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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职》


第一章

江南省新一轮的干部挂职工作正式启动了。

挂职,顾名思义,就是干部在不改变行政关系的前提下,委以具体的职务到另外地方,培养锻炼的一种临时性任职行为。挂职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下挂。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一般意义上的挂职。还有一种比较少见,但也实施过的挂职,叫上挂。就是基层的干部上挂到上级机关,这里面的意思更多的是学习。

省里这次的挂职当然是下挂了。既是下挂,这里面的名堂就很多。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一种经常性工作。挂职的奥秘在于它往往能关系到挂职者的将来升迁。这些年,仅仅靠在机关上呆着来提拔,难度越来越大。特别是一些到了处级这个坎上的干部,再想上就更难了。处干们的年龄都在四十来岁边上,一长溜的,排得让人绝望。要从这条长龙中,挤出来,爬到副厅,可谓是难上加难。

挂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成了一条奇妙的通道。

早先年,干部一听说要下去挂职,总是抱怨。而这几年来,江南省委宣传部的处干们,为了下去挂职,想尽了法子,使出了浑身解数。一旦下去了,干个两年,回来不是提成实职副厅,也多少能解决一个副厅级巡视员。一辈子泡在行政的河水里,谁不指望能再升一级?到老了,还是个处干,在别的不知情的人的眼里,也许了不得了。可是对于一些知情的人来说,就很让人不太瞧得起了。这就比如在县一级。一辈子再怎么着也得混个科干。不是你非得要当个什么,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更多的时候,人还不是为着面子在活?大家吃饭的桌子上,不自觉地总是按官位大小来坐。老资格的科员,也难以坐到年轻资格的科长上面。不是不能坐,而是你一坐,心里就不自在,人家看着也不自在。何必呢?

宣传部的处长们,到下面县里,个个人模人样,威风得狠。可是一回到部里,三十几个正处,还不包括享受正处待遇的一干人马,齐扎扎地往机关里一摆,威风早没了。再看上面,部长,副部长,巡视员,副巡视员,加起来又是二十多个。处干还能算上什么?随便走到那个办公室,一瞥办公桌上的牌子,不是副处就是正处。用句玩笑话说:部里司长,省里处长,县里科长,乡里村长,村里组长,大长小长,级别一样。

一个干部,在机关蹲久了,说他不想名不想利,那是不现实的。好马还得看你跑多少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还不是好士兵呢?

既然都想再上一步,都想再当个更大点的官,都想更好地为人民服务,那么,处干们向往厅级,也是理所当然了。可是,“现在是没有位子啊,大家都是好干部,我也想大家都能上哪。可是……”分管干部的王化成副部长总是这样感叹。

感叹归感叹,工作归工作。江南省委宣传部的工作是有口皆碑的。省委领导就多次表扬说:宣传部真正地取到了党委的主阵地和喉舌作用。宣传部长欧阳杰,听说很快就要提拔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多少也让宣传部的干部们感到心里快乐。一个部门,主要领导的后续任用,很大程度上能体现上级对这个部门工作的态度。主要领导被提拔了,就是说明了他所领导的部门工作上去了,得到了首肯;反之,则是一种无言的批评了。既是批评,也就不怎么光彩。连同下面干部的作用,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宣传部目前正是大好的时候,欧阳杰部长很受省委书记叶孟明的器重,也得到了中央的关注。这样的时刻,欧阳在省委常委中的说话份量,也在不断地上升。这次省里新一轮干部下派,本来组织部只给了宣传部一个额。组织部对宣传部这一块,一直有一些压制。从上到下,组织部都感到自己因为管人事,就必得在宣传部之上。可是,江南省委组织部最近这一两年却不行了。原因是组织部长秋明平出事了。组织部里另外有七个厅、处级干部,一并被双规了。新部长倪少平,是从外省调来的。情况还不是太熟,说话也还是相当谨慎的阶段。因此,欧阳杰部长一说,就赶紧补了个额。两个,对于宣传部来说,这些年也是没有过的事了。这里面的潜意思是,宣传部一次性地获得了两个很快能被提拔为副厅级的名额。这多难啊!

全省新一轮下派干部工作会议已经开过了,王化成副部长参加了会议。回来后,很快向欧阳杰作了汇报。欧阳部长听完后,略微沉思了会,说:“还是按照正常程序来办吧,先开会传达,然后自愿报名。”

“这样……”王化成皱了皱眉,他是有些担心。这样一来,如果一点倾向性意见不拿,到最后可能竞争就很激烈,很难把工作做好,“我看,部长,是不是先开个部务会……”

“这个就不必了吧。这次有两个额,我看还是先让大家报名吧。然后看情况再说。”欧阳杰说着拿起了手边上的文件。

王化成也不好再说,他出了门。走廊上的温度比房间里面低多了。正是十一月份。今年的秋天天气格外的凉。一直下雨,秋雨连绵,就有些阴冷。

刚到自己的办公室,王化成就看见办公室主任简又然正站在桌子边上。见王化成进来,简又然笑笑说:“我正等王部长呢。这是要您尽快签发的几个文件。另外,,您出差的飞机票也送来了。是后天下午的,部里组织处的高处长陪您一道。”

高处长叫高萍,是个年轻的副处长。才三十多一点,一直没有结婚。人长得也好,很灵活,王化成副部长也很喜欢。简又然特地把她的名字点出来了。

王化成含糊地笑了下,把一摞子文件递给简又然,“明天上午召开部里职工会,主要是下派挂职的事。你安排下。”

“好的”,简又然答着,又问:“挂职?听说我们部里有两个额。我想……”

“你也想下去?”

“这个……在部里也呆了十几年了,下去锻炼锻炼也是有必要的。”

“好啊,好啊,小简哪,你今年才四十不到吧?”

“正好四十,也不小了。”

“还早,还早啊。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简又然笑了笑,说还请王部长多关照,然后就出去了。临走时还顺便关上了门,王化成把刚送来的几份文件看了看,关于年底三下乡的。这事每年都得做,每年都得发文,他随便看了看,改了几个字,就签发了。另一封是是关于召开省作协大会的。王化成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些作家们对文字讲究得狠,你审稿时不把好关,弄得不好就掉进了他们的套子里。这是王化成不愿意的,虽然在部里联系文联这一块,但真正文联的工作,是由文联党组负责的。他也只是个把月问一两次而已。现在,改革开放了,只要不反党,管他作家们做甚?

正想着,简又然又推门进来了。

“王部长,会议的事安排好了。听说这次是两个?”

“是啊,欧阳部长向组织部争取了一个。这么多的干部等着,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啊!是吧。”

“当然是。”

简又然处长走近了过来,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王化成抬头问。

“啊,是我的一个同学从东北带过来的土参。晓苗说,一定要给您带一点。这不,带来好几天了,一直忘记,刚才想起。这可是真正的野参。”简又然说着,将盒子打开来,一株人形的小参,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参呈黄色。王化成看电视上介绍,这是野参的一个最基本的特点。

“这可不好,小简啊!那,就谢谢小苗吧,带个信,让她有空到静子家去玩。”静子是王化成的女儿,与简又然的妻子小苗是大学同学。

简又然笑道:“一定跟她说,一定。”说着将盒子盖上,又顺手将盒子放到了王化成办公桌旁边的小地柜上。

简又然回头又朝王化成看了眼,就要往外走。王化成喊道:“将这文件拿去先看看吧,小简。”

简又然便回过来接了文件,出了门,他扫了一眼,正是关于挂职干部的文件。他笑了笑,正遇上人事处的吴处长。招呼道:“有什么高兴的事?看你笑的。昨晚上遇到红颜了吧?哈哈。”

“你尽胡说。我有什么红颜。人老哪。”简又然搪塞道。

“你老了?听说还要下派呢?能老?”

“谁说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两年一溜,副厅到手。好啊,好!”吴处哈哈笑着走了。

简又然摇摇头,回到自己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一间比较大的办公室,除了他,还有赵妮。她是办公室的专职接待员,长得像章子怡一样。简又然喜欢听她说话,轻轻的,甜甜的,像流水一般。简又然有时有烦恼了,就爱逗她。她一说话,他心里便释然了。久而久之,他和赵妮便很自然地沾到了一块。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都是很有分寸的人。谁都不在单位有任何表现。哪怕就他们两个人在的时候,也都装得一本正经。“两个人好,是感情上的事。为这事,让单位上人说话,不值。”这是赵妮的观点。而简又然则更直接,“有了关系不怕,怕就怕不能正确地处理好关系。”他指的是正确地处理好妻子和情人、单位与家庭、面对面上班与一时冲动等等方面的关系。因为有了这些底线,这两个人虽然天天坐在一起,却很难让部里其它人看出什么来。他们一周才约会一次,而且地点都是离市里远远的郊区。约会一完,回到办公室,两个人又都恢复到了同事和上下级的关系。有时,简又然还当着其它人的面,狠狠地批评赵妮两句。赵妮则经常在背后跟别人说:“简主任这样的人,除了唯上,一无是处。”

简又然将文件放到桌子上,刚要坐下来看,电话响了。是老同学马长久打来的。

马长久在省发改委工作,也是个处长。他电话的意思就是下派挂职的事。说发改委有一个额,都在争。看来,他的希望不大了。问简又然怎么想?“这年头,下去蹲两年,回来解决问题,这是拿钱也卖不到的捷径啊。又然,你可要抓住。”

“这个我正在考虑。”简又然道:“也一样啊,回头再说吧。”

挂了电话,赵妮正望着他。简又然没有做声。他正想着上次托人从东北带回来的土参,总共有四份。给了一份给老岳父,还有三份。刚才送了王部一份。还有两份,一份给欧阳部长,还有一份嘛,他想了想,还有两个副部长,程部和丁部。这两个人中,丁部一般不太说话。而且说话起的作用也小。就干脆给程部吧。想着,他又起身从桌子柜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用纸包了,向程部的办公室去了。

赵妮看着简又然,从鼻子里哼一声,却又会意地笑了。

江南省委宣传部,一共有一百多号人马。这在省直机关不算多的。这里面包括宣传部下面的一些副厅级机构。这么庞大的摊子,就像一台机器,要想高效率地运转起来,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好在欧阳部长驾驭全局的能力强,宣传部上下团结,在江南省的影响也日渐看涨了。

下派挂职干部的会议,就在部里面的二楼会议室召开。王化成副部长主持会议。人事处长先带着大家学习了省委关于下派挂职干部的文件,整个会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杜光辉习惯性地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上,他是部里面老资格的工会副主席。工会主席由丁部兼着,副主席也是正儿八经的正处。在部里,杜光辉算得上是个“老人”了。从大学毕业分配到现在,他在部里一共呆了二十一年,从二十三岁一直干到现在四十四岁。部里面除了人事处,其余的处室他都呆过。一开始,他是宣教处科员,然后是组工处科长,再干到办公室副主任,然后到工会专职副主席。中间他还在其它一些处室时间不等地帮过忙。整个部里,除了司机班的一两个老司机外,他是最老的了。

杜光辉为人实在,这在宣传部里已经是大家公认的了。这个人,个子不高,脸色清瘦,乍一看,就像一个刚从实验室出来的人,似乎少晒了阳光,显得有些豆芽。但是也就是这个老实人,也是整个部机关脾气最倔的一个人。很多新来的年轻人,一开始不清楚;等到某一天,突然看到杜光辉因为某一件事而发火时,他们觉得这是一座沉默的火山,一旦爆发了,只有任着它燃烧。在部里,杜光辉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不冷不热。看不出他对谁印象好,当然也看不出他对谁印象不好。

上届干部下派挂职时,杜光辉曾经打过报告,要求下去挂职。但是没有得到批准。当时部里只有一个名额。已经离任的老部长出面为他的女婿琚长远说话,结果杜光辉没能去成。琚长远去了。最近,琚长远已经回到省直了,但是没有回部里,而是直接去了新闻出版局,当了副局长。杜光辉为此曾在部里同王化成副部长拍了桌子,后来还是欧阳部长出面,才平息了这风波。

这一次的下派挂职,论条件,论年龄,杜光辉都符合。杜光辉听着文件,却眯缝了眼睛。

王化成副部长说话了,“这次下派挂职,欧阳部长的意见是,只要是符合条件的,大家先报名,然后再定。到基层挂职,是一次很好的锻炼,对于每一个干部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希望大家认真学习刚才的文件,领会文件精神。对照自身情况,作出决定。”

其它几个副部长都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杜光辉第一个出门,因为他坐的位置,必须先出来,否则就挡了别人的道。他正要往办公室走,王化成副部长喊住了他,“光辉啊,来,来,到我办公室来。”

“啊,有事吧?”

“没事就不能来?”杜光辉随着王化成过了办公室,王化成问:“这次怎么考虑的?”

“我还没想。”

“啊,是吧。上一届因为名额问题,所以……这次,我看你再争取吧。”

“我还要想想,孩子读高中了,我……”

“这个不是问题。关键还是你自己要想好。机会不容易啊,你也是老处干了。”

“这我知道。就这事吧,那我走了。”

说着,杜光辉就出了门,走在走廊上,正碰着简又然。

“啊,杜主席,刚才我让赵妮把文件复印了一份送给你了,你符合条件啊。”

“这也难说。”

“什么难说?你老杜啊,就是……”

杜光辉没有应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了。

简又然摇摇头。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反复地想了想,这次下派挂职,他是必须要争取的了。在部里呆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外人一看,这是个最容易被提拔的位子。可是这得要等。既要等机会,还要等名额。几个部长,包括欧阳部长在内,也都很关心他。在不同地场合不同的时间,都曾表示要为他简又然的事说话。可是,这毕竟是还要漫长等待的事情。何况欧阳部长听说又要调动了。主帅一换,方针就不一样了。下去挂职,到底得的是个现成的。以他这个年龄,凭着他简又然的能力,他相信自己两年后,会以一个副厅的身份回到部里的。

简又然的妻子小苗并不同意简又然的想法,说在部里呆得好好的,却成精要到下面去。下面工作也不是什么好搞的,复杂得狠。何况家里孩子也大了,明年就要中考。简又然一下去,孩子怎么办?

“你这目光太短见了”,简又然喝了口茶,朝小苗看着说道:“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那店。这次不下去,我不知道在部里会呆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两年不也快嘛。孩子中考,她自己知道努力。欣欣是个懂事的孩子。何况下去是挂职,很多时候其实是呆在家里的。这你还不放心?”

“我是放心。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小苗嘟哝道。

“有什么必要不必要,反正都是工作,不就是为了……唉,不过,倒还要找找人,想办法到个好一点、离省城近一点的地方去。”

“就到我老家湖东去吧,离省城才一个小时,多近。经济条件也好。”

“那也不错。我明天去找找吧。”

简又然现在已经不太担心这次他能不能下去,王化成副部长已经明确说了,程部长也同意。欧阳部长按理说也不会反对。但是,下去只是第一步。下到哪个地方,是更重要的。这些年,下派挂职干部虽然大部份都在回来后得到了提拔,但在使用上却是有区别的。这就跟你下到哪个地方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小苗说的湖东,这是下派挂职干部们都想着法子要去的一个县,不仅仅是区位优势,更重要的是这个县济实力强,在江南省一直排在前三位。到湖东挂职的干部,回来后基本上都安排到了比较好的副厅级位置上。那些到一些偏远地区的挂职干部,回来后虽然也提拔了,单位却不太好。有的甚至就是副厅巡视员。对于简又然来说,将来混个副厅并不是难事。关键是要通过挂职,早一点解决。那么,按他的年龄,他还是有可能向更高的级别冲击的。

现在,在党政机关工作,年龄成了宝贝。大一岁,往往就决定了你将来的位置,决定了你到底能升到哪个坎上。简又然如果能在四十二、三岁前,解决了副厅,当然得是实职,那么,到四十六、七岁,他就有望解决个正厅。而刚才在走廊上碰见的杜光辉,简又然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顶多也只是个副厅的料子。在机关里,所有人往一块儿一站,谁将来怎样,其实是能一眼看得出来的。杜光辉蔫得像只秋后的茄子,一年四季,关着个嘴巴,说实话,能混到目前的正处,已经是了不得了。上一届他要下去,大概不仅仅为了将来的副厅,可能更多的是想暂时地离开一下机关。工会专职的副主席,其实就是闲差一个。只是因为这么大机关,非得有这么一个位子,不然,要他作甚?

说起来,杜光辉还有些传奇的经历。就是这么一个老实得像头牛的人,五年前还曾经闹过离婚。而且闹得狠,弄得满城风雨。最后自然是没有离成,杜光辉也受到了组织上的谈话处理。从此,这人就变了,一天到晚不太说话。没事总是坐在办公室里,一张报纸能从头看到尾。三年前,部里工会老主席退下来了。谁来接这个位子?正巧欧阳部长新来,觉得杜光辉人诚实,何况工会副主席这位子,一般的副处长都不太愿意过去。杜光辉就捡了这个干枣子,一直含着。可别说,这几年,工会倒也做了些事。这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杜光辉的倔。他一倔,向部里提出来的要钱要物,基本上就都实现了。不管怎么样,这还是取之于部,用之于民嘛。

简又然希望杜光辉也来报名,既然有两个额,杜光辉要是报名,对于简又然来说,影响最小。

这样想着,简又然就又慢慢地装作有事一样,踱到了工会办公室。杜光辉正坐着看报。简又然问:“看报呢?最近股市牛了吧?”

“牛?熊了,死熊了。”杜光辉从报纸里抬起头来。

“啊,啊,反正我也不炒股。不是不炒,是不会炒,也没钱炒。老杜啊,这次挂职……”

“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怎么?”

“我不想去了。儿子要高考。”

“也是,我那丫头也中考了。你真的就不去?这次可是两个额的。”

“真的不去了。”

“啊……也好。”简又然叹了口气,往外走。杜光辉却又问道:“你报名吧?”

简又然回过头来,说:“我当然报,你也报吧。下去也不是天天呆着,一样回来照顾孩子。”

“这……”杜光辉没有说话了。简又然便出来,到欧阳部长的办公室里。欧阳部长正一个人在里面看文件。简又然小心道:“部长,这次挂职,我想下去。您看……”

“啊,很好啊!年轻人,就要下去嘛。”欧阳部长笑着。

“不过,到哪里,还得请部长到时给组织部说说。宣传部的干部下去,也不能太差了。何况这次是两个。”

欧阳杰抬起头,看了看简又然。问:“报名的人有吧?还有谁?”

“目前还不太清楚。杜光辉杜主席可能也要报的。”

“杜光辉?啊,啊,好,好啊。”欧阳杰又低头看报了。

简又然站了会,给欧阳部长添了杯水。手机响了,他赶紧出来,到走廊上接手机去了。

过了两天,宣传部的挂职干部报名名单出来了。一共是四个人。简又然、杜光辉,还有两个年轻的副处长。

这个报名名单完全在简又然的意料之中。这次挂职,与上次有很大的不同。不同就不同在这次有两个额。你别小看了这两个额,有时候,名额多,隐含的的问题更多。上一届,只有一个额。报名的是两个。既然准备报名,大家都是私下里反复地掂量了的,自己有几斤几两,也都盘算过。拿到桌面上来一比,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最后的区别就在于主要领导更倾向于谁。杜光辉就是因为领导层的不同意,被涮了。

从挂职会议召开后,简又然第一次特别高调地和部里其它的许多同志,谈到了下派挂职的事。他这其实是提前给其它人打了个招呼,我简又然这次是要下去的,你们就不要太和我争了。另一方面,简又然又特地与杜光辉打了个照面,鼓励杜光辉也去报名。杜光辉虽然并不占太多的优势,但他已经是第二次报名了,而且年龄也大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很有把握的。杜光辉能下去挂职,这其实为简又然打了个掩护。简又然知道,在部里面,也有不少人对他有想法。树大召风吧,谁让他占在办公室主任这个显眼的位置上呢?

果然,正处级的干部,就简又然和杜光辉两个人报名了。

两个报名的副处级干部,其实也只能是凑个数。他们自己也知道不行,但报名一次,显示了愿意下派锻炼的诚意,又多少给领导增加了一点印象。机关里,有时候,有些事还真的要出头,只要不影响别人,出头总不会是太坏的。

王化成副部长将报名情况给其它几个部长通了气,又请示了欧阳部长。欧阳部长笑着说:“既然报名的情况已经很明朗,那就初步定了这两个同志吧。都很不错,都很优秀,都很值得培养。”

事情就这么算定下来了,在别的机关,可能要反反复复地搞上几轮,到宣传部很快了结了。这也见得出宣传部现在班子的力度和内部的和谐。

王化成副部长随即找简又然和杜光辉两个人谈话。因为是同一件事,就放在一块了。简又然在进门时,看见王部正在翻着干部档案。简又然问:“王部,定了?”

“定了,就你和杜光辉。”王化成把档案合上,档案黄色的封面显得庄重。

“那真得谢谢王部了。不过,这真定了,心里却有点……”

“又动摇了?哈哈,快啊,不就两年吗?快!”

“那倒也是。”

杜光辉推门进来了,站在边上。王化成说坐下吧,主要是你们报名下派挂职的事,部里几个部长碰了下,就定了报你们两个。当然,这事还得向上报,最后的决定权在省委。不过,你们既然报了,就要做好思想准备。你们这个年龄,正是下去好好干点事的年龄哪。再过几年,到了我这个年龄,想下去人家也不要了。是吧,哈哈。

杜光辉和简又然两个人都跟着笑。

王化成又说了些其它的,因为没有最后定,其实这些话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简又然说:“这得感谢部里的关心,给我们这样的锻炼和学习的机会。是吧,光辉。”

“当然是”,杜光辉马上回过神来,应道。

王化成笑了笑,说你们都忙去吧,没下去之前,手头上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

“这个我们知道。”简又然用了“我们”,显然也包括了杜光辉在内。从这一刻,他们两个共同成了省委宣传部挂职干部。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本来是平行线,可是因为某一件事,某一种原因,就成了相交的线。他们的命运,因为挂职,而暂时地绾一了一起。

出了王化成副部长的办公室,杜光辉突然笑了一下,简又然问笑什么呢?

“上一次,我是真心要下去的,结果没下去成。这一次我可是闹着玩儿的,结果却成了。”杜光辉说。

简又然赶紧拍了杜光辉肩膀一下,说:“都这个时候,还说这话。杜主席,准备准备吧。”

杜光辉点点头,在部机关里,杜光辉虽然性格有点古怪,但是,他和简又然处得却还算好。简又然这人能说会道,更重要的,他能摸得准一个人的脾气。对于杜光辉,简又然从来都是不远不近,既亲近又有些冷漠。这倒让杜光辉感到自在。两个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好,但是,一直没有矛盾。在一些小的问题上,简又然时常还是站在杜光辉这一边的。比如工会的一些活动,办公室总是尽力支持。包括有时组织职工开展个歌唱比赛什么的,简又然就曾主动地为工会拉到过赞助。杜光辉虽然明的不说,但心里对此还是感激的。

现在,两个人要一道下去了。也是缘吧。杜光辉笑道:“我没什么准备的。不像简主任,你下去是镀金,我下去是混日子啊!”

第二章

杜光辉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几个老同学聚在一块,他多喝了两杯。喝完后,又被拉着去唱歌。这同学里面,有一位成了大老板,出手阔绰,每个月总要把在省城的同学们找着聚一回。反正有人卖单,杜光辉也乐得参加。跟同学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回到了大学时光。而且,私下里他还有一个小心思,在这聚会上,他能看见他在大学时代就曾暗恋的莫亚兰。

莫亚兰是当时中文系里最漂亮的女生,就是站在艺术系那些女生们中间,她也是人尖子一个。杜光辉来自于农村,乍一到大学里,猛一见这么漂亮的女同学,他简直有些惊艳。当然,他也知道他和莫亚兰不可能是能走到一块的人,因此,他一直暗恋着。直到快毕业时,有一次莫亚兰竟然突然要请他看电影。他当时有点懵了,懵懂中就拒绝了。现后来毕业,他在糊涂中被分到了省委宣传部,莫亚兰也在省直。两个人却没有再见面。直到五年前,那个发了财的大老板同学把大家又拢到了一起,他们才看见都已是人到中年的彼此。莫亚兰有一次酒后开玩笑说:当时,我可是真心请你看电影的,可是……

杜光辉只能是笑一笑,就是现在,他看见莫亚兰,还是能听到自己的心像只小鼓一样地跳动。暗恋有时候比明着恋爱更让人难以忘怀。

莫亚兰今天晚上也唱了好几首歌,其中就唱到了他们大学时经常唱的那首《红河谷》。杜光辉也跟着唱了,唱着唱着,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幸好灯光很暗,人们的注意力也都在歌上。散场时,莫亚兰要送杜光辉,杜光辉说不用了,喝了酒,正好一个人走走。莫亚兰说:都快老了,还是当年那倔脾气。

开了门,妻子已经睡了。儿子杜凡凡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明年就要高考了,孩子们学习紧张得狠。杜光辉站在儿子的房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心里叹了声,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冲了杯茶,慢慢地喝起来。

部里下派挂职的干部,最后经过省委组织部和有关领导的研究,已经正式定了杜光辉和简又然两个人。现在没有定的,就是他们分别到哪个地方去挂职。晚上喝酒时,他已经把这个信息发布了。其中有几个同学劝他赶快找人。下去挂职到哪个地方什么重要,去的地方差了,日子不好过,将来回来也安排不好。有人建议杜光辉找一下部领导,或者找找其它人,争取到湖东县,或者平山市这样的经济基础好、省领导重视的地市去。杜光辉说:反正都是挂职,也就两年时间,到哪里去不都一样?

“这可不一样!”那个大老板同学道:“怎么一样呢?我这几年虽然在做生意,可是官场上的事,也知道些。到经济基础好的县,人活得滋润,将来安排也容易。在底下两年,干工作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利用底下县里的资源,为将来回来安排做准备。光辉啊,你可要想长远些。”

大家都说是,杜光辉也就点点头。

可是,要是让杜光辉再去找欧阳部长,或者其它副部长,提出具体到哪个地方的要求,这让杜光辉为难。喝了口茶,杜光辉朝儿子屋里说道:“凡凡,该休息了吧。”

“还有两页,看完就休息了。”儿子答道。

杜光辉又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就听妻子黄丽喊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去喝酒了吧?真是……”

杜光辉没有做声,黄丽也没了声音。每次杜光辉在外喝酒回家,黄丽总要这样说他几句。这让他很心烦。杜光辉的妻子黄丽在省进出口公司工作,人长得不算漂亮。当年,杜光辉分到省委宣传部后,捱了好几年,一直没谈恋爱。到了快三十岁时,才由别人介绍,与黄丽认识了。不到半年,两个人就结婚了。黄丽性格暴燥,风风火火的,与杜光辉的冷脾气,完全不一样。在家中,大小事情,都是黄丽做主,杜光辉也乐得清闲。黄丽虽然长得不很好,但对服装的要求很高,也许这与她的职业有关。杜光辉最看不惯的就是她一天到晚不断地买衣。有些衣服才穿了一两次,就又扔了。这让杜光辉心疼,黄丽却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不懂,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杜光辉想到这儿,笑了一下。人到中年,还有什么生活可言?特别是夫妻生活。都是围着儿子转了,家庭的稳定器是儿子,家庭的核心也是儿子。这次下派挂职,本来杜光辉是不准备再报名的。上一届他满怀激情地去报了名,结果却没下去成。还惹得黄丽骂了一顿。黄丽说:四十多岁了,还蹦蹦跳跳,也不怕人笑话?

杜光辉一想也是,要是报名成了,倒也好。关键是没成。这次下派干部会议开了后,他压根儿连想都没往那上面想了。虽然简又然鼓动他,他也没有多考虑。说是儿子要参加高考,其实是没了兴趣。最后促成他报名的还是莫亚兰。

莫亚兰是主动给杜光辉打电话的,问杜光辉报名了没有。杜光辉说没呢?莫亚兰就劝他还是报名吧,像他这样的性格,如果不下去,一辈子可能就只能停在工会专职副主席这个子上了。下去转个两年,回来无论如何也能解决个副厅,何乐而不为?

“何况,你要下去了,我们以后也可以到你在的那地方去混混。”莫亚兰这最后一句看似玩笑的话,真正打动了杜光辉。他报名了,连黄丽他也没说,直到现在,黄丽还不知道。他想等一切定了后,再告诉她。不然,黄丽那张嘴,可是惹不了他的。上一次,黄丽支持他。这一次,黄丽没有再支持他的理由了。

早晨起来,杜光辉像往常一样,上街卖了早点,然后回来看着儿子吃了下去。儿子上学后,黄丽才起床。杜光辉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黄丽也不做声。刚刚睡起来的脸色,发着虚光,杜光辉看着转过了头,夹着包出门了。

在省委宣传部的楼下,杜光辉碰到了人事年的张处长。张处长喊过他,说:“老杜啊,你这次可是为别人开了道啊。”

“这话怎么说?”

“哈。你不知道?这一次要求下去挂职的,原来不止你们四个。还有好几个处长都有想法。一开始听说就简又然一个,大家都想报名。这好事也不能老让简又然占着,是吧?可是,后来看见你也报了,大家没话说了。一来你是上一届就报了的,二来你年龄也长一些,更重要的,大家都觉得两个额,简又然基本上是定了的,要是再报,岂不就是又要把你杜主席挤下去?复杂啊,复杂!”

“我还真不知道这么一摊子。不就是挂职嘛,要早知道,我不报就是了。”

“那不能这么说,老杜啊,你要报。你最适合。”

“是吧。”杜光辉望着张处长,正要说话,简又然过来了。简又然是送王化成副部长出差的。王部长正和年轻的高处长一道,边说边上车。

杜光辉和张处长站了会,等车子走了,才上楼。

杜光辉心想,又是小高。他是这么称呼年轻的高处长的。这个女孩子最初到部里来的时候,还是在他手上办手续的。

进了办公室,泡好茶,杜光辉开始考虑这一天的工作。其实工会也没什么具体的工作好考虑,他只是简单地想了想,就理清了。然后,他开始看报纸,刚到的晨报,他喜欢看的报纸。看着看着,他的思想走了神。他想起昨天晚上同学们的话。不仅仅是要下去挂职,关键是到哪个地方。是啊,到哪个地方呢?路太远了,照顾家不方便;太近了,也不好。经济太差了,总有压力。他开了抽屉,拿出电话薄,一一地看了遍各个县和县级市的名字。自己的家乡所在的那个县,他是不会去的。太麻烦。黄丽的家,在外省。要说让他满意的,倒是像湖东这样的县,不远不近,经济又好。

省委组织部里,杜光辉也是有同学的。不过这个同学跟大家来往少。虽然就在同一幢办公大楼上,但平时也就见面点头。这么多年,好像也没什么来往。这个同学是干部一处的处长,听说手中的权力很大。同学们聚会,他也一直没有参加。杜光辉想:要不要找找这个同学呢?再怎么说,也还是同学吧。

但是,杜光辉的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到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的号码,打了过去,说找王鹏处长。接电话的人说我就是。杜光辉道:“我是杜光辉啊。”

“啊……杜……杜主席。你好!”王鹏似乎有些吃惊。

杜光辉笑道:“是啊,老同学。我是要找你点事,我报名下去挂职了。”

“那好啊。”杜光辉听见王鹏喝茶的声音了,咕咚一下,好像很急似的。

“我想请你说说话,能不能到个……好一点的地方?”杜光辉说着脸却有点发烧了,他端着杯子,也咕咚了一口。

“是这事,好啊,我一定说。”王鹏很干脆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杜光辉想还是同学好,说话不要拐弯抹角,来得干脆。

办完这事,杜光辉起身准备出门。他喊了工会的王科长一道。每年部里都要搞一次迎新春乒乓球比赛。如果仅仅是部里职工参加,那就好办了。但是,欧阳部长一直强调要搞联谊活动,要多走群众路线。因此,前几年,都是找上某一家大型企业,在一块搞个比赛。声势大,又不需要部里出钱,两头好看。欧阳部长很赞成这种做法,今年的活动,也就还得按照这路子来了。丁部长已经明确地把这事交给了杜光辉。都十一月底了,必须去把定下来。

联谊的企业,杜光辉已经瞄好了,这次他定的是江山汽车制造公司。这是一家有三千多工人的大企业,本来年终也就要搞活动的。省委宣传部与他们联谊,他们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昨天,杜光辉直接打电话给公司工会的鲁主席,鲁主席一口应承。不过细节的事还是要商量商量。比如谁跟欧阳部长合作,最后的比赛名次又如何确定,等等。不管跟哪个单位合作,部里总得在前三名当中能占上一个,特别是几位部长,既要充分地发挥好他们的球技,又要让他们感到比赛的真实氛围。杜光辉毕竟也在机关呆了二十多年,这些最起码的规则,他还是懂的。

到了江山汽车公司,鲁主席已经在等了。公司老总也抽空过来,打了个招呼。杜光辉虽然只是个工会专职副主席,但他是省委宣传部的工会专职副主席,自然不能等同于一般。就所有的比赛细节和联谊活动的安排,都一一地商量好后,鲁主席又陪杜光辉和王科长到公司全面地转了一圈。果真是大企业!一派兴旺的样子。

中午,鲁主席一再地挽留,杜光辉也就却之不恭,在公司的餐厅吃了饭,还喝了几杯酒。来陪同他的公司李副总,捋了捋,竟然还是老乡。因此就格外亲些,杜光辉为此多喝了三杯酒。他喝酒上脸,立马红得像高梁棒子。喝酒时,王科长说我们杜主席马上要下去挂职了。李副总马上端了酒祝贺,说下去挂职,其实就是提拔的表示。哪个挂职干部回来不提了?杜光辉说我只是挂职,提不提无所谓。何况,我也没那能耐。李副总笑道:杜主席,不,将来的杜部长谦虚了。不过,谦虚正是领导干部的良好作风啊!

大家于是都笑,杜光辉喝着酒,心里却有些别扭。如果说上一届他要求下去挂职,是为了冲着将来的提拔,那么这次,他真的没有这个想法了。四十四岁的人了,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要趁着下派挂职这两年,好好地做一点事情。这不是在部里就做不成事,而是做不成他想做的事。甚至,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大机器上的一枚螺丝,紧着紧着,就失去了自我。当年刚到部里时,他也是意气奋发的。可是,时间磨平了他。他成了一只越来缩得越紧的蚌。因此,下去挂职,或多或少能让他透透气。也许他不能干出什么大的事情来,但是,至少他能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

杜光辉不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他的性格注定了他的道路。

下午,杜光辉上班时,脸还是红的。中午他没回家,就在汽车公司的招待所休息了一会。鲁主席用车把他送到部里,他上楼时,有意识地侧了脸。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红脸的样子。刚进办公室,简又然就过来了。

“哟,还喝了两杯吧?”

“是啊,是啊。”

“这是下派挂职干部的表格,上午组织部送过来了,我替你拿了。”

杜光辉接过表,谢了简又然。简又然说:“到哪里想好了吧?不行……”

杜光辉抬起头,“管他到哪里?不都一样。”

“这个……唉,你填表吧,明天要交的。”简又然说着出去了。

简又然并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到了欧阳部长的办公室。欧阳部长正接待客人,他替大家倒了杯水,就退出来了。这几天,简又然的心情也很复杂。部里虽然定了他和杜光辉下去,可是下一步下到哪里,他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刚才,他试探着问杜光辉。杜光辉似乎没有在意这个。谁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有意回避呢?杜光辉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招数。宣传部有两个额,在下去到具体地方这个问题上,肯定不可能都到经济较好的地方。而且,听说这次欧阳部长从组织部多要了一个额,让组织部内部有些人很不高兴。他们在分配时,难免不为难一下的。如果仅仅是下去,而不找一个好的地方,那么两年也许就是荒废。如其那样,还不如不下去呢。

简又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妮出去了,桌上只放着她的小包。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巧的真皮包,是简又然到法国去为她带的。看得出来,赵妮很喜欢。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同赵妮一起吃饭的情景。那是在赵妮的单身宿舍里。他们还喝了一点红酒。赵妮说红酒既有情调,也养人。特别是男人,喝点红酒,才会浪漫,才会更有激情。

简又然喜欢赵妮说这样的话,赵妮一开始到部里,并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人事处。他们之间怎么就好上了,简又然至今也说不明白。好像水到渠成一般,两个人就走到一块了。赵妮的说法很简单,两个人相爱,就在一块。将来不爱了,就各自拜拜。这是简又然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他怕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特别是有些女人,刚刚好上没几天,就逼着你离婚或者什么的,这太危险了。赵妮这种想法,让简又然放心。而且事实上,他们就是一直这样处着,除了每周单独相处一次,平时,谁都看不出他们深层次的关系。

对于下派挂职的事,赵妮没有表态。当然,这也不需要她表态。赵妮说:你们男人,太注重当官了。当官有什么好?劳心劳神。何况还有许多人当官当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身陷囹圄。多没意思!

简又然只是笑笑,女人反对当官,并不是坏事。在这一点上,小苗的心态比赵妮要激进些。小苗说:在机关上干,不拼命地去当官,还干啥?

打开抽屉,简又然看见那张字还在。这是北京的一个老书法家写的。去年,简又然到北京出差,认识了老书法家的小儿子。结果,就得了这么一张字。回来后,他也给文联的几个搞书法的看过。他们一看落款,就叹道:大家手笔啊!现在,某老的字,像这样尺幅,在市场上要值两三万呢。简又然也惊讶,像宝贝似的收着。现在,看来他要用到这个宝贝了。他早已想好,要把这个宝贝送给欧阳部长。既雅气,又能表达意思。只是可惜,这字上没有题欧阳部长的名字,不然就是锦上添花了。

“简主任,程部长叫你。”隔壁的齐处长过来叫了声。

简又然赶快将抽屉锁好,往程部长办公室里去。在机关当办公室主任,最大的特点就是事情不断,不是这个领导有事,就是那个领导有事,反正,都得让办公室来办。对于一般处室,简又然的态度是明朗的。办公室就是在一般处室之上,至于原因嘛,谁也说不好。大概就是因为办公室离领导太近了,对领导太了解了。因此……

程部长是问问下周开展三下乡活动的有关安排,这事本来是宣教处的,但是,生活问题和后勤这一块,还得简又然的办公室来负责。不过,这事早已弄好了。简又然向程部长汇报完,程部长点点头。要说做事,简又然是很能做的。这几年,宣传部办公室还是很让领导满意的。程部长看着简又然,突然笑道:“你下去了,办公室谁来呢?”

“也快,不就两年?还有黄主任呢。”黄努是办公室副主任。

“如果说从办公室工作看,真的得好好考虑啊。”程部长继续笑着。

简又然赶紧道:“在下面干两年,再回来继续为部长们服务吧。何况,人下去了,一切都还在部里。要是真有事,随时还可以回来。”

“哈哈,我只是说说,只是说说。”程部长顺手将文件夹递了过来。

简又然接了文件夹,也笑了笑,出门后,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打鼓,但随即就平静了。程副部长也是考虑工作才这么说的。部务会议已经定了,组织部名单都出来了,还担心什么?

走到欧阳部长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简又然在门外站了会,还是没进去。

下午,简又然打电话给几个在省城的同学,约他们晚上在金凯悦坐坐。这些同学,大部份都混得不错。不少都是处级干部,其中有一个,吴进,还是正厅,上一届作为副省长候选人参加了选举。简又然和这些同学,来往密切。这一方面与他的喜欢交友的性格有关,另外一方面,也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有关。当办公室主任,虽然忙,但是十分方便。特别是偶尔的吃几餐饭,喝两餐酒,还是可以自已做主,公费开支的。这在部里面,其实也是心照不宣的。不仅仅部长们,就是个别跟简又然关系好的处长,简又然也经常为他们私宴公费签单。朋友就是资源,特别是同学,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资源。这些资源也许眼前看着,并没有多少的作用。但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他们起作用。简又然约这些同学晚上坐坐,就是想通过这些同学,给组织部那边疏通一下,能把他安排到他所愿意的湖东去。

简又然的目标是很明显了,就是湖东。一个人,不能老是盯着太多。说得直接些,盯得明朗些,也许问题更有利于解决些。

“杜光辉这个呆子……”简又然想到这儿,心里不禁对杜光辉有了一点同情。

事实上,简又然知道,杜光辉报名下派挂职,某种程度上帮了他的忙。因为有杜光辉,其它几个也符合条件的处级干部,都没再报了。听赵妮说,这些人在背后商量,说要是硬着再报,挤下来的还是杜光辉,而不可能是简又然。原来,他以为宣传部会为这两个下派挂职的名额,伤一番脑筋,没想到这么顺利,这么快地就定了。上一届干部下派挂职,可以说是硝烟弥漫,而这一届,又显得过分地平静了。

赵妮从外面回来,简又然正在考虑要不要带她一道去参加晚上的宴会。赵妮不是没有参加过简又然的同学聚会,但是他们的关系,也从来没有明说过。每次,赵妮都是以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身份出现的。她也表现得体,从来不做出让别人一看就明白的事情。简又然望着赵妮,赵妮刚刚吹了头发,直板的,亮亮的,柔柔地,发着光泽。

“看什么呢?看……”赵妮问。

“不就是随便看看吧,你的头发做了?”

“刚做的。还好吧?”

“还好。”

说着,简又然又看了一眼,道:“晚上没安排吧?”

“没有。怎么?有事?”

“是的,一道吧,我请几个同学坐坐。”

“好的。”赵妮说着埋头在文件中了。

快下班时,简又然给妻子小苗打了个电话,说有应酬,晚一点回家。小苗嘱咐他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尽量回家早些。简又然听这话耳朵都差一点要起茧了,但他还是听着,并一连声地说好。放下电话,他先到金凯悦,刚坐定,赵妮就过来了。空调包厢里就他们两个人,赵妮看着简又然,突然跑上来抱着他亲了一下。简又然的脸一阵红,摇摇头。正要说话,第一个同学已经到了。

晚上自然是一番激战,简又然的酒量在同学的当中,是出了名的。他不仅仅量大,而且他能各种武器各种方式都上。比如炸雷子,潜水炮,三合一,他样样能来。酒到兴致时,他还能高歌一曲。他的嗓子也是很好的,特别是唱一些军旅歌曲,高音部份,他不仅能唱出来,且唱得颇有神韵。简又然在酒桌上的表现,有时让赵妮有些入迷。一个男人的可爱,往往在酒桌上表现得更充分。

酒喝到六成,简又然把自己要下去挂职的事公布了。并且满了一杯酒,敬了在座的各位。请大家以后多支持。“到下面去,比不得在上面,还得请各位兄弟,多多支持啊。我把这杯干了,就算先请了大家。”简又然说着干了。大家吩吩叫好,说原来是这事,难怪呢,请大家坐坐。这可是鸿门宴啊!不过,说到支持,谁都说应该。酒自然喝得更多更快了。不一会儿,就有量小的同学,先自挂白旗了。

简又然又端了杯酒,单独地敬了吴进厅长一杯,说:“我这杯酒可是要请吴厅长帮个忙的,组织部马上要研究挂职干部的事,我想到湖东去,听说吴厅长和组织部分管的叶部长是好朋友,这事就指望你了。我先喝了。”简又然一喝,大家都说这事吴进一定得帮忙,不仅要帮,还一定要帮成。

吴进喝了酒,笑道:“又然这是下任务啊!我尽力吧。”

简又然说:“有吴厅长这句话,就行了。我们再喝一杯!”

第三章

杜光辉在下班的路上就一直考虑着,怎么将要下去挂职的事告诉黄丽。两年前,他要下去时,黄丽是极力支持的,那时,孩子刚上高一,学习任务轻。黄丽自己所在的进出口公司,业务也比较清淡。黄丽说:下去也好,总比痴痴地呆在部里当个工会专职副主席好。听说下面的收入也不错,而且回来后还能解决个级别。那一次,杜光辉是满怀信心的,结果却竹篮打水,让黄丽好生骂了一顿。这回,情况跟两年前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儿子即将高考,黄丽和原来的处长合伙开了公司,生意也逐渐的忙了。从黄丽的角度上看,她是不会再同意杜光辉下去的。

这很让杜光辉为难,他一直没有对黄丽说这件事。但是,名单已经公布了。可能就是最近,他就要准备下去。省里定事情,有时慢得出奇;但有时又快得出人意料。下派挂职这样的事,不可能拖得很久。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开会,然后大家卷起铺盖,就出发。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这事情跟黄丽说了。就是吵,就是闹,也得让她吵去,让她闹腾。这总比到了临时,再来抱佛脚好。

杜光辉一路上想着,进了家门,黄丽没有回来。儿子凡凡也刚刚放学。杜光辉赶紧为孩子做饭。吃完饭,黄丽还没到家。这一阶段,她外出应酬多了,经常晚上回来得晚,杜光辉也有些习惯了。

凡凡上学去了后,杜光辉一个人坐在家里看了会电视。不知怎么的,心情就开始很烦。他拿出手机,拨了莫亚兰的电话。莫亚兰却没有接,再拨,手机通了。莫亚兰说她正在外面吃饭,有事吗?

杜光辉说没事,只是想起来就拨了。莫亚兰笑笑,说那好,有空再聊吧。我正有事。

杜光辉摇摇头,这年头,大家都忙哪。他起身泡了杯茶,手机却又响了。是莫亚兰打来的。莫亚兰说晚上单位有饭局,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行,请你喝茶吧?

算了吧,你忙。我也只是随便拨拨而已。杜光辉说着,脑子闪出莫亚兰大学时候的样子,像一只蝴蝶一样。

莫亚兰在对面笑了一下,杜光辉清晰地听见了。放下电话,杜光辉一个人找出围棋,自己与自己下了起来。这是他比较喜欢的一种游戏。一个人,自己与自己战斗,也有别一种快乐。

杜光辉平时没有什么爱好,下围棋的水平也只是一般,但他喜欢。拿起这些黑白棋子,他就有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干劲。骨子里的激情,似乎都迸发出来了。黄丽说他是棋痴。当然不是指棋艺,而是指下棋的劲头。

一个人正战着,门铃响了。杜光辉有些不太高兴地从棋盘上抬起头,一看钟,十点多了。凡凡也要下晚自习了。他赶紧开门,黄丽裹着一股酒气,站在门边上。杜光辉没有说话,只继续出门。他要到巷子口去等凡凡。这一段路黑,凡凡骑车子,他有些担心。

回来后,黄丽已经倒在床上睡了。杜光辉看着黄丽,心里想一个女人,喝这么多酒,有意思吗?自己洗了,也上床。正要关灯。黄丽醒了,让他拿一杯水来,口渴。杜光辉有些不太情愿地下床,倒来杯水。黄丽喝了,杜光辉说我有个事,正要找你商量。

黄丽说你讲吧。杜光辉就将下去挂职的事说了,说到一半,黄丽的酒醒了。黄丽瞪着眼睛,说:“你个杜光辉,这个时候还要下去。你也不想想,你能下去吗?”

“怎么不能?再不下去,下次年龄就不行了。”

“不行就算了,这次我不同意。凡凡要高考了,我现在又忙。你一走,谁来照顾家?何况上一次,你也报名了,还不是陪着别人出洋相?”

“这次不一样了。我不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不行。”黄丽坐了起来,杜光辉却躺下去了。

黄丽使劲拍了一下杜光辉的后背,“你要下去可以,把儿子也带上。”

杜光辉没有做声。黄丽又嘟哝了几句,杜光辉却发出鼾声了。黄丽道:“窝囊!”

杜光辉跟黄丽吵嘴,是经常性的事。黄丽脾气燥,杜光辉倔,这样的两个人在一块,不吵才让人奇怪。吵了这么多年,孩子也大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谁。渐渐地,就互相妥协了。谁都不问谁,有什么事互相通个气。就是对方不同意,也照做不误。如果说这两个人还有什么共同的目标的话,那就是儿子。人到中年,孩子也许就是家庭三角赖以稳定的最佳法宝了。

第二天早晨,杜光辉起床给凡凡做了早饭,黄丽一直睡着。他上班时,也没喊她。到了办公室,就听见人事处张处长喊他,“杜主席,下派挂职的名单定了,你来看看吧。”

“啊”,杜光辉进了人事处,张处长说:“昨晚上刚定的,你到桐山。”

“桐山?”杜光辉听到这话,着实吓了一跳。桐山是江南省最穷的一个县,地处大别山深处。前几年,他曾因公去过。小县城还没有省城的一条街道长。一到黄昏,街上拿枪都打不着人。

“是桐山吗?”杜光辉又问了遍。

“是啊,桐山。”张处长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同情。“我刚刚到组织部那边拿了文件。组织部昨晚上才提交省委定了的。可能他们也怕有变化,连夜把文发出来了。”

杜光辉拿着文件,又看了下,自己的名字后,是:“任桐山县委委员、常委、副书记。”他再往下看,简又然到了湖东,也是副书记。但是,杜光辉却感到自己的背上被什么刺了一下,疼痛得厉害。

一个桐山,一个湖东,宣传部两个下派挂职干部,正好将全省最好和最差的两个县包了。

杜光辉没有说话,脸色不太好看地出了人事处,在走廊上,正碰着简又然。

简又然问:“文件看了吧?”

“看了。”杜光辉冷冷地回答着。

简又然说:“桐山虽然远点,可是那是省委书记的点。要是被书记注意上了,不就……”

杜光辉已经开始走了,简又然只好笑笑。简又然前两天去了一趟北京,专门把那个写字的老书法家找到了,硬是让老人家在字上加了“欧阳杰部长雅正”几个字。当天晚上,他回到省城,就到欧阳部长家里,将这张字送了出去。欧阳部长自然是很高兴,这么雅气的事情,也十分适合欧阳部长的性格。欧阳部长看了字,连声说好,“遒劲有力,笔力雄浑。”欧阳部长指着字,说:“不愧是大家啊,大家!”

简又然看着欧阳部长高兴,自己心里当然也是快乐的。但是,看着字被部长放到了书房里,他心里也多少有一些心疼。

欧阳问了问简又然下派挂职的事,说不错,年轻人嘛,就要下去锻炼。简又然趁机说自己想到湖东,可是组织部那边不一定能同意。欧阳部长稍微想了下,就抓起电话,给组织部分管部长说了一通。事情自然是办妥了,从欧阳部长家里出来,简又然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好像看见权力的光芒正在向自己展开,那么炫目,那么耀眼……

既然下派的事情正式定了,而且按照要求,下派干部要在一周内到下派县报道。简又然和杜光辉都开始做一些下去前的准备工作,包括工作的移交,一些手头事情的扫尾。赵妮望着简又然,冷不丁问:“下去了,怎么见呢?”

“想见就见吧”,简又然笑道。

赵妮轻声说:“能到湖东去吧?”

“那不行。”简又然低着头把笔记本放到抽屉里。然后出去了。

赵妮摇摇头,眼神里突然有了迷茫。

杜光辉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他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其它一些同事不断地来跟他谈谈下派的事,说到桐山,大家都说虽然那里艰苦,可是那里也容易做工作。下派挂职,不就是想做点事?杜主席到桐山,说不定会做出改变桐山面貌的大事呢。

杜光辉只是苦笑,桐山离省城就是坐小车也得五个小时,差不多等于跑到了外省。而且,道路崎岖,基本上是山路。桐山虽然是省委书记的扶贫点,这些年,县委书记好像都提拔了,但下派到那里的干部,似乎没听说有多少安排得好的。要是黄丽知道杜光辉被下到了桐山,说不定又要吵一通了。

“老杜啊,你还是太老实了,太倔了。你看人家简又然……”宣教处的蒋处长叹道。

杜光辉没有回答,蒋处长说简又然找了几乎所有的部长,还找了组织部,不然,“他凭什么到湖东?不就是个办公室主任吗?”

想想也是,都是平级的,又是一个机关的,一个到湖东,一个到桐山。这安排,多少有些刺眼。王化成副部长看到后也说,组织部这是调我们宣传部啊。你吃了一口好的,就得搭上一口最差的。

可是,凭什么这最差的,就得是杜光辉的呢?

杜光辉想着心里恼火,却无处发作。他打电话给莫亚兰,莫亚兰也跟着叹气,说中午过来吧,我请你吃饭。

“那就不了,还有孩子呢。”杜光辉谢了。

快到下班时,湖东县的书记李明学带着一大班人来了,他们大概是听到了风声,说特地先来看望看望简书记。这让杜光辉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干脆提前一个人走了。

简又然握着湖东县委书记李明学的手,说:“马上就要成为李书记的兵了,还请李书记多关照啊。”

“哪里?你到湖东,是组织上对湖东的支持啊。你是省委宣传部的人才,到我们那儿,是充实班子力量,是充实力量哪。”李明学哈哈道。

简又然也哈哈了一番,又去请王化成副部长中午作陪。丁部长正好也在,简又然也请了。有两个副部长来陪,这显然是很少有的规格。李明学坐在主宾位置上,一看这阵势,似乎也有些激动了。

其实,简又然和李明学也打过交道,当然是工作上的事。简又然的妻子小苗老家就在湖东,不过她老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在省城。喝酒时,简又然特地把这点提了出来,说:“我多少也是半个湖东人,这次到湖东去工作,也算是回到家乡啊。”

李明学端着杯子,“简书记这样说,我们高兴哪。说明简书记心里早已有了湖东,有了湖东人民哪。来,我先敬你一杯。”

王化成副部长插话说:“李书记啊,又然可是我们部里最得力的处干,到了湖东,你们有人才用了,我们可舍不得啊。”

“再怎么着,不还是你王部长和丁部长的人?两位部长放心,好钢会用在刀刃上的。”李明学说着,让其它人也都敬了两们部长和简又然的酒。

吃完饭,时间还早,两位部长先回去了。简又然拉着李明学的手,说去喝点茶吧,也休息休息。

李明学笑着打了个酒嗝,说:“也好,听又然书记的。”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自然,就连李明学对简又然的称呼,也由简书记变成了又然书记。简又然特地点了最好的碧螺春,喝着茶,自然就聊到下派挂职的事。简又然说:“对基层工作我很不熟悉,将来还要请明学书记多批评。”

李明学哈哈一笑,既向对简又然又向是对其它人道:“挂职嘛,我理解不就是到下面转一圈吗?对于你们,下去走一回,获得回来提拔的资本。对于我们县里,我们需要你们这些挂职干部啊,你们在省里信息灵,路子熟。你们到了县里,就能为县里解决很多重要问题啊。特别是又然书记,从宣传部这样的大门头子里出来,更是了得啊!”

“这还不得靠明学书记和大家将来支持。”简又然这话说得真诚。

茶喝到快尽时,下午上班的时间也到了。李明学他们还要到财政厅去,李明学问财政厅又然书记有熟人吧?简又然说有倒是有,一个大学同学。李明学问是谁。简又然说是琚丰。李明学笑道:“我就说又然书记厉害,我们正要找琚丰。他在预算处。既然都认识,就一道走一遭吧。”

简又然也不好推辞,眼看着就要到湖东了,李明学不过是提前了一点行使他书记的权力罢了。简又然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就陪着李明学到财政厅了。

这天下午,杜光辉没在来上班。原因很简单,还是因为下派挂职的事,他和黄丽狠狠地吵了一次,黄丽在气头上将他的脸给抓破了。中午下班到家时,黄丽还在睡着。凡凡回来后,正要吃饭。黄丽的手机响了。是公司里那个原来的处长现在的经理胡平。黄丽接电话时低低的压着的声音,本来就让杜光辉有些不快活。黄丽又拿起包准备出去,说中午在外面吃了,这让杜光辉火上来了。他抢了黄丽的包,用劲地砸到了沙发上。黄丽瞪着眼睛,问:“杜光辉,你这是……你不想过日子了,是吧?”

“我想过日子,可是,我没见过你这样过的。不就是一个什么公司吧?还不知道搞些什么名堂呢?”杜光辉一上气,话也有些偏了。

黄丽的脸马上红了,上前来就抓住杜光辉的衣领。杜光辉挡了一下,正好碰着黄丽的胳膊。黄丽的手便上来了,杜光辉的脸上立马就出现了三道血手印子。

黄丽也惊呆了,站在那儿,不说话。杜光辉到镜子前照了照,三道印子,清清楚楚的。黄丽说:“我真不是有意的。”杜光辉哼了声,一扭身到了书房,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下午,杜光辉自然是不能上班了。这个样子到单位,还不让人家笑话?他一直睡到了天黑,儿子回来后,他才起床。黄丽还是出去了。儿子说:“爸爸,你要下去挂职了吧?”

杜光辉问你怎么知道了?儿子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行。

杜光辉看看儿子,儿子虽然才十六岁,但是个头比他还要高些了。儿子脸上一脸的粉刺,在灯光下发着青春的光泽。

“真的,爸爸,我一个人能行。妈妈现在公司里忙,我也知道。我都十六了,我会管好自己的。你放心地下去吧,不然,你心里不痛快。”儿子这话,让杜光辉的心紧了一下,他差一点要上去抱住儿子。但是,他没有动。说:“谢谢凡凡,爸爸其实也是很想做点事的。我会安排好你的。”

儿子上晚自习去后,杜光辉跑到小区边上的浴室里,好好地泡了个澡。他喜欢浴室里的这种气氛。大家都赤条条的,无遮无挂,一派真实。这些赤条条的人,在一起说些生活中的事,虽然大都是些牢骚,但是这些牢骚发得实在,不像机关里说话,总是遮遮掩掩,半明半暗的。泡好澡上来,他到休息室坐了会。几个老工人模样的人,正在说现在的腐败。说怎么办呢?你看昨儿晚上电视上又报道了市委书记都被双规了。中央也是下了真功夫的,怎么下面总是不干净呢?这些老工人边说边急,杜光辉听着突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其实,杜光辉也是很热血的人。曾经他也很想扎扎实实地做一些事的。可是,大学一毕业,分到机关后,他很快发现,他的热血几乎是一无所用,甚至成了冲动和不成熟的代名词。到了三十五岁,当他还只是一个科长时,他忽然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再不能这么热血了。从那以后,杜光辉成了一个冷冷的人,不问事,有事就做,没事就看报。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你别说,这一招果真凑效了。不到两年,他提了副处;再后来,莫名地变成了正处级的工会专职副主席。在机关的过程,就是一块石头不断打磨的过程,也是一个人逐渐默认规则、逐渐进入规则直到适应规则的过程。在这过程中,许多人变成了机关人这样的一个群体,而个性化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蒸腾的热气中,杜光辉想到了简又然。简又然到部里来,比杜光辉迟得多。可是,在杜光辉提副处时,简又然已经稳稳地干了两年副处。杜光辉提正处,简又然早当了办公室主任。办公室在部里是核心部门,简又然总是比杜光辉快一拍。这次下派也是,他到了桐山。而简又然却到了湖东。也许将来回来,简又然又早早地跑到仇的前头去了。论能力,杜光辉觉得自己并不比简又然差。只不过简又然更加圆滑些,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上托下压。对上,是孙子;对下,是爷爷。

简又然这种处事方法,在部里一般干部中,是经常让大家不耻的。可是领导喜欢,就连欧阳部长也很欣赏简又然的办事能力。而且,杜光辉发现,现在部时里这样的干部越来越多了。背后说起简又然时,个个一脸鄙薄;可是,在当面,谁都在往简又然哪个方向靠拢。从内心里,杜光辉也是对简又然不太以为然的。可是,现在,当他们两个人都同时出现在挂职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时,他觉得自己其实,也还是要好好地揣摩揣摩简又然的。

大概是热水泡了的原因,脸上的抓痕,不那么突出了。杜光辉照了照镜子,想明天可以去上班了。还有些事要交待,包括乒乓球联谊赛的事。他还要到凡凡外婆家去一趟。凡凡的外婆就住在西城,离这儿也就两站车程。可是,平时他们很少来往。但这回不行了,他要去说一声,既算打招呼,也请外婆多照看照看黄丽母子两。重点是凡凡,他怕黄丽老是不在家,孩子一个人吃苦。

下到桐山,那么多路,最多也只能一周回来一次。而且听说县里有时工作并不是按照正常的情况进行的,遇到突发性的事情,也没有星期天什么的。那样,他回来就更少了。凡凡虽然懂事,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杜光辉想:下去之前,他还是要和黄丽好好谈一次,让她多安排点时间陪孩子。

第二天,杜光辉到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他怕别人看见他脸上的抓痕,可是,一上午也没有人说。下午,组织部通知下派挂职干部要尽快到位。部里决定第二天就由王化成副部长和丁副部长,分别送简又然和杜光辉到湖东和桐山去。

晚上,杜光辉又和黄丽谈了一次。这一回,黄丽没再说什么了。只是黑着脸。杜光辉也叹气。五年前,他们闹得准备离婚时,黄丽也是这样子的。那一次,是黄丽不肯离。并不是因为杜光辉有什么外遇,或者其它的原因,而是杜光辉觉得跟黄丽没法过了。他提出离婚也是在一次喝醉了之后。酒醒过来,他没觉出什么不好,就一直坚持了。最后这事闹到了部里,婚没离成。杜光辉还为此受了一顿批评。现在,如果让杜光辉再而离婚,他是不干的了。凡凡大了,而且这五年来,他已经更加习惯了。婚姻嘛,其实都是这样。不都是过?离了,还得再来。他有时甚至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感到可笑了。

部里举行了简单的欢送会,欧阳杰部长因为省委常委会,没能参加。简又然和杜光辉都说了几句。简又然说感谢部里给了自己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地干点事,不负众望。杜光辉则只说了一句:“既然下去了,就干吧。反正两年,也还能干点事。”

王化成副部长和人事处的吴处,送简又然。丁部长和人事处的张处,送杜光辉。一出省城,两辆车子就走上了不同的方向。杜光辉他们的车子驶上了国道,头两个小时,路还是很好的。到了第三个小时,进入了山里。一个接着一个的拐弯,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坡,张处长开始晕车了。丁部长笑着道:“你们年轻人哪,想当年我就在这个地区工作,每周都要下来一两次的。桐山少说一个月也得跑上一次。可你们……”说着又向着杜光辉,“光辉啊,这里条件艰苦啊。好在是挂职。挂职嘛,就是有事就问,没事别问。问多了也不适合。”

“是吧?”杜光辉回答道。他虽然没有呕吐,可是胃里也是很难受的了。

司机小徐接话道:“以后杜书记还有得走这山路呢。两年哪,少说也要走上个五六十次吧。”

五、六十次,杜光辉听着这数字,心里不禁有些发怵了。

又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子终于进入了一小片盆地。杜光辉知道桐山县城到了。山区都是这样,集镇和县城都座落在盆地之间,依水而建,三面或者四面环山。乍一看,是一个宁静无比的所在;可是,住久了,就发现这是个螺丝壳里的道场,做来做去都是一个样子。桐山县城不到三万人口,早先年杜光辉来时,县城里只有一纵一横两条街道。现在也许扩大了些,各地都在发展,桐山多少也是省委书记的扶贫点,按理说发展得比别的地方更应该快些的。

杜光辉一路上注意过,手机在很多地方都没有信号,原因是山太高了,信号塔没有覆盖到。

车子进了盆地,再走了约莫十分钟,翻地一道坡,再转下去,县城突地就现到眼前了。丁部长叹道:“变了些啊,大了。”杜光辉也从车窗向外扫了扫,县城的房子已经抵到了四围的山脚下。这完全符合全国各地大建设大开发的整体思潮。杜光辉想;接下来,我就得要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了。等待他的,又会是些什么呢?

沿着城中的最直的一条街道一直往前,车子缓缓地驶进了桐山县委大院。这是一幢很气派的市委大楼。杜光辉抬头一看,足足有十五六层。在这小县城中,就像一只鹤,与众不同地立着。县委办公室的叶主任已经在等了,说:“林书记正在开会,丁部长,杜书记,我先下来接你们。”

“好个小高啊,我来了,还……”丁部长是林书记的老上级,刚才在车上丁部长就说过,他当地区专员时,林书记是当时地委的秘书。

“他马上就过来。我们先上楼喝茶吧。”叶主任客气道。

这个时候,杜光辉才开始打量了一下叶主任,这个人四十挂边,头发却很少。一双眼睛里一看就有简又然那眼睛里的光泽。杜光辉笑了笑,他感到身上一阵冷。毕竟是山里,温度比省城低多了。他打了个颤抖,赶紧跟着丁部长,往楼上走了。

刚上到三楼,就听见一阵哈哈的笑声。

“老专员过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啦!”随着声音从楼梯角转过来的是一位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接着道:“还有杜书记,欢迎啦!”

“哈哈”,丁部长笑了声,说道:“小高啊,不记得老专员了吧?如今也有架子了。是吧?”

林书记赶紧过来拉住了丁部长的手,“我有什么架子?就是有,也不能摆给老专员看哪。要是有点,不还是跟您学的。”

“你个小高,不,林书记”,丁部长摇摇头,拉过杜光辉,介绍了一遍。林书记又握着杜光辉的手,“欢迎啦,欢迎!我们桐山是个穷县,能迎来杜书记,是桐山的大喜事。就是条件苦一点,有些委屈啊!”

“这倒没什么。既然下来,就有准备了。”杜光辉倒是实话实说。

“啊哈,那好,那好啊!”说着,林书记和丁部长一行人就到了会议室。大家坐下来,林书记说老专员来了,杜书记也来了,我就把桐山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下。说着就拉开了。杜光辉不断地听到一些数字,听到一些百分比。更多的是听到矿山两个字。他以前也知道:矿山是桐山的主导产业,在桐山县级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可以说,桐山的经济就是矿山经济。

“这几年我们的形势正在不断向好的方向发展”,林书记喝了口茶,抬头望了下开花板,“能源紧张,我们的煤市场就看好啊!桐山除了煤还有什么?没有了。有人说我是煤书记,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经济发展了,白猫黑猫,都是好猫。”

丁部长笑着插了句话:“我看你是煤书记啊,人也黑得像煤一般。哈哈。”

杜光辉看见林书记的脸色稍稍变了下,很快就恢复了。

中午,按规定本来是不准喝酒的。但是,林书记说老专员来了,杜书记又来报道,焉有不喝之理?政策是人定的,政策就得人性化。无酒不成席,无酒也不成敬意嘛!

杜光辉很快醉了。他来来回回地喝了大概七两白酒,头开始昏沉沉的了。在他醉倒的最后一刻,他只听见丁部长说:“光辉啊,到了县里,以后这样的喝酒可是最基本的水平啊!还得悠着点。”

林书记在旁边笑,说道:“杜书记是打埋伏吧?不过到了桐山,酒量我是必须要知道的。老专员,你说是吧?”

第四章

简又然副书记俨然已是进入了角色,在劝酒时,他似乎站在湖东县的位置上了。

王化成副部长很快被喝到了份上,当然没有醉倒。这点分寸简又然把握得很好。既要喝好,又不能喝倒,这才是官场上喝酒的真正艺术。

下午三点,王部长一行动身回省城。简又然没有同行,他说既然来了,就得住下。反正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

“从现在,我可是湖东的人了。”简又然笑着,李明学也笑。

县委办公室的刘科长将几份礼品放到了车子后面,王部长说:“你看,你看,这……”

李明学笑道:“湖东没什么特产,简书记的娘家人来了,再没有也得想办法。是吧?简书记。”

“嗬嗬”,简又然笑了笑。

王部长走后,李明学让县委办的主任梅白,带着简又然到书记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刚刚装修了一下,一进门,有一种簇新的感觉。梅白说:“这以前也是挂职的张书记的办公室,这次简书记来,李书记特地吩咐,重新装修了的。”其实,梅白心里清楚,每一任新的挂职书记来,办公室都得重新弄一下的。

简又然笑道:“其实也不必。梅主任,以后还请多关照啊!”

梅白其实也是县委常委,只不过他的名字排在后面。而且,因为兼着办公室主任,看起来似乎就比一般的县领导要低一些。但是,同为办公室主任出身的简又然知道,正因为梅白兼了办公室主任,所以他手中的灵活性比别人都大。虽然自己过来是任副书记,但毕竟是挂职的,以后的很多事情,还少不得要这位梅主任帮忙。

梅白站在门口,说:“简书记这是客气了。你的秘书,我考虑了一下,让小郑来担任。待会儿我让他过来,你看看合适不?如果不合适,就说;再换吧。”

“这个随便吧,梅主任选的,还能不合适?”简又然不失时机地夸了梅白一句。梅白也是长期经受夸奖的人,只是笑笑,转过身,往走廊上喊:“小郑,小郑!”

小郑进来了,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见到简又然,喊了声“简书记”,脸上还有些羞怯。

梅白说这就是小郑,“小郑啦,以后你就跟简书记吧。简书记从省里下来,我们都得跟他学着点。”

小郑连忙点头。简又然握了一下小郑的手,“小郑,这好啊,以后咱们……”简又然本来想说“咱们搭档”,但一想不妥,便没再往下说了。

好在官场上半截话是很正常的,就看你怎么理解。梅白笑着说:“我还有事,简书记,小郑在,有事就交给他做吧。待会儿,再送你到湖海山庄去。”

趁着小郑收拾桌子的间隙,简又然给王化成副部长打了个电话,问是不是已经到省城了。又说不好意思,让部长喝高了。可是,到了湖东,部长喝高了,是对我简又然工作的关心哪。一切都得谢谢部长,真的,谢谢部长!

放下电话,简又然站在办公室中间,问小郑:“多大了?一直在县委?”

“二十五,去年到县委的。公务员考试后,在乡下呆了一年,调上来的。”小郑红着脸道:“以后请简书记多关心、多批评!”

简又然没有说话,这时从门外走过一个人,大着声音道:“简书记到了吧?简书记。”

简又然刚要说话,人进来了。来人握着简又然的手,使的劲很大,“我是蒋大川,人称蒋大河。”

小郑插了句话,“蒋书记,县纪委书记。”

“啊,蒋书记啊,久仰了!”简又然也在手上用了把劲,他感到蒋大川的手劲不仅大,而且温热。

“到底下不比省城啦。哈哈,我以前也在省里呆过。省纪委。干了一年多。干不下去了,就回到了湖东。”蒋大川说话像炮筒子一般,呼噜噜地往出甩。

简又然只是笑笑,才来,他也不明究里,是不宜于多说话的。笑笑是最好的方式。

蒋大川说完话,又握了一下简又然的手,便出去了。小郑听着蒋大川的脚步声下了楼梯,才轻轻说:“这人性子直,跟李书记……”大概意识到自己话多了,小郑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简又然也没再问,就这一半的话,他已经明白了意思。班子里成员之间的矛盾,是最让人头疼的。而且,这似乎是个共性现象。不仅仅县里有,省里有,部里也有。下级干部夹在中间,稍有不慎,就会莫名地得罪人,或者受到影响。班子里的成员,也因为这些内部的矛盾,往往互相猜忌。谁能做到不偏不倚?谁能做到居中公正?太难了。正因为太难,所以一个有成员矛盾的班子,就更难身处其中,好好处理了。

李明学是个不一般的县委书记,这一点简又然以前接触时就知道。特别是前几天到部里,他更是看出了李明学在官场上的高妙。简又然人还没到,他却先去了。看起来是因公顺便,却体现了李明学对简又然到湖东的重视。李明学发出的信号就是:你到湖东来了,我是欢迎的,也是希望的。既然来了,我们好好合作。我是看重你的,也是信任你的。

这一点让简又然感到高兴。虽然下来挂职只有两年,但是毕竟是两年,七百多个日子。更重要的,挂职的成效会直接影响到下一步的安排。与一把手的关系,是决定挂职成效的一个关键。当然要做工作,一把手说好,那就是好;而一把手对你有意见了,不说你好,或者含糊其辞,你最后的考评分,也许就上不去。那么,一个挂职干部的安排至少少了一只最过硬的砝码。简又然不希望这样,简又然希望自己两年后离开湖东时,能树一个最好的形象,能得一些最好的评价,甚至能成为一个最好的典型。

下班前,小郑过来告诉简又然,李书记说晚上有省里来的客人,请简书记一道。

简又然想这么快就进入岗位了。县里确实不比省里,省里一个干部到位,从报道到适应,往往需要一个过程。而县里,拉到就是,只要上了架子,不愁干不好活儿。

晚上来的是省发改委的一个处长,姓赵。这个人长得精瘦,脸皮白净,一看就是个好钻牛角尖的人。果然,酒一喝开,赵处长的牛劲就出来了。做东的不是李明学,而是辉煌实业的老总程辉。辉煌实业正在上报一个新的项目,赵处长下来,就是考察这个项目的可行性的。

路上,李明学就对简又然说:“辉煌今年的税收能达到两千万,明年如果这个新项目上来了,可以增加两千万。现在,湖东要培植的就是像辉煌这样的龙头企业。不然,财政收入就难以突破。”李明学问简又然认不认识那个赵处长。简又然想了想,大脑里没什么印象,但还是说似乎打过交道,应该认识的。都是省直嘛,总有些熟悉。

一见面,简又然还真的不认识赵处长。但是,等李明学书记一介绍,简又然马上上前握住赵处长的手,“赵处长好啊,我们见过。好像有一次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

“是啊,是啊,简书记”,赵处长也是个灵活人,虽然眼神里有一些困惑,但还是接过了简又然的话茬。

酒喝到三分意思,大家的话就上了正题。这是喝酒的规律。一开始,不着边际;三分意思,引上正题;六分意思,称兄道弟;八分意思,你我不分;十分意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明学举着酒杯说:“赵处长,我敬你一杯。辉煌的项目,还是赵处长多多关心哪!省发改委对湖东一直是很关注的,也是很支持的。你们的江主任,老家就在湖东嘛。哈哈,来,喝了。”

赵处长也端着杯子,虽然他是处长,与李明学平级,但一个是地方大员,一个是省直小吏,所以李明学一敬酒,赵处长还是有点激动的。他白净的脸色红了一些,不知是酒还是因为空调,端酒的杯子也微微有些抖动。

酒喝下去后,赵处长道:“这个项目,本来也是轮不到湖东的。现在,省里有七个县都在做,也都报了。但是,国家发改委最后能批的只有一个。我来之前,向江主任汇报,他也很重视啊,很重视。”

这话里就明显的有话了,虽然短,但包含着的信息量大。程辉拿眼看了下李明学,李明学正在看着简又然。

“赵处长哪,我来敬你”,简又然笑着让服务员满了酒,说:“今天我刚到湖东来,赵处长就到湖东检查工作了,这是缘份哪。为此,我要敬你。”说着,一仰脖子,酒倒下去了。

赵处长笑着,说好酒量,也喝了。

简又然又满了一杯,说:“我到湖东来,既要李书记的关心,更要省直的领导们支持啊。赵处长,我再敬你第二杯。”

赵处长似乎感到了简又然的能耐,摆摆手道:“我不是什么领导啊,我们都是正处,平级,平级而已。”

“那可不一样了,现在,我在下面,你在省直啊!来,来,喝了。”简又然酒下去了,望着赵处长把酒也喝了。

程辉有些感激地看着简又然,李明学也看着,眼神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简又然又满了第三杯,说这杯是为了辉煌实业,为了赵处长对这个项目的关心和支持。

简又然这话说得得体大方,程辉心想: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就这几任到湖东来挂职的领导干部看,简又然就凭这一会儿的表现,就够得上是出色的了。挂职干部对企业的重要性,程辉是知道的。现如今的体制,什么项目都得上面批。有些项目虽说名义上说不批了,只要备案就行,可是,你不批,上面就没有这个项目的位置,安排资金时,就不能进笼子。国家这几年对企业的扶持资金是在一年年地增大,就看谁有能耐,谁能争取得到。湖东县就有个别企业,生产只是应付,一门心思花在搞项目上。每年搞成一个两个的,仅无偿资金这一块,就相当可观。项目经济,已经成了一些企业的最大的馅饼。

辉煌实业当然也在项目上下功夫,程辉专门从省里高校聘请了三个顾问。说是顾问,其实就是利用他们的关系,为企业寻找合适的能得到上面首肯的并且能找到资金的项目。聘请顾问也是很有讲究的。要么是名气特别大的,能在某一个行业起主导作用的;要么就是不仅仅科研有一套,还谙熟于人事,特别是对上层人事,对握有审批权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厅处级干部们,玩得活络。项目经济催生了顾问经济。企业到底要顾问提什么意见?顾什么?其实都不必。顾问就是在项目论证时,说几句话;拉几个同样是专家的人,签上字。然后,再跟省里主管或者负责此项目的厅处长们打打招呼。反正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利益关系,顾问们的招呼往往管用。君不见:现在哪个企业没有三两上顾问?有的企业达到十几二十个。至于顾问费,这是秘密。

简又然敬了赵处长,当然还要敬一回李明学书记。李明学道:“家里人,就不敬了吧?”但手却端起了杯子,简又然说:“你是书记,是班长,当然得敬。”

“哈哈,又然书记到湖东,看来是来对哪!”李明学一边喝着酒一边笑道。

“我可是冲着你李书记来的哟,哈哈!”简又然顺着李明学的话回了一句。这句话让李明学笑得更明朗了。

赵处长也端起杯子,说:“简主任,啊,不,简书记,早就听说大名了。今天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哪。来,我敬你。”

“还是我敬你吧”,简又然谦虚了下。又道:“要喝,你先跟明学书记喝吧。”

赵处长已经把酒喝了,“我待会儿自然要跟李书记喝的。简主任,能到湖东来挂职,这是省里重点培养啊!”

