渐移动到贵州、云南、四川。

“湘、粤、桂、黔、滇、川还是完整的,白健生率领的华中部队也还是完整的!”他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似乎已经悟出了“和平”的真谛。坐拥江南半壁不成,难道不可割据西南而立吗?西南数省,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疆土相连,崇山峻岭,万水千山,有着无数险要屏蔽,抗战八年,日本人那样大的力量都打不进去。但是,蒋介石能让他这样干吗?老蒋把张群派到四川去,蒋的嫡系部队胡宗南、宋希濂都看守着四川的大门。广东是老蒋起家发迹的地方,目下CC控制的国民党中央党部和何应钦的行政院都在广州,广东省主席薛岳是陈诚的人,老蒋在下野前几天便把他安排到广东去了,说明老蒋对经营西南亦早有打算。经过杭州摊牌之后,他已看穿老蒋不但不愿放弃幕后操纵,而且一旦时机成熟,便会从他手上毫不客气地重新夺回那颗总统大印。要割据西南,就得逼蒋交权,逼蒋出国,否则,仍是南京那样的局面,任蒋摆布,任中共宰割。他凭什么再与老蒋较量,而达到将其逐出幕后远遁国外之目的?李宗仁冥思苦索,觉得还是要在“和平”上做文章。他是靠和平上台的,“和平”是他拥有的一把撒手锏,他曾用这个武器将蒋介石打下台去,现在要逼蒋交权,逼蒋出国,还得祭起他的撒手锏。因为作为谈判对手,中共是决不会与老蒋坐到一张桌子前的。而对于李宗仁,只要他发出和平的呼吁,中共便可随时与他重开和议。“和平”这个武器,是老蒋所没有的,只要李宗仁重新把它舞将起来,老蒋便要怕他三分。而且在桂林发出和平的讯号,老蒋鞭长莫及,既无法象在南京时那样控驭,又难以摸到他的底。只要把老蒋逼得放洋,他完全掌握了国民党的党政军财权,便可以和备战,以战谋和,与中共周旋,假以时日,稳住西南六省,到时美国定可提供大量外援……李宗仁想着想着,那萎顿的脸上,绽开一片欣慰的笑容,他觉得自己飞回桂林的举动实在有着战略意义。就象他当年在抗击孙传芳渡江的大战中,偶然到了何应钦的第一路指挥部一样,制止了河应钦的逃遁,使南京转危为安;也象他在抗战时,率长官部自夏店西撤至平汉线上的花园站以西的陈村,夜不能寐,忽然心血来潮,立即披衣起床命长官部迅速撤离该地,想不到他率长官部刚离陈村,日军骑兵数千如狂风骤雨突将该村包围,因李宗仁走得及时,才不被包围歼灭。眼下,到了桂林,他可望获得最为有利的转机。他想了想,立即走下楼来,命副官备车。

“总统要去哪里?”副官站在小轿车旁,撑着一把雨伞,为李宗仁打开车门。

“你不要管,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李宗仁钻进汽车,不带任何随从,待汽车开出大门后,他才命令司机:“到重毅先生家里去。”

到了李任仁的家门口,雨下得更大了,李宗仁没有带雨具,司机说让他到李先生家里借雨具来,李宗仁只说了声:“不用!”便毅然推开车门,冒雨跑了十几步,进了李任仁家的小院。李任仁闻报,赶忙出迎。他见李宗仁头发和衣服上都挂着水珠,不带一个随从,单身冒雨赶来,甚为惊疑,他一边命人取毛巾给李宗仁揩脸,一边亲自给对方拍着衣服上的雨水,问道:“德公有事,派人来找我不就行了,何须亲自跑到这里来?”

“我还想重开和谈,请你替我到北平走一转如何?”李宗仁开门见山地说道。

“啊!德公已经下决心了吗?”李任仁见李宗仁如此焦急,估计他是专门为那份《建议书》而来的。

“仗是不能再打的了,非和不可,再打,连广西都要糜烂!”李宗仁摇着头,恳切地说道,“重毅先生,你和中共的人及文化界的人熟识不少,所以想清你走一趟。”

看来,李宗仁是被《建议书》说服了,决心实现和平,则不但广西,而且西南六省的和平解决,都有希望。李任仁激动地抓着李宗仁的双手,说道:“德公,只要你决心和平,我就去!”

“谢谢你,重毅先生!”李宗仁关切地问道,“旅途劳顿,你身体还行吗?”

“行行行!”李任仁十分兴奋地答道,“只要为和平奔走,我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正当李任仁准备北上,为李宗仁重新拉和谈关系的时候,白崇禧偕居正、阎锡山等人突然飞抵桂林,李宗仁忙通知李任仁:“看看情况再说。”原来,李宗仁回到桂林后,即电白崇禧飞桂商量往后的行动,白崇禧由汉口起飞,因桂林、柳州都天降大雨,他的专机无法降落,乃改飞广州去了。他在广州盘桓数日,才飞抵桂林,同行的居正、阎锡山乃是肩负国民党中央和行政院来桂劝驾使命的。抵桂后,广西省主席黄旭初出面将居、阎安置在“桂庐”下榻。李宗仁召集白崇禧、黄旭初、李品仙、李任仁及广西省府的厅长、委员,桂林绥署的高级将领和部分立法委员、监察委员,一共数十人开会,研讨对策。李宗仁说道:“今天广州方面派居觉生和阎伯川来桂,其目的在劝促我赴广州。现在健生也回来了,请大家就和与战的间题,再行讨论,以便抉择。”

桂林绥署主任李品仙立即抢着说道:“共党与我们信仰不同,他们提倡阶级斗争,不要中国历史文化,不要老人,他们实行共党共妻,拆散家庭,既无人性,更无人情,我们绝不可与之谈和,只有整军经武,和他们决一死战!”

“荒谬!荒谬!”李任仁忍不住立即驳斥李品仙,“延安有中国历史研究会,他们研究成果累累,你知道吗?共产党统治区也演京戏,写旧体诗,中共领袖毛泽东的旧体诗就写得很好,这些,你都知道吗?怎能说他们不要中国历史文化?”李任仁越说越生气,随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李品仙说道,“你说中共不要老人和家庭,董必武、徐特立、林伯渠难道不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延安就有许多家庭、夫妇、子女,怎能说拆散家庭?试想,一个既没有人性,又没有人情的政党和军队,何以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短短几年时间便取得了如此重大的胜利?”

李任仁一席话,把李品仙驳斥得张口结舌,但他却并不认输,蛮横地大叫道:“我们与共党不共戴天,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仗,一定要打到底!”

“胡涂至极!胡涂至极!”李任仁狠狠斥责道,“国民党的仗如果还能打下去的话,蒋介石是绝不会下台的!他的几百万军队一败涂地,共军已经乘胜过江,现今国共双方,弱强之势悬殊,倘不争取和平,一味蛮干下去,则恐瓦全而不可得!”

李任仁与李品仙在会上激烈交锋,李宗仁坐着一言不发,他只是在不断地抽烟。和平,是他的一个武器,仅供他使用来对付别人和保护自己的,他的代总统地位,是靠和平挣来的,他还要靠“和平”去为他打倒蒋介石,巩固自己的地位,以便把代总统那个讨厌的“代”字去掉。当然,如果蒋介石硬是不相让,李宗仁是不可能去广州的。反正,总统大印在自己手上,逼得没有转圜余地,他也可以与共产党讲和,还能当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但,那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李宗仁要白崇禧回来商量,那是因为他无论要选择哪一条道路,都必须得到白的坚决支持,否则,他就寸步难行。现在,见李任仁与李品仙在激烈争论,李任仁曾几次目示李宗仁,希望他站起来表态。但是,李宗仁却只管默默地抽烟。李品仙是桂林绥署主任,掌握兵权,李任仁只是一个立法委员,无职无权,虽然据理驳斥李品仙的谬论,但李品仙却有恃无恐地大喊大叫,杀气腾腾,穷凶极恶,企图以气势压倒李任仁。李宗仁以目光投向白崇禧,他希望白起来说几句话,以缓和一下会场上的气氛。但白崇禧只皱着眉头,什么话也不肯说。李宗仁又看看坐在身旁的黄旭初,黄则低头默坐,仿佛和战都与他无关,李、白在此,用不着他来操心,横竖共产党已过了江,李、白对广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白崇禧派李品仙回桂任绥署主任,李品仙便大有取黄而代之的势头。黄旭初对此也从不吭声。桂系直接掌握的另一个省——安徽,已经丢给了共军,此前一年,夏威利用在蚌埠任绥署主任的方便,从李品仙手中拿走了安微省主席,李品仙回广西任桂林绥署主任,也准备从黄旭初手中拿走黄当了十九年的广西省主席。黄旭初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广西象安微那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因此,他更不愿说话。李宗仁见自、黄都不起来说话,李任仁和李品仙又争得不可开交,其他的人,因得不到李、白、黄一句话,也不敢随便发言。李宗仁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好,便对白崇禧道:“这样的会,已开过儿次了,健生,你刚回来,大家都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崇禧见李宗仁非要他起来说话不可,便说道:“和战皆取决于德公,散会!”

白崇嘻这句话,不但使大家摸不着底,也使李宗仁为难。会后,李任仁来问:“德公,上北平的事……”

“莫急,先看看再说。”李宗仁模棱两可地答道。

李任仁预感到情况可能有变,叹一口气,失望地走了出来。

“健生,你看是战好还是和好?反正不管是战是和,我都不想下广州去了!”

待李任仁走了后,李宗仁忙将白崇禧拉到楼上的房间里密谈,他最关心的便是白的态度。白崇禧后来得知,李宗仁在杭州和蒋介石摊牌没有成功,老蒋毫不放权,李宗仁两袖清风逃到桂林,他听了十分生气,直骂李:“一堆烂泥,怎么也扶不上墙!”白崇禧原来估计,李宗仁在杭州至少可以从蒋介石手上拿到一部分钱,因为他的几十万华中部队,自从李上台以来三个月,还没有从中央领到一文军饷,目下在武汉,他还能勉强维持,但南京失守以后,汤恩伯仍只顾死守上海,全然不管浙赣大门,白崇禧已感到在武汉呆不住了,往后的军饷,怎么办?白崇禧是个极重实力的人,那几十万兵便是他的命根子,有钱给他发军饷,便什么都好办,没有钱,那就不好商量了。他在汉口接到李宗仁要他回桂林商量下一步行动,心里很不满意。“你李德公能养活我这几十万人马吗?”他暗地质问道。后来,在部下的苦劝之下,他才勉强乘飞机飞桂林,但天气太坏,无法降落,只得飞到广州去了。他在广州与何应钦、张发奎等磋商数日,他们都要他到桂林劝李宗仁来穗主持政府。张发奎刚由桂林返穗,他是专程代表粤方人士去请李宗仁的,但是,李宗仁表示消极,不愿去广州,便把劝李来穗组府的希望全寄托在白崇禧身上了,他把白崇禧拉到家中密谈。

“老白,你的责任就是要把李德公请到广州来主持一切!”张发奎是个粗犷之人,话也粗豪坦爽,“只要德公往穗,便一切都好办!”

“向华兄,还有什么好办的罗!”想不到白崇禧也对此表示消极。

“你老兄别来这一套,我问你:到底想干不想干?”张发奎说道。

“想干怎样?不想干又怎样?”白崇禧问道。

“想干,你去把李德公请来,我们破釜沉舟,由两广发动,宣布反蒋,拥护李德公为领袖,另立一个西南独立政府,与中共继续进行和谈,只要能保留两广地方独立政权与军队建制,其他八条二十四款规定的内容,一切接受下来。”张发奎打开天窗说亮话,痛快极了。

“不想干呢?”白崇禧不露声色地问道。

“带着你那几十万大兵回广西的深山老林去啃石头,嚼木头,蹲山头吧!”

自从共军渡江之后,白崇禧便如道在武汉无法立足,他的目光早盯着广东。广东富庶又有出海口,过去,陆荣廷占据两广,雄视西南,孙中山数度开府广州,力倡北伐,全靠,广东支持,后来国民政府得广西加入,两广联合,乃有北伐军兴,问鼎中原,建都南京之举,目今如能在粤另立政府,尚可望历史重演。

“向华兄,你是与我们共过患难的,但伯陵、幄奇究竟怎么想呢?”白崇禧问道。因为他知道了张发奎在广东不能完全作主。

“伯陵、幄奇在广东面临大军压境之际,亦皆认为非此不足以挽救千钧一发之危机。伯陵曾向我反复表示:‘两广联合则存,分离则亡,这是历史的结论。我过去虽对李、白嫌隙甚多,现在亦当渝弃一切,合作到底。’总之,我们广东人是够朋友的,广西人够不够朋友,就看你白老兄的啦!”

“广西人当然够朋友!”白崇禧拍着张发奎的肩膀,就象在一笔合股的大生意上拍板定标一样。

“那好。”张发奎把衣袖往上一将,毫不含糊地说道,“待李德公飞穗时,我即在天河机场预先布置,发动一个突然的政变,将老蒋的那些嫡系头目陈立夫、陈果夫、孔祥熙、朱家骅、郑介民等统统扣留起来。对有反蒋倾向,可以跟我们合作的何应钦、阎锡山等人,则要求他们在李德公和孙哲老领衔下共同签署反蒋成立西南独立政府的通电,如何、阎等不同意,也把他们一起扣留起来。如届时宋子文在场则更妙,把他扣留起来还可挟持他取得一笔巨款,以济军饷。通电后,我们即成立以李德公为首的独立政府,宣布与中共恢复和谈,并把这些扣留起来的人作为送给共产党的贽见礼,这也符合中共所提的惩办战犯的条款啊!”

白崇禧听了暗吃一惊,深怕这个莽张飞打草惊蛇,生出乱子来,便说道:“只要把老蒋抛开就算了,必欲清除CC,扣留何、阎,何其示天下以不广也!”

张发奎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铲草除根的道理吗?”

白崇禧便是带着这个大胆的秘密从广州飞到桂林的,他暗自庆幸,天公作美,把他先送到了广州,再回桂林。因此,在会上他不管李任仁和李品仙怎样争执得脸红脖子粗,他只是一言不发,使李宗仁感受到一种进退维谷的压力,他再说话。

“德公,依我看老蒋既不肯放手让权,与其受他处处掣肘,倒不如请他重新出山,主持大政,德公正可俾卸仔肩,消遣林泉山水之间。”白崇禧从反面劝道。

“健生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李宗仁一听便火了,“此事万不可行!现在已是宪政时期,吾人必须维护宪法之尊严,国家之名器。今老蒋已引退下野,他已成为一平民,若不经国民大会的合法选举而私相授受,由我请他复任总统,则我将为民国之罪人!”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白崇禧冷冷地笑了一笑,“难道德公在南京的教训还少吗?”

“我要在桂林与共产党重开和谈!”李宗仁坚决地说道,“看老蒋怎么办!”

“啊!”白崇禧暗吃一惊,他实在想不到李宗仁还有这一手可以对付老蒋,便说道:“如果德公下这步棋,倒是可以出其不意地把老蒋‘将死’。我在广州的时候,张向华已商得薛伯陵和余幄奇的同意,一致邀你到广州组织西南独立政府。”

“我不能轻易到广州去!”李宗仁断然说道,“除非老蒋彻底走开!”

“嘿,”白崇禧点了点头,“明天,和居觉生、阎伯川会谈,德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第二天,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与居正、阎锡山等举行会谈。阎锡山穿长袍马褂,那模样,颇象一位精明刻薄的钱庄老板,他一见李宗仁便放声痛哭起来:“德邻兄,共匪真残酷呀,太原巷战时,他们以尸填沟恤,杀人如麻,真不得了啊!我治理山西四十年,想不到今日遭此浩劫。德邻兄,你千万不能让共匪进广西呀!”

“伯川兄,为了不糜烂广西,我准备与中共重开和谈。”李宗仁果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什么?德邻兄,和谈?”阎锡山把那双一向总爱半眯缝着的老眼一下子睁到不能再大了。

“是的,伯川兄,在南京时我已经晚走一步了,如果当日在和平协定上签字,莫说广西不致糜烂,便是京沪杭一带繁华地区亦可不受战火摧残。”李宗仁说道。

“德邻兄,你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共匪说话是从来不算数的,傅宜生那样做,将来绝不会有好下场!”阎锡山过来拉住李宗仁的右手,仿佛怕他真的一下子跑到“共匪”那边去了似的。“德邻兄,你应该以国家为重,速赴广州,领导反共!”

“嗨!伯川兄,国家大事,全是蒋介石弄坏的嘛,有他在幕后操纵,我是决不下广州的。”李宗仁的话,硬得象块钢铁,似毫无商量的余地。

“德邻兄,德邻兄,”阎锡山急得差点要下跪叩头了。他离开山西,象被人从土中拔出的一棵老树,从头到脚一下子便萎蔫了。他长期反蒋,割据山西,现在不得不跑来南方请蒋介石收容。开始,蒋介石并不怎么理睬他。碰了几次钉子之后,精明的阎锡山终于找到了讨蒋欢心的门路。他知道蒋介石被迫下野后,既要利用李宗仁在台上当挡箭牌、作傀儡,又要处处抓权,伺机卷土重来。他看出李宗仁无论从实力上还是能力上都斗不过蒋介石,有朝一日,这党国还是属于老蒋的。因此,他便甘愿充当蒋介石的一条绳子,替蒋羁麋李宗仁,以此作为给蒋的一份进献礼。当阎锡山得知李宗仁勾留桂林,有与中共重开和谈的趋势后,赶忙邀国民党元老居正飞往桂林劝驾,请李宗仁速去广州。因为他清楚得很,如果李宗仁硬留在桂林,真与中共重开和谈的话,蒋介石不但将失去对李宗仁的操纵,而且也将失去对西南残局的最后控制,这对蒋介石来说,将是一个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因为如果崩溃得如此迅速,不仅大陆再无立足之地,便是孤岛台湾也来不及固守,更无法争取得到美援。阎锡山看中了李、蒋斗争中的这一要害环节,决定为蒋效劳。他苦苦哀求李宗仁道:“德邻兄,只要你肯到广州去领导反共,我看蒋先生是什么都好商量的。”

“伯川兄,广州可不是太原啰,蒋先生的事,谁也做不了主的,我看,你还是不要操心的好。”李宗仁这句话,说得阎锡山简直下不了台。

“德邻兄,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当年北伐时的四位集团军总司令,蒋冯阎李,冯焕章到美国去了,目下在国内就只有蒋先生和你、我啦,我有义务促成你和蒋介石先生之间的和解,以完成反共救国之大业呀!”阎锡山并不计较李宗仁的奚落,还是喋喋不休地苦劝着。

“纵使伯川兄有意,蒋先生也无心呀!”李宗仁摇摇头,“我们和蒋先生打了几十年交道,对他的为人,难道还不清楚么?”

“我想,还是请德邻兄提提具体的条件吧,以便和蒋先生进行蹬商,锡山虽然老朽,但愿充当个走卒。”精明的阎锡山知道李宗仁秉性忠厚,便纠缠着要李宗仁提具体的条件。

李宗仁一想,提就提,这事横竖老蒋不会松手,你阎锡山也做不了主,不妨再作一次摊牌,到时候或去广州,或留桂林,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上。张发奎的那个两广联盟组织西南独立政府的方案,对李宗仁也有着颇大的吸引力。如果老蒋不肯屈服,不答应这些条件,到时反蒋另组政府也就更有理由和号召力。

“我的条件并不苛刻。”李宗仁伸出一个手指说道,“关于指挥权者:力求扭转军事颓势,国防部应有完整之指挥权,蒋先生不得在幕后指挥。”

“好!”阎锡山忙摸出老花镜,亲自用笔记下来。

“第二,关于人事权者,”李宗仁又伸出一个手指,“全国官吏任免,由总统暨行政院长依据宪法执行之,蒋先生不得从幕后干预。”

待阎锡山记下后,李宗仁又伸出一个手指,接着说道:“第三,关于财政金融者:中央金融、企业等机构,概由行政院主管部会监督,任何人不得从中操纵,中央银行运台存贮之银元、金钞,须一律交出,支付军政费用。第四,关于行政范围者:各级政府须依据宪法规定,向总统及行政院长分层负责,不得听受任何人指导,在穗之政府机关,应率先奉行,第五,关于党政者:国民党只能依普通政党规定,协助指导从政党员,不得干涉政务,控制政府。”

李宗仁一口气说完了后三条,阎锡山也逐条记录了下来。

“德邻兄,我看这五条很好,很好,无论如何,我要去说服蒋先生,要他完全接受下来。”阎锡山这时变得和钱庄老板一模一样,似乎他有本钱完全可以兑现。

“伯川兄,我还有一条!”李宗仁说话时那双眼睛里透出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阎锡山不由暗吃一惊,他对南方人的眼神总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当年北伐完成时,蒋、冯、阎、李四大集团军总司令,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孙中山总理灵前举行祭告典礼,阎锡山对冯玉祥悄悄耳语:“他们南方人那双眼睛,总使我不放心!”冯玉祥只是一笑了之。

今天,阎锡山觉得李宗仁那双眼睛好生逼人,便问道:“德邻兄还有何高见?”

“第六,”李宗仁咬了咬牙,狠狠地说道,“关于蒋先生今后出处:蒋先生必须出国,免碍军政改革!”

“啊!”阎锡山惊得连手中的笔都掉到地上去了。他知道,蒋介石不但不会接受这一条,而且听到要气炸肚皮。

“怎么样?伯川兄,你看有把握吗?”李宗仁见阎锡山惊成这个样子,便冷笑着问道。

“啊——”阎锡山眨了眨眼睛,讪笑道,“好好好,我这个老走卒一定不会辱没使命!”

“我这六条,今天就形成一个正式文件,题为《备忘录》,由伯川兄转交蒋先生。”李宗仁道,“蒋先生有时很健忘,他说过的话、许下的诺言总不兑现,今怕他又犯老毛病,因此特以备忘录告之。”

“啊,德邻兄,”阎锡山苦笑着,哀求道,“请你给我这个老走卒一点面子吧,文件的标题是否可改为《李代总统与居正、阎锡山等谈话纪要》,否则,你这《备忘录》岂不成了一纸最后通牒了?叫我怎么转圈得过来哟!”

“嘿嘿,”李宗仁得意地笑道,“看在伯川兄在竞选副总统时助了我几十票,我就依你之意,改为谈话纪要罢,但是,那六条的每一个字都不能再打折扣。还要蒋先生亲自给我复一函。”

“好的,好的,”阎锡山见李宗仁接受了他的意见,忙点着头,吩咐秘书正式拟文稿。

当天下午,居正和阎锡山带着李宗仁的那六个条件,飞回广州,准备与何应钦商量后,再去找蒋介石汇报。白崇禧也因武汉形势紧迫,不敢在桂林久呆,当天也飞到汉口坐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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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四回 一石两鸟蒋介石掷金三万两 见利忘义白崇禧力主赴广州

黄浦江边有个象片树叶似的复兴岛,它右面是黄浦江,左面一条笔直的运河,象把快刀似的,把它从杨树浦切开来。这里离黄浦江的出海口很近,波浪翻滚,几只白色的鸥鸟贴着江面飞掠,觅食鱼虾。复兴岛东北面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装备精良的“太康”号军舰。码头四周,军警如林,江中巡逻的小炮艇,来往如穿梭一般。岛中,有一座花木掩映的别墅。蒋介石现在正住在这座别墅里。他是在南京失守后的第二日,从溪口赶到象山口岸附近,乘“太康”号军舰来上海督战的。连日来,他在上海市区的金神父路励志社分批召见国军团以上军官训话,命令他们必须死守上海一年,等待国际局势变化,然后再行反攻。他到汤恩伯设在虹口公园附近的总部,听取汤恩伯关于防守上海的作战计划和部署,并作了具体指示。五月四日,蒋介石闻报,共军第三野战军之第二十军、二十八军、二十九军、三十一军已在上海外围集结完毕,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态势,大战已迫在眉睫。他打电话给上海市代市长陈良,命令加快抢运金银及贵重物资。放下电话筒后,他感到心神不定,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现在,前临共军大军压境,后有李宗仁滞留桂林的威胁。他不知李宗仁到底要在桂林干什么?他最怕的事便是李宗仁在桂另立政府,勾结广东实力派,进行反蒋——二十多年来,两广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反对他。目下,难道他们不会趁他下野,南京失守的不利局面,再次联合起来反对他吗?

“父亲,阎伯公由广州来了。”蒋经国进来说道。

蒋介石那两撇鹰翅似的眉毛立刻扬了扬,对于阎锡山的突然到来,他估计两广一定有事,便急忙走到客厅会见阎锡山。

“伯川兄,你辛苦了,辛苦了!”蒋介石殷勤地拉着阎锡山的手,请他和自己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又亲自把一杯茶送到阎的面前。

“总裁亲临前线督战,更加辛苦!”阎锡山受宠若惊,坐下后又站起来,向蒋介石躬了躬身子。

“伯川兄此来,必有赐教。”蒋介石急欲知道两广方面的具体情况,寒暄后便问道。

“李德邻欲单独与中共媾和。”老奸巨猾的阎锡山知道蒋介石现在最想听和最怕听的消息是什么,他坐下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

“这个,这个,”蒋介石差点跳了起来,李宗仁要单独与共方和谈的消息,简直比数十万共军对上海形成半圆形的进攻态势还要可怕。“他已经进行了吗?”

“锡山在广州闻知此消息,急邀居觉生一道飞桂,对德邻责以大义,敦促其立即赴粤主持政府,共商反共大计。”阎锡山转弯抹角,非常自然得体地摆了一番自己的功劳。他知道这是讨蒋欢心的大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

“这个,很好,很好,伯川兄,你和觉生兄做了一件对党国非常有利的大好事!”果然阎锡山这几句话,立即博得了蒋介石的赞赏。“李德邻有何表示?”他不放心地问道。

“经我们的说服、开导、规劝,李德邻基本答应愿到广州去,但是,他提出了几个条件。”阎锡山睁开他那半眯缝着的老眼,看了看蒋介石。

“只要他不与共匪谈和,只要他肯到广州去,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他!”蒋介石坦率地说道。

阎锡山见蒋介石如此痛快,便从皮包里掏出那份《李代总统与居正、阎锡山谈话纪要》,交到蒋介石手中,然后眯缝着那双老眼,用两眼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对方。蒋介石接过文件,仔细地看看,逐条地琢磨着,他的目光在第六条上停留了很久。如果在平时,他会狂怒起来,把这个文件撕得粉碎,再把那些碎纸片一股脑儿砸到阎锡山的老脸上。但是,阎锡山那双半眯缝着的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副凄凉可怜的脸色,蒋介石满怀委屈之情,心酸地长叹一声,说道:“伯川兄啊,今日国难益急,而德邻兄对中正隔膜至此,诚非始料之所及呀!过去协助政府的做法,皆被认为牵制政府,现在,中正惟有遁世远引,对于政治一切不复闻问。”

“总裁!总裁!”阎锡山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说什么才好,深怕蒋介石认为他与李宗仁再次联合反蒋。“一切都可以商量啊!”阎锡山暗示蒋介石,仍可象过去那样敷衍李宗仁。

“不必再商量什么啦!”蒋介石唏嘘地摇着头,“国家大事一切都照德邻的要求办。只是,关于中正个人今后的出处,殊有重加商榷之必要。中正许身革命四十余年,今国内既不许立足,料国外亦难容身,不意国尚未亡,而竟置身无所,何须相煎太急啊!”

“关于总裁今后的出处,我回去再劝劝德邻,应循人之常情,不可为之太甚!”阎锡山诚惶诚恐地说道。

“关于这一点,请伯川兄对德邻说,因国家败亡至此,中正无颜出国见友邦人士,请准居留台湾!”蒋介石无限悲哀地说道,“其余的,我叫人拟个文稿,交你带回去向李代总统复命罢!”

“好好好!”阎锡山非常恭谨地点着头。

送走阎锡山后,蒋介石即命蒋经国:“请陈市长来见我!”

不久,陈良奉命来到。这陈良原是上海市府秘书长,市长吴国祯于四月十四日突然请假他去,由陈良改任代理市长。其实,对于吴去陈代,熟悉内情的人,无不知道这是蒋介石为了迅速抢运上海金银去台湾的一项措施而已。陈良上台后,利用大批轮船日夜抢运金银外币,他亲自掌握两个交警总队负责监运。由于超载,致使“太平”号轮船在舟山洋面触礁沉没,蒋介石虽然痛心,但却并没有追究陈良的责任。

“初如,你马上用飞机将黄金三万两送到汉口,交给白健生,作为他的华中部队的军费。”蒋介石命令道。

“是——”陈良犹豫了一下,对于蒋总裁这个突然的命令,感到十分费解,因为这批黄金来之不易,乃是去年发行金圆券,强令民间收兑而来的,蒋总裁把这批巨额黄金、白银、外钞看得和他的嫡系部队一样都是命根子。白崇禧是什么人?他一连三封倡和电报,逼得蒋总裁在台上站不住脚,被迫下野。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小诸葛,蒋总裁非但不找他算账(包括民国十六年下野的那一次)还慷慨解囊相助,实是陈良所不理解的。

“总裁……”陈良忙提醒蒋介石。

“不要说了!”蒋介石已经明白陈良要和他讲什么,忙摆了摆手,制止对方说下去。“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要害处。给白健生的三万两黄金,马上送去,另外,你再由台湾运一船银元到广州。”

“是!”陈良虽不明白蒋介石的意图,但却不敢细问,只得去执行命令。

陈良走后,蒋经国问道:“父亲,这些金银,大都是去年在上海打‘虎’得来的,冒了很大的风险,为何一下子便发给白崇禧黄金三万两?”原来,去年八月十九日,国民政府在“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后,立即进行币制改革,发行金圆券,强令百姓将所收藏的金银外币乃至珠宝首饰换取金圆券。蒋经国奉父命坐镇上海指挥,组织“打虎队”,由队员分头逼迫人民兑换。仅在上海一地便搜刮了约值三亿多银元的黄金、白银。由于蒋经国打“虎”的铁拳落在了皇亲国戚头上,宋美龄不得不出面干预,蒋经国被迫辞职,气得痛哭一场,悄然离开了上海。因此,他是深知这些金银来之不易的。对蒋介石如此慷慨挥金,不仅陈良不理解,便是每日随侍左右的蒋经国也无法理解。

“哼哼!”蒋介石冷笑了两声,才把这个秘诀传授给儿子:“民国十八年,李、白的桂系势力由两广经两湖直达平津,为了解决桂系,我交给唐生智三百万元,给俞作柏三百万元,结果不费一枪一弹,便把雄踞平津和武汉的桂系第四集团军收拾了;民国二十五年,陈济棠和李、白联合起来反对我,我又用了三百万元,两百万元送给陈济棠手下的第一军军长余汉谋,一百万元送给陈济棠的空军司令黄光锐,结果也是不费一枪一弹,便解决了陈济棠。广东一垮,广西的李、白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跟我妥协——这两次,你都在苏俄,还没有回来哩!”

“哦——”蒋经国省悟地点了点头。

“我估计,我不出国,李德邻必不肯去广州。他若长期逗留桂林,或单独组府,或与共匪媾和,对我们都极为不利。白崇禧的几十万华中部队,在匪军渡江后,便很难在武汉立足,一旦撤离武汉,军饷即无着落,此时我送他三万两黄金,正是雪中送炭。同时,我又从台湾运一船银元到广州,让白看到李德邻只有到广州去,才能解决华中部队的军饷问题,在白的逼迫之下,就再不由李德邻讨价还价了。他到了广州,岂不就象当初在南京一样了吗?这叫一石两鸟!”

“哦——”蒋经国实在佩服父亲的妙计,连连点头。因为小蒋已经发现,近来白崇禧有主动向他父亲靠拢的迹象,不久前白曾托华中长官公署政务主任袁守谦带一函来溪口,欲求见蒋总裁,但被蒋断然拒绝了。如今,父亲慷慨解囊相助,一掷三万金,正为军饷发愁的白崇禧,不会不为所动……

却说阎锡山怀揣蒋介石的“圣旨”,飞向广州后,却感到左右为难。他知道,只要蒋介石不肯出国,李宗仁必然拒绝去广州。他这条“绳子”捆不住李宗仁,他在老蒋面前就吃不开了。但他又不敢得罪李宗仁,因为两广一向是桂系地盘,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在东北、平津、徐蚌差不多被消灭光了,剩下汤恩伯那几十万人马困守上海一隅,在共军的优势兵力围攻之下,恐怕要不了多久也得被消灭。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部队则完整无损,他们欲割据西南反蒋不仅地理环境有利,而且也有相当实力,到了那一天,说不定自己也得投靠李、白呢!阎锡山与桂系向有来往,民国十九年,冯、阎与蒋介石在中原大战,李宗仁应冯、阎之约,率白崇禧、张发奎、黄绍竑等倾巢入湘策应。后来蒋介石以六百万元巨款和“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及河北、山西地盘许给张学良,命张率东北军入关助战,乃将冯、阎一举击败。李宗仁也与粤军在衡阳激战中败北。阎锡山见大势已去,为感谢李宗仁入湘相助之举,乃自库存中拨款四十万元相赠,这笔款,正为李宗仁的军饷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虽然在蒋介石的压力之下,但阎锡山还是将晋绥两省选票的一半送给了李宗仁。阎锡山还是明白得很,蒋介石是存心要消灭地方势力的,只要有桂系李、白的实力在,他在山西便可为所欲为,土皇帝一直可以做下来。现在,蒋、桂双方仍在明争暗斗,他阎锡山是寄人篱下,只想两面讨好,不能得罪任何一方。他左思右想,思得一计,便找何应钦商量去了。

再说何应钦自到广州后,更是一筹莫展,他的处境与阎锡山颇为相似:既怕得罪蒋介石,又怕得罪桂系李、白。南京城破之后,他在上海带领阁员们直飞广州,行政院安顿甫定,正待开张办公,可是代总统李宗仁却勾留在桂林观望,不肯前来广州视事。当初,孙科将行政院迁来广州,南京有府无院;现在广州是有院无府,人们不知道国民党政府到底是否还存在!这局面,他真不想再干下去了。

“何院长,蒋总裁对于李代总统所提的条件,除出国那一条外,其余都答应了。”阎锡山将蒋介石的函件送何应钦阅。

何应钦慢慢看了,暗想,这些事,难道李宗仁在杭州时还没跟蒋谈过吗?为何还要炒旧饭!必然是总裁不肯放权,李宗仁才以拒赴广州为要挟。但是,何应钦也不笨,他看出李宗仁这六个条件,要害乃是第六条要蒋出国,否则即使蒋答应一万条,李也抓不住半点权。目下,蒋绝不肯出国,则李必以此为由拒赴广州,他或在桂林另组政府,或与中共和谈,那国民党政权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何应钦不愿夹在其中受气,受压,受逼,扮演左右不是人的角色。他见阎锡山为此事奔走颇为积极,便说道:“伯川兄还是把好事做到底吧,再辛苦跑一趟桂林,把李代总统请来广州视事。”

“嗨!”阎锡山未曾说话,先叹一口气,“何院长,值此党国存亡之际,我是不怕任何辛苦的,只恐怕李代总统大驾难促呀!”

“嗯,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何应钦犯愁了。

“我看,须得另请两人相助才行。”阎锡山道。

“要谁跟你去,只管说吧,我给你去请。”何应钦见阎锡山愿去桂林,这才松了一口气。

“政务委员朱骝先和海南行政长官陈伯南。”阎锡山下子便说出了这两个人来。

“好。”何应钦会意地点一下头,“我马上给你去请就是。”他终于明白了阎锡山的心计。阎锡山既与桂系有旧,目下又跟蒋介石很紧,可以左右逢源,无话不说;朱家骅是CC系人,蒋总裁的亲信,有他在场,促李在穗成功,是他阎锡山的功劳,李宗仁拒不赴粤,则他阎锡山可不担任何责任多陈济棠现在坐镇海南,他曾与李、白联合反蒋割据两广五、六年的时间,关系颇深,现在请陈济棠去劝李宗仁来广州,正可撩动李、白、陈三人重圆他们的旧梦,这对李宗仁将有很大的吸引力。何应钦望着阎锡山辞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阎老西,心细得连头发丝也能分出八瓣来!”

但是,何应钦与李、白的关系,并不比阎锡山与桂系的关系浅,他深知李宗仁的为人,既然李勾留桂林与蒋讨价还价,其核心又是要蒋出国,蒋不出国,则李绝不会前来广州重蹈南京时候的陷阱。何应钦想到这里,嘿嘿一阵冷笑:“你阎老西看上去精明,实则麻木不仁,你若请得动李德邻来广州,我这个行政院长就让给你了!”

不料,何应钦完全估计错了,阎锡山眼下正谋划着取何而代,当行政院长的心计。他到桂林第二天,便与李宗仁同乘“追云”号专机抵穗,完成了促驾使命,何应钦接着被迫辞去行政院长职务,阎锡山以一票之差击败了对手居正,竟然当上了行政院长,组织了一个“战斗内阁”,这是后话。

却说阎锡山偕朱家骅、陈济棠飞抵桂林后,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照例到秧塘机场迎接,阎、朱、陈三人,仍被安顿在“桂庐”下榻。阎锡山要陈济棠先以私人关系去看望李宗仁,然后下午再举行会谈。陈济棠身着长衫,象个普通绅士,屁股后面跟着个穿军服的副官,那副官手上提着个沉甸甸的长条形蓝布袋子,里面装着陈济棠经常不离手的一把紫铜水烟壶。到得文明路一百三十号李宗仁公馆,李宗仁闻报,赶忙出来迎接。

“伯南兄,什么风把你吹到寒舍来了?”李宗仁把陈济棠迎入客厅。

陈济棠也不客气,脱掉鞋子,双脚蹲到一张椅子上,摸出他的水烟壶,点上烟,呼噜呼噜地先抽了一袋烟,这才说道:“应官差啰!”