“哪里哪里,不都一样。”简又然说着给赵处长满了酒。赵处长又和李明学喝了。程辉也趁着机会,好好地敬了赵处长三杯。赵处长的酒劲有些上来了,望着简又然,“简,简兄;不,简老弟,来,来,我们喝!”

简又然知道赵处长有些高了。但是,不把他们喝高,事情就不好办。喝酒跟送礼一样,你收了,人家才放心。酒喝高了,大家才心里有底。一般酒声上,喝到称兄道弟时,大概也是酒到八分了。“赵处啊,我可是老哥哥了”,简又然道:“你多年轻。才三十多吧。七零年代的了。我们可是超四了啊!”

“你超四?不可能吧?看着比我年轻。程总,是吧?”赵处长口角泛着轻微的酒沫儿,望着程辉。程辉只是笑笑,说:“我看不出来,大家喝吧。喝!”

简又然却拦道:“程总,我看酒就这样了吧?明学书记,赵处长,你们看……”

“也好!”李明学道。

程辉就吩咐上了果盘,简又然用牙签插了一片西瓜,送到赵处长面前的盘子里。赵处长眯着眼,“谢谢,谢谢了。简书记能耐!”

简又然只是笑笑。

结束后,李明学因为另外有事,先走了。程辉笑着问简又然:“晚上没事吧?简书记。我们去喝茶吧,既为赵处长来,也为简书记接风。”

简又然说:“我还要到宾馆呢?看看住的地儿。这样吧,请梅白梅主任过来,我们一道,正好晚上喝完茶后,再去宾馆。”

程辉就给梅白主任打电话,听得出来,他和梅白熟悉得很。现如今的企业老总,有时候比官场中人还熟悉官场。梅白说他正在一个饭局上,你们先去吧,我稍后些到。

湖东县经济确实繁荣。有人开玩笑说,要看一个地方经济是否繁荣,主要看三点:一是烟酒的档次,二是建筑的档次,三是小姐的档次。这前两点,在湖东,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湖东的大道,在全省可能是最宽的。可以并行八台车,加上绿化带,足足有八十米。湖东还有全省县一级最高的楼房,四十一层的金光大厦。湖东的烟酒消费,别的县级城市更是无可比拟。不仅仅县级城市,就是一些地级市也不可同日而语。连省城里的大小干部们都知道:湖东的烟酒,档次上比省城快一个月。这也是个很有趣的比较。用时间来形容档次。就是说一种好的上档次的烟,或者酒,在湖东消费了一个月后,省城才可能出现;至于其它县城,可能要迟半年以上。这一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其实就直观地说明了湖东与别的地方的差距。关于湖东的小姐,用一句湖东当地某名人的语言,就是:流动最快,年龄最轻,面貌最好,业务最精。

喝茶的地点就在金光大厦二十八层。这座大楼可以说是湖东消费场所的一个缩影。这里面各类服务应有尽有。只要你能想到,你就能够找到。至于你想不到的,你也可能找到。一行人坐定后,程辉点了碧螺春,简又然制止了。简又然说:“就喝我们湖东当地的雾里青吧,也让赵处长换换口味。”

程辉朝赵处长看了眼,让服务生换了。

大家开始说些话,酒都有了三分。程辉就说到湖东的关于小姐的那几句名言。简又然听了只是微微地笑。赵处长却问到:“流动最快,这是啥意思?”

程辉哈哈一笑,问:“赵处,干部到处流动,小姐也是一样哪。”

“啊,原来如此!”赵处长笑着,说:“我真没想到,是这意思。”

简又然插了句话:“其实,这应该叫轮岗,或者叫异地交流。”

“哈哈,高,高!简书记这是画龙点睛哪,画龙点睛!”赵处长一拍大腿笑道。

程辉也跟着笑,三个人的笑声,让旁边的服务生都有些莫名。

茶上来了,喝了一会,简又然和赵处长谈到了省里的人事。男人们嘛,又在官场,不谈人事,是不不正常的。

“下来挂职好啊,是对的。我们委里那个王主任,就是上上一届下派挂职的干部。本来在委里也就是个处长。一下来,两年一干,噌地就上去了。现在讲究这个,叫基层工作经历。”赵处长将嘴里边贴着的茶叶,慢慢地用手给捏了出来。

简又然道:“这是个大趋势,也是大方向。不过,我下来,倒是真的想做点事。赵处长你也知道,像我们干办公室的,一天到晚就跟着领导转,累啊!下来,人轻松些,也了解些民情民意。”

“你看你看,我说简书记不简单嘛,说出的话都一套一套的。”赵处长对程辉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你们简书记了。只要简书记点头,我就没意见。”

“那当然好。简书记是湖东的书记,当然要关心辉煌实业。但是,关键还是要你赵处长关心哪。”程辉卖了个关子。

简又然会心地笑笑,“既然赵处长说了,把我当哥哥看,程总还不就放心了?赵处,是吧?来,喝茶。”又转头问程辉:“程总都安排好了吧。这样,我先告辞了。刚来,晚上住的地儿还没弄好呢。我得去看看。马上梅白主任要过来,我先下去等他了。”

“你就走了?”赵处长说着,身子却没有动。简又然象征性地与他拉了拉手,走出包厢时,又对程辉说:“一定要安排好。安排好!”

下到楼底下,梅白梅主任正好赶到了。

两个人到了湖海山庄,小郑已经提前将房间整理好了。是一套两居室的套间。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还有一个小厨房,一个卫生间。

“这条件挺好的,挺好!”简又然说的是真话,他来湖东前,听说下派挂职干部住宾馆,都是包了一个单间的,没想到这里却是一个套间了。这正好适应了简又然对个人生活的注重。他是一个有品味的人,日常生活讲究最起码的舒适。

梅白拨了下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女服务员。跟着后面来了山庄的老总。梅白介绍了一番,这老总叫袁朝。他自我介绍时,就说:“是抗美援朝那年生的,又姓袁,就叫这名字了。”

“很有意思”,简又然握着袁朝的手道。

“这是小顾”,袁朝将服务员拉过来,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以后,就由小顾来照顾简书记。”

“这个就不必了吧,梅主任,我一个人能行的。上大学那会儿,还有后来成家前,不都是一个人过?”简又然望着梅白。

梅白笑道:“那是从前。现在情况不同了,你是领导,工作全部开展起来,忙哪!没人服务不行的。小顾,要勤快点,知道吧?”

“知道”,小顾抬头迅速地看了眼简又然,然后去把床角的被子稍稍拢了拢。

袁朝袁总又简单地说了小顾几句,说:“简书记有事,也可以直接告诉我的。为领导服务,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也好,也好。时间也不早了,梅主任,我看……”简又然说完,梅白道:“简书记也累了,你休息,我们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清净。空调开着,暖乎乎的。简又然四处看了看,干净,整洁,宾馆就是和家里不一样,看着舒服。他放了热水,好好的泡了一会,浑身感到一阵轻松。他甚至泡在浴池中时,想到了一道日本民歌,自个作哼了起来。对着浴室里的镜子,他哈了口气,“两年,两年,就从现在开始了。”

上床前,简又然准备用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正拨时,他看到床头的电话,就试着拨了下,长途已经开通了。可是电话没人接。小苗一定睡了,快十二点了。他听了几声嘟嘟声,便放下了。

“睡吧,睡!”简又然钻进了被子里。

第五章

杜光辉在家里呆了两天。黄丽一直在外忙活着,每天晚上都是十点后才回来。杜光辉问她,她只是说谈业务。再问,干脆就不回答了。

杜光辉为此心里郁闷。

一个在机关呆久了的人,突然不能到机关去上班,你别说,还真的很不自在。虽然只有两天,在平时,也就是个双休日。但杜光辉的感觉总不一样。上班时,大家都盼着休假。假期再长,也感到不够。可是,现在杜光辉成了下派挂职干部,机关是不好再去了,至少不能经常去了。他现在想起他的上班的地方,应该是桐山县了。

桐山那小小的县城,这时就浮现在杜光辉的眼前。

四面环山,也别有一番宁静。杜光辉突然从心里有点喜欢了。

杜光辉那天跟着丁部长去同县里的林书记见了面,算是报道了。当天,他本来准备就住在桐山的,可是叶主任说,杜书记的住宿等还没安排好。原来安排给挂职干部住的宿舍,因为上一届挂职的省信访办的刘处长只挂到一半就提前调走了,所以房子另作了安排。林书记说:“那就让杜书记多休息几天吧,放心,来了桐山,报道了就行。”

这话多少让杜光辉有些心里不舒服。怎么叫“报道了就行”?我可是正儿八经地来当副书记的。虽然只是挂职两年,可是这是由省委定的。怎么能报道了就行?

但是,杜光辉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是一个不太喜欢计较这些的人。他更喜欢的是把一些心事,深深地藏在心里。他只是对叶主任说:“那好,我下周过来吧。”

“到时,请杜书记先给办公室打个电话,我派车去接。”叶主任边关车门边道。

回到省城后,黄丽一直还在睹气。杜光辉也懒得解释。其实,解释有什么用呢?文件都出门了,人也去报道了。两年挂职算起来,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现在是十二月,正是省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并不是指气温低,而是这个时节的不尴不尬造成的。每年省城的供暖都是在进入阴历的腊月也就是公历的十二月底才开始的。但是,在这没有供暖的一段时间,气温其实也已经只在两三度之间。没有供暖,屋子里就冷荒荒的。暖气片在供暖时,你只感到暖气;而在不供暖时,你看着心就更发冷。杜光辉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想:干脆到桐山去吧,自己已经是那里的副书记了,不去那儿去哪里呢?

杜光辉收拾了一下,就出了门。这时他才想起到桐山可是好几个小时的车程的。不比在省城里,抬脚就走,或者上了出租就行。到车站打车吧,可是……想起来,好像也有很久没在车站打过车了。前几天叶主任曾说让车来接他,但这总不太好。

杜光辉想了想,还是往车站去了。

上了到桐山的车,杜光辉一看,这车里的人可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但总体的颜色,还是一种深蓝色。就像桐山山区的树木的颜色。车子里的人的口音混杂,杜光辉很少能听懂他们说些什么。这样想,杜光辉就觉得在中国,其实除了普通话以外,还有一种语言,那就是官场语言。在官场上,方言基本消失了。打开电视,或者听听汇报,都是近乎普通话的一种腔调。官员们相聚,语言自然就从地方方言,转到了这官场普通话上。都能听懂,都能明白,也都能接受。

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正在和售票员吵着,杜光辉听了会,大意是因为男人嫌票价高了,非得少给一块;而女售票员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非得一分不少。两个人吵着,说是吵,不过是声音大些。车子继续往前开。男人坐下后,手里捏着钱,售票员也不再做声了。男人从包里拿出一只硕大的茶瓶,打开,咕噜了两口。杜光辉仿佛闻见那茶的淡淡的香气了。

男人问:“也到桐山?”

这回杜光辉完全听清楚了,就点点头。

“走亲戚?做生意?看你这样,不像做生意的,倒像坐机关的。”

“啊,是有点事。你也到桐山?”

“是啊,我家就在那,不到桐山,还能跑出中国啊?听说要下雪了,赶着往回跑。”

“下雪?”杜光辉很少看天气预报。

“一下雪,这路就不通了。桐山,就成了死山了啊。”

“这话怎讲?”

“大雪封山,更封路啊!山里人苦,就在这。”男人叹了口气。“本来,到年底,是卖茶叶的最好时候,但年年都是大雪,路不通了。只好先把茶叶托给贩子了。钱他们赚了,我们种茶的,茶产量不高,又赶不上好销路,唉!”

桐山出茶,这杜光辉是知道的。在桐山县情介绍中,茶叶是桐山的主要农特产品。桐山经济主要有两大块,一块是茶叶,一块是矿产。

杜光辉看了看男人的脸,因为天气冷,显得粗糙,有些黝红。钱放在男人的手里,一直捏着。

“你是哪个乡的?”杜光辉问。

“窝儿山的,桐山最里面的一个乡。也最穷。其它地方都开矿了,这儿去只能种茶。也没人组织,茶长出来好看,卖出去却是贱价。穷窝儿啊!”

杜光辉没听说过窝儿山这个名字,对于桐山,他了解得还太少。

车子在路上有些颠了。这杜光辉已经有过经验,所以也没感觉到什么。男人望了望杜光辉,说:“你这衣少了呢,马上要降温了。”

“啊!”杜光辉看看车窗外,天确实有些灰蒙了。

“要下雪了,回家窝冬了……”

再往里走了个把小时,杜光辉感到身上开始有些冷了。两旁都是高山,山上的植被出奇的好。他早听说过,现在山里人也不打柴了。山上树草就长了起来,野兽也开始出没。有些地方,因为野猪太多,竟然无法种庄稼了。

杜光辉就问男人,“听说现在山里没什么劳力在家了,那经济……”

“啊,这个啊。现在是跑遍村子也打不着劳力啊。我头几年也在外打工,这两年老婆身体不好,孩子又读书,只好回来了。一回来,日子就没法过了。一年下来,才三两千块,管孩子学费都不够。开春了还要出去了,只是家里放心不下……”

“不是有一些新的农村政策?包括粮食直补什么的?”

“是有啊。可是我们那老山里,没有田,直补也就没了。”男人望着杜光辉的眼光有些空洞了。

“那地方政府也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啊?都去采矿了。我们那村里,连书记都没人愿意来当。最后只好党员轮流,一人干一年。你说这样,还搞什么经济?唉!”

村书记轮流着当,这可是杜光辉第一次听说。但是他没有细问,他想等到了县里,再慢慢了解。他把身子缩了缩,问男人:“窝儿山要真的搞经济,搞什么好呢?”

“茶叶!也只有茶叶。我们那里的茶叶可是真正的好。就是没有识货的。贱价卖了,可惜啊。早些年,这茶叶听说还送给皇帝喝呢。如今,说是发展茶叶,可谁也没当正经事来做。茶园越来越少了,种茶的也越来越稀罕了。其实,要是能政府想想办法,组织一下,这茶叶不仅仅能做出产量,也能做出价格。你看人家黄芽,不也差不多。一斤就比我们的三斤还贵。”

茶贱伤农,杜光辉突然想起这句话来。

男人这时又看了眼杜光辉,问:“我看你的样子,像是省里来的。我叫黄大壮,下次到窝儿山,去找我。给你喝点正宗地道的窝儿山野茶,唉,那味儿……”男人闭了会眼,沉醉了一般。

杜光辉点点头,说一定去。又说他是从省里到桐山来工作的,以后肯定要到窝儿山的。

车子继续往前,车子里有人叫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

杜光辉看着窗子外面,雪花很大,一团团的,从山峰间的天空上倾泄下来。车子的速度已经明显的慢了。黄大壮说山里下雪,快,也许到桐山时,路就不通了。“唉,从县城到窝儿山还有五十里,不知……”

“还有多少路到桐山?”杜光辉也有些焦急了。

“还要一个小时吧。”

车子慢慢地前行,天色更加地暗了。

没有人再说话,黄大壮眼睛看着车窗外,手里依然捏着钱。两旁的山,好像一个人,正在从满头青丝走向白发苍苍。先是两鬓斑白,接着是渐渐覆盖,然后就是一头银丝了。一头银丝的山,更加无语。车里的人,也都望着窗外,无语。

杜光辉的手机响了。

“杜光辉,你到哪去了?”是黄丽。

“我到桐山了。”

“桐山?”

“是的,正在车上。”

“你怎么不说就走了?孩子呢?”

“县里有事。”杜光辉不想再说了,电话却突然停了。只听到咝咝声,没了人声。

杜光辉喂了几下,依然没声音。旁边有人说信号不好,山区,能有信号就算不错了。杜光辉放下手机,朝外看看。刚才那儿正是山顶,信号还清晰。这会儿,车下到了河谷,信号立即就没了。

刚才还灰蒙蒙的天,现在亮堂了起来。四围全是雪,车子像一只负雪的甲虫,在路上慢慢地行驶。

杜光辉感到了肚子饿,早晨吃得少,本指望到中午时就到了的。不想下午两点了,车还在路上蠕动。黄大壮从包里拿出了一只馒头,细细地啃了起来。这时候,杜光辉甚至闻到了馒头的香气。他悄悄地咽了口水。

黄大壮吃完馒头,车子终于出了河谷,又翻过一个高坡,爬向了桐山县城所在地。远远的,杜光辉看见雪已经将县城覆盖了。他没有想到这山里的雪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疾,这么容易就将大地覆盖了。

下车时,黄大壮看了眼杜光辉,突然问:“我看你像个领导,怎么不坐小车?”

“啊,哈哈,这不挺好。下次到窝儿山去。”

“那敢情欢迎。”

黄大壮笑着和其它的人一道下了车,杜光辉的脚踩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桐山县城不大,像一只小小的蚕,窝在这河谷里。这里没有人认识杜光辉,杜光辉就像任何一个外乡人一样,在桐山的风雪中,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凭着记忆,杜光辉找到了县委会,其实也是县政府的所在地。

在门口,几个门卫正在扫雪。杜光辉一直往里走,却被拦住了。“干什么的?找谁?”门卫的眼睛鼓突着。

“我是,啊,我是在这里来上班的。”

“上班的?哪个单位?我怎么没见过?”

“县委的。我叫杜光辉。”

“杜光辉?不知道。”门卫摇摇头。

旁边有个正在扫雪的门卫却走了过来,望了望杜光辉,“你是来挂职的杜书记?”

“就是”,杜光辉笑道,肚子却同时咕噜了一下。

“杜书记,不好意思,您这大雪,还……还进来了,请进去。我送您。”刚才还在盘问的门卫,这时过分的热情了。

杜光辉说谢谢,我一个人上去吧。上了楼梯,杜光辉看见过道里并没有人,到处都静静的。再往里走,他听见会议室方向有声音传了过来,啊,在开会。

杜光辉在会议室旁边的办公室坐了下来,身上感到了又一阵冷。他倒了杯水,喝下去后暖和些了。这时,他听见有人到过道里接手机了,就踱到门边上。却是叶主任。叶主任也似乎有些吃惊,边接电话边朝杜光辉点头。

“杜书记,怎么?来前也没招呼,你看,你看,这……”叶主任握着手机。

“我是来看看的。他们人呢?”

“正在开会。您是……这样吧,房间已经安排好了,我让人带您先去房间吧。”

“开会?什么会啊?”

“抗雪。雪一下,桐山就要抗雪,程序性地布置一下的。没事,您等着,我让人送你。”叶主任说着就到会议室,从门边叫了声小王,小王出来了,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叶主任说杜书记的房间安排在县委招待所,你先送杜书记过去。“另外,给招待所打个招呼。算了吧,我马上给所长打电话。”

杜光辉说这……

小王说:“杜书记,我们走吧。”

杜光辉随着小王,出了县委大门。小王说:“很近的,就在那边。”说着用手一指,杜光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很近,在县委的斜对面,也无非就是三百米吧。小王说:“每次来的挂职领导都住这儿的,条件还好。杜书记,您刚才怎么来的?”

“啊,搭车过来的。”

“搭车?”小王看了眼杜光辉,说:“您还是我看见的第一次自己搭车的领导呢。这年头有一个段子,不知道杜书记听过没有?”

杜光辉说:“这个……段子?”

“是这样的。说‘领导的三个代表是:车辆的档次代表着领导的级别,情人的档次代表着领导的素质,喝酒的档次代表着领导的水平。’”

“那我自己搭车,岂不……”

“这叫与民同车。”

杜光辉发现小王虽然看起来腼腆,可说起来时,也还是很放得开的,而且也很幽默。

到了招待所,小王喊来了所长。姓汪。是个女的。年龄大概也就三十来岁,说不上漂亮,但有几分气质。

汪所长握着杜光辉的手,这温软的小手是很暖和的。“杜书记啊,早听说您要来了。房间都收拾好了,我陪你上去。”

房间在五层,这宾馆的房子一共六层。五层的位置应该说是很好的。杜光辉看了看房间的设备,虽然简单,却很整洁。汪所长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说:“如果需要什么服务,或者有什么事,杜书记可以随时告诉我。我来安排。”

“这就行了,谢谢汪所长。”杜光辉客气了下。

汪所长又全面地查了下水电,然后才离开。过一会儿又折回来,说:“就餐的事,我已经跟餐厅说好了,杜书记随时可以去的。”

汪所长这一说,杜光辉的肚子又叫起来了。他看了眼小王,问附近有饭店没有?小王说是不是一直在车上,中餐还没解决?杜光辉点点头,小王说这好办,让汪所长叫餐厅做好送来。杜光辉赶紧制止,说这不太好吧,刚来就麻烦别人。小王笑道:“这有什么?让他们做是看得起他们呢?又不是不给钱,帐都记在行政科的头上了。”

这么一说,杜光辉也就不再阻拦。小王打了电话,又出去了会。回来时,对杜光辉说:“雪太大了,县委的领导们分工到各乡镇去了。”

杜光辉想了下,问:“林书记呢?”

“林书记好像在,他要坐镇指挥呢。”

“那我去找他。既然来了,我也下去吧。”

“杜书记,你还是休息吧。这下雪的事麻烦,到各乡镇您也不熟。”

“还是不行。”杜光辉说着拿起床头的电话,问小王林书记的办公室电话是多少。小王有些犹豫地报了,杜光辉打过去。响了十几声才接通,好像是秘书,杜光辉报了姓名,林书记接了过来,说刚才在开会,这么大雪天,难得杜书记还到桐山来。

“我现在是桐山的副书记了,林书记,抗雪的事,我是不是也要……”

“啊,啊,这个嘛。这个……我看这样吧,你就在县委和我一道坐镇吧,也熟悉熟悉情况。怎么样?”

“当然可以。我随后就到县委。”

放下电话,餐厅里将饭菜送来了。居然做好三个菜,加一个汤。杜光辉说太多了,太多了,一个人,哪能吃下去许多?真是……

小王笑笑,说这是定额的。你吃得下吃不下,反正他们都是记着。

杜光辉匆匆地吃了些,就跟小王一道又回到县委。

林书记正在向省里汇报雪情,朝杜光辉点了点头。汇报完后,林书记道:“光辉书记,这大雪天,怎么来了?今年雪情大啊,你看刚下了几个小时,都二十多毫米了。预报说还有更大的。了不得啊!”

“是啊,我上午一路过来,雪就很大了。”杜光辉道。

“其它的同志都下到乡镇去了,不去坐镇,我怕出问题啊。”林书记显得很有些忧虑。

电话不断地来了,都是各地汇报雪情。林书记喝着茶,和杜光辉聊了聊省委宣传部的一些事,又聊到丁部长。说那老头儿性格怪,动不动就喜欢骂人。

杜光辉说:“现在不了,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没事人一样。也很少发脾气了。”

“也是,一个专员,到部里干个副部长,还能有什么脾气?”林书记说着,问杜光辉家里的一些情况,又简单地说了说桐山。“这穷地方,我以前也是不想来的。组织上安排了,不来也不行。除了矿山,什么都没有。穷哪,越穷的地方越难搞。人就不一样哪!”

“不是还有茶叶……”杜光辉问道。

林书记笑了下,“茶叶?是有啊,而且很多。可是桐山的茶,品质一直不行,价格也上不上去。头疼哪,也没精力问到上面。”

杜光辉喝了口水,也跟着笑了笑。

林书记又接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两个电话,他发火了,“这些人,路不通了,组织人清扫啊。不然要你们干吗?县委李书记不是在吗?啊,他到哪里去了?让他立即给我电话。乡里的王胡子呢?要全员上,确保不出大事。”

杜光辉听出林书记话里的焦急。他站起来,却又找不出什么事来做。

林书记脸红着,“下雪,就怕出事,特别是不能死人。这是最重要的。只要不死人,一切好办。这个时候,还在马虎,太不像话了。”

叶主任走了进来,跟杜光辉打了招呼,递上了省里的明传。从明传上看,江南省大部份地方都在下雪,而且雪量很大,六小时内降雪达到了五十年一遇。其中,桐山降雪二十二毫米,湖东降雪也达到了二十毫米以上。以这样的降雪速度,到明天天明,所有的道路都会封堵,山区人畜安全会受到威胁。

“立即将这明传发到各乡镇。同时请相关部门成立小分队,随时待命。”林书记说着,望了眼杜光辉,杜光辉道:“有什么事,就请林书记指示吧。”

“是这样,既然到了县里,又赶上这大雪。我看这样吧,你到城关镇去督查。叶主任,在办公室派个同志,陪同光辉书记一道。”

叶主任说行,就让杜光辉书记在前,出了林书记办公室的门。到了县委办公室,找来了副主任候民,让他陪着杜书记到城关镇。

“一定要注意杜书记安全”,临出门时,叶主任在后面叮嘱道。

杜光辉笑了下,这还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是去抗雪,又不是上战场。

可是一到城关镇,杜光辉的想法就改变了。城关镇的程书记向杜光辉汇报了雪情,城关镇的重灾区主要在两条老街和一个郊村。老街房屋陈旧,雪再大些,就有可能出现倒塌。郊村,虽然是城关镇的近郊,但是已经是山里了。那里有些特困户,这大雪天,就很麻烦。“我们已经组织了五个小组,分头到各个点上。请杜书记放心。杜书记刚到桐山,就来我们镇抗雪,让我们感动哪。”程书记一脸大胡子,如其说像个镇书记,还不如说像个江湖上的人物。

晚饭就在城关镇,程书记说无论如何要喝点酒,一是为杜书记接风,二是天太冷,也暖暖身子。杜光辉捱不过,也喝了两杯,身子果然暖和些了。回到招待所,房间里空调已经开了,汪所长又过来,招呼了几句。等到汪所长一走,杜光辉突然感到阵空落。虽然以前也经常出差,在外住宿也是常事。但不知怎的,这回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就是这间房子,其实已经成了杜光辉两年在桐山的家。他想起儿子了,就拿起电话,打了回去。家里没人接,他笑了笑,黄丽一定还在外面,凡凡上晚自习还没回来呢。

打开电视,正是天气预报。平时,杜光辉是不太看这个的。现在,他注意上了。预报上说最近三天内全省大部份地方都有大雪,甚至暴雪。

新闻打开,已经是不断地报道各地抗雪的情况了。杜光辉看到正在开会的省长出现在扫雪现场,他还在省长的身后边,看到了宣传部长欧阳杰。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杜光辉一出门,就看见雪更厚了。

到县委,林书记说已经有十五个乡镇的路断了。窝儿山那边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倒了,目前的消息是压死了一个五保老人。林书记让叶主任告诉开振山县长,马上启动应急预案,全县进入抗雪紧急状态。

杜光辉也没有多说,请示了林书记,就又到城关镇去了。

第六章

漫天的大雪,在黄昏时更大了。简又然坐在车子里,车子行走得十分缓慢。从下大雪开始,简又然已经五天没有回省城了。高速封了,国道也是积雪太厚,难以行走。

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李明学书记正带着全县的干部群众抗雪,作为副书记,简又然这时候,心里想的也就只能是抗雪了。他用了四天的时间,将全县的十个乡镇全部跑了一遍,一方面抗雪,一方面也了解情况。秘书小郑说,简书记真是一个高效率的领导,四天跑十个乡镇,简直是不太敢想像的。

湖东是全省较早的乡镇撤并试点县,原来有二十多个乡镇,李明学说他“记这些乡镇领导的名字就烦”。因此,一改就改了个彻底,有人说李明学这种改法,是向早些年的区一级倒退。李明学说,现在讲究的是服务,是效率,搞这么多乡镇,无非是多一些干部,多一些级别。湖东的改革得到了省委的肯定,中组部也进行了通报。

但是,湖东当地的干部都知道,李明学书记的这个改革并不是十分成功的。关键是人还在。中国这么多年,官场上的改革很多。特别是机构改革,进行了七轮,然而收效甚微。并不是改革的方案不行,也不是没有改下去。重要的一点还是一个字:人。改革一次,居然人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改革时单位看起来缩水了,可是改革后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增加。这次,简又然到乡镇去,看见有的乡镇居然在三个地方办公。一问,说划在镇政府名下的人员,有三百多。既然合并了,又不好还分在原来的地方办公,就只好在现在的政府边上,不断地租用企业的厂房,或者是民房,全县所有的乡镇,办公场所没有少于两处的。大一点的乡镇,三四百人,小一点的,也有两百多人。合并前的委员们,也还都是委员。因此,有的乡镇,就仅仅党委委员就三十多,开起党政联席会来,黑压压一片。

简又然听了几个乡镇的汇报,他关心起开会的方式来。问这么多人开会,如果讨论时,怎么办?

“怎么办?那好办啊。”大路镇的叶书记快人快语,“原来是党政联席会,大家都发言。现在改了,只有副书记和涉及到分管的才发言。一般议题,先在书记办公会上定了,到联席会上只是宣布。”

“没法讨论啊。一讨论起来,就收不住了。每人一句,也得讲上个三五个小时。那还了得?”叶书记说完,简又然也笑了。他想起三十多人在一起研究问题,要是都说,都发言,也确实乱得难以收拾了。他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大雪使湖东县的部份道路封断了,李明学书记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他立即组织了全县的机关干部,集中上路扫雪。简又然一边跑乡镇,一边也不断的参与着组织扫雪。电视台有一个记者和一台摄像机一直跟着他。简又然对记者小黄说:少拍些我的镜头,多拍些群众的镜头。

小黄点点头,但镜头还是跟着简又然转。电视台到了县一级,其实就是领导活动信息台了。领导的行动,就是新闻记者的敏感点。因此,每档新闻,领导总是从大到小,一字溜儿排开。这排名,也就是节目的前后顺序也是很讲究的。湖东电视台的原来的台长温平,就是因为在节目排序上,把两位县领导排错了,加上漏报了三次个别领导的名字,最后被以“缺乏新闻敏感性”调到了农业局当副主任科员了。

简又然当然也会注重这个。他到了湖东,就是湖东的副书记了。一般群众看新闻,不就是看这些领导的面孔?哪个领导出来多了,镜头多了,群众就熟悉些。相反,一个县领导,如果太长时间不出来,不露脸,就会有人担心了。外界或许就有传言:某某领导,因为腐败,被双规了。县级是这样,省级是这样,更上面还是这样。

湖东电视台的新闻一出来,大家都知道,湖东又来了一位简书记。这是一个很有些风度的书记,一到县里,就不断地出现在各地抗雪现场。有人就打听,这简书记是……啊,原来是省下派来挂职的。像这样来挂职的好书记,好像不多了。

可以说,简又然这第一次亮相,是十分成功的。漫天而无节制的大雪,把他很自然地推到了湖东人民的面前。他在风雪中深入乡镇,指导和调研,又无声地给了湖东人民一个信号:简又然虽然是个挂职的,但是,他是湖东的副书记,他是来做事的,并不是单纯的来镀金的。

简又然这么一跑,在县委内部也产生了一些震动。一个下派挂职的副书记,天天战斗在抗雪第一线,这让一些思维习惯了的人,有些不太习惯。简又然刚回到县委,副书记刘中田就到了他的办公室。

“又然同志啊,辛苦了吧?”

“啊,还好!”

“我知道你们这些在省里长期坐办公室的同志,哪见过这大雪天的阵势啊。不像我们在底下,见惯了。哈哈。”

“那倒也是,见见也好。正好了解了解底下的情况。以后这方面的工作,还请刘书记多关照,多指点哪。”

“一样,一样,都一样。你从省里来,见识多,我还等着你的指点啊。”刘中田说着递给简又然一支烟。

简又然摇手谢了,刘中田说:“不错,不抽烟好。每抽一支烟,就消耗五秒钟的生命。我这一生抽烟,不知消耗了多少。不过,反正抽了吧,就抽,是吧?”

“这个当然。我看过一个资料,说有烟瘾的人,突然戒了,会引起很多不适。关键是要少抽。”

“是啊,是啊!又然书记这好几天没回省城了,想家了吧?哈哈,男人嘛。”

“都这么大年龄了,还像小年轻人?刘书记是开玩笑了。”简又然说着,问:“明学书记呢?好像没看见。”

“下乡去了,他性子急,怕出事。”

“也是,这么大雪,五十年一遇,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了不得啊。”简又然的眼光有些空茫了。

“会出什么事?至少湖东不会出。”刘中田说着,哈哈笑了。

刘中田走后,简又然看了会儿文件,大部份都是这几天的明传,几乎都为着同一个内容“抗雪”。小郑进来,问简书记明天怎么安排。简又然说:“还没想好。明天早晨再说吧。你有事,先去忙。”

小郑笑了下,说:“刚才刘书记来过吧,刘书记这人……”

简又然心想一个秘书也开始评论起领导了,这不正常。可是转念一想,有时,秘书就是自己的耳目,领导不能说的,就得靠秘书说;领导不能做的,有些也得靠秘书做;当然,更重要的,是领导听不到的,要靠秘书听;领导看不到的,要靠秘书看。他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本小说,就叫,写的就是秘书头儿的事。秘书角色微妙,关系处理起来也就微妙。

这样想着,简又然便道:“刘书记怎么了?”

“这人……反正吧,他在湖东是个老杆子了。一直呆在湖东,从乡里的办事员干起,一直干到副书记。副书记也干了六七年了。他和陆天柱县长关系不好。跟李书记关系倒还一般。不过,看起来,李书记是不太想招惹他,所以……”小郑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简又然听了,却没做声,只是说:“小郑哪,以后像这样的话,除了在我面前说,可不能随便说的。不能随便说啊!”

“这……简书记,您看,您看,我可是只想给您介绍一些情况。我可是从来不在背后说人的。”小郑脸有些红了。

“当然,我当然知道。我也只是说说,说说。”简又然拍了拍小郑的肩膀,小郑点点头,然后出去了。

简又然知道,在县一级班子当中,关系是最复杂的。其实,也不仅仅县一级,那一级都是。班子复杂,内部矛盾,是个共性问题。就是省委宣传部的班子,不也是矛盾重重?只是大家都捂着盖子,谁都不揭而已。班子矛盾,说穿了,其实就是权力问题。利益分配不均,矛盾就出来了。这里面,最为难的就莫过于两个一把手了。而事实上,现在的党政一把手也很多都是有矛盾的。不过,从省里下来之前,简又然就了解了一下。湖东的两个一把手还是比较团结的。这里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明学太强硬了。而县长陆天柱年轻。他更懂得,必须将李明学好好地送上去。李明学上去了,他才有当书记的可能。不然,李明学呆在书记的位子上,他也只好窝在县长的位子上的。

“这是聪明人”,简又然边看文件边想。

手机响了,是赵妮。

“怎么?为么快就忘了?”赵妮的声音,有点像空中飘着的雪花。

简又然没有说话,先自笑了一下,“哪能忘了?”他边说边起身上前将门关了,“我刚才还正在想你呢。妮子。”

“撒谎!”赵妮道:“我知道县里小家碧玉很多,你简书记早迷了眼了。”

“我就是那样的人?”简又然笑着问道。

“你就是那样的人。当初还不是你勾引我,不然,人家也不会这么想你的。”赵妮这话一半撒娇,一半是委屈了。

“好了,好了,妮子,这几天大雪,路都封了。高速和国道都不通。我想回去也不行啊。我又没有翅膀,不然飞回去多好。等雪停了,路通了,一定回去好好爱你。还没下班吧?还是……”

“我提前回来了。你一走,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回到家里,看到你喝的杯子,又想你。”

“唉!”

赵妮说:“不行,我去看你吧。”

“那可不行。一是路不通,二我刚来,影响不好。”简又然赶紧打断了赵妮的话头。这丫头疯了,这个时候来,让外界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呢?一个挂职的副书记,不仅仅自己来了,还带了情人来了,这岂不出事?

赵妮沉默了会,说:“我就知道不行。我也只是说说,吓唬吓唬你的。看你慌的。什么时候回来啊?先告诉我,我给你炖汤。”

简又然说到时候再说吧,你这样一说,我真的好像闻到了炖汤的香味了。

赵妮放了电话后,小郑过来,说刘书记晚上有个招待,是省水利厅的,想请简书记参加。

简又然稍稍想了想,说那好吧,我过去。

晚上的招待就在湖海山庄。简又然是看着刘书记的面子过来的,既然刘书记是主陪,那他也就只在旁边应付应付。这几天在底下跑,身子也有些累了,喝了三两白酒不到,简又然感到头有些发晕。但是,他没有做声,硬是撑着,到招待结束。这省水利厅来的是个计财处的副处长。简又然在省里就知道,这个计财处可不是一般的处,掌管着大部份项目。反正现如今的项目多,给哪个地方都是给。酒喝好了,玩得尽性了,就给多一些。相反,也许就只能是个平均数以下了。

这样的实权干部,到县里来,一般都是三两个人一道,来了,住上一夜,然后打道回府。这住一晚上的名堂就看他们自己了,也看招待的这一方会不会做。做好了,事情就顺了;做得不好,他们也是走了过场,至于苦果,你自己尝。

刘中田副书记显然十分习惯于这种接待生活,他喝了不少酒。脸上却发着光,额头上不时地出着汗,他用筷子顺着额头“哧溜”地刮一下,汗水就沾在筷子头上,然后,简又然看着他用纸巾将筷子上的汗水抹去了。这一切,刘中田做得有条有理,说明他已经习惯了。而且十分自然。但是,这让简又然多少有些不太舒服,那筷子毕竟还是要伸到菜里去的,筷头上的汗水也就难免跟着到了菜里。简又然心里有些反味,只好尽量少吃了。

饭后,简又然说身体有些不适,先回房间了。刘中田对水利局的黄局长说:“又然书记一个人在,黄局长也不安排安排?”

黄局长就微笑着看着简又然,简又然说:“什么安排都不要,你们安排好客人和刘书记就行。”

刘中田哈哈一笑,“那你就自己搞小活动去吧,哈哈。”

简又然也笑笑,跟水利厅的处长打了招呼,就上楼去了。

刚到房间,小顾就跟了过来。简又然奇怪,这孩子怎么知道了他要回来?连续几天了,他一回到房间,人刚到房间门口,小顾就会出现。保不准她一直在观察着他?

“简书记,您回来了。”小顾进了门,将茶泡好,然后又到卫生间试了试水温,出来说:“都好了,请简书记慢用。有什么事,就喊我。”

“这姑娘……”简又然看着小顾出去的背影,回头喝了口茶,香香的,人也感到轻松了许多。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都是抗雪的。简又然看着,突然心里一个激愣。自己真是糊涂,竟然忘了一件大事。天天到一线去抗雪,却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份:省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既是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首先就应该想到的事,就是开展抗雪宣传。湖东抗雪,全民动员。这样的事不宣传,还宣传什么?

简又然这时感到自己还是不够敏感的。这一会儿,他又想到了杜光辉。

杜光辉也在县里吧?听说桐山的雪更大。所有的路都封了。桐山成了一个被孤立了的风雪之城。

简又然和杜光辉都没有想到,他们下派挂职第一件事,就是与天斗,与风雪斗。

简又然想了想,拿起手机,打通了杜光辉的手机。杜光辉正在桐山,语气里都是焦急的样子。

“桐山倒了不少房子了,山区,这么多年也没下过这么大雪。我到一些人家看,真是……”杜光辉说着停了。

简又然说:“都一样哪,湖东这儿也是。下大雪,你也要保重哪。”

杜光辉说谢谢,我们都是下派挂职干部了,一样哪,一样。

简又然又打电话给县委办公室,让小郑将自己放在办公室的电脑送过来。这电脑本来是部里的,他来时,跟丁部长说了下,就带过来了。他刚洗好澡,小郑就将电脑送来了,房间里已装了宽带。接上插头,很快就打开了网页。简又然先是浏览了一下各大门户网站,重点看了江南在线。这是江南省的网站,主要报道江南省的有关动态。一打开,也是连篇累牍地抗雪报道,几乎各地都有。简又然找了找,在一条主新闻之后,看到了关于湖东县抗雪情况的一小块报道,内容很简单,也很平面。

“这怎么行?”简又然对着电脑自语道。

简又然虽然刚到湖东没几天,但对于县委办公楼上的情况,也逐渐熟悉了。书记办公室全部配了电脑,也是手提的。但是,据他了解,好像很少有书记上网来看,主要是他们的时间太紧了。一开始,简又然还有些不以为然,等到自己这几天下乡一跑,回到办公室,看见电脑也没了兴趣。据说李明学书记是湖东领导层中第一个使用电脑的。他刚上网时,经常在秘书们给他写的文稿中,用上一些从网上看来的新鲜词,或者一些外地的新鲜思想。这一招,你别说还真灵,不仅仅把秘书们给镇住了。一些乡镇和县直的干部也都在听了李书记的即兴报告后,说李书记当书记后能力明显长了,思想认识明显高了,明显就是一个书记的料。当然,这一招也管不了多久。首先是秘书们发现了,再后来,是乡镇和县直的头头们也都开始上网了。

领导的习惯往往成为一个地方的风气。李明学的上网的习惯,让湖东的干部们上网成风。时间长了,李明学不得不整顿。上网上得不上班了,办公室成了上网室。有的干部,在网上居然搞起了网恋。

在一次湖东县机关干部大会上,李明学亲自作了检讨。他语重心长,谈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的结果是严格控制上网。将上网纳入机关效能建设考评中。并且,在会后,李明学书记亲自布置,抓了几个典型,进行了处理。

现在,李明学书记办公室的电脑上,简又然看见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刘中田办公室的电脑,好像压根儿就没接上电线。县委秘书们的电脑,集中在一间办公室里。公开透明,结果是也逐渐冷清了。小郑就是,要上网还不如回家。谁愿意在许多人注视下上网?一点私密性也没有。

“矫枉过正”,这让简又然想起了这个词。

喝了口茶,简又然听见有人敲门。他问了声:“谁啊?”

“是我,程辉。”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简又然想起来了,程辉是辉煌实业的老总,就起身开了门。程辉站在门口,说:“打扰简书记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进来吧。”

程辉进来,环顾了一下房间,说:“简书记这条件也简陋了。要不,换一下?”

“哪不需要。这里很好的。”简又然说着要给程辉泡茶,程辉说不必了,只是看见简书记在房间里,就过来坐坐,不要客气的。接着,程辉就将上次省发改委的项目的事说了一遍,说情况有些复杂。原因是另外一个县的一家企业,不知找到省里的哪个领导,看来辉煌实业的项目,有些困难了。

“啊,是这样。怎么不早说?”简又然问。

“我是想早说。可这些天领导们都在抗雪,我哪敢打扰?”

“这个嘛,不知是哪个领导?计委口是良华省长分管,不会是杨省长亲自打招呼吧?”简又然望着程辉。

“那不会的。听说是一个厅级领导,是从那个县出来的。”程辉解释道。

简又然这下心里有了些底子,他让程辉把赵处长的电话给他,他立即就拨了过去。赵处长接了,简又然说:“我是省委宣传部下派到湖东的简又然啊,专门给赵处长问好来了。”

“啊,简书记啊,简书记好。有什么吩咐吧?”赵处长也是个灵活人,这么晚打电话,意思一听就明白了。

简又然笑着说:“真的有事。上次我们湖东辉煌实业的项目,听说批了,这还得谢谢赵处长哪。”

简又然这话让程辉吃了一惊,怎么说批了?他瞪着眼望着简又然。简又然依然是笑着,继续说:“我正跟辉煌的程总一块儿,过几天我要亲自去感谢您哪。”

赵处长显然也被简又然的话给讲懵了,过了会儿才道:“简书记啊,那项目……那项目看来有点……”

“是不是有点问题啊?不是项目本身吧?”

“当然不是。可是全省只定一个。你看……”

“啊,这个我知道了。这样吧,赵处长只要把它列在里面,其余的工作我来做。好不好,赵处长?”

“这个当然好。你知道,我也是倾向于湖东的。”

“我当然知道。赵处长对湖东人民充满感情的哟。好了,好了,不打扰了。”简又然挂了手机,对程辉说:“这事,我看还得想些办法。这样吧,我明天回省城,你跟我一道。”

“这……”程辉犹豫了下。

简又然说:“你是担心路吧?没关系的,跑慢一点,早晨八点出发,吃晚饭前赶到就行。”

“这个可以。”程辉说:“这事真得靠简书记了。明天就这么定了。我先走了。”

出门时,程辉随手将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简又然说:“你这……”程辉只是笑笑,人已经出门去了。

简又然关上门,看了看信封,并没有急着拆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在部里的时候,他也经常干这样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向他送这样的东西。他瞟了一眼,就知道里面的份量。从厚度上看,不少于五千的。“这程辉……”简又然又笑了下,就将信封放到床边上的公文包里。

然后,简又然开始给李明学书记打电话,汇报说他明天要回省城一趟。李明学说你有事就回去吧,这些天也辛苦了。

简又然笑道:“我再辛苦哪有李书记辛苦?是这样的,我想请省城的几家新闻媒体来湖东,主要是报道湖东抗雪的情况;也同时宣传下湖东的经济发展。明学书记,你看……”

“这个好,很好!我同意。”李明学的话语里透着兴奋。

简又然又将他想好的请哪几家媒体的情况简要的说了遍,李明学说我都同意。这样好啊!现在是个信息时代,酒好也怕巷子深哪!又然书记这想法好,我完全支持。

简又然心里早就知道,李明学会支持他的。放下电话,简又然给几家媒体的记者朋友都打了电话,请他们明天晚上在省城大富豪吃饭。

最后,他给欧阳部长打电话,说明天回省城,晚上想到部长家里去汇报汇报工作。欧阳部长说:“那好,我明晚有点事,你晚些来吧。”

第七章

简又然的车子不出意料地在路上走了七个小时。因为大雪,高速封路,不得不走国道。而国道上不断地堵车,每堵一次就得个把小时。走之前,本来程辉也带了车的,简又然让他把车丢了。事实证明,简又然的做法是明智的。多一台车就多一份拥挤。一台车灵便,瞅准空就走。走走停停,中午时才到桃花镇。又堵了,肚子里也咕咕直叫。

桃花镇的小吃是很出名的。早些年,高速路没通的时候,这里是来来往往的车子最喜欢停的地方。

在桃花镇小吃的时候,简又然收到了杜光辉发来的短信。杜光辉说桐山的雪太大了,大得让人心惊。他今天一早就步行到山里,鞋上缠着棉布,走路时还得拄着拐杖,稍不留心,“我也许就会成了烈士”。杜光辉在最后也玩了一回幽默。简又然却看到了寒冷。他举着酒杯,想像杜光辉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唉,这杜光辉啊杜光辉!”至于那最后的幽默的一句话,简又然相信了那是别人的。杜光辉这样一个从不幽默的人,岂能出此幽默之语?

当然,简又然很快给杜光辉回了短信。他知道杜光辉给他发这个短信,一半原因是因为昨天晚上他打了电话去问候他。杜光辉是个小心谨慎、知恩必报的人。这样的人心理负担重,放不开。

“多保重。我也在乡下。”简又然回道。

吃完饭,简又然身子上暖和些了。车子开始缓慢行走。程辉说这叫:爬行。

简又然笑了笑说:“这应该叫蠕动。蠕动。像条虫子般。”

“恰当,恰当!书记就是书记。”程辉道。

简又然却有些睡意了。上午车虽然行得慢,可是简又然的眼睛一直是睁的,而且睁得很大。雪天路滑,最容易出事。路边上就不断地有出事的车辆。堵车也大都是因为其它车辆出事造成的。简又然睁着眼睛,看着路和前面。即使在堵车时,他也看着。而现在,他的眼睛实在是太累了。车子里开着空调,十分暖和。他就在车子的蠕动中睡着了。睡梦中他突然想起赵妮。赵妮趴在他怀里的样子,让他感到了一阵甜蜜。

漫天的雪仍然在下,不过,简又然看到雪小了些。不像前几天了。“燕山雪花大如席”,那真是大如席的雪花,车子前面有时都被蒙着,天地间除了雪,一无所有了。

简又然在下乡的途中,有一次居然想起了年轻时唱的那道歌:

茫茫的雪地上,

一个青年在流浪

他的心里装着爱人,

可是,却不知道爱人在何方……

他轻轻地哼了起来,小郑看着他的样子也笑了。小郑不知道,在大学时,简又然可是学院最出名的男高音呢。

下午五点,简又然的车子终于蠕动到了省城。

省城的道路已经扫过了,路中间空出了行车道,积雪都被堆在绿化带的空地上。程辉问:“是先到饭店?还是?”

“先住下来吧。”简又然说。

程辉望了眼简又然,他不太明白简书记这话的明确意思。是叫程辉和司机住下来,还是三个人都住下来?按理,简书记回到了家门口,该回家住的。可是,领导自有领导的想法,也许……

车子直接到了大富豪。

大富豪是家五星级的酒店,餐饮和住宿一条龙。程辉让司机到前台要了两个房间,自己和司机住,简又然单独住一间。简又然很自然地拿了房卡,先上了楼。就在开门时,手机响了。简又然接了电话,听了会,说:“啊,啊,我正在县里开会啊,不能回去了。这边的雪很大啊,很大。好了,好了,在家带好孩子。雪停了我就回去,好吧。挂了。”

程辉听得出来,简又然接的是妻子的电话。他装作没有听见,进了房间。司机小马说:“简书记真是……”

“别胡说。少说点。”程辉骂了句,小马不做声了。

简又然简单地洗了洗,就开始给昨天晚上已经联系过的记者朋友们再打电话。这些人是要三催四请的,不然他们太忙。一忙,事情就忘了。

“叶记啊,过来吧,等你呢,人都到齐了,哈哈”,简又然笑着。

“老莫啊,怎么还不过来?酒都冷了,等你呢。”简又然依然笑着。

等打完电话,也六点了。简又然喊了程辉下楼,直接到包厢。这包厢是上午简又然在路上就打电话订了的,因为是老关系,不然根本订不着。酒店生意好嘛,尤其是大富豪。不然中国怎么成了世界上第一个餐饮消费大国?

程辉也是多少走过场子的人,这些年搞企业,见过的大大小小的阵势也不少。可是,面对简又然副书记请来的这么一大帮媒体朋友,他还是显出了一个农民企业家的俗气来。在一阵寒喧声中,程辉只好站着。简又然和有的人握手,和有的人拥抱,有的,甚至就是上来就拍肩膀。这一切,都显示了简又然同这些媒体朋友的亲密,也显示了他们之间不同一般的关系。

“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程辉,程总,湖东县辉煌实业的老总。这可是个经济发展的时代,也是老总们的时代。今天把他拉来,同大家见见面,以后也给捧捧场。可要记着,湖东不仅仅有简又然,更重要的是还有这个辉煌实业啊!”简又然说着,将程辉推到了前面。程辉向大家拱了拱手,他有意识地用了这种方式。企业如江湖,而且这些人又都与简又然书记不同寻常。这一拱手,就有江湖的意味了。

席上,大家喝着喝着,就谈到了目前的企业的发展。媒体的朋友们关注得多,批评得多。有人说到农民企业家这个词。简又然说:“现在不能这么说了,应该叫私营企业家。”

“其实还不都是一样,换汤不换药。关键是要换脑。”省电视台的王记道。

“这倒不假。现在有些农民企业家,干小的时候,还行;创业的时候,还可以。可是到了现在竞争一激烈,市场一活,企业一大,就不行了。”

“这是先天不足,不能怪哪一个的。也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才是精英。”

“比如我们的程总,我看就是精英嘛!”简又然不失时机地笑着道。

大家都一同举杯,向程总这私营企业的精英敬酒。程辉一一地回了,其实他心里知道:对于媒体这些人来说,看起来最高尚。他们说的,批评的,都是天大的事;在他们眼里,什么都有不足,什么都有缺点。可是,他们骨子里那点小九九,程辉也是见识过的。每年,县委宣传部的贾部长都会不断地带着从省城来的媒体的人,名义上是采访,实际上是要点赞助。辉煌实业一年支付这一块的费用,也不是小数。

对于大家说到的家民企业家的概念,事实上程辉自己是无所谓的。他出身于一个地道的家民家庭,当过几年村干部,然后瞅准了时机,干起了企业。当然,用的都是贷款。过了几年,企业干红火了,他也就成了湖东越来越著名的企业家了。不过,他自己知道企业的软肋。从干企业那天起,辉煌实业,或者它的前身五金模具厂,都没有用过一个亲属。程辉可以给钱给他们,但不能留他们在企业。这也是程辉这个小小的模具厂,能走到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年和程辉一起创业的那么多企业,如今已是纷纷凋零。它们不仅仅是凋零在市场经济的发展中,更多的是凋零在企业的内耗中。

“干企业难哪!”市场报的老刘边敬程辉酒边说。

“说难也难,市场经济嘛。说不难也就不难,关键是靠大家支持。大家一支持,再难的事也都不难了。”程辉喝了一杯,又敬了一圈。

简又然看着程辉,心想如今的企业老总也是难当,不仅要管好企业,还要练好酒量。难哪!

酒喝到八成,简又然说不喝了吧,再喝就醉了。醉了就不好玩了,大家去唱唱歌吧,好不好?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赞成。酒立马停了,程辉在酒停之前,先去卖了单。一共是四千二,小马伸着舌头。程辉却没有做声,心里只是想:这酒店,不大富豪,吃的也都是钱呢。唉!

唱歌就在大富豪的十层。这是一家装潢考究、档次很高的娱乐会所。简又然说:“今天晚上尽情地唱,每个人都要唱。唱完了,明天早晨跟我到湖东。”

“老简就是厉害。不然怎么请我们唱歌?”有人喷着酒气,打着酒嗝。

“那当然,谁让你喝了我的酒,唱了我的歌?”简又然玩笑道。

唱歌的空档,简又然出去接了个电话,是赵妮的。说她到了大富豪。简又然说:“我正在忙呢。要不,你也过来,我们正在唱歌。”

“这……不合适吧?”

“那有什么不合适?都是记者朋友,这些人开放得狠。过来吧,十层。”

简又然回到包厢,跟程辉小声地说了几句。程辉笑了笑,就出了包厢。不一会儿,程辉就领进来一个年轻的的女子,拍着掌介绍说:“各位,这位是赵小姐,省委宣传部的部花。今天晚上,听说简书记回来了,我特地请了她过来。”

其实,这些媒体的朋友们,有的认识赵妮。而且,也有个别的,知道简又然和赵妮的关系,就在旁边不经意地笑。心想简又然这一招有意思,让程辉来挡一下。事实上,挡与不挡不都一样?但挡了,就像蒙了一层布,多少好看一些。

赵妮很大方地坐下来,问简又然:“简主任,啊,不,简书记,怎么回省城都不到部里去坐坐啊?真的忘了?”

“这哪能?你看这忙的。车子开了一天,才到省城。一直到现在。哈哈,哈哈。”

赵妮看着简又然,简又然有意识地将头偏了过去,问其它人:“都唱一个吧,今天晚上每人一支。”

“我就知道简书记糊涂了。赵小姐一来,就有些乱。既是美人一支,那我们丑人就免了吧。是吧,大家说是吧?”晚报的宫记者,边说边望着简又然和赵妮。

赵妮说:“我又不是什么美人?不过是个迟暮的丑人罢了。宫记者如椽大嘴,不能这么说啊。”

“如椽大嘴?”宫记者自嘲地一笑,说:“美人说出的话,就是一个字:‘妙’。”

“既妙之,则唱之。”边上有人给赵妮点了歌。赵妮也不含糊,拿起话筒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不错,但是,说句良心话,音准不行。不过,在歌厅里唱歌,什么样的唱法都有。反正唱得好听,大家鼓掌;唱得不好,大家同样鼓掌。重在参与嘛!赵妮一唱完,就有人叫起来:“好,好!再来一个。”

简又然笑笑,说:“赵小姐的嗓子不错,可是唱得不好啊。我建议请哪个兄弟和她唱个二重唱。谁来?”

“就简书记你自己吧,就你们俩,合适。”一片掌声,果然如简又然期待的那样。

两个人唱了个《心雨》,唱的时候,赵妮的眼光一直就盯在简又然的身上。简又然尽量地往外侧,赵妮却唱得更加动情了。

“好,真的好!”唱完后,又是一片叫好。简又然却看了看手机,对旁边的人说:“我有点事,和程总想先离开一会。这样吧,赵小姐在这陪大家。”

“那就算了吧,你有事,我们再转移战场吧。”电台的王记说道,大家也都同意。于是,简又然就站在门口,一一地送这些媒体的朋友,并且约好了明天上午九点出发。

夜风有一些冷,赵妮站在门边上,简又然说:“要不,你先上去吧。”说着递过房卡。赵妮说:“早点回来。”简又然点了点头,和程辉一起上了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省委宿舍。简又然让车子停在门口,给欧阳部长家打了个电话。欧阳部长刚刚到家。简又然就又在车里坐了几分钟,然后下车到了欧阳部长家的小楼。

这些省委宿舍的小楼,在晚上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如果白天看,还是很让人感慨的。宿舍分前后两院。前院是各个单位在行管局分的宿舍。穿过这些集体宿舍,再进一道岗,就到了里面的小楼区。一共二十幢。住在这里面的,都是副省级以上干部。外面的车辆是不准进来的,在内岗上,还要由被访问领导的电话首肯,才能放行。内部也发放了一些通行证,简又然就有一张,因为他是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来欧阳部长家的次数是很多的。没有证就不方便。

院子里静悄悄的,树影斑驳,风吹过树叶,发出有些清瑟的声响。

在欧阳部长家门前,简又然按响了门铃。门很快开了,简又然领着程辉进了屋,欧阳部长一开口就问:“到了县里,还适应吧?”

“还好,就是最近赶上大雪。”简又然站着。

“坐吧,坐,这位……”

“啊,这是湖东辉煌实业的程总。”程辉也向前喊了声:“部长好。”

欧阳部长又简单地问了问简又然在湖东的情况,其间也说到杜光辉。说杜光辉人太沉着,到县里工作不知能不能适应?简又然说:“应该可以的。上午我们还通了电话。桐山的雪更大。他也在抗雪第一线。”

“这次,全县都在抗雪。本来我是回不来的,可是有两件事,一定要回来给部长汇报。所以……”简又然说着,笑了下,“一个是我请了些媒体的朋友,明天到湖东集中采访湖东抗雪和经济发展。”

“这个好,就要发挥宣传干部下派挂职的优势,这个好!”欧阳部长一边说了两次这个好。

“第二件事,是关于程总这个企业的。他们有一个项目正省发改委审批。有些竞争,也有些难度。可是,对于辉煌实业,这个项目非上不可。我想,请部长是不是能给……”

“啊,这个嘛,什么项目?”

程辉立即将项目的有关情况说了说,欧阳部长听后,道:“这个项目应该不错。又然哪,到县里,主要还是要为经济发展服务啊。你进入角色很快,这很好。项目的事,我给发改委的同志说说,好吧。”

“那就谢谢部长了。部长这是对我的工作的关心与支持啊,谢谢部长。”简又然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欧阳部长起身又拍了拍简又然,说:“好好干,下派干部的事,部里会全力支持的。好好干吧。”

“那就谢谢部长,也不打扰了。”简又然说着就往门边上走。程辉稍稍退后了一步,将一个大大的信封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欧阳部长跟在后边说:“小简哪,你看,你看。唉!好,你们慢走,慢走!”

出了省委宿舍,程辉发现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到省委常委这个层次的干部家里,程辉还是第一次。以前像这个级别的省领导,他也见过。但是,想踏进他们的家门,并不是很容易的。看得出来,欧阳杰部长是个爽快的领导,对辉煌的项目基本上是算答应了。一个省委常答应了,其实就是定了。欧阳部长一说话,发改委的主任就是挤钉子也得挤一枚出来。程辉回头看了看坐在车里养神的简又然,心想:还是多一些这样的挂职干部好。这些干部在省里熟悉,而且有面子,做起事来,跑起项目来,真的是得心应手。没有简又然简书记带着,就是他程辉进得了欧阳部长的家门,也说不上话,更谈不上……

简又然的手机又响了,是欧阳部长。欧阳部长责怪简又然,怎么搞这一套?简又然笑着说:只是点意思。并没别的。部长的批评我接受了。下次决不再搞了。

放下电话,程辉问:“是欧阳部长吧?”

“就是。他很反对这个。”

回到大富豪,程辉就在楼梯口和简又然打了个招呼,自己进自己的房间了。

简又然回到房间,赵妮正在卫生间里。

“你回来哪?我快了。”赵妮说话的声音透着一层潮湿的水汽。

简又然躺在床上,他感到了累。晚上虽然酒喝得并不多,与他的酒量相比,不过七成,但是最近一直在县里跑,一放松下来,人更感到了疲乏。赵妮在卫生间里轻轻地哼着歌,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简又然听着歌,一瞬间,竟然想起了小苗。回到省城却不回家,这对于简又然来说是第一次。他的心里有了一丝愧疚,但随即被穿着睡衣从卫生间出来的赵妮给冲淡了。赵妮站着,朦胧的灯光下,仿佛一尊裹着轻纱的仙子。简又然看着,却没有说话。

赵妮慢慢地走过来,脸上是淡淡的笑,她走到床前,将手放在简又然的额头上,说:“熊,来吧!”

“熊”,是赵妮私下里对简又然的称呼。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里,正高潮里,电视里恰好在放两只熊交配的镜头。赵妮从此便称简又然“熊”了。简又然一开始听着有些不太高兴,但多听了几次,也觉出这称呼后边的亲昵和独特了。

“啊,你先睡着,我去冲一下,很累。”简又然说着撑了起来,正好撞在赵妮的怀里,一股温热让简又然心一颤。他赶紧往床下滑,赵妮的唇已贴在他的嘴上了。简又然仿佛闻到了春草的气息,又像是林间花朵的气息,更像是久违了的隐秘的爱情的气息。他有些眩晕。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赵妮……

夜的省城,一切正在睡去,连同市声,连同楼顶上渐渐停止的飞雪,和那些有雪中一步步往回走的人们……

一切,又都在期待中醒来。

第二天一大早,简又然就醒了,他睁开眼,赵妮的头正枕在他的胳膊上。简又然看了看,赵妮像个孩子一般地恬静。

“熊”,简又然又想起了赵妮喊他的声音,他低下头去,在赵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坐起来,将赵妮的头移开,舒服地放到了枕头上。洗梳罢,简又然又看了眼赵妮,她依然睡着。他带上门,出去了。

程辉和小马已经在等了。三个人到了餐厅,简单地吃了自助餐,上楼时,简又然小声地对程辉说:“我就不上去了,还有人在休息。”

程辉笑笑,再下来结帐时就特意和前台打了招呼。刚结完帐,有几个媒体的朋友已经到了。这些朋友们大都有自己的车子。但是,简又然毕竟是办公室主任出身,他有些担心这些人的车技。因此昨天晚上一再叮嘱,谁都不准带车。所带的车子一律放在大富豪。另外叫请了一台商务车。这车舒适,安全系数大。简又然心里知道:这大雪天,往湖东跑。虽然路不多,可是有风险。既然是他简又然请的客人,那他就必须为他们的安全负责。

商务车是省文化厅的,简又然给厅里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事情就搞定了。宣传部究竟还是文化厅的上一级。按理,文化厅属于政府系列,在县一级,文化局是不太理会宣传部的。但到了省里,宣传部长是省委领导,文化厅对宣传部也就客客气气的了。简又然又是宣传的办公室主任,两个主任说起事来,岂能办不成?

十二月底的省城,已经是很寒冷了。特别是这连续的雪天后,空气中有一股凛冽的寒气。简又然哆着脖子,一边跺脚,一边和媒体的朋友们说笑。王记说:“现在干部下派挂职,其实是国家对干部的一种照顾。”

“这是什么怪论?”简又然笑着问。

“什么怪论?一点也不怪。下派干部在底下蹲上两三年,谁不享受了国家的特殊政策?别的不说,就是计划生育……”王记说着,望了望简又然,“就这一条,了得!两年挂职满,儿女一双回。湖东美女如云,国家又给了政策,你老简能不出事?计划内不行,计划外一样。反正都是叫爸爸。哈哈。”

“尽胡说”,简又然也大声笑了,“你啊你啊,王记,不愧是省城名妓啊!”

正说笑着,简又然看见赵妮下来了。他没有吃惊,赵妮醒了,没见他,一定就出来找了。他现在担心的是赵妮会不会说漏嘴。不过,赵妮一向谨慎,应该不会的。

果然,到了简又然身边,赵妮先和认识的几个媒体朋友们打了招呼,然后才说:“简主任怎么?住在这儿哪?回来了,也不到部里看看。”

简又然有些不太自然地笑笑,说:“我刚过来,正要回县里呢?有事?”

“就是,昨晚跟你们唱歌,碰到一个朋友,正在这儿。就没回家了。反正一个人,哪里都是一样。你们有事吧?那我走了。”赵妮说着就要转身。她突然看见简又然的目光转向了别处。沿着目光,她看见从一辆刚停的车子上,走下来一个女人。

简又然迎了上去,说:“小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小苗也一惊,看了看四周,这么多人,有几位,像赵妮,她是认识的,就问:“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昨晚还在县里吗?也不说一声。”

“我是刚回来的,接这些媒体的朋友们到湖东采访。欣欣还好吧?你看,我也忙得没时间回家。你这?”

“北京来人了。我们上午在这开会。”小苗说着,看了看手表,说:“我要进去了。你今天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过几天有空再回吧。你进去吧。”简又然说着,轻轻地很隐蔽地拍了下小苗的背。小苗说那我走了,就往门边上走。到赵妮边上时,她们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进去了。

一小会的沉默后,简又然笑道:“都齐了吧?都齐了,咱们出发。”

赵妮站在空地上,看着简又然他们上了车,然后看着车子出了大富豪的大门,消失在她有几分迷离又有几分甜蜜的视线中……

第八章

杜光辉并不知道,在他的身后,秘书小王和民政局的时局长,正在心里嘀咕着:这大雪天,杜书记也真是,在城关镇抗雪不就够了,还往窝儿山跑。也许,杜书记并不清楚,到窝儿山就是平时路好时,车子也要跑上一个半小时,然后下车还要走一个小时。窝儿山是桐山最偏僻的一个山区村。那里山高林密,自古只有一条路通到山外。窝儿山的茶叶好,这也是杜光辉要进来看看的原因。但是,你要看可以啊,不能选择这么个大雪天?唉。

在离开城关前,时局长曾侧面地向杜光辉书记汇报,到窝儿山,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节,不合适。但杜光辉说没关系的。山里人就不进出了?既然他们能进出,我们怎么就不能?这话一下子把时局长噎在了那里,他只好说:“那就进去吧,就是怕……”

“怕什么?哪里都有路,有路就能走。小王哪,给玉树乡打个电话。”杜光辉吩咐道。

玉树乡的干部也都下乡抗雪去了,听说县委刚刚来的杜光辉副书记要来检查抗雪工作,电话那头立即道:“我们马上通知书记和乡长,让他们等杜书记。”

车子到了玉树乡,玉树的书记李开因为离乡太远,没有赶回来。乡长高玉倒是在。车子刚一停稳,杜光辉就听见一个女人咋呼呼的声音:“杜书记来了,这大雪天,可真是稀客,稀客!”

说着,高玉已经站在杜光辉的跟前。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虽然有些疲倦,但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标致的人。“我叫高玉,杜书记。”高玉伸出手,杜光辉握了一下,那手上有些粗糙,并不像城里女人手那样的细嫩。

小王说:“玉树的高乡长,这可是全县唯一的女乡长。”

“是吧,也是全县最小最穷的山区乡的乡长。”高玉自嘲道。

杜光辉说:“高乡长辛苦了。我们想到窝儿山去看看。”

“窝儿山?”高玉大概也感到有些吃惊,问道:“窝儿山大雪很厚,要进去没有一个半小时进不去的。杜书记真要去?”

“是的,我要进去。我想到那里去了解了解茶叶受灾和明年的生产情况。”杜光辉刚说完,高玉就笑道:“那好啊,杜书记可是第一个提出到窝儿山了解茶叶情况的领导。这好啊!我还以为杜书记是到那里看亲戚呢。既然不是,我们就走!”

时局长和小王相互看了一眼,却又无奈地笑笑。

从玉树乡往北,走了不到一地的机耕路,就进入了山区。大雪压在路上,也压着山上的树和草。有一些树,从路上就可以看到已经被雪压折了。路的近旁,雪成堆地积着,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雪里的山径是,依旧有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高玉说:“这是窝儿山的人出来踩的。雪再大,他们还得出山,有些山货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卖上好价钱。”

“为什么没有修路呢?”杜光辉问。

时局长接了话茬,“不是不修,而是太难修了。县里几次都起了心思,准备修。但到后来还是没修成。山太深,路基不好。修路的代价太大。县里在行政区划上,正准备逐步将窝儿山的老百姓迁移出来。”

“这是一条好的思路,高乡长,你看……”杜光辉问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的高玉。

高玉没有回头,只是说道:“县里都说了十几年了,从我到玉树乡开始,就说要移民。现在看来,这不是区划,是糊弄老百姓。许多钱都用到别处去了,一到窝儿山,就没了。”

小王看了看杜光辉,一丛积雪正从路上的树上落下来,小王赶紧用手拉了杜光辉一把,杜光辉说:“高乡长看来对移民有自己的看法啊,说说看。”

高玉笑道:“我是有自己的看法,就怕你杜书记愿意听。”

“我怎么不听呢?你说。”杜光辉觉得高玉这个女乡长有点意思了。

果然,高玉一开口,就道:“我一直不赞成移民,代价大,而且里面的老百姓也不太同意。窝儿山是个好地方,虽然没有畈区的水稻,但是有茶叶。窝儿山的茶叶清朝的时候,就是贡茶。那一块地方,风水好,特别适合于茶叶生长。长出来的茶叶,品质好,味道正,跟其它的地方的,就是不一样。我一直给县委建议,大力发展山区的茶叶。农民通过种茶,增加了收入。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就是窝儿山,只要有钱,什么不来?”

时局长插话说:“高乡长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啊。发展茶叶,一时不能见效。特别是对财政的贡献小。难哪!”

杜光辉听着时局长的话,觉得这时局长不经意的一声叹息,真正地道出了山区发展的一个症结问题。山区发展与财政收入的问题,农民增收与干部政绩的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小问题,个个都是大问题。这些大问题,如果一研究起来,十年八年也说不清。一旦说不清,窝儿山的开发,就只能是区划之中的了。

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段人必须拉着路旁的树藤,才能往上行走。高玉一直走在前面,她长期工作在山里,对这样的路,习惯了。只是杜光辉,虽然早晨出门时,他特地换了双运动鞋,但是,这山路的狭窄和雪后的滑溜,是他不曾预料到的。好在小王时不时地拉上一把,有时候高玉也回头牵一把。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见了从山峦间升腾起来的蓝色的炊烟了。高玉说:“到了。杜书记累了吧?”

杜光辉笑笑,说:“还好。不过,这路也真的……”

时局长和小王都在不断地喘气,特别是时局长,毕竟是年龄大了些,一张脸喘得通红。高玉笑道:“时局长看来也是缺乏锻炼,以后干脆就到这窝儿山来。几次一走,身体立马变好。哪还像这么喘气?”

“也是,也是。再过两年,退到二线时,我可真的过来啊。不知道你高乡长要不要?”

“要,一定要!”

小王突然哈哈一笑,说:“时局长这是在打高乡长的主意了。你难道不知道高乡长至今名花无主?”

“哈哈,反正她说要了。你就别管了。”时局长说着,杜光辉却扭头看了眼高玉。高玉虽然看起来还年轻,但至少也有三十好几了,怎么还是名花无主?是看不上别人?还是没有合适的?或者……杜光辉没有来得及多想,高玉已经在前面往山冲里走了。

炊烟越来越近,蓝色的炊烟让杜光辉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是北方大平原,炊烟升起,一片宁静。小时候,杜光辉就喜欢看着炊烟发愣。他总是想:那炊烟到底升到了哪里了呢?是到了天上?还是到了别的什么星球?老人们说炊烟最近还回到了土里。这杜光辉就不懂了。炊烟明明白白是升到天上的,怎么能再回土里?难道它能弯曲地下来?找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再钻入地下?

炊烟就是故乡,这是诗人的语言。杜光辉上大学时,第一次离开大平原,离开他看惯了的炊烟,他禁不住流泪了。父亲说:“娃啊,流什么泪啊?能走出去是好事。记着炊烟,就记着了自己的家。”到大学后,他热爱上了诗歌,他写的第一首诗歌,就叫。写完后,他读给同寝室的同学听,他们说:“太真实了,太真情了。好诗。”那诗后来毕业时还被一个同学重新写到了杜光辉的纪念册上。

这窝儿山的炊烟,也是蓝色的,不过因为山,这炊烟显得并不是太高。但杜光辉还是从炊烟里闻到了乡土的气息。那是从童年就开始湿润他的气息,那是他骨子里的气息,心灵里的气息……

又走了半个小时,一大片村庄呈现在了眼前。

高玉说:“杜书记,到了。”

下到村头,村里的干部们正在挨家挨户地检查雪情。这里前两天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倒了,幸亏发现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村支书是个高个子的中年人,看起来也很体面。高玉介绍说:“这是县委杜书记,这是村里的黄支书。以前在部队,现在一边在山外做生意,一边干支书。”

杜光辉握了握黄支书的手,问:“既经商又当村干部,这……”

时局长在一旁说道:“现如今农村里当干部的人少了。全县这样两头兼着的,不在少数。山外都这样,何况山里?好在农村里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不然……”

“关键还是留不住人。这黄支书也是乡里做了很多工作,才同意当支书的。不过,这人还能干。窝儿山的每项工作,都还不错。”

“我有什么能干?只是没办法而已。没人干,我是党员,又是转业军人,我不干,说不过去。”黄支书说得实在。杜光辉却听得难受。他一直在省里,虽然平时也偶尔到县里走走,但对村级班子建设目前这样糟糕的情况,他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皱了皱了眉,高玉说:“杜书记可能听得不是太高兴。不过,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村干部没有干,乡干部却多得像一窝蜂。”

“唉,是啊,我到城关镇抗雪。早晨一上班,院子里都是人,他们笑话说是点卯。点完了人就走了。要干事的时候,就再也找不着人。这是机构改革不彻底的原因,应该想办法破解啊。”杜光辉一边下坡一边说,就进了黄支书的家。

山里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干净。这黄支书的家也一样,干干净净的,看着让人清爽。坐下后,高玉对黄支书说:“别舍不得了,就把你们家最好的茶拿出来,让杜书记尝尝我们窝儿山的茶叶,到底是什么滋味。”

黄支书说当然可以,茶还有几两,他小心地保管着,就等着杜书记这样的贵客来。说着,进了屋,拿出个小茶叶筒,仔细地打开,里面又有一层小筒,再打开,才是包着的茶叶。杜光辉伸头看了,茶叶并不像它想像的那么好看,型有些散。高玉大概看出了杜光辉的疑虑,道:“这是窝儿山茶的特点,不好看,但好喝。”

“我在外面做生意的一个大老板,就是看中了我们这茶,每年都要进山来卖个十几两十斤的。一喝惯了窝儿山的茶,喝别的地方的茶,就没滋味了。”黄支书说着,将沸水倒进杯子里,然后轻轻用盖盖上。过了两分钟,再打开,杜光辉闻到了一缕茶香,很纯正的茶香,幽幽的,还有些兰花的气息。

黄支书将茶杯递过来,杜光辉轻泯了一口,先是微微的苦,接着是淡淡的甜。再回味,舌尖上有一缕甜丝丝的感觉。接着,他感到这种感觉从鼻子直接进入了大脑,同时又下行到了心肝五脏。

“啊……”杜光辉吸了口气。

高玉说:“杜书记,喝了茶,我陪你到村子里转转吧。这里的雪很大,不这没出什么事。”

杜光辉一行出了门,村子里沿着人家的门前,已经铲出了一条路。雪堆在场子上,有的地方还堆了一两个雪人。杜光辉看见这里的房子大都是老房子。黄支书介绍说这些年窝儿山向外移民就有二十几户了。在山外搞了点钱,就出去找个地方做房子了。包括他自己,也在城关修了房子。这山里的房子只是他一个人回来时住。

“不修房子,连老婆都娶不着啊!”黄支书叹道。

“山里的年轻人现在基本上都出去了,剩下的就是所谓九九三八六一。老人、女人,孩子。说句难听的话,不怕杜书记见笑,现在有的地方死了人,连找抬棺材的都难。”黄支书说着,领杜光辉进了一户人家。房子低矮阴暗,一点声音也没有。

黄支书喊道:“老憨,老憨,县里领导来看你了。”

这时,才从昏暗的墙角边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杜光辉听见拉电灯的声音。灯一亮,杜光辉看见了一张狭窄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面容枯黑,嗓子里还不断地传出气喘声。

杜光辉问高玉:“这一户是……”

“这是一户伤残户,也是五保户。”高玉说着,问床上的人:“冷不?”

“行呢。政府送了棉被。就是这雪太大,太大啊。”老憨苍着声音。

时局长让小王送过来一个信封。民政局的局长们都知道,跟着领导们下乡,身上要多备几个这样的信封。每个信封里装上两百、四百,最多是六百块儿,让领导出手,表示慰问。杜光辉接了钱,放到床边上,对黄支书说:“天冷,一定要让这样的困难户有饭吃,有衣穿,能取暖。”

黄支书点点头,大家出了门,老憨在背后说着:“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啊。”

杜光辉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又连续看了几户困难户,有些是因为计划生育被罚致贫的,有些是因病返贫的,更多的是因为在这山里,没有什么出路,没有什么来源,出山又没有能耐,一天天穷下来的。高玉看着杜光辉的脸色,说:“这窝儿山要想脱贫,除了茶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我也向县里多次建议了,就是……唉!”

在村头上,杜光辉碰见了黄大壮。黄大壮正坐在一门前场子上抽烟。见到杜光辉,黄大壮也有些吃惊,呆站在那里。杜光辉招呼道:“你果真在这窝儿山?我这不就来了。”

“大壮,你认识杜书记?”黄支书问。

黄大壮憨憨地一笑,“认识,车上认识的。杜书记?乡里的?”

“不是,是县里的。”高玉对杜光辉说:“这黄大壮算一个能人,把窝儿山的茶叶贩到了省城。可是量太少。不过,算是个能人了。”

“啊,我见过的。”杜光辉笑着问黄大壮:“这窝儿山要是都种茶叶,能有多少?”

“咱这里田少,可是种茶的地多。要是全部开发了,怕有两千亩吧。”黄大壮说着望了望黄支书。黄支书点点头,说:“应该差不多的,两千亩。”

“如果搞起了两千亩的优质茶园,那会怎么样?销路不成问题吧?”杜光辉问黄大壮。黄大壮道:“哪成什么问题?一点也不成问题。我一个人就行。”

“你也别胡吹了。现在几十亩,你能销。多了,就难了。不过,销是有办法的。关键是要好茶,好品种。”高玉对杜光辉说。

“这个下一步要好好研究。高乡长哪,我建议乡里拿出一个窝儿山茶叶开发的规划,我跟县委汇报,争取开过年来就实施。”杜光辉对高玉说,高玉高兴地笑了笑,接着又有些忧郁道:“这种规划搞了好几个了,可是……”

“这个,我一定要好好组织。你们只管搞好规划。要详细,不仅仅要有种植,还要考虑将来的品牌,目光一定要长远。更重要的还要考虑人,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我看黄支书就很有责任心,大壮也不错。都可以用嘛!高乡长,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好。要是杜书记把这事搞成了,我高玉第一个请杜书记喝酒。”高玉说完,杜光辉也笑了,说:“那就等着,咱们喝。”

中午就在村里吃饭,是在村主任家里。山里人家,到十二月,还有咸肉。压在干菜里,香气浓得狠。杜光辉吃着想起小时候,家里也是这么过的。过年的猪肉,一直留年尾。喝的酒是山里人酿的米酒,酒味醇正。杜光辉也喝了两杯,高玉要敬他。他又喝了一杯,说下午还要回县里,就不喝了。等以后茶叶开发搞成了,要好好地喝上一回。

“不。醉上一回。”高玉补充道。

因为上午走过一趟,所以下午回头时,路便不再是那么难走了。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黄大壮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先前杜光辉看见炊烟的地方。黄大壮说:“只要杜书记真的来搞茶叶开发,我就铁了心跟着搞下去。”

杜光辉拍拍黄大壮的肩膀,说:“好样的,你就等着吧。”

到了乡政府,玉树的书记李开早已在等着了。见了杜光辉,李开一个劲地解释。杜光辉说:“没什么的,你下去抗雪了,不是好事吗?解释什么?有高乡长陪着看了,很好啊。”

“都看了哪些啊?这大雪天,难为杜书记了。”李开问着,高玉说主要看了窝儿山。李开说怎么跑那么多路,让杜书记……高玉笑道:“是杜书记自己点的。杜书记对窝儿山的茶叶开发提出了很多很好的意见。回头我再给你汇报。”

李开也笑了,“窝儿山那地方,其实再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山区经济就是难以发展,没办法的事。杜书记也知道。下午,我再给杜书记详细汇报吧。”

“不了,我马上回县里。情况都知道了,下次再过来吧。”杜光辉说着就要走。

时局长也急着回去,还有些救济棉被等着他回去分配。李开脸上有些为难,说:“杜书记第一次到玉树来,你看,这……这太像话了吧?”

“这样最好。我们走了。”杜光辉说着上了车,高玉和李开站在乡政府的门前,杜光辉又走下来,握了握两个人的手,对高玉说:“记着那规划,我可是说要就要的。”

“记住了,请书记放心。”高玉道。

车子往回走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已经明显的少些了。乡里发动了村乡干部,到路上来清扫了一番。时局长叹道:“这一场雪,整个桐山,损失怕有好几千万。本来就穷……”

“有这么严重?”杜光辉问。

时局长道:“当然有。这还是直接的。还有间接的。像矿山,因为下雪,都停了。这个损失就更大。桐山靠的就是矿山,财政就出在那煤疙瘩里。”

“啊!”杜光辉也叹了口气。小王接着说起刚才玉树的乡长高玉,“三十三四了吧,一直没有嫁人。听说是早些年读大学时爱情受过挫折。”

“那不可能。大学时谁没谈过恋爱?又有几个成了。肯定有其它的原因,或者……”时局长瞟了眼杜光辉,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杜光辉也不做声,其实他也有些纳闷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乡长,人长得也挺标致,怎么就一直没有成家?看高玉的神情,也还算是开朗,而且,看得出来,她还是个很爽快的有些男人味的女人。按理说,这样的人谈恋爱并不是很难的。怎么就……

杜光辉这一刻突然想起了莫亚兰。高玉的性格和莫亚兰有些相似,都是大不怕小不欺的。莫亚兰风风火火的,高玉看来也是雷厉风行的。她们俩人现在看起来都是单身。但是,杜光辉知道莫亚兰,有一个秘密的情人。那是一个级别和地位都很不错的人。有一回,莫亚兰曾对杜光辉说:她看中了那个男人,只是为他的人,同时为着她自己是个女人。别的,她什么也不图。莫亚兰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收入很高。她不是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她和那个男人的事情,可能除了那个男人、莫亚兰自己,还有杜光辉,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是一份绝密的爱恋,也是一份永远藏着的幸福。

正因为杜光辉清楚了莫亚兰的内心,所以莫亚兰对杜光辉不仅仅有大学时代那份朦胧的爱恋在内,更多的是多了一份信任,一份理解,还有一份互相守约的欣慰。

而高玉,这个桐山县玉树乡的女乡长,她的内心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呢?是不是也像莫亚兰一样,心藏爱情而不为人知?

杜光辉对自己这胡乱的想法摇了摇头。青山负雪,大地澄明,雪后的大地更加安静了。

回到县里,杜光辉看到林书记正在办公室,就急忙赶过去,把上午到玉树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了下。林书记说:光辉同志辛苦了。好在雪停了,下一阶段抗雪的主要任务就是恢复生产,就是搞好救助,帮助一些因受雪灾的老百姓,渡过难关。看来还要发动社会各界来捐款。更重要的,是要积极恢复矿山生产,打通道路,使煤能不断地运出去。今年,桐山财政的压力大啊!

“各地的压力都大,我知道。林书记,我看了玉树乡窝儿山的茶叶,我想像这样的山区,还是应该在茶叶上多做文章。这是有效利用山区资源,解决山区脱贫致富的根本路子啊。”杜光辉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子。

林书记将手头上正在看的文件,放到了一边,哈哈一笑,“光辉同志啊,你的调研很实在。桐山是个山区县,大家都知道要依靠资源,发展经济。可是怎么发展?依靠什么资源?这里面名堂多啊。桐山也是经过了几届班子的探索,才确定了以矿山开发为主的思路。不是我们不发展茶叶,而是难以发展哪。不过,既然光辉同志对茶叶发展有兴趣,我看也可以作为山区发展的一条思路,好好琢磨琢磨。这样才好啊!”

杜光辉笑着,心里却是凉的。他看了看林书记,林书记已经又埋头到文件堆里了。杜光辉没有再说话,出了门,正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听见林书记在后面喊了声:“杜书记。”

杜光辉又折回来,林书记拿着桌上的报纸说:“你看看,这上面这几天发了好几篇湖东抗雪的报道,还有电视台,都在报道湖东的情况。我想,我们桐山也很不错嘛。就是你杜书记,不也一直战斗在抗雪第一线?看来,我们的宣传机构还是不够敏感,也没有很好的利用好有关的关系。我已经批评了吴部长。我听说,湖东的这些报道就是他们下派挂职的简书记一手策划的。他也是省委宣传部的吧?”

“是的”,杜光辉回答着,脸上却有些发烧。他没有想到简又然在大雪之中,做了这样一个策划。他知道简又然人灵活,可是这一招,也太漂亮了。让湖东扩大了影响,又使湖东的干部一下子认识了简又然这个人的能力。不简单,不简单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其实,作为省委宣传部的工会副主席,他也是认识不少媒体的记者的。真要是想到了,也能同样请来。可是,他没想到。简又然想到了。而现在,这想到与没想到的结果,就是书记们也注意到了。林书记虽然说得含蓄,但杜光辉听得出来,他是有些不太高兴的。

“这个……我也有责任。下一步,我会想想办法的。”杜光辉含糊道。

“那好吧,你也很长时间没回省城了。回去吧。雪停了,路也通了,休息休息。啊!”林书记说着,将报纸递给了杜光辉。杜光辉扫了一眼,头版头条就是湖东抗雪的。他拿了报纸,说:“我回去好好看看。”

第九章

江省长到湖东专程视察抗雪,这对湖东来说是件大事。李明学很有些激动,湖东一直是全省县级经济中的老大。这一回,这个老大,不仅仅是经济的老大了,在抗雪这样全民动员的大事件前,他也成了老大。应该说,李明学的激动,不亚于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被表彰。

在常委会上,李明学清了清嗓子,说:“这当然得感谢全县人民的努力,但更重要的,是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有力,措施得力。当然喽,这里面还应该重点介绍一下简又然简副书记对湖东抗雪的贡献。不容易啊,又然同志一直战斗在抗雪第一线。在抗雪最关键的时刻,他请来了新闻媒体,让舆论为大家鼓劲,从精神上鼓舞人,这作用不能小看哪。”说着,他带头向简又然鼓起了掌。

简又然笑着,道:“明学书记夸奖我了,湖东抗雪主要是大家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请明学书记再也不要说了。说了我脸红。”

“哈哈,既然又然同志爱意思,我就不说了。省里江省长要来,这大家都知道了。今天就专题研究一下,江省长来的接待问题。”李明学说完望了望大家。

副书记刘中田喝了口茶,轻声道:“江省长这是到江南省后第一次到湖东来,意义重大。因此,我觉得接待工作一定要搞好,不能出一丁点的差错。包括路线安排,保卫,休息,以及车辆的停放等。还有就是城区的创建,也要突击。现在到处都还是一堆堆的雪。难看。要想办法。”

简又然瞟了眼刘中田,刘中田把要做的事都点出来了,却没有说怎么办?

县长汪向民一直在低着头看文件,这些文件本来是要送到政府让他看的。他是县长,但同时是县委的第一副书记。平时都是由通讯员送过去,他看完后再让通讯员带过来。今天正好开会,他就利用这时间看起来了。看起来,汪向民是一心一意地在看文件,其实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会上的。汪向民和李明学不和,这在湖东是个人人尽知的事实。但是,这两个人是面和心不和。平时在表面上,两个人配合默契,看不出什么矛盾。然而,大家都清楚,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特别是人事问题,这两个人很少有共同的调子。用汪向民的话说就是,他李明学在湖东,我大不了不插手人事。可就因为他的不插手,到底让李明学有些为难。事实上,每次人事调整,汪向民提出的人选都是成功的。而李明学提出的人选,却经常被否决。汪向民对人事的态度,影响了一大批干部对李明学的认识。李明学本来就是一个从市里空降下来的书记,无论从根基,还是在湖东的影响上,哪里能与汪向民相比?

李明学到湖东来,实施的方法是强硬的。他一点也没有让步,就是对汪向民,他也毫不含糊。他有的是市里的领导撑腰。他不怕,人家就怕,这是他的逻辑,也是他自认为行之有效的从政方略。然而,到了实际工作中,这个原来的市工业局局长感到了各种他意想不想的压力。每个人都有关系,每个人都有后台,在官场,没有关系,没有后台,就无异于树没了根。即使你扎进了土里,也耐不住风吹雨打的。更耐不住那些从不同角落吹来的风,从不同地穴涌来的雨。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李明学明白自己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到湖东三年来,他的威信也在不断的升高。特别是在上层,李明学的影响日渐扩大。这不仅仅是李明学愿意看到的,也是汪向民愿意看到的。

汪向民抬起头,说:“我看这样吧,江省长就要来了,如其务虚,不如做实。这事我建议就由简又然简副书记牵头,请梅主任具体负责。”

梅白朝简又然迅速地扫了一眼,又迅速地收回了眼光。

简又然马上说道:“我不行的。真的不行,谢谢向民县长。我刚到湖东,对情况还不熟悉。这么大的事,还是请别的同志牵头吧。我看,中田同志,或者就是梅白主任,都行。他们牵头,我具体配合做一些事。”

刘中田望了眼简又然,鼻子里哼了声,却没有说话。梅白马上反映了,说:“这不行的。我配合。这事总得有个副书记牵头,不然不好办。”

汪向民这时候又低下头看文件了,对这样的事,其它常委一般是不会说话的。

李明学问:“向民县长,你看……”其实李明学心里有些清楚,汪向民提简又然,事实上是给李明学出难题。简又然一到湖东,就跟李明学打得火热,这汪向民不可能不清楚。省里许多新闻媒体来湖东采访,简又然也基本上安排了李明学接受采访。明里说,是新闻媒体根据新闻的需要而定的。内在里,谁都知道那是简又然定的。那么多人,浩浩荡荡,在湖东采访了三天,吃喝玩乐全由简又然陪着。甚至据传有个别记者还曾到一些敏感场所活动,差一点被公安机关抓住。整个采访,汪向民只讲了一次话,总共三句。播出时用了两句,一十八个字。

现在,既然汪向民把简又然推到了前台,李明学索性也就顺水推舟,再推一把。

李明学看了眼大家,清清嗓子,道:“那就又然同志吧。又然同志从省里下来,对上的情况熟悉,这是最大的优势。至于县里的情况嘛,请梅白主任协助。整个接待工作,今天就要拿出方案,立即进入准备阶段。”

“这……”简又然吞吐了一下,接着说:“那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我就勉力为之吧。好在有梅白梅主任在,我就边干边学习吧。”

汪向民朝简又然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明学说那就这么定了吧,下一个议题。

其实这次常委会是一次临时性的会议,早在简又然到湖东来报到之前,常委们刚刚开过一次会议,那次会上讨论了有关人事问题。结果李明学提名的县建设局局长人选和汪向民提名的县教育局局长人选,双双被否决了。当然不是一否到底,而是暂时搁置了。这次因为江省长要来,临时召开的常委会,会不会把这个两个被否决的人选,再拎起来研究研究呢?

常委们都低着头,或者眼光望着屋顶。李明学说:“简又然副书记下派挂职到湖东,这是省委对湖东工作的支持。最近因为抗雪,所以有些事一直拖着。我看今天的会议,就常委分工作一点适当的调整。会前,我同向民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请又然同志主管招商引资工作,同时分管重大项目。这一块原来是由中田同志分管的。中田同志其它的分工继续不变。中田同志,你看怎么样?”

“我同意!”刘中田以最快的速度回答道。答完,他朝简又然那边看看,简又然正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刘中田心想:“也好,招商引资本来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也好!”

李明学又问简又然有什么意见没有,简又然说我没意见,服从安排。

李明学点点头,说这很好。以后招商引资的事,就请又然同志多操心,现在是大招商大开发的时代。一个地方的经济发展速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招商引资的成果。比如沿海,早些年就靠大规模招商,积累了大量资本,也学习和引进了先进的生产管理技术。又然同志,这担子重哪,不过,我相信你。”

汪向民抬了抬头,望了李明学一眼。李明学打开笔记本,示意组织部的柳部长发言。

柳部长便就上次没有能定下来的两个人选,作了些说明。大意是组织部按照县委的意见,重新进行了考察,听取了方方面面的意见,觉得这两个人选在目前情况下看,是符合担任两个部门主要负责人的条件的。这两个人,都是从本部门成长起来的,年龄轻,思想解放,工作有魄力。更重要的是,群众基础好,工作经验丰富。

柳部长说完,常委会陷入了一瞬间的宁静。

这时候,会议室里除了喝茶的声音,除了翻动笔记本的声音,除了出去接手机的声音,再能听见的就是常委们的呼吸声了。还有的就是秘书们在发信息的手机按键声……

简又然不了解其中的情况,他自然不会做声,也不会感到有什么异样。他继续抬头看着,感觉到这种气氛跟部里有时开部务会差不多。在一些重大问题上,适度的宁静,是冷处理的表现。

“哧”,有人划火点着了香烟。常委会议本来是不准抽烟的,可是,常委们中有三分之二是烟枪。因此,这一条虽然李明学一直坚持,也暗地里被改了。但是,常委们一般是比较自觉和克制的。每人最多只抽一两根。而且,会很自然地互相协调好,尽量不在同一个时间,在会议室里出现两支燃着的香烟。

汪向民说话了。

汪向民的嗓子有些沙哑,可能是最近抗雪太疲劳了,“刚才柳部长将两个人选的情况向大家作了说明,我个人没有意见。一个单位,没有一把手,势必对工作造成影响。这事应该尽快,而不能再拖。我原则上同意。如果大家有合适的人选,当然也可以提出来。”

一片寂静。简又然看了眼李明学。李明学正把茶杯从左边移到右边。汪向民说完,李明学向上仰了下头,然后再慢慢地把头低回来。汪向民这一招有点意思,上一次的较量,两败俱伤。这一回,他先拉开了和好的架式。和好只是表面的,目的是要他自己提名的人选能通过。如果这个时候,李明学再坚持,那么结果只会同上一次一样,两个人选都不能获得通过。按照规定,两次不能通过的人选,就得等一年以上再次列入考察名单了。

李明学喝了口水,他喝水的声音很大。这声音听得出来从嘴里进去,然后很慢地滑过喉咙,最后消失在胃里面。一片茶叶还留在李明学的嘴里,含着茶叶,李明学道:“大家都说说,都说说。没意见吧?没意见,就这样了。请组织部尽快落实。”

会议结束后,简又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郑进来说:“汪县长真的了得。每次提的人选都能通过。”

“这是……”

小郑就将上一次人事研究的事,说了一遍。简又然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当时研究人事的时候,他原来还准备说几句的。现在看来幸好没说,不然就糟了。这人事啊,也太复杂了些。

小郑又说到汪县长和李明学之间的矛盾。按照常理,简又然是不会允许小郑这么说的。但是,他初来乍到,了解一些必要的情况,也应该的。而小郑对这些情况熟悉,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知道了,就心里有一个底。在处理他们的关系时,不至于把自己卷带进去。反正自己是挂职的,就两年时间。站在河边看大水,也许比深入河中去堵水,要好得多,也明智得多。

小郑见简又然简书记对他的话没有反对,便又说到了一些县级干部们之间的事情。简又然打断了他,让他请梅白梅主任过来。

梅白过了一会儿才过来,一进门就说:“有点事,有点事。简书记,这次跟你后面接待江省长,你看……”

“我也正是为这事找你。是不是要开个小会,请相关部门参加。制定一个接待方案?”

“是的,一定要开。简书记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就晚上吧。”

“晚上?”

“晚上,事不宜迟。早布置早落实嘛。”

“那好,就晚上。我让办公室去通知。”梅白说着就要转身,简又然说:“晚上的会议,就请梅主任布置一下。我最后说几句就行了。”

“那……好吧,我先说,最后请简书记再作指示。”

连续的大雪后,湖东大地上到处是银妆素裹。简又然下午带着小郑又跑了城关边上的两个镇。雪停之后,因为天气回升得较快,有些地方的雪开始融化了。简又然到镇里后,要求各地迅速开展灾后生产自救。特别是招商引资,他又重点作了强调。虽然刚刚分工,但毕竟是分工了。对于简又然来说,只要你给我舞台,我就不怕进入不了角色。应该说,在简又然这个年龄,在处级这个岗位上,他还是很热血的。因为他心中存有目标,而且实实在在地看得见目标。

晚上,简又然就在镇地吃了饭。他喝了三杯酒。这是他来湖东之前,就给自己定下的。一般情况下,喝三杯。为什么喝三杯呢?一杯是接受别人敬酒的,第二杯是象征性地回敬别人的,每三杯则是共同干杯的。这三杯酒喝下来,对于简又然的酒量来说,只是起了点引子作用。但对于酒场礼节来说,又是恰到好处了。既不失礼,又不多喝。这就是领导的喝酒艺术。早在好几年前,简又然曾经听到过一个基层的干部和他谈起喝酒。说现在有些领导太官僚了。比如喝酒。并不是一点没量,也不是身体不行一点不能沾。只是拿着领导的架子,人家敬他三杯五杯,他只是唇试一滴。

“这样喝酒让下级寒心哪!”简又然记得那个基层干部说到这句话时,心情竟然是十分的落寞。

简又然不想因为喝酒,而成为其它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他喝了三杯酒,吃完饭直接回到县委办公室。梅白主任还没到。小郑说时间还有一会儿,简书记您喝杯茶。下面开会不比省里的,迟到很正常。特别是晚上,应酬多,迟一点更不奇怪了。

小郑给简又然泡了杯茶,然后出去了。简又然心想这迟到也是有理由的。迟到能有什么理由?只不过是县里一惯松散惯了。记得前不久他看到一个报道,说的是苏北的一个市长,人称铁腕市长。他刚到这个市,第一次开会就有一批人迟到。一问都是有这事那事,他没有发火,却在会场上让人隔出了一个区域,让这些迟到者坐在那儿。这一招果真灵验,第二次开会除了早到的,没有一个迟到的了。

当然,简又然不会这样做。如果他是湖东县委书记,他也许会尝试一下的。现在他是副书记,而且是挂职的副书记。他找不出理由,也找不到让他这样做的更有力的借口。

看了会儿报纸,省报上还在刊登湖东抗雪的系列报道。这个报道已经发了三期了。连同以前发的头条,还有其它报纸和电视台、电台的报道,湖东抗雪的整个报道有好几十篇了。江省长也是因为看了报道,才决定来湖东的。简又然看着报道,心里有一丝丝自足的感觉。他这一步走得及时,而且卓有成效。用李明学在私下里的话说:“又然同志这一工作,给湖东人民抗雪增加了信心,把湖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李明学这里所指的高度,无疑是指江省长的到来。一个刚刚上任不久的省长,第一站所选择视察的县,是有一些不同于一般的意义的。对于一般老百姓,可能就是一个省长的到来。可对于李明学,对于一个县委书记,意义就不同了。那是一种肯定,也是一次机遇,更是一种褒扬。

在常委会上,李明学毫无遮拦地表扬了简又然,这也可以看出李明学心里的期待和兴奋。简又然也着实为自己这挂职到位第一步,感到了欣喜。看着报纸,简又然不知怎地想起杜光辉来。

在部里的时候,杜光辉基本不在简又然的竞争名单上。虽然都是正处级,年龄也相差不大。但杜光辉有几斤几两,简又然是很清楚的。可是,到了一同下来挂职。某种意义上,他和杜光辉又站了同一个地平线上。无论杜光辉在部里怎样,但现在既然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又隐性地成为了将来回部里的竞争对手。简又然就不得不重视了。轻视对手,往往就是致命大忌。简又然不想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杜光辉就是他的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可以映照出简又然的得失。他需要这样的一面镜子,可以让他清醒,也可以给他自信。

想着想着,杜光辉那张阴郁的脸开始在简又然的面前浮现开来。桐山雪大,听说那边为了抗雪,下的功夫比湖东大得多。可是,因为媒体的不到位,一切都只能是“默默无闻”了。

“简书记,人基本上到了。”小郑进来喊道。

简又然端着茶杯,夹着笔记本出了办公室。他在门外就听见会议室里说话的声音,等他进了门,声音停了,整个会议室变得异常安静。他坐下来,扫了一眼,梅白主任还没到。小郑看出了他的意思,小声在他的头边说:“梅主任还在……他说请稍等一会儿。”

“嗯!”简又然从鼻子里哼了声,头却没抬。

又过了十来分钟,梅白主任到了。本来瘦小的脸上,因为喝了酒,更加地发红和更加地可爱起来。这个时候,你看梅主任,倒不像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了,而像一个有些腼腆的乡下教师。对着简又然,梅白点了点头。简又然也没动,只是说:“既然来了,就开吧。”

会议一直从八点开到了十一点,问题是相关部门提出来的接待方案,简又然听了总是不能满意。比如江省长视察点,政府办提供了三个,一个是水阳镇抗雪现场,一个是辉煌实业,还有一个是民营湖东职业学院。这三个地点,按照政府办的说法,是代表了三个层次。有抗雪的典型,有民营企业的典型,有民办教育的典型。而且,政府办在汇报前,已经就这三个视察点向县长汪向民作了汇报,汪县长也同意。可是,简又然听了却不同意。

简又然说:“三个点是很有代表性,可是没有多少新鲜感。省长来了,要看的是新动作,是新气象。水阳的抗雪,当然不要动了。辉煌实业也可以去。但那个职业学院就没必要了。我建议一下,湖东有很多好的文化景点,选择一个,请省长看。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重视文化建设。我们也要作出些姿态,让省长看到湖东不仅经济发展,文化事业同样是在发展的。可以组织些街头的文化演出,但是,一定要真实,不要搞成因为省长来了而特别安排的样子。”

政府办主任姚江,看着简又然,脸色渐渐沉下来了。

简又然继续道:“与此同时,我建议这次接待还要选择一些有关民生的项目给省长看看,包括下岗职工再就业,农村留守儿童教育等。这些都是省长特别关注的,也是民生工程的重要部份。政府办在会后立即拿出新的视察点,明天上班时再过来讨论。”

姚江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点点头,说回去就商量,再重新确定视察点。也请简书记将这情况给汪县长说一下。简又然点头道:“你们尽管商量,我给向民同志说。”

县委接待处汇报了接待安排,简又然很快对接待方案中的一个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是不是还要搞一个接待宴会?可以搞。但我认为不要搞成一桌子一桌子围着。搞自助餐吧,实在,轻松,也有气氛。”

接待处主任老马笑道:“简书记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宾馆搞一桌子一桌子的,倒很能搞。但让他搞自助餐,就有些为难。以前也没搞过,我怕搞得不好,适得其反。”

“这个不会的。没搞过不等于搞不好。我明天给他们联系一家省城的酒店,让他们派几个厨师去学习一下。不会搞可以学嘛,酒店业更要跟得少潮流。”简又然说:“江省长是南方人,自助餐中还要考虑到省长的口味。这个请接待处要好好地下点功夫。吃饭看起来是是小事,可是,能够体现一个地方的接待水平。要慎重哪!”

梅白主任大概是因为酒喝高了点,头一直垂着。偶尔强撑着抬起头,朝简又然看一眼,接着又低了下去。简又然问:“梅主任,你说呢?”

梅白身子一抖,倒不是因为简又然喊他,而是因为简又然这问话来得突然。其实,梅白虽然头低着,耳朵还是在朦胧地听着。这一抖,他立即上来了精神,马上道:“简书记强调得都到位,而且简书记是从省里下来的,熟悉情况,了解程序。大家就按照简书记的安排,各自迅速地落实到位。江省长后天就要来了,不能迟疑。一把手要亲自抓。有什么问题,随时向我和简书记汇报。”

各个部门和单位的负责人也都象征性地说了几句,简又然一直听着,不时地打断,讲一点自己的意见。政府办主任姚江,也一直坐在椅子上。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县委办和政府办是一个县当中最显眼的两个正科级机构。平时,这两个办公室就或多或少有一些摩擦。当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都是些领导看起来不大、秘书们看起来却了不得的事儿。比如文件的起草,政办起草好了,党办却经常否定,并讥之为:“没有思想。”政办的人当然不快活了。政办起草的文件本身就与党办所站的角度不同。党办侧重于思想,政办侧重于实事。用政办人的话说,党办的文件就是假大空。

刚才简又然副书记在总结时,说到整个接待工作由梅白主任负责,县委办具体抓。这话让姚江听着老大的不舒服。省长来了,凭什么要县委办具体负责接待?其实大部份具体工作都是政府办做的,到头来,却弄了个配合县委办抓。可是,书记说了。书记说了就算数,就得执行。姚江虽然肚子里窝着火,嘴上却只能说:“按照简书记的指示办。”

简又然开完会回到湖海山庄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一上楼,小顾就出来了。问了声“简书记好”,就去开了房门。简又然笑笑,说:“还没休息?”小顾轻声道:“简书记没回来,我们得等着。”

“不会吧?这样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客人。天天来住,这样多麻烦。我会告诉你们袁总的。你去休息吧。”简又然说着就关上了门。小顾已将昨天换下的衣服洗净折叠好了。这些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上,还透着一缕阳光的芳香的气息。

简又然洗了澡准备上床,电话响了。是小苗。

小苗问简又然休息了没有?简又然笑道:当然没有。要是休息了,谁在和你说话?

小苗也笑,问了问简又然这几天的生活情况,告诉他过两天元旦了。欣欣在家吵着要到湖东来呢。

“这也好啊,正好让他们认识认识简书记夫人和千金。”简又然道。

“可是,那样会麻烦的。等明天再定吧。早点休息。”小苗说着挂了电话。简又然握着空话筒,听着里面“嘟嘟”的声音,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十章

江省长一走,简又然立马像散了架似的,感到了累。

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简又然闭上了眼睛。他用手在桌子上轻轻地划了划。虽然眼睛闭着,可是他知道自己划了怎样的几个字,他划的全是江字。划着划着,他就想起早晨江省长到湖东来,从高速路入口接车,一直到各个视察点视察。还有中午的自助餐,哪一个环节,哪一个细节,简又然都用尽了心思去认真考虑过。有的点上,他跑了四五趟。在辉煌实业,他就要求程辉临时给所有的员工,包括老总都佩戴了胸牌,上面标明了姓名、岗位、职务。江省长看了就十分满意,说这才像个现代企业。谁说我们的民营企业不重视管理?不重视文化?这就是很好的管理,这就是很好的企业文化。

事实证明,简又然对接待方案的修改是正确的。增加了一些文化类视察点,让江省长很是兴奋。在广场上,江省长受到了正在休闲的老年秧歌队队员们的欢迎。他们自发地为省长跳了一支秧歌。江省长即兴发表了讲话,对湖东的群众文化工作作出了高度评价。

在下午的汇报会上,江省长肯定了湖东经济的发展,但更重要的是肯定了湖东经济社会全面发展、构建和谐社会的做法。这些肯定,让李明学的脸兴奋得通红。江省长在临走时,对李明学说了一句话:“湖东还要有新的发展,发展好了,我再来!”

简又然虽然一直站在人群之后,但是,在江省长听取汇报时,他不失时机地向省长介绍了自己。他强调了自己下派挂职干部的身份。李明学在边上也说:又然同志很有思想,对湖东发展的帮助很大。江省长拍了拍简又然的肩膀,说:“下派挂职,虽然是挂职。但也要同任职一样,扎扎实实地做些工作。要融入地方,发挥长处,不断学习,不断进步。”

现在,这些话好像还在简又然的耳朵边上萦绕。

刘中田副书记过来了,看着简又然疲惫地样子,笑着道:“又然书记辛苦了。辛苦了啊!”

“哪里。还好,就是有点……我只是做了点小事,大的事情不还都是中田书记和书记县长做的?好在走了。”简又然站起来,给刘中田递过去一根烟。

刘中田将烟点了,吸了一口,问:“今天好像大河书记没参加?”

大河书记是指纪委书记蒋大川,外人称之为蒋大河。这个人到目前为止简又然只见过三次。一次是他刚到湖东,第二次是县委常委会,还有一次是在他步行回到湖海山庄的路上。两个人加起来大概说过十句话,印象中这个人嗓门很大,人很豪放。刘中田一说,简又然想想也是,蒋大川今天一直没有露面。

“是有事了吧?”简又然道。

“大概是有事。听说他最近正在……”刘中田说着又收了口。简又然也没问。这句话其实说到这里,已经很明了。一个纪委书记最近正在干什么呢?能让副书记吞吞吐吐的,除了查人查事,还能有什么?

简又然在下来之前,就曾经给自己定过一条规矩:不掺和湖东官场的纠缠。

世间上的很多事,就是因为掺和太多,而越发纠缠不清的。对于只在湖东呆上两年的简又然来说,一旦掺和进湖东官场的纠缠,也许他就像一枚钉子,被旋进了一台大机器。到那时候,要么被要机器粉碎,要么被大机器同化。而这些,都不是简又然所需要的。简又然要的是两年挂职后的“优”字,要的是挂职回去后的“提”字。因此,刘中田跟他谈到蒋大川,他是不会多问的。言多必失,问多也必失啊!

刘中田见简又然不说话,便慢慢地往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问道:“后天元旦了,又然书记回省城吧?”

“不回去了。爱人和孩子要过来。他们没来过湖东,正好来玩玩,也认识认识。另外,还有团县委的一个活动。”简又然边拿起文件边说。

刘中田哈哈一笑,“那好啊,不错。丈夫下派,妻子当然要来看看。古代人丈夫从军,妻子不远千里还去送寒衣呢。”

“现在毕竟不是古代了。现在是女权时代,他们能来,不是送寒衣,而是我们男人的莫大荣幸啊!”

“哈哈,这么说,又然同志也是气管炎患者啊。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哪!”刘中田有意识地向简又然拱了拱手,然后笑着出去了。

简又然也摇头笑笑。然后在文件上批下了一个个的“阅”字。

晚上回到湖海山庄,袁朝袁总急匆匆针跑过来,问简书记是不是小顾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简又然说没有的事,我只是说不必要天天晚上等的。我在这儿住还得两年呢?以后没事就不要再安排人了。如果有事,我会给服务台说的。

袁朝说原来是这事,小顾说你找我,我还以为……这就好,这就好。没人也不行,遵照您的意见,我让她们注意点。

简又然也不好再说了,袁朝就跟着简又然进了房间,说江省长来湖东影响很大,外面都说这是因为简书记的原因。“是啊,简书记从省委下来,当然……”

袁朝看了看简又然,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了。简书记有事,就喊一声。她们服务员就在楼层的。

袁朝走后,简又然也没洗,就直接上了床。头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过度紧张了,这会儿,在空白之外有了些疼痛。他把有些疼痛的一面头侧向了枕头,正要睡下,手机又响了。他伸出手拿过手机,是杜光辉。

“这么晚了,这杜光辉也真是……”简又然想着,还是接过了电话。杜光辉说听说江省长到湖东了。简又然说是的,下午刚走。杜光辉说你这下搞大了,把省长都搞来了。简又然一笑,说:“不都一样!你我都是挂职的人,还说这话?”

“那倒也是。”杜光辉道:“元旦回去吧?”

“不回去了。小苗他们过来。”

“那不错。不行我也让黄丽他们娘儿俩过来。”

“是不错啊。不过,桐山那边雪都化了吧。路怎么样了?”

“路基本上都通了。只有少数地方不行。桐山这边真的很穷,特别是深山区。像窝儿山那边,唉,穷哪!”

“湖东也还有贫困户啊,哪里都一样。慢慢来吧。是吧。”

“啊,我就是打个电话随便问问。一个人住在这儿,闲得慌。”

“也是啊,也是。我正准备睡呢。”

“啊,那你睡吧。”杜光辉说着挂了电话。简又然对着手机一笑,“杜光辉这家伙也学会打听了,进步了!”在他的眼里,杜光辉平时就是是榆木疙瘩一个。有些事,就是再凭你有多大能耐,也难把经解开的。

刚才的睡意,因为杜光辉的电话,却消失了。睡眠就是这么古怪。仿佛爱情;你不想时,它偏来了;你想的时候,它却躲在远远的地方,冷眼瞅着你。看着你心慌,看着你烦燥,看着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看着你思绪空茫,却一无所思……

简又然起床洗了个澡,人也清醒了许多。他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渐渐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简又然起了床,简单地洗了洗,就到山庄的小湖边散步。这湖海山庄的风景确是妙绝,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听说这山庄本来是一个省里高官地情人投资建设的。后来这高官调走了。他的情人也低价处理了这山庄,让湖东县政府得了个好处。改成了湖东县的高级接待处。李明学书记也住在这山庄里,不过他住的是一栋单独的小别墅。就在湖的对岸,绿树掩映之中,显得宁静而神秘。

简又然沿着湖边走着,湖不大,看得出来是个人工湖。四围都是水柳,大都向水里低垂着。只有一棵,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在一大排的树中显得另类。简又然走到这棵树下,抬头向上一看,树比其它的树都明显地高些。可是树顶却被折断了。“树大招风,树高易折”,这里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简又然看着,沉思了会,便往回走。

“又然哪”,李明学书记不知从哪条小径上,突然走了出来。

“明学书记也散步啊!”

“是啊,走走多好。空气清新,也可以清心哪!”

简又然笑笑,说:“是得走走。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空气?难怪李书记一天到晚脸色红润,原来是这山庄滋润的啊!”

“也不假啊。到这儿来三年,我是越过越好了。你也是。我看你就比来时好些。这里的空气总比省城好,寄情山水,放歌园林,这是古人的理想。我看现代人也要有这理想。所谓的田园嘛,啊!哈哈。”

“明学书记真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很有诗意,很有诗意啊!”

李明学看了看水柳,过了一会儿才道:“哪还有诗意?年轻的时候,读大学那会儿,我还是一个校园诗人呢。《诗刊》上都发过我的诗歌。可是现在,天天都是工作,天天都是琐事,诗歌早跑了。想起来就头疼。”

这话倒让简又然有了些同感。人说青年都是诗人,读大学那会儿,诗歌就像水中的小鱼儿一样,你不想它冒出来都不行。有时睡着睡着,诗歌就流泻出来了。看见心仪的女孩,诗歌就走到了唇边。那时候,人人都是诗人啊。可是现在,有时大学同学聚会,简又然发现除了眼角的皱纹,更多的是心上的尘土。沉重,叹息,无奈,似乎成了这一代人的代名词……

李明学是一个县委书记,依他的年龄,他应该是这一个层次领导干部中年轻的。当然,他不能跟省里的干部比。在下面,能当一个县委书记,比照起省里,其实就是一个厅长了。越到下越难哪。机会少,竞争激烈。有人开玩笑说:“你看看现在的官员的形象就知道,当官是一级比一级容易。京官是国字脸,省官是田字脸,而到了县官,就成了倒瓜子脸。”越到下面越艰难,就显得脸也是越来越小了。

简又然看了看湖面,一只早起的鸟儿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飞着。简又然道:“听说明学书记以前在市里……”

“啊,哈哈,在市里也一样哪。干了几年市直的一把手,就下来了。下来前,曾经作为副市级的人选,结果……哈哈,不过,到湖东好啊。湖东好!”李明学说完转了个话题。两个人谈起了刚刚来过的江省长,说外界的传闻,江省长是某革命前辈的小儿子。“这简直就是乱弹嘛。现在啊,官场的空穴来风比哪里都多。”李明学说着笑道。

简又然也笑。不仅仅江省长,稍微级别高一点的官,可能都会被人编排。其实也不是什么恶意,只是一种出于好奇的猜测。说到底,还是我们的民主不够到位,用人不够透明。老百姓只知其名,哪知道这个人来自哪个山头,出身哪家名门?既然不知,就只好猜测了。不知者不为过。但是,往往这些猜测最初却都是出自于官场本身,这就不太正常了。不正常得成了中国的一个特色。

李明学问欧阳杰部长今年多大了?简又然说还早,年轻着呢。可能马上要走了。据说是到外省搞副书记。李明学没有做声,简又然又随便聊了几句,两个人便各自回去了。

吃了早饭,小苗打来电话,说她和欣欣说过了,晚上就过来。简又然想了想,说明天上午吧。晚上让司机去接也不太方便。小苗说我都跟欣欣说好了,孩子脾气犟,你是知道的。简又然说既然这样,那我想办法。司机到了的时候,我通知你。我下午有个会议,就不一道过去接了。

小苗说那就说定了。我从这边卖些东西带去。简又然笑笑,问卖东西干什么?小苗说送给那些同事的家属。简又然又笑了,说:“这儿用不着。明天放假,这山庄里没人住了。哪还来家属?东西就不用带了,把欣欣带过来就好。”

“就知道欣欣。我说你啊!”小苗嗔怪道。

简又然笑着挂了手机,到了办公室,小郑过来说:“简书记,昨天江省长来都很好吧?”

“怎么?”简又然听出了这话中有话。

小郑嗫嚅道:“我听人说,昨天本来有一班人准备拦车告状的,幸亏提前被公安局知道了。把几个为头的全部看起来了。要是真拦了,那可……”

“有这事?”简又然皱了皱眉。

“我也只是听说。”小郑说着泡了茶,然后出去了。

简又然心想还真有这样的事。小郑说公安局把几个为头的看住了。怎么看的?是不是抓了起来?不然一个大活人,怎么能看得住呢?

中国文化中有一种文化,一直是根深蒂固的,那就是清官文化。像包拯,像海瑞。老百姓有什么冤了,有什么状了,就想找清官。而清官也并不是随便就能找着的,因此就不断地出现拦路喊冤,甚至告御状的事。简又然在布置接待时,这一点却疏忽了。他甚至一点也不曾想到。要是真的出了事,不知江省长……

中午程辉程总过来专程请简又然,说北京来了一个咨询大师,正在为企业上市的事,作咨询。简又然听着这话有点想笑。一个产值不到一亿的企业也想上市了。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好事。追求上市,就是追求企业现代化的一个过程。湖东虽然企业很多,但这一个阶段跑下来,简又然已明显地感到这些企业的层次低,特别是管理水平低,更谈不上建立企业文化了。辉煌的老总程辉能往这一块想,一方面可能得益于上一次简又然和他的谈话。那一次,简又然对辉煌实业的内部管理提出了足足五条的批评意见。另外,也可能出于将来企业的发展需要。企业要发展,资金是根本。现在各地都融资难。而一旦上市,在中国目前资本市场并不十分健全的情况下,企业就等于进了银行。不怕你没钱用,只怕你不会用。

到了金凯悦,一进包厢,简又然就笑了。坐在对面的,正在侃侃而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学同学吴纵。

“我说是哪路神仙呢?原来是你。哈哈。咨询到我的地界上来了,了不得啊。”简又然说着,吴纵已经站了起来,笑容挂在脸上,迎着简又然就拥抱了起来。程辉在一旁猛地呆了,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简又然看着愣了的程辉,道:“你说他是谁?我的大学同学,我上铺的小弟。”

“啊,原来有这么一层关系?太好了。今天请简书记来算是请对了。”程辉马上说:“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元旦了。你们老同学能在湖东相聚,也是缘份哪。今天我好好敬你们一杯。”

“是要喝,是要喝啊。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吧?上一次我记得在北京,那一次把我灌得够呛。”简又然坐定后,问了问吴纵现在的情况。吴纵说早从部里出来了,自己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主要是为一些需要上市的企业进行咨询。

“这可是个前沿的行当。当初全班最小的吴纵,现在也成了老总了,唉。我这老大哥可是不见长进哪。”

“你怎么不长进?现在都做到书记了。我是在机关干不下去了才出来的。我不适合干行政。我也是干了好多事,最后才选中现在这行的。自在,随便。没有什么约束。”

“好啊”,简又然叹道。

两个人又聊了聊其它同学,特别是在北京的几个同学。吴纵说有一个叫闵开文的,刚刚由中办到水利部搞副部长了。他算是那一班同学中混得最出色的了。简又然问吴纵有没有闵开文的电话。吴纵说有啊,他虽然是部长,可是每次吃饭都是他吴纵做东。说着,吴纵就拨起了闵开文的手机。不一会儿通了。吴纵说老闵哪,你猜我碰见谁了?

对方沉默了会,吴纵道:“我碰见我们班长了,简又然。我正和他一块儿呢,他现在在湖东县当书记。”

吴纵说着将手机给了简又然,简又然喊道:“闵子,还记得不?”

闵开文道:“当然记得。班长嘛,谁不记得?搞书记了?不是听说你在省委宣传部嘛?”

“是啊,是在那儿。这是下派挂职。就两年。”

“那是好事。挂职就是锻炼哪。好事!”闵开文请简又然下次到北京时,一定到他那做客。“有什么事需要闵子的,尽管说。班长嘛,哈哈。”闵开文的笑声明显比大学时候自信爽朗多了。

通完电话,简又然和吴纵说起闵开文,谈了一些这个外号闵子的现在的副部长的趣事。吃饭时,简又然喝着喝着就破了自己的规矩。一连喝了十小杯,足足有八两。吴纵看起来个头不大,可酒量却不小。八两下肚,感觉正好。简又然正要喝每十一杯,手机响了。他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又然哪,我想你了。”赵妮的声音仿佛就在身边一样。这让简又然一激愣,马上小声道:“我正在有事呢。有空我找你。”

“我想到湖东去。不是放假嘛,我想去。”赵妮继续道。

“那不行,我已经另外安排了。以后再说吧。我挂了。”简又然说着就挂了。吴纵看着简又然有些不太自然的神情,早已明白了一大半,就斟了酒,说:“为着我们男人的秘密,干一杯。”

简又然也没解释,端起杯子喝了。程辉在边上问简书记还行吗?简又然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慢慢地斟满酒,“我行,怎么不行?小老弟来了,得喝啊。是吧,吴纵。”

吴纵也笑着,说再喝两杯。下午还都有事。简又然说那也好,就喝了两杯。简又然说晚上我做东吧,请老同学。吴纵说下午就得离开的,机票已经定了。简又然说那我也不留了,下午还有会。对辉煌的事,多上点心。做不好,我可是要骂你的。

“一定做好,一定的。”吴纵说:“要是做不好,我还能在班长面前混?”

简又然没有再回湖海山庄,直接到了办公室。一看表,已经是两点多了。小郑进来提醒说下午的联欢会在县委小礼堂。

不一会儿,团县委的齐邦成书记过来请简书记了,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简书记去宣布开始。简又然泡了杯茶,跟着齐邦成到了小礼堂,一看,整个礼堂里都是人。不仅仅是青年人,也有很多中年、甚至老年人。里面闹哄哄的,看见简又然进来,一下子没了声音。简又然朝大家点点头,齐邦成问:“简书记,可以了吧?”

“好吧。”简又然又点点头。

齐邦成宣布联欢会开始,先请县委副书记简书记讲话。

一片掌声中,简又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前面,他没有拿刚才齐邦成给他准备好的讲话稿,而是直接开口道:“今天是新年前最后一天,看到这么多年轻同志欢聚在一起,我也感到自己年轻了。年轻是多么美好的事啊!既然美好,那就让我们在这美好之中,尽情歌唱,欢快起舞,迎接新年吧!”

底下是一阵更响的掌声,简又然抬着头,他感到有一束光正在近处盯着他。他朝着那光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确切点说,是个女青年。那光是直露的,大胆的,甚至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挑战。

掌声后又是寂静,简又然却往下走了。齐邦成书记也没料到简书记只说了这么几句,等着简又然坐回自己的位子时,他才带头鼓起了掌。掌声后,联欢开始了。

齐邦成过来坐在简又然的旁边,这时,刚才那看着简又然的女子,径直地走过来。齐邦成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副书记李雪。”

“简书记好!”李雪伸出了手,简又然在那手心握了一下,是温软的。

“你好!”简又然放了手,打了招呼。李雪说:“简书记刚才的讲话真是声情并茂。简短而富有魅力。”

“啊,也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简又然坐了下来。他的头有些发晕,中午的酒毕竟是不少的。而且昨天晚上,他也没休息好。看了几个节目,他对齐邦成说还有事就先走了。齐邦成说我送简书记,简又然拦住了,自己往外走。刚出了礼堂门,却见李雪跟了出来。李雪说:“简书记觉得我们的联欢会档次低了吧?看不下去?”

“啊哈,李书记,节目都很好的。”

“节目再好,也没有刚才简书记的讲话好。谢谢简书记。”李雪说着一笑,简又然发现她笑的时候,竟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简又然也笑了一下,同李雪握了手,回办公室后,他给赵妮打了个电话。赵妮生气地问他中午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讲完?简又然说你又傻了不是?我不是说有人嘛。元旦县里有统一活动。等这一阵忙完了,再请你来。

“那我可等着”,赵妮道。

第十一章

杜光辉在省城家中呆了两天,原因是凡凡病了。凡凡从小体质就不是太好,到高中后,学习压力加重,自己又不太注意,加上杜光辉在县里的时候,黄丽老是不在家。凡凡一个人回家经常用方便面对付,因此身体终于吃不消了。杜光辉从县里赶回家里的时候,凡凡正睡在床上,发着高烧。黄丽据说是跟着经理出去谈一笔生意了。

杜光辉看着凡凡脸上通红的样了,心里一阵阵发疼。他喊醒孩子,准备到医院去。刚要出门,他又心里有气了,拿起手机打了黄丽的电话。黄丽说她正在忙。杜光辉说忙你个头,凡凡烧得像个红人似的,你还忙?

黄丽说你在家不就行了,我忙完就回去。杜光辉没有再说,使劲地摁了手机。到医院一查,重感冒。输液,一直到晚上九点,黄丽才匆匆地赶来。杜光辉也不理她,黄丽说:“我真的有事,凡凡也没说。”

“这事还要说?你有事,你……唉!”杜光辉看着输液室里其它的人,把话吞下去了。

回到家,凡凡的烧总算退了。杜光辉这两天就一直在家陪着孩子。凡凡看着爸爸,几次想开口却没有说。杜光辉当然看到了,而且他隐约地感觉得到凡凡要说什么。但是,他没有问。他不想凡凡说。孩子的心本来就很沉重,让他少装点,也许更好。

天色渐渐地晚了,县委办叶主任打来电话,通知杜光辉副书记县里要开党政联席会。请杜书记一定要参加。杜光辉迟疑了一下,说我一定到。叶主任说那好,我到时派车子过来接杜书记。

凡凡抬起眼,对杜光辉说:“我没事的。明天就可以上学了。”

“还是在家多休息几天吧,身体要紧。”

“没关系的。你放心。爸爸,有个事,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凡凡望着杜光辉,杜光辉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下去挂职呢?本来,你还可以在家,不仅仅是我,还可以……还可以照顾照顾妈妈。可是,你一下去,妈妈她……”凡凡叹了口气。

杜光辉也叹了口气,其实这正是他刚才所想像得到的孩子要说的话。他皱了皱眉,说:“凡凡,我下去是工作。至于你妈妈,她也有她的生活。我会说她的。你现在也大了,能替爸爸着想,我很感谢。可是,从心里来讲,你还小,我不希望你过多地考虑这些事。”

“我明白爸爸的心思。”凡凡低着头,说:“以后我不再说了。”

杜光辉听着,鼻子一酸。凡凡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他嘴上说以后不说了,但是,心里装着这么样的心思,他能……

也许真的不该下去挂职呢。杜光辉禁不住想。

晚上,等凡凡睡了,杜光辉找黄丽,想和黄丽好好地谈谈。黄丽却一个人躲在床里面,根本就不理他。杜光辉说:“你不理我可以。可是,我还得说。你最近跟你那个朱总也太……”

“太什么了?杜光辉,你可别乱说。”黄丽一下子转过了身子,对着杜光辉叫道。

杜光辉赶紧道:“别吵,孩子睡了。我也不想跟你吵。我知道我下去挂职,你心里窝火。可是我也是为了工作。何况也就两年时间。你是一个女人,何必……我不是说不要你工作,可是,总得分清工作与家,孰轻孰重吧?”

“我怎么不分清了?你一个大男人,甩手就走,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杜光辉,要么你回来,要么我出去。”黄丽说着又转过了身。

杜光辉火上来了,他想好好地发一次。可是一看对面儿子的房间,就强压住了。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空落。

第二天早晨,杜光辉醒来的时候,黄丽已经出门了。凡凡早已上学去了。杜光辉走到儿子的房间里,看到儿子将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想起儿子昨天说过的话,他有些沉重。他回过头,找了张纸,写了一封信,放在儿子的床边。然后他又给黄丽留了个纸条,让她好好想想,多照顾照顾凡凡。

“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杜光辉在纸条的结尾写道。

上午十点多,杜光辉将中餐做好了,然后等着县里派来的车子。刚到十点半,车子来了。

桐山县的党政联席会,每年都选择在腊月二十二左右开。这一次会议开了,也就等于阴历的一年结束了。虽然普遍实行的是公历,可是在很多时候,针对很多事情,还是以阴历为主的。比如到县一级,一年的总结与对来年的打算,就是以阴历为时间标准的。党政联席会的议题一般也很明确,研究一年来的各项表彰,讨论通过年后召开的三干会报告和相关文件,对于桐山县的其它领导来说,联席会只是一个走过场。万变不离其宗,再讨论也出不了大变故。但是,当杜光辉拿到联席会的议题后,认真地看了一遍。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议题太多了。他数了数,一共十五项。

再看每一项议题,其中涉及奖励的就有八项。涉及报告的三项,文件的三项,其它问题的一项。

这么多!难怪外国人说中国会多,这么多问题,不开会行吗?

杜光辉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联席会,一进会议室,他眼睛一扫,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参加会议的不仅仅有县委常委,还有副县长,人大的常务副主任,政协主席。加上两办的有关人员,满打满算有三四十人。然而,人再多,座位却一点也没乱。虽然没有席卡,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不该坐在哪儿。杜光辉看见林一达书记坐在最上方,一个人占着一窄方。县长琚书怀和副书记李长,坐在桌子的对面。在县长的下边,正空着一个位子。不用说,那是留给副书记杜光辉的。

应该是吧,杜光辉稍稍一迟疑,便走过去坐在了位子上。李长副书记朝他点点头。李长前一阶段一直在省委学校学习,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琚书怀介绍说:“那是李长李书记”。李长隔着桌子伸出了手,杜光辉也赶伸手,两个人握了一下,又坐下来。林书记问:“都来齐了吧?来齐了就开会了。”

会议的前八项议程都是通过各种奖励,有农业生产的奖励,有矿山开发的奖励,有纳税大户的奖励,有党风廉政建设的奖励,还有计划生育的奖励,先进工作者的奖励,等等等等。杜光辉只是听着。他先以为这些奖励的通过应该是很快的。各个部门汇报完了,没有异议,不就行了?可是,从第一项奖励开始,他就知道他想错了。

部门汇报后,首先是分管这项工作的政府领导作说明,然后是常委中分管的再作一次解释。其它班子成员开始讨论。常委基本上人人都要发言的。即使重复,也是态度。在这里的发言,肯定的意义已经少了,表明态度的意义更为重要。常委们发言完了,人大政协的领导再说,最后是杜光辉,琚书怀,林一达。这样一圈下来,每个议题最少也得半个小时,到上午快吃中饭时,紧赶慢赶,总算将奖励这一块研究完了。其中最后两项奖励,其实只是听了一遍汇报。到这时候,大家的肚子都空了,谁还有心思挑三拣四?

吃饭时,李长问杜光辉:“到县里来还适应吧?”

“可以的。我也是出身农村啊。”杜光辉笑着道。

“不过你们快,就两年,不像我们哪,在县里呆了一辈子,唉。”

“都一样,都一样哪。”

下午开会的第一个议题的三干会主报告。这个报告杜光辉可是用心看了的。他对其中的有些提法,甚至还有一些自己的考虑。比如他就想在会上提出要将茶叶开发作为桐山农村经济发展的突破口来抓。这个报告中除了务虚的部分外,就是矿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桐山县委县政府把矿山开发放在怎么样的位置。那是第一要务,是除了政治路线外,最大的工程。

杜光辉总算在县里也呆了快两个月了,对县里的一些情况也作了了解。桐山如果不在矿山上做文章,也确实很难想出更好的路子。这一点,杜光辉也是没有异议的。可同时,他又觉得将矿山开发放的位置太高了点。矿山是资源型的,只要是资源,都是有限的。何况矿山得利的,大头是矿主,小头是财政,真正到老百姓手中的,并不是很多。因此,桐山二十万劳力中,就有十一万长年在外打工。特别是山区,像窝儿山那边,与矿沾不上,似乎被遗忘了。要想脱贫致富,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发展茶叶经济,桐山有一半的乡镇能包括在内,而且,茶叶经济发展了,老百姓是最大的受益者。桐山的茶叶只要出了名,产量上来了,不愁将来的大发展。

县委办政研室的开主任将主报告读完,整个会议室静了一会。对于这个主报告,每年都是很慎重的。其实,在起草前,书记就定了调子,从大的方针和宏观上,给出了下一个年度县域经济发展的总体思路。至于具体措施,那就是各分管领导和秘书们的事情了。

从职务最低,到职务最高,一切按规则进行。大家都对报告谈了自己的看法,一致的意见是:这个报告立意高远,主题鲜明,与中央、省、市的有关精神一致。而且切合桐山实际,措施得当,政策到位。总体上看,是一个较为成熟的报告。但是……当然,作为一个报告,也一定存在着一定的不足和不到位之处。比如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就认为,对教育所讲的成份太少了;纪委书记提出这个报告对党风廉政建设提得还不够,要进一步进行强调,让全县的干部时时刻刻在大脑中绷紧这根弦;人大的常务副主任强调了报告要进一步体现民主,政协主席认为报告要将积极发挥政协的参政议政作用,用更多的文字表述出来……

林书记和琚县长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杜光辉却有些坐不住了。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发言,完全是一种本位主义的思想在作怪,分管什么就强调什么。如果真是那样,报告不说现在的二十二页,就是再加二十二页,也未必能容纳得下。

秘书们在记,会议室里不时有人出去接电话,烟瘾大的,就到走廊上去抽一支。杜光辉的手机响了下,他赶紧出来,一看是莫亚兰的。杜光辉有些激动,问莫亚兰有什么事?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没事,就是想起来了呗。我一个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就想起了老同学了。怎么?县里还不错吧?”莫亚兰的声音有一种磁性。

“就一般吧。艰苦啊。那像你,坐在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

“你可别瞎说,我是不抽烟的。哪来一支烟?好了,好了,不说了,下次回来记着请我喝茶。”

“那当然行。不过我要请你喝的可是我们桐山的茶。”

“那好,我可等着。”

再进会议室,轮到杜光辉发言了。杜光辉喝了口水。虽然在部里,他也是个正处级干部,但是,总比不得在这县里。他心里还真的有些微的发怵。他又喝了口茶,才道:“整个报告我是同意的,但是我也有两条意见。”

没有人说话,杜光辉扫了眼大家,都在顾左右而听之。

“这第一,我觉得这个报告的主题应该从两个方面来考虑。一个就是报告中已反复强调的矿山开发,另外我觉得应该加上一条,就是茶叶开发。这是桐山的两条腿,要同时走。只有走得协调了,桐山的经济才能真正实现可持续的健康发展。”杜光辉停了会,他听见林书记咳了声,他继续道:“第二个意见,其实刚才有的同志也说到了,我觉得要我们的三干会的主报告中,一定要贯穿一种昂扬的精神,那就是桐山虽然是个国定贫困县,但是,桐山的干部和群众是充满信心的,桐山的未来是美好的。”

“这个很好!”林书记插了句话。

杜光辉说我讲完了,林书记朝他看看。李长副书记开始讲了。接着琚书怀县长简单地讲了几句,林书记开始作最后的总结:“大家的发言都很好,说明大家都经过了认真地思考,对桐山的工作都有好的思路,提出了很多好的举措。请政研室在会后认真地对报告加以修改。至于刚才有些同志提到的有些问题,比如发展茶叶生产的问题。我觉得这也是个好的建议,但是,发展茶叶在桐山有教训,以前搞过,没有成功。而且茶叶生产见效慢,而茶叶市场却在千变万化。对于这点,我想这样吧,在报告中发展农业生产一段中,加进适度发展茶叶生产几个字。请光辉书记下一步牵头,对茶叶生产作些调研。先搞一个小范围的试验,等以后成功了,再大面积推广。”

杜光辉听着林书记的话,手中的笔在本子上狠劲地划了一道,他抬起头,正迎着林书记的目光。林书记说:“光辉同志没意见吧?那就这样。下一个议题。”

杜光辉当然没有什么意见,书记说了,你就是有意见,也不能再有什么改变。他想起玉树乡的女乡长高玉。上个星期,高玉专程过来,把他们搞的发展茶叶生产的调研送给杜光辉。同时,也送来了两盒窝儿山正宗的雾里青茶叶。高玉说:“要是杜书记真的把茶叶生产搞起来了,那是给桐山山区老百姓做了一件积德的大好事,是造福子孙的大好事。老百姓会记得的。”

“我想应该行的。争取在三干会主报告上体现出来。”这是当时杜光辉对高玉说的话,现在,这话算是白说了。不过,总还是有一点交待,那就是发展茶叶生产这几个字,将在主报告中出现了。有这几个字,就是一个信号。有了这信号,就能做出高玉所说的“造福子孙的大好事。”

不过,再怎么想,杜光辉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他出了门,给黄丽打了个电话。问凡凡今天怎么样?没事吧?

黄丽说没事,好得狠,能有什么事?别瞎想了。

杜光辉挂了电话,正要回会议室,琚书怀出来了,笑着说:“光辉书记的建议很好啊,很好!只是……唉,不说了,不说了。”

“这……”杜光辉有些莫名,既然琚书怀觉得他的建议很好,怎么刚才在会议上一点也不吭声?琚书怀发言时只说了下主报告的起草,认为这个报告还是调子低了点,头绪乱了点,可操作性少了点。杜光辉不知道,这是琚书怀有意识说的。三干会主报告是县委办承担的。对于县委办这边的材料,县长一般都是要更加严格些的。

琚书怀点了支烟,问杜光辉春节是在省城过,还是回老家?

杜光辉说在省城过。孩子明年高考了,没有时间。另外,老家那边也没了什么人,回去无非就是走走亲戚。等春节后有空,也许会回去看看的。

“这也是,现在春节也不像以前那样了。人情正在淡下来,只不过是一种名义罢了。”琚书怀说。接着问道:“杜书记不抽烟?一直不抽?”

“以前抽过,后来不抽了。”

“那不好,戒烟有害健康。当然喽,这是我的理论。来,抽一支。这烟不错的,是烟厂内供的。”说着,琚书怀就递过来一支烟,杜光辉迟疑了一下,就接了,点上火。烟味一下子冲进鼻子,先是有点刺,接着就是他早已疏远多年的香味了。

“你别说,还真……”杜光辉笑道。

“就是嘛,男人嘛,哈哈。”琚书怀说着,将烟蒂灭了,进了会议室。杜光辉慢慢地抽完这支烟,他心里有了一种镇静的感觉。以前抽烟时,他一般不大在公共场合抽,而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时抽。特别是有烦恼事时,他抽得更凶。黄丽特别反对,吵了几次,后来他就彻底的戒了。部里的“第一号烟枪”丁部长就告诉他:抽烟千万不要抽闷烟,要把抽烟当作享受,那才是抽烟的快乐。

刚才琚书怀县长的这支烟,真的让杜光辉感到了一丝快乐。他抽完烟,推门进了会议室。正在研究几个文件,其中有一个就是发展农业生产的文件。杜光辉事前看了,都是些老套话。他本来也想再多说些的。但现在他不想说了。既然林书记已经决定让他先搞一点试验,那就只有等试验了再说。因此,轮到杜光辉发言时,他只说我没意见,就不再说了。李长副书记看着杜光辉笑,散会后,李长说:“杜书记是挂职,何必……”

杜光辉朝李长看了眼,李长又说:“底下的事复杂啊,复杂!”

联席会议一结束,其实就无形中宣告了阴历的这一年工作基本结束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大家可以自由地安排了。县直的一些机关,有的甚至开始实行值班制了。但是对于领导,也许这仅仅是另一个有意义的特殊时段的来临。

杜光辉自然不太明白这些。虽然这些年他也一直身在官场,可是,他一直与真正的官场远离着。并不是他想远离,而是被动地远离了。从到省委宣传部开始,头一年,他春节回老家,父亲让他给当时的部长带了一些家中的土特产。其实就是两只土鸡,和一篮子鸡蛋。再后来,他就没有再踏进过哪个部领导的家门了。妻子黄丽曾骂他是个榆木疙瘩。可是,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他最有力的反击语言就是:我没有送,没有请,不也是升到了正处?

这条确实有些力度。杜光辉没有送谁,也不曾请谁,却当到了办公室副主任,然后当工会的专职正处级副主席。在他这个年龄,应该说也算是不错的了。这些年来,即使宣传部是个人们传说中的清水衙门,但是,也还是不断地有人找杜光辉办事的。毕竟是衙门大,有些事杜光辉能办的,打个电话可能就办了。办事的人少不了也送一点东西。杜光辉原则上是不收的。然而在天大的人情面前,他总是经不住一句话:你这不是不给我感谢的机会吗?这句话份量重,对杜光辉这样软心肠的人,是最好地武器。

曾在县里挂职两年的一位大学同学,在杜光辉要下来挂职前,曾告诉他县里的人情,甚至大过了法律,大过了规定,大过了原则。杜光辉不信,这同学说:不信可以,到了县里,你就知道了。

也是。中国是一个很讲究人情味的国家。哪里没有人情?哪个人没有人情?

所谓的人情味,一到官场,其实有时候是与官场的规则想冲突的。人情成了官场的潜规则。你不进入,很可能就被疏远到规则之外。你进入了,人情大似天,往往就在人情的泥潭里,一步一步地陷下去了。

清者自清。这是杜光辉在自己办公室里挂着的一幅字。他喜欢这幅字,更喜欢字背后的含义。

本来,杜光辉准备开完会就回去的。可是,县长琚书怀留住了他。

琚书怀打来电话,说让杜光辉再在县里呆两天。等到阴历的二十六、七,他想请杜书记陪他一道到省里走走。

这走走是什么意思,杜光辉懂得,就是联络联络感情,一年结束了,看望看望。说白了,就是去送礼。乡里面的送县里,县里面的送省里。这是官场人情,同人与人之间的人情没有什么两样。哪个县哪一年在这官场人情上疏忽了,可能第二年对于这个县,就是一个无情的一年。琚书怀作为一个县长,当然不想这样。桐山是个国定贫困县,财政收入除了矿山,一大部分就是靠省里各部门各单位支持。“拿小钱换大钱,拿他们给的钱再换他们的钱”,这是很多县里共同的做法。钱是共产党的,给谁都一样。你没有人情味,谁给你?

杜光辉在电话里问琚书怀:“怎么想到拉我一块?”

“光辉书记是从省里下来的,情况熟。我不拉你拉谁?”琚书怀笑着,说:“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两条烟去。抽吧,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这不太好吧。你看,琚县长,我是不抽烟的。”杜光辉解释道。

“重操旧业,自有快乐。等着吧,人马上就到。”琚书怀又说了几句,就挂了。

不一会儿,琚书怀的秘书小李就过来了,递给杜光辉一个鼓鼓的大信封,说是琚县长让送来的。杜光辉接了,说替我谢谢琚县长。小李走后,杜光辉打开信封,是两条烟,而且是琚书怀拿给他抽过的内供烟。

真是了得!杜光辉心想内供烟都能有这么多,真是了得!

二十三,杜光辉回到省城过了小年。其实也就是个形式,凡凡刚刚放假,黄丽出差了。她是知道杜光辉要回来、凡凡也放假的情况下出差的。这让杜光辉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不同意。虽然他心里是老大的不痛快。小年晚上,杜光辉拉着凡凡喝了两小杯啤酒。孩子说:“爸爸,我发现你老了。”

“是吗?”

“是啊,白头发又增多了。”

“你也长大了啊。你长大了,爸爸就老了。这是规律。”

“我希望爸爸永远是年轻的。爸爸不老多好!”凡凡的眼里竟然有些说不清的怜惜。

杜光辉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鼻子一酸。他赶紧道:“喝一点吧,你也是个男人了。”

吃完饭,杜光辉牵着凡凡的手,到街上转了一圈。凡凡说不太喜欢这街上的热闹,还是回家吧。家里好,暖和,也清静。

第二天杜光辉回到了县里,因为他是副书记,还有安排好的慰问任务。这次他到的是窝儿山,还有山里的另外两个特困村。

等跑了一圈回到县里,杜光辉的心情更沉重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贫困的家庭,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让人心生怜悯的孤儿……他在民政部门安排的钱之外,自己又给了他们一些钱。他对高玉说:“我真的没想到……”

第十二章

“熊,我已经到家了”,这是赵妮发过来的短信,简又然看了,微微一笑,然后又看了一遍,就删了。

赵妮是星期五的下午跑到湖东来的。她打电话给简又然时,简又然正好准备上车回省城。赵妮说:“猜猜我在哪?”

简又然心里一沉,赵妮这口气,一下子让他感到她到了湖东。他试探着问:“不会是到了湖东吧?”

“聪明,熊,我正在你们的汽车站边上。”

“哎呀,你怎么?啊,不说了,这样吧,你稍等会儿。”简又然告诉司机他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回省城了。然后他回到办公室,在上楼梯时,他想了想,立即给程辉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把赵妮接过来,然后按排到湖海山庄的另外的地方住下。其余的事,就不要再费心了。

“我知道,请简书记放心。”程辉的语气里有几分讨好。

简又然明白程辉的意思。程辉是简又然到湖东后认识的第一个企业家,而且也是简又然帮忙搞项目的第一家企业。上次简又然带着程辉去找了欧阳部长后,那个项目很顺利地批下来了。辉煌实业一次性拿到了财政部的无偿资金一百五十多万。这相当于一个不大不小的企业一年的净利润。程辉对简又然当然心存感激,简又然让他做事,他能不高兴?

不一会儿,程辉就打来电话,说已经安排好了,在金凯悦。晚上就请简书记一道,在金凯悦小聚一下,请简书记一定赏光。

简又然在电话里哈哈地笑了一下,这个程辉。现在的企业家也成了公关家了。

李明学正出门往外走,看到简又然办公室的门开着,就过来问:“又然同志不是说回省城了?怎么没走?”

“不是没走,是省城的一个朋友过来了。”简又然解释道。

“啊,是吧。那好。”李明学说着往外走。简又然道:“明学书记晚上要是没有什么安排,就一道吧。”

“这个就不了,你们聚聚,你们聚。我晚上另有安排的。”李明学说着又回头,问简又然:“听说省里马上要对县里的一些班子作调整?”

“这个,这个……是吧,是吧!”简又然含糊着。其实他心里真的不是太清楚,含糊也是一种艺术。在半真半假之间。这与官场的潜规则是最相符合的了。

“过几天,我想去拜访一下欧阳部长,也感谢他把又然同志这样的好干部送到了湖东。”李明学笑着,望着简又然。

简又然赶紧说:“那不必了。不过明学书记要真的去拜访欧阳部长,我当然陪同。这是我的责任嘛。”

“那好,过两天去吧。”李明学说着下楼去了。简又然手心里有了些汗。他刚才随便地说了句请李明学晚上一道,要是真的李明学答应了,那就很尴尬。不过,真要去了,程辉有的是办法。而且,一切都在金凯悦,李明学这样的聪明人就是看出了什么,也只会装在心里的。

晚宴只有三个人,简又然,赵妮和程辉。简又然喜欢程辉这干练的办事风格,到位却又天衣无缝,让人看着舒服,做起来放心。赵妮一见简又然,刚才还冷静着的脸,立即红了,显出了不由自主的兴奋。简又然道:“一路上辛苦了吧?”

赵妮说不呢,还好。只是好几年没坐到长途客车了,坐上这一回,还真有点味道。

程辉也跟着笑,说:“赵主任是见外了。以后像这事告诉我一声,哪还能让你千金之身去挤长途?湖东有我程辉在,尽管来。何况还有简书记,是吧?哈哈。”

赵妮也笑,三个人就说到马上要过年了。赵妮说:“我可听说现在一个干部,当然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过上一个年,就等于多工作了十年的。”

“这话?”程辉问道。

“收呗!那么多人送,还得了。”赵妮说着,简又然却不做声,他心里想也许真的是的。但是,那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的。就简又然,在部里的时候,过年过节的,也有一些进项,很少。到湖东来才两个多月,要说进项,也不少了。原因还是他帮了辉煌实业的忙以后,在湖东的企业里传出了简又然书记在省城路子广、办事方便的话。很多企业就是冲着这个来的。不然,简又然知道,一个挂职的副书记,一般情况下是很难得到地方上多大的“特殊关照”的。

一些乡镇也给简又然送来了各种土特产和或厚或薄的信封,简又然对此采取了沉默的态度。既来之,则收之。过年嘛,人之常情。但是,对于太厚的信封,他是坚决不收的。华伟公司的老总,送来的信封,明眼人一看就清楚,那里面至少是一两万的。简又然态度坚决,让他们带走了。华伟公司,简又然只去过一次,是和李明学书记一道去的。李书记在介绍简又然时,特地加了一句:“又然书记在省里很有关系,以后有项目就找他。”这句话大概也是华伟老总来给他拜年的一个最具体的原因。简又然初来乍到,华伟一出手就这么厚,其实是不太符合规则的。简又然是一个规则中人,他怎么会破坏规则而不着眼长远呢?

程辉给简又然又斟了杯酒,不是白酒,是干红。程辉说干红好,能保养。冬天,喝干红,还能暖胃。

简又然说那就多喝几杯,赵妮也喝了。喝着,赵妮的脸就更加发红了。程辉却突然接了个手机,说自己另外有些事了,要提前走,请赵主任和简书记谅解。“你们慢用,慢用。”程辉边说边出去了。

“他真的有事?”赵妮问。

“不知道。”简又然心里明白,却不说。

赵妮说:“那我敬你一杯,熊!”说着端起了杯子,简又然也端起杯子,两杯干红在灯光下明晃交错,有一些幻美。

赵妮望着简又然,眼泪却下来了。简又然赶紧道:“别这样,让你看见了。”

“我就是要让人看见。老早就说让我来,一直到现在。今天我要不是自已来了,你大概就忘记了我吧。你们男人……哼!”

“哪有?不是太忙嘛!”简又然说着把酒杯碰了赵妮的杯子一下,先喝了酒,“我先喝了,算是对不起了。好了,好了,喝,喝!”

赵妮笑了下,用手擦去泪水,把酒喝了下去。简又然说:“吃点饭吧,然后我们过去。”

赵妮说:“我饭都不想吃了,就想你。”

“傻!”简又然嘴上说着,内心里倒有一缕温暖。

手机响了,是一个镇长打来的,问简书记在不在湖东,他正在湖海山庄有工作要汇报。简又然说我回省城了。镇长说那好,等过几天我再给领导汇报。

赵妮问:“是送礼的吧?”

简又然笑笑,“你先去房间,我呆会儿过去。”

赵妮第二天上午就离开了湖东,是程辉用车子送的。简又然没有一道回省城,他按时出现在县委办公楼上。小郑问简书记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简又然说:“过几天吧,不是才二十七嘛。”

“只有两天了。”

“啊!”

到了年关,各种文件也少了。简又然看了会儿文件,批了几个“阅”字,李明学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到欧阳部长那去。他已经在省城了,下午再联系。

简又然知道李明学找欧阳部长的目的。一个县委书记想结识上省委常委,还是不太容易的。简又然到湖东来,某种程度上是给李明学创造了一次机会。李明学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会放过。对一个县委书记的提拔和使用,欧阳部长是很能说上话的,而且很能说了就算数的。李明学希望的也就是这一点,李明学这个年龄,看起来在县委书记中不算大的。但是,如果从将来的厅级干部的角度上看,也不算小了。三五年内,如果他不能升到副厅的话,以后的前途也就很渺茫了。李明学是要抓住欧阳部长这根天大的牛鼻子的。只有抓好了,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完他要走的最长的路。

赵妮的短信让简又然放了心。这一刻,他又想起赵妮的疯狂来。

赵妮是野性的,也是天真的。这是简又然的感觉。在赵妮的怀中,简又然有时是君主,有时却又成了孩童。赵妮呢?有时是温柔的天使,有时却成了野蛮的公主……

一切都是放松的,一切都是自由的。简又然和赵妮一起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赵妮的自在。对于两个人的关系,赵妮态度明朗,爱着就疯狂,将来不爱了,就走人。多么现实,又多么直接,甚至让简又然都感到有些惊骇。可转念一想,赵妮这是最好的方式。也就是这种方式,虽然他们两人好了好几年,外面却很少有传言。一出门,赵妮就很少再提简又然。更谈不上要逼正宫下台。用赵妮的话说,“我才不做那样的傻事呢?我要的是你的最激情的时刻,而婚姻却无可选择地要了你的一生。”

赵妮春节应该是回老家的。她的老家在上海,每年,她都是到正月上班后才到。有一次,简又然和赵妮一道到上海出差,就曾到赵妮的家中去过一趟。当然是以领导的身份去的。过后赵妮说:“我妈夸你呢。说你们领导还赵年轻,看得出来,人也很不错。”简又然笑着问赵妮怎么回答了。

“怎么回答了?我说那我嫁给他吧。您同意不?”赵妮笑着,“这可吓了我妈一跳,说你这疯丫头,尽胡说。你难道要做第三者不成?”