原来,陈济棠在民国二十五年与李、白联合反蒋失败后,在香港做了十几年寓公。虽然手头宽绰,钱多得花不完,但静极思动,每想东山再起,却苦于一时找不到门路。他窥见广东有地位的军人薛岳、余汉谋等人分别依附陈诚、何应钦,因而都立于不败之地,联想自己过去之所以失败,主要是没有靠山。后来,蒋介石派宋子文任广东省主席,陈济棠认为宋是蒋的心腹,必须与宋拉上关系,才能使自己在政治上复起。其时,宋子文与其江苏籍情妇刘美莲在广州娇居,为了避开宋夫人张乐怡,宋子文正为此事犯愁,陈济棠知道后,忙将自己东山梅花村的私邸让给宋子文作“藏娇”之所。陈济棠从此和宋子文果然拉上了关系。但是。陈济棠下台十几年,地盘和实力都没有了,要复起谈何容易?但他有钱,俗话说财粗气壮,当他发现宋子文对海南的丰富矿藏感到兴趣时,觉得机会来了。但不久蒋介石即以薛岳取代了宋子文,并且任命张发奎为海南特别区行政长官兼海南建省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陈济棠染指海南的计划落了空,他正在失望的时候,张发奎却因海南无兵、无钱拒不赴任。蒋介石也已下野,李宗仁以代总统上台。陈济棠觉得机会又来了,就在李宗仁赴粤往说孙科行政院迁回南京的时候,陈济棠亲自跑来找他过去的老搭档李宗仁,毛遂自荐要求经略海南,他表示愿意自筹经费,不需中央财政负担,自供自给,不需中央一兵一卒,自保自卫。李宗仁在蒋介石下野后,对外急欲与共方和谈,以就地停战,划江而治,实现坐拥江南半壁的计划;对内则欲联合两广实力派系进行反蒋,使蒋介石再无重返中枢之日。因此,他对自己这位曾在十多年前共撑西南反蒋局面的老伙伴,更是另眼相看。在他的支持下,由孙科提名任命陈济棠为海南特区行政长官兼海南建省筹备委员会主任和海南特区警备总司令。陈经棠也不食言,他上任后便自掏腰包拿出港币一百五十万元,以八十万元为开办费和招兵费,以七十万元派人到泰国购买大米以充军粮。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济棠以一百五十万元港币终于打开了海南的局面。但是他的胞兄陈维周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蒋介石几百万大军都挡不住共产党,你不想想自己的后路,还拿钱去买官来做,岂不蚀大本!”陈济棠却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海南素称天险,共军没有飞机和军舰,决不能飞渡。不用说固守一年半载,即使三年两载亦不成问题。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久就要爆发,只要美苏战事一起,形势马上就可改观。到了那个时候,不用说恢复以前的地位,连大总统也有我一份。因此,我去海南不但不会‘吃谷种’,而且是有本有利的!”陈济棠在海南经营他的“买卖”,宋子文也不忘当日借宅“藏娇”之恩,慷慨地把存在香港准备建立税警总团的一批美械装备悉数送给了陈济棠。陈济棠白手起家,一下子建立了一支七万多人的武装部队,正在颇为得意的时候,忽接行政院长何应钦电报,请他即日来广州,陪同阎锡山去桂林促驾。陈济棠琢磨了一阵子,认为李宗仁目下来粤,对自己弊大于利。因为鉴于过去陈与李、白割据西南的反蒋历史,蒋介石必定对此极为警惕,并从中进行破坏。以陈甫到海南,一切都正处于开张的局面,地位还极不稳固,且广东省主席薛岳又是陈诚的人,蒋介石石广东握有相当实力,他们可以不费很大劲便能将他赶走。为此,自己那一百五十万元港币岂不全部下水了?到时候,不仅无利可图,连“谷种”也没得吃的了,那就岂不维周兄说的要“蚀大本”啦?因此,他不愿李宗仁此时下广州主政。而且,他也怕李、白的桂系部队最后退到海南岛,喧宾夺主——不仅那一百五十万元港币替桂系买了这块地盘,而且未来的大总统也就没份了,他又将变成一个富裕的寓公!但是,毕竟他和李、白共过几年患难,还有一些感情,他希望李、白能以广西为最后立足点,屏蔽海南,从而使他的势力由海南延伸到整个广东,重演两广联合、割据西南的那永远值得回忆和追寻的一幕。

“德公,老蒋的话信不得,你现在千万不要下广州!”陈济棠把水烟壶上的圆筒形烟斗拔高一小段,吹掉烟灰,又塞上一小团烟丝,小声对李宗仁说道,“阎老西是帮老蒋做说客来的,老奸巨猾,油嘴滑舌,他的话半句都信不得,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有一句说一句,德公在桂林组织政府,不同样可以号召西南吗?老蒋搞台湾,我们两广搞海南,进退自如,何必现在到广州去受制于人呢!”

“伯南兄言之有理!”李宗仁本来就对去广州持观望态度,经陈济棠如此一说,他更对去广州不感兴趣了。

“啦,德公,我做梦都离不开民国二十年到二十五年那段时间啊!”陈济棠慢悠悠地抽着他的水烟壶,沉浸到他当“南粤王”的那段美好日子中去了。

“历史,又将把两广紧紧地拉在一起啦!”李宗仁划江而治的幻想破灭后,便重温起两广割据的美梦来了,正好与陈济棠一拍即合,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最后,李宗仁叮嘱陈好生经略海南,陈则叮嘱李目下千万不可去广州。回到“桂庐”,阎锡山忙问陈济棠:“伯南兄说得如何?”

“难,难!”陈济棠将他的水烟壶往茶几上一放,把个头直摇得象货郎鼓一般。“李代总统说,只要蒋先生不出国,他就不下广州。嗨,伯川兄,我嘴皮都说得磨起泡啦,一点也没用啊!”

阎锡山和朱家骅听了,急得直皱眉头,阎锡山又问道:“依伯南兄之见,李代总统对下广州难道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吗?”

“不信,你们下午当面和他谈啊!”陈济掌没好气地说道。

中午稍事休息,下午,阎锡山、朱家骅和陈济棠一道去拜见李宗仁代总统。阎锡山从皮包里摸出蒋介石答复李宗仁要求的函件,说道:“德邻兄,蒋先生已同意将一切权力交出,他五年之内,绝不问政治,希望你尽快赴广州主持军国大计。”

李宗仁接过蒋介石的复函,逐一看了下去。“一、总统职权既由李氏行使,则关于军政人事,代总统依据宪法有自自调整之权,任何人不能违反;

“二、前在职时,为使国家财富免于共产党之劫持,曾下令将国库所存金银转移安全地点;引退之后,未尝再行与闻。一切出纳收支皆依常规进行,财政部及中央银行簿册俱在,尽可稽考。任何人亦不能无理干涉,妄支分文;

“三、美援军械之存储及分配,为国防部之职责。引退之后,无权过问,簿册罗列,亦可查考。至于枪械由台运回,此乃政府之权限,应由政府自行处理;

“四、国家军队由国防部指挥调遣,凡违反命令者应受国法之惩处,皆为当然之事;

“五、非常委员会之成立,为四月二十二日杭州会谈所决定。当时李代总统曾经参与,共同商讨其大纲,迄未表示反对之意。今李既欲打消原议,彼自可请中常会复议。惟民主政治为政党政治,党员对党有遵守决议之责任;党对党员之政治主张有约束之权利,此乃政党政治之常轨,与训政时期以党御政者,自不可混为一谈。”

李宗仁的要求六条,而蒋介石的答复却只有五条,且尽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李宗仁往桌上一放,微微冷笑道:“伯川兄,你辛苦了!”

阎锡山见李宗仁脸色不悦,忙说道:“关于请蒋先生出国之事,他恳求德邻兄能让他居留台湾,因国家败亡至此,他觉得无颜出国见友邦人士,这点,望德邻兄……”

“是呀!”李宗仁讥讽道,“蒋先生出国不便,我李某人下广州亦不便;他要求居留台湾,我要求居留桂林,这叫各得其所。”

阎锡山与朱家骅面面相觑,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有陈济棠坐在沙发上,翘着腿,正在不慌不忙地抽水烟。

“我明天就派代表北上,到北平与共方重开和议。”李宗仁态度强硬地说道。

“德邻兄……”阎锡山的声音好似带着哭声一般,这一次他在老蒋和李宗仁面前都玩不转了,行政院长不但做不成,恐怕连谋一枝之栖也不可能。

“诸位如有闲暇,可以游游桂林山水,宗仁当尽地主之谊奉陪。”李宗仁已表示不再谈赴粤之事。

“德公,我可没这份游山逛水之福,海南军政事务缠身,我明晨一定回广州,然后飞海口。”陈济棠吹一吹烟斗中的灰烬,立刻发表声明。

“德公,伯南兄,这事好说,哈哈,好说嘛!”朱家骅尴尬地打起官场上的哈哈,想缓和一下气氛。

“德邻兄,你能否看在我这老脸上,给一点转圜的余地?”阎锡山又差点要下跪叩头了。

“姚副官,备车,我要陪这几位先生到叠彩山去看看。”李宗仁果真吩咐副官备车。

阎锡山、朱家骅、陈济棠无奈,被李宗仁一个个推进小车里,直往叠彩山去了。

正当阎锡山等与李宗仁的会谈陷于僵局的时候,白崇禧突然由汉口再次飞抵桂林。他是接行政院长何应钦的电报,匆匆返桂的。下飞机后,他先去“桂庐”见了阎、朱、陈三人,还特地把陈济棠拉到另一间房子里,请陈济棠与其胞兄陈维周商量,在香港为自用黄金兑换港币。陈济棠把眼皮抬了抬,问道:“你要兑换多少硬货?”

“先给我兑换一万多两吧!”白崇禧道。

“嗬,好气派,健生兄发财了!”

“比起伯南兄来,那真是九牛一毛啰!”白崇禧认真地说道,“这是华中几十万官兵的薪饷呐,共军前锋已侵入浙赣一带,武汉地区形势过于突出,恐难以久守。我军需保存实力,准备据守西南,有兵还要有饷啊!因此,请伯南兄设法在香港帮忙。”

“好说,好说!”陈济棠点头说道。他既怕白崇禧将几十万大军撤入海南岛来抢他的地盘,又怕白崇禧的几十万大军很快被共产党吃掉,使他失去海南的屏蔽,为了使白部能在湘、粤、桂多挣扎一段时间,让他在海南打好基础,他当然是愿意帮忙的。

白崇禧见过阎、朱、陈三人后,便径直到文明路一百三十号来见李宗仁。

“健生你回来得正好。”李宗仁把白崇禧请到楼上密谈,“阎伯川把老蒋的答复带回来了,除我听腻了的那些满纸官话之外,老蒋仍不同意出国,有他在幕后掣肘,我没法做事。我已郑重答复阎伯川,绝不赴粤。”

白崇禧皱着眉头,问道:“德公不去广州,又作何打算?”

“在桂林组府,号召西南,与共方重开和谈!”李宗仁道。

“和谈,和谈,”白崇禧不耐烦地说道,“与缴械投降何异!”

李宗仁被白崇禧这句话刺得脸发辣,但他却并不退让,说道:“和谈是向中共投降,我下广州去不也是向老蒋投降吗?”

白崇禧见李宗仁把话说死了,遂不沿着这个路子谈下去,他问道:“德公要在桂林组织政府,钱从哪里来?陈伯南到海南去,是自己掏的腰包呀,如果德公拿得出这笔巨款开张并维持下去的话,这倒不失为一良策。”

这下,李宗仁说不出话了,无论是广西和他个人都拿不出这笔巨款来支持他未来的政府——在南京过年,他连犒赏首都卫戍部队士兵每人一元大洋都拿不出,更何况现在军费开支都成问题,何处筹款来维持一个机构庞大的政府?白崇禧见李宗仁沉吟不语,便说道:“为今之计,德公只有到广州去收拾残局!”白崇禧膘了李宗仁一眼,继续说道,“老蒋并非不想出山,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此时德公应毅然赴粤,领导政府,主持中枢。据何敬之来电称蒋已从台湾调来一船银元供政府开支用。德公到广州后,联合张向华、陈伯南等过去与我们共过患难的人士,建立两广联盟,进可问鼎中原,退可保守海南,即使老蒋不肯交权,不愿出国,我们亦可与之分道扬镳,各行其是!”

李宗仁仍不说话,过去,对于白崇禧所提的妙计良策,他都是言听计从,可是现在,他总觉得白崇禧的话有点言过其实。广州是蒋介石发迹起家的地方,中央党部那帮CC分子早已扎下根来,蒋介石在那里有很大的潜势力,自己赴粤,岂不等于重入蒋之教中,南京三个月的傀儡日子,他早已过够了。

“老蒋不出洋,我绝不去广州!”李宗仁狠狠地在桌上一拍,用斩钉截铁般的口气说道。

“德公不愿去广州也就罢了!”白崇禧负气地说道,“我们说话不能不算数,张向华在广州是怎么跟我说的,在桂林是怎么跟你说的?粤人对我等之盼望,有如大旱之盼云霓,我们岂能对人家干打雷,不下雨吗?德公不愿去广州,可暂留桂林,我将率华中部队由武汉南撤,固守湘南,屏蔽两广北大门,然后以一部入粤,待我把粤中的事弄好之后,再请德公到广州坐镇。”

李宗仁心头一阵猛跳,白崇禧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德公你不去广州,我可要去!李宗仁的话说得虽然坚决,但白崇禧的话更说得毫无商量的余地。几个月来,围绕李、蒋之间派系的反复摊牌,不料竟发展到今天桂系内部李、白之间的摊牌,实在是一个戏剧性的变化——这不得不归功于蒋介石那三万两黄金的作用,在制服其他派系方面,蒋介石确有绝招,只可惜中共不是派系集团,否则,也同样会被蒋介石的“金弹”制服的!

原来,白崇禧在李、蒋之间,一贯走“钢丝”,他见李宗仁上台后,几个月来一筹莫展,不由感到心灰意冷,而蒋介石下野后,仍抓着军、政、财大权不放,他见李宗仁无法应付局面,便想再走到蒋介石那一头去。他要李宗仁到杭州与蒋摊牌,除有逼蒋交权的因素外,亦有促蒋出山之意。因时局不利,蒋介石不愿马上复职,白崇禧便派他的华中政务主任袁守谦去向蒋拉关系,希望到溪口晋谒,但蒋拒绝会见白,白仍不死心,又请刘斐到溪口去向蒋说项。蒋介石勃然大怒,对刘斐厉声说道:“转告白崇禧,现在是李德邻当政,他是李的左右亲信,更应拥护中央,遵守法令,作为倡导,以巩固中央组织,建立总统威信为要。否则,上行下效,何以为人长上?”白崇禧的“钢丝”走不成了,便怨忿怒恨一齐俱来,他把茶杯往地下一摔,大骂蒋介石:“你不让我去见你,等着瞧吧,到时候你用十二块金牌都休想请动我。北伐,是你请我去的;抗日,也是你请我去的。没有我白崇禧能有你蒋中正?哼哼!”白崇禧正在气头上,发誓不再理会蒋介石。可是,没过多久,一天,补给司令许高扬眉飞色舞地跑来向白崇禧报告:“总座,老头子这回可大发慈悲啦,一个手令便发给我们华中部队三万两黄金作军费!”

“你说什么?”白崇禧这下不知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故障,还是许高扬的神经发生了错乱,老蒋连见都不愿见他,岂肯发给他巨额黄金作军费?

“这是上海市长陈初如命专机刚运到的二万两。”许高扬把一张点验单据拿给白崇禧过目,又说道:“余下的一万两,将由内人明日乘专机带回。”

“啊!”白崇禧仿佛如梦初醒,他看到那单据上有“奉总裁谕”字样和补给司令许高扬的签收印章,又想起许夫人黄纫秋确实正在上海,这才相信蒋介石真的发给了他三万两黄金。一向自负的白崇禧,见蒋介石伸手过来拉他了,马上笑逐颜开,对他的亲信许高扬说道:“老蒋是离不开我的!”

当何应钦电告白崇禧,阎锡山再度赴桂促驾,并透露这是总裁意向,请他极力从中协助时,他便即由汉口飞抵桂林。白崇禧要李宗仁赴粤,是基于三种考虑的。一是要回报蒋介石那三万两黄金;二是制止李宗仁继续与共方和谈的可能;三是建立粤桂联盟,反蒋抗共,割据西南。他把着眼点放在第三条上。但无论是哪一条,李宗仁都必须到广州去。

“老蒋不出国,我到广州有什么用?”李宗仁无可奈何地说道,“到时还不是被他捆住手脚?”

“正是因为老蒋不愿出国,你李德公才必须去广州,这叫当仁不让!”白崇禧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敲着沙发边的茶几说道。“我明天还要飞回汉口去,你最好在我离开桂林前作出决定,我好采取相应的行动。”

李宗仁还能说什么呢?他离开蒋介石可能日子会更好过一些,但要他离开白崇禧,他的日子便一天也过不下去。白崇禧那几十万军队和白本人的聪明才智,是李宗仁赖以向蒋介石和共产党讨价还价的本钱,历史证明,李、白两人是一对不可分割的连体儿,无论是去了哪一个,桂系集团便无法存活下来。容忍、厚重又是李宗仁的特点。更何况,张发奎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政变计划,陈济棠的迫不得已时两广退保海南岛的设想,对李宗仁也确实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正在思忖着,这时,黄旭初进来说道:“德公、健公,这是刚收到的北平急电!”

李宗仁接过一看,原来是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联名由北平打给李宗仁的电报,略谓:“……盖长江之局面虽变,西南之版图犹存,盼公在桂林开府,屹立不动,继续以和平大义号召……”李宗仁心头顿时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把电报默默地交给白崇禧传阅。白接过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把电报一掷于地,恶狠狠地对黄旭初道:“旭初,以后再言和谈者,统统给我抓起来!”李宗仁把头扭到一边去,黄旭初是个细心人,忙问道:“李重毅先生……”因李任仁是白崇禧最尊敬的老师,白投考陆军小学,转学初级师范,辛亥革命时参加学生军,都曾得到过李任仁老师的帮助。但是,现在李任仁力主与中共重开和谈,而李宗仁又欲派李任仁北上与中共接洽。对此,黄旭初颇感棘手……

“不管他是谁!”白崇禧又把手指在茶几上使劲敲了敲,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架势来。

黄旭初又特地看了看李宗仁,看他对白崇禧的话有何表示,以便在执行中掌握分寸。但李宗仁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毫无表示。风声传到李任仁耳里,他知事不可为,便先到医院里住了几天,然后设法到了广州,转往香港,投奔解放区,也到了北平,和李济深站到一起去了。

五月八日上午八时,几辆小车鱼贯而行,直奔桂林西郊秧塘机场。机场上停着三架飞机,李宗仁神情迷茫地登上他的“追云号”专机。阎锡山和朱家骅兴高采烈,如释重负地与白崇禧握手道别,朱家骅意味深长地说道:“健生兄实乃华南重心之所寄也!”

白崇禧只报以诡谲的一笑。只有陈济棠心中闷闷不乐,独自一个人先钻进了他和阎锡山、朱家骅共用的那一架“自强号”飞机。待“追云”、“自强”两机升空,向广州方向冉冉去后,白崇禧也登上他的军用飞机,飞往汉口去了。

李宗仁自四月二十三日逃离南京飞回桂林,一共在桂林盘桓了整整半个月,可谓一事无成,最后还是在白崇禧的逼迫之下,飞到广州去了,重新作了蒋介石的傀儡。对此,和谈代表邵力子、章士钊两位老先生,特致函李宗仁,指出:“近闻阎锡山间关两粤,以危词怵公,公之赴穗,未免中其愚计。传有云:败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不可与计事。夫阎君不惜其乡人子弟,以万无可守之太原,已遁去,而责若辈死绥,以致城破之日,尸与沟平,屋无完瓦,晋人莫不恨之。今彼欲以亡太原者亡广州,公竟悍然不顾,受其羁勒,斯诚咄咄怪事。”

邵、章二老真是抬高了阎锡山,却不知蒋介石的神通广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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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五回 从容不迫张冀三虎口脱险 圈套落空小诸葛棋输一着

五月中旬的武汉,已经热得象火炉一般,太阳的辐射,使从江面上吹来的微风炙人肌肤,远近的枪炮声和沉重的爆炸声所产生的硝烟火药味,在市区上空弥漫,使人感到窒息不安。武昌城内关门闭户,路人绝迹,大街上全是装着财物和士兵的美造十轮卡车,武昌往南的公路上,哨卡林立,长蛇一般的车队和士兵的行军队伍,看不见尽头。

一辆吉普车由贺胜桥驰向武昌,车内坐着一位领口上缀着两颗梅花的国民党中将军官,他身材壮实,宽宽的脸膛,鼻梁上架副细边眼镜,显得雍容大度,镇静沉着。他靠在汽车座椅上,任凭车轮的颠簸,两眼机警地扫描着车外的情景,脑子里却在反复琢磨着一个大问题——“难道起义的事情已经暴露了?白崇禧要我去武昌开会是准备扣押我?”

这位中将乃是白崇禧的副手——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第十九兵团司令官张轸。近年来,由于目睹国民党军队的大溃败,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代总统后和议破裂,共军渡江席卷江南,张轸对国民党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信心,他暗中与共产党联络,准备起义。他原任河南省主席兼第五绥靖区司令官,在共军的进逼之下,于今年三月率部退到江南,受白崇禧之命担任武昌到嘉鱼的江防任务。此时,共军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已抵长江北岸,准备渡江作战,白崇禧见长江下游的防线已被共军突破,汤恩伯的京沪杭整个防御体系被击垮,而武汉地区位置过于突出,有被抄后路包围的危险,因此白崇禧决定放弃武汉,退保湘粤。张轸见起义的时机已到,便决定在他防守的武昌至嘉鱼间九十里的防地上起义,迎接解放军过江。为了使起义顺利成功,张轸决定选择靠武汉在他的防区之内的金口作为举行起义的中心。金口在武汉上游不远,解放军从金口大渡口南渡长江,便可迅速包围武汉。张轸对起义早有思想准备,为了迷惑白崇禧,他曾以加强金口的防御为名,把他最可靠的一二八军摆在金口一线前沿地段,把一二七军摆在金口东南的铁路和公路两侧,防止在起义后白崇禧调动鲁道源的第五十八军或张淦兵团对起义部队的攻击。起义地点确定后,张轸即派人秘密过江向解放军报告。不料,他的部署刚刚完成,白崇禧却一声令下,将武汉地区的华中部队一律撤退到湖南去,而且白崇禧还亲自规定了撤退路线和行军序列,即桂军张淦兵团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先撤,然后是第十九兵团的一二七和一二八军,负责卫戍武汉的鲁道源率第五十八军殿后。白崇禧这一着也确实是利害,他仿佛已经钻进了张轸的肚肠之中,将张轸的起义打算窥了个明明白白,因此才下令立即撤退,并将张轸的亲信部队夹在撤退的行军序列之中,让实力雄厚的张淦兵团和鲁道源的第五十八军将其紧紧监视着,稍有异动,即可前后夹击,迅速解决,而不致影响整个撤退计划。张轸的起义计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召集部下,慷慨陈辞,以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的豪言壮语相号召:“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决定临时改变起义计划,待张淦兵团一撤出武昌城,解放军向武汉发起进攻时,即率部起义,以他指挥的两军足可以对付鲁道源的第五十八军。张轸计划已定,即派人过江再次与解放军联络,并商定战场起义的行动方案。恰在此时,白崇禧飞往广州,与李宗仁代总统和粤籍将领张发奎、薛岳等磋商两广联合、退保华南和大西南的战略问题。张轸派到江北与解放军江汉军区联络的人,顺利返回金口,经过与解放军协商,决定部队起义的番号为“五五五部队”,全军将士,扒掉国民党军帽徽领章,左臂缠上白毛巾,待白崇禧的嫡系部队张淦兵团一撤出武昌城,即通电宣告起义,迎接解放军过江。张轸见万事俱备,张淦兵团的第四十八军已经撤出武昌,第七军也开始行动了,他突然想到鲁道源,鲁道源带的滇系部队,本也隶属第十九兵团序列,归张轸指挥,但是鲁道源与张轸格格不入,自从担任武汉警备司令之后,唯白崇禧之命是从,根本不把张轸放在眼里。但张轸却想拉一拉鲁道源,如果能把鲁的五十八军拉入起义行列,不仅可保起义绝对成功,而且还可以将白崇禧的嫡系部队拖住,不让南逃。因此,白崇禧一飞广州,华中部队正开始撤退的时候,张轸即到武昌去找鲁道源,动员他不要跟白崇禧南逃,一致行动参加起义。鲁道源听了先是大吃一惊,转而说要考虑考虑。张轸对鲁道源开导了一番之后,便回到了贺胜桥他的兵团司令部,等待鲁道源的答复,张轸见张淦兵团正在南撤,白崇禧已飞广州,华中总部已经撤走一空,他不怕鲁道源密报他准备起义的事。

张轸坐在司令部里,想着这半年多来,担惊受险,与共产党联络,酝酿起义,如今这个心愿总算实现了。投奔共产党之后,他准备干什么呢?共产党会给他什么职务呢?他手头上现在有两三万人的部队,是一支不算小的实力,北伐时,他就在第六军里当过团长和师长,后来在蒋介石手下当军长、司令,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自己的部队,他现在这点本钱,是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如今,他决定把它们悉数交给共产党,如果可能,他还希望带兵。跟共产党打了半年多的交道,他觉得共产党是讲信用的,以他的资历和起义的功劳,他相信共产党仍会让他带兵。何况,现时在共产党中担任重要职务的林伯渠,当年北伐时就在他所在的军里当党代表,张轸受林伯渠的影响是比较深的。

“真没想到,二十二年后又回到林祖涵这里来了!”

张轸一边喝茶,一边遐思,觉得他一生的开头和结尾竟结合得如此巧妙,这是一个十分吉利的兆头,预示着他的后半生的光辉前程。

“嘀铃……”

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张轸忙放下茶杯,走过去接电话,他估计,可能是鲁道源想通了,打电话来与他准备采取共同的起义行动。

“翼三兄吗?请你立即到总部开会……”

张轸听了吓了一大跳,因为电话筒里的声音,并不是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的云南口音,而是白崇禧那带桂林口音的国语,他实在不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小诸葛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给他打电话。他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情绪,平静地问道:“健公,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

“哈哈,翼三兄,我当然在武昌的总部啦。”白崇禧在电话中得意地笑道,“想不到吧?”

“健公不是在广州吗?”张轸心里一怔,但为了进一步摸一摸白崇禧的底,他干脆装糊涂明知故问。

“我是刚从广州飞回来的!”白崇禧道。

“啊,这么说来,我们可以不走了?”张轸仍在装糊涂。

“你马上来吧,有重要事情商量。”白崇禧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张轸放下电话听筒,愣愣地站着,他实在没料到这个时候白崇禧会忽然飞回到行将撤空的武汉来,而且正是他将采取起义行动的时候。

“是起义的行动暴露了?”张轸一边踱步,一边沉思。他想了想,这事完全有可能。因为他手下的三个军长,只有一二八军军长辛少亭与自己是一条心。一二七军军长赵子立一向与他有分庭抗礼之势,这次虽然迫于形势表示愿参与起义,但是态度暧昧,赵子立的军部现住咸宁,似有可能将计划向白崇禧告密,并将所部跟随张淦兵团南撤。最使他不放心的还是第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张轸很后悔当时去找鲁谈起义的事,很可能鲁道源已将他要起义的事电告了远在广州的白崇禧,白是专程前来处置他和第一二八军的。想到这里,张轸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对形势的估计似乎过于严重了,赵子立虽然动摇不定,但尚不至于出卖他,因为这事他和赵商量过已不止一个月了,如赵要告密,早就可以叫白崇禧派人来逮捕他,何必要等到今天?鲁道源虽然可能向白告密,但如果白知道了一二八军要起义,必命鲁道源袭击一二八军,这样鲁道源的部队就可能被拖在武昌被渡江的解放军歼灭,这对一向要保存实力的鲁道源来说,未必会干。

“白崇禧到底突然飞回武昌干什么?”张轸苦苦思索,但终不得其解,他又踱步想了一阵,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

“翼三兄吗?你怎么还不来呀?”白崇禧打电话来催他了。

“总座请稍候,待我处理一下补给事务即乘车前去。”张轸说道。

“交给副司令官或参谋长去处理吧,你马上来,我等着你!”白崇禧有些急了。

“是。”张轸答道。

白崇禧既然在专门等他,说明白要马上见他,推脱和延宕都是不行的。去,还是不去?张轸急促地思考着。去,有可能被白扣押,起义部队因缺乏指挥,将会被白各个击破;不去,即说明他已有所行动,白崇禧会马上派优势兵力消灭他的部队,捕捉他本人。因为解放军四野先遣兵团抵江北的仅一部,他派人进行联络的江汉军区是解放军的地方部队,立即渡江增援恐有困难。时间不容张轸再考虑下去了。他决定驱车到武昌城内去见白崇禧再说,为了防止不测,他即给金口的一二八军军长辛少亭打电话:“我到武昌去见总座,如果黄昏不归,你们即可按计划行动!”

“司令官万不可去武昌,请即来金口。”辛少亭听说张轸要去武昌见白崇禧,深为他的安全和部队起义的成败担忧。

“不要再说了,你就按照刚才我讲的去办!”张轸说完就放下了电话。接着,他又给在武昌城内的第十九兵团办事处打了电话,命令办事处负责人随时与金口一二八军军部保持电话联络。安排好之后,张轸便乘上吉普车,向武昌城驰去。

“白崇禧会扣押我吗?”张轸在吉普车上反复考虑着这个问题,他把几十年来和李宗仁、白崇禧的关系象翻旧账本一般仔细地翻了一遍;北伐时,张轸在第六军当团长,首先打进南昌的是他,当副师长时,首先打进南京的仍然是他。因此遂为李、白所重视。抗战时,张轸任第一一零师师长,奉命参加台儿庄作战,归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张轸师开到运河防线,密渡运河,以游击战进入敌后方,以一部佯玫峰县泥沟和北洛,以主力袭击南沟车站而占领之,接着乘胜出击,占领老虎山、卧虎寨,造成我军全线有利形势,论功行赏,李宗仁保举张轸擢升第十三军军长。白崇禧在统帅部总结台儿庄战役时特别提到:“防御战以池峰城师为第一,运动战以张轸师为第一。”军令部给全师官兵分别记了战功,并发给十万元奖金。民国二十八年秋,张轸军参加随枣战役,又归李宗仁指挥。张轸率部在天河口、太山庙和唐县镇一带顶住了日寇攻势,打得很出色,但部队损失很大。为此,汤恩伯报请蒋介石撤张轸的军长职,李宗仁则报请蒋介石给张轸颁三等宝鼎勋章,以示褒奖。白崇禧调任华中“剿总”总司令后,保张轸为副总司令,不久,又保张为河南省主席。为了逼蒋下台,让李宗仁取而代之,白崇禧在武汉倡导和平,与张轸策划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广西五省联盟,以五省议会名义通电促蒋下野。由于张轸在这一行动中很卖力,因此深得李、白赏识。为了加强张轸的实力,白崇禧批准将张的五个保安旅扩编为第一二七军和第一二八军,由白保张为第十九兵团司令官,并补足弹械。张轸思忖,凭他与李、白这一层不同寻常的关系,白崇禧是不会扣留他的,再说,白也未必就已知道了他的起义计划。

“站住!”

“停车!”

一阵严厉的咳喝声,把张轸的思绪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向车窗外一看,只见一排荷枪实弹的桂军,迎面挡住了他的座车。大概他的司机对桂军士兵敢于拦截副长官的座车十分愤慨,没有立即停车。“砰砰!”桂军一上尉军官拔出手枪,向天上放了两枪,随即喝道:“再不停车,老子就不客气了!”

“停车,停车!”张轸忙命司机停车。

司机将车子停住,跳下车来,对那伙桂军官兵骂道:“你们找死啦,这是总部张副长官在车上!”

“不管是谁,通过我这里就得检查!”那上尉军官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拉开车门,朝里边看了看,见车上坐着个中将,他也不立正敬礼,只是朝司机打了个手势,命令道:“走吧!”

司机气冲冲地跳上汽车,一踏油门,吉普车飞也似的冲了过去,卷起一条黄色的尘埃,把那上尉军官和十几名士兵裹住了。刚走了两公里,又是一个哨卡,桂军士兵喝令停车,军官上前检查,然后放行。张轸这才觉得形势严重,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再看外面,只见公路两旁有急行军的队伍,他判断这是张淦兵团的第七军,他们以临战姿态,正向贺胜桥方向疾行。张轸看了不禁大吃一惊。第七军如果是按计划向南撤退,为什么以临战姿态扑向贺胜桥呢?贺胜桥并无敌踪。他的兵团司令部设在贺胜桥,是不是白崇禧派第七军去解决第十九兵团呢?如果是这样,自己此时跑到武昌城里去见白崇禧,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回贺胜桥兵团部去坐镇,组织抵抗?张轸摇了摇头,他的亲信部队一二八军现住金口,赵子立的一二七军驻咸宁,赵部是靠不住的,如果此时回贺胜桥,也逃不脱白崇禧的手掌。直奔金口,发动起义?根据公路上的层层哨卡,第七军已经控制了交通要冲,从他刚才受到的几次盘查来看,他是无论如何到不了金口的。怎么办?

吉普车在公路上奔驰,张轸在颠簸的车座上紧张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站住!”

“停车!”

“嘎”的一声。司机恼怒地猛推一下刹车,吓得对面的两个桂军士兵抱头鼠窜,张轸的脑袋也膨的一下撞到车篷顶上的帆布,他皱了一下眉头,把鼻子抽了抽,要是在平时,他准要把司机训斥一顿,再把那两个拦他车的兵揍上两个耳光。一个桂军少校打开了车门,探头探脑地检查了车子,特别留神地盯了张轸一眼。张轸觉得,那少校的目光似乎是奉了某种指令的,同时,他感到自己作为中将兵团司令官,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地位,正在消失。他向外看了看,这里是往武昌和金口去的岔路口,左边那条公路乒便是直通金口的。金口在长江南岸,吉普车跑半小时便可到达,他的一二八军官兵正在眼巴巴地等着他去宣布起义,发出那“五五五五五”的庄严信号,扒掉国民党的帽徽领章,左臂缠上表示新生的白毛巾,投向共产党和人民?司机也明白张轸的心思,两手紧握方向盘,回头望着司令官,只等他说出“金口”两个字,便左拐弯猛地向金口方向冲去。但是,张轸看见往金口的那条公路两侧,已修了临时掩体,桂军士兵正趴在那里严阵以待,机枪和步枪的枪口一齐对准公路上,他如果命令可机硬冲过去,便是自取灭亡!他明白司机那殷切的目光所表示的意思,但他此时不能作无谓的牺牲,他担心司机一时冲动闯出大祸,便冷静地命令道:“直开武昌总部!”那司机懊丧地吐了一口粗气,开车直奔武昌城而去。

却说武昌城内的华中军政长官公署里,秩序井然,虽在撤退之中,却显不出败退的迹象,这是长官白崇禧严厉督率的绪果,白崇禧平时是很注重仪表门面的,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要表现出临大事而不惊的性格。现在,显然武汉已决定放弃,但在撤退时,他已严令各部照计划进行,不准混乱,特别是部队已开始撤出武昌,共军即将渡江进占武汉的时候,他却又突然飞回武昌坐镇,更使部下不敢仓皇行事。其实,部下们哪里知道,白崇禧此时飞回武昌,乃是出于迫不得已的心情的。本来,他已命另一位副长官李品仙在长沙藩正街一所大院子里设好了总部,他在广州开完会后是要直飞长沙的。谁知在飞机起飞前,他突然接到参谋总长顾祝同发来的特急电报,通知他第十九兵团司令官张轸准备叛投共军,要他立即回去处置。白崇禧看了电报,不由暗吃一惊,如果张轸在撤退前真的动起手来,将会彻底打乱他的南撤计划。特别是在面临共军渡江进攻的危险下,既要使部队安全南撤,又要腾出手来处置张轸的叛变问题,一着不慎,便全盘皆输。

因此,白崇禧在此复杂严重的局面下,临时改变飞长沙的计划,直飞武昌而来,准备慎重而稳妥地处置张轸的问题,使他的南撤计划不致受挫。白崇禧坐在飞机上飞往武昌,也象张轸坐在吉普车上去武昌一样,绞尽脑汁,思考应变措施。

飞机到达武昌机场,华中军政长官部副长官夏威在机场迎接,他对白崇禧突然飞来甚感诧异,一到总部,白崇禧便将顾祝同的电报交给夏威看,夏威看了半天做声不得,心想多亏此时你白老总飞来,否则我就要焦头烂额了。白崇禧也不说什么,只抓过电话,命令武汉警备司令、第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前来总部见他。

“总座,您真是比诸葛亮还神呀!要是今夭不来,局面就不好收拾了,张翼三要造反啦!”鲁道源一进来,便又惊又喜地说道。

“啊?”白崇禧故作镇静地看着鲁道源,他寻思,顾祝同此时还在江西,为何能知道张轸要叛变的事?如果不是军统通风报信,便是鲁道源想巴结顾祝同,向顾总长打了电报。

“张翼三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一二七军军长赵子立和一二八军军长辛少亭都已经入伙啦,要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干,我正要到总部来报告,不想总座已有先见之明,及时赶了回来,这真是我们华中部队的幸运啊!”鲁道源根本不把副长官夏威放在眼里,他给顾祝同打过电报之后,就知道白崇禧会赶回来处理张轸的,因此只是命令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一旦张轸造反起来,他便以警备司令的身份下令镇压。虽然他只有一个军,但桂系张淦兵团是肯定会帮助他的,把张轸搞掉,无论是论功还是论资历,他都将取代张轸出任兵团司令官,现在见白崇禧果然赶回来了,他便将张轸拉拢他的经过全部作了报告,只是把时间推迟到今天上午刚刚接到白的电话之前,这样白崇禧便不会见怪了。夏威虽然糊涂,但对鲁道源的话却不怎么相信,他琢磨,如果不是白崇禧及时赶回来,恐怕鲁道源和张翼三要把他捆起来交给共军请赏呢!

“对张翼三的事怎么处置呢?”白崇禧听了鲁道源的报告之后,问夏和鲁。

“趁第七军还没撤走,命令第七军和第五十八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消灭张翼三的部队,免除军中大患!”夏威愤慨地说道,“健公,二十年前我们也是在武汉吃的大亏啊,值此党国存亡之时,绝不可手软!”

二十年前李明瑞、杨腾辉在武汉抗命倒戈,致使实力雄厚的桂系第四集团军在武汉地区瓦解,老蒋不费一枪一弹便消灭了桂军主力,夏威回忆起来,至今心有余悸!白崇禧却淡淡地笑道:“苍煦,当初如果你和胡、陶都按我的意见办,将部队撤离武汉,向广西背进,何至于全军覆没。正是有鉴于此,我才放弃在武汉地区与共军作战,退保湘粤,争取美援,相机在湘境或湘桂边境歼灭共军主力。”白崇禧胸有韬略,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张翼三的事,怎能与当年李、杨相提并论!”

“总座来了,我就放心了!”鲁道源拍着胸口说道,“是智取,还是硬攻,我只等总座一句话啦!”

白崇禧对鲁道源的话甚表满意,他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毋庸打草惊蛇,只需请君入瓮!”

“啊!”鲁道源见白崇禧又拿出诸葛亮的架势来了,便知他早已有解决张轸的腹案,便问道:“不知总座如何下手?”

白崇禧道:“以第七军和第五十八军严密监视第一二七军和第一二八军,我把张翼三请到总部来,劝他跟我们一道南撤,他如不干,我就把他扣起来,照顾墨三的电报上说的干!”

白崇禧说完,便给第三兵团司令官张淦打电话,命令第七军在武昌和贺胜桥一带戒备,严密监视张轸本人和他的部队。白崇禧放下电话,又对鲁道源说道:“你率五十八军密切注视金口一带的动静,第一二八军一旦异动,即将其包围缴械!”

“是!”鲁道源答道,他随即给军部打电话,命令参谋长,将两个师秘密向金口一带移动。“总座,我得回去指挥部队行动。”鲁道源打完电话,便向白崇禧辞行。

“不忙,”白崇禧摇了摇手,说道,“我给张翼三打了个电话,把他请到总部来,待他出发后,你再走不迟。”

“为什么?”鲁道源听了心里有些惊慌,他怕白崇禧将他和张轸叫到总部来个三堂会审。

“如果张翼三拒不来见我,你即率五十八军向金口出击,第七军包围贺胜桥第十九兵团部,打掉他的指挥机构。”白崇禧道,“此事切忌做得拖泥带水,更不能成胶着状态,要用快刀切豆腐的利索劲,搞清楚就走!”

夏威和鲁道源都点了点头,他们十分佩服白崇禧临大事而心不惊,处危局而神不乱,一切安排井然有序。夏威不禁慨然叹道:“健公,当年如果是你在武汉坐镇,就不致有李明瑞、杨腾辉之叛,我们的日子也就不会象后来那样艰难了!”

“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啊!”白崇禧随手抓过桌子上的一把大蒲扇摇了起来,诸葛亮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边摇着蒲扇,一边给张轸打电话,神色轻松,态度从容。给张轸打过电话之后,他又给第七军军长李本一打电话,要第七军在公路警戒的部队,密切注视张轸的座车,一俟张车过后,即用电话向他报告,但只允许张轸的座车开来武昌,如中途下车或逃往金口即予扣留,如对方抗拒,即开枪击毙!白崇禧安排好之后,问夏威道:“胡宗铎这几天怎么样?”