哈哈,简又然想到这儿也禁不住想笑。

正想着,蒋大川乍呼呼地进来了,“怎么?都走了。李书记也走了?就简书记啊,还没回家?”

“啊,蒋书记,忙呢。”简又然招呼蒋大川坐下。小郑进来泡了茶,蒋大川说:“是忙啊。可是我这一忙,很多人会不高兴啊。可不,还是得忙。刚才省纪律来电话了,通报了我们的水阳镇书记吴大海的事。看来很严重啊。”

吴大海,水阳镇的书记,这简又然是认得的。抗雪期间,简又然几次到水阳镇,吴大海这个人工作干起来还是有魄力的,但是,简又然也感到这个人做事粗糙,作风比较粗暴。在简又然当面,吴大海批评起镇长来,就像骂一个三岁的孩子。小郑告诉简又然,水阳是全县经济重镇,吴大海的底气就足,一般的县里干部到水阳,是根本见不到吴大海的。吴大海在水阳已经呆了十几年,从副镇长干到书记,不仅仅是根深蒂固,更是枝繁叶茂了。

“很严重?是吧。”简又然既应着,又保持了分寸。

蒋大川喝了口茶,“是啊,我早知道吴大海这货色会出问题。他不出问题才怪呢?三百多万,还有七八个女人,了得,了得啊!”

“这不会吧?”简又然也觉得惊奇。

“怎么不会?举报信上有凭有据的。我们以前也根据群众举报,查过一回。那里问题就很严重。本来我们是要处理的,可是……”蒋大川望了望简又然,叹了一声,不说了。

简又然低了头,喝了口水,又给蒋大川递过一支烟。

蒋大川换了个话题,问简又然什么时候回去?简又然说下午就回去了。蒋大川说那我不耽误你了,你忙。就在这里先祝简书记春节愉快吧。

“谢谢蒋书记。”简又然送蒋大川出了门,刚一回来,小郑就进来说:“蒋大川和吴大海是死对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简又然坐下来,小郑继续道:“前年,纪委查了吴大海一次,听说数额很大。本来是要处理的。但李书记不同意,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啊!”简又然哼了声。

小郑正想继续说,桌上的电话响了。简又然等电话响了四五声后才接了,“喂,是简书记吗?”

“是啊。你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简又然却不熟悉。

“啊,我是李雪,团县委的李雪啊。”

简又然面前立即出现了一张圆脸和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记起来了,上一次在元旦联欢会上见到过。李雪说:“简书记在办公室,那我过去向您汇报。”

“这……好吧。”简又然挂了电话。不一会儿,李雪就过来了。

李雪今天穿着一套紧身的羽绒服,蓝色的,显得明亮而宁静。简又然笑笑,说:“坐吧。”

“谢谢简书记。”李雪没有坐,只是把手头的文件递到桌上,“这是我们团县委的总结和打算。请简书记指示。”

简又然拿了过来,随便地翻了翻,李雪又道:“简书记还没回家过年哪。真是人民的好书记啊!”

“哈哈,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简又然笑着,望了眼李雪。李雪也正有些俏皮地望着他。简又然赶紧低了头,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他大学里的一个同学来。那是他的暗恋,是他一生中内心深处最柔软最疼痛的部分。

李雪与那个同学竟然在这一刻重叠了。两个人都有同样的圆脸,都有一对同样的酒窝,还都有同样的清脆而有些俏皮的笑声……

“简书记,这是……”李雪说着,将一个不大的信封放在桌上,简又然抬起头道:“这个不行,拿回去吧。”

“我可是奉命做事,要是拿回去我交不了差的。简书记,就给我个面子吧。”李雪说着又笑了。

简又然不再做声,李雪又站了会,便告辞出去了。

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座花园,一座有别于他呈现给大众的后花园。在这座花园里,可能有童年的一只小手枪,竹篱笆上的一只小蝴蝶,爸爸包里的一只棒棒糖;可能有少年时的那棵同自己一样长高的小树,那匹在梦里无数次骑着的木马,那个在班级上扎着漂亮小辫子的邻家女孩;可能有青年时期刚刚开始的初恋,不断成长的叛逆,渴望流浪的心情;当然,这里面最深处的最秘密的,可能就是那一次次不为人知的情感,那小小的暗恋,那一触手的颤抖,那一个眼神的激动,那一声话语的心悸。这些,把人生的后花园装扮得五彩缤纷,却又神秘变幻……

现在,李雪在一瞬间打开了简又然的后花园,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大学里的那个同学。想着想着,他的心里慢慢地升起一种蜜一样的忧愁。接着,这忧愁中幻出了李雪刚刚离去的身影。他极力地用手在眼前一抹,一切消失了,只有空荡的办公室和静寂的办公楼……

快下班了,简又然站起来。临近春节,应酬也少了。中午看来要在山庄的餐厅对付了。

小郑问简书记还有事没有?简又然说没事了,你走吧,我也走了。说着,就夹着包出了门,他没有要车子,一个人往山庄走。县委会离湖海山庄大概四里地,走起来要半个小时。简又然一边走,一边看看街上的风景。他想起两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简又然感到,每个人可能都是别人的风景,你走在路上,可能正被另外的行人注意。因此,人生从来都不是孤独的,每时每刻,你都在无数的眼光之中。

社会就是这样的反复纠缠,而每一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结。官场更是如此。简又然想着,抬头看了看天。腊月的天空渐渐地潮湿了,春天要到了。

一路上都是人,湖东的经济在全省的县一级中是最好的,街上拥挤的人群就是最好的证明。除了人,就是车。有些车子还都是外地牌照,这都是些在外地挣了大钱的老板们自己开回来的。湖东经济的三分之一,来源于外出务工经济。这也说明了这地方人的脑袋瓜子灵活,听说这里出去的人,大部分都是老板,有句笑话说:湖东的经理有好几十万。

路边上的樟树,经历过一场大雪后,现在恢复了绿郁。有些枝头上,甚至开始萌出了一小朵一小朵的紫红的新叶儿。简又然停下来看了一会,他似乎闻到了那新叶儿的嫩嫩的气息。

手机响了。简又然接了,是吴大海。

吴大海说:“简书记,我正跟在你后面呢?”

“什么?啊,是吧。你……”简又然回头果然看见一台本田,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面。“这个吴大海!上午还说到你呢。”简又然心里想着,嘴上却笑着道:“啊,我看见了。你们走吧,我正要回山庄的。”吴大海的本田据说是一家企业送他的。但是,对外,他一直说那车是企业的,他只是偶尔开着玩玩玩而已。

车却停了。简又然也只好停下来,吴大海下了车,大声道:“简书记,想请你也难呢。正好,正好,一起上车,广州来了个大老板。您也去给我们撑撑面子,也是对水阳镇工作的关心嘛!”

“这个……我真的还有事。”简又然一瞬间想起蒋大川来。

吴大海有些急了,“简书记您这是瞧不起我吴大海是吧?瞧不起我吴大海没关系,可是这是为着水阳镇啊。您就……”

简又然稍稍想了想,说:“那好吧。”上了车,车子就直奔金凯悦了。

吴大海宴请的老板是广州一家合资企业的老总,长着一副马脸,说话拖着长腔,让简又然听着十分的不舒服。但是,既然来了,就得尽到基本的礼节。何况吴大海一上桌子就把简又然隆重地推了上去:“这简书记,在湖东也只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再过两年,就是厅干了。三五年后,苏老板,你再来,简书记可能就是简省长了。”

“哪里?不要……苏老板,不要听他的。苏老板是大企业家,见多识广,这样讲让苏老板笑话。”简又然赶紧制止了吴大海。苏老板道:“也是啦,我看出来啦,简书记是贵人之相的啦。”

简又然只是笑笑。然后酒席开始了。

也许是因为上午蒋大川的一席话,或者是刚才吴大海的乱说,甚至是因为苏老板的拖着的长腔,反正,简又然的情绪一直不是太好,酒也就象征性地喝了四五杯。快要结束时,吴大海接了个电话,简又然看出那个电话是李明学打来的。吴大海说简书记正好在,李明学说那让简书记接电话。简又然接了,李明学说:“大海今天接待的这个老板很重要,请简书记多费心。”

放了电话,吴大海朝简又然笑笑,那笑有些莫名。就像刚才李明学的电话一样,仿佛吴大海设计好的一个圈套,精致得让人看不出痕迹。

酒宴结束,吴大海请简又然喝茶,简又然回了,说中午要休息一会儿,下午要回省城的。吴大海说那我送你,就拉着简又然上了车,到了湖海山庄,下车时,吴大海坚持要送简又然回房间。简又然说:“真的不必了,你回去吧。”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吴大海一定也感觉到了,停了脚步,道:“刚才李书记让我多跟简书记联系。这不?我不过是想认认门的。既然简书记另外有事,我就……”说着,从车里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过来。简又然用手推了下,吴大海说:“拜年也得拜年礼吧。简书记不收,是不是嫌我吴大海没能耐?”

“这个哪是?我真的不能收。你请回吧,我要上去了。”简又然说着转了身。

吴大海却追上来,将信封顺势塞到简又然的包里,然后坐进车子就走了。

简又然站在那儿,望着车子后面扬起的灰尘,无奈地摇了摇头。

简又然到湖东来前,给自己也定了很多的规矩。不和一些有争议的人搅和在一起,这吴大海便是。蒋大川以前查过他,现在省纪委又要求查他。一个没有一点事的人,不可能三番五次地被人查的。跟这样的人搅和久了,正如民间所言: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到头来,自己的鞋怎么湿了也许都还不知道呢?

但是,吴大海刚才那个信封明明白白地就装在简又然的包里,回到房间,简又然赶紧打开,一看就是一万。这吴大海也是好大口气,出门在外,包里随便一拿就是一万。不知那包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信封?唉!这种公款腐败?还是私款腐败啊?

简又然一时也想不出怎么处理这只信封,就放进抽屉里,日后再处理吧,总得找个合适的方式。作为一个在机关工作多年的干部,简又然深知处理这样的事情的棘手。交给纪委吧,很快就会尽人皆知,到最后也许落个假清廉的名声;还给吴大海吧,很难找到适合的时间;就收下吧,心里又有些打鼓。毕竟吴大海不是程辉。吴大海是水阳的书记,是个在目前看来并不能让简又然放心的人物啊。

小顾敲门,问简书记可有什么衣服需要洗的,还有房间是不是要打扫?简又然说现在不要,我下午就回省城了。我回去后你再来打扫吧。衣服也带回去了,不麻烦你了。

小顾依然站着,简又然看着小顾的神情有些不对,便道:“怎么?有事?”

“简书记,明年我不在这儿了。”

“是吗?袁总……”

“不是的。我自己要走的。我要到浙江去,跟我们村里人一道。”

“你老家不在湖东?”

“在桐山。不过我从小是在这边长大的。家里穷,这里每个月的工资也不高。”

“啊”,简又然看了看小顾,其实这孩子还小,也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桐山那边经济相对落后,在外打工的,也多是跟在别人后面。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出去了,不是到纺织厂,就是到一些条件更艰苦的工厂,有的甚至走上了风尘之路。

“那你去干什么呢?”简又然问。

“到一个茶楼去当招待,听说一个月能有两千块的收入。”小顾的眼神里有些兴奋。

简又然不好再说什么了,就道:“那……就这样吧。我要休息了。”

小顾出去后,简又然想起了桐山。杜光辉不知是否回省城了?听说杜光辉在桐山分管农业,那是一个苦差事,也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知怎么轮到了杜光辉的头上?简又然还听说因为抗雪报道的事,桐山的林书记对杜光辉很有些想法。杜光辉这么一个沉实的人,其实是不太适合于下派对的,简又然想。

可是,毕竟下派挂职了。两年,两年哪!

简又然不知道,此刻,杜光辉正陪着桐山县县长琚书怀,走在通往欧阳部长家的路上。

第十三章

正月初五,黄丽坐飞机到海南去了。

去年,黄丽所在的公司据说效益不错,那个原来的处长现在的老总朱少山,一高兴让所有的员工都飞到海南,去享受一下亚热带的浪漫。黄丽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跟杜光辉说这事的。杜光辉没有做声。一年中难得的全家三口相聚的时光,因为黄丽的一走,又要缺一个角了。杜光辉的心里自然不是太高兴。更重要的,是她这次到海南,是跟朱光山一道。杜光辉想起儿子凡凡的话,心里总是有些别扭,可是又无法说出来。这样的事,如果没有,你随便一说,也许正好将某一层窗户纸捅破了,本来没有的事,可能就变成了真实的要发生的事。杜光辉明白这一点,所以黄丽跟他说要到海南,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初五,黄丽还是拎着小包,赶到飞机场了。

杜光辉和儿子凡凡中午守在家里,凡凡上了一会儿网,说头有些晕。最近半年来,他老是感到头晕。杜光辉想大概是学习太紧张了,高三了,人整个地都埋在学习堆里,再好的孩子也难以坚持。何况凡凡从小身体就不是太好。杜光辉说:“悠着点,依你的成绩,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能上,就行。身体是最重要的。”

凡凡点点头,回房间里去了。

杜光辉开了电视,重播春节联欢晚会。杜光辉便换了个台。以前,春节联欢晚会他是必看的,那几乎成了中国人春节的一道大餐。可是现在,杜光辉看不下去了。整个晚会不是拿农民工开涮,就是找残疾人说事。或者就是自以为有包袱却让人笑不出来的小品,还有那些年年都呆在台上,却没有什么变化的明星。烦不烦啦!杜光辉私下里替那些明星想。

如果要是杜光辉,他完全愿意取消春节联欢晚会的。中国这么大,搞这玩意儿干什么呢?各省搞,各市搞,各县搞,全国搞下来,不知是多少钱?这些钱要是用来发展桐山的茶叶,不说一万亩,就时十万亩、百万亩也没有问题的。然而,这些钱只在电视上漂了漂,有的还引来一片骂声,何苦啊!

莫亚兰打来电话,说她提前回省城了。

杜光辉在电话里问:“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在家没劲。老爸老妈一个劲地说那事。多没意思。就回来了。”莫亚兰说。她说的那事,杜光辉知道,就是指婚姻大事。她的父母不清楚,莫亚兰与那个神秘人物的关系。他们自然会着急的。

“中午有事吗?不行,请我喝茶?”莫亚兰问。

“这……”杜光辉迟疑了一下,还有儿子凡凡的。

“啊,有事是吧?那没关系。晚上吧,晚上我请你。我也是刚下车,那就好好地睡一觉吧,犒劳自己。”莫亚兰笑着,笑声通过话筒传过来,还是那么的富有感染力。

杜光辉也笑了下,“那你先睡吧,晚上我请你。”

杜光辉是喜欢和莫亚兰在一起的,即使不说话,也觉得心里安稳。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跟别人在一起时,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有跟莫亚兰在一起时,他觉得生命是那么的鲜活,觉得人生就像一张张开的五彩缤纷的草地,还有着很多的美好、还有着很多的欢乐……虽然这种美好、这种欢乐只是内心里的,只是深藏于情感的深处。但是,它就像岩层底下的泉水,是能让生命得到滋润的。

晚上,杜光辉对儿子说自己出去有点事,让他一个人在家。儿子说你出去吧,尽管放心,我已经习惯了。这后一句话多少让杜光辉有些伤心。他迟疑了下,甚至决定放弃和莫亚兰的喝茶。但儿子已经回到了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杜光辉只好叹口气,出门了。

这天晚上,杜光辉第一次看到了莫亚兰的泪水。

喝茶的地方叫香格里拉,是座装璜得有些民族风情的茶楼。离莫亚兰住的地方不远,杜光辉到的时候,莫亚兰已经到了。杜光辉看了看她,说:“怎么一个年过下来,眼见得瘦了?”

莫亚兰没有做声。

服务员上来给杜光辉送了茶,杜光辉又看了一回莫亚兰,问道:“怎么?有事儿?”

莫亚兰叹了口气,说:“来,喝茶。”

杜光辉觉得莫亚兰今天晚上的情绪有些古怪,又想到莫亚兰上午刚下车,怎么就直接找了他,而不去找那个人呢?这于常理不合,也与莫亚兰的性格不合,更与莫亚兰与杜光辉的关系不合。

莫亚兰抬起了头,杜光辉发现莫亚兰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怎么?怎么了?”杜光辉问。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想哭。”莫亚兰轻声道。

杜光辉想问为什么,但没有问,临时改了口:“那就哭吧。人有时候是需要发泄的。”

莫亚兰低头用纸巾在眼睛上擦了擦,然后抬起头,“我和那个人分手了。”

“啊!”杜光辉一时有一些震惊,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只用了一个“啊”字。莫亚兰道:“其实我早知道这种结局。这事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可是太快了。太快了。”

杜光辉喝了口茶,茶的味道有点浓,他往杯里加了些水。这一刻,他明白不说话比说话好。莫亚兰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而不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倾诉者。

“他马上要调走了。到北京。昨天,他给我最后一个信息,我们正式分手了。”莫亚兰说:“我没想到这么快。我想抓住这注定短暂的幸福。可是它太短了,太短了,以至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

“我不想缠他。因为我爱他。”莫亚兰说着端起杯子,看着杯子里正向下沉落的茶叶。那些茶叶在即将落到杯底时,莫亚兰晃动了一下,茶叶又翻动了上来。然后再落下,而莫亚兰看着,手停了。

“就像这茶。人生如茶,真的不假。总是会到无味的时候,总是会到尽了的一刻。”莫亚兰笑了一下,杜光辉发现那笑中有一份莫名的凄楚。

“那你?亚兰,既然迟早要来,也许早一点比迟一点更好。”杜光辉望着莫亚兰。

莫亚兰说:“是吧?”

包间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突然,莫亚兰的手机响了。

莫亚兰看了下,又摁了。又响,再摁。杜光辉知道那是谁的了,就道:“接了吧,再怎么说也还是……”

再响起来时,莫亚兰接了。杜光辉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莫亚兰一直听着,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然后挂了。

杜光辉问:“是他吧?”

莫亚兰点点头,“他说让我跟他一道到北京去。”

杜光辉相信那个人是有这能力的,他会很快把莫亚兰调到北京,只要莫亚兰愿意。他望了望莫亚兰,莫亚兰说:“我怎么会去呢?光辉,你说我能去吗?”

“这……”杜光辉不知说什么,他的心里有一丝丝忧伤。莫亚兰却叹了口气,说:“谢谢光辉,你听我说了那么多。我还没问,你在县里怎么样?”

“就这样吧。”杜光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也许我真的跟他去了呢?光辉,你……”莫亚兰起身给杜光辉倒了次水,然后坐下来,说:“等你两年挂职满了,我想让他为你说说话。”

“这个就不必了。我不想因此让我们的感情蒙尘。”杜光辉说得很彻底。莫亚兰赶紧道:“就算我没说吧。我以前也一直这样想的。谢谢你。”

杜光辉这时候感到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转过身去,镇定了一会。再转过头来,对莫亚兰说:“亚兰,回去吧。不早了。”

“好,不过,光辉,我真的想再坐一会儿。再坐五分钟吧。”

两个人坐着,茶已经凉了。等起身,莫亚兰握了握杜光辉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杜光辉看着莫亚兰渐渐地走进了乍暖还寒的夜色中。

回到家,凡凡已早早地睡了。最近这孩子晚上总是睡得早,他自己说是老是感到疲惫。杜光辉想反正是放假,早睡就早睡吧。一上学,又得辛苦了。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是本省新闻。其中有一条是湖东的。他在镜头里看到简又然了。简又然正领着一群人,到贫困户家中慰问。

“这个简又然!”杜光辉看着笑了下。

刚要换台,部办公室的赵妮打来电话,通知说初八晚上,部里要搞新春联欢,请杜光辉杜主席到时参加。杜光辉说怎么这时候才通知啊?赵妮笑道:“部长才跟我说,我现在不通知,又怕你杜大书记到时回了桐山呢?那我岂不要挨领导的批?”

杜光辉说那也是。挂了电话,杜光辉心想赵妮这张嘴,真个是得理不饶人。机关上有人私下里说赵妮和简又然有一腿。杜光辉不太相信。反正他没看到过,眼不见不为实嘛。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这半南半北的城市,到这个季节,不下雨,天气还算暖和,可是一下雨,立即就有些清冷了。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寒气,让人感到心头发紧。杜光辉陪着儿子呆了两天,爷儿俩除了看书、看电视,有时也杀上一盘。杜光辉发现儿子的棋艺竟然已经超过自己了。好几回,他不得不动用了做爸爸的特权,悔了几步棋。就是这样,他的赢面还是很小。拍着儿子的肩膀,杜光辉道:“好小子,胜过老子了。好啊,好!”

初八晚上,杜光辉先是给凡凡弄好了晚饭,自己还陪着吃了几口,然后才到部里联欢的酒店。一进门,杜光辉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连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也来了。杜光辉往里走,就听见简又然正在说话。简又然的声音很大,说:“我请大家都到湖东,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湖东万花湖可是美极了。到时我请你们到湖上划船。不过,我得先声明,湖中可是有美人鱼的,听说……”

有人开始起哄,简又然卖了个关子。杜光辉也停下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简又然那边,杜光辉只好找了个位子坐下。简又然又说:“特别是我们部里,帅男如云,那可是美人鱼们最喜欢的盛宴了。哈哈!”

“我们倒不怕。我们就怕简主任被万花湖里的美人鱼缠住了啊。大家说是吧?”

“哈哈,哈哈!”一片笑声。

突然,笑声和说话声都停了,大家的目光全部投向了门口。欧阳部长和其它几个部长过来了。

欧阳部长挥着手道:“大家坐,大家坐。联欢嘛,就得自在。”

简又然走上前去,跟欧阳部长说了几句,欧阳部长笑道:“要是真的,我也去好了。哪个男人不希望碰到美人鱼啊。大家说,是吧?啊!”

丁部长看见了坐在边上的杜光辉,马上拉过来,说:“光辉书记,怎么坐这儿呢?来,来,来,到这儿来。”说着,将杜光辉拉到了主桌上。杜光辉说这不合适吧,但看见简又然已经坐在那儿了,也就坐了下来。

王化成副部长作了个简单的开场白,“今天是新年的第八天,八是好日子啊。选择这一天,来搞新春联欢,也是意味深长的。今天,不仅仅有机关里的全体同志,我们还请了离退休老同志,请了正在底下县里挂职的简又然和杜光辉同志。特别是,省委常委、我们的欧阳部长也亲自参加。在此,我代表部领导班子,向所有参加今晚联欢的同志们表示感谢。下面,我们请欧阳部长给大家作指示。大家欢迎!”

欧阳杰部长慢慢地站了起来,先是环视了一下,然后道:“刚才化成同志说请我作指示,这可不对啊。我是来和大家联欢的,不是给大家作指示的。”王化成带头鼓了下掌。欧阳部长继续道:“去年一年,我们部里的工作,应该是很令人满意的,得到了省委的高度肯定。具体的我就不说了,这里我要感谢在坐的各位。是各位的努力工作,才进一步提升了宣传部的整体形象。我们有很多优秀的同志,不仅仅有机关里的,还有离退休的老同志。特别是个别下派挂职的同志,像简又然同志,在地方上的工作得到了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赞扬。在今年的抗雪斗争中,简又然同志为湖东抗雪,发挥了宣传干部的积极作用,给湖东人民提供了精神动力。这都是些好干部。当然,还有……”欧阳部长朝前一看,正碰着杜光辉的目光,便道:“还有像杜光辉同志,工作也是充分值得肯定的。总之,这是一个战斗的、团结的、和谐的的集体。为此,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为着我们的过去的一年和新的一年,干杯!?十了!”

欧阳部长举着的杯子干了,大家也都干了。然后是副部长们轮流敬酒。再后来,就拉拉扯扯起来了。简又然端着杯子,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酒量大,左冲右突,游刃有余。而杜光辉,只好坐着。刚才欧阳部长的话,让杜光辉感到有一丝羞愧。从欧阳部长的话里,明显地可以听出,欧阳部长是很欣赏简又然在湖东的做法的。而对杜光辉,如果不是最后的那一眼看见,可能就地“等等”里“等”掉了。

人事处的吴处长过来敬了杜光辉一杯酒,然后拉着杜光辉到旁边,问道:“光辉,你怎么?”

“我怎么了?”杜光辉有些莫名。

“唉,我说光辉啊。你啊,你啊。你知不知道,年前,简又然让人拖了一车子的湖东土特产品到了部里,每个职工都有一份。你看这事做得……而你?怎么……”吴处长是杜光辉在部里少有的个别谈得来的人,对简又然,吴处长也和杜光辉存着同样的想法。

“啊,这个,这个我不知道,也没想过。何况我们桐山也没什么好东西。”杜光辉道。

“唉,这年头啊!老杜啊,不兴老实人了。你看那样,整个一个小人得志。”吴处长向简又然瞥了眼。

杜光辉拿杯子碰了下吴处长的杯子,说:“谢谢。不都是挂职嘛。一样,一样!”

“不一样哪,老杜!”吴处长笑着到别的桌子去了。

简又然端着杯子过来了,对杜光辉道:“我们也喝一杯吧。你我可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啊!”

杜光辉点点头,两个人把杯子里的酒喝了。简又然问:“哪天到桐山?”

“明天准备过去看看。”

“啊,我前几天去了一趟。湖东搞了个下派挂职干部新春回访活动,把以前在湖东挂职的干部全部请了回去。我觉得那可真是个办法,能联络感情,又有意义。”简又然说着,杜光辉只是听。完了,杜光辉道:“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我觉得下派对挂职关键还是要做点事。”

“这当然。不做事哪有地位?”简又然接了话茬,正要继续说,赵妮过来敬简又然酒了。简又然便笑笑,说:“杜书记,多联系,多联系!”

酒后,简又然他们出去唱歌了。杜光辉没有去,一是他心里有些郁闷,二是担心凡凡。回到家,黄丽正好打电话过来,说她从海南直飞北京了。在北京可能要呆两天,那里有个客户,一定要见面谈合同。杜光辉没好气地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回桐山了。

那凡凡呢?黄丽问。

我哪知道?杜光辉答道。

唉,你再等两天吧,就两天。黄丽说着,杜光辉说你就别问了,玩你的去吧。然后“啪”地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杜光辉的头有些发疼,大概是晚上喝了几杯酒的缘故。他起身倒了杯水,咕噜地喝了下去,然后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他看见一只毯子正盖在自己身上。一定是凡凡在他睡熟后盖上的。杜光辉抬头看了看窗外,几粒寒星正钉在遥远的夜空上,显得清冷而孤寂。

杜光辉突然想到家乡平原上的那些星辰。那是些一直亮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星星。它们是温暖的,也是纯洁的。是亲切的,也是掬手可摸的。就像在头顶之上,就像在树枝之上,就像在门前的水塘里,就像在平原上晃动的雾气里,那些星辰,如同一个个在平原上行走的灵魂,他们停在村庄上,停在社屋里,停在每一个平原人的梦境中……

可是,现在……一切已经那么遥远了。

人到中年,所有的事情这时都齐崭崭地跑到了跟前。以前忽略了的,以前耽搁了的,以前不以为然的,都一齐过来。它们像一个个孩子,在你面前和你争夺每一分一秒的时光。只有在这时,你才猛然感觉到时间太匆促了,真的太快,一转眼,就是中年了。中年是人生从绚烂走向宁静的最后时光。所有要喷发的,所有要表达的,所有要成就的,都会让这样的时光变得紧张而充满烦恼。更重要的是,所有以前都不愿面对的,这时必须认真地去面对了。

孩子,妻子,家庭,工作,情感,等等,等等。仿佛一根根细细的绳索,纠缠着,绾结着,运动着……

杜光辉站在窗前,想起了莫亚兰的眼泪,自己感到了脸上的两行冰凉。

早晨起来,杜光辉送凡凡出了巷道口,叮嘱凡凡中午回来用微波炉热一下饭菜,晚上爸爸会回来的。等他回到家,车子已经来了。司机说他昨晚上就过来了,是叶主任让他过来的。说今天上午杜书记还有活动。杜光辉说那你辛苦了。上了车,就一路奔桐山了。

司机姓池,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这人快言快语,以前是部队里的,转业到地方上也才几年。一路上,尽说些笑话,说到一些段子,比如“这年头就流行喝晚茶,看晚会,结晚婚,娶晚辈,道晚安,拜晚年。”其中的一个段子让杜光辉很有感触,叫《满江红、岁月》:

挥手告别昨天,都不平凡。天天加班,忙又何堪?饭局转战,几人铁打硬汉?春节到而战犹酣。运筹来年,南征北战,千斤重担,还须气定神闲!到如今,年龄这般,只应低头向前,莫管道路短长。老幼皆须负担,事业正当艰难,公也难,私也烦,打起精神呈笑脸。但愿劳逸相兼,莫忘身体在先,不管这年那节,饮酒注意深浅。别问这官那衔,还是顺其自然。

这个段子真个地把人生的许多感触都抒发出来了。杜光辉听着,叹了口气。

池师傅接着道:“杜书记还不知道吧?黄龙飞喝酒喝死了。”

“黄龙飞?”

“就是粮食局的那个副局长,晚上跟几个下面粮站的人喝酒。喝着喝着,头一歪,就走了。才四十七岁。”

“啊!”杜光辉想这酒也真能害死人,他好像看见明晃晃的酒了。

“还有,听说琚县长要……”

杜光辉感到这个司机话也太多了,但是,他又觉得听起来也无妨。他没有做声,池师傅继续道:“传说年前琚县长找到省里去了。”

这件事情杜光辉清楚,是他陪着琚书怀一道跑省的。除了跑了省财政、省水利、省发改委等几家省直部门外,琚书怀一再要求杜光辉陪他去找一下欧阳杰部长。杜光辉也不好不同意,就带着琚书怀去了。欧阳杰部长正好在家,琚书怀把桐山的情况和杜光辉在桐山挂职的表现简单地汇报了下,然后很委婉地提出了想动一下的想法。欧阳杰部长没有作任何表态,而且,杜光辉感到欧阳部长似乎对他贸然地带人来找有些不太高兴。两个人在欧阳部长家只坐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临走时,杜光辉似乎看见琚书怀将什么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但是那是什么,走在前面的杜光辉并没有看清。

现在真的是信息化时代,这件事情,除了琚和杜,再知道的就是琚的司机了。可是,杜光辉没有想到,传出来的消息是琚书怀要动了。可见世间上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乌有,只是大家传着传着,便传得似乎真实的一样了。

杜光辉一直告诫自己,到桐山来挂职,是来做事的,而不是来在桐山官场上行走的。虽然他是副书记,但他是挂职的副书记,是来想扎扎实实地做点事的杜光辉。本来,琚书怀让他带他去欧阳部长家,他也是很不情愿的。欧阳部长家,老实说他也不是很熟悉的。他只来过一次,还是为机关上的公事。琚书怀请他带路到欧阳部长家,意思杜光辉自然清楚。可是,这层意思琚书怀也并没有说明。琚书怀只是说去拜访拜访欧阳部长,主要是汇报杜书记在桐山的情况。这样一来,看起来有些公事的意思了。又涉及到杜光辉本人,他能不去?他只有去了。

到了办公室,小王跑过来,向杜光辉道了春节好。杜光辉问:“林书记在吗?”

“好像在。刚才我还看见的。”小王说。

杜光辉就起身到林书记的办公室,果真在,而且是一个人,正在文件上用笔划着。杜光辉喊道:“林书记好,新年好!”

“啊,光辉同志啊。新年好,新年好!”林书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望着杜光辉,“怎么?春节人过瘦了?”

“没有吧?还好的。”杜光辉笑着。

林书记走近来,递给杜光辉一支烟,杜光辉没有犹豫就接了。这一点让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一整个春节在家,杜光辉一直是抽烟的,抽的是琚书怀送他的白纸包。

“欧阳部长好吧?”林书记坐下问。

“很好的。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部里搞联欢。”

“是吧。啊,哈哈。”林书记若有所思,停了会儿,才道:“春节前去看了看?”

“这……”杜光辉稍稍含糊了下,林书记立即说:“是应该的,应该的啊。下次方便的时候,我也请你一道去拜访拜访。桐山的发展还是要省委的关心哪!”

“这个当然。”杜光辉狠狠地抽了口烟,突然有些呛,他咳嗽了几声,连着说:“好久不抽烟了,手艺生疏了。林书记,那我过去了。”

林书记点点头,杜光辉边咳边出了门。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正碰见副书记李长。

李长看着杜光辉笑,等他的咳嗽停了,才道了新年好。李长跟着杜光辉进了办公室,问上午光辉书记是不是去参加蓝天木业的开工典礼?杜光辉说是的,办公室通知的。李长笑笑,说:“时间快到了,杜书记过去吧。”

在车上,李长又问了杜光辉,琚书怀是不是节前去拜访了欧阳部长?杜光辉说是,心里却纳闷,这么个事,怎么到处都被人问到?难道大家都这么关心?李长似乎看出了杜光辉的心思,笑道:“光辉啊,你才到县里来。有些事还不太清楚啊!你是挂职的,两年就走,有些事何必掺和?是吧。”

“我掺和什么事了?”杜光辉扭过头问。

“没有,没有。当我没说。好了。”李长赶紧道。

车子转过县城,再走了大概半个小时,便到了蓝天木业。这里正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山冲,土地已经平整出来了。一些大型设备正整齐地停在场子上。一大排彩旗,在风中飘扬。各种车辆,已经停了一长溜了。

司机把车子径直地开到场子中间,车刚停稳,杜光辉看见人群中一阵燥动。接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领着一班人走了过来。在车门边,喊道:“李书记,杜书记,正等领导呢。”

李长和杜光辉下了车,旁边的城关镇镇长汪飞介绍说:“这是蓝天木业的老总,姓孙,叫孙林。”孙林朝李长和杜光辉笑笑,又握了手。杜光辉感到这瘦高个男人手上的劲挺大的,握得杜光辉的手有些疼了。

城关镇一脸大胡子的程书记,从临时搭起来的工棚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边跑边嚷:“迟了,迟了。两位书记不会批评吧?哈哈。”

李长道:“你啊,就是批评也被你说得没法批评了。什么时候开始?”

汪飞答道:“马上就开始。现在是十点。我们定的时间是十点十八分。‘要要发’嘛。马上就到了。”

“那好。”李长说着,跟杜光辉一道进了工棚。孙林让人泡了茶,李长说:“林一达书记本来是要来亲自参加的。但临时有事,就让杜书记和我来了。等会儿,就请杜书记为蓝天木业的开工典礼说几句话吧。”

“这个不行。我不熟悉。”杜光辉道。

程书记捋了捋胡子,“不熟悉有嘛关系?说就是了。谁不知道你杜书记是省委宣传部的大秀才。”

“哪里,哪里?还是李书记说吧,啊,李书记。”杜光辉望着李长,李长说:“既然杜书记不说,我就说吧。总得有人说,是吧。”

杜光辉问孙林蓝天木业的发展方向,孙林说主要是木器加工。桐山有的是森林资源,搞木器加工,得天独厚。蓝天就是依托资源搞开发。重点是搞工艺木器。我们要将蓝天的产品打到国外去,为桐山挣美元。

“这个想法好!”杜光辉点点头。

十点十八分到了,程书记陪着李长和杜光辉到门前的场子上,站成了一长排。李长和杜光辉在中间,程书记宣布开工典礼开始,先介绍了一下各位尊贵的来宾。然后请蓝天木业的老总孙林讲话。

孙林的讲话很短,而且按杜光辉听起来,觉得也是十分的平常。只不过讲了讲企业的发展方向和描绘了一下企业的蓝图。李长副书记代表县委县政府,首先肯定了蓝天木业依托桐山资源,大力发展工艺木器的开拓精神,赞扬蓝天木业将为桐山广大山区农民的致富,提供切实可行的路子。同时要求蓝天木业,不断发展壮大,为县域经济的腾飞,为农民的致富,作出更大的贡献。

一阵掌声,接着是一阵燥动。杜光辉看见在人群的后面,有一些人正在推推搡搡,还传来不算小的吵闹声。杜光辉皱了皱眉,程书记问孙林:“怎么回事?”

“可能是……”孙林边说边朝人群后面望。

不一会儿,一个人跑过来在孙林的耳边说了几句,孙林又跟程书记耳语了一番。程书记问李长:“请两位书记奠基吧!”

广播里放出了欢快的音乐,杜光辉也听不见人群后面的声音了。大家走到划定的地方,一人拿一把锹,象征性地铲了几下土。然后又是一阵掌声。孙林说:“谢谢各位,特别谢谢李书记和杜书记。两位书记的到来,就是对蓝天木业最大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努力,以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汪飞说中午已经安排了,请两位书记就直接到金凯悦吧。

车子开出场子的时候,杜光辉回头看见人群边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地嚷着什么。李长却闭着眼睛,假寐起来。

第十四章

三干会后,全县的工作基本上步入了正轨。李明学书记却有些忧心。湖东的招商引资工作,虽然这两年有很大的起色,但是总体成效不大。湖东经济基本上还是在原来的乡镇企业的基础上在发展,缺乏新鲜的活力与更多的外来资本。在外人看来,湖东的经济一直看好。可是,作为书记的李明学清楚,湖东经济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转折期。一批老牌乡镇企业正在衰退,而青黄不接,已成为李明学的最大心病。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年前,李明学跟简又然一道,到欧阳杰部长家去拜访。谈话中,欧阳杰部长流露出对湖东经济的担忧。既然省领导都有所考虑了,说明湖东经济确实到了应该有新的举措、新的增长点、新的发展的时候了。怎么发展?这个春节,李明学想了很多。从市里下到湖东来担任书记,本来说好一两年就可以进入市里班子的。可是,这一呆就是三年了。而且,如果湖东经济真的开始衰退,那么,也就间接地断了李明学往上升迁的道路。李明学这个年龄,已经拖不起了。再拖上个三五年,他就只能在副厅这个级别上止步了。

最近的很多事,让李明学心烦。纪委书记蒋大川一直在追查吴大海的事。这件事,前两年查过,吴大海也确实有一些问题。但是,李明学认为吴大海虽然有问题,但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何况这个干部是一个勇于开拓、能想能干的干部。这样干部要是被查被处理,会打击干部的工作积极性的。因此在常委会上,他力排众议,坚决制止了蒋大川对吴大海的继续追究。当然,私下里,他严厉地批评了吴大海:“一个人做事为什么要那么张扬?你凭什么做事?还不是因为组织上给了你权利。有了权利你就显摆。做了点事你就了不得了?说什么都是礼尚往来,那也不行!再出事,你只有自己保自己了。”

吴大海从那以后也着实收敛了些,那年春节,李明学第一次拒绝了吴大海的信封。后来,吴大海开玩笑说:“李书记那是给我颜色看。响鼓不要重敲,我还能不知道?”

可是,这一两年,吴大海仿佛一只回了头的螃蟹,又开始横着走路了。

“唉,这人哪!”正月初一,李明学还在市里,吴大海就跑了过去。那天,李明学正好不在家。吴大海丢下了一大包东西和一个鼓鼓的信封。等李明学回来,吴大海已经走了。为这事,李明学的心里颇有些不安。他打电话给吴大海,让他把东西拿回去。吴大海说我早回到湖东了,何况也没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表达一点心意。怎么?李书记对我吴大海有想法吧?

“想法当然有。”李明学说:“你要再不注意,不要说我李明学,就是换了王明学、张明学,你也一样要出事。”

吴大海还要说话,李明学却挂了。他着实生气。吴大海是李明学到湖东后接触的第一个有深层次关系的镇书记。严格地说,是通过现在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原来的湖东县委书记陈可实介绍的。陈可实说吴大海这人能干,是一个很好的能培养的干部。就是基于这一点,李明学人还没到湖东,吴大海就找到了他的家里。现在的事实让李明学有些担心。他有时觉得陈可实把吴大海介绍给他,可能有某种原因。不仅仅是介绍一个镇党委书记,而是为了让吴大海更牢靠地坐在水阳镇书记的位子上。只要他在位子上,水阳镇就是吴大海的天下。吴大海的根基就是稳的。吴大海一稳,其它的还担心什么呢?

初四晚上,李明学特地安排招待陈可实。

陈可实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皮肤白净,身材中等。他在湖东呆了六年,从县长干到书记,然后升到了市里。这两位一前一后的湖东县委书记,晚上好好地喝了几杯。喝到热闹时,李明学问:“吴大海最近……”

“这个要问你啊。你是湖东的书记,我怎么知道?哈哈。”陈可实笑道。

李明学说:“我当然知道。我是说这个吴大海,事情有些麻烦。有些麻烦。”

“啊!是吧。”陈可实轻轻地泯了口酒,望着李明学,“是不是又有谁告他了?怎么搞的?老是……”

“是啊,这回到省纪委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会,李明学说:“陈部长,您是吴大海的老领导,是不是请您……”

“这个嘛,这个……我过后问问吧。来,来,喝吧,喝!”陈可实脸色明显地严肃了。

酒后,李明学陪陈可实到在水一方去洗脚。躺要沙发上,陈可实说:“明学啊,你下去也三年了吧?”。

“是啊,三年了。还不知……”

“啊,快了。快了啊。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注意啊!简又然在你们那儿干得怎么样哪?”简又然和陈可实是一个宣传系统的,陈可实问到他,李明学一点也没感到意外,答道:“又然同志很能干,而且思想开放。宣传系统的干部就是素质高啊。他现在分管招商引资。前不久,湖东抗雪,又然同志做了大量工作啊!”

陈可实自然清楚李明学说的大量工作是什么意思,他闭着眼睛,慢慢道:“我看嘛,简又然这个人了不得。吴大海的事情,你和他商量商量。”

李明学动了一下,随即就平躺了下来。他闭着眼睛,想了想陈可实的话,觉得不错。毕竟是陈可实,这看似绕了个弯子的办法,也许比什么都有效果。听吴大海自己说,年前,他专门拜访了简又然副书记。这专门拜访的意思,李明学当然清楚。李明学:也许陈可实的提议就是一种最好不这的方法。

到县里事,李明学一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干会召开后,其它的县级领导都到基层去督查工作了。说是督查,其实是分头去参加各镇各部门的工作会议。县了开了三干会,下面也得开。部门是总结和布置工作会议,乡镇就叫三干会。县的三干是指县、乡镇、村三级,到乡镇,成了乡镇、村、组三级。反正都是三级,统称三干会了。这也是中国官场的一个特色,三干会一开,是骡子是马,你尽管溜开来。

虽然三干会的主报告上,李明学说对今年湖东的工作充满信心。可内心里,李明学的担心超过了他的信心。今年是他到湖东的第四年,也是最关键的一年。上与不上,可能在这一年就能见分晓。下半年,市里的政府换届就要开始了。如果今年湖东经济大幅度滑落,从政绩观上看,就给李明学的上升,造成了影响。

未雨绸缪,工作在前,李明学不得不为此考虑。

这几天,他在网上不断地看了些外地的工作经验。现在的书记,不同于以前的书记了。以前,可能你有魅力,你有手段,你就能做好工作,你就是一个称职的书记。现在呢?魅力和手段自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你要有才能,要有方法。给底下的干部一个方法,胜过给他们一个指示。湖东目前的关键就是要找到破解经济衰退的方法,只有找到那把金钥匙,才能找开湖东不断上升的大门。

正月十六,按照李明学书记的安排,湖东县级干部务虚会正式召开了。

简又然在会前,对这个所谓的务虚会,想了很长时间。李明学书记在三干会后,开这么一个务虚会,是有目的的。他感到了李明学的困惑,同时内心里也对湖东的经济发展有关隐隐的担忧。

到湖东来挂职,简又然奔的就是湖东的经济。省里看中的也是湖东的经济,以经济建设为第一要务,经济发展好了,就是最大的事情。经济发展好了,当地的领导也就能很快得到重用。而一些经济落后地区,干部的使用不能不说,就稍稍慢一拍。下派挂职,虽然与任职有些不同,但毕竟在这个地方要呆上两年。这两年,不和与这个地方荣辱与共了,也可以说:这个地方的发展,会潜在地影响到下派挂职干部的最后使用。

春节大学同学聚会时,吴厅长谈到外地的招商引资。特别说到了苏北的某地的市委书记,人称铁书记的这位书记,上任伊始,就把招商引资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在这上面,他突显了他的从政风格。全民招商,外设招商办事处,机关干部用工资担保,等等,虽然当时受到了很大的压力,但最终的结果是这个市项目多了,经济发展了。这个备受争议的市委书记也荣任副省长了。

这是一个启发,也是一个经验,简又然想湖东其实也可以走这条路的。虽然地处内陆的江南省,在改革的步伐上一直比较缓慢,但作为湖东这样一个全省第一大经济大县,勇于尝试,大胆探索是必须的。因此,务虚会上,在其它的很多同志发言后,简又然才抛出了自己的观念:“我以为,湖东经济发展的症结在项目,在后劲,在资本。而要解决这些问题,招商引资是必要的手段。但是,如何能招得商、引得资?我想提个建议:实行全员招商。”

简又然说着停了下,他看见几乎所有的人都望着他,包括李明学。

“所谓全员招商,就是集中方方面面的力量,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使用一切可作用的手段,出台一切可出台的政策,来招大商,引大资,兴大业。从而整体带动湖东经济的发展,提升湖东经济的持续增长。全员招商,不仅仅是招商,还是吸收现代管理技术,是对湖东现有企业的改造。同时可以增强党政机关干部的经济意识,培养他们的招商观念,发挥他们的信息优势和聪明才智。”简又然说着,停下喝了口茶,李明学望着他点了点头,道:“又然同志这个提议很好。我也一直在考虑。湖东要发展,招商是必然。又然同志从省里下来,思想解放,观念新,这很好啊!我们的干部们要向又然书记多学习。又然同志,对全员招商,不知……”

“这个,李书记,我还仅仅是不成熟的想法。其实李书记已经对此早有筹划。我先把我自己的一些想法提出来,以供大家参考。我想重点是两点:一是全员招商,分解任务,使机关三分之一的干部走出去;二是成立驻外的招商办,组织精干人员,到经济发达地区驻点招商。至于,以干部工资担保等手段,我觉得目前情况下还难以实行。”简又然刚说完,汪向民县长说话了,“又然同志的建议,是一个好的建议。不过,我觉得在湖东这个地方,目前的当务之急,不是大招商,而是大改造。我们的重点应该在对现有企业的改造上。我们不能养着儿子招女婿,首先要把儿子养好,儿子是根本。对于招商,当然也要高度重视,但不能采取太过急的方法。全员招商,影响太大,我认为应当慎重。”

汪向民这一说,会场陷入了沉寂。简又然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笔记本,他看见笔记本上刚写上的字,正在灯光下闪着光泽。

李明学咳嗽了一声,问刘中田:“中田同志呢?也说说,也说说。”

刘中田笑着,说:“务虚会,关键就是解决思想问题。思想不解放,谈不上发展。关键还是思想要解放哪,思想要解放。”

一连说了三四个思想解放,刘中田的发言就完了。简又然心想这是什么观念,等于没说。可转念一想,刘中田分明是有观点的。他虽然只说了思想解放,本身其实就是一个鲜明的观念。就是强调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墨守成规,要解放思想。这说话的妙处,仔细一想,全都出来了。他没有赞成谁,也没有批评谁,但是态度已经很明朗。这样的说话,算是得了官场语言的精髓了。

汪向民起身出了会议室的门,不一会儿,好像听见他在走廊上说话。简又然看了看李明学,李明学依然在笔记本上写着字。等汪向民回来,刚坐定,李明学就道:“刚才大家的发言都很好。有观点,有思想,特别是又然然同志的提议,很适合湖东目前的实际。我看这是一个很大胆也很可行的思路。请办公室尽快就此搞个调研,在月底前形成文件。这件事具体负责,我看就由又然同志牵头吧。向民县长,你看怎样?”

“这……我同意。”汪向民显然很被动的同意了。

李明学又就上半年的工作,特别是经济工作作了些强调。会议结束后,简又然刚回到办公室,小郑就过来了,说李书记请简书记上去。简又然端了杯子,到了李明学办公室。李明学说:“又然哪,坐,坐!”

简又然坐下后,李明学道:“你今天可是给我们开了思路啊。好!现在湖东的干部缺少的就是好的思路。没有思想,没有思路,干什么工作都难以有发展哪!”

“明学书记这是批评我呢。我也只是想到就说,哪谈得上什么思想。思想是班长出的,还得靠明学书记啊。不过……”简又然停了下,李明学拉过椅子,坐到了简又然对面。

“不过,对招商引资,我还是有些想法的。现在就要着手建立驻外招商办。这事情宜早不宜迟,不能打马后炮。县直机关能人多的是,只要我们用他,不怕他做不出事情来。”

“我也在这样想哪。又然哪,有些同志的观点不解放啊。不过,没关系,认定了的事,我李明学从来都是一干到底的。你说说,在哪些地方设立招商办合适?”

“这个……我想先在江苏、浙江、广州和北京四个地方,先把招商办拉起来。第一批抽调的人员,工作关系不变。但一定要能干,要活络,要有信息,还要有经济头脑。同时,我想提请县委,对招商工作加大奖惩。对有贡献的,要重奖。对分了任务完不成的,一把手要离岗招商,甚至要给予行政处分。”

“这个,是不是动作太大了?”

“我也有顾虑。还是请明学书记最后定吧。”简又然说着,李明学笑笑,说:“我再考虑考虑。”

简又然站起来准备走,李明学又道:“又然哪,还有件事。本来呢,我是不想跟你说的。但是……啊,哈。还是要说的。就是吴大海的事。”

“吴大海?”简又然心里一颤,难道吴大海强送的那个信封,李明学也知道了?

“又然哪,你也知道,最近纪委正在查吴大海的事儿。其实嘛,吴大海这个同志我是了解的,就是性格燥了点,作风武断了些,处理问题方法单一了些。还有就是有时讲话不注意策略。别的嘛,我看是没有的。对这样的同志,我以前说过,要以保护为主。当然,该批评时还是要批评。但总体上,还是要保护。前几天,我跟市里陈可实部长在一块,谈到大海的事,他说请你关注关注。这个嘛,我清楚,你在省里人熟,有利于事情的解决。是吧,又然同志。”李明学一连串说了许多,说完后望着简又然。

简又然立即感到事情的为难,但是,他脸上却依然平静着,笑道:“既然明学书记让我关注关注,我能不问?这事,请明学书记放心,我会考虑的。”

李明学站起来,拍了拍简又然的肩膀,哈哈一笑,“好啊!我就欣赏又然同志的这种干劲。招商引资的事,还是请又然同志多操心哪!”

“这个自然。”简又然说着就告辞了出来,回到办公室,简又然感到自己脖子上冷不丁被套上了一根绳索,这根绳索虽然看不见,却让他感到不自在,也感到隐隐地担忧。吴大海年前送他的那个信封,他还一直放在山庄的房间里。春节来到湖东的时候,小顾已经走了。袁总另派了一个小姑娘,叫都梅的,来照顾他。袁朝说小顾这孩子太死板了,不适合在宾馆呆的。简又然却笑着批评了袁朝,说觉得小顾挺好的。至于都梅,那就不必了吧。

信封就放在抽屉里,简又然原来想等春节过完了,再看怎么处理。现在看来,他想处理也难了。纪委正在查吴大海,而且李明学的态度很明朗。这个时候交出吴大海的信封,外面的议论就很难说了。中国人好议论,不管什么事,一旦议论多了,红的就能议论成白的,黄金也能议论成稻草。

春节回家,简又然将各乡镇和有关单位送的礼金大部分交给了小苗,当然也还留了一点。一个男人嘛,口袋里没有钱,就像一棵树,根须不发达,硬不起来的。他回家前给赵妮卖了一件衣,是在一百卖的。三千多块,正好是文化局送他的年礼。赵妮见了衣很是高兴,抱着简又然连续地亲了七八口,将“熊”也喊了十几遍。结果,那天晚上,简又然就睡在赵妮的房子里。第二天下午才回到自己的家。小苗问他,他说县里临时有事,耽搁了。

简又然到湖东来挂职,本来思想准备是很充分的。可眼前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对底下了解得太少了。比如春节的送礼,比如班子里成员的关系,还有像李明学这样冷不丁的往简又然脖子上套了根绳索,等等,等等。这些都是简又然没有预料到的。

小郑进来了,看着简又然正在深思,将桌上的文件收拾了一下,又出去了。简又然喊住了他,说:“小郑哪,你通知一下,下午请有关部门在一块开个会,研究招商办的事。”

“知道了。”小郑说着,出了门,又折回来,问:“通知哪些部门?简书记。”

“你看着办吧。”简又然挥挥手,小郑出去后,简又然接到了陈可实的电话。

“啊,陈部长,你好!春节刚上班,本来想去拜访你的,你看,哈哈……”简又然客气道。

陈可实也客气了几句,然后道:“你是省部的干部,我要去拜访你才对啊。过几天吧,过几天我到湖东去。又然同志啊,到底下来感觉怎么样哪?啊!”

“感觉挺好的,谢谢陈部长哪。”简又然答着,陈可实又道:“明学同志对你很看重哪,不行下次就留在湖东了吧。当然这委屈了你。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们要配合好啊,下派两年,说快也快,还得靠地方上支持。这个你明白,我就不说了。好吧,过几天我去看你。”陈可实说完,简又然道了声谢谢,正想还说其它的话,陈可实已经挂机了。简又然心想:这个陈可实,不就是……

晚上,简又然和梅白一卢,陪着李明学接待了市府办的一班人。这都是些笔杆子,且是副职,多了一些活泼,少了一些严肃。但是,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怠慢。他们有话语权,能用文字说话。而且,这些人处在领导身边,说一句好的,无所谓;说上一句杯话,可能就麻烦了。因此,李明学也过来陪着。酒席一开始,气氛就出来了。市委办的一班人,说起话来天马行空,随意得很。喝起酒来,更是洋洋洒洒。酒到高兴处,大家说起笑话来。贾主任说:“临近三八了,今天晚上我们在湖东,就提前祝贺一下秦主任节日快乐吧!先敬她一杯。”

秦主任是政研室的副主任,年龄在三十四五岁,一看就是个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简又然一问,果然她原来在乐山县妇联当主席。去年公开招考副处级干部,她是考上来的。贾主任端着酒,道:“李书记和简书记大概不太清楚,秦主任一到我们办公室,作用巨大。不仅仅是一个好的政研室领导,更是在提高办公室工作效率上作出了巨大贡献。原来我们的小伙子们,写上一页纸就打瞌睡。现在好了,眼睛整天睁得像狼。我说秦主任哪,这得要谢谢你啊!来,喝了。”

“贾主任这酒我当然要喝。只是我想知道贾主任现在的工作效率怎么样了?”秦主任把杯子端起来,然后仰着脖子,一口尽了,又把杯子底亮了亮。

贾主任哈哈笑道:“至于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

“哈哈,哈哈!”满堂一笑,李明学也笑了,“女同志就是好啊。到哪里都宠着。而且,现在是和谐社会,和谐首先就要从人的问题上来解决。而人的问题,根本上还不就是男女问题?”

贾主任接道:“李书记的论述精辟。没有男女,即无阴阳。阴阳相生,才有万物。譬如官场,刚柔相济,融会贯通,才是上品。所以说秦主任,就是我们办公室和谐的根本。根本哪!简书记,你说是吧?”

“自然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前几天,我看到一则报道,说男女搭配,容易刺激激素的分泌,提高工作者的自尊心。激发内心的斗志。我看,贾主任的办公室,斗志是被秦主任给激发出来了啊!”简又然说完,秦主任已经举着杯子,说:“我敬简书记一杯。难得简书记这么看重我小秦。不过,你们这么说话我还是有意见的,这分明是大男子主义嘛。还说祝贺我节日呢。”

简又然拿杯子碰了碰秦主任的杯子,然后喝了下去,说:“你是半边天,我们哪敢大男子主义?现在其实不是大男子主义,而是大女子主义。男权解放,也该提提了。我要是全国人大代表,我就提这个议案。”

“好,简书记这是替我们男同胞说真话啊。鼓掌!”

一片掌声,简又然道:“掌是鼓了,酒还是得喝。秦主任,我再敬你!”

这秦主任也不是一般的角色。在酒场上,敢于端杯子的女子,大都不是平庸之辈,至少在酒量上,不会太差。酒场上有句笑话:跟男人喝不死,跟女人一喝必死,就是指女人如果真地喝起来了,那可了不得。没有个一斤八两,她是不会动的。很多男人就是吃了这个亏,喝醉了竟然不知东西南北。简又然当过多年的办公室主任,见过会喝酒的女人也不算少。他当然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和秦主任喝了三杯,就不再喝了。贾主任带着他的一班兄弟们继续战斗了。

李明学拉着简又然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递过一支烟,简又然摆摆手。李明学自己点起火来。点着,然后吸了一口,才道:“又然哪,我这一直在想着,招商办的事,还得你亲自挂帅啊。”

“这……可以啊。我也正在考虑。北京那边我的熟人多,我就负责北京吧。但是,我得有人。明学书记,对湖东人事这一块我不熟悉,你看谁合适?”

“这一时半会的,也想不起来。你也想想。”李明学说着,又吸了口烟。

简又然突然想到了李雪,那张圆圆的脸和脸上的酒窝,一下子在眼前浮动起来。“团县委的李雪怎么样?我也是只见过两次,感觉人还挺精明的。年轻,而且是女性。到北京去招商,适合。明学书记,你看呢?”

“李雪?就是团县委那个副书记,是吧?是很不错。就她。我觉得合适。”李明学痛快地答应了,然后道:“你不仅仅要负责北京招商办,全县的招商工作还是由你来牵头。其它人我不放心。”

“这个可以。北京那边我也就是问问嘛,具体的事还是由他们来办。”简又然又想了下李雪,“我看,关键还是要有政策。每个招商办一年财政安排十万。招到了项目,再给奖励。重奖之下,必能成功。不过,这样,县里一年就要有百把万用在这上面了。”

“这个没问题。我跟向民同志说。”李明学压低了声音,“明天我到省里,吴大海也过去。又然同志,要是没有特殊安排,也一道吧。”

简又然知道李明学要他一道的意思,顿了会,才说:“好吧。我正好要回家看看。”

酒席散了后,梅白主任陪着贾主任,去唱歌去了。简又然没有去,他步行回到了湖海山庄。一路上,他闻见了初春的气息,在夜气里浮荡。风已经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刀子般割人,吹在脸上,竟有了一缕缕的轻柔。到底是春天了,地气萌动,万物复苏,新的一年真正地开始了。

第十五章

一场春雨后,山上的茶叶“噌”地往上长。去年冬天的大雪,将茶叶狠狠地往死里压了一回。可是,春天的阳光一到,茶叶们就醒了。虽然身上还有些伤疤,但是,这些绿色的小精灵们,一个个抖擞着精神,在阳光下不断地伸长着。雨后阳光,更是给它们好好地洗了个日光浴。

从窝儿山往下一看,一垄垄的茶叶,整齐地像早晨排队上操的孩子,往杜光辉的眼前涌来。杜光辉看着,心里的喜悦不断地氤氲开来。

高玉望着杜光辉,说:“杜书记,今年的茶叶,虽然经过了去年的大雪,但是品质好。茶叶是越冷越好。产量低,品质好,价钱上来了,其实还是一样。”

杜光辉没有做声,黄支书在边上说:“我们桐山的茶叶,内质好。但是在市场上卖不出好价钱。主要还是形不好。我们大部分是手工,茶叶做出来难看。”

“我也是这样想。桐山的茶叶,春节时我一直在喝,我还拿着它请教了一个搞茶叶的老教授。他也同意你的观点,内质不错,但不好看。一开始就影响了消费者的购买欲。这个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杜光辉说完看了看高玉。高玉也正在看他,两个人的目光一碰,赶紧各自收了回去。

回到黄支书的屋里,黄大壮也赶了过来。几个人坐定,黄大壮说:“真的没想到,当时跟我坐在一个车里拉呱的,竟是我们的县委书记。如今这样的书记少了。我看过不少当官的,哪个不是……”

高玉朝黄大壮眨了眨眼,黄大壮不说了。高玉说:“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搞茶叶的深加工。通过加工,带动茶叶的价格上涨,才能刺激明年的种植。”

“这是一个好办法。”杜光辉问:“搞一个机制茶场要多少资金?”

黄支书把烟弹了下,道:“小型的,七八万吧。如果规模大一点的,十五六万左右。”

“钱也不是很多嘛。”杜光辉看了看高玉,说:“我回去给书怀县长说说,看看能不能从财政挤一点。可是,我担心的是下一步搞种植,资金可不是小数目。”

“一亩茶叶的种植,需要大概两千块钱。如果我们发展一千亩,就是两百万。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啊。”高玉叹了口气,接着道:“乡财政现在也困难。去年的一些人头费都没有发齐。为此还向信用社贷了一笔款子。不过,要搞茶叶开发,乡里还是要投入一些。那也只是象征性的。其余的就……”

“两百万……不少啊!能不能从项目上做做文章?”杜光辉问。

“这个当然可以考虑。以前我们也做过。这里面有学问。跑项目嘛,就是跑。项目都是跑出来的,如果杜书记能为我们玉树乡跑,那一定能成。指望县里那些部门,不大可能。搞了几次,也花了钱,结果……唉。”高玉说:“跑项目的铺底资金,乡里出一些。黄支书,村里能不能也拿些?”

黄支书哈哈一笑,“高乡长,你是知道的。村里一分钱也没有。哪来拿?不过,既然杜书记和高乡长都有决心,我个人可以想办法筹一些。就算我入了股了吧。大壮呢?你也投了一点?”

“也好。只要搞成了,搞好了,不愁钱回不回来。我投一万。”黄大壮快人快语,连投的数字都说出来了。

杜光辉看着,心里竟有些感动。这些人可都是为了窝儿山的茶叶开发。黄支书和黄大壮,算得上是窝儿山的精明人,日子都能过,其实犯不着来淌这淌水的。高玉也有些激动,说:“既然这样,我个人也投一些,算一股。下一步的开发,我们就搞股份制。”

“这是对的。股份制能强化责任意识,有利于管理和长远发展。”杜光辉想了想,“我回去后就给书怀县长汇报。项目这事,过几天我到省里去看看。高乡长如果有空,我们一道过去。”

“好。”高玉爽快地答道。

从窝儿山回到县里后,杜光辉就赶着去找琚书怀。琚书怀一听杜光辉的介绍,笑了笑,说:“光辉书记看来是盯上了窝儿山哪。哈哈。那个高玉不简单。这个建个小茶场的事,我看这样吧。先搞一个小型的,从财政拿八万。够了吧?至于大型的,我建议还是等茶叶种植搞上来了再说。光辉同志,你看……”

杜光辉没有料到琚书怀这么痛快,一下子就给了八万,说笑道:“也行。先搞小的吧。下一步,如果需要书怀县长支持,可还要请支持啊。这回我先谢了。”

琚书怀又笑了笑,转身从后面的屉子里拿出一条烟,递给杜光辉,“我这儿烟多。你也消化消化。不能只害我一个的。”

杜光辉没说什么,就把烟接了。刚要出门,琚书怀又拉住了他,并且关上门,问道:“欧阳部长那边……”

“啊,啊。没有什么。”

“光辉同志啊,是不是给欧阳部长说说,让他和市里振华书记讲一下。只要出桐山,就是还当县长我也是愿意的。”琚书怀道:“桐山现在的班子,工作着不舒服。光辉啊,你也感到了吧?”

“是有点”,杜光辉随口道。

琚书怀叹了声,杜光辉出了门,将烟放在腋下,上了车,小王说:“听说琚县长要调走了。”

杜光辉嘴上没有动,心里却盘算了下。小王又道:“琚县长和林书记一直……上一届挂职的乔书记,就是因为这关系,夹在里面不好受。后一年基本上没来上班。反正是挂职……”小王大概感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止住。

“小王哪,明天催一下高乡长,让她把项目快一点做好。后天我们一道去省里。”

“好的。”

回到县委招待所,杜光辉洗了个脸,准备到餐厅去吃饭。叶主任打来电话,说按照林书记意见,从明天起,县级干部分头到各个矿山调研。杜光辉副书记和他,负责到林河矿。明天早晨他在办公室等杜书记。

杜光辉说可以,我明天过去。

调研矿山?杜光辉想林书记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调研矿山?事前也没有集体研究,就这么安排了。杜光辉感到这是一个作风问题。他想起下午琚书怀说的话,“工作着不舒服”,这大概就是其一吧。

杜光辉没有深想。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就是茶叶。在往餐厅走的路上,李长副书记打来电话,问杜书记在哪里?杜光辉说我正准备到餐厅吃饭。李长说:“那过来吧。你在房间等着,我马上叫车子过去。”

“这……”杜光辉想拒绝。李长笑道:“也没什么别人,是蓝天木业的孙林孙总。”

“我就不过去了吧。你看,我这,正……”杜光辉停住了脚步,他听见李长在那边跟人说着话,转过来又对他道:“我车子已经过去了。”

杜光辉只好又折回来,在房间里等了会,车子过来了。到了酒店一看,镇里的程书记和汪飞镇长都在。李长说:“光辉书记一般是不出来的。他能来,是对蓝天木业的支持啊!大家说是吧。”

程书记捋了下大胡子,说当然是。杜书记从省里来,他是省领导呢。

“你们哪!”杜光辉笑了下,孙林过来给杜光辉递了烟,杜光辉接了。李长问:“到窝儿山去了?”

“是啊,茶叶的事。”杜光辉说。

程书记有些莫名地看了看杜光辉,笑道:“不仅仅是茶叶吧,可还有高乡长哪。哈哈。看来,我也要向组织上提意见了。把汪飞调出去,给我配个女镇长。”

“老程哪,别乱说。”李长笑着制止了。

杜光辉没有解释,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越解释越糊涂,越抹越黑。不过,他们这么一讲,杜光辉倒真的想了想高玉。他想到高玉的风风火火的劲头儿,心里头禁不住笑了下。

喝酒的时候,孙林先敬了杜光辉一杯,说那天开工典礼,因为人多,匆忙,也没好好敬杜书记喝一杯。杜光辉说你不敬我喝酒我最高兴,我这人平生有三怕,一是怕喝酒,二是怕打牌,三是怕吵嘴。

“这倒新鲜。”李长说:“光辉书记这三怕都有特色。不过,我想可能还应该加上一怕,那就是怕老婆。”

“也是”,程书记又捋了下胡子,“这年头,不说杜书记,就是我这样一个草莽男人,不也是照样怕老婆。其实不是怕,这是美德啊!”

杜光辉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说:“既是美德,有总比没有好。”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心里头不是滋味。黄丽跟杜光辉的关系,不仅仅是一个“怕”字可以说明的。从海南回来后,黄丽的态度变得冷冷的,也不吵嘴了,就是在家里的时候,一张脸也像人家欠了她似的,老是侉着,让人看着难受。有几次,杜光辉甚至想提出离婚了。可是,看着凡凡,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很多人的家庭,其实单纯从感情上来说,早已经走到了破裂的境地。可是,因为孩子,因为其它,便坚持着。在杜光辉的同事和熟人中,这样的就有好几对。有的坚持坚持着就一直坚持到了老年;有的实在坚持不住便真的离了。还有些,就在坚持中不断爆发,在爆发中不断坚持。一生也就过过去了。人是有责任的,既然生了孩子,既然在这个世上,他就推动了随心所欲的权利。杜光辉在这一点上,是“怕”黄丽的,而且在这“怕”之中,还有更深的担忧。

“杜书记,怎么?想老婆了?来,喝吧。”程书记笑着过来敬酒了。

杜光辉喝了,今天晚上的酒,竟然有几分清香。喝着喝着,杜光辉的头有点发晕了,他摇着手,对李长道:“我……我不能再……再喝了。你们喝,你们喝。”

“最后三杯,喝完开路!”李长举着杯子,看样子,他也有七分醉意了。

“好,今晚就喝一个,就喝……喝一个痛快!”杜光辉连着喝了三杯,人已经不自觉地伏在了桌子上。

等到晚上醒来,杜光辉正睡在床上。他猛地一睁眼,这不是他在县委招待所的房间。他立即警觉起来,先是仔细地看了遍,衣衫完整,确认自己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然后才坐起来,看了看周围。这显然是个宾馆,但是,酒醉之中,杜光辉已经不知道这是哪一家宾馆了。床头柜上正放着服务指南,杜光辉拿过来一看,才知道这是绿杨山庄。

绿杨山庄?杜光辉到桐山后是听人说过这里的,许多人说到这里,语言中都有些暧昧。听说这是一个香港老板投资的,主要的服务对象是矿山的老板。小王曾经就告诉他,绿杨山庄是桐山最大的外资企业,也是桐山吸引外来人才最多的地方。

这就让杜光辉有些不明白了。一个山庄,怎么就成了吸引外来人才最多的地方?看他迷惑的样子,小王笑着说:“绿杨山庄汇聚了全中国各地的美女,这不就是人才?而且是人才交流的典范。”

“啊,原来……”杜光辉也笑了。

现在没想到,杜光辉居然睡在绿杨山庄的床上。他一点点地想了想,自己先是头有点晕,然后是李长副书记提议再最后喝三杯,再然后……他想不起来了。一定是他在酒醉之中,被他们拉到这里的。他掏出手机,一看时间,十二点了。他起身想走,可是头重脚轻,根本就爬不起来。他只好再睡到床上,却怎么睡不着了。

杜光辉起床站在窗前,窗外正是三月如水的夜色。他伸了伸手,隔着着玻璃,仿佛能摸得见正在上升的春雾。多么柔软啊!杜光辉感到了内心深处的一阵颤栗。他找开窗子,夜色便汹涌过来;他狠劲地吸了一口,顿时,心里敞亮了许多。

这个时候,杜光辉想到了正在家中的凡凡。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的生命依靠什么来坚持?又依靠什么来延续?杜光辉的答案只有两点,一是孩子,二是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声。孩子是根本,名声是荣誉。有时候,杜光辉也想:自己和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能为后来的人留下什么呢?应该会留下一些的,哪怕一点点,就如同古人所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凡凡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春节期间杜光辉和孩子在一起呆着,他看见凡凡的眼神与从前的大不一样了。从前那么澄澈的眼神,现在有了忧郁。从前那么无邪的思想,现在有了世故。孩子居然想到了爸爸和妈妈的事情,这不仅仅是孩子的关心,更多的是孩子的内心的恐惧和回避。

也许杜光辉自己是有责任的。家庭成了现在这样,绝对不仅仅是黄丽一个人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然而,杜光辉觉得这个时候自己的自责,似乎已为时晚矣。

有一点,杜光辉一直不愿意正视,就是他主动报名到桐山来挂职,不只是为了将来的前途,潜意识里,还有逃避的意思。他想远远地离开黄丽,两个人在一块寂静无声,甚至比拿刀子割肉更疼。可到现在,杜光辉又感到,他的下派挂职也许是个错误。黄丽离他越来越远了,甚至,他已经清晰地看见了他和黄丽的最终的结果。只是他们自己都不愿正视罢了。

想着想着,杜光辉突然想流泪。他想起早年在老家里,他经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灶堂里流泪。他那时太小,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流泪,傻傻地问母亲怎么了,是不是灰尘眯了眼睛?母亲边擦眼泪边笑着说:儿子,妈妈就是想流泪。真的没有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如今,杜光辉有一些懂得母亲流泪的意思了。可是母亲已永远地长眠在那片平原上。

夜色越来越重,空气中有了一些寒意。杜光辉关了窗子,回到床上,渐渐地睡着了。早上醒来,他刚出门,孙林已经过来了。见着杜光辉,孙林道:“杜书记昨晚上休息得还好吧?”

“还好。”杜光辉问:“李书记呢?”

“啊,李书记还在休息。他昨晚上搞了点小活动,现在正睡得酣呢。”

“啊,那这样吧。你让李书记继续休息。我先回去了。”

“怎么?吃了早饭吧。反正早饭都是要吃的。”

杜光辉想也是,就和孙林一起去吃早饭。两个人边吃边聊,孙林说:“蓝天木业才开始起步,以后还请杜书记多多关照。”

“我能关照什么?有李书记关照就行了。”

“话不能这么说。杜书记是从省里下来的干部,情况熟悉。蓝天木业下一步要大发展,还是要项目支撑。这就得靠杜书记关心了。”

杜光辉这才算听懂了孙林的意思,他的目标是在项目上。他心里一笑,我自己的项目都还不知在哪里呢?何况蓝天?

吃完饭,孙林用车送杜光辉回去。又送了一套蓝天木业的项目说明,同时送了杜光辉一个做工精致的笔斗。杜光辉说我用不着,孙林说:“杜书记也别见外,这都是蓝天木业自己的产品。本地的领导都不用,外人怎么用?您一用,就是替我作了宣传。领导都不宣传,蓝天怎么往下发展啊?”

杜光辉想这孙林说话真的有两把刷子,说得你无话可说。他就收下了笔斗。车子直接把杜光辉送到了县委。到了办公室,杜光辉问小王,林书记在不在?小王说刚刚到。杜光辉就上了楼,到林书记办公室,将窝儿山茶叶开发的事,作了详细地汇报。他也说到了琚书怀县长解决小型茶场的启动资金的事。林书记听了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书怀同志答应了,我也就不说了。你就去干吧。好不好?不过,最近县委正在组织干部到矿山去调研,你可不能耽误了。”

“这个我知道,我和叶主任负责林河矿,上午就过去。”

“那好。”林书记说着,停顿了会,又道:“光辉同志啊,你才到县里,可能有些情况还不太清楚。以后慢慢了解就清楚了。县里情况复杂啊,复杂!上一任的挂职的乔小阳同志,就是对这情况不了解,最后很被动啊,很被动。”

“林书记,你的意思是……”

“啊,我也只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你知道就行了,就行了。哈哈,哈哈。”

杜光辉还想说几句,林书记已经在喊秘书了,他今天也要下乡,去全县最大的矿山马山矿。杜光辉告辞出来,在走廊上他想起刚才林书记的话,又莫名地笑了笑。

下午从林河矿回来的路上,叶主任问杜光辉,是不是让书怀县长给窝儿山茶叶开发一笔款子?杜光辉说是的。怎么叶主任这么快就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呢?杜书记啊,财政在县长手里,可是到了县一级,最后说话的还是书记啊。我是听林书记说的,他好像……”

“好像什么?”

“啊,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你知道就行。”

“唉!”

晚上回到招待所,高玉打电话来问明天是不是定了到省里。杜光辉说是的,明天早一点出发。赶在上班时候,好见有关部门的人。去迟了,也许就找不着人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高玉就赶了过来,杜光辉留高玉在餐厅简单地吃了点早饭,便往省城赶。车快到省城的时候,黄丽却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凡凡病了,烧得厉害,现在正在医院里。杜光辉一听急了,高玉见他着急的样子,就道:“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吧,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杜光辉皱着眉头,“还是先去省林业厅茶叶办吧,不然找不着人。孩子那边。有黄丽在。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去不迟。”

高玉说:“还是先去看看孩子吧。”

杜光辉道:“走吧,先去林业厅。”

高玉不好再坚持,车子到了林业厅,杜光辉领着高玉到了茶叶办。一坐定,竟然发现茶叶办的副主任是自己的中学同学潘清风。这一下事情好办多了。这老同学答应说一定帮忙立项,但是,能不能解决资金,还要找找有关领导。杜光辉说:“只要能立上项就好办,这第一步走对了,以后慢慢来。”

高玉说:“既然是杜书记老同学,中午就一与会坐坐吧,也好让你们好好地叙叙同学之情。”

杜光辉说这个提议好,老同学也赞成,便约好了时间。出了林业厅大门。杜光辉说:“高乡长,你们先在饭店等着,我去看看孩子。”

高玉说我也要一起过去,杜书记是为我们窝儿山的事耽误了,我岂有不去之理?杜光辉说真的不必了,我去去就回来。高玉坚持着要去,杜光辉便不再说话了。路上,高玉特地下车卖了点东西,然后跟随着杜光辉一道到了医院。

凡凡的烧刚退,嘴唇上的白屑还在挂着。一见杜光辉,凡凡喊了声“爸爸”,泪水就下来了。杜光辉也鼻子一酸。黄丽从药房拿药回来了,一见杜光辉就道:“我说不要下去,不要下去,你非要挂什么职。有什么意思?惹得孩子一个人在家,看这病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在桐山那地方别回来。”

杜光辉一脸的为难,高玉也站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尴尬地准备往外走,黄丽却问道:“杜光辉,她是谁?”

“是跟我一道来办事的我们县的高乡长,听说凡凡病了,她非得来看看。”杜光辉介绍道。

“啊,高乡长,你坐,你坐。你不要用心啊。我也是心烦。光辉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家庭没什么责任心。谢谢你吧,谢谢!”

“不用谢。杜书记是为了我们窝儿山的茶叶开发,耽误了时间。我是来向嫂子赔不是,请嫂子原谅啊。”

“这个妹子真会说话。我们光辉一个人在桐山,还得靠你们多关照呢。”

黄丽说这话时,杜光辉注意到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他心里清楚,黄丽这话是话中有话。只是在高玉当面,他不好戳破。他用眼朝黄丽暗示了下,黄丽扭过头出门去了。

中午老同学相聚,自然少不了喝酒。虽说有禁酒令,但是大家说大不了下午不去上班,酒却不能不喝。于是你来我往,杜光辉酒就有些多了。潘清风更是醉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高玉的对手?酒到兴致处,老同学说:“光辉从前在学校时,是全校最好的学生。老实,栖份。现在看来,也……也不太老实……老实了。可不?高……高乡长,是吧?”

高玉说:“咱们喝酒不谈别的,只喝酒。杜书记到桐山,我只知道他想做点事。怎么做?还是得靠你们老同学啊。我代表窝儿山的茶农,再敬潘主任一杯。”

一杯下去,彻底醉倒。高玉也有些醉了,杜光辉问:“还行吧?”

“行,行!”高玉说着,进了洗手间,师傅说:“高乡长也多了。她是名声在外,其实酒量并不是很大的。她肯定是去吐了。”

杜光辉唉了一声,等高玉出来,他看见高玉的脸色有些苍白,就道:“这样吧,高乡长,反正事情也办好了。找领导的事,得慢慢来。今天你就先回桐山。待会儿上车后也可以休息下。我这老同学,就交给我好了。”

“这怎么行?让杜书记……”高玉皱眉道。

杜光辉一笑,“怎么不行?就这样定了。县财政的八万块钱,明后天你直接去找琚县长,请他批一下。与此同时,可能要让黄支书他们迅速地选准设备,争取尽快地把茶场建起来。天气一暖,茶叶长得快。马上就要用上的。这事就辛苦高乡长了。”

“我辛苦什么?不辛苦的。跟杜书记后面干事,人还挺舒服的。”高玉说着,望了眼杜光辉。杜光辉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青春的光泽。毕竟还年轻啊!杜光辉把目光收了回来,走到老同学睡着的沙发上,拍了拍,然后道:“看来是醉很了,睡得太沉。你们走吧,我等他一会。还有事。”

高玉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又问:“杜书记,你那孩子没事吧?早一点过去,孩子是大事。”

“我知道。谢谢了。”杜光辉说着就送高玉他们出门。在上车时,高玉使劲地握了下杜光辉的手,杜光辉觉出了那手的力度,心里一暖。高玉已经放手上车了。

回到包厢,潘清风竟然正在坐着。杜光辉奇怪地问:“怎么了?刚才还睡得像头……现在怎么醒了?”

“我一直醒着的。就是头有些疼。光辉啊,你那女乡长了不得啊,了不得!”潘清风说着,站起来拍拍杜光辉的肩膀,笑声里有些暧昧。

杜光辉也笑笑,“能当个乡长,自然是了不得的。不过,老同学,酒也喝了,话也说了。项目的事还真得靠你。你得给我指个路子,我来走。”

“先这样吧,先立项,然后再跑。你这项目投资多少来着?”

“我们的报告上是两百万。”

“太少了。不过也好。但这事最后拍板,可能还要我们分管的厅长点头。”

“是哪个厅长?”

“吉炳生吉厅长。”

“啊,我知道了。”

潘清风又问杜光辉在底下挂职感觉如何?杜光辉说基本没有感觉。原来在部里,感到一天到晚,平平常常。可是到了县里,人是忙了,可半夜里醒来一想,还是庸庸碌碌。几个月下来,发觉自己除了多跑了些路,多喝了些酒,多抽了些烟,多开了些会,其它的,好像没有什么改变。

“都一样哪,一样。”潘清风说:“我得上班去了。你呢?不行晚上找几个同学再战?”

“我是不行了。孩子正在医院住院。我得过去。”

“啊,这是头等大事。那好,你去吧。有情况我就通知你。”

两个人出了门,然后各自离开。杜光辉打了电话给黄丽,问凡凡还在医院不?黄丽说已经回家了。然后就“啪”地挂了电话。杜光辉叹了口气,回到家,凡凡正在床上躺着。杜光辉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黄丽说:“孩子这么病着,你还……”

“这不是工作嘛。”

“工作?你干脆卖在桐山好了。别回家了。”

杜光辉正要再说,凡凡轻声道:“爸爸,别说了。你们一吵,我头就疼。”

黄丽也息了声,说自己下午公司有事,走了。杜光辉对凡凡说睡一会儿吧,爸爸不走了,在家陪你。凡凡点点头,说:“课还没上呢?就要考试了。我这是怎么了?爸爸。我老是感到自己没劲。”

“是累了,好好休息吧。”杜光辉替凡凡掖好了被子。凡凡闭着眼睛睡了。

晚上很晚,黄丽才回来,一脸的酒气。杜光辉只是看了眼,没有做声。黄丽一屁股躺在沙发上,对杜光辉道:“杜光辉,你还真有能耐啊!才到桐山三个月,就有了相好的。能哪!不简单。”

“你胡说什么?人家是为工作的。”

“我胡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喜欢你。”

“你是喝酒喝疯了。”

“其实也没关系。杜光辉,这样也好。我就不感到欠你什么了。咱们好结好散,怎样?”

“这不可能的。你酒多了,去休息吧。我是为了孩子,不是单纯为了你。”

“哼,哼……好,好!”黄丽边说边进了卧室,然后关上了门。杜光辉在书房坐了会儿,想着,他有些要流泪。夜色正在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朦胧。一种说不出来的艰难与疼痛,在这一刻,渐渐地弥漫上了杜光辉的心……

第十六章

湖东县招商引资动员大会刚开过,分管书记简又然就带着团县委副书记、现在的驻京招商办副主任李雪和辉煌实业的老总程辉直奔北京了。

在飞机上,简又然和李雪坐在一排,他笑着问李雪:“经常到北京吗?”

李雪的酒窝向上飘扬起来,说:“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旅行结婚的时候。”

简又然听了没有做声,李雪说:“简书记在省里,一定经常到北京的。不知道简书记这次为什么选了我来驻北京?我有点害怕。我怕做不好事。”

“会做好的。你行!”简又然说着问:“结婚几年了?”

“三年。不过……”

“……”

“去年我们离了。他在深圳。”李雪的眼光望着机窗外,突然道:“简书记,你看,那云彩多漂亮。像个人似的,还在走呢。”

简又然也伸头看了看,果真有些像人。但这对于坐惯了飞机的人来说,司空见惯了。但是李雪看样子是很激动的,眼睛一直盯着舷窗外。云层不断地变化着,飞机有些颠簸。机身向右倾了下,简又然的手倾在了李雪的正在扶着的手上。李雪没有动,简又然也没动。简又然说:“李雪,你很像我的一个同学,大学同学。”

“啊,是吧。那我太荣幸了。”李雪说着把手稍稍地移了移。

简又然很大方地收回了手,笑道:“她也有两个酒窝。可惜大学毕业后,我们就没再联系。”

“一定是不想联系,或者是怕触动什么?不然,现在信息这么灵通,怎么会联系不上?”

“你说的倒对,是不想联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也许藏在心里比见着更好。”简又然说这话时竟有几分伤感。李雪也沉默了。飞机正从云层里钻出来,一大片阳光照进了机舱内。简又然说:“北京快到了。”

下了飞机,简又然的大学同学吴纵已经在机场等候了。吴纵上次到湖东,给辉煌实业做咨询。简又然碰上了,一聊,在京的大学同学都给聊出来了。这回简又然到北京,事前给吴纵打了电话。吴纵自己开着宝马过来了。

简又然说:“吴总现在底气足啊,都宝马了。我们还有贫困线上挣扎。”

“简书记这是骂老同学了。你是书记。我们换换?我倒真的想当当书记呢,有老总,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姐……”吴纵说着朝李雪望了眼。

简又然道:“这位我忘了介绍了。是我们团县委的李雪李书记,现在的湖东县驻京招商办常务副主任。以后,还少不得靠你们多支持。”说着,李雪伸出手,和吴纵握了下。吴纵说:“老同学的常务副主任,我能不照顾?”

车子直接开到了宾馆,这也是吴纵提前定的。吴纵说:“又然讲的要租的办公房子,暂时还在找。不过快了,也就明后天吧。先且在这里住着。吃喝玩乐我来安排。只要你们不嫌弃。”

“果真是财大气粗,吃大户是我党的优良传统,那就吃吧。”简又然开玩笑道。

住定后,吴纵说晚上就小范围的聚聚,闵开文出差了,明天才能回京。闵开文说了,明天晚上由他做东,执待简书记。

简又然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搞的,以后我到京的时间多的很。可不,招商办成立了,我得经常来转转。

“是吧,李书记?不,李主任。”简又然问。

李雪赶紧答说是。吴纵看着笑了笑,说大家先休息休息。我回公司有点事处理。五点半,就在这宾馆的四楼,我到时等你们。

吴纵走后,简又然和程辉在房间里坐了会,也简单地洗了下。程辉说:“还是简书记了得,同学遍天下。这好啊。而且简书记的同学如今都是人才,可见还是高才好。”

简又然说:“不都一样?不过同学就是不一样,说话少了遮掩,直来直去,也好。”

两个人聊着,李雪过来了。李雪把刚才烫卷了的头发改成了束着的长尾巴,简又然一看就觉得亲切,笑道:“李主任这一下像个小家碧玉了。”

李雪的脸“涮”地一下子红了,说:“简书记真是……”

程辉说:“这才是好领导啊,不仅仅关注你的成长,也关注你的头发。”

“这是什么逻辑?荒唐。”简又然笑着说了程辉一句,程辉说:“我不过是随口说说,领导别见外啊!不过说真的,李主任头发这么一弄,更有风韵了。”

“程总尽会说好听的。”李雪轻声道。

简又然也笑了,又看了次李雪的头发。李雪也正看着他。简又然赶紧扭过头,问程辉:“时间到了吧?”

“快了,五点一刻。”

“那我们先下去吧。不能让人家等我们。”

三个人到了四楼餐厅,果然吴纵已经在了。简又然心想这就是北京的礼节,人早早地在等着,却不随便去喊你。约定的时间就是最后的时间,那像省城,更不像湖东。请人吃饭,就是遭罪。约好了时间,他却老是不来。仿佛越让你等,他越有身份。有的干脆想:不能去早了,去早了人家以为你就是为了赶饭?其实他们不知道,守时才是最大的礼节,也是最好的礼貌。

吴纵说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也在做生意的胡子昂,另一个是在新闻出版局当处长的陆延平。

“好啊,这两个家伙,我也是歇了好几年没见了。上一次来,还是去年初。那次匆忙,没见你们。在那之前,见过闵开文的,那时他还在办公厅里。”简又然问吴纵:“辉煌的上市策划做得怎样了?”

“你老同学的事,我能不好好做?正在做呢,七八月份能出来吧。”吴纵答道。

简又然说:“这太慢了,最好能提前点。”

吴纵说当然可以,我们努力吧。说着,胡子昂和陆延平进来了。一番介绍,简又然说:“子昂现在有规模了,不像大学时候,像个瘦猴子一般。还有延平,京官的样子了啊。”

“我京官?在北京,我这能算官?人家说:到了北京,就知道什么叫当官。到了上海,就知道什么叫花钱。在北京,我不过是平民中的平民。哪像你简书记,是一方诸侯啊。”陆延平说起来头头是道,简又然听了笑道:“还是一张嘴。大学时一个班就你的嘴厉害。吵架的事,都让他占了。”

大家于是都哄地笑起来,笑完后就上了桌子。少不得喝酒,简又然和三个同学拉开了架式。这三个人当中,胡子昂的酒量明显地差了,喝到第三轮便败下阵来。四个人说起了大学里的往事,其中就提到了班花。

“又然哪,我说那时候你小子暗恋班花,当我们不知道?只不过不说罢了。想想那时还是没胆子吧,不然……”陆延平咕了口酒,边敬简又然边道。

简又然也笑着,喝了酒,说:“那叫暗恋?不能算吧?我可知道,你们中哪一个没有恋过她?说。说,胡子昂,吴纵,还有你陆延平,给人家写情书来着……”

“这事你也知道。班花后来跟了辅导员,这真是意外。那个男人,哪一点好?”陆延平似乎有些不平。

吴纵笑道:“他一点也不好,可是他是辅导员。现在叫‘以权谋私’。那叫以权谋色。”

说着,胡子昂突然说:“又然哪,我发现这位李主任跟我们的班花还真的有点……看,是不是啊?特别是那酒窝……又然哪,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啊?”简又然拍了拍胡子昂的肩膀,其它人也说是像。李雪就端着杯子道:“既然大家都说我像你们的班花,那真是我的荣幸。为这荣幸,我敬各位一杯。”

“好,爽快!”吴纵第一个喝了,接着李雪又敬了其它两位。到简又然时,简又然说:“我们就不喝了吧?都是自家人。”

“这可不行。虽然是自家人,酒还得喝。”陆延平站起来道。

李雪端着杯子,走到简又然边上,轻声道:“这酒还是得喝。我一定要敬。能像简书记暗恋的人,哪怕仅有一分,我也感到幸福。来,喝了。”

简又然只好喝了,喝完后望着李雪,李雪也望着他。吴纵说:“还得喝,我看又然哪,这李主任不仅仅长得像,我觉得气质上都有些像。大家说是吧?”

陆延平假模假样地朝李雪看了会,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像,像!太像了。”

简又然知道这是同学们在开他的玩笑,他也不好说穿,就跟李雪又喝了一杯。李雪又敬了其它人的酒,吴纵和陆延平也有些架不住了,说话有些舌头打弯。程辉说:“简书记,我看大家也都差不多了,就不喝了吧?待会儿再去喝茶。”

“好,……好,不喝了。咱们撤。”吴纵一挥手,陆延平说:“就是,明晚能闵开文回来,再喝,再喝!”

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就到了宾馆外的茶楼,这茶楼是日式风格,清洁,雅致。吴纵喊了个小姐过来,为大家表演茶道。简又然趁空对陆延平说了在北京开招商办的事儿,说以后少不得要经常打扰。这位李雪李主任,就是驻京办的常务副主任,她以后长住在这。还请老同学多多照顾。

“这个行,只要你放心。”陆延平爽快地应了。

李雪也过来,挨了简又然坐下,简又然的大腿贴着她的大腿,虽然隔着衣裤,却能感到了阵温热。简又然动了动,李雪的大腿却又贴了上来。简又然朝李雪看看,李雪正在看着小姐表演茶道。简又然只好转过脸去,陪着陆延平说话了。

茶道表演的氛围是安静而有意味的。等到茶送上来时,轻泯上一口,竟是微微的苦;再回味,竟又是小小的甘了。苦后有甘,这才是茶的至真之味。吴纵说:“一个人心烦的时候,来喝杯茶,就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心态。喝茶其实就是心态,也是心境。”

简又然点点头,“古人说茶是君子,正是这个意思。茶须品,设若大碗喝茶,那不叫品了,那叫牛饮。喝茶最见出一个人的性情,所以茶能修身养性,便是这个道理。”

“都是品茶的高手啊!”陆延平道:“其实,刚才两位讲的是中国的士大夫茶。现如今,中国的茶就像官场上的一把椅子,摆在那里,是看身份的。看客上茶,不同的客是用不同的茶的。就比如底下人到了北京,听说过一个玩笑没?”

吴纵说就讲吧,别卖关子了。陆延平就说起来,“说一个市委书记到了北京,找一个在部里的老乡办事。去了后,老乡很客气,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了。就在他办完事要走时,突然外面来了个人,和这个老乡说话。竟然一直站着,老乡连椅子也没给人家拿。这个市委书记呆了,等到出来,他对老乡说‘你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我们省的副省长。’老乡说:‘不就是副省长吗?省长来了也不一定有座。这是北京,北京,知道吗?’”

“哈哈,就是这样。官场如茶,人生如椅啊!”简又然笑着感叹道。

小苗打电话过来,问简又然在北京不?简又然说是的。小苗说那你有空到西单去,给我和孩子卖些衣服。简又然说那可以的,我先卖着。又说正在外面和人谈事,就不多说了,你们在家保重。

李雪听了简又然接电话,就朝简又然望望,简又然没有理她。大家继续喝了会茶,茶味也尽了,吴纵说就到这吧,又然他们也累,早点休息吧。

回到宾馆,简又然和程辉坐着说了会儿话,就感到有些累了。他翻看了下手机,刚才喝茶时,赵妮给他发了个信息,他没注意。现在一看,赵妮说:“熊,在哪呢?想你的窝。”简又然看着笑了,回了个信息说:“熊正在北京。想你,妮儿。”

程辉问:“简书记,休息了吧?你先洗。”

简又然说那也好,就洗了上床。李雪却打过来电话,问简又然明天怎么安排的,早晨什么时候起床?简又然说明天早晨再说吧。李雪说怎么?要睡了?简又然笑笑,打了个哈欠。李雪说那你睡吧,我也睡了。简书记,晚安!

简又然也道了声晚安,程辉正洗了出来,问:“谁啊?”

“李雪。”简又然随口一答,翻过身睡了。

第二天晚上,闵开文把在京的同学全都请齐了,整整两桌。毕竟是副部长嘛,号召力大。大家的酒也喝得十分尽兴。李雪的表现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她的酒量十分了得,连简又然也不曾想到。闵开文把简又然拉过来,私下里说:“又然哪,我看那个李雪了得!你可要……”

“啊,这个,这个……我知道的,知道。”简又然说着,望了望李雪。她正在和吴纵他们喝着呢。

简又然让程辉悄悄地暗示一下李雪,不要太喝多了。喝多了容易出洋相,那就太不好了。何况还是个女的……

程辉找了个机会,喊李雪出来,说是有事,其实就是劝她少喝点。李雪点点头,说:“我只是想让简书记高兴,一时忘了自己的酒量。好了,不喝了。放心。”

简又然对闵开文说:“开文啊,今天晚上可不能只顾着喝酒。我可是到北京来招商了。兄弟们也得给我出出点子,指指路子。总不能让我只带着酒,回湖东吧?”

“又然就是又然,我就知道你的意思。这一点,我已经给其它同学说了。大家都会帮忙的。不就是招商嘛,说穿了就是把钱拉到湖东去。是吧?又然书记。”闵开文笑着。

简又然说:“就是这样。这叫资本的合理再分配。”

大家于是都笑,有的人就开始给简又然出点子,也有的当场就提了些信息。这些人都在北京混了多年了,口袋里装着的,都是将来有用的。简又然说:“这真得谢谢了。来北京前,我心里还在打码子,一点底也没有。现在好了,看来是前途一片光明啊。大家可都是湖东招商的功臣啊!我代表湖东人民谢谢大家了。”

闵开文说谢就不必了,将来到了湖东,多让我们吃些土菜,喝些米酒,就够了。

一大班人混到了十二点,才各自散了。吴纵用车把简又然他们送回到了宾馆。程辉先回房了,李雪说:“简书记,过来坐坐吧。”

简又然稍微迟疑了下,就进了门。李雪把门掩着,问简又然:“简书记要批评我吧。今晚上,太喝多了。”

“这是得批评。以后可要注意了。那些人中,有的能喝上一瓶,你怎么行?何况你一个人,他们都把目标对着你,不喝死才怪呢。以后要注意了。”简又然望着李雪,李雪的脸因为喝酒,变成了酡红,仿佛一枚果子一样。两个酒窝,就像两个可爱的小人儿似的,安静地站在脸两边,如同盛着清水,别致极了。

李雪被简又然望得低了头,笑道:“简书记,可别……”

“啊,啊,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回房了。”简又然站起身要走,李雪却在床边晃了一下,简又然忙扶住,问:“怎么了?李雪。”

“我头有些晕。”李雪的头已经靠在简又然的肩膀上了。简又然闻到了李雪的头发上的淡淡地清香。他正有些沉醉,手机响了。他顺手摸过去,接了。是赵妮。他赶紧放开李雪,在电话里支吾着。李雪望着他,简又然摇摇手,李雪回到了床边上,和衣倒下去了。

简又然不好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听着。赵妮问:“你怎么不说话啊?不在北京?不方便?还是……不会有别的女人吧?”

“哪里有。我在房间呢。还有辉煌实业的程总。没事我就挂了。有空我再找你。”

“那不行,我要听听你说话。”

“不正说着吗?好了,我挂了。”

简又然挂了手机,李雪已经坐起来,望着他。简又然刚想说话,李雪道:“是情人吧?一定不是你妻子。是情人。”

“没有的事,是小苗。”简又然解释着,自己也感到解释得那么无力。

李雪说:“时间不早了,简书记也回去休息吧。我也要……”

“那好,那好。晚安。”简又然说着退了出来,又顺手带上门。他走在走廊上,四围一片静寂。夜,是很深了。

简又然回到房间,程辉已经睡了。到底是真睡了还是假睡,简又在并没有问。开着水龙头,在热水下,简又然好好地冲了一回。这一下,他刚才从李雪房间里出来时的懊恼被冲干净了。这个时候,他甚至有些想感谢赵妮了。酒多误事,或许……简又然感到,也许自己选择李雪跟着一道到北京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选择李雪,除了第一印象外,可能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她同自己的大学同学有着共同的两个酒窝。李雪让他回到了大学时代,而这样的回归,在这一刻清醒时,他觉出了随意,也觉出了潜在的危险……

但是,从工作上看,简又然看得出来,李雪是能胜任的。他的那些大学同学,虽然和李雪都是第一次见面,印象都还是不错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因为简又然的因素。然而,李雪的泼辣,李雪的大方,李雪的精干,还是显示了一个女性少有的才能。招商是个涉及方方面面的事,没有这样的才能怕难以承担。即使承担了,也难以办好。把李雪放到北京来,简又然是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招商引资是他在务虚会上提出来的,有关奖励政策也是他带着人搞的,招商办是他一手定的。他自己担任主任的驻京招商办,如果开展得不好,没有成果,怕是难以向全县人民交待的,更难以向其它四个招商办交待的。

出来前,李明学书记就曾对简又然说:“你的担子重啊!”简又然理解这话的意思,他对李明学书记说:“一定要开个好头,有书记的支持,不愁干不好事。”

闵开文和那一班同学,在北京都已扎下了根,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应该说,这次来,把这些同学们聚在一块,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成果。下一步,简又然回到湖东后,这里的工作就得靠李雪了。好在有了一些信息,她只要勤跑,关键的时候,简又然再出马,不久的将来,一定就会有项目从祖国的心脏,通向江南省的湖东县的。

洗着洗着,简又然愈发地清醒了。

晚上吃饭前,吴大海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的事,蒋大川一直抓着不放。简又然说:“这也没办法。他是纪委书记,这是他的权利。让他抓着吧。”

吴大海说:“可是,简书记,我很担心哪。”

“担心什么?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这……我是怕这事闹大了,影响到领导……”

“……”

“我觉得蒋大川的矛头不仅仅介针对我的,还有李书记,甚至你简书记……”

“不要乱说。没有这回事。一事当一事,不要扯得太多。”

吴大海的担心,简又然是清楚的。既然蒋大川一直不断地查他,至少说明这个人值得查。办案也是一门艺术,甚至也是一种成就。蒋大川不是喜欢做无用功的人,这次查吴大海,并不是第一次。两年前,他就在查了。简又然有种直觉:蒋大川一直没停止对吴大海的调查。只不过有时是隐蔽的罢了。这次,正好借了省纪委的通知,相对公开些而已。

李明学书记对吴大海的事,是很关心的。他自己到省城,也让吴大海跟了去,并且通知了简又然。依照简又然自己,他是不愿意是去淌这浑水的。可是,既然李明学说了,他也不好不去。在省城,简又然找到了省纪委当监察室主任的一位熟人老徐。老徐一查,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一些群众联名反映吴大海利用土地拍卖等,收受贿赂。上面列举了十几宗事实,不仅仅有企业名称,还有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看来,写信的人是下了功夫的,而且是有所准备的。

“这事已经批到你们县纪委了。一般的,像乡镇一级的干部,我们不可能亲自去查的,以县纪委查的为准。当然,如果情况特殊,我们也会亲自过问的。”老徐说着,问简又然:“你一个挂职的副书记,做这事干吗?”

简又然苦笑着,“不是我要做啊,这是任务。任务,明白吧?”

“啊,这个啊……不行这样,我给你们县的纪委说说。好像你们的纪委书记姓蒋大川吧,蒋大河?”

“是的,不过叫蒋大川。”

“这人好像有点……怎么说呢?我打过交道。不太好说啊。这样”,老徐想了会,道:“我把这事记着,方便的时候我让我们纪委的有关领导跟他说说。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好。我先谢谢你了。”

从老徐那回来,简又然将情况给李明学和吴大海说了,并且很含蓄地将老徐家的地址告诉了吴大海。吴大海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第二天,老徐打电话给简又然,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怎么……以后不能这么搞了。简主任哪,不过这事,我看你还是要慎重些,让那个吴……吴什么,也注意点。”

回到湖东,简又然并没有去找蒋大川。他和蒋大川也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何况是这事?李明学说这也好,适当的时候我会说的。现在看来,既然吴大海还在急着打他的电话,可能说明了李明学并没有和蒋大川说,或者就是说了效果不好。如果真的说了,效果不好,那其实还不如不说。有些事情,蒙在纸里,就总是含蓄的。一旦把最后那一层遮羞布也揭了,就顾不得廉耻了。

“唉,这事!”临睡前,简又然想。

第二天早晨起来,简又然看见李雪似乎有一些变化。她的扎起的头发又放下来了。简又然也没做声。他问程辉机票拿到没有?程辉说拿到了,是下午一点的。简又然说:“那上午我们一道上街去看看,李主任哪,你就休息吧。吴纵那边房子上午可能就能安排好。你在这等他电话。”

李雪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可是当简又然出门时,李雪却跟了过来。李雪说:“我也想去卖点东西,你们一走,我就没时间了。”

程辉说那也好,你们去吧,我留下守着。又从包里拿出卡,说:“尽管用,这上面还有一些。”

简又然推了推,也就接了。

第十七章

新茶场刚刚建立起来,杜光辉的心情,就像山上的茶叶一样舒展着。场房是用黄支书家的房子改造的,机器都已经安装好。

一切都只等着山上的茶叶了。

四月的阳光照在窝儿山上,嫩绿的茶叶,见天就一个样子。高玉陪着杜光辉,到几块茶地里看了看。这里的地形好,一年四季云雾萦绕。在云雾之中,生长着一种其它地方不见的兰花。这兰花清香淡雅。随着云雾的飘散,香气不断地沁入到了茶叶之中。因此,这里产的茶叶都有一缕兰花香。高玉说:“就因为这兰花香,许多老喝茶的,专程跑到这里来,只指着这茶要。其它的茶,他们说喝不习惯。”

“这就是人的习惯,也是口味。我们这里的茶,就要注重这口味,形成自己的特色。”杜光辉说。

“马上茶要摘了,杜书记,你看这茶叫个什么名字好?”高玉问杜光辉。

杜光辉看着满山的茶叶,又瞧瞧四周的山峦,笑道:“就叫兰花香吧。既又这里茶的特点,又容易让人接受。兰花,是大部分人都喜欢的花。你看……”

高玉展着眉头,说:“就这个,这个好。黄支书,马上通知包装厂,让他们在包装上印上这名字。”

“不仅仅要印上,还要到工商部门去注册。”杜光辉强调道。

黄支书说我这就去安排,注册的事,还请杜书记和工商部门说说,办快一点。杜光辉说没有关系的,只要注册了,先可以用的。高玉说这窝儿山的茶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了,这得感谢杜书记啊。要是下派挂职都像杜书记一样,那就……

中午,杜光辉高兴,就破例喝了两杯。虽然中午是明令禁酒的,可是对于领导,是禁不住的。领导有的是喝酒的理由。不仅领导有,其它人也会帮着领导找。说穿了,还是要跟着领导找理由,跟着领导喝酒,把领导喝好。杜光辉当然不是这样,他是高兴。眼见着茶场要投产了,他心里的滋味,仿佛自己又得了一个孩子,踏实中有些激动,兴奋中有些期待。

高玉敬了杜光辉酒,说:“杜书记为了窝儿山的茶叶,放下架子找人。可到县里,还被别人说话。我对这事很有意见,前几天,我专门找了林书记,我说这是不正确的做法,县委要制止。”

杜光辉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有些人在说话。也没什么的。不就是我为你们跑了些路嘛?另外就是说书怀县长给了你们钱。这有什么啊?钱都是要用的,用到茶叶上总比用到其它地方好。高乡长哪,你也别为这事找林书记,都过去了啊。过去了。”

小王在边上也笑,“杜书记总是宽容。要是都像原来那些挂职干部,连上班都不太来。别人就不说话了。现在是越想做事越得罪人罗。”

杜光辉心里清楚,高玉说话的意思。上次林书记安排县级干部调研矿山。在林河矿,他看了安全设施后,说了一些话。大意是现在的矿山,只要效益,不注重安全。效益再好,如果出了事,便前功尽弃,什么也没有了。当时,他说这话时,叶主任曾示意他不要说了。但是,他想自己既然来调研,有什么不能说?林河矿的矿主,也似乎不太高兴,吃饭时连杜光辉的酒也只象征性地敬了一下。回来县委开碰头会,杜光辉特别就这件事作了发言。指出桐山发展经济的根本出路不在矿山,而在特色经济,在综合开发上。说到关键时,杜光辉显然是激动了,他说:“我们的政策导向就有问题,一味地抓财政增长,却忽视了可持续发展。这是短视经济,也是很危险的经济增长方式。像矿山,资源是有限的,过度开发,无序开发,更重要的是不讲安全。这是害人害已,后患无穷啊!”

这一席话说得整个会议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林书记睁着眼,直直地看着杜光辉。琚书怀似笑非笑,李长也眯着眼。杜光辉说完,会议室里静了好几分钟,林书记才道:“看来,光辉同志对桐山经济发展很有自己的看法,也很有意见哪。说出来好,说出来是对桐山经济的关心。具体的嘛,以后再讨论。我们容许不同的意见,但是,县委的决策不能变,发展经济的决心不能动摇。光辉同志从省直下来,对桐山经济的有些情况可能还是不太熟悉。可是,我听说其它的个别同志,也有类似的想法,这就不对了。特别是作为一个领导,这是很容易犯错误的,也是背离县委的集体决策的。”

杜光辉拿起茶杯,准备离开会议室,林书记却道:“我建议请光辉书记协助李长同志分管矿山。这样也可以多跑跑,多熟悉情况嘛。光辉同志,没意见吧?”

“没意见。”杜光辉想也没来得及想就同意了。

官场无秘密,连这样的高级别会议的内容,也很快流传了出来。杜光辉被主要领导批评了,到了底下,就演变成了杜光辉和主要领导有矛盾。上午刚来时,高玉就问过。杜光辉笑着说:“你看我这样,是和林书记有矛盾的人吗?”

下午离开窝儿山时,杜光辉要求黄支书一定要强化宣传,使附近的茶农都知道茶场建起来了这个消息。去年冬天大雪,茶叶产量下降,因此收购鲜草时,要提高价格。哪怕赔一点钱,也要让茶农从茶场加工中得到实惠。这样,茶场才能扩大,接下来的茶园开发也才能让老百姓主动加入进来。黄大壮说杜书记这说得在理,不这样,今年收不到鲜草不说,下一步想建茶园也不大可能。

“那就把价格在算好的成本上每斤加两块钱。这部份如果缺口太大,我到时再想办法。”杜光辉承诺道。

在回县城的路上,小王说:“杜书记,我还真没见过像您这样的书记呢!刚跟您时,我还有些想法。说一个挂职的,跟着没意思。现在看来,我是跟对了。您这是在做让老百姓记住的大事呢。”

杜光辉道:“知道了就好。一个人总要做点事。特别是挂职干部,两年时间,一晃而过。总得留点影子吧,也总得让桐山的老百姓提起我杜光辉时,不至于骂我。小王哪,是吧?啊!”

小王道:“像杜书记这样,两年后回去一定会重用的。”

杜光辉没有应,心里想这当然好。如果说当初自己要求下来挂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将来的升职,那么到桐山这五个月,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多想着升职的事了,而是想着怎样用这短短的两年时间,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做点事。只要做了事,心里就是踏实的。

回到县委,李长副书记端着杯子过来了。他晃着杯里人茶叶,问杜光辉:“这茶怎么样?”

杜光辉看了下,茶叶很小,基本上都是一叶一芽;汤也是青绿的,而且有些微的黄色。他就知道,这仅仅是早茶,而且不是本地的茶。桐山海拨高,气候较其它地方要冷一些,这个时候茶叶还没有出来。就是出来的茶,形也做不出这样的,颜色也不是青绿,而是微黄中漾些绿。再揭开杯盖一离,更不是了。春节期间,杜光辉好好地品了品高玉送的几种桐山茶,对桐山茶的香味了然于胸。他对李长笑道:“这茶不错,不过,不是桐山的。”

“啊,还真了得?难怪外面有人称呼光辉书记叫茶叶书记呢。一点不假,这是西江的。桐山的茶还早着呢。”

杜光辉只是笑笑,“我也是现学现卖。在这方面,李书记是行家,我献丑了。”

李长说:“我那还有一点,待会儿拿点过来。你也喝喝。喝了才有比较嘛。也对桐山的茶叶开发有借鉴。”

杜光辉说那赶紧好,李长又道:“听说有人正在省里告一达同志……”

“不会吧?”

“我也只是听说。主要是上一届班子里的几个老同志。当然,也可能有在职的某些同志。这都不好说,不好说啊!”

“告一达同志?告什么……什么呢?”

“主要还是矿山的事。桐山除了矿山,还能有什么?光辉啊,你可能不知道,桐山有三任书记在矿山上栽了。”

“三任?我可真的没听说。”

“那就不说了吧。好好,光辉书记忙,记着等会儿让小王到我那去拿茶叶,记着。”李长说着端着杯子,沿着走廊回自己办公室了。

难怪林一达在杜光辉提到矿山的事情时,那么有情绪;看来矿山是桐山的一个不能随便揭开的结疤,没事就别碰它。碰得不好,就像刚才李长副书记所说的,“有三任书记栽在矿山了。”

唉!

矿山真的是这样的一个危险的黑洞?那些老干部又为着什么,到省里去告林一达?林一达又到底有什么能被他们上告?

杜光辉想了一会,想不出任何头绪,索性不想了。

玉树乡的茶叶开发报告早已经送来了,杜光辉让林业局的茶叶站的站长巩向东,好好地审了下。巩向东说应该没问题。上一次,潘清风说立是可以的,不知道立项了没有?不立项,就难以进盘子。不进盘子,就更谈不上得到资金扶持了。

杜光辉打通了潘清风办公室的电话,正好是潘清风接了。杜光辉说:“潘主任哪,我可一直等着你对我们那个项目的立项意见啊?立项了吧?”

“立了。杜书记交待的事,能不立?已经挂了号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我上次已经跟你说了,要快一些。”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潘主任了。”

杜光辉想最好明天就去找吉炳生副厅长,不然耽误了时间,就来不及了。但是,找吉厅长,也总得有所表示。最起码也要考虑一点土特产吧。这个钱,杜光辉不好在县委办这边开支。他就打电话给高玉,让乡里就在那八万块钱中拿一点,明天一道去找吉厅长。高玉说行,我带上就是了。

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杜光辉一到省林业厅,就找到了吉厅长。吉厅长在听了杜光辉的汇报后,问杜光辉:“你是省委宣传部下派的吧?”

杜光辉说是。吉厅长说:“这是好事啊,一个下派挂职干部,想为山区老百姓做点事,理当支持啊。这样吧,先解决五十万吧。下次有机会再解决些。”

高玉朝杜光辉看看,问:“吉厅长,是无偿还是……”

“当然是无偿了。山区嘛,哈哈。”吉厅长又望望杜光辉,说:“回去向欧阳部长问好。不啊,是欧阳书记了。”

杜光辉上一次回省城,到机关上转了转。机关上人都在说欧阳部长就要到省委搞副书记了。吉厅长这么一说,看来是快了。

吉厅长笑道:“杜书记啊,其实我们见过。”

杜光辉有点莫名,愣了一下。吉厅长说:“我侄女跟你是同事啊,小吉,在干部处的。去年,小吉结婚,还是你忙着张罗的。婚礼上我们见过。”

这一下,杜光辉想起来了。去年工会为小吉操办婚事,小吉是有一个叔父过来参加了婚礼。当时就有人介绍说是某厅的副厅长。不过,那次人多,杜光辉一点印象没有了。真是缘份,这缘份,竟在这项目上帮了杜光辉的忙。他谢道:“啊,是想起来了。小吉的叔父。对,对,想起来了。”

“哈哈。杜书记啊,你年轻,有前途啊,有前途!”吉厅长又和杜光辉随便聊了些机关上的事,也问了问桐山林业的情况,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桌上的文件里找出一份文件,道:“你们桐山是有个蓝天木业吧?”

“是有。”

“那就对了。有人反映到我们厅,说这是破坏林业资源。我们正准备派人下去调查。今天杜书记来了正好,你就先回去了解一下,能在县里处理的,就在县里处理吧。但是,如果真的像反映的这样,一年要破坏五千亩的林木,那是太危险的,也是很严重的。桐山县委要高度重视啊!”

“问题有这么严重?我一定回去好好查查。然后给吉厅长汇报。”

吉厅长正还要说,有人来喊吉厅长去开会。杜光辉说不打扰了,便领着高玉往外走。高玉将早已准备的信封放到了吉厅长的桌子上。不知是吉厅长没有看见,还是看见了有意识打马虎。反正吉厅长也跟着杜光辉他们出来了。

中午,杜光辉就和高玉、司机三个人在一家挂着“土菜馆”的小饭店里吃饭。高玉说:“今天我们要敬杜书记一杯酒。为着五十万。这可是我们乡一年的财政收入。”

杜光辉笑道:“是要喝上一杯的。这么好的开头,不容易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吉厅长就是我们小吉的叔父呢?啊,真是巧了,巧啊!”

高玉也笑,说:“这下,我们窝儿山的的茶叶可真的要大发展了。也许明年,我们的兰花香就能香到省城来了。”

杜光辉看见高玉的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泽,这是一种带着几分纯真又含着理想的光泽。杜光辉想起早些年,莫亚兰的眼睛里也曾闪烁过。可是,上一次,他却看到了莫亚兰的泪水。在那泪水之中,纯真和理想正在一点点消失了。昨天晚上,莫亚兰还给他打过电话,说她已经到北京了。暂时的关系还挂在原来的单位,“光辉,你说我值得吗?”

杜光辉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个为着爱坚守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她所要的答案,岂能是杜光辉所能给的?

但是,杜光辉的心里还是有些疼痛。莫亚兰曾经是他理想中的一部分,也是他梦境中的一部分。然而,那一直是遥远的,是虚幻的。他甚至感觉到,也许莫亚兰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他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书,名字叫,套用在莫亚兰的身上,也就是“她总在别处。”

回过神来,高玉的酒已经喝下去了。

杜光辉说:“这是一期的资金,仅仅这些还是不够的。还要想办法。”

高玉道:“有这资金,我们可以先发展五百亩,起个示范作用。”

“是啊!”杜光辉说着,高玉突然问道:“杜书记,你这么支持玉树和窝儿山的茶叶,浍影响……”

杜光辉一愣,他没有料到高玉会问这样的话,望了眼高玉。高玉的脸有点发红,杜光辉道:“不会的。就是影响,也没什么嘛!”

高玉说:“杜书记,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了。我知道林书记对你开发窝儿山茶叶有意见,这让你为难了。上次你找琚县长搞钱,后来为这事,林书记还打电话给我,说你才来,不要太多的影响你。其实,我清楚,外面有一些人在议论。不仅仅是茶叶,还有……”高玉说着停了,杜光辉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

杜光辉道:“不要这样说。高乡长哪,我到窝儿山开发茶叶,是为着老百姓的。就是你高乡长不在,换了王乡长、李乡长,我照样要搞的。至于一些领导同志的意见,能听则听吧。古人说:政声人去后。现在还没到对我们下结论的时候啊。”

“这个我也知道。我都没什么,我就怕影响杜书记。我一个乡长,只想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大不了回家种茶。”高玉道。

“这话不能说。做一个乡长,是为全乡的老百姓做事;而回家种茶,只是为一个人做事。这可不是你高乡长的风格啊!”

“只是说说嘛。”

杜光辉心想高玉平时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其实还是一个女人,也有柔弱的时候。中国官场是一个男权官场,男人在官场中左冲右突,尚且为难。一个女人,就更不容易了。有人说:女人当官,才色并用。杜光辉虽然不敢苟同,但是,他确实也见过一些女性官员,为了利益,不惜一切。而且,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一些女人当官后,逐渐地男性化或者中性化了。不仅仅做事,连说话也成了男人味。这当然是男权官场挤压的结果,但也跟女人们自己的心态有关。高玉在刚才那一刻所流下的泪水,让杜光辉看到了她柔软的内心。如同山上的兰花,在风雨中顽强地挺立着,内在里却在酝酿清香……

高玉说:“杜书记,再喝一杯吧。”

“不能喝了。你也别喝了。下午还有事呢。”杜光辉让司机上了主食。吃完后,三个人出门,正要上车。杜光辉一眼看见不远的地方,在一辆车旁,一个中年的矮胖的男人,正手扶着一个稍年轻一点的女人,两个人在头贴着头地说话。从侧影看,杜光辉觉得那个女人像是黄丽。他看见女人几乎是倒在了男人的身上,然后,两个人差不多是抱着的往车边走了。就在到车边的那一瞬,杜光辉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正是黄丽。而且,他似乎发现黄丽也看见了他。

车子开走了,杜光辉一回头,高玉正望着他。杜光辉说:“好像是一个熟人。”高玉笑笑,说:“这样吧,我们送杜书记到家门口。我们下午就先回去了。”

杜光辉到了家门口,与高玉道了别,回到家一推门,门正开着。进了房,黄丽正和衣睡在床上。杜光辉本来想问几句,看黄丽没动,也就没问,自个儿到书房去了。

书房里很静,杜光辉坐着坐着,感觉有一些如水的思绪,正慢慢地弥漫上来。他赶紧站起身,从书橱里抽出本书,正是,这让他的心一颤。上午他还想到这本书,现在就拿在他的手上了。打开,刚看了几行,他的眼前又花了起来。接着,他听见黄丽从房间里出来的声音,然后,他看到黄丽正站在书房门口。

“好个杜光辉,好啊!”黄丽莫名地来了一句。

“哼”,杜光辉把书放了回去。

正要坐下来,黄丽说:“桐山那地方真的不错。当个副书记就配一个女干部了,不错!难怪你乐不思蜀呢?”

“你……”杜光辉收回了想说的话,只是朝黄丽盯了眼。黄丽说:“你,你什么啊?今儿个我可是又看见了。”

“黄丽,你不要先下手为强。你的事,我就不说了。请你尊重我,也尊重你自己。”杜光辉说着,涮地站起来,往门边走去。黄丽问:“怎么了?怎么了?杜光辉。”

“我出去。”杜光辉说着出门去了。

黄丽在后面喊道:“杜光辉,你有本事就别再回来。”

杜光辉一直朝前走,在小区的门口,碰见从省委宣传部退休的现在也住在这小区里的刘老。刘老说:“光辉啊,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有事?”

“没事呢?刘老。”杜光辉答道。

“啊,没事就好。不过,光辉啊,你在县里,家里也得多多注意点啊!”刘老说着,眼神里有几分闪烁。

杜光辉说:“我知道呢。谢谢刘老啊。”

“光辉啊,凡凡他妈是不是……怎么?啊,怎么……啊,还是不说了吧,你注意点。不然又说我这老头子多事了。”刘老说着,就踱着方步,往别处去了。

杜光辉出了小区,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转着。转着转着,就到了凡凡的学校门口。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凡凡放学的时间快到了。索性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晚上也可以带凡凡去吃一次他喜欢吃的老鸡汤。

从凡凡上幼儿园开始,接送工作差为多都是杜光辉承担的,除非他不在省城或者有特殊情况。记得幼儿园时,凡凡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两个眼睛黑亮黑亮的。每次杜光辉去接他,他总是站在班级门前的台阶上,先是看着杜光辉,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样,扑到杜光辉的怀里。上小学到初中,凡凡的每一个进步,哪怕是在班上受了老师的一次表扬,都会第一时间给杜光辉报告。杜光辉听了,总要亲一下孩子的小脸,说:“这才像我杜光辉的儿子嘛。”后来,凡凡上了高中,杜光辉不再接送了。一是因为路不太远;第二个原因是凡凡不同意,说同学们会笑话他。

杜光辉想着,又抬头看看路边的香樟树。这些树都长出了新叶子了,绿色中还含些紫红。时令快到清明了。这让杜光辉猛地一下想起平原上的老家。那些在青草中一年年深黄下去的祖坟,杜光辉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看了。老家和平原成了他心目中的一个概念,那是一个一想起来就要流泪的概念,是个一想起来就令人感到温暖的概念,更是一个一想起来就让人心疼的概念。

人总归是要走出来的,这是杜光辉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父亲说的。杜光辉是老家那个平原上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全平原上的人家,几乎都送来了贺礼。开学前一天,父亲领着杜光辉走遍了这些人家,父亲在回头的时候,说:“人总归是要走出来的。”可是,那时,父亲没有想到,杜光辉也没有想到,他一走出来,那平原就成了他的心灵上的故乡。

水往下流,人往高走。杜光辉从平原上走到了省城。站着,他比平原高多了。可是,他却经常感到自己永远在平原的底下,他的身子,他的灵魂都还在平原上游荡。相对于平原,他永远在低处。他只要稍稍地挪一挪,他就能觉出平原的根。

学生们开始放学了,杜光辉站在离校门有一段路的地方。这地方学生们不大看得见,凡凡却必须经过。他等了约莫十分钟,才看见凡凡走了出来。孩子走得很慢,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杜光辉心想。

等凡凡到了边上,杜光辉喊了声:“凡凡。”凡凡似乎吓了一跳,抬眼朝四周望望,好一会儿才看见杜光辉,“爸爸,你怎么在这?”

“今天爸爸从县里回来,正好没事,又顺路,就过来看看你了。怎么?有什么心事?”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凡凡说着,杜光辉看到他的脸有些苍白。他的心一颤,不会是病了吧?这孩子从去年下半年以来,老是病。这会不会又是……

杜光辉问道:“哪儿不舒服?”

“就是累。”凡凡说。

“要不?我带你到医院去看看?”杜光辉说着伸手在凡凡的额头上摸了下,有微微的细汗。

凡凡说不用了,晚上睡一觉就好了。杜光辉的心里却有些不安。一路上,凡凡一直不太做声,快到家门口时,杜光辉说:“凡凡,干脆,我们晚上在外面吃吧?”

凡凡没有拒绝,杜光辉带着孩子到了旁边的老鸡汤店,给凡凡点了份老鸡汤。这里的老鸡汤都是用土鸡慢慢炖出来的,味道正,营养丰富。看着凡凡慢慢地喝着,杜光辉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缕歉疚。黄丽经常不在家,不知道凡凡是怎么度过这一个个日子的。他想问,又怕触到孩子的疼处。看着凡凡,杜光辉叹了口气。

“妈妈不在家吗?”凡凡问。

“在家,不过有事。”杜光辉答了句。

凡凡停下筷子,望着杜光辉,“爸爸,你们会离婚吧?”

杜光辉一怔,凡凡还正在望着他,于是便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别想。”

“我能不想吗?爸爸。有好几回晚上,我下晚自习回家时,在巷道口看见妈妈从那个人的车子上下来,两个人还……”凡凡说着,眼睛红了,“爸爸,我不想妈妈这样。有时候,我真的很怀念小时候。那时候我们家多好啊!”

杜光辉看着凡凡,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别想了,吃吧,吃!不然凉了。快吃!”

凡凡也就没再说话,吃了半碗老鸡汤,就再也不吃了。杜光辉问怎么不吃了,凡凡说吃不下去,最近一直没什么食欲。

“这怎么行?马上快高考了,不吃怎么行?”杜光辉道。

凡凡说:“我也知道这理。可是,我真的吃不下去。上课时老是想睡。我是怎么了?唉!”

杜光辉也唉了一声,将剩下的半碗鸡汤喝了。出了店门,杜光辉作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带孩子到医院好好地检查一次。

第十八章

“都到齐了吧,到齐了就开会了。”李明学看了一下会议室,九个常委除了宣传部长到省里开会,人武部政委接待上级军区来的首长外,其余的七位都到了。

汪向民县长一如既往地坐在左边桌子的每一个位置上,接着是简又然,在他的对面,是刘中田。今天唯一的不同,简又然一进会议室就发现了的,是蒋大川。

蒋大川坐在会议桌的一头,与李明学书记正好面对。平时,他是坐在边上的。简又然看见,蒋大川一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从进会议室到现在,没有停过。

李明学喝了口茶,“今天临时开一个常委会,议题很单一,就是纪委的情况汇报。然后再请大家研究。”说着,他望了眼蒋大川,说:“大川书记,你先说吧。”

蒋大川合上了本子,朝所有的人都望了望。其实他自己知道,今天这个会议的内容,早在开会之前,常委们都已清楚了。正因为清楚,所以会议室的气氛跟往常有些不太一样。但是,可能有的常委还不清楚。在会议之前,就在昨天晚上,蒋大川同县委书记李明学这今天的会议,吵了一次。不仅仅是开不开这个会的问题,而是要在这会上研究的问题,需不需要研究。李明学的态度很明朗,大事划小,适当处理。而蒋大川态度也是强硬的,严肃处理,决不手软。

结果是,两个人吵了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是李明学同意了开这个常委会,集体研究。但是,李明学也侧面地表达了一层意思:以治病救人为目的,不搞扩大化。

蒋大川打开本子,说道:“今天这个会,是个特殊的会。特殊在研究的对象,和研究的事情。对象可能大家都知道了,是吴大海同志。至于具体事情,主要有三点:一个是利用土地开发,收受贿赂,目前已经查明的,有一百四十多万;二是为地方黑恶势力撑腰,成了保护伞;三是生活作风腐败。详细的内容,已经在发给大家的材料中了。当然,涉及到秘密的,这里就不公布了。按照省纪委的意见,要求湖东县先拿出处理方案,报省纪委。涉及刑事的,立案查处。”

一阵翻动材料的声音,会议室里静极了。

简又然昨天晚上已经得到李明学的通知,李明学说这事不太好办了,要上常委会。简又然没有做声,他心想:在吴大海的事情上,他是尽了力的。至于出现现在这样的结果,他也不想看到。可是,既然出了,也就不必再多考虑。他找来了小郑,让他把一个信封,在今天早晨送到了纪委的廉政信箱。他相信那可能是湖东县纪委设立廉政信箱后收到的第一笔款子。至于数字,他一直没看。

也许这样做是迟了一点,但是,总比不做好。他又很含蓄地打了电话给在省纪委工作的老同学。老同学说:关键在你们县里,那个蒋书记好像对这事特别的关注。

简又然把事情弄清楚了,心里就有了底。他有一种感觉,蒋大川坚持这样做,不会是只到吴大海为止。他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的。

李明学把材料放到了一边,说:“同志们,大家看了纪委的这个材料,不知是如何感觉?我的感觉是痛心。”他望了望,又继续道:“吴大海同志是一个工作上很有能力的同志,应该说这几年在镇党委书记的位子上,也确实做了一些事情,为当地的经济发展作出了贡献。可是,这样的同志,放松了思想改造,不能正确地对待自己手中人民赋予的权力,走上了一条腐化堕落的道路。这是多么地令人痛心哪!我在看到这个材料后,也感到震惊。”

蒋大川咳嗽了一声,李明学正在讲:“首先,对这个事,我想讲两点。一,县委是有责任的,我更是有责任的。二,对吴大海同志的处理,请纪委继续审查,实事求是,严肃处理。”

李明学说完,出门接电话去了。

简又然朝汪向民看看,汪向民正眯缝着眼睛,看着材料。材料其实不长,讲的都是些主要的方面。具体的例子,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常委会,与一般的议事性的常委会就有所不同了。一般的常委会,涉及到哪一个议题时,先是从最后一个常委说起,再依排名往上,最后到副书记,书记。而像这种性质的常委会,说穿了就是研究处理人,那发言顺序就改了。是从上到下,从排名最前的,往最后。书记说了,县长说。然后副书记说,常委们没有特殊意见,可以只点头,不说话的。

李明学出去了,会议无形中就等于停了。蒋大川又咳嗽了一声,李明学就像听着了似的,推门刚好进来。李明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说:“大家都说说吧,说说。”

汪向民把茶杯了转了下,又揭开盖子喝了一口,才道:“刚才明学书记已经说了。我觉得吴大海同志,就目前这个材料来看,问题是很严重的。一个党员干部,竟然成了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这还了得?我记得去年我们曾专门搞过建筑市场环境整治。结果是其它的大部分地方都有变化,都有成果。而作为重点整治的水阳镇,却是越整越差,风气越整越坏。我就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呢?现在看来,是与吴大海有关的。”

汪向民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这样的同志,我记得纪委也曾经查过。结果不了了之。这不了了之,不是救了一个同志,而是害了一个同志。早处理,是对他的负责。现在问题严重了,我想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责任,也有其它更多的原因。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是副书记嘛,平时虽然对吴大海也作过一些批评,但应该说是批评得很不到位。这是教训,要认真总结,要惩前毖后啊!”

简又然听着心想,这汪向民的话明显地是有所针对。不然,在这样的会上,就没有必要去翻旧帐。他把这旧帐翻开,言下之意,谁都明白?如果两年前那次就查了,就处理了,难道还有这事?而两年前出现不了了之的结果,是与某些主要负责同志有关的。简又然侧着眼看了看李明学。李明学脸上的的肌肉动了动,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李明学说:“向民县长的意见很重要。我们要保护一个同志,但是一定要有原则,要在党纪国法的许可范围之内。我看吴大海同志的问题,主要还是出在这两年。主要是水阳开发区的建设,手头的权力大了,求他的人多了,腐败思想便滋生了。关键还是自己没有管住自己啊!”

蒋大川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蒋大川也不避人,直接接了起来。对方说了一会,只听见蒋大川道:“这事你就不必说了。老领导。你要是来湖东做客,我欢迎。至于来当说客,就请您不必了。我在开会,挂了。”

这个电话的由头,大家一听蒋大川最后的几句话就知道了。吴大海一定也在四处找人,看来是找到蒋大川的某位老领导头上了。

“书记、县长都说了,我也说几句吧,啊!”刘中田一直在沉默着,从进会议室到现在,他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现在轮到他了,“首先,我感到今天的会议气氛过于凝重了。不就是一个水阳镇的书记嘛?他犯了错误,理应得到处理。要是不处理,怎么向组织上向老百姓交待?所以,我觉得研究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吴大海的问题明摆着,十分严重嘛。我们的干部都这样,还了得?”

“而且,我提议县委以吴大海案件为典型,开展一次党员干部作风教育。像吴大海这样的人,平时连我们副书记都不太放在眼里嘛。这是目无组织,心里没有组织,不堕落才怪呢?我讲的就这些。”刘中田说着,朝李明学望了眼。李明学正端着杯子,杯子正好遮住了他的脸。

简又然有点不太明白,刘中田这样借题发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不可能知道。现在,简又然的大脑里已经对大家对此事的态度,有了一个基本的轮廓。处理是必然的,但潜在的,是深入处理,还是点到吴大海为止?

李明学道:“又然书记呢?也说说。”

“好的”,简又然清了下嗓子,他感到嗓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搔他。他又喝了一口,“我刚来湖东,应该说对吴大海同志还不是十分了解。仅有的几次接触,还都是因为工作,短暂的很。所以对吴大海同志的处理,我也说不出具体的意见。首先我表个态,服从县委最后的决定。”

说着,简又然抬起头,看了眼会议室上方的日光灯,“不过,通过吴大海同志的事情,总结教育我们的干部,我以为是有必要的。在这里,我也想说一件事。年前,吴大海同志曾送给我一个信封。虽然我一再坚持不收,可他还是丢下了。我很生气,让小郑同志把这笔款子放到了廉政信箱里。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说一个党员干部,关键还是要加强自身的学习。吴大海就是自身学习不够,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值得反思啊!当然……”

大概是刚才简又然直接把吴大海送他信封的事,抖了出来,这让在座的常委们都感到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简又然这看似无意的一招,正是一手高招。他这一下子,既承认了事实,更重要的脱清了干系。意思是我简又然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收了吴大海的信封的。然而,我并没有装到自己的腰包里,而是交到了廉政信箱里。至于什么时候交的,只要在常委会讨论这事之前,时间都是一样。这一招看起来光明正大,细想起来却又是颇费心机的。

李明学也朝简又然看看,简又然笑了笑,接着说:“对吴大海同志的处理,这要尊重纪委和法律。我不便说话。但是,我想有一条原则还是应该坚持的。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不能搞无谓的扩大化。现在是发展湖东经济的关键时刻,稳定是压倒一切的要务啊。没有稳定,就难以搞好建设。搞不好经济建设,我们是有愧于湖东的老百姓的啊!”

简又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段,停下来后,喝了口茶,嗓子里更加痒了。汪向民正看着他,眼光有些异样。蒋大川把笔记本子合上了,手里正不断地转动着钢笔。

李明学说:“又然书记说得好啊,我赞成。其它同志……”

没有声音。

李明学又问到:“大川书记呢?你再说说。”

蒋大川咳嗽了一下,“我就不说了吧。几位书记和县长都说了。纪委对吴大海的事,将严格地按照程序进行的。问题的性质很严重,在这里,我也想打个招呼:任何人不要再对吴大海案件,做说客。这是不好的,也是行不通的。最后,我想请县委研究一下,对吴大海双规的时间。”

“就会后吧。”李明学道。

散会后,刘中田喊简又然到他的办公室坐坐,说从香港给他带了件小礼物。简又然说这敢情好,就过去了。刘中田招呼他坐下,从桌上拿起一件小的玉挂件,递给简又然,“我看着还不错,就卖了。不过,这可不是在一般地摊上卖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带我到正规的玉器行卖的。看看,怎么样?”

“相当好。一看这质地,就不一般。”简又然看见这是一只小猴子,心想刘中田真的细心,居然连他的属相都搞清楚了,就说:“谢谢中田书记,我得好好地戴着。”

“谢什么呢?只不过是小东西而已。不过,卖了这小挂件后,我那朋友却说了一段笑话。听着很有些意思。”

“是吧?那说说。”

“也是说猴子的。说有一组挂件,各个猴子的造型各不一样。一个捂着耳朵,一个掩着嘴巴,一个蒙着眼睛。还有一个,干脆睡着了。我先也不明白,结果一想,真的妙极了。可不是?不就是这官场的写照吗?”刘中田说着,看着简又然,“你看看,捂着耳朵的,是不听;掩着嘴巴的,是不说;蒙着眼睛的,是不看;那睡着了的,更了不得,那叫……”

“叫?”

“那叫不争。哈哈哈,形象吧?”

“真的形象。确实妙极了。”

“你说现在的官场,不就是这四个毛病:说多了,看多了,听多了,争多了。唉!就像吴大海,争那么多干什么?有意义吗?一点意义也没有。”刘中田道。

简又然也觉得刘中田这话在理,便道:“是啊,是啊!就是!”

刘中田停了会儿,说:“这个吴大海,一查下来,怕不是个十年八年的……唉。不过,我担心,事情扩大啊。扩大了就不好,就不好啊。”

其实这也是简又然所担心的。从上一次李明学请简又然到省里替吴大海找人开始,简又然就有一种感觉,吴大海的情况绝对不是那么简单。李明学和吴大海之间一定也还有一手。至少不是那么干干净净的。李明学在常委会上一再地提出不要扩大化,扩大到最后到了谁的头上,也许正是李明学最大的担心。

“我看也没有什么扩大。吴大海的事,是他个人的事。扩大了,也没什么意义。”简又然道。

“就是。不过,我看有些同志……向民县长对这事好像另外有想法啊?”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太清楚。”

“啊哈,不说了,不说了。纪委的事,我们少操心。听说驻京招商办最近正在谈一个大项目……”

“是啊,是有一个,不过刚刚才开始谈。我准备下周过去的。”

“湖东发展是要大项目支撑哪,又然书记这个点子好。全民招商,全员招商,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

“这也不是我的点子,不过是拿来主义罢了。”

刘中田哈哈一笑,简又然也笑。笑完了,简又然说办公室还有点事,就谢谢中田书记了。

最近,简又然这儿的材料很多,都是驻各地招商办发过来的,还有就是县直各个机关,各个乡镇招商引资的情况通报,这这不断涌来的文件和通报看,真的使人感到招商引资的大潮正在湖东全县澎湃。不少县直的领导和乡镇的领导,都亲自出去招商了。县报上就用了一个通栏标题:“招商书记走江浙”,报道的就是黄花镇书记叶小山,带着人跑江浙,大力开展招商引资的事。

然而,简又然心里清楚,很多文件都只是应付,很多通报都只是编造。这些文件和通报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领导开心,让领导满意。在中国官场上,这是一个通病。中国培养了一批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的官僚,也消失了一批敢于了解真情况敢于说真话的领导。如果仅仅看这些,可以说是形势一片大好。可是,真正好在哪里呢?事实是:到现在为止,除了驻京办的一个项目外,其余的都只是意向性的。说是意向,其实就是一厢情愿。到底有什么把握,完全看人家的脸色。一百个意向性的项目中,能有三五个成功,就已经是很了不得了。然而,项目又都是从意向开始的,你能说他不对?没有意向,何来深谈?

简又然在文件和通报上一一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喜欢把名字绕在一块写,就像英语里面的花式写法。早些年,刚刚到机关工作时,看到领导拿起文件,在上面涮涮地签上名字,他感到那签字的姿式是那么的潇洒。他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在文件上签自己的名字,那肯定是一种美好的享受。签上名字,背后的意味是很深长的。这说明了权力,也证明了成功。等到当上办公室主任后,他的名字倒是经常签了,不过都在文件处理的第一栏,写上的也大都是“请某某部长阅示”。到湖东后,他的名字正式出现在领导批阅这一栏了。虽然是挂职,但毕竟是明明白白地签着“简又然”三个字。有时,签好自己的名字,他也想想:回去后,自己的名字会签在哪个位置?是第一栏?还是领导批阅栏?

程辉打电话来,问简又然书记中午有安排没有?简又然没有回答,程辉说:“省里发改委的赵处长来了。简书记,能不能出席一下?”

简又然中午没有安排,既然是赵处长来了,都是熟人,那就去吧。答应完后,简又然喊来小郑,问那事办得怎样?小郑说全部办好了,而且,小郑强调说:“我找了一下银行的工作人员,把入帐的时间往前提了一个月。”

“啊,这好。”简又然心想这个小郑还真的很聪明,人说领导的秘书,某些时候就是领导的另一个影子。秘书当得好不好,不在于他能不能写,也不在于他会不会说,而在于他善不善于揣摩领导的心思,是否会及时地替领导做一些领导想做又不太方便做的事情。甚至,在某些时候,替领导出面;在特殊的场合,替领导挡风。秘书就是领导影子里的人,领导在明处,秘书永远在暗处。

小郑笑了笑,说:“简书记其实太清廉了。”

“是吧。”简又然应了句。

“现在哪个干部没有?都有,只不过不说罢了。吴大海真要倒了,还不知道……”小郑顿了顿。

简又然没等他说下去,就道:“别再说了吧。那是他个人的事,不要乱猜。”

小郑红了脸,简又然又道:“下周我到北京去,你也去吧。”

“那好。”小郑谢了简又然,拿着文件出去了。

简又然稍稍坐了会,给部里的吴主任打电话,问是不是欧阳部长决定最近到两个县来看看?吴主任说欧阳部长好像说过,但具体的还没有安排。简又然说:“提前给我个消息,我好准备。”吴主任说:“那当然,一定提前通知。”

放了电话,简又然想起杜光辉。上次回省城,听部里个别同志说:杜光辉在搞茶叶开发,而且,家里面似乎出了点小问题。简又然没有细问,杜光辉的妻子黄丽,简又然是认识的。从外表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听说她在做生意,杜光辉很少在同事面前谈及黄丽。只是有两回,夫妻吵架,黄丽跑到部里了。一开口,就把杜光辉说得一无是处,这让简又然很反感。既然杜光辉一无是处,那么,你黄丽作为杜光辉的老婆,又能好到哪儿去?

从某种意义上讲,杜光辉这次下派,是不太合适的。不合适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跟简又然同时下派了。但是,既然下派了,两个人又成了同一战线的战友,简又然就不得不时常想到他。他打了杜光辉的手机,响了好几次,才听到杜光辉的声音。

“杜书记啊,在忙吧?”

“在忙,简书记,我正在窝儿山。”

“窝儿山?哪里啊?”

“啊,是桐山一个茶叶基地,我正在制茶呢。”

“是吗?”

“是啊。你也过来吧,这新茶好啊,清香。”

“啊,那就不必了。我也有事。就是想问候一声。那好,你忙吧。”

“信号不好,有空我再打你电话。下次回去请你喝我们桐山的兰花香。”

简又然说那先谢谢了,放了电话,简又然笑了下。这个杜光辉,真的深入基层了。居然跑到茶场去亲自制茶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事杜光辉适合。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也是一个适于做小事的人。

听杜光辉说话,情绪还是很好的。那么,杜光辉家里出的事情,也许还就是妻子吵闹的事。想到黄丽,简又然觉得小苗在这方面还是十分的不错的。这么多年来,小苗对简又然,基本上是以全面支持为主。当然,这也与她本身就出身在一个干部家庭有关。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学而优则仕”,就是“男人要当官,女人要当家。”结婚成家后,这种观点潜移默化,就形成了小苗现在的持家风格。只要简又然不在外做出出格的事,尽管去做。她永远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支持他。

小苗的贤慧和宽容,在很多时候是简又然的自豪和骄傲。但是,在某些时候,又成了简又然的愧疚与不安。

当四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赵妮第一次喊出“熊”这个词时,简又然那一刻,心里充满的不仅仅是高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羞惭。赵妮看着他,问他;他没有说,其实他想起了小苗。小苗的眼睛是清澈的,小苗对简又然说话时的情态是天真的。有时,小苗把简又然当作孩子;有时,简又然又成了小苗的孩子。简又然从心里觉得对不起小苗了,但是,回过头,看到赵妮通红的脸和充满欲望的身体时,简又然又回到了一个男人的本身。这样的兴奋与这片刻的羞惭,一直伴随着简又然,直到现在。

到湖东来,一开始简又然是每周回去一次。从年后,半个月才一次了。中间有两次回省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赵妮那里。小苗打电话问他,他说忙,太忙了。从北京回来后,他本来是回家的。可是,赵妮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直接跑到了湖东。简又然在电话里说:“我正在省城。”赵妮说:“你在省城吧,我在湖东等你。”简又然有气却不能出,只好又临时回湖东了。

当然,到了湖东,简又然这回狠狠地批评了赵妮。甚至,赵妮在简又然的面前哭了起来。哭完了,赵妮只说了一句话:“人家是真的想你嘛。”就这一句话,简又然所有的防线被彻底地击碎了。他上前搂住了赵妮,赵妮在他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一连哭一边不断地喊着:“熊,熊!”

哭完了,喊完了,两个滚烫的身体交缠到了一起……

完事后,赵妮躺在简又然的怀里,轻轻地说:“熊,我现在更想你了。”

“是吗?傻妮。”

“就是嘛。我问你,在北京是不是有情况?不然怎么接电话那么吞吞吐吐的……”

“我会有情况吗?没有的事。不是朋友们在一块聊天吗?不方便。”

“我不信。我感觉得出来。熊,我真的能感觉得出来。不过,你还没出事。这个……我闻得出来。你身上没别的女人的气味。”

“这么自信?”

“不是吗?……”

“是的,是的,傻妮。”简又然又抱紧了赵妮,在她滚烫的唇上摩挲着。然后,简又然像一只春天的蚯蚓,一点一点向泥土的深处爬去。他忘情于自己的工作,沉醉于芳草鲜美之中。赵妮先是安静得像一朵花,继而像一阵风吹过的花树,花枝乱颤了……

第十九章

杜光辉沉浸在新茶的清香里,窝儿山的黄昏,像对面的山峦一样,沉默而恬静。

新建的茶场就座落在山坡上,一排四间,前三间正好安装了茶机。后一间临时做了办公室,晚上半夜时,又改作临时宿舍。从上山到现在,整整五天了,杜光辉一直守在这四间房子里。除了跟着高玉去看了两次茶山外,他跟随着黄大壮制茶。渐渐地,也把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他喜欢用手捋着新鲜的茶叶,闻闻鲜叶所散发出的草香味。然后,他看着过称,看着烘干,看着理条,看着做好的茶叶,一匹匹的被放到特制的大竹席上。等再冷一会,便装进袋里。这期间,他和茶农们说说笑笑。头两天,很多人不太清楚,以为是城里来的茶商。到这两天,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和大家一起制茶的人,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是从省里来的,是县委副书记呢。

有的人来卖鲜草,有的人来看制茶,也还有一小部分人,是专门来看杜光辉的。

这来看杜光辉的,有三种。一种是窝儿山的老百姓。他们是想看看一个县委书记到底能干些什么?第二种来看的人,是全县其它乡镇的,还有一些县直单位的。杜光辉临到窝儿山前,让县委办发了一个文件,专门向全县各地推荐窝儿山的茶叶。因此,就不断的有人来了。不一定是冲着茶叶,更多的是冲着杜光辉。毕竟他是桐山的副书记嘛。还有一种,来的心情就比较复杂,是一些企业的。

桐山的企业本来就少,这几年,随着国家宏观调控的深入,很多企业生存艰难。县委县政府的指导思想很明确,保矿山。有了矿山,少几个企业也无妨。越是经济条件差,银行的存贷能力也差,企业的融资就难以实现。这些企业有的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杜光辉本来不分管这一块,跟这些企业也不打交道。可是,从前两天起,来的企业越来越多了。县里几家稍大一些的私营企业老总,几乎都到了。这些人出手大方,窝儿山的茶叶,不仅仅卖上了好价钱,就是量上,也出现了供不应求。

杜光辉一开始也为此高兴。新建的茶场能有如此效益,他能不欢喜?高玉却提醒他:这不太正常。按理说,这些私营企业的老总,是没有多大理由,专程跑到这深山里来买茶的。他们要买的,是山外城市茶叶店里的西湖龙井,或者黄山毛峰。窝儿山的茶,虽说内质好,但因为是第一年做,形还不是很好,送人还是不太合适的。他们不仅仅买,而且买得多,买得贵。

“这里面,我怀疑有问题。”高玉说。

杜光辉想了想,也是,他怎么就没注意这点呢?他问高玉:“你说,能是什么原因?”

高玉的眼睛里还布着血丝,这几天,她一直呆在山上。应该说,她比杜光辉更累。不仅仅要考虑茶叶的收购,还要不时地向茶农们宣传机制茶的好处,给茶农们算帐,算收入帐,算产出帐。她这一算,不光是让茶农们心里有了数,也为下半年的茶叶种植,打下了基础。杜光辉觉得这个女乡长,真的不容易,也很有能力。而且,他感到他与高玉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有时,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一说出来,两个人都吃惊;干脆就不说了,不说,两个人更感到了其中的意味。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感觉。”高玉道。

杜光辉叹了口气,“不管它了,管他什么目的,只要窝儿山的茶叶卖出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这倒是。”高玉笑了下,笑声中也有些疲惫。

茶叶也是一阵一阵的,这两天,气温有些下降,茶叶生长的速度放缓了。茶场下午加工完了所有的鲜草,晚上只好停机。黄支书说:“也该停停了,都五天了,再不停,受不了。”黄大壮笑道:“我倒不希望停,不停多好。每天有鲜草,天天能卖出去。窝儿山的茶叶总算出头了。”

高玉看着杜光辉,只是笑笑,说:“晚上大家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干呢。”

晚饭时,杜光辉特意喝了两杯米酒,他本来是准备早早上来睡觉的。可是,天刚黄昏,想睡也睡不着,就出门来,他闻到了空气中飘浮的茶香。他使劲地吸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吃饭时,县委办的叶主任打来电话,说要卖一些窝儿山的茶叶,作为办公室的日常用茶。杜光辉说当然可以,叶主任说那就让他们先留着。又说:杜书记,你辛苦了。我让办公室给一些企业和个别单位打了招呼,今年的窝儿山的茶是不用担心的了。

杜光辉听了心一沉,他总算知道了那些企业老总跑来的原因。但是,他没有跟高玉他们说,一是怕他们听了不高兴。二是因为叶主任最后的那一句话:这些企业正在想着法子找杜书记呢。他们说杜书记在省里有关系,能搞到项目。

这可能才是这些企业老总们最终想要的,难怪他们到了窝儿山,一个个见着杜光辉,客气得不得了。走的时候,都丢下了一句话:回县里后,一定要请杜书记到我们企业检查指导。这不?检查了,指导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提出搞项目的要求了。真的了得啊,了得!杜光辉想到这,摇了摇头。

到窝儿山来之前,杜光辉特地带着凡凡到医院去查了一下。医生说还是精神太紧张了,加上有些营养不良,身体素质不好,因此才感到疲惫,老是没劲。杜光辉从医院回来后,特地卖了一堆的食品,又找黄丽好好地谈了一次。找黄丽时,黄丽正在外面喝茶。杜光辉将凡凡的病说了,然后道:“我们不说别的了,就为了凡凡。也就这几个月了,我们都尽心些。等凡凡高考完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这三个月,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孩子。”

黄丽冷着脸,“难道我没照顾孩子?杜光辉,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三个月,就按你说的。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杜光辉的心里总算有了个着落,晚上,杜光辉又同凡凡好好地谈了一回,让他听妈妈的话,多增加营养,多运动。凡凡点点头,说:“我知道。知道。”

从凡凡的屋里出来,杜光辉的鼻子一酸,他赶紧看着窗外,一切都沉没在喧嚣的市声中了。

窝儿山海拨太高,山深林密,手机根本就没有信号。茶场上考虑到卖茶,专门牵了好几公里的线,装了部电话。杜光辉每天都要打一次电话回家,问问黄丽:凡凡的情况怎样?头两天,黄丽还稍稍说一些。这两天,黄丽一接电话就烦了,只一句话:还好。就挂了。凡凡一直没接过电话,杜光辉打电话时,他基本上都还在学校里。有时,杜光辉想好了趁凡凡在家打电话,可是事情一忙,就忘了。他的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但是,他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去揭开。

东边天空上,月亮升起来了。在这山坡上看月亮,竟与平原上看到的月亮一样,那么的清洁与纯净……

山坡下走来了一个人影,近了,杜光辉才看见是高玉。

高玉说:“想家了吧?”

“是有点。”杜光辉笑道。

“你们男人哪!许多人说女人恋家,其实我看男人更恋家。男人说起来是铁打的汉子,有时候可是比水还要柔。”高玉说着,笑了下,“当然,我都是胡说。杜书记是个例外。”

“我一点也不例外。刚才,我想起了老家的大平原,平原上也有这么一轮明月。还想起了儿子,他最近身体一直很让我担心。”杜光辉说着,望了望月亮。那月更高了,也更亮了。

高玉走到跟前,说:“杜书记,真的难为你了。为了窝儿山,为了茶叶……”

“这不很好?茶叶出来了,而且也都销完了。多好!”杜光辉说的是心里话。

从山坡上看下去,窝儿山下的村子,像一个孩子,卧在山坡下。几星灯火,如同孩子梦中的灯笼,不断地闪亮着。那些人家,今夜应该都有一个好梦的。茶叶摘了,鲜草卖了,钱拿了,在往年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些天,还习惯吧?”高玉问。

“习惯。很好呢。”

“那就好。我就怕杜书记吃这百家饭不适应啊。不过,那些肉啊鱼啊,可都是茶农们自发地送来的。都是过年腌的咸货。他们是看了你杜书记来了,才拿出来的。山里人就是实在,谁为他做了事,他就记着谁。”

“是啊!”

“明天出去了吧?”