原来,胡宗铎和陶钧自北伐后,一帆风顺把持了湖北政局,后来在李明瑞、杨腾辉倒戈后,胡、陶失败。胡宗铎不甘寂寞,一直奔走从事反蒋活动。白崇禧到武汉担任华中“剿总”总司令兼军政委员会主任后,念及当年的老交情,特任胡宗铎为政务委员会副主任。

“健公飞广州后,他来过总部几次,非常反对健公关于炸毁武汉电厂及自来水厂等公共事业设施的命令。”现在听白崇禧问起,夏威仍不免对胡有所指责。

“胡宗铎真胡涂!”白崇禧用蒲扇柄敲着藤椅扶手说道。

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夏威去接电话,他转过身来,对白崇禧道:“第七军李军长报告,他的部队已将贺胜桥第十九兵团部包围。另据哨卡报告,张轸的座车已越过去金口的岔道口,直开入武昌城来了。”

“好!”白崇禧摇着蒲扇,满意地笑道,“鲁军长,现在该看你五十八军的了。”

鲁道源知道,白崇禧要他马上回去指挥部队采取行动了,同时,他得知张轸已经进了武昌城,深怕在总部与张轸打照面,便起身向白崇禧告辞。白崇禧又嘱咐道:“第十九兵团部已被包围,第一二七军在第七军和第五十八军的挟持之中,如果张翼三顽固到底,你即可向一二八军突袭,将其击溃之后,迅速南撤,如与共军渡江部队发生遭遇,切不可恋战。”

“是!”

鲁道源向白崇禧敬礼,随即辞出。不想,他刚刚下得楼梯,却正好与上楼的张轸相遇,不得己,他只好向张轸敬了个军礼,即匆匆走了。张轸见鲁道源表情尴尬,行色匆匆,判断形势严重,鲁道源必然已把他动员起义的话向白崇禧报告了,白很可能已命鲁指挥部队对付一二八军,他深为懊悔,当初不该把起义的事对鲁道源说。但事已至此,后悔亦无用,此番来总部见白,肯定是凶多吉少,有来难回了。但张轸毕竟是个身经百战的人,生生死死的场面倒也见得多了,人都有一死,如果现在死在白崇禧的手下,唯一使他感到遗憾的是,他原先想的那个美好的结尾不能和那个同样美好的开头相呼应——他希望在自己的后半生能和那位使他永远敬仰的共产党人林伯渠再度共事,他有些懊悔,走得太匆忙,对白崇禧也太过于相信,没有给林伯渠写下一封信函,如今一死,连个交代也没有了!算了吧,他摇了摇头,现在豁出去了,反正我张轸死在白崇禧手里,林伯渠和共产党总会知道我为什么死的吧!他变得坦然了,迈开坚定的步伐,一下闯进了白崇禧的办公室,既不行礼问候,也不打任何招呼,只是把军帽摘下来,狠狠地摔到白崇禧面前的桌子上,随即解开风纪扣,拉下武装带,气呼呼地冲着白崇禧道:“总座,你干脆撤了我吧!”

白崇禧心头一沉,但脸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向张轸走过来,把张轸在藤椅上坐下,然后将顾祝同的电报递给张轸,说道:“翼三兄,你看看吧,到底是谁要撤你啊?”

张轸接过电报一看,这是参谋总长顾祝同发给白崇禧的特急密电,电称:“据密报,张轸勾结共匪,图谋叛变,请将其师长以上军官扣押广州,严厉法办,所部就地解散。”张轸看了,心中微微一震,果然起义的活动暴露了,如今唯有一死,但如能够保护师长以上军官,则起义尚有可为。于是,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胸膛对白崇禧道:“总座,一人做事一人当,十九兵团的师长和军长们是按我的指令行事的,他们没有罪,要严办,你们就办我好了!”

“翼三兄,请不要激动。”白崇禧也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大蒲扇,说道,“民国二十八年秋,李德公指挥随枣战役,参加这次战役的有覃连芳的四十八军,王仲廉的第八十五军和翼三兄的第十三军。第十三军担任左翼,第四十八军担任右翼。日寇先攻我左翼第一一零师,未能得手,又转攻第八十九师,师长张雪中率部奋勇抗击,抵住了日寇的攻势,但张师损失惨重,伤亡官兵两千余人。这一仗,本来是打得很好的,可是汤恩伯从重庆回来,听说翼三兄把他的基本部队八十九师调上去和日军打硬仗,损失较大,极为生气,一个电话就把张师长从火线上撤了下来。日寇乘八十九师撤走之机,随即发起反攻,致使我军功亏一篑。汤恩伯为了报复翼三兄,电请蒋委员长撤你的军长职。可是李德公据理力争。电请蒋委员长给翼三兄颁三等宝鼎勋章,才使你免受撤职之处分。”

张轸看着白崇禧,不知对方说这些话是何用意,但他深知白爱打迁回战,“也许他是在历数我忘恩负义的罪状罢!”既入囚笼,就不怕屠刀,张轸想着,也就无所谓了。

“民国三十一年冬,翼三兄任第六十六军军长,与宋希濂的第七十一军合并编成第十一集团军,宋任总司令,翼三兄任副总司令。次年四月,奉命入缅作战,翼三兄不幸打了败仗,宋希濂报告蒋委员长,把失败之责任全部推在你身上,请委员长将你撤职查办。蒋委员长当即召开最高军事会议处理这个问题。会上,我据理力争,说明缅甸作战失败统帅部应负完全责任,不能把责任推在某一个人身上。至此,翼三兄才不被追究罪责,因而得继任集团军副总司令并代司令之职。”

白崇禧从容地说着,声音满怀恳切之情,连张轸也觉得,白的话是事实,不吹嘘,也不夸大,听了使他不觉忆起过去征途上的荆棘,航程中的漩流,不忘李、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伸出援救的手。

“之后,庞炳勋被日寇扫荡,固守太行山,形势危急,统帅部命翼三兄率汤恩伯部三个师前去增援。但汤恩伯故意拖延时间,不肯发兵,致使庞炳勋被俘投敌,太行山被日军占领。至此,翼三兄成了光杆司令,郁郁回到南阳老家闲住。李德公得知此情,把翼三兄请到袭河口,作竟夕谈。随后德公保翼三兄为豫南游击总指挥兼河南省政府行署主任,并兼第十战区副长官。”

白崇禧手摇蒲扇,缓缓踱步,娓娓而谈,他说的这些,全是事实,张轸无法反驳,也不愿反驳,事实证明,跟着李、白,他有官当,有兵带,而巨官越当越大,兵越带越多。

“翼三兄,到底是谁要撤你的职呢?”白崇禧见张较在沉思,用反问点明了他以上那些话的意思。

“总座,即使你对我错爱,要保我,可顾总长一定要严办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张轸无可奈何地说道。

白崇禧连忙打开抽屉,拿出一份电文底稿给张轸看,说道:“给顾墨三的电报我已经发了,这是底稿,你看看吧!”

张轸接过那电报底稿一看,只见上边写道:“查张司令官较与共方联络乃在和谈期间奉命而为,绝无通匪叛变之举,请钧座收回成命,否则将有碍华中部队南撤。”电文末白崇禧签的名墨迹似犹未干。张轸看着这份电报底稿,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白崇禧在电文中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和谈期间,他曾奉白崇禧之命,找过共产党谈判,但是谈判的目的不是为了投降,而是为了保存实力,逼蒋介石下野,拥护李宗仁上台。形势的发展,却出于白崇禧意料之外。在一片和平的呼声之中,蒋去李代之事实既成,目的已达,白崇禧逐渐撕下了和谈的面具,而奔走于国共之间的张轸,却弄假成真,在共产党的热诚感召之下,由开始考虑谋求一条新的生路,到毅然决定发动起义,归附人民,这是小诸葛白崇禧所始料不及的。但是一向自负的小诸葛,有句口头禅:“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他明知张轸已决定率部投共,但为了不影响大局,他仍然费尽心机,巧舌如簧,以情以利劝说张轸。张轸是个实在的人,如果这事发生在解放军尚未渡江之前,他会放弃起义的行动,跟随李、白过日子,他知道,如果在国民党里混,他是离不开李、白的,可如今国民党的江山已经不可收拾,李、白并无回天之力,与其跟着他们跑到广西山沟,当解放军的俘虏,不如此时高举义旗,投向解放军,尚可立下一点功业。因此,尽管白崇禧手腕高明,言辞动听,可是已不能把张轸拉回到他的麾下了。

“总座既不杀我,也不交给顾总长办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张轸一屁股坐到藤椅上,听凭白崇禧对他发落。

“那些事,不要再提了。”白崇禧摇着蒲扇,也在藤椅上落坐,接着说道,“你就留在总部里,协助我指挥部队南撤吧!”张轸终于摸清了白崇禧的底,白是要将他软禁在总部,然后将第十九兵团裹胁南撤,这样做,既可避免一场火并流血,又可使部队顺利南撤,只要到了湖南,张轸的起义计划便要变成泡影,到了那时白崇禧不怕张轸不跟着走。张轸深知,目下如不能逃出白的总部,不但他个人生命难保,而且全军的起义势必大受影响。他决定逃出去。

“总座,”张轸装着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们这一两天就要向南开拔了,我的办事处已知我来武昌,他们都要我解决一些具体问题,特别是军眷和补给问题最为棘手,我想到办事处去一下,一个钟头就回来。”

白崇禧心中暗笑道:“张翼三,你进了我的‘八阵图’,就别想再出去啦!”但他表面上却很诚恳地说道:“你去交代一下也好,快去,快回来,我这里事很多。”

张轸一出门,白崇禧便命警卫团长派人乘车盯住张轸的吉普车,如发现张轸要离开武昌城,即开枪射击该车。警卫团长领命即派人乘上一辆中吉普,尾随张轸的吉普车而去。

却说张轸乘车离开白崇禧的总部后,即发现后面有辆中吉普紧紧跟着,他知道这是白崇禧派来“关照”他的人,这原是意料中的事,白不会让他离开武昌。他嘱司机直开武昌城内第十九兵团办事处,到了门口,他命司机坐在车上,自己下车走进办事处的大门去了,后面那辆中吉普也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停车,监视着张轸的座车和办事处大门。张轸进了办事处,立即和第一二八军军长辛少亭通电话:“如果一个小时之内,我不能到达金口,由你领导指挥部队起义,率部攻打武昌!”

张轸打完电话,即更换服装,从后门跳上一辆早已准备好了的满载给养干粮的大卡车,逃出了武昌城,赶到了起义的大本营——金口。

过了一小时,白崇禧见张珍还不归来,正有些疑惑,警卫团长气急败坏地来报告:“张司令官下落不明!”

“混蛋,你坏了我的大事!”白崇禧拍着桌子,要不是警卫团长是他的亲信,他早已拔枪将这家伙毙了。

“给我立即接金口一二八军军部!”白崇禧拿起电话筒,火爆爆地命令着。通讯兵还算走运,一下便接通了金口军部的电话。

“翼三兄,你是怎么搞的,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极守信用之人,可是……”白崇禧强压着火气,尽量使声音表现得亲切厚道和略带几分遗憾惋惜之情。

“白总座,我张轸正因为是个极守信用的人,才投奔极讲信用的共产党呀!”张轸在电话中慷慨陈词,“当初你要讲和,派我去与共产党打交道,共产党说话算数,同意讲和,可是你呢?老蒋一下台,你就翻脸不认人,你食言而肥,难道不愧对国人和部属么?你……”

白崇禧“叭”的一声,将电话筒摔在地上,随即左、右两手各抓起一只电话筒,对第七军军长李本一和第五十八军军长鲁道源同时下达向张轸部发起总攻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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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六回 调虎离山陈明仁取代程潜 妙算不妙小诸葛又输一着

长沙湖南省府门口,停着二十几辆大小汽车,省主席兼长沙绥署主任程潜,身着白府绸衫,头戴巴拿马帽,拄着手杖,在省府门前的石阶上站着。他取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已近上午九点,盛夏季节,太阳出来得特别早,晴空万里,虽是早晨,但已感到烈日的酷热。他掏出手绢,扪了扪唇上的胡须,似乎须鬓上已挂着汗珠了。他心里头揣着一团火,再加上天气热,浑身难受极了。多少年来,无论国内国外,省内省外,党内党外,军内军外,无不称他为湖南的家长,他也以此为荣,以此为本钱。他的资格很老,孙中山在广州组织政府时,他就当了军政部长和大本营参谋总长,北伐时任第六军军长。后来,虽在军阀混战中,他几经浮沉,但是,湖南人似乎总离不开他这位家长的统治,他也一向视湖南为禁脔。现在,他的家长当不成了!自从白崇禧由武汉退到长沙后,白崇禧成了湖南的家长,发号施令,连长沙的地皮也跟着震动。程潜这位多年的“家长”其地位一下跌落到了小媳妇的位置上,他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白崇禧几乎每天都要到省署“拜访”程潜一次,每次来,都带着两中吉普车卫兵。白崇禧一下轿车,中吉普里的卫兵也都跳下车来,簇拥着这位威风凛凛的长官。省长程潜已下阶迎候,相互寒暄几句之后,到容厅里坐下,照例是白长官用客气的口吻训示:“颂公,听说湖南有人和共产党搞局部和平,这真是糊涂透顶,荒谬绝伦!”

白崇禧和程潜坐在两张单人沙发上,程坐在白的右边,白崇禧一边说话,一边用右手重重地敲着右边的沙发扶手,随着他的声音提高,敲得也越响。白崇禧每敲一下,程潜的心就跟着紧缩一次。

“共产党是不讲信用的。二十二年前,我在上海清党,颂公在武汉分共,我们杀了他们多少人,他们岂肯甘休?”

沙发扶手在澎澎地响着,程潜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象一位颇为贤慧的小媳妇,正在听一位专横的家婆的严训。

“近来,无论党政军方面各阶层中都有少数负责人员,对共产党作战决心不坚,战斗意志薄弱,丧失了革命信心,精神上已走上投降道路,因此,失了领导能力,使部属无所适从,以致军队和行政人员叛变投敌。甚或有动摇分子,言论行动为共产党张目,摇尾乞怜,希望得到共产党的宽恕……”

“小媳妇”知道,“婆婆”是在骂谁。

“图谋局部和平,就是自取灭亡!”白崇禧这一次把沙发扶手差点敲断了。

程潜只把眼睛眨了眨,只要白崇禧不叫卫兵把他抓走,便是白把省署所有的沙发都敲坏,他也不在乎!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曾想收拾金银细软,逃到香港去,那里有他一所房子,他几十年来虽然积蓄不算丰,但在香港也能混过这一辈子的,后来,杨杰在香港被蒋介石的特务暗杀,他又不敢去了,杨杰曾是他的旧部,有反蒋活动。程潜想起跟着李、白搞五省联盟逼蒋下野的事,他的身份比杨杰重要得多,老蒋连杨杰都不放过,能放过他程潜?后来他干脆决定什么地方也不去了,就硬着头皮坐在长沙省署里,一边和共产党的地下人员来往,密议湖南局部和平之事,一边应付白崇禧。白崇禧在武汉吃了张轸的亏,一直耿耿于怀。原来,张轸逃到金口之后,立即宣布起义,所部五个师、二万五千余人投向共产党,鲁道源的第五十八军在江防没有受到共军的打击,却和张轸的部队激战了一昼夜,弄得损兵折将。由于张轸起义,打乱了白崇禧的南撤计划,弄得他十分狼狈。因此白崇禧一退到长沙,就特别提防张轸一类人物的重新出现。不久,他终于闻出点味道来了,发现程潜不稳,又听说程想搞局部和平,更使白崇禧放心不下,因此每日都必到省署“拜访”程一次,以便镇慑。后来白崇禧接到密报,驻长沙的宪兵团与共产党有联系,他立即下令将宪兵团的所有官佐都拘押到他的总部里,准备审讯后予以枪决。这时,程潜的一个驻在岳麓山的亲信师,师长陈达是程认为最能干、最可靠的信徒,陈达目睹桂系的横暴,忍无可忍,他没和程潜打招呼,便树起反对白崇禧的旗帜,将部队拉走。白崇禧闻讯大怒,立即调兵包围,将陈达一师人马彻底消灭了。这些事,把程潜捣得五心不安,他不知道哪一天,白崇禧会把屠刀架到他的脖子上来,用冷酷的声音对他说道:“颂公,请你把脑袋摘下来,再去共产党那边吧,免得日后担心共产党要你的脑袋!”

程潜无奈,只得示以沉默,坐在省署的冷板凳上,打发这难握的时光。当然,他既不能去香港、台湾,也不能跟着白崇禧跑,民国十七年他已经被李、白在武汉关押过一次了,一回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小媳妇”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呀!他唯一的希望便是盼共产党快一点打过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和共产党暗中联系,他知道共产党不会清算他当年反共的历史旧账的。可是,他渐渐发现,自己连省署这张冷板凳也坐不成了。

“颂公,目下共军已入湘境,大战迫在眉睫,颂公年事已高,恐不能适应军旅生活,李德公欲邀颂公前去广州,出任中央考试院院长之职,以共商国事。不知颂公意下如何?”

白崇禧在两车中吉普卫兵的簇拥下,又威风凛凛地来省署“拜访”程潜了。因共军压境,他已决定将总部由长沙迁往衡阳,但他对程潜留在长沙,更是不放心,怕程在共军兵临城下时,出面议和。白崇禧决定把湖南军政大权交给他信得过的陈明仁主持。陈明仁在东北四平街曾与共军林彪部血战,打得十分顽强,挫败过共军的攻势。当时白崇禧曾以国防部长身份在四平督战,很欣赏陈明仁抬着棺材上阵,与共军势不两立的气概。后来,陈诚借机打击陈明仁,是白崇禧将陈明仁请到华中来,就任第一兵团司令官,随后又令陈镇守长沙。陈明仁回到长沙后,果然显得杀气腾腾,大喊大叫对群众团体的集会游行将坚决镇压。白崇禧见陈明仁反共态度坚决,为了应付共军南下的局面,他决定以陈明仁取代程潜,以湖南省为两广的屏障,拒止共军南下。为此,就要程潜走开。但是,程潜在国民党内的牌子老,程跟孙中山当军政部长和参谋长的时候,李宗仁、白崇禧才不过是桂军中的一员裨将。程在湖南的关系很深,又素有家长之称,因此白崇禧不得不给程一点面子,于是便想出一着调虎离山之计,要程潜去广州当有名无实的考试院院长,使陈明仁完全控制沏南军政大权,以便白崇禧能指挥自如。

“健生兄,多谢李德公和你对我的关照啦!”程潜脸上挂着冷漠的苦笑,“我连自己的老家湖南都搞不好,哪还有资格去中央坐考试院院长的高位呀!”

白崇禧没想到程潜竟然拒绝去广州,忖度他是想赖在长沙,继续暗中与共产党搞和平运动,他更不放心了。忙把右手在沙发的扶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说道:“烦公身为党国元老,应以党国利益为重。你去广州任考试院长,与李德公共扶危局,扭转乾坤。湖南由子良负责,于国于湘都有好处,请颂公即作起程准备。”

程潜知道,“小媳妇”在“家婆”的淫威面前。如果嘴犟,那是注定要吃亏倒霉的。他在官场几十年的经验提醒他,必须应允。

“既然健生兄已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我稍作准备,即离湘赴粤。”程潜平静地说道。

谁知,第二天便有几十位长沙的知名人士以地方士绅的身份,前去拜会白崇禧,恳切挽留程潜,众地方士绅皆说道:“白长宫,烦公以家长之身,关系湖南全省安危,一旦离去,地方势必糜烂,不堪设想,希望顺应舆情,留颂公在湖南应付危局。”

白崇禧见此计不成,反激起地方不满,便拉下脸来,对众士绅道:“诸位不要中外间挑拨离间之计,湘桂合作是精诚无间的,本人对颂公一向寄予厚望,他或去或留,皆由他个人决定。”

程潜不离湘,白崇禧便觉眼中之钉未除。程潜虽比不得张轸有实力,但他在湖南的影响实在太大,连白崇禧信得过的兵团司令陈明仁,也是程潜的学生,不把程撵走,陈明仁主持湘政,白崇禧也不会放心。正在他苦思驱程之计未得之时,共军已进迫湘阴、平江、浏阳,长沙已面临前线,白崇禧自己也不得不行将撤离长沙,退到衡阳去指挥了。直到这时,他才思得一计,他令陈明仁驻守长沙,以曾在桂军中当过师长的魏镇任邵阳警备司令,湖南地方部队向邵阳撤退。白坐镇衡阳,以陈明仁和魏镇分驻长沙、邵阳,指挥长、宝各军为他看守广西门户。他对程潜的安置,一是胁迫程撤往广西,一是把程送到邵阳,由警备司令魏镇负责“保护”,无论程走哪一条路,反正都得离开长沙。程潜当然不愿离开湖南,便决定到邵阳去,计议己定,程潜在白崇禧的精心安排下,决定今晨由省署门口乘汽车去邵阳。昨天下午,白在卫兵簇拥下,又来省署“拜会”程潜,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颂公明晨八点出发,我到省署来为颂公送行!”

只因有白崇禧这句话,程潜在省署门口鹄立,由八点一直等到九点,仍不见白的踪影,二十几辆大小汽车和几百人的随从卫队,都在街道中间摆着,灼热的太阳,晒得那些卫兵们早已抓耳挠腮,有些受不住了。

“白狐狸,你也欺人太甚了!”

程潜戳着手杖,又急又气地在石阶下乱转,絮絮叨叨地咒骂着,石阶旁的两只石头狮子,似乎在莫明其妙地看着这位狼狈的省主席。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由远而近,随着风驰电掣驶过来的是两部载着武装士兵的三轮摩托,摩托的副斗上架着一挺轻机枪,摩托兵目中无人地将摩托开到省署门前,转了一个弯,才将车子停住,车上的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程潜那些摆在街道中的随从卫队。然后,又开过来两辆中吉普,车上跳下几十名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住省署大门和街道上的每一个路口,严密地监视着程潜的随从卫队和周围的行人。大约又过了五分钟,才见一辆威风凛凛的雪佛莱轿车开到省署门口,后面跟着的另外两辆中吉普上,也满载武装卫兵。卫士下车,打开轿车门,戎装笔挺的白崇禧从车里慢慢钻出来,后面两车中吉普上荷枪实弹的卫兵,立刻上前簇拥着。程潜见了,心中不由骂了一句:“看你威风还能抖得几久?”

“颂公,都准备好了吗?”白崇禧问道。那口气,与其说他是来送行的,不如说是来监督起解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程潜是秀才出身,还有些涵养,他更清楚眼下自己的处境,因此说话也经过一番斟酌。

“哈哈,我为颂公借三天三夜东风,保你平安到达邵阳!”白崇禧眉飞色舞地说着,为他的调虎离山之计的成功实施而颇为得意。

“不要三天三夜,两天两夜足矣!”程潜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说道。

“不知颂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白崇禧提醒程潜:你的省主席大印还没交出来呢?你就想走!

“没有什么啦,鄙人在湘任上,常被人呼之为家长,自去年返省视事,穷当了一年的家,如今出走,只带得两袖清风!”他随即唤过秘书,将红缎包裹着的那颗省主席大印捧过来,亲自交与白崇禧。

“子良乃是颂公的得意门生,湘省政事,由子良代拆代行,也如颂公执政一般。”白崇禧冠冕堂皇地安抚了程潜一番,随即命副官接过省主席大印。

“今天天气真好!”程潜打着哈哈。

“祝颂公一路顺风!到了邵阳,魏司令会尽心照料的。我也将往衡阳,两天后我打电话向颂公问候!”白崇禧和程潜握了握手,然后送程潜上车。他已明白告诉程潜,到邵阳你得好好呆着,不准乱说乱动,而且中途不得耽搁,务必于两日内赶到邵阳。

程潜上了汽车,对白崇禧拱了拱手道:“难得健生兄对我和湘局用心良苦,领情了,望多加保重!”

白崇禧直看着程潜的车队和随从卫队出发,向邵阳方向而去,这才如释重负地转过头来,命人把陈明仁请到省署接事。不久,兵团司令官陈明仁奉命赶到。他身材顽长,两道浓眉专横地向上耸着,脸色象钢板一般绷得老紧,乍一看,使人感到象寺院山门殿中守卫的金刚神。

“子良兄,颂公已经到邵阳去了,临行把省主席的大印交给我,你把它收下吧,你来省署发号施令和在你的兵团司令部办公都是一码事。”白崇禧指着那颗被红缎包着的省主席大印对陈明仁说道。

“总座,省政大事岂可你我私相授受?这印我是不能接的!”陈明仁断然拒绝道。

白崇禧把眼眨了眨,深知陈明仁的秉性,他知道陈的权位欲望很高,陈明仁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东征讨陈炯明时,强攻惠州要塞,他第一个奋勇登上惠州城垣,深受总司令蒋介石赏识,当即连升三级当了营长,一时成为黄埔生中的风头人物。可是他为人刚愎自用,后来又冒犯了蒋介石,被撤职调职,几起几落,陈诚,胡宗南等人原来位在其下,反而后来居上,他不免常感沮丧。自攻惠州之后,陈明仁以战绩著名的就算民国三十六年在东北坚守四平街的战斗了。蒋介石颁给他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以示嘉奖。原来国民党的勋章共分四级:第一级“青天白日”;第二级“宝鼎”,第三级“银麾”,第四级“胜利”。蒋介石给他“青天白日”勋章,已经是很高的褒奖了。陈明仁一时声价陡增,自鸣得意。但好景不长,因得罪了陈诚,一转瞬间,又被陈诚向蒋介石告发而被撤了职。陈明仁一气之下,呆在家里索性穿起长袍,表示不再作军人了,他终日闭门不出,唯以喝酒打牌为事,胡宗南请他去西北当参谋长;他拒绝了。这事被白崇禧看在眼里,白崇禧决定挖一挖黄埔系的墙脚,他托人去和陈明仁谈,请陈到华中“剿总”担任兵团司令,陈明仁见白崇禧授予他兵权,有兵又有权,陈明仁何乐而不为,当下便满口答应了。白崇禧又去向蒋介石请示,蒋介石深知陈明仁是一员反共健将,又是黄埔学生,如果把他放在武汉,一可坚守江防,抵抗共军渡江,二可监视桂系,钳制白崇禧异动,正是一箭双雕,蒋介石何乐而不为,当下也就满口答应了。就这样,陈明仁便到了武汉,从此跟了白崇禧。白崇禧之用陈明仁,其机谋之深巧,则更在蒋介石之上。当然,有一点蒋、白之间是共同的,即他们都视陈明仁为一反共健将,陈既能在守四平街时抬棺材上阵与共军势不两立,在守武汉中也必能与共军决一死战,为蒋、白守住华中门户。除此之外,白崇禧想通过陈明仁进一步大挖蒋介石黄埔系的墙脚,直到把其挖垮,达到以李宗仁取代蒋介石的目的。陈明仁系黄埔第一期学生,现归白崇禧指挥的华中部队,黄杰、李默庵、宋希濂、刘嘉树也都是出身黄埔的,白崇禧想通过对陈明仁的重用,把那几位拥兵的“天子门生”也都吸引到自己周围来。其次,白崇禧从地理位置和历史教训考虑,他坐镇武汉,必须有效地控制湖南,方能确保从武汉通往广西老家的主要交通路线,一旦有事,方能进退自如,免蹈当年夏、胡、陶的覆辙。但是,对于程潜这位“家长”在湖南的所作所为,白崇禧是很不放心的。为了控制湖南,确保退路,并有利于分化和争取黄埔系将领,以便对程潜进行监视,进而取代程在湖南的权力,白崇禧正需要物色一个能为各方面所接受的人选,陈明仁的条件,正好适合白的要求。陈是湖南人,又是程潜经办的孙中山时代大本营韶关讲武堂的学生。程、陈之间有师生之谊,加上陈明仁与刘斐是挚友,刘斐是湖南人,在百色马晓军部队中担任过排长,是白崇禧信赖的老部下,这样,陈明仁与白崇禧便有了更深一层的渊源。因此,白对陈倍加信任,不久,便将陈由武汉调到长沙来坐镇,兼任长沙警备司令。陈明仁到长沙后,很想要湖南省主席一职,在黄杰、李默庵为争夺省主席一度角逐失败之后,他便跃跃欲试。但是,程潜毕竟是他的老师,又素有“家长”之称,一时不好下手。这些,白崇禧早看在眼里,因此,当白把程潜送往邵阳后,便直接命陈明仁接省主席大印。陈明仁虽想当省主席,但又不愿不明不自地当,白崇禧很能揣度对方心理,正当陈明仁故作推脱时,白崇禧象变戏法似的,把手一抬,副官马上递来一只小公文包,白崇禧拉开皮包,取出一纸国民党广州政府的委任状,交给陈明仁,慷慨大方地笑道:“关于子良兄任湖南省主席一职,政府已正式委任。”

陈明仁刚接过省主席的委任状,白崇禧又变戏法似的从皮包里取出另一张委任状,也交给陈明仁,说道:“我已要求国防部明令撤销长沙绥靖公署,改设湖南绥靖司令部,由子良兄兼任总司令。”

陈明仁又接过国防部的委任状,心头升起一股热流,他不禁想起二十四年前,在东征攻惠州要塞时,他冒死第一个登上惠州城墙,蒋介石给他连升三级,两年前,四平街血战后,蒋介石给他挂上“青天白日”勋章时的情景,如今,李宗仁、白崇禧把湖南的军政大权全部交给了他,李、白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其恩之重,可说大有超过蒋介石之势。因为蒋给他连升三级,也不过是当上个小小的营长啊,至于那“青天白日”勋章,虽然荣耀,但是,怎抵得上个兵团司令、湖南省主席和绥靖总司令这样使人感到心花怒放呢?陈明仁有些陶醉了。

“感谢总座看得起我!”陈明仁接过委任状,立正向白崇禧敬礼。

白崇禧笑容可掬,过来拍拍陈明仁的肩膀,说道:“子良兄,我们要团绪在李德公的周围,共负反共救国之大任。你在四平街与共军血战,抬棺上阵,使共军胆寒,战功卓著,国人无不叹服。目今共军猖狂南下,其先头部队已抵湘境,这股共军,乃是林彪部队,相信子良兄定会拿出血战四平街的神勇,再将林彪部队击败,以重振国军之军威。到时,‘青天白日’勋章将由李德公给你挂上!”

“总座,我一定追随您和德公,反共到底,坚决保卫湖南,直到战至最后一个人,决不动摇!”陈明仁举手宣誓,声震屋宇,如钢似铁,大有宁折不弯、杀身成仁之势。

“子良兄,四平一战,本可全胜,纵不能生擒林彪,也可将东北共军主力摧毁,但陈小鬼从中作梗,委座下令不得穷追,遂使共军从容北撤,这是国军反共作战中最大的憾事。目今匪势虽然猖獗,但陈小鬼再不能作梗,有子良兄和数十万精锐国军陈兵湘省,为国而战,为湘而战,我们定能再挫林彪,以补偿四平之憾!”白崇禧紧握陈明仁的手,又说了些拒敌于汨罗江的计划,陈明仁点头称是。然后,白崇禧驱车长沙机场,乘飞机飞到衡阳去了。

却说白崇禧到衡阳总部后,甚为关心的乃是程潜的动向。过了两天,他即给邵阳警备司令魏镇打电话,询间程是否已到邵阳。魏镇答:“烦公刚到。”白崇禧便迫不及待地要和程潜通电话。不久,电话中传来程潜那苍老的湖南口音,白崇禧这才放下心来,和程在电话中寒暄后又虚与委蛇一番,遂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筒。可是,到了七月底,也就是白崇禧在长沙省署门口送走程潜一个多星期之后,忽报程潜已秘密潜回长沙,与陈明仁共同策划湖南局部和平,他们正在和共产党协商,已经起草了“起义通电”。白崇禧听说不禁大吃一惊,张轸率部在武昌金口投共,使他损失了一个兵团,打乱了南撤计划。如果程潜和陈明仁在湖南双双投共,他不但要再损失一个兵团和偌大的湖南地盘,而且湖南一失,两广门洞开,将打乱他整个的防守和退却计划,其影响是不堪设想也无从挽回的。他连连给邵阳方面打了几次电话,但不是说程潜到城外察看“风水”去了,就是说颂公被地方绅士请去吃饭了,无论怎样打电话,都不能找到程潜。白崇禧知道程潜素爱与人察看风水,平时也喜谈堪舆之术,但他总不至于在山野泡在风水里不回城啊。白崇禧怀疑程潜极有可能潜回长沙,但陈明仁已任省主席和绥靖总司令,程潜无拳无勇,不过是个已被罢黝的“家长”而已,只要陈明仁不理会他,程便无所作为。白崇禧相信陈明仁是坚决反共的,而且白对他是恩深义重的,以陈明仁之为人,断不会背着李、白投共。目今蒋介石已经下野,陈明仁只有死心塌地跟着李、白坚决反共才有出路。但是,不久白崇禧发现《民国日报》刊出一条消息:《陈明仁主席声言一定要使大家在长沙市内听不到枪声》,这条消息写道:“陈主席明仁今在省政府的一次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略谓:目前军事形势极为紧张,这是大家所关注的。不愿意再打内战,也是全省三千万同胞的共同愿望。我作为省政府主席,宁愿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决不能违背人民的意愿,我一定要使大家在长沙市内听不到枪声……”白崇禧看了,把个眉头皱得似核桃一般,正在琢磨着这条消息的真假,忽接行政院长阎锡山从广州打来的电报,说陈明仁与“共匪代表洽谈和平”,要白崇禧立予处置免生变乱。

“阎老西在广州怎么知道长沙情况!”

白崇禧把阎锡山的电报往桌上一丢,本想不再为陈明仁的事费心,但程潜的行踪却弄得他心绪不宁,如程潜果真潜返长沙,必有目的,他鉴于张轸之变,对程潜不得不防,于是,他抓起电话筒,给在长沙的陈明仁挂电话。

“子良吗?闻说颂公已返长沙,请告知他的住处。”

“总座,颂公现时不是在邵阳么,听说他离长沙时走得匆忙,连看风水用的罗盘都还没来得及带走,昨天他派人专程坐车回长沙取罗盘呢。”陈明仁朗声说道。

“啊?颂公就是派人回来取罗盘吗?和什么人接触过没有?”白崇禧对程潜的一举一动都颇不放心。

“没听说和什么人接触过。”陈明仁答道。

“嗯,前线情况如何?”白崇禧又间道。

“近日共匪进犯湘北,由于我将士奋勇作战,予敌重创。现正相持汨罗、平江一线。”

“好,望子良兄再建奇功!”白崇禧听说陈明仁重创共军,心里十分高兴,当即予以嘉勉,接着说道:“我明日上午九时将飞长沙巡视。”

“啊,总座,有我在这里就行了,您不必亲临前线啦!”陈明仁听说白崇禧要飞来长沙,赶忙婉言拒绝。

“四平之战未起时,我正在沈阳巡视,闻知共军林彪发动二十万大军将攻四平,我即由沈阳飞四平与子良兄策划,而后果打一胜仗,今日林彪不幸又碰上我俩在长沙,此实乃天意!”白崇禧把林彪说得如同南蛮王孟获一般,仿佛只要一碰上他这位小诸葛,便只有束手就擒的命运似的。

陈明仁见白崇禧口气坚决,不好再拒。白的两位副手李品仙和夏威亦不主张白在此时飞长沙。李品仙道:“健公,陈子良说与共军相持于汨罗、平江一带,但总部得到的情报,共军似已抵长沙市东的黄花和永安了。再说,子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还不太清楚,此时赴长沙如发生突变势难应付。”

李品仙在湖南和湘军中任职时间较长,对湖南情况较为熟悉,他的意见向为白崇禧所重视。但是,白崇禧飞赴长沙的决定,并不是刚才跟陈明仁打电话才作出的。白一向有出奇制胜的思想,有时不惜冒险唱“空城计”。他之由广州直飞武昌,固然是为了处置张轸的问题,但是为了鼓舞士气,使其南撤计划顺利进行,也是他敢于冒共军行将渡江、张轸部不稳的风险的主要原因。现在,共军深入湖南,曾试图与共产党搞局部和平的程潜行踪不明,各方对陈明仁的政治态度亦多有不同的揣测,此时他如突然飞临长沙,对敢于言和的人不啻当头一棒,即使是程潜这位“家长”,闻知白的突然降临,也会吓得抱头鼠窜,纵使陈明仁动摇不定,见白的到来,也不敢再萌生异心,必得为李、白好生看守湘中门户。因此,长沙之行白是不惜继飞武昌后又冒一次风险的。

“我替健公飞长沙一趟如何?”李品仙见白去长沙之意已决,未便再劝,为了防止万一他主动提出代白一行。

“不行!”白崇禧断然摆手。说道:“陈子良这个人,刚愎自用,性情暴躁,一言不和,便会拔枪相向,你们是驾驭不了他这匹烈马的。”

李品仙和夏威也知道陈明仁不好对付,但他们仍为白的长沙之行担心,因为如果发生不测,缺了白崇禧则湖南、两广便没有希望了。但白崇禧不仅不为自身的安危担心,反劝李品仙和夏威要沉住气,休得疑神疑鬼,引起陈明仁的后顾之忧,不利于与共军决战。为了探明共军的行动,白崇禧又派出飞机到汨罗、平江一带侦察,飞行员报告,没有发现共军大部队移动的迹象。第二天早晨,白崇禧准备飞长沙。他先派出两架飞机,满载他的卫队,在他由衡阳起飞前一小时飞抵长沙机场,先将机场控制,然后用话报两用机向他报告,可以着陆,他才从衡阳起飞。

却说陈明仁得知白崇禧要到长沙来巡视,心里十分着急。原来,陈明仁早就和程潜暗中谋划实现湖南局部和平的问题。因为程潜目标大,白崇禧一直紧紧盯着他,不易活动,许多事遂由陈明仁来干。白对陈明仁非常重视,不相信陈会与共产党言和,为了让陈掌湖南军政大权,白崇禧处心积虑将程潜赶走。殊不知程潜虚晃一枪,出走邵阳,陈明仁趁白崇禧已退衡阳,他在长沙遂积极与共产党接洽和平起义之事,这些事,只瞒了个小诸葛白崇禧。现在白崇禧突然飞来长沙,弄得陈明仁好不着急。他急召左右亲信策士商量,如何应付白崇禧的到来。

“司令官,反正我们已经决定起义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老白扣了,交给共产党,这也是我们的一大功劳啊!”

“对,想当年,他和李宗仁在武汉扣留颂公,这一年来,颂公又受尽了他的气,如今他自投罗网,我们不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果放跑了白崇禧,恐怕共产党追究起来,司令官也不好交待呀!”

众亲信你一言我一语,无一不是劝陈明仁扣留白崇禧,他们最怕白崇禧那如簧的巧舌和神出鬼没的手腕,把陈明仁重新拉回到桂系的轨道上去,那么,湖南的和平便有流产的危险。他们深知,陈明仁对于和平起义,一直疑虑重重。他除了打算与程潜一道走和平起义的道路外,也曾有过另外一种打算,即在起义遇到重大困难时,或对他显然不利的情况下,暂时把部队拖到湘黔或湘桂边境的大山中去,再作他图。其实,陈明仁最怕的是共产党算他在四平街的旧账,那一仗,他确实把林彪打得够呛。如果起义之后,共产党要他偿还血债,那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后来,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得知了陈明仁的顾虑,便请章士钊先生捎信给陈明仁,特别提到陈在四平街作战问题,毛主席笑着说,当时陈明仁是坐在他们的船上嘛,各划各的船,都想划赢,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会谅解。只要他站过来,不仅不咎既往,我们还要重用他。毛泽东主席这几句话,才使陈明仁逐渐打消了顾虑,起义的决心终于坚定了下来。正在这时,却又有一件事惹得陈明仁暴怒起来。原来他从有关方面获悉,第四野战军有派王首道为湖南省主席的意思,他觉得共产党还是不信任他。蒋介石给他连升三级,挂“青天白日”勋章;李宗仁、白崇禧在他失意的时候重用了他,又将湖南省主席、绥靖总司令的委任状送给他,他陈明仁能有今天,全是靠蒋介石和李、白的提携,没有蒋、李、白便没有陈明仁,如今,大势已去,他迫于形势,准备和平起义,毛泽东主席说过要重用他,但是,湖南省主席这把椅子他还没坐上几天,便要让给别人,他心里如何舒服?他把桌子狠狠一拍,对部下喝道:“我们不能干了!要投降,让颂公去投降。我不能这样!”