“明天县上有点事。叶主任打电话过来了。”

高玉望了眼杜光辉,因为月光,杜光辉的身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白色。高玉说:“杜书记,看那山上的月亮,还有那漂着月光的小径,我们去走走?”

“好啊,月光下的山径,也许更有诗意呢。”

杜光辉跟着高玉,从坡上往东走去。一条小径,在月光下逶迤向前,两旁都是不高的树木。高玉说山里人为了走路方便,在路两旁种的都是些稍矮一些的树种。这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平缓的坡。沿着坡向下,便是山里人家的房子。路旁边有一些竹子做成的水管。这个,前两天杜光辉已经仔细地研究过。这水管从山上的水源处直接通下来,虽然是自流,可是高低的落差,形成了一定的水压,就跟城里人的自来水一样了。而且水质清冽,富含各种矿物质。黄支书就曾开玩笑地说:“为什么山里的女孩子水灵?就是因为喝了这天然洁净的山泉水。杜书记在这喝了几天,说不定也……”

黄支书说这话时,高玉也在。她掩着嘴笑,杜光辉说:“我老了,再喝也是老疙瘩了。高乡长还差不多。”第三部 第五十四节

高玉更笑了。

此刻,月光正照着这一根根从山上直通下来的竹管,似乎听得见管子里山泉水的叮咚声。高玉说:“这山里的夜最静。我刚到山里工作时,住在玉树的老乡政府里,是排旧房子。晚上,风一吹,屋顶上的小瓦片发出像人走动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有时候,从窗户里还可以听见有人在夜里唱山歌,那山歌苍凉古朴,听得人渐渐沉入了悠远。当然,最可怕的,是夜里的老鼠,还有小野兽,有的甚至跑到门边上,不断地用蹄子拍门。”

“那时你多大?”

“二十。刚从农校毕业。我是自己要求来这里的。”

“后来就一直住下来了。怎么?”

“你是问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家吧?”高玉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月亮,叹口气道:“在农校时,我曾喜欢过我的一个老师。可是,他当时已经成家了。我一直没有对他表白过。工作后,真的是没有碰见了。前些年,忙着工作。心想自己年龄还不大。这两年,回头一看,都成老姑娘了。人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就想通了,也更加随意了。一切在缘,缘来时就有;缘不来,求也求不着。而且,人生总是有缺有圆,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我想得到的,我喜欢的,也许正是我注定得不到的。这也许就是人生的痛苦吧!”

杜光辉也抬头看着月亮,月亮看起来很圆,其实还是有一小块缺失的。高玉说的一席话,看起来是说她自己,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说杜光辉?

“是啊。”杜光辉道:“对不起!人生仿佛这山路,总在月光之中,却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什么地方?最终又停止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一生,只是这样的走,走着走着,前面可能就有人不见了。我们不得走。人生如寄,佛家说的不无道理啊。”

“杜书记这也太通达了。对人生我还是充满热爱的。只是有时静下来想想,我们一开始所选择的人生是不是对了?比如我,到玉树,然后走上乡长这位子,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有时,我也觉得艰难:一个女人,天天和男人一样,在官场里行走。喝酒,开会,讲话,出差露面。这是不是我高玉应该有的生活?结果是肯定的。这就是。”高玉回头看了眼杜光辉,“不过,我感到痛苦的,其实不在于我自己,而在于人们背后的议论,一个女人应付出的代价,和那些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的潜规则。”

“这个不仅仅女人,身在官场,就是规则中的一员。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如同游戏,性质是一样的。什么时候,中国的官场能像这月光一样纯净,能像这山泉水一样清澈,也许就好了。”

“是啊,就好了。”

两个人沉默着,月亮渐渐地高远了。夜气中有了一丝丝寒意。高玉说:“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走,突然,高玉叫了一声,往杜光辉的面前扑过来。杜光辉接住了她,自己整个身子差一点滑下了山坡。

“怎么了?怎么了?”杜光辉搂着高玉问。

“蛇!长蛇……”高玉急促地喊着,身子越发地向杜光辉的怀里钻去。

杜光辉朝前面的路上一看,月光中果真有一条长蛇,正昂着头站在路中间。这是一条有毒的蛇,它正吐着信子,虎视着这两个人。杜光辉看见蛇倒镇定了,不是他不怕蛇,因为他知道蛇并不是主动进攻型的动物。他拍拍高玉的头,说:“没关系的。我们给它让条路,它就会走的。”说着,拉着高玉沿着原路退了一段。

再折回来时,蛇已经走了。高玉依然拉着杜光辉的手,杜光辉感到她的手冰凉的,像个孩子的手一样,紧紧地抓着他。

回到茶场门前的山坡,月光洒了一地。高玉放了手,说:“真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怕蛇。特别怕。”

“很多人都怕蛇。”杜光辉说。

“我下去了,你也早点休息。一个人行吗?不行,我让黄支书过来。”高玉问道。

“行,没关系的。让他也好好休息吧。”

高玉说那我走了,就沿着坡下去了。杜光辉说我送送你,夜黑。不等高玉回答,他已经跟了过去。两个人下了坡,走了一段路,一直到黄支书的家门口。杜光辉说你进去吧,我回去了。高玉站着,突然走了过来。她走到杜光辉的面前,却停住了。然后,朝杜光辉看了看,没说话又回到了门边,开门进去了。

杜光辉正愣着,黄支书出来了,说晚上睡不着,干脆我到茶场陪杜书记睡吧。

杜光辉笑笑,说一个大活人,还怕被狼叨了不成?黄支书开玩笑道:“不是怕狼,怕的是山鬼。那都是些美丽的女人,杜书记这样,难免……”

“尽胡说。”

黄支书哈哈一笑,到了茶场屋子里,两个人躺在床上。黄支书说:“高乡长一个人也够……唉!一个女人家,也是啊!”

杜光辉没有说话,黄支书就转了话头,谈到下一批茶草。现在,窝儿山茶场的茶叶销路一好,四周乡村的茶叶鲜草都送来了,远的连邻县的也赶了过来。从今年的经营看,还是要培育基地,没有基地,茶叶的产量上不去。乡里已经在层层发动,以窝儿山为中心,兴建兰花香茶叶基地。

“这都得谢谢杜书记啊,没有杜书记,就没有项目,也就没有钱。我们想干也干不了。还有高乡长,要是没有她,这个也……”

“现在不是讲谢的时候,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搞?这次项目的资金,只能搞五百亩,我看先搞起来。如果下一批项目还能争取到,更好。如果争取不到,我们现在就要有一个打算:滚动式发展。”

“对,我也是这么想。还有就是实行股份制开发,鼓励有钱的人都来投资。”

两个人越谈越兴奋,月亮早已经悄悄地转到山后去了,窝儿山的夜晚,地气之中,正浓浓地弥漫着兰花的清香……

第二天一大早,杜光辉就出山了。司机到玉树乡政府来接他,高玉也跟了一块,她要到县里参加计划生育生育工作会议。路上,司机小姚说:“前两天县政府可热闹了。”

“怎么回事?”杜光辉问。

“还不是老百姓上访?不过这次不少,有好几百。听说是蓝天木业那边的,都是附近的村民,主要是污染。”

“污染?”小姚说着蓝天木业,倒让杜光辉想起了吉副厅长对他说过的话。吉副厅长说有不少人在告蓝天木业,原因是破坏资源,滥砍滥伐。本来,杜光辉准备从省里回来过问一下这事的,可是,忙着窝儿山的茶叶,就把这事给忘了。

小姚说:“木材加工想起来似乎没有污染,其实污染大着。听说是什么……什么化学物质污染,致癌的。”

“叫甲醛。是生产纤维板的辅剂。”高玉道。

杜光辉知道甲醛是什么,据说确实能致癌。现在的老百姓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癌。一听说这东西致癌,他能不闹?

回到县委,杜光辉把小王叫过来,详细地问了些蓝天木业的情况。小王前几天也跟杜光辉一道进了山,可是,年轻人在山里根本呆不习惯,住了一夜就回来了。

小王说:“其实蓝天蓝天木业从一开始进入桐山,就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一些领导之间,也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最后,还是林书记拍板,作为招商引资的成果而肯定的。这个项目最初的引荐人,听说是……”

“是谁?”

“听说是李书记。不过,我不能肯定,只是听说。”

“啊!”杜光辉想起上次李长拉着他一道,到孙林那喝酒的情形了。原来有这样的一层关系,难怪呢?他继而又想起蓝天木业开工那天,在外围好像就有不少的群众。也许那就是些上访的老百姓吧?只可惜,他当时没有在意这点。

叶主任进来,说:“光辉书记辛苦了,听说窝儿山的茶叶今年销得特别好。”

“还不错。”杜光辉笑道。

叶主任递过来一支烟,杜光辉接了,点上火。叶主任道:“杜书记回来得正好。林书记正准备下午开个小会。”

“啊,是吧?什么内容?”

“可能是矿山和蓝天木业吧。”叶主任说:“林书记没说,只让我通知。”

杜光辉正要说话,听见有人喊叶主任电话,叶主任笑笑,出去了。杜光辉看着这个县委大管家,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起去年看过的一本畅销书,就叫,写的就是一个市委的秘书长,也就是市委大管家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这个角色,同办公室主任是一样的。只是叶主任多了个常委的头衔。这让他想起简又然。

简又然作为省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人们看见的,是他一天到晚不停的忙碌。而且,他的忙碌又大都与部长们有关。对于一般的处室,简又然又似乎要高出半截。因此,这个位置,总是十分微妙。书上给这个角色定位叫:对下是领导,对上是管家。杜光辉觉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杜光辉起身倒了杯水,茶叶是他早晨刚从窝儿山带出来的。下午林书记安排开会,这正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将窝儿山的茶叶,请各位参会的喝一点试试口味。这些领导的口味能决定一个县的口味。有一次同学聚会时,吴厅长就说到一件事,说有一个贫困县,经济比较落后。县委书记又是杆烟枪,可是,他一般抽的也就是十七、八块钱一包的红皖。书记抽红皖,一般干部就限定在这个层次上了。可是,等换了个新书记,情况就变了。这新书记来自一个经济发达的县,他同样是烟枪。但是,抽的烟大不一样了。非“中华”不抽,中华中又以软中华为主。这一下子,把这个县烟的消费层次抬高了。以前,这个县烟草公司基本不进中华烟,现在要想着法子,多进烟了。请客送礼,也同样。所以说:领导的口味,决定着一个地方的口味,就是这个道理。

吴厅长说的是烟,杜光辉现在要做的是茶。杜光辉希望这茶能让领导们喜欢上,能成就中华烟那样的好事。

正想着,门边出现了一个矮胖的身影。这人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才问:“杜书记吧?”

“嗯。”

“啊啊,杜书记好,杜书记好!”来人迅速地走了进来,他的迅速与他的矮胖甚至有些不太相协调。他站在杜光辉的桌子前,桌子上立即有了一片阴影。

“杜书记,我是联河化工公司的任天大。这是我的名片。”说着,杜光辉看见一双胖胖的手,递过了名片。

杜光辉看了眼,然后放在桌上。

任天大说:“前天,我让我们公司的副总到窝儿去去了一趟。本来,我自己要去的。可是临时来人了。窝儿山的茶叶真的不错,比以前好多了。这可全靠了杜书记啊。”

杜光辉抬起头,“这也不全是。关键还是那里的茶叶内质好。”

“再好的内质,没有杜书记搞到项目去建茶场,哪能出现在这好茶?”任天大说着,停了下,然后道:“杜书记啊,我想……”

“啊,你说吧。”

“是这样的,我想把我们公司的情况给您简单地汇报下。您看……”

杜光辉点点头,任天大就开始说了,从公司最初的发展,一直说到现在。说完了,最后道:“现在,我们公司是最困难的时候,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合我们转型的项目,就是资金上麻烦。所以,我想请杜书记能不能在省里给我们找找人?”

“这个?我在省里其实也不是很熟悉的。我看……”杜光辉为难道。

“杜书记这是……您是省里的干部,再不熟悉比我们也好多了。这事情只要杜书记出出面,具体的事情,我们来办。”

“不是这个问题,关键是……”

“我知道杜书记为难。可是,您现在是桐山县委的副书记,桐山的企业不找您找谁呢?是吧?杜书记。”

“这……”杜光辉心想,这个任天大,你可别看他又矮又胖,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而且这话说得还真在理,只好道:“是啊,是啊。这样吧,你把项目留下,我有空看看再说。好不好?”

任天大马上脸红红地笑着,把项目书放到桌上,说:“这可真要谢谢杜书记了。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公司的两百多号员工。我代他们谢谢杜书记了。”

“好啊,我先看看。”杜光辉把项目书放到抽屉里,任天大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打扰杜书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在出门时,将一张卡放到了茶几上。杜光辉马上喊住了他,指着卡说:“拿回去。否则就连项目书一道拿走。”

任天大的脸更红了,伸手把卡拿了回去,嘴上说:“杜书记,这……这……”

杜光辉说:“你走吧,项目留这儿,有情况我让人通知你。”

任天大走后,杜光辉不知怎的,有点不太舒服。大概是这几天在窝儿山太累了,他想早点回到招待所休息,琚书怀县长却打电话来,说听说光辉书记从窝儿山回来了,中午我这边正好来了人,就请光辉书记一道过来吧。

“我……”杜光辉想回了,又觉不妥,就道:“那好,到时我过去。”他看看手表,十一点,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就关上门,趴在桌子上眯缝了一会儿。到了十二点,才赶过去。琚书怀说:“我以为光辉书记不过来呢。来了就好!来,来,来!先坐下。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杜光辉一看,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琚书怀说:“人还没来,稍等会儿。”然后又问窝儿山的茶叶情况,听了杜光辉的介绍后,琚书怀笑道:“光辉书记还真的不简单哪。不过,那个高玉也挺不错的,啊!”说着,他的眼睛朝杜光辉有些古怪地瞟了眼。

“这还不得谢谢书怀县长的资金?没有资金,我杜光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了。”杜光辉正说着,外面一阵人声。琚书怀说:“来了。”就起身,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人,笑着,说:“老琚啊,我可不能再喝酒了。这可不是年轻的时候哪!”

琚书怀说:“怎么一进来就谈喝酒?就像我琚书怀只知道喝酒似的。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大河矿业公司的鲁总鲁艺。”然后又道:“这是杜光辉杜书记,省委宣传部的挂职干部。”

“杜书记好。”鲁艺伸出了手,杜光辉握了下。

大家坐定,酒宴就开始了。琚书怀说:“鲁总对桐山十分热爱啊。听说鲁总的爱人是桐山人?”

“是啊,祖籍。”

“难怪鲁总有这份心思?这次鲁总来投资搞桐山矿业开发,这是大好事啊。我先代表县委县政府,敬鲁总一杯。”琚书怀仰起脖子喝了,鲁梅看来也是个爽快人,也喝了。

杜光辉也礼节性地喝了一杯,边喝边听,他总算知道这鲁总来开发的桐山矿业是怎么回事了。说白了,就是政府和企业共同规避国家政策的一种做法。近年来,国家对矿业的安全要求越来越严格,小矿和一些安全措施不到位的矿山,很难再得到上级的审批。以至于部分矿山,一直处于违法开采的状况。桐山县对此也很头疼,矿山是桐山经济的支柱。没有矿,桐山就成了一张空壳。因此,让有实力的大公司来组建龙头矿业,就成了双方互惠互利的双赢行为了。鲁总的大河矿业,实力强劲,更重要是的,有着良好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官场关系。这就让琚书怀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琚书怀一个劲地劝酒,这鲁总也是海量。杜光辉一直比较温和,礼尚往来,决不挑战。杜光辉看见,琚书怀看鲁总的眼光有些直了,间或还含着些暧昧。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他也不说,只是笑笑。任何事一旦与感情有瓜葛了,那事情就好办。而鲁艺这样的女子,刚到中年,风韵正足。那种情感,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内心里的。正因为是内心里的,所以更持久,更浓烈。

酒到八分,琚书怀差一点就要抱着鲁艺喝酒了。鲁艺也不愠,只是笑着说:“琚县长不能再喝了,下午还都有事。”

杜光辉也道:“是啊,不能再喝了。下午一达书记还通知开会呢。”

“那好,不喝了。可是我不是为了那会。什么会?老是开会。鲁总,不喝了,不喝了。”琚书怀挥着手,将杯子中最后的一点酒干了。

中饭后,杜光辉回到招待所,休息了一会。两点半,他端着茶杯,进了会议室。一看,林一达书记已到了,其它几位常委也到了,只有琚书怀没来。又等了两十分钟,琚书仍然没到。林一达问叶主任:“没通知琚县长吗?”

“通知了。而且是通知他本人的。”叶主任道。

林一达不做声了,闷着头。其它开会的人,也都互相看看。琚书怀一般情况下是不太迟到的,今天莫非有事?杜光辉心里清楚,但是他不能说,也就装着不知道,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发现在东边的墙角上,有两只蜘蛛。其中的一只,正瞅着另一只,伺机进攻。另一只,也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的敌人,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一场好战就要开始了,杜光辉想。

墙上的钟打了三下,琚书怀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了,“开会?开了吧,啊,开了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然后琚书怀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一闭,仿佛没事人一般。

林一达显然有些生气,用手敲了敲桌子,道:“开会了。今后还是要强调下会议纪律。今天的会议主要研究两件事,一是矿山的安全问题,二是蓝天木业的问题。最近,省里给我们发了几份明传,一再强调矿山安全。其它地方,在近一阶段,也出现了多次矿山事故。我们应该对此有高度的认识,及时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请大家都说说。”

安全重于泰山,这是个大问题,含糊不得。常委们每个人都说了一段,杜光辉也说了,琚书怀最后说。他翻了翻眼睛,先是低低的声音道:“桐山的矿山有问题没有?我说的是安全问题……”突然,他提高了声音,“有,还是没有?我看是有的,而且很严重。”

林一达皱了皱眉,琚书怀继续道:“既然有,我们怎么办?我想一是要查,下功夫彻底查。二是要采取措施,对那些有安全隐患的矿山,不整改就不准生产,让他们尝尝不抓安全的苦头。当然啰,我这样说有的同志可能会反对,就这影响经济发展。可是,出了事谁来负责?谁都负不起这个责!”

琚书怀说完,喝了口茶。这茶是杜光辉从窝儿山带过来的,琚书怀道:“这茶好啊。茶好。哪里的?”

叶主任说是杜书记从窝儿山带过来的,琚书怀说了不起,这茶好。

林一达又皱了皱眉,等琚书怀说完了,才道:“矿山问题要引起我们各级的高度重视。我的意见是:立即由县委政府组织几个检查组,由县级领导带队,赴各矿山开展安全生产专项检查。在检查期间,各矿山要正常生产。而且,检查要以不影响生产为原则。这个工作,我想就由李长书记来抓。”

林一达望了望常委们,又开始说第二个议题。“蓝天木业最近上访很多,影响了县委和政府的日常办公。我看这个问题不能拖着,要有稳妥的办法来解决。”

参加会议的常委们,除了杜光辉,谁都清楚蓝天木业落户桐山的内幕,所以说到蓝天木业,谁都不愿意先说。会场上静了七八分钟,林一达道:“都不说?光辉书记说说吧,啊!”

“好,我正要说说。”杜光辉也没推辞,就道:“前不久我到省林业厅,吉厅长就跟我说到蓝天木业,他说的是对林业资源的破坏。上午我听说有不少群众来上访,原因是蓝天林业的甲醛,给周边老百姓生活带来了影响。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建议蓝天木业停产。我们不能拿资源和老百姓的生命来做赌注。”

李长副书记显然有些激动了,身子往前耸了耸,但是,随即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杜光辉朝林一达看了看,林一达正低着头,杜光辉看到的,只是他的焗油焗得漆黑的头发。接着,他听见李长副书记说话了,“我不同意光辉书记的意见。蓝天木业是招商项目,当初来桐山时,我们就承诺过,要给予他们最优惠的政策。这里面也包括资源和其它的问题。现在,蓝天木业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生产也正逐步走上了正轨。这个时候,因为这些老百姓反映的问题,而让他们停产。他们的损失谁来承担?将来还有哪一家企业愿意来桐山投资?我看不会有了,不会有了。”

“李长书记,你这是拿资源和环境作赌注啊!”杜光辉道。

李长看了眼杜光辉,没有做声。琚书怀说:“别吵了。我早就说过,蓝天木业对于桐山来说,不是个好事,而是个包袱。现在大家知道它的沉了吧。知道了,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会议室里顿时没了声音,杜光辉本来还想说几句,但一想自己是个挂职干部,说多了不仅无益,还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他看了眼李长副书记,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李长依旧昂着头,望着林一达。林一达在本子上划了划,然后道:“蓝天木业作为一个招商项目,对桐山经济的发展是有作用的。我们不能因为老百姓上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告状,我们就让这样的一个企业停产,甚至关闭。对于桐山的每一个干部来说,针对桐山的情况,了解桐山的县情,为桐山经济的快速发展服务,才是最最重要的。因此,对于蓝天木业,我的态度是继续生产,提高效益。”

林一达停了下,又道:“当然喽,我也不是说蓝天木业就不要整顿。整顿是必须的。这个我提议由李长副书记负责,重点整顿两个方面。一是搞好与周边群众的关系,研究落实补偿措施。二是要有林地培育和实施的计划和方案,并且要尽快落实。群众嘛,关键还是看着补偿。补偿一到位,什么事都好说。同时,蓝天木业也要在环保上做些功夫,尽力改变目前这种现状。李书记,你看……”

“行,按照书记的意见办。会后我就去蓝天木业。”李长答道。

杜光辉把笔记本拿在手里,本来准备走,但是,又把本子放下,问林一达:“林书记,省林业厅的吉厅长上次专门问到蓝天木业的事,我也给你汇报过。我看,是不是请李长书记将这个情况,给吉厅长反馈一下?”

林一达稍稍想了想,“这个可以的,李书记,你明天直接到林业厅去当面汇报下。”

李长点点头。会议散了。杜光辉回到办公室,琚书怀跟了过来,一进门,就笑道:“光辉书记也是直性子人啊,哈哈。”

杜光辉知道琚书怀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也是把想说的说出来,至于怎么决定,我……哈,不说了。这个蓝天,我总在预感,将来还是要出事的。不过,也许都是我瞎说,当不得真。”

琚书怀递过根烟,说:“这叫什么会?一言堂嘛。”

杜光辉笑笑,琚书怀问杜光辉什么时候回省城?杜光辉说明天下午准备回去一趟,主要是看看孩子。琚书怀说:“光辉书记啊,不仅仅要看看孩子,也要去看看部长啊。挂职一年,快得很哪。”

“也是,也是啊!”杜光辉答道。

第二十章

与北京可可化工的谈判异常顺利,顺利得有些出乎简又然的意料。简又然来之前,就已经作好了慢慢谈、长期谈,死缠硬打的打算,可是,双方一接触,很快便达成了意向性投资协议。可可化工的老总徐飞鹏,还专门请简又然吃了一次粤菜。徐总是广东人,用广东菜来招待简又然,这是最高的规格了。

简又然有些纳闷,但是,随后他就明白了。这徐总看的其实还是简又然的老同学闵开文闵部长的面子。可可化工有一半的业务与水利部有关。他们做地就是水利化工,副部长出面了,能不卖帐?不仅要卖,还得客客气气的,满腔热情地去理会。

按照协议,可可化工在湖东投资一亿五千万,兴建一座新型的节能化工厂。一期工程计划在年底投产,完成投资五千万。年可创利税一千一百万。其中税收四百万。

这是湖东到目前为止外商独立投资最大的一个项目,简又然在签了意向性协议后,立即打电话给李明学书记汇报。李明学也很激动,说又然书记了不起,这个项目成功了,将对湖东经济起到很大的示范作用。不仅仅是看这个项目的本身,更重要的是它将带动北京的一些企业,向江南省的湖东转移。

“了不起啊!又然同志。回来后,我给你接风。”李明学在电话里笑道。

“接风就不必了,我倒希望适当的时候,明学书记能来跟可可化工的徐总见见面。”简又然总是把李明学放到了前面。

李明学听着舒服,说:“下次吧,有这好开头,还怕我不去?一定去,一定去。你们辛苦了。啊,还有那个李,李雪主任,也问她好。”

“一定。书记客气了。我们只是做了点工作,也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李雪她出去了。她很能干,也很辛苦。我一定将明学书记的表扬转达给她。”简又然接着说:“明天我就回江南了。后天可以到县里。”

“多休息几天吧,啊!”李明学说:“其它的事情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简又然又谢了一次,放下电话,从床上坐了起来,头还有一点发晕。昨天晚上太喝多了,而且那粤菜也不是十分地对他的口味。他没吃多少菜,光顾着喝酒了。李雪回来后说他足足喝了有一斤多酒,他问李雪喝了多少?李雪说:与你差不多吧。

李雪的酒量事实上比简又然要大,但是,毕竟是个女孩子,也不能一开始就让她往前冲,这显得没有男人的气慨。所以,一喝酒,还是简又然先喝,李雪只在她认为最关键的时候,杀出来拼上三杯。这三杯一拼,酒量小的,往往就倒了。酒量大的,也得重创。不这昨晚上,情况就不同了。简又然去之前,就分析了形势,认为跟徐总喝酒,就不能再搞什么战术,得喝出水平,喝出真诚。只有喝出水平、喝出真诚,才能让徐总高兴。徐总一高兴,还有什么事不好办?因此,他和李雪商量好了,一开始就双双上阵。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正确的。

简又然与李雪,几乎是逢人必敬,有敬必喝。一场酒下来,徐总那边大部分人马都偃旗息鼓了。徐总说:“了得!我没有想到你们南方人也这样能喝。了得,这协议我签了。痛快!”

简又然看着徐总在协议上签了名字,他自己的手都有些发抖。徐总签好了,简又然也签上名字,然后双方握手,湖东县历史上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总算初步落定了。

酒席后,吴纵请徐总和简又然喝茶。徐总说晚上他还得飞到西安,那边有些事正等着他去解决。简又然说:“既然徐总另有安排,我酒也高了,今天晚上就算了吧。我们都回去休息。”

吴纵看着简又然,怪怪地笑了笑,说:“那也好,就都回去吧!”

这是李雪在北京租的房子,确切点说是湖东县驻北京招商办的驻地。房子是个中套,三室两厅。李雪住了一间主卧室,另外一间卧室,作为机动。厅里面也作了简单地布置,搞得像一个办公室的样子。简又然前天过来,本来是说好让郑一起过来的。可到了出发时,小郑的老父亲突然病了,只好留下。简又然那天刚下飞机,就看见李雪站在过道上,朝他挥手。那一瞬间,不知怎的,简又然竟有些感动。其实,从上次北京回去后,李雪的影子却总是时不时地往他的头脑里钻。李雪也是每天都要打一个电话,汇报工作进展,和她自己在京的一些情况。

车子到了驻地,上了楼,简又然看见李雪把个招商办安排得有模有样,就想:选择她来当这个副主任,看来是选对了。女人有女人的优势,特别是在北京。

两天来,两个人忙着找人,编印材料,甚至协议的文本,都得临时起草。一回到驻地,累得像两摊泥一样,李雪先是提出请简书记睡主卧室,简又然说小卧室更好,安静。李雪也就没有坚持。昨晚上,酒醉回来后,简又然被李雪搀着直接到了主卧室。然后,简又然便睡去了,一直到刚才醒过来。李雪已经出去了,但是,简又然明显地闻到了床上的女人的芬芳……

“难道?”简又然回忆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昨晚上回来睡到这床上来的情形。他有些摇晃,进门后就走到了这个房间。然后李雪就扶着他睡了下去。再然后,他大脑里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凭他的经验,他没有,也不会。他只是睡在了李雪的床上而已。

简又然这样想着,就笑了一下,然后起床,洗了脸,推开窗子,一大片城市森林就扑到了他的眼前。再远望,有丝丝缕缕的绿色。北京是绿化得好的城市,不像其它许多城市,除了钢筋就是水泥,除了水泥,还是钢筋。整个城市从上空一望,一片灰色,了无生机。

正想着,门开了。李雪进来了,看见简又然,李雪道:“简书记醒了,酒好些了吧?”

“啊,好了,就是头还有点疼。”简又然说着,眼睛迅速地看了李雪一眼,李雪也正看他。简又然赶紧把眼光收回来,问李雪:“机票订了吧?”

“订好了。明天上午的。”李雪说着,问:“简书记,早饭没吃吧?我来给你做。”说着,李雪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里传出的“嗞嗞”的声音,接着飘出了炒鸡蛋的香味。简又然真的肚子有些饿了,一闻这气味,禁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心想:还真看不出来,李雪这女子还会做菜。

想着,他又笑了一下,真是多余!哪个女人不会这一手?就像在古代,哪个女人不会女红?

李雪将炒鸡蛋和烤面包端了上来,简又然一看,说:“还真不错。手艺不坏啊。”

“凑合,就怕简书记呼不习惯呢。”李雪笑着,脸上的圆酒窝,也仿佛盛着春水。望着简又然,道:“吃啊,我吃过了。”

简又然低着头吃起来,味道真的不错。他吃着,心里忽地涌出一丝害羞。这么个大男人了,除了在小苗、赵妮边上,还真的没在别的女人面前这样单独吃过饭呢。他感到李雪正在望着他,他甚至觉出了李雪眼光里的火焰……

李雪静静地看着简又然吃,脸上挂着近乎幸福的笑容。等简又然吃完,她笑道:“谢谢简书记,这么给面子。”

“哈哈。我要谢谢你呢。这么好吃!”简又然说着,望了李雪一眼,李雪迎着他的目光,站在那儿。早晨的阳光正好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李雪的身上,她如同一朵花一样,在简又然面前幽静而大胆地开着。

简又然闻到了这花的芬芳,他看到了这花的明艳,他听到了这花的深处的呼唤。他迎着早晨的阳光,向这花朵走去。走着走着,他和花融成了一个整体。花在他的怀抱里,他在花的柔媚中……

阳光从窗户上移开了,简又然用手捋了捋李雪的头发,又凑近闻了闻。李雪说:“喜欢吗?”

简又然低头亲了下,说:“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从你那天走进会议室开始,我就……”李雪说着,把头伏在简又然的胸前,简又然用劲楼了楼。接着,用手摸了摸她的酒窝,笑着说:“最初是它们吸引了我,相信吗?”

李雪说:“我相信,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喜欢的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而往往是她的一个部分。而女人往往喜欢的是男人的全部,而忽略了细节。但是,男人要的却是女人的全部,女人只要有男人的一部分就心满意足了。”

简又然说:“还真有一套理论。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啊?简书记可不能随便定性的。”李雪嗔道。

“哈哈,我不能说话了。一说,就被你逮着了。”简又然说着,翻过身来,边翻边说:“那我只有不说话、多做事了。”

李雪笑着,整个屋子都在这笑声中颤抖了。

一阵风雨过后,简又然睡着了。可是电话响了。李雪正准备接,简又然拦住了,他接过电话,看了眼,是吴纵。

吴纵问:“昨晚上没问题吧?什么时候回去?晚上再喝?”

“我能有什么问题?只是头有点昏罢了。”简又然笑道,李雪把他的衣服拿过来,往他的身上套。简又然伸长了手,又跟着李雪的动作,换了只手。电话却一直接着,吴纵说:“我知道。有那么好的副主任在,你怎么会?”

“哈哈。哈哈,你又胡说了。”简又然说时,用手在李雪的脸上抚摸了下。李雪挡开了,指指手机。简又然又对吴纵道:“我明天回去。但是晚上也不喝了。我还要去看个人。下次来再喝吧。”

“那也好。”吴纵又调侃了几句,便挂了。

简又然的衣服穿到了一半,李雪继续替他穿着。这种一瞬间,简又然突然想起了赵妮。有一回,赵妮也曾这样替他穿过衣服的。场景竟然如此相似,甚至连她们弯腰的姿式,也是一样的优美。

“女人哪,女人!”简又然叹道。

下午,简又然抽空到中宣部去了趟,看望了几个老熟人。他听到部里的有关人士透露,欧阳部长即将要调动了。原来说在江南省任副书记,现在看来不是,直接到中宣部任副部长。欧阳部长的前途远大着呢。部里的同志都这么说,而且他们都清楚简又然是欧阳部长赏识的人,因此,这连带着说的意思就很明显:将来,你简又然一定也会有更好的前途的。

简又然听了这个消息,先是有些激动。接着,他就有些不安了。

说老实话,如果仅仅从简又然自己的角度来看,他是不希望欧阳部长调动的,至少不希望欧阳部长调出江南省。在江南省,不管是部长,还是副书记,都能为简又然的将来直接说上话;而一旦离开了江南省,即使是到了中宣部当副部长,毕竟是隔了,说话不可能是像在江南省这样的直接、这样的立竿见影了。他希望的是,欧阳部长能一直呆到明年初,他从湖东挂职回到部里,能在欧阳部长手上顺利地解决副厅,以后的许多事情就有了良好的基础。再往下发展,欧阳部长能越往上,他也就越能有依靠了。

晚上李雪缠着简又然去看了一台音乐会,都是些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在台上蹦蹦跳跳,活像一群舞动着停不下来的木偶。两个人看了一半,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出了剧场,沿路闲逛。李雪说:“北京真是一个好地方,要是人能一辈子住在这地方,也就足了。”

简又然开玩笑道:“不行我们在这卖套房子,就住这儿?”

“那好啊!”李雪说着,踮起脚,在简又然的脸上亲了一口。

简又然顺势抱住了她,这是北京街头,而且这一段又是林荫地带,简又然抱着李雪,嘴唇沾着嘴唇,两个人忘情地吸吮着。换气的间隙,李雪说:“有人呢。”

简又然笑道:“这又不是湖东,谁认识你?”

李雪说:“可惜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下次再来,有你在,我能不来?不过,下次,可能明学书记也要一道过来。”

“那……别让他来嘛。啊!”

“傻瓜,这怎么行呢?”

五月的夜空,星光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简又然和李雪的影子,交错着,像两枚充盈渴望的树叶,又像两朵开在黑暗中的罂粟花。

简又然回到省城,特地回家了一趟。他心里老是感到不太踏实,一回家,看见小苗和欣欣都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小苗说:“又然,你好像瘦了,连眼圈都黑了。”

“天天在北京谈判、喝酒,哪能不瘦?没办法啊!”简又然叹着。

欣欣说:“爸爸现在越来越像个大干部了。”

简又然哈哈一笑,问:“我这样就像?大干部到底什么样啊?”

“就爸爸那样。”欣欣道。

晚上李明学到了湖东,简又然接到电话就问明学书记在哪里?李明学说在你家门口呢。晚上出来吧!

简又然看着小苗,小苗点点头,他才道:“那好,在大富豪是吧,我马上就到。”

小苗说:“这个李书记,拎干鱼似的拎着你,刚回家就要走了。”

“这有什么办法?不是你同意的嘛。”简又然作出了无辜的样子。

小苗扑哧一笑,说:“我知道你想去。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能不知道?去吧。少喝点酒。”

“遵命!”简又然说着又同欣欣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刚出门,李明学派来接他的车子到了。

路上,简又然问司机李书记跟谁在一起?司机说是一个老总,叫什么他也不清楚,是个女的,好像来头不小。

啊!简又然应道。

到了大富豪,一进门,简又然就看见李明学正跟一个中年女人在说话。看见简又然进来,李明学道:“来,又然,这是省能源总公司的庞总,这是湖东的副书记简又然同志,是省委宣传部下派挂职干部。”

“简书记年轻有为啊,原来在省委宣传部是……”庞总站起身问。

“办公室主任。”简又然边握住庞总的手,边答道。

庞总看起来虽然人到中年,体态上有点偏丰腴了。但是,手却是温润的,甚至比李雪的手,比赵妮的手还要温润。简又然握着,庞总说:“你们的欧阳部长,我们在一块喝过茶。不过,马上他要高升了。”

“是啊,是啊,庞总真是信息灵通啊。”简又然放了手,笑道。

“哪是什么灵通,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哈哈,快坐,快坐吧。”庞总说着拉简又然坐下了,顺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庞梅,好名字啊。人也跟梅花一样精神。”简又然道。

“简书记真是会说话,不过,我爱听!”庞总笑着。

李明学说:“今天好,人少,清静。又然哪,这次得感谢你啊,把可可化工的协议签了下来,这对湖东经济将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还不是在明学的书记的指导下才签成的。最近的招商形势应该说还是比较好的,除了驻京招商办外,其它几个,也都正在谈项目。这个开头不错,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简又然谦虚道。

“我一向讲究论功分明。是你又然书记的功劳嘛,就是你的。啊,忘了说了,庞总也即将到湖东去投资。大投资啊。!”李明学说完,庞总道:“也不是什么大投资,两个亿吧,以后发展发展了再说。”

简又然听见庞总说两个亿,心里顿了下,问:“是什么项目?”

“我们准备在湖东建一座现代化的物流中心,打造江南省东部的物流港。”庞总解释说:“物流业现在在内地发展还是很滞后的,我们能源总公司想在这方面做一些拓展。本来这个项目是想放在省城边上的,无奈李书记一直瞅着,这不?只好放在湖东了。”

李明学道:“这是庞总对湖东的支持啊!我这谢谢庞总了。”

酒菜上来了,庞梅说:“今天难得,湖东的两位书记都在,真是大好事。我先敬你们一杯!”

简又然端着杯子,看了一下庞梅的脸,皮肤虽然白净,却看得出来长期使用化妆品带来的影响。李明学已将酒喝了,转过脸来问简又然:“简书记,看什么这么入神啊?”

“哈哈,是啊,是啊,走神了。来,喝了。”简又然把酒喝了,又和庞梅谈起刚才说的物流项目。庞总说:“我们这个项目,一期工程是建设一批物流仓储,配置相关设备;同时,建设物流市场,包括部分房产。”

这一下子,简又然突然明白了。他一直在想:省能源总公司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得在湖东建一个现代化的物流港?湖东并不是能源产业的集散地,当地没有资源,交通虽然便捷,可是,与大型物流发展的要求还是有差距。庞总来到底图什么呢?现在他知道了,图的是土地,是房地产。

近年来,随着国家土地政策的紧缩,用地矛盾日益明显。房地产开发作为一种利润空间巨大的上升产业,对土地的需求也不断增加。国家宏观控制得相对较紧。于是,不少房地产开发商就想出了新的方法,学习政策,从而再来钻政策的空子。像以市场开发名义,批得土地,市场是药引子,后面主要还是住宅开发;有的以旅游开发为幌子,还有的像庞总这样,以物流港建设为借口。凡此种种,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拿到土地。不仅仅可以拿到土地,而且是拿到比较便宜的土地,甚至还可享受税收等各方面的优惠……

像这等好事,谁不愿做?只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做这些事的公司,一般都是很有实力,更有着良好的社会关系。项目容易通过,声势也会造得很大,公益上,也经常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高调从商,低调处事,是这些公司的共同特征。他们要的是最后的利益,而要获得利益,他们必须走在政策的缝里,因此就格外小心,也格外做得堂而皇之。

简又然想到这些,却没有说。他继续陪着庞总喝酒,李明学说:“反正是晚上,多喝点也无妨。何况面对庞梅庞总,我们是酒兴湍飞啊!”

庞梅脸有点微微地红了,笑着道:“这是一株老梅哪,能不让两位书记看着难受,就好了。”

简又然说:“梅花是必得有经历的,才有精神;经过风雪的,才有内涵。庞总是省里举足轻重的大公司的老总,经历过风雨,自然见得了彩虹。我们看着,只有崇敬,只有学习的份啊!明学书记,是吧?”

“当然,当然。又然就是比我会说话,不然怎么搞宣传工作啊。哈哈。”李明学说着又敬了庞梅一杯。第三部 第五十九节

酒后,简又然说今天晚上请到了庞总,又听到庞总要到湖东投资,这是真正的大好事。我请大家喝茶。酒在八分意思,喝出的茶最有味。

庞梅说这简书记说话就是有艺术,让人仿佛闻到了茶香了。

李明学也笑,三个人到了茶楼,要了壶上好的龙井。简又然指着壶道:“这喝茶就是有讲究。比如这壶,好茶就得配上好壶,龙井最宜于配这种紫砂,泡出来的茶味道正。有人喜欢用玻璃杯子泡茶,茶的味儿就失了一半;而且太过于透明,只可赏,不可饮。”

庞梅把壶端起来,仔细地看了看,说:“古人说大碗喝茶叫牛饮,泥壶泡茶才是正宗。我自己的祖父是个爱茶的人,收集了一大批茶具。前几年,他老人家仙逝,茶具放在家里,有的怕已蒙上灰尘了。”

“喝茶最能忆人,庞总真是个性情中人。”简又然说着,把茶壶拿起来,给每个人斟了半杯,说:“先得三分,,这叫开口。然后才是慢慢品。喝茶最高的境界,就是个品字。有如人生,最高的境界,也就是品人。”

“特别是官场。”庞梅笑着。

李明学说:“要是喝茶都像又然书记这般,哪可是白了少年头,空等茶了。我们喝,古典要与现代结合嘛!”

喝着茶,谈着话,简又然的手机响了。是小苗。

小苗问:“怎么还没回家啊?人家一直等着呢。”

“正在喝茶。你先休息吧,别等了。”简又然道。

小苗在电话里哼哼了几声,也就挂了。李明学说:“告诉简夫人,晚上就在这儿了。咱们喝茶过夜。”

庞总也一笑,说:“这倒是好。不过,我还是得回去。明天要去东北呢。”

李明学说:“忙哪!再坐一会,我们送庞总回去。”

茶喝得有点清淡了,正是散场的时候。简又然提议送庞总回去,庞梅说我自己开车过来的。你们继续喝。项目的事,我从东北回来后就到湖东去落实。

庞梅走后,李明学说:“这个女人真的不简单哪,省能源总公司能到湖东投资,将来……”

简又然说:“就怕土地……”

“这个没关系。建物流港嘛。这是国家重点扶持的产业,庞总已经和分管省长说好了,我们回去递一个报告就行。”

“这就好了,既然叶省长已经同意了,就好办。”

“不过,我担心哪。这个项目上面同意,班子里可能有意见哪。”

“不会吧?这对湖东经济是个好事,谁会不同意?”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我是担心。有些同志,总是对县委的工作有不同的意见,又然哪,你到湖东,对我帮助很大。比如招商引资,这是一个极好的政策。而且不是明摆着的有成果了吗?可是,我听说有些同志在后面还是议论。这不好,太不好了。”李明学说着,对简又然笑笑。

简又然也笑笑,“只要从湖东县整体的利益出发,我想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是要求大同存小异的,少数服从多数,这是我党的一条原则嘛。明学书记,啊!”

“是啊,要是都这样想,就好啦!上午我到江省长那去汇报,他对湖东的发展很关注,还问到你。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啊。”

“是吗?那得谢谢明学书记啊!”

到了快十二点,简又然才送李明学去了房间,自己回去了。

小苗已经睡了,简又然开了灯,大概是灯光刺激了,她又醒过来。睡眼朦胧中,问简又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简又然说忙呗。小苗说就知道忙,忙,你们当官的,什么时候能不忙啊?

简又然脱衣上了床,用手搂过小苗,说:“都得忙啊。在外忙,在家还要忙。你说我辛苦不辛苦?”说着,就往小苗的身上蹭。

小苗说:“我没兴趣。”

简又然笑道:“不会吧?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让我看看。”

小苗一笑,脸一红,把头埋到了简又然的胸膛下……

简又然像一辆上坡的车子,加足了油门,正往上冲。可是,他自己明确地感觉到了油门正在松驰,车子不仅仅不向上,还向下不断地滑动着。他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都耗在李雪那儿了,这会儿成了空载。他努力着,越努力越无望。终于,轰隆一声,车子整个地滑到了坡下。

小苗没有动,二十多年来,除了最初的两年,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式和这种表情。简又然很歉疚地看着她。小苗说:“累了,太累了。睡吧。”

“也许是太累了,还有,就是喝酒了……”简又然解释着。

“没事的。睡吧,睡啊!”小苗说着,将身子翻过去了。

简又然关了灯,在黑暗中望了望小苗的后背。他把手伸过去,挽住了小苗。小苗没有做声,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简又然醒来的时候,小苗和欣欣都已经走了。桌上放着早餐,一杯牛奶,两块面包,和一小碟青菜。简又然坐下来,慢慢地吃了,他心里涌出一阵愧疚。自己下派对挂职,家里的事都交给了小苗。这个平时不太说话的女人,把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可是,身为一家之主的他,却……

简又然上午要跟李明学书记的车子回湖东,他在桌上放了一沓子钱,这是到北京前,一家企业的老总放到他包里的。这样的钱,简又然收着一点也不担心,不像吴大海的钱。企业老总,本身就是主,说话算数,自主经营。只要你把他托你的事办了,就像江湖一样,就两清了。这个老总是求简又然给省环保局打个招呼,他的企业因为环评没通过,被通知停产。简又然问清情况后,给省环保局的秦局长说了声,事情很快就解决了。边生产边整改,生产整改两不误。听到消息,企业老总兴奋得直想跳,说:“简书记真是……”,话说到这份上,表示点还有什么不行的呢?

车子出了省城,简又然才想起来,本来准备上午到部里去一趟的。既然已经上了高速,那就过几天吧。他打电话给赵妮,问王化成王部长在不在部里?赵妮说:“怎么?你回来了?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哼,好啊,我知道你……”

简又然说:“别胡闹了。我在车上呢。我在外面出差。不过,过几天我要去部里。”

“那好啊,来时告诉我。我们可……”赵妮还要说,简又然道:“那就这样了,我挂了。”

李明学回头朝简又然笑笑,简又然没说话。司机将音乐的声音提高了,是一些老歌,不知怎的,简又然听着亲切。

第二十一章

杜光辉上楼,到林一达书记的办公室,问道:“林书记,上午的茶叶会,你去参加吧?还等着你强调呢。”

“啊,啊,光辉书记啊!坐,坐。”林一达抬起头,在手头上的文件上批了一行字,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才道:“是茶叶会,是吧。啊,对,茶叶会,今天上午。不过,我另外有个接待任务啊,请书怀县长强调吧。啊!”

“这……这可是安排好的。林书记,你看……”

“书怀同志是县长,一样嘛。好吧,光辉书记。”林一达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了电话。

杜光辉摇了摇头,出来了。下楼梯时,他正好遇见李长。上次因为蓝天木业的事,杜光辉和李长有一点小不愉快。当然,没有破面子,所以见着面,还是互相点点头,说说话的。李长笑道:“光辉书记这么匆忙,有事吧?”

“是啊,是啊。上午开茶叶会。林书记说好参加的,现在却又……”

“啊,林书记上午到蓝天木业去调研。”

“啊!”

杜光辉回到办公室,又给琚书怀县长打电话。琚书怀不在,杜光辉又打他的手机,没人接。杜光辉心里有点急了。会议议程安排上写着县主要领导指示的。而且,杜光辉也希望他们过去。主要负责人参加,是对事情的重视。开会就像宴席,主要领导就同酒一样。宴席没了酒,大家低着头,风卷残云,了无生气,两十分钟,就解决了问题。会议少了主要领导,档次就上不上来,贯彻起来就差了一个层次。更重要的,没有主要领导参加的会议,往往就带有很强的部门性,缺乏全局性。也就是考虑这些,计划茶叶会时,杜光辉特地强调要请书记或者县长参加。为此,他专门向林一达作了汇报。林一达说这是好事,我参加。

林一达这么一说,杜光辉就指望上了。哪知道……

不仅仅林一达,琚书怀也联系不上。会议定在九点,现在是八点三十,杜光辉只好往会场去了。

会场就设在县委招待所的会议中心,杜光辉一进去,会议里刚才还嘈杂的声音,立即就小了下来。副县长王雨平和两办的分管副主任都已经在旁边的休息室等着了。

杜光辉问:“都来齐了吧?”

党办的毛主任说:“下面的都到齐了。县直还有个别单位没到。”

“啊,还有五分钟嘛,再等等吧。按时开会。”杜光辉问王雨平:“书怀县长,你看见了吗?”

“没有。早晨好像到办公室去过。听说要下去吧。”王雨平答道。

“啊。”杜光辉望着王雨平,心事重重地应了声。

九点到了,毛主任问杜光辉:“杜书记,是不是?林书记他?”

“林书记有事不能来了。开吧!”杜光辉道。

一行人从休息室到了会议室,主席台上的席卡,还设着林一达的。杜光辉让人拿了,他刚刚坐定,琚书怀电话来了,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听见。我到林山矿来了。是不是茶叶会的事啊?不是说好一达书记参加了嘛?

杜光辉拿着手机,到了休息室,说一达书记临时有事。原来想请书怀县长来强调的。可是……

琚书怀说那不好办了。林山矿回到县里要一个多小时,我来回一跑,你的会也结束了。就你强调吧,你是副书记,又是主抓茶叶的,你强调最合适。

杜光辉说现在也只好这样了。回到会议室,他调整了一下会议的议程,原来定的由杜光辉主持,王雨平作主报告,林一达最后指示;现在改成了毛主任主持,王雨平主报告,杜光辉最后作指示。王雨平主报告结束后,还穿插了玉树乡的茶叶开发交流。

会议按照议程,一项一项地进行。王雨平主报告后,玉树乡的李开书记上台来作交流。杜光辉听着,却总是想到高玉。会议通知山区乡镇是书记、乡长同时参会的。杜光辉朝台下看了看,没有看到高玉。他问旁边的毛主任:“玉树的高乡长呢?好像没来。”

“是没来。李书记说高乡长身体不太舒服,请假了。”毛主任说。

杜光辉心里咯咚一下,但嘴上却没说什么。轮到他作指示了,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下整个会场,然后道:“今天这个指示,本来是要由县委的林书记作的。现在由我来作了。这其中的原因,我不想在这个地方说。但是,我很有些想法。茶叶工作也是全县整体工作的一个方面,茶叶工作对山区经济的发展,对山区老百姓的脱贫致富,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这是我今天坚持要召开这样一个全县茶叶工作会议的目的所在,也是意义所在。”

会场上有人在说话了,杜光辉继续道:“窝儿山的茶叶开发已经取得了可喜的成效,刚才玉树乡的李书记详细介绍了有关情况,我想大家都很清楚了。茶叶开发虽然不可能像矿山开发那样,立竿见影;但是,这是一项绿色产业,环保产业,朝阳产业,更是惠及千家万户的产业。任何把这项产业当作应付、当作无意义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十分错误的。”

杜光辉停了下,底下的声音小了。他一开口,底下人说话的声音也起来了。“底下谁在说话呢?要不这样,我们欢迎这位说话的同志到台上来说话。大家鼓掌!”杜光辉突然提议道。

一片寂静,接着是涮涮的掌声。杜光辉笑着,说:“我也不是存心要让这些同志为难。但是,会议得有会议的纪律。有话可以会后说,这样,是对人的最起码的不尊重,更是对茶叶工作的高度不重视。如果这样,何必来呢?”

杜光辉接着谈到了即将开始的茶叶基地开发,谈到了省里已经定下来的项目。说着,说着,杜光辉自己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演员,在空空的台上唱独角戏。原来定好了的演员,临时却都有事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得在台子上,撑着场面。他禁不住有了一丝悲凉。

台下很静了,杜光辉道:“茶叶开发是个长期的工作,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挂职干部。在桐山,我只呆一年。现在已经呆了一半了。我完全可以完另外一种生活。但是,我选择了发展茶叶。我就是想:作为一个下派挂职干部,虽然时间只有一年,也得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做点事。我要做的事,就是茶叶开发。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通过大家的共同奋斗,桐山的茶叶能够打出品牌,做出名气,闯开市场,获得效益。若干年后,如果有人再提到桐山的茶叶时,会记得一个叫杜光辉的挂职副书记。我就足了!谢谢大家!”

杜光辉说完最后的四个字时,眼角在些发酸了。会场上先是沉默,接着是掌声,热烈而真诚的掌声。杜光辉想:人心总是人心,虽然都是掌声,可是内容却不是一样的。

会后,几个山区乡镇的领导找到杜光辉,要求将茶叶基地开发的任务,落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杜光辉说我感谢你们,可是项目得一步步做。下半年,如果争取得好的话,每个乡镇都会有一些的。这些主要是示范,至于大面积的发展,可能还得靠自力更生。

吃饭时,杜光辉找到李开,问高玉怎么了?李开说:“杜书记这么关心高乡长啊。她要是听到了,一定从床上爬起来的。她重感冒了,拖了下,现在在吊水。”

“你回去告诉她,马上省农科院的专家要来,让她准备下,到时要到窝儿山。这些专家,可都是茶叶方面的权威啊。”杜光辉叮嘱李开。

李开说:“这没问题。我们热烈欢迎。我马上回去和高玉一道准备。”

下午下班时,杜光辉看到了林一达书记,他出门时,正迎面碰着。林一达先开口了,“光辉书记啊,听说上午的茶叶会开得很好啊。这就好,就好!我是临时有事啊,不然我也得去。这是大事嘛。不过,有光辉书记亲自抓,我也就放心了。啊,很好,很好!”

“谢谢林书记,不过我还是想说,请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要充分地重视山区的茶叶开发。不能只顾着矿山,茶叶比矿山更重要啊。”杜光辉脸黑黑的,明显是有想法了。

林一达顿了下,随即道:“光辉书记这意见对,是要重视,而且要高度重视。哈哈,什么时候安排下主要领导对茶叶生产的考察,你看怎么样?”

“这好,适当的时候我会安排的。只要林书记能将茶叶开发挂在心上,山区的茶叶开发就有希望。”杜光辉道。

林一达又是哈哈一笑,然后同杜光辉道了别,坐上车去了。

杜光辉心里到底还有意见,他一个人往外走,准备回招待所吃饭。刚到招待所门口,看见蓝天木业的孙林正站在门口。他本想退回来,可是觉得不妥,就又走了几步。孙林跑上前来道:“杜书记啊杜书记,我一直在等你。真忙啊,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我们企业的有关情况。”

杜光辉说:“现在下班了。这样吧,明天你到我办公室吧。”

孙林笑着说:“杜书记怎么见了我孙林,就像见了……唉。我已经在桐山饭店订了,请杜书记一定给面子,晚上一块儿吃个饭。”

“这不行。我身体不舒服。”杜光辉推道。

“没事的,不就是吃饭?杜书记在招待所,不也要……还是给我们点面子吧,车子已经过来了,请杜书记……”孙林继续道。

杜光辉心想,这孙林找他吃饭一定是有目的的。达不到目的,孙林不会罢休。如其这么让他缠着,索性就去会会,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于是道:“好吧,走!”

到了桐山饭店,杜光辉发现坐在桌子边的两位,他都不熟悉。这两人见杜光辉进来了,马上站起来,孙林介绍道:“这是县委杜书记。”

两个人都伸出手来,杜光辉一一握了下。孙林道:“杜书记,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省电视台的王导,这一位是县农行的张行长。”

坐定后,孙林说:“今天请杜书记来,我是有目的的。我孙林是个爽快人,因此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绕弯了。我们蓝天木业的环保问题,在省林业厅那边出了些茬子。林书记和李书记都给我们说过话,可是不行。这事看来只有请杜书记给我们出个面子。听说,杜书记和分管的吉厅长关系很熟。”

杜光辉心想这孙林果真是个爽快人,开门见山,毫不含糊。他没有马上说话,孙林又道:“这是我请杜书记的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是,省电视台的王导,是我的好朋友,他听说了杜书记在窝儿山发展茶叶的事,很感兴趣,想采访一下杜书记。”

“啊,孙林也是个爽快人哪!”杜光辉道。

“就是,我是军人出身,这些年虽然在商界瞎混,可是爽快的性格一点没变。”孙林说着,敬了杜光辉一杯酒。

杜光辉只是意思了一下,沾了沾嘴唇,就放下了。

王导说:“杜书记在窝儿山开发茶叶的事,很有典型意义。现在,这样的好干部太少,特别是挂职下派干部。因此,我想在这方面做一期采访,请杜书记支持。”

“这个就不必了。我也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不值得宣传的。这事,我看就算了吧。”杜光辉一口回了。

孙林笑道:“杜书记为人低调。我们敬重啊。”

正说着,孙林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不一会儿,孙林和李长副书记一道进来了。李长一见杜光辉,就笑道:“杜书记,还是孙总面子大啊。他跟我说请杜书记,我说我是请不动的。可不,孙总就请动了。不过,也对啊。现在经济发展是第一要务嘛,重视企业,理所当然。”

杜光辉只是笑笑,李长坐下后,又谈到吉厅长的事。李长说:“这事杜书记能行。吉厅长和杜书记是老关系了。窝儿山茶叶,一下子就给了好几百万的无偿资金呢。不简单哪,不简单!”

“就是嘛,看来我请杜书记是请对了。这事杜书记可一定得关心啊!”孙林道。

到现在,杜光辉完全明白了孙林葫芦里装的啥药了。孙林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杜光辉在吉厅长面前,替蓝天木业说话。孙林这一招还真的有策略。先是在招待所门前等他,然后是请电视台王导采访他,再后是李长书记出面,半真半假的压他。还有呢?杜光辉看看桌上,还有农行的张行长,既然是孙林请来的棋子,不可能是没有用处的。也许很快就要派对上用场了。

果然,张行长端着酒对杜光辉道:“杜书记,下午我刚看到茶叶办送来的茶叶开发的贷款报告,这个项目不错。作为农行,扶持上义不容辞的。可是……”

“啊,看到了,是吧?那好,你们就尽快研究,尽快落实吧。”杜光辉说。

“难哪。盘子太大,现在县级行只有五万的借贷规模啊。杜书记,难哪。我们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向分行上报。”张行长这话明显有暗示性了。

杜光辉当然听出了这话中有话,可是,这话又滴水不漏,只好笑笑,说:“这事,还得请张行长支持。上午茶叶会议刚开,任务都落实了。下半年全面动起来后,没有资金可是不行的啊!”

“张行长也就别再绕弯子了,茶叶开发事关重大,农行要认真对待。”李长副书记插话道:“不好处理,要想办法处理;不能解决,也要争取解决。”

张行长笑着,“李书记这是逼上梁山啊,杜书记,我尽力吧。尽力!大家都要互相支持嘛,互相支持。”

酒越喝越多,杜光辉一直是象征性地喝着,他坚持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这场面复杂,而且他更不愿意出现上一次因为醉了,而睡在绿杨山庄的事。李长递过支烟,拉着杜光辉在沙发上坐下,说:“听说上午的茶叶会,一达书记和书怀县长都没参加?”

“是啊,临时有事。”

“这太不像话了吧?他们……唉。光辉书记啊,认识问题,认识问题啊。”

“……”

“光辉书记上次在会上对蓝天木业的批评,我随后就给孙总说了。他们很重视啊,专门停产进行了整顿。又投资对环保进行了整改。同时确定了从企业的利润中拿出百分之三十,用于育林。他们很感谢光辉书记啊!企业发展过程中,总是有问题的。有问题不怕,怕就怕没人指出来,没人帮助解决。”李长望了望杜光辉。

杜光辉吸了口烟,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哪哪能?就要当真,而且一定要整改到位,这是我对他们的要求。”

“啊啊,哈哈。”

“环保方面,还有其它方面,我们也给吉厅长作了汇报。可能还有些小问题,是不是请光辉书记适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桐山发展一个企业不容易啊。”

“我知道。再说吧。”

酒席结束后,孙林要请杜光辉去喝茶,杜光辉谢了。孙林就用车送杜光辉回招待所,在房间门口,孙林将一个鼓鼓的信封放了下来。杜光辉马上拿起来又放到了孙林的手上。孙林再放,杜光辉又递回去。都是无声。终于,杜光辉火了,说:“不像话。”

然后,“砰”地关上了房门。

孙林很快打进来了电话,一个劲地给杜光辉杜杜书记道歉。杜光辉说别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孙林说那吉厅长那儿?杜光辉说我方便的时候给吉厅长说吧,不要指望。孙林说有杜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谢谢杜书记了。

杜光辉不知怎的,窝了一肚子火。他脱了衣,进了卫生间,放了热水,慢慢地冲起来。这热水一冲,人整个儿清爽了,头脑子也清净了。一天的烦恼,都被这热水冲走了。他慢慢地冲着,身体在热水的冲洗下,清洁得如同一个婴儿。他想起大平原了。想起小时候,母亲捧着他们,给他们洗澡。一晃都是四十多年了,唉!

电话响了,杜光辉听到了,却没管。只要杜光辉晚上住在房间里,电话就总是有。那些找他搞项目的企业,老是不停的电话盯着。特别是联河化工的任天大,几乎是三两天一个电话,有时还跑到办公室,或者就到房间,弄得杜光辉十分烦心。事实上,杜光辉已经将任天大的项目送上去了,而且找了一个认识的朋友。项目初审已经通过了,就等着最后的定夺。资金是肯定有的,只不过是多少的问题。但是,他没有将这些告诉任天大,他想等最后定了再说。对于为企业搞项目,他希望联河化工,是除茶叶以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冲洗好,杜光辉出来,倒了杯开水,正准备喝,手机提示他刚才有电话未接。他打开一看,竟然是莫亚兰的,这让他有些惊讶。春节后,莫亚兰只打过一次电话告诉他到了北京。后来再没声音了。有几次,杜光辉也想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她,可是拨了号,还是放弃了。今天晚上怎么?

杜光辉拿着手机想了一会儿,然后回拨了过去。电话通了,莫亚兰说:“怎么?有事?是吧?”

“没有,在洗澡呢。都好吧?”

“不好。一点不好。”杜光辉听出莫亚兰的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了?”

“他出事了……”

“……”

“现在正被找去谈话呢。都三天了。可能要双规……”

“怎么这样?怎么?唉!问题严重吗?是什么性质的?”

“我也不太清楚。听他的朋友说是经济上的,问题一定不轻,不然……光辉,你说我是不是走错了一步?”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呢?关键是当前。”

“我可是真的一点也没沾他的经济。他要那么多钱干吗啊?听说有七八百万。七八百万哪,是不是要判死刑?”

“不会的。听说也不一定是事实。”

“现在只好这样想了。”

“那你最近……不行,来桐山散散心吧?”

“我哪能走得了?他们通知我了,随时要找我谈话,让我不要离开北京。”

“唉!怎么?都省级干部了,怎么……”

莫亚兰说:“不说这些了。你最近好吧?有时烦的时候,泡一点你寄来的桐山茶,真的让人清心呢。”

“也是啊。我现在不就这样?挂职干部嘛!”

“还是从前的时光好啊!光辉啊,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不忙,还早呢。”

“算了,有空再说吧。我挂了。”

杜光辉握着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通话已中断”的提示,他想起莫亚兰刚才最后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了。一个女人,在这样一个突然的巨大变故前,她除了颤抖,还能做些什么?她打电话给杜光辉,其实也许只是想听听杜光辉的声音。她一定知道,杜光辉不能帮助她什么,更不能去替她解决什么。她只要听听他的声音就够了。那一刻,她一定是最孤独的,也是最痛苦的。

杜光辉打开电视,躺在床上边看边想。莫亚兰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荡着,他不能说莫亚兰为了所谓的爱情,跑到北京去是个错误。人哪,有时候你打他、骂他,压迫他,甚至侮辱他,他都会是清醒的,是自尊的;可是,一遇到了爱情,就不一样了。聪明的人成了傻瓜,果断的人成了面条,坚强的人成了孩子,清醒的人成了糊涂虫,自尊、自我,都消失了,都淹没在爱情的洪流里。为了爱情,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骨子里,莫亚兰是个高傲得有些自恋的女人。但是,杜光辉知道,越是这样的女人,对自己的期望就越高。她这么多年来,舍弃了凡俗的婚姻,选择了近乎于黑暗的地下爱情,也是她过于自爱的一种表现。她相信了自己的爱情,她陶醉于自己的爱情。一个欣赏自己爱情的女人,是幸福的,同时也是危险的。

莫亚兰一定揣测过她的爱情的结局,但是,杜光辉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不会揣测到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莫亚兰喜欢的那个男人,杜光辉也是知道的。虽然是省级干部,平时不可能接触,但电视上的经常出来的。一张国字脸,脸上有些沧桑。莫亚兰也许正是爱上了他的沧桑。这些年,她把他们间的感情经营得很有些意思,而且,杜光辉发现,莫亚兰是越经营越迷醉。终于,她迷到了停职跟那个男人一道去北京了。

“我明白,肯定有一天,我们会结束的。不过,我希望那是很自然的结束,很老年的结束,很优雅的结束。”莫亚兰给杜光辉说这话时,是上次要省城喝茶时。那次,她已经决定了要去北京了。杜光辉听着这话,那一刻,他感到那个男人是幸福的。事实上,直到现在,虽然那个男人出事了,可是,杜光辉认为:他仍然是幸福的。一个官场中人的心情是复杂的,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拥有了,因为莫亚兰,他在一个女人的沉醉中,获得了快乐。

这一刻,也就是杜光辉正在想着这事的这一刻,那个男人在想什么呢?

刚才莫亚兰在和杜光辉说话时,那个男人又在想什么呢?

他想到了莫亚兰吗?想到了他影子里的这个女人吗?

不知道!

杜光辉越想越乱,从莫亚兰,他又想到了黄丽。黄丽是在上周正式给杜光辉提出来要离婚的。杜光辉没有答应她。倒不是杜光辉还对黄丽有什么期望,他知道对这个女人,他是不能有任何期望了,她也不可能再给他什么期望。她的心早已经飞走了。女人的心,一旦飞走了,就是你把它抓回来,心也回不来了。她的心不在杜光辉和孩子的边上,哪就离吧。可是,杜光辉不能答应。凡凡即将高考了,人生中如此重要的冲刺阶段,他不希望因为他和黄丽的事,而来影响孩子。

“等孩子高考后再说吧。”杜光辉告诉黄丽,他是冷静的,也是明白的。

黄丽说那也好,“我不会要家里的东西的,我一个人出去就行了。”

“到时再说吧。”杜光辉看着黄丽的脸,这张脸,曾经让他看到过爱情的鲜活。可是现在,他看不到任何让他感动的表情。这张脸,已然陌生了。

也许,对杜光辉的人生来说,婚姻走到这一步,是一个大的失败。许多人说:婚姻需要经营。杜光辉可能正是忽略了这一点,过分地相信自己的婚姻了。然而,对于婚姻,对于爱情,杜光辉心里一直有一个顽固的理由,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婚姻的长短,爱情的来去,都不是由得自己的。比如早些年,他的初恋;比如莫亚兰,她的情感;比如他和黄丽,从认识到结合;再比如现在,黄丽走向了另外的港湾;这一切,谁都不曾预料,谁也无法解释。除了命中注定,还能有什么呢?

桐山的夜晚,渐渐吞噬了正在思想着的杜光辉。他想到了凡凡,眼角一热,心里充溢了悲伤。

第二十二章

风里有些火的味儿了。这是湖东人形容天气暖了的话,简又然第一次听到,心想还真形象生动。可不,一到了六月,空气中就有了火星子的暴烈,比起刚刚过去的梅雨季节,完全是两重天了。梅雨时,空气中到处都是沾乎乎的,连呼吸也似乎能吸到小水珠儿。可是,梅雨刚过了十来天,天气干燥了,日头更近了。尘土中的细粒子,一遇风就飘起来,简又然有时黄昏到街上走走,走不到五十米,往往就被风中的细粒子眯住了眼睛。他在省城走的时候,即使是同样的季节,却没有这种感觉。他仔细地想了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湖东这样的一个小县城,正处在发展之中。除了不断生长的楼房,它最缺的是绿地。没有绿地,就藏不住水。没有水,这些小细粒儿,不往人眼里飞,还能往那儿飞呢?

星期六,简又然本来准备回省城,可是赵妮来了。这回,她是先打了电话,说都一个多月了,“熊”是不是忘了她啊?简又然说那是,天天想呢。赵妮说那好,我下午过去,以解你的相思之苦。

简又然也确实有些想赵妮了。上周,他到了北京,和李明学书记一道,正式同可可化工的徐总签订了投资建厂的协议。可可化工一期工程投资五千万,在湖东建立江南省最大的聚脂化工企业。协议签订后,简又然陪李明学书记专程拜访了闵开文闵部长。闵开文在李明学的当面,就直接说这个项目可全是看了老同学的面子,不然……李明学说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都来感谢闵部长哪。闵部长是又然书记的老同学,现在又为湖东经济的发展作了这么大的贡献,湖东人民不会忘记闵部长的。我们真诚地邀请闵部长在适当的时候,专程去湖东考察。

闵开文笑笑,说这当然。又然书记是我的老哥哥,他在湖东,我当然要去的。只是我现在忙哪,身不由已,以后再说吧。

李明学马上说闵部长是部领导,当然忙。我们也不能强求。只要闵部长把湖东放在心上,我们就很感谢了。

李明学在北京呆了三天,简又然一直陪着。只有一次是李明学单独行动的,他去拜访一位在京的湖东籍老将军。那位老将军不太喜欢人多,特别不喜欢不熟悉的人。因此,简又然也就没去。而且,他私下里也很高兴。李明学一走,他和李雪有了机会,在李雪的床上,他像一头蹩足了劲的熊,痛快而酣畅地叫唤着……

李雪说,简书记成了我生命中的引路人,不仅仅是在工作上,就是在这方面,简书记也是了不起的,是简书记让我体会到了男人火一般的魅力。

简又然要在李雪的脖子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大笑了。

李雪问:为什么笑啊?怎么?我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是太好了。简又然收住笑,把李雪揉搓成了一团,使劲地拢进了怀里。

从北京一回来,简又然就头疼了。吴大海案件全面展开后,在湖东形成了不小的冲击波。李明学书记为此也心事重重。在飞机上,他就同简又然谈到了吴大海,虽然没有说得直接,但是,简又然明显地感到,李明学的心里是有些惊慌的。

昨天下午,湖东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蒋大川通报了吴大海一案初步的案情。吴大海本人已经查证属实的受贿总额六百四十二万,其中索贿一百一十万。吴大海对自己的问题认识得比较清醒,能积极配合检察机关办案。除了他个人的受贿情况外,他还向检察机关供出了一些涉及到受贿、买官卖官的科级领导,也包括个别县处级干部。

蒋大川一通报,会场上立即静了。人们现在不仅仅是关注吴大海到底受了多少,更加关注是吴大海受的钱到哪里去了?他送给了谁?他向谁买了官?又是谁向他卖了官?

李明学的心里,这一刻是平静的。会议之前,他和琚书怀、刘中田、简又然四位书记,已先听取了蒋大川的汇报。在这个小会上,蒋大川直接通报了涉及到的县干,原来的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现在的政协主席罗望宝。据吴大海交待,他前后共向罗望宝行贿八十多万元;同时,他还介绍他人先后多次向罗行贿。除了罗望宝,目前吴大海的交待没有涉及其它任何县级干部。

书记会对此事专门作了研究,在马上召开的常委扩大会议上,暂不对外公布涉及的县干名单。政协主席罗望宝照常参加会议。

简又然就坐在罗望宝的对面,他看了看罗望宝,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心想,这样的人在官场久了,真的练出了一身的功夫。他心里一定是知道蒋大川所说到的县干是谁的。可是,他就能坐得住。不仅坐得住,甚至好像比平时坐得还要稳当一些。真正的了不起啊,了不起!

李明学最后做了总结,对吴大海案件,他自然是一番检讨。在进一步强调了反腐倡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后,他话锋一转,道:“其实,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常委扩大会议,除了通报吴大海案件的一些情况外,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我们要向所有跟吴大海案件有牵连有关系的同志,事先打个招呼,请这些同志,好好地算算帐,好好的检讨自己。有问题,就及时地向组织上说出来。说出来了,组织上是可以考虑的。不要等到组织上找你了,那就被动了,也就……我也不想再多说了。请大家三思。散会!”

会后,刘中田笑着说:“明学书记的口气也太……不过,是得说说啊。”

简又然说:“怎么?唉!”

其实,简又然看见刘中田的神色也不是那么的太舒展。吴大海一直在湖东工作,吴大海出了事,刘中田想一点干系也沾不上,这不太可能?事实上,简又然作为一个挂职干部,才来了几个月,就差一点沾上了。其它人就更难说了。

简又然中午睡了一会,吴大海案件后,湖东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因了这种平静,简又然才能痛快地睡一觉。到了四点,赵妮的电话来了,她到了湖东,住在金凯悦。

“熊,快过来嘛。”赵妮嗔道。

简又然说:“好的,我尽快。你先休息会,我就过去。”

半小时后,简又然到了金凯悦。站在赵妮房间的门口,他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出赵妮慵倦而又有些磁性的声音:“是熊吗?门开着呢。”

简又然心想这丫头也太随便了,一个女人家,门就开着,要是……

推开门,简又然一眼看见赵妮正站在窗子前。简又然说:“熊来了。”

赵妮回过头,眼睛里满是泪水。这与刚才简又然听到的声音有些不太相符,他吃惊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就是一个人想哭。”赵妮擦了擦泪水,抱住简又然,说:“熊,我太想你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哪有的事?胡想。我这不来了?”简又然加了点力度,赵妮抬起头,用唇寻找着简又然的唇。

简又然低下头,轻轻地吻着。赵妮把唇移开,问:“怎么一个多月都不见我?是不是?我有感觉了。”

“有什么感觉?太忙了啊。你不是不知道,县里的事多,一天到晚都是,没办法。”简又然解释着,嘴唇又覆盖上去了。

赵妮没有再做声,简又然吻着,渐渐地,两个人的身体发热了。简又然感到了赵妮正在被唤醒了的激情……

赵妮先是静静地,接着开始语无伦次地说着,再接着,她和简又然一道向着床边走去。可就是这时,简又然的手机响了。简又然稍稍停顿了下,没有接。可是,还在响。他只好收住嘴唇,伸手拿过手机,一看,赶紧接了。

“明学书记啊,刚才有事呢。”简又然面背着赵妮道。

李明学说:“又然书记啊,是这样。我马上准备到省里,有点急事。你和我一道吧。你在哪里?我让车去接你。”

简又然举着手机,向赵妮示意了下。赵妮并没有听见简又然刚才在说什么,只是眨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简又然道:“那好,明学书记,我正在金凯悦。”

“十分钟内车到。”李明学说着挂了电话。

赵妮问:“有事?”

简又然说了,赵妮半天也不说话,泪水开始往下落。简又然说:“没办法嘛。这样,你就在湖东,我们晚上办完事,再回来。”

“我一个人?我……”

“好丫头,听话。不行我让程辉来陪你?”

“你放心吗?熊。算了。你先去吧。晚上早点回来,我可在等着呢。”说着,赵妮抬头亲了口简又然,说:“你不回来,我也不睡觉。”

简又然笑笑,说:“那你就等到天亮吧。”

赵妮点点头,简又然穿好衣,下了楼,到了大门口。车已经到了,李明学也在车上。李明学说:“又然书记,不好意思啊,临时有事。想了想,还是喊你一道更好些。”

“是吧,谢谢明学书记的信任哪。”简又然并没有问什么事,李明学要愿意说,他自然会说的。你一问,反而尴尬了。

李明学望着简又然,叹了口气,“又然哪,吴大海的事,其实并不止蒋大川汇报的那些。他还提供了一些县级干部的名单。居然也……唉。不说了,我已经约好了省委办公厅的一位同学,请他和省纪委的有关人士说说。”

“啊,这个吴大海,不过,蒋……也是。啊。”简又然这时想着,自己的名字也许也正在其中呢。可是,他心里是踏实的,那钱早已进了廉政帐户,他怕什么呢!倒是李明学,简又然看得出来,李明学是很紧张的。不仅仅现在,就是昨天的常委扩大会议上,李明学虽然心里有了些底子,但是,还是看得出来,他急于想从吴大海案件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即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地把李明学和吴大海扯到一块。他自己心里却是明镜似的。吴大海既然把罗望宝吐出来了,难保不把其它的人也一道吐了出来?

所以,昨天的会议后,除了罗望宝着急外,李明学也是很着急的。晚上,他喊来了同样在纪委当副书记的唐二兵。唐二兵是李明学到湖东后亲自提起来的,算起来,跟李明学还沾些亲戚。李明学问唐二兵吴大海到底交待了些什么?唐二兵说这他也不清楚,都是蒋书记一手办的。李明学说这就麻烦了。我想知道实际的情况。唐二兵也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了李明学书记的心事,就说他知道了,明天上午一准有信。

可别说,唐二兵还真的在今天上午送来了吴大海交待的材料的全套复印件。李明学也没问他是怎么弄来的,只说了这事千万不要对其它任何人说起。因为这事涉及到市里的领导。唐二兵说这事到此这止。您也没找过我,我也没见过您。放心好了。

唐二兵一走,李明学赶紧关了门,打开复印件一看,吴大海这家伙把什么都吐出来了。里面涉及的县处级干部有十几位,有退下来的,更多的是还在位的。还有一两位市级领导。李明学的名子也在其中。吴大海交待说:他曾经多次向李明学书记送钱,总额大概在五十万左右。具体的数字,他在笔记本上都记着呢。

“混蛋!”李明学气得把复印件砸到了地上。随即又捡起来,小心地放到抽屉里,锁好。他想:一定得出去走走了。不然,这事往上捅开来了,再想收拾,就晚了。现在,不是冤吴大海的时候,而是……

李明学请简又然一道,是有他的理由的。一是可以让外人看起来,他是和简又然副书记一道到省里联系工作的。这个时候,除了蒋大川,也许还有人正盯着李明学呢。二是简又然从省里下来,省里那一块的关系熟。而且,李明学私下里相信,简又然也是和吴大海有牵连的。在吴大海的交待复印件里,也提到了简又然。虽然数额不大,但毕竟也是在了。他要找合适的时机,把这一点透露给简又然。他要让简又然知道,李明学书记是保护挂职干部的,不仅仅在语言上,还在行动上。

车子很快到了省城,李明学说晚上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大富豪。那地方安静。到了大富豪,简又然一看李明学的那位同学,竟也是熟人——省委办公厅的江笃山江主任。因为都是搞办公室的,他们以前找交道还是比较多的。李明学说:“都是熟人哪,这就好。我就说又然同志有影响嘛,这不……唵,是吧。”

简又然说:“江主任是领导,他对宣传部的办公室工作很关心很支持的。”

“简书记这是……咱们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还说这话?天下最苦的就是搞办公室的。人说办公室是大杂烩,既是大杂烩,你想想,什么滋味都有?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哎呀,我算是在办公室呆傻了,都二十年了。不像你简书记,挂职回头,就脱离苦海了啊。”江主任打趣道。

简又然笑着,说:“哪能呢?回来还不是在办公室打杂?江主任你这是笑话我了。哈哈,明学书记,是吧?”

李明学点点头,道:“都别这样说了。你们都是省官,我可是个县官哪!”

江主任邀请有其它几位客人也都陆续到齐了,都是李明学大学的同学。除了江主任外,也大都在搞技术。李明学说:“还是你们搞技术的同学好啊,单纯,收入又高,稳定。多自在啊!”

其中一位,现在是某研究所的副总,秃着头,一喝酒就红了脸,拍拍李明学的肩膀,说:“如今是个官本位的社会,我们再好,也还是不能同你和老江相比。何况,如今搞技术也不是真空了。哪个不同当官的打交道?你问问老江,我们所哪年不到他那儿去?”

江主任端着酒,“不说了,不说了,老光哪,不行我让你?我们换了。”

简又然说:“来,来,大家喝酒。喝酒第一,说话第二。来,喝了。”

酒喝到一半时,李明学拉着简又然,和江主任一道到旁边的包厢里说话。江主任问:“问题怎么这么复杂了?怎么搞的?关键是一开始就不能让吴大海进去?他一进去,事情不就麻烦?”

李明学无奈道:“我也知道。吴大海的案子是省纪委办的。不然这事不就好办?省纪委这一块我不太熟。何况这事一般的熟人也摆不平。老同学啊,这个时候你不说话,谁说话?只有你了。”

简又然也不好插话,只是听着。江主任挠了挠头,说:“我知道了。我跟省纪律的柳书记说说。只要吴大海不坚持,事情就好办。还有就是湖东那边,一定得稳住。”

“这个当然。”李明学说:“湖东现在发展经济是第一大事,如果这么一折腾,人心不稳,经济怎么发展?我也急啊!不仅仅我,又然同志,还有其它的同志,都很急!”

江主任问:“目前这事儿到哪一步了?”

李明学说:“除了罗望宝,其余的,都还没有公布。仅仅是吴大海交待了的。当然,他的交待也只是一面之辞。可不,连又然同志都在内。这怎么会呢?又然同志到湖东才半年,会吗?又然,不会吧?啊!”

“唉,怎么会?他倒是找过我的。不过我没收。怎么?他交待到了我?真是……”简又然假装有些吃惊道。

江主任说:“好了吧,我都清楚了。除了柳书记外,我看能不能给华山书记也说一下。明学啊,这事你就放心了。老同学嘛,就这么定了。”江主任说的华山书记是省委的副书记,分管干部。

回到包厢,老光批评江主任和李明学不够意思,把同学们撇开自个儿干活去了。李明学心情比刚才好了许多,说:“来,我陪大家喝。一醉方休,来,喝!”

酒一直喝到十点。简又然的手机响了好几回,都是赵妮的。赵妮说:“再不来,熊,我可要吃人了。”

简又然说:“快了,快了。我也想走。没办法啊。快了。”

赵妮说:“人家还没吃呢。”

“那快到餐厅吃点啊。”简又然道。

“不嘛,我要你跟我一块儿吃。”赵妮犟劲又上来了。

简又然笑着,“好吧,那你等着。我很快就回去。”

酒席结束后,李明学要请大家去喝茶。简又然这下心里真的有些急了,一喝茶,不到十二点是不能完事的。那时再回湖东,就麻烦了。他把李明学拉过来,说有点急事,还真得回湖东?李明学问什么事,这么急?连茶都不喝了。简又然说:实不相瞒,小苗和孩子下午到湖东了。正在等着我呢。

“啊,啊。又然哪,你怎么不早说?这多不好。那你先回湖东吧。让师傅送你回去,明天早上他再来接我。”李明学马上喊来了师傅,让他把简书记送回湖东。简又然临走时,问明学书记需不需这个?说着做了个钱的手势。李明学摇摇头,说包里有,你就放心地回去陪老婆孩子吧。

车子在夜色中急驶,一个小时不到,就回到了湖东。简又然下了车,直奔赵妮的房间。赵妮已经睡了。他让服务员开了房门,进了房间,他看见赵妮和衣睡在床上,眼角上还挂着泪水,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他俯下身子,在赵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在他准备抬起身子时,赵妮的两只手伸到了他的脖子上,把他按了下去……

简又然吻了一通,伸手按住赵妮饱满的胸部,说:“暂停。我先陪你出去吃饭。”

赵妮说:“不吃了。我就吃你。熊。”

“那你吃吧,这么个庞然大物,能吃得下吗?”

“能,来,看我怎么吞了你?”赵妮在简又然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简又然疼得直甩手,说:“你真吃啊?饿坏了,都……起来吧,出去吃饭。”

赵妮望着简又然,脸红红的。简又然发现赵妮这一个月不见,变得脆弱了。他弯下腰,理了理赵妮的头发,说:“听话。去吃饭吧。回来再……”

赵妮说:“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饿。”

“傻!起来,走!”

赵妮懒懒地爬起来,简又然帮她把外衣套了。两个人出了门,往南,到了一处大排档前。简又然站住了,赵妮问:“就这?怎么不走了?”

简又然说:“就这了。小县城还能有什么?有就算不错了。找个僻静一点的,免得熟人看见。”

两个人找了个稍稍偏一点的摊位坐了,赵妮要了碗水饺,正吃着,大排档的老板问:“这位好像是简书记吧?”

“你怎么?”简又然有些惊讶。

“我们当然知道。天天晚上电视上有呢。听说城关的那个吴大海被抓了,简书记,是真的吧?”

“这个……啊,是吧!”简又然含糊着,心想这事连大排档的老板都知道了,可见老百姓不是不关心,而是关心得很。越是小的地方,官场新闻越具有爆炸性。吴大海在水阳呆了十几年,哪个老百姓不认识?这样的地头蛇,一下子被抓了,老百姓能不关注?

“那个吴大头是要抓。不过,抓了他一个,那算什么?听说,吴大海给县里许多领导送过钱,连市里都有。说不定过几天就被放回来了。官官相护啊!唉。”老板说着,又去忙着下面条了。

赵妮问简又然:“吴大海是谁?”

简又然说:“这事别问。回去后再告诉你。”

赵妮望了望简又然,没说话了。过一会儿,又抬起头,对简又然道:“你知道吗?王部长听说要出事了?”

“什么……”简又然摇摇头。

“听说王部长在部新大楼建设过程中,受了包工头好几十万。以前就有人要查,欧阳部长一直不同意。现在,欧阳部长马上要走了。省纪委已经找了那个包工头。王部长最近几天一直请假没上班。”

这个消息简又然还真的不清楚,他知道欧阳部长要走了,但是,王部长的事他听都没听说。这一阶段,他一直在忙着湖东的招商引资。部里新大楼建设时,由王部长和财务处的何处长还有工会的杜光辉负责。建好后,就有人传言:大楼质量差,负责的人受了包工头的好处。简又然没有在意,没有证据,都不过是说说而已。不想,事情过了三四年,还是翻出来了。简又然叹了口气,赵妮也吃完了。付了帐,两个人往金凯悦走。

在金凯悦门口,简又然碰见了刘中田,正和一班人在话别。打了招呼,刘中田看了眼赵妮,也没问,只是笑笑。然后握了手,上车去了。

第二天上午,李明学书记就回到了湖东。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给简又然,说既然小苗和孩子在,中午就在一块儿聚聚吧。简又然说谢谢了,她们已经回省城了。李明学说那多不好,昨晚上让你……简又然笑笑,李明学说省里的庞梅庞总一道过来了。你一个人在湖东,就过来吧,我们也在山庄这边,十二点,我们等你。具体的,我让梅主任通知你。

庞梅是专程来湖东商谈东部物流港建设的。其它的一切都好说,现在关键的是土地。整个物流港建设计划用地五百亩,这可不是一个一般的数字。按照国家现在的土地政策,县级只有五亩地的审批权。省政府一级也只有三十亩的审批权。像东部物流港这样,一下子要拿五百亩地,真可谓是难上加难了。

简又然先到了山庄的悦雅轩,这小轩临水,四周环境优美,是个宜于人少聚会的所在。李明学也是个讲究情调的人,简又然绕着小轩转了一圈,梅主任来了。见简又然看着水边的杨柳,梅白道:“简书记好兴致啊,千条垂下绿丝绦,真个是春风杨柳,光景无边哪!”

“梅主任锦心绣口,出口成章啊!”简又然笑着说:“不过,说真话,没事的时候在这湖边走走,看看垂柳,听听鸟鸣,也是一种人生享受啊!可惜我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忙着,喜辜负了这大好风光。可惜,可惜啊!”

“是啊,古人曾说‘浮生偷得半日闲’,就是说人生要学会忙中偷闲,享受快乐。我们这些人,说起是个官,又不能算。古人七品县令才是最小的官呢。我们充其量只是个小吏。可是我们也忙得不亦乐乎。回过头来想想,忙了些什么呢?真的不知道。匆忙之中,春天过了,绿柳老了,花儿谢了,鸟声也高远了。再走着,走着,我们也老了……唉!”梅白一番感叹,让简又然听着也心动起来。他没想到,平时在县委办公室里忙个不停的县委大管家,也还在心里藏着这么多的苦衷和思考。可见,人人都是有思想的,只不过,有的人把它说出来了;有的人,永远把它藏在心底里。

正说着,李明学和庞梅庞总笑着过来了。庞梅说:“又见到简书记了,还是为么风度翩翩哪。”

简又然笑笑,道:“庞总真的会说话,说得我感到年轻了。不过,跟庞总在一块,想不年轻也难哪。啊!”

庞梅朝李明学看看,然后大家一道进了房间。李明学说:“今天庞总是公私兼顾,所以我们就小范围地聚一下。下次,等庞总的物流港项目正式动了,可要好好地喝一回。又然哪,刚才庞梅可是一再地提到你啊。不行,下次挂职回去,干脆到能源总公司算了。”

“这个主意不错,就怕庞总看不上我啊。我们在机关上呆了十几年,当年学的东西都还给上帝了。庞总的公司,要的可都是真功夫、真人材,像我们搞行政的,万金油一样,怕是看不上的啊。庞总,我说的没错吧?”简又然望着庞梅,庞梅笑道:“不是我不要。而是像简书记这样能说会道,足智多谋,我看只有我自己这位子还合适。不行,你来?”

“哈哈,见笑了,见笑了。”简又然说着举起杯子,“我现在分管招商引资,庞总要在湖东建物流港,这不仅仅是对湖东的支持,也是对我所分管工作的大力支持。我先敬庞总一杯。”

庞梅把杯子端起来,喝了,然后问李明学:“地的事到底怎么处理?没有地,项目就无从谈起了。”

李明学说:“这事我反复想了。当然没关系。地,不是没有。就是运作的问题。”

“你们有地?”庞梅惊讶道。

“当然有。庞总也不是外人,这几年,国家政策紧了。表面上看,地是收了,没有了。特别是大宗的地,更难找了。可是,不瞒庞总说,现在哪个地方都还有大片的地。这些地,都是在国家土地政策调整前,由各地政府突击筹款,集中卖下来的。当时的价格便宜,运用的也都是财政资金。多的县储存了上万亩。我们湖东,也还有三千多亩。而且这些地都还相对集中成片。这两年,如果有什么大的项目,在用地问题上不好处理,我们就得动用这储备地。”李明学说着,简又然听了也觉得新鲜,这真的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庞梅说:“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我回去后就让物流部的人过来,先做规划,争取一期工程年底前投产。”

“不过……”李明学笑了下,“不过,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庞总也别急,好事多磨嘛。是吧?这地虽然在我们县国土局的储备中,但是,要用,那还得按政策来。拍卖!上市公开拍卖。庞总哪,这地一上市,就不知道是什么个结果了。所以,拍卖是关键,得想办法啊。”

庞梅道:“那……唉,还真复杂啊!”

“不过也没关系,等会儿我让国土局的乔局长过来,他知道怎么运作。”李明学说:“我们喝吧,喝完了,下午我陪庞总到仙女湖去。庞总就是仙女,仙女到仙女湖,一定很有意思啊。又然,你下午……”

“啊,我就不陪了。我还有点事。”简又然马上道。

酒快结束时,乔局长赶到了。一问,乔局长说:“这事,说好办也好办,就不好办也难办,关键看怎么办。”

李明学一急愣,骂道:“你这不是废话吗?”

乔局长依然不慌不忙的,“这事确实不太好办。公开拍卖,风险很大。但又必须得走这一步。如果想万无一失,那就只有一种办法:做标。”

梅白主任问道:“做标?”

“是的,做标。就是先找好几家竟买方,大家出价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证其中某一家能顺利竞争上。事后,这竞争上的一家,当然要……”乔局长笑笑,说:“不过,这事很麻烦的,很麻烦。而且违法。”

李明学问:“就没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乔局长答道。

李明学停了会儿,问简又然:“又然书记,不行这事你来牵头?有什么情况我来出面。反正是招商引资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就是了。”

简又然有些为难,刚才乔局长一说,他就知道这里面的名堂了。但是,既然李明学在庞梅面前这么说了,他就只好答道:“也好,我先了解了解。,有情况再给你汇报。”

第二十三章

县委办公楼静静的,上午,大部分同志都出去了。特别是二楼,领导们的房间都关着。杜光辉在里面,但是,他也关着门。他一直在和小王一起,推敲县委即将出台的茶叶开发的奖励决定。这个决定先由县茶叶办按照要注提了出来,形成了初步意见。然后交由有关乡镇和单位进行了讨论,才提交到杜光辉这儿的。按理说,已经过了好几次,该没多大问题了。可是杜光辉看了不满意。他觉得这里面没有体现出县委县政府对茶叶工作的高度重视,没有把茶叶工作当作山区特别是贫困山区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在调动茶农的生产积极性上,也缺乏长效机制。

昨天下午,他一拿到这个文件,就看了,然后提了些意见,让小王作修改。刚才,他和小王又就资金的落实,长效机制的建立等等,作了些补充。现在看,这像个文件了,至少说是像杜光辉想像中的文件了。如果这个文件能一以贯之地执行下去,不出五年,桐山将成为全省最大的茶叶生产基地。桐山贫困山区百分之七十的农民会因此彻底告别贫穷,走上富裕之路。

小王说:“文件搞好了,就怕到时资金不能到位……”

“哪不会吧?这事,我已经跟林书记和琚县长反复说好了的。奖励资金每年三十万元,主要是用于以奖代补。从财政笼子里出,全部用于茶农开发基地。”杜光辉很有信心,笑着,说:“只要搞了一两年,成了规矩,以后就好办了。”

“就怕杜书记走了,这事……”小王担心道。

“我走了,还有别人来。茶叶开发是个好产业,我开了个头,别人一定也会坚持下去的。”杜光辉正说着,电话响了。

高玉在电话里说:“窝儿山的茶叶开发公司已经拉成了框架了,想在最近几天搞一个简单的成立仪式,想请杜书记光临指导。”

杜光辉哈哈一笑,“这当然行。你就是不请我也会去的。这是好事啊,好事!什么时间?”

“你定吧。不过山里人讲究,最好定在后天吧,后天是农历的五月十八,带‘八’,吉利吧。”高玉说。

杜光辉稍稍想了想,说:“那好。本来后天我准备回省城的。那就先把你们的仪式办了吧,再走也不迟。”

高玉问:“听说县里正在出台奖励制度,定了吧?”

杜光辉笑道:“看你急的。我这正就在和小王商量呢。基本定了。”

放下电话,杜光辉的心情很明朗了。小王看着,想笑却没笑出来。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小王说:“一定是上访的到了。”

“不是有信访接待室吗?”

“是有。不过,老上访的,还是往县委跑。你挡也挡不住。有时人多,一看头就大了,只好应付。他们只找领导。所以他们一上来,往往……”小王说:“这可能是没有挡住,不知怎的,就上来了。不行我去看看?”

杜光辉点点头,小王开了门。可是,门刚一开,一群人就站在了门边,有人说:“这是书记室,这里面坐着书记。我们进去找他。”

小王急了,回头看着杜光辉。杜光辉已经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上说:“我就是副书记杜光辉,有什么事进来说吧。不过,这么多人也说不清,你们派两个代表进来吧。”

马上就有两个人进来了,这些上访者一看就是有组织的,内部已经推举了负责人。坐下后,其中一个说他叫王有顺,另一个叫王成兵。王有顺说:“书记啊,不是我们非要来给你添麻烦。而是我们实在没法过了,才来的。我们已经上访了好几个月,就是没人处理。”

“到底什么事啊?”杜光辉问。

王成兵说:“我们是蓝天木业所在地的蒋山村村民。那个木业,从建厂开始,我们就反对。不仅仅是砍光了山上的树,更厉害的是里面散出来的气体,叫甲醛,能致癌的。现在污染得很,我们都是有老有小的人,天天闻这气味,怎么得了?特别是孩子,听说闻久了那气味,会得白血病的。书记啊,这样的厂怎么能再办哪?”

杜光辉这下清楚了,“我听说蓝天木业不是做了环保整改嘛?他们说气体排放已经达标了。难道?”

“那是胡人的。书记你去闻闻,方圆一里地,都是那种气味。连我们炒菜,菜里面都有。”王有顺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说:“这是我们请人搞的检测,搞检测的人说这太可怕了,以后说不定这儿会成了个癌病村。”

杜光辉接过检测报告,稍稍看了眼。虽然对上面的许多检测结果他并不能看懂,但是,那些向上的红色的尖头,还是让他有点心惊。上次听说蓝天木业会产生甲醛后,他也找过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因此他知道甲醛的危害,也知道:只要环保设施到位,是能够解决甲醛气体排放问题的。不过,投资一套解决这问题的设备,要好几百万。正因为投资大,所以一般的木业生产企业,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个问题。只不过,有些企业跑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不像蓝天木业,大摇大摆地跑到村庄边上了。

外面的人不断地想往里挤,小王在门边上挡着。有人说:“我家那孩子最近老是没劲,说不定就是被污染了。”有人喊着:“那个老总,听说给了县里一大笔钱,还和什么李书记、杜书记,是亲戚。说不定,都送钱了。”

杜光辉也听见了,皱了皱眉。外面还在吵,杜光辉说:“这事复杂,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会给你们问问的。”

“都是这话!都问了半年了,有什么动静?还不是一路货色。”王有顺说着,气上来了。小王看着,赶紧道:“你们反映问题要讲究方法。杜书记是省里下派对挂职的干部,对蓝天木业的情况不很清楚。你们要反映,可以找其它领导去。”

王成兵道:“下派的?难怪?我就说要不是下派的,也不会这么搭理我们。不过,下派的说话不算数。我们走吧。走!”说着转身就出了门,其它人也“呼”地下楼了。

杜光辉只好摇摇头,小王说:“这些人,唉,这些人……”

杜光辉笑道:“这些人怎么了?也可以理解。这年头最要紧的就在命,他们这是在为自己保命呢。不过,这事,我还真得和孙林说说。”

小王笑道:“这事是李书记分管,又这么麻烦……”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是你杜光辉的事,你干嘛要插手?

杜光辉却已经拨通了孙林的手机,孙林客气地喊了声杜书记。杜光辉语气有些沉重,“孙总哪,上次不是说蓝天木业的环保问题,已经初步解决了嘛?怎么?老百姓还在上访哪?”

“啊,啊,杜书记,这个嘛。当然是解决了。这些老百姓不就是要钱?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打扰书记了。”孙林说着,问杜书记什么时候回省城,如果方便的话,他陪杜书记一道。“省林业那一块,还得请杜书记再说说话。有关的证书还没批下来,我都急死了。”孙林说着叹了声。

杜光辉道:“我现在问的是环保的问题,这个问题你不解决,我是不会给你说话的。就这样了吧。”电话挂了,杜光辉抬头看见小王正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便道:“这都是短视经济,不可持续。唉!怎么?”

小王说:“桐山这些年的发展,严格地说与科学发展观都有差距。可是,这么个穷地方,也难哪。我听叶主任说,林书记正在引进一家大的矿业公司,要组建矿业集团。杜书记知道不?”

杜光辉心里清楚,小王指的就是上次在一块吃饭的鲁总的大河矿业公司。其实不过是借这家公司的壳,好应付现在越来越严格的矿业检查。林一达这一步棋走得大胆,也走得巧妙。明的看起来是大河来投资,私下里却是一分未投,不过搭个架子,舞个龙头,各得其所。这可能就是策略,就是领导的艺术吧。

小王笑着,说:“李书记最近好像要到政府去了。”

“是吗?”

“我也是听其它人说的。说琚县长要调到市里了,搞什么林业局长。”

“啊!”

“杜书记的孩子要高考了吧?都六月二号了。”

“是啊,快了。”

小王拿着文件出去了,杜光辉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起刚才李长讲的琚书怀要到市里去,李长要当县长,他摇了摇头。前天,琚书怀还找到他,想拉他一道再去找一下欧阳部长。琚书怀说:“既然欧阳部长马上要走了,这个时候找他最合适。而且,说话也能起作用。”杜光辉说那就等我回省城时一道吧,我正好也有事想向欧阳部长汇报。

不过,官场上的事,就像六月天孩子的脸,你是无法拿得准的。不到最后,没有人知道底牌到底是什么。稳操胜券的人,也许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而相反,那些一直在边缘徘徊,看起来没有多少胜算的人,却往往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关键就看最后的决定者。他像一个万能的母亲,既能让孩子哭,更能让孩子笑。所以,从这一点上说,刚才小王说的也完全有可能。官场上,有什么样的事不会成为可能呢?

下午,杜光辉刚刚到办公室,省委宣传部赵妮打来了电话,说检察院找杜书记有点事。她问杜书记还是回省城,还是请检察院到桐山去。杜光辉一听有些急,心想我杜光辉又有什么事和检察院沾上了?应该没有吧?便问赵妮是怎么回事?赵妮压着话筒说:“可能是新办公楼的事。王部上午被带走了。”

杜光辉这一下吃惊不小,新办公大楼他是三人建设小组之一。王化成副部长是组长,他和吴处长是成员。他自始至终参与了新大楼的建设。但是,就他回忆,好像新大楼也不太可能与检察院挂上钩。是质量问题?没听说。是资金问题,那都是省财政的拨款,按理说不存在的。那么是什么呢?难道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借新大楼找茬?也不会吧?谁会这么无聊?

小王进门不定期,给杜光辉加了杯水,看见杜光辉的脸色,问:“杜书记有什么事吧?看脸色,不太……”

“没事,只是有点感冒。”杜光辉说着,让小王出去了,又让他带上门。自己坐着慢慢地想。他实在想不出来新大楼有什么问题能在好几年后,被检察院盯上?甚至,王部长都被他们带走了。王化成也是一个正厅级干部,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充足的理由,检察院是不会轻易下手的。那么说,这里面真的有问题?那是什么问题呢?

杜光辉想得头疼,只好打电话问简又然。简又然消息灵通,这事一定搞清楚了。他拨了简又然手机,简又然接了,问杜光辉是不是有事?杜光辉说,当然有,是部里的事。王部长,还有我,检察院找上了。到底是什么事啊?连我都不清楚。

简又然笑了笑,说:“我也是刚听说。好像是新大楼建设中受钱的事吧。光辉啊,好像你也是建设小组的成员吧?”

“就是。不然他们怎么找到了我?”杜光辉说着,心里却放松了些。

“他们找你了?检察院?”简又然问。

杜光辉说:“是啊,刚才赵妮打电话来了,让我回部里,说检察院找我。这下我明白了,也就心定了。谢谢你啊。干得怎么样啊?你一定还好。有空来桐山指导吧。”<kbd>http://www.99lib?net</kbd>

简又然笑了下,“你心定了就好。也欢迎杜书记来湖东视察啊。好,好,再见。”

新大楼收钱,简又然说得比较宛转,其实就是受贿。杜光辉虽然是三人小组的成员,可是从头到尾,天地良心,他除了吃了几次饭,喝过两回茶外,一分钱也不曾收过。而且,压根儿也就没有人向他送过钱。做主、拿主导意见的是王部长,管财务管钱的是吴处长,他主要是上下联络,应付工地上出现的一些需要及时处理的问题。可能事情的巧合就出在这。包工头也许正是看上了杜光辉的“无用”,所以才没把他列入送钱的名单,也就让他少了心惊胆战了。

“这好,好啊!”杜光辉心里突然轻松起来,接着,他又想王部长,一个正厅级干部,日子过得好好的,要钱干什么?还有吴处,他爱人在美国,经济条件好得很。为什么要受贿呢?

人的欲望总是无限的。杜光辉想:连莫亚兰的那位,都身居省部级了,还是没脱了“孔方兄”的诱惑。可见,到一定时候,这些人看重的并不一定就是钱,钱只是成了一种道具。他们看重的可能更多的是权力和欲望的满足……

杜光辉开了门,喊来小王,让他安排一下,自己晚上要回省城。同时,他打了个电话给琚书怀,说自己有急事,晚上要回去。如果琚县长要去,就一道去吧。琚书怀说我正在外面办事呢。明天吧?不行这样,你先回省城,我明天上午过去找你。杜光辉说这也好,那我们明天见。

车子从桐山县城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了。一路跑到省城,已是灯火通明的时刻。杜光辉让司机找了个地方住了,然后两个人找了个大排档,随便地吃了点。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这是他预料中的。凡凡上晚自习去了,黄丽不可能在家里的。他让司机走后,开了门。一股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随即扑了过来。他痛快地吸了一口,在黑暗中摸索到电灯。一打开,屋子里家俱仿佛山径上的小树,被风一吹,全往人的怀里钻。

杜光辉坐下来,歇了会儿。现在才八点半,凡凡放学要到十点。他走到厨房里,小方桌上放着半碗吃剩的面条。他看着,心里发酸。接着,他又开始怨起黄丽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在桐山挂职,也没多少问过孩子。苦就苦了孩子了,杜光辉心里有些难过。他踅回凡凡的房间,书桌上码着好几尺高的复习资料,旁边的玻璃板下,夹着儿子写的纸条:快高考了,凡凡,加油。

凡凡的字很好,从小就是。看着,杜光辉有些欣慰。他在凡凡平时坐的小椅子上坐下来,手肘倚着桌子,好像看见了儿子在灯下看书做功课的样子。坐了一会,他拉开抽屉,没有上锁。以前,杜光辉是很少看孩子的抽屉的,但现在他却把它打开了。里面都是些纸片,还有各种文具。杜光辉正要重新推回去,却瞥见一个药瓶。他拿过来,是止痛药。这孩子?吃这药干什么?杜光辉心一紧,赶紧放了回去。再找,他又发现了一瓶安眠药,已经少了一些,显然是凡凡吃了的。

高考前复习紧张,有时吃一点安眠药,也是正常的。可是,要止痛片干什么呢?难道他身体受伤了?或者哪个地方出现了疼痛?

杜光辉回到客厅,烧了点开水,泡了杯茶,一直坐着,等凡凡放学。到了十点,他出了门,到巷子中,很快看见了凡凡。孩子正慢慢地从路灯下过来,身影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的,杜光辉禁不住要掉泪。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迎着凡凡走了过去。

晚上,杜光辉给凡凡做了夜宵。吃的时候,他很宛转地问:“凡凡,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哪个地方疼?”

凡凡显然知道杜光辉看到抽屉里的药瓶了,抬着头说:“没事的。前几天打球碰了下,在校医室开了点药。这不,全好了。”

杜光辉摸摸凡凡的头,说:“有什么事一定要跟爸爸说。真的没事吧?我看你比上周我回来时瘦了,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是的,不还是一样吗?爸爸。”

“好,我不问了。”

晚上杜光辉一个睡在大床上,黄丽一直没有回来。早晨起来,他问凡凡,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凡凡说:“你怎么问我?你们大人的事,你们处理好了。不过,爸爸,你也不要太考虑我,要是不行,就离了吧。”

“瞎说!”杜光辉骂道。

凡凡上学去后,杜光辉给黄丽打电话,问她在哪儿。黄丽说我在家里。杜光辉说是吗?我正在家里呢。黄丽知道自己说走嘴了,沉默了会,问:“有事吗?我在外面。”

杜光辉说:“也没什么事。这样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我也有个要求,就是等到凡凡高考结束后再办手续。在孩子高考之前,如果我不在家,你必须回来照顾他。否则……你看怎样?”

黄丽顿了会,说:“可以。我下午就回家。”

司机过来后,杜光辉直接去了省检察院,一了解,他们找杜光辉只是想弄清楚一些情况的。包工头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虽然杜光辉也是三人小组的成员,可是一分钱也没沾上。检察院找他来,是要请他配合一下,回忆回忆一些事情的具体细节。杜光辉听了,说这当然可以。不过,时间久了,我也不一定能记得清楚。他们说那你想到就说吧,反正案子已经定了,你的话也只是个证词。

杜光辉问王部长现在?检察院的人笑了笑,说:“已经正式批捕了。省领导同意的。”

“那吴……吴处呢?”

“也批捕了。这小子比姓王的更贪。少说也得十年八年的,唉!”

杜光辉也叹气,何必呢?检察院的人见他叹气,说:“你还叹气?现在你这样的人少了。我们都感到意外。你要是沾了一分,那包工头也不会放过你的。我们问他话时,他说那杜主席真的是个好人,我不能冤枉他。看看,看看,多能耐!”

“我这有什么能耐的?不过是凭心做事罢了。”杜光辉道。

问完话,摁了手印,杜光辉走出了检察院。正巧琚书怀的电话来了,说他到了省城。杜光辉说那好,到宣传部等我。我马上到。

杜光辉还是上一次单位联欢时,回到部里的。他上了楼,碰见赵妮。赵妮看着他,似乎有些奇怪。杜光辉说:“怎么了?没见过?”

“是没见过。你去检察院了吗?”

“去了,刚去了。没事了,不就来部里了。我找欧阳部长有点事。”杜光辉一身轻松。

赵妮摇摇头,往楼下去了。杜光辉也摇摇头,他明白赵妮的意思:到了检察院居然还能回来,这不简单哪。

丁部长正下楼,一见杜光辉,立即握了握手。杜光辉说:“我刚从检察院回来,事情说清了。我只是去做个证。”

“这就好,就好!光辉啊,我早就说过,你是不会沾上的。回来有事?在底下还好吧?看看,像个山里汉子了。”丁部长拍拍杜光辉的肩膀,说:“快啊,都半年多了吧。下次过去看看。还有那个小林……”

“欢迎丁部长去指导。”杜光辉道。

丁部长说当然、当然,然后说还有事,要到省委那边去。杜光辉问欧阳部长在吗?丁部长说正好在。不过可能呆会儿要出去,省政府那边有个会,他要去参加的。

杜光辉就打琚书怀的电话,琚书怀到了楼下。杜光辉听见他接电话的声音了。两个人直接去了欧阳部长办公室。杜光辉喊了声:“部长!”

欧阳部长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见是杜光辉,笑道:“杜主席啊,回来了?坐,坐。下面还好吧?”

“都还好。这次回来是有点事想给部长汇报下。”杜光辉望着欧阳部长,欧阳点点头,便说:“一个是检察院的事,我已经去了。只是做个证人,问了些情况。二是我想汇报下挂职这一段的思想和工作情况。”

欧阳部长站起来,走到杜光辉的边上,说:“没事就好。这事让我很痛心。没事就好!至于挂职的情况嘛,这样吧,我最近可能要到湖东和桐山两个县去看一看,到时再汇报吧。啊,好吧?”

杜光辉脸红了下,说:“那……既然部长要去视察。那也好。我就到时再一并给部长汇报吧。另外,这位是……”他看了看琚书怀,“这位是我们桐山的琚县长……”

“我认识的。”欧阳部长问:“一道?”

“是啊,特地来拜访欧阳部长”,琚书怀把身子从沙发里往上躬了躬,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请欧阳部长对桐山多关心关心,特别是对我个人,多批评多关心哪。”

“啊,啊,好。好!我知道了。我马上有会,你们先坐坐吧,啊!”欧阳部长同琚书怀和杜光辉握了手,出去了。

杜光辉说我们也走吧,中午我请你。琚书怀笑笑,脸上却有些忧郁。

办公室现在正在主持工作的程主任过来了,看见杜光辉,笑着说:“杜书记红光满面啊!找部长有事?”

“是有点事,说过了。”杜光辉说:“正要走呢?这是我们琚县长。”

程主任同琚书怀打了招呼,道:“中午就在部里了吧?也难得回来一次。前几天又然书记还回来了,喝得大醉。那天王部长也在,可是……”程主任大概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于是赶紧把话头掐了。

琚书怀笑说:“我还有事,要到水利厅那边去。中午光辉书记就在部里了吧。我另外有事。”

“那怎么行?我得陪着琚县长。”杜光辉笑道。

琚书怀说你就在这儿吧,那边我熟得很。说着,同程主任道了别,就一个人下去了。杜光辉跟程主任一起,到了自己的工会办公室。门锁着,工会干事小马出去了。虽然长时间没来了,但桌子上依然整洁,看来小马是经常打扫了的。坐下后,两个人聊起王部长的事,程主任说:“这事欧阳部长很生气。虽然是发生在欧阳部长来部之前,但是毕竟是宣传部的事,而且是副部长,这让他很难堪。这几天,天天见人,脸都是黑的。本来听说,他最近就要到中宣部的,可是现在耽搁了。下一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别人出事,怎么关联到欧阳部长身上?现在……唉!”杜光辉叹了口气。

程主任道:“这事影响很大。这次虽然你没事,可是下一步回来安排,也许就要受影响。不仅仅是你,还有简又然,可能都有。”

“这……不会吧?也许……”杜光辉把话咽了下去。至于下一步回来怎么安排,杜光辉最近真的很少考虑。再不济,也还是他的工会专职副主席?人哪,只要想通了,什么事都好办。怕就怕想不通,一旦想不通,思想就偏了,路子也就歪了。人也就烦恼了,心神也就疲劳了。人生到这个份上,那不是自个儿找艰难么?

其它处室的一些同志,也都跑过来,同杜光辉聊聊天。毕竟大家在一块处了多少年,猛地下去挂职了,乍一回来,还真觉得新鲜,觉得亲切。小吉过来说她叔叔上次见过杜书记了,杜光辉说是的,那次你叔叔很关心,我都忘了呢?还是你婚礼上见的面。人事处的高处长也过来同杜光辉打了招呼,杜光辉看见她好像很憔悴。高处长说前几天,简又然简书记给大家送来了湖东的茶叶,一点也不好喝。听说桐山今年茶叶开发得很好。怎么不给我们也弄一点?杜书记也太小气了,一个副书记,这点茶叶也不想出?不会是做不了主吧?

杜光辉倒真的没有想到这层。今年茶叶销售很好,他一直忙着。部里这一块,他是一个也没送。高处长这么一说,倒提醒了他。其实,作为一个挂职副书记,给单位上送一点茶叶,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窝儿山的茶叶就是在他手上开发的,他岂能做不了主?只是他真的没想到。这会儿,杜光辉感到自己确实要比简又然迟钝多了。简又然总是走在他的前面,包括去年的抗雪宣传,还有年前的土特产等。他看着高处长,笑着说:“下次一定请大家喝桐山的兰花香。”

可能因为王部长和吴处长的事,部里的气氛明显有些压抑。杜光辉在各个处室打了招呼,觉得时间还早,就谢了程主任的一再挽留,回家来了。路过菜市场时,他特意买了凡凡喜欢吃的菜,回到家,清洗了,就忙活起来。厨房因为用得少,到处都是油烟,他烧了水,用洗洁精,好好地擦了一遍。干这些活时,他想起黄丽昨晚上说她今天下午要回来的。对于黄丽,杜光辉已经没有太多的指望了。他唯一的希望是在凡凡高考前,黄丽能呆在家里,照顾照顾孩子。想起凡凡抽屉里的药瓶,杜光辉的心又疼起来了。高考后,说什么他也要把孩子接到桐山去,在那儿,就是他工作再忙,吃饭总不会成问题。还有孩子的身体,上次检查,只是简单地看了看。高考后,他一定要让凡凡全面地检查一次。想着这些,他越发地感到歉疚了。

菜烧好后,杜光辉就在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边等着凡凡。不一会儿,门锁响了。杜光辉关了电视,躲在了书房里。接着,他听见了凡凡的叫声:“哟,多香啊!爸爸。”他看见凡凡进了厨房,后来便是一声闻着菜香的气息。杜光辉走了出来,从背后拍了拍凡凡的肩膀,凡凡转过头来,眼睛有些红,说:“我就知道是爸爸,真好!闻着都饱了。”

杜光辉没有说话,只把孩子搂了搂,然后说:“洗手吧,快来吃,都冷了。”

吃饭后,杜光辉在书房,将昨天晚上自己和黄丽的谈话告诉了凡凡。凡凡听着,只是沉默。杜光辉说:“我也不希望这样。可是,现在必须这样。凡凡,请理解爸爸,好吗?”

凡凡低头头,杜光辉又接着说:“也请理解妈妈。妈妈下午回来后,千万要……”

“我知道。爸爸放心。我会理解的。”凡凡说着,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杜光辉望着凡凡的房门,“唉!”地叹了声。

下午凡凡刚走,琚书怀打电话说他办完了事,这就回去,问杜光辉是不是一道回桐山。杜光辉说也好,就出门到巷子口等车。正巧黄丽回来了。杜光辉说:“麻烦你了,我马上要回桐山,好好地照顾孩子。”

黄丽没有做声,只是朝着杜光辉望了眼,然后点点头,消失在巷子里了。

路上,琚书怀同杜光辉谈到大河矿业要来组建矿业集团的事。琚书怀莫名地笑了声,说:“也许是好事?也许……”

杜光辉问:“难道?”

“这个我也说不准。如果大河矿业仅仅是来承担个名义,那是很危险的。本来,我们现在的矿山生产就很乱,我一直跟一达书记说要好好整顿。他认为只要大河矿业过来了,让矿业集团来统一管理,情况就会好转。另外,光辉啊”,琚书怀停了会,抽了口烟,“财政的实际情况也是个问题啊,矿山一停,吃饭就成了麻烦。全县一万多号人,哪来钱发工资啊?上面一直讲要整顿矿山,这种财政体制,也是个很大的制约啊!”

杜光辉听着,琚书怀突然说:“上午到水利厅,他们说你们的欧阳部长不走了。就在江南省,任副书记。”

“是吧?这是好事。”

“是好事啊!”

第二十四章

简又然到除北京外的其它四个招商办转了一圈,总体工作应该说是令他满意的。这些招商办,都搜集了大量的信息,也积极开展了一系列的联谊活动,有三个项目已经签订了初步的意向性的协议。其中一个,投资方还是目前国内叫得响的一家食品加工企业龙头老大。简又然在招商办同志的陪同下,专门拜访了这家企业的高副总。这高副总的一个战友是湖东人。招商办也就是通过这层关系,联系上了这家企业和高副总的。酒酣耳热之际,高副总信誓旦旦,说一定要把分部开到湖东去,“咱们在湖东再打一片天下。”

“到时湖东见!”简又然也用力地碰了下杯子。

回到湖东,简又然将招商情况给李明学作了汇报,特别提议召开了全县招商引资大会。

在会上,出台了湖东县领导干部离岗招商的决定。三十名科级干部正式离岗招商,这在湖东到底算得上是个新闻。当然也有争议,有的人甚至在背后说:“一个挂职干部……”这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一个挂职干部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看以前那些挂职干部,什么事也没做,不也照样升官了吗?你简又然真是够折腾的。看你能折腾出啥样来?

小郑把从外面听来的话,学给简又然听。简又然笑了笑,说:“没有背后评论也不是好事,不过评论多了,同样不是好事。我这事,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

“也许是吧?不过,也好……”小郑含糊着。

李明学打电话请简又然上去,说有点事找他。简又然就端着杯子,上了楼。李明学说:“上午的会很成功哪!令人振奋,令人鼓舞啊!又然哪,我们的招商工作,我想通过这次会应该有更大的起色的。”

“我也是这么想。不通过这种方式,广泛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招商引资就只会停在口头上,落不到实处。”简又然继续道:“湖东没有资源,有的只是智慧。现在就要用智慧,引凤凰。”

“是啊。”李明学道。

简又然坐了下来,问李明学是不是有什么事?李明学上前把门掩了,说:“罗望宝的事基本查清了,纪委决定对他双规。”

“啊!”简又然似乎并不吃惊,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现在,他等着李明学的下一句话。果真,李明学轻轻道:“那个吴大海还是很坚持原则的。实事求是,好嘛!”

“是啊,我总感到吴大海这个人虽然犯了错误,但在水阳镇,也还是做了大量工作的。可惜了啊!可惜了。”

“吴大海!吴大海!不说了。又然哪,可可化工那边最近有情况吗?那个徐总……”

“有情况。我刚同他们联系过。下周他们的先行人员就到湖东。”

“好!他们来之前,最好要开个会,要求各相关部门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做好服务。不能把人家请来了,就给人家难看。这个工作,不行我给中田书记说说,请他来牵头。你也够忙的了。怎么样?”

“就请中田书记负责吧。我还有其它的事。”

“这我想起来了,物流港那边的土地怎么样了?”

“乔局长正在处理。标书都已经搞好了,下月初正式招标。马上就要发布招标公告了。有关的工作,他们会处理的。”

“不能任着他们。这些条条部门,态度恶劣得很。要时时拎着,不能放松。物流港建设一定要快。而且要稳妥。”

“我就怕内部出问题啊。有些情况我还不太熟悉,我建议这事最好中田书记也参与一下,适当的时候,有必要做做个别投标单位的工作。”

“我知道了,可以!”

简又然回到自己办公室,小郑跑进来,说:“罗望宝罗主席被双规了。”

简又然没有说话,只抬头看了眼小郑。小郑又道:“听纪委的人说,刘书记前几天向廉政帐户放了一笔钱。不知是真的还是……”

“这事以后少问。小郑哪,不行,我们去北京一趟?可可化工的事,看来还是要跑啊。李雪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这回我行了。北京都歇好几年没去了。什么时候动身?”

“下周晚一点吧。你做好准备,联系下机票。”

小郑高兴地哼着歌出去了。

简又然这次到北京,主要还是可可化工的事。虽然刚才在李明学面前他说下周他们要来人了。但是,说老实话,他心里没底。他也不好再找闵开文,直接打电话给徐总,也不是太礼貌。他问了李雪好几次,李雪说他们说得很好,说快了,就是不见动静。李雪还说她想简书记了,一个人晚上睡在床上,真地想闻闻简书记的气息呢。这话让简又然感到温暖,也勾起了简又然在这个初夏季节里蓬蓬勃勃的欲望。

昨天晚上,简又然刚刚从省里回到湖东。这次,他没有打电话给赵妮,而是直接到了部里。欧阳部长不离开江南省了,这是他刚刚探到的消息。这个消息,对简又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他内心里希望欧阳部长一直呆在江南省,这样,等到他回部里时,在安排上至少有个省级领导能说上话。他一进部办公室,赵妮就冤上了,说简主任真忙哪,连电话也不事先联系了。这里面的意思,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赵妮是在抱怨简又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上次赵妮到湖东,最后是生了气走的。那天,赵妮坚持要简又然陪她在湖东街上逛逛。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一个副书记,陪着个年轻的女人逛街。说不定第二天就能传遍整个湖东,第三天就传到了小苗和省委宣传部。

因为这一点,当时,简又然坚决拒绝了赵妮的要求。赵妮性子上来了,气鼓鼓地打着背包走了。

简又然不想因为这件事而给赵妮以解释,最近他自己也发现,赵妮的小性子越来越厉害了。比起小苗的贤慧,赵妮少了温婉;比起李雪的浓烈,赵妮少了激情。仿佛是两座山,真的能相看两不厌吗?也许不能。时间改变了一切,最后都会在彼此的相望中,无言地转身而去……

当然,简又然并没有想到转身这一层,对着赵妮的不冷不热的话,简又然说时间急,到总里来也是临时的,马上还要回湖东。赵妮说不得了了,大书记了,比美国总统还匆忙。美国总统也还每周见一次民众,大书记呢?

简又然为赵妮这个比喻感到新奇,也有些好笑。赵妮毕竟还是个没有多少心地的女人,说着说着,就有些眼红。简又然赶紧骂了一句,然后到欧阳部长的办公室。欧阳部长正在,简又然简单地汇报了下在湖东的情况,又坚持请部长到湖东视察。欧阳说他正有这个打算,稍晚一点,他会去的。简又然将《湖东招商引资指南》递给欧阳部长,欧阳部长翻了翻,说:“不错,编得好,印刷得也好。啊,是你主编的啊?不错,工作就要这样做。虽然挂职嘛,但也要融入。不然挂职还有什么意义?啊,好好干。”

“谢谢部长。”简又然等的就是这个结果,他要让欧阳部长知道,他在湖东,也还就像在部里一样,天天忙着工作,天天同湖东人民打交道,天天为湖东经济的发展尽心尽力。而且,他更没有忘了部里的领导。事情干得多,不如位子摆得正。位子摆不正,你事情干得再多也是枉然。

出了欧阳部长的办公室门,简又然又去看了看丁部长。王化成副部长双规后,丁部长就忙了,简又然进来时,他正在和人事处的几个人商量宣传系统职称评定的事情。简又然打了招呼,丁部长说坐。简又然说部长忙,我就不打扰了。丁部长说怎么?当书记了,坐都不能坐了?简又然说我真的想坐,可是看着部长这么忙,我不忍心哪。

丁部长笑道:“就你简又然会说话。”

人事处的几个人,拿着文件走了。简又然问丁部长王部长的事到底怎么回事?丁部长叹了口气,说:“问题很严重哪。省委主要领导亲自过问了。不过,那个杜光辉倒没事,真不容易……”

“是吗?是不容易。”简又然心想这杜光辉这回算是摸对了,不然……

晚上,丁部长一再坚持,简又然被灌得头昏眼花,连说话也不成形了。司机问他到哪?简又然这一下倒清醒了,手指点着湖东方向。然后在车上呼呼大睡了。到湖东,还是司机喊醒了他。他看看手机,赵妮在短信中连发了十几个“死熊”。简又然一一地删了,删完后,他抬头看看天空,星光灿烂,银河皎洁,,一颗流星正倏的划过夜空……

罗望宝的双规,在湖东震动很大。罗望宝是土生土长的湖东人,而且从工作开始,就一直在湖东。从一个公社团委书记一直干到县政协主席,在湖东地面上,罗望宝也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他分管组织工作多年,手下提拔了一大批干部。目前,湖东三分之二的乡镇主要负责人,都与罗望宝有关联。县直的很多一把手,也是在罗望宝手上被“关照”的。现在,罗望宝因为吴大海的事情,被双规了,湖东官场上的不安,如同来势凶猛的病毒性感冒一般,渐渐地让许多人蔫了,往日平静之下的喧闹,现在近乎无声了。

简又然明显地感到了这点。早晨,他刚刚到办公室,小郑就过来,说罗望宝要自杀。简又然吃惊不小,“自杀?”

“是听说的。但是没有成功。”

简又然端着茶杯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下。这些年,他听到过不少高官,出事后自杀的。有的成功了,大部分都没有成功。一个人,从权力的高处,一下子跌进冰冷的铁窗,这滋味不可能是好受的。那是一种直逼心灵的痛楚,是一种抵达内心的羞耻,更是一种让人崩溃的悔恨。可是,一切不可能回头了。那只有往前走。而前路茫茫,人在无由无奈时,自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一了百了,管它做甚?

罗望宝的自杀,还是让简又然心惊。平时,虽然他与罗望宝接触不多,但都是领导干部,正常的交道还是要打的。他感觉到罗望宝这个人,思想还是比较解放的,思维也很灵活。隐隐地,他觉得罗望宝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有一缕挥不去的霸气。大概与他分管多年组织工作有关吧,形成了“我说了算”的心态。这样的人,难道说想不通就想不通了?还是一下子想通了?万念俱灰,一死而已?

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不身临其境,是不可能感知的。

简又然问:“机票订好了吧?”

“订了,周一下午的。我们周一中午出发。简书记就在省城等我们吧。”

“到时再说吧。”

小郑将文件放下后,出去了。简又然端着杯子,出门向走廊上看了看,很安静。刘中田副书记的办公室门开着,似乎没有声音。简又然正准备退回来,刘中田出门了,看见简又然,笑道:“又然书记这是在看风景哪?”

“这有什么风景?中田书记正是个诗人,这么……”

“嗬嗬,这安静就是风景,你我都是风景中的人啊!”

“那倒也是。”

“唉!”刘中田叹了声,说:“怎么北京可可化工的事,我看,还是又然书记负责吧?你是全程跟踪的。如果有什么事,到时我再给你做助手嘛。”

“这哪行?还是刘书记负责好。我一个挂职的副书记,很多事情不太好做。”

“又能然书记这话就不对了,好像湖东县委把你当挂职的看待了一样。不都是……”

“是啊是啊,我不是那意思。你分管更合适。我配合你。”

刘中田嘿嘿地笑了笑,说简书记就善于撂挑子。简又然说我这哪是撂挑子啊,要撂也不能撂给你中田书记啊。哈哈,是吧!

刘中田轻声道:“省纪委和市纪委的联合调查组,下午就到。那个蒋大川,唉!怎么搞了?好像他纪委真的是另立山头了。”

“……”

“这样搞不利于经济发展哪。明学同志也很担心。乡镇外出招商也受到了影响吧?我听说不少主要负责同志都回来了。”

“有一部分是回来了。应该说有影响。”

“一要稳定,二要建设哟!”刘中田哈哈笑着,问简又然:“忘了问了。上次晚上那……那是……”

简又然立即明白了,这些事只要稍稍一点,谁都会清楚。刘中田问的是上一次在金凯悦晚上碰见赵妮的事,便含糊道:“哈哈,啊,是那事啊,都一样嘛,啊,都一样。”

刘中田也哈哈,这事就算过去了。既然简又然不想说,刘中田也不会再问。两个人沉默了会,刘中田道:“天好像要变了。今年据说是个丰水年哪。就怕洪灾。”

“是啊,要变了。”简又然叹道。

刘中田说待会儿要去参加一个会,问简又然中午怎么安排的?简又然说已经安排好了。刘中田就笑笑,关上门下楼去了。

其实中午简又然并没有什么安排。虽然早晨有人打电话给他,他没有答应。他总觉得在这个非常时期,还是少出头为好。他之所以要到北京去,也是为了这一点。吴大海案件搞到现在,罗望宝双规了,他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么,还会有哪些人呢?简又然到湖东时间不长,对湖东的情况即使再了解,也毕竟是皮毛。他顶在湖东,人们就会跟他谈起这些事情,甚至就会有人想到他。可能会有人找他去疏通关系,也可能会有人暗中揣测他在湖东这么长时间的来来往往。他一离开,人们也许就会想:到底是个挂职干部,风雨来了,人就走了。

简又然需要这样的一种表象。中午,他单独约了程辉。程辉一方面是辉煌实业的老总,另外一方面,听小郑背后说,他也是湖东红黑两道上都吃得开的人物。不过,程辉好像从来不自己出面。表面上,他是一个成功的兢兢业业的商人。但是,内在里,简又然有时就有一种感觉:程辉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从他的处事和为人上,既有现代官场商场的规则,又时时透露出一些江湖的气息。

十一点,程辉自己开车过来了。简又然上了车,程辉说:“今天请简书记到一个小地方去,不过那地方好,幽静。”

“啊,湖东还有这地方?我怎么不知道?”简又然笑着问。

程辉哈哈一笑,“这个地方,简书记不知道才对,知道了就不对了。”

简又然说:“还有那么神秘?我倒真的要看看了。”

车子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在一片竹林前停了下来。程辉说到了,简又然看看,并没见什么建筑,就有些奇怪。程辉笑着,带简又然从竹林里穿行了又有一里地,一大块开阔地展现在眼前了。开阔地的边上,点缀着四五幢小别墅。程辉说就这,是不是桃花源一般?

简又然真个感到这里就像个人间仙境一样,四周翠竹环绕,青山隐隐,流水琮琮。他停下来,闻了闻这清新的气息。程辉说:“这是我和湖东几个做企业的集资做的。平时很少来,只是累了的时候,来走走。所以外人一般是不太清楚的。”

“好,好地方。修身养性,足矣!”简又然叹道。

进了别墅,立即就有一个女孩子过来,喊了声“程老板”然后就开始沏茶。茶是上好的明前茶,用的水也是山泉水,简又然真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没什么思想的企业家,居然也追求这么有品味的生活了。真不简单!真不容易!简又然在心里感叹着。

程辉说:“我知道简书记忙,既然这么忙,还约我出来,一定是有事。是不是吴大海的事?”

“你……”简又然本来想说你怎么知道,但是吞下去了。

程辉看简又然沉默着,知道自己猜对了九成,就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也做了些了解。昨晚上,我还和办案子的一个哥们在一块喝酒。听说吴大海这家伙贼得很,先是把李书记都倒腾出来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翻了,把罗望宝拱了出来。当然还有,好像县里不少领导都在,还有市里的。”

“啊!”简又然喝了口茶,一缕清香沁入了心脾。

“我还听说,当然这只是听说了,没有证实。罗望宝进去后,有人递了话,死不吭声,想办法保。如果连带了,则必死无疑。”程辉说着做了个“咔嚓”的姿式。

简又然一怔,这种只有在小说中才出现的事,居然在生活中真的上演了。那么,这递话的人是谁呢?难道……

程辉站起来,朝外面打了个呼声,马上就有服务员进来,摆碗筷,上菜。菜不多,也不像饭店里那么大鱼大肉,但仔细一看,可全都是好东西。程辉介绍说:“这是马兰头,这是蕨菜,这是金针菜,这个嘛,是干嫩笋。”

简又然惊讶道:“简直是……”

“还有呢。这个是野猪肉,这个是山狸子肉,这个,是隼。就是天上飞着的,看起来很凶的那种鸟。我们这里叫老雕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野生的,绿色,环保。”程辉就着让服务员上了酒,说:“简书记,我们只喝三杯,酒到三分,够了。”

简又然点点头,说:“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了。还有水里游的呢?也有吧?”

“当然有。等一会儿,有野生的团鱼。”

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程辉提到赵主任,说赵主任气质好,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她走在湖东的街上,就是不一样。简又然笑着问怎么不一样了?程辉说就是不一样啊,可是怎么不一样了,也说不出来。

“哈哈”,两个人都笑起来,程辉道:“前天晚上,汪向民县长到我们企业检查工作。那天晚上好好地喝了一回。我听汪县长的语气,他对李书记好像有些……甚至对简书记也有点……”

“是吧。不管他。我们喝。”简又然把话题茬开了,问程辉最近企业的效益效益样?程辉说很好的,单子一个接着一个,工人们只好三班倒。

“这得感谢简书记啊!”程辉道。

“感谢我什么?还不是你们自己。”简又然把酒杯端起来,朝上看了看,窗子外射进来的光线,正好照在杯子里,发出一道浅红色的亮光,晃动着,仿佛梦影一样。

简又然感到这里静极了,除了他和程辉,似乎没有人在这儿了。

酒喝到三杯,程辉问简书记还喝不?简又然说这么清净的好地方,就再来一杯吧。程辉忙斟了酒,简又然突然问:“听说程总以前是湖东的带头大哥?不会吧?”

“是啊,是!怎么不会?我就是。”程辉笑道:“在所谓的江湖上,我也混过不少年。不过后来我觉得没意思了,就退出来了。但是,就到现在,他们还得给我面子。不过,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从前跟在我手下的人,一律不进入自己的企业。因此,现在,我算是洗干净了。简书记放心!”

“哈哈,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你不违法,老老实实地做企业,怎么不放心?”简又然心里想:很多企业的老总都有程辉这样的历程。这是一批回头得早的人,积累了社会经验,又有了原始资本,回头来一切都会比其它人顺。相反,如果一条道儿走到黑,那最后的结果也许真的就只有“黑”了。

程辉这样谈着,渐渐有了兴致,问简书记是不是还来一杯?简又然也没拒绝,酒就又满上了。程辉说:“跟简书记这样喝酒,我开心。不像有些领导,汪县长前不久,因为有事找我,结果事情摆平了,喝酒时架子摆得老大,我看着就……”

简又然望着程辉,程辉收了嘴,笑笑。简又然问汪县长有什么事还得你摆平哪。程辉说其实也是小事,汪县长不是看上了县歌舞团的小林子嘛。就是那个长一张瓜子脸的女孩,很小,大概也就二十来点吧。汪县长看上了,可是这小林子是麻哥的人。麻哥你知道吧,就是现在的带头老大。有人帮汪县长中间去做了些工作,没做通。不知是谁就把我抬出来了。我去了,事情也解决了。那天晚上喝酒,当然名义上是检查工作。小林子也在,汪县长还……还端着架子,我看着就难受。

简又然哼哼了两声,心想这汪向民也真是的,怎么就……可是他嘴上并没有说,而是笑道:“这事不说了吧。不说了。程总哪,以后还是少掺和些这类事情,好好地干你的企业。好吧?”

“好啊!简书记放心。”程辉说着,请简又然把最后的一点酒喝了。喝完后,两个人又喝了会儿茶,程辉说:“简书记也忙,咱们回去吧。”

走出竹林,简又然禁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很快,竹林在身后消失了。简又然觉得仿佛在梦里走了一遭,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就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程辉说:“这是几个朋友们在一块搞起来的,当初看中的就是这里的幽静。到现在为止,无名。不行,请简书记给取个名字吧?”

“就叫无名好。无名好啊!”简又然道。

下午回到办公室,恰好有一个会,汪向民也在。简又然看着汪向民,不知怎地就想起程辉说的话,心里想着那个叫小林子的女演员。这女孩子,简又然没见过。不过,既然能让汪向民如此上心的女孩子,也一定还是不错的。会后,汪向民到简又然的办公室里来了。刚坐下,汪向民就说:“又然书记最近在招商上动作不小啊!”

“这不都是明学书记和向民县长的功劳,我不过是做点事罢了。”简又然谦虚道。

汪向民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那个李雪,小李啊,最近在北京怎么样哪?”

“挺好的。”简又然不明白汪向民葫芦里装的是啥,只好含糊着。

“啊,那好。李雪挺能干的,挺能干。现在跟在又然书记后面,一定很不错的啊。哈哈!”汪向民哈哈完,问简又然:“最近湖东有些乱,没影响又然书记吧?”

“我能有什么影响?我一个挂职的副书记,走过场似的,能有影响?”简又然哈哈一笑,望着汪向民,汪向民说:“这也不一定。事在人为嘛。又然同志对湖东的贡献就是很大的哟。而且,我一直以为,又然同志的人品好。这是不容易的。不像我们的有些同志,一个劲地希望别人出事,唯恐天下不乱。其实,这对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的。是吧?有什么好处呢?比如我汪向民,我不干县长了,也不一定就是他来当县长。组织上的眼睛,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简又然听着,脑子飞快地转了圈,他怀疑汪向民这是在说刘中田。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朝汪向民笑了笑。

汪向民道:“当初用吴大海时,我就有意见。这样的人用了,不仅仅是害了自己,更害了一大批干部啊。怎么能用?我一直说明学同志太温和了,太温和了。这不?他自己也裹进去了。”

汪向民说着朝简又然看看,简又然给汪向民的杯子里倒了点水,汪向民笑道:“县一级是最麻烦的。又然书记,你们好啊。在省里面,哪有这些烦心的事?”

简又然心想我怎么没有?部里的王部长和吴处长如今正呆在看守所里呢。

汪向民递了支烟给简又然,简又然摇摇手,汪向民笑道:“不抽好啊!我突然想起来,罗望定那么大烟瘾,进去了怎么办哪?也抽吧?还是不抽呢?”

简又然没有想到汪向民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觉得汪向民这个问题有点近乎不通人情。再怎么说,罗望宝也算是同僚,以前汪向民是副书记,罗望宝也是副书记。不过后来,汪向民当了县长。仔细地想一想,汪向民对罗望宝有意见也是正常的。据说罗望宝分管组织人事时,除了书记,是很少有人能插手的,甚至可能连同样为副书记的汪向民也不一定能过问到。这对于汪向民来说,自然是不快活了。不过,再不快活,人家毕竟进去了。进去了再这样说,简又然总觉得是不太地道的。

汪向民见简又然沉默着,就哈哈一笑道:“又然书记深沉哪!物流港的事,是又然书记在负责吧?还是中田书记?”

“这个暂时由我在负责。还在谈呢。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简又然道:“有些问题我正想向向民县长汇报呢。主要是地的事。国土局正在运作,难度很大啊!而且……”

“啊,这个嘛。又然书记啊,这个很敏感哪,弄得不好就出问题。要慎重啊!”

“就是。所以这事我想还是要请向民县长做主,何况我对这里面的一些情况也不熟悉。”

“又然同志客气了。明学书记既然安排了,就干吧。不过,我既然知道了,还是得提醒提醒哪,啊,是不是?慎重点总是好的嘛。”

简又然点点头,事实上这几天他也在为这事伤脑筋。土地的事,稍有不慎,是会引起上头的重视的。特别是物流港项目,一次性用地规模大,招标也不规范,极有可能成为“靶子”的。简又然在湖东也就匆匆一年,他不想成为这个靶子,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成为这个靶子。可是,李明学书记明确地说了,把事情交给了他,他也不好不去做。两难之时,汪向民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他笑着说:“向民县长哪,物流港的项目我也是有顾虑的啊。我看这样,这事我跟明学书记说一下,不行请政府哪个副县长来牵头,或者……”

“这就没必要了。还是又然书记牵头吧。大事多向明学书记汇报,由他定了就行。”汪向民说到后半句时,有意识地加重了语气。简又然明白他的意思,汪向民是侧面告诉他,有事让李明学顶着,帽子底下做人,总比你呆在树上让人看着明明亮亮地要好些。

汪向民走后,简又然看着桌子上刘中田送他的那只玉做的小猴子。不听,不说,不看,不争,他想起刘中田说的关于猴子的故事了,他拿起玉猴子,在掌心里摩挲起来,心里禁不住笑了下……

第二十五章

天仿佛漏了似的,雨不断地下着。从六月底开始,一直持续地下了半个多月。桐山县境内数条河流溃堤,山洪暴发,部分矿井也不得不临时封闭。桐山通往外围的唯一一条省道,也因为公路塌方,不得不中断。桐山如同一块锅底,被雨水包围着,吞没着。

杜光辉从小生长在平原上,没有见过这样的发水阵势。六月初,他特地请了三天假,陪着凡凡参加了高考。孩子考得不错,这让杜光辉感到很欣慰。黄丽也一直呆在家里,虽然两个人并不太多说话,但是杜光辉已经很满足了。他要在凡凡高考期间,让孩子感到家庭的温暖。高考到最后一天,凡凡说头昏,这让杜光辉很是着急了一下。好在上考场时,又好些了。考试结束,杜光辉就回到了县里,等到凡凡知道分数填了志愿后,他又将孩子带到了桐山。黄丽说她也有事要做了,这一个月,她一直是呆在家里的。杜光辉说过等孩子考完后,两个人就办手续。可是真到了考完试,黄丽似乎将这事忘了,一门心思地扑到公司里去了。

在连续的大雨到来的头一天,杜光辉和凡凡上了一趟窝儿山。

凡凡对山里的一切都觉得新鲜,路边的草,树上的叶子,山上的花,还有在草丛中爬行的大长虫,他都要停下来细细地看看。到了窝儿山,他竟然边茶叶也不认识。杜光辉笑道:“如今的孩子啊。哪像我们小时候,一天到晚在田野里打滚,什么花啊草啊,虫啊,都熟悉得像自己的小伙伴一样。可是现在?你看看,连茶叶都不知道了。”

高玉笑着说:“这也正常。凡凡一直在城里,哪能知道?任何事物都是逐步学习的,没见过,没感知过,谁能知道?”

凡凡朝高玉笑笑,高玉说:“这孩子生就一幅女孩子相,斯文!”

窝儿山的茶叶开发已经基本落实了。一些地块,已经被简单地作了整理,只等入冬,再挖沟吊槽,再培土施肥,种上茶苗。黄大壮刚刚从省城回来,他带去的一批茶叶,这次算是卖上了好价钱。见着杜光辉书记,黄大壮道:“其实,我卖的还是窝儿山以外的茶叶。这里的早没了。窝儿山今年一开发,全县的茶叶都受到了启发。各地做出来的茶,都比往年有了很大的提高,形也好看了,喝起来也更入味了。”

“这是好事。茶叶开发不仅仅是窝儿山的事,更是全县的事。”杜光辉肯定道。

高玉说:“像今年这么发展,只要县里一直不放松,三五年后桐山的茶叶就能成为主导产业。”

黄大壮接口道:“那哪行啊!杜书记在桐山就两年,两年一年,就要回省里了。我就怕杜书记一走,茶叶开发的事就凉了。其它的领导无所谓啊。像上次茶叶会……”

黄大壮没有往下说,杜光辉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上次茶叶会,没有一个主要领导参加。也确实不假,那次会议后来成了杜光辉自己导自己演的一台独角戏。他也为此有些想法,但是后来一想他想通了。会议不在于主要领导是否参加,他们不参加,只要给政策就一样。关于茶叶生产的奖励在会上出台了,把下半年茶叶生产的任务落实了,这就是茶叶会议的最大收获。领导们全部参加,却一样政策没有。会议只能是会议,到头来,无非是一场热闹而已。这不是杜光辉希望的,也是他从来就不愿意看到的。

从窝儿山回到县里,当天晚上,雨就下来了。先是小雨,接着是中雨,最后成了瓢泼大雨。杜光辉睡在招待所的床上,听着窗外风声激越,雨意铿锵,他不知怎地,心里有些着急。半夜里,他起床到窗子边看了看,昏黄的路灯下,雨水像一道急促的帘子,倾泻而下,在上已经有很深的积水了。他想起上午高玉说今年要发大洪的话,心想:难道这就来了?这么快?这么准?

山区大雨,最让人担心的是两样。一是山洪暴发,一是山体滑坡。在桐山,又多了一项,矿山安全。

杜光辉第二天早晨起来,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让凡凡多睡一会儿,凡凡说昨晚上他梦见奶奶了。杜光辉笑笑,说你梦见奶奶在干什么啊?凡凡说奶奶在平原上的河边,看着不断上涨的河水,等着从河里捞浮上来的木头呢。凡凡的话让杜光辉一惊,这就是他小时候看到过的场景,凡凡怎么知道的呢。这事他也没向凡凡说过,难道……凡凡又说奶奶让我过去见她,我往前走着走着,路突然断了,奶奶也消失不见了……

凡凡问:“爸爸,这梦是什么意思啊?”

“梦有什么意思?就是梦呗。梦是大脑中久远存在的印象的复苏,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思维活动。没有什么意义的,更谈不上什么征兆。”杜光辉解释着,心里却有一点不太稳妥。母亲,也就是凡凡的奶奶,已经逝去多年了。她怎么会在这样的风雨之夜,突然出现在凡凡的梦里呢?

凡凡闪着眼睛,点点头。杜光辉让他继续睡,自己上班去了。

大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县委办公楼的气氛开始紧张了。李长一直在不断地打电话,琚书怀也不断地过来,向林一达书记通报雨情。杜光辉有时站在窗前,看着似乎没有尽头的雨,心里竟也是格外的焦急。

雨下到一周,桐山党政联席会召开了,议题就是抗洪。杜光辉看到,来参加会议领导们的脸色都很凝重。琚书怀县长在走廊上碰见杜光辉,递了根烟,说:“光辉书记这下赶上了。”

“赶上?”杜光辉问道。

“是啊,赶上了。大水啊!”琚书怀边叹着边往会议室走。

林一达早已坐在位子上了,桌子上是一大堆明传电报。杜光辉看见除了县委政府的班子成员,人大和政协的领导也到了,还有一些县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等大家都坐定后,琚书怀说:“今天开的是个紧急会。怎么紧急?大家都看到了,不要我说了。据气象部门的测量,从上周开始到现在,桐山境内降雨达到了240毫米;其中昨天晚上到现在,12小时达到了44毫米,是建国以来单位时间降雨最大的一次。如果现在雨停了,倒没什么。但是,据预报,这次降雨会一直持续到月底。雨程可能还一周左右。情况紧急,雨情严重啊!省、市也都下发了明传。目前,桐山各地已经出现山洪暴发和部分道路中断,玉树乡等山区乡镇,出现了山体滑坡的征兆。大家知道,这是很危险的。所以召开这样一个紧急会,就是布置抗洪工作。当前,要以抗洪工作作为压倒一切的重大任务,全力以赴,全民动员,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和重要工程的安全。”

李长副书记宣读了县委、县政府关于积极行动起来投入抗洪斗争的决议,成立了抗洪指挥部,琚书怀任指挥长,林一达任政委,李长、杜光辉和政府分管副县长马强任副指挥长。下设了物资、组织、抢险、宣传等四个组,杜光辉兼任宣传组组长。

林一达作了强调,其实也都是同样的内容。提高认识,加强领导,确保物资,在重点强调后,林一达话锋一转:“今年的抗洪工作就如同去年的抗雪工作一样,需要我们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刚才书怀县长已经作了布置,希望各地按照县委的要求,迅速行动,立即投入战斗。与此同时,我也要在这里强调一下,就是我们的经济发展不能停,要做到抗洪与经济两不误。前些天,有些同志向我建议,暂时关闭全县所有的矿井,停止矿山生产。我看,这是把问题复杂化的一种想法。我们的矿山大部分的安全设施是很到位的,而且最近又都进行了安全检查。只要加强管理,预防为主,是能坚持生产的。今年时间过半了,可是我们的财政入库还不到百分之四十,任务很艰巨啊!我想,在刚才的抗洪指挥部中,再增设一个组,矿山组。我建议由杜光辉副书记负责。”

杜光辉听了一惊,林一达突然在会上提出这么一个动议,而且让他来当矿山组的组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矿山这一块,他到桐山后,除了参加过上一次的调研外,根本就算不得熟悉。全县有多少矿,他都不是十分清楚。现在,林一达让他来负责,这不……他赶紧道:“林书记,我看这一块负责,还是请其它同志吧。我情况不熟,怕影响工作。”

“啊,没关系的。杜书记怎么情况不熟呢?这事不行,由我自己来牵头,光辉同志具体负责吧。光辉同志,你看……”林一达望着杜光辉,杜光辉也望了望林一达,又将眼光转过去看了看琚书怀。琚书怀朝这边看,不经意间摇了摇头。

杜光辉说:“我还是负责宣传组吧,矿山的事……”

林一达把笔记本合上了,说:“就这样吧,光辉同志。”

会后,李长副书记找杜光辉,问孙林的蓝天木业的事,杜书记是不是……

杜光辉笑了笑,说:“我上次跟孙总说了,他的环保问题不解决,我不是不会给他说的。”

“光辉书记啊,人家企业的环保也是一步一步来的嘛。哪能都像老百姓说的那样,慢慢来,边生产边整改,不也一样嘛。是吧,这事我也和一达书记说了,他也同意。是不是请光辉书记最近再过问一下。关键是那个吉厅长,听说他和环保局那边特地打了招呼,这事就不好办哪。”

“李书记,这事不是我不想办,而是我不能办。老百姓再上访,我怎么交差?何况蓝天木业真在是下决心整改,也快嘛。一个月吧。现在据我了解,他们不仅没有整改,而且一直在生产。这怎么能让老百姓不上访呢?又怎么能让环保部门同意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家企业是招商企业。我们还是要有优惠的嘛。光辉书记,这事?还是给吉厅长说说吧,孙总找了一达书记,我们也烦哪。”

“这……”

“好吧,先麻烦了。下回我让孙林请你喝茶。”李长说着,也不管杜光辉答没答应,转着回去了。

杜光辉摇摇头,李长这些话,一定也是反复地想了之后,才给杜光辉说的。他们肯定也想了不少办法,没有能过吉厅长这一关。所以只好又折回来了。如果给吉厅长说了,杜光辉自己心里也没底;如果不说,李长刚才说得很清楚,这事林一达书记也是知道的。今天是李长来做说客,明天可能就是林一达了。真到了林一达出面,事情就被动了。即使给办了,也让李长心里不快活。

正想着,小王拿着一沓子文件进来,说:“杜书记,宣传组在哪里办公呢?是不是还要抽些人?”

“就在县委办吧。肯定要抽人的,你拟个名单,然后我看看。”

“杜书记,有一句话不知……”

“有什么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像个姑娘似的。”

“听说刚才研究杜书记还负责矿山,我想这个事,不太合适……当然,我不该说,杜书记自己考虑吧。”

杜光辉点点头,这个小王,平时话不多,人也老实。跟杜光辉这大半年来,两个人性格上还真有些投机,渐渐地,也敢在杜光辉面前说些真心话了。这是杜光辉希望看到的,他不喜欢一个秘书,看见领导成天都毕恭毕敬,那样缺乏人情味。特别是杜光辉,一个挂职干部,到桐山来人生地疏,秘书有时就成了他的向导。秘书就像一条路,领导给他用好了,这条路会给领导带来不尽的信息和及时的提醒;用得不好,这条路就被堵了。既然堵了,最后受到影响的一定是领导,而不是秘书。

小王对杜光辉负责矿山抗洪的事,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对桐山的情况清楚,更明白负责矿山抗洪的利害所在。杜光辉虽然知道一点,但不可能会搞得那么清楚。小王不会直接把意见说出来,但是,他刚才的表达已经是很明确了。杜光辉也明白这点,小王走后,杜光辉想起以前听说的桐山有三任书记因为矿山而出了事,这说明矿山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可以带来良好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可能也正是个别干部的“滑铁卢”。

这样的一柄双刃剑,林一达为什么会交给杜光辉呢?

雨声越来越大,凡凡还一个人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本来,前几天,杜光辉准备让他一个人先回省城的。可是,孩子说回家还不如在这呢?回家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整座房子,晚上就一个人,静得让人害怕。黄丽已经回公司了,晚上也很少回家。凡凡一个人,如其呆在家里,还真的不如呆在这儿和爸爸一起呢。

抗洪工作全面展开以后,杜光辉只好给招待所打了个招呼,让他们照顾下凡凡。凡凡也懂事,一般情况下就呆在房间里看看书,看看电视。他自己笑话说是要把因为高考耽误了电视全部夺回来。杜光辉的宣传组,主要的日常工作由宣传部的一位副部长承担着。他一般情况下,是审审简报,特别是向上的各种情况通报,这必须得他签了字才行。他的主要时间,还是用在矿山的抗洪上。为此,他专门向林一达作了汇报,从县直机关和有矿山的乡镇,抽调了五十多名干部,他成了十个组,到十个重点矿山进行督查。应该说,从目前的效果看,还是很不错的。林山矿,响尾矿,小天矿,都进行了一些矿井口的抗洪处理。杜光辉自己的天天都是冒着雨,到各个矿去巡查。

周五,久雨的天上出现了一线白色,接着,久违了的太阳居然从云层中露出脸来。桐山县城在雨后的阳光中,到处是落叶与枯枝。街道上有些地方的积水,还在一点点向下水道渗漏。杜光辉早晨安排好凡凡后,就带着小王和矿业局的开局长,下乡去了。

一路上,阳光照着,有些刺眼。雨水似乎还在天上,只不过是阳光暂时地从雨的缝隙里探了下头。这一探,把两十多天没见着阳光的万物,都一下子唤醒了。田野里的稻子,从水里努力地挣扎着往上爬,道路两边的山岗上,疯长的青草,在阳光下绿得晃眼。杜光辉的心情也因为这雨的暂停而好些了。这些天来,他一直感到很沉重。一方面,是因为这矿山的事;同时也因为黄丽;还有就是莫亚兰。莫亚兰前几天打来电话,听她说话,杜光辉知道这个倔强的女人,这种一回是彻底地垮了。她一个劲地问杜光辉:“难道我真错了?我真的错了吗?”