这件事发生不久,又一件事使陈明仁火了起来。长沙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毛健钧本是一名军统大特务,他血腥镇压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作恶多端,民愤极大。长沙地下党组织通过陈明仁的部下,将毛健钧扣押起来,陈明仁闻之勃然大怒,对部下狠狠地把桌子一拍,说道:“毛健钧的所作所为,都是我的命令,我应负责,如果今天清算他,岂不是明天就要清算我?我一定要用飞机把他送走!”

第二天,他果然把毛健钧送上专机,飞往芷江,硬是将这个血债累累的军统大特务放跑了。

鉴于以上情况,无论是中共代表或陈的部下,无不担心陈明仁在最后时刻发生变化,致使起义功败垂成,现在,又听说白崇禧要来巡视,谁不感到紧张呢?当然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是劝陈明仁将白崇禧抓起来,立即发出起义通电,不过,连个军统特务都不让抓,他又何至于肯下手抓这个大名鼎鼎的小诸葛白崇禧呢?果然,待大家把扣押白崇禧的意见都说过了之后,陈明仁把桌子重重一拍,两条粗黑的眉毛耸得老高,大叫道:“我叫陈明仁,不叫陈不义!哪个敢动白老总一根毫毛,我就扒他的皮!”

他这一拍一吼,使刚才七嘴八舌的部下们顿时噤若寒蝉。随后,他驱车直奔机场,把白崇禧接到他的司令部来。

“子良兄,我这次来长沙,你可以立一大功啦!”白崇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却不停地看着陈明仁。

“总座,我还没有打一个象四平街那样的硬仗呢,怎么谈到为党国立功?”陈明仁不知白崇禧这话是什么意思。

“颂公和孟潇及你部下的一些人,不是正在劝你把我抓起来,送给共产党邀功请赏吗?哈哈!”这小诸葛果然厉害,一句话就刺中了陈明仁的心窝。

白崇禧这句话,本来是“打草惊蛇”的,在陈明仁听起来,却别是一番滋味,他甚至怀疑白已知道刚才他的部下们说的那些话了。如果是别人,此时受此一激一惊,定会拔出手枪喝令将白崇禧扣押起来,偏偏陈明仁又是个金刚般的硬朗汉,平生吃软不吃硬。他听白崇禧如此说,便从怀中抽出手枪,往白面前的茶几上重重一放,说道:“总座,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还不如一枪把我毙了的好!”

陈明仁说完,便在白崇禧面前站得笔挺,把双眼一闭,任凭白的发落,白崇禧忙把他拉到身旁的沙发上坐下,十分激动地说道:“子良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阳刚之人,绝不会听从那些小人之言!目下,虽然形势危急,但我们需记取太史公之言:‘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只要你我忠心党国,反共到底,就必能象越王勾践栖于会稽,复残疆吴而霸天下!”

陈明仁没有说话,他只希望白崇禧快点离开长沙。他决心和程潜一道走和平起义的道路,但不愿被人责为“卖主求荣”,也不想让人讥笑为放下武器投降共军。正如白崇禧所说,他是个有血性的阳刚之人,为人做事都堂堂正正、刚刚烈烈的。因此他也不想再用那套虚伪的话来搪塞敷衍他的上司。

“作为革命军人,应为孙总理之主义而奋斗终生。现在,国难当头,有些人还想搞局部和平,这是背叛党国,背叛总理……”

白崇禧说一句,右手在沙发的扶手上重重地敲一下,陈明仁不象程潜那样,怕白崇禧扣留,因而对白敲沙发扶手感到胆颤心惊,现在,长沙的实权掌握在陈明仁手里,相反,如果他要把白崇禧扣留起来,那倒是易如反掌的事。陈明仁坐得笔挺,是一个标准军人正在听上峰训示的形象。白崇禧正慷慨激昂地说着,那只手也在不停地敲着,陈明仁却端坐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金刚。这时,只听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但白、陈两人都好象没听见似的,白照祥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完太史公又说齐桓公,再说到“田横,齐之壮士耳……”陈明仁则丝毫不动,目不斜视。那电话铃却不客气地久久叫唤着。陈明仁有个规矩,凡他与上司正在谈话时,除夫人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室内。因此那电话尽管叫了好长一阵,副官们皆不敢进来接。这时,他的夫人谢芳如在楼下听到楼上会客室中的电话铃响,才上楼来接电话。

她刚听了几句,便不安地转过身来,向白崇禧报告道:“总座,机场您的卫士长打来电话……”

“啊!”白崇禧这才来了个急刹车,中断了他的说辞,站起来,走过去接电话。

“报告长官,”电话中卫士长的声音有些急促,“机场附近发现共军游击队出没,似有对我机场进行破坏的企图。”

“加强警戒!”白崇禧命令道,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大概陈明仁已知道了机场周围的情况,对白崇禧道:“总座,您还是回衡阳去坐镇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白崇禧这趟长沙之行,他自已也知道冒的风险不亚于武昌之行,那时,尽管他已得知张轸不稳,但他的亲信部队张淦兵团在身边,可应付突变事件的发生,现在张淦兵团远在衡阳,长沙全是程潜、陈明仁的湘军,共产党地下活动也频繁,如果机场出了问题,那就麻烦了。他的卫队虽然紧紧控制着机场,但是共产党游击队如果潜到机场附近打几发迫击炮,那是防不胜防的,因此,他不敢在长沙久留。他的长沙之行虽仅半日,但目的已达,也就该适可而止了。

“有子良兄在此,我自然就放心了!”白崇禧对陈明仁仍深信不疑,他对程潜则放心不下,“如发现颂公潜返长沙,请即向我报告!”

“是!”陈明仁答道,随即用电话命令他的警卫团,封锁通往机场公路的两侧,他亲自护送白崇禧到机场去了。

“子良兄,我等着给你请功啦!”白崇禧临上飞机之前,仍不忘给陈明仁打气。

“健公,我是对得起您的!”陈明仁那铁板似的脸上,好似出现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笑容,他笑得那样深沉而富有军人的正直感,一双大手,把白崇禧的手握得发疼。

回到衡阳后,白崇禧每天仍不断与陈明仁通电话,虽然程潜下落不明,但他对陈明仁和长沙还是放心的。这天晚上九点多钟,白崇禧照例又给长沙陈明仁打电话,可是打了很久,竟无人接。他正感疑惑,忽听见电话中传来一个女声:“总座吗?子良黄昏前带卫士到河里游泳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啊,夫人您好!”白崇禧听出说话的是陈明仁的夫人谢芳如,忙彬彬有礼地问候。“子良回来后,请他马上给我打电话。”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崇禧又迫不急待地给陈明仁打电话,又打了好久,这次连陈明仁的夫人也找不到了,白崇禧好生纳闷,手握电话筒,方寸有些乱了。大约又过了五分钟,电话筒中突然变得寂静起来,衡阳总部的通讯兵团焦急地向他报告:“报告长官,长沙的电话己经中断!”

“啊!”白崇禧象抓着绳索正在登山,那绳索突然中断,他的身子倏地掉下了万丈深谷,但他仍紧紧地抓着那电话筒不放,希冀能接上那断了的绳索,不至于摔到深谷里粉身碎骨。

“报告长官,我们已经用话报两用机与长沙联络,请接听!”通讯兵团终于采取紧急措施,为白崇禧沟通了长沙的电讯。

“子良兄!子良兄!”白崇禧大声呼唤着,他象一个陷入迷途的旅人,在呼唤自己的旅伴。

话筒中没有任何反应,好一会,忽然跳进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一家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正在播送一篇什么人的声明:“……率领全湘军民,根据中共提示之八条四款,为取得和平之基础,贯彻和平主张,正式脱离广州政府,今后当依人民立场,加入中共领导之人民民主政权,与人民军队为伍,仰能以新生之精神,彻底实行革命之三民主义,打倒封建独裁、官僚资本与美帝国主义,共同为建立新民主主义之中国而奋斗。程潜、陈明仁、李默庵、刘进……”

这是由程潜、陈明仁领衔发布的起义通电。白崇禧绝望地将话筒狠狠一砸,马上抓起另一只话筒,大声叫喊着:“空军出动全部飞机,务必将长沙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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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七回 风水战术青树坪共军受挫 衡宝大战小诸葛又输一着

白崇禧醒来的时候,房中仍很昏暗,三面壁上的窗户由于窗帷遮得很严实,使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他是坐在沙发上睡着的,室内很静,隔壁的电台嘀嘀嗒嗒正在收发报,电话铃不停地响着。他站起来,拉开一面窗帷,秋日的阳光象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倏地扫了进来,他赶忙眯起眼睛。副官送来洗脸水、毛巾。漱洗罢,副官又端来咖啡和点心,他觉得有些饿了。

“报告长官,空军出动飞机已对长沙反复轰炸数次。”作战参谋进来报告道。

“再炸!”白崇禧狠狠地吼道。

“是!”作战参谋退了出去。

“报告总座。”接着情报处长来到,他是奉白崇禧之命,收集陈明仁投共后,第一兵团将领和部队情报的。

“第一兵团情况如何?”白崇禧一边用餐巾揩嘴,一边迫不急待地问道。

“陈明仁叛变投共后,不得军心,所部将领虽在通电上具名,但该电一发,第一兵团的四个副司令官刘进、彭壁生、王张际鹏、熊新民和兵团下属的三个军的军长和副军长均拒绝跟陈投共,率部继续效忠党国和白长官!”情报处长报告道。

白崇禧听了,面露喜色,随即用右手狠狠地敲打着沙发扶手,说道:“陈明仁,你出卖了我,但你得到什么呢?光杆司令!孤家寡人!”

他说一句,狠狠地敲一下,可惜程潜和陈明仁都不在他旁边坐着,只是吓得情报处长忙把身子往外挪了挪,深怕白的拳头砸到他身上。

“等着共产党算你的账吧!陈明仁!”白崇禧哼了一声,但突然觉得情报处长说得还不满足,忙又问道:“第一兵团的部队呢?”

“第十四军的第十师、第六十二师,第七十一军的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第一百军的第十九师及第一九七师一团已脱离陈明仁的指挥,在军长和师长们的率领下回到国军的队伍中。”

“嗯。”白崇禧听了却又不满足,因为陈明仁的第一兵团共有九个师,现在才有五个师和一个寒重归白的麾下,其余三个多师到底是被陈明仁拖到共产党那里去了。但白崇禧相信,纵使陈明仁投共,那三个师的官兵只要一听到白长官的召唤,必会弃陈来归的。他又重重地敲着沙发扶手,命令情报处长:“通知空军,即刻向长沙一带空投传单,通告第一兵团被蒙蔽投共之官兵,凡给我拉回一个师的即升军长,拉回一个团的即升师长,其余官佐皆有升迁,士兵每人发给大洋百元。官长加倍。”

情报处长见白老总不惜血本召唤旧部,他明自这除了从共产党手中夺回实力之外,也还有夺回军心之意,忙衔命而去。陈明仁既已投共,湖南这道樊篱共军不攻自破,两广受直接威胁,白崇禧忧心如焚,为了修补樊篱,他忙电广州行政院,保黄杰为湖南省主席,由其接任第一兵团司令官。白崇禧之重用黄杰,乃和过去用陈明仁是一个目的。黄杰也是湖南人,黄埔军校毕业,以黄代陈,人地两宜。在蒋介石下野后,白崇禧希望有更多的黄埔系军人能来为其效劳。

白崇禧站在地图前,两眼直盯着湖南省出神,他觉得,地图上的湖南,极象肉案上一块鲜红的优质牛肉。“疱丁解牛”,共军的“游刃”下步将指向何处?他的视线,慢慢地集中在衡阳和宝庆(邵阳)之间。衡、宝之间是黄杰兵团和张淦兵团的结合部,地形上象走廊,容易突破。陈明仁投共之前,白令陈坐镇长沙指挥,华中部队的防线在汨罗、平江一带,衡宝尚属后方;因此白崇禧对此并不在意。现在陈明仁突然投共,把长沙拱手让给了共军,共军兵不血刃,就席卷半个湖南,原来的后方衡阳、宝庆,一下便成了湘、桂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陈明仁对于白崇禧的意图和湖南省的兵力部署了若指掌,共军必在叛将的指引之下,轻车熟道急犯衡、宝,直叩广西门户。白崇禧看着地图,忽然“哼”地冷笑起来,随手抓起桌上的电话筒:“给我接广州李代总统!”

不久,李宗仁接上了电话,他对陈明仁叛变投共后的湘粤局势甚为关切,白崇禧却从容说道:“德公,请你设法和魏德迈将军联系。”

“啊,”李宗仁大概已明自了白崇禧的意思,“局势发展至此,美援迄今尚无消息,老蒋目前已派吴铁城赴日访问麦克阿瑟将军,也是争美援。”

“德公,”白崇禧笑道,“老蒋要不来美援,我们是可以要得来的啊!”

“啊?”李宗仁不知小诸葛有何妙计。

“美国政府不是曾经透露过,将对中国反共有效的地方政权给以援助吗?我准备在湖南打个胜仗,扼止共军南下,坚守两广,请求美国政府直接援助华中部队,然后图谋反攻!”

“啊!”李宗仁总算明白了白崇禧的打算,但是,他这时象一个快被渴死的人,忽听白崇禧向他报告,千里之外有水可以解渴,他除了在心中想着那个解渴之水是何等美好之外,喉咙里照样干得冒火,如等到白崇禧的捷报传来,恐怕他早就干死在广州了。但他仍不得不盼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水”。

“有把握吗?”李宗仁半信半疑地问道。他和白崇禧相依为命几十年,过去对白的奇谋巧计,他从不存疑,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对小诸葛也有些怀疑了。也许,张轸投共,陈明仁投共,武汉败退,长沙丢失,短短几个月,华中地盘拱手让给共军大半,目下,眼看连两广都要坐不住了,别说小诸葛,便是真孔明怕也不济了。

“德公放心,旬日之内必有捷报!”白崇禧说道。仿佛那捷报已放在他衣袋里,随时可以摸出来似的。

“如果你能在湖南打个胜仗,力挽危局,美国政府对我们必会刮目相看,美援马上就可以要到。过去我们之所以要不到美援,那是因为自徐蚌会战以来,我军还没打过一次胜仗啊!”李宗仁强打着精神说道。

白崇禧放下电话筒,又聚精会神地站到地图前琢磨起来。

“健公,恭喜了!”第三兵团司令官张淦突然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向白崇禧拱手称贺。

“‘罗盘’,有什么好事,这样高兴?”白崇禧扭过头来,间道。

“共军这回要完蛋了!”张淦神秘地说道。

“啊?”白崇禧皱着眉头,两眼打量着张淦,估计他准又是在风水上做了什么文章。白崇禧对这位“罗盘”将军张淦,既不放心,也不相信,但是又不得不放心,不得不相信乃至委以重任,将桂军的主力兵团交给他指挥。二十多年前,白崇禧和张淦、陈雄、夏威、刘斐等人从百色逃出,奔往贵州避难,在坡脚宿营。张淦摆弄着他那只罗盘,算出了白崇禧跌伤胯骨的厄运。从此,他在桂军中便薄有声誉。在李、白麾下,他的官越做越大,兵也越带越多,那只罗盘也越耍越大了,他升任桂军主力兵团——第三兵团司令官后,一直跟他背罗盘的那个上等兵,也逐级提升到少校军官了。

“健公,我发现了一块对共军来说是一块绝地的风水地,他们只要从此经过,便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张淦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如果把他的中将军衔和军装扒掉,他便成了个十足的风水先生了。对于张淦的风水之术,白崇禧是既不反对,又不相信,即或偶尔“灵验”,他也只是有保留地称赞几句。现在,他不知这位罗盘将军又盯上什么地方了,但转而一想,心中不觉一动,他眉梢跳了跳,面露神秘之色,笑道:“‘罗盘’,我也看得一方宝地,此地风水是共军的一块绝地,他们进得来,便出不去!”

“啊?”张罗盘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不明白这位一向不热心此道的白老总,何时竟也摸上了罗盘。

“不知健公看上了何方宝地?”张淦问道。

白崇禧平生最喜欢学诸葛亮那一套,他只是笑了笑,便从办公桌上取来两支毛笔,递一支给张淦,说道:“我们不妨各自把这个地方写在手心里,看看同也不同?”

“好!”张淦拿笔转到一边,一会儿便写好了。白崇禧把笔放下,把那只写着字的手掌藏在身后。白、张两人,同时亮出手掌,不约而同地都“啊”了一声。原来,他们两人掌中写的都是一处地名——青树坪!

“不知健公用何种罗盘?请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张淦因与白崇禧把风水看到了一处,心中又惊又喜,忙向白讨罗盘来看。

“这就是我的罗盘啊!”白崇禧用小棒指着张挂在墙上的地图,谈谐地说道。

“这……”张淦不解地问道,“这东西怎能推算阴阳、吉凶呢?”

“请看,”白崇禧用小棒在地图上比划着,笑道:“这两条河水横向,这两排山脉纵列,山河交错;正好形成一个‘业’形,这不是说明共军缺腿,有来无回吗?”

“健公真孔明也!”张淦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白崇禧说的,正和张淦用罗盘推算的同忠一辙。原来,张淦素喜堪舆之术,无论行军作战或布防,都要在防区之内踏察凤水,以便避凶就吉。他率桂军主力兵团,陈兵湘桂线上,曾乘坐吉普车或马匹,几乎走遍了他的防区,后来无意之中在永丰县境内发现青树坪的地形奇特,风水怪异,他摆弄着他那只特大罗盘,观察推算了半天,认定这是块专克共军的凶地,因此便来向白崇禧贺喜,谁知白老总运筹帷幄之中,竟也发现了这块“绝地”,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也!

“‘罗盘’,我就派你去斩共军的双腿吧!”白崇禧见张淦那副几乎惊呆了的模样,很满意地笑着说道。

“是!”张淦打了个很精神的立正。他跟了白崇禧几十年,这次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他的罗盘与白崇禧的地图不谋而合,因此,对领受任务也特别干脆,不提半句军饷方面的事。

白崇禧用小棒指着地图,对张淦面授机宜:“你亲率第一七军、第四十八军,明日向南开拔,对外只声言拔队回广西。当晚即以急行军速度秘密折向青树坪,到达目的地后,即封锁一切消息,布成袋形伏击阵地,共军一、二日内,必向青树坪进犯,到时你即可挥师勇猛出击,狠斩共军双腿,必获全胜!”

“是!”张淦答得更加精神,因为白老总的战术不但和他的风水战术一致,而且又把伏击共军的任务交给了他的第三兵团,他向白老总敬了个礼,便得意洋洋地走了。

其实,白崇禧决定在青树坪阻击共军,并非听信于张淦的罗盘推算和白本人发现青树坪什么风水的秘密,而是出于大胆的设想和果断的行动。他鉴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渡江之后,兵不血刃,即奄有两湖。张轸投共,陈明仁投共,必使共军四野误认为华中国军已呈土崩瓦解之势,不堪一击。而陈明仁又谙熟湖南地形和白在湖南的军事部署,因此,白崇禧判断,共军必避开桂军重兵防守的湘桂线,从衡、宝之间的空隙向南穿插迁回,以拊衡阳之背。为了出其不意地打击共军穿插部队,白崇禧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位于衡阳西北和宝庆东北之间的青树坪,是最为理想的设伏之地。他手上虽有五个兵团,但是战斗力强能挫败共军的仅有张淦的第三兵团。他决定使用第三兵团在青树坪阻击共军。张淦是有名的罗盘将军,不但熟知风水地理、阴阳八卦,而且对打仗还有一套。特别是身为第三兵团司令官的张淦,指挥着精锐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在与共军作战方面,这只罗盘的发言权又比其他四个兵团司令官大。白崇禧正要把张淦找来商量此事,不想罗盘将军却倒是先找上门来了。孔明用计激张飞,为了激一激这位罗盘将军,白崇禧灵机一动,临时想出了一套既荒唐又贴切的办法。张淦一见白崇禧之谋与其相同,遂精神大振,依令率部潜往青树坪去了。

第三天,广州的广播电台和报纸纷纷发表消息,报道:“前湖南省主席陈明仁投共后,湘省防线已呈破碎之势,华中国军已向广西背进……”

“哼哼!”白崇禧发出一串高傲的冷笑。平时,对于广播电台和报纸登载华中部队败退的消息,他是非常恼火的,唯有这次他感到高兴。作战参谋给他送来一份密电,这是张淦率部进入青树坪后发来的电报,按照规定,为了严守机密,此后张淦要关闭电台,中断与各部的联络,直至战斗打响。白崇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电台旁边,等候张淦的消息。他又不断派出飞机,侦察共军的行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室内踱步,参谋、副官都不敢来打扰,他默默地走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山尾村抓鸟雀的情景:初春的日子里,风寒水冷,田里浸泡着一层薄薄的水,农民准备春耕了,一群群羽毛斑白的石灰鸟,啾啾地叫唤着,飞落到漫着冷水的田中,走来走去觅食虫子,孩童们用马尾和麻绳编织成一种巧妙的“马尾套”,插到水田中。鸟雀们在田里急急地走着,追逐被田水灌出来的各种冬眠的虫子,它们只顾追逐食物,并不留心那些看去若有若无的“马尾套”,给果,一个个都落入套中,被孩童们逮了,半天的时间,常可以逮到一大串……想到这里,白崇禧脸上浮出一丝满足怡然的笑容,仿佛他的手上,正提着一大串鸟雀,踏着暮霭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

“健公、健公,共军已全部落进圈套,我军正猛烈进击……”话报两用机传来张淦兴奋激动的声音。对于一个笃信阴阳风水之术的人,能亲眼看到他自己用罗盘推算出来的预言得以验证,他是何等地反应强烈,并狂热地不顾一切地要把他的预言全部兑现,因此张淦挥兵勇猛冲杀,其势如暴风骤雨,疯狂到了极点。对于这一点,白崇禧是非常满意的,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之所以重用张淦,也正是从这一点上考虑的,亦可谓知人善任矣!

“‘罗盘’,‘罗盘’,把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要狠,要狠,一定要打得狠!”白崇禧咬牙切齿,右手紧握拳头,在沙发扶手上重重地敲击着。白崇禧曾在东北四平街和陈明仁指挥国军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交过手,他深知四野是共军的一支劲旅,一向以猛打猛冲闻名,横扫东北,入关围困平津,马不停蹄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无敌,国军无不望风披靡。对于这样一个强硬的对手,必须以硬对硬、以猛制猛才能铩其羽而撄其锋。白崇禧知道,只有他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才有这股硬劲和猛劲,特别是第七军,是北伐以来驰名天下的钢军,这下可谓钢用在刀刃上了。他估计,由青树坪南下穿插的共军,必有叛将引路,人地熟悉,又值国军湘南一带防线不稳,必急于向衡、宝后方穿插,而疏于防范,只要张淦集中全力猛击,共军定然支持不住,因此白崇禧命令张淦战斗一打响,便将预备队投入上去,以形成无法阻挡的锐猛攻势。

青树坪之战,国、共两军血战两日,共军终于败北。这是四野自东北入关以来第一次受挫,也是自徐蚌会战以来,国军所打的唯一胜仗。白崇禧在电台旁边守候指挥,整整四十八小时未曾合眼。他给李宗仁代总统发出告捷电之后,才安然入睡,这是自武汉撤退以来,他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青树坪大捷”的捷报传出去,衡阳顿时成了新闻中心,中外记者齐集白崇禧的总部,纷纷采访新闻。白崇禧、夏威、张淦在总部的大厅里接待来自各方的新闻纪者,即席发布新闻,回答新闻记者的提问。

“白长官,你认为青树坪大捷有何意义?”一位记者问道。

“粉碎了共军不可战胜的谰言,戮穿了国府无以在大陆立足的谬论!”白崇禧昂然答道。

“妙!”有的记者不禁大声赞美起白崇禧这句颇为精辟的言论来。

“张司令官,请谈谈你是如何运用阴阳八卦之术指挥作战?”才另一记者问道。

“阴阳之说,其妙无穷……”张淦十分得意地答道。由于青树坪大捷,他已被擢升为华中军政长官部副长官了,而且胸前还挂上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请问张司令官,据你推算,国军的下一次大捷将在何处?”又一记者问道。

“长沙、武汉!”张淦劲头十足地答道。

“白长官,你对张司令官的预言有何看法?”那位记者再问道。

“此乃军事秘密,不便详谈。”白崇禧神秘地笑了笑。

“夏副长官,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记者们见夏威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忙把视线引向他身上来。

“无可奉告!”夏威面色严峻,只摇了摇头,仍不多说话。

…………

“青树坪大捷”被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阵之后,白崇禧即面临更大的压力,一次小胜的喜悦却紧接着带来了更大的徬徨和苦闷。原来,美国政府见白崇禧在湖南打了胜仗,对他另眼相看,决定给予军事援助。他已得悉,四十个师的美式装备,可以迅速交拨。其中除装备西北的马步芳、马鸿逵部队外,其余的都装备白崇禧的华中部队。他又得悉,美国国会已通过了七千五百万美元的拨款,准备用于中国一般地区,如白部能坚守两粤六个月,这笔拨款和军用物资即可源源而来。为此,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白吉尔也与白崇禧会晤,表示愿意帮忙。美援!美援!美援!对于白崇禧这一辈人来说,美援也许高于一切,美援的诱惑力大过一切,美援是一剂灵丹妙药,能够使奄奄一息的国民党政权起死回生,能够使有如惊弓之鸟的国民党军队变成无敌之师,没有美援,便没有他们的一切——军队、地盘、政权。蒋介石是这样、李宗仁是这样、白崇禧也是这样,对于一切死死抱住国民党政权这艘残破欲沉的大船的人来说,无不是如此!“青树坪大捷”换来了美援,但是同时也换来了蒋介石的忌恨。蒋介石深怕白崇禧在两广和湖南站稳了脚跟,美国政府便会以桂系为援助的对象,一脚把他踢开,蒋介石对此早已看在眼里,国民党政权只能由蒋介石为代表,其它都是旁门左道,美援也只能由蒋介石代表的政权来接受,其他的人只能看蒋介石的眼色分一杯羹。为了抵制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影响,为了粉饰国民党这块已臭不可闻的牌子,白崇禧决定给国民党这块招牌刷一层“漆”。为此,他邀集李品仙、夏威、张淦、李汉魂、邱昌渭、程思远、黄旭初、韦贽唐、黄绍耿等人举行座谈。白崇禧说:“国民党的组织和威信给蒋介石搞坏了,我们要保持华南这个局面,必须重建国民党以维系人心。”他亲拟了“中国国民党重整同志会会章”,召开了重整国民党发起人会议,亲自发展会员,建立组织,大有凌驾国民党之上的趋势。为收揽人心,白崇禧又提出了“减租限田”和“战士援田”的口号,规定每户(以五人计)地主拥有的土地不能超过五十亩,如增加人口得按比例递增,超额田地照价卖给农民。对现役中的国民党军士兵,则按一定比例授予田地。白崇禧说,这是新时期实施孙中山先生平均地权的主张,是革命的主张。白崇禧打了胜仗,有了美援,有了政治组织,又有了引人注目的政治口号,这对于那位下野后仍退而不休的蒋介石来说,比前后两次直接被白崇禧逼下台更为可怕,如果白崇禧在华南站稳了,蒋介石便再无复起之日,他的军队,他的国民党组织,他运到台湾去存放的无数金银财宝,将统统归李、白所有,他本人则成为一个海外游魂。蒋介石是绝不能让白崇禧成功的,他处心积虑使白的计划胎死腹中。首先,蒋介石命令胡琏兵团由汕头乘船退至厦门,最后渡海撤至金门、马祖岛,使粤东完全空虚。李宗仁、阎锡山通电蒋介石请求调在海南岛的刘安琪兵团入广州布防,蒋无动于衷。乃至沈发藻兵团在江西赣县战败南撤,退守粤、赣交界的大庚岭时,李宗仁、阎锡山又再吁请蒋介石调胡琏兵团和刘安琪兵团协守大皮,蒋介石置之不理。共军第四野战军自赣南分东西两路,一路突破大庚沈发藻兵团防线,沿北江而下,其势锐不可挡,韶关、英德岌岌可危。另一路共军自大庚以东突入潮梅地区,威胁广州。蒋介石这一着,可谓釜底抽薪,白崇禧纵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再在华南立足了。紧接着,蒋介石频飞广州,组织中央非常委员会,成为国民党最高的决策机构,蒋自任主席以加强对党政军的直接控制。为了从白崇禧手中夺回重整国民党这个口号,蒋介石提出了“党务改造方案”。蒋说:“国民党的改造是一个根本措施,必须把党改造得好,才能刷新政治,发展经济,加强军事,力挽危局。”蒋介石正在从幕后走向台前,为复任总统作了种种活动。

再说共军在青树坪受挫后,不久便集结数倍于华中国军的兵力,直逼衡阳、宝庆,欲与白崇禧部决战。白崇禧前临强敌压境,后有老蒋拆台,困守衡宝,苦不堪言。这一天,他召夏威、张淦前来议事,想听听他们对下一步作战的意见。

“健公,上次在青树坪我们斩了共军的腿,这次据我上观天相,下察风水,我军据衡阳、宝庆,衡阳,衡之阳盛也,宝庆,宝之可庆也,衡宝、衡宝,永恒之保。我军得天时,据地利,共军来犯,必遭覆灭,我军正可乘战胜之余威,直捣长沙!”

“不可!不可!”夏威连忙摇头,反对张淦的意见,“敌众我寡,目前不能与敌决战,应保存实力,退回广西固守,以待局势之变!”

“不不不,”张淦反对道,“要守住衡阳,必须采取攻势,以攻为守,退回广西,只有等着挨打,我主张将第七军加入宝庆方面的战斗,从左翼出击,一鼓作气,打到湘潭、株州一带,迫使湘桂线正面之敌后撤,可相机攻入长沙,亦可相机用火车将部队运回衡阳,此举可谓进退自如。”

“哼哼,这么说来你的第七军可以包打天下啦!”夏威不满地冷笑道。

“苍煦兄,当年德、健二公不正是靠第七军打天下吗?”张淦洋洋得意地说道,他因为手中握着这张王牌,根本不把北伐后期就已当了第七军军长的夏威放在眼里。

夏威也不再和张淦争执,他起身走向地图用小棒指着地图说道:“共军右翼先头部队已到达新化以北地区,宝庆岌岌可危,人心浮动,黄杰屡请增援。上次共军吃了孤军深入的亏,此次先头部队的后面必有强大的后续部队继续推进。我估计,共军对宝庆形成大迂回包围后,衡阳正面敌人的主力部队必将展开主力进攻。衡阳系一个突出部,指挥部在此,极为不利,应迅速撤列东安,并以有力部队据守武冈,以固广西北边门户,其余部队依次向广西背进,迹免与共军决战。”

由于李品仙已回终林任绥署主任,奉白之命正在经营广西这块最后的根据地,因此现在夏威、张淦这两位副长官,便成了白崇禧的左右手,左手要退,右手要进,中枢遂失去安定和平衡。白崇禧在室内慢慢踱步,内心矛盾重重。从心理上来讲,他当然愿张罗盘算得准,数日之间推进到长沙,再象当年北伐那样,半个月打到武汉。但实际上他又存有兵力单薄之忧,除了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之外,他手中可用之兵实在不多。如果不迅速撤回广西,摆在衡、宝线上的这些部队,很有可能被优势兵力的共军穿插分割最后吃掉,夏威的意见无疑是有预见性的。白崇禧走到办公桌前,下意识地坐到椅子上,他要下达撤退的命令,这二十几万部队,是他的最后一点血本了,如果输掉,他和李宗仁便再无出头之日,他不能不紧紧地抓着这点本钱,经验告诉他,一旦在外呆不下去时,就必须马上跑回广西老家,就象孙猴子,一碰到不如意的事就返回花果山一样——广西是他和李宗仁的花果山,无论是上界的天兵天将,还是下界的妖魔鬼怪,都奈何不了这花果山,当然也就奈何不了神通广大的美猴王了!返回广西去割据称王,保存实力,以待时局之变,绝不能在衡、宝和共军主力决战。民国十九年他和李宗仁、黄绍竑、张发奎指挥的桂张军在衡阳惨败大伤元气之事殷鉴不远,当时如果避免与粤军蔡廷锴部血战,何至于损兵祈将一蹶不振。“走,马上撤回广西,避免在此与共军决战!”孔明纶巾羽扇,飘然而至,谆谆告诫他,必须快走;他崇敬的孙武,乘着战车疾驰而米,向他指出:“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白崇禧拉开抽屉,他要书写撤退手令,可是,跳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华中长官公署的信笺,而是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海军上将白尔吉的一份电报,白尔吉告诫他,要想取得大量美援,就必须固守衡阳,顶住共军的攻势,否则美援无法保证正常交拨。白崇禧象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从手脚麻木到躯体直至他那奇谋频出的脑袋。没有美援,在国民党内他和李宗仁便斗不过蒋介石;没有美援,在中国他和李宗仁便斗不过共产党。美援是他的灵魂,美援是他制定一切战略的出发点,特别是现在,他华中二十余万大军陈兵衡宝,将面临粮弹两缺之势,美援之力,更在一切之上。他如果放弃衡阳,退回广西,美国政府对他的相信程度势必减弱,没有美援,他的几十万大军回广西去吃山上的石头吗?他犹豫了,他动摇了,那位蓝眼睛、鹰钩鼻的美国将军,终于在他脑海里占了主导地位,挤走了纶巾羽扇的孔明和乘坐驰骋的战车的孙武。

“‘罗盘’的意见很好!”白崇禧站了起来,离开他的办公桌,站到地图前说道,“以攻为守是为上策。我决定命令黄杰集中优势兵力拒止敌人于宝庆以北地区;衡阳方面,以第七军、第四十六军、第四十八军、第五十六军、第一二六军由衡山、永丰间地区向长沙进攻。华中长官部的位置,虽然处于前敌,但不能轻易移动,否则有碍国际观瞻,因美援正在交涉接收问题及接收地点,所以不但部队不能撤退,长官部更不能向后移动!”

“健公!”夏威见白崇禧毫不考虑敌我兵力上的悬殊,将桂军五个军全部调上去拼,特别是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这两个军,是桂军的镇家之宝,李宗仁和夏威当过第七军的第一、二任军长,白崇禧亲自当过第四十八军的军长,这两军如果在衡阳有失,则大势去矣。因此夏威用悲凉的口吻要求白崇禧:“勿作孤注一掷之举!”

白崇禧不理会夏威的劝阻,他用小棒指着地图,继续说道:“为了扩大战果,我将电国防部顾墨三,在华中国军大举反攻的同时,再令退集到福建及沿海一带岛屿的汤恩伯部反攻福州等地;命胡宗南部自秦岭向陇海路西段进攻;命宋希濂部以主力渡过灃水,向常德、灃县攻击。目下,共军占据大片地盘,兵力非常分散,正是国军发起反攻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

夏威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崇禧,下巴上松弛的肌肉在微微地抖动着,他怀疑白崇禧是不是中了邪,为何白日说起梦话来了?张罗盘却劲头十足,因为白崇禧不但全面肯定了他的意见,而且全力予以支持,并将其反攻的范围由长沙的局部地区扩展到全国战场,他佩服白崇禧的决心和气魄,因此待白一说完,他便拍着胸膛说道:“健公这气势,共军见了害怕,美国人见了佩服,我们只要再打一个胜仗,便能扭转战局,争得更多的美援!”

白崇禧见张罗盘明白他的意图,便拍着张的肩膀,说道:“‘罗盘’,这五个军我全部交给你指挥,你务必猛击长沙、湘潭之敌,再奏凯歌!”

“是!”张淦答道。他正要告辞,忽又想起一桩大事来,忙过来向白崇禧报告道:“健公,目下共军之所以气盛,全靠毛泽东的祖坟发得好,只要派人去挖掉毛泽东的祖坟,我们便有把握挫败他们!”

“啊?”白崇禧眉毛一挑,很欣赏张淦肯动脑筋,把他的风水战术运用得如此周到。

“没有用的!”夏威泄气地摇着头,“我早就听说何键主湘时毛泽东在井岗山造反,老蒋派何键带兵去围剿,何键大败而回,他一气之下,派人去把毛泽东的祖坟挖了,可这十多年来,共产党却越闹越大。”

“何键只知挖祖坟,根本不懂破风水之法。挖过之后,须在坟头淋上三遍狗血,方能点断龙脉破坏风水,施用此术,共党之势可败,共军之气可竭!”张淦手舞足蹈地说着。

“再派人去挖!”白崇禧把手往下一挖,与其说他相信张淦的阴阳之说,还不如说是他为一种仇恨和侥幸交织成的心理所驱使。

张淦去了之后,夏威一连几天默不作声,白崇禧独自在指挥室徘徊踟蹰,电台收到的都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是他派飞机去侦察却又找不到共军的大部队。他开始预感到不妙了,他在地上踱步,一阵急,一阵缓,时而停滞不前,时而在原地绕着圈子。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变成了一只可怜的愚蠢的鸟雀,眼睛只顾盯着前边那诱人的蠕动的虫子,往前追呀,往前赶呀,全不顾人家早已设下的套子,他还没吃到那食物,脖子却已被套上了,他挣扎着,叫唤着,而那种套子却设计得十分乖巧,你越挣扎,脖子就越被套得紧,直到勒得奄奄一息,被人当作猎物取下来拿回去消受。他感到恐惧,不可名状的恐惧,甚至有几次都忍不住下意识地摸着脖子,喘几口粗气。当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还是好端端的时,他忙拿起电话筒,想命令张淦把出击的部队抽下来,及时撤向广西去。可是,那肥大诱人的虫子又开始在他眼前蠕动着,忽儿变成了无数的美式枪炮、卡车、飞机、舰艇、罐头……他的手软了下来,两条腿象机械运动似的,只顾往前跑去,也不管眼前有多少只“套子”在等待着他了!但是,白崇禧毕竞是白崇禧,小诸葛的秉性不改。他在命令张淦向长沙反攻的同时,也作了及时撤回广西的部署,他在湘桂线上集中了大量车皮和机车及数百辆卡车,只要一看风色不对,向共军猛击一阵之后,便可迅速脱离战场,奔回广西,到那时照样可以发出“衡宝大捷”的电报,既保存了实力,又争到了美援,还可以赢得固守广西的时间。

“健公、健公,共军主力兵团已越过蒋市永丰之线,我军侧背受到威胁……”张淦在话报两用机中惊慌地呼叫着。

白崇禧一愣,他没料到共军行动如此迅猛,即命张淦:“要第七军李本一军长即到衡宝路上之演陂桥设置指挥所;调该军一七二师在演陂桥以北三十里之红罗庙附近地区布防,调该军之一七一师到水东江待命;再调四十八军之一七六师到水东江以北四十里之高地布防,务将共军堵在蒋市、永丰之间。”

白崇禧善于临机应变,一口气下达了全部作战命令。当晚三时,忽报第一七六师右侧有共军一个师约万人左右,由小路插入水东江市以南小道,向三官殿前进。第一七一师及第一七六师己陷于三面包围。白崇禧命令他们且战且走,开赴武冈县城。战局一开,便对白崇禧十分不利,共军利用数倍于白军的优势兵力穿插分割包围,毫无顾忌地向白军后方渗透挺进,白崇禧反攻长沙的计划遂成泡影。为了不输光老本,白崇禧只有三十六计走回广西了。这天黄昏,他用电话命令第七军参谋长邓达之:“长官部和第三兵团部决定今晚撤出衡阳,乘火车回广西去,我明晨才离开衡阳。第七军率领一七一师、一七二师并指挥四十八军的一三八师、一七六师为后卫,在原地掩护长官部及三兵团部撤退,任务完毕后,至明晨九时左右方可开始撤走。”

“是!”邓达之答道。

“这个任务很艰巨,撤退时,不论任何牺牲,都不要停留,纵然后卫部队有的撤不下来,也就算了!”白崇禧知道,如果此时再贪心地朝那“虫子”跑过去几步,不但脖子,便是手脚也都要被套死了,他必须狠狠挣扎,哪怕被撕掉成片的羽毛和皮肉也在所不惜。

当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从衡阳撤到黄土铺时,即陷入共军的强大包围圈内,经一昼夜激战,第七军全部覆灭,第四十八军之一七六师被歼,一三八师损失惨重。第七军副军长凌云上、军参谋长邓达之、师长刘月鉴、张瑞生、李祖霖等均被俘,军长李本一落荒而逃。白崇禧闻报桂军主力三万余人被歼灭,顿时一阵昏眩,脑海里倏地闪过捕鸟人提着一串活蹦乱跳的鸟雀,踏着暮色归来,他不寒而栗,感到眼前布满了套子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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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十八回 怨恨交加李宗仁广州斥蒋 甜言蜜语白崇禧黄埔动心

李宗仁气坏了。他一会儿从沙发上起来,在室内急促地走上几步,一会儿又重重地坐到沙发上,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但刚点上一支,没抽上几口,又塞到烟缸里去了。他还算得上是个有胸怀的人,他的忍耐性也是很强的。但是,他现在感到胸腔里的怒气已经填满,很快就要爆炸了。

蒋介石到广州来了。他是准备由幕后走到前台来的。他事先没有跟李宗仁打招呼,到了广州便在梅花村三十二号陈济棠的公馆内住下来,接着便召开一个又一个会议,最后以中国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名义通过议案,设立“中央非常委员会”,由中常会选举蒋为主席,李宗仁为副主席。规定政府一切措施必须先经“非常委员会”议决通过,方为有效。蒋介石此举,便是以党驭政,步步进逼,要李宗仁仍退回到副总统的地位上去,一切由他来发号施令。蒋介石又分别召见粤籍将领薛岳、余汉谋、李汉魂等,声色俱厉地责骂他们:“你们反对我,就是背叛党国。谁敢反对我,我就要他死在面前!”原来,李宗仁自到广州后,曾与张发奎等人商议,实行两广联盟,自立门户,和蒋介石分庭抗礼。在军事方面,两广部队必须固守湘南、赣南,稳定华南局面,奴此争取美援。同时扩编新军,在粤桂两省迅速编组二线兵团,必要时退守海南岛与蒋介石控制的台湾并立。政治方面,以撤换忠于蒋介石的广州市长和警察局长为开端,逐步清除蒋在广州军政方面的党羽,以两广人代之,彻底从蒋手中夺回广州的军警权和财政权。李宗仁和张发奎的这些活动,自然瞒不过耳目灵便的蒋介石,从北伐以来二十二年短短的历史中,便先后有张发奎、薛岳等第四军将领与桂系联合反蒋,继之有陈济棠写挂系合作组织西南政务委员会,逼使蒋介石第二次下野。两广合作反蒋反复在历史上出现,提醒蒋介石必须拆散李宗仁和粤籍将领的再次合作,否则,他便无法东山再起。果然,经蒋介石这么一顿臭骂,薛岳、余汉谋立时噤若寒蝉。那位李宗仁的内政部长李汉魂,本是两广合作的积极倡导者和奔走者,对于将广州市从直辖市改为省辖市,使蒋介石不能直接控制广州,颇出了些力,因此成了蒋的眼中钉。居正看得清楚,特地提醒李汉魂:“你如不赶快辞职,必有杀身之祸!”李汉魂吓得东藏西躲,惶惶不可终日。在蒋介石的高压之下,两广联盟胎死腹中。蒋介石见已拆散了李宗仁的广东伙伴,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胡琏兵团和刘安琪兵团撤走,使粤东和粤北门户洞开,共军遂翻越大庚岭,直入北江和潮汕,广州已经无险可守。李宗仁在广州已经不能立足了。

“德公,趁蒋介石在广州,我们把他扣起来!”张发奎怒不可遏,跑来向李宗仁要求把蒋介石抓起来。

李宗仁虽然也气得发指,但尚能冷静克制。他知道,现在已不是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的时代了,蒋介石既已失去了控制全局的能力,把他抓起来也不能改变国民党在大陆的最后失败的命运。他摇摇头,说道:“向华兄,把他扣起来,最多使你我能出一口气,除此之外,又还有什么用呢?他的兵,我们调不动,他存在合湾的钱,我们取不出,扣他这只有使我们徒招恶名啊!”

“德公,只要你把老蒋扣起来,便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我们两广团结起来干,实在不行还可以退保海南争取美援嘛!”张发奎颇不以为然地说道。

李宗仁苦笑着,叹一口气,说道:“向华兄,你不在其位,可以幻想,你如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干的啊!”

“德公,你胆子太小,斗不过老蒋,只有屈居下风,两广算完啦!”张发奎忿然辞出,仍欷歔不已。

李宗仁虽然不主张扣留蒋介石,但是却要使用另一种手段,出一出胸中那口快要憋炸了的怒气。

广州梅花村三十二号,这里是陈济棠的公馆,也是不久前宋子文的藏姣之所。想当年,陈济棠把持广东军政大权,联桂抗蒋,有“南粤王”之称。那时节,陈公馆冠盖如云,好不煊赫。“六·一”运动后,陈济棠的部将余汉谋被蒋介石收买,反戈一击,逼陈下台,“南粤王”被迫挂冠而去,从此梅花村三十二号门前冷落车马稀。陈公馆是一座被围墙环绕的大洋房,很有气派,它的四周,还有几座小洋房象众星捧月似的立着,这是随员及卫士们住宿的地方。大洋房门前冷落了十几年,如今又突然显赫了起来。一夜之间,门前停满了高级轿车,四周布满了警卫的岗兵,谁也不知道这里住上了什么人物,因为它的老主人陈济棠现时正在海南岛当不极眼的海南行政长官,他早已没有这种气势凌人的派头了。

一辆黑色卡迪勒克牌高级轿车很气派地驶了过来,到达门口,即被警卫的军官拦住,但当他们发现车内端坐着的不是别人,而是代总统李宗仁时,即致礼放行。李代总统的汽车径直驶到那座大洋房前,才徐徐停下。身着长衫的蒋介石,光着个秃头,早已在阶上迎候了。代总统李宗仁身着中山装,足登黑色皮鞋,那斑白稀疏的头发往后梳得整齐庄重,国字脸上虽然气色有些苍白,但两眼炯炯有神,连那南方人略显蒜瓣似的鼻翼和厚厚的嘴唇,也带有几分威仪。他下车后,嘴唇两边微微拉起两道凛不可犯的棱线,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扫站在阶上的蒋介石,他没有急于走上阶去和蒋寒暄的意思。蒋介石面色晦暗,两边颧骨突出,两眼下陷,唇上有一抹威严的短须,使人望而生畏。

“德邻弟,请!”蒋介石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降阶相迎。

“请!”李宗仁做了个让蒋介石引路的手势,迈开双脚,步上洋房的石阶。他皮鞋踏得地面嚓嚓作响,更使他增添了几分威风,在前面走着的蒋介石,仿佛成了一位通传的门房先生之类的人物。进了洋房,便是个大厅,地上铺着猩红的澳大利亚地毯。这个地方,李宗仁不知曾来过多少次,每次一进入这大厅,便见身着香云纱衫的陈济棠,手上捧着那把银亮的水烟盒,在这里迎接他。如今老蒋喧宾夺主,成了这所洋房的主人,李宗仁遂联想到来广州之后,从推选行政院长人选失败,到两广联盟的破产,使他感到,不但这所洋房被蒋介石占据着,便是偌大的广州市,也仍然被蒋介石占据着,李宗仁和陈济棠一样,都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蒋介石仍在前边引着路,他把李宗仁一直引到二楼的一间大客厅内坐下,一名侍者毕恭毕敬地给李宗仁奉上一杯茶,给蒋介石面前放上杯白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不声不响地带上了客厅的门。李宗仁正襟危坐,不失国家元首之威仪,他两眼盯着坐在对面的蒋介石,嘴唇紧闭,下巴上的肌肉有些微微颤动。他和蒋介石之间只隔着一张长条茶几,那茶几中间嵌着墨绿色的大理石,四周饰以雕花的紫檀木,几上只摆着一杯清茶和一杯白开水。中国的两位最高统治者,他们一个在台前,一个在台后,现在正面对面地坐着。

“今天,我是以国家元首的地位来对你谈话!”

沉默了一阵,李宗仁终于开腔了,他要打破一种从心理到现实的既平衡又不平衡的状态,他要捍卫自己作为国家元首的尊严,坐在他对面的蒋介石,现在只能以一名在野的平民资格来听国家元首的训辞。

“德邻弟,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蒋介石眼珠转了转,似乎倒不太计较对方的态度。李宗仁名义上现在是代总统,具有国家元首的资格。但是,蒋、李两人二十二年前是换过兰谱的把兄弟,蒋年长于李,蒋为兄,李为弟。在这一点上,李宗仁虽名为代总统,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与盟兄对话哩。

“国家已到了这般地步,我今天不得不畅所欲言了!”李宗仁挺了挺身子,瞟了蒋介石一眼,蒋介石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此番已是第三次引退了,当时你是怎么对张治中、居正、阎锡山说的?”李宗仁质问着,蒋介石默不作声,他记得清清楚楚,曾对张治中等人说过,五年之内决不过问政治,让李宗仁放手去干。

“在我秉政之后,你却处处在幕后掣肘。你不仅在溪口架设七座无线电台,擅自指挥军队,且密令京沪杭卫戍总司令汤恩伯亲至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陈仪,并擅派周暑接替。嗣到台湾之后,复命汤恩伯到福建挟持福建省主席朱绍良离闽,擅派汤氏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绥靖主任。凡此皆属自毁诺言、目无政府的荒唐行为!”李宗仁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高,几十年来特别是近年来郁积在胸中的怨恨之气,象破提的洪水滚滚而来,一发而不可止。

“你为什么要如此重用汤恩伯?汤恩伯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你明白吗?”李宗仁继续诘问道。

汤恩伯是怎样一个人?蒋介石当然清楚。汤与蒋同是浙江人,都是在日本士官学校学炮科的,有先后同学关系。汤是蒋嫡系中继陈诚、胡宗南之后,崛起的第三块红牌。汤恩伯反共坚决,曾以机枪集体屠杀革命青年和群众三千余人,有“汤屠夫”之称。汤恩伯善动脑筋,爱写条陈手本呈蒋介石阅,蒋很欣赏汤的手本,如果有些时候不见有汤的手本来,就要向侍从室查问。为此戴笠曾经嫉妒而又称赞地说:“老头子面前以汤恩伯的手本最吃香,他一挥而就,钢笔草字,写了即交,我写的就非墨笔工楷不可。”汤恩伯最忠于蒋介石,浙江省主席陈仪原是汤恩伯的上司和恩师,对汤多次提携,尽心栽培,恩重如山。解放军渡江前,陈仪曾劝汤恩伯效法传作义,但汤却将此密报已退隐溪口的蒋介石,蒋即命人将陈仪扣留。总之,汤恩伯是蒋介石手下的红人。

“汤恩伯曾受过我指挥,我对其人知之甚详。论品论才,任一师长已嫌过分,何能指挥方面大军?”李宗仁不断开火,蒋介石默坐静听,而色非常紧张尴尬,口中不时发出嗯嗯的声音,也不知他是赞成还是反对。李宗仁也不管他,只顾猛烈“扫荡”。

“汤恩伯之为人,性情暴戾,矫揉造作,上行下效,所部军纪荡然。抗战期间,河南民谚曾有‘宁愿敌军来烧杀,不愿汤军来驻扎’的话,更有‘水、旱、蝗、汤(恩伯)’四大害之称。”李宗仁瞟了蒋介石一眼,又接着说道,“民国二十三年春,汤恩伯自叶县去洛阳途经临汝县,该县县长左宗廉将临汝镇居民阎老五一案报请批示,汤毫不思索,提笔便批‘就地枪决’四字。时我与于学忠在场,对他此种草菅人命的做法,无不表示惊诧。汤见我们面含不平之色,于是即从左县长手里抢过原批呈文,慌慌忙忙地又在‘就地枪决’四字之前加上‘奉谕’二字,究竟他是奉到何人之谕呢?”

蒋介石唔唔了几下,也没说什么,他曾授与汤恩伯生杀大权,甚至汤对自己的副手鲍刚,因不满意,竟也敢指使部下将鲍刚灌醉,然后于送其还家途中预伏机枪手将鲍击毙。对这样的高级将领被汤恩伯杀害,蒋介石尚且不闻不问,杀了平民百姓阎老五一家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从以上这个小小的例子中,就可看出汤恩伯之为人。象他这种人,你也琦为心腹,能不坏事吗?”李宗仁简直在用训斥的口吻说话了。

蒋介石个性倔强,独裁专制二十余年,还从没有人敢如此训斥过他。当年,他在孙中山大本营任参谋的时候,滇军军长范石生曾当着孙中山大元帅的面,打过他两记响亮的耳光,他视此为奇耻大辱,耿耿于怀。他当时没有兵,没有权,唯有忍耐。他掌握国民党军政大权后,所见所闻都是一片奉承之态、阿谀之言。党国元老胡汉民诘责了他几句:“你是不是发疯了?”他便可随意将胡扣下,送去汤山“休息”了好长时间,从此再无人敢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了。今天,李宗仁以国家元首的名义对他诘责、训斥,一开始,他的火气也冒了上来,他想拍桌子,针锋相对地大吵一番,甚至连骂人的那句口头禅“娘希匹”也涌到了舌头尖。但是,他都强忍了下去。他不但没有发作,而且表情反而慢慢地缓和了下来。蒋介石明白,李宗仁虽然大权旁落,但他是代总统,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元首,而且,手上也还掌着一部分实权,如果此时和李针锋相对地干起来,必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蒋介石现在还需要李宗仁和白崇禧,但不能让他们操纵两广和美国人单独打交道。既然他已拆散两广合作,尽撤广东之兵,李、白和粤籍将领便无法在广东立足,没有广东,广西也就保不住。蒋介石准备将国民党政府迁到他所能控制的重庆去,到了重庆,李、白就得乖乖听他的摆布。因此,现在不能和李宗仁决裂。蒋介石硬着头皮,让李宗仁向他开火,他那光秃的头颅,宛如一块坚硬无比的花岗石,能承受万钧的压力和冲击力。他脾气暴躁,性格倔强,说一不二,但是他的忍耐力又很强,这是一种奇特的理智将两者融于他的胸怀之中,如果说蒋介石确有超人之处的话,恐怕这就算得上他超人之处了。

“德邻弟,关于撤换福建省主席朱绍良一事,是我的错误,手续不够完善,请你原谅!”

对于李宗仁的责备,蒋介石不仅不反唇相讥,或作解释推该,而且爽直地承担了责任,承认了错误,这在李宗仁看来,简直是破天荒的事了。他和蒋介石打了二十几年的交道,还从未听到蒋介石正式承认过自己有错误。孟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蒋介石更非圣贤之辈,若论他的过失错误,随便就可以挑出几打来。但是,无论在蒋政权的官书、文告和蒋自己的讲话、文牍中,竟连一句也找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蒋介石有一个妙法,他每次把事情弄糟了,总是把责任和过失推到别人身上。东北战败,徐蚌战败,本是由他直接指挥失误所造成的,但他竟说军队不听他指挥,才有此败。他发行金圆券,弄得民穷财尽,遭致无数人民的破产自杀,全国经济崩溃,但他指责说国人不拥护他的经济政策。他指使特务滥捕滥杀爱国人士,引起全国舆论界的强烈不满,他干脆把桌子一拍:“这些人都是本党同志,谁叫他们不听我的话呢?这叫咎由自取!”这种强词夺理、一手遮天、文过饰非的做法,随便也可举出几打的例子来。

今天,蒋介石当着李宗仁的面。认错了。他态度恳切,言辞谦和,一反过去那种独裁专横、唯我独尊的作风。这下,倒反而使李宗仁不知所措了,他的猛烈火力顿时失去了扫射的目标,面对低首认错的蒋介石,李宗仁愣了一阵,只得表示宽容和谅解,他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去记忆吧!”

“嗯,实地(是的),则姑(这个),实地(是的)……”

蒋介石微笑着点头,一口宁波腔,说得令李宗仁似懂非懂。但不管怎样,高潮已经过去,他已转危为安,他深为自己的冷静和忍让而感到满意,他为此而赢得了主动,他是胜利者。俗话说:“让人三步不为低”。世人都认为蒋介石是对人寸步不让的大独裁者,其实无论对人对事,他忍让的程度和方法都比一般党国要人高出一筹。民国十七年,唐生智率大军由武汉东下讨伐蒋介石,在南京的李、何、白逼迫蒋介石,蒋介石忍让了,作出了下野的决定,使武汉政府、唐生智及李、何、白顿失攻击目标。由于他的下野,唐生智与李、何、白发生了冲突,半年后造成了他渔翁得利重返中枢的有利形势。民国二十年,胡汉民坐镇广州,团结领导两广反蒋。此时,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蒋介石外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内有两广和江西红军的压力,正搞得焦头烂额,对两广既不能用兵,便只好进行和谈了。但是,在和谈中粤方代表坚持要蒋介石下野。此时,陈铭枢的第十九路军卫戍京沪,陈本人和第十九路军都是站在粤方立场的,力促蒋介石下野。蒋介石一看,局道相逼,形格势禁,便又一次作出了极大的忍耐,宣布下野,匆匆忙忙飞回奉化去了。孙科高高兴兴地以粤方资格接过政府这个烂摊子,干不了几天就干不下去了,最后还得请蒋介石出来收拾残局,他这一下一上,地位反而比下野前更稳固了。蒋介石的第三次下野,也是出于这种忍耐的心理和让步的策略。白崇禧在武汉接连给他打了两封电报,要求与共产党和谈。蒋介石忖度,白是逼他下野。现在,他的主力兵团已在徐蚌会战中消耗殆尽,白崇禧雄视华中,举足轻重,共军已逼近长江,此时此刻,对白崇禧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唯有忍让,于一月九日宣布第三次下野。他退居幕后,派陈诚去经营台湾,精心布置后路。在共军进逼和白崇禧压迫的不利形势下,他这一忍让使自己再次由被动变成了主动,他不但赢得了布置退路的时间,而且还赢得了解决桂系的机会。这一次,对于李宗仁的凌厉攻势、气势汹汹的责诘和居高临下的训斥,他表现得出奇冷静,不但不争辩,不顶撞,反而承认错误,他雍容大度,从容不迫,体现了一个领袖的风度。相反,李宗仁喋喋不休,火气十足,在汤恩伯的事情上反复纠缠不放,在蒋介石面前,他不但没有争到国家元首应有的气派和度量,反而退到了他原来的地位——副总统在和总统斗气!

谁说蒋介石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

李宗仁虽然出了气,但是,脑海里却是一片迷茫,一片混乱,一片痛苦,他处于既不能与蒋合作,又不能真正取蒋而代之,更不能力挽危局的难堪地位。他是一个被滚滚洪流卷着走的人物,他自己已处于灭顶之灾中,又怎能左右局势看清方向呢?大客厅里,竟出奇般地沉静。李宗仁下意识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蒋介石也许是出于应酬,也举起杯子,抿了一口白开水。

“德邻弟,为兄还有什么过失,请你毫不客气地指出,值此党国危急之际,你我之间更要推心置腹,真诚相待,方能化险为夷。现在,是到了党存我存,你存我存的时刻了!”蒋介石脸上显出真诚的微笑,他的口气亲切极了,他的肚里简直可以包容四海,在中国国民党内,也只有蒋介石一人才有当领袖的资格,其他人都只能望其项背而已!

李宗仁心中不觉打了个冷颤,经验提醒他,不能再呆下去了,马上离开这里,还能保持一点胜利者的姿态,否则刚才那番凌厉的攻势便要前功尽弃了。他摆起国家元首的架子,向蒋介石挥了挥手,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天就暂时谈到这里吧!”

李宗仁说罢站起身来,蒋介石也跟着站了起来,并先行过去为李宗仁开了大客厅的门。李宗仁毫不客气地迈步走了出来,蒋介石跟在后边,尾随李宗仁下楼,一直送到轿车旁边。

秋日的广州,台风从太平洋上卷过来,风声飕飕,但却没有内地那般干燥,位于珠江口内的黄埔,风势比市区内更强烈,椰树、木麻黄树、荔枝树、龙眼树,在疾风中狂舞着。黄埔军校的校园里,虽然布满警卫的士兵,但仍显得非常萧索落寞,很难使人联想到二十几年前的盛况。蒋介石一身戎装打扮,正在当年他当校长的办公室门口徘徊沉思。

他在等待着白崇禧的到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二十五年前——民国十四年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第一期开学典礼,孙中山先生和夫人宋庆龄出席了典礼仪式。在那座临时搭成的席棚似的将台上,挂着青天白日旗,孙中山先生站在铺着一方白布的桌前,检阅学生队伍,发表演说。蒋介石身着戎装,戴白手套,笔挺地肃立在孙中山先生的右侧,他的旁边还站着黄埔军校党代表廖仲恺。时光已经流逝,伟人业已长眠,如今留下的却是一帧历史文物般的照片,宋庆龄已接受共产党的邀请,由上海到了北平。顾影自怜,蒋介石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为历史人物了。蓦地,孙中山在黄埔军校第一期开学典礼上的演说,又响彻耳畔:“中国革命所以迟迟不能成功的原因,就是没有自己的革命武装,没有广大人民为基础,……现在为了完成我们的革命使命,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改组国民党,建立自己的革命军队……”

“是啊,我不正是按照孙先生的主义去做的么。”蒋介石自言自语,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孙中山的期望,黄埔军校第一期至第四期的毕业生共四千九百余人,蒋介石以此为基干,建立了几百万庞大的陆海空军,统兵将领多为黄埔学生。但是,今天为什么一败涂地呢?黄埔精神哪里去了?东征、北伐时所向无敌的雄风哪里去了?蒋介石手托下巴,驻足沉思,一个可怕的想法倏地跳入脑海。目今共军统兵南下,直逼湘赣两粤的几位将帅叶剑英、林彪、陈赓不正是出自黄埔军校的么?特别是那个陈赓,在东征时曾背着蒋介石杀出重围,救过他一命。后来,陈赓跟共产党走了,在作战中负了重伤,潜入上海治疗。民国二十二年三月陈赓与罗登贤、廖承志等五人,被上海公安局捕获。蒋介石闻知,如获至宝,即命将陈赓送到南京来。他以礼相待,以校长身份苦劝他的学生陈赓为党国效力,并任命陈为军长,由他带兵作战。可是陈赓对他的苦口婆心、高官厚禄毫不为之所动。后来,在宋庆龄的积极营救下,蒋介石慑于舆论之压力,不得已才将陈赓释放。这几位共军将帅挥师渡江以来,如入无人之地,短短几个月,便席卷江南,奄有两湖,他的部队望风披靡,比当年吴佩孚、孙传芳的北洋军队都不如。这是为什么?同是黄埔学生,陈诚、杜聿明为什么在东北被林彪打得大败而逃?宋希濂、胡宗南为何一个个不济?黄埔学生陈明仁为何叛变投共?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孙中山先生的主义和黄埔精神都让共产党拿过去了?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是水火不相容的!”蒋介石烦躁地跺了跺脚。

“介公!”

蒋介石抬头一看,原来是白崇禧来了。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不见面了,互相打量了一眼,几乎都发现对方有不少变化:蒋介石消瘦了,白崇禧憔悴了。

“健生。”蒋介石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白崇禧的手,说道,“还记得吧?民国十五年,我也是在这里等你的,那时,是辞修陪你来的。”

“记得!”白崇禧本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和蒋介石相处几十年,有分有合,有恩有怨,那些复杂的因素,无论是他或蒋都无法说得清楚。现在他们都已临近倾巢之日,就象行将就木之人,如数家珍似的回忆往昔的风云日子一般,蒋介石这几句话,便将白崇禧的感情思绪倒拉回去二十三年。

“那时节,这里好热闹哟!”白崇禧感慨地说道。蒋介石是在黄埔发迹的,白崇禧是在黄埔与蒋搭上关系的,他与蒋都成了中国近代军政舞台上的风云人物,蒋对白有知遇之恩。

“你那时才三十出头,一表人材,好一个诸葛亮哟!”

蒋介石仍拉着白崇禧的手,一边满怀感情地说着,一边将白引进他当年和白会见的那间办公室。

办公室的陈设布置依旧,但白崇禧总觉得似乎多了点什么,而同时又少了点什么,这些东西都是肉眼无法看到的,只能凭心灵去感应才能发现。那是一种时代精神,是一个时代所特有的东西,这个时代过去了,那特有的东西也跟着逝去,永远不会返回。正象北平的故宫一样,爱新觉罗氏皇帝临朝时使宫廷充满森严而辉煌的气派,一旦这个王朝覆灭,他们遗下的宫殿便黯然失色,虽然野心勃勃的袁世凯到殿中的宝座上坐了八十三天,但那种君临一切的气派却再也无法回归其位。想到这里,聪明绝顶的白崇禧却又感到一阵悲凉和欣慰。悲凉的是,他和蒋介石的风云时代都一去不复返了;欣慰的是,老蒋已经退隐幕后,他和李宗仁终于脱颖而出。虽是乱世遭逢,但却能让他施展才能,他不怕乱,他是从乱中杀出来的,如果清朝皇帝不倒或者中华民国稳固,他恐怕最大的出路是步他的老师李任仁先生之后,当一名悠闲自在的乡村教师而已!

“你的部队,正在向广西撤退吧?”蒋介石请白崇禧坐下后,便闭上了门,看样子,他是准备和白闭门促膝长谈。

“嗯。”白崇禧点了一下头,心想,要不是你尽撤粤东、粤北屏藩,我早就到广东来了,何必明知故问?

“这个,很好!”蒋介石又问道,“损失大不大?”

“五个兵团,基本上都还完整。”白崇禧是绝不肯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打了败仗的。

“这个,很好!”蒋介石点了点头,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几圈。然后回过头来,十分激动地说道:“健生呐,我今天在这个屋子里和你谈话,心酸得直掉眼泪啊!”

蒋介石从衣袋里掏出一方白手绢,轻轻地擦了擦双眼,扣了扣鼻子,白崇禧发现,蒋介石真的哭了。世人以为,蒋介石是个铁石心肠的大独裁者,是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人。其实,蒋介石痛哭流涕的场面并不少见。东征时他的指挥部被林虎部队包围,他急得直掉眼泪。民国十五年他趁苏联顾问鲍罗廷回国述职之机,悍然发动“三·二零”事变,妄图篡党夺权。但他发现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控制全局时,赶忙退了下来,在鲍罗廷回到广州的时候,他向这位苏联顾问谈起事情的经过,痛心地流下了眼泪。蒋介石在大庭广众之前痛哭流涕,要数民国十七年夏天,在北平香山碧云寺祭孙中山总理的灵那次最为著名。北伐大功告成,各集团军总司令、总指挥齐集北平香山碧云寺,举行功成告庙典礼。先瞻仰孙总理遗容。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一看见那口棺材,便扑上去抚棺怮哭。当时有人便骂了起来:“瞧他哭得那伤心模样,才显出他是嫡系呢,我们都是庶出,叫他哭吧!”蒋介石果然哭得更是厉害,如丧考妣,他是走在队伍前边的第一人,后边许多人只得等在那里,更不耐烦了。冯玉祥觉得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便劝蒋不要再哭了。谁知冯愈劝,蒋愈哭得厉害,一发而不可止。后边的人又骂了起来:“叫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哭上三天三夜吧,我们走了!”蒋介石这才止住了哭声。因此,白崇禧对蒋介石的这一套,也见得多了,但他却没料到,今天蒋介石为何要当着他的面抹眼泪。

“历史证明,要扭转乾坤,复兴党国,没有蒋中正与白健生两个人的真诚合作是不行的!”蒋介石又用那白手绢擦了擦眼睛,扪了扪鼻子,那一口宁波腔都有些变调了。

“民国十六年,我们两人精诚团结,所以能完成北伐,统一全国。嗣后不幸为奸人挑拨、离间,以致同室操戈!”蒋介石又踱了几步,大约是想让白崇禧好好消化消化他这几句话。“但后来芦沟桥事起,我两人又复衷心合作,终把倭寇打败,收复国土,建立不世之功!”

蒋介石接着把池上面的两段话总结一下:“只有我们两人的精诚团结,才能建国和救国,这便是从民国十六年以来一再被证明了的历史!”

白崇禧的心冲动了一下,蒋介石讲的全是事实。他相信,蒋的这些话,将来必然会被史家写进历史教科书里去,一代一代地传之子孙:孙中山开国,蒋中正和白崇禧建国、救国和复国。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北伐战争的风云年代。高安城外古庙里求签,南昌城下的混战,他率军扫荡浙江进占上海,“四·一二”清党,龙潭血战,收复两湖,直捣平、津。民国二十六年,芦沟桥事变发生,蒋介石派专机到桂林迎接白崇禧进京,共商抗战救国之大计。抗战八年,蒋、白虽然不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他们的合作还是好的,至今仍然留给白崇禧一些美好的记忆。

“今共党虽极为猖狂,国势虽极为险恶,但这并不可怕。只要我们两人能一心一德,彻底合作,就一定可以完成勘乱救国的任务!”蒋介石踱到白崇禧面前,那双有些湿润的眼睛,殷切地看着白崇禧。白崇禧的心在急促地跳荡着,他感到二十三年前,蒋介石在这里邀他出任北伐军副参谋总长和抗战时请他进京担任大本营副参谋总长,那眼神都是和现在一样的。他相信蒋讲的这些话都是出于诚意——在国难当头、党国存亡的关键时刻,任何人都不可能代替蒋介石和白崇禧合作力挽狂澜的作用。

“德邻是不行的,不能再让他搞下去了!”蒋介石说完便坐到白崇禧旁边的沙发上,接着大言不惭地说道:“中央已决定将国府迁往重庆,本党绝大多数同志要我复任总统,以利战乱救国。这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如复任总统,拟请你组阁,由你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把我胡宗南、宋希濂的部队全部交给你指挥,我们可以胡宗南部防卫陕南川北,凭险固守,宋希濂部防卫鄂西川东,屏藩重庆;你的华中部队则撤向桂西北,扼守黔东湘西。这样,我们便能以四川州根据地,以云南、贵州为大后方和国际通路,争取美国援助。”

白崇禧的心越跳越快,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蒋介石召他来此谈话的全部目的。蒋介石已经成功地拆散了李宗仁倡导的两广联盟、反共反蒋争取美援的计划。现在,又要下手拆散李宗仁和白崇禧之间几十年来所建立的特殊关系了。拆散两广联盟,拆散李、白合作,李宗仁便无以存身,国民党内的反蒋势力必将彻底被摧毁,李宗仁倒了,他白崇禧能单独存在吗?诚然,这大半年来,他对李宗仁是越来越不满了。他全力以赴把李拥上代总统的宝座,可自己并未因此加官晋爵,为了统一指挥两广的防务,他曾向李宗仁提出兼任国防部长,但李宗仁毫无办法,硬是让阎老西以行政院长兼任了国防部长。李宗仁当代总统,徒拥虚名,没有实权,一切军政大权被蒋介石死死抓着,白崇禧跟着李宗仁已经没有施展才干的可能了。现在,蒋介石既有意让他组阁,由他指挥全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啊!但是,他不能做对不起李宗仁的事……

“健生,你的意见呢?”蒋介石把身子往白崇禧身旁挪了挪,那一双深陷的眼睛紧盯着白崇禧。

白崇禧一抬头,目光正好与蒋介石的目光相遇,他觉得蒋介石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种令他可怖的东西。他当过蒋介石的参谋长多年,深知蒋的为人,他曾两次直接把蒋逼下台去,蒋对他之恨,恐怕不会亚于对发动“西安事变”的张学良、杨虎城,一旦蒋把李宗仁搞倒,他白崇禧倒霉的日子也许就会跟着到来。他不能跟蒋介石走,他死也要和李宗仁抱在一起!

蒋介石见白崇禧沉默不语,喟然长叹一声:“人说你是诸葛亮,现在为何这般不明智呀!”

蒋介石站起身来,又踱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道:“北伐时,我用你为参谋总长,无论党内或军内,都是一片反对之声。我曾以包拯的那句名言答之:‘常格不破,大才难得。’我时常想,如果当年刘备用孙乾挂帅领兵,历史恐怕就是另一种写法了!”

白崇禧仍沉默不语。蒋介石又踱过来,慷慨激昂地说道:“国家已到了这般地步,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现在对于我们两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你不干,我也不干!现在还剩下滇、桂、川、黔四省完整的地盘和一百余万军队,干脆都给共产党吞了吧!我蒋中正是党国历史上的罪人,你白健生也是罪人,因为在这挽救党国的最后一次机会中,你不愿意跟我合作!”

世界上最了解白崇禧的人,第一个恐怕要算蒋介石了,他的这些话,象醇香的美酒,直灌得白崇禧筋酥骨软,神志飘然。只要能阻扼共产党的胜利进军,使国民党能保住哪怕是江南半壁或西南一隅,即使最后只有海南岛、台湾这样的弹丸之地立足,他也宁愿赴汤蹈火,与蒋介石捐弃前嫌!

“介公!介公!请不要再说了,我白崇禧一生只有两个长官呀,一个是介公,一个是德公啊!”白崇禧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此时如果蒋介石要他上绞架,他也会把脖子慷慨地伸过去的。

李宗仁和白崇禧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一屋子的香烟味,使人感到窒息。蒋介石是在黄埔秘密召见白崇禧的,李宗仁事前根本不知道。但是,白崇禧认为这样的事他不能瞒着李宗仁,因此,他从黄埔一回来,便到李的住所,把蒋召见他的谈话内容全部向李说了。李宗仁先是大吃一惊,继而不动声色地问白崇禧:“依你看,老蒋的这些话可信吗?”

“蒋先生这次倒很诚恳!”白崇禧郑重其事地答道。

李宗仁心头猛地一震,差点晕倒过去。蒋介石不仅拆散了粤桂联盟,而且正在拆散李、白之间几十年的合作关系。完了,一切都完了,广州是国民党的发祥之地,看来也是它最后的败落之地。他自那日以国家元首的资格把蒋介石教训了一顿之后,已发誓再不与蒋见面,他和蒋介石已形成事实上的决裂。现在,眼看又要和几十年患难与共的白崇禧分手了,他满怀痛苦和绝望之情,象一个愤世嫉俗的自杀者,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一边使劲跺着脚,一边大声咒骂着:“快沉吧!快沉吧!大家都淹死,谁也不要活!”

“健生,怎么样?你手上还有枪杆子哩!”李宗仁搓碎一只香烟头,试探性地询问白崇禧,想摸一摸他今后的动向。

白崇禧沉吟不语,他不知如何回答李宗仁这句话,他正在酝酿蒋介石复职,李宗仁回任副总统的方案,毫无疑问,他是要往蒋介石那边靠了,但他仍在表演走“钢丝”,并不打算与李宗仁决裂。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与李宗仁相依为命几十年,他愿与李一辈子保持私人间的那一层友谊,他不能欺骗这位团体中的大哥。白崇禧想了想,勉强地说道:“德公,将来如有必要,去台湾怎样?”

没想到李宗仁听了这句话,竟勃然变色,他一拳打在茶几上,大吼一声:“王八蛋才去台湾!”

白崇禧与李宗仁相交几十年,李一直非常尊重白,没料到现在一句话竟把李宗仁激怒得口不择言。白崇禧呆呆地看着李宗仁那忿怒至极的脸色和粗急的呼吸状,酸甜苦辣,悲哀惶惊,一齐涌上心头……

正文 第八十九回 回天无力代总统洒泪离故土 去意徊徨挥手间李白成诀别

桂林西郊二十余里的秧塘机场,候机坪上鹄立着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他们焦虑的目光象一盏盏探照灯似的,正在铅灰色的云团和杂乱的天空之间搜索着。一阵沉重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一架银灰色双引擎飞机由云团中钻出来,徐徐降落在机场跑道上,机身上三个大字——“天雄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崇禧等人忙向飞机迎去。舷梯已经架好,机舱门也已经打开,可是,飞机里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白、李、夏、黄等人那颗本来就悬着的心,现在似乎一下由喉咙眼里又悬到那“天雄号”总统专机的机舱门口去了。

代总统李宗仁昨天由昆明发来电报,告知他将于今日下午二时回桂林。时局多变,共军正大举向西南进军,“退而不休”的蒋介石正在密锣紧鼓地进行复位活动,甚至连桂系的灵魂、足智多谋的小诸葛白崇禧也在徘徊观望中,不得不决定舍李而拥蒋了。重庆、昆明一带,蒋介石的特务多于牛毛,代总统李宗仁又坚决反对蒋介石复出,因此桂系的要人们对他的生命安全,自然要比他的代总统职位更为关切了。

机舱门口仍然静悄悄的,白崇禧们已经肯定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可能老蒋为了扫清他复位道路上的最大障碍,已经对这位较量了几十年的把兄弟李宗仁下毒手了。白崇禧们紧张得屏住呼吸,一个个朝机舱门口翘首相望,也许过不多久,出现在机舱门口的不是一口棺材便是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李宗仁。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老蒋手段的毒辣,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的。

果然,代总统李宗仁在侍从副官的搀扶下,慢慢出现在机舱门口,他脸色苍白,形容枯稿,象病入膏育之人,步履艰难地走下舷梯。程思远紧跟着李宗仁之后,也下了飞机。

“德公,你……”

白崇禧上前几步,握住李宗仁那冰凉的右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于李宗仁这副模样,白崇禧并不感到意外,国事如此,军队如此,作为代总统李宗仁的形象,现在大概也只有如此而已。李宗仁一言不发,只默默地依次和白崇禧等握了握手,便由侍从副官扶进轿车里去了。

他能说什么呢?

李宗仁是十月中旬才被迫把总统府由广州迁往重庆的,他本人飞离广州的第二天,共军便占领了这座国民党发祥地、蒋介石赖以起家的滨海大都市。李宗仁到了重庆,蒋介石复职之说更是甚嚣尘上,以吴忠信、张群、朱家骅等为首的各方面的说客,经常奔走于李宗仁的门下,絮絮叨叨,为蒋复出游说,他们或是闪烁其辞,或是含糊其辞,目的都是一个,要李宗仁“知难而退”,发表引退声明,并亲自充当劝进的角色。李宗仁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出,他气冲冲地把桌子一拍,指着吴忠信勃然叱责道:“当初蒋先生引退要我出来,我誓死不愿,你一再劝我勉为其难;后来蒋先生处处在幕后掣肘,把局面弄垮了,你们又要我来‘劝进’。蒋先生如果要复辟,就自行复辟好了。我没有这个脸来劝进!”吴忠信、张群、朱家骅等被李宗仁痛斥一顿,一个个脸上无不热辣辣的,从此不敢再当着李宗仁的面说“劝进”之事。但是,掌握川康地盘的张群却公开策动了一出“川康渝人民竭诚效忠,电迎总裁往渝领导”的民意代表二百余人劝进的闹剧。李宗仁对此却只是置之不理,硬顶着既不让位也不劝进。这一日,白崇禧忽然由桂林飞来重庆,他见了李宗仁先叹一口气,然后说道:“德公,这十个多月来的经验,给了我们一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老蒋既不肯放手,而我们也搞不通。如果长此僵持下去,断非善策。我建议德公去昆明休息一个时候,看看局面发展再定行止。”

李宗仁听了,不由一愣,想不到和他数十年患难与共的白崇禧,现在也要一头栽进老蒋的怀抱中去了,他气得差点发抖,用那双睡眠不足、心情恶劣乃至变得发红的眼睛盯着白崇禧问道:“健生,你要干什么?”

“德公心力交瘁,太疲乏了,又患胃疾,我想请德公此时休息一下。”白崇禧回避着李宗仁那灼灼逼人的目光,诚挚地说道。

“你要请老蒋出来复位,就请吧。但我一定要为维护国家名器而坚持到底,绝不让步!”李宗仁忿然说道。

白崇禧仰头长叹一声,感情颇为冲动地说道:“我白崇禧一生只有两个长官,一个是李德公,一个是蒋介公!”