杜光辉没有也没法回答她。然而,莫亚兰的这个问话,却一直在他的头脑子里萦绕。

车子拐进了山区公路,开局长说:“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现在最怕的就是一个塌矿,一个滑坡。”

杜光辉道:“是啊,久雨淋透了,一切都是松的。所以我们格外要小心些,更要加强防范。不可掉以轻心哪!”

转过一个弯,突然车子后面“轰”地一声,接着又是一声,车子也似乎有些摇晃。杜光辉问:“出事了吗?啊……”

开局长回头望着,脸色白了,手抹着脸上的汗,嗫嚅着:“是塌方,塌方。说它,它就来了。幸亏我们过来了,不然……”

司机将车停了,大家一起下来,往回走了五十米,触目惊心地场景出现在了眼前:刚才还在行车的公路,全部被塌方的山石掩盖住了。山石从公路往下,一直铺着,而且,现在好像还能看出它们是在移动,不断地向下移动。开局长指着垮了的山体,“那些地方还在松动,塌方还没有结束。主要还是下雨下得太久了,山石间积水太多,风化崩溃,然后形成了塌方的。危险哪!我们要是晚一分钟,可能就正好赶上了。想着我都心惊。”

杜光辉这下车一看,心里也倒吸了口凉气。他马上让小王报告一下指挥部,请求指挥部迅速组织人员,前来处理。公路一定要保证畅通,而且要通知有关部门和各乡镇,组织人员查路,一旦发现有塌方和滑坡迹象,要立即处理,保证不出事,特别是不出人命。

车子继续行走了十几公里,到了下塘矿。镇里的副书记马天才已在等着了。杜光辉问说要到矿上去走走。马天才犹豫着,有些为难。杜光辉问:“怎么了?”

马天才尴尬地笑笑,说:“没怎么着。就是……就是这矿的负责人今天不在。他不在,任何人是不得进矿的。”

“有这回事?抗洪检查也不行?”杜光辉提高了声音。

“这……这是家引进的外资企业,一般情况下,我们镇里是调不动的。他只管交税,其它的,我们也不管他。”马天才补充道。

杜光辉站在矿门口,一下子火了,“这叫什么话?谁定的?在桐山的矿,就得服从桐山的管理。这矿的安全生产呢?还有……不行,马书记,给这个矿主打电话,我今天一定要进去看看的。太不像话了嘛,太不像话!”

马天才还在为难着,开局长已经打通了矿主的电话,矿主说他在外,矿上安全工作和抗洪工作都布置了,没有什么可查的,请领导们回去吧。开局长说县委杜书记要上矿看看,矿主道:“杜书记?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挂职的?不行。任何领导都不行。我挂了。”说着,电话断了。开局长不好意思地向杜光辉撒撒手。杜光辉脸色铁青,说:“上车!走!”

马天才拉着杜光辉的衣袖,道:“杜书记啊,这也不能怪我们哪。这是以前县里有规定的。他们也是执行规定。现在的矿主,拿不到开矿证是孙子,拿到了开矿证就成了爷爷。我们镇里的干部,除了书记镇长还能混上个三两酒喝,其余的他根本就不睬理。我们也是……唉!”

“我没有怪你啊!这事过后让矿山给县里指挥部写个汇报,一切责任自负。”杜光辉说着,示意司机开车。开局长解释说:“这矿主姓付,是个浙江人,架子大得很……”

“他架子大是他,我们是来检查工作的,他架子大有什么用?这事必须处理,开局长,你回去后要就此发个通报,我也要给林书记说说,一定要处理的。不然,还了得?”杜光辉说着,又回头朝矿上看了眼。

开局长笑道:“唉,如今这些老板哪。后台大得很。听说这姓付的矿主,在桐山只听一个人的话,就是林……”

“啊!还有这事……”小王问道。

“怎么没有?外面还传着这些矿山,大都有领导干部的股份。矿管局每次只要一查,立即就有人说情;有时还会受到个别领导的批评,说我们干扰了人家正常的生产秩序。因此,我们也很少下来了。没用啊!”开局长叹着,不说了。

杜光辉心里想:现在的矿山开发怎么到了这么地步?难怪桐山有三任书记都栽在矿山上了呢?没有后台,没有利益,这些矿主不可能这么嚣张。矿管局不能监管,这也许也是特殊的中国官场现象吧?

车子从另外一条道上转了出来,刚才塌方的那条路,指挥部电话来说正在抢修。这路是一条窄道,车子有些颠簸。而且路程也比原来走的那条路多了二十多公里。车子左拐右拐,终于上了省道。杜光辉一看,这不到了玉树乡嘛?条条大路通罗马,今天,杜光辉本来不打算到玉树的。可是,塌方把他带到了这里。既然到了,索性就停下来看看吧。

玉树乡的大院里,寂静无声。高大的树木,在雨后更加绿郁。穿过前面的一排小平房,就到了后面的办公楼。小王到了办公室,问:“李书记在吗?”

办公室的一个小姑娘看了看小王,道:“李书记下去了。你们是?”

“县委杜书记来检查工作了。乡里还有哪个领导在?”

“啊,杜书记!高乡长刚回来,我去喊。”小姑娘说着,就“咚咚”地上了楼,不一会儿,杜光辉就看见高玉从楼上下来,边走边说:“杜书记来玉树,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搞突击检查啊?”

杜光辉笑着,说:“我也是临时定的。那边公路塌方了,绕道,就到了你的地盘。”

“欢迎哪!我也是刚刚从窝儿山下来。那里的水冲沙压得厉害。有些山坡上的冲洗也严重。有些茶园也受到了影响。我让村里组织人正在整治。”高玉说着,请杜书记一行到会议室坐。

到会议室先得经过高玉的办公室。在乡镇,干部的办公室同时也就是干部的寝室。到门口时,杜光辉看见“乡长室“三个字,就笑道:“也不去会议室了吧?就在乡长室坐坐,怎么样?”

“这……”高玉稍稍犹豫了下,说:“也好。不过,我这两天不在乡里,房间乱得很。请杜书记、开局长还有王秘书别笑话啊!”

“很好的嘛!”杜光辉进了门,环顾了下,说:“高乡长这闺房也官场化了啊,哈!”

高玉脸微微红了下,道:“这可是办公室。以办公为主,以休息为辅。”

泡了茶,杜光辉问了问整个玉树的水情。高玉说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有几户的房屋倒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关键是庄稼受损严重,坡上的,被冲了;田里的,被淹了。这雨看来还没有停的迹象,空气中湿度大得很。再要是不停,全乡的茶园有三分之一可能就保不住了。

杜光辉也很着急。高玉说:“急也没用。各方面力量都用上了。现在农村里劳力都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又做不得事。我们乡干部也全部到了树,昨天,就是窝儿河下游的那个溃口,全乡七十多个干部,整整干了一下午。”

“你们辛苦了。关键是天哪!”杜光辉正说着,手机响了。

是凡凡,凡凡说:“爸爸,我很不舒服,头晕,难受,爸爸,你快回来吧。”

“我正在乡下。坚持一下,我下午就回去。”杜光辉焦急道。

“不,爸爸,我坚持不住了,爸……”手机断了,杜光辉喊道:“凡凡,凡凡……”

高玉说:“孩子有事吧,赶紧回去吧。赶紧!”

杜光辉有些为难,开局长和小王也都劝,大家一道回到了县城。一进房间,杜光辉看见凡凡正卧在床上,脸色像腊一样,他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嘴唇试了试孩子的额头,温度不是太高,就问:“怎么了?凡凡。”

“我难受。”凡凡说。

高玉在边上道:“别磨蹭了,快去医院。走,王秘书,把凡凡扶起来,我们走。”

到了医院,小王将陈院长打电话找了过来。因为这,检查一路绿灯。杜光辉一脸焦急,看着孩子虚弱的样子,他的心比什么都疼。检查完,他问陈院长凡凡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还是……

陈院长拉着杜光辉,笑道:“杜书记,先到我办公室坐坐吧。我慢慢说。”又吩咐其它人,将孩子先住院了,输液。然后,和杜光辉、高玉一道,进了办公室。一进门,陈院长道:“杜书记,以前孩子检查过没有?”

“上次他不舒服,带他查了下。是在社区医院,医生说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最近没查。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杜光辉望着陈院长,陈院长顿了顿,说:“杜书记,你可要作好思想准备。这孩子我刚才简单地看了下,可能是血液上出了问题。至于问题到底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具体的检测报告。”

“难道是……陈院长,你就明说吧。”杜光辉搓着手,等着陈院长。陈院长道:“可能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白血病。从临床的症状看,很有可能。当然喽,还得看最后结果。所以,杜书记,你也千万别急。再等等。”

高玉在旁边也一惊,“白血病?”她问道。

陈院长点点头,想了会儿,问杜光辉:“杜书记,不行这样,我派个车子,马上到省立医院。那里跟我们是协作关系,我让我们的一个副院长陪你们一道。”

杜光辉没有做声,他的眼睛一瞬间红了。他尽量含着泪水,说:“这……这不好吧?这……”

“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好?就这么定了,杜书记,你听我们的。”高玉道:“陈院长,那你马上安排吧。”

三天后,省立医院正式确诊了,凡凡得的就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白血病”,根据病情,除了干细胞移植,别无办法。黄丽抱着孩子,一个劲地哭着。杜光辉说:“都这时候了,哭有什么用?”现在,关键的是一个找钱,二要等待合适的干细胞。

回到家,杜光辉一个人坐在凡凡的房间里,放声地哭了一回。他拿出凡凡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平原上拍的照片,心如刀绞。而窗外,雨仍在不断地下着。桐山县委的叶主任打来了电话,既问杜光辉书记的孩子怎么样了,同时也告诉杜光辉:林山矿出事了。矿井渗水,三十多个工人被困在里面,已经一天一夜了……

第二十六章

连绵不断的大雨,终于停了。阳光一出来,天气马上变热了。

湖东地处江南省的东部,有“沿江小火炉”之称,白天的地面温度达到了三十九度。许多人站在这空旷的场子上,似乎可以看见热浪一层层地滚动过来,简又然禁不住用纸巾拭了拭额头。纸巾马上湿了。

庞梅笑着问:“热吧?简书记。”

“还好的,还好。”简又然说着,汪向民已经从这一排人中走向前去,正式宣布东部物流港项目奠基仪式开始了。

省能总公司的副总徐根辰,代表省能公司讲话。简又然代表湖东县委、县政府发言。小郑本来给他拟了一份稿子的,他看了,觉得太老套了。他这样想,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这是物流港的奠基仪式,更多的可能是因为这是庞梅的投资项目的奠基仪式。对于庞梅,简又然是很清楚的。他回省城时,也通过其它的渠道了解过这个女人。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也是一个在简又然看来“很有层次,很丰富”的女人。简又然当然不可能把他和庞梅的关系往另外的方向想,他只感到或许在某一个时刻,庞梅会显示她无与伦比的意义的。

至于是什么意义,简又然也不甚明了。此刻,庞梅就站在边上,简又然对着话筒道:“首先,我要代表湖东县委、县政府,向东部物流港项目的奠基,表示热烈的祝贺!”他停了下,“同时向省能总公司的庞梅庞总表示热烈的欢迎!”说着,他回头扫了眼,正好与庞梅的眼光接着。庞梅笑了下,简又然又继续说开了。

“东部物流港对于湖东经济的发展,是一个优化经济结构,打造物流中心的巨大平台。我们相信:在省能公司的大力投入下,在县委县政府的良好服务下,东部物流港项目一定会成为湖东经济的又一支柱。我们和省能总公司,一定会在物流港的项目上,实现双赢。让我们再一次谢谢庞总,谢谢省能公司!”简又然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底下也是掌声一片。

庞梅讲话时,只说了三句:“一是感谢湖东县委县政府,感谢李明学书记、汪向民县长,特别要感谢简又然书记;二是希望双方互相协作,共同发展;三是既然物流港项目已经落户湖东,省能总公司与湖东就是亲戚了。是亲戚,就要真诚相待,实现双赢。”最后,庞梅道:“我今天这就是走亲戚了,大家欢迎吗?”

“欢迎!”不知是谁带头叫唤起来,大家也都应着,气氛看起来达到了高潮。

庞梅走下来回到队列里,简又然说:“庞总的发言精彩,简直就是一篇难得的演讲辞。”

“简书记真是抬举我了。不过说点真话而已。这个项目,真的得感谢又然书记啊。没有你们,地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就拿到。高效率啊!”

“关键是我们太想结这门亲了。一好两好啊!”

李明学拉拉杂杂地讲了十几分钟,简又然中间掏了几次纸巾,天真的太热了。底下站着的都是县直机关的干部们,县委特地发了通知,要求各机关主要负责人亲自来参加的。简又然看到这些干部们,一个个脸上都是焦灼。这个时候,大家的兴奋点已经不在奠基仪式上了,而在仪式什么时候结束,以便快点打一个阴凉的地方休息。

汪向民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当李明学讲完后,他立即就宣布了奠基开始,请省能总公司庞总、湖东县委书记李明学同志一道为物流港奠基。音乐响起,彩球飘扬,成千上万只信鸽,“哗啦啦”地飞向蓝天。简又然在边上看着,等庞梅和李明学培完土,也上去象征性地培了一锨土。汪向民笑着对他道:“这个天真凑热闹。这么热,这么热!”

“大发啊!热点好。热比冷好嘛,哈哈!”简又然笑道。

中午湖东县委县政府举行了招待会,招待省能总公司庞总等一行客人。酒正喝到畅快时,简又然接到了李雪的电话。李雪说可可化工的项目也许要泡汤了。

“怎么?”简又然一急,马上问道。

“我上午到可可化工去,他们内部有人告诉我,徐总根本不想在湖东投资。只不过是碍于某些领导的面子……”

“是别人说的,你急什么?只要不是徐总说的,就没关系。以后别这么乍乍呼呼的了,搞得人心急。”

“你心急?我更急呢。不是太急了,才找你的吗?简书记,我想你了。”

简又然没好气地笑了下,心想这女人,说这么严肃的话,还忘不了最后捎上一句尾巴。但一想又觉得有些甜蜜,便道:“好好工作吧,我很快会过去的。”

李雪似乎很兴奋,“太高兴了,我可等你!”

挂了电话回到酒桌上,庞梅正在和李明学谈起省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受贿案。见简又然来了,庞梅笑笑,不做声了。简又然道:“说吧,没事的。我现在可是湖东县委的副书记了。是吧,明学书记?”

“当然是。不过湖东这地方太小,留不住你又然同志啊。”李明学笑着与庞梅碰了下杯子。

汪向民道:“又然同志要是真的留在湖东,那是湖东人民的福气啊。不行请庞总在省里说说,就把又然同志留在这了。”

庞梅说:“这当然可以,关键是简书记爱不爱湖东。湖东这地方好啊,我都爱上了,简书记,你呢?”

简又然明白庞梅这话的意思,就笑道:“彼此彼此。来,喝酒!”

吃过饭后,简又然和汪向民一道回湖海山庄。在车上,汪向民问简又然:“都传着明学书记要走了,到哪啊?现在真是的,我们都不知道,外面却传开了。”

简又然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是啊,我也一点没听说。外面传的,不可信。”

“不过,无风不起浪哪!总是看到了云,才想起雨的哟!”汪向民道。

两个人又谈到庞梅,汪向民说现在的女人了不得,你看你看那个感觉,好像……好像……反正就是了不得啊!

简又然说一个女人干到省能的老总,是了不得啊。论级别,是副厅;论钱财,也是数得着的。何况听说这女人也还有一个不错的家庭。多不容易啊!我们男人,有几个能比得上?少啊,少!

车子到了湖海山庄,简又然临下车时,汪向民莫名地突了句:“罗望宝的事,有些走谱了。又然书记也知道了吧?”

“这个……这个我真的不知道。”简又然说。

“不知道好啊!”汪向民一边说着一边上车走了。简又然看着,罗望宝的事又有什么了?难道……

简又然想着,心里就有些乱。他没有立即回房间,而是沿着小湖边走了走。八月的湖水,风一吹,起了微微的波浪。在那些波浪下面,也许正汹涌着巨涛。不过,从微小的波浪上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一切平静,而且那小小的波浪还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有人看风景,有人却在看风景里面的风景。这风景就像官场,你身在其中,也许你只是懵懂;而当你站在高处一看,啊,这就是官场吗?每天的迎来送往中,每天的谈笑风生中,每天的勾心斗角中,还有每天的彼此提防中,到处都是玄机,到处都是你猜不透道不明的算计。越往高处,你看得越清。而事实上,身在官场,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站到高处呢?

这半个多月来,也许是连绵的阴雨,简又然的心情有些低落。上周,他特地到程辉的郊外别墅呆了三天。一个人,除了看风景,看书,看电视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想。他想到了自己这四十多年来的人生,想到了正身陷囹圄的王部长,想到了小苗,欣欣,还有赵妮和李雪……总之,他想了很多,越想越乱,越想越糊涂。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圈:不断地否定自己,又不断地肯定自己。

前天回省城时,简又然听见部里人说杜光辉的儿子生病了,而且是白血病。简又然听了心里一颤,马上打电话给杜光辉。杜光辉说是的,已经确诊了。目前正等着干细胞移植。简又然说那有希望吗?杜光辉说关键是看配型。现在医院已通过网络向全世界发出了求救信号。简又然问那资金呢?他知道移植的费用是很高的。杜光辉道:“这个目前还没问题。我们还有些积蓄。另外,黄丽也将她在公司里的钱拿了一部分出来。下一步要是移植,就……唉,谢谢啊!”

“谢什么呢?光辉啊,如果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简又然是认识杜光辉的儿子的,小时候,他和杜光辉他们都住在部里的宿舍楼里。凡凡虽然只比欣欣大三岁,可还真的有个哥哥的样子,不管到哪,总牵着小妹妹的手。只是后来,简又然在滨湖花园卖了房子,两家和两家的孩子才疏远了。但是,简又然在一听到凡凡生病时,就一下子想起了孩子小时候的样子,这样乖巧的孩子,怎么……

回湖东前,简又然拉着小苗和欣欣一道,到医院看望了凡凡。杜光辉正好不在,黄丽一见到他们,便哭开了。简又然赶紧拉住,说这样对孩子不好。这个病,虽然是难症,但是,毕竟是有办法的。只要有了合适的干细胞,希望就来了。小苗说哪儿就有这样的合适的干细胞啊?简又然道:有的,一定会有的。如今世界各国的人都积极捐献,一定会有配型成功的。关键是你们做父母的,一定步要急,不要放弃,孩子是看着你们的。你们积极,他就积极;你们垮了,他不也就垮了?

黄丽擦了泪水,一个劲地点头。简又然的话说得入情入理,既有安慰,又有希望。欣欣特意送了一个奥运的福娃,她贴着凡凡的脸说:“凡凡哥哥,你一定会好的。到时,我还要你带我玩呢。”凡凡的眼睛湿了,他问:“真的可以吗?”

“可以。一定可以!”欣欣道。

杜光辉是在晚上打电话感谢简又然和小苗的,特别感谢了欣欣,说凡凡高兴极了,你们走后,他情绪一直很好,简又然笑着说:“那就好!你们也得注意身体啊!”

小苗叹道:“杜光辉也真是的,孩子怎么就遇上了这病?听说黄丽也一直在闹离婚。又然哪,你是要帮帮他。”

简又然道:“这事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而是……最近桐山那边的林山矿据说出了事故。县里瞒着的,不知道与杜光辉有没有关系?这事要是摊上了,可就……”

小苗也一脸犹豫,女人嘛,总是急着。

回到湖东后,简又然一直在忙着物流港的用地的事。第二天,湖东电视台和湖东报就发出了县国土局关于土地拍卖的公告。这个公告乍一看,完全是一整套的标准公告,从标题到内容,从拍卖方式到拍卖标的,都是正式得再也不能正式了。乔局长将公告特地送了一份给简又然,简又然看了,笑着说:“这文章做得好!要在合法的前提下操作,要在公开的范围内确保。”

乔局长也笑笑,“简书记对这个问题看得深。不过您放心,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做好了。我们是确保过程合法,结果合理。”

拍卖会就定在县政府的会议室进行。简又然到会场一看,嗬,还真的来了不少人。会前,已经确定竞标的有十一家,其中有七家据乔局长介绍,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工作的。他们只不过是到场凑凑人气。另外三家中,有一家是市里的物华房地产开发集团,另两家是本县的一家企业,基本没有竞争力。乔局长担心的就是物华集团。他们早已放出风声,势在必得。如果拍卖过程中,物华集团坚持提高标价,这不仅会影响到竞标结果,同时也会让省能公司的用地价上涨。乔局长甚至委托别人去侧面做了做这家集团的工作,可是没有成功。他们回答得十分干脆:“拍卖会上见!”

正因为物华集团这么一犟,原来想起来只是走过场的拍卖会,变得有些不确定了。竞价时,火药味也浓了。省能公司按照原来商定好的每亩二十万第一次举牌,物华集团随即提高到了三十万。其它公司也开始不断提价,它们的价格基本上是以压着物华集团为原则的。十几轮以后,每亩地的价格已经到了六十万。省能公司的副总徐根辰也有些急了,一个劲地看着简又然。简又然点点头,然后把目光移开了。徐根辰借着打手机出去了,不一会儿进来,当物华再次报价后,他没有举牌。这是简又然预料到的,事前针对物华这匹黑马,特意设计了这一招。

果然,物华看见省能不再举牌,有些慌了。正在东张西望之时,另一家小公司举起了牌子,七十万。业内人士都清楚:这家小公司是不可能吃下这么多地的。但是,他举了牌子,如果物华不跟,地就没了。跟,价格上得有些离谱了。物华参拍的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下,宣布退出。这时,省能举起了牌子。三声锤响,尘埃落定。省能最后以每亩七十一万元的价格竞卖到了这宗五百亩的土地。

拍卖会后,省能总公司的徐总请简又然和乔局长一起喝茶。徐总道:“悬哪!我以为差点要……”

乔局长端着茶杯,望了望简又然,道:“怎么会呢?有又然书记在坐镇,还能翻得了船?有点清小插曲好,说明了我们是阳光操作,公开透明哪。”

徐总也爽声一笑,“这事还真得好好感谢简书记和乔局长。省能公司和庞总会记着的,一定会感谢,一定会!”

简又然把手中的杯子放了下来,咳嗽了声,说:“事情定了就好。乔局长哪,你们尽快安排人手,把有关的手续办了。这事千万不要拖,拖了,好事都成了坏事。没名堂都拖成了有名堂。至于徐总的感谢,我想,是我们湖东应该感谢你们啊。何况你们以后在湖东扎了根,也就成了湖东人嘛!”

“简书记大局意识强,真不太像个挂职的领导。难怪我们庞总在背后说简书记将来会有更大的作为,果然不假。以后还仰仗你们罗!”徐总说着,简又然赶紧道:“那是庞总抬举。我简又然能干到现在,就已经很好了。哪还敢……哈哈。来,来,这茶好啊,好!”

乔局长笑着问简又然:“简书记,什么时候到北京啊?我陪你一道。”

“怎么?想去?下周是得去的。有些事要解决。”

“那好,我可牵着简书记的衣袖,一定要跑一趟的。”

“你土地爷能牵我的衣袖?哈哈。”

“我是要牵哪。土地现在是条条了,将来说不定哪一天,简书记就成了我们省局的领导?现在跟在后边,到底能建立些感情,是吧,简书记?”

“哈哈,别胡说了,喝茶。”

茶喝完了,土地拍卖的事也全部定夺了。一直到今天的奠基仪式结束,简又然心里才感到踏实了些。他打电话给李雪,告诉她下周一动身到北京,请她先打听一下徐总在不在北京,还有闵天文闵部长在不在部里。李雪很高兴,在电话哆嗦了十来分钟。简又然有些生气了,“把工作做好,不要老是……”他本来准备说不要老是想着这事,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停了。这样说李雪一定会伤心,所以改口道:“不说了吧,我还有事。闵部长那边,还是我自己看吧。我直接打电话给他。”

李雪问:“简书记,这次还有谁?”

简又然笑道:“你还希望谁?可能有两三个人吧。”

“又有别人哪?真是……我不说了,免得你批评。我这就去安排。”

简又然下午专门把要到北京的事,给李明学书记汇报了下。李明学道:“这个我加紧,一定不能出问题。我们今年有了东部物流港,如果再能拿下可可化工,我们不仅仅在全市是最好的,就是在全省,也能排上位次。又然哪,我的压力大啊。你知道,市里的换届下半年就要搞了,最近正在酝酿人选……”

“这个,我这次去北京就是要再板上加一个钉子,确保成功。更重要的是,要督促他们尽快落实。”简又然望着李明学,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简又然正说的话上,便道:“至于换届,我看明学书记这次应该……应该上去了啊。众望所归嘛!”

“又然哪,哈哈,又然哪。上次说欧阳部长要过来,定了吗?”

“还没有。可能快了吧。”

“最近湖东有些同志跑到市里和省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很生气啊。又然哪,你说说,在班子里,我是一个那么武断的人吗?”

“不是!我觉得挺民主的。至于有人背后说,那是他的事。明学书记何必操心啊。官场上没有说的干部,不一定是好干部。至少不是开拓型的好干部。既然要开拓,就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就会有人不同意。这正常,很正常哪!”

“其实我并不怕。怕什么呢?啊!可是……唉!难哪。有人说我是借吴大海的事,整罗望宝,你说说这犯得着吗?还有,有人说我比罗望宝更厉害,你看,你看。又然哪,官场是非多啊!”

“明学书记考虑得太多了,是非自在人心。是吧。”简又然说着,问:“罗的事,搞清了吧?”

“基本搞清了。省纪委搞的。我也不太清楚。蒋大川简单地汇报了下,说罗交待了几个更高级别的干部。已汇报给省里了,请省里定。一个吴大海,硬是被搞得这么复杂。这个蒋……蒋大川哪!”李明学叹了口气,说:“还是你们好,挂职两年,抽身回头。好啊!”

简又然点点头,也没说话。出了门,下楼时正碰着刘中田。

刘中田笑着问:“明学书记在吧?”

“在。”简又然道。

“啊,我正要汇报个事。等会儿,我到你办公室去,再给你说。”

“好吧。”

简又然回到办公室,刚刚看了看窗外的樟树,还没看清那些树叶深处藏着的阳光,刘中田就来了。刘中田说:“市里要动湖东的班子,我也是听说。所以先问问明学书记。”

“动班子?”

“也不是大动。只是个别同志调了下。”

“……”

“大川同志调到市纪委搞专职常委了。这边暂时空着。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刚才问了明学书记,他说市里已经通过气了。他完全服从市委的安排。”

简又然听着,心想李明学真是老道,刚才与自己谈了那么长时间,也没透漏这事。倒是刘中田,这会儿给乍呼出来了。可见,在为官之道上,李明学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而且,简又然发现,李明学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也有些外向,但是,内在里却十分深沉。仔细想想,他经常说一些听起来很私下的话,却很少有涉及关键的语言;他每次处理一些关系到自己的事情时,总有另外的理由;他有意识无意识地给你撩开他的一角,却根本不可能让你看到他的全貌……

刘中田笑着,问:“又然书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只是觉得蒋大川书记这样动,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太……”

“啊,我也想过。组织上正常调动嘛,我们想有何用?哈哈。你忙,你忙!”刘中田刚出门,小郑就进来了。小郑说:“蒋书记要走了吧?”

简又然抬起头,这八字才见一撇的事,居然就传开了。

小郑腼腆道:“是他们说的。外面传着,是有人怕蒋书记一直揪着不放,才把他调走的。”

“胡说什么?还没有的事。何况就在是要动,也是正常调动嘛。”简又然一说,小郑不做声了,拿着文件“嗞溜”地出去了。

简又然摇摇头。

周一下午,简又然和乔鹏局长一道,乘机到了北京。李雪在机场接着了他们。一见到简又然,李雪的脸便飞地红了。乔局长笑着问:“李主任,不是看到我来,这么激动吧?”

乔鹏在湖东是个“小开型”的人物,喜欢说笑,甚至有些江湖感觉。李雪白了他一眼,道:“我是热的。谁稀罕你?”

“嗬嗬,说话都京味了。了不得,了不得。”乔鹏说着,三个人上了出租车。简又然问李雪,徐总在不在北京。李雪说:“在,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两天都在。”

“那好。你准备一下,明天见他。”简又然道:“这次我给徐总带了一件玉器,很高档的。我听说他对玉很有研究。”

“简书记工作真细致”,李雪看着简又然,脸又红了。

乔鹏是个聪明人,早明白了。这时便转过头去,装着看车窗外的风景。车子到了办事处,乔鹏说他已经和一个在京的同学说好了,晚上就住在他们那边的宾馆。有事,就请简书记招呼一下,我明天再过来陪简书记。

简又然笑笑,也没说什么。倒是李雪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了,说:“就住这吧。条件也还凑合。何况简书记在这。”

“不了。我这不向简书记请假吗?简书记就请李主任多照顾了。要有喝酒的事,就告诉我。”乔鹏到办事处转了转,便打的走了。

简又然和李雪相视一笑,李雪说:“这乔局长还真是个……”

“真是个什么啊?人家精明得能捉着兔子。”简又然看着李雪脸上的两个圆圆的酒窝,直想上去亲一口。他似乎感到那酒窝里盛着亲不够的蜜饯。而李雪则径直地进房去了,一会儿,简又然听见李雪喊道:“简书记,进来吧。”

简又然捋了捋头发,刚进门,就被李雪的打扮给惊住了。这么一会儿功夫,李雪换上了一件葱绿的裙子,头发从刚才的稍带卷曲的长发变成了两只小辫子,脸上的酒窝还在,只是整个人的形象,完全成了一个小家碧玉一般,袅袅娉娉,宛若杨柳……

“简书记,不好看么?”李雪问道。

“好,好!很好!”简又然上前走了一步,李雪已经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抱着,亲着,抚摸着,如同两支升空的烟花,浓烈地绞着在了一起。然后是绽放,是热烈,是近乎疯狂的毁灭……

第二天,简又然和李雪去拜访了可可化工的徐总。在去之前,简又然特地请闵开文给徐总打了电话。因此,徐总一见他们,赶紧跑过来,握着简又然的手道:“哈哈,简书记来得正好啊。我们的人正准备明天去湖东呢。这不,简书记来了,事情就好办了嘛。啊!”

简又然也在手上使了把劲,说:“这就好。我就是特地来接徐总的人的啊!是吧,李主任?”

“当然是。昨天我给徐总手下的人打了电话,已经把这意思说了。”李雪笑着,虽然她并不曾打过电话,但是她知道她也就这么一说,说完了,谁还会去计较?

徐总拉着简又然坐下,说:“可可化工在湖东的投资,闵部长一直很关心哪!其实,这是个双赢的事,我们是很诚心地要在湖东扎根的。这位李主任也了得啊!来了好几次,我手下的人有的都被她给拉拢了,了不得啊!不愧是简书记的兵罗!”

“徐总过奖了。徐总对湖东的感情和在湖东投资的诚心,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也一直期待着。这好了,明天我亲自陪贵公司的人员回湖东。”简又然说:“贵公司到湖东后,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搞好服务。我们也希望徐总能亲自到湖东考察啊!”

“以后会去的,一定会去。”徐总摸了摸稍稍有些秃了的头发,笑着应道。

中午,徐总坚持请简又然吃个工作餐。简又然说:“既然是工作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何况徐总到湖东一投资,我们就是一家了。一家人了,还客气啥?”

说是工作餐,当然还得七菜八汤的。酒也喝了一点,因为徐总下午要开三季度的年报会,简又然便坚持把酒留到湖东再喝。说今天意思尽到了,足矣!

从可可化工出来,简又然陪着李雪在街上转了转。简又然发现李雪的心思不在街上,而是在回家。他笑了笑,从侧面看着李雪的两个酒窝,禁不住又心动起来……

下午,简又然拉着吴纵一道,去看望另一个同学。路上,他接到了赵妮的电话。

赵妮问:“熊,你在哪呢?”

“我在……我在外面。”简又然轻轻地掩了掩话筒。

“我知道你在外面。在哪个外面?湖东吗?还是……”

“啊,外面嘛。湖东。”

“熊,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感觉得到的。你已经三个星期没有……”

“哪有啊?别乱想了。我有事,先挂了。”

“不,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哪?”

“在湖东。”说着,简又然“啪”地合上了手机盖。

吴纵笑笑,问:“查岗的?不像嫂夫人啊?”

“烦!不说了。”

晚上,简又然和几个同学一高兴,酒就喝得高了。吴纵说:“怎么不把你那李主任一道带来?”

“她来干什么?我们同学……我们同学……要她……来……干什么?”

“这倒也是。”

吴纵开车把简又然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办事处的灯还亮着。简又然一激愣,心里竟然有些温暖。在北京这样一个人潮涌动的大都市,还有人深夜在灯下等他。这对于一个男人不也是一种幸福?

简又然的酒,一激愣竟然醒了。他让吴纵回家,说到了,没事了。吴纵说真的行?简又然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还不行吗?”

吴纵一看,确实行。简又然稳稳地站在那里,说话也明白了,就嘱咐了几句,开车走了。简又然一个人上了楼,在五楼的门口,他停了下来。

没有动静?是不能李雪等得太久睡着了?简又然“咚咚”地敲了两下门,门开了,李雪站在门边上,简又然问道:“怎么了?没睡啊?”

李雪往屋里退了退,简又然看见了另一个女人,正坐在灯光下。

“赵妮!”简又然差一点叫了出来。

接着,简又然看见灯光下的李雪,头发散乱着。赵妮也是。两个人的脸上,都如同结了冰一样,冷得直让简又然哆嗦。

“你们怎么?怎么?”简又然近乎绝望地问道。

第二十七章

杜光辉从林山矿口抬起头来的时候,天上正聚集着一大团乌云。阳光从云缝里照射下来,照得矿山四围花花的亮。这里已经宁静了。一个月前,这里在倾盆大雨中,还不断传来采掘机的轰鸣,不断有来来往往的矿工,从井上下来,或者从井下上去。可是现在,一切宁静。不仅仅是宁静,而是一种死一般的静寂。

小王跟在杜光辉的后面,最近,杜光辉书记的情绪很不好。孩子生病住在医院里,林山矿这边出事了,还得由他来处理。他几乎是在桐山和省城之间不断奔跑。来回省城,基本上都是晚上在车上。杜光辉本来就清瘦的脸,更清瘦了。两只眼睛向里陷着,有一种忧郁的光。这光让很多人感到很不自在,又让很多人觉得同情和伤心。

今天早晨,杜光辉一到办公室,就要求到林山矿来看看。小王说:“那里如今是一片荒废了,一个人也没有。”

“我就是要去看看林山矿现在的样子。”杜光辉坚持着。

小王跟了杜光辉快一年了,对杜光辉的心情或多或少算是有些了解了。从林山矿出事后,杜光辉应该说是心里一直窝着火。矿山刚出事,矿主就跑了。县里对这个事,一开始也是很含糊的。等到杜光辉赶回县里时,林一达、琚书怀正组织人对事故进行抢救。杜光辉建议立即向上面报告。林一达否定了。林一达说:“虽然是个事故,但事故也有大小。现在,我们不知道井下到底有没有人。如果没人,上报就显得小题大作了。是吧?还是等抢救结束再说吧。”

杜光辉说:“肯定有人。叶主任说有三十多。”

“那是矿工们自己说的。谁清楚?”林一达有些火了。琚书怀却朝杜光辉望望,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林一达道:“矿山这一块按县委会议的研究,由光辉同志负责。我没想到出这么大事啊!这是桐山这么多年来少有的。要好好总结,认真总结,分清责任。”

杜光辉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可是,第二天,省城晚报的记者就到了桐山。这个记者没有到县委,而是直接到了林山矿。镇里的同志发现后,人已经走了。这一下子,让林一达感到了为难。再不上报,记者先给捅出来,那就是桐山有意识的隐瞒不报。如果现在如实上报,恐怕到头来少不了要跟着受到处分。更重要的,一上报,整个桐山的矿山都得停产。现在的政策就是这样,一家矿出事了,其余的矿不管你管理如何,也不管你情况怎样,都一律跟着遭罪。全县的矿山都停了,桐山的财政就成了空壳。下半年,谁来过桐山的日子?不说县长,就是他这个书记,也休想当好了。

林一达头疼着,找到杜光辉。他想起去年抗雪时,湖东的铺天盖地的报道,听说就是省委宣传部下派挂职的简又然搞的。既然能搞正面的宣传,就也能阻止曝光。杜光辉也是省委宣传部下来的,这事除了杜光辉,谁还能搞好?何况杜光辉现在也是桐山的副书记,这事要是捅大了,他是分管领导,不仅仅面子上不好过,也是背处分的。

杜光辉一到林一达办公室,林一达就将意思说了。杜光辉努力地睁大了眼睛,道:“这不行!”

“不行?”林一达一惊,朝杜光辉仔细地望了望,说:“不行?怎么不行?”

“这是隐瞒事实。何况晚报的记者,我也是说不动的。”杜光辉说着,就要出去。

林一达喊住了他,走上前来,递过一支烟,“光辉啊,这事其实呢,是有点让你为难。我知道你的个性。不过嘛,这是工作。矿山这一块是你分管的,当然我仅仅是指防洪这一段。这件事可大可小。小了,我们妥善处理好矿工家属的问题,再搞内部整改。大了,就由不得我们了,上头一追究,处分你我都是小理,整个桐山经济因此会受到影响。甚至是崩溃性的影响哪!这个,还是请光辉书记三思啊!”

“在防洪开始,我就一再提醒县委,要注意矿山的安全。可是,我的建议怎么样了呢?很多人都是走个过场,一些领导也是……我就不说了。现在出了事,难道我就……”杜光辉摇摇头继续道:“我认为晚报的曝光是好事,至少对我们是个教训。三十多条人命啊!”

“光辉同志,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还是正在抢救吗?没有定论的事,千万不能随便说。你是领导同志啊!至于记者那边,你有想法,我也理解。可是,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不要开个常委会研究一下?”

“这事确实要集体研究,不然……”

常委会的结果自然是杜光辉预料到的。几乎所有的常委,甚至包括琚书怀,都同意请杜光辉副书记活动活动,及时阻止个别记者因为不了解内情而有可能进行的不实报道。杜光辉觉得这个用词十分的有意思:因为不了解内情,不实报道……因此要及时阻止,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对于常委会的决议,杜光辉并不抱着什么特别的希望,但是,他必须坚持有这样的一个程序。走了程序,杜光辉再去活动,是代表县委了;不走程序,仅仅是林一达的直接指示,到头来,杜光辉代表的就仅仅是他个人。这两者的区别,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官场的敏感,也许就在这有意无意之间了。

会后,杜光辉带着县委宣传部长杨成意到了省城。毕竟是省委宣传部的工会副主席,杜光辉很容易地找到了那个跑到桐山去的晚报记者。然后他通过晚报的一个副总,将这个记者请出来喝茶。

茶喝了,该说的话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杜光辉打电话给林一达,说事情基本上办好了。不过,这个记者要求在全部事件处理好以后,要将情况给他作个通报。林一达说这当然行,没问题。杜光辉放下电话想:你是没问题了,可是我觉得有问题。他心里一直在担心: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要是……

林山矿最后的抢险结束后,一共死亡了二十六名矿工。面对最后的结果,县委常委会保持了应有的沉默。矿主走了,矿也散了。但是,县委不能不对这件事有个交待。这交待除了矿工的死亡赔偿,更重要的是县委如何向上面交待?事情刚出来时,因为最后的结果尚是未知,含糊一点是能说得过去的。可是现在,水落石出,再不汇报,是不可能的了。县委常委会一直开了一天,最后确定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立即向上级汇报。同时,林一达、琚书怀和李长、杜光辉分头到各相关省直及市直单位,当面汇报。并且正式向新闻媒体通气。

在林山县委宣传部散发的新闻通稿中,杜光辉看到:“林山矿因为久雨,导致山洪暴发,矿井沉陷。在事故发生后,林山县积极组织人员进行了抢救。整个抢救过程措施得当,行动有力,最大限度地保证了矿工的安全和国家财产。到目前为止,整个抢救工作已经全部结束,共死亡26人。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桐山县委特别成立了林山矿事故善后领导小组,下辖三个组。调查组,宣传组,接待组,同时,紧急召开了县直各部门和乡镇主要领导干部会议。在会上,林一达黑着脸,强调了三点:一是统一口径,二是统一思想,三是统一宣传。林一达在说了三个统一后,话锋一转:“林山矿出事了,我们的有些同志,甚至是一些领导同志,在思想认识上有很大的误区,甚至想不通。有的同志,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想,从会后,这些都当止住。林山矿是桐山的矿,林山矿出事,是桐山的惨痛教训,也是对桐山矿业的一次警示。这个责任,是应该由县委县政府集体负责的。对林山矿出事的认识,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关系到一个同志的党性原则问题,是我们的干部是否与县委保持高度一致的态度问题。马上,省市和有关部门的调查组就会进驻桐山,我希望大家能头脑清醒,态度明朗,不做对不起桐山经济发展的事,更不做与县委县政府唱反调的事。如果……”

林一达停了下,扫了眼会场,道:“如果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我们的干部违反原则,违反组织纪律,县委将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会场里静极了。杜光辉甚至能听见一些人的叹息声。这年头,什么事都可以摊上,但是事故千万别摊上。特别是出人命的事故,一旦摊上了,接着来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也许明天,各级的调查组就会涌到桐山,各新闻媒体的记者就会出现在桐山的大街小巷,各报纸和电视台的新闻关注栏目就会不断地闪出桐山这个地名,同时连接着死亡26人的矿难。桐山,这个江南省并不富裕的山区小县,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了。

杜光辉也为林山矿的事伤神着,甚至他有些自责。在抗洪前的安全检查中,是李长副书记到林山矿的。杜光辉因为有别的事,没有去。也许他去了,可能……当然,也许他去了,事情也还是照样要出来。即使这次不出,下次还是跑不了的。杜光辉在自责之余,私下里觉得林山矿的出事,对桐山也许是个好事。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也应该能让某些些的神经再绷回来些了。

省市联合调查组很快就到了。林一达、琚书怀一直陪同着。杜光辉从省城安顿好凡凡,也赶了过来。一看,杜光辉心里有了些底了。调查组带队的,竟然是他的一位中学同学。姓刘,叫刘安。上学时,同学们都称他刘二耷拉。不过,杜光辉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个同学了。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了下,随即就惊讶起来。刘安说:“早听说你在省委宣传部,这次才碰上了。”

“你啊,我怎么一直没见着过你?”杜光辉道。

刘安笑着,“我上个月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现在在省政府办公厅。”

旁边跟着刘安的人补充说:“刘主任在部队是副师,现在是厅里的副主任。”

“啊,厉害!”杜光辉想,这个中学时候的二耷拉,现在竟然也混出了个不小的模样了。

林一达看着杜光辉和刘安的亲热,本来一直黑着的脸,开始有了些笑意。熟人好办事,尤其在官场,熟人之间能把事情说得透些,能把结果处理得更妥当些,也能把事情的影响在尽可能的范围里,掩饰得更加微妙些。调查组是刘安带队,安全局的蒋局长其实也还得看着刘安的脸色。按照规定,县里是不能把人陪同的。可是杜光辉是个例外。一来杜光辉是刘安副主任的同学,二来杜光辉又是从省委宣传部下派对挂职的,与正宗的桐山干部还有区别。正是基于这两点理由,杜光辉成了调查组与县委之间的一座桥梁。这会儿,林一达似乎看出了杜光辉的重要。林一达把杜光辉拉到门外,说:“光辉书记,这件事的分寸就完全靠你了。需要什么,尽管说。而且情况你也了解,关键是要让他们知道,林山矿的出事,主要是客观原因,是人力不可抗拒的。至于管理上,虽然还有一些不足,但总体上是好的,至少不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

“这个我知道。不过,主要还是看他们的调查。”杜光辉说着,刘安出来喊他,刘安说:“林书记,从今天起,我们调查组就要独立工作。除了光辉同志,你们就不要再陪同了。有什么情况,我们,还有蒋局长会及时同你们沟通的。”

“那好,那好!我们随时听候调查组的安排。”林一达临走时,向杜光辉笑了下,这意思很明显,这里就交给你了。换一句话说,不仅仅是将这里交给了杜光辉,而是将湖东的一班干部,甚至包括林一达在内,将这些人物的命运交给了杜光辉。这一笑,让杜光辉一下子感到了沉重。当初矿难刚刚发生时,叶主任打电话告诉他。他就在电话里强调要立即上报,不能隐瞒。可是,县委最后定了,先抢救,再上报。林一达当时的考虑,现在杜光辉想来,是有双重意义的。先抢救,看结果。如果没有人员伤亡,就不再上报了。如果有,再报也不迟。

而现在,结果是26名矿工永远地回不来了。这个结果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林一达走后,刘安把杜光辉找到房间里,两个人互相问了问这些年的情况。刘安说:“二十多年了,一直跟着部队走南闯北,跟大家联系得少。这次转业回到江南省,也想着要与老同学们联系。可是,刚接手工作,事头儿也多。这不?还没顾上。倒好,遇见你了。有一年回乡探亲,乡亲们还说到你,说你在省里当官了。”

“哈哈,那不都是说说吗?哪有你……”杜光辉说着,点了支烟。

刘安道:“没想到你到桐山来挂职了。这是一条路啊!更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竟是为了矿难这事。光辉啊,时间真快啊!你我都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吧。”

“是啊,快。在学校时的生活,还像昨天一样。可是老了。老了!”杜光辉叹了口气。最近因为孩子,加上矿山的事,杜光辉感到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坐在刘安的对面,他甚至觉得自己比刘安要大。其实,他还记得,刘安是班上年龄较长的学生,而杜光辉,当时在班上是最小的。

刘安问到杜光辉的家庭情况,杜光辉苦笑了下,说:“一般吧,就这样。”

“怎么就这样?孩子呢?”

“啊,刚刚高考了。成绩还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有事?”

“刚刚查出来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正在等着干细胞移植。”

刘安顿了下,也叹了口气,说:“现在孩子的事就是最大的事。不过你也别急,干细胞移植的技术很成熟了。只要有合适的供体,是没问题的。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合适的供体难哪。我和黄丽都做了体检,都不行。医院通过网络向全球请求帮助,目前还没有消息。”

“别急嘛,一定会有的。”刘安说着上前拍拍杜光辉的肩膀,道:“别太想了。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

下午,杜光辉刚回到办公室,琚书怀就打来电话,问调查组的动静。杜光辉说下乡去了,到矿上去了。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琚书怀笑着说:“光辉书记啊,这事可得慎重。有人是在下套子啊,你可别把责任揽了。我的观点是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这事可不是一般的事情啊!”

“谢谢琚县长的关心,我知道了。”杜光辉放下电话,想了想琚书怀说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指着林一达,又似乎不是。不过,既然琚书怀说了,说明他有这样的考虑。既然说之,姑妄听之,总不会错吧。

窗外传来下雨的声音,秋天了。

快下班时,刘安打电话来告诉杜光辉晚上就在绿杨山庄。这让杜光辉有些吃惊。绿杨山庄,到现在为止,杜光辉才去过一回,还是在酒后被李长和孙林他们拉过去的。桐山一般的干部是很少到山庄的。这里长年来往的是那些矿主们。当然,杜光辉也听说,县里的很多领导干部也是经常出入的。山庄幽静深致,曲折回转。一两台车子进去,很快就会消失在林荫深处。而且,也很少有领导干部是坐着自己的车进来的。最起码的官场智慧,也造就了他们最极致的官场策略。

小王送文件进来,杜光辉问他绿杨山庄到底是啥名堂?小王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大家都这么传着。什么事,一传就神秘了。绿杨山庄也是。不少领导不也去过?甚至林书记不也……”

杜光辉没让小王继续说下去,而是问林一达书记在不在?小王说好像出去了。这两天,林书记脸一直黑着。听说省里要处分林书记,还有琚县长。

这哪有的事?调查才开始嘛,怎么就谈到处分了?杜光辉道。

小王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外界都传着。还有人说杜书记你,也可能……

杜光辉哎了声。

小王道:“不过刚才我听他们说到,这次来的刘主任是杜书记的同学。林书记好像也为此感到高兴。是杜书记同学吧?那可就好了。”

杜光辉点点头,没有做声。小王出去后,杜光辉一个人坐着,又起身看了看窗外的香樟。那些樟树在秋风之中,有些许的落寞。绿郁之中,又好像藏着深深的忧伤。

今天是回不去了,明天,也许后天,杜光辉可能都得陪着调查组。而凡凡,正躺在病床上。想到凡凡那双懂事的眼睛,杜光辉的心就疼。他打电话给黄丽。黄丽正在病房里。杜光辉问凡凡还好吧。黄丽说还好。杜光辉说那让凡凡接电话吧。黄丽说孩子正睡着呢。杜光辉说这两天我可能不能回去,你辛苦了。黄丽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

黄丽在凡凡检查出病以后,放声地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到公司去辞职了。朱少山给了她十万块钱。黄丽回来告诉杜光辉,就这是她该得的。正好孩子生病,也需要钱。杜光辉本来想说她几句,可是看着黄丽有些红肿的眼睛,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本来在凡凡高考前,杜光辉曾跟黄丽说过,等孩子高考结束后,两个人就去办手续。可是,凡凡这病?两个人都不再提那事了。黄丽本来还红润的脸,杜光辉是看着她一天天消瘦的。杜光辉每一次回家,黄丽都似乎又瘦了一圈。有时,看着黄丽累着睡在凡凡的病床前,杜光辉的心就紧了。杜光辉也想上前去抚摸下她的头发,可是,他却感到了一种拒绝,一种无声却充满力量的拒绝。

杜光辉让司机直接把自己送到了绿杨山庄。司机也感到意外,杜书记怎么了?你可是从来不到绿杨山庄的?何况还坐着自己的车来了。杜光辉却不言语,到山庄后,他打刘安的电话。刘安说在山庄的第八幢。车子到了第八幢。杜光辉没有看见其它的车子,正疑惑间,叶主任出来了。叶主任招呼说在这呢。杜光辉一愣,怎么?跑错了吗?不会吧?

叶主任说就这。刘主任正在等着呢。

这是一幢小巧的别墅,上一次杜光辉在绿杨山庄虽然睡了一觉,但是对里面的情形一点没有印象了。进了门,转过门厅,杜光辉听到刘安的声音,正在和人谈话。他稍稍停了停,叶主任笑道:“是一达书记。正在和刘主任说话呢。”

杜光辉进了里屋,只有刘安和林一达两个人。刘安笑着说:“林书记客气,非得做东。本来我是想我们老同学好好地喝一回的。”

杜光辉笑着,点了支烟,林一达道:“光辉是个很能干的干部啊。他到我们桐山来,做了大量的工作。比如刘主任现在喝的兰花香茶叶,就是光辉同志亲自在山区开发出来的。虽然是挂职,可是我觉得光辉同志比任职的干部还要到位,做出的贡献还要大啊!”

“哈哈,光辉同志我们同学时,就很出色。当时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成绩最好的。了不起啊!这次到桐山来,看到老同学,是最大的收获啊!”刘安说着,叶主任进来,说准备好了,请刘主任到餐厅来坐吧。

每套别墅都有独立的餐厅,这餐厅设计得也相当有风味。四个人坐下后,菜上来了,都是些精致的小菜。林一达说:“今天晚上是专门为刘主任和光辉书记同学相见而聚会的。大家就放开来,好好地喝一次。”

刘安道:“今天晚上,咱们只是喝酒,不谈公事。”

杜光辉说这好,好好喝酒,一醉方休。

说是只喝酒,不谈公事。可是这四个人的心中,谁都藏着心事,能不谈吗?果然,酒喝到五分意思,话题回到了矿难上。林一达说:“不瞒刘主任说,桐山这一块把个矿山安全可是放在最高位置的。我是日夜都想着这事啊。光辉同志知道,他一到桐山,首先做的工作就是到矿山调研,检查矿山安全。人算不如天算哪,还是出事了。唉!”

叶主任把酒端着,边敬刘安边道:“桐山干部大脑里就两根弦,一根是经济建设,一根就是矿山安全。不容易啊!我们曾经笑话说,在桐山工作的干部,头发都要比别人早白三年。杜书记去年到桐山,还是一头黑发,这不?也花白了。操心哪!”

杜光辉摇摇头。刘安说:“我知道你们下边的苦处。我虽然一直在部队,可是地方上的事,也略知一二。谁都有难处,什么事都有主客观原因。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好吧?咱们喝酒。”

林一达便不再做声,刘安和杜光辉说起同学时候的事,两个人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兴奋,竟都喝了不少的酒。林一达看着,眼角渐渐有了笑意。他瞅准了机会,敬刘安的酒,便敬边说:“刘主任这次到桐山来,看得出来是对桐山很很关心罗。何况刘主任又和光辉书记是同学。这事……哈哈,这事……”

叶主任也在一边笑着。刘安放下杯子,朝林一达望了望,说:“刚才可说好不谈工作的。怎么又谈了?桐山这件事,处理是肯定的。事情明摆着嘛。至于怎么处理,处理到什么程度,我们还正在考虑。而且这事最后还得省里领导定。光辉在这儿,事情我都清楚了。大家不说了,喝酒!”

杜光辉心想这刘安对官场上的一整套的的运作也是了然在胸了。有张有弛,张驰得度,不简单哪!

酒席散了后,刘安坚持和杜光辉坐一个车子回城里。路上,刘安问杜光辉:“我是不是醉了?光辉,你看呢?”

杜光辉道:“依我看,你还没醉,一点也没醉。拿捏得到位啊!”

“老同学,你这是骂我了。我怎么拿捏了?下午,省里的程书记专门给我打电话,说到桐山矿难的事。林找了他,我不就顺水推舟了嘛?这事最后还是他们定,我们来调查也只是走走形式。不过事情是要处理的,26个人哪,不处理难以交待。”刘安问杜光辉:“桐山的前三任书记都是因为矿山,出了事,是吧?”

“是的。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矿山对桐山来说是块宝,可是也烫手啊!这次出事,对大家也是个教训。”杜光辉问刘安这事将来要是处理,大概会是个什么结果。刘安说哪知道,两个一把手当中肯定有人要背着的。当然还在其它的一批干部。光辉你是分管抗洪期间矿山安全的,我也替你担心哪!

杜光辉没有说话,沉默了会,说:“该我负的责任,我负。责任分明,才是最基本的原则嘛。”

刘安也哈哈一笑,说老同学还是当年学校时的性格,较真。可是,如今在官场上,这样的较真怕不太好啊。不过,再怎么说,既然省里让我来调查这事,我还能让老同学背锅?不会的,至少不会背一口多大的锅嘛!

车子将刘安送回宾馆,杜光辉刚回到房间。琚书怀就打电话来了。琚书怀问光辉书记晚上是不是在绿杨山庄?杜光辉一惊,这消息也太快了,才几个小时,就传到琚书怀的耳朵里。他含糊了下,琚书怀道:“我听省里有人说,林一达找了个别领导,想把矿难的责任推给我。这太不像话了吧?光辉书记,你说是吧?如果真这样,我琚书怀也不是软头子,逼人嘛!”第五部 第八十二节

“没有这回事吧?林书记也正在想办法斡旋这事。他不会这么想的。这可能是一些人造出来的,书怀县长哪,还是少听为妙。晚上,大家也没这么说嘛。林书记应该不会……”杜光辉没说完,琚书怀就抢道:“光辉书记,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个,不说了,不说了。刘主任是你的老同学,你的意见很重要啊。很重要!”

杜光辉说:“我没有意见,也不会发表意见。调查组是独立工作,我能说什么?”

“那倒也是。好了,不说了,打扰了。”琚书怀刚放了电话,杜光辉的手机又响了。这回是林一达。林一达问杜光辉,刘安主任对矿难处理是个什么态度?杜光辉说我不知道,也没有问。林一达说这事还真得留心着。这可是关系到桐山的经济发展和干部的大事啊!杜光辉笑笑,林一达又说了几句,便挂了。

杜光辉洗了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朦胧中,他似乎看见林山矿井边的那些开得惨然的小花。那么绝望那么幽寂……

第二十八章

东部物流港项目正式开工了。

简又然最近一直很忙。不仅仅是因为东部物流港项目,还有可可化工,也正在初步选址。上次从北京回来后,简又然又再一次运用了闵天文部长,可可化工的徐总很快就派人到了湖东。说是看看湖东的条件,其实只是一个形式。不论湖东怎么样,这笔钱都得投的。不为别的,只为着闵开文副部长的面子,这笔投资也是值得的。

国庆节刚过,简又然就接到徐总的电话,说可可化工的湖东分厂最好能在年底开工建设。简又然说只要你们行,湖东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他立即把这事向李明学汇报了。李明学很高兴,说:“越快越好,最好能赶在欧阳部长到湖东来视察之前。”

欧阳部长升任省委副书记的事,不知为什么竟然停下来了。简又然上一次回省城和其它人谈到这事,他们说:可能是因为部里出了王化成副部长的案子,省委正在慎重考虑。不过,不管怎么考虑,欧阳部长当副书记基本上是定了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简又然对欧阳部长能在江南省直接升任副书记,是很感兴趣的。这样,欧阳部长就能为他的将来说话。一个将来打算到厅级或者更高层次的干部,没有一个省级领导作后盾,可能就不太容易说上话。至少腰板不硬,底气不足。

上周,简又然专程回部里一趟。现在,简又然回部里,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他首先要面对的是赵妮。

赵妮见着简又然,先是朝他的脸上看了看,说:“哟,痕没了?快嘛,恢复得真快!”

简又然朝她瞪了下眼,哼了声,赵妮又道:“简书记,我一直担心来着。回家没事吧?”

“别再乱说!”简又然边走边道。

赵妮笑了起来,说:“我不说了,不说了。真是个‘熊’。”

“熊”这个词,以前简又然听着总是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和亲热,现在听起来却是那么的刺耳。简又然继续往欧阳部长的办公室走,赵妮在背后道:“下次把你的那位李主任也带来让大家看看罗!可别忘了。”

简又然的后背其实已经出汗了。这是他上次在北京事情后,就一直感到为难的一件事。怎么见赵妮?见了面,她又会说什么?他老是想着,就想到赵妮冲上来,在他的脸上使劲地抓了一把的情景。李雪当时就哭了,哭着护住简又然的脸,说:“简书记,没事吧?没事吧?”又冲着赵妮喊:“你怎么了?怎么了?再怎么也不能打人嘛。”

赵妮冷笑道:“我怎么不能打?我打的是我的人。”

赵妮在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北京,过后也没有再和简又然联系。简又然不得不在北京又多呆了几天,等到伤痕好了些,才回到湖东。那时候,他最怕的不是赵妮想不通,而是赵妮一冲动,将这事告诉了小苗。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不过,等他从湖东回家,小苗似乎并不知情。那一刻,简又然对赵妮甚至有了些感激,内在里,也有了更多的愧疚。想想赵妮,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简又然甚至有些不舍了。可是,再不舍也是不可能的了。人的心只有那么厚,伤了就是伤了。就是你再去抚慰,再去缝合,再去亲它,吻它,也是枉然的了。仿佛瓷器,痛在里面,再拥有也不再是完全的了。

简又然边想边叩了下欧阳部长办公室的门,欧阳部长正好在。简又然进去简单地汇报了下湖东的情况,然后恳请欧阳部长方便的时候到湖东视察。“部长去视察,也是对我们挂职干部的鼓励啊!”

欧阳部长笑道:“是要去的。不仅仅湖东。桐山也要去。最近桐山的矿难的事正在处理,杜光辉背了个处分,可能有些想法啊。”

“是记过了吧?”

“……我最近安排安排吧。就是最近。”

“那我们可等着部长过去视察,不打扰了。”简又然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欧阳部长。欧阳问这是啥?简又然说是和田玉,我的一个朋友专门从新疆带过来的。玉质好,品相优,我自己用是不太适合的。想了想,也只有欧阳部长用着合适,就带来了。

欧阳部长打开盒子,玉不大,青白色,一看就是和田玉中的上品。他拿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说:“这怎么好?这玉,可是……”

“只要部长喜欢,这玉就生得其所了。”简又然说着,告辞出来。在走廊上碰见高处长。高处长把简又然拉过来,轻轻地问:“是不是得罪了赵妮啊?最近她老是说你……”

“没有啊。她说让她说吧。她喜欢说。”简又然故作轻松道。

“可不能这么想。这影响多不好。怎么宣传部两个挂职的,都惹出了事?”

“哪有什么事?不说我,就是杜光辉,也没什么。天灾,叫他有什么办法?不就是个记过处分嘛,他那是替人受过。”

“哼哼,你们哪!”

回到湖东,简又然马上紧锣密鼓地准备欧阳部长来视察的事。李明学也很着急。吴大海案件到现在也还没有最后定案,虽然中间有关领导已经给他作了表态,一直盯着不放的纪委书记蒋大川也换了。但是,不最后结案,就不是尘埃落定。尘埃不定,他的心就总是悬的。特别是最近,吴大海不知是哪根弦子出问题了。在调查中,又说了很多的事。其中涉及到李明学,也涉及到汪向民。市委鲁天书记就明确地给李明学指出了,说两个一把手居然都……太不像话了,一定要……

李明学知道鲁天书记这话背后的意思,他赶紧找了简又然,然后又向欧阳部长作了汇报。欧阳部长没有表态,这让李明学更有些发慌了。因此,这次欧阳部长来湖东,对于李明学来说,就不仅仅是省领导来视察了,还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既然部长要来,就必须有一些能让部长看上去很感兴趣的东西。就像来了客人,总要上几道体面的菜。上什么呢?湖东的企业,多而不大。有些老企业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管理落后和产品单一的缺点。新企业吧?也还在成长之中。简又然建议请物流港项目选择在欧阳部长来的时候开工,正好让欧阳部长剪彩。这对于省能总公司和湖东县来说,都是好事。李明学觉得这是个十分不错的的主意,立即与庞梅联系。庞梅说我正想请省领导呢。既然这样,那可太好了。

从上周开始,湖东县出动了三四十台大型设备,对物流港工地进行平整。平整工作开展的第二天,就被迫停下来了。不为别的,是周边的老百姓,主要是青苗的赔偿问题没有到位。李明学先是准备让简又然过去,转念一想,还是请刘中田副书记去了。去协商的结果是由财政先拿出一部分资金,用于农民的青苗补偿。汪向民对此事很有些意见,说这个头开得不好。一旦形成了规矩,将来财政的负担就太重了。

“这是个特例,也是唯一。”李明学拍板定了。

汪向民当然有意见,他也知道省里和市里正在平衡湖东官场上的一系列事情。汪向民能当到湖东县长,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可惜,他最过硬的后台,市委的老书记退了。官场上人走茶凉,是正常不过的事。这老书记一退,再也不过问任何事了。而且,原来有些人因为对老书记有意见,现在反倒转过来用到汪向民身上了。有时莫名其妙的,汪向民就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了。以前在李明学面前,他虽然也是低调,可那是柔中有刚;现在呢?他看李明学的眼神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这一当然是因为老书记的退下来,二来还有深层次的原因,市里马上就要换届了。李明学很有可能向上跨一步。如果真地跨了一步,临离开湖东时,李明学的推荐意见是很重要的。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汪向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忍一忍的。都忍了好几年了,还在乎这么几个月?

所以,物流港的青苗补偿,李明学定了,汪向民也就没有坚持。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汪向民感到很意外了。

梅白主任告诉李明学,有人到省里告状去了。李明学一惊,问:“怎么回事?”

梅白说:“是因为物流港的用地问题。是一些老干部,昨天晚上过去的。到省政府没有能进去,后来到了国土资源厅,刚才那边打电话过来了。我已经安排车子去接了。”

“太不像话!告,除了告状,他们知道什么?经济要发展,不走些有特色的路子,怎么行?这些老同志啊!不过,既然去了,一定要好好解释。同时把这事给向民县长说说,请他亲自到省里去接人。”李明学吩咐道。

汪向民听了先是不做声,继而很生气地骂了几句。骂完了,还是同梅白一道,到省里去了。

路上,梅白问汪向民:“听人家说,汪县长准备走……”

“哈哈,我走到哪?谁说的?民间组织部吧。”汪向民笑道。

梅白也笑了,“外面的猜测,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啊!现在民间组织部,有时来得比组织部还快,还直接。”

“那也是。中国现象嘛!”汪向民笑着,问梅白简又然简书记在不在湖东?

梅白说简又然不在,昨天到北京去了。可可化工马上要来,他去最后落实一些具体事情的。

汪向民道:“又然同志喜欢到北京哪。有李雪主任在,哈哈。我可听说上次,他们,他们出了点事……”

“不会吧?”梅白故意道。

“不过也正常,又然书记风流倜傥,正常嘛,正常!”汪向民说着,朝梅白笑笑,大家说到欧阳部长,汪向民说看来欧阳部长对简又然书记很看重哪,不然在湖东现在的形势下,一个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是不会轻易来的。欧阳部长一来,市里的主要领导自然得陪着。欧阳部长肯定了湖东,市里岂能说不?

到了省里,老干部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回来。汪向民这回是反复地耐着性子,一个个解释,一个个做工作。到黄昏时,总算让这些老干部们同意先回湖东,再由政府出面处理。厅里的领导特地把汪向民找了去,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百亩地,如果真的是像老干部们所说的那样,运用了基本农田;同时又内部做标了。那省里是要查的。你们先把人带回去,厅里下一步研究了再说。

汪向民以前就对内部做标这事有不同的意见,这事闹出来风险大,弄得不好,是要出大事的。可是,李明学和简又然都坚持,刘中田也没表示反对。后来汪向民索性也不问了。可是现在,闹出来了还得他来收摊子。汪向民窝着火,却不能朝老干部们发。一路上,都黑着脸。快到湖东时,李明学打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了?汪向民在电话里大声地回了一句:“还能怎样?人领回来了。事情没解决。”

“只要人回来就好。你辛苦了。”李明学没等汪向民再说,就把电话挂了。汪向民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座位上,嘴里道:“什么物流港?什么……”

梅白回头朝汪向民看了看,汪向民立即停了,闭上了眼睛休息了。

简又然回到湖东时,物流港的地已经基本平整好了。五百亩,平整过后,显得是老大的一片。一周前,地上都还长着庄稼,现在是黄土了。小郑把老干部们上访的事跟简又然说了,简又然突然感到一种无奈,同时内心里有一种担忧。物流港的用地,当初在运作时,就有些不太规范。而且,这么大面积的土地,要是上面真的认真起来,一追究,就很难保证不出事的。这两年,全国各地对用地本身就很关注,处理了好几起违法用地的事件。处理的干部级别也越来越高,从镇长到县长,到市长,甚至省长了。作为一个挂职干部,简又然是不想在湖东这地方背个什么处分的。至少不能像杜光辉。一个处分一背,回去安排就成问题了。安排不好,还下来挂职干什么呢?

对杜光辉的处分,简又然心里一直有些想不通的。一个挂职的副书记,怎么就……简又然为这事也了解了一下,据说到桐山调查的省政府办公厅刘安副主任还是杜光辉的同学。既然是同学,怎么还……这让简又然更不解了。上周他回省城,特地找到杜光辉,杜光辉瘦得像只猴子,谈到这事,摇摇头,说:“处分是我自己要的。本来是没有的。但是,我分管矿山抗洪,不背个处分,我心里不安。”

简又然叹了口气,杜光辉啊杜光辉,心里不安与受个处分,有着多大的不同啊!那一刻,简又然对杜光辉无比地同情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事业,孩子,家庭,似乎一切麻烦都让杜光辉摊上了。人与人的道路,为什么如此不同呢?

想归想,简又然还是全力以赴地准备着欧阳部长来视察的事。昨天下午,简又然专门到物流港工地上看了看,场面还是不错的。他心里也有了底。就在他返回的时候,杜光辉给他打来了电话。

杜光辉问:“是不是欧阳部长要下来?”

“是啊。没通知你们?他说要到湖东和桐山的。”简又然道。

“还没接到通知。我们这里人事刚刚动了下,县长调走了。”杜光辉说着,简又然道:“也许是到了湖东后再通知你们吧?县长调走了,管他呢。我们只是挂职,两年一瞬,哪能管这么多事?”

“也是。那欧阳部长到了湖东,你给我知会一声。”

“那自然是。一定的。”简又然痛快地答应了。现在,杜光辉似乎已经跟他不在同一个线上了。如果说一开始下来时,杜光辉可能还曾经是一个假想敌,那么现在,已经远远的不是了。简又然感到自己已经早早地跑到了前面,杜光辉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了,甚至失去了和他抗衡的力量与信心。

早晨八点刚过一点,简又然陪着李明学、汪向民一道,到高速路口来接欧阳部长。市里的王市长昨天晚上已经到了湖东,这会儿也一道过来了。四五辆车子,一字溜儿地排在高速路口,大家都没有下来。这里车多,人来人往,下来影响不好。坐在车里,眼睛盯着路口,欧阳部长的车队一到收费站,马上便能看到。一看到车子,再下车,正好赶上。这迎来送往也是有讲究的,可马虎不得。

等了约半个小时,欧阳部长的秘书长打电话给简又然了,说还有五分钟就到。简又然立即告诉了李明学,大家下了车,很自觉地按职位大小排列开来。简又然站在刘中田的后面,刘中田笑道:“这要在古代,可要迎出十里地的。”

简又然也笑了下,欧阳部长的车子出了收费站口,已停在面前了。欧阳部长没有下来,只是从车窗里招了招手,王市长上去和他讲了几句,就上车在前带路,大家直奔物流港工地而来。

工地上彩旗招展,人声喧闹,一派生机。欧阳部长下了车,简又然迎上去,喊道:“部长好!部长能来湖东,真是……”

“哈哈,又然哪,好啊,好!又然在湖东干得怎么样啊?春光市长?”欧阳说着望了望王市长。王市长马上道:“很好,很好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部长马上要看的物流港项目,还有即将开工的可可化工项目,都是又然同志引进来的,不简单,不简单罗!”

“这很好!挂职干部嘛,就要融进地方经济建设。挂职就是学习,就是锻炼,就是培养嘛。”欧阳部长转过头来对着李明学道:“对又然同志,你们可要多多关心哪!唵!”

剪彩开始,一切都按照设计好的文字进行着。欧阳部长亲自拿过剪刀,向彩带剪去。一片掌声中,庞梅握着欧阳部长的手,说:“东部物流港有欧阳部长的关心和支持,我们有信心,有决心,把它建成江南乃到全国最大的物流中心!”

李明学在边上介绍说:“这位庞总,是……”

“我知道。”欧阳部长接着道。

简又然笑了下,他心想这事欧阳部长能不知道?仪式结束,正要上车,欧阳部长喊住简又然,说:“就到我车子里来吧,我有话说。”

简又然一愣,随即走了过去。欧阳杰这一着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其实寓意深刻。上了车,欧阳部长问简又然:“湖东的案子全部结了吧?”

“好像没有。”简又然答说。

“前几天省委就这个事研究了下,基本上到此为止了。又然哪,在县里工作,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啊!特别是挂职干部,要摆正身份,端正位置,放好心态。不能不注意啊!”

“是,是!谢谢部长。我一定记着部长的指示,好好改正的。”

“改也就不必了。注意就是。”

到了湖海山庄,李明学代表县委向欧阳部长作了工作汇报。简又然只是听了一部分,他出去招呼部长的司机,谈到王化成副部长的案子,司机说:“欧阳部长为此很伤脑筋,不然,不早走了?就是不走,也早升了。可现在,还在悬着。”

“我可听说很快了的。”简又然试探着。

“那我也不清楚了。你们领导的事,领导的事……”司机打马虎了。

简又然让人给司机递了两条烟,回到会场,欧阳部长正在作指示。简又然打开本子,正记着,手机响了。他悄悄掏出来一看,是小苗的。他摁了。

汇报会结束,简又然才拿出手机,给小苗回了电话,问小苗有什么事没有?自己正同领导在一起呢。

小苗说:“当然有事。”

简又然听着小苗的口气,好像很陌生,心里一凉,赶紧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做的好事,还要我说?”小苗那头传来哭声了。

简又然本能地捂住话筒,低下声音问:“到底怎么哪?说嘛。”

“我问你,简又然,我待你怎样?”小苗继续哭着。

“很好啊。怎么问这个?”

“你知道就好。哪我问你,为什么和另外的女人一起?”

简又然又一惊,但随即镇定了,“哪有这事?听谁说的?乱弹嘛。”

“我不是乱弹。赵妮都告诉我了。早就告诉我了。本来我不想说,可是憋着发慌,忍不住了。你还敢说没有?”

这下,简又然愣住了。赵妮居然早就将这事告诉了小苗?这怎么可能?赵妮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小苗刚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岂能有假?

“你怎么不说话了?简又然,你知道这多伤我的心吗?”小苗哭声大了。简又然只好道:“别哭了,别哭了,好吧!都是我不好。一时糊涂。我不是改了嘛?真的改了。”

“改了?谁信?”小苗道。

“那……我还能说什么?我正有事,回家再说好吗?”简又然看见李明学正从房间里出来,在向他招手。

小苗“啪”地挂了电话。简又然叹了口气,向李明学走了过去。李明学说:“欧阳部长喊你呢。”

“啊,就来!”简又然加快了步子。

中午,按照欧阳部长的要求,搞了简单的工作餐。说简单,其实比大餐还要复杂。名曰工作餐,实际上是自助餐。菜准备了二十多道,酒也准备了三四种。看起来是随便了,实际上做起来更难。连厨师都是临时从省城请来的。只不过没有说破,一切便都真的“简单”了。

下午,欧阳部长本来准备到桐山的。简又然也给杜光辉打了电话。可就在上车时,欧阳部长接到电话,说中组部来人了,请他立即回到省城。欧阳对简又然道:“你就给光辉同志说一声吧,下次再过去。”

简又然等欧阳部长的车子一走,赶紧给杜光辉打电话。杜光辉听了也愣了,说:“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的,怎么说不来就不来?”

“这我哪知道?有事啊!”简又然道。

杜光辉叹了口气,说:“那算了,谢谢你了!”

下午,湖东县委召开会议,传达了欧阳部长关于湖东经济发展的重要指示。会议中间,简又然出来接一个电话,正碰着汪向民。汪向民笑道:“欧阳部长对又然书记很关心哪,来湖东,就是看看又然书记嘛!”

“向民县长这话可不能说。部长来视察,我算什么?是吧。”简又然说着接了电话,是吴纵的。吴纵问简又然李雪到底怎么样?

简又然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有什么……”

“是啊,老同学,你知道我离婚好几年了。我看李雪不错,她也……你看……”

简又然发了会呆,吴纵催道:“老同学,你说啊?不能不说吧。我是相信你。”

“这个……这个,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啊,就这样吧。如果你觉得也成,我们就办事儿。”

“那好吧。行!”简又然说着挂了电话。他的心里一下子空了,仿佛被掏了似的,直往深处疼。

简又然回到会议室,想着想着,就有些头晕。他赶紧出来,在走廊上站着呼吸了口新鲜空气,然后给李雪发了个短信:“是真的吗?”

不到半分钟,李雪的短信来了:“真的。请简书记理解和原谅。”

简又然摇摇头,朝走廊的尽头看去。他看见有几个陌生人正跟着梅白主任往这边走过来。到跟前,简又然问:“这是?”

“省纪委的。找汪向民县长。”梅白说着,进会场去了。

简又然懵着,然后想:“真快!真快!”

尾尾声

半个月后,杜光辉等到了医院的通知,凡凡的干细胞移植,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供体。杜光辉心里高兴极了。但接着,他为四十多万的医疗费犯愁了。

高玉打来电话,说:“我们窝儿山这边的茶农,为凡凡筹了八千块钱。我自己也凑了一点,一共三万。杜书记先用着吧。”

杜光辉没有说话,只是感到泪水在眼里打转。

第二天,高玉就将钱送过来了。高玉说:“马上要换届了,有很多的代表要提名杜书记做县长候选人呢。”

在手术前十天,杜光辉凑到了十八万。蓝天木业的孙林和联河化工的任天大,都一再表示要来看看孩子。杜光辉自然知道他们来看的目的。终于,他答应了。

凡凡的手术十分成功。手术后,杜光辉回到桐山,进了办公室,看到《江南日报》的头版头条,正发着简又然的大幅照片,和一大块的文章。文章的小标题就叫——记优秀下派挂职干部简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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