白崇禧说罢,起身径自去了。李宗仁事后得知,白崇倦为了调和他和蒋介石之间的矛盾,已向吴忠信提出了一个初步妥协方案,即蒋介石复职,李宗仁回任副总统;但因李患胃溃疡病,亟需赴美就医,并借以在美国进行外交活动;白崇禧以行政院长兼掌国防部。李宗仁想了想,现在白崇禧手上有实力,他要怎么办,就由他去罢,如果自己的屈辱忍让能换得桂系留下一点血本和有一块可以喘息一下的立足之地的话,那也未尝不可,以他和白崇禧的私交公谊,只要白能混得下去,则无论到什么时候,白也会去请他回来坐第一把交椅的。现在川康危急,桂黔危急,大西南已到了朝不保夕的时候,老蒋也是要呼之欲出了,如果自己此时还坐守重庆,即使不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也要变作蒋介石的笼中鸟。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宗仁盘算了一阵,把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和秘书长邱昌渭找来,交待了一番后,便飞往昆明去了。他在昆明盘桓了几日,心境特别恶劣,胃溃疡频发,出血不止,虽然面对秀丽山川、宜人景色,却毫无游兴。不久,程思远由重庆飞抵昆明,向李宗仁报告,白崇禧所提的那妥协方案没有被蒋介石采纳,吴忠信转告程思远:“白健生任行政院长的事,不能作为蒋、李合作的条件。”并声言“蒋总裁即将到重庆视事”。李宗仁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蒋介石既容不得李宗仁,也容不得白崇禧,白崇禧如此感情用事,难免不会坠入蒋的彀中吃大亏的。老蒋既然迫不及待马上要到重庆“视事”,他又坚决拒绝与蒋合作,则无论是重庆和台湾,他都不能再去了。回广西么?广西已不象从前那样再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据地了,人民解放军三路大军即将入桂,广西失陷将是旦夕之间事了,唉!现在是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奔。李宗仁一手按着灼痛的胃部,满脸痛楚,在徬徨踱步,绕室而走,不时长叹短吁。云南省主席卢汉进来问候,见李宗仁这般模样,便悄悄地说道:“总统,蒋介石是要复职了。可否由我二人发电报给他,建议把国民政府迁到昆明来。等他一到昆明,我便把他扣起来,一块一块割掉他,以泄心头之愤!”

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卢汉,久久说不出话来,两次滇桂战争,李宗仁都和卢汉交过手,并且都先后把对方击败了。他和卢汉并无深厚的感情,但他知道,卢汉也象他一样痛恨独裁的、处心积虑消灭异己的蒋介石。不过,卢汉这一大胆而痛快的建议,不但没引起李宗仁的共鸣,反而使他感到惊惶不已。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蒋介石如何被宰割的问题,而是自身的安全,因为看来卢汉已经不稳了,很可能这位云南王要投共。作为向共产党的进献礼,卢汉逮不住蒋介石,会不会将他这位代总统抓起来交给共产党呢?上海清党反共时,他是一位卖力的干将,如今,他是共产党要惩办的第二号战犯,他深怕成为可耻的阶下囚。因此,他故意沉思着,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好一阵,他才对卢汉苦笑道:“永衡兄,明人不做暗事,要把他扣起来的话,在广州乃是最好的时机,张向华就曾向我当面建议过,我告戒他这是徒招恶名、无补实际的莽事,千万做不得啊!”

卢汉眨了眨跟睛,说道:“既是总统怕担恶名,就让我来干好了。”

李宗仁摇着头,说道:“宁人负我,毋我负人!”

卢汉看着李宗仁,不知这位代总统广西佬是怎么想的,想当年,他们在昆仑关和南宁交手时,这位广西佬打得那么狠,如今,他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简直象一个优柔寡断的老妇人。但这事卢汉又不好勉强,扯了一些别的事情后,便托故告辞了。卢汉一走,李宗仁便吩咐秘书给桂林发电报,他将于明日午后飞往桂林,他不敢在昆明再待下去了。

当李宗仁在专机上俯瞰山水如画的老家桂林时,心中百感交加,他虽然脱离了昆明的险恶环境,但是他象一个在洪水中挣扎的人,在惊涛骇浪的折腾下,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虽然漂泊到一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喘一口气,但这个高地却并不安全,那凶猛的洪水已把它团团包围,水位正在迅速上涨,要不了一天、两天,这个高地最终将被淹没,他不知要到何处去安身,举目四望,水天相连,大地陆沉,除了被洪水席卷吞噬之外,他没有一线生的希望。这便是李宗仁在他的专机着陆时复杂而绝望的心理活动。他实在不愿在这块多灾多难使他痛苦的土地上降落,如果他的专机具有一种永恒的动力,使他永远能在天空不用降落,那将是他最大的幸运。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嘲弄的幻想,命运已经注定,他将被洪水淹没,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终将和他一样,都逃不脱这可怖的结局!

他就是这样胡乱地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飞机已经停稳,机舱门己经打开,他还无力地靠在那舒适的软椅上,要不是侍从副官过来提醒已经到桂林了,并搀扶他起来准备离机,他是会这样一直靠在软椅上,无休无止地迷迷糊糊地在“洪水”中挣扎下去的。

轿车从秧塘机场直驶入桂林城内文明路李宗仁的公馆,他喝了碗鸡汁熬的米粥,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第二天上午,李宗仁命他的专机直飞南宁,去把省主席黄旭初接到桂林来开会,商讨他和他们的结局问题。不过,他又觉得此举有点多余,既然是大家都要被“淹死”,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呢?眼睛一闭,等死就是了嘛。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应该再聚会一次,善始善终,也才对得住跟随他多年的这些部下。黄旭初要到下午才能抵桂林,李宗仁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独自出去走走。他带着侍从副官,钻进轿车里,命司机将车子往两江方向开去。

走出郊外几里,李宗仁命令停车,机灵的侍从副官忙下车拉开车门,将代总统扶下车来。桂林一带的农谚有一句叫做“十月小阳春”。现在,时令将近农历的十月初,阳光融融,天高气爽,草翠风轻,农家园圃里正盛开着簇簇金黄的油菜花,山岭上也有黄的和紫的、蓝的野花。桂林的十月,最是宜人,它的气候更是不同于别处,它把春天的温暖明媚和秋天的爽朗晴丽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丽日晴天,山川如画,柳绿花红,古往今来,陶醉了多少文人墨客和官绅仕子!李宗仁下得车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心舒意畅。他慢慢朝左边那个怪石嶙峋的小山走去,过了两条田埂,便到了山脚,只听得一阵悠悠扬扬的古筝声,李宗仁寻声走去,只见野草荆蔓拥着一个奇巧的岩洞,那洞壁象半个月牙,洞中一潭清水,也象半个月牙,洞壁上不时滴下滴滴岩浆水,敲击着潭水面,发出清脆的古筝一般的声音。李宗仁坐到岩边一块石头上,用手掬起岩水,往脸上搓洗着,那岩水甚是奇特,冬暖夏凉,现在是秋天,岩水有微微的清凉之感,李宗仁在脸上抹了几把,立感头脑一阵清爽。他坐在水边,清澈明亮的潭水,象一面古老的铜镜,把他那张饱经忧患的清瘦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两眼定定地看着潭水中的人面,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难道堂堂的中华民国代总统竟会是这样一副尊容么?那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和眼角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象一块风化多年的岩石!突然,这个未老先衰的影子从潭水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个虎头虎脑的被太阳晒得熬黑的壮健少年。少年来到潭水边,放卞一个白底蓝花粗布包袱,身子趴在岩洞的水池边上,把脸贴在水面,用双手捧水抹脸。搓了几把脸后,少年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水珠,然后坐下来,把那双粗大的沾满泥土的赤脚伸到潭水中洗濯,洗干净脚,他打开包袱,取出一双粗纱袜穿上,又套上双千层底带拌的青布圆口鞋,再换上一件细布长衫。少年觉得这一身打扮非常别扭,他看着潭水中自己那副假斯文的样子,不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光绪三十四年(一九零八年)初冬的一天,李宗仁由家乡树头村步行到桂林投考广西陆军小学堂的那一幕。时隔四十一年,然如昨天之事。他是从这里走向中国军界和政界的,叱咤风云几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故里。既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告老退休,息影林泉颐养天年。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一个被逐出政治舞台的凄凉角色,一个将要无家可归的亡命者,匆匆来向生他养他的故土惜别的。“一别音容两渺茫”,从此之后,他不知埋骨何处。历史上亡国之君的悲惨下场,历历在目,他这位中华民国的最后一个总统,想不到竟会死无葬身之地!潭水中的少年已经隐去,又出现一个愁容困顿年近花甲的垂垂老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九啊,你为何要去投考那陆军小学堂呢?”老者叹息着,怀着无限惆怅之情,问起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来。

“我离开了临桂县立高等小学,父母无力供我继续上学,家中可以耕的田地又不多,我这个壮健的孩子,也到了觅取一项正当谋生职业的时候了。可我干什么呢?”那虎头虎脑名叫老九的少年在稚声稚气地诉说着,在即将步入人生旅途之时,他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记得有一次在田里拔黄豆,母亲曾问你:‘阿九,将来长大了,你想做什么?’你不是回答得很脆爽:‘我要做个养鸭的。’后来你又为何不去养鸭为生呢?”老者又问那少年。

“养鸭?”少年嘻地笑了起来,“村上养鸭的汉子可多哩,卖了蛋子买仔鸭,风里来雨里去,睡半夜起五更,一日两餐饭跟鸭一起吃,冷水泡饭寒风送,一年到头吃不饱!”少年摇着头说。

“你不是到城里学过织布的手艺么,为何不当个织布工人呢?”老者又问。

“难!”少年那天真的眸子中透出阴郁的目光,“我学过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不过,在农村中派不上用场,深感任何行业从业的不易,最后,只得去投考陆军小学堂碰碰运气了。”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老者赞叹道,“陆军小学、陆军速成中学到广西将校讲习所,你学完了这些课程。你还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过军训教官和体操教员。唉,你为什么不以此为职业呢?”

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已变成了一位壮实敦厚的英俊青年,他略为沉思后答道:“我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军训教官兼体操教员,后来又应聘兼县立桂山中学体操教员,两校给我的薪金,加起来比一个上尉的官傣还多四十元,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后来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果实,复辟帝制,西南护国军兴,举国讨袁,我本是热血青年,便应召投入滇军当了一名排长。”

“参加过讨龙(济光)之役、护法战争、粤桂战争,在枪林弹雨中冲杀,负过伤,流过血,以军功擢升营长。后来,你率部上了六万大山,独树一帜。”老者对青年人的经历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那壮实敦厚的青年变成了一名戎装笔挺的年轻将领,他眉宇宽厚,威仪庄重,朗声说道:“我与黄绍竑、白崇禧合作,击败陆、沈,统一广西,率兵北伐,势如破竹,驰骋中原,我八桂子弟,第一次由镇南关打到山海关!”

“后来蒋介石把你打败了!”老者以嘲讽的声调说道。

“老蒋是靠权术和阴谋得夭下!”那青年将领变成了一位老成持重的方面军统帅和割据一方的霸主。“我在广西十年生聚,卧薪尝胆,高举西南反蒋的旗帜!”

“芦沟桥一声炮响,你和老蒋携手合作,你指挥了名震中外的台儿庄战役,这一仗使你成了名噪一时的民族英雄!”老者赞叹着,“你竞选副总统,以副总统取代老蒋成为代总统……”

潭水中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壮实敦厚的青年、戎装笔挺的将帅、割据一方的霸主、被鲜花簇拥着的抗日民族英雄、地位至尊的代总统,慢慢地重叠在一起,潭水中仍是那位满脸病容愁眉苦脸的老者形象。现在,只剩下李宗仁和那位潭水中的老者对话了。

“这些年来,你有何功于国?何德于民?”

“我结束战乱,统一广西,出兵北伐,尔后又参加抗日战争,有薄功于国,微德于民!”

“你不度德量力,穷广西之人力财物,与蒋介石争天下,连年战祸,民不聊生,弄得国乱民穷,四分五裂,招致外夷入侵,使共产党滋生壮大,至今日国破而不可收拾。孙中山先生手创之中华民国,竟亡在你的手上,你乃败军之将、亡国之君,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谒见孙总理!”

“不,不,不!”李宗仁大声呼喊着,“国家至此,军队至此,民众至此,全是蒋介石一手造成的!他不纳忠言,独裁误国,他虽与我有金兰之交,但除在上海清党反共那次外,他从不采纳我的意见。在我任代总统期间,他处处在幕后操纵,并将国库金银擅运台北。他先纵敌渡江,而后开门揖盗,瓦解我湘、赣、粤、桂之防御。如今国已将亡,他仍执迷不悟,可恨!可恨!”

那苍老悲戚的声音,在岩洞中回旋,显得异常沉闷和孤独无力,仿佛一个人被禁锢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斗室之中,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外界之人听来,却是那么微弱无力,如秋后之蚊蝇。岩洞中又恢复了寂静,岩浆水在有节奏地敲击着水面,象古筝弹奏那支《十面埋伏》的名曲,汉军鼙鼓动地而来,呐喊之声摧屋震野,刀枪搏击,人马厮杀,忽折得孤军之中乌骓嘶鸣,风声萧萧,大纛倾倒,霸王仰天长啸,虞姬低头呜咽……

李宗仁呆呆地望着那一潭清水,蓦地,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又在水里出现了,用那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目光在瞧着他,他感到无限心酸,老泪纵横,直滴到水面上。如果人生允许他再选择一次的话,他会老老实实地去当一名冷水泡饭寒风送的养鸭汉子,当一名碌碌终生的织布工人!可是,这一切都不由他再选择。他不象黄绍竑那样灵活多变,也不象白崇禧那样机诈顽固,他象一根竖放在巷子中间的长衫木,既不能转弯,也不会掉头,死活只能走一头出。他不能向共产党投降,也不能向蒋介石低头,而他又无自立之能力,环顾四野,大千世界,他茕茕孑立,无以存身,甚至连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都没有他埋骨之处,大陆他待不得,台湾他去不得,唯有当海外寂寞的亡命客了!

他用发抖的双手,脱下脚上那双深茶色美国造的高级皮鞋,又脱下袜子,颤颤巍巍地站立在潭水之中,然后,一步一顿地向岩洞深处涉去。他盼望眼前这幽暗的岩洞能豁然开朗,奇迹般地出现一个世外桃源,使他能有个安度晚年的存身之所。然而岩洞中除了水和岩石之外,别无可觅之路,他在岩水中呆呆地站立着,等待着。最后,在侍从副官的小心搀扶下,他不得不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退回到岩洞外面。他感到心窝部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他轻轻哼了一声,忙用手按着腹部。也许忧伤过度,他又下了冷水中浸泡,胃部一阵阵绞痛。他额头上沁出一片密密的细小汗珠,要不是侍从副官搀扶着他,很可能要一头栽倒进潭水中去了。当他回到轿车里的时候,后面一辆吉普车赶了上来,白崇禧的一名参谋向他报告道:“总统,白长官有要事相商,请你马上回城里去。”

李宗仁想了想,不知此时白崇禧派人来找他回去商量什么大事,今天他的计划本来是要驱车回两江树头村祭扫父母墓茔,不料在这岩洞口一坐便是半日,现在胃痛难耐,体力不济,也不能再奔两江了,只好掉转车头,往桂林城内而回。

回到公馆,李宗仁见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徐启明和程思远等已在客厅里坐着等他,似乎他们早已议论过一些问题了,白崇禧派人把他请回来,是要他作最后抉择的。李宗仁在沙发上坐下,侍从医官送来了药片和开水,待李宗仁服过药后,白崇禧才开口说道:“目下共军四野陈兵黄沙河和湘西一带,陈赓兵团则由广州向南路进军,企图围歼我华中部队于桂柳之间,形势紧迫。老蒋要复位看来已成定局,我们何去何从,亟需从速定夺。”

白崇禧说完,便看着李宗仁。李宗仁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他明白白崇禧这话是何用意,因此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诸位有话只管说吧!”

“鉴于目下之形势,我看似有两途可供抉择。”李品仙戴副黑边眼镜,沉着地说道,“其一,桂、黔、滇和海南岛自成一个局面,德公将总统府迁于海口,不与蒋合作,自力更生,独立领导反共救国事业。”

李品仙看了李宗仁一眼,见李宗仁沉吟不语,似乎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其二,德公暂时出洋,西南残局由白健公妥筹善后,以待时机。”

李品仙说完后,其余的人也不说话,客厅里沉默着,李宗仁明白,这两种途径大概是他们已商量过了的,推李品仙提出罢了。对此,他能说什么呢?他是刚由昆明飞来的,卢汉既然要把老蒋诱来宰割,则必在酝酿投共,西南残局,还有什么可为的呢?这事,他又不好讲给白崇禧等人知道,他们若知卢汉不稳,哪还有心思与共军作战呢?摆在李宗仁面前的,便只有出洋一途了。但他此时还不急于提出,他还要稳住这些跟随他几十年的旧部,使他们能在本乡本土多待几日。

“旭初,你的意见呢?”李宗仁把目光投向他这位最初的参谋长。

“德公,”黄旭初强打起精神,说道,“小时候,我在家乡常看人戽鱼,一块偌大的水塘,被人用戽斗或瓢盆,不要一个时辰便会戽干,大鱼小鱼一条也跑不掉。现在共军正在加紧戽水,老蒋却在破堤放水,我们广西目下就象一块大水塘,既经不起共军‘戽’,也经不起老蒋‘放’呀!”

黄旭初这个比喻打得既贴切,又令人不寒而栗,白崇禧和李品仙不满地瞪了黄旭初一眼,座中没有人再敢说话了。又是一阵沉默。李宗仁这才说道:“鹤龄与旭初的话,都有道理。值此国家危亡的关头,我本应与诸公和乡土共存亡,但不幸身罹重疾,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决定于近日赴美就医,如留得一命,则将来尚有为国效死之机会。我赴美之后,善后事宜一切由健生处理,望诸公好自为之!”

白崇禧听了李宗仁这番话,心头才稍稍宽松一点,因为他知道,眼下如果既反共又反蒋,只有加速灭亡,黄旭初打的那个共军“戽水”,老蒋“放水”的比喻,未尝没有道理。

白崇禧也知道广西与广东唇齿相依,现在广东已失,广西很难再独力坚持下去,如今之计,只有千方百计保存他华中部队这十几万人马,只要有这笔本钱在,便一切都好办。因此他同意李宗仁赴美就医,由老蒋出来领导,以缓和内部矛盾,多得喘息几日。

“德公赴美就医,看似消极之举,实则有其积极意义。”

白崇禧善辞令,他可以把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说得令人受到鼓舞,充满信心,眼下,他正施展这一本事。“当年西南反蒋,德公驻节广州,我则经营广西,形成一个有力的格局。抗战一起,老蒋不得不把我们请到南京。现在,形势虽然险恶,但我们尚有十几万能战之大军,德公赴美期间,可就近观察美国之形势,广结朝野人士,争取美援,如此我们这步棋就可以走活。”

夏威见李品仙和黄旭初都发了言,以他自己的地位似不应沉默,便说道:“健公之言甚善,但通观时局,广西如果弃守时,华中部队撤往何处宜应早作安排。”

白崇禧显得信心十足地说道:“我们北伐的时候,不是穿草鞋出广西的么,今日还可以照样穿草鞋上山啊,广西到处是山,到那时完全可以和共军打游击,我们人熟地熟,占地利人和,德公在美争取到美援,时局一变,我们又可东山再起。”

夏威道:“十几万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全部上山恐怕也不易于机动,此事可否让保安团队和民团担任,正规军需有一暂时去处为好。”夏威因从安徽任上带了一个军回来,他深怕这点本钱被人轻易吃掉,因此不敢苟同白崇禧的主张。

“当然,”白崇禧挥了挥手,表示他对此早已成竹在胸。“我们就近可退入海南岛,以海南为基地,振兴反共复国之大业,其次尚可退入越南待机,再其次亦可退入滇、黔固守大西南。”

李宗仁头脑里象塞着一团乱麻似的,他和白崇禧共事多年,对白氏的建议可谓言听计从,他刘白崇禧相信的程度,有时甚至超过相信自己。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白崇禧不再象那位精明干练、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小诸葛了,眼前的白崇禧那说话的神态,倒很象一个饶舌的江湖巫医,正在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的假药和“起死回生”的医术。他不得不起来制止他,以免坑害了别人。

“滇、黔断不可去!”李宗仁因怕白崇禧把十几万大军贸然开入云南吃卢汉的大亏,因此断然地说道,“退入越南易生国际纠纷。依我之见,孤悬海隅之海南岛,或可保留为最后立足之地。”

李宗仁仍不敢把卢汉不稳的实情告诉大家,卢汉一投共,滇、黔不保,共军由粤、湘、黔、滇进攻广西,白崇禧是无法立足的,白的部队一旦覆灭,李宗仁的政治生命亦将跟着彻底完蛋。对此,他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尽管这条后路是那么渺茫,那么危险,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让白崇禧们去走。

“德公在赴美留医之前,可否飞一次海口,与陈伯南和薛伯陵具体谈一谈,华中部队退往海南岛的计划。”白崇禧请求道。

李宗仁见白崇禧对撤退的问题尚未作丝毫准备,心中不免埋怨道:“你算什么小诸葛哆,事到临头才屎急挖茅坑!”但是为了保存这最后一点血本,李宗仁不得不答应抱病飞海口与陈济棠和薛岳相商。会开到这里,大家都不再说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无论是李宗仁也好,白崇禧也好,李品仙、夏威、黄旭初也好,他们都非常明白,省会桂林恐怕不过十天就要丢给共军了。此刻,他们都各自早已收拾好金银细软,让家眷们携带到香港蛰居了,他们虽身为高级将领、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但他们无不觉得现在都成了跑龙套的角色,只能在空空荡荡的舞台上摇旗呐喊一番,然后便一个个躲进帷幕中去,这台戏已近尾声,他们再也无法唱主角了。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日早晨,南宁机场朝霞如织,晴空万里。跑道上,李宗仁的专机“天雄号”已经发动,马达轰隆隆地震响着。地勤人员已将舷梯架好,几名警卫和侍从人员肃立在舷梯两侧,等候代总统李宗仁登机。

机场候机室的一间高级客厅里,李宗仁和白崇禧相对无言地坐着,千言万语,要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了,但各自又感到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近代的中国舞台上,共同扮演过许多重要的令人争议的角色,世人把他们两个合称为“李白”。无论你是带什么政治色彩和持什么阶级观点来评价他们,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互相利用也罢,狼狈为奸也罢,团结合作也罢,共同奋斗也罢,如兄如弟也罢,总之,你都得正视他们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特别是在近代中国军阀混战的纷乱岁月中,政治舞台上走马灯似的军阀、官僚、政客,一个个反复无常,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今天为敌,明天为友,后天又刀兵相见,同僚相争,上下相戮,无丝毫之信义可言,无半点之情谊可重。而李、白两人却始终如一,相依为命,在纷纭复杂、变化莫测的政治舞台上屹立着,令世人刮目相看。如今,他们却要在这里分手了。南宁曾是他们的发迹之地,也将是他们的最后败落之地!

“德公,按预定的时间,专机要起飞了。”白崇禧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手表,已是上午八点钟,他忙提醒李宗仁准备登机。

机场跑道上响起轰隆隆的马达声,“天雄号”专机预定今晨八时由南宁直飞香港启德机场,李宗仁在香港稍作停留,然后将飞往美国纽约就医。昨天晚上,程思远已先抵香港,为李宗仁赴美预作安排。李宗仁神色黯然地站了起来,两眼定定地望着白崇禧,什么话也没说。

“德公,你还有何吩咐?”白崇禧似乎觉得李宗仁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宗仁一下扑过去,紧紧地抱着白崇禧的肩膀,失声怮哭起来……

当白崇禧搀扶着李宗仁从那间高级客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李宗仁的侍从副官发现,李、白两人的眼眶里都滚动着泪水。侍从副官忙过去搀着李宗仁,白崇禧仍未松手,到了舷梯下,李宗仁紧紧地握着白崇禧的手,然后改由侍从副官搀扶,缓缓登上机舱口。李宗仁慢慢钻进机舱,地勤人员正要移开舷梯,只见他突然从机舱里钻了出来,双脚踏上舷梯,摇摇晃晃地走下飞机。李宗仁此举不但使已登机的侍从副官大吃一惊,就连还伫立在跑道旁的白崇禧也感到莫明其妙。李宗仁下了舷梯,快步走到白崇禧跟前,用那双发抖的手轻搭在白崇禧的肩膀上,摇了摇,说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不可去台湾与老蒋为伍!”

这句话,近来李宗仁不知跟白崇禧念叨过多少遍了。现在,临别之前,他又从飞机里走下来,郑重地叮嘱一番,因为李宗仁深知蒋介石笼络人的本领和白崇禧感情用事的弱点,他怕白吃亏上当。

“德公,我知道了。”白崇禧凄然一笑,说道,“为什么要去台湾呢?到时我请德公回广西坐镇不好吗?广西才是我们的家啊!”

李宗仁只觉得鼻子里又一阵发酸,大约是不愿在这种公开场合再洒泪的缘故,他默默地转身,走上了飞机。地勤人员闭上机舱门,撤去舷梯,“天雄号”专机奔离跑道,银箭一般射上蓝天。

李宗仁与白崇禧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军阀混战是他们赖以生存、相依为命的土壤,这种土壤一经铲除,他们便分崩离析,各奔东西,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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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十回 风声鹤唳白崇禧夜宿柳州 回光返照美议员飞抵南宁

寒风肃杀,卷起漫天尘埃,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迷离,枯黄的落叶伴随着面色憔悴、神色惊惶的国民党败兵,一齐滚过柳州街头。伤兵的哀号,骡马的嘶鸣,美造十轮卡汽车和吉普车、小轿车的喇叭,充塞大街小巷。联接柳州河北和河南的那座唯一的浮桥,整日里车水马龙,人流车走,络绎不绝,拥挤不堪。由于负荷太重,那浮娇仿佛一条受了重创的巨蟒一般,在水面上颤抖着,呻吟着,痛苦地不断扭动着腰身,好象随时要折断散架一般。但是,那些拼命争着过桥的车辆和行人,却管不了这许多,他们只顾往前拥去,象一群惶惶然被赶往地狱里的鬼囚,眼前这道浮桥,便是他们今生来世生死攸关的“奈何桥”了。吉普车里,小轿车里,坐着身穿黄呢军服,佩着上校、少将、中将军衔的国民党高级军官和他们的穿着旗袍、高跟鞋的太太、小姐,以及大大小小的皮箱和五颜六色的包袱。十轮卡车上载着全副武装的国军、弹药、辎重和刚从桂林中央银行里提出的黄金、白银。浮桥上,前边看不见汽车的头,后面看不见汽车的尾,各种车辆,横冲直撞,竞相争渡,喇叭声、马达声、呵斥声、骂娘声,声闻数里。突然,一辆拉着大炮的十轮卡车在浮桥中间出了故障,马达熄火了,急得驾驶兵团团转,忙在车头插上摇柄,摇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那卡车仍无动于衷。后面步兵的卡车被堵住了,步兵和他们的长官纷纷跳下车来,骂娘、骂祖宗十八代也不管用。最后,一个歪戴大沿帽的军官把手一挥,吼叫一声:

“弟兄们,赶路要紧,快给我把这背时的家伙掀下河去!”

随着那军官的吼叫,满载步兵的卡车上,立即跳下几十名步兵,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拉炮的卡车,在那军官指挥下,吆喝着,咒骂着,使劲推着大炮和卡车,要把这挡住他们逃命的庞然大物掀到柳江里去。那些炮兵们也不示弱,他们知道此刻如果失去卡车将意味着什么,炮兵们一拥而上,凭着个头大,抱住那些正在推车拽炮的步兵,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柳江里丢,“劈里啪啦”,柳江里溅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转眼间便有三、四个步兵被炮兵们丢到浮桥下的江里去了。

“我操你妈的!你们要造反啦!”那步兵军官从腰上拔出手枪,“叭叭”猛地向天上放了两枪,后边卡车上的步兵也纷纷跳下车来,手里提着美造汤姆式冲锋枪,用枪口顶住那些大块头炮兵,眼看一场厮打即将演成武装的流血冲突。

“站住!”

“让开!”

随着一阵严厉的喝叫,一排全副武装、戴着执勤套袖的华中军政长官公署警卫团的士兵们,在一名中校军官的率领下,来到了肇事的浮桥中间。正冲突着的步兵和炮兵们,见来的是白长官的卫队,马上停止了厮打。那中校军官看了看已抛锚的炮车,右手往下一挥,命令道:“给我丢到江里去!”

那些步兵们一拥而上,“嗨嗨嗨”地叫着,忽隆一声响,便把那晦气的卡车和大炮一齐从浮桥上推到柳江里去了。江水飞溅,波涛猛地摇撼着疲惫欲折的浮桥,桥上的人象走钢丝一般,不知什么人惊叫了一声:“不好了,浮桥要断啦!”这一声喊不打紧,有人竟不顾一切地往后跑,跑不及的,便往江里跳,一时间浮桥上更加混乱不堪,人喊、马嘶、车鸣,这样闹腾了足足半个钟头,当人们发现脚下的浮桥仍旧横亘着,颤抖着时,才又不要命地从桥上奔过去……

在柳州河北中国银行的一幢大楼里,餐室中,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四个人正在默默地用着晚餐。他们只顾低头吃喝,只听到筷子勺子的声音,谁也不说话,好象此时此地,只有保持沉默,才是进餐的最好气氛。餐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跟着进来一位少将军官,大概是他急促的脚步声和掩饰不住的内心惶恐,使四个沉默的进餐者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碗筷,一齐注视着这突然闯进来的少将军官。只见他直走到白崇禧身旁,叫了一声:“舅舅!”

白崇禧用雪白的餐巾,慢慢地揩了揩嘴,又换了一条餐巾,轻轻地擦了擦手,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这少将军官是白崇禧的外甥,名叫海竞强,曾充任桂军第四十六军第一八八师师长。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日,他率部进攻山东解放区时,在莱芜战役中全师覆没,他本人也当了俘虏,后被解放军释放。回来后,白崇禧命他为新兵训练处处长,在柳州招兵买马,训练新兵,补充部队。海竞强的新兵训练处设在柳州河南,他是刚从河南驱车经过浮桥来中国银行大楼的。刚才,浮桥上那一场混乱,他看得十分清楚,因此很担心这座联接柳州南北的唯一浮桥会突然中断。因为飞机场在柳州河南,而桂林在两天前已被解放军占领,现时解放军正用强大兵力由西、南两面大迂回,已形成对整个华中部队的大包围态势,如果浮桥一旦中断,白崇禧便无法赶到柳州河南的机场起飞,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蓦地,山东莱芜战役中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现在海竞强脑海里:从孝义集到吐丝口间的广大战场上,到处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各种武器弃置满地,文件随风飞舞,灰暗的天空中,蒋介石派来的几架飞机,吊丧似的哀鸣着盘旋着,他率领的一八八师和李仙洲的整个兵团五万余人全部覆灭……

“舅舅,现在大队人马日夜不停地通过柳州浮桥,人马杂沓,车辆拥挤,秩序极度混乱,共产党地下人员又到处活动,我担心,如果浮桥突然中断,去机场就无路可走了……”

白崇禧仍旧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慢慢地擦着手,尽管他内心也非常不安,但在部下面前,却装得镇静如常。此刻他好象听到海竞强说的不是浮桥上的事,而是餐后要去看戏一样,他把擦过手的餐巾随便往桌上一放,唤了声:“来人呐。”

副官赶来问道:“长官有何吩咐?”

白崇禧显得十分轻松自如地说道:“把麻将给我拿来,我们推几把。”

副官答了声:“是。”正要去拿麻将,黄旭初却一挥手,制止副官道:“慢!”

白崇禧望着黄旭初,意味深长地笑道:“旭初兄,你对麻将不是很内行么,想洗手不干了?”

黄旭初是个细心人,他当然听得出一贯爱使用声东击西战术的白崇禧话中的含义,他摇了摇头,不作任何解释,只是用颇带忧虑的口气说道:“健公,刚才竞强说的那浮桥万一中断的事,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哼哼!”正用牙签在剔牙的李品仙,脸上发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用鼻子哼了两声,说道:“旭初兄坐镇广西十九年,据说政绩颇佳,为何柳州的浮桥仍是陆荣廷时代的呢?”

“嘿嘿,鹤龄兄。”黄旭初也冷笑两声,看着李品仙,说道:“这柳州浮桥,虽是陆荣廷时代的旧物,但我黄某人并没有将它拆去变卖废铜烂铁以入私囊。我倒是想问问鹤龄兄,安徽寿县朱家集那座两千余年的楚王墓,至今安在?”

这黄旭初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他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因此每每在关键时刻能抓住对手的破绽,一语而中的,使对手防不胜防,不得不败下阵来。现在,李品仙一听黄旭初揭他的老底,那脸上比一口气喝了半斤桂林三花酒都还要热辣。他气得把桌子一拍,指着黄旭初骂道:“你懂个屁!老子在安徽九年,钱是弄了不少,可我都用在刀刃上了,德公竞选副总统,南京哪家大饭店不是日夜摆的流水席?为了拉票,送钱、请吃喝,哪点不是用的我从安徽送去的钱?与其说德公的副总统是国大代表们投票选的,不如说是我李品仙从安徽送去的钱给买下的……老子挖了个楚王墓又怎样,总没挖着你家的祖坟吧!”

看着李品仙和黄旭初两人唇枪舌剑相斗,夏威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李品仙的眼睛正盯着黄旭初广西省主席的宝座,对这个位置,夏威也颇动过一番脑筋,但他认为,论抢夺广西省主席的条件,他暂时不如现时以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又兼着桂林绥署主任的李品仙,但夏威有过从李品仙手中抢夺安徽省主席的经验,在这样的场合,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他见李品仙如此蛮横无礼,便摇着肥胖的脑袋,冷笑道:“鹤龄兄请息怒,说实在的,我真佩服你在安徽抓钱的本事,若论在香港的房产和美国银行里的存款,莫说我和旭初兄望尘莫及,恐怕德、健二公也要甘拜下风啊!”夏威有意在白崇禧面前敲一敲李品仙,他没等李说话,又接着说道:“记得去年七月,我在蚌埠召集全绥靖区军队方面团长以上、行政方面县长以上人员,举行绥靖会议,健公曾亲临训话,健公说:‘国共势不两立,共产党得势了,国民党就死无葬身之地。白俄失败了,还可流浪到中国来卖俄国毯子,国民党如果失败,连卖长衫、马褂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到了那一天,还得请鹤龄兄高抬贵手,解囊相助啊!”

黄旭初冷笑着频频点点,李品仙气得脖子上暴起两条老豆角一般的青筋,他咚地擂了一下桌子,正要破口大骂夏威,白崇禧却站了起来,戴上白手套,朝李、夏、黄三人挥挥手,淡淡地说道:“国难当头,为了党国利益,诸位要精诚团结。好吧,不说了,过河去。”

副官忙从衣架上取下黄呢军大衣,为白崇禧穿好,然后一行人便下楼去了。楼下院子里停着一辆“雪佛莱”高级轿车和四辆美制吉普车。副官走上前去,为白崇禧打开车门,白崇禧一头钻进那辆“雪佛莱”中去了。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海竞强也分别上了自己的吉普车,海竞强在前头引路,后面便是白崇禧乘的“雪佛莱”和李品仙等人的吉普车。五辆小车,鱼贯来到柳州浮桥前,警卫浮桥的正是白崇禧的卫队,那中校军官一见来的是白长官的车,忙命封锁浮桥两头,断绝一切行人车辆,以便让白长官的汽车通过。海竞强乘车首先通过,然后白崇禧和李品仙等人依次过桥。海竞强把白崇禧等人领到柳州河南他的新兵训练处,准备在这里休息一夜。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白崇禧刚刚在床上躺下,海竞强又推门进来了,他走到床前,惊慌地对白崇禧说道:“舅舅,我刚接到第十一兵团司令官鲁道源从三门江打来的电话,他说三门江附近发现共军,并说由于兵力单薄,他无法保障长官之安全。”

白崇禧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床沿,对海竞强道:“你告诉鲁道源,就说我要在柳州住一夜!”

海竞强见白崇禧这么说,不敢再作声,便默默地退出了房间。作为白的亲信,他当然明白,眼下的时间对白崇禧来说,是何等的宝贵。李、白惨淡经营几十年的广西,眼看是要完了,倾巢之日,白崇禧首先想到的,便是他手下这五个兵团几十万人马逃向何处,如何保存这一点老本,以便东山再起。几经交涉,才得到粤籍将领陈济棠、余汉谋、薛岳等人的同意,让华中部队退往海南岛,附带条件是白的部队负责扼守雷州半岛,以阻止共军渡海。这虽有借刀杀人之意,但现在既然是借人家的地盘立足,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为使华中部队能按计划退往海南岛,白崇禧决定以精锐的张淦第三兵团向已攻占茂名的共军陈赓兵团进击,务需攻下茂名,掩护华中部队向雷州半岛转移;以鲁道源的第十一兵团驻柳州、岑溪,保障张淦兵团的右侧翼和护卫长官总部安全;以徐启明的第十兵团由得江北岸渡江,策应张淦兵团作战;黄杰的第一兵团已向龙州、隘店地区行进;刘嘉树的第十七兵团则由百色沿越桂边境前进,掩护左侧免受包围。白崇禧则亲率长官部及直属部队由柳州往南宁,沿岂钦公路退往雷州半岛渡海进入海南岛。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当然知道,兵贵神速,他的对手正以疾风扫落叶之势追击、包抄桂系部队,在此危亡时刻,作为最高指挥官,他的惊慌失措必将招致倾巢之下无完卵。因此,他内心虽然惊惶,但表面却从容不迫,以赢得时间,尽可能多地保存下一点本钱。海竞强对此知道得十分清楚,内心充满矛盾,为了白崇禧的安全,他希望白尽快离开柳州,但又怕遭到训斥,贻误戎机。他忧心忡仲地离开白崇禧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桌上的电话铃又响了,鲁道源又打电话来告急,说据侦察报告,柳州西南共军已越过柳城,其先头部队已抵长塘,柳州已处于共军的包围之中,请白长官赶快离开柳州。海竞强听了,心头坪悴直跳,他实在想不到共军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攻占桂林才两天,便要拿下柳州,硬是不让白崇禧在此过夜,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不肯留给他。海竞强想了想,如果此时去向白报告,少不了准得挨一顿训斥,不报告吧,呆在柳州今夜确实危险。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得去把李品仙、夏威、黄旭初等人分头请来,一同去劝说白崇禧马上飞离柳州。

海竞强和李、夏、黄等人一起进入白崇禧的房间,海竞强喊了声:“舅舅!”

“什么事?”白崇禧很不耐烦地问道,但见李品仙等人一同来,估计有情况,这才慢慢地从床上起来。

海竞强立即向白崇禧报告了鲁道源刚才打来的电话内容,李、夏、黄三人同时劝白即刻飞离柳州,前往南宁。白崇禧坐在床上,低头沉思,他原来准备在柳州住上两天的,以赢得尽可能多一点时间指挥部队撤退,谁知连一个夜晚都待不住,他的撤退计划已遭挫折,要挽救已来不及了,他内心象被根钢针扎了一下似的绞痛起来。现在,不走也得走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待副官给他穿好大衣后,他严厉地对海竞强命令道:“你立即给鲁道源打电话,就说我不但今晚要在柳州过夜,而且还要住上一天!”

海竞强马上到办公室去给鲁道源打电话,但是,三门江十一兵团的电话已经要不通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即刻跑来向白崇禧报告道:“舅舅,十一兵团已不知去向,三门江情况不明。”

“啊!”白崇禧心头一沉,没想到共军会来得这么快,鲁道源竟跑得比自己还快。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也都慌了,他们深怕在柳州当共军的俘虏,忙催白崇禧快走。海竞强一看情况危急,忙带上自己的妻子,率领两卡车全副武装的卫兵,护卫白崇禧等人的汽车,急急忙忙直往柳州机场驰去。

到了机场,已隐约听到枪炮声,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带着妻子的海竞强,跟随白崇禧匆匆钻进了机舱里。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在茫茫夜色中匆匆起飞,机翼下边的柳州,不见灯火,一片死寂。

南宁的天气,毕竟不同于柳州、桂林,在冬天里也依然有融融的阳光,草木一片青苍,风沙也没有那么大。当阳光铺上那开着花的紫藤架时,宽大的阳台上更显得有几分春意。

白崇禧起来了,他步出阳台,感到阳光有些刺眼,也许由于连日来的辛劳,休息不好,他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胀痛,整个脑袋象被一块大毛巾死死地勒着一样。他伸开手臂,活动了一下身子,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头脑里顿时感到一阵清新和松快。他在阳台上踱步,看着楼下的花圃和那座小圆拱门,蓦地,他心里一阵猛震。啊,这不就是当年旧桂系的广西督军谭浩明的公馆么?看着这小圆拱门,使他不禁想起二十五年前,他和黄绍竑、李宗仁在这里聚义,满腮大胡子的黄绍竑推李宗仁坐第一把交椅那激动人心的场面犹历历在目。身居旧地,忆及旧事,白崇禧不胜感慨。想当年,黄绍竑的气魄多么宏大,号召力多么强烈,他擎杯在手,向“定桂”“讨贼”两军官佐发誓,向李宗仁敬酒,硬是把濒于火并的两支队伍紧紧地团结了起来,全军一心,上下团结,将士用命,为统一广西,出兵北伐,驰骋中原打下了基础,事业的兴盛,团体的壮大,绍竑之功实不可没。而今黄绍竑安在?他那一大把胡子早已剃去,民国十九年,李、黄、白联合张发奎反蒋失败,他脱离团体,投向蒋介石,当了浙江省主席,如今国破之时,他又摇身一变,投入了共产党的怀抱。

“哼!黄季宽呀黄李宽,你真是个没有政治道德的投机军人政客!”

白崇禧忿忿地咒骂起黄绍竑来了。骂过黄绍竑,他又想起李宗仁来,代总统李宗仁由于应付不了这纷乱的国事,心力交瘁,于五天前已由南宁乘飞机到香港去了,现时正住在香港养和医院,准备赴美就医。

“德公呀德公,你真是堆糊不上墙的烂泥!记得当年俞作柏曾经说过:‘一只猫甚至一只狗,扶它上树是可以的;一只猪,无论怎么扶它是决不能上树的。’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扶你登上代总统的宝座,可这一年来,你又为我们做了些什么呢?到头来是国事益非,疆土日蹙,丢下广西这副破烂家当给我收拾!”

白崇禧埋怨了李宗仁一番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十分阴郁,他看着这大好的阳光,特别反感,似乎此时此刻,连太阳也不应该出来。他随口骂了一声“鬼天气!”便走进室内去了。

他在室内踱着步子,心情仍然很坏,不知为什么,老是觉得黄绍竑举着酒杯向他走来,似乎在向他说:“健生,现在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啦!”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多么希望黄绍竑能象当年那样铿锵有力地喊出“精诚团结”的口号来啊,使他和他的华中部队能在南宁重新振作起来,就象二十五年前在这座公馆里发生的事情那样,重新统一广西,然后出兵北伐,问鼎中原。到了那时,他相信,黄绍竑一定会从共产党那里投到他白崇禧怀中来的。“精诚团结”,“精诚团结”,他象八哥学舌一样,在无力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又摇了摇头,叹一口气。现在,不但他和李宗仁、黄绍竑无法“精诚团结”,就是李品仙、夏威、黄旭初这些老部下之间,也无法精诚团结啊!对外,他和陈济棠、余汉谋、薛岳这些粤籍将领也无法“精诚团结”。尽管李宗仁和白崇禧曾频飞海南岛与陈济棠协商,要求华中部队退往海南岛,但陈济棠等一直不讼口,如果不是白崇禧请蒋介石出来说话,直到现在,华中部队恐怕连个落脚点也找不到呢。时间,宝贵的时间全让陈济棠这些该死的家伙们在讨价还价中给耽误了!他想到了蒋介石,正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蒋介石出面压陈济棠让出海南岛给华中部队落脚,他从内心里感激蒋介石拉了他这一把。白崇禧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精诚团结”这句话由蒋介石对他讲,似乎才能掂出其中的分量来。可是,他刚刚振作的这一点精神,马上又让蒋介石那虚伪的“嗯嗯”声和那两道剑一般冷酷的目光给赶跑了。

“长官,请用早餐吧。”副官指着小圆桌上刚摆上的热牛奶、点心、热粥和卤牛肉片。

白崇禧看了一眼,烦躁地摇着手:“端下去!”

“长官想吃点什么?”副官也知道白崇禧心情不好,一边收拾小圆桌上的食物,一边望着白崇禧问道。

“栖霞寺的素豆腐!”白崇禧毫不思索地答道。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给部下一道军令,令其攻占一座战略要地一般,不容你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长官,桂林已被共军……”副官正想说出“占领”这两个字,但他见白崇禧脸色铁青,吓得忙改口道,“做素豆腐的冷锋铻先生现时尚在桂林,他的炖素豆腐的手艺又秘而不传,长官部的厨师,做不了啊!”

原来,桂林栖霞寺向以素豆腐闻名,那豆腐做的色如赤玛瑙,汤似紫葡萄汁,晶莹皎洁,气息如兰,香而不俗,色味透骨,沃而不腻,汤面不见半点油腥,回味绝无豆腥之气。据说国府主席林森到桂林曾品尝过月牙山的素豆腐,犒赏了几十枚袁大头,因此更是遐迩闻名。白崇禧每次回桂林,也爱到月牙山麓花桥背街冷锋铻家吃素豆腐。现在,桂林老家已经失陷,那诱人食欲的素豆腐再也吃不上了,白崇禧本来心烦火躁,转而迁怒于副官:“为何不把冷锋铻家一同随军带走?”

“长官,即使把冷锋铻带来,也无济于事啊!他的素豆腐要专用花园村的老水豆腐来做,而花园村的老水豆腐,又要专用花园村的井水……”

是呀,副官的话是讲得有道理的,桂林的素豆腐虽好,你是带不走的,正象桂林山水一样,你能把独秀峰、漓江带走吗?白崇禧能说什么呢?!抗日战争时,他把桂林丢给了日本人,待他回来时,只见昔日繁华的山水文化名城,只剩无数的瓦砾残垣。如今,他又把经过四年建设刚复元气的桂林丢给了共产党,耻辱啊,他将兵数十万,身为党国栋梁,竟连自己的家乡也守不住!

“咚”的一声,白崇禧一拳打在那张小圆桌上,副官刚收拾好还没来得及端走的牛奶、点心、白粥、卤牛肉片,全被震翻在地上了。

“我要打回桂林去!”白崇禧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眼里闪着两道凶光……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后,白崇禧的心情才变得稍为好转一点。这其中的原因,并不是恶化到不可收拾的战局有了什么令他欣慰的转机,而是美国参议员诺兰将从香港飞抵南宁,和他商谈美援的问题。据说,美国政府已决定将火炮几百门、飞机几十架及大量军用物资直接拨交白崇禧,帮助华中部队防守雷州半岛。美国中央情报局也将另发给华中长官公署特别费一百万美元。白崇禧在穷途末路之中,听到这一消息,正象一位病入膏育的人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又振作起来了。这天晚上,他请李品仙、夏威、黄旭初来他的房间打麻将,商谈如何使用这批美援的问题。李品仙和夏威都是华中军政长官公署的副长官,从柳州跟白崇禧逃到南宁后,仍和白住在总部的大楼里,只有黄旭初另搬到民生路广西银行楼上住。他不愿再和李品仙住在一起,横直他的这个广西省主席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了,李品仙想要,尽管让他拿去好了。因此当白崇禧派副官打电话叫黄旭初来总部打麻将时,黄即推脱身体不适,难以奉陪,婉言谢绝了。白崇禧的牌桌上,只好由他外甥海竞强来顶黄旭初的缺。

“旭初这个人,看来跟我们合不拢了,他与黄季宽是容县小同乡,不知最近他们有无秘密来往?”李品仙一边搓麻将,一边无话找话讲。

“这倒是没有的事。看来,旭初最近情绪消沉,当然锣,到了这步田地,他这个省主席也难维持下去了。”夏威和黄绍竑也是容县小同乡,他一边替黄旭初辩白,也同时是为自己辩白,与已投奔共产党的黄绍竑眼下并无什么暗中来往,但一边又在为争夺省主席这个职务不放松一点机会。

“嗯,”白崇禧以手搔头,沉思了一会,接着望着李品仙,说道,“看来,是得要调整一下部署了。鹤龄,你以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和桂林绥署主任的身份,再兼起广西省主席怎么样?”

“健公,”李品仙心头一阵惊喜,但马上装出满脸难色,“这个烂摊子,我干不了,还是让旭初硬撑下去罢!”

“鹤龄,这是为了党国利益,同时也是为了我们团体的利益,现在,大批美援即将运到,我们一定要好好使用起来。我们在广西搞了二十几年,很有基础,这是我们反共复国的基地,我们撤到海南岛以后,扼守住雷州半岛,便随时可以光复两广,再举北伐大业。因此,在此非常时期,必得由一个强有力的人将广西的党政军民统兼起来。你很合适,不要再推辞了,我明天就发表你兼任广西省主席一职!”

“我一定忠于党国,忠于健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李品仙见白崇禧并不结记北伐时拆台的旧恨,而是把他的资格、地位和信任都摆在夏威、黄旭初之上,他感到受宠若惊,忙将手里抓着的几块麻将牌死死地抓着,象宣誓一般站了起来。

夏威见李品仙在白崇禧面前抢到了广西省主席的职务,心里顿时象泄了气的皮球,借口出去上厕所,一去再也不回来了,剩下白、李、海三人凑不成一桌麻将牌,只好不欢而散。

一架银灰色的小型专机在南宁机场降落,身着茶色风衣、风度翩翩的美国参议员诺兰出现在机舱口的舷梯上,他向前来欢迎的白崇禧、李品仙等人挥了挥手,随即走下舷梯。

“您好,白将军!我能在您的家乡广西南宁见到您这位坚强的反共将军,感到十分高兴!”诺兰用流利的华语向白崇禧打了招呼。

“您好,诺兰先生,我能在我的家乡接待您这位来自我们最崇敬的友邦的使者,同样感到十分高兴!”白崇禧善辞令,热情地走上前去和诺兰紧紧地握了手。

白崇禧陪着诺兰乘车从机场回到华中总部他的住处,就在当年黄绍竑擎杯高呼“精诚团结”、推李宗仁当联军总司令的这间厅堂里举行宴会,欢迎诺兰。白崇禧满面春风,频频举杯向诺兰敬酒。大概这是他自武汉、长沙、桂林、柳州败退以来,最感欣慰的时刻了。想当年,李宗仁、黄绍竑和他三人在这里组织联军总指挥部时,手下不过几千人枪,而且四面都是陆荣廷、沈鸿英的势力。现在,他手下五个兵团虽在溃退之中,但还有十几万人马,又得到美国的支持和援助,反共复国是大有希望的。

“白将军,上个月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官白尔吉中将曾到广州和李宗仁代总统商谈美援问题,现在,美械装备已运抵香港,但不幸的是,广州己陷落,偌大的中国南疆除广西南宁之外,也都沉沦,南宁弃守,看来也是时间问题了,对这批美械装备,不知白将军准备如何发挥它们的作用?”诺兰的刀叉上正叉着一块喷香的烤乳猪,那双蓝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白崇禧。

白崇禧听出诺兰话中的意思,对他统率的华中部队乃至整个国民党军队的不信任,也许这正是美国朝野人士目下对中国的共同看法。要想取得美援,而且源源不断地取得,首先必须打消他们对自己军队的不信任态度。于是,他呷了一口白兰地,随即慢慢地放下杯子,看着诺兰,说道:“诺兰先生,在我们商谈如何发挥这批美械装备的作用之前,我想谈谈我个人的一些经历,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很好!”诺兰一边嚼着烤乳猪,一边说道,“我早就听说白将军的经历饱含着传奇色彩,遗憾的是我既不是一位记者,也不是一位传记作家,哈哈!”

“民国五年夏,我从保定军校毕业,投在当时广西的统治者陆荣廷麾下充当一名小小的连长。五年之后,才升为营长。那时,正是陆荣廷第一次垮台的时候,广西到处都是自治军。我们的部队驻在广西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的部队围攻溃败,全团剩下两百人枪,由我率领,不幸的是当时我巡哨又跌伤了左腿,只得丢下部队到广州就医。这支几百人的部队由我的一位同学黄绍竑带领,几经周折终于投奔了李宗仁。我们这两支部队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千人枪,而当时陆荣廷、沈鸿英在广西的兵力却比我们多好几倍,他们占据着桂林、柳州、南宁的大片地方,实力非常雄厚。我们利用陆荣廷和沈鸿英的矛盾,由我和李宗仁率两路人马,一举攻克南宁,那是民国十三年六月的事了。李宗仁、黄绍竑和我三人当年就在这间房子里组织联军,我和黄绍竑共推李宗仁为总指挥。”

“哦,我曾听说过,据说气氛相当热烈,那场面,大概象中国古代三国时候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吧。”来自美国加州的诺兰是个中国通,很喜欢在中国人面前引经据典,白崇禧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插上一句。

“唔,是有点那个味道。”白崇禧见诺兰对他的话颇感兴趣,马上接着说道,“只用半年多的时间,我们这几千人的队伍便将陆荣廷、沈鸿英的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统一了全广西。后来北伐军兴,李宗仁任军长,我则出任蒋介石总司令的参谋长兼前敌总指挥,率领我八桂健儿,由镇南关一直打到山海关了心啊!”

“了不起,真了不起,白将军不愧是位战功卓著的伟大军事家,是当代中国的孙吴!不过,我倒想问问白将军,在您的经历中,有过失败的时候吗?”诺兰把双手抱在胸前,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诡橘的咄咄逼人的冷光。

“中国有句古话: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常胜将军的。”白崇禧本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他马上接过诺兰企图刁难他的话,说道,“诺兰先生,我坦率地告诉您,在我的经历中,曾经有过惨败,全军覆灭的惨败,败得逃到香港蛰居,连一兵一卒、一寸疆土都丢光了。”

“啊,想不到白将军是位难得的坦率之人,对于您刚才说的惨败,不知是否指的是这次国军在华中乃至在广西的失利?”诺兰别有用心地问道,因为他是奉美国政府之命来华调查美援使用情况的,他关心的不是白崇禧过去的胜败,而是眼下的情况。

“不,不!”白崇禧心里顿了顿,他象头上长了疮疤,偏偏戴着帽子,深怕别人指着帽子问头上是否长着疮疤一样,忙不迭地摇着手,说道:“诺兰先生,在我一生的经历中,和共产党打交道没有惨败过,和日本人打交道也没有惨败过。关于后者,国军在抗战中所取得的两次震惊世界的重大胜利,一是台儿庄大捷,二是昆仑关大捷,这两次战役都是我亲自参与了指挥的,对此,历史早已作了定论。”

诺兰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么,白将军刚才所说的惨败,到底是败在谁人之手?”

“败在蒋介石先生手上!”白崇禧毫不犹豫地答道。

“啊——”诺兰惊奇地耸了耸肩膀,“愿闻其详。”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白崇禧象一位商人谈起他往时的蚀本生意似的,用惋借的声调说道,“民国十八年春,我率北伐军打到北平、天津。李宗仁将军坐镇武汉,李济深将军坐镇广州。蒋先生认为我们‘桂系’势力将对他造成威胁,于是千方百计地要消灭我们。他先扣留李济深将军于南京汤山,进而收买驻武汉的桂军将领倒戈,在平、津,则请唐生智出马,运动我所指挥的部队,迫使我只身逃出唐山,潜返广西。回到广西后,我和李宗仁、黄绍竑在容县黄的家中小住,蒋先生接着派大军进逼广西。此时李宗仁暂往香港以待时局,我则和黄绍竑指挥桂军,企图一举攻下广州,以扭转被动的局面。无奈劳师远征,寡不敌众,终于败退回桂。蒋先生发表俞作柏为广西省主席,李明瑞为广西区编遣主任,杨腾辉为副主任,率军自海道南下,然后溯西江而上,抵达桂平,而何键的湘军也深入桂境,直逼柳州。我们的部队已失去战力,这年五月下旬,我和黄绍竑两人两袖清风,从南宁逃出广西,经越南到达香港,和李宗仁将军住在一起。我们终于失去了一切——军队和地盘!”白崇禧一口气说了这许多。

“后来李、黄、白三人很快又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夺得了广西地盘——当然,还有自己的军队,是吗?”诺兰卖弄地接着白崇禧的话说道。

“是的,诺兰先生。至于以后的情况,国人早已众所周知,毋须我再多言。我的意思,还是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胜败乃兵家常事。”白崇禧做了个很有风度的手势,象一位极有造诣和涵养的教官,正在启迪听者的思维。

“白将军,我相信您的话是有说服力的。不过,我想请您谈谈另一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和您上边谈的也不无关系。那就是,您对国民党政权的崩溃和您所指挥的华中部队的这次大溃退,到底有何看法?”诺兰那双冷冷的蓝眼睛盯着白崇禧,把谈话一下子拉到了实质性问题上。

白崇禧狡黠地笑了笑,彬彬有礼地答道:“对于第一点,诺兰先生最好去请蒋介石先生和李宗仁先生回答。至于第二点么,我想提醒诺兰先生,我的华中部队并不存在什么溃退的问题,而是撤退,作有计划的战略转移。我部五个兵团,从武汉南撤,在湖南青树坪重创共军,后来在衡阳、宝庆一带受了些损失。进入广西后,尚未和共军正式交战。按预定计划华中部队将撤往雷州半岛和海南岛,把广西暂时让给共军。”

白崇禧说着站起来,走到墙边,一名参谋忙将壁上一块绿色的帷布拉开,并递给白崇禧一根小棒,白崇禧用小棒指着一幅昨天晚上才制作出来的广西军用地图,说道:“诺兰先生,不瞒您说,现在共军已从桂北、桂西北和桂东南进入广西,企图聚歼我华中部队于柳州一带。在此情势下,我将避开和共军正面作战,将我部有计划地撤往雷州半岛以南待机反攻。广西,我们经营了二十多年,基层的乡村政权,保甲制度,民团制度,都是我亲手建立和组织起来的。为了应付局势,我已将全广西划为十五个专区,已令每专区成立一个保安团,每县成立一至二个常备大队,每乡成立一个常备中队,由各专员、县长、乡长亲自指挥;另外,还实行‘一甲一兵一枪制度’,以乡村基层政权的甲为单位,选定一名壮丁。每甲须备机造步枪一支,壮丁的口粮、副食品、饷银、服装等由各甲负担,集中在县府、乡公所所在地训练。广西共有二万四千个村(街),每村(街)以十甲计,仅‘一甲一兵一枪制度’,便可立即征集兵员二十四万人。加上保安团、常备队和华中正规军,我手上指挥的军队就是一支百万大军!”

白崇禧用那双善于察颜观色的眼睛迅速瞟了这个美国人一眼,发现他对此很感兴趣,使接着说道:“广西境内崇山峻岭,桂北一带横亘着五岭山脉,桂中一带有大苗山、大瑶山,桂西南有十万大山,瑶、壮、苗、侗聚居,蛮烟瘴雨,外人望而生畏。我已令各专区实行空室清野,现己实行的地区计有:从恭城的龙虎关到恭城县一带地区;从灌阳的永安关经文市到兴安县的界首一带地区;从全县的黄沙河经全县至兴安县一带地区;从资源县的梅溪经资源县城到兴安县界首一带地区;从龙胜的马堤经龙胜县到义宁一带地区;从三江的程阳经三江县到融安县城一带。在以上共军能进入广西的路线两旁,纵深一百公里横广五十公里的地区,变成一无所有的真空地带,以断绝其接济,迟滞其行动,使其疲于奔命,然后将其歼灭于广西的崇山峻岭之间!”

诺兰被白崇禧说得兴奋起来,他从席间霍地站起,高高地举着盛满白兰地的酒杯,走到白崇禧面前,说道:“白将军,您不愧是国民党中反共坚决而又胸有韬略的英雄,我预祝您成功,为您的胜利,干杯!”

“干杯!”白崇禧将酒杯与诺兰伸过来的酒杯一碰,“当”的一声,两只杯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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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十一回 风水不灵张罗盘被困博白县 机关算尽小诸葛率部逃龙门

送走美国参议员诺兰后,白崇禧心中的那一点兴奋欣慰之情,象回光返照一般,很快便消失了。他苦心策划的“一甲一兵一枪制度”和“空室清野”等办法,都没能够阻滞共军的神速进军。到十二月二日,据报,共军已西到武鸣,东到玉林,北到迁江,南宁已在大包围圈中,人心浮动,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白崇禧一看事情急迫,忙令海竞强率先遣人员飞海南岛,到海口和陈济棠接洽,借船到钦州湾的龙门港,接运渡海部队。又派人到龙门湾沿海一带接收各种海船,以备接运部队之用。海竞强刚将妻子送上诺兰的专机,飞到香港去了,因此他行前悄悄对白崇禧嘱咐道:“舅舅,形势危急,南宁不可久留,你也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白崇禧向他挥了挥手,说道:“你走吧,要紧的是把船先搞到手。陈济棠那家伙贪得无厌,不要和他讨价还价,他开口要多少你就给他多少,只要把我们的部队渡过了海,到时我就要他乖乖地吐出来!”

海竞强走后,白崇禧马上进了作战指挥室,为了精确估计渡海时间和抵御共军的追击,他要与各兵团司令官通话。

他坐到话报两用机前,命令少校通讯官:“给我接‘罗盘’!”

“是!”少校通讯官立即为白崇禧接通了第三兵团司令部的电台。

“‘罗盘’,‘罗盘’,你部情况怎样?”

在白崇禧呼叫了一通“罗盘”之后,话报两用机中,才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健公,健公,我是‘罗盘’,我是‘罗盘’,我部在博白城遭共军强大攻击……战乎乾坤阴阳相搏……肃杀相攻……纯阳克阴也,战之不利,……”

张淦语无伦次地在叫唤着,大约他是在一边摆弄着罗盘,一边和白崇禧通话的。衡宝之战,张罗盘大失所算,所部四个精锐的桂军师被歼灭,第七军军长李本一落荒而逃,仅以身免。到了桂林,李本一害怕被白崇禧枪毙,一直躲着不敢露面,后得同僚求情,白崇禧才免予追究,命令李本一招募新兵,补充部队,重建第七军。张罗盘本人,虽没受到白崇禧训斥,但他的那个罗盘,却被白崇禧和夏威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并扬言要砸烂它!张罗盘由于在衡宝之战大伤元气,竟抱着他的罗盘痛哭一场,败回桂林后一蹶不振,从此再不敢轻言风水之事。可是,在这次向雷州半岛挺进之中,没想到他又因此出了问题。白崇禧命张淦率第三兵团南下,指向陆川、廉江、遂溪,以占领雷州半岛与海南岛呼应为目标。本来,军情如火,刻不容缓,白崇禧严令张兵团要争分夺秒兼程赶往雷州半岛占领阵地,掩护华中部队渡海。谁知,走到玉林后,张罗盘忍不住取出罗盘一看:“出行不利!”他随即不顾一切地命令全兵团几万人马在玉林住上三天。白崇禧发现张淦在玉林毫无必要地留驻,便急电他立即开拔,无奈张淦只说他用罗盘推算的结果,三天之内不宜开拔,白崇禧即以军法从事相威胁,但张淦仍死也不肯动,白崇禧气得七窍生烟,也莫可奈何。张淦在玉林盘桓三日,第四日,他择准是个黄道吉日,便下令开拔。但临行时,他忽听说第一百二十六军师长韦介伯在玉林街上找一位相师看相,那相师预言韦师长“一帆风顺”。原来,那位相师也不寻常,据说他就是当年为李宗仁看相,预言李一年之内连升三级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崔相师。后来李宗仁一年内果然连升三级,崔相师曾到南宁督办署去向李宗仁致贺,李宗仁特地赏了他五百元大洋。从此崔相师名声大振,门庭若市,随着李宗仁的发迹,他也跟着发迹了。崔相师如今已六十余岁,轻易不给人看相了。这次韦师长特地拜到门下,恳请崔相师给看相,崔相师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一帆风顺”,便打发韦师长走了。张淦得知这一消息不禁大喜,因为那崔相师并不知他们要往雷州半岛渡海的,竟能预言“一帆风顺”,可谓天机暗合。他立即改变行军部署,将作战经验丰富的原拟定作开路先锋的第四十八军改作后卫部队,而以新成立的第一百二十六军为先头部队,又以韦师长的部队为军的先头部队。不料韦师长刚出发不久,便遇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干扰,由于韦介伯师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官兵以为是共军大部队袭来,惊惶失措,畏缩不前。白崇禧闻报,气得直顿足大呼:“张罗盘你坏了我的大事!”现在张淦被围困在博白,那是他咎由自取。但是,白崇禧的整个向雷州半岛撤退的计划也因此而被打乱。

“‘罗盘’,‘罗盘’,你要顶住共军的攻击,掩护我军到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和张淦通过电话之后,又和兵团司令官鲁道源、刘嘉树、徐启明通了话,皆命令他们且战且走,直奔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从作战指挥室里出来,恰遇李品仙急促上楼来找。

“健公,”李品仙揩了揩额上的汗,说道,“邕江亭子圩渡口,大小汽车,拥挤不堪,争先恐后抢渡,对撤退极为不利!”

这时一个作战参谋将一份急电递到白崇禧面前,报告道:“武鸣、宾阳的共军已迫近南宁!”

“黄杰兵团现在何处?”白崇禧问道。

“黄兵团已退到昆仑关,指挥所设于八塘。”参谋报告道。

白崇禧走到窗前,两手背在身后,没有说话。

“健公,各兵团部队均有被共军拖住各个击破的危险,华中总部及直属部队被阻于邕江,按亭子圩渡口的输送速度,两天也渡不完,怎么办?”李品仙见白崇禧不说话,心里更加着急了。

白崇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李品仙说道:“命令工兵团,立即赶架浮桥!”

李品仙马上赶到工兵司令部,命令参谋通知工兵团,全力以赴,赶架浮桥。

当李品仙回来的时候,白崇禧独自一人,仍在室内低头踱步。

“健公。”李品仙唤了他一声。

“旭初、苍煦二位现在干什么?”白崇禧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们二位倒是无所事事,清闲得很哩。刚才,他初派人来把苍煦请到民生路银行大楼下棋去了。”李品仙忿忿然地说道。

“嗯。”白崇禧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姚槐有消息吗?”

姚槐是驻龙州的广西边防对讯督办,白崇禧此时问起姚槐,李品仙当然知道白又在考虑华中部队退入越南的问题。但姚槐近来没有来电报,李品仙只好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白崇禧在室内踱了几圈后,突然把李品仙拉到军用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鹤龄,我们华中部队渡海是不成问题的,你看!”白崇禧用一把小尺子,量划着地图,说道,“共军现在容县、博白、廉江一带,与我第三兵团在激战中,他们距钦州龙门港尚有六百余里,而且是由东向西,要翻越许多由北而南的山脉和河流,没有大道,小道也崎岖难行。而我们离钦州只有四百余里,并且由北向南,有公路,有大道,有汽车,我们定能比共军早到龙门港,乘船渡海!我决定派你飞海口转赴防城组织指挥所,准备船只,先接运徐启明兵团渡海。”

白崇禧与李品仙站在地图前,商量了很久。这时那位前往亭子圩渡口督促架设浮桥的工兵参谋,赶来报告:“白长官、李副长官,总部工兵团全部出动,赶架浮桥,但由晨至午,架桥没有成功!”

“什么?你们这些饭桶,一座浮桥半天都架不成!”白崇禧大怒,指着那参谋骂道,“我要枪毙你!”

工兵参谋委屈地说道:“报告长官,我们已尽到最大努力了,但邕江江面宽阔,流速大,没有大型制式材料,浮桥实无法架成啊!”

“无能!”白崇禧仍在大骂着,“你们误了我的大事,为什么没有大型制式材料?”

那参谋答道:“因为军情紧急,无法携带,南宁……又不能制造。况且,就是能制造,也来不及啊!按照工兵架设大型浮桥的要求……”

“别说了!”李品仙忙制止那工兵参谋继续说下去,转睑对白崇禧道:“健公,现在局势瞬息万变,时不待我,急也无用,我们还是亲到渡口督察一番吧!”

白崇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那颗心,如油煎火燎一般。他耳畔仿佛响彻共军官兵那快如疾风骤雨的进军脚步声,而他的总部和直属部队,却被阻在这该死的亭子渡口。他和自己的敌人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时间和速度的竞争,也是生与死的竞争。但愿,自己的敌人此刻也被阻在那穷山恶水之间,欲进不能。为了加快进军速度,他不得不和李品仙驱车直奔邕江边的凌铁村渡口。沿途所见,使白崇禧好不心焦。公路上各种大小汽车,或三部一排,或两部一排,头尾相接,长长的汽车纵队从凌铁村渡口直排到桃源路、中山路。白崇禧皱着眉头,命令那工兵参谋下车拦住一辆从后面开上来的摩托车,一询问,才知道邕江这边的车队一直排到南宁以外数十里的邕宾公路上。白崇禧那眉头皱得拧成一个结,什么话也没说。他们的汽车勉强绕过大大小小的车辆,好不容易才到达凌铁村旁的渡口。白崇禧和李品仙下了汽车。

宽阔的邕江,虽在冬日里水位有所下降,但江水奔流的速度却一如既往。一道残阳,铺在弯弯的江面上,江水泛着殷红如血的波光。江岸边丛丛芭芒,簇生着蓬蓬松松的白芒花,在寒风中摇摆着,间或有几株老朽的古柳,几丛发黄的苦竹,几只被渡口上汽车马达和喇叭吓得乱飞的老鸦,把个偌大的江岸点缀得寒伧萧瑟。渡口的那边,便是亭子圩。其实,那座亭子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拆去了,那是陆荣廷统治广西的产物。原来,陆荣廷取得北洋政府授予的巡阅使头衔后,他的势力由广西伸到广东,两广均在他的割据范围内,但他仍住在他的老家武鸣宁武庄,遥控两广。有时,他到广州去巡视,便在这里登上兵轮顺江而下梧州、广州,为了乘轮方便,他在江边建了座专供他使用的“避雨亭”。那座亭子随着他的倒台而倒台了,但此处却因那亭子而得名。民国十四年的六月,白崇禧和李宗仁分率左、右两路军攻占南宁时,见到的已是一堆残砖败瓦——亭已不存。据说此亭乃是粤军入桂后破坏的,陆荣廷重回广西主政,尚来不及重建,又被李、黄、白赶下了台。白崇禧此刻来到江边,望着对岸渡口,蓦地想起当年他和李宗仁攻占南宁前,李宗仁领衔发的一个讨伐陆荣廷的通电。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他仍记得电文中历数陆荣廷罪过的那些铿锵有力、锐于甲兵的句子:“……我省人心厌乱,……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不呈退化之象。”

白崇禧不禁想起自己和李宗仁、黄绍竑治桂以来的情况,黄绍竑投蒋后,广西由黄旭初治理,但实权则操在李、白之手。这二十多年来,广西的情况又怎样呢?军政、民政、财政、教育、实业又怎样呢?他和李宗仁结成桂系团体,与蒋介石争天下,粤桂战争、蒋桂战争、滇桂战争,连年战乱,广西民众苦不堪言。就说这交通要道的邕江渡口罢,既接边关龙州,又联钦州海防,军事、政治、经济上是何等之重要,可是,他和李宗仁自我标榜为全国模范的广西省,二十多年来却连一座简陋的浮桥也架设不起来。在此军情急迫之际,大部队却无法迅速渡河,硬是眼睁睁地要败在共军手里!再看看江边凌铁村和对岸亭子圩那些残破低矮的民房,那些此刻两手抄在袖中、衣衫破烂、站在江边的市民,他们正以冷漠敌视的目光观看国军焦急架桥和渡河,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白崇禧看了,觉得有一股森寒的冷气透过他那厚厚的黄呢军大衣,直钻到他的心窝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把头缩在那大衣宽厚的领子里——也许,明天共军就要占领南宁,他们也会象当年他和李宗仁通电讨伐陆荣廷那样,通电历数“桂系”李、白、黄的罪状。

“鹤龄,你说我们这二十多年来,比陆荣廷搞得怎么样?”

“啊!”李品仙见白崇禧亲临渡口,不作架桥指示,而是问起与渡河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不禁一愣。但善于揣测上司意向的李品仙,马上明白了,白崇禧这是在做“总结”。是呀,是该到做“总结”的时候了,即使是失败的总结也罢,只要白崇禧有这个胸怀!

“陆荣廷统治广西十年,他修建的公路总长才有一百多公里。而德公和健公主持广西二十余年,修建了四千四百余公里的公路,我们修的公路比陆老帅多四十几倍啊!”李品仙的脑子也真灵,一下子便提出了一个对比十分鲜明的问题。

“嗯。”白崇禧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十分自负又自信好强的人,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老蒋不逼我们,广西的公路可以修一万公里的!到那时,不仅县县通公路,而且村村通公路。”

“陆荣廷时代没有修成一条铁路,德公和健公却修通了湘桂铁路和黔桂铁路。这两条铁路的修建,对广西的国防战略和交通及经济发展都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李品仙见白崇禧高兴,便又从公路扯到了铁路。

“是这样,是这样!”白崇禧脸上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如果不是共产党逼我们,来宾到南宁乃至镇南关的铁路都修通了!”

“还有文化教育,陆荣廷时代更是没有可比的了。”李品仙那脑子真管用,他才从黄旭初手里拿过广西省主席这块牌子,便对广西的经济文化事业了若指掌。“陆荣廷时代全广西才有十所省立中学,十七所县立中学,没有一所大学。而德公和健公这些年来,不但创办了闻名全国的广西大学及广西医学院、广西师专、商专、美专等五所高等学府,而且把中学发展到二百零二所,为广西青年提供了广泛的学习和深造机会,培养和造就了大批各种专业人才。”

“啊,是这样,是这样的!”李品仙脑子好,白崇禧的脑子更好,他博闻僵记,李品仙讲的这些数字,他早己记得烂熟。他擅长军事,也擅长行政管理和建设,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或者北伐之后全国能安定统一,毋庸置疑,白崇禧必定会是一位优秀的建设者,出类拔萃的国家行政管理者。就象诸葛亮一样,如果蜀国能够长治久安或者统一中原的话,他创造的建设成果就绝不仅是木牛流马!可惜,无论是一千多年前的诸葛亮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小诸葛”,他们都生逢乱世,而又没有力量统一中国,他们的才干便仅此而已!

“抗战时期,德公和健公延揽了全国文化和教育方面的精华人才,造就了举世闻名的桂林文化城!”李品仙又说道。

“鹤龄兄,我们是不会失败的!”白崇禧一下兴奋和冲动起来,他拍着李品仙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共产党是不行的,到时候还得由我们来搞!我们不但对打仗有经验,而且对经济建设也很有办法,加上美国的援助,我们就能够把中国搞好。”

可是,当他把视线再一次投向邕江渡口的时候,刚刚勃发起来的兴奋和冲动之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品仙的话,象一支只能维持三分钟的兴奋剂。白崇禧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陈旧轮渡,一次托负着两部卡车,吃力地喘息着,缓慢地驶向对岸。渡口下面,邕江缓缓地拐了一道弯,这一段江面,象一把巨大的弯刀,江水在这里流速稍缓,但江面却更为宽阔。工兵团选择这个位置架设浮桥,倒也无可非议。岸边堆着无数的木桩、铁桩、沙包、大梁、木板、铁链……但是,在两岸拉起的铁索上铺设架桥材料,却随架随流,材料缓不济急,浮桥总无法接拢。白崇禧看着那铺满夕阳的象镰刀一般的江面,突然一惊,因为工兵们正把浮桥架设在一把巨大的浸染着鲜血的“镰刀”的刀刃上,那“镰刀”正向在铺架着的桥桩、铁索不断地挥动劈斩,一节一节的木桩、大梁,一只一只的汽油桶和木船,皆被斩断打散,随波逐流而去。不知为什么,白崇禧这时竟想起了“罗盘”张淦,如果张淦在这里,他断然不会让工兵团选择这个不吉利的地点架设浮桥的,不知张罗盘现在的情况怎样?白崇禧的思想一下走了神。

南宁的北边和西边隐约可闻沉重的大炮声,尽管白崇禧对建设广西、复兴中国不乏雄心壮志,但是,现在对极需架设的这座临时简陋浮桥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悔恨,早知如此,少成立一个步兵师也要把邕江这座桥架起来!

“鹤龄,过去我们只注意修路,却不注意架桥,今后要重视这方面的建设!”白崇禧的“总结”倒也不乏“自知之明”。

可是,李品仙对刚才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了,他见白崇禧呆呆地伫立在江边,对架桥和渡河都苦无良策,知道再在江边呆下去也是白费功夫,他听着远处响起的大炮轰鸣声,料想共军离南宁已经不远,便对白崇禧说道:“健公,我们还是回总部去罢!”

白崇禧对着血红的邕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对他那篇“总结”最后打上的一个长长的沉重的感叹号。他摇摇头,觉得眼睛湿润而粘糊,他掏出手帕,取下戴着的无边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随后,便和李品仙默默地钻进汽车里去了。邕江渡口,汽车挤,人马拥,官兵争先恐后渡河,无奈只有一般小型陈旧的轮渡船,渡日上一片混乱不堪。

第二天早晨,白崇禧刚起床,参谋便来报告:“第一兵团黄司令官请长官讲话。”

白崇禧忙披上衣服,走进作战指挥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黄杰已在呼叫:“健公,健公,我是黄杰,昆仑关已失,我的指挥所已于今晨由八塘移到二塘,部队已向南宁移动,请健公马上离开南宁!”

白崇禧对黄杰兵团今后的行动作了指示,并告知他将于今日上午飞海口,然后乘船到龙门港接应部队渡海。当他放下话筒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两腿发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指挥室,用过早餐后,命令副官道:“把参谋长请来。”

副官把参谋长请来了,白崇禧站着对参谋长说道:“总部直属部队及家眷共计一万六千余人,大小汽车两千多辆,光洋十车,美式装备武器两百多车,由你负责率领向钦州撤退,直达龙门港登船渡海。”

参谋长答了声:“是!”

白崇禧又说道:“由四十六军的三三零师殿后掩护部队和后方机关撤退。”

“是!”

“命令总部工兵团,一俟总部撤出南宁后,立即把南宁的机场、仓库、电讯、水电等重要设施统统炸毁!”白崇禧接着把拳头往下一砸,“这些东西,一样也不能留给共产党!”

“是!”

白崇禧把参谋长拉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我们距钦州是四百里,共军离钦州是六百里,我们有汽车和公路,他们只有两条腿,还得爬大山。我明天下午在龙门港等你!”

“是!”

白崇禧紧紧地握住参谋长的手,感情沉重而又坚决地说道:“除了反共到底,我们别无出路!有美国盟邦的支持,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记住:广西是广西人的广西,二十多年来,这句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老蒋没能奈何我们,日本人也没能奈何我们,共产党又怎样了他们没有三头六臂!”

副官已为白崇禧收拾好行装,他不慌不忙地戴上白手套,看了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台历,时间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日——他永远记得这一天!他忽然觉得格外轻松,也许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一切都部署就绪之后,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或者下盘棋,抑或去打一次猎。副官的行囊里,总少不了象棋和围棋,那支由德国购买来的新式双筒猎枪,也总是放在他的座车后边。但现在下棋或者打猎都不可能,他便饶有兴味地回忆起当年他和黄绍竑两人从这里撤走时的情景。他们一边走,还一边争执着刚刚结束的一局象棋残局呢,他和黄绍竑离开南宁,前往龙州到越南,转往香港,不过半年,他们把俞作柏、李明瑞撵下台,又重掌广西大权。

他相信,这次也和上次一样,不久他便会再回到这里,发号施令,把那段铁路由来宾修到南宁直达镇南关。邕江上当然也一定得架座象样的桥,广西仍要当全国的模范省,桂林的文化城地位,也还要恢复的——一定要搞得比抗战时还要热闹。这一刻他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仿佛现在他不是兵败出逃,而是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似的。他见参谋长和他一起下楼时,心情沉重,神色不安,便笑着安慰道:“常言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明天下午,你们就可以跳龙门了,这是一辈子难得的好事啊。参谋长,请转告弟兄们,我预祝你们都交上好运!”

参谋长凄然地讪笑着,机械地答了声:“是。”

来到院子里,白崇禧和参谋长握别,他钻进汽车,直奔南宁机场,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已在机场等候他了。

南宁机场上,停着四架飞机,华中总部高级人员约二百人,正鱼贯登机。机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送行者,四架舷梯和那座高高的塔台立在那里,好象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也好象在咒骂狠心抛弃它们的这些登机逃跑者。

白崇禧上了飞机,向机长命令道:“起飞后,用机关炮将机场汽油库轰毁!”

“是!”机长答道。

“然后,在南宁上空缓缓绕行两圈。”白崇禧命令道。

“是!”

白崇禧似觉机长不了解他的意图,便又说道:“先绕一个小圈,然后在外面再绕一个大圈。”白崇禧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机长比划着。

四架飞机起飞了,沉重的马达声象暮春的闷雷在天空滚动。接着飞机上吐出一排排火舌,一串串机关炮弹射向机场的汽油库和塔台,发出轰轰轰的爆炸声,几条蘑菇状的火柱直冲云霄,机场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爆炸声此起彼伏。李品仙从机舱的圆形舷窗口往下看了看,对白崇禧道:“健公,这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哩!”

“哼哼!”白崇禧脸上掠过一片满足的冷笑,很有些惬意。四架飞机,在南宁上空缓缓飞行,先徐徐绕了一个圆圈,然后开始绕一个大圆圈,才向海南岛方向冉冉而去。李品仙开始有些纳闷,白崇禧令飞机绕一大一小两个圈圈是何用意?及待绕完那个大圆圈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在小圆圈外绕个大圆圈,这不是一个“回”字吗?他显得很有些激动地对白崇禧说道:“健公,您把我们的誓言写在了蓝天之上,我们是一定要回来的!”

“鹤龄兄,看来你是最明白我的意图啦,哈哈!”白崇禧把头往后一仰,舒适地靠在坐椅上,憩然地闭上了眼睛。

钦州湾畔的龙门港外,海风呼啸,一排排黑魅魅的海浪,铺天盖地卷来。十几艘庞大的舰船,一字儿摆开横列在海面上,几只海鸥,绕着舰船的桅杆翻飞。白崇禧伫立在座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陆地上的一切。龙门港山影起伏,海面上,除了这十几艘舰船外,没有一片帆影;海岸上,一丛丛木麻黄树,在强风中摇曳着,几块巨大的嶙峋的褐色石头,魔鬼一般立在那里。

一个国军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白崇禧把望远镜交给站在身边的海竞强,取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心头怦怦乱跳,但他并不相信在这里接不到他的部队。乘汽车走四百里与爬山越岭涉水走六百里,谁快谁慢,便是幼稚园里三岁的孩童也明白!他回到机要通讯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罗盘’,‘罗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

此刻白崇禧最关切的乃是第三兵团的命运,这是桂军的主力,是他和李宗仁、黄绍竑赖以起家、发迹的本钱,也是关系到他和李宗仁今后命运的一支部队。但是,在临离开南宁的那天,他和张淦通过话之后,这只“罗盘”便下落不明了。以后他直飞海南岛,以重金从陈济棠手里临时租借了十几艘最大的舰船到龙门港来接运他的华中部队,但一直没有和张淦联系上。

话报机里,没有一点回声。急得满头大汗的少校通讯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机器。

“健公,健公,‘罗盘’没有了,第三兵团在博白全军覆没,钦州已被共军占领,渡海通路全被切断!”

话报两用机中终于响起一个惊惶的声音,显得语无伦次。白崇禧紧紧抓着送话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杀开血路,直奔龙门,我在这里接你们!”

话报机中,又没有了声音,少校通讯官慌忙调整机器。

“徐启明兵团在上思全军覆没,第四十六军军长谭何易率残部向西退走……”

白崇禧呼吸急促,他想和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通话,但是没有成功,便决定和几位准备留在敌后进行游击战争的军政区司令官通话。电台刚刚接通,白崇禧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白长官,因大势所迫,为不使地方遭受战争破坏,我部决定效法北平傅作义将军接受解放军和平改编,特电告别,并祈鉴谅!”

白崇禧脸色苍白,握送话器的手在发抖。少校通讯官又为他叫通了一个电合,电合里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白长官,我们遭到共军的强大攻击,兵员损失殆尽,现在兵单民变,粮弹两缺,绝难继续抵抗,决定自谋出路,谨电备案。”

“叭”的一声,那只黑色送话器从白崇禧手中落到了地上,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粒,他的十几万官兵,竟没有一个能交上好运,跳出龙门!

海面上的风更大了,暮色跟着强劲的海浪席卷而来,那十几艘一字儿排开的庞大舰船,此刻变得十分渺小,似乎马上就要被海的巨浪吞没。那几只海鸥,也终于失望地丢下这些在海面上剧烈摇晃着的舰船,鼓着长长的翅膀,黯然消失在青灰色的海天之间……

正文 第九十二回 海天茫茫小诸葛海口觅出路 桂系覆灭李白黄分手各一方

海口码头已经在望,军舰开始减速,准备驶进码头停泊。海竞强由甲板上匆匆跑进座舱,向和衣而卧的白崇禧报告:“舅舅,海口就要到了。”

“啊?”白崇禧一下跳了起来,身上仿佛突然触了电似的,由于军舰的晃荡,他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海竞强马上扶住了他。

“舅舅,上岸的时候,我叫卫士用担架抬着你吧!”海竞强知道,钦州湾海面上的风浪,把白崇禧折腾得几乎要散架了,他们在龙门港眼巴巴地等候了六天六夜,结果是一个兵也接不出来,十几艘舰船放空而回。风浪的折磨,精神上的打击,把白崇禧的身体弄垮了,他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甚至连喝一口水也要吐出来,他奄奄一息地躺在那摇篮似的床上,辗转难眠,每日只靠医生注射葡萄糖和人参精来维持身体的活力。第四天,仍无任何使他乐观的消息,海竞强只好劝道:“舅舅,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我们还是回海口再说吧!”

“不!我们……不能,空手……回去。”白崇禧吃力地说着,“十几万人马,总可以冲出几万人来的,再……等下……去!”

“这十几艘舰船,每天的租金是一百根金条啊!”海竞强对这样白白地等下去,实在感到痛心,因为大陆一失,退据海隅,今后的花销可就大了,虽然他知道舅娘曾开过正和银行,但广州已经丢给共产党了,正和银行也已倒闭,如今一个钱得当两个钱花啦。

“哼哼!”白崇禧那清癯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随即又轻轻地喘了几口气——他连笑都感到吃力了。“乡下人,养猪,为了把猪养肥,”他又喘了几口气,“他们,宁可,自己勒紧,裤腰带,把缸中,仅有的,几筒白米,倒进,湘锅中……”

“舅舅,我明白了!”海竞强见白崇禧说话太吃力,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陈济棠和薛岳,还有,余汉谋,是三头猪!”白崇禧拚足力气,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们现在是喂猪!”

海竞强赶忙看了看四周,深怕军舰上的人听到,当他发现房中只有他们舅甥两人时,那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忙提醒白崇禧道:“舅舅,当心猪也会咬人的啊!”

“哼!”白崇禧又冷笑一声,“我只要,能接到,一个军……”

白崇禧咬牙支撑着,又在龙门港苦苦地等候了两天两夜,但仍未见到他的一兵一卒。这时,他和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在话报两用机中通了电话,黄杰报告他已退到思乐,无法到龙门港乘船渡海,他将和徐启明兵团残部退入越南。白崇禧立即指示黄杰和徐启明,要他们“力求避战,保存实力,轻装分散,以策安全。”至此,白崇禧才恋恋不舍地率舰船离开龙门港,返回海口。他一直在床上躺着,现在听海竞强报告将到海口,他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挣扎下来,只感到一阵晕眩,海竞强搀扶着他,他听说要用担架把自己抬下船,顿时大怒。

“胡说!”他斥责道,“我自己,会走!”

说完,他又颓然地坐到床上去,喘了几口气,命令海竞强:“把医生请来!”

“是。”海竞强正要走。

“令各船依次进港,我船最后走!”白崇禧又命令道。

医生进来了,白崇禧有气无力地说道:“注射,吗啡……”

海口码头上,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广东省主席薛岳站在一起准备迎接下舰的白崇禧,几名美国和法国的男女记者也在等候着采写他们所需要的新闻。当白崇禧的座舰缓缓靠上码头的泊位时,薛岳幸灾乐祸地对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说道:“白健公这回要掉几斤肉哆,在钦州湾上守候六天六夜,我的乖乖,那风浪不把人摇得肠子都吐出来才怪!”

李、黄、夏三人能说什么呢?他们知道薛岳到码头来的目的,不外北伐时他曾在白健公指挥的东路军当过师长,后来他虽投靠了陈诚,但白曾是旧日上司,不得不来敷衍一下。

除此之外,他是特地来探听虚实的,因为无论是陈济棠、余汉谋还是薛岳,无不惧怕白来抢他们这弹丸之地的地盘。薛岳已从电台得知,白此行接不到一兵一卒,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李品仙等人了,因此薛岳幸灾乐祸。

李品仙等则忧心如焚,如果桂军全军覆灭,恐怕白健公这回要跳海了: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和不同的心理,都把眼睛盯着白的座舰。一名美国女记者,缠着李品仙,问道:“李将军,您对白将军的归来有何看法?”

李品仙学着美国人的样子,把两手摊开,两肩耸了耸,头摇了摇,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对不起,无可奉告!”

军舰已经停稳,水兵已放下栈桥,甲板上肃立着白崇禧的一排卫队,一声口令,卫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军舰走上码头,俨然一支严整的仪仗队。后面,白崇禧在几名副官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甲板上,他头戴大盖帽,身着将校呢军大衣,戴着雪白的手套。当他走上码头时,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和薛岳等,都不禁大吃一惊,只见白崇禧红光满面,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无边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精神、更倨傲、更凛不可犯。他用一副高傲的微笑,频频挥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站立在码头上的部下、老友们致意。看了那副神态,你绝不相信他是战败的将领或全军覆没的统帅。薛岳记得,出任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率北伐军扫荡浙江,进军上海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夏威记得,在龙潭大捷,李、何、白控制国民党中央和政府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李品仙记得,在指挥桂军和湘军占领两湖,收编唐生智部队,入据平、津时的白崇禧是这副模样。只有细心的黄旭初,感到一阵悲哀,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真正的白崇禧了,那个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白崇禧,已随着十几万精锐桂军的覆灭而覆灭了。这个精神抖擞的“白崇禧”,很可能是由卫士装扮起来的,因为黄旭初知道,白崇禧因怕人行刺,在他的贴身卫士中,不乏相貌与他相似的人。武侯在五丈原一病身亡,在蜀军的撤退中,不是曾经出现过木雕的纶巾羽扇的诸葛亮,吓得司马懿不敢追击的事么?一贯喜欢声东击西、神出鬼没以小诸葛自居的白崇禧,在全军覆没之后,也许已经跳海自尽,临死之前,为了愚弄世人,从卫士中挑选一人装扮,导演这最后一出令人哭笑不得的“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的滑稽戏!

“伯陵兄,有劳你的大驾哆!”白崇禧走过来,与薛岳紧紧握手,薛岳应酬道:“健公辛苦了!”白崇禧接着和李品仙、夏威握手,当他来到黄旭初面前时,黄旭初却迟迟不伸手出去,因为黄总觉得,这个“白崇禧”是由卫士装扮的,他不愿遭到愚弄。白崇禧见黄旭初一副脚躇惶惊的样子,忖度他是以为没有接回一兵一卒,心中黯然神伤,便从容笑道:“旭初兄,看来需劳你往越南走一趟罗,你这位省主席与法国驻龙州领事颇有交谊,目下我军已全部退入越南,你非得亲自去交涉不可!”

也许是在白崇禧那傲慢多疑的目光逼视之下,黄旭初才感到这个白崇禧是真的,因为几十年来,在和白氏打交道中,他太熟悉这种目光了,黄旭初这才决定伸出手去,说了声:“健公劳苦功高!”但他又感到极大的懊悔,因为白崇禧的邓手冰冷得怕人,象死人的手一般,他恐惧地意识到,他是在和一个死人握手,他忙把手倏地抽了回来。

“白将军,请问您从广西大陆接回多少自己的士兵?”

在照相机的镁光灯闪亮过一阵之后,外国记者们纷纷提出这个为国民党和美国朝野至为关切的问题。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误会了,我此行是到钦州湾畔督师的!”白崇禧微笑着,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我华中部队在桂南重创共军之后,为保存实力,以利再战,目前主力已暂时退入越南北部待机。广西各地尚留下四十余万地方部队与共军打游击,我们以广西为基地,反攻复国是大有希望的!”

“李宗仁将军已赴美就医,白将军你是否准备到台湾去投靠蒋介石先生?”一个美国记者开门见山地问道。

“诸位有所不知,我白崇禧一生有两个长官,一个是蒋先生,一个是李先生。”白崇禧很有风度、很有分寸地打着手势,巧妙地回答记者的问题。

“白将军对共军席卷大陆有何看法?”一个法国记者问道。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白崇禧轻松自如地回答。

“白将军,您是否准备长期经营海南岛?”又一法国记者问道。

白崇禧见薛岳那双虎眼正瞪着他,心中不觉一怔,薛岳绰号“老虎仔”,现在白崇禧手中本钱输光丧尽,当然是不能“杀猪”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他怎敢在此时去捋“虎须”呢?他忽然感到头脑一阵阵胀痛,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止,心脏似乎也有点不太安宁,视线开始模糊,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那吗啡针的作用快要过去了,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女士们,先生们,值此戎马倥偬之际,我身负党国要责,不能再奉陪,容后叙谈!”白崇禧说完,立即一猫腰,钻进轿车里去了。记者们怅然若失,只是“OK”地嚷了几声,耸耸肩膀,表示遗憾。

白崇禧下榻于海口的天主教堂,下车后,他益发感到昏沉,由副官径扶到楼上的房间里安歇去了。刚在床上躺下,他即吩咐副官,转告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等,明日上午前来议事。他感到极度疲乏,脑袋象要爆炸一般,但又无法安然入睡。他觉得似乎自己仍躺在军舰的那张小钢丝床上,任凭钦州湾的狂风大浪摇撼着,抛甩着,踢打着,践踏着。他第一次感到海的恐怖和阴森,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虚弱。他隐约意识到,这大海也象共产党那样令他可怖,它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要把他摔死、搓碎,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吞掉!那黑魅魅的小山一般的浪头,露着狰狞的獠牙,向他扑过来了,扑过来了。他被一口吞了进去,啊!这是一头巨鲸,剑一般的利齿,把他从腰斩成两段,他惊恐地拼命呼喊:“哎呀!哎呀!”

“长官,长官,您怎么啦?”副官听到呼喊,忙奔进房来。

“快,打死它!打死它!救命!”白崇禧仍在惊恐地呼喊着。

“谁?打死谁?长官,长官!”副官见房中一灯荧荧,除白崇禧和他外,并无别人。

“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我的枪呢?”白崇禧伸手在床上摸索着。

“长官,这是海口天主教堂,是平安的地方呀!”副官见白崇禧这副模样,想必是做了噩梦,忙安慰他道。

“啊!”白崇禧耳畔听到阵阵钟声,教徒们虔诚的祈祷之声隐约可闻,神甫向教徒们讲述《圣经》中“基督受难”的情节,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他的耳中:“……耶稣又大声喊着说:‘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说完这话,气就断了。这时圣殿里的幔子,忽然从上到下裂成两半,大地震动,磐石崩裂,坟墓也张开了!……耶稣是在日出东南的时候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中午时候,天地开始昏暗下来,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他就死了。这时太阳变得一团漆黑。”

白崇禧感到全身颤栗不止,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永远没有太阳的世界!

第二天上午,李品仙、夏威、黄旭初依约前来拜见白崇禧,他们在临时辟作客厅的一间小屋子里等候。白崇禧早上起来,头仍疼得难受,浑身无力,为了不在部下面前显得疲惫不堪,他只得要求医生给他再注射一针吗啡。当他在客厅里出现的时候,李品仙等发现他们的白长官仍象昨天一样精神振奋,春风满面,那悬着的心才变得踏实一些。只有细心的黄旭初发现,白崇禧的两只眼珠布满血丝,眼皮浮肿,他预感到他们的路已经走到尽头,白崇禧的表情,乃是一种垂死前的回光返照!

“共军分两路向钦县追击,一路由灵山、合浦向西,一路由南宁向南,在小董一带截击我军,由南宁撤退的总部军眷及直属部队多己被俘。”白崇禧沉痛地说道,“张淦兵团、鲁道源兵团和刘嘉树兵团皆被打散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残部已退入越南。”

“完了!”夏威哀叹一声,双手捧着头,失声怮哭起来。“健公,当年我们在武汉全军覆没,尚有东山再起之日,如今失败,连个窝也找不到啦!”

李品仙也摇头唏嘘,只有黄旭初沉默不语,那平静的表情,说明他早已看到了今日的下场。

“哭什么!”白崇禧喝道,“我们并未失败,还有两个正规兵团嘛,几个军政区的地方部队数十万人都没有垮,共产党是奈何我们不得的,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起来,大陆必然生变,到时我们定获反共复国的全胜!”经白崇禧这一呵叱,夏威立时便止住了哭声。白崇禧对黄旭初道:“旭初兄请设法往越南一行,与法方洽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维持现状问题。”

“好的,我准备近日飞香港,向法国驻华大使馆香港办事处代办罗嘉凯申请去越签证。”黄旭初说得很是恳切,但是内心却明白,几十万华中部队都垮了,黄杰、徐启明那点残兵败将还起什么作用呢?况且,法国人还不见得能让这点残兵生存下去呢,因为他们担心中共军队以此为借口过境追击,引起冲突,而目下越共的武装亦有所行动,他们尚自顾不暇,哪还能为国民党的残兵败将苟延残喘着想呢?

“健公,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李品仙提出了这个连白崇禧在内大家都感到十分棘手的问题。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事,愈是大家都十分关心的问题,却愈是使人束手无策的问题。白崇禧不由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山尾村放牛,村里两户人家的两条牛一天忽然打起架来,斗得非常凶狠,难分难解。牛是农家之宝,如果斗死斗伤,庄户人家不啻于遭一场横祸。几乎全村的人都远远地围着观看,议论纷纷,但都无调解之术,硬是眼睁睁地看着两头斗红了眼的牛自相残杀,最后一头倒毙,一头重伤,不久亦死,两户人家如丧考妣,号哭不止。

夏威和黄旭初都各自在想着心事,一言不发。教堂里,又传来神甫讲解《圣经》的声音:“一粒种子不落在土里死了,仍然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我现在心里忧愁,说什么才好呢?如果人子从地上被举起来,就要吸引万人来归。”

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静静地听着,他们的灵魂,仿佛跟着上帝去了。

“奋勇前进,逮捕一切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不管他们逃向何处,均须缉拿归案,依法惩办。”

隔壁房间里是白崇禧的电台,那位少校通讯官奉命收听各方电讯,刚才中共新华社的广播传进房中,白崇禧等人屏息听清了其中几句。

“中央社消息,蒋总裁将于今日上午发表反共复国演说……”

“……拉铁摩尔公开主张美国放弃台湾,承认中共政权……”这是“美国之音”的广播。

“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光亮行走,免得黑暗降临在你们头上。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应该相信这光,成为光明之子。”教堂里,神甫的声音,神圣得象一支催眠曲。

他们的光在哪里?他们的希望在哪里?他们的上帝在哪里?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都默不作声,坐着不动,象四尊石雕!

“报告长官,陆军副总司令罗奇将军到!”副官进来报告道。

“啊?”白崇禧抬起头来,说了声:“有请。”

“哎呀,健公,原来几位老乡都在这里!”陆军副总司令罗奇满面春风地进来,“蒋总裁命我特地由台湾来看望诸位。”

罗奇一边和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握手,一边和大家寒暄着。他是广西容县人,与夏威、黄旭初是小同乡。

罗奇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二期,是蒋介石的心腹将领。白崇禧寻思,容县这弹丸之地,人物真是多得出奇,老蒋居然也能从身边搜出个罗奇来打交道,想必是他已痛感反共复国离开我白崇禧是不行的了。于是他向罗奇问道:“总裁近来如何?”

“总裁自到台湾后,每日总是唉声叹气,‘悔不听白健生的’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罗奇极会说话,且能揣摸对方的心理,他这几句话一出,便把白崇禧的心头弄得有些痒痒的。

“后悔药是治不了病的哟!”白崇禧似笑非笑地说道。

“是呀!”罗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总裁才命我来拜见健公,临行前总裁特地说道:‘请转告健生兄,我请他到台湾来组阁,由他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军事指挥权我全部交给他。’健公,这是蒋总裁的原话,行前他要我向他两次复述了这些话,我可一个字也没有说走样呀!”罗奇甚至模仿起蒋总裁那奉化口音和说话的姿势来。

白崇禧心里在萌动着一团火——那是黑沉沉的莽原上飘忽的一簇野火,他觉得这才是上帝投下的一片光明,他想成为光明之子,便要奔向那火去。

罗奇说完便打开他挟在腋下的一只小黑皮包,取出一张单据来,交给白崇禧,说道:“健公,这是总裁命我携带来的四百万银元和五百金砖,给华中部队发放军饷。”

白崇禧拿着那张单据,这是一大笔为数相当可观的款项,白崇禧心里激动了,退入越南的部队和留在广西山区打游击的部队,都需要钱花啊!他感激蒋介石为他想得周到。白崇禧随即便在那张单据上签了字。黄旭初却感到这笔款子来得好生蹊跷,白崇禧统率的华中部队,几十万大军已经损失殆尽,对此老蒋不会不知道,他这样对白卑辞厚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动机呢?黄旭初不由想起当年黄绍竑带着几百残兵到粤桂边境流窜,俞作柏甜言蜜语,又是请客又是送钱给陈雄,并一再敦劝黄绍竑将部队由灵山开到城隆好去,对此,黄绍竑说过一句“言酣币重者,诱我也”的话,没有上当。蒋介石对于不久前逼他下野,而现在把本钱输光了的白崇禧,又是封宫许愿,又是重金相赠,岂不是应着了黄绍竑说过的那句话么?他不得不为白崇禧捏着一把汗。但是,眼下是黄牛过江各顾各,他尚且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又何能为白崇禧分忧?况且老蒋素来心狠手辣,要是公开挑破了这个秘密,必会引来杀身之祸,因此白崇禧的心正隐隐而动的时候,黄旭初却缄口不语。由于都是容县老乡,罗奇深知黄旭初沉默寡言,但工于心计,他怕黄旭初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来说上几句话,使感情用事的白崇禧拒绝赴台,他回去就无法向蒋总裁交差了,“旭初兄到台湾,蒋总裁也一定予以重用的。”罗奇以先发制人的口吻向黄旭初说道。

“谢谢罗兄的关照!”黄旭初说过这句话后仍沉默静坐。

罗奇见黄旭初不说话,李品仙和夏威他就不怕了,便又说道:“我在台湾出发的当日,已闻知云南省主席卢汉投共,在云南的李弥兵团势必要向缅甸和越南撤退,总裁嘱我请健公速去台,以便组织大型运输机入越接运李弥和黄杰、徐启明兵团。”

白崇禧那颗心又动了一下,如能通过老蒋搞到大型运输机,将黄杰兵团和徐启明兵团残部从越南接出来,则他的本钱尚不致输光,手上有枪杆子,无论将来以广西为基地争取美援,反共复国,或者在台湾组阁都大有可为。但是,白崇禧并未对罗奇的话表示过多的热情,一是他对这个问题要认真地摸一摸老蒋的底,二是李宗仁虽然去美,但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还得征求一下李的意见。罗奇又扯了些台湾的事情,不久,陈济棠设宴为罗奇洗尘,派人来邀白崇禧、李品仙、夏威、黄旭初等出席作陪,罗奇便和白、李、夏、黄一同往陈济棠的公馆赴宴去了。

这天,程思远由香港飞抵海口,径往天主教堂秘密会见白崇禧。程思远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封信给白崇禧,说道:“这是德公临飞美前留下的一封信,嘱我到海口面呈健公。”

白崇禧接过李宗仁那封信,他很感激李宗仁在去美之前还不忘关照他,对目下的处境,他是多么盼望能有机会与李宗仁促膝谈心啊,他们患难与共几十年,在目下如此险恶的境遇里,却天各一方,不能共撑危局,同赴国难,想起来真是万分心酸。白崇禧迫不及待地把李宗仁的信拆开一看,那心不禁一阵紧缩,手微微颤抖,仿佛一个小心翼翼去寺庙里求签的人,偏偏抽到了他最忌讳的那支签。白崇禧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简直有点痛恨李宗仁了:你走了就走了吧,何必留给我这么一封信!

程思远见白崇禧表情痛楚,不知李宗仁在信中说了些什么使白崇禧伤心的话,便很想作些解释,在此山穷水尽之时,他愿李、白仍能保持他们之间几十年的友谊。他轻轻问白崇禧道:“健公,你怎么啦?”

白崇禧仍不说话,只把李宗仁那封信递给程思远。程思远接过一看,心中也微微一怔,因为李宗仁致白崇禧的信,除去称谓和署名,只有寥寥一语:“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唯独不可去台湾!”

程思远把信默默地装入信封中,他觉得李宗仁对蒋介石的看法简直洞若观火,而对与自己数十年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白崇禧,则不乏情深意重,李最担心白感情用事,蹈入火坑不能自拔,因此千言万语,尽在这十几个字之中,实是耐人寻味。

“健公到底准备怎样打算呢?”程思远问道。

“老蒋派罗奇带信来,请我去台湾组阁,并给华中部队送来了军饷。”白崇禧说道,“何去何从,还得看看再说。”

程思远听了暗吃一惊,心想李宗仁真是有远见,老蒋看来真的在打白崇禧的主意了,便说道:“健公,依我之见,去台湾必须慎重考虑。这次入台与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入京情况根本两样:抗战爆发时,蒋介石要广西编组几个军北上参战,所以健公一入京就任副参谋总长并代参谋总长职;而今你手上的本钱已所剩无几,蒋还要你出来组阁吗?如果他果有此心,为什么九月间一再反对你出来当国防部长呢?为什么十一月初你提出的蒋、李妥协方案他不接受?蒋要健公赴台,这里边恐怕大有文章呀,德公的话,未雨绸缪,望健公三思而后行之!”白崇禧沉吟不语,心中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几十年来,他以神机妙算“小诸葛”的称号,为李宗仁出谋,替蒋介石策划,他机智果断,料事如神,深为李、蒋所倚重。

但是,这大半年来,他竟然着着失算,一败再败,最后遭致十数万大军覆没。退回广西时,他曾准备组织西南防线,在美国的支持下以广西为反共复国基地,不料他在广西才呆了一个月,便逃到海南岛来了。最令他沮丧的乃是他在南宁总部所作的预言的破产:他以精确的计算,共军在崇山峻岭中蛇行六百里,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乘汽车走四百里的国军的。因此他才以重金向陈济棠租借十几艘舰船去龙门港接运他的部队。谁知共军以一天一夜一百八十余里的行军速度,提前赶到钦州,而他的部队乘坐汽车沿途遭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桥梁道路频遭破坏,五天才走了四百里,到达钦州小董一带时,便全部掉进了共军的伏击圈,数万人和数以千计的卡车和物质全部被共军俘获,无一人漏网上船,他机关算尽,到头来是“赔了金钱又折兵”。现在,退到海南孤岛,他已成了光杆司令,何去何从,竟要李宗仁和部下来为他策划,他感到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去台湾,他确也担心蒋介石找他算账,不去台湾,他又不甘心到海外过寂寞的寓公生活,因此思来想去,皆无良策,而海口又非可久留之地……程思远见白崇禧不说话,想必是内心矛盾重重,无从谈起。便说道:“我再过一天返港,与张向华等联络商谈组织第三势力的问题。不知健公还有何吩咐?”

“你走吧!”白崇禧喘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第三天,程思远仍乘他包的那架小型飞机飞回香港。黄旭初不愿再在海口呆下去了,便以到香港找法国驻华使馆代办处办理去越南的签证为理由,与程思远同乘一架飞机,直飞香港。临行前,黄旭初握着白崇禧的手,问道:“健公,下次我们在哪里聚会?”

“桂林榕湖边的白公馆!”白崇禧毫不含糊地答道,“中华民国要复国还得从两广复起!”

“多保重!”黄旭初什么也不愿再说了,他觉得白崇禧的话,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诸葛的神奇预言,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危病人的呓语。

黄旭初去了,时人称为李、白、黄的桂系军阀集团头目,从此星散,天各一方。

海口外有密密的椰林和排排木麻黄树,冬日的海滩上,海浪拍打着黄金似的沙滩,发出单调的哗哗声。红日西沉,海水由蓝变黑,鸥鸟贴水飞舞,寻觅晚归的渔船抛弃的碎鱼烂虾。但是,海天之间,竟没有一点帆影,海滩前不见一艘渔船,饥饿的鸥鸟叽叽咕咕地叫唤着,在海面惊慌失措地乱飞。

海滩上,幽灵似的有个漫步的人影。他头戴黄呢大盖帽,把脖子缩在拉起的黄呢大衣的领子里,两只手伸到呢大衣的两个口袋中,海风拂动着大衣的下摆。海滩上,留下他踏出的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不明内情的人,准会认为这是个行将跳海自尽之人,正在打发着他一生中最后的日子。

白崇禧在海滩上已经哪踢了半日,他内心的芒闷和徬徨,实与跳海自尽的人死前的心理极为相似。但是,白崇禧绝不会跳海自杀!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已经一败涂地,绝无东山再起之日。“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这是他一生带兵、从政的座右铭,败而复起,屡仆屡起,这便是他几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

黄旭初和程思远走后,蒋介石又连连来了几封电报,催他赴台组阁,电文亲切,充满感人之意。罗奇又整天来向他游说纠缠,陈济棠、薛岳、余汉谋等人,闻知老蒋要白赴台组阁,对他的态度也大大改变了。原来他们不过把他看成是一位落魄的桂系头目来借地盘栖身的。从前,桂系势力煊赫之时,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对李、白不得不怀敬畏之情,而今桂系已败落到无家可归,前来哀求他们收容,陈济棠等可就再也不买李、白的账了。因此白崇禧逃到海口,大有寄人篱下之感。现在,李、白的势力虽已败落,如果老蒋要重新启用白崇禧的话,则桂系有复起之可能。陈济棠等为着将来的利益着想,对白崇禧一反冷落而为热情,甚至薛岳还特地邀请白崇禧驱车同去巡视他在海南经营的“伯陵防线”。他们对白优礼有加,大有将他尊之为党国第二号人物之势。白崇禧那心又狠狠地动荡了一阵,在这个世态炎凉的世界上,没有兵,没有权,便没有一切,叫他不带兵,不当权,就是要他不要再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有一天夜里,李品仙单独来见白崇禧,李品仙悄声说道:“健公,你对去台湾拿定主意了吗?”

白崇禧摇了摇头。李品仙又道:“我看,老蒋派罗奇来催健公走合,是想委以重任。但是我们和他斗了这么多年,不知他此举是否出于至诚,健公切不可贸然飞台,不如让我先去走一趟,把老蒋的底摸一摸,如果他真心诚意要重用健公的话,就去,否则,我们再投别处也不迟。”

李品仙这话,正中白崇禧的下怀。白崇禧是个热衷于权位之人,他盼望能到台湾去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但又怕老蒋算旧账,正在徘徊之中,李品仙自告奋勇赴台为他摸底,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又没有料到,李品仙已和罗奇暗中勾结在一起了。当年,白崇禧率李品仙的第十二路军北伐到平、津时,蒋介石为了搞垮桂系,利用唐生智出面收买旧部挤走白崇禧,李品仙当时不但不帮白崇禧的忙,反而趁白出走,暂代了白的总指挥职务,等候他的老上司唐生智前来接事。二十年后,李品仙又重演故伎,再一次出卖了白崇禧。这一点,号称小诸葛的白崇禧,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入圈套。李品仙到台湾见蒋介石后,不久便函电交驰,说蒋请白组阁实出于至诚,可赴台无虞。罗奇又每天来催促,陈济棠和薛岳也不断打电话和派人前来打探白赴台之日期,以便设宴欢送甘白崇禧决定明日乘飞机直飞台湾,重新与蒋介石合作,共商反共复国之大计。夏威见白崇禧决意赴台,不便劝阻,便借口需先到香港安顿家眷,于前一日搭乘一架便机,飞到香港去了,从此寓居香港。白崇禧独自一人,心情有些郁闷,便到海滩上来漫步。

海天茫茫,暮色深沉,鸥鸟已经无影无踪,海风在无休无止地刮着,海浪在不知疲倦地奔腾跳跃,海和天已经融成一体,一片混沌迷离。白崇禧的双脚在机械地运动着,虽然明天就可以到台湾了,可以重掌党国中枢。但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魂总有些不定,方寸无法收拢。忽然,李宗仁迎面走来,大声疾呼着,劝阻他上飞机。“去不得!去不得!”象是桂军将士发出的呼喊。一会儿,是蒋介石在台北机场迎接他,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列队迎候,礼极隆重。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除了无垠的海滩和黑沉沉的大海,什么也没有,那呼喊声乃是大海发出的涛声。他有些踟蹰不前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往那沉沉的大海里走去,将被海浪席卷、吞噬。

蓦地,李宗仁从海滩上奔来,紧紧地把他往大地上拉,而蒋介石却从海中钻出来,拼命将他往海里拉,他们都相持不下,拉得他手足疼痛。白崇禧再也按捺不住了,仰头向苍天大声呼叫着:“介公!德公!你们永远是我的长官呀!我白崇禧一生只有两个长官啊!”大海涨潮了,卷起无数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的浪头,扑打着白崇禧军大衣的下摆,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本能地逃避着海浪的扑食……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白崇禧由海日直飞台北。蒋介石给他的并不是组阁出任行政院长兼国防部长的待遇,而是把他摆在和软禁中的张学良相似的地位。他幽居台北,军阀混战中驰名天下的小诸葛,从此湮没无闻。

正文 后后记

《第一个总统》出版后,有人问我:“你写孙中山,是否与他沾亲带故?”这个问题,在有关谈创作的文章里,已说过了,这里不必赘述。现在,又有人问我:“你写桂系,是否与李、白、黄沾亲带故?”这叫我怎么说呢?我家原属广西百寿县,与李宗仁先生老家树头村相距仅三十余公里,中间隔着一座高耸的金竹坳。我的舅舅早年投入桂系第七军,抗日战争中,参加过淞沪会战、徐州会战,其后,又率部在河南与日军血战,桂柳会战中,参加过桂林保卫战。1949年底,舅舅奉白崇禧将军之命,率部退入越南,后辗转去台湾。直到今年五月,才有幸回归故土探亲,与我母亲团聚。这样说来,我与桂系,是既沾亲又带故了!记得大约是1949年底的某一天,李、白部下的桂北军政区司令官周祖晃将军率残部由桂林退到百寿县,我曾在县城旁边的校场岭上,看到过坐在草地上的桂军士兵,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号称能征善战的桂系军队。

当然,仅凭以上这点历史渊源关系和见闻,是写不出一百余万字的的。

1959年4月29日,周恩来总理在全国政协一次茶话会上说:“近百年来有代表性和反映社会情况的典型人物、家庭和家族的情况就值得看,看看他们如何存在、发展和衰亡,有人说将袁世凯、蒋介石等几个家族写成小说不下于左拉的作品。那些典型人物,所代表的社会死亡了,本来也会死亡的,但这些事迹可以记载下来。一个社会总有它的代表人物,这是必然,至于谁来代表,这是偶然。……要勇于暴露旧的东西,‘五四’时代就提倡叛逆精神,一个人的转变也不是偶然的,……暴露旧的东西使后人知道老根子,这样就不会割断历史。”周恩来总理的这一席话,可以说是这部书创作动机的发端。在写作《第一个总统》时,我曾花了许多时间搜集和研究孙中山先生与桂系关系的史料。但是,这部书的写作乃至成书,却是由漓江出版社的陈肖人同志一手促成的。肖人同志既是位著名的作家,又是位有胆识的出版家。《第一个总统》的上、中两卷书刚出版,他便与我签订了的出版合同。由签合同到完稿用了四年多的时间,其中参与写作和修改五十余万字的《第一个总统》下卷又用去一年。这中间我没休过一个节假日,除了外出查阅史料、采访有关人士及考察山川地理,没有停过一天笔。

我生在农村,长在乡下,自幼听过许多历史演义和传奇故事。上学后,又特别喜爱历史课。上初中时,我曾被历史老师讲述的翼王石达开的故事深深感动,至今仍不忘那把在大渡河边展现过的“翼王伞”。小小年纪,便萌生要写一部太平天国兴亡史。当然,这个狂妄的愿望,至今也没有实现!1962年夏天,我在桂林广西师院附中高中毕业,当时不知从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战士、医生、流浪者这三种人,最有可能成为作家,书中还列举了许多中、外著名作家的出身和经历为例子。我当时被书中的观点深深地打动了!对学医我没有兴趣,当流浪者又是社会主义制度所不允许的,供我选择的便只有当战士这一条路了。我便毅然报名当兵。学校领导和我的老师们见我的文科成绩优秀,一心要我报考名牌大学,但我没有按受他们的劝告。仅离高考只有半个月时间的时侯,我搭上一列满载新兵的闷罐子火车,悄然离去,连父母亲也不知道。为了当作家,我失去了取得大学文凭的机会。在军队里当了近七年兵,摸爬滚打,我的军事技术,只有在后来写作《第一个总统》和时才真正派上用场。特别是在里,大小战争写了数十次,倒也感到顺手。因为爱好文学,写得几次失去提干的机会,1968年底,我复员回桂林时,孑然一身,不仅作家当不成,连找个工作也不容易。几经辗转,我到了桂林电表厂,当了一名月薪只有三十八元的二级工。本来,如果我好好干,从头学起,凭我的本事,起码可以混上一官半职,弄个科长或者更大的官儿当当;也可以复习功课,报考大学,弄一张时下吃香的文凭。可是,我却又“贼心不死”,抓住文学的“衣钵”不放。1980年后,我开始“不务正业”,七年的时间,写出了七本书(有的系与他人合作)。《第一个总统》还获得了1987年全国优秀畅销书奖,这是在获奖的图书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文学虽然搞上去了,可是其他方面的东西却几乎丢光了。我没有职称,也没有一官半职,工资自然也不会高,想起来不免感到有些惶惑!所幸桂林电表厂领导和党委对我搞文学创作还很支持,给我创作假,工资也照发,使生活得以保障。我的妻子则不但承担了全部家务和儿女的养育,还挤时间为我抄写了以百万字计的书稿。没有这两方面的大力支持和帮助,我是无法完成这几百万字作品的!在的写作过程中,还得到国内各级政协及李、白两先生在海内外的旧部的支持和帮助。中山大学历史系民国史专家邱捷同志,在百忙之中给我提供了桂系在广东及粤系将领的有关史料。百花文艺出版社编辑邢凤藻同志,在病中坚持看完了上册初稿几十万字,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我的老战友、原广西军区党史办公室主任张武同志,向我提供了他多年来亲自搜集的有关李明瑞、俞作豫两位先烈及俞作柏先生的珍贵史料,可惜的是,他没有看到本书的出版就病逝了。在此,对给予我支持和帮助的各级领导、同志、朋友和先生们,表示由衷的谢忱!

是一部史传性很强的小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应该把她称作历史小说还是传记小说。对此,我衷心地期待得到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及广大读者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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